《嫡堂娇》 第一章 重生 天蒙一亮大夫人就进了青墨院,这时候不过敲过五更半个多时辰,许多离宫门近的官邸还未点灯。青墨院却是灯火通明,可见是一夜未眠。 许嬷嬷在东次间里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撑额假寐着,有小丫鬟蹑手蹑脚进来打起珠帘通报,许嬷嬷连忙起身,抚了一下两日未换的衣服上压出的褶皱。 大夫人进门亲手扶了许嬷嬷一把,也没说话径直往西梢间里去,大小姐贴身丫鬟谷云赶了两步走在前面将半掩着的隔扇门推开。伺候在床边的谷雨低声请了安后拉开帐帘让大夫人瞧。 大夫人上前看了眼,面色郁郁回头问许嬷嬷,“昨儿夜里没再出岔子吧?” 许嬷嬷福身弯着腰回话,大夫人见她熬了两日眼圈都透着红,让她坐了,许嬷嬷谢过才道,“倒是没有,胡话也不说了。只是过于安稳,动也不动。老奴想着还是要请了老夫人去宫里求了太后娘娘,再让葛太医来瞧瞧。” 就这一招使了一回还使二回?好似请了太医来多能彰显她秦三的地位!若是如之前那样将要病死了也罢了,不然不说求太后娘娘,便是去求皇上也得乖乖在屋子里禁足!况且这足还是老爷禁的。 大夫人心底暗暗嗤了一声,面上却道,“倒是好,就不知老夫人身子爽不爽利,不然还是要请老爷去一趟的。” 许嬷嬷不接话,大夫人也不愿与她斗这个嘴皮子,大夫人身边的妙芙出声支招,“夫人忘了,实在不行还可以请老太爷,老太爷一向疼爱三姑娘,嬷嬷去请必会应允。” 大夫人即刻白了妙芙一眼,妙芙不怕,低着头勾嘴笑了。 出了青墨院,大夫人狠狠点了妙芙的额头笑骂她,“就你会说话。”妙蓉跟着打趣道,“可不是,许嬷嬷脸都青了。老太爷疼爱三姑娘不假,可老太爷修道好些年了,早不愿理会俗世,若真要去求,只怕求回来一碗符水罢了!三姑娘这回啊可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虽说是她自个儿讨的,却也不好真病着她,头几日咳的那模样是唬着夫人了。太医还道凶险,谁知说好就好了。”妙芙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道,“连带着奴婢也吓个半死,好在只是看着凶险。” 前边儿就要到大夫人居住的正院晖景院了,大夫人摆摆手道,“再去将倪大夫叫来看看。”丫鬟们应后噤了声。 正室的灯还未点,大夫人轻轻推门进去,在次间的灯盏边找出一根火捻子吹了,点亮油灯端着进了梢间。 隐约床上坐起来半个人影,大夫人唇边闪过一丝笑意,赶忙搁了油灯,走上前去伸手拉起帐帘道,“老爷今儿怎么醒的这么早。” “起夜看见没人。”秦家老爷由着大夫人伺候他穿好鞋,站起身来问,“上哪儿去了?” 大夫人半晌没回话,抬眼看秦老爷盯着自己才说,“怕夜里有个反复,就去青墨院看了看。” 秦老爷哼了哼,“前儿倪大夫不是说醒过来歇息几日便好了,偏她是个瓷娃娃,恁地金贵?” 倪大夫开了方子说这话时,老夫人与大夫人在青墨院里坐着,秦老爷却是不在府上的,这两日也没听他问起自己,想必是偷摸儿去问了老夫人。嘴上骂着,心底到底还是心疼的。可怜侞瑶,也没见他多问几句。 大夫人心里有气,给秦老爷系中衣纽扣儿时,一个不留意指甲在衣领上划了一道印子,春裳厚密一瞬就看不见了。口上却好脾性地道,“她是嫡长女,是秦府大房的脸面,偏就是金贵,您呀不服气也没辙。” 秦老爷看不见大夫人说这话的脸色,手上就往大夫人腰间滑了下去,大夫人脸上一热,呐呐地说不出话了。 青墨院受了明里暗里的讥讽,谷雨生气地坐在脚踏上,扭着银盆里的巾子出气。谷云心里也不好受只没显在脸上,她伺候许嬷嬷擦了把脸劝道,“嬷嬷回去歇歇吧,没得熬坏了身子。三姑娘心里也……” 话说一半不好再说。 嬷嬷是最了解姑娘的人,说姑娘心里会因为这些个下人难受,莫说嬷嬷了就是自个儿也不信。谷云愣了会儿不知怎么圆这话,心里陡然一酸,落下泪来。谷雨也悄悄抹了眼泪。 许嬷嬷拍拍谷云的手,长长叹出气来。三姑娘长成如今这模样,是被大夫人捧杀了啊! 只怪当初自个儿私心,只想着家中孙子在学堂念学,若还在府里当差没得丢了他颜面。可儿子的奴籍还是县主感念她一辈子操劳才帮忙消了的。如今三姑娘长歪了再也掰不直了,也不知自个儿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有没有脸面去见县主。 耳边一直有轻轻的啜泣声,听得秦暮心里酸酸的,那啜泣里有胆怯迷茫,秦暮知道那是她的孙女儿,那个小小软软的团子,她费力地睁开眼想再抱抱她,入眼却是一顶烟绿色的帐子。秦暮四下转头看见手边坐了个约十来岁的小女孩儿。 啜泣声就是谷雨发出的,她正哭得伤心,忽然感觉有视线紧紧地落在自个儿头顶上,抽抽噎噎地抬头看,一时吓得魂飞魄散。 第二章 添堵 秦家三姑娘,大房嫡出大姑娘秦侞暮正睁着一双黑乌乌的眸子盯着她。那眼神看得谷雨后背起毛。 谷雨吓得哭也不会哭了,爬着起身抖着双唇道,“姑娘醒了?还有哪里不适?倪大夫马上就来了,奴婢伺候姑娘用些早膳?” 秦暮像是没听见似的,她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对走进来的许嬷嬷与谷云恍若不见。过了一会儿她动了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脸。 谷云忙将铜镜捧来让秦暮照,秦暮看着铜镜中自个儿返老还童回到八九岁的模样,咧嘴茫然地笑了声。许嬷嬷三人心里打鼓,面面相觑。三姑娘不会是傻了吧? 秦暮闭上眼准备再看时,忽然感觉脑中有一大片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涌了上来,一时头脑乍晕,歪在谷雨垫在她身后的迎枕上,吓得许嬷嬷身子一抖,险些摔倒在地。 谷雨急忙搀许嬷嬷坐了,谷云声音打颤地握着秦暮的小臂喊,“姑娘?” 秦暮微微睁开眼,“我没事儿,坐急了,乍有点头晕。”说着又躺了下去道,“我再困一会儿,去拿些吃的来。” 许嬷嬷三人皆松了口气,谷云连连应下要往外去,秦暮又追加一句,“嘴里没味儿,让大厨房熬碗稠稠的白粥,就碟子腌菜便了。” 谷云脚步只顿了一下,答应着走到檐廊下,指了个小丫鬟给大夫人和老夫人报信,才匆忙去了。 赵嬷嬷未反应过来,谷雨更甚,呆怔了好久,满脸的诧异。这不是三姑娘娇奢的作风。 秦暮在床上躺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缓过劲儿来,癌症的折磨还是上一秒钟的事,下一刻她就变成了个九岁的女童。好在还是自己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蜷着缩成一团,心里有些排斥又有些渴望,隐隐的还有一丝恐惧。 秦暮分不清这感情是秦侞暮残留下来的,还是自己的,那种恐惧有点没由来,说不上是对哪一个人还是哪一件事。 秦暮在床上烙煎饼一般滚了几圈,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道,“起来吧。”手微抬,谷雨伸手上前去将她扶坐起来。倒不是秦暮这么快就适应了这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只是秦暮心理上是六十岁的老奶奶了,岁数比许嬷嬷还大了几圈,又加上这幅身躯几日未进食,浑身使不上半点儿力气。 许嬷嬷让谷雨去将看管衣物的觅霜寻来,秦暮眼一瞅,屏风上搭了件银白小朵菊花青领对襟褙子,秦暮道,“就穿这个吧。” 说这褙子随随便便搭在那儿,瞧似跟搭着块不要的抹布,可活到秦暮这么大把年纪的人了,都忍不住在衣服上多摸了两把。这勾边的银丝,小簇小簇菊花的走针,以及绣作花蕊的黄澄澄的金线。这都是古人精湛的手工艺啊! 穿戴停妥,秦暮看一边坐着的许嬷嬷眼边疲色尽显便道,“累得嬷嬷辛苦,与我一道用过早膳就赶紧回去歇着吧。” 许嬷嬷这回是真诧异了,她不受控制地挑了挑眉,笑答,“幸而姑娘无碍,不然就是要了老奴的命也无话可说。” 秦暮略一笑不做声了。这具身体的记忆里这个许嬷嬷是自个儿的奶嬷嬷,人确实忠心办事周到麻利,不过唯一不足的是一心要光耀门楣以致于受儿媳拿捏。 简单洗漱后,秦暮及拉着鞋子在桌边坐下,谷雨要倒茶被制止了。秦暮自个儿拎起壶来倒了杯茶,细看了看,茶水颜色润泽,光端在手里一份儿清香幽幽浮起来,是六安瓜片。 秦暮在心里连说了三个好好好,茶好,备茶的人心思也妙。六安瓜片能去口气清肠胃,久卧的人喝这个委实不错。 许嬷嬷看秦暮瞅着手里的茶盏不喝,恐她恼了解释道,“姑娘才起来,躺了几日,拿这个清清浊气。等会儿谷云回来了就叫换回铁观音。” 秦暮摇手道,“就喝这个吧。” 说着,浅尝一口心里舒畅,回过味儿来就觉得不好意思了。总觉得自个儿是客,鸠占鹊巢还这么惬意不好,就想给在这儿坐了好几个时辰没进茶水的许嬷嬷倒一杯。 可又想起这个三姑娘以前对下人呼来喝去非打即骂的作为,手上动作就忍了下来,只怕真这样做了许嬷嬷还以为茶里下了药。 三人就在房里坐的坐着站的站着,没一个人说话,稍显尴尬。许嬷嬷刚想开口缓和一下,外边儿响起低声说话和环佩叮铃的声音。 秦暮总归是上了年纪,思绪持续当机,等通报的小丫鬟走进来,脑里秦侞暮残余的那份记忆才让她猜出那该是她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只不过她们消息也太灵通了些。 “姑娘,五姑娘和六姑娘来了。” 照理说,青天白日闲暇无事自家姐妹要来,通报不过是丫鬟们来提前打个招呼,偏生在秦侞暮这里,来了要在抱厦里等通报。可见这秦侞暮是个多得宠的。 “请进来。” 小丫鬟抬了下脚没挪腾,只以为自个儿做错了什么事儿,三姑娘要拿茬儿,也不敢哭吸溜了鼻子眼神躲闪地望了眼许嬷嬷。许嬷嬷便道,“姑娘身子还未好全,让她们回去吧。” 许嬷嬷就防五姑娘与六姑娘要过来,秦暮起身时才说唤觅霜取衣裳来,秦暮当下拒了就觉着怪异还当今儿不见她们。谁曾想…… 秦暮呆了下才想起来,秦侞暮是个不服输的执拗脾气,长这么大每逢出现在人前必是精致打扮,从未服软露怯的。这样的脾性是只能见她风光,若是瞧见她落魄失态,只怕就将人恨了起来。 何况秦侞暮受罚还是因六姑娘而起,心里哽着气,即便是快病死了都要撑着起来换衣装扮,以表示我好得不行吃香喝辣无一落下。 这二人明知秦侞暮的脾性如此,人方醒粥都没喝上一口便来探望,该是来添堵的。 可不就是如此么。 才这么想着呢,外边儿六姑娘秦侞瑶的贴身丫鬟晓霞在明间外头檐廊下不高不低地说,“我们姑娘说如若三姑娘没收拾好那明儿再来。” 晓霞说得战战兢兢,她生怕三姑娘发起怒来叫人抓花她的脸,毕竟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回了。阖府上下只怕是除了老夫人房里的嬷嬷丫鬟,谁都得绕着青墨院走。 秦暮这个老奶奶心里慈祥地呵呵呵笑着,这些小姑娘啊就是蔫坏爱折腾人,偏生又叫人找不着错处来。 说到底还是秦侞暮脾性太差了。 秦暮看向谷雨摸了摸鬓发,谷雨会错了意,转身拿起梳妆盒,那一副阵仗让守在次间管首饰的觅雪一看,立刻掏出脖子上系的钥匙就要去将拔步床暗箱里压箱底的首饰拿出来。 秦暮脑仁儿突突疼了起来,她冲许嬷嬷笑道,“嬷嬷看我发髻乱了么?” 许嬷嬷觉得她闹不懂秦暮,只有诚实地摇头,秦暮道,“那就好,让五妹妹六妹妹进来吧。” 第三章 添堵(2) 谷云一回来就看见三姑娘、五姑娘还有六姑娘坐在西次间的沿窗长榻上,中间小几上摆着骨牌。自家姑娘的荷包随意扔在榻上,散了几点碎银子在一边。许嬷嬷不见人,觅霜觅雪二人与五姑娘六姑娘的几个丫鬟坐着小杌子凑在长榻下,拿着绣花绷子看花样子。 谷雨则坐在姑娘旁边支招,每说一句,五姑娘六姑娘两人直嚷嚷着,“不过打的几钱银子,三姐姐还使帮手!” 三姑娘抿着嘴笑,“我不是不大会么,我输了便输了,若赢了,今儿晌午请你们吃螃蟹。” 五姑娘与六姑娘虽说是一个七岁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账却算得门儿清,这时候螃蟹刚出来卖,大部分又都是南边快马送来京都的,贵得咋舌呢。 五姑娘秦侞芷是大姨娘所出,心里高兴也不敢应话。秦侞瑶是继室大夫人所出,往日秦侞暮狂妄跋扈还惧她三分,今儿见秦暮殷勤得很,只道她是被母亲罚怕了,几分得意地笑闹着道,“那今儿三姐姐非赢不可了!” 跟在谷云后面的是老夫人房里的一等丫鬟书莲,她嘴角一抽,若不是看见西梢间里秦府独一份儿的九扇绣百卉小叶紫檀木雕屏风,她还以为走错地儿了呢! 秦暮早听见小丫鬟报了,迟迟没人出声,眼睛扎在骨牌上抬也不抬地道,“觅雪去看看,不说书莲姐姐来了,半晌也没个动静。莫不是怕了我。” 秦暮黑起自己来额外有一手,一本正经地说胡话,逗得次间里的小姑娘小丫鬟们笑得花枝乱颤。谷云险些摔了手里的食盒。 书莲闻言也被逗得一乐,道,“可不是怕了三姑娘么。” 书莲是老夫人房里有名的逗趣儿,听她这样说众人眼望她等她继续,书莲掩嘴笑道,“我怕三姑娘方才夸了口要请姑娘们吃螃蟹,我回头一张嘴说错话,叫我掏了荷包可不讨好!” 顿时哄堂大笑。 可青墨院的丫鬟们脸色就微微难看了,这个书莲还真是个泼辣的,见了三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 这要换秦侞暮,铁定就恼了,秦暮却是没心没肺的跟着笑,笑了好一会儿拿了帕子按着眼角回道,“书莲姐姐可将心吃回肚子里去吧,姐姐那月钱还要攒着嫁人呢!” 青墨院的丫鬟们虽然惊诧姑娘的嘴皮子功夫何时这么厉害了,往日这时候只怕就是摔茶具哄人。但因那口憋着的气被挣回来了,也都未放在心里,嘻嘻哈哈笑起来。 就你那月钱,也稀得姑娘看上眼? 书莲脸上泛青,不过一眨眼就收敛起来跟着众人笑闹。 打了一上午骨牌,秦暮有些乏累了,正巧拿着银钱去大厨房的谷云拎着食盒回来了。 秦暮眼神儿好看她手里拎的是往常的午膳盒子,便猜着厨房没有螃蟹,果然谷云后头还跟着大厨房的一个管事婆子。 管事婆子来回话说螃蟹市面上刚卖,府里今儿没备着,慌张张去买又买不着好的。 秦暮三人便商量着晚间再来青墨院吃螃蟹,秦侞瑶秦侞芷各自回院了。 秦暮上午吃了些糕点,嘴里乏味,略吃了几口饭歇箸午休了。 书莲这时才回到老夫人的长松院,老夫人就等着她,用过午膳吃了好一会儿茶了,怒气都沉在眼底。书莲连忙跪下道,“奴婢耽搁了,因三姑娘心情好,与五姑娘与六姑娘打骨牌,又拉着奴婢出主意,奴婢不敢拂了三姑娘的兴致。” 老夫人拿着茶盖的手停住,笑了出来,“我听许嬷嬷说了,还道许嬷嬷说来宽我的心,她真与侞瑶一块玩牌?” 书莲笑盈盈地说,“可不是,三姑娘长大了呢。” 老夫人微笑颔首,“这就好,这就好。我可算是能给老太爷一个交代了。” 而晖景院里,大夫人不可思议地听着秦侞瑶描述秦暮对她多狗腿多殷切,秦侞瑶还乐不可支地说,“往日当她是个嚣张跋扈的硬骨头,可见是个欺软怕硬的,早知如此娘早收拾她就好了!平白让我挨她一记踢。” 大夫人捏着秦侞瑶的小脸蛋宠溺道,“你后来不也将她推进池子里了,她可不敢再欺负你了!” “那是!”秦侞瑶昂着头,像只斗胜的小公鸡,逗得大夫人开怀将她揉进怀里。 睡过一个时辰左右,秦暮自个儿迷迷糊糊醒了来,她看了看天色觉着秦侞瑶她们该来了,坐起了身子。 坐在脚踏上打络子的谷云放了手里的彩线,去次间叫了觅霜觅雪进来伺候秦暮洗漱净面,又换了一身衣裳。 秦暮奶奶在心里暗暗嗤鼻,万恶的封建主义社会,奴役人性,但又安心受了,毕竟她是老奶奶嘛,需要人伺候。 谷雨给秦暮挽好发髻就将近晚膳时间了,可秦侞瑶还没来,连从不迟到的秦侞芷也没到。而且晌午与管事婆子说好了,她会早些将锅子和螃蟹送过来,秦侞瑶还央她备些不醉人的花酒。 秦暮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谷云要去大厨房看看,秦暮点头道,“将觅雪也带去吧。”谷云怔了一下,知道姑娘是怕有个万一,自个儿吃亏。心里暖呼呼地应了和觅雪一前一后地走了。 许嬷嬷住在青墨院东厢房里,伺候她的粗使丫鬟柳儿看见谷云与觅雪出了院,连忙说与许嬷嬷听。 许嬷嬷思忖道,“你跟去,是不是去大厨房的,且看是螃蟹迟了还是怎地,若起了争执,你赶紧拉住,只道是我说的。” 柳儿哎了声小跑着去了。 大厨房的管事婆子瞧见谷云与觅雪心里纳闷得很,凑上前道,“是不合姑娘们口味?” 谷云二人被问得一愣,管事婆子也是愣住了解释道,“方才晓霞将螃蟹提走了呀,我道是三姑娘让来提的。” 谷云张了张口问,“那姑娘的晚膳。” 管事婆子为难地笑道,“今儿姑娘们的晚膳都拢在一个食盒里。” 谷云差点被气晕,觅雪憋得脸通红,拉着谷云就回去告状了。等她们走了柳儿才来拎嬷嬷和丫鬟们的食盒。 觅雪回来与秦暮一说,秦暮怒极反笑,这小丫头片子。 前面设套,激得秦侞暮发狂砸坏秦老爷的名砚受了罚不说,那砚台好端端的书房不放为何搁在大夫人房里也不说。就道秦侞瑶趁着秦侞暮私跑出院不占理将她推进池子里,这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寒春的水里一冻,早就丢了性命。 如今叫秦暮捡了这身子,却依然记得秦侞暮临死前瑟瑟发抖的手和冰凉的回忆,那些难过酸楚还感同身受地印在秦暮心里。 我不计前嫌好心好意请你们吃螃蟹,你们还变着法子膈应我。 谷云觑了眼秦暮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建议,“不如去长松院?” 第四章 反击 秦暮摇头,“你忘了我还在禁足?况且即便去长松院也没用,五妹妹只消说不小心忘了,再力邀我去,不去我心里窝气去了还要吃残羹剩饭。” 谷雨连连称是,几个丫鬟期待地盯着秦暮,等她想个主意。不知才一天时间,几个丫鬟非但没有怀疑秦暮巨大的变化反而很快适应了过来。 后来谷云想,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三姑娘,像极了娘口里描述的县主。又好似三姑娘就该是这样的模样。 “她们不让我吃饭,我便不吃了?”秦暮不在意地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谷云你赶紧的去大厨房,偷摸儿将大夫人的食盒拎来。” 大夫人主持中馈往往身边的人手转不开,秦老爷也时而在外头耽误了时间,因此食盒通常会放在最后一个。 谷云嗫嚅着要拒绝,大夫人的食盒可是正院的,老爷的也在里头呢。 “放心。”秦暮眯了眯眼,“天大的事儿我顶着。”秦侞暮可是什么都敢干。 谷云和觅雪二人活了这么大,从没干过这样偷偷摸摸的事儿,最多是帮着秦侞暮打骂下人,也是极限了。 两人心惊肉跳地偷了食盒,脚下生风地抬着跑回了青墨院。 等到大夫人找上门时,秦暮早手脚麻利地将每个菜都戳了几筷子,搅和得面目全非了。 许嬷嬷听见动静赶过来,当场懵了。柳儿回来报说没吵起来,许嬷嬷便当大厨房忙,螃蟹做晚了而已。 面对大夫人难看的表情和质问的眼神,秦暮才要说话,下衙回来没饭吃的秦老爷跟在后头推门走了进来,黑着脸看秦暮。 大夫人飞瞥了瞥秦老爷,心里冲着秦暮冷笑起来。 “你为什么拿晖景院的食盒?”秦老爷声线很低,饱含怒气。 若叫平常八九岁的小姑娘,只怕吓得魂都飞了。秦暮奶奶站直小身板,仰着白净的小脸看着秦老爷,口齿甜嫩地道,“今儿早上五妹妹六妹妹拉我玩骨牌,五妹妹恼我赢了五钱银子,我过意不去,便请妹妹们吃螃蟹。可到了晚间妹妹们没来,我想使唤人去大厨房先将螃蟹提来,管事婆子说六妹妹的丫鬟晓霞提走了。我当是六妹妹孝顺,提去与父亲母亲一块儿吃了,可能走得急忘了与我说。本来该先去问过母亲,但我实在饿极了便自作主张提了母亲的食盒,请父亲母亲责罚。” 秦老爷听了这话,鼻子里哼了哼却没说出什么责备的话来。脸上依旧黑着,手上却一撩袍子坐在了秦暮旁边。 谷云反应快,盛了饭递了过去。秦老爷接在手里默不作声地吃起来。秦暮睃大夫人一眼,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夫人看着这一幕,手里的帕子都要绞碎了。她强笑着道,“是侞瑶不懂事,母亲一定说她。老爷那妾身先去了。” 秦老爷嗯了声,脸都没抬。 大夫人临走时,阴狠的视线在许嬷嬷身上扫过,许嬷嬷遍体生寒,心里冤得不行。这也不是她教三姑娘的啊。 秦侞瑶与秦侞芷二人坐在秦侞瑶房间的暖阁里,拿着酒杯有来有往地抿着,旁边伺候的丫鬟将螃蟹的八肢与双钳剪下,再用腰圆锤在蟹背壳的边缘来回轻轻敲打,再将蟹剥开来,捻起银勺将蟹黄盛进小碟中,最后用签子将蟹肉钩出盛在另一小碟中,碟中洒上一层薄薄的陈醋,几点蒜蓉。 花酒暖暖的醉人,蟹肉蟹黄香嫩,吃进嘴里唇齿留香。 二人肆意笑着嘲讽秦侞暮,秦侞瑶更是以箸击碟,“她还真以为我们愿意与她玩,要与她和好呢!哈哈哈!她今儿赔了银子还要饿上一顿肚子!我让她以前小觑我欺辱我!” 秦侞芷还是有些担忧地道,“若她告去老夫人那儿如何?” “怕她?”秦侞瑶因喝酒水漾漾的眼眸亮亮的,“我只消说中午与她说了是到我院里来吃,她许是忘了。” 言罢,二人又是一阵快意的哄笑。 大夫人在外边儿听着,气得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她用力推门进去,砰地一声将几人吓了一跳。 秦侞瑶以为是秦暮打上门来了,尖声叫着往秦侞芷身后躲。发现只是大夫人的秦侞芷窘迫地搡了秦侞瑶一下,未料她以为是秦暮要来拽她了叫得更厉害。 大夫人是满腔怒火准备敲打秦侞瑶来的,可看她这模样显然是被秦侞暮欺负得很了,心里立时软成一滩水,哪里还舍得骂她。 只有把火气撒在秦侞芷身上,叱道,“还在这儿待着干嘛?等谁来八抬轿子抬回你院儿里?” 秦侞芷眼圈发红,推开秦侞瑶拉着自己的手哭着走了。 秦侞瑶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坐直了身子埋怨道,“母亲您进来就进来,闹这么大动静,要吓唬死我?” 被女儿娇滴滴的声音一喊,大夫人准备好的一箩筐教育的话咽了下去,她坐到秦侞瑶身边抱着她道,“你不喜欢秦三就别去招惹她,你又招惹不过她。” 秦侞瑶不服气,伸手就把面前的碟子推翻,“她是嫡女,我就不是了?母亲还为她说话?她那猪脑子,我还没说两句,她就能跳起来把院子砸了,我又哪里比不过她了?” 大夫人心中闪过一点触动,这个秦三病好以后比之以往确实有点反常,就像死物开了光一样。 现如今唯有放一放她,且看她能翻腾多久。 老夫人听了这些个动静笑得见牙不见眼,与身边赵嬷嬷道,“暮姐儿木姐儿,我当她要木一辈子,谁曾想病了一场开了窍?” 赵嬷嬷在老夫人脚边坐着给她捏腿,这事儿原是不让赵嬷嬷做的,但二人说着体己话,老夫人也由她去了。赵嬷嬷笑道,“老夫人可别打趣三姑娘了,让听去了也叫人提了您的食盒。” 老夫人哈哈大笑,“且就让她提,她愿意吃多少我都给她。半个秦府我都舍得给她。” 说到后头叹了口气又道,“县主于秦府有再生之恩又只生下暮姐儿一个,若不是顾及逸年和几个哥儿,整个秦府给她,谁又说得了半句?” 赵嬷嬷身子微微发颤,她现在还能回想起事发那日的恐惧,那感觉像是寒冬深山里的湖水,是冷冽的刀锋鞭挞在身上的绝望,那年秦府影壁上沾染的血渍深得时至今日还未抹去。 第五章 吃瘪 第二日醒来,长松院就穿来了好消息,禁足半个月的秦暮因为认错态度良好被提前解禁。秦暮高兴得发梢都透着精气神儿。 用过早膳秦暮领着谷雨去长松院给老夫人请安,本该是先去晖景院,但秦暮奶奶想,我身子才刚刚好一点儿,晖景院又不顺路还是不去了。 好在秦侞暮也没有去晖景院的习惯。 秦暮就着书雁打起门前帷帘的手窜进了明间堂屋,老夫人用了膳坐在正堂的罗汉床上吃茶,显然是等人来请安。 秦暮笑嘻嘻地请了安,依偎在老夫人手边,顺手抓了块玫瑰糕吃。秦暮奶奶也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厚脸皮。 老夫人允她吃一块,“甜糕吃多了坏牙。”秦暮乖觉地点头,与老夫人唠起了家常,和老太太聊天嘛,秦暮奶奶以前常做这事儿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老夫人笑着刮秦暮鼻子,“十句里八句离不开吃吃喝喝的,你现在身没二两肉,若吃多了胖起来,可抽不了条了。” 秦暮点头如捣蒜,很是烦扰地道,“是呢是呢!” 可没将老夫人与赵嬷嬷笑倒了。 这时门外掀起一点冷风,秦家大房嫡子七岁半的四少爷秦逸年带着冻得通红的鼻子走了进来,给老夫人请了安又唤了一声三姐姐。 老夫人揽了秦逸年在怀里,搓着他的手问,“外头冷吗?” 秦逸年摇着头挣开老夫人圈住他的手道,“我是不冷,倒是六妹妹,方才在路上碰见她,冻得走不动道儿,我便先来了。” 老夫人捉着秦暮的手揉了揉没说话,赵嬷嬷出声催道,“四少爷还不快去,上学要迟了,夫子早等着了。” 秦逸年哎了声与老夫人秦暮告别掀开帷帘出去了。 又等了会儿秦侞芷来了,老夫人惯例问了她一些饮食起居她便退下了。 赵嬷嬷与老夫人说,“今儿说大姑娘和二少爷要来,也不知什么时候。” “过来看侞暮的。”老夫人拍拍秦暮的手道,“她昨儿才醒,哪里知道今儿就起这么个大早来给我请安,想必还要等会儿。” 秦暮打了个呵欠,“也不知母亲与侞瑶什么时候才到,不如我陪祖母推会儿牌?” “你一刻闲不住。”大夫人点着秦暮的额角,身子却是站了起来,“也好,我也许久未推牌了,赵嬷嬷你来凑个数吧。” 赵嬷嬷识趣地道,“我也是技痒,今儿三姑娘可要输上一笔了。” 秦暮睁圆了眼睛道,“祖母与赵嬷嬷这么多年,可是默契,该不是要诈我。我昨儿才赔了一大篓子螃蟹,今儿可再赔不起了。” 老夫人斜睨着秦暮道,“敢情这儿等我呢?行行行,不过一顿螃蟹祖母赔你。” 秦暮头一歪蹭在老夫人的肩上道,“祖母真是菩萨下凡!” 说笑着与赵嬷嬷一左一右将老夫人扶进了西梢间。 三人推了一圈大夫人与秦侞瑶才来,大夫人忙得脚不沾地不过进来请了安就走了,秦暮冷眼瞅着却像刻意将秦侞瑶送过来给她镇镇场子似的。 老夫人也未打算留秦侞瑶,让书莲送她回去。秦侞瑶却道,“昨儿的事是我一时疏忽,姐姐忘了在川露院吃蟹,我也因叫丫鬟去请才对。” “不妨事。”秦暮满不在意地笑道,“是我未曾反应,因是我做东道主请妹妹们吃蟹,不防换到川露院。” 秦侞瑶咬得嘴唇发白,想不出话来应对,只得又认一遍错。老夫人扬了扬手,书莲便将秦侞瑶请出去了。 秦暮将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摆,朝天仰着鼻孔道,“往日输得裤底儿都掉了,可算我赢了一把!” 老夫人示意书丹拿荷包来,取着碎银与赵嬷嬷笑说,“你还说她懂事儿了,这锱铢必较的性子哪儿就那么容易变了?” 秦暮往榻上一滚,她身量还未长开,歪七扭八地躺着耍泼,“那可是我从体己钱里拿出来的!我月钱才几两祖母又不是不知道,那一篓子可是花了我三十两呢!祖母还说我锱铢必较。” 不说也算了一说秦暮委屈得眼都红了,要知道自从秦暮上了年纪,不仅肠胃还有身体都大不如前,这种性寒的东西她多久没碰了。 老夫人心疼得抱起秦暮,低声哄着,“暮姐儿乖,祖母错了,往日你都喜欢吃大鱼大肉的,惯不爱吃这些水里的腥物。待会儿你大姐和二哥过来,晌午就在祖母这儿吃螃蟹可好?” 秦暮还是瘪着嘴郁郁寡欢的模样,赵嬷嬷朝书丹使了个眼色,书丹走进西梢间里捧出个紫檀盒来。 盖子敞开,为了让秦暮看清楚,书丹半矮了身子将盒子递到秦暮眼前。 秦暮立时破涕为笑接过盒子来,盒子里装着一件赤金扭丝活扣镯子,镯子倒不稀罕,稀罕的是镯子上嵌着三只嬉笑玩闹的赤金小猫,模样讨喜,憨态可掬。三只小猫的眼睛或用白翡翠或用红宝石,流光溢彩的,让人一看就撒不开手。 老夫人看她喜欢,捏着她的脸蛋道,“原想等你好全了再给你……” 话没说完,帘子打开,走进个穿淡黄色绣山茶花窄袖对襟袄子,蜜粉色镶银丝马面裙的十三四岁的姑娘来,她一面解着披风一面道,“祖母又给三妹妹什么好东西了?” 第六章 打趣 秦家二房的嫡长女秦侞妍是秦家第一个孩子,又是老夫人嫡次子的第一个孩子,自生下来便是秦府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就是她的同胞弟弟秦逸晋的出生也没能撼动她的地位。 只是她一人独大的局面在秦侞暮出生后,就被打破了。 秦暮把镯子放进盒子里递给秦侞妍看,“一个扭丝镯子,可爱得紧。大姐姐喜欢就送给姐姐。” 秦侞妍自然是不会接的,她斜睃了秦暮眼,看着秦暮今日乖巧的模样,又念及她病了小半个月便也不再为难,“我哪能拿妹妹的东西?倒是妹妹大病初愈要送妹妹件小礼物。” 话音落,她身后的贴身丫鬟就呈上来一个精致小巧的锦盒。秦侞妍亲手接过打开,露出里面一对垂金流苏珍珠耳坠子。窗外的光细碎地打在珍珠上,珍珠表面立刻像蒙了一层被风撩动的白纱,那白纱上好似洒了银粉,折射出点点的亮光来。 老夫人只扫过一眼就知并非凡品,问道,“你爹爹要回京了?” 提起秦二爷,秦侞妍眼里满是欣喜期盼,回道,“是呢,家书说不过这一两月的事儿了。昨儿吃过晚膳箱笼才到的,怕祖母心里记挂我本想送过来,母亲说这几日三妹妹病着,祖母没少劳神,如今妹妹好了祖母怕是要好好歇息一会儿。” “你们都是孝顺的。”老夫人那点儿不愉快因这么几句话也消散了,“你父亲怎么也要在这两个月里赶回来的,再忙也不能错过你及笄礼。” 正说着,书雁来报说二少爷来了。 秦逸晋带人将秦二爷孝敬老夫人的箱笼安置妥当,拿着礼单过来的,寒峭的春风刮着还出了一身薄汗。 老夫人连喊了几声乖孙乖孙,留秦逸晋消了汗,叫人催促着他回去净身换衣服再去夫子那儿。 春里最怕染了风寒。 秦侞妍却没走,即便中午要再过来,往日她也是要回二房的。 秦府虽然分了家,二房却没分出府邸去,只是将秦家后宅一分为二划开了而已,角门锁死了各过各的,正门却还是只一扇的。 秦暮怕风老夫人也留着没让走,秦侞妍就干脆上了榻接了赵嬷嬷的手,三人又推起牌来闲聊。 秦暮问道,“这样顶好的南边儿来的珍珠不常见,便是我都得了这么件好东西,仲父给姐姐带的是什么?” “不是什么紧好的。”秦侞妍说是这样说,眼睛却亮亮的很兴奋,“一套头面罢了。” 秦暮促狭一笑道,“给姐姐添的嫁妆?” 秦侞妍还没议亲,她没来得及臊起来,老夫人就给秦暮头上敲了记,“没羞没臊的!必是给你姐姐的及笄礼物!” 赵嬷嬷笑着给秦暮揉头,秦暮又被秦侞妍剐了一眼,讪讪地道,“我顽笑嘛。” 秦侞妍打出一张牌道,“你若喜欢,赶明儿平南候家大姑娘回京了,必有给我的礼物,我匀些给你就是了。” “那敢情好!”秦暮得了便宜又活泛起来,“姐姐出嫁时我必多送姐姐几份儿添妆!” 秦侞妍感觉这牌打不下去了,一只手伸过来就把秦暮的嘴揪起来,“今儿谁说也不好使,我要撕了你的嘴。” 老夫人慢悠悠喝了口茶道,“这事儿我不说。” 秦暮只得装模作样地讨饶,“姐姐饶我姐姐饶我!再不敢说了。” 得了秦暮的再三保证,秦侞妍才松开手,老夫人望着秦暮道,“这么说,瑞国公一家好久不曾回京了吧。” 秦暮点头,“有三四年没见着千彤啦!不然她也会给我带礼物首饰的!” “今年该会回来的。”老夫人吹了吹茶盏里的浮叶,“今年太后娘娘整寿,必要回来的,说到这儿,暮姐儿你给太后娘娘备的礼也该准备了吧?左右不过四个月了,你还不加紧?” 秦暮挠了挠头说,“我还没想好呢。” 秦侞妍看她懒懒散散的模样,恨不得上去拧她两下让她清醒清醒,“还没想好?若是平常世家小姐也罢了,偏你……你就说敏乐郡主能放过你?别在群宴上丢了脸!” 哦,是了。秦侞暮有个宿敌,是太妃娘娘的外孙女,淑静公主的女儿敏乐郡主。这个郡主也是个嚣张跋扈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是秦侞暮这个连称号都没有的普通世家小姐。 秦侞暮的父亲是个从三品的礼部侍郎,母亲是个过世多年的县主。虽说外祖是个郡王,可常年待在封地。敏乐郡主不懂秦侞暮嚣张的资本在哪里,可偏偏秦侞暮就是嚣张,这让敏乐郡主很是恼火。 秦暮抱着秦侞妍的手臂撒娇,“不慌不慌,必不丢姐姐的脸。” 秦侞妍没了脾气,道,“三妹妹病时,母亲去峦山寺求了平安,今儿我看妹妹是好全了,该是要去还个愿。” 到底住在一个府邸,姑娘家出门这样的事儿还是要来问过老夫人的。 秦暮笑眯眼,怪道不走呢,打着幌子想出门玩儿来求老太太。便顺水推舟道,“是要去捐个香火还愿的,我也想去给祖母求个平安符。” 老夫人哪能不知道她们心里的小九九,到底心疼秦暮病了这一场,颔首道,“既去,五丫头和六丫头也一并去吧。” “祖母说的是。”秦侞妍温婉地笑道,“都是秦家的女儿,自是要一起的,哪有落下哪一个的。” 秦二房辟出去这事儿,老夫人内心深处是不舒服的。她还没过身,秦家也没出个什么大官大相来非要分出去独居的,因此当时秦二夫人和老夫人闹得很僵,一直也没缓和下来。 秦侞妍这话往深里说不过是哄老夫人开心罢了,但不去细究听起来也受用。 老夫人笑了笑。 秦侞瑶此时歪在大夫人怀里哭道,“她砸了母亲供在家里的观音,摔了父亲放在母亲房里的名砚,父亲禁她的足,她还跑出来打我……我不过吃了她的螃蟹,她就当着丫鬟婆子的面讥讽我!大姐姐来,送我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赤金丁香耳坠子,就差和五姐姐的月季耳坠子一模一样,她的就是两颗南珠!她们都将我当做五姐姐那样的庶女看!母亲辛苦操持家里这么多年,竟是没讨着一点儿好!” 大夫人脸色阴得像晚间的暴雨前兆,她抚摸着秦侞瑶的丫髻道,“瑶儿乖,瑶儿受的委屈,母亲一定给瑶儿讨回来。” 第七章 婚事 秦侞妍用过午膳回去时,二夫人屋里的怡月在垂花门边等着,秦侞妍纳闷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向书莲道,“劳烦姐姐走这一趟。” 书莲走了,怡月才道,“夫人让姑娘走一遭。” 二夫人躺在东次间的榻上眯眼假寐,丫鬟正给她捏腿,听见通传声丫鬟袖手退了出去。 二夫人睁开眼缝儿问,“答应了?” 秦侞妍嗯了声,侧身坐在二夫人身边道,“原是犹犹豫豫的,三妹妹一开口说要去求个平安符,就答应了。” 二夫人沉吟着坐直身子,接过李嬷嬷递过的茶啄了口道,“三丫头好全了?” “好全了。”秦侞妍说着脸上有些羞赧,“性子却变得更讨嫌了。” 二夫人询问地看着秦侞妍的大丫鬟琴楠,琴楠忍不住噙着笑道,“三姑娘一直拿姑娘打趣,开口嫁妆闭口添妆的。” 二夫人有些不信再问了一遍,得到肯定回复,心道,不会是歪打正着的吧?又叫琴楠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几人的对话,二夫人才真信了。若是歪打正着,三丫头被老夫人敲了一记,也不该再提了。 半晌二夫人自顾点头道,“原来那对耳坠子送去是给老夫人看的,没成想,叫三丫头记住了好。三丫头这一病起来,倒是伶俐不少。” 李嬷嬷接话道,“到底是半个皇家的种。再者,老夫人提了瑞国公,不会……” “不会,该是说到平南侯顺带想起来罢了。”二夫人笃定地道,“虽说与我不痛快,却也不会让侞妍远嫁。” 秦侞妍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样子看得二夫人好笑,但转念又想起秦侞暮可是比秦侞妍还小上五岁,暗自叹了口气不提。 二夫人打起精神解释道,“你还有个把月就及笄了,婚事还不放到明面上提就晚了。照理说,你十二三岁就要物色了,可你父亲常年不在家,当年分家我又与老夫人闹了不愉快。也不是我瞧不起庶女,大房这个继室就是个嘴大怕事的,明里暗里送去的孝敬多半进了她的暗兜里不说,遇事儿了却只知道往后缩。” 李嬷嬷接过二夫人手里的茶道,“送去的孝敬,老夫人都记在心里头呢,只是到底少了个在跟前美言的正经主子。” 秦侞妍想了想,呐呐地开口问,“那今儿三妹妹是帮了我了?可母亲为何不早与我打声招呼?” 二夫人伸出染着丹蔻的食指,点在秦侞妍脑门儿上,恨铁不成钢地道,“不过是让老夫人想起我们的好来,再看着你,自个儿想起你的婚事来。便是她想不起来赵嬷嬷也会帮忙想起来。哪有姑娘家为自个儿婚事上杆子的求人谋划的?” 秦侞妍羞红着脸不出声,二夫人又叹气道,“况且告诉你了,你那点道行能在老夫人眼里看过几招?被瞧了去,只道是说我们有求于人了就巴巴凑上去送礼了!” 正巧长松院也在说这个事儿。 赵嬷嬷将睡着的秦暮抱进梢间暖阁里躺好了,折回来伺候老夫人吃茶,问道,“大姑娘的婚事,您怎么看?” “嗤。”老夫人不满道,“当年分家时她秦二夫人怎么个态度,也没将我老太婆看在眼里,如今要嫁女了,才想起要我来掌事儿了?” 赵嬷嬷一听就知道这事儿老夫人是接过手了,因此宽慰道,“不是还顾念着您,没搬出府去么。说到底也实在不能全怪二夫人。” 老夫人知道,大夫人那点小家子气给二夫人添了不少堵,正经清流世家里出来的嫡次女受不住也不怪她。只是分家时,二夫人将养在老夫人膝下的秦二爷,以年岁大了得放去外院为由硬要了去,是哽在老夫人喉间的一根刺。 老夫人捻动着手里的佛珠道,“且看她动静吧。再说暮姐儿也将十岁了,好苗儿长到这时候也该挑了。” 秦暮在长松院用过晚膳才回的青墨院,脚还没踏进院门,守屋的谷云迎了出来小声道,“五姑娘等了一会儿了。” 秦暮心里直笑,该是来道歉的,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确实是来道歉的,可秦侞芷一张嘴,秦暮就不开心了。 秦侞芷抽抽噎噎地拿着帕子,“六妹妹来知会我时,我当三姐姐是知情的,左等右等等不来三姐姐,我只当是事情绊住了,也不敢多嘴去问六妹妹……” 秦暮眼里冷了下来,端起茶来送客,秦侞芷一看,哑然地站起来哭着走了。到了院门口,追出来的觅霜劝解道,“明儿要出门,五姑娘该是知道的,别哭坏了眼睛叫人看了去,明儿起来去请安被拘下来就不好了。” 这话就跟止泪药一样,秦侞芷那流水一样的眼泪立刻就停住了。 谷雨伺候秦暮洗漱问道,“五姑娘的眼泪就跟黄河里的水似的,怪不值钱,还取之不尽。姑娘何故要劝她?” 秦暮心里说,我心疼小辈。嘴上道,“没得来破坏心情。” 秦暮舒舒服服泡了脚,往汤婆子熨热的被窝里一躺,似乎是闭了一眼的工夫就到了白日。 秦暮精神好得很,脚踏上守夜的谷云还晕晕乎乎的就被秦暮拍醒了,谷云连忙将铺盖卷了,唤了谷雨她们起身。 小丫鬟去提食盒时,把大厨房的人给忙得人仰马翻。哪有这样早的,三姑娘今儿的兴致也太高了。 许嬷嬷今儿也要跟着去,起了大早过来给秦暮挑衣服。看着秦暮略显苍白的小脸,便挑了件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下穿粉色刺绣折技小葵花金带马面裙,外罩一件浅白牡丹暗纹小坎肩。 红扑扑的颜色印在秦暮脸上,整个人看起来都讨喜不少。谷雨给秦暮梳了两个丫髻,觅雪捧了首饰盒子出来让秦暮挑,秦暮才瞟一眼就被金光晃了眼睛,连忙道,“嬷嬷帮我挑吧。” 许嬷嬷一笑,挑了一对珠花簪在丫髻上。秦暮对着铜镜摇头晃脑了一阵儿,才披了斗篷去了长松院。 老夫人在洗漱,听书莲说三姑娘来了,哭笑不得地道,“让她去东次间里等一会儿。前儿二夫人娘家送来的那个牛奶茯苓霜的方子,我吃着不错,也不知今儿大厨房做了没做,让她尝尝。” 秦暮吃着也不错,春里吃这个,暖和和的滚进胃里,人被熨烫得服服帖帖,都要舒服得吁出气来。 秦侞瑶一个人来的,一进门就看见这么一副光景,秦暮当在自个儿院里似的,毫无形象可言地歪在迎枕上眯着眼,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书雁书鹊一左一右地服侍着,宛若她才是长松院的主子。 第八章 出门 秦侞瑶气得直哆嗦,她强按捺住甩门而去的冲动,上前示好,“姐姐起得好早。” 若是好好说话,秦暮奶奶从不会拂小辈的面子,她往榻里面挪了挪,向秦侞瑶招手,“妹妹也好早,吃过早饭没,祖母这儿的这个牛奶茯苓霜委实好,你也喝些省得待会儿出去风大受不住。” 秦侞瑶还是小女孩的心性,自然不乐意,奈何秦暮一直喊她,不答应倒显得不识趣。秦侞瑶端了小半碗喝了,也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别扭了。 陆续的秦侞芷和秦侞妍来了,几人在老夫人膝下说了会儿话,大夫人忙过早上这一会儿过来,老夫人便赶她们走了,“赶紧的,没得回来天色晚了。” 二夫人在垂花门边等着,见大夫人将四人送了过来,淡淡地招呼了声。大夫人点点头受了礼,将二夫人气青了脸。 二夫人与秦侞妍一辆车,秦暮与秦侞瑶一辆车,秦侞芷单乘一辆。上马车时秦侞瑶扭头看了看大夫人,大夫人冲着她安抚一笑,转身进了府。 觅霜眼尖,附耳给等着秦侞瑶先上车的秦暮说了,秦暮转眼看见大夫人一扫而过的衣角,心里猛的就不舒服起来,她小声道,“你赶紧去给看门儿的小厮几点碎银子,叫谷云和觅雪今儿把院门落上锁,中午吃些糕点垫垫,我回来前院儿里的谁都不许进不许出。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开!” 觅霜小跑着去了,谷雨看着觅霜的背影担忧地道,“不会出事儿吧?” “能出什么事儿?”秦暮冷笑道,“她若能飞进院儿里就另说了。” 秦暮心里装着事儿,早起那点兴致都被消磨殆尽,反衬下来秦侞瑶就欢脱得多。路过馐味坊时,她还非要停下去买了包藕粉桂花糖糕。 到了峦山寺快到了巳时,一下马车看着那弯弯扭扭的石阶路,几个姑娘就犯了难。二夫人扯了扯秦侞瑶的幂离,看着几个娇柔的小姑娘笑道,“山上的景致好呢!” 秦侞妍瞥见秦侞瑶娇气不满的神色,指了指山脚下等生意的挑夫道,“六妹妹实在上不去,倒可以租个挑轿送你上去。” 这话差点将秦侞瑶气个倒仰,听着好像是好话,可那挑夫都是做的老太太的生意,没见过哪个姑娘坐的。 二夫人忙拉起秦侞瑶的手来,朝秦侞妍斥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还是长姐呢!秦家少了你的规矩,该这样对妹妹的吗!” 秦侞瑶不领情瘪着嘴耍脾气,秦暮已经迈着小步子往上走了,秦侞妍立马跟了上去。秦侞芷左右为难地看了看,软软地道,“六妹妹还上去么?再不走,天儿要暗了。” 秦侞瑶不回话,秦侞芷一咬牙,匆匆撂下句,“那我在山上等妹妹。”秦侞瑶张了张嘴,眼泪唰就流了下来。 景致好是好,不过走了一路都是千篇一律的长石阶和左右的密林高树,仍谁都走乏了。 好不容易爬上山来,众人都要虚脱了,秦侞瑶仗着年纪小,一路被婆子抱上来的。而秦暮身子没好利索,走了一路当下脸色煞白地靠在许嬷嬷怀里,看得来迎接的小沙弥吓得半死。 二夫人也怕有个闪失只好托小沙弥安置个厢房让秦暮休息,小沙弥为了难。 供女眷歇息的厢房倒是有,不过昨儿夜里寺里搞洒扫,许多房里泼的水还没干,哪能让这个一看就有点病歪歪的姑娘住进去。 原来秦家下人来打点时就说了,吃过午斋歇息一会儿就走,按计划到那时也能空出干净的厢房来,但现在…… 秦暮一副见风就要倒的样子看得二夫人心惊肉跳,这可是秦府的宝贝疙瘩,第一回跟着自己出门若出了事儿,秦府可连她站的位置都没有了。 二夫人问也没问,手一挥不耐烦地道,“叫你主持来!” 小沙弥急忙解释道,“干净的厢房倒是有,不过正巧让长康伯夫人与王学士夫人入住了。” 二夫人与秦侞妍对望一眼,二夫人道,“去跟伯夫人说,秦家二房拜见。” 秦暮在床上躺了一炷香的时间,喝了几口茶,幽幽地回过神来。谷雨将秦暮搀坐起,轻声道,“长康伯府二姑娘等了许久了。” 秦暮脑子有点混沌不清,谷雨让开一点身子就露出坐在圆桌边,十一二岁身姿娉婷的周沛珺。 周沛珺也不见礼也不起身,歪着脸不拿正眼看秦暮,“秦府乡君,多日不见成了个药罐子,少了几分生气呀!” 乡君,这该是秦暮的封号。因西忠郡王王府子嗣艰难,皇上特令只要是王府血脉,男儿家自不说,女孩儿最低赐以乡君封号,待养活到十岁就颁旨昭告。 但话又说回来,只要受宠,没有说册封个乡君的,最低也是县主往上走。 所以这个周沛珺一上来就没说什么好话,直往秦侞暮心口上捅刀子。 秦暮却不在意,“有小病小灾才是福。” 下面半句没说出口:看着稳稳当当平平顺顺的,保不齐滔天的祸事就砸头上了呢? “心境倒是好了不少。”周沛珺显然是很难忍受与秦暮待在一块儿,她边往外走边道,“你醒了就好,我也去跟我娘交差了。回见。” 谷雨摸摸秦暮的头,已经息了虚汗,又绞了一遍帕子给秦暮擦脸,“伯府姑娘怎么这么不喜欢姑娘啊?” 秦暮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会儿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方才听小沙弥说,伯府夫人与王夫人一块儿来的?” “倒不是一块儿。”谷雨让觅霜撤了铜盆,伺候秦暮穿鞋,“听说是碰巧遇上的。” 秦暮浅浅地笑道,“许是他们家与清流交好,嫌我们粗俗。” 谷雨默默地住了嘴。可等秦暮去伯府夫人房里道谢,被人婉拒了以后,谷雨将那话信了七分。 二夫人领着秦侞妍三人早往前头烧香求签去了,秦暮想去,但看了看天色临近晌午了,想着用过斋饭再去也是一样的,就带着几个丫鬟在这几个院子里溜达起来。 许嬷嬷精力不济,又几番叮嘱不让秦暮出院子,回去歇着了。 树上蹲着的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盯着摇摇晃晃散步的秦暮,其中一个问那个斜倚在树杈上,面目白净的男子,“郡公爷怎么办?” “能怎么办?”男子无奈地笑道,“牛不喝水强按头?” 问话的那个人一口郁气噎在胸腔里,他实在是想说,可牛是被吓着了啊! 男子颇是为难地扶额道,“你们继续盯着吧,我先回去交差了。”说话间男子又仔细看了眼秦暮,确认无误后悄然走了。 秦暮可不知道,今儿她这一间厢房借得,几乎改变了齐朝后几十年的朝堂政治格局。 第九章 教训 “你说谁?” “秦家三姑娘。” 明黄色缎靴停了一会儿,一个低声线的男音笑了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她倒会来事儿。” “那这事儿……” “你再继续跟,若还有动静便罢了,若没有……”声音里一股躁动的怒意,“就让秦府来给她担。” 秦暮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秦侞瑶嫌恶的往旁边动了动。谷雨拿毯子将秦暮裹了一圈,秦暮顺势半躺在谷雨怀里问,“六妹妹求的什么签?” 秦侞瑶不想搭理她,可又被她勾起了说话的欲望,反问道,“你不是吃过斋饭去求签了吗?你求的什么?” “没求成。”秦暮遗憾地道,“我看解签的师父不见了,索性没求了。就去给祖母父亲还有母亲求了平安符。” 秦侞瑶玩得早将平安符的事儿忘光了,她的心思就写在脸上,明明白白的表现出如坐针毡来。 秦暮安慰她,“祖母不会怪你的,况且你还跪了菩萨点了香,求菩萨保佑秦府。” 