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纪》 番外一 除夕 除夕夜,镜春园里梅花争艳,纯白胜雪,淡粉似蝶,在微风中摇曳妩媚的身姿。忠烈侯府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的正殿淹没于一片大红灯笼的海洋中。一阵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梅花的清香,掠起正殿的珠帘,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这张脸,稚气未脱,眉毛浓淡适宜,双眸晶莹澄澈,灵动狡黠,小巧的鼻子,唇角有意无意地上勾着,笑语嫣然。一头黑亮长发梳于脑后,编成俏皮的发辫,垂于火红的衣裙之间。她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却显得明艳动人。 “歌儿,你莫一直看着我的玉佩,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刘豫章坐在她身边,一脸紧张地捂着腰间悬挂的一枚翠玉,子歌却不为所动,依然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既不稀罕,何不干脆送与歌儿?”卢浚逸刚入了门,在背后轻轻拍了拍刘豫章,笑着也在席间坐下。 “豫章……”子歌那张尚带婴儿肥的包子脸慢慢凑近刘豫章,声音极尽谄媚。 刘豫章被她磨得没有办法,一边从腰间解下玉佩,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实在拗不过你……这可是前几日入宫叩拜时皇太后赐的……” 子歌得偿所愿,捧着玉佩,笑靥生花。“豫章最好了!” 卢浚逸闻言,也探过头来凑热闹:“豫章好?我今儿可是给你带了从泸州快马送过来的冰镇荔枝,难道却不如一块玉佩?” 他指了指刚放上桌面的一盘圆圆白白的鲜果,冲子歌挤了挤眼睛。 “浚逸……鸭……猴……”子歌往口中塞了好几个荔枝,一时满嘴都是甜蜜的汁水,口齿不清。 “今日既是家宴,大家都莫要拘谨,随意便可。” 杨宇轩难得不着戎装,墨蓝色的深衣愈发衬得他剑眉星目,他一手举杯,另一手却是放于席上,偷偷握着林岚的纤手。林岚含笑偎于他身侧,霞飞双颊。 “难得今年能在江都过年,将士们又都领了轩哥的赏银,个个喜气洋洋地回家去了。”刘秉云笑道,揭开砂锅的盖子,顿时一阵清香扑面,细细一嗅,却是荷叶的味道,“我倒是习惯了跟着轩哥过年,何况嫂子今日亲自下厨,怎么能错过……” 翠绿的汤面浮动着粉色荷花,四周隐隐浮动着嫩笋尖,衬着数十颗嫣红的樱桃,颜色鲜艳可爱。转眸再看菜色,青瓷碟子装的是色彩深浅不一的肉条,被特意摆成一簇簇,像落花般泛着幽凉的光。再看另一碟,却是许多乳白色的小球,四周饰有米色的桂花,甜香四溢,沁人心脾。还有几样精致的糕点,在瓷盘中摆成了有吉兆含义的各种图案。 “秉云早就念叨着这顿年夜饭了,说嫂子手艺极好,让我多学着点呢。”刘秉云的发妻璐瑶调侃道,一时席间众人均笑了起来。 “圣上——赐菜——到——” 正在谈笑风生之际,门外却传来一声绵长的通报,杨宇轩携林岚起身相迎。岑公公正立于院中,招手令几名侍从抬着银盘入殿。 “侯爷,今年陛下赐了三道菜,分别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凤凰展彩堂和钟山龙蟠。” 岑公公一向僵冷的笑颜上也隐隐有几分喜色。杨宇轩受了菜,见他仍未移步,唇角含笑地看着子歌。 “太子殿下还再三嘱咐,让我把这个小玩意带给小姐。”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布包,恭敬地递给子歌。子歌便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了,躺在她手心的赫然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金猴雕像。 “谢谢岑公公!”子歌一时高兴,竟跳上前,给了岑公公一个小小的拥抱。岑公公全身一僵,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小姐……客气了。”他低下头,冲子歌行了一礼,“可有什么话需要托我转告太子殿下?” 她凑近岑公公,小声在他耳边说道:“告诉祯哥哥,子歌觉得祯哥哥最好了。” 身后忽然传来两声刻意的清咳,子歌讪笑着回过头,正是刘豫章和卢浚逸两人。 “我们可是听到了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嘿嘿……你们也很好……”子歌正要插科打诨地蒙混过关,几声震耳的爆裂却在头顶响起。 “是烟花!” 几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却见几朵绚丽夺目的彩云在侯府上空绽开,此起彼伏,如柳絮飞残铺地白,又似桃花落尽满阶红,还有几朵竟是彩色的。子歌回过头,见漫天烟火下,杨宇轩揽着林岚,耳语呢喃,一脸幸福,其余宾客们也都在院中,或站或坐,每一个人的嘴角都绽放着沉醉的笑容。 “歌儿……歌儿……” 子歌猛然抬头,穆离轩正坐于她身侧,一脸好笑地看着她。他今日难得地穿了一件墨蓝色深衣,又以朱红色束发将长发盘于脑后,看起来分外俊美。 “守着岁呢,怎么就睡着了?还一直说着什么好好好……”他挑眉微笑,指了指门外,“我调了些烟花,隽隽正带着女眷在门外放呢。” “烟花?”子歌腾地站了起来,便往外走去,穆离轩摇了摇头,起身跟在她身后。 潇湘馆的前院里从未如此热闹。穆氏家奴们纷纷从屋里探出头来,站在廊里观看,图个新鲜。莲儿和红裳正捂着耳朵躲于一丛腊梅之后,而穆离隽则握着小桐的手,一支蜡烛在她颤抖的手心里燃着。 “殿下……我害怕……”小桐抬头,又羞又喜地凝望着穆离隽。 “没事,我陪着你。”穆离隽粲然一笑,将蜡烛凑近引信。 “碰!碰!碰!” 烟火在头顶炸裂,一时流光溢彩,如万千星斗坠入凡尘。红如血,粉似霞,姹紫嫣红,转瞬即逝,犹如昙花一现,却又美不胜收。 子歌回过头,穆离轩正靠于门旁,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梦到了什么,值得你说这些多个好?”穆离轩的脸庞被五彩的烟火照亮,神情柔和,却是让她心头一暖。 子歌慢慢凑近她的耳畔,吐气如兰:“在我的梦里……你的礼物……最……” 便在此时,她忽然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于是后半句便变成了:“最……猴。” 穆离轩闻言,抿唇一笑,也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新年快乐,猴姑娘。” 一朵不知何处飘来的梅花落在裙畔,静静地,刻下了永恒的印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良辰佳景,愿与亲友共祝。除夕之夜,小笛祝大家新年快乐,猴年一切顺心!】 随笔一 写作 写作是我一个人的永无乡,nevend。 记得自己第一次贸贸然拿起笔写作,是在初二的时候。那时古典穿越才刚刚兴起,涌现出了一堆优秀的作品。有一些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变得不那么吸引我,比如文风华丽的vivibear,或剧情轻松跳脱的梦三生,有一些依然持续不断地给予我“养料”。其中有一本vivi的书,给我触动非常深,那是第一本我喜欢的男主角没有得到幸福结局的小说(《寻找前世之旅》)。读完之后,我为他抑郁、心疼了很久,并毅然决定:要让他在自己的笔下拥有幸福的结局。 那时候,我的所谓写作还只能算是“涂鸦”,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与闺蜜传递着一个a5的小本子,一起编织着只有彼此知晓的梦。在那段只懂得埋头苦读的日子里,我只有埋头于一本本古典封皮的穿越小说时,才能感受到,自己像是躲进了一个透明的泡泡里,离分数和未来的压力很远(初三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好想穿越,什么朝代都行”) 那时候出版的穿越正剧,我基本上是出一本买一本,读完便像是做了场春秋大梦,而为了延续梦的余晖,我便也偷偷地写着属于自己的yy番外。或许是性格使然,我养成了只爱读史实穿越或历史小说的坏毛病,对于架空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就算读完,也记不住多少。而对于那些历史上的知名人物,却因为小说的缘故,总觉得分外亲切,于是借着穿越的兴头,我还喜欢上了读史读诗,每日脑子里尽是些古文诗律,倒像是一个披着现代人外衣的古人。 或许,便是在那时,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名唤“写作”的种子。 后来,我读书的范围渐渐宽泛了,又兼看了不少电视剧,做的梦就不仅局限于古言穿越,而是愈发变得五花八门。在那个名为“纸上时光”的文件夹里,躺着无数没有完结的故事。 “醉梦三生”是那些念念不忘的穿越,总有一天要以自己的笔尖一一遍历,去看看属于自己的兰陵王、长门赋、特洛伊木马又是什么模样; “雁渡寒潭”中满是关于日漫和电玩的畅想,如读完漫画之后有感而发,随手写下的同人(毫不避讳自己是个从小看柯南长大的妹子,现在还在执着地追单行本),又如痴迷了很久很久的经典psp游戏最终幻想同人(经典之作里的剧情直到现在还能让我心疼得落泪); “忘却之都”昭示着我对吸血鬼题材和北欧神话执着的爱,高中有一段时期暮光之城原著风靡,我甚至曾在日记里把某个在饭堂常常会遇到的好看男生设定为edward,就此展开故事; “水月镜花”留着我的不少仿作,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古龙的绝代双骄,到j.k.rowling的harrypotter(我直到现在还在重读!),虽然文笔稚嫩得有些好笑,却是我蹒跚学步的见证; 而“岁月静好”里则留着我近几年来文风慢慢成熟以后的现代言情小说试水,或许下一本书便会是其中的某一篇。 这些文件,有近十万字而茫茫没有尽头的长篇巨著(lordoftherings同人),也有突发奇想的短篇小说(关于被猫挠了会变猫人的鬼故事),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是没有填完的天坑,是我五彩斑斓但又无比短暂的梦境。它们陪我度过了那些情感世界略有缺憾、现实生活充满压力的日子。 一晃近十年过去了,自己关于写作的初心,却一直没有变过。想写完一个深藏心中的故事,想以自己的文字,给素未谋面的人带来些许感动。 如今自己又迎向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愈发看清楚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2015年12月13日,这篇文第一次敲响网络的大门,彼时它的闺名还叫双生月,后来的后来,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因缘巧合,方有了今天这个模样。 只是,重新再拾起笔时,我却没有想过开启的却是这样一个故事,它没有成型的骨架、没有引人注目的外衣,它甚至并非自己“发家”的史实穿越,而是一部古典架空(此处应有自打耳光的声音tat)。我也是凭着心里的一口不平之气,才一路冒进到了这里,就中有辗转,有无奈,有曲折,但更多的,却是写作这件事带给我的无数小确幸。它让我变得更好,也让我相信,自己真的能以一纸一笔,点破当年痴心。 对于如今的网文,我其实已经慢慢退化成了一无所知、却又因循守旧的老古董。自己受过去的正剧、出版文影响颇深,中间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读过如今市场上的流行读物,而是将喜欢的作品一读再读,因而便在过去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前几天刚把步步惊心读了第四遍,又是为若曦和四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现在榜单上连载的很多小说,却是很难再打动我越来越粗的神经,和越来越挑剔的品味。那些心中奉为圭臬的经典,便也愈发地难以超越。 曾经很想把《子歌纪》写成一部篇幅浩大的巨制,以为能向自己心中的挚爱《秀丽江山》致敬。但唯有真正动笔一点点写下来,才能真正懂得,那些经典之所谓经典,作者的深厚底蕴、良苦用心并非一日之功。暗自掂量,既不能兼济天下,于是退而求次,能独善其身,也是一件幸事。 闲暇之余,我也四处看看一些同为新人的作品。其中有不少让我非常惊艳,一直默默追看。而在品文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几个难得的知交。他们让我知道,在文字的世界里,真的有天涯若比邻的惺惺相惜。 写作之路,道阻且长。每一个故事里的路转峰回,都只是我的南柯一梦。我将它们写下来,你心存好奇读到这里,微微一笑,心意相通,那一瞬间,你便窥见了我心底的永无乡。而我便一直在这里,敞开心扉,等待你的来临。 曾为陌上缓归客,幸得路人倾耳听。一纸荒唐闻者笑,笛曲声罢未改心。 番外二 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些眼波流转,黯然心动的时刻,很多年后想起,依然宛如昨日般清晰。】 衡阳城外,硝烟四起,乱箭如雨。北州重兵围于城下已有二十一天,守军无比顽抗,直拼至羽尽粮绝,也不愿轻易受降。 饱经战火的城门上,那面歪斜的褚红色大旗上摇曳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杨”字,像是对城外黔驴技穷的敌军无声的嘲笑。 一个身披铠甲的纤长身影,默默伫立于那扇高耸的铁木门后。那双往日神采奕奕的盈盈秀目,此时却蒙上了淡淡的阴翳。她望着城内民生凋敝的情景,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死死攒着腰间的宝剑。 “杨将军——”一名脸带血迹的将士踉跄着从城墙侧面的石阶跑下,拖着嗓子喊道,“门外有援军到——” 杨莘月眼中精光一现,三步作两步,她越过那名将士,攀至城墙上。 “杨将军,恐来者有诈。”萧然立于杨莘月身前,抬手阻了她片刻,却被她的一个眼神遣退。 “再守下去,你我都知已是无力回天。即使有诈,也胜于在此等死。” 透过厚重的石墩,她向城下望去,却是意外地发现,原本围于门前的敌军已溃散。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左手牵枣红马,右手持青龙剑,立于吊桥上,仰起脸望向她。 “杨将军,在下是邓将军麾下偏将军高阳,因衡阳危机,特违抗军令,携奇兵前来解围。”他朗声说道,定定地望着杨莘月,神色肃穆。 高阳…… 杨莘月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面上却依然清冷:“敌军围城已有二十一日,朝中如今派兵增援,实在可疑,恕我无法轻易开门。” “衡阳的快报被邓将军压下不发,我得知消息后,已是日夜兼程而来。杨烨将军也已让黎阳营拔营,不出半日可达。”他看着杨莘月的眼睛,掷地有声地说道,那张俊逸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温柔神色,“信我,郡主,只需信我。” 他的眼里倒影着天光水色,他的背后是数以百计的流窜敌军。烽火遍地,盔甲浴血,两人站在这偌大战场的中央,遥遥对望着。 碰,碰,碰。 逐渐加快的心跳,仿若是一声声叩响心门的重击。 ----- 椒房殿内,斜阳夕照,落英缤纷。院中的杏花树间有一架细骨秋千,一个女孩正自如地在空中荡漾。秋千越荡越高,她却浑然未觉,笑声宛如银铃,泼洒于迷蒙的杏花雨中。 “祯哥哥,再高一点……”她软声喊着,身后那个清俊的少年忍不住也笑了,手下又加了几分力气。 她那身胭脂红衣便在风中愈发自在飘舞着,墨黑青丝映衬着皑皑杏花,似乎也沾染上了一点旖旎春色。 子歌正爽朗地笑着,未提防秋千的绳索承不住过大的摆动,猝然断开,将她直直地甩了出去。 “歌儿——”高祯失声喊道,却只能眼看着她在空中如断线风筝般划出一个弧线,然后落入了一个青衣男孩的怀中。 子歌一动不动地趴在那个温热的怀里,浑身被撞得生痛,双手却死死地揪住了那个男孩的前襟。 “咳咳……我的胸骨都快被……撞断了,你还撕我的衣服……”他轻咳着开口,声音中带着奇异的腔调。子歌抬起脸,因为惊吓,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一时却是看不清男孩的脸。 “对不起……谢谢你……”她小声喃喃道,慢慢坐起身来,却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的人不该是我吗?明明我比较倒霉……”那男孩摸了摸鼻子,郁闷地站了起来,斜睨着被她攒在手里的衣角。 高祯冲到她身侧,紧张地上下查看了一番,见她只是手心擦破了几处,并无大碍,方转过身向男孩道谢。 “啊……没什么,太子殿下言重了。”他看着哭得梨花带泪的子歌,心觉好笑,却又不得不正色与高祯说话,“我只是随母亲到这里拜访皇后,恰好路过罢了……” “若不是穆公子施以援手,舍妹便要因我的过失而受重伤了。”高祯虽比二人年长,却毕竟还是弱冠少年,此时也是心有余悸,握着男孩的手不住言谢。 “其实未必是你的过失……”男孩看了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我刚刚看到有人碰过这架秋千,觉得好奇,才站在廊下观看的。” 高祯表情一怔,立即回到秋千旁查看,果然发现绳索的前半段却是断得分外整齐,像是有人用刀预先割开了一个小口。 此时后妃均在堂中听皇后垂询,又有谁会知道他二人偷溜出来荡秋千了呢? 高祯正暗自疑惑,却有一个清脆的男生自廊中响起。 “……母妃,我要看子歌荡秋千。” 高湛轻轻扯着桂嫔的衣袖,往院中走来,表情半是撒娇,半是自得。 “太子哥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回首时,方看到地上满脸泪痕的子歌,又对上了高祯惊疑不定的目光,脸上的神色立刻转为了惊讶与关切。 桂嫔瞥了高湛一眼,马上回身吩咐宫人前来接应。子歌被内侍抱起来时,手里还握着男孩的衣角。 “谢谢你……对不起……”子歌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但男孩的轮廓却是慢慢变得清晰了,“谢谢你救了我。” “没关系,没关系……”那男孩却是大大咧咧地笑着,将外袍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 子歌用手中的衣服擦了擦脸,方看清那双秀美的眼眸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脸上一时破涕为笑。 ----- 高湛默默站于人来人往的庭院中,将怀里的小刀藏得更深了一些。 望着那抹软红色的小巧身影逐渐远去,他低声呢喃道:“……没关系。” 【在爱情的长门一步地里,并没有暂回车的余地。有时候就是这一旋身,一回眸,相拥的相拥,错过的错过。 只愿再多的阴差阳错,也无法阻止他走向你的脚步。 愿我们终能甜蜜依偎于心上人之畔,回头笑看那些曾经粗糙、仓皇、独自走过的岁月,和那一个在记忆里熠熠生辉的初见。 情人节快乐:)】 随笔二 初心 给,写到今日的我,和读到这里的你。 这是一篇思前想后才写下的请假声明,断更的时间是十天,2月29日回归。 对这么长时间的离开,小笛感到非常抱歉。如果你愿意听,我接下来会认真地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断更? 最直接的原因,是这篇文开得太仓促,小笛没有很好的存稿。每天都是现码现发,热腾腾地端上桌给大家品尝,隔天自己再读,然后做些修改。 刚开始写东西,美其名曰精雕细琢,其实还是因为笔头太钝了。存稿始终是个很大的问题,每天要花3个小时左右才能码出两千多字,中途还得不断地翻资料,为几句对白思前想后。 而这段时间,生活里又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全心投入,我不想降低更新的品质,也实在没有办法保证每夜挑灯写更了。 在此,先向大家鞠躬道个歉。 为什么十天? 这十天里,小笛需要准备一件对自己接下去要走的路至关重要的事情,这件事,说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也不为过吧。 曾经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要很努力才能实现的目标,而如今离那扇门又只有几步之遥。我只有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把,才能让将来的自己不后悔。 这份心情,希望大家能谅解。 如果真能如愿,小笛会加更以回报大家的。 为什么谈为什么? 小笛的这些话,都是发自肺腑地,觉得对不起每天来看的读者。 自从把文发到某点之后,我的生活便基本围绕着这本小说运转,每日夜幕降临时,便到了自己窝起来码字的时候。能坚持到现在,基本就是靠着自己的一股子冲劲,和对这本书负责的心情。 在做这个决定前,自己真的纠结了良久。纠结的内容,除了怕伤读者的心,便是会不会被关小黑屋,会不会掉粉。 九娘姐姐告诉我,最坏的可能就是这本书扑掉,而我其实早已经做好了扑的心理准备,这第一本书,注定了是会步履维艰的。 令狐妹妹提醒我,勿忘初心,过好自己的生活,才能写出更好的文字。暗自想想,自己之前的这些担忧,其实也与我写作的初心毫无关联。 我决定写完一个故事,我也还是会继续写下去,努力写得更精彩,并争取在今年内完结。 我依然热爱写作,热爱讲故事。 只是,我需要暂时休息一会,重新充电,回归自己的生活,那里于我而言才是所有故事的源头。 希望读到这里的你们能理解和体谅。 希望,待我忙完回来,你们还会在这里,听我慢慢把子歌的故事讲完。 又及:小笛的qq是2150288221,如果对情节和人设有任何吐槽或者建议,欢迎来敲门~ 第一章 惊变 阳明十二年十月,夏日将尽。 一列重兵守卫的宫车,自玄武门入长乐宫,一路南行,最终停于长乐前殿。将士掀开车帘,一名女子缓步下车。 “皇……夫人,臣只能送你至此。”那名将士冲她抱拳施礼,目光中似有不忍。 “无妨,莘月谢过郎中令一路相随。” 杨莘月亦抱拳还礼,随即旋身上殿。绵延的层层台阶,犹如无尽天梯,长乐殿更是巍峨高耸,似立云端。她身上有伤,行动迟缓,但依然走得步步生莲。 “宣——罪臣杨氏觐见——” 幽深的殿堂,泛着凉薄的冷意,殿道冗长,文武大臣分左右凛立,在莘月踏进殿的刹那,原本安静的殿堂突然起了骚动,有些人竟从软席上站了起来,私语声不断。 莘月抬起眼,大殿尽头便是王座,身穿玄色冕服的高阳端坐在上,旒玉遮面,珠光潋滟,掩去了他喜怒难辨的神色。 “妾……杨氏,拜见陛下。” 轻轻吐气忍痛,莘月盈盈一拜,目光却直直地看着王座上的高阳,不愿低头。就连这‘贱妾’二字,她也没能自谦地说出口。 她不愿……她明明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他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只可惜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她错就错在太过耿直孤傲,又执念旧情。 她总以为一心报国便会君恩常在,可从登上皇位以后开始,他便已经变了。那个高居殿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涉水而来的英武男子。 几名臣子,此刻已按捺不住言语,纷纷起身上书。 “陛下,杨氏虽贵为国母,却于椒房殿内行巫蛊之术诅咒陛下,失德失行。” “陛下,杨氏持节私用御林军,妄图逼宫,其罪当诛。” “陛下,前有忠烈侯拥兵自重,后有杨氏巫蛊之乱,外戚干政,不得不防啊!” 莘月用余光扫视了一番殿内众人的丑态,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当年自己随阳帝四处征伐平定天下时,这些人曾鞍前马后侍奉;高阳缠绵病榻、她不得不垂帘听政时,他们无不唯唯诺诺、俯首称是;而如今杨家护国柱石之名一倒,他们便争先恐后地前来落井下石,以示忠心。 “逆贼当诛,请陛下三思!” 那句尖锐刺耳的“逆贼”,让莘月忍不住皱了皱眉。十七年来杨氏拥立之功,却抵不过一朝风云翻覆。兄长杨宇轩连年征战,战功赫赫,却受迫害惨死故乡;她封后多年,却因莫须有的巫蛊之祸,遭围剿之祸;就连调取御林军自保,也被别有用心者传为逼宫。 她冷眼看着高台上的君主,不发一言为自己辩驳。 “去杨氏皇后封号,软禁椒房殿,三日后问斩。” 他的声音冷淡,却像是一把直指心房的利刃,让莘月僵立在原地。长乐殿寒气森森袭人,她努力挺直腰板,不愿放下身段。 高阳从榻上起身,负手而立,“众卿若是无事,便都退下吧。” 众臣已得到结果,便后齐声称诺,手捧玉笏,鱼贯退出殿外。高阳慢慢跨下高阶,一步步走来。 “陛下,你可还记得,当年北州兵临衡阳城下,你率援兵涉水而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莘月强忍腿上剧痛,站起身来,她的眼中已隐隐有泪意。 信我,郡主,只需信我。 那个剑眉星目的男子,骑枣红马,持青龙剑,神色温柔,只一句话,便俘获了她的心。 而如今,两人之间隔着朝堂众臣,隔着幽幽深宫,隔着阴谋阳谋。那一个“信”字,早已成过往儿戏。 “时至今日,你让朕拿什么信你?” 珠玉碰撞发出碎冰般的声音,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莘月,目光犀利。 “我杨莘月十五岁便领兵守边,十九岁下嫁于你,随你征战四方,匡扶汉室。杨家拥立高氏当属首功。”莘月毫无愧意地回望着,“这些年身居后位,我为你执政临朝,为你辅佐太子,尽心尽力,我自问并未有愧于你。” “杨家拥立有功?忠烈侯杨宇轩拥兵自重,你贵为皇后,却胆敢在椒房殿行巫蛊之术,杨氏忠烈二字实在可笑。”高阳的语气中带着隐隐怒气,“若非太子未在朝中与你同谋,这江山怕早已不是朕的了。” “高阳,若我真要杀出重围取你的命,区区三万兵马怎么围得住我。” 莘月孤傲地立于殿中,睥睨着身旁剑拔弩张的护卫。直呼皇上名讳,按例也是当诛,她既已难逃一死,便也不在乎还有多少罪名加身。 “大胆杨氏!竟敢直呼天子之名!”领事太监喑哑地喊道,“还不快跪下!” 高阳似乎被这句话激怒了,他伸手狠狠地握住莘月的双肩,仿佛要把她纤弱的身骨捏碎,“杨莘月,我早就知道你不服我,你恃才傲物,自认是女中尧舜,想自立为王。” 莘月紧抿双唇,心底却是蔓延不止的寒意。都说恩宠无极,但功高震主之时,盛极便会转衰。她在施展麒麟之才时,就该预料到终归会有遭君主忌惮之日。 只是,她的儿子,太子高祯,却是无辜的。他谦恭孝顺,深得民心,此番奉自己之命出京办差,才未遭平远侯诛杀。就算杨氏因自己而惨遭灭门,也要留得高祯一命。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杨氏之祸,与太子无关。”莘月不卑不亢地站着,“巫蛊之行与宫内兵变,均是我一人所为,望陛下善待祯儿。”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倔强会给儿子带来祸患,她的尾音带上了微微颤抖。 高阳冷哼一声,阴森森地问道,“杨莘月,你可认罪?” 莘月浑身一颤,望着那双早已不复当年柔情的双眼,缓缓下跪。 “妾身……认罪,谢陛下多年恩宠。” “你和你的兄长早该清楚,背叛朕究竟是什么下场。” 高阳嫌恶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拂袖而去。那抹玄色的背影刺痛了莘月的眼睛。她拒绝了侍卫的搀扶,挣扎着起身,一步一步,昂首走出殿去。 东风恶,君情薄。一朝不慎,满局皆破。错,错,错。 第二章 火光 静夜更深,南宫清漏声悠长。椒房殿外,守卫将士们都露出了倦容。三日之期将至,废后杨氏依然闭门宫中,茶饭不进。若无差错,明日午时,她便会被押送刑场问斩。 月色入户,映照着早已弃置的金炉玉枕,杨莘月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皓齿明眸,兀自出神。那容颜依稀还是当年冠绝京华的模样,即便育有一子,也只是为她的眉目之间平添几分妩媚风韵而已。 她罗裳半解,绾了过去待字闺中时最爱的双平鬟,青萝银纱松松地搭在双肩,裸露的肌肤光洁无瑕。 “若你决意要嫁他,从此杨家荣损便托于你一身。” 当年她跪在父亲杨烨书房前三天三夜,他才愿见她一面,曾经叱咤风云的忠烈侯,在看见她点头那一刻,像是忽然苍老了数十岁。 “高阳并非池中物,日后,为父也未必能再庇护你了。” 她那时三天三夜滴米未进早已萎靡,但却按耐不住欣喜,俯身拜谢父亲。 自她及笄之日起,中州七地前来提亲者络绎不绝,谁人不知,常州杨氏世代忠烈,镇守边关,军功赫赫,幼女莘月更是将门犬女,艳动四方。 娶妻若得杨莘月,拱手河山胜封侯。 可偏偏,她就是喜欢高阳,一个区区五品的偏将军。当她被蛮夷围困衡阳城、孤立无援时,是他违抗军令,携奇兵前来解围。 “信我,郡主,只需信我。” 衡阳城下,他身披浴血盔甲,掷地有声地说道。重兵围城,她断水绝粮、死守这城防二十一天,却在那一瞬间被人攻破了心门。 莘月的手指缓缓抚上腰间的几道伤痕,那是多年征战沙场留下的纪念。 嫁与高阳之后,他们琴瑟相和、羡煞旁人,不过多时,长子高祯便降生了。她一面在家中相夫教子,一面运筹帷幄,为父亲兄长谋划战事。后来,前朝萧氏麟帝暴病身亡,护国公邓晟自封摄政王,挟持幼主号令四方,一时天下大乱。 “莘月,我要拿下这锦绣河山,报你当年的知遇之恩。” 世人皆知邓晟名不正言不顺,高阳亦愤慨地揭竿而起,莘月便举常州兵力助之。征伐五年,在杨家军的拥护下,高氏声名日盛,她征战四方,屡遭凶险,但都一一挺了过来。这些伤口,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 唯有心上的伤,一直难以愈合。莘月的眉心一皱,点滴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 战场无情,夫妻聚少离多,而当她终于与高阳会师雍州,准备攻破都城时,却发现自己的夫君身边,多了一个巧笑倩兮的人儿。 方氏月芝,凉州平远侯方岳幼女。无论高阳如何解释自己是为大局着想,娶一女子而得凉州,莘月依然痛心不已。她宁愿自己一人率五千兵马攻破凉州,也不愿与他人共侍一夫。但她同时也是识得大统之人,方氏既已入门,她便会善待于她。 同样名为月,杨莘月是塞外边陲的长河落月,方月芝则是江南小镇的月上柳梢。月芝不会舞刀弄剑,却懂琴棋书画,她乖巧伶俐,谱得《入阵曲》颂高氏之功,在军中广为传唱。莘月与她相处日久后,竟也情投意合。后来高阳称帝,奉莘月为后,月芝为避讳改名为桂芝,两人依旧和睦。高阳并不是个滥情之人,后宫也无佳丽三千,闲时莘月与桂芝常常相伴,相亲如姐妹。 莘月黯然起身,来到窗前,默默地望着远处的昭阳殿。高阳今夜必是宿在那里了,殿中灯火通明,那抹暖黄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没有料到的是,所有的温情脉脉都是为了软化她的糖衣,为的是让她心甘情愿地付下这味毒药。高阳突发大病,卧床两年,她辅佐太子,垂帘听政,把床前服侍的事务托付给了桂芝,这一拱手,让出去的,却是高阳的心。 病愈之后,高阳性情大变,变得敏感而多疑。北州五国联军犯边,兄长杨宇轩领数十万精兵北上迎击,至漠北与联军激战,斩获首虏七万多人,令北州境内十余年内无再兴兵之力,杨家军威名远扬。但高阳对这些捷报的态度却是阴晴不定,喜怒难辨。莘月后知后觉,才知道,忌惮杨家功高盖主的种子,早在那时便埋下了。 夜露深重,高殿之上寒气袭人,莘月隐隐觉得受伤的右腿有些异样,低头看时,伤口处已渗出了黑色的血丝。她冷冷地笑了。当她终于明白方氏对杨氏一族的怨怼之心时,设下的陷阱早已收口,将他们牢牢地圈于其中。 “杨莘月,你终于也有了今天。” 那日方旻率兵前来捉拿她,她不得已调动御林军自保,将椒房殿守住,却见到桂芝从容经过,望向她的眼神里难掩恶意。 “哥哥,我与她本无姐妹情分可言,一切但听你吩咐。” 方旻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莘月纵使武艺再高强,也难逃一伤。若非郎中令萧然及时赶到解围,她肯定无法支撑到如今。 所幸,她还是撑过来了,聪颖灵慧如莘月,早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但家中的一点血脉,她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在兄长被诛杀后,她遣贴身侍女林宛前去忠烈侯府,救下了杨宇轩的独女;而在巫蛊宫变以前,她便借故将太子送出了京城,免遭横祸株连。 今夜,是莘月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夜。她抬头凝望皎皎月色,等待着宫外的一个信号。 少顷,宫墙边忽然有人放起了烟花,一朵朵划破夜空,发出绮丽炫目的光辉。殿门外的侍卫议论纷纷,领命前去查看,只余下一两个困倦的人执勤。 莘月等待的便是这个时机。 她微微一笑,旋身回殿。一盏盏烛台随着她的脚步顺势倒下,火焰吞噬着丝帛和地毯,很快便蔓延开来。 “莘月无能,愧对杨氏一族。愿苍天有眼,杨氏后人能一雪前耻,光复门楣。” 她面北长跪于殿中,纹丝不动,直至浓烟将她完全吞灭。 大火三日未绝,椒房殿一夕成灰烬。 高阳闻讯,罢却早朝,面北独坐,竟日未言。 第三章 灭门 是夜,天街夜色凉如水,有闲人在院中坐看天星。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的忠烈侯府,却不似昔日门庭若市。一列官兵静默地立于门外,铠甲上泛着清冷的光。 忠烈侯杨宇轩,泸州人氏,当年扶植高氏登基有功,其妹杨莘月贵为当朝皇后,家门显赫,他本人亦是骁勇善战,军功累累,所领杨家军威名远扬。 而杨氏后辈也毫不逊色,幼女子歌生性跳脱,喜爱舞刀弄剑,小小年纪便师从名门,巾帼不让须眉,京中盛赞她有杨皇后之风。当年皇上恩宠,还赐了她宁泽郡主之衔,赏奇珍异宝数箱,恩宠无极。 “高氏复兴,杨氏为辅,歌儿将来是要为朕振兴河山的。” 陛下当时面带笑意,如是说道,这句话很快便传遍了后宫朝堂,子歌尚未及笄,求亲之人便踏破了门槛。 只可惜君恩淡薄,杨宇轩拥兵自立的消息传入京后,圣上震怒,不由分说便派重兵包围侯府。嫡妻林岚有心面圣一诉衷肠,却无机会再迈出府门一步。 此刻,侯府正堂中灯火通明。林岚端坐于主座之上,望着不远处那个舞剑的身影怔怔出神。家中横遭变故,人人皆惊,但童稚无知,依然无忧无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娘亲,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宫找祯哥哥?” 子歌满头大汗地跑到林氏跟前,撒娇道。家里这些日子多了很多官兵,她已经有好几日都没有出过门了,若是往日,祯哥哥早该派人来寻她了。 “歌儿……你的祯哥哥出城办差去了,你许是很久都没法见到他了。”林岚望着女儿无邪的笑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家中剧变。 “那皇上姑父和姑姑呢?他们最疼歌儿了,怎么也没有来宣我。”子歌疑惑地问道,仍然不明事理。 “姑姑现在自己也过得很不好,而皇上……皇上……”林岚有些哽咽。 子歌见娘的眼里已有莹莹泪光,连忙上前乖巧地揽住她,“娘亲别伤心,歌儿不去就是了,歌儿在家陪着娘亲。” “歌儿……”林岚抱着女儿,一时无言。杨家大难将至,她必须要为了侯府、为了自己的夫君儿女坚强。 一阵冷风袭来,室内的烛火微微黯了黯,空无一人的大堂上忽然多了一个俏丽的佳人。 “宛婶婶,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杨姑姑想念子歌了?” 子歌惊喜地笑道,而林宛却是面色凝重。她是南诏穆氏巫族后人,林岚的妹妹。杨宇轩被控谋逆,皇后接到青鸾来报之后,即刻便遣她前来与林岚商量应对之策,这重兵把守的侯府,也只有她能略施小术躲过他人耳目,自由出入了。 林岚见妹妹神色黯然,已知大事不妙,“宛儿……我夫君他……” “姐姐,忠烈侯遭大军伏击,黎阳营……被全歼于衡水。” “全歼?我不信……”林岚如遭雷击,面无血色,“轩哥他怎会拥兵自立?皇上为何不详查清楚再定夺?黎阳营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详情我也不清楚,但青鸾报为杨家暗线多年,绝不会有误,娘娘也已经悲痛欲绝。”林宛的脸上已满是眼泪,姐妹相拥而泣。 “莘月她现在情况如何?”林岚强忍悲痛,问道。 “这几日皇上阴晴不定,方贵人又在宫中散布巫蛊之言,我离宫多日,此刻宫里怕已是变了天。” “莘月将太子调离京都,怕是早就料到此事有异。”林岚凄然一笑,揽住身边不知所措的子歌,“既然杨家军已除,陛下处置余辜的旨意应该也快到了。若杨家被定谋逆,我母女二人必然难逃一劫。” “娘娘遣我离宫前,托我转达一句话: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林宛擦干眼泪,说道,“我在京中寻觅多时,找到一个酷似歌儿的孩子,如今正在门外睡着。” “轩哥已去,我也没有独活的理由。杨家满门英烈,宁死不屈。”林岚已心如死灰,“但求妹妹救得歌儿一命,保杨家血脉不断。” “你我同为巫族后人,当年一同离族入世,姐妹情深。”林宛看着姐姐脸上决然的神色,知道她心意已定,但自己仍免不了苦苦哀求,“子歌尚且年幼,姐姐怎舍得抛下她?” “今后你便是她的娘亲,过往的记忆,就请妹妹封印在她心里吧。”林岚摆摆手,不容她拒绝,“若她能忘记这一切便是最好,安宁一生,莫让她再为我夫妇二人复仇。”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兵刃之声,其中夹杂阵阵惊叫与哭喊。 “杨氏叛国,逆贼当诛!”有人大声叫道。 “妹妹快走,后院有一小门,人迹罕至,你可以施法躲过官兵。”林岚的脸色惨白而坚定,她打开门,抱起地下熟睡的女童。 “娘……你别离开歌儿。” 子歌慌张地想跟过去,却被林宛拦腰抱起。 “歌儿……快走,此生再也不要踏足京都!” 凶神恶煞的官兵一拥而上,将林宛推倒在地,她鬓发凌乱,却依然不失风度,倔强地跪着。 “杨氏叛国,逆贼当诛!” 一人手起刀落,濯濯鲜血便喷涌而出。 “娘……”子歌的惊呼声,被淹没在了一片吵杂之中。 子歌再度醒来时,头顶恰好有一束烟花炸裂,如漫天星斗坠落,流光溢彩。 林宛握着她的右手腕,口中喃喃念着她听不懂的词语。 “宛婶婶,我娘在哪里?”她有些害怕地问道。不远处,有人正凄声尖叫,有人奔走相告,巍巍宫墙前,火海滔天。 “歌儿乖,闭上眼,睡一觉,婶……娘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林宛眼中泪光闪动,她放下子歌的手,转过身,向着椒房殿端正地磕了三个头。 “娘娘多年恩情,宛儿无以为报,愿能保杨家血脉不断,娘娘泉下有知,当能走好。” 子歌惊恐地望着她的背影,右手腕处传来一阵刺痛,她低下头,发现那儿赫然多了一抹血红色的胎记。 而那抹诡谲的红色,是留在子歌脑海里的最后一幕。 第二章 谶言 阳明十四年,八月十五,绫罗城灯火碧连天。 琴川浩荡的水势因途经骊山而渐趋平稳,孕育了这个丝织业繁盛的水乡小镇。由于地处南方,这里四季分明,冬短夏长。琴川的支流穿城而过,故亭台楼阁皆临水而建,厚重的青石板路上斑驳着青苔。民风淳朴,生活安康。 这日正值中秋,家家户户都挂出了丝制灯笼,五光徘徊,十色陆离。衣着华美的女子三五成群,笑语盈盈暗香去。孩子们放起了莲花灯,一盏盏如薛涛笺般随水流下,火光映照水中月影。 城中最负盛名的乐坊春风十里,门前依旧车如流水马如龙。雕栏画栋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佳人美酒,如天上人间。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上石板桥,手里攒着一只竹编小鸟。她的目光有些艳羡地看着岸边一个女子带着她的儿女放河灯,三朵莲花盈盈绽放于暖黄色的火光中,慢慢地飘向河中央,随水而去。 “愿郎君得志,儿女平安。” 子歌听到那个女子虔诚地说,向着月亮盈盈一拜。一双儿女年幼无知,兀自在一旁打闹。 现世安稳,平安喜乐,是百姓之福。自高氏阳帝登基后,天下再无战事,十余年风调雨顺,圣上励精图治,天下归心。 不过国家大事,子歌并不了解。她一直和娘相依为命,寄宿于春风十里。娘虽然柔弱安静,却精通歌舞音律,能为赵姨娘的歌姬们谱曲排舞。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早该过了上私塾的年纪,娘却不愿意让她上学,她一气之下,便跑了出来,独自在街上游荡。 再过一会儿,便是今夜月最圆满之时。她也想对着月亮许个愿,希望娘可以改变心意,让自己跟其他孩子一样能去私塾求学。 “凤凰凤凰,我们的心愿,嫦娥是否真能听见呢?” 她看着手中的竹鸟,喃喃道。 这么晚才回家,若被赵姨娘逮到,多半又要挨骂了。不过中秋之日园子里人来人往,姨娘肯定在前厅里迎送那些达官贵人,自己只要走院子里的小门就好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因为水面灯火摇曳或是自己太过疲惫,水中的满月竟是妖冶的红色。她转过头望向天空,发现一片暗红的云逐渐遮去了月华,乍看之下,月光竟泛着诡谲的红色。 “娘亲,月亮被天狗吃掉了吗?” 一个小孩拉扯着母亲的裙摆,指向天空。不少人都因为这异象而驻足观看。 “血月初升……血月……” 一个紫衣女人自言自语地走着,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头戴斗篷的小孩,两人之间被一根布条连接着。她直勾勾地盯着月亮,没有看路,径直地撞到了子歌身上。 “哎哟。” 子歌摔坐在地,吃痛惊呼,竹鸟也落在了一旁。 “你……你,是你。”那个女人非但没有上前扶她,反而震惊地倒退了几步,声音嘶哑难听。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子歌有些害怕地望着她。斗篷下,她的双眼散发着异乎常人的微光。 “皓月既出,暗月为辅……女主,女主……” 她忽然单膝跪地,握住了子歌的手腕,一双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狂喜的神色。 “你放开我!救命啊!” 子歌挣扎道。女人的手指滚烫无比,接触她手腕的地方一阵刺痛,却无法挣脱。 “高山月出,江山易主……高山月出……” 那个女人松开手,神情激动地大喊着,旋身离去,尖锐刺耳的声音伴着诡异的银铃声响,久久回荡在夜空中。 子歌惊魂未定地呆坐着,被她碰过的地方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闭上眼,她的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 “子歌……快走,此生再也不要踏足京都!” 有一个女子凄声尖叫着自己的姓名,凶神恶煞的官兵将她推倒在地,下一秒,濯濯鲜血便喷涌而出。 “姑娘,你怎么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她惊恐地抬起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清瘦文弱的少年,一袭白衣,嘴角蓄着友善的笑意。他伸出手,似乎想扶子歌一把,又觉不妥,手便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 “我……没事,谢谢你。”子歌勉强冲他笑了笑,虚扶他的手,轻巧地站起身来。 “那名女子在附近已盘桓多人,逢人便说疯语,你不必太过在意。” 子歌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刚才那一瞬间的闪回太过真实,她竟莫名地为那个过世的女子感到难过。 “我得先走了。后会有期。” “姑娘,你的东西!”少年在身后喊道,子歌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送给你吧。” 子歌不知,少年一直目送着自己的背影远去。 乐坊灯火如昼,而另一边却是别样光景。月上柳梢头,映照出空荡而干净的窄小院落。屋内点了一盏长明灯,纤细的身影摇曳于纸窗上。 一首《入阵曲》,曲风雄浑开阔,似千军万马奔腾于琴川之上。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又透着道不尽的哀戚。 子歌放轻了脚步,进了屋门,琴声停了,女子回头望着她,没有说话。 “娘,我今天在街上遇到了奇怪的人。” 子歌温顺地将头靠在母亲的膝上,给她看自己红肿的手腕。母亲留意到她手上那抹胎记变成了血红,忽然变了脸色。 极远处的夜风里,隐隐回荡着依旧尖锐的呼喊。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娘面色有些发白,急声问道。 “有一个女人跟我说了什么月亮和女主,声音可吓人了。” 子歌小声答道,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娘平时虽然严厉,却从未如此大惊失色,神色惨然。她看着母亲站起身,走到书柜前,从最上层带锁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些东西。 “歌儿,娘有事情要告诉你。” 窗外晚夏的蝉鸣声聒噪,隐去了屋里的低语。 第三章 竹鸟 阳明二十二年,初夏,绫罗城。 “月出东方,照我玉堂。路见佳人,竟日难忘。”有歌姬执红牙板,轻声慢调地唱着。路上偶有行人驻足聆听,清音悦耳,如风中柳絮般,不经意间便飘入了人心间。 正是五月人倍忙的耕种时节,春风十里乐坊显得有些冷清。近年皇上厉行节俭,打压朝中的奢靡之风,不少贵族们亦因此疏了管弦之乐。 子歌站在后台,侧耳倾听,面露微笑。娘不允她抛头露面,她便扮作一副侍女模样,只是纵粗麻布裙亦难掩丽质。 翠翘刚唱罢一曲,便有客人点名要她到包厢中献声。赵姨娘眉开眼笑地应了,指使杂役将她的瑶琴搬上去。子歌冲她鼓励地一笑,翠翘的脸色微红,亲昵地捏了捏子歌纤细的手。 “子歌,谢谢你谱的曲子。”她低声说道,神情有些紧张。 “好好把握机会,觅得佳婿。” 子歌目送她步态生姿地上楼去。翠翘是子歌的娘林宛在乐坊中最早收的一批徒弟,如今已二十有余。近年生意不济,歌姬们纷纷另寻恩主,期望嫁入大户家中为妾。赵姨娘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娘更是乐见其成。子歌虽然对这些一起长大的姐姐们心有不舍,但也更希望她们能早日脱离烟柳之地,过上平静生活。 大事已成,子歌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想回后院,却在走廊里迎面遇上了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他手执纸扇,嘴角衔着一抹霁月清风般的微笑。 “书生,你来啦!” 子歌笑着招手,领他往后堂的厢房走去。他是私塾先生的独子谢邈,颇有几分才气,谢伯伯与娘亲交好,常携他来乐坊为歌姬写词,与子歌自小认识。因他家教优良,总是白衣布冠,说话文质彬彬地,子歌顽皮地唤他作书生。 “我来听听新写的词被你改成了什么样子。” 子歌选了间素雅清净的小间,屋里只安置了两席,一把精美的瑶琴放在桌上。两人也不谦让,随意选了位置坐下。 “刚刚那首《佳人曲》如何?赵家公子可是听得目不转睛呢。” “我进门的时候翠翘已经唱到最后一叠了,不如你再为我奏一曲。” 子歌也不推辞,将曲子弹了一遍,谢邈抚掌击节,面露赞许之色。 “其律悠扬,如行云流水,意境倒是比词更为深远。” 子歌不好意思地坦白道:“其实娘亲还是指点了一二的,还是你的词写的好。” 他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只竹鸟,神色温柔。 “这回算你赢了,鸟儿给你。在下听凭吩咐。” 子歌看着那只用竹皮编制的鸟儿,心里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几年前的生辰之日,她在桥上撞见奇人,赠她谶言,惊魂未定时遇到了这个呆子书生,拾到了她遗落的玩物。后来两人又因长辈的关系在乐坊中重见,自此结下友谊。他善填词,子歌爱谱曲,两人便常常以此互相出题考验,而这只竹鸟,便成了他们的赌注。 一晃数年,光阴如儿戏。 子歌和书生初遇之日,亦是娘亲第一次向她点明出身不同常人的那夜。子歌虽不明自己身世细节,但娘那惨白的脸色依然让她心惊。因而,她逐渐学会了谨言慎行。如今在这乐坊中,她的造诣并不低于一同学习的姐姐们,只是娘亲再三叮嘱、不可强出风头,她便安居幕后,为她们作嫁衣裳。只是,午夜梦回,那句尖锐喑哑的“高山月出,江山易主”,及那日被触发的诡谲回忆,往往会将她惊醒,其中奥秘,她始终无法参透。 想到此处,子歌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抚着右手腕上那个淡红色的印记。 “子歌,怎么了?”谢邈望着她,眼中带着关怀。 “没什么,许是昨晚没睡好。”子歌接过鸟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红裳姐姐最近正在练凌波舞,我给她写了一支曲子,你替我填上词可好?” 他看了看子歌递过去的琴谱,脸上露出几分饶有兴致的笑意。 “这音律倒是特别。我得回去再推敲推敲。” 子歌挑眉轻笑,忍不住有些得意,“我也是看姐姐春寒料峭依然赤足在后院练舞,一时有感而作。” “好,不出三日,我便给你回复。”谢邈将琴谱折起,收入囊中。他今日又是一袭白衣,只袖上用墨绿丝线绣了些暗纹,头戴布巾,干净而清朗。子歌托腮笑盈盈地望着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书生,你都老大不小了,怎么甘心做这‘奉旨填词柳三变’,终日跟我们这些人为伍?” 他的笑容依旧和煦,“哪有像你这般自我贬低的,每日填词作曲,又有何不好?” “书到用时方恨少。”子歌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人生在世,当有一番作为才是。” 谢邈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她,正欲说话,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红裳手里端着楠木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谢公子来了,你也不知道看茶,就知道说话。”她搁下盘子,瞥了子歌一眼,语气中有责备,神情却是淡淡的。子歌吐了吐舌头,起身给她让了座,自己则坐在中间斟茶。 “红裳姑娘,元日时来看你跳了霓裳曲,惊艳不已。”