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太子很难养》 第一章 窗外雷声轰鸣,虽然已经关紧了门窗,但是仍有闪电的剧烈光芒自雕花木窗的缝隙中袭来,室内忽明忽灭。放在角落的青瓷花瓶被阵阵白光扫过,影子投落在墙壁上,显得有些森然。 无数的雨点纷纷滴落在青石板上,让夜晚变得很是嘈杂。 一个披着蓑衣的小厮撑着一把油纸伞,脚步匆忙地从院外走来,身形都快要被雨幕遮挡住了。雨水顺着纸伞的边缘不断往下滴流,落在蓑衣上,可以隐约看见上面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他几步跨上台阶,靴子带起的水花在石阶上留下了几个水印。一见他来,一直规矩地站在门口的少年连忙接过他递过来的雨伞,一边有些焦急地问道,“阿羽,怎么样了?” 他顾忌着门的另外一面正在睡觉的公子,声音压得很低,几乎都要被雨声遮挡过去了。 “还能怎么样?明天咱们公子是必须要嫁的,大管家正冒着雨满府跑呢,就怕明天大婚出了什么差错。” 被称作阿羽的少年抹了一把脸,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他的面上带着讥诮,拍了拍身上的蓑衣,低着头嘀嘀咕咕,“这雨大的,不知道又有哪些地方要遭灾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双眼却很是灵动,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但是此时他的表情,着实谈不上好就是了。 “还是要嫁?”帮阿羽拿着伞的少年眉头微微皱起来,雨伞伞尖杵在地上,伞面的雨水顺着流了下来,蜿蜒开去。廊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摆,黯淡的光映着石阶上的水印,让少年有些心烦。 廊外的雨势更加急迫起来,可以看见一股一股的水流打着旋汇成水滩,房檐上流下的水像是瀑布一般。 “哥,你是糊涂了不成?圣旨都下了,怎么可能不嫁?” 阿羽说着语气也低下来,“我也不想公子嫁进东宫,公子多好啊,琴画双绝,咱们雍京里,哪家的贵女不想嫁入顾家做公子的夫人? 可如今公子却要嫁进东宫,嫁给那个九岁都还不会说话的太子!阿徵,你说,这不是笑话吗?”说着也气愤起来,一双眼睛盯着阿徵,牙齿轻咬着嘴唇。 他平时虽然话也多,但是在别人面前从来没有落一点口实,遇见什么也能打弯绕过去,但是现在面对着自己的哥哥,实在是忍不下了。 “阿羽。”阿徵低低呵斥了一句,“这些,不是我们能说的,太子的事,以后别让我在你嘴里听见。”他的眼光带着责备。 阿羽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他从小就听他哥哥的话,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所以被责备了也没吭声。 “不管怎么,我们只需要好好跟着公子就行了。”阿徵回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室内,细听了听也没有发现什么响动,有些担忧道,“这么大的雷,希望公子没被吵醒了。”若是醒了,又会起来看书到天亮吧? 虽然府里的人都在说,九公子嫁给了当今太子,日后太子登基,公子必定会是摄政皇后,再有顾家在身后支持,执掌朝政已经是一定的事情了。 但是阿徵想起来总是难过,公子作为大雍第一世家的嫡系嫡子,本是惊才绝艳,当在朝堂之上一展风华,如今却要嫁与男子为妻——即便那人是太子。 世间之事哪有定数?虽然当今陛下只有太子一个孩子,但是谁就能确定,十年之后,登基的就真的是太子呢? 正想着,阿徵突然感觉到阿羽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接着就听见阿羽朗声道,“公子可有什么吩咐?”他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很是容易辨别。 门内传来低低的声音,带着倦意,“进来。”声音有些低,听在耳里却像是低缓的琴音。 两人推门进去,又迅速地转身关上门,将风雨雷电都阻绝在了门外,之后就站在屏风外安静地候着。 室内有着淡淡的兰香,让整个卧房都显得静谧安好。角落点着的琉璃灯光线昏暗,让屏风上的图案不甚清晰。 两人都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了。 “今日,年月为何?”沉默了很久,屏风内传来了略有些含糊的声音,像是说话之人已是失了神思。 阿徵余光看了看一边的阿羽,两人的眼中都有些担忧,公子想着明日大婚的日子,还是心中难过吧?公子小时候,便立志要治国安民,可是如今,却只能困入一方宫室。 “公子,今日九月初八。”阿徵说完,便再没听见任何的响动。 窗外的雷鸣依然在继续,白光照进来,让两人的影子都落在了屏风上,交替着有些骇人。 雷声过去之后,听见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公子坐起了身,随即就听见公子在问,“你们跟随我,几年了?”他的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情绪,但是精神明显要好了很多。 “公子,自您三岁起,我们兄弟两人已经跟随公子八年了。”他们的父亲是顾家的大掌事,因病去世后,主子怜惜两个总角小儿,便送到了九公子身边做贴身小侍。 “八年了啊。”屏风内突然传出带着思索的声音,随即低低的笑声穿了出来,意味莫名,“阿徵,阿羽,你们说,我明天就要嫁进东宫了吧?”这样的事情,到了他的语里,就像是明日要要出门骑游那样简单轻松。 “是。”阿徵和阿羽两人应道,他们不知道公子心中的想法,但是心中定是难过的吧?本想劝慰公子不要难过,但是这样的事情,怎会是一句“不要难过”就能化解的? “你们出去吧。”听声音带上了倦意,两人恭敬地行了礼,悄无声息地出了门。闪电打下,还能看见他们其中一人站在门口守夜的影子。 顾明珩躺在床上,莫名觉得身上盖着的刺花锦被有些燥热,正准备微微掀开,却攥着被角住了手。他目光幽深地看着锦被上的花纹,嘴角浮现了难明的笑意。 真的回到了,大婚的前一夜。 他的手紧攥着被角,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到手上,才能阻止身体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抖。 确实是回到当年大婚的前一夜了。 想到这里,顾明珩像是失去力气一般,全身放松下来,手指有些酸麻,不自然地屈着。他的双眸有如幽深的寒潭,没有光亮。头发散落在枕上,脸色有些苍白,听着屋外嘈杂的雨声,还有自屋檐上低落下来的水流声,这些声音奇异地让他的平静下来。 他恍然想起不久之前,自己的身体依然被锁链捆绑在地牢的石壁上,那里阴暗潮湿,还有灰黑的老鼠从他的脚边爬过。嘴里刚吞下了毒酒,舌尖还残留着酒味,神智却逐渐地迷糊起来。 但是耳边却无比清晰地不断重复着太子带着惊恐的尖利叫喊,“我要阿珩!我要阿珩!”声音渐渐近了,到了门口时,已经沙哑。 应该是被拦住了吧?顾明珩迷迷糊糊地想着,安王怎么可能让你如此轻易地见到我,不,你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 视线逐渐黑暗,他在失去意识之前,恍惚感觉到陆承宁扑到了他的身上,哭喊着什么,可是,却再也听不见了。 你哭了?自小便不知道什么是哭泣的你,此时却因为我——哭了。 顾明珩回过神来,便感觉到脸上湿湿凉凉的,抬手轻轻碰了碰,才发现自己也流泪了。这时自己手上的茧子还没有那么厚,那些年在东宫每日作画,不知道废了多少墨笔。如今,自己年仅十一,指上唯有一层薄茧。顾明珩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奇异,却又让人心底惊悚。 这到底是真实的梦境,还是我真的在死后,又回到了从前? 若是梦境,却也太过于真实了。他垂下眸子,陆承宁,明日,我又要嫁给你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对着窗外的雨滴发呆,不肯去睡觉,或者,已经睡熟了,正在做着没有谁知道的梦。 顾明珩起身下了床,穿着木屐绕到了屏风外,鞋底敲击着地面的声音很是低沉,和着雨点,如节奏明朗急骤的乐调。 点燃了书桌上的水色琉璃灯,一时间视线清晰起来。 雨夜有些冷意,顾明珩却恍然不觉,他盯着白色的宣纸上落下的墨迹,那是他白日时想要挥墨却因为心绪复杂而难以下笔留下的。 愣了一会儿,他果断地提起宣纸,双手一合将其揉成了一团,扔进了一边的景泰银丝坛中,那里面已经有了不少纸团。 加了水到方砚之中,他拿起白毫,想了想又换了一支细些的笔,这才提笔在纸上落下了第一脉线条。 隐隐听见三更鼓的时候,看了一会儿纸面,这才放下了笔。他注视着画中人物的眼神很复杂,最后却有了淡淡的光亮。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后看了一眼画上的人,转身绕进屏风离去了。 木屐声一顿一顿,听在耳里让人心中惆怅莫名。 有细小的风从缝隙吹来,扬起了薄薄的画纸。上面一个身着明黄服饰的俊秀少年坐在桃树下,他的视线落在纷飞的桃花瓣上,神色怔然。 陆承宁,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痴人,这一世,我顾明珩不会再让人夺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就凭你是唯一一个,为了我的死而流泪的人。 第二章 天刚亮的时候,丞相府的仆役们便纷纷忙碌起来了。顾明珩躺在床上,因为昨夜满是纷乱的梦境,没怎么睡好,精神有些倦怠。他嗅着空气中的安神香,微微皱了皱眉,一手探出帘外,轻敲了床边放置着的玉磬,有清脆的声响发出。 门外立刻就传来了阿徵和阿羽的声音,“公子安好,鄙下进来了。”之后便传来了轻轻的开门声,透过屏风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鱼贯而入的侍童侍女在阿徵阿羽的带领下缓步无声地走了进来。 “把香熄了。”顾明珩靠坐在床上吩咐道,声音带着倦意与不悦。说完便有一个小婢战战兢兢地去到香炉边熄掉了香,退回队伍最后的时候有些小心地看了一眼阿羽。 阿羽余光扫了她一眼,随即说道,“公子可是不喜欢这安神香的味道?”他上前一边扶着顾明珩,帮他拿来了衣衫,一边随意地问道。 “以后都不要用安神香了,以后我的卧房,不准再用任何的香炉。”说着起身坐到了铜镜前,用翡翠缸中放置着的盐洁了牙之后便闭上了双眼。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当初在东宫的时候,太子的寝宫内每日都燃着香。医书上所记载的令人身体有所损害的香并不少,这可是内宅中并不鲜见的手段。 或许只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手段会出现在东宫之中,用以谋害一国储君。 顾明珩嘴角勾起冷淡的笑意,看来这一世,自己要防的,还有很多。尚未入宫,这一小段时间足够让他理清自己的思绪了。自己到底应该重用哪些人,应当防备哪些人。 有如执子厮杀,若不想好下一步棋,甚至数十步之后的棋路,终会因为疏忽甚至小小的意外而导致全军溃败。 败军之将,他可不是。 阿徵和阿羽在他的身后对视一眼,都知道今日公子的心情很是不好,但该说的还是得说。阿徵朝着阿羽点了点头,随后缓声说道,“宫里已经将喜服送了过来。”说完便站在一边没有开口。 良久,顾明珩睁开眼睛,这才注意到屏风旁低垂着头的侍人手中捧着的鲜红的喜服。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的眉眼微动,却是任谁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心绪。上位者最为不可之处,便是让人看出心绪,如此尚未行事,便已让对方看出了端倪。遇上强劲的对手,便是已败了一半。 “已是巳时。”阿羽在一边轻声答道。 “日已要过中天了啊。”顾明珩突然意味不明地说了句,随后站起身,“沐浴吧。” 原本早已备好了沐浴所需,只是担心顾明珩心生不悦,因此才一直没有开口提及。如今他主动提出沐浴,仆役纷纷舒了口气,而门口自有候着的人前去安排。 转过屏风走到门口,顾明珩突然停下脚步,他转身看着高高捧着喜服的侍人,“将喜服全都展开。”随后,大片的红色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如此浓烈的颜色有些刺眼,如同突然燃起的连片火焰。 顾明珩定定地看着这一片红色,视线落在某一点时眼神渐渐出现了凉意,问站在一边的阿徵和阿羽,“陛下圣旨中对于喜服,是怎么说的?”他的眼神扫过去,已经有几个小婢的手臂颤抖起来,脸也有些煞白。 “陛下圣旨中提及,公子礼服依亲王制。”阿徵说着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话音刚落,满屋的侍女侍童纷纷跪倒在地,门外候着的仆役听见响动也迅速屈膝,匍匐在地的身体有些颤抖。 顾明珩收回视线,没有理会旁人,“阿徵,看着他们将喜服上的花纹改好,不然,全部杖毙。”他的声音很轻,双唇合闭间,却是令空气都凝滞了的冷意。说完便抬步跨过门槛,往浴房走去。 他缓步走在长长的长廊上,廊沿上悬挂着红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长长的青色衣摆逶迤在身后,像是盛放的青莲,香气袭人,却寒凉凌厉。 转弯处,顾明珩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庭院角落的一丛翠竹,眼神有着丝毫出神,随后变成了毫不隐藏的尖锐,“你去告诉父亲,若是不想在太子大婚上出现任何的差错,就让他管好自己的夫人。” 阿羽下意识躬下身子,心中震惊于顾明珩的气势,想着谨慎地应道,“是。”说完躬身退后了几步,之后才转身往主院走去。 不过夫人这一次真的是过分了,公子虽是元夫人的嫡子,但是如今进入东宫可是大事,怎可违背圣旨悄然将亲王制的礼服降低一级改为郡王制礼服,是以为公子不敢在婚仪上直接指出她的手段,还是以为她背后有兰陵萧氏的支撑,顾家不敢撕破脸? 阿羽的眼中浮起了讽刺的笑意,加快了去往主院的脚步。果然是,愚人娱众。 渡芳斋。 红药跪在地上将腰上长长的锦带束上,之后躬身站起,退到了一旁。 “今日这妆,可是太艳了?”萧芷蔚对着侍女跪捧着的铜镜,侧着脸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边轻问道。她一身一品国夫人命妇礼服,冠花钗九树、两博鬓、九钿,长长的佩绶没入裙摆之中,正式有余,却少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娇美。 “夫人正值芳华。”红药笑着开口,“今日本是九公子大喜,鲜艳一些也好。”萧芷蔚年方二十五,确实当得起芳华二字。 “大喜?婉菱婚礼之时,才是大喜。”说着随意地扫了一眼铜镜中的人影,意兴阑珊一般转身坐到了镜前,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根南海金丝珍珠钗。 红药住了口,安静地候在一边,头低垂着。 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婢的声音,“丞相大人到了。”就见萧芷蔚正摆弄着珍珠钗的手一顿,随即站起身面向门口,面色沉静,却无喜色,也无恭迎。 顾季彦进了房间,就看见萧芷蔚安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他心里不禁有些恼怒,面色也不怎么好。 “大人不在前院招呼各位大人,却是来了我渡芳斋,这是为何?”她见顾季彦的神色,也没有了好语气,直接坐到了椅上,看着顾季彦慢慢地说道。她一双杏眼,又添了许多的脂粉,看起来稍盛气凌人了些。 “夫人做的好事还需要我明说?”顾季彦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语气也悠哉起来。他乃世家公子,论养气,可不是萧芷蔚能比得上的。虽然濮阳顾氏与兰陵萧氏都是世家大族,但是这大族之间,也是有高低之分。而各族嫡系,也有正统嫡脉与旁支的区别。 “好事?”萧芷蔚笑盈盈地看着顾季彦,并无半分异色。 顾季彦放下茶杯,看着她的模样没有再开口,定定地看着她勾勒的细长的眉眼,嘴角也浮起了笑意,“明珩虽是你姐姐的儿子,但是他是我顾家的嫡子,你姐姐虽是去了,族谱上元配的位子永远是她的名字。 婉菱的年龄虽然与太子相当,但是她的的身份,不管如何,都是入不了东宫的,再说,明珩入宫是神官的意思,所以,别再在旁人眼里落了笑柄,不然我濮阳顾氏和你兰陵萧氏,可捧不住这脸面。” 说着敛了笑容,转身向门外走去,宽袖博带间摩擦声很是刺耳。 萧芷蔚在他出门后,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拿着手里的茶杯重重地落向桌面,却在最后一寸猛地放轻了力道,茶杯与桌面之间只有几不可闻的声响。 房中侍女像是沉默的石像,安静地近乎诡异。 “红药,手指的丹蔻,再浓些。” 顾明珩穿着白色的中衣闲适地坐在椅上,他方十一岁,却是身量修长,身后一个小婢正在为他熏发,动作很是小心。如今已过了两个时辰,连卧房之中都能够听见远远传来的喧闹声。 顾家嫡系入了东宫,朝野上下又是一番势力分割。朝野上下每个人都清楚,只需十年,顾氏就有很大可能站到大雍的顶峰,而顾明珩,极有可能就是未来的摄政皇后。 “公子,改好了。”阿徵进屋来说道,他的身后跪着一排高举着托盘的女婢,上面是折叠整齐的礼服。顾明珩“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此时他的心绪有些凌乱,想着今晚子时之前便要入宫,只觉呼吸都要急促起来。他仔细回想着上一世大婚时的场景,那时太子陆承宁情绪突然失控可是吓到了无数的人,连皇上都惊地直接从御座之上站了起来。若是没有谁在背后鼓动谋划,顾明珩可不相信。 前世与陆承宁相处了十数年,他虽不听不言,却是极为安静的一个人,盯着一朵花便可度过半日,连脚步都不移动一寸。为何就在大婚上闹出了此等事情? “公子。”耳边传来阿羽的声音,顾明珩将视线移到他的身上,就听他道,“太子已出了承天门。” 太子两个字落在耳里,顾明珩本想问可有什么状况,但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转而平淡地答了句“知道了”。过了承天门,便是已经离开了宫廷,到了朱雀大街了。太子他素来不喜喧闹的气氛,怕是现在已经很不耐了吧? 想到这里,顾明珩突然有些怔愣,自己这是怎么了,虽说已经决定要帮这个傻太子保住皇位,但是何时自己开始关心他的情绪了? 想着摇了摇头,又吩咐道,“把礼服拿过来吧。”闻言候在一边的侍童们便安静迅速地展开红色礼服,很是精细地为顾明珩穿戴起来。礼服极为复杂,单是中衣便有三层,更别说外袍以及各配饰。 顾明珩的皮肤如瓷白,眉眼浓淡相宜,濮阳顾氏本是近千年的世家大族,数百年前便有“桃花公子,俱出濮阳”之语,这“桃花”二字,便是说的濮阳顾氏嫡系公子所具有的桃花眼,形状似桃花花瓣,眼尾细长,笑而沉醉,不笑凉薄。 顾明珩尚未加冠,一双眼却已是神形兼备,不笑时有如寒星点缀,愉悦时双眼含笑,有如十里桃花让人迷离。 因为尚未加冠,因此顾明珩并没有戴上玉冠,而是用绣着暗色银线的黑色发带将头发束起。展了展长袖,顾明珩转身看着一旁已经看呆了的阿徵和阿羽淡声问,“怎么?” “公子俊美。”阿羽先回过神来,开口就来了一句,随即发现自己有些失言,但眼中惊艳之色犹在。平日公子多着青衣,有如高山之雪,仰而望之。而现在一身红衣的公子,真真让人见之不忘。 顾明珩看了他一眼,“你们两个可是要跟着我进宫的,谨言慎行。”说完见阿徵与阿羽纷纷躬下身,也没有再开口,他明白他们的心性。 “准备吧,没多久太子就应该到了。” 第三章 仆役来报太子仪仗已经到达顾府门口的时候,顾明珩正在整理古琴“含章”,他站在窗边的琴架前,层层叠叠的红色礼服逶迤在地,绕成了一个弧形,映着日光让人心悸。 “到了?”顾明珩低喃道,正在轻抚琴弦的手微微一顿,他有些不明白自己如今是怎样的心情,但是十分确定的是,从现在开始,他即将面对着一个更加惨烈的战场了。 这个战场,不是登上至高的位置,便是被人踩在脚下,碾入尘埃。 “把‘含章’包好,之后亲自送进东宫的寝房。”顾明珩理了理广袖站起身来,对一边站着的阿羽说道。 阿羽应下后,角落候着的两个侍童快步上前托起顾明珩红色的大幅衣摆,跟随着他的步子缓缓往卧房的大门走去。 不管我日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主意。自古成王败寇,上一世我死在阴暗的角落,这一世,我未曾想过成皇,却必定会让陆承宁坐上那个至高的位置。 秋日的风吹起他的衣袍,上面用银线绣着的纹路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可见礼服上凤鸟展翅,翼翼其羽。他的一双眼睛如秋日的浅水,清明无垢,却又沁凉。一步一步地迈向门口,顾明珩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踏出院门高高的门槛,他在台阶上站定,注视着不远处长长的拱桥,那里是陆承宁来此接他进宫的必经之地。 一面有风吹来,夹杂着雨后尚未消失的水汽,还隐约有着泥土的气味。 他将手笼在袖中,出神地看着蓄满水的荷塘。夏日已过,若要残荷听雨,也得到明年吧?不过明年的此时,自己也当在东宫了。 良久,顾明珩听见声响,将视线从荷塘之上收了回来,一眼,便看见一身明黄的小小身影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行来。 他穿着太子礼服,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步子像是经过丈量一般,不差分毫。身后有人举着绣着四爪金龙的大旗,那是未来天子的标志。 顾明珩微微扬着下巴,看着那个比印象中小很多的陆承宁,突然觉得心中酸涩难耐,眼里也有了湿意。 前世之事,譬如一梦,那些事情埋在心里永远不会消去,他再也回不了十一岁,再也回不了最初的模样了。 而陆承宁却依然保留着孩童的心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真的要固执地将他自那个安宁的净土拉出来,与自己一同跳入这个权力的泥潭吗? 他一直睁着眼睛,缓缓将湿意逼了回去,心里一字一顿地默念道,不,顾明珩,如今已经容不得你犹豫了。权利的顶峰充满了争斗与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怀不忍,只会死的更快。若不想落得上一世那样的结局,那就挥剑! 想着,他的眸中迸射中冷光,一时气势已然剧变,如鞘中冷剑,韬光养晦,即将暗露锋芒。 几息的时间,他的表情已经沉静起来,这样的时候,除了喜悦之外他不能流露任何的情绪,否则,会被无数的人延伸出全然不同的意义。 不过,陆承宁,真的没有想得,我竟然还能再见到你。 顾明珩缓缓笑了起来,只是嘴角很是浅淡的笑意,却让他的神色瞬间柔和起来,如日光洒落山间,映照着清澈的溪水,有着澄澈的暖意。 队伍缓缓前行着,却突然在白玉桥上停了下来。 弓着腰跟在太子身旁的指路人有些焦急地看了一眼远处一身正红的九公子,又看了看明显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而停止了脚步的太子,在心里叫苦,这般情况可如何是好?若因此两个正主这般僵直下去,最后没命的还不是自己这些底下人。 可是此时太子盯着水面目不转睛,显然已经把迎亲的事情抛到脑后了,他一个侍人,怎敢开口? 看太子的模样,不知在日落之前能否进入宫中。 顾明珩等了一会儿,见队伍丝毫没有移动,而陆承宁正盯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模样,就知道怕是一干人都要着急了,陆承宁每每专注于什么事,便是任何的人事都屏蔽在外。 没有迟疑,顾明珩向前跨出了步子,他下颌微扬,亦然一身世家公子的傲然,双眼注视着汉白玉桥上停驻的明黄色身影,拢了袍袖,陆承宁,你不来到我的面前,那这次,就换我来找你。 阿徵与阿羽看着顾明珩的背影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快步跟了上去,眼神疑惑,公子这是……妥协了吗? 踏上汉白玉桥的边缘,顾明珩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稍稍抬起的步子放回了原处,没有再上前,此时他莫名的心里有些迟疑。仔细地看着离自己几步之遥的陆承宁,眼神复杂。 太子身后的侍从见顾明珩亲自走了过来,无不退后两步弓下了腰,不敢直视。此时,便只有陆承宁站在原地,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对周围的人事不闻不问。 “阿宁。”顾明珩突然喊道,许久之后也没有任何的回应。陆承宁旁若无人一般注视着水面,在场的仆役们头垂地更低了。未来的太子妃唤太子的名讳却未得到任何的回应,如此落脸的情况,怕是不能掩过去了。 像是在意料之中一般,顾明珩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自己现在对陆承宁来说,就是完全的陌生人。相处九年的人尚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更何况自己? 想着他朝着陆承宁走去,走到他的身前时,一手牵住了他的手。陆承宁没有挣扎,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他望着湖面,兀自发神。衣袍色彩刺眼,衬得他的表情太过沉静。 顾明珩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推测着这湖中到底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知道,若要扶持陆承宁上位,首要的便是让他相信自己,甚至是依赖自己。而对于陆承宁,最好的便是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上一世顾明珩和陆承宁并不亲近,但是他作为东宫太子妃,与陆承宁相处了十数年,也了解了他许多不为人知或是被忽略了的方面。 如自幼时便被称为“大庸太子”的陆承宁并不是一个傻子,只是他不能理解别人的想法,而旁人亦无法了解他眼中的世界如何。似乎在他的眼中,世间万物都是另一种风貌,那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不过现在,顾明珩牵着陆承宁的手,看着他沉静的双眸,心理道,“陆承宁,如今,我进来你的世界,可好?” 两人站在桥上足有半个时辰,天色将暗,候在一边的仆役都很是惶急,若是错过了良辰,怕是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有性命之忧。但是看着太子与顾九公子纹丝不动的模样,也没有人敢移动半步。 顾明珩一直握着陆承宁的手,他的手很小,一直冷冷的,到现在才有了些微的暖意。看了看天色,若是再陪着他看下去会误了时辰吧?顾明珩在心中苦笑,看来想要理解他的世界分毫,也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时,一直安静站着的陆承宁突然动了动,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被牵着的手,像是有些疑惑一般。顾明珩一下子笑了出来——阿宁这是,回神了? 想到这里,顾明珩弯下腰,双眼直视着陆承宁,又叫了一句“阿宁”,语气带着分明的笑意。 陆承宁看了他一眼随后就移开了视线,抬步往着顾明珩的院子走去。这一次顾明珩真的无奈了,阿宁这是想起自己的任务了?可是他都已经在他面前了。 于是顾明珩紧了紧他的手,“阿宁,我在这里。” 这次奇异的,陆承宁像是听懂了一般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顾明珩也耐心,看着他的背影也没有催促。 良久,陆承宁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迟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走往哪个方向。 见顾明珩都太子都动了,候着的仆从有序地自中间让出了一条路来,静默无声,却明显松了口气。 “我们走吧,阿宁。”顾明珩看着他迷茫的样子有些难受,一手握着陆承宁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陆承宁任他牵着,双眸漆黑,神色不动。 阿宁,以后的路,我都陪你走,不用再担心,找不到路了。 走到前院的时候,顾明珩放开手,蹲下身仰头看着陆承宁的眼睛,“阿宁走前面,我,阿珩走阿宁的后面。”说着握了握他的手又很快松开,随即起身退后半步。 陆承宁没有理他,照着来时的路往大门走去,顾明珩跟在他的身后,一身红衣,风姿卓然。 在陆承宁的世界里,“我”或是“你”,都没有特定的对象或人物,因此,顾明珩会渐渐让他熟悉,在他的身边,有“阿珩”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虽然花去的时间会很多,但是顾明珩并没有打算要放弃。 两人带着浩浩荡荡的仆役走到前院的时候,就看见顾季彦和萧芷蔚等在那里,两人都看着太子和顾明珩的方向。想来他们都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了,此时见两人过来表情一下子松了下来。 作为顾明珩的父母,他们是来送嫁的,等顾明珩与太子一同上车之后他们就会赶往宫中,参加夜宴。 顾明珩在司礼官高声颂词之后,对着他们行了大礼,缓缓下拜,红衣铺地,神色平和,没有丝毫可挑剔。行礼之后,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执起陆承宁的手,“阿宁,走吧。”说着便越过众人往太子仪仗的方位走去。 他虽知道父亲一向将家族利益至于所有之上,上一世太子被废,自己已是弃子,自然不需要耗费顾氏大量的人力物力去营救,甚至因此得罪储君。 那时候,顾氏一族需要向未来的君王表示自己的立场——已经和前太子没有任何的关系了,当然,也不会和前太子妃有任何的牵连。 但是,人总是会寒心的。当初将自己送入东宫,便阻止了自己其它任何的可能性与选择,自己注定一辈子的命运都将会和太子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惜当时的自己,没有认清。 从今日起,他是大雍的太子妃,如此而已。 第四章 “你来做什么?”白色的帘幕之后,冷淡的声音传来,像是雪山之巅千年不化的冰雪,可以冷入骨髓。这里很是昏暗,只有帘幕之前点着一根蜡烛,放置在半人高的细长木质灯座上,微弱的烛光静静地亮着,将帘幕前坐着的男子的身影映在一边的墙壁上,轮廓模糊。 沉默了良久,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已经四十三日没有见到你了。”他坐在那里,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住了,只是语气里微有些委屈之意。 一边说一边看着帘幕后隐约的白色身影,眼里有着厚重的思念与渴求,但是又被深深地压抑着。 帘幕后面的人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什么事。”他的语气没有之前那样冰冷,多了些暖意。 “承宁就要大婚了。”男子握成拳的手瞬间松了松,有些急切地说道。可是隔了一会儿,却仍没有得到任何的反应。 他的眼神有些低落,但是又勉强笑起来,“听说顾家的那个孩子很好,年仅十一便品性端厚,精通琴画,不愧是家传深厚的濮阳顾氏,你的眼光很好,给承宁找的太子妃也很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帘幕内的男子直接打断他的话,语气带着不耐烦。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吹来,蜡烛的火焰摇晃起来,室内明灭见光影晃动。 “我只是——”他想说我只是想你了,想要见你,但是帝王的尊严又让他无法如此不加掩饰地说出这句话,于是有些叹息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承宁长大了。”说完了又很是懊悔,厌恶自己的迟疑。 “告诉我做什么?”帘幕内传来的声音带着嘲讽,“皇上,你还是离开这里吧,我,并不想见你。”说着无视对方骤然屏住的呼吸,直接站起身转身往内室走去。 白色的单衣将他消瘦的身形包裹住,长及腰际的墨发垂落,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他的眉眼极为精致,眉心有着一颗鲜艳的朱砂痣,让他的细长的眉目美得有些妖娆,但是浑身冰冷的气质冲淡了这样的感觉,如隔人千里之外一般,让人不敢心生亵渎之意。 “迦叶——”陆泽章一下子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有些惶急地喊道。他希望他能够停下脚步,转身看自己一眼。 就一眼而已,都已经是奢望了吗?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配。”迦叶尾音都带着冷意与毫不掩饰的厌恶,说完,脚步声逐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陆泽章站在原地,看着未曾掀开丝毫缝隙的白色帘幕,仰起头缓缓闭上眼,喃喃道,“迦叶……” 我叫你的名字的资格,也没有了吗?想着,突然笑了出来,眼角却湿润了。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进入的宫墙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落日的余晖落在宫墙上,突然显出了些许苍凉的感觉,这座古老的宫室目睹了数百年的兴盛衰微,目睹了天子登极,也见证了兵临城下,血染皇城。这里,埋葬着森森白骨,也拥有世间至高的雍容。这里是每个野心者梦寐之地,也是无数枭雄的衣冠冢。 汉白玉铺就的大道直直通往太和殿,那里已是灯火辉煌。大道两旁是白玉雕栏,上面挂着连延不断的红绸。宫卫持着长枪默然站立,银色的轻甲在夕照的映射下显出了淡淡的红色,有如染血。 顾明珩握着陆承宁的手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刹那,宫卫以及守在车驾两旁的四十九銮仪卫以及八十一护军齐整单膝跪地,盔甲相碰以及长枪杵地的声音低沉有力,空气瞬间变得肃然起来。 勿怪千年来总有那样多的人妄图君临天下,万人匍匐在脚下的诱惑并非谁都能够抵挡得住。抬眼望去,从脚下至太和殿,俱是单膝跪地之人,顾明珩看了一眼陆承宁,就见他呆呆地站在一边,正盯着雕花栏杆发神。 世人所看重的,他均不放在眼中,也不知道这般是好是坏。 跟随着典仪监进入太和殿殿群的附殿时,顾明珩便看见阿徵和阿羽正在殿中候着。他们已经换上了宫侍的淡棕色衣饰,挂上了东宫的腰牌。 “公子。”两人同众人一同行礼后,便上前将顾明珩的外袍脱下,递给了候在一旁的小婢,之后展开一件绘凤、山川、云纹的正红冕服,与两宫婢一同为顾明珩穿戴起来。 此时穿着的冕服,才是大婚之礼服。 顾明珩抬起手臂,一边注意着不远处陆承宁的模样。他身着衮冕吉服,配七旒冕冠,玄衣纁裳,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共九章。 或许是因为七旒冕冠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过于沉重,让他有些烦躁起来。为他整理衣衫的宫侍小心翼翼,就害怕陆承宁发怒而使皇帝降罪。 穿戴好衣饰后,典仪监将所有的细节都检查了一遍,之后便领着宫侍们退到了殿外,只留下了二十宫婢在殿中听候差遣。一时间,方还有些拥挤的殿内瞬间空旷起来,还能听见悬挂着的帷幔布料间摩擦的声音,很是寂静。 顾明珩起身坐到了陆承宁的右侧,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此时,他有着淡淡凉意的手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一般,让顾明珩稍急促的心跳平缓下来。 就算他尚且什么都不懂,不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情,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但是他依然让自己安心。 感受到他的存在才更加坚定,自己这一世,是有所意义的。 小半个时辰后,典仪司的人在门外轻声道,“典仪监大人差遣鄙下敬禀,距吉时尚有半个时辰,请太子殿下与顾公子养息。”说完便没了声音。 顾明珩慢慢闭上眼睛,从黄昏到子夜时分这一段时间根本就没办法休息,况且,若是如上一世那样,陆承宁又在婚仪上闹起来,那就难收场了。 他在心里苦笑,自己还真是揽了一个重担,我在明敌在暗,这样的状况,只能先暂时被动了。日影渐渐倾斜,有木窗菱格的阴影落在他的面上,掩去了他唇角的冷意。 顾明珩闭着眼没有看见,一直盯着悬挂的红绸发呆的陆承宁缓缓将视线转到了他自己的手上,看着握着自己的顾明珩的手,怔愣了许久。 在钟鼓声敲响第一下的时候,顾明珩握着陆承宁的手走出了偏殿,候在门口的典仪监将漆木盘中的玉璋交到他的手里,那是皇家与太子赐予太子妃的信物,以此为聘,琴瑟和鸣。 两人缓步走向太和殿,此时钟鼓声已敲响了二十一下,三七之数,以合人伦。金乌只剩小半日轮尚在天际,天色渐凉。 他们的前方,是巍峨的宫室,宴饮欢愉,明烛高悬,而他们的身后,是正在逐渐蔓延的黑暗,似临深渊,再无退路。 踏进大殿的时候,钟鼓正敲响八十一下,九九之数,以合天地。随后,礼乐响起,殿中安宁毫无嘈杂之声。 帝后二人高坐堂上,群臣皇亲分坐两边,每人身前都有一张横桌,上面放置着酒樽。陆承宁和顾明珩站在大殿中央,典仪司的两名典仪监完成了祭天之礼后,恭敬地将酒樽递到了陆承宁与顾明珩面前,这是为新人所祈的祭祀之酒,寓意天赐姻缘。 停顿了许久,陆承宁也无动作与反应。顾明珩不能越过太子先一步接下酒樽,因此只能安静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等着。 此时殿中的群臣相互看了看,眼里或是担忧,或是嘲讽,但是目光聚集处的二人,却是一样的沉静如初,八风不动。 御座之上,皇后有些担忧地靠近皇帝,“太子如此的模样,要不就撤了这一道仪式吧。”她的声音很低,眼神带着深深的忧虑。 她乃陈郡许氏的嫡长女,自当今的皇帝陆泽章尚是晋王之时便嫁与他为正妻,之后陆泽章登基,她被册封为后,这么多年来后宫唯她一人,独宠至今。 她年纪尚轻,眉眼带着一种属于少女的明丽,而身着的厚重的皇后礼服让她添了一份凤座之上的端庄大气。 “不急,应该出不了大事。”皇帝陆泽章淡淡道,他的眼神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神情中毫无担忧之色。 仔细打量着尚才十一岁的顾明珩,皇帝陆泽章眼神欣慰,他,是个不错的孩子,看着太子的眼神温和,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没有丝毫的紧张,不愧是濮阳顾氏的嫡子。 迦叶,你的选择确实是对的,这样的选择,对太子来说才是好的。 典仪监举着酒杯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他一直弓着身子低着头,脖子僵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太子不接下这杯酒,这婚仪便是不得上天承认的,有违礼制。 因此他只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太子接过这杯酒为止。 站在一旁的顾明珩目光低垂,殿内的大臣已经有些窃窃私语了,而御座之上的帝后似乎也没有插手的意思。他细细回忆着,在殿前的时候陆承宁的情绪都还很好,没有一点烦躁的模样,不管是步子还是动作都很配合。但是进殿之后,连续两次都发现陆承宁的脚步有了迟疑。 是因为婚仪的时间过长让他不耐,还是因为有什么其他的原因?顾明珩收回心思,现在紧要的是,先让太子接下这杯酒。 想到这里,顾明珩极快地看了一眼神色无波的陆承宁,随后将典仪监手中的酒樽双手接过,单膝跪地,姿态清雅而严谨。 慎重而缓慢地将酒杯举至头顶,顾明珩朗声道,“愿我大雍海晏河清,社稷永安。国祚绵长,天下太平!”他的声音清越,在大殿之上隐有回声。 说完,他抬起头,红色的袍袖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滑下,袖角微微摇晃,上面绣着的云纹如水微漾开来。他的面部被长袖遮挡住了大部分,唯有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陆承宁,没有担忧,没有退缩,像是春日的暖阳,温和而不炽灼。 这是他在赌,若是陆承宁接下了这杯酒,那么这场婚仪可以进行下去,也会让旁人知晓他对于太子的影响力,他的位置不会那么尴尬。 但若失败了,他必会成为大雍的笑柄,甚至会连累到各方势力对太子的看法,以及对顾家的评判。 我选择相信你,陆承宁。 第五章 随着顾明珩的一句“愿我大雍海晏河清,社稷永安。国祚绵长,天下太平”,殿内的众皇亲与群臣都安静下来,他们看着一身红衣的顾明珩,有些惊讶于这个少年的勇气与内敛的气质。 并非任何一个人都敢于在这样的场景之下,下如此大的赌注。 皇帝陆泽章轻敲着的御座的手指也蓦地停了下来,眼神一凝,承宁,你会如何? 顾明珩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眉眼,身姿如凝固的雕塑,没有丝毫的颤动。陆承宁却没有看他,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顾明珩的手,双目无波。仿若人在殿中,却早不知神游何处了。 许久后见他依然没有动作,顾明珩在心里苦笑,阿宁,我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吗?罢了,这一次的赌局,就算是——我输了吧。 想着,慢慢将早已酸痛的手臂收回,长长的大袖落到了地上,连之上的云纹都失却了流光。他缓缓站起身,褶皱着的礼服直直垂落,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端着酒樽,顾明珩看了看杯中澄亮的酒液,双手稳稳地持着杯身,递于唇边,轻颤的眉睫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原来这酒香,也可以闻出苦涩的味道。 阿宁,这一杯,我为你而饮。 就在酒液顺着杯壁触碰到他的唇时,顾明珩的手臂突然被拉住了,动作一顿,他微微侧眼,就看见陆承宁一手紧握着自己的手臂,双眼专注地盯着自己端酒樽的手。 不是看着酒杯,而是手。 “阿宁,要喝吗?”顾明珩表情瞬间变化,嘴角弯起,将酒樽递到陆承宁的面前,轻声问道。 陆承宁的视线随着他的手移动着,最后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双手中捧着的酒樽。迟疑了很久,最后陆承宁抬起手,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杯沿,像是在试探着什么。 顾明珩很耐心地看着陆承宁一点一点地抚着杯上的花纹,手没有一点动作,一直都是双眸含笑的模样。 陆承宁似是确定这是熟悉的事物,这才接了下来,学着顾明珩刚刚的模样,双手捧着酒樽放到了唇边,抿了抿唇尝了尝味道,神色极为认真。 顾明珩看着他认真而单纯的模样,突然觉得鼻尖有些酸涩。阿宁,我可不可认为,这是你已经接受了我的存在了呢? 想着,顾明珩敛了神色,满脸肃穆地接过属于自己的那杯酒,仰头喝下。酒液沾染在淡红的唇上,若夜晚的露水滴落花瓣。 之后,他将陆承宁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樽接下,放到了典仪监的漆木托盘中,便看见典仪监微微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躬身缓步退出了大殿。 顾明珩握住陆承宁的手,步子合着礼乐的奏鸣往帝后的御座行去。两人十指相扣,红色的衣摆逶迤在身后,若流动的霞蔚。 两人站定在御座阶下,便听站立于大钟之前的典仪司大监轻敲钟面,悠扬的钟声伴随着高声吟颂:“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 随后,帝后起身,从一侧的漆盘中取出一玉璧一玉琮。顾明珩牵着陆承宁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下了玉琮,高声唱和,“吾皇万岁!” 话音刚落,群臣皇亲起身面向御座方向,亦是跪地高呼,“吾皇万岁!” 至此,婚仪礼成。 乘上去往东宫的车轿时,顾明珩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方才那一幕幕,如幻象又如记忆,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他看着轿外熟悉的亭台楼阁与九曲回廊,一时心绪万千。 自己,终是又回来了这里,这座光明而晦暗的皇城。 想着,他低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陆承宁,见他像是累了一般,身体坐得笔直,眼睛却已经闭上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顾明珩看着他的模样,抬手想要触碰他的面容,顿在半空却终是住了手,收回手握紧了自己的五指。 阿宁,睡吧,我会守在你的身边。 许久后,车轿才到了东宫宫门前,此时已是月明星稀,隐约能够听见鸟的鸣叫声,声音稀落。东宫的属官纷纷站在宫门口迎接太子与太子妃的归来。 “阿宁,到东宫了。”顾明珩轻轻说道,就见陆承宁睁开眼来,眸色清冷的模样没有一点初睡醒的茫然,他看了看匾额上书的“东宫”二字,先一步下了车。 顾明珩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果然期望他能够等自己一起还不知道要等几年去了,一边想着也跟着下去了。 站在陆承宁的身后,顾明珩俯身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太子太傅郑儒远,疾声道,“老先生快请起。”他自太子六岁起便入东宫任太子太傅一职,原本年过花甲的他奏请辞官返乡,皇帝同意了,却恳请他能够留下来做太子太傅。郑老应下后便收拾了书卷入了东宫,如此便是三年。 顾明珩自上一世便钦佩这位在士林中声望崇高的老先生,他一生为官清廉,门生无数,心态豁达,崇尚古礼。 当年皇帝废陆承宁太子之位,封安王为皇太弟时,唯有他在中朝宣政殿劝谏,一跪便是一日。后来昏倒在地,没过三日便西去了。 “太子殿下今日大婚,老夫心中实在为殿下高兴。”他就着顾明珩的搀扶站起来,手掌枯瘦,但眼神却很是矍铄。他蔓延欣慰地看着顾明珩,“愿太子太子妃得乎天佑。”说着再要拜下。 “先生无须多礼!”顾明珩急忙止住他的动作,诚恳道,“太子与晚辈日后还需先生多加教导,如此,先生便是晚辈的师尊,晚辈怎当得起一拜?再者,先生年事已高,日后见晚辈都不用再行礼了。” 说着退后了一步,恭敬地俯身道,“学生顾明珩,拜见老师。”他的声音沉静,带着源自心中的尊敬。 “太子妃快起!”郑儒远抚了抚长长的灰白胡须,眼中满是笑意,“早闻顾九公子博学高华,精通琴画,这一拜老夫受了,此后必定会尽心教导,方不负这诚心一拜。” 顾明珩起身,嘴角弯起,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通过这位老先生的考验了,有郑老的帮扶,许多事情都要轻松许多。如今已入东宫,很多事不得不早早考虑。 “学生见过老师!”顾明珩满脸笑容,抬手松松地作了一揖,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进入寝殿的时候,顾明珩只觉全身酸痛,累得手臂都快要抬不起来了。现在毕竟才十一岁,身体还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劳累,精神又很是紧张,一时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只觉疲惫不堪。 看向陆承宁,就发现他已经趴在圆桌上睡着了。想来是到了熟悉的地方,又很是劳累,应该是撑不住了吧?顾明珩去到门口轻声唤了阿徵和阿羽,他们早已候在了寝殿外,听见声音便和东宫大监姜柏领着一众宫侍进了寝殿。 “太子平时是何时就寝?”抬手任阿徵阿羽为他解去礼服外袍,顾明珩看着候在一旁的姜柏轻声问。 “禀太子妃,殿下就寝时间非常固定,每日均是戌时(晚九点左右)就寝。”他尚且拿不准这个新主子的脾性,按照殿下此时的情况来看,这位太子妃必定是日后东宫的实际掌权者。他作为主管内务的东宫大监,如何也不能在第一次拜见时便落下任何的差错的,因此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应道。 “如今已过子夜。”顾明珩喃喃道,随后又对他道,“整理殿下卧床旁的木榻,今夜我就睡在那里。”说着换上了淡青色的宽松外袍,显得眉眼有些清冷。 姜柏迅速地低下头应“是”,到一边指挥着宫侍自去整理。 “你们出去吧,留阿徵和阿羽在就好。”收拾完毕后,顾明珩淡淡说道,就见寝殿内的宫侍慢慢退出门去。他坐到了陆承宁的旁边,看着他睡得香甜的模样,眼神也柔和起来。 “公子劳累了一天,要不先休息?”阿徵看着顾明珩疲惫的模样,在一边轻声说道。 “不急。”顾明珩伸手自桌上端了一杯浓茶,姿态闲逸,神色放松。他视线一直落在陆承宁身上,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看到这般的场景,阿徵和阿羽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再开口。 公子自有打算,他们无需插嘴。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门外传来宫侍通报的声音,“吴嬷嬷求见太子殿下。” “吴嬷嬷乃是太子的乳母,是太子最为亲近的人,在东宫地位非常高,连姜大监都要退让三分。”阿徵低声说道,双眼看着地面,面上闪过深思。 公子这是在等她吗?虽然那此人立威最好不过,但是也有隐忧。 阿徵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公子了。 “宣。”顾明珩淡淡地吩咐道,随后便有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开门的声音。 “老身见过太子妃。”吴嬷嬷看了一眼已经睡熟的太子,眼里有些失望,随即朝着顾明珩拜下,语气恭敬。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宫婢,一身淡褐色衣衫,年仅十一二岁的模样,也跟着吴嬷嬷拜下。 “何事?”顾明珩没有看她,端起茶杯又轻轻抿了一口,他的语气平静到有些冷漠,根本就不将她放在眼中。 “老身来守着殿下。”吴嬷嬷头低着,看不清神色,语气却是理所当然一般。 顾明珩听了轻笑出声,满是嘲讽,“守着?”说着站了起来,淡青色的长袍如山岚雾气一般,拂过吴嬷嬷的眼前,“今日太子大婚,你来太子寝宫,守着殿下?” 他一字一顿地将这句话说完,随后扫了一眼她身后跪着的女孩儿,慢悠悠地说道,“还带着一个宫婢?” 吴嬷嬷的脸一白,她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胆气一直是有的,但是此刻也有些发虚,不过还是强撑着道,“老身担心殿下晚上要闹。”她声音说地很轻柔,带着慈爱。 “既然吴嬷嬷这么担心殿下,那就去门外跪着吧,守着殿下一夜。”顾明珩看着跪在地上的吴嬷嬷,语调很随意,说完便看见吴嬷嬷一下子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自己。 她的嘴唇颤了颤,隔了一会儿才缓了语气说道,“若是半夜殿下闹起来,可一定要叫老身,殿下他自小……” “吴嬷嬷。”顾明珩不耐听她说下去,直接打断她,“殿下他并不是孩童了,他是一国储君,岂能长于仆妇之手?况且,太子今日,已经大婚。” 顾明珩双眸像是淬了冰一般看着她,甚至嘴角还微微勾起,“如今,你可以出去了。” “老身,告退。”吴嬷嬷道了一句,随即起身快步出了寝殿。跟在她身后的宫婢似乎腿还有些麻,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连行礼都忘了。 顾明珩看着丝毫没有被打扰地陆承宁,突然很想叹气。阿宁,你睡得这么熟,真想把你叫醒啊。但是看着他安睡的模样,终究还是没有忍心。 “公子,可要安歇了?”阿徵和阿羽见顾明珩的脸上出现了浓浓的倦意,在一边问道。 “你们说,我为何要让她去外面跪着?”顾明珩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突然问道。 阿徵和阿羽对视一眼,阿羽应道,“不管仆从多得宠,都越不过主子去,哪有像她这般在太子和公子的大婚夜就想要来给公子您一个下马威的?”阿羽说起来有些不忿。 因为吴嬷嬷是太子的乳母,太子对她多为依赖,因此在东宫中她的实际地位很高,在皇后的面前也颇为受信任。只是她错在,没有了解清楚顾明珩这个人。 眼界终是浅了些。濮阳顾氏的公子,如今的太子妃,可是她能够要挟的? “还有呢?” “她不应该带宫婢进入寝殿。”阿徵接下话,语气沉静,“公子是男子,虽是太子妃,但是如此终归要有避讳。”他说的简明扼要。 “嗯。”顾明珩睁开眼,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阿徵和阿羽,眼神欣慰,“在这宫中,你们要少说多看多听,皇宫不比宫外,自有它的险恶之处,以及长久以来的弊病。还有就是,时刻记住,我独处之时,不准任何的女子单独接近。” 两人慎重地应下,他们都明白公子的难处。这皇宫之中,远不如表面所看上去那样光鲜富丽。 一念之差,便是万丈深渊。 “你们先出去吧,守在门口就好。” 阿徵阿羽出去后,顾明珩独自洗漱完,看了看依然没有醒来的陆承宁,弯腰小心地将他抱了起来,朝着卧榻走去。陆承宁很瘦,抱在怀里很轻,顾明珩在心里暗暗想到,看来以后要好好管着他吃东西才行。 刚把他放到了榻上,顾明珩便对上了陆承宁睁得大大的眼睛,一愣,随后就笑了出来,“阿宁醒了?” 第六章 陆承宁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澄澈的眸中映着顾明珩的影子。 “阿宁,怎么了?”顾明珩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但是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的情绪。 陆承宁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自顾自地下了床,一步一步地绕着寝殿走了一圈,像是在观察着什么,如同一个在观察自己领地的幼兽。随后他似乎发现自己寝殿中多了许多的东西,有些疑惑。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将“多出来的东西”全都放到了地上。 顾明珩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动作,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陆承宁对所有的物品放置的地方都有着自己一贯依循的规律,因此东宫的每个人都要记得这些东西放置的地点与方向,若是在动了之后没有放归原位,陆承宁十分轻易地就会发现,之后就会躲在一个地方许久都不出来。 似乎他的世界都在依照着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规律构建着,若是移动了一角,整个世界便会轰然崩塌。 他专注于自己眼中的世界,倾注了所有的心力。 细细地记下新摆放的东西的位置,虽然那些都是他从顾府带来的,不过他知道陆承宁可不管是谁带来的,只要出现在了东宫的寝殿里,那么就是他陆承宁的了,摆好了就不许旁人再动。 还真是理所当然的霸道呢! 撑着下巴,顾明珩看着他仔仔细细地一件一件地摆好,神色认真无比,慢慢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沉重。阿宁的精神可真好,难道是他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睡了的?顾明珩一边想着,满是睡意的眼里也有了笑意。 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在拉扯自己的衣袖,睁开眼,就看见陆承宁蹲在地上,仰着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自己,一只手正攥着自己的衣袖,脸上没有表情,但顾明珩却觉得自己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惊喜。 陆承宁见他醒了,一下子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又转过身看着顾明珩,扯了扯手里攥着的袖子。 顾明珩跟着站起来,阿宁这是让我跟着他吗? 陆承宁见他起身,很是满意地继续往前走,放开手小跑几步走到了琴架前,他站在那里看着顾明珩,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见顾明珩跟着自己走过来了便转身看着六弦琴,缓缓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放到琴弦上,轻轻触了一下,琴弦发出低低的响声。他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一下子退后了一步,等声音消失了,又很是开心地上前去拨了拨琴弦,一听见响声就又退回去。小嘴微微张开,腮帮子鼓鼓的。 顾明珩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模样,觉得心中滋味难明。 阿宁他是有感情的,只是他不善于表达而已。他看着他好奇又有些害怕的模样,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上一世他就很喜欢听自己弹琴,现在应该是他在整理东西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的吧,所以对琴声感兴趣了么? 原本顾明珩让人将“含章”放到寝殿中,就是担心陆承宁会因找不到乳母而闹情绪,想用来安抚他的,没想到这一次还没用上,他自己却发现了这琴。 顾明珩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琴弦上,轻轻地拨弄了两下,手下发出了悦耳的声音。陆承宁像是被吸引住了一般,他微微挣开顾明珩的手,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地触着琴弦,听着高高低低的乐声双眸渐渐亮了起来。 玩儿了一会儿,陆承宁转头看一边的顾明珩,安安静静很是乖巧的模样。顾明珩拉着他并排坐在琴凳上,手放到琴弦上,轻轻抚出了一段旋律来。 之后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他,就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很是惊奇的神情。一双眼睁得圆圆滚滚的,像是水中的黑色珍珠。 过了一会儿,见顾明珩还看着自己,于是他有些急切地拉住顾明珩的手放到了琴弦上,眨着眼看着他,示意还要听。顾明珩想了想,弹了一曲陆承宁前世最爱的高山流水。 琴音自指端弦上倾泻出来,顾明珩闭着眼,眼前像是看见上一世自己坐在太液池边的亭台上抚琴,陆承宁就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脑袋跟着一摇一晃。又像是听见了临死前,陆承宁扑到自己的身上,大声喊着“我要阿珩”的声音。 蓦地停下手指,顾明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就看见陆承宁呆呆地看着自己,眼中隐有湿意。 阿宁,你是听出我心里的悲伤了吗?顾明珩眼睛渐渐酸涩起来,只觉得心中所有的难过都想要喷薄而出一般。逐渐有眼泪浸出,沾湿了眼睫,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你能够通过琴音听懂我的心,那我呢?要怎么才能触及你的世界? 这时,一直看着他的陆承宁突然站起身来,抬起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捂住顾明珩的眼睛,嘟起嘴唇轻轻吹了吹气。柔和的气流拂在脸上,有着淡淡的凉意。他的手很小,还有很柔软的肉感,但是却奇异地让顾明珩觉得自己的心都温暖起来。 顾明珩愣了,随后开心地笑了出来,阿宁这是在叫我别哭吧? 伸手握住他的手缓缓拿下来,顾明珩温和地看着他,“阿宁,阿珩没有哭,阿珩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说着握着他的手碰了碰他自己的胸口,说道,“这是阿宁。”之后又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这是阿珩。” 连续做相同的动作做了五遍,顾明珩才放开他的手,“阿珩再帮阿宁弹一曲好听的好不好?”说着将手放到了琴弦上,一曲春江花月夜倾泻而出。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陆承宁小小的身子端正地坐在顾明珩的身旁,看着他的十指在琴弦上拂动,神色像是痴了一般,甚至表情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琴声直到四更的时候才停歇下来,顾明珩将早就瞌睡了却执意要继续听琴的陆承宁抱上床,帮他解了头发,又脱了外裳,“阿宁先睡,醒来就能再听见阿珩的琴了。” 陆承宁看了他一会儿,随后闭上了眼睛,没过一会儿就又睁开眼,眼睛亮亮地看着顾明珩。 “醒来可不是睁开眼睛。”顾明珩看着他可爱的模样哭笑不得,抚了抚他的眼睑,“阿宁睡觉吧,天亮了就能听见阿珩的琴了。”没多久,陆承宁也是真的困了,打了个哈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他的身子陷在柔软的被子里,脸上的表情很是满足。 顾明珩帮他掖好被角站起身,脚步轻微的走到门口,低低唤了声“阿徵。”随后门就从外面打开来,阿徵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托盘进了寝殿。 “殿下睡了。”顾明珩轻声说,随后领着阿徵走到了外间。阿徵看了看顾明珩垂在身侧的手,有些担心,公子弹了这么久的琴,手指指尖果然都磨破了。 看着阿徵皱着眉给指尖涂药,顾明珩笑问道,“怎么,不开心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是语气很轻松,看得出心情很好,连笑容都比平日粲然了几分。 “公子下次小心。”说着动作细致轻柔地将已有血痕的指尖一点一点包起来,“明日去拜见皇上皇后的时候应该不会再出血了。” “嗯,会注意的。”顾明珩点点头,嘱咐道,“你也注意休息。” “公子夜安。”阿徵收拾好伤药,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行礼便出了门。顾明珩看了看自己被包成了小山包一样的手指,有些无奈,阿徵这是生气了吧? 清晨。 顾明珩是被身上沉重的感觉惊醒的。他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陆承宁整个人都趴在自己身上,头发散着,扫落在自己的脖颈里,皮肤上痒痒的。他正用手撑着下巴,很是认真地凝视着自己的脸,嘴唇不自觉地嘟起。 陆承宁他不重,但是顾明珩还是觉得呼吸有一点困难。 “阿宁这么早就起来了?”他的嗓子也有些干,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余光看了看天色,这是才天亮吧?他记得上一世阿宁精神可没有这么好,每天都赖床怎么也叫不醒。 陆承宁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愣了愣,随即一下子坐起来,快速地下了床。顾明珩捂着被踩了一脚的大腿,突然就觉得阿宁一点都不轻啊!这一脚又准又有力。 穿着白色的里衣下了榻,就看见陆承宁坐在琴凳上,眨巴眨巴地望着自己的方向。他想要去伸手去碰一碰“含章”,但是好像又有些害怕,所以很是迟疑,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依赖。 就因为自己昨晚说“天亮就能听见阿珩的琴声了”,所以他才天刚亮就来叫自己起床?顾明珩摇了摇头,笑得无奈。不过,这样的阿宁,真的很是单纯可爱。 手指指尖的伤还没有好全,顾明珩就握着陆承宁的手,按着春江花月夜的旋律一点一点地抚着琴弦。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活动,一直到马上就要去拜见帝后了都还坐在含章的旁边,眼神专注。 他的记忆里非常好,顾明珩只教了一遍,他却已经全部记得清楚,没有一点错误的地方,连手指的频率都没有差错。 顾明珩换好了衣服,见陆承宁完全不为外物所动的模样,只好走过去握住他正在抚动琴弦的手,“阿宁和阿珩一起,两个时辰后我们再弹琴可好?” 在陆承宁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对应着无比精确的时刻表,若是一件事情没有精确其时刻,他的思维将变得混乱,会不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 顾明珩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会准确地告诉他是在两个时辰之后回来。陆承宁停下手上的动作,像是在理解听到的话,想了一会儿后站起身,让顾明珩帮他换上了外衣。 姜柏站在一边看着太子妃与太子的相处,掩下了眼中的惊讶。殿下从小就是由吴嬷嬷伺候着更衣吃食,旁人的接触他一直都十分抵触,包括他的生母——当今皇后。 但是如今,太子妃入宫的第二天,却已经让殿下接受了他的存在。 “车驾已备好。”姜柏的声音更加恭敬了些,见两人都穿戴好了,便走在前面带路。 顾明珩在东宫住了十数年,对整个皇城都很是熟悉,但是现在的他尚进宫一日,自然是找不到路的。 走过寝殿的门前时,就看见吴嬷嬷仍跪在地上。她看见一行人自殿内出来,很是激动地喊道,“拜见太子殿下。” 她虽才三十岁,但是跪上一夜也是难受,腿都已经失去了知觉。此时看见太子瞬间松了口气,在殿下面前,那顾家的公子必是不敢如何的。 看着顾明珩的目光不觉便带上了厌憎。 陆承宁在吴嬷嬷高声说第三遍的时候,才皱着眉看了过去,他盯着吴嬷嬷的眼睛看了许久,像是在分辨什么。 “阿宁,吴嬷嬷犯了错误,所以要受罚。阿宁和阿珩一起去见父皇和母后好不好?”顾明珩顿了顿,支护向前一步挡住了陆承宁的视线。他蹲下身握着他的手,仰着头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是清晰,之后耐心地等着他理解自己的意思。 良久,陆承宁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顾明珩,像是在问他怎么不走。 顾明珩扫过吴嬷嬷瞬间沉下去的神色,随后上前跟上了陆承宁,带着侍从浩浩荡荡地朝着皇后的宫室行去。 第七章 皇帝去到凤仪宫的时候,才刚辰时(七到九点)末。 听见殿外宫侍大声的唱喏,皇后许琦梧有些惊讶地睁开微闭着的眼,“这才上朝多久,陛下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她的眼角下纹着一枝桃花,使得她的眼神看起来很是慵懒。 此时她斜斜地靠在凤榻上,纤长白皙的手指如水葱一般,一个小婢正跪在地上为她涂抹着用花汁与露水调配的汁液,沾染在指尖便是淡淡的粉色,娇而不媚,淡而不艳,衬着细腻的皮肤有如白玉上的一抹薄红。 “陛下这是念着娘娘您呢。”阿静姑姑一边泡着茶一边转头笑道。她是皇后自家中带来的陪嫁侍女,如今已是凤仪宫的掌事女官了,宫里侍人都叫她一声阿静姑姑。 她梳着整齐的鬓发,只一侧缀着一只朱钗,手上动作轻柔地正煮着茶,一时间殿内满是茶香。 “这可不是念着我,是念着太子吧?”许琦梧抬起手,看了看指端的粉色,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起了身,发上戴着的并蒂莲海棠修翅玉鸾步摇簪发出轻巧的碰撞声,华贵的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让她的气质瞬间由慵懒变得华贵起来。 淡淡地说完,一拢广袖朝着殿门口走去。她的脚步很是轻盈,身姿曼妙,庄华的礼服也遮不住她如花蕾绽于枝头的美。 “臣妾拜见陛下。”尚未跪下,许琦梧便被皇帝扶了起来,耳边是陆泽章的温柔的轻笑声,“琦梧不用多礼。”他的声音里满是愉悦,心情很好的模样。 说着一手握着许琦梧的手,相携往着殿内走去。 许琦梧长长的衣摆落在地上,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凤凰双翅大张,欲将凌空。 “太子和明珩就快要到了。”许琦梧亲手为陆泽章奉上茶,涂抹着花汁的十指端着白瓷茶杯的模样很是引人注目,但是皇帝却只是随意地接过她的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许琦梧的手不明显地一顿,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一双眸子有如春水。 “不知承宁和太子妃相处地如何了。”陆泽章时不时地看向殿门外,语气有些浅浅的忧虑。他抿了一口茶,之后将茶杯放到了桌上,又笑容和煦地夸奖道,“阿静的茶艺可愈发长进了不少。” “陛下谬赞。”阿静姑姑闻言急忙站起身,随后半俯下身道,声音谦和。 “太子一直就不爱喝茶,每次来我这凤仪宫从来都不碰一下茶杯。”许琦梧笑着说道,“阿静为此可是难过了许久,千方百计地想要太子喝一口茶。” “承宁他自小就挑食。”陆泽章的表情淡了下来,劝慰道,“承宁他还小,有一些喜好也是好的,等大了再慢慢学习为君之道也来得及。”说着视线落在茶杯中上下浮沉的叶尖上,没有发觉许琦梧瞬间僵住的表情。 半个时辰后,才有宫侍来报,太子与太子妃已到了凤仪宫外。 顾明珩牵着陆承宁的手走进凤仪宫,大道两旁候着的宫侍纷纷跪下行礼。 “阿宁就要见到父皇和母后了,开心吗?”顾明珩一边走一边和陆承宁说话,脸微微侧着看着他,有散落的头发拂过脸颊,衬得他的眉眼柔和。 陆承宁没有回答他,自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顾明珩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崇文馆里老学究翻阅古书时的模样,表情和阿宁此时的样子很像呢。想着便笑了出来。 听见低低的笑声,陆承宁一下子转过头看着顾明珩,歪了歪脑袋,像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笑。 “阿珩回去弹琴给阿宁听。”顾明珩心情很好地对他说道,嘴角的笑像是三月的风,含着温和的阳光和微暖的气息。陆承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配合地跟着顾明珩一起往殿内走去。 行了礼起身,顾明珩便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心知那是皇帝在打量着他。 他气息沉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陆承宁的手没有一点放松。其实他对于皇帝实在没有多少的好感。 陆承宁作为当今陛下唯一的嫡子,自出生起就被封为了太子,尽管他三岁的时候被发现有些痴傻,但是皇帝依然坚持他的储君之位,为此甘心抵抗满朝文武的压力。 既然如此坚持,为什么又在陆承宁及冠后,渐渐露出了更换太子的意思? 顾明珩永远都记得,那段时间满朝文武是如何历数“大庸太子”的罪名,以及他对大雍江山社稷的危害。又是如何讨好安王,巴结奉承,冷落敌视陆承宁这个前太子的。 皇上曾经也是皇子,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的行为,到底会让陆承宁遭遇怎样的境况吗?当年安王被封为皇太弟后,执意要将自己处死的原因,就是想要撤除前太子陆承宁最后的羽翼——濮阳顾氏。 唯有自己这个身后站着整个濮阳顾氏的太子妃死了,才能绝了他心中的猜疑与担忧。 而皇帝默许了。 他默许安王将陆承宁唯一的后路也是唯一的生路都断了。 若是安王登基为帝,真的能够容得下陆承宁这个“先帝嫡子”的存在吗?阿宁又是这样的性子,若是失了性命,怕是尸身都无处寻到。 每一个皇帝的心都是狭小的,他们能够装得下整个天下,整个万里的江山,但是却容不下一个对自己的皇位存在着威胁的人。 想到这里,顾明珩握着陆承宁的手紧了紧,他的眉睫低低地垂着,视线一直落在地上,没有抬头。因此没有人看见他锐利如箭的眼神,以及让人心惊的执意。 阿宁,那是属于你的位置,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会让万人匍匐在你的脚下,让你君临天下。 否则,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闻昨夜东宫的琴声一夜未歇?”殿内沉默了良久,皇帝陆泽章突然说道。 他年过而立,相貌上遗传了陆氏皇族的俊朗,相较起来,陆承宁可能是年纪还小的原因,在相貌上和陆泽章并不那么相似,和皇后也不怎么像。 “禀告陛下,昨夜殿下想听琴曲,于是儿臣便奏了春江花月夜,殿下很是喜欢。”顾明珩恭谨地行了礼,声音里带着笑意。 “承宁喜欢听琴?”陆泽章脸上的神色很是惊讶,他看着站在顾明珩身边依然安安静静的陆承宁,心里涌起一阵狂喜,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承宁他可有什么反应?” “殿下他让我早晨的时候再奏给他听。”说着微微笑了笑,带着赞叹的神色,“我教了殿下一段琴曲,殿下弹奏地一点没有错呢。”他的声音还是少年的声音,此时其中的喜悦显而易见。 陆泽章大笑起来,赞赏地看着顾明珩,“很好,很好!朕就说,我的太子承宁可不是傻子!”说着看向坐在一旁的皇后,眼里满是骄傲,“皇后你看,承宁可真是聪慧!” 许琦梧矜持地点了点头,“太子一直都很聪慧,或许只是以往的教导师父他都不喜欢,所以才不愿意学。”说着看着陆承宁,柔声道,“太子真的很厉害,以后抚琴给母后听可好?”陆承宁没有理会,依然是神游天外的模样。 皇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而又和陆泽章说了几句,俱是夸赞陆承宁的话。 站在一边的顾明珩在心里暗暗地皱眉,他对皇帝话里的那一句“傻子”很是敏感,他向来十分厌恶旁人叫陆承宁“傻子”,这个称呼让他觉得是一种侮辱与蔑视。 并且,太子学会了抚琴确实是喜事,但是皇后为何会如此开口?为人抚琴取悦听者自有乐师,而君子习六艺,抚琴是为修身养性。 身为皇后不会不懂这些。 当朝太子,大雍未来的君王,怎么以乐师一概而论? 顾明珩心中虽是不悦,但是面上却没有表露出分毫。他嘴角一直噙着笑,神色柔和,一双眼连神色都未曾有分毫异色。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皇后对着候在一边的阿静姑姑招了招手,又对着顾明珩笑道,“阿静前些日子亲手制了些花茶,本宫闻着香味很是美妙,不知太子会不会喜欢。”说着吩咐阿静,“为陛下,太子以及太子妃都斟一杯吧。” 阿静侧身行礼,随后退后安静地坐到了茶案边,上面正用红泥火炉煮着自梅花上盛下的雪水。 顾明珩牵着陆承宁坐到了帝后的下方,几人交谈的内容也很简单,不外乎平日学业以及顾府中的情况,并不涉及朝政与朝中官员。 顾明珩一一恭敬地应着,尊敬中又带着恰当的孺慕,如一个十一岁的少年第一次见到了仰慕许久的长辈一般,一副忐忑而激动的模样。 从陆泽章的神色中来看,这样不卑不亢又有些忐忑的顾明珩,让他心中更是赞赏了几分。 不时,阿静端着一个漆木盘上前来,屈膝行了礼,随后将盘中的茶杯一一放置到各人的面前。杯子是晶莹的雕花琉璃杯,工艺卓绝,上面印有精致的花草,对照四时节气的不同。 杯中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花瓣,他们在水中完全舒展开来,有如盛放的鲜花。尚未入口,却已经有浓淡适宜的香味扑鼻而来。 顾明珩余光看了看陆承宁,就见他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杯子,又看了看放在顾明珩手边的杯子,眼神有些迷惑,却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去触碰。他专注地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双眸如墨。 皇后看着他没有反应的模样也没有不悦,转而和颜悦色地对顾明珩说道,“要是喜欢就带些回东宫去,闲时可以尝尝。”她的眼神慈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 “谢谢母后恩赐。”起身谢过,正要坐下的顾明珩脸色猛地一变,失声喊了一句“阿宁”,其间满是惊惶,随后琉璃杯碎裂的声音炸响在耳边。 他一把将陆承宁拉到自己的怀里,焦急地将他手臂上的水珠抖落,急声问,“阿宁烫到没有?阿宁?”他手有些颤地拉开陆承宁手腕处的袖襟,就看见手腕上被烫红了一片,泛着水泡。 顾明珩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抓紧了一般,近乎窒息。他看着陆承宁的眼睛,心疼地问道,“阿宁……疼吗?” 陆承宁一直看着他,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呆呆的模样让顾明珩更加心疼了。于是顾明珩将他拢在怀里,安抚道,“阿宁没事,不疼啊……” 陆泽章连声叫人拿来烫伤膏,神色有些紧张,随后生气地道,“怎么回事?太子为什么会被烫伤?”此时他的声音满是威严与怒气,没有了之前和悦的神色,一派帝王威仪。他看着陆承宁有着水泡的手腕,眼里有些心疼。 殿内的宫侍纷纷跪了下来,额头触地。皇上因为太子的事情而责罚众人已是常有的事了,此时他们的神色都很是惶恐。这一次太子被烫伤,虽不是他们的罪过,但被责罚已是难以逃过的了。 “陛下,都是奴婢疏忽,不应该拿琉璃杯给殿下盛茶水。”阿静姑姑跪在一边,双手伏地,快速地说道,脸上带着深深的自责,她看着陆承宁手上的伤,很是愧疚。 “陛下,阿静也不是故意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后突然站起身,她看了看陆承宁的手腕,“阿宁的伤也不是很重,敷上药膏应该也就好了。” 说着见陆泽章逐渐缓下来的神色,直接对跪着的宫侍说道,“你们都起来吧,陛下已经免了你们的罪责了,以后伺候太子都精心点,别再出什么差错。” 顾明珩动作小心翼翼地帮陆承宁擦着药,被沸水烫红这么一大片,他看着都觉得疼。陆承宁却一声都没有吭,他眼睛盯着顾明珩来回移动的手指,像是已经忽略了手腕的痛楚一般。 一边听着帝后二人的对话,顾明珩心中很是愤怒,却又生了疑窦。阿宁被烫伤确实是因为琉璃杯隔了热意,因此触及杯身并不觉得烫手,没有防备。再有就是杯身过于滑了,阿宁一端起杯子手一滑便倾泻在了手上,只是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没有手腕那么严重。 现在回想起来,阿宁的手被烫到后,皇后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不管是焦急也好,担心也好,完全就没显露出来。但是在阿静姑姑请罪的时候,她却直接站起来让皇上放过他们。这样的对比,突然让顾明珩有些心凉。 似乎,事情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至少当初他一直以为帝后二人甚为宠爱太子,毕竟太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但是如今看来,事实恐怕和自己所想象的有所偏差。 或许,这和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都不相同。 顾明珩想下去,更觉心惊。 皇上时常因为太子的原因责罚宫侍,虽然可以让他们因为畏惧而尽心照顾太子,但是并没有赢得他们的顺服,朝臣中也会根据此大做文章,甚至直接涉及到太子的仁德。这对于陆承宁来说,很是不利。 身为一国之君的皇上不会想不到这些。 而皇后,顾明珩在心里冷笑,难道是因为太子自小没有养在她的膝下,所以感情生疏了么? 确定烫到的地方都抹上了药,顾明珩对着他的手吹了吹气,陆承宁见了他的动作,也学着他的模样对着自己的手吹了吹,神色认真可爱。 “太子很喜欢明珩呢。”皇后站在一边,笑容慈爱地看着陆承宁,之后对皇帝说道。她双手交叠在身前,一身凤袍齐整华贵,很是优雅的模样。 “果然没有选错人,承宁喜欢就好。”陆泽章听了也含笑点点头,看着顾明珩帮陆承宁擦药的细致模样很是欣慰。 迦叶,你选的人确实很不错。 从凤仪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顾明珩借口陆承宁要午睡,这才得以回东宫。登上车驾的时候,顾明珩的眼神瞬间便沉了下来,他一手护着陆承宁受伤的手,担心他自己又蹭到了伤口,小心地进了车内。 “阿宁,告诉阿珩,疼吗?”他握着他手上的那只手,直视着他的眼问道,语气柔和,带着疼惜。 连续问了四遍,陆承宁才对着了他的眼睛。 像是听懂了顾明珩问的问题,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疼惜担忧一般,陆承宁抬起手,缓缓递到顾明珩的唇边,声音可怜兮兮地说道,“唔,阿宁疼,吹吹。” 顾明珩一听,眼睛一涩,差一点流下泪来。 第八章 顾明珩凑近他的手腕,轻轻地吹着涂着药膏的地方。 阿宁,你终于开口说话了。顾明珩微微闭上眼,止住眼中的湿意,突然觉得自己自重生以来变得爱流泪了些。 再睁开眼时已是笑容粲然,“阿珩帮阿宁吹吹,还痛不痛?”他很是期待地看着陆承宁,希望能再听见他的声音。 但是陆承宁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处,满不在乎了直接将衣袖扯下去盖住,之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明珩的手指。 顾明珩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无奈,伸手将他的袖子再次抚上去,叮嘱道,“阿宁这里痛,不要把衣袖拿下来。”这一次陆承宁很快地就对他说的话有了反应,抬头来看他,想了想将自己的袖子再拉得高了一点,再看向顾明珩的表情像是在要求夸奖。 “阿宁很乖。”顾明珩手在半空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放到了他的发上,轻轻抚了抚,很是轻柔。陆承宁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还用自己的头顶蹭了蹭顾明珩的手,眼睛都舒服地眯了起来。 顾明珩看着他的模样,这才发现记忆里,自己从未见过皇后抱过他一次,牵过他的手。 阿宁,枉天下人都以为你是皇帝唯一的也是最为看重的嫡子,可是实际上呢? 皇后自皇上尚未登基之时便已是正妻,陆泽章登基之后的第二年,陆承宁出生。一直以来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亦只有陆承宁一个独子。 前几年朝中还有老臣以命劝谏,望陆泽章再育龙子,以承江山社稷。但是陆泽章都没有理会,可见宠爱太子之心。 当年顾明珩也是这么以为的,现在想来,自己是一叶障目了,先入为主的以为帝后二人宠爱太子,现在才知道,远不是如此。 若是真心的喜爱,绝不会在陆承宁被烫伤之后如此的漠不关心。 顾明珩对着陆承宁微微笑着,将他未受伤的手握在手里,阿宁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也好,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的伤心吧? 即将到达东宫的时候,顾明珩唤了声跟在车驾旁的阿徵。 “你先去告诉吴嬷嬷,让她回去歇着,再叫太医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她毕竟是殿下的乳母。”将顾明珩的话记下,阿徵朝着陆承宁和顾明珩行了礼,便快步往东宫走去。 听见“吴嬷嬷”这个名字,陆承宁也没有什么反应。顾明珩仔细观察了他的神色,在心里想着,看来许多事情都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般,什么都不能只相信所看见的表面。 而陆承宁,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依赖吴嬷嬷。 两人到达东宫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童正候在门口,看见太子车驾到了便快步迎了上来。 “郑老可有什么事?”顾明珩认出来人正是郑儒远身边的书童,于是笑容温和地问道。见他看着那个书童,陆承宁也学着他的样子盯着那个书童看,神色有着淡淡的好奇。 “先生请太子妃一叙。”小书童说完便没再开口,站在原地等候顾明珩的答复。 “自当应约。”顾明珩笑着点头,转头对站在自己身边的陆承宁说道,“阿宁,我们一起去见郑老好不好?”陆承宁视线从书童的身上收了回来,看向顾明珩却没有回答。 书童有些惊讶于顾明珩的做法,但是想着自家先生嘱咐说若是太子妃携太子一同前往,自己带路就好,不要多看也不要多问。 踏进修心斋的院门,就看见郑儒远正坐在廊下,身前放着一个酒壶以及一盘果仁,怡然自得的模样。 他见顾明珩带着陆承宁走了过来,也没有起身迎接,有些随意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蒲团,“今天就不给你们椅子坐了,学学先人席地而坐吧。”说着枯瘦的手指抚着长长的胡须笑了起来。 “学生见过老师。”顾明珩没有直接坐下,而是松开陆承宁的手作了一个揖。陆承宁也学着他的模样抬了抬手作揖,但是效果差别很大就是了。 “殿下很有进步。”郑儒远欣慰地看着陆承宁,“我初进东宫时,殿下每天站在窗前,一站便是一天,任谁也不理会。如今已是好了许多。” 他说着有些感慨,“殿下也长大了,都大婚了,老夫啊也老了,胡子都这么长了!”说着扯了扯自己的胡须比划道。 这时,一直没有动的陆承宁突然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胡须。 “阿宁——”顾明珩看见他的动作叫道,又看了看郑儒远的神色,见他确实没有不悦,这才松了一口气。 郑老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若是能够让郑老一心站在陆承宁这边,最后成功的几率要大很多。 陆承宁只抓了一下就放开了,他站直身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表情很惊讶,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没有胡子! 郑儒远看着他的模样笑得前俯后仰,完全没有了一代大儒的形象。陆承宁退后两步站回顾明珩的身边,把眼睛凑到他的下颌处,伸手摸了摸,确定顾明珩也没有胡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般。 “老夫往日怎没有发现太子如此顽皮?”郑儒远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笑的太厉害了还没有缓过气。 “师尊,阿宁调皮了。”顾明珩见还在摸着自己下巴的陆承宁有些无奈,退后一步朝着郑儒远郑重地行礼赔罪。