这是给秦侞瑶支招,秦侞瑶倒是听出来了,她低头应了,情绪安定下来。 回了秦府,秦暮几人先去长松院给老夫人请了安送了平安符后才各自回院。 走在莲花桥上就看见院门大开,门口空荡荡的连个守门婆子都没有。秦暮搭在谷雨手上的手指紧了紧,吩咐觅霜道,“你先去一步看看。” 觅霜快步去了,剩下几个丫鬟也心里惴惴的,恨不得赶紧跑进院里去。 在秦暮走到院门口这会儿的时间里,觅霜都没有再回来。秦暮就知道,恐怕此时青墨院里坐着一只只吃不吐的狮子。 踏进院门前,许嬷嬷冲身后的小丫鬟道,“去请书丹来。” 大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喝茶,青墨院的下人抖抖索索地跪了满整个堂院。人群中间,婆子将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谷云摁在地上,没见到觅雪的人影。 这是掐着点来演给秦暮看的。 “大夫人安好。”秦暮凉凉地开口,“这是唱的哪出大戏?便是我回来了,也没说要这样子迎接的。” 大夫人身边的冯嬷嬷即刻接口,“三姑娘,夫人这儿惩治不听话的奴才,没得脏了您的眼,您快……” 话没说完,许嬷嬷一个大耳刮扇过去,直接将冯嬷嬷的脸也扇木了脑子也扇木了。 “惩治奴才?”秦暮凛冽的眼风在冯嬷嬷脸上一划,将冯嬷嬷的膝盖都吓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秦暮无视大夫人握着椅把泛白的手指,俯视着冯嬷嬷,“你一个外家来的嬷嬷,叫我秦府里侍候了几代主子的家生婆子丫鬟,奴才?” 大夫人豁地站起来,威吓道,“侞暮!回你屋里去!” 秦暮巧笑嫣然地道,“大夫人,我青墨院整个院子的下人都跪在这里,我进屋都没一杯热茶喝呢。” 接着她朗声道,“我青墨院整治不严,是我的过错。既然今儿大夫人来帮我肃整一番,我怎么好在旁边坐享其成呢?” 这几句话的工夫里,谷雨不动声色的给秦暮指了个婆子。 那个守门婆子秦暮认得,平日里最爱赌牌喝酒,几次喝得烂醉在房里吐得惨不忍睹,被丫鬟告到秦侞暮面前。只是给她的差使没出过差错,许嬷嬷就由她留下了。 秦暮慢步踱到那守门婆子面前,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大夫人罚过了,当我了。许嬷嬷!秦槐家的!给我把这个目不认主的陈婆子拉出去打五十板子,叫青墨院的都看看,犯了错到底该怎么罚!” 许嬷嬷和跪着的秦槐家的还没动,大夫人冰凉刺骨的声音飘过来,“谁许你罚?自古,谁听说了有正经姑娘将嫡母拦在门外的?谷云和觅雪以下犯上,拒不开门其心可诛。倒是陈婆子忠心耿耿,没让她们这两个小蹄子败坏了你孝顺的名声。侞暮你怎么能好赖不分呢?” 刚刚差点被秦暮吓得软倒在地的陈婆子叠声附和,“是是是,三姑娘,奴婢可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拿孝道压人? 秦暮扬着下巴,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如果我说,锁这院门是祖母交代的呢?” 大夫人料定秦暮会搬出老夫人来,轻蔑笑了笑,没有过多纠缠地道,“既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自是请罚。” 竟是一刻也没多留,带着乌压压的人怒气冲冲地走了。秦暮没想到她这么好打发,背后突然像刮来一阵阴风吹得脖子空落落的。 秦暮没有在意,吩咐谷雨几人赶紧把谷云抬回房间去。想找觅霜没看见人,只得叫柳儿去请倪大夫来。 谷雨剪了谷云衣服上连着烂肉的碎布,看了她的伤势。怎么说谷云也是秦暮的脸面,大夫人没下狠手,所以谷云身上多半是些皮外伤也不大深。 秦暮安下心来坐下歇口气,谷雨怕渴着秦暮,使唤小丫鬟烧水去了。 柳儿走了约莫一刻钟,许嬷嬷勉强将青墨院的下人安抚好了,进来次间问,“姑娘,那个陈婆子?” “打!”秦暮想到谷云脸上的鞭痕,恨道,“带到晖景院门口去打,打完了就说,既然这么忠心耿耿的奴才大夫人喜欢,就送给她!” 许嬷嬷叫几个守门的婆子绑了陈婆子,将她踩在地上,抽了十来鞭子叫青墨院的人看了,才提溜着人去了晖景院。 过了一会儿,之前不见踪影的觅霜张望着走进屋道,“奇怪了,我把整个院子都找了一遍都没瞧见觅雪。” 谷雨刚拿了金疮药,将谷云身上的伤略微收拾了一下回来。心惊胆颤了一整天,她略露疲态地端了个绣墩坐在秦暮下手边,给秦暮揉着小腿。 她看秦暮阖着眼,就接过话道,“你再找找,许是偷溜着去长松院了,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觅霜觉得有理,又出门找了一圈,碰上许嬷嬷独自一人耸着肩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上去问道,“嬷嬷怎么了?” 许嬷嬷被秦老爷当众呵斥了一番,一张老脸都丢尽了的事,哪会说给一个二等丫鬟听,摆摆手说,“没个大事儿,我不舒服进屋躺一会儿。” 觅霜狐疑地目送许嬷嬷进了厢房关上门,回头发现秦槐家的在明间门口探头探脑的。 秦槐家的跟在觅霜后头搓着手,蹑手蹑脚走进次间来,局促了半天没开口。 直到秦暮夹起眉头,秦槐家的才细声说,“觅雪因私藏姑娘的首饰,被夫人杖毙了,半个时辰前她老子娘来领走了尸首。” 第十章 续命 书丹一进门,一口鲜血正喷在脚边。零星的血沫子溅到了月牙白的鞋面上,触目惊心,书丹急忙走进房去。 伺候着的丫鬟们乱成了一锅粥,有喊去请大夫的有喊去请老夫人的,秦槐家的被这情境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顺着墙根跑了。 屋内谷雨面色煞白抖如筛糠地扶着秦暮,秦暮吐出的血将她衣襟染了半片去。再看秦暮脸颊呈白色,眼下泛青,饶是书丹也吓得手指颤动起来。 书丹接过谷雨的手扶着秦暮上床,让觅霜去请老夫人。许嬷嬷与觅霜擦着肩进来的,看见青石砖铺就的地上一滩黑色的血迹,两眼一翻倒了去。丫鬟们手忙脚乱的把许嬷嬷抬回厢房,正巧柳儿带着倪大夫回来了。 倪大夫右脚踏进明间,立刻就发现了次间里地上那滩血,整个人往后一缩不肯再往前,一声一声推拒,“我治不了治不了,你们赶紧去取红参片来叫三姑娘含着,求太医来看。” 谷雨急得泪流满面,“倪大夫,求您快进去看看吧。” 倪大夫哪里肯去,地上那滩血颜色鲜浓入尘见黑,这是心头血,是人的精气。若常人乍逢大喜大悲一时吐出不过亏损些气血,可三姑娘的身子早就虚空,这么口精气散了,人也就差不多了。此时太医院的人速速赶来诊治还有三分希望,没得在自己手上耗断了气,平白砸了倪家招牌。 倪大夫畏缩的态度让书丹在心里猜了个五分来,她疾声厉色瞪着哭啼的谷雨,“哭什么!哪有一点一等丫鬟的模样!赶紧去请老夫人的牌子,找太医来!”接着,书丹眼神一凛,扬声道,“该去取老参的取老参,打水的打水,擦地的擦地!别一个两个往墙根一躲不做事儿就会凑成堆地哭喊,今儿三姑娘有个好歹,青墨院没一个能躲得过!” 书丹在老夫人跟前侍奉多年,有三分威严在的,屋里捏着帕子哭的屋外蹲在窗下听墙根的俱是身上一寒赶紧动了起来。 大夫人与秦老爷刚进长松院没坐一刻钟,觅霜就来了,她脸上沾的星星点点的血沫没擦,直直冲进堂屋来,老夫人一吓,“怎么了这是!” “姑娘吐血了!” 老夫人只怔了一瞬就豁然站起来,疾步往青墨院去,一面道,“老大去宫里求葛太医来,老大媳妇去将库房里的药材,该拿的尽数拿出来备着。” 秦老爷在后头应着执了礼小跑着去了,老夫人脚步停住,突然唤他,秦老爷回头老夫人眼边的泪就流了下来,“今儿暮姐儿若真不好,你就回来敛我尸身吧。” 秦老爷幽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愧念,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大夫人惶然睁大眼,身子晃了晃,扶着冯嬷嬷才稳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若今儿秦侞暮死了,那老爷的官儿也别当了? 众人还在惊愕中,谷雨哭肿着眼睛慌不择路跑了过来,扑通跪在地上,“倪大夫说得赶紧求太医来,不然……” 老夫人恨从心来,一脚踹在谷雨心窝上,喝骂,“哭什么哭!狼心狗肺的奴才!我秦家养你们吃喝,一个个什么低贱的出身,秦府将你们当做贵小姐一般养在府里,你们是这样的好报答!” 大夫人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来,瘫倒在冯嬷嬷身上。老夫人看也不看她带着一大帮人走了。 冯嬷嬷狠狠掐着大夫人的人中唯恐她晕过去,大夫人喘着粗气道,“别管我,你快,快去将觅雪一家安排好。” 秦逸年下学回来听小厮说了,连忙赶到了青墨院。 有老夫人坐镇,青墨院的人手一应被长松院的顶下。守门的婆子怕血腥吓着秦逸年,拦着不让进。秦逸年看也不看,只当是青墨院的婆子,伸出手来就给婆子扇了个大嘴巴,下手极狠五指立现。 门外那点动静,明间里听得清清楚楚,老夫人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眼拨弄佛珠,大夫人坐在下手低垂着头。秦逸年忍着怒火进屋来请了安,瞧见自家娘亲好好地坐在那儿,气顺了点问道,“不知三姐姐怎样了。” 秦暮已经昏迷过去,倪大夫怕红参卡了嗓子呛着气肺或影响呼吸,叫婆子把红参切成细条,煮成红参水伺候秦暮冲服。 但没人回答也没个丫鬟婆子接秦逸年的话,他眉头跳了跳,心间不忿,“不过死了个丫鬟,还是母亲好心帮忙,祖母难道要怪罪我们吗?” 老夫人还是没出声,大夫人因为秦逸年这两句话淡淡的现出了委屈。 赵嬷嬷上前了两步道,“四爷,您先回院儿里去,有了消息再叫您。” 秦逸年竟也像方才他问话时众人的反应一样,装作没看见没听见。赵嬷嬷尴尬地抿了嘴退回到老夫人身后。 青墨院彻底安静了下来,就像空间静止了一样。 御书房的暖阁里,有人正在下棋,总管周公公忽然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道,“回皇上,是秦三姑娘吐了血,说是眼下拿红参吊着呢。太医院被太后娘娘使唤得人仰马翻,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这荣养丸得请郡公爷再等等。” 坐在榻上的男子被点了名,朝周公公笑道,“不妨事儿。” 男子对面的皇上随意抿了口参茶,手里落下一颗白子道,“吐血?朕没因她坏了朕的大事吐血,她倒先吐上了。” 周公公忙道,“皇上,三姑娘前些日才落水,太后娘娘让葛院使去救回来的,您忘了?这回有点儿悬!” 定郡公也劝,“舅舅,慎言。” “不说了不说了。”皇上一副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坏人好了吗的表情,捻着胡须又落一子问,“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那神情态度就好像在听下午茶水间的八卦。 周公公唏嘘不已,“太医还在赶去路上,不过听秦侍郎来请太医时的说法,吐了那口血后全身冰凉僵而发青,太医推说是寒气入身又气急攻心。” 皇上讶异抬头,“那挺严重的啊!” 周公公心里翻了个白眼,不是一进来就跟你说了在拿红参吊命吗?红参是糖吗拿来做零嘴吃的吗? “那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把靖国公进贡的那棵灵芝送去秦府。”皇上直起身来道,“朕还有账没跟她算。” 定郡公是进宫来给祖母讨药的,药没讨着,给自己讨了个跑腿的差事。 第十一章 抗拒 定郡公送了灵芝也不走,一副皇上交代要等消息的样子。秦老爷只得陪着他喝茶,直到书雁过来道老夫人请,定郡公才起身告辞。 汪全牵了马问,“爷,救活了吗?” 若是救活了,肯定是要领太医院的人过来禀告。 定郡公回想起那个来通报的丫鬟的表情,翻身上马回宫,“怕是不行了。” 秦老爷走进青墨院,秦逸年跪在堂院里哭,大夫人陪在一边拭泪,他也没来得及去问匆匆进了屋。几个太医束手站在明间,看见他进来,葛院使长揖一礼道,“侍郎大人,在下实在尽力了。” 秦老爷眼前一黑,书雁忙搀了把,他攀住葛院使的手臂哑声问,“还有多久。” “现下是拿太后娘娘的老参与皇上的灵芝熬药服下耗着,左右不过一日。” 说了,几人要回宫复命,自去了不说。秦老爷跌坐在椅子上木讷出神。 老夫人像是陡然被抽走了精神,目光涣散地坐在秦暮床前,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 赵嬷嬷哪敢由老夫人这样坐着,上一回三姑娘溺水,老夫人在床前守了一宿险些染了风寒,上了年纪的身子哪能这样频繁地操劳。 赵嬷嬷劝道,“您去次间的榻上躺一会儿吧。” 还有半截话卡在嗓子里,若三姑娘这回真不行了,装殓下葬还要劳好一阵儿的神呢。 可赵嬷嬷哪敢说,刚刚四爷提了一句,“那得赶紧置办棺木了。”就被老夫人劈头一顿叱骂,连带大夫人也受了责难,丝毫没顾及大夫人还掌着家需留点面子。 秦暮醒过来是半夜了,青墨院亮亮堂堂的,她还以为不过刚用过晚膳的时间。 赵嬷嬷坐在旁边,眼睛就没离过秦暮的脸,她一睁眼赵嬷嬷就起身要去喊人,秦暮轻轻拉住她的衣角,气若游丝地道,“嬷嬷慢些。” 赵嬷嬷看她模样不像回光返照,慌乱的心定了定,反手握住秦暮的腕子道,“姑娘哪里不舒服?” 秦暮单刀直入地问,“觅雪怎么回事儿?” 都这会儿了还惦记个丫鬟,赵嬷嬷鼻子一酸,摸了摸秦暮散乱的鬓发,“那丫鬟偷了你的首饰被杖毙后,一家子畏罪,在家里服毒死了。” 秦暮挪开眼看着帐顶道,“嬷嬷我困,我再睡一会儿,待会儿再跟祖母说话。” 赵嬷嬷哄道,“姑娘喝了这碗药再睡。” 秦暮乖乖喝了,睡过去之前听见院门那儿吵吵嚷嚷的,但是她太困了,实在掀不动眼皮。 秦暮做了个梦,梦里有大雪,下满了整个世界,到处都是白色。一片平坦广阔的大地,只有她一个人在走。 她有点儿累不想走了,可她看见远远的有一点橘暖色的光。秦暮觉得自己应该去那儿,那儿是这条路的终点。于是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继续走。 走着走着,右手边来了个穿黑袍子的老者,他手里还提着把灯笼。秦暮有点嫉妒,为什么自己没有,拎着还能暖暖手,但她又高兴因为有人作伴儿了。 老者很健谈,慢慢问道,“你去哪儿?” 秦暮指着那点光,“那儿看起来很暖和,去那儿。” “那你为什么又在这儿?”老者又问。 秦暮冥想了下道,“我不知道,可能走错了。” 老者笑道,“这世间的事讲的是因果,哪儿有那么多对错。” 秦暮听得糊涂,老者抓住她的手道,“既然你没弄明白为什么你要来这儿,此时就走未免为时尚早。” 风雪太大吹迷了秦暮的眼睛,她使劲儿闭了下眼,睁开时,胸腔嗓子里传来的刮疼让她猛地咳嗽起来。 书丹喜极而泣,这碗符水还真有用。 书鹊依照吩咐将熬好放凉的药端了过来,她腾出一只手碰碰秦暮的额头,摸摸秦暮的手,发觉已经回过温来了,迫不及待的要给秦暮灌药,“姑娘,赶紧将这碗药喝了,就无大碍了。” 秦暮一言不发,抗拒地撇开头。 书丹温言软语地道,“姑娘怕苦,婢子们去拿了蜜饯来再来服侍。” 两人把药往旁边的桌上一放头也不回地走了。秦暮费力地打量起四周。 这是个通间,像寺庙里和尚住的地方。一间屋从这头直直看到那头,屋内除了必要的家具没别的摆件。只有临窗的罗汉床上,一瓶梅花搁在小几上。旁边一个鹤发白须的青衫老人,跪坐着举书在看。 秦暮嗫嚅着,没说出话。 老人翻过一页,寡淡苍劲的声音传来,“三丫头越发的没规矩了。” 秦暮半垂了眼,她心里一直有顾忌,上次在峦山寺也好,现在在道观也好,这些修禅论道的地方总是莫名让她产生心理压力,不敢妄言妄行。 老人不再说话,虽然神情漠然,但秦暮知道他在等她回话。 秦暮思想挣扎了一番,轻轻咳了两声,沙哑着回话,“我不是秦侞暮。” 老人终于拿眼瞅了瞅秦暮,“你是秦侞暮。” “我不是!”秦暮不知为何,骤然心里无比的反感,激动的反驳,“我只是个得了癌症死了的老太太!” “哦?”老人的反应很随意,像听一件无聊至极的事情一样拿不起兴致来应对,“在你昏迷之前你怎么还是?” 秦暮就如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疼得龇牙咧嘴炸毛的猫,“我活了六十年,我有一份很普通的工作还有很普通的朋友同事家人,很普通的幸福,即便最后我死得很痛苦,我也爱那样的生活!” 秦暮喘了口气,眼泪汹涌而出,“鬼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或许是一场梦。但我不想待在这里。觅雪有没有偷东西,若真偷了是自己偷的还是受人指使,整个秦府上上下下到底什么心思,我不想猜我不愿意猜!我只知道你们是权贵刽子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人命不值一提,道德伦理不值一提!” 秦暮的眼睛腥红,她用尽全力打翻药碗,倒在床沿边哭道,“我觉得我会再见到我的孙女,她漂亮可爱有一头软软的头发,她会扑到我怀里问我,奶奶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我希望我会回答她,奶奶哪里也没去,就在这里等你。” 我不愿意,变成她不认识的人。 第十二章 素手 秦老太爷沉默了许久,他缓慢走到秦侞暮身边,把一串手珠套在她的腕子上。 秦侞暮泪眼婆娑地甩手,“我不要!” 秦老太爷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声音像夜里轻轻晃荡的水声一样沉静,“在你的生活里,有好坏人吗?” 不等秦侞暮回答,他自问自答,“当然是有的。这个世界不管过去多久,不管被多少人接手,终有善恶之分。那我问你,强者一定是善良的人吗?” 这像上课老师抛出一个命题,秦侞暮被吸引住了,皱眉道,“自然不是,强者也有英雄枭雄之分。” “那英雄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怎么分? 就如后世评判一个君主的贤明与否,往往是与他的政绩以及做出的贡献挂钩,而和这位君主的本身性格没多大关系。 有些君王残暴阴险,为登皇位六亲不认,将异议分子斩杀殆尽,他在位时大肆挥霍大兴土木修建宫殿陵墓但政局稳定国泰民安,这样的人是善良的吗? 有些君王脾性温和,出门不忍踩死一只蚂蚁,但他的王朝战火频发,国家风雨飘零百姓民不聊生,这样的人是歹毒的吗? 只有小孩儿才说对错讲善恶。 秦侞暮好一阵儿回不出话,她弯下脖颈,眼角残留着一点不接受现实的排斥。 秦老太爷指她腕子上的珠串道,“这串珠子会让你保持本心。” 秦侞暮暗地呸道,骗小孩儿呢! 二人不再说话,秦老太爷拍着她的后背,看着她渐渐地睡了过去。 书丹书鹊在门外焦急地等着,门一开两人上前福礼,书丹道,“老太……无为道长,三姑娘无碍了吧?” “让她多乐乐。”秦老太爷步履匆匆,“遣人回去,说三姑娘在这儿需住上两三月方好。” 这是留三姑娘在这儿养身子啊。 书丹应着送秦老太爷出了院子。 白云观建在山顶,自山下仰望似与白云齐,因而叫白云观。五月份在山下是还暖的时节了,山上却在飘雪,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书丹陪秦侞暮站在道观的阁楼上登高望远,四周山峦起伏,瞧不见一处人家,只有午时能看见深山下飘来几缕炊烟。 书丹拢了秦侞暮的斗篷,试探地问,“姑娘的手炉要换了,先回去吧?” 秦侞暮配合的转身下楼,“也好,书鹊该好了,到时辰去找无为道长下棋喝茶了。” 书丹头疼的要命,您可别去找老太爷下棋了,就下那个五子棋您在老太爷手下没走几步就输了,反反复复的,她们两个丫鬟在旁边看着都尴尬。 秦老太爷在打坐,秦侞暮喝了一盏茶才让进去。秦老太爷看了眼她的脸色,颔首,“今儿来干嘛?” “今儿不是下雪了吗?”秦侞暮殷切地道,“我大早儿让书鹊去取了晨雪,邀您去凉亭烹雪煮茶。” 秦侞暮那雀跃的眼神,生怕被拒绝似的,秦老太爷微微露出笑来,“你头一回干这么雅致的事儿,自然依你的。” 汪全气喘吁吁地拄着拐杖,气若游丝地喊,“爷您等我……求您了,我爬不动了,咱们歇会儿成吗?” 定郡公睇着他,“往日跟车瞧你跑得很快,爬个山怎么这个模样。” “您……记错了……”汪全有气无力的更正他,“跟车的是汪能……我哪儿……跟过车啊……您往日里出门,都是骑马……若我都能跟马,您还……不如骑我呢。” 定郡公自顾找块石头坐了下来,汪全又拉他道,“爷快起来……上面有雪,别待会儿让人看见……以为您尿了裤子……” 定郡公起身拍拍自己的袍子,抓着汪全往石头上一扔,坐在了他身上。 两人爬了两个多时辰才爬到山顶,汪全远远看见观顶,眼泪都淌了出来,“幸亏一大早就动了身,不然上来了连口热饭都没得吃。” 观门口洒扫的小道童看见定郡公很开心,跳着上前作揖礼,“无量天尊。郡公爷好久不见。” 定郡公也还一礼,倒是汪全弹着小道童的额头,龇牙笑道,“几日不见又长高了,观里还没用午膳吧?” 小道童摇头,“道长与秦三姑娘在凉亭里喝茶,怕还要一会儿工夫。” 进了观,几人左右分了道,小道童带着汪全去厨房,定郡公早就熟门熟路了,也不要人领自个儿慢慢踱了进去。 此时到了晌午,清晨起的雪下到这时已经只是零星了,吹落在脸上一点丝丝凉意,让人心思宁净。 拐过弯儿就见到凉亭,凉亭建在道观的东北角的梅林里,山顶风劲,未见其形先嗅其香,风吹得梅林里花瓣四落,恍似地面都是梅花铺就。 凉亭四周垂着厚重的帷幔,独留一面帷幔半开,露出里面火盆的点点火光。 秦三姑娘披着桃红色白绒斗篷挨着火盆坐着与秦老太爷说话,不知聊到什么她来了兴致,嘴边含笑,那双水灵灵的眸子被火光晃过,亮若星辰。她支着下颌听了会儿,伸出手去给秦老太爷添茶,衣袖滑落,半截腕子在定郡公眼里一闪而过。 风雪薄,红梅依,垂帐白亭里,美人立。春头劲,茗香迎,紫壶缠金乌,素手提。 定郡公暗自对自己有些羞恼,握拳咳了两声。 秦侞暮立时站起来退到秦老太爷身后。秦老太爷见是定郡公,安抚秦侞暮,“是福元公主的长子,定郡公府的郡公爷。说起来定郡公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你还得谢他。” 秦三姑娘虽然不大,但也快满十岁了,定郡公在凉亭外打住了步子,别开身子不愿受她的礼,“道长抬举,灵芝是靖国公进贡的,送是皇上送的,我不过跑个腿,哪能受三姑娘的礼。”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儿,秦侞暮惯会看人脸色,不等秦老太爷赶人,福身道,“道长吃的雀舌茶口味淡,不知郡公爷到访,我再去煮一壶来。” 说是这么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在白云观就只有这一种茶,左右煮不出什么新味儿来。 定郡公一本正经地道,“如此劳烦三姑娘了。” 第十三章 蜜茶 定郡公坐下给自己斟一杯茶,浅浅呷了口道,“道长近来安好?” 秦老太爷却没像往日一样对他别有试探的话爱理不理,“修道之人,十年如一日,有什么安好不安好。倒是那晚,要好好谢过郡公爷护送秦三出城门,若真等请到宫里的牌子,只怕……” 定郡公苦笑,“公谦常年在白云观叨扰,早视道长为长辈,道长何苦如此见外。” 秦老太爷又恢复以往视他如无物的神态。 两人干坐着喝了一盏茶,定郡公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地道,“今儿来,有一事请教道长。我听闻从江渠过来的蜀锦与宣纸出了问题,连着这几月万里晴空的,却不知何故一半封在箱底的锦缎发了霉,宣纸浸了水。” 秦老太爷眉尾一挑道,“春时的天气是捉摸不透的,而定郡公敏锐,既看透了这气候,何必说来扰贫道清净?” “不过恰巧听闻。”定郡公把玩着手里的茶宠,淡而一笑,“听着有趣,说与道长消遣。” 秦侞暮走来,正巧听见了定郡公说的后半句话,笑道,“不知郡公爷说的什么趣事?” 定郡公不察她这么快回来,但也混不在意她听了去,抿着嘴随意一说,“三姑娘怕不觉得有趣,只是说这几月晴空万里的,无端打渔的船家却湿了衣服被褥。” 秦侞暮一时没接话。 定郡公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平白无故地爬两个多时辰的山到白云观来给祖父说个这么傻冒的笑话?而且这笑话,还说得这么垃圾? 关乎船,又非巴巴说给祖父听。秦侞暮的视线从茶盏上移开,心里有了些眉目。 秦二老爷官拜五品任渠江漕运使,想必这十来日左右运上京来的蜀地物资也要到了,如果没猜错该是船上的贡品出了问题。 “便就是常年天晴,靠江河吃饭的哪有不湿被褥的。”秦侞暮将新泡好的茶倒了一盏递给定郡公,“或许渔船年久失修进了水,湿了褥子有什么大碍,人不妨事才是大善。” 锦缎霉了漕运使有错,但如果是船只的问题,那制造维护官船的工部更难辞其咎。 定郡公原看她低头不语的,只当她不感兴趣,再者他说得隐晦也是单纯为了接接她的问话而已。乍听她这一番话,惊诧地望了她不知如何言语。 秦老太爷睨着秦侞暮,语气略有些不满,“你又下过河捞过鱼了?” 秦侞暮自斟了盏茶,暖洋洋地喝下肚道,“世人知道参天大树是小树苗长的,谁又在小树苗跟前搭个棚子住眼见着他长了,不过是听有经验的人说罢了。我也不过是被道长耳濡目染,胡乱说说罢了。” 秦老太爷被她噎住,一拂袖走了。 定郡公眼藏暖色,回过神来又觉得口中甘甜回味,似茶似糖一般的雅香在舌尖萦绕。他半歪着头,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笑道,“三姑娘真是玲珑般的心思。名士品茗茶,贵妇喜蜂蜜,却没成想,二者融之有如此的口感。” 定郡公这般姿态端的是皇家子弟的风流,让秦侞暮身后的书丹只看一眼就羞红了脸。 他口中的话让别人说来,调戏意味浓厚,但从他嘴里说出,若秦侞暮想歪了去,自己都得唾弃自己,污妖王! 见他像是十分喜欢的神情,秦侞暮好心道,“也不是随意勾兑的,不如郡公爷今儿与秦三做个交易。秦三教您怎么做这蜂蜜茶,郡公爷说些有趣的事儿给秦三听,不知意下如何?” 定郡公霎时就笑了起来,这笑与他往日的浅笑不同,那浅笑虽然温柔但里面总是有着几分克制和谨慎。当下这一笑就如黑夜里的烟花,悄摸无息的忽然就闪亮了夜幕。 定郡公一手半拢茶盏,一手支额,广袖如逶迤的河川一般流淌在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圆桌上。他还未及冠,今儿也是闲暇出来走走,松松挽了个发髻斜插着赤玉簪。风撩得他碎发纷飞,那黑墨一样的颜色从眉间抚过,将眼睛也染得暗如墨玉,耀而生华。 秦侞暮脖子僵硬地转头错开他的视线,掩饰性地喝了口茶。 “我惯不会说话。”定郡公笑过,收敛了点颜色道,“不过三姑娘真想知道有趣的事儿,公谦倒是可以借三姑娘几本书看看。” 书自然不会带在身上走,秦侞暮虽然颔首但脸上不免现出点失落。 定郡公看在眼里,他眨眨眼,从广袖里掏出一个袖珍卷轴递向书丹,“来得匆忙未将书带在身上,三姑娘不妨先看看这个解解闷。” 书丹接过解开呈给秦侞暮。 秦侞暮粗略扫过眼当是邸报,心中兴致缺缺又不好拂定郡公的面子,耐着性子一条一条往下读。读到中间,她脸上涨起点嫣红,忍不住噗呲乐出声来。 秦侞暮乐的这事儿得从几天前说起。 立过春,一些家里闲坐的贵妇开始设席宴宾。这几日日头足,正午晒得慌,大家穿得多耐不住热。有些府上的掌事夫人脑子转得快,干吃凉的怕贵人们吃坏了肚子,就拿了温过的奶和蜂蜜兑点子冰沙喝着解渴。 众人一喝觉得不错,便风传起来。 梁王的孙子梁世孙进宫探望太后时说起这个事儿来,太后看他馋得很就吩咐御膳房去做。然喝了委实还不错,便打发女官送去御书房给皇帝尝尝。 这可是讨喜的差事啊!梁世孙连忙表示,我可以去送,这么大的太阳还是别让女官姐姐走一趟,热着了。 到了御书房,皇帝在批折子,梁世孙拎了食盒进去说皇叔我今儿给您带来个好东西,包管您喝了精神抖擞心旷神怡。 周公公验了毒呈上来,皇帝一看,就只是碗奶。 皇帝也没说什么,舀起勺来就吹,吹了一会儿喝到嘴里就尴尬了。周公公倒没表现出来,梁世孙直接往地上一滚,捶胸蹬足地笑。 皇帝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留梁世孙用午膳。 中午用膳是在仁寿宫用的,所有人的汤菜都是按例的,只是饭后梁世孙的几上的甜点和太后皇上不一样。太后和皇上的甜点是按他们喜好上的,梁世孙不常在宫里用膳,往日都是中规中矩上碗茶,今儿却上碗紫薯泥。 梁世孙也不在意,勺起紫薯泥就往口里塞。 小报上形容梁世孙当时是奔走呼号,舌头烫得瑟缩不能直,言之不清矣。太后怒颜以视天子,“为上不尊!” 定郡公也被她殷红的笑容感染,不自觉弯了弯嘴角,“三姑娘总该告诉公谦,如何做这蜂蜜茶了吧?” 第十四章 恋童 到了第二天早上,秦侞暮开始抓狂。 因为昨儿晚膳散后秦老太爷偷偷喊住她道,“与定郡公说话要思量为之。”意思你在人家面前说错话了。 秦侞暮莫名其妙,“道长何意?” 秦老太爷说话都是点到为止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但他对自己这个娇娇孙女实在说不出‘愚极需勤悟’,也就是‘傻吗你?自己回去悟!’这样的话来。 秦老太爷只得引导着道,“毅国公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 “当然知道。”秦侞暮一头雾水地答,“太子太傅兼内阁协理大臣,管理吏工二部。” “那你知道,他下边儿还有个参知政事帮着他管理二部吗?” 秦侞暮睁着如幼鹿一般清澈的眸子,好奇地问,“谁啊?” “定郡公。” 秦老太爷说完就走,老半天后,秦侞暮反应迟缓地问一边的书丹,“意思是,我中午当着工部二把手的面,表现出了我想让仲叔把过错推给工部?” 书丹哪里懂,因此她也张着一双懵懂无知的明亮眸子看着秦侞暮。 秦侞暮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想起在自己说了那些话以后定郡公确实惊讶地盯了自己一会儿,然后,引开了话题。 秦侞暮心道,我真的,好蠢。 我真的蠢爆了! 这就导致秦侞暮不想去用早膳,因为她调动不出合适的表情去面对定郡公。她甚至有点自暴自弃地想,祖父干嘛要告诉我这件事!让我单纯快乐的度过这一生不好吗! 定郡公早上与秦老太爷一块儿用膳时,知道了秦三姑娘昨儿吹了风今儿头晕没起来的事,也没作他想。 吃过早茶,定郡公就与秦老太爷告别了。他还有事儿要办,再耽误下去真就捅篓子了。 秦老太爷没说话,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滚字。 秦侞暮听书丹说定郡公走了,这才出了院子,在阁楼上练了一上午的字。 晌午用过膳,秦侞暮实在按捺不住,向秦老太爷问道,“道长可知被褥一事到底如何处理?” 想也不用想秦老太爷不会理她,但伺候老太爷起居的道童慧信拿出一张纸笺道,“郡公爷落下来的,道长让扔了。可这纸笺名贵小道不敢扔,还是让三姑娘保管。” 秦侞暮窥了闭目养神的秦老太爷几眼,含笑着接过纸笺看了。 说是落下的,倒不是说是刻意落下给秦侞暮看的。笺上短短一句,“天晴,而沿江视也。” 什么意思?秦侞暮将纸笺翻来覆去找了一遍,再找不见别的字了。她朝光举着纸笺又看了片刻,懊恼地撑着脑袋思考起来。 转运司与发运司在设立初期,因物资由兵卒装卸押运,所以二司并在兵部下,由靖国公管辖。后来由于涉及的河流越来越多,规模越庞大,便设立漕运司由宁远侯任漕运督使,两名副督使协管。 下面再设淮江漕运使、渠江漕运使、赣江漕运使等,掌管沿江河重要地区的进贡物品以及调剂京都民用的物资。而其余地区就由地方转运司与发运司调控。 秦侞暮轻轻咬着下唇想,贡赋在检验封箱押运上都极其严格,在封箱前都由仲叔与左右副使察看过的,因此问题出现在始发发运司的可能性不大,毕竟是他们收缴上来的东西,没谁会拿自己开刀。那肯定是在沿途的发运司码头停靠补给出了差错。 沿江视也……定郡公是要去揪幕后人的小辫,可为什么定郡公要帮秦府? 因为祖父?秦侞暮看着秦老太爷冷漠的脸,心里否决了。先不说他们两到底什么交情,单说祖父都不操这门心,定郡公就算揽了这个事儿祖父也不会多瞅他两眼。 那因为谁,因为他特别看好仲叔?或者想娶大姐姐? 这个想法一出现,秦侞暮毫不犹豫地挥拳砸向自己的脑袋。 若她没记错,这个定郡公再过一年多就要及冠了,现在虽喊他定郡公不过是因为定国公过世多年,他迟早要世袭爵位的。他都差了大姐姐四五岁,这事儿怎么可能! 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四岁多而已嘛…… 秦侞暮又捶自己的头,你到底在想什么…… 幕后主使能使唤得动地方发运使想必官职不低,那他陷害仲叔的目的只在于这个有点油水的官职还是在于秦府,也许一时半会儿都查不出。 可时间迫在眉睫,官船马上要泊岸了,要是闹到皇上面前那还怎么遮掩…… 电光石火间,秦侞暮突然抓住了一点。她茅塞顿开地睁大了眼睛,三步做两步蹦跳到老太爷跟前,舞着手里的纸笺说,“道长!道长,我知道啦!” 秦老太爷睁开点眼缝瞥着秦侞暮,秦侞暮一只手攀着秦老太爷的手臂,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这件事要闹得越大才好!要闹到这事儿被拿到明面上,查到底。” 秦老太爷微不可察地扬起一点笑来。 暮姐儿一个十岁的丫头想得出的法子,为官多年的秦二爷想不出吗?若一味想着遮掩,那将贡赋被毁之事推到工部头上是最快最方便也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施计之人错在将漕运司与工部扭在一条绳上。 现在就看是他们善后的手法更高明,还是定郡公的手脚更快了。 定郡公下山后接到京都来的快马传书,一小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些字,定郡公看过让汪全烧了。 毅国公的嫡孙冯长徽打马上来道,“怎么着?换道儿还是怎么的?” “不换。”定郡公拿过汪全牵来的马缰,一手抓着马鞍跨上马道,“不过出门儿游玩,往南一下往北一下叫人看了害怕。” “倒也是。”冯长徽驱马与定郡公并肩站着,凑上去问道,“你怎么上去那么久?我只当你下午就回来,居然还在上面住了一宿。” 定郡公睨着他道,“与秦老太爷聊天儿。” 冯长徽咧开嘴满脸嫌弃,“你就拉倒吧!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若不是你救了他孙女儿的命,秦老太爷能让你在白云观住,我冯文台这几个字倒着写。” “倒不用。” 冯长徽无言以对,他又不甘心地挤眉弄眼调侃道,“秦三姑娘册封乡君的诰书在太后娘娘手里摆了好些日子了,等她回府就要颁告。如果不是她还未满十岁,郡公爷这么死乞白赖的在山顶上住一晚,我还当郡公爷有什么想法呢。一个郡公一个乡君,倒也算是般配。” 定郡公认真地望着冯长徽,思索了下,渐渐的嘴角勾起了笑。 冯长徽被他笑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瞠目结舌地道,“你不会真有这想法吧?你是禽兽吗?她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啊!” “难道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娶妻是因为恋童?” “说来听听,我们是好兄弟你还怕我出卖你吗?” “你别走啊!还有,你府上有没有养娈童……” 第十五章 蒸糕 白云观所处的缙东郡在京都东北方约六十余里的水乡地带,五月初五是端阳节,每逢节庆郡里最是热闹。 前几日下山去采购的慧真回来形容给书鹊听,郡里地王庙附近的街道上架了棚子搭上了灯笼,两边的商铺挂满了花灯,上午舞狮子舞龙,下午赛舟,到了晚上就逛集市放花灯看烟火。 慧真也只是白日上街晃了眼,采购时听老板或伙计们聊天,回来笼统这么一说罢了。 书鹊坐在杌子上绣花,羡慕得不得了,“端阳节在京都不过也是几家聚一聚,办办诗会茶会什么的。哪儿有这么热闹。” 书丹在伺候秦侞暮写字,她磨着墨道,“京里哪来的大河给你跑船的。再者说越是天子脚下宵禁越是管得严,庙会也就元宵里那三五日的,虽说办得少,又不比这郡县里办得精致漂亮了?撇开别的不说,就是那游街的表演杂耍却还不够你看?” 书鹊摸准了秦侞暮的性子,知她不会恼,委屈地道,“是精致漂亮了,可哪回出去都是排在后头,也看不清楚。” 京都的庙会除非宫里喜逢大事,几乎是一年一次。每一次办前一个月左右开始布置,给各府来游玩观看的老爷夫人们搭棚子置办席位。秦府最大的官儿不过是从三品礼部侍郎的秦老爷,京都里的天潢贵胄何其多也,便是从外姓的超品爵位排下来,秦府都不晓得排到哪块犄角旮旯里去了。 书丹剐了书鹊一眼道,“那下回,你央老夫人让你上棚顶坐着自然看清了。” 说完两个丫鬟皆乐了,书鹊放了手里的花绷子就要来打书丹,两个人围着秦侞暮玩闹着转圈圈。 秦侞暮被她们吵得捏着毛笔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她叹了口气搁下笔道,“你们若真想去,不如最后一日再去。舞狮舞龙没什么看头的,听说下午的赛舟是郡下面的每个县里出一条船来,因为彩头是郡守老爷自个儿掏的银子设得丰厚,倒有几分看头。” 听说?听谁说?还不是老太爷说的。既然老太爷与姑娘说起这回事儿,该也是愿意让姑娘去的。姑娘早就知道了,还看她们两的笑话。 秦侞暮被两个丫鬟埋怨羞恼的眼神看得无奈,不过是闲暇里聊天,祖父偶尔与她说起缙东郡的风土人情罢了。 “我是不去的。上山下山的,懒得折腾。”秦侞暮复执起笔,“反正在观里,也没人拘着,我可以做主放你们去玩会子。你们早些起来或带点干粮或拿些碎银子去山下吃,看了赛舟还早的话可以放过花灯再回来。” “姑娘~”要不是秦侞暮在写字,书鹊就要冲上去捏捏她的脸了。 书丹说是高兴又有几分担忧,“就让书鹊一人去吧,我留下来照顾姑娘。” 秦侞暮聚精会神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进笔洗里,书丹拿了纸镇将宣纸压住。 秦侞暮又凝神把写好的字看了一会儿,觉得无碍,满意地点头一边道,“你们跟我这些日子费了不少神,该让你们去玩玩。我又不是缺胳膊少了腿,就一天的工夫,还能把自己给伺候废了?到时去找道长下下棋,不用操心。” 书鹊激动得要跳起来,弯着腰把秦侞暮揽在怀里揉,“姑娘真好,我会给姑娘买糖人儿回来的!” 书丹红扑扑着脸,常年老成持重的面上有了丝十六岁姑娘该有的笑容。 后这几日书鹊就如进了邪教般,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时辰,每数一次乐一次。 到了第五日日头还没起,书鹊拉着书丹起了来,两人伺候秦侞暮用了早膳就拖了熟门熟路的慧真三人下了山。 秦侞暮坐在特地向秦老太爷讨买来的藤摇椅上,于阁楼上目送三人的背影。 晨间的光洒在身上,藤摇椅晃晃悠悠地摇着,她紧闭的眼角有点湿润。 躺了约半个时辰,秦侞暮睁开眼起身下了楼。 秦老太爷早起晨练后,打了坐出来没见到秦侞暮,用过午膳后还是没看到秦侞暮的影子。慧信一边洒扫一边道,“三姑娘上午在厨房捣泥,这会儿拉着慧净在梅林里摘花,半个梅林都摘空了。” 秦老太爷知道她在干什么就放心了,至于她究竟在干什么,都是随她吧…… 慧净背着背篓唉声叹气地跳下树,口气稚嫩地道,“三姑娘,该够了吧?这梅树一年才一开,还没开过半个月就这样了。有道是,世间万物皆有生之……” “不过半篓子花瓣。”秦侞暮手里拈着地上捡的一枝梅花,“不摘了也落了,还不如尽早采了。还有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慧净是在厨房帮厨的道童,年纪又小哪里辩得过秦侞暮,小嘴一瘪不高兴了。 秦侞暮嗅着花往厨房走,不忘安慰他,“别不开心了,吃了几日粽子,今儿做别的好吃的给你们吃。” 白云观里一应的都是五六岁的小道童,最小的四岁,最大的是慧真十一岁,接着是十岁的慧信。 在秦侞暮来之前都是慧信做饭慧真打下手,慧净慧诚几个道童帮厨。秦侞暮来之后,大部分时间是书鹊做饭,慧信打下手。 从白云观道童们黏书鹊的态度不难看出,书鹊做的饭和慧信做的明显有很大的差别。秦侞暮之前是不在意的,直到中午吃过那碗寡味的粥后,不由得佩服起秦老太爷来。 案板上摆的几个面团里,红的是梅花汁、绿的是豆沙、黄的是南瓜泥、紫的是紫薯泥。 慧净和慧诚个子不够杌子来凑,两个头发未长齐的小孩扎着松松歪歪的小发髻,挽着袖子愁眉苦脸的,嘴里嘿呀嘿呀地喊着号子,站在大案板前揉面团。 秦侞暮在旁边将颜色均匀揉好的面团搓成条状,捏成花样子,口里鼓励道,“中午喝的粥难不难吃?” “难吃!!”两人绷着小脸异口同声地答。 “想不想吃好吃的?” “想!!” “那要不要努力?” “要!!” 等到蒸笼的盖子一揭开,慧净慧诚就不后悔今儿揉了一下午的面团了。 蒸笼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堆可爱的蒸糕,粉红色的有梅花、蜜桃,紫色的山竹,黄色的南瓜上面有一点可爱的绿色南瓜柄,还有或圆或方点缀着不同花样的糕点。 这些因为家境穷苦而被父母送上山的小孩,诚挚可爱地道过谢后,一人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双手捧了,却不舍得吃。 秦侞暮笑道,“等书鹊姐姐回来再给你们做。” 秦老太爷踩着余晖走出院,迎面看见道观门口秦侞暮的背影,她坐在台阶上左右手边排坐了一溜的青衣小团子,每个小团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吧唧吧唧吃着。 他们齐齐抬头,面朝着太阳留下的那点光尾巴,一张张白嫩的脸上被照的满是暖意。 第十六章 唱戏 辽原州知州府内,大腹便便的董渊杰愤力一掷,摔了手里的茶盏,他眼大如牛瞪着地上的残渣,好像那残渣就是他要骂的人,“蠢钝如猪!真是猪!” 州同丁嘉达谄笑着劝道,“您消消气,左不过查断了,也出不了什么大篓子,您……” “放你的屁!”董渊杰厉声打断他,“你知道我扶他上位花了几年?他坐上发运使的位置屁股坐热了没有?出了这事儿让我怎么跟皇上说?啊?他可是我董显思一手提拔上来的!让我怎么说!说我瞎了眼吗!” 丁嘉达腹诽,如今知他这么眼皮子浅不堪用了,当初却是你要他去办那事儿的,如今办漏了又有什么好埋怨。 丁嘉达亲自去扶董渊杰坐下,董渊杰气得胸脯起伏不停,一拐手推开他。丁嘉达高瘦被他推得险些摔倒,还腆着脸去扶,这回董渊杰虽然气不顺却由他搀着自己坐下了。 “若要我说,大人是怕奉化发运使的差被别人顶去,倒不用如此,这事儿还有的盘算。” “还有盘算?”董渊杰刚好一些,此时被撩得火气更甚,恨不得敲着丁嘉达的脑袋骂,“你知道高凌之那厮做了什么吗?我说过了换过的锦缎宣纸让他烧了,他没烧,叫人担去黑市卖了!担去卖掉也罢,若被掀出来只说是下面的人见财起意,他也顶多落个看管不严吧,总归钱是在他手里吧?藏哪儿都好吧?” 董渊杰说到这里,停了下,他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地说,“可他呢!他拿着那钱一半洗进了他高家当铺,一半买了我族家远侄置在他奉化县的几十亩荒地!” 要不是不合时宜,丁嘉达就要笑出声了,忍不住问道,“他买那荒地做什么?” 董渊杰被气得头晕,他喝一口茶缓了缓道,“鬼知道到底要做什么,说是要建宅子。现在倒好,本是他们的生意,不过高凌之看那人与我有些亲故,卖他点恩惠。现在瞧来,就是我使唤高凌之去做这事儿,两人五五分的!” “最可气的是什么?”董渊杰越说越暴躁,只想将下了狱的高彻拖出来暴打一顿,要打得连他老子娘都认不得,“他卖那些东西,出得快卖得贱,照黑市价还少了两成。这飞了的两成银子叫上头怎么看?老子这个黑锅还非背不可了!” 这下丁嘉达都不敢劝了,等了一炷香工夫,董渊杰以手覆眼苦笑了阵儿,丁嘉达才开口,“总归没有证据,大人莫急。” 董渊杰搓了搓脸,抬手示意他继续,丁嘉达笑道,“高凌之当然是没盘算了,不过谁顶这个差,还不是由您来盘算么。” 御书房里毅国公拿着董渊杰上的折子,笑得胡须一颤一颤的。 皇上无奈地道,“您都先看过一回放上来给朕的,怎么还笑成这样。” “看跳梁小丑如何哗众。”毅国公老爷子捋着胡子坐回榻上,接了周公公奉上的茶道,“年年有戏唱,年年翻新来。当然高兴。” 皇上叹了口气道,“那这么说,他之前的打算是要舍弃了。” “哪能舍?”毅国公给皇上翻了个白眼,“不过是错过佳期,按兵不动罢了。你总归是把他逼急了,你看现在使唤的那个董显思出手的动作是多糙,吃相是多难看?” “不过话又说回来。”毅国公困惑地看着定郡公,“奉化是为枢纽位置,怎么着也不该动渠江来的东西啊。” 皇上胡乱翻着定郡公呈上来的地契以及高家当铺的账本,幸灾乐祸地笑,“这您就不知道了。一来虽说出手糙,但还是知道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一两肉也是肉,要稳打稳扎。二来也看上秦家根浅,他拿了这位置也没人敢吭气儿,而最重要的一点就要问秦家老三了。” 秦家老三?秦博甫那老东西的孙子吗? 皇上故意吊人胃口,再也不肯说下去了。毅国公眼望着定郡公,就看他敛目浅笑起来。 铜镜前书鹊叽叽喳喳在说话,也不知这庙会到底多好看,都过去近半月了还嘴里不住地念叨,“我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赛舟,好几十支舟,河里排一排,锣鼓敲得震天响,你追我赶的好热闹。到了擦黑时就开始放灯,整个河面都飘着灯,就跟天上的银带子似的……比京都的好看多了!” 秦侞暮擦了手把帕子塞到书鹊手里,“快别回味了。” 书丹也显出点不高兴,睃了书鹊道,“不知哪里学来的德行,在观里住了几日,没个管束就越发得意了!你再抄着手望着天,我就请老夫人换了你去!” 书鹊翘着嘴,不满地道,“换吧换吧,在这儿给这么一大群人切菜做饭的,我是不如回府去的。” 秦侞暮迈步往外去,嘴里道,“那你收拾包袱回去吧。”