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十年恨长》 001 十年恨长 十里红妆十里长,没钱莫娶杜家娘; 十年恩爱十年恨,红粉骷髅枉断肠! 十年前她出嫁那天,轿夫们抬着花轿把半个阳城绕了一遍,浩浩荡荡的队伍仿若长龙,十里红妆喜气洋洋,不知道叫多少女儿家妒恨断肠。 彼时她偷偷掀开轿帘,如画的眉眼,顾盼生辉,只一瞬间,引来无数惊叹。 叹她的美貌,叹她的风光,叹那连绵十里的聘礼嫁妆。 可是谁又能想到,十年后,同样的绵延队伍,白幡林林,锣鼓哀乐葬送她一缕怨魂。 人那样多,围在路两旁,踮着脚看她的笑话,唏嘘感叹,一边说着她生前是怎样的张狂任性,一边笑言,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死的可真真凄惨。 她飘飘悠悠跟在送葬队伍后,一路垂首,听路人议论菲薄: “哎,听说冯家的少奶奶可是阳城第一美人呢,长得什么样啊,你们见过没?”一个垮着篮子的妇人扯了扯同行妇人的衣裳,低声问道。 那正瞧热闹瞧的津津有味的妇人闻言,转了头来,嘻嘻哈哈地笑:“见过见过,长得那个好看哟,跟画里的人儿似得。” 顿了顿,又笑,压低了声音道:“傻也是真傻,居然因为丈夫要纳妾就寻了短见。” 旁边的另一妇人立刻接过话头:“可不是傻么,也不想想那冯家多大的产业,那样的人家就算纳得十个八个妾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就这也值得吊脖子?再说,甭管納多少妾侍她也是冯家的大少奶奶,冯家还能短她吃喝不成?” …… 她一字一句听在心里,猛地攥紧了拳头,抬起头恨恨地盯着绵延的送葬队伍,眼里几乎瞪出血来! 自尽?他们竟然都以为她是悬梁自尽的! 可是天知道,天知道她是不肯死的呀! 是冯家,冯家着下人送来了三尺白绫,逼着她上吊,逼着她去死!她不肯,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她疯了一般大闹,歇斯底里地哀嚎,喊着要见她的冯郎,她相守相爱了十年的夫君,求他救她,求他怜惜她。 他们有十年的情分,她坚信他不会叫她死的。 下人被吵得没了法子又实在降不住她,只好请了少爷来见她。 “我来了,我在外面陪着你……你,别闹了,乖乖去了罢。”隔着一扇窗,他的声音温柔绝情。 她瞪大了眼睛,目眦尽裂:“不,我不信!你不是他,你不可能是他……你一定是学了他的声音来骗我,他不会这样待我。” 他们恩爱了十年,这十年,莫非是假的么? 那扇窗终于开了,窗后的俊秀男子眉轻皱,眼底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嫌弃:“笑笑,你向来是温柔的,这会儿怎么疯成这个样子?莫非是脸毁了,连讨人欢喜都不会了么?” 他只站在窗外,连屋子都不肯进。 是啊,是不肯的。 屋子里没有温言细语,恭顺讨喜的美娇娘,只有一个容颜尽毁,形若夜叉的弃妇。她整张脸上都是未痊愈的烧伤,连头皮都烧秃了好几块,一头青丝只剩几寸长,高矮起伏,乱糟糟地支楞在头上,尚带着难闻的焦臭味儿。 她风光了一辈子,任性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丑陋。 即便嫁入冯家后,面对婆婆的每日责难,她依然能够用最骄傲的姿态完美应对,哪怕忍气吞声,也要忍得大大方方,忍得风风光光,不叫夫君为难,也给外人一个孝顺明理好媳妇的印象。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他也是肯容忍的。两人独处时,她不管怎么任性妄为,他都由着她,宠着她,只恨不能摘天上的星给她。 她以为这就是爱了。终此一生,这个男人都能给她心里的无限风光。 可现在,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能这样? 她的性子从来没有变过,不过因为一张脸,他就厌恶了。 呵,从前她为一盆玉兰花使性子,对他大喊大叫,又踢又打,他还搂了她在怀里,夸她娇蛮可爱,讨人喜欢。 只怕讨喜的,从来都只是这张脸吧?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也是好看的,眉眼俊秀,面庞如玉。不知那日,若不冲进火海救他,让他这张脸毁个彻底,他可会因此厌弃他自己。 可是……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就当用这张脸还了当年他许她的十里红妆的风光,还了这十年间近乎容忍的宠爱。 她叹了口气,不再看他。 “休了我吧。”让烟火呛伤的嗓子嘶哑低闷。 “休?”他愣了愣,忽而挑眉轻笑,“你想的倒好。当年我十里红妆迎娶来的阳城第一美人,难道要休出去给别人作践?我可不想被人说,冯家家大业大,却人人都是冷薄心肠,夫人毁了容貌,就连白白奉养也不肯了,竟直接撵出府去。” 一番言语,叫她如遭雷击,连话也说不出了。 可恨她嫁入冯家十年,竟在那日才发现,自己的夫君确实不冷薄,不过心狠手黑,竟是如狼子一般的歹毒了……十年朝夕相处的恩爱,一瞬间葬送干净。 两个心腹下人当着他的面把白绫缠上她的脖子,无论她如何拼力挣扎着不肯就死都没有半分心软,只狠狠勒紧了不撒手。 事后却还要摆着排场为她送葬,在这偌大的阳城里演上那么一出戏,赚够好人家的名声,将所有的错与脏污都泼洒到她身上……还编出一个那样可笑的理由,呵……死的人是她,黄泉人间两相隔,她百口莫辩啊! 凄凉的锣鼓哀乐终于停了。 送葬队伍也停了。 天地间一片清寂肃穆。 冯修玉就在这清寂肃穆中不顾形象的放声大哭,一声声地不休不止,哀恸之极,直叫听者伤心,闻着动情。 周遭不知情的人免不了又唏嘘感叹,叹冯家公子长情。 杜云笑呆呆地看着,听他一声声的哭喊传入耳中,刀刺一样剜心割肉的…… “你,你……”一缕银牙咬碎,她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浑身筛糠似的颤抖了片刻,突然地大叫一声发疯般扑上去踢他打他,心里恨不能立刻撕烂这男人虚伪做作的嘴脸,手脚却一次次穿过他的身体,落在没有实质的空气上。 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为什么她已经死了还要受这般冤枉?忽然停止了踢打,听着那让人作呕的哭声她腾地抬头望天。 一双眼睛瞪圆,瞪着灰蒙蒙的苍天:天啊,你开开眼! 天啊,你为什么不开眼? 这一切难道是自己的错么?自己由始至终都是无辜,是这一家人,如此狠毒的欺凌,夺她性命,毁她声名,将一切都掠夺干净了还不够,如今连她的一具死尸都要利用!这一切仗着什么?不过仗着她全心全意的信任,一心一意的毫无防备!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一缕幽魂呆呆地仰头望天,呆了许久,愣了许久,忽然就跪下了: 不不不,天啊天,不是他们的错,是我错了,是我自己应下了这大恶的姻缘,是我自己选择要去信他们,要去信那些甜言蜜语,这么多年来也偏看不清那些口蜜腹剑……是我自己窝囊,狠不下心去怀疑,狠不下心抛下那些虚伪做作的人间温情! 我认了,我认了…… 我识人不清,认人不明,我把自己推进火坑,我负了自己的一生! 可是,我不甘心! 他们这样待我,我不甘心……只求求你……求你容我这一回,求你帮我这一回……让我了结这场怨怒,咽下这口恶气,那么这一世过后,无论什么代价我都肯付——哪怕过后要我魂消神散,永世不能入轮回也绝无二话,只求你今天给我这报仇的机会…… 亡魂大喊着,心头呜咽,哀恸的哭号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无人看见随着这一声声的哭号,不大一会儿,本来灰蒙蒙的天空便越发暗淡,乌云渐渐聚拢成形,遮天蔽日,少顷,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打在干地上,刚溅起地一簇簇土尘未来得及停留片刻,就被随后接二连三落下的雨珠子打落回去。 转瞬之间,大雨倾盆。 那叫做冯修玉的男子仍在哭,扑在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任由雨水泥水湿了一身也不肯起身,多少痴心情长都化作泪,和雨水泥水汩汩顺流而去。 一地大雨溅起水雾水泡,湿了他的衣服,头发…… 远远地天边滚滚乌云夹带闪电,朝着这边一路涌来,转瞬间到了眼前,头顶咔嚓就是一道炸雷,不偏不倚竟长了眼似的直直打在棺材上,一瞬间棺木焦黑冒烟,同时趴在棺材上的男子顷刻碎为飞灰散落雨里…… 周围陡然间静了下来,雨落地无声无息,站在雨里的送葬人群都被定住了般一动不动…… 咔嚓! 又一道炸雷直直落下来,那对这一切无所知觉,只知道疯狂冲天地叩头哀求的亡魂陡然惊神,愣愣地抬眼四下环顾,只见完好如初的棺木上一个人凭空里聚出形状,先是跪趴在棺材上一动不动,然后站了起来急速后退。 在她诧异的时候,这支庞大的送葬队伍里几个抬重的汉子表情木然然,如刚才放下棺材时一样,不约而同地再次将棺材架起,顺着来时路飞速倒退回去。 大雨回流,一滴滴缩回天空。 一缕亡魂正因眼前异象震惊无比的时刻,咔嚓又一道炸雷滚落,她顿时只觉得天灵盖似被人狠狠敲了一锤子,沉闷地钝痛即刻击散了形神,意识便再也无法维持…… 最后响在耳畔的,只是一句话: 我为你改了这早死的命格,你替我找到一位能乱了金龙天下的人,如何? 002 今生命数 “好。” 低低一声应,杜云笑睁开眼睛,看见红通通一片。伸手拨开,原来是头上盖的红盖头挡在眼前。再低头一看,只见自己风光霞帔,一身红衣。 脚下颠儿颠儿的摇晃,不必四下打量,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坐在轿子里。 扯下盖头掀开轿帘往外望去,但见外面人山人海,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生怕错过一点儿热闹,此时见轿帘挑起,一个两个眼睛都亮了起来,投射过来的目光中百味陈杂,有羡慕、嫉妒,也有不怀好意的打量。 愣愣地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幕,看着周围熟悉的风景,杜云笑不由得痴傻了,眼睛睁得大大。 “看哪,那便是新嫁娘!” 忽地有人一声喊,惊得她手一松慌忙又躲回轿中。 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依稀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林林的白幡和锣鼓哀乐都还仿佛停在耳畔清晰可闻……怎地竟是一个梦么? 一切恍如云里雾里般不清晰,从下花轿到进冯家的门,再到拜堂,整套礼仪下来杜云笑都是飘飘忽忽的心思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只听见周围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人声热闹,大家都在议论她和冯修玉的亲事,议论那十里红妆的千金价值,情长意长。 她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等等!”随着最后一句送入洞房,礼成,喜婆扶着杜云笑转身向内堂里去,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喊道。 这是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耳中涌入仿佛冲击灵魂,令杜云笑身子不由颤了颤,抓紧了扶着自己的喜婆的手,惹来那喜婆吃痛的一声低呼。 接着是有一个人走过来,他分开众宾客,站到了冯老夫人和新郎官冯修玉面前。 “冯老夫人,冯少爷……”盖头下,杜云笑听见他唤,声音是清癯并且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的:“老朽深究相命之术数十载,自认有些造化,今日途经此地,见这新娘子神貌异于常人,不知可否让老朽近前一观,同这新妇说上两句……冯老夫人和冯少爷如果能应允下来,这也是冯家修来福分与造化。” 没有说话。 高堂之位上端坐的冯老夫人还没有来得及起身,满堂宾客已经是议论纷纷,冯少爷修玉上前与母亲一阵商量,终究是放了那人过去。 那是一个老人,年过半百年纪,须发花白,他的长相与他的声音一般,是七分清癯加上三分世外高人的气质。 “姑娘,你当知我为何而来。”他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说。 一身嫁衣的新嫁娘怔住不动,边上的喜婆却脸拧成了一团,只觉得一条胳膊被抓得十分吃痛,却碍于此等场合不敢喊叫出来。 “先生,我不知道。”良久,那红盖头下的人开口,说出的却是与上一世别无二致的对答。 那世外高人的半百老人便笑。 “以前不知,但现在应该是知了。”他道,明显看见那人身子抖了抖。 “……不,我不知。”她固执己见地说。 那半百老人一阵沉默。 “不管姑娘知与不知,我该说的,仍是该说。”过了一时,他慢慢地道,声音是波澜不惊地温润,“鸳鸯玉佩不成双,黄泉命先丧;十年恩爱一朝亡,修罗葬红妆。” 这一句话,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不是什么好话,但不好之间隐藏了多少惊涛骇浪,这满堂的宾客甚至冯家母子可能都不会知道,可是杜云笑听在耳中,却是晴天霹雳,直接撕裂了心脏,惊得再也不能站立。 “笑笑!”冯修玉慌忙上前扶住了这摇摇欲坠的人。 他一身新郎官的喜服,俊秀如玉,潇洒倜傥,此刻眉头皱起来拧成一团,向着那半百老人便再无好脸色。 “今日我大喜的日子,老人家说这般晦气话,是要讨打么?”他慢慢地道,仍旧带着稚气的脸上却是严厉。 接下来……接下来这是便是要被撵出去了吧?她记得她记得。 虽然有些不一样了,但是,但是…… 抓紧了冯修玉的胳膊,杜云笑稳住身形,虽然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说话的声音却忍不住带着颤抖:“先生……先生可否多言几句?” 隔着一方红盖头,她的目光直直向前,眼前虽然除了一片红艳的颜色再无其他,但她却仿佛能看见那一个人就站在那里。 她记得的,她记得……但是上一世这个人出现,没有说什么“鸳鸯玉佩不成双,黄泉命先丧;十年恩爱一朝亡,修罗葬红妆”的话,他只是看着自己,隔着一方红盖头杜云笑都感受到了那样的目光,也听见他问:“……姑娘,我替你改了这命数,可好?” 她还记得她当年的回答:先生真是奇怪,我嫁得如意郎君,以后生活是幸福美满的,做什么要改这命格? 然后……这个人便走了,走的时候一路狂笑,留下一句话来: “十年之后,我保证姑娘必然后悔今日之言!” ……如今,她确实后悔了。 偏厅里,杜云笑扯下了红盖头,看着面前这个人,看着他一脸的淡然与清癯,似乎想把这一张已经被不少岁月风霜侵蚀的脸牢牢记在心上。 “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她问出第一句话。 那半百老人笑了笑。 “姑娘现在还不必知道。”他说。 “那先生觉得,笑笑现在需要知道什么?”没有过多纠缠,她向他问第二个问题。 “老朽觉得,姑娘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他的回答仿佛没有回答。 杜云笑却不在意,她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个人,忽然就释然:“先生说的不错,笑笑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已经知道。” 那半百老人看着她,眼神忽然一阵柔和。 “姑娘明白就好。”他说。 这句话之后,两人不再言谈。 杜云笑打开房门,躲在门外偷听的冯修玉和冯老夫人显然始料不及,有些慌张尴尬地向两人笑了笑,随后忙关心地问杜云笑都同这老先生谈了什么。 “没有说什么。”杜云笑低眉顺目。 这让冯家的少爷修玉看的有些愣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依稀感觉自己的新娘子在这屋子一进一出的短暂时间里多了些变化,稚嫩地眉目间显出了几分沉稳来。 “先生说笑笑的八字有些不妥当,恐怕将来要有灾祸,后来又一算,冯家家大业大,福气也大,因此这灾祸也就不应了,反而化险为夷,转凶为吉……笑笑能嫁进冯家,真是天大的福分了。”杜云笑慢慢地说道,让冯老夫人那一脸不信的疑惑都淡淡化解了,转成满意地笑脸。 “既然没事,那是最好。”她道。 虽然多少有些不信这说法,却没有深究下去。 “老朽仍是有一个字送给姑娘。”被冯家一家人送出门口,半百老人忽然停下脚步,转向杜云笑,却见那稚嫩的嫁衣女子眉目之间都是坚韧。 虽然脸上脂粉厚重,但却不能再遮挡那眉目之间散发出的气势。 他忽然就笑了。 “哈哈,这一个字,老朽就是不说,姑娘也已经知道了……这事成了……这回这事情是成了呵,哈哈哈……”他大笑着离去,笑声之间竟然满是畅快之意,步伐不见得多快,那身形却是很快远离了…… 这一个字,老朽就是不说,姑娘也已经知道了…… 回响着那半百老人的话,杜云笑坐在洞房里,心思百转不得安稳。 那个人要送的一个字,跟自己想的一个字,是一样的么?她不敢断定,只是反反复复回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将所有细节一遍遍的筛过,过去未来,眼前当下……世事莫测的变幻实在是奥妙的不敢去深深琢磨。 外头欢声笑语,夜色将上,喜宴正是热闹时候。 慢慢地,烛火深了。 “你们两个,去看看少爷如何了……我也饿了,顺便煮些新鲜的桂花糕来。”坐在新床上的杜云笑终于开口,淡淡地向两个陪在新房里的丫环说。 半夜里煮桂花糕,两个丫环虽然心里犯嘀咕却不敢多说什么,等她们领命离去,杜云笑便顾不得什么,只拎着嫁衣的裙摆,脚步匆匆,悄然出了屋子。 绕过前厅的热闹与宾客的欢声笑语,她转到后院。 如果记得没错,这里是有一道偏门,连通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还没走到偏门,一个声音就突兀的响起,在这静静的后院显得尤为清亮。 杜云笑心里暗暗骂了声该死,同时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在喜宴上吃酒,下人也是都在喜宴上侍候,这个时候,会是谁竟然在这后院里头? 她转过头去。 这种时候,置之不理自然是不行的,毕竟这人如果大嚷起来,惹来更多的人,到时候自己即便可以圆谎,再想悄悄离开只怕没那么容易。 但是看见这个人,她却愣了愣,而怔怔迷茫了片刻后,嘴角便是一抹笑意:看来果然是命数,老天都已经替自己把路安排好了。 &ahref=http://p;gt;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a阅读。&a> 003 离开阳城 月光下,看着这个人慢慢走近了,杜云笑强压下心头的一点不安,垂眉搭眼地后退了一步。 这是一个公子。年轻的公子,穿着显然质地很好的月白袍子,身形伟岸潇洒,长发在头上挽起成发髻,有两缕稍短的自然垂落耳朵两旁,他挨近了,那两缕半长不短的头发在夜风吹拂下,几乎能扫上这女子脸庞。 这让他感兴趣的小女子再次后退了一步。 他还是接近,比方才靠的更近,鼻子尖几乎能碰上她的脸,侧着头打量,显然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唇带着慌乱。 “……公子。”她唤了一声,有些强作镇定地样子再次退开一步,却难免声音有些发紧。 他就笑了,笑意中带着些许轻佻。 虽然这人没有再过分的逼近过来,可是杜云笑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仍旧在看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着。 “嗯……看姑娘穿这一身,莫不是今天的新嫁娘么?”他开口,声音里暗含笑意,“衣裳倒是做得很漂亮,只是不知这……”略略一顿,若有所思,“好好的大喜日子,姑娘不在洞房里呆着,跑到这院子里做什么呢?” 他说这话时含着笑,并且还刻意地歪歪脑袋,毫不掩饰自己满满的探究,以及掌握了真相般的心知肚明。 知道这人在**自己,杜云笑反倒松了口气。 “公子。”她开口,头仍低低地垂着,声音不急不缓,在这夜色中清冷幽幽地响起,稚嫩的清脆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既然是大喜日子,前院满庭宾客都在畅饮,不知公子独自来这院子里,却是为了什么?” 她慢慢地问,说到最后一句时抬起头来,视线刚好对上他的眼睛。 杜云笑看见了一张脸,十分俊美好看的脸,同时也看见那人怔了一怔。 “你……”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似乎有些讶异。 “我怎么?”杜云笑反问。 他忽然就笑了笑。 “没怎么……只是才发觉……”他忽然就靠近了些,勾起的嘴角藏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声音里涌出十分的轻浮来,“小娘子你……长得倒是真漂亮。” 这显然的轻狂似乎让面前的人有些恼怒,但很快平复下来,嘴角勾起几分不羁。 “漂亮吗?那公子可喜欢?”她歪着脑袋问,见那月白袍子的公子因此发愣,这几分不羁再次加深,踏前一步,脸上笑的千娇百媚,“世人都爱美人如玉,都喜欢女子容颜美好温柔顺从,不知公子是否也如此?” 她问着,慢慢地向前,一如他方才的逼近一般一步步地贴过去。 “公子若是如此,可否答我一问?”说出这句话,她已然站到他面前很近的地方,饶是他步步后退也无处可退,便被那一双玉臂环上了脖颈,不知为何心就突然扑通扑通跳的厉害,耳朵里嗡嗡的直作响,偏那声音却清晰的不能屏蔽。 “公子你看一看,我容颜可如玉,眸间可温柔?”她问,埋首他颈间,低低的话语彷如叹息,“若我这样的女子做了公子的妻,公子你可能打从心底里欢喜?” 他听着这清静的一声问,对上她的眼睛,看见那眸深沉中挟带了浓的化不开的伤,刺上他心,微微痛。 “你……”他开口,一字之后突然变了脸色猛地推开她,手捂上后颈,那句“**敢阴我”还没来得及骂出来,他就身体一阵瘫软眼前发黑的倒下,最后映在眼帘,只是那小小人儿坐到地上,仰着脸看过来,一眸子秋水盈盈的笑意…… “颈后正中线,哑门穴——人体四大死穴,我认得最准的,也只这一个。”拍拍手上的土爬起来,杜云笑笑眯眯地对着地上已经无知无觉地人说。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是旗开得胜,还是忍不住想炫耀一下呢! 抬头看看时间,已经是月上中天。 四下里环顾,周围静静,刚才的动静不大应该不会引起注意,况且现在前厅正是热闹时候,就算动静再大些,也会被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遮盖。 低头,她看着面前这个人,刚才他倒地的一瞬间那种震惊和气急败坏,脸上一瞬间糅合了多种情绪,既不敢置信又不相信,既懊恼又愤怒……啧啧,看样子显然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怎么招过黑手……哈哈,或者是想不到自己竟然敢对他下手。 若换了从前的自己,或许是真的不敢呢! 但如今物是人非了,这等改变连她自己都料想不到,别人又如何能去知道呢? 费力地将这人拖到隐秘的角落地方,杜云笑知道刚才以银簪做针刺入穴位的那一下力道并不足够,这人可能很快就会醒了,因此很是迅速地扒下他的衣衫七手八脚胡乱套在自己身上,低头看看他,忽然眼睛被一样物什吸引,不由得弯下腰去。 那是一条红绳,编制的精细,就挂在他脖颈。 伸手捞过,红绳下系着一块玉佩。 看见那块显然质地很好地玉佩,杜云笑愣了愣,很快将它解下来塞进自己袖兜,最后犹豫地看了这人一眼,她扭头离开了。 …… 街上,杜云笑提着衣摆一路快步行走,出了冯家府宅后便一路向东。 一身月白的袍子穿在身上虽说不伦不类不合体,但好歹遮住了一身嫁衣的夺目,不至于此刻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张扬。 走在路上,她仍忍不住想刚刚那个人。 在前世这人是个大盗,她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声如何,但大约两三年后他将渐渐在金龙国内声名鹊起,当然名声都是些坏名声,用官府的说法就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每一张通缉令上都再三提醒民众当心此人。 在上一世,自己仍是与他遇见的,不过是在新婚当日的喜房里,彼时一众宾客在前厅畅饮,而他夜入冯家盗窃被自己发现便闯入新房,当下四目相对,到现在也都记得那一张脸是暴戾和不耐烦的,显然自己打断了他的好事让他十分不痛快,可是最后……如果他真是传闻中那样的匪人,为何最后会放过自己呢? 犹记得这人上一世第一眼看到自己时眼神与刚才是一样的,微微瞪大了眼睛,一双眸子里带着清晰地讶异,甚至有些不敢置信……莫非他从前认识自己? 可是自己却从来记得与他素不相识,能认出他来,也全凭上一世的一面之缘,以及后来金龙国大街小巷可见的通缉令,尽管那通缉令上的画像只有三分相像,但还是能叫见过的人凭此认出他的身份。 ……自己与他之间到底有什么交集? 杜云笑皱着眉头想着,脑袋里很乱理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便不再多想了,只顾脚下不停地埋头赶路。 没多久她来到一个胡同口,半边身子躲在胡同里,眼睛紧张地望着一个方向。 一刻钟后,她盯着地这个方向传来轻微的动静。 杜云笑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然后仔细听那动静,待辨明是是蹄声夹杂着车轮滚动的赶路声音,面上随之便露出喜色。 随着她的盼望,没有多久街道那边出现一支队伍朝着这边不急不缓地过来——这一支队伍并不大,一共就几辆牛车外加不到十个的神色匆匆的伙计打扮的人,显然是赶时间的,但碍于在城里不能放开速度,因此着急只表现在面上以及口中的吆喝声里。 “等等!”定了定神,杜云笑走了出去,赶在队伍远离之前叫住了他们。 “各位……各位要出城,可否带我一路?”鼓起勇气上前,杜云笑向那显然领头模样的人问道。 赵老四。她看着这个人,将他面上的犹疑尽数收入眼底。 这个人今年将近五十,是个普普通通的外地行脚货商,到阳城来逗留不过三五日,就接下几批货物,而其中最大一批货时间很赶,货主出手也非常大方,因此他将连夜拔营起程带上各种货物和自己的伙计们一路去往位于金龙国以东,同时也是金龙国国都的梁京城。 “我可以付钱。”她向赵老四说道。 其人爱财,因此接生意不多计较,只要费用给够,连运尸这等丧气事儿也万般愿意。 而正是因为太过爱财,所以这个人……命不长。 “上来吧。”将这一张银票收入怀里,赵老四缓缓开口。 杜云笑知道这是因为他对银票上的数额十分满意。 这让她庆幸幸好搜了那月白袍子的大盗的身,剥了身衣服还外得一些碎银以及几张数额不算大但也足够花费的通用银票。 坐在装着货物的简陋马车上,她的心并没有放松下来,回头远远地看着冯府所在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隐约能听见一些动静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袖兜里的那块玉佩……那个人,应当不会有事吧? 若干年后,他既然能成为声名鹊起的大盗,想必身手应该不错……不至于出什么事情的。 自我安慰一般,杜云笑在心里对自己说。 “妹妹是要去哪里?”忽然一个人说话。 杜云笑这才发现,这装货的马车上除了自己,角落还窝着一个妇人,就算此刻夜里就着月光也能看出显然的年轻。而且这妇人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童。 此刻被她这么一问,杜云笑愣了愣。 是啊,去哪里呢? 她只想着尽快离开冯家,这一世再不要成为冯家的媳妇儿冯修玉的妻子,可是离开了之后要去哪里,她还从来没有打算过,也来不及去打算。 回头看看,阳城已经渐渐地远了。 车队在前行,他们赶在宵禁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到现在已走出两里地来,身后偌大的城市仍是可以看见它夜色中的影子……便是在这里她生活了许多年,虽然无亲无故但是根却在这里……而她最后,更是死在了这里……一生的风光荣辱都埋葬在这阳城里,她现在却是要离开了…… &ahref=http://p;gt;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a阅读。&a> 004 于心不忍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看着身后越来越远地城市,杜云笑怔怔地想。 然而年轻妇人见她不答话,却以为是出于防备了,便向她笑笑,主动地说道:“我们这一趟是想跟着去梁京城的,去找这孩子的父亲。” “喏,就是这孩子。”她说着话将怀里抱着的孩童往杜云笑跟前凑了凑,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身子小小软软,看起来那么乖巧那么可爱,一张酣然熟睡的沉静小脸儿霎时吸引了杜云笑的注意力。 她不由地伸手过去摸摸孩子柔软的小脸蛋,心下也跟着软和起来。 “他……多大了?”她忍不住问。 杜云笑肯答话了那年轻妇人显得高兴,忙笑道:“这孩子今年快满四岁了。” 四岁……她又怔住了。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定了定神,她向这年轻妇人笑道。 那妇人也笑。 两个人寒暄几句也就熟络起来,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多数时候都是那年轻妇人在说,杜云笑听,毕竟这一支队伍里都是男丁,只她们两个妇人,且又是被商队顺路稍带的,从这一层面上来将关系自然是亲密一些,话聊开了说的也就多了。 一番交谈下来,两个人互相报了姓名,那年轻妇人自称月三娘,家嘛,就住在阳城内一条偏僻的小胡同,过得是普通人家柴米油盐的生活,而她曾经有一个丈夫,四年前出去便没有回来过,只捎信说在梁京落了脚,待有空便来接他们母子去团聚,可惜一等二等几年时间转眼过去,丈夫仍是没有归来接他们母子,月三娘便狠狠心带上幼子,找了这去梁京城的商队一路,打算去千里寻夫。 “妹妹打算去哪里呢?”聊了一阵子,月三娘又旧话重提。 杜云笑怔了怔。 去哪儿呢……她有些茫然了。 “我……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楚来。 生活多年的城市就这样离开了,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商队装满货物的马车上,前路未卜,前途漫漫……前世认识的人今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自己这一次死而复生甚至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与他们遇见…… 还有冯家对自己的欺辱和冤屈……想着那些往事,最后的惨死景象一幕幕在眼前播放…… ……林林的白幡和锣鼓哀乐…… “你是我冯家十里红妆娶回来的新娘,怎可休出去叫别人作践?”生命的最后,原来这就是十年同床共枕的男人对自己的全部定义。 回想着多年以来对他的付出,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最后终究也不过是自己在作践自己吗?什么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终究不过是男人欺骗着女人为他去进行一场心甘情愿的自我作践罢了……曾经天真的以为这人若是一心,其他便什么都不要紧了,一切的苦难自己可以忍受,一切的委屈自己也可以咽下……可是却原来,他的心从来不是她的。 他何曾有过心呵…… 最后的最后,那些人的谈笑和满城风雨的议论菲薄……她自以为风光幸福的一生,那些美满的幸福,最终都是一场笑话。 她的悲惨,无人可怜,无人可见。 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被碾碎,她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可是却剩下孤身一人……但是又不能不孤独。 那一位……暂且叫他是高人了。 那高人要送给她的一个人便是“逃”字,而这一个字,跟她当时的想法是一样的。 而当时,也只剩下那么一种办法了。 最简单直接省事,并且有效。 否则,洞房花烛夜一过,再说什么便都晚了,这一生她仍是冯夫人,仍要成为冯家的少奶奶,也许后来,还是得迎来“容颜尽毁、无辜惨死”的同样结局。 可是就算做了这决定是情非得已,如今还是难免心酸,有一丝丝的后悔——自己就那么走了……匆忙的连多看一眼这多年居住的城市都没有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而这一切的根据,便是那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境…… 不,不是梦境……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知道的轨迹发展,虽然略有改变,但是该出现的人都出现了,比如后院里的那大盗,比如这一个赵老四仍旧是要赶在今晚出城。 唯一不同的,是今晚这出城的车队多了个自己。 …… “妹妹……妹妹?”连连唤了几声,见面前同坐一辆车上的这显然年龄不大的姑娘,始终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月三娘不由得略微提高了些声音,终于唤的她回神,便好奇地道,“妹妹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杜云笑嘴上说着,眉间却是略带一丝迟疑。 “……姐姐……”她出声道,有些犹豫地。 月三娘看着她。 她的目光却慢慢落到了那孩童身上,那一个小小的孩子酣然熟睡,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很懵懂,虽然他现在熟睡中闭着眼睛,但是杜云笑可以想象出,如果他张开眼睛,那一双眼里会带着怎样的好奇与天真,那是足以让任何人心软的。 “姐姐,你们到下一个镇子,就换支商队同行吧。”忽然地,杜云笑捉住了月三娘的手,诚恳地道。 月三娘一愣。 “换支商队同行?”她显然有些不太明白话里的意思,面上带着茫然,因此也就未注意到杜云笑话里的“你们”显然将自己排除在外,做了其他打算。 “这是为什么?”月三娘皱着眉问。 要说这支商队呆的好好的,而且才开始出行连二十里地都没有走出,钱却是全数付过了,突然的换支商队同行,岂不是又要付一次路费么?再说,离开了阳城地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若是遇见那些不本分的,岂不糟糕? 月三娘不明白这看着好好的姑娘怎么突然这样说,可不是跟胡话似的的么?这人看着也不像在发烧呀! 一时间,她望着面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眼睛里都是奇怪地打量。 “姐姐……”杜云笑却仍是抓紧了她的手,眼睛看着她,“既然相遇,也是有缘……您如果信得过妹妹,就听妹妹一句,等这商队里阳城再远一些,咱到附近有村镇的地方就不与这商队同行了……另寻一支去向梁京城的商队,你们跟他们去吧……请姐姐相信,妹妹这也是想为姐姐好……” 一番言语,杜云笑言辞真挚目光诚恳,让月三娘面上显出为难来。 “这……怎么说呢……”她叹了口气。 “不瞒妹妹说,”犹豫一时,她慢慢地道,“其实这一趟的路费,已经将我这些年攒下的钱都用的七七八八,余下都是我和童儿这几日路上的饭钱了……” “姐姐不是不想和妹妹继续同行,是确实拿不出这一份钱来……” 月三娘越说越显出为难,后面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杜云笑沉默下来。 捏紧了衣兜,那里是还有一些银票,也有碎银两,但自己终归还是要用的,毕竟从此以后就孤身一人了,得有钱傍身…… 可是……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孩子脸上,这孩子叫童儿,月三娘是他的母亲,现在她也仅仅知道这一点罢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一看这孩子的脸,她心里就都是不忍心。 到底还是个孩子……连四岁都未满…… “姐姐……”再次抓住月三娘的手,杜云笑狠狠心塞一张银票在她手里,“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带着孩子换支商队同路……” 那是她身上数额最大的一张银票,足够支付到梁京城的结商同行费用,剩余下来也够路上开销。 这一下子却令得月三娘愣住了。 她想推辞,但看着姑娘的表情却是不容拒绝,她的神色坚定而刚毅,似乎是认定了无论如何她与她的孩子都应该换支商队结伴而行……现在连路费她都要出,而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就是要麻烦一些,耽误个三五日的时间去找别的上梁京城去的商队…… 犹豫再三,她到底没有推让,默默收了银票,心里虽然疑惑地很,却不多问了。 月上中天,商队停下歇息,月三娘便去和赵老四说了,等到下一个城镇她们就要离开队伍,对此赵老四没有多少异议,只闷着头嗯了一声,便继续去检查马车上捆绑货物的绳索是否结实牢靠。 天不亮,商队再次启程。 夜半休息清晨赶路,赵老四的商队一向是如此的,节约了睡觉与吃饭的大部分时间,以便提前到达目的地,休整一番,再继续这样的行军,为的也就是赚个糊口的钱,让家里人生活的好一些罢了。 坐在最首的马车上,赵老四一边赶着马,一边思索着,这一趟下来能得多少银钱,得分给伙计多少,而自己最后又能赚到多少。 这赚到的钱,有多少是要给家里人添些东西的,还有多少是要存起来做其他用处。 后面又想,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自己还有大约多长时间就可以退休,买几亩薄田,养上鸡鸭,和家人长久地相处,共享天伦之乐…… 他心情很愉快地打算着,却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行商替人送货了。 