他知道郑儒远一向爱护自己的胡子,每天都细细地打理,虽然阿宁他并没有扯下几根来,但是到底还是唐突了。 “不碍事不碍事。”郑儒远摆了摆手,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殿下的心智尚未长成,对什么都很好奇,他是觉得老夫对他没有恶意,这才亲近老夫。”说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蒲团,“别站着了,坐下说。” 又朝着站在一边的书童吩咐道,“你去把院门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两人坐了下来,陆承宁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盛着果仁的盘子吸引了。上面用墨笔简单勾勒了一尾锦鲤,很是活灵活现。陆承宁伸手戳了戳,发现“鱼”没有动,便放心大胆地端起了盘子细细研究起来。 顾明珩见他专注地看着锦鲤这才放下心来。 “明珩不用太担心殿下。”郑儒远顺着顾明珩的视线看向陆承宁,随后说道,“殿下他并非痴傻,否则老夫也不会在东宫一呆就是几年。”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像是交换秘密一般,“你也发现了吧?” “嗯。”顾明珩心中尚有疑虑,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上一世郑老一直都支持陆承宁,但是帝后二人的真实态度让他不再那么相信以往的认知,变得谨慎起来。 “这三年来老夫仔细观察,发现殿下可是愚弄了天下人啊!” 他自己为自己斟了酒,有些笑意又有些叹息地说道,“初时进宫,老夫也以为殿下痴傻。但是有一日,天中满是乌云,殿下不知从何处拿了一个空的瓷盆放在廊下,没一会儿便是风雨大作。 雨停之后,瓷盆已经接满了水。殿下又将瓷盆搬到自己的寝殿的窗下。隔了几日,老夫‘路过’时随便看了一眼,就见里面养着几只蝌蚪。” “蝌蚪?殿下自己去捉的?”顾明珩看着一边自顾自研究着淡墨锦鲤的陆承宁,眼神更加柔和了下来。 “当然是!我们殿下可聪明着了。”郑儒远的话音里满是笑意,“那几天老夫一直跟踪他,第四日的时候才发现殿下是在一个满是淤泥的浅水坑中将蝌蚪带回寝殿,养几天等蝌蚪大了再放回东宫的湖中,这样那些蝌蚪就不会死在浅水坑中了。” “那时老夫就知道,殿下虽然平日不言不语,也不搭理旁人,但是绝非是痴傻之辈。后来老夫教殿下习字,虽然殿下不怎么配合,但是只要写过一遍的字就绝对不会忘记。”说着笑着摇头,“比起老夫那几个野猴子一样的孙子,殿下真是太让人省心了。” 顾明珩没有接话,而是站了起来,十分郑重地俯下了身行了大礼,“学生代殿下谢过师尊的教导。”这句话他说的诚心,不仅是因为他耐心地教导陆承宁识字,也是因为上一世唯有他一直没有放弃陆承宁,直到去世。 世人皆道陆承宁痴傻,但是唯有这个老者愿意去发现陆承宁的另一面,并且不愿放弃。 “这礼老夫受了。”郑儒远看着站在身前的少年,他一身淡青华服,却自有宁淡的味道,年纪尚小却已有风华。 自己能够感到他源自心里的谢意,因此也没有推脱,站起身将他扶起,语重心长地说道,“殿下并不愚笨,但是若要让殿下明白世事,还很是艰难。 殿下虽小,但是他能够很清晰地分辨谁是对自己好的人。所以他不排斥老夫,也很喜欢你。不过老夫也只能起到从旁协助的作用,殿下的很多事还是要你亲自教导,他相信你。” 见顾明珩点头,郑儒远叹了口气,“如今朝中势力纷争,支持殿下的,反对殿下的,以及中立的派别何其复杂。各家族都想在权利的漩涡中挣得一席之地,日后殿下要走的路注定坎坷异常。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殿下如今尚还九岁,我们还有六年的时间能够去计划,去准备。”十五岁太子加冠,就要开始参政了。 他满是皱纹的脸显出了凝重的神色,有些担忧。让陆承宁坐稳储君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从修心斋出来的时候,陆承宁的怀里多了一个勾勒着锦鲤的瓷盘。走的时候他拿着怎么也不放手,最后还是郑儒远见他喜欢就直接让他带回去。 “阿宁,要不要阿珩帮你拿?”顾明珩停下脚步,指了指陆承宁怀里抱着的东西,带着诱哄。 陆承宁看了看顾明珩,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瓷盘,眼神有些挣扎。 顾明珩看着他这般的模样眼里满是笑意,他只是想逗逗阿宁,要知道,不管是什么到了他的手里,是旁人绝对再碰不到了的。 犹豫了许久,陆承宁缓缓的松开瓷盘,递给顾明珩,只是一副可怜兮兮受欺负的样子,像是只要顾明珩接了,他就能扁扁嘴直接哭出来。 “好了好了,阿宁自己拿着,阿珩不要。”顾明珩被他的眼神看的心里满是愧疚,忙说道。 陆承宁猛地收回手抱紧瓷盘,歪歪头看着他,像是在询问真的不用给你? “嗯,是阿宁的。”顾明珩点头,说着带着他往寝殿走去。 路过殿前台阶,果然看见吴嬷嬷还跪在那里,阿徵站在她的旁边。 顾明珩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这是想等着阿宁回来让他看到吧?于是朝着殿内走去的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往吴嬷嬷的位置走去。 陆承宁被他牵着,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寝殿门,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不进去,难道自己走错了那里不是弹琴的地方吗?于是陆承宁的神色更加疑惑了。 “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阿徵见两人过来,屈身行礼。他之前便先一步回了东宫,将顾明珩的话对吴嬷嬷说了之后,她执意还要跪着,不愿回去。阿徵明白她的想法,也没有再劝,只站在一边等公子回来。 有些人总是将自己看的太重,不到最后总认不清现实。 吴嬷嬷嘴唇有些干裂,跪了这么久,虽然悄悄吃了食物充饥,腹中并不饥饿,但是还是觉得很不好受。 她声音有些干哑,颤颤巍巍地行礼道,“奴婢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不知殿下今日可安好?”说着,声音便带上了些微的委屈。 顾明珩一听,只觉心里一阵火气,随即又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着陆承宁,想看他是什么反应。 陆承宁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吴嬷嬷,想了想拉住顾明珩的手往寝殿走去,没有理会吴嬷嬷在身后的呼声。 阿徵看着她声嘶力竭的模样,淡声道,“嬷嬷还是回去吧,太子妃宅心仁厚,只要嬷嬷知错,日后必定不会再难为您了。”说着对守在廊下的两名宫侍招了招手,“麻烦你们将吴嬷嬷送回她的住处。”说完便离开了。 寝殿内,陆承宁将带回来的碗放到了架子上,随后快步跑到“含章”面前,看着顾明珩指了指琴弦,眼巴巴的模样。 “就记着阿珩出门前说的要弹琴给阿宁听?”顾明珩带着他坐到琴凳上,声音都带着笑。想了想又问道,“阿宁可以告诉阿珩,为什么不理会吴嬷嬷吗?” 陆承宁手放在琴弦上一点一点地奏着顾明珩教他的那一段旋律,就在顾明珩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错了,要受罚。” 说完抬头看着顾明珩,伸手将他的手也放到琴弦上,“琴,阿宁听。” 第九章 “那阿宁想听什么?”顾明珩手随意地拨弄着琴弦问道。他的指节纤长,放在琴弦之上若有玉石光泽一般,因为常年抚琴,指尖有着薄薄的一层茧。 陆承宁听了他的话没有开口,沉默了良久,突然将手放到了琴弦上弹奏起来。十指纷飞,琴弦颤动,渐有乐音倾泻而出。他视线落在虚空之处,像是沉浸在了乐音中一般。 顾明珩在听到第一个乐音的时候,脸上便浮现出震惊的神色。随着曲调的渐起,他看着神色认真地弹奏着“含章”的陆承宁,双眼微睁,表情是那样的难以置信。 阿宁他竟然弹奏出了高山流水的完整曲子,甚至停顿的节点都和自己都一模一样! 陆承宁的手下没有一点的迟疑与停顿,就像是弹奏过无数遍,这首曲子已经烂熟于心一般。可是实际上,他只听顾明珩奏起过一遍。 顾明珩看向窗外,午后的秋阳光影流转,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明亮起来。阿宁,你总是带给我惊喜。我突然很想知道,日后你到底会成长为何等的模样。一时间,像是万千日光落在了他的眼中,云层浮动,霎时灿烂千阳。 阿宁,我相信你必定不会教我失望。 东宫的梅园雪海盈香的时候已是深冬了,天亮的很晚,清晨的时候在屋内也能够听见窗外呼啸的寒风席卷,房檐上积雪砸落在地,或是枝桠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被压断的“劈啪”声。 顾明珩尚有些迷糊,一睁眼就对上了陆承宁睁得大大的眼睛。他蹲在卧榻边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里衣,显得有些瘦小。 顾明珩笼着被子坐起身,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接着低头笑意温和地问道,“阿宁睡得好吗?”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听在耳里却有着别样的韵味。 陆承宁见他和自己说话,很是开心地眯着眼笑起来,之后站起身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示意要顾明珩帮他穿。 “那阿宁去把衣服拿过来,阿珩帮阿宁穿好不好?”顾明珩踩着木屐站起身,长长的墨发柔顺地沿着背脊披散开来。寝殿内燃着暖炉,只着了里衣也不觉寒冷。 陆承宁听了,思索了一会儿便跑去自己的床边将一堆折叠整齐的衣服抱了过来,放到顾明珩的卧榻上。他人还小,繁多的衣服抱起来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一般,远远看去像一只小蜗牛。 将衣服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他站在顾明珩的身前抬起手臂,十分乖巧的模样。 “卯时(5-7)阿宁和阿珩一起吃早食,辰时(7-9)到巳时(9-11)在崇文馆和郑老一起写字。”顾明珩一边给他穿着外套,一边将这一天的安排告诉给他听,让他在心里将“时刻表”排列出来,知道什么时候做怎样的事情,不至于混乱而情绪失控。 将层数繁多的太子服穿好,最后把暖炉放到他的怀里让他抱着,顾明珩起身,带着商量的口吻,“现在阿珩要更衣了,好不好?” 陆承宁退到一边,看看自己已经穿着整齐的衣裳,想了想把手里的暖炉放下,跑到一边去将顾明珩的衣服全抱了过来,站在他面前递给他,一双眼亮晶晶的。 “阿宁乖。”顾明珩弯下腰,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陆承宁的鼻尖,语气带着亲昵与夸赞。随后接下了衣服,自己一件件穿戴起来。 两人的服饰穿戴都十分的复杂,但是顾明珩为了让陆承宁逐渐地熟悉自己,接受自己的存在,便让所有的宫侍在没有吩咐之前俱不能进入寝殿。 这样,每日清晨都是属于两人的独处时间了。 如今看来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至少陆承宁已经丝毫不排斥顾明珩的触碰,也能对顾明珩说的话大部分都有所反应。虽然近三个月才有了这样的效果,但是顾明珩已经很满足了。 至少自己已经逐渐接近他了。 轻敲玉磬,听见召唤的姜柏与阿徵便领着宫侍数人推开门走了进来。门外寒风呼啸,有风卷着雪花吹进屋内,在地板上落下点点雪花。 在宫侍的服侍下洗漱完毕,进了早食,顾明珩站在门口为陆承宁披上了狐白裘,他的下巴陷在柔软的白色皮毛中,显得整张脸清秀而精致。 “现在阿宁要和阿珩一起去崇文馆找郑老。”陆承宁听了点点头,随即便往屋外走去。 刚踏出门槛,便看见吴嬷嬷候在那里,气色并不是很好。看见太子先一步出门来,她眼睛一瞬见亮起,随后又有些担心地搜寻着顾明珩的身影。这三个月她是明白了,这个新来的太子妃单单针对着自己,不愿让自己接近太子半步。 而东宫上下都知道她入不了太子妃的眼,已经很久无法近太子的身伺候了。最重要的是太子对太子妃的做法也没有什么反对。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恨恨,太子能对太子妃的做法会有异议?不过一个傻子,又能知道什么?又想到昨日去凤仪宫拜见皇后娘娘时,阿静姑姑一张冷脸对着自己,看来自己在东宫失宠的事情已经被皇后娘娘知道了。 想到这里,吴嬷嬷眼神沉了下来,不管如何,必须得尽快挽回太子对她的信赖才行,否则,这皇宫怎再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殿下安好。”吴嬷嬷看着陆承宁的眼神很是慈爱,手里拿着一个暖炉递过去,不过在看见陆承宁手里抱着一个雕龙的云纹暖炉时,眼神有一瞬间的晦暗。 此时收也不是,递也不是,她拿着暖炉的手就那么僵硬在了半空。 “阿宁,走吧。”顾明珩跨出门槛就看见了这一幕,他没有理会吴嬷嬷,只是神色淡然地牵起陆承宁的手。随后阿徵和阿羽一左一右地为两个人撑起了伞,遮挡风雪。 浩浩荡荡的宫侍跟在两人的身后,慢慢的融入漫天飞雪之中,有深浅不一的脚印落在雪地上,蜿蜒而去。吴嬷嬷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神色逐渐变得焦急而怨毒起来。 连续几日的大雪,整座皇城都被掩映在了冰雪之中,雕栏画栋上都挂上了冰棱,琉璃瓦上铺满了白色的雪,踩在雪地上能够听见细微的声音。道路两旁许多的宫侍正在扫着雪,看着太子一行远远走来,便垂首站在一边行礼。 冰冷的空气中夹杂着郁郁的梅香,每每闻到让人心神舒畅。 “阿宁喜欢雪吗?”顾明珩一手牵着陆承宁缓慢地走着,看着纷飞的大雪说道。他穿着一件火红羽纱面白狐里的鹤氅,长发用帛带束着,上面沾染着细小的雪粒。此时正眉眼温和地注视着陆承宁,如冬日的暖阳。 陆承宁披着厚厚的狐白裘,小脸被拢在细软的绒毛里,脚踩一双掐金挖云羊皮小靴,一手里抱着香炉稳稳地走在顾明珩身边。他没有理会顾明珩的询问,正转着脑袋四处打量,一双眼如黑色的珍珠。 又走了两步,陆承宁像是看见什么了一般,突然挣开了被牵着的手,一路向着梅林跑去。 “还不快跟上去?”见顾明珩追着太子去了,阿徵看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宫侍低喝了一声,先一步跟了上去。 怪不得公子不放心将太子殿下交给东宫的侍从照料,如此漫不经心,怎可能照顾得周全? 顾明珩跑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弥漫开来,衬得他的眉眼朦胧。他看着离自己数步远陆承宁蹲下身子,狐白裘扫过白雪,划出浅淡的痕迹。 没一会儿,他转过身看向自己,朝着自己扬了扬手里的花枝,那是一枝从梢头跌落在地的梅花,上面还有绽放的白梅几朵,花瓣没有一点损伤。 顾明珩看着花枝后他眉眼清净的模样,缓缓笑开来,走过去接过那枝梅花,“阿宁是要送给阿珩吗?”他握着枝桠的底端,手指似乎还能够感受到属于陆承宁的体温。 陆承宁点点头,想了想拍了拍顾明珩的手,随后又跑回了路上,很是欢快的模样。他站在道路中央看着顾明珩,等着他走过来。 顾明珩看着手中的白梅,突然觉得,这是自己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走到崇文馆的时候,郑儒远已经到了。顾明珩将手里拿着的白梅递给陆承宁拿着,之后将身上厚厚的鹤氅解下递给阿徵,又俯下身帮陆承宁脱下狐白裘。 “殿下今日心情颇好啊。”郑儒远抚着灰白的胡子,另一只手上两指夹着一颗棋子,看着陆承宁笑呵呵地说道,“殿下手中的白梅可是送给老夫的?” 陆承宁这句话一下就听懂了,十分迅速地将花枝背到背后,眼珠子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郑儒远。 “先生可别逗阿宁了,那是他跑去雪地里捡来送给我的。”顾明珩在一边说道,声音里带着笑意。相处三月,他也摸清了郑老的性格,做学问时很是严谨专注,但是平日却是极好相处的,性子像个孩子一般。说着将花枝拿来过来,让阿羽去一边拿一个小青瓷瓶养着,放在了自己的书案边。 陆承宁一直跟在他旁边,眼睛紧紧盯着梅花枝,时不时看看郑儒远,像是担心他会突然过来抢走梅花一般。顾明珩看着他像一只小狼一样,警惕地防着别人侵入自己的领地,眉眼都是笑意。 这样的阿宁,真的很好。 把砚中的墨磨好,顾明珩将宣纸铺陈开来,又拿了毛笔递给陆承宁,“阿宁习字可好?”这两个月来,顾明珩一直在教他千字文。他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一下午便能够学会十多二十字,若是情绪不好,便不理会顾明珩,自己对着崇文馆的书册发呆,如此便是一天。 今天他的情绪不错,很是配合地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顾明珩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见他神情宁静,这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书案。 “公子辛苦了。”郑儒远一直在一边看着他们二人的相处模样,有些叹息地说了一句。他虽知道太子聪颖,但是也没有那样的耐心日日教导太子。顾明珩能够在面对配合或情绪抵触的太子时都那样的不怒不躁,可见其心性坚韧。 “阿宁他其实很是乖巧,不过偶尔会心情不好而已。”顾明珩简单地说道,余光扫过正在临字的陆承宁,觉得心中安宁。 “老夫突然想到一件事,令尊近日可有与你联系?”郑儒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一面将手中的黑子叩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可是前朝发生了什么事?”顾明珩自入宫起,便很少能够得到朝中的消息。或许顾家也在避讳,并没有递消息进宫来。因此顾明珩的消息大多来自于郑儒远。 郑老虽已退出朝野,但是朝中他的门生众多,消息渠道很是广阔,甚至知道许多私密之事。再者郑老为官多年,很是善于揣测帝王心思,时时让顾明珩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 而郑老他面对着顾明珩也大多没有保留遮掩,很是坦然地拿出来商议探讨。他很清楚地明白,在太子尚未明白世事之前,很多事情都需要顾明珩独自去面对。 “陛下准备加封穆家穆德钧为护国公。”郑儒远手指摩擦着棋子光滑的表面,有些玩味地说道。 “穆将军不是已经是一等大将军了吗?”他一边问道,一边和前世的记忆对应起来,上一世,加封护国公都是太子加冠之后的事情了。这一次加封之事提前了,又是因为什么? 穆家自开国起便驻守燕云六州,“燕云穆氏”的威名数百年来一直使西狄闻风丧胆,而君主稳坐雍京,便是因为有穆家这道屏障守护着边疆。因此历代在位君王对穆家多有加封。 今上继位第一年,便封穆家穆德钧为兵马大元帅,领正一品大将军衔。 若是真的要加封为护国公,那穆家必定会回京谢恩。顾明珩想到这里,眼神带上了沉思。 “最近朝中的风向可是飘忽不定啊。”郑老看着顾明珩的眼神显得精明,“咱们陛下是想着要杀杀顾氏的气焰,你父亲近日怕是事事不顺。不过许氏作为太子母族,可是一直安安稳稳的,这样看来陛下还是护着殿下的储君之位。但是以三公为首的一群,又开始上书陛下请求废太子了。” 他的话音一顿,慢悠悠而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的父亲和右相谢行止两人同时上书,提醒陛下是时候选太子伴读了。” 第十章 听见伴读二字,顾明珩的神色瞬间慎重起来,“先生,可有风声,陛下中意哪家公子?” 太子伴读需要两人,右相谢行止便是当年陛下还是皇子时候的伴读之一,一路追随陛下从一个皇子登基为帝,这从龙之功与昔日情分,让他年纪尚轻便官至右相,至今仍深受信任。 因此,太子的伴读人选说来很简单,但却是影响至深之事。 顾明珩早些时候便已经在想这件事情,但是没想到的是,陛下会突然就想要为陆承宁选伴读。右相谢行止必定是经陛下授意才会突然上书,而自己的父亲应该是见及形势直接附议吧? “这个倒还没有,不过有年龄相仿的嫡系公子,也就那几家。从最近陛下的态度来看,依然是反对废太子的,因此伴读之事,定会尤其斟酌慎重。”郑儒远见顾明珩的神色便知他了解这其中的重要性,不由地抚着胡须笑了起来,满眼欣慰。 这顾家的九公子当真是让自己好奇,不知是顾相教导的好,还是天生聪敏异于旁人,竟能够如此迅速地看清这里面的利益关系。 顾明珩在心里将年纪与门庭相适宜的人选划出来,发现里面并没有主张废太子的安国公、宁国公、卫国公三家的公子,心里略松了一口气。 虽天下人都在传言说太子是痴人,可实际上见过太子的人并不多,太子第一次在群臣前露面便是三月前的大婚。但是那时的情形并不足以让群臣知晓清楚太子的状况,可是,若有三公的嫡系进入东宫成为伴读,与太子朝夕相处,那就是不一样的情形了。 顾明珩看了看正在一旁习字的陆承宁,心里有些不安,阿宁,你真的能在冠礼之前好起来吗?我或许只能护你到那个时候了。 顾府。 顾季彦下了朝,便听书房候着的仆从说萧芷蔚找自己有事相商,想了想停下脚步,转身往渡芳斋走去。他的神色并不那么好,让跟在他身后的仆从都有些噤若寒蝉。 自顾明珩进宫,他在朝中受到了明显的打压,虽然心知这是陛下为了平势力,但是一件件糟心事想起来心中还是有些烦躁。 他是濮阳顾氏的嫡子,同胞大哥继承了族长之位,二哥顾仲豫又官拜镇南大将军,因此就算是入了朝,也是顺风顺水。何时受到过这般的对待? 刚走到渡芳斋的门口,就看见红药候在门边,见他到了赶紧迎上来,“大人安好。”她的声音很是惹人怜惜,但顾季彦却无心去关注这些,直接大步进了寝房,脚上的雪渣沾染到了干燥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带水的脚印。 褪去厚厚的斗篷,接下热茶,顾季彦去了去寒气,眉眼淡漠地问道,“何事?” 萧芷蔚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有些不忿,但是想想自己有求于他,还是放软了声音,“陛下可是要为太子选伴读了?”她一面说着,一边将事先备好的点心递过去,都是顾季彦平日爱吃的。 今日她仔细装扮过,本来姿色就不错,此时更是美貌非常,但奈何顾季彦却不愿多看她一眼,她这般的特意也是白费了。 “是又如何?”顾季彦看了看盘中精致的吃食,没有动,放下茶杯直视萧芷蔚,“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欲言又止的。”他的语气不怎么好,果然一说完,萧芷蔚便变了神色。 “大哥前日着人带了口信过来。”萧芷蔚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想让大人您帮帮忙,看能不能……” “大哥?”顾季彦直接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的神色带着嘲讽,“怎么,他想把他的长子送到东宫?”他的目光很是尖锐,像是能够直接看进萧芷蔚的心底,让她甚至是她身后的人的算计藏无可藏。 “是的,大哥就是这个意思。”见顾季彦的嘴角嘲笑之意更深,萧芷蔚心中不免有些恼火。但是想到大哥信中所说,这件事一定要办成,若是成了,他们三房在大房面前才能说上话,不然兰陵萧氏三房永远只能被大房压在下面。 “区区萧氏三房之子,也敢称为我顾季彦的兄长?”顾季彦慢悠悠地说道,一双桃花眼看着萧芷蔚,说不出的尖利与冷意,“再说,就凭他儿子的德行,也能入宫当太子伴读?” “奕儿他哪里不好了?”萧芷蔚快速地反驳道,对顾季彦的语气有些不悦。奕儿便是指的萧氏三房长子萧如珲的长子萧文奕,她的亲侄。 顾季彦摇了摇头,不欲与她再说下去,直接站了起来准备离开,门口候着的亲随见他起身,便取下了斗篷拿在手里。 “等等!”萧芷蔚看着他要走,有些着急地站起来,“大哥这件事不成也就算了,我自给他说,那上次你提及的让婉菱入东宫的事……” 顾季彦回过身,面色冰冷地看着她,连嘴角一贯挂着的笑都消失了。 看着如此模样的顾季彦,萧芷蔚不由自主地便停下了话,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腿的后侧直接碰到了椅子,椅子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安静的房中很是突兀。 在她的印象里,作为顾家嫡子的顾季彦一直都是温和的世家公子模样,修养极好,就算生气,也不过讽刺几句,何曾见过这般的神色。她想着,不觉手抓着袖口,有些紧张忐忑。 “愚妇!”顾季彦狠狠地吐出两个字,带着厌恶,随后一甩广袖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萧芷蔚厉声说道,“今日我就给你说清楚,明珩入了东宫,那么之后任何一个入东宫的女子,下场都是一个死字。再者,你真以为陛下会容许顾氏独霸东宫?或者,再让萧氏也来分一杯羹?可笑!若要我再听到任何关于婉菱要入东宫的消息从你这儿流出来,你就直接回兰陵吧。” 说完,像是失望又像是憎恶,顾季彦直接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门扇轻微地晃荡着,有风雪相夹着自外面吹进来,带着寒意。 萧芷蔚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涂着鲜艳丹蔻的长指甲直接刺破皮肤,鲜血溢了出来。她的神色可堪疯狂,带着难以抑制的恨意,萧芷悠已经死了!凭什么她的儿子可以入东宫,她的兄长能够得到顾季彦的尊重? “砰”的一声,萧芷蔚眼神沉黯的直接将手边的茶杯扫落在地,茶盏碎成了残片,泛着热气的茶水洒了一地。一时间,满室沉寂。 东宫。 顾明珩用温热的棉布将陆承宁沾着墨痕的手细细擦干净,他写字总是不小心会沾染到墨汁,偏他又有洁癖,若是不将墨迹擦净,便会闹一下午的情绪。 陆承宁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的了,于是很是开心的在顾明珩的身前扬了扬,随后又转身跑到书案前去了,一手捏着毛笔不知道在画着什么,神色极为认真。 顾明珩见他自己去玩了,便起身走到了窗下,那里郑老已经摆好了棋局。 “顾家阿九,煮壶茶吧。”郑老捻着胡子笑了起来,“可是早有耳闻,顾家九公子琴画双绝,又习得一手好茶道,今日老夫可是一饱口福了!”他说着还朝着顾明珩眨了眨眼睛,这表情一下子就把顾明珩逗笑了。 “这是学生的过失,没在初次见面之时便让先生尝尝学生的手艺。”顾明珩说着顿了顿,望了望外边的天色,“其实如今也不晚,烹雪煮茶正是时候。” 接着缓声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红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外面已在飘雪了。” 说完吩咐阿徵和阿羽去将雪水和一应器具拿过来。 “这么连日下雪,边关的将士又要受苦了!”沉默了一会儿,郑儒远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有些担忧地说道。他以为年纪已老,皮肤有些松弛,但是眼中的忧虑却是那般沉重。 “先生忧国忧民。”顾明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听见他的感叹说道。 郑儒远轻笑了一声,“谈不上忧国忧民,只是这大雪久日未停,西狄必将再犯边疆,抢夺粮食,又是鲜血染地,只苦了边境的百姓。这燕云六州,还要靠着顾家支撑啊。” 顾明珩没有接话,恍惚看见了马背上的西狄军士高高地扬起了长刀,寒光凛人。 燕云六州。 穆寒江骑着黑马一路闯进将军府的时候,四下的仆役都已经习惯了,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黑马前蹄高高跃起,长嘶声传了很远,热气蒸腾起薄雾。穆寒江身形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往着厅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喊,“大哥!二哥!小爷我刚宰了两个西狄蛮子,算是通过考验了吧?你们可是说好了要叫我攻城的那一招的!” 他身上穿着一件有些破的棉袄,随意地扎着一根腰带,外面不伦不类地罩了件兽皮缝制的夹袄,上面还沾着血迹。虽然皮肤有些黑,但眼睛却是极为明亮的,此时一边喊一边往屋里走,脚下的鹿皮靴踩地“蹬蹬”地响。 推开门,就看见穆寒瑛和穆寒逸两人面前摆着一张地图,正在商讨着什么。他们均年长穆寒江很多,一个十九,一个十五,已经是跟着父亲穆德钧上过战场的人。因此见年仅十岁的幼弟甩着马鞭风风火火地进来的时候,两人眼里都有些无奈。 “哟,阿江,竟然都没有被西狄蛮子抓走让我去赎回?真是可喜可贺啊!”二哥穆寒逸将地图一卷,塞到了桌案下面,笑眯眯地说道。 果然就看见大咧咧斜坐在椅上的穆寒江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巴,“没看看小爷我是谁,这燕云六州谁没有听过小爷我的名字?” 说着一下子跃起来,马鞭随意地丢在一边的桌上,有些焦急地凑过去问道,“大哥二哥,你们什么时候教我攻城术啊?再过些日子你们都要走了,爹又不住我到处跑,那时候我去哪里找你们?” 因为穆寒江才十岁,性子又野,因此穆将军从来没批准过他上战场,就怕他一个冲动就出了岔子。 “又没说不教你,急个什么?”穆寒逸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直接踹了穆寒江一脚。常年习武让他的身形很是魁梧,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上窜下跳的弟弟,“离队伍开拔尚有几日,这几日够了,就你那水平,给你点浅显的你就得想大半年。” 这次穆寒江没有反驳二哥的话,笑嘻嘻地凑过去,“二哥,要不你去给爹说说,你们这次走也带上我呗?”见穆寒逸端着茶杯不理他,就又蹭到大哥穆寒瑛的边上,眼神亮亮的带着讨好。 “我说穆寒江,你是傻了吧?别人是怕上战场,你倒是好,赶着去送死是吧?”说着一个茶杯给穆寒江抡过去。 穆寒江眼疾手快地接住,摇了摇被子,依然笑嘻嘻的模样,“二哥你怎么这么说话啊?我这是继承了我们穆家的血性,血性你懂吗?当年我们穆家……” “别闹了。”穆寒瑛淡淡开口,两个小的就都同时住了嘴。从小穆寒瑛这个兄长便积威甚重,除了老子穆德钧,走遍燕云都不怕的穆寒江怕的就只有大哥了。 “寒逸还是跟着我去边境,寒江不能去。”说着不等穆寒江开口反抗,直接说道,“消息来了,陛下准备加封父帅为一等护国公,等来年春父帅必定会回京谢恩,那时候。” 说着看向站在一边的幼弟,眼神有些担忧,“那时候寒江你必定是要跟着回去的。” “大哥,你说的真的?”穆寒江还没有说话,穆寒逸先吼了出来,一手指着穆寒江,“就他那塞了大把的沙子的脑子,跟着父帅回京了,不会被榨的只剩下骨头吧?” 在他眼里,自家弟弟真是又蠢又笨又冲动,去了京城那满是人精的地儿,怕是不被弄死! “我不去京城好不好?大哥你给爹说说,我想跟着你们去边境。”虽然京城繁华,但是他更喜欢燕云六州,这里无拘无束,可以跑马可以挽弓,还可以杀西狄蛮子,比京城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这可不是你我或者是父帅能够决定的。”穆寒瑛淡淡地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让父亲回京的时候带上寒江。” 他也知道,从小在燕云长大的寒江肯定不能适应京城的生活,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如今穆家势大,又加了恩封一等国公,这般的荣宠与权势,若是不放一个嫡子到京里,御座之上的皇帝怎能放心? 想到这里,穆寒瑛的神色有些怔忪。 见穆寒瑛的神色,穆寒逸和穆寒江对视一眼,眼里有些担忧。大哥总是思虑过重,想穆家,想战事,还要担心两个弟弟,明明才加冠不久,但眉间都有了痕迹。 穆寒江挪过去,拽住大哥的袖子,“大哥,你就别担心了,我去京城了大不了就窝在将军府不出去就是了,不会闯祸的。” 听见穆寒江的话,穆寒瑛淡淡地笑了出来,心中有些苦涩。 我也希望你回去了一趟,就又好好地跟着父帅回来,这里毕竟有父帅和我护着你,但是陛下应该不会那样轻易地让你回来吧?看着穆寒江单纯却又铮亮逼人的眼睛,心中蓦地有些难过。 第十一章 大雪终于止住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了。暖暖的冬阳光辉洒落皇城,仿若整个天地都清亮起来。飞檐上悬挂着的冰凌折射着七彩的光,有融化的雪水汇成水流沿着道路流淌,蒸干后的水滩留下块块湿润的痕迹。无数的宫人早早地便开始扫雪,窸窣的声音传出很远。 雪化的天气很冷,空气中依然是浸人的寒意。走出了宫门,顾明珩还有些不放心地摸了摸陆承宁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心温热,这才拉着他上了车。二人坐好后,太子车驾便往着凤仪宫行去。 一路车轮在大道上印下颜色沉黯的痕迹,蜿蜒而去。 凤仪宫。 吴嬷嬷一身淡棕色衣裳正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殿内只留了阿静姑姑一个人伺候,其余的宫侍都候在外间,听候吩咐。 漆金的香炉有淡淡的烟雾冒出,让整个寝殿内暖意如春。 “不知太子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进宫第二日便说对熏香不适,直接撤了整个东宫的香炉。”吴嬷嬷声音带着卑微与微淡的恨意,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奴婢看着那药没了熏香的辅助,效果减了很多,要不……” “别说了。”皇后淡淡地打断她,带着上位者的威仪。话音一落,就见吴嬷嬷的身子抖了一抖,丰腴的身子匍匐地更下去了些。 许琦梧端起白瓷杯盛着的花露轻轻抿了一口,用黛粉勾勒过的眉尾梢微微上扬,自侧面看去,眼神有些凌厉。她扫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吴嬷嬷,语气带着不悦,“这点事都做不好,本宫要你何用?”殿内帘幕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说着将手中的杯盖狠狠地扔过去,直直砸到了吴嬷嬷的手臂上,就听见一声闷哼,随后便没了声息。 “这三月来都进不了太子的身?”许琦梧戴着镶嵌玛瑙玉石护甲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杯壁,语调缓慢,本是气息温和的一句话,却让吴嬷嬷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娘娘开恩!奴婢一定会去到殿下的身边,只要太子妃……”她有些惶急地说道,身子像是筛糠一般,大滴的冷汗滑落下来,不知是因为殿内的暖炉太热,还是她过于害怕。 “太子妃?不管怎么说,就是无法接近太子,不是吗?”许琦梧长长的眉睫搭下来,在眼下落下大片的阴影,“枉本宫多为相信你。” “娘娘……”吴嬷嬷声音带着哀求,她不敢抬头,手臂上被杯盖打到的地方钻心地疼,但是她也不敢动一动。她清楚地明白,坐在自己面前的可不是心慈目善的主,若是自己再出一点差错,就走不出这凤仪宫了。 她不想死在凤仪宫里,不想死在这阴森恐怖的宫廷里! 如今东宫中还有自己能够指使地动的人,而自己也还没有完全失去接近太子的机会,那么自己必定有再次得到皇后的信任!另一方面,再次培养一个人在太子身边,并让太子信赖这需要耗费很多的时间,皇后应该不会轻易的放弃自己。 想到这里,她原本灰败的神色突然又有了神采,一直因为恐惧而颤抖的身躯也逐渐地静下来,像是整个人的心都稳了下来一般。 阿静姑姑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帷幔的遮挡让她的身形不甚清楚。她看着吴嬷嬷的模样勾起嘴角嘲讽一笑,虽然当初皇后在选人的时候找的就是好控制的,但是现在看来,这个吴嬷嬷似乎也太蠢了些。 她的命握在皇后的手里,而皇后手下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可用之人。 “那药太子多久没有吃了?”沉默了一会儿,皇后突然开口问,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她优雅地侧着身子品着花露,一身华服高贵无比,飞仙髻带着凌人的气息。 “太子妃入宫前倒是按着时刻每三日服一次,但是太子妃进宫之后全权掌了殿下的吃食,因此那药这三月只吃过两次,还是奴婢趁着太子妃不在殿下身侧的时候哄着太子服下的。”吴嬷嬷细致地回答道,最后还不忘邀功。她的脸上堆着谦卑的笑,让她的面容有些扭曲。 说完见皇后没有什么反应,又小心地看了一眼一旁低眉顺眼没有什么表情的阿静姑姑,心下有些忐忑。 “娘娘问,太子妃可有发现痕迹?”室内一时有些沉默,阿静姑姑看了看皇后闭目养神的模样,声音有些低地代为问道。 “奴婢做的很小心,肯定没有任何人发现痕迹。”吴嬷嬷赶紧说道。熬药的一直都是她的干女儿,一直骗她说这是给太子补身子的偏方,那个单纯的女孩儿至今也没有怀疑。 “不久太子和太子妃要过来问安,你跟着服侍吧。”皇后听了睁开眼吩咐道,说着又对着阿静道,“阿静把药茶先准备好,一会儿直接让吴嬷嬷端给太子。” 顿了顿,语气有些冷硬地嘱咐吴嬷嬷,“记得,一定要看着太子喝下去,不然,你知道后果如何。”之后像是倦了一般,说完便直接起身进了屏风内。阿静姑姑快步跟了上去,没有再理会吴嬷嬷。 空无一人的室内,吴嬷嬷缓缓地直起身子,脸上大汗涔涔,嘴唇发白,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一般。 她跌坐在地上,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小心地捶了捶腿,自言自语的声音低不可闻,“真是个歹毒的妇人啊……”此时细看她的神色,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一般。 顾明珩牵着陆承宁的手,跟随着领路的宫侍一路进了凤仪宫,便看见皇后端坐凤座之上,头戴凤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身着罗蹙鸾华服,见两人进殿来便笑开了颜。 “母后金安。”顾明珩展袖行了大礼,语气恭谨。陆承宁站在一边看着,没有什么反应。应该也是习惯了陆承宁这般的模样,皇后神色没什么变化,温声道,“明珩起来吧,难为你们冒着严寒过来问安。” 说着让宫侍在离凤座七步远的地方置了椅墩,神色显得很是亲和。 这时,顾明珩视线扫过皇后身旁的宫侍时眼神一顿,皇后一直注意着他的神色,见他眼神变了变,于是开口解释道,“今日有些担心太子平日是否还好,便招来了吴嬷嬷问询。得知明珩将太子照顾地甚为周详,让本宫这身为母亲的心中有愧。” “母后统御六宫,掌管着凤印,还要忧心内廷诸事,有所不能顾及也是人之常情。再者,为母后分忧是儿臣应尽的职责。”顾明珩语气诚恳,又略微担忧地说道,“儿臣与殿下俱是忧心母后的贵体是否康泰,内廷事杂,望母后一定保重。” “还是太子和明珩有孝心。”许琦梧笑容欣慰地点点头,随后吩咐道,“将前些日子得来的花露为太子和太子妃呈上一份。”又转眼看着顾明珩,“前段时间南边进贡的,陛下直接都送来了凤仪宫,味道虽是很好,但本宫也用不完那么多,想着你们若是喜欢,就带些回东宫吧。” 没一会儿便有宫女鱼贯而入,吴嬷嬷上前去接下了一个托盘,放到了太子的面前,慈声道,“殿下请品尝。”她端着青瓷杯的手有些抖,脸上带着温和慈爱的笑意。 陆承宁看了一眼她捧着的杯子,又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像是在探究着什么。 吴嬷嬷被他不带情绪的眼神看的有些心慌,总觉得他像是要将自己看穿一般。 “殿下,花露味道极好,可要尝一尝?”感觉到有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吴嬷嬷再次问道。陆承宁停顿了许久,终于伸出了手,就在要触到杯沿的时候,却又收了回来。他看着吴嬷嬷有些颤抖的手,双眸漆黑,有如夜空,又像可以吸纳所有的漩涡。 吴嬷嬷见他没了动作,抬头正要开口,却突然对上了陆承宁泛着冰冷凉意的视线,一时间心中一震,手不由得一松,整个托盘滑落到了地上,与茶盏碎裂发出巨大的声音。 几乎是立刻她便反应过来,瞬间直直地跪下请罪。额头杵地,眼前却像是还浮现着陆承宁满是寒意又没有生气的双眸,不自觉恐惧地咽了咽口水。 那根本就不是人会有的眼神! “奴婢该死!惊扰了娘娘,惊吓到了殿下和太子妃,奴婢该死!”她的声音惊惶无比,说着便以头撞击着地面,发出低沉的“砰砰”声。 顾明珩没有理会,吴嬷嬷虽是东宫的人,但是在这凤仪宫里,他还说不上话。而陆承宁在一旁目光怔忪地看着不断磕着头的吴嬷嬷,神色毫无情绪,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还是思绪早已经不在这里。 “起来吧。”看她的额上已经有了血迹,皇后才淡淡地开口道。她的语气辨不清喜怒,“自己回东宫去,好好伺候着。若是再出这样的事,便直接杖毙吧。” 吴嬷嬷赶紧应承,大声谢恩,又跪着朝陆承宁和顾明珩磕了头,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殿。 顾明珩看了看吴嬷嬷退出去的背影,余光扫过地上洒落的花露,眼神莫测。 从凤仪宫出来的时候,没有直接上太子车驾,顾明珩牵着陆承宁往内廷北面的园林走去。他身边跟着阿徵和阿羽,余下的宫侍都距离五步远跟在后面。 “回去差人看着她,有什么事一定要马上禀报。”走在宽阔的大道上,顾明珩吩才咐道。他的神色里带着思索,这次凤仪宫之行,看来也不是没有收获的,不过要再细细揣摩才行。 他总觉得,这些都没有表面所看见的那样简单。 “公子怀疑……”阿羽还没有说完,就被一边的阿徵拉了拉衣袖,于是瞬间住了口。大道上视野宽阔,虽然几人的低语旁人听不清,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阿羽低着头应了一声“是”,“她”指的自然是吴嬷嬷,早早进宫的时候公子便强势地将她遣到了东宫外围,难道是那时候公子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不过又为何如今才动作? “当初并没有怀疑到她。”顾明珩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开口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之后又说道,“以后太子的吃食就由你们两人负责,不能出任何的差错。其余的宫侍暂时先不用拉拢,膳食房的抓紧一点,不管用什么方法,不能让人趁机在吃食上做了手脚。” 这也是顾明珩一直所怀疑的,陆承宁的精神状态与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一方面是他自身的原因,而另一部分,是否便是被人动了手脚。 至少在撤了东宫所有的香炉,又看紧了吃食之后,他的精神状态比入宫的时候要好了很多。 想到这里,顾明珩眼神暗了暗,不管如何,这些埋在东宫的钉子与隐患都必须一一铲除才行。 此时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杀意,陆承宁似有所觉一般仰起头,看向顾明珩,眼神平静无澜。 江南谢府。 微雪初晴,寒池水浅,有陷入淤泥的枯枝露出水面,水边满是枯草染霜。 湖心凉亭中,一少年着藕色外衣,披着一件缎绣氅衣,正神色专注地临着碑帖。他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消瘦,却又有劲竹迎风之姿。眉眼清淡,年纪尚轻,已有皎月之神貌。 “公子,京中来信。”亭外有仆从将信递了上来。他放下手中的笔,又用浸湿的绸缎将手擦干净,纤长的手指衬着淡紫色的绸缎很是悦目。 接过信展开来,细细看完,随后递回侍人的手中。嘴角噙笑,吩咐道,“收拾行装,七日后上京。”他的声音融了暖意,如鸟鸣花绽,阳春来早。 第十二章 当顾明珩发现太液池中的冰已经融化了,才惊觉冬日已经过去。道路两旁的植树纷纷吐出新绿,天气回暖,清晨可以听见清脆的鸟鸣声。宫人们纷纷换上了春装,一时整个皇城都褪去了沉重,连天空都变得浅淡起来。 顾明珩将纸鸢的翅膀粘好,最后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这才拿起来递给眼巴巴站在一边等着的陆承宁。陆承宁举起双手接下,有些手足无措,担心一用力便会将手中的纸鸢弄坏。 “这是纸鸢,阿珩送给阿宁。”顾明珩说着将绕好的线轴放到他的手心。 陆承宁微微张着嘴,很是惊讶地看着纸鸢上栩栩如生的燕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眼睛笑得弯了起来。随后扯了扯顾明珩的衣袖,转身便往着花园跑去。 顾明珩看着他飞快跑开的身影,笑着叹息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今日天朗气清,春日的晖光和煦,让人感觉很是温暖。早春的花已经开放,零星的几点也让人心觉欢欣,偶有淡淡的香味传来,连空气都变得满是暖意。 顾明珩穿着一件霜色的外裳站在一丛花草旁边,看着陆承宁一个人在草地中央摆弄着纸鸢,见他眼睛亮晶晶的模样,不自觉也笑了起来。 陆承宁的耐心一向极好,就自己一个人琢磨着纸鸢的构造。他今年已有十岁了,但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亲手触碰到纸鸢。 顾明珩走到他的身边,也不开口提醒,就让他一个人慢慢研究。 约一炷香之后,陆承宁突然仰起头看着身旁的顾明珩,一边扬了扬手中的纸鸢。小脸像是染上了云端的光彩。 “阿宁知道怎么弄了?”顾明珩看着他欢悦的模样,一手轻抚他的头顶问道。陆承宁点了点头,将纸鸢高高地举起,随后一边晃动着手臂一边嘟起嘴唇发出“呜——呜——”的声音。 顾明珩见他兴致高昂的模样,想了想还是不要欺负他了,于是俯下身将线轴递给他,“阿珩站在这里,阿宁跑到那边去,纸鸢便飞起来了。”说着指了指花园的另一个方向。 陆承宁点点头,将纸鸢放到顾明珩的手里,便朝着他所指的那个方向跑去。 纸鸢合着风摇摇晃晃地往上,陆承宁逐渐停下奔跑的步子,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纸鸢缓缓变小,神色专注,一双眸子像是浸在水中的黑曜石。 顾明珩走到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看空中逐渐升高的纸鸢。转眼见他额头上满是薄汗,便俯下身执着袖口帮他一点点擦干。 陆承宁感觉到额头上轻柔的触感,视线一点点地移下,最后落到了顾明珩的脸上。 顾明珩对上他的眼,温和地开口道,“阿宁开心吗?” 陆承宁没有回答,而是盯着他沾染着汗渍的袖口看了一会儿,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疑惑地想了想,最后学着顾明珩的模样执起自己的袖口,踮起脚高高地举起手臂,照着顾明珩的模样帮他擦汗。 他神色很是认真,像是在做着十分重要的事一般,一丝不苟。 顾明珩感觉到额头淡淡的凉意,有些怔愣地看着陆承宁踮着脚认真的模样,只觉得心中似有春晖照入,一点一点地温暖起来。 阿宁,谢谢你。 到了午时,陆承宁玩儿累了,一个人琢磨着将纸鸢收了回来,才一手拉着顾明珩的手往殿内走去。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纸鸢,旁的人想要接过帮他拿着他都不愿,只自己紧紧地握着。 一进寝殿,还没有换过衣衫,陆承宁就小跑进了床边。 顾明珩跟上去,就发现那里有着一个不大的木箱,上面还挂着一把锁。陆承宁蹲着身子从木箱的下方摸出一把钥匙来,几下便将锁打开,随后小心翼翼地将纸鸢放了进去。 顾明珩有些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东西种类各式各样,但都是很常见的东西,普通的石块儿,几支鸟的羽毛,两片树叶,写着字的宣纸,两支蜡烛,甚至还有保存完好的薄薄蝉翼。 顾明珩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几张宣纸是自己第一次教他写字时用的纸,而那两支蜡烛,便是大婚当晚寝房中燃着的喜烛,原以为不见了,没想到竟是被陆承宁藏了起来。 这是阿宁的私库吗?顾明珩看着自己亲手做的纸鸢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木箱中,最后合拢,上锁,一时间心中有些怔忪。 阿宁,你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你却是用真心在对我。想着,顾明珩牵着陆承宁的手往外走去,他一身霜色衣衫,像是反射着春日的暖光。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崇文馆。 将笔墨纸砚收拾整齐,顾明珩准备带着陆承宁离开,就听见郑儒远的声音。 “明日可有空闲?”郑儒远看着顾明珩一手抱着书,一手牵着陆承宁的模样,带着笑意开口问道,一手习惯性地捻着胡子。 “先生可是有什么事吗?”顾明珩停下步子站在原地,有些疑惑地问道。 “明日在嵇山有曲水流觞文会,不知明珩能否陪老夫这孤家寡人走这么一趟?”他说着语气带着哀叹,一双眼却满是神采。 他是十分欣赏顾明珩这个学生的。数十年来,他教导学生无数,不管是皇家子息,还是各家大臣的公子,甚至商贾走卒人家的儿郎,但是都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比顾明珩更让他惊艳。 真当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他生于濮阳顾氏如此的簪缨世族,身份高贵,衣食无忧,却丝毫没有骄奢之好。他天生聪敏,才华卓绝,却依然谦逊有礼,可称刻苦。 他少年便入东宫,没有了家族荫蔽,身旁亦无人帮扶,却在这宫廷中依然恬淡澹泊,八风不动,心性坚韧。他的琴曲即可有高山流水之山林雅乐,亦可有广陵散的气势磅礴,可览九州。 如此之人,日后必可翻手乾坤。 顾明珩听后笑了起来,看了看安静地站在一边盯着花盆发呆的阿宁,随后又问道,“不知此去需要多久?”他担心自己离开久了阿宁会闹脾气,而自己也没办法带阿宁一起去,现在阿宁还小,皇上必定是不会让他私下出宫的,这样过于危险。 “不多不多,大半日即可,你还赶得上东宫的晚膳。”郑儒远摆摆手,知道顾明珩在顾及着什么,他都已经习惯顾明珩事事都将陆承宁放在第一位了,接着又解释道,“嵇山就在京郊,来回时间也不长。” 见顾明珩点头,郑儒远很是愉悦地捻着胡子,脸上的皱纹都像是带上了笑意一般,“就这样,老夫去找陛下,明日明珩你就以老夫亲传弟子的身份,陪着老夫去参加文会吧。”说着起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崇文馆。 顾明珩心知郑老的好意,曲水流觞文会每三年举办一次,正好在春闱之前,可以说是云集了四方俊才,展文人气象。 郑老作为士林领袖,每次都会去参加。而这一次,郑老明显就是准备带着自己去看看,也是为明年的春闱早作准备。 扶持太子,助太子登位并非说说便能够轻易做到。曲水流觞文会中云集了四方举子,春闱前三甲多是出自此处。 第二日天刚拂晓,顾明珩便换上了一件竹青色衣衫,又有些不放心地帮陆承宁掖了掖被子,嘱咐道,“阿宁乖乖等阿珩回来好不好?一定不要到处乱跑,阿珩申时(下午3-5)就回来。”他很担心陆承宁离了自己会闹情绪,但是又想着他终究是太子,不能一直依赖着自己。 可是依旧放心不下。 “阿徵,你记住,一定不能离了殿下半步。”顾明珩抚了抚陆承宁的脸颊,又起身吩咐道。这次他出宫只带了阿羽一个人,相较起来阿徵更加细心谨慎,留在东宫照顾陆承宁他也更加放心。 阿徵躬身应下,“公子放心。”进宫半年,他变得更加沉着,平日话虽不多,但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 顾明珩最后转身对躺在被窝里的陆承宁柔声道,“阿宁等阿珩回来。”只不过半日而已,他的心里却突然涌出了不舍。刚转身准备离开,就感觉到衣角被拉住了。 顾明珩低头,就看见陆承宁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角,一双眼睁得大大地看着自己。 “阿宁怎么了?阿珩在这里。”顾明珩返身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问道。很久陆承宁都没有说话,就在顾明珩正想哄他再睡会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他低低的声音,“不要阿宁吗?” 他的声音很轻,漆黑的双眼看着顾明珩,带着淡淡的不安。他固执地拽着顾明珩的衣角,担心他离开。 看见他的表情,顾明珩心瞬间就软了下来,对着他的眼睛,十分坚定地说道,“阿宁要记住,阿珩是绝对不会不要阿宁的,阿珩会永远陪在阿宁的身边。” 陆承宁有些执拗地问道,“永远是什么?”在他的心里,尚没有“永远”这个词的概念,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承诺过永远。 顾明珩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永远,就是比阿宁的生命多一天。”这样说着,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虔诚的味道。 陆承宁默默地将他的话记下,随后平躺在床上闭上眼,两手放在胸前抓着被子,隔了一会儿又睁开一只眼,看着顾明珩小声说道,“乖乖等你。”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双眼。 顾明珩看着他睫毛一颤一颤的模样,俯下身抱了抱他,“等阿珩回来。”说完便带着阿羽离开了寝殿。 阿宁,我会一点一点铺平你前行的道路,让你的视野之内,再无阻碍。 京城谢府。 “公子。”听见屋外传来阿除的声音,谢昀泓放下手中的笔,“进来吧。”他水色的袖襟沾染上了墨迹,也没在意,抬步绕过屏风,衣摆漾出精致的弧度。 “这是嵇山曲水流觞文会的请柬。”说着将手中的松青色请柬呈上。谢昀泓接下打开,快速地看完,“此次文会倡议者是郑老?”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神色带上了思索。 “大人希望您能去参与此次文会,公子您才从江南回京,您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阿除的表情很严肃,但是他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总有些违和,让人心有笑意。 “知道了。”谢昀泓合上请柬,转身绕过屏风,一边走一边说道,“阿除你每天都这般严肃的模样,真的会早早老去的,难道你就不怕日后没有女子愿意嫁你?”说着勾唇一笑,身影隐没在半透明的屏风之后。 阿除依然严肃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神色,公子,您这般的模样若要叫旁人见了,真不会有损您“南谢北顾”的名声么? 第十三章 谢昀泓手执一把竹骨云缎折扇下了马车,手指轻动展开折扇,问身旁肃着一张脸的阿除,“你知道本公子今日扇面未绘就带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吗?”他的眼中带着笑意,问地却很是认真。 阿除脸上表情丝毫未动,他深知自家公子的本性,必是又想逗自己了。 “不知。”阿除很是实诚地说道。 “本公子是想着,若是打听到哪家有与你相适宜的女子,便将名字记下,改日你可以去探访探访。”说完见阿除的耳朵都红了,很是欢愉地笑起来,摇着未曾着墨的扇子上了山路。 一路上遇见数名往着半山而去的文士,众人见谢昀泓年纪尚小却姿容出众,水色衣衫温润流光,此等必是大家公子,便有些却步。 谢昀泓一路赏着山光水色,没工夫理会旁人的打量,很是自得其乐地往上攀爬。到了半山的空地时,便发现溪流旁已经摆放好了精致的酒盏,而众人均是三四好友相聚一处,或在亭中,或在岩旁。 谢昀泓一个人站在山崖边,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看着云雾缭绕的景色,他用折扇轻敲着自己的手心,“阿除,这北方的风景确实是要比南面的更为旷博。南面山水秀致,山歌渔唱,平添雅兴,公子我却突然发现,这登高望远,感慨天地博大,览九州之胜,方是我辈心之所在。” 阿除听着他慷慨激昂的语调,心知自家公子终于难得正常一次了,站在一边也没有答话。谢昀泓说完,也没有期忘得到阿除的回答,独自一人站在山崖边,看着云雾掩映下的森森古木,一时已是怔了。 不多时,突然听见身后人群聚集处一阵喧闹,谢昀泓回过神来,转身朝喧闹处看去,眼神便是微微一凝。他并没有看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老者,视线直直地落在了跟在老者身旁着竹青衣裳的少年身上。 他上前一步,眼睛紧紧注视着那个少年一边问阿除,“那是谁?”他的声音难得的透露出兴味。 阿除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若公子问的是那位老者,他便是郑老,此次曲水流觞文会的倡议人,两代太子太傅。若是问郑老身后的少年,想来在场有人知道,但阿除不知。” 谢昀泓注目着那个少年,他安静地跟在郑老的身后,神色淡泊,一身简单的竹青衣衫竟被穿出了难以言说的风华。 谢昀泓微微一笑,“阿除跟着公子我,去看看那俊秀少年。”说着便朝着郑老所在的方向走去。 顾明珩跟在郑老的后面,神思却不在这里,总有些担心陆承宁。 “明珩,殿下他毕竟是储君,你也该学会放手才行,他需要的是独立,你可以辅佐,却不能控制。”郑老余光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有些叹息地低声劝慰道。 他知道顾明珩对陆承宁的关心挂念,但是他更加清楚,陆承宁是大雍储君这个事实。 不耐应对那些“热情”的文士,郑儒远直接带着顾明珩上了高台,坐进了一个竹亭中。上有兰草蜿蜒垂落而下,隐约还能听见远处瀑布激流水声。 此处角度极佳,几乎能将平地上所有人事风物收进眼底。 郑儒远远望山岚古木,眼中若有云涌,“明珩,今日带你出来,可不是让你来一门心思担忧殿下的。真正的大家,须知学识之无涯与天地之高远,困守一方天地,最后只会限制了自己的眼光。你不应当将自己的视野阻滞在一方天地,你的心中,应当有更多的沟壑与风雷。如此,当不负这万里江山与乾坤朗朗。” 顾明珩知道郑老这是在提点自己,遂站起身来,深深作揖,“学生着相了。”他确实将自己的视野局限在了宫廷,局限在了那个王座,而忘却了天地间其余的风物。 如此,今后定会将自己逼入一个绝境。自重生以来,他时时用前世之事鞭策着自己,不断告诫自己要夺得皇位。可是现在想来,确是汲汲营营了。 “起来吧,为师者不就是要提点学生吗?若是你一点都不需要提点,实在是会让老夫这个为师者很是烦忧啊。”郑儒远捻着胡子,颇为忧愁地说道。说着见顾明珩的眉宇间少了郁色,多了豁然通达,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心里叹息这不明珩果然是美玉资质啊! “走走走,陪老夫去看看我大雍的济济人才!”说着先一步走下了台阶。顾明珩看着郑老精神抖擞的模样,应了声“自当从命”,便跟着下去了。 曲水流觞文会一直以来便分三部分,上午众学子各自交流;正午时曲水流觞,吟诗作赋;而午后便是比画赛诗,最后由文会倡议者评定一名魁首。 而此时,相熟或是陌生的文士学子已是相谈甚欢。郑儒远一路行去,路过的学子纷纷停下交谈作揖问好。郑儒远为天下士林领袖,声望崇高,几乎所有的学子都称他一声“师尊”。 “你还记得当初老夫为你上第一堂课时,所告诉你的第一句话吗?”郑儒远一路行去,最后在较为空旷的地方停下来,转身问一直跟在身后的顾明珩。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开盛世之太平。”顾明珩字字句句念诵而出,声音有如冰敲玉打,清越无比。 “做得到吗?”郑儒远突然敛了笑容,神色是少有的严肃庄重。他看着站在身前的少年,厉声又问了一遍,“告诉老夫,做得到吗?”他的声音中包含着忧国忧民,已经阅尽浮沉的沧桑。 他突然对自一直所坚持的产生了动摇。若太子一直不曾清醒,那么把持朝政的必定会是如今身为太子妃的顾明珩。那么,他所坚持的,会不会葬送大雍万里江山? 这也是他甚至是许多人所一直担忧的。 “做得到!”顾明珩猛地抬头眼神灼灼地看着郑儒远,话语如同誓言,“吾穷尽此生,必当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开盛世之太平!”他字字铿锵,面若平湖,却意有惊雷。 郑儒远听罢,叹了一口气,捻着胡须微微一笑,像是得到他的承诺了一般。接着看向一边,微微提了声音,“跟着老夫二人这么久,还不出来?” 顾明珩平复下心中激荡的情绪,再转身时依然是满面淡然。 谢昀泓见躲不下去了,便摇着折扇走了出来,尚有七步远便长身作揖,“学生谢昀泓,见过师尊。”他的声音带着恭敬,听郑老叫起了才直起了身形。 “谢家的小子?”郑儒远一下就反应过来,笑道,“当年你爹见老夫时还没有你恭敬,这一点你比他强。”郑老两代太子太傅,当年谢行止入宫伴读时,郑儒远便是教导众皇子的老师之一。因此算起来,谢丞相也是他的学生。 “家父时常忆起当年您对他的教导,说若没有您,他必定不会官拜丞相。”谢昀泓余光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顾明珩,见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有什么神色变化,心里有了计较。 “胡说八道!”郑老笑着喝道,“谢行止他能这么对你说?那才是天都要塌了。谢家小儿,你爹他对你说的应该是当年他《尚书》背不下来,老夫打了他三十戒尺,还罚抄《尚书》二十遍吧?” 谢昀泓故作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师尊英明。” “这有什么英明不英明的。”郑儒远摆了摆手,“你比你爹看着讨喜多了,看着他老夫就生气,你啊,虽然知道你是在套近乎,但还是让老夫心里很高兴。” 说着对一边的顾明珩说道,“你们也认识认识,你们的父亲都官至丞相,也是缘分不是?” 谢昀泓听见“丞相”二字,眼神一顿,瞬间便明白过来这竹青衣裳的少年是哪家公子了。 只愣了一瞬,谢昀泓便一展折扇,“可不止这一点缘分,‘南谢北顾’,说的不就是我们两人?”他微微向上的眼角带着笑意,一双眼看着顾明珩。 顾明珩点了点头,“早有耳闻,谢家公子。”说着点头致意。他也对这一身水色衣衫的谢昀泓心生好感,两人第一次见面,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好了,别寒暄了,以后有的是寒暄的机会。”郑老打断他们的交谈,“走走走,跟着老夫去看看那边的抚琴台。”说着便走了过去,顾明珩和谢昀泓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抚琴台上,几名学子正在比试琴艺,一旁的人俱在评论。几人比试完了,一旁技痒的学子又上去了。来参加这曲水流觞文会可都不是来藏拙的,他们志向高远,善于抓住机会,以博取名声,得到他人的赏识。况且,在文会上博得好名声评价,对日后的仕途文路俱是有好处的。 抚琴台上一曲罢了,谢昀泓哗地打开折扇,一双眼波光潋滟地看着顾明珩,“早闻明珩琴艺卓绝,不上去么?”他声音里带着纯粹的欣赏之意。 “也是,明珩,上去奏一曲来听吧。”郑儒远也转过头来说道,“你濮阳顾氏九公子的名声,老夫也是早有耳闻啊。”郑老也掺和着笑道。他为顾明珩的老师,顾明珩琴艺如何他心中比谁都明白。这是故意想让他上去一展琴艺。 顾明珩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推脱,分开人群走上了抚琴台。 站在琴台边,顾明珩抱拳微微躬身,声音清越,“濮阳顾氏,顾九。”在场有认识他的人,一时有些惊讶于他竟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又想到此次倡议人乃是郑儒远,而郑老任太子太傅,便也反应过来。 而不认识他的人,见他的气质姿容,也对接下来的琴曲心有期冀。 顾明珩坐下来,石凳有些凉意,却也让心智清明。他将手放到弦上,一片乐声缓缓响起,众人一听,竟是广陵散。 人群逐渐褪去喧嚣,纷纷注目着琴台上的青衣少年。他修长的十指轻勾缓弦,有如松竹潇簌,又如明月徐来,极尽清华。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琴自三皇时期便是世间雅音,其音清正淡雅,是为君子之风。修身、养性,君子鼓琴。 一时间,琴音渐变,有如风起松涛,云海翻卷,陡升博大之象。谢昀泓眼神微变,神色已是不掩震惊。如此琴艺意境,竟是出自一少年之手! 此时顾明珩的神色清澈高远,似已醉心琴中。周遭惊艳的神色眼光,都已经被他所忽略。 人群中已有人在猜测这“濮阳顾九”是否就是京城中流传已久的顾九公子顾明珩。此般才华,实为难寻。 一曲终了,顾明珩起身致谢,随后淡然地走下琴台。但众人看他的神色已变。 他一路走到郑老身后,一身青衣的他平静安然,不惊不喜,不悲不怒。 谢昀泓看着顾明珩,突然退后一步,水色长袖一展便是一揖,“如此风姿,令昀泓见之难忘。如此琴音,足以三日绕梁!” 他眼中没有艳羡嫉妒,亦无自我菲薄,而是如顾明珩一般的淡然,清澈坦然。 顾明珩亦是微笑,将他扶起,“薄艺而已。”二人相视一笑,一如知己。 郑儒远见二人形貌,捻须大笑道,“今日文会,你‘南谢北顾’二人,可真是恰逢其会!”他看着两人的眼中俱是期望与欣慰。 旁人听见“南谢北顾”四字,也反应过来,抚琴的青衣少年是为濮阳顾氏九公子,那么那水色衣衫的少年,便是江南谢氏七公子了。没想到此次文会,两人俱出现在此。 两人均是少时成名,顾明珩一琴一画,已是卓绝难以逾越,而谢昀泓一手书法,令无数大家叹为观止。他二人出生门阀世家,形质高华,品性才华难出其右。是为有了“南谢北顾”之称。 “好了好了,不要再惺惺相惜的模样了,陪着老夫走走吧,身子骨都老朽了。”郑儒远对着两人说道,接着便往林间走去。 而直到曲水流觞文会结束,再无一人登临琴台,掠动琴弦。 那里坐着一个青衣的影子,已是无人可去逾越。 “昀泓……” “明珩……”两人同时开口,却在听到对方的声音时同时住口,最后相视一笑。 “你们两人啊,真是应该早早认识的。”郑儒远看着他二人的模样笑道。这时,一直候在不远处的阿羽突然快步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谢昀泓,见顾明珩点了头才焦急地说道,“阿徵找人来报,说殿下陷入了昏迷!” 第十四章 顾明珩带着阿羽匆忙赶回东宫的时候,便看见皇上的明黄仪仗和凤辇都停在门口。心下一沉,竟然都已经惊动御驾了吗? 跨过寝殿的门口,顾明珩对着坐在殿中的帝后二人直接跪了下去,“父皇母后金安,儿臣请罪。此为儿臣的失职,没有照顾好殿下。” 竹青色的衣衫落在地上,沾染了尘灰。他将头埋得很低,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脊背却是挺直,有如劲竹不折。 不管是不是他的过失,太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更是昏迷在床上,身为太子妃的他都脱不了干系。因此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失职。 他的话音落了,很久都没有声音。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也没有辩解,像泥塑的雕塑一般。 “陛下,让明珩先起来吧,他也奔波了半日……”良久,殿中响起了皇后温声劝解的声音。顾明珩被黑发遮掩着的眉眼中泛出一瞬而逝的嘲讽,奔波半日? 果然就听见皇帝一声冷哼,“就先跪着吧,既然自己一个人能出去大半日,也不在意多跪这一会儿了。”说完拂袖起身朝里走去。里间施了针的陆承宁正躺在床上,一旁众太医正在商议病情。 帝后二人都离开后,顾明珩心下松了口气,只是罚跪,看来阿宁并没有大碍。不过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自己都还没有被罚跪过,这也算是新鲜的体验吗? 还真要感谢皇后的“劝解”。 约过了三炷香的时间,地板上的寒意透过轻薄的衣料浸到骨头的缝隙中,顾明珩觉得膝盖已经快失去知觉了。 这时,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宫靴,之后便听到皇上身边的大总管姜余的声音,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陛下传您进去,殿下昏迷着一直念叨着您。” 顾明珩的身形凝滞了一下,之后才缓缓站了起来,对着姜余温和地笑了笑,神色与之前相比未变分毫,随后脚步缓慢地进了寝殿。 姜余看着顾明珩微微有些不自然的脚步,心中叹息这顾家公子真是好韧性,被当众责罚了也还能保持此般的心态。想着也跟着进去了。 寝殿里燃着香,顾明珩垂下眼掩去眼中的异色,恭敬地朝着帝后行礼。面上没有怨愤,亦没有欣喜,无波无谰的模样。 “你过去陪着太子吧。”皇后淡淡地吩咐道,接着语气变得严厉起来,“顾明珩,你要记住,不管你在嫁入东宫之前是如何身份与模样,你都要清楚地知道你如今的位置,你是太子妃,不再是顾家的公子。你应该做的,是将太子放在第一位!这样的错犯一次就够了,若是再有下次,就别怪本宫狠下心责罚。” 说着语气缓下来,“去吧,太子昏迷时候也还念着你,别辜负了太子对你的一片心。”说完坐了下来,头上戴着的累丝嵌宝银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顾明珩举止恭敬地应了声“是”,缓步走到太子的床边站定,默默地看着陆承宁。他的嘴唇微微动着,看口型像是在唤着“阿珩”,此时的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神色平静,只是手上和面上都扎着银针。一边的太医们见顾明珩过来,沉默地行了礼。 约过了一个时辰,太医已经将银针撤了,帝后二人见陆承宁还没有清醒,嘱咐了太医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殿内的人离开之后,顾明珩的身形慢慢放松下来,他先去将寝殿内燃着的香炉全部熄灭,又打开窗透气,最后略为疲惫地靠在床边,捏了捏眉心,满眼担忧地看着沉睡中的陆承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徵。”过了许久,顾明珩才喊道。候在门口的阿徵听见他的声音,脚步无声地进了殿来,沉默地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顾明珩的语气很平淡,视线没有离开过床上躺着的陆承宁。 “公子走后一个时辰,殿下便起身了。奴在为殿下着衣时,殿下说‘阿珩不在’,起初奴没有注意。之后在用午饭的时候,殿下说了同样的话,奴便解释公子出宫去了,申时回宫,殿下此后便没有再说话。” “午后殿下在花园中休息,奴去帮殿下摘一朵花。此时吴嬷嬷端了茶点奉给殿下,劝殿下进一些。殿下没有吃。吴嬷嬷想要喂殿下一块糕点,奴跑过去将其打落了。” 说到这里,阿徵的神色有些微的改变,顿了顿开口道,“之后殿下突然发狂一般冲回了寝殿,外裳都落到了地上。回寝殿之后,殿下蹲在寝殿的角落紧紧地抓着自己小腿一直高声尖叫,持续了近一炷香的时间。 期间奴找来了太医,并差人通知公子。后来不知为何皇后得知,和陛下一同过来。最后无法,是几名太医强行绑住了殿下,用针刺的方法令殿下昏迷过去,再行诊治。” 他回忆着说起来还心有余悸。太子平日除了不爱说话外和常人无异,突然疯狂一般高声尖叫,场面实在骇人。怪不得东宫的宫侍每每提及太子发病,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甚至是惊恐。 顾明珩掀开被子的一角,就见陆承宁小腿上有着深深的半月形指印,已经上了药,但还是可以想象当时的血肉模糊,也可以推测陆承宁他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来伤害自己。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顾明珩良久才睁开眼问道,“那盘点心如何?” 阿徵低声道,“奴藏了一块儿完整的点心在怀中,无人发觉。” “嗯,保存好,还有用处。你去将吴嬷嬷找来吧。”等阿徵退出了寝殿,顾明珩才转身握住了陆承宁,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阿宁,你是在找我吗?对不起,你需要我时我却不在你身边。他摩擦着陆承宁的手,眼中有着明显的涩意。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东宫之中,这是我的过失,以后再也不会了…… 门外有脚步阿徵的声音传来,顾明珩放开陆承宁的手站起身,此时眼神已经染上了冷意。他身上的竹青色衣衫尚未更换,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凌厉的味道。走到外间,顾明珩坐在主位上,神色漠然。 吴嬷嬷跪在他的身前,顾明珩开口直接问道,“你给殿下吃的,是什么?”他冷冷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吴嬷嬷,锐利如刀。必定是有什么让阿宁感觉到了危险,不然他也不会突然发狂一般。 如果单单只是找不到自己,阿宁最严重也只是会沉默着蹲着,但是这一次,明显不只这么简单。 上一世他与陆承宁相处十数年,已经能够明白一些他情绪变化的规律了。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出去大半日,并且也和阿宁说清楚了,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奴婢只是做了殿下喜爱的糕点奉给殿下吃,从前殿下也吃过,并没有什么问题,太子妃您可不能冤枉奴婢!”她匍匐着身子,声音满是委屈,带着哭诉。 顾明珩觉得很累,不想和她多言,“今日除了阿徵,便只有你接近了殿下。我再问你一次,你给殿下吃的糕点,到底放了什么。” 见吴嬷嬷还想要哭诉,顾明珩直接打断他,“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吴嬷嬷住了嘴,眼眶红了起来,声音也变低了,“主子想让奴婢死,奴婢怕是也没办法活着了。但是奴婢自殿下尚在襁褓中便喂养殿下,一直待殿下真心实意。若太子妃您定要说奴婢害了殿下,那奴婢只好以死来证明清白了。” 说着神色分外悲戚,“殿下此次因为太子妃您的疏忽而发了狂病,奴婢去后希望太子妃您能好好对待太子,如此,奴婢……” 尚未说完,一个茶杯已经砸碎在了她的面前。猛地抬头,就看见顾明珩正满面寒霜地看着自己,对上这视线,她心中一凛,暗道不妙。 “来人。”顾明珩的声音低沉,候在门口的宫侍闻声进了殿,低着头等候吩咐。 “拖出去,杖毙。”顾明珩没有再看吴嬷嬷,神色清淡地说道。 “杖毙”二字若惊雷一般炸在她的耳边,吴嬷嬷猛地尖声叫起来,“你凭什么要杀我!我是太子的乳母!你不能!”她看着顾明珩满是杀意的眼神,心里才真的害怕起来。皇后没有在这里,就算是得到了消息,肯定也来不及来救自己了!一时之间,她心里满是绝望。 想到这里,吴嬷嬷高声地嘶喊起来,一边奋力地挣扎。 顾明珩对她的嘶喊充耳不闻,再次吩咐道,“把她的嘴堵起来,拖出去吧。”下一刻耳边便安静起来,只能听见她“吚吚呜呜”的声音。壮硕的宫侍用绳子将她捆绑住,往殿外的方向拖去。 “殿下您醒了?”阿徵突然跪地行礼道,顾明珩看去,就看见陆承宁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那里,一张小脸惨白,显得眸色更加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阿宁,阿珩回来了。”顾明珩下意识地微笑起来,想要过去牵住他的手,陆承宁却没有理会他,而是朝着吴嬷嬷的方向走去。 吴嬷嬷见太子朝着她走过来,吚呜的声音更大了,四肢不停地挣扎。宫侍见太子过来,也下意识地松了抓着吴嬷嬷的手。 陆承宁看着被捆绑着的吴嬷嬷,伸手想要将堵着她的嘴的白布拿下来,但是触到白布又迟疑了。他转身看着站在身后的顾明珩,此时顾明珩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动作,双唇紧抿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陆承宁在原地站了很久,突然开口道,“放了她。”他目光直直地看着顾明珩,不似征询,更像是命令。 抓着吴嬷嬷的宫侍对视了一眼,随后解开了绳子,但是堵着嘴的白布却没有拿下来。太子和太子妃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他们都有些没底,不知道应该听谁的。 顾明珩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承宁,表情沉寂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与陆承宁对视良久,顾明珩最终像是妥协了一般,声音淡淡地说道,“遵太子令,放了她吧。” 说完绕过陆承宁和吴嬷嬷,直接步出了殿外。 阿徵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背影萧索的模样,有些担忧地开口,“公子……” “我没事。”顾明珩直接打断他的话,不含情绪。又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没有转身,仿若自言自语一般,“或许我真的错了,就像皇后说的那样,自我嫁入东宫起,我便再不是顾家九公子顾明珩,我只是太子妃,如此而已。” 说着若嘲讽一般轻笑出声,“呵呵,太子妃?太子妃……” 第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日,东宫的宫侍都战战兢兢。太子妃已经数日未曾和太子说过话了。虽然依然同桌用饭,一同上课,却再不复当初言笑晏晏的模样了。 天下着小雨,迷迷蒙蒙的雨丝将绿叶繁花沾湿,一滴一滴细小的水珠凝成,空气中都充满了湿意与水汽,远处的景色都变得朦胧起来,像是笼上了轻纱。 顾明珩站在台阶下,背对着阿徵和阿羽,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近日如何?”他淡淡地问道,有水汽顺着风吹落在他的发上与衣上。 “吴嬷嬷只在殿下饭食中下过一次药,都被膳食房中的人发现并悄悄更换了。”阿徵回报道。虽然这段时日顾明珩对陆承宁很是冷淡,但是在各方面依然谨慎无比,事事周全。 “嗯,做得很好。”顾明珩听后点点头,“细致一点,我不希望出任何的问题,有什么情况就回报给我。”说完便朝着崇文馆走去。 走过回廊转弯处,就看见陆承宁也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跟着姜柏和吴嬷嬷。顾明珩蓦地停下脚步,微微垂首站在了一边。长廊檐上挂着的宫灯打落的淡淡阴影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黯淡下来。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的木纹上,没有看陆承宁。 姜柏止住步子朝着顾明珩行了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叹息了一声随后快步跟了上去。一直跟在陆承宁身后的吴嬷嬷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的顾明珩,神色略有得色。 顾明珩见她满是嘲讽笑意的模样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拿着书继续走,却一直和陆承宁保持着一定距离。 他的身影缓缓行在长廊,霜色的衣衫轻晃,寥落却挺直的背影蓦地让人心生悲戚。 下课的时候,陆承宁已经跟着姜柏先离开了。顾明珩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抬眼便看见郑儒远还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自己。 “老师。”顾明珩站起身恭敬地说道。 “明珩,老夫冒昧地问一句,近日你和殿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眼神关切地看着顾明珩的神色,有些不解。曲水流觞文会那日,因他是文会的倡议者需要留到结束,因此就没有和顾明珩一起回东宫。 可是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两个人关系突然僵硬成这样? 最为明显的是,顾明珩再没有喊“陆承宁”,而是恭敬地称呼为“太子殿下”。 顾明珩收拾宣纸的手一顿,神色迟疑了刹那,接着有些苦涩地说道,“只是突然发现,正如老师所说的那样,他是大雍储君罢了。”说着起身沉默地对着郑老行了礼,一手抱着书与宣纸便离开了崇文馆。 郑儒远看着他霜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捻着胡子叹了口气。这孩子依然是执念太深,性子又拧,也不知如此是好是坏。帝王无情,最后受到伤害,终究是用情的那一个。 想着有些感慨,将几本书随意地丢到竹筐中提了起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这个老头子还是不要掺和了。 顾明珩回到偏殿,用温水净了手又擦干,加了少许清水在砚台之中,缓缓地磨起墨来。他的眉眼沉静,十分专注,不被旁的事务打扰。 自那日之后,顾明珩便吩咐姜柏将太子寝殿旁的偏殿收拾了出来,直接搬了过来,这段时日的行住也都在这里。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顾明珩还是将阿徵留在了太子寝殿。 轻挽起宽袖,顾明珩一笔一笔地在纸上着墨,如白瓷一般的手腕曲着,形态美好。过了约两个时辰他才放下笔。天下人皆知,濮阳顾氏九公子自执笔开始便只画花鸟,不画人像。 可是此时,在他面前墨迹未干的宣纸上,画着的正是一个身着明黄服饰的少年。他躺在湖边的巨石上,眉眼安宁地发着呆,身侧香花满径,日光倾落。 顾明珩看着记忆中的陆承宁,一时眸中神色复杂,似是怀念,又含心伤。 阿宁,我不知道应该解开心里的这个结,就像我不知道吴嬷嬷在你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让你能够如此直接而坚定地想要去保护她,不让我伤害她。 那么,若是有一日会死的是我,那你会不会这般地保护着我呢? 前世的你一定是会的吧?那这一世呢?我不知道,我早已没有了这般的肯定。 顾明珩弯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画好的画撕成了碎片,扔进了青瓷坛中。不管如何,我都会实现自己的承诺,助你登上皇位,那是你应该得到的,也是必须得到的。 宽袖轻转,他转身离开了案前,墨发垂落在愈加消瘦的背上,有如风中劲竹,不弯不折,却少了些什么。 午时用膳的时候,顾明珩准时进到了正殿,便见陆承宁已经坐在主位上,吴嬷嬷正在给他布菜。顾明珩看着满桌的珍馐,停住了脚步,眼神冷了下来。 一旁候着的膳食房的人见他进殿来惊慌地跪了下去,脸色有些发白。按照规矩,若非太子直接命令开席,那么必须得等到太子妃到了之后才可以上菜。这是东宫的规矩。 可是这一次,太子坐上主位之后吴嬷嬷便一直在催促。殿下并没有说话,膳食房的总管衡量再三,还是吩咐将菜品都呈上了桌。 近日明眼人都知道,吴嬷嬷又重新得到了太子的信任,直接近身服侍太子。而令人感觉微妙的是,太子一向依赖的太子妃却和太子的关系生疏起来,甚至说是冷淡。 这样的情况让不少人开始摸不着头脑,有些一向最会看主子颜色行事的宫侍便又开始讨好吴嬷嬷来。她终归是太子的乳母,这一点可是不会变的。 不过这一次,膳食房的宫侍看着顾明珩沉下去的脸色,双腿有些打颤。 “殿下,是您吩咐上菜的吗?”顾明珩站在门口问陆承宁。陆承宁听见他的声音看向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吴嬷嬷见膳食房的人正在向着自己打眼色,想了想大着胆子道,“殿下饿了,所以奴婢就先叫了膳食房传菜。”她对着顾明珩心里总是有些发悚,连视线都不敢对上去。 “在这里,还轮不到你开口。”顾明珩看了一眼吴嬷嬷,再次开口道,“殿下,是您亲自吩咐的吗?”他的视线落在陆承宁的身上没有移开。 膳食房的人见太子妃不愿善了的架势,扫了一眼吴嬷嬷在心里咒骂了几句。心下哀叹,看来这顿罚是免不了的了。 “该领罚的自去姜柏那里领罚,再者,姜柏,怂恿主子坏了东宫规矩,这般的奴才,你看着办吧。”顾明珩也没有多说,说完转身便出了正殿,往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有了胃口,只觉得很累,疲惫感浸没了他的骨肉筋髓,让他有一种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感觉。 阿宁,你的心里,到底明不明白? 他走出殿门后,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陆承宁盯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许久都没有回神。 见顾明珩并没与进食,阿羽跑去小厨房端了一碟糕点来,看起来很是精致的模样。顾明珩放下手中的书,侧躺在榻上揉了揉眉心,“放在那儿吧,我不饿。” “公子,心里再不好受,也不能饿着了。”阿羽将点心盘子递到顾明珩的面前,眼神满是期待,隐隐含着担忧,“公子,您就看在奴特意跑了一趟小厨房如此辛苦的份上,尝一口可好?” 顾明珩摇着头伸手拿了一块儿,笑着瞪了他一眼,心里的郁气突然就散了很多。 “公子好吃吧?”阿羽见他终于吃了一块儿,夸张地做了一口舒了口气的模样,一边挠着后脑勺,“公子你是不知道,哥哥他走之前可是说了的,要是没有照顾好公子您,让您心情不好或者是吃不好睡不好,那等哥哥他回来了,奴可就不是简单地被扒一层皮那么简单了。”说着还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 他们三人可以说是一同长大,因此私下言语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及。顾明珩点点头,“知道了,原本以为阿羽是担忧我的身体,如今才知道只是害怕阿徵责备而已。” “公子!阿羽对您的心可是日月可鉴啊!”阿羽夸张地吼了一句,三指并拢做发誓状。见顾明珩真心笑了起来,心里也很是高兴。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宫侍禀报的声音,“禀报太子妃,太子驾到。”说完便是开门的声音。顾明珩的笑容便那么凝滞在了脸上。顿了一会儿,顾明珩站起身随意地理了理衣服,淡声道,“接驾吧。” 进来的只有陆承宁一个人,阿徵、吴嬷嬷甚至是姜柏都没有跟着。顾明珩见此心里有些恼怒,让殿下独自一人,若是途中出了什么事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又愣了,自己这是怎么了? 阿羽见太子走了过来,便带着宫侍们候到了殿外,回身关上了门。 ---------------阿宁的视角分界线------------------ 现在是午时,应该是从崇文馆回来,和阿珩用午饭的时间,下午可以安排其它的事情。但是阿珩下课的时候没有在,用饭的时候也没有在。 为什么呢?阿珩没有告诉阿宁时刻表应该改变。再过半个时辰,午时过了就不是用饭的时间了,阿珩为什么不吃? 耳边传来了更多尖利的声音,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眼前全都是没有见过的人,为什么他们要对着阿宁说话?好吵!阿宁为什么要听他们说话?不!阿宁要去找阿珩,找阿珩—— 阿珩在那里!谁又在大声说话?阿宁听不见阿珩的声音!阿珩在哪里?找不到——阿珩在哪里——好痛,耳朵好痛,喉咙好痛,手好痛,阿宁不要痛!阿宁要找阿珩—— “殿下?”