她用过晚膳喜欢一个人在观里走走,两个丫鬟也没跟去。 书鹊从袖口里扯出帕子来掩面哭着,书丹烦闷地道,“你要真嫌在这儿做的事杂乱烦琐,你直说了,寻个不舒服的由头回去换书雁来就是了。没得在这里没伺候好姑娘,还给姑娘心里添堵。” 话说出,书鹊哭得更厉害了。 秦侞暮在观里走一会儿歇一下,踢了踢小石子,坐在松树下的石墩上发呆。 “不怕蚊子吗?”突然有人问。 秦侞暮反应慢半拍,半晌仰起脸。一个着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交领直缀,外罩鸦青色貂毛领鹤氅的束冠男子,立在不远的月光下。 他的脸莹白如玉,眉凛冽如剑,鼻挺唇薄,身姿修长,浑身上下发着光一般。 秦侞暮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儿?” 说完,秦侞暮羞红了脸,上次栽赃嫁祸的事儿还没完,今天礼也没见,就大喇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定郡公哪回都是不请自来,但今儿是半夜爬上来的,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气氛顿时凝固住了。 秦侞暮不好意思地站起身福礼,“郡公爷是来送书给秦三的吗?” 本来是好心搭个台阶给定郡公下,可偏偏定郡公没带书,他摸着左手虎口道,“是来给三姑娘送消息的。” 果然,秦侞暮从松树下走过来,与他一同站进月光里,她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是怎么办的?” 定郡公还想逗逗她,被她看了眼就全说了,“在奉化发运司停靠时,当地渔民说,过几日有大雨。虽说是庶民之言,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一个怕船只用久了木板老化,承重过甚遇上风浪会沉船,二又因船上贡赋都沾不得水,谨慎起见秦运使与两名副使商议,就将一半儿蜀锦宣纸卸下,托奉化发运使高凌之另装一支官船随后发来。” “说卸就卸?”秦侞暮歪了头道,“不要上折子?” 定郡公差点就想伸手揉揉她的头了,他笑道,“副督使上了折子,毅国公年迈眼花,不小心扣住了。” 定郡公说得轻松,秦侞暮听得出,这个奉化发运司是个关键。必须要查出确实证据,例如失物的去向以及涉嫌官员的七大姑八大姨名下房产地产和铺子的近日变动,接着揪住这个突破口,才能玩一出反套路。 要做到这些,速度人力物力财力都缺一不可。 秦侞暮双手交握,忧心道,“这回是幕后之人想一石二鸟,让漕运司为遮掩失职之过,情急之下拖工部下水……说到底还是要谢过毅国公与郡公爷相助。下回……” 定郡公不再说话,漆黑的瞳孔滑过一道暗光。 第十七章 痛心 第二日不见定郡公人影,整个观里也没一个人说起他。秦侞暮本是坦荡荡的,到后头居然也莫名心虚起来不敢吱声。 相安无事的待了一上午,到摆饭时,秦府外院管事秦同顺的儿子秦东来了,他先去秦老太爷的院子外头拜了才过来找了书丹。 这院子里也没个下人回话的地方,两人只有站在门口说话。 秦东虽是管事的儿子,但只领着秦府小厮的月钱在书房里打杂,人也是本分老实。他弯着腰低头道,“老夫人使唤小的过来问问,不知三姑娘身子好了些没。” 书丹道,“你只管说就是了。” 秦东才羞赧笑道,“是大姑娘的及笄礼一事,想请三姑娘回去做赞者。” 书丹想也不想,甩袖就走,坐在屋内窗下听着的秦侞暮问道,“定的是哪一日?” 方吃了书丹脸色的秦东如释重负地答,“定的下月初二,还有六日左右。” 书鹊本来坐在秦侞暮手边给她修指甲,听到这话拿着手里的小剪子就出了去,朝秦东讥讽道,“哦,姑娘病了那日二房没来一个婆子丫鬟没来看看,我当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儿呢。原来就那时忙着要准备大姑娘的及笄礼了,算算日子也有月余了,确实是筹办好了到时候了。那姑娘在山上住了这么久,二房还百忙中抽空送来几盒子补药,还真是劳人记挂了。” 秦东是被秦老爷指使来的,书鹊说的话里大多是与他没什么关系,但也踌躇着不敢接。 书鹊看他跟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哼了声折回屋里。 书丹点了书鹊的额头,训道,“你冲他撒什么火,老爷使唤他来的,想必是与二老爷商议好的。” “老爷与二老爷商议?”书鹊拿起秦侞暮摆在小几上轻轻敲打的手,一边修剪着一边不屑道,“哪回老爷们又管过宅院里的事儿了?不过是有人羞于启齿才想出来的法子。” 秦侞暮蓦然笑了出来,两个丫鬟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秦侞暮笑道,“我可知道为什么是父亲打发个小厮过来说这事儿了。” 丫鬟们手上动作停住等着后话,秦侞暮指了指书鹊道,“就书鹊这张嘴,换其余谁来,不都得臊死去。” 两个丫鬟哪里不知,可被秦侞暮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儿了,书鹊当即腰一拧回去绣她的帕子去了。 三人笑闹了会儿,书丹眼眉含笑地走出来道,“你打发人回去备轿套马,明日来接姑娘。” 秦东早在外头等得心急如焚,忙不迭应下。留他吃过午饭,他就回去复命了。 下午秦老太爷破天荒地唤秦侞暮过去下棋,秦侞暮知道秦老太爷是个别扭的性子,自个儿就说了,“二婶婶托我回去给大姐姐做赞者,在府里歇那么六七日就回来。道长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吗?” 秦老太爷轻声叹气,秦侞暮知道他寻思的该是二房的事儿。 秦侞暮发病那日下午,太医院回宫里复命后,宫里一直没个动静。到了夜里太后娘娘身边的马公公拿着诏书冲进了秦府要颁诏,说是太后娘娘找皇上求来的,册封秦侞暮为韶元乡君的冲喜诏书。拿册封来冲喜,可见太后娘娘是多束手无策了。 恰逢白云观的慧真来传消息,秦老太爷要来讨人,不然这册封诏书当日就颁了。 马公公来时,秦侞暮病的不省人事,旁人看,觉着不过是求来个好听的谥号,人死如灯灭没什么用处。可听白云观的消息传回来,秦侞暮竟是一日好过一日,届时再看这个封号就显得圣心难测非同一般了。 大齐朝只有公主的封号里能赐‘元’字,而这一朝独有一位元字公主,那就是皇上的长姐福元公主,是由先皇在位时赐名册封的。 因着这个元字,即便秦侞暮只是个乡君,却让人不敢小觑。所以上杆子求脸面摆风光的,自然就闻风来了。 毕竟以秦二老爷的官级,秦侞妍的及笄礼能看秦老爷的薄面,请来个一品诰命夫人当正宾,已然是极限了。可如果有个韶元乡君做赞者,那就不同了。及笄礼的整体水平会往上升几个档次,就是请不动国公夫人,请侯夫人还是可以肖想一二的。 但是在秦侞暮命悬一线时,二房选择不闻不问,事后二老爷也像是不知内情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如此行为确实让人齿寒。 秦侞暮不知秦老太爷对两个儿子寄予了什么期望,但如果连基本的亲眷情谊都没有,想来也是十分失望的吧。 “道长在想什么?”秦侞暮在秦老太爷的眼前挥挥手。 秦老太爷回过神,看她指着棋盘,顺着她的指头一瞅,发现不知何时这丫头挪动了棋子,她所执的黑子已然连成五子。 秦老太爷一生唯对书棋颇有执念,立刻对着秦侞暮吹胡子瞪眼睛,“你怎么能挪棋!谁教你这卑劣的行径的!” 秦侞暮拍拍手,拈了一块秦东今儿送上山的新鲜蜜饯放进口里,慢条斯理地嚼着,“道长不可妄言,你瞅着我挪子了?” 秦老太爷被她气得要哆嗦起来,拿起棋子就要恢复棋局,秦侞暮右手一挡道,“道长年过花甲,目不善视耳不善听矣,浇过的树木且让他自个儿长,布过的棋局就让后人下。” 秦老太爷脸色垮下来道,“你以为我搬到这观里是为什么?” “是为了赎还罪孽!”秦老太爷拍案而起,棋子撒了一地,“可是他们在干什么,一个个权利富贵迷了眼!老二丈人,那个六品大理寺丞,由着他闺女撺使老二挣这个劳什子漕运使时,汪家小子说来我听,我就是不怎么欢喜的。我不在朝,我这张老脸却被扯了幌子到处用尽了!” 秦侞暮不能评长辈的好恶,恭敬地听着。 “老二看着这个位置油水多,能在官船上私里夹带些货物来京都卖,能左右逢源能收取些贿银,可除了学会这些不入流的腌臜手段,他还能往上进什么?” “他以为这个位置他坐了几年,就是他的了?他就来了自信觉得他多得意体面,要你去做锦上添花了?这回出了事儿,没了汪家小子帮衬他能全身而退吗!一个女儿都要出嫁的人,都比不过别人家还未及冠的!” 秦老太爷把桌子敲打得哐哐响,“那些都可以不说!我不求他们乐善好施先人后己,可他们把血亲拿来当成个能使衣着光鲜的物件用!那我当初为老二求娶个清流千金有什么用?到底来还是个浊物!” 秦老太爷骂完走了,秦侞暮还在想,为什么这个位置仲叔坐不久,以及秦老太爷赎的是什么罪孽。 最重要的是,记忆里对秦老太爷在朝时的官职没有一丁点儿印象。 第十八章 妙人 第二日秦侞暮还在梳洗,慧净在院外喊着小姐姐把院门拍得啪啪响。书鹊笑着嘴里骂,“这个小矮子,日头刚冒出来就不让人清净。” 书鹊打开门闩,揪住慧净的耳朵,慧净哎呀哎呀叫着道,“秦府来人接小姐姐了,让我来通传一下。” 屋内的秦侞暮与书丹对视一眼,有点惊讶,竟这么早。 等看见来者,几人就懂了,想来是秦东家去与秦老爷说了什么。 来的是二夫人从娘家陪嫁到秦府来的,李家的家生嬷嬷。这李嬷嬷去老夫人院里回过几次话,秦侞暮对她印象挺深,最为圆滑嘴甜。 说是二房里顶体面的嬷嬷了,到这把年纪了却还没放庄上荣养去,可见二夫人使她使得得心应手,不愿舍了。 李嬷嬷是半走半让人抬上来的,此时气喘吁吁的给秦侞暮福礼道,“三姑娘安好,这么几日不见三姑娘,瞧着像长高了些。” 就是在府里也没看你过来给姑娘请个安,这话说的恍似多亲近一般。 书鹊搀起李嬷嬷,秦侞暮给李嬷嬷赐了座又让书丹上盏茶,李嬷嬷本想推辞一番可实在是累极了,道了谢就实实在在地坐住了。 书丹书鹊的脸色哐当掉到地上,秦侞暮体恤李嬷嬷大把年纪还爬这样高的山,道,“嬷嬷在山下候着也是一样的,这么一来一回的,劳累了。” 秦老太爷只准秦府留两个丫鬟伺候秦侞暮,大清早的两个丫鬟服侍秦侞暮起身梳洗装扮,也没闲工夫去烧水煮茶。 李嬷嬷捧着昨夜的冷茶连喝了两盏道,“三姑娘折煞老奴了。往日想上来都上不来,沾了三姑娘的光,千难万难得了这次机会,上来代二老爷二夫人给老太爷磕个头。” 这样一说,书丹书鹊二人的脸色总归是好了些,却也不与她多说两句话。 李嬷嬷吃了茶歇了一会儿,书丹看了看天色就道要下山了。 秦侞暮想去秦老太爷院儿里告个别,奈何他昨儿生的气今天还没消,院门口还没走进就被慧信挡了出来。 秦侞暮只得托慧信与秦老太爷说一声,坐了轿子下山了。秦府外院的守院仆卫和马房几个马婆,守着车早在山脚下等着了。 却不是以前惯坐的那辆平顶,这辆看着是新做不久的双马四轮车。 车顶半拱四柱支撑饰以流苏鎏金华盖,红木车舆宽大,左右各开槅窗内有轻纱掩之。车轴外端安着铜车軎,什么纹样看不真切,车軎上插着双兔首辖。 最华贵当属车帷了,绛红色的车帷上用金丝银线穿插绣着一只盘桓的孔雀,宝石做眼,数粒成色统一的珍珠嵌尾,帷底还坠着如意穿银铃络子。 怪能找事儿,这车就是公主坐都不失身份了。 秦侞暮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这车谁备的?” 这可不干二房的事儿,李嬷嬷道,“是大夫人吩咐马房给三姑娘新制的。” 书鹊心里骂,就算是大夫人让做的,你二房嬷嬷带着这么辆车,从京都一路招摇到郡里来,也不是什么好货。 秦侞暮抿唇一笑,李嬷嬷不惧。 二夫人不愿与大夫人多起矛盾,所以让李嬷嬷赶个大早过来,省得让更多的人瞧了这马车去。若三姑娘是个脑子有点灵光的,自会看着办,若是个傻的,二夫人能做的都做了。 秦侞暮懒得多费唇舌,“把车帷取下来。” 做人最忌做个墙头草,哪边都不得罪却哪边的好处都想要。 李嬷嬷带着的两个随侍三等丫鬟手脚利落地卸了车帷,仔细收叠好了,李嬷嬷亲自扶了秦侞暮上了车,书丹书鹊紧随其后。 待书丹书鹊拢好车门里的幕帘,李嬷嬷由外插上门,上了前面那辆青顶小车。那小车一动,后边儿这辆缓缓跟了上去。 马车内一应的装饰摆设也少不了,要是够宽敞,怕多宝槅子都要摆上了。 要回府一趟,两个丫鬟在山上养懒的心活泛起来,都暗中盘算着。 书鹊今年十三岁虽是长松院的二等丫鬟,但与秦侞暮年纪相仿,又在她身边伺候了个把月,早当自己是秦侞暮的人了,说起话来就没个顾忌,“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书丹把秦侞暮的斗篷叠好捂在怀里,中规中矩笑道,“姑娘都没说话,就你是个一点儿亏都吃不得的,见三分理就要说出十分来。” 山路不好走马车有点颠,书鹊又拿了个迎枕塞到秦侞暮身后道,“我之前在院儿里没见过这么糟心的事儿,自然是忍不得的。” 她们的心思秦侞暮都看得到,可她一上车就犯困不愿说话,只拍拍书鹊,人依偎过去在书鹊怀里睡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好,起初迷迷糊糊的觉得震得慌,到后头就安稳下来睡沉了。 书鹊手都麻了,秦侞暮坐起来扶着稍显松散的发髻,不好意思的冲书鹊笑笑。 书鹊甩甩手给秦侞暮理头发,秦侞暮任她摆弄着,坐了会子才反应过来问,“怎么不动了,书丹呢?” “方才下去了。”好在双垂髻梳起来方便,书鹊拆了珠花细簪,打散秦侞暮的头发,“不晓得什么缘故,李嬷嬷来时还好好的,这会儿地上陷了个大坑。” 秦侞暮透过窗纱向外看了看,几条官路支道的交汇处围着一圈人。这些官路支道虽说都是用土夯筑的,但除非是乍逢暴雨后日光曝晒,才会土散基裂,可也不会坍塌成坑。 “是不是跑过快马?”秦侞暮头往后仰配合书鹊梳发。 书鹊顿了下,奇道,“姑娘真神了,听李嬷嬷过来说是武安侯世子方才打马从这里过,突然就裂了个坑,若不是勒得快就要砸坑里了。现在世子领人在修,也不知修到什么时候。” 书鹊梳好了左边发髻,秦侞暮挨着左边槅窗看热闹。 马上那个约十三岁,没带儒巾,束冠系红带的少年该就是武安侯世子了。如果没有书鹊前面这席话,秦侞暮肯定认不得他。 一个武将世家的世子,穿着一身文人穿的石青色圆领襕衫,坐在一匹比成人男子还高半个头的马上。可怪的是,看他的背影,竟没有一点违和感。 习武的人敏锐,察觉到秦侞暮的视线,少年一手拉了拉马缰,高马听随他手上的动作转过半个身子来。 秦侞暮听到身后跟着一起偷看的书鹊猛地抽了一大口气。 那是少女梦里俊俏少郎的模样。 温润如远云的眉,内勾外翘狭长的睡凤眼,双眸张来,让人说不出的醉意朦胧,鼻侧看如峻山,届时双唇似张似闭,上薄下厚,更显出唇珠形滑剔透。 书鹊即刻捂着烧红的脸从窗边躲开了。 秦侞暮啧啧称奇,长成了不知是怎样俊逸的男子。 第十九章 吓唬 日头升到了最高,从马车停下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时辰,还不快些别说晚膳城门都要关了。 李嬷嬷不敢明着去催,捧了糕点送去给武安世子,“世子爷辛苦,大家吃点糕点垫垫。” 马前的小厮接过,谢道,“劳烦嬷嬷,本来是打算赶去都里用午饭的,也没带点子干粮,真是多谢了。” 这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马术了得的话却是能直接跃过去的,武安侯府一群人里哪个不是武艺精湛的,还不是为了不堵住来的女眷。 李嬷嬷这点眼力是有的,“小哥客气了,若没有小哥们帮忙,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边都回不成。所幸不是赶集的日子,不然这儿更是不得了。” 武安世子溜着马吃草,听见这话若有所思地瞟了那华盖马车一眼,忽然出声问,“敢问嬷嬷也是往京都去?” 武安侯是世代镇守西北边境的镇北大将,军功赫赫上朝都不用行礼的。武安世子,就是秦老爷也不见得能说上话。 李嬷嬷笑得眼边起了层褶子道,“回世子爷的话,是呢。老奴是槐西街秦府的嬷嬷,今儿是从缙东郡接三姑娘回府的。” 武安世子没想起是谁,李嬷嬷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补充道,“府上大老爷任礼部侍郎,二老爷任渠江漕运使。” 武安世子还是一副懵然的表情,他身边的书童轻声提示,“表少爷腰牌,白云观。” “哦……”武安世子茅塞顿开,“是秦老太爷行三的孙女儿。” 这厢跟你说府上老爷,你那厢说到人府上姑娘,这话李嬷嬷没法儿接。 武安世子自知失言可也不会跟个嬷嬷道歉,书童只得揖道,“嬷嬷勿怪,世子爷心直口快。” 李嬷嬷没了再攀谈下去的心思,谈下去还是自取其辱,“小哥言重,老奴省的。” 书丹是跟李嬷嬷一道过去的,此时别扭的回了马车,“姑娘等急了吧?马上就能动了。” “你怎么去那么久?”书鹊没注意到,有些埋怨,“我当你人丢了。” 书丹敷衍地笑,“没见过修路,看着新奇。跟着李嬷嬷去多瞧了会儿。” 秦侞暮生了好奇心问,“他们怎么修的?” “啊?就是去山上寻了石头填在坑里面。” 秦侞暮唤来李嬷嬷,“就是我们下来走,先搭个筏子让空车过去也好,里面不能填石头!” 若这路秦侞暮只过一遍那她不在意,可她还要回来的。让武安世子这么折腾,一个不小心这路得烂成糊。 这儿不是什么主道,等到县里边慢慢过来看慢慢上报再慢慢修缮起来,都不知过去几月。 眼看都快修好了,李嬷嬷哪会去多事。她拢着手敬畏的模样,脚下却没动,“姑娘怎么了?” 秦侞暮就是泥人都有几分脾气,让书丹帮忙戴上幂离掀帘下了马车。 李嬷嬷要拦,后头跟来的书鹊两步上来将她一挤,李嬷嬷踉跄着站稳了不敢再去。这两个丫鬟都是老夫人院儿里的,代表着老夫人的脸面,又不是二夫人的脸面。 太阳晒得厉害武安世子在树荫下歇凉,天儿热晌午又没吃上饭,他恹恹地半卧在草地上。 书童正给他打扇,瞧见马车里下来一个幂离遮身的姑娘跟着两个丫鬟,径直就往这边儿来了,连忙搡着武安世子道,“世子,秦家姑娘来了。” 气温闷热,人就浮躁,秦侞暮看武安世子懒躺着没半点要站起来的样子,吸了几口气道,“世子这样修路恐怕欠妥,能否听秦三一言?” 武安世子惯懒得与这些官家姑娘打交道,顾着表面的礼节回了句,“都修好了,秦三姑娘此时说这些为时晚矣吧?” “官路塌陷本就是因为泥土松散了。”秦侞暮头一回遇上这么不尊重人的,郁结得藏在袖子里握着的双手发颤,“世子还命人往土坑里填石头,这样的季节,只要下一两天的雨,这条路会整个儿崩开。到时又是烂泥又是石头,莫说车马,来往的人都难走。” 白色幂离下秦侞暮说得激动,脸颊边飘着点粉红。武安世子翻了个身,用行动告诉秦侞暮,管你说的什么我不想跟你废话。 秦侞暮觉得自己越活越过去了,竟然被这个人气得想哭,她攥紧了拳头拂袖回了马车。 李嬷嬷就知道秦侞暮要吃这个钉子,私下暗爽。 面对从三品朝官的嫡女,武安世子可以不站起来书童可不行,等秦侞暮无何奈何地上了马车,书童又坐下继续打扇,“您故意羞辱那嬷嬷也罢了,又填石头惹人家干嘛?待会儿知县来了还难为人再掏一遍石头。” 武安世子把手垫在脑后道,“皇叔说她脑子比我好使,既遇上了,就想看这个十岁女娃娃有什么可夸之处。” 终于在戌时,城门关之前秦侞暮一行进了京都。 书丹给气了一下午的秦侞暮倒了点儿水,哄着,“姑娘别气了,世子虽无礼,但心地是好的,您看他还跟在后头送我们一程呢。” 秦侞暮喝着水,无动于衷。 书鹊反驳道,“这路就他认得?看着有一副好皮相,里子却不好。” 车外陡地有清脆的马蹄声赶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年低沉的声音,“什么里子不好?” 三人一路也没说他什么坏话,恰逢书鹊说这一句就被抓住了,吓得书鹊身子一缩藏在秦侞暮手边。 秦侞暮警告地指了书鹊的嘴后道,“看着世子斯文温儒的模样,却爱听女子闺话。不过说秦府新进的衫子,质地不好。” 武安世子没有过多纠缠,哼笑着不出声了。 过了小市街,两拨人就要分开了。李嬷嬷坐的青顶小车停了下来,秦侞暮几人不明所以,就看武安世子的书童站在马车窗下揖道,“世子想给三姑娘道个歉,烦请三姑娘下车说话。” 秦侞暮淡淡地道,“不过萍水相逢,秦三未曾挂心。” 书童笑道,“是关乎道路填石一事,想向姑娘解释一二。” 这书童的架势有点不依不饶,车辕上的马婆也没个动静。前面李嬷嬷的马车堵着路,不知收了什么好处。 武安世子这哪是给人道歉的态度。 书丹和书鹊看到了彼此眼里的含意,回府告李嬷嬷的状。 秦侞暮下了车,武安世子站在一丈外等着。 身后两个丫鬟被书童拦住,秦侞暮的脚步有一刹那的迟疑,离着武安世子约五尺的位置站了。 武安世子向秦侞暮踏了一步,秦侞暮完全无意识的后退,“世子,我祖母还在家里等着我摆饭,想必世子也是如此。” “你知道路上那个坑不是偶尔吗?” 秦侞暮一直垂着的眼一瞬抬了起来,武安世子能准确捕捉到她的视线,神情诡秘地笑道,“在那道路左右隐有气息,你来了以后就淡去了几分,不知那是针对我还是针对你,毕竟武安侯府仇家不少,但秦府我所知甚少。” 武安世子看出了秦侞暮眼底的惊诧,又往前一步,“当时不知道那些人是淡去了杀意还是去搬援兵,我不敢贸然先行,唯装作若无其事,护你们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秦侞暮呼吸窒了一息,眉尾飞挑,余光瞟着武安世子的神色。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武安世子都要以为秦侞暮被吓傻了,就见她毫无征兆地福了礼就走。 武安世子愣了,喊,“哎!” 秦侞暮回过头带起了微风,幂离浮动,“兹事体大,秦三要赶紧回府报与父亲,世子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备礼登门报之。” 武安世子面目纠结,目视着秦府的马车驶离了视线,“卫离,我怀疑我看错了,她刚刚转身的时候是不是笑了一下?” 书童卫离摇摇头,“不是……是诡异地笑了一下。” 她好像是在诈您…… 第二十章 究底 秦府侧门赵嬷嬷在等着,书鹊扶着秦侞暮下了脚踏,赵嬷嬷围着秦侞暮全身打量了一圈拿了她的手,眼里含着泪光道,“可是好了可是好了,眼瞅着倒是胖了一点。回得这样晚,老夫人担心得不行。晌午胡乱吃的吧?就等你摆饭了。” 书丹站在赵嬷嬷身边笑道,“晚了也不怪李嬷嬷,姑娘虽说吃了好些糕点,现下也饿了,咱们快进去吧。” 赵嬷嬷哪能听不出来,一个探究的眼神掷在李嬷嬷身上。李嬷嬷暗恼,捏着袖口里的银子有点慌,方要辩解两句,一群人已经簇拥着秦侞暮走远了。 进了内宅直往平日女眷设宴的随云阁去,秦侞暮掀帘一看就被震住了,秦府好久没有坐得这样齐,只有过年才有这样的光景。 不说秦府的老爷夫人儿女们,就是各房姨娘都来了,另置了一桌正站了候着。 一一见过礼,坐在上座的老夫人扶着书莲的手要站起来。月余不见,老夫人看着精神萎靡不少,肩膀抬得也没以往正了。 饶是秦侞暮的心比以前冷,也红着眼几步上前搀住老夫人,“您快坐下,侞暮不孝,累得您劳神担忧。” 老夫人鲜少让两个儿媳立规矩,平日一块儿用膳也是让她们上桌吃的。二夫人坐得远,饶了半圈过来,接书莲的手扶着老夫人,“您看您,见着三丫头一开心就不管不顾,倒要折煞她了。” 老夫人眼里,秦侞暮这命是从阎王爷手里抢来的,本来已不合天理哪能再折她寿命,忙不迭道,“是了是了,是我糊涂了。我看着暮姐儿竟是白了胖了……” 说着流了泪。 刚被抢了先机的大夫人带着秦侞瑶凑过来,秦侞暮被挤到一边,含笑立着。 秦侞瑶拈着帕子给老夫人拭泪,大夫人道,“暮姐儿好了这是天大的喜事,母亲高兴也要顾及身子。” 各房姨娘又过来劝,使出浑身解数说着吉利讨巧儿的话。 秦侞妍却走到秦侞暮身边搡了她道,“我见你就是一碗胡椒粉,往这儿一站就辣得大家掉眼泪。”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配合地笑起来,老夫人也慢慢止住泪笑道,“上年纪了,就管不住身上的零件儿。别愣坐着了,人都齐了,暮姐儿到我手边儿来,摆饭吧。” 用过饭一会儿,因老夫人一哭而有些拘谨的众人吃着茶缓过劲儿,断断续续说起话来,说不了两句两位老爷就要考校屋里几个哥儿的功课。 大房的女儿多二房的儿子多,二房除了十三岁的秦逸晋还有两个哥儿。一个是二房大姨娘所出,刚满六岁的七少爷秦逸行,一个是二姨娘所出的八少爷,五岁的秦逸煦。 两个小少爷一块儿进学,秦逸行大一岁念到了大学,秦逸煦又小些又不是什么读书的料,还在学千字文。 是以两位老爷多是在考秦逸晋与秦逸年。秦逸年刚学完四书,泰半考他论语孟子熟记了没有。秦逸晋却已是学过制艺,五经也读了个七七八八了。 秦府里独秦逸晋大一些,他又是个争气的考上了生员。两位老爷对他寄以厚望,商量着若能选上贡生最好或恩荫入监也行,若他不愿去,私塾读也是一样的。 轮到秦逸晋时,秦侞暮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来听着两位老爷出题。 历年会试都是礼部主持,所以秦二老爷定坐喝茶,秦老爷在屋内踱了几步道,“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秦侞暮吓了一跳,这是要秦逸晋做文章了。还以为不过考考作诗之类,又风雅又作得快。 秦老爷瞄到秦二老爷略有隐忍,秦逸晋蹙眉苦思,笑道,“不用全解,破题便罢。” 秦逸晋制艺作得不好,夫子常为这事儿打他手心,寻思了一会儿,底气不足地道,“仁艺为辅怀以道德,为学根本。” 中规中矩的,碍着女眷在,秦老爷也未多做点评,鼓励道,“尚且可为,未曾落下功课。” 只是未曾落下功课而不是出彩,二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秦侞暮笑着圆场,“我倒觉着二哥哥作的甚好,不过若拓宽之更好,比如‘怀以道德仁艺,是为治世之法。’父亲以为何如?” 两位老爷和秦逸晋,以及制艺学了点皮毛的秦逸年,仿似是同一时间,齐刷刷地扭头看着秦侞暮。 女眷是吃过饭不好就这样散去,大家闲里坐着聚点人气,她们听不懂还当秦侞暮说错犯了什么忌讳。老夫人抱住秦侞暮,瞪着秦老爷,“你看什么!” 秦二老爷喜不自胜又不敢肯定,语气催促地道,“老太爷与你说什么了?” 秦侞暮一个白眼没忍住,只好假装是撇开眼神,面部有瞬时的歪曲。 合着你还指望着老太爷回来,以为我在观里成天听老太爷说治世之道呢。 不过既然你问了,自然也不会敷衍你。 秦侞暮笑着,一派天真地道,“旁的倒也没说,不过昨儿下午下棋时发了一大通脾气,说这世道看似清透实则浊污。”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大夫人手上的茶盖儿没拿稳,咔地磕了一声。二夫人刚还乐呵呵的脸顷刻间黑得像锅底。 秦老爷神情不自然,别过了头。旁边二老爷干咳了几声道,“时辰也不早了,母亲也该歇息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老夫人毫无察觉似的笑,“好好好,你们先回去吧。多叫几个丫鬟给你们打灯笼,仔细磕碰着。” 大夫人借口要去送,老夫人索性把一群人都打发了。秦侞妍与秦侞瑶走时还拉着秦侞暮说了几句话,说明儿去青墨院看她,秦侞暮一一应下。 秦侞暮扶老夫人回了长松院,祖孙两个沿着花园的小石子路闲步走着。老夫人年老干涩的手盖着秦侞暮的手背,“暮姐儿在观里过得开心?老头子脾气差得能上天遁地,没成天训你吧?” 后头的赵嬷嬷低低地笑,“您以为老太爷还是在府里时候的脾气啊?修了道肯定是不会了。” 果然,秦侞暮应答,“是不曾成天训我,也不爱搭理人。我一天巴巴地跑四五回,顶多理上我两回。有时,门都不给进。” 老夫人和赵嬷嬷想起来老太爷那个犟模样,都笑了。 走过石子路是抄手游廊,秦侞暮盯着老夫人脚下,两人上了台阶。沉寂着走过抄手游廊经过戏台,过了角门,路过秦侞芷生母苓姨娘的院子。老夫人让苓姨娘先走就是不想让她送,守门的婆子心知,远远地福了礼。 苓姨娘门口那点光越来越远,四周静谧黑沉得好像万物尽殆。 秦侞暮细声道,“祖母能告诉我,觅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 老夫人知道她心里有疙瘩,幽幽叹气道,“自老大媳妇嫁进来,我便不理事,一应都是她在打理。你院儿里,除了许嬷嬷是留下来的老人,其余的,或是我或是她帮你挑的。那个觅雪我没什么印象,赵嬷嬷去查了,死后她娘曾在冯嬷嬷手里领过丧葬费。” 这次回来就是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府里的风向变了,秦侞暮不由得想,如果那日自己不曾吐血会是什么情形。 忤逆的谷云,偷窃的觅雪,治院不严的许嬷嬷,将嫡母锁在院外还口出狂言、目无尊长的自己。 不管当时青墨院的丫鬟是谁选的,是效忠于谁,大夫人杨氏是想一并打杀。 她要结结实实给秦侞暮脸上打一巴掌,让大家伙儿知道知道一个姑娘,不要妄想爬到嫡母头上。也警告这些下人,掂量着看到底是给谁做事。 所以后来,拨去白云观伺候秦侞暮的是长松院的丫鬟。可这两个丫鬟总不可能一直领着长松院的月钱,做这青墨院的事儿。 秦侞暮笑笑道,“书鹊还罢,书丹是要放出去的年纪了,一直耽误着也不好。左不过要在府里待几日,先让二婶婶陪我选几个丫鬟吧。” 第二十一章 敲打 秦侞暮在长松院坐了会儿才回的青墨院,赵嬷嬷送到院门口还要进去,秦侞暮道,“天儿晚了,嬷嬷再耽搁,明儿怕起不来身。” 赵嬷嬷只得作罢,“若哪儿不舒服,记得打发人来说。” 青墨院的下人都在门口等着,活像是一茬被割了以后又新长出来的韭菜,看着面熟,却又都是新人。 问了新的院管嬷嬷,才知道许嬷嬷那日晕血症犯了后一直不见好,大夫人使她家去休养了。 秦侞暮闹心,书丹书鹊也跟着不舒服。 晚上书丹值夜,秦侞暮脑袋搁在床沿上问,“谷雨与觅霜也不见了?” 书丹坐在脚踏上给她捏被沿,“谷雨被老夫人气狠了踹到了心窝子,她娘领了五十两银子带回去了。觅霜,我也不知,不过也不是什么好的。我们侍候主子才是正经,她成日里只知道到处走。” “那谷云都挪出院儿去了?”秦侞暮枕着手,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澜,“明儿让书鹊打听打听,她的脸打坏了,一辈子都要留疤。就是府里给了她家里银子,也再送去三十两吧。” 说到这儿,秦侞暮想起什么来,惊得坐直了,“那我的银子首饰谁拿去了!” 逗得书丹笑了,服侍她躺好,“自然是老夫人收去了,谁敢惦记您的银子首饰?” 秦侞暮安下心,沉默了片刻问,“书丹姐姐觉得觅雪到底是不是大夫人的人。” 书丹人最是坦诚,若她开口了就必说得透彻。 她挑熄了油灯,手搁在秦侞暮身上不轻不重,一下一下拍打着,“姑娘还记得,那回您使唤谷云和觅雪去拿晖景院食盒的事儿吗?” 真亦假假亦真,不论最后觅雪有没有倒戈,终究还是自己害了她…… 夜里没睡好,早上起晚了不说,眼圈下面明晃晃地挂着两块灰青。秦侞暮揽镜照着道,“扑点儿粉吧,看着怪瘆人。” 方才出去见晖景院小丫鬟的书鹊春风得意地走进来,书丹在匀粉没空理她,镜子里的秦侞暮笑道,“小丫鬟给你塞钱了?” 有人问了,书鹊才开口,“塞钱?塞金子我都不要。是宫里来人说,巳时左右,周公公要来宣姑娘的册封旨意。” 站在秦侞暮身边的书丹迅速窥了她一眼,心里大骇暗叫不好,把手里的粉往梳妆奁边一放,回身怒瞋着书鹊,“你如今是越发的得意了,宫里来了旨意,放在长松院你敢叫人请你说你才说?我现在就去禀了老夫人,你是尊佛,是在这里待不住了!” 有这样的好消息,书鹊哪里想到书丹会突然发难,双手拖住书丹的手臂撒娇,“好姐姐好姐姐,我也是高兴,你饶我这一回。” 她这么泼皮耍赖气得书丹发颤,“你求我?你服侍的是三姑娘!” 三姑娘最是好说话了,书鹊满不在意地笑着望了秦侞暮,霎时笑容僵住,身子就如冬日里被泼了盆雪水,从头冷到脚。 秦侞暮低头,左手捧着书丹放下的粉,右手指尖挑了些许蜜粉慢慢地揉搓。 很是普通的动作,但她四周的气氛安静,恍如深井里的水,压抑冰凉。 书鹊绊着书丹的手渐渐松开,她不敢再说话,袖手弯腰退至一侧。 秦侞暮摊开手指,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会儿道,“这粉能用,就是颜色不合适我,太张扬。” 今儿书鹊要是被送回长松院,秦府是待不下去了。 书鹊在长松院当了一年多的差,与书丹说不上亲厚也是亲近。书丹不着痕迹地踢了书鹊一下,书鹊本就两股战战,顺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姑娘给奴婢个机会,奴婢定能磨出新粉子来。” 秦侞暮没说话,把粉盒扔在桌上,“哒”的一下,书鹊全身抖了抖半软倒在地。 书丹弯着脖子扶秦侞暮站起来,书鹊紧紧咬住了牙关,看着秦侞暮今儿穿的那双玉兰花绣鞋一步一步走到面前。 秦侞暮探腰伸手虚扶起书鹊,笑道,“书鹊姐姐哪儿就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一盒粉子而已,既书鹊姐姐揽下了,那就给姐姐办了。若能使自然好,不能使扔了作罢。” 书鹊再忍不住,眼泪淌了一脸。 “什么粉子呀?”没人挡一下或知会一声儿,秦侞妍就跟逛菜园子似地走了进来,她笑着环顾一圈感觉不对劲,“怎么了?一大早置什么气呢?” 有些人只说一句话就能看出她好坏来,不问书鹊办错什么了也不问妹妹受什么委屈了,一张口就是你置什么气呢。 秦侞暮抽出贴身的帕子递给书鹊,“倒没有,我昨儿没歇好,早上起来气色怪难看。又逢宫里要来人,书鹊姐姐调的这个粉子我抹上推不开,她急得厉害就哭了。” “我以为是个多大的事儿!琴栀陪书鹊去洗把脸。”秦侞妍揽着秦侞暮的臂弯,两人在东次间坐下又说,“琴楠回去把父亲带回来的珍珠蜜粉,就是要送去平南侯府的那种,拿一份儿来给三妹妹。” 琴楠踌躇着没动,秦侞瑶斜睨她,“琴栀一会儿就回来,你自去不用担心,快去快回。” 秦侞暮心里觉得好笑,推辞着,“实在不行就是拿铺子上买的粉也行,不麻烦大姐姐了。” 秦侞瑶下台阶快得一绝,“那好吧,那你快别杵着了。祖母她们要穿诰命服,乱得一团,让我过来守着你梳妆,你快些。” “我倒想快。”秦侞暮有点烦闷有点委屈地道,“可院里都是新来的,用着手生。半晌也烧不热一壶水送来。” “先用着今儿个。”秦侞瑶审视着秦侞暮的头发,思考着盘个什么发髻,随意道,“等领过旨你就是乡君了,自然不同世家姑娘,届时要配四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六个三等丫鬟呢。” 秦侞妍让书丹选来喜庆的衣服,一件件挑着,拿起来往秦侞暮身上比划。 秦侞暮站着,如布娃娃一样,十分配合,“倒不用那么多。我跟母亲提过,母亲却是不肯给我挑丫鬟了,让我自个儿挑。我又不会看人,想求二婶婶帮衬我挑,不知姐姐应不应。” 好好站着的琴楠不知是抽筋了还是怎么,脚一软,扯着秦侞妍的手才站稳。 秦侞妍被她拉得身子往后仰,蹙眉不满的冲她翻个白眼,心思又回到手里的衣裳上。 对大夫人的怯懦,秦侞妍不屑地哼了哼,选中了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窄褃袄,“我自是应了,这件袄子怪好看的,怎么没见你穿过。” 秦侞暮拿着两个袖子认真看罢道,“我也没个印象,该是没什么地方要穿这个,一直搁着了。” 秦侞妍颔首,“就这个,再配那个浅绿色白菊十二幅湘裙。你要再加个褂子或坎肩吗?” “哪能穿那么多。”秦侞暮嗔道,“这都几月了,你们一个个穿的漂漂亮亮的,就我穿得浑似一个球?” “哎呀你这个人!”秦侞妍挠她痒痒,“我起这样个大早,给你选了半晌衣服,你还埋怨我。” 两人正扑在榻上打闹成一团,赵嬷嬷亲自来催了。 丫鬟们急忙服侍秦侞暮穿戴好,簇拥着两位姑娘往长松院去。 第二十二章 接旨 一群人早在长松院等着了,大夫人与二夫人都随自家老爷的官级,一个穿着三品淑人诰命服,一个则着五品宜人诰命服。三品与四品差得不多,但五品诰命服就差远了。最大差别不过淑人霞帔与特髻饰以孔雀,而宜人只为鸳鸯。 秦侞暮与秦侞妍一进屋子,被两位夫人的气压所影响,各自分开。 相顾无言地坐着吃过一盏茶,老夫人出来了,却是套了件未受诰命的妇人逢节日惯爱穿的暗纹刻丝圆领衫,不同的是老夫人这圆领衫乃真红色的。 一向爱到处指摘的两位夫人也没多说,受封的是秦侞暮一人,秦府也没多沾点光,老夫人穿什么样也与她们无干。 秦府开了正门,老夫人领着女眷在影壁后头等着,待街口候着的小厮跑着回来报过,一行人就在门前站好了。 小黄门打起轿帘扶了周公公出来,周公公眼尖立刻瞧见了穿着圆领衫被秦府女眷拥在中间的秦老夫人,他眼珠转了半圈,笑着道,“许久不见老夫人,身子越发硬朗了。” 秦老夫人要行半礼,周公公哪敢受老人家的礼,一旁机灵的小黄门立刻地搀住老夫人。 老夫人笑道,“是多年未见周公公了,周公公素日繁忙,劳你跑这一趟。” 两人寒暄了几句,周公公瞟了低眉敛目的秦侞暮道,“好罢,现时辰也不早了,三姑娘领了旨还要随咱家进宫谢恩。” 说了,小黄门长喊,“秦府领旨。” 众人跪了高呼三声万岁,周公公接过小黄门递过的诏书,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忠郡王府乃皇族之支,数年来兢兢业业克己自制,然子嗣艰难,朕心甚忧,特于齐泰十三年诏曰,凡西忠郡王府子嗣,毋论嫡庶毋论生处,男者循制封之,女者视状封之,最下册为乡君。秦家第三女,知书识理聪慧敏捷,依旧制册封乡君,享六品薪给,赐号‘韶元’,钦此!” 谢了隆恩众人起身,秦侞暮接旨交于老夫人。这空档里,大夫人递给小黄门两个红封。小黄门掂了掂塞进衣襟,喜气洋洋的贺喜,“恭喜韶元乡君,恭喜秦府夫人们了。” 周公公宣完旨就要走,一杯热茶也不吃,老夫人留不住,便要送他上官轿,他嗔笑着拦了,“咱家是劳碌命,来来往往地跑惯了,您岁数大了赶紧回屋歇着去。届时府上宴席,送一份请帖便了了。” 只是句客套话,总管公公哪有空上宫外头来看戏。 老夫人应过,回头不放心地拉着秦侞暮叮嘱,“不过是去磕头说几句吉利话,也没恁个别的事儿。宫里头大,你这时进去要耽搁午膳,我让书丹揣了点糕点,进宫前路上吃一点。谢了恩立即出来别耽搁,切记不要一个人走,也不要跟人乱走,不要管闲事儿,还有别在里头吃东西……” 老夫人有越说越多的架势,二夫人过来制止,“您也说了没恁个大事儿,且快让三丫头去吧,周公公等着呐。” 秦侞暮宽慰过老夫人,上了周公公后头那抬绯红色锡顶官轿,秦府一干人望着两顶官轿走远了才回府。 抬轿的宫人走得快,书丹吃力地跟着,“姑娘,吃点糕垫垫吧?” 秦侞暮平日出门都是坐马车,在轿子里被颠得七荤八素,扶着轿壁眼冒金星地说,“出来再吃……吃多了又要喝水……” 眼看到了宫门,书丹急急忙忙拿绢子包了块糕点递进窗去,“姑娘不吃也先拿着,饿极了吃一点不妨事的。待会儿马婆赶车过来,我们在宫门口等姑娘。” 秦侞暮胃里简直翻江倒海,捂着嘴忍住不适,胡乱接了绢子嗯了声。感觉过了一段阴影,轿子停了,轿帘外复透进来一片阳光落在脚边。 小黄门过来给秦侞暮拉开轿帘,“乡君,打这儿起要步行了。” 秦侞暮出了轿谢过,按捺不住抬头四顾一番。 按脚程的远近,应该是从东华门进来的,入眼就是绵延不尽的宫殿,往前几步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和一座白玉石拱桥,临近正午的日光浸在河里,粼粼的水光耀花人眼。 周公公等了会儿道,“乡君,约摸不过半个多时辰御膳房要送膳了。” 那你只能在外头等着,得皇上用过膳吃过茶,兴起了还要再用些点心才会召见你了。 秦侞暮垂目,“失礼了,烦请公公引路。” 秦侞暮来得不凑巧,御书房里有大臣议事。 周公公换过常服与秦侞暮一道站在檐廊下候着,关切地问,“这时候闷热,乡君要用点水?” 老夫人才说过不要吃宫里的东西,秦侞暮牢牢地记着,“谢公公美意,我尚且不渴。” 她这么拘谨周公公也不强求,两人站了两刻钟,听见殿内有脚步声传来,接着门开,走出两个人。 秦侞暮不能看,只影绰瞟见两人俱着红色朝服。二人见了周公公,略微停了停,这才看清走在前头这个的衣摆纹着云锦麒麟,另一个纹的云锦武豹。 周公公欠身笑道,“靖国公慢走,尚书大人慢走。” 后头那位回了一句,“劳烦公公。” 皇上高坐桌案后一手搓着太阳穴,一手端茶喝,周公公轻步进来道,“皇上,韶元乡君来了。” “嗯?”皇上心情不好,语气烦躁地说,“朕上午答应皇后今儿个陪太后用午膳,不是使人与你去说,摆膳仁寿宫,让你领人往那儿去么?” 周公公呆怔一瞬没答上话,倏忽间他睃了眼桌案边站着的副总管公公梁震,双手即刻握得发白。 皇上不耐,“算了算了,先领进来。” 周公公反应机敏,转瞬装作为难踌躇的姿态,屏气凝神的细声答,“奴才该死,不过是今儿去秦府宣旨时,瞧见秦老夫人穿着一件圆领衫子。怕说与您听,您心里疑虑,既韶元乡君要进宫,奴才就想着先带她过来回个话,最为稳妥。” 圆领衫子?竟是诰命服都不肯穿? 那就是借秦家老夫人之手,告诉众人他始终不愿意还俗的意思了…… 皇上夹眉连连叹气,挥手道,“不问了,你先领她去仁寿宫吧,太后想见见她,朕待会儿再去。” 第二十三章 入宫 一路走来仁寿宫没碰见什么人,想来都在各宫里用午膳。 过了徽音左门走上了回廊,外面太阳烈,秦侞暮摸了摸自己被晒得滚烫的头不由得出了口气。 仁寿宫里花木繁多,许是宫人不时洒水的缘故,花叶上沾着水珠,看着平添几分爽快。宫殿广阔,少有长道阻隔,所以偶尔有风刮来。 热烫的风从阴凉的回廊下蹿过,绕着人的裙边徘徊一圈,压裙佩下坠的绦子被刮得四下散开,带着裙角微微扬起。秦侞暮漫不经心的合手按住玉佩,一抬头发现武安世子迎面走了来。 不同昨日的跋扈,他笑容明媚的与周公公说话。素日里应该喜欢歪嘴笑,左嘴角稍挑一点,是以比常人张扬,“皇奶奶说皇叔要过来午膳,我当是与定郡公有什么事儿,唬我走呢。” 周公公从御书房出来,脸上就不大好看,收敛了表情笑道,“世子要出宫得快些了,皇上此时该是在路上了。” 武安世子闻言急忙与他道别,经过秦侞暮身边时,二人不咸不淡地见了礼,步履匆匆地走了。 周公公狐疑的往两人身上打量了会儿,合着这两人好似熟识。 这是太后面客的内殿面阔五间,只在闲日里见见亲眷。周公公先往里头去,秦侞暮在殿外等了一会儿,宫女来唤,“韶元乡君请进。” 秦侞暮吸了口气,跨门槛跟了进去。殿顶高深,人一进去就觉自身渺小,顿起敬畏之心。她像紧张又像安抚自己一般揉着手腕,脑里迅速过着待会儿会出现的对话,以及应对的回答。 殿内静谧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见,次殿拆了槅扇门挂上了黄色的帐帘,帘后摆着十二扇紫檀边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屏风宽长,往那儿一立,就将里头的情形都挡了去。 宫女只将秦侞暮领到次殿,示意她独自进去。秦侞暮勉强笑着谢了,绕过屏风,入眼是摆在殿内的鎏金香炉,次殿里充斥着甜腻的香味。 秦侞暮瞟到屋内北面摆了万字不断头罗汉榻,屈膝道,“太后娘娘金安。” 有人善意地笑,接着那个柔和的声音说道,“起来吧。这孩子,我看你身子羸弱不常唤你进宫,倒与我这样生分了。” 秦侞暮记事起头一回进宫,但太后说得亲昵,站着回话,“太后娘娘怜惜小辈,是菩萨心肠。侞暮入冬就时而发寒,累得您牵肠挂肚,心里实在愧疚。” 答得不出错也不讨喜,太后失了兴致,一时也有点恹恹地,“不用这样拘谨,你母亲……哦,丹嘉与淑祯交好,幼时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歇在宫里,一直都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 太后一生育有三子,福元公主是长女,驸马为定国公嫡长子。这位驸马不承爵位没有官身,不问朝政,一心游乐。淑祯公主是二女,驸马为宁远侯的次弟,而老三就是当今圣上了。 秦侞暮生母封号‘丹嘉’,太后乍然提起,她没有答话。这些旧事早就随丹嘉县主的逝去一并被时间稀释,哪会有人与她回忆,自然不知从何聊起。 可秦侞暮选择闭嘴的态度在太后眼里看来太过木讷,所以一言不发径直端起了茶。 周公公无奈的想帮秦侞暮圆场子,静静坐在一边的定郡公蓦地道,“说到姑姑,前儿个还在明湖看见她的船舫。” 太后先是不可置信,继而啼笑皆非地啐道,“我说呢,本是她来见我的日子,突然就打发修茂来说有事儿下月再来,我当是有什么事儿!那修茂也不说了,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活似这榻下架了火烤他一样。” 太后在深宫久居,喜欢听人说趣解闷消磨时光,定郡公含笑,“修茂那日上午与熙昶约好去校场跑马。” “怪不得!”太后觉得好笑又憋气,“一个月就见我一回,还急得火燎。” 转眼看到手边搁着的红豆糕又释然了,“好在还惦记着我,托你送糕进来。城隍庙边上那一对夫妇开的小摊子,做的这个红豆糕最是绵甜了,日落也不歇摊。我做姑娘时,常吃这个。” 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太后眼神很是温善,“晚上祖母不让家里姊妹多吃怕积食,或托采购嬷嬷买来,或要丫鬟做小厮的哥哥弟弟去买,趁吃晚饭时门房婆子换差的空档丫鬟溜出去带进来。不过眼见热起来了,再好吃也没了胃口。” “这时节愈渐热了,甜食腻味,吃了不免口舌发干。”秦侞暮没个征兆,接口道,“不过侞暮听闻南边有种叫白糖发糕的民间小吃,清甜弹牙,松软爽口。” 太后这才察觉她还站在那里,不满地瞥了仁寿宫总管童平欢一眼,“好孩子,坐着说话。” 正要问什么,一旁的定郡公轻咳了声,太后心里颇有些懊恼,自己真是上了年纪,“看我光扯闲话,韶元过来,这是你福元姑婆婆的长子,你该叫表舅。” 秦侞暮屁股刚沾上凳子,又站起来给定郡公福礼,“表舅好。” 定郡公方还了半礼,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无人通报,走进来个人嗓音清丽,“听祺烨来了,去御书房时没瞧见,躲到母后这儿来了。” 说了,那人看见太后手边立着的秦侞暮,笑道,“这是……” 周公公即刻道,“这是韶元乡君,进宫谢恩来的。皇上说皇后娘娘要上仁寿宫来用午膳,恰逢太后娘娘想见见乡君,使奴才带乡君过来候着。” 