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俨然心动》 第1章 相看俨然 临近中午,医院门口也还全是人。 杨曦同抱着学生奋力往里挤,直冲到急诊室门口,正撞到一个戴口罩的医生从里面出来。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拽住人袖子:“医生,救救人呀!” 那医生垂着眼皮往她臂弯里的孩子瞥了一眼——小女孩右侧的鼻孔塞着块差不多粗细的塑料玩具,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模样又可笑又可怜。 “小孩不小心把玩具塞鼻子里了,拿不出来……” 她絮絮叨叨地要说原因,医生挣脱她的手:“请去那边拿号,排队。” “可……” “请、去、排、队。”医生的语气没什么温度,脚步更不停,眼看就要走过去了。 杨曦同火气蹭的就上来了,没看到孩子都伤成这样了?这不是急诊吗?!要排队我还挂什么急诊?! 她一手抱紧学生,另一手一把拽住他胳膊:“我挂的是急诊呀,你看她这样……” 医生这才抬起眼皮看人,乌湛湛的眼仁,像冻了墨汁的寒潭一般——杨曦同还是第一次在成年男人身上看到这样好看的眼睛,就是看人的神情太冷了,哪怕只露着眉毛眼睛,也把这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她一愣神的档口,他已经十分迅速地检查了下孩子的鼻子,重复,“请去拿号,排队。” 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转瞬就消失在了拐角处的一个办公室。 杨曦同咬牙,抱着人重新返回大厅挂号——也是该她倒霉,就这么一来一回,一批车祸伤者被送了进来。骨折的、全身是血的、戴着氧气罩抢救的……全部插队排到了最前面,各大科室的医生护士都来了,忙着分派人手处理,刚才那个态度极差的医生也混在人群里,正领着个护士给一脑袋上扎了玻璃渣子的孩子清创。 他动作快,下手又不留力,孩子被他弄得哇哇大哭,一边躺着输液的孩子母亲都忍不住小声说:“医生您轻点,孩子疼。” 他连头也不抬,一点血迹飞溅到白大褂上,就跟空气里飘过点尘埃似的。 杨曦同看得直想骂人,边上一个护士以为她是着急看不了病,好心劝她:“不然您去改挂儿科吧,咱们这儿实在忙不过来。” 杨曦同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带着学生回大厅挂了儿科。结果到儿科门诊一看,也是满走廊的人,前面起码还有百来个人。 学生缩了缩肩膀:“小杨老师,我鼻子好疼。” 杨曦同听得心都要碎了,一手护着她不被来来往往的人挤到,一手把人揽在怀里,粗声粗气地说:“不怕,一会儿医生就帮你拿掉了——霍琦,以后别什么都往鼻子里塞。玩具,就是拿手上玩的,知道吗?” 霍琦“嗯”了一声,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病人却一点儿不见少,杨曦同忍不住又抱着霍琦往急诊那走了一趟。 大部分重症伤者都已经被运走了,剩下的全是输液的、清创的、缝合的,包扎室都装不下,走廊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医生和护士仍旧在忙,但也分出一部分开始给之前就挂了号的病人看病。 杨曦同一看自己手里的号,知道已经叫过去了,心里懊恼不已。 面前却又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别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他手插在溅了血渍的白大褂里,一双漂亮的眼睛直视前方,仿佛周边病人的痛苦都跟他无关一般。 仅凭那双眼睛,杨曦同也把人认出来了。 她也顾不得嫌弃了,赶紧追上去:“医生,我号过了,您现在有空,能帮忙给孩子看看吗?” 他脚步不停,头也不抬地说,“过号等三位,继续排队等。” 杨曦同不依不挠地跟上:“做医生不能这么冷血吧,你再这样我要投诉你了,你——”他这才转过头,看清是她之后,眉心明显蹙了起来,“怎么又是你?” 怎么又是我! 我特么一直没轮到看病,孩子鼻子里的异物一直没拿出来,能不是我吗?! 杨曦同愤然。 江俨然又要往前走了,杨曦同干脆直接挡到了他前面,顺手将地上的不锈钢垃圾桶“啷啷啷”拖过来,挡住另一半走廊。 江俨然都被这姑娘的大力惊到了,一手抱孩子,一手还能拖一垃圾桶,简直了! “不许走,你得给孩子把病看了!”杨曦同直瞪着她。 江俨然摇摇头,转身就往回走。 杨曦同还要去拽他人衣服,江俨然猛地转过身,指了指自己的胸牌:“江俨然,看清楚了?” 杨曦同:“……” “去投诉吧。” 江俨然说完,踢开垃圾桶,大步朝前走去,走过拐角,推开办公室门,“啪”一声当着她的面将门摔上。 杨曦同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医生,简直把“冷血”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这个办公室里是藏着什么宝贝,值得他这么抛下病人一次次往里跑?就算霍琦的鼻子不碍事,其他病人呢?躺走廊上嗷嗷直叫等着清创缝合的人呢? 她的倔脾气上来,直接抬手就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声音越来越大,频率也越来越高。 办公室到底还是被一把拉开了,江俨然瞪着眼睛看她:“我这里也有病人,你去那边等着。” 杨曦同踮脚往里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皮质沙发上坐着打吊针,一只手上还拿着只苹果。 桌边就放着两个换下来的空盐水袋,想来这医生来这儿是为了给孩子换盐水。 搞半天,原来是利用职务之便把办公室变成特等病房呢。 对比他对待其他小病患的态度,这个孩子不是权贵之后,就是私生子了! 杨曦同更觉得鄙视,抿了下嘴,把霍琦进屋:“等三位是吧?我这就是把人喊来!” 说罢,指挥霍琦去椅子上坐着,气咻咻地往忙碌地急诊走去。 不过几分钟,杨曦同就带着三个病患过来了,一个脑门上破了洞,一个胳膊上全是血,还有一个发高烧趴母亲怀里昏睡的孩子。 “我都问过护士了,这三位最急,号也在前面,您给看呗!”杨曦同瞪着江俨然。 江俨然盯着她看了半天,才接过病历卡。 杨曦同一点不甘示弱,使眼色催促其他人进屋。 脑门上破洞的干脆都围了上来:“医生,你赶紧救救我呀——”江俨然又瞄了一眼杨曦同,这才扶着人在椅子坐下来。 杨曦同便在一边“监视”着,毫不退让。 清创、包扎、拍片、输液……江俨然终于把人都打发走了,杨曦同立刻拽着霍琦胳膊把人往他面前拉。 小姑娘又怕又疼,不由自主皱了皱脸。 江俨然看得直皱眉,到底没出声,起身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金属的钳子啊、小镜子之类的东西。霍琦看着就是一哆嗦,他便吩咐杨曦同:“把人抱紧点,别让她乱动。” 杨曦同撇撇嘴,抱紧了霍琦。 江俨然用镊子夹着纱布小心地擦去霍琦鼻子上的鼻涕,用钳子轻轻夹着鼻翼,拿手电往里照了照:“位置还好,有点出血。” 听到“血”字,霍琦“哇”的大哭出声。 “越哭就掉的越深。”江俨然淡定地表示。 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江俨然于是示意杨曦同把孩子抱到墙边的诊床上——等人躺倒后,他便十分顺手地从床架下抽了好几根束缚用的带子出来。 霍琦吓得猛地抱住杨曦同,杨曦同也停下了动作:“你……你要干吗?” 江俨然“啧”了一声,压低声音:“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不绑着乱动,捅破鼻腔怎么办?” 杨曦同犹豫片刻,转头换了笑脸,连哄带骗地把霍琦往床上赶:“琦琦不怕,他要敢绑你,老师立刻把坏人打得鼻青脸肿!” 江俨然:“……” 神奇的是,这么明显的谎言,霍琦还真就信了。 小孩子对老师的信任,还真是莫名其妙。 一直到被两人联手在床上绑得结结实实的,小丫头才悲愤地呜咽了一声:“小杨老师,你骗我……” 完全没有杀伤力。 江俨然觉得自己真有点小看这个小老师了,粗鲁归粗鲁,撒起慌来简直面不改色。 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让杨曦同用手电照着孩子鼻腔,自己带上手套,拿着镊子、钩子,慢慢腾腾地往里探去。 从杨曦同的角度看去,只有霍琦紧闭的双眼,以及他短发下露着的一截后颈。干干净净,和领口处沾着的几滴血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江医生看着还是挺称职的。 杨曦同正想得出神,“称职”的江医生猛地直起身,后脑勺“砰”的撞到了她鼻子上。 她剧痛之下觉得鼻子一热,伸手一抹,竟然流鼻血了。 江俨然转过头,就见杨曦同挂着两行鼻血,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头放低!”职业习惯让他不由自主出声。 杨曦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胳膊一挥,正好扫到桌上装器械的铁盘,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说了叫你头放低!”江俨然提高声音,脱掉沾满眼泪和鼻涕的手套,拽住她胳膊,将人往沙发上拖。 杨曦只觉得头顶白色的led灯飞速往后一退,接着整个人就被按坐在沙发上,脑袋也被种土豆一般搁在柔软的扶手上。 “躺着别动。” 杨曦同尴尬转着眼珠子——自己被他按沙发上,霍琦还被绑着,椅子上的小孩还在打吊针。 屋里唯一自由的人,就剩下江俨然了。 靠的近了,她才发现,他的瞳孔是真的很黑很黑……清清楚楚地倒映着自己又窘又蠢的模样。 “咳!”杨曦同干咳了一声。 江俨然瞪了她一眼,松开手,起身走到墙边的洗手台洗手。 不知是不是所有医生都是这种习惯,洗手仔细得仿佛那是件器皿,从手腕到指甲缝都搓了不下一遍。 擦完之后,又去摘口罩,有一双漂亮眼睛的人果然不会太难看,挺直的鼻梁、唇形秀气得简直不像男人。 神情仍旧是冷冷淡淡的,多说句话就能死人似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杨曦同竟然觉得这人模样有些眼熟。但这样出挑的相貌,真认识必然有印象…… 江俨然洗完手,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毛巾,抬头的瞬间,正好和镜子里倒映着的杨曦同目光对上。 江俨然愣了一下,“怎么?” 杨曦同眨巴了下眼睛:“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江俨然瞥了眼她脸上残留着的鼻血,嘴角一扯,露出个几乎没有笑意的嘲讽微笑:“这话我这个月就听到好几次了,下一句是‘晚上有没有空’?” 卧槽! 自恋成这样! 这年头男人都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第2章 搭讪技巧 杨曦同也不管鼻子还在滴滴答答流血了,撑坐起来,跳下沙发就要带霍琦离开。 她才走了两步,一脚踩在刚才被她自己打翻的托盘上,“砰”一声直摔下去。 江俨然要拦已是不及,床上抽泣着的霍琦也惊叫:“血!小杨老师,你流血了!” 铁盘上一只尖锐的医用镊子,直扎进了杨曦同小腿,鲜血流了一地。 杨曦同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低头想去看伤口,鼻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衣服前襟上也全是血。 江俨然“啧”了一声,走过来弯下腰,撕开点裤管看了看她腿上的伤,手直接就从她腿弯穿过去,一把将人抱起来:“扎这么深,得做手术!” 杨曦同推拒的手都抬到半空了,蓦然僵住:“手、手术?!” *** 杨曦同鼻子上塞着棉球,又被打上麻药,半身失去知觉了,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今天早晨吃了煎饼豆浆,路过公园时候还给流浪猫喂了猫粮。接着到幼儿园上班,给小朋友弹《小雨沙沙》。休息时霍琦把玩具塞进鼻子里,她带着孩子赶来医院…… 现在,她居然躺在手术台上! 明亮的灯光打在眼睑上,眼前一阵阵发白;金属器械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冰冷;还有那个江俨然,刚才上完麻醉,还特地走到她边上瞅了她一眼——那眼神就跟看死人没啥两眼。 到底什么意思啊! 不说是个小手术?! 我特么连家属都没叫,字都是自己签的啊! 伤口在腿上,她这么躺着完全看不到,犹豫了半天,还是主动搭话:“医生,江医生?” 好半天,那边才传来一声慢悠悠的:“什么事?” “我……”杨曦同咽了咽口水,“我腿……那个……拔(和谐)出来了吗?” 话音刚落,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皮肉间挪动了一下。 “正拔着。” 拔、拔着…… 杨曦同瞬间就开始联想了,腿上被麻醉药模糊了的痛觉似乎都苏醒了,蚂蚁一般噬咬着她。 注意力集中之后,连缝合时候皮肉被牵扯的感觉都清晰得可怕。 直到伤口被包扎好,手术床被往外推,江俨然才终于大发善心地告诉她:“一会儿麻醉过去就可以回去了,明天来换药。” “谢、谢谢。”杨曦同颇有点不适应他的画风转变。 等着麻醉药效过去的这段时间,杨曦同又掏手机给霍琦家长打电话了,仍旧是关机,夫妻俩一个都联系不着。 护士好心问她:“小姐,你家属在几号电梯等?我给你推那边门口去。” 杨曦同抓抓头头:“我学生还在3号电梯门口等呢,帮我推那去吧。” 护士也没想到她的“学生”那么小,当真老老实实给推了过去。 杨曦同自个从床上爬下来,单脚跳着往前走:“霍琦,霍琦——” 大厅这儿人山人海,哪里还找得着孩子的影子。 杨曦同吃力地跳到咨询台那:“不好意思,能帮我广播一下,找个孩子吗?” 护士却跟没听到似的,眼睛直直地穿过她肩膀,看着她身后什么人,露出温柔而羞涩的笑容。 “护士、护……” “护士上班也不是给你带孩子的,”身后蓦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干净声音,“你学生在我那。” 杨曦同猛然转过头,先看到的是亚麻色衬衣领口露着的一截锁骨,往上才看到江俨然那张熟悉的侧脸。 换下白大褂的医生看着年轻不少,脸上的戾气也淡去许多。 “你是说霍琦?” 江俨然压根懒得看她,熟练地把一只文件袋交给护士,声音就跟不是他发出的一样:“我已经下班了,你赶紧把人领走。” 杨曦同哑然,“谢谢”两个字压得舌头尖生痛,对着这张生人勿近的脸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江俨然瞥了她一眼,哗啦啦摆弄了下手里的钥匙,一脸阴郁地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杨曦同赶紧跟上,一跳一跳,活脱脱一只青蛙。 江俨然人高腿长,脚下生风,很快就和她拉开一大段距离。 杨曦同跳得满头大汗,险险跟上。 到了办公室门口,却见霍琦跟那个打吊针的小孩正一起抱着只ipad看动画片,两个小脑袋都快扎进屏幕里去了。 杨曦同心口的大石头算是落地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刚刚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现在就玩得乐不思蜀了。 她忍不住拿余光去看江俨然,对方白皙的脸上渐渐笼上一层青气,眉头也越蹙越紧,一看就是要发怒的预兆。 “霍琦,咱们回……” 杨曦同声音未落,江俨然的消瘦手掌已经伸了出去,揪小鸡一样把霍琦对面的小男孩从沙发上提下来:“穿鞋,回家!” 小男孩敢怒不敢言,乖乖低头找鞋。 霍琦则飞奔到杨曦同身边,围着她那只裹着纱布的小腿“吧嗒吧嗒”掉眼泪。 杨曦同安慰:“老师没事——” 她拿余光瞥了下江俨然,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那、那个……谢谢江医生。” 江俨然皱眉瞅着她们这一大一小:“没人接你们?” 杨曦同笑笑:“没什么大问题,我自己开车来的。” 你这样还能开车? 杨曦同似乎猜到了江俨然所想,扶住霍琦的肩膀当拐杖,着示范性地往前跳了一步。 “咚”,人傻命硬,站得倒是挺稳的。 这样“坚强”的伤残人士,江俨然是没有见过的。 但如今见到了,也并不觉得特别——医院里什么样的病患没有?同情心这种东西啊,一旦泛滥,就容易造就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干干脆脆锁了办公室,领着小孩去地下车库。 那孩子早习惯了他的沉默,百无聊赖地拉拉书包带子,边走边嘟囔:“表哥是个大坏蛋,没良心没媳妇。” 江俨然连头都没有回,却在他上车的瞬间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不是那种开玩笑的意思,角度、力量都是和成年人干架的架势。 表弟简直是扑进后座的,呜咽了一声后就开始哭,哭完掏出手机打电话:“舅舅,我表哥又打我,特别特别用力……” 江俨然神色如常地发动车子,顺手把手机关机了。表弟同志在后面告了半天状,听了许多江俨然父亲大骂儿子的话,这才哽咽着挂了电话。 车子已经驶出车库了,医院里堵车是常态,江俨然也早习惯了。他熟门熟路地踩着离合,在人群中一寸寸挪动着往医院门口驶去。 表弟趴着车窗瞧了一会儿,突然摇下车窗开始挥手:“琦琦,琦琦!” 江俨然也瞥见了杨曦同和霍琦——两人坐在路边车位一辆绿色小polo里面,杨曦同正一脸纠结地盯着方向盘。 他就说,这脚开不了车吧。 江俨然正犹豫要不要提醒她别二愣子一样冒险,表弟却已经扭头冲他吼了:“快停车,让琦琦和她老师上咱们的车呀!” 江俨然冷笑:“我开车,帮你泡妞?” 表弟涨红了脸,更大声地吼:“谁会喜欢她那种小屁孩,都还没上小学呢!” 小屁孩,没上小学…… 江俨然难得噎住,表弟继续冲外面招手,用那还没变声的正太奶音嘶吼:“琦琦啊,琦琦,我花江涛涛呀!” 表弟作为老花家、老江家真正有血缘的小独苗,两家长辈的宠爱也如滔滔江水一般壮观, “花江涛涛”这奇葩名字就是证据之一。 虽然,每次报名字的时候总是要解释一句:我不是日本人。 江俨然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一阵牙酸,又忍不住感慨命运不公——姓氏也跟母爱一般,有人多得名字里挤不下,有人却一个都没有。 花江涛涛的喊声终于惊动到了杨曦同和霍琦,一大一小两个脑袋从车窗那探出来,都是一脸诧异。 江俨然瞪了表弟一眼,瞅瞅外面拥挤的人群,勉为其难道:“你就把车停这儿吧,我送你们回去。” 杨曦同犹豫了下,老老实实带着霍琦下来,一瘸一拐地上了车。 “谢谢。” 江俨然“哼”了一声作为回应,一直到把车子开出医院,上了主道,才问:“住哪儿?” 杨曦同先报了霍琦家的地址,然后说:“我跟她一起下车就行了,一会儿我打车回去。” 江俨然不吭声了,在十字路口调了头,果然笔直驶向霍琦家。 开到半路时候,拐进一处小区,先将花江涛涛赶下车,交给了早在门口等着的父母。然后,才又往霍琦家开。 出乎杨曦同的预料,霍琦父母竟然全都在,只是一个在邻居家沉迷麻将,另一个坐自家客厅打牌。 见杨曦同送孩子回来,也只是抬头笑嘻嘻说了句:“小杨老师来了,快坐快坐,小琦,去给老师倒杯水。” 你女儿刚刚从医院回来,你们知道吗?! 我打了你们几十个电话,你们都完全听不到?! 杨曦同满腔怒火,话都到了嘴边了,却被霍琦轻轻地拉了下胳膊。 杨曦同登时就跟漏了气的气球一般,整个肩膀都耷拉了下来。 她接这个班的时候,园长就交代清楚了——做好本职工作,有些不负责任的家长,适当要沟通,但是不要去吵架。 霍琦的父母,就是园长“不能惹”的家长黑名单上头一号。 杨曦同轻轻摸了摸霍琦的头,一蹦一蹦地出了门。等电梯上来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霍家大门,霍琦伸着小脑袋,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杨曦同觉得鼻子一阵发酸,手指握了下拳,到底还是转身往回蹦。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杨曦同的跳得又快又重,屋里的人却仍旧埋头牌局。 杨曦同一把把半阖着的门推开,“你还是霍琦的妈妈吗?有你这么当妈的人吗?孩子上个月在家烫伤,药全是我们幼儿园老师给换的!今天她被玩具卡着鼻腔,我打了你们多少个电话?我腿都瘸了还知道送她回来,你们呢?就不知道问问有什么事,孩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 “还有,都这个点了,整个屋子里全是烟味儿,饭也不做。小孩不用吃饭?靠吃你们的二手烟?霍琦她又不是仙人掌,自己站太阳底下就能长大了!” 她的声音嘹亮,语气又凶,屋里的人终于都在烟雾缭绕里抬起了头。 杨曦同却已经没心思去留意他们的看法了,拽着霍琦就一蹦一蹦往外走。 “今天晚上睡老师家吧,老师给你做蛋炒饭!” 霍琦垂着脑袋,乖巧地充当着“拐杖”的角色。 两人走到电梯门口,正好铁门打开,便一前一后跳(走)了进去。 “小杨老师,”霍琦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我能明天也住你家吗?” 杨曦同愣了下,这才觉得自己做事有些冲动了。 但要她这么放任孩子饿肚子吸二手烟,她也实在不忍心。 楼号一层层往下递减,电梯门再次打开,已经到了一楼。 杨曦同一边拉着霍琦往外蹦,一边跟她嘀咕:“你们这儿门口,打车容易不?” 霍琦却突然抬起胳膊,指着小区门口:“小杨老师你看,那个车跟花江涛涛表哥的车好像。” 杨曦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江俨然将车窗降下来,露出半张面瘫脸:“这地方打不到车,我送你回去吧。” 霍琦欢呼一声,松开杨曦同向着车子跑去。 江俨然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有些不耐烦地蜷缩了一下,催促似地看着外面一脸犹豫的杨曦同。 大有我都给你机会了,你还不上车跪舔的架势。 杨曦同想起他白天的话,再对上他那施舍般的眼神,就有点管不住嘴巴了:“上一次见到这么老土的搭讪方式,我还在读小学呢。” 第3章 青涩葱花 “上一次见到这么老土的搭讪方式,我还在读小学呢。” 江俨然脸色瞬间就黑了,换挡和踩油门几乎是同时的,车子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冲了出去。 然后就听到车屁股那传来一声孩子的惊呼,杨曦同也惊叫了一声:“霍琦!” 糟糕! 江俨然连忙踩下刹车,拉开车门跳下来时候,杨曦同已经把孩子扶了起来。 霍琦倒不是被撞倒的,但她离车太近,车身几乎是擦着她鼻尖过去的。小姑娘吓得不清,脸色刷白,嘴唇一个劲颤抖。 江俨然和杨曦同上上下下给她检查了个遍,才松了口气。 这么一折腾,江俨然虽然嫌弃杨曦同,但也不好就这么把小孩扔这儿不管了。 杨曦同也满腔内疚,对上霍琦水汪汪的委屈眼神,那句“我自己打车回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上车,放柔了声音安慰:“不怕啊,小杨老师陪着你。” 前面驾驶座上的江俨然无端哆嗦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换挡起步。 杨曦同家在老城区,前几年经历了旧城改造,一眼望去全是崭新的鹅黄色建筑。 江俨然沉默着绕了好一会儿路,终于找到杨曦同家的小区所在地。 他在后视镜里瞥了眼后座的一大一小,问:“第几栋,几单元?” 杨曦同硬邦邦地报了楼号和单元号,霍琦机灵地插嘴:“小杨老师家在6楼,没有电梯诶。” 杨曦同赶紧拉了霍琦一把,压低声音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不插嘴,怎么让江医生扶你上去呀? 霍琦圆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就是不和她对视。 江俨然只做不闻,将车子打了个弯,沿着小区绿道往里驶去,一直开到楼道口,才靠边停下车子。 杨曦同干巴巴地道了谢,由霍琦扶着下了车。 身后的引擎声戛然而止,再次传来车门打开的动静。 杨曦同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就见江俨然有些懒散的站在车边,随手一甩,将车门摔上。 “不是要请我吃饭?” 杨曦同愣了下,半晌才点头:“好啊。” 小高层的格局比较老旧,往楼道里一拐就可以看到盘旋而上的楼梯。 霍琦跟江俨然眨了好几下眼睛,对方也没反应,只好自己冲上去,想要扶小杨老师上楼。 可惜她人矮腿短,仅管杨曦同已经努力把大部分重心放到了左脚上,也没办法撑起一个成年人的体重。 杨曦同拍拍她肩膀,双手扶着栏杆,单脚往上跳了一格:“不用你扶了,老师自己就能上去,你帮老师拿包吧。” 霍琦眼眶立刻又红了,还扭头去看身后的江俨然。 杨曦同赶紧把她脑袋掰回来,轻推了一下,“看什么,走呀。”说着,再次抓紧栏杆,吃力地往上跳了一级台阶。 砰! 虽然尘土飞扬,好歹跳上来了。 杨曦同吁出口气,正要继续往上跳,右边胳膊一紧,整个人就跟腾空似的被拎着往上提了一把。 她诧然扭头,正看到江俨然衬衣领口上的木质扣子——深得几乎看不出纹理的褐色,被白色的棉线一丝不苟地缝缀在衣服上。 不知为什么,她蓦然就想起了母亲教案上总也不被学生理解的那几句话: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江俨然似乎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不咸不淡地说:“你放心,我要真喜欢谁,肯定舍不得她这么辛苦,一定直接抱她上去,一步也不让人多走。” 杨曦同脸刷一下红了,狠狠地推开他的手,用力抓着栏杆往上跳。 “砰!砰!砰!砰!” 整个楼道都扬起了滚滚的烟尘。 江俨然停在原地,一直到霍琦都迈着她的小短腿超过他了,才慢悠悠往上走去。 6层楼,96级台阶,杨曦同愣是凭着那股恼羞成怒的气势,不到20分钟就跳到了。 无奈房间钥匙放在包里,而包,在一直磨磨蹭蹭等着江俨然的霍琦手里。 “霍琦,你磨蹭什么呢?”杨曦同气结。 霍琦畏缩地点了点头,抱着包,气喘吁吁地小跑上来。杨曦同一把接过包,飞快地掏出钥匙开门。 锁头咔擦一声拧开,江俨然正好不紧不慢地踩上最后一级台阶。 毕竟承了人家的情,杨曦同也不能直接把人关外面。 霍琦不是第一次来她家了,熟门熟路地给江俨然拿拖鞋、倒开水。 杨曦同单脚跳着到厨房,洗米煮饭,顺便把找出冰箱里仅剩的几个鸭蛋找了出来。 江俨然靠在沙发上,跟霍琦一起看电视里的卡通片。 小姑娘抱着抱枕,伸着纤瘦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 夕阳从落地窗那照过来,映红了她半个背脊,恍如一只孤单的瘦小禽类。 江俨然瞥了厨房一眼,开口问:“你老师怎么又带你来这儿了,你爸妈都不在家?” 霍琦的肩膀往下塌了塌,摇头:“我妈妈还在打牌。” “爸爸呢?” “爸爸在打麻将。” 江俨然不说话了,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摁了开机键。屏幕亮起没多久,老爹江其儒的电话就响了。 他往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才按下接听键。 “江俨然你翅膀越来越硬了,还敢给我关机!啊!你几岁?涛涛几岁?你跟他动手就不脸红?!你一快30岁的博士生,成天就跟一小学生过不去,什么毛病?读书读傻了还是……” 霍琦听到动静,吃惊地转过头,瞪着他那只不断发出“吼叫”的手机。 江俨然把电话拿远了点,有些无奈地冲她笑笑。 冰山也会笑诶! 霍琦眼睛瞪得更大了,魂不守舍地把头转回去,看电视都集中不了精神了。 江俨然一直等电话那头的人骂累了,才把耳朵凑近,声音疲惫地说:“您在说什么呢?我忙了一天,刚从手术台上下来。” “你没惹他关什么机?” “没电了。今天好几起车祸,您又不是不知道……”江俨然慢腾腾说着,眼睛瞅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瞳眸里落满星星点点的灯光。 霍琦忍不住拿余光瞥他,大人果然都不简单啊,谎话随口就来。 刚才在车上,花江涛涛都把表哥的罪行跟她这个新朋友分享了——而且,江医生明明早就下班了,哪里来的“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嘛! 江爸爸的拷问电话一直持续了半小时才挂断,杨曦同的蛋炒饭都做好了。 那通电话似乎让江俨然心情很好,入座的时候还冲她弯了弯嘴角。 杨曦同露出了和霍琦一样的表情——眼睛瞪大,肌肉紧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句话:原来你也会笑啊! 让她意外的是江医生不但会笑,居然还很接地气地挑食。 他拿起筷子之后,就非常认真地把蛋炒饭里的葱花和香肠丁都挑了出来,整齐地堆放在盘子边缘。 霍琦看得跃跃欲试,小声地跟她撒娇:“小杨老师,我也不喜欢吃葱。” 杨曦同拉长视线:“好宝宝都不挑食,挑食的小孩长不高。” 霍琦立刻拿眼睛去看江俨然,这位绝对不矮啊! 不但不矮,而且还很高! 江俨然回了小姑娘一个蔑视的眼神,拿起小碗准备喝汤。 杨曦同叹气,拿起勺子,舀起那一小堆葱花和香肠丁,飞快地倒进江俨然的汤碗里:“人家不是挑食,是喜欢把葱花泡汤喝——对吧,江医生?” 