突然就不痛了,什么都消失了,是阿珩,是阿珩的声音,他在叫阿宁吗?可是阿宁明明叫“阿宁”,为什么阿珩要叫“殿下”?“殿下”是谁? 阿珩走了过来,为什么不拉住阿宁的手?为什么不理阿宁?为什么要一直叫“殿下”?“殿下”是谁?阿珩在叫谁? 顾明珩有些担忧地看着陆承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牙齿一直咬着嘴唇,神色怪异,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样。 “殿下?”顾明珩叫了许多次,但陆承宁都没有什么反应,顾明珩住了口,阿宁是已经不愿再理会我了吗? 过了良久,陆承宁突然拉着他往书案走去,随后拿起笔,蘸了墨一笔一笔地写着字,他的手很稳,神色专注。 写完了几张纸之后,陆承宁将宣纸拿起来递给顾明珩看,一脸等待着夸奖的神情。 顾明珩一一翻看,发现都是自己教他的千字文中的词句,而字迹比之前要进步很多。想了想还是夸奖道,“殿下写的很好。” 陆承宁听了顾明珩的话,原本亮晶晶的眸子逐渐熄灭下来,这字明明是阿宁写的,为什么阿珩要夸奖“殿下”?他明明应该夸奖“阿宁”的。 字是阿宁写的—— 陆承宁觉得耳边有尖锐的声音猛地响起,他一下子紧紧捂住耳朵,蹲下了身子。 第十六章 顾明珩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脱口叫道,“阿宁?”他蹲下身抱住他,一手拍抚着他的背,长长的衣摆落下,掩不住他因惊惶而颤抖的手。 近数十声,陆承宁才捂住耳朵抬眼对上顾明珩的眼睛。他的眼中满是痛苦,如正在遭遇着极难忍受的折磨一般。 顾明珩将他抱进怀里,告诫自己不要慌乱,一边连声安抚道,“阿宁不怕,阿珩在这里……阿珩就在阿宁身边……” 陆承宁倚在他的肩上,一直不断地大力摇晃着脑袋,像是头痛得无法宣泄,连双腿都开始轻微的抽搐起来。 他一直紧紧盯着顾明珩的眼睛,一双眼有如黑色的漩涡,没了生气。 顾明珩只觉得有巨大的恐慌笼罩在了心上,他用手扶住陆承宁的头,努力让自己的声线稳下来,“阿宁头痛吗?还是听见了什么声音?阿宁看着阿珩……” 陆承宁不断地摇着头,下意识地大力挣扎着,完全没办法去理解顾明珩话里的意思。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脑袋都要炸裂开来,耳边尖利的声音像是刀磨着石头,让他十分难受。 顾明珩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手抚着陆承宁的背,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颤抖,“阿宁写的《千字文》写的很好,阿珩很喜欢,阿宁的《千字文》写的很好……” 就这么重复着一句话,渐渐地,陆承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漆黑的眼睛看着顾明珩的嘴唇,努力分辨着他说的话。 “千……字文……”他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模仿着顾明珩的唇形,神色怔怔的,“千……字……文,阿宁……” “嗯,阿宁写了千字文,阿宁写得很好,阿珩很喜欢……”顾明珩说着说着,眼泪像是大雨一般倾泻而下,他看着陆承宁注视自己的模样,只觉得喉咙哽咽,呼吸都要窒息一般,“千字文,阿珩很喜欢……” “千字文……阿珩喜欢……”陆承宁捂着耳朵的手渐渐松了下来,他歪着脑袋看着顾明珩,视线却又像是落入了虚空,一个字一个字地呢喃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背着背着,他渐渐笑起来,眼神有了神采。 看着他笑出来的一瞬间,顾明珩整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他还以为,阿宁再也听不到自己说话了,再也不愿听见自己说话了。此时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都已经要崩溃了。 “阿宁……”顾明珩只觉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打落在了自己的心上,开口的声音也带上了沙哑,“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他跟着陆承宁一起背诵着《千字文》,就像平日自己教他的时候一样,背着背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落在衣衫上,留下深深的水迹。 陆承宁背诵的声音渐渐止住,他看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自顾明珩的眼里落下,将手从耳边松开,缓缓地伸到顾明珩的面前,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了眼泪,像是感觉到指尖的凉意,他小声地说道,“阿珩乖,阿珩不哭。” 他的声音,纯然如日光。 顾明珩抬手抹了抹泪痕,勉强地笑道,“阿珩没有哭……”这是自己以往安抚他的话,阿宁乖,阿宁不痛。 “阿珩哭了。”陆承宁固执地说道,再次重复道,“阿珩乖,阿珩不哭,阿宁在……”他就一直盯着顾明珩,重复着这句话,自己的眼眶却莫名地红了起来。 为陆承宁盖好被子,顾明珩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宫室殿宇,眼神是说不出的冰冷。 “现在掌握着的线索,如何了?” “尚不能找到主谋,但是已经能够证明吴嬷嬷受人指使,长年在殿下的饮食中下药。”阿徵瞬间明白了顾明珩的意思,他看着顾明珩有些凌乱的外袍,看了看寝殿的方向,有些迟疑地开口,“公子,此时便收网,会不会快了些?” 若是再等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可以找寻到身后之人的蛛丝马迹了。 “不能再等了。”顾明珩说道,“我们必须让那人再对太子下手的时候存有疑虑,如此争取时间。”席卷而来的风卷起他的衣角,若要凌空登仙一般。 说着对一边的阿羽吩咐道,“你拿着我的牌子直接去找陛下,就说我找到对太子下毒的人了,该怎么说你斟酌。”接着又吩咐阿徵,“你带人直接把吴嬷嬷看住,等陛下到了,你就将她带过来。” 停下了话,转身进了殿内去照料昏迷着的陆承宁。 阿徵和阿羽默默地低头行礼,随后便分两头行事去了。 春日的风徘徊在东宫主殿外的回廊上,有黯哑的风声响起,身着白色鳞甲的宫卫持长枪静默地站立,头盔下他们的神情模糊。属于帝王的明黄仪仗停在宫门口,龙旗飘展,一时肃穆非常。 陆泽章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顾明珩,眼神带着探究,“你说你找到了这么多年来一直谋害承宁的凶手?”他的语气带着压抑与淡淡的漫不经心,不过一双眼却是充满压迫地看着顾明珩。 “禀父皇,儿臣确定,殿下这么多年来迟迟未曾有所好转,根源便是在此。”顾明珩沉静地说道,他的视线落在前方的地毯上,不慌不乱,脊背挺直。 “说说吧,怎么回事。”陆泽章端起一杯茶,手上戴着一枚祖母绿的扳指,明黄的龙袍像是反射着光。 “儿臣进宫后发现,事实上殿下聪颖非常。”顾明珩异常肯定地说道。 “哦?”陆泽章淡淡地反问道,“承宁在这东宫住了近十年,为何没有人来报?而你方入宫未过一年,就敢如此断定?”他并没有激动,而是存着怀疑。 顾明珩心里勾起冷笑,果然他没有高估皇帝对陆承宁的“宠爱”是对的,若是自己没有强力的人证物证,皇上他定会拂袖而去吧?或许还会降罪于自己的“荒诞言论”。 想到这里,顾明珩的眼神暗了暗,难以理解的是,为何皇上会如此维护陆承宁的太子之位,明明没有宠爱之意,对待皇后也并不是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恩爱与如一,那么,皇上这样的坚持到底意味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捧杀陆承宁,或者其它的原因? “儿臣断定。”顾明珩恭敬地说道,“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人便是太子的乳母,吴氏。”说完便没有再开口。 陆泽章拿着杯盖的手一顿,他看着顾明珩,眼里有了笑意,但是更多的却是戒备。没有想到顾明珩小小年纪,就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这些。这些时日自己直接断了他和宫外以及顾家的联系,没想到他还是做到这个地步。 迦叶,你的眼光依然让我叹服。 “证据。”陆泽章继续品着茶,意味不明。 顾明珩顿了顿,之后对一边候着的大总管姜余说道,“劳烦去将吴嬷嬷招来,还有她的义女阿若。”姜余应下,脚步匆忙地朝着殿外而去。 太子午时之后发病的事他是知道的,但是太子妃没有请御医看诊,而是直接命人拜见了皇上,他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如今看来,太子妃是打定主意要清理东宫了。 想着脚下的步子更加快了些。 一时之间,主殿之中的气氛有些沉寂。顾明珩直直地跪着,陆泽章也没有赐坐,这时,匆忙回来的姜余站在顾明珩的身后道,“陛下,皇后娘娘的凤驾快到了。”说完便退到了一边。 陆泽章闻言点了点头,之后仔细看了看顾明珩的神色,发现他眉眼不动。 这是不知道皇后是主谋,还是城府过于深沉,丝毫不露?陆泽章嘴角有了笑意,这顾明珩,还真是有趣,隔了一会儿才叫了起。 皇后刚坐到主位上,吴嬷嬷和宫女阿若就被带进了殿中。看帝后二人在座,阿若瞬时便白了脸色,双腿有些打颤。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顾明珩,咬了咬嘴唇。 “明珩,说吧。”许琦梧看着跪在地上的吴嬷嬷,神色平静,却在心里很是失望,真是不中用的东西!竟会被未加冠的小儿抓住把柄! 这时,陆泽章突然伸过手来,放在了她的手背上,动作轻柔。 许琦梧微微侧头对着陆泽章勾唇一笑,又似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将手收了收。陆泽章很满意她的反应,拍了拍她的手背。 “吴嬷嬷自殿下幼时起,便在殿下的吃食中掺入药物,并在东宫中一直燃着兰鹤香,二者中和,会产生令人倦怠神乏,精力衰退,神志不清甚至狂躁的作用。而殿下常年服用的补益药物亦被吴氏偷换方药。” 说着顿了顿,“此事吴氏义女阿若,膳食房阿冯均可作证。儿臣还存有掺入药物的糕点,以及残留的药渣可以为证。” 听见顾明珩点到阿若的名字,吴嬷嬷猛地张大眼看向身边跪着的阿若,神色狰狞。若非被宫侍按压住,怕是会直接扑过去。阿若见了她的神貌,吓得直接红了眼,整个人抖得厉害。 “宫女阿若,可有此事?”姜余看了看帝后二人的神色,随后问道。他的声音尖细,在空旷的大殿中尚有回声。 “奴婢阿若,禀明皇上,皇后娘娘,确有此事。”这句话她说地极为艰难,话到最后都带上了哭腔,整个人跪伏在地,因为恐惧而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她迟疑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奴婢是吴嬷嬷……不,罪人吴氏的义女,大约五年前便开始帮吴氏为殿下煎药,吴氏欺骗奴婢那是为殿下补益身体的药物,奴婢年幼,对此深信不疑,直到前些日子,方知吴氏是如此恶毒之人!”说道后面,她逐渐流利起来,声音中带上了愤恨。 她熬制毒药的事已经洗不清了,但是再怎么,也要回报“义母”一二!想着,眼神都狠厉起来。 当初吴氏告诉她,她会带她在身边一同照顾殿下,之后殿下长大后,便可怀上殿下的长子,此后,母凭子贵,日后的荣华必是不会少的。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注定只能在这宫中继续卑微的活下去,但是难以抵挡此般的诱惑,心中明明对这药有所怀疑,却还是没有揭穿。 不过现在,时势不同了。 殿中响起了阿若期期艾艾的哭声,陆泽章一皱眉,挥了挥手,“带下去吧,哭声如此烦心。”姜余急忙点头,朝着一边候着的宫侍打了手势,阿若便被踉跄地拖了下去。 顾明珩一如之前的模样,站在原地没有开口。陆泽章看了看跪在地上吴氏,有些厌恶地说道,“罪人吴氏,毒害皇子,大逆不道,赐死。” 说着看向顾明珩,“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剩下的就按着你的意思去办吧。”又叹息着开口,“明珩此般聪慧,朕与皇后深感欣慰。” 说完便直接起身,伸手握住了皇后的手,二人相携离开了东宫。 临走之前,皇后站定身子,转身看了看顾明珩,声音温和,“明珩辛苦了,殿下日后定能明白明珩待他之心。”说完微微笑着,跟随着陆泽章离开了。 姜柏看着顾明珩沉默的模样,吩咐宫侍押着吴嬷嬷离开了主殿,一时间空旷起来,连风声都清晰可闻。 顾明珩待得所有人都出去了,才抬起头,视线落在窗外,眼神晦暗。轻轻的笑声自他的唇间泻出,在大殿中徐徐散开。 如此草率地便赐了死罪,不追问细节,不追查主谋,甚至不关心陆承宁现在情况如何。 顾明珩嘴角的笑意逐渐收敛,双唇紧抿。陛下其实早已直到是谁动手的吧?却袒护地这般明显,甚至不加遮掩。 在您的心中,真的没有一点陆承宁的地位吗?那您又为何要封他为太子!顾明珩眼神蓦地充满了戾气,他一拳打在柱上,玉白的手瞬间发红。长发掩住他的面容,满是寒意地眸子自发间隐隐。 良久,顾明珩将手拢到袖中,抬步往着太子寝殿走去。 他的背影消瘦,但是脊背却未曾弯曲过分毫。高大的宫门框住了天地,只留有四角天空,这巨大的皇城有如一个铁笼。 举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水色云纹长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足音轻响,如上心头。 第十七章 夏初的时候,太子伴读的人选终于确定,一为江南谢氏谢丞相的嫡子谢昀泓,一为燕云穆氏穆德钧的嫡子穆寒江。 此二人一文一武,背后家族势大,再次昭示了皇上对太子的良苦用心。如此明显的举动,几乎就是将穆家的势力直接划入了太子麾下。 顾明珩坐在亭中,看着雨水自飞檐上垂落而下有如帘幕,一时神色复杂。陆承宁坐在他的身边,神色认真地拨弄着琴弦。 “顾九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听见郑儒远的声音,顾明珩一下子回过神来,忙站起身作了揖。霜色的外裳映着亭外的雨水,一时更显凉意。 郑儒远细致地将油纸伞收起靠在一边,抖了抖宽袖,上面有着深浅不一的水迹。他看了看一旁对外物无知无觉的陆承宁,有些叹息地说道,“殿下的琴音让人听了莫名地觉得伤感。”一边说着一边展了衣衫坐到石凳上。 袅袅的琴音合着雨声,竟似已为一体,雨随着乐声落到心上,暗生悲戚。 “老师怎么来了?”顾明珩恭敬地问道,又倒了小火炉上煮着的清茶在杯中,双手递到了郑老的面前。 “不过是老夫突发兴致,想要去看看‘雨打芭蕉’的境况,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你和殿下在亭中,所以便过来了。”他端起瓷杯浅尝,赞赏地开口道,“顾九你的茶可是越来越有味道了。”说着将瓷杯放到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闲来无事罢了。”顾明珩浅浅地笑着,视线看向亭外的雨幕,话音里带上了忧虑,“不知陛下此举,对阿宁到底是好是坏。” 阿宁如今的状况,根本就不可能得到那二人由衷的尊敬,更别说此二人身后的家族。 “阿珩。”陆承宁在一边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唤了声顾明珩,手下的乐音也停了下来。 顾明珩对着他安抚地笑了笑,“阿宁琴奏地很好。”说完就见陆承宁点了点头,低下头继续拨弄琴弦。 “尚不知陛下深意,但谢家小子和穆家的寒江进了宫,对殿下来说也是好事。”郑儒远明白顾明珩的忧虑,他心中也有些担忧。都说君心难测,倒也真真如此。 他们如今处在被动的一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顾明珩手指摩擦着茶杯细腻的杯壁,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色。如今他真是越来越不懂皇上的用意,以及对陆承宁的态度了。 看着陆承宁听见琴音时浮起的澄净笑颜,他端起清茶,温热的茶水漫入口中,一时舌尖满是淡淡的涩意。 护国公府。 “爹,我真的要穿这个衣服?”穆寒江扯了扯宽大的衣袖,满脸的嫌弃。他回京已有半月,确实很是遵守离开燕云时对大哥的承诺,连府门都没有出过。不过这次皇上点名要求穆德钧带上他,连衣服都赐下了,他不去也得去。 想到进一个宫就要学这么多的礼仪,穆寒江很想哀嚎——京城真不是适合小爷生存的地方! “嗯。”穆德钧淡淡地应了声,穆寒江瞬间便不敢抱怨了。想扯扯扎得有些紧的腰带,但是手刚抬起就又收了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穆德钧,发现他正在擦拭着自己的兵器,没空注意自己,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腰带。 穆德钧不是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但是想想这孩子就要进去东宫了,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随了他。 到底是自己拖累了这个孩子。 穆寒江学着穆德钧地模样,跨开双腿坐在椅子上,不过身量尚小,有些不伦不类,“穆将军,皇上让我去当太子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穆德钧视线没有从槊上移开,他的声音沉稳,很是威严。 “大哥二哥以前给我分析过,说是我们穆家势力大,要是不放个人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皇帝就会睡不好。”穆寒江一手撑着下巴,一边说道,想着想着又皱起了眉头,“可是为什么要去当伴读?当今的太子不是傻子吗?还要伴读做什么?” “穆寒江!好大的胆子你!”破风的声音传来,布满铁钉的槊尖直指他的喉咙,寒光四溢。 穆寒江一下子就跳了起来,退到了老远,“你欺我手中没有武器!”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满是战意的亮光,像个小狼崽子。 穆德钧见他的模样眼里也有了笑意,但还是肃了脸色,“都给你说了多少次,你进了东宫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就给我去大漠喂狼去。” 他最担心的就是小儿子这跳脱的性子,从小就野,去到宫里他实在不放心。 “又不是没有宰过狼……”穆寒江小声地嘀咕道,见穆德钧的神色不对,急忙道,“我注意不就行了嘛,我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皇宫不比天下的任何地方,虽然如今陛下属意太子,但是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穆德钧意味深长地说道,也不知道自家儿子听进去了多少,“穆寒江,你身为穆家人,一定要记住,我们效忠的是皇帝,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就算那个人或许是未来的天子。” 这也是燕云穆氏一直岿然不动的原因,他们手握重兵,镇守一方,却从不将自己卷入党派之争。因为他们明白,他们需要效忠的是坐在龙椅上的人,需要保护的,是大雍的百姓。 穆寒江点点头,“我不会给穆家抹黑。” 他裂开嘴,笑容像是大漠的烈阳,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穆德钧的肩膀,“您就放心吧穆大将军!小爷我就是去宫里住住,您回去了一定告诉大哥二哥,让他们专心坑那帮西狄蛮子,我在宫里会小心的。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回去燕云,让那些个蛮子看见小爷我就吓得屁滚尿流!” 穆德钧一直肃着的脸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他重重地拍了拍穆寒江尚显瘦弱的肩膀,声音也温和了下来,“记住,不管何时何地,爹和你的两个哥哥都在你的身后。” 穆寒江猛地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眼眶有些红,他扬起手并拢五指,“穆家人上战场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小爷我不敢去?” 穆德钧亦抬起手,两只大小不一的手相合,“啪”的声音很是清脆,“这才是我穆家的好儿郎!” 翌日。 跟着内廷大总管姜余走在去东宫的路上的时候,穆寒江看了看走在自己旁边安安静静的谢昀泓,心里感叹江南那里的山水真是养人,这人比他见过的姑娘还好看。想着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他,力气都不敢太大。 见他转头过来看自己,咧着嘴一笑,小声道,“我是穆寒江,你就是那个长的很俊美的丞相的儿子?” 谢昀泓手里的冰蝉丝折扇轻轻一晃,遮住了自己勾起的嘴角,“正是,我是谢昀泓。”他学着穆寒江的样子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 穆寒江见他搭理自己,有些开心,也把脑袋凑过去,“以后我们两个就要住在东宫了,我爹说宫里规矩多,叫我不要到处乱跑,我也觉得我还是呆在东宫就好,这路弯弯绕绕的,跟个迷宫一样。” 他的皮肤黑黑的,很健康的小麦色,谢昀泓本是个很挑剔的人,用的东西无不精致,看人也喜欢先看对方的相貌,但是却第一次没有嫌弃别人皮肤黑,还饶有兴致地小声和他聊天。 或许是他的眼睛太过明亮。谢昀泓在心里想到,难的遇见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人。 “以后你想到处逛我可以带着你,保证不迷路。”谢公子折扇轻摇,果然看见穆寒江看自己的眼神亲近了几分,还带了一点敬佩。 “真的?你这么厉害……”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背影掩映在苍翠的绿叶之间,逐渐失了踪影。 御书房。 陆泽章站在窗前,视线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怎么了?” “公子说,他不要您送的东西。”姜余声音带着些小心翼翼,顿了会儿又说道,“还说您别再送这些去祈天宫了。”他的手上端着一个漆木托盘,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白玉,此玉石天然形若一朵绽开的莲花,精致非常。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过了许久,才听见陆泽章带着叹息与惆怅的声音,“迦叶他是在怪朕,怪朕没有照顾好承宁。”他转过身来,脚步沉重地朝着御案走去。 姜余弓着身子,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没有言语。 沉默了良久,他突然听见陆泽章的声音,“姜余,你说,承宁长得像不像朕?” 听见这个问题,姜余捧着托盘的手猛地一抖,随即又镇静下来,声音带上了笑意,“自然是像陛下的,殿下是您的亲骨肉,子肖父容,这可是天理人常。” 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殿下的一双眼可真是像迦叶公子,公子小时候也是喜欢安安静静地看人,一双眼啊,真是看到人心里去了,奴再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双眼。” “是啊,离第一次见到迦叶,没想到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连承宁都已经大婚了。”陆泽章的话里带上了怀念与笑意。 姜余小心地陪着笑,心里重重地舒了口气。 公子,殿下日日在长大,这个秘密不知还能隐瞒多久。真到了那日,又当如何? 第十八章 谢昀泓自崇文馆的藏书阁出来时,便看见顾明珩站在湖边,夏日的风带着荷香水汽吹来,扬起了他的墨发。霜色的衣袂轻拂,一时竟如画中人。 顿下准备回辰华殿的步子,谢昀泓抬步朝着湖边走去。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嵇山之上,顾明珩高坐琴台,手抚琴弦时的模样。当真是月华高远,望而不可及。 “阿泓。”顾明珩没有回头便准确地叫出了来人的名字。谢昀泓站到他的旁边,视线亦落在远处莲花高低盛开的湖面上,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身上有很淡的兰香。”顾明珩嘴角浮现出笑意,“再者,这东宫之中,此时直直行来而不行礼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说着看了一眼一身水色衣衫的谢昀泓,笑容更深了几分,“明珩终于明白,为何时人会说‘与泓同游,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今日明珩深有体会!” “承蒙夸赞。”谢昀泓听了他的话神色如常,扬了扬眉,“怎么在这儿?不去教导殿下?” 他来东宫已有两月,也渐渐适应了东宫的生活,这东宫虽大,却只有太子和顾明珩两个主子,诸事几乎都是顾明珩在管。太子虽不是传言中的那样痴傻,却也是与常人有异。 难道真的如许多人所猜测的那样,太子登基后,顾明珩便是摄政皇后吗? 他突然想起进宫之前,自己的父亲在书房对自己说道那番话,“我与今上幼时便已相识,所以从某一方面来说,知他甚深。我可以肯定的是,大雍只会有陆承宁这唯一一个皇子,他亦会是大雍的储君,以及未来的天子。 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答应今上送你如东宫的原因。不管旁人如何评价太子,但他是未来天子这件事都是不会改变的。” 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让自己的父亲如此肯定,但是他选择相信。 “阿宁跟着寒江的。”说道这里顾明珩也有些无奈,“寒江昨日抓了几只蜻蜓放到竹子编的小笼里送给阿宁,今日一早起来阿宁便闹着要蜻蜓,一直提着笼子不松手。所以下了学我就让寒江看顾着阿宁一二。” 见谢昀泓满脸不信任穆寒江的模样,顾明珩解释道,“还有姜柏和阿徵都在,不会出事的。” 谢昀泓这才点了点头,“穆寒江那性子跟个山间野猴似得,他自己都还管不好,要是你将殿下交付给他,那定是要出事。” 说着语气也带上了赞叹,“不过他也是个奇才,前些日子看见他和他家大哥的通信,上面竟俱是排兵布阵。他房中的兵书之中,密密麻麻满是蝇头小楷。虽然每次都因背不了书而被郑老责罚,但是兵法却是我辈难以企及的。” “郑老也赞叹将门无犬子。”两人一边朝着花园走一边聊着,一如多年的好友。 “你有想过太子的未来吗?”谢昀泓突然停下步子正色道。听见他的话,顾明珩走了两步才停下来,却是无言。 前世的场景蓦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眼中闪过厉色,顾明珩微微闭了闭眼,“他必须是太子,那个位置,也只能是他的。”说着转过身来,双眸深深地看着谢昀泓,“或许,这便是我一生的执念,也是我必定会达成的夙愿。” 谢昀泓看着他的神色,随后笑了笑,上前两步将手中的书放了一半在顾明珩的手上,“走吧,一起去看看殿下,还有那个狼崽子!” 顾明珩,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或许我会倾尽一切,去帮你完成这个执念。 二人走到花园的时候,就看见穆寒江只着了里衣站在树上,袖口也用绸带扎紧了。他见两人远远行来还高高扬起手臂致意,笑容分外灿烂。 谢昀泓见了他的模样,展开冰蝉丝扇面掩住嘴角,低低说道,“果真是野猴子。” “阿宁。”顾明珩看着站在树下仰头看着穆寒江地陆承宁,带着笑意喊道。就看见陆承宁转过身,分辨出来人是顾明珩之后很是迅速地跑了过来。他停在顾明珩一步远的地方,扬起右手,将手里用细丝线系着的小天牛递给顾明珩看,双眸很是明亮。 “这是阿宁捉的吗?”顾明珩仔细地看了看还扇着硬壳翅膀的小天牛,随后问道。陆承宁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还在往上爬的穆寒江。 “那这是寒江送给阿宁的吗?”顾明珩很是耐心地问道,见陆承宁点了头,才牵起他的手往树下走去。 自穆寒江入了东宫,陆承宁便对他很有好感,现在尚不知“阿泓”是谁,但是却已经能够辨别出“寒江”的声音了。 “阿宁,阿泓,阿珩,我拿到了鸟蛋!”穆寒江在树上大喊一句,一手抱着树干,另一只手还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身形却稳稳地,果真像是野猴子。 谢昀泓看了看从树上落下来的灰尘,很是嫌弃地退后了两步。他决定在穆寒江没有沐浴更衣之前都不要靠近他,实在是太脏了! 没一会儿,穆寒江很是利落地从枝桠上跳了下来,将手中的鸟蛋放到了陆承宁的手里,声音清亮,“阿宁你看,这就是鸟蛋。” 见陆承宁睁大眼看着手中圆滚滚的东西,他抱着手臂很是得意地朝着谢昀泓扬了扬下巴,“阿泓,你见过鸟蛋没有啊?” “本公子什么没有见过?”谢昀泓满脸不屑地瞪了穆寒江一眼,目光却不由地看向陆承宁手里的东西。他身为谢丞相的独子,江南谢氏的嫡系公子,自小教养严格谨慎,还真没有亲手触碰过鸟蛋。 但是要他在野猴子面前服软,这可能吗? 这时,陆承宁突然将握着鸟蛋的那只手伸到谢昀泓的面前,示意他拿着。 “阿宁是给阿泓吗?”谢昀泓有些惊讶地问道,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下来。这些时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不过一直以来太子一向较为亲近穆寒江,突然的示好让谢昀泓有些疑惑。 陆承宁见他接了下来,很是开心地转身拉住顾明珩的袖子,眼睛都笑弯起来。 “谢谢阿宁。”谢昀泓感觉着手中尚带着温热触感的鸟蛋,神色认真地说道。 一边的穆寒江上蹿下跳地道,“要不哪天小爷去给你们抓一只小鸟来养着怎么样?那东西的声音也好听,不过你们也太没意思了,长这么大竟然没有上过树!” “本公子也很想知道,有些人是怎么长大的,连千字文都不会背。”谢昀泓听了,一边用折扇敲打着手心一边说道,接着转身往着园外走去,“穆寒江,走不走?不然——老师罚抄的文章你就自己写完吧。” 穆寒江一听飞快地跟了上去,就怕谢昀泓真的就不理他了,一边痛苦地嚎叫道,“阿泓等等我!那么多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抄完了手会废掉的!” 见陆承宁愣愣地盯着穆寒江和谢昀泓离开的方向,顾明珩看着他的眼睛道,“阿宁和阿珩也去帮寒江抄书好不好?”陆承宁对上顾明珩的视线,思考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走了两步,陆承宁突然停下来,他低下头拉起顾明珩的手,将一直挂在腕上装着蜻蜓的小笼子解下,转而挂在了顾明珩的手上,想了想说道,“阿宁喜欢。” 顾明珩看着双眸如墨的陆承宁,缓缓笑开来,“阿珩也很喜欢。”他的笑像是含着万千云霞日光。 陆承宁看着他笑意粲然的眉眼,默默地将这个笑容记在了心里。 凤仪宫。 “皇上还是不在吗?”皇后许琦梧靠在凤榻上,两个宫婢正细细地帮她捶着腿。 她穿的清凉,胸前露出细腻的玉白肌肤,一件烟云蝴蝶裙,裙摆于榻边垂落,轻轻摇曳,似有蝴蝶展翅翩飞一般。乌发上只简单地别了一枚披霞莲蓬簪,此时她神色慵懒,端华中有着浅浅的媚意显现。 “禀娘娘,姜总管说陛下这几日下朝后都没有去御书房。”阿静姑姑跪在许琦梧的身前道,说着将一个裹着的小纸卷拿出来,“不过姜总管让奴婢将这个转交给您,说您看了就会明白。” “呈上来吧。”许琦梧坐直身子,声调徐徐。她的眉间一抹芙蓉花钿,衬得眉目含情。 阿静姑姑道了声“是”,便将纸卷双手呈到了皇后的面前。 拉开上面系着的白色丝线,许琦梧将纸卷缓缓展开,双眸一凝,随后又快速地合上,面色如常地吩咐道,“去将香炉拿过来。” 一边候着的小婢应下,随后便将香炉捧了过来。 纹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掀开盖子,许琦梧将纸卷投入其中,见它化为了灰烬,这才盖回了镂空的鎏金盖。 “阿静,去告诉姜余,就说本宫知道了。”说完又靠在了榻上。她闭上了眼,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了纸上写着的那三个字——祈天宫。 第十九章 长夏时节像是将整个天幕的光芒都倾泻到了世上,庭院草木葱茏,幽深许许,青石板上光点斑驳,时而随着风声晃动依稀。远处宫室上的琉璃瓦反射着灼眼的光,一时竟是云影天光夺目倾城。 谢昀泓着一件水色华丽袍服站在武场的边缘,外裳上绣着的银色云纹有暗暗的光彩流动。他手中的冰蝉丝折扇掩住唇角,眼梢笑意满溢,扬声对场中正在扎着马步的穆寒江说道,“阿木,双腿不要晃,再晃就多加一个时辰。” “你哪儿看见小爷的腿在打晃了?”穆寒江额上的汗水顺着麦色的皮肤流下来,印下明显的汗迹。听见谢昀泓的声音立刻大声地吼了回去。 “阿木,这可不是君子之风啊,这般的形貌,真真是难以入目。”谢昀泓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语气很是“安抚”地说道。日光下,他的五官秀丽胜过画上仕女,浅红的唇轻轻勾起,像是白瓷上用细笔勾勒的桃花。 他一边扬着折扇为穆寒江扇了扇风,“阿木,你家大哥可是在信中将你托付给了本公子,若是不严格,怎能对得起如此重托与信任?” 说着微微倾身靠到他的耳边,轻声问道,“阿木,你说是吧?” 穆寒江身形瞬时没有稳住,腿一松差一点扑倒地上。站稳身形,满面赤红地朝谢昀泓看过去,就见他一个人扇着扇子笑得前俯后仰,笑靥真真是羞煞百花。 “一个男子比女子长得还要好看……”穆寒江嘟嚷道,接着就看见谢昀泓嘴角泛着的笑意变了味道,有些危险地看着他问道,“阿木,你刚刚——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说!我去找殿下和阿泓!”穆寒江猛地发现说错话了,谢昀泓最讨厌的便是有人说他长得像女子——虽然他的模样是世上大多数女子都比不上的。说着飞快地跑开了,似身后有野兽追赶一般。 谢昀泓站在原地见他快速地跑开,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的浅淡流云,眉眼逐渐柔和起来。这东宫之中,比想象中更加有趣。 他一袭水色衣裳如天边流云映照入水,难以追寻。 顾明珩正在崇文馆教陆承宁写字,听见脚步声转身,就看见满头大汗的穆寒江跑了进来,浅蓝色的上衣都被汗水湿透了,颜色都深了许多。 “去给阿木端杯茶过来。”顾明珩吩咐一边候着的阿羽。 “阿木”这个称呼本是谢昀泓一时兴起给穆寒江起的别号,不过或许是这个名字太过形象,连郑老私下也开始这样唤穆寒江了。 穆寒江也没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很是爽快地默认了。这样的反应直让谢昀泓摇着扇子大叹“无趣无趣,实在无趣!果然是木头!” “怎么了?这么急?”将茶递给穆寒江,顾明珩坐到他对面问道。他的双眸沉静,一时竟让穆寒江觉得身上的热意都散去了不少。 “老师不是说要来接我们出宫吗?”穆寒江一口将杯里的茶水喝尽,又递给阿羽,一边咧着嘴笑道,“还要!” 阿羽早预备好了满满的一壶茶,给他满上又递了过去。 “你以为老师跟你一样,像只兔子一样蹦跶得这么快?”听见谢昀泓的声音,穆寒江嘴里含着的一口茶还没有咽下就直接喷了出来,一边拍着胸脯不住地呛咳,脸都红了起来。 顾明珩见了他的模样别过脸忍住笑,果然就听见谢昀泓带着奚落的“赞叹”,“阿木,你此般模样,真是如山野莽夫。不,你怎可被称为‘莽夫’呢,明明应该是山间野猴才是。”说着施施然坐到椅上,很是雅致地端起茶杯,挥袖如流水,风流清雅。 穆寒江摸了摸鼻子,这一点他倒是十分认可,再给他十年他也做不出来如谢昀泓和顾明珩这般的优雅举止。 这时,一直在一边安静习字的陆承宁突然抬起头,很是认真地说了一句,“太傅来了。”他一直习惯称呼郑儒远为太傅,或许是在顾明珩告诉他“这就是阿宁的太傅”时便记在了心里,从此再没忘记。 果然,话音刚落,就看见郑儒远步入了殿中。陆承宁歪着脑袋细细看了看,确定是自己的太傅没有错,这才继续低下头习字。 “老师。”三人站起身行礼作揖道。穆寒江更是一双眼亮亮地看着郑儒远,满是期盼。 “怎么,怕老夫食言不成?”郑儒远坐到红木椅上佯装瞪了穆寒江一眼,一手捻了捻胡须。 “老师我没有!”穆寒江赶紧说道,“老师你可不要不带我出宫啊!”他进东宫这么久,还没有出去过一次,只觉得全身都要生锈了。虽然宫中也有马场,但是不能出宫这个事实实在是让他全身都难受。 “好了好了,皮猴儿!”郑儒远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开口道,“你们三个都去把衣袍换了,一会儿就出宫。” “老师,您不去吗?”顾明珩和谢昀泓对视了一眼,随后问道。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夫就不掺和了,今日老夫就留在东宫,教教殿下背诗经。”说着转头笑着问一边正在习字的陆承宁,“阿宁,如此可好?” 陆承宁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抬头看了看郑儒远,想了想点了点头。 郑儒远见了他迷茫的模样很是开怀,“看吧,殿下也想要老夫和他作伴呢!” 顾明珩心中明白这是郑老担心阿宁一个人留在东宫会出事,这才留下来,很是感激地起身施礼。 “好了好了,快去快去!再磨蹭下去,你们今晚可就赶不回来了。”郑老挥了挥衣袖,催促他们快些。 不多时,三人换了衣袍出来,俱是简单的薄衫,如一般世家的公子一般。只是穆寒江身上的气息略带着匪气,不似一般京中权贵公子。 “这次琼林诗会是春闱举子的集会,不少世家公子都会去,所以你们去了也不打眼。”说着一双眼看着一身竹青色衣衫的顾明珩,带着深意,“阿珩,你知道你这次去的目的是什么,老夫一直很是赞叹你的心志与隐忍,所以老夫也不多说,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马车行出宫门的时候,穆寒江兴奋地直接站了起来,结果头“砰”的一声撞到了车顶上,他捂着头嗷嗷直叫。 谢昀泓满脸鄙夷地看着他,“阿木,你看你到底是有多招嫌弃,连你的本家都要撞你。”说着指了指木质的车顶,凉凉地说道。 顾明珩一听直接笑了出来。以前一直以为谢昀泓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相处久了才发现,执扇佳公子的模样都是给外人的看的,想来这一点穆寒江是深有感触的。 “小爷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穆寒江坐下来揉了揉痛处,完全无从抵御他的“攻击”,只闷闷地回了一句。没一会儿眼睛又亮了起来,“听说这次好多有才名的人都会去!” “目光短浅。”谢昀泓不遗余力地打击他,“和本公子相比,他们相差,何止千里。”说着冰蝉丝扇面轻摇,“阿木,本公子准许你从此时开始——崇敬我。” 谢家公子的文声是极盛的,不仅是因为他“千金难求一横”的墨字,更是因为他于十岁那年谢丞相寿辰上,落笔成章,令人叹为观止的一篇《南山赋》。此赋亲笔仍挂在谢相的书房,无数人拜会只为一观。 交谈间,马车便行到了薰风别宫——此次琼林诗会举行之地。薰风别宫本是皇家行宫,皇帝特准此次文会在此处举行,亦是表示对举子文士的看重。 穆寒江先下了车,看着天高云淡的景色,很是舒心地咧嘴笑起来。谢昀泓执着折扇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地也带上了笑意。 顾明珩步下车来,看着绿意葱茏净水萦绕的景色,眼神一时复杂。一双眼却是极为沉敛,万千日光都似落在他的眸中,有如潋滟水光下的黑曜石。 谢昀泓侧眼看着他,折扇一收至于手上,朗声道,“阿泓,此处,便是吾等三人行之所始之地。”说着展眉一笑,眉眼粲然至极,“它日,必成传奇!” 祈天宫。 姜余躬身站在宫殿的石柱旁,抬眼看了看斜靠在石床上的人,宫室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模糊的瘦削轮廓。踌躇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真的不护着殿下吗?”他声音很轻,带着关切与恭敬。 “不用。”迦叶双目凝视着手中的玉珏,良久轻声道,“我就是要她尝尝,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入深渊的滋味。”说着缓缓将玉珏握在手中,刹那有玉的粉末自指缝间落下,飘散开来,映着他的神色,让人心生寒意。 第二十章 穆寒江躺在高高的树杈上,翘着脚看着远处像个小点一样的顾明珩和谢昀泓。他神情闲适,带着阳光下昏然的睡意。有羽毛艳丽的小鸟停在他不远的地方,不多时又扇着翅膀飞离开来。一时间,四周仅有风声以及树叶枝桠的萧簌。 这里,是一个和燕云完全不同的地方。 许久后,他收回视线看着冠顶密密匝匝的树叶,身上突然散发出一股极盛的悍野之气,一时整个人若隐身荒草丛中的野兽。 最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泻出一丝苦笑。 出自燕云穆氏,自小长在军中,他几乎能够预见到自己的未来——领军作战,封王拜将。就和自己的父亲以及无数穆家的先辈一样,面对敌国的马蹄与长刃,挥刀相向,血染战场。 他每每看着大军开拔,看着战旗烈烈,看着黑甲如林征赴远方,总会想象着有一天,属于他穆寒江的将旗出现在黄沙之上,便足以令敌军丧胆而逃! 他讨厌宫墙,他渴望的是在千里无垠的荒凉大漠上跑马追风,与敌人厮杀。寒刃是他最坚定的同伴,一路相看大漠尘沙。 “阿江,为将者,光有悍勇是不够的。”他想起离开燕云入京之前,他和大哥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枯老的树,大哥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带着隐隐得锐利。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我和父亲都等着你回来,那时候,这燕云六州,方是你的天下!” 穆寒江眯着眼看着日光,突然朗声大笑起来,惊起林中飞鸟无数。他站起身看向顾明珩所在的方向,极快地下了树往着和风殿前走去。 燕云,终有一日,我的将旗将会伫立在你的土地上,刺破长风! 父亲,大哥,我想我已经找到自己的方向了。 顾明珩远远看着坐在席上的三甲,“我记得这次的状元冷则颜,是郑老的弟子。”他看着远处端坐着的人影,带着评估地说道。 谢昀泓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相比起来,我倒是更加看好白将军的儿子白子弋,能舞笔墨,能弄刀枪。” 两人坐在角落打量着场中的众人,闲聊一般。 “以郑老的威望,冷则颜前途必不可限量。”谢昀泓说着微微笑道,“郑老作为太子太傅,这冷则颜怕是早就被打上了东宫一脉的标签。” 冷则颜平民出生,七岁师从郑儒远,曾被郑老亲口称赞“天纵之才,璞玉之质”。他幼时丧父,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寡母,若非郑老接济,怕是根本走不到这一步。 “如此心性坚韧之人,已很是难得。”顾明珩收回视线看着谢昀泓说道,“并非每一个像他一般的人都能坚持下来,走上如今的位置。” 不过这样的背景,却是最好拉拢的。因为他所想要的,正是顾明珩能够给予的。谢昀泓看着顾明珩目有所思的模样,突然很想为冷则颜哀叹一声,这辈子,成败功名怕是都只能拴在东宫这根绳子上了。 顾明珩看着冷则颜,如果他没有记错,在自己死前,这位建章十二年的一甲头名已经官至尚书,如此年轻,实是应了那句“天纵之才”。 穆寒江找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两个躲在一棵很是不起眼的老松后面,正在说着什么。不过谢昀泓满脸算计人还风轻云淡的模样,让他实在有些牙疼。 “你们怎么在这儿藏着?”穆寒江坐到椅子上翘起腿,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咬了一口。谢昀泓见他来,上下打量了一遍,看他周身尚算整洁这才缓了眉头,没有挤兑他。 见谢昀泓没有搭理自己,穆寒江看向顾明珩,眼神带着疑问。 “阿木觉得,在场众人,谁更有价值拉拢?”顾明珩认真地问道。他一直都觉得穆寒江并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大大咧咧,生在穆家,注定不会是只会打斗逞凶的莽夫。 若非如此,穆家也不可能在燕云六州经营如此多年,历经数代不倒。 “坐在席上的三个。”穆寒江咬着果子,听了抬起手直直指过去。 想了想又解释道,“参加春闱之人,多半是没有家族荫蔽,或是早已凋敝了门楣的。这就注定他们入了朝野只能随波逐流,这样才能生存。而三甲中,头名是我们的人了,第二个人过于刚直,拉拢了也没有用。” 说着眼睛微微眯起,带上了不一样的味道,“至于第三个,他家不用拉拢,也会靠过来。”见谢昀泓表情疑惑,扬了扬眉解释道,“他们白家可不是像我们穆家,他爹一介平民,靠着军功上位,根基又不深,若不扒着东宫,日后怎么立足?” 谢昀泓看着一边嚼着果子一边说话的穆寒江,眼神满是兴味,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那为何老师吩咐我们来参加这琼林宴?”顾明珩嘴角挂着浅笑,神色没有什么改变,像是期待穆寒江的回答一般。 “这不简单?等着被人认出来呗?”穆寒江将啃得精光的果核往后一丢,“你明明知道还问我?” 顾明珩看着他随性的模样笑出声来,果然将门无犬子!只是为何,前世之时却并没有听过“穆寒江”的名号?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就在这时,喧闹的人群突然一静,三人望去,就看见人群中分出了一条道路,一身浅清色长衫的冷则颜往着这个方向过来。 “来了!”穆寒江得意地笑了笑,小声地说道。 冷则颜行到三人面前时,一时有些踌躇。他并未见过谢昀泓和顾明珩,春闱之前他都在书院求学,虽知晓京中人物,却是没有见过本人的。 顾明珩没有让他为难,直接起身作揖,“同为师尊弟子,明珩当称一声兄长。”他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姿态,很是温和有礼,又有些惭愧地说道,“本该明珩三人拜会师兄,却是失礼了。” 一旁的谢昀泓看了情势,便也一手执了折扇抱拳。 此时跟随冷则颜行来的举子中不少人都认出了顾明珩和谢昀泓,一时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毕竟“南谢北顾”如今可不是轻易就能见得到的了。 他们出现在这里,与上次曲水流觞文会的意义大不相同。谢昀泓已是太子伴读,而顾明珩此行明显是代表着东宫而来。对于即将入朝的举子来说,这已是一种信号。 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在心中琢磨算计,一时情态各异。 冷则颜摇了摇头,也是谦和有礼,“师弟多礼了。” 相谈几许,顾明珩突然开口相邀,“早闻则颜师兄精通棋艺,不知可否赐教?”他的声音悦耳,真诚的模样让人难以拒绝。 “赐教不敢,切磋而已。”冷则颜不明顾明珩的意思,但还是应了下来。他已加冠,而顾明珩尚是少年,若是推拒,怕是会落下话柄。 不多时,便有薰风行宫的侍从将棋盘摆上,此时四周已经围满了人,话声窃窃。 冷则颜看着棋盘对面神色不动的顾明珩,心中叹服此般心性。若自己在他的年纪,怕是正争强好胜吧? 两人执子,逐渐人声静了下来,只见了前几子,在场之人中擅弈之人便眉头紧锁,看向顾明珩的眼神可称震惊。 冷则颜手执黑子,却迟迟未曾落子。许久,他抬头看着眉目温和的顾明珩,将棋子放回,淡然起身抱拳道,“实在惭愧,我输了。” 听见他认输,人群中一阵嘘声,此局尚下了二十一子,何故早早认输?而看出门道之人,只能摇头叹息。一时人群嘈杂,议论纷纷,甚至已有人拿着纸笔将此局详细记录。 “只要自认能够解开此棋局,不论来历出身,皆可来丞相府寻我谢昀泓。若破开此局,东宫必有重赏。”谢昀泓看准时机扬声道。 话音落下,顾明珩起身,长袖一展抱拳道,“明珩敬候诸位。”温和中透出战意,气势袭人。 含元殿。 陆泽章接过姜余递来的奏报,翻开来逐一扫过,视线最后落在了棋谱上,沉吟道,“顾明珩他果真是这样说的?”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的锐意,合上奏报放到了一边。轻轻的响声在空旷的殿中很是清晰。 “禀皇上,太子妃确实是这样说的。”姜余弓着身子,恭敬地应道,“现在此棋谱在京中已是流传甚广,太子妃可谓声名大盛。” 他没说的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学子甚至百姓对东宫太子的认可与推崇。 只是不知这是意料之外,还是初衷便是如此。 “下去吧。”陆泽章听完缓缓道。待姜余退出殿外后良久,他再次打开奏报,视线落在“顾明珩”三个墨字上,神色莫测。 第二十一章 建安十六年的春来的很晚,立春之期已过,但连日的雨水让天气依然寒冷,每每走在屋外,还能感觉到浸人寒意,迷蒙的水雾让宫室变得潮湿,墙角的苔藓都多了不少。 崇文馆里的银碳烧得很旺,阿徵将茶点摆好便退到了廊下,风夹着雨丝吹来,很是冷人。偶见台阶下有浅淡的粉色花蕾,才些微见着了春日的景象。 听见穆寒江的声音,顾明珩停下手中的笔,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他年已十六,朗然清举,郑儒远曾赞他“风神秀彻,君子之表。” “阿泓,你不能这样出尔反尔!”穆寒江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近了些,“不是说好了帮我写策论的吗?” “本公子何时答应过?”谢昀泓一脚踏进崇文馆,水色的衣角扫过木质的门槛,见顾明珩朝着自己望过来,隐秘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又若无其事地展开折扇,对着身后亦步亦趋地穆寒江说道,“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这般的事由。” 说着坐到了书案前,阿除早将他的笔砚放好,行了礼退出了门外。 “阿珩!那日你们也在,阿泓他答应我了的!”穆寒江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顾明珩和陆承宁,有些着急地说道,一双眼极为有神。 “我不记得了。”顾明珩顿了顿,声音温和地说道,接着又问坐在旁边的陆承宁,“阿宁记得吗?” 陆承宁抬起头看了看满眼期冀的穆寒江,又看了看顾明珩,最后很是干脆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穆寒江瞪大眼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珩和陆承宁,声音满含悲愤,“你们这是为虎作伥!” 谢昀泓嘴角微弯,折扇很是节律地敲打着手心,看着穆寒江慢悠悠地道,“阿木,阿除方才在马车上说,朱雀大街上‘归来斋’主人得了一块墨玉印章。”他一双眼如星辰陨落,看着穆寒江的眼神带着细碎的笑意。 “我去给你买!”穆寒江一听十分利落地应了下来,接着小声问道,“那我的策论……” “这简单。”谢昀泓提高声音喊道,“阿除。”一身淡褐色衣衫的阿除闻声自外面进来,双手将一叠宣纸呈给了谢昀泓,又一脸肃然沉默地走了出去。 穆寒江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双眸一亮,“还是阿泓对我好!”说着一手接过咧着嘴笑起来。谢昀泓看着他呆傻笑着的模样,用扇面掩住唇角,只露出下颌一寸,“阿木,记得本公子的墨玉。” 顾明珩见他们两人闹完了,笑着问,“阿泓今日进宫可还顺利?”两年前,因谢昀泓和穆寒江年纪渐长,便相继搬出了东宫。 “阿珩,改日与我一同入宫试试便知。”谢昀泓闻言敛了笑,似是不愿再提及,最后还是咬了薄唇,“真不知这京中贵女的教养都抛到何处去了,真真面目可憎,面目可憎!” 穆寒江在一边快速抄着策论,听及他们说到这个,忙抬头补上一句,“今日一位贵女的丝绢直直落到了阿泓的头顶,香味真是太袭人了,至今我的鼻子还觉得痒!” 谢昀泓面带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要抄策论吗?再不写我就收回了!” 穆寒江嘀咕了两句,“今早若不是我帮你挡着,你进得了宫门?”见谢昀泓脸色不善,连忙低下头奋笔疾书。 不知何时起,京中便流传着“君如云下水中影,拈花一笑万山横”此句,说的便是谢昀泓。而因谢昀泓每日都会自朱雀大街进宫,所以总有无数女子清晨便候在路旁,只为一睹谢郎风采。有时京中贵女每每不能自持,常将丝绢绣品纷纷掷向马车。 此般盛况已是京中一绝,引路人称道。 “阿宁今早还在问我,说阿泓是否又会延迟入宫。”说完还很是认真地看着谢昀泓,等着答案。谢昀泓心知他是在调笑自己,但奈何自己确实时常因为这个原因而迟到,于是没法反驳,只能闷头看书。 顾明珩笑得开怀,陆承宁听见他满是愉悦的笑声,微微侧过头看着他,最后也缓缓笑起来。一双沉敛的眸子若有波纹缓缓荡开,如徐风拂水,清澈安然。 见郑儒远步入崇文馆,四人一同起身行礼,面色恭敬。 放下书,郑儒远直接看向穆寒江,“前日布置的策论可是作好了?”他也时常拿这个学生没辙,兵法韬略可谓奇才,但是在学问上,真是不忍直视。 “禀师尊,策论在此。”说着将一叠宣纸呈了上去。上面的笔迹略显凌乱,甚至多处墨迹未干。 郑儒远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原文”是出自谁人之手了。看了看依然站着的穆寒江,他一脸坦然,面无愧色,目光直视毫无躲闪,只好在心里叹气,但愿他以后也能以这般的“气度”多去坑杀西狄蛮子吧。 于是将策论稿用镇纸压着,没有评价。 “殿下,《通鉴》习得可明白?”郑儒远让穆寒江坐下,转而看向陆承宁问道。 陆承宁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笔,想了想站起身来点点头。他一身太子常服,外罩了一件素色外裳,眉眼清宁地看着郑儒远。 “那么殿下可有体会?”郑儒远满眼慈和地看着陆承宁,很是欣慰。 陆承宁听了他的问题,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顾明珩,见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这才开口道,“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先正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淡淡的沙哑,神色却极为认真。说完又看向顾明珩,像是在问他“阿宁回答地可好?” 顾明珩见他的模样,手悄悄地握住他垂在身边的手,眼角有笑意泻出。 郑儒远听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揽袖回身道,“为国为民,道之大者。大道之首,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出剑封喉。平日常使剑,树敌生事,成大业所忌,不可为也。大道其次,审时度势。大道之末,止于忍性。小不忍而乱大谋。”他站在书案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此般是在教导太子,亦是在教导顾明珩。 如今濮阳顾氏日益势大,皇上未曾打压,甚至愈加封赏,一时间风头无两,跻身世家之首。后族陈郡许氏,依凤仪而经营多年,与顾氏若二虎相争,一时朝堂争斗不绝。 三公频繁上书,劝谏皇帝废储,再育龙子,否则江山危矣。却未得到皇帝的明确表态,不过现今皇上的态度与太子幼时相较而言,已是有所缓和退让,使得朝中大臣纷纷揣测圣意。 顾明珩眸色微闪,他也心知这样的局面对于陆承宁而言,甚为不利。 下了学,几人自崇文馆出来,陆承宁突然拉住顾明珩的袖子。顾明珩停下脚步看向他,“阿宁怎么了?”他的语气向来温和,却有着面对陆承宁时独有的亲昵。 “阿珩不要担忧。”陆承宁抬起手,之间抚上顾明珩微上翘的眼尾,想了想开口说道。他的眉目深邃,让人深信不疑。 “好。”顾明珩笑着道,迷然似醉,“有阿宁在,阿珩不担心。”陆承宁看着他点了点头,很是郑重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阿木回来。”听见谢昀泓的喊声,穆寒江停下匆匆的脚步转身,就看见他摇着扇子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一旁是太子和顾明珩。 “阿木可否让穆大哥帮我找一个人?”顾明珩见穆寒江满脸疑惑就又解释道,“我只知道这人的名字与大致年纪,燕云遥远,只能劳烦穆大哥了。” 穆寒江拍了拍胸膛,很是豪气,“阿珩你尽管说,就算是把整个燕云翻过来,小爷我也给你把这人找出来!”谢昀泓嫌弃地看着他匪首一般的模样,执着扇子退了一步。 “朔州宁无怿。”顾明珩将记忆中的名字说出来,就看见穆寒江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阿木怎么了?” “阿珩,你在哪儿听说的他的名字?” “可有什么不妥?” “约三年前,朔州宁家破败,作为嫡子的宁无怿已被斩杀。”他的眼神有些疑惑看着顾明珩,不知他从何得知这个“已死之人”。 顾明珩闻言心里一凉,思索良久又开口道,“阿木,还是要请你帮这个忙,我有把握确定他一定没有死。” “好吧,阿珩你这样说肯定有你的原因,虽然不知道到底找不找得到,但是我让大哥试试。”说着点头应了下来。 这时,姜柏一路小跑过来,挨个行了礼才抬头开口道,“禀殿下,太子妃,两位公子,皇后娘娘凤驾即将驾临东宫。” 第二十二章 四人往着东宫主殿走去。谢昀泓看了眼一脸淡然的顾明珩和陆承宁,心内疑惑。到东宫这么些年,连穆寒江都感觉出帝后二人对太子并没有那么的宠爱看重,至少一年里,皇后驾临东宫的次数少之又少。 那这一次,皇后凤仪为何会突然来此? 踏进主殿,顾明珩一眼便看见主座上身着凤袍的许琦梧,视线扫过主座之下,他的双眸一凝,随即低下头掩住了自己的神色。 为何萧芷蔚和顾婉菱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渐渐明白皇帝是想要断了他和顾家的联系,因此一直都没有主动联络顾家,而他的父亲也很谨慎地从来没有入过宫来。 赐了座,皇后指着顾明珩对萧芷蔚说道,“你们母子可是多年未见,一转眼连婉菱都长这么大了。” 说着语气带上了感慨,又朝着顾婉菱招了招手,“婉菱过来,本宫看看,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含笑,本宫都老了啊!” 顾婉菱闻言羞怯地低着头,莲步轻移到了皇后的面前,面带薄红,若枝上梨花,“娘娘可别这么说,早闻娘娘气质端华,如今见了娘娘,方知何谓风华绝代。”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娇怯,又含着世家嫡女的端方,听着很是悦耳。 “这可真是会说话!”许琦梧满脸笑意地对着下首的萧芷蔚说了句,满心满眼都是笑意,又执过顾婉菱的手,声音温和地问道,“今年多大了?”她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玛瑙戒指,很是润泽。 “十四岁了。”顾婉菱轻声说道,声如莺啼,腮透绯红很是美好。 “十四?和我们太子同岁呢!”说着面上显出些许的惊喜,又道,“可定下了人家?” “季彦他总觉得女儿金贵,不愿早早就嫁到别家,想着多留几年呢。”萧芷蔚笑着回话,她一身诰命服,比平日多显出了些华贵来,但眼角的细纹却是脂粉也掩不住了,可见这些年她在丞相府过得也并非外人所见的那般舒心。 “母亲——”顾婉菱似是不好意思般,娇嗔了一句。视线不经意地对上了谢昀泓的眼,脸颊瞬时便如染红霞,立即慌忙地别过了眼。 那便是与兄长齐名的谢郎么? “女儿家害羞了!”萧芷蔚用丝绢掩着嘴,又很是宠爱地说了句,“家中教养严,婉菱不怎么出门,她父亲又宠爱女儿,捧在手心里了,所以这性子啊,就娇气了不少。” “我们簪缨世族的女儿自当如此。”许琦梧笑道,语气里带着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傲气,又拍了拍顾婉菱的手,“闲时就多来宫里陪陪本宫,见着这般如花的女儿,本宫也觉得年轻了不少呢。” 说完自阿静姑姑捧着的托盘中取了一块羊脂白玉,“这块玉本宫收藏多年,都说玉养人,这玉啊就给我们婉菱拿着。”说着止住她施礼的动作,“就不讲这些虚礼了,本宫见了你心中便很是喜爱。” 谢昀泓看了看身边坐着的顾明珩,见他目光清澈,毫无情绪显露在面上,不禁在心里叹了声好定力,却又觉心中难受。眼见着皇后这般明显地为太子选女人,却半分情绪不能泄出。 想着眼前又似浮现出他平日弹琴吟赋时的模样,真当是君子疏狂,俯仰天地! 阿珩,这般居于东宫,困于狭小天地,你真的甘心吗?又真的值得吗?谢昀泓缓缓地垂下眼,突然心酸难抑。 “明珩。”听见皇后的唤声,顾明珩站起身,道了声“儿臣在。”他姿容严整,神色恭敬。 “你入东宫以来,实在是难得归家一次,这次母后就做主,留婉菱在东宫可好?”她视线落在顾明珩的身上,语气虽是和缓带着商量的意味,眼神却过于凌厉了,带着不容违抗。 沉默良久,顾明珩缓缓开口道,“全凭母后做主。”他的语气如常,在旁人听来全无异处。可一边从开始便盯着地面发呆的陆承宁却猛地抬起头,一双如墨点漆的眼直直落在顾明珩的身上,带着疑惑。 “你在看什么?”穆寒江见陆承宁的反应如此有些奇怪,靠过去小声问道。 陆承宁没有理会穆寒江,他专注地看着站在殿中央的顾明珩,眸中只有着这个人的存在。随后他缓缓站起身,朝着顾明珩走了过去。 主座上的皇后也发现了陆承宁的动作,有些不悦地开口道,“太子?”语气带着警告。 陆承宁全然忽视了她的话,走到顾明珩的身边拉起他的手,探究地看着他的眼睛,有些忧虑的模样。 “阿珩?”他小声地喊道。见顾明珩转眼看着自己,眼里便有了笑意。在看清了顾明珩的表情后,一瞬间皱了眉,“阿珩难过。”他很是担忧地确定道,见顾明珩没有回答,又重复了一遍,“阿珩难过。”阿珩为什么难过? 穆寒江在一边看着,听见陆承宁问第二遍的时候,心里直觉浮起一层疑虑。 “太子。”皇后突然开口,她明明和煦地笑着,却是语气淡漠,“明珩他并没有难过,他的妹妹将要住进东宫,他自然是开心的。” 陆承宁身形突然缓缓动了动,他转头看着主位上的皇后,像是在分辨着她话中的意思。 殿内一时有些沉默,皇后对上陆承宁漆黑无光的双眸,总觉得心中莫名地渗起了一阵寒气,不觉握着顾婉菱的手用上了力。 这双眼……这双眼……和当年那人的眼睛真是一模一样! 顾婉菱皱了皱眉,想要叫痛,却忍住没有开口。 “婉菱,这次入宫,最为重要的,便是讨好皇后,知道吗?”入宫之前,萧芷蔚神色郑重地说道,“你需要保持你的仪态风姿,偶尔露出些许小女儿的娇态即可。” “母亲,可是我不想嫁入东宫,嫁给那个傻太子!”顾婉菱撒娇着扑到萧芷蔚的怀里,娇声道。 “婉菱,我希望你得到的,可不是区区东宫的一个位置。日后太子登基,你就是他唯一的女人!”说着脸上扬起了得意的笑意,像是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那时,便是你凤仪天下的时候。” “真的吗?我真的能当皇后吗?”顾婉菱双眸明亮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有些激动又很是怯怯忐忑,还带着些害怕的神色。 “当然,我的女儿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应当坐上最为尊贵的位置!”她抚着顾婉菱的发,缓缓笑开来。 皇后见陆承宁盯着自己久久没有说话,余光见萧芷蔚的神色也有了些疑惑,一时心中愠怒,厉声道,“太子,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母后了?” 这时,陆承宁突然动了,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冲向主位,一把抓住顾婉菱的手臂向外拉去。 皇后因为这力道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发上戴着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一阵金石碰撞之声,歪斜在了一边,发髻凌乱。 阿静很快地上前扶住了皇后,就看见顾婉菱被太子拽着往门口拖去。 顾婉菱只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断了,她看着太子漆黑而毫无生气的眼,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与疼痛感大声尖叫起来,猛烈地挣扎。但腕上的力道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快去!快去拦住太子!”皇后声音急促地说道,殿门口守着的銮仪卫闻声却有些迟疑着不敢上前。 “阿宁。”听见这个声音,陆承宁一下子停了下来,他背对着众人没有回头。就在萧芷蔚见此景想要舒口气的时候,就看见太子拽着顾婉菱的手臂,猛地将她推倒在地。 他束着的黑发有些凌乱,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看了让人心中发寒。 “母亲——他要杀了我!——不要——母亲救我!”顾婉菱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她看着陆承宁的眼神满是惊恐,眼泪流了出来,糊了的妆粉黏腻在肌肤上,全然没了平日的清丽模样。 “闭嘴!”皇后厉声喝道,“太子何时要杀你了?”顾婉菱瞬间住了口,她咬住唇,眼泪不断地自眼角溢出。此时的太子,在她的眼中就像是地域爬出来的魔鬼! “来人!去叫太医!再让人去请陛下过来!”她一边吩咐道,一边紧张地看着殿中的陆承宁,害怕他再有什么动作。 顾明珩朝着陆承宁走过去,在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喊道,“阿宁?” 陆承宁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没有理会,突然,他抬起双手捂住自己耳朵不断地尖声高叫起来,满含痛苦。 谢昀泓和穆寒江下意识地站起身,震惊地看着正痛苦尖叫的太子,全然忘记了反应。 这时,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是,不断尖叫着的陆承宁突然朝着殿中的鎏金大柱撞去! 第二十三章 “不要——”顾明珩眼看着陆承宁朝着鎏金大柱撞去,已是目眦欲裂。他离着陆承宁约二十步的距离,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名字,来不及考虑其它便直接高声喊了出来,“卫七!”他的尾音带着嘶哑,如琴弦绷紧即将断裂,喉咙都溢出血来一般,带着期待与孤注一掷! 一道黑影鬼魅一般出现在殿中,他身影极快地向着鎏金大柱掠去,在最后抵挡住了陆承宁的身形。将太子扶住,他黑纱下的双眸直直朝着顾明珩看去,眼如死水,不带一丝光亮。随即又如来时一般,瞬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顾明珩微微闭上眼定了定心神,那一双眼让他心中一寒,如坠冰窟。 可是,不管会发生什么,再次面对同样的情况,他依然会这样做。 顾明珩快步走到陆承宁的身边,他没有看心有余悸双腿一软坐到了主座上的皇后,也没有看倚在萧芷蔚怀中嘤嘤哭泣的顾婉菱。他只是跪在陆承宁的面前,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平和下来,想要笑出来,嘴角却过于僵硬了。 他不敢贸然触碰蹲在地上的陆承宁,只能像往常一般轻轻唤他的名字,“阿宁?” 捂着双耳的陆承宁没有丝毫反应。他像是隔绝了整个世界,再也不愿听见、看见。 顾明珩缓缓低下头,眼睫垂下,他修长的脖颈像是精美的白玉,却蓦然带上了颓丧。他的手放在大腿上,一点一点地握紧,霜色的外裳被抓在手心,满是褶皱。 殿中除了风声再无其余声响,皇后神色复杂地坐在主座上,顾婉菱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而谢昀泓与穆寒江对视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动。 “阿宁。”顾明珩看着他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的身形,“阿宁,再也不愿听阿珩的声音了吗?”他语带哽咽地问道,换来的依然是一阵沉默。 陆承宁捂着双耳的手没有丝毫放松,他正在抗拒着整个世界,抗拒着所有的人。 正当顾明珩沉默着想要站起身时,陆承宁突然动了动。他的头缓缓偏向顾明珩的方向,露出的一只眼眸睫毛被泪水濡湿。他看着顾明珩,眼中却无一点光亮,像是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再也无法挣脱开来。 顾明珩膝行了两步,靠他极近,一手放在了他捂着耳朵的手上,两只手完全地重合起来。他弯起嘴角,声音有如轻缓的琴音,“阿宁不要害怕,阿珩陪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就像第一次在庭院的门口等着他来接他,他却停在了木桥之上的那一刻,他主动走过去执起他的手时一般,“阿宁,阿珩在这里。”他注视着陆承宁如失去魂魄的眸子,视线不移分毫。 这时,殿外传来了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一身明黄龙袍的陆泽章自殿外疾步行来,一进殿中便看见陆承宁失去了神识地模样,而顾明珩亦是跪坐在地,正小声地说着什么。 “陛下!”皇后急急站起身朝着陆泽章跑去,像是瞬间找到了依靠一般。长长的袍角拖在地上,浮起细小尘埃无数,连袍上的凤凰纹饰都黯淡了不少。她拉住陆泽章地手臂,眼中满是害怕。 “怎么回事!”陆泽章一把甩开她的手,满眼寒霜。 许琦梧的手一顿,面色怔愣,她看着陆泽章满脸怒气的模样,喏喏地开口,“我……太子……”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却完全语不成意,神色颇为急惶,连“本宫”二字都忘记了。 陆泽章没有再理她,大步朝着陆承宁走去,行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沉声道,“太子妃,你来说。” 顾明珩没有起身,亦没有动,启唇声音平淡却又压抑着什么一般,“皇后带着顾夫人与顾婉菱来东宫,执意要将顾婉菱留在东宫内,殿下不愿,想要赶走顾婉菱。期间皇后想要銮仪卫拦住殿下,又怒斥顾婉菱,随后殿下受到惊吓便往着鎏金大柱撞去,被险险救下。” 他说到这里便没有开口,目光专注地看着陆承宁的眸子,手轻轻抚着他的手背,掌心带着暖意。 “顾明珩你!”皇后见陆泽章面色已沉,慌张地高声喝道。明明心知顾明珩此般言语俱是针对自己,但是却无法开口辩白,因为顾明珩说的确是实情,她甚至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 一时她的面色苍白起来,满眼忐忑而期盼地朝着陆泽章看去,却在对上陆泽章怒意肆虐的神情时,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跟随着帝王御驾行至东宫的众太医站在门口,对视一眼却无人敢上前。近几年太子的状况已是好转了很多,很久没有犯过“病”了,而现今看来,此次的根源应该是太子被皇后的行为刺激了,这才出现了如今的情况。 这样一来,没有谁能够断定自己一定能够治好太子,甚至是让太子好转一二。 “阿宁。”顾明珩看着陆承宁,“阿宁现在一定很难过吧?阿宁是不是很害怕呢?阿宁看看阿珩,不要躲起来好不好?” 顾明珩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地回应,他却固执地看着陆承宁,每一个字都说地清晰专注,“阿珩就在这里,不管阿宁想要多久出来,阿珩都在这里。所以阿宁不要害怕好不好?”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整个大殿中只有他低低却温柔无比的声音,落在旁人的耳里却是心酸。 谢昀泓只觉有绵绵密密的针扎在自己的心上,如此的难以抑制这般的疼痛。他仰起脸不想让泪落下,却发现,原来心中郁积的湿意是那样的无法消除。 顾明珩倾身半抱着陆承宁,长长的衣袍落在地上,像是霜雪铺陈一地。“阿宁,阿珩在这里啊……”他将自己的下颌轻轻放在陆承宁的肩上,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像是面对着一面石门,却执意要在其中打开一丝裂缝,让光亮透进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顾明珩的双膝冰凉没了知觉,手臂也酸痛无比。阳光斜斜地射进殿中,将他的影子映在地上,两个人像是紧紧地融在了一处,再无一点空隙。 这时,顾明珩突然敏感地感觉到陆承宁捂着双耳的手松了松,他一怔,随即心内几乎是狂喜。直了身体,顾明珩有些急切得看着陆承宁的眼,“阿宁?阿珩在这里!阿宁听得见阿珩的声音吗?阿珩在这里……” “阿珩……”含糊的呜咽出声,陆承宁捂着双耳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看着跪坐在他身前的顾明珩,神色像一个无措而茫然地孩童。 他打量着顾明珩,最后颤颤的伸出手,手指抚上了顾明珩的眼角,一寸一厘地细细触摸着,双眸逐渐恢复了神采。 他直直看着顾明珩的眸子,轻轻地唤了声,“阿珩。” 那一刻,若有天光刺透云层落到地面。 “嗯,阿珩在这里。”顾明珩应道。 阿宁,那一刻之前,我心中惊惶,你会再也看不见我,听不见我,你的世界,会再无我的立足之地。 陆泽章见陆承宁终于开口说话,紧握成拳的手才缓缓松了下来。他看着殿外冷声道,“皇后禁足凤仪宫,思过三月。责顾相齐家不力教女不严,罚半年俸禄。”说完便离开了东宫。 浩浩荡荡的宫侍执着明黄仪仗跟在他的身后,如潮水退去。 姜余退出殿门之前,转身看了看正怔怔开着顾明珩的太子,随后快步跟随着皇帝迈出了宫门。 祈天宫。 迦叶身着一件雪色的薄衣赤足站在香炉前,炉中烟雾袅袅,映在他的眸中如大雾弥漫的破晓,终年不散。 “卫七,你说——是顾明珩直接唤了你的名字?”他的声音如高山之巅的白雪,纯粹而无多余的温度与情绪。 卫七低着头,眼前是迦叶雪色的衣角轻晃,在光线暗淡的殿中很是刺眼,“禀公子,确是如此。顾明珩清楚地叫出了属下的名字,在看见属下出现时亦无任何的惊讶。”说着顿了顿,“就像是一直便知道属下的存在一般。” 他是隶属于祈天宫的暗卫,只听令于历代神官,可以蔑视皇权。自太子出生后被陆泽章送走,便一直在暗处保护太子。连陆泽章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顾明珩,到底是如何知道他的存在的? “是吗?”迦叶执起银壶,手指白的近乎透明。缓缓将壶中的水倒入香炉中,细微的响声后,有烟尘上浮,随后没了踪迹。 纤瘦的手放下银壶,他拿起一旁的丝绸将手擦净,只听清冷的声音道,“继续留在太子身旁,再告诉姜余,十日后,带陆泽章来这里。”说着随意将手中丝绸掷落于地,雪色的身影没入黑暗,渐行渐远。 第二十四章 阿静姑姑捧着几枝芍药进去寝殿的时候,就看见皇后斜卧在榻上,只着了一件淡粉色的内衫,她身姿丰腴,散发着属于妇人的成熟韵味。就如每个角落都漂浮着的罗兰香,馥郁而引人沉迷。 “芍药,可是摘来了?”许琦梧慢慢地睁开眼,看向阿静的方向。她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倦意,毫无身着凤袍时的锐利逼人。 “花房的花匠说这几朵是今天清晨才开放的。”阿静转身关上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她将手中的芍药放入花瓶之中,又挑选了一朵最为精致的拿在手里。 冷人的早春芍药未曾绽开,这些都是当年许琦梧封后时,陆泽章亲口吩咐为皇后建造的花房中种植的。为了保持花房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不知花废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为的,不过是让许琦梧时时能够观赏鲜花。 “我还在家中的时候,最爱的便是将才从枝头折下的鲜花插在鬓发上,父亲还曾夸赞说,我的姿容比这芍药还要美丽几分。”许琦梧眉眼带上了明艳的笑意,她伸出手将花枝接过,皓腕如玉。 “夫人还曾亲手为您做过宫花呢。”阿静见她的心情好了些,也笑着开口应和道。 自从东宫那日后,皇后被禁足在凤仪宫已有九天,其间皇上未曾踏足半步。太子虽是全好了,据闻甚至比之前的状况还要好上几分,但皇上并没有消了怒气,解除禁足的事提都没有提。 前朝听到风声后一道又一道请求皇上广纳后宫的折子又递到了龙案上。许多大臣都认为这是一个机会,趁着皇上厌倦皇后之时,送更多的女子入宫以诞下龙子。只要有聪慧的皇子诞下,那么为了江山稳固,皇上一定会改立太子。 “那样的时光都过去了。”许琦梧叹息一般继续说道,“自我嫁入晋王府,嫁给陛下开始,那样的日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纤长的手指抚摸着花瓣上细细的纹路,“我当初还以为,这一生便是住在晋王府的内院,做一个妻子一个王妃应尽的责任,操持内务,生儿育女。谁曾想,王爷会登基为帝?而我,也成了皇后。”她说到后面,声音缓缓落了下去,渐渐出了神。 今上为先皇第五子,受封晋王。后在先皇驾崩之时率军逼宫,杀太子,除兄长,唯有当时的六皇子活了下来,如今被封安王,远离京城。而今上篡位嗜杀之名在士林中一直广受争议。 “你刚进来的时候,可是想要给本宫说什么?”沉默了许久,皇后突然开口,像是方才平和的笑容都是幻觉一般,她的神情依然如九天鸾凤,高高在上。 “禀娘娘,在花房中有一个宫侍让奴婢将此封信呈给娘娘。”阿静说着将置于怀中的薄纸拿了出来。 许琦梧接下信展开来,瞬间,上面写着的“初三之夜,帝临祈天”八字,像是剑刃一般直直刺入了她的心口。阿静有些疑惑地看着许琦梧,只见她紧紧地盯着信纸,像是失去了心魂。 “娘娘?”阿静小心翼翼地叫了声,近些日子皇后的心情一直都不是很好,此时这样的气氛让阿静有些担忧,又微微有些胆怯。 “帝临祈天……帝临祈天……”许琦梧突然站了起来,身形微晃。她手中紧紧抓着信纸,尖锐的指甲刺破纸面陷进了肉里,直至血肉迸裂。她高声地笑着,却呜咽如泣。 “这么多年,他终还是去了祈天宫!他还是放不下他!”她的神色带着惊人的恨意,“不——他怎么可能放得下?怎么可能……”说着,像是失了力气一般跌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地面。良久,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我的皇儿……我的皇儿……”一声一声有如哀鸣,带着痛彻心扉的悲戚。 她的眼前蓦地浮现出她生产的那一天,屋外下着雨,明明还没有足月,她的孩子就想要出现在这个世上了。她咬着牙,身体被撕裂,那样的痛让她有一种快要死去的感觉。 听见细弱的哭声的刹那,她笑着哭了出来,远远地看着那个被裹入明黄襁褓的孩子——那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和她所爱之人的结合。 可是后来呢?她细细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了,被换成了如今的陆承宁。 这明明就不是她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她怀胎数月生下的孩子……陆泽章,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低低的哭声自她的喉间传出,我的皇儿,娘没有来得及看你一眼,甚至根本就再找不到你的尸体……若有下一世,你千万别再出生在这个皇宫之中,千万别再被自己的父亲无情地掐死在襁褓之中…… 她软下身子斜倚回榻上,声音低沉,“阿静,去把熏香换了吧,我本宫前日安排你的事情,一一吩咐下去,不容许出任何的差错。”她的语气逐渐恢复了沉静,说着缓缓闭上眼,不再言语。 迦叶,或许我一生都伤害不了你分毫,但是你的孩子呢? 她缓缓笑了出来,明媚芬芳,像是染上了毒汁的芍药花。 祈天宫。 陆泽章走在昏暗的宫殿中,四周寂静,他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这段路他走得极为熟悉,年少之时每每来祈天宫寻迦叶时,都要经过这段路。 只是,他已经许久未曾进来过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块石砖上都铭刻着当年的回忆,那时他执着迦叶的手在殿中行走,向他倾诉自己的野心与治国之策,少年时的心仿佛可以足以容下浩瀚的星河。 突然黑暗中传来了轻微的水声。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拉开拖旖在地的白色帘幕,便看见一素色屏风立在身前,遮挡住了视线,却更加让人觉得隐秘而好奇。 屏风后传来水花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清晰如在耳侧。陆泽章觉得水花一点一点地落在自己的心上,让他全身都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进来。”微凉的声音传来,陆泽章猛地回过神来,脚步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步入了屏风之后。 迦叶半个身子浸在浴池的水中,他的肌肤如雪,晶莹的水珠在肌肤上缓缓下滑。胸前的粉色如桃花的色泽,映在肌肤之上如白玉上沾染的朱砂。长长地黑发湿透了,黏在他的额上,衬得双眸如月影。此时的他,如水中之妖。 “怎么,不过来吗?”他看着呆愣的陆泽章,淡淡地问道。随即赤身出了浴池,随意地拿起池边放着的薄衫穿在了身上,身上的水浸缓缓透薄纱,欲掩将露。 他明显地听到陆泽章的呼吸先是一顿,接着变得无比急促起来,目光紧紧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凶兽一般要将他拆吞入腹,却又在顾忌着什么。 迦叶看了他一眼,“嗯?”淡淡的鼻音带着隐隐的魅惑,如丝线一般探入了陆泽章的心头。陆泽章感觉心中蛰伏数年的猛兽突然醒来,他眼神狠厉起来,满是掠夺与贪婪。 陆泽章上前两步,一把环住迦叶柔韧的腰,狠狠地吻了上去。他的吻毫无章法,纯粹如释放着心里压抑着的情感。迦叶感觉嘴唇已经被他咬出了血,皱了皱眉却没有推开他。反而抬起了细长的手臂环住了陆泽章的脖子。陆泽章一顿,随即动作更加激烈起来。 唇齿厮磨之间,迦叶喉间发出难耐的低吟,带着克制与渴求。 “迦叶……你可知道我到底是有多想你……”陆泽章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脖颈里,带着浓重的渴望。鼻间满是熟悉的气息,让他的每一寸感官都躁动起来,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颤动。 “迦叶,生同枕,死同穴,难道不好吗?”他的声音带着乞求,无比认真地问道。他双臂紧紧地抱着他,不愿松懈丝毫。 “现在又何必说这些?”迦叶满不在乎地说道,无人看见的眸光突然黯淡了下去,带上了苦涩与疯狂。一瞬,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 “当年我娶许琦梧不过是为了掩饰,也可以给承宁一个身份,我……”他看着迦叶,语带焦急地解释道。 迦叶嘴角缓缓扬起,他一点点退出陆泽章的怀抱,手指绕着陆泽章的腰带,稍用力一拉,一时衣衫尽解。此时双颊晕红的他有如月光下的魅灵,再无人能够逃脱他的掌控。 他凑近陆泽章的唇,湿湿的呼吸落在他的唇角,“何必纠缠于这些?我在你面前,你还要忍吗?” 浴池中的水高高溅起,两人齐齐跌落浴池之中。不多时候,迦叶满是媚意的喘息细细密密地传出,蛊惑人心。 第二十五章 姜余匍匐着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连绵不绝的凉意缓缓传入他的身体,逐渐浸入血脉。他清晰地听见茶杯轻轻落在几上的声音,以及皇后沉沉行来的脚步声。这样的气氛让他觉得呼吸都快要冻结了。 “姜余。”皇后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仪。眼前能够看见绣着金色凤纹的袍角摇晃不止,落下层层阴影。 “奴才在。”姜余恭敬地应道。他的身形和他的声音一样很稳,跪了良久依然纹丝不动。 “你为什么忠于本宫?”许琦梧看着姜余的脊背,这个身影是她所熟悉的。在她嫁入晋王府的时候,他就已经跟随在陆泽章的身后了。陆泽章登基,他便成为了内廷大总管,一直以来都深受信任。 “因为您值得奴才跟随。”姜余没有丝毫的迟疑,他很是慎重地回道,“更因为奴才想要在这个宫廷更好、更长久地活下去。”他没有提及任何多余的理由,活在这个宫中的人都知道,唯有利益,才是人与人之间最为坚固的联系。 即使,这也是无数人背叛的缘由。 “那迦叶呢?”许琦梧继续问道。她突然发现,原来到了此时,她也能如此平淡地开口说出这个名字。即使这个名字令她长夜不得安寝,恨入骨髓。 “他作为祈天宫的神官,永远不可能出现在陛下的身侧。”姜余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许琦梧。他的眼珠泛着深灰色,显得有些诡异。但是这句话却让许琦梧笑了起来,她并没有觉得姜余的行为对她有所冒犯。 “起来回话吧。”说着转身坐到了凤榻上,长长的凤袍逶迤在地,上面的金凤图案灼人双目,精致的双凤衔珠金翅步摇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姜余应声站了起来,低头垂首,神色镇静,似乎跪着与站着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你自陛下少时便追随左右,今日本宫想要问你。”她双眸直直地看着姜余,语气带上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不安,“你认为,迦叶在陛下的心中,有多重?” 姜余沉默了些许时候,才开口回道,“在陛下心中,迦叶公子与江山同重。”这句话像是冰雪一般,令得整个殿内瞬间都冷寂下来。随后,他听见了茶盏翻倒在地的声音。 “是吗?”许琦梧低低地问道,自言自语一般。明明就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根本就不值一提,为何却又想要在别人的口中得到证实?甚至心中还对他抱有奢望…… 可笑! 她看着地上翻倒的茶盏,一时嘴角尽是苦涩。他在你的心中重如江山,那我呢? 沉默了良久,空旷的大殿中才响起许琦梧略显疲惫的声音,“将近七日陛下的行踪告诉本宫。”候在角落的阿静闻言端着漆木托盘走了出来,上面放着纸笔。 姜余看了面色沉然的阿静姑姑一眼,随后没有丝毫迟疑地提起了笔。不管在何时,皇上的行踪都是绝密的,若是泄露,便是重罪。但是姜余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是他对皇后说的那样,他忠于她。 放下笔,皇后朝着他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姜余闻言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阿静将托盘放到了榻前的案上,有些担忧地小声开口道,“娘娘,他可信吗?”她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皇后,眼神带着关切。 许琦梧将盘中的宣纸拿了起来,腕上戴着的硕大东珠金饰尤为夺目。目光一点一点掠过行行墨字,她扫了一眼身侧的阿静,缓缓道,“自然是不可信。”说着放下纸,“不过他是聪明人,若是让他谋害太子他定会拒绝,但是有些不重要的小事,他会很乐意为本宫效劳。” 说着很是闲逸地站起身,纤长的手指执起一块沉香木,细细地切开,放入镂空凤纹的香炉中,喃喃如自语,“在这个宫里活下去,可不是那么的简单。” 