皇后见周常笑得跟个没事人儿一样,不大待见地道,“怎么使周总管过来的,这差事让梁震走一趟也罢了。” “娘娘抬举,既都是差事,谁人走都是一样的。” 秦侞暮趁他们打机锋,偷偷摸摸瞄了瞄皇后。 皇后穿了一身明红色对襟绣凤圆领衫,下穿宝蓝色葫芦双喜纹金绸滚边裙,既是常服却又比常服显得庄重些。头上也未戴假髻,只随意挽了个凌虚髻,发饰不多但样样精致。 秦侞暮是硬与皇家扯上的亲,不常进出宫闱,所以不似皇家子女要时常备配礼服吉服。因此皇后若要见她,穿常服太随意,穿吉服又显得过于看重。 这等着人来谢恩的架势让秦侞暮难免怀疑,刚刚皇后是不是真的没猜出自己是谁。 第二十四章 糕点 秦侞暮到底没有再等到皇上,太后寻思公主府等着定郡公摆饭,打发他先走,记着秦侞暮顺路就让女官送二人出宫。 临走时秦侞暮走在最后,看见皇后上榻坐在太后对面,扬起的唇后似乎吐出‘祺烨’两个字。 定郡公在前面引路,女官倒落了一大步远远跟在后头。 秦侞暮惧热,夏日鲜有动弹的时候,不是竹榻上躺着就是风口上坐着,后身子不好不敢贪凉,但照旧是懒洋洋的。 越走越闷热捂得手臂背上一层密汗,秦侞暮心里开始生气,也不知在恼谁,脚步慢了下来。 定郡公回头一看,扎着双平髻的小丫头脸上红得如三月桃花,光洁的额头上有几滴汗顺着额角滑落挂在下颌上。小丫头热得气鼓鼓的,精巧的琼鼻微微皱着,张了小嘴喘气。 正午确实太热了,定郡公等着秦侞暮笑道,“秦三穿这么多不怕中暑么?”眼睛望向后头跟着的女官。 女官反应过来,惊慌地道,“劳烦郡公爷与乡君等一会儿,奴婢去寻把伞来。” 来往仁寿宫的都是宫中贵人,自有贴身女官服侍万不会假手他人,便是命妇来见泰半也是身带殊荣,能领随侍嬷嬷入宫的。秦侞暮这样的小姑娘,父家后台不硬,宫中无人,也就没人考虑得那么周到了。 走过夹道二人站在树荫下等。 披在背上的头发像一块冬日里烘得燥热的巾子,秦侞暮摇摇头,发髻上簪着的蝴蝶步摇撞在一起嘤嘤地响。 定郡公怕挡了风往后退了点,瞧着她粉色的耳尖道,“武安世子给你添麻烦了?” 秦侞暮偏头看他,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就穿件白底红领暗纹刻丝袍子,里面一件立领月白色中衣。 他很适合红色,这种明丽的颜色衬得他贵气逼人。 秦侞暮忸怩着没有说话,定郡公以为武安世子惹恼了她道,“他惯皮得紧,京都官家子弟里谁人没与他打过架,不理他,他自己也就消停了。” “表舅今儿不上朝吗?”秦侞暮自顾地说,“这样会被罢黜的吧?” 看意思应该是知道上回漕运的事儿说错了话,面皮薄拉不下脸。 定郡公一派温和地笑,“今儿休沐。” 秦侞暮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休沐还往宫里来,表舅真是闲得没地儿去了。” 还以为表舅不过是喊给太后听的,没想到她真就打算这样喊了,定郡公无奈笑着,从衣襟里取出两本书,“我是挺闲的,所以读读书解闷。” 秦侞暮发了半晌呆,怔怔接过书,指尖触上去还有一点体温,她红了脸,脖颈稍垂嗫嚅着,“多谢郡公爷。” “嗯?”定郡公心情大好,眉眼弯弯,“不叫表舅了?” 秦侞暮暗骂自己被晒傻了脑子,没事儿干嘛挤兑他撒邪气,“秦三小,哪样叫着顺口就叫哪样了。” 定郡公哑然失笑。 秦侞暮仔细把书卷好收进袖口里,使劲塞了塞没藏进去,莫名其妙往袖口里摸了摸扯出那团绢子才恍然。 她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和书,又回头看了看定郡公,转过身把糕点递给定郡公,“郡公爷要吃吗?这是我家里厨娘特地照我方子做的金糕卷,里边浸着玫瑰蜜。” 金糕卷是用山楂糕片裹着带馅年糕的小点心,秦侞暮在观里闲了无事捣腾点心时觉得淋着蜜吃,怪不好拿。所以拿山楂糕的刷一遍蜜再包年糕,山楂糕外面酸里面甜,再咬进去是松软的年糕和香糯的馅。喜甜的最爱吃了,不喜甜的就腻了。 金糕卷摊在绢子上卖相不大好,秦侞暮怕他嫌弃,隔着绢子把扁扁的金糕卷捏立起来道,“这是被我压坏了,平日里挺好看的。” 她自己听着也没有什么说服力,补了一句,“这个权当今儿郡公爷借书给我的一点点回礼,赶明儿您再上白云观,我给您做方给太后说的那个发糕,搀上葡萄干或蜜饯,夏天放凉了也好吃。” 她好像很喜欢吃食,定郡公一直嘴角挂着笑听她说完,拿了糕卷在手里,小小的一块。秦侞暮盯着他慢条斯理地咬了口,目光闪亮亮地问,“好吃吗好吃吗?” 定郡公颔首嘴角扬得更高,秦侞暮心满意足地笑,这时远处突然有人喊,“秦三!” 一个穿着茜红色雀纹窄袖骑马服的姑娘站在夹道口,她一头黑发绑成股辫子垂在肩上,左手攥着马鞭,看模样是从皇家校场匆匆忙忙赶来的。 送秦侞暮二人出宫的女官手里撑着伞追在后面给她遮阳,另一边有个宫女嘴上劝着什么,那姑娘明显不依,一马鞭抽在宫女脚边,劲风擦过吓得宫女直往后躲。 秦侞暮木着张脸福礼,“敏乐郡主安好。” 敏乐郡主知道定郡公在,来时扬言有什么好怕的,真见着他,老老实实地唤了声表哥,定郡公自觉退了几步。 敏乐郡主这才压着声音道,“秦三你到仁寿宫为何不去见太妃娘娘?” 秦侞暮心里冷笑,我是进宫来谢恩又不是串门子,当然是只拜见正经主子的,你这找茬的水平太差劲了。 “时值晌午,怕耽搁太妃娘娘用膳。” “那你不会早点来吗?有谁进宫是掐着饭点进来的?是来蹭饭的吗?” 秦侞暮脸低着,眼睛往上翻,看着敏乐郡主笑,“秦三都是听随周公公安排,不知郡主觉得哪里不妥当?” 敏乐郡主被她笑得恶寒,也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也没有哪里不妥当,就是今儿你封了乡君为你高兴而已。届时府上办席,你定会请我去的吧?” 赤裸裸一副要去找麻烦的口吻,秦侞暮想也不想婉拒道,“秦三久病不常与人来往,摆席也请不上几个人。郡主若真有意,我大姐姐的及笄宴却是热闹,听闻还请了平南侯家姑娘。” 敏乐郡主也是刚及笄的年纪,年岁相等的姑娘聚会对她当然很有吸引力,而且秦府请了平南侯府姑娘,尽管不熟识,但去了好歹不掉身价还有人说得上话。 敏乐郡主点点头要开口,骤然她想到了什么,飞快的往定郡公脸上窥了一眼,撇过头戏谑地笑道,“那好,你回府与你大姐姐说,到时候往我母亲府上送一份帖子。” 第二十五章 败火 老夫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可秦侞暮吐出去的话也不能再吃回来,她歪在老夫人身边给老夫人捏着肩道,“不如叫二婶婶和大姐姐过来问问她们的意思?” 老夫人沉默着没反对,赵嬷嬷就使书莲去请了。 二夫人正在训秦侞妍的话,“都是长了脑袋的,你的脑袋光有壳长来凑个儿的吗?” 秦侞妍犟得很,辩解道,“她说大伯母不愿帮她选,我才答应的!”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二夫人气得手指头就快戳到秦侞妍眼睛上,“大房的事儿都是你大伯母在办,就算是不帮三丫头选,送到三丫头面前的不都是过了你伯母眼的?就平白路上扯个牙婆子带人来让三丫头挑了?” 秦侞妍细想是这个理儿,愈加梗着脖子道,“既然是大伯母看好了,您再随意给三妹妹挑几个不也就那么回事儿!” 二夫人气急了,右手猛一拍桌子震得茶盏颤响,“你知道什么!先不说我们二房分了出来,我又去插手你大伯母怎么看。就说她们两个不对盘,使唤着下人你来我往的放暗招儿,上回闹得不够大?你大伯母要再闲里无聊,弄出什么事儿,人是我帮着选的,到时候吃排头的是谁?” 秦侞妍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她晃神地问,“那三妹妹为什么非要母亲来选?我们又与她没什么过节。” “你三妹妹上次病过后就机灵不少,这次又去了白云观,更是成了个人精!”二夫人手搭在小几上,想着来气,“你要借她的势,办好这个及笄宴,她就要把我架上去和你大伯母打擂台。” 秦侞妍惊诧地拔高音调,“就算不依她,她都答应了,还能反悔不成!” “你是个呆子不成?”二夫人被她蠢得牙根痒痒,“你三妹妹是什么身子?见风就倒的!她突然撂担子说不舒服了,你还能给她生拽起来?她浑身都是变数,你能算得准?” 秦侞妍还是觉得秦侞暮太把自己当根葱,“不就是个及笄礼,她不当赞者,就叫宛南来做也不比她差!” 二夫人像被人抽空了力气,淡淡地道,“平南侯姑娘是好,出身也不比三丫头差。可是自他们家老夫人过身,一家子丁忧回了老家,侯爷的官职也被人顶走,现在名头上就是个二品云麾将军的散官。他们走了三年,京里头记着平南侯爷的人有几个?” 秦侞妍认为二夫人不懂内情,睁大了眼道,“宛南与我说她父亲要回职的。” 二夫人不懂朝政,但也知道这世上有的是源源不断的人挤破了头要往上爬,打个浅显的比方,即便是后宅管家,任谁接手管了三年,有人想再拿回去不是自负就是愚昧。 “赞者是你三妹妹,定了就没跑了。” 秦侞妍被秦侞暮算计恼死了她,嚷着不肯,李嬷嬷快步进来打断秦侞妍,“长松院让书莲请夫人过去。” 二夫人估摸着这时候秦侞暮该刚刚从宫里回来用过膳,问道,“说是什么事儿?” 李嬷嬷犯了难,“书莲说,是三姑娘要您给淑静公主府上发一份及笄礼的帖子。” 秦侞妍豁地站起,愤愤道,“秦侞暮真把我当猴子耍么!” 秦侞暮知道秦侞妍会生气,可看她丫鬟都没带,赤红着眼掀开帘子时还是惊了一下。她刚走进屋,外面有急促的脚步追来,紧跟着书莲打起帘二夫人仪态端正地跟上来。 秦侞妍坐也不坐,眼里就秦侞暮一人,阴着脸发作道,“三妹妹平素和敏乐郡主一言不和就抽马鞭子,该知道她的性子。我却与她素未谋面她如何要来我的及笄宴,三妹妹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秦侞暮目光涣散了会儿,又想起在提及平南侯姑娘时敏乐郡主别有意味的笑,她定了下心神道,“我也不知,我就提了下姐姐请了平南侯姑娘来做客,她就说给她下帖子。” 这话秦侞暮在回老夫人时就说过一遍了,可老夫人没有什么表情反应,秦侞暮紧紧望着二夫人的神色,看她眉头略微蹙了一下,眼皮半掩,也是不知情。 屋内坐着的人都各有心思,一时无话。老夫人呷口茶道,“也不是什么坏事儿!怎么说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出什么大幺蛾子!我乏了,老二媳妇扶我进去歇息,两个姐儿先回去吧。” 大夫人闻风过来时,这边都散场了。秦侞暮与秦侞妍并肩走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什么,秦侞妍越说脸上越不好看,要不是还有大家姑娘的风度,就差一耳光抽到秦侞暮脸上了。 琴楠扯了秦侞妍的衣角朝大夫人的方向努努嘴,秦侞妍瞟到大夫人满面高台看戏闲情惬意的样子,抿了下唇,强颜欢笑的与大夫人问好,“我才听说伯母铺子上出问题了在回事处训人,怎么有空过来?” 大夫人还什么都没说,就被秦侞妍踩了痛脚,这两母女是分家出去太久,骄狂如斯! “你年纪小操的心可不少。”大夫人呛回去,“昨个暮姐儿回来的时候路上陷坑,借武安世子的光才没耽搁时辰,我听李嬷嬷过来了,把情况问上一问,好筹划备什么谢礼。” 就这么点事儿要问李嬷嬷做什么?秦侞妍听着就知道不怀好意。 大夫人定是从外院那儿听到了风声,秦侞暮不能任由大夫人拿着自己的由头去搅和,没得让二夫人觉着她与大夫人合起伙来挑事儿。 “母亲找李嬷嬷问什么?”秦侞暮不着痕迹地挡住去路,“二婶婶与祖母在说话,李嬷嬷陪着伺候怕不得空,母亲问我或问书丹不更清楚?” 秦侞暮立场摆得很鲜明,大夫人冷笑着哼了声,道,“暮姐儿反应过了吧?我若不知情,只当你是二房家的姑娘呢。” “侞暮不知母亲在说什么。”秦侞暮瞅着自己伸直的五指,风轻云淡地道,“昨儿路过小市街时瞅见路边新开了家糕点铺子,那里有卖木瓜糕,侞暮看母亲有些上火,不如让丫鬟买来败败火。” 第二十六章 野鸡 书丹伺候秦侞暮洗漱换衣,顾虑地问,“万一大夫人将姑娘扯到武安世子身上可如何是好?姑娘急躁了些。” 书鹊给秦侞暮拆发髻,她坐下摩挲着绷得发紧的额角道,“她能往哪儿去说?说外头去,她女儿要嫁不要?说祖母听,我又惧什么?她又拿捏不到什么证据,至多让李嬷嬷吃顿簟把子。” 书鹊梳好头端着铜盆出去了,书丹伺候秦侞暮午憩,她躺进被窝里,懒洋洋地打哈欠一面道,“不卖二婶婶这个人情,等李嬷嬷认了错,我才真是和武安世子掺和不清了。到时火烧到身上再说,可就晚了。” 书丹笑着不说话,捧了秦侞暮换下的衣服打了下灰,啪啦啪啦掉下两本书。适才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秦侞暮登时张大了眼睛,伸直了双臂喊,“给我给我,是我的书!” 书丹留了个心眼,捏着书线处抖落了几下才递给秦侞暮,秦侞暮埋怨地笑,“书丹姐姐这是做什么!我入宫时定郡公送给我的!” 书丹放了心,正要把衣服拿给小丫鬟洗,又回来道,“郡公爷虽说比姑娘大了十岁,但到底是外男又未成亲,姑娘还是顾防点好。” 秦侞暮默不作声,翻了翻手上的书,都是些野史趣闻,“我省得,不说这个。大姐姐说夫人铺子上出问题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 书丹会意,“我去打听打听。” “让书鹊去吧。”秦侞暮把书搁在床头,翻身朝里睡。 书丹夷犹着问,“那要不要顺道打听打听老夫人与二夫人说了什么?” 秦侞暮把被子拉过头顶,瓮声瓮气地道,“不用了,不过是劝慰她,郡主来了更招风,会来更多的贵夫人。” 秦侞瑶与秦侞芷一块儿在川露院绣花,老夫人给府里姑娘请了绣艺师父,每日都留有作业。 秦侞瑶今儿心情不好,扎了几回手,刚刚一分神又被扎了下,即刻把针和绷子摔在地上大声骂道,“什么劳什子!破落户!” 秦侞芷惯会捧脚,讨好地笑道,“妹妹既知道,何苦来生这个气?” “你知道什么?”秦侞瑶白了她一眼,“你就整日里捞着手看星星看月亮写两首酸诗,等着秦侞暮嫁了议亲,到时候再嫁个酸秀才!家没二亩地的,你当然不用费脑子了!” 秦侞芷不似往日那样厚着脸示好,嗫嚅了阵子低头继续绣帕子。 晓霞暗中嗤笑,又装什么清高了。她捡起被带翻的篮子,理了里头的彩线,然后拿了绣绷子,接着秦侞瑶未完成的那朵芙蓉一边绣一边道,“姑娘浑说什么呢。” 秦侞瑶随手摆开几盒胭脂,挨个儿挑了点往晓蔚手背上抹,“我浑说什么了!也不是我说五姐姐,五姐姐的出身能嫁什么好人家?京都里贵人一箩筐庶女也是一箩筐,我倒是没瞧见有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 秦侞瑶的拳头就像打在棉花上,说得再难听秦侞芷也没个反应,至多捻了帕子哭。可秦侞芷心里敞亮着,哭这一招使出来有没有作用也要看对象。 秦侞瑶又捡秦侞芷的痛脚猛踩了几下,心中不忿总算散了点,挑出一盒胭脂来道,“也不知怎么了,铺子近日送进来的胭脂就这一家能用。我今儿看秦侞暮抹的那个胭脂甚好,是她从哪儿淘来的?” 晓霞噘嘴,“谁知道?书丹和书鹊的嘴巴就跟被钉死了似的,许是在郡里买来的吧。姑娘要真想要,我去问问?” 秦侞芷的帕子藏了尾,拿剪子剪断线道,“听说仲父回来带了好些胭脂水粉,二房的嬷嬷总在仪门来来去去往外送礼,今儿不是大姐姐陪三姐姐去长松院的么,该是大姐姐送的。” 可不是这样么!二房向来就只把秦侞暮看在眼里,好似大房嫡女就她一个,看自己就跟看庶女似的! 秦侞瑶尖叫着把几上的叠碗通通扫在地上,秦侞芷挨得近,一壶茶水全泼在手上不说,砸碎的裂瓷崩了满脚,整个人活像被暴雨淋了个通透。 屋里的人一顿的手忙脚乱,秦侞芷贴身服侍的大丫鬟桐春和桐夏大气儿不敢喘,一个给她擦着裙脚,另一个拿帕子搓着她发梢沾的茶水。 秦侞妍慌了,下榻握着秦侞芷的手翻看了会儿,见没什么大事儿,舒了口气,“五姐姐倒是坐远点啊,丫鬟一时失了手也不会淋个倒头,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秦侞芷站起身,嘴唇抿得发白,“那我先走了。” 桐夏收了绣篮,把秦侞芷顺手搁在杌子上的绣绷子放进篮里。晓霞眼神顶好,上前拦住道,“也是我们不当心泼了茶沾湿了五姑娘的绣绷子。五姑娘不嫌弃,我们这儿有干净的,抵给五姑娘吧。” 说着把秦侞瑶未绣完的帕子跟桐夏换,桐夏往回缩,抬眼看秦侞芷,秦侞芷一脸煞白,半阖了眼不做声。 晓霞不屑地呵了口气,二话不说抢了绣绷子,“桐夏妹妹什么气量!我家姑娘拿好的与你换还不乐意,到底你成主子了?” 秦侞芷没等晓霞说完话,垂着脑袋出了屋,桐春桐夏赶忙给秦侞瑶福过别礼追了去。晓霞还有话卡在嗓子,犹不解气地拆着绣绷子道,“也不掂量自个儿,还在姑娘面前耍大脾气。” 秦侞瑶看着夹在青石板缝里的胭脂粉,手一甩泼了盏滚烫的新茶上去,袅袅的水烟盘旋而起,她面无表情地道,“今儿屋里砸碎的要补公中的,都记她账上。” 秦侞暮听着信儿已经是晚膳后了,若不是苓姨娘哭哭啼啼的来说,许是要到明儿早晨给老夫人请安时才知道。 苓姨娘二十四五的年纪,她是秦府里为数不多能读上两首诗的下人。大夫人生下秦逸年后,在老夫人多番暗示下才被大夫人从通房提的姨娘。 “原不该来求您。您身子也不好,日日吃着药。”苓姨娘哭得两只眼睛红的像兔子,不住吸鼻子,“可五姑娘忽然就病倒,奴婢补了六姑娘房里那套青秞刻莲茶具的亏损给公中,实在拿不出余钱来请大夫抓药。” 余下的话她不说秦侞暮也知道,大夫人肯定是不会管秦侞芷的,秦老爷淡女色,不是歇在晖景院就是歇在书房里。老夫人就更不说了,没什么大事儿苓姨娘摸她的边角都摸不到。 秦侞暮可怜苓姨娘做母亲的为儿女劳心,打发书鹊去开她的私库拿几棵参药过来。 府里都知道,秦侞暮的私库与老夫人的设在一处,现在秦侞暮没个大丫鬟管着钥匙,就让赵嬷嬷代管。 事情有了着落,苓姨娘脑中紧绷的弦一松越是哭得不能自持,眼泪浸透了整条帕子。屋里屋外的丫鬟被她的伤心感染,想起自己私下的不容易,一个个都红了眼。 院管马嬷嬷在院子里踮脚仰脖,鬼鬼祟祟地看了会子,趁着各院还未落锁走到门房婆子住的倒座屋给了她几吊钱,“我出去会儿,若回来晚了给我留门。” 第二十七章 操心 秦侞暮让书丹扶苓姨娘去洗了把脸,回来再坐下总算好了些,她喝了盏茶就要回自家院子,“眼看要落锁,不扰烦三姑娘,奴婢得回院儿去了。” 秦侞暮不留她,书丹不忍,拉住苓姨娘,“我看姨娘晚间也没吃好吧,这么晚了大厨房也不开火了,拿些糕点再回去吧。” “不碍事不碍事。”苓姨娘连连摆手要走,“累得你挂心。” 书丹无奈送了苓姨娘一段,回来说道,“又是哭又是饿的,一缓下来路都走不稳还不肯拿点东西。” 秦侞暮笑道,“你是心善了,叫外人看怎么想。她今儿求到我这来,是真的没法子了。若还提着东西回去,大夫人只当我们演苦肉计给她下绊子,我是不怕,苓姨娘与五妹妹可是越发不好过。” 书鹊怕门房落锁,一路跑着去的,赵嬷嬷听了只道,“你先回去吧,我问过老夫人就给请大夫来。” 书雁端着茶盘从屋里出来,看见她们两立在抄手游廊里说话,走上去两步不高不低地唤,“书鹊姐姐怎么来了,三姑娘有什么事儿吗?” 赵嬷嬷自转身走了让她们说话,书鹊左右看了看按着书雁的手臂问,“可打听出来了?” 书雁摇头,“跟老夫人说生意不景气,那是她自个儿的嫁妆,怎么好仔细问。后来老夫人与赵嬷嬷说起来,还担心县主给三姑娘留下的铺面都是让郡王府寡居的二姑奶奶在打理,也不知会不会缩水。” 书鹊不怎么信,“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铺子,好好的市面,我也没听说别家的铺子有什么不景气啊,不如让你哥哥上外头问问。” “也是。”书雁不大开心地道,“我也不常在屋子里伺候,就书丹姐姐和你被拨去青墨院才能在屋子里多待了几刻钟。” 书鹊捏了捏她的脸笑,“怎么了?是想我们了?” 书雁低头道,“听赵嬷嬷说,明儿或后儿就要牙婆领人进来,要放书丹书莲姐姐出去配人。” “怎么没个声响儿!”书鹊惊愕地瞪着眼,“配的谁?配了人还回来吗?” 书雁脚尖碾地,没精打采地道,“我也不知道,是大夫人忽然提起来这么茬事儿。三姑娘要选丫鬟了,正好趁着这回也将府里到年纪的丫鬟放一波。老夫人先也未考虑这些,说院里书丹书莲两个也没个人选想留一留……” 书鹊就差一蹦三尺高,低喊道,“不会是大夫人给荐了人吧!” 书雁目光幽幽,点点头。 秦侞暮都睡下了,让书丹重新点了灯,靠着迎枕问,“荐的谁?” 书鹊踌躇着望了望书莲,“也没说指着就是谁,只讲了几个人选,一个是三西街大夫人那茶叶铺子上的掌柜,三十来岁,没个孩子,打死上任媳妇后没人嫁给他。一个是花房肖嬷嬷的小儿子在四爷屋里当个闲差,每日给四爷上外头淘些小物件玩意儿,回来就伺候着那几只大棺头,还有个冯嬷嬷的侄儿……” “不说了。”秦侞暮头疼得厉害,打断她,“祖母怎么说?” 书丹坐在绣墩上,脸藏在阴影里,书鹊斟酌着答,“老夫人说再看看,不过我看八成是不能够的。” “你自个儿有人选吗?或你老子娘,给你看好人了吗?”秦侞暮坐起来问。 书丹声音低低的,“但听主子们的安排。” 书丹是家生子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除了她,一家子都在老夫人庄子上做事。书鹊倒好一些,她娘家里闲玩着,爹在老夫人的铺子上做个副掌柜,还有个弟弟跟着在铺子里做杂役。 秦侞暮知道自个儿还是小了,她不肯说,对书鹊使了个眼色道,“你们两今儿一块歇外头榻上吧,我有事儿再叫你们。” 那些外院的事儿,内院的丫鬟们也是听人说,真真假假的且不说,就算是真的,这几个人让挡回去了,还有下一波,书丹到底要嫁的。 虽然书鹊拿不准秦侞暮能管到哪儿,但书丹若心里有意向跟老夫人讨个恩典,自然比到处打听到处挑要好些。 一夜无眠,第二天天不亮,秦侞瑶就打上门来了。 秦侞暮在床上歪着,听外头院门被拍得是震天响,马嬷嬷来让门房婆子开了门,拦着不让进的书丹被秦侞妍抻直了手一个巴掌抽在脸上。 书鹊在门口看见,急忙与秦侞暮说了,秦侞暮本是往被子里缩装不舒服,掀被坐起来穿了鞋。 “三姐姐这不是起来了吗!”秦侞瑶跨进屋来,脸上有不符年纪的狠戾,“书丹姐姐也该是放出的年纪了,怎么,要出府嫁管事掌柜了,就得意了,说起话来也就没个章程了?” 书丹不回话,书鹊把她挡在身后笑道,“六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没个影的事儿,书丹姐姐与奴婢都是长松院的丫鬟,怎么都要等老夫人发话才作数。” “蹬鼻子上脸!”秦侞瑶又想给书鹊两耳光,可心底发虚,色厉内荏地骂,“给你体面是抬举你,你们还当自己多能耐了?” 秦侞暮不晓得秦侞瑶一大早的发什么疯,就算是自己告了大夫人的状也不痛不痒,她不该这样大的反应。 秦侞暮拉开梳妆奁,拿出象牙梳子自己梳着头发,“六妹妹怎么了?一大早的,厨房给你吃什么了。” 秦侞瑶不敢砸青墨院的东西,也不敢骂秦侞暮,憋得小脸通红道,“你为何告我母亲的刁状!五姐姐打碎了我的茶具,自个儿淋湿病倒了,又是大晚上的,母亲劳累了一天……” “六妹妹你找错地儿了吧?”秦侞暮呵呵笑着,“我又不是京兆尹,我可不听冤情不断案!” 书丹书鹊还好,屋外头听壁脚的马嬷嬷连着青墨院下人发出嗡嗡闹闹的笑声,在门边站着的晓霞怒从心起,指着马嬷嬷骂,“秦方家的!你再笑!仔细大夫人扒你的皮!” 马嬷嬷恼得差点要昏过去,这晓霞是猪油脑子吗,被这么一点名,是个人都知道自己是大夫人安插过来的人了。 秦侞瑶等人却尤不自知,看众人面色各异的陷入沉默,秦侞瑶认为这是杀鸡儆猴的效果,目带夸赞看了晓霞一眼,满身威风地道,“也不是说什么冤情,就是想让姐姐体恤一下母亲,既姐姐不耐听,我便不说了。” 马嬷嬷心中七上八下地看着秦侞瑶一行人出了院,脚下险些要跟上去,书鹊在檐廊下见了,噗呲笑出声。 等秦侞暮用过早膳,书鹊笑得花枝乱颤走进来,“我道是怎么个事儿。” 又跟秦侞暮附耳,“昨儿老爷歇在苓姨娘院子里。” 秦侞暮无语,这秦侞瑶还真是什么心都操。 第二十八章 管家 长松院檐廊下候着一群丫鬟婆子,秦侞暮笑着进了屋道,“母亲和二婶婶这样早,可曾用过早膳。” 大夫人坐得稳如泰山,动都不动,“我倒是刚侍奉母亲用了早膳,弟妹就不知道了。” 话里直白地说,同样是儿媳妇,你天天闲躺着想起来了就来溜达一下,也没个孝道妇道不会伺候婆婆。 二夫人打进来就丈二摸不着头脑被她好一顿排揎,在小辈面前也不停嘴,不甘示弱地道,“我不比嫂嫂,平素母亲手下的能人管着公中的铺子,不过按时与嫂嫂对对账。嫂嫂嫁妆不少可大抵是些财物,庄子田地又在辽东府娘家,京里的铺子也就那么一两间。我不同了,总忖着多赚一点多孝敬母亲些,自然没有嫂嫂清闲。” “又不是商贾家。”大夫人嗤之以鼻,“财银财银的,弟妹可俗气。” 二夫人回不出话,恨得牙痒。 她们争论间,老夫人冲秦侞暮招手,秦侞暮对着手心呵了下热气,搓了搓,拉着老夫人。老夫人摸摸她的指尖道,“早晨起来确实凉了些,手炉还是再拿起来。” 秦侞暮撒娇,“我一直抄在袖子里,就拿出来一会子,怪不妨事儿。” 二夫人找到了契机道,“我听说昨儿五丫头病了,也不知晓什么个情况,大夫来了怎么说的?要缺什么药材,自去我库上拿。” 大夫人被这么膈应,不善地道,“不比二房富贵,但姐儿吃药却还拿得出药材的。” 二夫人不理她,自顾说,“也不知怎么,都是秦府这一亩三分地,侞妍那丫头一年里难得生回病,就是个磕碰都少。这边三丫头三天两头的不舒服,五丫头也这样,倒叫人忧心。” 大夫人柳眉倒竖哪里能忍,二夫人赶忙抢白,“如今五丫头病了,三丫头的身子又不好,我昨儿说了与老爷听,老爷还是顾念着侄女儿的身子,让三丫头好好休息。我即便有私心也不好明说来拂了老爷的心意,不然显得我这婶婶做得多恶毒一般。” 秦侞暮心道有趣,这是又不要我做赞者了,又选到哪家千金了? 大夫人觑到老夫人晦涩的脸,嘴角翘了点道,“弟妹什么意思?当初可是你巴巴的来求了暮姐儿回来的,暮姐儿这么远坐着马车受了惊吓回了府,你一句好好歇息,就给撇下混弄了?” 二夫人心知自个儿的心思在老夫人眼里看得明明白白,也不遮掩,“我晓得累着了三丫头,这不一早来赔礼了。” 秦侞暮眼神落在李嬷嬷的手上,一摞的锦盒,最下面那个檀木盒里不知道装是什么,但光那盒子都能送人了,这么精心挑备,看着好似是怕惹恼了老夫人。 秦侞暮本身对及笄礼这事儿没什么兴致,既然二夫人将诚意摆上来了,然顺着道,“能帮着大姐姐我是高兴的,仲父与婶婶又是为我的身体着想,赔礼什么的,倒见外了。” 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大夫人挖苦的话噎在喉咙里,几不可见的嫌恶撇嘴。 正主表示无关紧要,老夫人没出声。二夫人没受到多少讥讽,舒意地展开眉眼,“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就越发让我不安,要好好补偿你才是。” 两人正虚与委蛇的客气着,书莲进来道,“宫里来了三姑娘的赏赐。” 昨儿就该到了,今儿才来。 秦侞暮闷着脑袋想不出门道,索性甩到脑后搀了老夫人往外去。 来的是童平欢的干儿子童简,这人圆敦敦的不似他干爹,一笑脸上两个酒窝。 除了上了明诏的赏赐,还有没过明道,额例赏的。 文书和地契一应收在匣子里,他递予秦侞暮笑道,“良田百顷,杭绸蜀锦百匹,金五百银三千。”停了稍,“后头这都是太后娘娘另外赏的,紫檀彩漆掐丝珐琅熏炉一顶,青花折枝花果纹四方瓶一对,喜鹊登枝金面盆一个,并蒂莲花琉璃彩珠靶镜一柄。” 大夫人与二夫人互相瞟了眼,眸子里俱是阴沉。 老夫人眉开眼笑,从手上褪下来不常戴的白玉镯塞进童简手里,童简收进袖子与秦府别过。 回到院儿里一坐下,老夫人就说,“赵嬷嬷把匣子捧上来,说是赏的明湖后十余里的那地儿,景好依水,我细看看,到底是哪块儿。” 大夫人与二夫人按捺不住,一个去接了赵嬷嬷手上的匣子,一个找出地契账簿展开给老夫人瞧。 三人一张一张翻过,两位夫人神情逐渐平稳下来,老夫人也是满意,“不错不错,虽然山包儿多产粮种地的沃田少,但山包上都种了果树,再加上暮姐儿嫁妆里的那些地呀,也足够了。我光这么说暮姐儿你也满脑子糊涂账,几时带你去看看。” 两位夫人没待下去闲谈的工夫,向老夫人别了礼,一道儿出去了。 秦侞暮送二人出了院子,回来信手从桌上拿了块蜜饯吃着道,“去看地,好啊,不过说到田地,我倒想见见我庄子上的管事和铺子的掌柜。” “你像什么样子!吃了再说话!”老夫人拿帕子给她擦嘴笑斥,“你怎么又想到看你的庄子铺子了?你姨母帮你看着,每年送了账簿给我,打理得极好。不过你姨母也不能帮你看一辈子,却是要叫人来见见你了。” 秦侞暮咽下蜜饯,喝了口茶冲了嘴里的甜味儿,“正是呢,祖母明鉴。广阳府的便罢了,姨母在那边看着也不用我管,就是京都这一片的,要见一见。” 老夫人怜爱地摸着她的头道,“依你,你看就这两日让他们到长松院来见你,可好?” 这是怕秦侞暮小压不住,要帮着树威。 秦侞暮自然乐意,“那祖母先教我看账,再要他们把这几个月的账簿交上来,若我能接下手来就修书给姨母,京都这片我自个儿理着练手。” 秦侞暮打小对女红不上心,病过后日日里写写画画,老夫人生怕她养成个闲情雅致的性子,到时嫁了人撇不出心思来打理嫁妆,让些腌臜人钻了空子。 现在看她这么积极学管家,乐得合不拢嘴,“好好,都教你都教你。” 第二十九章 挑人 午歇过后,秦侞暮让书丹去拿衣裳,书鹊给秦侞暮梳头一面道,“问了几个时辰也不开口,到后半夜就开始哭,我好说歹说才松了口。可说出来这个人,倒比大夫人说的还不靠谱。” 秦侞暮转着簪子的手慢了下来,认真听着。书鹊叹气,“说是上回在郡里庙会,看上个卖头绳、络子的货郎。” 秦侞暮满头黑线,“是长得俊俏?” “确实是。”书鹊手上翻飞,中肯地评价,“长得当真不错,所以我也有印象。好像就是郡上的人,庙会上好些女子都对他熟识上去搭话,围得水泄不通。” 秦侞暮屈手成拳,烦躁的在桌上叩击,书鹊退了步检查头发哪里有扎得不好,“难怪她怎么都不肯说了,长得俊俏又是做货郎的,这样的人多走南闯北的心思复杂。就算是求了老夫人恩典,让书丹脱了奴籍嫁给他,书丹老子娘不定同意。可要将那货郎招到府上做仆人,不说人肯不肯,来历不明的也不敢要。” “要先问问那个人。” “啊?”书鹊呆怔了一刻,犹豫地道,“姑娘要促成这事儿?姑娘,我多一句嘴您别不爱听,书丹一家子都在庄子上做事,就指望书丹在府里嫁个管事或老爷少爷跟前的小厮什么的,得了体面接着做管事娘子。他们不会同意的,姑娘您要真弄成这事儿,他们脸上不说心里怕是要怨您的。” 书鹊说得很对,可秦侞暮有点不甘,“但好歹要问问那货郎,万一他也真有意呢?” 三姑娘戏文看多了,书鹊这么想着,耐心解释,“姑娘您想想,他们愿不愿意又能怎么样?那货郎不愿意或定亲了,各嫁各娶皆大欢喜。万一他要真看上书丹,这事儿成不了,那就真祸害一辈子了。现在还早就是个念想,趁早灭了这心思,还能救呢!” 两人就在窗下梳头,窗子撑开能将整个院子都收在眼底,瞧见书丹与马嬷嬷从耳房出了来,秦侞暮压着声音快速道,“你还是把利弊跟她仔细说道说道,再问问她,到底有没有那么想嫁。” 书鹊一时不知什么滋味,感觉三姑娘与书丹都傻傻的,心里却又酸涩涩的。 马嬷嬷送书丹到门口就溜了,书鹊拿梳子将秦侞暮的发梢梳顺问,“马嬷嬷说什么呢?” 书丹精神很不好,把衣裳搭在屏风上慢慢地道,“早上不经姑娘的意就开院门的事儿怕姑娘记着难为她,所以硬要给我塞了个荷包,求我跟姑娘说说好话,我不要缠了我好半晌。” 书鹊讥讽地笑道,“不开门是怕得罪大夫人,开了门后又怕得罪姑娘,她这人真的是……” 院里的小丫鬟在门外转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在外头小声地喊,“姑娘,您回来前,外头晖景院的一个洒扫丫鬟来说,冯嬷嬷让书丹姐姐收拾收拾东西,给姑娘磕个头就上长松院去,下午院儿里就要进新丫鬟啦。” 屋里两个丫鬟僵了瞬,别了脸啜泣起来。 牙婆子虚坐在杌子上腰也僵了脸也笑僵了,心想这韶元乡君好大的排场,家里的长辈就撂下事儿干在这儿等她。 大夫人等得也窝火,奈何老夫人与赵嬷嬷好不惬意在聊天,不好发作。 秦侞瑶就没大夫人的道行了,手边的茶续了好几盏,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坐如针毡,终于忍不住,不顾大夫人的阻止问,“祖母,三姐姐什么时候来啊?我茶水都放凉几回了,该催一催吧?” 老夫人面露疑惑,“还没来?赵嬷嬷不是使人去叫了吗?该是有事儿绊住了,你今儿早上不是去过她院子么,没见着什么不对吗?” 秦侞瑶上身往后抻了一下,磕绊地道,“我不知道……那,该是有,有什么事儿吧。” 老夫人点头笑,“那就叫人去催催。” 赵嬷嬷让门外的小丫鬟喊了耳房里打络子的书莲到跟前来,“谁去请三姑娘的?怎么去这么久?” 书莲不知所云,赵嬷嬷是出来过一趟去小厨房拎了壶水,书丹眼光扫过里头坐着的大夫人,打好腹稿道,“回嬷嬷话,是让临时顶书鹊差的初芳去的,去前我让她顺便去取了苓姨娘给老夫人做的鞋,她可能是先后跑错了。” 初芳是秦贵成的二女儿,秦贵成管着公中的铺子,他婆娘管大夫人的库房。大夫人眼睛余光落在赵嬷嬷的脸上继而转向书莲,不自觉夹起眉头。 怎么?对我提的亲事不满意么?就你一个要放出去的丫鬟还有的挑?还想着反咬我一口不成? “那换个人再去催催。” 书莲得了赵嬷嬷的眼色,出去叫了门房上闲坐的婆子,“去请三姑娘过来,大夫人与六姑娘在这儿等着三姑娘挑丫鬟呢。” 秦侞暮可不清楚大夫人与秦侞瑶等了她半个时辰的事儿,自认是赶着来不拖沓的,可迎头扑面的怨气让她有点懵,“怎么了?我来迟了?” 牙婆谄媚的话就要冲口而出,奈何周遭的气氛太冷,不敢张口。 大夫人一眼就发现秦侞暮后头空手跟着的书丹,满肚子的邪火直冲脑门,“书丹还不收拾包裹,在府里等着做什么,是肖想谁呢?还是捎信丫鬟没说清楚吗,就那么两个字也说不清楚不如拔了舌头卖了牙婆!” 话里也是恶毒,到了年岁还不放出去的丫鬟还能配给谁,只有配给府里的主子了,这是要给书丹扣高帽子了。 牙婆腹诽,别扯上我! 秦侞瑶心里拼命鼓掌,指桑骂槐,骂得好骂得好!这些臭丫鬟都发卖出去才好! 书丹就算是下人,也是个清白姑娘家。她刚入府就被分到长松院,从洒扫做起,靠伶俐本分得了赵嬷嬷喜欢,一步步提上的一等丫鬟。虽然苦累过可长松院嚼舌根子的少,出院去,别人也高看几分,从没在谁嘴里听过这样羞辱的话,当即捂着嘴哭了。 书丹怎么也领着长松院的月钱,赵嬷嬷想说话,老夫人摆手,她重重呼了口气袖手一边站了。 秦侞暮不紧不慢的给书丹擦眼泪,“不知母亲什么意思。我过来就是想与祖母商议一下,丫鬟可以先挑了院里放着,书丹得再跟我一段时间。之前白云观上就是书丹书鹊伺候的,若临时换了人怕祖父不同意,那我上了山再用谁去?” “还是……”秦侞暮斜扯着嘴角,盯着阴沉的大夫人笑,“母亲上山去与祖父商量商量?” 大夫人嫁进秦府是老太爷修道之后的事儿了,当初老夫人选中冯家让人去观里问问意见,话没说一半让老太爷赶了出来。后来冯家从辽东府千里迢迢将大夫人的家当嫁妆抬来,押运的管事要上山给老太爷磕头,结果观门都没让进。 这些事儿大夫人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连带着前几日秦侞暮转述的那句世道浊污也没能忘。 瞅着落了下风,秦侞瑶噤声往椅子里缩了缩。 大夫人从牙缝里慢慢蹦出字,“是要斟酌一下。” 赵嬷嬷藏不住笑埋了头,老夫人喝着茶,嫌不够热闹似的添了把柴火,“不是说老二媳妇要来帮暮姐儿挑丫鬟么,老大媳妇让人去请吧,牙婆也是做时间生意的,别耽搁了。” 秦侞暮哪敢由着老夫人这么玩,忙道,“还是不请二婶婶来了,虽然大姐姐答应我了,但二婶婶也主持中馈,怕不得空。” 老夫人不说话,手中的茶水一漾。 整日整日的来添堵,是该给她们两个找点事儿干了。 第三十章 发作 照老夫人的意思,总共要挑近二十个人,青墨院就得分去八九个左右。 大夫人的手抽搐了下,小心翼翼地笑道,“青墨院里本来就配了两个打杂的小丫鬟和两个洒扫丫鬟,不至于都要朝外挑。” 十来个丫鬟吵也吵死了,秦侞暮想想都头大,“也不用那么多,不说我院里没那么多事儿让这些丫鬟做,就是这么多人,也住不下。” 这话好像点到了老夫人的灵光,她眉一抬笑了,“按例来是要配这么多丫鬟,不是铺张浪费,是暮姐儿也要往外头走动,少了排场要人笑话的。若住不下,就把你青墨院扩一扩,修个三进深的院子就好了。” 赵嬷嬷在旁边提议,“青墨院要扩个三进深就跟六姑娘抵墙挨着了,我看不如修个二进深,后面建个小绣楼小彩楼什么的,下头开个明间会客,上头做闺房书房一类。” “好主意好主意!你想得周到就这样办!”老夫人猛夸赵嬷嬷,又看着大夫人道,“等暮姐儿上了白云观,就让老大去打听司天监和御察院的意思,末了你请了黄历,看看哪日宜动土,把青墨院捯饬捯饬。顺便府上哪里要修缮的也一并弄了,” 完全没有要商议的意思,大夫人也没有显出不高兴,“是呢,侞芷和侞瑶的院子也要弄一弄,上回她们两说想在院里辟块地做个花房,我寻思挤得慌没能应。” 就是也想扩院了?放在以往老夫人中立不倚,也答应了,今儿却不能,“花房府里没有了?还要在院子里建一个?岂不是又要再找个侍弄的花婆子?不是我不应,瑶丫头没定性,有建花房的工夫,你不如给支个秋千架让她玩玩也罢。” 老夫人很能拿捏准小姑娘的心性,尽管大夫人沉了眼不乐意,但秦侞瑶极开心,“真的吗祖母?我能自个儿挑支秋千的地儿吗?” 大夫人眼神警告她闭嘴,又道,“都是府上嫡女,只怕侞瑶差那么截儿,让逸年不好看。” 老夫人好些年没在人前被这样顶撞过,就是之前县主在府上,遇着什么事儿不妥,都是私下里来与老夫人商榷。你一个辽东府户房的庶女,谁给你的胆子下我的脸!谁给你的胆子拿秦府嫡子来给你当枪使! 秦侞暮见势不对,让书丹打发屋里的丫鬟都出去,请了牙婆外头吃点心。 老夫人手中的佛串儿紧攥,肃穆地看着大夫人,“我听过公子哥儿挣军功的考皇榜的,倒没听过哪家公子哥儿的脸面要家里姊妹来挣!怎么?出门要把妹妹别在裤腰带上了?” 大夫人那话不是什么难听的,相反还有着几分道理,老夫人的怒气乍起根本就不及反应。 “还是你冯氏觉着我秦府苛待你了?那我倒想仔细问问你,芷丫头的病是怎么个回事儿,应了老二媳妇那话,同一亩三分地,偏就暮姐儿和芷丫头怎么生病就没断过!” 言语诛心,大夫人即刻站起辩解,“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苓姨娘身子弱,芷丫头生下来就不好。暮姐儿在府上什么事不是头一份儿,逸年都不及她!她生几回病不说公中的珍贵药材,单我库上的老参都拿尽了,每日喝水一样伺候暮姐儿喝着。媳妇主持中馈这么些年,拿不出多余的钱财给逸年侞瑶整整院子,如今借暮姐儿的势修个花房也不成,媳妇心里实在苦!” 秦侞瑶在老夫人与大夫人之间,站不是走不敢,秦侞暮看不过眼拉了她一起,立在赵嬷嬷身边。 老夫人气极反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芷丫头是怎么病的,我秦府苛对的,住不上好院子的侞瑶又做了什么,苓姨娘补公中的钱又到底补了多少。” 秦侞瑶一晃,秦侞暮斜了她眼没动作。 大夫人惶然着哑口无言,老夫人心头火儿不散,闭着眼声音如一月的寒风刮过,“还有秦石一家。” 未料旧话重提,掀开觅雪的事儿,大夫人悸然嘴型要动,老夫人手一挥,虎口套着的佛珠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响儿,“我懒得听,你那些话留给菩萨听。” 这句极重,大齐朝几乎家家信佛信道,大夫人心底发凉,再不发驳言。 赵嬷嬷有体面也不能来和主子的稀泥,秦侞瑶若懂,这时替大夫人给认个错讨个巧也就混过去了。 但秦侞瑶好似站着睡了过去一样,秦侞暮用手肘捣她的小臂,不防她扯着嗓门嚎哭起来。 一声高比一声,听得老夫人额角抽疼。大夫人没得老夫人的话,在原地待着,又是心疼又是被秦侞妍慌惧的哭声带染,红了眼。 秦侞瑶小脸上湿漉漉的,哭了会子,眼睛就红肿起来分外瞩目。秦侞暮原硬着脸不管,此时瞟见了顿时心软得不行,弯腰帮她擦擦脸,搂在怀里拍着背哄慰,“妹妹乖,不哭不哭。你过去与祖母认个错,往后再不与五妹妹使性子,祖母就不生气了。” 那岂不是承认自己故意欺负了秦侞芷? 秦侞瑶哭得更厉害,豁地推开秦侞暮,赵嬷嬷急忙伸臂,挡住后倒不稳的秦侞暮。 老夫人彻底没了心情,“冯氏带着六丫头回去吧,这边儿挑过了,牙婆再去你晖景院。” 秦侞瑶抽泣着跑去,撞进大夫人怀里,大夫人面上凄戚行了别礼抱起秦侞瑶退了出去。 秦侞暮坐在脚踏上,握拳轻轻给老夫人捶腿,“祖母难过了?” 老夫人拉起她坐在自己身边,揉捏着她软软的手掌,“难过不至于,只是心里琢磨着二哥儿和四哥儿,想让你父亲去打听打听,使他们出去求学。” 秦侞暮了然地道,“这倒是,有远向的哥儿没得在府里拘养着的,要出去见见世态。父亲可打听着,我回了观也问问祖父。” “好好好。”老夫人总算有了丝笑意,“你祖父心底门儿清,你能让他开个口,比你父亲到处瞎抓好得多。唉……快不耽搁了,让牙婆领人进来吧。” 秦侞暮笑着讨赏,“那我帮祖母这么大个忙,祖母可能把书鹊姐姐让给我?” 赵嬷嬷在旁边哎哟一声,“三姑娘真是个鬼机灵!” 老夫人将佛串缠在手腕上,也笑,“她现在********给你鞍前马后的,我巴巴要回来,你们还不恼我?给你给你,祖母这屋里,但凡你看上,说来我没个不应允的。” 秦侞暮窝进老夫人怀里扭着,“祖母最好了!” 第三十一章 调动 秦侞暮最后只挑了四个丫鬟,赵嬷嬷跟着一同劝了,老夫人面上答应着,心里想等院子扩修好再把剩余的丫鬟补进去。 这四个丫鬟入了青墨院,院里原来的丫鬟都要往上进一级。而除了书鹊,秦侞暮身边还缺着的一等丫鬟万不能轮到外来人做,只能先空着,等老夫人在家生子里梳几遍再提。 马嬷嬷和书丹书鹊招呼了院里的丫鬟,站几溜排在堂院里训话,秦侞暮明间坐着听。 训过了,马嬷嬷哈腰在门边儿问,“姑娘您看怎么个调动法儿?” “比着例来。”秦侞暮手里翻着赵嬷嬷理出来的,生手能看的账簿,浑不在意地道,“新来的四个顶了之前三等洒扫打杂的差,那顶下来几个升到二等,领进来我看看。” 秦侞暮回来也有几日,还没能把人认全。 这四个丫鬟在青墨院待了月余了,都是一样的个头规规矩矩站着,看着大夫人也是花了心思的。 右数第三个低着头,粗看圆脸菱嘴的,秦侞暮望着眼熟,书鹊被抬了青墨院的一等丫鬟,正是高兴,笑着道,“姑娘记性好,今儿上午就是她来报的信儿,唤作凝贝,老夫人让调进院儿的。先是在公中库房里做事,后来管姑娘院子外连着莲花桥那块儿的洒扫,很是利索。” 秦侞暮把账簿搁下道,“那就照她的名字,自右往左,凝白、凝素、凝贝、凝皖。先跟着马嬷嬷学规矩,我也没个时间与你们些下人勾心斗角,青墨院规矩简单的很,听话就赏不听话就滚。届时我养完病回来,书鹊筛一遍,就定下来。” 歇了下,按着马嬷嬷的手站起来接着道,“马嬷嬷,这事儿你做得?做不得,也要与我直说,我体恤你。” 秦侞暮的手就软软地搭在马嬷嬷腕子上,马嬷嬷却像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都要喘不上气,“奴婢做得。” 秦侞暮当然不信,笑着道,“那我就等马嬷嬷的好消息,别让这几个丫鬟晚上做针线,若是灯暗熬坏了眼睛认不得人,那我可找你的麻烦!” 马嬷嬷唯唯诺诺地应下,自去安排丫鬟们住宿。 秦侞暮去了东梢间练字,书鹊收了账簿与书丹在东次间里做绣活儿说悄悄话。 书丹本来是今儿要放回家,在家里绣自己的嫁妆,秦侞暮允她不做事儿在院里专心做女红。 书鹊帮她把枕巾绷好,拿着花样子商议,“我觉着这个鸳鸯绣上去好看,再用另一个样子上的并蒂莲,你看,绣在鸳鸯的尾巴边,或中间也好。你看着好不好?不如问问姑娘。” “她知道什么。”书丹小声打趣,“她终日就晓得写那两个字,到时候她的嫁妆不还苦了你们。” 书鹊分着彩线道,“说得是,我打算过那么一两年,就跟赵嬷嬷提一下,姑娘的嫁妆是要早点绣起来。” 两人笑了会儿,书鹊一边缝着秦侞暮贴身穿的袜子,一边瞟了书丹,轻轻咳了下问道,“这么说来,你的亲事,到底怎么个想法。” 书丹把线穿过针眼,拿针在头上蹭了下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用,我家里你不是不知道,能允我?” 书鹊是很怕麻烦的,做事一向是有捷径绝不会绕路,可今天她看着书丹黯然的脸,嗫嚅着说,“如果你真有意,姑娘愿意帮你打听一下那人的身世,怎么着也要问一问。” 书丹出乎意料,望了书鹊,书鹊没在她眼里看见欣喜,皱了眉,“怎么?也不是特别喜欢?” “不是。”书丹转回眼,呆呆凝视着绣绷子,“没什么用,我自己知道。我撇不出秦府去,撇不了我家去。对了,院里头丫鬟不还有缺儿么,我妹妹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你帮我去跟姑娘求个恩典?” 如今是大夫人掌家,她们这些老夫人院儿里的丫鬟,没个背景放出去绝不可能再回府里来,多半就是在家里闲下来侍奉婆婆操持家务。 书鹊不同,她这个年纪正正好,不出差错要跟秦侞暮一辈子,到了夫家不抬做姨娘也是要盘了头回去做管事的。 这是做丫鬟最好的出路了,书鹊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占好了。书丹的针扎在枕巾上,掩面隐忍地哭了。 书鹊乱了手脚,她拍着书丹的背,横下心道,“你妹妹的事儿不用我说,姑娘心里都记挂着。再说你亲事,你到底想如何,只要说了,我一定帮你!姑娘与我讲了,你要真想嫁,再不成都帮你弄服帖了。” 秦侞暮练字都是站着的,她听见声响整个人就差歪倒在书案上,从门口外看,书丹伏在书鹊怀里肩膀耸动得厉害。 书鹊迎着秦侞暮的目光点点头,秦侞暮叹口气把毛笔丢进笔洗里,发出‘啵儿’的响,黑色的墨一圈一圈染开。 用膳时只书鹊一人伺候,马嬷嬷颠颠儿跑来让秦侞暮婉拒了。秦侞暮在自个儿院里不讲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马嬷嬷来了实在拘束。 书鹊有点装不住事儿,忧愁的给秦侞暮夹了箸新笋,“姑娘看,托谁去打听?” 秦侞暮不爱吃笋,但倪大夫来给秦侞芷看病,顺道给秦侞暮号平安脉时说了,身子不好就不要挑食。 秦侞暮瘪嘴把碟子里的笋吃了,“等我铺子庄子上的人来,挑个能做事儿的,或你来说或我来,一样的说法。就道那货郎卖的络子新奇我很喜欢,问怎么打的能不能买下法子。” 书鹊神游天外,又给秦侞暮夹笋,“嗯,姑娘这说法可行。我现在不晓得怎么了,又担心成又担心不成。”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不吃这个,别夹了!”秦侞暮拨开笋,另一只手扇了下书鹊的手背,“对了,五妹妹今儿好些了吗?” 书鹊回过劲儿,给秦侞暮换了碟子,“五姑娘凉着了,还有点儿咳。