谢邈抿了一口普洱,不动声色地夸赞道。红裳虽是冷淡清高的性子,却也微微红了脸。 “公子谬赞。红裳只是个痴迷舞蹈之人。”她低声答道。 子歌想起五年前初见红裳时,她形容枯槁,衣衫不整,坐在柴房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赵姨娘好话说尽,依然没能劝得她吃东西,急得大喊亏本买卖。是娘温言相劝,晓之以理,她才重新振作起来。后来她师从娘,一心习舞,每日苦练,绝无停歇,终于在两年前的拜月会上一舞成名,如今还一直是乐坊的头牌。 “姐姐,你什么时候会再登台呢?”子歌笑问。 “我自有打算。”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红裳又不疾不徐地补上一句,“到时候我会告知林师傅。” 子歌冲她眨眨眼,表示明白了。 三人又聊了聊词曲。谢邈家中有事,需要早点回去。子歌便送他到门口。 他站在堆烟杨柳下凝望着子歌,风乍起,吹皱一溪春水。 “七月我在家中宗祠行冠礼,邀你来观礼可好?” 他的目光灼灼。子歌点头,嘴角扬起淡淡笑意,“书生也成年了,我该给你备一份大礼才是。” “你来了,便好。”他微微一笑,告辞离去,白衣翩然,如风中柳絮。 是夜,听完满面红光的翠翘分享她与赵公子的情事后,子歌回到后院。娘正在屋中写字,她习得一手颜体,落笔遒劲郁勃,颇具大家风范,子歌苦学多年依然难得其神韵,因而常常好奇地问她,是从哪里学来如此精妙的才艺,她往往笑而不语,神情却有些落寞。 子歌踮着脚走近,发现她正在写纳兰容若的《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她放下笔,咳了几句。子歌心疼地拿出大氅为她披上,近日天气渐热,娘的旧疾却有些复发,屋内还放了炭盆取暖。 “娘,注意身体,早点休息吧。” 她温柔地看着子歌,点点头,子歌便将笔墨纸砚收了,那副字却悄悄地留了起来。 “听红裳说,刚刚邈儿过来了?”她在床沿坐下,身影单薄而柔弱。 “嗯,他来给我送点东西,说改日再来拜访娘。” 子歌像儿时一样,将头轻轻枕在母亲膝上,任她的手抚弄着乌黑浓密的发丝。 “不知不觉,歌儿也长大了。”娘低语道,“你可怨娘一直以来对你如此严苛?” 子歌摇摇头,“歌儿不怕苦,只怕……让娘失望。” 八年,整整过去了八年。那一夜娘说的话,历历如昨。 “歌儿,娘是京城中一桩冤案的逃犯,当年拼死方救得你一同离京。” “娘的一生,从无宁日。娘不希望你步我的后尘。” “过去的陈年旧事,是娘这一辈人的不幸。娘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一生安康。” 娘的手里,拿着一支华美雍容的金步摇,赫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歌儿,娘希望你能记住这点,谨言慎行,方有安宁之日。” 年幼的自己虽不明世事,却已隐隐感到娘的良苦用心。 阳春树下绘飞花,炎夏江边踏歌行,立秋中庭拜月舞,寒冬梅前涌泉剑。娘将一身才艺教给子歌,却又要她低调行事,不能在人前露才。闲暇之时,娘还请了谢伯伯到院中教她读书,只是这倒成了自己和谢邈玩闹的契机,对此,一向严厉的娘却并不多说什么。 “传你才艺,是娘的执念,但你将来的路,娘希望你自己选择。” 娘柔声说着。子歌轻轻揽住她,撒娇道:“子歌就想跟娘呆在一起,在乐坊里平静地生活。” 娘抚着她的手,望着窗外月色,良久沉默。子歌怕她久思伤神,连忙转移话题。 “子歌作了新曲儿,弹给娘听听。” 子歌拿出瑶琴,拨动琴弦,弹的是白日的《佳人曲》。 “月出东方,照我玉堂。路见佳人,竟日难忘……” 子歌悠悠地唱着,娘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月色空明如水,笼罩中庭。不知今夜,曲中的佳人又在何处飘荡? 第四章 惊鸿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这日阳光正好,院里的石榴花将要开尽,子歌跟着几个姐姐到院里收拾落花。路过主厢房的时候,正巧遇到娘带着几个歌女在练声。娘拿着红板,不紧不慢地敲打着节奏,李义山的诗被唱得空灵而婉约。 这组词所述情事幽密,借了道教的名头做幌子,吟咏的却是儿女情事。子歌爱诗,一向喜欢义山华丽而含蓄的风格,但对这一阙,她却始终难以参透,索性在门廊边坐下,等候着娘的讲解。 一曲唱罢,娘却轻轻叹了口气,将曲谱径直地翻了过去。姐姐们见她面色忧郁,都没再出声。子歌想起昨夜娘写的字,到“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时,笔锋里早已失了力度,变得柔弱而哀怨。近日旧疾复发,恐怕也是愁思过多所致。 “歌儿,怎么在这里坐着发呆?被你娘罚了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赵姨娘爽朗泼辣的笑声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她身着大红镂金挑线纱裙,风尘仆仆地走来。 “姨娘早。姐姐们的歌声太过美妙,我一时出了神,便坐了下来。”子歌找了个借口,想蒙混过关,姨娘却一把拉住她,往大堂走去。 “红裳的惊鸿舞开牌,你为她谱了曲,索性也为她吹笛吧。” 赵姨娘面含笑意,语气却是不容推辞。子歌只得答应。回望厢房,歌女们已开始唱《水调歌头》,娘看着窗外春光,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大堂里座无虚席。每逢六月清凉祭,乐坊里的歌舞姬们总会使出浑身解数,撑起一台演述答谢恩客,远近雅士闲人都会前来观看。 今日,红裳似乎是志在头彩。她身着碧绿舞衣,裙裾曳地,顾盼生姿。长鬓如云衣似雾,锦茵罗荐承轻步。子歌拿着一支白玉笛,站在帘幕后不动声色地窥望着。 吵杂的人群随着她的登台而渐渐安静下来。她站在台中央,微侧着脸,半是倨傲,半是淡漠地睥睨着众生。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柳腰轻摆,她随着笛音缓缓起舞,裙裾摇曳,美不胜收。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 水袖翻动,她翩然点动着足尖,如鸿雁在空中翱翔。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回眸凝望,她的神色若即若离,唇角那抹捉摸不透的浅淡笑意,勾人心弦。 “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她的舞步随着曲调渐入佳境,台下一众看客如痴如醉,有人竟把杯中残酒尽数洒在了衣服上。子歌强忍笑意,将一曲吹完。红裳谢幕时,满堂喝彩声盖过了街上吵杂的叫喊,她似乎一时还没从角色中抽离出来,表情仍是淡淡的,赵姨娘却已忍不住喜上眉梢。不出片刻,就有三四个小厮过来与姨娘耳语,想必是在询问红裳的行情。 却见其中一个小厮抬起手,指了指子歌的方向,又望向二楼正中的厢房。赵姨娘皱了皱眉,似乎是禁不住他手中沉甸甸的银两诱惑,她拨开人群,扶风摆柳地走来。 “歌儿,楼上玉莲间有位雅客,想请红裳跳支舞。”她顿了顿,又为难地说,“但他希望你能继续吹笛伴奏。” “是不是我,又有何区别?兰溪姐姐的玉笛也是颇有名气的。”念及娘多年的告诫,子歌婉言相拒。 赵姨娘正要再说些什么,红裳突然出现了,她已换去洛神的衣衫,妆容未卸,看起来依旧清丽脱俗。 “姨娘,你若直言那是赵公子,想必她也不会同意去的。”她冷冷地说道。 子歌对上她的眼神,顿时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属实。翠翘离开时满心欢喜的笑容依然在目,而今才不过几月,夫婿便另觅新颜。都说戏子无义,那些看戏的人,又何尝倾注过感情呢? 子歌虽心下了然,面上却不露声色:“我娘近来身体有恙,子歌今日想去给她开几服药,姨娘请另寻他人吧。” 赵姨娘见被戳穿了心事,有些羞恼:“人要识得抬举,百两赎身,戏子变媵妾,是如何修来的福分!” 红裳脸色苍白,倔强地抿着双唇,“红裳宁可老死乐坊,也不委身无情之人。” 赵姨娘冷哼一声,正要发怒,门口一队疾驰而过的官兵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为首的几个人大声吆喝着什么,引得不安的客人纷纷起身离席。子歌随着人流向外走去,发现街上的集市早已满地狼藉,不远处隐约能看见几道黑烟,顺着风向西扩散。 “走水了!走水了!”有打更老汉,在街上徘徊,梆子声听着惊心动魄。 赵家公子的马受了惊,将他甩了下地。又羞又怕的他,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姨娘在前院里叫苦不迭,今天的贵客全都走得一干二净。 火…… 子歌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巍巍宫墙前,火海滔天,有人尖叫,有人奔走相告,她站在娘的身后,惊恐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娘端正地向着宫墙磕了三个头。 “姐姐多年恩情,宛儿无以为报,愿能保杨家血脉不断,姐姐泉下有知,当能走好。” “娘……?” 子歌喃喃道,面露惊疑之色,人潮汹涌,谢邈却逆流而行,来到她面前。 “城楼走水,火势蔓延到了西街。”他简洁地答道。 西街?那离乐坊不过几幢楼之隔,难怪附近声音如此喧闹。子歌转身回后院,想找娘问清楚此事。谢邈紧跟在身侧,为她挡开惊慌的行人。 出乎意料的是,屋里并没有娘的身影,她的刺绣静静地倚在床沿,绣的是凫水鸳鸯,但另一只只勾了身子,还未着色。大麾也落在了床上。 “别担心,林师傅可能到院里散步了。”许是看出了子歌的紧张,谢邈安抚道。她拿了大麾,回到院子里,开始沿着围墙边的石榴花树找寻。 娘一向有惜花之心,到了这五月石榴将黄花欲落的时候,她总会将残花细细拾了,晾干做贴身香袋。如今她常常咳嗽,愈发瘦弱,两颊微红,既有倾国倾城之貌,无奈却摊上了多愁多病的身。 屋后的竹林里有一池碧绿的泉水,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长鸣,让人浑然忘世。娘站在泉边,淡淡地凝望着泉眼处的上下浮动的游鱼。她身着浅蓝色襦裙,身形纤细单薄,如临江仙子,谢伯伯站在她身侧,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 子歌和谢邈略一对视,皆放慢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两人如画般的背影。 这些年来,幸有谢伯伯照拂,家中一切安好。他待子歌一向亲切,在子歌的心里,他是如叔父般的存在,娘也敬他如长兄。但子歌知道,他看娘的眼神里,总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二十多年了,当初姐姐调你离京,你可曾有怨?” 娘的声音幽幽响起,伴着几声轻咳。 “允无怨。” 谢伯伯轻声答道。允是他的字。 “几经沙场变朝堂,如今还有多少人能记得那些前尘旧事呢……” 娘回眸望向他,眼里莹莹有泪光。 谢伯伯上前一步,坚定地说道:“允不悔。提携之恩,没齿难忘,我只恨当初没能救得……” “别再说了。” 娘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被触动了心事,她的咳嗽更加剧烈了。 子歌瞥了身旁的谢邈一眼,却见他衔着一抹不明意味的微笑,看着她。就像小时候,每当谢伯伯跟娘独处时被玩闹的他们撞见,子歌总会顽皮地拉谢邈在一旁屏息偷看,只是他们所言之事,子歌往往不明白。 今日,子歌虽然满腹疑惑,但见娘如此疲倦,她便不愿再问。 “娘。” 子歌适时地上前,将大麾披在娘的肩上,她的脸色惨白,手心冰凉。谢伯伯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痛心的神色。 “林师傅,我送你回屋吧。” 谢邈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尴尬,娘冲他微微一笑:“有劳邈儿。” 将娘安顿好之后,子歌送谢伯伯和谢邈出了门。回来时路过红裳屋前,见她的屋门依旧半掩着,烛火微亮。透过门缝,子歌隐约看见红裳倚窗而立,红板之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她的神色也是寂寂的。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很少听她唱曲,子歌一直以为是她的音色不佳。没有想到,这曲中的跌宕起伏,经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唱出,平添了几分情韵。 唱到曲终,子歌正要喝彩,却见她将红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双手捂脸,细细的抽噎声从指缝间逸出。她仍穿着那身石榴襦裙,烛光摇曳下,颜色红得触目惊心。 子歌默默掩了门,转身离去。 这春风十里平日热热闹闹,人往人来,一朝有难,大家便是作鸟雀散。人前笑意盈盈,曲终人散,却是各自有心事牵肠挂肚。想来世间哪有李义山所描绘的仙境,不过是世人借着冠冕堂皇的幌子,行那不堪入目的事罢了。 第五章 冠礼 “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蓼花红,菱花乃实。” 远处采莲的渔女,轻声慢调地唱着《花月令》。子歌靠在船舷,笑眯眯地摘着菱角,她今日穿了绛红色石榴裙,衬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显得清新脱俗,天然去雕饰。谢邈头戴斗笠,撑着船,白衣飘飘,不像独钓寒江雪的渔翁,倒像个采菊东篱下的隐士。 转眼间,七月的炎炎夏意便覆盖了大地,人来人往的乐坊更是愈发地暑气逼人。这几天天气极热,小孩子光脚走在大路上都会惊叫石板烫脚,娘也常常觉得心疲力乏,没有胃口,子歌孝顺,便拉着谢邈出来采些菱角,给娘炖些清粥开胃。 “差不多就行了,这蒹葭洲上的菱花都快被你拔光了。”见子歌采得高兴,谢邈慢悠悠地提醒道,“改日再来也行。” 从小到大,他一直抱着这种安时处顺、哀乐不入的态度待人处事,子歌总笑他少年老成,自己则依然是我行我素、咋咋呼呼,他也常常顺着子歌的性子。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相处时却平淡融洽,除了为歌为曲,两人极少起争执。 船缓缓驶入一片荷叶之中,惊起一滩鸥鹭。子歌俏皮地摘了片叶子,当帽子戴在头上遮阳,他放了篙子,在子歌对面坐下,用随手采的藤条编起了花环。 “你尝尝,味道挺清甜的。”子歌掰开皮脆肉美的菱角,递给他,他咬了一小口,露出淡淡微笑。 “天气热,你小心别中暑。”他向前倾身,用手帕轻轻替子歌擦拭额角,表情专注,太阳毒辣,他白皙的皮肤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却全然不顾。 这几年,谢邈个子越长越高,脸颊也变得棱角分明,看起来分外清俊,乐坊里的姐姐们见到他也会害羞回避,子歌却似乎一直把他当做挚友,平日相处时也没个分寸。 “没事,我自己来吧。”子歌抢过手帕,胡乱地抹着脸,手帕上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 “过几日……我便二十了。”他看着子歌,似乎欲言又止。 “嗯,我记得的。”冠礼的事情,谢邈早就提过。子歌本想给他谱一首曲作礼物,这段日子分神去照顾娘,曲迟迟未写好,为此她有些心虚,只好低头默默玩把着手帕。这方糙物是她当初跟娘学女红时的第一份作品,用白线在方帛上绣了自己最喜欢的茉莉,因为耐性不足,针脚处理得非常拙劣,子歌本想扔掉,却被谢邈拾了去,说自己正好缺条汗巾。 “冠礼在城外的宗祠里举行,我得跟着爹爹迎接宾客,就不陪你了。”他顿了顿,半是揶揄地问,“你自己找得到路吧?” 子歌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难的,我又不是小孩,骑姨娘的马去就是了。” “路上小心。”他哑然失笑,许是想起子歌与骑马有关的的窘事。她一向贪玩,曾几次偷偷骑马去私塾找他,在大路上“马失前蹄”的经历是常有的,后来经谢伯伯指点,自己的马术才渐精,谢邈却还是常常以此取笑。 子歌懒得与他分辩,向后一仰,舒服地靠在船舷上,眯起了眼睛,那片荷叶恰好为她遮去了烈日。凉风习习,她这几日的疲倦涌了上来,便昏昏睡去。 谢邈神色温柔地望着她的睡容,把编好的花环放在她手中。她的手柔软小巧,他忍不住留恋地握着,不愿放开。 “冠者,或娶妻告庙,或行四方之志。”他轻声说道,“你……要我如何是好?” 子歌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安稳的事情,嘟囔了几声,呼吸依然平稳。 “傻丫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谢邈轻轻松了手,望向远方,表情莫名惆怅。 齐循周礼,男子二十而冠,谓之成人。规矩繁杂,仪式讲究。先由筮人占卜,得一吉日良辰,后通知宾客亲朋前去观礼。三日前,谢邈便将请帖送到了娘的手上,邀两人前去观礼。娘身体不适,经不起颠簸,只能托子歌将礼送到。 “替我向邈儿……不,向远卿,道贺。”出门前,娘突然出声道。子歌回过头,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那个已经开始枯萎的花环,和压在请帖上的纸鸟。 子歌想起那日游船回来后,谢邈似乎有心事,送她回到乐坊后便匆匆离开了,这几日他一直忙于筹备,也没有得空再来见她。 远卿…… 赐了字以后,书生就真的成人了呢…… 冠者,娶妻告庙,行志四方。 子歌忽然也有些伤感。 两人之间,难道就再也无法回到儿时的无忧了吗? 谢氏宗庙外是一片葱郁的竹林,儿时子歌曾和谢邈在这里捕过蝉和蝴蝶。她中途停下来问了几回路,所以姗姗来迟。 宗庙内早已挤满了人,谢伯伯因为私塾的缘故,跟城中的众多家族交好。子歌见到了人群里笑得开怀的赵公子,赶紧低头往里走去,避开与他照面的机会。 刚在席上坐定,人群便逐渐安静了下来。子歌抬起头,恰好看到身着采衣的谢邈披着一头长发走了出来。几日未见,她有些想念他温暖的笑容和安静的陪伴。 谢邈的头发乌黑顺滑,常常被她取笑“更胜女子”,此时已由赞者打理通顺,用帛扎好,服帖地散在身后。平日里谢邈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洁妥当,就连早晨被子歌冒失的破门而入惊醒时,他也会很快地整理好,美其名曰“正衣冠”。此刻,披散头发的他,一脸正容,让子歌也收了玩笑之心,端坐静候仪式开始。 冠礼分为三冠礼与醴冠礼,先行仪式,后酬宾客。三位有司各端一张木案,站在堂阶的一、二、三层,案中依次摆放着缁布冠、皮弁、爵弁,由家中之长加冠。谢伯伯郑重地净手之后,取了缁布冠,走到谢邈跟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许是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轻轻将缁布冠戴到儿子头上,一旁的赞者随即上前,替谢邈系好冠缨。 谢邈跪坐在席上,举手加额,恭恭敬敬弯腰鞠躬,向父亲作揖礼,然后下跪,再拜。 而后,他起身入房,换上玄服,依礼向所有来宾作揖。子歌藏在人群里,默默地凝望着他,他的视线在子歌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一弯,然后便转过身去。 加毕缁布冠后,再加皮弁,谢伯伯依礼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谢邈再拜,而后回房换服,第三次再加爵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许是麦酒喝得有点多,子歌感觉头脑有些昏沉,眼前谢邈的背影幻化成了另一个身着玄色裾衣的身影。 “儿臣祯,叩谢父皇隆恩。” 那个人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台下臣民都屏息凝望着他。 “祯哥哥……” 子歌莫名地喃喃道,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周围的人都回过头奇怪地看着她,她尴尬地回过神来,将杯中的麦酒一饮而尽。 三冠礼后便是醴冠礼,谢邈在筵席上依礼向父亲和来宾敬酒。子歌见他忙得不可开交,便借口不胜酒力,先行离开了。 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子歌挥鞭策马,疾驰而去,脑子里却始终挥之不去那个英武的背影。 第六章 河灯 过了烧香秉烛乞巧的七月半后,绫罗城家家户户便开始为一年一度的拜月会筹备,这是常州远近闻名的盛会,不少达官贵人都会不远万里前来观会。十里琴川灯火通明,争奇斗艳的歌舞姬们争相献艺,万户捣衣声映照月色,是绫罗城最热闹的时光。 而这个人人拜月的日子,恰好是子歌的生辰。 子歌坐在后院的阶下,百无聊赖地用剑拨弄着身旁的一片灌木。娘这几日精神好些了,乐坊里的姐姐们都争着要她指点自己的歌舞,想在拜月会上拔得头筹。红裳更是着了魔似地,朝暮都能听见她房中传来的乐声。子歌也不好去打扰她们的练习,便只能一个人安静地读读书、写写字。 距离冠礼已去小半月,听说谢邈在家中专心求学,也甚是忙碌,想必他冠礼后便要赴京求取功名了。子歌心念一动,回屋拿了些东西,准备上门看看他。 西街原本是城中卖纸笔香火的街市,之前那场原因未明的大火,造成了不少破坏,但几家受殃及的店铺,如今又已经装潢完善,赶着在拜月会期间做些大生意。 子歌抿了抿唇,那日由于大火触发的记忆始终萦绕在心头。她自小从未离开过绫罗城,又如何会有关于京都的记忆?娘叩首拜别的人是谁?儿时她曾向自己提过的冤案又是何事?她心有疑虑,便有些心事重重。 过了西街,转上一条开阔而稍显古旧的青石板路,就能看到私塾红砖青瓦的屋顶。 子歌想起第一次与娘一起经过私塾前,自己就被里面的朗朗书声迷住了,于是趁着娘与首饰店老板正在攀谈,偷偷溜到私塾中闲逛。那天天气分外晴好,院里的茉莉开得荼蘼,风中凝着浓得化不开的花香,一排排端坐的总角小儿,摇头晃脑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那日的记忆在她心里埋下了极深的种子,以至于后来为了念书一事,她和娘起了不少争执,娘一直不愿让步。若不是谢伯伯的适时出现,她现在或许就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平民女子。 如今的私塾虽然几经修缮,格局依然没有太多变化。门前的庭院里参差地种着桃树与茉莉,一进门便能闻到清淡的花香。前院的大屋被隔作几间,最大的便是书房,小童们都席地而坐,或聚精会神,或打瞌睡,或开小差,谢伯伯坐在堂上,一脸正色,教授《春秋》。子歌路过时冲他微微一笑示意,然后驾轻就熟地绕到了屋后谢邈的房门前。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子歌正准备敲门,却听见屋内传来谢邈念书之声,念的是《尚书·尧典》。他的声音清朗,对这段话玩味再三,子歌不忍打扰他,便在门前坐下。 阶上均是厚重的青石板,青苔丛生,隐约能看见掩映其中的雕纹。听谢伯伯提过,这栋房子曾属于前朝皇帝萧氏的外戚,后来中州大乱,家族没落,几经易手,如今已变为寻常百姓家。而当年烽火硝烟的遗迹,被藏在一片盛世繁华之后,兀自荒凉。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州地区自古以来便是分邦而治,七州各自为政,联合抵御北州蛮夷与隔海相望的南州南诏,数代人相安无事;后有萧氏起兵,坐拥雍州,沃土千里,以一家之力折天下英雄,号令七州军民,但他的王朝不过几代便覆灭了;而后豪雄并起,逐鹿中州,高氏阳帝出身草莽,却顺时起势,连并常、幽、泸、凉四州,进而一统天下,建立齐朝,又得一世太平。 如今齐朝开国二十余年,皇帝励精图治、求贤若渴,立五经博士以取贤才,正是读书之人施展抱负的好时机。子歌曾无意中听娘说过,谢伯伯曾是前朝太学博士,专修《尚书》,谢邈亦是自幼便饱读诗书。子歌便常常拿玩笑话激他,但他似乎看淡功名,仅以读书为乐而已,否则以他的天资,定能金榜题名。 “你在这里蹲着像什么样子?快进来。”冷不丁地,头上传来谢邈的声音。子歌讪讪回头,见他开了门,赶紧讨好地笑着跟了进去。 “你不来看我,我只好自己送上门来了呀。” 他的房间还是那么整洁。书榻上摊着几册尚书,他拿小楷做的笔录墨迹未干。子歌随意地坐在他身边,喝着沏好的茶,翻弄着一旁的书册。 “怎么突然读起了尚书?我记得十三岁时你便学完了。” “八月京中五经开学,我想去一试。”他顿了顿,又抱歉地说道,“你的生辰,我怕是不能跟你一起过了。” “无妨,娘抱恙已久,本来也没想着要大操办的。” 早在来之前,子歌便隐隐猜到他有此打算,所以心里倒也没太惊讶,只是有些感伤。望着窗外的飞英,她心念一动,随口道,“书生,你有没有在院里的花树下读过书?” 他侧过脸,“没有,父亲不喜我席地而坐。” “中州列国战悠悠,烽火未平多事秋。高氏阳帝定天下,一缕芳魂无尽愁。” 子歌玩把着手中的杯子,轻声念道。这首诗她一直牢记着,与私塾,与落花有难解的回忆。 “诗写得极好,只是也未免太过矫情。”谢邈微微一笑,“当年战火纷飞民生凋敝,家破人亡者众,又何以独怜一个女子呢?” 子歌摇摇头,“诗是听来的,想必只是作诗之人伤春悲秋、借题发挥罢了。” “你最是爱这些旖旎诗句,对正经却不愿上心。”他指了指桌上的《尚书》,一脸无奈,子歌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一寻常女子,能读诗词取悦自己便是乐事,那些家国大事,还是交给你们这些通读四书的书生去解决吧。” 子歌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不慎碰倒了桌上的茶杯,一时水漫金山。她连忙道歉,掏出手帕擦拭,却发现那几卷湿了水的《尚书》中隐隐有字浮现。 她心有疑惑,谢邈却先她一步,将那几本书拿在了手里。 “不好了,这是父亲的藏书,他知道了非得骂我不可。” 话音刚落,谢伯伯便进了屋,见他面色紧张,桌面一片狼藉,他神色一怔,子歌连忙为书生开脱:“谢伯伯,都是我不好……” “罢了罢了,都是身外之物。”谢伯伯看了她一眼,露出几分慈爱的神色,挥了挥手,“天色不早了,让邈儿送你回去吧。” 子歌如蒙大赦,拉着谢邈逃也似地离开了。 常州多水,绫罗城更是以水染丝绸而得名,琴川的末支穿城而过。谢邈陪她信步走马,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河边。每年拜月会,他都会和子歌一起放河灯、许愿,就像一个寿辰惯例一般。如今由于时节尚早,河边只有几个顽童在戏水,生意零星。 “蝴蝶、桃花,还是凤凰鸟?”杂货店的老板娘在路边招徕生意,子歌还未开口拒绝,谢邈便说道,“自然是凤凰。” 自年幼起,凡有图案可挑选的东西,子歌必会选凤凰,这点谢邈已深知。娘的忠告,与妆奁中那一支栩栩生辉的金步摇,给子歌留下了极深的影响。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谨言慎行,方有宁日。 暮色四合,子歌点了蜡烛,将灯小心地放在水面,静静看着那抹暖黄色在微波中翻腾,辗转,最终顺水而去。 夜色中,谢邈凝望着子歌双手合十的背影,目光温柔。“许了什么愿?” 子歌冲他挤了挤眼,大大方方地在河边坐下,“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的心愿里……可有我?”谢邈也在她身边坐下,望着她。 “给你的祝福当然是得当面说的。”子歌笑嘻嘻地冲他抱拳,“祝远卿兄早日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娶妻告庙。” 谢邈忍不住也笑了,“我资质平庸,要金榜题名谈何容易?” “此言差矣,跟我填词多年,你的才气我还不知道吗?”子歌调侃道,“我只怕谢大公子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子歌是路人呢。” “忘了什么,我都不敢忘了你。”他认真地说道,目光灼灼,“林伯母和父亲……还望你多照顾。” 子歌低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曲谱。 “这支曲是给你的,长路漫漫,你可以以此为乐。”子歌冲他龇牙咧嘴,“待你功成名就,填好这阙,记得回来找我领那只纸鸟。” “好,你等我。” 隔着夜色,他声音中的笑意依然无比清晰。 第七章 请帖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子歌坐在帘幕后,抚琴而歌,台上红裳正领着几个姐姐翩然起舞。拜月会期近,大批客流涌入绫罗城,其中不乏达官贵人、文人雅客,作为城中声名最盛的乐坊,春风十里的生意自然是极好的,就连子歌也无法再终日闲逛,需到堂前来帮忙。对此娘虽然有些不满,却也只能依了姨娘的意。 一曲唱罢,照例是满堂喝彩。红裳下台后,赵姨娘与她耳语了几句,她顺从地点点头。 “待会随我上玉莲堂谢客可好?据说这位客人身份尊贵,我自己有些担心。” 红裳来到跟前,央求道。林宛从不允子歌出门见客,但看着红裳愁眉未展的脸,子歌心里一软,还是答应了。 红裳近日总是郁郁寡欢,一个人在房中苦练舞蹈,子歌总担心她会因为压力而一病不起。难得今天红裳没再跟赵姨娘怄气,答应单独见客人,陪她前去也是应该的。 玉莲堂开阔敞亮,是乐坊中装饰最为华贵的一间。子歌上楼前留了个心眼,装作是携琴的侍女,跟在红裳身后,低眉敛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主座上是一个衣冠华丽、英气逼人的男子,据说是从雍州国都前来,出手极为阔绰。赵姨娘只看了一眼他给的银票,便换上了自己最最谄媚的笑容,鞍前马后地服侍着,想必他的身份定是非常尊贵。 “据闻你曾‘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卢公子谬赞。”红裳低下头,含羞而笑。她今天穿着一身素净的淡蓝衣裙,墨玉般的青丝,在脑后疏疏地绾了飞仙髻,看起来淡雅脱俗。 那人看起来气度不凡,谈吐亦颇有大家风范。身边的另一男子却是浓眉大眼,举止不羁,拿着酒杯自斟自饮。 “这乐坊的酒倒是酿的极好,我问你,你们的酒叫什么名字?” 他大喇喇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问道,语气随便。 “刘公子,敝乐坊名为春风十里,此酒便叫春日宴。”红裳也不恼,微笑作答。 “好酒,好酒。”他意犹未尽地放下杯子,摇了摇所剩无几的酒壶,“浚逸,你倒也尝尝呀。” “喝酒误事,我向来不好杯中之物,豫章你又不是不知。”卢浚逸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眸光一闪,却是向子歌看来,“敢问这位姑娘是否为帘后抚琴之人?” 子歌见他一眼便识破了自己的回避,便大方地走上前来,向两人行礼。 “正是,见过两位公子。” “姑娘有礼了。今日的琴曲甚是雅致,我正有心询问琴者,没想到却正好遇见了。”卢浚逸面含微笑,“我二人自京师而来,没有料到,却在此处赏得如此绝妙的双壁。” “知音难遇,卢公子过奖了。” 子歌垂眸微笑,假装对刘豫章放肆的打量视而不见。在春风十里也曾遇到不少好色之徒,她却从未有人像这般莫名其妙地端详打量,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工艺品般。 “你叫什么名字?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的牌子挂在门口?”刘豫章问道,子歌皱了皱眉,为了避祸,她和娘的名字一向少为人知。 “小女粗鄙,名字不值公子费心。我看公子的酒壶空了,不如让我下楼为公子添上吧。” 子歌想借机退下,刘豫章却不依不饶,手按壶身,不愿让步。子歌起了争胜之心,伸手向他手肘上的穴位一点,她向来跟人打打闹闹时只会这一手。刘豫章霎时手臂酸麻,手稍稍放松,子歌便将酒壶捞走了。 “多谢刘公子指教。” 子歌话音刚落,却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刘豫章也面露惊讶之色。 “你……” “不知公子请红裳上楼,是否想听曲呢?”红裳见两人神色有异,适时接过话头,“红裳这几日偶得一曲,其律精妙,可供公子赏鉴。” 卢浚逸似乎非常乐于见到刘豫章吃瘪,也笑着转移了话题:“请姑娘奏一曲清音,让我再饱耳福。” 红裳婉婉落座,抚琴而歌。子歌便径直出了门去。添好酒之后,她借故让另一位姐姐送了上去,便没再回去看刘豫章的脸色。 夜里,红裳忽然登门拜访,夜露深重,她却只着一件纱衣,手里拿着一本烫金的请帖。“今日卢公子给了我一本请帖,说八月半在赵宇公子府中设宴,想邀我前去助兴。” “那不是正合你心意?他们想必是大户人家,姐姐大可借此机会赎身出户。” 子歌请她进屋,又给她沏了茶。 “只是……刘公子指明想邀你一同去。”见子歌一副不情愿的表情,红裳有些为难,“子歌,他们可是京中权贵之子,姨娘说过,得罪不得。” “你知道娘一向不喜我抛头露面。何况这设宴还是在赵宇府上,那赵家公子我一向是不喜欢的。”子歌不屑道。赵宇家财万贯,在常州也算富甲一方,是乐坊里的常客,又纳了翠翘为妾,但她素不喜欢凉薄的男子。 “这几日有不少人物入城,据闻南诏国遣了使团入京,也途经此地,想必两位公子便是为了迎接使团而来。”红裳低头略略地想了想,又劝道,“算是姐姐请你随我前去,你也可借机一观,如今风起云涌的后来之辈,都是什么模样。” “子歌先谢过姐姐相邀。”子歌虽有些动了心,但还是没有即刻答应,“我还需跟娘再商量一下。” “好。夜深了,妹妹早些休息吧。”红裳微微一笑,告辞离去。子歌送她出门时,隐约瞧见她的背上有一块红色印记一晃而过,待子歌想细看之时,红裳却已走远了。 第八章 月夜 晴日午后,私塾院中遍地遗落清淡的茉莉花,香味沁人心脾。子歌躲在阶下,凝神细听屋中的讲书。 “中州列国战悠悠,烽火未平多事秋。高氏阳帝定天下,一缕芳魂无尽愁。” 她回过头,见花树下有一手持书卷的少年,用奇特的腔调朗声读诗。 “你是谁?” 那少年回过头,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他将手指放在唇边,轻声呢喃道,“嘘……别让人发现了我。” 不知为何,每当这个少年出现时,子歌便知道,她肯定在梦中。这段记忆于她而言一直是真假难辨的,她曾向书生问过,私塾里并没有过这样一个的少年。除了这首奇特的诗之外,他没有留下任何证明自己存在过的证据。但子歌总觉得,有时曾在街头巷角,在不经意时,与他擦肩而过多次,但她每回惊疑地回视,却从未真正见过这个人的影子。 “歌儿……快走,此生再也不要踏足京都!” 眼前突然变幻了景象,凶神恶煞的官兵将一名女子推倒在地,她鬓发凌乱,却依然不失风度,倔强地跪着。 “娘……”梦里的她,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却被人紧紧地拉住,无法动弹。 “杨氏叛国,逆贼当诛!” 一人手起刀落,濯濯鲜血便喷涌而出,诡谲的红色模糊了她的视线。 “娘!” 子歌猛然惊醒。枕畔空无一人,她的右手腕发烫般地刺痛,那枚圆形胎记在夜色中似乎微微发红。她发现自己已是满身冷汗,再难入眠,索性便披上外衣,到庭中小坐。 院里的桂花开了,夜风中弥散着淡淡飘香,庭下月色空明,树影婆娑。 手上的这枚胎记,自出生时便有。只是十岁那年生辰,子歌负气出走,在街上偶遇疯癫的异族女子,胎记自那日以后便转为红色。近日不知为何,她总会做一些怪梦,梦中诸般细节异常真实,而梦醒之后,胎记总会隐隐刺痛。 “歌儿,娘是京城中一桩冤案的逃犯,当年拼死方救得你一同离京。” “娘的一生,从无宁日。娘不希望你步我的后尘。” “过去的陈年旧事,是娘这一辈人的不幸。娘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一生安康。” 娘对之前的事情,总是不愿多提,每每想起,她也总会感伤不已,所以子歌便乖巧地不再提及。但随着年岁渐长,她对自己身世之谜的好奇心也越来越重。 自己的生父是谁?那桩冤案所谓何事?娘是怎么逃出来的?这些梦境为何如此真实? 种种疑虑,一言难尽。子歌左思右想,终不得其解,所以近日才难以安眠。 她正默默出神,背后窸窣传来脚步声,回过头,却是娘秉烛而来。 “我夜里做噩梦了,睡不着,于是出来坐坐。”子歌见她面如金纸,轻声咳嗽,心疼不已,“你怎么也醒了?” “我睡眠本来就浅,无碍。”她来到子歌身边坐下,“最近有心事?” “嗯……最近我似乎记起了过去在京中的事情,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有一场大火,还有一个女人尖叫着喊我的名字……”子歌轻轻摇了摇头,“娘,这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对吗?” 娘却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方才慢慢说道:“你……梦到林岚姐姐了?” “梦中有个女子,被官兵当街斩杀,但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子歌发现娘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姐姐她……终归是怨恨我取代了她的位置吧。这些年,却是连在梦中都不肯见我一面。”娘凄然一笑,“林岚便是……你的生母。” “歌儿……快走,此生再也不要踏足京都!” 那个凄厉的女声犹在耳际,梦中的自己,曾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痛彻心扉,却没想到,这却是真的。子歌呆坐在石椅上,如遭雷击。这些年养育自己的娘,竟不是自己的生母。 “杨家当年拥戴高氏登基,立下不世之功,一后一将,皆名扬天下。你爹杨宇轩当年曾是名震北州五国的大将军,用兵如神、为人又刚正不阿,深受军民拥戴。”娘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你儿时性格跳脱,又爱舞刀弄枪,像极了你爹爹,模样又清丽动人,京中盛赞你有杨皇后之风。” 杨宇轩,杨莘月……这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又让子歌嗔目结舌。即使不曾读过史书,她也从乐坊雅客口中听过那桩令人唏嘘不已的杨氏奇案,却未曾想过,这就是自己的家门之祸。 “为什么杨家会遭此灭门之祸?”子歌忍不住问道。 “你可知道南诏穆氏?” 子歌点点头。南诏穆氏是南州君主,传言是上古巫族后人,拥有奇妙法术,但近年不知为何,国力衰微,只能派遣使臣前来和亲,以寻求齐朝庇护。 “南诏穆氏有一面启真镜,能断古今之事。在它失传之前,曾留下一道谶言。”娘定定地看着子歌,道,“五年之期,中秋降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子歌莫名忆起,儿时遇到的那个疯癫的紫衣女人,曾对自己说过“高山月出,天下易主”的惊人之言。如今想来,两道谶言倒像是相互映衬的。 “这五年之期,便是指阳明四年的中秋,也便是你出生那日。”娘望着她,神情凝重,“如此女子降临国中,圣上自是大悦。但后来你爹拒绝了方氏的求亲,不愿将你嫁给皇子,因而惹恼了朝堂的另一派,也让君主横生忌惮。” “君恩最是难测,君要臣死,则臣不得不死。一纸诏书,便是满门倾覆。当年你生母拼得一死,也要护你周全。若非你尚年幼,我也不愿弃了姐姐独活……” 娘突然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她以手帕掩口,瘦削的双肩颤抖不已。当她终于缓过气来时,子歌发现手帕上已隐隐有血丝。 “我并非你的生母,若你不愿,大可叫我婶婶。”娘轻声道。 “娘……若非有你当年救命之恩,歌儿怎会有今日。”子歌跪在她身前,温言道,“这些年你的教导,歌儿都铭记在心,谨言慎行,方有安宁之日。我知道娘都是为了我好。” “歌儿,我只愿你能珍惜你娘的性命,好好选择接下来的路。岚姐姐不希望你再涉入险境,而我……”娘长叹一声,望着她,欲言又止。 月光映照玉堂。月色朗朗,而人心却再难如此。 第九章 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子歌侧卧于花树之下,微风拂过,几片米白的花瓣落在了她的书上。私塾中书声琅琅,悠然陶醉,但她却心神难安,无法像过去一样专注。 那夜与娘的月下交谈,得知旧事颇多,娘虽待她一如往常,但那些话依然在她心里留下了极深的痕迹。噩梦倒是不再频繁,但她却开始朦胧地忆起一些旧事,亦真亦假。 她只能日日躲到这自幼便熟悉的私塾之中,期望能在童稚之言里偷得一点安然。 有时候,子歌很想念那个与世无争的书生谢邈。若他此刻在身旁,又会怎么看待自己?他是否会劝自己放下旧事,重回平静的生活? 谢邈……谢伯伯! 子歌猛然坐起。 谢伯伯与娘相识多年,又是前朝太学博士,想必对杨氏之案会有所了解。而且自己一向视他如叔父,也许他能在这件事上为自己指点一二。 只是此时私塾尚未下学,子歌便来到谢伯伯的书房里等候。她随意地坐在席上,见有几本书整齐地摆在桌前,上回她在谢逊屋里失手弄湿的那策尚书也在其中。 一时无事,她便将尚书拿起来随手翻阅,只是,翻到那打湿的几页时,她忍不住惊呼出声。那些正文的字段中,隐约有其他文字浮现而出,却是她看不懂的文字。 莫非谢伯伯在太学苦读多年,却是在钻研异族文字? 她放下了那策书,见桌上还有几个卷轴,其中一个精致小巧,纸张通透如绿玉,她忍不住拿起来细细端详。 “南诏穆氏使团进城;澄江王湛并刘豫章、方浚逸二人下榻赵宇府;八月半设宴府中。” 笔迹熟悉,却像是嫁入赵府的翠翘所书。 子歌心里生疑,再往下看,却见有人用朱砂红笔批道:“谋取高湛,以平旧怨。” 那遒劲郁勃的柳体,除了娘,哪还有第二人能写出? 她正兀自出神,没留意谢允已推门进屋,将她此刻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歌儿……”他长叹,在她对面坐下,“我今日本也想与你谈及此事。” “谢伯伯,你早就知道我和娘的身份吗?”子歌问道,“这些年你对我们多有照顾,可是杨氏旧人?” “是。我本是杨氏家臣,自幼与你父亲姑姑一同长大,后来蒙侯爷之恩,送我入京读书,师承太傅。”谢允微微皱眉,似乎忆起痛苦之事,“后来宫中有变,杨后早早便将族中家臣遣散,我只当是奉命出京行差,却没想到,这一去便是再无归期。” “当年林宛携你来到绫罗城时,我便得了音讯,匆匆赶去乐坊里一见,那时你尚年幼,还吵闹着想上私塾。如今一晃经年,你已快成年了,这些陈年旧事,也不该再向你隐瞒。” 那年在乐坊中初见之景还历历在目,却没想到,连这一点也是有过往缘故。子歌默默听毕,又指了指桌上那绿玉卷轴。 “这卷轴又是何物?为何上面有翠翘和娘的字迹?” 谢允拿过那方卷轴,轻轻卷起,将轴承部分示以子歌,上面赫然是一个小篆的“杨”字。 “你以为杨家当年果真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吗?杨氏忠烈侯在常州已有近百年基业,岂是陛下一夕之间能除尽的?不说别的,单凭这青鸾报,便是杨氏一族信息来源之命脉,暗线遍布七州。”谢允神色凛然,那枚卷轴在他手中发着幽光,“更何况,杨后神机妙算,这一事她从未向陛下提过,在她执掌六宫之时,依然暗中发展暗线。当年杨氏一族虽被灭,但其下根基仍在。” 子歌看着那方卷轴,表情由吃惊转为肃穆。当年一夕惊变,杨后在悲痛之下,居然能有如此处变不惊的谋略,为杨家保住基业。这等胆识,实非寻常人可及。 “那如今,这青鸾报是由谁在掌握?”她问道,但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掌线使是……赵玉笙。” 谢允吐气,轻声说道。 赵姨娘……果然不出子歌所料。她过去便好奇,既非亲故,赵姨娘为何允她母女在乐坊中隐匿多年,一再包容。这人来人往的春风十里,又处于航运枢纽的绫罗城,自是信息最密集之处。最难消受美人恩,一曲清歌入耳,佳人在怀,任谁不会把自己所为之事吹嘘一通,以博卿一笑。想必这些年乐坊里进出的歌姬乐师,有不少都是赵姨娘安插于各处的眼线。 “青鸾报这些年来一直在搜集当年逆案的证据,只是那幕后黑手留下的蛛丝马迹太少,实在无从下手。林师傅便转而追寻启真镜的下落,想让宝镜归国后,借穆氏之力为杨家翻案。” “这启真镜的预言,果真如此神奇?” “穆氏启真横出世,千载枭雄问策间。当年萧氏定天下,便是借了启真镜之功,窥得天意。只可惜他玩物丧志,将这河山拱手让与旁人,天下大乱,启真镜也因此失落。”谢允击掌长叹,“‘五年之期,中秋降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启真镜最后一度现世,便留下如此谶言,天下可谓无人不知晓,当年你出生之时,连陛下也是龙颜大悦。” “这谶言终归也是一句空话,你看我如今的模样,如何像是能翻覆天下的?”想到此处,子歌不禁有些黯然。 “且不说这启真镜的能力如何,但我所认识的歌儿,却不是这样自怨自艾之人。”谢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的慈爱神色一如往常,“我自小看着你长大,知你如此,切莫自弃。杨氏血气未尽,振兴还得看后生。” “谢伯伯,你真的信我能重振家门?” “我当然信你。”谢允望着她,目光似有深意。子歌回以一笑,对于这份情谊,她感念在心。身边的人、事、物如此惊变,一重重身份皆依附于谎言之上,但这背后的原因,终究还是为了一份情。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子歌便告辞离去。 “谢伯伯,谢邈他可知……”倚门回首,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道。 “远卿一直不知你身份,他向来待你是真心实意的。” 谢伯伯凝望着她,郑重说道。 子歌轻轻舒了口气,转身缓步离去。 所幸……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十章 青鸾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瑶琴在案,子歌缓缓拨动琴弦,娓娓唱道。后主李煜之词字字珠玑。当年之繁盛,今日之孤凄,欣戚之怀,相形而益见。 于子歌而言,词中心境也能体悟一二。过去的陈年往事,子歌虽然无甚记忆,也不觉太过伤悲,但身边这些自小熟识之人皆另有身份,却是需要时间去适应的。 眼前风光热闹依旧,她的心境却已是大变了。 自那日与谢允在私塾一叙后,子歌看待乐坊中诸事多了一分审慎,也逐渐看出了青鸾报的些许端倪。在赵姨娘的默许之下,她开始四处探索一些相关信息。 青鸾报的架构其实非常简明,线人与信息皆分为天、青、地、白四品,子歌在谢允书房看到的碧玉卷轴便是青书。掌线使统领四方“天”品,每位“天”品线人手中掌控着十余位“青”品线人,“青”品下又有数十“地”品,以此类推,下品将信息直接递交于上品,而线人之间互不相识,可保无连坐之虞。 春风十里作为所有线报的汇集地,表面上看似一团祥和之气,实则是暗流涌动。过去子歌以为市侩又泼辣的赵姨娘,其实隐匿颇深。能将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构把控于股掌中,在杨氏失势之后依然挺立了十年,且仍呈蒸蒸日上之势,其心智与手腕难以想象。 这几日子歌扮作侍女,在乐坊中随侍多时,也碰见过一些往来线人,有卖鱼老叟,有绣房女工,也有官宦人家。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品级,也并不知对接的规矩,她只能看着坊中的姐姐行事。随着子歌对青鸾报了解越多,愈发觉得这个组织深不可测。 一曲歌罢,子歌稍作歇息,又被差使去取兰溪的玉笛,为她送到南街去修理,可巧却在廊中遇见了衣着精致的翠翘。 “翠翘姐姐……不,赵夫人。” 子歌见了她,忍不住喜上眉梢,过去在坊中两人交情不浅,此番出嫁后,便一直没有再聚。翠翘看起来似乎有心事,却仍对子歌展颜一笑。 “许久不见。妹妹清瘦了不少。” “姐姐说笑了,最近你过得可好?”子歌拉着她,躲入一处无人经过的走廊中,以免引人耳目。 翠翘淡淡一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日子便都是这样过的。” 子歌想起之前那封青书,想必翠翘便是安插于赵宇府中的线人,自己当时好心为她作嫁衣裳,如今看来却像是推她入了另一个火坑。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内疚。 “赵公子可是薄待了你?赵夫人有没有找你麻烦?平日生活可否宽裕?”子歌握着她的手,一叠声问道,神情关切。 “你也知赵宇薄情,正妻善妒,我在府中不与人争、安稳度日,只图个衣食无忧罢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满面红光地分享女儿心事的翠翘,言语之间,对人事的漠然让子歌有些心寒。 “今日姐姐回乐坊,又是为了何事?”子歌问道。 “我刚刚收了地书,城中有要事,需马上回报。”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同样精巧的卷轴,颜色艳丽如红玉,“今日夫君要来坊中小坐,我便借机与他一同过来了。” 子歌接过卷轴,好奇地端详了片刻,见上面有一道半月形的锁孔,设置极为精妙。 “上品线人都有各自的钥匙,能开下品卷轴,若是强拆,其中所灌酸液便会将卷轴腐蚀。”翠翘耐心解释道。却见红裳行色匆匆地经过,她便霎时收了声。 “红裳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妥?”子歌将她的表情变化收于眼底,便问道。 “虽然这有违规矩,但我知道,红裳亦是线人,与我分属不同。”翠翘轻声道,“我和她,还是不要因青鸾报接触为好。这卷轴还得请妹妹转交。” “姐姐为何放心将地书交予我?我在青鸾报中并没有品级。”话虽如此,子歌还是将卷轴妥帖地收好。 翠翘微微一笑,避而不答,“你自是不一般……” 她又与子歌叙了叙旧,方才随夫回府。 由于不知翠翘的上品线人是谁,子歌来到赵姨娘的屋外,准备将卷轴直接呈给她。房门虚掩,她也没多想,径直上前,想推门而入。 “你可确定,他如今已在城中?” 子歌扶在门上的手生生刹住了,这声音,是娘…… 这些日子,娘的身体每况愈下,但偏生却不愿意好好歇息,愈发频繁地在外奔忙。子歌并不知道她在筹划什么,但却认定,这一定与中秋之宴,与前尘旧事有关。 “是,两日前天书便递到了我的手中,澄江王高湛离京南下,随身携有一只青铜盒子。” 高湛…… 谋取高湛,以平旧怨。 那八个朱砂笔写就的颜体,一直印在子歌脑海中,挥之不去。 澄江王高湛是当今皇上的次子,长子高祯因杨氏祸变引咎退位,皇上虽未再立太子,但如今朝中却是以二皇子党独大。子歌略略一想,便推断出这“以平旧怨”,多半是娘怀疑当年杨氏为方氏所害。若杨家不除,长子不废,二皇子非嫡非长,又如何能脱颖而出? “穆氏启真镜失落多年,传闻是被方氏所得,故方氏才能扶摇直上。这盒中之物,你可命人打探过?”娘仍是咳嗽不断,声音沙哑虚浮。 “他一入府便将盒子藏于赵家地库中,线人无从得见。” 娘沉吟片刻,道:“再查。