江俨然动了动嘴巴,没出声,只是默默地放下小碗。 杨曦同终于有种扳回一局的痛快感觉,拿勺子挖了一大口炒饭塞进嘴里。 霍琦也只好拿起勺子,委委屈屈地开始吃饭。 江俨然却又开口了: “搭讪之前,我一般都不吃葱和香肠这种味道特别大的东西。” 第4章 冤家路窄 江俨然最终也没碰那碗葱花汤,出门时候更是连句道别都没有。 霍琦忍不住问杨曦同:“小杨老师,搭讪是什么?江医生走那么急,就是为了找那个搭讪?” 杨曦同把小毛巾、小牙刷塞进她怀里:“快去刷牙洗脸,看半小时动画片,就给我乖乖上床睡觉。” 霍琦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进了洗手间。 杨曦同松了口气,靠着椅子休息了会,单脚跳着去把厨房和饭厅整理了。 这半天时间跳下来,左脚简直要累断掉了。 再想到明天还要送霍琦去上学,还要去医院换药,杨曦同觉得整个人生都灰暗了。 她靠倒在沙发上,翻了园长的电话出来请假。 园长吓了一跳,得知事情经过之后,就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小杨老师呀,你不要太着急喔。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急……好好在家养着,霍琦我让李小佳来接——以后呀,也不要一直把小朋友带回家。人家爸爸妈妈都在家的,你这么带出来,不好的呀。” 杨曦同下意识地就点头,点完才想起来她看不到,赶紧加了句:“我知道了园长。” “你老是这样说的,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要考虑实际情况……” 一通电话打完,霍琦都在床上打起了小呼噜。 杨曦同叹气,单脚跳到床边,从柜子里翻出枕头摆到床上,再把撅着屁股睡的霍琦挪到一边。 大约是小腿受伤的缘故,杨曦同这一晚睡得异常辛苦,中途惊醒无数次。 不是梦到江俨然拿着手术刀要划她脸,就是梦到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楼梯。人在局中时,不知畏惧;一回头,才知来路凶险。 7点左右,同事李小佳前来接人。 杨曦同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来开门,顺便把同样还在迷糊的霍琦提溜出来。 李小佳把两人上下一打量,语调夸张地说:“你这护苗园丁也太拼了,怎么搞成这样?” 杨曦同摆手:“一言难尽,就是倒霉。” 李小佳拉上霍琦的手:“我先带她去学校,你家还有吃的没?没有的话我下课了给你捎点。” 杨曦同感激地看着她,作势要扑上去亲。 李小佳赶紧往后躲:“腿断了还这么流氓——你们昨天到底怎么回来的?” 杨曦同这才想起自己的小polo,哭丧着脸道:“打车回来的,我车还在医院停着。” 李小佳看看时间,又瞥了眼她的腿:“哎呀,不然这样,你跟着我一起走吧,我们一块儿把霍琦送去学校,再跟园长请个假,直接送你去医院,顺路帮你把车开回来?” 杨曦同当然求之不得,单脚跳着就往屋里走。 这迅猛的动作吓了李小佳一跳,大惊小怪地跟在后面喊:“悠着点啊,小杨老师!” 杨曦同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无非就手机、钱包和就诊卡。 李小佳试图把人背下去,才尝试了三个台阶就放弃了,改成扶着杨曦同往楼下走。 就这样,还得三步一停,五步一歇。 “你最近是不是长胖了,我怎么记得你没这么重呀?” 杨曦同直想翻白眼,霍琦也在边上嘟囔:“李老师真没用,江医生就比你力气大,一下子就能把小杨老师抱起来。” 李小佳眼睛瞬间亮了:“哪个江医生?” 杨曦同:“……” 李小佳揪着霍琦:“给我说说,都怎么抱的?” 霍琦圆溜溜的眼珠子动个不停,双手比划了一下:“就这样,公主抱!” “不要胡说八道啊!”杨曦同赶紧把霍琦抬起的双手打下去。 霍琦眼眶瞬间又红了:“我说的明明是事实。” “就是,好孩子不能撒谎。”李小佳拽着霍琦往下面走了几级,“你跟老师慢慢说。” 杨曦同单脚跳下来两级,想要把孩子拉回自己身边。 李小佳冷酷一笑,不顾伤残人士行动不便,一边拉着霍琦往楼下冲,一边大声问:“江医生帅不帅?是给你看病的那个?哪个科室的?” 很快,整个楼道里就剩下杨曦同孤独而又凄凉的“脚步声”。 到底是谁规定的,7层以上房子才能装电梯呀! 等她这样一步一挨地下到底楼,李小佳也把八卦听完了。 杨曦同见着她就想撕脸,李小佳跑开两米远冷笑,“我先提醒你一下哈,你车还在医院呢。” 对啊,车还在医院,还得靠着这家伙开回来。 杨曦同愤愤地瞪了她半晌,颓然地放弃了大打一架的想法。 去幼儿园的一路上,李小佳嘴巴就没闲着。 “江医生真有霍琦说的那么帅?” “6岁的孩子也知道什么是帅?” “真是他抱着你上手术台的?” “我小腿上的刀口还是他划的呢……” 李小佳号称柳青青幼儿园头号八卦大师,高涨的热情可不会就因为她那几句话就轻易熄灭。 到了幼儿园之后,她把霍琦往班里一安顿,跑园长室绘声绘色地把杨曦同的“悲惨伤情”那么一形容,不过几分钟就领着杨曦同上了出租车。 “你就这么翘班出来?”杨曦同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李小佳得意地晃了晃手机:“我把你腿上的伤拍照给园长看了,她一看到照片,眼眶都红了,还能有不同意的?” 杨曦同感慨:“罪恶的资本主义,也有人性化的一面啊。” 医院门口仍旧熙熙攘攘,杨曦同那辆小车果然还停在原地,周围密密麻麻都是人和车。 李小佳却不急着回去了,探头探脑地说:“霍琦不说你要换药?来都来了,换了再走呗。” 杨曦同瞪她:“我昨天下午才开完刀,要换也下午来吧?” 李小佳瞅着她笑:“下午,你怎么过来?” 杨曦同闭嘴了,由着李小佳扶着她往挂号大厅走。 霍琦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说起“公主抱”来手舞足蹈,说到科室可就发懵了。 反正,她挂号也不可能挂到急诊去,随便李小佳折腾。 果然,李小佳一到自助挂号机前就开始搜医生名字,“大人小孩都看的医生,哎呀,那肯定得是普外的吧……那么年轻应该不是专家门诊吧?那咱们挂个普通号,直接挨个门找他去。” 杨曦同含着笑,看着李小佳戳了个跟急诊风马牛不相及的号出来。 普外在二楼,李小佳狗腿地扶着杨曦同上了电梯。 踩进门的瞬间,就有个清脆的童音叫了起来:“琦琦老师,你来看病了?!” 杨曦同僵着脸低下头,就见花江涛涛拎着只脏兮兮的小书包,一脸惊喜地看着她。 喜什么喜啊! 我压根不想看到你! 她拿余光往边上瞥了瞥,不出意外,小孩身后果然站着个穿白大褂的人。 她近乎绝望地把目光上挪,白大褂衣摆、白大褂衣襟、四四方方的工作牌、露着点浅色衬衣的领口……最后,果然对上了江俨然那张冷漠的脸。 真是……冤家路窄! 第5章 以身相许 花江涛涛这个孩子,在杨曦同看起来,很有那么点人来疯的意思。 她都板着脸装不认识了,江俨然也跟没看到她似的迈步就往外走。 花江涛涛却不肯让他们安安静静当一回擦肩而过的路人。 他一手死拽着已经走出电梯的自家表哥,另一手拉着电梯轿厢壁,急吼吼地问:“琦琦老师,你怎么不说话?咱们昨天才见过面呢,琦琦老师——” 周围大人小孩都看得笑容满满,还有人帮着撑住电梯门,不让门关上的。 这特么多危险啊! 电视新闻你们都不看的啊! 杨曦同真想把这孩子的爪子拍下去,心道老子不叫琦琦老师,老子是琦琦的老师! 你再不滚蛋,就要彻底打开李小佳的八卦之门了! 李小佳早在看到江俨然的脸时候,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人,再对上胸牌上的“江”字,就更笃定了。 此时越众而出,一脸正气地劝阻道:“小朋友,不能抓着电梯门,太危险了!” 杨曦同立刻警惕起来,果然,李小佳接下来就说:“曦曦,孩子想跟你说两句话,你就一起去看看呗。” 李小佳这句话可算说出了电梯内外人的心声,大伙全把视线投向了杨曦同,满满的都是“期待”。 难得看到这个年纪的孩子,那么热情地呼唤着一位人民教师呢。 小老师,你的回馈呢? 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杨曦同这个人,炮仗性子,豆腐心肠。 被这样热情的目光一聚焦,立刻就手足无措了。 李小佳趁机扶着她往外走,顺带着还探头去看一直在外面站着不吭声的江俨然,只把声音留给了花江涛涛:“小朋友,快跟我们一起出去。” 花江涛涛熊是熊,还是蛮懂得适可而止的。 见杨曦同下电梯了,他立刻松开电梯门跟着往外走,“琦琦老师你就别去楼上了,上面正吵架呢——你就让我表哥给你换药呗,不用排队,还不要钱。” 你表哥…… 杨曦同“呵呵”干笑:“我不是‘琦琦老师’,我是‘琦琦的老师’。” “琦琦的老师!”花江涛涛从善如流,笑得两眼都眯了起来。 杨曦同越走越慢,等拐过转角,就不肯继续跟着走了。 李小佳催她:“站着不动干吗?走呀,你不换药了?” 杨曦同提醒:“咱们挂的是普外的号。” 李小佳望向江俨然和花江涛涛:“人小帅哥都说了,楼上现在吵架呢,这儿不还有江医生么。” 李小佳把“江医生”三个字着重发音,还跟杨曦同挤了挤眼睛。 放心,姐姐倒追经验一流,一定帮你把人追到手! 杨曦同心都要给她看碎了,再扭头去看江俨然。 对方果然一副了然的模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嘲讽的气场。 杨曦同早在昨天就发现了,这个小医生啊,心肠大大的不好。 就像昨天,明明才刚吃完她做的炒饭呢,愣是能够把“我知道你以为我要撩你,但是我就是不撩”这个态度表现得明明白白,槽点满满。 杨曦同这种连暗恋她三年的高中同桌都能给忽略了的人,愣是在半小时内就回过神来,恨不得冲上去晃他领子大吼:“鬼才看上你了!” “不用了,”杨曦同语气僵硬地抢先道,“昨天就够麻烦江医生的了,好不容易还清了。今天要再欠人情,我可真还不起了。” 李小佳看着就很想说“那就以身相许吧”,被杨曦同狠狠地瞪了回去。 身后却想起了花江涛涛幽幽的声音:“那就以身相许吧,我表哥脸还可以的。” 江俨然脸黑了,杨曦同转身就要去捉孩子。 只有被说出了心声的李小佳,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花江涛涛人小鬼大,深谙各种狗血电视剧的精髓。说完这句话,他就跟小鸟儿似的,呼啦一下飞远了。 一边飞,一边还叫:“以身相许咯,以身相许咯!” 走廊里,人人侧目。 “你给我站住!” 杨曦同甩脱李小佳,愤恨地单脚跳着追过去。才跳了七八步,那孩子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去看另一个受害者江俨然:“你就不管管你表弟……” 诶! 人呢? 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小佳,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围观的护士,还是有那么三两个的,有一个甚至还举着手机。 见她回头,纷纷装作路过,作鸟兽散。 “人……”杨曦同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了。 “人跑了。”李小佳赶紧接上,“那小孩嗓子刚亮开,他就一句话也不说,急匆匆往那边走了。” 杨曦同:“……” “这帅医生好个性啊,脑子也机灵,肯定被那孩子折腾惨了。一见他抬屁股,就知道他要……” 杨曦同都没力气阻止小李老师那凶残而粗暴的比喻了。 幼儿园老师也是人,惊吓之后说点拉屎放屁的事儿,也挺情有可原的。 杨曦同往后靠在白墙上,心跳砰砰砰,两眼都没焦点了。 她就是想换个药,取个车,怎么就这么累。 哎—— 江俨然这种人,果然…… 特别能叫人又愤怒,又憋屈。 杨曦同又想起了他吃饱喝足之后,露骨地看着葱花汤的模样。 仿佛为了避免跟她搭讪,要冒死把东西喝下去似的。 特别嘲讽,特别欠揍! 面对临阵脱逃的江医生,李小佳也有点偃旗息鼓。 走上前来扶住杨曦同:“算了,咱们还是乖乖楼上吧。” 杨曦同“嗯”了一声,心里那股郁气,却越来越重。 吃了她的,喝了他的,凭什么拿那种目光看人! 居然还敢跑路! 丢人的明明是你自己的表弟! 不管伤患,放任熊得跟大黑熊似的毛孩子在医院横冲直撞! 这种医生,算屁个医生! “你怎么了,脸色不对呀!”李小佳大惊小怪起来,“怎么嘴唇都哆嗦起来了?!医生,有医生吗——” “别喊了!”杨曦同喝止她,“我这是气的!” 李小佳茫然地看着她:“气什么?” “这种医生太没有公德心,太没有职业操守了!”杨曦同握了下拳,“亏我昨天还以为自己误会了他,内疚了好久,还做饭给他吃!” “你还做饭给他吃啊——”李小佳表情精彩起来了,“那他今天这样,不就是吃完就不认账了?” 李小佳一语双关。 “是啊!”杨曦同不假思索地接过话头,“还是他自己巴巴地非要跟回我家的!最后一副自己很帅,全天下都求着他,想跟他有点什么的态度。昨天那炒饭怎么没噎死他……” “就是就是,”李小佳频频点头,“不过你今天还有机会呀,今天再做一顿,结结实实把人噎住。” “只有脑残才会做饭给他吃!”杨曦同飞快地打断她的话,“你看我像这种脑残吗?” 李小佳默然地看着她。 她们所没看到的是,花江涛涛消失的走廊尽头,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拐角处。 “表哥,小杨老师说自己是脑残诶。”花江涛涛整个人都被江俨然拎着,还不忘探头探脑。 “她本来就是脑残。”江俨然的声音里毫无温度。 第6章 伤上加伤 花江涛涛所谓的吵架,其实就是微缩版的医闹。 李小佳扶着杨曦同,电梯门还没打开,就被尖锐地哭叫声吓得停在了原地。 “我们来你们这儿看病,就是要看好的!你不把腿治好,我们全家就都住这儿不走了!” 李小佳探头看了两眼,赶紧退了回来:“撤撤撤!那大妈一看就战斗力彪悍,脸上的肉都在抖!” 杨曦同“啊”了一声,李小佳已经按了下楼的按钮。 “古龙说女人和小孩最可怕,果然没错。”李小佳嘟囔,“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中年大妈和熊孩子更可怕的生物?” 杨曦同瞥她:“有种,你把这话和园长还有你妈说一遍。” 李小佳哆嗦了一下:“别,我还想再活几年。” 电梯门再打开,已经回到了一楼。 杨曦同瞅瞅自己的腿,犹豫到:“不然退号吧,下午我自己打车来。” “别呀,”李小佳看看时间,“我看那江医生挺空的,干脆找他去好了——他到底什么科室?我们改挂他的号呗。” 杨曦同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那人又自私又自恋,我可不想再看到他。” “不不不,就凭他那张脸,自私应该理解为做事精明,自恋可以阐释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多看一眼帅哥,多一分减肥的动力,还不要钱,你怎么能不要呢?” 李小佳一边散步歪理邪说,一边拖着杨曦同往大厅走。 “做人要懂得变通,要懂得发现美。你还真以为世界上有好脾气的帅哥?上帝赐予他美貌,就是用来肆意妄的呀。” 杨曦同哪里说得过她,只咬紧了牙关不说科室名。 李小佳把她往大厅椅子那一扔,三两下扑到前台:“护士小姐,江俨然医生是哪个科室的呀?” 护士忙得口罩都歪了,闻言还是伸长了脖子仔细打量她的模样:“你找他干吗?” “嘿!找医生还能干吗?”李小佳觉得这小护士问的忒好玩,随手一指杨曦同,“当然是看病了!他昨天给我我姐们开了刀,今天来换药呀。” 护士踮起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看清杨曦同的模样之后,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是这位杨小姐啊——” 这话一出,李小佳对小护士的印象又有了改观——年纪不大,服务病患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呀。每天来来往往几百号人呢,她居然把每位病患的名字都记住了! 了不起! 白衣天使! 护士眼珠子转了转,手指往急诊那一戳:“江医生在急诊室呢,往里走就是。” 李小佳到了谢,飞快的去自助挂号机挂号,再扶杨曦同往急诊走。 “我这又不严重,挂急诊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他表弟都邀请你去了——咱还给他多赚钱呢。”李小佳踌躇满志。 咨询台的小护士的目光跟着她们走了老远,还不忘掏出手机悄悄发微信群消息: 值班从来不瞌睡:“姐妹们,江医生那个疯狂的追求者又来了!” 桉树与喵:“这些女人真不要脸,为了追男人,什么招都想得出来。” 时の光:“什么想得出来,人家是做得出来——我昨天亲眼看到她用垃圾桶堵着走廊,不让江医生走。” 值班从来不瞌睡:“不止!!她后来还故意把腿摔了,让江医生给开的刀!” …… 杨曦同可不知道自己被打上了“疯狂追求者”的标签,只觉得急诊这边的护士记性可真好。她和李小佳才到走廊呢,就有人声音清脆的护士姑娘体贴告知:“江医生去清创室了,您得去哪边找他。” 人都这个服务态度了,她好意思说自己不找江医生吗? 当然不好意思! 清创室门口仍然人头攒动,门口的护士一板一眼地看单子放人。 “您先进去,您这个得主治医生来操作,在外面椅子上坐一坐……” 杨曦同趁机向李小佳道:“咱们什么都没有,进不去的,我还是下午……” “哎?”门口的护士听到声音,抬起了眼睛,“病历本拿来看看。” 李小佳赶紧把病例递过去,护士念了一遍杨曦同的名字,又上下将她打量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你手术都做完了,不能挂急诊,去挂个普通外科吧。” 杨曦同:“……” 小护士的话说的是没错的,可这个语气,总觉得很不友好,很像在讥讽她呀! “普外的号我们挂了,但是普外现在有人在闹事。”李小佳解释道,“是江医生弟弟让我们来找他的——这个手术,他是主刀医生呢。” 护士翻了个白眼:“江医生在里面给人清脓血,他的单子都在我这儿,没有‘杨曦同’的名字。” 李小佳还要再说,杨曦同拦住她,“算了,本来就不该来这儿的。” 说罢,也不要李小佳扶了,单脚跳着就往回走。 李小佳只得跟上,然后就听身后的护士低声嘟囔:“现在的女孩……” 她有心要回头问问现在的女孩都怎么了,想想自己为了看帅哥逼着杨曦同看急诊也确实不厚道,到底还是忍住了话头。 真为这个闹起来,自己也跟楼上那个不讲理的大妈差不多了。 李小佳本质上,还是个很有道德的年轻小老师。 杨曦同一路跳到大厅,后背已经汗湿了,靠着墙直喘气。 李小佳忍不住感慨:“你这个伤员的战斗力真的很可以啊——” 说话间,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李小佳接起电话,里面一阵嘈杂的动静:“李老师,你们班的几个小萝卜,把隔壁班孩子给打了!” 李小佳脸色唰的变了:“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通知家长了,你得回来看看。” “行!”李小佳挂了电话,看杨曦同的眼神都有些慌乱,“曦曦,我班上孩子……” “我都听到了,你开我车回去吧。”杨曦同指指自己的小腿,“我这腿也开不了,正好打车回家。” 李小佳一脸歉意,又看了次手机,俯身搂了他一下:“那我先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我处理完事情就回来接你。” 说罢,一阵风似的跑了。 杨曦同叹了口气,蹦蹦跳跳地挪到咨询台附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咨询台小护士余光一瞥,她手机里的小群立刻又热闹起来。 值班从来不瞌睡:“那瘸腿女孩现在守在门口等江医生!” 桉树与喵:“刚才还想闯清创室呢,被小葵姐赶出来的。” 夏夜葵花:“当然要赶,成什么样子?这是医院!” …… 一阵夹杂着碘酒和烟味的轻风门口吹进来,杨曦同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江俨然一直忙到中午12点才把号看完,花江涛涛的点滴都是护士帮忙拔的。 小屁孩一个劲地抱怨:“我一会儿就告诉舅舅,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我明天不要来医院输液了,我已经完全好了!” 江俨然看都懒得看他,提溜小猫小狗一样揪着他后颈衣领:“我巴不得你现在就滚回去。” 一路走到门口,他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歪在大厅椅子上,睡得衣领歪斜,露出整个锁骨。 花江涛涛还在历数他的罪状,肥嘟嘟的小手一下一下戳着手心。 “你忘了给我买点心!没有给我换药水!没有给我带水果!没有带我去上厕所!……” 江俨然心不在焉地听着,脚步越来越慢,彻底走出门诊大厅之后,到底还是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害怕了吧?”花江涛涛以为自己“告状”的威胁生效了,一脸得意。 江俨然紧蹙着眉头,瞅着花坛上的灌木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我不告状也可以,”花江涛涛提高声音,“你给我买个新版的游戏机就行了。” 江俨然倏然转身,大步往门诊大厅走去。 花江涛涛茫然了:“游戏机……” 他不甘心地跟了上去,正看到江俨然在睡得人事不知的杨曦同面前停下,抬脚揣在她完好的左腿上: “喂!醒醒!” 杨曦同正梦到自己带着小孩在幼儿园里玩轻黏土,睁开眼睛看到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江俨然,一时还以为是梦中梦。 “怎么做个梦都还能看到你……”杨曦同试图翻身躲避梦魇,“阴魂不——” “啪嗒!” 江俨然木然地看着她笔直地滚下椅子,砸落在地板上。 “啊——” 杨曦同惨叫着醒来,满头虚汗,小腿上的伤口也完全崩裂了。 江俨然揉了揉眉心,蹲下身略一检查,迅速将人抱了起来。 杨曦同疼得直哆嗦,还顽强地想要挣扎着跳下去。 江俨然提高声音: “小腿骨头断了,脚踝也脱臼了,你再动就全移位了!” 杨曦同瞪大眼睛,无声地张了下嘴巴,两颊不受控制地滚落两行清泪。 这个江医生到底是哪儿来的邪神,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 才不到48小时,她的右腿已经千疮百孔,伤上加伤了! 第7章 厄运连连 杨曦同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极少有机会被整个人抱起来。 就是母亲,也只在她感冒发烧时候背过她。 在杨曦同的印象里,母亲的后背、学校老师的后背,都是温暖而坚定的。 那些不够宽阔,却像山脉一样绷紧了骨骼试图支撑她的背脊——真的,漂亮到了极点。 但是像现在这样,被年轻的男医生面对面抱着,伤口再疼,也没办法完全忽略掉。 她手脚全都僵硬地撑着,仿佛想要依凭这个姿势减少对他的依赖一般。 江俨然当然也觉察到了,一边挤开人群一边道:“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怕疼的女孩,你再努力,能把断了的腿掸直了?” 杨曦同不答,只把脑袋往他手臂的边缘挪动了一下。 别看花江涛涛年纪小,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有用的。 小孩一早就把办公室门打开了,还把自己留在沙发上的玩具都一股脑扫到了地上。 饶是杨曦同满头冷汗,也抽空瞄了瞄江俨然的反应。 江俨然满脸怒气,狠狠地瞪了花江涛涛两眼,到底把杨曦同放在了沙发上——小腿上看着流了挺多血的,其实倒不算崩裂得厉害。 江俨然拿了敷料和碘酒。三两下给她换好药,重新包扎了。 比较麻烦的是她骨头断了,得拍片,估计还要上夹板打石膏。 至于脱臼…… 江俨然干燥而冰凉的手指触在脚踝上,像是一把铁钳。 他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杨曦同:“几岁了,有男友了吗?” “什、什么?!”杨曦同瞪大眼睛,声音却在几秒钟之后变调,“啊——” “好了。” 江俨然放下她脚踝,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我先带你去拍片,让那边骨科的大夫给你正个位,上夹板吧。” 杨曦同两只眼睛里全是眼泪,哭不出又咽不回去,重重地打了个嗝。她真的越来越觉得,自己好像遇到过这样脾气恶劣的人。 只不过那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江俨然那么欠揍。 江俨然说完,就又打算动手开抱了。 杨曦同尴尬地看着他:“你帮我找个拐杖,或者轮椅……” “我帮你找?”江俨然不耐烦地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太麻烦了,不然你自己继续蹦着去吧。” 杨曦同一听就要起身,屁股才刚离开沙发,立刻就疼得坐了回去。 实在是,太疼了! 江俨然抱臂看着她,完完全全看傻子的目光。 他是真不懂女人这种生物,又不是没抱过,坚持什么? 在他面前装晕倒占便宜的小丫头不要太多,怎么到了她这里就能这么麻烦。 他又瞄了一眼手机,“你自己选,跟我走还是自己去,急诊这边很忙的。” 杨曦同犹豫着瞅着他,半晌才拿胳膊把身体撑起来一点,垂头轻声道:“那麻烦你了……” 江俨然早等的不耐烦了,立刻上前一步,将人打横抱起,“涛涛,去开门。” 走廊外人来人往,他们俩一出现,就惹得众人频频回顾。 拿着纱布经过的小护士瞪大眼睛,声音在喉咙里嘀咕:“果然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这就抱上了……” 江俨然就跟他们都不存在似的,大步往放射科走去。 坦白说,有他的帮忙,确确实实方便不少的。 光15分钟拍完片,还拿到结果,就省了不少力气。 骨科也一样人来人往,江俨然手机响个不停,好不容易把人放下,那医生就好奇地一边看片子一边问:“小江,女朋友?” 江俨然拿着手机“嗯嗯啊啊”应着,花江涛涛凑到老医生标枪:“是的呢!” 杨曦同:“……” 老医生长长“哦”了一声,江俨然已经抬脚往外走了,“我这儿忙着,你弄好了自己回去吧。” 花江涛涛赶紧跟了出去,就留下老医生和杨曦同大眼对小眼。 杨曦同干笑了一声:“医生,我们不是……” “我理解,”老医生提高声音,眼神也变得慈祥、怜悯,“现在的小子,就没几个好东西!你放心,我给你跟他爸爸告状!他还真以为自己可以无法无天了!” “不是,我不是他女朋友,我……” “我晓得,”老医生道,“现在年轻人都新潮,对着陌生男人喊老公,跟自己老公打官司……世风日下啊……” 杨曦同:“……”zhigug 老医生自顾自唠叨着,手上动作也没停,很快就开始上夹板,连护士都没喊。 杨曦同也实在无力争辩,顺口问:“江医生父亲也在医院工作呀?” 老医生又是一番感慨,他们当年,都是先把对方家底都探问清楚了,才开始见面、恋爱、结婚的呢—— 杨曦同眼睁睁看着浸饱了石膏水的纱布一层层缠上来,突然又听老医生说:“你家里要没人要没人照顾,就住个几天院——我一个病人正好下午出院,空出一个床位。” 也顺便让你“公公”看看你的惨状,好好批评下江俨然。 杨曦同还以为天上掉馅饼了,千恩万谢地答应了下来。 “那让小江来给你办入院手续吧。” 杨曦同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 老医生推了推眼镜,吃惊地看着她,“你自己怎么走?” 杨曦同伤口止好了血,又大好了石膏,自以为可以再坚强一回。她巍巍颤颤地扶着墙,小心翼翼先将左脚垂下去,深吸了口气,再缓缓站起。 “看,完全没问题!” 老医生眼镜都滑落了不少,现在的女孩,进化方向他其实也是不大懂的。 非常的,野兽化。 杨曦同往前跳了一下,到底牵扯到伤口,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 “我就说你得……” “没事!”杨曦同咬牙,再往提气往前蹦去—— 房门却在这时“咿呀”一声被推开,杨曦同只来得及看到半张熟悉的脸庞,就彻底失去重心,往前扑去。 江俨然,又是你…… 第8章 意外邂逅 李小佳赶到医院时,杨曦同已经连右手都打上了石膏,躺倒在了病床上。 这一次,真真正正非住院不可了。 “天,我走了才2个小时零8分而已!”李小佳大呼小叫着从床头走到床尾,“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杨曦同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从长椅上滚下去摔断了腿这种事情……实在是有点说不出口。 受了惊吓于是导致平地摔,折了胳膊……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 “园长那里,”杨曦同转移话题道,“你帮我再请个假啊。” “这倒是没问题,”李小佳道,“不过呀,你是不是还没把自己受伤做手术的事儿告诉你妈?” “怎么了?”杨曦同立刻紧张起来,“你给说出去了” 李小佳无奈地看她:“我像这样多管闲事的人吗?是咱们梅园长,她以为你妈妈在家陪你呢,打电话想慰问一下……” 杨曦同有些焦虑地把手机掏出来,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你也别着急,”李小佳试图安慰她,“园长还不知道你伤情加重的事——不过你瞒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妈又不能在外面交流学习一辈子,总是瞒不住的。” 