005 在劫难逃 因为就在这次送货的路上,赵老四和他的这支商队,将全军覆没…… 在杜云笑的记忆里,上一世这件事就发生在赵老四的商队离开阳城不久,好像四五天之后吧。不过至于事件具体的形成原因,她却不甚明了。 在隐约的记忆里,好像是为了一个人什么人…… “妹妹想什么呢?”月三娘的声音将杜云笑从沉思中唤出,天边隐约的晨星已经消失不见,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空,照着月三娘和她怀里虎头虎脑的童儿。 月三娘好像格外关注别人的心思……杜云笑心里想着,有些茫茫然。 “姐姐,我没想什么……就是……”她犹豫着,对自己的猜测不太肯定。 “我就是想,姐姐要是离开商队以后,应该在哪座镇子落脚,又该怎么找另外的商队,一起同行去梁京……”杜云笑浅声的说,虽然有些恍恍却十分真诚。 “哈哈,这有什么好想,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月三娘却忽然之间很是爽朗。 “不瞒妹妹,其实我这趟说是去梁京,可是连去哪儿找孩子他爸都不知道……虽然他信上说了人是在梁京城里落脚了,可是梁京城那么大,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本就没打算真能寻着他的。”月三娘爽爽快快地说道,引来杜云笑一阵呆懵的愣怔,许久才莞尔是自己想多了。 天大地大,哪里不是去处? 月三娘都那么看得开,自己这踌躇犹豫的,哪像一个死中寻生的人。 这一线生机,自己不知是运气和是阴谋,亦或隐藏了其他什么,但是既然好不容易拿在手里,断然是不可能再如上一世凄凄哀哀一生懵懂的活着了。想通这一点,杜云笑眉眼中的一丝郁结顿时散去很多——与其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还不如痛痛快快的该做什么做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冯家如何?她想逃婚,逃就是了;江洋大盗如何?她想打他,不照样收拾了一顿么?如今月三娘和童儿,她既然起了要救的心思,那就必然是得救下来的。 决心已经定下在这里,杜云笑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转眼间,赵老四的商队断断续续走了十来里路,走出尚有人烟的地带,到了荒芜而荒凉的野地里,连绵的大山和绿色铺天盖地,让人觉得眼前顿时开阔。 “诺,前面那座山,翻过去,就到有村镇的地方了……不像这里,都是一两户人家住在一起,光靠打野种植维生,这种基本不与人交际的野户。”月三娘冲着远处努努嘴跟杜云笑说。 杜云笑点点头,遥望远处的大山,但见连绵绿色不着边际。 “姐姐,这山,是什么山啊……”杜云笑喃喃地问。 这山……不知道,没什么名字吧。”月三娘望望那远远的一片绿,有些怔然地说,但很快就是一笑,“过了这山,就什么都好了。” 低头,月三娘摸摸跟在自己脚边步行的童儿的脑袋。 “是不是呀,童儿。” 童儿点点头。 杜云笑微微皱眉,觉得月三娘的神情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而且只是一瞬间,月三娘又是笑吟吟的若无其事了,让她觉得自己可能只是想多了。 正午时分,商队停下来吃饭。 大山已经近在眼前,考虑到翻山越岭的辛苦和劳累,赵老四特意允许伙计们多休息一段时间,到了近晌午,商队才收拾着慢吞吞地像一条在路上蜿蜒的蛇被大山的绿色渐渐吞没。 “阿娘,我们进山了。”没多久,商队进入山林深处,童儿忽然说。 月三娘抱抱童儿,脸上的笑容有些怪。 “阿娘,这里是绿林子吗?”童儿扑闪着大眼睛,继续稚声稚气地问了一句,小小的声音传入杜云笑耳中就像一道炸雷,绿林子三个字惊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这里就是绿林子?杜云笑环顾四周不敢置信……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杜云笑定立在当场…… 月三娘感觉到什么转头,就看见杜云笑原地站在哪里,脸上微微惊恐着甚至有些发抖,两人远远望着月三娘从她眼中读到一种恐惧,不由几分茫然不解的,月三娘慢慢转回到杜云笑身边,好一阵声音轻轻的唤才让杜云笑勉强回过神来。 “妹妹这是怎么了……”月三娘疑惑不解。 “姐姐,姐姐……”杜云笑声音有些发抖,说这话嘴唇都在打哆嗦。 “不能进,这林子我们不能进……”她扯着月三娘的衣袖,咽着口水说,“你不知道,这里……” “这里怎么了?”月三娘被她弄得有些茫然。 “这里……”杜云笑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剩下的话却都噎在喉咙里了。 是啊,怎么说呢?难道要她告诉月三娘,自己曾经活过一次又死过一次,知道这里这个绿林子会是赵老四他们丧命的地方……当年案卷上的说法的“无一活口”,天知道要跟着赵老四他们一起打这儿路过,他们妇孺三人是不是会变成这无一活口的其中之一。 “没什么,就是这里阴森森的,我忽然有些怕。”心思辗转良久杜云笑到底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勉强一笑对月三娘说。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谁也没当一回事,月三娘和杜云笑说了几句话,两个人还是去追走远了一些的商队,不过接下来的路上杜云笑心思重重,看着童儿和月三娘母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上一世的死亡历历在目,这活过来也没有几天,什么事情都没做,若然真是说挂就挂了也未免让人有些怅然。 可是如果自己逃了,月三娘母子又该怎么办? 杜云笑左右为难。 要不……说服赵老四,干脆带着整个商队跑路?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杜云笑眼中灵光一闪,事不宜迟地赶紧匆匆几步,撵上前头低头行走的赵老四,毫不含糊地切入正题,要求赵老四将商队调转,先离开绿林子,而赵老四听完杜云笑的话眉头紧锁。 “我可以给……钱……”杜云笑看赵老四面色不善赶紧地说,手摸到袖兜里,才想到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钱早给了月三娘大部分,剩下为数不多的钱仅够几日糊口,早不够让赵老四心动了。 果然,看见杜云笑掏出一些零碎的银两,赵老四轻蔑一眼便不再理会。 杜云笑有些尴尬地退回到月三娘身边,愁眉不展。 “妹妹发愁的事情真多,这一路上老见你皱着眉。”月三娘忽然地说。 杜云笑看她,她跟杜云笑笑了笑。 “也不用想那么多,有些事情,该来的躲不过。”她接着又慢慢地说,垂眉耷眼的没什么感情,让杜云笑愣了愣。 杜云笑想说什么,月三娘已经莞尔一笑回复常态。 “妹妹别多想,我就是看妹妹老愁眉苦脸,说两句话开导开导,希望妹妹能想开一些。”她低声道。 不知为什么杜云笑觉得月三娘怪怪的,自打进入这绿林子,她的表现各个方面就显得有些异常,就是偶尔逗弄童儿时嘴角一抹本应该充满母爱的微笑,都若有似无的让人心里发寒……可能是自己想多了?谁让自己知道这绿林子里发生过的那件惨案……而且现在这些惨案的人就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自己还要陪着他们一同去走这条通向死亡的路。 想着这些杜云笑尽力想放平自己的心态,可是前世种种和历历在目的相同经历,却让她忍不住一直提心吊胆。 偷偷观察月三娘和童儿,再看看赵老四和一班伙计们,每个人似乎都面色平常的,没有即将大难临头,也未必会死路一条的绝然。 “也没见谁印堂发黑,估计结局也许会不一样……”杜云笑嘴里喃喃,声音像蚊子哼哼。 她继续想着,自己虽然一直在重复上一世的遭遇,很多事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在上一世里,自己是嫁给冯修玉的,到现在应该是在冯家大院里,可是现在并没有。 自己现在在绿林子山里,和月三娘,和赵老四他们在一起。 这意味着一切注定的也许并非不能改变的。 也许自己可以帮助赵老四他们改变命运?那样不但救下月三娘和童儿,也让赵老四和他的一帮伙计们不至于惨死,验证自己对命理猜测的同时,拯救一帮人活蹦乱跳的活下去,把他们从死路上拉回来继续幸福灿烂的人生岂不是一举数得十分好吗……杜云笑心里乱乱想着,情绪上忽然有些激动。 对,就这么做,命运既然让自己回来,那自己就看看,到底能影响和改变它到什么地步! 思绪转到这一步,杜云笑觉得自己心都跳得快了起来,手心里也不知为何汗津津的一片潮湿。 月三娘,童儿,赵老四……还要这些伙计…… 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眼前,他们的死期也许很快将至…… 得救与否,一切的成败,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是逃出生天还是在劫难逃,答案很快会知道。 006 蛇蝎妇人 “赵,赵师傅,绿林子我很熟的,不如让我来带路吧。”鼓起勇气,杜云笑终于找到赵老四面前撒了这么一个谎,想得到队伍的引导权。 “你熟?”赵老四怀疑地看着她。 “嗯,嗯……”杜云笑赶紧拼命点头,生怕赵老四不相信一般,可是赵老四却笑了。 “姑娘费心了,绿林子这条道,我领着队伍也走过几次,认得路。”赵老四慢慢地说,并不给杜云笑什么篡权夺位的机会。 你熟?你熟你走的是死路。杜云笑心里翻着白眼,脸上还是赶忙挤出笑。 “赵师傅,是这样的,我就想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头两个月,绿林子里发生了一点事情,官府封了道,现在你们要是还走老路,可能出不了绿林子就得折回来。”杜云笑赶紧地说,脑袋里转的飞快,扯起谎来眼睛眨都不眨,唬的赵老四将信将疑。 “真的?我怎么没听说……”赵老四还是有点不信。 “赵师傅,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拿来骗你。”杜云笑面不改色。 “可是……”赵老四迟疑。 “可是什么啊,您不知道,这绿林子里,其实闹山匪……”杜云笑凑近赵老四,低声神神秘秘,“就在早两个月里,一伙商人在这绿林子里遇见了匪人,全都被……” 杜云笑手在脖子上一划,比了个咔嚓的手势,阴寒的脸色吓得赵老四一哆嗦。 “官府大力缉凶,在这绿林子里布防好久了。”杜云笑接着说,绘声绘色的,“啧,您不知道,当初那些商人,死得好惨……有被砍了手,有被砍了脚……有的肚子一破,肠子都流出来了……”杜云笑一边说,一边眼神阴阴地掠过赵老四的几个伙计们,吓得他们有点打寒颤。 林子里阴森森的,一瞬间杜云笑好像看见这些人,真跟官府布告上说的那样,断手断脚横死在那里,幸好这时一阵风吹来,她眨眨眼睛,一切都是幻觉。 赵老四还在面前,瞪大眼睛看着她,吓得咽下一口口水。 “你,你说的是真的……”他喃喃,不知道是不是看见跟杜云笑一样的幻觉了,脸上有几分惧怕。 “当然。”杜云笑顺杆往上,摆出一张阴森森地脸来,“赵师傅要是想听,我可以再仔细跟你讲讲,那些人被开肠破肚的场景……” “别别。”赵老四赶紧地摆摆手。 杜云笑注意到他确实怕的厉害,嘴唇微微发抖,脸上也满是冷汗。 “姑娘要是知道路,劳烦带个队吧。”赵老四勉强一笑说。 随后的一切顺理成章,赵老四喊停了队伍,跟伙计说了,等一下就让杜云笑带队,从眼下到走出绿林子这段时间里,商队应该走那条路,几时歇息几时停,这一切都让杜云笑安排和拿主意,对这个结果杜云笑喜不自胜,倒是月三娘,听了这样的安排微微皱眉。 “妹妹,怎么回事,这商队的事情怎么突然就交给你了?”商队继续出发,月三娘趁着没有注意的时候悄悄问杜云笑。 杜云笑比一个嘘声的手势。 “姐姐不知道,这商队,一会儿有大难了。”犹豫一时,她到底选择实话实说的告诉月三娘。 大难?月三娘呆了一下。 “什么大难?”她很快地问道,神容有些奇怪。 “这……”杜云笑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这些人,很快会死的。” 声音浅浅的,她跟月三娘说出这句炸雷般的话,不出意外的看见月三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就是仿佛硬挤出来的勉强笑脸。 “妹妹说什么呢,这些人好好的,哪里会死……”月三娘弱声地说。 “现在虽然不会,可是他们活不过这两天的,姐姐。”杜云笑认真地说,眼睛看过周围的人,月三娘和她怀里的童儿,赵老四和几个伙计们,眼里是升腾的沉重。 浅声慢语的,杜云笑告诉月三娘即将会发生的事情,包括赵老四这一伙人将会怎样的惨死。但是当然,她没有告诉月三娘自己因为死而重生所以知道这一切,只是借口说,自己曾经拜一个得道高人为师,能够通过人的神色看出一些生死大事的灾难。 这些话说出来,月三娘是好一阵子才稳固自己的情绪。 “那你妹妹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死?”月三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又一天过去,商队在杜云笑的安排下停下休息,露宿在一处被风的坡脚。 杜云笑摇摇头。 是的,她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死,前一世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官府唯一的消息是赵老四一伙人死的很惨,尤其是赵老四,简直像被人生生凌迟,最后发现的时候整个尸身上都是惨不忍睹的伤口,双腿刀伤见骨,双目被剜……据说收尸的仵作都不敢多看。 官府最终的说法是寻仇,即赵老四这伙人是被人寻仇害死的……可是一个居无定所的行脚商人能有什么仇家?杜云笑觉得这十有八九是地方官怕影响不好编出的借口,毕竟那之后,绿林子就变成穷凶极恶之地,无人敢近,而害死赵老四一伙的人,更是没有被抓到过。 “姐姐。”忽然地,杜云笑抓住月三娘的手。 “我虽然想帮这些人改命,也想救他们,可是……这法子有没有成效我也不清楚。”她说,言辞诚恳,“妹妹希望姐姐明白,你我二人,现在身在险境,如果这一路上有个什么万一,我们走不出绿林子就……到时候姐姐千万照顾好自己,逃得了一个是一个。” 月三娘愣愣。 这一番言辞恳切差点惹得月三娘落泪,但最终忍住。 “妹妹是好人……”她拍拍杜云笑的手,面上笑的有些怪,“好人有好报,是不会遇见这等坏事的。” 月三娘声音柔柔地说,向着杜云笑柔和一笑。 这一瞬间,杜云笑从月三娘眼里看见很多东西,多的她有些读不明白,还隐约有些不安。 “姐姐,童儿呢?”她忽然地问。 “哦,他啊,睡了,估计也是累了。”提起自己的孩子,月三娘眼里忽然有泛光的东西,泪水一样很快闪过,转而是一个母亲特有的笑容, “这一路我倒是看出来童儿很喜欢你。”她说。 接着就是一番闲聊的话题。来时一路种种,两个女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躺在山间草地上仰望着星空,边上篝火明灭,在风里跃动着,旁边是童儿这个孩子,他依偎在月三娘怀里躺着,安静的小脸上是沉入梦乡的平静。月三娘便跟杜云笑谈童儿小时候的事情,谈童儿的父亲,说他的父亲是如何的好,一直多么温柔的对待他们母子,但是可惜…… 可惜啊……月三娘轻轻地叹着,竟是生不如死的模样。 “姐姐……”杜云笑听得怔怔。 “你不是说,童儿的父亲,在童儿出生前就离开你们了吗?”轻轻一句,杜云笑几乎落泪。 月三娘沉默。 “是吗?”过一时,她忽然地说,递给杜云笑一个笑。 “看来姐姐是伤心伤透了,活得浑浑噩噩,连这么大一件事情都记不清了。”她淡淡地说。 两个女人再也无话。 “妹妹,其实你把他们往哪里带,都是没有用的。”再过一时,月三娘忽然地说。 杜云笑惨惨一笑。 “我一直等,因为我也怕。”仿佛自言自语,月三娘的声音略显凄楚,“我也不敢……从小到大,姐姐吃斋信佛,连只蚂蚁也舍不得碾死。” “姐姐……”杜云笑欲哭无泪。 月三娘哭着摇头。 “没有用,不可能了。”她惨惨地说。 这句话后,月三娘站起了身。 山里风大,斑驳的月光映着她被风吹乱的发,月三娘脸上是冷冽的坚持:“今天白天,我已经给那些人递了信号,算算路程他们也该来了……” 环顾四周,阴森的草木风声鹤唳,似乎随时都有猛兽倾巢而出。 月三娘躬下身抱起童儿,把他轻轻放到杜云笑怀里。 “妹妹你走吧,帮我照顾好这孩子,看得出来你真心喜欢他……他是个好孩子,如今他娘顾不了他了。”月三娘慢慢地说着,转身走入阴阴的林木里,杜云笑想叫她开不了口,只觉得嗓子眼被什么堵上了,而怀中的小童眼中不断翻涌出泪水更是沉重的让她几乎抱不住。 “姐姐……”到底的,杜云笑还是叫住月三娘。 “为什么?”低低一声问,她语带哽咽。 月三娘脚步微顿。 “我恨。”轻轻两个字揉在风中飘来,带着不熄的怨意。 是恨,恨不得将赵老四这一伙人挫骨扬灰,千刀万剐,而她确实后来也这么做了……是不是不这样做就不能消解她心头的恨意?杜云笑不明白,也没有机会去问,她只是目送着月三娘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咬咬唇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决定,抱着怀里叫童儿的孩子,转头奔向广阔的山林…… 月光皎皎映照着一切,树影重叠,灌木脚边掠过,耳畔风声呼啸,隐约的,身后好像有什么声音传来,惨惨的撕心裂肺……闭闭眼,杜云笑几乎听见刀剑砍切在皮肉上的声音。 007 无可救药 她知道是杀戮开始了。 一场属于月三娘的,充满怨恨的杀戮。即便她不知道这杀戮因何而起,即便她叫了月三娘一路的姐姐,此时此刻,还是免不了心惊胆战。 没有谁会比见过死亡的人更惧怕死亡; 但也没有谁会比见过死亡的人更无惧死亡。 所以在这充满恐惧的杀戮中,杜云笑毫不腿软的努力奔跑。童儿在她怀里一直默然。这个孩子是连哭都不知道了。杜云笑想着进入绿林子之后的一切重重,心里了然他应该是知道一切的……这还是个孩子啊……心里叹着气,不由把童儿抱得更紧,也更拼命地想尽快远离那些几乎响彻山林的惨叫。 “别怕,闭上眼,堵住耳朵,我保护你。”她低声地说。 童儿含泪抽噎一声,头更深地埋进她怀里。 绿林子这地方,说是林子,但其实是一片辽阔的山地,广阔而且道路崎岖,周围灌木丛生,路上碎石遍布,走不了多远,杜云笑已经衣衫褴褛,腿上都是带刺灌木拉出的血道子,脸上也受了些伤。 “我们先休息一下。”找到一处隐蔽的灌木,杜云笑想带着童儿绕到灌木丛后先躲起来。 那些骇人的惨叫已经远了也淡了,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虽然这么想着杜云笑还是难免提心吊胆,停下来观察了一阵才慢慢试探着往灌木丛里踏入了一步,谁知灌木丛里突然就是一阵动静,吓得她赶紧想往后撤,腿还没收回来,已经被死死抓住。 “救,救我……”虚弱的声音传入耳畔,一个人努力从灌木丛中探出身来。 “救救我……”他低声地喊着,血淋淋的脸扬起来看杜云笑。 那双眼睛很熟悉,这张脸也很熟悉。 这显然是赵老四商队里的某个伙计。 杜云笑有些疑惑,四下里看看,眉头皱起。 “你……”她俯下身,想问伙计话。 忽然一阵悉索声音传来,伴着细微的脚步声,传入杜云笑耳中她瞬间心沉,手忙脚乱挣开伙计死抓着自己脚腕的手,还好这伙计伤得重,并没有那么多力气能用,杜云笑很快挣脱他的钳制,抱住童儿很快地躲入不远处一个隐秘的灌木丛后。 没有多久,一个汉子就走过来了。 