听凝贝讲,去长松院时,苓姨娘来了趟,说吃着您送去的枇杷膏好多了。” 说完看见秦侞暮偏着脑袋咬筷子思索着什么,书鹊哭笑不得,扯她的手,“姑娘您干什么呢!” 秦侞暮赧然放下筷子道,“等会儿去看看五妹妹吧!” 第三十二章 换书 凝白来回话说秦侞芷一早睡下了,秦侞暮只得作罢。现在天越暗得晚了,秦侞暮躺着也睡不着,在抱厦里看外头的小丫鬟踢毽子。 书鹊坐在门口的杌子上,就着光打络子,秦侞暮懒懒地瞧着道,“这个攒心梅花络子看你一点一点地打,拿出来几回了,干什么使的?” 书鹊被她打岔,绕错了步,往回拆着,“前儿不是给您做了个荷包么,这络子下边儿留上几缕分成两股,串琉璃珠子或白玉珠子,坠荷包上给您压裙可好?” 秦侞暮照书鹊的描绘想出样子道,“白玉珠子好一些,记得我之前好像有一件衫子,拿白玉珠子缀的菊花,你去找找拆下来就是了。” 书鹊笑道,“是不是去年您生辰宴上穿的那件?” “好像是的。”秦侞暮百无聊赖地支颌看着踢毽子的凝皖,那丫鬟瘦伶伶的却很是精通这个,拐踢绷踢磕踢花样儿不歇,丫鬟们将她围了一圈欢笑着数她踢的数儿。 书鹊现在管了秦侞暮的首饰碎银,可衣裳的钥匙还在马嬷嬷手里,她络子打得快眼见等着穿珠了,犹豫了会儿,将络子搁进绣篮里,另又打一个,“等明儿吧,省得这时候让她开柜找,碎念几天。” 秦侞暮掩嘴打哈欠,揉揉眼睛道,“来回不急。让打水来,我困了。” 书鹊刚应下起身,看见门房婆子点了院口的灯笼,秦逸晋跟着书雁进了来。书鹊连忙把东倒西歪的秦侞暮拽起来,“二少爷来了!” 秦侞暮懵了会儿,抚下袖子迎了出去,“二哥哥这是为什么来?用过晚膳了吗?” 书雁送到了就回去复命了,而秦逸晋站在檐廊下笑着没有开口。 他幼时养在长松院,得老太爷的启蒙,容貌举止素来落落大方,今儿却有点羞赧局促。 秦侞暮被逗乐道,“二哥哥鲜少来我青墨院,进屋说话吧,母亲新送来些老君眉还没开,让哥哥尝尝。” 书鹊闻弦知雅意,退了去沏茶。 秦逸晋进了屋坐也不坐,开门见山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听闻妹妹这儿有几本野史,想与妹妹讨一本来看。” 秦侞暮怔愣间,他拿出两本游记递过来道,“不会平白借,拿这个与你换可好?” 秦侞暮哭笑不得问,“哥哥打哪儿知道我这有书看的?不说清楚,我可不借。” 秦逸晋为难的来回走了几步,把游记搁在秦侞暮手边的小几上道,“妹妹聪慧,我也不骗妹妹,只是你可不能往外说。” 得了秦侞暮点头,他终于坐下道,“是武安世子,听了定郡公说,祖父观上有很多藏书,甚为有趣,若不是让你借走了可以让武安世子一读。哪里知道他就记着了,和梁世孙找了冯怀徽来说项,我还以为是冯怀徽要读,一口就答应了,谁承想……” 冯怀徽是大夫人的大侄儿,好似是前年考上举人,去年冯府托秦老爷帮他入了国子监,冯府给他在京都东南边的樟南街里买了个三进深的院子,让他一心考榜。 弯弯绕绕的,秦侞暮盯着小几上的游记,又抬眼看秦逸晋,“哥哥还说不唬我,那你说,这书到底是谁的?” 秦逸晋呐呐无言,原当她小,话里露一半藏一半,就寻思能瞒过去,万般无奈下他破釜沉舟地道,“哎呀,祖父叫妹妹吃了什么,怎么就这么不好说话了?这游记是武安世子给我的,我一整天都在琢磨怎么跟你借书也没翻,反正朝你借的野史也是祖父的,碍不着妹妹的闺誉,不然我也不敢张这个口。” 当然碍不着我闺誉了,那都不是秦府的书,我要随意借出去,主人朝我要了我拿什么还。 秦侞暮猜测着拿起本游记翻找了会儿,果然在末页发现了一枚红章印记,她眼里的笑意霎时就像一汪涌泉,止不住的向外冒。 秦逸晋被她一笑迷了眼,屋里尚未点灯,窗还支着,天空的余亮混着廊下灯笼幽黄的光似绸子般淌进来,滑过她的脸。一个黄口年岁的小姑娘,单手擎书,露齿浅笑,螓首微垂,却恍如上了彩的一幅仕女图。 他神思滞了瞬,眼光略沉,亦庄亦谐地道,“妹妹找见什么了,这么高兴?” 秦侞暮笑着偏头,看见他的表情,心中一突,面色不显指着游记上一处道,“我记着上面这个姿色迤里的里,好似不是这个,哥哥看看,是不是缮写的人抄错了?” 秦逸晋顺着秦侞暮的指尖看罢,也笑,“这个词这样写也是对的。” “是吗?”秦侞暮撅起唇,“我竟以为我这么厉害了,能找出你们都没看出的错处。” 秦逸晋忍俊不禁地拍拍她的头,“你是厉害,上次你作的那个破题,就比我好。” “我浑说的!”秦侞暮若无其事地放下书,笑盈盈地道,“哥哥思索得比我远,自然作的比我缜密,我混不想后面要作什么,肯定是捡好看大气的说。” 秦逸晋笑出声,“我就是这么点容人的气量都没有了?” “妹妹说的可都是实话!”秦侞暮侃然正色地道,“这么说起来,今年秋闱,哥哥要试试吗?” 这正是秦逸晋的心事,他愀然不乐,闷声道,“我是想试试,考上生员两三年了,也没下过场。程夫子却说再等等。” 大齐的名士多,秦侞暮也摸不清程夫子是谁,她摩挲着腰间挂着的玉佩提议,“夫子想来是盼望着哥哥一击而中,侞暮倒觉得未尝是什么好事儿。凡事都顺风顺水的,一旦栽了跟头,可糟糕。哥哥有意就去试试,虽然没多久了,也不用诸多压力,反正哥哥天资聪颖,若不过来年再战就是了。” 夸得秦逸晋脸上臊红,可这番话倒叫他放下几丝担怕,“妹妹说的在理,我原也想过,只是怕白考一场,旁人看了笑话。那我再找大伯商议商议。” “你先等等。”秦侞暮进了西梢间拿了那两本野史,“我整日闲来无事看得快,这两本又薄,今儿晌午就看完了,哥哥索性一起拿去吧。” 秦逸晋着急去找秦老爷,胡乱把书一卷揣进衣襟里,道过谢去了。 书鹊在茶水间门口看秦逸晋急匆匆的往外去,狐疑地拐进正屋来。不知何时秦侞暮自个儿点了灯,灯罩撇在一边,正捧着书凑在火光下,满脸暖色。 第三十三章 期盼 这是大夫人在外院的回事处,老夫人借来一用。秦侞暮明事以来,第一次见西忠郡王府的人。这一屋六七人,都是郡王府的世仆,他们与老夫人倒很熟识,一一上来见过礼。 秦侞暮就站在老夫人身边,也没人打量,看上去都稳妥本分,可秦侞暮总觉得这些人哪里怪怪的。 老夫人却不认为,她让赵嬷嬷给几个年纪大有体面的管事引了座道,“今儿也不是交账的日子,难为大家伙儿走这一趟。” 左下首坐着头发半白的微胖老人,瞧着还要比老夫人大上几岁,他不苟言笑地道,“您言重了,您一年里也鲜少叫上我们几回,就是天上落冰雹子我也要过来的。” 郡王府的人向来都是嘴甜又勤恳低调,老夫人惯喜欢与他们打交道,温温和和地道,“却是难为大掌柜你们了,只是暮姐儿长大了又聪慧,寻思着管事掌家现在也得让她学着了,迟早是要与你们交道,所以让你们来见一见。” 秦侞暮如再长高一点,她就会发现原本都低头垂耳的众人之间,突然腾起来一股无形的躁动,像被温火逐渐煮热的水。 而这个大掌柜,老夫人与秦侞暮提过,之前在郡王手下做事,是个极有体面的。郡王府是皇支,府中的仆人都沿袭本姓,但这个大掌柜,郡王脱了他的奴籍,赐以齐姓,名仲申。陪嫁县主之后,京都的一应庄子铺面的事务都是他统筹汇总。 齐仲申稍一抬起松搭的眼皮朝秦侞暮望去,秦侞暮正等着,与他见了半礼,他行动不便,坐着回礼。 还尚未看清他的模样脸色,他沉下脸嘶哑着道,“老夫人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姑娘是长大了,我昧看一眼,与县主有几分相像。” 老夫人笑瞟了秦侞暮道,“大掌柜好眼力,暮姐儿是眼睛与鼻子像县主,照我看,若脸盘也像就更好看了。” “姑娘还有长。”齐仲申咳嗽了几下,喝口茶缓了缓,“不论像谁,现在就出落得好,往后也只怕是更好。” 秦府的姊妹里独秦侞妍长开了,但看胚子个个都是好容貌的,老夫人最爱听的就是别人夸自个儿的孙子孙女,乐得合不拢嘴,“大掌柜的嘴是菩萨面前开了光,一说就灵,我自然信的。好了,你们来得辛苦也不闲话,早些将账看了,你们也歇息歇息。” 这个账对得十分详尽,出入支与结余,明项暗项都有记述,老夫人哪里有疑惑指出来,那齐仲申一听就能说出子丑乙卯来。 秦侞暮看不懂这记账的样式,那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她目眩眼花,就听赵嬷嬷在耳边小声解释。 自年后,光是京里的四个多月的账,对了一整个上午,老夫人花了精力累得不行,“还有城郊北边儿那个庄子,我就不看了,劳大掌柜照顾暮姐儿看看,我要回去歇一歇。” 说着老夫人留了从自己庄子上特意找来,做采购的秦真家的陪同。 城郊北庄子上有齐仲申一个小院子,他日常就在那儿住着,管事掌柜要找他回事儿,也在那儿。这还不到收作物的季节,庄子上的账也不过是零星几笔。 老夫人是做完了正事儿,给秦侞暮说话,大家增进感情的机会。秦侞暮心里感激,但对着一屋子的男人也有点尴尬。 书鹊扶着秦侞暮在罗汉榻上坐下,秦真家的笑着双手擎了账簿给秦侞暮看,庄上的账分了两本,一本记庄田的收成交易、日常支出,一本单辟出来的放债支出,二者相合才是总盈亏。 秦真家的也是管庄子的,账薄一拿在手里就清楚了,这恐怕是为给秦侞暮看懂,故意重新分开做的账。郡王府的人也算成了精,听老夫人的意思,也未挑明了说,他们却猜得这样准。 秦真家的暗自啧啧叹服,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利索的账!三姑娘您看,这个叫四柱结算,分旧管、新收、开除、见在,就是现在朝堂里头的官老爷们也用的是这一套算法。” 总的不过添添减减,秦侞暮要来了算盘,比照着秦真家的详细解释,照账面打了遍算盘。又单拎出收成入项按市面价算过,得出每亩田地的产量,别的她也不看,把算盘珠子拨匀了道,“这么看,反季的蔬菜长得倒不错。” 众人都当她小,被她一连串的动作整得有点发愣,齐仲申手里的茶盏也端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喝一口,却是凉了。 书鹊给他换了盏新茶,他谢过了,吁一口气道,“姑娘是真长大了,今年是不错。城北这个庄上搭了棚子,出来的蔬菜卖得比肉还贵。以前是专往府上送的,后来……后来闲置了,管事来问我怎么办,我琢磨着拆棚子也是笔费用,不如继续种着让卖了去。” 秦真家的收了账,书鹊请她在外院管事等回话时小坐的抱厦喝茶。 秦侞暮看着自己的膝头,神游了会儿道,“以后就还是送府里来吧,开春这么久也没吃多少新鲜的蔬果,尽是地窖里头的干货,不如住庄子上的。” 齐仲申从来都是笑比河清,也不知是被秦侞暮的埋怨逗乐了,还是怕自个儿一直板着脸吓着她,弯弯眼道,“这话不错,常吃那些干货,上火。姑娘要得空,上庄子上看看走走,动动筋骨才好。” “您说的是。”秦侞暮感受到他的善意,回以笑容,又道,“大家伙儿赶路也累了,晌饭也该摆好了,吃过了都歇一会儿再走。” 一个中年管事要搀齐仲申起来,他挥手道,“你先去,我还有事儿跟姑娘唠唠。” 书鹊见势,送各管事出去,秦真家的没看见秦侞暮出来,眼珠骨碌碌一转,上前道,“书鹊就在这儿伺候着,我送管事们去吃饭。” 书鹊连谢数声,待他们出了院,就在正屋门口守了。 齐仲申说是要唠唠,却从怀里掏出个小烟锅子,碍着秦侞暮在又不能抽,他不好意思地道,“姑娘见谅,我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拿出这物什来,我转不动脑子。” 秦侞暮一下就看见那烟锅上的墨玉嘴,大齐等级制度森严,不符身份地位地穿戴是要吃牢饭的。这样的墨玉,再有钱的商贾也不敢用。 齐仲申捕捉到她的目光,也看着烟锅子道,“这个是郡王爷赏赐给我的,说来姑娘还从未见过郡王爷。” 齐仲申的眼中有一丝波动,他踌躇了片刻,好像分外艰难地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转而道,“我看姑娘眉间带愁,似有期盼,不如姑娘说来听听?” 门口的书鹊听到些稍末,悄悄儿回头看,秦侞暮心事重重地笑了笑,启开朱唇。 第三十四章 果酱 回途的马车上,齐仲申郁郁寡欢。 走之前,老夫人每人都给赏了十两银子买肉吃酒,庄子管事谢得安人到中年,没旁的乐趣最好那一口酒,揣着沉甸甸的兜儿美滋滋问道,“您老是怎么了?姑娘被养得这么好,又聪明又有胆识,那一手算盘打得极好。您倒看着比去时还苦恼些?” “你没说错。”齐仲申将烟锅子伸出车窗去,磕了几下,“只是我看着姑娘,心思深,却又有些冲动,瞧着还有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找不着词儿来形容,谢得安给他掐了把烟叶儿塞进烟锅头里点了,他吧咂了两口,面沉如水道,“有点子,不同的韵味,与所有人的都不同,那股逆劲儿。” 谢得安愁得五官都挤在一起,“您说什么呐!您后头在屋里与姑娘说什么了?” 齐仲申仰靠在车壁上,猛吸一口,徐徐吐出烟来,“我倒有心与她说说,没能开了口。” 谢得安不知道这个说说里面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是禁忌,不敢接话。齐仲申叹气,“她却要我给她打听个人。” “打听人?” “是啊!”齐仲申苦恼得眉间的褶子又深了几分,“说是缙东郡上一个卖头绳的货郎,我看她原是想糊弄我,后来没说出口,讲了实话。道是她手下一个丫鬟,看上那货郎了。” 谢得安刚还夸了秦侞暮,现在也顾不得矛盾道,“那姑娘还是不懂事儿!” 齐仲申不赞同,“她不是不懂事儿,我看她明白得很!她就算明白得很,她也要这么办!” 谢得安总算是知道齐仲申在忧心什么了,如果姑娘明知这样的事做起来毫无利益还麻烦,甚至会受到牵扯,但她也宁愿瞒着秦老夫人来找头一回相见的大掌柜帮忙,那说明她主意正又极其感性,这样的性子,若以后她对自个儿亲事不遂意,将会十分难办。 齐仲申抽得马车里烟雾缭绕,他自个儿也有点呛,让马夫打开车帘,冷风嗖得灌了一脖子,他哆嗦了下道,“姑娘的夫家不好挑,现在怕是更难,回去你先上我院里,要给郡王爷修封信。” 秦侞暮也在愁这事儿,与书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没能料到大掌柜那么厉害,他就随意那么看看我,就知道我有事儿要找人帮忙。我想着,反正找别的管事也逃不脱他的眼,索性就托他了,是不是太急了?” 秦侞暮忙了一上午,长松院让送了苹果熬成酱淋的桃花糕来,书鹊拿了银勺搁在托盘里呈上来,“您急不急,也要托他的。您觉着他会不会告与老夫人?若不会,不就罢了。” 秦侞暮执起勺,挖了一点儿尝了,甜得立时笑了出来,“他不会与祖母说,但可能会与外祖父说,外祖父知道了再跟祖母告状怎么办?” 她笑得欢,逗得书鹊噗呲也笑,“您嬉皮笑脸的,到底有没有担心这事儿!您要真担心这担心那的,早先就不开那个头!” “说得在理!”秦侞暮犹如醍醐灌顶,浑身霎时一松,心思就飘到桃花糕上,“这个还行,厨娘新做的吗?属酱做得好吃,就是糕有点儿粉了,吃着直掉。” 书鹊笑逐颜开,“您吃着也好,这道怕是要摆上宴了。这个桃花糕是二夫人那边为大姑娘及笄宴新创的糕点,糕点倒只是变了个花样子,这淋着的酱才是金贵,今年的苹果还没上,这酱怕是去年放冰窖里冻着的。” 秦侞暮默默无言放了勺,“那岂不是放了半年多了……” “您怕什么?”书鹊笑话她,“老夫人让送来的,还能吃坏您?” 秦侞暮连番摇头,“那可说不定,万一真吃坏我了,你又不能替我受过,我不听你唬。” 秦侞暮的话到用晚膳时就灵验了,却没灵在自个儿身上。书雁手慌脚乱地跑来问三姑娘有没有不舒服,见秦侞暮捧着碗满脸懵懂望着自己,书雁解释道,“那个桃花糕,四少爷吃多了,坏肚子了。外院正闹腾着,老夫人让我来看看您。” 书鹊给她上了碗水,她咕噜咕噜喝了,秦侞暮问,“就四弟弟有事儿?二婶婶那边没一个人出差错?” “不知道,许是他们吃得少。”书雁擦擦汗道,“那东西就算是没坏,凉丝丝的从冰窖里拿出来,四少爷吃那么多,也容易冻着。” 书鹊送了书雁回来,秦侞暮摇头晃脑地道,“好玩儿好玩儿,这下大夫人要恼了二房。” 书鹊看了秦侞暮的眼色,给她夹了片鸭肉,“前几日回来,在随云阁用的晚膳,您还记不记得?” 秦侞暮思索了下,乐得更厉害,“我倒没在意,二房那么大点麻雀儿地,怎么摆宴,还是要往我们这边儿来的。” 书鹊对秦侞暮的幸灾乐祸很是无奈,“我那日一去就看见了,那附近的假山拾掇过了,随云阁还新上了漆,换了新屏风,摆了新盆景又添置了些七七八八的物件儿,您眼光高,都看得寻常,自然没有注意了。” “到了,天儿都摸黑,我是没仔细看。”秦侞暮放了箸,擦过手,坐在原处消食,“闹这么一出,这个宴会到底怎么办?我也没上心,原是她们两一块办吗?” 秦侞暮吃得少,剩下的菜一般都是赏下去给丫鬟们,凝白凝素两个进来帮书鹊收桌面,书鹊一边道,“夫人们之前商议过的,二夫人说那日就给她们借个地儿,伺候的人和厨上都是她们二房的,我们就抄手等着吃喝。” 秦侞暮饭后坐一会儿要吃茶的,凝贝早泡了滚茶,盛了一盏放温了送上来,秦侞暮浅啄一口道,“你们先下去吃饭吧,我一人坐坐。” 凝皖一跳一跳进来道,“我吃过了,我陪姑娘说说话。” 院里的丫鬟多等着秦侞暮吃过,尝些荤腥,凝皖一贯不贪嘴,每每一早就吃了饭,秦侞暮让她坐,笑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凝皖是公中庄上一个管事娘子的外甥女,比秦侞暮大上一岁,小脸圆眼很是活泼,仰着脸看榻上的秦侞暮笑,“我与书鹊姐姐说了,跟着书雁姐姐一道去了长松院一趟,又上川露院给表妹秀儿送了个络子。” 秦侞暮笑而不语,她又忐忑地道,“我可没有跟您抖机灵……川露院也不知是听人讲的还是在放风声,说那个果酱就是坏的,二夫人拿来让大家伙儿试吃,就看会不会闹肚子。长松院里头,我没敢进去,大夫人与二夫人在里头吵得厉害。” 秦侞暮挑眉,看看自己手指,笑了笑,“她们这样吵,办宴这事儿就悬了。凝皖,你觉得什么时候二夫人会来请我?” 凝皖弄不明白,“请您?” 以大夫人的性格,出了这档子事儿,她定然会千方百计给二夫人添堵,眼下的及笄宴就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二夫人也不能坐以待毙。 不正好,你大房三丫头不是要学管家么,及笄宴就给三丫头练手。 这样的借口,任谁也推不开。由此借秦侞暮之手,把宴会筹办一事丢来大房,到时出了差池,那就大家一块儿丢脸。 秦侞暮不能保证自己猜对,但手边的茶刚喝完,怡月就来了。 第三十五章 埋怨 秦侞暮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她恍似不知道一样,兀自进了东梢间,拿了火捻子掌灯坐下看书。凝皖遂出去回怡月,“姐姐来得不巧,我们姑娘身子不爽,下午用过那桃花糕,更加有些难受,早就睡下了。” 怡月又不是个瞎的,东梢间那光下明摆有个人影印在窗纸上。她有吃闭门羹的准备,不多纠缠,“那好,姑娘歇下了,那我明儿再来。” 昏灯伤眼,秦侞暮看过半个时辰,书鹊进了屋来抢她的书,“您白日看,我也不说,晚上有什么好看的,看坏了眼睛。我外祖隔壁家那个穷秀才,三尺外就不认人,踢了狗还要说劳驾。” 秦侞暮拗不过,起了身,书鹊盖灭灯,扶着她去净室洗漱过,拿了烘热的巾子给秦侞暮搓头发,“刚吃过饭,我娘给我送了点零嘴来。” 秦侞暮头搁在书鹊的腿上,几块热巾子暖烘烘的垫在后颈,她眯了眼像猫儿一样,绵绵开口,“说什么了?” “之前大夫人铺子的事儿。”用过的巾子,顺手搁在熏笼上,书鹊轻轻揉搓着秦侞暮的后脑勺,“长松院不是没什么消息么,我让我爹上外头问了问,说是大夫人的茶叶铺子搅了个小官司,卖出去的茶砖里头,有叶子上结了虫卵。” 秦侞暮眨眨眼道,“她的茶叶不都是辽东府娘家那边的茶林运来的吗,她娘家还有人坑她不成?” 书鹊笑道,“那不知道,不过听说冯少爷手里的铺子倒没什么问题,今儿好似四少爷闹肚子的时候,冯少爷让人来下拜帖,大夫人正恼得头顶生烟,让他明儿个再来。” “反正她那铺子也不做什么富贵人家的生意。”秦侞暮转了下,让书鹊擦得方便,“况且虫子又吃不坏人,不过赔钱了事,出不了大的幺蛾子。只是有这么一茬,该是会不景气。” 书鹊回想了下道,“这么说来,冯府开在京里的铺子,还都没听说有个红火的。” “京里的生意那么好做?每年都要新开多少铺子,又要关多少?就是府上开了好些年的茶叶铺子,新进的客又有多少了?都是在做旧客的生意。”秦侞暮懒洋洋地望着油灯,眼皮打架,“照我说,这些茶叶布匹的生意没什么好做的,翻来覆去的都是一样的货物,谁家支个摊儿都能卖,更何况还被那些大家在后面一手包圆了,抢那杯羹吃,没劲。” 书鹊再看她,已经阖眼睡着了。 二房那边就没有这么静谧了,秦二爷今儿本来不歇正院里,李嬷嬷跑到大姨娘院儿里去请。 秦二爷被硬喊来就是一腔子的烦躁,二夫人把事由说了,更是气得瞋目切齿,指着二夫人的脑门儿骂,“那不新鲜的东西你也敢往外端!再说,你要暮姐儿帮你筹宴,那谁来当赞者?” 二夫人好整以暇地道,“你急什么?赞者的事儿,我早就推了暮姐儿,请了平南侯家大姑娘。” 秦二爷一口气没抽上来,险些要昏过去,“你这个愚妇!那平南侯府早过气儿了!现在就是个空架子!” 二夫人嫌弃地瞟他,“你别看现在平南侯家不显山不露水的,母亲与我说叨了,那个平南侯的大姑娘与定郡公以前议过亲!乍逢侯府老太爷过身,亲事才搁置了。你看看,现在定郡公一直未娶,侯府也戴过孝了,这事儿不得再提?侯府再起,不就是眼前的事儿?” “你是个猪脑子!”秦二爷突地抓起几上的茶盏,猛掷在地上,摔个粉碎,“侯府再起侯府再起!你成天这宅子里待着,你晓得个屁!就是暮姐儿进宫那天,靖国公上书请了皇上,说奉化发运使空了缺,让侯爷顶去,惹得龙颜不悦!” 二夫人顾不上溅湿的裙边,茫然道,“侯爷头顶二品散官,发运使这样的小芝麻官,却是辱没了侯爷,皇上不悦,不是正常?” 秦二爷气得直喘气儿,“所以说你晓得个屁!” 这是皇上与靖国公打的擂台,皇上想让平南侯再任要职,即便不是以前领着的东滇大营,管北衙禁军也好,再不济放去州上府上掌管卫所也成。靖国公意思,兵权没有,闲官随意我没意见,还拿奉化一事膈应了皇上。 平南侯是皇上手里的一枚好棋,定不会贸然被打出,如此一来,他起复的日子遥遥无期,势必韬光养晦,闲上数年。 二夫人不懂里头的寓意,但猜到平南侯要短时里要复起应是不能,懊恼不已下宽慰自己,“那反正侯府大姑娘,八九不离十要嫁给定郡公,有福元公主的贵气,定郡公掌金吾卫又管着工吏二部,大姑娘的面子还是有的。” 秦二爷冷笑,“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成了个神算子了。两家结亲未成,这样的私事你听母亲说来也罢了,现在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福元公主是未寻到好亲事还是定郡公在等人出孝,我们外人都不知道!你就捕风捉影,怡然自得,你真是可笑!” 现成的刚出炉的韶元乡君的名号你非撇了不要,要借一个尚未有影儿的公主儿媳、郡公夫人的势,真是丢西瓜捡芝麻! 秦二爷一劲儿落井下石,二夫人恼羞成怒地小声嚷,“我叫你过来是解决事儿的,你风凉话说了个漫天,有用吗!” “你先在要跟我商量了?要我解决了?”秦二爷依旧是讥讽的口吻,“你后院蹦跶的时候,你问我了?你不是说我担心暮姐儿身子不好吗?她如今确实身子不好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求了大哥一次,你拂了人的脸,我还好意思再去?你自个儿去给母亲求情吧,我是不管的!” 二夫人瞪着他甩袖而去的背影,恨得死死拧了帕子。 赵嬷嬷得了信儿,说来给老夫人听,老夫人惊讶地道,“我是知道平南侯起复没那么容易,但忖着靖国公一点儿也不肯漏,毅国公与瑞国公府也不会坐看的。听老二的意思,是真没点儿办法?” “要不问问大爷?” “不了。他也不是近臣,他能知道什么。”老夫人捏着眉心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第三十六章 震慑 长松院一早就来人了,书莲昨儿放出去了,书雁升了一等丫鬟,正在檐廊下指挥人做事,瞧见凝贝笑道,“这么早?老夫人还未起呢。” 凝贝甜甜地喊人,“书雁姐姐早上好,姑娘昨儿吃了桃花糕,今儿早晨没起来,书鹊姐姐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老夫人在梢间听见了,与赵嬷嬷笑骂,“她惯会来事儿!这次不能让她躲这个懒,让她起来用了早膳就过来。” 秦侞暮真不想惹一身腥臊,万分不情愿地拖沓着来了,显而易见的萎靡,老夫人宠溺地摸摸她的脸,“怎么?闹了一晚上肚子?” 撒谎不成还被打趣,秦侞暮羞恼地扭开头,“您知道我浑说的,还非要拉我起来,我来了还笑话我。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您故意给我挖这个坑的。” “说的什么话。”老夫人慈祥和蔼地笑,“办了这个宴,你也算熟知了府上的一些要紧婆子管事的作用,还能学到手段,怎么能叫坑。” 秦侞暮诧异地道,“真是您?您怎么……” 大夫人确实是有些逾越,但怎么忍心对秦逸年下手啊…… 这是赵嬷嬷算错了,秦逸年也不是喜爱甜食的,哪里会想到他会跟大夫人讨要。左不过是些通肠利便的药粉,吃了还排毒。秦逸年也算壮实,昨儿晚上就好了。 老夫人笑而不答,秦侞暮浑身寒颤了一下,“您要我应,我就应吧。不过怎么应才好?” “总不能让你母亲内生怨怼,寒了心。”老夫人拉了秦侞暮坐下,“你弟弟之前不晓得在哪里看中个老坑洮砚,你父亲当然不允的,等会儿你与你二婶婶提一嘴。” 这砚买不下来,就是买下来了,秦府势小也留不住。 因为老坑石稀罕,如今找也找不见的,制成的砚不是上贡进宫里,就是贵胄才用得起。若市面上有一方,得用黄金喊价,那样的宝贝秦逸年要来不知道是学习的还是显摆的。跟二夫人提这个,可见是要刁难她了。 秦侞暮心照不宣地笑道,“怕不好吧……不过要母亲解气,我倒是唱这一回白脸又何妨。” 二夫人果真骇得要跳起来,当秦侞暮疯了,不可思议地道,“三丫头,价可不能漫天要!” 大夫人看秦侞暮的目光柔和了两分,对着二夫人讥笑,“弟妹不是来道歉的吗?怎么?刚刚还说得诚诚恳恳的,一落到实处了,就翻脸不认了?” 二夫人好比被秦侞暮架在火上烤,大夫人还帮着撒孜然,她下不来台,腆着脸委屈地望着老夫人,“娘,委屈了年哥儿我心里清楚,但老坑砚未免太过了吧?您看,我送年哥儿一方澄泥砚做为赔礼可好?我父亲藏有一方蕉叶澄泥砚,有些年头了,贮墨不耗,积墨不腐,也是上品!” 这声娘叫得众人掉了一身鸡皮疙瘩,秦侞瑶表情最为丰富,真是恨不能调动全身的肢体来表达她的恶心。 大夫人心中是应允了,面上还肃着,秦侞暮睃老夫人的脸色,假意推辞,“我只是听年哥儿喜欢,随口说来,二婶婶竟当真了。年哥儿不过就是闹个肚子,哪能受二婶婶这样的大礼,夺李大人心头之好。” 二夫人心里门儿清,笑道,“就是年哥儿喜欢,比什么都强。我就这么一个侄儿,那不得拿命疼他。” 老夫人到这儿才说话,“本来不过无心之失,年哥儿又已大好,既老二媳妇摆出诚意来了,老大媳妇也不要再埋怨了。” 秦侞暮端起茶掩住脸,嘴角抽搐。 婆婆都发话了,依崇孝道,儿媳哪有不听的,两位夫人冰释前嫌后,妯娌情深地结伴而去。 秦侞暮接了宴席的手,使书鹊去叫二房管事婆子们长松院回事,若逢不对,请了赵嬷嬷在旁边提点一二,因而送了两步回来坐着喝茶。 这空隙里,老夫人留下秦侞瑶问话,“你的功课做了没有?这两日都做什么了?” 秦侞瑶畏首畏尾地道,“这两日都在院儿里做功课,女红娘子还夸我了。” “哦?”老夫人不快地道,“你五姐姐病了,都没去探望探望?” 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秦侞瑶慌乱中解释,“我让晓蔚去送了药,五姐姐终日睡着,等她起身我就去看她。” “嗯,这才像个妹妹的模样。”老夫人打发她走,“你回去吧。” 秦侞暮懒坐着和老夫人闲话了几刻,书鹊领人回来了。 老夫人便哄秦侞暮往耳房去,“我现在只要看见这乌泱泱的人,就胸闷气短,让赵嬷嬷带你们旁去说话。” 说是秦侞暮来办,但二夫人筹划了这么久,不过是让秦侞暮接了个成品,凭空捞个能持家的美名。 这样的名声秦侞暮是喜欢的,她跟着赵嬷嬷的手看着册子,及笄礼的引路安排,来宾的观圆小息路线,座次排序与闲吃的瓜果糕点,以及正宴上厨房早半个月前就定好的菜式等等,都是百无遗漏。 太不劳而获了,秦侞暮于心难安,问道,“都安置妥当了?我现下问了你们,都闷头给我想清楚,但凡有点疑虑的都说出来,不然到临了再说可要丢差事。” 没人说话,这些人到了这个位置都混成了老油皮,没将秦侞暮的话听进耳里。 这次大房三姑娘不过担个筹办的虚名,人不大,听回事儿还要人提点,架子却摆的不小,上来就想耍个下马威,嘴巴一开一闭,说发落就要发落?二房的主还轮不到你来做! 秦侞暮笑了扶额道,“没人说?那我可自个儿挑错了。接待诸事是谁管来?” 最右手的一个鸦青色褙子的婆子应了声,秦侞暮颔首,“回去重新排过,再交上来我看。” 那张婆子一惊,喊道,“三姑娘这是何故?” 秦侞暮将册子摔在她面前,“从来客一入仪门到散宴,引导照看的丫鬟如何分配都是你的活计。照你这递上来的安排,随云阁,莲花池凉亭和花园三处侍候的丫鬟共五十六,而仪门等候的丫鬟只有二十五个,据我所知,二婶婶送出去的帖子有三十之多。” 张婆子笑着抢白,“三姑娘多虑了,送出的请帖不能算来客之数,这时间足够的,况且这个人数是我与二夫人商议过定……” 秦侞暮喝道,“如此,游园时,三处的丫鬟就闲坐着?逢来客疲累歇脚,引路丫鬟等不等?” 张婆子隐隐不耐,“自是不必等的,所有丫鬟都熟知园内,可以充任引路,灵活调遣。而那三处都是贵人们谈天聚集之处,放那么多丫鬟是必然的。” 秦侞暮冷笑,端起茶来淡淡地道,“赵嬷嬷送各管事回去,料来二婶婶并不想让我管这份事儿。” 张婆子不服,“三姑娘又是何意?凭空还要我认什么罪不成?” 赵嬷嬷脸顿时黑了,秦侞暮眼神似刀寒光四射,划向张婆子,“我说这么多,就只想问你一句,这样随意变换陪侍丫鬟,一旦出事,如何查因追责!” 张婆子要再辩,厨房管事廖婆子即刻来圆场,“张婆子糊涂了,这个事儿本就没定下来,二夫人也说先放着再议,如今全等三姑娘指示。” 秦侞暮不管,起身要走。 这是铁了心要拿张婆子开刀了,廖婆子索性把心一横,揪着张婆子的衣襟左右开弓啪啪两大嘴巴,骂道,“不长眼的!还不给三姑娘赔礼道歉!” 廖婆子是二夫人的心腹,张婆子被她下脸也不敢异议,又是屈辱又是伤心,眼里含着一包眼泪给秦侞暮赔礼。 到底不是大房的下人,秦侞暮不能落二夫人的脸,让书鹊扶了张婆子,面色稍霁道,“不是我与大家为难,这是大姐姐的及笄礼,也是秦府第一位姑娘的及笄礼。二婶婶将此等要事交予张婆子,交予大家,都是因为你们可靠能担任,既如此当然要尽善尽美才不负秦府之望。” 张婆子只有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三姑娘谬赞,愧不能当,但听您的吩咐。” 众人见此,纷纷附言。 秦侞暮点头,复坐下,“张婆子等会儿留一下,旁的还有什么事儿?” 廖婆子动了动,似乎有点难以启齿,酝酿了片刻道,“回三姑娘的话,我这儿旁的倒是没了,就是少了盘点心。” 第三十七章 牛奶 晌午老夫人夏困,又怕睡熟了夜里失眠,便歪在榻上小憩。书雁与新进的赵嬷嬷侄孙女书鹂一块儿伺候着,老夫人露了点眼缝看天色问,“几时了?” 书鹂立即回道,“回老夫人,未时了。” 书雁睃了她一眼,继续给老夫人揉肩。老夫人缓缓睁眼,“这个时辰了,暮姐儿今天都干嘛了?我特例允她不去绣水楼做女红,她没有院儿里懒着吧?” 书鹂早就进了秦府,一直跟在赵嬷嬷身边侍奉学规矩打杂,等书莲一放就直接提来堂屋里升上了一等丫鬟,她又是好奇又是讨巧地道,“您可别冤枉了三姑娘,这两日看姑娘在厨房里带着廖婆子她们忙进忙出的,厨娘都看不懂在做什么,花了好大的精力。” “哦,我竟忘了。”老夫人如梦初醒,笑了,“之前老二媳妇还来跟我说了,席上缺了味点心,暮姐儿怕是在给她做点心呢。” 书鹂模样娇憨地笑,“三姑娘这样费心思?糕点铺子买来不成吗?” “这说的什么话。”书雁接口道,“大姑娘与三姑娘一脉血亲,三姑娘自然费心了。况书鹂妹妹不知内里,就如你店里去点个玫瑰膏,人家铺子上不能囤那么多玫瑰蜜不新鲜,得给你找来花房里养好的玫瑰,一朵一朵挑下瓣儿来现碾现做,就这么一道蜜就得花上一天工夫,点多了一天都不够。这还是照预定过的说法,若没预定,前边儿排着人呢,给你先做呀,得多上几倍的银钱。” 书鹂有一丝不高兴,“我庄子上来的,没见过书雁姐姐见的富贵,当然是不知道的。” 书雁笑道,“我家里往上数两代也是庄子上的,我又见过什么富贵了,咱们三姑娘眼里见的才叫富贵。” 老夫人眯眼听她们逗嘴,正有趣,话里说的正主来了。 秦侞暮墨发浓厚,平素在府上多梳丫髻,今儿却梳了垂鬟分肖髻,左边簪了支羊脂茉莉玲珑簪,中间排插着六朵茉莉珠花,耳上戴着一对豆红芙蓉玉。她春裳比常人脱得晚,这时终于是穿上了夏里一件月柳色织锦妆花褙子,压着串璎珞,下裳是条粉色挑线裙子,行走间裙子翻动,露出金丝芙蕖高底绣鞋的鞋尖儿。 老夫人看着娇俏的秦侞暮,不觉眼里就含了笑,“怎么打散重梳了?不是忙着,就早晨请安时冒了个头,又来做什么。” 秦侞暮往老夫人身边坐下,书雁书鹂二人知趣地退到门边儿,秦侞暮怕老夫人不应允,悄悄地道,“我来跟您求个恩典。给二婶婶做的那个点心,缺一种奶。听廖婆子说,城南那边有,我想去看看。” 老夫人眉一立,驳道,“缺奶?缺什么奶?庄子上每日有羊奶送来,不能用吗?” 秦侞暮垂眼瘪嘴,好不委屈,“那羊奶膻味好重,做成点心也盖不住。” “那既然城南有,让你二婶婶打发人去寻来就成了,你要去干什么?”老夫人不悦地道,“城南那边都是些小户生意人,鱼龙混杂的,你个女儿家去了怎么好?” 秦侞暮挎住老夫人的臂弯,轻轻摇着撒娇,“谁也看不准,这是我新创出的法子做的点心,谁去了也没用,要是来回这么传话耽搁了,牲畜被人宰了我可恼谁去。您就依了我,做得了,第一个给您尝,不好吃您就抽我的箪把子。” 老夫人皱眉,“那到底是什么奶?” 秦侞暮甜糯糯地笑起来,“牛奶,水牛奶。” 冯怀徽刚从秦府出来,贴身小厮冯费牵着马凑在他身边说话,“五姑奶奶说什么了?” 冯怀徽生的也是朗颜轩貌唇红齿白,此下说到烦心事,长眉揪了起来,“看样子是恼上我们了,递给她母亲修的信,动也不动来,让奶嬷嬷接的。往日我登门全加起来,没今儿一天吃的脸色多。” 烦恼间,他不经意回头看见西侧门下了门槛,冯费支着脖子边瞄边道,“是秦三姑娘,小的刚在下房找秦深那厮嗑瓜子儿,看见仪门出来个丫鬟往马房去,闲着跟了秦深去看,说三姑娘要出府。” 出来的有两辆马车,前头一辆鎏金华盖的该是秦三姑娘,后头那辆平顶小车是随侍的嬷嬷婆子。 冯怀徽跨上马,注视着马车出了侧门那条青石路,走正门的槐西街,徐徐从东拐进往南的巷子,问道,“这是往哪儿去?” “那小的不知道。”冯费拉着马缰,从腰带里掏出半把瓜子扔进马嘴,“去小市街那带买胭脂水粉或首饰的吧,官家姑娘不都往那儿去吗?” 冯怀徽抻脚踹他,“去小市街,槐西街走到底再往南才方便!” 冯费被踢得肩膀垮了下,他苦着脸摸着肩,“您往日都没留心这些,要在意,跟上去看看不就得了,反正咱们从那巷子走也顺路。” 冯怀徽心思游移,问道,“秦府上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出门多半是正事儿。你说,是不是帮五姑姑办事儿去的?” 冯费的瓜子喂完了,马还不尽兴,甩着脑袋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冯费忙不迭躲开道,“有可能,五姑奶奶的茶叶铺子可不就是这个方向么,那铺子门口昨儿去看不还有人坐着骂街,是不是帮着去善后的。” 冯怀徽寻思着应该八九不离十,又踹冯费一脚,“那就赶紧跟上去!我在后院被五姑姑一顿排揎,也没见上逸晋,你却跑去跟秦深闲磕牙,他不要跟前伺候着吗!” 姑娘坐的马车走得慢,冯费不急,他拉着马慢腾腾地追在后头,喊着哎哟,不住讨饶,“您饶我您饶我,秦二夫人今儿开小厨房不知做了什么,晋少爷被喊去用膳了,秦深哪能跟去,这不听说您来了,刻意来寻我的。” 冯怀徽在马背上直翻白眼,“他刻意寻你干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两个小厮私下喜爱拿自家少爷相互较劲。冯费鼻孔朝天,嗤笑道,“说晋少爷从他外祖李大人家讨来方名砚,让我开开眼。结果我去了,毛儿都没见着。想来是夜里发梦,白日还未醒罢!” 冯怀徽没了追问的兴致,主仆二人跟着秦侞暮悠悠然在京都里闲走着,越走二人越觉不对劲儿,直到了城南石井街的一串儿医药铺子前,马车才停下来。 冯怀徽二人面面相觑,嗅出此事不寻常的气味儿。 这时,后头那辆马车下来个婆子,在华盖马车边儿摆好了脚踏。冯怀徽差点儿从马背上跳起来,催着冯费,二人逃荒一样,跑进拐角的巷子里躲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跑马 凝白凝素先下车一边撑伞候着,秦侞暮扶着廖婆子的手下了来,书鹊在后头问,“姑娘,咱们往药铺子来做什么?” 廖婆子先往铺子里去,秦侞暮一行人闲步跟着,她头一回在街上走很是新奇,左右观望着道,“你说咱们这儿不种水田,哪儿来的水牛?” “姑娘您可别打趣我了。”书鹊不乐意了,“我要明白,又干嘛问您?” 秦侞暮眨着眼道,“捧我啊!”看书鹊撅了嘴,又笑道,“不逗你不逗你了。水牛角能入药,有解毒定惊的功效,所以才找到药铺来。廖婆子说这家吴记药铺前些日子不知哪里牵了头牛,引得邻里相看,也不知牵一整头牛回来做什么。” “姑娘,姑娘,您里头去瞅瞅。”廖婆子从铺面里跨出来,笑道,“是一只早上刚下了崽的水牛,坐堂的医生有偏方特意让人找来的,等牛犊一落地就混药煮了,治个孕妇的风眩。” 几个丫鬟纷纷露出不忍的神情,秦侞暮便道,“凝白凝素外头等着,我们先进去看看。” 果然是头水牛,栓在后院的树上,书鹊总觉得能闻到血腥味儿,等廖婆子上前仔细看过问道,“掌柜说能卖吗?” 廖婆子拿帕子擦着手道,“能,不卖给我们,也让人卖回南边儿去了。眼见还早,姑娘可去小市街逛逛,这牛现在还走不得路,我跟掌柜的谈好价就回去唤人来抬,这边儿停妥了再去风涧茶楼接您。” 秦侞暮高兴领廖婆子这个情,“那我先去了。” 秦侞暮与书鹊在车上坐着,两个丫鬟外头跟车。秦侞暮许她们不远地走动走动,二人就跟脱了笼的鸟儿一样,路上东摸摸西看看,转眼两人回来拿了一手蜜饯串儿小糖人冰糖楂果。 秦侞暮不能随意吃外头的东西,凝素就喊书鹊,“姐姐你尝尝这个楂果,可好吃了。果子还是鲜嫩的。” 书鹊望见秦侞暮歪在迎枕上看街景,并未有什么不满,笑着挑开帘子接了来,“这果子多少钱,回头府上给你。” 凝素也不客气,“二十文,姐姐也不用麻烦,给我打个绦子就好了。” 凝白臊她,“哎哟你真会算账,一串儿楂果换个绦子,书鹊姐姐打的绦子就值二十文?” 书鹊隔着帘子笑,“行,不过个绦子,我有打得还未用上的,你喜欢回我屋里挑就是了。” 冯费看前面马车边两个丫鬟闹成一团,笑声脆得如铃儿撒在地上一样,搓了下鼻子问,“少爷,还跟吗?” 冯怀徽十四岁的年纪,又是个整日只晓得看书的,这时整个人都蒙圈了,“你说她这是在干嘛,我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她一个三品侍郎官的嫡女,乡君封号,有什么不适传御医都使得。可她带着个,我一个照面都没打过的婆子上药铺,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冯费溜须拍马,“您真是深谋远虑,反正咱都跟了这么久了,索性跟到底。” 两人还在废话,突然后头一阵骚乱,一群小贩或担着或推着自家的摊子,蜂拥吵嚷着往这儿涌来。 冯费生怕这些人惊了马,这马若发起狂来可拉不住,人又多不定得踩踏多少人。当即回头甩手一阵鞭风抽在地上,啪啪作响,吓得一个卖花饼的老婆子哐啷一声砸了担子。 冯怀徽赶紧下了马,扶起老婆子问,“大家伙儿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老婆子觑了冯怀徽,他通身打扮富贵,腰边还别着京里世家弟子新流行的水晶佩,缓下心来道,“您不知道,后边药铺子上出事儿了,城南郊外梁王府家的跑马场里,摔着个谁,好像被马蹄踢烂了脑袋,来了一呼啦的人把他抬进了药铺子,眼下金吾卫在那边儿清道,说请了御医来看呢!” 冯费花了老大劲儿将马栓在路边树上,从腰带里摸出一点碎银子,“你知道是谁被踢着了脑袋吗?” 老婆子接过碎银,拿衣袖擦了两下,笑道,“这老婆子没听清,就听他们在喊常三公子。” 秦侞暮喃喃地念,“常三公子?常姓……” 蓦然她脑间灵光一闪,是正三品左副御察史家的少爷。因常御史一笔行楷写得极好,白云观书阁上有一本他亲自缮写的大齐府志。 书鹊下了车,与凝白凝素一道站着,后面街上跑窜来的人神情太慌乱了,惹得三人也惶怕起来,书鹊攀着窗沿与秦侞暮商议,“姑娘,不然我们先回府上吧。” “看样子是要全封起来了。”秦侞暮凝眉道,“想来廖婆子被困在里头了,一块儿出来的,没得我们先回去的理,二夫人问来也不好答,先过去看看,实在不成再回去叫人。” 马婆是大房的下人,实在不愿趟这浑水,但她只是秦府最下等奴仆,不敢劝,推脱着道,“三姑娘,这人多又挤,马车调不回头。” 秦侞暮四下看看,确实如此,喊了书鹊重新戴上幂离下了车,还不走两步,被人拦住了去路。 一个头戴儒巾,穿着宝蓝底玄色步步高升团花襕衫的少郎,憋红了脸,扑棱棱眨着眼睛道,“你不能过去!” 秦侞暮眼睛一扫他腰间挂的刻着冯字的水晶佩,身边的书鹊惊道,“表少爷!您怎么在这儿?” 冯怀徽抿着嘴巴没出声,冯费揖道,“三姑娘好,少爷是淘书回来,打这儿过。” 秦侞暮与冯怀徽见过礼道,“家里婆子还在药铺上没出来,我得去看看。” 也只是告知一声,绕过他就往前去。 对于姑娘,冯怀徽就只与家中姐妹说过话。他是个读书的好秧苗,在冯府无人与他半句重话,向来都是笑脸相迎,即便今儿在大夫人那儿得了脸色,但好歹大夫人坐着听他把事儿说完了,没失什么礼数。 哪遇着过秦侞暮这样,嘴上好好地打招呼,其实就没看人在眼里,说走就走了。 冯怀徽气得要呕血,又不放心她,郁结着跟上去劝阻,“左不过将婆子在那儿拘上一天半日的,又不会打杀了她,你回府上等着就是了!” 秦侞暮不理他,往前走了一刻钟,能远远瞧见石井街了,一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密密麻麻的金吾卫站哨的阵仗,冯怀徽又呐呐地道,“我收回刚刚的话。” 第三十九章 手心 武安世子驱马在定郡公后头跟着,“哥,闹这么大不好吧?” 梁世孙这个当事者却在马背上闲庭信步地笑,“有恁个不好的?薛家幺宝儿有那个能耐,担那个事儿,你是他老子娘?你惧什么?” 武安世子脾气躁,挥着马鞭往他头上抽,被他一矮身拍马躲开了,武安世子执鞭指着他的脸骂,“不是你来事儿,挑得常三和薛幺赛马,又有这档子事儿了?”四下找了找又问,“薛幺呢?” “这怎么怪我!”梁世孙喊冤,“薛幺下黑手,你不怪他来,怪我?他还跟我似的等着你骂?早家去躲他娘怀里哭去了!” “都闭嘴!”定郡公沉声斥道,“常渊台有个好赖,你们就擎腚等着皇上的板子吧!” 武安世子哼了声别开头,梁世孙还兀自嘟囔,“我就说不要跟这些读书的玩儿,一个不小心就嗝儿屁了。”嘟囔了会儿,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亮,又去招惹武安世子,“你看你看,那是不是冯家小子?” 定郡公下了马往药铺里去,武安世子被梁世孙拽住,朝他所指看了看,神色更加不好。 那个戴幂离的,怎么看怎么像秦三,她怎么跟冯怀徽在一起。 梁世孙嘻嘻笑着问,“旁边那个小娘子是谁?瞧着很是可人!莫不是冯小子的未婚妻?咦……辽东府的风气就是开放。” 武安世子一抬手肘给梁世孙下巴狠狠拐了下,梁世孙不察,将将跌下马去,他还没骂,武安世子嫌恶地啐他,“那是韶元乡君!龌龊!离我远点儿!我怕沾上病!” 梁世孙跟着下了马,双手往武安世子肩上搭,人往前靠,手就顺势滑到他胸前,“你怕沾什么病?哎哟,你多虑了,要沾病至少也得坦诚相见才能成。啧啧,我把你当正人君子,你却对我有非分之想。” 武安世子从心底升起一股把他的脸踩在脚底,左右碾压的冲动,双手将他的手腕扣住猛地往后一抬,伸脚绊他。梁世孙刚刚吃了一下巴的闷亏,早提防着,扭身脱开桎梏,两人就在药铺门口打了起来。 秦侞暮冷眼看着前面打得热火朝天,满地翻滚的两人,转身就走,冯怀徽喊她,“你不去救你家婆子啦?” 秦侞暮脑中闪过高马上定郡公阴着的脸,低声道,“是他们的话,不用了。” 冯怀徽也怕这两个爷爷,一溜烟跟上秦侞暮,“那你赶紧回去吧,我送你到槐西街。” “多谢表哥美意,不过不用了。”秦侞暮婉拒,“还有个马婆在前边儿等着,料来出不了什么岔子,表哥还要淘书,不耽搁表哥了。” 冯怀徽也是客气一番,可思索下来又担怕,“那就让冯费送你。”回头喊冯费,“你送了乡君就到满识书堂来找我。” 秦侞暮这次没有拒绝,冯费笑着往前给秦侞暮作揖,却蓦然被人提住了领子,有个声线上扬,听着很是好心情的人说,“这带骚乱,不如我送乡君回府吧。” 方才他在马上,隔得远秦侞暮没看清楚,走近了才见他不同以往的儒装,想来今儿下朝后当值,穿着紫色圆领的大袖袍衫公服,下加横襴,腰束革带,戴着幞头脚蹬官靴。当下朝官幞头上时兴簪花,他却未簪。 秦侞暮少见他这样正式的装束,有些退缩,哪知冯怀徽缩得比她还快,倒豆子一样说着,“那就劳烦郡公爷,在下还有事儿,先行一步!” 刚刚挨了定郡公飞踢的梁世孙与武安世子,走近的脚步顿住,往回退了去,两人互相埋怨,一个道,“就怪你,长得骇人!上次借书的事儿吓着他了!”另一个怼回去,“关我屁事儿!揪他衣领的又不是我!” 定郡公像是知晓秦侞暮心思似的,解了幞头递给后头的侍卫,那侍卫愣了下,探究地看秦侞暮眼,接过退至一边。簇着秦侞暮的丫鬟也有默契似的,退开几步。 “今儿出来玩么?” 秦侞暮眼前闪过敏乐郡主的笑,闪过二夫人搀着老夫人走进内室的背影,她忽然抬头盯紧了定郡公的眼,盯得他猝不及防,一脸讶然。 不是红色衬他,也不是紫色衬他。而是,他,就是颜色。 秦侞暮莞尔笑道,“不是,大姐姐的及笄宴有事儿要办。” 定郡公瞧着她,说不出哪里不对,遂也笑道,“秦三能干,帮着管家了?” 秦侞暮捏握的右手倏地收紧,依然仰脸笑着,“不过被指派着跑腿,哪儿就能担能干二字了,倒是表舅少年有为。不过说来,大姐姐的及笄礼,二婶婶给福元公主递了帖子。” 定郡公出乎意料地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想来会去的。” 