杨曦同叹气,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们母女俩就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母亲许婧媛早在过了45岁就开始连体检报告都撕掉不好的几页才回家,杨曦同有样学样,比她母亲还喜欢撒这种“善意的谎言”。 就连读书时候的成绩单,都只拣自己满意的带回家。 如今自己因为这种乌龙原因受伤,杨曦同实在不想打扰母亲的工作。 她忐忑不安地将手机接上电源,重新开机的瞬间,唰唰唰滚进来好几条短信。 “曦曦,你在哪儿?” “是在家里休息,还是在医院?” “手机还关机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妈妈?” …… 杨曦同越看越慌,冷汗都渗出来了,然后手里的电话就“嗡”的震动了起来。 瞅着许婧媛闪动的头像,杨曦同呆了半晌才接起来,“你在几楼?妈妈到医院了。”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杨曦同报了病房号,许婧媛很快赶了过来——一看她那模样,应该是直接从机场赶过来的,手里还拖着行李箱,帽子下的脸晒得黑红黑红的。 但还是这样漂亮,四五十岁的人了,眉眼间仍旧残留着美丽的风韵。 杨曦同印象里的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好看而温柔的。 就连当年父亲病逝,她哭得眼眶浮肿,也像落了雨滴的桃花一样好看。 如今这朵桃花过了季,摇摇欲坠地悬在枝头,她怎能不竭力呵护呢? 许婧媛可不知道女儿心里的想法,上下将人一打量,真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出门前,人都还好好的呢,怎么才离开几天功夫,就这么伤痕累累了? 杨曦同则在担心她工作的事儿:“妈妈,你不是出去交流学习了?今天就结束了?” “我都快退休的人了,还管这些?”许婧媛抱怨道,“当然是你的身体更重要!” “我就知道……”杨曦同嘀咕,“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啊。” 许婧媛作势要打她,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起身去给她打开水。李小佳笑着要去抢:“许阿姨,还是我去吧,您跟曦曦多聊聊。” “那怎么好意思,你陪着她吧,我去。”许婧媛拎起暖瓶就往外走。 杨曦同使劲冲李小佳做手势,李小佳赶紧跟上。 病房外的走廊里人山人海,随处可见加床,李小佳没话找话似的和许婧媛唠嗑:“这医院的床位可真挤,曦曦也是运气好,摔倒时候正好这儿一个医生给看到了,很快给安排入住了。” 许婧媛点头:“遇到贵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开水房走去,经过护士站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许婧媛?” 李小佳和许婧媛循着声音方向看去就见护士站柜台那站着个头发有点斑白的男人,约莫50来岁,穿着白大褂,架着副玳瑁眼镜。 李小佳立刻去瞄他胸牌,没找着。 许婧媛瞅着他看了半晌,似乎也没认出来。 倒是他自己,主动抬起手臂,做了个引体向上的动作:“是我,高中时候坐你后面的,江其儒!” “哦,哦……哦——”许婧媛一连“哦”了三声,到最后一声,才算彻底想起这个人,“老同学。” 江其儒往前走了两步,拍拍自己的白大褂衣袋,感慨着接了一句:“都快算不清多少年没见过了,老同学——” 人到了一定年纪,好像就特别怀旧。以前完全记不住的同学,听说是同一个学校的,立刻也就变得亲切。 许婧媛就是,她看着眼前和印象里模糊的平头少年完全不同的半百老人,又是心酸又是惊喜,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她记得,自己死去的丈夫,以前似乎也经常跟他们一起踢球、比赛引起向上。 岁月无情,带走了一些人,也把剩下的人变得面目全非,寒霜满鬓。 江其儒笑了一阵,主动问:“你怎么来医院了,陪老杨看关节?我记得他关节好像不大好。” 许婧媛的表情僵了僵,挤出一点淡淡的微笑:“老杨已经不在了,再也……不用老是抱怨阴雨天膝盖疼、腰酸。” 江其儒愣了下,赶紧说了抱歉。 许婧媛最怕见到的就是老同学这样悲悯的表情,她跟丈夫杨帆是高中同学,一路相恋到毕业工作,最后成家生女,一直是同学朋友们交口称赞的模范夫妻。 杨帆的早逝,是她的遗憾,也是其他人的遗憾。 即便是真心怜悯,她也已经完全不需要了。 这十几年,没有了杨帆,她还是许婧媛,还是把杨曦同养大。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夫妻的共处时光,有些失落和寂寞。 而现在,都十几年过去了,这把刀子也早不如初时锐利。 但再钝也是刀子,割到身上还是会疼的。 她于是转移话题道:“是我女儿,不小心摔伤了,住在那边病房。” “那边是普外吧,”江其儒只瞥了一眼便了解了,“病床安排下来了吧?” “谢谢老同学,她已经住进去了。”许婧媛道,提了提手里的暖瓶,“我先去给她灌点热水,回头找你聊聊。” 江其儒当然同意了,等李小佳和许婧媛走出挺远了,又追了上来:“我一会儿还去查房,怕错过了,留个手机号吧。” 许婧媛便认认真真留下了号码。 许婧媛和李小佳一起走到开水房门口,都还能感受到江其儒老先生那炽热的目光。 “许阿姨,你魅力好大呀!”李小佳道,“我和曦同在这地方转悠好几天了,只有熊孩子和冰山男才会搭理我们。你倒好,一来人家就冲你要手机号了。啧啧,落差巨大,我觉得心好痛。” 许婧媛被她逗得笑起来,拿余光在不锈钢的水箱那瞥了一眼,正看到江其儒转身离去的背影。 这些人的爱情呀,耐心都是有限的。 能够站在那个地方等那么久,就已经算长情的了。 而杨帆,从高中宠到工作,当真像大树一样在努力替她遮风挡雨。 某种程度上说,许婧媛也是很固执的人。她在年轻时候见识过了爱情最美好的模样,再不愿意失望,看谁都不是当初那叶帆船的轮廓。 江其儒消失在拐角处,她们的水也灌好了。 两人沿着走廊慢慢地往来路走去,老远就看到杨曦同病房门口围了好几个穿白大褂的。 许婧媛加快脚步,然后就看到老同学江其儒弯着腰,认认真真地再给杨曦同检查道口。 “江……”许婧媛有心要阻止,但话都说出口了,又觉得女儿的健康更加重要。 江其儒看完她的刀口,立刻就去问身侧的一个年轻医生:“这是谁做的缝合?线都歪了!谁做的?”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杨曦同自己开口了:“不关医生的事,我自己乱动来着。” “那这腿上呢?这口子看着像我们这儿的医疗器械扎的啊!谁又乱放东西……” “真不是,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杨曦同解释,“真的,您这儿医院的医生除了态度差点,技术真的没得说。” “态度差”三个字似乎提醒了江其儒,他扭头冲最外围的小徒弟道:“去把江俨然给我喊过来!肯定又是这小子!” 这么一转头,他也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许婧媛。 “嘿,”他有些笨拙地打了下招呼,指指杨曦同,“这是你闺女吧?我刚路过,就觉得眉毛眼睛全都像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许婧媛有些感动,又有些困扰。 江其儒明显热情过头了,可不像对老同学的态度。 几双眼睛瞟来瞟去的,都有点尴尬。 最后,还是李小佳起的话头:“这医院姓江的人好多呀,一个大江医生,一个小江医生。” 许婧媛接不下年轻人天马行空的话头,杨曦同现在疼过劲了,笑嘻嘻的也想要插嘴。 江其儒却认真地解释了起来:“如果你说的是江俨然的话——那是我儿子。” 许婧媛好奇:“江俨然是哪位呀?” 李小佳:“……” 杨曦同:“……” 说话间,不远处的电梯门终于开了。 江俨然跟在一张病床后面出来,脚步飞快地往病房赶去。 又是那个杨曦同的病房,居然连自己老爸都给惊动了——真不知她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总不至于把盐水瓶打破,然后割伤自己吧?! 出乎他的意料,江其儒一看到他,就拽着他衣领往病房里拖:“杨家小姑娘,是不是这个人给你开的刀?” 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敢于“拎着”江俨然衣领说话的老医生。 江俨然看到她也很头疼,一副不情不愿地样子。 见杨曦同默认了,江其儒又转而向许婧媛道:“我儿子江俨然,比你家闺女大上几岁——哎呀,你们都不记得了?咱们两家做过小半年邻居,俩孩子以前还一起在老街心公园那玩踢毽子呀,都忘了?” 许婧媛“啊”了一声,迟疑着点了点头,确确实实对这半年的“邻居”,印象是不深的。 踢毽子、老街心公园……杨曦同却张大了嘴巴,记忆里一些封尘的回忆渐渐清晰。 她把瞅着江俨然,好半天,才犹豫着道:“你不会……是那个……那个特别爱哭的……呃……你那时候……看起来完全是个女孩啊……” 江其儒大笑:“对,对,那孩子小时候头发留太长,理发师给剪成了妹妹头,都以为是女孩呢。” 江俨然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才盯着杨曦同,一字一句道: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仍旧跟那个鼻涕虫小鬼一样招人烦。” 第9章 天降竹马 江其儒的这一番话,也终于勾起了许婧媛的回忆。 两家人确确实实当过小半年邻居的——那时候旧城改造,好几个小区的拆迁户都被暂时安置到了几套城郊的商业楼里。 江其儒一家,恰巧就被安置在了他们家对门。 不过,那时候的江其儒,可不像现在这样热情。 最多也就是遇到时候打个招呼,总像是有心避着他们一家似的。 反倒是两家的孩子,经常结伴去附近的街心公园玩耍。 那地方说是城郊,其实就是还没完全开发好的城乡结合部,只一个街心公园附近还有点游乐设施。 杨曦同那时候才6岁,野得像只猴子,没几天就跟楼里的大小孩子打成一片。江其儒家的孩子大上一些,安静而孤僻,身体也不大好。 奇怪的是,他们还真交上了朋友。杨曦同更固执地认为清秀的小男生是“妹妹”,去哪儿都一副保护人的姿态。 但小孩的记性就是这样短暂,搬回原址之后,杨曦同又跟以前的玩伴搭上。加上升入小学,认识了新朋友,很快把曾经的临时玩伴忘了个一干二净。 十七八年过去了,这个秀气的“妹妹”突然就变性成了男人! 还口口口声声称呼她为“招人烦的小鬼”! 杨曦同在精神和*上,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江其儒和许婧媛在那聊现在,忆往昔,其乐融融的样子。 时光飞逝,许婧媛从一个青年女教师成为了即将退休的年级主任;江其儒也节节高升,当上了二院的院长。 杨曦同和江俨然一个躺一个坐,没一点儿重逢的喜悦。 被背叛和被欺骗的愤怒噬咬着杨曦同滚烫的心,江俨然则一副你蠢你瞎能怨谁的态度。 “你小时候是个小骗子,长大了是个大骗子,以后老了,就是个老骗子!”趁着江其儒邀请母亲去院长办公室小坐,杨曦同捶着床大骂。 江俨然瞥了明明竖着了耳朵却装着在刷手机的李小佳一眼,淡定道:“我有说自己是女孩?有说自己不认识你?” “你——”杨曦同努力回忆。 确实,她问他两人是不是见过面时,他并没有否认。 可正常人听到“这话我这个月就听到好几次了”这样嘲讽的回答,一定都是会理解成“不认识”的呀! 江俨然把左手的病历本换到右手上来,“反倒是你,号称要‘保护我一辈子’,却连我叫什么,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保护他一辈子? 杨曦同懵了,她说过这种话? “那时候我才6岁,”她忍不住争辩,“童言无忌!” “你是忘了,”江俨然一针见血,“你看到我的名字,看到我不吃葱花……不都没想起来?” “我……”杨曦同噎住了,扭头去看李小佳。 李小佳拿着手机,深埋着头,仿佛要把整张脸都塞进屏幕里去。 误交损友啊……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吧!”杨曦同口不择言道。 江俨然“哼”了一声,漠然道:“我为什么要记得一个把忘了的人?我当然不记得你是谁了,你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 杨曦同抄起床头柜上的苹果,就要冲他后闹勺砸过去。 李小佳赶紧跳起来阻拦:“干什么干什么,青梅竹马呢,多难得啊,打死了就没有了!” 杨曦同愤然:“谁跟他青梅竹马?我认识的明明是个姑娘,柔柔弱弱、漂漂亮亮的女孩子!” 李小佳:“……” 江俨然出了病房,也不急着回诊室了,捏着那本病例往行政楼走。 江其儒自从离异之后,一大半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升上院长之后,更是以办公室为家。邀请人去办公室参观,也就跟邀请人回家做客差不多了。 院长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飘着股浓郁的茶香。 江俨然站得不远不近,探头往里面看去,就见江其儒摆弄着那套功夫茶茶具,在给许婧媛沏茶。 ——那东西还是他出去玩时候买的,一直放办公室积灰,也难为江其儒有耐心给整理出来用。 不过,泡茶,倒真是很能拖延时间,中年男女约会调气氛的利器。 江俨然对许婧媛的印象,就是被幸福包围着的女人,和天生心脏有缺口的他完全不同。 因为这颗残缺的心脏,他自记事起,家里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药费去哪里筹”。 亲生父母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送到医院的。梦里自己被关在铁笼里,周围全是望不到尽头的阴冷海水。 没办法呼吸,没办法求救。 一觉醒来,就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包围着,反复地询问:“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他的爸爸妈妈,被金钱这个恶魔打败,最终放弃了他。 他的命,是靠着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的一次次捐款才抢救回来的。 江其儒当时30岁出头,才刚刚结婚不久,家具上的喜字都还没撕完,凭着一股热血和冲动,将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他抱回了家。 他穿着崭新的衣服,睁着眼睛看着一对小夫妻手足无措地忙碌着,年轻的小养母甚至笨拙地打算给他冲米糊当晚餐…… 这样幸福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江其儒和妻子年岁的增长,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念头也越来越重。 江其儒这个人,在某些地方固执到近乎苛刻。不可以违反法律,不可以撒谎伪造孩子心脏没有痊愈的证明,不可以抛弃已经有了感情的养子…… 最终,他以婚姻破裂为代价,守住了这些原则。 和杨家做邻居那半年,正好是养父母争吵最激烈的时候。 10岁的他已经懂得察言观色,精神紧绷的江其儒,总是为无名小事发火的养母…… 他的生活,跟楼下那些成群结队跑来跑的疯孩子完全不同。 他隔着玻璃窗看同龄人肆意懵懂,又是不屑又是嫉妒,往往一看就是一下午。 偏偏这个杨曦同,人还没一张书桌高,偶尔跟自己对视上,总是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怜悯脸。 甚至拿灌了水的汽球砸窗户,就为把人叫醒。 然后隔着马路,用大到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声音问:“小妹妹,你别不高兴,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呀!” 小小的少年对着镜子看了许久,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比她幼小,哪里像个女孩。 第一次接受她的邀请下楼,他其实是打算揍人的。 所有小区里的人都不知道,看似柔弱的他手有多黑。学校附近的半数调皮孩子都被他揍怕了,连告状都不敢。 怎料人算不如天算,临出门前,江其儒把他拉到一边,认真地叮嘱:“你要照顾好杨家妹妹呀,爸爸和她爸妈是好朋友、老同学呢。” 也就是这一句话,让江俨然打算拖人到小巷子里狠揍的计划流产了。 虽然,他并不觉得江其儒跟杨家父母有什么天大的交情。 杨家是春暖花开的话,他家就是北风呼啸。 但江其儒慈爱的目光,却叫他失去了举起拳头的力气。 失去了战斗热情的江俨然被杨曦同分配了看守“堡垒”的责任,因为发现江其儒在楼上偷看,他破例没有在其他小孩把自己撞倒时还手。 杨曦同却如同野蛮的小兽,直接扑上去狠咬了那孩子一口,并且骂他是“打女孩的窝囊废”。 小少年江俨然:“……” 江俨然渐渐习惯了这些孩子的幼稚游戏,热闹、不动脑子,还能让江其儒认为自己开始合群。 唯一的烦恼,就是杨曦同总把他当成女孩子,还要喊他“妹妹”。 看不出自己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吗?! 谁家的妹妹,会发育这么快?! 杨曦同却仍旧我行我素,成天拖着他到处跑,还美其名曰要保护他一辈子…… 保护个屁! 想起杨曦同十几年毫无音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件事,江俨然心情蓦然又差了起来。 第10章 时光荏苒 关于幸福的定义,真的很奇妙。 有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仍旧不满足不止步。 有人要靠抢夺才能得来一点儿关注,却在这零星半点的目光中产生了喜悦。 江俨然从行政楼下来,满耳都是江其儒温柔的声音,可亲的笑容。 他逆光坐着,背脊上光明一片,脸上却还残留着阴霾。明明已经年过半百,笑起来,竟竟意外地有股少年感。 不知是因为想起了年少时光,还是单纯因为见到想见的人,勾起封尘回忆。 江俨然握紧了拳头,觉得左侧的胸腔里缓慢地开始绞痛。 他的心脏病早在小学毕业前就彻底治好了,但那种疼痛,却仍残存在意识里。总在不经意间闯入,提醒着他曾经的无助和绝望。 而他的养父,也实实在在孤单太久了。 他不知道他们的从前,也没经历过他们的学生时代。但想来,即便江其儒对许婧媛有过青春悸动,在她和杨帆几十年如一日的亲密无间面前,也只能掩藏心底的。 而今天,虽然两人都不在年少,阻碍却都基本没有了。 江俨然这样想着,又折回了住院部。 杨曦同正在那用左手拿着勺子一口一口甜品,李小佳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的。 “你们两家一个阴气过重,一个阳气过重,”李小佳道,“要是你妈跟他爸在一起了,你再跟他成一对,那就完美无缺了。” “去你的!”杨曦同骂道,“那就是乱(和谐)伦!是我跟哥哥谈恋爱,还是我妈嫁给公公呀?” 李小佳哈哈大笑,笑完道:“可以一起注册,一起举行婚礼嘛。” “滚滚滚!”杨曦同把空碗往桌子上一放,手挥得极快,“别在这儿给我散播陈腐的换亲思想了。” “我看你才陈腐,你不会还舍不得妈妈嫁人吧?”李小佳一眼看穿杨曦同。 她可记得这姑娘说过自己打跑母亲追求者的事情——许婧媛丧偶时才40岁出头,又在大学附中初中部当老师,性情温柔、外形出众,追求者不可谓不多。 偏偏这母女俩都对接纳新成员反感到不行,愣是硬生生拖了这么多年。 杨曦同小时候觉得自己捍卫了家庭,长大之后,其实也不是不遗憾。 许婧媛不肯在婚,一大部分原因,肯定是在为她考虑。 十多年过去了,她也到了可以组成家庭的年纪,母亲却仍旧孤身一人…… 门外的江俨然,却猜不到杨曦同心底的想法。 他只听到李小佳说:你是舍不得你妈妈嫁人吧? 杨曦同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但这反应,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打乱了他刚刚一路走来的计划了。 这小丫头片子,果然还是跟当年一样不可理喻。 男孩她偏偏要当做女孩,比她高大比她年长的,她非要认作年幼需要保护。 明明已经二十多岁了,竟然还要绑着独身多年的母亲,不许她寻找幸福。 江俨然两手插着白大褂的衣兜,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眉头越蹙越紧。 解铃还须系铃人,江其儒的幸福,关键还在这个长不大的杨曦同身上。 他正想得出神,前面突然一声惊呼:“哎,小江医生!” 江俨然抬起头,就见李小佳一手拿着只啃了两口的苹果,一手捂着胸口,表情夸张。 他这才发现,自己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到了杨曦同的病房门口。 “你是来看曦曦的吧?”李小佳恢复得极快,“快进来,快进来!” 说着,就把他往里让。 江俨然沉默着走了进来,杨曦同靠着床头,看到他就跟野猫一般全身都炸起了毛。大有一言不合,就要上全武行的架势。 江俨然失笑,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可这笑容在杨曦同看起来,就不那么友好了。 女扮男装的冰山怪物突然发笑,肯定没什么好事。 李小佳干咳了一声,拉开门:“你们聊,哈哈哈,我出去透透风。” ——八卦女神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偷听八卦的机会,但这精髓就在一个“偷”字上。当然要让当事人觉得安全,才能够放心说出心里话。 李小佳关好了门,立刻壁虎一样贴在了外面。 江俨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伤口现在疼得厉害吗?” “废话。”杨曦同毫不客气。 江俨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努力控制怒气:“觉得疼就安静点,别动来动去,别乱吃东西……” 杨曦同打断他:“我的主治医生,现在是黄主任吧?” 江俨然沉默地看着她。 杨曦同继续道:“你有话就直说,拐弯抹角的一点不男人——怪不得小时候大家都以为你是女孩子。” “只有你这样以为,好吗?”江俨然咬牙切齿道,“你那时候6岁,但别把其他人也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原来你也知道我那时候只有6岁,”杨曦同冷笑,“那你当年怎么好意思看我为你跟别人打架?我乳牙都打掉了好吗,妹妹!” “我让你打了吗?”江医院觉得自己快坐不住了,她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当年要不是他后来偷偷将人堵在巷子里教训了一通,她以为自己真能靠那点花拳绣腿就把人震住? 不对,6岁的杨曦同连花拳绣腿都没有。 打起架来唯一的技能就是扑上去咬,冲上去抓。 再不然,就是冲人家扔石头。 杨家夫妇这样温和的人,养出来的女儿却跟小人猿泰山似的,就差抓着藤条荡了。 吵架时候最不应当说的,就是在一个为另一个付出的时候,漠然地表示:我可没让你做。 江俨然这句“我让打了吗”一出口,杨曦同浑身一个哆嗦,人忍不住心疼起那颗早就不知掉落在哪里的乳牙。 自己当年也真是瞎了眼,居然把这么个小人渣当成妹妹,罩了那么久。 “那你现在来干吗?”杨曦同道,“来看我摔的惨不惨?” 江俨然瞪着他,半晌才道:“你自己摔的跤,也想让我负责?” “让你负责?我可不敢,”杨曦同昂起脖子,“但是每次见着你就摔,我也有心理阴影啊——没事您就快走吧,我八字轻,扛不住你的阴魂不散。” 江俨然倏然站了起来,大步就朝门口走去。 外面的李小佳听到动静,扭头就跑,一不留神还崴了腿,跌跌撞撞地躲进了隔壁病房。 这位小江医生的“霉气”,果然不是盖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走了半天还没从里面出来。 江俨然手都抓到门把了,想起江其儒看着许婧媛那盈盈的笑脸,到底还是把怒气压了下去。 他回过身,看了杨曦同半天,才问:“我后来给你写信,你没收到?” 杨曦同正等着他继续出言挑衅呢,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什么?” 江俨然抿着嘴巴不说话,只拿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写信? 自己跟“妹妹”有过这个约定? 杨曦同是真不记得了,她当时实在太小了,只对特别惨烈的几场架、一些比较难忘的事儿有点印象。 再说,6岁的孩子,哪里会写信呢? 她搬回家不久,就升上小学,满眼都是崭新的校舍,热闹的新同学。 光是去百货商场买新书包、新文具,就够她新鲜好几星期的了。 哪里,还记得什么写信。 杨曦同茫然的表情彻底出卖了她,江俨然凝视着她,忍不住再次鄙视还对她抱有幻想的自己。 早在傻兮兮地背着书包找到她那个小学,看到她小野狗似的跟着一群男孩踢球的时候,就应该醒悟了的。 人家就是没心没肺啊,就是一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啊! “那、那你……”杨曦同吃软不吃硬,见江俨然一脸寂寥,语气也缓了下来,再次提出了心里的疑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说完全不内疚,其实也是假的。 杨曦同对童年江俨然最后的记忆,就是坐在台阶上,沉默地看着自己离开的模样。 小小的、秀气的,还带着点羞怯的文静“女孩子”模样。 “我为什么会记得你?”江俨然生硬道,“我那时候也只有10岁。” “可是……” “可我记得当年的事情,不像有些人,什么话都能说,什么话都能忘。”江俨然飞快地打断她。 明明就是在撒谎啊! 明明之前还责问我为什么不记得你的名字,为什么不记得你不吃葱花啊! 杨曦同觉得这个人真是太口是心非了,在这种地方争赢了,很有成就感? 被一个6岁的孩子遗忘掉,就那么难以释怀? 6岁啊,狗都嫌的年纪,谁会记得自己到底做了多少蠢事,说过多少傻话——真是小心眼到了极点! 话是这样说,小气巴拉的江俨然再次在病床边坐下来时,杨曦同还是控制住了情绪。 就当,是欠当年那个“妹妹”的吧。 她仔细地打量着江俨然,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确确实实还残留着那个清秀“妹妹”的一点痕迹。 只是轮廓更加分明,线条也硬朗了许多。 “看够了的话,聊聊咱们爸妈的事儿。” 性格,也比当年刻薄了几千几万倍! 第11章 少不记事 “爸妈?”杨曦同仰头看着江俨然。 这两个字,分开念合起来念她都懂,但被他在这个时候提起来,就特别的诡异。 她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个“爸”,指的是他江俨然的爸爸,这个“妈”,则是她自己的妈妈许婧媛。 你这样莫名其妙的把我们归类成“咱们”,把我妈和你爸统称为“爸妈”,是不是……太暧昧了点啊? 江俨然又走了回来,在椅子边站定,想了想,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坐近了一些:“就是关于你妈妈和我爸爸的事情。” 杨曦同没断掉的骨头瞬间都绷直了,果然不是她误会啊! 就说他这话说的很暧昧! 是我妈妈看上你爸爸了?还是你爸爸看上我妈妈了? 杨曦同瞪大眼睛,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江俨然偏头望了眼门外,“我爸爸离婚后就一直一个人生活,你妈妈……听说也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他努力把语气放得更柔和一点,把谈话目的表达的更加温情一些。 杨曦同点头,鼓励地看着他。 江俨然继续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觉得身为子女,应该多体谅父母,不要过多干涉他们的感情生活,毕竟……” “我懂,我懂。”杨曦同用左手把枕头垫高了些,“我妈和你爸怎么了?” 这个……江俨然也不知怎么形容,“大约就是一种可能吧。” 杨曦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总算有点想明白了,“应该是你爸爸对我妈妈有意思吧?” 要不然,没理由先来跟她这探口风呀。 江俨然:“……” “要是有诚意,应该自己去追呀。”杨曦同一脸正气道,“让你来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江俨然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把“怕你心智不成熟打扰他们恋爱”这话给咽下去,改口道,“我就是有点思虑过重吧。” 杨曦同点头道:“你这个人,是蛮能想的。” 江俨然抬眼看她,勉强挤了个笑脸出来,“那你好好休息吧。” “等等,”杨曦同叫住他,“我妈妈人呢?” 江俨然扯了下嘴角:“还在我爸办公室。” 杨曦同:“……” 这感情走向,看着确实蛮分明的啊—— *** 李小佳龇牙咧嘴地从隔壁病房回来时,江俨然已经离开了。 杨曦同靠在床上,打着石膏的右脚和右手都笔直地架着,表情木然,看着就跟具刚被挖出来的木乃伊似的。 “怎么了?”李小佳冲她挥手,“重拾旧爱了没有?” 杨曦同缓慢地转动了下眼珠子,没什么精神地叹了口气:“小佳,你可能真的说对了。” “啊?” “我妈要给人追走了。” 