中秋大宴,防卫松懈,便是入府良机。” “好。只是此次方刘二家的公子也在府中,若动起手来更为不便了。”赵姨娘应道,“你也知道那二人虽不党附澄江王,却也颇为难缠。” “多派些人手。最难消受美人恩,我们的姑娘都是不差的。” “前些日子莫名地折了些线人,如今坊中却是没有几个合适的乐师。”赵姨娘有些担忧,“近日歌儿似乎对坊中之事甚感兴趣,我也没多阻拦她。” “也该是时候了。”娘叹了口气,“她已快成年,许多事情不该再瞒她。” “此番赵府秋宴,她也受邀,若能让她同去……” “玉笙,你明知此行凶险异常,若被发现便百口莫辩。不如让我……”话音未落,娘便又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要将肺都一并咳出般,闻者心惊。 子歌未加思索便推门而入,来到她身边,给她抚背、倒茶,帮助她平缓呼吸。一旁的赵姨娘虽也着急,却帮不上忙,只能垂手站于一侧。 待娘终于平静下来,可以慢慢喝点水时,子歌便恳求道:“无论姨娘你们在谋划什么,子歌都愿尽一己之力相助。” 赵姨娘看了看娘,并没有说话。娘疲倦地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子歌在她跟前跪下,神色郑重。 “娘,你身体抱恙,本就不该如此劳神。我既知自己是杨家遗孤,便会倾力为家中之事分忧。望娘成全。” 娘睁开眼,眼里却已有莹莹泪光。 “歌儿,你还愿称我为娘,我于心已足。你想帮忙,自是好意,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要为娘自己来了断的。” 子歌轻轻把头放在她膝上,不再与她争辩,但心里,却暗暗已有打算。 第十一章 比试 绫罗城的南街素来以丝绸制品闻名,因为临近蒹葭洲,往来商船卸货便利,走水路的旅人也多由南门入城,南街由此成为城中商贸的中轴。 借着为兰溪修玉笛的由头,子歌随赵姨娘和红裳一同出门。她们二人要为拜月会置办最后一批鲜货,需去码头挑选,子歌便顺道搭上了马车。 一路上三人皆不言语。子歌状似无意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余光却是时时留意着红裳的动态。她的怀里仍旧揣有那封翠翘的地书,若想不毁坏卷轴而打开,需借得相应品级的钥匙。若子歌没有猜错,红裳此时便怀揣着她需要之物。只是该如何借得,却是难题。 “待会办完事,便在月半居见吧。”赵姨娘道,子歌点点头,径直下了车。月半居是南街上的一家酒楼,各色小吃做得尤其精致。 主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也都神色匆匆。子歌沿着街道走了一会,方找到兰溪指明的那家乐器店,店面不大,装潢却很有格调。此时,店主似乎正在对付两个难缠的外乡客人,表情分外不耐烦。 “你把琴先给我,我哥哥自会拿钱来换。” 那名女子以轻纱覆面,看不清容颜,但声音清脆悦耳如云雀。她身着一条银色长裙,材质轻柔而飘逸,裙面绣有繁复的花纹,腰系玄色缎带,看起来颇具异域风情。 “姑娘,这琴名唤罗绮,是附近乐坊寄放在小店修缮的,我可不能擅作主张把它卖给你。”店主皱眉费劲地解释道,看样子他已经苦口婆心地说过很多遍了,“小店里还有别的琴,姑娘不妨一试。” “那些都不好,我就要这个。”她有些愠怒,执拗地抱着琴不愿放手,店主尴尬地站在一旁,也不敢随意动手拉扯她。“弟弟你快来帮我。” 另一个少年正在一旁好奇地拨弄琵琶,他穿着一袭同样质地与纹饰的金色长袍,容貌清秀可爱,眉心有一点朱砂痣。闻言,他立刻来到女子身边。子歌尚未看清楚他的动作,便听见店主“哎哟”一声,瘫倒在一旁。 “隽隽!谁让你动手打人了?我们来买东西,又不是抢东西。”她杏目圆睁,纤纤玉手点了点少年的鼻尖,“如果让哥哥知道了肯定会骂你的。” 那“哥哥”二字仿佛触及了少年的死穴,他拎着店主的后襟,稍一用力,便把他提了起来,又特意为他拍了拍衣角的尘土。 “对不起,你可别告诉我轩哥哥。”少年说道,神情抱歉。店主被他这一拍一提吓住了,双腿抖得如筛糠般,讷讷不成言。 子歌见那张琴正是自己在乐坊中常弹的,为免店主为难,她便出声道:“姑娘,这把琴是我们乐坊里的,材质虽好,却也不值你如此大费周章,店里还有几把珍藏的古琴,音色都比它好。” 那女子回过头,打量了子歌几眼,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原来琴是你的,难怪,我只觉得这琴上有灵气,无论如何都想带回去让哥哥看看。” “姑娘说笑了,琴是死物,哪来的灵气呢。”子歌也微笑道,见她说话腔调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们姐弟二人可是从外地来的?” “是啊,我们前几天才刚下船,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她将琴放回了盒中,“这琴我就不要了,反正今天也没带钱来换,哥哥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下次再来吧。” “如果你实在喜欢,可以来春风十里乐坊中一坐,我替你劝劝姨娘,想必她也会同意割爱的。”子歌见她说活直率,神态又憨直可爱,心里不免大有好感。 “好,我一定去找你。”她笑容和煦,让子歌心头一暖。 “莲姐,我们走吧。”那个叫隽隽的少年拉了拉姐姐的衣角,瞥了一眼子歌,见子歌也在打量他,脸颊微微一红。“哥哥说不要乱跑。” 子歌不禁哑然失笑,他看起来不过十来岁,言谈举止皆如幼童,甚是可爱。 “隽隽也会害羞呢,看来这个姐姐真是特别。”女子冲子歌调皮地挤了挤眼睛,“晚点我再去找你吧。” 她带着被当众揭穿心事后面红耳赤的少年翩然离店,只留下呆若木鸡的店主与那把罗绮琴。子歌好言说尽,方把心神不宁的店主劝好,交代完玉笛的修缮事宜,她便匆匆赶往月半居,与赵姨娘和红裳汇合。 此时还未至正午,街上已是人头攒动,子歌漫步行于路中,心里默默盘算着该如何借得钥匙。 子歌向来与红裳相交甚密。她五年前来到店中时,形容枯槁,衣衫不整,坐在柴房的角落里一言不发,没有人能引起她的回应,但子歌却轻易地用一支梅花让她露出了笑容。后来她受娘的鼓励,重新振作起来,与子歌一同学艺,平日里时时相处。子歌好奇心重,爱好甚广,她却只一心习舞,每日苦练绝无停歇,如今已然是乐坊的招牌。 红裳性格虽寡淡,对子歌却是颇为亲近。只是她生性不喜言谈,也不善与人分享心事,子歌对她的过去也只是一知半解。娘曾提过,红裳的家人也同样在京中犯了事,双亲皆流放下狱,不知下落,唯有她堪堪躲过一劫,却不知遭遇了何事,导致性格大变至此。 若与她直言自己的想法,想必也会令她为难。娘对她有师恩,而子歌又与她情同姐妹,两相抉择下,也不知她会如何决断。 子歌正痴想着,迎面遇上一队人马。为首一人穿着深蓝色胡服,窄袖紧身,愈发显得身材健壮,他眼尖地认出了子歌,便勒马停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无名氏,今日既在路上偶遇,你无论如何也得把姓名给我报上。”刘豫章气势甚是飞扬跋扈,“否则我便不让你过去。” 子歌微微皱起了眉。她一向自认脾气甚好,但遇到这刘豫章,她便觉得心头顿起一股无明业火,非得和他一较高下不可。他如此张狂,子歌偏不愿遂了他的意。 “咦,竟然是刘公子,小女方才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子歌装作很惊讶地望着他,略一福身,算是施了礼。刘豫章虽然嚣张,毕竟也是将门出身,便也翻身下马,还以一礼。后面的车队也停了下来,策马而来的卢浚逸冲子歌轻轻颔首,一副看戏的表情。 “刘公子,你一堂堂男子,若想以武力拦我,我自然无法敌过。”子歌挑起眉,斜睨着他,“但如果你我比试力气,你未必赢得了我。” “笑话,我刘豫章可是齐朝第一先锋,勇冠三军,力气怎么可能比不过你?”他轻蔑地打量着纤细瘦弱的子歌,却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们打个赌:你在此蹲下身,若能从我的一只手指下起身,便算你赢,我当立刻报上姓名。”子歌伸出一指,在他眼前挑衅地一晃,“否则……你下回见我时便要口称姐姐,主动施礼。” 刘豫章被她一激,顿时火冒三丈:“别说是一根手指,就算你以全身力气相抗,也耐我不何。” “不用不用,一指便可,力气太大怕会伤了刘公子,教我如何向人交代。”子歌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刘豫章冷哼一声:“那便让大家瞧瞧,什么叫做吹牛不眨眼。” 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子歌却不慌不忙,随手指了指身旁一块平地:“请刘公子就位吧。” 刘豫章依言蹲下,扎稳马步,他常年在外征战,肌肉精壮,一向号称力能扛鼎,军中无人能敌。子歌在他面前站定,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眉心,脸带盈盈笑意。 “好了,刘公子平身吧。” 她笑道。刘豫章冷笑一声,便卯足了劲往上一顶,却没想到,额头上那一指似有千斤之力,任他青筋暴起,却难移动半分。 “刘公子,你莫不是太为小女倾倒,都不舍得起身了吧?” 子歌稳操胜券,还不忘损他几句。这一招是她过去与书生嬉闹时想到的,下蹲时若要起身,重心必会前倾,若以手指顶住眉心,头部无法前倾,重心便自然向后,起身的力道也会偏离,即便他有过人之力,如此情况,也绝无起身的可能。 刘豫章涨红了脸,双股微颤,像是拼尽了全力。而子歌却依然神情悠哉,纤纤玉指更用力地点着他的额头,让他几乎向后倾斜。人群中有人开始叫好,让刘豫章面子上更是挂不住了。 “若趁早认输,给姑娘赔个不是,我可以就此放过你。” 子歌进一步激怒他,但见他神色一凛,脸上汗如雨下,猛然往上一蹿,却仍是无法起身。 “姑娘好身手,此次便放过豫章吧。”卢浚逸见两人僵持不下,虽为子歌奇妙的身手拍案叫绝,却也怕刘豫章争强好胜、擅自运功导致内伤,连忙上来打圆场。他伸手轻轻一拂,子歌便觉得手指泄了劲,刘豫章借机摆脱了她的控制,立时站了起来。 “你必是用了什么穆氏巫术,否则怎会有如此神力……”刘豫章满面羞红,喃喃自语,竟是翻身上马,径直离去。 “刘公子,下次见面可别忘了我该如何称呼!”子歌朝着他的背影大喊道,忍不住开怀而笑,围观众人亦是一阵哄笑,而后慢慢散去。 子歌转过身,正要与抿嘴而笑的卢浚逸调侃几句,却见帘幕翻动,一人从车上走出。 他头戴玉冠,着一袭朱衣,绛纱袍,襟口绣着卷云花纹,底蕴深沉,一如其人。 “姑娘果真机智过人,不知本王是否有幸能得知芳名?” 子歌抬眼,便对上了一双狭长的黑眸,他目光沉沉,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但身上却透出一股凛冽的气势。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子歌俯身行礼,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民女……参见澄江王。” 第十二章 初见 南街上人潮涌动,似一股逆流的潮水,将车队湮没其中。子歌跪于坚硬的石板路上,如漫漫水流中的一颗细石。 澄江王高湛,当今皇上次子。据传他十二岁而冠,取字季云,能在朝堂论策中独当九儒,言辞犀利。子歌忆起曾在青鸾报中读过,此人还善玩弄权术,城府颇深,是个厉害人物。 娘的忠告果然字字珠玑,谨言慎行,方有宁日。她今日确不该强出风头,招人耳目,但既已狭路相逢,她便要利用好这个机会。 “姑娘请起。”高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脸上喜怒难辨。他虽年轻俊秀,却自有种迫人的气势。 子歌站起身,心里已有应对之策。 “王爷相问,岂有不答之理?小女名唤林安歌。”子歌冲他弯唇一笑,这个假名她在外常用,却是从《九歌》中信手拈来的,“安歌顽劣,不知惊扰了王爷之驾,还望海涵。” “季云兄,安歌姑娘便是我向你提过的春风十里双璧,之前豫章在乐坊中便多有得罪,这次还是姑娘手下留情了,没让豫章当众出丑。”卢浚逸在一旁为她开脱道。 “无妨,我料想也是豫章无礼在先,挫挫他的锐气也好。”高湛闻言,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听闻姑娘琴艺出众,连在京中久负‘曲有误,卢郎顾’盛名的浚逸都倾慕不已。” 卢浚逸唇角含笑,却也没有反驳。子歌料想他在背后一定多有夸赞自己,心里暗存感激:“不敢当,安歌只是恰逢知音罢了。” “后日赵府大宴,可有请安歌姑娘同去?”高湛语锋一转,又问道。这句话正中了子歌的下怀。 “请帖我已给了红裳姑娘,但却未闻回音。此次季云既然开了口,便是比请帖更金贵了。”卢浚逸看了看子歌,“姑娘可莫再推辞。” 子歌这几日为了代替娘前去赴宴,已苦思多时,眼下恰得一良机。她便故意蹙起眉,露出为难的表情:“王爷亲自相邀,小女自然深感荣幸,只是小女在坊中品位低下,姨娘怕是不信我能获此殊遇吧。” “这有何难。”高湛轻轻挥手,便有一人来到跟前,“楚江,你得空去乐坊一趟,把本王的意思告知坊主。” “是。” 那人领了命退去,子歌见心意已遂,低眉浅浅笑开:“安歌谢过王爷用心。” “本王既开了这个口,安歌姑娘在大宴上可别让我失望。” 高湛留下这句话后,旋身了上车,姿态从容,却让子歌心中一凛,忙低头称是。 马车渐行渐远,子歌抬手扶额,方觉自己早已手心生汗。 南街上小吃摊档林立,正经的酒楼却是不多,月半居便是其中翘楚,格调高雅,各色小吃做得尤其精致。这家店子歌小时候便常随着娘来,最是喜欢这里的点心,会随着时节变换而花样百出。 子歌匆匆赶到时,赵姨娘和红裳也才刚到。大堂中已是满客,她们便在二楼寻了个靠窗的雅座,临窗可见车水马龙,是子歌最喜欢的座处。 “还以为你们一早便在这儿候着了,心里着急,一路跑了过来。” 子歌笑意盈盈道,红裳见她满头大汗,默默掏出手绢,为她擦拭。 “今日码头人多,商船又来晚了些,多耽搁了一会。”赵姨娘抿了口茶,道,“那何老板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赵月笙几时吃过亏……” 红裳和子歌相视一笑,皆安静地听她口若悬河。赵姨娘好说,伶牙俐齿,能将一件平淡无味之事说得活色生香,三人不时为她一句话而捧腹。 一盏茶的功夫,点心很快便端了上来,浅红瓷碗里装的是清香四溢的糖水,三屉蒸笼里则是色泽饱满的糕点,名字都取得好彩头,金桂飘香、梅红双喜、西子拜月,但款式却是俗套。子歌尝了尝糖水,口感柔和,又似咀嚼花瓣,只觉满口生香,颇为惊艳。 每年逢拜月会期,月半居便会推出一道新品,只做短短一月,便会撤去,子歌每年都会来尝,而今年的这份倒是新奇。 “这糖水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姨娘有点这一道。”红裳也十分喜欢,忍不住叫了店主来问。 “这是咱们这儿新调的配方,全托了一位口味特别的贵客之福。不过他今年却给我们出了道难题:为这道甜品取个名字。”店家殷勤解释道,“我们苦思多日,都无法令他满意,只好向各位金主讨个主意。不知姑娘可有想法?” 红裳看了看子歌,忍不住笑道:“平日里就数你主意最多,如今正好顺水推舟,帮帮他们吧。” “是呀,姑娘若真能开个金口,解了我们的难处,这一顿饭便算在我头上了。” 子歌托腮,看着碗中的甜汤不语。热气蒸腾,携来馥郁丁香气息,舀起一勺,粘稠透亮的羹肴中缀着点点樱桃碎屑,细细品味,红枣的甜味与花香糅杂。 她的唇角浮起隐约笑意。“姐姐,这丁香与樱桃,可让你联想到与乐坊相关的一阙词?” 红裳想了想,“你说的可是后主那阙《一斛珠》?” “不错。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子歌笑道。 店主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姑娘聪慧,能从食材上去推想。那这道甜品,可是取作一斛珠?” “那也未免太过俗套了,这词的下阕我才是最喜欢的: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子歌扫视了一番往来就餐之客,大多是樱红柳绿的妙人,“这羹汤嫣红讨喜,座中又是佳人居多,不如取作‘笑唾檀郎’吧。” “妙哉,妙哉!”店主得了点子,乐不可支,却是回首向隔壁厢房中望去,高声问道,“这位姑娘赐此佳名,公子可满意?” 子歌这才留意到,身后有一以帘幕隔断的小间,既可临街景,又能不动声色地窥望酒楼中动态。帘后有人影摇动,随后,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越出。 他神色慵懒,嘴角衔着一抹玩味的笑意。轮廓分明的脸上,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最是勾人,眼角斜飞,带着半缕妩媚,半缕挑逗。一袭金色长袍上绣有栩栩如生的腾龙纹饰,玄色腰带上饰一块透着红光的玉佩,他的样子显得出尘脱俗,而又难以捉摸。 “谢姑娘赐名,离轩得幸闻之,已心满意足。” 子歌见他衣容不凡,已是吃惊,又见他谈吐不俗,能以妙手调制如此佳肴,心里顿生好感。“小女信口开河。公子能有如此心思,做得可口甜点,实在让人佩服。” “公子,那‘笑唾檀郎’便从今日起挂牌月半居了,这位姑娘,您这桌的单便不用再付了。”店家笑得满面红光,“如此美味,想必城中食客定又是踏破门槛呀。” “便随你之意,不过莫忘了一月之期。”他轻轻颔首,店家便退下了。子歌见他一人在独间中小坐,忍不住出言相邀:“离轩公子,既然有缘见面,不如一起坐下聊聊?” “实在抱歉,今日舍妹与舍弟也一同来到城中,此刻我还需去寻他二人。”他冲在座三人略一顿首,“改日必会到乐坊中一坐。” 红裳和赵姨娘皆是目光含笑,目送他远去。 望着他清癯绝尘的背影,子歌此时方想起,他这身异族装束,与早晨在乐铺中所见二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兹俯旧原,属目驻离轩。 他可是在这里,怀想故人呢? 第十三章 求琴 夜凉如水。觥筹交错的乐坊中仙乐阵阵,数十盏精美的红烛台,映照着屋中的旖旎风光。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歌姬们莲步轻移,点于银盘之上,且歌且舞,容颜妖娆。兰溪一身华裳,款款自花丛走出,手持白玉笛,朱唇轻启,奏起渺渺清音,散入秋风满绫罗。 红裳正于屋中更衣,子歌掐准了时机,故意装作冒失地闯了进去。但见她一时惊讶,将衣衫覆于胸前,子歌却眼尖地见到她纤细的脖颈间挂着一根银链。 “是你啊……”红裳埋怨道,转过身继续整理衣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莽莽撞撞的?吓死我了。” “这不是想找你说说话嘛。”子歌嬉笑着,凑了过去,讨好地替她熨平衣角。目光无意中划过她白皙的香肩,却发现那里赫然有一块嫣红的胎记,乍看之下,与自己右手腕上的胎记颇为相似。 “怎么了?”红裳从镜中瞥见她神色有变,便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发觉姐姐身上的胎记奇特罢了。”隔着一层薄衣,子歌轻轻拂过那片胎记,它竟隐隐透出了红光,却又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我知道你手上也有一块,这胎记又不是什么奇异之物,何必大惊小怪?”她拿起脂粉盒,淡扫蛾眉,子歌在她身后轻轻为她绾发。 “姐姐自小就有这胎记吗?” “似乎不是。”镜中的红裳眉心微蹙,陷入了深思,“平时姐妹闲聊,我并非有意相瞒,只是流落到这乐坊之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说来也巧,我这几日与娘亲闲聊旧事,竟也是无甚印象。” 子歌还记得在青鸾报中读到前太子、如今的淮南王高祯的名字时,娘曾随口说了句“他过去待你甚好”,便闭口不提了。但在子歌的脑海中,除了那日谢邈冠礼时她恍惚间看见的英武背影外,竟没有留下一丝关于高祯的记忆。 祯哥哥,她在心里曾几度默念这个词,总觉得分外熟悉。 “近来总会做些怪梦,梦里依稀是当年离京前的境遇,家门惊变,父母下狱,自己仓皇离京……”红裳低语道,表情变得有些惆怅。 “姐姐就别多想了,梦终归是梦,伤不了人。”子歌伸手轻轻揽住她,撒娇道,“幸亏有姐姐自幼相随,我只要记得姐姐待我的好便可。” 子歌虽说得轻巧,但她自己最近又何尝不是常有噩梦呢?梦里年幼的她,一遍遍看着母亲惨死眼前,看着冲霄火焰吞噬宫闱,耳边却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低喃。 五年之期,中秋降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梦虽无法伤人,却会劳心。 “我看歌儿最近也睡得不太好,晚些我给你送几支安神香过去,可以护你一夜安眠。”红裳拍着她的手,脸上带了淡淡的笑容。除了练舞之外,平时红裳常在屋里捣鼓些中草药,坊中的姐妹有什么小病小痛,都愿意找她帮忙看看。 “还是姐姐最好了!” 子歌又与她嬉闹了几句,见钥匙下落已了解清楚,便借口先去调琴,离开了她房中。 前庭里歌声缠绵,子歌坐在帘幕后,面前摆着那张罗绮琴。昨日乐铺的张店主刚把琴和玉笛送回来,看他的举止间似乎依然有点惊魂未定,子歌心里暗暗觉得有点好笑。 红裳妆扮停当后,翩然上台。子歌接着之前那位乐师的谱子,低眉信手续续弹。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应曾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有道是“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子歌在乐坊中也向来爱唱柳词。这首柳永的《鹧鸪天》,词精粹警拔,甘之如饴。上片四句,写景清冷空寂,抒情韵悠意远。下片则妙在后两句,以前生之有缘盼今生之交颈,使全词拔高了一个音节,可堪细味。 “哥哥,莲儿说得不错吧。姐姐果然在这里。”一个如黄莺般悦耳的声音穿堂而来,子歌余光中瞥见三个身影在台下落座。 “远远便听到这琴声了,进来一看,确实不俗。” 子歌闻言,忍不住抬眼望去,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眸子。即使隔着一道帘幕,他却似乎一眼便看见了子歌,唇角蓄起一弯笑意。很少有男子长了一双桃花眼却不显阴柔,眼睛黑白分明,似醉非醉,让人心神荡漾。 子歌心里一动,指间差点便拨错了弦。 是前日在月半居遇见的那位叫离轩的公子。而与他同来的,赫然便是在乐坊中见过的那两姐弟。 她垂下眸,专心演奏,耳朵却忍不住细听着他们的交谈。 “我要吃点心,哥哥。”隽隽坐下之后,似乎颇觉无聊,便开始四下张望。 “这里的点心哪有哥哥做的好吃,我可吃不惯,还是别点了。”莲儿心直口快,透着浓浓的外地口音,十分可爱,隽隽便只好垂头丧气地坐着。 “哥哥,你说话怎么跟这里的人一样,都那么别扭?” “入乡随俗,到了大齐就要尊重当地的风土人情。”离轩轻抿着茶水,姿态优雅,他的语音非常完美,若换一身装束,便全然看不出是外地人。“等你嫁过来,性格也得收敛一点,否则夫婿不和,以后便难以安生。” “别再唠叨这件事了,让我享受几天安静日子吧。”莲儿闻言,孩子气地捂住了耳朵,转过头不愿再听他说话, 离轩哑然失笑,“好,我不提了。” 三人便不再交谈,安静地看着台上的演出。红裳今夜领衔这最后一曲,十余名姐妹身着青衣,长袖翻飞,载歌载舞,子歌则在帘后默默弹琴,兰溪在她身侧吹笛应和,琴音绕梁,笛声清亮,相得益彰,座中叫好声不断。 一曲歌毕,又是满场欢呼,姐姐们便也四散到各桌去谢礼。子歌也离了后台,到厨房取了些糕点,便去拜会那三人。 “姐姐,我来看你了!”莲儿一见到子歌,便彷如旧识般地迎上来,挽着她来到桌边坐下。她今日仍着一身灵动的银色长裙,与兄弟二人的金袍交相辉映,往来之人纷纷侧目。 离轩冲子歌颔首微笑,并不在意旁人的注视。“姑娘,那日在月半居中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穆离轩,这两位是舍妹穆羽莲、舍弟穆离隽。” “小女林安歌,敢问穆公子……可是南诏穆氏后人?” 子歌那日见他谈吐不俗,又着外族服饰,早就暗暗好奇。今日再闻其名,心里已然确定了八九分。 “安歌姑娘冰雪聪明,既能为菜肴取得如此佳名,做这一点推理自然容易。”他的嘴角轻挑,“我本为南诏世子,此次受父亲之命送妹妹入大齐和亲。” “不敢当,我也是看穆公子气度不凡,两位又是娇憨可爱,这才随口一问。”子歌见隽隽已开始在食盒中翻找,吃得津津有味,不禁莞尔,“不知公子为何光临敝乐坊?” “当然是来看你……”莲儿正喝着茶,却是不小心呛了一口,轻咳了几声,方继续说下去,“看你的琴。” “这有何难,你们且随我来吧。” 子歌领他们来到厢房中,罗绮琴正摆于案上,那调琴之人回过头来,却是娘。 “娘,这三位是想来求罗绮的。”子歌大略地说了说事情始末,娘似有些为难地蹙起眉。 “罗绮名贵,这件事我也不能独自做主,还请穆公子与我一同去找赵妹妹商量。”娘又吩咐道,“歌儿,你带着另外两位在这里稍候。” 子歌乖巧地点点头,看着二人旋身出门去。她对莲儿和隽隽都不无好感,此时正好能借机多熟稔些。 “羽莲姑娘……” 她才刚开口,莲儿却不高兴地挥了挥手,打断道:“歌儿姐姐,你和哥哥就别再‘姑娘’来‘公子’去的了,我听着累得慌,我们在家里都不这么说话,你也别跟我客气,叫‘莲儿’、‘隽隽’就好。” 隽隽正往嘴里送着绿豆糕,闻言,也附和着点了点头。子歌抿唇一笑,这位南诏郡主的脾气倒是直爽。 “好,那我也不跟你说文绉绉的话了,其实说的人又何尝不累呢?”她挨着莲儿,在榻前坐下,“莲儿,我一直非常好奇,你们穆氏一族的神力,可与巫蛊之术有关?” “巫术为正,蛊毒为邪,巫术扶正,蛊毒助邪。”隽隽终于咽下了嘴里的糕点,抢答道,字字珠玑,倒是让子歌吃了一惊。 “隽隽记得最清楚了。”莲儿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角,“我们南诏穆氏用的是巫术,取自自然,而北州鲜卑擅长蛊毒,扭曲人心,两种法力性质不同,也难分高下。” “原来如此,我用‘巫蛊’二字一言以蔽之,实在是糊涂得很!”子歌笑着自嘲。他们又聊了会南诏的风土人情,莲儿性格开朗,说到兴处则是手舞足蹈,子歌也听得酣畅淋漓。待离轩回来时,三人已是相聊甚欢。 “方一炷香的功夫,安歌姑娘便把我的弟弟妹妹都收服了,实在是厉害。”他调侃道,眉目带笑,“多谢令堂割爱,莲儿明日大宴献舞,正缺一把好琴。” “琴逢知音,最是缘分。娘想必也是非常高兴的。” 子歌见隽隽似有些意犹未尽,便又为他取了一食盒的点心,他提着盒子,满面荣光。 “谢谢歌儿姐姐。”他笑得一脸甜蜜,让子歌也心头一软。 “姐姐,你明天会不会来赵府?”莲儿拉着子歌的手,眼里满含期待。 “今日已收了澄江王的帖子,自然会登门献艺。”子歌冲她挤了挤眼睛,她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明日再见,歌儿……姑娘。” 离轩站在车前,目光深邃,唇角含笑。 子歌点点头,目送马车远去。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大宴即至,今夜,将无眠。 第十四章 生离 一层淡淡的珠光在肌肤上晕开,执青黛的手,在这片画纸上勾勒着眉若远山,目似秋水。樱桃小口,轻启的唇瓣染成了淡淡的红。金箔花钿剪作桃花,覆于眉心,在烛光中闪烁着灼灼芳华。 子歌望着镜中的如花美眷,一时有些难辨自己的容颜。这张十八年来素面朝天的脸,化上靓妆后,竟也美得让人屏息。 娘灵巧的手在她发丝间翻覆,牵引,不过多时,便束成精致的垂鬟分肖髻,两环长发轻垂脑后,发间点缀以金环,将她的容颜衬得俏皮而灵动。 “莘月……”娘望着子歌,一时竟有些出神,“当年杨皇后待字闺中时,便是如你这般姿容俏丽,让人为之倾倒。” “我与杨姑姑,可是长得很相似?” 子歌颇有些好奇,当年以一句“娶妻若得杨莘月,拱手河山胜封侯”名动天下的姑姑,究竟是何等妙人? “既是血亲,眉目间自然有些类似,但杨后的气质更让人心折,如临水照花。”娘轻轻抚着她的背,“你尚稚嫩了些。但假以时日,歌儿必会如她一般风姿绰约,大有作为。” “娘……你不是说过,愿我谨言慎行、平安度日吗?”子歌问道。 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思索自己前路该何去何从。她表面上看起来性格开朗洒脱、大大咧咧地,过去也总拿话取笑性格平淡谦和的谢邈,但其实,她心底也是向往一种平静安逸的生活的。只是,如今得知自己身负如此家门仇怨,她的心里也再难保持平静。 “让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是岚姐的痴念,我这些年来对你多有限制,也是顺了她的心愿,教你不要过早露了锋芒。但启真镜的谶言绝非空话,‘可兴天下,可亡天下’,歌儿,你非寻常女子。我看着你日渐长大,越是明晰了这一点。”娘缓缓道来,“你今日已满二十二岁,娘希望,将来该何去何从,你能自己做出选择。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斯人已无踪。” “娘,我知道你对我擅自求得澄江王的请帖多有不愿,但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子歌握住她的手,撒娇道,“歌儿的聪明才智是跟娘学来的,娘难道还不放心吗?” “你这个鬼丫头……娘自然是放心的。”娘怜爱地看着她,为她理了理脑后的发饰,“歌儿还未及笄,娘也无法为你梳妇人的繁复发髻,否则你一定会更加明艳照人。” “这样就够了,否则便抢了红裳姐姐的风头。其余的发式,待我及笄后,娘可以再手把手地教我。” 子歌轻轻把头靠在娘的膝上,像儿时一样。娘却一时无言,只是轻轻地抚着她脖颈间的碎发。 良久沉默,只能听见屋中烛花炸裂发出的声响。 “今日恰逢你的生辰,娘有一件礼物要先送给你。” 娘忽然说道,起身走到书柜前,从最上层带锁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件东西。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子歌忆起八年前的那个记忆犹新的中秋,娘第一次向她透露家族渊源。 “歌儿,你可还记得这个?” 娘的手里,拿着一支华美雍容的金步摇,形状赫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自那夜见过之后,子歌始终难以忘怀。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娘的教诲,歌儿一直谨记在心。” “我今天要说的,却是另一番话。”娘将那支金步摇放在她手里,“为报杨家世仇,我已筹备多年,今日无论事情成败,对我而言,于心已足,但杨家的未来,还需掌握于你这个后辈手中。” “娘,如此重担……歌儿还盼你能多代管些时日呢。”子歌握着那金步摇,温热细腻的触感,仿若一支燃烧多年的火炬。 “这支发簪是当年我离宫前,皇后交予我的。对于青鸾报而言,见之如见杨主。当年便是多亏了它,我带着你辗转异乡时得到不少同门相助,才能顺利躲过追兵,最终在绫罗城安顿下来。”娘轻咳了几声,声音有些沙哑,“过去你尚年幼,我便替你代理着各种情报事务,如今你既已懂事,便要开始为杨家掌舵了。杨后十八岁便已上阵杀敌,立有军功,我的歌儿虽然无缘上阵,却依然可以借此机遇,成一番功业。” 子歌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发簪在手,微微发沉,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今夜要多加留心。澄江王与卢刘二人,皆非等闲之辈,莫被识破了身份。”娘话锋一转,面露忧色。 “歌儿自有分寸,‘林安歌’这个名字用了这些年,从未漏出过破绽。”子歌虽这样说,但那日与高湛初见,她便知此人是个难缠的对手。那道审视的眼神,想起来依旧让她心惊。 娘想了想,又叮嘱道:“南诏穆氏的离轩公子,是可信之人。此番探查,也可与他联手。若真能寻获启真镜,还需穆氏后人方知如何使用。” “好,歌儿知道了。离轩公子他……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临别时他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却是让子歌莫名地心安。于龙潭虎穴中还能有一位贵人相助,实在难得。再念及莲儿、隽隽两人真心实意地盼望能于宴席上相会,她心头的阴云却也驱散了几分。 “他的父亲与我……却是故交,昔年在京中,或许你也曾见过他……”娘忍不住干咳了几声,一时竟也停不下来,子歌便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帮她顺顺气。 有人敲了敲房门,是红裳,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紧张。 “歌儿,是时候了,赵府的车已在前门等候。” “好,我这便过来。”子歌提高音量,答了一句。再回过头来时,娘正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一切小心。”她最终轻声说道。 “等我回来。” 子歌握了握她的手,拿了包裹便转身离去。 屋中只剩一人一灯,烛光将人影拖得悠长,直至融入屋外的浓浓夜色中。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第十五章 入府 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子歌抱着瑶琴,与红裳相对而坐。两人皆是不语,只听到车夫不时地呵斥过往行人让路之声。今日正值拜月会,城中几条主街上均有各乐坊摆出的舞台,为的是招徕顾客,增加名气,故街道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车行极缓慢。 子歌望着窗外的小桥流水,一群顽童正肆意嬉闹着,追逐几盏刚放下水的河灯,那抹微弱的火光落入她眼中,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谢邈,想起儿时在此放河灯时的回忆。 “好,你等我。” 他嘴角的笑容清朗,白衣飘飘,那抹修长的身影,一直是她身侧温暖的陪伴。 只是如今,天各一方,子歌也不知,他八月秋闱是否顺遂。相别二十余天,生活便已有翻覆之变。待他金榜题名时,自己也早已面目全非了吧。 子歌收回了艳羡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红裳凝望着她,脸上带着惆怅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子歌掀起帘子,先下了车,瑶琴在怀,她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这是一所占地颇广的院落,他们此时站在侧门,故往来行人稍微少一些。她眼尖地看见主路上有几人纵马疾驰而过,其中一人便是高湛,想必赵宇此刻正在府前恭迎。 “走罢,我们还需准备准备呢。” 红裳催促道,子歌收回目光,随着下人进了屋。 赵宇家中经营丝绸生意,已延续数代,在常州算是富甲一方。他的宅院刚翻新不久,虽然装帧精美,却颇有几分刻意和显摆,山水风光都有失自然。子歌和红裳虽由高湛相邀,却是女眷,故入府后需先拜会赵夫人。 赵夫人坐于厢中主席,看起来年纪稍大,浓妆艳抹亦难掩其迟暮之色。她的身侧陪着几位年轻女子,翠翘低眉敛目地坐于其中,许氏点点头,下人便领着两人进了屋。 “小女红裳、安歌,受澄江王相邀,特地自春风十里来赵府献艺,见过赵夫人。” 她们规规矩矩地施了礼后,便在一旁坐下,有丫鬟上来斟茶。子歌的目光划过翠翘的脸,发现她双目微红,脸上还有几道红印,像是被责罚过,心里顿时一阵难过。 “两位姑娘有礼了。眼下客人还未入席,你们且在此处稍候,陪我们这些久居深院的女人聊聊天罢。”许氏挥了挥手,便有人送上了一批糕点。子歌扫了一眼,都是月半居中常有的精致点心。在座的还有不少城中商贾之妻,相互攀谈,倒也一团和气。 “赵夫人说笑了,能有幸与您共处一室,闲话家常,红裳觉得甚是荣幸。”红裳笑道,她平日里虽少言,但与坊中贵客往往能相谈甚欢,皆因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许氏看起来对她也印象颇佳,两人相聊甚欢,子歌在一旁不时应和两句,但心思却全然不在此。看见翠翘落落寡合的模样后,她便一直若有所思。 “这糕点甚合我的口味,府上厨子果然手艺出色。”红裳瞥了子歌一眼,明知故问道,“不知这配方是从何处而来?” “红裳姑娘果然品位独到,这些配方与南街的月半居中所用的无二。”许氏说到此处,声音压低了几分,“但我却并非下重金从月半居购得,而是另有他人相赠。” “哦?夫人却是引起了安歌的好奇心呢。”子歌漫不经心地应道,拿起一块西子拜月。这糕点外覆薄薄的白色糖皮,以蛋黄、莲子及少量油、红糖调和为馅,入口柔和甜腻,沾了抹茶粉同食,则正好解腻。 “诸位皆知,府上有幸接待了几位京中贵客,前些日子又来了一个南诏使团,同样也下榻在敝处。”许氏眉开眼笑地说着,声音中不无得意,“这南诏使团中有如今的世子穆离轩,还有即将嫁入皇室的穆羽莲郡主。” “我那日在街上还见着南诏使团入城,气势可壮观了!”一位坐在末席的女子面露钦羡,“咱们澄江王爷带了亲兵去迎接,鸣锣敲鼓,大家都夹道围观呢。那世子长得可真俊,比姑娘家还漂亮。” 子歌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闻言只能强忍笑意,才没有呛住。想起那双勾人心弦的桃花眼,她抿唇一笑。确实是媚态更胜佳人。 “穆王爷对厨艺颇有研究。那日我请郡主饮茶,郡主尝了一口府上的糕点,便放下不吃了。”许氏娓娓道来,“我追问她何处不合心意,她竟说是在南诏吃东西娇养惯了,到大齐来处处都觉得不合口味。” 依莲儿的脾气,说出此话的语气必然是无比坦直的,子歌不禁莞尔。不知为何,此时莲儿竟没有在女眷之列,子歌还盼着今日能再与她一叙。 “郡主在南诏毕竟是养尊处优,有些不适应也是应当的吧……”许氏身边的一名妾室陪笑道,许氏横了她一眼,她便低下头,讷讷不言。 “我追问之下,郡主方告诉我,过去在宫中的种种食物,配方竟都是出自穆王爷之手。”满座皆发出了惊疑之声,许氏又道,“我心里也觉得怪异:堂堂世子,不研习礼乐射御书数,却对庖厨之艺颇有心得,可大出我的意料了。” “难怪近年南诏国力日衰,还要送郡主前来和亲,以寻求齐朝庇护,原来是世子不修德政……”有人断章取义地推测道,子歌微微皱眉。她虽不知为何南诏衰弱,但寥寥数面之缘,却让她觉得,穆离轩并非庸碌寻常之辈。她刚想出言反驳一二,翠翘却先开了口。 “堂堂南诏世子,岂是能容我们这些妇人说长道短的。穆王爷只是闲暇时以烹调为乐,便远胜我等在府中持家之人。”她话音未落,许氏便发出了的一声冷哼。 “持家?你几时却也知道持家之辛劳?老爷一个多月没到你院里瞧过,你也敢跟我提持家。”许氏自知大家都在看着,便强打笑意,继续说道,“我既知道了此事,后来在家宴上便有意向穆王爷请教。王爷大方,当即便写给我几个配方,我让府中厨子照做,味道竟与月半居中的无二。” 子歌见翠翘眼眶一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心里更不是滋味。 “月半居可是城里的金字招牌,可是穆王爷抄了月半居的方子?”有女眷问道。 “正巧相反,穆王爷聪明绝顶,调几道佳肴绝不在话下,反而是月半居用了王爷的方子。”许氏摆了摆手,“过去王爷曾在大齐居住,对风土民情颇有眷恋,所以常来游玩。这方子便是他在月半居用餐时,因不满其口味与主厨争执,店主毕恭毕敬向他求得的。” “妙哉,妙哉。”大家品着席间呈上的糕点,交口称赞。 少顷,有下人过来传话,宴席中男宾已落座,女宾可随许氏前往前厅。 “二位姑娘便在此准备吧,稍后自有人来请。”许氏对红裳子歌略一颔首,“同样是乐坊出身,你二人便如此落落大方、温婉可人,可瞧我们赵家娶进门的,怎地如此狐媚不堪?” 翠翘脸色难看,却不敢回口,许氏脸上难掩恶意。“堂堂澄江王,岂是你可以随意勾搭的,竟敢在王爷的居室附近鬼鬼祟祟。若不是老爷不答应,我必定把你逐出府邸。” 子歌心里微微一惊。翠翘在高湛的住所附近徘徊,多半是为了探听启真镜之事,若非完成青鸾报之命,她根本不必委屈自己至此。 “诸位姐妹随我来吧。”许氏款款起身,领头先出了门,诸位姬妾紧随其后。 翠翘也起了身,面色惨淡,子歌上前一步,拦住她,低声说:“姐姐,你待会且回房再收拾妥当一些。” “歌儿……你已看到我的境遇,打扮与否,我都难再出头。”她低声说道。 “我或许有办法,能助你一臂之力。” 子歌望着她,脸上浮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 第十六章 白纻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羽莲姑娘的歌声与琴艺均是一绝。在下实在佩服。” 子歌与红裳入厅时,莲儿刚一曲歌毕,赵宇正满面红光地盛赞她的技艺,但她却似乎不太关心,默默地垂首坐于席间。 今日,她的妆扮如往常无二,银白色衣裙上绣着垛堞的层云,精致的妆容掩映于面纱之后,她的眉心垂下一条精致的额饰,正中为一颗深黑色的珍珠,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幽幽光泽。 座中仍有人在交头接耳,赞不绝口,想必刚才莲儿的表演一定十分出彩。子歌坐于末席,冲着投来担忧目光的翠翘微微一笑。 高堂之上,以澄江王高湛为席首,赵宇及许氏陪侍在侧,接下来便是穆离轩所领南诏使团及卢刘二位公子,然后是城中官吏巨贾。而所谓受邀登门献艺,却无法陪侍席上,而是另在偏厢摆了酒水食物招待。尊卑贵贱,一目了然。 “郡主的歌喉果然美妙,余音绕梁。”高湛冲莲儿颔首一笑,那笑容却似乎未达眼底,“南诏民风自由开放,这首歌又热情豪爽,正巧让本王也领教了一番南方的民俗文化。” “这首歌才不是民……”莲儿以为他出言贬低,略一蹙眉,正要反驳,却被穆离轩适时地打断了。 “澄江王过奖了。”穆离轩瞥了莲儿一眼,她顿时住了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齐文化源远流长,歌舞优美含蓄,我一向也是很喜欢的。” “穆王爷喜欢便是最好不过了。”高湛冲楚江略一颔首,“绫罗城的拜月会一向负有盛名,本王特意从城中乐坊里请来了前年的花魁,为王爷的洗尘宴助兴。” 楚江正坐在末席,接到暗示,便回过头招呼子歌与红裳上前。 “民女红裳、安歌,拜见澄江王、穆王爷。” 两人皆是身经百练,莲步轻移,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室中的吵杂之声渐渐平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们身上。 “穆王爷,这两位姑娘是春风十里中的双壁。”卢浚逸玉颜高冠,侃侃而谈,“红裳舞步翩跹,安歌琴艺清越,即便放于京中亦是翘楚。” “是吗?那我便洗耳恭听了。”穆离轩笑道,目光略过子歌的脸,他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王爷……”子歌望着高湛幽深的眸子,道,“安歌有一事相求。” “哦?说来听听。”他的表情玩味。 “安歌过去的师姐翠翘先前嫁入了赵府,此时正在席上,她的歌声向来远胜安歌。”子歌故意清咳了几声,“今日安歌嗓子有些不适,担心有损《四时白纻歌》的清雅,故想请姐姐一同献艺。” “既是赵宇的侍妾,自然要听主人的安排了,由不得本王做主。”高湛看了看局促不安的赵宇,后者因摸不准高湛的心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翠翘……”赵宇正犹豫着,穆离轩却轻笑出声。 “姐妹难得一聚,同台献艺,再续前缘,何不成人之美呢?” 那‘再续前缘’四字,似乎触动了高湛的心思。他默默看着子歌,点了点头。 两名下人将瑶琴与几案搬了上来,子歌便款款落座。翠翘颤颤巍巍地从一群姬妾中起身,来到她身侧,冲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一切有我。”子歌屏息说道。 红裳昂首立于室中央,略施粉黛的脸庞清新素雅,她着一袭纯白舞衣,质地细腻柔和,如天上白云,纤长的袖子垂于身侧,将动未动。 子歌深吸一口气,玉指缓缓拨动琴弦,琴声陡然回响于屋中,悠扬清澈,如青峦之间的濯濯山泉,清逸无拘,如杨柳梢头的缕缕微风。 “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 翠翘轻启朱唇,声音如珠玉落盘,轻快明媚。 红裳便随着这音律翩翩起舞。她双手高举,若白鹄翻飞;有时折腰转身,舞姿飘逸;有时又轻移莲步,舞影零乱。 这《四时白纻歌》,讲的便是一位待字闺中的佳人,与心上人初见、心动、相许、相伴的故事,由春至冬,再至夜,一共五叠,唱至深处,有心人自会情郁其中,难以自拔。这几日子歌虽已把曲子练熟,但其中的情感,非曾经沧海之人难以诠释。 “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宛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 翠翘凝望着堂上的赵宇,唇角带笑,娓娓道来,赵宇也直勾勾地盯着她,许氏的脸色则越发难看。 红裳的舞步愈发繁杂,眼波流转,微笑蔓延,如诉如怨,摄魄钩魂。众人竟是看呆了,一时间无人言语。 “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琯玉柱响洞房。双心一意俱徊翔,吐情寄君君莫忘。” “寒闺昼寝罗幌垂,婉容丽心长相知。双去双还誓不移,长袖拂面为君施。” “秦筝齐瑟燕赵女,一朝得意心相许。明月如规方袭予,夜长未央歌白纻。” 唱到这最后一叠时,许是触及了翠翘的伤心事,她的声音微微一顿,隐约已有哽咽之声。 子歌停了琴,轻轻起身,与她一同唱毕这最后一句。两人均着浅色衣裙,脸上亦带凄然神色,闻者心伤。 “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中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长不息。” 红裳的长袖于空中飞舞,交错,回旋,最终化为胸前一朵交叠的莲花。她的眼神如怨如慕,扣人心弦。 座中一时无声,直到高湛轻轻拍手,众人才纷纷开口称赞。 “好,好!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这一曲白纻舞实在惊艳!” 卢浚逸则是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大声叫好。 红裳粲然一笑,上前捧起案上酒杯,妩媚地冲高湛敬酒。子歌与翠翘也各自拿了酒杯,向穆离轩与赵宇盈盈一拜。 “红裳之舞艺,说是冠绝京城都不为过。”高湛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如此佳人敬酒,未饮先醉。” 子歌伏于地上,轻轻平复急促的呼吸,却有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肘,将她带到了身侧。 “离轩谢过姑娘亲自献酒。”他贴着子歌的耳廓轻声说道,嗓音醇美,让子歌脸上蓦然一红。他接过酒杯,亦是饮尽。 抬眼望去,翠翘也坐在了赵宇身侧,脸色酡红,赵宇伸手揽着她,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掩唇娇羞地笑了,一如待字闺中时。坐在另一侧的许氏气得俨然已要背过气去。 “谢王爷恩赐。” 她故作娇羞地低下头,说道。 欢宴如常,子歌轻轻偎于穆离轩身侧,一时间,心跳如雷。 第十七章 夜宴 酒至酣时,宴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处处弥漫着迷醉的气息。 赵府中的桂花酿与丹青珍皆是味道甜美的果酿酒,入口柔和,烈度虽不如乐坊的春日宴,但后劲却也非同小可。子歌虽有意节制,还是随着众人一起喝了不少。在偏厢中款待她们的酒菜子歌几乎没有动筷子,因而几杯酒下肚后,她便觉得腹中有些灼热。 “可是酒后不适?” 穆离轩见她皱眉,细心地问道,他的目光依旧清明。席间只余他二人,莲儿嚷嚷着头疼,早早便回房休息了,穆离隽贪玩,带着侍从去了拜月会,也没有露面。 “安歌不胜酒力,多半是酒喝得太急了。” 他从盘中夹起一块月饼,举至她唇边。 “今晚为了准备献艺,你多半没怎么吃东西,这莲蓉月饼里浸过了蜂蜜,可以解解酒,你也许爱吃。” 子歌抿唇一笑,没有拒绝。月饼口感松软香糯,蜂蜜的清甜弥漫于唇齿之间,让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她未曾忘记,此行的目的是探查启真镜的下落,当初练舞时,她便与红裳约定过,一人吸引澄江王,一人吸引穆王爷,见机行事,进入后院地库中探查那青铜盒子的下落。而要在宴席之后留下,她二人必要使一些小计。 “味道柔和甜美,穆王爷果然是深谙此道。”子歌仰起脸,冲着他微笑,那张俊秀的脸离她咫尺,幽幽如兰的香气充斥着四周的空气。他看着子歌,唇角隐约带笑。 “怜香惜玉之道,我自然是懂得的。更何况,你今夜妆容甚美。” 子歌轻咬朱唇,面如桃花,心跳如雷。但为了避开左右耳目,她需再靠近一些开口才能不为人听闻。 她眯起眼,柔声说道:“安歌仰慕王爷已久……” 喉结错动,穆离轩勾起一抹醉人的笑意,似要低头吻上她的唇瓣,却是心领神会地将她揽入怀中。 “穆王爷……”子歌垂下眼睑,借机轻声说道,“家母曾说,若有事需要相助,王爷是可信之人。” 一抹温热的触感擦过子歌耳际,他的声音低沉:“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宴后随我来便可。” 子歌点头,轻轻推开他,方觉自己此时已是双颊泛红。为免举止变化突兀,穆离轩仍旧揽着她,闲观歌舞。 “安歌姑娘,我敬你一杯。诗酒趁年华,你如此年轻便有如此才情,浚逸佩服。” 对席的卢浚逸忽而朗声道,向着子歌遥遥举杯,尔后豪爽地一饮而尽,子歌忙起身回敬一杯。 “浚逸,你真是没眼力,没见安歌姑娘有事正忙着吗?” 刘豫章坐在一旁,面带讥讽,子歌却不怒反笑。 “刘公子,几日不见,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子歌笑里藏刀道,之前在南街的比试,他曾答应若输了便见面口称姐姐,行礼赔罪。若他脾气收敛几分,子歌也不会如此计较。 “豫章,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愿赌服输,你既输了赌约,便要信守承诺。” 卢浚逸见状,忍不住反击道。席上有人好奇相问,他便把事情前后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譬如子歌如何以区区一指压制住刘豫章,他又是如何用力过猛摔了个四足朝天。在众人的哄笑中,刘豫章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那场比试着实有趣,本王也很好奇,安歌姑娘是不是施了什么法术,才能胜得这齐朝第一先锋?” 席首的高湛突然出声问道。不知是否子歌多心,他似乎在“法术”二字上刻意加了重音。 “哪里哪里,安歌不过一介民女,怎么会懂得法术?”子歌忙起身应道,“我只是略施小计,压制住了刘公子起身的重心罢了,要论力气,安歌还是远不如他的。” “压制重心?