这人长得极瘦,而且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很快发现无力躲回灌木丛后的伙计,脸上露出奇怪地笑容慢慢逼近,走到伙计面前蹲下身,无视他惊恐地模样抬手抓住人的头发,迫他扬起脸来看自己。 “我就说你跑不远,对不对?”这人阴阳怪气地说。 伙计惊恐至极地看着他,一脸绝望。 这人站起身去拖伙计的胳膊,这期间,伙计努力地往杜云笑藏身处看,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神让人不忍心,可是杜云笑只能抱紧童儿,缩在灌木丛后一动不动。 救不了他的,杜云笑很清楚自己救不了他。 即便闭着眼睛不去看,伙计被拖动的声音还是刺耳传来。 伙计很快被从灌木丛里拖拽出来,看见他扭曲的双腿,杜云笑才知道这人为什么说刚才的话——伙计的两条腿早是和废人差不多了,放他逃到这里分明是场戏弄。 “那,那……”伙计被拖行着,一条胳膊被人拽在手里,另一条胳膊却在动作,抖动的想抬起来指指什么方向,引来汉子一阵疑惑。 “怎么?”他低头看这将死之人。 灌木丛里,杜云笑也紧张地看着伙计。 这个人如果把她和童儿的藏身之处指出来,那么他们两个,几乎是无路可逃的。 四目睽睽之下,伙计转动的眼睛一直望着杜云笑藏身的地方,抬手想去指,抬了几次又都放下,最终是惨惨一笑,连视线也收回了望着低头看自己的汉子。 “老子……操、你、大、爷。”他低低说一句,气若游丝,咧嘴一个笑。 静寂。 静寂之后,是狂风暴雨的残酷。 杜云笑不忍看,微微闭目眼里有泪流出。 自始至终,那个人是再没有发出一声惨叫,甚至其他任何些微的声音。 杜云笑只听见风在耳畔呼啸,虫声唧唧。 一切静下来后,是拖动的声音。 她抱着童儿走出藏身地,小心地看着一个汉子的身影拖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月光下,那些血辄渗在泥土里,染红石头与青草,显出一种深暗的残酷。 杜云笑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为什么要犯险,只是觉得不能就这样转身逃跑,不能就这样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跑,于是就跟上去。 跟着那个人一路走,杜云笑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跑出当晚的宿营地太远,可能夜里,加上山林地势的关系,其实有大部分路都在绕圈子,现在跟着走一走,没有多久就又回到原地,那个被风的坡岗出现在眼前,还有一些动静,都从坡岗那边传递过来。 看着那个人绕过坡岗转入坡岗后,杜云笑咬牙带上童儿,小心艰难地怕到坡岗上。 坡岗上的深草与巨石是很好的遮掩,杜云笑躲藏好,冷目看着底下一切。 下面的情况惨不忍睹,就像多年前大家传闻的那样,甚至比那更凄惨,所有的人都死得很惨,手手脚脚遍地,难分你我。 而到这时候如今仍旧活着的,只有一个赵老四,被捆绑在一棵树上,月三娘站在他面前。 月三娘的手里有刀,她冷漠的,一刀又一刀割在赵老四身上。 赵老四被割了舌头,嘴里涌出血和破碎的喊叫,很痛苦但不刺耳。 似乎是感觉到什么,月三娘忽然顿了顿,慢慢转头。 与她的目光对上,杜云笑下意识的一委身,同时赶紧挡住童儿的眼睛,将这孩子护在怀里。 这样的月三娘,已经不配做母亲了。 也已经不配让童儿看见。 “怎么了?”注意到月三娘长久愣在那里,在她旁边,一个高瘦的男人轻柔出声询问,他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有一种奇怪的魔力,简单的音节充满魅惑滋味。 “不开心吗?”他的手指卷着月三娘的发丝,丝丝缠绕。 月三娘忽然丢了刀。 ”走吧“。她低声地说,转身离开。 那人的手微微跟上去,挽留般勾着月三娘的一缕发丝。 “好啊,等等我。”他轻笑着说,眉梢眼底都是邪气。 不知是否错觉,杜云笑总觉得这人似乎看见了自己和童儿,也知道他们在那里,转身的瞬间,他眼神往坡顶望了一眼,嘴角一个细柔的笑容,左手用奇怪的动作微微掸了肩头,好像拂去什么看不见的灰尘,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那种让人心底泛寒的笑容吓住,童儿在杜云笑怀里一哆嗦,这个本就老实的孩子变得越发安静。 但是这个人跟在月三娘身后,很快就离开,周围余下的还有一些人好像是他的手下,在板车上搜刮着赵老四他们的货物,还有伙计们身上的各种值钱物品。这一切杜云笑一直看着。等所有人都走了,她和童儿才敢轻轻动作。 童儿似乎睡着了没什么反应,杜云笑抱着他下了坡岗,本来想离去,犹豫一时,到底慢慢踱到赵老四他们身边,暂且先将童儿安放到地上,自己则尽力找了一些衣料碎布和树叶石块之类的,把这里每一个的尸身都尽可能的遮盖起来,免得他们曝尸荒野。 做完这一切天几乎已经亮了,杜云笑一个人在这仿佛修罗地狱般的场景里停驻片刻,看了看着惨烈景象最后的模样,走去抱起童儿匆匆离开。 山林很深也很辽阔,野地大的无边无际。 童儿在杜云笑怀里一直安静,老实的连熟睡的呼吸声都显得过分轻微,杜云笑开始没想太多并不在意,走了一段路,太阳渐渐出来,杜云笑才慢慢觉得有些不对。 ——这样的天气按理说人是应该醒了,但童儿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童儿?”试探着,杜云笑叫了童儿一声。 怀里的孩子静而无应。 “童儿?”杜云笑又叫了一声,孩子还是没有反应,心里不免沉了沉。 找了一处光亮的地方,杜云笑将童儿放下来,怕露水弄湿孩子衣服,她小心地把自己的裙摆垫在底下,半搂着把孩子放下,这才发现孩子好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嘴唇青紫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动静,但孩子小脸皱做一团眉头紧蹙,明显十分痛苦的样子。 而最显眼的,是他耳下贴近脖颈处,一个泛青的小点。 这……杜云笑微微睁眼,手指碰了下那个小点,指尖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对着阳光仔细看了好一阵子,杜云笑才发现小点正中是一枚细若银毫的飞针,瞬间想到昨晚那个男人邪性的笑和他微掸肩头的动作……好狠的人,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杜云笑一时间恨极。 小心翼翼地帮童儿拔出这跟银毫针,杜云笑随手择了草叶将针弯曲刺在草叶上,然而里衣撕下一缕布条,里三层外三层把这根带着银毫针的草叶包好,塞入袖兜。 此仇不报非君子。心里恨恨想着,杜云笑抱起童儿匆忙外山外走去…… 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寻个能求医问药的地方,给这孩子一线生机。 008 地覆天翻 童儿似乎睡着了没什么反应,杜云笑抱着他下了坡岗,本来想离去,犹豫一时,到底慢慢踱到赵老四他们身边,暂且先将童儿安放到地上,自己则尽力找了一些衣料碎布和树叶石块之类的,把这里每一个的尸身都尽可能的遮盖起来,免得他们曝尸荒野。 做完这一切天几乎已经亮了,杜云笑一个人在这仿佛修罗地狱般的场景里停驻片刻,看了看着惨烈景象最后的模样,走去抱起童儿匆匆离开。 山林很深也很辽阔,野地大的无边无际。 童儿在杜云笑怀里一直安静,老实的连熟睡的呼吸声都显得过分轻微,杜云笑开始没想太多并不在意,走了一段路,太阳渐渐出来,杜云笑才慢慢觉得有些不对。 ——这样的天气按理说人是应该醒了,但童儿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童儿?”试探着,杜云笑叫了童儿一声。 怀里的孩子静而无应。 “童儿?”杜云笑又叫了一声,孩子还是没有反应,心里不免沉了沉。 找了一处光亮的地方,杜云笑将童儿放下来,怕露水弄湿孩子衣服,她小心地把自己的裙摆垫在底下,半搂着把孩子放下,这才发现孩子好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嘴唇青紫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动静,但孩子小脸皱做一团眉头紧蹙,明显十分痛苦的样子。 而最显眼的,是他耳下贴近脖颈处,一个泛青的小点。 这……杜云笑微微睁眼,手指碰了下那个小点,指尖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对着阳光仔细看了好一阵子,杜云笑才发现小点正中是一枚细若银毫的飞针,瞬间想到昨晚那个男人邪性的笑和他微掸肩头的动作……好狠的人,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杜云笑一时间恨极。 小心翼翼地帮童儿拔出这跟银毫针,杜云笑随手择了草叶将针弯曲刺在草叶上,然而里衣撕下一缕布条,里三层外三层把这根带着银毫针的草叶包好,塞入袖兜。 此仇不报非君子。心里恨恨想着,杜云笑抱起童儿匆忙外山外走去…… 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寻个能求医问药的地方,给这孩子一线生机。可是去哪里……茫茫绿林……杜云笑疲惫地走着,脚下一刻都不敢停下,生怕等一等就会断送孩子的性命,只是一面走一面不停的摸着怀里的孩子,确定他还有脉搏,还活着。 “有人吗?有人在吗?”一面走,杜云笑一面在林子里喊着,明知道是不可能有什么人出现的,但心里却抱着一丝丝的希望,但愿能遇见哪怕是昨晚的那些匪人也好……至少她不必像现在这样惶然无助,至少她有个人可以请求,那么她是可以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救这孩子一条性命的。 林子里,杜云笑拼命走着,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 救不了…… 为什么救不了? 没有能帮帮她吗? 救救这个孩子啊! 整个人似乎已经不知疲累,茫然似乎毫无目的,但心里绷着一根弦,让杜云笑知道自己得往敞亮的地方走……这山里是有官道的,那些敞亮的大路上虽然也少有人经过,但总比在这林子里希望大的多。 跌跌撞撞的,不知用了多久,好像太阳隐约的都西斜了,杜云笑整个人意识也有些不太清醒,模糊地只知道往前走,眼睛看见一条宽阔大道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脑子里都是木木的。 但随即而来隐约的马蹄声,还是刺激得她有些清醒。 人……有人…… 匆匆的,杜云笑疯跑起来,抱紧怀里的孩子两条腿甩的飞快。 风声在耳边呼呼的,低矮的树木枝条打在脸上,痛得让人清醒。 “救,救命……”杜云笑嘴里喃喃喊出声。 “救命啊,救命!”这喊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 “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求求你们……”她大叫着,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从山坡上往下滚,石头咯在身上,荆棘划破衣裳,全然感觉不到痛楚了。 一路滚到山下,杜云笑整个人几乎成了血人,而她却只是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眼睛死死盯着几匹飞驰而来的骏马…… 马背上坐着几个男人。 血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救……我……”她只能尽力仰起头,努力地仰起头。 “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简单的一句话撕裂全部情感,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来,眼泪汹涌的在脸上冲刷出痕迹。 不想他死。 是的,从来都不想他死。 但是没有人救。 那个家庭,从来都是不喜欢她的,所以当她的孩子已经明明危在旦夕,也没有人放在心上…… 所以最后,她唯一的寄托也从这世上消失了…… 仅仅是一次那么平常的意外啊…… 杜云笑脸上露出惨惨奇怪的笑容,满脸的血泪引得那个已经下了马的男人皱眉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状若疯癫,而这女人情况确实也不乐观,刚才若不是他勒马及时,看她不知躲闪的样子,不知会被这几匹马踏成什么样子。 “怎么了?”居高临下,男人的问话简单直白。 “他,他……”杜云笑懵懵的,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犹豫一下,她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抬手做什么,可是却无力的根本抬不起来。 “毒,他中了毒……”正当男人不耐烦的时候,杜云笑蠕动着嘴唇低声地说道,进而动动手似乎想撩起童儿的头发,给这个人看那耳后的一点青色痕迹,发觉自己没力气做到这件事后,本就茫茫的眼神更是昏昏起来,只剩嘴巴里含糊不清意识模糊地喃喃,“救他……救他吧……这孩子……你若救了他,我……我就把……这金龙天下……都……给你……” 话毙,杜云笑昏了过去。 可是这等气若游丝的话传入耳畔却仿佛炸雷,看着她的男人陡然变色,尤其他身后还跟着的两个人,更是面面相觑。 金龙天下?这女人好大的口气! “李哥,这……”一个壮实的家伙想上前说什么,男人迅速抬手,果断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一个疯子的话,不必计较,你们当没听见吧。”他说。 后头两人互相看了看,皆默然无言。 显然男人的话对他们来说是有命令的力量在里面。 长久的静默。 被称作李哥的男人低着头,漠然看着昏睡过去的杜云笑,只见眼前的人浑身血迹斑斑,虽然都是些不要命的伤,但是仍因数量众多而显出惊心,可是她呢,即便伤到如此地步,一双手臂仍旧是死死环绕怀中孩童,带着拼死保护的姿态,不能不说让人感动。 不过男人看着,却只是漠然。 片刻后,他俯身拨开童儿耳边的一缕碎发,那隐约的青色痕迹立马显现出来,男人眼中掠过一抹异色,忽然很快地拽着童儿,抛给后面的两人, “是青魅的银毫针,赶快带他们回去医治。” 说话同时,他已经单臂环住杜云笑,带着她利索地翻身上马,将她横在身前。 后头的两个男子,其中一个带上童儿,很快跟随上马。 五个人,三匹马,顺着宽敞的官道驰骋而去。 山林绿广,辽阔无际。 马背上,杜云笑迷迷糊糊一路颠簸,等颠簸好容易停下,又是人急急带着她走动,温软的床铺和额头上一只温柔的大手,都让她忍不住陷入更深的梦乡,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黑甜的梦乡里,一些嘈杂的声音挤入进来, “灌药……” “有好转了……” …… “针,给我银针……” 迷糊中杜云笑听着这些声音烦乱地响着,一会儿有苦苦的东西灌进嘴巴,还强迫她下咽,一会儿,又是什么东西刺入肌肤,蚂蚁叮咬一般的痛苦,细细的直往肉里钻…… 针,银针…… 痛…… 迷迷糊糊地,杜云笑脑海中闪过童儿被银毫针扎伤的画面,陡然清醒。 床上,一身素衣的姑娘忽然睁开眼睛。 边上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见状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即刻喜上眉梢。 “你醒啦?”她好奇看着这人,眉梢眼角都是笑。 “你是……”杜云笑仍旧茫茫然,看看周围环境,简单的房屋,垂曼的床铺,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叫青凤。你忘了吗?李大哥带你回来的。”丫头笑眯眯说,扶着杜云笑坐起来,贴心地在她身后放好枕头。 李大哥?坐躺在床上杜云笑脑袋转了转,浮现出自己最后看见三匹马迎面而来的画面……说实话,看见这三匹马的时候,她的意识都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实在不记得什么李大哥。 “哦……那你李大哥,他人好吗?”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杜云笑还是小心的问。 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的教训一次就够了。 就算这么问没什么作用,她也是已经忍不住去防人。 “当然啊,李大哥他……”想不到这叫青凤的丫头提起这个李大哥就眉开眼笑,嘴里开始不断的说着话,一句两句都是夸赞溢美之词,这种仿佛要用尽天下最美好的词组去形容“她李大哥”的劲头,让杜云笑忍不住头痛起来,勉强听了一阵子,实在忍不住的打断了。 “青凤……姑娘。”斟酌了一下用词,杜云笑还是保持了对这丫头的礼貌。 嗯?青凤歪脑袋看着她,似乎没有因为被打断而不悦。 009 事急从钱 “跟我一起来的,有个孩子,你知不知道他……”杜云笑一面开口问,一面观察着青凤的神色,“还活着吗”几个字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吐出口的,但试探问着的观察,看到青凤脸上并没有显出的为难让她多少心里有些慢慢放松。 “哦,你说他啊,那个小鬼头。”青凤不以为意。 “对,就是他,他……”杜云笑有些紧张,一激动扯到身上细碎的伤口,不由倒抽冷气。 青凤看着杜云笑这么紧张,犹豫了下,摇摇头。 杜云笑表情一怔。 “怎怎么,有什么不好吗?”她勉强一笑地问,却是眼泪都要出来了。 果然还是救不了啊…… 新仇旧恨…… “嗯……不太好……”青凤慢吞吞地说,看她流泪紧张,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别,别哭啊,其实也没有那么坏……他反正现在是死不了的。”赶紧一口气把话说完,青凤及时阻止了杜云笑险些溢出的泪水。 “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杜云笑眼里亮起光来。 青凤赶紧点头。 这一瞬间,她不知道怎么去描述杜云笑的表情,就看见这个女人似乎喜极而泣,又好像终于抓住了什么珍贵的宝物,又似乎总算得到救赎……复杂的她以为杜云笑都要哭出来了,好在并没有。 “能带我去看看他吗?”冷静下来,杜云笑问。 虽然她也受了不少伤,但皮外伤不伤筋动骨,眼下觉得自己精神头还可以,免不了想亲自去看一看,证实孩子确实平平安安,自己才能安心。 “这个……恐怕不行……”青凤小心地看着杜云笑,有些犹豫,“李大哥说……他不太好……” “他跟你不一样……他中毒很深……” “虽然用了药……但……” “李大哥说,一个生病的人如果有十分的生机可以救治,他……只有不到一分。” 青凤吞吞吐吐慢慢把一段话说完,杜云笑本来恢复几分人色的脸庞,已经是灰白如死,眼神更是绝望的让人不敢直视……过了好久,她默然地起身,自己有些艰难地穿衣穿鞋。 看着她往屋子外头走去,青凤赶紧跟上。 出了这屋子,外头是山寨的模样,杜云笑眼神木木地慢慢走着,青凤心里知道她要去哪里,便好心地在前面引路,一路撵开山寨里碍事的人,直到把她带到一间屋子前。 这间屋子看着比山寨里其他屋子要亮敞些,飘着药香药味,周边一圈树枝篱笆。 