梁世孙和武安世子是练家子,耳力较好,二人闻言在后面肆意哄笑,梁世孙更是隔空喊着,“我怎么听着有别的什么味儿!会去的会去的!今儿且看他着紫袍,明儿却要穿红衫啦!” 喊得太大,引得武安世子一巴掌打上他的嘴,“干嚎什么!梁渊台还在里头躺着!” 定郡公没有应嘴也没有反驳,他骤然就感觉到眼前这个小豆丁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可等定睛看,她还是一面春风地笑,“那表舅得了好,记得给我发红封。” 秦侞暮浑身粉嫩嫩的,看起来伶俐又娇俏,梁世孙心起逗弄之意,抢了定郡公的话道,“咦,小娃娃好像知道什么内情啊,说来小表舅听听。” 照辈分是该这么叫,也不算占便宜,秦侞暮笑望着他道,“小表舅何故来操别人的心,你也老大不小了。” 她声音甜软,说起这话来一腔的老气横秋,煞为可爱。武安世子立时哈哈大笑,就快岔了气去,“说的在理!你还操别人那份闲心!” 梁世孙也不着恼,笑着伸出手隔着幂离捏秦侞暮的脸,“你们这些小辈,旁的不会,嘴皮子利索的很!” 定郡公一直旁看着,或许是天儿有点闷,他烦躁地打落梁世孙的手,“你要是赶趟的想让御察院参梁王本子,就别进去,继续外头待着。” 梁世孙灰溜溜地摸摸鼻子,和武安世子勾肩搭背往药铺去了。 秦侞暮也与定郡公别礼要走,书鹊拉住秦侞暮朝药铺子努嘴,秦侞暮才想起来道,“还有一事要拜托表舅,我家有个婆子被可能被拘在吴记药铺里头,姓廖,劳烦表舅放她出来。” 定郡公一时不知如何答她,她又道,“若不方便,也不强求,便按流程走。表舅公事繁忙,不叨扰了。” 定郡公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抬,等他反应过来,回手覆上束带。 秦侞暮的背影隐约透出犟意,定郡公凝望着她,心里先是一空又是一落,他不知所以又好似很是了然。 半晌,他伸出不自觉紧握的手,看上片刻,缓缓地松开手心,空无一物。 第四十章 卸权 廖婆子临近晚膳时节才回来,在秦侞暮消食的档口上青墨院来了,她兴冲冲地走在前头,后头跟着几个丫鬟拎着食盒。 秦侞暮恹恹地让她掀了盖呈上来,尝罢一口道,“不错,是这个味道,就是得拿冰多捂一下,再凉一点才好,还有这个糖熬得稀了点。” “还有。”秦侞暮想起什么,“那个接待的事儿,我已经写在册子上给张婆子送去了。你待会儿给二婶婶送这个焦糖布丁的时候,跟二婶婶说一声。除了三处烧水布置这些必不可少的丫鬟,所有的丫鬟都在仪门下房等,来一位夫人,跟两个丫鬟上去,挑个认字的婆子写明了哪位夫人是谁在随侍。自那时开始,两个丫鬟互相照应,不论夫人姑娘是歇息小坐饮茶吃糕还是换衣出恭,都得跟着,若出差错,追究至个人。” 廖婆子一一应下,瞧她发蔫,忖着别是下午被金吾卫吓住了,出院的路上偷摸儿问了书鹊,“姑娘没被吓着吧?晚膳用了多少?” “没吃上两口。”书鹊也忧心着,“我咂摸着,要不要跟老夫人说一说,请倪大夫来瞧瞧,姑娘又不乐意。” 那哪儿能乐意,才一出门就被吓着了,往后还敢让她出去么? 廖婆子也无法,只有道,“且先观望着吧。” 秦侞暮着实没病,就有一丢丢的不正常,夜里都歇下了又爬起来问,“我的书呢?二哥哥送我的书呢?” 书鹊被她吓得不行,连忙让次间睡着的凝贝点了灯去东梢间拿了书来,秦侞暮见着了却不要,“天摸亮,你就让人送回去,说若人来还书,反正我也看过了让他收着吧。” 好不容易再睡下,秦侞暮整夜整夜都在翻身,书鹊中途熬不住睡过去一阵儿,睁眼就亮了天,她慌忙起来,发现秦侞暮早就在梳妆奁前坐了。 书鹊到底是怕了,让凝皖去长松院跟赵嬷嬷说过,赵嬷嬷瞒着老夫人过来了趟,秦侞暮青着眼次间里坐着,手里捞着个绣绷子发呆。 赵嬷嬷心底儿好似被揪了一把,握着秦侞暮的手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吓着了?” “嬷嬷别急。”秦侞暮淡淡一笑,“就是昨儿颠着了,胃里不舒服,吃咽不下,过阵子就好了。” 她说得轻松赵嬷嬷不敢这样轻松,“那你今儿好好歇着,明儿开宴,起得来就去起不来就甭去。” 秦侞暮摇头,“那祖母该担心了,我今儿多歇一会儿吧。” 赵嬷嬷陪着秦侞暮,到她真睡着了才走,临了嘱咐书鹊,“谁来也不让进,实在是二夫人那儿有事拿不定就让到长松院来找我。” 秦侞暮直睡了一上午才醒过来,书鹊早等着了,拧了帕子给秦侞暮擦脸,“姑娘,大掌柜来了,在外院回事处等了您一个时辰了。” 秦侞暮慢半拍地道,“怎么不叫我?那赶紧过去。” 大掌柜站在窗口抽烟,听丫鬟说三姑娘要来了,又上外头院里站了站才回屋坐下。 秦侞暮进了来,他要行礼,没能站起来,秦侞暮笑道,“您这就见外了,让您等了这么久,实在愧疚。” 齐仲申摆手,“我在庄子上也没什么事儿,回去也是坐,上这儿来坐还得了姑娘新制的点心吃,也不枉此行。” 秦侞暮不免看了看书鹊,又道,“不过闲里做来玩儿,您吃着好让书鹊写了法子给庄上的厨娘做。” “那敢情好。”齐仲申温和地道,“闲话不说,姑娘托我办的事儿有眉目了。那个货郎是缙东郡人士,家徒四壁,有一老母一小妹,平日靠走街窜巷卖小妹打的络子头绳过活,偶尔会帮农割麦子,没什么技长也没什么恶习。” 秦侞暮猜得八九不离十,让书鹊亲自去给书丹送话,凝白凝素就在门口守着。 齐仲申挑眼看了看秦侞暮,状若无意地问,“姑娘是没歇息好,我倒知道有家铺子的蜜粉卖得好,姑娘要试试?” 秦侞暮怕被看出端倪,垂眼道,“不用了。就是身子虚,耐不住热又抗不了凉,夏日将至,夜里越发困不着。您要有意,瞧哪家铺子有好用的安神香卖,我就谢谢您了。” “那也是治标不治本。”齐仲申将话记下了道,“得进补身子才是根,届时有新来的老参,送来给姑娘吃。” 秦侞暮笑了笑,忽而脑中划过个念头,道,“那有压惊的药,也给我来一副。” 等齐仲申疑惑地看向她,她便道,“不瞒大掌柜,昨儿我出门碰见石井街那边骚乱,让奔跑的小贩惊了马,到夜里就更是闭不了眼。” 齐仲申这才全信了,吧唧了没点火的烟锅子道,“是靖国公的嫡幺孙,赛马踢破了常御史儿子的脑壳。当时传把脑白都踢出来了,不过后来说幸而武安世子守在一旁把他从马蹄下扯了出来,只剐蹭了皮肉。” 秦侞暮恍然大悟地颔首,又问,“那我看怎么金吾卫把那儿都围起来了?” 话音刚落,齐仲申止不住笑了,“还不是那个梁世孙,让他梁王府的一串儿的亲兵前呼后拥地抬着常三少爷进了城,金吾卫自然要调兵过去守着了。这个人也是个逗趣儿的,看戏不怕台高,越闹大他越开心。本来两家的事儿,折腾到满城皆知,现在风向不定,且看皇上怎么判咯。” 皇上怎么判?皇上头发都愁白了! 常御史跪在御案前,面上两行清泪不断,靖国公铁青着脸一侧站着,更衬得常御史凄惨可怜,他带着哭腔喊道,“皇上,拙荆连怀三胎才得了这么心尖尖儿,家母更是把他疼进骨里。院使现在说若醒来八成也是个痴呆,他去年才考上的生员,这让微臣一家怎么活啊!” 靖国公暗骂,说得就像断子绝孙了!你那两个庶子就不带把儿了? 靖国公嫡次子兵部尚书薛煦之上前搀扶常明璋,“常大人,起来说话,家中侄儿顽劣伤了令公子,却是不该,常大人有何要求尽管提来。” 常明璋是肱股之臣,在朝上好比是皇上手里的戒尺,指哪儿打哪儿,皇上再头疼,也有商有量地附言道,“那常爱卿觉得应当如何赔偿,但说无妨。” 常御史挥臂搡开薛煦之,从怀里咻地掏出一本奏折,双手擎托,“微臣不要赔偿,只求皇上听微臣一谏。常言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靖国公数年为我大齐兢兢业业,功劳可见!可廉颇老矣,如今府上孙儿行为跳脱,靖国公都年迈精衰不能周全,那靖国公身兼数职,手上还握着东滇大营与南衙府军应该更加是力不从心。微臣谏言:一为京都地方安全,二为靖国公福寿着想,求皇上卸其肩上重担!” 靖国公料来这个常明璋一肚子坏水,早就准备好驳论,哪知常明璋话毕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高呼,“若上不许臣之所请,臣愿撞杀于此!” 靖国公气得打哆嗦,刚要喝骂‘你要死就赶紧撞’,可转眼就看皇上在案后,二指轻轻夹起一张联名书。 第四十一章 娉婷 晚上二老爷喜气洋洋地回了府,直接进了正院。二夫人好笑地打趣他,“老爷今儿是怎么,路上捡着宝贝了?” “爽快!我心里爽快!”二老爷抚掌笑道,“看靖国公吃瘪,交出东滇大营,心里实在是爽快!” 二夫人霍地站起来,“是平南侯拿回东滇大营的兵权了?” 二老爷拍着她的脸道,“你是个神算子!你说来就没错的!” 二夫人喜上眉梢,转瞬又摔帕子道,“他们侯府得道,跟我们什么干系,有什么可乐的。” 二老爷犹自美滋滋地哼着小曲,要水洗漱去了。 秦侞暮在长松院坐着与老夫人大夫人说话,赵嬷嬷来说时,大夫人呲了声道,“我也听了风声,说常御史拿自家亲儿子给皇上卖命呢。” 老夫人斥道,“勿要谬论。” 秦侞暮与大夫人又留了半盏茶的工夫,一同退下了,出了长松院二人分开之际,大夫人破天荒地说了句,“你要实在不舒服,明儿就别亲力亲为了,随云阁上坐着回事,让赵嬷嬷给你看着也可行的。” 秦侞暮知道是念澄泥砚的情,回道,“劳母亲挂记,就听母亲的。” 大夫人便满意地去了。 秦侞暮回了青墨院在窗下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勾勾地看躺在手边的月光。书鹊束手无策,唤了书丹来劝。 哪知书丹一进门,秦侞暮就道,“书丹你真的想好了吗?” 书丹想也不想,“我想好了,若他看上我,就嫁给他!” “真傻!”秦侞暮不知在说谁,后一句道,“那你愿意,回了郡上,就抽空找人与他去说。好了,我要睡了,你也回去吧。” 书鹊服侍着秦侞暮躺下,在香炉里点上特意找赵嬷嬷讨来的长松院的安神香,秦侞暮闻着安神香,发了一晚的梦。 梦中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长裙女子,容貌不清,好似冲着自己笑,口里念,“暮儿,小宝儿……” 一整晚如此反复,秦侞暮醒来时全身疼痛。她连着两日没歇好,本就身子羸弱,现下看起来摇摇欲坠。 书鹊不敢拂她的意,只有嘴上不停地念叨,“您今儿别上宴了,奔波了几日好歹要歇足了才有精神头。” “不了,千彤可能会来。”秦侞暮提起聂千彤,有了点笑意,“她之前不是给我送信说会赶在今儿来么,我们好些年不见,要见一见。” 这个千彤,书鹊在长松院里当差时听老夫人与赵嬷嬷提过一嘴,是瑞国公的嫡孙女,自小与姑娘交好。 书鹊无法只得唤了凝白凝素进来给秦侞暮打扮,秦侞芷就如掐好了点儿似的,秦侞暮刚扑了粉就来了。 秦侞芷养了几日,带点婴儿肥的脸又圆了几分,她看着秦侞暮尖削的下巴,羡慕地道,“几日不见姐姐,姐姐越发漂亮了。” 今儿府上要来贵人,秦侞暮猜到她病了这么几日也该起来了,不接她的话茬,“五妹妹大好了?” “大好了。”秦侞芷挽着秦侞暮,搀她站起,“今儿大姐姐及笄,我总不好病在院儿里,若人问起来听着晦气。” 秦侞芷一直都是会说话的,秦侞暮敷衍地笑了笑,一并往长松院去了。 今儿府上都在长松院用早膳,是以格外热闹。二夫人听秦侞暮来了,推了秦侞妍一把,秦侞妍不甚高兴的去迎,秦侞暮脚步发虚身上不舒服,一进屋就看她摆脸色也不热脸去贴,依偎着老夫人坐了。 众人都似没瞧见秦侞妍尴尬地站在那儿,秦侞妍今儿是主角,不备一大早就被下了脸,气得眼眶泛泪。二夫人虽恼她不懂个分寸,还是唤她,“让你去迎你三妹妹,妹妹都坐下了你还傻站着,真是个实心眼儿!” 大夫人紧跟着呛回去,“是了,妍姐儿可不是个实心眼么,她但凡机灵些,也不用妹妹操心及笄宴了。” 一出口就挖苦了两个人,二夫人无言秦侞妍更是抿了嘴,憋不住委屈,秦逸晋无奈地拉了她回座上坐了。 平日秦侞暮听到与自己有关的,多少会搭腔,今天眼皮都不掀一下,靠着老夫人犯迷糊,老夫人低头看了,摸着她的鬓发心疼道,“我暮姐儿辛苦了,实在劳累,回去歇息可好?” 秦侞暮不敢靠实了会花了粉,嘟囔着,“我要等千彤。” 老夫人劝不住,遂依了。 秦侞暮困得发慌,在长松院歇了一刻钟,却又睡不下,便听大夫人的早早去了随云阁坐了。 随云阁与绣水楼隔池相望,能瞧见那边的丫鬟在楼上楼下走动,秦侞暮在观景台的美人榻上小息,有微风抚面,总算心中静了一点儿。 约摸辰时,书鹊来报,“平南侯夫人与嫡长女陆姑娘来了,与大姑娘上川露院打扮去了。” 秦侞暮嗯了声问,“家祠那边儿准备好了吗?” “您就别操这个心了。”书鹊打扇道,“赵嬷嬷领着人在那边儿看着,万不会出差错。” 秦侞暮便眯眼,“好,那父亲书房那边儿找人守着了吗?误闯了也不好。” 书鹊给她拢了下腿上的薄毯,“按您的吩咐,书房池塘凉亭小桥边儿,都有人看着,都是咱们大房的人。” 秦侞暮终于阖紧了眼道,“那等人来了再叫我。” 福元公主轻简地带着四人登上随云阁,屋内的丫鬟原聚在一起坐着,乍见她富贵端庄都不识得,可看后头跟着的是二房正院里头的一等丫鬟,惊诧间忙乱地站起福礼。 随后有两个急匆匆要往观景台去,福元公主向观景台望去,台上背放了一席美人榻,自榻上逶迤落了一片衣裙,有三两个丫鬟专心致志地守着伺候,俱是眉眼沉静。 福元公主心中猜测,抬手止住那两个丫鬟,踱步过去,就看一个面容精致的小女娃,眉婉闭目,俏鼻红唇,枕手沉睡着,愈看愈有丹嘉的影子。 挥下福礼的丫鬟,福元公主不由自主探指触了下她的额头,神思有霎时的怔滞。身后的施泉轻轻扯了她的广袖,出声提醒,“公主,陆大姑娘出来了。” 福元公主回神直了身,遥看花园旁的小道儿上走来聘聘婷婷两个少女。 第四十二章 诓骗 书鹊唤醒秦侞暮时是辰时四刻,秦侞暮睡沉过精神好了些,她揉揉眼睛问,“来了多少人了?千彤来了吗?” “还没消息。”书鹊后退一步,看她并未睡歪头发,勾唇笑道,“不过福元公主来了,而且还来了位不速之客。” 书鹊接着说,“是靖国公府上的薛大太太与二夫人,拜帖也没递,直接就来了,现下大夫人、二夫人陪着她们和福元公主在凉亭里吃茶吧。” 秦侞暮撑在榻上的手顿时一软,险些栽倒。 几个丫鬟争相过来搀住秦侞暮,她脸色白得骇人,书鹊只看一眼就毛骨悚然,“姑娘!您哪里不舒服?您不要吓我!” 秦侞暮睫毛轻颤,闭目苦笑。他若没插手,人家何苦上杆子来添堵? 赵嬷嬷正在长松院与老夫人屏退了众人闲话,“您说,这是刮的哪门子的风?平素贴脸上去都要遭白眼,今儿都往府上窜?” 老夫人点拨她,“都是为平南侯府陆大姑娘来。” “这是为何?”赵嬷嬷打开了大厨房送来的食盒,看着碟子里呈着似水晶糕又似蛋黄羹,颜色鲜嫩香甜扑鼻的物什,带了笑道,“若说福元公主是为陆姑娘来,我倒懂,可薛太太为陆姑娘来,难不成也有结亲的意思?” 老夫人不能吃凉,拿着指甲盖儿大的银勺,勺了点布丁吃,甚合口味,愉悦地道,“这你怎么不懂了?你就不愿意想!靖国公和平南侯政见不合,平南侯又刚从他手里抢了东滇大营,怎么会结亲?托长旸伯夫人的福,薛太太今儿来,是听闻福元公主借故来相看儿媳,刻意来搅局的!” “正宾赞者请的平南侯府一家也罢,找的这个赞礼委实差了,长旸伯任上治好了洪涝封的三代爵位,一家新贵,暴发户的劲儿,伯夫人嘴碎得能上天。”可赵嬷嬷还不明白,“但公主府之前就与平南侯议着亲,也没见她们这样阻拦。” 老夫人又怕吃凉了肚子又不舍得放勺,就把布丁一边儿搁着回回温,“以前定郡公不显露山水不曾掌金吾卫,在毅国公手下做事也中规中矩的,这么几年他越是得着器重了,平南侯一回京又立刻官复原职,可不让靖国公一家子糟心么?如今两家要议亲,那更是坐立难安了。” 赵嬷嬷隐约觉得哪里漏了什么,“可靖国公管着刑部还掌着南衙府军,那可是全国州府上的兵权都在手里攥着,他嫡次子更是升了尚书,比之几年前也不亏反赚。哪能就如此冲动了?” 这么说也是,老夫人不由捻着佛串儿沉思起来,正巧秦老爷上朝后回来与二老爷一道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瞧见二老爷,白了他一眼,“难得长松院里聚一次早膳都见不着你人,这时又来做什么?” 二老爷浑不在意笑道,“母亲体恤我,终日江河里摇着没困过好觉,在府上难免起得晚一些。” 秦老爷给他解围道,“方才进来看母亲愁眉深锁,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赵嬷嬷是看着两位老爷长大的,与奶嬷嬷相比犹过而无不及,插了话,“是不知道为何薛家忽然来访,心里担忧。” 二老爷也满脸茫然,但一旁秦老爷知晓内情,握拳掩嘴笑了起来。这事儿可要归功定郡公。 靖国公下朝回府在屋内大发雷霆,整个屋子能触手的摆件儿都摔了个七七八八,满地碎渣。薛煦之与嫡长子薛煦鹤相陪,薛煦鹤斗着胆劝,“您腰不好,万般的火气也坐下来再说话。” 薛煦之却不敢,今儿朝堂上皇上昭告百官东滇大营换平南侯新任时,满朝官员震惊的模样定不是装的,当时靖国公的怒气他光看后脑勺都能感受得到。况且昨儿受诓的事儿,薛煦之在一边也没察觉出猫腻来。 靖国公暴喝,“汪公谦那小子!竟敢联和常水昇拿假的联名书诓老夫,就说他们鬼鬼祟祟一道进的宫,不晓得玩的什么把戏!真是个畜生!定国公那个狗东西带出来的小畜生!别落在老夫手里!不若让他死得比他祖父还难看!” 薛煦鹤宽慰道,“宫里的信儿一出来,儿子就让黄氏去了秦府,他搅和了您的好事儿,定不能坐看平南侯再与之结亲让他如愿。” “哦?”靖国公戾气的目光探询着望向他,“你有什么好主意?” 薛煦鹤殷切笑道,“您不是爱看戏么,可知好戏要慢慢唱来才有韵味。此事我有了主意,不过得请父亲与小妹帮衬。” 说是来搅局,可薛大太太的丈夫还未承爵没个官身,倒是薛二夫人有正三品诰命加身,话多一些,“来得这样早,叨扰了。” 福元公主来得比她们还要早,大夫人与二夫人再愚钝也不敢接这个口,平南侯夫人笑道,“天儿热了我越发就起得早,左不过闲着,早些来准备着。” 二夫人接着台阶岔开话,“小女及笄,劳得贵人们走一趟。宴前府上略备糕点,属三姑娘新创唤作‘布丁’的小点心最是新奇可口,只不过是凉物,若蒙不弃,贵人们尝尝?” 福元公主仪态高贵地笑道,“本宫料来侞暮就是个伶俐的,呈上来。” 唯有薛大太太委婉地道,“我身子不爽,不劳烦了。” 届时除去秦侞暮,秦家三姊妹与陆尔容游园一圈回了来,与各位夫人见过礼落了座,平南侯夫人拿绢子给陆尔容擦擦额上的细汗,嗔道,“你看你,吉时不到就要花了妆。” 秦侞妍笑道,“侞妍跟侯夫人讨饶,是我拉着她四下走走,您再训她可臊得我不行!” 众人遂打趣地笑起来。 陆尔容抬眼飞快地睃了眼福元公主,嘴角弯弯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福元公主听她们说趣,眉眼不动,只执勺尝了点布丁,蓦而眼中闪了点儿亮。这点心入口即化,甜而不粘,滑而不腻,又连用了两勺,克己自持着放下了,与大夫人笑道,“想来侞暮给姐姐的及笄宴,没少下心思。” 福元公主是天家女,与超品的女眷一处坐着都鲜少给个正眼,大夫人紧张地耸起肩赔笑,“公主说的极是。妾身与她二婶婶终日忙着中馈,抽不得身,她得闲了便帮忙筹宴。这孩子是劳累了,有时用了晚膳还在回事,妾身劝也劝不住。您看,今儿她在随云阁回事,妾身们却在这儿坐着闲话。” 福元公主忆起观景台上困乏的女娃,颔首,“是个好孩子。” 她们二人其乐融融地说话,侯夫人却有些坐不住了,明明是来相看容儿的,怎么拉着秦夫人说个不停。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薛二夫人轻声哼笑着与薛大太太附耳道,“自家的院子整日看着,就是陆姑娘想看才走走罢了,方秦大姑娘给她开脱时,她一声不吭就应承下来,想来没得公主的意。” 虽然两人在府上不对盘,但出了府还是同仇敌忾的,薛大太太也低笑道,“必是家中无姊妹,越发养得娇了。若如此,我们倒白来了。” 薛二夫人不喜爱甜点,随众装样子尝了点道,“且看吧,哪能这么一句话就下了定论。” 第四十三章 马鞭 秦侞暮净面后下了随云阁,迎面遇上二夫人领着长旸伯夫人给福元公主见了礼过来,二夫人瞧见秦侞暮笑道,“该布置的都差不多布置停妥了,你六妹妹待会儿要托盘,妍姐儿和五丫头陪去回院儿换衣了,福元公主转花园坐着了,你得空,就去陪着。” 秦侞暮应着去了。 长旸伯夫人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奇道,“听这个意思,你这侄女儿竟是个能人?看着倒颇是可爱利落。” 二夫人听她话里的意味,暗自不快,就你个暴发户还打我们秦府姑娘的主意。不过因你伯府新贵在京里正热乎着,你又想入贵妇圈,借你造造势,两厢各取所需而已,你真把自个儿当个人物。 却又道,“是个利落的,之前我手上个把人蹦跶个不停,让她帮忙筹宴,管上了两日竟也安分了。” 长旸伯夫人讶然,闷不再提。 长松院后头的花园更大一些,这个花园与绣水楼相挨,胜在精巧二字,布置得巧,花树更名贵。 花园里也设了座小亭,引莲花池的水从亭后过,亭中支帐小风卷来,浅溪载叶潺潺流动,有佳俏倚栏,藕臂渐露,撒瓣唱吟,人胜花娇,实乃妙景哉。 陆宛南吟的是李清照一首咏桂的鹧鸪天,正与她挑手拈的月月桂相互呼应。 福元公主最是喜爱李清照,只觉她每个字都能写进人的心坎里,使人感同身受。可李清照诗词中,爱情闺怨诗更广为流传,想陆姑娘一个未出阁之女,读这些诗词,福元公主就略有不适。 正巧瞧见秦侞暮远远走来,白梨面杨柳身,姿态娴静,顾盼生辉。福元公主眼一花,笑道,“今儿怎么一人来的,淑祯呢?” 施泉大惊,不动声色地四周打量了众人,见无异颜,微微放松下来回道,“修茂少爷着凉了,淑祯公主府上陪着呢。” 福元公主觉察过来,眼里掠过一丝不可遏制的慌乱,她站起身与作陪的各位夫人道,“忽而想起府上还有事,本宫先行一步。” 大夫人发愣,这是怎么了,有哪里照顾不周吗? 陆宛南揪着帕子,无措地看向自家母亲。平南侯夫人终于着恼了,忖着,这薛家可谓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定是她们跟得厉害碍了事,因而很恨地瞪着她们。薛家二位可不惧,暗自松气,仰着笑脸跟着一并别过。 大夫人与侯夫人去送,路过秦侞暮时让她暂陪陆宛南说话,秦侞暮福身跟着送了两步。 步进花亭,人走茶凉冷香凝着。两位姑娘差着七八岁,见过礼,相顾无言地坐着。 过了几刻钟,秦侞妍寻了过来,瞧着秦侞暮优哉游哉的模样,想起早上她当众不给自己留面子的作为,又加上明明来了几位贵人结果都莫名走了的憋屈,混不管陆宛南看着,立刻火冒三丈地叱道,“你怎么在这儿躲懒!母亲到处寻你不到!” 秦侞暮斜眼看她,“出什么事儿了么?” 秦侞妍噎住,更被她的姿态挑怒,越发大声,“即便没出什么事儿,你不上随云阁守着么!快到吉时,回帖的夫人们也都要来了,府上都忙得团团转,你却在这儿好坐!” 书鹊忍不住的回话,“大姑娘,我们姑娘这几日实在奔波劳累了,还在街上受了吓……” 话未说完,秦侞妍张直了手掌挣开琴楠疾步过来,秦侞暮起身前走一步挡住书鹊。 秦侞妍手还未扬见她来挡,心中怒火滔天,你还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么!作势未收得住,臂上使力,一巴掌结结实实抽在秦侞暮脸上,声音彻响几丈。 秦侞妍眼中的得意畅快满溢,口上焦急地嗔怨,“三妹妹这是做什么?不过一个丫鬟,我打也打了,你却推开自个儿来挡!我下手重,你疼不疼?” 秦侞暮捂着脸不说话。 秦侞暮打小就被呵护备至,浑身上下被养得白白嫩嫩,随意在手背上摁一下,都能出个红印子,她又是极易磕青的体质,秦侞妍方下手的时候是爽快了,可等上那么一会儿,她面上的手印浮了起来,秦侞妍就笑不出了。 那就像是被恶鬼在脸上下了咒,几个指头印乌青肿起,右边脸小巧白透,更显得左脸骇人。 凝白凝素刹那间哭了起来,书鹊也慌了片刻红着眼道,“别哭了!凝白禀老夫人请大夫来,凝素去厨房拿冰,回院子里浸巾子候着!” 两个丫鬟抹着眼泪去了,秦侞妍手足无措的想拉住秦侞暮,书鹊垂着脸,恨得上牙磕下牙,挤开秦侞妍的手道,“大姑娘,姑娘要回院儿里歇息了。” 秦侞妍还想拦,听得有个脆生生的笑声响起,幸灾乐祸地道,“好戏好戏,我就喜欢看这样的好戏!” 敏乐郡主还是马装打扮,头上辫着九股辫,一蹦一跳地跑进亭里来,“我刚刚看见有丫鬟哭着跑出去,就知道这里头在唱戏,没承想是秦三你挨了巴掌。” 无人应她,她兴头也不减,围着秦侞暮转了个圈儿,啧啧吸气,“哎哟,真是亲堂姐,下手可真狠!秦三你往日也不是个闷声吃亏的,甩我一马鞭我脚背现在还疼呢!” 她说的是好几年前冬至的事儿了,穿得又厚实,秦侞暮又没什么手劲儿,哪能就甩疼她了。 敏乐郡主自言自语了几句,秦侞暮还是没反应,这样的秦侞暮她从来没见过,好像一桩枯木。 敏乐郡主思忖了片刻眉一扬,想出个好主意。回头盯着故作镇定的秦侞妍,风轻云淡地拿出别在腰带里的马鞭道,“秦三你要不方便,不如我帮你抽她解气?” 她的样子着实不像玩笑,秦侞暮眼波漾了几下。这个敏乐郡主,真是不耽误她飞扬跋扈的名声。本来是秦侞暮单方面挨打,追究起来罚过秦侞妍便罢,可今儿她手里这鞭子但凡挨着秦侞妍的衣角,那秦府两位夫人势必都不会服软,遂会两相恶化不可开交。 秦侞妍与几个丫鬟是惊得手心发凉,被这个性情暴戾的郡主抽了鞭子,便是有理也无处说。 这时,身后赫然飘来一道厉声,“住手!” 敏乐郡主飞眼看清了来人,狠厉的眼神不散,凛笑着道,“陆姐姐好啊。姐姐怎么跟丫鬟站在拐角里,也不出个声。” 秦侞妍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花容失色地退到陆尔容身边。 秦侞妍比敏乐郡主还小上半岁,被她震慑住很是正常。陆宛南比几位姑娘都要大,端出长姐的姿态,拍拍秦侞妍的手以示抚慰。 再看敏乐郡主,出言训斥,“郡主今儿是来观礼的,还是结梁子的?不说若是把笄者打坏了,你担不担待得起,只道这是秦府家事,你贸然插手帮不上忙还添乱!” 毅国公是我的舅姥爷,太妃娘娘是我的外祖母,你父亲平南侯刚刚起复就敢跟前来叫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我表嫂,还是惯爱出风头了?我敏乐在宫中不算头一份儿,受尽了闲气,出了宫还受你的气? 敏乐郡主邪笑起来,手中马鞭抖开,先是在地上狠挞了一下,众人心里一跳,那鞭子就甩在空中,往后收抽,随而蓦地往陆宛南飞去。 陆宛南不能料及,惶恐呼号,电石火光之间那鞭子带着可闻的风声擦过她,啪地落在后头的丫鬟肩臂上。 这是敏乐郡主命匠人特制的马鞭,嵌着倒刺,夏衣轻薄,鞭子在丫鬟身上落下,回走时,倒刺刮进皮肉里,伴随着裂帛的呲拉声,撕开一道血痕。 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那丫鬟的肩上已经皮开肉绽,疼得尖叫倒在地上。在场的丫鬟都是些柔弱的小女娃,做错事说错话挨罚也罢,哪见过这不由分说就甩一记马鞭的,惧骇得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几位姑娘的脸色也是青白不一。 敏乐郡主看着地上呻吟的丫鬟,又啧了声道,“我本来还想跟陆姐姐套套近乎,但看来陆姐姐的丫鬟与我不投缘,还是算了。秦三你说是吧?” 敏乐郡主虽娇狂,就冲她到底只是杀鸡儆猴,可见还是有分寸的,秦侞暮再不看这闹剧,领着一干丫鬟离开。 不管如何,都是在秦府的地盘上出了事儿,秦侞妍这个及笄宴也不会特别愉快。 第四十四章 划界 自及笄宴那日,秦侞暮制的布丁开始声名远扬,可那日秦侞暮伤了脸压根没出宴,好些夫人都上门来讨要方子也直往二房去,二夫人都笑脸相迎来者不拒。 秦侞芷在青墨院树下的矮榻上,看着凝白和桐夏学打绦子,“二婶婶有些过了,拿姐姐的方子送人情。姐姐做的点心那样受捧,开个铺子多好。” 秦侞暮脸上不好,现下嘴边还有些泛青的薄印,那日宴席也没去,回了院子后再没挪动过,她坐在秦侞芷对面绣兰花,漫不经心地道,“铺子就那么容易开了,开罢,就卖那么一样么?况水牛奶也不好寻得。” 秦侞芷托腮道,“那不一定,南边儿有水牛,竟可有得,二婶婶就是眼皮儿浅,拿了方子去南边做买卖不比送人好?” 秦侞暮换了根彩线,秦侞芷凑上前看,“以前没听说姐姐爱绣花的。咦对了,大姐姐这是拘了几天了?” 一边伺候着茶水的书鹊笑答,“这才三日呢,还有五日。” 书丹也在绣嫁妆陪着凑趣,拍了书鹊额头,啐她,“可见是个记仇的!数得这么清楚!” 书鹊羞涩笑道,“只是记性好,五姑娘今儿想吃什么点心,尽管说来,我们姑娘后日就要上白云观,好些时辰怕见不到了。” 秦侞芷忽然忐忑起来,挣扎着欲言又止道,“那就算了,你们要走,还有包裹行李要收拾,我就先回去了。” 秦侞暮头也不抬,“你们先都进去,我跟五妹妹说说话。”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耽搁,收拾东西进了抱厦。秦侞芷像只受惊的兔子,往后蹭了蹭问,“姐姐知道我要说什么?” 秦侞暮拿眼睨了她,“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左不过你心里的盘算,或与苓姨娘的盘算。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不论什么事儿,若你未与苓姨娘商议就来说给我听,我是不听的。” 秦侞芷忐忑地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与姨娘商量过的。” 秦侞暮便放了手里的绣绷子等着她继续,秦侞暮咽了下口水道,“我十月就满八岁了,太后娘娘大寿后不是要放一波选一波宫女么,我想试试。” 在大齐,庶民女多十岁入宫至二十五岁才能放出,世家女则不同一来人数不多二来年岁不等,每三年向有意的世家征召一波八岁至十岁间的世家女,挑出苗儿来,次年再行入宫,到了二十便会放出。 而如秦侞芷这般,后宫中并无亲眷的朝官庶女,一入宫就照家室背景分为五等,学习规矩礼仪后分配至各宫院。最好搏个女官,再次得贵人青睐,赏了体面,才更好婚配。 到底是要走这条路。秦府无权势,嫡女还能肖想着高嫁入个钟鸣鼎食之家,秦侞芷这样的庶女,不配庶子不做继室只有嫁去地方做正妻。 可宫里的路哪儿那么好走了,遇上个牵扯,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祖父知道了,又得大发雷霆。 秦侞暮暗自叹气,“不谓是一条出路,与祖母提过吗?” 秦侞芷期冀地道,“先来听过姐姐的意思,姐姐也尚觉可行,我便与祖母去说了。” 左不过书鹊要在三姑娘嘴里听说的,桐春也跟书鹊小声嘀咕了几句,书鹊送完秦侞芷回来就唉声叹气。 无人理会她,她就在秦侞暮手边,似嗔似怨,“我竟羡慕起敏乐郡主来。” 书丹与几个丫鬟说笑,“我看你们书鹊姐姐也是个跳脱的,自前几日窥见了敏乐郡主不羁,魂儿都被勾搭去了,不如让她跟了郡主罢了。” “你们不懂!”书鹊抱起绣篮道,“纵然敏乐郡主的恣意妄为我不能苟合,但我依然敬仰她随性潇洒不拘繁礼,是多少女子不可为!” 秦侞暮的眉眼向下微落,意味不明。 敏乐郡主若是没有身后那权势富贵所持,哪能恣意起来,而潇洒也不过是贵胄人家才能掌弄的豪奢而已。 风涧茶楼里,梁世孙纠缠着罗长尧,“快说说,说说,你表妹是怎么抽了咱们汪大少爷的未婚妻。” 武安世子看不下去,更正道,“你出门儿带耳朵了吗?说了只是抽了人家的丫鬟,并未抽陆大姑娘!” “可是我不懂啊!”梁世孙瞪着眼睛道,“秦大姑娘打秦三的耳巴子,敏乐这个疯丫头抽汪祺烨未婚妻的丫鬟是怎么个事儿?” 听闻陆大姑娘受了惊吓,回府就病下了,罗长尧瞥见定郡公青灰的脸色,实在歉疚,“敏乐顽劣,望你见谅。” 定郡公拇指滑着茶盏的口沿,全然不接话,只道,“齐熙昶,与平南侯家的事儿还未定,你别满口胡诌,坏人闺誉。” 梁世孙歪嘴笑,“什么定不定的,这是你爷爷跟老侯爷定的婚事,老侯爷过身她守孝三年,你不都没娶,这回为平南侯复职,又把靖国公得罪死了,你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 这话不对,听着好似常渊台被踢了脑子是定郡公谋划为之,武安世子扯着梁世孙的手臂道,“那是表哥生出的急智,若不是让靖国公闷声吃了个这么大的亏,事儿出在你跑马场,你还携兵入城,御察院不参你爷爷的本子,你爷爷不打发世子爷赶到京里打你的板子,我傅赫睿三字儿倒着写!给你擦了屁股,你还使劲儿嘚瑟!” 梁世孙反握住他的手腕推开道,“哎呀,我说笑说笑,你们这么当真干什么!况乎带兵入城还是你表哥给我献的策,别什么脏水都往我头上倒!不过陆姑娘与你汪祺烨也算登对,你还吊着个臭脸,矜持什么劲儿呢!” 罗长尧心里没由来地腾起个念头,把自己吓了跳,他仔细琢磨了定郡公的神情,试探着道,“我听敏乐到处嚷嚷,说是秦大姑娘下手极狠,把秦三姑娘的脸打成了筛子,陆姑娘又不分青红皂白袒护秦大姑娘,才抽了她的丫鬟。” 定郡公僵着个脸,眼睫颤动了一瞬,罗长尧没捕捉到,安下心补充道,“不过也是姑娘家添油加醋地说,况敏乐也是顽劣,话里多半信不得。” 这时有人恭谨地敲包厢的门,响了几下,小二谄笑着推开门,门外的秦逸晋看着这一屋子的人脑子懵了,旁边的冯怀徽机敏,急忙要开溜。 梁世孙哈哈笑着,几步过去拎着冯怀徽的衣襟,将他拽了进来,得意地道,“冯怀徽,你们约了傅赫睿就该知道我会在这儿,现在跑怕是迟了!” 冯怀徽双手乱扒,喊着,“逸晋救我!” 秦逸晋打心底服了梁世孙,他自小作为质子留在京都,好武不好文,对文人士子多也不掀上眼皮看一眼,可偏偏就爱捉弄冯怀徽,也不知冯怀徽怎么入了他的眼,遂告饶道,“世孙,怀徽体弱,您轻点儿拎。” 冯怀徽埋怨地瞪了秦逸晋。就这么一句?我好心随你来还书,遭此不测,你就如此待我,真为交友不慎! 梁世孙还是畅意地哈哈笑着,手上松开一点,半拽半拖将冯怀徽拉至旁侧,掏出一本侠记,逼他念来听。 冯怀徽偶阅杂书,武安世子上门那日,他正在院儿里看武侠传记,情节跌宕之际,不自觉脱口念出,拍掌称叹,梁世孙闻罢自此念念不忘。 冯怀徽哭笑不得,哀叹遵从,他声音清澈,音调张弛有度,有山涧落水之感,罗长尧顿生好奇,便也坐了过去。 这边秦逸晋与定郡公、武安世子揖过,说起正事,“此次请世子出来实乃小事,不过上次所借之书,而今归还。” 这都是新缮写的书,还有一缕几不可闻的浓墨味儿,武安世子接过书信手翻了翻,愕然道,“看得这样快,这两本可不薄!但我还没看完呢!” 书缝里忽然闪现了什么东西,他翻得太快又随意并无察觉,定郡公黑眸陡亮,将书抽将了来,“我还未看过。” 这本来就是你的,你没看过? 武安世子困惑地瞥他,张了张嘴,终是没开口。 “不急。”秦逸晋对武安世子笑道,“您慢慢看,送您也使得。” 定郡公薄唇暗抿,武安世子推辞道,“愧不能领,秦老太爷的东西,我怎生好随意贪了去。” 二人又是好一番推让不提。 第四十五章 书签 明儿就要走了,老夫人特让秦侞暮上长松院用晚膳,横竖闲来无事,秦侞暮午歇过后就去了。 破天荒的二老爷居然白日在府上未出去,坐在老夫人下手说话,“逸晋他非要下场试试,昨儿就打好包裹要上虚峦峰找池先生,李氏身子不爽,只有我来跟您说了。” 身上不爽?老夫人冷哼。 秦侞暮挑帘进来,老夫人望了一眼,接着问,“是老大给递的信?” “倒不是,大哥给了建议。”二老爷提及,骄傲地道,“是逸晋自己修的信,又连递了三篇制艺。” 老夫人欣慰地道,“虽说是看了你父亲的面子,但好歹咱们晋哥儿也算是可造之材,那就让他去吧。” 因着秦侞暮脸上的伤,二老爷惯不自在,闲坐小会儿就走了。秦侞暮依在老夫人身边,呈给老夫人一个锦盒,她不声不响的,惹得老夫人笑道,“什么个东西,神神秘秘的。” 打开来,是把绣五蝠捧寿绫绢扇,赵嬷嬷喜道,“这莫不是姑娘做的吧?” 秦侞暮自嘲道,“书鹊帮衬着做的,嬷嬷仔细看这针脚,除了我,还有谁缝得出这样的。明儿就要上白云观了,怕祖母惦记我。原想做个抹额,可祖母又戴不出去,还是算了。” 逗得老夫人笑罢,连说三个好字,让赵嬷嬷收了荷包,探究地看着秦侞暮,“你五妹妹的事儿知道吗?” “知道,她先来问过的我。”秦侞暮也不遮掩,“想来是上次受了六妹妹的气,心里有的盘算。” 老夫人情绪低落,稍有不满,“听她口气,有点埋怨我。这个丫头迷糊,六丫头不好相与,她非跟前凑,受了委屈来,却怪我未主持了公道,便是你挨了那么大个巴掌也不过是关妍姐儿几天,这儿占着理呢,你二婶婶还怨怼,不肯上我这儿来。五丫头心思这样浅,入宫有什么好处?别给府上招惹了祸事。” 说是这样说,但老夫人还是应允的,一个体面女官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女,对秦府的作用是天差之别,不过多往宫里使点银子,让她当个闲差,到二十放出罢了。 秦侞暮道,“五妹妹还小,还有得造。她有这个心思,尽依她,祖母只管请了教引嬷嬷,府上姊妹一块儿学着,混不论选不选得上,也算是又让她们长了见识。” 老夫人听着是这个理儿,赵嬷嬷却咂摸出了另一层意思,打趣秦侞暮,“姑娘倒是只往白云观一躲,那可不苦了大姑娘,才出了禁闭,上午要上绣水楼,下午要学规矩,可忙得两脚不沾地。” 秦侞暮笑而不语,老夫人回过味儿,揽着秦侞暮乐道,“都是一样的做女红学规矩,哪有谁金贵些躲懒了,咱们暮姐儿是身子虚要将养,急不来。” 赵嬷嬷假意掌自己的嘴,“怪我说错话,看我这张臭嘴!” 老夫人笑骂,“你这老货!” 在长松院腻了一下午,吃过晚膳就回了青墨院,将走到院口,远远看见川露院那边儿有人影灯笼晃动。 秦侞暮停了停,凝皖窜过去瞟了几眼折回来道,“是六姑娘,掉了什么东西,打发人找着呢。” 秦侞瑶也看见了秦侞暮,上前笑道,“姐姐脸大好了?今儿就出得门了?” 秦侞暮好似没听懂她话里的寓意,随意点点头问,“掉什么了?还掉在外头,天儿都摸黑了,明儿找不得?” 说起这个秦侞瑶就着恼,“娘去年给我打的三翅莺羽珠钗不见了,本来今儿找出来说放首饰铺子上溶了打个新花式,结果我拿着去找娘也不知道掉哪儿了,屋里到处找不见,就上外头看看是不是走着脱落了。” 秦侞暮睨着她,“你也没拿个盒子装着?” “装了呀。我拿在手里的,结果就不见了!”秦侞瑶人小不记事儿,压根儿想不起来,懊恼得脸皱起来,“在娘那儿也没有,娘说我就没提打钗的事儿。” 她埋头苦想的模样着实可爱,秦侞暮口气柔和地问,“你就没去别的地儿?” “没去!”秦侞瑶极其肯定,“我今儿上午跟五姐姐做女红,中午歇了会子,起来的时候就去了晖景院,在晖景院门口碰上四哥哥打里头出来,说正要给我送樱桃……” 晓霞搡了她一下,她发觉说漏嘴,紧闭了嘴巴转身走了。 秦侞暮失笑,不过几碟子樱桃,又是当季的果子,我也不是吃不着,还能埋怨着告你们状不成。 洗漱过,书鹊还在嘀咕,“真是过分,从外头得了鲜货,就光她们娘仨儿吃了,姑娘嫡长没分个一颗半粒,长松院都没听见响儿,不过几碟樱桃,谁稀得吃了?多大的宝贝似的!” 秦侞暮无奈地笑道,“你快别念叨了,我耳朵要起茧了!把灯掌来,上东梢间把那本四洲志拿来,我看会儿书。” 书鹊老大不情愿,点了两根蜡烛罩上纱罩擎了来,“让您不要夜里看书,白日铆劲儿睡,夜里就看书了。这蜡烛烧半管儿,您就得睡。” 秦侞暮刺她,“知道了,你再啰嗦,让外头凝白进来值夜。” 书鹊犹自不停,待要再说,秦侞暮原懒懒侧靠在迎枕上,半抬起身,对着烛光将书翻了个遍,眼露焦虑,蹙眉问道,“我签儿呢?” “什么签儿?”书鹊字儿都不识,鲜少碰秦侞暮的书,丈二摸不着头脑,“您在书里夹东西了吗?” 秦侞暮反复抖了抖书,竟像要哭出来了,“书签儿!之前在白云观,有一日,我拉你摘梅花,抹了朱墨印在云锦上,回来之前包了竹片做书签儿。还是你说就那么包着缝角不好看,从中间留缝绣如意缭上,上头还留了口,我笑你做了个荷包,你非说是个书签袋。” 书鹊恍然大悟,记起来了,“那签儿怎么了?我记着,不是搁在您上次看的书里头么?” 秦侞暮顿时乱了阵脚,惶然了阵儿,不知所措地红了眼。 定郡公在书案后坐着,从下午直坐到现在,晚膳也未用得,汪全在次间探头探脑,谨慎地问,“爷,您饿了么?今儿监门、领军送来当值的册子,您还没看呢,还有……” “拿上来。”不知怎地,定郡公的声音有点儿哑,“拿上来你就下去歇着吧,这边不用伺候了。” 他说一不二,汪全不敢违逆,给寝屋里留了灯便下去了。 又过了一刻钟,定郡公慢慢松开紧握的手。 昏黄的光落在打磨光滑的竹片上,上面有笔力尚轻的小楷写着:远山鸟倦暮更深,枝笼花息夜下沉,月移挑步谦声语,似是知意念时分。 第四十六章 心意 翌日早晨天将亮,秦深说青墨院书鹊来了,秦卓正给秦逸晋簪冠,秦逸晋笑道,“该是三妹妹打发人来送送我,让她等一下吧。” 秦府外院本为一体,二位少爷虽住得近,但差着年龄不甚亲近,各自母亲又互为不爽,便来往得少。可今儿秦逸晋要外出求学,秦老爷让秦逸年怎么也得来践别一番。 秦逸年还未走进院儿,就见书鹊立在檐廊下等着,贴身小厮秦越小声笑道,“这个三姑娘,不知说她不记仇还是说她愚钝,被大姑娘那么大一个巴掌扇在脸上,还巴巴地贴上二房,咱们老爷清廉不比二房富贵,却也不至如此吧。她如此也罢了,倒累得老夫人手里出来的丫鬟跟着一块儿没个脸面。” 秦越说得绘声绘色,好似亲眼所见。秦逸年也并未注意到他言语里,姑娘要反给丫鬟挣脸的意蕴。 那日出事儿的时候秦逸年还在夫子处读书,等到去观礼,妙芙来迎,路上嘀咕了两句,话里话外埋怨秦侞暮是个窝里横,真遇事儿只懦弱胆小,让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也不敢还手。 后来秦侞暮一直龟缩着没出现过,所以她到底挨了多大嘴巴,秦逸年也不知道。但秦越说得对,若是个有气节的,遭此大辱也不该再与二房交往密切。 秦逸年越想越生气,着恼秦侞暮低三下四的,丢了大房的脸面,当即甩袖去了晖景院。 书鹊心里装着事儿也没注意院门,等秦深来唤,进屋给秦逸晋行过礼道,“今儿二少爷要出门求学,姑娘琢磨着又正要回白云观,顺了一段路,想跟您搭个伴儿。” 秦逸晋一拍额头,带着讶异,羞愧地道,“妹妹封了乡君不摆宴了吗?我这几日忙着,也没得出空去问一问,三妹妹不会恼了我?” 书鹊浅笑道,“府上才办过宴,姑娘与老夫人商议过了,还是不铺张了。再道,不说您求学自是一等一的大事,您前后送了两次活血膏,后那一瓶用有奇效,谢还不及,姑娘万般不会恼您。” 说到这儿秦逸晋就头疼,大姐被母亲宠得娇气,父亲又一心想着升官敛财浑不在意后院之事,大姐的女戒一放就再没拿起过。 一时叹着气道,“后一瓶是那日还书时武安世子打发人送府上来的,说是谢三妹妹赠书,我忙着,拿去时忘了交代了。” 书鹊交拢的手一动,又道,“这么说来,武安世子也是个细致的人了,之前还听姑娘说这武安世子看着是武家出身,藏的书倒是精贵,细缮细存的,没一点折损。” 秦逸晋失笑,“那绝不会是他的书,我看他翻书的架势,若真是他的,必不会如此完好保存,两下就扯散线了。” 书鹊噙笑道,“二少爷这样说,只怕书不到正主手里,就要揉碎了去,看模样正主又是个惜书的,到时别叫我们姑娘背了这么大个冤屈。” “倒不至于。”秦逸晋和煦地道,“将还他就被定郡公借走了,定不会像他似的,便是到时真出了事儿,也是我的过错。” 又闲话了片刻,秦逸晋道,“我本就是要提前上虚峦峰,上次见祖父还是年前,今儿不若随妹妹一道上白云观去走走。”书鹊应了谢过,提着七上八下的心回去了。 路过川露院时听见里头吵吵嚷嚷,门房婆子都挤在里头,院口就一个洒扫丫鬟坐在门槛上,支脖往里望。 书鹊本不想凑过去,可看见一抹眼熟的身影蹲在门角,手里抓着把瓜子跟门槛上的小丫鬟一块儿嗑着。 即刻好气又好笑地走过去,低声喊,“凝皖,姑娘马上出门了,你怎么还在这儿闲玩。” 凝皖抬头见她,笑着把手里的瓜子都塞给小丫鬟,站起来拍拍衣裙,小步跳出门槛来跟着书鹊回去。 书鹊有时嘴上不饶人,对乖巧的小丫鬟们却都是和颜悦色的,凝皖像只小狗儿般追着书鹊,讨夸似地道,“书鹊姐姐,书鹊姐姐,川露院闹得可欢呢。不是昨儿六姑娘丢了首饰么,说是还没找到,今儿晓霞在发落管首饰的晓榆,板子打得啪啪响,说要卖了晓榆。” 书鹊只笑了笑。 回了院儿又与几个二等丫鬟说,凝白凝素和凝贝正围着秦侞暮装扮,凝白啐道,“首饰是六姑娘拿在手里丢的,又不是晓榆管丢的。六姑娘小,本她要拿,晓霞就不该给她,这细究来,川露院的丫鬟都有错儿,却尽数怪到晓榆头上。她川露院的院管嬷嬷就边儿看着?” “那可不是。”凝素笑道,“晓霞在六姑娘面前多得脸,六姑娘都让她去发落了,院管嬷嬷不过充个晖景院和川露院的传声筒罢了。” 几个丫鬟叽叽喳喳的,书鹊哄她们走,“你们下去吧,我来就成。” 书鹊接了凝素递来的梳子,继续给秦侞暮梳着发,“二少爷说索性无事,去白云观见见老太爷。另外意思里,书是没翻过,一还就直接到了定郡公手里。您看……” 铜镜中的秦侞暮眼皮微微落下,并不回答。 书鹊觑了眼又道,“昨儿还有一事浑忘了,听书雁说,书莲让老夫人配了个庄上的管事,媳妇难产,大小都没能留住。倒也不错,与书莲年岁相当的,都是些小厮跑堂一类,她眼光高,万不能看上。书丹姐姐还搁着,书雁的意思也都在相看着。” 书丹的契身一直没讨来,没有从长松院一连要两个丫鬟的道理,秦侞暮早有了盘算,“白云观上一色的奶娃娃,我们不在就是清汤寡水的,书丹真嫁去郡上,也不无好处。” 书鹊细思一番,笑逐颜开,“是了,不一定要将书丹姐姐划来咱们院,划到白云观也可行的。伺候老太爷是多大的脸面,届时她与货郎真成了亲,在观上侍奉老太爷,货郎可以做点子小生意帮衬着采购搬运,也算是让他定下来了。老夫人不会发雷霆怒,书丹老子娘也不会埋怨您。姑娘您怎么这么聪明!” 秦侞暮不应声,我聪明,我若聪明就早该知道即便书丹的心愿成,也不代表这个时代就真能遂我心意。 第四十七章 践行 秦逸晋在长松院稍坐了会儿,秦侞暮就来了,老夫人握着秦侞暮的手好一阵儿不舍,“路上不急,你二哥哥送你,就慢些走来。观上凉,之前收了的氅衣要穿上,吃得也素寡,我让书鹊偷摸儿带了点油荤,别被你祖父捉住了。” 秦逸晋在一边儿笑,秦侞暮脸上微微发烫,扭着手道,“少几日油荤也不碍事。” 将出门时二夫人没来送,倒是大夫人过来了趟,“今儿看着天不好,要不还是明儿再走?” “不碍事儿!”秦逸晋宽慰道,“昨晚托坚大看了天儿,说不会下雨。便真就下了,左不过这么点路程,脚下快些也成了。” 坚大唤作秦坚,自小跟在老太爷身边做贴身小厮,最能观测风云,甚得老太爷喜爱。老太爷孤身上白云观后,坚大便在外院客房领了茶水房的闲差。 行李包裹都装上车了,老夫人心有担忧也拦不住,“坚大一向看得准,那你们就去吧。” 大夫人将秦侞暮二人送到垂花门,秦侞暮坐的马车正等着,大夫人止步道,“那我就送到这儿,你们两兄妹路上帮衬着点。” 二人应了,秦逸晋先一步去西侧门等,秦侞暮与大夫人客套几句上了马车。 马嬷嬷得老夫人令送秦侞暮一趟,跟车走前回头与大夫人望了个对眼,大夫人注视马车悠悠地走了问,“出不了大篓子吧?” “出不了!”冯嬷嬷眼露奸猾,笑道,“若她一个人走,倒不好下这个手,既是与二少爷走,便让二房好好照拂三姑娘了。” 