恐怕是攻心为上吧。若只是区区小计,这急先锋怎么会如此容易就拜倒在了石榴裙下?”高湛将红裳斟满的酒杯放于唇边,“豫章,你就不敬安歌姑娘一杯吗?” 刘豫章表情不郁,却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拱手为礼,并举起一杯酒。 “安歌……姐姐,之前恕我冒昧,多有得罪,望你见谅。” 他的语气生硬,像是恨不得与子歌打一架似的。子歌以手绢掩唇,压抑住嘴角浮起的笑意。这个一向嚣张的七尺男儿肯低头喊自己姐姐,倒是让心里那股难平之气大减。 但子歌一向是不吐不快的个性,因而并未举杯相和,而是直言道:“安歌虽然性格顽劣,却也非不讲理之人,几番设计戏弄,只因刘公子挑衅在先。却不知是否安歌哪里得罪了公子,才让你处处为难呢?” 刘豫章一愣,却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一旁坐着的卢浚逸替他开脱道:“姑娘莫怪,他过去曾在故人身上栽过跟头,想起来总有些不快罢了,并不是有意为难于你。” 故人?子歌望着刘豫章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隐约闪现尴尬神色,之前确乎没有想到,他也是个长情之人。 “既然如此,你我便杯酒泯恩仇吧。” 她盈盈一笑,再饮一杯,放弃了为难他的念头。刘豫章坐下后,扭头与另一侧商贾攀谈,再不看她一眼。 席间有歌舞助兴,众人互相恭维、祝酒,怀才者赏月吟诗为乐,子歌没再多话,默默听着穆离轩与旁人交谈。他的口才甚好,对大齐风物也颇为熟悉,言语亦戏亦谑,趣味十足,不时惹得众人大笑。 堂上的长烛燃过大半,高湛见时候不早了,便向赵宇示意,将宴席引向尾声。堂客便一一向主人拜别,并在仆从的引领下秩序离席。赵宇睁着迷蒙的醉眼,向着翠翘耳边切切说了句什么,惹得她霞飞双颊,嗔怪地瞪着他。 许氏早就借口不适先行告退了,赵宇便拥着翠翘先行离席。子歌望着他们再度成双的背影,抿唇而笑。若翠翘能因此重获几分恩宠,生下一儿半女,日后在府中站得更稳些,她便于心已足。 “多谢王爷相赠佳人,离轩便先回屋休息了。” 穆离轩揽着子歌的纤纤细腰,冲高湛意味深长地一笑。 高湛略一颔首,眸色幽深地看了子歌一眼,似笑非笑道:“穆王爷好生休息。” “安歌告退。” 子歌轻声答道,告辞离去,却感觉那道沉沉的目光,一直如芒在背。 第十八章 夜谈 赵宇的府邸颇大,此时因宴会散去,仆从都在前厅里收拾,因而一路无人。穆离轩揽着子歌,漫步行于长廊之中,檐下垂挂着各色灯笼,五颜六色,相映成趣。暖黄色的烛光映在子歌明媚的眸中,平添几分柔美妩媚。 “王爷的雅言说得极好,几乎听不出南音呢。” 雅言指大齐的官方标准语,亦是为莲儿所摈弃的“文绉绉的话”。南诏民风自由,说话便少些拘束,吐字也并不字正腔圆,齐人谓之“南音”。 “儿时父亲在京为质,我自幼便长在京中,十余岁方归国。”他俊秀的侧脸剪影如画,声音随意中透着点落寞。 为质……想必这就是许氏提到的“过去王爷曾在大齐居住”,子歌却未料到,作为南诏世子的他,也曾有屈居人下的日子。 “难怪王爷熟知大齐风土人情。不知之前可来看过绫罗城的拜月会?”子歌笑道,“可惜今日大宴,没能上街观会,主街上的乐坊舞台争奇斗艳,倒是比府中歌舞要热闹几分。” “我也观过几次拜月会,贵乐坊的表演尤其曼妙。”他冲子歌眨了眨眼,又道,“今年虽没有上街,但从此处看来,月色尤其好。” 子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今夜晴空无云,满月如盘,映照千里。不知为何,她却忽然想起那年血月初升、偶遇紫衣女人一事。 高山月出,江山易主…… 家族浮沉,恩宠幻灭,人心多变,而明月依旧朗朗。 “是啊……今夜月色甚好。”她低声喃喃道,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安。 转过几处回廊后,穆离轩慢下了脚步,踏入一处小院。院子名唤雨泽,中央有一方莲池,池中山石颇有几分意趣。时值八月,金桂盛放,院中也凝着浓郁的花香。室内点着几盏长明灯,映得堂前明亮如昼。 “进屋说话罢。” 子歌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精致的花鸟图屏风,室中几案上摆着几碟糕点,穆离隽正仰卧于席上,手里玩把着一个陶土捏成的小人。 “隽隽,歌儿姐姐来了。” 穆离轩轻声说道,他侧过脸瞥了子歌一眼,突然站了起来,径直进了里屋。 “他怎么了?” 子歌好奇地看着他瘦弱的背影,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个孩子。 “无妨,他一向举动自专由。”穆离轩示意她坐下,解释道,“他是我父亲的养子,儿时生了场大病,此后便只见武功长进,心智却一直如幼童。” “原来如此……” 子歌忆起初见时穆离隽总是频频脸红,彷如稚子,甚是可爱,却没想到,他永远也长不大了。 穆离轩自桌上小盒中撮出一小把茶叶,放入紫砂小壶中,以开水洗涤后,为她斟了一盏清茗。一时水汽氤氲,茶香四溢。 “想必姑娘是为启真镜而来吧。”穆离轩望着她,开门见山道,“穆氏启真横出世,千载枭雄问策间。姑娘与启真镜……确是有难解因缘。” 子歌闻言,微微一惊。他与自己素未谋面,自己也一直以“林安歌”自称,举止可谓毫无破绽,他却是何出此言? “王爷这话……我不太明白。” 他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自怀中取出一枚素净的锦囊,放于几上。 子歌顺着他的指引,拆开了锦囊,得一张古旧的宣纸,上书十六个娟秀小字:五年之期,中秋降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她将纸翻至背面,又见一行飞扬的草书:杨氏子歌。 “莲儿只道你身上有灵气,却不知这股力量从何而来,故引我去见你。穆氏启真镜选中的人,我自认是不会看错的。” 子歌见身份已被识破,便也不再掩饰。依娘所述,自己即使取得启真镜,也还需穆氏族人相助,倒不如坦诚相待。 “请王爷谅解,子歌是罪臣之后,不得不隐姓埋名,谨言慎行。” “谁都有无法为人所知的秘密,我自然不会怪你。”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仿若有读心之术,定定地注视着子歌,“实不相瞒,那日在月半居中,你我并非偶遇。我只是为了见你一面罢了。” “王爷要见我,何必这么偷偷摸摸地坐在隔间里?”子歌想起那日初见时的场景,忍不住笑了笑,“还要特地以我最喜好的甜食相诱惑。” 穆离轩随意地坐于席上,挑眉而笑。“你却是难见得紧,林师傅将你护得极好,我在城中盘桓多日,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月半居我倒是常去的,每逢中秋拜月会,那里的甜食都做得极好,去年的花间邀酒,前年的玉壶冰清,我都很喜欢。” “是吗?那你也算是食客中的状元了。”他闻言,笑容多了几分自得之色。 子歌抿了一口茶水,见桌上的两碟糕点似与宴会上不同,虽数量寥寥,但都格外精致,看来穆离轩的确是此间好手。想必自己无意间夸赞的月半居菜品,也都与他或多或少有关。 “要谈食物,三天三夜都聊不完。”子歌莞尔一笑,“王爷邀我今夜前来,想必不仅是为此事吧?” “诚然,烹调小技也只是我为博佳人一笑的爱好罢了,不足挂齿。今夜原是找你相商一事。”他收敛了玩笑之色,道,“世人皆知‘高氏复兴,杨氏为辅’,你可知,南诏国中却盛传另一句话?” “子歌不知,愿闻其详。” 子歌闻言,好奇地坐直了身子。 “杨氏复兴,穆氏为辅。”一字一顿,他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此番率使团入齐,便是为你而来。” 杨氏复兴,穆氏为辅! 她今日刚满二十二岁,家族重担却已渐渐移至她纤瘦的肩上。那支从娘亲手中接过的金步摇,沉甸甸地、带着温热的体温,子歌知道,同样炽热的杨家血脉,正驰骋在自己心底。但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少年,却与杨家世仇毫无瓜葛。 子歌神色一凛,四顾无人,方轻声应道:“杨氏已家破人亡,倾颓多年,王爷又是何苦呢?” “杨后与杨将军当年护我父子归国,于穆氏有恩,又受此不平之怨,含恨九泉。”他一改之前戏谑的语调,正色道,“为报此恩,离轩便为你赴汤蹈火,亦再所不辞。” 子歌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一时间感动莫名。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低声道,“难怪我初次见你,便颇有好感。原来是杨氏旧人。” “那日去乐坊中,时间短暂,未来得及与林师傅从长计议。”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令人心折的微笑,“不过今日能和你当面一叙,也是幸事。” “我今日前来,还为了另一事。”子歌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澄江王高湛……可是将启真镜随身携带,藏于了赵府地库中?” 穆离轩闻言,神色微惊,“我已向林师傅明言,启真镜并未在赵府,否则我早就下手夺镜了。” 子歌脸带困惑。娘既早知启真镜不在府中,又为何要让她和红裳大费周章地入府查探? “我以为你知道娘让我此行前来的目的。” “林师傅提过,望我与你当面言明真相,日后辅佐左右……” 他忽然神色一变,起身入了里屋,片刻,穆离隽便垂着脑袋被他拎了出来。 “隽隽,你今天回府时可是看到了什么,才如此惊慌?”他的表情从未如此严峻,“可是……火?” 穆离隽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惊恐地看了子歌一眼,讷讷道:“乐坊……火……” 火……! 几案上的东西随着子歌的突然站起而散落一地,她盯着穆离隽,半晌无言,然后快步向外走去。 “歌儿……” 穆离轩蓦然喊道,子歌回眸,怔怔地看着他。 他起身,拂去了衣衫上沾的粉屑。 “我随你一起去。” 第十九章 死别 巍巍宫墙,火海滔天。林宛跪于地上,向着远处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娘娘多年恩情,宛儿无以为报,愿能保杨家血脉不断,娘娘泉下有知,当能走好。” 她的声音微颤,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漫天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斜长,如宫墙般巍峨屹立。 子歌策马疾驰在西街上,脑海中不断涌现出一些越来越清晰的画面。那夜家门之祸,就像隐伏在记忆中的引信,亟待着一盏明火点燃,方能破这些年悬在心头之疑云。 家仇缘由、儿时记忆、启真谶言……她这一月以来知悉的事情太多,却又都如雾里看花,捉摸不清。 便如此日,自己怀一腔热血入府,明明计划缜密,安排有度,却似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虽助了翠翘一臂之力,也帮红裳顺利进入澄江王房中,但既然已知启真镜不在赵府,这一切便也都是无用功。 若娘已从穆离轩处知晓此事,为何还要遣自己和红裳前来查探?既明知此行是徒劳,又何苦劳烦穆离轩在席间相助自己?她又何必骗他说自己是为了找他一叙以言明一切? 回首再顾,从子歌一意孤行想要代娘赴宴、以图分忧时,娘便一反常态地没有阻挠,甚至对她擅自求得澄江王请帖也没有责备,只是随着她胡来。这般不谨慎的态度,远不像娘的作风。 此时想来,处处皆让子歌疑惑。 赵姨娘今夜率众姐妹们前去南街设台,自己和红裳又身在别处,掐指算来,此刻坊中竟只余下娘与几名打杂的老嬷,若乐坊果如穆离隽所言那般夜间失火,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走水啦——走水——” 远远地,她便听见急促的梆子声,打更老伯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几道浓烟悠悠升起,混入夜风中。 子歌正心急如焚,握着缰绳的右手腕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发颤。她低头望向抽动的右手,却发现,那块胎记在夜色中泛着诡谲的红光。 穆离轩一直紧随其后,此刻正好策马赶到她身侧。 “我……这是怎么了?”子歌从紧缩的齿缝中蹦出几个字。 “这是林师傅在你身上加的封印,此时已濒临破碎。”穆离轩轻声说道,“恐怕林师傅她……气力已微。” “不可能!” 顾不得细问封印一事,子歌以左手执马鞭,毫不犹豫地挥起、落下。胯下坐骑吃痛,疾驰而去。 当二人终于赶到街上时,乐坊已被烈焰重重包裹,只能依稀辩出那雕栏玉栋,红砖绿瓦。猩红的火舌舔舐着牌匾上四个俊秀的柳体,“春风十里”。附近街坊和巡城护卫虽已提沙带水来救,但终究还是杯水车薪。 子歌右手上的胎记已转为阵阵抽痛,她轻吸着凉气,下了马。 “歌儿!” 一个尖锐的女声突兀响起。赵姨娘携几名姐姐,风尘仆仆地赶来。一向从容镇静的她,眼里竟有了惊惧之色。 “你娘……林宛她可是还在里面?” 她的声音中夹着一丝明显的颤抖。子歌僵硬地摇了摇头,再回首时,隐约听到屋内有瑶琴之声。 “娘……娘!” 子歌闻声,精神一震,便要拔腿向火海中走去,却被穆离轩伸手拦了下来。 “切勿鲁莽行事。”他微微蹙眉,望着她,“这里可有后门?我可以带你进去。” 子歌忙不迭地点头,带着他拐上乐坊边的小路,那里有扇侧门,直通后院。只是此时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火海。 “南诏穆氏尚有一技傍身,便是巫术。你且紧随我左右。” 穆离轩简洁地解释道,子歌站于他身侧,感觉有一阵无形的风自两旁灌出,寒冷刺骨。他默念着一些不知名的文字,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子歌肩上,引着她上前。 他们自侧门而入,顺着琴声来源循去。火场如修罗地狱,满目子歌熟悉之景物,皆成疮痍。但跟随在他身侧,子歌却觉得似隔岸观火。那股冷风始终如影随形,将烈焰之热度阻隔、化解。 行至屋后的那片竹林时,琴声已不可闻。那池泉水映照着楼阁上的火光,红得触目惊心。水畔侧卧着一名神志不清的青衣女子,赫然便是林宛。 “娘!”子歌慌忙将她扶起,靠于自己身上。林宛面色青白,唇瓣已无血色,只是间断地吐着气,闻之如风箱。 “歌儿……”林宛的唇角嘴角翕动,声音气若游丝,“莫怪娘……” “娘……你不要着急说话,歌儿定救得你出去。” 子歌伸手紧紧地揽住她,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到她逐渐冰冷的躯干中。她的手腕已疼得难耐,但此刻她只能咬牙硬撑着。 “娘在你幼时……为你加了一道记忆封印,怕以你当年脾性,会做出傻事。”林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道,“娘一去,封印便破了。你若想安此一生,便……可选择弃了那段记忆。” “娘,我宁可不记得什么过去、不明白什么家仇,但我需要你陪着我。”两道清泪顺着子歌脸颊流了下来,“我尚未及笄,你还答应要手把手教我盘那繁复发髻……” “杨氏……大仇未报,娘实在有愧先人英灵……”她的嘴角渗出了丝丝鲜血,脸色依旧惨白,“林岚姐姐要你安此一生,而为娘……愿你能不负此生。” “娘……歌儿会记得的。”子歌想用袖子拭去那抹刺目的血迹,却是越擦越多。 “轩儿……歌儿。”林宛苍白的手攒住了穆离轩,又颤巍巍地要寻子歌的手,她的眼中已无焦距。 “林师傅,你放心,离轩必定好好照顾歌儿。”穆离轩低声说道,声音隐约有些沙哑。 “娘……我在这儿。”子歌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觉她轻微地动了动,“此事究竟是谁所为?” “杨氏……皆因……方氏……”一字一顿,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手胡乱地在空中抓了一把,然后绵软地垂了下来。 “曾……”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若叹息,却是最后一句诀别。 “娘……!” 子歌紧紧地抱住怀中已无生机的躯体,痛哭流涕,穆离轩默默跪于她身侧,运功护着她。四面热浪翻涌,将三人包裹其中,她却不管不顾,哭得肝肠寸断。 阳春树下绘飞花,炎夏江边踏歌行,立秋中庭拜月舞,寒冬梅前涌泉剑。 林宛虽非她的生母,却给了她整整十年无忧的童年时光。她将一身才艺教给子歌,更传她为人处世之道、安身立命之本。她不知道自己过去在京中是何模样,但在春风十里中,她明白了什么是悠然自在。家人安在,三两挚友,一技傍身,夫复何求? 只是如今一朝梦破,平生所知之事巨变,更兼至亲天人相隔,让子歌一时难以接受。 更何况……今日是她的生辰。 “五年之期,中秋降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她沙哑地念道。这十六字谶言,究竟是一句笑话,还是一个她尚未践行的诺言? 哭到眼泪将干时,她才觉察自己五指已深陷肉中,鲜血顺着指间流下,她却不觉疼痛,而已然麻木。那道傍身的血色胎记,此刻已慢慢淡去,只余一个浅浅的轮廓。 “杨氏皆因方氏……杨氏血仇,皆因方氏……” 她低声呢喃着,抬起右手,示以穆离轩。 “你已决定好了?” 他望着子歌,目光里半是怜惜,半是悲伤。 子歌没有说话,而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杨家有女初长成,名贯京都人皆识。 一朝家亡情缘断,误入尘世一十年。 倚门回首青梅嗅,蹴罢秋千纤纤手。 而今梦破斯人去,收拾山河带月还。 第二章 挽歌 熹微晨光,穿堂入室,洒在遍落桂花的前廊下。九月金桂将尽,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余香如故。 私塾堂中此时已是人头济济,晨起的童生端坐于席间,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地随着先生读书,稚嫩的声音回荡于堂中。 翻到《唐风·无衣》时,谢允的声音微微一顿,神色有变。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书卷交予了身旁的学生,自己则负手立于窗前,再不发一言。 “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斯人已逝,睹物伤怀,景虽依旧,心中之恨却再难平复…… 谢允双手握拳,一时悲从中来。 那日中秋事变,他身在异地,闻讯赶回绫罗城时,春风十里已成一片焦土。他上报官府,差役前来调查,却说是堂中烛火过旺所致,实在可笑。乐坊在赵月笙的管治下,一向是谨慎用火,人走烛灭,更何况,当时林宛也尚在坊中,又怎会让此等事情发生? 林宛…… 想起这个名字,他痛苦地皱起眉,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昔年城中初见,她着青绿布裙,素面朝天,携着年幼的子歌,款款经过门前,冲他似有若无地一笑。 “幼女无知,惊扰了先生,还望见谅。” 饱读诗书的他,一时间竟讷讷不成言。 十年光阴,未曾磨灭那一刻的惊艳。即使后来频频往来,相处时日渐长,他的心境却一如初见。在她面前,他便是那目不识丁的莽夫,只能微笑称诺。她代杨后之命统掌青鸾报,他便时时提点,尽力相助;她不愿子歌入私塾读书,他便携谢邈去乐坊,教子歌读书识字;她素来体弱多病,他便四处寻医问药,再旁若无事地送到乐坊中,托月笙煎给她服用…… 一晃十年已逝,他本想远远守着她,安伴终老,却没料到造化弄人,她竟比自己先行一步。 十年……再过十年,生死两茫茫,黄泉之下,她可还会等他? 那日葬礼时,只有寥寥数人送别。坟茔藏在谢氏宗祠附近的一处山丘上,俯瞰琴川,景致开阔。因她身份特殊,曾被官府悬赏,就连碑上也只是有姓无名。他陪子歌在山上跪了一夜,方挥泪离去。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冰清玉洁如她,本不该埋没至此。身为南诏巫族之后,却只能埋骨他乡,做异国幽魂,想到此处,他总是痛彻心扉。 早课此时已近尾声,学生们见谢允并未出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名领读的童子战战兢兢地上前,却发现谢允已是泪湿青衣。 “散去罢。” 他哑声说道,挥了挥手。童子得令,便都鱼贯而出,在廊下肆意打闹,一时笑声阵阵,独留他一人在屋中,茕茕孑立,喟然叹息。 如今林宛一去,子歌又已成年,杨氏一族的命脉,便悉数握在她手中。谢允起初非常担心,她性子虽如男儿,却终究还是太过年轻,怕一时难以承受如此重担。但她经此变故之后,半月之间,像是脱胎换骨般,性格大变,待人接物,皆更稳重。 那只栩栩如生的杨氏金凤,将她的如缎长发簪起,也仿佛敛去了她的少女心事,一夕成人。 谢允正想着,一只雨花鸽蓦然停在了窗台上,冲他咕咕直叫。他取下信鸽所缚信件,见纸筒边刻了一个阴文“穆”字,便知又是穆离轩来信。 中秋宴后不久,澄江王高湛便携南诏使团打道回京。离城前,穆离轩交给子歌一只雨花鸽,并让自己的弟弟穆离隽留下来守护她。 春风十里焚毁,青鸾报也只得转入地下。赵月笙在城外不远找了一处田宅,安置坊中的歌姬乐师,而将往来信息的查阅汇集,皆定在了私塾中,由子歌调配。故她平日里除了练剑,多在房中处理各地来报,此外便是与远在京都的穆离轩书信往来。 谢允的目光追逐着远处花树下那抹玲珑身影。白衣胜雪,长剑破风,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 他不知子歌从何学来如此武艺。过去她在乐坊,一向只爱弹琴写词,林宛虽有教授舞剑,但也是仅供观赏把玩,没有实战之用。但如今她却日日晨起练剑,身法诡谲,剑势凌厉,一招一式间,颇具大家风范,即便有那个武功奇高的少年相伴,她也不至于进步如此神速,竟不似只习武数日之人。 他看着那黑衣少年攀于树上,笑吟吟地吃着果子,观她练剑。少年年纪不大,身法却轻巧无比,双足点于枝梢,随风轻轻摆动。 “隽隽,你小心别摔着了。”树下佳人抬眼望他,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笑意,如水墨桃花绽开于宣纸之上。 她已年过二十,肤如凝脂,目若秋水,一身丧服,亦难掩其挺拔身姿。英姿飒爽,如杨后指点三军之势。清灵毓秀,似林宛临窗抚琴之姿。 谢允怔怔地望着她,一时失神。 “不要,树上好玩,可以摘果子吃。”那少年不依不饶,抱着树枝大声耍赖。 她收了剑,冲他轻言两三句,他便乖乖地爬了下来,神情讪讪,被子歌抓住拧了拧耳朵。 “你可不许告诉轩哥哥……”他龇牙咧嘴地喊道。 这个叫穆离隽的少年,一直便陪在子歌左右。他的性格虽顽劣如稚童,常常招来不少麻烦,子歌却一直对他多有照顾。夜里他睡在子歌屋外的厅中,常常会蹬被子,子歌半夜总是起身为他掖背角。 也唯有与他相处时,子歌方会展眉一笑,依稀当年无忧无虑的模样。为此,谢允便也忍住了他在院里随意攀树折花之举。 他拿出手帕,拭去脸上未干的泪水,但见那方素布角落里绣着一个精致的“宛”字,又不免悲从中来。 “谢伯伯,今日青鸾报可有新消息?” 不知何时,子歌已携剑而来,靠于门边,见谢允手握绢帕,神色黯然,面上虽未变色,语气却软了下来。 “我见雨花鸽进了院里,怕它扰了你上课。” “无妨,学生还未进屋,都在外面玩闹。”谢允收了手帕,将信件交予子歌,“昨夜刚收了一批天书,都在我房中,你且遣穆离隽来取便是了。” “我怕他贪玩,把卷轴拆坏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轻巧地徒手断去封印,展开那卷宣纸,脸上慢慢浮现一抹了然神色。 “可是京中情形有变?”他忍不住出声询问。子歌将纸摊平,上有八字草书:年底京中,郡主招亲。 “不出几日,我们便可动身进京了。” 她轻声道,清澈的眼中,隐约有一簇火光,灼灼燃起。 第三章 离城 私塾庭院中,满树桂花,点点压枝低。子歌坐于廊下,双手捧颊,望着一瓣落花被风击碎,悠悠落于尘土中。 “你的记忆被压制多年,中有诸多苦楚点滴,若贸然解封,于你心智有损。”穆离轩叹道,“林师傅法力虽散去,却特地留了一脉护你周全,若你想忘却旧事,重头来过,我也能为你做到。” 他坐于子歌身侧的阶下,视线与她平齐。他的发冠依旧纤尘不染,只是衣角残余一点暗红色的血迹。 “娘已归去,此后杨家荣辱皆付与我一身。”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既答应要辅我成事,便知道,为报家仇,唯有如此。” “我当然愿助你家仇得报,但我更想许你平安二字。” 他倚靠着庭阶,凝望着她,眉宇间紧锁着化不开的悲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一潭幽静的池水,能轻易搁浅诸般思绪。 “我手中尚有青鸾报,还有你,有赵姨娘、谢伯伯等人相助,虽知此行必然凶险,但我并不担心。” 子歌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我只怕,自己对前路一无所知,无法全然应对诸般变局。” 穆离轩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扣上她的手腕。手心冰凉,让她不禁微微一颤。 “落子无悔,我不想你心存丝毫疑虑。” “子歌无悔。” “好,好。” 子歌只见他薄唇开闭,用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念着古老的经文。她的视线慢慢沉入一片无边的漆黑之中,身体虚浮,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离轩?”她下意识地喊道,声音却没入一片空寂之中。 “想起这前十多年的记忆,还需些时日,你也并不争这朝夕。事隔久远,未必桩桩件件都记得。你且呆在私塾里,好好养着。” “我需领使团随高湛进京面圣,安排莲儿的和亲之事,这只雨花鸽,能寻得我在之处。等你醒了,记得与我保持联络。” “赵月笙未查明火灾原委,我担心那纵火之人再来寻你,隽隽身手不凡,让他守着你,我也能走得安心一点。” “歌儿……” 穆离轩轻声长叹。 “一切小心。京中再见。” 子歌蓦然睁开眼,穆离轩略带磁性的声音犹在耳际,她便知自己又开始做梦了。那日丧母的惨痛回忆,以火起祸,以穆离轩之言作结,夜夜梦回,循环往复。 那时火焰蔓延至竹林深处,大片竹叶燃着,发出清脆的崩裂声,浓烟密布,热浪滔天,而林宛便孤卧于潭边,双目微睁,似有未平之愿。那个场景,一直深深印在她心里。 不愿再去细想,她披衣下床,来到堂中。穆离隽正于竹榻上安眠,一张小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他的睡姿极不安分,薄被又被踢到一旁,露出一只攒着陶土泥人的手。 子歌轻轻抿唇,神色温柔地拾起被子,搭在了他的身上,又小心地把被角掖好,然后拿了那个泥人,坐在书案旁把玩着。月光皎洁,映照于她的侧脸,看起来如一副简笔勾勒的仕女图。 那方木案上陈列着近一月以来京中的天书,此刻已整齐地垛堞于包裹中。子歌把它们都一一分门别类,誊录在册,群臣、诸侯、亲王……她过去一向不爱理会时政,如今却埋首恶补。她的身后便挂着一副手绘地图,是谢允特地为她制作的,他每日饭后都会抽空来到屋中,为她点拨一二。 羊皮纸四角微微翘起,处于纸卷正中,便是中州,有常、凉、幽、泸、青、雍、荆七州并立。北部常州独当一面,为杨家旧属;南部临海,有荆州、泸州两地,绫罗城便位于泸州沿海;雍州居于三州环抱之中,但因其恰处于琴川河套地区,沃土千里,江都亦因此为六朝古都,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处。 而南部则是无人丈量过的南疆,历来归属于南诏穆氏,丛林密布,相传有法术庇佑,航海时除非有当地人引路,否则难以找到方向。 纸卷上端为北州,鲜卑居中,四周依次散步着柔然、车迟、乌桓、拓跋小国。 “阳明十一年,忠烈侯杨宇轩北伐蛮夷,将五万骑,步兵踵军后数十万人。”犹记得当日,谢允神采飞扬,指点江山,“宇轩至漠北,与鲜卑左贤王战,斩获首虏七万余级,封狼居胥山乃还。北州境内自此十余年无战祸。” 子歌坐于下首,一时听怔了。 这是她的父亲,大齐开国元勋,忠烈侯杨宇轩,也是后来被诬陷拥兵自重,全军覆没于故乡的罪臣杨氏。 她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剑眉星目,英武刚毅的男子模样。他坐在马上,爽朗地笑着,将一个小女孩举过头顶。 “歌儿乖,跟爹爹一起骑马去。” “歌儿也要学领兵打仗。”女孩拍手而笑,稳稳地坐在他的怀中,兀自开怀。 “好,不愧是我杨宇轩的女儿,将门无犬女!” 将门无犬女…… 她虽背负兴亡天下的谶言,但宏图未展,却先亡了家。 “阳明十二年,忠烈侯杨宇轩羁留泸州,拥兵自立。镇远将军何怀以招安之名讨伐,诛叛军五万于衡水……”谢允的声音渐渐转弱。 不知不觉间,她的十指已握成拳,再张开时,那陶土泥人已被她捏为碎屑,一点点随风而散。 在她醒来的第二天起,这具躯体便也随着记忆渐渐苏醒。曾经抚琴作画的双手,竟也能长剑横空,巾帼不让须眉。她有时强迫穆离隽与自己过招,竟也能拆解数十步。只是,她尚未忆起,究竟是谁教授了自己武艺。 “姐姐……收拾……”穆离隽在睡梦中呢喃了几句,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睡颜让人不禁莞尔。 子歌起身,略带抱歉地将手中的土屑拍尽,想着明日路过集市时再给穆离隽买几个小玩意。她将那幅地图也收了起来,一并放在了行囊中。 明日……子歌便要启程入京了。 她的手放于窗沿,静静聆听着城中月夜,空气里凝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绫罗城……子歌,就此别过。”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弥散于夜风中。 第四章 骰子 一架精致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于群山之间,枣木车身上雕着游龙栖凤,车后载着不少行李。车夫头戴斗笠,不时沉声呵斥马匹,慢悠悠地驶着车。车轮翻滚于泥泞的山路上,留下两道歪曲的车辙。适才刚下过一场骤雨,空气中犹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晚蝉深藏高树中,发出阵阵长鸣,间杂着雀鸟叽喳之声,让人闻之悠然生出一股恬静之意。 一雨一番晴,山林冷落青。 车中坐着两人。子歌懒洋洋地侧卧着,一手支颐,另一手把玩着一个白玉制成的骰子。玲珑娇小,晶莹剔透,六面镂空数字之处,皆安以半枚红豆。红白交映,看起来分外别致。 “歌儿,你又在想什么?” 红裳坐在她身侧,出言道。她自那日从赵府回来之后,便一直呆在城外,这一月以来子歌并没有得空与她相见。但见她气色大变,眉眼间都更有神采了,不似过去那般淡漠。反倒是子歌,话不如从前那么多了。 “我在想……青鸾报里究竟有多少藏龙卧虎之人?” 子歌握着骰子,冲车夫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人正是夜宴当日驾车接她二人从乐坊去赵府的车夫,名唤季承。赵姨娘知子歌准备启程进京后,特地从赵府调了他来随侍。他的脸上尚带有一轮淡青色的胡渣,浓眉大眼,身板结识,向子歌答话时总低着头。 “季承是青品线人,扎在赵府多年了。他原来是萧氏在位时的执金吾,掌管京城治安,当年陛下领兵进京后,想斩草除根,被杨后偷偷拦了下来。”赵姨娘临行前切切解释道,“杨家于他有深恩,他一直未敢忘怀。此番回京,也算是了他的一桩夙愿。若是在京中行走,他可以为你引导方向。” “姐姐可是之前就认识他?”子歌望着季承宽厚的背影,轻声道。除了乐坊中人和谢允之外,她尚未见过多少线人,所有天书都是经谢允之手转达的。 “我加入青鸾报的时间也只有三年,并没有见过季大哥,只是接收过赵府的线报,知道府中有几个可靠的人。”红裳坐直了身子,微微笑道,“当年幸得姨娘和师傅搭救,我才没有为奴为婢,来乐坊之后,我又尽心尽力练舞,姨娘见我是可塑之才,做事又谨慎,才开始渐渐把一些任务交给我。但我品级尚低,很多事情都未能见得全貌。” “这青鸾报中的线人,还可有杨氏旧部?” 子歌好奇地问道。她只知谢伯伯过去是杨府家臣,就连赵姨娘的身份她都不甚清楚。她总带着一丝奢望,能见到一两个旧人,亲口听他们说一说昔年之事。 “杨氏族人,树倒猢狲散,除了常州还有些父老乡亲尚在,其余的恐怕就不多了。”红裳望着她,眼光里有怜悯之色,“阳明十二年七月,清忠烈侯杨氏余辜八十余人,原配林氏……当街斩首。这些,想必你都是知道的。” “子歌不敢忘记。”闻言,她一时神色肃然,五指收拢,慢慢攒紧了那枚骰子,“只是如今我只身一人,记忆也尚未完全复原……” “我知过去林师傅和姨娘对复仇一事颇有谋划,你也不必担心太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便可。”红裳轻轻揉着手中的绢帕,似是无意地说道,见子歌面色凝重,又加上一句,“以你的聪明才智,定能逢凶化吉,更何况,还有我陪着你。” 子歌抿起唇,朝她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两人的手默默地握在了一起,惺惺相惜。 “姨娘临走前给了你这个骰子,说路上自会有人来接应,但如今已快出泸州州境了,却不知那接应之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红裳道。子歌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手心那颗玲珑剔透的玩物。骰子虽小,但那嵌有一枚红豆的面上,却用阴文在正中刻了一个小小的“杨”字,看起来与青鸾报的卷轴上的无二。 “杨后当年既有神鬼之机,能为杨家延续这青鸾报,想必也留有后手,以备不时之需吧。” 子歌轻声说道,像是在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又像在自言自语。 便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有人掀起帘子,车后露出一张笑嘻嘻的娃娃脸。是穆离隽。 “歌儿姐姐,有个鬼鬼祟祟的人一直跟着我们。” 他身着墨色胡服,一手抓着一支山花,另一手却是提着一位对他怒目而视的白净男子。 “臭小子……你才是鬼鬼祟祟的人,快放我下来!有本事你别偷袭,我们再打一场。” 他满面怒容,却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时动弹不得。 “让你一只手也打不赢我。”穆离隽傲慢地说道,用花枝戳了戳他的鼻子,“你功夫太差。” “隽隽,你这随手抓人的毛病得改。多不礼貌,快放人家下来。”子歌责备道,语气里却忍不住带上了几分笑意。这段时间,穆离隽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侧,对待可疑的人便是点了穴后揪着领子到她面前来‘领赏’,她已经不知道替穆离隽道过多少回歉了。 穆离隽将他扑通一声摔在了车前,自己则靠在车辙上,赌气般地一瓣瓣撕扯着花。 “把人家的穴道解了……” 子歌拖长声音,命令道。穆离隽只得不情不愿地拿花枝在他身上点了几点,那人才利索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子歌见他灰头土脸地,衣服也被枝叶划破了,不免心生歉意。 “真抱歉,幼弟不懂事,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子歌下了车,向那人略一施礼,“不知公子从何而来,又为何要尾随我们的车子?” “令弟好身手,实在佩服!在下罗少康,是汝阴侯李璟之内侍,王爷命我在这山路上等候故人。”他也冲子歌还礼道,“敢问姑娘,可是从绫罗城来?” 汝阴侯李璟!大齐七大功侯之一! 子歌目露精光,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沉声道:“正是!” 第五章 故人 汝阴侯李璟,当年是泸州的名门之后。时云京中有变,邓晟黄袍加身、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便率家臣起兵,盘踞一方。后来四方大乱,他是最先与高氏联手之人,故开国后受封为大齐七大功侯之一,领金印紫绶,破土封爵。 于子歌而言,这个名字却又有另一重深意:汝阴侯李璟与自己的父亲杨宇轩相交甚密,过去在京中对她一直颇为疼爱,她也曾以“叔父”称之。两家世代交好,虽各据一方,却互相高山仰止。李璟之子李桓,也曾是她的儿时玩伴,小时候总是跟在子歌身后亦步亦趋。一晃多年,子歌却没有想到,还能于这僻静乡间再见他。 罗少康与季承并坐于车头,领着他们往山下行去,一面不忘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侯爷此番是回乡祭祖,他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能声张,要悄悄地把姑娘请过去。我便早早地守在山口,仔细观察,见到姑娘你的车之后,我一眼认定,你就是侯爷要请之人,于是乎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他正沾沾自喜地说着,却突然感觉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竟是被人点了哑穴。 回过头,却见穆离隽正翘着二郎腿,一脸不耐烦地坐于车顶,手里的花枝早已被拔秃了。 “你总是吹牛皮,我听不惯。” 他轻哼一声,扭过头去,不看罗少康怒目而视的表情。子歌与红裳相视一笑,俱不言语。 此时车已行至山下。路旁立着一间简陋的茶馆,四面开敞,作为招牌的帘幕早已因日晒而泛黄。只因位于车马上下山之处,方有些许人气,但景致依旧荒凉。 此时,茶馆前已停了数匹枣红色的官马,子歌下了车,随罗少康一路来到馆内。 “王爷,我把安歌姑娘给您带来了。” 有一人坐于上首,其余侍从皆站在其侧。罗少康通报过后,冲他一揖,然后垂首立于一旁。 “姑娘车马劳顿,自绫罗城来见老夫。快坐下吧。” 汝阴侯李璟微微笑道,姿态中丝毫没有贵族之骄横,反而分外平易近人。他虽年过半百,却是英姿勃发,神采奕奕,锦缎衣衫之中,身形依旧矫健。 乍看之下,却是让子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若他尚在人世,想必也是这般姿容俊逸,子歌的心中不免泛起一点酸楚。望着李璟笑容满面的脸,那声“叔父”差点便脱口而出。 “小女见过……侯爷,此处不便行大礼,还请侯爷见谅。”她轻声说道,恭恭敬敬地行了半礼,在他对面坐下。 “无妨。”李璟的目光触及子歌清秀的脸庞,表情略微愣了愣,却是很快掩饰在了一笑之中,“可是你遣人送信给我,说要相求故人遗物?” “正是,家中长辈不幸亡故,安歌走投无路,便想起了母亲曾提过的昔年旧情,方来相求。”子歌垂首,恭敬地说道。 “你的名字,可是叫林安歌?”见子歌点头,他的眼睛一眯,沉声问道,“你手中可有旧人之信物,让我确认一二?” 子歌闻言,便将那个骰子放在桌上。李璟表情微变,拿起来细细地看着,当翻到圆心中那个血红的“杨”字时,他的脸上显出百感交集之色。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没想到,十余年过去了,李璟今日还能见此旧物。” 他叹道,转身从随侍的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了两人之间。那包裹四四方方地,以一袭暗红色的锦缎封口,上面用孔雀羽作丝线,绣着一只彩凤,花纹繁缛精美,但看起来却甚是陈旧。 “你们先下去吧,容我跟林姑娘说句话。” 他遣散了旁人,方开口慢慢说道:“杨宇轩当年最是爱这些奇门遁甲、机关物事,说与自家兵法颇为相通。这骰子,我当时也曾见他把玩过,一去经年,没想到,今天却能在你手中见到。” “世事难料,昔人已逝,便只有遗留的这些物事能凭吊一二了。” 他望着子歌,良久,才应道:“是啊,世事难料。我保管此物也有一十二年了,当年宇轩远征北州,临行前将它托与我手,说将来终要传于杨家后人。” 他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包裹,露出了里面的内容,子歌轻轻吸了口气,上前细看。 那是一个以紫檀木雕成的围棋棋盘,大小不过两掌,入手颇沉,晃之有玉石相碰之声。表面为纵横各十九条直线,将棋盘分成四百个小格,正中天元处却是凹了下去,留下一个方形的浅槽。 子歌仔细研究了一会这方棋盘,方弄明白其中机巧:那枚骰子便是钥匙。她将骰子放入天元,那一点朱红色的“杨”字朝下,轻轻一转,便听见盒中有机关错动之声,棋盘正中的暗格应声而开。里面露出一方锦囊。 “宇轩做了这机巧,杨后写了这锦囊,当时他还曾笑言道,天下计策皆入其彀中。”李璟轻声说道,“你看,这包裹便是一首诗谜。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杨姑姑是早就料到,杨家也会有旧貌换新颜的一天罢。”子歌捏着那方锦囊,失神地说道,那声漫不经心的‘姑姑’二字落入李璟耳中,让他神色陡变。 “杨后是你的姑姑?那你岂不是……” 子歌见自己无意说破,索性起身,在他跟前郑重地跪了下来,眼神明亮地看着他。 “璟叔父……我是歌儿!我是杨宇轩的女儿杨子歌!” 李璟双目圆瞪,望着她的脸,半晌无言,那双已显苍老之色的眼睛,逐渐泛起了一点泪光。他伸手扶起子歌,将她的脸看了又看,不禁颤声道:“我想也是了……如此谈吐气度,又怎么能有别人?” “一别十年,叔父的音容却也没有大改。”子歌也不禁热泪盈眶,忆起昔日在京中时,逢年过节,便会于王府与李氏欢宴,父亲与李璟把酒言欢,自己则与一帮后辈们在院中游戏,恍若隔世。 “我当年身在泸州,没有救得你父亲一家,原以为定会抱憾终生。”他握着子歌的手,神色激动,“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那嫂嫂她可是也逃出来了?” “娘是杨家主母,自然逃不过一死,但杨姑姑托人将我救了出来,在绫罗城里养我成人。歌儿一直过得很好,直到……”子歌眼眶一红,颤声答道:“直到那方氏派人将我养母杀害,又毁我家田,歌儿难忍这口抑郁之气,便动身进京了。” 李璟听罢,良久无言,只是默默地用目光描摹着子歌的脸颊,眼里充盈着浑浊的泪水。 “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哑声说道,子歌闻言,眼里的泪水亦是泫然欲下。 “歌儿不苦……只是念及杨氏含冤多年,父母姑姑皆惨死,如今辗转反侧,夜不能安。”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当年杨后与宇轩皆是人中龙凤,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君心易变,奸人之计又防不胜防,否则怎至于众叛亲离,英年早逝……”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下,他站起身,走到栏前,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一声长叹逸出口中。他的模样一时憔悴了许多。 “从陛下诛杀杨氏一族那日起,当年一同起势的一干将士们的心早就寒了。如今在朝之人,即使还有昔日杨氏旧人,也怕是无人再敢发一言。陛下如今……愈发地多疑了,我此番回乡祭祖,他便让方皇后将我的夫人接到宫中。面上说是请各授命妇人聆听皇后教诲,实则是一种震慑之法,教我不要轻举妄动。我有心为杨氏翻案,却又无力回天,歌儿……你可理解我?” “歌儿自然是懂的,叔父如今伴君如伴虎,高处不胜寒。但歌儿知道,叔父待杨家这份情意,至诚至信。”子歌起身,来到他身侧,柔声道,“歌儿也不愿叔父再为杨家牵连自己的家业,此番进京,歌儿也会与侯府保持距离。” “什么家业不家业的,我能走到这一步,全因杨家鼎力相助。这份情意,我一直铭记于心。”他回头望了望子歌,露出一丝担忧之色,“歌儿,你如此年幼便欲承此大事,教我怎么放心得下……” “杨姑姑十八岁便领兵沙场,父亲更是早早便为军中前锋。将门无犬女,如今便是歌儿为杨家倾力之时。”子歌捏紧了拳头,感觉到手中那封锦囊沉甸甸的分量。“此番进京,歌儿定会步步谨慎,在京中先站稳脚跟,再谋大事,叔父也不必过于担心。” “你自小便聪明过人,又有这杨家锦囊在手,在京中立足并非难事。”他怜惜地抚了抚子歌的脸颊,叹道,“只是你身份特殊,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叔父更要与我保持距离,此去之后,若京城再见,莫在人前露了馅。”子歌见他似有不赞同之意,又加上一句,“叔父若挂念,遣桓儿前来,我也可以让他相同音讯。” “那便听你的罢。”李璟拗不过子歌,半笑半叹道。 两人又叙了小半时辰的旧。因李璟身有要事,需立刻回京面圣,二人方依依不舍地别过,约定京城再叙。 子歌站在路旁,挥手目送马上李璟的背影绝尘而去。怀里揣着的那方锦囊温热,恰如故人脸上那两行滚烫的清泪,却是她此番入京最好的馈赠。 第六章 谋计 秋日午后的阳光穿廊入户,落在子歌的枕边,纤长的睫毛在眼底留下半明半昧的光影。一盏安神香静静燃着,屋内充斥淡淡的草药香气。 “祯哥哥……” 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自子歌唇角逸出。她双目微阖,仰卧于榻上,脸上隐约闪现笑意。 二十多日的车马劳顿,又兼周思苦虑,子歌夜里总是难以安眠。所幸有红裳在身旁,调制熏香、煎煮偏方,她的气色才渐渐有所好转。 “你和姐姐……什么时候成亲……” 红裳正坐于一旁整理信件,闻言,抬头瞧了她一眼,神情微变。 “歌儿,你可是想起了什么?”她轻声道,见子歌依然熟睡,目光便重新落于自己手上的信件中。 这些日子,他们出了泸州后,一路北上,途径青、凉二州,此时方入雍州境内,距离京城江都时日不久。与汝阴侯李璟相别之后,她们这一路上也并不平顺,甚至能说是奇遇频频。 在青州小镇,有野兽惊扰一村村民,屡屡破坏作物,偷盗家禽。子歌问明原委后,留下一枚锦囊,引导村民设下陷阱,诱捕野兽。最终他们却发现,一切所谓灾祸皆是村长在故弄玄虚,以便自己能浑水摸鱼,笼络人心。 在凉州首府盛京,她们曾路遇一富商巨贾,当街痛哭其长女失踪一案,官府无力搜捕元凶。子歌在他府上走了一圈,问了一串问题,便知事情前因后果。但她却未发一言,依旧只留下一枚锦囊,将其计划挑破。原来是那商人的妾室家中丧父,命人把商人女儿劫走、藏于棺木之下,欲借此机会将她活埋,以便自己的儿子侵吞家财。幸而商人得知此事后,及时赶到,方将女儿毫发无损地救出。待他回首欲厚谢子歌时,却发现她已扬长而去。 …… 相似之事还有众多。除此之外,子歌还为萍水相逢之人排解忧难,为官府进言献策,为不平之事伸张正义。借青鸾报之力,她对所行周遭之事了若指掌,说话也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若言语无法劝和,她手中那柄利剑亦让人难以讨得便宜。 不过子歌一路广施仁义,虽结了不少友谊,却也让她筋疲力尽,刚才明明还在与红裳探讨京中局势,她却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红裳抿唇一笑,看着她无忧的睡容,心里暗暗觉得好奇。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跳脱率性、大大咧咧的歌儿,如今却像是一夕之间年长了数十岁般,不仅言行更稳重大方,眉宇之间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 就在她出神之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了,穆离隽满脸笑容地揪着一个青年进了屋。 “隽隽!歌儿还在休息……” 红裳匆忙放下帘幕遮挡,却见子歌已机警地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望着二人。 “隽隽,你怎么又如此无礼?赶快把梁大人放开。” 子歌凛言说道,一改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态度。穆离隽知道这回子歌是真的动了怒,便将那人轻轻放于席间,然后乖乖地立于一旁。 “大哥哥,对不起,隽隽不是故意的。” 他的眼眸明亮,说话时又是憨态可掬,让人难以置气。 “罢了,稚子无知,也怪我不该在姑娘房前徘徊不止。”梁大人理了理衣冠,向子歌点头致意,“在下梁忠植,为昌平太守,今日前来,是为了谢过姑娘之前的仗义相助。” “大人客气了,这只是举手之劳。倒是大人有心了,一路跟随至此。”子歌下了榻,在他对面从容坐下,“不知令堂如今可否安好?” “劳烦姑娘挂念,她如今安居家中,一切都好。”他自怀中拿出一枚红布锦囊,其上绣着一只衔有茉莉花枝的腾空之凤,针线均出自红裳之手,精美绝伦,“多亏当日姑娘相赠锦囊,方解家里忧患,梁某无以回报,便备了些薄礼,愿能当面拜谢姑娘。” “何须多礼,大人实在是客气了。” 他将一方名帖放于桌上。“早些时候听闻姑娘要进京安生立业,我在京中也有不少故交,手中都略有薄地。若姑娘想寻一佳处谋事,可与这些人提起我的名字。” “如此,安歌便谢过大人这份心意。”子歌笑道。 “冒昧相问,不知姑娘想做哪类生意?梁某将来或许也能帮衬一二。” “安歌过去在泸州一家乐坊中唱曲,后来乐坊败落,无奈只能进京讨些生意做。这锦囊只是安歌平日与姐妹嬉闹之作罢了。”子歌指了指他手中的锦囊,淡淡一笑。 “姑娘有神鬼之机,嬉闹一说实在是过谦了。”他举杯以茶代酒,敬道,“那便祝姑娘的新乐坊……” “青鸾阁。”子歌适时地补充道。 “……青鸾阁,生意兴隆,一切顺遂心意。” 子歌也举起杯子,笑吟吟地一饮而尽。 待子歌送走了梁忠植,红裳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问道:“我之前写的那个方子,你可是给了梁大人的母亲?” “是啊……我在京中早有相中的一块福地,若不经他举荐,恐怕很难拿到。”子歌叹道,“这一路上,我们明里暗里做了这么多事情,便是为了进京而准备。” “安歌七月夏初妆,青鸟衔音九曲长。但悬高阁明镜在,一朝烟雨一朝堂。”红裳玩味地念着宣纸上子歌随手写下的诗句,“既是开乐坊的旧生意,这些日子你又何必如此疲惫,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这乐坊仍交由赵姨娘打点,还是青鸾报的幌子。但青鸾报运行这些年,线人发展却一直停滞不前,我借着与这些人相交的良机,也可以知道不少京中的动态,结交的这些人,也总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子歌伸手揉着太阳穴,脸上露出一丝疲倦之色。穆离隽见状,讨好地上前为她捏肩。 “但悬高阁明镜在……这穆氏启真镜,你可打听到了下落?”红裳见四顾无旁人,凑上前,轻声问道。 “当年宝镜离奇失踪,宫里又经一场巫蛊之祸洗礼,知道这件事的人,活着的也没几个了。”子歌叹道,“穆氏启真横出世,千载枭雄问策间……” 相传当年先人以启真镜开辟天地,号令三州。此镜因而集天下之灵气,可昭古今之兴衰。