从屋子敞开的门扉里,可以看见里头坐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 年轻的约莫二十来岁,穿一身灰褂,背对着外面看不清模样。而年老那一个白发苍苍,远远地看着慈眉善目,和年轻人坐在那里说着话……等他看见杜云笑倚在门边停止和年轻人交谈,“不好说……尽力……”这些词句,已经清晰地传入杜云笑耳中,让这姑娘灰白的脸越发惨无人色。 “是……救不了了吗?”与那老者对视着开口,杜云笑语带凝噎。 “这……”老者站起身几分为难,没有说救也没有说不救。 老者的行动让那年轻人意识到身后来了人,也慢慢地站起身转过头,映在他眼里是一身朴素衣裳的姑娘,一双水灵的眼睛被泪水浸透,露在外面的肌肤清晰可见各种划拉出的伤痕,虽说比初见那日好了很多,这一张脸,却还是有几分吓人的……但胜在气质不错,善柔静美,不像豺狼之人。 只是有些奇怪,这姑娘看着他,眼睛一瞬间微微睁大,眼中震惊与不敢置信过后,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孩子中毒深,不大好救。”为了摆脱这种眼神的注视,他出声道,声音沉沉浑厚。 不好救?不好救的意思是还能救?杜云笑眼睛一下子亮了亮,眼底的一些情绪被掩盖起来,忍不住一下子抓住这男人的胳膊,“你是说,你是说这孩子还有救对吗?” 她眼睛晶亮急急地问,完全没有注意到年轻人在自己欺近的那一瞬间脸色瞬间一暗,本来刚硬平常的脸上却是多了几分恼怒在里面,等抓住胳膊感觉到这人身体的紧绷杜云笑才注意到不太对,赶忙松开手趁这人没有发火之前,连忙重申一遍问题,拉回他莫名有些失控的情绪。 “有救。”半晌,那人不甚愉悦地回了一句。 这一句话让杜云笑松了口气。 有救……有救就好。 不由打量面前的男人,灰褂劲装,脸秀隽,微微刚硬。 他……就是青凤说的李大哥吧。 李大哥……李不讳。 这个绿林起身的男人,将来名动天下,只是……下场不好。 “只不过要救他,难如登天。”李不讳接下来黑着脸的一句补充像盆兜头冷水,浇熄了杜云笑眼里刚刚腾起的一些亮光,让她重新变得有些茫然无措。 “难如登天?什么意思?怎么会难如登天?”一连三个问题急急的抛出,杜云笑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吊起来。 “怎么就难如登天了呢?”仰头看着他,杜云笑几分惶然无助。 这种眼神让李不讳微微皱眉,不知为了躲避还是什么,反正他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避开一步微微侧身,转向旁边慈眉善目的老者。 “药叔,我带她进去看看?”他以询问的态度向老者道。 “去吧去吧。”老者摆摆手。 于是李不讳这才跟杜云笑示意,带着她朝一个小门走去。 小门里显然是个里间,一直在门口没有说话的青凤见状也紧赶两步想跟过去,却被门口的药叔一把抓住。 “小丫头,你跟去捣什么乱。”药叔道。 “我去看看那个小孩儿好了没有啊。”青凤道。 “看什么看,你一天看几遍?”药叔不买账。 青凤:“可是……” 药叔:“可是什么可是,陪我碾药去。” 说这话药叔拽着青凤离了屋子,青凤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但显然不敢违抗药叔,只得一脸不情愿被硬拽着离开。 而这边青凤一步三回头的时候,李不讳和杜云笑已经先后进了里屋。 这间里屋不大,就一张床一个桌子,但屋子里暖烘烘的十分舒适,各种香笼里熏出着药香的味道,袅袅的烟雾温和盘绕在整间屋子里,吸入肺腑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这些药熏是缓痛镇神的。”看杜云笑闻着药香神情安定,李不讳忽而开口说。 缓痛镇神?用这么多药熏缓痛镇神……杜云笑脸上一下子沉重起来,几大步的走到屋子里一张床边,撩开床幔,但见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躺在床上,眉头紧蹙,小脸微皱着都是痛苦……而他的脸色青白泛着死气,嘴唇青紫骇人,状况竟比那日山林里还要糟糕得多…… 怎么会这样?看屋子里的布置他们显然是用心的照顾了,既然如此,童儿应该是用过各种药了才是……为什么情况反而不好反糟? 杜云笑一时间心疼无比。 但眼下哪是心疼可以解决事情的时候。 “他是中毒了对吗?”放下床幔,她很快向李不讳问道,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李不讳点点头。 “这孩子现在吹不得风,见不得人,只能先用药养着……他中的毒太深,我们也没有办法。”他说。 杜云笑垂眸。 “他中的是什么毒?”过一时,她抬起头问。 她记得那天伤童儿的那个人,一脸奸邪看着就不是好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伤了童儿却放过自己,但是这么一个心理变态的人,对孩子都能下这种毒手,估计他的变态想法也是一般人不容易猜到的。 “……伤他的人爱养蛇,应该是蛇毒吧。”李不讳略一犹豫,告诉她道,并不回避自己可能与那个人认识这件事。 都在同一片山林子里,又是为匪,认识应该也是寻常。杜云笑想着这点,将这件事记在心上,但却没有选择当场追究,毕竟现在当务之急,是救童儿这孩子。 眼下这是唯一能帮上忙的人,若是跟他扯翻了,于己无益。 “那伤他的人身上,没有解药吗?”抓住问题的关键,杜云笑说道,“如果他身上有解药,你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也会去求来的。” “这……”杜云笑坚定的眼神让李不讳有些为难,迟疑一阵,到底实话实说, “那人只会配毒,从来不做解药的。” 从来不做解药?杜云笑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眼角抽抽直跳:只配毒不做解药,还拿自己配得毒到处伤人……畜生么?一时间心里恨不得将这人千刀万剐。可是事情在眼前,自己现在要做的选择是在救人和杀人两者之间,而几乎没有犹豫也不用经过思考,杜云笑首先选择和决定先以救童儿为己任。 “如果要救这孩子,我能做什么?”微微仰头,她望着比自己略高的李不讳,脸上凝固的是一种永远不会死心的表情。 李不讳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几乎是不易觉察的,他盯着面前的女人,眼睛里是奇亮透着光的,虽然那光并不十分明显,但却在眼中流转很久都不消散。 “如果你真的要救他,最好用最快的速度,弄来最多的钱财。”停顿片刻,他声音缓慢地说。 010 计划果断 …“这些药熏是缓痛镇神的。”看杜云笑闻着药香神情安定,李不讳忽而开口说。 缓痛镇神?用这么多药熏缓痛镇神……杜云笑脸上一下子沉重起来,几大步的走到屋子里一张床边,撩开床幔,但见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躺在床上,眉头紧蹙,小脸微皱着都是痛苦……而他的脸色青白泛着死气,嘴唇青紫骇人,状况竟比那日山林里还要糟糕得多…… 怎么会这样?看屋子里的布置他们显然是用心的照顾了,既然如此,童儿应该是用过各种药了才是……为什么情况反而不好反糟? 杜云笑一时间心疼无比。 但眼下哪是心疼可以解决事情的时候。 “他是中毒了对吗?”放下床幔,她很快向李不讳问道,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李不讳点点头。 “这孩子现在吹不得风,见不得人,只能先用药养着……他中的毒太深,我们也没有办法。”他说。 杜云笑垂眸。 “他中的是什么毒?”过一时,她抬起头问。 她记得那天伤童儿的那个人,一脸奸邪看着就不是好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伤了童儿却放过自己,但是这么一个心理变态的人,对孩子都能下这种毒手,估计他的变态想法也是一般人不容易猜到的。 “……伤他的人爱养蛇,应该是蛇毒吧。”李不讳略一犹豫,告诉她道,并不回避自己可能与那个人认识这件事。 都在同一片山林子里,又是为匪,认识应该也是寻常。杜云笑想着这点,将这件事记在心上,但却没有选择当场追究,毕竟现在当务之急,是救童儿这孩子。 眼下这是唯一能帮上忙的人,若是跟他扯翻了,于己无益。 “那伤他的人身上,没有解药吗?”抓住问题的关键,杜云笑说道,“如果他身上有解药,你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也会去求来的。” “这……”杜云笑坚定的眼神让李不讳有些为难,迟疑一阵,到底实话实说, “那人只会配毒,从来不做解药的。” 从来不做解药?杜云笑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眼角抽抽直跳:只配毒不做解药,还拿自己配得毒到处伤人……畜生么?一时间心里恨不得将这人千刀万剐。可是事情在眼前,自己现在要做的选择是在救人和杀人两者之间,而几乎没有犹豫也不用经过思考,杜云笑首先选择和决定先以救童儿为己任。 “如果要救这孩子,我能做什么?”微微仰头,她望着比自己略高的李不讳,脸上凝固的是一种永远不会死心的表情。 李不讳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几乎是不易觉察的,他盯着面前的女人,眼睛里是奇亮透着光的,虽然那光并不十分明显,但却在眼中流转很久都不消散。 “如果你真的要救他,最好用最快的速度,弄来最多的钱财。”停顿片刻,他声音缓慢地说。… 用最快的速度弄来最多的钱财,这个问题盘在杜云笑心里,直到和李不讳分开,被青凤好心地一路护送到自己暂时住的房子里,杜云笑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不过心里却是知道李不讳为什么要替这个要求,因为童儿现在毕竟需要大量的药物滋养着,而呆在那小屋里的一天里,杜云笑已经见到他们对童儿大量的用药,其中光就自己认识的非常昂贵的药物就不下四五种,这种情况下,显然易见就是在拿钱续命了。 再者,对方救了自己,现在又这样救童儿,这种恩情无以为报,如果能以金钱报之,那她也是求之不得的。 所以说来说去,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钱了吧? 可是自己哪里有钱呢?逃婚跑了一路,身上的钱和值钱的东西丢丢散散,早就没了不说,就算都在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自己眼下需要的是钱,大钱,很多钱……如果早几天不从冯家逃婚出来……这个念头在杜云笑心头闪过,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对啊,冯家!虽然自己逃婚了,可是谁知道自己是逃的呢? 这一桩婚事当年被满城人看好,羡慕嫉妒,不一而足,如今冯家就算张贴告示说她逃婚了,怕也没多少人会相信吧? 如果自己是被绑匪劫了,而且这绑匪如今还要索要巨额的赎金,冯家是会给还是不给?如果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那给与不给这件事情,还能容得了他们决定吗?毕竟冯家在阳城有头有脸,自己只要想办法把他们逼到一定的氛围上……哈哈哈!杜云笑心里一阵狰狞狂笑。 次日,杜云笑一大早迫不及待起来,不顾身上带着伤和身子仍旧虚弱,先是赶紧地找到青凤,在她的带领下,见到了这山寨里大当家的李不讳——仍旧如同昨日的灰卦劲装打扮,不过今天他所在的地方不是昨天药香环绕的屋子,而是他自己的一间简单的居所,小院独屋,这男人料理着院子里一片菜地。 见杜云笑来,他从那片菜园子里走出来,拍拍手上土。 “姑娘是来送钱给我,还是想出生钱的法子了?”一面扑扑拍打身上泥土他一面问杜云笑,并不抬眼看她。 这态度让杜云笑有些忐忑。 “我有一个计划,应当可行。”迟疑一时,杜云笑小心地说。 虽然这里是显然一个山匪窝子,但她对一切都还并不熟悉,尤其是这些人,他们喜好是什么,是爱打家劫舍还是更爱杀人放火,她一点都捉摸不准……面对这些就算外表看起来和善却依然是刀口舔血生活的浑人,就算确信自己一定可以说服这人的情况下,她仍旧是不得不小心翼翼自己的态度。 毕竟自己要跟他谈的,并不是什么风轻云淡的东西,而是勒索绑票了,而且肉票就是她自己。 换而言之,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劝着一个山匪寨子里的人,把自己视作肉票去勒索冯家,去为童儿的生争取到足够的钱财,而自己要做到的不仅是分到足够的钱财,还要在这基础上保证好自身的生命安全。 刀口舔血的人,谁知道他们的心性何时会变? 也许下一秒,他想杀你便会杀了。 心里有着此类顾虑,杜云笑的态度便温和到极致。 “李寨……”心里想着说话,想不到在初开口就有些卡住,“不……不,李先……” 杜云笑犹豫该称呼这个人李寨主,还是李先生。 叫李寨主吧,应该挺好,毕竟他本身就是这山寨寨主身份的人。可是考虑到有些匪徒其实是不喜欢被称呼的像匪徒的,杜云笑又觉得叫一声先生也不错……可万一他嫌弃先生两个字文绉绉的不符合他的身份呢?杜云笑一时间纠结万分。 “叫寨主吧,我听习惯了。”不知是不是从万分纠结的表情看出杜云笑的为难,李不讳温和一笑大度发话。 杜云笑一时间如蒙大赦。 “李寨主。”她赶紧地喊道,讨好一笑。 李不讳温和的笑容让她稍稍放松了些。 “嗯……把你的计划,说来听听,可是需要什么我能帮忙的?”屋子里,李不讳和杜云笑分做在一张简陋木桌的两侧,青凤手脚勤快的端上茶水,随后乖乖站在李不讳身后,垂首顿足,仿佛他是随身丫鬟,让杜云笑忍不住多看一眼,好奇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李不讳看起来也没这么可怕啊,这丫头怎么…… 眼里打量着,杜云笑知道眼下不是好奇的时候,赶紧收回流连在青凤身上的视线转向李不讳。 “李寨主,这件事情还真得请你帮忙。”杜云笑像李不讳说道,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就一五一十把自己昨晚的想法统统说了出来,甚至如何去勒索冯家的具体步骤,都详细认真巨细无遗地讲给李不讳听。 “姑娘的意思是,咱们去阳城的冯家绑个人来,用这个人勒索冯家,然后用从冯家敲诈得来的钱财,给那孩子续命么?”李不讳皱着眉捋了一遍思路。 杜云笑连连点头。 “姑娘,这就不行了,绑票勒索的事情,李大哥从来不干的。”谁料李不讳还没有开口表达意见,青凤就在他身后很快地说道。 杜云笑顿时一愣。 老实说,她想的挺多,但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点。 毕竟这是山间的匪窝,怎么会不存在绑票勒索这种事情? 这可怎么办?杜云笑一时间有些为难。 “也不至于。事急从权,眼下救人要紧。”不知是否看出她的为难,李不讳忽然开口说,并且制止了接下来还想说话的青凤,转向李不讳,“姑娘想绑谁,说来听听,只要不伤人命就好。” “我……”杜云笑静静望着李不讳。 “绑我自己。”过一时,她答道。 “绑你?”李不讳这时候真是有点不明白了。 杜云笑笑了笑。 “李寨主可知道,阳城的冯家。”过一时,她望着李不讳,定定地道。 阳城的冯家在这方圆百里的地方都是声名赫赫,他们家大势大,又是德善之家,据说年年行善积德花费的银两都是上百成千,而冯家一己妇人之力支撑起冯家一个大家,带着独子冯修玉孀居多年,将家业经营的风风火火的事情更是在阳城里传为美谈……当然这只是眼下现在的情况,如果再过去个几年,按照上一世轨迹的发展,冯家一个不讲理的泼妇少夫人也会跟冯家的许多传说一样声名鹊起的。 011 天地无情(上) “我……是冯家刚过门的少夫人,杜云笑。”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她轻轻深呼吸一口,朱唇慢启,抛出这炸雷般的一句话,正端着茶碗要喝水的李不讳顿时一个激灵,手上力气大了,一个捏得粉碎。 “李大哥!”这一下青凤吓坏了,赶紧手忙脚乱去扫走李不讳身上的茶碗碎片,又急急地查看他的手要不要紧。 “不,不要紧。”李不讳把手从她哪儿抽出来,转向杜云笑,“……杜姑娘,我失态了。” 啊?哦…… 杜云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虽然她直白的报出自己的身份确实有些让人吃惊,但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李不讳的反应让她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青凤,先送杜姑娘回去。”转向青凤,李不讳道。 跟着青凤走出屋子,杜云笑茫然又有些不安。 “李寨主,那这事情?”临走她忍不住问。 “我先找人商议商议,回头让青凤给你带话儿。”李不讳道。 “也好。”杜云笑略一点头,在青凤陪同下离去。 虽然心里隐隐有些担心童儿的情况,想尽快去做这件事情,但如今人在屋檐下,别人帮不帮都有自己的权利,况且这个叫李不讳的男人已经帮了自己很多,救了自己不说,还在拿大量的药物为童儿续命……她自己心里都清楚,那些药材一天的消耗量,估摸着都够穷苦人家过上一整年衣食富足的生活。 最后一眼回头看看李不讳居住的屋子,杜云笑在青凤的陪同下慢慢走远,彼时,李不讳忽然快步折返进自己屋子里。 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李不讳很快找出一个木盒。 这木盒小小的,二指宽一指长,红色陈旧,火漆涂染的颜色斑驳的不成样子。 李不讳小心地打开,珍宝般从盒子里取出一张细窄的纸条,小心地抚平,摊开在桌子上,目光如痴如醉地看着纸条上简短的几个字:十一年后,绿林山,阳城冯家妻,遇之,则幸。 纸条角落,小楷的时间落款工整严肃,仔细算一算,今日该恰好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颤抖地手捧着这纸条良久,李不讳口中喃喃,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面容上带着痛苦的复杂神色,最终是深深的一叹气,重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良久,良久…… 连着两天,李不讳不知做什么屋子也不出,青凤每次送饭过去都看见他眉头紧皱,而且对周围一切仿佛无觉察,在一种不知是失神还是忘我的境界里,让人捉摸不透。 到第三日,一大早的青凤去送饭给他,李不讳吃着饭忽然放下筷子。“青凤,你把二哥三哥叫来,我有事与他们商量……一个时辰后,你带那位杜姑娘来这里见我。”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他沉静地对青凤说道,迟疑一时,又补上了后面一句,随后看着青凤很快跑远,冷静而睿智的眉目之间依稀隐藏起了无数的风云莫变。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青凤带着杜云笑过来的时候,两个男人正从李不讳屋里离去,路上打了个照面,显然这两个人就是那天山林官道上与李不讳随行一路的两个男子。杜云笑像不认识他们,低头垂目,快速地从两人身边走过。两人互相看看,也默不作声快步走了。 “李寨主,这两位是……?”看着两人的快步走远,杜云笑有些疑惑。 李不讳笑了笑。 “怎么?青凤没跟你说起过吗?