大夫人搓着眉心,声含薄怒,“她是秦府独一等的娇女,若不是我娘家低微,不至于让她指使苓姨娘骑到我头上来。” 冯嬷嬷劝道,“您不必过早担心这个,五姑娘那个样貌气度,能不能选上是二话。退一万步,便是选上了,就她这姨娘所出的身份也翻不出滔天之浪来。” 大夫人目光晦暗了一会儿,哑然苦笑。 秦侞暮乘的马车在前,马嬷嬷的车随后,再一辆是秦侞暮携带些的琐物,最后是秦逸晋的一车书。出了京都城,二房的马夫停下与秦深交代过,驶出列往虚峦峰去了。 秦逸晋打马跟在秦侞暮车边,心情大好,优哉游哉。过了外护城河,经上源走至草亭,远见树边系马,数人围坐把酒欢笑。 书鹊透帘瞧过几眼道,“这哪家公子哥儿们在吃践行酒。” 秦侞暮与书丹闻言望过去,没来得及说话就看人群里探出个人来,玉面朱唇,戴着鸦青色儒巾,一身水蓝色襕衫,朝秦逸晋挥手。 书丹就笑了出来,“这不是表少爷么?二少爷不过去两月左右,还特来相送。” 秦侞暮却问,“瞧他的模样,端的惬意,他明年不下会试么?” “听来是要下的。”这个事儿书丹记得清楚,“表少爷也不小了,之前老夫人无意提过表少爷的婚事,大夫人说得等表少爷明年考过会试再论。” 书鹊插嘴,“这倒是,表少爷这样年纪的举人,整个大齐一个巴掌都数不满,届时殿试高中,源源不断的好姻缘,换做哪一家皆是百年都修不来这样的文曲星。” “你何时这样会说话了?”书丹刮着书鹊的鼻子笑话她,“快下去与表少爷说道,你书鹊张过嘴了,来年他定要被点状元!” 两个丫鬟正闹作一团,秦卓憋红了脸过来给秦侞暮告罪,“少爷说闲话片刻,让小的来讨饶一句,请三姑娘稍等。” 秦侞暮看见秦逸晋下了马迎过去,就被冯怀徽领着几人围住了,一色的少年郎,斯文谦让的模样,恐都是一些交好的士子儒生,将秦逸晋拥着,走进亭内坐了下去。 这架势是要好说一阵儿,秦侞暮索性与秦卓道,“那我下车走走,你去伺候着吧,记着点儿,最长不能过半个时辰,还有不要让二哥吃多了酒。” 秦卓答应着一溜儿地跑了。 书丹便伺候秦侞暮戴幂离,书鹊还不解气,要来挠她的痒,书丹忙不迭求过,往秦侞暮身上躲,三人又笑了一会儿下了车。 马嬷嬷说要下来相陪,却是显而易见的心口不一,书鹊好生拦住了。 在白云观时,能登高看见春来,回府后,撤了熏笼火盆也能察觉到春来,但当秦侞暮站在河流边,置身这温暖之中才有了真切的感受。漫看水珠溅动听暗水涌流,河边树木互争互依,虫拍垂叶,花草环成,氲氤的湿意混杂着青草泥土气息顺河而来,浓浓的春韵让人满腔恬适。 书丹打小在庄子上住,也不知秦侞暮与书鹊为何就这样看呆了去。 秦逸晋院儿里的管事与二三护院离秦侞暮不远不近站着,几人正抄手遥望着官道边儿上走着风尘仆仆的一些人。书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竖耳听他们说话。 管事正啧啧道,“这又是哪里来的,听说近日京都里进来好些流民了。” 他左手边上一个稍矮但壮实的护院道,“我着家的时候听我婆娘说,这月余里四周都来了好几户投奔的流民了,往年一到这时节就犯涝,流民却没有这样多的。” 另一个精瘦的护院看着四十出头,略为不屑,“哪儿没有?你们年纪轻的不知道,齐承末年时不就发过大涝,大水大雨,山上落泥水,淹了多少地方。那流民才叫多呢!” 矮护院不服,“那莫说是三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不说生出来没有,就是生出来还吃奶呢!谁还说那个。”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管事笑着打岔,“还真有人说那个,长旸伯之前不过是河渠司置地方的从七品巡河官,也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人物,不就是那时治好水涝,先皇在齐隆初年给进的伯么。” 这样的官史,两个护院怎么知道,含糊地应着,两人又唠起来,一个道,“京都里这梅雨季里没落什么雨,北边儿竟遭淹了。” 另一个说,“又不一定是下雨的缘故,万一是堤坝失修了呢?” 管事听过几刻,抬头看看天,拍了拍二人的肩道,“不早了,路倒不远,山才难爬,我去请少爷姑娘动身,你们整顿人起来。” 书丹得那管事瞧过来,点过头搀秦侞暮上了车。 第四十八章 乞丐 与白云山还离着十余里地,天已擦黑,隐隐落着毛雨,气温一下就降了下来,秦侞暮穿得薄,车里又没生火盆,书鹊急忙喊停从后边儿的马车上去取斗篷。 马嬷嬷届时下了车,在秦侞暮车外头撑着伞,担怕地道,“耽搁了耽搁了,都这样晚了。这雨眼下是小,万一后头越发大了怎么办,坚大是上了年纪,也看不准了。” 秦逸晋披着蓑衣没注意,倒是秦深听见这话,不满地望了过来,书丹在车上挑帘笑道,“姑娘身上不好自然得走慢些,若不是二少爷送这一程,我们又得急急忙忙赶路,姑娘本是上山养身子的,若颠着了得不偿失。嬷嬷的年纪也小不了坚大几许,可别贪这一时爽快让风雨侵了寒气,赶紧回车上歇着吧。” 书鹊抱着斗篷折身回来,瞥也不瞥马嬷嬷一眼,让马婆接了伞,猫腰上了车。 马嬷嬷挑唆不成还得了场暗讽,只轻哼了哼回了自己车上。 秦深朝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回头看着秦逸晋,“少爷,今儿确是晚了,要上山是不能了,只有赶到郡上客栈歇一宿。” 秦逸晋座下的高马湿了鬃毛,左右甩着头慢步走着,秦逸晋拉紧了被雨水打湿而滑手的马缰道,“你去问过三妹妹的意思。” 秦侞暮下意识看了看书丹道,“我哪儿有什么主意,自是都听二哥哥的。” 秦深早猜到了,笑着答应,正要追上秦逸晋,这拉车的二马突然烦躁地打响鼻,车辕上的马婆将心生疑窦,这时忽听一声铮响,秦深犹自呆怔就被突地迸出的铜车軎砸到脚窝,打得他单腿半跪,随之而来钻心的疼让他捂着脚滚倒在地。 电火石光间,车盘溃散,整个车身往右边歪去,一瞬间将马婆甩了出去,车身的歪斜勒扯得左边的马高啸不止,二马立时跟着一同栽下,一切都太快了,车内的惶叫和外头的惊呼还留一半卡在嗓子里,就结束了。 后头马嬷嬷忍不住连声轻笑,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冲到躺在泥水里的车身边喊,“姑娘!姑娘您没事儿吧?” 秦逸晋焦急地将马嬷嬷搡开,打开门销,车内书丹正将秦侞暮扶起来,书鹊明显是垫在最下头,泥水从窗外溅进来沾了满身,她皱着脸拿巾子擦着。 秦侞暮受了惊,手脚发软,书丹满肚子火气搀着她出来马车站了没出声。秦逸晋不知如何劝慰,伸手去微微托着秦侞暮的小臂。 书鹊恼得不行,三两下爬出车,伞也没撑,瞧着这满地的马车散件儿,冲着马嬷嬷怒目而视,“这就是新给我们姑娘做的车?怎么个意思?让我们自己拼起来呗?” 马嬷嬷不急不慢地打太极,“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马车出了问题,自然要究马房的错处,怎么胡乱攀咬?” “书鹊攀咬谁了?”秦侞暮拢了下斗篷,火光下她面色不乱,除了额间有几缕碎发垂落,其余并无不妥,“又没指名道姓的,我怎么看马嬷嬷才在胡乱攀咬。” 没等马嬷嬷辩解,秦侞暮看见不能直立的秦深,抬眼与秦逸晋商议,“现在马车坏了,秦深又伤了腿,去郡上是不成了,前后不着的,二哥哥看是去周围哪家农舍里借宿一晚还是?” 下人们已粗略将马车收拾了堆放在路边,也别无他法了,秦逸晋颔首,秦侞暮转脸对马嬷嬷笑脸盈盈,“我们先去借宿,这马车名贵,劳烦嬷嬷在此处守一晚,回去禀过祖母自会重赏。明儿早上看能不能装起来,若能装起来嬷嬷能在上头搭个木板坐着,也免去了路上劳苦。” 连敬在羊圈的干草里来回翻身,突然一下就变了天,人是不察,可这说来不通灵性的死物早就知晓了,干草里全是闷潮的湿气,躺了这么会子将后背都躺润了。 连敬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屋内顿时点了灯,有妇人擎灯吱呀一声打开门,站在屋檐下喝骂,“你个穷乞丐还安不安生了!让你在羊圈里住下是可怜你!还一个劲儿吵闹不休,累得羊都睡不下,这羊下的奶都要送县丞府上去的,被你这样惊着了断了奶,县丞大人追究起来给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连敬唯唯诺诺告饶,可妇人一骂就停不下来,她丈夫是个佃农,披衣趿拉着鞋拉她,“别喊啦!把邻里都吵起来做什么?” “还不是你!”妇人又调转矛头,揪着自家男人的衣襟恨道,“随便哪里路上捡来个猫猫狗狗就屋里带!你这么能耐,你怎么不辟出去单过?还眼望着我的嫁妆过日子!” 连敬幽幽叹气,跨出羊圈来打算告辞,忽然前边路上显出星点的火把光,连敬惊骇,又退到草堆后头。 这样的小村儿里,大晚上的又下着雨,寻常百姓哪会打火把在路上走。妇人精明,立刻噤声灭灯,将她丈夫推回屋内,轻手轻脚掩上门,留一道缝偷看。 连敬心如擂鼓,他藏好身形,紧盯着那群火把由远至近,打前儿走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厮,连敬松懈下来,微微吁了口气躺回草堆上,斜眼观望着。 小厮后头是几个劲装打扮的护院抬着个人,接着是一个披蓑衣的世家少爷,他自个儿撑着伞,不时停一停回头查看,低声说着什么。 一行人走到矮墙外站住了,管事左右瞧了瞧,疑惑地道,“方才分明听见这儿有人说话来着,莫不是听错了?” 连敬就看木栅门外的那个世家少爷浅笑道,“必不会错的,我们在这儿等,秦卓你去喊门。” 秦卓遂凑到木栅门边梆梆地敲,“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吗?路过此地天色已暗,想借宿一晚,不敢平白叨扰,若得这一助,家主自有重酬!” 屋内妇人虽是个泼辣重财的,但最为惜命,这群人来历不明,她可不敢随意接待,便冲佃农摇摇头,拉着他摸黑躺回床上。 护院里有耳力好的,朝秦逸晋一瞟,秦逸晋笑了向秦卓点点头,秦卓会意,掏出一锭十两纹银,抬手扔进院儿去,他小时顽皮扔东西准头极好,那纹银噗嗞穿过纸糊的窗纸,掷地有声掉在地上。 又候了一会儿,屋内亮起了弱弱的灯光。连敬冷笑地摇摇头,继续闲看。 一来人生地不熟的,二来这院儿小,护院就在院外站守。妇人狗腿的把正主迎进院儿来,连敬才恍悟那个少爷在与谁说话。 两个丫鬟簇着个戴幂离的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动作间却行云流水,气华立现。瞧着是大家门户的姑娘,却连个嬷嬷都没带。 这边秦卓拉着秦逸晋的马对佃农道,“外边儿那些马拴院口给些干草就完,这匹不成,你找个清爽的地儿给拴着,我等会儿把它吃的草拿给你。” 佃农接了马缰,不住回头往羊圈里看,有些踌躇,妇人两步上来打他的背,“还不快把那乞丐哄出去!” 秦卓举着火把朝羊圈照,一个衣着褴褛却束发不散的中年男子站在羊圈里,向秦逸晋揖了半礼。 第四十九章 风起 佃农夫妇将正屋拾掇了腾出来给秦逸晋,秦侞暮就歇在旁边的偏屋里。之前秦深说上郡里客栈住宿,都怕秦侞暮心里不痛快不肯答应,而今这地儿是连客栈都比不上了。可秦侞暮没吱声,两个丫鬟不敢异言,闷着头各行其事。 书鹊从马车上搬来被褥铺床,书丹伺候秦侞暮散发,感慨着,“这世道,落魄士人还比不上肩能担米的农户。” “那可不是。”书鹊好生捻了被角,拍了拍道,“光京都里去年下秋闱的人数不是算过了么,历年里最高的。如今家家都想出个读书人光耀门楣,秀才更是遍地爬,都不值价了。” 秦侞暮慢声道,“虽是落魄了,但人家自有气骨,不可妄论。” 书鹊吐了吐舌头,另起一话,“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好端端的马车跑着,走了一路没出问题,不过停了一会子我去拿了个斗篷就散架了,我拿的那个斗篷就那么重了?倒叫二房看了这么大个笑话去,好在还讲点脸面,挑个荒郊野外没个路人的时候。” 书丹低声训了她一句,说话声渐小,嗡嗡地,听不见了。 院子不大,三人之前扯闲话,连敬坐在厨房灶头边听得一清二楚,旁边的管事尴尬地捋着胡须,出言攀谈,“敢问先生是哪里人士?” 连敬是沾了秦逸晋的光才有这灶前一个矮桩坐,自然不会拂管事的面,“在下祖籍辽东府少时在京都里求学,听少爷姑娘说话,好像是地道的冀鲁官话。” 也不算胡乱言语,连敬的内人祖籍就是辽东府上。 管事笑道,“是,少爷和姑娘自小京都长大,只会说冀鲁话。不过说来,我们府上大夫人与你乡里是一处。” 连敬眼一抬,大齐只有诰命加身才能称之夫人,加上那两位少爷姑娘一口京话,难不成是哪位京官子嗣? 连敬道,“我只是辽东府下面郡里的,夫人少说是辽东府上的显赫大家,不能与夫人乡里同言论之。” 大齐本就对士人礼遇有加,况连敬还如此谦逊,管事畅意笑着,“左不过是一个知府管着,说起我们大夫人娘家冯府,你们郡上的人也该都知道的。” 冯府?辽东府这个地方上有几个冯府?还与京官联姻了?连敬先是愣了下,忽而心里激奋起来,面上按捺住道,“管事说的可是冯户书府上?” 管事叠声道,“是了是了。” 连敬豁然问道,“斗胆妄问一句,方才那位姑娘可是府上乡君?在下原以为不过寻常世家姑娘未曾上心,若真是乡君,身带品级,在下拒而不礼,大为失敬!” 他贸然提及三姑娘,管事刚心生不满,知他是因为方才与三姑娘照面未曾行礼之事心存介怀,又释然含笑,挥挥手道,“先生不必拘泥,乡君性子恬淡,必不会怪罪先生。” 突然由远及近传来清晰可听的马蹄声,笃笃作响,打断了说话。管事推门出去查看,迎面碰上秦卓,连敬亦步亦趋跟在二人后面。 书丹也听见动静,刚抬脚出了去,就看见连敬匆忙紊乱的夺步逃进厨房里,连忙附耳报过秦侞暮。 秦侞暮寻思片刻,坐着没动。 放之往日秦逸晋都不理会这些,但今儿带着秦侞暮,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他原地转了两圈,屋角里躺在门板上的秦深劝道,“管事在院外守着呢,万不能出事儿。” 片刻后秦卓前脚赶后脚跑了进来道,“是郡上快班里的捕役们,外出拿人回来打这儿过。官道不走,偏从村子里穿,这些捕役行事真是张狂。” “拿人?”秦逸晋如释重负地坐下,随意问道,“是出什么案子了吗?” 秦卓摇摇头,“不大清楚,管事在外头和班头说话,我听了两句,好像是在捉什么流民。” 佃农夫妇拢手并脚站在管事手边,细听着,两人冷汗直冒心里犯嘀咕。 管事皱眉甩着手腕赶班头走,“院儿歇着贵人,别在这儿喧闹。” 班头是识得好物的,这个管事穿的缎子在郡里的布料铺子上卖二十两一匹,他婆娘年前跟掌柜的好一顿磨说,八两银子买了半匹,给他做了身短装过年。 班头点头哈腰地谄笑,“是是是,如今流民四窜,到处扒窃斗殴生事儿,小的们也怕流民躲进村里来祸害,不防冲撞了贵人,这就走这就走。” 班头本是骑马来的,管事一边儿看着,他也不敢上马,连连作揖后牵着马缰蹑手蹑脚要往前走,妇人忽然热切地道,“村子里路滑不好走,当家的,你打个灯笼去送送官爷。” 佃农哎了声,将卡在窗户上的灯笼杆子取下来,进厨房点灯。佃农忐忑地瞥一眼连敬,看他双目直视着烧得正旺的柴火并无反应,便出了屋去。 班头暗自嫌烦,不好显出,“这路常走着,倒不用相送。” 妇人接话,“官爷们日夜里奔波辛苦了,咱们也得报恩不是。” 夫妇二人的脸色在灯笼自下而上的光照里很是诡谲。班头恍似顿悟了什么,沉了眉不再推拒,别身让佃农前走几步领路。 待人走远不见影后,妇人也不回柴屋去,拿绣篮坐去了厨房,凑在火光下纳鞋底儿,一面与管事赔笑。 连敬坐了会子,站起来,妇人几乎是同时猛地起身,险些掀翻脚边上的绣篮,喝止,“你哪儿去?” 连敬面色如霜,口气里带着自己尚未察觉的锋芒,“出恭!” 妇人的架势有点不依不饶,管事挑眼瞅了连敬,思量片刻,解围道,“我与先生同去。” 连敬乱得很,连一点客套致谢的心思都没有了,他下意识左手扶上腰带,右手撩着袍角跨出门,管事看得明白,心下惴惴。 二人沉默不语,路过偏屋门前时,书鹊蓦然探出身子,招呼管事,“岩伯,这妇人懒怠,水缸里放了几日的水打上来,尽是砂砾,把我们带的银盆底上都划了道子。” 妇人挠腮撧耳走出来,半吞半吐,“实在是夜里井边湿滑,当家的又出去了,独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有委屈下姑……” 话说不下去了,因为院内院外站着的人都睥睨着她,有如看蝼蚁一般。 妇人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双腿战战,急张拘诸地卑躬屈膝,“民妇这就去打新水来!”说着,摸黑担着水桶,健步如飞地去了。 书鹊遂意味深长地睇着连敬,递上去个荷包,“姑娘喜清净,不愿与外人同处,先生既歇息好了,不如速速赶路去吧。” 连敬低头肚里打稿,接着往书鹊身后扫了眼,一咬牙一夹眉,从亵衣中摸索出枚玉佩塞给书鹊,“大风起,望避之。” 第五十章 玉佩 妇人回来不见连敬人,一担子水差点洒了,连忙挨着管事问,书鹊过来汲水,啧道,“一个乞丐,脏不拉几的,没得污了我们姑娘的眼,我给打发走了,怎地了?” 既然这事儿有人担下了妇人也无话可说,她又往羊圈里去,数了数后,缩着手脚回了柴房。 是缅甸翡翠玉,保养得极好,触摸细滑,书丹对光看了道,“就是寻常的观音座莲像,姑娘您瞅瞅?” 秦侞暮摇头,“就说了那么一句,再没别的什么了?” “是。”书鹊撅着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之前就看他行事鬼祟,您说官兵抓流民不过是怕他们滋事,把他们归拢到一处安置而已,他却恍似看见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不会……是逃犯吧?” 大风起,望避之。望谁避之?秦府未曾站派,不涉党争…… 突然秦侞暮垂在腿上的手猛一收紧,父亲是不涉党争,但难保仲叔在任上与谁交往过深。 这玉佩的主人,到底是谁? 秦侞暮焦躁起来,冲书鹊招手细言交代,“你再去厨房烧壶水,想办法问问管事,他方才跟那人交谈时有发觉什么异样,若没有就算了,若有……就说他眼花看错了。” 书鹊诧异的与书丹互相晃了个面去了,书丹被带染的十分紧张,“姑娘,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知道与我们有多大的相干。”秦侞暮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拿了块绢子把玉佩捧着看,“但我看那人不像寻常人,他虽然勾背弯脖衣裳破烂,但行动间,袍摆不散,是学过大家礼仪的。” 书丹不由自主也低了声,惊道,“那好端端的世家子,再怎么着,也不会落魄成流民被衙兵追赶。这近日里又并未听说有哪里出事儿,官员落马殃及族人的。而且,刚刚听他与岩伯说话,提及冯大人,冯大人虽掌管辽东府税赋赈灾的财政之事,但官衔儿不大品级不高,他却都知晓,会不会是商贾之家,学世家做派?” 秦侞暮将油灯拿近,左右翻看着玉佩,“不,一来他对朝中官员之间的联姻关系了然于心,二来他若是商贾,为何要与我说风起望避?再道,他正被人追赶,我身份不贵,但保一个商贾绰绰有余,他不求救于我,还糊弄我,有何意义?所以他选择逃,只有一个理由。” 秦侞暮沉了口气,“因为他所卷入的,是我们秦府都不能保全的。” 书丹此时的感觉就像被人扔在一个深不见底又空旷的洞里,四周摸黑不能视物,不断有兽类的低吠远远传来,提醒她,这儿,不安全。 书丹手尖直发凉,准备往外走,“那找二少爷来商议商议?” “不行!”秦侞暮蹙眉,“若我秦府不能保全他,就说明,此事最低有正三品官员的牵涉,本应该与我们的关系不大,但是,自今儿我们碰见他起,就不一定了……现在不知仲叔有没有涉及派系之争,万一若有,告诉了二哥哥,照仲叔的脾性就会彻底掺和进去,结果是成是败不能断定,可秦府必然会被拉下水。” 书丹彻底没了主意,呐呐问,“那怎么办?上山去求老太爷?” 秦侞暮低眉,“是要告诉祖父,可他老人家不一定会管。明儿天亮你找个护院,快马去给大掌柜捎个口信,说马上要入夏了,我苦夏身上不爽利,让谢得安早些来。” 书丹眼睛胀胀的,呆怔着答应下来。 半柱香后,书鹊懵懵懂懂地回来,坐在秦侞暮脚边道,“岩伯说,是有点子怪异。瞧着很是有见识倒也不提,最怪的是,他跨门槛儿的时候,那架势,像个穿惯了公服的官老爷。” 书丹不小心踢翻了矮杌子,秦侞暮拧着眉头道,“打盆冷水来。” 许多世家会托匠人精细雕琢玉石,使其浸水后生出流纹,从特定位置看,流纹交错汇聚形成族徽或本姓,遇上讲究的,连灯光摆放的位置也是有文章的。 这个玉佩样貌不出奇,但既然是那人贴身佩戴肯定大有考究。 秦侞暮也不肯定,轻缓的让玉佩落进盆底。书鹊不认字,也跟着书丹围银盆转圈,二人绕了几个来回,也没将流纹看出个字来。 “算了。”秦侞暮叹气,“也不是家家都有这个闲情逸致去捣弄玉石,把玉拿出来,书鹊收好了。明儿还要起早赶紧睡吧。” 书丹扶秦侞暮上了床,书鹊拿帕子把玉裹了放进荷包揣到衣襟里,灭了灯,两个丫鬟挨着围了被子躺在并着的长凳上。 秦侞暮睡不着,书丹书鹊更不说了,三人齐齐望着屋顶发愣。 过了一晌,书鹊扭了扭,这农屋的地上坑坑洼洼,几个长凳没并稳,她一动就从凳上栽了下去。 压抑的气氛霎时一松,三个人都乐了起来。书丹连忙扶起书鹊,把滚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拍了拍,羞臊她,“你就别怪马嬷嬷了,我看你今儿就是犯冲,走哪儿摔哪儿!你看,也不知勾刮到哪儿了,这绣的洋菊都勾花了。” 正笑着,书丹又道,“哎?你肚子上怎么好像发着光?” 书鹊打她,“瞎说八道什么呢!你肚子才发光!” 秦侞暮一瞧,豁然道,“书鹊,把玉拿给我。” 书鹊怔了怔,摸出荷包,两个丫鬟同时猛抽了口气。 秦侞暮拉开荷包,取了绢子打开,笑了,“我以为这整块都是翡翠玉,没想到居然还嵌着夜明石。夜明石嵌得不多与玉石颜色接近,但入水不透,仔细瞧过,极好分辨。之前光顾着看流纹了,没有在意。” 书丹恍然,“难怪我刚刚看那被子上的勾线看得那么清楚,还以为是院外点的火把能照这么远呢。” 书鹊问,“看着好像是座上的莲花在发光,这是什么寓意呀姑娘?” “不知道”秦侞暮歪头想着,“可能这个世族以莲做为族徽,也可能是姓或名的谐音,可大齐之大,撞名之人何其多也,若为谐音,也该谐姓,那他应该就姓连。” 沉默了一会儿,秦侞暮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让谢得安明天就来。” 第五十一章 熟人 天儿一亮,秦逸晋就来敲门,哪里知道秦侞暮起得比他还早,书鹊难见的略有忸怩地拉开点点门缝,“二少爷早。” 秦逸晋一眼就看见书鹊乌黑的发梳成个两个光溜溜的总角,不戴配饰,穿着素色道服,乍一看像个清秀的小道童,不明所以的无奈笑道,“这是要干什么?你哪儿来的衣服?” 秦侞暮也咻地伸头过来,与书鹊一个打扮,只是头上戴着葫芦纹白玉箍,系着红带,她笑嘻嘻地道,“二哥哥这样早,这本是给观上道童带的衣裳,我先借着穿穿,再补给他们。” 书丹嗔怪着拉秦侞暮,“姑娘,还没弄完呢。” 秦逸晋再看书丹的装束,算是彻底明白了,话里带着愠怒,“你们今儿是要上哪儿去?” 暂离父母,长兄如父,秦逸晋生气是正常的。 秦侞暮换了男装,人都跳脱些,蹦下长凳牵着秦逸晋的袖子左右晃荡,“二哥哥切莫生侞暮的气,是我庄上的管事,要来送新鲜蔬果,我闲着无事,索性在郡上闲玩等他,待他到了再送我上观。” 这事儿秦逸晋知晓,秦侞暮不过在府上待了半月左右,那管事就来了三回,每次门儿也不进,送到就走,还都会给二房也捎带些。 秦逸晋又低头看着她莹白的小脸上薄青的指印,还有扑闪扑闪的眼睛,装出来那点气势蔫了,“那我陪你。” 秦侞暮笑着婉拒,“就是闲逛一阵儿,今儿又不赶集,郡上也没什么人,二哥哥实在不放心,让岩伯陪我。” 秦逸晋啼笑皆非地拍秦侞暮的发顶,“你怎么不让马嬷嬷陪你?就盘算着岩伯不会训斥你。” “这二哥哥就不懂了。”秦侞暮昂着下巴道,“我一个少爷,后头跟个嬷嬷,像什么样子!马嬷嬷可以顶岩伯,路上伺候二哥哥,东西送上观后,就让她带几个护院回去吧!” 她长相甜美,着男装时动作活泼利索,多了两分英气,说话也直白洒脱些,煞是可爱,秦逸晋情不自禁伸手掐住她的脸,“是是是,秦三少爷考虑得周到。” 秦侞暮尾巴都翘起来了,得意地道,“那是!” 屋内一时笑声不绝。 早起的好心情在看见马嬷嬷冲天怒气时也没褪减。 马嬷嬷一个晚上目不交睫,和守着她的两个护院,在这道边供路人歇脚的草亭里大眼瞪小眼。夜里风大湿气重,两个大男人倒没什么,她都快躺到篝火上了,也是暖了手脚凉了后背。 马嬷嬷多少年没受这苦难,气得神志不清,她哆嗦地擦着被露水浸湿的头发,暗自发狠,“果真是缺娘少教的!不过看是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我少与你不对付,真当我惧了你!” 但看见秦侞暮三人,马嬷嬷还是愣了下,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这是什么装束?快快换了去,让人看了,嗤笑府上姑娘没个正行。” 秦逸晋甩眼看着马嬷嬷,面色不悦。 马嬷嬷是青墨院的院管嬷嬷,有着引导姑娘言行举止穿着打扮的职责,之前在府上她不管,是因为有正经主子在,轮不着她。可出了府,马嬷嬷的话就抵大夫人,秦侞暮不得不听的。 秦侞暮理也不理她,攀着秦逸晋的小臂说话,“哥哥带我骑马吧!” 秦深一早让人送回府上去了,秦卓踌躇着道,“书丹书鹊妹妹怕是走不了那么远。” “不妨事。”秦侞暮笑着,“马嬷嬷坐的车虽说放了箱笼,倒也宽敞,书丹跟书鹊跟她或马婆挤一挤就成。” 马嬷嬷气急败坏,“姑娘!夫人既然令我送您上白云观,就是让我路上照拂您,您这样不听劝诫,夫人问究起来,我担当不起!” 书丹往前走了步,听见秦逸晋道,“马嬷嬷担心大伯母问究什么?怎么看马嬷嬷一派悠闲,全然不怕祖母问究,为何马车毁损,暮姐儿受惊的事儿?” 大房的下人,该不到秦逸晋训斥,他却忍不住又道,“是我让暮姐儿换衣裳的,暮姐儿的车坏了,难道让她跟衣服琐物一块儿挤坐?” 马嬷嬷结结巴巴的,秦侞暮拉扯秦逸晋的袖口,摇摇头。 秦逸晋笑着揉了揉她的额,秦卓一旁道,“原就劝您直接去了,让府上派人来拾掇这些,没得又回来一趟,耽误了上山的时间。” 马嬷嬷骇得不轻,秦卓这什么意思?本来是打算要把她扔在这儿么!他们真干得出来! 马嬷嬷终于阴了脸消停下来,众人落个清净。 管事给之前拉车的马上了个马鞍,牵了过来,秦逸晋扶着秦侞暮蹬上去,马婆拉着缰绳。 秦侞暮不乐意,“换个人帮我拉绳,马婆拉着,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女的!” 管事笑着,指了个护院替了马婆,秦侞暮好不神气,一路在高马上东瞅西望。 她穿着道服,生得俏丽,白白软软的,像年画上观音座下的童子,引路人纷纷侧目。 秦逸晋将秦侞暮送到郡上茶楼,留下数十护院,叮嘱她,“切莫贪玩,不然回晚了,祖父恼你,我可帮不了你。” 得了秦侞暮几番保证,秦逸晋又与管事说过几句话才走了。 茶楼里有说书先生在讲三国,说的是夷陵猇亭之战,正讲到吴军乘着大火,把蜀将张南、冯习斩于马下,刘备被围困马鞍山生死攸关之际,一曲三弦悲腔豪情哀婉可叹,屋里不时叹息连连,曲罢说书先生与众人告别,大家意犹未尽但挽留不住,都坐着不动,来往说着话。 几个年长的白须老人,一处围坐着,低声谈天,一个瘦小的老人不住摇头慨叹,“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啊……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楼塌了,这样的事儿历年历代轮回不息,说是帝王将相之家,谁人免俗,就是先皇……” “哎哎!”另一老认忙不迭打断他,“毋论国事!” 瘦小的老人是个拗脾气,愤愤地哼了声,起身走了,留下身后沉默不语的同伴。 秦侞暮不免跟着老人的背影多看了几眼,待收回目光时,总觉得头顶发紧,她猛一抬头,看见个熟人站在二楼雅座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第五十二章 点戏 武安世子不动声色又打量了秦侞暮和两个丫鬟的装扮,忍着笑提腕给秦侞暮斟了盏茶,“这茶楼里说书唱戏都有几分意思,乡君不急的话,同我一赏可好?” 秦侞暮大大方方谢过,执盏浅啄一口道,“世子如此熟稔,怕是常来缙东郡上消遣。” 说的该是上次赶路偶逢一事,武安世子笑道,“倒不是,前阵儿闲玩回京,路过这儿打尖,才偶闻得。今儿是陪人前来,我无处去,只得在这儿候着了。” 秦侞暮心悸,起身告辞,“正好秦三也有闲事儿缠身,既然如此,不好打搅,容秦三先行一步了。” “哎!”武安世子劝阻道,“莫不是恼了我,一瞧见我就要走?我给你赔礼成么?” 说了,真就作了揖。 秦侞暮哪好再拂他的意,目光游移片刻道,“世子高我一辈,哪敢生您的气。” 话虽不好听,人却坐下来了,她爽快不记仇,武安世子也乐意与她交道,斜靠在座椅上吃着点心,腻得皱成苦瓜脸道,“这一早儿就从京都里来了,快马打来愣是早膳都没有吃,郡上酒楼光接午晚膳,茶楼就更不说了,一味的瓜果糕点。” 秦侞暮早上在农户家吃了点白米粥,倒不饿,只听他说的话,揣着疑惑问道,“一大早来的?” “是啊。”武安世子刚想抱怨什么,看见卫离回来了,喜得站起来,连忙招呼,“带的什么,我瞧瞧!” 卫离看见秦侞暮呆了一下,这是怎么?这才走了几刻钟,世子就拐了个道家娃娃?被书鹊瞪了眼,他才恍然大悟的回过神儿来,心道,“这韶元乡君的花样还真多!” 客栈里的吃食能有多精致,多买多错,卫离就买了点绿豆粥和两馒头,武安世子也不讲究,跟秦侞暮客套了两句,当着她的面吃了起来。 书丹书鹊心有灵犀的腹诽,一副好皮囊还带着个书童,乍看斯斯文文,内里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莽夫! 待他搁了碗,秦侞暮旧话重提,“这么一早的,匆匆忙忙赶来郡上,是郡上出了什么事儿么?” 也不怪她多嘴,毕竟秦老太爷住在郡郊的山上,真有什么事儿,确实是要交代一声。 武安世子摆手,“没恁个大事儿,不用挂心。” 他说得实在风轻云淡,但若真如他所说,何苦要十万火急地赶来?显然是与秦府不相干,不愿详谈。 秦侞暮定了心绪,正巧下面戏班子开始试弹了,秦侞暮放了书丹书鹊出去玩逛,岩伯拦了两句没拦住,只得在秦侞暮身边扎根站了。 有茶楼小厮送了戏曲册子来,武安世子扫过两眼,递给秦侞暮,“乡君瞅瞅,想看哪出?” 茶楼里的戏曲册子点着可是要钱的,武安世子面上一副,‘你点了这出戏就承了我的情,自此我俩啥事儿就都一笔勾销了!’的样子。 他这么较真儿,秦侞暮索性不推辞,拿了册子与岩伯看,“岩伯帮我点一个。” 武安世子差着秦侞暮一辈儿,母亲是福元公主的小姑子,父亲与皇上情如手足,因此与秦侞暮有着擦边亲。便是正经皇室里的皇孙,嘴里喊的那声‘皇奶奶’都没武安世子叫来的好使。 但岩伯对秦侞暮与他同席,还遣走丫鬟的做法,很是不满,好在自个儿守着,秦侞暮又着男装,不然是怎么都不能许的。 秦侞暮讨好得太明显,可岩伯到底是下人,哪里受用得起,“老奴眼花耳聋,哪里知道什么是好戏,没得点来,坏了世子的兴致。” 武安世子抬抬手,示意随意,秦侞暮见意思到了,也不难为岩伯,翻了翻册子道,“那,点个穆桂英挂帅吧。” 武安世子知道她是中和一下二人的口味,竟得了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娃照顾,他笑笑没说话。 小二接了册子出去,不一会儿工夫又折回来,胁肩谄笑与武安世子道,“这位爷,另有雅座加了一成,点了出贵妃醉酒,您看是……” 武安世子玩味地呵了声,“加。” 京都茶楼里,最低二十两一出戏,那一般也没人点,都是照五十两点起。缙东郡的戏秦侞暮不清楚,不过两厢斗价,加一成大抵都是十两。 这样较气儿的场面,秦侞暮不常出门鲜少见着,顿觉有趣。 小二欣喜地答应着,与门外守着的茶水伙计嘀咕了几句,那伙计去报了信回来,冲小二比了个手势。 小二点点头,又凑到武安世子手下,嘿嘿笑道,“爷,那位客人出双倍,八十两银子。” 武安世子正端茶喝,像是吃到茶渣了似的,唾道,“四十两的戏,他一成我一成,已是六十两,出个八十看给能耐的。今儿我有客人,这穆桂英怎么着也得唱下来,我凑个整儿,一百两,他再加你也不用回我,就告诉他,今儿这场子我包了。” “得嘞!”小二颠颠儿的溜须拍马,“爷京里来的,大手笔,就是不一样。” 小二一走,就显出雅座里的鸦雀无声来。秦侞暮与岩伯本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听到后头,这不用掏腰包的二人都肉疼不已。 武安世子察觉出秦侞暮的不自在,却不明门道,闷头想了想问,“你饿了么?” 秦侞暮手摆得晃出影儿来了,“我不能吃外头东西,坏肚子。” 武安世子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耸耸肩,“哦,你这让葛院判给调调?宫里贵妃娘娘也有这毛病,都是富贵病。” 宫里就一位贵妃,是太后的侄女,瑞国公排六的闺女,千彤的六姑婆。 秦侞暮听着不爽快,待要反驳,楼道里忽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直奔门边儿来,秦侞暮从内心深处叹出口气,但闻哐当一声,雅间儿的门被一脚踢开。 带头冲进来个着红色镶边石青色撒花缎面圆领袍,束仙鹤紫金冠的男子,后头跟了几个穿直缀的文人。他瞋目左右扫视了一圈,指着武安世子的鼻尖骂道,“何来竖子,敢于叫嚣!” 武安世子视若无睹继续与秦侞暮说,“我娘之前也是,去了西北,胃口更加不好,等闲的东西食咽不能,一到夏里就昏昏沉沉,吃了两年粗粮后,到如今半点儿毛病没有。” 秦侞暮心可没武安世子大,也不知该不该接他这话,没等她想出个一二三,那束冠男子竟就伸手向武安世子的肩上擒去。 第五十三章 挟持 武安世子撇肩躲开,手还顺势往几上探过,取了那壶大红袍,掀盖闻道,“香味滞散,颜色哑黄。搁置多年的老茶,三等都算不上。” 郡上好地段的酒肆茶楼,多是官家后宅妇人或族系所开,在这儿起了冲突难免得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秦侞暮还指望茶楼管事来调和一下,卫离倒好,一张口就将人得罪了,武安世子还跟着踩人一脚。 茶楼管事不知何时站到门口去了,低声与谁吩咐。 那束紫金冠的男子勃然大怒,猛地抬脚要踹。武安世子也是躁了,一壶茶砸在男子脸上,双手撑将而起,跳上圈椅,这边岩伯扶着秦侞暮退到一侧,就看武安世子站在椅上一个横扫,踢在男子脸上,鼻血即淌。 男子趔趄了两步,那些文人纷纷惊呼,争相上前接住他。屋内霎时有一刻静谧,好似是寒月里的夜半时分,偶有冽风。 楼下的秦家护院听见声响,骚动起来,想上来探个究竟,被茶楼打手拦在楼道口,下面顿时乱作一团。 此时想脱身也走不得,秦侞暮和岩伯肠子都悔青了,脸色齐刷刷的难看,卫离老神在在的给秦侞暮搬了个八角绣凳,“您请坐。” 卫离言词里避开世子乡君一类,用些不能辨识的称呼代之,秦侞暮瞥着卫离,这个书童看着低眉敛目,心思倒这么深。 反正这个架非打不可,秦侞暮站着也是看坐着也是看了。 男子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衣裳华哨,有两笔背景的模样,在自家地盘上遭此大辱,如何忍得,几个文人拿茶楼管事那两句‘京来之子不敢妄行’劝着,没起什么效用,更惹得他面红耳赤青筋暴起。 他摆开文人们的拉扯,双拳紧攥,“老子管这厮天上来地下蹦,今儿不把他打成个麻花开,老子在缙东郡白混这十来年!”说了,右脚小退半步,用力一蹬,向武安世子蹿去。 卫离小声给秦侞暮讲解,“您看他来势汹汹,落地无声却踏步扬尘,是个有把子力气的练家子。但爷一身铁骨,必不能惧他。” 岩伯顿时生出一种戏台搬到这儿来了的错觉。 武安世子跳下地,几个后空翻躲闪开,那男子五指擒抓了个空,厉喝一声,手刀起落将圈椅劈了个稀烂,带得茶案上的铜壶骨碌碌滚在地上,水流了一地。男子见机,脚尖勾起铜壶,往空中甩去,右拳爆打在壶上,壶身上陷了个大凹印,向武安世子飞去。 武安世子矮身躲过,那壶飞出二楼,在空中洒着热水,最后掉到大堂里,烫得楼下的人抱头奔走惨叫不绝。 几个来回,秦侞暮算是看出门道来了,武安世子就是在逗弄别人玩儿,不论那男子如何逼近,他都是怡然自得地左躲右闪,不时来点小动作,扇人脸踩人脚。 男子越打越急,越打越气,武安世子踩着他裂眦嚼齿的脸,稳稳落在屏风上,毫无形象地蹲在上头抠眼睛。 卫离还在说话,讲得头头是道,“这六扇的折屏,看着结实,其实一碰就倒,您看爷轻飘飘踩上去,屏风颤而不摇,这就讲究下盘稳不稳,马步功夫扎不扎实。” 男子打武安世子不着,卫离又喋喋不休,盛怒之下欺身上来扼卫离的脖子,卫离诧异地睁大眼,一个鹞子翻身躲开。 秦侞暮未及反应,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接着自个儿衣襟箍紧,就被人提溜了起来。岩伯大惊失色,他哪有那男子敏捷,转眼就看秦侞暮被拎到围栏边。 男子此时怒火中烧,将秦侞暮腿朝外按在围栏上,使她半个身子悬空着,岩伯面上血色立退,心里就像同时砰砰咚咚敲响几十面鼓,震得他耳朵发疼。 武安世子鼻子一皱,即刻旋身落地,拦住身形微动的卫离,警告男子,“你知道她是谁么!赶紧放下她!今儿她少一根汗毛,不是你担当得起的!” 岩伯浑身哆嗦起来,他眼睛瞪得鼓起,呼吸急促地盯着武安世子。不能说不能说!此时秦侞暮被男子按在手里,身份之事不能妄露,不然传起来丑闻一桩,他如何能如何有脸去见老太爷与老夫人! 武安世子也念及此,没将话说开。 “哟呵!这是谁?这是观音座下还是如来座下的仙人么?”男子好不容易扳回一城,闻言非但未曾收敛,还一边嘲笑秦侞暮的打扮,一边手上用力将她往下压,秦侞暮被摁得快窒息,呼哧呼哧地喘气儿。 “老子看你乳臭未干,口气不小。今儿你想救这小子,说难办不难办,说简单不简单,你给爷爷我,跪下磕三个头,我就放了他,怎么样?” “放肆!”卫离断喝,“你无故相犯,世子爷与你过一二招,都不曾以势欺你,你却不思尊卑伦理,以下犯上!” 男子当他穷途末路之际虚张声势,哈哈大笑,“世子爷?没听过,不过今儿听闻定郡公倒是往郡守府上去了,你可以使一使郡公爷的头衔儿。” 男子是不怕,几个文人瞧着是他府上的食客,听了卫离的话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纷纷劝道,“今儿得二少爷体恤,出来饮茶听戏,切莫让这些小事儿败了雅兴,况且二少爷自来是宽宏大量之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放过这小哥儿吧!” “是呀是呀!还有,县尉大人身上欠妥府中静养,不好再受劳累啊!” 一时七嘴八舌,嗡嗡闹闹,男子皱眉啧了声,就在这一刻空档,卫离突然抬手,屈指一弹,迸出个物什,射在男子脚踝上。 那东西夹风而来,男子抄着秦侞暮肯定躲闪不及,他即刻松手往侧边一跃,金豆儿擦着他的脚跟砰地嵌进栏杆里。 那厢武安世子同时而动,奈何秦侞暮滑落得太快,他追得急,也没将人抓住,只看见一抹影子从围栏处溜了下去。 那一瞬间,武安世子在想,不过二楼,应该摔不死,如果摔残了,我就娶她得了。 雅座里没人敢上前查看,岩伯呐呐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挤开堵门前窃声私语的人,往楼下冲了去。 第五十四章 急智 汪全跟在定郡公身后,义愤填膺地道,“什么风寒入体,夜寐不能,就是不敢见您!” 定郡公若有所思地问,“另外几个郡县上有消息吗?” “来是来了消息。”汪全有点泄气,“不过都说是正常范围之类的调派,那些流民确实都被好好归置了。您说,是不是咱们太敏感了?” 定郡公不说话,突然站住远眺,汪全瞧了他看的方向,试探性地问,“爷,待会儿是直接回京都么?” 汪全的声音如一记鼎鸣,将定郡公神游的思绪敲醒,他垂下眼道,“用过午膳就回去吧。” 远远看见茶楼门口挤着一群人,咋咋呼呼的。走近了,零星听见有人在说廉二少爷,汪全拉下脸道,“廉二少爷?郡守大人言语里,可说得廉大人都快咽气儿了,老子都这样了,儿子还在这儿吃茶听曲?” 汪全喊着让一让,给定郡公辟开条路,哪知里头比外头还乱,茶楼打手与一堆护院在楼道处推推搡搡,大有要打起来的架势。 二人还没弄清楚状况,旁边一人蓦地张目结舌指着二楼喊,“要摔了!”定郡公顺指看去,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人儿从伏着的栏杆上掉了下来。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胆小的直接骇叫起来,哪知那小人儿滑到栏杆底部不动了,整个人歪歪地挂在那儿。 那群护院瞧见了立刻围拢了过去,唯恐那小人儿掉下来,却又不知在踌躇焦虑什么,不肯出手,一个个畏畏缩缩地仰头巴望着看。 这时雅座珠帘后冲出个人,汪全见着了,啊啊两声道,“我早说得将世子爷带着!您看看,世子爷万不能闲!” 汪全满眼盯着武安世子,全然没发觉自家主子的脸色不知何时冻成了万年寒冰。 武安世子看见挂在栏杆外,满脸烦躁的秦侞暮,噗呲笑出声,朝她伸出手道,“你什么时候把自己衣摆缠在栏杆上的?” 岩伯也跟了出来,见秦侞暮无恙,双手合十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秦侞暮就算是着男装,被这么挂在这儿也足够羞恼了,她想反手打开武安世子,却迫于形势,忍辱负重的抬起手。 那男子却见秦侞暮没掉下去,又要发难,武安世子望也不望,弯眉笑着,撑栏侧身跳起,腿上发力蹬在扑来男子的胸膛上,大叱一句,“滚你大爷!” 男子应声而倒,低吟着滚在地上。 武安世子紧接着双手交错身子一转,人就攀到栏杆外,弯腰将秦侞暮拉站起来。动作一气呵成,楼下看热闹的都抚掌叫好,秦府护院也略松口气。 武安世子得意地笑了笑,低肩偏着头,让自己能平视秦侞暮,“好玩儿不?” 秦侞暮早就掂量了,这么点高度摔不死人,况且昨儿在马车里滚了半圈,心理素质稍强,听他挑衅,隐有怒意也报以微笑,“世子爷的杂耍哪儿学的,煞是好玩。” 武安世子自知理亏,撇嘴嘱咐道,“你抓牢了,先站这儿。” 秦侞暮缠的是死结,不解开没法动,岩伯受了吓又上了年纪,抖抖索索解了几下没松开,武安世子躁脾气上来道,“我来!” 他刚前走一步,被人伸臂拦住,这衣袖甚是眼熟,武安世子险些跳起来,回头觑了定郡公,知道逃不过索性想先给自己辩白两句。 定郡公却径直走到秦侞暮身边,微微蹲下。 他今天穿的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蹲下时袍摆委地,他低着头,秦侞暮能看见他颈后软茸的碎发。 似是许久似是须臾,定郡公站起来,双手撑着秦侞暮腋下,将她带进来。 梦乍醒,秦侞暮的脸陡然如泼墨一般的黑,她狠狠地捋平衣摆上的褶皱,匆匆向定郡公与武安世子别了礼。 书丹书鹊从姑婆庙嬉嬉笑笑回到茶楼就呆了,这地儿是进匪贼了么?二人找不见护院,只得上楼,结果看见卫离汪全守在门口。 卫离知道她们是来找主子的,小声道,“乡君已经走了。” 书丹书鹊面面相觑,书丹问道,“小哥可知我们姑娘去哪儿了?” “许是回去了。”卫离也不知道秦侞暮打哪儿来的,只有笼统地道,“走了约摸三四刻钟了。” 书鹊焦急地道,“必不能,马车最早都要吃过晌饭才能到,我们姑娘没有交代什么吗?” 卫离自己的主子还在里头受苦受难呢,他淡漠地摇摇头,汪全朝他翻了个白眼,给她们支招,“要不你们先回观上去,乡君带着那么多人,必出不了事儿。” “不成。”书鹊为难地扭眉道,“算了,与谢管事约在这儿,姑娘早晚得回来,我们就在这儿等吧!” 汪全好奇问道,“是要办什么事儿么?” 书鹊看了书丹一眼,书丹笑道,“没什么事儿,庄子上管事来送瓜果,姑娘说左右无事,在郡上等等。” 汪全点头,书丹书鹊别过,一前一后往楼下走。书鹊咳了声,假意与书丹谈天,“肩疼得厉害,回去定要好好告马房一状,翻车不说还害得我们昨夜宿在农户里,一晚上被那队衙兵左窜右跳闹到着实没睡好,两眼皮子直打架。” 书丹埋怨地瞟了书鹊,直接让谢管事打听就好了,何故要这样试探他们。 卫离没个反应,汪全叫住她们,“妹妹们说的什么衙兵?” 书鹊冲书丹眨眨眼,回身一派天真地道,“就是衙兵啊,天儿都黑了还在村里窜着找流民,说东北边儿哪个县里发大水,淹了好几个村儿,泡涝了好多庄稼。” 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不说了,张眼看着汪全,汪全苦笑道,“是啊,就个把月前滇州的柳河县上的事儿,先不过是水涨毁了些庄稼,县上没怎么在意,到前些日子冲了堤坝把村儿淹了。” 汪全猜测书鹊知道得不多,也就说这么多,书鹊也不恼,吸气道,“都在滇州啦?那缙东郡的衙兵在这儿拿什么耗子管什么闲事,不说前面零散的,后边儿那些结队的流民都是托儿带口,几天工夫能走到这儿来,得多快的脚程?打马来的呀?” 汪全和卫离没憋住,笑了出来。书丹拉了拉书鹊的袖子,书鹊努努嘴,谢过汪全,跟着书丹下到一楼点茶坐等。 几人说话没有避讳,屋内也听得清楚,汪全扣门进去,小意不碰到站在门拐里的武安世子,请示定郡公,“爷,我看两个丫鬟眼里透着思虑,怕是内有玄机。” 定郡公不假思索地道,“那就等韶元乡君回来,问上一问。” 这时一队衙兵冲进楼来,班头儿和管事嘀咕了两句,提气高喊,“今儿在茶楼恣意闹事,伤了廉二少爷者,一律押牢看管!” 第五十五章 待兔 岩伯坐立不安地扒着牢门,张望了几眼,回头看看秦侞暮,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铺着干草的凉炕上,手里拿着几缕干草编蚂蚱。 这地方还在牢狱的浅处,是临时关押的处所,窗户虽然开得高,还算敞亮,往后还要过几道门才是真正的牢房。 岩伯活这么大年纪,打牢狱的路边儿走得都少,头遭和秦侞暮出门就享受了这样的待遇,脸上的褶子苦哈哈地耷拉着,“少爷,您饿不饿渴不渴?” 秦侞暮扬脸笑道,“岩伯有银子?” “没有。”岩伯摸摸兜儿,“搜身的时候全给他们了。”肚子里还有半句,不然他们就要搜您的身了。 关在对面的几个护院拿出藏在里衣中的饼抖着,讨好地道,“少爷少爷,我们这儿还有些干粮,您要不?” 