先人知世上人心贪婪,唯恐众人为夺此镜掀起血雨腥风,便令穆氏巫族世代守护启真镜,居南州之地,不涉世事。百年之前,穆氏中有一支族人不甘屈居人下,盗镜出走,助萧氏定天下,后来至北州创立鲜卑一国,南诏因而国力日衰。 萧氏虽有宝镜悬堂,却无奈数代之后又有玩物丧志的不肖子弟,将这河山拱手让与旁人,天下大乱,启真镜也因此失落。 此番穆离轩率使团进京,虽说明里所为和亲,暗中是想相助杨氏,但子歌却也隐隐猜到,穆离轩还有寻回宝镜、重振南诏之心。 “已入雍州境内,不日即可进京。” 她拿过笔墨,草草手书一卷,略一沉吟,又加上一行。 “闹市之地已得。” 她抬眼望向敞开的窗沿,恰好见到那只雨花鸽轻盈地落下,冲她咕咕直叫,眼里渐渐绽开点点笑意。 第七章 杨府 忠烈侯府威严古朴,庭院巍峨,耸立的高阁之间,一排排青樟树荫蔽如盖。转过正殿后,便有一片开阔之地,围成比武场的模样,是府中士兵操练的所在。四面府兵森立,一片肃静之中,但闻清脆的刀剑相撞之音,和一阵阵如银铃般的笑声。 两名不过十岁的孩童,此刻比试正酣,男孩左手持刀,一招一式虎虎生风,而女孩则配一把齐腰长的宝剑,身形灵动,一边拆解,一边出言取笑对方,惹得那男孩满脸发红,汗水涔涔而下。 又是一局堪堪败下阵来,男孩看着眼前那把剑离自己的眉间不过一寸,而自己的刀已来不及撤回,被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孩牢牢踩在脚下。 “将,军!豫章你又输了!”她收剑入鞘,笑得开怀,双颊泛着浅淡的红晕。 “明明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你的话也忒多了!”刘豫章愤懑地把刀甩给一旁恭候的侍从,顾不得擦汗,闷闷地跟着她走向在一旁观战的父亲刘秉云。 “云师傅,你看我的剑法舞得好不好?”子歌似乎习惯了他每回比武败下阵后的坏脾气,所以语气依旧轻快明朗,“我每日早晚都认真练习,叔父能挑出毛病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好!歌儿练剑最是刻苦了,比起半年前又大有长进,颇得这套剑法的神韵。”刘秉云铠甲未卸,风尘仆仆,身上犹带淡淡的血腥之气,但那络腮胡下隐匿的笑容依然显露无遗,“等你父亲回来了,你们俩再比试一场,让他也瞧瞧热闹!” 刘秉云是大齐勇冠三军的五品伏波将军,杨宇轩一手提拔起来的前锋,能以左手挥刀、右手执剑,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勇猛异常。此番黎阳营北伐凯旋,他领先驱部队三千人率先入京,禀告陛下。而陛下却称病不见,只是厚赏并让他回府休养几日,勿将戾气带入宫中。 刘豫章闻言,脸色更加不乐:“爹爹,子歌总是滔滔不绝地讲一些话惹我生气,并不是我打不过她……” “章儿,比武之时便应该神定气闲、心无旁骛,歌儿既还能分心与你闲谈,便说明你的功力远不及她,她这是在变着相让你呢!”刘秉云轻轻抚了抚子歌的发顶,表情和煦,“你须多向歌儿学习,勤学苦练,刘氏这套家传刀法钝重,更要扎扎实实地打好基础,莫整日争这一招一式的输赢。” “是,章儿知道了……” 刘豫章知父亲忠言逆耳,说得又在理,但他仍是小孩子,依然免不了觉得不舒服,撅着小嘴一个人生闷气。 正在此时,杨宇轩正妻林岚的贴身侍女来到场中,请他们到侧殿去用些茶点。 “夫人许久没见过刘将军了,也望能与将军聊聊沙场见闻。” 刘秉云拱手谢过,便携二人往侧殿走去。子歌慢慢踱到刘豫章身侧,笑吟吟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做什么……”他故意不看她,加快了脚步,但子歌却足下生风,紧跟不放。 “你明明答应过我,如果比武输了一定不生气的。”子歌笑道。 刘豫章闻言不禁气结:“我哪有答应……你当时说这句话明明是挑衅,我立刻便提刀起招了。” “你既出招相对,便是答应了比武,也便同时答应了我的条件,现在又是确确实实地输了,怎么能给我脸色看?” 子歌说得头头是道,见刘豫章依旧不正眼看她,便拖长音调揶揄道:“相貌堂堂,皮厚如墙,有人来问,刘家大郎……” “杨子歌你给我闭嘴……” 刘豫章满脸涨红,转头便要掐她的嘴。他们自小玩在一块,也不拘那么多礼数。 “相貌堂堂,皮厚如墙……” 子歌大笑着躲到刘秉云飞扬的披风后,两人打打闹闹,一会儿便和好如初。 侧殿里装帧精致,是杨宇轩会家中密友之处,置有近十张桌案,四壁书架上藏有兵法古籍。正中的架子上摆着一把长剑,即使透过剑鞘,亦能感受到其上散发的森森寒意。据传是当年先人定中州时以北境寒铁炼化而成,名为湛卢。杨宇轩便是持此剑为高氏打下江山,而待国中安定后,这把湛卢便再也不出鞘,蒙尘架上,以免君主横生忌惮。 悠悠檀香自熏炉中升起,林岚坐于席之上,一手执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若有所思。 “娘,娘快救我,豫章要撕了我的嘴。” 子歌一路笑着进了房门,撒娇地扑入林岚怀中。 “你这丫头,定是又拿章儿取笑了。”林岚揽着她,嘴角绽开温柔笑意。 紧随其后进屋的刘豫章见了林岚,立时便收了玩笑之情,恭恭敬敬地喊道:“章儿见过林伯母。” “章儿不必客气,过来尝尝府中新做的糕点罢。”林岚挥手招他过来,目光遇上刘秉云含笑的神情,“秉云,半年未见,我看你又憔悴了。” “多谢嫂子挂念,北州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军中伙食又不如府上的好吃,轩哥也瘦了不少。” 他甲胄在身,便只是拱手为礼,随意地在席间坐下,看着子歌与豫章争食一块桂花糕。 “这次北上,可有什么斩获?”林岚令侍女端上茶水。 “有轩哥这个大将军坐镇,带了大齐最精锐的五万骑黎阳营,又兼步兵踵军后数十万人,北州之患何愁不解!”刘秉云笑道,“当年鲜卑国破后,北境四国依然贼心不改,蓄势多年,却还是被大齐一击而溃,我们此番一路打到北州腹地,封狼居胥山方还!” “封狼居胥?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哪里,陛下怎知黎阳营能大破敌军至此,都是轩哥为了振作弟兄们的士气,才摆了那祭天封礼的礼。”刘秉云表情神往,似乎仍沉浸于当时荡气回肠的回忆,“数十万大齐子弟,随着轩哥振臂高呼,声音响彻漠北,四面蛮虏闻风丧胆……” 林岚闻言,脸上隐约有担忧之色。“轩哥他……身体可还好?我听说陛下称病不见你,只是随意赏了些银钱,可是有什么不满?” “轩哥一切都好,只是想让我先领前军回京休整,并将捷报带回。”刘秉云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恐怕陛下只是一时不适,想择日再见我吧。” “嗯,想必是如此……”林岚轻声道,却没有把心中的隐忧道出。 他们又叙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来了刘府家奴,跪在下首禀告:“将军,岑公公到了府上,说要传陛下的旨,夫人请将军速速回府。” “你三番五次随轩哥平叛,军功累累,陛下却一直压着没发旨,如今也该是时候动一动了。”林岚微笑道。 “借轩哥嫂子的福气,看来秉云也不是那‘难封李广’,终于也要晋升、去去血光之气了!” 他笑着拜别,领了刘豫章扬长而出。林岚倚于门上,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却轻轻叹了口气。 第八章 洗尘 是夜,忠烈侯府门前张灯结彩,往来车马如流水,人声鼎沸。前殿内,一排排红烛燃得正旺,映照着堂前的济济笑颜,数十张紫檀木案依次列开,上置金樽清酒、玉盘珍馐。林岚坐于席上,握着妹妹林宛的手,闲话家常,一面不忘招呼刚入席的客人。 几名稚子正在堂中嬉笑玩闹,因为身份皆尊贵,家仆们都只远远地看护着,而不敢上前拦阻。为首的女孩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裙,身段纤细,声音如画眉般轻灵婉转,不住地说着俏皮话,似乎一刻都不得消停。其余两名男孩虽年龄相仿,但也是各有特点,其中一个清瘦的男孩一袭青衣、眼中含笑,努力阻拦另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恼羞成怒地追打女孩。 “浚逸,那日云师傅指点我和豫章比武,你怎么没有来看?”子歌略带不满地挑了挑眉,火上浇油地问道,刘豫章露出了困窘的表情。 卢浚逸乃清河侯卢仑幼子,因年龄相仿,父辈又都是大齐的开国功侯,平日里他们不时也会一同玩耍。 “父亲临时要抽查我的功课,所以没能溜出去。”他手持一把折扇,上面绘有一树映雪寒梅,看起来甚是风雅,他一向醉心琴棋书画,而不喜舞刀弄枪,“但我不看也知道,多半又是你赢了局,还把他气得要命……” “浚逸,你少说几句风凉话不行吗?”刘豫章脸皮薄,此刻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她那张伶牙俐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豫章,你待会是不是还要跟歌儿当堂比试一番?”卢浚逸以扇点了点他的前胸,一副看好戏的神色,“歌儿你这回就别说话了,看他还能有什么借口。” 子歌抿唇轻笑,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门口。 “汝阴侯李璟入府!”有门童高声道。一个锦袍玉冠的矫健身影迈入门槛,身旁伴着容光焕发的刘秉云,两人相谈甚欢,笑声爽朗。 “秉云,恭喜你高升安远将军,功到自然成!”李璟笑道。 “哪里哪里,还是多亏汝阴侯在朝堂为我美言,陛下方才想起我这么个地位低下的粗人。”刘秉云连连拱手道谢,又招手让刘豫章过来拜见。子歌见状,也笑吟吟地凑了过去看热闹。 “叔父!你好久没来看歌儿了!”子歌撅着小嘴,半是埋怨地说道,“上次还说会带好玩的来府上相见,一转眼又是小半月过去了。” “还是歌儿好记性,叔父老糊涂了,三过府前而不入,该罚!我待会便让家臣把那绫罗城新进的红珊瑚给你送来。”李璟摸着她的发顶,笑着装糊涂,他向来待子歌亲厚,故不愿以公事繁忙等虚言糊弄。 “歌儿哪里是贪图叔父的玩意儿,只要叔父来了,歌儿就开心。”虽然得了便宜,子歌依然卖乖道,愈发让李璟笑容满面。 “你这样一说,让叔父好生愧疚。”他拊掌笑道,“此番你父亲从北境班师,路途辛苦,待他歇息几日,我便亲自把红珊瑚给你带过来。” “好,叔父最疼歌儿了!” 李璟又与她调侃了几句,回首招呼道:“歌儿,这回我还把你的桓弟弟带来了。他这段日子一直吵闹着要见你呢!” 子歌闻言,一向娇俏从容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畏惧,她强笑道:“好,那请叔父带他在席上稍坐会儿,我听到娘正唤我,就先过去了……” 她刚想脚底抹油,躲开即将出现的混乱局面,但刘豫章却看透了她的心思似地,率先一步拦住了她,脸上露出一点坏笑。如此难得的一个报复子歌的机会,他是决计不会放过的。 “桓弟弟,我和歌儿姐姐都特别想和你玩呢!”他冲不远处乳母怀中的一个小人招呼道,表情分外可亲,子歌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歌儿姐姐~我来了!”耳边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童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他尚不足六岁,因是早产,分量更轻,脚下也没几分力气,若不是他一身男童打扮,看起来倒是比女孩还要纤瘦明艳几分。来到跟前时,他不慎一滑,干脆向前拦腰抱住了子歌。 子歌只得张开双臂,无奈地揽住李桓,软言哄着。这个孩子自小体弱多病,特别黏人,又对子歌情有独钟,每回见面都缠着她不放,让子歌分外头疼。刘豫章在一旁逗着他,兀自笑得开怀。 不过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车马之声,林岚听了侍从通报,领着子歌迎了出来。 数十名士兵鱼贯而入,分列府门两侧,神色肃穆,暗红色军装前襟饰有一个小篆的“黎”字。这是黎阳营中的二十一名精锐,被杨宇轩亲自提拔作为亲兵,一直随侍左右。 忠烈侯杨宇轩在门前下了汗血宝马,昂首迈入家门。他方才刚从宫中出来,面上稍带倦容,却依然冲妻女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朝服未退,他头戴七旒青玉珠冕,铁甲、绢带、曲裾深衣环环相扣,勾勒出精壮身段。铠甲上的黄铜兽纹栩栩如生,愈发衬得他英姿勃发,神采四溢。 三步作两步,他来到林岚身边,轻轻揽住她,另一手带着子歌,来到堂上。 “多谢各位今日光临敝府,为杨某接风洗尘,杨某在此先饮为敬。” 杨宇轩落座后,朗声说道,一连饮了三杯酒,座中之人皆举杯相和。 “今日我自北境凯旋回朝,陛下心喜,便多留了一会,让我与杨皇后叙叙家常,让诸位久候了……” 子歌端坐于席首,只能学林岚一般挺直腰板、低眉敛目,不一会儿便觉得四肢酸麻,有些坐不住了。便在此时,她忽然觉得发间的银铃被一只手轻轻抚弄了一下,回首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她心下了然,与娘亲耳语两句后便偷偷离席,到厨房里取了自己今日特地让厨娘多做的几样糕点,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后花园,一路唯恐被人发现。 此花园名为镜春,园里遍植四季花草,香气袭人衣。子歌最喜那方小潭边清新淡雅的茉莉,阵阵清芬,衬着水波天色,沁人心脾,让人不禁想起“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隈,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的旖旎诗句。 她取了一方棉布,在地下铺开,又将糕点盒中的几样点心摆上,才抬起头四下张望,口中喃喃道:“我正觉得无聊呢,没想到你却真的来了……” “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会失言?”一个清朗而奇特的腔调自耳畔响起,子歌蓦然回过头,那张猝然靠近的俊美容颜让她差点失声惊呼。 那少年将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轻声呢喃道:“嘘……别让人发现了我。” 第九章 宁梦 “你……你……” 子歌轻轻推开他温热的手指。那少年冲她似有若无地一笑,随意在那茉莉花树下一坐,米白色的花瓣沾染上了他的苍色衣衫,而他却毫不在意。 “几日不见,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子歌望着他那熟悉的容颜,一时有些愣神,他也没有介意,低头在食盒里挑挑拣拣。他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捻了一块红玉枣糕,便要往嘴里送去。但见子歌怔怔地看着,他的唇角微微一扯。 “怎么?晚宴上没吃东西?”他手臂一展,便将糕点送到了她的嘴边。子歌默默地张开嘴,咬了一口。松软绵滑,红枣香浓的味道弥漫于唇齿间。 “今日来晚了。父亲不知又受了什么气,在府里一个人喝闷酒,我安顿好他之后才溜出来的……”他淡淡说道,将剩余的糕点放入口中,表情享受,“真甜,你是不是又擦了什么胭脂?” “呸,我才不抹那些麻烦的玩意儿!”子歌脸颊一红,抬手便要掐他,却被他灵巧躲过了。 “终于肯开口啦?我就说,这么安静可不像你。”他戏谑道,“过去陪我吃糕点,你总是喋喋不休,觉得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确实不如月半居做的好,这红枣味道稍显刻意,倒是像加多了一两红糖和味……”子歌低喃道,看着眼前的几碟佳肴,却是没了胃口。 少年定定地注视着她,挑眉轻笑:“宫中上下,就属你这个家伙舌头最刁钻。” “或许吧……”她有意移开了目光,望向不远处平静无澜的潭面。几瓣落花沉水,她追逐的视线里清晰地显露出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淡淡的两道柳眉宛如春山,一双凤目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颊边微显梨涡,绛唇轻启。虽然年纪尚未满十岁,却已有倾城之色。 这张脸……既有杨宇轩的刚毅硬朗,又有林岚的秀丽婉约,而在那顾盼之间,子歌又依稀辨认出了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的英姿…… 杨姑姑…… 少年见她心不在焉,便也没再言语,一手支颐,慵懒地侧卧着,另一手玩弄着一块芙蓉酥。两人静默许久,直到远处传来几声隐隐的呼唤,打破了这份平静。 “你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多半是你娘差人寻你来的,你便乖乖回去殿上坐着吧。”他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下回等你生日了,我再来看你。” “好,一言为定。” 镜春园门口有灯火一晃而过,只见侍女提着灯笼匆匆忙忙向她走来,待子歌再回过头时,身旁却早没有了那个苍色身影。 “你这又是干什么,急急忙忙的,扰了我的雅兴。” 子歌故作不满地说道。她生性洒脱不羁,总是依一时起兴做事,在府中可谓无人不知。 “郡主恕罪,是太子殿下来了,点名说要见你,夫人才打发我来的。”那侍女低着头,轻声回道。 子歌闻言,却顿时喜上眉梢,夺过她手中的灯笼,便往前殿小跑而去。 还未入殿门,她便听到了堂中的一片觥筹错落之声,有男子清朗笑道:“舅舅凯旋而归,我自然要替父皇母后来为你把酒洗尘。” 一个颀长的背影立于堂前,冲着四周举杯,然后先干为敬。他身着朱红色长袍,上绣群龙腾云之纹,头戴高冠,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子歌懂事地在门口站着,待他将礼数一一行完,方蹦蹦跳跳地入了屋。 “祯哥哥!你可是来了!”子歌见了他,竟是难得地露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乖乖地立于他身侧,高祯低头冲她微微一笑,神情亦是分外温柔。 “小郡主传唤,我怎么敢不来?”他轻轻弹了弹子歌的脑门,“听说最近功课有进步……” 子歌抿唇而笑,与他笑闹了几句。因当今皇后杨莘月乃是父亲杨宇轩的胞妹,两人又都只育有独苗,她便自幼跟在高祯身侧,一同长大,感情远胜于寻常人家的亲兄妹。高祯被立为太子之后,陛下为示恩宠,还封了子歌为宁泽郡主,杨家自此享着泼天富贵,荣宠至今。 “祯哥哥,你和涟漪姐姐什么时候成亲呢?” 子歌见他三句话不离功课,忍不住出言调侃道,高祯一时语塞,白皙的双颊竟泛起一丝红晕。苏涟漪是当朝丞相苏循的幼女,传言有闭月之姿,又兼聪慧绝伦,精通医术,她与高祯早早便定了亲,子歌在宫宴时常会见到她与哥哥窃窃私语,仿若一对璧人。 “待我加冠之后,母后自会选个好时日。”他轻咳了一声,将话题一带而过,转而开始讲起京中趣闻,子歌心里暗暗偷笑。 不过多时,有门童来报:“澄江王高湛、平远侯方旻入府!” 杨宇轩闻言,起身相迎,子歌也随着长辈们一同见客。平远侯方旻不过四十出头,容颜秀美,身材瘦削,皮肤苍白,薄如刀锋的双唇含着淡淡笑意,他是后宫桂嫔的长兄,当年临阵变节、将凉州拱手送与了高氏,同有拥立之功,居于七大功侯之末席。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神情郁郁,余光却偷偷瞄着子歌,子歌却假装不知,低眉望着手心的掌纹。 “杨大将军,别来无恙!”方旻拱手笑道,“你自北境回朝,将十五万蛮夷一击而溃,平北州四国之乱,实属百姓、人民之福。” “不敢当。不知侯爷与澄江王夜访杨府又是所为何事?”杨宇轩望向方旻身侧的高湛。他似乎正想与子歌说话,却突然被提到了名字,一时间讷讷地注视着杨宇轩,不知如何作答。 “我刚从宫中回来,湛儿说想来瞻仰一下黎阳营二十一亲卫的丰姿,我便把他领来了。”方旻看了高湛一眼,替他答道。 “今夜欢宴,怕是无法操练给你看了。”杨宇轩淡淡一笑,“澄江王若感兴趣,择日来军营便是了。” “无妨,无妨。”高湛摆了摆手,神色略显尴尬。 “平远侯来得稍晚了些,这宴席也堪堪散去,不如移步侧殿一叙?”杨宇轩正色道,不复宴饮之欢乐,方旻点了点头。 杨宇轩平日虽广结朋友,却独独对平远侯方旻颇有戒心,子歌在宫中时也甚少与他们家中之人往来。尤其是桂嫔之子、澄江王高湛,总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色示人,子歌对他向来没有好感。 “子歌……” 高湛经过她身侧时,忽然轻声喊道,似乎是有意示好,他的脸上半是犹豫,半是渴望。子歌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一甩头发,转身扬长而去。 回到房中,洗漱宽衣之后,子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仍是毫无困意。正觉烦闷之时,却有人推门而入,父母切切交谈之声入耳。 “轩哥……那平远侯方旻并非好惹的人物,他平日笑脸迎人,八面玲珑,你又何必与他针锋相对,闹得如此不快?” 林岚缓步来到床前,为子歌掖了掖被角,脸上带着担忧之色。 “歌儿将来想嫁什么人,她自会有打算,何必由长辈乱做主张?我说的话已极为客气了,是他一直再三追究,不肯相让。”杨宇轩临窗而立,语气里难掩疲惫,“我知当年那道谶言是福祸相依,但‘兴亡天下’岂是一个十岁孩童能完成之事?那踏破门楣的求亲之人,都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是,我也不愿女儿嫁与那些别有所图之人。只是你已位极人臣,若歌儿不嫁入高家,终是不合适的。想来,便只有与方氏联姻最为门当户对了……”林岚望着子歌的睡颜,轻轻一叹。 “方氏当年卖主求荣、临阵倒戈,我向来是不喜的。陛下却偏偏以‘娶一女子而得凉州’沾沾自喜,对方氏姐弟颇为信赖。”杨宇轩皱起眉,“我平日虽多加忍让,但两家的关系路人皆知……日后方氏与杨氏,恐怕是难以并存了。” “自高氏从常州起步,杨家便一路相随,莘月更是陛下的发妻……若方氏真敢以卵击石,陛下必会站在我们这边吧?” “我今日与莘月密谈,她对陛下愈发善变的心性颇有忧色,年前那场大病,却是对他改变不少。” “君心易变,我本不该作此多想。只是日后万一……我们这些长辈都不在了,你让歌儿和祯儿该怎么办?” 杨宇轩闻言,眼底却有一抹灵光闪现。“她自垂帘听政之后,眼界更加开阔,如今却是我也难与之相比了。或许……或许我们可以留下些什么,为杨氏一族保驾护航。” 林岚站在杨宇轩身侧,抬手为他抚平眉心的皱褶。 “轩哥,若你已有想法,不妨放手一试。” 杨宇轩握着她的手,温柔一笑。两人推门而去。 黑暗中,子歌睁开眼,客栈熏炉中的宁梦香恰好烧到了尾端,红裳卧于她身侧,呼吸平稳。她望向不远处那扇楠木门,感觉自己的父母似乎才刚刚离开。 第十章 江都 天色沉沉,栈道上的往来过客皆行色匆匆,有推着板车运送鲜菜水果的农人,有拖儿抱女的娇娘,有仗剑郁郁前行的江湖游侠,众生百态。一架枣木马车顺着人流缓缓前行,车夫将帽沿压得极低,不发一言,用鞭子轻轻赶着马。 秋风抚动车帘,一双潋滟的横波目,淡淡地扫视着窗外的景色。 地处平原,襟带三江,江都城作为一国之都,历经战火洗礼,依然不改庄重繁华的底色。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而记忆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王府盛宴,谈笑风生的少年儿郎,却已早早被无常世事冲散。 子歌低头,凝神于指间的一本薄册,上面以清秀的柳体写着“淮南王祯”四字,卷角因日日翻阅,已微微弯折。 “崤函帝宅,河洛王国,江都是也。”红裳轻声呢喃道,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歌儿,终于回家了。” “十载春啼变莺舌,昔日故人,早已相忘江湖了吧。” 子歌的声音不悲不喜。两月前的中秋大宴,她曾与高湛、卢浚逸和刘豫章一一见过面,当时的自己,浑然未知这些前尘旧事,还为了翠翘再获恩宠颇费心思、出了不少风头,现在想来,也都颇为惊险。 高湛自幼便心思深沉敏锐,子歌儿时在各种宫宴中虽与他不甚熟悉,但他毕竟曾与平远侯方旻一同登门提亲,又被自己如此无礼对待,想必对昔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宁泽郡主尚怀怨怼。 卢浚逸骨子里便难逃风雅之气,如今更有“曲有误,卢郎顾”的名声,对自己的琴艺也是称赞再三。不知他既是红袖添香、阅女无数,是否还会惦记当时那个舞刀弄枪的刁蛮女孩? 最让子歌心有余悸的便是两次三番为难自己的刘豫章,她没有料到,长大成人后的他脾气依旧如此乖张,气量还像十岁孩童般狭小。只是,当初宴上卢浚逸那句“他过去曾在故人身上栽过跟头”,和刘豫章面上的郁郁神色,让子歌隐约担心他早已觉察到了什么。 “今后若再于京中见面,你与卢浚逸、刘豫章二人该如何相处?” “暂且还是以林安歌之名示之吧,他二人如今与澄江王往来甚密,我尚且摸不清楚他们两家的用心。” “但在故人心中,杨子歌是一个已去之人,这点你无须担心。”红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般地说道。 “但愿如此吧。” 子歌看着街边华灯初上,沿街店铺叫卖声此起彼伏,心中却无半分熟稔之感。 “可是与汝阴侯李璟相认……我终觉……”红裳欲言又止,对于子歌走的这步险棋,她一直不太认同。 “叔父他……自是不一般,但若非我亲口相告,他也不会贸然相认。”回想起当时李璟脸上悲喜交加之情,子歌不禁动容,“退一步而言,他如今在朝堂上颇受陛下依仗,与平远侯有相争之力,日后定能在要事上相助一二。” “他能保住自己的地位,难道不是当年对杨氏灭门的沉默换来的吗?”红裳冷声道。 “并非如此。从陛下对杨家下诛杀之旨开始,叔父便不断上奏请求开恩,只是折子每递过京畿,便被别有用心之人扣押了下来,一直未达天听。”子歌轻哼一声,解释道,“这几年陛下愈发爱猜忌人心,想将权力收回手中,于是便逐步把各功侯从封地调回京城,叔父如今算是为质京中,自然也难再为杨家发声。” 红裳点点头,垂下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她手中的那册书卷上,她的表情微微一变:“淮南王……高祯?” “是啊……我的祯哥哥。”子歌的眼神里也染上了几分黯然之色,“前太子……淮南王……登高跌重,不知道这十年里,他在京中,又过得是怎样一番鱼肉刀俎、步步惊心?” 枕于子歌腿上安眠的穆离隽,在睡梦中发出了几声嘟囔,子歌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脸上若有所思。 马车转上一条通衢大道,人流愈发密集,季承只能勒马缓行。子歌见离自己所定之处相隔不远,便索性让他先停了车,把行李送到客栈中安顿,自己则带着红裳、穆离隽步行前往。 这条街名为长乐,为城中主道,高官进宫、巨贾相会,多由此过,宽阔的路面铺着厚重的青石板,为每日车马往来磨得圆润光滑。两旁设有酒家、客栈、乐坊云云,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陛下也特意将几位皇子的府邸设在此街之上,以便随时入宫。 “这市集好大,姐姐我要去吃东西!”穆离隽见路边有卖包子的商铺,不由得蠢蠢欲动。层叠的蒸笼冒着阵阵热气,香味的确让人垂涎欲滴。 “隽隽,稍等一会,姐姐有事要办。” 子歌心不在焉地说道。她的手里紧紧攒着那时从棋盘中所获锦囊,里面的那方绢布上细细绘有江都的城市规划,将数十年内的迁移、变动都囊括其中。她早已将图纸默默记在心里,方才马车一路进城,她便一路看了过来,竟觉各处布局与杨姑姑和父亲所猜测并无太多差异。 “听说你挑这位置时颇费了几分心思,还专门绕路去揽了梁大人那摊事,这地方想必不一般。”红裳笑道,子歌冲她挤了挤眼睛。 “待会便知了。” 子歌选中的铺面在此街一隅,远可眺望宫墙,随时查看宫中动态,近则处闹市之中心,为大隐之道。后院有一条羊肠小道,还可供青鸾报线人往来。 而最微妙的一点,便是这店铺正处于淮南王府与澄江王府的中间。 他们正说笑着,路过了几间茶馆、书坊,子歌却停了脚步,望着前面的招牌,表情微变。 “可有不对?”红裳上前一步,轻声问道。 “隽隽,姐姐带你去吃包子。”子歌没头没尾地说道,就近在一旁的竹桌坐了下来,“老板,一笼包子,一壶龙井。” 她身后不远处,原本应该是闲置那块的商铺,却是门庭若市,门前的牌坊上书四字,“宣武马坊”。 而子歌最不想遇见的澄江王高湛,方才刚刚旋身下马,向店中走去。 第十一章 争地 搪瓷茶杯中嫩叶翻腾,水雾氤氲,模糊了那一双窥望的眼眸。高湛已入店约半个时辰,门外的车夫也只是静心地候着。 “姐姐,包子吃完了……” 穆离隽从蒸笼中抬起脸,嘴角尚沾着几点碎屑,意犹未尽地说道。 “待会该用晚饭了,我们回客栈再吃吧。”子歌拿出手绢,替他擦了擦嘴,“适可而止。” 穆离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转瞬便被街边耍杂技的艺人吸引了,子歌笑了笑,目光仍旧回到宣武马坊门口。 “幸好咱们晚来一步,否则便与澄江王撞见了。入京第一日便遇到他,想来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望着远处那装帧精美的双辕轺车,红裳低声说道。 “无妨,敌明我暗,而且这也更是一个提醒:此番进京,需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切忌大意。” “看来相中这块地方的……远不止你一人。”红裳眉间微蹙,“即使手握梁忠植大人的名帖,也并非万无一失。” “我料想也是,这闹市之地,又毗邻皇子府邸,如此旺铺,必定是众人争夺的肥肉。”子歌握着茶杯,唇角抿起,“但梁大人的帖子既到了手里,我们还是得用上,过几日差人去寻那地主,告知我们的来意,就当做不知此处已被租出。” “我们便在邻街寻一处店面罢了,你何必执着、非要这一处?” 红裳话音未落,远处便有一支马队行来,从人群中劈开了一条窄道。为首的那人一骑当先,玉树临风,剑眉入鬓,却面带郁郁神色,一双明眸心事重重地扫视街景,厚重的朝服难掩其下日益瘦削的身形。 子歌望着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猛地站起身来,还险些打翻了桌上的餐具。翕动的双唇,喃喃着听不清的言语。红裳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警觉地示意她望向另一个方向。子歌双手握拳,却终是缓缓坐了下来。 马坊门口,那名叫楚江的贴身侍卫抬手打起了帘子,高湛从容地迈出前门,华服高冠,面色沉沉,一如临街初见时那般深不可测。马队在店前停了下来,高湛颔首为礼,表情却十分漫不经心。 “大哥从宫中归来,表情凝重,想必是父皇在幽州赈济一事上又没有听从你的意见。”他的声音不高,其中却难掩讽刺之意。 高祯勾起唇角,那抹笑容却未达眼底。“二弟说笑了,你联动几位大人所呈方案甚是完备,父皇圣心大悦,又怎会再问及我的意见。” “饶是如此,大哥该高兴才是,幽州灾情若解,百姓也能少受几日苦楚。” 高祯扫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我只是一闲散人尔,喜怒但随心意。赈灾一事,还需二弟多费些心力,方能解百姓燃眉之忧。” “为父皇分忧解难,你我皆是义不容辞。”高湛挑起眉,上下打量了他的坐骑一番,“大哥怎么还骑着这匹青骓,想来也有十余年了罢,这宣武马坊内便有不少好马,大哥大可随意挑选,记在我的账上便是了。” 高祯勒紧了缰绳,轻轻拍了拍马背,面露温柔之色。 “多谢二弟好意。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偏偏是个念旧之人,习惯了骑这老马。” 高湛望着他,意味深长地应道,“念旧虽好,但大哥也需懂得适可而止,方不至于落入与故人相同的境地。” 高祯轻哼一声,没有回答,两人便就此分道扬镳,车轮滚滚,马蹄声碎。子歌久久凝望着那道身影,眼角有泪,泫然欲滴。 “姐姐,这块铺子……我要定了。”半晌,她方启声说道。红裳轻轻应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没有言语。 宣武马坊内人头攒动,一面墙上挂着数百枚木牌,上书各色骏马的品种、数目及价格,一个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子手持名册,笑容满面地迎送贵客。 “大家伙儿且随意查看,这京城里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好马,小店里都有。”他个子虽小,却声如洪钟,“若有合心意的,让伙计牵过来看看牙口,到外面试上两圈,包您满意。” 子歌的目光在那串名字上打了个转,便留意到,有一块牌子刚刚被取了下来,数目那栏空出了一块。 “店家,这河曲马如今坊中可还有?”子歌出言问道,“家中驽马半道上伤了腿,想趁早换一匹,以免误了事。” 一名杂役殷勤地凑了上来,介绍道:“姑娘好眼色,这河曲马体形粗壮,性情温顺,是绝佳的挽用马,咱们这一批货里,便数它是地方品种中体格最大、运力最强的。” “既然如此,此处为何有价无市?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子歌抬手一指那墙上的空缺处,杂役便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为续。所幸店主闻声而来,斥责了他几句,然后转身冲子歌谄媚一笑。 “姑娘,实在对不住。方才澄江王路过小店,将最后几匹河曲马挑走了。”他虽然满脸堆笑,语气却颇为自傲,“您看店里可有其他的马入得了眼?我可以给姑娘一个好价钱。” “西南马便也可以充数了……你把马牵来给我看看。” “好,姑娘稍候,我马上差人给你领过来。”他躬了躬身,吩咐另一个杂役照看子歌,自己便抽身而去。子歌冲红裳使了个眼色,看着她径直出门去了,自己方随着杂役到了后院。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马便牵了过来。子歌大略看了看,便爽快地买了下来,那店家送她出了门,笑得合不拢嘴。 待子歌回到下榻的天然居,红裳已等候多时了。 “隽隽尾随杂役,一路出了城,在城郊看见一处大宅子,里面圈养了宣武马坊的马匹。”她为子歌沏了茶,又将两盘糕点放在了桌上。 子歌颔首,眉头却依然紧锁:“待会让季大哥上来一趟,我有一些事情,需要拜托他帮忙。” “杨主进京,京中青鸾报皆传令下去了,天品的线人,你可要见几个?”红裳问道。 “好,便麻烦姐姐帮我安排一下吧。” 子歌漫不经心地拈了一枚定胜糕,送入口中,轻轻咀嚼。脸上先是惊讶,尔后慢慢露出了一丝笑容。 粳米口感粗糙,而这糕点却做得分外松软,馅以果梅与枣泥混合,甜度适中,舌有余香。淡粉色的糕坯上,没有“定胜”二字,却是别出心裁地印上了“迎人”。 “隽隽方才带回来的,说是遇见了家里的仆从,在楼下候着多时了。”红裳解释道,“这糕点做得甚是精美,想来多半是……” “我知道的。”子歌盈盈一笑,语气肯定。 手搓梅子笑迎人,欲语又休无限思。 望着眼前的糕点,子歌那颗紧绷了一日的心,却是渐渐地松了下来。 第十二章 青书 十月天气微寒,江边的醉芙蓉却已开了三两枝,花色朝白暮红,如美人初醉,颤巍巍的姿态惹人怜爱。天然居的店主有心,总将时令鲜花摆于堂中,出入旅客,便都能赏得一缕清芬。 此时时辰尚早,长乐街上的商铺也只零星开了几家,人烟寥寥。一个醉醺醺的剑客,揽着隔夜的女儿红,一步一晃地走过街心,嘴里念念有词,路上行人避之不及。他身着粗布衣衫,背着一把厚重的长剑,长发凌乱,盖住了他那双如鹰隼般精光乍现的眼眸。 他在客栈门前停下了脚步,抬眼望了望天然居雅致的匾额,又自怀中取出一枚物事,仔细察看,一时醉态全无。 “酒鬼,别在这里站着,挡了财路。”有杂役出来打扫,冲他嚷嚷了几句。他斜睨了那人一眼,径自拐上了另一条小路,见四下无人,便放下酒坛,翻身上了房梁,身手敏捷,悄无声息。 天然居二层为上房,就中住客多为文人雅士,图享一方清静之地。他似乎在寻人,一间一间耐心地探查过去,屋内均是毫无响动。待到二楼正中的一间时,他刚把右手搭在窗沿之上,便被人猝然攒住了手腕。 “你这个酒鬼,为什么在屋檐上偷偷摸摸的?” 他心中一惊,抬头却见一个梳着小辫的男孩自窗边探出头来,对他怒目而视,那只纤细的小手捏在了他的太渊穴上,竟让他手臂酸麻、一时动弹不得。 “小孩,别碍事。”他声音低沉,那男孩却不愿放手。 “你说清楚原因,我就放开。” 他眉头一皱,另一只手便冲着男孩的脑门拍了过去,想迫他放开。男孩见他来势汹汹,向后一仰,躲开了这一击,却也顺势地将他引入了屋内。 这屋中显然住着女子,他刚立稳足根,袅袅熏香便扑鼻而来,清新淡雅,如兰似菊,让他一时有些心神不定。那男孩却不由分说,上前便是凌厉地三招,直取他的命门。 他面色一凛,拔剑相抗,巧妙地化解了攻势。两人一连拆了数十招,竟是难分难解。 “隽隽,够了。” 一个清澈的女声蓦然响起。男孩立时收了手,乖乖地立于屏风一侧,挑眉冲他吐了吐舌头。 帘幕中人影摇动,片刻,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款款走出,在他面前从容落座。及腰黑发于脑后松松挽起,云鬓间簪了一支精致的金步摇。 那剑客的目光在她发间停留了片刻,立时收了剑,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在下宋青书,江都天品线人。”他低着头,表情依然冷淡,“冒昧入房探视,还请杨主见谅。” “青书不必多礼。”子歌抬手虚扶,脸上有盈盈笑意,“一别十年,能再见湛卢出鞘,歌儿于心已足。” “此剑本为大将军傍身之物。”宋青书抬头瞥了她一眼,将剑拱手放于席上,“如今既见杨主,便应完璧归赵。” “北境寒铁,藏锋多年,却依然神英未减。”子歌轻抚剑身,细细打量着上面的磨痕,“家父尚在时,这把剑一直被束之高阁,我也并未见过它开锋的模样,直至今日。” “青书所用多年,无意冒犯,实为走投无路之选。”他看了看穆离隽,眼中微光一现,“若非这孩子来势汹汹,我也不会拔剑相对。” “是我让他试你一试,请勿见怪。剑是死物,你既用惯了,便留在身边罢,我也使不了这钝重的兵器。”子歌冲他一笑,“更何况,你的剑术高超,烈英伯伯的后人,岂会辱没了这把宝剑的威名……” 宋青书身躯一震,那张冷若冰山的脸上,隐约有惊愕的神情。 “我当年虽然还小,却也记得父亲二十一亲卫的领队宋烈英剑法超群,见到你手持湛卢之后,便更是确知了这一点。”子歌装作没看到他的表情变化,絮絮说着,“家父在天之灵,若知宝剑落入故知之手,心中也会万分慰藉。” 宋青书垂首接过湛卢,抚着子歌碰过的地方,一时没有言语。 “当年衡水一战,黎阳营全军覆没,我不知你从何得来此剑,但于我而言,此剑是先父唯一遗物。我能在此重见,或许也是天意如此。” 宋青书张了张嘴,却终是未能开口解释。 “前尘旧事,我们可以日后再谈。歌儿这次请你过来,另有要事相商。”子歌以手托腮,唇角微扬,笑道,“我此番进京,是为翻当年杨家谋逆一案,可眼下身边却只有红裳姐姐一人扶持。我这个身手超群的小跟班,很快就要回他哥哥身边去了……” 穆离隽闻言,嘴角一扁,插嘴道:“我不要回去……哥哥姐姐都不爱跟我玩,也不带我吃好吃的,还是这里好玩。” “你姐姐即将在京中招亲,你作为穆氏皇儿,自然要回去陪着她。”子歌摸了摸他的脑袋,训道,脸上却犹带不舍,“若要谋成此事,歌儿还需有人助我一臂之力。” 宋青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将剑放于膝上,冲她一拜。 “青书愿随郡主鞍前马后,报昔日父亲知遇之恩,为杨氏正名。” 子歌面露喜色,抬手将他扶起。“郡主、杨主,皆不能为人道也。子歌与你年纪相仿,以后唤我歌儿便可。” 宋青书抿了抿唇,面露难色,却终是默认了。他们又聊了约一个时辰,红裳方推门而入。见有陌生男子在房,她也不惊讶,只是冲宋青书颔首一笑。 “看来你们二人已经见过了。”她在席间翩翩坐下,柔声说道,“季大哥昨夜便按你的吩咐,去了趟城外,把事情安顿好了,此时他便在天然居门口等待。” “好,时辰未到,我们便也只能候着了。”子歌抬眼看了看窗外,缓声道。此时已日上三竿,街上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我们在等客人吗?”穆离隽好奇地问道。 “是啊……我们在等一个久未谋面的客人……” 子歌凝神细听门外响动,表情若有所思。 第十三章 勒马 日上三竿,明艳的阳光普洒于楼阁飞檐之上,长乐街头车马粼粼,人流如织,隐隐能听到商贩卖力的吆喝声,一派祥和之气。 子歌自从答了穆离隽的问话之后便一言不发,垂手站在窗前,凝望着楼下街景。红裳早已习惯了她的举动自专由,故兀自低头整理当日的青鸾报,将子歌选中的讯息按类别罗列清楚。唯有初来乍到的宋青书,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在席上笔直地坐着,默默望着笼中娉婷升起的熏香。 穆离隽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抓着毛笔在宣纸上胡乱描画。他前些日子见红裳描摹药材图谱,一时好奇,也跟着学了些,却只得皮毛。宣纸上很快便显露出两个长发飘飘的女子,身旁有一只调皮的猴子,伸手擒住窗边小小的鸟儿。他用笔尖戳了戳宋青书,指指画里的鸟儿,得意地露齿一笑。 宋青书瞥了他一眼,嘴角轻轻扯动,如此孩子气的行为,他一向是不放在眼里的。只是穆离隽先以武力相试,又作画挑衅,他虽不与孩子一般见识,却终究是不愿忍这口气。他伸手极快地在纸上一抹,那猴子便随着那片宣纸一同消失了,只剩一只鸟儿欢快地立于地上。 “你还我的猴子……” 穆离隽小嘴一撅,便要发怒。但子歌却抬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她微侧着脸,似乎在倾听远处传来的声音。 “你们听到了吗?”她轻声问道。 宋青书起身,也来到窗前,答道:“是,有马受惊,正往这边疾驰而来。” “走,我们下楼看看。”子歌扬眉轻笑,招手道,似乎早有预料。 几声凄厉的马嘶回荡于商铺之间,渐行渐近,其中夹杂着女人尖锐的呼喊。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驾驭的双辕軿车正沿着长乐街疾驰而来,车夫早已不知所踪,车轮在不平整的石板路上颠簸着,车身摇晃,发出危险的吱呀声,眼看就要往石墙上撞去。 帘幕翻飞,露出车中妇人苍白而惊恐的脸,她的双手牢牢地抓住木缘,鲜红的指甲细长分明。路人见状,纷纷避犹不及地让道。 子歌轻轻咳了一声,便见天然居前有一人闪身而出,跃上马背。季承平日身强体壮,御马有道。他抬手在两匹马身上用力地点了几点,然后强行拉扯缰绳,勒住它们前冲的势头。原本躁狂不安的马匹,却如着了魔似地,慢慢放缓了步子,在原地不安地撅着蹄。 那妇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拨开帘子,面无血色地看了季承一眼,眼角莹莹有泪光。 “夫人请下车。”季承忙低下头,在车前恭敬地候着。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方才的失态之后,扶着他的手下了车。 子歌弯身从地上拾起那妇人掉落的手绢,真丝帕角绣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卢”字。她轻轻抿起唇,迎了上前。 “夫人受惊了。”子歌莞尔一笑,将手帕放入她手中,“车夫马术不精,不知是否伤了夫人的坐骑?” “哪里的话,家中新马,过去未曾驾过,看起来甚是温顺平易,今日不知为何,突然便躁狂不安、失足狂奔。若不是姑娘的车夫恰好在此,我恐怕早就没了性命。”她指了指季承,又心有余悸地望了望那面石墙,“我乃清河侯卢仑之妻罗溱,今日舍身相救,感激之情实难言表。敢问姑娘芳名?” “原来是卢夫人。”子歌面露惊讶之色,敛衣行礼,耳垂上珠环相碰,“小女林安歌,初入江都,在天然居落脚,正辗转找寻好地段做些买卖生意。” “林姑娘何须多礼,今日实在多谢你二人搭救。若非太后方才急诏我入宫,我定会请姑娘到府上一坐。”罗溱作势虚扶,握住子歌的手,殷殷说道,“稍后我便遣婢女将名帖送到此处,姑娘若有什么难处,便可拜帖入府。” 正说着,卢府的车夫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拜倒在罗溱跟前,脸上惶恐万分。“夫人……万幸你毫发无损……否则我该如何向侯爷交代……” 罗溱骤然变了脸色,劈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疾言厉色地说道:“当初将你召入府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技艺精湛,今日见马车失控,你便立时弃我而去。若我今日有一星半点的损伤,便是将你全家发配北境,也难解侯爷心头之怒火。” “夫人,这马毕竟是野物,脾性无常,无端地发起疯来,车夫也难以控制。”子歌婉言劝道,“眼下既已无事,便当以进宫为重,至于对车夫的惩罚……等夫人回府再与侯爷商议也不迟。” 车夫伏在罗溱的脚下,闻言,只敢不住地磕头谢罪。罗溱冷哼了一声,没再看他。 季承上前,在子歌耳边低语几句,然后垂首立于一侧,子歌脸色微变,又很快以一笑掩饰,却被罗溱尽收眼底。 “若有何事,姑娘但说无妨。” “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本不该由安歌来说。”子歌轻轻咬唇,面带犹豫之色,“刚刚车夫告诉我,卢夫人的马蹄子上有几处隐伤,恐怕是过去照看时有不周,来路上又被锐物挫伤,方会如此癫狂。” 罗溱闻言,只是轻轻颔首,未作回复。 “如今车虽完好,但这两匹马拉的车……我却是再也不敢坐了。”她的目光在马车上打了个转,为难地说道。 “安歌的马车简陋,若卢夫人不嫌弃,我可让车夫送你一程。”子歌招手,让季承把自己的枣木轺车驾了出来,两匹西南马身形彪壮,精神地嘶吼着。罗溱见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那便谢过林姑娘,我们暂且别过,改日再当面酬谢。” 她含笑登车而去。子歌望着车马远去,方轻舒一口气。 “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红裳站在她身侧,悄声问道。 子歌的唇角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回首,见穆离隽仍不依不饶地揪着宋青书的衣角,面露不满,后者冷着脸不看他。 “我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便看高湛会如何反应了……” 她轻呵了一口气,说道。 第十四章 罗氏 夜凉如水,天然居中却灯火通明,檀香轻扬,一阵缥缈的琴声袅袅回荡着,如珠玉落盘。一众雅客或跪坐于席上,或直接趺坐在地板上,酒盏在握,闭目聆听仙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满头青丝以发簪高束于脑后,子歌信手续续弹着,水葱似的玉指在古琴上挑摘、剔劈、勾托、抹挑。急弦动飞听,清歌拂梁尘。 宋青书拥剑立于一旁,默默地听着,神色淡漠。那身粗布衣已换成了崭新的胡服,是子歌命穆离隽趁他洗澡时偷偷调换的,他虽不情愿,但也只能乖乖换上。人靠衣装,经过一番打扮,他看起来也清爽多了,只是一缕厚厚的斜刘海依然盖住了他大半的视线,那双目光尖锐的眸子便只能隐约窥见一二。 “……我妹妹这几日只是一时起意,弹曲解忧,并非有心结交,各位公子请回吧。” 门外传来红裳刻意提高的声音,像是有人无礼地拦了她的路。子歌神思被打断,一时停了弹奏,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怅然若失的叹息。红裳推门而入时,有几人尚在门口探头探脑,想看看是何方人物,能奏得如此佳音。 “怎么样?” 难得有一次,子歌率先开口向红裳问及情况。红裳忍俊不禁地一笑,倒是有心要卖个关子:“歌儿你觉得,澄江王当如何处理此事?” “高湛买这河曲马,本意是要示好清河侯卢仑,甚至还亲自到马坊中挑选,便是想显露一番心意。却没有料到,险些酿成了大错。”子歌将耳畔一缕垂下的发丝笼于指间玩把着,缓声道,“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在罗氏耳边似有若无地一说,听者有心,自该作别想。这样一来,高湛的所有心意,便都成了别有用心。若要侯爷不怪罪,他便只能把错处全都推在马坊店主身上。” 红裳只笑不语,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阅过高湛这些年在朝中经手之事,他的手腕一向狠绝。”子歌沉吟片刻,道,“多半他会寻个错处,将宣武马坊连夜查封,一应马匹尽数充公,明日再张榜公告,给店家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晚些时候再装作无意地向清河侯提起此事,露出一副恍然无知的表情,向他陪个不是便过去了。” “所以你才遣人向那店主通风报信,让他尽早离城,又让我暗中出面,将马匹都低价接了过来。”红裳眼中露出几分赞许之色,“刚刚我乘车回来时,恰好与一列官兵擦肩而过,想必到店中时正好扑了个空。只是现在咱们手头有几百匹马,又该如何处置呢?” “青鸾报里能人甚多,寻几人到山间辟个马场,圈养起来。马匹是军需,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子歌轻叹了口气,又加了一句,“宣武马坊的店家是无辜之人,让人好生护送出城,多给他些银两安生。” “知道你心软,我早已经吩咐过了。”红裳冲她安抚地一笑,将她面前的琴收了起来,“地主那边,估计很快也会收到风声。他肯定巴不得赶紧把这店铺转手出去,又能送梁大人一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嗯,只是那里毕竟做过马坊,还得好好重新修整一番。”子歌一手支颐,眉间微锁,“不仅如此……我们还需想个办法,在城中一鸣惊人。” “你也别苦思冥想了,不急在这一时。”红裳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故意惊讶地四顾道,“我便说今日怎么格外安静,隽隽到哪里去了?” 子歌瞟了一眼桌上吃了一半的定胜糕,淡淡答道:“回去了。我让隽隽到驿站去替我送一封信给穆离轩,但那信封是空的,想必看到他便懂了。” “那孩子……”红裳在她身旁坐下,取了块糕点,“平日里觉得他顽劣不堪,总在一旁玩闹,但离了他,又觉得有点不习惯。” “莲儿招亲的檄文都已在市集上张贴出去了,他此时不回去,岂不是要寒了姐姐的心。”子歌慢条斯理地答道,“此番南诏亲派世子领团前来和亲,陛下却仍守着旧日迷信,不肯让皇子娶穆氏巫族之人过门,明着却说无适龄皇族,要向中州各地选聘驸马。” “当年的巫蛊之乱差点引发朝局颠覆……即便十年过去,陛下心里那道伤口,恐怕也还是留有疤痕的。”红裳叹道,轻轻咬了一口定胜糕。 “是啊……”子歌瞥见在一旁默不作声多时的宋青书,忍不住出言调侃道,“青书,我见你年龄合适,武艺又高强,何不前去一试?” 宋青书双手环胸,靠坐在窗前,闻言,却将脸别向窗外,淡淡说道:“父仇未报,何以家为?” 