这两个人是我的哥哥,跟我一样能做主寨子里的大小事情,我但凡有什么决定,都会找他们商议一番。”他说。 说着话还是把杜云笑让进屋里,让青凤去泡了茶。 “这两天,杜姑娘看着好多了。”一面喝着茶,李不讳一面对杜云笑笑。 杜云笑礼貌一笑。 “还是得谢谢李寨主费心,多日来承蒙照料。”她柔顺地说。 老实说这几天里在这山寨里面,李不讳和青凤确实照顾了她很多,其中青凤是每日身前身后寸步不离的照顾,而李不讳则是通知了山寨的一干人等,让人人都对她尊重有加,日常在山寨里行走也不至于遇见什么为难。当然,更重要的照顾是对童儿的照顾,这么多天过去,真不知养着他又耗费了多少钱财药材。 自己在这世上如今也算是孑然一身,身边唯一的宝贝就剩下童儿这个孩子,他们的恩情,不能说不贵重。 这两天里,她去看了童儿无数次,日夜悉心,不眠不休地在他身边,期盼着他会好起来,很希望在他病榻上趴着睡一夜,天亮一睁眼,这孩子就正在看着自己笑。 可是没有。 两天的照料下来,纵然是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接受童儿现在的状态。 唯一庆幸的,是幸好自己还有救回这孩子的机会。 “李寨主,那天我们提起的事情,不知您考虑如何了?”坐在屋子里和李不讳聊着天,一番礼貌的互相客套之后,杜云笑忍不住先一步提起这件事情。 如今童儿是她贵重的宝贝,不能说总一直让别人费心费力的去照顾,而自己什么事情都不能去做。 “嗯……这件事……”突然的说到正题,李不讳沉吟了一下,“不瞒姑娘说,刚刚叫我那两个哥哥来,为的就是商议你提议的这件事情该如何去做……绑票勒索的事情,我虽然不赞同,但事急从权,权当是为了……救人,如今是不得不做上一次了。”他慢慢地说,说道“为了”两个字时停顿一下,深深看杜云笑一眼才补充上“救人”二字。 “多谢李寨主……”杜云笑避开他的眼神说。 “只要姑娘高兴就好。”李不讳笑道,眼睛看着她,直直的毫不掩饰,即便不与之对视,杜云笑都感觉到了那种视线的火热与灼人,不由浑身不自在。 咳咳咳!青凤忽然使劲咳嗽了两声。 李不讳目光收回,二人都有些尴尬的不自在。 “不知这件事情李寨主打算怎么办?”杜云笑赶紧地说。 “哦,这个自然是先送信到冯家。”李不讳神色变换得很快,显然虽然没有干过什么绑票勒索的事情,但对这一行路数也是熟悉的。 “那刚刚两个人……”杜云笑一下子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两个。 陈鹫和郑五……青凤这个丫头看着心思干净,话也多,这两天通过和青凤的交谈,她已经对这寨子的事情知道了不少,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陈鹫和郑五这两个人,据青凤说他们是和李不讳经常在一起的,这寨子里,除了李不讳就是这二人最有权威,而寨子里的大小事务李不讳很少过问,大部分都是交给这两人打理。 “日常琐事问鹫爷,打架杀人找郑五。”这是青凤的原话。 “三哥近日正巧要去阳城,我让他顺便捎个信去冯家。”李不讳道。 杜云笑本来想说话,听到他这里就是把话咽了下去。 不过…… “李寨主若不介意,这信可否由我亲自书写?”杜云笑想了一时,开口说。 李不讳笑了笑。 “姑娘愿意倒也无妨。”他说。 “信几时送?”杜云笑问。 “明日晌午。”李不讳答。 杜云笑略一沉吟。 “来得及。”她说。 随后站起身来。 “李寨主如果不介意,我想这会儿先回去……”杜云笑说。 李不讳笑了笑也起来。 “我让青凤给姑娘准备文房四宝。”他说。 杜云笑一笑:“多谢。” 从李不讳那儿离开,杜云笑和青凤一起走回自己住的地方。 “姑娘,李大哥是不是喜欢你呢?”青凤偷偷回头看着李不讳还在门口朝这边张望,含笑目送自己和杜云笑两人,忍不住地开口向她问。 “怎么会,你想多了。”杜云笑冷静地说。 “我才没有……李大哥如果不喜欢你,怎么会那么看你?”她嘟囔着说,“我还没见过他用刚刚那种眼神看过谁呢……” 杜云笑默然不语。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很快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青凤去拿文房四宝,杜云笑自己则收拾桌子搬了张椅子,先把待会儿写字的地方收拾了出来。 没多久,青凤将一沓宣纸几根毛笔,外加一个墨盒捧回来,两人铺布置好,青凤研墨,杜云笑提笔。 选了最小的一支狼毫笔,沾饱墨水,杜云笑望着空白宣纸漠然不动。 心里思绪翻涌良久,狼毫笔尖落下,小楷在纸上行云流水。 修玉: 见信安好。大婚当日,遭山匪掠劫至此,妻枉为人妇;新婚之日,老道妄言,恐婆母不悦,望善言之。贱命在此虎狼之地,望君怜之。 妻笔 短短数十字的信筏一挥而就,杜云笑扇扇潮湿的墨迹,放在桌子上晾了一会儿,拿起来细细端详一阵,眼睛转动着视线从每一个字上掠过,嘴角一抹略显冰寒的笑意。 “姑娘……”青凤忽然诺诺一声,这笑容很快被惊散。 “嗯,怎么?”杜云笑神色平常放下字纸,转身看她。 012 天地无情(下) “我还是觉得,李大哥就是喜欢你了……”青凤却是还在计较着这一出,看着杜云笑十分认真地说,“你不知道,你被带来山寨的那天,李大哥可紧张了,让药叔无论如何都要救你,还说你很重要,他不希望你出事……” “是吗?”杜云笑听她说着眼皮微跳,按下心里的心惊肉跳。“你许是记错了,那天是我和他第一次相见,哪里会有你说的这样紧张。“ 杜云笑反驳着,青凤却不乐意。 “有呢,怎么没有!”她道,继续罗列着种种,“姑娘不知道,那天为了你,李大哥折腾的够呛,还把药叔压箱底的宝贝都翻出来给你吃了,连药叔说得先救那个小娃娃儿他也不听!” “你说什么?”最后一句话听在耳中,杜云笑眉头皱起。 “先救哪个小娃娃儿?”她问。 “还能有谁,就是药叔屋子里那个啊……要不是药叔的好药都被你吃完了,说不定……”青凤接着想说什么,忽然注意到杜云笑脸色有些变得难看,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了嘴。 “杜姑娘,我的意思是……”她试图解释。 想不到杜云笑笑了笑。 “没关系,这事儿,过去都过去了,我权当不知道吧。”她笑着说,只不过笑容莫名的古怪。 原来如此啊……难怪这些天里,自己心里一直疑惑,为什么当初自己碰了那根有毒的银毫针,和童儿一样身中那怪毒,如今童儿情形如此惨烈,自己却恢复迅速,甚至毫无异状……原来救命的东西都拿去救了她的性命,童儿才会如今要在这里受这么多的苦。 哈哈,世上之人皆如此……他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拿那些压箱底的药材救自己,又为什么如今愿意做那么多事情,花费巨大高昂的代价也要吊住童儿一条性命,真当自己不知道吗? “杜姑娘,你……怎么啦?”杜云笑的神情一直呆呆的,青凤忍不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怕她受刺激过度,“你没事吧……” “多谢你关心,我无碍。”低声淡淡地,她对青凤说。 青凤闻言松了口气,脸上还是一如既往青稚无忧的模样。 “呐,杜姑娘,你觉得李大哥是不是喜欢你啊?”她还是不忘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不,他并不会喜欢我的,这一点,请青凤姑娘放心。”杜云笑淡漠地说道。 “可是……”青凤还是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可是的,就算你的李大哥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的,永远都不会。这样的话,可以了吗?”脸上带着笑对青凤说着话,杜云笑眼中的神情却是一时间冷冽非常。 寒风呼啸,山里的夜,总是那么冷。守在童儿床畔长久无眠,杜云笑选择将最后所有的温柔,都给眼前这个孩子。摸摸他泛青的,没有活人气的小脸,想着他从前的样子。短短几天相逢,命运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今生是安排,来世也是安排,总有那么多事,让人追悔莫及。 她想救他,比谁都想;她想救他母亲,比谁都想;她还想救赵老四他们,比谁都想……可结果,恰恰是这孩子的母亲就是要夺走赵老四一伙人性命的人,而且那样冷漠残酷。她一直想救,却谁都没有救到。天时地利赶不上,最后的人和,却是一切被事实真相劈开的残忍…… 天地无情,如今自己能抓在手里的,又剩下多少东西?天亮。 说好这一日晌午给冯家送信,写好的信筏一早被杜云笑仔细封进信封里,等着吃了早饭,青凤来和她一起到药叔那里看了童儿,帮着药叔做药碾药一阵子,时间差不多也到半晌午了。知道今天是有事情的杜云笑不等李不讳来寻,和青凤、药叔说了一声,婉拒了青凤的陪同,独自走向山寨里李不讳的住处。 来到山寨好一段时间,虽说整天都来来去去的,好像也没什么时间看看周围的风景,如今一个人走着,山寨里景色映入眼帘,绿影重重倒是不错,靠着一方绝壁建起浑然天成,不大的一块地方一共约莫十来间房屋,除了李不讳和药叔,以及那天两个男人,剩下的都是平常普通的人,跟外面的平常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日常耕种,寨子里辟出了大片的田地,山林里野物随处可见,他们也有出去打野过活的。 这里与其说山匪窝子,倒不如说一处世外桃源。至少表面上,是世外桃源的风平浪静,自己进来山寨这么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打打杀杀见血的事情。从这一点上,李不讳可以说管理的很好,或者很有手段。 尽管他看起来不像个有手段的人。 但自己也不是寻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死而复生的人,不是么? 脑袋里慢慢地想着杜云笑很快走到李不讳的住处,眼见他和那两个男人都在。 陈鹫郑五……这两天里通过和青凤经常的交谈,她对寨子里的所有人都几乎了如指掌,其中就包括陈鹫和郑五两个人,据青凤说他们是和李不讳经常在一起的,这寨子里,除了李不讳就是这二人最有权威,而寨子里的大小事务李不讳很少过问,大部分都是交给这两人打理。 “日常琐事问鹫爷,打架杀人找郑五。”这是青凤的原话。 眼下,这两个人都在跟前,杜云笑难得有机会仔细看看,但见这个叫陈鹫的面目凶恶,断眉鹰目看着很不好惹,而旁边唤作郑五的那位,则身宽体胖像个弥勒佛,眉目也是和善……这两人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看着稳重老练。青凤说李不讳有什么事情从来不会瞒着他们两个,看样子眼下这趟勒索钱财的戏码,是要这两个人前去执行了。 “这是我二哥陈鹫,三哥郑五。”到跟前李不讳对杜云笑简单作了介绍。 杜云笑向两人微一躬身。 “鹫爷,五爷。”她礼貌得体道。 一番客套,弄得两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那位郑五爷,一面作势虚扶了一把说着山寨里经常见过面的不必如此客气,一面笑眯眯,“几日不见,姑娘精神气看着好多了。” “是该多谢寨子里大家照顾。”杜云笑笑着说。 几句闲言之后很快的就是转入正题,就像杜云笑预料的那样,李不讳的确打算让陈鹫和郑五去阳城一趟,第一这两个人他很放心,第二山寨里除了这两个人,也没其他身手上有点底子,可以远去阳城赴险的其他人选了……而之所以一次将这两个人都派了去,则是因为李不讳的不放心。 毕竟是犯险,他叮嘱这两个人去到阳城以后一人在明一人在暗,注意好好互相照顾。 两人一一应承。 “五爷、鹫爷。”两人转身要走的时候,杜云笑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两人停下脚步,看杜云笑。 这姑娘脸上带笑,不知道想什么。 “……五爷鹫爷,我多嘴请问一句,不知道两位这次去阳城,几日能打个来回?”她开口问道,微微抿着嘴角。 这……郑五和陈鹫互相看看。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吧。”顿一时,郑五笑着说。 杜云笑也笑。 “那我祝鹫爷和五爷一路顺风。”她道。 郑五和陈鹫再次互相看一眼,两人也看看李不讳,有些不太明白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杜姑娘关心二哥三哥安危,这份情意李某记下了。”李不讳笑着开口,声音沉沉。 他看着郑五陈鹫,目光清亮。 “二哥三哥,此去阳城,该办的事情一一办好了尽快回来,不要过多逗留。”这两个人临走前,李不讳叮嘱。 杜云笑则是含着笑,目送这两人远去离开山寨,眼里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 山寨外就是辽阔的绿林子,碎石小路,灌木崎岖,马匹勉强行进,出了这段掩护般的道路,就是直上管道一阵风驰电掣的疾奔远去。 阳城离这里不远。 这几天,阳城里沸沸扬扬,作为首富的冯家被推上风口浪尖,首先因为冯家新娶的少夫人大婚当日失踪,而且院子里还发现了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虽然当时没有逮到,但也让不少人纷纷猜测。 有说那是少夫人外头早就有过的男人,也有说是采花大盗。 反正不管哪种猜测,冯家老夫人都被气得不轻。但冯家少爷却并不轻信。他对自己喜欢的人报着坚定的态度,坚信当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都必然另有隐情,因此一直在母亲的重压下坚持要先找到失踪的妻子云笑再说其他,而据说冯老夫人十分地反对,因此导致两人多番相商无果后,冯修玉和母亲大吵一架从此终日夜宿花楼。 这边冯老夫人倒是立刻服软,立即派人去花楼接儿子回家,奈何又并不答应儿子的请求,事态便一时僵持下来。 而冯修玉终日的宿在花楼里,身边围着一群群在情与爱的伤痛中长久盘桓的风尘女子们,他对妻子的那些深情就让他立刻变成炙手可热的人物,引得花街柳巷的姑娘们时常争抢,甚至愿意不要钱的陪他夜夜风流。 于是这少年的公子哥儿,也乐得一面痴情一面眠花宿柳,到后来却是忘了目的,整日的徘徊美色去了。 013 绑匪来信 “少爷!”这天一大早的,花楼外头就有人唤。 一个小厮站在楼下,寻常灰布衣裳的下人打扮,着急急地在楼下转着直跺脚,偏门口几个拉客的花娘子要去撩拨他,弄得他不敢往里头挤,只远远站在楼下大声唤。 “少爷——少爷!”小厮尖着嗓子喊两声,好像生怕楼里的人听不见,一双眼睛期期艾艾往楼上看。 这花楼修了两层,二楼一处栏杆围出来的地方常有姑娘站在上头,扶着栏杆招手勾搭往来客人。眼下这些姑娘们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花楼上空荡荡的,随着小厮的喊声一个少爷模样的年轻人摇摇摆摆走出来,蓬头垢面,揉着睡眼惺忪微微浮肿的眼睛,身后跟出两个衣衫不整的花娘半搂半扶着他。 “少爷。”看见人出来小厮赶紧上前两步。 花楼上冯修玉左拥右抱,本来对楼下的人没什么好脸色,谁知道垂目望下去,却发现来的并不是平日经常被母亲派遣来催促甚至强迫自己回家的那伙下人,而是自己的贴身小厮,不由放开了搂着左右两边花娘的手…… “你来做什么?”下了楼下,冯修玉把小厮拉到花楼里,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问。 却见小厮神色急急。 “少爷,少夫人有信了!”喜不自胜地低声一句,小厮眼睛亮亮的。 冯修玉的眼睛顿时也亮了起来。 “你可确定是少夫人来消息了?”两个人走在回去冯府的路上,冯修玉衣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头发也没有梳,蓬头垢面地匆匆往家里赶。 小厮点点头,一面帮冯修玉整理着衣裳,一面绘声绘色,说着自己是怎么一大清早的就在冯府门口的石狮子嘴里发现了一封书信,而且书信上写着冯郎亲启的字样……虽然最后那封信的下场是被管家拿去交给了冯夫人,但小厮却再三保证,这一封信必然是失踪的少夫人寄来的。 “你怎么就断定是她?”听完小厮的话冯修玉微微皱眉。 小厮愣了愣。 “……夫人看完信发了很大的火,还当场叫人把信烧了。”过一时,小厮低声地说。 冯修玉默然。 …… “倒是她会干的事情。”过一时,他笑笑说,脸上冷冷的。 “走吧,赶紧回去,再晚几天,你家少爷的夫人就是回来了,说不准也给当成封信烧了。”他说这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脚下却是速度加快了一些。 小厮匆忙跟上他,两人赶向冯府。 “夫人,少爷回来了。”冯府里管家匆匆来报,冯夫人正在点着熏香的屋子里昏昏欲睡,听了管家的汇报,微微苦皱的眉间即刻显出喜色来,赶紧起身匆匆往外去,正迎上冯修玉走进院子里,小厮后头跟着。 “玉儿……”看见儿子回家,冯夫人精神头一下子好了很多。 “快让娘看看……这两天瘦了……”摸摸儿子身上,冯夫人心疼的说,却没有注意儿子嘴角一抹笑是冷冷的。 “谢母亲关心,我不要紧。”冯修玉直接的说。 “我回来,是因为听说笑笑有消息了。”过一时,他接着道。 冯夫人一愣。 她的目光转向小厮,小厮往冯修玉身后缩了缩。 冯修玉跨前一步将小厮挡在后头。 “母亲,那封信在哪里?我想看看。”他直接的说。 冯夫人目光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笑。 刚才还关心、担心着儿子,这妇人现在忽然就撒了手。 “你还不死心?”她看着自己的孩子说。 她还是年轻的,三十几岁的年纪,保养得当,除了眼角的一些细纹,并没有什么其他地方显出苍老的痕迹,衣服穿得又漂亮,站在那里也就像个二十几岁的妇人,面对十六七岁尚未成年的儿子,显出几分严厉。 “我是不死心。”冯修玉直接的回。 “这辈子找不到她,我这辈子都不会死心的。”他说。 冯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找……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她看着自己儿子,脸上一点讥讽的笑,“那天晚上你也看见了,院子里那男人,衣衫不整,满口胡言……大婚当天就这么对你的女人,你还要找她回来做什么?受辱的还不够么?”她冷冷的说,看着冯修玉脸色不好看却没有住口的意思。 “娘给你自由,让你自己选择妻子,结果你就选了这么个女人……”冯夫人喃喃地说。 “用冯家半数的家财当聘礼,你十里红妆取回来这么一个女人。”她接着说。“当初娘就劝你,可你一句也不听娘的……结果呢……结果你也看见了,那天大婚,婚宴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老道,那个男人,难道你……” “正合了母亲的心思不是吗?”冯夫人还想继续说什么,冯修玉冷冷一笑打断她。 “你反正从来都不喜欢笑笑。”他冷漠的说。 冯夫人神色哀哀。 “对,我不喜欢她,为娘的是不喜欢她。”她冷声道,不知为什么眼中有些绝望,“可是为了你,为娘的不是也让她进门了吗?” “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可还当我是你娘?”她问。 这个儿子,自从那天大婚上那个女人失踪,就已经连一声娘都不肯叫她了。 平时人多的场合才正式称呼的母亲二字,如今被他冷冰冰的随时随地挂在嘴上。 “母亲永远是我的母亲。”冯修玉静静道。 冯夫人的表情变化他全都看在眼里,然而并不买账。 母子两人静静对望。 