沉香屑被火星点燃,渐渐化为了灰烬。 崇文馆。 “阿珩,大哥来了消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宁无怿在西凉国的附近出现过,但是又消失了踪影。”穆寒江进了崇文馆便找到了顾明珩。 前些日子太子“偶感风寒”休养数日,东宫便停了崇文馆的学业,如今太子痊愈了,他和谢昀泓两人才进得宫来。 不过偶尔想起当日太子近乎癫狂的模样,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那就是说没有死?”顾明珩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再次确认到。他神色带着欣喜之意,一时没有发现身旁坐着的陆承宁正眉眼幽深地看着他。 “嗯,原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细细查访后真的发现他尚且活在世间。阿珩,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又怎么确定他一定没有死……”说着说着,穆寒江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他不经意地对上陆承宁盯着自己的双眸,心下猛然一紧,下意识地停了话头。 怎么觉得,殿下今日有些不同? 顾明珩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阿木你怎么了?” “没什么……”穆寒江僵硬地笑了笑,又有些紧张地摇摇头,“师尊布置的策论我还没有写好,我先过去了,改日将大哥的信拿给你看。”说完就迅速跑开了,像是身后有猛兽追赶一般。 顾明珩有些奇怪地看着穆寒江的背影,今日木头是怎么了? 这时,顾明珩突然感觉到身边的陆承宁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偏头便看见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双眼如墨渲染。 “阿宁?”他不自觉地柔和了笑意,声音如弦歌清越。自那日情绪失控之后,醒来后的陆承宁就一直很黏他,甚至这几日两人都是同床而眠,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顾明珩想着那日他应该是受了惊吓,心中不安,便随了他。 “宁无怿是谁?”陆承宁咬字清晰地问道。 顾明珩一愣,没有反应过来——阿宁他怎么知道“宁无怿”这个名字?又想起自己刚才和穆寒江的对话,有些惊讶地问,“阿宁刚刚听了阿珩和阿木说的话吗?”他的声音含着惊喜。要知道,以前阿宁从来都会下意识地拒绝听到外界的声音。 陆承宁点了点头,又问了一次,“宁无怿是谁?”他能够感觉得到阿珩对这个叫做“宁无怿”的人很是在意,这让他心中微微有些不悦。 至于是为什么,他尚不明白。但是他不喜欢阿珩忽视自己,去关注其他的人。 “宁无怿是阿宁不认识的人,但是他能够给阿宁带来很大的帮助。”顾明珩耐心地解释道。若是宁无怿没有死,那他没有记错的话,宁无怿三年之内应该会来到京城一带。 陆承宁听了点点头,又回身专心临起字来,如今他的笔法已是初具风骨。 顾明珩看着他眉眼沉静的侧脸,有些怔愣地想,阿宁刚才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不少? 午后。 “你今日怎么如此奇怪?”谢昀泓执着折扇用扇柄敲了敲穆寒江的肩膀,眉眼带着些许关切。两人一同步出东宫朱红的大门,朝着宫门走去。阿除跟在他们后面,捧着书册。 “阿泓,难道你没发现,今日殿下才是奇怪吗?”穆寒江浓黑的眉目带着沉思,“我总觉得今日的殿下和往常很不一样,不管是神态还是说话的语气,都让我觉得——殿下不是以前的那个殿下了。” 谢昀泓听了他的话,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想了想说道,“今日我比你晚到几步,在崇文馆外碰到了阿徵。”谢昀泓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说起了其它。 穆寒江停下脚步,看向谢昀泓。他的五官与眼神并不如京中权贵公子那般,而是带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粗犷与不被拘束的野性。 “我向他询问殿下近日可好些了,你猜他是如何回答的?”不等穆寒江回答,他神情微肃道,“他说,殿下已是痊愈,却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穆寒江低低地重复道,随后抬眼看着谢昀泓,“若是我感觉没有错,我觉得现今的殿下,更像是我大雍的储君。” 想了想,接着肯定地说道,“殿下他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威压,一种来自于上位者的威压。虽然在和阿珩说话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消失了,但是殿下看着我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 谢昀泓没有接话,眉眼陷入沉沉思绪中。 “阿泓,只希望殿下的变化都是好的。”双眼看向远处无数层叠的宫室,穆寒江神色复杂,“你我都知道,若是殿下迟迟不好,一直都如从前的模样,那等待着殿下和阿珩的,甚至是你我的,到底会是什么。” 第二十六章 建章十六年朝会之上,国老许文颂、三公与数百官员联名上书,历陈皇太子承宁之罪状,以死直谏,劝今上废储君,广纳后宫,再诞龙子,以承江山社稷。 上书言:“皇太子承宁,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庶宏日新之德,以永无疆之祚。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然心智昏蒙,鄙德弥著。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臣等忧社稷宗庙之续延,黎民万粟之息微,今谏于上,废皇太子承宁为庶人,不负国祚。” “你们这是,在逼朕废太子吗?”陆泽章合上奏折,掷于明黄御案之上,神色阴晦地看着殿内群臣。一时间,大殿之中近乎死寂。 没有人敢忘记建章初年,左右丞联名劝谏,望今上废除皇后之位,改立太子,称“女色误国”“幼子为储民心动荡”。今上于朝堂之上斩二人之首,连诛三族。此后近十年,没有人再敢冒犯龙威,公然提及废储与广开后宫的言论。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是此次上书,是以今上岳丈——国老许文颂为首,联想到皇后至今被禁足凤仪宫,一时朝中猜测纷纷。安、卫、宁三公一向同气连枝,此次更是抓住机会,劝动无数中立官员联名。 “怎么,没人敢回答朕的话吗?”陆泽章缓慢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帝王之威慑令得不少朝臣双股战战,险些跪倒。 殿中每个人都知道,若是储君被废,那朝中势力必将重新划分。当今皇上正直壮年,后宫虚设,只有唯一一个嫡子。而随着太子的罢黜,后族陈郡许氏与太子妃的家族濮阳顾氏,必会受到影响。 到此,便是门阀世家再分上下之时。 “禀圣上。”年逾花甲的许国老站了出来,他近年身体虚弱,疾病缠身,一直在府中养病,此时宽大的朝服穿在身上更显枯瘦,“臣等以我大雍江山社稷而心忧,故而上书劝谏圣上,何言‘逼迫’二字?”他出自陈郡许氏嫡枝嫡系,鬓发斑白亦是风骨如旧。 “国老不会不知,朕曾言,在朕有生之年,凤座之上只会是许氏,而储君必定是承宁。”他看着许国老正气凛然的模样,声音温和下来,眼底却带上了嘲讽。许琦梧,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朕废了承宁的太子之位吗? 到底是什么,让你突然如此孤注一掷? “陛下,太子承宁为老朽外孙,老朽心中亦是不忍。但是以太子之资质,实难承我大雍基业,望陛下三思!”说着缓慢地跪了下去。随后殿中大臣纷纷下跪,“望陛下三思”之声响彻大殿。 陆泽章转动扳指的手蓦地停了下来,他看着匍匐在地的群臣,压下心中涌起的怒意,“三思?”他有些讥诮地开口,“太子资质如何朕比你们清楚,为何要三思?” 他的眸中满是戾气,陆泽章本就不是心软犹豫之人,不管是当年率军逼宫,斩太子于剑下,还是立承宁为太子,对抗天下人,他都没有迟疑退缩过。 此生最恨的,便是遭人要挟! “皇太子承宁年已十四,依然神志不清,不知诗书只礼,不晓治国之策,如此之储君,必将陷我大雍与危难之中!而太子妃势大,若为皇后,必将祸乱朝纲,我大雍天下再不得安宁!陛下,您不能弃祖宗之基业于不顾啊!”许国老高声道,竟是声泪俱下,气息虚衰,声嘶力竭,令闻者潸然。 陆泽章看着跪地的诸人,即觉愤怒,又感到深深的疲惫,他沉声道,“众爱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吧。” 就在殿内群臣迟疑之时,殿外突然传来“皇后觐见”的传报声,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宫墙玉砖之间,余音未绝。陆泽章看向含元殿大门,眼中突然出现了浅浅的兴味。 许琦梧一身皇后朝服,发上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明黄凤袍以翟为章,佩双凤玉。她仪态端然地步入含元殿中,一如九天凤凰,肃穆庄重,华贵凌然。 “朕记得,禁足三月之期尚未到时限。”听见陆泽章的话,跪在地上行礼的许琦梧神色一僵,似是有些不相信他竟在朝堂之上直下自己的颜面。 静默了数息,许琦梧缓缓朝着陆泽章拜下,“臣妾许氏,进言陛下,一为废黜皇太子承宁储君之位;二为,废黜许氏皇后之位,另择贵女,执掌凤印,母仪天下。”她字字果决,话音刚落,朝中无数大臣看着她的眼神骤变,似有些不敢置信。 顾季彦看了眼身侧的谢丞相,见他神色淡然,似成竹在胸,便也敛了神色,注视着地面没有动作。 “原因。”陆泽章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许琦梧,突然发现,自己虽然与她结发数年,但是却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原本以为,她和一般簪缨世族的贵女一样,出身高贵,嫁入侯门皇家,荣华了却一生。 但是如今才发现,这个女人还真是倔强,甚至可称有勇有谋,行事果决。 “太子神智不清,无才无德,不宜继承储君之位。”接着,她眉眼沉静地看着御座上的陆泽章,每一个都说得那样清晰,“皇后许氏,无法生育,不堪为后,非国之福。”说完深深拜了下去,“望陛下明察。” 殿中群臣一时哑然,良久之后,才在三公的带领下伏地道,“望皇上明察。” 原来,陛下登基十数载只有太子一嫡子,是因为皇后不能再孕龙子? 陆泽章长长叹了一口气,许琦梧啊许琦梧,你还真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却又成全了你自己的名声,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后许氏! 陆泽章看着殿中着明黄凤袍的身影,闭上眼掩住眸中的神色,威然道,“皇后许氏,深忧天下,心怀大义,为天下母。晋封许氏之父为柱国,位列三公之上,不世袭。” 丞相谢行止看了看御座之上的陆泽章,陛下怕是心中已是怒极吧?柱国不过是虚职,又不世袭,只是名头好听罢了。这闹剧到这里也该了了,许氏想要以如此行事来逼迫陛下表态,这算盘可是打得太响。 陛下可不是先帝,心肠柔软。 许国老看了看殿中依然跪在地上的许琦梧,咳嗽像是要撕裂心肺一般,痰声隐隐。他愈加昏花的双眼看着倔强的女儿,在心中叹道,琦梧,我们都争不过啊! 许琦梧依然跪着,看着地面上的阴影,嘴角浮起微薄的笑意,就算到了这样的境况,你也不愿意松口分毫吗?他就值得你如此维护? 突然殿内一静,不多时,听见陆泽章意味难辨的声音,“太子?” 许琦梧闻言猛地转过头,就看见陆承宁身着明黄太子朝服,长发高束,眉眼深邃,垂袖站在殿门之前,颜色清俊的模样。他的身后是灼目的天光,让他整个人的面容都落在了阴影中,辨识不清。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许琦梧突然一阵心慌,掩在袖中的手五指紧握,心若绷弦。 陆承宁扫过跪在殿内的许琦梧,没有再看她,上前数步站立于许琦梧的身后,随后姿态恭谨地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他吐字清晰,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稳。无数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带着震惊与评估。 谢行止看着殿中太子的侧影,突然想起阿泓告诉他的话,“殿下,怕是醒了。” “太子所为何事?”陆泽章看着陆承宁,恍然看见了当年的迦叶,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双眸寂静地站在自己面前,不悲不喜的模样。片刻恍然,陆泽章回过神来,神色淡然。 “儿臣于东宫听闻众臣工上书废储,称儿臣‘心智昏蒙,鄙德弥著’,更言太子妃若为皇后,必将祸乱朝纲。” 他余光向着三公所在之处扫去,毫无波澜的眼神却蓦地让人心生惧意。接着又道,“儿臣自幼身体虚弱,父皇怜惜儿臣,故允许儿臣甚少现身于众人面前,想来如此,才会出现此般言论。令父皇烦忧,实乃儿臣之罪责。” 陆承宁深深地拜下去,带着自责与反省。衣袍上的龙纹却似要冲破云天。 沉静良久,他突然起身面向朝堂众人,话中带上了厉色,“尔等身为人臣,当以匡扶天下社稷为重,虚心自意,进善通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夙兴夜寐,进贤不解;明察幽见,使君无忧。” 他看着官服加身的众大臣,如幼龙露爪,带雷霆之势,“然孤今日所见,甚失所望!若天下臣工均如尔等,为己私利,一心谋权,蒙蔽君主,离间亲缘,甚则进言逼迫,方才为我大雍之危!” 第二十七章 “殿下言重了。”就在群臣为陆承宁厉声所震慑之时,工部侍郎李则义站了出来,他声音虽是洪亮,却少了几分底气,“臣等只是心忧我大雍江山社稷,担忧祖宗基业后继无人,这才进言,望陛下明察。” 他下意识地不敢对上陆承宁的视线,有些躲闪,话里多了一丝怯意。 “那李大人是觉得,孤不配做这继承江山基业之人吗?”他语调徐徐,目光咄咄地看着李则义,毫无退让之意。 他耳边突然想起阿珩说过的话,“阿宁,我们不能再退了,一退,便是深渊。”想到这里,陆承宁的气势陡然凛冽起来,他垂手而立,却端的气势骇人。 陆泽章看着如此的陆承宁神色微变,他并没有接到任何关于太子已经恢复神智的奏报,这——算是“惊喜”吗? 顾明珩,朕似乎还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能将此瞒地滴水不漏! “臣不敢!”李则义双腿一软跪地道,斩钉截铁道,“臣绝无此意!”他突然后悔站出来,谁曾想传言中的“大庸太子”会突然如此咄咄逼人? “刑部尚书。”陆承宁突然开口。尚子阳闻言出了列,他年过不惑,眉间有着深深的褶纹,气息端定,显得刚正不阿。恭敬行了礼,便听见陆承宁询问道,“朝堂之上公然对孤不敬,依律当如何?” “禀殿下,依律法,对储君不敬者,轻则罚奉半年,重则j□j。”尚子阳视线落在地面上,声音严刻地说到。刑部一向中立于党派之间,只向皇位之上的人效忠。 “劳烦尚大人。”陆承宁颔首,复又看向李则义,神色平静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情绪,“李大人,可听清了?”殿外吹来的风让他的衣摆轻微拂动,仿若凌云之势。 “臣知罪。”李则义仆地道,他现在算是明白过来,太子这是要拿自己立威了,一时心中叫苦。朝着三公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见宁国公微闭着眼,双手拢在袖中事不关己的模样,就知道今日这责罚是免不了了。 “既然李大人有诚心反省之意,孤便从轻处置,罚奉半年。”说着朝着御座的方向展袖行礼道,“父皇,不知儿臣此般做法可有失妥当?”长袖临风,掩住了他的神色,只余太子绶带微动。 “便照太子所说吧。”一直没有开口的陆泽章点点头,随后语带欣慰地夸赞道,“太子此番做的甚好,我大雍储君之威不容冒犯!为君者,术柔决刚,刚柔并济,方为王道。” 一时,殿中群臣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停息在不远处宫檐上的飞鸟被这声音所惊吓,挥着翅膀快速地飞走了。 陆承宁一路回到东宫的时候,脚步下意识地停在了长廊转角处。他看着芭蕉叶下的石桌上,顾明珩一身竹青宽袍,和郑儒远分坐两方,正执子对弈。一旁放着一壶清茶,热气袅袅,鼻尖似乎能够闻到茶香。 一时间,这样的场景恍然让他的心中有一种淡然安宁之意。 顾明珩执着白子,眉间满是思索。这时,视线之中突然闯入一抹明黄,接着就听见陆承宁显得有些低沉的声音,“阿珩,这里。”他的指尖落在棋盘上,示意顾明珩把棋子放在这里。 顾明珩抬头,就看见一身太子朝服的陆承宁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表情很是无辜。此时的他,和方才在朝堂上的神色完全不同。 “阿宁不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吗?”顾明珩带着笑意说道,毫无责备之意。 “好。”陆承宁想了想,很是认真地点头道,表示自己记住了,“观棋不语。” 顾明珩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握着他的手引着他坐下,温声道,“阿珩去含元殿可还好?”他还是有些担忧,在园中和郑老下了一上午的棋,依然心绪难宁。如今见了陆承宁,才觉得松下一口气。 “顾九,这就是你忧思过重。”郑老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罐中,捻了捻胡须说道,接着也有些关切地看向陆承宁,“殿下,不知情况可好?”朝中俱是人精,看着这样的殿下让郑老突然有了一种自己将白兔放入了群兽之中的感觉。 陆承宁没有理会,而是将顾明珩刚刚执在手中的棋子放到棋盘上,抬起头看向郑儒远,“您输了。”他语气淡然,如阶前徐风。 闻言,两人复又看向棋盘,一时惊讶。 郑儒远片刻后抚掌大笑道,“殿下今日可真是让老夫大吃一惊啊!好棋!真乃好棋!”他观棋不过数息时间,便直接以一子之力,挽回了之前白子的颓势。虽说旁观者清,但是这般的洞察力与运筹实在是让人惊叹。 郑老看着与往日大不相同的太子,心中甚为欣慰。这一切难不成都是命数?祈天宫神官曾言,太子唯有娶濮阳顾氏顾明珩为太子妃,方能真龙破雾,覆手乾坤! 如今,真当是应验了。 殿下,老夫突然很想看到,日后您会长成如何模样。只是不知老夫能不能活到那个年岁了。 太子寝宫。 陆承宁一进内室,便坐到了“含章”旁,定定地看着顾明珩,神色竟是带上了淡淡的思念之意。 顾明珩背对着他,没有看见他的神色。接过阿羽递来的漆木盘,将里面折叠整齐的的太子常服抖落开来,一边说道,“阿宁,过来换衣服了。”明黄的朝服太过隆重了,那般的色泽实在是刺眼。 陆承宁看了看他手中拿着的衣服,见是自己常穿的那一件,便起身走了过去,一边抬起手臂一边道,“殿下要听阿珩弹琴。”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显得很是和软。 顾明珩解开朝服的系带,闻言抬头笑瞪了他一眼,“殿下是旁人对阿宁的称呼。”连郑老都说太子应是全好了,但是顾明珩知道在很多方面还远远不够,比如现在,陆承宁他依然时常分不清楚“自己”的存在。 “‘我’是‘阿宁’,‘阿宁’是‘孤’?”陆承宁看着顾明珩细细地帮自己解着扣子,神色有瞬间的怔忪,随后开口问道,他的表情带着微微的疑惑不解,但双眸却是明亮的。 “对,‘阿宁’是太子,是储君,是殿下,是儿臣。面对外人,要称自己为‘孤’。”说着将繁复的外裳脱了下来,递给候在一旁的阿羽。这般的讲解这段时间顾明珩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好在陆承宁也记住了,在旁人面前从未出错。 “阿珩,阿宁在含元殿没有说错。”顿了顿,陆承宁突然笑道,像是一个想要得到夸奖的孩童。他的眉眼弯起,若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出现在漆黑的眸中,“儿臣,孤,都是阿宁,阿宁没有说错。” 顾明珩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夸奖道,“阿宁乖。”若是让旁人见了太子此时的模样,怕是刚在群臣及皇帝心中建立的形象又毁了吧? “阿珩。”陆承宁看着顾明珩的神色,突然开口。顾明珩闻言看了他一眼,“嗯?” “阿宁不喜欢李大人。”听见他的话,顾明珩的手一顿,他直起身,认真地看着陆承宁,“阿宁为什么不喜欢他?” “因为他不喜欢孤。”陆承宁想了想说道,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李则义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那样的神色让他心里下意识地提起戒备——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李则义确实不喜欢阿宁。”顾明珩没想到他这么敏感,想了想解释道,“李则义是三公一派,入朝以来一直主张废储。”顾明珩这些日子正逐渐将朝中的党派势力划分一一说给他听,有时候还会在纸上绘出派系脉络,一部分是如今了解的,一部分是前世的记忆。 毕竟他不能一直都跟随在陆承宁的左右,很多的事情都需要他自己一个人面对。 想到这里,顾明珩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失落,怔了一瞬,顾明珩不禁暗问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会这样的感觉。阿宁毕竟是太子,不可能永远都躲在他的身后。 这大雍江山,最后终将是他的。 “阿宁懂了。”陆承宁听后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他突然握住顾明珩正在系着锦带的手,没有放开。 “我在帮阿宁……”顾明珩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突然,眼前陆承宁的眉眼渐渐放大,变得更加清晰。顾明珩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都停止了一般,感官被无限放大,浅浅的温热触感落在唇角,他的耳边响起陆承宁轻轻的声音,“阿宁喜欢阿珩。” 手一松,顾明珩手中握着的锦带徐徐落到了地上。 第二十八章 夜色笼罩之下,整个皇城像是陷入沉睡的巨大猛兽,蛰伏在京城一角,覆盖着浓重的阴影。顾明珩听着陆承宁平缓的呼吸声,视线落在暗处,眉目间满是深思。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就着外间昏暗的灯光看着手掌的纹路。曾有人说,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已经刻在了手中,那自己命运,又是如何呢? 耳边不断回荡着前世临死前陆承宁歇斯底里的呼喊,带着无助与茫然。又像是看见那一日在东宫之中,他捂着双耳猛地朝着鎏金大柱直直撞去时的模样。 “阿宁喜欢阿珩。”温热的呼吸似乎还落在唇边,顾明珩微微闭上眼,掩去了眼神的悸动。 阿宁,你可知你这简单的几个字,让我夜不能寐?顾明珩坐起身来,看着蜷缩在自己身侧睡得正熟的陆承宁,为他拉了拉被角,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披着衣推门出去,夜风猛地袭来,让人神色突然清晰起来。阿徵站在廊下值夜,见他出了门来连忙起身,低声道,“公子夜安。”近年来他一直跟随着穆寒江习武,整个人的气息逐渐变得深沉起来,若兽掩于林,暗藏利爪。 顾明珩颔首,朝着远处看去。整个皇城都已经睡去,等待着黎明的清醒。依然亮着的宫灯在夜风中摇动,明明灭灭,灯火阑珊。远处有夜间巡逻的禁军,脚步声听得也不甚清晰。 阿徵看了看顾明珩的侧影低声道,“公子是无法安睡吗?”入宫以来,公子少有安眠的时日。不是挑灯夜读,便是照顾着太子,夜长眠浅,有时连风声都能将他惊醒。本就不甚康健,现在更显得清瘦了。 “嗯。”顾明珩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精致的宫灯自他的头顶上方照射下来,洒落在身上,让他的眉目清晰,带着淡淡的忧色。斜长的数重影子微微晃动,深浅不一,穿廊而过的夜风泛着凉意,一时灯火摇曳。 阿徵没有再说话,他本就不是善言的人,此时沉默地站在一边,如最亘古不变的守护。顾明珩静立良久,拢了拢外衣,对阿徵温和地笑道,“你也好好休息,夜风渗人,不要着凉了。”说着转身朝着书房走去,披落的长发斜斜吹散。 他的脚步很轻,木屐与地面相触,“蹬”声如有轻浅韵律一般落在心头。阿徵看着渐行渐远的霜色身影,幽深的长廊像是没有尽头,灯影浮动,让那一抹背影变得模糊起来。 将书房的灯点亮,顾明珩添了水在砚中,一手拂着长袖磨起墨来。清水逐渐被墨水染黑,与砚台融为了一体,再辨不清。他提起狼毫蘸了墨,悬腕落笔,每一处墨痕都稳而端正。长发纷纷散落肩旁,一时有如云上谪仙。 他细细回想着,自大婚到现在,已有五年时间。清理了东宫,足以让太子的所有都在自己的眼下。而朝中培养的官员官职均还较低,但只需几年光景,想来一部分已是能够成为一方大员。最为重要的是,太子神智终于逐渐恢复,这也是之前他最为忧心所在。 只是,卫七——到底是谁的人?上一世的时候,卫七曾经出现过两次,他一直以为是皇帝安排在陆承宁身边的暗卫,但若是真的是皇帝的下属,绝不可能不主动现身救下陆承宁。况且,帝后二人实际上并非那样将陆承宁放在心上。 一时间,无数纷繁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心中疑虑逐渐扩大——上一世到底是什么令得今上决意废储,甚至撤销陆承宁所有的倚仗,直接断了生路。 一个大胆的猜测突然浮现,顾明珩握着笔的手一紧,双眸微凝。 隐约听见四更鼓的时候,手中的墨笔猛地停下,顾明珩看着宣纸上几个墨字,暗了眸色。一双神如桃花的眼不复白日的温和,蕴含了浓重的杀气。双眸如有墨浪翻卷,惊骇人心。他放下笔,负手站在案前,身披的外裳映着灯火的暖光,却丝毫落不进他的眼中。 我这一世之初,便已决定——为你夺得这个皇位,就算这皇城之内满是暗刃,宫室之间俱是怨愤,那一个位置终将属于你。他抬手轻轻触了触唇角,那里似乎还有余温蔓延。数息怔然后,顾明珩最终还是放下手,再睁眼时已是满眼漠然。 他转身朝着书房门扉处走去,形单影只,透着寂寥与永不回头的决绝。 身后案上的灯火明亮,墨迹干涸的狼毫被随意地置在镇纸旁,宣纸上笔走游龙,“谁主沉浮”四字墨迹未干,笔锋雄浑,已有峥嵘之意象,如长河滔滔,自天上来。 回到内室的时候,就看见陆承宁只着了里衣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桌上跳跃的烛火。 “阿宁被吵醒了吗?”顾明珩见他的模样,语气莫名就软了下来,“阿宁是多久起来的?”他走近伸出手想要握住陆承宁的手,却又迟疑了,一时手顿在了半空。 陆承宁听见他的声音,抬起眸子看向他,神色带着委屈,“阿珩不见了,冷。”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染着凉气,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一般。 顾明珩只觉心下一酸,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阿珩以后不会了。”两人的手都染着夜的凉意,交握在一起,却突然感觉到了暖意。 躺在床上,陆承宁侧过身子环着顾明珩的腰,像是担心他再突然离开一般。顾明珩身子一僵,又瞬间放松下来。自己何必想那么多?他闭上眼暗暗道,今生已注定困居于这皇宫深殿之中。心中刹那释然,竟一时有了倦意,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感觉到顾明珩的呼吸渐渐放缓变得深沉,陆承宁撑起手臂,专注地看着顾明珩的容颜,用目光一寸一寸勾勒着他的眉眼。良久,他带着轻颤的手落到了顾明珩的唇边,小心翼翼地触了触,见他没有醒来,才探起身子,屏着呼吸在他的唇角落下了轻吻。 崇文馆。 第二日下学后,顾明珩起身对两人道,“阿泓和阿木今日在东宫用了午膳再出宫可好?” 闻言谢昀泓看了眼一边的穆寒江,微笑着点了点头,“好久没有吃到东宫御厨的手艺了,少爷我正想的紧。”说着先一步朝着水榭的方向行去。 水榭建在湖心,四面临水,只有一条木栈与湖岸相通,因此在此间不论商议何事,都不担心被旁人听去。 穆寒江靠在水榭的木柱上,很是惬意地感受着带着水汽的微风。谢昀泓一手执着茶杯,显然也很是享受这般舒适的午后,连声音也变得和缓起来。“阿珩可是有什么事?” 他从自家的父亲口中得知了那日朝堂之上的情貌,如今太子基本痊愈,那想来阿珩一直谋划的事情也得以开始实施了。他一直敬佩顾明珩,才学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感慨于他的心智与隐忍。 顾明珩将泡好的茶递到陆承宁的面前,接着神色闲逸地回答道,“想请阿木帮忙。”他看向倚柱而立的穆寒江直言道。 “帮忙?”穆寒江走了过来,脚步沉稳,面上有些疑惑地问道,“需要我帮什么忙?”他一直觉得在京城这样的地方,需要的是像谢昀泓这样有着狐狸脑子的人,明处含笑,暗着阴人。 至于他,还是比较适合燕云六州。 顾明珩听了他的话笑意更深了些,“这事还非阿木不行。”接着问道,“阿木可认得赵显?” “赵显?自然认得,手下败将!”穆寒江点了点头道,一口喝下杯中的清茶,他可不在乎这茶叶是否名贵,茶汤是否滋味清冽。 喝完忽视谢昀泓嫌弃的眼神接着道,“他祖上也是征虏将军,不过后来衰落了。但那小子骨子里还是爷们儿,和小爷我见一次打一次,次次都输。”他难得语带赞赏,显然这个叫赵显的人很合他的脾性。 顾明珩听后脸色肃道,“想必阿泓和阿木都知道,东宫有六率。”说着看向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陆承宁,“阿宁可知道‘东宫六率’?” 陆承宁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东宫左右卫率、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左右司御率为孤直系,而卫率与清道率隶属禁军。赵显为司御率统领,受护军将军四品衔。”这些顾明珩都仔细为他讲解过,每一率五千兵力,司御率左右共一万人。 听到这里,穆寒江眸色一变,看着顾明珩的神情认真问道,“阿珩,你需要我如何?”这句询问,便是说明他已经答应顾明珩了,也大致明白他想要做的事情。 谢昀泓摇着折扇的手也停了下来,他看着端坐的顾明珩,眉眼微凝。 “练兵。”顾明珩看着两人,眼中似有风起云涌,“我需要的,是一支真正能够杀人的军队。” 第二十九章 燕云六州。 军帐中,穆寒瑛将手中看完的信置于烛台之上焚毁,银色的铠甲映着火光泛出浅浅的红色。 坐在一边的穆寒逸手里握着一柄长枪正在细心擦拭,见状问道,“大哥,可是三儿的来信?”他浓眉斜飞入鬓,很是英俊,脸颊上的一道伤疤却尤为显眼,从鼻翼处斜斜止在眼下,只差半寸便伤到了眼睛。 “嗯。”穆寒瑛点了点头,眉如重墨绘出,双唇薄而紧抿着,表情一如铁甲冷硬,眼神却软化了不少,“这东宫里的太子妃可不简单,好在他对寒江没有恶意。”穆寒瑛想起这几年来穆寒江信中所写的,神色渐深。 三弟到现在依然没有意识到,早在他尚未发觉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这位太子妃牢牢地控制在了东宫这根绳上,不是用利益维系,而是情谊。 就如这一次一般,太子妃有了练兵的想法,这傻三弟就带着一万人跑去太子别宫的西后山扎营了。 穆寒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或许这个“傻”三弟已经意识到了,不过却甘愿被缚在这个网中。这般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三儿他那性子就不适合去皇宫那样的地方,他虽是看着兵书长大的,对行军布阵坑杀西狄蛮子很是在行,但让他弄权使谋,还真是难为他了。”穆寒逸说起也有些叹息,他每每想起穆寒江,眼前总会浮现出他的一双眸子,像大漠里的狼崽子,爪牙尚未成熟,却已有了威势。 就是不知道多年没见,现在的穆家三郎变成了什么样子。 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金戈相碰之声如雷震震。他们驻扎的地方是与西凉国交界的应州,数百年来此地多有战事,使得民风剽悍,几乎人人习武。 “让他去练练兵也好,否则一直读兵书脑子会变更笨的。”穆寒逸站起身来,肩上镶着的翠玉冠带紫金染上了尘沙,失去了光泽。 他长枪杵地,对穆寒逸道,“好了,走吧。下次去信给父帅说说,来年进京我们也去吧,怎么也得看看我穆家三郎如今什么样了。”不管如何,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大哥,在这之前,先把西凉国给打回去!”穆寒逸说着长枪一横,背后深红色的披风如旗招展。他眉眼带着近乎张狂的笑意,眼神却是狠厉。 如果说穆家寒江还是未熟的狼崽子,那他的两个哥哥便是月下银狼,厮杀的战场与染血的戈戟已将他们的利爪磨砺,直向敌方。 太子别院,西后山。 夕阳西沉,已是盛夏时节,山林茂密,草木葱茏,还有林泉之声远远传来。因这一带俱是皇家林苑,因此鲜少有人迹。可此时,自西后山却传来了阵阵呐喊助威之声,惊地林间归巢的飞鸟展翅离去。 校场的中央,上身打着赤膊的穆寒江站在场中,满脸战意地看着对面精瘦的男子,挑衅道,“赵家阿显,让小爷算算,你在小爷手下输了多少次了?唔,有没有上百次了?” 他一身肌肉紧实,蛰伏着无尽的力量一般。此时高高扬着下巴,带着轻蔑。有汗珠不断自脸上顺着脖子流了下来,系在腰间的衣服干了又湿了个透,上面泛着白色的盐渍。 “什么叫越挫越勇你不知道吗?”名叫赵显的男子二十开外的模样,闻言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倒是一脸嫌弃地看着穆寒江,“每次都啰嗦地不行,你是不是生出来的时候把东西落在娘肚子里了?” 话一出,周围围成数层的士兵纷纷大笑起来。他们皆是刚操练完准备回营房的时候,突然听闻赵护军又对着穆三下了战书,这就都兴致勃勃地围到了校场中央。虽是疲惫,却依然坐得齐整,可见军风严刻。 穆寒江将木棍重重砸到地上,溅起尘沙无数,眼带笑意狠声道,“就让你看看,小爷的玩意儿是不是真落在了娘肚子里!”说着猛地上前便是一个横扫,他的动作快而有力,长棍带起风声,人群又是一阵呼吼。 赵显没想到他不到招呼就来了一下,大吼一句“穆三你这是偷袭!”他慌忙地后退,身形有些不稳。每每他都在穆寒江手里吃亏,却是到了现在也拿不准他的路数。 “这就叫偷袭?”穆寒江长棍一收,一脸得色,“小爷就是偷袭,怎么着?”说着又是一棍夹着风声斜斜下去,只余残影。 赵显这次反应很快,想来是迅速适应了穆寒江这般不按理的出招,脚尖掇起地上的木棍一把拿在手里,反身就是一棍。两棍相撞,双方皆是虎口一麻,却都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赵显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沙土混着汗水黏在脸上,他朝着一边啐了一口,将已有了裂缝的木棍扔到一边,高声道,“穆三,今日有本事就来徒手!”说着猛地发力纵身扑了上去。 周围大片的叫好声,和在一起如猛兽咆哮。 校场不远处,顾明珩站在土坡上看着场中的穆寒江,眼中带上了笑意。他突然在想,照着穆寒江这般的出招习惯,真到了战场上,敌方主帅可真是要伤脑筋了。 “公子,这是这次比武的入围名单。”阿徵一身短打,皮肤比前些时候黑了不少,但是精神却很好,薄薄的布衫下隐约可见肌肉隆起。他跟着穆寒江一同到这西后山已有三月有余,连气质都变了不少。 每三月司御率一万人便会集结起来演兵,进行大比武,最后会决出军中十甲。顾明珩把名单自阿徵手中接了下来,将这些名字都记在心里。他站在树荫下,有夕阳的余晖照射过来,映得他的眸中似有火焰明灭。 “阿徵,是想要跟着我回宫,还是在这西山多呆一段时间?”顾明珩将名单收好,转头问道。阿徵闻言神色一顿,看了看不远处正在赤身相博的两人,眼里像是有什么渐渐燃烧起来。 他退后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奴愿留在西山。”说完他抬起头,直视顾明珩的双眼,如向苍天立誓,“阿徵此生,必将追随公子,不离左右。” 他的脸上已经有了属于男人的气概,如磐石一般,坚定不移。在他的身后,是在天幕中燃烧着的云霞,有着焚尽天际一般威势。 “做你想要做的吧。”似是意料之中,顾明珩叹息一声,看着他眉眼间的决然,静默良久肃了神色,“今日,吾濮阳顾氏顾明珩,赐尔姓名,顾徵戈。望君执干戈以卫社稷。” 阿徵闻言双眼猛地睁大,他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珩,神色震惊,最后竟是红了眼眶。 作为家生仆从,他们可以有名,却不能有姓氏——生而低贱之人不配拥有姓氏。作为奴仆最值得骄傲的,便是得到了主家赐以姓名,此后便可将此姓氏代代传延下去,这代表着无上的信任与荣耀。 而今日,顾明珩不仅赐予了他姓名,更是将“顾”之一姓赐予他为姓氏。 阿徵以额触地,哽声道,“顾徵戈在此立誓,吾必将忠于公子,不违旨命,誓约忠诚,苍天为鉴。” 顾明珩将自己的右手递到阿徵的面前,笑容如旭日千阳,“起来吧,从今日起,你便是顾徵戈。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看见你真正做到执干戈以卫社稷。” 阿徵仰起头,松开握成拳的手放入顾明珩的手中,站起身来,如开封的利刃,剑意凛人。 顾明珩看着如此的阿徵,心中突然滋味难明。上一世,他们同自己困守宫城,不见长河落日,不见大漠黄沙。他犹记得上一世阿羽曾告诉他,阿徵自小的心愿便是成为一个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征战沙场。 阿徵,愿你有朝一日,止干戈以卫社稷! 东宫。 今日崇文馆中只有陆承宁与谢昀泓二人,盛夏苦长,日光似火,郑儒远嫌窗外知了烦人,便干脆让他二人自行看书,有疑问再为解惑。自己则斜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书童在他身侧轻摇着羽扇,感受着习习凉风,郑老的神色才轻松了些。他年纪已老,实在是苦夏。但是他明白,如今太子羽翼未丰,若是自己离开东宫,对于如今的太子来说定是不小的打击。 他惬意地半眯着眼,看着执笔临字的陆承宁,眼底带着欣慰,这孩子实在是比他的父皇更令人期待。 谢昀泓见陆承宁一上午已是第十数次朝着窗外看了——那里可以看见进入崇文馆的必经之路,且面上隐有忧色,于是扬起笑意开口道,“殿下可是担心阿珩?” 陆承宁听见他的声音将视线自窗外收回,眉目不动地看了他一眼,“孤不告诉你。”说着低头看书。 谢昀泓脸上的笑容一僵,自己是哪儿把殿下得罪了?还是今日自己的笑容有问题?明明这个笑容连穆寒江看了都会脸红。 摸了摸自己的脸,谢昀泓很是疑惑,想了想问道,“殿下觉得,我与阿珩谁更为俊美?”他一脸期盼之色。郑儒远听见他的话,心下暗笑,也没做声。 陆承宁头也没抬,毫不犹豫地开口道,“阿珩。”他说的甚是坚决,一点迟疑也无,甚至没有分一点注意力给谢昀泓。 谢昀泓听完坐正身形,默默安慰自己,还是等穆寒江从西后山回来再问他好了,问殿下的话——永远都不会得到其他的答案吧? 第三十章 京城顾府。 书房外的水面上只剩几片残荷,远远望去多了几分秋日的萧瑟之意。顾季彦站在书案旁,双眼紧盯着信上的行行墨字,眼中情绪变幻莫测。书房中极为安静,连他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他才将手中的信纸折叠整齐放入信封之中,转身走到书架前,打开了加上隐秘处的暗格,将信放了进去。 负手在房中踱步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返回案前将空白的纸笺铺陈开来,白毫蘸墨,神色严肃地写下了回信。似是字句斟酌,犹豫不定,修改了数遍才得以成文。 用火漆将信密封,顾季彦最后在信封上写下了四字:安王敬启。 穆寒江再次出现在东宫的时候,已经是秋风渐凉的时节了。顾明珩站在亭中看着枯黄的树叶徐徐落到水中,掠起波纹荡开,湖中有金红的锦鲤游过,瞬间又消失不见了踪影。 又是秋日,建章十一年九月初七他重生于世,至今已有整整五年光景。他看着亘古不变的皇城宫墙,突然不知今夕何夕。 陆承宁坐在水榭中拨弄着琴弦,调不成曲,却很是悦耳。他着了一件玄色的衮龙袍,腰系玉带,肩部纹有金织盘龙,显得面如深潭之水,格外沉静。 “阿木,你都要变成一块儿木炭了!”今早听说穆寒江要回崇文馆,谢昀泓还特地提早进了宫。结果看着站在崇文馆外台阶上对自己笑容灿烂的穆寒江,愣是没有认出来。 穆寒江听了他的数落也没有反驳,只是咧着嘴笑着,露出亮白的牙齿,毫无不悦之色,似乎还很是受用。他一去数月抽高了很多,原本与谢昀泓相差不多,可现在已经高出了大半个脑袋。两人走在一起,更显得谢昀泓身材纤细,面如冠玉。 “昨日听父亲说,调任选官又要开始了。”谢昀泓与穆寒江又说了几句,见他只知道傻笑觉得很是无趣,施施然侧身坐到凳子上,他习惯性地摇着手中合着的折扇,语带深意。长长的水色外袍穿在他的身上,更显风姿卓然。 调任选官是大雍朝的惯例,五年一变动。各州府官员升降、京官外放、地方大员入京几乎都是在这个时候进行——这也成了历朝各派系穿插势力补充人脉的大好时机。 顾明珩坐到他的对面,笑问道,“阿泓是想要问我的想法吗?”他的声音像是染上了秋日的凉意一般,多了些莫名的味道。 陆承宁按着琴弦的手一顿,偏头看向顾明珩。见他对自己展颜一笑,眉宇间并不见忧色,才又低头认真奏起了含章。这次他的乐音毫无杂乱,而是《平湖秋月》的曲调。 “秋日本就寥寥,殿下为何奏起如此哀伤的乐音?”谢昀泓一手撑着脸,看着陆承宁面无表情的脸,语音含糊。 一旁细细听着他们说话的穆寒江突然问了句,“阿泓,殿下弹得很好听啊,哪有什么哀伤之意?”他神情疑惑,毫无作假。 谢昀泓闻言直接打开折扇遮住自己的双眸,表示不愿意看他,一边小声道,“本公子竟然与你这般不懂风雅之人同坐!”穆寒江听了露齿一笑,答道,“小爷就爱和你同坐,又奈我何?”这话一出,顾明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郁色尽散。 又见谢昀泓一脸征询地看着自己,顾明珩想了想说道,“前些日子顾大人也递了话给我,让我尽力。”不知从多久开始,他已经很少称呼顾季彦为“父亲”了,更多的时候,是以“顾大人”替代。 “我想问的也是这个,能安j□j去人的官位,就只有这么几个。你是想放进去顾家族亲门生呢,还是东宫一系?”原本来说,顾家应当已被归到了东宫一系之中,不分里外了,但是顾明珩曾经对他说的清楚,顾家对于太子来说并不可靠,因此谢昀泓才有了这一问。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谢昀泓面带复杂,前日父亲露了口风,他与顾寒江也会入东宫正式为太子属官。这是今上明确告诉父亲的,谢昀泓越来越不能理解,当今的陛下对待太子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要知道,伴读与属官意义不同,若是进东宫为太子属官,便真的意味着将整个家族都划入了太子麾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明珩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话。自几月前开始他就已经在斟酌,此次调任正是将东宫一系一部分人放官各地的大好时机,照着上一世的记忆,必定不会有失。但正如谢昀泓所说,官位有限,而肥缺要职更是极少,若是东宫一系占去多数,那么顾家必定会有不满。 顾明珩手指轻敲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他眉眼带着深思,沉吟许久,最后才下定决心一般,“东宫。”这两个字他说得尤为坚定。 他几乎已能够预见顾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是随着太子神智恢复,且年纪渐长,已经到了需要遏制东宫对濮阳顾氏的依赖的时候了。此时最为紧要的,是培养东宫自身的势力——他决不允许出现外戚专权而架空君主的情况。 况且,他没有忘记前一世安王被封为储的时候,顾氏一族对待陆承宁是怎样的如弃敝履之态。他们看中的,是储君的身份,而并非陆承宁。世家嫡系心中,永远都是以家族为重,因此当陆承宁没有利用与依附价值后,面临的便是如此结局。 自己上一世,也不是这样吗?想到这里,顾明珩蓦地心寒。 谢昀泓听见“东宫”二字有些震惊地看着顾明珩,他虽知顾明珩一心想要将顾氏一族与东宫分离,却没想到他是如此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沉思片刻,谢昀泓展开折扇,眼带赞赏,“我明白了。”虽实在是令人担忧,但既然顾明珩愿意一搏,自己相陪又何妨? 谢昀泓与穆寒江离开东宫后,陆承宁停下指下的动作静静地看着顾明珩,沉默良久才问道,“阿珩很为难吗?”他对于顾明珩的情绪有着奇异的敏感。 顾明珩一怔,随即笑道,“阿珩没有为难。”见陆承宁依然满是怀疑的神色,只好解释道,“只是突然对早已做好的决定产生了些许迟疑,不碍事。” 陆承宁听他语气松了下来,这才点了点头坐到了含章之后,字句慎重,“此曲只为,解君忧思。”说完,十指轻动,琴音倾泻而出。 这是顾明珩完全陌生的曲调,但听在耳中却让人如置身古松之下,闻山水之声,观云海意象,一时心生宁静之意象,畅畅然然。 一曲罢了,顾明珩回味良久才睁开眼,有些惊喜地看向陆承宁,“这可是阿宁自谱之曲?” 陆承宁见他松了皱起的眉头,眉宇间也清朗了几分。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问道,“可好?”话中带着隐隐期待之意。 顾明珩点了点头,站起身绕道含章后面,握住陆承宁的手含笑道,“谢谢阿宁,这是阿珩至今为止,听过的最为心悦之音。” 陆承宁对他的夸赞很是受用,点头道,“日后阿宁时常为你弹奏可好?”竟是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小心翼翼。见顾明珩点头应允,才柔和了眉眼。 夜色四临,东宫灯火辉煌。 夜露深重,沐浴后的顾明珩换上了月白色寝衣,被薰干了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只用一根帛带随意系住。他踩着木屐绕过屏风进到内室,就看见陆承宁坐在“含章”旁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阿宁?”顾明珩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喊道,却没有得到回应。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很少见到他如此发神的模样了,一时间顾明珩心下有些担忧。 走近了些,顾明珩再次轻声喊道,“阿宁?”陆承宁这才有所反应,偏过头来看着顾明珩,“阿珩叫我?”他神色怔怔地问道。 顾明珩有些无奈地执起他的手,将他的手捂热,“阿宁冷吗?” 顾明珩的手很是温暖,带着浅浅的湿润感。陆承宁顿了几秒才回答,但是却是完全无关的内容,“阿珩喜欢的琴曲应该叫什么?” 顾明珩闻言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下午在水榭所奏的曲子,一时眼中溢满了笑意,阿宁便是在想这个吗? “阿宁想叫作什么?”顾明珩垂袖站在原地,气息和悦,眉眼温柔地看着陆承宁。与平日相比,此时的他更让人心生暖意,想要亲近。 “君思,解君忧思。”沉默了一会儿,陆承宁才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开口,看着顾明珩的眼神有些躲闪。说完转身拿过几页宣纸递给顾明珩,“这里。”上面是字迹整齐的曲谱,墨迹方干。 顾明珩看着纸上新写上去的“君思”二字,突然鼻尖微酸。 从未有谁如此销耗心神为他谱曲,只为解他烦忧。仔细地看完,顾明珩抬起头来看着陆承宁,嘴角噙笑道,“谢谢阿宁……” 这时,陆承宁突然站起身,尚未换下的衮龙袍发出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他出人意料地一手扶住顾明珩的肩膀,眉眼带着灼人的情意,倾身吻上了顾明珩的眉心,轻声道,“只愿君无忧。” 顾明珩蓦地抬眼,眸中俱是震惊与复杂。 第三十一章 陆承宁坦然地对上顾明珩的双眸,有些疑惑地问道,“阿珩怎么了?” 顾明珩闻言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只觉得他眼中的情意要将自己的心灼痛了一般,“没……没什么。”说着转身坐到琴凳上,像是掩饰什么一般拨弄起琴弦,但眉目间却明显有些神思不属。 陆承宁站在原地,见月白色的衣角消失是视线中,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失望,随即又被平静所取代。 顾明珩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竟弹奏起了“君思”,一时怔然。不过只听了一遍,就已经记在了心上吗?他唇边带着淡淡的涩然。 这时,陆承宁坐到了他的身边,左手放到了琴弦上,双睫微垂,遮挡住了眸中的光。他语气淡淡地道,“阿珩,一起弹奏可好?”两人挨得极近,他的声音虽低,但顾明珩几乎能够清晰地辨识清楚他话中的每一处颤音与叹息。 他看着陆承宁沉静如深潭的侧顔,眼里有些挣扎,最后还是掩住了眸光,换上了一贯温和的神色,缓缓笑开来,温言答道,“好。” 他收回放在琴上的左手拢在袖中,才发现竟有着轻微的颤抖。月白的寝衣垂落在地上,晃荡出浅浅的弧度,一如他的心境一般难宁。 悠扬的琴声渐起,初时有着些许不和,不过数息时间便如出自一人之手。只是曲中多了几分郁郁不解,少了白日水榭中逍遥云端的闲适之意。 两人同坐一处,琴音和鸣,衣袂相交,却不知为何心思各异,郁色沉沉不散。 殿外已是月上中天,朦胧的秋月将清辉洒落在琉璃瓦上,有若薄雾。顾明珩掩上窗扉,将夜的凉意隔绝在了屋外。 仔细地将榻上的锦被铺开整理好,此处许久没人睡,连温软的棉垫触着都有些冷硬。顾明珩伸手理了理玉枕,手却突然被握住。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偏头看向站在一边的陆承宁,就见他的视线落在展开的锦被上,神色难辨,一时心中竟有些心虚。 “阿珩这是何意?”陆承宁直直地看着顾明珩,声音轻轻地问道,他双眼暗如夜幕,却带着明显的脆弱,只固执地看着顾明珩,不移分毫。 顾明珩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难道说自己不想与他同榻而眠?还是说自己心中下意识地想要远离那样的情感? 他逃避着陆承宁的目光,故作自然地开口道,“今夜突然想独自就寝。”他视线游移,语气很低,一点底气也无。 陆承宁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一点一点地松开握住他的手,轻声吐出一个字,“好。”接着转身离开。 站在原地的顾明珩没有动,他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心中突如其来的涩意与失落,躺到了榻上。 凉意自被衾透进身体,一点热意也无,此时才恍然发觉,原来秋夜如此冷人。 清晨进朝食的时候,顾明珩眉间尚有些倦色。他坐在桌前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就听见陆承宁的声音,“阿珩可是身体不适?”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关切。 顾明珩手一顿,习惯性地对上陆承宁的双眼,又在下一瞬躲避开了这般的目光。 阿宁,五年朝夕相处,到了此时我竟然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你。像从前那样——不好吗? “阿珩。”沉寂了许久,陆承宁突然轻轻地喊道,带着一丝受伤与小心翼翼,他双眼静静地看着顾明珩,缓缓说道,“阿珩可是生阿宁的气了?”话里竟是含了淡淡的紧张与不安。 顾明珩勉强地笑了笑,“阿珩没有生阿宁的气。”却依然没有对上陆承宁的双眼。他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只下意识地不愿去看清他双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 一时,席间再无话。 谢昀泓先一步踏入崇文馆的时候,猛地停下了脚步。跟在他身后的穆寒江有些不解,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怎么了?” 他力气很大,但是每每对上谢昀泓,就下意识地减了力道。他总下意识地觉得,谢昀泓就像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小银狐,美丽而高傲,却又很是脆弱,力气稍大了一点就会伤到它。 折扇一收握在手中,谢昀泓慢悠悠道了两个字,“没事。”接着便走了进去。 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眼中有着浅浅的兴味,殿下和阿珩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平日都是同坐一处,今日殿下却一改往日习惯,坐到了正中的太子座上。 如此生疏而明显的模样,可真是不正常。 穆寒江也是看出了不同,他朝着谢昀泓眨了眨眼,无声地用口型问道,“吵架了?”他有些忧心,太子与阿珩感情一向很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竟然会吵架? 谢昀泓不准备理会这个木头,难道闹矛盾就只会是吵架吗?真是呆子。 一个上午顾明珩都没有开口说话,而陆承宁也没有离开过位置,背对着众人。一时崇文馆中的气氛有些微妙,连郑儒远在讲授时都疑惑地多看了两人几眼。 下了学,顾明珩有些沉默地收拾着书册,面无表情的模样不复往日温和。这时,陆承宁有些迟疑地自前面走了过来,帮他拿起放在案上的书,小声道,“阿珩还在生阿宁的气吗?” 顾明珩没有看他,只是将书又拿了回来,淡淡说了一句,“没有生气,若是殿下没有其它的事,我就先走了。”说着不等陆承宁回答,直直出了门。 陆承宁站在原地,有秋日的阳光自菱格雕花窗外落进来,地上阴影层叠。他的侧影透着淡淡的心伤与不解——阿珩,为何要叫我“殿下”?你不是说过,那是外人才这样称呼的吗? 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才转身出了崇文馆的大门,神情淡薄,背影却透露出了些许的寂寥。 谢昀泓见两人陆续离开,用扇柄很有节律地敲打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如此这般,还真是不习惯啊!” 他感叹着走了两步,又回身看着一动不动的穆寒江,“木头,还不走?一会儿去我府里用晚膳吧,上次不是嘴馋清蒸松鱼吗?今晚给你做。” 穆寒江闻言双眼一亮,快步跟了上去,笑意灿如秋阳。 凤仪宫。 阿静端着药盏进了内殿,就看见许琦梧斜靠在床上,神情专注地执着针线缝着秋衣,神色带着属于母亲的慈爱。 每年换了时节的时候,她都会为自己的孩子亲手缝制一套衣服,如今寝殿角落的一个檀木柜中,已整整齐齐地放着近百套衣衫。 放下托盘快步走过去,“娘娘,太医吩咐说一定不能劳累的。”她语气带着淡淡的责备,却显得很是亲近。 许琦梧手里的动作没停下,抬眼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阿静,有些无奈地笑道,“阿静,你怎么像宫里的嬷嬷似得?本宫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了。”她语气轻松,显然今日心情很是不错。 阿静转身将药盏端到床边,带着笑意道,“娘娘先别说这些了,把药喝了吧。”说着将药汁递了过去,一边说道,“这是奴婢看着太医抓的药,刚刚熬好的。” 许琦梧接过药盏,勾唇一笑,意味不明,“这宫里有什么是防得住的?若是有人要害本宫,再怎么也阻止不了。”说着将浓黑的药汁一点一点喝尽,眉头都没有皱分毫。 阿静看着这般的皇后,在心里有些叹息。若是当初没有对还是皇子的陛下心怀爱慕,没有成为晋王妃,而是嫁入一般王侯世族,那贵女如今应该已是儿女绕膝了吧? 一国之母又如何?凤仪天下又怎样?终是一人独守宫室,于锦绣雕梁中心字成灰。 含着阿静递来的蜜饯,许琦梧有些无力地靠在床上,或许是未施脂粉的原因,让她看起来比平日清丽了不少。 内殿的帐幔全都拉着,遮挡住了外面照射进来的光,显得有些暗沉。空气中燃着馥郁的安神香,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人找到了吗?”感觉口中的苦涩渐渐消去,许琦梧开口问道。 阿静闻言点点头,“找到了,前日就被送了过来。因为那时娘娘您高热未退,太医说不能劳神,所以奴婢就没有提。” “没有被旁人看到吧?”许琦梧又问道,见阿静摇头才缓了神色,“去叫来,本宫看看。”说着缓缓闭上眼养神。 阿静听了吩咐,便快步退出了内殿。 不过多时,殿门便被再次打开来。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许琦梧朝着跟在阿静身后的宫女看过去,一时视线便凝住了。她有些苍白的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带着讶然与暗暗的恨意。良久,眸中的情绪才一点一点平息下来,她淡淡开口,满含威严道,“抬起头来,本宫看看。” 跪在地上的女子有些怯意地缓缓抬起头,一时五官完整地露了出来。她的相貌清丽无比,特别是一双眼,如冰雪一般清绝,却又自然地含着媚意,有一种尚未被世间尘埃污染的澄澈。 她朝着满身威仪的许琦梧再次拜下,声音婉转悦耳,“奴婢阿云,拜见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说到后面,虽然音调还是有些抖,但是显然已经镇定了不少。 “日后你就叫阿叶吧。”沉默了一会儿许琦梧开口说道,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与迦叶几分相似的五官,缓缓笑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顾明珩踩着木质的梯子一步一步走下来,仰头看了看书架顶层上放好了的书册。虽然崇文馆的藏书阁每日都有人在打扫,但是一些角落的地方仍是布满了灰尘,稍有移动便尘埃飞扬。 他抱着厚厚的一摞书走到窗边的檀木桌旁,素色的外裳衣袖上沾染到了尘埃,色泽显得有些灰蒙蒙。拉开椅子坐下,他缓缓翻开有些泛黄的《大雍山河志》细细看起来。 细白的手边放着笔墨纸砚,藏书阁中安静无声,与世隔绝一般。他的侧脸映在泛黄的纸卷之间,如永世隽永的剪影。 近五日以来,夜里他都宿在了偏殿,前两日陆承宁还会差姜柏过来询问,是否要回寝殿中歇下。在被次次拒绝之后,已经再无询问了。 阿宁可是心冷了?执笔的手顿了下来,顾明珩笔尖的浓墨滴落到宣纸上,留下深深的一团墨迹。他看着书册上延绵的山水,蓦地失了神。 其实我早已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面对你,阿宁,上一世我未曾将你放在心上,而这一世之初,我便定下心意为你谋夺皇位。其余的我却是再没想过——我不曾想过娶妻生子,亦没有想过封王拜相。 自入宫那一日起,我便知道,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顾氏明珩。 虽是你的正妃,我却从未认同过这个称呼——你若为君,我必为臣,你若只是阿宁,那我便只是阿珩。但你是太子,我却终不是太子妃。 手腕一沉,笔尖落于纸上,薄袖轻挥,笔走龙蛇,他看着纸上逐渐出现的墨迹,眼神却是沉凝。我拒绝旁人强加于我的一切——但是我却不知道,我心中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愿意失去自己的本心,而被他人主宰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不愿将自己的全部都交付出去,却不能确定能够换回什么。 固执也好,多虑也好,只是我的坚守罢了。 他猛地停下笔,墨笔似要划破薄纸。执笔的手有些颤抖,他眼前不断出现陆承宁的模样,有如梦境萦回。 或许这只是自己单纯的执拗,强迫自己记住上一世的结局,强迫自己无时无刻不忘记死于地牢深处的屈辱…… 阿宁,我的殿下,我如今还未曾爱上你,不愿为了你而勉强我自己。 勉强压下心中的情绪,他翻开一旁放着的安澜江经注,眼神沉静下来,眸中似有山河万里。 夕阳消失在天际的时候,顾明珩放下手中的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将信上的墨迹风干后整齐地折叠起来放入信封之中。 冷则颜如今在芜州任州牧,安澜江横穿芜州而过,因此历来令得芜州州牧最为忧心的,便是春夏时节的水患。虽每年冬季水位退下的时候都会修筑堤防,但来年依然还是洪涝泛滥。 顾明珩犹记得上一世冷则颜之所以年纪轻轻便官拜丞相,便是与他早年时治理安澜江水患有着很大的关系。至今想来,治理安澜江的设计依然足以令人惊才绝艳!以至于到如今他都还记得大致。 他并非专精水利,只是稍有涉足,花了几个时辰也没有将记忆中的设计复原出来。不过想来这样可称粗陋的设计,对于冷则颜来说已是足够了。 如今的冷则颜想来只设计出了其中一部分,如此,那何不让它实施地更早一些? 顾明珩用火漆将信封口,嘴角带上了笑意。冷则颜,我在京中等你归来。 将《大雍山河志》放回书架顶端的时候,就听见急急行来的脚步声,顾明珩向下望去,就看见姜柏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神情一顿,霎时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禀报太子妃,殿下高热不退。”他俯□快速地说道,带着还未平复的喘息声。顾明珩一愣,“高热不退”两个字直直打落在他的心上。 他动作极快地自木梯上下来,迈出步子,衣角却绊住双脚令得他踉跄了几步,一手扶住了书架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没有理会一旁伸手想要搀扶的姜柏,双唇紧抿着快步走出了崇文馆,眼中满是忧色。素色的衣袂很快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姜柏站在原地微微叹了口气,随后迅速地跟了上去。 藏书阁到寝殿的路像是被延长了许多一般,顾明珩三步并做两步,最后竟是跑了起来。两侧的风拂过他耳边的发,带着低低的呜咽。 绕过屏风走进内室,就看见陆承宁躺在床榻上,此时顾明珩才恍然发觉,他真的瘦了不少。 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注顾明珩视着陷在锦被中的陆承宁,此时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两颧有些微红,面容上时不时显出痛苦的神色。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 他的手放在身侧,虚虚地张着,想要抓住什么一般,却又空无一物。 顾明珩坐到床侧,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中,就见他反射性地紧紧握住,不放开分毫,一时心酸不已。 “可禀告父皇和母后了?”他的视线没有从陆承宁的身上移开,一边问身后候着的姜柏,声音压得很低。 “皇上遣了太医过来,皇后娘娘身体倦乏,尚未起身。”姜柏说地有些小心翼翼,一直埋着头。不知是否是错觉,太子妃此时的心情似乎很是不好。 “嗯。”顾明珩听后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又吩咐道,“去煎药吧。”姜柏闻言心下一松,快步退了出去。 殿下,您说得没错,太子妃他确实对您狠不下心肠。 昨夜的时候,姜柏候在寝殿外,突然听见了太子传唤的声音。 进了内殿就看见太子坐在平日太子妃习惯坐着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神思不属的模样。自太子逐渐恢复以来,姜柏总觉得自家主子的威势一日胜过一日,偶尔一个眼神便会让人双股战战。 内殿有些空荡,带着厚厚的凉意。 正当姜柏想要请安的时候,就听见太子低低的声音,自言自语一般,“你说,阿珩为什么不理孤呢?”姜柏不敢回答,只安静地站着,恭敬地垂着头。他明白自己只是奴才罢了,需要守着本分。 余光见太子带着不解的神情缓缓抬起手,放到了心口处,缓缓地说道,“阿珩不理孤,孤这里很难受。”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安与晃然。 隔了许久,姜柏才听见太子的吩咐,“姜柏,孤要沐浴。”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姜柏正领了命想要退出去安排,就听见太子又道,“冷水。” 姜柏一愣,现在已是深秋,若是凉水沐浴怕是会染疾,一时有些踌躇。 “冷水,不要让别人知道。”见姜柏还未曾有所反应,陆承宁的话里带上了不悦。姜柏闻言心下一悚,赶紧出去吩咐。 浴桶被抬进内殿后,姜柏准备好了寝衣放在一旁。太子自小沐浴便不爱人在一旁伺候,如今除了太子妃更是谁也近不了身,因此他只远远地候着,等着吩咐。 陆承宁在浴桶中呆了很久,手指尖都起了白色的皱褶他才起了身。裹着寝衣,他冷的全身都在发抖,连嘴唇都微微泛白,一时显得神色更加冷了。 “殿下,可要姜汤祛祛寒?”姜柏看着太子全身寒战的模样,有些担忧地说道。 “不用了,你下去吧。”说着便躺到了床上。姜柏吞下口中尚未说出的话,默默地退了出去,拉上了寝殿的大门。 到了如今,他才明白殿下为何要用冷水沐浴。看着太子妃满面担忧的模样,这弥漫在东宫数日的阴霾应该也要散去了吧? 不过真是难为殿下了。 姜柏离开后,整个内殿就只剩下顾明珩一人。因为自小陆承宁便十分厌恶别人到寝殿来,因此除了必要的时候外,殿内都是没有宫侍在,他们纷纷候在殿外的廊下听候召唤。 顾明珩伸手摸了摸陆承宁的额头,触手滚烫。他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一般躺在床上。 这样的陆承宁,让顾明珩猛然不安起来,他缓缓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手心,只觉心中郁郁,竟是想要流出泪啊。 他手心灼灼的热意一点一点浸入肌肤,顾明珩的心却是渐渐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姜柏的声音,随后掩着的殿门被打开来,姜柏身后的宫侍手中端着药,苦黑的药汁尚还泛着热气。 顾明珩起身过去接下,低声吩咐,“你们先下去吧。”姜柏与随行的宫侍恭敬地行了礼,悄声退到了殿外。 顾明珩见殿门合拢,才转身往陆承宁走去,就看见原本躺在床上的陆承宁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只着了薄薄的衣衫,显得很是单薄。 见顾明珩朝自己看过来,他有些干裂的嘴唇弯了弯,满是喜悦地叫道,“阿珩。”声音带着沙哑,他的眼神有些迷蒙,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温柔。 “怎么起来了?”顾明珩的话里带上了责备,他眉心皱起,显得很是忧心。 陆承宁听见他的责备没有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他长发披散着,迷迷茫茫的样子比平时多了几分脆弱,这般的模样让顾明珩的心一时软了下来。 终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 顾明珩心下内疚,放下药碗走过去扶住他,“阿宁,我们去床上歇着可好?”声音也温柔起来,带着轻哄。 陆承宁顺势将头倚在了他的肩上,一手拉着他的衣裳,十分眷念的模样。他全身有些无力,大半的重量都落在了顾明珩肩上。 此时他的唇正对着顾明珩如玉一般的脖颈,隔了一会儿,他开口轻轻唤了一声,带着一点绵软的味道,“阿珩。”从唇间呼出的气息热热的,让顾明珩心下一颤,蓦地有些难耐。 顾明珩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扶着他朝着床边走去。陆承宁没有拒绝,他就那样专注地看着顾明珩的侧顔,近乎痴迷。 坐到了床上,陆承宁很是顺从地躺下,他的眼中泛着微红的血丝,定定地看着顾明珩仔细的模样,想了想说道,“阿宁很难受。” 顾明珩为他搭上锦被,闻言问道,“阿宁哪里难受?” 陆承宁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握住顾明珩的手,随后放到了自己的心口处,满是委屈一般喃喃道,“阿宁这里难受,阿珩不理阿宁。” 他的手心很热,只松松地握着,但是顾明珩却感觉不管如何也挣脱不出。 顾明珩垂下眼,眼睫落下极淡的阴影,那影子颤了颤,带着挣扎。沉默了良久,顾明珩缓缓地反手握住陆承宁的手,轻声道,“阿珩不会了。阿宁别怕,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不会有事。”说着,却带上了淡淡的哽咽。 阿宁与自己似乎命中注定都是短命之人,这一世,当是白白得来吧? 既然不知上天何时会将这多出来的年月收回去,又何必再执着于有无?如此,便顺其自然吧。 “阿珩,阿宁会死吗?”陆承宁一双眼带着浅浅的温柔,甚至“死”之一字在他的口中,都变得那样的毫无重量。 “不会!”顾明珩声音猛地提高,随后又有些怔忪,勉强地笑了笑,“阿宁不会死,我不会让阿宁死……” “那阿珩不要难过。”陆承宁有些虚弱地道,带着安抚与肯定,“阿宁不会死,阿珩不要难过。”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与小时候一般的模样,只是眉眼间多了许多神采。 “嗯。”顾明珩带着鼻音应了一声,站起身准备帮他理一理落在枕上的发,刚刚俯□,却突然被陆承宁双手紧紧抱住,整个人一下子趴到了他的胸口上。 第三十三章 顾明珩被陆承宁困在怀里,脸颊就紧紧贴在他的肩上,一时竟是有些羞恼与不知所措,“阿宁……”一边挣扎着就要起来。 陆承宁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低低道,“阿珩别动……”他的声音带着软弱。 顾明珩闻言一怔,随后就听见他接着道,“阿珩,别离开好吗?我冷,让我抱一会儿……”说着气息有些虚弱地低了下去。 顾明珩听在耳里,只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就反手搂紧了他,“我不离开……阿珩不离开……” 他终是无法对他硬起心肠。 隔了一会儿,顾明珩脸上的薄红终于褪下,他嗫喏道,“阿宁,我先下来可好?会压疼你的……”陆承宁闻言环在他腰间的手随之一紧,随后双眸带着湿意地看着顾明珩,“阿珩陪阿宁歇息一会儿可好?冷……” 他并没有刻意撒娇,或许是生病而有些气弱,让顾明珩心立时就软了下来。 褪去外衣,顾明珩躺到了床上,就感觉全身滚烫的陆承宁朝着自己靠过来,手箍住了自己的腰,整个身子都挨着自己。 想了想,他还是没有移开他的手。 或许这一世他能够违背天下人,却终是无法对他冷眼分毫。 浅浅地叹息一声,顾明珩反手抱住陆承宁,轻轻拍抚道,“阿宁睡吧,出了汗就好了。” “阿珩可会在我睡着了的时候悄悄离开?”他身子又靠过去了几分,因为埋在他怀里的原因,声音显得闷闷的。 顾明珩迟疑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了一般肯定道,“不会,阿珩不会离开,明天睁开眼,就能看见阿珩了。” 陆承宁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蹭了顾明珩的胸口,随后缓缓睡去。他感受着顾明珩清晰地心跳声,嘴角轻轻扬起,抓着他的里衣的手紧了紧。 时节进入十一月的时候,太液池湖面早已结出了厚厚的冰,偶有枯枝落在湖面上,也凭添了几分画意。天色早早地便暗了下来,寒风刺骨,厚重的乌云黑压压地聚在天上,令含元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台阶都显得黯淡起来。 身着淡褐色冬衣的宫侍一路小跑去到凤仪宫寝殿阶沿下,双手笼在袖中,连声音都冷的发颤,“皇上仪仗已到了宫门了!”呼出的热气一团一团地消失在空气中,像是迷雾一般。 内殿。 许琦梧听见阿静的声音,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后冷声道,“接驾吧。”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宽大华贵的凤袍缓缓落地,如红云挥散,金凤展翅。 披着镶金赤狐裘站在殿门前,看着帝王仪仗自漫天风雨中行来,缓缓靠近。她眼中没有犹豫,有细小的霜雪附在她的眉睫上,衬得双眸坚定如冰。她发上配着的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随着寒风微微摇晃,细弱的声音融到了风中,分辨不清。 见御驾止住,许琦梧身姿端然地跪下行礼道,“臣妾参加陛下。”她的声音清亮,带着淡淡的喜悦,不明显却又容易辨别。 陆泽章站在阶沿上看着这般的皇后,突然有些恍惚——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神情的许琦梧了?竟然像是回到了她初进晋王府的时候。 想起往事,他也温和了语气,上前执起她的手朝着殿内走去,一边道,“天气如此寒冷,琦梧就不要亲自出来迎驾了,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他的语气带着关切,温热的手心渐渐将许琦梧冰凉的素手捂热。 “陛下便是琦梧的天,是琦梧的夫君,一时风雪罢了,不碍的,”说着温和地笑着,语气柔和。陆泽章点了点头,看着落后自己半步的许琦梧,顿了顿后伸手搂住了她的纤腰。许琦梧一愣,随后朝着陆泽章靠了靠,很是温顺。 坐在桌前,陆泽章看着满桌菜色,话里带上了怀念,“朕记得琦梧初初嫁入王府,尚不会料理府内诸事务。但是在朕生辰的时候,竟是亲手做了满桌的菜肴,那时可真是惊喜之极!” 他本就英俊,此时含笑专注地看着人,更是难以抵御。 许琦梧移开视线,端着白瓷小碗盛了汤放到陆泽章面前,纤长的手指素净,指尖浅淡的粉色衬着碗壁很是精致。 “陛下可是笑话臣妾!”她笑着瞋了一眼陆泽章,有些羞意,“那时臣妾不过胡乱做了些菜罢了。”说着将勺子递到陆泽章的手边,“同样的菜色,陛下尝尝这么些年臣妾可有进步?” 陆泽章接下勺子,闻言有些惊讶地看着许琦梧,“这些都是琦梧亲手做的?”见许琦梧表情带着羞恼,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朕一定好好品尝!朕的皇后为朕洗手作羹汤,实为难得!”说着便舀起热汤送到了嘴边,表情带着笑。 两人都像是忘记了几个月前许琦梧依皇令被禁足凤仪宫数十日不得出,忘记了许琦梧病中两月陆泽章未曾踏进凤仪宫半步。 像是如外人口中所称道的一般,帝后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陆泽章醒来的时候头还有些昏昏沉沉,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环顾四周,一时有些惊讶。 这里是……晋王府的寝房?他仔细地看着四面的装饰,往日的记忆纷纷,令他一时神色怔忪。 外面天色已黑,门扉紧闭却依然能够听见呼啸的风声,房里鎏金炉中有着热气腾腾而出。他穿着鞋子下了床,走了两步,就看见窗前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下意识停了步子,有些警戒地问道,“谁在那里?”说着脑袋又有些闷痛,视线微微模糊。 白色的人影走近来,陆泽章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人,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唤道,“……迦叶?”语气虽是迷惑,却温柔了下来。 说完就见面前的人直直越过自己朝着身后走去,心中一急忙道,“迦叶你去哪里?” 白衣黑发的人并没有理会他,而是脚步轻缓地继续走着。陆泽章见了这般模样心下叹了口气,随即跟了上去,眼里带着无奈与深沉的爱意。 迦叶,你可是从来都不会停下来等我一等?想到这里头更加痛起来,手心也有些发热。 “迦叶,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见白色的人影停了下来,陆泽章喃喃问道,有些疑惑——迦叶不是应当在祈天宫吗?想着想着突然又释然地笑开来,“迦叶自是在此处的……” 这时,他感觉到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前,似是还有些颤抖。他没有动,双眼微闭,面上带着纵容,任由这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游移。 良久,感觉到手停在了下,腹,他有些疑惑地睁开眼,“怎么了?”说着伸手将他整个人拉入怀中,在身体相触的那一刹那,却突然全身一怔。 猛地将怀中之人推开,陆泽章一手扶着阵阵痛感的额头,一手指着跌坐在地的人影,厉声喝道,“你是谁?你不是迦叶!” 随后有微弱的哭声传来,哀哀戚戚,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陆泽章眼中变幻莫测,他逐渐站直身体,眼神清明了不少。他看着赤着脚的女人,感觉到下,腹有灼,热涌起,连手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陆泽章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阿叶。”女子有些胆怯地抬起头来,清霜一般的眼含着媚意与委屈,她看着陆泽章,梨花带雨。 “阿叶?”陆泽章走到女子的面前,俯□子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轻声道,“连名字——都这么地像吗?”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突兀地涌起了嫉恨与狠意。 阿叶感觉自己的下颌都要碎了一般,但是还是咬着唇没有说话,只发出了低低的呜咽,眼中凄楚之色更甚,惹人怜惜。 许久后,陆泽章一点一点放开自己的手,看见她玉白的下巴上印着自己的指印,竟是缓缓笑了起来,“痛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一般,意味不明。 阿叶看了他一眼,随后缓缓摇了摇头开口道,“不疼。”话中尽是甘之如饴。 “过来。”陆泽章忍住脑中的闷痛,转身走到了床榻边,对依然愣在原地的阿叶说道,“不过来吗?”阿叶一怔后反应过来,随后快步走了过去,脸上还有些不敢相信。她站住脚步看着陆泽章,有些不知所措。 “脱了吧。”陆泽章看着面前站着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阿叶闻言有些迟疑,手放在腰带上颤了颤,却没有动。 “怎么,派你来的人——没有教过你如何取、悦朕吗?”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眼中竟是显出了暴虐的神色来。阿叶听了眼眶一红,她摇了摇头,就是不开口说话,五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腰带,整个人如蒲柳一般颤抖起来。 “还要朕来脱吗?”陆泽章眼神深沉地看着她的双眼,一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现迷惑之色,之后又迅速地回过神来。 感觉到下,身热意聚集,他眼神微变。 阿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颤颤地解下腰带,白色的外衣顺着纤瘦的身体下滑,堆簇到了地上,露出了内里的抹胸,与细腻修长的双腿。 丰满的雪团半掩在窄小的布料之间,春,色难遮。 她想要用双臂遮住自己果露的肌肤,动了动却又克制住了,缓缓抬起头看向陆泽章,就见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胸前,一时满面娇羞,又含着淡淡的期待。 良久,陆泽章缓慢地伸出手,有着淡淡薄茧的手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描绘一般,一点一点地绘出她的眉眼,眼中挣扎之色明显,却又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手指缓缓向下,经过修长的脖颈,落到了雪堆之上。 他似是迟疑了一般,数息之后,才一点一点地伸进抹胸之中,捏住了红樱。 阿叶下意识地“嘤嗯”出声,身子敏感地一抖。陆泽章听见她的声音,像是有了兴味一般,手指指腹缓缓摩擦起来。接着就听见阿叶的呼吸声逐渐加重,身子越发颤抖地厉害,双颊晕红,眼中带着水意与毫不刻意的媚色。 “舒服吗?”陆泽章沉声问道,一边狠狠地捏了一下尖端。阿叶忍不住申嘤了出来,眼中似是要落下泪来,只能看着陆泽章点了点头,双脚都要软的站不住了。 陆泽章看了看她几欲不稳的身子,挑了挑眉,笑得邪肆,“这般……就受不住了?”说着缓缓靠近阿叶,一把将窄小的抹胸扯下丢在地上,见她全身玉白无寸缕遮掩,这才满意地笑了出来,“如此美景……如此美景……” 笑着笑着,眼中渐溢满悲伤之意,带着疯狂与执念,有如魔障。 阿叶看他如此模样,想了想上前两步,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住了他的,丝质的外袍带着凉意,让她全身冷的一抖。刚想要退开一点,整个人却被按倒在了床上。脊背打在床榻上生疼,她看着身上的男人眸色如墨地模样,心中惊惧,面上却柔媚地展颜一笑。 寒风肆虐,雨丝如霜一般带着浸人的凉意,阿静撑着伞站在许琦梧的身后,一手提着八角宫灯,双眼看着地面。耳边是隐约自窗户之内传来的深银声,带着哭腔与媚意延绵不绝,偶尔还能听见男人带着情遇与难耐的低吼,久久未曾停息。 唇齿间喊着的,不知是“阿叶”还是“迦叶”。 两人静静站立的影子落在地上,如雕塑一般,没有丝毫移动。 阿静看着皇后五指紧握,甚至有血丝逐渐自手心流出,一时担忧,“娘娘,我们先回去吧?”她声音压得很低,险些要被淹没在了风雨之中。 雨渐渐大了起来,打落在伞面上,响起啪啪的声音。 沉默了良久,许琦梧才动了动身形,她转过头来看着阿静,眼中竟是带上了笑意,“阿静,你可知我为何要站在这里?”她转身迈开步子,每一步都极为艰难,却没有想过半途而弃。 “奴婢不知。”阿静随着她的脚步走着,宫灯的影子落在地上,一晃一晃,阴影数重。 许琦梧看着自天空细细密密下下来的雨丝,松开了握成拳的手。她像是没有感觉到痛意一般,表情平静,“声声如刀,却也只有在鲜血淋漓之后,才不会再感受到丝毫的痛意了。” 她语气平淡,“我只是在提醒自己,往日那些奢望俱是浮梦,也该醒了。”说着拢了拢镶金赤狐裘,先一步走进了雨幕之中。她脊背挺直,端华无比。 雨滴落在她的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寒意浸染,如临霜雪,如踏冰棱。 第三十四章 陆泽章踏进凤仪宫内殿的时候,就看见许琦梧坐在凤榻上,神色安然地等着他一般。她的眉间细致地贴着烧蓝镶金花钿,听见脚步声双眼直直地看过来,坦然无比。 陆泽章看着她的样子,蓦地心中一阵火气,大步走过去,扬起手便直直地朝着许琦梧打去。明黄的龙纹翻飞,一时晃眼。 许琦梧没有躲,任由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耳中都有了嗡鸣,白皙的面颊上霎时一片绯,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她面色无波地看着陆泽章上下起伏的胸口与紧抿的双唇,随后竟是带上了笑意,“阿叶的滋味如何?” 见陆泽章的神色一时青黑,似乌云压顶,也没有惧怕躲闪,继续笑道,“谁能想到,我大雍朝的陛下会因为一个男子再不近女色?皇上,昨夜可是舒服了?”说着笑容扩大,衬着脸颊上的指印很是诡异。 陆泽章的双眼有些危险地眯起,他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许琦梧这是在威胁自己,若是自己敢动她分毫,那自己和迦叶的事情就掩不住了。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 “皇上此时必定想要杀了臣妾而后快吧?”许琦梧站起了身,凤袍拖落在地,婀娜的身子缓缓靠在一身冷硬的陆泽章身上,声音低低,有如梦呓,“皇上可真是不能杀了臣妾呢,若是臣妾死了,谁来给陛下的儿子做嫡母呢?” 她的声音有如毒蛇吐信,一点一点缠绕在了陆泽章的心上。 说完,许琦梧就看见陆泽章的呼吸一顿,随后神色渐渐恢复正常,于是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陆泽章,你我都是可怜人啊。”她的声音慢慢带上了颤抖,像是突然不能压抑自己的心绪一般,喃喃道,“当日你掐死尚在襁褓中的皇儿的时候,心里是作何想呢?迦叶是不是就站在一边,怀里抱着陆承宁?”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发轻了,却带着骇人的恨意与阴森。 说完大声笑起来,眼角带着泪痕,“陆泽章!你就不怕你儿子半夜入你梦中,哭喊着唤你父皇吗?”她看着身前神色紧绷的男人,终于问出了埋在心中十数年的话,神色凄厉。 却没有得到回答。 许琦梧说完,正想退开他的身侧时,却突然感觉他的双臂紧紧地箍住了自己的腰,一时无法动弹。姿势亲密,神色却阴狠。 耳边是陆泽章呼吸传来的热气,只听他阴鸷地道,“许琦梧,不要再触犯朕的底线,懂吗?”说完,他猛地将许琦梧推开,转身离开了凤仪宫。 许琦梧踉跄数步才扶着凤榻站稳,她缓缓抚上自己高高肿起的脸颊,疼可钻心。陛下,为了迦叶您还真是能忍…… 许琦梧笑出声来,近乎疯狂,笑着笑着,却终是流下了泪。 许久,她才看向站在阴影中的阿静,声音冷硬,“人呢?”她在凤榻上坐正身形,眼神锐利,带着仇恨与厉色。 “拂晓前已送出了宫。”阿静自角落走了出来,声音压得很低,又有些担心地看着许琦梧,“娘娘,奴婢为您拿些膏药可好?”脸上的痕迹极为清晰,整个脸颊都高高肿了起来,可见当时皇上下手是有多重。 许琦梧没有回答,只是吩咐道。“告诉父亲,一定要让阿叶生下孩子,男孩儿。”说着倦了一般合上眼,掩住了眼中的层层算计。 阿叶见她闭上了眼,便悄声地退出内殿,关上了大门。一时殿中空荡寂静,唯有罗幔高挂,炉烟袅袅。 东宫。 顾明珩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陆承宁压在身下,不能移动分毫,一时有些无奈。自立冬开始,他的身子就总有些困乏,夜里时常不能安眠,因此白日的时候总起得晚些。 这些日子陆承宁都跟着阿徵早早起来习武,往往顾明珩还没有起来,他就已经满身热气和汗意地进了寝殿,就不知为何喜欢上了这样的姿势。 “阿宁,会着凉的。”顾明珩将手从锦被中拿了出来,轻轻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陆承宁,柔声说道。连续说了两遍之后,陆承宁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着顾明珩,睡眼惺忪的模样,接着两手撑在顾明珩的身侧,定定地看着顾明珩的眼。 顾明珩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总觉得这样的姿势与陆承宁的眼神,让他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阿珩——”陆承宁含含糊糊地喊道,见顾明珩不看自己,带着有些委委屈屈地语调。