子歌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她低下头,将手中的册子攒得起了皱褶。“青书所言极是……是歌儿唐突了。” 宋青书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径直回房去了。红裳见状,忙岔开话题道:“那卷罗溱的资料,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常州罗氏,时年二八,颇有姿容,时清河侯从衡水过,逢罗家招亲,罗氏以红绣鞋投之,中,遂成姻缘……”子歌摊开那本册子,轻声念道。通篇读下来,便是一个寻常女子攀上高枝成金凤的故事,红裳细细听着,却觉得毫无破绽。 “若罗氏出身常州,便与你父亲是同乡。你曾告诉隽隽她是‘久未谋面的客人’,可是过去曾经在京中见过?” “在几次宫宴上见过,父亲的确与她相聊甚欢。”子歌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纤长的眉毛几乎拧成了川字。 “若真如此,他乡遇故知,你该高兴才是。”红裳从她手中接过册子,好奇地翻看着,却发现子歌在其中一句下画了重重一道。 “阳明二十年,罗氏染疾,垂垂危矣,后有江湖道人献药方愈……”她轻轻念出了声,然后抬头望向子歌。 “这罗溱……并不是我当年见过的那个人。” 子歌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十五章 相邀 自那日点破对罗氏疑惑之后,子歌却未再继续深究,而是将那本册子束之高阁,与其他资料一齐锁入了箱中。宣武马坊店铺的地主刘掌柜过了几日便找上门来,手捧地契,笑得满脸横肉都生出了皱褶。 “我那伙计实在不像话,居然忘了将这事儿通报我一声。林姑娘既是梁大人的知交,想租这一块小地方又有何难处……” 子歌仔细地看了看他递过来的地契,见纸张残破,知已有些年岁,又几经转手。 “那宣武马坊的店主委实狡猾,竟是那流亡多时的大盗伪装而成,一心想通敌叛国,就连澄江王爷也上了他的当……”他有意与子歌套近乎,一面摇头一面叹道,“早知如此,我便该一早同意了林姑娘的请求,当时实在是有眼无珠……” 子歌含笑默默听着,将那张地契顺手收入怀中:“如此,那便多谢先生盛情了。” “客气客气,朋友之友便是吾之友……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刘掌柜胡乱地说着文绉绉的话,眼中却闪烁着生意人的精明,“只是这几日城里的物价又上涨了,姑娘您看,这价格咱们是不是得再谈谈?” 他见子歌眉眼含笑,以为是个好欺负的主,便试探性地问道。 “涨价倒是不成问题,这毕竟是块好地……只是……”子歌柳眉一挑,表情略带不屑,“我并不想把钱用在你这样藏污纳垢之人身上。” “林姑娘这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他强笑道。一旁安静站着的宋青书却突然上前一步,将一本厚厚的账本摔在席上,吓得他浑身一震。 “昨夜闲来无事,看了看刘掌柜的账本。”子歌冷哼一声,道,“西河茶庄,凤台坊,泸羹肴……这城里有好些店铺都握于你手中,我并不吃惊。只是你每月都固定有一笔支出,是转给了这位名唤‘宇文’的公子……” 子歌指了指那摊开的账目中反复出现的一行细小的字,若非仔细察看,很容易与其他零碎开支混淆。在北境蛮夷姓氏中,‘宇文’虽不常见,却也曾是一族大姓,只是后来随着鲜卑国破而没落了,这一点是路人皆知的。 十月秋风微寒,刘掌柜那张白净的脸上,却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林姑娘……有事好商量……”他盯着子歌,却只能憋出这两句话。 “若宣武马坊是通敌叛国,那你所犯之罪,比之有过而非不及。”子歌迎着他的目光,慢条斯理地卷起了账本,放在一旁,“我且替刘掌柜收着这烫手山芋,回去之后,莫再做这样的亏心事了。” “你……”他似乎想拍案而起,抢回账本,但宋青书却先他一步,将剑鞘顶在了他胸前。森森寒气逸出,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刘掌柜请回吧。若你无行将踏错,安歌是不会失手让账本落入他人掌中的。”她淡淡回道。 “我这账本明明放在绝密之处……你怎么可能拿到手……”他垂头丧气地出了门,一边仍低声喃喃道。 “但悬高阁明镜在,一朝烟雨一朝堂。刘掌柜,公道自在人心。” 子歌目光锐利地送他远去,正要关门时,却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拾阶而上。他身着一袭张扬的金色长袍,嘴角玩味地上挑着,轮廓分明的脸上,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子歌,像是能看穿人的心思一般。 “你怎么来了?”子歌倚门,望着他一步步走近,眼里微露喜色。 “有些话,需当面与你说。”他旋身,轻轻将门带上,回眸见宋青书一脸警惕地望着自己,不禁莞尔。 “隽隽走了,你又是从哪里找来一个侍从?” “青书是父亲过去的亲卫之子,被姨娘收在青鸾报中多时,我们也才刚刚相认不久。”子歌冲宋青书安抚地一笑,介绍道,“穆王爷为南诏世子,家中故交,之前一直对歌儿暗中相助。” 宋青书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为礼。 “既然你二人有要事相商,青书便先告辞了。” 子歌点头,他便翻身轻松地从窗口越出,未发出一声响动。屋里只余他二人,一时静得能听见红烛轻燃之声。 “为何还称我为‘穆王爷’?”穆离轩蓦然问道,他随意地坐于子歌身侧,从一旁的食盒中拿出几碟糕点,其中便有子歌吃了数日的‘迎人糕’。 子歌见他问得漫不经心,便也有心调侃道:“有人如此轻薄,擅改先人的糕点,将原本盼军凯旋之意变成了男欢女爱之情,这样的人,我岂不该敬而远之?” “歌儿所言,离轩深以为然。”他抿唇一笑,却是一本正经地接了下去,“我回去定会转告莲儿,说你不喜她为糕点所取名字,要与她断绝往来……待嫁女子本不该如此轻浮,实在是离轩教导无方……” 子歌一时哭笑不得。“想来是莲儿不知又从哪里信手拈来了这句诗,便用在了这糕点上。你回去不许与她胡说。” “她这几日心神不定,怕是我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穆离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眼中隐隐有忧色。 子歌心有疑惑,却没有开口相询。 “我听说宣武马坊的铺子被官府查封了,地契可拿到手了?”他关切地问道。子歌便从怀中拿出地契,放在桌上。 “今日刚刚见了刘掌柜。只是那铺子还需修整一阵子。”子歌叹道。在天然居久住,虽是下策,却也不得不为之。若能搬到一个更通达之处,她便能更好地施展拳脚,只可惜…… “何不搬到潇湘馆中与莲儿同住?”穆离轩突然问,望着子歌的眼里深不见底。潇湘馆是大齐为接待来使所建一处别驿,依宫墙而立,往来便捷。“你的店铺还需修整,京中招亲,或许能为你添几分名气。” 子歌闻言,略一沉吟,便欣然应道:“若能为莲儿分忧,于我也是件顺水人情罢了。” 二人相谈甚欢,直至红裳夜归时方止。 穆离轩告辞离去。路过大堂时,天然居的店家熟络地招呼道:“公子,今日不喝一壶酒再走?” 他摇摇头,目光似有若无地略过子歌的门楣,那双斜飞的眼里带上了几分淡淡的柔情。 “不了……今日,我已闻清音。” 第十六章 凤台 午后刚过,城中下了一场绸缪的秋雨,淅淅沥沥,寒意一点点渗入人衣。长乐街上,来来往往皆是撑着油纸伞的行人,甩手拂袖,匆匆进入街旁小铺避雨。 “这位爷,我们乐坊的曲儿可不是能白听的。”门前女子指着那面招牌上的烫金大字“凤台坊”,面露讥讽之色。 有衣着寒酸之人,满腿泥污地站在一处雕栏玉栋的乐坊外,侧耳倾听丝竹之声,却在揽客人的嘲笑下,悻悻而去。 凤台坊中歌舞升平,满座皆是慕名而来的公子哥儿,为了一睹芳容,不惜一掷千金。箫声轻扬而起,几名姿容俊秀的女子在台上长袖漫舞,眉目含情。 “今日坊中的织梦姑娘抱恙在身,便请月罗姑娘清歌一曲,为大家助兴。”坊主秦夫人笑道,向客人赔了不是。 台下众人虽有不满,却都不是无理取闹之人,秦夫人为表歉意,还为座中客人都添了一壶酒。一时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无人再有抱怨。 阁上有人倚栏而望,华服高冠,俊朗如玉,唇角那一抹笑容潇洒自然。 “还是秦夫人长袖善舞,一句话便把你的整个晚上都空出来了。” 卢浚逸回眸,冲身侧明艳的女子微微一笑。她身材修长,上着浅蓝色短襦,下配一条相同纹饰的长裙,乌黑的长发挽成高髻,酥胸半露,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 “若卢公子早一点来消息,梦儿今夜就不会安排献艺,专心侍候公子。”织梦缓缓靠近卢浚逸,语气酥软,手中捧着一杯清酒,“梦儿的曲子,还想让公子指点一二呢。” 一旁角落里,传来一声不自然的干咳。刘豫章鬓发凌乱,抱着酒坛坐在席上,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 “你既来了这地方,就该知道坊里的规矩。你却偏生不喜欢我为你选的姑娘,总不是想让我陪你喝一晚上的闷酒吧?”卢浚逸一脸好笑地望着他,却不忘将织梦揽入怀中,就着她的玉手,将那杯敬酒一饮而尽。 “是呀,刘公子年纪轻轻便勇冠三军,坊里的姐妹们都想见你一面呢。”织梦靠在卢浚逸身旁,眉眼带笑,“便是陪着少年英雄一夜畅饮,也是我们的福气。” “梦儿有心了。”卢浚逸唇角蓄笑,任织梦一杯杯地灌他喝酒。 “公子刚刚遣退的那位妹妹,昨夜为了准备款待,连夜练了一支新曲,却没想到公子连看她一眼都不愿。”织梦见刘豫章未置一言,又道,“你便偷偷告诉我,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梦儿必能给你寻来。” 刘豫章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就着坛子喝了一大口酒,溅出的液滴沁湿了前襟,他却全然不顾。 “他这不争气的家伙,喜欢的姑娘只需满足三点。”卢浚逸见他一副颓唐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刺激道,“性格刁蛮尚武,待他若即若离,若过去出身名门便是最好。你可认识这样的姑娘?” “我们坊里的姑娘,脾气都是一顶一的恭顺,即便稍有些个性的,待客也不敢放肆。”织梦听了这奇怪的条件,为难地蹙眉道,“琴棋书画精通者大有人在,但这武艺……在坊中实在是无用。至于出身名门,更是凤毛麟角。” 卢浚逸将手滑到她的纤纤细腰上,似是无意地说道:“这样的佳人,恐怕上天入地也难寻……因为她,刚过及笄便夭折了。” “碰!” 刘豫章将酒坛信手一甩,满地陶瓷碎屑倾泻,一时酒香满室。 “十年了,刘豫章,每年此时,你便拉着我四处买醉,我也一直由着你。”卢浚逸挑眉轻笑,眼里却无笑意,言辞犀利,“只是你口口声声说铭记父仇,却为何独独对那人念念不忘?” “我……”刘豫章一时无言以对,便拍桌大喊,“酒,给爷上酒来!” 门外小厮闻声,殷勤地端来一壶清酒,却被他挥手赶了出去。 “给我拿酒坛装的。”他吐气怒喝道,眼里隐隐有血丝。 “梦儿,你且回房收拾一下,我随后便来。”卢浚逸轻轻在她腰间拧了一把,调笑道。织梦识趣地点点头,敛衣冲二人行礼,后迈着碎步出门去了。 卢浚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转角处,方回头轻声道:“我知你心中苦闷,无可言说。只是,唯有你肯放过自己,她给你留下的伤才能真正痊愈。” 刘豫章以手撑地,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推开木窗,将方才喝的几坛酒吐了个干净。卢浚逸在一旁看着,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眼中隐隐有怜悯之色。 “待你吐完了,我让人给你准备一处干净的屋子,今日便别回府了。” 他叹道,拂袖而去。 刘豫章扶着窗沿,以袖擦嘴,怆然大笑。小厮抱着几坛酒,站在门口,尴尬地进退两难。 “把酒放下,然后滚!”他大声喊道,望着雨后街景,慢慢闭上了眼睛。 凤台坊前,夕阳余晖点点,繁闹的街市上,一个青裙少女盈盈前行,在她的身后,一辆马车缓缓跟随,车夫手握缰绳,帽檐压得极低。而在马车之后不远处,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若即若离地辍在后面。他们并行一路,在临近宫墙处,拐上一条小巷。 小巷两边是长满青苔的古朴院墙,以砖石砌成,有些墙上还铺陈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藤蔓,狭长的阴影下,弥漫着雨后的清凉。巷子尽头是一座府邸,门匾上书三字“潇湘馆”,绿柳垂周,粉墙环护,从门外看来花园锦簇,剔透玲珑。 “你何必负气一路走过来,青书又不是有意要与你比试……”红裳掀起门帘,下了车,埋怨地说道。 “我只是想证明,我的体力并没有退步,可以向他讨价剑法。”子歌脸上梨涡轻陷,冲尾随而来的宋青书眨了眨眼,“青书,你看如何?” 宋青书靠在车旁,瞥了她一眼,吐出两个字:“可以。” “好,那歌儿得空便要与你比划两下……” 子歌话音未落,便觉一个金色身影从房檐闪身而下,直直向她怀中袭来。身法极快,竟是连宋青书也未来得及反应。 第十七章 潇湘 那人来势汹汹,子歌却不慌不忙,张开双手,便将他拥了个满怀。他短小的手臂紧紧圈住了子歌纤细的腰肢,抬起头时,那张带着点婴儿肥的清秀脸庞上露出了一丝令人心疼的神情。 “歌儿姐姐……你不要我了。”穆离隽低声嘟囔着,表情委屈,“哥哥看完你的信,就不让我回去找你了。” “莲儿如今待字闺中,你不多陪陪她,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了。”子歌轻轻揽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几日,少了穆离隽在身旁捣乱,她也觉得屋里太过安静。红裳在外为她奔波,及夜方归。宋青书又是个少言寡语之人,拥着剑、提一壶酒,便能默默地坐上一天。 “莲姐不喜欢我跟着她,馆里那些仆人又太闷了。”穆离隽歪过脑袋,看了看默默跟在身后的宋青书,脸上先露出一点不满,后又化为一抹顽皮的笑容,“就是因为你来了,姐姐才把我送走了,早知道当时该把你打……不不,以后我要跟你好好讨价。” 宋青书居高临下地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以后姐姐是不是就住在我们这里了?”穆离轩抓着她的衣角,明亮的眼睛清澈见底,纤长的睫毛上下忽闪着,恳求道。 “暂且便先住些时日吧。” 她轻声答道,携着穆离隽的小手,径直入馆,留下季承与红裳,指挥仆人将行李一一卸下。那些仆人着清一色的白色长袍,皆低眉顺目,容貌阴柔精致,异于齐人。 “你哥哥在何处?” 子歌问道,穆离隽抬手指了指偏阁,便引着她往那边走去。 子歌便一路浏览馆中风光。只见入门便是一个偌大的花园,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方奇石立于正中,精妙绝伦。其后连着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馆中遍植潇湘竹,郁郁青青,远望心生凉意,因此得名。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引入墙中,绕阶缘屋边流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山水兼备,风物秀丽,确是一处宜居之所。 她心中正暗自赞叹,却感觉穆离隽忽然紧紧地攒住她的手指,停了脚步。抬眼望去,便见穆离轩正引着一人自偏阁中走出。 那人身着一袭暗色长袍,头戴圆冠,面白如纸,难辨雌雄的脸上,幽深的眼睛如一口枯井,难以见底,他虽面带笑容,但除了那双眨动的双眸外,余下的部分更像是一张精致雕琢的面具,服帖地覆于他的颊上,一直定格于微笑的姿态。 “不过多日,便恭候穆王爷入宫。” 他声音喑哑,恭敬地冲穆离轩作了一揖,然后告辞离去。子歌低眉敛目,立于一侧,余光却一直送他远去。 暗红色宫车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穆离轩沉吟许久,方转过身,迎向子歌。不知为何,他的眉宇之间似乎带着隐隐愁绪。 “歌儿,你来了。” 三步作两步,他来到子歌身前,见子歌依然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道半掩的侧门,便解释道:“那是陛下的贴身亲侍岑公公,方才来传话,安排莲儿招亲一事。” 子歌收回目光,发现穆离隽与宋青书皆不知所踪,想必是去了什么地方比试拳脚。 “岑公公看起来……似乎与当年无太多变化。” 子歌随他入了偏阁,心中却仍挥之不去那张缺乏生机的脸。 “听说他年少时受过重伤,脸上有多处没了知觉,便似一张人皮面具,不哭不笑,自然也不会老去。” 穆离轩说道。落座不过片刻,便有仆人入屋,将清茶糕点置于几上,然后悄然退去。子歌瞥了一眼,见那定胜糕上依旧印着‘迎人’二字,不由得抿嘴一笑。 “你上回忘了告诉我,莲儿为何会给糕点取这样缱绻的名字?”子歌拿起一块,细细赏玩着,淡粉色的糕坯圆润喜人,如倒扣的五瓣梅花,“手搓梅子笑迎人,欲语又休无限思。她可是有了什么意中人?” 穆离轩望着她,轻笑道:“莲儿的心思,她不肯明说,我也摸不清楚。这便把你请来,替我当当说客。” “长兄如父,你的话她都不听,岂会听我的。” 子歌冲他挑眉道,轻轻咬了一口定胜糕,一时满口生津。 穆离轩看着她将糕饼一点点吃完,方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你便告诉她,你早就对我有意,她必会与你推心置腹,互诉衷肠的。” 子歌正喝着茶水,闻言一时差点呛住,忙放下杯子,一双俏目直直瞪着他。 “对你有意?” “我听闻女儿家常常互享闺中情事,你若不投桃,她何以报李?”穆离轩一脸正容,那双斜飞的眼眸中却隐约有了调侃之色。他向前倾身,离子歌仅有半臂之遥,低声笑道,“还是……你本早已心属于我?” 子歌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秀脸庞,深邃的目光仿若一道有牵引力的深渊,他身上的淡淡熏香笼于鼻尖,一时间让她险些忘了言语。 “自然不是。只是没有料到你对女儿家心事有如此见解,一时有些惊讶。”她垂下眼眸,借拿过茶杯的动作,与他拉开了安全距离,“我知道该如何与莲儿周旋。” 穆离轩弯唇一笑,直身坐回原处,不再逗她。“这次争地,你做得很好,一石三鸟。送马这件事何以出了差错,想必澄江王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这一石暗中伤了马,不知三鸟又在何处?”子歌有心要看他的眼力,便反问道。 “高湛送马,为的是笼络清河侯,你坏了他的好事,是为其一。马车失控,你当街救下罗溱,卖了清河侯府一个人情,是为其二。”穆离轩面含笑意,缓声说道,“而这其三,便是你一心惦念的闹市之地。你知高湛盛怒之下,必会将宣武马坊查封,这块地成了烫手山芋,你便可以顺水推舟地将其收入囊中。” 子歌轻轻颔首,他却又补上一句:“但……我却从中隐隐窥出了第四只鸟。” “何来的第四只鸟?”子歌不禁莞尔。 “你遣人连夜将马坊的马匹廉价收入囊中,却独独将那匹镇店的汗血宝马,偷偷送去了淮南王府,托人辗转送到王爷手中。”穆离轩望着眼前微温的茶水,眼里神色温柔,“你可是……一直想为高祯换一匹好马?” 子歌略一迟疑,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穆离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一松,又道,“我昨日入宫,见高祯未到宫门便下马步行,对那匹马多有爱护。对这份礼物,他想必是极其喜欢的。” 子歌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不语。良久,却有泪珠滴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裙中,而她的脸上,却慢慢展开一抹浅淡的笑容。 第十八章 青骓 阳明十年春,南巡狩猎,圣驾于青练山下扎营,遇野马奔腾而过,冲散营帐,一时传为奇观。 “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此驹真乃宝马!” 高阳当时大病初愈,蜡黄的脸上犹带两团酡红,见此情景,不禁引先人之言感叹道。 一匹苍白杂色的骏马奔驰于营帐间,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姿态优雅犹如马中贵族。它似乎意识到自己误入歧途,便仰天长啸,应和着这悲壮的嘶鸣,四面八方便涌出一片杂色的马群,簇拥着奔向营区。将士们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马群,疾疾护着皇室退后至山下,任野马在刚搭好的帐篷间横冲直撞。 “众将士,若谁能套住那匹青骓,朕便重重有赏!” 高阳立于车辇之上,指着浩荡马流中为首的那匹苍俊宝马,高声说道。一时间,众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端坐于高阳身侧的杨后莘月脸带笑容,轻轻拍了拍太子高祯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不必争功。 “母后若非华服在身,想必也是心痒难耐的。”高祯微微含笑,低声说道,莘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五名身手不凡的武将互相商议好后,便手持长绳,慢慢靠近营区。青骓正于陛下的皇帐前徘徊,不时焦虑地以蹄子刨地,明亮的眼睛四顾着。武将们采取了包围策略,悄无声息地靠近皇帐,将青骓围于中心。 一声令下,五人同时收紧包围圈,一拥而上,其中一人甩出绳索,精准地套住了马颈,青骓被缚,发出一声悲鸣,围观者见状,齐声叫好。 那人手持长绳,正一脸得意地向人群致意,却未提防青骓抬腿便是迎面一击,将其踢翻在地,尔后拖着绳索快步向外冲去。余下将士见他满头鲜血地躺在地上,生死未卜,便都拥了过去,唯有一人试图追马,却是难望其项背。 眼看青骓便要冲出营门扬长而去,一抹火红的身影却从一旁帐中闪身而出,恰好拦在它的去路上。青骓未来得及收住势,径直向前奔腾,想越过她夺路而逃,而她却趁机攒住它脖间的绳索,借力飞身,便跃上了马背。 “歌儿……” 高祯面色一变,起身便要前去相助,高阳却以眼神制止了他。 “朕正想看看,歌儿如今功夫到底如何。”他沉吟道。 青骓觉察背上负重,顿时便狂躁了起来。它拔蹄绕着营区狂奔,不断上下跳跃,试图将那个小小的人儿甩下,而她却紧紧环住马颈,如一片膏药般牢牢地贴在马背上,纹丝不动。 数圈之后,青骓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像是疲倦了,它小步地跑着,却不再奋力挣扎。马背上的子歌方慢慢支起身,试图将它往皇辇前赶,脸上绽开盈盈笑意。围观者发出一阵欢呼,高祯亦是松了口气,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这青骓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轻声吁了口气,道。 便在此时,青骓抬头瞥了一眼高处虎视眈眈的人群,突然再度发起狂来。它剧烈地甩动身躯,前蹄拔地抬起。子歌一时疏忽,半个身体便悬于一侧,手里堪堪握住了半截绳索。 高祯见状,情急之下,不顾父皇之前的命令,跃下车辇,便向那青骓跑去。几名贴身侍从匆忙跟随其后,为首者大声劝道:“太子殿下,惊马难御,切莫伤了贵体!” “缪清,退下!” 他低声喝道,不为所动,劈手夺过一旁战战兢兢围观武将的绳索,飞快地系成活结。子歌挂在马颈上,小脸煞白,堪堪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歌儿别怕,祯哥哥来了!” 高祯将绳索抛出,不偏不倚地套中马颈。青骓狂怒地甩动头部,他却飞身上马,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并将子歌揽入怀中。 “祯哥哥……” 子歌抓住他前襟的衣服,小声喊道,脸上冷汗涔涔。他夹紧马腹,将绳索牢牢地握在掌心,青骓似乎感受到了他迫人的压力,终于放弃了反抗,老老实实地在他驱策之下走向皇辇。 高阳此时已步下辇来,仰头望着马上的两人。日光毒辣,他的脸藏在一片珠玉之后,难辨喜怒。 高祯抱着子歌,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一旁久候的仆从,然后直面高阳,朗声道:“儿臣恐妹妹有失,情急之下,贸然相救,请父皇责罚。” “皇上……姑父……歌儿知错了。” 子歌低垂着头,从高祯怀里爬下来,跪于地上。而高祯仍是挺直腰板立着,与高阳平视。 “祯儿关心则乱,朕无意责罚。只是……”高阳凝视了他片刻,方沉声说道,“太子侍卫长见主涉险,护卫不周,杖责四十。” 高祯闻言,面色一紧,正要出言相争,身旁却有人立时跪下,磕头道:“臣缪清领旨!” “下去罢。”高阳似有倦意地挥挥手,目光划过高祯倔强的脸,尔后落于子歌身上,“歌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徒手为朕御马。朕言出必行,必有重赏。”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陪侍身侧的杨莘月见状,开口道:“歌儿童心未泯,陛下没有怪罪已是天恩,赐她些好玩的物事便是了。” 高阳瞥了她一眼,沉吟片刻,启声说道:“即日赐封忠烈侯女杨氏子歌为宁泽郡主,赏明珠十斛。” 杨莘月脸上的笑容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未再多言。一名女子款款越众而出,在呆若木鸡的子歌身边跪下,拉着她一同行礼谢恩。 “贱妾林氏,代侯爷谢陛下圣恩。”林岚垂首,婉声说道。 “高氏复兴,杨氏为辅,歌儿将来是要为朕振兴河山的。”旒玉遮面,高阳的声音中隐隐含笑,脸却被笼于一片阴影之中。他摆手示意两人平身,尔后在岑公公的搀扶下登辇而去。 人群散去,各就各位,唯有高祯依然挺立于原地,一手握拳。 “祯哥哥……”子歌拉着他的袖子一角,支支吾吾道,不敢看高祯的眼睛。“下月便要行冠礼,歌儿是想给你送一份大礼……” 高祯垂眸,望着身旁表情楚楚可怜的子歌,心里那口郁结之气,终于还是默默忍下了。他轻轻抚着子歌的发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露出了一点爱怜的神色。 “歌儿送的礼物,我必是极喜欢的。” 他轻声叹道。 礼物…… 他必是极喜欢的…… 穆离轩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沉声低喃,一字一句,如一捧温泉,徜徉在她心头,暖意融融。 那滴泪珠顺着她低垂的鼻尖滑落,坠入青花裙中。子歌闭上眼睛,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展开一抹浅淡的笑容。 第十九章 安歌 “怎么又哭了,嗯?”穆离轩起身,来到她身侧,低垂的眼睑轻轻颤动,泄露了他的心事,“需不需要我……再把肩膀或袖子借给你?” 子歌抬起头,梨花带泪的脸上,犹带一抹浅淡的笑容,半分令人心疼,半分惹人怜爱。她瞥了穆离轩一眼,见他不似在开玩笑,倒如壮士断腕一般,将左肩左臂伸了出来。 他身上的墨色长袍做工精良,袖口滚金边,又以金线绣以盘龙纹饰。他却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只是挑眉看着她。 “这是御赐的袍子……你是想诱哄我犯下欺君之罪吗?”她哑声说道,轻轻吸了吸鼻子,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见她脸色稍霁,穆离轩心下顿安,唇角的微笑也加深了几分。 “你那日在私塾里大哭时,弄脏的可是南诏国世子的朝服,怎未见你担心?” 子歌闻言,面上微微一热,模糊忆起当时自己悲痛欲绝之下,似乎的确是浑身瘫软,靠于他肩上哭号。但她嘴上却依然逞强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不知者则无罪。更何况,我并非南诏国民,为何要以你为尊?” “的确,你不必。”他深以为然地说道,一手支地,另一手却以袖口代手帕,凑近她的脸,替她轻轻拭去未干的泪痕。 他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微微眯起,薄唇轻抿,子歌望着他专注的神情,一时间竟忘了躲避,直到他擦完之后略带惋惜地拍了拍袖子,笑道:“女子果真是水做的骨肉,否则怎会有如此多眼泪?” 子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摸着自己微烫的脸颊不言。方才隔着柔滑的丝料,她能依稀感觉到穆离轩掌心的温度,轻轻摩挲着她的颧骨。若非他一脸正色,又是异乡之人,不知大齐礼仪,子歌方才倒真是如被当面调戏了一般。 穆离轩见她神色怔忪,以为是自己语焉不详,便又补上一句道:“你不必以我为尊,你甚至不必刻意以礼待我。南诏国人随性坦率,我虽入乡随俗,终究是不习惯这些虚礼的。” 子歌闻言,冲他轻轻一笑,几分莫名的感动落于心底。莲儿在初见时也向她说过同样的话,兄妹两人,如出一辙。 “往后你须戴上面具迎人的时日颇多,而你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 这‘面具’二字,却又触及了子歌的隐忧。她的脑海中浮现起岑公公那张笑容空洞的脸,唇角终日上扬,眼里却寂然无笑意,十年如一日地面不改色。 她很想知道,该是拥有怎样的定力,方能一直守着镜中早已面目全非的自己,不改初心呢? “我有时会感觉难以分辨自己真实的模样,只因这两个月过得太快,又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子歌凝望着远处一个虚无的点,眼里微微失神,“十二岁前的我,是陛下钦点的宁泽郡主,忠烈侯独女,又背负‘兴亡天下’之谶言,可谓是名满京都,路人皆知……杨家倾覆之后,那个杨子歌便随着生母葬身侯府,而我则改头换面、流落绫罗城,成为一个寄身歌坊的平凡女子林安歌,这十年生活虽过得清苦,却也是有声有色。” 穆离轩伸手取了茶壶,斟满一杯,推至她的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可上天却并未停止对我的戏弄,区区一把火,便燃去了我的栖身之所,带走了养育我多年的娘亲……”子歌轻声说着,十指却渐渐收紧为拳,抓住自己的裙摆,“我恨……恨自己这些年被蒙于鼓中,恨生母与养母为了保全我的性命而牺牲、我却无能为力。我想报复……我想血债血偿,我想把他们加诸于我家人身上的苦难通通奉还……但我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杨子歌、林安歌,还是如今这个背负过去记忆的空躯。” “歌儿……”穆离轩长叹一声,伸手挑起她的下颔,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记住,你便是你,是杨家独女,也是背负天命之人。无论家亡火海或是十年颠沛,都无法磨灭你身上与生俱来的浩然正气。你……注定会是那个决定大齐国运之人。”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你若细细想来,林师傅封印你的记忆,其实是为替你量身塑造‘林安歌’这重外衣。才貌双全,巧笑嫣然,聪慧沉稳,心细如发。”他又接着说道,“你的眉眼间虽还有几分昔年的影子,但气质已是大改,如今任谁也不会贸然想到,你会是当年那个逆犯之女。” 望着他明澈的眼眸,子歌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的样子。你我幼时……可曾相识?” “宫宴里皇亲国戚如云,宁泽郡主又如此炙手可热,怎么会记得我一介质子?”他一笑带过,“只是远远瞻仰过芳泽罢了。” “原来如此……”子歌轻吁了口气。他总是如此,半是戏谑,半是认真,时而令人哭笑不得,时而又能以一句话击中她的心事,让她觉得难以捉摸。 “往后……若再见高湛、卢浚逸、刘豫章,记住,你是林安歌。是那个街头偶遇、王府初见时技压群芳,又语出惊人的女子。携姐妹献艺,为的是脱离歌坊,嫁入大户。”穆离轩淡淡道,“你若想用‘林安歌’这重身份护住自己,便应把自己的目的冠冕堂皇地亮出来,让他们不会多心再去猜疑。” “是。子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所以我此番进京,便是为了攀权附贵而来。如今未过半个月,我便住入了潇湘馆,攀附上了你这个南诏世子。” “既是攀附,怎么你还一脸不情愿?可是本王亏待了你?”穆离轩嘴角一挑,调侃道,“正巧马坊翻修,你也可以借着这段时间,与惊马一事撇清干系。” 子歌已习惯了他亦戏亦谑的言谈,便只是抿唇一笑。恰好此时有人推门而入,打断了这片刻的沉默。 第二十章 孤馆 子歌回眸,见是红裳、宋青书二人,便起身拉了红裳的手,到身边坐下。宋青书一向随性,独自面窗而坐,余下三人相视一笑,未再勉强。 “方才去瞧了瞧屋子,窗明几净,清流绕室,景观倒是极好的。”红裳柔声道,“耽搁了些许时间,你们二人想必久等了。” “无妨,我与歌儿也只是闲聊。”穆离轩看了子歌一眼,眼里难掩笑意,“你们入京也有些时日了,对如今江都的形势可是清楚?” 子歌颔首。“我手中虽有线报,但来源众多,难以由点及面,只能说略知一二。” “歌儿过谦了。我们夜里闲聊之时,她总能将眼前诸事分析得头头是道,一针见血。只是她每每遇到与淮南王有关之事,便会关心而乱。”红裳插嘴道,“之前在闹市之中,我们曾见澄江王当街讥讽淮南王,而淮南王全无当年英姿、神色颓然,想必如今他在朝野已毫无势力可言。” “当年灭忠烈侯、废杨皇后时,高祯代君南巡,方免遭株连。但待他再度归京时,已是天翻地覆,只因朝中老臣竭力保全,他才未失储君之位。但是,没有了嫡母与杨家的庇护,拥戴太子的势力江河日下。”穆离轩眸光一敛,沉声道,“后来桂嫔封后,二皇子少年老成,在朝中崭露头角,他的得意之作,便是揪出了当朝丞相苏循侵吞赈灾银钱一事,方氏借机剪除杨氏残党,连坐者百余人。高祯失了顶梁柱,在朝中孤立无援,便只能退位自保。” 红裳低下头,抚着裙上的纹饰,没有说话。子歌脸上也已无笑意。 “我不知这十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登高跌重,他从储君之位滑落,虽再无权势,‘前太子’依然是个令人忌惮的称谓。陛下愈发多疑,这些年来一直尚未再立储君,担心方氏功高盖主,重走杨家旧路。高湛无论是否被立为太子,高祯的生活都会一日不如一日。”穆离轩继续说道,“如今朝堂上群臣皆以澄江王为首,淮南王在众人眼里已是一废人,无权无势,在朝中举目无亲。” “兄长的处境,我都明白,他的苦处,我也一一看在眼里。”子歌直身而坐,颔首道,“可否给歌儿指一条明路,扶兄长重登大统?” 穆离轩不语,却是拿过桌上盛满茶水的杯子,举于子歌眉间。他的五指修长,手势沉稳,水面平静无澜,如一泓深潭。 “这宫中局势,便如这杯茶水。网罗文臣武将,一一打通关节,在朝野自立党派,并非朝夕之功。澄江王从政多年,大权在握,水满将溢。你若想让淮南王在这块正面战场上与之相抗,想必还未立稳脚跟,便会被严厉打压。” “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呢?”子歌问道。 穆离轩弯唇一笑,轻轻翻掌,将它倒了个底朝天,茶水便顷刻间流满了桌面。望着他手中空空如也的茶杯,子歌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你是指……釜底抽薪,将这满盘局势全部推翻?” “正是。陛下在当年丞相苏循徇私枉法一案后,对外朝谋臣的信心日益递减,这些年来丞相更替如走马灯,无人能稳坐此位。朝中诸事,便成了陛下与澄江王所领朝臣之间的制衡。”穆离轩以指节轻叩桌面,缓缓说道,“年初刚到任上的丞相赵恒,是澄江王妃赵白蕊之父,素来偏帮高湛,为陛下所不喜。陛下有心加强集权,扶植内朝,架空百官,将权力牢牢握于手中。” 子歌沉吟片刻,接道:“若真能以内朝抗衡外朝之力,我们定是乐见其成的。更何况,陛下若要另寻心腹,我们便有机会重新笼络新人,将人手逐步渗入内朝。” 红裳的脸上却隐约有担忧之色,轻声补充道:“歌儿,这一着却是险棋,皇权与相权间的博弈,若贸然参与,很有可能引火烧身。” “但这是正面扳倒方氏的唯一方法,除非……”子歌见穆离轩笑意不减,肯定地说道,“你早已想好了另一条路,能双管齐下。” “其二便是……大齐七大功侯的紫玉兵符。”穆离轩一字一顿地说道,两人闻言,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当年高氏平定天下后,重赏功臣,将其中七位军功卓著、忠心耿耿之臣封为大齐开国功侯,领金印紫绶,破土封爵,又在诸般荣宠之上,赐七人以紫玉兵符,统中州之兵马。忠烈侯杨宇轩虽逝世多年,但余下六人均在京中任要职。 “且不说偷盗兵符有多难,便是都拿到手中,又有何用?”子歌苦笑道,“莫不是要煽动兄长与我一起造反吗?” “我想,离轩的意思是,兵权在手,我们便有了主动权。”红裳解释道。 “诚如你所言,如何窃玉,是一桩难如登天之事。但若你果真能将七块紫玉握于手中,自然也会知道该如何使用。”穆离轩伸手轻轻敲了敲子歌的脑门,又道,“双管齐下,未尝不可,但关键均在一点:淮南王此时虽处劣境,却也安然无恙地苦撑了多年。他若韬光隐晦,或许能安然终老。但若被方氏知晓他的夺嫡翻案之念,他便再难全身而退。” “你大可放心,有我在的一天,方氏便再也不能碰他一个指头。”她抬手轻轻扶了扶发间的金步摇,发出泠泠声响,“夺嫡翻案,皆是我一人的痴妄,我不会与兄长多言,便如此番惊马,一石三鸟,而局中之人却是毫不知觉。” “一石三鸟固然是好,只是,切莫仅仅为了那第四只鸟,而忘记了自己谋计的初衷……” 穆离轩看着她,那双勾人的眼里,闪过一抹难解的神色。 两人回到房中时,二更钟鼓声已响起,在静夜里远近回响。秋雨如织,天与云与楼与水,皆笼于一片迷蒙中。 一夜秋风兰蕙折,残星孤馆梦无成。 子歌扶着雕花木门,回眸凝望雨中的潇湘馆,良久,方缓缓阖上门。 第二章 秋寒 一场秋雨一场寒。自入住潇湘馆以后,接连几日未见晴空,天气变得愈发阴冷。子歌这日起身时,特意在长裙之外又披了一件斗篷,方觉得挡住了那层无孔不入的寒意。 出了卧房,见几个仆人将一炉烧得正旺的炭盆搬了进来,放在她平日常坐的书榻边。炭火酝酿着淡淡红光,清香满室,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这炉里用的是什么炭,味道如此特别?”她在榻前坐下,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出言问道。 几名身着素色衣袍的仆人匆匆推门离去,落在最后的那个女孩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垂首立于原地,乖巧地答道:“这是我们在南诏国中常用的竹炭,是用高山毛竹经近千度高温烧制而成,外表疏松多孔,质地硬脆。燃着一盆,能持续半日不熄,既无烟易燃,又能清新空气。” 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不算白皙的脸上尚带几分婴儿肥,看起来珠圆玉润,甚是可爱。 “味道非常宜人,我之前从未用过。”子歌见她说话条理分明,长相又十分讨喜,忍不住又说道,“这几日常常见到你,却忘了问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这些日子承蒙这些下人照顾,她却一直未来得及过问他们的姓名。自己这些年里在乐坊生活,早已不再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郡主,此时突然又回到有人服侍起居的生活中,她除了有些不习惯之外,也对这些仆人心存感激已久。 “我叫靖桐,歌儿姐姐唤我小桐就好。”她露齿一笑,见子歌似乎有攀谈的意思,便跪坐于炭盆边,用签子轻轻拨弄着盆内未燃着的竹炭。 “小桐,这几日多亏了你的悉心照顾。” 子歌的起居用度,多由小桐亲自打点,有时夜里回屋,她只需点上一盏灯,小桐便会默默来到房中,为她打水洗浴。但子歌每每沐浴之后,想与她搭话时,她便已走得无影无踪。 “都是应该的,世子说姐姐是贵客,吩咐小桐要好好照顾姐姐。” 小桐看起来虽然年幼,讲话做事却一板一眼,如小大人般,子歌见状,不禁莞尔。 “既然是专门照顾我,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跟在我左右呢?” 子歌好奇地问道,语气里全无责备之意。穆氏仆人行踪诡异,平日无事时,她全然不知他们身在何处,可一旦有事相招,他们总是顷刻便出现在身侧。 “小桐是穆氏家仆,即便出使在外,府中规矩还是要守的。” 她眨了眨眼睛,余光却不时瞥向门外,似乎在翘首等待着什么。眼神里的期盼之意,却被子歌看在眼里。 “这么早便用上炭盆,岂不是要把我给惯坏了?” 她低下头,装作专心地整理书卷,发现小桐将半个身子都转向了大门,凝神细听着,嘴上却依然认真答道:“立冬将至,寒气极易趁机入体,早些供上炭火,便能少沾染些病气。” 子歌见她心不在焉地,正要出言相问,门外却传来一阵渐行渐近的哄闹之声,有几人正簇拥着向此处别院走来。 “别再拿着本子对着我指手画脚了,都给我站住!不许跟着我!”莲儿那宛如空谷莺啼的声音骤然响起,不无恼怒,“我要去歌儿姐姐屋里坐坐,你们回房等我吧!” 子歌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这些日子里,为了入宫面圣一事,宗正、典客均派了人前来传话,穆离轩对此事也颇为上心,命莲儿闭门不出,在馆中学习众多礼仪民俗,以免殿前失仪,有损南诏国威。 而莲儿偏偏是个风风火火、静不下来的性子,每日被几名年过半百的嬷嬷耳提面命、指指点点,教她要温声细语、举动生姿,对她而言无疑是一场折磨。 “姐姐,我终于逃出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莲儿大声抱怨着,推门而入,见子歌与小桐正围于炭盆前,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靠着子歌坐下。“那些嬷嬷们真是太磨人,恨不得让我的每个举动都跟礼法上一模一样。什么‘每道膳浅尝辄止,不过三箸’,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子歌微微一笑,示意小桐把屋里的糕点端过来。穆离轩想探知莲儿的心意,对她与子歌的往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她得空便往子歌屋里跑,随意叙叙家常、用些点心,便可偷得浮生半日闲。 “中州向来是礼仪之邦,大齐又循周礼,宫中的规矩自然比南诏要繁复。你日后若是嫁过来为齐人之妻,更是少不得要与夫君举案齐眉、琴瑟相和的。”子歌为她斟了一杯茶,轻声劝道。 “姐姐,怎么连你也开始训我了……这一字一句的,倒是跟哥哥说的话如出一辙。”莲儿皱眉叹道,抬眼见小桐低眉坐于一边,唇角隐隐有笑意,脸上有些挂不住,“小桐,怎么今日你竟在屋里呆着,莫不是忘了府里的规矩了?” 小桐闻言,脸色一白,连忙俯首行了礼,然后匆匆出门去了。子歌见她神色惶恐,心里有些不忍。 “莲儿,是我让她陪我多聊几句的,你莫怪她。离轩之前嘱咐过,所以她这些日子对我多有照顾。” “穆氏家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他们的本分。”莲儿却是满不在乎地答道,似乎早已习惯了如此,“更何况,她想在你房中多呆些时候,还不是为了见隽隽一面。” “见隽隽?”子歌乍听之下,先是一惊,待想起小桐那双盼望的眼睛,心里却又明白了几分,“她可是对隽隽有意?” “她何止是对隽隽有意……年初时,父皇便把她许给了隽隽,作贴身侍女。只是隽隽脸皮薄,在宫中总是躲着她不见,她也没有办法。这次出使大齐,小桐拼了命才以仆从的身份挤进了使团里,但刚入大齐不过几日,哥哥便差隽隽去守护你,一去便是两个月……” 莲儿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笔墨,抬眼淡淡地瞥了瞥子歌,莞尔一笑。 第三章 心意 “上回听闻你们进京,她还主动接了跑腿的差事,替哥哥把迎人糕送到你住的地方。许是久别,隽隽还与她多说了几句话,小桐回来之后可高兴了。”莲儿漫不经心地说道,她拿起桌上的一方折扇,细细打量着上面的纹饰。 隽隽方才带回来的,说是遇见了家里的仆从,在楼下候着多时了…… 红裳当时无心的一句话尚在耳际。那日天气微寒,下着缕缕小雨,那个在客栈门口一直候着、直到穆离隽从马坊归来的仆从,没想到却是小桐。 子歌想起当时穆离隽取回糕点时,脸上隐隐有笑意,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闹腾,分外乖巧,她和红裳还觉得有几分纳闷。 “那回来之后,他可有对小桐好一点?”子歌问道。 “嗳,还不是老样子……一整日便在屋檐上盘桓,冲着水池扔石子、攀折花枝,对小桐依旧爱理不理的。” 莲儿开了扇子,好奇地观摩着上面的字画。“哥哥用心良苦,特意指派小桐来服侍你,便是知道隽隽爱来你房里游荡。若不是在你屋内随侍,她怕是一个月都难见隽隽几回。” 子歌轻轻一笑。这几日穆离隽的确常在她房里呆着,看她插花、写字,有时候也陪他打打石子儿。每逢这时,小桐便会入屋拾掇衣物,清洁摆饰,只是来去匆匆,不发一言。而她一直忍着未开口与小桐攀谈,只是为留着一个引信,一个诱发话题的引信。 “想必隽隽心里对小桐也是暗暗喜欢的,只是他毕竟保留着孩子心性,脸皮又太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罢了。”子歌瞥了莲儿一眼,有意无意地回道。 “或许吧……面对喜欢的人,的确是会乱了方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莲儿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惆怅,她随手拿起桌上的糕点,放入口中,神色却是微微一变,“这迎人糕的味道……似乎与之前哥哥做的不太一样。” “前日,我让离轩试调新味,以青梅煮酒后,融入豆沙作馅,梅香中蕴有酒香,而甜味依旧浓郁。这个配方,你可喜欢?” 子歌抿唇一笑,想起自己当时馋心大起,在厨房内为穆离轩帮忙,却是手忙脚乱地,给他捅了不少漏子,而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如今见面了仍不住取笑。 莲儿点点头,又取了一块糕点,却是捏在手中,挑眉望向她:“哥哥说你是食客中的状元,我觉得他这个称赞毫不夸张……能让固执己见的他修改自己的完美配方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瞧你说的,便是改个配方而已,爱吃甜点的姑娘可不止我这一家吧,想必离轩过去在南诏,红颜知己也是甚多的……” 子歌不动声色地捻着手中的锦帕,脸上却故意露出了一丝忧虑的神色。 穆离轩曾在入馆那日拜托她套出莲儿此番招亲的心意,而她却接连多日按兵不动,皆是出于缓兵之计,静候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莲儿若来房中稍坐,她便拉着莲儿聊聊旅途见闻,或品品宫中新赐的茶叶点心,却又装作无意地将话题往这一方面引。 而今日,她特意留了小桐闲谈,便是亲手点燃了这根引信,等着莲儿挑起这件事。 “哥哥倒是一向怜香惜玉,但他早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府中却一直空空的,没个主事的人……”莲儿见子歌脸上忧色渐深,不由得又凑近了几分,那张骤然放大的清秀脸庞上,透着几分压抑的笑意,“莫不是像我猜想的那样……莫非,你……对我哥哥有意?” 子歌故作害羞地低下头,脸上却着实因她这句话而微微发烫,看起来便更加令莲儿信服了。 “你切莫随口道与人知……大齐女子一向含蓄,若非被你猜到,我万万不会对旁人提及。”子歌轻声补了一句,却引得莲儿一叹。 “你又何必忧虑,哥哥待你的心意,简直是路人皆知!”莲儿抬手便是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子歌,力气虽不算大,却是让她微微一惊。 “莲儿你又拿我取笑了……”子歌抬手揉了揉肩膀,却是不乏好奇地看着她。 “我说的全是实话!我们入了中州,到绫罗城的第二日起,哥哥便一直守在月半居,不知在等候何人,直到那日他带我和隽隽去你的乐坊求琴,我才隐约觉知,他那几日定是在寻你!” 早在那日入赵府夜谈时,穆离轩便向子歌言及此事,寻她仅是为了联系上娘亲,早作商议。 你却是难见得紧,林师傅将你护得极好,我在城中盘桓多日,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想起了娘亲,却让子歌鼻子一酸。她装作含羞地低下头,轻轻掩去了眼角的泪光。 “那不过是巧遇而已,离轩并无他想,对我一直十分有礼,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子歌故意消沉地说道。 “但赵府夜宴时,他与你明明甚是亲密,后来还邀你到屋中久坐。一般的红颜知己,哪里入得了他的房门。”莲儿又道,“听闻你家中出事,哥哥入京前还瞒过了赵府上下,特意到私塾中查看,这还不能说明他的心意吗?” 春风十里焚毁之后,子歌选择恢复记忆,那几日都处于半梦半醒间,并不清楚旁人的来去。若非莲儿提起,她竟不知道,当时穆离轩还费神照料过自己。 “我们本是萍水相逢,中秋宴上,离轩只是不愿拂了澄江王的好意,方与我多言了几句。” 见莲儿目光灼灼,她只能故意不去看她的眼睛,低声答道:“离轩心地纯善,那日母亲亡故后,我因悲痛过度,卧病在床、无人照应,他还特地来看我,留下几分薄银。此番京中偶遇,他又再度出手相助,我实在是感念在心,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却是不敢有非分之想……” “嗳,女儿家心事,果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见她一昧反驳,莲儿无奈地说道。 第四章 公子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子歌弯唇一笑,莲儿在无意中倒是说了句明理。 “总之,你就别再质疑自己了。虽然哥哥的想法我也琢磨不透,但他对你定是心存好感的。”莲儿见她脸色回缓,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便又加了一句道,“即便他此时对你并无他意,我也可以帮你一把……” “招亲一事便在当口上,你不忙着温习宫廷礼仪,倒想着说媒来了。”子歌嗔怪地说道,玩闹般地轻轻推了她一把。 “嗳,我这个媒也不是白做的。”莲儿冲她一笑,脸上却又露出了那抹惆怅的神色,“不瞒姐姐说,我这几天频频来找你,是有件事想与你商量,却又一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无妨,便从头开始说罢,我听着。”