李小佳:“……” “我算明白人家嫁女儿的心情了,”杨曦同晃了下脑袋,“又是舍不得,又是欣慰的,还怕给人骗了——” “等等!”李小佳打断她,“你说的那是你妈吧?” 杨曦同点头。 李小佳两手按住她肩膀,语重心长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拦不住的,不可控的,有其自有规律的。明白不?你就老老实实躺着,等着喝喜酒叫叔叔吧。” 许婧媛一直到天完全擦黑才回来,还是江其儒亲自将人送回来的。 进了病房,江大院长也不急着走了,站在病房前一副老长辈的模样:“曦曦吃饭了吧?哎呀,怪不得我们老了——许老师你看,孩子都这么大了。” 江俨然比划了一下病床的高度,“咱们当邻居的时候,才这么高吧?哈哈哈哈哈哈!” 放屁! 老子6岁了才50厘米不到? 你说的是猫吧! 杨曦同到底还是对可能将要夺走亲妈的人有排斥心理,使劲掐自己掌心才把怒气压下去。 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妈妈的幸福往外推。起码,先考察考察人品再说。 见她一直不说话,江其儒也有点小尴尬。 许婧媛主动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怕生——那时候她太小了,还不记事呢。” “是呀是呀,”江其儒赶紧顺着台阶往下说,“我家贝贝啊,那时候还因为这事哭过。说曦曦一搬家,就把他给忘了,写信给她都没回音。” 贝贝……这个名字,可比什么“江俨然”熟悉多了。 也正是这个名字,再配上那张秀气的脸,才让她觉得江俨然是个女孩。 哪有男孩,叫什么宝啊贝的嘛! 杨曦同虽然记忆模糊了,但是对“贝贝妹妹”家跟自己家关系一般,还是有点印象的。 至少,不是那种热情到会做敦亲睦邻事情的邻居。 可是看现在,江其儒简直在脸上写着“我多情善良又温柔”,努力调节病房气氛不说,还特别注意许婧媛的反应。 杨曦同不爽归不爽,也不是真心想母亲孤单终老,偏开头装自己看不到。 李小佳围观够了,悄悄跟她眨巴眼睛,也一瘸一瘸地走了。 许婧媛和江其儒也是聊得太开心了,竟然都没发现她脚崴了,就那么放任着她走了。 最后还是行政楼那边的一个电话,把江其儒叫了回去。 杨曦同趁机凑到亲妈面前:“妈你跟我说实话啊,你对江院长有没有感觉?” 许婧媛板起脸,使劲戳了下她脑门:“没大没小,说什么呢!” 杨曦同单手捂着额头,往边上躲了躲:“别动手呀,有话好好说嘛。” 许婧媛叹气:“人家江院长也是蛮辛苦的,一个男人带大个孩子不容易。” “说得单亲妈妈就不辛苦一样,”杨曦同道,“我觉得您才伟大——” “行了,马屁别拍了。”许婧媛道,“我先跟你说说今天的事,你怎么能对小江医生那个态度呢?你们小时候不是玩得挺好的?” “那时候他还是个‘女孩’!”杨曦同嘟囔,“我跟这种骗子聊不到一起去。” 许婧媛又想戳她了:“明明是你自己不懂事,哪儿能怪别人?人家从小就挺有礼貌的,写信还知道问候家人……” “妈!”杨曦同惊叫,“他还真给我写过信?!” “叫这么大声干什么,”许婧媛抚着胸口,“吓了我一跳。” “不、不是,”杨曦同都结巴了,“他给我写那个信,你怎么就拆了呢?你不应该给我?我就算只有6岁,也是有人权的呀!” 许婧媛失笑:“是你自己拆了,看不懂才带回来让我们给你看的。你爸爸让你自己查字典学着看,你转头就扔垃圾桶了,还是我给你捡回来的。” “那还在吗?”杨曦同要不是腿断了,就想爬起来回家找了。 “太久远了,”许婧媛摇头,“我也不知道塞哪儿了,回去翻翻,没准还在。” “那您快去找呀!”杨曦同道,心想10岁的小冰山男写的信,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光是这种江俨然可能要掉面子的揣测,就让她开心的不行。 如果能够拿到信…… 许婧媛凝视着眉飞色舞的女儿,迟疑道:“曦曦,你们……” “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但毕竟是我把小伙伴忘了,我得努力回忆一下嘛。” 许婧媛狐疑地看着她,杨曦同一副我光明磊落的模样。 “那就早点睡吧,”许婧媛道,“我明天回去给你找那个什么情书。” “是信!” “好好,”许婧媛敷衍着应和她,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点,“不是情书,是信。” 那哄小孩的语气,不但把杨曦同的叮嘱当成了笑话,也把那封信当儿戏的模样。 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呢? 杨曦同更好奇了。 第12章 出师未捷 杨曦同一晚上都睡的不大安稳,频频惊醒,却一点儿梦都没做。 月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白得发蓝。 待得这点蓝光一点点消散,换做绯红掺金的朝曦,许婧媛才带着早餐过来。 情书——不,信,当然是没找到的。 毕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许婧媛工作向来尽职,不去交流学习了,就开始回学校上课。今天急匆匆把早饭给杨曦同送来,送完立刻就要回去管早自习。 杨曦同问:“你怎么回去?打车?” 许婧媛摆手:“你好好养着,妈妈走了。” 杨曦同撇嘴,看着人消失在门口,眼珠子一转,拨了电话给江俨然:“江医生,我妈现在要赶去上班,快迟到了哦。” 江俨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明白了。” 杨曦同挂了电话,趁着护工来整理床铺,挪到轮椅上,被推到了窗户边。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她瞅着楼底下看了很久,才看到许婧媛拎着包,从大楼底下出来。 眼看着她就要走出病区了,斜刺里一辆车子摇下车窗,探出了一个模糊的脑袋。 许婧媛站定了,似乎是在跟那人说什么。车门打开之后,杨曦同才确信那个人是江其儒。 两人站着聊了两句,江其儒开了车门,许婧媛便坐了上去。 没多久,车子就被人流和车流淹没了。 杨曦同心情复杂地靠回到轮椅上,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啊—— 人有独占美好的本能,有追逐幸福的本能,更有因为某个自己在乎的人,而放弃追逐这些的本能。 许婧媛当年是这样,她如今也是。 人也和随处可见的各种植物一样,有些适合被养在玻璃花房里绽放,有些敢于从石头缝里寻找生长的空间。 杨曦同一直觉得,许婧媛就是应该被好好保护在玻璃花房的女人。 父亲在的时候,有父亲呵护;父亲不在了,还有她杨曦同。 潜意识里,杨曦同并不觉得自己比父亲差——父亲能做的,他当然也能做好。 吃过饭,又到了例行打针吃药的时间。 杨曦同觉得真是奇怪,怎么每张病床的人,都有这么多药要吃,这么多盐水要挂,这么多体温要量。 之前做了手术,她一个人在家,也就那么粗糙地养着…… 她正想得出神,病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她以为是李小佳,抬头看到的,却是穿着白大褂的江俨然。 小江医生一脸严肃站在门口,正迎上绯色的晨曦,落了满头满脸。就连因为拿着文件夹而微微蜷曲的手指,都被映得有点发红。 要按李小佳的形容,大约就是刚刚上笼的活虾,还没熟透,但已释放出了“好吃”的信号。 但杨曦同不是过尽千帆的李小佳,她只看到长大的“贝贝妹妹”凛冽的眼神,漠然的表情。 看着不像来探病或串门的客人,反倒像是查房的严厉主治医生。 至于他脸颊上的那点微弱的泛红,要么是爬楼梯爬的,要么是被太阳光照的。 看,连白大褂都有点红彤彤的呢。 这样石头似的人,居然也曾经给自己写过信。 杨曦同忍不住感慨: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江俨然冷冰冰的把整个病房都扫了一遍,又走到病床床尾前拿起护记录来看,随口问:“早饭吃了什么?” 杨曦同眨巴眼睛:“骨头粥。” “嗯。”江俨然点了下头,放下记录单,又来看她小腿上的刀口恢复情况。 杨曦同本以为他是来讨论父母的感情进展的,见他这么认真,又觉得自己似乎误会了。 人毕竟给自己开过刀呢,小时候还受过自己照顾。 照顾一下自己,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检查完伤口,江俨然总算开口了:“你早上……找我是什么意思?” 杨曦同诧异:“什么意思?” “是真心实意想给他们制造机会呢,”江俨然顿了一下,“还是单纯因为自己行动不便,想给你妈找个车夫?” “这重要吗?”杨曦同道,“我就不能两种目的都有?” “当然可以都有,”江俨然道,“但你应该和我商量。” “嘿,你早上也没问我啊。”杨曦同把枕头塞到后腰上,努力把身子抬高一点,“再说了,我妈得到了照顾,你爸得到了机会,这结局皆大欢喜不是? 江俨然沉默。 杨曦同继续道:“一个好伴侣,本来就应该是一位好车夫,我爸以前就天天载着我妈去上班——那时候,他还只有一辆凤凰自行车呢。” “别把你爸和我爸相提并论。”江俨然打断道。 杨曦同一愣,随即就觉得父亲被攻击了,立刻反唇相讥:“你爸当然不能跟我爸相提并论。” 江俨然:“你……” “我妈妈肯定是喜欢我爸爸的,但是你爸嘛……”杨曦同句句直戳江其儒要害,“我早上在楼上看着呢,你爸爸来得是够迅速,我妈她可是犹豫了半天才上的车。” 江俨然其实也正担心这个事呢——他是借口拿钥匙,去的院长办公室。临出门时,故意装着接了杨曦同电话,没头没尾地对着手机说了句:“你妈没人送?她要去哪儿,我也没空呀。” 按他的本意,提示不用太明显。 养父要是愿意把握机会,说明真心喜欢人家;若是无意,他也不用继续费这个劲了。 事情的结果,恰恰朝着他并不期待的糟糕方向发展。 江其儒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旁敲侧击得知是许婧媛上班没人送,立刻就坐立不安起来。待得他一离开,就飞快地开了车子去了住院部大楼底下守株待兔。 而许婧媛,正如杨曦同所形容的,似乎还没有做好接纳新伴侣的准备。 江其儒的热情,他们都看到了。 许婧媛,却始终客套而疏远,虽然并不抗拒同龄男子的接触,却又谨慎着保持着距离。 江俨然陷入了沉思,杨曦同也用健康的那只胳膊托着下巴发呆。 “下周末,”江俨然道忽然道,“我们医院有个义工活动,会组织医护人员去特殊儿童学校帮忙做个体检什么的。你妈妈不是学校的老师,你也可以邀请她一起参加,我到时候……” “我凭什么帮你爸追我妈呀?”杨曦同抱怨,“那可是我妈,她要是不喜欢你爸,我干嘛非得塞给她?” 江俨然的脸色阴沉下来:“我爸需要你硬塞?” “不需要的话,你来这儿干吗?可别说你是来看我的,我可不信。”杨曦同冷笑道。 江俨然狠狠地瞪了她一会儿,干干脆脆地站起来,去洗手间将医院配给她的一应洗漱用品都用塑料袋装了起来。 再走到墙边的衣柜前,拉开门,将里面还没拆封的一床凉被抱了出来。 抱着那一大堆东西,他头也不回的摔门走了。 杨曦同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按铃喊护士来打小报告:“你们这里急诊科的江俨然医生,刚才跑到我的病房,恶意拿走医院配给我的洗漱用品和凉被!” 小护士也吓了一跳,心道不是传言这姑娘靠死缠烂打终于泡上小江医生了,现在就被甩了? 强扭的瓜果然不甜,追来的男神果然不疼人。 真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啊—— 她心里吐槽语飞喷,表情还是蛮正经的,一边安慰杨曦同,一边给后勤打了电话。 后勤科那边正嘈杂的很,解释了半天没说明白,最后就对着她吼了:“江医生拿走的那些东西,都是他自己贴钱买的!我们院就配发了一只脸盆,让她看看还在不在!” 声震四野,连病床上的杨曦同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护士挂了电话,脸上的八卦和笑意都要掩藏不住了,“杨小姐,您那个配发的盆还在,我刚看到了。” 杨曦同心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冲到了舌头尖上,最后都汇成了一句: 我了个去啊! 第13章 记忆碎片 江俨然这么一走,便一点儿音讯也没有了。 杨曦同因为右边胳膊和腿打了石膏,跟废人几乎是没有区别的,连上厕所都要人帮忙。 她有心要找江俨然理论一下,无奈行动不便;想要打个电话吧,连个号码也没有。 不期然的,就有点理解了小江俨然当年那种心情。 玩的很好的(很差)的小伙伴,突然就撒丫子狂奔,消失在了视野里。 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9点50分左右,手背上的输液终于可以拔掉了。 她才住进来几天,小针孔已经一个接着一个了,难怪住久一些的病人几乎全都放了滞留针。 杨曦同逼着自己闭眼睛假寐,可惜脑子停不下来,走马灯似的飘着许婧媛的脸、江俨然的脸……偶尔,还冒出江其儒那一头花白的头发。 她摸出手机给李小佳拨号,李小佳隔了半小时才回了句:“忙着,上课呢。” 杨曦同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找人,老黄主任领着一群小年轻来查房了。 她立刻提起了精神,再看清人群里没有江俨然之后,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 等待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黄主任翻看了护理记录,又来跟她唠嗑式询问。 杨曦同趁机抓着老主任的白大褂袖子:“黄主任,我能出去散个步吗?” 老主任一脸茫然:“散步,你还不能走路呀。” 杨曦同干笑:“我不是有轮椅嘛。” 黄主任恍然,随即点头,“可以可以,不过一定要注意啊,不能乱动,骨头要是长歪了,那可就麻烦了。” 待得查房结束,杨曦同就火急火燎地推着轮椅往外走去。 像她这样一手一脚都给石膏固定着,只靠着一只胳膊转轮子的“独行侠”病患还是比较少见的。 所过之处,人人侧目,再拥挤的地方都给她让出路来。 杨曦同目的明确,下了电梯,就往急诊大楼走。 坐着轮椅毕竟行动不便,走走停停半个多小时,才在路人的帮助下进了大楼。 一辆救护车正好出车回来,好几个护士医生围着张躺了孩子的担架床往手术室赶,一身白衣的江俨然也在其中。 跟着床小跑的年长护士在手动给氧,随车急救医生跪在担架床上,一下一下的做着胸外心脏按压。 那用力程度大得可怕,整张小床都在剧烈晃动,除颤仪充电的长滴声更是锐利到刺耳。 江俨然一手扶着床快步向前,一手拿着电话在拨号,眉头紧蹙,连看都没有看杨曦同一眼。 只在从身侧经过时,带过一阵掺杂着消毒水味的轻风。 这样专注的神情,这样目无旁人的模样。 杨曦同那几乎完全荒芜的孩童记忆里,终于有那么一两棵枯萎的小草重新发芽,冒出了一点儿尖尖的芽儿。 刚搬家的时候,商业楼下面散养着不少流浪猫狗。 几个城区的孩子因为搬家而找不到新奇的玩具,便对这些小东西产生了兴趣。那些流浪动物却对他们的热情嗤之以鼻,往往一听到脚步声就溜了。 就连对面老民居里养的鸽子,也都闻声逃窜。 唯一得动物们亲睐的,就是总也不爱下楼的“贝贝妹妹”了。 10岁的江俨然也总是紧皱眉头,目无旁人地从他们那群疯孩子身边经过,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传染病毒似的。 偏偏却总有猫狗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就连那群鸽子,也有事没事往他经常呆坐的窗台边飞。 杨曦同便和同伴们一起,用灌了水的气球往他窗台那砸,妄图把那群鸽子和他一并吸引下来。 结果,鸽子飞走了,家长的责骂声来了,江俨然依旧端坐楼上。 偶尔往楼下瞥上几眼,也总带着满脸的鄙夷。 杨曦同对这样的眼神痛恨极了,直到有天亲眼见到他蹲在灌木丛深处,倒好温热的羊奶,一动不动地看着几只受伤的幼猫进食,突然就懂了那些动物喜爱他的原因。 不需要一点回报的温柔,谁能不喜欢呢? 那一瞬间,一向胆大妄为的小杨曦同竟然没勇气出声打扰,只在心里复读机似的感慨: 多么好看的女孩子,花一样洁白,棉花一样柔软。 6岁的她还自觉是一个强者,每每看到美好,便想要守护,想要握在手里…… 担架床驶过拐角,因为速度过快,床猛地一晃。跪坐着的医生早就累得快虚脱了,一下子重心不稳,被甩得差点摔了下去。 一边跟着的护士连忙伸手去扶,另一只手更快,抓住他胳膊,一拖一带就把人给拽了下来。 “你休息吧,我来。”江俨然一边翻身跃上病床,一边道。 这几下动作利落至极,还没等给氧的年长护士喝止,双手已经按在了孩子的胸口上。 “江……”年长护士吞下了剩下的话,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急救手术室。 时间就是生命,文明礼貌什么的,等救活了人再说吧。 担架床继续向前急驰,一直紧跟在边上的孩子家长却再也受不了压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再往前追赶,手术室大门迅速打开,又飞快阖上。 他茫然地在门外,膝盖抽搐般地抖动着。 杨曦同的心,也便跟他的肌肉一样,一起哆嗦了起来。 关于那天的记忆,并不只有那些。 野猫、灌木丛、气球……守着幼猫的“女孩”始终一动不动,还是孩子的杨曦同有些焦虑,又有些得意。 你的秘密,被我发现了呢! 杨曦同小心翼翼地靠近,猛然出声的同时,还重重地拍了一下江俨然的肩膀。 预计中的惊叫并没有到来,他只意外地扭过头,眼睛惊讶看着她,像只窒息的鼬鼠一般,捂着胸口无声地倒了下去。 幼猫吓得四处逃窜,连装奶的碟子都打翻了。 再后来,家长们也赶来了。 挽着衬衣袖子的江其儒,便也如现在这样,一下一下,用力地按压着他单薄的胸脯…… 时光呼啸而过,十几年岁月转瞬飞逝。 24岁的杨曦同,终于想起了那些禁锢于年幼记忆的曾经。 那个白得几乎透明的小小“女孩”,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再次缠绵病床。 她想起了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被父母催着到江家道歉,想起了自己抱着卡通书围着病床打转只为博“妹妹”一笑,想起了自己拉着出院的江俨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保护“她”一辈子…… 可惜,那时的她太过年幼。 不知纤细的记忆容易断裂,更不知时光残酷如车轮,一旦碾压而过,便只留一地残破碎片。 不爱说话的“贝贝妹妹”,瓷娃娃一样易碎——现在想来,应该,是先天性的心脏病吧? 杨曦同靠在轮椅上,一时不知去留。 如同那些被带走的洗漱用品一般,她的承诺,本来就是因为愧疚而给出的。 她还忘得那么彻底,再是童言无忌,也没了理直气壮的勇气。 她正想得出神,眼前又晃过几个人影。 当先的一位头发花白,一边走一边还在穿着白大褂。 跟在后面的小医生追着喊:“江院,您亲自做?那省里来的客人……” “客人让小刘招待,”江其儒不耐烦道,“没看到人快不行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拎不清!” 小医生闭嘴了,一边跑一边拨了电话回给那个小刘。 跟在后面的杨曦同下意识跟了几步,很快被甩到了后面。她有些茫然地坐了一会,掏出手机来给许婧媛打电话。 “妈妈,那个江俨然……小时候……是不是有心脏病?” 许婧媛正好课间休息,闻言一愣,随即笑道:“终于都想起来了?他是先天性的房室间隔缺损和卵圆孔未闭,都已经通过手术治愈了——所以妈妈才让你不要老是跟人板着脸,对人热情点。” 杨曦同:“我……” “你们小时候不是玩的很好吗?” 杨曦同答不上来了,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 他们分离的太早,经历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别说共同话题,连打个招呼都剑拔弩张的。 杨曦同天生炮仗属性,遇火就炸,见水则熄。 偏偏江俨然这个人,表达善意的时候如冰下水流,闻其声不见其人;一旦露出水面,就是个长着锐利尖角的冰山模样。 炮仗扔进冰雪堆里,熄不灭炸不响,满肚子火气化成缕缕青烟,能飘上好几个钟头。 像这次,帮着都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儿时玩伴准备洗漱用品,多大的人情啊! 结果人家任是不说,连许婧媛都以为是医院的福利。 非要等到一言不合了,再跟小屁孩似的抱起东西就走…… 杨曦同坐在轮椅上,全身上下都焦虑得不行。 想要痛痛快快地问一声你到底什么意思,又想干干脆脆回病床上当鸵鸟算了。 *** 手术室里,江俨然站在器械护士边,戴着口罩一言不发。 他的资历还太浅,这样的手术,连打下手的资格都还没有。 孩子的胸腔已经打开,红白相间的柔软心脏一下一下地在江其儒手下跳动着。 这样丑陋的器官,却支持着整个生命的血液循环系统,千丝万缕的血管从这里延生向全身各处…… 曾经的他,也如这个孩子一般仰躺在手术床上,人事不知、生死未卜——所不同的,是门外并没有撕心裂肺的父母。 江其儒手上动作飞快,额头上的汗水也渗个不停。 护士不时踮脚给他擦汗,擦去飞溅到脸上的血渍。 换上助手缝线的时候,江其儒才算得空喘口气。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养子也跟进手术室这件事,回头看到江俨然,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道:“你又不肯来心外,进来干什么?” 江俨然的神情全被口罩挡住了,只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 江其儒叹气:“出去吧,你定岗要去儿科就去,我又没拦着你——别有事没事就往我这儿窜。” 因为手术过程顺利,大家都挺放松的。刚蹲地上数着纱布的小护士也忍不住插嘴:“江院,您还真冤枉了小江医生。他不去心外,那是对女患者最大的慈悲。你想,本来心脏就不好,一进医院,哎呦给我这医生帅得跟明星似的,哪儿承受得住?” 众人哄笑,还在缝线的助手也忍不住插嘴:“汪姐这话说的是不错,小江医生这张脸,可是咱们医院的招牌——我女友才来咱们医院一次,就说自己眼瞎了,怎么选了我这么块洋芋头。” 汪护士继续道:“这几天,骨科还有个小姑娘,听说专门为着小江医生住院的——是不是呀,小江医生?” 江俨然木然地转了下头,生硬道:“不是。” 余光瞥到江其儒,对方眼睛里全是讶异,仿佛要说:你在跟你未来妹妹谈恋爱? 江俨然真有点后悔进手术室了,一群八卦党,一个糊涂爹。 江其儒可不知他的心理活动,踱回手术床边看了会缝线,又去器械台那数了数器材,整个人都焦躁了起来。 辈分乱了呀,这样的关系,算不算乱(和谐)伦呢? 他倒是不大介意的,反正都没血缘关系,不知道许老师…… “爸,”江俨然道,“没事我先出去了。” “哦、哦……”江其儒魂不守舍地摆了摆手,余光瞥到手术台,眼睛又瞪大了,“缝紧一点,你看看你这线缝的……” 江俨然出了手术室,手脚利索地冲了个澡,就打算往外走。 他在急诊的轮岗马上就要结束了,定岗的事却还没彻底定下来。他一门心思要进儿科,江其儒却非常不赞同。 倒不是因为儿科辛苦,而是医患矛盾如此激烈的情况下,江俨然这性格,也实在太容易跟人起冲突了。 儿科不比别的科室,来的全是哇哇叫的孩子,小事也容易闹成大事。 江俨然当然也明白养父的想法,但他自己就曾是一个被抛弃的儿科患者……说是执念,也并不过分。 他曾茫然无助,靠着这些身着白衣的人才捡回一条性命。 现在羽翼渐丰,想要如他们一般,庇护自己想要关心的人,又有什么不对呢? 笑脸相迎他不会,尽心治疗总是做得到的。 他沿着走廊慢慢走着,眼看着就要穿过大厅了,又停了下来。 杨曦同僵直着右手和右脚,雕塑似的靠在大厅的左侧柱子那,脑袋歪着,居然……又睡着了。 江俨然真是服了她随处都能睡着的本事,大步走过去,用力地掰住她左肩晃动:“醒醒!醒醒!” 杨曦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大片逆光的白。 “谁啊?” “你怎么在哪儿都能睡?”江俨然简直想像对付花江涛涛一样,在她脑门上来几下,“你不好好待在病房里,跑这儿来干吗?” 杨曦同总算认出了他,大约是刚刚睡醒的缘故,又大约是梦里找不到自己的“贝贝妹妹”哭得那么伤心——迎着逆光的人影,她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来找你啊,想找你好好吵一架,又想跟你道歉说我不是故意害你心脏病发的……” “你……”江俨然愣住,“都想起来了?” 杨曦同“啊”了一声,才回过神自己说了什么,无措地僵在原地,硬生生把最后那句“为什么还帮我准备洗漱用品”给咽了下去。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遗忘,她已然找不到处理他们关系的方向。 江俨然将她的沉默当做了默认,慢慢地将手收回,□□白大褂衣兜里。 “那我现在来了,你道歉吧。” 你道歉吧! 这怎么说得出口? 杨曦同张口结舌,彻底冻住了。 第14章 小小承诺 “道、道歉?” 这怎么说得出口? 杨曦同张口结舌,彻底冻住了。 江俨然却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瞥了眼大厅的电子屏幕,催促道:“快啊。” 杨曦同咽了下口水,含糊道:“我先回去了,护、护士该找我……” “出都出来了,急什么。”江俨然一把拽住轮椅,改了个方向,“一会儿我忙完了,带你回去。” 杨曦同呆坐在轮椅上,看着眼前人流朝后褪去,脚下车轮骨碌碌转动。 莫名的,就有股熟悉感。 是了,当年小江俨然住院的时候,大人也是这样推着人在走廊里挪动的。 作为罪魁祸首的她当然没那个身高和力气去推轮椅,但是……她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凑边上讲笑话逗人开心的差事。 杨曦同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当年到底说过些什么,轮椅上的小江俨然,又到底笑了没有。 “这里人少,你可以好好在这儿酝酿,一个字一个字斟酌。”江俨然说完,将办公室打开,把她推了进去。 酝酿?斟酌? ——最先映入杨曦同眼帘的,就是沙发上打着吊瓶的花江涛涛。 花江涛涛看到她也是眼睛一亮,要没盐水瓶和皮管阻碍着,就想冲过来迎接了。 “琦琦老……小杨老师!”花江涛涛声情并茂地喊道,“我可算等到个伴了!” 杨曦同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江俨然冷哼了一声,将她往沙发边一放,“一起待着吧。” 接着,大步迈出门外,砰一声拉上门。 锁头非常快速地转了一阵,才终于传来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小杨老师,琦琦什么时候来看您呀?”花江涛涛一脸的热切,“我怎么最近都没见到她。” 杨曦同含糊地“唔”了一声,转着轮椅挪到门边。伸手握住门把,拉、拧、转——门居然反锁了! “别瞎忙活了,我表哥肯定锁结实了。”花江涛涛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等到吃午饭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杨曦同:“……” 莫名其妙的,她就从病患,变成问题儿童的陪聊了。 接下来这一个多小时,可算是让杨曦同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认识了老花家这根小独苗的本质。 也不知是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少玩伴,还是被关在这小屋里输液憋的,小学生花江涛涛简直有好几箩筐的话要说。 他从自己班上的同学,说到他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小妹妹的同学,嘴巴愣是没一点停顿的迹象。 “都上小学的人了,居然还幼稚得跟幼稚园小孩似的,我都懒得说他……”花江涛涛小大人一样摇头晃脑,不知疲倦地絮絮叨叨着。 “你表哥是不是也身体不大好?”杨曦同把他送自己的苹果在手里倒了下个,打断他即将继续喷涌的长串废话。 “怎么可能,他壮得跟头熊似的。”花江涛涛夸张道,“他能一个人把很胖很胖的病人从床上搬下来,都不喘气!” 杨曦同闭了下眼睛,努力驱散回忆里那个脆弱的小白瓷娃娃。 对呀,许婧媛也说了呢,人都治好了。 既然只好了,还要道什么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表哥似乎满记仇的。” “不是满记仇,是非常非常记仇!”花江涛涛也学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哎,杨姐姐,您能把手上那个苹果给我吃吗?” 杨曦同玩苹果的手顿住了。 “我口渴得厉害。” 杨曦同:“……” 当然口渴,都不间断地说了快一小时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开的江俨然却跟灰姑娘似乎的没了踪影。 杨曦同不禁开始焦虑,推着轮椅满屋子转悠。 花江涛涛暂时忙着吃苹果,“咔擦”“咔擦”。 吃完了苹果,又拆了包薯片,继续“咔擦”“咔擦”。 “都这个点了,”杨曦同又看了一次时间,“你表哥不会自己去吃饭了,把我们忘了吧?” 花江涛涛摇头,“他们急诊就是这么忙,没那么快下班。” 见杨曦同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花江涛涛停下薯片的手,把袋子往她的方向递了递:“您也吃点吧,不够那个柜子里还有——他们急诊的人,办公室里都藏满了吃的,比幼儿园的小屁孩还馋嘴。