说着整个人又压到了顾明珩的身上,将自己的脑袋放到他的脖子里。 感觉他的嘴唇轻轻擦过,顾明珩下意识地身体一颤。 发现了他的反应,陆承宁眼里带着笑意,完全就没有尚未睡醒的迷蒙之色。 顾明珩想了想,反手抱住陆承宁,“阿宁可是尚未睡醒?”他的语调徐徐,带着清晨的沙哑,很是悦耳,细细地磨着陆承宁的心。 陆承宁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一时唇与脖颈上的肌肤相互触摸摩擦,让他的眼里带上了满足与异彩。 “阿宁我们起身了可好?郑老已经快要来了。”顾明珩对着像个孩童一般的陆承宁很是没辙,只好温言劝道。陆承宁许久才起了身,一手握住顾明珩的手,就是不放开。 顾明珩身体并不是很好,才起身双手也有些发凉,陆承宁的手却很是温热,分外暖人。 两人一路走到崇文馆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谢昀泓和穆寒江两人站在廊下正在说着什么。谢昀泓披着一件织锦镶毛斗篷,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眼精致。 顾明珩正准备抬步踏上台阶时,突然感觉陆承宁拉住了自己的手,有些疑惑地偏头,就听见陆承宁小声说,“阿珩,路滑。”说着执着顾明珩的手自己走到了前面。 顾明珩突然感觉眼眶一热,他看着陆承宁的背影,缓缓笑了出来,一时如云破月来。 阿宁,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如此温暖。 他紧了紧与陆承宁相握的手,顿了一瞬便迈出步子跟了上去,厚锦镶银鼠皮银白裘的软毛拢在他的下颌处,衬得眉目如花树堆雪,淡雅清绝。 日上中天时,崇文馆便下了学。穆寒江见顾明珩跟随郑老去了藏书阁,想了想自一摞书中抽出了几本书册,朝着陆承宁走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顾明珩不在的原因,陆承宁的神色与之前很是不同,显得要肃然深沉许多,一双眸子如夜幕寒星,毫无情绪外露。 穆寒江将那几本书册放到陆承宁面前,笑着道,“这是殿下要的书册。”说着靠近了一些,小声道,“我可是趁着阿珩不在才拿出来的。”还很是隐秘地扬了扬眉。 陆承宁的眉眼柔和了些,将书收了起来,“多谢阿木。”他不过是前些日子提了提他想要看兵书,没想到穆寒江就记下了,还这么快就找来。 “多大个事儿!”穆寒江很是豪气地摆摆手,满不在乎,“我穆家什么都不多,就兵书地图刀剑什么的一大堆,殿下这几本看完了我再给拿过来。”说着又皱着眉有些疑惑地问道,“殿下最近喜欢兵法吗?为何要看兵书?” 陆承宁看他表情丰富的模样眼里带了笑意,“嗯,见阿木很是精通兵法,所以也有些好奇。”说完就见穆寒江双眼亮晶晶的,一手搭到了自己身上,自豪无比又得意洋洋的模样。 谢昀泓在一边看着,只想用折扇掩住自己的脸——自己绝对不认识这个蠢货。不过,他注目着与穆寒江站在一处的陆承宁,眼神渐渐变深,殿下,您果然是醒了吗? 兵法,兵权——想到这里,谢昀泓缓缓勾起了嘴角,眸光明亮。 祈天宫。 “你再说一遍。”阴冷寒湿的宫殿中响起了迦叶清冷的声音,他紧紧地盯着跪在不远处的姜余,语带寒意。 姜余只觉冷汗瞬间浸湿了背,再开口时声音都带上了颤意,“公子,昨夜……陛下在凤仪宫宠幸一个名叫阿叶的女子……”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一时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带上了惊惧。 他知道,虽然公子一次又一次地拒绝陛下的亲近,但是在公子的心中,是将陛下看得极重的。奈何身为祈天宫神官时候,一生不可再踏出祈天宫半步。 “宠幸……”迦叶呢喃出口,声音很快便消失在了空气中,他的眸子落在虚空处,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时眸中满是恶心与憎恨,之后甚至难以抑制地屈□干呕起来,他全身不断颤抖,斜长的眼睁得极大,一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襟,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如将要崩溃一般。 “公子——”姜余担忧地看着迦叶干呕的模样,心中焦急却有无能为力。 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便是公子的心魔。怀上孩子后,公子甚至服下了毒害及自身的药,想要将胎儿扼杀在腹中,但是公子的体质却化解了药性,孩子依然被生了下来。 便是如今的太子,陆承宁。 过了许久,殿中才响起了迦叶渐渐平复下来的喘息,他一点一点松开抓着衣襟的手,全身无力地跌坐在石凳上。石凳深深的凉意浸入他的躯体,他却如有不觉一般。 “宠幸——”自他的喉间发出颤音,带着哽咽与绝望,一双眼失了神,“明明说过的……”自言自语一般说着,有泪自眼中溢出,顺着玉白的脸颊流了下来,落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罢了。”良久,迦叶缓缓站起身,淡薄的白衣徐徐落下,如覆盖着冰霜,他转身一步一步地往着内室走去,有微弱的呢喃声传来,“……我甚至生下了陆承宁这个孽子,他只不过宠幸了女子而已,宠幸了……别的女子……”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独自一人走到一间石室前,迦叶伸出手推开冰冷沉重的石门走了进去。 房中四面都挂着各色衣衫,或精致华美,或巧夺天工,无一不是世间难得的精品。而角落整齐地摆放着无数奇珍异宝——这房中安置着的,俱是这些年来陆泽章送给他的礼物。每一件,他都摆放整齐,擦拭干净,细细珍藏着。 每每独自一人在殿中,心中惶然空寂溢满了思念的时候,他便会来到这里——像是如此自己便一直在他的身侧,再不会分开了。 迦叶走到精美绝伦的珊瑚树前,猛地挥袖将其扫落在地,一时手臂剧痛,碎裂声无比清晰。他怔怔地看着脚下的红色碎渣,眼神空洞地笑了起来,悲戚而绝望。 拿起灯台上的火折子,迦叶走到满架罗衫前,素手拿着火折凑近,就见火舌瞬间附在了衣衫上,随后火势渐渐变大,熊熊蔓延开来。 他看着一件又一件世间仅此的衣衫被火焰吞没,映着火光的眸中却毫无神采。眼前浮现出数年前他跟随师尊上京,在街上遇见那个纵马飞驰的少年,他便如烈焰一般闯入自己的眼中,此后再未曾熄灭。 那是他冰冷死寂的一生中,最后的、永恒的温度。 火焰在眼前烈烈燃起,仿佛红莲业火,将这如铁幕一般的宫殿中所有的温度都吞没殆尽。 第三十五章 春融寒霜,雍河水暖,正是草长莺飞时候,褪去厚而臃肿的冬服,轻薄的春装一时令得满城生色。夭桃俏立枝头,春花始发,一阵绵绵细雨后更显得花红柳绿。 冷则颜带着书僮去到雍河边时,远远便看见建章十二年的同期早已聚齐,席地而坐,把酒相谈甚为欢悦。 如今已过七年光阴,昔日激扬文字的少年已经老去,多存了几分世故与圆滑。不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稳重的神色下所掩藏的是生活名利赋予的淡淡苦涩。 “则颜——快些过来!”听见远远传来的呼喊声,冷则颜一向严肃的面容也柔和了不少,他迈开步子走过去,淡蓝色的便袍与草尖相触,发出轻微的响声。 雍河长堤向来是雍京之人踏春之所在,京中学子多喜呼朋引伴聚于雍河堤上,吟咏风歌,高谈阔论。此时,或三三两两学子聚在一处,而附近又有不少孩童着了新衣在草垫上奔跑欢闹,春意融融。 “则颜今日来得最晚,当罚三杯!”白子弋端起酒壶笑着道,一身素袍映得他面如冠玉。因为常年习武,他的身材修长紧实,气息带着舒朗豁达之感。当年的探花郎依然俊逸潇洒,不负美名。 盘腿在草垫上坐下,冷则颜双手接过酒杯,有些歉意地说道,“此乃则颜之过,自罚三杯。”说着一连杯杯一口饮尽,辛辣清香的酒液咽入口中,让他突然想起当年琼林文会上与知己好友把酒高歌时的壮志豪情。 如今再看,却已是物是人非。 “则颜此次可是得到了陛下的褒奖,只盼望日后飞黄腾达时则颜可提携我等一二!”同期的刘玉扬在一边笑着道,话中带着淡淡的欣羡与讨好之意。 他与冷则颜同为建章十二年应试之人,如今冷则颜已官至吏部侍郎,而他却仍是户部从五品郎中,对比之下,更生感慨。 “玉扬兄言重,我等为同期举子,自当相互扶持。”冷则颜闻言面色不变,既没有洋洋得意,亦未曾谦逊过甚,平易淡然的态度让人心生好感。围坐的同期纷纷对他举盏遥祝,众人皆在官场混迹数年,一时回忆过往巴结讨好之语纷杂。冷则颜一一应着,不见丝毫不耐之色。 为君谋事,谁能保证朝夕祸福? 不远处河堤大道上传来马车的声音,车轱旋转的响动逐渐清晰起来,冷则颜下意识望去,正巧看见那辆外观朴素的马车停了下来,接着一个身着淡褐色衣衫的青年男子先行下了车。 只一眼,冷则颜便能断定,车中主人定是世族之家。不过门阀士族多会在马车上装饰家徽,以示身份,可这辆马车却是低调肃静,毫不张扬,车壁上丝毫花纹也无。心中疑惑,冷则颜不由多看了几眼。 不多时,就隐约看见素白的手掀开车帘,一位身着霜色深衣的年轻公子下了车,他发丝高束,配以白玉冠,只站在道旁便已是风姿华然,如庭前玉树,皎皎临风,令人见之不忘。 他似是对着马车之中的人说了几句,片刻后便见车帘动了动。冷则颜执着酒杯的手一顿,已经猜到马车中的人是谁。 只是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碰见。 陆承宁下了马车的时候,双眼下意识地寻找顾明珩的所在,他身着一件玄色双绕深衣,上绣同色云纹,如此服饰衬得他目如寒星,面色沉然,气息雍容,自有凌然之气。 “阿木早已到了。”顾明珩见他下了车来,习惯性地执起他的手朝着远处的长亭走去,那是此次四人约好碰面的地方。陆承宁任他牵起,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温柔。 冷则颜注视着两人缓缓朝着远处走去,一时竟是失了神。白子弋见他愣了许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面上有些惊讶,“则颜可是认出了来人?” 冷则颜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自然是认得的,当年琼林文会,一面之缘,便再难以忘怀。至今那局棋还印在他的脑中,每每在空闲之时细细思量,却终无法破了这棋局。 冷则颜朝着顾明珩的方向再看了一眼,随后收回了视线。 去到河边长亭的时候,就看见谢昀泓和穆寒江都已经到了。这木亭已有些年月,纹路沉黯,不知已经受了多少风雨。 “阿珩,你们的动作可真是够慢的。”谢昀泓拖着懒洋洋的语调,春日的暖阳晒得他全身舒坦,说完又用折扇轻轻碰了碰穆寒江,穆寒江会意地自盘中拿了一个葡萄递到他的嘴边,神色极为自然,眼神甚至带上了笑意。 “临出崇文馆时,郑老突然考校阿宁经书,这才耽搁了些。”顾明珩坐到石凳上一边解释道。去年入冬后郑老身体染了疾患,痊愈之后也大不如前了。自陆承宁开始上骑射课之后,经文课业便改成了三日一次,也以答疑解惑为主了。 随意地聊了几句,一直没有开口的穆寒江突然唤道,“阿珩。”见顾明珩看过来,便开口道,“几年前你让我找的宁无怿又有了新线索,家中来消息说他近日即将入京。”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顾明珩这样看重这个宁无怿,但是他答应了的事情就会一直放在心上。 顾明珩闻言点了点头,看来这一世许多事情还是依然按照着一样的轨迹发展着,想了想道,“听说穆将军和两位穆小将军都会回京?” 听了顾明珩的话,穆寒江咧开嘴笑了出来,显得很是开心,“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父亲和大哥二哥了,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说着语气也变得愉悦起来。 自建章十一年进东宫到现在,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回过燕云,也没有见过家人了。两年前穆德钧将军是要进京来谢恩的,却因为西凉国突发的战事耽搁了。如今战事平息,才有时间进京来。 谢昀泓察觉到他话中淡淡的苦涩与思念,半眯着眼扬了扬下颌,“怎么,本公子对你不好么?”他眉目如琳琅美玉,此时的模样更是风情流转,令人神迷,语气却带着危险的味道。 穆寒江连忙摇头,笑得有些呆傻,“阿泓对我很好。”一边说还一边十分肯定地点头。谢昀泓浅浅地“哼”了一声,这才又闭上了眼,躺到了他的腿上,像是睡去了一般。但穆寒江却不经意发现他微微发红的耳尖,一时暗暗笑了出来。 他再不精通人情世故,也知道这世上谁是真的对他好,谁需要他以诚相待。 顾明珩正含笑看着两人,就感觉陆承宁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抬起头便对上了他漆黑的眸子,“阿宁怎么了?”已是不觉软下了语气。 “阿珩答应我要一起放纸鸢。”他面无表情地陈述道,但是眼中却带着期盼的神色。 顾明珩闻言一愣,随后点点头,虽然觉得自己已经加冠还去放纸鸢有些难为情,但看着陆承宁的模样怎么也拒绝不了。 两人沿着河岸往着上游走,逐渐远离了人群的喧嚣,阿徵和赵显带着几名亲随远远地跟在后面。 天高云阔,惠风和畅,雍河的水清澈沉静,映着天色波光粼粼,浅岸处有水草摇曳,可以清楚地看见细枝拔节,根系藏于泥中。 顾明珩神色温和,连一身的霜色衣衫都多了几分暖意。他偏头看着沉默着拿着纸鸢的陆承宁,“当年是我亲手画的纸鸢,如今终于等到了阿宁的亲笔。”他眉眼都带着笑意,如春风化雨,雨化江南。 陆承宁没有回答,他双眼专注地看着顾明珩,眸中是深深掩藏的情感,有如他的世界中,他便是唯一。 两人的脚印交错着印在湿润的泥土上,再也区别不开来。 到了开阔的草地,顾明珩快走几步转过身看着陆承宁,“阿宁,就在此处如何?”他的身后是延绵的绿茵,远处的山岚云烟雾霭,如似画卷。 陆承宁点了点头,他并不在意是在何处,他只是想要和顾明珩单独相处罢了。于是将线轴握在手中,陆承宁将纸鸢递给顾明珩,“阿珩。”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蓦地让顾明珩心中一悸,下意识地移开了眼。 看着纸鸢随着二月的风缓缓上升,顾明珩想起多年前他们在宫城中放纸鸢之时,头顶只有四角天空。 而如今——见陆承宁远远地对着自己挥手——顾明珩嘴角弯起,阿宁,属于你的,是这万里江山锦绣! 跑累了,将线轴固定在地上,两人仰躺在斜坡上,也不在意绿草汁液会沾染在衣衫上。望着天上的流云,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的纸鸢,一时静默无言。 每日挣扎在权力浮沉之中,此时真真是偷来浮生半日闲。 顾明珩偏头看向陆承宁,就见他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脸色比之平日要缓和许多。 如今陆承宁年已十七,五官明朗,相貌却完全不同于今上。他的眉宇间总是多了些寒意,一双眼漆黑如墨,让人下意识地产生恭敬之心。不知是否是小时候的影响,他总是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但是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连郑老都笑叹“此子年纪尚轻便已有了帝王威仪”。 陆承宁似有所觉地睁眼,就看见顾明珩眼神怔怔地看着自己,有细细的草尖挨着他的脸颊,更衬得细白如瓷,“阿珩?”他轻声唤道,带着疑惑。 顾明珩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子回过神来,一眼对上了陆承宁的双眸,不知为何呼吸一顿。 这时,陆承宁突然长臂一伸,松松地环住了顾明珩的腰,尚未施力却毫不容人挣脱。他看着顾明珩带着惊讶的眉眼,眼中似有难以抑制的情绪涌起,最后叹息一般吻住了顾明珩淡色的双唇,斯磨辗转。 呼吸交融,如为一体。 不远处岸芷汀兰,水鸟掠波,鸥鹭梳羽,静影沉璧。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默默表示…… 嗷嗷嗷要不要这么卡文!!昨天下午写了半天 今天写了大半天 在五点十五的时候才写出来啊!!! (╯‵□′)╯︵┻━┻ 唔,这一章是过渡章~耶耶耶~ 爱你们~么么哒~╭(╯3╰)╮ 第三十六章 顾明珩身体一僵,感觉着濡湿温暖的双唇轻轻含住自己的唇,动作轻柔,自然地带着顾惜与小心翼翼,轻痒的感觉直直落在心尖上,似是灵魂都颤抖起来。 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带着凉意的青草,许久,却还是没有推开压在了自己身上的陆承宁。他微微睁开眼,就看见陆承宁的长睫微颤,神色专注而沉迷。而舌尖已经缓缓探入陆承宁的口中,带着湿意。 云影天光交错,风吹草尖,他的五官与神情若夺人心魄。 顾明珩轻轻闭上眼,整个身子都放松来,感觉着陆承宁身体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他的呼吸逐渐急促与自己交融在一起,一时心中似有什么郁结消散,刹那明朗。 此刻,他才突然发现,他们是已然结发的两人,这一生,他们都会执手偕老。不管是宫廷争斗,还是朝堂权谋,不管是喜还是悲,他们都注定会一起走过。想到这里,眼角竟是有了湿意。他看着一日一日变得更加英俊成熟的陆承宁,瞬时落下泪来。 陆承宁睁眼便看见有泪水自顾明珩的眼角流了下来,消失在草尖上。对上他带着泪意的眸子心中一慌,蓦地停下动作,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身下的人,“阿珩?”声音自喉间发出,竟是带上了颤抖。 阿珩……竟是厌我至此吗?想到这里,他的眼眸瞬时变深,抱着顾明珩的手也松了下来,脸上显出了难以掩住的哀戚与彷徨之色。 顾明珩抬起手,手心还沾染着绿色的汁液与淡淡的草腥味,他手指指尖轻轻触碰着陆承宁的眉眼,缓缓扬起了唇角,眼中似有细碎的水光。 随即倾起身,用自己的唇贴上了陆承宁的唇,“阿宁……”浅浅的叹息出口,却瞬间被陆承宁吞下,他用力地咬了咬顾明珩的唇瓣,随后大力地吮,吸起来。他的呼吸不住地轻颤着,心下悲喜突变,其中酸甜唯有他自己明白。 天边有飞鸟掠过,两人相互依偎,无声无言,却如此世最华美的笔墨也难书。 两人回到长亭的时候,却发现亭中多了两人,四人交谈甚欢的模样。 顾明珩面上尚有薄红,映得眼中水光潋滟。他看了一眼陆承宁,却正好对上了陆承宁朝自己看来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因此没有看见陆承宁嘴角勾起眼含笑意地模样。 陆承宁执起他的手,玄色的宽袖轻晃,同色的花纹映着天光,一时灼目。 踏上长亭的木质台阶,谢昀泓闻声看过来,折扇一收笑道,“正主可算是回来了。”说着看向明显心情甚好的陆承宁,有些疑惑,却没有表露分毫。 白子弋与冷则颜转过身就看见一身玄色深衣的陆承宁,他双眸沉寂,有如碧海平静,却又暗含波涛。一时心下震惊,“臣下参见殿下,太子妃。” “免礼。”陆承宁淡淡开口,说完便牵着顾明珩坐到了一边,神色少了初时的和悦。在两人起身后才开口道,“此时微服在外,无须多礼。”他的声音没有多余的情绪,却下意识地让人恭敬以待。 “臣下与则颜贸然拜见,有失礼之处愿殿下多包涵。”白子弋爽朗一笑抱拳道,一身锦袍器宇轩昂,眉目明朗。而冷则颜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一般,有些神思不属。 白子弋隐秘地用手肘碰了碰冷则颜,有些奇怪他这是怎么了,如此的场合竟会走神。冷则颜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白子弋一眼,眼神却不由地想着顾明珩看去。 顾明珩感觉陆承宁握着自己的手一紧,有些奇怪,就见陆承宁面色有些不虞。旁人或许看不出,但顾明珩对他极为熟悉,因此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情绪——可是这两人惹得他心中不快?想着这样的场合不好询问,便忍了下来。 几人相谈一番,冷则颜突然起身朝着顾明珩道,“则颜谢顾公子当日相助!”说着深深拜下,他的眉宇带着全然的感激,说的便是安澜江的治理设计图。 顾明珩被“顾公子”这个称呼喊得一愣,随后笑容和煦道,“无事,本就是利国利民之事。”已经有许久没有人称呼他为“顾公子”了,此时听见这个称呼,便是心中恍然。 离开长亭的时候,白子弋紧皱着眉,对冷则颜今日的失常有些不解,“则颜今日怕是让东宫心中不快了。”连他都感觉地出亭中气氛的怪异——就在冷则颜的那一揖与“顾公子”这个称呼出口之后。 想起太子那阴沉的眉眼,白子弋突然有些发悚。 果然是天家威仪,怎是旁人可比? 冷则颜望着远处的山岚,眼中神色复杂,他转过眼看着白子弋,“子弋不觉得,明珩公子可惜了吗?” 不等白子弋回答,他接着道,“当年明珩公子年少便名震雍京,琴画令我等赞叹。琼林文会一局黑白,如今尚无人可破。如此风姿才情之人,却被束缚在了宫墙之中,这与被剪断翅膀有何区别?” 他的语气逐渐强烈起来,似是埋在心中许久今日才宣泄出了一般,“子弋也知道,安澜江的水利虽是我的设计,但是最初却是顾公子的构想,则颜不过是在其上做了修改完善罢了。如此大才之人,若于朝野之中,必是治国平天下之梁柱……”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来,满眼俱是遗憾之色。 在郑老门下学习之时,常常能听见鲜少夸赞旁人的师尊称赞顾明珩,那时他便为之可惜,如此之人,却被生生折了命运,如今更是心下愀然。 白子弋未曾想一向沉稳的冷则颜竟会有如此激昂陈词的一面,面上带着惊讶之色。听完,白子弋思索了一会儿正色道,“今日子弋方知则颜心中仰慕顾公子如此之甚啊,不过子弋想要为则颜讲述一段往事。” 他负手而立,看着冷则颜情绪未曾平复的模样开口道,“当年我父帅帐下有一副将,姓张,他的妻子陈氏当年也算是一个女中豪杰,自小便长在大漠,敢于只身去到大漠中,策马腾风。 此人最爱的便是四处游览,她曾说,‘我虽生为女子,却毫不比男儿差,我愿用自己的双足丈量这大好河山。’ 可是自她在一次西狄人突袭时认识张副将,并在不久后与之结为夫妻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收起了性子,盘起头发为张副将操持家务,孝敬公婆,教养儿女,与之前相比如两个人一般。” 见冷则颜不赞同与可惜的模样,白子弋继续道,“一日我父帅问张夫人,‘夫人的双手原当策马握缰绳,如今却为了一个寻常男子洗手作羹汤,不觉心中有憾吗?’则颜可知,这张夫人如何回答?” 冷则颜微微皱眉,“可是为生活原因?世间本就对女子教条颇多,况且生育儿女后,心中必是多有牵挂。” “非也。”白子弋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了赞叹的神色,“那时张夫人笑着回答父帅,‘此生遇见一人令我甘愿为之做羹汤,育子女,已是此间最为幸运之事。人的一生哪会没有憾事?只看得到的是否为自己所思所想。” 他口气感慨道,“想来,太子妃已是这般想的吧?因此不管如何,他的面上都不曾见忧郁之色。” 说完,先一步走到了前面,“则颜,此等事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我都已是身系东宫,为君谋划才是真。”说完脚步沉稳地走在了前面,春风吹来,扬起他的长衫衣袂,似有烈烈之声。 冷则颜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眼前闪过顾明珩的风华,喃喃自语道,“是我着相了吗?” 车行到宫门的时候,陆承宁的神色还是不见好,顾明珩靠他近了些,“阿宁可是有什么烦闷之事?”从长亭开始便是如此,让顾明珩有些担心。 陆承宁闻言转过眼看他,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想了想说道,“阿珩是我的阿珩。”他的语气认真,眼神格外专注。 顾明珩一愣,像是心弦颤了一般,有些不自在地答道,“自然。”虽然主动亲吻了陆承宁,但是他还是有些羞恼于陆承宁的这般直白。 陆承宁再次认真道,“我是太子,阿珩是太子妃。”他语气显得不容怀疑,有如磐石。 顾明珩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陆承宁是为了什么生气,有些哭笑不得。“阿宁可是因为冷大人的话而心中不悦了?” 陆承宁听了点点头,神色严肃,全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阿珩本就是属于我的,这是他心中自多年前便认定了的话。 顾明珩看着他严肃的神色笑倒在了他的肩上,以往怎么没有发现阿宁如此执拗可爱的一面?像是孩童对待自己的所有不愿意让旁人窥探丝毫一般。不知为何,心下却有些感动。 世间有一个人将你放在心中,待你专注如一,如天下其余所有都不及你半分。 顾明珩想着直起身子,将自己的额头靠在陆承宁的肩上,声音温柔呢喃,“君待明珩如一,明珩心中甚为心悦。”说着缓缓闭上了眼,嘴角尚噙着笑意不褪。 陆承宁轻轻吻了吻他的鬓发,随后抬起手将他揽在怀中,有力足以遮挡所有风雨。帘布颠簸间有车外的景象隐约可见,他目光落在延绵巍峨的宫墙上,眼色一时转浓,深沉隐有戾色。 阿珩,终有一日,我会执你之手,睥睨天下! 第三十七章 建章十九年初,大朝之上,新任吏部尚书冷则颜上书痛斥惠州州牧唐贤隆、淮州州牧孙德义掌一州军政大权,却贪污徇墨,克扣税收,中饱私囊,大肆敛财,目无王法。以致淮州、惠州官场晦暗、民不聊生。并呈上奏折与万民请愿书,恳请今上明察。 今上闻知大怒,询问朝中群臣谁人愿为御使,代行圣意。然江南之地乃膏腴丰盛之处,惠、淮两州更是错综复杂,与朝中势力盘根相结,一时众臣却步。 此次大朝正为太子入朝听奏议,于是太子主动请命,愿身负圣意前往惠、淮二州,惩奸邪,还江山清明。今上沉吟良久,准。 东宫。 顾明珩听了姜余的禀报,心下一松,终是没有出什么差错。 郑儒远见他已是无心再与自己下棋,便也将棋子放回了盒中,捻了捻胡须道,“江南那地方本就是三公敛财之处,一般人可不敢去。况且,此次关系重大,朝中重臣都在看陛下和殿下表态呢,这‘代行圣意’的差事必定会落到殿□上的。” 天气渐渐回暖,他的身子终是好了些,不过身上依然裹着厚厚的毛裘。一早进崇文馆便精神抖擞的让顾明珩陪他下棋,兴致甚高。 “虽是这样说,但还是有些担心。”顾明珩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之前一步步都已经谋划好了,从按照前世的记忆收集证据,到吩咐冷则颜上书弹劾惠、淮两州州牧,俱是确保细致无遗的。但是临到事前总是心中多有隐忧,如今才是安下心来。 郑儒远见他的神色松了下来,眼带了笑意,“前些日子见顾九你沉着冷静、排兵布阵的模样,还很是赞叹,没想到却是掩饰罢了啊。”他挪揶地说道,面上的皱纹都带上了和煦。 他算是看着东宫这四个孩子长大成人,言语中不由多了些长辈的慈爱味道。 “师尊取笑了。”顾明珩掩饰性地咳了咳,修长的手指执起了棋子。霜色的袖襟拂过棋盘,有如水纹流转。有白色的玉兰花自树上簌簌而下,衬于一旁,现得他的手指尖如花瓣瓷白,微染淡粉。 陆承宁站在寝殿中微抬起双臂,任顾明珩将自己繁复的朝服解下来,头戴的七旒冕冠在他的面上落下淡淡的阴影,轻轻摇晃。殿中只有两人,一时无话语声,却毫无空荡之感。 顾明珩探身将手绕到陆承宁的腰后去解后面的带结,被直接被他抱在了怀里,感觉到温热的手掌就放在自己的腰部,顾明珩手下一顿,脸蓦地泛起薄红。 虽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却依然有些不适应这样亲密的举止。就算是上一世,他也没有和谁这般的亲近过。 陆承宁大掌轻轻抚着他用玉冠束起的墨发,细嗅着熟悉的味道,神色渐渐柔和起来,感觉只要阿珩在怀中,无论何时何地,便能安心。 他想起多年前,每每夜晚感觉着莫名的疼痛,被纷杂的声音与影像所扰而不能眠,顾明珩都会念书给他听。烛光下他柔和耐心的侧影,是睡前最温暖的记忆与抚慰。 过了良久,见陆承宁还没有松手的意思,顾明珩有些不自然地唤道,“阿宁?”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浅浅的鼻音。 陆承宁闻言没有松开手,而是低下头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颈间,像是呢喃一般出口,“阿珩……阿珩……”语气温柔而深沉,两个字不断翻转在唇齿间,辗转缠绵,已是倾注了一生的爱意。 安国公府。 书房的红木鎏金小桌上摆放着精致的糕点与清茶,一旁的香炉中弥散出馥郁的香气。 坐在桌边的安国公董骏臣眉头紧紧地皱着,“如今再隔几日太子就要出京了,若是此次陛下真是动了真格可如何收场啊?”他一身深灰色福禄对襟便服,脸上满是焦急,期待地看着宁国公。 宁国公闻言摸了摸自己保养多年的胡子,挑了挑眉道,“董世兄,何故如此慌张?”他的唇角有些下垂,双眼细长,显得很是刻薄。他年纪虽比安国公小上一两年,却因为常年服用五石散与丹药而更显老态。不过他语气悠然地模样,却让安国公心安了些。 说着轻轻将一块糕点含在口中咀嚼着吞下,宁国公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真以为那个呆傻的太子能做什么?不过是陛下偏袒,想让他去办点事儿,好让群臣有恭维的理由。” 说着冷哼了一声,“让下面的人办事儿小心一点不久完了?”他的眼中含着轻视,细细的眼带着阴狠。 “说的也是。”安国公一时稳下了心神,毕竟这么多年今上都没有什么大动作,想来便是准备在位这几十年都“风调雨顺”地过去了吧。 他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微胖的面上有些发白,他在心里不住地反复说道:“这是自己吓自己不会有事的”,如此心跳才缓了下来。 宁国公瞟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端起清茶喝了一口,心中却是甚为不屑。他们三公一向同气连枝,俱是世袭罔替的异姓国公,自大雍开国便享受荣华。虽是不喜安国公的胆小怕事,但他也没有说出来,彼此之间的脸面还是要的。 转眼便看见卫国公斜靠在锦榻上睡着了一般,眼袋松松地垂着,一时心中又是一阵火气,“方世兄可是昨夜又御数女?以致劳倦伤神啊?”他淡淡地讽刺道,小眼睛中满是恶毒的光。 卫国公闻声眯着眼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眼不予理会,继续养神。 如此模样令得宁国公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砰”的一声令一旁的安国公心神一震。他起身甩了甩袖子,大步朝着门外走去,跨过门槛的模样显得满是怒气。 安国公急忙站起身,看了看依然斜躺着毫无动静的卫国公,长叹了一句“方世兄啊!”说着赶紧追着宁国公出门了,脚步甚为匆忙,袍角都要将他肥硕的身子绊倒了一般。 东宫。 书房中,顾明珩手执墨笔,逐渐有清晰的墨痕出现在了雪白的宣纸上,合而成形。阿羽安静地站在案前不远处,眉宇间很是英气。这次江南之行顾明珩实际上只带阿徵随身,把他悄悄留在了京中。 “宁无怿的行踪不定,若是有消息传来说他人已入京,你就先去拜访他。记住,一定要将他留在京城,等我回来。” 顾明珩笔下未停,周详地一一吩咐,“此次去惠、淮二州,我会将东宫左右司御率都带走,因此以往直接送到西山的所有供给都暂停,或是囤积,或是直接以你的名义卖出。此之一去便是数月,这京中便由着你主持了。” 这次将左右司御率一同抽调走,存的便是磨刀的心思。养在庭院中未曾染过血的兵就像掩藏在鞘中未曾开封的长剑,唯有出鞘溅血,方能拥有兵者的凶杀之气。 况且,顾明珩并不觉得此行路上会有多顺利。直指江南顽疾,便是瞄准了三公的利益。三公已在江南之地经营了上百年,牢牢地将其握在手中,丝毫没有放松让别人分一杯羹的意思。 今上登基近二十年,却一直对江南之地视若无睹,可见并没有想或是早早地将三公的势力除掉的意思。若非陆承宁此次自动请命,那冷则颜的弹劾到最后又会不了了之。 顾明珩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面上满是沉思。今上同意拔除江南毒瘤,斩断三公羽翼,是否可以视为真正地想要扶持太子了? 顾明珩眸色一深,不,尚不能妄下论断——三公一系多年来便是废储一派,今上为了制衡,虽多有斥责惩罚,却从未动及深层的利益,那这一次会不会有所不同? 今上对于的陆承宁的态度,真的太过于模糊了。 想到这里,顾明珩握着笔的手紧了紧,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一点微小的线索,却又无法看破全局,一时只如雾里看花。 回思一看,却发现不知何时阿羽已经离开了。他下意识地朝四周望去,就看见陆承宁坐在窗下的矮榻上,正神色专注地看着书。他一身玄色袍服,宽大的三重袖斜斜地垂落了下来,还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绣着的暗色云纹。 陆承宁见他回神,便放下书站起身来,玄色衣袍直直落地,他修长的身形挺拔如岩上之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顾明珩见他脚步沉稳地朝着自己走来,一时竟是心中一紧。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放到心口处,有些怔愣——自己这是怎么了? 陆承宁站到他的身后,一手绕过环着他的腰,下颌枕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柔声唤道,“阿珩?”他另一只手覆在了顾明珩落在心口上方的手上,掌心燥热,温和又让人无法拒绝。 顾明珩身体一松,下意识地靠在他的身上,浅浅地“嗯”了一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今早天未亮他便去参加朝仪,下朝后又被皇上唤道了御书房,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珩可是在担心?”陆承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细致地掌心磨蹭着他修长的手指,呼吸与话中带着的热气纷纷扑到了顾明珩的耳上,很是j□j。 见顾明珩点头,陆承宁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眸色渐沉。声音温柔依然,却多了几分决意,“有我,阿珩不必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欢乐的作者君又蹦跶出来了~不卡文的日子真嗨森!!让灵感在线的时间更久一些吧! 真的很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桃夭、灰常有爱小白兔、^q^、我好读我好读我好读读读、木木、千又的地雷!我的地雷榜又上去了好多~ 谢谢各种留言鼓励我~和我讨论剧情~指出问题的妹纸们~真的好嗨森~你们就是我写作的强大动力 以及燃烧的小宇宙的源泉~ 【好吧作者君果然不擅长表白这个技术活~】 但是我能够感受到你们满满的爱~你们也肯定能感受到我对你们满满的爱吧!\(^o^)/~爱你们噢 都到我的碗里来吧~我的碗很宽敞都不挤的呢~~\(≧▽≦)/~ 第三十八章 初夏时节,日明见纤毫,茂林延疏光。已是到了日落时分,林间有无数的日光被枝桠剪碎,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松风如涛,一晃便是云流影移,满山俱是光影徘徊。 远远有马蹄声动,相互追逐而来。一长啸声惊起群鸟无数,在山林间久久回响,远远传开。 “阿木,这漫山遍野的野兔山j□j成都被你吓跑了。”谢昀泓闲逸地骑在马上,水色的外裳折射着淡淡的夕照一般,有如火光。他把玩着手中的扇子,语带笑意地说道。 穆寒江仰躺在马背上,长啸声自他喉间消失。他偏过头看着一边的谢昀泓道,“日后有机会,我定带阿泓去燕云,看长河落日,黄沙漫天,纵情跑马,那里才是男儿的栖身之所!”他声音清朗,带着不羁如烈风一般的自在,天地都被纳于他的心怀中。 无数光点汇入他的眸子里,谢昀泓刹那只觉整个天地都明亮起来。 他看着穆寒江眉宇间的豪气,弯起嘴角笑着,却没有答允,亦没有拒绝。只是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了山路旁的林荫草叶上,隐约多了几许惆怅。 身为丞相嫡子,江南谢氏嫡长子,哪是如此容易的? 远处有清亮的山歌传来,悠扬婉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穆寒江细细辨别着曲词,有些疑惑地笑问道,“如今已是夏日,为何还唱这春日之歌?”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谢昀泓,却发现他似是怔然了一般,不是神游何处去了。 穆寒江渐渐敛住了笑,突然心中有莫名的浅淡心伤。 夕阳纵行马,却是闻歌已断肠。 一路再无话,走到山路的尽头,谢昀泓拉住缰绳,执着马鞭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瀑布,“与阿珩相约的地方可是那里?”他的语气与平时再无两样。 穆寒江点了点头下了马,又牵住谢昀泓的马,抬头望着骑在马上的人,“行了这么远的山路,你也累了,去那边歇着吧。” 谢昀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移开了视线,利落地下了马来,去到了河边平坦的巨石上。他坐下来回头,就看见穆寒江一手牵着一匹马,将它们分别套在树干上,伸手拍了拍它们的头,显得极为喜爱。 见自己在看他,还扬起手了挥了挥。虽是模糊不清,但谢昀泓却知道他脸上必定是分外呆傻的笑容。回过头,谢昀泓看着石边缓缓流淌的缥波深流,神色逐渐复杂。 休息近半个时辰后,山野之间突然出来了马踏之声,两人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匹黑色的骏马速度极快地朝着这边飞驰而来。随着距离渐近,才看清是两人同乘一骑,顾明珩坐在陆承宁的身前,一匹枣红马跟在黑马后面。 “阿宁,他们已经到了。”顾明珩逐渐看清巨石上模糊的两个人影最后确定道。他的声音被风吹去很远,陆承宁紧了紧抱着他的手,凑到他的耳边道,“阿珩坐稳。” 顾明珩颔了颔首,感觉到陆承宁的手臂愈加严密地将自己环在怀中,发觉即使山路如此坎坷,亦无心忧。 黑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陆承宁松开缰绳下了马,朝着仍坐在马背上的顾明珩伸出了手臂。顾明珩迟疑了一瞬,便就着他的手下了马来,眼底是全然的信任。 四人坐在巨石上,将地图摊开来。穆寒江指了指图上交错的线条道,“我们已经过了雍京、滁州,现在正位于沧州边境,沿着这条支流而下,便是安澜江下游地区,那时,离着惠州就只是一江之隔了。” 说着抬头看着陆承宁,“依照阿宁的推断,他们若要下手,必定是在这一片区域。”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位置正是他们所在范围。 “按照行程,太子仪仗与先行军现在在何处?”陆承宁视线落在地图上,声音沉着地问。 “太子仪仗应当是在沧州到惠州的官道上,按照当初定好的行程,至少还有七日才到安澜江边。”穆寒江说着声音低了一下,“先行军定是已到了惠州边界驻扎,赵显的那一支也已经准备妥当了。” 他说着,眼中出现了嗜血的神色,就像是见着了猎物的狼。 半轮夕阳缓缓地沉下,山林间光线逐渐暗了下来,密集的树干间有雾气回绕,有如瘴气。此处一眼望去俱是密密的丛林,不见边界,幽深而让人莫名地心生骇然。偶尔有归巢的倦鸟发出尖利的叫声,更是让人心下猛地便是一惊。 陆承宁神色沉静地坐在离着巨石不远处的空旷地带,他身旁的角落里放着乌黑的剑鞘,很是不起眼。掩在袖中的手正紧紧地握着顾明珩的手。因为习武数年,他的手掌上带着厚厚的茧,有些粗糙,却莫名地让人无比安心。 四人围坐在火堆前,吃着用陶罐煮着的饭食,淡淡的香气飘散出很远,熊熊燃烧的火是整个密林中唯一的光。 穆寒江盛了一碗鱼羹递给谢昀泓,“当年小爷我做蛇羹的手艺可是声名远扬,想来这做鱼羹必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阿泓要不要尝尝?”他的双眸映着火光,带着灼人的热意。 谢昀泓拿着扇子的手一顿,听到“蛇羹”二字好看的眉头微微皱眉,但是见竹碗中盛着的鱼羹色香味美的模样,穆寒江又满眼期盼地看着自己,心下便不想拒绝。伸出手正想接过,却发现穆寒江突然神色一变,再无刚才愉悦柔和之色。 将鱼羹轻轻放到谢昀泓的手上,穆寒江握住身侧的兵器,低低地说道,“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说着看了陆承宁一眼。 陆承宁正低垂着眼睫看着火堆,但是明显将顾明珩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保护意味明显。而另一只手已经速度极快地将长剑握在了手中。他神色极为沉静,像是在分辨着危险的方向。 一时林中沉寂无声,连鸟都感知到危险而没了踪影,唯有干柴在火中“劈啪”之声。 不多时,林中突然响起陶罐破碎的声音,罐中的汤汁直接落到火焰上,火堆瞬间便被熄灭。昏暗的光线中有身形迅速的黑色人影蓦地自枝叶掩映间出现,目标极为明确地朝着陆承宁四人所在的方向迅速扑来。他们手中握着利刃,刀尖上闪过寒光。 借着打翻陶罐熄灭火焰的一瞬间,陆承宁身形极快地拥着顾明珩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随后身后就传来赵显的声音,“射!”突然出现的兵士手中弯弓拉满,密密麻麻的箭矢在黑衣人扑近时齐齐射出,一时伤亡无数。 黑衣人进攻的速度一顿,此时第二队弓箭手再度射出箭矢,黑衣人抵挡不及,又是无数箭矢如血肉的闷哼声。 趁着攻势减缓的空隙,隐藏在侧翼的率卒悄然出现,接着昏暗的光线极为利落地将剩余的黑衣人一一斩杀,一时血腥味溢满了空气,不断响起刀刃刺入骨肉中的声音,有如修罗曲。 不过半个时辰,近千黑衣人便纷纷被斩于刀下,一队率卒巡视清扫,若见尚未死透的黑衣人便补上一刀。他们初时握着刀柄的手尚在发抖,此时却多了嗜血的意味。 天已经黑尽,结束后,火把逐渐亮了起来,这是才看清了情形。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无数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残肢与肉屑纷乱,已没有了生机。 陆承宁收回视线,有些担忧地看向顾明珩,就见他神色平静,没有惧怕亦没有对屠杀的厌恶,这才放下心来。 “赵显。”陆承宁淡淡开口,或许是出于这样的情境下,令得他的语气都染上了戾气。 一身甲胄的赵显闻声持着长枪出列,单膝跪下,“殿下!”声音果决有力。他的长枪上尚沾染着血迹,已然干涸。 “左右司御率死伤如何?”一身玄色衣衫的陆承宁站在火光之中,双眸漆黑如夜,带着肃杀之气,令人此时方知,何为威仪之震慑。 “禀殿下,共两千人,死二十三人,伤八十六人。”由于是采用奇袭之术,因此伤亡极小。 虽知必会有伤亡,甚至这样小的伤亡已经比预计的要好很多了,但想到昔日西后山校场上朝夕共处的兄弟如今命丧此处,赵显面上还是带上了悲戚。 “按照预先的安排处理吧。”陆承宁闭了闭眼,静默了数秒,突然扬声道,“死者已死,可是!他们都是我大雍的英雄,惩处奸佞,护卫主君!即使他们已长眠于此,但是孤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他们永远都活在我大雍的山河之间!” 声音响彻群山,这是对死者最激昂最真挚的祭奠。陆承宁长袖一挥,负手而立,沉静的双眸一一扫过笔直而立的率卒,一字一顿地开口道,“你们——都是孤的骄傲,是孤的护盾与尖刀!” 话音止下,手持长刃的率卒齐齐单膝跪地,甲胄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他们脊背挺直,如逸散着凶杀之气的兵刀,朝着自己的主君献上生命的忠诚。 君意之所指,便是吾等刀之所向! 这时,不远处突然有传信火筒自密林间爆裂开来,声音沉闷。陆承宁眼神一凛——那是预先安排的传信兵所发的信号,以便有突发情况之时迅速通报。 不过数息时间,接连有着传信火筒升到空中爆裂开来,依照距离来看,突然出现的危险力量已是愈加接近了。 ——如此快的速度与杀伤力,必定是埋伏的另一股未知势力! 第三十九章 陆承宁将顾明珩护在身后,在他们的前方,是手持淬毒刀刃的黑衣人。火把明亮,却照不尽漆黑的天幕。 三千黑衣人如暗夜中的毒枭一般自三个方向快速潜来,无声无息,目标极为明确地将陆承宁包围在了其中。左右司御率完全不敌对方的进攻之力,在毒箭与刀刃之下直直溃败。 满是枯枝石块的地上,是分离的血肉与烧焦的残肢,他们刚刚获得了胜利的喜悦,却在刹那间被狠狠地颠覆,再没有了生命。 黑衣人有如暗夜的收割者,在他们的刀下,血流成河! 陆承宁以太子的身份对穆寒江与赵显下令,要求他们迅速带着残余的兵卒撤离,违令者杀无赦! 山野间似乎还回荡着穆寒江声嘶力竭的吼声,“阿宁!你们一定要活着!等我——” 四面只有呜咽的夜风在夜色笼罩的山林中不断回荡,偶尔会听见密林深处动物的嚎叫,随着夜风飘散了很远。在他们身后,是奔腾的河流和瀑布百尺,气势磅薄。 “阿珩,可有害怕?”陆承宁声音低低地问道,于长夜之中,却带着故有的温柔。 顾明珩一手被他握在手里,看着他被火光映得清晰的侧脸与眉角,摇了摇头道,“不怕。”他的声音中没有颤抖,亦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如水一般柔和而平静。 闻言陆承宁浅浅一笑,顿了一顿说道,“我爱阿珩。”他说得极为自然,像是日日都在重复一般。 感觉到顾明珩的手一颤,他继续说道,“刚才其实可以让阿木带阿珩走,不管如何,都会活下来。但是阿珩,我没有。当时我只是想着,就算是死,我也要阿珩和我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平淡而坚定,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长剑还滴着血。玄色的衣袍上是已经凝固了的血迹,与衣衫融为一体般,难以分辨。 顾明珩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承宁的侧影,微微一怔之后缓缓笑了出来,“好,和阿宁死在一起。”。 他的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或许下一秒,自己的血液便会滴落到脚下的泥土中,甚至面对的便是死亡的深渊。但是奇异地他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相反,感觉着手心的热度,让他心里有一种安心。 阿宁,这一世初始的时候,我便已经做好了身首异处的准备,若这一夜真的死在了这里,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只是我却食言了。 这时,顾明珩听见身前传来极为低微的声音,“阿珩可相信我?” 顾明珩闻言毫不迟疑地轻声回答道,“信。”说完,不过一瞬,他便发现陆承宁将手中的长剑猛地向黑衣人掷去,而自己整个人被陆承宁揽到了怀中,急速地朝着后面退去。 他的头靠在陆承宁的胸口,眼前是他衣上暗色的云纹,熟悉的气息将他整个包裹起来。霎时,他心中突然明白了陆承宁的想法。 坠了也不知多深,他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四肢都被束缚住。感官变得迟钝起来,唯有腰间有力的手无比明晰地存在着。 这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他被水冲着一路向前,听得耳边一种声响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激流像是要把人震碎了,水势也越发湍急。 河水冰凉,自两人相触的地方却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意。顾明珩感觉自己被他严密地护在怀里,避过了激流与石块,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他用自己的脊背与身体,为自己铸造了最坚实的护盾。 顾明珩双眼满是涩意,不知道是因为河水入了眼中,还是心中难以抑制地酸楚。他想要喊陆承宁的名字,却最终紧紧抿住双唇,保持着呼吸。 阿宁…… 顾明珩感觉自己的胸口闷得像是要炸开了一般,他们潜在水中,随着河流上下,浑浊的水浪让四周变得有如无尽的深渊。 陆承宁估摸着如今所在的方位,突然控制着双脚用力蹬水,想了想低下头想要渡气给怀中的顾明珩,却被他猛地躲开。陆承宁没有再坚持,只是脚下加紧了力道。 在露出水面的一瞬间,陆承宁如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着,此时他已是全身力竭,四面水流翻卷,带着他们朝着未名的方向而去。低下头,陆承宁便看见顾明珩脸色惨白地倚在自己的怀中,双唇毫无血色,一时心下一痛,将他死死地抱在怀里。 身上多处伤口迸裂出鲜血来,一路留下了血色的痕迹。陆承宁看着两岸陡峭的岩壁,眸中满是杀意——阿珩,若你有事,我必将让他们全部都为你陪葬! 那一刻,心底狂暴的杀意被源源不断地激发出来,自此——他甘愿为怀中之人杀尽天下! 绕过满是石块的窄小河道,天即将亮起来的时候,两人才被河水拖着到了下游,水势渐渐平稳下来。伤口已经痛到麻木,陆承宁估计着手臂上的伤与到河岸的距离,想了想一手揽住昏迷过去的顾明珩,单手划着水朝岸边凫去。 祈天宫。 姜余看了看坐在棋盘边的迦叶,匍匐□子禀报道,“确定皇后派出了一队暗卫,约有数千人。并在他们的身上作有标记,以嫁祸三公。”说着顿了顿,“若是皇后袭击失败,我们的人便会出手。” “嗯。”迦叶闻言应了一声,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神色淡漠地说道,“其中的分寸你把握,不要伤及太子,他日后还有大用。至于皇后,我不想她再在凤座上多坐一天!” 说着抬头看了姜余一眼,“回去伺候吧。”他的语气比从前还要冷上几分,像是祈天宫数百年未曾改变的宫墙一般,冷入骨髓,如世间再无任何挂念,只剩下无尽的恨意。 姜余忍下口中“公子保重”四个字,沉默地起身缓缓退出了宫室。 宫殿的石门再次闭合,整个祈天宫再次回到了黑暗与死寂之中。迦叶看着昏暗的灯下凌乱的棋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就算我这一生都无法离开祈天宫又如何?他的心中永远都只有我!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疯狂起来,黯哑的笑声在黑暗中逐渐扩散,带着得意与哀戚。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拂落在地,劈啪之声不绝于耳。 沧州。 带着残余的几百兵卒一路行到官道附近,已是人马困乏。谢昀泓看了一眼满脸戾气的穆寒江,朝着赵显打了手势。接着就听见赵显大喝一声,“全队整顿!” 队伍停了下来,兵卒相互搀扶着靠着路边的岩石坐了下来,相互包扎着伤口止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偶尔会有因为伤口疼痛难忍而发出的闷哼声。气氛一时肃然。 赵显下了马,安排未曾负伤的下属近距离巡视,以防追兵,之后猛地坐到了地上,颤抖着手取下了头盔。他盯着满是缺口的长刀,眼眶逐渐红了起来,根本就不会有追兵,根本就不会有…… 谢昀泓倚在马腹旁,视线一直落在穆寒江的身上。他站在树干旁深埋着头,看不清表情,整个人却像是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中一般。想了想,谢昀泓还是走了过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穆寒江没有抬头,他紧紧握着的拳头上满是鲜血与树干上的碎屑。此时的情态如同颓丧的猛兽,将自己圈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谢昀泓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在半空中止住了动作。良久,谢昀泓缓缓地开口道,“你背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他的声音干涩,水色的长袍再不复平日的整洁,满是泥土与血迹。 没有得到答复,谢昀泓也没有再开口,他望着东边逐渐亮起的天幕,只觉心中沉重。 可笑,近二十年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你忘了走的时候阿宁说的话吗?他让我们去水中找他。”谢昀泓声音带着淡淡的哽咽,他终是将手放到了穆寒江的肩上,手指颤抖。 话音未落,就见穆寒江猛地转过身来,沾着血迹的脸上目光慑人,如负伤的苍狼。 谢昀泓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穆寒江,你没有背叛兄弟,你没有抛弃阿宁和阿珩!我们都知道那一瞬间阿宁已经想好了策略,若你与司御率都留下,必定只会是无谓的牺牲,甚至是同归于尽!” 他紧紧地看着穆寒江的双眸,神色郑重,此时虽是狼狈,气质却依然是翩然风雅。最后,他朝着穆寒江伸出手,“阿宁和阿珩还等着我们去救他。” 穆寒江看着他原本白皙细腻如今却满是血痕的手,双眸一凝,抬起自己的手紧紧握住。 “有谁愿意跟随我一同去救殿下。”穆寒江骑在马背上,脊背挺直地看着困坐在地的兵卒。他双眼如鹰,带着无所畏惧与决然之意。 不过数息,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兵卒纷纷站起身,他们带着伤,沉默地看着穆寒江,不发一言,眼神却是同样的坚定,带着悍然之气。 穆寒江扬眉一笑,高高举起手中满是血迹的长枪大喝道,“你们都是我大雍的好儿郎!我们——誓死为殿下效忠!”说着拉动缰绳,先一步朝着密林而去。站在原地的兵卒纷纷上马,一时马踏声动,尘土纷扬。 第四十章 穆寒江站在山崖上,强烈的日光自天际照射下来,头盔反射着暗色的光,他的眉目却如陷阴影。 赵显站在他的身侧,沉声道,“若要去往大河的下游,只此一条山路,斥候已经发来信号,半个时辰后,黑衣人必定会经过此处。”他的声音里带着狠意,全然没有了西后山营地时平易近人的模样。 自原路返回后,残余的约一千五百率卒将战地上散落的兵器一一捡起。他们将同袍的尸身掩埋,随后整装上马,毫不言语却如鞘中利剑,出鞘便是染血。 ——他们背负的,是手足被斩杀之仇,是主君被逼绝路之恨! 将马蹄用布料系住,拉动缰绳,沉默的队伍朝着山野深处行去,视死如归,无人可挡。 黑衣人分前中后三队人马行进着,十分谨慎。他们着相同的衣饰,自上而下望去,黑压压一片。 “不知是否要留活口?至少……”赵显在一旁低声道。但是却有些犯难——此般队伍多是专行暗杀之事,全身上下一概无任何的疑点与线索。 穆寒江双眸寒凝,带着嗜血的杀意,闻言摇了摇头,“不必。全部——杀无赦!” “警戒——”黑衣人队伍中突然有浑厚的男声响起,如平地惊雷一般,“有埋伏!”他眼神掠过地面上晃动的人影,高声喝道。 但一众黑衣人尚未来得及动作,头顶之上便有无数大石飞下,滚滚如雷! 自两侧飞下的大石砸落在他们的头顶之上,山路狭窄根本来不及闪避,一时无数黑衣人被大石击中,手脚俱断,或是脑浆四溅,血肉模糊。平静的山道上接连传出哀叫声与山石轰隆声。 眼见大石用完,穆寒江阴鸷的双眼看着山道之间缓过神来正准备往上强攻的黑衣人,厉声喝道,“放箭!”原本黑衣人已是折损大半,此时更是防护不及,难以躲避突袭的弓矢。 见时机已是成熟,穆寒江手中长枪一指,声如嘶吼,“上——”说完便直直冲下山道去。随后埋伏于两侧的司御率纷纷执着刀剑如疯似狂一般杀入敌阵。 顾明珩恢复意识的时候,就闻到鼻间满是铁锈味,他脑袋昏蒙,许久才回过意识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玄色衣袍,下一瞬他眸子猛地睁大,“阿宁……”他失声唤道,满面惶急,却没有听到回答。 身子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依然被陆承宁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臂箍在自己的腰间,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放开一般。顾明珩双眼发酸,抬起手抹了泪,小心翼翼地扳开腰间的手坐起身,只觉全身疼痛难忍。 此时已是傍晚,初夏的白昼逐渐变长,夕阳西下,天边云霞明亮,如缀华光。平静的水面上映着红红的夕照,粼粼波光,一路奔流。荒山野迹,除了峭壁之外再无人声。 两人此时正在河岸边一个窄小的岩洞附近,想来是陆承宁抱着顾明珩想要进去里面,却还没有到达便脱力昏了过去。顾明珩看着躺在身前的陆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慌,但是泪却再次模糊了双眼。 此时的陆承宁已是全身湿尽,有血迹蔓延在破烂的玄色衣衫上。表面处有的已经风干,无数的沙砾石块沾在上面,显得狼狈。他躺在地上,如失去了生命一般。 顾明珩将颤颤巍巍的手指放在陆承宁的鼻前,感觉有热烫的呼吸打在手指上,这才心底一松。可是眼见已经快要入夜了,若继续高热下去——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便是一慌,顾明珩止住了念头,不敢再想下去。 他沉默着站起身,双腿还有些颤抖,停顿了一会儿,站稳身形后才弯下腰将陆承宁整个抱起来,朝着窄小的岩洞走去。 山风冷人,唯有岩洞可以挡风一二,若是夜晚再遇雨水,必是难以逃脱了。 在水中本就已是脱力,此时托着陆承宁更是全身都在打颤,手上的重量像是要将他压垮一般。顾明珩咬了咬嘴唇,紧了紧双手,丝毫没有放开。 虚浮的步子在满是石块的缓坡上移动着,顾明珩喘着粗气,心里默数着步数,眼前看着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到不了的岩洞,有些绝望,却固执地坚持着。 阿宁……我不能放弃……不能……在他的身后,石块的尖锐部沾染上了淡淡的血迹,沿着脉络徐徐扩散。 湿透了的鞋子踩在棱角不平的石块上,刺得脚心生疼。一个不稳,他整个人便朝着地上扑去,在将将落地时猛地强行扭过身子,换成自己在下面的姿势,陆承宁压在了他的身上。脊背着地的那一刻,顾明珩只觉痛的麻木,整个背部都被撕裂开来一般,再无知觉。 他仰躺在地上,双腿扭曲着,深蓝色的天空映在眼中,眼泪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四肢都在不住痉挛,像是筛糠一般,身上再没了力气。放在陆承宁背上的手指突然感觉到粘稠的湿意,转眼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陆承宁的伤口又迸裂开了。 顾明珩崩溃一般睁大眼,唇间呢喃着“阿宁——”两个字,他的呼吸颤抖,下唇都被咬出血来,血珠自伤口溢出缓缓往下流,剩下蜿蜒的血迹,在惨白的下颌处很是狰狞。 “阿宁……”他痛苦地呢喃地,费力地偏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岩洞,一眼不眨。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过去,感觉背上的疼痛渐渐适应,顾明珩双臂紧抱着陆承宁,“阿宁,我们不能死在这里啊……我都发过誓的……我会帮你夺下皇位……我会看着你君临天下……” 他断断续续地吸着气,发白的双唇不断战栗,却倔强地继续说着,“我不会再让你死在别人的刀下……不会的……” 一句一句没有连贯,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湿黏的头发凌乱地凝固在耳边,顾明珩像是突然有了力量一般,一点一点将压在自己身上的陆承宁扶起,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一把将陆承宁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搀扶着他朝着缓坡上的岩洞走去,身形不稳,脚踝伤成了扭曲的模样,疼如钻心。 他纤瘦的背上有血迹缓慢地浸湿霜色的外衫,如盛开在雪地上的朵朵红莲。 放下陆承宁,顾明珩瞬间跌坐在岩洞里,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岩洞的深处有水滴声传来,如在耳侧。顾明珩睁着眼,只觉眼皮沉重,全身疲惫不堪。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陆承宁的身上,眼神渐渐恍惚起来,如陷幻觉。 “阿珩……”轻微的声音在岩洞中响起,缓缓闭上了眼的顾明珩猛地醒来,他扑倒陆承宁的身侧,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也没有理会。 他的双眸亮若星辰,“阿宁……阿宁!你醒了……”他紧紧抓着他滚烫的手,满眼希冀地等了一会儿,眼中的光却又渐渐熄灭了下去。陆承宁双唇不断地动着,眉眼却依然紧闭,明显是陷入了昏迷。 沉默了许久,顾明珩抚在他脸上的手抖了抖又垂落了下来,牵了牵嘴角,他跪坐在陆承宁的身旁,眼里带上了温柔的神色,“阿宁……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那这次换我来保护你可好?”他的声线温和,如弦上乐音,带着隐隐的泪意。 顾明珩吃力地搀扶着石壁站起了身,看了昏迷着躺在地上的陆承宁一眼,转身离开了岩洞。他霜色的外裳已经不见初时颜色,倔强而坚定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山林间的重重夜色中。 密林延绵,山岚如墨,河水依然奔流着,没有停息。 陆承宁感觉到了强烈的疼痛,缓缓恢复意识,就听见了清晰的火焰燃烧的劈啪声,还有隐约传来的水滴声,回声隐隐。他恍惚记得失去意识之前,自己带着顾明珩到了河岸边。 ——那此时可是在岩洞中? “阿珩!”他心中突然一阵心慌,失声喊到顾明珩的名字,带着惊惶。 不过数息,便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熟悉的温度传来,陆承宁心下一松,“阿珩……” 说完,就感觉顾明珩整个人扑到了自己的怀里,脖颈间有温热的湿意传来,耳边是顾明珩带着哽咽的声音,“你终于醒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阿宁……” 这一刻,一直藏在心底的焦虑、担忧与恐惧如潮水一般涌出,他抱着陆承宁,泣不成声,“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阿宁……” 陆承宁环住他,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没有说话,沉默却让人安心。他轻柔地抚着顾明珩的脊背,用唇吻了吻他的头顶,满是爱怜。 过了许久,顾明珩才坐起身来,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阿宁感觉可还好?”他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全无初时的不安于惊惶。他看着陆承宁好好地坐在自己的面前,只觉心中的欢喜完全无法抑制。 陆承宁闻言缓缓一笑,握着顾明珩的手细细摩擦着,感觉着原本细腻如玉的手上现在却满是疤痕,不由心下一酸。 阿珩到底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自己带到了这里?如此想着,握着他的手便是紧了紧。 他点了点头,朝着顾明珩的方向说道,“感觉好些了,不过,阿珩——我的眼睛怕是看不见了。” 第四十一章 “阿宁……”顾明珩握着他的手一颤,下意识地对上他的双眼,就发现他虽然看向自己的方向,但是却没有将自己映入眼中。没有了光彩的双眸有如幽深的洞穴,终年无日光照射一般冷清死寂。 顾明珩另一只微微握成拳的手,迟疑了数息才抬了起来,轻轻地在陆承宁的眼前摇了摇——没有任何的反应。 手僵硬地停在空中,他看着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的陆承宁,蓦地哭了出来,只觉心下破开了一个洞,再也无法复原。 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泄露出去,有泪水大滴大滴地流下落在手掌上,浸入尚未愈合的伤口里,绵绵密密的刺痛扩散开来。 阿宁……阿宁…… 陆承宁感觉着身下冰冷岩石的触感,仔细辨别着声音,但是除了猛烈的谷风自洞外吹来的声音外,其余的都不甚清晰。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他不是很确定顾明珩所在的方向,“阿珩,你在哪里?”话语间隐约地带上了不曾有过的慌乱。 他披散的黑发顺着脖颈蜿蜒而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衬得面色更是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更显得虚弱。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在虚无的空气中划了划,五指微微卷屈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顾明珩看着他此般的模样,心中如绞痛,他将自己的手放到了陆承宁的手里,就被一把抓住了。 陆承宁感觉到安心的温度,微微笑道,“还以为阿珩不见了……”他的嗓音低沉,带着愉悦,却听了让人蓦地心中酸楚。 顾明珩没有说话,只是一点一点收紧自己的五指,紧紧抓着他的。十指相扣在一起,属于两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再无空隙。 “阿珩哭了吧?”沉默了许久,陆承宁突然轻声说道。他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朝着顾明珩的方向而去。顾明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微微别开满是泪水的脸避免了他的触碰,“我没有哭。”但是话中的哽咽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陆承宁没有揭穿,只是自然地收回自己的手,“好好好,阿珩没有哭。”他的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原地,眉眼都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却依然沉稳而带着笑意。 顾明珩缓缓直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膝盖都已经僵硬了,岩石上的寒气渗进骨缝里,冷的钻心。他膝行了两步靠近陆承宁,将自己整个人都靠到了他的怀里。沾染着污迹的外裳徐徐拂地,气息逐渐缓和。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陆承宁微微一怔之后抬起手,随后抱住了顾明珩的肩膀,就感觉怀中的人的全身瞬间放松了下来。 阿珩,如能让你安心,便是我一世的心之所愿。 岩洞顶上的水不断地渗了下来,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滴滴入耳。岩洞之外正是旭日东升,云海雾腾,一时日之光华将天地点亮,荣耀乾坤。长河东去,隐有波涛。 听见顾明珩的脚步声,陆承宁有些疑惑的“看”过去,带着隐隐的不安,“阿珩要去哪里?”他茫然地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依然满是黑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对整个世界都陌生起来,但是奇异的,他能够辨别出顾明珩的脚步声。就像年幼的时候,他听不见鸟鸣人声,感觉不到旁人的触摸,却依然能够听见来自“阿珩”的声音,感觉到源自他的温度。 只要他在身边,所有的痛感、混乱便都完全消失,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而温暖——他对于自己的意义,是如此独一无二。 顾明珩闻言回身,走了几步蹲在他的面前,将他的手握在手里,“我去找些吃的。”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声音温和地问道,“阿宁可想要和我一起去?” 若是自己独自离开,阿宁会不安的吧? “好,我和阿珩一起去。”他刹那展了眉目,借着顾明珩的搀扶站了起来,只是有些不稳。 “阿宁身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蹲□将他的衣衫整理好,顾明珩一边问道。昨日只是简单地用常见的草药敷了敷伤口,没办法多做处理。伤口虽是没有继续化脓,但是看上去依旧骇人。 想到当时在河中,陆承宁用身体为自己挡住所有伤害时,顾明珩的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了下来,随即沉默着站起了身。 “嗯,已经不怎么疼了。”陆承宁轻轻颔了颔首,他站稳身形,朝着顾明珩的方向“看”去,手指摩擦着他的手,“阿珩的手受伤了吗?” 或许是因为视觉消失的原因,手指的触觉要敏锐许多,指腹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上有着粗糙不平的感觉,和从前完全不同。 “只是之前去捡柴禾的时候擦伤了,没有大碍。”顾明珩说地异常轻松,但是他原本白皙如瓷的手上,赫然有着一道长长的伤痕,明显才刚愈合不久,已是肿起了大片,满是淤血的青紫色。 陆承宁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握住顾明珩的手,但是力道却明显减轻了许多。他怎么会听不出顾明珩那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以及偶尔因为疼痛而加重的呼吸声? 阿珩,若你不愿让我担心,那我便装作不知。 此时已是日近中天,两人在这个岩洞中已经度过了一天两夜。 顾明珩去小坡上找到了一根干枯的树枝,去掉枝桠后递到陆承宁的手里,自己则站在另一边牵着陆承宁的手,温声向他描绘着附近的风貌,以及前日自己是去何处找到了野果与鸟蛋,又是怎么抓到了一条鱼。 他的语气满含着愉悦,像是所有的艰难都已经被遗忘了一般。话里带着悦然的尾音合着河面上携着水汽的风,一时分外惬意,天光和煦,粼粼千里。 陆承宁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含笑听着。 阿珩,我此时方知,即使是陷于黑暗之中,但是只要有你在,我便没有那样的恐惧与不安。 顾明珩拉着陆承宁走到河岸浅滩处,河风将他的长发吹起,衬得眉眼缱绻。他伸手理了理陆承宁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时一贯的温和,“阿宁就站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不会走远的。” 见陆承宁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踩进了水中。 他脚心的几处伤口有些化脓,猛地碰到水让他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感觉双脚渐渐适应了泥沙与石块的环境,顾明珩转身看了看,就见陆承宁身着里衣站在岸边,长发被束起,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一时心下安稳。这才俯□子,拿出用外衣与锦带粗制的“渔网”捕起鱼来。 昨日他在这河边忙活大半日,才得到了两条小鱼,不过今日动作明显要熟练许多。 陆承宁遵照约定,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侧耳倾听,能够听见长风徐徐拂动山林的声音,偶尔有水花扑腾的声音传来,伴着顾明珩的惊呼。陆承宁想象着此时的场景,不觉欢悦地笑了起来,笑容渐渐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涩意。 阿珩,因我你才受了这些苦…… “阿宁!”顾明珩的高呼声随着脚踩水花的声音传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是激动与喜悦,“阿宁!我抓到了一条鱼!”此时他衣摆已经湿尽,被扎起来的长袖也滴着水。他纤长的手指紧紧提着简陋的“渔网”,里面正有一条黑色的鱼正在挣扎。 陆承宁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脸上,随后执起袖子擦拭起来。一寸一寸,极尽温柔。他双眸虽是看不见,但是依然温柔如初,有如广袤的夜空,足以容纳所有。 顾明珩感觉着他放在自己面颊上的手,眼眶一涩,便流下泪来。狼狈地想要自己擦掉眼泪,却被陆承宁止住。 将他缓缓地纳入怀中,陆承宁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吻了吻他的鬓侧,“阿珩,难为你了。”声音带着叹息与浓重的怜惜与愧疚。顾明珩摇着头,却哽咽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天来积累的恐惧与不安,担心高热的陆承宁死去,担心会有追兵袭来,担心阿木与阿泓以及数千司御率没有逃脱,担心入夜会有野兽出没……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几乎要压垮他的神经。 他方才明白,即使自己已经活过了两世,深陷宫廷权谋,却都过得过于安稳。到了这样的地步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多么的束手无策! “阿宁——阿宁——”顾明珩喊着他的名字,所有的风雅端然都统统抛却,此时此刻,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全然宣泄了出来,他的双眸被泪水浸湿,睫毛上也沾染着细小的泪珠。 顾明珩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用力的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突起,执着“渔网”的手猛地一松,刹那水花四溅。 哭声渐渐平息下去,陆承宁松开双臂,凑到他的耳边说道,“阿珩可是哭累了?”顾明珩闻言退后了一步,面上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正想开口,却突然听见山林间传来了马蹄声,惊起飞鸟无数。 顾明珩极为迅速地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渔网”,一手拉住陆承宁,“阿宁,他们到此处应该还有一段距离。”说着脚步匆忙地上了岸。 陆承宁没有说话,只是一手握住他的手,朝着岩洞快步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被*虐了千百遍的作者君…… 抱歉大家~从下午四点开始我就登录不进去后台了,全是连接数据库失败和错误代码,好想掀桌啊!小菊花转了近五分钟都木有发出来……到现在终于抽完了!希望这次成功~ 话说我一直在纠结,阿珩哭成这般模样会不会过于那啥,但是揣摩了一下,顾明珩是顾氏公子,丞相嫡子,自小进东宫,真正的锦衣玉食。不管再沉稳再聪慧,但是此时却陷入了这般的境地,阿宁又在发热有可能死去,醒来后阿宁又失明了~所以阿珩流泪情绪几乎崩溃,应该形象没有崩掉吧? 向天空许愿:求不抽! 爱你们!!么么哒~~\(≧▽≦)/~ 第四十二章 穆寒江进到岩洞中看清眼前场景的一瞬间,只觉心中满是难过,酸楚的感觉像是自四面八方涌来。他沉默地单膝跪地,将头盔取下放在身侧,低着头没有说话。 岩洞中有些潮湿,陆承宁朝着顾明珩所在的方向“看”去,带着笑意问道,“阿珩,可是阿木来了?”跪在地上的穆寒江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陆承宁,眼中满是震惊,他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嗯,是阿木。”顾明珩点点头,见穆寒江睁大眼看着自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询问,想了想,顾明珩还是开口道,“阿宁失明了。” 穆寒江闻言,握成拳的手猛地砸向地面,声音沉闷。他紧紧咬着嘴唇,眼眶微红的模样很是狰狞。 沉默了许久,陆承宁突然站起身来,他朝着穆寒江的方向走了两步,负手而立,“阿木可知,何谓君臣上下?”他的声音不复初时的柔和,带上了血脉中的威仪。 “知道!”穆寒江重重地点头,他看着全身脏污,衣上还残留着血迹与泥垢的陆承宁,双唇紧抿着。若非自己那时先行逃离……若自己能留下来…… “让你与赵显带着众将士撤离以谋今后,孤便已想好退路,并且也做好了承受风险的准备。如今只是得到了棋行险招的后果罢了。孤问你,为何心中如此悔恨?” 陆承宁的声音毫无多余的情绪,接着说道,“为将者,需审时度势,察于微毫,顾全大局。你不能置麾下众兵卒的性命于不顾,不能违抗孤的命令甚至打乱计划。所以,穆寒江,你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他看着陆承宁,呼吸有些急促,像是难以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他知道这些道理,但是陆承宁无神的双眼无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无力!若我当时留下来…… “若你留下来——”陆承宁像是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一般,直接打断他的话,“若你当时留了下来,最好的结果便是与我们一同坠入河中。但是坠入河中又如何?我们根本就无法顾及到对方,甚至会在水浪中失散,而赵显独自带领着千名司御率对上黑衣人也毫无回击之力。” 说着淡淡一笑,“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留下来,不过是累赘罢了。” 没有再理会穆寒江,他微微抬起手,便感觉自己被顾明珩扶着,“阿珩,阿泓应该在外面,走吧。”说着便迈开了步子。 走到岩洞口,顾明珩回头便看见穆寒江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头却深深地埋着。想了想顾明珩没有说话,继续扶着陆承宁走了出去。 若不如此,阿木怕是再难以走出心中的这个阴影了。 “参见殿下!吾等幸不辱命!”数百司御率跪在河滩旁的开阔地带,齐声喝道。他们的盔甲上沾染着血迹,甚至伤口也只是用布条进行了简单包扎,但是气息却极为悍野,如出鞘染血的兵刀,锋利嗜血。 “众将士请起。”陆承宁站在缓坡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穿得单薄,寥远的河风吹起他的衣角与发梢,声音却沉稳有力,向四面传开来。 “孤此次突遇险情,若非众位将士以身相护,誓死抗敌,必是难逃此劫。今日孤在此处,以长风为祭,告慰众烈士在天之英灵!诸位之高节,孤必不敢忘!”说着拂袖便是一礼。 赵显看着缓坡上长身而立的陆承宁,单膝下跪,“吾等誓死效忠殿下!”接着,他身后众率卒纷纷下跪,“吾等誓死效忠殿下”的高呼声在山林间回荡,不绝于耳。 坐在马车上,顾明珩褪去陆承宁身上的衣服,才发现里衣都已经于伤口黏在了一起,轻轻拉动便能听见他疼的吸气的声音,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但是眼前还是有些模糊。 从岩洞出来,两人便上了马,共乘一骑。外人看来虽是陆承宁拉着缰绳,但是实际操控着方向的却是顾明珩。 两人都明白,陆承宁双眼失明这样的消息是绝不能泄露分毫的。他们如今远离京城,若是朝中势力得到消息,那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此被动的境况是他们难以控制的。 谢昀泓掀开车帘,就正好看见陆承宁光,裸的脊背正对着自己,一时呼吸便是一窒,阿宁伤的这么重吗?他的背部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俱是翻出的血肉与淤血的青紫。虽是之前便经过了处理没有发炎,但单单看着已是骇人。 将手中的药瓶与替换的一叠衣衫放在小桌上,谢昀泓看着顾明珩手上的伤,轻声道,“阿珩的伤可要我帮着处理?”因为一直沾水又没有包扎,他的手已经肿起了一大块。 顾明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陆承宁的声音,“阿泓,去请一个大夫来吧,阿珩的腿伤了,需要接骨。” 顾明珩闻言手一顿,猛地朝着陆承宁看去,眼神有些躲闪。陆承宁像是知道他的反应一般,伸手轻轻揽着他的腰,力道不重却一直没有放开。 谢昀泓扫过顾明珩被衣角遮掩住的双腿,双眸一暗,“好。”声音却极为干涩,随后退出了马车。 看着辽阔的天空,谢昀泓抬起执着折扇的手遮了遮日光——若非这天光过于刺眼,自己为何会有了泪意? 阿珩,我原本以为你同我一样,我们出生钟鸣鼎食之家,享锦衣玉食,得世人叩拜,自小便被教导要以家族延续为重,为江山社稷尽心,为所效忠的君主尽力。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如此相似,此时方知,我于你,已是差之甚远。至少我根本无法做到如你一般。 他大步朝着队伍前列走去,水色的外裳轻轻拂动,映着天光,多了光彩。 顾明珩将陆承宁身上的伤口包扎好,小心翼翼地打上结。刚收回手,就被陆承宁猛地抱入怀中。他此时光,裸,着上身,温热的触感十分清晰。顾明珩微微一挣,随即想起他遍身伤痕,急急地停了下来,没再敢动作。 陆承宁用下颌蹭了蹭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珩可怨我将你留下,遇了这么多的危险,甚至险些丧命?”说的便是当时没有让他与司御率一同离开,而是执意将他留在身边。 顾明珩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曾。”说着嘴角带上了笑意,“若是阿宁你没了性命,那我独留于世也便没了意义。”此时的他神色认真,带着决然。 陆承宁环着他的手一紧,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阿珩可真是这样想的?”他急急地“看”向顾明珩,心底满是激动与希冀,却因为眼前俱是黑暗而有些不知所措。 顾明珩“嗯”了一声,直起身用自己的额头轻抵着他的额头,声音轻缓,“阿宁,我在这里。”有如琴音,直直浸入心底。 这句话自两人幼时便重复了数次,如今听来,更是温暖而坚定。 静默了数息,顾明珩感觉陆承宁动了动,两人本就隔得极近,此时连鼻尖都碰到了一起,他脸上一时微热,“阿宁……” 话音未落,陆承宁便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他未出口的声音,他紧紧地环着他,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空隙。呼吸交融在一起,有温热的舌尖探入顾明珩的口中辗转轻触,一时层层战栗扩散开来,令得两人都有些不能自持。 斯磨良久,陆承宁将顾明珩缓缓压下,双唇舔吻着从唇间到了颈上,带着热意的气息打在肌肤上。顾明珩很是敏感,唇间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低低的吟哦。此时他的神思已是迷乱,只感觉陆承宁紧紧抱着自己,舌尖细腻的触感不断在肌肤上游移。 “阿宁……”他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打着颤,连双眸都像是被浸在水中一般,带着湿意。陆承宁没有回答,轻轻咬了咬他颈间的肌肤,就感觉他整个人都是一抖,有细碎的申吟声自唇间发出。 唇角浮起笑意,陆承宁发出浅浅的叹息,悠悠散开。 车外层林叠嶂,远山如墨。 入夜的时候,司御率在平地扎了营,燃起了火堆,每十人聚集在一处做起了吃食。陆承宁四人围坐在马车中的小桌旁,面前放着一份地图。 “便是此处。”顾明珩指了指一处山峦,“我想要找的那个人便隐居在此。” “果真能治好阿宁的眼睛吗?”谢昀泓展开折扇轻轻摇晃着,看着顾明珩肯定的眼神,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逐鹿山离此处不过一天半的行程,我们应该能够赶在太子仪仗到达安澜江边境的时候与他们汇合。” 说着看着面色沉静的陆承宁,满是担忧地开口道,“现在最为紧要之事,便是尽快让阿宁的双眼复原。” 近几年陆承宁的声望在民间与朝堂之中都有所好转,但是朝中废储的势力依然猖狂。若储君失明,必定会令得东宫一系再次陷入困境。 “若是连他都无能为力,那天下就再不会有人能够治好阿宁的眼睛了。”顾明珩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落到了陆承宁的身上。陆承宁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微微偏了偏头,在烛光下的侧脸很是俊朗。 这时,远处突然有马蹄声传来,不多时便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属下奉命传信!”听见车外传来的声音,坐在角落一直没有开口的穆寒江突然起身出了马车,片刻便拿着一封信重新进了来。 顾明珩接过火漆密封的信打开来,双眸一凝,面色极为复杂。 他将信纸放到了桌上,看着三人道,“三公联名上书,弹劾皇后许氏,谋害储君,致使当今太子幼时神志昏蒙。如今更是趁太子出宫代行圣命之机,于路上埋伏,欲取太子性命。”顿了顿接着道,“如今皇后许氏已经被打入冷宫,等太子回京后再行处置。” 第四十三章 逐鹿山位于澜山山系以南,半数山体都在沧州境内,因数百年前大雍开国皇帝于此处起兵,方以“逐鹿”为名,以预示“逐鹿天下”。此地山势陡峭,平日除了山下猎户会上山打猎外,少有人迹。 “那个‘鹤翁’怎会住在如此偏僻之处?”谢昀泓停下来休息,站在溪边回身看了看走在后面的顾明珩和陆承宁,见顾明珩双脚还是有异,有些担心地问道,“阿珩,你的脚伤可好些了?”他知道若让顾明珩留在营地休息他必是不肯的,便没有劝阻。 “嗯,我注意着的。”顾明珩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双眼朝着山林之上看去,眼神静了下来,声音低低地道,“顺着这条溪流一直往上,鹤翁就住在溪流的尽头。”虽不知是否和前世一样,但是总归有了希望。 “阿珩可是累了?”陆承宁突然出声,两人的手相握着,他能够感觉到顾明珩手心的汗湿。 说完就听见顾明珩带着笑意的声音,“不累,想来应该不远了,阿宁要小心。”说着执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陆承宁手中拿着一根削得整齐的木棍用来探路,一边听着顾明珩提醒着什么地方有石块或是其他。 这几日来,他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虽然走路的时候仍旧很容易绊倒,但是与初时相比已是好了很多。 不过失明后,阿珩对他是寸步不离,他听着耳边温柔的嗓音,只觉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山川溪流的图景在他的描绘中被缓缓勾勒。 拉了拉顾明珩的手,就听见他疑惑的询问,“阿宁怎么了?” “突然发现,就算再不能复原,只要有阿珩在身侧,便也是无碍。”陆承宁笑意宁淡而满足地说道,他知道这两日来顾明珩心中多有担忧,连夜里都不能安睡。偶尔睡去,也会在不多时后被惊醒,再不能成眠。 顾明珩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坚定地说道,“不管如何,我都会让阿宁的双眼好起来。” 他看着陆承宁漆黑的双眸,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宁还要见我年华老去,见我白发苍苍,所以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他声音低沉,带着誓言般得坚定。 