不知过了多久,冯夫人忽然扑哧笑了。 “你这孩子,倒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她道。 “母亲知道就好。”冯修玉道,表情还是静静。 他看着冯夫人,等她笑完。 “那现在,母亲可以把那封信,给我看一眼了吗?”他问。 冯夫人默不作声。 “那封信,我已经烧了。”顿一时,她说。 冯修玉忽然一笑。 “我知道啊。”他的神情忽然轻漫起来,而这轻漫中又有几分得意,“我装着不知道,就是想陪母亲玩玩而已。” 你!冯夫人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极致。 “好,好……”过一时,她忽然笑起来,“有其母必有其子,到底是我的儿子。” 她拍手称赞。 014 信中内容 冯家院子里,冯修玉看着冯夫人,母子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切看似平静,仅冯修玉身后,一个躲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小厮,让一切显得有几分不寻常起来。 “信里是什么内容,想必母亲是不肯让我知道的。”许久,冯修玉忽然轻声地说。 冯夫人嘴角一抹笑。“你知道就好。” 冯修玉也笑。 过一时,这少爷抬脚要走。 “你去哪儿?”冯夫人发问,冷哼一声,“又去那花街柳巷的地方作死么?”她道。 冯修玉笑了笑,这笑容似讥似讽,随即他就是脚步一转朝冯夫人迈了过去,在两人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刻,脚步停顿一下:“不了,这么多天留母亲一人独守冯府这处偌大的院落,想必母亲心里空得很……孩儿想回家住几日,好好陪陪母亲您老人家。” 几句话说完,他不顾冯夫人的脸色,看都不看她便脚步没有停留地离去。 后头小厮躲避着冯夫人的目光,赶紧匆匆跟上。 夜逼近,华灯初上。 荒野的风呼啸着,林木哗哗作响。 山林深远。 山林之间,一片绿树灌木掩映着一处地方。 这地方有房屋有农田,其中一间房子,里头微微透出光亮。 这房子里亮着灯火,照着坐在屋子里的几个男女的身影,其中三个男的,一个年轻顶多约莫二十岁的模样,另两个都是三十岁左右的稳重汉子,而唯一的女子,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眉目淡淡,坐在那里听着其中一个面目和善的,三十来岁的汉子在那里慢慢说着什么。 汉子嘴里不时听到“冯家,冯夫人,冯少爷,信”等词句,断断续续的,可以听出他们在说的就是冯家收到勒索信的一些事情。 这三男一女,自然是:杜云笑、李不讳、郑五和陈鹫。 此刻说着阳城这一趟的事情,话少的陈鹫一直安静听着,都是郑五在开口。 旁边,李不讳也是一直听着没说什么,只有杜云笑经常有一句没一句的插嘴问个话,当郑五说道冯夫人烧信,以及她和冯少爷母子针锋相对的事情后,李不讳和陈鹫都转眼望向杜云笑。 杜云笑脸上平平常常没什么表情。 灯火如豆,照着她静静的目光。 如今这个事态的发展,老实说,是在杜云笑预料之中的,毕竟有前一世的十年在那里,对冯夫人这个人,她早就了解了透彻,知道她讨厌自己讨厌的不是一点半点,并非那种,表面上对人不怎么样,暗地里却会好的,她是表面上不好,暗地里更不好。 所以信如果送到她手上,被烧了也是理所当然。 但冯修玉和他母亲的针锋相对,却在杜云笑意料之外。 若是在前一世,这两个人虽然偶尔不对盘,但却很少针锋相对的情况发生,一般如果有什么争执,最后低头的必然是冯修玉无疑。 也正是因此,前一世里,她和冯修玉因为这个几次三番的争吵。 她受不了自己的相公无论对错都会跟他的母亲低头的态度。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受不了,甚至到后来歇斯底里的摔东西,使性子,都没有使他有半点改变。甚至的,也许是方法不对,反而使他们夫妻二人渐渐疏远。 十年的婚姻,她用遍各种办法去捍卫自己的人生,从温柔到泼辣,再到后来不讲理的任性刁蛮,几乎每一天都在比昨天的自己变得更加不像自己。 可是最终,冯家的那一方天地仍是那个样子。 那不是她的地方,她无力改变。 尽管正是怕着这一点,嫁入冯家之前,方方面面做了完全的准备,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嫁给冯修玉这个人,会使自己失去那么多的东西……从一生到爱情,从早夭的孩子到自己的性命…… 那个地方,从来都不属于自己啊。 杜云笑心里淡淡一叹。 昏昏灯光照着她的容颜。 “这样吧,五爷如不介意,再帮我送一次信,还是同样的内容,但这一次……你想想办法,无论如何都要将它交到冯修玉手中。”沉思一时,杜云笑出声对郑五说。 郑五看看李不讳。 李不讳没有表示意见。 郑五便点点头。 次日天亮,再次揣着一封信出发。 “五爷,这一次,须得几日回来?”临走前,杜云笑突然问。 “至多两三日吧。”郑五没太在意,顺口回道。 忽然见杜云笑的神色怪怪。 “杜姑娘怎么?”他道。 杜云笑笑笑。 “没事,五爷一路平安。”她道。 郑五打马而去。 阳城不远。 阳城里,冯修玉自从昨天从花楼里出来已经在家里老老实实呆了一整天,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离开花楼回家是为了多陪陪自己的母亲,这一整天里,三顿饭的时间冯修玉都是和母亲冯夫人在一起的,而余下的时间,不管冯夫人做什么去哪里,他总默不作声地跟随。 冯夫人面目如霜,照常的该查看铺子生意就去查看铺子生意,该整理账目就去整理账目,只当看不见他。 “你不就是想知道信的内容吗?”晚上,两个人外面回来,坐在桌前默然吃着饭,冯修玉一直低着头不声不响吃饭的时候,冯夫人忽然放下筷子说。 “哦?娘肯告诉我啦?”冯修玉也放下筷子,手绢擦擦嘴角,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母亲。 冯夫人哼哼一笑。 “得了,你这孩子,我是拿你没办法……你到底也长大了。”她说。 冯修玉看着她,笑眯眯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冯夫人也笑。 “娘是怕你伤心,才瞒着你不说。”冯夫人低声说,脸上腾起一丝凄楚来,而这样的表情是作为儿子的冯修玉从没见过的,惹得他笑容慢慢凝住,不由几分慎重。 果然,接下来就听见冯夫人慢慢地声音,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往耳朵里钻:“你看上的那个好女人,她给你寄来的是一封绝情信……” “她说她大婚那天晚上遭了匪……” “好几人匪人……那个咱们没逮住,让他跑了的也在其中……” “他们把她糟蹋了……她只能跟他们走了……” “她说她这辈子都不能回来阳城了,让你不要想她。” 冯夫人一句一句慢慢说完,看着儿子眼睛越瞪越大,嘴角忽然一抹充满嘲讽的淡淡笑意。 015 第二封信 一抹笑容在嘴角扩散,儿子越来越瞪大的眼睛,和不敢置信的震惊表情,似乎让冯夫人感到了一些愉悦,她冷目看着儿子低下头去,表情深深埋在阴影中…… “玉儿,你……”冯夫人上前一步,想劝劝儿子说玉儿你别太伤心了,那女人虽然对不起你,但是你还有娘,娘还在你身边……可是不等她把这些话说出来,冯修玉忽然抬头,眼睛看着冯夫人,眼里一种奇怪的表情打破冯夫人深藏地愉悦,也让她眼底刚刚泛起的一些温柔散了干净。 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冯修玉忽然轻轻一笑。 “母亲您真是,越来越会撒谎了啊……”他忽然的说,嘴里喃喃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出现在嘴角,“笑笑这个人有多单纯,我比你清楚……我选她,是因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我,她也不会。”他慢慢地说。 “她跟你不一样……她比你,蠢多了。”最后靠近自己的母亲,他低低一句,话罢也不看她的表情,迈步自顾自地走了。 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冯夫人脸上阴晴莫辨。 是的,蠢……那个女人是真的蠢她比谁都知道,也比谁都不喜欢她,可是她的儿子就是要喜欢这样的女人,而且用尽一切方式来抵抗她的不喜欢,让她毫无周旋的余地,不得已只好迎接她进门……只是想不到这女人到底是没有福气的,嫁入冯家的当天就出了事情…… ……只可恨连累了她…… ……儿子如今恨她…… 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远去,冯夫人叹了口气。 “少爷,咱们去哪儿?”大街上冷冷清清,小厮跟在屁股后面问冯修玉。 他不知道冯修玉和冯夫人再次针锋相对的事情,只是刚刚少爷突然的要出门,他赶紧跟上,一路上又觉得少爷脸色不太对没敢说话,如今看到少爷盲目走在街上,脸色渐渐好了一点,才赶紧敢开口。 老实说,自从他进入冯家,就知道夫人和少爷的关系不太好,只是没有想到会差到这种地步,尤其那天大婚,新婚的少夫人失踪了,少爷就整个像变了个人,他知道少爷是怀疑的,心里怀疑是夫人害了少夫人……这件事情少爷虽然没有跟他说过,但他每天跟在少爷身边,听少爷跟别人说话,那些弦外之音,加上少爷对夫人的态度,瞎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他呆在冯家好像已经五年。从十二岁那年被买进来做少爷的贴身小厮,五年的时间里,就一直跟在少爷身边。见过少爷和少夫人一步一步培养起来的感情,经年如一日的好,也进过少爷和夫人一天一天的疏远,一天比一天的越发糟糕……他想劝少爷劝不住,想劝夫人,也不敢…… “少爷,我们去哪儿?”大街上冯修玉脚步茫然无头绪,他又问了一遍。 冯修玉忽然站住脚。 此刻这是在街上,大晚上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冯修玉四下看看,远远的街那边,灯红酒绿,有什么声音传过来,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 冯修玉抬脚过去。 “少爷。”小厮喊了一声。 “那边是花楼。”他说。 “我知道。”冯修玉继续迈步。 眼看着越走越远,小厮只得匆匆跟上。 这一晚,莺声燕语长。 冯修玉在莺声燕语中似乎找回了一些愉悦,到第二天白天里,一整天的时间也都在流连忘返中度过,害得郑五赶到阳城境内之后,足足在冯府门口等了一整天,才在傍晚时分,看见他被小厮扶着,步履不稳地慢慢往冯府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当下也管不得许多,赶紧几步过去。 “冯少爷!”仗着天色暗,郑五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就看见那边小厮搀扶着冯修玉转身,冯修玉迷迷糊糊地,醉眼朦胧地看看不远处这个喊自己的人。 “你……嗝……是谁?”他密封着眼睛,奈何天暗看不清来人模样。 “我是送信的人。”郑五说。 “信……什么……信?”冯修玉茫然不解。 “你看了就知道。”郑五懒得纠缠,随手使点暗劲,将那封信旋扔出去,张了眼睛一般飞向冯修玉和小厮。 小厮下意识一抓手。 手里抓到信,搭眼撇到上头的字迹,不由叫出声: “少爷,是少夫人的信!”他道。 匆忙把信给冯修玉看。 冯修玉被他一喊,本来迷迷糊糊的,少夫人三个字出来酒一下醒了大半。 “笑笑!”眼睛微睁,他失语一声,从小厮手里将信夺过来。 四下看看,刚才飞信过来的人,早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也是没有心思去管那么多,冯修玉赶紧的,几乎是颤抖而又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 他是相信杜云笑的,一直以来都信。 ——他信她……信她!信她的离开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信这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有合理的解释的!毕竟从最初两人年少在阳城外第一次相见,到后来的那么多时间里,他一直是相信她的——就是信她才娶她,就是信她,所以当她提出要十里红妆的排场,要许许多多的聘礼,他都可以咬牙答应。纵然娘亲反对到反目成仇,也可以不管不顾。 一切都因为他是相信她的。 她索要的一切他都给了。 不过为了让她可以陪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 如今正是幸福拱手可得的时刻,他不信,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会是一个那么残忍的人——竟然就在大婚的当日,什么都不管不顾,抛下他一走了之! 颤抖的将一封信拆开,冯修玉瞪大眼睛,仔细看着信上的每一个字: “修玉”,两个字的开头已是让他心颤。她称呼他,从来都是冯郎……婚期定下的早几日,更是已经偷偷叫过“相公“的称呼,何曾如此刻,这么刻意疏远着。 “见信安好”,那她必然是有着不好了…… 慢慢地一字一句将信看完,冯修玉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妻笔”二字的落款,几乎滴出血来。 过了很久,他才展颜一个莫名的笑。 “是了是了,果然是她……”转身对着小厮,他声音轻轻,“一直以来,我猜测的都没有错,便是她叫人绑了笑笑,此刻不知关在哪里。” 小厮看着他。 他笑容奇怪的让人看不透。 “走吧,陪我去给我娘低头。”他忽然地说,转身迈向冯家的院子。 这个刚才还醉醺醺的人,此刻步履平稳。 016 退让一步 绿林子,山寨。 郑五从最后一次送信到回来,已经是过去两三天的时间,这几天里了,冯家有什么动静杜云笑也没有去管,只是李不讳似乎还是会派人关注和打探,而她就是经常的陪着童儿这孩子……从出事到现在,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了,童儿终日是各种各样的药材养着,多亏药叔动员,这山寨里的人,日常闲暇都肯跟他一起出去挖挖药材。 杜云笑出门的少,并非不想,而是不管走到哪里,青凤都是终日跟着。 偶尔走得远了,似乎还有青凤以外的人,会悄悄身后跟随。 虽然他们尾行的十分高明而且随意,可惜的是,她已经不是外貌上单纯看上去的那样,十几岁的姑娘,初涉人世不懂半分心机。 她知道的比他们都多,经历生死,能看破看透的看懂的事情也比他们都多了。 如果她遇见的这一个李不讳,不是多年以后名动天下的那个男人,她或许不会想那么多。 但他就是她遇见的,多年以后名动天下的那个男人。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 那日滚落山岗,迷迷糊糊的,是看出这个人好像当年的那个人,才不知不觉抛出了什么巨大的诱惑吧?虽然当时没什么意识,记忆的并不太清楚,但也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怕就怕他会上心。 但如今这样子,他显然是上心了,而且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上心。 一灯如豆昏昏,灯光中,杜云笑微微垂目,万千心思都在心底收敛着,而边上李不讳坐在那里,一张方桌,他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搭在腿上,看昏昏光影中,一个十五六的姑娘,眉目低垂着照顾床上一个幼童,她的动作细致温柔,眉梢眼角里,都是一派从容的恬淡。 自从进入这山寨里她是变了不少,虽然说才几天,可早就从最初的茫然,到如今的淡然,这里所有的一切她接受的很快,也适应的很快。 快得让他都有些惊讶。 但这惊讶很快的还是转为欣慰——当然应该是这样,她本该就是这样的人,否则,怎能敢吐出一诺天下的话……先前听了她的那些话,也是有意试探,所以教她弄些钱财来去养着那孩子,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人,却是多年以前曾经在预言中出现的那个人,碍于她的身份,想到勒索冯家的法子其实算不得什么高明,甚至有些顺理成章的意味。 可是接连几日的相处下来,她情绪的转变,和那些恬淡自若,仍旧让他心里泛起不少的好感。 隐隐的相信,那一切的预言都该是真的。 “咳……冯家,那个少爷,在他母亲门前跪下了,一直在求着他的母亲出钱救你,和应允你不死。”昏昏的灯火中,李不讳咳了两声开口,仍旧是低低浑厚的声音,只是比起那几日,比起初见的疏离漠然,总是多了一些其他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让他一开口,就有几分浓浓的深厚夹在里面。 他说完这话,对面是长久的没什么声音。 对面的人照顾着床上的孩子,一条温热的毛巾细心的擦着孩子的脸和手,虽然这并不能让孩子难看的脸色稍微有什么好转,但她却一直都在这样做。 “他统共是跪了几天?”好像过了很久,她才开口问。 “从接到三哥递去的口信,到现在,也有两天了吧。”李不讳想了一时说。 郑五这段时间里来来回回已经去了阳城多次,最后一次过去,是送去勒索的赎金数额,三万两,冯家一半的家财,杜云笑开口抛出的这个数额让人咋舌不已,冯夫人当场听见就脸色黑沉。 杜云笑听郑五仔细形容过冯夫人当时的脸色,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当时是想到了什么,但在她这里,三万两刚好是冯修玉要娶她时两人说好的聘金数额,在上一世里,这钱是她嫁进冯家不久,至多也就两三年的时间吧,就被婆婆冯夫人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搜刮干净,到最后她身无分文,衣食住行都是按月的在冯夫人那里通过账房支钱,一直到死都是寄人篱下的耻辱生活。 如今只想取回来,在她这里是没什么不对,再者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但是在冯家那里,尤其还是冯夫人那里,她不过是个逃婚出来的人,而且还在大婚当天甩了他们冯家一个大耳光,丢下了一个让满城嗤笑的烂摊子,如今冯夫人的不情愿,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冯修玉……眉目低垂,昏昏灯光中十六七岁的姑娘嘴角一丝淡而近无的笑意, 这个少爷啊,看了她的信,多半是以为她被冯夫人派人绑了,或者就是冯夫人联合了什么匪人,将她在大婚当夜就劫了去,所以如今才能不管不顾的救。 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幼年相识到现在,这位少爷给了多少照顾,她心知肚明。 他一定不相信她会逃婚,一定觉得她现在正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来救她…… 哈哈…… 可惜啊…… 可惜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就是逃了婚,也没有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来救。 