因为,经常来不及吃饭。” 幼儿园的小屁孩,难道你这个小学生就不贪吃了? 杨曦同真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吐槽。 花江涛涛显然觉得自己已经迈入成人行列了,“我外公说呀,现在的病人,都太自私了,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发烧37度2,也非得挂急诊,叫救护车,跟那些真的要死要活的人抢……”他舌头打了个结,“抢……” “抢资源。”杨曦同接了上去,同时也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在走廊上拦着江俨然不放的事。 确实,谁都觉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连她自己也并不例外。 “就是抢资源!”花江涛涛非常认真地把“资源”两个字重复了一下,努力想要用上点高级词汇,挽回一点面子,“人心不蛇,足吞大象呢!” “噗!”杨曦同喷笑,办公室门却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打开了。 江俨然满头的汗,白大褂上湿了一大片,一把摘了口罩,走到洗手台前去洗手。 花江涛涛趁机把薯片塞进了沙发深处,杨曦同则看着江俨然后背的白大褂上褶皱,百感交集。 每天都这样忙碌的话,确确实实很难一直维持笑脸啊。 自己在幼儿园里,也经常对不听话的孩子报以托马斯小火车式的恐怖笑容呢。 “那个……”杨曦同努力组织语言,“你……” 一直背对着她的江俨然却蓦然转过了身,擦着手上的水渍,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你终于决定好,怎么跟我道歉了? 杨曦同到了嘴边的话,又一次咽了回去。 对着这样一张傲慢的脸,是人都说不下去呀! 沙发上的花江涛涛小心翼翼地,把嘴里已经含软的薯片咽了下去。 江俨然用余光扫了他的吊瓶一眼,走过去将针管拔掉,继续执着地回头盯住着杨曦同。 那眼神又尖锐,又阴冷,杨曦同都有自己被蛇盯上的错觉。 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一句道歉。 另一个声音反驳,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不过就是要你难堪而已。 杨曦同进退维谷。 江俨然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时钟,“你不说,咱们就这样待着。” 说着,起身打开柜子门,露出一整排的方便面。 杨曦同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边上的花江涛涛也一脸渴望。 江俨然却只拿了一罐,就把柜门关上了。 很明显,已经吃饱零食的花江涛涛,和不愿意为自己的错误道歉的杨曦同,并不是他打算分享食物的对象。 “我是病人吧。”杨曦同忍不住道,“我在你们食堂订了中餐的。” “那你去吃呀。” 江俨然一脸冷漠地撕开泡面封口,随手将椅子放在了门口,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神情,那动作,跟回收洗漱用品时候一模一样。 “你到底幼不幼稚?”杨曦同吁气,“就算是我不小心把你忘了,就算是我不识好人心辜负你一番好意,就算是我……” “就算是?”江俨然抬头瞪她。 杨曦同深吸了口气,“是,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随随便便忘记自己做过的承诺,不应该误会你见死不救,不应该去医院投诉你……我现在跟你道歉了,你会原谅我?你小鸡肚肠这么多年,那么点小事都惦记着不忘,不就是想要给我一个难堪?” 江俨然倒映着她脸庞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半晌,才将还没冲水的泡面扔进垃圾桶。 然后站起身,拉开了挡住门的椅子。 “去吃饭吧。” 第15章 同食同路 杨曦同坐在轮椅上,忐忑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医院餐厅。 “这是你们医院的内部职工食堂吧,我来合适吗?”她忍不住问。 江俨然轻“哼”了一声,继续推着轮椅往前。 身侧的花江涛涛已经完全被人流吸引,不住地跟过往的医护人员打招呼,一看就经常来。 坐着轮椅的杨曦同,就跟只误入了水果超市的南瓜似的,整个就是格格不入。 “我还是回病房吃吧,”杨曦同求助似的回头看向身后的江俨然,“我真的跟护士订了午餐。” 江俨然连“哼”也懒得哼了,搬开餐桌边配套的椅子,将她连人带椅子卡了进去。 花江涛涛已经挤到打菜窗口前溜达了一圈,小跑着回来,拽着江俨然胳膊道:“表哥表哥,我要吃红烧肘子、回锅肉、辣子肥肠。” 他一口气报了三个菜名,全是大荤。 江俨然用手掌托着他后脑勺,将人外带:“你去把饭打好,我给你买个红烧肘子;把筷子和勺子都弄好,汤也打好,我再考虑一下回锅肉。” “那辣子肥肠呢?”花江涛涛仍不知足。 江俨然冷笑:“大肠里面全是粪便,你想吃?” 花江涛涛脸上刷的变了,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转身往搁碗筷的小台子,正撞见一熟悉的小护士端着餐盘,瞥了一眼,老神在在地劝道:“小葵姐姐,快把辣子肥肠倒了,里面全是大便呢。” 小护士连连惊呼,其他人哄然大笑。 江俨然就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把手插在白大褂里,安安静静地排在买菜的队伍末端。 杨曦同百无聊赖地靠在轮椅上,然后就见隔壁桌的小护士朝她这边张望了下,跟同伴轻声说了句“守得云开见月明呀”。 她好奇去看,小护士脸蛋红红的,飞快地把脸转开了。 再转过头,就见花江涛涛端着两只饭碗,小跑着冲了过来。 “杨姐姐,”花江涛涛真是一点不辜负他的名字,只要一脱离江俨然视线范围,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浪涛一样的热情,“吃饭!” 杨曦同瞅着被他放到自己面前的一大碗白饭,干巴巴地笑道:“谢谢。” 花江涛涛满足地咧嘴一笑,转头又跑远了。 江俨然还在队伍里排着,后面已经跟上了不少人,几乎全是年轻的小护士。 杨曦同眨巴了下眼睛,边上的队伍果然比他这支短得多,女性比例也没那么大。 长得好,果然很受妹子欢迎呀。 在他从队伍中段慢慢挪到最前列的时间里,花江涛涛已经把米饭和配汤都打好了,搬了凳子在杨曦同边上坐着。 “杨姐姐,你看什么呢?” 杨曦同冲队伍努了努嘴。 花江涛涛也探了下头,然后小大人一样地叹气:“哎,表哥又被女人包围了。” 杨曦同八卦地问:“每次都这样?” 花江涛涛把小脑袋凑过来:“你可别被他的脸骗了,我表哥这个人,脾气特别坏,人特别矫情。” 杨曦同真是对现在的小学生刮目相看,词汇量杠杠的不说,还一出口就是成人电视剧台词! 什么叫“又被女人包围了”了,什么叫“别被他的脸骗了”,你到底看了多少狗血电视剧啊! 花江涛涛可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认认真真地跟她历数自己表哥的残暴无情:“杨姐姐你知道吗?我表哥一个大男人,不吃葱,不吃蒜,不吃香菜,不吃内脏,不吃荔枝……就知道抢我的薯片、我的炸鸡、我的可乐、我的甜筒!” “这么挑啊——”杨曦同感叹。 “对呀!特别挑剔,特别难伺候!”花江涛涛得到鼓励,继续爆料,“去年的时候,我家隔壁那个特别漂亮的大姐姐,亲手做了榴莲蛋糕送他,他居然看都不看就给扔了……” “特别漂亮的大姐姐,”杨曦同天天被李小佳污染着,多少也有点情感雷达,“专门给他做蛋糕?” “是呀,”花江涛涛表情愤然,“都没给我做过!他自己不爱吃,还不许我吃,全部都给扔垃圾桶……” “砰!” 杨曦同正听得入神,一抬眼,就看到“挑食无度大渣男”故事原型——江俨然正黑着脸瞪着自己。 杨曦同悻悻然收回视线,江俨然把两只盛得满满的餐盘放到桌上,接着“哗”一声拉开椅子坐下。 花江涛涛眼神往盘子上一溜达,瞄到有肘子和回锅肉,也立刻闭紧了嘴巴。 “呵呵,”杨曦同用左手拿起勺子,“吃饭,吃饭。” 花江涛涛也立刻举筷直奔肘子。 江俨然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足足好几个来回,才端起饭碗。 杨曦同悄悄留意着,江俨然果然是挑食的。 筷子刻意避开葱姜蒜等佐料,淋过香醋的海蜇丝一点不碰,花江涛涛最爱的肘子也得不到他的亲睐。 小时候的他,有这么挑食吗? 杨曦同陷入了沉思。 一顿饭,吃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只有花江涛涛心满意足。 杨曦同放下筷子就想溜了,嘴上却客客气气地道谢:“中午真的太谢谢你了,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病房了。” 江俨然慢腾腾地喝汤:“你毛巾、牙刷都重新买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会儿让我妈妈去买吧,”杨曦同道,“附近超市那么多……” “东西还在我办公室,你跟我一起去拿吧。”江俨然不容置疑地打断她,“你都用过了,我拿回来也没用。” 这样嫌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我求着你买了?求着你拿走了?求着你用了? 杨曦同压抑着满胸膛涌动的洪荒之力,到底还是维持住了僵硬虚伪的笑容。 江俨然恍若不见,就那么姿态高高地喝完了汤,放下了碗,若无其事地推着她往餐厅外走。 花江涛涛吃饱喝足,也嬉皮笑脸地跟在边上。 从食堂到去办公室的路不远不近,恰好足够被该围观到的人围观彻底。 二院护士群里的消息已经刷飞起来,满屏幕都是“她居然真的成功了!”“烈男怕缠女!”“江美人沦陷……”等等哀嚎。 被花江涛涛污蔑“吃(和谐)屎”的小葵护士更是第一现场爆料,“江医生一直推着那个小妖精,推着进来,推着出去,连根筷子都没让她拿。” “连根筷子都没让她拿”这样的暧昧描述,很快被二度曲解为了“江医生在食堂喂女朋友吃饭,连筷子都舍不得女朋友拿”。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插上幻想翅膀的“爱情故事”飞出食堂,飞入各大科室,直通行政楼。 刚开完会的江其儒听到这一消息,震惊之余,连吃了小半瓶救心丸。 彼时,作为当事人的江俨然和杨曦同才刚刚抵达办公室,为怎么把那一大堆东西搬运回病房而苦恼。 花江涛涛自告奋勇要给杨曦同推车,被两位成年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这孩子天生人来疯,后天多动症,让他推病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江俨然瞄瞄柜子里的被子和牙刷牙杯,又瞄瞄坐着杨曦同的轮椅,突然就有了主意。 “这样,”他走过去,抱起被子,塞进杨曦同伸直着胳膊的怀里,“你抱着它,我推着你。” 杨曦同瞪着眼前几乎把视线全部遮掉的被子,‘这怎么行?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我在,你还需要用眼睛?”江俨然不耐烦道,将装牙刷的袋子交给花江涛涛,“这个涛涛拿着。” 说罢,推起人和被子就往外走。 杨曦同用没受伤的左手巴拉了半天,也只是让自己呼吸得更加顺畅一点,仰头只看见不断往后飞驰的走廊灯,扭头也只能看到江俨然白色的衣服袖子。 她记忆里的那个孩子,是没有这样霸道的。 但他挨得这样近,走得这么快,不由自主地就让杨曦同想起那些肆意奔跑的童年时光。 那时候,他是跟不上她的。 他们追来追去疯玩的时候,他便只能在一旁看着。 那颗小小的残破心脏呀,一紧张就震颤,一跑动就心悸,脆弱得像是雨后遗落在荷叶上的水滴。 看似圆润,稍一碰触,就要摔落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而现在,他疾步如风,仿佛从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童年一般。 反倒是她自己,手断脚断,连吃个饭都得比平常人多费劲。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杨曦同架着上了石膏的胳膊,单手抱着被子,自觉像只摆拍的*木乃伊。最叫人尴尬的,是随着轮椅的不断往前,本来就松垮的病号服领子也开始不断被拉大。 江俨然把被子硬塞给她时,也没帮着好好整理下衣服。她右边的衣襟松松皱起,领子歪到了锁骨上,靠近脖子的那颗扣子随着轮椅下台阶、上电梯时晃动着崩开之后,右侧的衣领就跟灌了风的旗帜似的不断往后滑。 杨曦同试图抱被子的右手把衣领拽回来,才稍微一动弹,被子就开始往下滑。 左支右拙,滑稽得近乎可爱。 江俨然在身后看得一清二楚,却一直等到轮椅驶上住院部大楼底下的斜坡,杨曦同整个脖子都憋得通红了,才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被子,顺便帮她将衣领拽了回来。 “废物。” 他绷紧了脸,尽量冷漠地评价。 “你大爷……姑姑的外甥女她侄媳妇的小姑奶奶就没教过你说人话吧!” 杨曦顾忌着身旁还有一朵祖国的花朵,在能力范围内,尽量隐晦地飙出了一句长长的脏话。 第16章 父子嫌隙 被子被搬开的瞬间,杨曦同真有种重见天日的错觉。 江俨然的视线在她和病床间走了个来回,伸手就要来抱她上病床。 杨曦同赶紧推着轮椅后撤出一大段距离:“谢谢了,我还没废到这个地步,您还是赶紧走吧!” 刚才那句“废物”,果然杀伤力巨大。 江俨然手回半递出去的手臂,插(和谐)进白大褂衣兜,转而吩咐花江涛涛把东西都摆回洗手间去。 花江涛涛正闲得发慌,闻言立刻就往洗手间窜,没多久就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 杨曦同板着脸看着死赖着不走的江俨然,“你还有什么事?” 江俨然不大情愿地挤出点笑意:“你妈晚上过来看你吗?” “干你什么事啊,臭流氓!”杨曦同终于爆发。 许婧媛再次回到医院,就觉得这个护工阿姨有点不靠谱。 洗手间的地砖上全是脏兮兮的脚印,牙刷头朝下插在洗漱杯里,毛巾攥成一团扔在脸盆里。 就连自己女儿的病号服,都掉了颗扣子。 她一边帮着女儿擦洗,一边忍不住唠叨:“你就躺在床上,怎么也能把人家的衣服扣子弄掉了?” 杨曦同仰头看着天花板,叹气。 “小孩子叹什么气,”许婧媛拎起她完好的一边胳膊,把毛巾递给她,“我给你把衣服撩起来,自己擦擦。” 杨曦同机械地拿着毛巾在胸前胡乱抹了两把,“妈,您那么忙,明天就别来了。我能吃能喝,没什么好担心的。” 许婧媛把毛巾放进脸盆里,“尽说些傻话,我不来照顾你,谁来照顾?” 杨曦同侧头去看母亲微有些蓬乱的发卷,心想这里豺狼虎豹成群,我怕您上当受骗呀。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江俨然那副冷面冷心的不靠谱模样,没准江其儒也是给面热心冷的主呢。 嫁给这样的人,啧啧,想想就生无可恋—— 而且,想追人,却一个劲放纵儿子来探听消息。一次未知的等待都不愿意做,可想而知对待感情多理智。 医院大门直开着,许婧媛从学校过来的班车每次下车点都是固定的,守株待兔一次又能如何? 杨曦同越想越觉得自己之前的行为太草率了,真恨不得立马痊愈,跳起来拉着许婧媛出院。 许婧媛可不知这些事,她把东西收拾了,回来见杨曦同还大睁着眼睛不睡觉,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你精神倒是很好,妈妈可累了。” 杨曦同转过头:“那您就早点回去呗,我这儿什么事都没有——明天黄主任来了,我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静养,别浪费医疗资源不是。” 她要是回家养病,那许婧媛就不需要家、学校、医院三地来回奔波了。 许婧媛走过来摸摸她脑袋,也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看这医院里的病人是真多。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正碰到江院长出外诊,一路上全是电话,真是辛苦。刚才一刷朋友圈,他今天连着2台手术,刚刚才下手术台吃饭呢。” “您连他微信都加了啊!”杨曦同吓了一跳,“您不是不喜欢玩那个吗?!” “信息社会,老同学们都在用呀,”许婧媛道,“江院长还给咱们高中同学建了个群,热闹得很。” 杨曦同在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这当爹的可比江俨然那个人渣段位高多了。 就看他江俨然吃饭挑食,走路专门挑台阶,示好一点完全没痕迹,发脾气就是“把东西还给我”的幼稚傻逼样,绝对是孤家寡人到死的类型。 都不知道他在替他老爹愁什么! 你们俩压根不是一个level的好伐! 杨曦同不知道的事,父子俩还真都在为这件事发愁。 江其儒是通过护士站知道许婧媛来看杨曦同了的,但也知道了儿子频繁出入她病房,两人一起你侬我侬喂饭的事。 父子俩追一对母女,这事要是传出去,绝对是二院的爆炸性新闻啊! 江其儒犹豫异常,借口手术累了,早早回家思考人生去了。 江俨然今天值夜班,病人意外得多。 等他忙完那一波,时间已经9点多了。他急匆匆拨了杨曦同电话,彩铃声才响起来就被她掐断了。 再打护士站的,值班小护士听出是他的声音,嗓子甜的像抹了蜜:“小江医生呀,你有什么事儿?” “33床那个杨曦同,家属来了没有?别忘了告诉她家属,病人小腿上的伤口有点炎症,不能吃辛辣。” “说了说了,”小护士连连点头,“刚才江院已经打电话来叮嘱过了——诶,江医生,她不是黄主任的病人?” “家属呢?” “家属刚走呢,”小护士本来也没心思问问题,很快话题就被带偏了,“刚才还问我,她女儿什么时候能出院。” 出院! 居然这么快就想出院?! 那养父的爱情怎么办?他这么多次的被忽视被遗忘……又怎么办? 江俨然瞬间就有点坐不住了。 偏偏这时候来了醉酒的病人,一身酒气不说,脑袋还磕破了。 江俨然给开了药,喊了护士带去清创,转身就抓起了电话。 杨曦同不接电话,他老爹还是接的。 “爸,”江俨然把头探出办公室窗户,黑压压一片,哪里还有许婧媛,“你……” 他停顿了片刻,改口说:“你老同学今晚来看女儿,好像想给女儿办出院手续。她女儿都摔成那样了,腿上伤口还炎症……” “你不是在急诊值班?” 江俨然一愣,江其儒继续道:“值班给我打什么电话?!” “现在没病……” “没病人你就能打电话唠嗑了?谈恋爱谈得脑子都坏掉了!”江其儒愤然,“杨家小姑娘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今天还带人去职工食堂了是吧?她出院怎么了?她出院起码有妈妈照顾着,比被你带着满医院瞎转悠强!” 说罢,“啪”的挂了电话。 江俨然拿着话筒,呆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的把话筒撂下。 电话却又再一次响了起来,显示的正是江其儒的号码。 “我看你最近真的是太闲了,急诊这边对你太照顾了——明天起你就别在医院待着了,也别想着去儿科。给我出院前,跟急救车跑一个月再说!” “我……” “嘟嘟嘟嘟嘟嘟——” 江俨然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地电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所谓“院前”,指的就是“院前急救”。一辆急救车上医生、护士、司机几个人,满城市跑急救现场,要是遇到今天中午这样的重症病人,几个人轮换着从现场一直做心肺复苏到脱力都是常态。 江俨然倒不是怕吃苦,怕就不会想去儿科了。 可养父现在一副因为他“沉迷美色”,所以要将人流放的态度,可就叫人吃不消了。 我明明一直在帮你呀! 没有我通风报信,今天早上你能接到人? 没有我制造机会,你能加上人微信,还组织什么同学会? 江俨然胸膛里气血涌动,整个夜班都在这种亢奋状态下渡过的。 到了交班时间,连带他的主任都一脸诧异:“小江,黑眼圈怎么这么重,晚上病人很多?” 江俨然摇着头换下白大褂,转身往外走。 天色大亮,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已经重新开始聚集了。 江俨然从后门出去,转到小巷子里买早饭——吃完都准备走了,瞅着热腾腾的白色米浆糕,又停下了脚步。 “老板,再给我称两块米浆糕,拿盒热牛奶。” 杨曦同记忆力差,他可好得很。 好到连自己如何被吓得心脏病发作,如何在医院醒来,都一清二楚。 就连杨曦同因为馋街心公园的米浆糕早点,每天都找借口拽着父母从那经过,都恍如昨日。 买好了东西,他又后悔了。 两大块白色糕点热腾腾地拎在手里,扔垃圾桶里可惜,带回去也没人吃。 他踟蹰着在车库门口转了一圈,到底还是转身走向住院大楼。 第17章 误会重重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做的全是对的,说的都是错的。 他送你礼物会说这是自己看不上的,专程载你上班要说顺路看到施舍一下,爱得要死要活了说给你个机会当我女(男)友,想要夸你一下不尴不尬的说没想到你爸妈那种人还能养出你这样的好女孩…… 这样的人,送你蜜糖,也散发着股毒(和谐)药的腥气。 在某国被骂作“空気が読めない”(不会读空气),简称ky,扩写做“活该撸一辈子”,近义词“注孤生”(注定孤独一生)。 长得还算好看,还可能在对方双眼被蒙蔽的时候获得一句“口是心非”、“傲娇”的评价。 要是连外在都无法叫人相信他(她)是出于善意的,那就只有被骂没眼力劲的傻(和谐)逼,或者直接挨拳头的份了。 笨鸟都要先飞,人傻或情商低,当然也会活得更加坎坷一点。 杨曦同一早被一脸煞气的江俨然摇醒,逼着开始洗漱后,先有了九分的不爽——哪个女孩会喜欢被男人指着脸说“你怎么这么脏,睡觉还流口水,快擦一下”? 就是亲爹,也忍不住想撕一场啊! 紧接着,江俨然又放出了更大的杀招:“还有口气,快刷牙!” 杨曦同狠瞪着眼睛接过牙膏,眯着眼睛往他手上的牙刷上面挤。 只有左手能动的缘故,不一小心,就沾到了他手指上。 江俨然嫌恶道:“牙膏都挤不好,废物。” 好不容易刷完牙,他又开始嫌弃她粘在脸上牙膏沫子,讥讽她病号服内不穿内衣太邋遢。 “你以为自己还只有6岁啊?” 杨曦同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没有把床边的便盆捞起来扣他脸上。 谁睡觉的时候穿着内衣的? 就是钢铁侠,人家也没穿着盔甲睡觉啊! 江俨然总算把整个晚上的怨气排解干净了,这才居高临下地拿出早点,轻飘飘道:“买多了早饭,整个科室都没人喜欢吃,便宜你了。” 杨曦同瞪着那一大袋还冒着热气大食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俨然等了半天没人接,只好把东西倒出来装盘子里。 杨曦同的反应依旧冷淡,完全不见童年时的兴奋。 还没睡醒? 长大了不爱吃了? 江俨然揣测。 长大了,见识多了,对小时候的人事,确实容易无感乃至遗忘的。 杨曦同在这一点上,很是让江俨然信服,那种又无能为力、又愤慨、又憋屈的信服。 江俨然端盘子的手顿了下,最后还是固执地伸到了她面前:“吃吧。” 杨曦同咽了下口水,心里默念“这是好意”、“不该发火”、“做人要镇定”,一连念了三遍,才终于把白色的米浆糕拿起来。 软滑的糕点一入口就满是米香,跟记忆中的味道却有了差别——不知是记忆美化,还是现在人的手艺真的都比不上从前了。 儿时的美味,就跟儿时的人一样,通通都变味了,变得不再那么美好了。 美味的米浆糕远去了,安静柔弱的“贝贝妹妹”也远去了…… 但是,人家也许、可能、大概……是带着一番好意来的。 杨曦同瞥了一眼江俨然,慢腾腾地吃着东西。 江俨然把她的沉默当成了“追忆”,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杨曦同忍不住觉得奇怪,当医生不都很忙的? 他成天就围在她们母女身边,就为给自己找后妈……仔细想想,这男人也是有点奇葩的。 “吱呀——”,病房门却被再一次推开。 江其儒架着金丝眼镜,笑眯眯地拎着只盒子:“曦曦,吃早饭……”他声音在看到儿子江俨然的瞬间停滞,笑容也冻住了。 “咳、咳咳咳……”杨曦同一口糕点刚到喉头,被这怪叔叔一样的语调一激,瞬间噎住,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江俨然起身把热牛奶打开,递到她嘴边。 “咳咳咳咳……咕咕咕……咳咳咳咳……” 江其儒也慌了,放下早餐,想要过来帮忙。 但杨曦同左边手脚全打了石膏,木乃伊似的架着,右侧又坐了个江俨然,他还真是插不进去。 杨曦同咳得脸红脖子粗,好半天才把那口糕点咽下去,眼泪花都出来了。 “江、江叔叔,你好。” 江其儒微笑,“我好我好,你没事了吧?” “没事,刚才早饭吃太急,噎着了。” 江其儒余光在桌上的盘子和糕点那一扫,瞥了一眼江俨然,把自己手里的粥递了过来:“吃的太干了,早上喝点有汤水的好,助消化。” 江俨然怔了怔,随即表情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 彼此都猜到了对方的心中所想,十分嗤之以鼻。 江其儒觉得,养子在明显看出自己对许婧媛有好感的情况下,先下手为强跟对方女儿打得火热,分明就是想搅局。 以前江俨然还小,虽然总是有意无意地观察很自己走得近的女性,他还将之归纳为“遭遇过遗弃的孩子”对未来的忧虑。 可现在江俨然都快30岁了,都到了可以准备组建小家庭的年纪了,还担心什么? 江其儒认为,江俨然已经到了不能随意耍脾气的年纪。 而他自己,也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到了返璞归真,追寻爱与美好的时候! 江俨然可把老爸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色字头上一把刀,江其儒□□熏心到把自己都当敌人了。 自己明明是一个给力到不行的助攻啊! 先不说自己跟杨曦同本来就没什么,江其儒光无视自己给他和许婧媛制造的那么多机会,就很狗咬吕洞宾! 江俨然也懒得解释了,把牛奶往桌子上一放,让出床头位置,转移阵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去。 一副要把好戏看到底的局外人模样。 可惜,江俨然忘了自己天生一张生人勿近的脸。 他这么一坐,不但江其儒觉得他在挑衅,连杨曦同都读到了父子间的暗流涌动。 为了追(帮爸爸追)她妈,父子俩前后脚送早餐进门,居然还互相拆台。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真是奇妙啊—— 不过,正如李小佳的八卦哲学所云: 看热闹,总是不嫌事大的。 杨曦同把糕点往边上一放,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江其儒的粥碗。 在江其儒慈祥地注视下,她吃力地把粥碗往床头柜一放,单手巍巍颤颤地舀了小半勺,塞进嘴巴里,“真好吃,谢谢江叔叔。” 局外人江俨然的脸,刷的黑了下来。 一样都是爱心早餐,我还专门挑你喜欢的买,怎么就不跟我道谢呢?! 江俨然坐在椅子上没动,冷漠地看着杨曦同又用左边胳膊别扭地舀了一口,横空转了120度,塞进嘴巴里。 江其儒有点看不过眼了,向江俨然道:“人家曦曦受伤了,一只手吃饭不方便,你搭把手。” 江俨然冷笑:“男未婚女未嫁的,喂来喂去,让人误会了多不好。” 江其儒噎住,拿着勺子正幸灾乐祸的杨曦同表情也冻住了。 “你不介意,”江俨然起身,看看江其儒又看看杨曦同,“你也不介意——爸,那你来喂她吧。” 江其儒脸刷的红了,杨曦同也是一脸尴尬。 半晌,还是年轻人杨曦同先回过神,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两大口,囫囵咽下,放下勺子直摆手。 “不用了,不用了,我吃饱了!” “吃、吃饱了就好。”江其儒嗫嚅,顺便拿眼神示意江俨然跟他一起出去,“你跟我一起去下办公室——曦曦你好好休息,叔叔先忙去了。” 杨曦同当然是热烈赞同的,江俨然明显不想配合:“有什么事你就在这儿说,我值了一晚上班,现在是休息时间。” “休息时间也不能待在病人房间里,你休息了,曦曦怎么休息?”江其儒到底没憋住,猛地提高声音,“我找你是有正经事——你数数你这个月被投诉了几次?人家科室主任不当面批评你,是给我面子!” 江俨然理也不理,起身就往外走。 “孽子!孽子!”江其儒絮絮叨叨默念着,赶紧追了出去。 前面的江俨然却猛地转过身,两人差点撞上。 “你干什么?!”江其儒是真生气了。 江俨然不耐烦地绕过他,冲着刚松了口气的杨曦同道:“忘了提醒你,你现在还不能出院,起码再住一个星期。” 江其儒也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摆出长者的模样叮嘱她:“对的,你小腿上伤口还有炎症呢,得继续观察几天。” 说完,一把拽着江俨然往外走,重重地开门,轻轻地合上。 走廊上人流熙熙攘攘,江其儒拽着儿子的胳膊,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越长大,越没谱了!以前你赶走那些阿姨,爸爸体谅你年纪小……” 江俨然越听眉头越紧,三两下挣脱江其儒的手,走到电梯边按门。 “翅膀硬了啊!”