秦侞暮挥手拒绝,唉了口气问,“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不见了?” “少说得等到谢管事来。”岩伯在门边儿盘腿坐下,“书丹书鹊肯定以为少爷在哪儿闲玩。” 想想也是,秦侞暮认命地阖眼假寐。 眼见到晌饭轮换,有两个狱卒满脸晦气地拎着食盒进来,连扔带甩地发饭,压着声音骂骂咧咧。 一个道,“去他娘的,屎尿坑里拾捡的人,买本儿破书身上擦擦,就当自个儿是个把式了,班还没换,油水一来张口就使唤我俩来放饭,他却在前头拿得盆满钵满,真是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个什么鸟。” “你快别说了!”另一个讥笑道,“他娘是郡守府上提夜壶的,满身本事,什么样的恭桶都能舔得干干净净,他恐怕是得了真传,厉害着呢。” 两人说着垢言秽语慢慢往里去了,岩伯恶心地皱着脸,把盛水的碗擦了又擦,呈给秦侞暮,“少爷,水还是喝一点儿。” 秦侞暮接碗抿了口,涩涩的,不敢再喝,刚放了碗,听见外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岩伯又扒到门边儿看,就见卫离在前,后边的武安世子被几个狱卒拿大刀抵着腰,满脸愤恨地走着。 一行人在大门停住,武安世子环视一圈,看见诧异地张大了嘴的岩伯,嘴角露了个笑,冲卫离扬了扬下巴。 卫离会意,又不知从哪里摸出几颗金豆给狱头,狱头忖着打是打不过这二人,索性拿了金豆卖他们个面子。 武安世子一屁股坐在秦侞暮身边,露出一排牙笑道,“好巧啊!” 岩伯暗自把牙咬的咯吱响。 秦侞暮无视他,他嫌坐着冷,把干草往自己身下堆了堆又道,“进来得急,还没用午膳吧?别着急,左不过待那么一两个时辰就出去了,我请你吃啊!” “你为什么要进来?”秦侞暮斜眼瞪他,“巡查一下缙东郡的牢房?” 武安世子摇头晃脑,“不是,是表哥给我的任务,今儿横竖都要往这里走一遭的。” 秦侞暮立刻咬唇深思,武安世子拍拍她的脑袋,笑得像只狐狸,“不如这样,既然你猜我有猫腻,我猜你有猫腻,我们就互相交流一点线索?” 秦侞暮有一瞬间的动摇,可转眼又冷着脸道,“世子爷不如扒扒那碗牢饭,兴许就能找到线索了。” “哎,别这样嘛!”武安世子上下打量了牢房,啧啧了两声道,“你进来多久啦?难道一出茶楼就被抓啦?” 差不多,走了几条街就被抓了。 秦侞暮的表情十分难看,武安世子盯了她片刻,神神秘秘地道,“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你丫鬟还探汪全的口。” 秦侞暮正色望了望他,轻声道,“长幼有序,不如世子先说?” 武安世子当她幼小,不大正经地道,“就是最近有几个郡县,打着归置流民的名头,衙兵频动四处抓人,表哥觉得怪异。” 秦侞暮扯着嘴角,淡淡地笑,“这么说来,世子手里也没什么确凿的东西,连别人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武安世子立眼看她,“你说什么?” 秦侞暮直视他道,“世子今儿一早来了缙东郡,傻子都知道昨儿晚上应该出什么动静了。要是真掌握到什么,暗自去查办就是了,何苦让您敲锣打鼓地进牢里闹腾。” 武安世子屏气等后话,秦侞暮拍了拍身上的碎草接着道,“我猜,今儿闹这档子,一来给谁敲警钟,表示此事已被有所察觉,桎人手脚。二来若关键之所还在缙东郡,郡上衙兵不由分说冒犯了世子爷,郡尉怎好还有事没事让他们往外蹦跶,添您的堵,这不是给您拖出时间来调查了么?” 武安世子哼笑声道,“乡君聪慧,可还是漏了一件事儿。” 秦侞暮微微摇头,“我算不上聪慧,写这一出戏的才叫聪慧。想来世子爷早就得知茶楼置产于何人名下,所以掩盖身份大闹茶楼这一步才叫关键,世子显然,没有让定郡公失望。” 武安世子再也忍不住,“是!茶楼是缙东郡的郡守族系所开,郡守入了份子,占年底分红,那这又如何?” “这就讲究了。”秦侞暮好整以暇地笑,“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武安侯远在西北,世子爷却还仗着权势,跑到缙东郡来砸人的地盘,别人自然要好好关上您一天半日的,让您吃些苦头。可如果郡守大人火急火燎的就将您放了呢?” 那就说明,牢内必有线索。 武安世子豁然起身,焦躁不安地指着秦侞暮,“你是个妖怪!” 二人原本是说着悄悄话,武安世子陡然叫一嗓子,惹得卫离岩伯受惊,不约而同抖了一下。 秦侞暮翻白眼,“我可不是妖怪,是你告诉我那么多,我才猜到的。” “那你也是个妖怪!”武安世子狂躁地走来走去,“这么说,我们一早让人看破了?” 秦侞暮无可奈何地叹气,“郡守大人若是个神算子,您就不会被抓进来了。再道,这个局说白了就是在算计这个牢狱,自定郡公去找人捞您,此局就必被看破。可那又如何,牢狱里真有腌臜,这个坑他们怎么都要跳!” 武安世子百思不得解,明显是定郡公并未给他解释,他茫然地问,“为什么?” 秦侞暮可以肯定,如果今儿他没碰上自己,也没人会跟他解释,“因为您来得太早太突然!不说他们做得如何隐秘,有没有时间统一口径,世上还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您偷偷摸摸打听到什么了呢?如果不跳这坑,那就只有毁尸灭迹了,可无论人被关在哪里,只要将郡上看紧了,但凡有异动,不就如尔所料了么!” “是呀!”武安世子拍拍胸脯,坐回原位,“对对对,你说的很对。” 先是打草惊蛇紧接着守株待兔,定郡公这样聪明,奈何表弟傻不愣登。 秦侞暮突然又道,“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您不是功夫了得,直接潜进牢里,找找看,指不定有什么发现。” 卫离盯着自家主子,上次被诈了一道,今儿看受到教训没有。 “你当我傻?”武安世子气急败坏,“找找看,我找谁?他们抓的是谁,抓来干嘛我都不知道!再说闯牢狱是逛花楼么!那么多重门,我敲敲就开?被御史参了上去,够我喝几壶!” 秦侞暮人畜无害地笑,“我不是给您支招么,这牢狱里的利害关系我不大懂,您见谅。” “屁!你就是觉得我傻,糊弄我!” “您说笑,说笑了。” 第五十六章 手环 这一待就待到了未时,秦侞暮饿过晌午那阵儿,现在也没个什么不适,武安世子摊在炕上发牢骚,“饿呀饿呀……我好饿……秦三你有东西吃么?” “没有。”干草又脆又松,秦侞暮千辛万苦编了个疲塌的蚂蚱,拿在手里玩,“要是世子爷于茶楼劝留时,明说了今儿要带我上牢中一游,自然就会给您备好瓜果糕点。” 武安世子翘着腿,蹩脚地扯开话题,“哎,我可是把什么都跟你讲了,你还藏着掖着不道德。” 秦侞暮睃了眼岩伯,继续玩着手里的蚂蚱,“不是跟您说了,我也不知道什么,纯粹是丫鬟多嘴喜欢胡乱打听,回去一定教她规矩。” 武安世子也顺着看过去,不再多费唇舌,翻身坐起来,“你这编的什么玩意儿,丑不拉几的。” “蚂蚱!”秦侞暮递给他,“街上卖好几文钱呢,送您,要吗?” 武安世子看她小心翼翼的,也生怕自己一把给这草捏碎了,不肯拿,“我要这劳什子干嘛?” 秦侞暮笑道,“不喜欢?那我给您编个手环儿。” “别别别!”武安世子手脚齐用地拒绝,“我不要我不要!心领了!” 秦侞暮脆生生地笑了起来,“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两三下就编好了,算做……上次您给我送药的谢礼。” 送药?武安世子蹙眉,眼望卫离,卫离帮着回忆,“那天秦二少爷赠书,您不好意思收,郡公爷给您支的招。” 武安世子哦一声,转脸对秦侞暮进行语言讽刺,“你不要以德报怨!” 秦侞暮停了一瞬,眼也不抬好一顿翻找,挑了几根有韧性的干草,仔细编着。也不知是她太认真,还是手环初具雏形看起来有模有样,武安世子静了下来。他双腿收上炕,将脑袋支在膝盖上,蹲坐着看秦侞暮的小手左右翻腾。 未时三刻左右,终于传来了动静,岩伯和卫离望见来人,满脸写着‘得救了!’ 定郡公面沉如水步履匆忙,待发现武安世子与秦侞暮二人排坐着,一个不满地瞪着自己,一个低头摆弄什么,身形一顿。 等岩伯来请了,秦侞暮把手环随意搁下,扶着岩伯跳下炕。武安世子看了那手环几眼,想喊她没喊出来。 书丹书鹊在牢狱外头候着,二人哭得眼睛红肿,立时迎上秦侞暮,一左一右拉着她不肯松手。 秦侞暮安抚地捏捏她们的手,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退了半步,书丹去搀岩伯,“今儿您受累。酒楼里开一席,给大家伙儿压压惊,下午还要上观,酒不能贪,菜肉管饱。” 护院们哄闹起来,与秦侞暮谢过就要走,秦侞暮冲书丹颔首,书丹便领着先去了。秦侞暮半侧过头,低眼看着定郡公的袍角道,“两位表舅赏光?” 净过手,秦侞暮坐回窗边端起了茶,屋内无人出声,各自坐着。武安世子咳了两声道,“不如,叫人来唱几曲?” 岩伯气得打抖,被他拖累妄受牢狱之灾,都不曾埋怪他,居然还厚颜无耻跟来吃饭,跟来也罢了,居然还想听曲儿!这是什么人啊! 秦侞暮闻话而笑,“书鹊去办吧。” 书鹊应下,细细看过秦侞暮的表情,出去了,过了片刻,上来两个护院,客客气气跟秦侞暮要人,“今儿若不是岩伯,咱们身上那些救急的体己银子都要被扒拉去,少爷可要放他下来与大家伙儿喝两杯。” 秦侞暮当然是要应允的,岩伯担心这边又架不住那边,告饶着下去了,书丹也跟去,唯恐他们喝多。 书鹊机机灵灵地带着唱曲儿的小班子回了来,让几人在外间唱开,武安世子摸了摸鼻子,自觉走去外间听曲儿。 秦侞暮站起来给定郡公续茶,又给自己倒了点儿,先入为主地道,“上次贡赋一事多得表舅关照,秦三是知恩图报的人。” 书鹊前走一步,将玉佩轻轻搁在桌上。秦侞暮偏头努嘴,向他示意全都在这儿了。 漫长的沉默里,秦侞暮在等他问,只要他问了,秦侞暮才有后话,他却不动,全然一派闲适地喝茶,万事不与他相干。 每次见他,他都是和暖地笑,怕惊惧到自己,轻言软语地说话,行事也是周到细致,不会让人半点不适。秦侞暮从没有碰见过此时此刻的他。 无形的姿态把人隔开,好似站在高处审视着,稳操胜券地等待着,等这场毫无悬念博弈的结果。 秦侞暮不懂这内心的压抑和狂躁的来源,她只知道自己被摆到一个尴尬的境地。她自以为与他有两分情谊,借着玉佩拉拢了他,不至于让自己两眼摸瞎,就算没有情谊,他能略看祖父薄面也好,哪怕只有这一次。可他完全没瞧在眼里。因为他一定能查到,不过早晚。 既然你这么不愿意两厢牵扯,秦侞暮笑意薄冷,“这枚玉佩虽然是别人赠予,但今儿得表舅相助才得以脱身,表舅不弃,就转赠于您。” 武安世子隐约听见秦侞暮稍有躁意的声音,转头就看她小脸发白走了出来,上前拦住她,不明情况地劝,“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再怎么生气也吃过再走,你要是饿坏了,皇奶奶追究起来,我可担不起。” 书鹊连连附和,钱都付了,不能让他们平白吃了,自个儿饿肚子。 秦侞暮眼圈发红,刚要说话,头一抬看见他腕子上露出半截手环,霎时满腔的气愤都被吓走了,瞪着眼睛看他。 武安世子扬眉,摇摇腕子,“挺好看的,我生辰就到了,反正你手这么巧,不如给我打个剑穗子吧。” 得秦侞暮一个横眼,他改口道,“剑穗子不成,打个扇坠子也成,我都不嫌弃。” 定郡公冷漠的声音传来,“睿儿休闹,又不是正经族亲,怎能开口要那些东西!” 武安世子乖觉即刻噤声,秦侞暮沉眼一笑道,“我是不好送您什么,但上次听闻世子喜看游记奇闻,祖父观上藏书许多,我倒能做那个主。” 武安世子飞眉眼笑,“还是不了,我也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没得暴殄天物。况且上次得了老太爷两本书,已是不好意思了。” “那有什么。”秦侞暮淡淡地道,“左不过是给人读的,谁读都一样。” 说着,二人在外间坐下,汪全睃了睃,有点嘟嘟囔囔,“这下好,火急火燎地抢了郡守牌子救出人来,盘算落了空不说,还没讨着好,平白惹得自个儿不爽……” 定郡公抿唇喝茶,茶凉犹不知。 第五十七章 耍赖 这天午歇,书鹊与书丹坐在院里说话,慧净嘴里含着糖人,吸着口水跳进院儿,“两位姐姐,谢叔来了。” 书丹看见他嘴里的糖人,心里有了个大概,问道,“是不是被你们拖住了?” 慧净不回话,嘬着面糖跑了,书鹊追了两步,低声笑骂几句。书丹知道秦侞暮没醒,小心翼翼将她唤醒,秦侞暮迷瞪了会儿,书丹笑着扶起她,摸了摸她后背道,“谢管事来了。天儿是热起来了,都汗湿了,等见过管事,提水给您净身。” 秦侞暮睡得懒懒的,没一点儿精神,眯着眼睛让书丹摆弄。 洗漱后坐了会子,书鹊呈了碗莲子粥来,这是老夫人交代的,盐甜都不放,光是吃来调身的。正巧谢管事估摸着到这个时间了,书鹊没去唤,就掐好点来了。 谢得安要赶着回去,秦侞暮便只吃了小半碗,倒闹得他不好意思,秦侞暮拿帕子擦了擦嘴,“天儿黑了下山赶路都不方便。” “哎,得您体恤。”谢得安憨憨地笑,“您要查的大致有信儿了,那样的玉佩确实是世族佩,辽东府没听说什么连姓大族,倒是广南府的西南边儿有个连家村,族里以前出过探花,如今是吃着余热过活。到后这几十年最高不过入个三甲进士,说到那进士……就不清楚了。你看是不是要去村里打听打听?” 就这么件虚无缥缈的事儿,也不好劳心劳力地跑到广南府去,再者这事儿透着股子诡谲,那种族家村还是不去为妙。 秦侞暮展开绢纸,凝神看自己之前所绘的玉佩。她有底子,自拿起毛笔后,闲里也会涂画丹青,纸上观音不曾描貌,只将莲花细细画过,“倒不用了,反正玉佩我也送人了……说来,书丹的事儿,这两天耽搁了,得赶紧提起来。” 书丹臊红脸立刻出了去,书鹊笑道,“姑娘说的是,您最多再在观上待个月余,不赶紧,府上来了信,就来不及了。” “我总不能太着急。”秦侞暮毫不介意谢得安在听着,“要显得这事儿自然天成才是,你不要这么催。” 谢得安面带迟疑,上次大掌柜传过信后郡王府那儿还没动静,此事也不知该不该帮,“要不还是让书丹考虑一下?那个邹大郎家,实在是穷,书丹若嫁过去,怕就不比在府上只做些细致活了。” 书鹊接话,“倒不至于,书丹姐姐是嫁去他家又不是卖去,身契还在府上,姑娘的意思,是把书丹划到白云观来。没个腌臜还清净,回府去了还体面。” 谢得安咂摸着这个主意不错,可也得让秦老太爷同意才是,“姑娘有主意就好,您有了信儿打发人知会我一声儿,我也好名正言顺登门去问一问。” 这是在推脱了,等有了准信,书丹的老子娘自会指人上门去。 他唯恐秦侞暮生气,说时眼神左右躲闪,秦侞暮安之若素地道,“谢管事说的对,事儿还没个章程,贸然上门去问,也不大好,万一出个什么纰漏,倒累个没脸。” 老太爷在写字,听见响动,望也不望。写大字全凭一口气,分岔了,续起来也不是一道韵味了。 秦侞暮过去瞧一眼,写的是‘俟河之清’。 老太爷搁笔,拿了慧信搭在铜盆上的巾子擦手,“那管事走了?你最近,怎么和郡王府的人来往这么密切了?” 秦侞暮随手拿起墨锭来研,“走了,不过让他们帮了几个小忙。” 老太爷几步走来拍在她手上,“调好的稠度,别给我磨坏了!既然小忙有他们给你办了,还说来我听干什么?” “因为大忙得让您来帮。”秦侞暮指尖上沾了点墨,她拿绢子搓了一下,“必不是玉佩的事儿,于您来说不过一句话。” 老太爷才愿意听她说,听罢了,很是不悦,“你才几岁,自个儿的事儿捣弄清楚了?问也不问过你祖母,也没听人老子娘的意见,就贸贸然来给我开这个口?” 秦侞暮猜到会这样,索性就赖上了,“那我不问祖母,不就是因为问了也不会答应,这才求上您?您道风侠义,心有菩提,想来是会帮忙的。” “帽子戴多高也没用!”老太爷甩手哄她走,“你是当过家家,人家那边是一辈子的大事,岂容你儿戏!” 秦侞暮气得要跳脚,“那您也将别人一辈子做儿戏!观上收这么多道童,光管饱他们吃喝,您问过他们想做什么吗?是读书从武还是经商,您都不关心,您又不能养他们一辈子!” 犹如拨云见日,老太爷吸气道,“对了对了,我就一直觉得我有什么事儿忘记了,想了一两年没想起来,是应该问过他们,慧真慧信若有意,也该放下山去读书了,好好好。” “道长!”秦侞暮拽住忙不迭要出门的老太爷,“我拜托您的事儿,您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老太爷啧着拔她的手,“你先问了人老子娘,再来同我说!别一心办好事儿,还徒惹底下人埋怨你!” 秦侞暮喜眉笑眼地放开被她攥得皱巴巴的袖子,“是,那我放书丹家去,跟她老子娘说说。若答应了,您可得帮我。” “知道了知道了!” 晖景院里,大夫人惊疑地问,“确定不是哄你?” “必不是!”马嬷嬷只差竖指发誓,“秦岩和那一群护院都遮遮掩掩,不知收了谁的封口费。奴婢使了好些银财,才撬开里头一个赌鬼的口,也只肯说三姑娘与定郡公还有武安世子好似很是熟识,武安世子更是对三姑娘照拂有加……” 大夫人呲牙豁目,“真是下作!不过上次一面,她居然就!” 冯嬷嬷心里默默一盘算,插嘴问道,“那二房也是该知晓了?” 这不是问的废话!若冯嬷嬷不是大夫人的脸面,马嬷嬷都嗤上去了,“必然是知道了!秦岩只管与我们缄口不提,二夫人问起来不跟倒豆子似的?” 冯嬷嬷情难自禁笑出来,“不说三姑娘能不能入侯夫人眼,就是这个辈分年岁差在那儿,世子也不能等着她。夫人且瞧好三姑娘和二房笑话吧!” 第五十八章 对抗 庄子上灭灯早,书丹紧赶慢赶在落日前到了,才下牛车,几家农户妇女正在田垄上抄着篮子说话,一个眼尖的瞧见书丹,哎哟一声,三步并两步迎了上去,“今儿是怎么了,二妮儿回来了?” 书丹赧笑喊人,“秀婶儿。” 另两个与书丹家隔得远,不亲近,而且几人都赤着脚,也不好似秀婆娘一样,满脚泥地凑上去。 秀婆娘拉着书丹,将她翻看了几圈儿,笑道,“惯是京都里的水养人,看这气派这水灵的。今儿回来了就多住几日,走,上婶儿家去,你大哥前几日上集,割了几两肉……” 田垄上两人笑起来,黝黑那个嘴直,“秀婆娘你可别搁这儿逗了,人是有正经大哥,你儿算个什么狗屁大哥!” 秀婆娘不像往日与她们闲逗嘴,倒眼叉腰生了气,“你又是哪块粪坑上的坷垃,要你多嘴了?” 那两人也是利嘴,哪能让她盖头一顿骂,你一言我一语就搭开了腔。 “我哪旮旯的坷垃?你算哪门子的坷垃?往日你跟二妮儿一家住个对门,没见你多殷切呢?” “能多殷切?家里妮儿没让主家选上去,说起二妮儿就是听着体面没给家里捎带点光,每月来那点月钱还不如她妮儿给绣花儿卖的。” “呸!什么东西,拈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眼见人到年岁了,又腆脸贴上去,拉亲攀友的你大哥你二哥,那点小九九回炕跟你家里头说去,闲在这儿丢眼!” 三人吵成一团,等回过神来,书丹早就不见影了。 书丹走到家门口,见三妮在院儿里择菜,推门进去道,“早点那会子灯又废不了几个钱,坐在这院里头,不嫌虫子叮得慌?” 三妮猛抬头,笑得把菜篮子放了,奔着往书丹身上撞,“二姐二姐,你咋回来了!府上给你放假了?” 灶上书丹娘听见了,探出来一看,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你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回来了!正好还没开饭。” 书丹把咋咋呼呼从厨房里蹿出来的四妮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两口道,“我待会儿自个儿下点面吃,爹和哥呢?” “他们还在跟庄头说事儿吧。”书丹娘回到灶上把菜盛了,舀一勺水洗锅,“你悄没声儿就回来了,别不是做错事儿了?” 书丹想接她的手,她一撇肩搡开书丹,“你别,锅上还有油,随便涮两下就成了,你是服侍夫人姑娘们的,别沾了气味儿。说到底,你是回来干啥的?是不是到了年岁,放你回来了?” 书丹遮遮掩掩地道,“嗯,我这个年岁府上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三姑娘说给我换个差使,回来问问你们意思。” 书丹娘点了油灯,上鸡笼里摸了个蛋,“什么差使?我是没什么主意的,既然三姑娘说好,就是好的,独你爹,得问问他。” 书丹也知道,干脆就不说了,刚把蛋打进面汤里,院外就有人喊,“二妮儿!” “哎!”书丹高声答应一句,也不管煮着的面出了去,书丹娘笑骂了声,拿筷子挑了点儿碎蛋黄给四妮尝,四妮摇摇头,加了点儿盐。 秦虎看见二妹妹,急走两步想揽她,可即便是昏光罩在她身上,也看得出衣裳绸子贵重,秦虎手在身上一蹭,只瞧着她傻笑,“路上听几个婶子说你回来了,当她们闲得发慌,诓我呢!” 书丹心里压着事儿,提不起兴头来,蔫蔫地笑喊了声‘哥’。 “诓你,那还能诓我么!”书丹爹跟在后头,斜眼打了秦虎一巴掌,“别门口杵站着了,赶紧进屋去!” 饭摆上桌,面都坨了,秦虎抢了书丹的碗道,“我吃这个。” 书丹掀眼皮看了她爹一眼,上炕挨着秦虎,两个小妮儿在炕下搬两桩子坐着,书丹娘照管她们吃饭,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饭毕,书丹娘领两个妮儿收拾碗筷,书丹爹嘬着牙花道,“说吧,回来啥事儿。” “您知道我年纪不小了,该放出来了。”书丹低着头,“大房这边儿三姑娘出嫁还要五六年,二房那边也靠拢不上,这次放出来,怕就回不去了。” 书丹爹也琢磨过这茬,“主家给你指婚事了吗?” 书丹不敢说没有,含糊地说,“听老夫人身边的说,还在相看。但是三姑娘那边……” 书丹爹不耐烦地吐了口唾沫在碗里,“有老夫人看着,你就不该回来。三姑娘三姑娘,三姑娘几岁的人儿,她能说什么?” 书丹心里突然腾起股闷火,她压着嗓子道,“三姑娘的意思是,我与其回庄子上来,不如留在白云观上服侍老太爷。” “不成!”书丹爹脱口喝道,“你上白云观去服侍老太爷,那你嫁谁去?从来都只有婆娘跟着丈夫讨饭吃,难不成你嫁了人,还分开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的?还是谁跟你跟到缙东郡上去的?再说老太爷怎么也是个男的,你还没出嫁在山上留着,让讨了去,别让人给你一味药吃死了!” 书丹娘与秦虎也觉得是这个理儿,纷纷劝了起来。 书丹绷坐着,腰杆儿挺直,声音打颤儿,“我直接跟你们说了吧!三姑娘要在缙东郡上盘个铺子做生意,说是新招郡上的做管事,那人有能耐还没订亲,我想留在缙东郡嫁给他!” 屋里的人俱是一愣,书丹娘都是生过几个娃儿的人都臊得发慌,打了书丹两下,嗔怪道,“这孩子!说什么呢!真是的!” 书丹爹却是深思了片刻问,“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全看爹的意思。”书丹犟道,“爹要觉着成,我就待三两日,要觉得不成,就不走了。” 哪儿能这样!就这么光手回来,半片儿的东西都没带,主家赏下来的嫁妆呢,也是一毛没有? 书丹爹最烦她这样,仗着自个儿有点脸了,就在这儿横,推开书丹娘下了炕,“那你就待着吧。” 书丹瞧着他背影,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第五十九章 规矩 秦侞暮歪在藤摇椅上出神,书鹊绣着帕子一边唠叨,“这女红就是说个手熟,您就前些日子拿了两天的绣针,丢几天,到时又生了。您还小,早些把这些学起来才好,不然到往后更加是没时间学了。到时候出嫁了,认亲了,您一件绣活拿不出来,可要教人看轻的!” 她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秦侞暮妥协地拿了线准备打个络子玩,“你上次打的那个说串白玉珠子的络子呢?一直没见着?” 书鹊一拍脑门儿,“被书丹姐的事儿给闹岔了,搁在屋里放忘了。”顿了一下,“书丹姐去了这么多天,也该回了。” 秦侞暮眼垂下来,不知在想什么,书鹊又道,“也没个音信,但十有八九也会应下的……您说盘个铺面,那到底卖什么呀?郡上也不是京都,铺面就那么多,拢钱的都是富商联和官家在做,也不好开起来……” 秦侞暮可不担心这个,郡上铺面不过是想给邹大郎找个闲差事,她也没打算赚什么大钱。 等邹大郎真和书丹把事儿定了,秦侞暮就想怂恿了老太爷入伙,办个书屋,把观上的书都搬过去,交个几文十文的就能在里头待一天,但书概不外带外卖,这样的义事,料来老太爷是应允的。 书鹊讲了半天,秦侞暮也不带应她一句,泄气地道,“还有那个玉佩的事儿,您真不打算管了?” “管不了。”秦侞暮慢悠悠摇起椅子,她身子羸弱些,长得没有同龄的孩子那么高,缩在椅子里拿薄被一盖,都快看不见人去,“祖父光听个苗头就走,定郡公也很显然不想让秦府插手,我能管什么?说到底,我们也是凑巧碰见了他,真被人该到我们头上,且再说了。” 书鹊还能说什么呢,只好闭了嘴。 秦府二夫人正在和李嬷嬷说话,李嬷嬷的意思是别掺和秦侞暮那池子浑水,“那怎么都是大房的事儿,您贸贸然去说,不合适!而且……” “可我都让人透嘴给秦方家的了!”二夫人不可置信地道,“冯氏不惯爱找三丫头的事儿,这次半点儿动静没有?” 李嬷嬷叹气,“您怎么浑忘了,这事儿老夫人真细究起来,能跳过三姑娘被摔在泥坑里那段?秦方家的被说到老夫人那儿有好果子吃?大夫人怎么都要保一保她,必不会说的。” 二夫人不容置喙地道,“那就先挫挫冯氏,再论后话。那事儿立时肯定是不能成,但要老夫人起那么个念头就好,往后再筹划也不迟!” 老夫人在和赵嬷嬷书雁推牌,二夫人一来,老夫人就笑了起来,“我刚说你呢,书雁这手牌打得臭,一个劲儿放给下家吃,她倒只管进不管出,我这支银子的快赔个倒仰。来,你接她的手。” 书雁下家的赵嬷嬷笑着要下榻给二夫人行礼,二夫人伸手扶住了,替了书雁上了桌,“三丫头不在,大嫂忙着,要不是妍姐儿绣着嫁妆,您这牌桌子也能凑齐。您原来啊,自打发人去叫我,哪能让您支半分银子了。” “说得比唱的好听。”老夫人似笑非笑,“我当妍姐儿一日不放出来,你一日不肯走到我院儿来。” 二夫人被将一军,尴尬地笑,“您这哪儿的话,只是老爷回府后,开支大了不少,入库出库入账支账的,有点乱,一时没脱开手。” 老夫人哼了哼,没再开口。别的不说,二房的人情银子,秦二老爷在官场上的打点,从没往大房伸过手,这一点不可置否。 推了一上午牌,老夫人心情好似愉悦了不少,留了二夫人用午膳。这边散了桌,赵嬷嬷破格亲自去大厨房吩咐,叫了书雁书鹂进屋伺候。 老夫人随手打发了几点碎银子,书鹂喜滋滋收了,又去坐在外向的二夫人跟前凑趣儿。二夫人眼里闪过讥讽,捡了三钱银子赏她。 书雁留意到方才赵嬷嬷的脸色不虞,屋内的氛围也不对,谨慎的不敢出声。 晖景院早得了信,大夫人等了一上午,也没见长松院来人,到大厨房来问长松院今儿的菜品时,大夫人烦躁地道,“她又是个什么贵客了?素日怎么上的就怎么上!” 这么说着,却借着这由头往长松院去了,冯嬷嬷一时也没个头绪,便随她了。 隐隐就听见二夫人在说秦逸晋,“晋哥儿可是遭了罪了,听回来的说,山里头林密树高,低势常年飞着扑头罩脸的虫蚊,光上那座山,就费了老大劲儿!夜里更是出门不了,山上也用不了冰,敞门叮闭门热,支帐子睡着也不顶用,捂得身上全是痱子!” 老夫人也是没想过这样艰苦,不忍地道,“那不成还是回来,大儒有的是,别让晋哥儿熬坏了身子!” 大夫人窃笑,你儿子能耐,学问好人机灵,出府那前后几日,二老爷可在老爷面前摆足了得劲儿,平白让我和年哥儿受了老爷几日冷眼。 大夫人自个儿打帘进了屋,“母亲说的是!读书是重要,身子可也是顶要紧的,勉力撑着不是办法,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二夫人果然被刺得满面涨红,“大嫂这说的什么话,晋哥儿有了出息,光耀的是整个秦府,大嫂只管踩着自家的哥儿,上杆子捧娘家的外甥,也不知人念不念你的情!” 还在拿茶叶铺子上的事儿说嘴,大夫人没回出话,二夫人呵笑道,“隔三差五就使人去照拂,不知道的以为那是秦府养在外头的哥儿,要我说,大嫂也太关心你那外甥了,却把自家正经嫡亲姑娘搁在外头受难。” 不知是哪句话听着不快,惹得老夫人夹眉。 终于是说到这上面了,大夫人早有准备,立刻站起身给老夫人告罪,“本这事儿不愿意说来母亲听,恐您急坏身子。马房上出了疏忽,车辖松了没查找出来,一路上跟车的也没个察觉,行了几十里路后车坏了,让暮姐儿受了吓,所幸没磕碰到什么。得信时,儿媳就发落了板子,独马嬷嬷染了风寒……” 一下把错和二房摊分了,还留着后话不说,等老夫人来问。 二夫人自然是知道马嬷嬷为何染风寒了,撇嘴道,“她倒是个金贵的!” 就这么一句,再也不说,老夫人也是讳莫如深的表情,大夫人忽然就紧张起来,她坐如针毡地起身,想出门去。 陡然帘子打开,马房管事反手扭着被赵嬷嬷推了进来,李嬷嬷跟在后头。帘子落下前,大夫人觑到院儿跪着几个小厮。 大夫人心如鼓擂,“赵嬷嬷这是干什么?” 李嬷嬷笑着抢白,“老夫人意思,没学好规矩,自然是要重新教过。” 第六十章 皂角 “嗯?”秦侞暮坐在慧真新帮忙搭的秋千上晃,“你想做渔夫?” 慧真点头,手里拿着书鹊给的早膳剩下的金银卷,“我祖父就是渔夫。我爹说我们家世代都在湖泊江河里讨生活,直到几十年前的大涝,将村上的渔队连着祖父一块儿卷走了,我爹才上了岸。但我爹打小学的都是捕鱼看水看天,这本事,岸上也用不着,只有做些散工,所以家里得叮当穷,送了我上观。” “什么大涝?”秦侞暮脚尖点地,倾耳道,“河里年年起涝,能吓得渔民上岸,是多大的涝?” 慧真瘪嘴,“我是听我爹娘说的,可当年活下来的都是没出渔的,所以也只是晓得个笼统。那年发的是百年涝,大齐到处都在下雨发水,我们缙东郡处在高处,江上水位涨了,料来是没什么大事儿的。” 他的声音逐渐沉重,“可是后来连下一个月暴雨,山上滚流石下来,压坏了兆南堤坝冲毁江道,直接淹了半个兆原府,据说连奉王爷都没逃脱满府俱灭。当时的水到我们这儿缓了不少,但还是把江面上的全舔走了。退水后开始饥荒瘟疫,村里活下来的壮丁们霸占了河道不说,拿冲上岸的死鱼换小孩儿,做起了人牙生意,到后头,路上跑着小孩儿就抱走。祖母不得已,才带着我爹上郡里讨生活。” 书鹊受带染,眼圈红红的,慧真顿时手足无措,“你别哭啊!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我家虽然现在穷,可道长不时给我贴补,都好好的,姐姐前年也出嫁了,姐夫特别好。真的,现在再好不过了!” 秦侞暮拍着书鹊的背,看向慧真,“那你跟道长说了吗?他可能还巴望你能上书院读书呢。” 慧真笑着把最后一口金银卷吃了道,“知足常乐,家里独我一个男丁,继续让老子娘在外头卖苦力,自个儿做着春秋梦,读着不知哪年能看到头的书,不如趁早使了这把子力气找个活儿干,娶个媳妇儿生个胖娃儿!” 秦侞暮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悲悯。 这个世界,难道就挣不出去了么…… 慧真看了天色,手在衣裳上擦了擦站起来,“要到晌午了,慧净等会儿就过来了,我先去了。” 秦侞暮朝书鹊颔首,书鹊遂轻轻掩了院门,跟在慧真后面去了厨房。 秦侞暮抓着绳索,双腿在地上一蹬,缓缓地摇了起来。树荫下面清爽爽的,耳边能听见风声,她身子微微后仰,高昂头瞧着天空,嘴里低喃,“啊,慧净怎么还不来,可以和他换着推秋千了。” 忽然那软软的风乱了一瞬,院门吱呀着被吹开,秦侞暮的心也像秋千一样,摇晃起来。 前几日才见过的男子,一身浅蓝站在院外,像与天色相融,秦侞暮分神,秋千停了。那人从容不迫地走近,绕到她身后,温热的十指握着绳索,轻轻一推。 风又扬起,能闻到淡淡的皂角混青草的味道,秦侞暮不由自主地缩起来,眼里乱花花的,都是颜色。但她立时回过神,等秋千再回到他手里时,一言不发踩了地。 定郡公看见小姑娘蹙起的眉尖,轻言哄道,“上次是我失礼了,给你道歉。” 秦侞暮不睬自顾回屋,定郡公只有跟上她,“这次来,是有事儿要向乡君确认,作为交换条件,乡君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酌情告之。” 秦侞暮脚下顿住,“您的好意心领了。书鹊说那个男子四十上下,不胖不瘦,蓄着长须,面上黝黑,但是腕子露出却是白皙的,除此之外并无明显之征。我问得不多,其余的,您可以去找书鹊,她在厨上。” 说完再不管定郡公讲什么,几乎要小跑起来朝屋冲去。 “秦三,秦三!” 小姑娘虽然小,但一向礼仪周到,这回却走得急根本听不进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在焦灼什么,心跳得很快,还乱糟糟的,来不及想,猝然抓住她的手。 秦侞暮一吓,像木桩一样僵在当地。 他什么意思?那个签儿他到底看没看?没看为什么不还给我,如果看了,那现在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瞬,定郡公即刻察觉,放开手,也是那一瞬,他没能很好控制住面部,露了个很后悔的表情,接着肃穆地沉了脸。 方烧红的耳朵褪了热,山顶的风吹得凉飕飕,她别礼笑道,“虽说白云观也是供着香火,能上香客参拜,但观后还是秦府私院,定郡公下次万不能再走错了。您慢走。” 她转身时,低眼垂眉,但挂在腰上的禁步划了道微弧,压裙也漾起来,裙摆撒开,透着隐隐的决绝。 定郡公窒了呼吸。为什么?为什么今天要上白云观?即便不确定是谁把玉佩给的秦三,但也能得知连峥和柳河县的蹊跷,为什么非要上来问她? 他突然脱口道,“秦三你喜欢书签么?” “书签?”秦侞暮下巴高抬,肩线绷直,没有回头,“那种东西,我以前有,不过现在,不玩儿了。” 她有点难过,转眼又嘲笑起自己,真的变成个年轻懵懂的女孩儿了么?想到这儿,她缓了缓,总算是拾起了点风度,侧身道,“仲叔之事,承了您莫大的恩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与那人相会之日,天儿已是黑了,秦三实在……” 没来得及说完。 她眸子水亮,印出的那抹身影欺了过来,长臂一揽,将她圈在怀里。他低着头,呼出的气热热的,烫得秦侞暮抬不起脸,整个人都要埋在他怀里。 砰咚砰咚,万物失声,只有耳边他胸腔里的起伏响着。 闷闷的声音问,“秦三,你喜欢书签么?” 震得秦侞暮耳骨发麻。 她轻轻抖着伸手推他,脑子一片空白,声若呢喃,“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明明因为牵了她的手,懊恼得不得了,为什么现在抱着她,心里却像被蓬软地填满,一丁点都不想松开。 他说,“我喜欢。” 第六十一章 谈兵 秦侞暮手心压在石桌上,丝丝凉意传来,她眨眨眼咽了下口水,“正是晌午,书鹊在厨房,怠慢您了。” 莫名的拘谨局促,脚尖并拢,像个等着训话的小娃娃,定郡公眼底有笑闪过,不敢显出来惹恼这个小人儿。 他给自己斟了杯冷茶,秦侞暮猛地站起来抢过茶壶,磕巴地道,“茶我还是,会,会沏的,您今儿不着急走吧……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您不急,我给您沏壶新的来。” “没关系。”定郡公想接下茶壶,见她往后缩了一步,支颌浅笑,“山上虽然荫下凉,我还燥热得慌,吃杯凉的下火。” 秦侞暮的内芯儿真是十岁当然不会想歪了,可惜不是。她的脸登时红得滴血,还不敢让他瞧出来,遮掩着急忙转身,“那,那吃坏肚子也是,也是不好的。很快的,您稍等片刻就好。” 秦侞暮匆忙走进茶水间,正巧书鹊走前烧了水凉着,秦侞暮舒气,情不自禁的偷偷透过窗纸,不眨眼地盯着定郡公。 秦侞暮没见过什么美男子,只觉得他的样貌比之武安世子少了两分精致,比之梁世孙少了几分富贵,可他周身闲适儒雅的气质却无人能及,他好似喜欢侧脸挑眼看人,斜瞥过来细长的桃花眼,眸子里藏着光,晶晶亮,眼尾却端的风流。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灼热,石桌旁的人举目望来,她抖了下,麻利地换过新水。 定郡公尝了口问,“这过了几遍水了?” 秦侞暮知道他嫌淡,解释道,“第二遍。眼见要用午膳了,吃太浓了败坏口味。”说着又自言自语,“慧净说来陪我,怎么还没来。” 定郡公几不可查地扬了扬眉毛,云淡风轻地道,“小娃儿的记性差,许是与谁一块玩闹,玩忘了。” 秦侞暮不再纠结,踌躇着把弄手指,小心地问,“您的事儿查到眉目了么?” 她对政事时局有着与别的世家姑娘不同的执着,不知是好是坏,定郡公按捺住心中点点不安,坦白起来,“这个玉佩,是柳河县的县丞连峥所持。” “县丞?”秦侞暮睁大眼,“他为什么会被衙兵追?他犯案了吗?” 定郡公眼含晦涩,“他死了。” 秦侞暮蹙眉,“死了?给我玉佩的不是他?” 定郡公没有回答,缓慢地道,“连峥,三十六岁,表字本楚,广南府樟义县连家村人氏,时任滇州柳河县县丞。四月九日,柳河大水毁田,连峥沿江巡查,被大水卷走,尸骨未寻,前几日装有连峥衣冠的灵柩已经抬回了连家村。” 秦侞暮大惊失色,“是谁一定要他死?谋害朝廷官员,即便他只是个县丞,也是忤逆之罪。” 定郡公摩挲着茶盏,“连峥任上无功无过,但他的口碑不错,听说为人很是谦和。” 定郡公不愿意把话说透,秦侞暮心里门清,不论靖国公这个一把手知不知情,但各府衙兵频动,肯定是得过兵部批书,他儿子薛熙之必定是知道的。 定郡公将秦侞暮当成个孩子,也不愿意她伤神,摸着她的发顶道,“现在知道与连峥有关,只往连家村与柳河县查,必会查出猫腻来。这个事儿很快结束,你不用担心,不会波及秦家。” 秦侞暮目光呆滞地点头,明显是还在思考,定郡公失笑,凝目望她。 蓦然,秦侞暮抬头问,“那他被水卷走后,柳河县和连家村出了什么奇怪的事儿吗?” 问完目光撞向定郡公的眼,肩膀往上一弹,别开脸,“您的茶还不喝又会凉了。” 耳朵一片粉红,格外可爱。定郡公抿唇笑了笑道,“连家村的探子来报,连峥在村上十分有名望,与族家人相处得也很好,族长更是在他家帮忙主持丧事,这么些日子下来并未发现不妥。柳河县上形势就复杂得多,不过现在也没信儿,只是连峥灵柩返乡那日,有许多百姓相送,出了踩踏之事。” 秦侞暮惋惜地道,“他还真是个好官,您能找得到他吗?” “不一定。”定郡公喟叹,“我不能调动地方兵,没他们那么方便,找起来也没那么广泛不说,还要提防不被发现。” “那就悄没声儿跟在他们后面。”秦侞暮理所当然地道,“反正要提防不被发现,索性跟在后面让他们找,省事儿!” 定郡公笑着无奈地摇头,“好,这个主意不错,我会考虑的。” 秦侞暮光会纸上谈兵,不清楚具体情况,看着他的姿态又想起上次坑工部的事儿,暗骂自己太过莽撞,还不懂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尴尬地嘿嘿两声道,“我胡乱说说,您不要放在心上。对了,道长知道您来了吗?” 定郡公没有正面回答,“我待会儿就下山。” 这就是擅自跑进来的意思了。秦侞暮忽然想起什么,张了嘴又咽下去。 刚还好好的,说完那句话,眨眼间就感觉到她隐隐的不快,定郡公正要问,她开口道,“那您赶紧下山吧,下山虽然快,但都这个时辰了,也要耽误午膳了。” 这是怎么了?赶人吗? 定郡公以为她恼自己来去太急,没有给秦老太爷请见失了礼数,“那我现在就去老太爷那儿……” “不用了。”秦侞暮打断他,“您京里怕还有事儿等着办,别误了。” 真是娃娃的脸,说翻就翻。但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没像之前那样,冲着就往屋里跑。 定郡公打量她淡淡的脸色,觉不出味儿来,软着声音问,“怎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 秦侞暮越发觉得胸腔里涌出火来,“您说错什么了?您哪能说错什么,您想事儿最周全了!” 到底是怎么了? 定郡公懵然地握住秦侞暮的手,被她一下反手打开,小姑娘气得泛起了泪花,“长公主给您在和侯府议亲,您这么偷偷摸摸跑上观来,这是什么?” 这作为是什么,这意思是什么,我这又是什么? 定郡公怔愣的工夫,小姑娘气恼伤心到了极限,不管不顾地站起来道,“秦三读书不多,但也知礼义廉耻何写,恕秦三失陪。” 第六十二章 描绘 秦侞暮最近是要长个子了,上次回府量了尺寸放去绣房新做了几件,但贴里、鞋子一类的都是丫鬟们在做。书鹊的针线在青墨院是最好的,一闲下来就忙着做绣活,她缝着鞋面子,一边跟秦侞暮说话,“姑娘,您上回勾的那几株茶花,绣帕子好看,您再勾几个?” 那茶花是秦侞暮无聊比照花鸟画里改的,模其形未能得其意,还略显单薄少枝,书鹊却看着喜欢做成花样子缝了帕子,但若绣在鞋面或衣裳上不大好看。 秦侞暮心不在焉地提笔,一分神的工夫,墨珠掉在绢纸上晕染开来,书鹊终于忍不住问,“您这两日怎么了?整日整日的发呆?” “没什么。” 秦侞暮按按额角,在砚上撇了点墨,就着墨印,画了只登枝喜鹊。因着墨印的关系,并不像传统花鸟画一样写实的细细描过羽毛,而是用颜色描绘图案遮盖。 书鹊伸头来看,夸张地张大了口,“好看!这喜鹊身上开玉兰花,真是好看!” 秦侞暮笑了笑道,“这个做鞋面?” “好!”书鹊乐不可支,“我是头回见这样的画,做出来,就是大齐里头一份儿!” 秦侞暮被她夸得有了一丝笑意,指着喜鹊道,“这旁边的枝叶什么的不用太精致,喜鹊就花哨些。从头沿着肚腹可以绣成一色或两色,若两色,就头一色腹一色,背上绣兰花,空白的就纳个底色,尾部和眼睛可以串珠子,拿米粒珠子攒一团也是可以的。你看大色是选蓝色好,还是别的颜色好?” “蓝色吧。”书鹊听秦侞暮那么说着,心里知道做出来一定十分好看,迫不及待地道,“鞋面子是浅紫色,姑娘挑的就好!” 秦侞暮颔首,兴致勃勃的又说了一会儿,提起书丹来,“她的嫁妆还没有绣完,你先把这个做了,若好看,我再画几个样子给她。” 书鹊答应着,又念叨起来,“怎么还没信儿,不会是被她老子娘关起来了吧?”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姑娘只是放她家去休几日,万不敢拘住她,误了差事。” 秦侞暮破天荒的忐忑,“她老子娘万一给她相看好了,瞧不上邹大郎,怎么都不肯,那怎么办?” 书鹊不假思索地道,“不是有您么!” 秦侞暮低喃了一句,“那我自己呢?” 声音太小,书鹊没听见,继续说着,“老夫人和您打赏出去的嫁妆,肯定都够他们自个儿经营小买卖了,若不是邹大郎一家没个根基,怕让人欺压去,您也不用大费周章在郡上给他找个活计。” 说得就像铺面全为书丹和邹大郎开的了,秦侞暮看书鹊微微噘嘴,安抚道,“到底是为了祖父。府里在郡上有个铺面,也好照应观上。” 这倒是,书鹊心里那点小小的嫉妒被熨平,笑道,“您说的都没错儿!” 用了晚膳后,秦侞暮找老太爷下棋。慧信领着道童们洒扫,慧真在明间里坐着看账,瞧到秦侞暮,站起来道,“道长用过晚膳就关了门,要我去禀报一声么?” 连着几天都是这样,也不知在忙什么,秦侞暮浅笑道,“算了,我先回去了。” 早早洗漱过,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又让书鹊掌灯看起书。 一入夜秦侞暮就不让丫鬟们做针线,书鹊坐着无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您上次入宫见着太后娘娘了?” 秦侞暮淡淡地应,“见着了。” 书鹊摇晃着脑袋,神神秘秘地道,“听说太后娘娘母家瑞国公府,治家很是严苛,家风刚正,出来的少爷姑娘都不苟言笑。” “倒没有。”秦侞暮望着帐顶回忆了一下,“不过不敢直看,也没瞧个真切,只觉得挺慈祥随和。” 书鹊煞有介事地道,“我听我娘说,女人啊,只要一生了孩子就会温和许多也会狠厉许多。” 秦侞暮笑话她,“你又知道了!都是哪里听说的!” “我听说的可多了去了!”书鹊故作得意,逗秦侞暮开怀,“那您进宫就没碰见别的人了么?” 秦侞暮被她扰得看不了书,哭笑不得,“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进宫晚,正是午膳时分,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就在仁寿宫里朝御书房方位磕了个头。” “不过听说贵妃娘娘所出的大皇子长得异常的好样貌。”书鹊笑嘻嘻的,“忖着您见到太后娘娘,应该也会见到大皇子。” 这么一说,秦侞暮不由沉思起来。皇家子嗣单薄,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唯贵妃所出时年十三的大皇子,与皇后所出时年十岁的三皇子尤为尊贵。 祖有立长嫡为太子之制,可大皇子不占嫡,三皇子不占长,若靖国公府强硬些,势必支持立嫡之声要高涨得多,可偏偏瑞国公府也不是吃素的。 况且虽然皇后为靖国公之女,但贵妃还是太后的亲侄女,身份之贵重与皇后比肩,如此便陷入拉锯战,立太子一事延而再延。 定郡公作为近臣,又有着皇家血脉,是个香饽饽,照理说他去觐见太后,三皇子不在倒罢,大皇子却不在说起来就有点耐人寻味,难道瑞国公府也与定郡公府不对付? 秦侞暮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抛开不想,“许是功课繁重脱不开吧,没有见着。” 书鹊沮丧地道,“那您下次再进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你浑忘了?”秦侞暮拿书敲了敲书鹊脑袋,“太后大寿,我是要进宫的,必能看见大皇子。” 书鹊先一喜转而焦急起来,“哎呀!您不说我还真忘了!您自个儿记着,怎么还不跟我一声呀!” 秦侞暮笑道,“跟你说什么?备贺礼啊?府上会备礼的,你急什么。” “那是府上备的!”书鹊急得要吐血,“您要急死我!往年您都要独备一份儿礼,届时女官要当着大家伙儿报唱出来的!” 书鹊在长松院当差,许多事儿都知道得详细。 以前秦侞暮小,这些都是大夫人在代办,送的大抵都与府上贡礼差不多,都是白玉金器之类的。秦府比不上皇家阔绰,那礼品摆在皇子公主郡主们淘弄的稀罕物件儿里显得格外寒碜,敏乐郡主就是因为嘲笑秦侞暮的贺礼,两人结的梁子。 如今不同了,秦侞暮虚岁已十岁有余了,再让大夫人代笔,未免敷衍了。 秦侞暮看逗得书鹊要跳脚,正经起来与她商量,“那你说准备什么好?” “您得跟老夫人拿主意啊!”书鹊觉得秦侞暮实在太不放在心上,“我哪有什么见识?” 秦侞暮往床里一滚,摊开手臂道,“我们穷,好的送不起,差的人家看不上,自个儿用心做的,再不好也是份心意,才能叫人记在心里。你说准备什么好?” 听着在理,书鹊闷着脑袋苦想,半会儿,秦侞暮忽然道,“你不是说我花样子画得好么,不如送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