她现在恨他,恨得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可是他不知道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何苦何必? 目光怔怔望着床上的孩子,这个叫童儿的孩子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但终归一口气吊在那里,不是冰冷吓人的一具尸体,不会冷冰冰躺在怀里让她手足无措……她还有救他和挽回的机会……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毕竟也是隔了前世今生。 那些痛苦虽说在心里,但都是久远了。 罢了罢了,暂且还是放他们一回。 一个垂目眼前是前世今生种种的反复,到最后,终究只是定成嘴角一点笑:“那就两万两吧,看在冯家少爷跪了这些天的份上。” “劳烦李寨主了。”看那人要走,她没有回头的一句。 李不讳转头看她,灯火昏昏中,她的剪影模糊在那里,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妥,却是有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合的静柔的美在里头,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都似乎深藏着另一个灵魂。 017 生死买卖 “我去叫三哥来,你跟他说吧……” 走出屋子,李不讳还是忍不住再多看那人一眼,手下意识的摸索,按在衣袖兜里小小一枚火漆匣子上头,里头一张小小纸条,火热滚烫的几乎要灼伤肌肤。 太久……等了太久。 但如今,还是得慢慢等下去。 灯光暗着,灯火跃动。 郑五匆匆走进屋子,杜云笑还是灯光下凝目看着童儿这孩子。 “还是得劳烦五爷去阳城多跑两趟……”她慢慢地说,说一时,想一时,“赎金……万两白银……冯夫人那边,不必隐瞒什么,五爷可以直接同她说……怎么说都不碍的……就是钱这方面……” 钱,冯夫人左右是会给的了。 如今到这份上,她的孩子跟她已经水火不相容,这一步不退,终究是不行的。 可是如果要的太多,怕她也是不肯给的。 “多则两万,少则一万,五爷若能帮我将这笔银子要来,笑笑一生感激不尽。”她最后低声说,转向郑五的方向,一个凄凄的笑容就是要跪谢,被那人一把匆匆扶住。 “杜姑娘言重了。”他低声道,脸上少见的没有了几乎每时每刻都挂着地笑。 “郑五尽力。”他瞥一眼那奄奄一息的孩子,看一看自己托扶着的这人,目光盈盈的闪着泪,心里突地跳了下,赶忙松了手。 随后的氛围好像就有些怪异,几句应承,郑五告辞离去。 杜云笑没有挽留。 送他到门口,远远看着他走,不远处李不讳好像是等在外面,暗影中眼神目送郑五神色不同以往的匆忙快步离去,脸上晦暗莫辨。 转身回来房间,杜云笑还是长久坐在童儿床前。 三万两是她开的价钱,她如果想要,很多的办法可以得到,可以利用的很多,可以做的也很多,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是对自己有利的,冯修玉也站在她这一边,她有的是机会可以逼迫曾经的婆婆冯夫人在这里低头,再怎么不情愿也要如他所愿的交出冯家半数的家产来。 可是现在……现在最主要的毕竟不是置气,她还有这个孩子需要保护和照顾,而她在这里,所有一切也并不是只像眼前这般简单。 命重活了,人生重启了,她握着先机。 可是这先机,到底要怎样用,才能是生机? 昏昏的房间里,杜云笑紧紧握着童儿的手,看着这孩子的脸,眼底一片雾一样的深谙。 …… 阳城不远。 郑五连夜赶到已经日上三竿,冯家这两天的情况也是没什么变化,自从上次冯修玉在冯夫人房门前跪了两天,这低头低的彻底,冯夫人心疼着儿子到底开了门,揽着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抱头痛哭,母子俩的关系总算缓和,而关于杜云笑的处置,也就被默认到“新婚遭遇土匪,被绑票”,这一最妥善且无碍的归类上。 既然一致对外,母子两人自然是齐心了。 因此冯修玉哀求着不要报官,切勿让歹人有机会伤害杜云笑性命,这件事冯夫人同意了,而冯夫人要在赎金数额上的酌情处理,冯修玉也点头默认——虽然他心里认为是自己母亲找人绑架走了自己的妻子,可是一想到如果撕破脸皮,自己想保护的人就更会失去安全,这一层怎么也就按住了隐忍下来。 正是参透了这一点,杜云笑反倒没什么顾忌,在临出发前,低声轻轻地告诉郑五,冯夫人这边不必顾虑太多,只是有些事情,最好不要让冯修玉知道。 郑五问什么事情。 杜云笑顿一顿。 “冯修玉是我相公……总是有夫妻情分在,我不忍他伤心。”她很快地说。 冯家院子里,郑五一时间想不起这杜姑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只是依稀薄凉,但又深刻。 黑巾裹面,他堂而皇之坐在冯家客厅里,冯夫人、冯少爷,主次落座,他在那里一抱拳,江湖人寻常的派头。 “冯夫人冯少爷,杜娘子在我们那里一切安好,不过我们主家说了,三万两银的赎金,一分都不能少。”他慢慢地说,黑巾裹面的脸上还是带笑,“否则,只好生不见人,死见尸了。” 冯夫人眼皮一跳。 边上,冯修玉包着头巾,这些天一直脸色惨惨的病少爷模样,听见这话越发面上惨无人色。 “母亲……”他哀哀一声唤,求助般向冯夫人。 冯夫人脸上神色一软。 罢了,这孩子…… “你先扶少爷回去。”转向小厮,她吩咐。 小厮看冯修玉。 冯修玉不肯。 “母亲,我担心笑笑。”他低声地说。 “关心则乱。”冯夫人态度坚决。 “扶少爷回后院歇着。”她再次地说。 小厮只好去扶冯修玉。 一步三回头,冯修玉慢慢离开客厅,只不过手抓着小厮的胳膊很用力。 也是无能为力。 这几天里可以做的都已经做了,他在他的母亲面前已经足够低头和示弱。但尽人事听天命,如果他的母亲能放过他喜欢的这女人一把,他必然感激,如果不能……冯修玉脸上露出一种有些哀楚的表情,那本不应该,或者说本是极少会出现在男子脸上的一种表情,让他看起来显得弱不禁风。 冯夫人目送自己的儿子走远。 “你是谁,我不问,你们是那条道上的,我也不管。”转过头,她看郑五,“那个女人在你们手里,我只想知道,她如今是不是还活着。” 这……没想到冯夫人忽然问这个问题,郑五一时愣怔。 “……活着。”迟疑一时,他答。 随即看见冯夫人舒了口气。 “你们是怎么抓了她,这件事我不过问,不过这位壮士……”脸上带着笑,冯夫人看那黑巾裹面的人,随着自己的话语,本来笑眯眯的眼睛慢慢失去笑意,微微睁在那里,“三万两白银实在不少,绑票这事儿,我要是不给,你们也只能撕票,那她一文不值,你们白忙活一场只能落一手血腥。” “这事儿我们知道。”过去一时,他脸上还是笑。 但冯夫人接下来的话,让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凝住。 “当然让诸位白忙一场是不好,不如这样,我出一万两白银的买命钱,你们只当没绑过这票,让她死了,随便埋在哪里,可好?”慢慢悠悠地,冯夫人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 郑五的笑容由凝固到重现,很快就是笑意毕露。 018 一别无期 “一切如姑娘所料。我还价到两万两,她也只肯出这么多了。”清晨,青草沾着露珠,郑五连夜赶回来,晨露湿了裤腿,在药叔院子里对杜云笑说。 心里多少是有些佩服这个杜姑娘,虽然对她不甚了解,但她确实清晰的洞穿人心,将冯夫人一系列的反应和最后的开价都了如指掌,甚至冯夫人会出钱让她死而不是赎她……她清楚这一切却又并没有受这一切的影响,无惊无惧,只是沉静地看着自己最终的目的。 两万两……总归比想象中好一些。站在郑五对面,杜云笑并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只是从他嘴里得到消息,多少放松了一些。 她仍旧是占有优势,也确实占有优势。 如果时间换到上一世,仅凭上一世心念单纯的小丫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的婆婆冯夫人是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死,甚至不惜推波助澜让自己死。 过去种种,即便矛盾争执诸多,她也始终以为,冯夫人和冯修玉,是这一生自己唯一的亲人。 从未想过反目甚至殒命。 然而到头来,不过如此。 人生许多事,不过如此。 “多谢五爷了。”面对郑五离去的背影,杜云笑微微福身,低垂的眼睛看见他露水沾湿的裤脚,凝目着这男人的背影,眼里深深静静的不见波澜。 她是要离开这里的。 如果命是这样,如果今生的很多事,都会如预料的在眼前发生,如果未来即是过去,那她知道的太多,也有太多事情要去做。 太多的事情可以预料。 可是真的预料到了,自以为波澜不惊,能够平静接受,却果然也有心碎神伤。 目光盈盈,眼尾一滴泪凝成形状,却未垂落。 从今往后,她果然就是没有亲人了。 除了童儿这孩子。 但童儿还有他的亲娘,还有月三娘,这孩子,最终到最后,也不是自己的…… 整整一天心思百转,杜云笑想得多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到李不讳亲自上门拜访的时候,她正倚靠在床上,半躺着昏昏欲睡,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紧皱表情苦苦,待被渐近的脚步声惊醒,忽然睁眼看见李不讳已经抬脚进了里屋。 “李寨主。”她唤了一声,想赶紧下床来迎,想起赤着脚未穿鞋袜,又赶紧脚缩回去拉拉被子。 “……我在外头等杜姑娘。“李不讳咳了一声说。 等杜云笑整理衣裳强打精神起来,这男人正坐在外头桌子前,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水喝着,另一边空座位前摆放一碗茶水,杜云笑也不用招呼的自己坐了过去。 “五爷都跟您说了?”端着茶碗喝一口,她问李不讳。 “……说了。”李不讳迟疑,却没有隐瞒。 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既是已经说了,那还得劳烦李寨主……”她慢慢地低声。 话低下来没有继续,李不讳却是了然。 “不碍的,这山寨外头没多远,有片山岗……那里,多得是。”他道。 “只是这样做了,姑娘从此阳城是回不去了,冯家那里……也回不去了。”顿一时,他补充。 短暂的安静。 “回不去了,也好。”那姑娘笑着说。 几句闲言。 “那,我着人去办。”过不多久,李不讳道。 说这话站起身。 杜云笑喊了声等等。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着去一趟。”她说,眼睛看着李不讳的眼睛。 四目相对,这姑娘眼神静静的。 这让李不讳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也好。”他点头说。 是夜,天黑无月,星光暗淡。 天阴得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乌云暗暗的翻涌,天地都是昏昏一片,三四个人从一个山寨里出来,为首的汉子矮矮胖胖像个弥勒佛,手里拽着个麻袋,跟在后面,一个身量欣长的男子,一个纤瘦的姑娘。 三个人在山林里一阵沉默地走,脚步疾快。 约莫一个时辰后,到了一处空空的地带。 这地方是一片乱葬岗,枯骨堆成了山,脚下散落的到处都是,小心翼翼走在里头,杜云笑尽量不去踩到那些一碰就会腐朽的骨头。 许多骨头维持着爬行的姿态,似乎被丢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活着,想从这片死地爬出去。 但终究没能。 “往里头去去,有些是还没死就被丢进来了,怕他们爬的到处都是,新鲜的一般都尽量往里头丢。”小心走着走路,李不讳在那里低声说。 杜云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 鲜血的都尽量往里头丢。这就是生和死的区别。人死了一了百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便如此刻,脚下这些尸骨废骸,抛了满地不过跟路边随处可见的枯木破石没什么分别。 就像她的上一世。 好不甘心。 脚踩着这遍布枯骨的地上走过,杜云笑依稀感觉到这些死人的哀怨在包围自己。 “杜姑娘怕吗?”郑五忽然回头说。 杜云笑摇摇头。 前头李不讳已经走到比较中间的位置,就着阴阴的暗光,杜云笑隐约是看见这里比起外头,尸骨要多得多,而且腐烂程度没有那么严重。 再往中间,新鲜的死人的确有几个。 郑五没什么顾忌的去翻检,没有多久就拖着个人过来。 “杜姑娘看看,这是个女尸,身量跟姑娘差不多。”他说。 杜云笑哪里敢看,瞥了一眼,看见是个相貌清秀的妇人就赶紧匆匆地点了点头。 “就她吧。”她小声道。 郑五再看李不讳。 李不讳也点点头。 “就她了,走吧。”李不讳说。 郑五了然,没有多言什么,低头弯腰一阵悉悉索索,把麻袋套上女尸,甩在肩头。 几人往外走去,慢慢走出这乱葬岗的地方,那些恶臭渐渐也就远了。 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杜云笑这才感觉好了些。 扛着一个沉重的死人,回去被来时慢了不少,半路上停下来休息,郑五把那死人靠在书生,系着的麻袋散了,她的脑袋露出来,没有什么生机的样子,灰白的脸一片死气。 杜云笑有些怕,却忍不住凑近了看看,依稀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019 生离死别 月三娘,是月三娘!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杜云笑大口大口的喘气,睡梦中的情形依稀还在眼前,月三娘抱着童儿笑吟吟的,下一刻就转变成了一具尸体,在郑五的麻袋里靠在树上,自己探头去看她,她咧开嘴灰白的脸上一个笑容……心跳的快要跃出胸膛,杜云笑匆匆穿好衣裳鞋袜出门。 外头天已经大亮。 昨晚从外头回来倒头就睡到现在,一晚上噩梦光怪陆离,不知怎么就梦见昨天晚上郑五扛回来的女尸变成了月三娘的模样,梦里一个劲儿地笑着,喊着她的名字。 她想看,看不清,想追,追不上。 她的脚步跑得很快。 快得她一眨眼,梦就醒了。 外头太阳光直晃眼睛。 走在路上,杜云笑三步并作两步。 昨天那具女尸是要拿去冒充她的,这件事早就打算好了的,今天郑五便是要带上她前去阳城,刮花了脸,换上那一天自己逃婚出来,一身褴褛的嫁衣裳,再蓬头垢面的打扮打扮,既然是尸体,以假乱真也就够了。 一步一步,杜云笑慢慢走近了这具女尸。 刚才郑五已经打了麻袋的包袱已经把她丢在马背上,李不讳送他,陈鹫一如既往,隐形人般旁边一言不发站着,已是准备要出发了。 杜云笑喊一声等等,他们就停住。 虽然不理解这姑娘为什么无论如何也要看这女尸一眼,但几人没多问也没有反对,反而郑五主动的把这尸体抗下下来,歪在一边解开了麻袋。 于是杜云笑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这尸体褴褛的嫁衣难以裹住伤痕累累的尸身,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不知是什么细小的伤口,显然生前许多折磨。 蓬散的乱发遮住一张惨白的脸,杜云笑伸出手,想去拨开头发,又顿住。 她犹豫着,好像有些怕。 “……你们,”忽然地她转过身,眼睛看着李不讳和郑五,“你们能看出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问,脸上表情静静,声音却奇怪地含着一种沉闷。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就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汇一时。 “看她身上的伤口,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是……”李不讳走上前去,微微躬身掀开尸身上褴褛的衣裳,仔细看了看尸身手臂等处的累累伤痕,神色略微凝重。 杜云笑看着他转回头。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叹了口气。 “那地方,经常有这样死法的女子……”慢慢地,李不讳开口说,犹疑的神色看见杜云笑毫无表情变化的脸,变了变,“这附近,有一个山寨,寨主叫青魅,心思奸佞邪恶,害过不少女子的性命了。” 杜云笑静静听他说完。 “他怎么害死她的?”她问,手指着那尸身。 她势必要问出答案的神色十分坚定。 “这……是蛇。”虽不知为什么这人突然对此感兴趣了,但李不讳犹疑一时,到底是告诉她道,“青魅此人,最好养蛇,寨子里建了个蛇窟,但凡他身边的女人,经常的下场就是被丢入蛇窟惨死。” 蛇窟……杜云笑怔怔,眼睛飘过去落在那具被麻袋半裹着的尸身上面,忽然踏前几步。 她伸出手。 手伸到女尸跟前停住,到底一咬牙抓住这死人的胳膊。 入手冰凉的感觉让她不由有些哆嗦,仿佛抓住上一世自己冰冷的躯体……眼前依稀浮现十里挂白的阳城街道,自己的死而不甘。强烈的仇恨充斥胸腔,却到底因为变成了一具死尸而不得发泄。她冷冰冰的躺在那里,在棺材里。就像此刻的这具尸体,冷冰冰的躺在这里,随便郑五把她怎样对待,都再不能有任何反抗。 心内一股屈辱激愤,杜云笑凭着这点情绪带起的胆气,抬手拂开女尸头上的发丝,但见露出的那张脸,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一张女子的面孔无疑,但面上深至见骨的刀口多不胜数,肌肉内卷,枯败的皮肤惨淡无色。 更可怕的是她一张眼睛大张着,睁得圆圆死不瞑目。 “杜姑娘还是莫看了。”见杜云笑久久盯着这尸身,和死人四目相对,郑五上前一步,打乱尸身头发盖住她的脸,想把这个死人重新装套进麻袋里,却被杜云笑一把拦住。 重新拨开这死人的乱发,杜云笑对着这张不忍睹目的脸孔审视良久。 边上郑五、陈鹫、李不讳三个人就看着她,看这一个姑娘对着一具惨惨的死尸目光不时上上下下,一副要将这惨烈永远记在心里的模样。 过了很久,她亲自动手,合上死尸死不瞑目的眼睛。 三个男子都清楚看见她的手有些颤抖。 但她依然很坚决的强忍着某种恐惧,为这人合上眼睛。 她……到底是不是月三娘,杜云笑已经看不出来了,脸伤成这种样子,纵然就是月三娘就在面前她也是认不出来了,毕竟她和月三娘交集的也不深,只是隐约觉得这麻袋里的死尸像极了她,可到底是不是……眼看这郑五将女尸重新装回麻袋里,杜云笑微微闭目。 彼时,女尸僵硬的胳膊伸在麻袋外面,郑五费力掰着弯曲,可到底是人死的久了,僵硬的没法动弹。 陈鹫上去帮他。 这人看着总是脸色阴阴的模样,但手上却是比郑五柔和许多,而且抓得住与关键,三下五除二几下拿捏在女尸胳膊的关节上,很快顺利将女尸的胳膊送回麻袋里。 这时郑五打算绑上袋口,陈鹫却忽然喊了声等等。 随即他好像看见什么,掰扯着女尸的手,不多时,扯出一张小纸团来。 “这是……”陈鹫有些疑惑的拆开纸团。 忽然一把手,将之抓了过去。 两人看过去,杜云笑抓着一张刚展开的揉皱了的纸张,眼睛微微睁大——这纸是一张银票。且是一张数额不小的银票。只不过沾了血,脏污难看。 杜云笑看着它,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而难看。 如果她没有认错,这张银票,应该是……当初在赵老四的商队里,她给月三娘的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