江其儒紧跟上来,余光在四下一扫视,从喉咙里逼出声音,“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故意跟人姑娘玩暧昧,要破坏爸爸和许阿姨的感情?” 电梯来的极慢,里面更是挤满了病患医护人员。 江俨然冷着脸往里面挤,江其儒当然也不甘落后。 在电梯里医生护士的“江院长”、“小江医生”的问候声里,两人面对面挤着,一路瞪视着对方到地下室。 江俨然下来,是为了取车。 江其儒则纯粹是吃饱了撑得,要给儿子上思想道德课,重铸三观:“今天咱们必须把话说清楚,我江其儒的儿子,就不能做欺骗女孩感情的事情!” 江俨然停下脚步,挑起眉毛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认真的?” 江其儒:“我……” “只许你高中时候就开始惦记着许阿姨,就不许我从小就喜欢杨曦同?” “你……” “她那天一进急诊,我就把人认出来了,只是不能确定是不是重名,可比你和许阿姨重逢更早。”江俨然冷着脸,声音硬的像是冰渣子,“她家客厅现在还摆着她小时候的照片,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我为什么要欺骗我唯一的童年玩伴?你以为只有你会暗恋人?” 童年唯一的玩伴? 暗恋的人…… 那两句话如春雷炸响在江其儒耳边,他无措地看着江俨然,无数的记忆蜂拥而来。 第18章 烟云往事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理由往往渺小的可爱,江其儒的暗恋,开始于高二某一节生物课。 不知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还是老师的讲解太过枯燥,他突然就注意到了距离自己大约三桌之远的许婧媛。 安安静静的漂亮女孩,头发又黑又长,简单地扎成了一个马尾,弧度优雅似一个音符。 和大部分青涩(和谐)爱情不同的是,这个落入少年江其儒心底的小小“音符”,在更早的时候,便已经有了真正的“男朋友”。 杨帆和许婧媛,这两人好得简直像连体婴儿一般。 据说,在爱情里谁先动心了,谁就吃亏。 可惜,许婧媛虽然是先动心那一个人,动心对象却不是江其儒。 高中毕业后,许婧媛和杨帆去了同一所学校,江其儒则一头扎进了医科学院本硕博连读的漫长岁月。 待得他学成出社会,模范情侣也变成了模范夫妻。 杨家夫妇进了同一所中学,不但生活上是夫妻,还是工作上也是同事。 真真正正把形影不离,演绎到了极致。 但是,那些其实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初恋嘛,本来就是留藏心底,偶尔回味用的。 江其儒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很快也陷入了真正的爱情,拥有了一个符合他人生的道路。 婚后不久,便遇上了因为高额的医疗费用,而被父母遗弃在医院的江俨然。 那时候的江俨然苍白孱弱,反复电击仍旧室颤不止,一直被推进手术室,都没能睁开眼睛。 能救活,说是奇迹,不如说是他自己求生意志够顽强。 仪器上那一线悬命的曲线,最终还是像溪流撞上拦路岩石一般,掀起浪花,一波紧跟着一波。 医药费可以由医院垫付,孩子的父母却不能不找。 这里,毕竟不是孤儿院。 第一次手术结束之后,江俨然恢复得不错。新来量体温的护士误将他认作了女孩,笑嘻嘻地给他取了“贝贝”的昵称,渐渐地,就流传开了。 江俨然不知道是真不记得了,还是不愿意提起,也跟着默认了这个称呼。 每当有穿着白衣的医生或护士走近,便用渴望地眼睛盯着不放。 江其儒的老师便是他的主刀医生,每天查床都跟在后面,偶尔还帮着换个药什么的。 受到孩子眼神关注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谁能不心软呢? ——事实上,谁也没有江其儒心软。 他不但跟大家一起捐了款,最后,还把人直接带回了家,当儿子养了起来。 要说后悔,江其儒其实并不是一点犹豫都没有的。 可孩子还那么小,乌黑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过来——那点动摇和妥协,很快也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 江俨然把车子倒了出来,后视镜里仍旧隐约可见养父模糊的人影。 他抿了下嘴唇,调头驶向车库出口——愈是往上,光线就越明亮。 而他人生里的所有光亮,都是从遇上了这家医院,遇上了江其儒开始的——他其实是一个记仇的人,他至今还对抛弃他的家庭存有怨恨。 甚至年幼记不清脸,回忆不起亲身父母的模样,都阻止不了这股怨愤。 但眼前叫江俨然更加惶恐的,是江其儒越来越大的年龄——他是真的老了,背脊不再如童年时候那样挺拔,头发不染色就能看到不少白发…… 他的生活伴侣,自从第一段婚姻结束之后,便只剩下了他江俨然一个人。 江俨然握紧了方向盘,自己亏欠养父的,实在太多了。 暗恋一个人的滋味,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所有的感情,在开始之初,不过是一个“放不下”。 江俨然自记事起,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会不会死”、“父母会不会不要自己”这两件关乎生存的头等大事。 马斯洛把衣食住行这些生理需求放在了需求的最底层,并将其定义为关乎生命。 而对年幼的江俨然来说,他什么理论都不懂,却明白这两条满足任意一条,自己都极有可能一命呜呼。 厄运并不因为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该来的噩梦还是到来了。 幸运的是,江俨然被遗弃在了急救床上——他在那一片白色里醒来,初时只看到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戴着口罩的男男女女。 后来才,开始从一双双不同的眼睛间辨认出区别。 他的“放不下”又开始转化为父母得知自己被救回,会不会回头来找? 这么多人在抢救他,是不是需要回报? 江其儒那时候还只是个连处方权都还没拿到的小小实习医生,每次看到孩子茫然又那试图抓住什么的眼神,就觉得自己像是在被感召。 决定收(和谐)养(和谐)孩(和谐)子的那天,江其儒跟新婚妻子在新婚房里坐了好几个小时。 最后还是妻子妥协说:“既然那孩子这么可怜,你带他回来吧。” 妻子是江其儒自己选的,虽然不是初恋,但也是真心相爱才喜欢上的。两人一般的年纪,一般的进出实验室,最后一起走入了婚姻殿堂。 收养江俨然之后,江其儒更是将年少的那段绮恋深埋心底,一辈子都不打算开封。 哪怕机缘凑巧跟昔日暗恋的女神做了对门邻居,也谨慎着保持着距离。 江俨然却先察觉了养母的不友好——人们对于“包袱”的复杂情感,他实在太熟悉了。养母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并没有好到愿意包容他成为这个家庭唯一的孩子。 江俨然上小学不久,就明白了这个地方的大部分家庭,只能拥有一个孩子的规定。 养母和养父都太年轻了,如果没有他,他们本该开始孕育自己的小生命。 江俨然那时候的“放不下”,很快变成了和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争夺生存权。 他好学、刻苦、安静,不做一件错事,甚至不跟任何肆意玩闹的孩子交往——他从电视、报纸和课堂上学到了“模范好学生”所应做到的极致,每一步都力求做到完美。 从有学习成绩开始,他便没有考过第二名。 唯一的叛逆,大约就是私下揍过几个干扰他表现成为模范好学生的顽皮孩子。 养父和养母的矛盾,却还是日渐尖锐。 养母是一个温柔的人,她的要求再合理不过,将孩子送走,或者申请残疾证明。 每当主卧里有哭声传来,江俨然就知道,关于自己去留的议题,又被提了上来。 楼下的小孩子们仿佛永远不知疲倦,能够一整个夏天都在烈日下奔跑,衣服裤子汗湿成一团,手脚上沾满了泥巴。 江俨然看着他们,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嫌恶。 最叫他觉得不能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非要来招惹他。 他在楼上时,他们偶尔会在玩闹时仰头看过来,冲着玻璃窗内的他挥手。 他下楼倒个垃圾,偷偷找一下跟自己一样命运未卜的流浪动物,他们也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大眼睛女孩,要不是被更大的孩子拽着,几乎要扑上来问:“妹妹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玩?” 我怎么会是你妹妹呢? 我跟你们,怎么会一样呢? 江俨然压根没把他们当做生命中应当出现的人,完完全全是干扰他判断的障碍物——他拥有的实在太少,想要抓牢的东西又太多哪里还能分出精力来顾及别的。 那小小的女孩却比他还执着,甚至还发现了他投喂流浪猫的秘密,无声无息地靠近,像只巨大的黑猫。 江俨然是真被她吓到了——不是她的脏,不是她的鲁莽,而是回头刹那,女孩黑亮的眼瞳里倒映出的自己脆弱无助的可怜模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坚韧而顽强,再恐惧也不会像五六岁时那样没用。 这一回头,却在别人的眼中看到了真相——也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的没用小孩。 跟楼下四处流窜的流浪猫狗,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和野猫野狗不同的是,他还妄图侵占养父母亲生子女的位置——他其实并不介意去申请什么残疾证明,对于再次被遗弃的恐惧,让他“放得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又是一次长时间的昏迷,这一次醒来,除了养父母,还多了邻居一家。 小小的女孩被她温热的母亲搂在怀里,大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她的父亲,便斯文礼貌地站在她们身后。 这才是真正的,一个家的模样。 江俨然最看不得的就是这样完美的家庭,挨得近了,觉得心脏都要被烫到。 偏偏,女孩却不肯放过他。 不但当着大人的面,哭哭啼啼地道歉,还开始频繁地来找他。 有时是规规矩矩地敲门,有时则干脆在楼下扯着嗓子喊,用灌满了水的气球砸他的窗户。 “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贝贝妹妹,你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呀!” 人最怕的就是日复一日,洗脑一般的被灌输一种观念。 女孩即便幼小,行动力却强悍到可怕的地步。 江俨然初时,不过是为了养父看到他终于有了玩伴时眼中的那点欣慰,渐渐地却成了习惯。 “保护”这个词,杨曦同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任何一个孩子敢跟江俨然大声说话,必然要成为她□□的对象。 “柔弱的贝贝妹妹”,是“风太大就可能被刮跑”的类型,怎么能这么粗暴对待呢? 万一晕倒了,万一再次生病,万一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江俨然自己都记不清,是在哪一次听闻这些幼稚又可笑的话语时,当真了的。 当真了,那自然也就“放不下了”。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岁月的可怕。 不知道一次看似短暂的分离,能给还在记事初期的孩子带来多大的影响。 正如他6岁离开亲生父母之后,连他们的面貌都记忆模糊。 搬离暂时安置房的杨曦同,飞鸟一样回了林子里,很快就被各种新鲜事物包围。 “贝贝妹妹”,自然也成了天边流云一样,挂在嘴边,却随风不断移动,最后消失不见的存在。 车子行驶出医院,道旁全都是绿意盎然的树木。 江俨然木然地开着车子,单手拨出电话,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通。 “是刘姐吧,我是江俨然,”他礼貌地打着照顾,“咱们医院,最近还需要新的义工吗?” “需要呀,”刘姐是个特别热心的胖乎乎女人,听到“江俨然”三个字就笑了,“你最近又想给姐介绍谁呀?” “我爸,”江俨然面不改色的撒谎,“还有他的一个老同学,学校老师——你们最近不是要去特殊儿童学校么,我想着,他们那辈的人多去去,能给孩子多带些资源。” 他的声音缓慢而认真,一字一字,都是斟酌多次的。 唯一不靠谱的,大约就是当事人还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这件事。 临时要挂电话了,江俨然又加了一句:“还有一个人也要报名,叫杨曦同……”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余光瞥过车窗外的梧桐树,“是个幼儿园老师。” 也是在这样梧桐树铺天盖地绿起来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写信,第一次背着书包,主动去别的学校找人。 满口“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小混蛋,却连头也没回地抱着球在他面前狂奔了过去。 满脸笑容,满心欢喜,全冲着身边的新朋友。 一次回头,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 第19章 同向春风 虽然江家父子一口一个自己不适合出院,杨曦同还是认认真真跟前来查房的黄主任开口咨询。 黄主任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仔细查看了之后,老老实实道:“再养个几天吧,等炎症消下去。” 杨曦同瞬间产生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感。 吃过午饭,李小佳带着霍琦和几个孩子来看她,活似一只大母鸡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崽。 杨曦同虽然欣慰,但也无不抱怨:“你带他们来干嘛?我这儿躺着呢。” 李小佳哈哈大笑,“不能让你忘记咱们幼儿园的氛围嘛,怎么样,天天近水楼台,有没有捞捞月亮?” 杨曦同一脸茫然。 李小佳叹气,狠狠地戳了下她脑门:“那小帅哥医生呀,拿下没有?” “拿……拿下他?”杨曦同语气微妙,“我为什么要拿下他,他有什么值得我去拿的?” 我打小就把他拿下了好嘛,不过是……命运弄人而已。 李小佳可不知道这一出,把椅子往她床边拉:“就算是个人渣,脸长得好呀,看着就赏心悦目的——你要真的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姐姐可就上了,我都空窗小半年了,正急需爱情滋润。” 杨曦同吓了一跳:“你别乱来啊!” “我怎么乱来了?”李小佳不服,“漂漂亮亮一只花瓶,你又不用,还不许我往里面插个花?” “不是……” “那怎么了?” “他……”杨曦同咬牙,“我们以前认识的时候,他有挺严重的心脏病的。” 李小佳变了脸色,摇头道:“高危病啊,那算了。” *** 在江其儒的记忆里,江俨然一直就是安静而冷漠的。哪怕是心脏病发,躺倒在病床上,也只会默默地抓紧床单,盯着床头的输液管发呆。 暗恋的滋味他当然是知道的,紧张的高中生涯里,一扭头就能看到坐在自己前方的恬静女孩。 可惜,那女孩还有一个青梅竹马般的小男友。 这个男友,样样都比自己出色,就连照顾女孩,都温柔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 如果许婧媛不是那么早和杨帆成为了男女朋友,如果许杨两人不是一毕业就结婚,多年一直恩爱…… 江其儒没有在感情上欺骗过任何人,他和前妻的婚姻破裂,的的确确和许婧媛没有一点关系。 真要较起真来,前妻最不满的,还是自己在经济基础一般的情况下收养了有先天性疾病的江俨然,并且不肯去做残疾证明,要自己的孩子。 但是,一个明明只要凑够了钱,就可能在医学上痊愈的孩子,为什么要被打上“残疾”的标签呢? 江其儒不能接受,正如前妻不能接受明明还年轻,却因为凭空多出的养子,而没办法生育孩子一样。 这是他们的各自底线,说不通,谈不拢,最后只好分道扬镳。 而在这期间,江俨然一直是懂事而安静的。 和杨家小姑娘做邻居的时候,他多大了? 10岁?11岁? 江其儒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发呆。 那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叫爱呢? 与其说是暗恋,不如说,是种执念吧? 他拿起电话又放下,最后还是打开了朋友圈,手指点着屏幕往下滑,转了一圈没有,再直接点进某个熟悉的头像,很快看到了许婧媛昨天发的一条消息。 几个半大的孩子凑在一起,围着书桌不知在闹些什么。 许婧媛在图片上方,打了一句话: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江其儒愣了好一会儿,才按了个赞上去。 手指触碰到屏幕到瞬间,屏幕突然震动起来。 紧接着,突然就转为黑色,跳出接听界面。 江其儒手一抖,按下了接听。 “喂,喂,是江院吗?” 话筒里传来陌生年轻女子的声音。 “我是江其儒,您是哪位?”江其儒回神道。 “哦!我是负责咱们医院义工活动的刘菲菲呀,”话筒里的女声道,“是这样的,前几天小江医生来替您报名参加下周去特殊儿童学校的活动——您确定是这个时间吗?” 江其儒呆滞了好几秒,才问:“你说江俨然给我报名,让我去参加……义工活动?” “对,”刘菲菲接着道,“和您一起的还有附中的老师许婧媛,柳青青幼儿园的老师杨曦同……” “他自己呢?” “也、也参加。” “把……”江其儒站了起来,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养子的想法,但又有点不大相信。他绕着桌子走了三圈,果断道,“把我们的时间都往后推一推吧,这阵子大家都没空呢。” 挂了电话,江其儒看着重新回到眼前的朋友圈页面,到底还是把那个赞点了上去。 不年轻了,也不要紧吧。 如果你想笑,我也是可以很喜欢聊天的。 *** 时间这东西,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又慢得磨人。 自从那天之后,江俨然已经有差不多半周没在杨曦同眼前出现过了。 江其儒倒是经常来探望,有时是查房路过,有时是跟母亲许婧媛聊着天同路过来的。 看起来自然无比,笑起来也斯文儒雅。 杨曦同默默地看在眼里,努力克制着好奇心,到底还是在出院前一天,主动打了电话给江俨然。 “你爸跟我妈……” 江俨然“啪”的挂了电话,快得杨曦同还以为是自己按错了键。 她执着地打了回去,没人接。 再发短信,仍旧没有回应。 杨曦同躺不住了,几天前才别别扭扭来送早饭,现在转眼就不认人了?! 还是李小佳没被自己吓唬住,英勇冲锋把人拿下了? 杨曦同自己都没觉察自己不知不觉开始焦虑,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没人帮忙都情况下,她连下床都搞不定,只好死盯着手机,电话短信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按。 “挂我电话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接电话?” “江俨然?江贝贝?” …… 一直过了两个多小时,那十几条短信才有了回应:“急救,忙。” 整整齐齐三个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杨曦同差点气吐血,午饭都少吃了半碗,愤然地发微信谴责李小佳:“你老实说,是不是在追我妹?” 李小佳很快回信:“你妹,你哪儿来的妹妹啊?再说我是直女,性向正常死了好伐!” 杨曦同一个字一个字摁出去:“我妹就是江贝贝,江贝贝就是江俨然,江俨然就是我妹。” 这条绕口的微信甫一发出,杨曦同就有点后悔——妹妹什么的,听起来独占欲真的太强了啊。 有点暧昧,还有点变(和谐)态的样子。 十分类似那些渣男挂在嘴边的“表妹”,学校里20岁上下男孩女孩口中的“我哥”、“我妹”。 就差在人脸上挂上“我备胎”三挂字了。 杨曦同赶紧撤退,眼神尖利的李小佳已然看清内容,手速飞快地回道:杨曦同你有意思没意思?装什么呢!对人有兴趣就追,没兴趣就放给别人!还你妹,你去叫一声看人搭理不搭理你! 对着满屏幕的感叹号,杨曦同陷入了挫败的沉思。 她哪儿还用得着叫“妹妹”来刺激人家呀,人已经完全不搭理自己了。 35个去电记录,26条短信,一共就得到三个字回复呢。 这个做派,当真是符合当年总是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们的江贝贝性格的。 杨曦同把脸侧埋进枕头里,人就是这样的……贱吧。 江俨然跟她追究童年恩仇的时候,她觉得他小题大做。而如今他摆出彻底放开的姿态了,反倒是她,惘然若失了。 她确实对童年的事情记忆模糊了,可是,眼前总是晃悠着的江俨然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2点45分。 3点05分。 3点14分…… 杨曦同眼睛睁开又闭上,手机沉默如斯,睡也睡得不踏实。 午后的阳光落在白床单上,好看得像是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半透明毛绒垫子。 手机依旧没有任何响动。 杨曦同按亮界面,电量45%,话费余额84块。 *** 距离医院大约20分钟车程的一户民居里,江俨然正满头大汗地和司机一起把足有100公斤的昏迷男人抬上担架床。 护士踮脚拎着输液瓶,不住地提醒:“小心,小心!” 病患家属也是一脸的慌乱,跟着复读机一样重复:小心,小心! 胖成这样,还酗酒,江俨然真觉得他能有现在这个状态,也是靠老天爷垂怜。 担架床被他们努力抬高,终于搬进了救护车。 护士拎着瓶子先上去,江俨然也跳上了车,病患家属推搡了半天,也爬上来一个。 “医生,快!救命呀!” 江俨然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冲司机说:“开车。” 他当然知道要快,他也恨不得快逾闪电把人都赶紧送入急诊。 可是交通堵塞是不讲道理的,千奇百怪的危急病人们也是需要不同方式处理的。 他甚至,都没时间细看一下衣兜里震动了那么多次的手机。 难得一次花开,还给他赶上了台风天。 江俨然真的怀疑,养父让他出院前,到底是要锻炼他,还是单纯想要隔离他和杨曦同。 毕竟,效果摆在这里。 第20章 细雨迷蒙 傍晚的时候,天下起小雨。 一边下雨,一边却还出着太阳。 从杨曦同的病床上看过去,带着水汽的夕阳恰好卡在窗棂和对面门诊楼的斜角处。 湿漉漉的霞光照在窗帘和地板上,还有越来越往病床上蔓延的趋势。 许婧媛手脚迅速地把东西往行李箱里装,絮絮叨叨地问女儿:“黄主任说了是明天早上?” “嗯。”杨曦同有点心不在焉,“明天早上办完手续就能出院了,以后定期复查就行。” 走廊里有护士在走动,似乎是在挨个病房的派发体温计。 杨曦同打了个哈欠,往被子里缩了缩脖子。 “还睡呀?”许婧媛瞥了她一眼,“你都睡了一整天了。” 杨曦同没搭理她,只把脑袋往更深处埋了埋。 许婧媛摇摇头,拖着箱子往外走——老同学江其儒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了,耽误人家时间,总是不好的。 杨曦同听着关门声响起,无声地在被子底下叹口气。 人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听觉就特别灵敏。 她不但能听到走廊外模糊的人声,隔壁病房进进出出的脚步声,连楼上病房卫生间水管的冲水声,都清晰得可怕。 怎么之前,都完全没注意到呢? 被子底下的空气越来越少,隔着被褥透过来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那位慢吞吞派体温计的护士小姐,也终于走到了她的病房前。 停顿、拧门、推开……杨曦同哀叹了一声,抬起蜷曲着的左手,将被子一把扒拉开。 “要量体温对不——嗬!”杨曦同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站着的人,“怎么是你?!” 江俨然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分体急救服,额前头发还沾着雨水,被她的动作吓得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手里的帽子也掉到了地上。 一样墨绿的颜色,一样浸润了氤氲的水汽。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杨曦同嘟囔着把枕头往自己后颈处塞,余光却忍不住往他衣服上瞥。 那是什么衣服,绿色的,难道是手术服? 衣服上那么多水,是汗吗? 他之前没接电话,不回短信,都是因为在做手术? 可是,之前帮自己做手术时候,也没穿成这样啊…… 江俨然弯腰把帽子捡了回来,拍了两下,犹豫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还没完全沉没的夕阳打在了脸上,连睫毛上沾着的那几颗雨滴都清晰可见。 “今天我出院前……比较忙……”他干咳了一声,睫毛和刘海上的水珠也跟着颤动了一下,“你打我电话,有什么事?” “哦,那、那个啊……也没什么……”杨曦同盯着他脸上那几颗摇摇欲坠的水珠,觉得整颗心也跟着一起巍巍颤颤的,“院前是什、什么?” “就是院前急救,跟救护车出去。” “哦——”杨曦同这才恍然。 因为出院前所以忙,因为忙所以没有回电话。 逻辑通顺,合情合理。 而且,现在人就在自己面前,连衣服都没有换。 她的心情好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那么忙啊,那你现在下班了?” 江俨然点了下头,环顾四周——东西明显少了,“你明天出院了吧?” “是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如窗外不断下沉的夜色一般。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棂和玻璃上,水雾渐起,汇聚成流。 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那位迟来的护士总算来到。 “33床杨曦同,药都吃了吧,量个体……江医生!”护士一边翻文件夹一边往里走,一抬眼看到江俨然,声音猛地提高,然后又急转直下,变得柔软而湿润,“江医生您也在呀?” 江俨然“嗯”了一声,起身让出床头的位置。 护士轻巧地走了过来,帮杨曦同把体温计放好。 “江医生是……来查房?” 江俨然又“嗯”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太阳是彻底沉下去了。 小护士的注意力几乎都在他身上,动作慢得像蚂蚁爬。 杨曦同渐渐也觉察了这微妙的氛围,偷眼往他那方向一觑,被江俨然狠狠地瞪了一眼。 杨曦同平静地转过头,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不断上扬的嘴角。 小护士不明所以,但是该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就连体温计也已经到了该收回去的时间。 她不甘不愿地又跟江俨然搭了两句话,终于拿回体温计,做好记录,推门离开。 病房门被再次合上的瞬间,杨曦同“哈”的大笑出声。 江俨然瞪着眼睛看着她:“你笑个……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杨曦同瞥了他一眼,笑得更欢了,甚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你记不记得……哈哈哈哈哈哈……那个李飞……那个被你折断飞机翅膀的李飞机呀?” 李飞机,真实名字已经不可考。 只知道姓李,男性,年龄12岁,身高未过本地影院半价标准线。此君常年爱好带一架昂贵的遥控飞机,每天在街心公园附近游荡,故送外号“李飞机”。 要说李飞机那样骄纵,爱逃课的孩子,跟杨曦同他们是玩不到一起的。 跟孤僻的江俨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偏偏,这小子还跟蜡笔小新一样,爱好泡妞。 每次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带着他的大飞机过去,半是炫耀半是诱惑地问:“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就连6岁的杨曦同,都曾经受过他的邀约。 那时候,江俨然已经加入了杨曦同的玩闹小分队,每次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们疯玩。 夏天天气炎热,江俨然便躲到了树荫下。因为盛情难却,他脑袋上海顶着杨曦同缀着蕾丝花边的遮阳帽,只隐约露着个白皙秀气的下巴。 李飞机老远看到他,就凑了过来,贱兮兮地问:“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坐这里,要不要和我一起玩飞机?” 江俨然正被晒得昏昏欲睡,蓦然被一个同性喊做妹妹,寒毛都立起来了。 