有清风徐来,落叶簌簌而下,打落在两人的衣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顾明珩执起陆承宁肩上的一片落叶,小心地放到他的手心里,“阿宁,这是刚刚从枝上落下的叶。” 说着放轻了语气,“人间最是留不住的,便是红颜辞镜、落叶辞树。我虽不是红颜,但是我终有老去的一天。若到了我老眼昏花的时日,便只能让阿宁牵着我,告诉我四周的风物了。” 说着又似有些不自然,虽知道陆承宁看不见还是别开了双眼,“所以阿宁一定要好起来。” 陆承宁听见“老去”二字时,心底微颤,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尝试着抚摸着顾明珩的鬓发。嘴角微动,随后展开了笑颜,“这般的言语,阿宁可是在向我要‘与子偕老’的誓言?”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轻柔地抚摸着顾明珩的额头、眉梢,像是在用触觉描绘着他的模样,带着专注与全心全意。 “阿珩,先人曾言,思君令人老,如今有了阿珩,我却发觉,若要我下一刻便白发苍苍,我亦是甘愿的。” 说着,他将顾明珩揽入怀中,声音温柔如花树下的清泉,带着引人沉沦的蛊惑,“我的双眼会好起来,我会坐上天地间最为尊贵的位置,如此,才能护住我的阿珩。不管我在何处,身旁必会有阿珩之所在。自此向天地立誓,以陆承宁之名。” 山风呼号,在巍峨的群山之间久久回荡。天光流转,相携的人影已是铭刻在山河的记忆之间,永世不灭。 此日此时,以陆承宁之名。 谢昀泓立在溪边,视线从顾明珩两人的身上收了回来,他看着一旁神色沉郁的穆寒江,心下有些叹息,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用手中执着的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 见穆寒江转过眼看着自己,谢昀泓扬了扬下颌笑道,声音如泉水击石,“阿木,若是再不说话,就真的变成木头了。”他的眉眼极为潋滟,看着穆寒江的时候带着璀璨的眸光,“若是穆大哥他们来了京城,见穆三变成了木桩子,必定会伤心而回的。” 见穆寒江不理自己,谢昀泓有些无奈,但是心里也知道他这是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陆承宁。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阿木到底是要执着于从前,还是直面将来?” 他认真地看着穆寒江,双唇微微勾起,带着失望与轻嘲,“若是陷在从前的失误之中再不愿出来,那你便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阿木,那个大漠上狼崽子一样的穆寒江!本公子——不愿与如此之人为伍!” 说完直直转身朝着溪流的上游走去,脚步沉稳,手中的折扇如林间翻飞的蝴蝶,华彩无双。 穆寒江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手紧紧握成拳,随后又逐渐地放松下来。 有山花落在溪水之上,蜿蜒而去,再无痕迹。 日上中天的时候,四人到了溪水的起始处,才发现此溪流的发源地竟是山壁上的一块巨石,巨石中间有一处似被破开的凹痕,里面源源不断地有泉水涌出,落在地面上便汇集成了溪流。而巨石不远处有几间茅屋,像是嵌入了山水画中一般,透着自然悠闲的味道。 临到了面前,顾明珩的心突然声声地跳动起来,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陆承宁伸出手指在他的手心划了划,带着安抚的意味。 “既然到了,那就走吧。”陆承宁开口道。他的语气中带着宁静淡泊之意,让人紧张的心情蓦地安稳下来。顾明珩点了点头,“嗯。”说着扶着他朝着茅屋走去。 谢昀泓缓了缓自己紧张的呼吸,落后一步跟了上去。 茅屋被连片的木栅栏围了起来,隐约可见里面的形貌。顾明珩上前两步轻轻敲了敲有些破烂的门扉,就发现门是开着的。迟疑了数息顾明珩才开口道,语气带着恭谨,“晚辈打搅了,不知鹤翁前辈可在?” 空荡荡的院落没有人声,连小径都荒芜了,长着半人高的杂草。不只是主人不在,还是未曾打理而已。顾明珩又提了声音问了一遍,依然没有动静,一时心下失望。 “此处像是许久没人居住一般,阿珩可还知道其他的住处?”谢昀泓眉心微皱,虽不知顾明珩是从何处得知“鹤翁”此人的存在,但是见他如此笃定陆承宁会被治好,想来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如今,连最后的希冀都被抹灭了,心下黯然。 顾明珩面带苦涩地摇了摇头,鹤翁此人本就难寻踪迹,若此处无人,天下之大,要如何才能找到他?想到这里,顾明珩只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正当几人沉默之时,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咯吱”声。闻声望去,就看见一个身着白袍的老人缓缓踱出门来,他的胡须与眉毛都极长,白的毫无杂色。 看着门口出现的四人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朝着他们招了招手,“正好老夫的新茶没人喝,你们几个过来,尝尝老夫的新茶……”一边念叨着一边转身进了茅屋。 顾明珩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看着那个老人白发白须的模样,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握紧了陆承宁的手朝着院内走去。 走到屋檐的阴影下的时候,就看见鹤翁坐在竹榻上朝着他们招了招手,他双眼被眉毛半遮着,似睡非睡的模样。 四人走进茅屋,就听见鹤翁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得意洋洋,“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走得缓慢啊!比老夫这八十老头子还不如……” 说着走到陆承宁的面前,“这是从哪儿弄成这样的?头疼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伸手抬起陆承宁的一只手,十分娴熟地把起脉来。 陆承宁很是恭敬地颔首之后回答道,“是在河中撞到了头颅,夜里的时候会有刺痛感,但是并不频繁。”隐居山林的人总会有些怪癖,但是相应的他们必定会有所恃之才。 “唔,还真是命大,中了那么多的毒药都还好好活下来了。”他放下陆承宁的手,换了另一只,神色悠哉,“没多大事,不过就是撞到了头,颅内有淤血,再加上你体内的毒太杂了,一时失了平衡才会致使双眼失明。” 说着走回竹榻上盘腿坐着,看着顾明珩道,“老夫医者仁心,能治的不管多麻烦都会治。”说着慢悠悠地摸了摸胡子,眯着眼笑了起来,“不过老夫每日很是无聊,你们可得让老夫开心才行!” 顾明珩看着他的模样笑了出来,果然民间“越老越小”的说法是正确的。于是轻轻咳了咳,“不知晚辈如何才能令得老先生心悦?”他笑容和煦的模样有如玉山轻摇,又如萧萧松下之风。 鹤翁眯着眼看着顾明珩,从头打量到脚,想了想有些不悦地说道,“你都知道了老夫的名字,老夫却不知道你的,太不划算了!”说着还哼了一声。 顾明珩拱手行礼,素袍清净无垢,“晚辈顾明珩,家住雍京,去年已行了冠礼。”他的语气很是温和,全无不耐烦。 鹤翁闻言一下子跳下榻来,背着手走到顾明珩面前,很是好奇地问了句,“你就是那个下棋下得很好那个顾明珩?” 见顾明珩点了点头,立即兴高采烈地拉着他的袖子朝窗下的方向去,高兴地连胡须都一抖一抖地,“你的那个棋局老夫日日琢磨,连梦里面都在琢磨,但是不管怎么都是输!今天可让老夫逮着你了!” 顾明珩止了脚步,有些无奈地开口道,“老先生,不知可否先看看阿宁的眼睛?” 鹤翁闻言回过身来,在顾明珩和陆承宁两人之间看了又看,最后猛地抚掌道,“这娃娃就是你住在东宫里边儿的夫君?” 第四十四章 顾明珩抬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咳了一声,对鹤翁口中的“夫君”二字有些不自在,余光看向陆承宁,就见他神色虽无什么变化,但是唇角有很明显的笑意。 “嗯,他便是陆承宁,我的夫君。”停顿了一会儿,顾明珩神色很是坦然地开口说到,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虽然自己身为男子,这两个字实在是怪异,但是自上一世开始,他便已经逐渐开始接受这个身份了。 鹤翁见他二人的情貌,双眼满是兴味。他坐回榻上,扯了扯自己起了褶皱的衣角,想了想说到,语气很是肯定,“就这样说定了!”他有些松弛的眼睑很是愉悦地弯了起来。 顾明珩与一旁的谢昀泓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些不解,他何时与鹤翁说定了什么? “前辈……”顾明珩有些疑惑地看向鹤翁,就听他直接打断了自己的话,带着些激动,“就这样就这样,你和老夫下棋,老夫给你夫君治病。” 他一手还比划着,说完凑近顾明珩,张大了眼睛,很是严肃地道,“绝不能让着老夫!不然我就不治了。”他一脸孩童般神色,很是倔强与坚持了。 顾明珩闻言抑制不住心绪笑了出来,一双眼有如春晖下绽放枝头的五瓣桃花,天质雕饰,风雅自然。他没想到这般容易就成功了,直直屈身行礼道,“顾明珩谢过老先生!”他的话中是全然的感激,毫无虚伪。 鹤翁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不谢不谢,真不谢,你还教老夫下棋,老夫开心!”说着走了两步拉起陆承宁的手,“走走走,让老夫看看怎么给你把眼睛治好了……”一边嘀咕着一边朝着屋外走去。 陆承宁感觉陌生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迈出步子时有些迟疑。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眼前一片黑暗,让他心下隐隐有些恐惧。 这时,另一只手被握住了,感觉熟悉的温度自两人相扣的十指间传来,陆承宁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前两步有台阶。”轻柔低缓的声音自一旁传来,陆承宁下意识弯了嘴角,浅浅地应了一声,“嗯。” 牵着陆承宁坐到了桌前,顾明珩看着闭着眼为陆承宁把脉的鹤翁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已经持续有小半个时辰,整个房中除了风声外再无其它。 顾明珩静静地站在一旁,脑中浮现出上一世鹤翁被请入宫中为太子问疾,也是这般情貌,约一个时辰才把了脉。睁眼却是摇了摇头,叹息道,“此子若生于山水之间,必定得灵修于山水乾坤,识吾等尘世之人不及之境界,可惜了。” 说着站起身来,看着已是形貌俊朗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陆承宁,神色复杂,“生于皇家……”一边叹息着便转身离开了东宫,灰色的衣袍松散,脚步沉稳。 可是因为那时鹤翁便发现他的体内早已身中多种毒药,就算治疗了,也不会有所好转? 顾明珩看着目无焦点的陆承宁,心底泛起苦涩——阿宁,若我们有任何退路,那隐居山水又有何妨?奈何你生在皇家,生来便是大雍储君。除了作为胜利者立于王座旁,我们已是再无活路。 他朝着茅屋泥墙上的小窗看去,可见日光晖落,万山如黛。 庭院中,谢昀泓站在穆寒江身后,动了动双唇,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朝着茅屋内看了一眼,就见鹤翁正在给陆承宁把脉,沉静如画卷。 移回视线,谢昀泓执着折扇的手紧了紧,朝前走了两步,“之前我说话重了些……”他看着两人身前的影子,轻轻地开口道。 蓦自发神的穆寒江有些惊讶地看向谢昀泓,自小一起长大,他从未见过谢昀泓给任何人道过歉,他骨子里骄傲异常,即使对人温和,却也只是教养使然罢了。 如今……却是在向自己道歉了么? 想到这里,穆寒江一时怔愣,他眉眼深邃地看着谢昀泓,还是一样潋滟的五官,一样骄傲的神色,却总有什么说不明白的意味。 想到这里,心下隐隐一颤,却又强制自己去忽视。 见因为自己的视线而面上有些不自然的谢昀泓,穆寒江移开眼。他注视着远山,带上了平日少有的严肃。 “这两日来,我想了很多。”他缓缓地于沉默中开了口,语气平淡,毫无起伏,“年少时,我便知道今生我穆寒江的生杀荣辱都已经与东宫绑在了一起。” 他声音低沉,语带坚决,山峦起伏都似映在了他的眸中,若有浩荡之气,“没有人能够勉强燕云穆氏之人,我们不惧生死,如此才能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父帅曾说,手握兵权的穆家人是利刃与强盾,每个向往权势的人都想要得到。但是我们效忠于王座之上的人。” 他忽地看向谢昀泓,“可是我已经决定,效忠东宫——因为你们都在那里。” 从燕云六州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在那片跑马追风的大地上,他是穆寒江,是穆家三郎,是敢于与狼相搏,敢朝着西狄蛮子挥刀相向的穆寒江。 可是入京的那一刻,从前的所有定位通通消失殆尽,他立在白玉阶上,看着亭台楼阁与飞檐画栋,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脂粉的香气与奢靡的浮华。 这里,是与燕云六州完全不同的京城。这里,再不是他的立足之地。 谢昀泓看着穆寒江,双眼微睁,显得有些震惊。但是这般的穆寒江,陌生却令人惊艳。 “东宫只能属于陆承宁和顾明珩。”他双眼微眯,蓦地迸出杀气,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连眼神都带上了戾气,“我愿为剑为盾,誓死守护。” 尾音果决,令得谢昀泓心神一颤。 “阿泓,我没事。”他说完缓了缓气息,声音蓦地柔和了下来,“阿泓”两个字如太液池的水一般,清澈而无杂质。 他看着穆寒江早已变得锋利的轮廓,不知为何心下突然杂乱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他勾起淡红的双唇笑道,“既然如此,本公子便将一身性命交付于你穆寒江,可否?” 一句话出口,连谢昀泓自己都怔在了原地,手中的折扇“啪”地落到了地上,玉质的扇骨光泽流转。 两人沉默了许久,穆寒江突然弯□捡起了地上的折扇,温润的玉质上似乎还隐隐带着谢昀泓的温度,沿着指尖落到了心上。 他将折扇递到谢昀泓面前,因长年习武而显得很是粗糙的手指握着扇骨,他眸光专注地看着身前的人,字字果决得说道,“我曾发誓,若非踏过我的尸骨,天下无人能伤你分毫。” 谢昀泓怔怔地接过折扇,紧紧握在手中。他无言地看着穆寒江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茅屋里走去,看着他深色的衣袂轻晃,明明毫无光泽,却比日光更加灼人双眸。 “无人可伤我分毫吗?”站在原地的谢昀泓一点一点展开折扇,原本涟滟的双眸缓缓沉下去,若有暗色的光华沉寂。 他嘴角泛起自嘲的浅笑,衬得神色带着深沉的悲戚,眼角微湿,像是要落下泪来。“当真是,此生此地难为情……”一声轻叹合着山风消逝,再无踪影。他五指收紧,折扇闭拢,像是脱了力一般,手垂到了身侧。水色的暗纹晃动着,再难平复。 他轻轻提起步子,丝履落地,无声无息。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莫相识…… 远处山回水绕,清河波平,风无力。 踏进茅屋的时候,就听见顾明珩带着惊喜的声音,“鹤翁您真的会跟我们一同离开吗?”他的声音难得地情绪外露,有些惊喜地看着鹤翁。 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陆承宁眼下的承泣穴,鹤翁朝着顾明珩点了点头,“老夫日日住在山水间,也该去尘世走走,沾染沾染红尘了。”说着用棉布净了手,负手站在床下的老人竟有了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将视线移向安静坐在竹椅上的陆承宁,“他的双眼可不是施针几日便可以恢复的。若是他无好转,你们的境况也会很艰难吧。”他矍铄眸子像是可以看破世事一般,语气悠然,却未曾被表面蒙蔽。 顾明珩看着面上满是笑意的老人,神色庄重地行了大礼,长袖平展,“前辈之恩,永不敢忘!但有吩咐,只要不触及阿宁利益,不违江山社稷,世事伦常,晚辈必定做到。” 鹤翁摸了摸长长的白眉毛,“不用说什么忘不忘记的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好。”说着还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眉毛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 “什么事?”顾明珩放下手,有些疑惑。就见鹤翁朝着自己幅度很小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去。 顾明珩依言走了过去,就听见鹤翁很是神秘地问道,“你那个棋局但是是怎么破的啊?你告诉老夫,老夫一定保密,绝不告诉别人。” 顾明珩一愣,没想到竟是这个。刚想开口又见鹤翁猛地摆了摆手,“不准说不准说,你要是给我说了那多没意思……不能说!”说的有些恼的扯了扯胡子,“老夫还是自己想,总会想出来的……” 顾明珩点了点头,默默地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此局为死局,根本就无破解方法。 不过想来,这句话是没有说出的机会了。 冷宫。 昏黄的灯下,可见角落结着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陈腐与潮湿的味道。 阿静打开陈旧的木门走进去,就看见许琦梧如之前的每日一般坐在灯下,细细地缝制着衣衫。她穿着一件麻布素袍,只用一根木钗将头发松松挽住,面色有些苍白。 她曾劝过,这样过于伤眼了,但是许琦梧却很固执。 “我也没有多少天可活了,还不如趁着这段时日给皇儿多缝制几件衣衫。”想起这句话,阿静默默地住了嘴,只是将敞开的窗户关上,又用热水沏了茶。 “父亲可有传话进了?”许琦梧声音平缓得问到,却没有抬头。 皇后许氏虽是被责罪,但奇异的是,皇后背后的陈郡许氏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责罚。众人看不懂皇帝的心思,也不敢对陈郡许氏与皇后欺压过甚,这样一来,在冷宫的日子也还好过。 “嗯,大人传话说,小公子与夫人一切安好,计划也很顺利。”阿静一边说着,一边将沏好的茶徐徐倒入杯中,一时茶香四溢。 沉默了许久,许琦梧突然开口道,“嗯,父亲身体可还好?” “并没有什么大碍。”阿静想了想摇摇头道,接着将茶杯递到许琦梧的面前,热气袅袅。 许琦梧抿了一口热茶,随后执着针线再次缝起来,面容陷在阴影中,再辨别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输液的作者君:话说我又开发了一个技能……单手手机码字 有木有非常威武霸气!叉腰大笑耶耶耶~ 表示这一章用手机打字打了四个小时 时速一千还是很厉害吧~哦也! 这一章是用手机发上来的,所以没有改错字,明天会在电脑上做小小的修改,抓抓虫什么的~嘿嘿 谢谢大家的支持,断更真的不好意思~抱歉~ 我爱你们~ 好困……睡觉觉去了~么么哒~\(^o^)/~ 第四十五章 盛夏之夜,河汉星流若要自天际徐徐淌下一般,璀璨的夜空下有丝竹弄弦之声,高挂的荷花灯昏黄,却比白日更多了几分风流雅意。 穿着轻薄的侍女侍童在庭院中来回穿梭,偶尔被湖面拂来的凉风掠起衣摆,还能看见白皙的肌肤,如枝上果实,引得诸方垂涎。 水榭中满是喧嚣,檐下垂挂的灯笼倒映在水面上,波纹里晃眼的火光不多时便被风吹皱了,缓缓散去。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香味与酒气,席上酒盏交错,迷乱人眼。 琴师淡淡弹奏,宫商角羽间带着几分深沉。 “太子仪仗已经到了沧州边境,虽是因太子水土不服,染疾而歇了几日,但是不管如何,七日内必定会进入惠州,不知唐大人可有良策?”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文士,他着了一件深青色文士服,此时正直身坐在椅上,身侧拥着个歌伎。 话音刚落就见唇边递来了一杯酒,女子玫红色的指尖散发着缕缕幽香。他展眉一笑,就着歌伎的手饮下,得了水榭中众人的抚掌叫好。 歌伎羞涩一般靠入他的怀中,柔若无骨。 “仲云可是心中惶恐啊?”州牧唐贤隆闻言放下手中的酒杯,便有身边随侍的童子将其满上,水液有些浑浊,看不清杯底的景象。 他眯着一双眼看着徐仲云,本就不大的眼更是只剩了一道缝,只听他语调缓慢地道,“孙兄遣你过来,不就是求一个心安吗?”话间情绪莫辨。 他有些浮肿的手指端起酒杯递到唇边,喝下一大口,随后将唇覆上怀中歌伎的唇哺了过去,有些许酒液顺着女子的唇角溢了出来,带着胭脂的浅红,湿了薄纱舞衣。 “大人,我们大人亦是心中担忧,惠、淮二州本就是一体,任哪一边出了事都是唇亡齿寒的事啊。”他虽是喝了数杯酒液,但是神智却极为清明。 心知这惠州的唐贤隆完全是败絮在内,若非与宁国公有亲,根本就坐不上这个位置。但是不管这惠州出了什么事,都绝不能连累到自家主子。 “砰”的一声,酒杯倾倒在织锦桌布上,水液很快地蔓延开来。水榭中立时一时便是一静,唯有琴师手下未停,清淡的声音徐徐传出,远远向着夜空。他沉静的眉眼看着手下的琴弦,很是专注。 “徐仲云,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唐贤隆砸了酒杯,一把推开怀中的歌伎,满面怒气地看着文士,下颌处的肥肉随着他说话的动静抖动着,酒液滴落了些许在手指硕大的祖母绿指环上,显得很是刺眼。 “大人,仲云别无它意!”徐仲云站起身拱手道,很是谦卑。他是淮州州牧孙德义手下第一幕僚,这次受命而来,若是其中出了任何的差错,自己的地位定然不保。奈何这唐贤隆本就不是好相与之人,很是棘手。 “别无他意?”唐贤隆冷哼了一声,用白绢擦了手,双眼阴鸷地看着躬着身的人,嘴角满是嘲讽之色,“孙德义他什么东西?连个下人都干在本大人面前放肆!”说着语气越重了些,竟是带上了咆哮。 他站起身来,因为饮了数杯酒有些发昏,一旁的歌伎见他身下不稳想要上前扶一把,却被直接推开了。 “徐仲云,今日乃我唐贤隆办的酒宴,请你来你还打脸了?你可知这惠州有多少人想要见我一面而不得?嗯?”他整个人逼近徐仲云,狠狠地一把抓着他的衣襟,浓重的酒气喷出,“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直接让你死在这儿了,他孙德义也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说着猛地展臂一推,徐仲云整个人便被撞到了水榭的柱子上,可以清晰地听见沉闷的撞击声。 在场的人看着发着酒气的唐贤隆,没有一个敢开口。他们俱是惠州之下的官员,深知顶头长官的性子,这几日因为太子仪仗即将驾到的事,处处都在改帐作假、堵人口实,防着被查出蛛丝马迹。想来唐贤隆心中烦闷已久,憋到了今天才借着酒气发了出来。 只是可怜这姓徐的正正撞到了刀尖上。 “大人……”徐仲云扶着水榭的栏杆站起了身,捂着胸口发出几声闷咳,他看着唐贤隆,眼中带着浅浅的讥诮,很是不善,“大人,这些年来我们大人帮着您掩饰……那些事情若是让国公大人知道了,甚至是陛下得知……” 还没有说完,唐贤隆便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徐仲云整个仰倒在栏杆上,冲力过大,连雕花漆木栏杆都发出了“咯吱”的声音。他的嘴角流出了一道血迹,落在深青色的衣衫上,消失了踪影。 唐贤隆站在水榭的中央,将手背到了身后,看着胸口剧烈起伏的徐仲云,掀了掀眼皮,“真是怎样的主人有怎样的狗,不要以为那点事儿就碍得着我了。” 说着靠近徐明义,压低了声音,“怎么,你真以为这事儿国公爷不知道?”说着轻哼了一声,转身朝着原座走去。 琴声未断,袅袅如湖上烟云。 水榭中“大人息怒”之声不断传来,徐仲云面上已是紫绀却无人理会,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掠老虎须,个个满脸恭敬带着讨好,围在唐贤隆的周围。 “哼!”唐贤隆面色好了些,一把拉过歌伎置于怀中。她丝薄的舞衣褪下了不少,露出了胸前肤如堆雪,酥肩馥郁。 见歌伎很是顺从地倚在自己怀中,唐贤隆肥胖的大手一把落在茜色的抹胸上,狠狠地揉捏起来,自己的气息也逐渐急促起来。 众人见他少了初时的愠色,对视了一眼便回了座,知道这一篇算是揭过了。看了看角落已是气息微弱的徐仲云,心道这人定是没办法活着走出惠州地界了。 “谁在理着贡品的事儿?”过了些许时候,怀中的歌伎已是双眸含泪,唇间满是吟哦之声,唐贤隆减了力道,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矮胖的官员走了出来,他面上带着谄媚,“参见大人,是下官在理着这事儿。”见唐贤隆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便继续道,“痕迹都抹去了,簿子也做好了,明日就呈给大人您!”他的身子躬得很低,显得极为恭敬。 “簿子?”唐贤隆抬起眼皮,看着几步远外站着的人,猛地提了声音大喝道,“怎么,还嫌本官事情不够多?你这是明着让那个傻太子来抓我的把柄是吧?”他双眼圆瞪,很是凶狠。 矮胖的官员一听,双股战战,颤颤巍巍地就跪了下去,“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回去这就毁了……”他的声音中满是恐惧,余光看见水榭角落至今无人敢去理会的徐仲云,心底满是恐惧与凉意。 若是自己便是这般下场…… 这些年来唐贤隆不知扣下了多少贡品,涉及到贡品藏了一件就已经是死罪,更不要说这么大的数量。原本以为经过这回他也能从外围进去里层,成为州牧亲信,却没想到办砸了,能活着出去他就谢天谢地了。 这时,庭院的前门处突然传来了零散的嘈杂声,唐贤隆倚靠在椅背上,皱着眉朝着候着的侍从挥了挥手,“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着又换了神色,满是兴味地端起酒杯,将酒液纷纷倾倒在了歌伎的抹胸上,一时纤毫毕现。他嘴角勾起笑容,似乎很是享受此般美景。 许久,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唐贤隆有些恼了,“怎么回事?”他放开怀中人站起身来,突然发现水榭中的人俱是震惊地看着湖对岸,满脸惊骇的神色。 心下一紧猛地回头,便见岸边不知何时站满了身穿铠甲的兵卒,他们手持长刀,寒光凛冽。映在河面上,如修罗一般。而一队弓箭手角弓满张,箭尖直指水榭,沉静有如雕塑,溶于夜色。 没有人知道,他们何时出现于此,无声无息。 哒哒的马蹄声缓缓靠近,伴着的是整齐的脚踏石板的声音。唐贤隆有些惊惶地回身朝着水榭外的大道看去,就见一队兵卒行来,停在了水榭前二十步远的地方。 队列的前面是三匹黑马,身穿盔甲的两人坐骑稍稍落后一步,明眼一见便知玄色袍服之人是众人之首。 “你是何人?”唐贤隆站在水榭台阶上,酒气早已散尽,他看着悍野的兵卒,心中满是寒意,脑中浮现出猜测,却有快速地否定了——绝不可能是…… 他稳了稳心神大声问道,但是却止不住声音中的颤抖。那个一身玄黑的身影像是藏在黑暗中的,即将挥起兵戈收割一切。 这一刻,连风声都止息了,恐惧有如疫毒扩散开来,整个州牧府已经变作牢笼,插翅难飞! 马蹄轻响,黑马发出的响鼻声在夜风中清晰可闻。 玄色衣袍的人突然动了,他拔出身侧的佩剑,剑身摩擦剑鞘的声音如在耳侧。剑尖直指夜空,他一双眸子若暗夜无光。 “孤乃大雍太子。在场之人,全部羁押。若有违抗,就地诛之——杀无赦。”泛着寒光的长剑破风斩下,直直对着水榭诸人。夜风骤起,如带血腥之气。 他的声音肃杀极寒,带着血脉中固有的傲然与高贵,有如云龙探爪。 第四十六章 州牧府,地牢。 熊熊燃烧的火把将潮湿而阴暗的地下照亮,可以隐隐闻到腐臭的味道,这里没有风,令得呼吸进的空气十分闷沉。重木的牢笼中传出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牢里显得极为清晰。 顾明珩和陆承宁坐在牢笼前不远的椅子上,直直朝着被关押着的唐贤隆看去,却没有说话。 唐贤隆此刻头发有些凌乱,他蹲坐在潮湿的枯草上,双眼呆滞地看着地面,像是没有发现有人到来一般。距离他被投入地牢已经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了,期间滴水未进,令得他的双唇干燥,肥硕的手指因为虚弱而不断颤抖着。 “唐贤隆。”许久后,地牢中响起了低沉的声音,唐贤隆整个身子闻声一颤,锦缎包裹下的赘肉纷纷抖动起来。这个声音他认得——便是那夜,说自己是太子那人的声音! 他呼吸猛然急促起来,双目瞪大,眼角都像是要裂开来——不可能……绝不可能!皇太子明明驻扎在安澜江畔,尚未进入惠州地界,不可能会突然出现在州牧府!他的喉间发出怪异的声音,像是恐惧,又像是哀嚎。 顾明珩看着牢中的景象皱了皱眉,靠近陆承宁低声道,“他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陆承宁虽然一直看着唐贤隆的方向,但是他的眼睛尚未复原,只能看见模糊的光亮。 听了顾明珩的话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心下有数,顿了顿继续开口道,“怎么,见到孤却不行礼吗?宁国公便是这般教导你的?”语气平淡,全无情绪。 牢中的人像是突然发疯了一般站起来,带动手脚上的锁链激烈碰撞,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 他整个人扑到重木牢笼的边上,力道极大,双手使劲地握着粗糙的木头,大声吼道,“若是你敢动我分毫,宁国公必定——必定——”说着说着,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双唇急速抖动着,喘着粗气,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必定如何?”陆承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昏暗的火光下,他的侧脸陷在层层阴影中,显得略有些阴鸷。 唐贤隆定定地看着他,随后双膝一软,如同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般跪倒在地,手掌一点一点松开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身仆地断续道,“罪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匍匐在地的肥硕身体不断地抖动着,有如无骨的长虫。 “哦?”陆承宁语气带上了疑惑的笑意,“不知唐大人如何让孤‘万安’?孤心中甚为不宁啊,唐大人可有办法?”他理了理宽袖,落在地面上的阴影动了动,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 唐贤隆感觉有一道视线紧紧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像是铁索一般缠住了自己,没有丝毫的空隙。冷汗浸湿了脊背,顺着脖子缓缓流了下来,有如蚯蚓在肌肤上爬行。 他眼前是潮湿发霉的稻草,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轻轻抬眼便可以看见玄色的衣角,毫无动静。撑在地上的双手逐渐握紧,有泥土陷进指甲里,唐贤隆抬起头,看着外面端坐的身影,脸上竟是展开了笑容。 “罪臣自知万死难抵罪孽,却仍想在临死之前为殿下尽一份心……”他身子微微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承宁的神色,却失望地发现没有任何的痕迹。 “尽心?”陆承宁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就像为宁国公尽心一样吗?” “这……这……”唐贤隆心下一惊,眼神游移,声音有些干哑,“必然是更加尽心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喉结动了动,只觉喉咙干燥的像是要烧起来了一般。 “孤不需要你来尽心。”陆承宁站起了身,身侧配着的长剑斜斜地置于腰间,剑鞘漆黑,似要与玄色的宽袍融为一体,“你只需要告诉孤,私自扣下的贡品现在何处,贪下的银两又在何处。否则,今日你的命便就留在此处吧。” 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上面绣着的暗纹映着火光,很是神秘。 “不——”唐贤隆像是被突然刺激到了一般,猛地站起来,拔高了声音,“我是一州州牧,就算你是太子也不能私自处置我!我要进京——我要进京!” 他面色狰狞地看着牢外的陆承宁和顾明珩,鼻翼扇动,眼底满是恐惧。摇晃着的身子重量全都靠在了重木监牢上,眼中的凶光像是要杀了陆承宁一般。 他就像即将被断头的死囚,因恐惧而失了心神。 “进京?”陆承宁低低地重复了一句,他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眼前只有十分模糊的影子,于是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声音却带着威仪与杀意,“说吧,你的贪银藏在何处。贡品之事找到簿子已是足已,已经不需要你开口了。” 自来惠淮二州之初,他便没有想过要善了,更不用说将这些人押送入京。 不在此时拔除三公的羽翼,等着他们再卷土重来吗?陆承宁唇间带着凉薄的笑意,权利的博弈,从来就没有退路。 “簿子……”唐贤隆闻言一顿,感觉全身的血流都冻结了一般,他的视线在身前两人身上游移不停,“你们怎么会知道簿子……怎么会……有内奸!”他惶恐地吼道,声音断断续续。 突然,视线一移,他像是见了鬼一般满脸恐惧地指着顾明珩,“你……你……你是那个琴师?” 见顾明珩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他猛地跌坐在了地上,“不可能……不可能!”他崩溃一般地大声吼叫出来,声音在地牢中不断回响,最后被吸入了地底深处。 火把燃烧的声音极为清晰,一点一点蚀尽他的理智。 陆承宁闻声退后了一步,自双眼失明后他的听力更加敏锐了些,但是对这般刺耳的声音很是不适。顾明珩余光见了他的动作,没有做声。 原本是吩咐赵显带人来审问的,但是陆承宁却执意要独自审问唐贤隆,虽然不明白出于何种原因,但是顾明珩心下不放心,还是跟了过来。 许久之后,唐贤隆突然坐起身来,他一双小眼看着玄袍玉冠的陆承宁,面上的横肉抖动了几下,“殿下,你走近些,我便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事。”他的情绪像是突然就平静下来了一般,显得很是诡异。 “说。”陆承宁没有理会他,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带着不悦。 “殿下,罪臣乃是将死之人,况且深陷牢笼,自然也不会对殿下造成任何的威胁。”他说着竟是带上了笑意,在昏暗的阴影中更是显得有些恐怖。 说着抬起自己的双手,“殿下您看,锁链将我的手紧紧锁住,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陆承宁的神色,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恶意,“你不是想知道铁矿在哪里吗?那里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在何处了!” 他像是笃定陆承宁不敢杀他,神色极为张狂。 顾明珩听了唐贤隆的话,神色一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陆承宁,就见他神色依然沉静——铁矿吗?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什么线索,却怎么也回想不到。 数息后,地牢中突然传来唐贤隆的嘶吼声,“难道你这太子便是如此胆怯小儿?真真可笑!甚至畏惧我这个牢中之人!”他满是嘲笑与讽刺,双眼像是蛇一般紧盯着陆承宁,不放过丝毫细微的表情。 “住嘴!”顾明珩刹那间反应过来他的目的,厉声喝道。一向清和的气息被狠厉所替代,他上前几步走到陆承宁的身前,直直对上了唐贤隆的视线。 “他的眼睛!”唐贤隆蓦地大声笑道,“瞎子!他是瞎子!”他亢奋地摆动着双手,形似癫狂,锁链不断撞击,声音很是刺耳,“太子是瞎子!大雍储君是瞎子!若是宁国公知道——” 突然,他的声音停了下来。缓缓低下头,他双眼猛地睁大,表情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长剑,再难发出任何的声音。 喉间是恐惧的喘息,在突然静下来的地牢中显得尤为死气。 长剑出鞘的声音,血肉被刺穿的声音,一瞬间取代了所有。 有血溅在顾明珩白玉一般的手背上,他执着剑柄的手没有放松,亦没有颤抖。轻启双唇,他的声音有如在寒冰中淬过一般,极为寒冷,“我说了,闭嘴。” “铁……”唐贤隆嘴角溢出声音,随即被顾明珩打断,“我知道在哪儿。”说着长剑轻旋,血肉破裂。有鲜血自伤口迸溅而出,很快地蔓延到了唐贤隆的锦衣上,滴滴落地,灰黑的干草上沾染上了深红的血液。 血流的声音隐约,顾明珩缓缓抽回长剑,便看见唐贤隆倒在了地上,面色惊恐。 他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感觉温热的血落在自己的手上,如今已是冰凉。 剑尖及地,剑身上残留的血缓缓流到了地上,无声无息。 “阿珩……”陆承宁只感觉腰侧的长剑被抽走,随后便再没有听见唐贤隆的声音,虽然眼前模糊一片,但是他已经猜到了。 ——阿珩,杀了唐贤隆吗? 顾明珩像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维一般,没有答复。陆承宁有些焦急,他朝着顾明珩的方向看去,连声唤道,“阿珩?” “……我在。”怔愣了许久,顾明珩才应道,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与一丝茫然。见陆承宁朝着自己伸出了手,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握住,却又在半空中止住了。 他猛地回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唐贤隆,他的胸腹已经没有了起伏。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顾明珩深吸了一口气,只感觉鼻间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下一刻,他整个人突然被陆承宁揽住,他将他的头埋到自己的胸口处,声音低缓,“我的双目失明的事不能被他传扬出去,阿珩做得对。”他一手抚着他的发,另一只手拿下了顾明珩手中的长剑,掷到了一边。 “我杀人了。”顾明珩将自己的额头抵在陆承宁的肩膀上,声音低低地说道,声音冷静。他看着手背上几乎凝固了的血迹,气息有些颤抖。 他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长剑刺入血肉时的感觉,鲜血的温热,以及唐贤隆惊恐与不可置信的表情…… 陆承宁双手将他揽到怀中,语带安抚,“阿珩愿意为我执剑染血,我甚是心悦。”说着摸索着轻轻抬起顾明珩的脸,手指摩擦着他的唇,神色极为认真,“阿珩是因我而染血,若天道真有因果,那么,所以的杀孽都归于我身。” 话音未落,他倾身吻上顾明珩颤抖的唇角,双眸如极夜的远空,“我早已注定一生罪孽深重,双手染血,阿珩便是我心中的净土。” 作者有话要说:【天冷加衣~爱你们~╭(╯3╰)╮ 第四十七章 双唇轻触,顾明珩突然退后了一步俯□捡起了地上的长剑,浅色的衣摆被地面上的尘土染黑,带着腥气。 他一手握住剑柄,回身看向陆承宁。火光从一旁照过来,令得他的侧面陷入了阴影中,神色平静却带着少见的锐利,“阿宁,若是天道因果循环,那这杀孽自当由我与你一同担负,怎会只有你罪孽深重?”嘴角微弯,一双桃花眼极为明亮,有如天上星河倾泻。 “既然大婚当日已经由天地为证,那荣辱与共,再不分彼此。”他将手中的剑柄递到陆承宁的手中,声音清朗如冰玉相击,“就算是地狱,我也不会放开手。” 说完牵着陆承宁的手,转身朝着地牢的出口走去。 陆承宁感受着顾明珩微凉的手心,心中却突然如有暖泉破土,一时春满原野。 走出地牢,清凉的夜风迎面拂来,鼻尖沉郁的污浊空气与血腥味逐渐散去,顾明珩缓了呼吸,只觉心境瞬间便清明了不少。 “属下参见殿下、太子妃!”赵显一直守在地牢出口处,见两人出来便极为利落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手中的长枪杵地,气息冷硬。自山中遇袭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许多。 “如何了?”陆承宁垂下眼睫,遮住了双眸的光。顾明珩退后了半步,以这样的距离显出自己对太子的恭敬之意。 不管私下如何亲近,在外人的面前,储君的威严必须维护。 “禀殿下,贡品簿子已经找到,上面记录的非常详细。唐贤隆所藏的私银也已经找到了,按照属官的供认来看,共有私银三千五百万两,这些年共有一千六百万两上供于三公,四百万两用作它用,剩下的一千万两白银已经找到了八百万两。” 顾明珩下意识地看向陆承宁,就见他脸色虽是沉静依然,但是气息却隐隐很是凌厉。 要知道,大雍近百年未曾有大战,历代先皇一直注重“与民休养生息”,积累到如此地步,一年方才有九千万两白银入国库,这都还是虚数。而唐贤隆一州州牧,竟私有三千余万两白银。如此数目,真真触目惊心。 想来这对于阿宁的触动也是很大的吧?顾明珩看着身前玄色的背影,他与他朝夕相处,更加清楚自心智恢复以来,陆承宁一直都以储君与未来的皇帝来要求自己。他比旁人缺了十数年,世人中却少有人能及得上此时的他。 沉默了片刻,陆承宁才开口道,“下去吧,此事明日再议。赵显,这个数目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他的语气带着疲惫与愤怒,玄衣轻垂,多了几分寥落。 “此事为属下亲自点算,亲信只知小部分数额。”赵显低垂着头回禀道,出口的声音低了不少。他并非只是莽夫,虽不知陆承宁的打算,但是也能猜到一二。 “嗯,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吧。”陆承宁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随后两人便朝正堂走去。 行了针,鹤翁将银针自穴位处一一取下,“今日可有什么感觉?”鹤翁翻开陆承宁的眼睑仔细看了看,一边问道。他行医之时神色向来极为严肃,面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这段时日他一路与陆承宁一行人同行,日日弹琴对弈,纵情山水,偶尔还很是有兴趣地与谢昀泓争辩几句,倒也乐得自在。 “感觉头部有胀痛感,今日依然只能看见模糊的光,也看不清人影。”他指了指巅顶部,示意鹤翁是此处疼痛。 初时早早便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自己的双眼真的一日一日好起来了。他极有耐心,虽然恢复地缓慢,却一点也没有焦急的情绪。 “嗯,没事没事,疼啊是正常的,疼完了淤血也就散完了。”鹤翁将长短不一的银针细心地收起,一边嘱咐道,“若是痛得厉害了一定要来找老夫,可别自己去撞墙什么的,越撞越痛。” 他说完抖了抖长长的袖子,见顾明珩站在窗边看书,便悄悄朝着陆承宁眨了眨眼睛,很是小声道,“其实你痛得厉害了也可以不用找我,让顾九给你按按,效果肯定很好!”说着抱着檀木医箱快步到了屋外,当真是健步如飞。 顾明珩发现鹤翁走了,放下手里的书走了过去。正见陆承宁面色有异,有些疑惑,“鹤翁可是说了什么?”他说着一边俯□帮陆承宁穿好外裳,很是仔细。 陆承宁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虽是看不清楚,心下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他此时的模样,不由自主地便开了口,“阿珩,我头疼。”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委屈之色。 顾明珩一听,手下的动作便是一顿,他眼含担忧地看着陆承宁,“可严重?要不我再去将鹤翁请来?”语气急切,说着想要去碰一碰陆承宁的头,但是又有些迟疑。 陆承宁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是很疼,就不用劳烦鹤翁了。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想来这头疼也不碍事,缓缓就好了。”说着无事,但是眉心却一直没有松开,很是不适的模样。 顾明珩想了想,将自己的指腹放到了他的头上,找了头维、天柱和玉枕三个穴位轻轻地按揉起来。 感觉陆承宁一愣,便语调轻柔地解释道,“鹤翁曾提到过若是阿宁头疼可以按揉这几个穴位,会有所缓解。阿宁闭上眼可好?应该会有用的。若是还是疼的厉害,我们就只能劳烦鹤翁了。” 陆承宁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最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他闭上眼,感觉到轻缓而温柔的力道在发间的皮肤上游移,嘴角渐渐浮起浅浅的笑意,但是眉间的皱痕却一直没有松下去。 屋外的庭院中,谢昀泓看了看屋内的场景,小声地靠近穆寒江的耳旁说道,“敢不敢打赌,殿下定是没有头疼。”他用折扇的边缘掩住唇角,淡粉的双唇微微勾起,很是惑人。 远处有怡人的花香传来,令得夜色馥郁。 穆寒江在他靠过来的一瞬间便闻到了他衣上浅淡的熏香,下意识地往一边靠了靠,但是总觉得鼻尖兰草的香味萦绕不去。 “殿下这三年真是变了许多,如今的殿下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储君了。”良久,调整了神色穆寒江很是快速地转移了话题。 说完,他心下也有些恍然,从建章十二年到如今,已经有七年的光阴。想起当年初入东宫,第一次见到年幼的殿下时心中的不忿与惊讶,却恍若昨日一般。 “殿下这样不好吗?”谢昀泓手中折扇一收,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回头看了看屋内端坐的陆承宁,眼神变得沉静起来,“其实殿下更想要的,应该是幼时的生活吧?有阿珩陪伴在他的身旁,每日无忧,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中悠然得趣。但是因为他是今上唯一的嫡子,是大雍的储君,所以他不能。” 他仰头看着头顶的夜空,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带着几分感怀——而自己,何尝不是当今丞相唯一的嫡子,江南谢氏的公子。 他的声随着悠远的夜风,“或许这七年以来,我们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殿下的责任,他需要保护阿珩,保护我们,保护效忠于他的所有人。 偶尔听阿羽提及这几年来殿下书案上的灯几乎未曾在三更前熄过,也是心酸。兵法韬略,四书五经,先贤史册,每一本上都有着细致的标注。这样的心志让本公子都望尘莫及。殿下他原本不用如此执着于武艺骑射,但是如今殿下的箭法已是日臻精妙。” 谢昀泓蓦地顿了下来,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面上溢出苦笑,他收回视线看着身旁的穆寒江,“阿木,你说殿下能成功吗?” 穆寒江看着他带着不确定的神色,很是坚定地说道,“那个位置是属于殿下的。”十分简单的一句话,却令人奇异地令人信服。他的双眸漆黑,定如磐石。 谢昀泓定定地看了他数息,突然笑道,“若是有人和殿下抢夺位置,难道阿木你就直接带兵冲进去抢回来?”原本只是挪耶之语,却见穆寒江很是认真地点了头,没有丝毫玩笑之色。 谢昀泓猛地用扇子遮住他的嘴,力道却不重,语带焦急,“真是木头!虽然这里都是自己人,但是这些话也不能乱答应啊!这要是被旁人听见了,抓了把柄,就是谋反知不知道?”他面带薄怒,说得咬牙切齿。 穆寒江感觉着唇上属于玉质折扇薄凉的温度,突然咧嘴笑开来,“阿泓可是担心我?”他没有移开折扇,就着这样的姿势开口问道,带着隐隐的期冀。 “不担心你担心谁?真是木头脑袋!”说着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还笑!”穆寒江很是艰难地敛住笑意,肃着一张脸表示自己很严肃。 谢昀泓瞧了他两眼,有些气馁地开口,“算了吧,你还是笑吧,虽然笑得很傻,但是虎着一张脸看着不习惯。”说着将折扇收回来,又小声地叮嘱,“话别乱答应知道吗?” 穆寒江感觉他靠自己极近,发间带着夜露的清凉,一时竟是失了心神一般。 “木头,你听见没?”谢昀泓见他神色呆愣,有些气恼。这木头平时还是多机敏的,怎么此时如此呆傻?难道刚刚给那一扇打傻了? “阿泓再说一遍?”穆寒江回过神来,平日悍野的气息奇异地沉静起来,不知是因为夜色过于温柔,还是夜露染衣,化了冰冷。 “我说,那些想法给我说说还好,不要随意告诉外人,外人说话也不要乱答应。”他瞪着一双潋滟的眼看着穆寒江,提起脚轻轻踹了踹他的小腿,“听懂没木头?” 穆寒江任他踹了两下,也没有躲开,闻言点了点头,很是正经地答道,“听见了,这些想法只能告诉内人,不能告诉外人。” “嗯,终于聪明了一回……”谢昀泓执着扇的手一顿,脸色可称精彩,随后狠狠一扇给穆寒江打去,“——穆寒江!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吧?谁是你内人!” 作者有话要说:【脑补小剧场】 作者君:摔!求别打闹了好吧?前有贪官后有皇后,还有如城墙般坚固的渣爹渣妈,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皇叔在摇摆啊!你们这是神马节奏!【悲愤望天!】求别闹/(ㄒoㄒ)/~~ 谢孔雀:作者君,你才是求别闹好吧?打断别人打情骂俏是要断丁丁的呦~╮(╯▽╰)╭ 作者君:……-_- 【第二脑补小剧场】 作者君:话说,我的殿下,你要不要这么敬业噢?眉头可以松下来啦~(⊙o⊙) 太子殿下:懂什么叫情趣吗?懂吗?懂吗?看你这样子就不懂╮(╯▽╰)╭ 作者君:……-_- 第四十八章 雨后的山林景色与平日很是不同,堆积数年的枯叶残枝被湿了个透,时而会有积水自树梢滴下来,落到发上或是脖子里又是一阵凉意。有从山顶发源自下一路汇集流淌的水流在岩石上落下浅浅的痕迹,林间多了几分潮湿与阴凉,像是所有的污垢都被雷雨冲刷干净了一般,清净无比。 马脚的铁掌深深印在潮湿的泥土上,带起枯叶窸窣一片。一队人马朝着山林深处走去,徐徐而行,添了几分畅游山水的雅意。 “吁——”行于队伍最前头的穆寒江拉了缰绳,看着自林间策马驰来的兵卒问道,“情况如何?”他今日一身劲装,发冠高束,坐于马上,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情貌。 “确如九公子所说,前方约八里远有一处洞窟,其形貌与九公子所述多为相似。”身着司御率外服的兵卒下马禀报道,因为远行于外,他们便一致称呼陆承宁为“公子”,顾明珩为“九公子”,倒也容易区别。 “嗯,前面带路吧。”穆寒江颔首吩咐道,余光见独自骑在马上的鹤翁精神气很是不错,毫无疲态,见自己看向他还捻着胡子眨了眨眼,很是欢愉的模样。 见了鹤翁捻胡子的动作,穆寒江蓦地想起东宫崇文馆的郑老,那时每三日一次的策论讲授完全就是他心中的噩梦。 想起东宫的日子,才突然发现身在惠州的自己竟是已与京城相隔千里。不过想来半月后便会回京吧?穆寒江下意识朝着身后共乘一骑的陆承宁与顾明珩看去,就见二人正小声地耳语什么,神色闲逸。 此地为鹰尾山,因山形状如鹰之尾羽而得名。山势陡峭,密林幽深,且山中自十数年前便流传着骇人的传闻,因此少有人上山采药打猎,可称人迹罕至。若非顾明珩坚持唐贤隆隐藏的铁矿便在此山之中,怕是没人会想到在这般偏贫之处,竟会有极为稀少的铁矿存在。 “阿宁可还好?”顾明珩看着前面的路,手执缰绳背对着陆承宁问道。山路崎岖,就算座下是良驹亦是十分颠簸,不过好在算起来离目的地也不算太远了。 “嗯,无事。”陆承宁的手臂松松地环在他的腰间,嗅着他发间的清香,一时心中清宁——他总有让自己心境安宁下去的力量。听见他这样问,陆承宁便低声地回答了一句。 顾明珩听他沉静的嗓音就在耳边响起,似乎还有呼出的热气扑在发上,执着缰绳的手一怔,只觉这些时日来,自己与陆承宁相处时候的感觉有些变化,却不知到底变在何处。 “阿珩可听见飞瀑击石的声音?”陆承宁将自己的下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蹭了蹭,果然就发现顾明珩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嘴角浮起笑意,他看着眼前模糊的光,蓦地心情很好。 “瀑布吗?”顾明珩被他扰了思绪,便不再纠结于疑惑,转而侧耳倾听起来,但是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外再无其它。 摇了摇头,“阿宁的听力比我要灵敏些,或许是隔得有些远了,也不知是何处有瀑布,想来若是走近了些我应该就能听见了。” 陆承宁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直起身子,看着眼前顾明珩模糊的影子,眉间带着沉思——阿珩对这鹰尾山并不熟悉,不能确定何处有瀑布,但是却十分笃定此地有铁矿,甚至能够形容出通往铁矿的洞口的大致位置。 这些都很不寻常。 他并不懂水利,却能够画出令冷则颜叹服的水利工程设计图;他未曾来过鹰尾山,此处亦不见于书册之上,但是他却知道铁矿的所在;他未曾去过燕云六州,却一直在寻找那个叫做宁无怿的陌生人,并坚信他能够对自己有所帮助。 就像他能够找到鹤翁这般的隐士高人来治疗自己的眼睛一样——这些都是陆承宁一直深埋于心的疑惑,到如今只在不断增加,却没有丝毫线索。 陆承宁复又将自己的下颌轻轻地放到顾明珩的肩上,眼底带着依恋。他缓缓闭上眼,偶有树间的日光落在他如冠玉一般的脸上,引地纤长浓密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阴影在面上,有如浅墨涂抹。 阿珩,你若不说,我便不问。我相信,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叛了我,想我举起了屠刀,你还是会站在我的身侧,执着我的手,不松开一丝一毫。 有束束阳光于云间倾泻下来,洒落在了林间,有如绽放于他们身后的朵朵繁花,一瞬光影浮华。 自洞口处下了马,穆寒江手执着长枪站在洞口,朝着人群中央的陆承宁说道,“殿下,我带人先进去,不管是否有异动都会遣人报信。”说完留了赵显与八十兵士保护陆承宁二人与鹤翁,自己则带着另外八十人进了洞窟,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虽据唐贤隆的亲信招供,矿山中的人多为死囚与附近的村民,以及长期驻扎的几队兵卒,但是不管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他再不会犯相同的错误。后悔,一生一次便是极限。 盛夏的日光渐渐暗下去的时候,林间浮起了淡淡的雾气。八十兵士十人一队,安静地守护在侧,没有响动。偶尔有飞鸟掠过,也像是慑于他们身上的血腥气一般远远避开。 鹤翁带着两个兵士在附近的树林间穿梭,时而蹲□辨别地上的药草,若是寻到有用的甚至稀有的药草,便会极为小心地用小铁铲整株移入竹筐之中,神色专注。 赵显守在陆承宁身边,看了看天色,表情有些忧虑,“去了这么久了,不知寒江他们可有结果。”时间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但是却依然没有消息传来。若非他需要留守原地保护太子与太子妃,此时他必定提着兵器直接寻去了。这般毫无消息的情况,真是让人担忧。 顾明珩微微笑道,“定是无事的,若是情况有变,以阿木的机警必定能够躲过。”他面色沉静,心中也确实没有担忧穆寒江的情况。 今生的许多事情都与上一世相去不远,很多细节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改变。他还记得在上一世,隐藏于此处的铁矿是安王弹劾三公的奏折中的重要一条。 大雍律法严明,其中便有“所有矿产归于朝廷,民间不得私自开采”的规定,若有违者便是诛连的重罪。这就意味着所有被发现的矿产都已经由官衙记录在案,历代矿业均被牢牢地把持在皇族陆氏手中,而铁矿更是因为能够铸造兵器而被朝廷严禁私自开采。 唐贤隆此举便是犯了大忌,虽是瞒着宁国公,但是想要据此来搅动一池浑水、将三公拉下马很是容易,龙椅上的人最为忌讳的,便是旁人怀有谋权篡位的心思。 但是这一次,顾明珩并没有想过要借此将三公拉下马。要知道,铁矿对于一个储君以及一支军队来说意味着什么。三公已经失去了江南的主导权,便如同金玉其外的壳子,轻易便能够敲碎。 所以顾明珩此行只带了心腹,严禁此时泄露出去。 一支装备精良而悍勇忠诚的军队,与握在手中的军权,才是他们在夺取皇位的过程最大的倚仗。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穆寒江走在最前面,身后只跟了几个卫兵。他面色极为沉静,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拿下了。”穆寒江直到走近二人的身前才开口道,眼底露出了笑意。那个铁矿比想象地更加优良,矿质极好,但是矿产多少尚不能确定,不过根据近期的勘探结果,必是很大的矿脉。 想来唐贤隆已在此处经营了数年,矿区已经建设好了立井、斜井、平巷,以及有利于地下开采的气井、气巷。穆寒江命人下到矿井中探看,得知井巷中的支护亦是十分完备。 采矿之人多是死囚与逃兵,以及应当流放极北之地的罪者,都被唐贤隆借以权势投放到了此处。虽有两队兵士交替监管,但是对于穆寒江率领的左右司御率而言根本就不造成什么障碍,穆寒江十分轻易地便接手了矿井。 带着众人沿着洞口而去,数百步后,眼前豁然开朗。此处四面俱是大山,层叠山岩合抱,自成一地。沿西面山脚修筑有简陋的茅屋,地面到处都是开采的工具,以及成堆的矿石。有简陋的推车载满了矿石,停在粗糙的砂石路上,不知运往何处。 场中所有的采矿人与监管的两队兵士集中在一宽阔地带,纷纷跪在地上。 鹤翁一出洞口便见此般的情况,顿时眼睛一亮,他将小铁铲递给身后拿着竹筐的兵士,朝着矿井的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很是激动地朝着顾明珩道,“顾九,原本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叫你找着了!”他笑容满面地开口,长眉与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先生可是有所钻研?”顾明珩见鹤翁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那日在逐鹿山的茅屋中,顾明珩便见桌上上摆放着《天工格物·矿书》,纸质有些起毛,想来便是时常翻阅的原因。因此此次临行前,顾明珩才询问鹤翁可要一同前往。 “你眼力好!”鹤翁笑得很是欢悦,他怎不明白顾明珩的心思?于是很是骄傲地答道,“我虽不是专精,但是也研究了数年,就是没有实地操作过。如今顾九你给老夫提供了这么一个地方,还真是正合老夫心意啊!” 说着便朝着矿井的方向走去,脚步稳健,全然不见年过古稀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被虐的作者君……tt 含泪握爪,苍天啊——求不抽! (其实我应该庆幸,今晚我最终还是登进了后台把这一章发出来了……==无力吐槽了都) 抱抱大家~么么哒~\(^o^)/~ 第四十九章 御书房。 鎏金龙纹八宝镂空香鼎吞吐着龙涎香的烟雾,层层地扩散开来,填充了空气的每一丝缝隙。明黄的大帐一幅一幅高高垂下,其上绣着山海纹章与龙图腾,厚重的天家之气若扑面而来。角落的山水挂屏以紫檀为框,嵌有玉石点翠,偶有日光掠影,反射出璀璨光点,如梦似幻。 御案之上放着数本杏黄色的奏折,此时正有些凌乱地被放置在一侧。陆泽章将最新的一份奏折合上,只觉心下沉重,情绪复杂的竟是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 赐死唐贤隆后,陆承宁一路赶到淮州州牧府,当即革了孙德义州牧一职,近乎雷厉风行地将两州主要官员大规模调任罢免,启用清流,一时惠、淮二州风气一改,百姓称道,民望极高。 东宫太子的事迹竟然都已经传到了雍京——若说这后面没有人的推动,陆泽章必是不信的,只是不知这是顾明珩的手段还是其他人的助力。 而手上正看着的这一分,便是陆承宁亲笔上书,请允回京的折子。 不管是朝中官员,还是陆泽章本人,都没有想到陆承宁此行竟是将三公在江南的势力摘除了个干净,令得三公毫无反击之力。如此动作凌厉精准,根本看不出是一弱冠少年的手段行事。 如今朝中支持东宫的势力急速扩大,部分中立派也都显现出了倾向于东宫的意思。随着三公势力的急速缩水,他们的影响力正在不断地减轻。 一时之间,众人似乎想到二十年前,陆泽章一身染血登上天下帝位时的模样。父子二人,在这方面真是何其相似! 将杏黄的奏折放下,陆泽章背靠在龙椅上,抬起手捏了捏眉心,显得有些疲惫。 “陛下,可要传膳了?”姜余站在角落,见陆泽章闲了下来,便小声地提醒道。如今已是过了午时许久,陆泽章却像是忘记了用膳一事般,神色复杂地将近月来所有关于太子此行的奏折都看了一遍。 “姜余,你跟随朕也这么多年了。”陆泽章像是感叹一般,半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匾额,上书“海晏河清”四字,还是当年他年少气盛时的御笔,此时看来,却是有些陌生了。 心已经老了吗? “禀陛下,奴才已经跟随您三十年了。”他的腰依旧恭敬地弯着,像是从未直起身一般,显得很是谦卑。他话中毫无得意之色,亦无感叹,更多的是怀念。 他自小便被安排到当时还是五皇子的陆泽章身旁服侍,跟随他出宫建府,最后又入了正宫廷之中,看着自己的主子登基上位——光阴催人老啊。 殿中沉默了许久后,才传来陆泽章的低语,“你说如今的太子,如何?”他似在询问,却又像自己的心中早有答案一般。手指不断拨弄着祖母绿扳指,显得有些神色不属。 姜余没有抬眼,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回答到,“殿下如今已在成长,他必定会是一位好的君王。”不偏不倚。 “好的君王?”陆泽章重复着这句话,突然嗤笑出来,“若是昔日太子哥哥登基,必定也是一位好的君王吧?”话间却是带上了讽刺。 前太子陆泽乾,天资慧敏,风姿卓越,却有失德。他为正宫皇后之嫡长,血脉纯华,然而他曾被先皇怒斥“难以被德以施于天下人”。 最后被陆泽章斩于剑下,血溅含元金殿。 “朕一直都忘不了太子哥哥临死之前的双眼,没有怨愤,更多的竟然是报复的快意。朕至今都想不明白,太子哥哥到底为何会有这般的眼神。”他徐徐地说着,眼前像是浮现出含元殿的玉阶之上,先太子陆泽乾的神态。 那时他执着长剑悬在他的心口上方,毫无颤抖与迟疑。陆泽乾躺在地上,有无数的鲜血从腹部的伤口流出,染红了整个玉阶,有如血河蜿蜒。他却双眼满是笑意地看着自己,动了嘴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迦叶。 迦叶…… 姜余沉默着没有作声,他看着地面上略有浮动的阴影,眼神逐渐变深。 淮州。 四人围坐的桌上放着厚厚的几本账本,穆寒江很是艰难地翻看完,最后猛地拍了桌子,“这么明目张胆抢钱的感觉真是爽快!”他嘴角大大地咧开,看着账本就像是看到了真金白银一般,双眼都在放光。 一旁的谢昀泓斜睨了他一眼,叹着气翻着账册的纸页,眼底却溢满了笑意。 “不过殿下,我们直接将这些珠宝金条收入囊中,真的没关系吗?”他抓了抓脑袋问道,倒不是觉得这些钱财不应该扣下,他知道就算将这些真的都带回了京中,真正能够充入国库的也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不过是有些担心,若是今上知道了太子这样的做法,会不会予以责怪,甚至是生了间隙。 如今虽然众人已经认可了陆承宁的太子之位已经能力手腕,但是以财富与势力论较来说,陆承宁依然是大雍历代太子中最弱的。他们的势力尚未成熟,所以现在决不能失去的,就是皇帝的信任和宠爱。 如果到了那一步,必定会是举步维艰,甚至失了性命。 “无事。”陆承宁摇了摇头,神色未变,从话中可以听出穆寒江的担忧,于是解释道,“父皇是默许了的,这是皇家的惯例了。” 大雍皇族历来便是太子扩张自己的势力来对抗其余皇子,以保住自己的储君之位。虽然这一代皇后唯有陆承宁一个嫡子,但是一定限度内的扩张势力皇帝是不会插手的。 穆寒江闻言点了点头,安下了心,再次捧起账本翻看起来,越看越是激动,“这些都得是多少粮草、马匹和武器啊……”三人看着他财迷一般的模样,别过脸掩住了笑意。 入夜后,整个淮州州牧府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由于原州牧被革职查办,而新任的州牧尚未到任,因此整个府院都显得没什么人气。 下人仆役都噤了声,他们至今都忘不了当日太子一身玄袍高坐马上,千数司御率气势悍然地将整个州牧府都包围起来,刀刃寒光骇人。 顾明珩站在窗前,就见一身甲胄的赵显正在庭中值夜,面色肃然地朝着自己躬身行了礼。顾明珩颔首致意,随即关上了窗。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蒲草香味,有如行在月夜途中的马车,车轮压碎了菖蒲,香气扩散开来,萦绕不去。 顾明珩绕过屏风就看见陆承宁正拿着一根针在穿着线,明亮的烛光下,他的侧脸明晰,极为俊朗。 这几日他的双眼已经好了许多,汤药一直没有停,此时除了视线尚有些模糊外没有其它的病症。因此鹤翁便要求他每日穿针一百次,来锻炼视力,加快恢复。见他越来越精准的动作,想来还是有效用的。 不过顾明珩腿上骨折的地方却是留下了遗症。因为他的腿在骨折后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带着陆承宁走了许久的山路后,又因为沾水发了炎,导致后来鹤翁也没办法让骨骼复原,只能尽量不让落下病根。 如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小腿骨的歪斜,虽然对于行路并没有什么影响,顾明珩也不怎么在意,但是陆承宁知道后却沉默了许久。 “可是累了?”顾明珩解了发冠,用一根通体雪白的玉簪很是随意地将发挽起,墨色长发有如锦缎一般,发梢随着行走的动作轻轻摇晃。 寝房中只有两人,一时气息都温暖起来。顾明珩踩着木屐,姿态闲适地朝着陆承宁走过去,足音轻响,眉眼掩在发间,弥漫着水墨风流的韵味。 陆承宁穿好了第一百根针,将东西收拾好后朝着行来的顾明珩招了招手。他的举止很是自然,顾明珩一怔,下意识地便快步朝着他走去。 “阿珩。”被陆承宁伸手一拉,顾明珩便不知怎么坐到了陆承宁的膝上。他一手下意识地放到陆承宁的肩上,对这样亲密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动了动,却突然感觉到身下的硬物,一时全身都僵住了。 他并非不知人事,但是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作为太子妃,他是不能亲近女色的,而这一世重生以来,日日与陆承宁相伴,事务纷杂,自然也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 可是此时,他却如此明晰而毫不遮掩地感觉到了——来自陆承宁的欲,望。 不管是陆承宁还是他,都是正常的男子,成年之后自然会有这方面的欲,求。但是因为他自己在这方面很是淡薄,一时竟是手足无措起来。 陆承宁余光见他泛着薄红的双颊,连耳尖都染上了粉色,心下一动,倾身便是一吻,舌尖自他的耳廓上掠过,随即敏感地发现怀中的顾明珩全身一颤,甚至还有隐隐的吞咽声。 感觉陆承宁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脖颈处,呼出的热气在颈间的肌肤上不断地回旋,像是自己的血液都即将沸腾起来。 顾明珩动了动身子,就听见陆承宁有些沙哑的声音,“阿珩,别动,我难受……”他的声音无比低沉,带起阵阵的热意,声线中的轻颤像是沿着骨骼一直传到了心尖上。 顾明珩僵住了身形,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终还是任由陆承宁靠着,没有动,只感觉自己薄衣下的皮肤都燥热起来,很是难耐。 第五十章 夜晚宁静,唯有点点虫鸣时隐时现,寝房中只听见两人愈加急促的呼吸声。陆承宁的手已经解开了他的腰带,自下摆伸了进去,温热的手掌落到肌肤上带起阵阵战栗。 顾明珩依在陆承宁的怀里,微闭着眼,只感觉自己原本已经僵硬了的身子如今却是软成了水一般,再没了力气。 他心中隐隐知道陆承宁的想法,想着却觉得心下更加燥热起来,于是干脆地不再想下去,故意忽略心底的那一丝隐隐的期待。 沐浴过的肌肤透着清宁的味道,陆承宁像是不甘愿仅限于触摸一般,一把抱着他将他放到了书案上。纸笔瞬间被挤落在了地上,笔尖的墨迹溅开来,发出轻微的响声。 顾明珩双手下意识地挂在陆承宁的脖颈上,身形有些不稳。感觉腰间一双熟悉的手正扶着自己,便放心地倚靠在了那人的身上。 霜色的寝衣带着凉意,也止不了逐渐升起的潮热。 “阿珩……”轻微的喟叹声带着令人酥麻的尾音,顾明珩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莫名地便很是慵懒。这时,陆承宁突然退后了一步,顾明珩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双眸微红,满是细碎的水光。 陆承宁没有言语,只是半蹲□子,将他双足上的木屐轻轻地解了下来。夜露微凉,温热的手掌刚一触到泛着凉气的足背,顾明珩便无意识地动了动。 他的双足白如玉质,形状修美,因长年保养适宜,皮肤很是细腻白皙,连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都能够清晰的看到。 或许是因为才沐浴过不久,上面还带着花露的清香,很是湿润。 陆承宁两手将他的双足拢了过来,竟是低下头落下轻轻的浅吻。沿着足背,再到形状可人的指尖。他的双唇柔软,呼出的热气一寸一寸沿着皮肤蔓延,偶尔会有湿滑的舌尖掠过细腻的肌肤,留下清晰的水迹。 指腹轻缓地自他的脚心划过,顾明珩双手撑在书案上,微扬着头呢喃了一声“痒——”他的气息有些凌乱,足上的感觉像是沿着经脉徐徐向上,不断地扩散到了全身,下腹都有了些许燥热的感觉。 “阿宁……”听见顾明珩唤着他的名字,陆承宁移开双唇仰起头,一双黑色的眸子带着十分明显的晴欲。 他见顾明珩微扬着头,修长的脖子完全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中,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动。外裳的腰带已经被解开,胸前大片的肌肤露了出来,隐约可见的淡淡粉色蓦地令他眼神一暗。 顾明珩见他站起了身,原本想要唤他的名字,却在看清他的神色时下意识地住了口——总觉得阿宁此时,与平日多有不同。 陆承宁缓缓伸出手靠近他,手指轻轻地扶住了他的下颌,倾身便是一吻。唇瓣与舌尖的斯磨间,是相互错杂的呼吸,与不断加重的心跳。唾液相合的声音无比清晰,带着靡靡之意。 腰上的衣衫已经被解开来,明亮的烛光下,他的肌肤如暖玉一般无暇,细密的肌理紧实,正因为指腹的抚摸而微微颤动。 陆承宁一把将他肩上半挂着的衣衫拉下,浑圆的肩膀便落在了眼里。一路沿着耳垂、脖颈吻下,在肩膀时突然张开嘴轻轻一咬,便听见怀中的人“啊——”的一声轻呼,带着难耐的欲,意。 陆承宁闻声勾唇一笑,指腹极为缓慢地在他的腰部画着圈,享受着他的身体在自己指下点点轻颤,心中像是有猛虎想要破牢而出一般,带着一种狂躁,想要宣泄。 顾明珩心神有些迷乱,耳边隐隐听见他的吞咽声与呼吸,感觉他的濡湿的舌尖轻扫过自己胸前的顶端,双唇一合又紧紧裹住,大力地吮吸着,只感觉快,感一*扩散开来,沿着骨髓瞬间扩散到了全身。 他仰着头,脖颈紧紧绷直着,极为美丽。墨色的长发垂落下去,扫过书案,双眼有些无神地看着梁上,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了胸前。 这时,陆承宁突然将他拉入自己的怀中,一手执着他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下。他只觉得自己的下腹处紧紧的绷着,很是难受,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排解。只想到顾明珩微凉的双手轻轻触碰,就已经难以自制了。 感觉到手间的火热硬物时,顾明珩才回过了几分心神。他手顿了顿,随后轻轻地握住了直直立着的东西,滚烫的热意像是要将自己的手心都灼伤了一般。 他动了动,就听见陆承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陆承宁猛地吻上了他的唇,这一次完全不如初时的温柔,带着强烈的欲,望。两人唇齿碰撞,舌尖相互缠绕着,顾明珩还不忘捏了捏手中的烫物,随即就感觉陆承宁的吻更用力了几分。 像是有什么自体内破土而出了一般,顾明珩双颊酡红,下腹处也渐渐立了起来。感觉硬物抵着自己的腹部,陆承宁微微睁眼,就看见顾明珩纤长的睫毛轻颤,神情难耐而享受。 想了想,一只手扶着他的腰让他紧挨着自己,另一只手从一边伸了进去,一握,顾明珩的嘴角便溢出了难以抑制的呻,吟声,夹着自己腰的双腿猛地一紧,随后颤颤巍巍地软了下来。 随着略显粗糙的大手不断动作,他唇间低吟不止,溢出的泪水沾湿了睫毛,自眼角徐徐滑落。 陆承宁将他的泪痕吻去,动作也轻缓了下来。此时顾明珩已经衣衫全褪,上身毫无遮掩,一双修长的腿也失了障碍,唯有浅浅的伤痕令人心疼。他软软地靠着陆承宁,腿间的硬物还被握在手里,徐徐动作着。 水色的衣袍落了一地,铺陈开去。 陆承宁心知他的心知依然迷乱,便就着这样的姿势抱起他,一手托着他紧实的臀,退后几步坐到了宽大的椅子上。 他玄黑的袍服略有些凌乱,顾明珩坐在他的身上,极为白皙的皮肤衬着玄黑之色,是刺眼的分明,却极为诱,人。他身体燥热,在陆承宁清凉的锦缎上蹭了蹭,很是舒适地舒了气,长臂也挂在他的脖子上,紧紧挨着。 陆承宁环着他的腰,宽袖下的手玩弄着他昂扬的顶端,每一次轻轻掠过,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轻颤,有滑腻的水液自小孔中溢了出来,沾满了指尖。另一只手夹着他胸前的红樱,一松一紧,极尽挑弄。 感觉顾明珩光滑的臀正抵着自己的硬物,陆承宁想到了什么一般手一顿,随后环着他的腰将他抱起来,坐在腿上正对着自己,就着这样的位置用他的臀与大腿根摩擦起自己的来。 顾明珩因为身下的硬物触感而回过神来,见他神情享受,想了想便挣开了他的手,带着认真地神色,半蹲在椅子上,扭动着腰身摩擦起来,一双眼专注地看着陆承宁,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求。 下腹的快,感不断升起,陆承宁看着与平日全然不同的顾明珩,心中猛地涌起了深深的渴望,他想要得到更多,得到顾明珩的全部,而不是仅限于身体的相互触碰与抚慰。想着,手中一紧,就听见顾明珩猛地拔高的声音,“阿——宁……” 他整个人软到在他的怀里,再没了力气。陆承宁手微微一动,就有湿黏的液体落到了手上,空气中有微微的腥气扩散开来。 “阿珩,不要停……”陆承宁凑近顾明珩的耳边,轻声说道,带着蛊惑。像是明白过来一般,顾明珩手握住陆承宁的,缓缓地动了起来。 许久,顾明珩仰起头看着陆承宁,带着委屈,“它还不出来。”声音含着鼻音,极为惑人。陆承宁感觉咽了咽唾液,轻哄道,“阿珩再快些,就要出来了。”说着吻住了他的唇,轻轻咬了起来。 寝房内绵密的喘息声与呻,,吟声不断响起,带着深入骨髓的欢愉。 午后,日光明亮,整个尘世都像被抹去了阴影一般。 谢昀泓跟着顾明珩走进树荫下的亭中,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神情尴尬的顾明珩,“阿珩可是有什么事?”亭外天气晴好,绿树葱茏,落下无数的树影与光斑。 “是想要询问阿泓一件事。”顿了许久,顾明珩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阿泓可知男子之间如何行房事?”他视线游移不定,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自然,双颊都有些染红。 世家公子在少时都会教导相应的房中事,并且会配有服侍此事的侍女。但是顾明珩十一岁入东宫,尚未到那般年龄。 今日他想了许久,总觉得男子之前的情,事,不单单像昨夜他和陆承宁之间一般。虽是极为舒服的,但是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谢昀泓一愣,吞口而出,“你和殿下还没有行过房?”见顾明珩点了头,才突然想起来,两人大婚之时尚属年幼,自然不会有人教导这方面的事情。而如今日日在崇文馆,身旁亦没有年老的嬷嬷,帝后二人又是这般情态,自然无从得知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谢昀泓收了折扇,神色很是认真,“我也不是很清楚,明日我给你些书册你看看,应该就懂了。”说着故作镇静地道了别,先离开了。 顾明珩见他走了,抚着胸口舒了一口气,却没有看见谢昀泓在转身的那一刻面色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 捂脸,求别锁…… 爱你们……\(^o^)/~ 第五十一章 处理完淮州官员调配的事务,陆承宁带着赵显一路回到了州牧府后院。南方的府院层层叠叠,以回廊将院落前后连接,山水相依,草木繁盛,带着秀致与画意,方寸间尽显“咫尺之内再造乾坤”的巧夺天工。 自出京以来,顾明珩便像是有意避开一般,尽量不出现在人前,也不像从前一样代陆承宁做决定。陆承宁心下明白,这是他有意为之——想要在东宫臣属面前树立他作为储君的威严,让更多人奉太子陆承宁为主,而不是只知太子妃而不知太子。 只是想到记忆中的顾明珩,在文士面前侃侃而谈,淡定从容;在琼林文会上弦歌雅意,风姿舒朗……那样的他有如天人一般,不坠尘世。 想到这里,陆承宁心下蓦地一派怅然,阿珩于吾,真真牺牲了无数。芭蕉叶的阴影落到了他的身上,被玄色的衣袍瞬间吞噬殆尽。 步入内院,就看见两人近几日居住的寝房大门紧闭,侍从候在门外听候差遣,眉目低垂。见自己远远行来,很是恭敬地躬身行了礼。 陆承宁站在门前停了脚步,心下有些疑惑,阿珩在睡觉不成?否则为何门户紧闭?想了想,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雕花木门,踏进门槛后又转身轻轻合上。 或许是门窗都紧闭的原因,室内显得有些暗。浅色的帐幔高挂,上面绣着兰草残荷,很是风雅。轻步绕过屏风,陆承宁就看见顾明珩坐在窗下的小案前,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册,正看得极为认真。但是奇异地双颊却泛着潮,红,这样的神态刹那让他想起了昨夜的纷繁景象。 “阿珩在看什么?”顾明珩正观察着画中男子的动作,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猛地合上书册,发出清脆的“啪”声。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朝着陆承宁看去,双眸带着水光与无意识的闪躲,“阿宁你怎么突然进来了?”他将书册放到身后,声音也有些不自然。见陆承宁眉目清晰地看着自己,连耳尖都红透了。 陆承宁眼底带着笑意,但是语气却很是无辜,毫不提及自己放轻了的脚步,“我推门进来的,但是阿珩却看书看得极为认真,都没有理会我。”说着就见顾明珩的双眼微瞪,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 “我……”顾明珩背在背后握着册子的手紧了紧,手指指腹磨蹭着书册的封面,口中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陆承宁见他略显慌张的样子,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阿珩在看什么?”他站在顾明珩身后的时候是看清了的,但是他就是明知故问。 看见阿珩羞,涩脸红的模样,心下总是很愉悦呢。 “没……没什么。”顾明珩将手中的册子藏了藏,吸了一口气很是坦然地看着陆承宁,“没有看什么,一般的画册罢了。”忽略尚在发红的耳尖外,神色倒是极为自然的。 “哦?”陆承宁展眉一笑,语气悠然,“原本还想着与阿珩一同学一学。” 话音未落,就听见顾明珩急切的声音,“你看见了?”他的声调不复平日的沉稳淡然,带着浅浅的慌乱与忐忑。 陆承宁盯着他的双眸,没有打算掩饰,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嗯,看到了,不过只看到了一点,一个男子覆在另一个男子身上,二人未着衣衫。”随着详细的描述,顾明珩咬了咬唇,面如桃花一般,染红了春,色。 “别说了……”顾明珩瞪了他一眼,随后犹豫了数息,还是将藏在身后的册子递到了陆承宁的面前,视线游移就是不看他,小声解释道,“这是托阿泓找来的图册。”说着又将手朝着陆承宁送了送。 书册的封面为银红色,上面四个工整的鎏金大字——分桃品鉴。 夏日灼热的日光纷纷被阻挡在了窗外,房内闭着门窗,光线稍有些暗,多了几丝暧昧的情调。 顾明珩坐在陆承宁的两,腿间,被他的双手自身后环着,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他的下颌摩擦着自己的肩膀,越加急促的呼吸扑在了自己的脖子和耳下的肌肤上,令他心里多了几分轻颤。 顾明珩视线从画册上移开来,扭过身子看着陆承宁,“阿宁我们不看了吧?”话音刚落,身子就僵了一下——身后凸出的硬,物直直碰到了他的腰部下面,他瞬间就反应过来了那是什么,本已羞红的双颊更红了几分。 陆承宁凑到他的唇上轻轻一咬便松了开来,双眸漆黑如墨,却又有风浪翻滚一般,“为何不看?”他的手伸进顾明珩的衣衫内,抚摸着他胸前的皮肤。 因长年骑马练剑而留下的薄茧使得感官更加清晰,顾明珩感觉着越来越强烈的刺激,咽下即将脱口的吟、哦声,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只觉得身后的硬、物完全让他不能忽视。想到画册上的内容,脑中竟是将自己和陆承宁均代入了进去,一时心下止不住地快了几拍。 男子之间,真的还能够如此这般行、、房吗?想起谢昀泓递给他的几盒花膏,瞬间失了神。 感觉腰间有力的臂膀突然将自己抱起,顾明珩猛地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陆承宁的双腿上。衣袍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中有些刺耳。 “阿珩,你看这个姿势如何?”说着指了指画上的两个男子,面色坦然至极,让顾明珩都怀疑他让他看的只是古代书画大家的孤本。 扫了一眼,就见一男子趴在床上,另一男子伏在他的背上,衣衫尽褪,不由的呼吸一顿。还没有开口,就听见陆承宁的喃喃自语,“不行,我想要看见阿珩的模样神色……”一边说着,便翻到了下一页去。 “阿珩……”顾明珩声音有些低地唤了一声,虽然他独自一人的时候看过,但是总觉得两人一起翻阅极为奇怪,况且身下的硬、、物一直都在提醒着他陆承宁此时的状态。 “嗯?”陆承宁闻声答道,一手扶住顾明珩的腰,“阿珩不想看了吗?” 顾明珩刚一点头,就感觉陆承宁的手极为迅速地握住了自己的凸起,低低地叫了出来,“阿宁——” “原来阿珩也是有反应的……”含着浓浓的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承宁声音低缓,余音难消。他的手近乎娴熟地拨弄着手中的硬、、物,见顾明珩满面潮红,双眸含情的模样,只觉心下比那一夜更加燥、、热起来,眸色逐渐变深。 顾明珩伏在陆承宁的怀里,感觉身下一波一波的快、、感不断地扩散,沿着经脉流注到了全身,连指尖都轻微地抽搐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画册上的内容,竟感觉到体内一阵酥麻与空虚,只想要更多。 陆承宁没一会儿就发现了顾明珩的变化,此时他已经迷了神识,浅浅的低、吟出声,身体也随着自己的动作动了起来。唇角带起笑意,陆承宁看着这样的顾明珩,只觉永生永世都看不够。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侍从略带忐忑的声音,“禀告殿下、太子妃,圣旨已到了前院……” 顾明珩一下子回过神来,就发现陆承宁的气息变得极为冰冷,像是在压抑着怒意,“孤知道了,下去吧。” “阿宁?”顾明珩身子动了动,就感觉硬物依然在自己的大腿侧,毫无疲、软的征兆。而自己的衣衫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陆承宁褪下,上半身光luo,胸前的桃红尚沾染着唾液,泛着轻微的凉意。 “无事。”陆承宁闻言气息缓了下来,他细致地将褪下的衣物拉起来为顾明珩穿上,又仔细地为他系好了腰带,这才起了身。 见顾明珩不自觉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身下,唇角带上了笑意,意味深长地开口道,“虽是极为难受的,但是不急一时。” 说完就见顾明珩面颊再次红了,怒瞋了他一眼。 陆承宁心情愉悦地整理了仪表,走了两步又回身看向顾明珩,“太子妃,不欲与孤一同去接旨吗?”他一双眼深邃如夜,却泛着温暖的笑意,有如星辉。 雍京,冷宫。 盛夏的烈阳普照尘世,却依然照不进这宫城的角落。略有些破败的宫墙下,是荒芜的杂草,因一直未有人打理,已经有半人高了。没有人会相信,在金碧辉煌的宫城中竟会有如此破败荒凉之地。 许琦梧穿着一件麻布衣裳站在树下,这些时日以来,她的面庞消瘦了许多,以往的旧衣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她仰着头,看着葱茏的树冠向着宫墙外延伸,带着无限的生机。 “太子已经快要回宫了吧?”她的声音有些干哑,带着寥落的意味。 没有等一旁的阿静回答,便又接着说道,“你去让人传话给父亲,不要再为我奔走了。”她的声线平静到了冷漠,有如隆冬的朔风,直让人心底发凉。 “贵女……”阿静闻言有些惊慌地看着她瘦削的侧影,只觉心酸不已。在冷宫的这段时间里,她担心引起许琦梧的伤心事,便没有再称呼她为皇后,而是喊回了从前的称呼——贵女,“还有机会的,您……”真的放弃了吗? “还有机会?”许琦梧平静的语气终于出现了变化,她回身看着阿静,带着隐隐的寒意,“就算这一次活下来了又如何?祈天宫的迦叶真的就会放过我?他宁愿出动手下人马去截杀陆承宁,以此嫁祸于我,并与三公达成约定——你觉得,他真的会放过我吗?” 说着冷哼了一声,“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放过的人,何谈其他?” 阿静沉默着没有说话,她自最初便跟随在许琦梧的身边,许多事情心下也清楚,想到这里,双眼一红便想要流下泪来。 “罢了吧。”许琦梧声音淡了下去,“这般的结局也是早有预料的,这宫里的起起伏伏,阴谋阳谋,不过只是技不如人棋差一招罢了。” 她转身朝着屋内走去,背影萧索,逐渐步入阴影中,像是将尘世间所有的光亮都抛在了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的作者君…… 上来就看见上一章被锁了嗷呜……不要这么凶残…… 【爱你们~\(^o^)/~】 第五十二章 黄叶枯落的时候,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北雁南飞,天空明澈高远,山林都似染上霜色,带上了萧瑟的味道。 重阳节后,太子陆承宁奉旨启程回京。 太子仪仗自淮州启程,途径惠州、沧州、滁州,最后到达雍京。每过一地,便会有百姓自发地夹道迎送,颂太子高义,德泽四方,惩奸佞,任贤能,必能使大雍江山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车驾之上,顾明珩听着车外山呼“太子千岁”的声音,唇角噙着笑意,眼中盛有万千光华。他一手执着陆承宁的手,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阿宁,你听,这是他们在感激你,认可并表达着自己的崇敬。”