子歌将一旁早已泡好的毛尖斟入两个温润的瓷杯中,一时水雾氤氲,莲儿那双盈盈秀目,也笼上了一重淡淡的雾气。 “与你在中秋宴上一别后几日,我们便启程进京,在路上颠簸了大半个月,才进了雍州州境。澄江王说,若要进入京畿之地,需乘船过琴川,会有人前来接引,我们便在昌平等了一日。” 她拿起一盏茶,走神地吹着表面漂浮的绿叶,陷入了回忆中。 “夜里官船来了,我们便随着前来迎接的人一并上了路。我本就不习惯旅途奔波,之前独自闷在车里,甚是烦闷,故到了船上后便在甲板上呆着透透气。本没想着会有什么事,但那日风大,我又站在船舷之上,地板湿滑,一个不留神便落进了江水里。” 子歌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担忧的神色。但见莲儿如今安然无事,便知后来必有人相救。她轻轻拍了拍莲儿的手,没有说话。 “落水之后我虽然高声呼救,却一直没有人回应。只因那晚众人都在屋中喝酒,我又是借故回房休息,没有人太过在意,就是哥哥也只对我点了点头。我自幼水性尚可,但当时因喝了几杯酒,我的手脚一时竟没有了力气,身子便往水里沉……” 莲儿叹了口气,又道:“就在我即将昏眩之时,有人将我拉出了水面,抱着我回到了船上。当时夜色已深,我又有些神志不清,只知道是个健壮的男子。他将我放在房门口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后来还是小桐发现了我,将我扶回了屋里。我令她不许对外提起此事,她便没有再告诉第三人。” “那后来你可还有试图寻找这位公子?”子歌问道,莲儿点了点头。 “船靠岸之后,几位随行之人先行进京了,我们一行在港口附近的酒家投宿,便只好就此分别。本想暗中看看那些人中有无衣衫尽湿者,但想必那位公子也早已在船上换过了衣衫,想来也只能作罢了。” “所以……莲儿是想让我助你找出这个救你一命的神秘公子?” “是啊……我之前一直觉得,你们齐人都长得一个样子,无非是高、矮、胖、瘦,看起来也都差不了太多。”莲儿抿了一口茶水,目光里隐隐有一股痴迷神色,“但那天夜里,那位公子抱着我浮出水面时,我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如雷的心跳,第一次感觉到,齐人里也有如此特别之人。” 子歌认识莲儿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失神,一时觉得又是讶异又是好笑。 “许是你当时在水里着实无助,见有人及时相救,才如此感动感激,何以见得他又有多特别呢?” “不,他的确和旁人不一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莲儿竟低下了头,脸颊泛着淡淡红晕,“他将我放在房门口,见我依然神志不清,便……便打了我一巴掌。” 打了一巴掌? 子歌听到这句话后,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又问道:“好端端地,他为什么要打你?” “我听他嘟囔了几句,似乎是想把我唤醒。被他一打,我的确睁开了眼睛,他又将我背过身,轻拍我的背,让我将腹中的积水吐出来。但我一直在干呕,并不断地干咳,却把小桐给招来了。待我坐起身时,那位公子便不见了踪影。”莲儿抚着自己的脸颊,轻声说道,不由得又是一叹。“我自懂事以来,便没有人如此待过我,既救我一命,却又不愿多看我一眼,甚至不愿为我所知。” “那日在船上的齐人,你能记得的都有哪些?”子歌问道,提笔便在一张宣纸上随意记着,“澄江王自然是在的,还有卢浚逸与刘豫章。此外,可还有别人?” “那个昌平太守梁什么植也在屋里喝酒,他还曾称赞过我的舞艺。”莲儿轻轻蹙起了眉,认真地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几个我不太认得的人,但身形皆不像是救我的那名公子。” 子歌沉吟了片刻,见莲儿依然愁容满面,便也照葫芦画瓢,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且不要太过心急,那位公子没有告知你自己的身份,自是有他的原因的。我想,其一便是为了维护你女儿家的清白声名,其二还为了保全大齐与南诏的联姻一事。”子歌娓娓道来,“若被其他人发现你曾与陌生男子有肌肤之亲,莫说你的清白不再,这件事若传入京中,陛下纵使以万两黄金相赠,也无人会愿意娶你。” 莲儿闻言,脸色如云开雨霁,重新有了笑意:“若像姐姐所说,他必是一个有想法亦有担当的男子,而且他……为我考虑得甚是周全。” “是啊……他一向如此……”子歌也轻轻叹了一声,几不可闻地说道。 莲儿却没有听见她的自言,只顾着低头看那纸上清秀的字迹,数个名字中,便有一人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位公子。她挽起唇角,将那张纸妥帖地折了起来,偷偷收在了衣中。 “想必名字你都记得了,这纸便给我罢。我还有几日宫仪宫规要学,拿着它,我也好有些盼头。” 她冲子歌眨了眨眼,“此事便交给姐姐了。至于如何帮你接近哥哥……莲儿也自会有办法的。” 子歌望着她神采飞扬地出门而去,自己手里久握的那方锦帕,却不知何时已被揉成了丝缕。 第五章 落水 “楚江,你到底愿不愿帮我?” 一个十余岁的清俊男孩站在荷塘边,尖瘦的小脸上,薄如刀锋的双唇抿起,那双眸子定定地望着脚边跪着的年轻男子。 “殿下这又是何苦呢?你一向不习水性,如今春寒料峭,池水尚冷,若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楚江低着头,沉声说道。 “母妃责备我与杨子歌疏于往来,忠烈侯也对我并无好感,让舅舅很是被动。”高湛将头偏向一边,故作无意地说道,但他的脸颊却是微微泛着红晕,“若如此下去,母妃便更难向父皇提起赐婚一事……或许,若她肯为我也下一次水,我们的关系会缓和一些。” “我知殿下对郡主一向有心,只是郡主总特意冷落殿下。万一……郡主她这次不救殿下,殿下又该如何呢?”楚江飞快地瞄了高湛一眼,又埋下了头。 高湛轻轻皱了皱眉,语气却无比坚定:“母妃曾说过……未经谋划,便不可能得到完美的感情。” 便在此时,荷塘旁的回廊上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少时,鲜艳欲滴的红色身影便闪现于花丛之后,她身后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一个蓝衣男孩,再后面亦步亦趋地随着几名宫女。 “豫章你不知道……当时我抱着马脖子,半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差点便要从一人高的马身上掉下去了。”她手舞足蹈地讲着,眉飞色舞,“祯哥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跳上马背,将我抱在了怀里。” 刘豫章上下小心地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毫发无损,便撇了撇嘴,道:“你的马术不见得很好,只是身法比较奇巧,为何要冒这个险呢?” “嗳,你忘了?祯哥哥的冠礼临近,青骓便是我为他争的一份大礼了……” “我的生日怎不见你用心准备……”刘豫章脸上闪过一抹落寞的神色,但子歌却没有留意,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意。这幅情景落入不远处的高湛眼中,却是温热得有些难以企及。 “殿下……”楚江压低了声音,再次劝道。 “你且回昭明殿去等我。” 高湛将身上的大麾解下,扔到了他怀中,然后毅然地转过身,看了一眼尚浮着薄冰的荷塘,一咬牙便跳了下去。 “……我怎会忘记太子哥哥的冠礼,只是唯有你一人心心念念要给他送礼罢了。”刘豫章瞥了她一眼,目光不经意地转向荷塘,碧绿的池水泛起几丝涟漪,在凋敝的莲叶之间,却见一张苍白的脸隐约闪现。 “诶,你看……有人落水了!”他捅了捅子歌的胳膊,指着荷塘的方向,“怎么看上去像是……高湛?” 子歌回过头,目光恰巧对上了高湛墨色的瞳仁,他轻轻一怔,随即试图向她挥手,身子却逐渐往下沉。 “那个傻子……大冷天的游什么泳?” 子歌轻哼了一声,吩咐宫女在原地等候,随即越过花丛来到荷塘边,却又只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望着高湛。 “你这回又搞什么鬼?” 子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是看透了他的把戏。高湛在宫里一向对她不冷不热,而仅有的几次交集里,子歌却总有种高湛处心积虑想与她独处的感觉,这让她愈发地觉得不自在。 “救……救我。”池水冰凉刺骨,高湛强忍着身体的打颤,喊道,底气却不很足。 “这荷塘不过半人高,上回刘豫章掉进去的时候,我就下去过,你就算失足落水,也完全可以自己站起来。”子歌双手环胸,很不客气地揭穿道。 一旁的刘豫章上前一步,争辩道:“上回落水,还不都是因为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子歌斜睨了刘豫章一眼,又看了看高湛。 “莫名其妙。”她甩了甩及腰长发,便往回走去。 高湛见自己的意图被识破了,便只好挣扎着站直身。池水堪堪没过了他的胸口,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困窘的神色,他抬手拨开遮住眼眸的几缕发丝,见子歌旋身而去,一时情急,便想迈步追上。 塘泥湿滑、池水阴冷,他在水中只勉强地走了几步,便觉腿上筋脉抽搐,剧痛难忍,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他便再度跌回了池中。 “歌儿……他好像沉下去了。”刘豫章回望着水面上的一阵波纹,惊讶地喊道。子歌却早已跨过了花丛,站在回廊里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腰间的玉佩。 “怕是又在使什么苦肉计吧……”子歌头也不抬地回道。 刘豫章面色犹豫,又回过头看了看此时已恢复平静的荷塘,突然一言不发地回到塘边,开始解自己大麾上的结。 “刘豫章你这个傻子!三月池水有多冷你不知道吗!”子歌急忙跟了过来,瞪着他的背影嚷道。而刘豫章却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跳下池去。 不过多时,他便浮出了水面,双唇发颤,肩上靠着早已失去知觉的高湛。子歌见状,忙伸出手接应,两人艰难地将比他们足足高出一头的高湛扶上了岸。 “我……就是傻子,才整天围着你团团转……”刘豫章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浑身滴着水,看起来极为狼狈。 子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扳过了高湛的脸,见他口唇青紫,眼皮微微跳动着。她果断抬起手,用力地扇了他两巴掌,手势颇重。 “你疯了吧……”刘豫章喃喃道,却见她的行为确乎有效:高湛歪着脑袋,口中慢慢有水渗出。 “把他翻过来,拍他的脊背。”子歌命令道,见刘豫章一脸惊诧地看着她,又说道,“过去父亲和南诏王游江时,我曾见他如此救过一名投江的百姓。” 刘豫章点点头,便将高湛背过身平放于膝上,用力拍了几下他的背。他猛然吐出了几口泛黑的池水,悠悠转醒,跪伏在地上边咳嗽边喘着粗气。 待他呼吸渐趋于平缓,子歌弯下身,挑起了高湛的下巴,干净利落地又打了他两个巴掌。他那张惨白的脸上顿时有了一丝血色,而双眼却依然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他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差点把命都丢了,你怎么却一点都不在意!”刘豫章瞪着子歌,似乎在为高湛鸣冤,但又像是别有所指。 “我先前打他,是为了救他,如今打他,是想让他清醒一点,别总处心积虑地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子歌站起身,将大麾扔在刘豫章身上,“把衣服裹上,我们去杨姑姑的宫里烤烤火。” 高湛孤身一人伏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而他脑海中的最后一幕,便是那个红衣女孩决然而去的背影。 第六章 入宫 这日天气难得晴好,蓝天中万里无云,偶尔有几缕微风拂过,让路上行人一时拉紧衣角,埋头前行。 一列车马沿着长乐街蜿蜒入宫。穆离轩一马当先,身形颀长,穗金色长袍的衣角袖口均滚有银边,花纹繁复,他保持着一贯的沉静自持,唇角蓄着一抹淡淡笑意,饶有兴味地看着两旁街景。 子歌低着头,陪莲儿坐于马车中。莲儿今日的妆扮较为庄重,平日里俏皮可爱的夹袄与半裙替换为了一条百花曳地裙,外罩银纱,内里用金线在月白色的绸缎上绣出尽态极妍的花朵图案,将她丰腴的身段愈发衬得风姿绰约。 “姐姐,我早就告诉过你,你着南诏服饰的模样极美。只可惜今日要进宫,我只能委屈你穿一身仆从的衣服。” 莲儿侧过脸,瞥了一眼子歌身上的白色长裙,抿嘴一笑。子歌见她神色俏皮,也忍不住随着她笑了。 之前在府中见小桐她们如此装扮,尚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自己要穿时,子歌才发现,这套衣服为上衣下裤,便如一件套头的麻袋般简单,仅以一条细绳贯穿背部,穿脱便易,也便于行动。子歌把长发在脑后绾成发髻,看起来便如一个清秀的小生。 “穿成仆从倒也没什么,今日进宫主要为的是助你一臂之力,我也好为你探听一下关于那个神秘男子的消息。” 子歌轻声道。此番进宫,是陛下要与穆氏兄妹确定招亲事宜,潇湘馆上下为此也已准备多时。她除了为莲儿探听之外,还想借此机会重返宫中一游,伺机观察一下如今宫中动态。 而莲儿却为此满心欢喜,一口应承下来要为子歌开路,还前后打点了不少人,才瞒过穆离轩将把子歌弄到了车上。但穆离轩不时掠过马车的了然笑意,让子歌觉得,他对这件事并非毫无察觉,而只是乐见其成。 “所以……你也觉得,他必然是这张名单上的几人之一?” 莲儿将当初子歌手书的那张纸从怀里抽了出来,面色绯红地握在手中。即便后来子歌从青鸾报中获知了完整的随侍游船名单,她依然如护身符般随处带着那张纸。 子歌点点头。“你的神秘公子,那日必在随船宴席上,知道你离席回房,所以碰巧救了你之后会把你送回房门口。据你所言,他举止得当,又精壮有力,只是行事似乎有些鲁莽。我们今夜在宫宴上若能再见一次名单上的人,想必便能辨认出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望着莲儿的生花笑靥,子歌却是忍住了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孔武有力,鲁莽救人,又懂得先用一点外力惊醒落难者、再强迫她吐出腹中积水,被发现后还仓皇逃脱。 按照莲儿的种种描述,外加上子歌的一点推测。这个人,除了刘豫章,又还能是谁呢? “……待会到了宫里,见了皇上,如果我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你一定要提醒我。” 莲儿微微有些紧张,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有的没的,子歌却也没太用心听,默默点着头,心里却仍想着刘豫章。 子歌和他,儿时因为父辈的关系,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跟子歌年龄相仿,又在同一年开始习武,两人少不了比试切磋,子歌以前很是喜欢‘欺负’他。刘豫章脸皮薄,比试输了总是爱面子地不承认,面对子歌的打趣也总是嘴笨地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自己生闷气。 但他一向待子歌还是极好的。无论是逢年过节给她备的礼物,或是平日相处时对她的忍让,都能看出来这样一个大大咧咧、心思粗犷的男孩曾为她花了多大的心思。 只是……如今那个男孩也已经二十有五,摇身一变,却成了二皇子高湛的门下客。虽然在绫罗城里,子歌与他当街比试,又在宴席上互相敬酒时,能隐约看出当年挥刀对战的男孩的模样,但他救莲儿这件事背后的动机,子歌却再不敢妄加推断,只因他效忠的那个人,城府极深。 澄江王高湛…… 子歌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穆离轩翻身下马,与一个内侍模样的人交谈数句,然后便往马车走来。 “莲儿,接下去的路,我们需步行了。”他朗声说道,阳光透过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莲儿低声应了,子歌掀起帘子,扶她下了车,待到自己要跳下车时,却发现穆离轩站在车前,扬眉看着她。他的表情并不吃惊,而只是淡淡地扫视了一番子歌的打扮,然后旋身优雅地随着内侍而去。 子歌轻吁了口气,看来穆离轩并不觉有什么不妥,她便能安心地实行自己的计划了。 宫门一入深似海,子歌儿时虽然常随父亲出入,但毕竟已有十年未再踏足,一时竟觉得那琉璃玉瓦、飞阁流丹分外陌生。更何况,此时自己的身份又已成了逆贼之后,虽然已再三掩饰,心里仍免不了虚了三分。她低眉敛目,跟于莲儿身后,只能不动声色地窥望着。 路过了几个风景秀美的园子后,他们踏入了一处暖阁。岑公公正于门外守着,见几人走近,便迎了上来。 “穆王爷与郡主今日入宫甚早,陛下尚在阁内与几名亲王商议政事,可否请二位移步旁厅一坐?” 岑公公尖声道,脸上的笑容依旧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无妨,便请公公带路。” 岑公公半弯着腰,将穆离轩与莲儿请入阁中,子歌低着头尾随其后,留意到阁外有几名默默等候的侍从,其中一人满脸络腮胡子、负手而立,便是澄江王的亲侍楚江,而另一人则默默站在角落中,脊背有些佝偻,行礼时步履蹒跚。 这个人,子歌只瞧一眼便认出来了:他是高祯仍为太子时的侍卫长,缪清。而他身上的旧伤,便是当年因自己争青骓所致。 子歌低下头,不敢再看,匆忙入了暖阁。 第七章 面圣 “小桐,你在这里候着便是了,免得在陛下面前失仪。” 穆离轩回头瞥了子歌一眼,淡淡说道。子歌颔首称诺,心知自己的小算盘终究还是难逃他的法眼。而穆离轩依旧是为了她着想的,在她未完全准备好之前,与皇上的任何正面接触都会是一种冒险。 子歌又抬眼看了看莲儿,见她一脸苦相,似乎颇为担心自己要独自面圣,便冲她眨了眨眼,安抚地一笑。莲儿轻轻点点头,迈开碎步随穆离轩而去。 “奴才是魏方,姑娘可在此处稍候,外面起风了,呆在廊下莫着了寒气。” 一名满脸堆笑的宦者机灵地接过话头,抬手指了指门边一处珠帘后,那里既暖和又颇为隐蔽,还不会碍了旁人出入。子歌冲他感激地一笑,便垂手立在珠帘后,默默地窥望着。 暖阁里一时变得分外安静,能听见清晰的滴漏声,和屋外呼呼风声。几名宫女宦者都低头立在门边,一动不动,宛如雕像,方才那名说话的宦者魏方似乎为阁中领事,自几人入内之后便一直徘徊于门廊前,似乎极力想知道里面诸事的进展,却又对自己的意图多加掩饰。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几名亲王便陆续出了里屋。高湛走在最前面,嘴角蓄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未曾注意到子歌,便昂首迈出暖阁。在外面久候多时的楚江迎了上前,见他轻轻颔首,面上也微露喜色。 “二哥!二哥你先别走……” 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朗声喊道,疾疾地追了出来,他看起来刚过成年,长发高束,肌肤胜雪,却是美胜佳人。 高湛闻言,便停了脚步,回眸凝望着他,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出。 “五弟,这件事情父皇早已有了定夺,你恳求我也是无用。” 他面上虽无太多表示,声音却有些冷淡。五皇子高榆站在门旁,咬了咬下唇,把哀求的目光又投向身后两人。 “三哥……四哥……你们也没有一点办法吗?” 三皇子高桁与高湛一母同胞,素来亲密,一向唯高湛马首是瞻,因而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然后拂袖而去。四皇子高琮为人随和,一贯笑脸迎人,处处和稀泥,在朝政中一向没什么权势,所以也只能好言好语地劝了他几句。 “五弟,北境虽是苦寒之地,但拓跋近年来国力渐兴,那世子据说也是一表人才,素素嫁过去倒也未见得会不幸福。” 高榆急得眼眶微红,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摇头叹气。高琮说了几句之后,便也借口有事,匆匆离去了。 “榆儿,你先莫着急。” 便在此时,高祯方缓步而出,一袭宽大的朝服,衬得他愈发形销骨立。他站在阳光下,伸手轻轻拍了拍高榆的肩膀。 “大哥……那是素素,是我们的妹妹,是我的妹妹啊……”高榆低下头,握紧了双拳,“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护她平安喜乐,可现在父皇却……” 那‘妹妹’二字,似乎挑动了高祯的某处心弦。他唇角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说道:“这件事父皇尚未下明旨,拓跋的使团也没有启程入京,一切都有转机。你且回去与你母妃商量一番,或许博望侯会有方法,也未可知。” “二哥在朝堂中呼风唤雨,虽有手段,却不肯相助,三哥四哥更是见风使舵,而大哥你自己的处境向来不好,方才却还在父皇面前帮着我说话。人心冷暖,一望便知。”高榆的脸上扬起一个极浅的笑意,抬手向高祯行了一礼,神情郑重,“榆儿替素素谢过大哥的一片体恤之心。” 高祯微微皱眉,却是避了过去,语气中有责备之意:“你既说素素是我们的妹妹,便不该再行这些虚礼。大哥为素素做些举手之劳的事,岂不是应该的?” 高榆一愣,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自相矛盾之处,忙自责道:“是榆儿糊涂了。我这便去向母妃请安,先与大哥别过。” 高祯点了点头,目送他快步而去,再回首,方看见缪清在阴影处默默等候的身影。 “缪清,我不是让你先到车里候着吗?”高祯见他衣衫单薄,已是不满,又见他行礼时举止缓慢,忍不住又道,“今日天气虽好,风却清寒,你腿上有伤,原是不该出来招风的。” 缪清低了低头,不卑不亢地说道:“不妨事,将殿下交予别人服侍……我不放心。” 高祯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走罢,回府再说。” 子歌趁着阁内无人注意,从珠帘后轻轻探出头,望着一主一仆从容离去,心里却如五味陈杂。 方才躲在帘后偷听几人所言,她大致已将整件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近年北州拓跋一国崛起,占据了当年北境领主鲜卑的旧地,又学大齐变革军政制度,国力日益复兴。陛下又不想再用当年强力镇压北境的铁血手腕,而改以怀柔之道,维系当下难得的太平盛世。 但与南诏这种友邻之邦的和亲不同,若想与曾经兵刃相见的北境蛮夷之国重修旧好,大齐便不得不拿出十足的诚意,而出嫁皇女,便是最好的选择。而如今宫中适龄的皇女寥寥,想必陛下思前想后,最终仍是选中了五皇子高榆的胞妹、沁水公主高素。 子歌拨弄着碎玉珠帘,却如高祯般轻轻叹了口气。高素今年年方十二,正是与自己出事当年一般年纪,豆蔻梢头二月初,少女心事未谙,便要被一纸婚书发配到北境凄苦之地,远离故土亲人,去与蛮夷行举案齐眉之礼。莫说是皇女,便是寻常人家的儿女,也难以忍受如此安排。 五皇子高榆为了自己亲妹妹的幸福,不惜惊动圣驾,也要求陛下收回成命,是手足之情。 而高祯替沁水公主说话,可是为了圆当年未能护自己周全的遗憾呢? 子歌黯然站于原地,耳听珠帘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怅然无言。 第八章 荷塘 子歌默默退回珠帘之后,却见魏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方才阁前的这场闹剧,心头一凛,便学身旁那位宫女一般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脑子里则默默想着之前与宋青书练剑时学的新招式。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她感觉膝盖有些微微发酸,才听到几人出门的脚步声。她正想迎上前,却发现一道玄色身影率先走出。 “恭送皇上。” 魏方领头说道,屋里的人皆跪了一地,子歌未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便匆忙福下身,将头压得极低。只见一双黑色的高头履自眼前踏过,缓步而去,岑公公迈着碎步跟在他身后。 “先去未央宫吧。”高阳沉声说道,声音沙哑沉重,却是与印象中相去甚远。 子歌低着头,不敢喘一口大气。不过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她却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 她的心跳得极快,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母亲被当众斩首的情景,和她后来在青鸾报中读到的当年那些冷冰冰的圣旨。 杨氏失德,巫蛊为乱,宜移其后位,杨氏余辜,一律伏诛…… 清忠烈侯杨氏余辜八十余人,原配林氏及其幼女当街斩首…… 她闭上眼,记忆里的高阳依稀还是那个‘皇上姑父’,是会在花树下推着她的秋千、将进贡的奇珍异宝随手赏给她的人,是那个指着她笑语道“高氏复兴,杨氏为辅”的人。而如今,他却成了赐死自己全家的凶手,虽说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但这份易变的君心,却让子歌无比心寒。 能亲手逼死发妻,残害挚友,废黜亲儿,却依然面不改色,转眼便另立新后,扶植新欢,这样的九五之尊,该是有何等城府,又有多么的无情? “起来吧。” 子歌正想着,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方觉察自己的双腿在久站之后又经方才急急一跪,已有些发软,细长的指甲轻轻陷入了掌心之中。 她抬眼望向穆离轩,见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唇角微微扬起,似乎笑她如此沉不住气,但眼中却又有怜悯之色。她站定脚步,稳了稳心神,方向他莞尔一笑。 “穆王爷请随奴才往这边走。”魏方谄媚地一笑,穆离轩颔首,便随着他出了暖阁,莲儿看了子歌一眼,面上闪现关怀之色,趁旁人不注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便如一阵暖流涌入她心里。 “哥哥还要与几名主事的外臣商议和亲之事,待到晚宴才与我们会和。” 子歌点了点头,有心想问她方才在内面圣的情况,却又不好当着宫女宦臣的面贸然开口,正巧此时阁外有人前来,她便立刻回到了低眉敛目的状态。 来者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宫女,装束精致,举止得体,想来品级并不低。 “奴婢是绮南,代皇后娘娘来请郡主到椒房殿小坐。”她甜甜笑道,冲莲儿施了一礼,动作干净利落。 莲儿忙扬起笑容,应道:“谢谢……皇后娘娘盛情,请……姑娘带路。” 她因说不惯雅言,吐字时便有些许结巴,虽然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字正腔圆,但连成一句时却不免有些怪异。绮南却不以为意,神态恭顺地在前引路。 子歌抿唇轻笑,默默地跟在了后面。莲儿学雅言也不止数月,听她说来,三年前南诏王便请了女官教授,但却依然能让人觉察出她的南音。不知穆离轩当初又是苦练了多久,方能将雅言说得如此毫无破绽,与齐人无二? 三人出了方才那片园子,又在宫中兜兜转转了几处,子歌想着心事,只顾走路,一时没留意,却是拐入了一处临湖长廊中。虽然两旁风物已大改,那片荷塘却丝毫未变。此时塘中莲花已残,只余下莲叶真真,一如那年冬天她与刘豫章在此贸贸然救起高湛时的旧貌。 她正想着往事,绮南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冲着一人行礼道:“奴婢见过澄江王。” 高湛独自一人站于廊下,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在风中倾倒的莲叶,若有所思,全然不似方才从暖阁中出来那般志得意满。见来者是绮南,他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却移向了她身后的莲儿。子歌心头一惊,忙低下头假装恭顺,生怕他认出自己。 “郡主,船上一别后,多日未见,在京中一切可还安好?”他的声音低沉磁性,眸色幽深,不可见底。 莲儿款款施礼,矜持地回道:“多谢王爷挂念,莲儿……一切安好。” 他点了点头,“若有什么需要,遣人去王府通报一声便可。远来皆是客,你们能有宾至如归之感,陛下方能放心。” “嗯……莲儿知道了。潇湘馆很好,并不缺什么。”莲儿见他方才望着荷塘出神,忍不住脱口问道,“王爷在此处久立,可是对这片水域情有独钟?” 高湛注视着她,神色如常地答道:“这片荷塘郁郁青青,景致甚好,本王也是刚从母妃殿中出来,在这里驻足小憩罢了。” “噢……莲儿还以为,澄江王水性甚好……”莲儿悄声嘀咕道,子歌暗叫不好,但她说的话却已是覆水难收。 对那名神秘公子的调查尚未有确切结果,莲儿却贸贸然在这位最有嫌疑的幕后黑手面前贸然发问。若让这只狐狸知道,莲儿对那位公子非常用心,不知他又会想出什么花招来利用这一重关系。 高湛看着她,唇角蓄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郡主误会了,本王一向不谙水性。不过这处荷塘甚浅,倒也与人无害。” 莲儿脸上毫不遮掩地露出了失望之色,却是被高湛尽收眼底。 “想必母妃该等急了,郡主便先随绮南去罢。待晚上宫宴,我再与穆王爷和郡主相叙。”他轻轻挥手,绮南便引二人踏上了另一条路。 待走到拐角处时,子歌方透过余光悄然瞥去,却见高湛依然立于原地,定定地注视着远处那片荷塘。时冷风拂过,他眼里的清冷之意,显露无余。 第九章 椒房 阳明十二年十月,废后杨莘月焚宫自尽,椒房殿一夕成灰烬。阳明十三年,陛下令人重修椒房殿,在原址之上重建亭台水榭,仿效旧制。新后方氏受封之后,便由昭明殿迁入椒房,殿内一应布局,悉如从前。 子歌站在椒房殿的正门前,明晃晃的日光打在脸上,让她一时看不清那高耸的碧瓦朱楹、飞檐峭壁。陡峭的层层台阶蜿蜒而上,她低下头,慢腾腾地踩上阶梯,心里却浮起一丝故地重游的惆怅。 这偌大的皇宫中,便数椒房殿承载着子歌最多的儿时记忆。彼时父亲尚是开国元勋,姑姑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曾无数次出入后宫,在殿中调皮捣蛋、打碎了数不胜数的瓷器,与高祯和宫女在庭院里练剑、蹴秋千,不安分地坐在前殿席间听人闲谈家长里短。 只可惜,椒房殿能复原旧貌,但昔人却是一去不返。 阁中佳人今何在,槛外琴川空自流。 “南诏郡主穆羽莲到——” 门前宦者尖细的通报声,将沉浸于旧忆中的子歌惊醒,绮南已先行入内请示,她便低头随着莲儿踏入殿中。 依照高阳的要求,椒房殿内的装潢与子歌印象中别无二致,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露熏香,而不是清新的花朵芬芳。殿阁正中的凤榻之上,端坐着一个蚕眉凤目的女子,她虽已过盛年,却因保养得当,看起来依然颇具姿色,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雍容华贵的气质。子歌过去虽与其他后妃不太熟络,但单看她的气度也能想见,她便是当今皇后方桂芝。 “莲儿见过方皇后。”莲儿敛衣行礼,姿态柔顺,方氏轻轻颔首,脸带笑容地请莲儿上座。 在方氏下首坐着一位面容白净、神态温和可亲的女子,她抬眼看了看莲儿,笑道:“我时常从书中读到,南诏国气候温润,物华天宝,生得女子个个姿容俊俏。我过去还不太相信,今日见着郡主,方知道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莲儿羞赧地笑了笑,该如何与后妃对答,却是之前在潇湘馆练习得最多的,因而便不假思索地答道:“娘娘谬赞了,莲儿也是见过两位娘娘之后,方明白何谓‘国色天香’,娘娘的气度举止,却是莲儿学不来的。” 方氏与她相视一笑,婉声说道:“舒妃腹有诗书气自华,宫中一般的人都不如她这样才德兼修,就连本宫也想效仿她,放了几卷女史在枕畔,却总是没有心思细细品读。” 舒妃眉眼含笑,语气里却带了点淡淡的自嘲:“姐姐有六宫事务压身,自然不如我这个无牵无挂的人这般闲适。在宫里闲来无事,除了为皇太后整理佛经之外,便只有读点杂书为乐了。” 舒妃…… 子歌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恬静地饮着茶水,颇为安然自得,心里油然升起几分敬佩。她在翻阅青鸾报时,曾读到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只觉她是一名奇女子,家世又颇为显贵,便也处处留了心。 舒妃林雅舒,为七大功侯中安国侯林骞的堂妹。当年杨后首度开宫甄选秀女时,她便因家中书香门第、才气过人,被举荐入宫,伴于皇太后身侧。本想侍茶礼佛,了此一生,但后来陛下有意笼络几名功侯,便将她从太后身边讨来。舒妃虽一直无所出,却因安国侯在朝中稳固持重的地位、太后对她的关爱,及自己安闲处顺的气度,颇受高阳敬重,近年来先封嫔,再进妃位,如今已是唯一一位没有子嗣却居贵妃之位的人。 “湛儿方才还在本宫这里请安,之前迎使团入京便是由他出面打理的,不知这一路可是顺利?” 方氏似是无意地问道,莲儿放下手中的茶杯,答道:“甚是顺利。方才我还在荷塘边见到了澄江王,他对我们一向照顾周到。” “荷塘?”方氏以手掩唇,却是笑得颇为无奈,“那个荷塘一直是湛儿的心结……他小时候曾不慎失足落水,险些丢了性命,幸亏刘豫章刘将军下水相救,他才逃过一劫。” “刘将军?他的水性可是很好?”莲儿一只手无意识地笼在袖中,似乎想拿出怀里那张纸核对一下姓名。 “刘将军曾掌帅水军,在琴川上日日操练,水性岂能不好?”舒妃温言解释道,莲儿闻言,脸上慢慢绽开一抹明媚笑容。 “莲儿竟未看出刘豫……刘将军是如此人物,实在是太过眼拙。”她低下头,双颊微红。 子歌心中暗叫不好。自己一直未将猜想向莲儿和盘托出,便是因为害怕误入了高湛的套中,错送了莲儿的幸福。没想到那一问一答间,高湛便看出了端倪,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传信让皇后向莲儿透露消息。 她正想着之后该如何补救,却见方氏轻轻挥手,示意宫女为莲儿端上点心。子歌扫了一眼,顿时蹙起了眉。盘中的胭脂糕与梅红双喜是平常之物,但那定胜糕,却像是按着穆离轩的方子做的,只是面上并没有镌着‘迎人’二字。 “听说郡主喜好甜食,本宫便遣后厨的人特意做了些糕点,还望郡主不嫌弃。”方氏笑吟吟地说道,对刘豫章之事只是点到为止。 莲儿抬手拈了一枚定胜糕,送入口中,却是微露惊讶之色,轻声说道:“这方子是以青梅煮酒后,融入豆沙作馅制成,梅香中蕴有酒香,而甜味依旧浓郁……” 子歌闻言,心里又是一惊。这句话是某日她与莲儿闲谈时无意说出的,评的便是自己与穆离轩一同修改的新方子。只是穆离轩当时仅做了几盘糕点作为小样,并未写下确凿的方子,皇后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配方? 换而言之,皇后若能轻易取得子歌与穆离轩在厨房中随手更改的配方,便说明她一直暗中令人关注着潇湘馆内的一举一动。这一盘香甜软糯的糕点,并非皇后的心意,却是来自她的一番警告。 子歌默默看着心无城府的莲儿与皇后、舒妃笑谈糕点与茶经,放于膝上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了裙摆。 第十章 暗涌 椒房殿的四面殿墙呈现淡淡粉色,按前朝礼制,是以花椒树的花朵所制成的粉末进行粉刷而成,散发出来的芳香气息既能益寿延年,又可防虫蛀。昔日杨皇后尚在时,为免掩盖椒房馨香,一向不用浓重的室内熏香,而只在殿中插几束时令鲜花,取其自然清芬点缀一二。而方皇后因自幼养尊处优,颇好调制香料,宫里便常年弥漫着浓郁的花露熏香,椒房原本的气味却是难以辨别。 子歌低着头,脑子因久久沉浸于甜得发腻的香气中而感觉有些昏沉,但她依然强打起精神,细细听着三人的谈话。自那盘定胜糕端上来以后,莲儿与皇后、舒妃又叙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聊的虽是南诏的风物人情,但子歌却不得不对方氏的言谈一再留心,想辨清她的弦外之音。 方氏只需一眼便能看出,莲儿是心无城府的女子,并不会对一件小事做太多他想。那么,这定胜糕中所蕴含的警告之意,想必却是为了穆离轩而准备的。 警告……是让他勿对莲儿的婚事施以干涉,任由高湛摆布安排吗?由此想来,高湛对莲儿诸多的所谓嘘寒问暖,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示威与试图控制呢? 此时,方氏的嘴角含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神态与高湛却是有七分相似。“湛儿曾提起过,之前在绫罗城中听闻郡主高歌一曲,妙音远胜玉笛清。不知今日晚上宫宴时,本宫可有机会听闻清音?” 莲儿微微愣了神,未提防方氏会突然有此一问。这场事出突然的宫宴也是昨日内侍方到潇湘馆内通报的,而她此前为了避免殿前失仪,一心扑在了礼仪与雅言的补习上,对献艺一事却是毫无准备,因而一时间竟讷讷不成言。 子歌见状,忙起身来到堂中,福身轻声替她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郡主今日本是有心要献艺,但全怪奴婢愚笨,误将瑶琴落在了府中。郡主心善,不愿说出来为奴婢招致责罚,而奴婢却是无比惶恐。还请娘娘恕罪……” “郡主温婉贞顺,她既无心责罚你,本宫又有何立场怪罪呢?”方氏权衡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脸上笑意依然不减,“本宫的屋内有一把当年曾用过的旧琴,名唤绿绮。郡主如果不嫌弃,大可以借绿绮一用,也好让大家饱个耳福。” 莲儿见子歌将头埋得极低,知道她为了自己的大意已是以身犯险,急忙答道:“那便再好不过了,莲儿先谢过娘娘美意。” “不知郡主此番准备了什么曲子?本宫可以令琴师先将琴调好,绿绮在阁中已是闲置多时了。”似乎是看出了莲儿表情中的迟疑,方氏又追问道。 莲儿脸色又是一僵,将求助的眼光投向子歌,但子歌自知之前插话已是失言,此时便不好再度开口,只能低头佯装不知。 舒妃坐于侧席,安恬地笑着,见如此情状,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我听闻南诏民风自由开放,歌曲多热情豪爽,不知郡主宫宴上可是要以祝酒歌为大家助兴?” 子歌心中感激,抬眼瞥了瞥舒妃,而她却垂眸轻轻抿着茶水,不再说话。莲儿轻吁了口气,点头道:“正是,莲儿准备的这首……祝酒歌,在南诏可谓是妇孺皆知,舒妃娘娘果真是博览群书、知识渊博。” “喔?看来却是本宫浅陋了。”方氏抿唇轻笑,漫不经心地说道,“但这首祝酒歌,听起来却像是需要郡主且歌且舞,向在座诸位敬酒,不知郡主又如何还能用上本宫的绿绮琴?” “娘娘不必担心,莲儿的……婢女精于琴艺,可在我歌舞时为我伴奏。” 莲儿顺手指了指子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而子歌心中却是一凛。事出突然,她并没有打算这么早在宫宴上抛头露面,尤其是今夜,诸多故人皆会到场。 三人沉默了片刻之后,方氏忽然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缓缓地,子歌扬起了下颔,目光划过褚色金砖、雕花凤榻、凤冠霞帔,最终定格在了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施以厚重铅黛后,方氏的皮肤泛着细腻白皙的光泽,仿若二八佳人,而那双凤目之中,却沉淀着岁月带来的风霜雨雪。 十年之前,杨皇后也曾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笑着冲她唤道“歌儿”,她的眼中霁月清风,毫无阴霾。 十年之后,这个处心积虑的女人终于稳坐了这把椅子,而子歌俯身于她的榻前,心里除了恨意,再无其他。 子歌静默地望着她的眼睛,而她也不动声色地回望着,少顷,她终于缓声说道:“你并不是南诏人。”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闻言,子歌轻轻松了口气。看来,方氏尚没有在她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娘娘明察。安歌本是泸州绫罗人,父母早年亡故,寄身乐坊,因而略通琴艺。”子歌不卑不亢地说道,目光低垂,不再灼灼地注视着方氏。 “如此甚好,只是宫中规矩与乐坊自是不同,你身份卑微,只可在帘后与乐师一同抚奏,未经传召,不得上殿。” 方氏说道。能隔着帘幕、不与众人相见,子歌自是求之不得,连忙低头称是。 二人随着绮南从椒房殿出来时,天色已渐入黄昏。夕日欲垂,几片阴云点缀于天际,预示着夜里恐有风雨之变。 莲儿却对天气变化浑然不觉,见绮南走在前面,便回过头轻声对子歌抱怨道:“说了这一下午的雅言,我的脑子都快绕晕了。得赶紧歇息一会,不然晚上哪有功夫向刘……刘将军敬酒。” 她脸色绯红,看起来却是比夕阳要更艳丽几分。子歌默默听着,没有作答。湖面上铺陈的残阳,一道道随着微风散去,便同如有人触动了一道隐藏的机关,水底蛰伏的暗涌,也随着这水波,蔓延开去。 第十一章 祝酒 暮色四合,建章宫外北风呼啸,几名宫女迈着芊芊细步匆匆入了堂中,盘中的美酒泛着凛冽的寒光。大殿上红烛高燃,映照着屋内的和煦如春,席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琴师在帘后续续弹着雅乐,钟鼓齐鸣。 高阳高踞首席,细长的手指攒着夜光杯,若有所思地玩把着。他今日着褚黑相间的常服,通天冠之下,那双通常掩映于十二旒之后的深沉眼眸,此刻正逐一扫视着众人。 方皇后陪侍于侧首,优雅地正坐着。她的双手搁于膝上,十指尖尖,鲜红的丹寇分外惹眼。高湛跪坐在榻下,神态自若地取了食案上的刀,熟练地分割完肉,然后恭敬地放至她面前,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人常言淮南王高祯容貌酷肖高阳,但能得他神韵之人,莫过于澄江王高湛和他那双鹰隼般阴翳的黑瞳。 几位皇子坐于左侧席上,高祯默默自斟自饮,仿若无事,高桁与高琮则低声交谈着,高榆的脸色较之在暖阁中时已和缓了许多,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堂中的歌舞。 两名舞姬身着白色襦裙,随着琴声翩翩起舞。腰肢轻摆,时而振袖,时而旋身,她们以轻纱覆面,纤细的手腕和足踝上都缀着一串银铃,响声清脆而富有节奏感。卢浚逸以箸击节,表情颇为沉醉,而坐在下首的刘豫章则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的神情,频频回首望向高湛,而他却仍不紧不慢地为方氏舀着酒,脊背挺得笔直。 待歌舞暂告一段落时,方氏回首望向高阳,缓缓开口:“陛下,今日穆羽莲郡主到臣妾宫中小坐时,提起想在宫宴上献歌一曲,为大家助兴,正巧陛下也曾说过,有很久没有听过绿绮之声了,臣妾便将琴借于了她。如今琴瑟在御,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高阳脸上神色未变,目光略过坐于穆离轩身侧的莲儿,轻轻颔首道:“皇后和郡主有心了,那便奏上罢。” 莲儿轻巧地起身,来到堂下,外罩的银纱慵懒地挽在臂上,缀着银饰的长发披覆于裸露的双肩,藕臂白皙,左手端着一碗满溢的清酒。她静静地立了片刻,众人的目光便都集中于她的身上,一时无人言语。 帘幕后,有人铮铮拨动琴弦,奏响乐曲。莲儿婉转开口,声音清亮悦耳,且歌且舞。她唱的并非大齐雅言,而是一种吐字绵软的方言,语调热情洋溢,中气十足。 穆离轩站起身来,微笑着冲席首举杯,然后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高阳也拿起了杯子,却只是示意性地抿了一口,倒是高湛站起身来,目光沉沉,与他对饮了一杯。 莲儿继续唱着热烈的歌谣,沿着左侧席位逐一劝酒。高帧冲她淡淡一笑,连饮三杯,面不改色,几位皇子也都礼貌地回敬了一杯。莲儿敬完一圈酒后,歌也恰好唱到了尾声,座中掌声雷动。 她含笑站着,待欢呼声渐渐沉下去后,又将敞口的酒杯置于地上,目光移向刘豫章隐隐有些懊恼的脸,她莞尔一笑,别有深意地拍了拍双手,两声清脆的巴掌顿时响彻了大殿。 帘后曲风一转,立时变得雄浑而开阔,似千军万马奔腾于琴川之上。方氏闻之,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却是直直指向帘后,但见有人信手挑拨着琴弦,姿态从容。 莲儿扯过身上银纱,绕于指间,俏丽地舞动着,如行云流水,翩跹摇曳。方才连饮几杯后,她的双颊泛起淡淡红晕,衬得一张妩媚的脸蛋艳胜桃李。 她时而绕着瓷杯飞舞,时而以足尖点于杯中,作飞天仙女状,举动生姿,剪水双眸频频放送秋波,欲语还休。 琴曲节奏渐快,一步步向高潮攀升,莲儿手中的银纱也越舞越快,如一道白练翻飞于空中,将她整个人笼罩于一片银辉中,让人目眩。 琴声戛然而止,她单足点于杯中,双手定在身侧,那条银纱却未来得及收住势,直直地向席间甩了出去。 那银纱的去势原是冲着刘豫章的,但他却装作有事要吩咐身后的宦者,若无其事地起身一避,银纱的末端便不偏不倚地落入了坐在他身旁的梁忠植手中。周围爆出一阵笑声与叫好声,更有人调侃梁忠植运交华盖,而他却只笑不语,脸上隐隐有些羞赧之色。 莲儿心中自是懊恼,面上却仍是甜甜笑着,三步作两步,越至下堂,冲着两人弯身施礼。 “莲儿失手,唐突了公子,还望见谅。”她大大方方地拿起桌上多余的酒杯,斟满一杯,敬道,“一曲大齐家喻户晓的《入阵曲》,敬沙场鞠躬尽瘁的好男儿……与朝堂中死而后已的好臣子。” 莲儿只备了与刘豫章的对话,却没有想到这自幼熟习的银纱舞还会错点鸳鸯,便只能凭着自己对古诗的印象胡乱诌着。 所幸梁忠植并不介意,他端着酒杯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莲儿,却是突然启声回唱了几句祝酒歌。 “凛冬有幸寻芳至,殿前歌舞醉留行。公子把酒樽前笑,一杯未尽心意迟……” 他的声音洪亮且带有磁性,一时间所有人都侧耳倾听着。曲子的音调与莲儿方才所唱别无二致,只是词句均改为了精妙的雅言,听起来荡气回肠。莲儿的脸上微露惊讶,没有料到座中竟有人能听懂歌词,但她的表情很快便转为了融融笑意。 梁忠植唱毕后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银纱拱手交还于莲儿。 “南诏有佳人,歌舞惊鸿影。一捧银纱,便象征着两国情谊,久久长长。” 众人闻言,迸发出满堂喝彩。高阳微微眯起眼睛,竟也抬手示意性地拍了两下,席上宾客见状,更是来了劲,一时间掌声连绵不绝。梁忠植笑吟吟地望着莲儿,略一躬身为礼,然后款款坐下。 莲儿又斟满一杯,却将目光转向他身后默默伫立的刘豫章,似乎期待着他也能说些什么。 第十二章 绿绮 刘豫章的目光短暂地投向了殿上,随即又望着面前眼含期待的莲儿。他的面上堪堪浮起一丝微笑,朗声道:“郡主一歌一舞一杯酒,敬的是当年为了高氏河山驰骋沙场的先辈,豫章愧不敢当,便代先人饮三盅为敬。” 他方才低语吩咐过的那名宦者,此刻又回到了堂中,将三盅清酒置于榻上。他面不改色,端起一盅便仰头灌下,周围有人起哄般地连声叫好,莲儿愈发面若桃花,看着他一口口将酒饮尽,方旋身回到殿前,敛衣向着帝后行礼。 “郡主歌舞双绝,这首《入阵曲》,朕也有多年未听过,你的演绎颇为别开生面。”高阳颔首示意她起身,唇角带笑,望向方氏,“朕记得皇后当年谱下此曲时,朕还未破雍州,一晃竟已过了廿载,朕不复当年之勇,这绿绮琴的音色,也是大不如前了……”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眉间微微蹙起,一手抬至额前,轻轻揉着太阳穴。方氏见状,忙笑着接过话头:“臣妾琴艺生疏,这琴便也是束之高阁,许久未弹过了,音色自是差了些。但陛下看起来一如臣妾初见时那般英明神武。” 高阳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隔了片刻,他放下手,向着众人说道,“中州历朝各代,均奉南诏为友邻之邦,此番南诏使团又不远万里前来和亲,诚意感人,只惜宫中实无适龄皇嗣……”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扫过几位皇子。皇长子高祯早年丧妻,如今府中既无正妻,也无母妃替他张罗、另行聘娶,高阳也一向对他不闻不问;澄江王高湛的王妃赵白蕊乃当朝丞相之女,而高桁也早在方氏的筹划下与朝中权贵定了亲事;至于高榆,其母妃林氏对他多有爱护,绝不会让他娶外邦女子为正妻,早早便在陛下面前反复劝着“榆儿年纪尚轻,未行冠礼,难担和亲一事”,将此事推脱了。 “……只能广诏天下青年才俊,入京赴选。若座中任何一位有能力得之,都会是大齐的幸事。”高阳一字一顿地说道,“甄选自明日始,如有能受郡主青睐者,授骏马之礼,官居二品。” 座中一时哗然,不少人面露跃跃欲试之色。 娶一女子便得以官居二品!这是多少人入朝做官后孜孜以求、多年难得之事。如今外朝纷纷结党,虽说是澄江王一家独大,但几名开国功侯身旁也聚集了一波人物,若非师从五经博士、通过金殿问策入仕,又无党羽提拔,便只能一级级从最底层往上爬。 茫茫官场路,渺渺无人烟。 高阳见底下又是交头接耳,一片欢欣之色,便挥了挥手,令歌舞再续。帘幕后钟鼓齐鸣,方才抚绿绮琴之人,却是再未露面。 欢宴如常。莲儿坐在穆离轩身侧,见越来越多的人对她侧目相看,忍不住喜上眉梢,羞赧地低头,却又暗暗地打量着刘豫章的神色变化。而刘豫章则对周围的骚动恍若不知,恢复了之前不耐烦的面色,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卢浚逸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抬手示意宫女前来斟酒。她低下头凑近之时,卢浚逸却靠了上前,在她耳边低喃了几句,令她一时满脸通红,竟不慎将几滴酒洒在了他的衣摆上。 “罢了罢了,你下去吧,我到别间里整理一下便是了。” 他望着跪在自己脚边发颤的宫女,心里暗暗有几分歉意,却只能起身匆匆离席。方才是他有意惹她分心,她才会乱了分寸,但非如此,他便无法中途离席,去一探究竟。 凛冬有幸寻芳至,殿前歌舞醉留行。公子把酒樽前笑,一杯未尽心意迟…… 他默默回味着之前那首琴曲,脚下不禁加快了步伐。 