李飞机却将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许,自顾自把大飞机放到他面前,挨着他坐下来:“这个飞机是我爸爸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特别贵,特别……” “滚远点。”江俨然连头都懒得抬。 李飞机愣了下,随即提高声音:“我没有骗你,不信你摸摸看,别人想摸我都不给呢!”说着,就抓起江俨然露在长袖衬衣外面的白嫩小手,往遥控飞机上放。 江俨然嫌恶地要挣脱,李飞机却蛮牛一样的硬是将他的手按到了飞机上。 “进口的!很贵的!你看这个翅……” “咔擦!” 李飞机目瞪口呆地看着五根白细的手指,拽住遥控飞机的翅膀,狠狠地往上一掰……接下来,就是“纨绔子弟冲冠一怒为飞机,小梁山众好汉合力救病娇”的剧情了。 杨曦同带着小伙伴们冲过来时,李飞机正哭天喊地地压着还在掰另一边飞机翅膀的江俨然,手脚并用,拳打脚踢。 江俨然虽然不还手,每挨一下就拗断一个零件,眼看着就要将他的“打飞机”拆个干干净净了。 对于无脑护花的杨曦同来说,拆飞机肯定是不能跟挨打比的。 江贝贝同学绝绝对对是被欺负了,大家二话不说,就冲上以众敌一把强大的敌人给赶跑了…… 如今看到小护士欲言又止、脉脉含春的样子,杨曦同瞬间就醍醐灌顶,明白了李飞机当年搭讪的真正原因。 知好色而慕少艾,李飞机也就是情感启蒙得早了点,分辨男女的能力稍微弱了点。 出发点也不过是想要以我所有,得你青睐罢了。 江贝贝同学的桃花,还真是男女不忌,从小到大都那么旺啊! 杨曦同笑得开怀,江俨然却郁闷极了。 他是真不明白,杨曦同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毛病。该记住的事情一件没记住,该记住的人通通忘干净。 偏偏就记住了自己被调戏,最后还挨打那种糗事。 甚至,连那个瞎眼的肇事者外号都记得那么清楚。 “我是心脏有问题的话,你是没有心吗?”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指责,话说出口了,又觉得太过矫情,脸涨得通红。 杨曦同总算不笑了,眼睛里却还都是满满的快乐,盈盈地看过来,倒映着他绯红的脸、窘迫的眼神、凌乱的救护服。 江俨然忍不住走近了两步,那双眼睛里的倒影也就更加清晰了。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而绵延的声响。 医院附近的湖面,有时候也能倒映出这样清晰的自己…… 他微微俯下身,单手按住她肩膀,低头将唇瓣贴上了她的—— 杨曦同茫然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熟悉脸庞,连他帽子上沾染的血渍都清晰可见,嘴唇被吻住的时候,病房门再一次被推开。 “曦曦,你……” 第21章 初吻对象 第21章初吻对象 “曦曦,你们……” 许婧媛声音响起的瞬间,杨曦同猛地惊醒,偏头的同时,抬起左手狠狠地将人推开。 江俨然毫无防备,整个人都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人带到椅子,椅子带到茶杯,茶杯带到水果刀…… 乒乒乓乓,散了一地的零碎。 随后,就是一片寂静。 许婧媛扭头看了还站在门外的江其儒一眼,对方也是一脸的讶异和茫然。 四个人八只眼睛,就那么尴尬地僵在原地。 江俨然最先反应过来,狠瞪了杨曦同一眼,转身就往外冲。 许婧媛下意识就往边上让了让,跟在她身后的江其儒却还沉浸在“兄妹俩”接吻了的震惊中,正全身心都在观察许婧媛的表情: 母女和父子一起谈恋爱,不知道她到底……介不介意…… 完全没有留意到,偷亲人女儿被抓包了的儿子,正急需出口逃逸。 江俨然只略停顿了下脚步,就紧绷着脸,硬是从养父和门的缝隙间挤了出去。 杨曦同:“……” 一句话不说,抬腿就走! 是不是男人啊! 江其儒被挤得金丝眼镜都歪了,忍不住嘟囔“孽子!越大越不像话!” “曦曦,”许婧媛犹豫地看了江其儒一眼,话却是跟女儿说的,“你和小江医生,在谈朋友?” “没有!” 杨曦同咬牙切齿地回道,“我是受害者!” 她就知道! 这么突如其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个吻——亲完居然还跑了——一定会让人误会的! 现在脸已被亲,木已成舟,她再悲愤,也只会被理解成欲盖弥彰。 好在江其儒和许婧媛都是“体面人”,虽然明摆着是不信她的话,但也没有这个时候追根究底。 两人磨磨蹭蹭地开始找许婧媛落在这里的工作手册,连洗手间都进去翻了一通。 最后还是杨曦同忍不住,出声提示:“床头柜抽屉里有没有?我好像看到你往里面塞东西了。” 许婧媛这才过来拉开抽屉,工作手册果然就在里面。 江其儒好歹也是当院长的人,一看没办法拖延时间了,立刻就开始找借口给她母女独处,“我去医生站看看,好像有几份文件要签。” 等他一出门,许婧媛果然立刻摆出了威严母亲的模样:“你跟妈妈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啊! 莫名其妙就被亲了那么一下! 虽然不是初吻,但是也很焦虑啊! 杨曦同深吸了口气,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妈,你刚才看到的,真的就是整个过程,一点儿都没省略,我也跟你一样一头雾水。” 许婧媛“啊”了一声,似懂非懂的样子:“那受害者又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杨曦同道,“他——一个对我来说小时候很要好,长大了很陌生的“朋友”,突然走过来,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弯腰、低头、亲我——全过程!懂吗?” 不需要表白? 不需要对方点头同意? 表达好感的方式,就是直接单方面亲吻? 五十二岁的许婧媛一脸呆滞,直觉世界倏忽万变,谈恋爱的方式也日新月异。 这简直比速食爱情还要速食,谈都不用谈,直接上嘴就亲……都快赶上开袋即食的压缩饼干了! 不过,自家姑娘吃亏了。 许婧媛还是明白的。 *** 江俨然冲出门之后,很快就后悔了。 但江其儒在那,他又不能这个时候冲过去道歉。 他在电梯边的护士站坐了一会儿,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不停上下的八部电梯,始终不见许婧媛和江其儒下来。 倒是杨曦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进来。 江俨然犹豫着环顾四周,拿着手机起身往角落里走。 一路上不断有病人拦住他,问路的,打听主治医生在哪儿的,觉得不舒服想要咨询的,不会用自助机器的……等他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电话已经挂断了。 江俨然吁了口气,正打算回拨,手机“嗡”的又震动了一下。 杨曦同:要么你现在上来,跟大家解释清楚刚才什么意思;要么明天你到医院宣传栏那看你自己10岁时候写的亲笔信。 亲笔信! 那信她果然还是收到了?! 江俨然都有点站不稳了,三步并作两步往楼梯那走。 密密麻麻的台阶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同形同色,但却不会因为某一环节出错而全线崩溃。 江俨然早在见习期就体会到了在医院等电梯的痛苦,也明白紧急情况下及时赶到固定楼层的重要性,早就练就了一身爬楼梯的本身。 没想到,这点技术,连谈恋爱都用得上。 他把帽子紧紧地捏在手里,从蹲在楼道里抽烟休息的家属们中间穿行而过,一步一步,稳妥而迅速。 有关那封信的结局,多年来一直烙铁一样烧灼着他的神经。 寄丢了?被扔掉了?被忘记了?被嘲笑了?…… 种种猜测,介怀如斯。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主动开口争取关注,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等待和失望。 可是现在,杨曦同却说,自己其实收到了。 收到了,为什么不回信呢? 江俨然紧握着手机,一把将病房门推开,额发又一次濡湿了,汗水不受控制地从脸颊上滴落。 房间里许婧媛和江其儒全在,杨曦同靠坐在病床上,正单手拿着手机在玩。 见他进来,她便懒洋洋地一抬手指,道:“他来了,问他。” 江俨然愣住,许婧媛和江其儒却已经将灼灼的目光看了过来。 江其儒更是率先“呵呵”笑了两声打圆场:“贝贝这孩子在国外待惯了,哈哈哈哈,做事有点洋派。曦曦跟他又从小就认识,就热情了点——是吧?” 说罢,还特意侧过身,悄悄给他使了个“不配合就等着瞧”的眼色。 许婧媛倒是含蓄多了,但那探究而肃然的眼神,还是很凌厉的。 “年轻人多出去见识见识是好的,可这里毕竟是中国,中国的姑娘们……也没有随随便便就跟人亲亲抱抱的习惯——是不是,曦曦?” “是啊!”杨曦同显然已经被拷问不知多少遍了,语气里满是嘲讽,“亲了我肯定是要负责的,我还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呢,平时出门胳膊都不敢露,更不要说……哎呦!” 后面的话,到底给许婧媛被子底下的一记狠拧给掐了回去。 “她就是长不大,什么话都乱说——小江今年快28了吧?”许婧媛道,“你们俩也不要有思想负担,妈妈和江叔叔虽然只是普通同学,但想法很一致,都还是开明的。不会对已经成年的子女感情生活指手画脚……” “普通同学”几个字一出口,不但杨曦同和江俨然立刻敏锐地对视了一眼,一直维持着优雅笑容的江其儒面色也暗了下来。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几十年的暗恋,对自己是一种折腾。对对方,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呢? 连拒绝,恐怕都要挑个不那么伤人的方式。 江其儒也终于懂得了许婧媛这几天一直婉拒自己的邀约,却在今天答应搭他车子回去的理由了。 毕竟,女儿都快出院了,再不说清楚,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现在出了突发状况,她还是打算挑明的,只不过更换了地点和对象——当众表明她自己的态度,既能让他死心,还能让小辈们谈恋爱毫无负担。 一举两得,干脆利落。 许婧媛表明了态度,就起身离开了,甚至还拒绝了江其儒的好心相送——目的已经达到,自然就不需要继续拖着人不放了。 江其儒也隐藏下失望,借口院办有事,匆匆离去。 病房里,很快就又剩下江俨然和杨曦同两人。 “信呢?”江俨然单刀直入问。 杨曦同反击:“有关那个吻的解释呢?” 江俨然:“……” 杨曦同趁机谴责: “你倒是潇洒,亲完扔下我一个人,跟围观了全程的你爸还有我妈在这儿待着——就算我不是你初吻对象,你也不用这么欺负人吧?我好歹小时候还帮你打过架……” “怎么不是初吻对象?”江俨然干干脆脆地打断她,“我们当年亲过那么多回,你全忘了?” 杨曦同被噎得结结实实,搜刮肚肠半天,也想不起来还有这码子事。 但看江俨然,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模样。 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狐疑着开口问道:“你不是骗我吧,我怎么不记得,我们……我们小时候玩得这么污?” 污……污你妹啊! 江俨然的理智,算是彻底报废了。 脑子里除了那个走马灯一样闪烁的巨大“污”字,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第22章 初恋定义 第22章初恋定义 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把6岁时候的发生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呢? 杨曦同印象里的初吻,是在高中某一个夏夜的树荫下,和自己第一个真正喜欢上的阳光小男生。 小男生一笑两个大酒窝,身上还总是有股奶糖的香气。 亲起人来,也如奶糖一样黏稠而甜蜜。 他会说杨曦同你的手臂上有一颗痣,有没有可能是上帝怕我找不到你,所以做的标记? 会骑着单车把背绷得笔直,只为了给小女友买一份鸡蛋摊饼做早饭。 会带着气球翻墙,只为逗生了一天气的小女友开怀一笑。 他们一起沿着学校的操场早跑,一起抱着大堆的书藏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晒太阳,一起溜到网吧和人一起上平台对战…… 轰轰烈烈的相爱,轰轰烈烈的吵闹。 小小的少年和少女,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次悲喜也都纯粹到了极致。 那个时候,假小子杨曦同也编起了辫子,还学着人家记日记。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回忆,连第一次亲吻时,对方睫毛上沾了多少雨水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们手拉着手,肩膀上落满了树叶上残留的雨水。 轻触的唇齿间,满是雨后春樟树的芬芳。 ——那是属于她的,最初关于爱的美好记忆。 可是现在,江俨然却说,她的初吻,并不在那个时候。 而是在她才开始计事的模糊的岁月里,这天上地下的云泥之感,也真是冲击巨大。 她顾不得江俨然迥异于平时的难看脸色,固执地追问:“我们到底,为什么要亲来亲去啊?” 我们认识的时候,不都是小朋友吗? 一个6岁,一个10岁,就是早恋,都太早了吧?! 就是直接当众告白,都会被大人当做萌萌哒童言无忌的吧?! 江俨然扯了扯嘴角:“那你觉得,自己污秽的初吻,是在什么时候?” “你才污秽!”杨曦同下意识反驳,随即道,“你不至于吧,那么小,就算互相亲过也不代表什么。我们幼儿园里喜欢见人就亲的小朋友多了去了,我同事喊他们是没有初吻的一代,但认真地说,那些压根都不能算……” “怎么就不能算了?”江俨然再次打断她,“你想不认账就直接说,不需要用这些话来搪塞,我也没有让你负责……” “明明记得的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才叫不认账。”杨曦同道,“我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这些事情,他们不存在——这是大自然对于生命的仁慈,让我的人生的质量有了提高,我的青春期回忆变得美好……” “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江俨然再次打断她,“我记得那些你口中‘被大自然淘汰掉的糟糕回忆’——你自己主动要玩那个急救游戏的,还学着我爸爸的模样给我做心肺复苏,说以后要当医生保……”他顿了一顿,嘲讽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急救游戏”几个字,终于如闪电一般照亮了杨曦同混沌的童年回忆。 江俨然又一次发病之后,一起玩耍的孩子,算是都明白了江贝贝身体不好这个事实。 江其儒也有些担心他总是在太阳底下晒,试图把那群孩子哄到室内来玩耍。 杨曦同最是异想天开,挽起袖子要跟江其儒学急救小知识,奶声奶气地表示: “江叔叔你不要害怕,我以后也跟您一样当医生,我也跟您一样学好多本领来救贝贝妹妹。” 在场的大人们哄然大笑,江俨然却安安静静全听进去了。 江其儒瞥了眼一声不吭的养子,也顺着杨曦同的话,把急救的小知识演示了一遍。 就算是……提前科普一下医疗知识吧。 不都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标准有效的心肺复苏是需要大量体力的,孩子当然学不会,但是人工呼吸的形式却是最容易模仿的。 ——简单点来说,就是对着嘴巴吹气。 杨曦同学了那么点“本事”,有空就想找人联系。 其他孩子都对扮演“死尸”没什么兴趣,最后还是小跟班一样的江俨然自告奋勇。 “我当病人,你学会以后,不要忘了我就好。” 心脏有病的江贝贝亲自来扮演“自己”,小杨曦同压力如山大。 她一向对自己的力气估量不准,小小的双手按在他胸口上,就开始发抖,哪里还敢往下按。 最后,便只反复做了几次不大标准的人工呼吸。 ——江俨然至今还记得,6岁的女孩用那玫瑰花似的嘴唇,一次一次轻蹭自己的唇角,捏着自己的鼻子努力吹气的娇憨模样。 ……他那些朦胧而固执的情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生。 初时是放不下,后来是不愿意忘。 记忆中的人即便长不大,也仍是那般美好,哪里舍得忘记。 他料不到的是,十几年后,杨曦同不但没能学会标准的心肺复苏,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完全吞了回去。 “我不记得了,所以不能算!” 她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到无法反驳。 世间万物确确实实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感情,却是唯心而自我的。 你认为有,那就是有。 你认为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的。 谁又能强迫谁,喜欢上谁呢? 江其儒和许婧媛没有这个本事,他们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匆促离开。 杨曦同还没对他付出过什么情感,只单纯地要说明“6岁儿童”不需要对他的回忆负责,义正言辞,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而他江俨然,陷在十几年前的回忆里,固执地不肯回归现实。 他不肯走,杨曦同自然也赶不走。 只好闭上眼睛假寐,图个眼不见为净。 这一场僵持解说,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杨曦同开始是闭着眼睛装睡,后来……真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然是深夜到凌晨的交汇点。 江俨然似乎已经离开了,房间里静谧一片。 她就着那点从窗户那透进来的光,将床边的轮椅拖动过来,小心翼翼地靠着左手和左腿往床沿挪动——这也算是她近来频繁训练的成果了,好歹恢复了一点自主移动的权利。 当然,想要反过来回到床上,就非要人帮忙不可了。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无息地变幻着数字,杨曦同推动轮椅,挪到窗户前,将窗帘整个拉开。 在这里并不能看到星光,前面就是灯火通明的门诊楼,不远处的急诊通道则断断续续来往着平车和行人。 医院里24小时无休。无数生命在这里离去,无数生命在这里降生。 杨曦同想起下午的争执,多少还有有点心虚的—— 但因为这些心虚,让她承担幼年无知的言论后果,也实在没有办法接受。 一个20多年的成年人,非要计较6岁孩子的话,也实在是有点胡搅蛮缠。 按他的视角来看,她的大半青春回忆都要改写了。 6岁时候喜欢上了一个10岁的清秀男孩,虽然长得很像女孩但其实不是。 6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次初吻,虽然很像游戏,但是毕竟发生了所以应该还算青涩回忆。 6岁的时候许下了保护对方一辈子的承诺,虽然童言无忌,但是毕竟言出必行…… 杨曦同用左手拄着下巴,看着玻璃窗外的夜幕发呆。 这样的话,她的整个人生,都要被重置了啊—— 她的美好初恋,她的酸涩回忆……甚至连接下来的几十年,都没办法摆脱了。 小江医生长得再好,眼睫毛再长,嘴唇再漂亮,吻技再好,也是不能要的。 她正想得入神,身后却传来一声喷嚏声。 杨曦同吓了一跳,赶紧推着轮椅转身。 门口的那张闲置的陪护椅嘎啦嘎啦响了两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爬坐了起来。 “什么人?!”杨曦同提高嗓子。 “是我,江俨然。” 墙边的壁灯被打开,坐那的人果然就是江俨然。 他脸上全是红印子,睡得双眼迷蒙,看起来倒是比白天容易亲近多了。 “你怎么在这?”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江俨然抓了下头发,皱眉看着她,半晌才回神道:“一直都在,你还没把信还给我,忘了?” 这一次,杨曦同是真没忘。 他们讨论小朋友游戏时的肢体接触,算不算初吻来着。 无奈立场不同,看法不同,到后来就开始比赛谁更有耐心。 ——最终的结果,似乎是睡神赢了。 江俨然看了眼时间,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倒没有执着到非要不睡觉也守着她问出个究竟来,但是一整天的高强度工作实在太累了。 不知不觉,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拉开病房门,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吱呀”的开门声嘹亮到刺耳。 屋里的杨曦同终于有点过意不去了,含糊地挽留道:“反正都这个点了,不如干脆睡到天亮再走。” 江俨然回头瞥了她一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最后还真坐回了陪护椅上。 这个病房并不是vip病房,因为恰好被足有三人环抱那么粗的巨大方柱切,所以没办法放下第二张病床。 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单人病床,加门外加护床们的公共洗手间。 喜欢单人间的病人,自然不会喜欢别人来分享自己的洗手间。 无所谓房间里住几个人的病人,也不喜欢不同的病人反复穿过自己的房间。 不知不觉,这个非vip特殊单人病房就成为了爹不亲娘不爱的鸡肋。 杨曦同睡眠质量极好,对这个房间倒是挺满意的。 可现在江俨然一“陪夜”,立刻就变成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尴尬境地。 江俨然躺回到椅子上,视线余光却还留在她身上。 ——她上的了轮椅,却上不了床这个事,他也早听护士们提起过了。 “你要不要再睡一会?”他主动问道。 “我……”杨曦同干笑,“不用了,我都躺了一天了,正好坐着休息一会。” 那根方柱的关系,杨曦同轮椅的活动范围也十分有限。 从床边到窗户边,没问题。 从床边到门口,完全不要想。 那张病床和柱子,就是天然隔绝的屏障。 江俨然翻了个身,看起来似乎又睡熟了过去。 杨曦同推着轮椅往床边挪了挪,又往柱子那挪了挪——那个缝隙,她坐着是绝对过不去的。 她便隔着床和柱子,遥遥地望着江俨然的背影。 墨绿色在昏暗灯光下,看起来跟黑色也没什么区别。 人躺倒之后,差别也比站立的时候小了很多。 小时候在病床前看他,总觉得脆弱易碎。 如今看去,虽然疲劳,但已经不觉得他需要保护了…… “咿呀——” 江俨然突然翻身,杨曦同要调转轮椅已经来不及了。 四只眼睛对上,什么情绪也来不及藏了。 “看什么?” 杨曦同嗫嚅,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慢慢抠挖了两下,才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她抬手抓了下因为睡觉而有些蓬乱的头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那么多事情……我都忘了。” 江俨然没吭声,半晌,又坐了起来。 “不怪你,我6岁以前的事情,也都记不清了。” “我……” “不要说好朋友,我连亲生父母的脸都记不清了,只知道他们因为我生病,不要我了。” 这一句话不啻于天外惊雷,把杨曦同脸上的惊讶照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那江院长……” “他是我养父,”江俨然往后靠了靠,将陪护椅后面的白墙当做倚靠,“我6岁的时候,父母因为负担不起医疗费,把我扔在了医院急诊。是这家医院救了我,他们还集资募捐给我做了好几次手术——后来能痊愈也完全靠他们。我爸爸那时候刚结婚,连孩子都没有,勉强算是符合收养条件,就把我领回了家。” 杨曦同迅速回想起总是沉默的江贝贝,总是跟江其儒走在一起的江贝贝……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一直没有任何关于他母亲的记忆。 现在仔细一回想,才发现一直在照顾江贝贝的,确实只有江其儒一个人。 “他们还那么年轻,尤其是养母,30岁都不到,不知道有多渴望生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们收养了我,按照当时的规定,就不能再要孩子了——大家其实都没有错,但是谁也没办法妥协。我养母是在我升入初中前决定离婚的,那个时候,家庭氛围已经糟糕到连表面的和平都维持不住了。周围的邻居全知道我们家的事,每次他们吵架,就有好几个阿姨过来劝架。跟养父科普附近福利院的情况,告诉他没有共同的孩子,维持家庭生活有多困难……” “他们最终还是离婚了,他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中间竟然真的就没再成过家。”江俨然看了杨曦同一眼,继续道,“他真的,是非常好的一个父亲。这几年我一直帮他留意着,也悄悄翻过家里的东西——他对你母亲,是真心非常喜欢。从他们还是高中同学的时候,就悄悄喜欢上了,只是缘分捉弄人,从来也没有机会能说出来……” 杨曦同慢慢地低下了头,江俨然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的目的,她已然明了了。 确实,江其儒为人难得。 可是,谁也没规定爱情一定能得到回馈。 如果感情也如在肥沃土地上耕耘一般,必然能获得收获,那这世上还哪来的旷男怨女? 许婧媛已经明确表示了,她对这位老同学的炽热感情,并不感冒。 作为女儿的,又有什么立场帮着外人来劝导母亲? 更何况,从他前妻的角度来看,他其实只能算一个合格的父亲,道德高尚的医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按国内的社会形势,婚前没有协定,默认结婚便是要生育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婚后再提出的附加条件,另一方不愿意妥协接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当给他们一个机会,也不行吗?”江俨然道,“人跟人都是要相处,才知道是不是合适的。你父母当初不也是同学,天天一起上学,渐渐熟悉了,才在一起的?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你以后肯定还要组成自己的小家庭——你忍心看着她就这么孤单的老去?” “我怎么给机会?”杨曦同感慨道,“我又不是丘比特,射(和谐)中谁就主导谁的爱情。” 江俨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下周我们院有个去特殊儿童学校的活动,我给你们都报名了。你到时候撺掇你妈去,我也会带我爸去……” “等等,下星期?你什么时候报的名?”杨曦同提高声音,“你怎么能不经过别人同意就胡乱安排呢?下星期我还残废着,我去个鬼的特殊儿童学校——我自己都不能自理好吗?!” “其他病人还在休息。”江俨然提醒。 杨曦同狠瞪着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跟用牙齿咬过了一样,“我也还病着,你好意思让我去慰问残疾人儿童?我没准还得靠他们帮我推轮椅!” “所以才需要你母亲陪你去,不然的话,你用什么理由去邀请她?” 江俨然这一句话,彻底把她剩下的抱怨和腹诽全部都打了回去。 说是步步为营吧,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事。 说是处心积虑吧,对方也就是为了给他的独身老爹一个追求爱情的机会。 杨曦同是真对江俨然的特殊反哺方式叹为观止。 你亲生父母知不知道,他们丢掉了一个多么有智慧有谋略的儿子啊?! 这话显然不能说出口,她只好继续狠瞪着他发泄。 江俨然轻笑了一下,起身走到窗边,帮着她把轮椅推近床边:“天快亮了,我扶你回床上吧。” 杨曦同犹豫着点了点头,江俨然便俯下身,轻轻将人抱起来,放倒在床上。 抱惯了重症病人的医生动作是非常利落的,手放在她背脊上的时间简直可以用秒针来计数。 杨曦同却觉得后背火燎一样的灼热,脸上的热度半天都没有褪下去。 那双漂亮的眼睛离得那么近,花瓣似的、吻过自己的嘴唇,也近在咫尺。 杨曦同悄悄嗅了嗅,小江医生身上虽然满是消毒水和汗渍的混合味道,却并不难闻。 平心而论,被帅哥拥抱,在她这个年纪,还是……挺容易激动的。 将她搬上床之后,江俨然看了眼时间,又瞄了眼洗手间:“借你卫生间用一下,不介意吧?” 这地方本来就跟卫生间没什么两样了,她真要介意,也介意不过来。 杨曦同便大大方方地摇了摇头,“你随意,不过我可没有衣服给你换。” 江俨然浑不在意,转出去不到五分钟,就抱了干净的t恤和白大褂回来。 水声哗哗响起,杨曦同僵硬地躺在那,心里默默后悔: 她都一整个晚上没上洗手间了,这水声诱导能力要不要那么强啊! 江俨然还把轮椅放那么远,她够都够不着。 要是搁别人那,还能用辗转反侧的办法转一下注意力,偏偏她连翻身的能力都没有…… 哗啦啦,哗啦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俨然始终没能出来。 