此时的他失了世家公子的稳重与镇静,像是百姓所呼喊的是他的名字一般。 陆承宁见他激动难耐的模样,缓缓扬起了唇角。伸出手抚着他的脸颊,拇指温热的指腹摩擦着如白瓷一般细腻的皮肤,声音沉缓,“嗯,我听到了。”像是被他感染了一般,话里也带上了笑意。 他的双眼除了夜晚的时候稍有些视物不清外,已差不多痊愈了。于是这一次鹤翁便没有跟随两人回京,而是留在了鹰尾山的铁矿中。 顾明珩也没有勉强,只是留下了十名率卒保护他的安全。鹤翁很是开心有人帮着他背装药草的竹篓,还承诺顾明珩一定会造出令他惊讶的铁器来。 车驾中有些沉寂,“阿宁不开心吗?”顾明珩有些疑惑地问道。下意识地蹭了蹭陆承宁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如今他已经习惯两人肢体上的触碰,并且此时车驾中唯有两人,更是毫无不自然的神色。 “不,我很开心。”陆承宁摇了摇头,眉眼含笑。用指尖将顾明珩的眉心抚平,轻声道,“阿珩不要皱眉。”他看着顾明珩年方及弱冠,眉间竟已经有了浅浅的褶痕,一时心中酸楚。 “这些年俱是阿珩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夙兴夜寐,为我寝食难安……”像是再难说下去一般,他深深地看着顾明珩清亮的眉眼,牵了牵嘴角,“以后不会了。”说着抬手环住顾明珩的肩膀,将他揽入了怀中。 我愿用余下的所有时光,用我自己的骨骼与血肉,为你铸造一处铁壁铜墙,护你周全。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雍京。 巳时(9-11)初,百官便已着朝服候于含元殿前,此日乃太子归京之日,今上先时便已在朝堂上明言,将率领百官于丹凤门相迎。 如此明显的态度,令得原本尚在犹豫的官员纷纷倒向东宫——看来此次江南之行,储君之举甚得帝心。三公亦是在列,面上虽是肃然,心中却是十分尴尬。明眼人都清楚,太子此行便是拿的他们的势力开刀。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枯燥的,巍峨的含元殿将他们的身形映得愈发渺小。谢行止与顾季彦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两手拢在袖中都没有说话。 在谢行止已经朝自己这边看了数次之后,顾季彦慢悠悠地抬起头,看着年过四十却依然可称丰神俊朗的谢丞相,开口问道,“谢相可是有事?” 他这一开口,身旁的官员纷纷侧起了耳朵听两人对话。如今朝中的势力可是在不断地划分与变换。原本势大的许氏与三公随着皇后被废、许国老辞官以及惠淮二州之事而纷纷陷落,而世族濮阳顾氏与江南谢氏逐渐占据了首位,顾氏为太子妃背后家族,而谢氏已经有了两代天子近臣的趋势。 谢行止闻言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无事无事,只是想着阿泓会随殿下一同回京,心中有些高兴罢了。”说着朝着顾季彦方向靠了靠,声音压得很低,“贵公子也即将回京,顾相不高兴吗?” 顾季彦看了谢行止一眼,随后面色严肃地说道,“我顾家孩儿自嫁入皇家起,便已不是我顾家人了。” 谢行止闻言眼神一顿,站直了身体,面色复杂地看着顾季彦,“可不能这样说啊。”叹了气,没有再开口。 顾季彦看着汉白玉台阶,想起安王信中所说的一切,只觉心下凉彻——阿泓,真相揭开的那一天,你已注定是弃子了。 巳时三刻,今上戴玄表朱里十二旒冕冠,着十二章冕服,纹章日、月、龙、在肩,星辰、山、在背,火、华虫、宗彝在袖,登銮驾领百官往丹凤门行去。华盖威仪,仪仗浩荡,在平坦宽阔的白玉大道上徐徐前进。执金吾鸣锣在前,銮仪卫分列两侧,以显天家威严。 陆泽章登上城楼,远远望去,便能够看见丹凤大道两侧簇拥的百姓。他负手而立,有浩浩吹来的风将他冕冠上的玉旒浮动,无人能够看得清他此时的眉眼神情。 初冬的风显得干冷,密集地吹打在面上。他突然回想起在属于他的登基大典上,他第一次着沉重的龙袍站在朱雀门城楼上受万民朝拜,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属于帝王的威仪,如展翅腾飞的云雀刺穿头顶瓦蓝的天空时,终于开始领悟到陆氏一族那永远晦疑莫测的表情之后深刻的背景,开始理解这让世人前赴后继、宁可舍去生命亲情也要夺取的绝对力量。 权力,这是他生命中的永恒主题,是隐藏在陆氏一族高贵血液中挥之不去的追逐。也突然明白,在他率军逼宫时先皇临死之前,凝视他那含着悲悯与深沉的无奈目光,以及脸上凝重与释然的矛盾表情。 “禀陛下,太子仪仗已经入了京城。”姜余挥退了前来报信的宫侍,弓着身行到了陆泽章的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声音恭谨地开口道。他注视着脚下古老的石砖纹路,神色无波。 沉默了许久,才听见陆泽章情绪复杂的声音,并无欢悦之意,“朕的太子回来了。”他说完叹息了一声,随着高风缓缓扩散开来,再不留痕迹。 不断有宫侍前来禀告太子仪仗的行程,当在丹凤门的城楼上已经能够看见明黄龙旗的时候,陆泽章突然变换了情绪,大笑道,“随朕却迎接我大雍的储君归来!”说着大步下了城楼。 陆承宁骑黑色骏马行于最前,一身玄色衮服,上纹九章,墨发用玉冠高束,极尽风姿。临近丹凤门,他拉住缰绳,座下骏马立时停下马蹄,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陆承宁身形极为利落地下了马,玄色的衣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洒然弧度,随后低低垂落下去,沉静内敛。他直视站立于百官之首的陆泽章,双眼沉静,眉宇豁然,长身而立,毫不见跋涉山水的倦意。 在他的身上,已经不见了昔日的懵懂,更多的,是一个君王必备的威仪与难测。 寰宇之间都像是因为他的到来而失了声息,万千百姓看着黑马旁玄色衮服的男子,竟是失了心神一般——这便是大雍的储君,他们未来的君主。 “参见太子!”随着朝中众臣纷纷下跪,口中高呼,朱雀大道两侧的百姓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纷纷拜倒在地,高呼千岁。 陆承宁凝视那些匍匐在地的百姓,突然就明白阿珩曾经对他所说过的,金色的龙袍是世间最为至高无上的囚牢,将他束缚在这片土地上,为江山黎民,再挣脱不得。 “儿臣参见父皇!”陆承宁单膝跪地,玄色衣摆铺陈开来,犹如绽放开来的墨莲。他声音沉稳有力,“得佑天恩,幸不辱命!”宽袖挡住了他的容貌,其上的流云暗纹有如水波一般,在稍显暗沉的天光之下竟是拥有刺眼的光亮。 声音回响在宽阔的大道上,传出了很远。 “平身。”陆泽章看着满脸沉着的陆承宁沉声道。心中却是想起了记忆中当年那个冷漠而孤寂的少年,迦叶,我们的承宁已经在不断地成长,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储君,一个英明的帝王,你可欢悦? 回到东宫的时候,顾明珩只觉遍身疲惫,先去拜见了郑老,才说了两句便被郑老连声赶回寝殿更衣歇息了。 阿羽将他身上沉重的礼服褪下,换上了轻便的霜色深衣。方入宫陆承宁便随着今上去了御书房,应当是相谈这次淮惠两州之行的相关事宜,顾明珩便独自先回了东宫。 “你记得你在信中提到宁无怿已经到了京城?”放下手中的茶盏,顾明珩舒了气,只觉身上的疲惫消散了不少。真不知陆承宁在赶了近一月的路后,是怎样在众臣面前保有那般惊人的风姿。 “回公子,宁先生现今住在京城的别院中,允诺会等候公子回京。”阿羽如今眉宇间的气息更加与阿徵相似了,褪去了少年时候的跳脱,多了沉稳与肃然。 顾明珩看着这般的阿羽,心中突然涌起怅然。虽然成长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是他宁愿所有亲近的人都能够在他的羽翼之下安全无忧。 只是他与陆承宁身处于这样庞大的漩涡之中,或多或少必定会连累到身旁之人,想来这样的梦是难以实现了。 “嗯,过几日宫中的事务忙完了,我便出宫一趟吧。”他思考了片刻便做了决定。找了宁无怿此人这么多年,若说心中没有期待是不可能的。 这时,门外传来了姜柏的声音,顾明珩朝着阿羽点了点头,便见阿羽绕过了屏风去到了门外。 “何事?”顾明珩看着跪在地上的姜柏,语气中毫无情绪外露。 “方才有宫侍找到奴才,望奴才能够转告太子妃,废后今日傍晚想要见您。”姜柏压低了声音说道,“奴才不敢擅作主张,便急急来请示。” 顾明珩端着茶盏的手不经意一顿,双眼注视着杯盏中清澈的茶水,随后缓缓开口道,“告诉那人,我会去。” 作者有话要说:【被锁的作者君……】 黄牌警告的站短竟然发了十多条……== 邮箱是sujingxian1720126 密码是1720sujingxian 50和51都在里面~ 真的很抱歉 特别是用手机看文的妹纸 要是麻烦的话可以在留言里面留下邮箱什么的 我把五十和五十一发给你们 以后要是看见被锁了……那就去这个邮箱吧 地址是作者君的名字的拼音加更新时间1720 爱你们~ 么么哒╭(╯3╰)╮ 第五十四章 迦叶最初的记忆,便是属于南疆丛林闷热潮湿的气候,以及师尊安静的侧顔。幼时的他日日住在密林的深处,尚不知何为美丑,只是偶尔看见背着箭羽的猎户路过,惊讶于他们黑黝黝的皮肤与破旧的衣衫。 他与师尊之间并不亲近,虽然日日朝夕相处,但是交谈很少。七岁以前,他不知父母为何,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师尊的存在。幼时的他心中便存着惶恐,担忧有一日师尊会将他独自留在密林的木屋中,再不见踪影。 于是他极为听话的日日沉默着,在右手缠上紧实的布带,带上令人不适的兽皮手套,到后来也逐渐适应了。他遵照师尊的吩咐,修炼着练气的功法,每日除了进些食物外,便是打坐循息。 每每想要问“为什么要如此”的时候,看见师尊令人心生寒意的双眸时,他便住了口,合上眼再次体悟气息经脉的循行。 “迦叶。”那是一个初春,丛林中发出了无数的新绿枝条,他正盘腿在木屋中循息,突然听见师尊的唤声,愣了愣便走出了门。 他在习字的时候便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师尊却甚少唤起。深夜的时候,他独自躺在木板床上,偶尔在心底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像是这般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于天地间并非虚幻,我如此清晰地存在着,我是迦叶。 “师尊。”迦叶赤着脚走在草垫上,露水沾湿了他的足背,青色的经脉很是清晰。他恭敬地喊道,低垂着头看着地面。 “现在随为师走吧。” “去哪里?”迦叶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身前一身黑衣的师尊,很是不解。 “雍京。”难得的没有不耐烦。 “雍京是哪里?”迦叶见师尊的神色平和,便有些忐忑地继续问道——师尊并不喜欢多嘴而有好奇心的人。 “你我身处南疆,位于大雍的极南,而雍京处于北方。”他的眉微微一皱,语气变得严厉,“别再问了,带上东西走吧。” 迦叶小跑进屋,感觉自己收拾东西的手都在颤抖。他尚没有“南北”与“大雍”的概念,但是他却是明白的,自己和师尊要从这一片丛林走出去了。 以往他曾躲在树丛中,偷听两个猎户的谈话。他们说着村子,邻居,孩子,父母……这些都是他所不懂的,他的世界便是这茂密的丛林中的一角,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便再无其他。 背着一个小包袱,迦叶跟随在师尊的身后,不断地张望着四周的景象。这里完全不同于密林,这里没有那么多的树,显得很空旷。有许多的土屋以及未曾见过的动物。而道路的两侧站着许多的人,他们纷纷看着自己,无数的视线像是密密的针一般即将把自己洞穿。 迦叶心中无由来的感觉到一阵惶恐,他的耳边是旁人悉悉索索议论的声音,是他们无数冰冷的眼神……他突然后悔自己走出丛林,他感到恐惧。 小跑了两步,迦叶颤抖着手拉住了师尊的衣角,敏感地发现师尊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命令自己放开。那一刻迦叶好想流泪——其实师尊还是喜欢自己的,对吗? 这一路上,所有的事物对于迦叶来说都是新鲜的。他只觉自己的心突然变得博大起来,有了山水,有了人声。 虽然路上遇见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那样的平凡无奇,他们每日为着生计奔忙,为了一点饭食与铜板。他们的长相也是那样的毫不悦目,身上满是脓疮的乞丐,满脚泥泞的农夫,全身都是油渍的伙计……而他也渐渐发现,这世间也满是争斗,有鲜血,有白骨,有无数狰狞的面孔。 但是并没有感觉到恐惧,他的心里更多的是一种兴奋。这样的尘世让他由衷地感到快乐——虽然污浊,却那样的鲜活。 陆泽章是一个文武双全的皇子,他是当今天子的第五子,母妃是昭阳宫昭贵妃,地位仅次于当今皇后。陆氏皇族要求每一个皇室血脉都弓马娴熟,自小他便在文才武功上展现出了令人惊艳的才华,令得他的父皇赞叹不已。 那时的他一直坚信自己日后定能登上皇座,虽然挡在他前面的,是皇后的嫡长子,太子陆泽乾。 那一日,盛夏时节,他策着骏马奔逐于街市之上,长风自耳侧吹过,令得心下所有的抑郁都消散开来。本来他已经冲过那个少年的身边了,却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他调转了马头,看着那个白衣的少年抱着一个松青色的小包袱站在马前。 他突然觉得,即使自己贵为皇子,生而荣华,但是这十五年的生命中,却是那样的苍白无色。 少年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马的脖子,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他抬起头看着马上的陆泽章,展颜笑了,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羞涩。 那一瞬,世间倾城的日光也不及他展颜一瞬的风华。 至此一眼,便是一生。 迦叶跟随着师尊到了雍京,入夜的时候,他去到了一处高大的城墙外。夜色的帷幕下,它就像是潜伏着的冰冷巨兽,皮毛下掩着锋利的爪牙。迦叶不喜欢这里,他似乎能够闻到空气中夹杂着的血腥味,很是刺鼻。 但是师尊的意志不容许违抗,迦叶紧了紧手中的包裹,从一处小门走了进去。 他们去到的是一处空旷的宫殿,无数的石板与浮雕,幽深的长廊回响着两人的足音。他紧紧跟着师尊的步伐,觉得心底有一种恐惧徐徐扩大。 “他便是继任者吗?”坐在石床上的男子轻声问道。迦叶躲在是师尊的黑袍后,有些怯意地看着那个年轻却苍白的男子,带着好奇。他的容颜比自己所看到的大多数人都要美,但是却少了生气,有一种濒死的气息。 迦叶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他的周身被黑色的烟雾所包围,阴森诡异。 “是。”迦叶听见师尊回答道。 继任者?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词语,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甚清明。 “那让他留下吧,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迦叶听那个男子说道。 此后,迦叶便留在了这处宫室中。他独自居住在一间石室内,师尊在第二日的黎明前便已经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迦叶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突然觉得自己的所有都被拆解开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轨迹,连世上唯一熟悉的人都已经离开。 眼前突然想起白日骑在马上的少年,他像是明亮的日光一般,照入了他的心底。 那一夜,他不断梦见两人相遇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再不止息。 冬夜,迦叶听见石室沉重的大门合拢的声音,心下终于舒了一口气。他在宫殿之中住了已有近半年,发现每月的十五月圆之夜后的七日,那个男子都要进入石室中闭关,期间不会出现。不,这个男子叫做止息,迦叶曾看见过他的印章,上面刻着的便是这两个字。 破开生了锈的铁索,从宫殿角落的小门走了出去,迦叶站在原地有些茫然。他并没有想过逃跑——这个世间他只有唯二的两个容身之处,丛林中的木屋已经回不去了,身后冰冷的宫室是他如今最后的归宿。 心中突然升起了苍凉感,迢迢浮世,竟是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吗? “这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在夜里很是清晰,迦叶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就见一个身着锦袍的少年站在不远的地方,笑看着自己。 是他?迦叶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影,纷繁的梦境不断涌了出来——是那个骑在马上的少年。 脚步像是不听使唤一般,便朝着那人走去。 “如此寒冷的冬夜,怎么只穿了薄衣?”少年柔声数落道,随后脱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迦叶的身上。那一瞬,斗篷上沾染的体温绵绵密密地涌入四肢百骸。 迦叶此时才发现,原来冬天的夜晚,真的这样的冷。 “好了,别再发愣了,看着我都看痴了吗?”少年揉了揉他的头顶,带着温暖的笑意,随后开口道,“我叫阿泽,你呢?”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他的手迈开了步子。 迦叶在心底将“阿泽”这两个字重复了数遍,突然发现他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微微垂下头,小声道,“我叫迦叶。” “迦叶吗?”少年的声音有如乐器的和弦,“名字很美,和你一样美,所以在我的面前,可以抬起头吗?” 迦叶震惊地抬头看着他含笑的眉眼,只觉自己的心在那一瞬缺失了一块儿。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地和他说话,他也从没有感觉到如此温暖的气息,更没有人夸奖过他的名字和他的人。 迦叶看着自称阿泽的少年,突然便笑了,他一字一顿极为慎重地开口道,“阿泽——阿泽”,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刻入骨血中。 “嗯,迦叶。”少年抬手捏了捏他有些冻红的鼻尖,也唤了他的名字。 那一天回到宫殿的时候,已经是破晓了。迦叶蹑手蹑脚地走到封闭的石室门口,发现止息还未出来,这才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将身上未曾脱下的斗篷折叠整齐,放在了枕侧。 那一天的梦中,一直有人用着温柔至极的语气,唤着他的名字——迦叶。 又一个月圆之夜。迦叶依然从那个小门悄悄出了去。走了两步就看见阿泽站在那里,正看着月色,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极为俊朗柔和。 见阿泽看见了自己招了招手,双腿比意识更先一步地朝着阿泽走去。心中竟是万分期待一般,他自己都能够听见轰隆的心跳声。 “又穿的如此单薄,我上次给你的斗篷呢?”阿泽看着他无辜的样子有些无奈,“算了吧,来,你先拿着这个。”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还泛着热气。又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迦叶有些瘦弱的肩膀上。 迦叶接下来,打开一看,双眸顿时亮了起来。这是他曾经在街上见过的吃食,但是却不敢告诉师尊自己想要。 见迦叶双颊有些泛红地看着自己,阿泽伸手捋了捋他的发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看见你一直盯着这东西看,想来是很喜欢吧?今日正好出去,便带了回来。一直暖着的,虽然不如出炉的时候好吃,但是还是可以尝一尝。” 迦叶咬着酥软的馅饼,饼在牙齿间有些硬,但是淡淡的温度弥漫在唇齿间,像是烙印一般。 从未有人如此将他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撸了粗长~求抱抱~ \(^o^)/~ ————————作者君愚蠢地点了直接发表……………………嗷…… 第五十五章 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哭了出来,阿泽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见他鼻尖红红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就哭了?”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帮他将面上的泪纷纷擦尽,“若是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我有机会就去帮你买。不哭了啊乖,迦叶不哭,乖……” 迦叶听着他一声一声温柔至极的安慰,只觉心中深深埋藏的委屈与茫然在那一刻奔涌而出,再难以抑制。他一手拿着油纸包裹着的吃食,整个人扑进了阿泽的怀里,从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最后的嚎啕大哭,无数的泪流了下来,融进了阿泽的衣里。 他感觉阿泽温暖的手放在他的背上,那样周全地环着自己,像是在这陌生的尘世中为自己圈出了一处安稳,可以让自己随意哭笑。 那一刻,他突然找到了令他安心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见面频繁起来。每月十五到十七三个夜晚,迦叶都会从小门里出来,就会看见阿泽等在那里。那时,他觉得这便是世上最为幸福温暖的事情。 后来他逐渐知道,第二次相见的那个夜晚,阿泽的母亲在白天去世了,因为身体常年遭受毒物的侵蚀,快速地死去了。他也知道了阿泽最想要的便是他父亲的位置,为此不管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在月华之下相互相互倾诉着未曾与他人言说的话语,偶尔相视一笑,便像是拥有了世间至极的温暖一般。 那时他十三岁,阿泽十五岁。 又一个春日的月夜,迦叶自石床上坐起身,听见石门关闭的声音,心中一阵雀跃。他利落地起身,很是熟悉地出了门。 “迦叶。”刚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发出的轻唤声。迦叶的瞳孔微缩,呼吸一颤,随后极为镇静地转身行礼道,“师尊。” “嗯,三年不见,迦叶长大了不少。”师尊的声音依然如冰雪一般寒冷入骨,毫无人气。迦叶没有回答,他的心里记挂着等在外面的陆泽章。 “随为师过来吧。”迦叶只看见眼前雪色衣摆的残影掠过,极轻的脚步声却被扩大了无数倍落在耳里。迦叶顿了顿,还是跟上了师尊的脚步。 走到第一次来宫殿时的石室,迦叶接下师尊递来的几本书册,还未开口询问,便听见依然冷漠的声音,“在这里看完,看完之前不能离开。”说完便走了。随后是逐渐消失的脚步声是石室闭合的声音。 迦叶心底一阵惶急,若是我今夜未去,阿泽一定会着急的吧? 心底莫名地烦躁了许久,迦叶还是坐到了石桌旁,翻开了手中的书册。若是自己不看完,是真的再出不去了吧? 石室密闭着,没有窗,亦没有光线从外面照进来。迦叶不知道自己在这石室中呆了多久,他看着书册上一行一行的字,双眼慢慢睁大,带着惊恐不安。 左手颤抖着将右手上缠绕的锦带一圈一圈接下,他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红莲印记,蓦地捂住了嘴。因为常年被布条缠绕着,他的左手近乎惨白,皮肤很是透明,能够清晰地看见血脉交错。 浅薄的皮肤上,红色的莲花很是刺眼。它像是被烙印在了皮肤上,却又像是映在了血肉之中。 而手边的书页上画着的图案,和他手背上的胎记一模一样。一旁标注着几行小字:“身负红莲之印,阴阳一体,至阴轮转之间,见红月则诞,以身祀神,为世间清净者。” 他紧紧盯着手上的印记,只觉心猛地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终于打开了。迦叶听着渐渐近了的脚步声,没有抬头。他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石板纹络,像是失了心神。 “你应该明白了吧?神官止息命断之时,你便继位吧。”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带起了层层回音,落在迦叶的心里,却如尖刀一般。 “师尊……”迦叶气息有些颤抖地开口,他一双眼无神地看着一身黑衣的男子,眼底带着一丝渴求,“师尊是因为我是下一任神官的继任者,这才收留我的吗?其实师尊并不喜欢我,是吗?” 沉默了片刻,便听见男子冷若冰雪的声音,“是。” 迦叶眼底的光熄灭了下来,他低垂着头,“我明白了。”说完便走出了石室,脚步有些不稳。 从小门里出来,看见陆泽章依然站在原地的时候,迦叶努力让自己眼中的泪水褪下去。师尊半月前已经离开了,临走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这半个月来,他夜晚难以安睡,每每闭上眼,便是陆泽章的模样。 这便是思念吗? “迦叶。”陆泽章见他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有些无奈地主动走了过去,执起他冰凉的双手,“怎么又要哭了?” “阿泽,你为什么每次都等我呢?”迦叶没有动,而是固执地抬头看着愈加英俊的少年。没有人发现他声音的轻颤,带着孤注一掷。 “因为我喜欢迦叶。”陆泽章没有迟疑地开口,“因为我想要见到迦叶,所以我愿意每次都在这里等迦叶出来。”说完,便看见迦叶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眼却有如星河璀璨。 “我也喜欢阿泽。”他哽咽着说道,紧紧地攥住陆泽章的手,像是抓住世间仅剩的也是唯一的温暖。 那一夜,他们在月光下双唇相触,犹如世间最为圣洁的仪式。 迦叶十五岁的冬日,止息死在了石室冰冷的石板上。他无比消瘦,眼窝深陷,像是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一般。师尊再次出现在了宫殿之中,像是预料这样的情况一般,毫无惊讶的神色。 迦叶看着失去了呼吸的止息,心底突然满是惶恐,这时,就听见师尊的声音,“明天的时候举行继任仪式,从此你便是祈天宫的主人。至于那些俗务,该断的便快断了吧,否则别怪我亲自帮你斩断。” 迦叶猛地抬起头看着师尊——他已经知道了吗?知道了阿泽的存在,知道了我与阿泽见面……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迦叶。”男子语气有些不耐烦,“若想要他好好活着,就做好这个神官。若是你死了,他也活不了。”说完便出去了。 石室中只剩下了迦叶一人,他缓缓蹲□子,无声无息,想要流泪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脏腑都搅在了一切,痛彻心扉。 四面的寒冷将他包裹,袭进了他的肢骸,却再也无人脱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上。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迦叶脚步僵硬地走出小门,就看见陆泽章站在那里,正盯着小门的方向。见自己出来了,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很是自然地执起自己的手,“还有些担心迦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他的声音温柔缱绻,令得迦叶的心一颤。 “怎么了?”走了一步,却发现身后的人没有动,陆泽章回过身来看着迦叶,有些疑惑。 “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事先在心里默默地说了数遍,没想到这般痛心的话说出口,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感觉陆泽章牵着自己的手一僵,随后便是有些无措的声音,“迦叶,为什么?” 迦叶能够感觉到他正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但是他却不敢抬起头来,只是一味地说着,“不要再见面了……”说着说着,终是哭了出来。 陆泽章将他揽进怀里,柔声问,“迦叶可以有什么难言之隐?”见迦叶哭的更厉害了,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那我们就如迦叶所说,先不见面可好?别哭了,你一哭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抬起他的头,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擦去他的眼泪,“我知道迦叶必是遇见了什么,就像我清楚迦叶对我的心意一样,迦叶你也信任我好吗?我对你发誓,我必定会登上那个位置,此后,再不会有人能够将我们分开。” 走的时候,陆泽章隐忍地亲吻了他的双唇,带着怜惜,“迦叶,等我,我一定会来接你。” 站在原地看着陆泽章的背影渐渐消失,他失神地触着自己的双唇,只感觉他的气息尚还留在自己的肌肤上,不曾消散。 “迦叶?”角落里突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迦叶闻声猛地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着金色袍服的男子从阴影中步了出来。他的眉眼与陆泽章有几分相似,但是少了眉间的温柔,多了几分邪肆。莫名的,迦叶心下一紧,感觉到了危险。 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冰冷的墙壁。 “一直都很好奇我那皇弟每月都幽会的人是谁,没想到竟是一个美貌的少年。”他猛地将迦叶按在冰冷的石墙上,凑近他的耳朵,“我那皇弟这般喜欢你,甚至为了你推却了与谢氏联姻,想来你这身段定是迷人啊。”说着迅速捂住了他的嘴,一把扯开了迦叶的腰带。 迦叶感觉漫天的恐惧如漩涡一般席卷了自己,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出声,口鼻却都被紧紧地捂住了,呼吸愈加困难,连神智都逐渐迷糊起来。 他望着夜色中的宫墙的轮廓,心里喊着陆泽章和师尊,一声一声不断地呼喊着,但是谁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来救他。 感觉到□一凉,私密的地方被撕裂一般的疼痛,他的眼渐渐失了神采,再无声息。 从迦叶的身上起来,陆泽乾整理了锦袍,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迦叶冷哼了一声,“没想到竟是雏,不过你这不男不女的身子倒是罕见,滋味很是不错。” 说着笑容愈发张狂阴毒起来,“你说,要是我那皇弟知晓你已经被我占了,该是何等的痛心啊?” 迦叶望着漆黑的天幕,石板冰冷的寒气一点一点蔓延上来,□已经没有了知觉,他缓缓闭上眼,有如失去了所有力量。 若我死在此处,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作者有话要说:【迦叶番外·完】 第五十六章 南山的冬雪与白梅向来是京中一大盛景,总会有那么些文人雅客不惧纷扬的大雪去到那梅林中,赋诗吟唱几句,或是泼墨作画,亦是好景致。 一宽眉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几个文士一边饮着酒一边高歌着往着山下去了,有些感叹,“也只有在雍京这般繁华之地,才能看见如此景象啊!”因为繁华安宁,没有战乱,所以才会多了那样的闲情用来赋诗饮酒。 若是身处燕云,每日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必定是没有这么多闲工夫的。 “怎么,子铎兄为何突然心生感叹?”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抚了抚自己的美髯,扬了扬眉语带玩笑的意味,“世间山水本就不同,自然是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活法儿。你我既然到了这京城之中,怎么也该陶冶陶冶,不然哪天去了江南的温柔水乡,见了那山水迷蒙的模样,子铎兄怕是还要水土不服呢。” “受教,受教!”陈子铎拱了拱手,满脸的笑意。他看了看亭外纷扬的雪花,虽是比清晨的时候小了不少,但是依然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层,有些担忧地说道,“无怿兄,那位公子今日真的会来?”他的语气中有些不确定,又含着期待。 “不知。”宁无怿摇了摇头,自小火炉上取下酒壶,倒了一杯温酒在杯中,这样的酒喝起来甚是暖身,“但是我总有预感,那位公子会来。”说完一口将杯中的酒液饮下,只觉全身都涌起了暖流。 二人入京已有半年,这边的事务基本都已经处理好了,按照行程应该去往江南,或者便是回去燕云。 但是几月前,一个自称“阿羽”的男子找到了两人,诚恳地希望宁无怿能够多留些时候,等候他家公子回来。并坦言他家公子已经寻觅他多时,只是因为有要事实在是走不开,晚一些才赶得回来。 两人有些犹豫,都觉得没必要因为素不相识之人耽搁行程,想着便告诉那阿羽,下次入京时必先行告知,约好会面。阿羽见二人决意要走,只好告知了真实身份。 两人才知道,原来被称作公子的人,竟是濮阳顾氏的九公子,如今的东宫太子妃——顾明珩。 看着阿羽手中的东宫腰牌,两人不得不信,却又很是疑惑。但是最终斟酌之下,还是留在了京城。 前日两人亦是去看了太子陆承宁回宫时的盛况,更加对这个近年来愈加神秘的太子妃感到好奇。如今天下皆知,太子陆承宁幼时遭正宫皇后的暗算,性命堪忧,神志昏蒙。后来顾明珩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多加周旋,这才令得太子逐渐好了起来。 这样的故事在坊间流传了不知多少个版本,百姓津津乐道,太子妃的名望也逐渐高了起来。 而在士林之中,顾明珩的声望一直都是极高的,不仅是因为他琴画双绝,更是当年琼林文会上的一局棋,令得无数文士拿着破解的残局前去谢丞相府求见太子妃,却先被太子伴读谢昀泓所打败,不得见之。 如今的太子,有如锋芒毕露的利剑,正逐渐成为一个英明而文武双全的储君。但是太子妃却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难见其踪影。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陈子铎笑了笑,他年已近不惑,面上的皮肤因为常常受到边塞风沙的侵蚀,如今已是皱纹满面,有些泛黑。但是笑起来却异常的爽朗,令人心生好感。 宁无怿看着陈子铎,若不是他将气若游丝的自己从尸骨堆中救起,那现在世上早没有了宁无怿此人的存在。 这时,宁无怿的视线突然凝注,他看着远处山路上行来的两人,眼露惊艳之色。 为首的男子身披水莲织锦狐白裘,头上只束了一顶素净的白玉冠,衬得眉眼清宁,气质舒朗,毫无尘垢。他踩着木屐踏雪而来,那般的清雅幽绝,连漫山的白梅都沦为了陪衬。 大雪纷飞,此情此景,已可入画。 陈子铎顺着宁无怿的视线看去,亦是痴了眼,几乎无意识地感叹道,“如此公子,叫陈某今日方知,何为风华绝代。” 为他撑伞的侍从站在亭边将油纸伞收拢,伞面上的白雪扑簌而下,看着两人应该是一路自山下攀爬而上。这雪大路滑,想来车轿亦是上不来的。 “晚辈来晚了,实感歉然。”听顾明珩开口便称呼自己为“晚辈”,宁无怿与陈子铎也不敢托大,连忙起身作揖道,“公子言重了,我二人也才到不久,于火炉边赏雪景梅花,亦是雅事。”宁无怿而立之年,一把美髯打理地很是精细,令得他的气质显得很是沉稳。 此时他礼仪周全,毫无谄媚之意。 相互见了礼,顾明珩以茶代酒致了歉意,“前些日子去了惠州,前日才回了京城,让两位凭白等了这么久,是明珩的不是。” “倒也不曾耽搁什么要事,只是我二人这些日子来心中总是猜测,公子寻无怿如此之久,所为何事?”宁无怿与陈子铎对视了一眼,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两个人都是商人,相信利益,顾九公子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是有事相托。但是涉及到宫廷斗争的,若是卷了进去,虽然利益极大,但必定是得不偿失,有可能还会失了性命。 “二位不用忧心。”顾明珩像是猜到了两人的想法,笑着摇了摇头又接着道,“明珩长期居住在京城,因为身份不能离开,很多事情都多有不便,所以这才想要找二位合作。” 面对商人,顾明珩亦是明白他们的行事准则,这便没有拐弯抹角,“不知二位对于西凉国与我大雍之间,如何看待?” 顾明珩手中端着一杯茶,如玉一般的手指放在陶土杯上,很是悦目。他的语气宁淡,像是不过在询问今日的米价如何。 陈子铎心下有些怀疑,看了眼宁无怿,却见他双眼沉静地看着炉上燃着的红炭,心下也定了定。虽然他年纪要比宁无怿长,但是论心智,他甘拜下风。 “战。”宁无怿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道。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让一旁的顾明珩笑了起来,真真如冰消雪融一般。 “听闻先生此字,便知道明珩没有找错人。”他看着宁无怿的双眼含着称赞,接着肃了面容道,“是的,西凉一国有如豺狼环饲,若想要我大雍边境长治久安,燕云六州百姓不再受战火之苦,唯一的途径便是一战。” 他说着这番话,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宁无怿看着顾明珩,突然觉得方才一身清俊高华的贵公子幻觉一般,此时的他有如站在江山舆图前的将军,指点江山。 “我与陈兄都只是一介商人罢了,若要论及家国战争,我二人之力实在是不能帮上什么忙。”宁无怿很有自知之明,也看得很清楚。 他能够从朔州宁家的一个普通嫡子成为继承人,又能够从一个家族被灭瞬间失去所有的普通人成为如今的宁无怿,这些都不是运气或是命运所能够解释的。 他拥有聪慧的头脑,以及卓绝的心性。他不知道顾九公子是从何处知晓了他的存在,但是面对如今的情况,他会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不。”顾明珩一双眼认真地看着他,让人莫名地对他说出话感到信服,“若有一日,我大雍与西凉国开战,那么,一个资产雄厚,能够提供足够的粮草、药材以及运输工具路线的商人,更甚者,若他的手下中有着熟悉西凉要路的人,那必将会起到极大的作用。 而我,希望先生能够做这个起到极大作用的人。” 亭中突然沉默了下来。 宁无怿掩下心中涌起的澎湃情绪,看着石桌上火炉中的炭火不断燃烧着,通红而充满了热度。不否认,他确实被顾明珩话中所描绘的东西所撼动了。但是他更加地清楚,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能够承担起这样的作用。 资产雄厚、足够的粮草与药材,甚至武器的运输路线,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也不是轻易间就能够做到。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 沉默了许久,顾明珩认真地再次开口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宁先生达到目的,我也相信先生必定能够做到。” 又接着道,“人生在世,为的不过是问心无愧。明珩虽无开万世之太平这般的雄伟意愿,却也想要为生民立命。说来或许有些虚幻,但是一生不过数十年罢了,何不一搏?”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宁无怿,眉宇间满是激昂与浩然之气。 宁无怿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他站起身退后一步,“无怿愿追随公子。”一句简单的承诺,却是无比郑重。 顾明珩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来,“以后劳烦宁先生了。” 顾明珩走后,陈子铎很是焦急地灌了一杯热茶,差一点被烫到。他看着一脸镇静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宁无怿,很是不解,“无怿兄,你不会是真的想要做那个什么人吧?哎哟,这些家国大事可不是好掺和的,一不小心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可不要迷了心啊!” 他虽然四处跑商,但是这四十年来他都过得很是顺利,也没有想过要去做一番大事业。在他的念想里,做一个有些家财的商人,便已是足够了。 宁无怿看着眉头都皱紧了的陈子铎,端起手中的茶杯,语带沉思,“子铎兄,或许真如顾公子所说,商人在家国的战争中亦能够起到如此大的作用。” 说着笑了笑,“我宁无怿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自然一身轻。还不如真的放手一搏,做到问心无愧。” 他看着亭外纷扬的雪花,缓声道,“或许有一日,燕云六州也能够如雍京一般繁华,燕云的百姓也能够在冬日的时候踏雪赏梅,饮酒赋诗,而不用再担心敌国的马蹄踏入他们的家中,长刀收割了他们亲人的生命。” 第五十七章 撑着油纸伞一路往着山下走去,寒风拂着面吹来,每每身披着的狐白裘掀开一道缝,就会有风猛地灌进去,遍体生寒。 两人走在不算宽阔的山路上,道路两侧的岩石与枯草都被堆雪掩埋了大半,只露出残半的颜色,在白雪中很是别有生趣。 “公子为何偏偏要寻到此人?”阿徵一手撑着油纸伞走在顾明珩的身侧,看着他半掩在狐裘织锦中的精致侧脸,有些疑惑。天下间如此多的商人,比朔州宁家更加悠久而实力强大的家族也不是没有,况且如今宁家已经衰败。 他记得早在建章十三年,公子便提到过“宁无怿”这个名字了。 “我也说不清。”顾明珩摇了摇头,笼在脸侧的白色锦毛令他的皮肤有些轻痒,“我亦有些不能确定,但是今日一见,令我的信心又多了几分。”他注目着脚下的山路,每一步都走地很是仔细。 上一世宁无怿未过而立之年,便已经成为了大雍与西凉国之间首屈一指的行商,最为重要的是,他曾帮助穆德钧将军绘出了西凉国多个城池的详细路线图——并非每一个商人都有这样的心思,来参与到家国战争之中。 他们总是将其中的利益分析地过于清楚,因此总是多了许多的顾虑。这一点有如政客。 “我大雍可是要与西凉国开战?”阿徵顿了顿,突然问道。他双目灼灼地看着顾明珩,一向沉敛的气息霎时翻腾起来。 “阿徵觉得呢?”顾明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停下脚步询问道。山岳如背景一般落在他的身后,令得他如欲腾云而去。 “今上所求为国泰民安,于青史上留下盛世太平的一笔。”他言到即止,没有说完的是,在今上在位期间,虽是国富民丰,但对于屡屡侵犯边疆的西凉国从来都是使用安抚的政策,必定不会主动朝西凉国出兵。 穆家虽然镇守边疆,但是多数时候都是以防御为主。若要等到开战,或许只能等到太子继位才有可能了。 顾明珩理解他的意思,看着站在身前的阿徵,他勾唇一笑,精致的下颌掩在白色的皮毛间,多了几分莫测,“若是西凉国主动出兵呢?”他的语调平缓,说出的却是令人震惊之语。 ——那便是不得不战了。 阿徵看着他的双眼猛地一亮,蓦地单膝跪地,膝盖与雪地相接的摩擦声很是清晰,只听他坚定地道,“若有一日我大雍与西凉开战,望公子许我上战场!” 劲风阵阵,雪下得愈发大了。群山都被大雪所掩埋,留下淡淡的轮廓。 顾明珩看着跪在雪地上脊背挺直的阿徵,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肃然道,“当日在西后山我便说过,你是顾徵戈,唯望终有一日你能真正做到止干戈以卫社稷。否则你这一身的本事,不是白白浪费了?” “公子……” “不过多久,穆家穆将军以及阿木的两位兄长就会入京了,那时候你便跟着穆寒瑛将军去燕云吧。”顾明珩说着转了身,有纷扬的大雪落在他的身上,覆上了浅浅的一层。他的墨发直直垂落,与狐白裘相互映衬显得很是分明。 “我在京中等你归来。”说着便迈开了步子。寒风吹动他的发梢,阿徵站在原地,看着顾明珩似要与天地融为一色的背影,眼神变得坚韧。 唯有自身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方能无所畏惧。若公子您一生都无法脱离这权利的漩涡与朝堂的争斗,那便让我成为您手中最为锋利的金戈与最坚韧的盾。 建章二十年的春日,雍河水暖,着春衫的百姓踏歌而行,于草木新绿间感受春的气息。 典仪司自年初便忙碌起来,春末之时,一品护国公穆德钧即将回京谢恩,感念穆氏一门镇守边关的卓然功勋,今上于大朝之上令典仪司以最高规格迎一品护国公入京。 东宫。 谢昀泓与顾明珩坐在练武场旁的荫凉下,看着场中两人比拼,兵器相碰的声音不断传来,带着浓烈的战意。 谢昀泓坐在石桌旁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看了一眼都过了半个时辰还不显疲惫的穆寒江,“阿珩,阿木这两日可是犯了急症?日日拉着殿下比武。” 一边说着,双眼却紧紧盯着场中两人的动作,每每陆承宁手中的长枪打在穆寒江身上的时候,他的瞳孔便会微微一缩,把玩折扇的手也会顿下。 顾明珩看了一眼谢昀泓,点了点头,“阿木如此兴奋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久离燕云,如今数年未见的父亲与兄长都要如今,自然难以抑制。” 顾明珩错开眼,眼中有些沉重。然谢昀泓一直注意着场中情况,未曾发现顾明珩神色的变化。 两人比试完,持着长枪一路往着树荫下走来。顾明珩拿着软锦站到陆承宁的身前,抬手将他额上与颈上的汗水一一擦净。突然感觉一双散发着热气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继续擦拭起来。只是面上有些不自然。 陆承宁虽知道他在旁人面前与他亲近总是会不好意思,但是看着他仔细而专注的神色,让他心念一动,揽住了他的腰便再不想放开了。 这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人的争执声,谢昀泓很是嫌弃穆寒江的一身臭汗,直接展了折扇掩住了口鼻。穆寒江站在他的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见谢昀泓的神色好了许多,眼中还带上了笑意。 顾明珩收回视线,看向陆承宁,就见他眼中和自己一般俱是有些沉重。 四人时时在一处,这么多年,怎会看不出两人之间愈加不一样的气氛?但是就是如此,才让顾明珩心下很是忧虑。 他与陆承宁最初是因为祈天宫的神官颁下神谕,这才举行了大婚,得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但是天下亦有无数人诟病这“男子之间的婚仪”,谴责因顾明珩为男子,不能为皇家诞下血脉。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大臣向今上进言,为太子广纳秀女,以传承血脉延续。可这些都被搁置在案,没有了后续。 但是公侯之家往往都有适龄的贵女待字闺中,未曾许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送入东宫,诞下皇孙。 这些顾明珩都知晓,前世之时亦是如此境况。虽不愿去想,但总是心有忧结。 而谢昀泓与穆寒江,怕是会更加艰难。 春晖暖人,层层叠叠的树影之下,四人依然聚在一处,虽有不解之忧思,但是庭外依然春和景明。 暮春三月,轻寒薄暖,江岸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临近午时,陆承宁着九章冕服随陆泽章行至皇城北正中门——宣武门城楼。 高天之风吹得他冠上所悬之玉旒轻轻碰撞,发出低微而清脆的响声,打落的阴影在他的面上轻晃,眸色不清。 今日,巍峨伫立的宣武门轰然大开,门上红漆金铜鎏钉以纵九横九排列,共有阳数八十一门钉,显天子之无上。群臣着朝服立于两侧,左右丞相为文官之首,三公领勋贵,而二品骠骑大将军白元钟率武官列于另一侧。 一时场面肃然,寂静无声。 不多时,二十二骑兵列突然远远行来,出现在了陆承宁的眼中。此列骑兵均冠插金缨马配红翎,入了宣武门范围内,只听一声呼哨,便突然散开一线,马蹄翻飞如闪电。 此为直属帝王之天策军骑兵,二十二骑为大军之先锋,前来禀报大军将至。 陆承宁负于身后的手微握,心中似有汹涌的大浪呼啸而来。 这时,宣武门前大道的尽头突然传来了震人心胆的巨大号角声,有如惊雷重重。那是大军列阵之时方会吹响的长角,以风袋鼓鸣,十几里外都能听闻。 陆承宁只觉心中一紧,远远望去,就见前方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阴影,一只庞大的军团正在缓缓前行。前方为骑兵列阵,后方步兵随行,缓缓列开阵势,凶杀之气猛然一振,即将撕裂天地一般。 陆承宁只觉心下再难以抑制,双手已经握紧到颤抖,他维持着面色的沉静,未叫人看出分毫情绪。他看着大军行来,只觉血脉中隐藏着的铁马长河之气雄雄扩散开来。 军团行近,战马踩踏大地的震动声令人几乎站立不住。这时,大军突然停下脚步,执戈而立的兵士如潮水一般分涌自中央开出一条路来,一匹黑色战马脱群而出。 马上端坐着一黑甲将军,肩镶翠玉冠带紫金,背后玄黑的披风有如战旗猎猎。他手执长枪,双目如鹰,最后在大道中央停下,身形矫健地跃下马来。 “吾皇万岁!国祚绵长!”他高声喝道,有如狮虎咆哮。随后军团中的骑兵兵士一同下马,整齐划一,军靴踏地之声憾人耳膜。 此后长戈齐倾,数千战士齐齐跪下,盔甲相撞与长戈杵地之声令人不由一凛。有如黑云压城,力携万钧之势。 只听大军高呼,“吾皇万岁!国祚绵长!”连呼三遍,高亢的声音盘旋而上,震惊天际。在皇城之上不断回响,经久不灭。 陆承宁看着大雍的战旗迎风招展,目光瞬间一变——这一刻,他胸中铁血似被点燃。 终有一日,我的铁蹄将会踏遍边塞河山,燃烬狼烟,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第五十八章 东宫。 顾明珩与谢昀泓于丛丛翠竹下的凉亭中执子对弈,茶香袅袅,午后的日光很是和暖,连清风中都带着隐隐的花香。谢昀泓一手执着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眉宇紧皱地看着棋盘,陷进了沉思之中。 良久也未曾有头绪,再加上一旁不断踱来踱去的穆寒江,谢昀泓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木头,你就不能换个地方走个不停吗?” 顾明珩闻言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看着一脸无辜的穆寒江,笑意更深了些。 谢昀泓与穆寒江两人今日早早便进了宫,那时陆承宁已经去了前朝,于是顾明珩便与谢昀泓对弈来打发时间。 奈何穆寒江心中激动难耐,片刻也静不下来,已经在亭中踱步许久了,像是如此才能缓解心中激动的心情。踏步之声不断传入谢昀泓的耳中,令他有些难以静下来,这才有了之前的恼怒。 正当穆寒江不知道怎么解释时,总管姜柏朝着凉亭一路小跑过来,很是恭敬地站在亭外敛了有些凌乱的衣摆道,“禀太子妃、两位公子,穆将军和两位穆小将军已经到了宫门。”宫门指的自然是东宫宫门。 顾明珩与谢昀泓下意识朝着穆寒江看去,就见他双眸铮亮,但又带着些怯意。 他急急忙忙地转过头来,语带急促,“阿珩要不你先去和我爹还有哥哥聊聊,我去换件衣服再出来如何?” 他抬起袖子看了看,突然觉得身上穿的衣服很是不合适。原本激动了许久的心情像是全部变成了紧张与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穆三,你这是要打扮着去当探花郎吗?”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穆寒江一听,整个表情都僵硬在了脸上,想要回头却又不敢,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呆子!”谢昀泓打开折扇站起身,双眼带着笑意,“你父亲还有大哥二哥都在后面,盼了这么久,你还不敢见他们不成?” 谢昀泓看着此时的穆寒江,心中又有些苦涩。他虽幼时住在江南的祖宅中,但是每年还是能够与父母团聚的。可穆寒江进京这么多年,边关战事频繁,父子兄弟竟从未曾见面。也不怪这个木头心中紧张又激动,近乡情怯,便是一样的心情吧? “好了好了,三儿这是害臊了?”穆寒逸几步走到亭前,猩红的披风迎风挥散,夺人眼目。 他一手拽住穆寒江的肩膀猛地一拧,就将他整个人转了个身,看着视线游移的穆寒江挑了挑眉,“怎么,我穆家三郎在大漠里面追着狼崽子跑一天的那股劲儿去哪儿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眼下的疤痕很是显眼,使得他整个人英气里面带着丝邪气,但是面对着数年未见的三弟,却很是温和。 哪知穆寒江木愣愣地看着他,没一会儿竟是红了眼眶,鼻翼扇动,看着就要哭出来。 这下穆寒逸急了,连忙放了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连声道“穆三你别哭啊……”说着赶紧退了两步转身看站在旁边的穆将军和穆寒瑛,“父帅,大哥你们看这……” 他满脸的焦急,小时候便是如此,每每自己拉弓射箭的时候,年纪尚幼的穆寒江就眼巴巴地站在一边,要哭不哭的模样。那时他便没了拉弓的心思,干脆放下弓箭带着穆寒江四处疯跑。 “穆寒江,过来!”穆将军见两个小儿子的模样,哈哈大笑,随后喊了一声,中气十足,连竹叶都颤了几颤。 穆寒江下意识地小跑站到穆德钧的面前——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了,站稳身形后大喝一声,“父帅!” 喊完了又有些呆愣,声音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燕云军营里,穿着脏兮兮的袍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站在父帅面前,倔强地说,“我要跟着他们去打仗!” 他看着面前身材魁梧的父帅,还是以前的模样,却老了许多,带上了沧桑的味道。像是燕云所有的风沙与金戈铁马都融入了他面上的皱纹里,化成了令人动容的痕迹。 身穿铠甲的父帅依然英朗,带着沙场上铭刻的铁血与冷静,面上虽然平静,但是眼中却有着欣慰与愧疚。 穆寒江看着看着,身体依然站得笔直,但是刚消下去的眼眶又蓦地泛了红。 这一刻,他恍然觉得此一生中最为惊心的,便是慈父老矣,将军白头。 “好了,我穆家三郎可不是这么爱哭的小子!”穆德钧大手拍在穆寒江的身上,缓了语调,“见到你这般模样,为父很是欣慰。这些年一直担心你在这京中闯祸,但是现在看来,就算不在燕云的土地之上,你依然可以是为父的骄傲!”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幼子,心中情绪很是复杂。 “我穆寒江绝不会让父帅失望!”穆寒江抬手抹了脸,脊背挺直,有如长枪。但是掩在袖中的手却是握地死紧,才抑制住了心底涌出的情感。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想要回到燕云六州,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尽管那里大漠黄沙,枯草连天。他是他明白,那里是他血脉的归宿。 几人坐到了亭中,穆寒江缓过情绪来,对上大哥二哥含笑的目光,小麦色的脸也泛出了些红色。有些窘迫地端起茶杯一口喝下,又猛地呛咳出来,“烫——”说得十分艰难。 见此情此景,在座之人皆哄然大笑。 交谈了不久,穆德钧的视线突然落到了桌上的棋盘上,“这可是顾九与谢阿泓的残局?”他看着横纵间的棋子,满是兴味。 黑子起手平和,先局也看不出攻势如何,但是中盘之后却逐渐显出凌厉来。棋局未完,但是已经能够看出白子难以挽回的颓势了。这执黑之人,必是极有耐心,可以一步一步地部署着暗线,眼看着白子层层逼近亦不动摇慌张。 行棋如行军,可见其人心性。 这些年穆寒江在信中时常提到“顾明珩”与“谢昀泓”这两个名字,近年来太子才出现地多了些。其中不难看出他对这三人的亲近之意与佩服之情。 想来他独自一人来了这京中,入了宫近乎孤立无援。与这三人一同成长,可以说是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是极为亲厚的。 而不管是太子,还是顾明珩与谢昀泓,都是当世难得之人,日后难以估量。穆寒江在这京城繁华中未曾与纨绔子弟相交,或者学得恶习失了心志,也与他们一同长大有很大的关系。 想到这些,他见着这三人也少了几分严肃与疏远,多了些亲近。 “此乃是晚辈与阿泓之前趁兴而下,让将军见笑了。”顾明珩虽然活了两世,多了岁月积淀下来的沉静,但是此时见了他自上一世便钦佩的穆将军,如今更是与之同坐,见他评判自己的棋局,多了些忐忑。 而一旁坐着的谢昀泓执着折扇的手也一顿,显得有些期待。 “阿泓与阿珩下的棋自然是厉害的!”穆寒江在一旁嘀咕了一句,被穆将军一掌拍到头上,抚着头便是一声痛呼。 穆德钧看着神色夸张的幼子,故意肃了神色,“要是有一日你的棋艺也能达到这般的境界,那我就让你当主将。” 这时,含笑听着的顾明珩突然似有所觉一般转头,就看见一身玄衣的陆承宁缓缓行来。他换下了繁重的冕服,墨发高束,露出俊朗的五官,一身三重曲裾,显得气质极为沉稳。漫天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都像是被吞噬了一般,令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他像是也发现顾明珩再看他,一双如点墨一般的眸子回望过去,眉宇舒展,勾唇一笑,蓦地让顾明珩心下怔了一怔,神思不属。 回神时,就发现陆承宁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亭中,正在和穆将军以及穆寒瑛穆寒逸二人交谈。他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带着三分惯有的疏离,气质端华,一身玄色衬得他眉目清朗。 他一边和穆寒瑛说这话,一边朝着顾明珩的方向扫了一眼,之后又很快收回了目光,如此细微的动作却让顾明珩感觉到他时刻都在注意着自己,没有片刻忽视。 这样的认知令得他心中突然一暖,但是想起自己竟然是看他看呆了,又有些不自然,耳尖都泛着浅浅的粉色。 陆承宁一直注意着顾明珩,见他如此故作自然的模样,笑意更深了几分。 天色渐晚,陆承宁与顾明珩亲自将几人送到了宫门口。八角琉璃宫灯光芒柔和,将脚下的道路照亮开来。 宫侍拉开车轿的帘子,恭敬地等候穆德钧上车。穆德钧却突然顿了身形,转身向着陆承宁二人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刚得到消息,安王即将入京。”说完便上了车驾,帘幕落下,阻隔了视线。 一旁的穆寒江很是愉悦地扬了扬手,“我先回家了。”这个家字,比往常所说的都要慎重喜悦——空旷无人的将军府从来不是家,如今有父亲兄长,才是真正的家。 见他们上了轿融入重重夜色,两人才转身沿路朝着寝殿走去。 点点虫鸣依稀,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顾明珩想着穆将军临走时说的话,神色有些怔忪。安王竟是这么早就要入京了吗?竟是比上一世提前了五年! 一时纷乱的记忆不断涌入脑海,令得情绪很是复杂。他像是看到上一世自己被绑在冰冷潮湿的地牢中,耳边是陆承宁的嘶喊声。 不,不管如何,都不能重蹈覆辙! 下意识地搓了搓泛着凉意的手,就感觉一阵暖意覆在了自己的背上。侧脸一看,搭在肩上的正是陆承宁穿在身上的外衣,玄色的衣底上是盘旋的云纹,在暗夜中发出浅淡的光。上面沾染的温度绵密地透露到了肌肤上,渗入血脉。 顾明珩一愣,抬眼便触到了陆承宁专注的目光。他的眉眼颜色浓重,平时如深潭一般,带着威仪与疏离。但是此时却像是得了夜露浸染,柔了墨色,倾付深情。 那一刻,顾明珩像是听见路旁绿叶上的露水顺着叶尖滑落在地发出的轻微响声,甚至花蕾裂开绽放的声音也清晰地出现在了耳边。 陆承宁在他的眉间落下轻柔一吻,温热的气息带着深沉的情感,“夜露深重,阿珩莫要着凉。”他的声音徐徐扩散开来,有如晨钟暮鼓,回荡在耳边,寸寸入心魂。 作者有话要说:【难以自抑的作者君: 我自己脑补太子殿下的这一句“夜露深重,阿珩莫要着凉” 激动了有木有!!!!! 那种低沉磁性的男声温柔地在你耳边这么说……嗷嗷嗷受不了!【好吧 作者君已进入癫狂模式……】 第五十九章 见顾明珩兀自看着自己发了神,陆承宁唇角含笑,语带纵容,“怎么多年过去,阿珩却愈加像孩童一般了。”沉磁之声中若蕴含花香。 在他关于幼时不甚清晰的记忆里,几乎全部都被顾明珩这个人所占据了。 东宫重重宫室之中,每一个角落都有着他的气息。他回忆起那一段岁月,总觉得他的阿珩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只要在他的身边,便感觉不到丝毫的恶意与痛楚。 可是比起来,他更加喜欢阿宁这般神态轻松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不为杂务所忧虑,不因权谋而劳神。 他想要保护他,这个曾为自己缔造了一个纯然天地的人。 感觉熟悉的指节轻触在自己的面上,顾明珩蓦地回过神来,一下子便闯进了陆承宁的视线之中。“阿宁……”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身侧树枝的阴影层层落在了对面之人的容颜上与衣上,有如浅墨色花纹,隐晦而暗自华贵。顾明珩突然发现自己今日对着他出神的次数多了起来,心下暗恼,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他的话。 “好了,走吧,即使是春夜,也是有些凉人的。”陆承宁看了他的模样笑着叹息了一声,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两人的宽袖交错在一起,有如锦缎堆叠的花。 道路两旁的光火延延,镂空石雕灯座中火苗闪动,一路蜿蜒至寝宫门口。两人相携着手,随着脚步轻晃而起的衣摆弧度似都重叠了一般,在浅淡的夜风中徐徐前行,连夜雾中的寒气都消减了许多。 夜已过半,月色银辉纷纷洒落在屋檐窗台上。有月光自半开的窗台上落下,地上如铺了一层霜。 顾明珩神思不属地看着窗台的方向,只觉锦被虽然挡住了寒意,但是心中却像是裂开了一道缝般,有延绵不绝的寒气逐渐涌起,令整颗心毫无根蒂。 一双手突然环住了他的腰,臂膀有力而带着热意。顾明珩微微动了动身子,更靠近了些,低声问道,“可是将阿宁吵醒了?”他没有转头,只是下意识地紧靠在背后的胸膛上,两人的心跳声在瞬间汇合。 “不是。”陆承宁摇了摇头,黑色的长发摩擦间,于黑夜中发出清晰的声音。他一手缓慢地伸进了顾明珩的衣下,细腻紧实的肌理触感令人不愿移开,轻缓地安抚着,一边开口道,“只是感觉阿珩自开始便未曾入睡,有些担忧。” 说着嗅了嗅他发间的气味,很是亲昵。 不知是否是因为春夜月色过于美丽,或是两人肌肤相亲,没有了阻隔,令得顾明珩差一点就脱口将自己今世重回十一岁的事说了出来。 但是话到唇边,却无法倾吐。 ——上一世的记忆令得自己几乎一直活在阴影与不断的催促鞭策之下,这些年来时常梦魇,或是惊惶于两人的结局会如上一世一般,不管如何,心下也不曾安稳过。 若是告诉了阿宁,不过是徒添更多的忧虑罢了。说出来令两人俱是担忧,倒不如自己独自铭记。 顿了顿,便换了另一种说法,“只是前日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宁被废,我被囚禁于地牢,而安王叔做了皇太弟。”他的语气很是宁淡,像是毫无情绪一般。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语调韵律间竟是带着一丝预言的味道。 说完他便住了口,心中却有些紧张——这般似真似假的话,未经思索便出了口,虽然确是上一世的结局,但是他不知道陆承宁对自己的这一番话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自己这般孤注一掷地将心底隐藏的部分秘密说出口来,可是妥当。 月色悠凉,树叶在地融于月光,竟似水中鲤鱼,徐徐浮游。 陆承宁抱着他的手未曾松开分毫,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不会的。”简单的三个字,却令得顾明珩涌动了半夜的心绪突然安宁了下来。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足以令人深信不疑。 “嗯。”顾明珩鼻音浅浅,辗转着翻了个身,面对着陆承宁的面容,弯起的唇角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他一手环住陆承宁的脖颈,语气柔了下来,“心中的郁气突然就散了。”一边说着一边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沉稳的心跳声节律不乱,令得他渐渐有了睡意。 不知何时,那个站在桥上迎自己入宫的年幼储君,已经长成了足以依靠的男子。 “嗯,睡吧,我在。”陆承宁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将他揽紧在怀中,用自己的头靠着他的头,不一会儿耳边便传来了顾明珩清浅的鼻息,想来是已经睡着了。 陆承宁感觉着臂弯上的沉重,凝视着黑暗许久才闭上了眼,心下安稳。 窗外月光成练,花叶弄影。 次日上午。 顾明珩独自一人坐在崇文馆执笔给宁无怿写信,陆承宁天刚破晓便去了含元殿。储君已到加冠之年,从年初开始,陆承宁便开始入朝听政,崇文馆的课业也都停下了。 但是不管是顾明珩还是穆寒江与谢昀泓,几乎每日都会去到崇文馆中,或论及时政,或是弹琴作画。而下朝后若是回来的早,陆承宁也会过来,讲今日朝中情势,共同商讨。 这已经成为了四人共有的习惯。 逐渐有人声传来,顾明珩开始的时候未曾注意,但是后来却发现了不对劲。往往都是两人谈笑着一路行来,要不就是一边走一边拌嘴,可是今日却是极为反常。 “阿泓——阿泓我真的没有!”谢昀泓水色的袍服衣角匆匆划过地面,穆寒江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跨进崇文馆的木槛,语气很是急促。他想要伸手拉住谢昀泓的衣袖,但是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又顿住了手。 即使平时自己惹怒了他,他总归是还要理自己的。但是这次,他的神色不显,双眸却如冰封。 是真的不愿理会我了吗? 穆寒江站在门口,看着谢昀泓站到书案后,挽了袖口写起字来。神色如常,只是多了几分冷意。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令他看自己一眼,只低声说道,“阿泓,我真没有和我爹提到婚事,提到成亲,我不想成亲的……”他的声音有些小,此时看着谢昀泓,“阿泓”二字叫得委屈而谨慎,像是担心他连这个名字也不允许自己叫了。 一身利落着衣的穆寒江站在门口,整个人的气息都倾颓了下去,他看着只有几步远的谢昀泓,想却不敢走近。 一旁的顾明珩握着墨笔的手一顿,笔尖的浓墨凝结成珠落到了宣纸上。他看着缓缓晕散开来的墨迹,只觉心下一沉——果然还是如此吗? 穆寒江已经加冠,按照京城世家的惯例来说,此时尚未成婚也算是罕事了。但是想到他的父母兄长俱在燕云,这般的情况也算情理之中。但是如今穆家回京,各方都看准了这手握军权执掌燕云的穆家。穆寒瑛穆寒逸俱已成婚,穆家嫡系之中便只剩了一个穆寒江。 想来或许是穆将军提了提,却不知怎么被谢昀泓听到了。 崇文馆一时极为寂静,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都隐隐可闻。突然,“啪”的一声清脆传来,竟是谢昀泓手中执着的墨笔笔杆被扳断开来,滚落到了书案上。 他依然维持着低埋着头看向纸面的姿势,手握着残存的半支墨笔,无人能够看清他的神情。白玉一般的指节紧捏着笔,未曾松开。 穆寒江担忧地看着谢昀泓,朝着他迈了两步,“阿泓……” 他还没有说完,在看见猛地直起身的谢昀泓时住了口,只听他道,“你若想要娶妻,便去娶吧。”向来如水光潋滟的眸子如雪覆湖面,他将手中的笔杆放到案上,朝着门外走去。衣衫摇曳,分外零落。 经过穆寒江的身边时,他淡淡开口道,“我绝不会去喝你的喜酒!” 那一刻,背对着穆寒江的他,蓦地红了眼眶。 骄傲如他,却是落了泪。 窗外传来呜咽的风声,穆寒江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动了身形,走到了谢昀泓的书案边。案上用玉质纸镇压着一张白纸,上面墨迹凌乱,最后一划半途而绝,断在了一处墨渍上。细小的墨点溅开在雪宣上,刹那间刺了眼。而不远处,是生生被手指扳断的毛笔。 穆寒江将手放到了字迹间,指尖触到了一阵湿意,淡淡的墨渍印在了他的指腹上,如再也不会消失。 “阿珩,阿泓可是再不会理我了?”他突然问道,带着迷茫,“昨夜二哥打趣说我也该娶个妻子带着回燕云了,我没有答话。我不想娶妻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谁也比不过阿泓。” 他神色有些恍然,又带着无措,“清晨的时候阿泓进府里来找我,正好遇见二哥自我的院子里出来,那时二哥朝着我喊了一句‘穆三,父亲也说你赶快娶个妻子回燕云’。听完之后阿泓转身便走了,再不理睬我。” 他偏过头看着安静听着自己说话的顾明珩,像是变了个人,气息很是衰颓。 顾明珩动了动嘴角却没有开口,这般的事情,并非是他能够插足的,即使他们一起长大,于情之一事,亦是无法干预更多。 沉默了许久,穆寒江突然朝着门口走去,脚步甚为急促,像是想要追赶什么。但是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却停住了身形。他看着门外耀眼的天光,唇边溢出了浓重的苦涩。 风吹书卷,浓墨染就的雪宣上,写着四个笔锋凌乱的墨字——一往而深。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心里有些难过的作者君: 最后一句话的全文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本想把章节标题改为深情 因为写着写着想到了这个词 “难赋深情” 莫名心生忧郁啊……【嗷嗷嗷 为什么作者有话说也是这种语气== 作者君正常的语气应该是:嗷呜 心里好难过求抱抱~呜呜tt 第六十章 接下来的几日,虽然二人依然日日来这崇文馆,但却再不如从前了。穆寒江看着谢昀泓的侧影多次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不敢轻易靠近。 而谢昀泓却像是没有看见他忐忑的模样一般,每每视线掠过他的方向,都不会再有停留。 顾明珩在一旁看着心中难过,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夜色落下帷幕,将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了其中。 顾明珩独自坐在灯下翻看着书页,霜色的外衫松散地披在身上,沿着坐榻覆下,殿中唯有灯火偶尔的“劈啪”声。下午的时候陆承宁便被今上召去御书房议事,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宫侍们都候在殿外的廊下,此时整个寝殿中唯有他一人。影子斜斜地落到地上,形单而影只。 偶尔自行行墨字间回神,总会下意识地拢一拢外衫——阿宁,原来没有你的夜晚,空气也变得如此凉人。 “何事?”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屏风外,顾明珩淡声问道。 “禀太子妃,穆公子在漱玉亭中饮酒,看着怕是醉了。”姜柏的声音放得很低,没有宫侍惯有的尖细。他深埋着头,朝着屏风内的人影说道。 接着就听见衣衫摩擦的窸窣声,木屐声轻,不一会儿就看见霜色的衣摆出现在了眼前。 “阿木还没有回去?”顾明珩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走去,脚步有些急促。 “回太子妃的话,穆公子今日午后便出宫去了,于傍晚的时候又进了宫来。他命人找来了几坛酒,又叮嘱说不必通报殿下与太子妃。奴才看着穆公子是想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喝酒,便命人在一旁候着,等候差遣,若有什么事也好来通传。” 姜柏一路解释着,跟在顾明珩的身后,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嗯。”顾明珩听完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阿木他不在自己家中喝酒,却来这东宫,想来而是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借酒浇愁吧?将军府中有父兄在,若是如此必定会让他们担忧。 站在小路的尽头,顾明珩远远看着亭中不甚清晰的人影,吩咐道,“去将军府通报一声,就说阿木今日歇在东宫了,明日午后便回去。”姜柏应下,转身很快地离开。 漱玉亭建在东宫一处三丈(十米)高的假山旁,绿树掩映,幽兰盛开,很是清幽。山石上有水流湍湍,落于池中溅起无数水花,池中种有睡莲,莲下锦鲤浮游。 亭边一旁侍立的宫侍见顾明珩沿着小径一路走来,急忙恭敬地行了礼,又见他挥了挥手,便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夜露有些凉,顾明珩远远便闻到了烈酒的酒香,像是要将人沉静下去的心绪再次激起。 穆寒江虽坐正了身形,腰背挺直,但是不难看出他已经喝醉了。听见脚步声,过了数息他才转头看过来,偏着脑袋辨识了许久,迷蒙的双眼瞬间铮亮,“阿泓……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不理我了呢……” 他呢喃着说完,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双眼看着身前的人,像是要将他记在血脉里,再不能抹去。 见“谢昀泓”没有说话,他又很是委屈地皱起了眉,有些着急地重复了这几日来无数次想要解释的话,“阿泓,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成亲的……真的没有……她们全都比不上你,我才不要和她们成亲……” 酒气上涌,面色更醉了几分,却还是固执地不断解释着,生怕谢昀泓一气之下便又走了。 “所以阿泓,你不要不理我可好?”他一手扶着石桌站了起来,身形摇摇晃晃,双眼紧盯着来人,满含着期冀与忐忑。 顾明珩扫了一眼石桌上空空的酒坛,知道他醉的深了,否则也不会将自己错认为谢昀泓。叹了口气,顾明珩声音温和地道,“阿木,我不是谢昀泓。” 闻言穆寒江像是愣住了,看了眼前人许久,眸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才笑着开了口,“唔,是阿珩!我认出来了,你是阿珩!” 他一下子坐到了石凳上,面上笑呵呵的,笑着笑着却满眼的苦涩。一手又执起酒杯,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和顾明珩说,“我就说啊,阿泓明明还在生我的气,怎么可能来找我呢……” 他将杯底的酒液一口饮尽,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趴在石桌上,嘀咕着说着话,听不清楚。 衣袖不经意间掀翻了酒杯,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尤为刺耳。 “阿珩,你说我可以像殿下娶你一样娶阿泓回家吗?这样就可以每天每夜都见面了。”他侧脸靠在石桌上,喃喃问道,看着山石上留下来的水流,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那时候我就可以带着阿泓回去燕云骑马,拉弓,打猎,整个燕云都没人敢欺负他!……要是谁敢欺负我的阿泓……我就揍他!” 说着说着,声音却变得哽咽了,一寸一寸地低下去,如泣如诉,令人闻之伤心。 正当顾明珩想着是否要将他扶回偏殿去的时候,似有所觉得朝着亭外看去,就见谢昀泓站在台阶上,夜风将他的长发吹拂地略显凌乱。想来应该是站了许久,小径两旁草尖上的夜露都将他的衣摆浸湿了。 他执着折扇的手垂放在身侧,双眼极为专注地看着醉过去了的穆寒江,神色复杂。 顾明珩站起身来,“他已经醉了。”开了口,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嗯。”谢昀泓视线依然落在穆寒江的身上,应了一声才抬步走近了。他站在穆寒江的身后,伸手想要碰一碰的肩膀,却终是收回了手。 趴在石桌上的穆寒江紧闭着双眸,唇间喃喃喊着的,是熟悉的两个字——阿泓。脸上的神色动容,谢昀泓弯腰将他手中握着的酒杯取下来,又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外衫。视线掠过他的侧脸,霎时怔住了。 “阿泓,你——”顾明珩想要问你和阿木准备如何,却又止住了话——这个问题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谢昀泓像是明白他未出口的话是什么,唇角微扬,却毫无笑意,“我和他,一个是谢氏嫡子,丞相负的公子。一个是穆氏嫡支。我日后注定要入朝为官,为宰为相。而他,注定要征战沙场,功震天下。阿珩,你说,我们能如何?” 他手掌触到穆寒江的肩上,感觉着他不断透过衣衫传来的热度,眼中似有水光。 “他要娶妻了,我心中难过,难过到要死去的感觉!我可以对他发怒,可以对他不理不睬,可是我却无法阻止。” 他低声说着,像是怕吵醒穆寒江,极力压抑着,“我和他两人永远都不可能像你和殿下一样,在人前执手相握。既然如此,为何要徒增伤感呢?日后他会娶妻,我也会娶妻。” 说着扯了扯嘴角,“有时候在想,若是我未曾从江南来到东宫,也不会遇上他。前人也说,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说着俯□将穆寒江的一只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有些费力地将他搀扶了起来。醉过去的人很是沉重,谢昀泓力气不大,瞬间鼻间气息都变得粗重了些,双腿也有些颤,但是脚步却极稳。 靠在他身上的穆寒江像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眼睑动了动却没有能睁开。但是嘴里却一直喊着“阿泓”。一声接着一声,令人蓦地心酸。 两人沿着小径徐徐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脚印并排在一起,如同要延伸到天之涯。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半夜的时候,陆承宁才有些疲惫地回了东宫。简单地沐浴后换上寝衣,披着玄色外衫朝着寝宫走去。檐下的宫灯将地面照亮,令他整个人都像是陷在了阴影之中。姜柏守在寝殿外值夜,见他行来躬身行了礼。。 “今日可有什么事?”陆承宁走到台阶处低声问道。 “入夜的时候,穆公子在漱玉亭中喝醉,太子妃去看了看。后来独自回寝宫的时候,情绪似有些沉郁,辗转许久才得以入睡。”姜柏想了想说道。这已经是惯例了,每每陆承宁不在东宫,回来后俱是要询问阿羽阿徵与姜柏可有事发生,心底总是放不下顾明珩。 陆承宁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便轻声推开了寝殿门。 寝殿中没有燃香,只有隐约的花香沿着风传来,少了沉闷之感。绕过屏风,就看见琉璃灯还亮着,灯火虽有些暗,却让人心生暖意。 解了外衣,陆承宁坐到床边,就见顾明珩双眉微颦,睡得很是不安稳。掀开锦被的一角,陆承宁上了床,躺下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揽进自己的怀中。 顾明珩没有醒过来,却很是自然地翻身将自己的头靠在了他的胸口处,一手攥着他胸前的衣襟,眉间这才松了下去。 陆承宁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间,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在御书房,父皇便提到安王即将于初夏时节进京,此时已经在路上了,谈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言语之间颇为期待。 他蓦地想起顾明珩曾经告诉他的梦境,心中微凛,总有不好预感。 天下皆知,当年今上逼宫夺位,连杀兄弟数人。唯有时为六皇子的陆泽和留了性命,在陆泽章登基后还被封为安王。 而在他去往封地的近二十年里,未曾踏入京中一步,二十年如一日地醉心书画山水,不理俗务,以此表示自己毫无窥伺皇位之心,忠于今上。 但是陆承宁却觉得,这个安王叔远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至少一个闲王,绝不会派暗桩入宫监视储君。 作者有话要说:【激情澎湃的作者君~】 嗷呜 这个文竟然已经六十章了!!可能是因为经常想着他们 所以逐渐的笔下的人物在我的脑海中都已经有了很是清晰的模样~感觉他们都活在那个世界里 真正地活着 他们有他们的人生脉络 虽然是我在设定他们的人生走向 但是每一步都是他们迈出的 谢谢果冻、阿卿、千又和木木的地雷!!谢谢瞬间永恒、木木、叙事者的长评~(虽然叙事者的字数木有达到长评 但是还是好长好长 分析地超好!)——收到长评好激动!!!! 还有每章留评的萌妹纸们~一直追文到现在都木有抛弃我~嗷嗷 绯雪 逸辰 依依 浅浅 马甲君 节操君 kar 芙蓉 往生 悠悠 娘娘 绝 moonmichelle jennydm 文蒂 青兰……【好多!!我突然发现我记忆力好好~ 不能一一说完 但是一定要感觉到我满满的爱意】 以及每一个看文的妹纸 谢谢你们~我一定会好好写完 绝不烂尾绝不坑~看我真诚坚定的大眼睛~! 爱你们!!!╭(╯3╰)╮ 第六十一章 锦州官驿。 行了整日的路,队伍已是人困马乏。入夜不久,整个官驿都安静下来,唯有夏夜的虫鸣点点,以及自马厩的方向传来的几声骏马嘶鸣,在夜色中尤为清晰。 将灯火移到中央的桌案上,杜安廉和曹咏望坐到了桌案的两侧,沉默着没有说话。一人闭目养神,一人则凝视着灯火面带思索。他们是安王府第一幕僚,年近不惑,在安王的麾下已经过了近十年,算是王府老臣了。此次安王进京,便也一路随行。 不一会儿,内室便传来了节奏轻缓的脚步声,长发潮湿的陆泽和身披一件薄衫走来。他眉目间与陆泽章有些相似,或许是更加肖母的原因,令他在灯光下的眉眼更加柔和一些。这些年来他保养得很不错,虽只比陆泽章小了两岁,但是自面容上看来并不与年龄相符。 他坐到桌边的木凳上,一手放到木桌上,姿态显得很是随意,“两位先生等久了。”他开口的语气尚算温和,但是眼神却有些锐利。 曹咏望与杜安廉两人急忙起身行礼,连声道“不敢”。陆泽和满意地点了点头,口里赐了座,停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这一路上行来,两位应该也或多或少听说了些民间关于陆承宁的议论传言,不知道作何想法?” 他一双眼盯着跃动的烛火,声音轻缓有如咏歌,却带着隐约的不悦甚至是怒气。 杜安廉想了想开口道,“与十年前相比,太子的民望要高了许多,如今均是褒扬多过贬斥。”杜安廉双手笼在袖中,声音徐缓,带着一种淡然。他这般镇静不乱的模样想来很受安王的欣赏。 曹咏望接口道,“这样的情势对王爷来说,是甚为不利的。” 他身材比杜安廉瘦小许多,坐在木凳上也矮了一截。“近年来也可以看出,今上对太子愈加看重之意,而表面上东宫一系的势力也正在不断壮大。虽然外戚许氏正在不断衰落,也没有第二个外家来扶持太子,顾氏也已经倒向了我们一边,但是燕云穆氏和江南谢氏的力量都不容小觑。” “所以本王才提前了这么久进京。”他执起茶壶到了一杯茶,凉了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往下,令人神思一凛。原本想着等到世子再稳重一些,再行入京,反正一个痴傻的太子并不足畏惧。 但是情势不等人,若是等到那时候,陆承宁的力量必定能够与他抗衡了。只是想到留在王府的长子,又有些忧虑。 “王爷可是在忧心世子?”曹咏望眉眼微动,试探性地问道。杜安廉闻言余光扫了他一眼,心下冷哼,却没有开口。 “嗯,焕章虽然已为人父,但是躁动的性子还是没有沉静下来,我这一走,将王府交到他的手上,还是有些不放心啊。”他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 陆焕璋为安王妃嫡长子,身份血统都足够高贵,但是却有些成事不足。这也是他近年来一直对次子陆焕玦多有栽培的意图所在。 “二公子也在府中,想来会对世子有所助益的。”曹咏望语气诚恳地说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杜安廉的轻哼声,带着嘲讽,“王爷实在无须为此担忧,世子这两年来行事已是愈加沉稳有谋,虽然有时候还是过于急躁,但是随着历练的加深,必定会稳重起来。况且还有母族一方的帮衬,必定不会出大乱子的。” 说完眼角余光扫了曹咏望一眼,再次将视线落在了桌面上。 陆泽和心里突然蓦地一阵烦躁,深吸了一口气道,“两位先生先行歇息吧,赶了一天的路也颇为疲惫,这些事明日再行商讨吧。”说着先一步起身进了内室。 曹咏望与杜安廉两人走到门外,两旁只有昏暗的零星灯火,照出了道路的隐约轮廓。 “即使王爷再宠爱侧妃,二公子也不可能坐上世子之位的。论及血统,鄙贱的商户女怎可与世族嫡系女子相比?”杜安廉额纹紧皱,语气很是鄙夷。 闻言曹咏望也没有恼,只是笑着道,“那我们就来看看,此次世子到底能不能让王爷满意。”说着唇角的笑意猛地一收,甩了袖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顾府。 顾婉菱躺在母亲的膝上,双眼才哭了一般,很是红肿。她手里紧攥着丝绢,哀声道,“母亲,我真的要嫁吗?”说着又带上了哭腔。 她年已十七,京中的其他贵女在这个年纪早已定亲了,早一些的都已经出嫁。但是她却一直待字闺中,说的好听便是顾家怜惜女儿家,想要多护着几年。刻薄一点的,便道顾家眼光越来越高,东宫那位都还没有坐上皇帝,这顾家就已经端起架子了。 这些顾婉菱都不知道,她只想着就如母亲所说那般,父亲和族里的长辈是想要多看看人选,以给她找个青年才俊。每每入夜,她时常都在幻象,日后自己的如意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是今日给母亲请安,却被告知了这样的消息,顿时令她伤心欲绝。 “这不是母亲能说了算的,也不是你父亲能决定的。此事是你大伯和三叔还有族里共同决定。”萧芷蔚将女儿揽进怀里,面上也多有不舍,“如今安王也即将进京,你父亲已经去信了。想来只需要给皇上说一声,这事便定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顾婉菱尖利的声音,“不!我不要嫁给安王!他的年纪都可以当我的父亲了!”她又哭了出来,“若是我嫁了,必定会成为京中的笑柄!母亲——” 萧芷蔚见她如此毫无世家贵女姿态的模样,面色有些冷了下来。她被这哭声吵得头疼,一时没有开口。 顾婉菱哭着哭着,泪眼朦胧间看了一眼自己母亲的神色,猛地止住了声音——她知道,自己有些过了。 “好了,有什么好哭的?”萧芷蔚见她止住了哭声,语气才稍好了些,“当年我为兰陵萧氏嫡女,还不是嫁了你父亲做续弦?再看你哥哥顾明珩,十一岁就入宫给那个痴傻疯癫的太子做太子妃。” 她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脸上妆都花了的顾婉菱,“如今不过是让你嫁给安王做侧妃,就比杀了你还可怕了?” 说着压低了声音,“若日后安王继位,你不就是贵妃了?那时候就你一个人正值青春年华,容貌最盛,还愁没有荣宠?