远处的回廊中隐隐现出两个窈窕玲珑的身影,一人身着桃红大齐宫装,看起来像是椒房殿内的宫人,另一人则更为高挑,怀抱古琴,走得不紧不慢,白色的棉麻衣裤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她头顶的发簪在灯火通明的廊中泛着幽光。 “……林姑娘方才那首曲子弹得颇有娘娘的神韵,我看娘娘也都不住地望向你呢。”绮南轻声笑道。 “绮南姐姐说笑了,我只是借了绿绮的灵气献了献丑,又哪能及皇后娘娘的一二呢?”子歌轻扬唇角,不动声色地说道,“听说《入阵曲》为皇后当年亲自谱成,颂陛下之功德,郡主选曲时还特意点名挑了这一首,为的便是兼顾帝后所好,但今夜看来,这首曲子却是有多年未在宫中奏响了……” 绮南将脸转向了另外一侧,淡淡说道:“是啊,想来也是极巧……” 子歌未再说话,心里却是冷冷一笑。 在这幽幽深宫里,哪有‘碰巧’这一说。一切无缘由的巧合,都是事在人为。 方氏会突然语出相询献艺一事,实为服侍的眼前人有意无意地多了一句嘴,在她心里埋了一道引线;莲儿选了这首曲子,只因子歌有意引导,说它的节拍与银纱舞相合,又是大齐妇孺皆知的名曲,她才欢欢喜喜地应了…… 而今夜,她在殿中拨动绿绮琴弦时,真正想要借这个巧合引来的,却是座中的那位醉心音乐的知音。 如果子歌并未料错,想必他一定会循着这琴声前来一探究竟。 子歌默默想着,脚步却是越走越慢,绮南并未在意,便也不紧不慢地与她保持着距离。二人将琴送回椒房殿,绮南又要遣宫人送子歌回去,却被子歌婉言谢绝了。 “来路走了三四遍,就不劳烦姐姐相送了。” 夜色渐深,风也愈演愈烈,绮南便也没再坚持,只是留给子歌一盏宫灯。 她前脚刚出了宫门,却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止步回头,却见一个蓝袍玉冠的男子缓缓走近,面露欣喜之色。 子歌放了灯,款款施礼,笃定地笑道:“卢公子,好久不见。” 第十三章 知音 “没想到……果真是你,安歌姑娘。” 卢浚逸一手执扇,抵唇而笑,深蓝色的长袍迎风摆动,“我起初听了祝酒歌,还不太敢确定,但后来这曲气势磅礴的《入阵曲》响起时,我越听越觉得颇有你当时在赵府抚琴的风格。” “京中都称‘曲有误,卢郎顾’,果然名不虚传。”子歌提着灯,与他并肩行于回廊之下,嘴角含笑,“我方才看到你听得目不转睛,还以为是自己这一月来疏于练习,技艺生疏了。” “姑娘多虑了,今日这一歌一舞一曲,远胜宫里的胭脂俗粉、陈词滥调。我只担心以后再参加宫宴,会觉得曲目全都难以入耳了呢!”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喜悦,兀自点评道,“陛下所言非虚,这绿绮恐怕是束之高阁久矣,音色大不如常,但皇后既要相借,想必郡主也没有推辞的道理。只是累了你这个琴师,能弹得如此荡气回肠,已是难得,也不怪皇后娘娘当时频频望向你……” 子歌轻轻点头,笑意盈盈地听着他闲谈。帘外风声凄凄,瓢泼大雨一触即发,隐约有雨滴自飞檐流下。卢浚逸向来以怜香惜玉闻名,很自然地便走在了她的外侧,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些许飞溅的细雨。 印象中,自己与卢浚逸因喜好不同,儿时相处并不如与刘豫章那般熟络,但如今重逢,两人却能谈笑风生,子歌心中不免忧喜交加。 喜,是如今自己精通琴艺,又通诗赋,居然能将卢浚逸引为知音,得他另眼相看。 忧,是自己与他结交的目的并不坦荡单纯,非为以琴会友,而是想借他的赏识,巩固林安歌的身份,以免让昔日故人心生怀疑。 只知骑马练剑,性格风风火火的杨子歌,与琴诗双绝、端庄稳妥的林安歌,绝不能有半点关系,而卢浚逸,便是安歌最好的身份担保。 “……你觉得我说得可对?” 卢浚逸的目光扫了过来,语带询问。子歌之前有些走神,未用心听他说话,便只好胡乱应了几句,却惹得他笑出声来。 “你‘嗯’什么呢?我说的果然没错。弹到第三段时,明显能感觉到你有些心绪不定,指法虚浮。”他挑了挑眉,见她神色微窘,便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听说了春风十里遭炬一事,却不知你何时竟然进京来了?” “也还不过半月余。当初是穆王爷出手相助,我才从乐坊里赎了身。后来娘亲不幸去世,我也无处可去了,便进京投奔了王爷,以报他的恩德……” 灯笼内摇曳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卢浚逸听完她的故事,轻轻叹了一声,将扇子的末端抵在左手手心。 “你当初若来找我,我必会给你寻个好去处的。” “在潇湘馆里,王爷和郡主也待我极好……”子歌瞥见卢浚逸唇角暧昧的笑容,知道他想起中秋宴上自己与穆离轩做的那场戏,却也无从解释。 “嗳,我知穆王爷必是怜香惜玉的。只是如此琴艺,却做了一个外邦世子的枕边人,未免太过可惜……”他掩唇一笑,却是毫不避讳。 子歌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只是郡主的琴师罢了,哪里能高攀南诏世子呢?” 他自知失言,干笑了两声,掩饰道:“林姑娘说笑了……我方才在宴上多贪了几杯,有些口不择言了。” “既是难得知己,你就别再‘林姑娘’、‘安歌姑娘’地叫了,便唤我作歌儿可好?” 子歌故作大方地挥挥手,转移了话题,余光却是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果然,他微微一愣,眼中划过一丝难解的神色。 “小安。”轻轻启唇,他的语气分外坚定。 “嗯?”子歌一时没有听清,侧过脸看了看他,却见他望着廊外下得如织如梭的细雨,似乎若有所思。 “我叫你小安,可好?”卢浚逸回过头,冲她温和一笑,神色如常。 子歌心中一动,却是立时明白了他的担忧。他特意这样说,不是为了自己,却是为了那个不知为何、始终带着心结的刘豫章。 “那便随你罢……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她轻声答道。 不远处,建章宫的灯火遥遥在望,卢浚逸却慢慢停下了脚步。 “那你以后也别称我为‘卢公子’了,叫我‘浚逸’可好?”他问。 子歌默默垂下眼眸。“若在外面相会,我自会以平辈相称,但若到了宫中……你仍然还是卢公子,而我只是一个寻常婢女罢了。” “那你便是答应了我们还能在外相会?” 夜色中,卢浚逸喜出望外的笑容,让子歌也忍不住浅浅笑开。 “为何不可?相逢多次,我还从未真正为你抚过一曲琴,实在是愧对知音了。” “那便一言为定了。”他大声笑道,伸出一手,子歌便轻轻拍了一下,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又各自笑了起来。 此时宫宴已散去,刘豫章站在建章宫的华灯光影之外,茕茕孑立,手里仍托着半盅酒。 望着卢浚逸走近,他只轻轻“哼”了一声示意,便往前走去,只当他身旁提着宫灯的子歌是个引路宫女。 “豫章,你还记得绫罗城的林安歌姑娘罢?”卢浚逸上前一步,拉住他,笑道。 刘豫章身体一僵,回过头瞥了子歌一眼,默默点了点头。子歌装作神色平常,心里却暗暗有些忐忑。 “小安便是今日在宴上为郡主抚琴之人,如今居于潇湘馆中,是穆王爷的……”卢浚逸抬眼看了看子歌,压下了唇角的一丝笑意,“入幕琴师。” 刘豫章仰头灌了一口酒,没有作答。子歌见他眼眶已微微泛着血丝,身体轻颤,不禁脱口而出道:“你别喝了。” 声音中的命令之意,却让三人都微微一愣。半晌,刘豫章握着酒盅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他看着她不语,目光中却有探究的意味。 “刚才在席上你已喝了好几盅,这样拼命灌自己,明日招亲你又该如何上场……” 卢浚逸缓声说道,想打个圆场,但那‘招亲’二字似乎触动了他的神经,刘豫章冷哼一声,将酒盅往地下一摔,便扬长而去。 见状,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却又是哑然失笑。担心刘豫章在路上会引出什么事端,卢浚逸便匆匆告辞,追了出去。 子歌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少了两人一左一右的遮掩,她方觉察到殿外的雨疏风骤。脸上那抹原本明朗的笑容,便也顺着这冷冷细雨,逐渐淡了下去。 第十四章 招亲 自宫宴那夜大雨之后,江都的气温便急转直下,日渐凛冽的寒风提醒着人们冬日的来临。子歌屋前那一棵不知名的大树,短短一月便经历了树叶由绿转红、然后尽数萎落的过程,不过子歌总疑心是因穆离隽爱站在枝头摇晃,否则那些摇摇欲坠的叶子,或许还能多留几日。 一连数十日,潇湘馆均沉浸于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陛下为莲儿招亲的诏书颁下不过半日,城中有意之人便开始络绎不绝地登门拜访。明为结交南诏世子,暗中却是费尽心思地想把名帖递给莲儿,期望能得她另眼相看。 换而言之,这些名帖,便都到了子歌的手中。 “嗳,你可知道,你的爱慕者遍布了中州大陆上的每个州呢……” 子歌调侃地说道,她一手支颐,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桌上堆积成山的名帖。莲儿坐在榻前,抚弄着罗绮,嗔怪地瞥了子歌一眼。 经献艺一事后,莲儿对子歌的依赖与日俱增,而子歌也不愿在府里闲坐着度日,便在穆离轩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担起了莲儿的贴身随侍。 “他们眼巴巴地把名帖送给我,又有什么用?我又做不得主。”她凑过脸看着桌上的谱子,表情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做不得主?”子歌斜睨了她一眼,笑道,“陛下令两名侯爷主文试,两名皇子主武试,选出文才武略兼备的头十名之后,还不得是任你挑选?” 莲儿沉吟了片刻,脸上却并没有太多喜色:“陛下的意思是,这十人还得经过金殿御试,择其中最优三人,再由哥哥和我亲自挑选……” 见她又露出了淡淡的忧虑神色,子歌轻叹了口气,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她几日前在莲儿的百般撮合下,随穆离轩到长乐街上为莲儿挑选饰物,得了半日与他独处的机会。她便在车上把莲儿落水之事向他说了,还提了提自己的分析。但穆离轩听完之后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太多表示。 “你的想法,先不要让莲儿知道,安心在府中陪着她便好。” 只是,即便子歌对此只字不提,莲儿在椒房殿听完方氏那番话之后,依然渐渐认定了,在船上出手相救的神秘公子就是刘豫章。而对刘豫章宫宴时并不算热情的表示,莲儿只觉得是他心中腼腆,见了她不好意思。 “姐姐不是也同意我的看法吗?他必是个有想法亦有担当的男子,会为我周全考虑。”莲儿每每提到他,总是满心憧憬,“他肯定是想通过重重选拔后,堂堂正正地把我娶过门。” 但她虽然这样期盼着,这段时日穆离轩回馆时带来的两试消息中,却并无刘豫章的消息,这也是为何她脸上的笑意中总笼着几分阴影。 子歌的手指飞快地拨过几本从太学送来的名帖,心中一动,她便细细地翻开看了看姓名,见都是些不认识的人名,忍不住抿唇自嘲地一笑。 谢邈……自己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想起他了,那些觉醒前的记忆,无忧无虑、了无牵挂,一时念及,竟觉得恍若隔世。 那个呆子书生……此刻想必是在太学中师从五经博士,踏踏实实地求学的吧?而按他安贫乐道的个性,又怎么会汲汲富贵地拜帖上门、求娶郡主呢? 子歌心里默默想着,手中却又翻过了一本雅致的名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小篆的“卢”字。她将帖子摊开在手,略略地扫了两眼。 “‘卢’……这份帖子,难道是卢浚逸的?”莲儿瞥见封面,惊讶地问道,“当初跟他一路进京时,我可没看出来他喜欢我呀?” 子歌望着她,抿唇一笑。卢浚逸其人风流倜傥,像莲儿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子,他很难不起怜香惜玉之心。但他同时又是个无拘无束的风雅公子,四处留情,家中已有长兄袭爵,他作为幺子也是乐得清闲,又怎会愿意早早就被一桩亲事束缚呢? “这是清河侯卢仑的长子卢浚睿递的帖子,为的是他的二弟卢浚源。”子歌见莲儿一副窘迫的神色,不禁哧地一笑,“兄长未婚,又怎轮得到卢浚逸娶亲?” 这些年除了平远侯方旻声名裕盛,几位侯爷的地位都已是大不如前,在朝中也不再是炙手可热的亲家。卢浚睿能娶到方氏长女,全赖儿时定下的那桩娃娃亲,而如今轮到两个幼子结亲,想必也是让清河侯好生苦恼的。 “卢俊源?他那夜也在船上吗?”莲儿捧着脸,执拗地问道,她似乎把所有的大齐男子都划为了‘可能为神秘男子’和‘不可能为神秘男子’两类,并要求子歌按照她的标准筛选名帖。 子歌心里暗笑,抬眼看了看被自己遗忘在角落久矣的那张名单,点头道:“是,他那夜也在,是随几名官员一同前来接引的。” “那便放在这里,我得空看看。”她冲着座前的一小摞帖子努了努嘴,子歌便将它轻轻甩在最上层。 “过两日卢浚逸在侯府设宴,想请你和离轩一同过去,你可愿意?”子歌故作无意地问道,又翻开了另一本名帖。 “你也去吗?”莲儿眼巴巴地看着她。 “去,自然要去。”子歌叹道。想着上回一时意气,与卢浚逸击掌为约后,心里还有些后悔。而他像是看穿了子歌的心思,执意不让她反悔,一回去便开始筹备雅乐会,要邀请京中诸位名士雅客赴会,一同品鉴他偶得的一张古琴谱。 而这弹琴之人,无疑便是子歌了。 “小安,我可在府里恭候你的大驾了。”卢浚逸以扇掩唇,笑得不怀好意,“如果能托你的福,把穆王爷……和郡主一同请来,便是最好。” 子歌无奈地望向莲儿,见她仍在犹豫,便又加了一句:“听说刘豫章也会去……” “那便转告卢公子,莲儿和哥哥定会按时赴约的。” 莲儿立时便收了玩笑的神情,端坐正色答道,语气却是分外熟悉。见子歌挑起了半边的眉毛,一脸好笑地看着她,莲儿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当即破功:“我只是想学学你平时的模样罢了……” 两人对视片刻,皆是大笑不止。 第十五章 拜帖 清河侯卢仑,为青州首府兰陵的世家之后,精修礼乐,家学渊源。近年陛下虽有意削减功侯势力,但卢仑应有的荣宠却未消减几分。长子卢浚睿更是托岳父方旻之福,任职奉常,掌管宗庙礼仪,属九卿之首。次子卢浚源在朝中当官,为典客之侧席,审理外交与民族事务。 唯有幺子卢浚逸,不喜朝务而醉心音律,颇有清河侯当年的风度,方皇后亲许的“曲有误,卢郎顾”六字远近闻名,又因他广交名士,与澄江王高湛亦是交好,在京中也颇受王孙公子追捧。 卢浚逸常赴酒宴,对自己的居所却是颇为维护,平日少有登门之客。但每过半年,他便会藉赏玩古曲之名,召城中雅士前来相会。他的请帖又称广陵帖,取名自他一直求之不得的残谱《广陵散》,能拜帖登门之人寥寥,故此番消息刚刚放出,京中已是路人皆知。 是日天晴,有些许寒风拂面,一派入冬景象。卢浚逸的府邸在城西一处长巷中,两旁夹道皆是落木,从其粗壮的枝条可窥见昔时枝繁叶茂、荫蔽门户之景。 马车在府门前刚停稳,便听到帘外传来卢浚逸爽朗的谈笑之声。穆离轩先一步下了马,站在门前与他相谈甚欢。 两人皆是身高八尺的须眉男儿,一人金袍灼目,一人蓝衣翩然。若是在闹市之中,当令行人纷纷侧目。久别重逢,伫立于这座门庭清净的雅舍前,他们的对答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多谢卢兄相邀!这些日因舍妹招亲一事,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穆离轩侧过身,示意莲儿上前,那道含笑的目光,却是在子歌的脸庞上轻轻一顿,“多亏了你,我们兄妹二人方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个‘你’字,明指聚会发帖的卢浚逸,暗中却是调侃中间传令的子歌。她那日说动了莲儿之后,便兴冲冲地入了穆离轩的房中,想邀他同去赴宴,却不慎撞上了刚刚沐浴完毕的穆离轩。而他偏生却不让她离开,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擦拭着湿发,听她磕磕绊绊地说完来意,方挥手放行,子歌满脸通红地离开时,好生懊恼自己的一时鲁莽。 子歌低下头默默站在莲儿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有意不理会他促狭的笑意,面上却是不自然地一红。 “这‘浮生半日闲’五字说得可真妙,若是今日行酒令,我可要借来一用了。”卢浚逸一手挥扇,风度翩翩地冲莲儿行礼,弯唇笑道,“郡主大驾光临,浚逸府上的宾客,怕是尽数要为你倾倒了,明日的招亲期限,想必又会多出不少熟悉面孔。” “卢公子说笑了,莲儿粗鄙,岂是王侯公子们看得上的?”莲儿略有些僵硬地说道,款款还礼,脸上却未带多少笑意,想必是由他的话念及迟迟未曾在招亲中露面的刘豫章,心有忧虑。 “非也非也。若不是浚逸顾念京中属意自己的无数佳人,定会前去招亲会上一试身手!” 卢浚逸见她面露忧色,便故作夸张地说道,随即有意谈及了自己前去招亲会中的见闻。他伶牙俐齿,说得又是妙趣横生,莲儿脸上也渐渐露了笑容。 几人有说有笑地入了府。庭院深广,风物绝佳,行过一处凉亭时,却见地下辟有一道曲折的沟渠,宽不过数指,中有清水潺潺而过。莲儿见了,不免面露惊奇之色。 “你们齐人真是小气,怎么在府里挖个沟也只挖这么点……”她一时口快,说完后方觉自己忘了用雅言对答,又蹩脚地掩饰道,“尔等居所……颇为雅致……” 其余三人听了她这不伦不类的雅言,皆是忍俊不禁,莲儿见状,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既是在宫外,郡主便不必多礼,浚逸在自己府上更是一向口无遮拦。”卢浚逸以扇指着那道沟渠,解释道,“此为流觞曲水,是为春日宴饮时取乐之用,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乘微醉或啸呤或援翰,作出诗来,否则便当罚。” 子歌见了这番布置,却是早已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卢浚逸好音律、喜宴饮,对这些投壶行酒之游戏想必最是在行,今日宴上来者众多,想必不免又要游戏一番。 莲儿见卢浚逸这样迁就,穆离轩又无责备之意,索性便弃了雅言,声音愈发清脆敞亮:“太不公平了!如果要和你们这些人吟诗作对,我和哥哥岂不是输定了?” “远来是客,浚逸不敢讨口头的便宜,今日选的皆是简明易懂的游戏。如果郡主不满意,浚逸当自罚三杯赔罪。”卢浚逸拱手道,笑容坦荡,“来年三月上巳,若两位有兴致,我大可再摆一席祓禊之宴。只是到时,郡主恐怕就要由夫君相伴前来了罢?” 他说得随意,莲儿却是双颊一红,不再高语。 来到正屋前,卢浚逸轻轻挥手,便有一人将房门打开,引他们入内。屋中装潢雅致,器物虽不奢华,却都像是出自名家手笔,堂前挂着一副工笔仕女图,女子拈花回眸,笑容温和婉约。 子歌正瞧得出神,未留意卢浚逸已安顿好了两人,来到她身侧。 “那是家母年轻时的一副小像,被我讨来挂在了屋中。”他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停顿了片刻,又转向了子歌,眼中带上了几分赞许之色,“你今日这样打扮,比平时好看得多。” 子歌今日为了抚琴方便,未再着穆氏家仆的白色衣装,而是特意挑了一身月白色的梅花纹纱袍,外面又披了一件淡粉色的斗篷,清丽可人,既应情亦是应景。 “卢公子过奖了……”她的话刚出口,便见卢浚逸面露责备之色,又笑着改口道,“要为卢郎浚逸抚琴,我岂敢不沐浴更衣、盛装打扮?”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卢郎浚逸?听着我还以为入错了府门……” 第十六章 残谱 子歌回过眸,不出意料地看见倚门而立的刘豫章,脸上表情难辨。他穿着当街初见时那身深蓝色胡服,窄袖紧身,身形健硕,定定地注视着她。 “是安歌失礼了,见过刘将军。”子歌垂下眼睑,收敛了戏谑神色,彬彬有礼地回道。 刘豫章没有回答,子歌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一块玉佩上,心里微微一惊。三人一时皆是沉默。 一晃十年过去,刘豫章不再是那个跟在子歌身后、言听计从的男孩,自己和他之前的几番接触又都太过冒险,易被瞧出端倪。子歌如今之计,还是希望先借卢浚逸作保,落实自己林安歌的身份,而面对刘豫章,她只能是将错就错,姑且让他以为自己只是与他不投脾气,莫要深交便可。 “豫章,今日既是在我府上宴饮,就别拘太多礼数了。”卢浚逸见气氛僵持,便率先开口道,“小安是我请来奏曲的琴师,我且带她去试一试音,你先到堂上稍坐。” 刘豫章点了点头,子歌便低头随着卢浚逸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卢浚逸又不轻不重地补上了一句:“穆王爷和郡主也都到了,正在里屋用茶点。” “知道了。”背后传来刘豫章干巴巴的声音,仿佛刚刚被迫咽下满口绿豆糕,却来不及饮水。 卢浚逸将子歌领到偏厢,里面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相对的两处塌上铺着厚厚的坐毯,置长几和小食,袅袅熏香,应对着门外的翠竹林,望之而生禅意。 子歌举目四顾,面露欣赏的笑意,落入卢浚逸眼中,他亦是会心一笑,自在地往塌上一坐,又指了指一旁的软垫,示意子歌坐下。 “这里是我平日与挚友小酌闲谈之处,取其布局干净简约,无他物挂心。”他从身后的架子上拿过一个檀木盒子,笑道,“之前琴谱上受损的部分,我这几日又推敲了一番,与你之前所想略有些出入。” 子歌闻言,却是来了兴致:“哦?那倒要请浚逸指点一二了。” 两位下人进了屋,将莲儿的琴放在了案上。身后却有一人不请自来,倚门默默地望着二人。 瞥见他身上的华服锦缎,及一张与卢浚逸颇有几分神似的圆润脸庞,子歌立时便知晓了此人的身份。想必他便是曾经向潇湘馆递过名帖的清河侯次子卢浚源。 “安歌见过……”她正要起身行礼,卢浚逸却抬袖制止了她。 “二哥,这是今日雅乐会的琴师林安歌姑娘。” 卢浚源点了点头,似乎早已知道了子歌的身份。“我只是恰巧路过你府前,便进来看看。莫让我扫了你们的雅兴。” 他在卢浚逸身侧坐定,衣冠楚楚,一脸正色,卢浚逸瞥了子歌一眼,慵懒地颔首,示意她继续。 子歌便信手弹动琴弦,屋中高山流水一时齐鸣。 这份琴谱名为《阳春白雪》,相传是春秋时期晋国名家师旷所作,虽用古筝奏之,实则是结合了琵琶文曲、武曲的演奏风格所谱成,因而有些晦涩难懂,实非人所能共赏的雅乐。另外,谱间残缺的节段较多,子歌在府中琢磨了好些时日,才勉强凑出了一支连贯的曲,自己也不甚满意。故当她一曲弹毕后,见到卢浚源满脸笑容,心中颇有些意外。 “姑娘琴艺果然过人。”卢浚源听罢,大声夸赞道,卢浚逸却略略蹙起了眉。 “你可觉得,曲中缺少应有的行云流水之感?”子歌忍不住开口道出了疑问,卢浚逸沉吟了片刻,取过笔墨,在子歌誊写的谱子上稍稍改动了两笔。 “你且看这样如何?” 子歌一段段看过去,唇角的笑意渐深。他所改之处,正好是曲子之前最为艰涩的地方,如今却觉得自然而流畅,“曲有误,卢郎顾”六字所言非虚。 “这弹琴一事,想来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换个角度,或许便会豁然开朗。”卢浚逸侧过脸,凝望着她,神情柔和。子歌与他相视一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有人笑着推开了厢房门,一阵清冽的寒风随之灌入,对面的卢浚源一时挺直了脊背。 “你们在玩什么呢?怎么都不叫上我?一个人在外面陪着哥哥都快闷死了。” 莲儿伶牙俐齿地抱怨着,目光在屋里打了个转,然后随意地挨着子歌坐下。 “见过郡主,在下是清河侯卢仑次子,典客吏卢浚源。”卢浚源却是突然起身,向莲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莲儿表情微微一愣,便也起身向他还礼。子歌和卢浚逸便也不得不站起身来,四人重新调整了一番席位,才终于坐定,气氛却没有最初那么轻松惬意了。 “前些日子长兄为我递了名帖,不知郡主可有看到?” 卢浚源笑得和颜悦色,莲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子歌,见子歌轻轻颔首,她方答道:“看到了,莲儿先谢过卢公子的一番美意。不知公子准备参加文试还是武试?” 清河侯家中世代修习礼乐,家学渊源,长子和次子在朝也都为文官,想来也只能参加文试。莲儿这番话问得虽有些无知,但卢浚源依然耐心答道:“家中一向重文轻武,在下不才,便也只能从文试。” “噢,文试……那也甚好。”莲儿似乎没什么兴趣,答得也有些心不在焉,子歌心知她定是又想起了刘豫章,和他始终未现身参与的武试。 “外面客人可都到齐了?”卢浚逸突然问道,莲儿耸了耸肩膀。 “大屋子好像都快坐满了,小屋子里只有我和哥哥,还有……刘将军。”她的尾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娇羞,子歌冲她挤了挤眼睛,被她在案下轻轻擂了一拳。 “这次雅乐会托了郡主之福,一些平日里不常走动的名家也都纷纷投帖来访。”卢浚逸捻起一枚点心,漫不经心地说道,“就连澄江王也听说了此事,昨日还与方后闲谈提起,方后今日便赏了些点心,说都是郡主爱吃的。” 方后多半是怕自己的意思未被穆离轩知晓,才将糕点特意又送到雅乐会上。想必此时,穆离轩便坐在里屋,品着同一份糕点,心中如子歌般五味陈杂。 子歌望向五色食盘中那一份不起眼的定胜糕,心头又是一紧。她低头拿过一块,轻轻放入口中,梅酒的微醺,豆沙的甜蜜,如今却带着一番别样的滋味。 不知今日这场心思各异的雅乐会,又会是如何光景? 第十七章 赏乐 月上柳梢头,堂上灯火通明,映照着满室的青衫襦裙。行酒投壶,宴饮正酣,许多人脸上都已现出微醺之色。 子歌随侍于莲儿身侧,冷眼瞧着席间一派欢快祥和之意。穆离轩推辞不过卢浚逸的盛情,与七八人一起玩起了投壶。他虽然自称新手,却已驾轻就熟地连连投中数轮,惹得他身旁的梁忠植抚掌叫好。 莲儿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余光却偷偷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刘豫章,子歌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刚刚她抚琴时,几个从凤台坊来的舞姬在堂中翩翩起舞,妩媚翩跹,曲终之后,她们便自然地分散坐在席间。此刻,一个面容圆润姣好的女子正为刘豫章斟酒,脸上带着淡淡的绯红。 莲儿心有烦闷,将酒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侧过脸对子歌说道:“姐姐,你说……他为何迟迟不参加武试?” 子歌侧耳听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莲儿又絮絮地说了下去:“方才在里屋,他对我既恭顺又有礼,我还以为他对我也有意……可现在他有佳人在旁,我忽然又觉得离他特别远……” 子歌默默看着远处穆离轩抬起修长的手臂,稳稳又拿下一局,然后笑着接过舞姬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笑意,但落入莲儿眼中,却犹如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宣告。 “你莫心急,哥哥这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作为南诏世子,周围这样的女子多得是了……” 子歌好笑地瞧了她一眼:“你这样说是为了安慰我吗?” “是啊。那些送上门来的女子,哥哥从来都不上心。”莲儿却是当了真,一脸正色地说道,“我和他磨了几日要出门,他都不愿意,你只消说一声他便答应了。他心里是真的有你的。” 子歌闻言,哑然失笑。她既不想再提起送请帖那日穆离轩的戏弄,也不想正面回答莲儿的问题,便只能敷衍地回应着:“嗯。你也无需太过担心,凤台坊的舞姬都是清倌,刘将军也不像是流连花柳之地的人。” 莲儿冲她释然一笑,牵起了子歌的手:“这里面闷得慌,他们又各玩各的。你陪我到院子里转转可好?” 子歌瞥了一眼仍在局中的几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着朗朗月色,在府中漫步闲谈。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那处设有流觞曲水的凉亭。粼粼月色,映照着地面的沟渠,如一道澄明的白练,又恰似那夜宫宴上莲儿手里翻飞的银纱。 子歌凝望着天上的满月如盘,一时有些怅然思乡。 满月圆缺,半年时光殆尽,她离自己的家仇国恨却仍隔着遥遥的距离。今夕何夕,不知哪日才能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她轻轻一叹。夜凉风疾,寂静中却又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子歌心中总有一片阴云挥之不去,在听莲儿说起船上落水一事时,她便疑心背后可能有人在加害。官船即使远航在外,甲板上也定不会湿滑至于让人落水,想来或许莲儿那时饮了些酒、在船上又有些不适,所以未曾留意到身后那只不怀好意的手罢了。 “姐姐小心!” 她刚刚回过头,便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到了一旁,冰冷的流水顿时溅了她一身。莲儿惊声尖叫着想躲开,那团撞开了子歌的黑影便又向她扑去,将她同样推倒在地。 “莲儿莫慌,梁大人就跟在我们身后。”子歌见自己一时无法上前援救,便故意抬高音量大声说道。那名黑衣人闻言,动作果然有所迟疑。片刻之间,梁忠植焦急的脸便显露于凉亭之外。 子歌从地上一跃而起,上前想拦住那人的去路,未料他双足一点,径自踏上房梁而去。 梁忠植扶起受了惊吓的莲儿,表情关切,却是讷讷不成言,莲儿冲子歌点点头,示意自己并未受伤。子歌见她无恙,又有人相伴,便沿着回廊径直追了出去。 那人的身法绝佳,但子歌的体力亦是不弱。追过了两所房舍之后,那人终于转身落入了庭院中,想由防卫最薄弱的角落翻墙出府。子歌见他并未配带刀具,身量略轻,似乎与自己相差不远,便欺身上前,趁其落地时下盘不稳,一脚踢向他腰间。 那人不知身后仍有追兵,这一招去势又颇为凶狠,子歌料定他在空中避无可避。没想到,他却以一种十分诡谲的身法,四两拨千斤,轻松地化解了子歌的攻势,随即轻飘飘地落在了石板路上,双手抱胸,饶有兴味地看着子歌。 子歌蹙起眉,知道此番遇上了对手,只可惜自己并无利刃在身,只能凭借拳脚功夫讨教一二了。 她提气上前,一连抛出数招,步步紧逼,想将他逼回院中,他却不紧不慢地和她拆解着,似乎对子歌的招数颇为熟悉。子歌心有疑惑,手下依然不动声色地出着招,但双掌在空中时却猝然转了个弯,向着那人的面上削去。 他没有料到这招变数,只来得及躲开其中一击,另一击则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哎哟!” 听到这声绵软的惊呼,子歌心下顿时了然。她收了招数,轻哼一声,站在原地不再说话。那人默默看了她一眼,然后旋身自院墙翻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 子歌轻轻叹了口气,正想回到凉亭看看莲儿的情况,却见廊下又闪出一人,来势凌厉,右掌直指她的面门而来。她却不闪不避,反而好整以暇地扬起了脸庞。她的余光中早已瞧见了那抹熟悉的湖蓝色胡服。 “你就连一个再次讨教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刘豫章的掌心停在了她眉前寸许,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子歌,身上隐隐散发着酒气。 “刘豫章,你又喝醉了。”子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知道方才他在雅乐会上又灌下了不少酒,心里莫名地涌起几分怒意。 “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你不觉得有愧乃父之志吗?” 第十八章 月色 子歌轻轻叹了口气,正想沿原路回到凉亭,看看莲儿的情况,却见廊下突然又闪出一人,来势凌厉,右掌直指她的面门而来。她却不闪不避,反而好整以暇地扬起了脸庞。方才她的余光中早已瞧见了那抹熟悉的湖蓝色胡服。 “你就连一个再次讨教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刘豫章的掌心停在了她眉前寸许,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子歌,身上隐隐散发着酒气。 “胜负已分,何必再试?”子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知道方才他在雅乐会上又灌下了不少酒,“刘豫章,你又喝醉了。” “没错,我的确有几分薄醉,但我依然能看清是非。”刘豫章逼近了一步,“方才那名黑衣人夜闯卢府,你为何不拦?” “我只是位琴师,花拳绣腿,又怎么能拦下强人?”子歌心下一惊,不知道刚刚的交手他究竟看到了多少,嘴上却忍不住分毫不让地揶揄道,“若不是此时刘将军不胜酒力,想必倒能助姐姐我一臂之力……” 刘豫章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不怒反笑:“你一面自谦不愿出手,一面又提醒我之前败在你手下一事,可是有意挑衅?” 这“挑衅”二字入耳,却是让子歌微微一愣。儿时的戏言一时涌上脑海。 你明明答应过我,如果比武输了一定不生气的。 我哪有答应……你当时说这句话明明是挑衅,我立刻便提刀起招了。 你既出招相对,便是答应了比武,也便同时答应了我的条件,现在又是确确实实地输了,怎么能给我脸色看? 那声朗朗上口的“相貌堂堂,皮厚如墙,有人来问,刘家大郎”险些冲口而出,但面对眼前这个今非昔比的故交,子歌却只能冷淡地回道:“安歌不敢,刘将军乃朝廷栋梁,又何必与我这样的小女子一般见识?” “你那日当街激怒于我时,倒是比现在要有骨气得多。莫不是来到了天子脚下,怕得罪京中权贵,方如此畏首畏尾?”他双手环胸,睥睨着子歌,冷笑道,“我看你与穆王爷和郡主甚是交好,卢浚逸这个乐痴更是对你吹捧有加,就连宫中那两位,对你在宫宴上的献艺也是印象颇深。你倒是颇有几分趋炎附势的能耐。” 子歌闻言,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怒意。两人自幼交好,一别经年,再见之日,他却已党附了自己的仇人,她纵有再大的气量,在刘豫章面前依然难以克制脾气。 “安歌怎好在刘将军面前班门弄斧,刘将军才是此中翘楚,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依然能得澄江王器重,委以重任。” 她特意加重了“委以重任”四字,以示自己已知他们对莲儿的心思。 刘豫章望着她,双唇紧抿:“莫非,就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听从澄江王之意,去趟这摊富贵浑水吗?” “你若真对郡主有心,便趁早参加武试。除此之外,莫再做其他可能伤害她性命的事情。先推人落水,再救人于水中,实在不是件光彩之事。” 子歌扔下这句话,便自他身侧走开,未想到方踏出几步,便被他拉住了肩膀,强扳过来。 “你说什么推人救人?” 子歌见他面露疑惑,像是确实不知此事,心里愈发明晰了今夜所谓“黑衣人”前来夜袭的目的。她默默收敛了心绪,方答道:“当你选择与他为伍时,就需想到,他终有一日会要求你做这些让你身不由己之事。” 刘豫章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愿意为他鞍前马后效命吗?当年杨氏逆贼株连,若非他保我一门安好,刘家又怎会有今日?” 子歌轻轻吁了口气,那“杨氏逆贼”四字,从他口中说出,竟是如此刺耳。 “杨氏逆贼……我可听闻,令尊当年曾是忠烈侯的左臂右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道听途说般漫不经心。刘豫章的手紧紧擒住了子歌的肩膀,捏得她生痛。但她也只是倔强地抿着唇,与他四目相对。 “杨氏精通巫蛊之术,先后对多人下蛊,又妄图以此术操控陛下。若非父亲拼死抗争,陛下又怎知朝中权臣都已深陷蛊毒之中?”刘豫章瞪着她,借着几分醉意,他的眼中已隐隐现出红色血丝,“父亲在堂中吐血暴毙当日,便是我立誓与杨家势不两立的开始。当年陛下一心想诛灭余孽,是澄江王一力保举,我才平安无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巫蛊之术……吐血暴毙……诛灭余孽……救命之恩…… 子歌的唇角开合了数次,终究是未能发出一言以解释。她虽知道,当年留在京中的刘家,经历的是另一番故事,但她却一昧与刘豫章赌气,怨他站在了仇敌身旁,却不愿认真去想他又有多少无奈。刘豫章受过的磨难,其实并不比自己少几分。 恩也好,仇也好,子歌明白,无论她和方氏一族有何过节,若刘秉云遇害的真相一日不查明,刘豫章便都只会站在高湛的身边,自己如今更是不能露出丝毫破绽,让他看出昔日的模样。 子歌这样想着,心头的怒火也渐渐淡了下去。许是感觉到子歌看他的神色变化,刘豫章的手力也渐渐松懈了。子歌轻轻一挣,便从他的腕下脱了身,只是被他抓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刺痛。 “无论将军过去有何苦楚,我只知,逝者终须去。既然你知道恩情难忘,又为何犹豫不决?于你们男子而言,多娶一个女子入门又算得了什么?” 子歌抿起唇,笑容却有些苦涩。刘豫章怔怔地望着她。恍惚之间,子歌竟以为他轻启的唇中,将要唤出“歌儿”二字。 “你的肩膀……”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刘将军,渐冬风烈,你还是莫在廊下久立为好。” 子歌旋过身,一步步沿着回廊离去,落日将她的影子拖得瘦长。刘豫章抬起手,似乎有挽留之意,却只能看着自己的影子轻轻拂过她的裙摆,在下一个转折处形同陌路。 第十九章 玉玦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女孩背对着他,坐在杏花树下,仰起脸一瓣瓣地数着落花,口中念念有词。她散开的鲜红裙摆间,系着一块乳白色的龙形玦,线条凌厉方硬,龙身勾撤云雷纹,与裙上飞扬的金线暗纹相得益彰。 见身后的人不答话,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祯哥哥的冠礼都过去多久了,我心里仍是不住地想着那些掷地有声的句子。不知日后你的冠礼又会是什么模样?” 她转过头,笑着将一朵完整的杏花贴上刘豫章的额头,喃喃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刘豫章微微蹙起了眉,却是由着她胡闹,并不反抗。 “我行冠礼的时候,恐怕你早就已经嫁人了……”他低声说道,子歌却只是漫不经意地挑了挑眉,继续拾掇着落花。 “我才不要那么早嫁人,爹爹答应过我,不会把我嫁给高湛的。”她伸手颇为义气地拍了拍刘豫章,想了想又道,“就算我嫁人了,也一样不会错过你的冠礼的,我还会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我可不要什么大礼,只求你可别像上次那样,把自己挂在一匹野马身上,要我像祯哥哥一样逞英雄去救你就成。”刘豫章说着,嘴角不禁带上一丝戏谑的笑意。 “祯哥哥才没有逞英雄,他只是担心我有闪失而已。”子歌撇了撇嘴,想起之前的鲁莽,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她站起身,用力将裙摆上的花瓣往天空一抛,风中一时纷扬起嫣然的粉色。 “云师傅病了一个多月了,听说卢浚逸的娘亲罗伯母也不太舒服。你是不是为了这个不开心?” 她转过头,那双明媚的眼睛里浮起了淡淡的泪光。在她的注视下,刘豫章渐渐坐直了身子,方才含笑的表情一点点瓦解。 “前几日皇上遣高公公带御医来看了看,说是着了头风,需要静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父亲最近开始说起了胡话,母亲很害怕……每夜都守在病床边哭泣。” “我想去看看云师傅……”她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伸手抓住了刘豫章的衣角。 “你就是去了,父亲也认不得你,他现在就连我也不太记得了。” 话音未落,眼泪霎时便蔓延了那张小脸。刘豫章回望着子歌,忽然心中一动,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她的手背。温暖而细腻的触感由指尖传来,一如他多年来想象的那般令人留恋。 “别难过,歌儿。” 刘豫章的语气难得地柔和。他一直习惯于唤她“子歌”,生气时更是连名带姓地喊,这两个字却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连尾音里都带着淡淡的温柔。子歌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轻轻闭上了眼睛,眼泪一点点渗透了他的衣衫,刘豫章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揽住了她,似乎想通过这个动作,传递那些未曾诉说的心事。 “我好害怕云师傅会出事,豫章……我好害怕。”子歌贴着他的耳朵,反复呢喃道。 豫章……我好害怕。 刘豫章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甜。两名御林军推搡着他沿阶梯前行,面前的人都为他让开了道路。 忠烈侯府此刻一片狼藉,精美的瓷器书卷遍地零落,每走几步,便能看见伏在地上不再动弹的侍从,嫣红的血迹凝结在那个遒劲的“杨”字上,触目惊心。 他看到正堂的门前围着一群御林军,一个清瘦孤傲的背影站于正中,他的肩膀微微发颤。 “澄江王,罪臣刘秉云之子刘豫章在此。”有人通报道,但他却置若罔闻,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豫章……我好害怕。 似乎是预感到了即将面对的事实,从踏入杨府时起便虚软的双足此刻竟有些难以支撑自己沉重的身体,刘豫章只能任御林军连拖带拽地将自己拉上前,扔在了高湛的足边。 “碰。”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面上,下巴磕上了犹带温热的青石板,呛人的血腥味顿时涌入鼻尖。他支起上身,映入眼帘的除了满地鲜血,便是林岚那张双目圆睁的脸。 “林伯母……”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嘴角开闭,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响。林岚的右臂紧紧地护住了一个娇小的躯体,她安稳地卧在门廊的阴影里,一动不动,那抹静默的鲜红色灼伤了他的眼睛。 刘豫章感觉眼眶热得发烫,前几日为了父亲彻夜痛哭,似乎已经流干了他体内的所有泪水,他只能睁大眼睛,任眼前的景象一遍遍地深深印入自己的脑子里。 “刘豫章……你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她……” 高湛的声音自头上某处响起,空洞得不像他原有的冷静自持。 刘豫章机械地往前挪了几步,离她们又近了一些。他看到林岚修长的脖颈上那道横贯的伤口,几乎将她美丽的头颅齐根斩下,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她紫色的襦裙染成了艳丽的红色。 豫章……我好害怕。 他缓缓靠近眼前相互依偎的两人,感觉自己的呼吸慢慢停了下来。那张曾经靠在自己肩膀上哭泣的精致脸庞,了无生机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很干净,没有一丝血迹,若非胸口突兀地插着一把银色匕首,她看上去就像陷入了永恒的睡梦之中。 那块乳白色的龙形玦静静地躺在她的裙摆上。他还记得子歌第一次向他展示这块来自父辈的礼物时,脸上洋溢着的灿烂微笑,那是整座江都城的杏花齐放都难比拟的美丽。 豫章……我好害怕。 似乎听到她在睡梦中轻轻地向他耳语,他着魔似地凑上前,轻轻伸出手。 “歌儿……别怕。”他哑声说道,想拥她入怀,却感觉有人从身后牢牢地制住了他,不许他再靠近一步。 豫章……我好害怕。 “歌儿……歌儿我在这里!”刘豫章挣扎着,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再也不会冲他笑语嫣然的人儿。眼眶一阵刺痛,却没法再流出一滴泪水。 豫章……我好害怕。 “把他带下去。好生照顾。”高湛冷淡的声音响起,御林军一拥而上,将他拖了起来。 “歌儿!” 刘豫章试图用手指抓住门廊、抓住青石板的缝隙,只求能留在原地,最后一次拥那个女孩入怀。他感觉胸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而那个呢喃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豫章……我好害怕。 豫章……我好害怕。 豫章……我好害怕。 “别怕……别怕,我会护你周全。” 在失去意识前,他感觉有人将一块冰凉的东西,稳稳地塞进了他的怀中。 第二十章 中宵 子歌回到正堂外时,恰好遇上穆离轩请辞离席,卢浚逸与一众投壶的宾客纷纷起身相送,一时又是谦让纷纷,好不热闹。子歌冷眼看着歌姬将酒一杯杯地递至他的唇畔,笑意盈盈地相劝,自己则垂手站在门边,不想再与他人言语。 “穆王爷日后若得空,一定要来凤台坊看看敏儿。”歌姬半倚在他的怀中,霞飞双靥,惹人怜爱。 穆离轩弯唇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谢敏儿姑娘一片美意。” 卢浚逸早已眼尖地看到了伫立在门边的子歌,脸上浮现出一抹戏谑的笑意。他故意轻咳了几声,拦住了还想上前敬酒的宾客:“今日时候也不早了,郡主抱恙回府,王爷归心似箭,各位不如改日再登门拜访。” 穆离轩冲他颔首示意,然后旋身出席,径直向门外走去,经过子歌身边时,他并未侧目,却柔声说道:“累了吧?莲儿方才来告辞回府,梁大人送她先回了。” 子歌默默跟在他身后,未发一言,她心中原本就气穆离轩将自己蒙在鼓里,方才又见他与敏儿往来亲昵,心中更是起了无明业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穆离轩瞥了她一眼,并不以此为意,只是略略放慢了脚步。夜风清寒,月色半明半昧,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重叠,复又分离。 待仆人把穆离轩的马牵出来时,子歌才意识到,莲儿先行乘马车回府了,留她一人,不得不与穆离轩共乘一骑。她别扭地站在路中,一时进退两难。她平日便不愿与穆离轩靠得太近,今日心中烦闷,更是不想与他共处一室,何况共骑。 穆离轩敏捷地翻身上马,回头见子歌毫无移动的意思,忍不住笑道:“你不与我说话不要紧,不如我们玩一个游戏。我来猜你心中所想,若猜中了,你便得向我走一步。” 见子歌抿唇不语,穆离轩便径自说了下去:“你看出了今夜偷袭莲儿的人是隽隽,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子歌轻轻哼了一声,向他迈出一步。 “你知道那日落水时救了莲儿的人多半不是刘豫章,而可能是梁忠植。”穆离轩望着子歌,见她用探寻的目光回望着自己,又轻声补了一句,“我曾在江边指点渔民救一个落水的孩童,梁忠植便在一旁看着。打耳光逼出腹中积水一法,南诏路人皆知。” 子歌心知他说得无误,只得不情不愿地又走了一步。 “你推想莲儿落水是别有用心之人加害,而非甲板湿滑。“穆离轩语毕,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方才与梁忠植一叙,他暗示在船上确乎有人想对莲儿不利,只是他也未看清究竟是何人所为,这也是为何今夜他有意尾随在你二人身后。” 子歌叹了口气,再度迈开了脚步,离穆离轩仅有一步之遥。穆离轩低头看着她微笑,又道:“今夜你的打扮甚美,我却一直在与敏儿饮酒投壶,你心里可有不快?“ 子歌闻言,面上一红,正要拔腿离开,穆离轩却突然伸出手臂,稳稳地将她抱上了马背。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缰绳,自己却被牢牢地圈在了他的双臂之间。他温热的呼吸洒在脖颈之间,带着淡淡的酒香,醇美怡人。 “你这分明是耍赖……”子歌低语,一时挺直了脊背,想离他远一点。穆离轩侧过脸,在她耳边轻声道:“知道你脸皮薄,我便替你回答了。” “堂堂南诏王爷,当街强抢民女,你也不怕自己声誉有损?” “愿赌服输。”穆离轩轻轻吐出四个字,却是令子歌一愣。这句话是她自幼常说的,只是她自己很少败绩,便也不存在“服输”一说。此时虽然她心中依旧有些不服气,见他所言在理,又专心地纵马飞驰、不再轻薄,便安安分分地倚靠在了他怀中。 街市上花灯如昼,映照着穆离轩的侧脸棱角分明。子歌用余光打量着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在莲儿的终身大事上,我们必是一条心的,都愿她觅得佳婿、一生幸福安康,这些事情你又何必瞒我?” “你之前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据你所言,刘豫章的确像是会莽撞救人、然后又对莲儿避而不见的人。”他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我对自己的想法也无十成把握,不过是觉得有些疑惑,所以才会让隽隽今夜犯险一试。” “梁忠植看起来……是个比刘豫章更合适的选择。”子歌低下头,装作很认真地把玩着缰绳上的饰物,心里默默回忆着青鸾报中的内容,“他是往年的进士及第,任昌平太守已有三年,身家清白,也并无党附……” 穆离轩的语气里带着笑意:“你分析起来全无女儿家姿态,倒像是当朝论政似的。” “他为人自然是极好的,侍奉老母亦是极尽心力,对莲儿也是颇为上心。”子歌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又说了下去,“莲儿若知道那夜相救的人是梁忠植,必会对他无比倾心……” “他便是不愿莲儿心中别扭,才不告诉她真相的。”穆离轩笑了笑,“这些暂且不说,若无党派支持,他在文试武试中只能凭自己的实力行事,就算他们两情相悦,若过不了陛下设下的关卡,便都是枉然。” “所以……你的意思是?”子歌轻声问道。 “静观其变,乐见其成。” 隔了片刻,他方答道。 子歌轻轻吐出一口气,侧过头,却见路旁槐树下有一人执扇而立,白衣翩翩,他仰头望着云中孤月,神情若有所思。身旁有两三名同样打扮的男子,正兴致勃勃地挑选着文房四宝,其中一人回首喊他。 “远卿,远卿,你看这支毛笔可好?” 远卿…… 子歌唇角开闭,似乎想要像儿时一样大声唤他,看着他眼里慢慢浮起笑意,但只是片刻怔忪,他们之间便已隔着长街人海,那抹单薄的影子,很快便被飞奔的骏马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