生下个皇子,若经营得当,还用担心想要的什么没有?” 见顾婉菱的眸子逐渐亮了起来,萧芷蔚抚了抚她的背,“其实嫁入侯门世家,与入宫,都差不了太多。哪里不是勾心斗角?只能看自己的造化了。我女儿本就是有福气的人,指不定日后母亲还要靠着你在这顾氏立足呢。” 她的语气有些沉重,虽然这些年来她一直站在正室的名头,顾季彦也没有纳人进府,但是他三月都不曾来一趟她的渡芳斋,为此她已经成了京中贵妇之间的笑柄。 “母亲,安王真的可以做皇帝吗?”顾婉菱坐直了身子,双眸铮亮地看着萧芷蔚,眼里有些激动。 “嗯,你就放心吧,这事*不离十了。”萧芷蔚笑着捏了捏她的面颊,笑道,“入了宫可就见不到母亲了,真舍得?” 顾婉菱娇气地拉着萧芷蔚的手,小声说道,“那时候我就接母亲入宫里住。”说着倚到了萧芷蔚的怀里。她想象着自己身披华服戴彩凤金冠的模样,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东宫。 陆承宁下了朝,乘着肩舆一路回了东宫。肩舆上的珠帘轻晃,相互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今日朝上,冷则颜被提升为吏部尚书,官居正二品,领文渊阁大学士。这样年轻却官已如此之高,令得朝中众人心思各异。 冷则颜自入朝为官起便已经被划入了东宫一脉,今上此举,可以说是再明显不过。而同为东宫一脉的白子弋领了禁军十六卫中郎将,从三品衔。虽官位不高,却是执掌宫廷咽喉,京城要塞之职。 这些事都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与设想的轨迹发展,但是莫名的,心中总是略有不安。 下了肩舆,沿着长廊走到寝殿外,就听见洋洋洒洒的琴音悠扬而出,令得微有些郁郁的心境瞬时安稳下来。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阿珩已经许久未曾抚琴拨弦了。 顾明珩正闭着眼寻着指端的感觉,突然睁开了眼,不自觉地展颜道,“可是阿宁回来了?”他虽是疑问,却说得十分肯定。 “嗯。”陆承宁倾身,从背后双手将他拢在自己的怀中,玄色冕服宽长的袖子搭在他的身上,两人似是一体。用下颌蹭了蹭顾明珩的耳前,引得他下意识地缩了缩,“痒……” 陆承宁也没有再闹他,只是很自然地轻吻了他的面颊,“许久未曾听阿珩抚琴了。” “是啊,我也是陡然惊觉,许久没有拿出‘含章’了,连手法都生了些。所以今日才焚香净手,试了试感觉。果然奏出的乐音都要差了些。”他点了点头,在陆承宁的胸前偏了偏头,声音和煦地说道。 陆承宁一手执起他的手,见他发红的指尖有些心疼,转身坐到了他的身侧,“今日为夫与阿珩一同抚琴可好?”他眼底带着笑意,一句“为夫”,果然就见顾明珩眼神瞬间移开,耳尖有些泛红,但是却没有反驳,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琴声袅袅,弦间漾开来的是《君思》一曲。陆承宁在抚弦的空隙间朝着顾明珩看去,就见他侧脸安宁,带着明显的心悦之意,像是已经醉心于琴曲之间,忘却凡尘俗务。 愿君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脑补小剧场再次开启…… 清晨,顾明珩正对着镜子束发,就见陆承宁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阿珩,你可曾见着为夫的心爱之物?莫不是丢了?o(╯□╰)o 顾九:啊?什么心爱之物?(⊙o⊙)? 太子殿下:阿珩不知道吗?(⊙_⊙)? 顾九:不知道……╮(╯_╰)╭(略桑心……) 太子殿下走到镜子前,指了指镜中人影…… 太子殿下:这就是为夫的心爱之物啊!╮(╯▽╰)╭ 顾九:……【脸红羞涩中……】 第六十二章 大雨初晴后的太液池碧波千里,水中无数锦鲤争相浮游,色彩斑斓很是美丽。安王着朝服行在陆泽章的身后,两人面容虽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是极为不同的。陆泽章久居天子位,一身龙袍自有帝王威仪。而安王则是气息温和,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小时候时常跟着母妃一同来这太液池边游玩,那时候六弟你平日看着安安静静的,每次来了这水边就想要下到池中去捉鱼,丽母妃拉都拉不住。”陆泽章话里满是笑意,像是记忆中的景色又浮现出来了一般。 出宫建府之前的那一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日子。想起月夜之时,迦叶从小门中悄悄潜出时胆战心惊的模样,心中便一阵恍然。 丽嫔本是陆泽章生母昭贵妃的侍女,后来偶然被先皇宠幸,生下了六皇子陆泽和,这才晋封为丽嫔。故两人因着各自母妃的关系,从小便交好。 那时因为丽嫔身份低微,陆泽和在宫中多受欺负,身上时常都有着各式的伤痕。 先太子陆泽乾一直与陆泽章不对付,陆泽乾的母亲虽然是正宫皇后,但是并不如昭贵妃得宠。可陆泽章骑射功夫都是极好的,陆泽乾在他这里讨不了好处,便经常找些机会将怒气发泄在陆泽和的身上。 陆泽章每每知道了,便会去陆泽乾那里帮着讨回来。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陆泽和之后面对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欺负。 站在九转白玉桥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景色,陆泽章不无叹息,“如今这太液池犹在,但是你我二人却都老了。”话里突然就带上了沧桑的意味。 “皇兄可没有老!还和我当年离京的时候一个模样。”陆泽和笑着应道,“再者国事劳神,皇兄也要多多保重。臣弟远在封地,不能为皇兄分忧,实在是人生憾事。” 他的言语间带着恭敬,又带着亲近,这般拿捏精准的态度令得陆泽章对他愈加亲近起来,像是真的回到了年幼时候一般。那时候两人不过是这皇宫中普通的皇子,上面有一个太子哥哥继承皇位,许多事都不需要他们操心。 “嗯,天高地远,六弟你也要多保重才是。”陆泽章抬起步子朝着湖心的水榭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陆泽和道,“母妃在去世前还叮嘱朕一定要照顾好你,算来朕也是未曾食言。若有一日母妃与丽母妃托梦来,也不会数落朕的不是了。” 当年先皇在世,于冬日去行宫养病,后宫数名妃嫔随行。昭贵妃却失足落入湖中,若非丽嫔跃入水中相救,必不免于死。但是因为此事,丽嫔染疾,不过半个月便病逝了。 昭贵妃一直感念丽嫔的救命之恩,觉得自己欠着她一条命,对陆泽和也多有照拂。 听他说起自己的母亲,陆泽和的神色一沉,不过瞬间便又恢复了笑容,“虽远离京城,但过得也算舒心。前些日子焕章的嫡子刚满岁,焕玦的妻子也有了身孕。转眼我也是被唤为祖父的人了。” “六弟这可是儿孙满堂啊!”陆泽章闻言顿了顿才笑道,“等日后有机会就带着两个孙辈的孩子进宫来,也唤朕一声皇伯公。” 陆泽和故意带上了些许惊讶,“哪需要臣弟带年幼的孙子进宫?不过几年,太子也应该有孩子了,那时候皇兄自己也当上了皇爷爷。” 他随着陆泽章坐到了水榭中的檀木桌旁,一旁候着的姜余将餐点茶水俱是摆放整齐,随后有宫廷乐师与歌伎缓缓行来,丝竹声起。 陆泽章没有回答,有些沉默地端起了茶水,烟雾袅袅,掩住了他的眸色。 皇孙吗? 水榭中一时只闻歌伎徐徐漾开去的曲子,她的声音极为清越,又带着属于女子的妩媚缠绵,有如风吹莲叶,芙蓉吐蕊,极为悦耳。 陆泽章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余光扫过一旁的安王,眼底有了笑意,“六弟可是心下极为欢喜?” 安王像是被言语一惊之后猛地回过神一般,面上有些赧颜,“久不闻如此悦耳的歌喉了,一时入迷,望皇兄莫要见怪。”一边说着,双眼却有些不自主地朝着那歌伎看去。 陆泽章哈哈大笑,很是慷慨地道,“你与朕乃至亲兄弟,何必计较这些?这歌伎便带回府里吧,就当是朕赠予你的见面礼。”他看着满脸感激之色的陆泽和,放缓了语气。 安王闻言赶紧跪下谢恩,被陆泽章亲自扶了起来,一副兄友弟恭的场景。 这时,候在一边的姜余挥退急忙赶来的宫侍,朝着陆泽章行了礼道,“禀陛下,安王,太子殿下求见。” 陆泽章闻言摆了摆手,“嗯,宣吧。”说完朝着陆泽和道,“你离京的时候承宁不过两三岁,这样算来,你们叔侄二人也有近二十年未曾相见了。” “是啊,太子在臣弟的记忆中还是这么大一点的孩童。”说着比了手势,眉眼都带着笑意,很是温和,“不过此次来时路上时常能够听闻百姓对我大雍储君的称颂,心下也甚为自豪,只是叹息光阴飞逝,承宁也已经加冠。” 陆承宁站在九转白玉桥的尽头,负手而立,荷风吹起他的墨发,气势凌然。不多时就见姜余亲自快步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宣殿下入内。”说完侧身站在了一边,让出路来。 陆承宁点了点头,抬步踏上了白玉桥,往着不远处的水榭走去。远远便能够看见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陆承宁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很少能够看到父皇脸上露出这般真心的笑容了。 敛了心神,他走到水榭的台阶下停住脚步,双手平举道,“儿臣参加父皇,父皇万安。见过安王叔,不知王叔近来可好?” 他一身玄色冕服,举手投足间俱是华贵沉然,连波平广袤的太液池都像是作了他的背景。 湖面微风吹过,送来缕缕水汽荷香,沁人心脾。 “嗯,免礼。”陆泽章带着笑意道,招了招手,“快来你安王叔看看,他走的时候,承宁你还尚未学会说话。” 陆承宁闻言应了声“是”,复又朝着安王问了好,面上虽无多少表情,但是言语间带着对长辈的恭敬。这样的态度令陆泽章很是满意,储君之姿便应当如此。 安王满面笑容地夸赞了几句,不外乎“龙章凤姿”,“储君威仪”几个惯常听到的词,陆承宁毫无不耐烦,安静地站在一侧听两人交谈,偶尔被问到话时才开口,多数时候都沉默着。 安王府。 陆泽和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亮了书房的琉璃灯,不过多时杜安廉与曹咏望便进了书房。两人估摸着安王回府便会召见,各自在住处早早准备着。 “好了,免礼吧。”安王语气中带着些许烦躁。低着头的杜、曹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怕是今日入宫见了什么事,这才有些心绪不宁。便秉承着少说少错,没有开口。 “今日本王见了陆承宁。”闭上双眼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开口道,语气难辨。说完整个人放松了一般仰躺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陆承宁此人如今方及弱冠,却已是颇具威势。若本王再延缓几年进京,怕是再难以遏制住他。”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九岁尚不会言语的“大庸太子”会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这样一个人,如今已是潜龙于渊,等的就是破空的一日。到那时候,或许自己那个皇兄都完全抑制不住的。 但是如今尚且不是告诉皇兄陆承宁身世的好时机,还是要再缓缓才好。 “王爷可曾按照先时所商讨的那般行事?”曹咏望见着安王的神色小心地问道。 “嗯,都说了。太子的子嗣一事,以及本王耽溺于书画美色,出宫的时候连歌伎也带回来了。”安王说着眉宇间愈加烦躁起来,“这些琐碎的事端真的有用?”他猛地站起身来,长袖一振,在房中踱起步来,踱步声却更加令人烦躁。 “王爷,这些事情可是急不来的。”杜安廉声音平淡,让陆泽和的心绪稍微平复下来。 他亦是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这些——为君者,最为忌讳的便是有人窥伺着自己身下的皇位。只是每每想着自己要如此隐忍,心中便有些烦闷。 “本王明白。”他复又坐到案前,叹了口气,“走的时候皇兄应该已经对我放下了不少戒备,他本就是个对亲近之人极为心软的人。 如今我这个爱好书画山水,沉醉于美色的闲逸王爷,怕是又变成了那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受尽白眼鄙夷还不会吭一声的不得宠的皇子了。” 说着冷哼了一声,“他与他的母妃一样,以为施舍些什么就能让人全心全意地忠于他们吗?本王可不像我那懦弱卑贱的母亲!”眉间满是暴虐之气,长袖一扫,案上的茶盏纷纷落地,水液与瓷片四溅开去。 听他的语气越发阴狠起来,杜安廉与曹咏望都没有开口。两人已经习惯安王这般喜怒无常的脾气了,面对这样的境况,只需要装作不知就好。 祈天宫。 “你说,那个六皇子看着有些不对?”迦叶斜倚在石床上,眸色清冷。灯光自角落映照而来,令得他的一边侧脸陷入了阴影之中。 他的年华正逐渐地逝去,但是或许是因为祈天宫中终年不见天日,又或是因为他自身的体质,使得他的容颜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保留着一如当年恍若天人的神貌。 只是少了生气罢了。 “禀公子,六皇子年少之时暗地里与那位过从甚密,只是陛下一直不知情罢了。老奴看着安王的态度,怕是值得揣测一二。”姜余小心地避开了“先太子”这个称呼,只称呼为“那位”,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到石床上的人影气息瞬间便是一寒。 “你注意盯着吧。”良久才重新传来迦叶的声音,声调徐缓,“我可不希望有人来搅了我的计划。” 姜余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以额头触在地面上,眼神坚定——公子,老奴早已发誓,一生效忠于您。 第六十三章 夏末秋初的时候,京城向来平静无波的湖面像是有漩涡自水底涌上来一般,荡起了层层波浪。 入京方两月的安王明确放出消息,将要与顾氏结亲。原本众人以为这是安王世子将会迎娶顾氏嫡女入府,却没想到竟是安王本人迎顾丞相之女为侧妃。 而更令人惊讶的并非是濮阳顾氏会将嫡系贵女嫁入安王府,而是今上对此竟采取了纵容的态度,非但未曾反对,更是赐下了无数珍贵物器,态度极为明确。 顾氏为何会在东宫有太子妃坐镇的情况下再靠拢安王,这令得无数人费解。 自皇后许氏因毒害储君之事而被废后,陈郡许氏势力也正不断衰微下去。虽对于废后毒害太子的缘由众说纷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随着废后的死亡,在近两代帝王当朝中,许氏已经没有了倚仗。 此时朝中,江南谢氏超越陈郡许氏,一跃成为继濮阳顾氏之后的第二大权势家族。因此这两家的风吹草动都会令人观望,甚至借此猜测今上的心思。 东宫。 顾明珩独自坐在书房中,看着面前已到中局的棋盘,有些怔愣。他手指指尖尚且执着一枚棋子,却久久未曾落下,像是定格在了这一瞬般。 父亲是已经站到了安王那一面吗?顾明珩想到这里便是眉心微皱,总觉心底有一团疑惑分解不清,联想到上一世的情景,心中浮现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猜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可以十分轻易地解释,为何在上一世父亲会如此干脆地放弃自己,倒向安王一脉。而今上又为何会突然改变了对陆承宁的态度,甚至断了他所有的生路。 顾明珩执着棋子的手有些颤抖,在棋子将要松落的瞬间,他猛地将手握紧。指甲陷入皮肤之中,泛着浅浅凉意的棋子被包裹在手心中,很是磕手。 他蓦地闭上眼,放缓了自己突然紧促的呼吸——若陆承宁真的并非皇帝亲生,那么,揭晓真相的那一天,必定会重复与上一世相同的情势。 不!顾明珩极快地睁开眼,眼中满是寒意——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上一世的结局再次重复!不管陆承宁的生父到底是谁,就算安王真的知道这件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注定是死局,那么,就让在事情的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也没有人能够奈何他们! “啪”的一声,带着手心温热与潮湿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之上,声音清脆。白子落地,既定乾坤。 顾明珩自书房中出来,微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儿屋外的耀眼光芒,数息后视线才变得清晰起来。 他朝着崇文馆的方向没走多远,就看见郑老坐在檐下的竹椅上晒着太阳,花白的头发像是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此时已经时近傍晚,日光少了午后的猛烈,而金秋将近,也没了长夏时节的酷热。 前些日子郑老一度病危,休养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精神却是比重病之前还要好些了,这才寻了个好天气进了东宫。 穆寒江拿着一把蒲叶做成的扇子半蹲在椅侧,轻缓地扇着风,偶尔驱赶飞来的蚊虫,很是耐心。而谢昀泓则拿着一本古书,正将上面的句子逐一念与郑老听,声音如玉石相击,徐徐念来,令人舒心。 听见脚步声,郑老睁开眼朝着顾明珩的方向看过来,有些松弛的嘴角微微弯起,浑浊的双眸也变得清亮了不少,“顾九也来啦?快去把你的‘含章’给抱过来,也让老夫饱饱耳福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有些枯瘦的手在空中划了划,少了老弱感。 顾明珩恭敬地行了礼,闻言点了点头笑道,“师尊稍等,学生这便让人去。”说着朝檐下候着的阿羽点了点头。 在几人心中,郑老不仅是太子太傅,更多时候是充当着长辈的角色。见他如今身体虚弱的模样,心中也甚为酸涩。他不仅教他们四书五经,更教导他们如何在这宫廷与朝堂之中活下去,怎样才能活的更好。 不一会儿‘含章’便拿来了,顾明珩坐在琴后抚弦试音,抬头问道,“师尊想要听什么曲子?” “唔,顾九你随意就好了。”说着往着他这边偏过头,一双眼带着欣慰,“前些日子老夫日日躺在床上,有时候就想着啊,老夫的儿孙都已经不需要老夫忧心了。就你们这几个皮猴子都还没有长大,老夫可不能这么早就去了,不然谁念着你们写策论啊?” 他已年过古稀,声音也变得浑浊了。但是就这简单的几句话,却让三人倏地红了眼眶。 虽口口声声说着他们是皮猴子,但是他却是对他们最有耐心的人。 顾明珩平复了情绪,指尖轻触琴弦,勾抹之间,琴音袅袅。轻缓如林间之微风,徐畅如山野之清气,如见高天之湛蓝,与清泉之明澈。 渐渐的,琴声低了下来,顾明珩止住手上的动作,谢昀泓也住了口——此时郑老已经睡熟了。他安适地躺在竹椅上,身上还搭着薄被。面上的皮肤松弛了下来,手背上泛着黑色的斑点,但是唇角却泛着一丝浅笑,很是慈祥。 命人将郑老抬进了屋内,三人见他老人家没有被惊醒,方才安下了心,又叮嘱宫侍在一旁候着,以防有什么紧急事务。 三人行至殿外,却都一时无话。风吹杨柳,窸窣之声徐徐传来,湖面上水纹荡漾,浮光跃金。 沉默了半晌,还是谢昀泓先开了口,“阿珩,你与殿下可要仔细些,顾相的行为必定是有所图谋的。虽然如今还看不清楚,但是日后必定会露出痕迹。”他右手下意识地把玩着折扇,眉宇间带着思量。用冰蝉丝织就的扇面,数年来依然无一点墨迹。 “父亲也曾告诉我说,陛下之所以会准许安王请婚,多半是因为今上自觉欠了安王一条性命,心中存有补偿之意,方才如此。” 顿了顿,他唇角微掀,“多亏一开始殿下便未曾过多的倚靠顾氏,否则还真是要吃大亏。” 世家嫡女向来是联姻的最佳人选,每每都会经过细心考量方才定下,不会轻易便许了出去。顾相这般行为,意义可是令人好生琢磨才行。 顾明珩点了点头应下,想了想还是未曾将自己心下的猜测告诉两人。不管如何,这种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自己现在也只是猜测罢了。 穆寒江负手走在两人的身侧,他听着谢昀泓熟悉的嗓音,只觉似有似无的声音又浮现在了耳侧。那夜他喝得醉醺醺,甚至不确定当时扶着自己的人是否就是谢昀泓,但是那句轻叹般的话语却记得极为清楚,有如余音绕梁,数日不绝。 “穆寒江,我若许你一生,你是否能还我一世?” 扫过谢昀泓的侧顔,极快地又收回视线——胆怯也好,惧怕也好,每每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敢出口,只担心那只是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说出口了便来友人也不得做。 阿泓,你可知道,我穆寒江愿意许你一生一世,永无悔意。 御书房。 窗外的日光像是永远也照不进这宫殿之中,这里是大雍的权力中心,历代君主都曾经在这里批阅奏折,决定天下大事,生杀荣辱。但是此处却终年泛着隐隐的阴冷,不管点上多少的琉璃灯,都驱不走无处不在的阴影。 陆承宁站在御案一侧,面无表情的模样略显沉默。他仔细地听着顾相与谢相关于减免赋税的商讨,遇到不甚明了的地方便记在心里,等到结束时再开口询问,态度很是谦逊。 议事结束的时候,已经近午时了。谢相曾经是皇子伴读,而顾相亦是与几人自小便相识的,恰逢安王也在御书房中,几人便坐下来聊到了当年的往事。说到兴致甚高之处,还会相互嘲笑对方幼时的斑斑劣迹。 虽然如今已是君臣有别,但是多年的情意尚在,言语中也多了几分亲近。 没有得到吩咐,陆承宁也不能离开,便站在原地将之前听见的信息都一一琢磨清楚。他并非天赋异禀,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如今的程度,也是下了很大心力的。 耳边不断传来陆泽章四人的说笑,他却像是隔绝了所有声响一般,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维之中。 “承宁?”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陆承宁回过神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神色却是极为镇静的,丝毫看不出之前游神的痕迹。 “你皇叔提议今年的秋猎由你主持,你看如何?”陆泽章朝着他招了招手,眉眼俱是带着笑意,可见今日心情甚好。 陆承宁稳步走了过去,双手平举,玄色冕服的宽袖轻晃,他的声音极为清晰,“但凭父皇吩咐,儿臣自当从命。” 自古便有君王四猎,分别称作春搜、夏苗、秋狝、冬狩,而大雍沿袭田猎做礼仪。 大雍开国帝王自逐鹿山起兵,后登基称帝,每到秋日便要举行秋猎大典,合以练兵。他曾言,“有人谓朕秋日行围,劳苦军士,不知承平日久,岂可遂忘武备!军旅数兴,师武臣力,克底有功,此皆勤于训练之故也。” 自此,大雍历代君主都有了秋日行围的传统,由此宣武尚兵,扬以军威。 只是不知道安王此举,到底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了的作者君……】 掩面,为了不断更,我还是默默去存稿吧…… 但是卡情节卡对话每一个字都卡 到底是要怎么破tt 呜呜 我去写文—— 第六十四章 “秋猎?”顾明珩为他整理衣襟的手一顿,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陆承宁,“如今不过七月中旬,秋猎的开猎之日应当是在九月下旬吧?”一边将他腰上的锦带系好,顾明珩一边思忖着说道。 上一世他没有参加过三年一次的帝王行猎,那时陆承宁尚无储君之实,而他虽是男子,但是却占了太子妃的名头,也不便于独自前去。 “主持秋猎之事倒不难,毕竟礼部都有完善的章程,只需统筹便可。”陆承宁点了点头,双手微抬,任顾明珩为自己换上寝衣。 稍微垂眸,就能看见他黑如鸦羽的鬓发,因已经入夜,他的发上只用了一根通体莹润的玉簪将带着湿气的长发松松挽起,发梢轻晃,却要比平日多了几分随兴与自然。 他并没有其他世家公子的喜好——用浓浓的熏香熏发,但是却自有一种纯然的味道。 “阿珩。”突然听见陆承宁在叫自己的名字,顾明珩直起身看着他,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他的面庞莹白,眉宇舒展的模样很是宁淡。 “今日御书房中,父皇向我提及纳妃之事。”话音未落,就感觉顾明珩的手一顿,神色微变。 陆承宁见了他的神色叹息了一声,伸手将他揽进自己的怀中,用下颌轻轻地磨蹭着他的发顶,“阿珩可是不相信我?” “没有……”顾明珩下意识地反驳道,但是吐出两个字又愣住了——自己心底其实是有些不相信的吧?虽然知道他心中有自己,但是却不相信他会冒着绝嗣的风险一生只有自己一个人。 再者,这里是皇家,而他是今上唯一的嫡子。就算他愿意为自己绝嗣,天下人也不愿。 顾明珩止住了声,没有再开口,他倚在陆承宁的怀里,感觉着寝衣丝质的表面光滑却带又着凉意。而细听,还能感觉到陆承宁熟悉的心跳声。 “我拒绝了。”陆承宁一手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感觉手下的肌肤逐渐地松缓下来,话里也带上了笑意,“虽然我以前未曾明言说与阿珩听,以为阿珩明白我的心思,却没想到阿珩却这般不相信我。” 打断顾明珩想要开口的话,陆承宁直直地注视着他的双眼,“阿珩可愿信我?” 顾明珩点了点头,“愿。”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以我陆承宁之名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唯顾明珩一人。”他的双眸深如远夜,定定地看着顾明珩的眼,“绝嗣也好,无后也罢,甚至祖宗责罚,天下人口诛笔伐,我都愿意一力承担。” 说完,他倾身在顾明珩的眉心落下了亲吻,带着安抚,“所以阿珩永远都不要担心,我的怀中会有其他的人。” 热气扑在顾明珩白皙的面上,蒸腾出淡抹绯红,他的双眸极为明亮,如月之东升。 得你一言如此,我已心满意足。 九月二十一,今上率皇亲朝臣入上林苑举行秋猎,以祀先祖,亦扬武德。 上林苑自前朝起便是皇家围场,其中百兽奔袭,天子秋日猎苑中,取兽无数。中有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 但相较于太祖皇帝率万乘北上围猎的场面,后世皇帝于上林苑中至多可称为游猎罢了。传统虽还在,但形式已经多过了内容。 自朱雀门前往上林苑之时,街卫已清道。到了时辰,典仪监高声喝道“行——道——”,便有鼓声高起,人马踏上了御道。 高约七丈的织金九龙天子旗行于队伍的最前方,御辇周围由身穿银甲的銮仪卫相护。金吾卫按势列阵,将御辇层层包围,之后便是寿扇、幢幡如林树立。 浩荡的队伍飞沙数十里,哒嗒的马蹄声震人心魄。 太子车驾之中,陆承宁与顾明珩同坐一处。 车驾前行之中有些颠簸,顾明珩略有些不适地靠在陆承宁的肩上,微皱着眉,“可是安排好了?”他听着车外骏马嘶鸣的声音,心中略有些烦躁之意。 “赵显亲自带人去的,也已在各处安排好,想来应该是无事的。”陆承宁没有多言,只是将手搭在他的身上,节律和缓地抚着他的脊背,让他好受些。 顾明珩点了点头,也没有再问,只是放缓了呼吸,没多久意识便有些昏沉了。他感觉着陆承宁逐渐有力的臂膀安稳地环住了自己,心下也沉静了些。 到了上林苑,顾明珩歇息一夜之后也缓了过来,只是面上还稍有些苍白。清晨之时,今上便会在昆仑池的玉璋台举行开猎仪式,随行众人皆是要去的。 顾明珩换上了适合行猎的月白云纹箭服,正想要回身帮陆承宁穿戴,就见他一身玄色白蟒箭袖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托着一顶掐银丝玉冠,头发也有些凌乱,很是为难地看着自己。 “我自己无论如何也戴不上去。”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顾明珩见他这般模样,展颜一笑,上前去接过玉冠,“你坐好,还是我来吧。”说着将他的墨发重新束起,再饰上玉冠,他的动作极为娴熟,力道轻柔——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十数年。 开猎仪式之后便是行猎了,陆承宁乘一黑色骏马行于陆泽章的身后,可以看见远处的山林苍翠茂盛,天高云阔,令人心生豪迈之意。 此处的风景完全与宫城之中大不相同,令人心中都生出了豁然之意。好似只需策马便可追风而行,行于山林之间便可长歌呼啸。 在陆泽章挽弓射中掠过薄云的大雁之时,陆承宁拉弓弦的指间一松,就见利箭破风而去,直直射入尚在半空的大雁羽中。 只听雁声哀鸣,直直坠地,引得无数赞叹之声。 “太子弓马娴熟,有我陆氏皇族子孙之风范!”陆泽章回身夸赞道,一身龙袍的他双眼锐利,面上带着笑意。 陆承宁闻言放下手中的弯弓,低头行礼道,“崇敬父皇之神武!” 安王乘一匹枣红马行于一侧,见此情景道,“当年随先帝行猎,每每都是陛下拔得头筹,其弯弓射雕之雄武令臣弟记忆犹新啊!而如今太子文韬武略,极为肖父,实乃我大雍之幸!”他身着亲王蟒袍,面容俊美,身上的书卷气淡了些,手握缰绳的模样多了几分英勇气质。 陆泽章闻言大笑道,很是愉悦,“六弟,可别只耍嘴皮子上的功夫,随朕去猎只狐狸如何?”他扬了扬手中的弓箭大声道。 “臣弟自当从命!”安王朗声一笑,很是豪迈。 多说皇亲与士卒虽陆泽章御驾而去之后,陆承宁独自一人骑行到山林隐蔽处,就见赵显候在不远的地方,身旁是一匹漆黑的马。 “如何?”陆承宁高坐马上,神色很是平淡。以硬玉为柄的马鞭执在他的手里,莫名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禀殿下,林中发现数名黑衣人,都已就地格杀,未曾惊动他人。”赵显跪于马旁,声线沉稳。腰侧的刀鞘乌黑,带着戾气。若是仔细辨别,还能看见他的甲胄上沾染着已经凝固的血迹。 “嗯,辛苦了,继续警戒,不要掉以轻心。”陆承宁点了点头吩咐道,随后调转马头朝着树林的边缘走去。这上林苑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看着他,他不能离开太久。 赵显朝着他的背影行了礼,随后翻身上马,马蹄翻飞,速度极快地消失在了山林之间,再无踪迹。 行了不过数百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蹄声正在逐渐靠近,陆承宁双眸微凝——还是来了吗? “殿下为何独自一人于此处?”安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兴奋。 陆承宁听闻没有回身,淡声道,“闲来无事罢了,就不知为何安王叔如此巧合地与孤遇到了一处。”他脊背挺直,玄色白蟒箭袖令得他的气势很是肃然威仪。明明话中并无什么明显的情绪,却让人闻之心惊。 安王拉了拉缰绳,策着马行到了陆承宁的对面,面上带着笑意,但眼底却有薄怒,“无论如何,本王也是你的长辈。” 这话是在说陆承宁背对着他答话的行为于礼不合,过于目无尊长。 “哦?”陆承宁抬眼看他,带着些微嘲讽之意,“孤乃大雍太子,原本念及血脉之情免了皇叔的大礼,如今皇叔这是在提醒孤吗?” 他很是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玉柄,一双眼静看着安王。 安王笑意瞬间消失,掩下阴狠之色,扯出了一抹笑意,“没想到太子年幼时连话也说不全,如今却是愈加的口舌伶俐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安王身下的枣红马有些烦躁了踱了踱马掌,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见陆承宁一双漆黑的眸子注视着自己,不发一言。山林中又远远传来野兽的哀嚎声,以及猎场上鸣锣击鼓之音,夹杂在呜咽的秋日长风中,令得安王心底瞬间涌起一阵惶恐。 他握紧了缰绳,神色更加沉了些,“今晨见太子妃面色似有不适,可是被这山林间的血腥戾气所伤——” 陆承宁听他提及顾明珩,气势陡然一变,身形极为利落地拿起背后的长弓,瞬间便拉满如月轮。 弯弓满张,白羽为尾的利箭搭在指尖,冰冷泛着寒光的剑尖直指安王心脏,只听陆承宁一字一顿地寒声道,“孤之所属,无须王叔操心!” 第六十五章 三菱箭尖之上,寒光凛冽,安王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大喝道,“陆承宁!你怎么敢——” “孤有何不敢?”陆承宁打断他的话,声音清淡。他的手极稳,端着弓矢毫无颤抖。一双眼如淬寒冰,看着安王像是看着死物一般,“其实安王叔你倒是可以试试——孤到底敢,还是不敢。”说着紧了弓弦,绷紧的声音清晰在耳。 安王只觉呼吸紧的几乎要窒息了一般,他唇角抽动了几下,神色再也掩不住惊惶!此刻他才惊觉,陆承宁所说并非玩笑之语——他是真的对自己起了杀心! 这时,山林中突然远远传来虎啸之声,久久回荡。鸣锣示警,人声喧哗惊起林间飞鸟无数,延绵的扑腾振翅之声令人心下一颤。陆承宁侧耳细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大致是南面——自己原定的狩猎范围。 见安王闻声面露激动又转为疑惑,陆承宁紧抿着唇角,手指一收,突然瞄准安王的右手臂松了弓弦。箭羽离弓的“嘣——”声之后,是箭矢陷入血肉的声音与安王的痛呼声。 放下掌弓的手臂,箭袖令得他的手臂显得极为修长有力。一身玄色白蟒箭袖的陆承宁高坐于马背之上,看着倒在地上面露狰狞的安王淡淡道,“孤只愿安王叔能够记住今日这一箭,不要被其它冲昏了头脑,做出令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来。” 说着扫了他一眼,双腿轻夹马腹朝着山林的南面行去。 马蹄声急,穿行林间不多时便失了踪影。 安王抱着血流不止地手臂跌坐在地上,鼻翼张合地喘着气。他抬头看着渐行渐远的陆承宁,满脸俱是浓重的恨意,“陆承宁,日后必报此仇!”他双目圆瞪,带着喘息,鲜血点点滴落到了地上,染红了土壤。 陆承宁策着马速度极快地朝着南面行去,山路很是颠簸,他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一般——那声虎啸之后是鸣锣示警之声,说明定是有人受伤了!双眉微皱,陆承宁攥紧了缰绳,压下了所有慌张。 于半途中遇见了急忙赶来司御率卒,应是奉命来报信的。他猛地拉住缰绳,语气有些低沉,“怎么回事?”座下的骏马有些暴躁不安地在原地踏着步,嘶鸣声声,惊动了树上惊惶的鸟雀。 “禀殿下,吾等‘清洗’山林之时,未曾发现猛兽。却在刚才于殿下原定狩猎之处突然出现了白虎,猛地扑向谢公子。随后穆公子为了救谢公子与虎相搏,身上多处受伤。 现在已被赶来的两位穆小将军救下,并送往御帐附近,白虎也已被两位穆小将军生杀。”率卒跪地禀到,方一说完就见陆承宁调转马头,直直朝着御帐的方向奔去。 顾明珩站在围栏前,神色焦急地注视着山林的方向。帐中穆寒江已经昏了过去,数名御医正在施救。谢昀泓喝了安神汤正守在他的身边。而因此事今上大怒,要求里外戒严,彻查此事。 因事关燕云穆家,就算知道事情必有内情,也必须严查,给穆家一个交代。在皇位上的人尚未决心收拢兵权之前,对待穆家必会慎重。 一时营地气氛极为紧张,随侍的宫侍噤若寒蝉,进出都极为小心,就怕被拉出去替了罪。 于秋猎之时在上林苑中出现猛虎,若非当时太子尚未到达南面,那此时险丧于虎口之下的便是大雍储君!这般动荡国本之事,必会涉及权力倾轧。惟愿帐中依然昏迷的穆家三公子早日苏醒,否则即便是为了给穆家一个交代,也会降罪于众人。 见于山林与旷野的接连处出现一玄色人影,策马而来,顾明珩高高悬着的心这才松了下来。他于帐中惊闻上林苑南面突现猛虎,那一瞬间近乎窒息——他从来不知道,担心到了极致,竟会忘记呼吸。 骏马的前蹄高高跃起,马鬃被风吹散。陆承宁松开缰绳极快地下了马,将马鞭扔给了一侧候着的护卫,大步朝着顾明珩走去。步伐间衣袂扬起,有如疾风骤过。 伸手一把将顾明珩拉进自己的怀里,陆承宁便感觉他瞬间紧紧环住了自己的腰,抓着自己衣衫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他如此贪婪地感受着自己的体温与心跳,像是再迟一刻,便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了。 心知他必是独自等在这里极为担忧,这才在人前如此失态,自然地放缓了声音,“阿珩别担心,我没事,我没事……” 这般重复了几次,顾明珩才直起了身子,一双眼将陆承宁打量了个遍,见他确实没有受伤才松了眉头。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阿木如今昏迷不醒,御医正在看诊。阿泓倒是没有受伤,但是情绪很是不好。父皇已经下令彻查了,穆将军未曾发怒,但是也颇为担忧。” 极为简洁地将事情说了一遍,顾明珩便领着他朝着穆寒江身处的营帐走去。 他方才自陆承宁怀中抬起头的时候眼眶还有些泛红,但是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无人能够看出痕迹。 “嗯。”陆承宁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靠近他时小声道,“晚些时候在告诉你详情。”他双眸未动,快走两步进了帐中。 帐中随行的御医正在为穆寒江包扎,血已经止住了,但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依然骇人,他依然陷入昏睡之中,面色因失血而很是苍白。 谢昀泓坐在不远处的木椅上,神色恍然地看着紧闭着双眼的穆寒江,双唇发白,有些颤抖,手中的杯盏也拿不稳一般。 陆承宁一进帐中,众人便纷纷跪下问安。穆寒江乃太子伴读,见太子面色阴沉带着隐隐的怒意,便知此时心情必是极为糟糕的,故众人连呼吸声都放得轻了些。 陆承宁叫了起,最后走到陆泽章的面前,敛了衣摆单膝跪地,“儿臣叩见父皇,此次之事乃儿臣的疏忽,实是有负重望。望父皇允许儿臣彻查此事,以惩奸佞之人!”他一双眼看着面前的云纹织金腾龙靴,双眼泛寒。 停顿了数息,他蓦地抬起头,双眼有些泛红,带着厉色,“此时躺在床上之人应是儿臣才对,可寒江却因儿臣伤重昏迷,昀泓亦因此受惊,儿臣心中有愧!”说着低下头,一拳狠狠砸到了地面之上。 穆德钧负手站在一侧,闻言看了一眼陆承宁,异色转瞬即逝——太子直言躺在床上的应该是他自己,这便是没准备轻易罢手吧? 看着眼前父子两人交锋,穆德钧垂下眼帘掩住了神色。 陆泽章见陆承宁青筋暴起的手背,眼神极为复杂。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此事就交给太子吧,此等谋害储君,危及朝臣皇亲的事情,必要严查!” 又亲自将陆承宁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过于自责,穆寒江伤势绝不会危及性命。” 穆德钧见陆承宁双眼泛红的模样,心下叹了口气也开口宽慰道,“寒江与殿下自幼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他若清醒着必也不愿看见殿下如此难过。”他心知陆承宁此时的担忧绝非做戏,这是自小便累积下的情意。 陆承宁沉默着点了点头,正朝着大帐外走去,就见一卫兵跪倒在帐前,大声禀报道,“禀皇上、太子,安王于林中被袭击,身负两处箭伤。且在林中发现黑衣人踪迹,中郎将白子弋已率禁军追踪行迹而去!” 守在穆寒江床边的顾明珩扫了一眼,便认出其人为冷则颜手下,心下明了了几分,神色却毫无显露。 “砰——”的一声,茶盏被陆泽章直直摔裂在地,瓷片四溅开来,声音极为惊心。一时帐中之人纷纷下跪,“陛下息怒!”而角落胆小的宫女已是双腿打颤,声音断续。 “如此蔑视王法!如此践踏天威!”陆泽章大声喝道,带着沉沉的怒气。帐中无人敢接话,鸦雀无声。 良久,陆泽章站起身来,“太子。”他的目光满是怒意,若说猛虎之事已让他觉帝王威严被挑战,而安王之事无异于火上浇油。 “儿臣在!”陆承宁闻声应道。 “此事便交予你手上,必要将此等奸邪之徒捉拿,否则日后岂不是入朕之大帐如过无人之境?”他声声如雷,猛地一甩广袖——帝王之怒,流血千里。 不多时,安王便被数名兵士抬进了帐中,他手臂上斜插着一支箭羽,而大腿上的伤尤为严重,半支箭矢没入血肉之中,身着的蟒袍已被鲜血湿透。 他神志已经有些模糊,只唇间不断传出因疼痛而引起的闷哼声。如此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陆承宁步出帐外,等在角落的赵显便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行到空旷处,就听赵显低着头道,“中郎将白子弋已经追了过去,会将黑衣人的尸体带回。安王腿上的箭伤为他自己所刺,看着厉害,角度却很是刁钻,未曾伤及筋骨。” “做的很好。”陆承宁点了点头,“告诉白子弋,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吧。”赵显闻言应下,又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了。 陆承宁站在原地,高天之昊风吹来,令得他衣衫猎猎,有如旌旗。 今日之事皆在他的预料之中,只除了阿木受伤。紧了紧带着血痕的拳头,指甲像是要嵌进肉里。 陆承宁朝着跪于帐前的数名参军都尉走去——既然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若是不收回五六,那阿木清醒之后怕是会大叹不值吧?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掩面的作者君…… 作者君:果然都是奥斯卡影帝金马奖影帝戛纳影帝……不然绝壁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啊! 太子殿下:…… 顾九:…… 安王:…… 渣皇帝陛下:…… 未曾正面出场的白子弋小将军:…… 龙套报信的白子弋手下:…… 作者君:楼上的~我又没有说是你们~╮(╯▽╰)╭ 第六十六章 因上林苑惊现猛虎,惊扰御驾,更使得穆家公子身负重伤,险些丧命。众臣皆奏请今上起驾回京,万不可以身涉险。 今上沉吟许久,方才应允。又因穆寒江现今仍处于昏迷,不宜移动,便令太子妃顾明珩留在上林苑,多加照看,以示重视。 不过几日,旌旗纷扬的上林苑中便恢复了昔日的寂静,随驾而来的宫人侍从撤去了肃穆庄严的龙纹装饰,文臣将领也已回京,徒留紧闭大门的宫室静静驻守在山林之间,沉默而巍峨。 顾明珩朝着重光殿一路行去,现今尚留在上林苑的除了穆寒江和十几位御医,不过就他与谢昀泓两人。 倒是陆承宁因为忧心三人的安危,将带来的司御率纷纷留在了上林苑中,要求赵显一切听从顾明珩的安排,不得违令。 秋夜露水深重,每入夜便能听见远远传来的山林潇簌之声,风中含着草木的清香,泛着冷意直直探进人的心间。松青色的软毛织锦披风沿着他略有些消瘦的脊背垂垂而下,如疏风拂松。 “殿下可有消息传来?”顾明珩一边迈着步子,一边问道。今上动身的时候陆承宁便随驾回宫了,虽日日都有书信来往,但顾明珩还是有些忧心。 或许他在自己的心中依然是当年那个沉默着拒绝整个世界的阿宁,即使他现在已经成为万人崇敬的大雍储君。 “未曾有明确的消息传来。”赵显脚步沉稳地跟在顾明珩的身后,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这几年多经磨练,他早已褪去当年在校场与穆寒江一争高下时的冲动热血,更为沉静了。 “只是听见风声,上林苑惊现猛虎之事,怕是与三公脱不了干系。”他说的含蓄,作为如今东宫的心腹,怎会不知此次猛虎一事与三公毫无联系?但是安王借由受伤将自己的嫌疑撇了个干净,这般情况也只能将三公一系连带出来了。 顾明珩脚步未有停顿,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三公吗?”阿木醒来之后,对这样的结果怕是会极为欣喜吧? 想到穆寒江,心下又是一紧。顾明珩拢了拢披风,加快了脚步。 见谢昀泓的侍从阿除垂首站在廊下,顾明珩踏上木质的台阶,放低了声音,“你家公子可曾入睡些许时候?” 跟随在他身后的赵显在台阶前停下了脚步,转身沉默着朝着数名司御率打了手势,就见数人分散开来,除了轻微的脚步声,毫无响动。 “禀太子妃,公子已经两夜未合眼了,依然没什么胃口,今日做的清粥也丝毫未碰。”担心惊扰到殿中之人,阿除的声音很轻,他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吸了一口气,“望太子妃定要劝劝公子,不要穆公子还未清醒,公子便先倒下了……” 他自小便服侍在谢昀泓的身边,怕是要比谢昀泓还要清楚这份对待穆寒江的隐秘感情。如今穆寒江因为救公子而有了生命之危,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怕是这一生公子都再也逃脱不了这“囚牢”了。 “嗯,我会的。”顾明珩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殿内,心下亦是有些凄恻。 穆寒江前两日的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热,谢昀泓夜夜执着他的手,几乎是片刻便反应过来。连候在殿外的侍从都惊讶于一向行止近乎完美的谢昀泓,会那样衣饰凌乱地踉跄而出,高呼着御医。 轻轻推开殿门,满室的药味要将人严密地包围起来一般,没有丝毫的缝隙。门外的月光像霜一般沿着门槛倾泻到地上,颜色微凉。 开门的声音并未令得殿内低低的声音止歇,顾明珩绕过纹有《寒山行猎图》的屏风进入内殿,就看见谢昀泓坐在床边,手中执着一本书。 他身着藕色的锦衣,脊背挺直,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支碧玉簪斜斜挽着,零碎的几缕发丝落在面旁,随着烛光摇晃出淡淡的阴影。他的面色很是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一双桃花眼再无往日的波光潋滟,有如死水。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宁淡地有如潭水,逐字逐句极为清晰。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执着一本兵法,语气极为镇定,但是紧捏着书页手却因为力气过大而微微颤抖着。 顾明珩顿下步子站在原地,只觉这一声连着一声的话语像是在哭泣一般,含着难忍的悲哀之意。这几日谢昀泓日日衣不解带地守在穆寒江的床边,任谁劝也不移半步。 自桌上端了一杯花露,顾明珩递到谢昀泓的面前,看着他清瘦了许多的模样,带着不忍与担忧,“阿泓,还是歇一歇吧,阿木若是知晓你因他如此,也肯定会心疼的。” 谢昀泓唇间未停,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但是顾明珩发现,在听见“阿木”两个字时,谢昀泓的声音略微一顿。 便又接着说道,“御医说,阿木的情况正在好转,不仅没有性命之忧,恢复之后也不会对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说完就见谢昀泓的目光自书页上移开,落在了穆寒江的身上,有些发怔,连忙将手中琉璃盏盛着的花露递了过去,“饮一点吧,若是声音哑了,便也无法继续念书了。” 谢昀泓怔了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伸手将杯盏接了下来。 “你先回去吧,我陪着他就好。”一口饮尽,谢昀泓将杯盏递给明显松了口气的顾明珩,抬起头来,一张有如寒星的眸子几乎没什么生气。 “不用担心,在阿木清醒过来之前,我绝不会出什么事的。”他的面色苍白,没有了往日夺目的粲然之意,下意识紧抿的双唇让人明了他的坚持,“阿珩,若此时重伤的殿下,你也会如此的。” 顾明珩点了点头,以己度人,他明白谢昀泓此时的心境,“我再去吩咐阿除熬一点粥给你,无论如何也要吃一点。”说完没有再多言,便转身离开了。 听见殿门关上的声音,谢昀泓整个人像是脱力一般趴伏在了床边。他十指与穆寒江紧紧相扣,丝毫未有放松。感受着自手心传来的热度,他才能给说服自己,穆寒江没有离开他,没有死在猛虎的利爪之下。 “阿木,你可知我现在已是累极?”他看着穆寒江长出了青色胡渣的下颌,轻轻出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又缓缓弯起了唇角,“阿木,你从来都喜欢看我笑着的模样,虽然你不曾明说,但是我还是知道。” 沉默了片刻,他又低了低声线,带着明显的欢悦与涩然,“就像从来不开窍的你喜欢我,也从来没有亲自告诉我,但是我就是知道。” 唇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所以你是不会自己一个人先走的,对吗?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你怎么能舍得我……” 说着,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这几日他夜夜不曾入睡,明明疲倦到了极点,却毫无倦意。偶尔能闭上眼休憩片刻,却也总是极快地就清醒过来。像是只要陷入黑暗,穆寒江的一双眼便会出现在眼前。 在将自己猛地推开时回身的那一眼,早已深深刻在骨血之中。见穆寒江倒在血泊之中时,他想的竟然是——穆寒江,若是你死了,那我定会相陪。我谢昀泓绝不会任由自己的余生陷入循环往复的梦魇,再无明日。 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你若是不醒过来,那我绝不会原谅你的。这一世不会,下一世也不会。 高高悬挂的大帐落下层层叠叠的阴影,谢昀泓一点一点数着穆寒江的呼吸,将眼前浮现的场景一一驱离,这才感觉心中瞬间又涌起的恐慌逐渐淡下去了一些。 再一次红了眼眶,他用自己的双唇蹭了蹭穆寒江的手背,明明是想要止住鼻间的酸涩的,但是眼泪却措不及防的滴滴落了下去。 “明明本公子世间少有人能及,却因你落泪数次,肖似女子……穆寒江,你怎可不醒来啊?”他短短续续地说着,含着未曾消散的恐慌与委屈,却除了一室寂静,再无人声。 山林之间远远传来呼啸的风声,有如号哭。此时此地,早已隔离了人世之间。 “何人……欺负了……我的阿泓?”极是轻微的声音传来,谢昀泓身形像是被定格了一般怔愣在了原处。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心中涌起的狂喜,如此地惧怕这是自己的幻觉,惧怕这又是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谢昀泓下意识地咬紧自己的双唇,感受到强烈的痛感,数息后才缓缓抬头,就看见穆寒江正半睁着眼看着自己,双唇惨白,眼底却带着笑意与心疼之色。 穆寒江再次张了张嘴想开口唤出“阿泓”二字,却又没了力气一般,再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谢昀泓睁大双眼看着穆寒江,只感觉其余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穆寒江在自己的眼中,清晰无比。而眼泪却零零续续地不断滚落,止也止不住。 “穆寒江……”谢昀泓有些狼狈地吸了吸鼻子,扬了扬尖了不少的下巴,哑着声音说道,“穆寒江,你若是再不醒过来,本公子日后就再不理会你了……算你识相!” 穆寒江看着清减了许多的谢昀泓,很想开口叫他不要哭,但是微微张嘴便连带起胸口心脉的疼痛,只好点了点头,勉强扬了扬唇角,让他放心。 阿泓,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阿x,我回来了! 咳咳~好吧,这一章来的晚了一些……额,好像不止一些,完了好久的样子……话说,亲爱的,你还记得前面的情节么?(默默对手指,我之前把前面的章节看了两遍,然后写了好久,才终于找回了感觉……默默地,嗷呜——) 期末考试终于考完了,昨天到的家,原本准备晚上更新,但是奈何完全就木有灵感,于是今天双更~耶耶耶~ 真是抱歉,让大家等了这么久~按照约定,会日更到完结的!除非作者君生病到神志不清,否则绝不断更~!(果然是要对自己狠一点!嗯嗯~握拳!) 爱你们~耶耶耶~\(^o^)/~ 第六十七章 建章二十一年初秋,上林苑遇刺一事终于尘埃落定,三公华府坍塌,再无昔日高位重权,大雍唯护国公穆氏一门,旁则未有异姓王公。门阀士族与清流寒门同为朝中砥柱,面上一派平和,却是暗流涌动。太子陆承宁得多方拥护,储君之威势终于实至名归。 下了朝,谢昀泓与穆寒江往东宫递了牌子,之后便等在宫门处,以候传召。如今二人已正式被赐官入朝,虽然仍兼任东宫属官,但为防闲言,还是得按着章程行事。 秋日的阳光很是温煦,即便是正午的时候也不曾令人觉得刺眼。淡淡的影子落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像是风一掠过,便能够撕破所有。 谢昀泓移了移步子,站得离穆寒江更近了一些,褪去旁人所见的云淡风轻,懒洋洋地靠在穆寒江的身上。两人的官服一为绯色,一为松青,交错在一起很是悦目。穆寒江站定了身子没有动,任他靠在自己的身上,觉得天上云间的日光都温暖了几分。 远远看着安王行来,谢昀泓瞬间站直了身子,两人对视了一眼,利落了行了礼。虽然心知上林苑一事便是这人的谋划,但双方都没有揭破,便如何也不能将心下的愤怒与憎恶表现在了面上。 这宫门口,可一直都有不少人在看着好戏。 “前些日子听说王爷微恙,如今看来应是康复了吧?”谢昀泓看着身前的安王,藏在袖中的手指捏的死紧,毫无血色。他此时方知,原来憎恨一个人,就连他身侧的气息,都是这样的令人厌弃。 但是在有最后的结果之前,他不能泄露自己的分毫恨意。这样想着,谢昀泓的笑容更加深了几分。 “本王已无碍。”说着将视线投注到了穆寒江的身上,“穆公子近日可好?本王府上尚有皇兄赐下的补益佳品,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他笑的很是温雅,含着对待晚辈的慈爱。 “谢王爷挂念,晚辈已经恢复了七八。今上前些日子才将进贡的灵芝赐到了将军府,如此只能拂了王爷的好意了。”穆寒江表情带着歉然,很是真诚。 安王被拒绝了也没有什么不悦,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见谢昀泓拱手道,“看来晚辈只有先告辞了,实为担心殿下等得久了些,心生不悦。”话音刚落,就看见姜柏疾步走来。 安王咽下涌起的怒气,笑着眯了眼,“既然承宁要见你们,那我这作为王叔的自然不能耽误了去。”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见人走远了,谢昀泓袖中的手才缓缓松了下来,掌心俱是深红的指痕。穆寒江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隐秘地握了握他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 谢昀泓缓了呼吸,朝着身侧之人一笑,又变成了那个如云如影的谢氏公子。 “两位大人久等了。”姜柏作了揖,面上带着笑意,因为来的太急呼吸还有些促然。虽然觉得谢公子的表情有些奇怪,却很守本分地没有多问。 “无碍。”谢昀泓手执着折扇,提了步子,如芝兰玉树,继而问到,“近两日太子妃可还好?”如今两人已是外朝官员,自有任上之事需要忙,进宫便也没有那么频繁了。距上次入宫,也有三四日的光景。 “太子妃皆如常,只是时常会念叨两位大人。”姜柏恭敬地答道,瞥见身后涤荡的绯色官服,心道这朝中上下,怕是也只有谢公子能将这祖宗制下的衣裳穿出此般风姿。 正于案前着墨的顾明珩听见廊外传来的脚步声,放下手中的玉杆狼毫起身,就见谢昀泓与穆寒江两人跨进了门。比起谢昀泓可称艳丽的风姿,一身青色武官装扮的穆寒江有如山间寒松一般,气质愈加沉稳了。这几月来,虽然调养得宜,但终归是伤了元气,看起来比往些时候苍白了些许。 “阿木,你我二人任劳任怨忙里忙外,这顾九却在此处临摹碑帖,此般逍遥真是叫人羡慕啊!”谢昀泓倚在门框上,手上就着扇柄一下一下地轻敲着穆寒江的肩膀,语气十分哀怨。穆寒江对这敲打显得很是习以为常,反而靠的近了些,让谢昀泓的手不至于疲惫。 “阿宁正在书房等你们。”顾明珩直接忽视了他的抱怨,敛了广袖朝着两人走去,语气也下意识地带上了笑意。 路过谢昀泓身前时,故意停了脚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谢昀泓一圈,挑了挑眉道,“谢公子一身绯色有如天边朝霞映日,怪不得京中贵女当街拦车,只求见君一面。”说着扬唇一笑转身离开。 谢昀泓恨恨地收回视线,看了看身旁的穆寒江,莫名地有些心虚,“阿木,你知道我对她们都不会多看一眼……”说着,见了穆寒江有些发冷的神色,心下突然有些委屈,酸酸涩涩的,“我真的没有多看她们一眼的……” “嗯,我知道。”穆寒江见他萎顿的模样不忍地点了点头,正当谢昀泓弯起嘴角的时候,又听他补充了一句,“但是他们总拿那样的眼光看着你,让我心里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说着朝着顾明珩的方向走了过去。 谢昀泓在原地愣了愣,赶紧追了上去,“阿木,你不是真的要把我关起来不见外人吧——这又不是我的错——” 一直到书房门口穆寒江都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谢昀泓拽着他的衣袖就是不放,一边小声哄道,“阿木你看嘛,我现在上朝都是和你一起乘马车,连窗户都不会开了。这样嘛,以后不管谁拦车谁喊我的名字,我都不理,你就别生气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穆寒江。 他堂堂丞相公子,最怕的就是穆寒江冷着脸不说话,每每此时,他就会想起那时候穆寒江无声无息地躺在病榻之上,怎么唤他也得不到丝毫的回应。 穆寒江看着他挨自己极近,鼻间似乎溢满了他衣上的熏香,心下一软,本来也没有生气,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果然就见谢昀泓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总没有办法对他不理睬。 四人围坐在书案边,陆承宁沉默着将一封黑色的奏报放在三人面前。霎时间,书房中的声音就像是被强夺而去一般,蓦地安静了下来。穆寒江执着谢昀泓的手一僵,神色难辨,“这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他双眸微寒地看向陆承宁。——这是唯有戍关的最高将领才能发出的奏报,代表着敌军异动,请今上速下决定。 “父皇昨夜宣召我入御书房,为的便是此事。”沉默了片刻,陆承宁开口道,语气带着一丝沉重,“穆将军派人星夜自燕云发来急函,西凉国边境正集结大军,所图为何,昭然若揭。”他手指轻叩桌面,心下也有些焦灼。 顾明珩眉心微皱,虽然知道这一战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去的,但是顾明珩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伸出手微微握住陆承宁置于膝上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背,“今上怎么说?” 西凉国建国已有四百余年,与大雍不同,他们世代栖居于草原之上,游牧为生,不论男女老少皆能跨马张弓,多年以前便是大雍君主卧榻之旁的隐忧。顾家镇守燕云六州,守的便是这西凉。 “父皇决意一战。”年岁并没有磨去陆泽章的锐气,或许是陆氏皇族一脉相承的血性,面对大军压阵,这位帝王没有犹豫,亦没有退缩,而是选择倾力一战。况且安稳了一百多年,天下黎民修生养息,此时的国力亦能够支撑一战。 “大哥前些日子尚还在和我谈论,老西凉王被自己宠爱的次子毒杀,这个受宠的小儿子尚未继位,兄长便以王长子的名义便带着十数部族的军队浩浩荡荡地杀入了王城,手刃亲弟,登基为王。那时候大哥便有些担忧,这般的权利更迭,西狄蛮子的心又没有齐过,就不知道这新上任的西凉王会想什么法子来把权利部属都给疏通了……” “战争,还必须是一场大战。”陆承宁接下了他的话,此时他的眼神有些锐利,声音徐缓,却带着冷意,“无疑这是一个好方法,西凉与我大雍虽然多有摩擦,但也未曾主动开战。此时新王上位,自然需要一场战争来巩固自己的势力,排除异己。” 一时书房之中沉默了下来,廊外有风声疾过,带着秋日的肃杀。安宁许久的江山,即将拉开战火的大幕。 第六十八章 或许是因为帝王决断,而如今的国力与兵力都给了朝臣信心,大朝之上,“战而不和”这一主张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波折与强烈的反对。 可是,如今所面临的最为紧要的问题,却是利益分配。作为安稳百年之后的大战,并且是胜率极大的一场战争,几乎所有人都想要从其中分一杯羹。 或许战争是一条通天的捷径,无数人都想要于敌人的尸骨之上建立自己的功勋,无数的家族都希望用血流成河托起鼎盛的明日。 “启禀父皇。”喧闹的朝堂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集中到了立于金阶之上的储君。他身着明黄太子袍服,金色龙纹昭彰着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此时的陆承宁玉冠束发,威仪非常。 谢昀泓站在朝列之中,原本有些神思不属,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却猛地回过神来——他想干什么?看着金阶之上的背影,心下莫名地有些不安。朝着站在武将队列中的穆寒江看去,见他眉心亦是紧皱,便知道这件事殿下怕是对谁也没有说起。 “何事?”陆泽章揉了揉眉心,他的面上未见疲态,只是有些不耐烦罢了,此时面对着陆承宁,稍微缓下了语气。 “启禀父皇,儿臣请战。”陆承宁语气是惯有的清淡,他单膝跪下,满绣着暗色云纹的下拜轻轻落在了地面之上,一双墨色的眼却直直看向了陆泽章,眸色漆黑,不只情绪。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寂静可闻落针。安王站在大殿之下,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自己这皇兄还是如当年一般,只要与那个人相关的所以事情,都难以自持。只是不知此时的陆承宁又是作何感想。 储君率军出征并非没有先例,相反,历代可循之事例并不少。一方面,亲自出征储君可以培养自己的亲信将领,为日后登基奠定基础;另一方面,亦有鼓舞士气的作用。当然,储君不到前线不见战火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毕竟未来的君王可谓重中之重,乃江山社稷之根本。 陆泽章抚着眉心的手一顿,眸色有些暗沉,“太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语气喜怒难辨。一时想要上奏的大臣纷纷止住了动作——看这样的情形,怕是今上亦对此毫不知情,并且不甚同意这般的请命。 “儿臣愿领军出征,抵御外敌。”陆承宁再次开口道,这一次他没有再看陆泽章的神色,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身前的玉砖上,声音依然沉稳,只是紧抿的嘴角带着淡淡的讥讽。 他想起那一日陆泽章在御书房召见他,那句“这次你亲自带兵出征吧”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他压下心底的疑惑告了退。而如今于朝堂之上,自己自愿请命,他为何又要做出此般犹豫不决之色?是做给谁看的,还是想要宣告什么? “准奏。”威严如一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疲惫,像是在那一瞬间舍弃掉了什么。陆泽章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微微低着头的陆承宁,只觉窒息——迦叶,他有着和你肖似的双眼,但是为何我看在眼中,却再没了怀念?搭在座椅上的手,下意识地紧握住了镶嵌着珠宝的座椅边沿,尖锐的刺痛传来,却无法缓解心底的苦涩。 我是如此的愚昧,才被你欺瞒至今,却在知晓真相的今时今日,如此甘之如饴。 话音刚落,便有数位大臣急急出列,匍匐在地,不断高呼,“陛下三思!殿下三思!殿下乃我大雍储君,实在不应亲身涉险!望陛下收回成命!” 陆承宁作为天家唯一的皇子,亦是大雍储君,如今已远非痴傻之幼时可比拟,无数朝臣皆认为这一位储君必将成为圣明君主,顾佑大雍江山,如此万金之躯,怎可亲上前线?一时朝堂之下跪伏着无数请愿的朝臣。 “退朝吧。”没有理会众臣的高呼,陆泽章起身离开。长长的中鼓声回响在皇城之中,带着漠然。 或许即使我将他派往战场,你也不会有丝毫的异议与不舍吧,迦叶。 东宫。 “阿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要告诉我你是想要保卫边疆!你自小就没有这样的气节,再说了,你的边疆小爷我给你守着!”穆寒江猛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连许久未曾唤起的称呼也脱口而出。 他有些焦躁地站起身,看着陆承宁不动声色的模样,很是勉强地缓了缓语气,“战场不是好去处,一不小心便没了性命……”见陆承宁还是不理睬,便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顾明珩打眼色,让他帮着说话。 “这是父皇的命令。”久久未曾开口的陆承宁突然道,见三人都有些不可置信,又重复了一遍,“这是父皇的命令,他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意思?”谢昀泓猛地看向陆承宁,疾声问道,穆寒江也愣在了原地,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朝堂上父皇的犹豫与迟疑都是假象。”陆承宁神色淡然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看着三人说道,“给我看奏报的时候就下旨了,让我领兵出征。” 一时之间,时间像是停滞在了此处。窗外落叶飘飞,落在水面之上泛起层层涟漪,不知惊动了什么。 “今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惯有的镇定也掩饰不了言语之下的不解,谢昀泓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他微微蹙着眉,显得很是不解——为何要在朝堂上演这样一出戏,或者,为什么要命令当朝太子领兵出征? 安王在军中并无倚仗,而素来掌有兵权的顾家、白家早已归附东宫,三公一系已然溃败。至此,陆承宁是众望所归,在他登基继位的道路上,几乎所有的绊脚石纷纷清除了干净——那么,为何此时此刻,需要储君去往前线? 顾明珩端着茶盏的手一颤,记忆突然蜂拥而出——前世陆承宁被废黜太子之位,以及皇后临死前说出的秘密…… “会不会是安王?”谢昀泓下意识地轻抚着玉质的扇骨,触感温凉。若论太子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那么最为得益的必定是安王——除了陆承宁,安王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况且,在上林苑,安王便已经展露过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可是他若是建议命殿下率军出征,极有可能受到今上的猜疑。”顾明珩淡淡地说道。这也是他此世亦不甚明了之处。对于皇位的窥伺之心,安王必定不能展现在陆泽章的眼前,那么,他到底是如何在前一世成为皇太弟,而此时又在一切在对陆承宁有利的情况下,令今上做出这样的选择? 每每想到此处,顾明珩都会下意识地回避,总感觉隐藏在一切背后的真相,透着彻骨的寒意。 一时间几人都沉默了下来,气氛有些凝滞。 入夜之后,整个东宫逐渐安静下来,宫灯一盏接着一盏徐徐被点亮,巍峨的殿宇于黑暗之中显示出了隐约的轮廓。远远传来更鼓的声音,却在呜咽的风中显得有些飘渺。 顾明珩坐在铜镜前解了玉冠,任由长长的墨发沿着脊背垂落下来,在灯火下映着淡淡的暗光。 陆承宁弯腰执起白玉梳轻轻梳弄起来,细密的发丝拢在手心里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凉意自发间蔓延到手心,顺着肌理的纹络徐徐晕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像是担心一开口,便打破了此时的静谧与安宁。 “阿宁。”顾明珩突然开了口。他缓缓抬手,轻轻按住陆承宁置于自己肩上的手,似是在斟酌着怎么开口。陆承宁亦没有催促,只是停住了梳发的动作,透过略有些模糊的镜面看着顾明珩。 像是有无数尖锐的针尖聚拢在喉间,令得声音极为干涩,“或许,你并非陆泽章的亲子。”说出了口之后,才发觉原来并没有那么艰难。顾明珩轻轻吸了一口气,脸气息都在颤抖着,而双眼在不知觉的时候有了涩意。 又是蔓延开来的沉默,绵绵密密地裹住了两人。 一直没有动作的陆承宁突然俯□来,将自己的下颌紧紧贴在顾明珩温热的颈侧,双手自身后将他整个拢住,像是护住了漫天雪地之中最后的一丝温暖。 “嗯。”陆承宁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顾明珩看着镜中模糊的影子,心底积郁的情绪渐渐挥散开去——其实这或许便是解释陆泽章行为的最好的理由,但是自己却不断地忽略,不断地逃避,只是因为自己不愿意承认。 当今的太子,大雍唯一的皇子,他的阿宁,并非陆泽章之子。 灯火发出轻微的“劈啪”声,在极致的静默中竟让人感觉到刺耳。 “阿珩不要难过。”耳边响起陆承宁的声音,有些低,像是隐忍着什么。呼出的热气撒落在自己的脖颈上,带着温柔的意味,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只要有阿珩就好,从以前到现在,甚至是以后,只要有阿珩就好,我不贪心,一点也不。” 说着,顾明珩便感觉他微凉的鼻尖轻轻蹭过自己的耳廓,以及清浅的啄吻。 第六十九章 建章二十二年的秋季注定要在大雍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年的秋冬之季,显得比往年更为肃杀。云州将军府不断有身着铠甲的军士疾行而出,不多时远处的街口又传来风雷一般的马蹄声。那一声一声让人心头闷重的声音,像是昭示着如燎原一般弥漫开来的战火。 鹤翁被十名黑甲将士簇拥着踏进将军府的大门时,气息都还有些不平稳。他很是不悦地瞪了身边最近的一个兵士一眼,“老夫的骨架子都快散成块儿了,你们这些年轻的壮小伙就不能体谅体谅老人家?”气呼呼的模样像是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一般。 那名黑甲将士习以为常一般默默低下头,只剩下冷硬无光的黑铁头盔直直对着鹤翁,低声恭敬道,“老先生,殿下等您已久。”说完便抿紧了嘴,一丝缝隙都不再露出来,摆明是不想开口了。 鹤翁瞪大了眼,嘴唇抖了抖想要说什么,最后也只狠力地挥了挥衣袖,转身往着书房走去,一边犹自言语道,“真不知顾九那小子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闷葫芦,闷葫芦训练的亲兵也全都是一群闷葫芦!这日子也太无趣了——” 数名黑甲将士闻言顿了顿身形,随后依然板着一张脸跟了上去。 将军府书房如往日一般灯火通明,方一踏入,一张细节极为清晰的疆域图便映入人的眼帘。鹤翁顿了脚步,负着手很是认真地看了看,最后不得不出言夸赞道,“不错不错,老夫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加详细的战略地图了,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一边说着一边大跨了两步直接端了一杯茶水猛喝起来,含糊道,“哎哟真是辛苦了我老人家喽……” 穆寒逸感兴趣地看着那风尘满面的老头子,无论如何也没有看见所谓的仙风道骨,有些疑惑地问坐于书案后方的陆承宁,“殿下,这位便是……” 陆承宁垂眸看着平铺在桌面上的地图,闻言没有接话。明亮的琉璃灯落在他的不远处,火光衬得他的侧脸如玉一般,泛着秋日的凉意。只是眸中却带着明显的暖色,不知忆起了何事,连唇角的弧度都软化了不少。 鹤翁歇够了,也不理会屋内的其他人,直接走到陆承宁的面前,慢条斯理地掏出了叠成一叠的纸张,“喏,这些个东西都已经在路上了,老夫先送来图纸给殿下看看。”说到这得意之处,他有些松弛的脸上也多了些熠熠的光彩。 陆承宁颔首,随后双手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阅,修长的手指摩擦着薄薄的纸张,神色十分认真。待纸张窸窣声渐消,陆承宁垂袖起身,抬手执礼作揖道,“孤为边疆战士、大雍百姓谢过先生。”这一揖便是真的弯下了腰,垂长的广袖落于案上,层叠如水纹。 鹤翁也没有避让,很是坦然地收下了当朝储君的这一礼,摸了摸胡子,语气也有些慨然,“当年你与顾九寻到了老夫,那矿山出产的矿石自是佳品,这几年老夫合着些老匠人日日在那火炉边打转儿,好几本书都给翻卷了页,不过好歹也终于把这些个东西给做出来了。 老夫也知道,这些个东西在战场上最多也只是多挽救几个将士的性命,若说什么改变战局胜负,那必是不可能的。” 一边的穆寒逸与余下的数人早已在两人说话时便将图纸拿来翻看,他们长年驻扎在燕云六州,自小便是与金戈长矛一起,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图纸的价值。再加上老者说成品已经在路上了,不免心中一阵激荡,连捏着图纸的手都在颤。 虽如鹤翁所说,这些攻城守城的器械不能扭转战局,但是两军交战,要的便是时机。 鹤翁见年轻的几个吵吵嚷嚷的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又转到疆域图前去指指点点,便也不开口了,自己往空椅子上一坐,闭目养起神来。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能平复,只觉定是自己的气还没有喘匀。 原本以为陆承宁尚无经验,上了阵怕是没多大的施展,但是没想到他倒是知人善用,该用的人毫不含糊,个个都顶着大梁。再加上穆家在燕云经营了这么多的年月,这大雍边境还真的就像是铁桶一般。 若是作为君主,或许治国无大才,但是这手腕与气魄却是今上都难以企及的。 况且,还有一个坐镇京城的太子妃顾明珩。开战一年来边疆粮草充足,供应源源不断,若不是他在前朝周旋,怎会有如此局面? 想到这里,鹤翁的胡子轻轻抖了抖,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养神,赶紧把笑容给收了。 陆承宁由着穆寒逸与顾徵戈几人在那里商讨着,他们都是年轻的将领,还没有磨练出老将的沉稳。他自己却恍若独处静室一般兀自盯着烛火发起呆来。 顾徵戈便是当年跟随在顾明珩身边的阿徵,对陆承宁自是非常得熟悉。见他的模样,便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穆寒逸,打了个眼神,往着书房门口走了两步。剩下的人也从激动中反应过来,息了声响依次退出了门。 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鹤翁缓缓睁开眼,就见陆承宁一双眼像是融进了夜色一般,显得凉而寂静,连跃动的烛火都无法在他的瞳孔中点亮什么。 “早些时候送到老夫这边的近卫这次也带回来了,按着顾九的意思,给他们每人都给配了盔甲武器。”见陆承宁听见“顾九”两个字眼神便微微一亮,鹤翁顿了顿接着道,“要我说,也就你们两个败家的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那一套一套的盔甲可都是银子啊!”他一边说脸上的细纹褶皱都更深了些,像是在肉痛一般。 陆承宁没有接话,而是话锋一转,“先生可知,怎么才能真正的将西狄连根拔起?”他身着太子衮冕,云纹在灯下如流动的水一般。在前线近一年,陆承宁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金戈之意与血气,气质与在京城时多有不同。他像是一棵大树,正在风雨中极为快速地生长,枝桠逐渐可以遮盖他想要保护的人与物。 “这西狄为患已久,多少帝王将士想要将他们除掉都未曾成功。”鹤翁并没有说出什么具体的内容,只是定定地看着书案后的储君,浑浊的双眼带着锐利。 “离开了天空的苍鹰便是麻雀也不再畏惧,家犬也曾经流着野狼的血液。”陆承宁看着不远处的老者,语气平常,神色无澜,“孤想要的,便是真正的斩草除根,将他们的血性自传承中抹去。” 鹤翁放置在袖中的手轻轻一抖,突然就明白了那五千黑甲骑士最终的作用。 东宫。 水榭之中,自湖面吹来的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无声地拂过四面的帘幕。谢昀泓一手把玩着一把红玉折扇,衬得肤如雪色。 他凝眉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眸中少见地沾上了几许不耐,头也没抬地开口道,“木头你能小声一点吗?就不怕手指头给敲断了?” 话音刚落,水榭中指尖的轻叩声便止住了,一身武服的穆寒江略有些委屈地凑近棋盘,眼巴巴地看着谢昀泓,“我不是在想殿下他们么……” 谢昀泓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想打战想疯了!”穆寒江也没有反驳,只是伸手抓了抓头发。 此时他的父兄皆在前线统领三军,他便是那个放在君王眼前的质子,让王座上的人安心。所以他就算再怎么想一刀一马回燕云,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万千情绪,日日留在这东宫等着战报。 他懂,所以他握紧了拳头,也没有冲到朝堂上去请命。 顾明珩将白子落在棋盘上,柔缓的声音响在三人的耳边,“陛下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大好。”没有犹豫与揣测的语气,而是肯定。话一出,谢昀泓与穆寒江几乎是同时抬头看他。 自从陆承宁去往燕云,一年来便是顾明珩以太子妃之名主持东宫大小事宜。这时说皇上染了疾,那便是真的了,且可以肯定的是,这病还不止是微恙。 但是一国储君却不在京城。 “需要告诉殿下吗?”静了静,谢昀泓问道。 “尚且不用。”顾明珩摇了摇头,“前线之事本就纷杂,陛下这边尚还无伤大局。”只是安王却像是要等不及了。随着前线的战报一次一次地传来,太子承宁的声望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朝堂都在不断地升高,若太子得胜归来,那安王隐忍了如此之久,便是真的白费了。 一旁的两人见一身松青色深衣的顾明珩又自顾自地思索起事情来,也没有出声打扰。东宫之事每每都需要他做最后的决定,尚且不说别的,这些都已经足够让人疲累了。若是换了常人,怕是早已坚持不下来了吧。 穆寒江看谢昀泓面上也有了忧色,想了想,伸手握住了谢昀泓微凉的手掌。谢昀泓怔了片刻,却没有挣脱。 湖面风起,叶落知秋。 第七十章 建章二十三年,自京中传来今上病重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来自东宫的信笺,上面只有两个字,“勿忧。”陆承宁用指腹细细摩擦着熟悉的字迹,眼前似乎能够看见顾明珩的音容。 紧紧闭上眼,将突然涌起的思念强行压制,细细地把纸条放入怀中,这才挥了挥手,命人将候于帐外的将领宣入议事。 初夏时节便是每年水草最为丰美的时候,对于西狄这样以游牧为生的国家来说,正是储备兵马的好时机。经过两场大战后,双方在短时间内都无力对阵时,西狄主将却生生拍断了一张木桌。 无人知晓,那如同地狱饿鬼一般的黑骑是怎样绕过了两军交战之处,悄无声息地侵入了西凉国的腹背。 自燕云檀州而起,五千黑骑兵分两路,如同大雍的利剑与长矛一般生生在草原之上劈开了一条血路,沿途俱是尸骨堆积,血流成河。 十三岁以上的西凉国男子纷纷参军上了前线,留在帐中的便只有老弱妇孺。遇上如鬼魅一般的黑甲骑士,几乎毫无抵抗,所过之处,没有活口。因此直至近三月后,意识到事态不对的人前往探查,方被震惊了心神。 如此血海深仇,鹰的子民怎能忍得下! 夜色弥漫四野,广阔的草原像是足以吞噬所有的巨兽一般蛰伏在一侧。 穆寒逸摘下头盔丢在火堆旁,伸手拿起架在火上的烤肉,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一身重甲,整个人都像是融入了夜色之中,看不清身形。 顾徵戈看着火光下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的模样,笑着摇摇头。相处了这么久,他也知道这穆家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便也解了披风席地而坐,拿了一只油亮油亮的乳羊腿吃了起来。咬了一口细嫩的羊肉,才觉得早已腹鸣如鼓。 “照着殿下推算的时间来看,现在西狄蛮子已经恨咱们恨的不行了吧?”咽下一块肉,火光下的穆寒逸显得很是精神。他自小在燕云的边界与军营中长大,所思所想都是怎么将西狄给打得远远的,如今这一役可算是要得偿所愿了。 即使已经开始有部族组织人马围剿黑骑,但黑骑手中握着宁无怿的商队数年来一笔笔勾勒出来的地图,来往极为隐蔽迅速。一面暗袭着分散的部落,一面引着追兵四处奔忙。对于这般的情况,穆寒逸实属心喜。 “虽然我们让西狄在后方流了不少的血,但是这些或许都会转嫁为燕云的压力。”顾徵戈眉眼沉稳,却带着明显的担忧。 不管家国种族,任哪一个男儿知晓自己的父母儿女死在了敌人的长刀之下,家破人亡,也再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西狄的将领必定会将此作为激发士气的工具,那时候,那些西狄人真的会化身为草原狼,为自己的同胞报仇雪恨。 至今,大雍在大局上虽压制着西凉国,但是战场风云变幻,谁也不能断定明天的胜负到底在哪一方。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拂过四野,战马轻嘶,火星飞溅的声音。 “我们已经等不了了。”穆寒逸用小刀撕下一块肉来,利刃的寒光落在他的眼中,像极了草原上凄清的月光。 烽火已近三年,今上病重,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若是战局再不明朗,储君之位怕是就要易主了。朝中的那位安王,可是日日进宫问安。虽然有太子妃镇守东宫,但是储君本人却在千里之外,若真出了什么事,等到尘埃落定,才是一场空。 两人都不再开口,各自卷着斗篷抱着长刀入睡了。黎明来临,又是一场生死相搏。 皇宫。 安王依循着往日的时间候在寝宫门外的时候,就看见今上身边的姜余站在台阶上,正一脸笑容地看着他。这笑容他看了几十年,任人想从他的笑容里面猜测出今上一二,都毫无办法。 “皇兄今日可好些了?”安王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询问道。殿内虽然燃着熏香,但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明显的汤药味儿。近日陆泽章厌恶日光,因此白日的时候寝殿内都密密地拉着帷幔,显得很是昏暗,更添了衰颓。 “今日精神稍微好些了,刚刚还看了前线传来的战报呢。”姜余弓着腰,一步一步极为谨慎地走着。他在陆泽章的身边伺候了多年,谨慎似乎都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陆泽章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低低地咳了咳,“可是安王来了?”他背靠着软垫斜坐着,面色有些苍白,两颧间泛着病态的潮红,明显精力不济。拿着奏报的骨节像是只剩下了一层皮一般,阴森的有些吓人。 因他的后宫中除了已逝的皇后外再无妃嫔,因此这时候连个侍疾的都没有。顾明珩虽然每日都要来探看,但是陆泽章却也不想他整日地在床边侍奉汤药,常常没多时便挥手让他下去了。 安王看着陆泽章萎弱的模样,行礼掩下了眼中的轻蔑。 “姜余,将这个折子给谢相送去吧。”陆泽章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将一明黄封面的折子递了过去。这近一月来,都是谢相总领朝政,这样的事情前朝也是有先例的,众臣也无异议,只是不知道为何今上不将太子召回。 姜余出了殿门后,一时间寝殿内便彻底地安静下来,除了呼吸声外再无其他。陆泽章看着恭敬地候在榻前的弟弟,却觉得再也看不清楚了。 也不知是不是人在病中疑心就会重一些,陆泽章有些烦闷地想了想,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安王近前去。 “皇兄。”安王近前了两步,低声唤了一句。微微抬眼,便看见一本前线的战报正捏在陆泽章的手上,依稀可见是为太子歌功颂德的字迹,便很是自然地叹了一句,“承宁小时尚且看不出,如今可真是天命所归啊。” 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陆泽章的动静,果然看见那枯瘦的手指僵了僵。 他果然是知道的。 见陆泽章没有说话,安王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听说神官迦叶似乎也病了——”还没说完就看见原本萎弱的君王蓦地抬起头,眸光犀利如箭一般。安王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据说似乎病的不轻啊,还专程命人寻了几味药进去。” 说着,似笑非笑地凑近陆泽章的耳边,仿佛嘶嘶吐舌的毒蛇一般,“本王命人去查了,去除掩人耳目的药渣滓,其中两味,可是安胎所用啊。陛下,皇兄,您说是谁让我们的神官大人——怀了身孕呢!” 陆泽章在听见安胎这两个字时,瞳孔微缩,嘴唇颤了颤,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迦叶——迦叶——眼前像是出现了月色下他紧闭的双眼,紧抿的双唇,很是冷漠的神情。但是那*蚀骨的感觉,却有着让他再次血脉沸腾的力量。 “你到底知道多少?”陆泽章神色只有一瞬的迷失,随后便恢复了帝王的冷硬。他冷冷地看着面色恭敬的安王,沉声问道。 “皇兄希望本王知道多少,那么本王就知道多少。”安王面色一如往常,但是严重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想他当年温文而无所不能的皇兄,在宫中这样如毒沼一般的地方将他护在身后——却没想到,原来那样强大的人也有今天。 “你都知道?”陆泽章顿了顿,才肯定地说道。他看着一身郡王袍服的弟弟,带着秘密被窥破的疲惫与复杂。 “都知道?”安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般,语气突然变得狠绝起来,“是啊,我都知道!我最最敬爱的皇兄,竟然和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苟合——” “住嘴!”陆泽章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怪物!”强硬地打断了他,说完却又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安王满脸古怪笑意地看着病榻上的皇帝,轻声问道,“皇兄,你到现在都还护着他?在他生下了别人的儿子之后——你还护着他?哈哈哈——这真的是本王痴情的皇兄啊!” 他像是疯了一般兀自笑了起来,看着陆泽章瞬间脸色苍白的模样,像是心中隐藏多年的恨意都得到了发泄。“皇兄你费尽心力地得了这个皇位这个天下,如今却还是要将他交到太子哥哥的手里,如何啊我的皇兄,这样的滋味定是十分美妙吧?” “住嘴……”陆泽章一字一顿地说道,喉管急速地上下,却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他的迦叶,他的江山…… “好,好,好,我住嘴。”安王很是轻松地应承到,“反正不多日之后,您的好儿子就要得胜归来继承您的皇位了,太子哥哥在天有灵,定会十分欣慰!” 说完打量了一眼满脸苍白的陆泽章,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过身,又突然轻轻地开口道,“对了皇兄,迦叶被太子哥哥压在身下的时候,可是一边哭泣一边呼唤着您的名字呢——多么感人啊!” 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寝殿之中,陆泽章强撑着的身子突然猛地颤抖起来,随后像是脱了力一般软到在了锦塌之上,盯着幔帐的双目毫无神采,枯白的双唇开合——迦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