杨曦同到底还是按了呼叫铃,值班护士还是昨晚那一个,她熬了一夜,眼神惺忪,声音也有点沙哑:“33床杨曦同,你有什么事?” “我想上……”杨曦同的话还没说话,卫生间的门猛然被打开。 江俨然顶着湿漉漉的脑袋,只裹了条浴巾,“我给你准备的浴巾怎么不见……” “啊!”小护士率先惊呼出声。 江俨然也赶紧“砰”的拉上门,但外泄的春光和即将喷涌的八卦留言,是怎么也没办法阻止了。 杨曦同欲哭无泪地看着重新紧闭的浴室门,和满面羞红飞奔而去的护士,满膀胱的尿液让她连说脏话都得悠着点。 是谁都好,起码在离开前把床底下的尿盆,给我递一下啊! 第23章 绯闻事件 第23章绯闻事件 二院这一天的新闻,几乎都围绕着“院长之子江俨然小医生在女友病房赤(和谐)身(和谐)裸(和谐)体”这件事。 至于为什么不穿衣服,坊间传闻足足有18种之多。 什么聚众淫(和谐)乱啦,艹女病人啦,跟护士乱(和谐)搞啦,彩衣娱亲变异版啦,情难自禁和女友一起跨越爱的禁(和谐)区啦…… 护士群里的大家,则集中于谴责目击者“恋爱脑”、“无图无人权”。 “你就不能一边惊叫、一边心碎、一边大饱眼福的同时,掏出手机拍一张?” 得不到同情反而被同事们嫌弃的小护士把脑袋蒙进被子里,狠狠地蹬了两下。 与此同时,二院的微信论坛水区也被相关话题刷爆: “江医生,我真的看错你了!” “小江医生居然这么淫(和谐)乱,白白长了一张禁欲系的脸哇!” “号外号外,二院看板郎被人发现在工作时间潜入病房艹病患,马上要停职开除了!” …… 两位当事人,开始并没有发现事情闹得这么大。 毕竟,只是成年男性裸露上半身被一个女性看到——虽然尴尬,也上不了天不是。 江俨然穿好衣服出来时,杨曦同还在为自己“吃喝拉撒”这个层次的基本生(和谐)理(和谐)需(和谐)求而苦恼呢。 “你去帮我找个人吧,年龄不限,只要是女的就行。” 杨曦同从嗓子里逼出话来,眼泪花都要憋出来了。 江俨然擦了下头发,上下一打量她,很快明白过来。 他弯腰将尿盆拿起来,“要不要帮忙?” “你怎么不去死呢?!”杨曦同哀鸣。 江俨然早已见怪不怪,掀开被子将尿盆塞了进去,嘀咕道:“我去门口,好了叫我。” 我死也不会叫你的! 杨曦同默默地转过头,手却还是没骨气地把盆扒拉到了自己身侧,再去解裤子上细长的布质抽带…… 江俨然留神着病房里的动静,拉了条凳子在门口坐着,没吹干的头发“嗒嗒嗒”地往地上滴水。 路过的同事无不侧目,眼神暧昧,表情八卦。 “江医生,陪女友呢?” “江医生,昨晚值班呀?” “江医生,连上两天班不累呀?” “江医生好辛苦,都把医院当成家了……” 不知是不是江俨然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些人话里有话,一语双关。 神情语气,非常之的……污! 门内的人则死一般的寂静,沉睡过去了一般。 他一边应付着越来越多的目光和寒暄,一边敲门:“杨曦同,你好了没有?” 杨曦同没有回答,她刚才解裤子的时候太急了,把抽带拉成了死结。 脱裤子容易穿裤子难,现在想要把腰带重新绑紧,就发现靠着自己那一只手,完全没办法解开。 江俨然又敲了好几下,最后还是直接推了进来:“你到底……” 他瞪眼看着飞快用被子遮住自己的杨曦同,脑子里蓦然闪过一种可能: 尿床了?! 他们认识那会,杨曦同可是有过这种黑历史的。 6岁的小女孩白天玩太疯,晚上睡觉就不踏实。按她自己的说法,做梦梦到一个厕所,觉得反正也闲着,就进去用一下……没想到用着用着,却发现自己还在做梦。 一睁眼,就是一张巨大的尿湿版“地图”在身下延展开来。 这么大人了,难道连尿盆都不会用? 他的眼神越来越凌厉,杨曦同自然也越来越心虚。 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江俨然对这种表情和动作可太熟悉了,儿科那些尿床的小屁孩,每次就都是这个反应。 “你这么大人了,也稍微长进一点吧。”江俨然哀叹了一声,快步走过来,一把就把被子掀开了。 杨曦同早在他往里走的时候就把带子胡乱一塞,此时便装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故作淡定道:“你才该长进一点,一大男人成天掀女孩被子,要不要脸?” 江俨然扫了一眼床铺,狐疑地看她:“你都……搞定了?” 杨曦同一把把被子抢回来:“我有什么搞不定的,走远点,你头发上的水都滴我被子上了。” 被子重新盖回到身上,杨曦同才觉得自己安全了一点。 “反正你也闲着,去帮我拿个早饭呗——护士们那么忙呢,还要被你性(和谐)骚(和谐)扰。” “我性……我怎么骚扰她了?是她冲进来打扰我,好吗?” 江俨然真觉得自己冤枉,他昨天忙了一整天,为了她的几个电话家都没回。全身是汗,好容易冲个澡,还被当作变(和谐)态。 这医院也是没办法待下去了! 杨曦同急着想把抽带弄好,继续催促道:“就算你委屈好了——帮我打个饭?” 江俨然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出去吃一起吃好了,最后一顿饭,当我请你。” 说罢,就去搬轮椅。 杨曦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瞬间连反应都没了。 一直到江俨然把轮椅摆好,伸手要来掀被子抱人,才紧紧抓住被子:“等一等!” 江俨然皱眉,整个眉心都蹙到了一起。 “我……那个……”杨曦同抿嘴,“我换自己衣服去。” “你一个人能行?” 她一个人,当然是完不成换衣大业的。 江俨然明显不耐烦起来:“要拒绝你就直说,找这种借口有什么意思?”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江俨然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让我帮你换?” 说着,他随手将柜子给打开了。 里面的大部分东西都被许婧媛带回去了,恰好就剩下一条比较宽松的连衣裙和开衫外套,供杨曦同今天更换。 眼看着江俨然就要弯腰去拿衣服了,杨曦同才破罐子破摔一般单手掀开被子,露出被她扯得乱七八糟的抽带: “腰带被我拉成死结了,没办法坐起来。” 坐起身起身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裤子会往下滑。 但人毕竟是智慧生物,视声誉如生命。 “不能做”跟“做不了”之间的界限,也就没有那么分明了。 江俨然看看她那绑得乱七八糟的裤子,又抬眼看了她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我帮你解?” 杨曦同都想翻白眼了,刚才掀被子跟开马桶盖似的,现在就开始矜持了? 江俨然警惕地看了眼病房门,特地过去将门反锁了,这才回来解带子。 杨曦同也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问:“为什么要锁门呀?” 江俨然乜了她一眼,没吭声,低头检查了下死结,拿起床头的牙签,慢慢插入缝隙中。 年轻临床医生的手,真的无论男女都灵巧得可怕。 杨曦同垂着眼皮,恰好可以看到他因为低头而垂落在眼前的湿润额发。 那双白皙纤长的手指上沾了点水珠,翻花一般上下动作着,没几下就把死结解开了。 杨曦同刚要说谢谢,就觉得病房门那有人影晃了过去。 接着,江俨然就狠狠地将带子一抽,牢牢地绑在了她腰上。 “好了。”他说完,也不等她反应,一把将人抱起,放入轮椅,推起来就往外走,“去吃饭吧。” 杨曦同犹疑道:“刚才门口好像有人在看我们,我一抬头,又走掉了。” “不用管他们。” 江俨然没好气道。 轮椅咕噜咕噜往前移动,先要转过半条走廊,再从医生站和护士站的中央穿过去,才到达电梯间。 甫一到达护士站附近,无数目光便看了过来。 杨曦同有些慌乱地看向江俨然:“他们在看什么,我是不是……衣服没穿好?” 江俨然飞快地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不妥,便继续推着往前走。 护士站里的几个女孩却开始出声了,声音清脆,还带着笑:“江医生,带女朋友出去呀?” “女朋友”三个字一出,杨曦同立刻扭头去瞪江俨然。 对方也是一脸困扰的样子,沉默着回视着她。 杨曦同:“……” 好容易穿过了那条令人瞩目的过道,他们又在电梯门口遇到了戴着眼镜的黄主任。 老大夫一笑,脸上就两条明显的笑纹:“小江,小杨,出去约会?” 杨曦同:“!!!” 江俨然:“……” 住院部的电梯本来就难等,又赶上了病人们做检查的早高峰。他们俩几乎接受完了整个普外的医生和护士的“参观”,才成功搭上电梯,直达地下车库。 就在从电梯到车子那短短的几百米路上,又一次遇到了来开会的江其儒。 江院子今天面色极差,不但看到江俨然没有笑脸,连杨曦同都不能让他慈祥一点。 “马上上班了,到这里来干什么?!”江其儒没好气地看着儿子。 “我今天休息。”江俨然道。 江其儒欲言又止地看了杨曦同一眼,最后还是一跺脚,快步往电梯门那走去。 儿大不由爹,女大不中留。 他们这一辈人的事,他是看不懂了! 杨曦同松了口气,继续由江俨然推着往前走,小声地嘀咕:“你爸刚才的表情……啧啧,好小气呀,我妈拒绝他,他连对我都没有好脸色了。” 江俨然看了她一眼,掏出车钥匙:“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怎样?你也看到了,”杨曦同道,“好像我们欠了他几百万似的。” “我是欠他很多情,”江俨然把副驾驶座的座位往前调了调,尽量把后座空出比较大的空间,“但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会因为私人感情……总之,我相信他。” 杨曦同也沉默了,一个哪怕婚姻破裂,也要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弃儿养育成人的医生。 就算私德败坏,也有其值得尊敬的一面。 江俨然附身过来,示意她将手搭到他脖子上:“别乱动,我抱你上车。” 杨曦同自从摔伤之后,就没离开过床或轮椅,这时还真有点紧张。 “不然,我就不去了?” 江俨然的视线瞬间就拉长了,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抬手搂住他脖子。 江俨然轻轻松松将人抱起,塞进车厢。 轮椅也折叠起来,摆进了后备箱里。 杨曦同靠在后座,打量着他的车子:“我上次就想说了,你没事把车买那么大干什么?” “方便。”江俨然发动车子,又补充道,“万一遇到病人,载起来方便。” 杨曦同愣了下,随即失笑。 什么样的家庭,培养什么样的孩子。 许婧媛孤身抚养她长大,她便深怕自己吃亏受欺负,无时无刻不是一副炸毛兮兮的备战模样。 江其儒好心收养江俨然,无偿照顾他这么多年。 他看着冷漠难以接近,却也总牵挂着和他当年一样需要帮助的人。 当初哪怕只是一个陌生病患从长椅上滚落下来,想来,他也不会置之不理吧。 车子在昏暗的地下车库行驶了好几分钟,拐过长长的通道,终于向上驶出地面。 朝阳初升,红艳艳的霞光铺满了整个地平面,连不远处的急诊楼都被染得通红。 杨曦同本以是去附近吃个早点,当告别。 车子却笔直开上高架,一副穿行城市的远行架势。 “我们去哪儿?”杨曦同问道。 江俨然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去街心公园。” “什么?” “街心公园。” “为什么要去哪!我今天要办出院手续呀!”杨曦同急了,凭她的印象,去那边来回起码要三个小时。 她约了好了时间办出院手续,总不能让李小佳和许婧媛白跑一趟。 江俨然失笑,按下音乐播放键的同时,轻声道:“就去吃顿饭,不会耽误多久的。” 话音未落,歌声已经响起。 “live thpty g foreverohsoclearly……” 杨曦同还要再说什么,但是歌声这样嘹亮,窗外吹进来的风又这样温柔,就连他难得露出的笑容,都美好的叫人不忍心打扰。 她看着后视镜里已经完全陌生的脸庞,心也跟着慢慢柔软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幼。 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他的养父母家庭也还维持着表面的祥和。 一转眼,十几年时光就过去了。 春去夏来,分开的人再次相逢,逝去的人和少年时光,却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第24章 街心公园 在杨曦同的记忆里,街心公园是一个特别热闹,特别繁华,特别多好玩东西的地方。 可当车子在那棵记忆里的大槐树脚下停好,极目全是低矮的楼房,被日光晒得褪色的秋千架、滑梯…… 就连那个座小小的喷水池,看起来也已经干涸许久,落满了杂物。 江俨然把车子停好,抱着她下了车。 “这里……”杨曦同比划了下,“这里完全变样了啊。” 江俨然显然不是第一次回来了,见怪不怪地推着她,沿着有些凹凸的街面慢慢往前行去。 曾经堆满零食的小卖铺仍旧还开着门,店面和商品却都仿佛落后了世界半个世纪那么久;隔壁的面馆改成了馒头店,老板似乎还是同一个老头;再往里,就是曾经让他们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麦芽糖店了……门口的摆设全都变了,转糖的盘子也换过了,坐在柜台后的胖阿姨也变成了有些臃肿的老太太。 他们当然是认不出杨曦同和江俨然的,他们是这里的根,而那批随着临时安置点而来,又随新房落成而离开的人,不过是随着水流经过的鱼群。 经过古街尾部的枯井时,江俨然努了努嘴:“记不记得这里,你们揍过李飞机的地方。” 杨曦同失笑,还真记得——那时候,水井里还有水,养着条肥硕的锦鲤。 挨了打的李飞机就抱着水井痛哭流涕,呜呜哇哇直叫唤,吓得锦鲤都沉到了井底,半天没有浮上来。 过了枯井,就是通往安置楼的小巷子了。 时光似乎在这里凝固了,连石板上的青苔都没什么变化。 杨曦同不由自主侧头去看江俨然,他也正好低下头:“都想起来了?” 杨曦同抿嘴,指了指前面的一处拐角:“我在那摔过,你帮我贴了好几块创口贴,血还止不住,吓得直哭。” “我没有哭,”江俨然笃定地否认,“你也不是摔在这里。” 他加快脚步,将她和轮椅一起过脚下的青石板,一直到百米开外才停下来:“这才是你摔跤的地方。” 杨曦同茫然地看着巷边倒塌的老墙,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藤蔓,一些细碎的紫色小花开在上面。 是这里?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那时候实在太小了,也实在过得太肆无忌惮。 她不由自主低头,看像被裤子遮掩住的膝盖。粼粼的阳光碎片从老墙那泄露进来,落在她白皙的脖子、柔顺的长发上。 江俨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有些粗鲁地轻揉了下她脑袋。 那些阳光,也就晕染一般浸润到了他的手上。 “去吃饭吧。” 他嘀咕了一声,顺势收回手掌,重新握住轮椅扶手。 杨曦同“嗯”了一声,后脑勺热乎乎的,被太阳晒到的脸和手臂,也都有点发烫。 巷子的尽头就是一家早餐店,店堂里重新装修过了,老板是不是换过,杨曦同却没有印象。 但是看江俨然熟练地搬凳子拿筷子,估计也是儿时来过的。 老板热情地给他们端了两大碗豆浆,乳白色的豆浆里泡了撕碎的油条,绿色的葱花星星点点,看着着实叫人食指大动。 杨曦同想起江俨然不吃葱,正要开口调侃。 他已经一手勺子一手筷子,认认真真地开始捞葱花。 杨曦同:“……” 老板:“!!!” 一顿早饭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一大半时间都在看他跟那些葱花作战。 杨曦同真挺佩服他的耐心的——固执到这种程度,感觉已经不单单只是挑食的原因了。 江俨然却似浑然不觉,心情极好地推着她慢腾腾往安置楼走:“看到那棵桑树了?” 桑树啊—— 对于小孩子来说,桑树是种十分特别的树。 没养过蚕宝宝的童年,怎么能叫童年呢? 一旦养起了蚕宝宝,桑叶就成了特别稀罕的东西。 安置房里的孩子们当然也不例外,那颗桑树上的叶子,简直成了他们眼中的宝贝。 十几年过去,当年那棵低矮的小树如今已经拔高了很多,满树都是翠绿的叶子。 一阵风吹来,绿浪翻腾,哗哗声不绝于耳。 杨曦同的目光从却穿过桑叶,一直投向了离树不远的那几栋住宅楼。 当年的眼中的高楼,在如今看来,也并没有那么巍峨。 灰色的外墙陈旧了不少,中间那栋楼更是把侧门的车库翻新改建,道边也新种了不少灌木上去。 江俨然把轮椅推到桑树底下,两人一起仰头看向高楼——这里是杨曦同他们当年的大本营,站在这里,仰起头,就能看到江俨然的房间。 树还在,楼房也还在。 那扇总是紧闭的窗户,此时却半开着。窗台上还摆着盆开了白花的仙人掌,长长的花茎垂落下来,像是一管绿色的喇叭。 “那个时候,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们。”江俨然笑道,“我哪儿也去不了,你们却成天在这里闹个不停,什么都能玩,什么都能能捧腹大笑。” 杨曦同瞥了他一眼,嘟囔:“我那时候可不羡慕你,就觉得你是个怪胎。” 江俨然忍不住又想揉她脑袋,手才抬起来,杨曦同就警惕地偏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江俨然无奈,便又将手放了下来。 杨曦同“哼”了一声,重新坐直,“也不知这楼里现在住着什么人,能不能上去参观一下。” 江俨然望了望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腿和右边胳膊:“真要去看看咱们‘初吻’的地方?” 杨曦同愣了下,随即抬手就要打人。 江俨然轻轻松松抓住她手掌,“你要再摔倒,我可不知道会再摔断什么。” 杨曦同挣扎了两下,挣不脱。 昔年弱得能被一阵风就吹倒的江贝贝,如今也长成了高高大大的男子汉了。 但他们当年的急救游戏,确确实实是在江家客厅玩的。 江其儒亲自做的示范,江俨然家里至今还保留着充满童趣的“游戏剪影”…… 这些事,江俨然当然不会告诉她。 杨曦同脸越来越红,心情也开始变差。 莫名其妙被带出来,无端端被嘲讽! 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y啊! “你放不放开啊!” 江俨然“啧”了一声,松开手的同时却扣住了她肩膀,另一只在她膝弯那一抄,将人抱了起来。 “干什么呀!”杨曦同愤然,挣扎着就要往下蹦。 真以为我行动不便就任由你占便宜啊! 江俨然力气再大,也怕真把她还没长好的骨头给再摔了,赶紧又把人放回了轮椅里。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江俨然妥协。 “不去就算了,我载你回医院吧。” 杨曦同闷头不语,她压根不是这个意思——哪有人二话不说就直接上来抱的,我跟你很熟吗? 车轮扎扎,脚下的水泥路很快又变成了青石板小道。 朝阳被甩到了身后,他的影子则投射到了她身前。 一高一矮,重叠着铺在地上,随着他们的前行而缓慢移动。 奔跑过的小巷,玩闹过的水井,吃过早饭的店铺……一点点,安静地逐步远离着。 车子仍旧停在原处。 杨曦同直觉他是在生气,但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们……”她咽了下口水,慢慢道,“我们下次去吧,楼那么高,你累,我也不方便……” 江俨然“啪”的拉开车门,回过头来看她。 脸上全是寒霜,漆黑的眼睛看不到底,薄薄的嘴唇更是一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杨曦同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江俨然一言不发地俯身将她抱进车厢,收起轮椅——这一次,她倒是没有拒绝。 车厢还是那个车厢,气氛却完全不同了。 车子几乎是咆哮着冲出去的,每一次拐角速度都快得不行。 杨曦同扭头看着窗外,眼睁睁看着一辆辆车子被他超过,满肚子怒气喷涌而出:“你就不能小心点,万一车胎爆——” “砰!” 车子整个震动了一下。 杨曦同惶然地呆在后座,不会……真的这么巧吧? 江俨然在后视镜里瞪了她一眼,跳下车检查。 半晌,阴着脸回到车窗边:“谢你吉言,真的就爆了。” 杨曦同:“……” 第25章 心花路放 第25章路遇 “谢你吉言,真的就爆掉了。” 杨曦同瞅着江俨然阴沉沉的脸色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问:“这附近有修车店吗?” “不知道。” “那,不然就自己换吧。” 杨曦同说完,江俨然却依旧没什么动作,一副老僧入定的安静模样。 杨曦同脑子一转,先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后备箱没有备用轮胎吗?” 江俨然看了她一眼,犹豫许久,才缓缓道:“我不会换。” 不会换! 一个大男人不会换备用轮胎! 我一个弱女子都换过无数次好不好,简直废物! 杨曦同看他眼神明明白白写着鄙视和不屑,江俨然被看得出不耐烦起来:“看什么,不会换备胎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你会啊?” “猪才不会!” 杨曦同瞥了眼自己动弹不得的右手和右脚,颇有冲动跳起来给他掩饰一番。 江俨然明显愣怔了下,很快,又恢复那个不冷不淡的阴森语气:“你不是猪,那你快去换吧。” 杨曦同气结。 两人僵持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杨曦同指挥,江俨然撸袖子动手换。 “傻不傻,用那个工具钳啊,谁叫你直接用手抠螺栓盖帽?!” “逆时针!逆时针拧会不会——啊,我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千斤顶也不会用,你是不是男人呐?” “先别忙着拆啊,备胎拿过来,垫一下,垫一下” 一只备胎换下来,灰头土脸不说,杨曦同的大呼小叫就没停过。 江俨然都想直接扔下她和车子,打车跑了。 反正她文能出口成脏,武能修车换胎,跟普通男人也没多大区别了 杨曦同不知他的想法,满面得色,慈禧太后似得坐在他后面,继续指点江山:“哎呀,你往哪儿开,先去修车店换胎呀,你还打算开着这个小备胎环游世界去呀!” 江俨然只做不闻,一边把车子开上高架,一边踩下油门—— 杨曦同再一次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出声:“跟你说了不能开那么快啊,你装的是备胎,开到100多是要” 江俨然沉默着忍受魔音绕耳,降下车速,在不断被超车中缓慢地在在高架上行进。 也是该他倒霉,前面的路段不是撞车就是红灯。 短短十几公里,愣是开了20来分钟才通过。 期间,杨曦同就没闭过嘴。 不是评价他运气不好,衰人遇衰事;就是挥斥方遒,指责他开车不知取巧。 “这个红灯明明能过啊,为什么要停下来——直接开呀,换车道做什么?哎,怎么停车了,你” 杨曦同有些茫然地看着江俨然将车子靠边停好,下了车,拉开自己这边的车门,表情冷峻地看着她。 那双漂漂亮亮的黑眼睛,此刻就跟信子似的,近在咫尺地盯着她。 “干嘛,”杨曦同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缩,“我又没有说错,实话实说” 江俨然猛地俯身过来,手按住她后颈,使劲往自己的方向按去,嘴唇也飞快地贴了上去。 唇舌交缠,手指几乎要陷进她颈部地血管里。 杨曦同愣了好几秒才开始挣扎,无奈只有一只胳膊行动自如,轻而易举就被压制住了。 江俨然平时看着冷漠疏离,吻起人来却霸道得近乎专横,一点挣扎地余地都不留给别人。牙齿锋利地滑过唇边,大有一言不合就下嘴开咬地架势 杨曦同觉得舌头都快麻痹了,上唇更是火辣辣的疼,后颈被按住的地方针灸一般江俨然总算退开来了一点,形状姣好的嘴唇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在开翕: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杨曦同大脑都被吻得有点缺氧了,茫然反问:“什么?” 回答她的,是又一轮肆意而紧迫的吻。 车窗不曾关紧,车道边绿意氤氲的红豆杉沙沙作响,将斑驳的树影投射在他们身上。 偶尔有轻灵的鸟雀飞过,白翅灰肚,只一双伶仃细腿是红色的。 停在枝条上,舒展翅膀,脆声吟唱。 再次被放开后,杨曦同飞快地把脸埋进左侧地胳膊里,活脱脱一只掩耳盗铃的鸵鸟。 “你干什么?”江俨然哭笑不得。 杨曦同从胳膊上方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 意思不言而喻。 江俨然轻笑出声,伸手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手掌顺势又往她头顶摸去。 杨曦同惊魂未定,不敢反抗得太过明显,脑袋被狠狠地揉了好几把。 她努力往边上偏头,用左手捂住鼻子以下,含含糊糊地嘟囔:“不要摸我头,不要乱摸!” 江俨然使劲揉了揉她脑袋,退出后车厢,关好车门,重新回到驾驶座上。 接下来,杨曦同就安静得跟发了鸡瘟地小雏鸡一般。 ——这止聒噪的办法,比封口胶布都还有效。 城区越来越近,江俨然在靠近加油站地修车店换了轮胎,顺便也加了下油。 杨曦同全程一言不发,一直到驶出加油站,才嘀咕:“你刚才什么意思啊?” 江俨然在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什么意思?” 杨曦同沉默。 江俨然留神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眼睛里的那点亮光渐渐黯淡了下来。 沉默,可以理解为默认;有时候,也代表着否决。 因为说出口太过生硬残酷,所以用无声宣判死刑。 江其儒不甘认命,非要坚持不懈求一个几十年空耗的结果。 最终,便得到了一个无比明确的拒绝。 江俨然咬紧嘴唇,侧脸上尽显坚毅的线条。 他不是养父,他才不要做这样的可怜虫。 “现在这样多好,”江俨然慢慢道,“你终于像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了,我也可以安心开车——你以后要还是唠唠叨叨抱怨个没完,我不介意像刚才那样多试几次” “你”杨曦同果然上当,一扫脸上的忧虑和迷茫,怒气冲冲地表示,“流(和谐)氓!” 江俨然收回了凝视后视镜地余光,专心看下道路前方。 三车道并两车道,黄灯跳转,红灯急停。 人和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去特殊儿童学校的事情,我安排好了通知你。”他踩下刹车,挂空档,拉起手刹,“咱们的事,他们要误会就误会,还能当作让我爸和你妈见面的借口——不影响你什么吧?” 他这话问得十分有技巧——她一没男友,二没暗恋对象,有什么好影响的? 杨曦同张了半天嘴巴,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道:“不影响。” 江俨然“嗯”了一声,恰好跳回绿灯,换d档,松手刹,踩油门。 车子再一次载着他们,平稳地驶向医院。 照例是林道、湖畔、急转弯眼看就要再次驶上高架了,前面的几辆车却纷纷调头,往来路驶去。 杨曦同好奇地探头去看,“那边好像出车祸了哎呀!” 就在马路地最中央,两车相撞的不远处,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女孩横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猩红的液体还不断地往地上蔓延。 江俨然也看到了伤者,飞快地将车子往路边一停,打开车门,小跑了过去。 杨曦同艰难地将身体往左侧车窗边挪动,探头看去,正好看到江俨然蹲下身去检查。 那不算很宽阔的后背停滞了片刻,就开始忙碌起来。 甚至连围观的人群也也自动自发地按他的要求往边上让了让,给那伤者留出了呼吸足够氧气的空间。 其中一个小伙俯身听他说了什么,转身朝着车子小跑过来。 杨曦同正在疑惑呢,那人已经打开驾驶室的门,按下后备箱开关。 “你干什么?”杨曦同有些慌乱道。 这时候遇到趁火打劫,可不太妙。 那小伙压根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很快又关上后备箱,从车身一侧小跑着离开。 杨曦同这才看清,他手里拎着的那只沉甸甸的急救箱。 原来他连急救药品,都随车携带。 杨曦同紧绷的心情蓦然放松了,往后靠倒在座椅上,目光则随着不远处那个熟悉的人影缓慢移动着。 何其不幸发生车祸,何其幸运遇上他江俨然。 望之俨然,既之也温。 自己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认为这是一个没有医德、不靠谱的冷漠男人。 那女孩大血似乎被止住了,帮忙拎急救箱大小伙又冲了过来。 这一次,带着他车的钥匙,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跟杨曦同打招呼:“姑娘,你男友要把人搬到车上,能不能麻烦恁换到副驾驶座上?” 杨曦同“哦”了一声,配合着挪动了下屁股,无奈道:“我动不了,能麻烦您帮忙抱我过去吗?” 小伙这才发现她右脚和右手上的伤,登时就流露出了“你也是受伤,被她捡回来的吗?”的询问神色。 杨曦同没读懂他的表情,只耐心解释了句:“他不是我男友。” 小伙眼睛蓦然就亮了:就说,果然是路边捡到的! 第26章 青梅竹马 第26章青梅竹马 杨曦同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伸到小伙的肩膀上,搂紧——对方也是个干脆的人,二话不说托着她后腰一把抱起,就往外退。 那边江俨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扭过头来,恰好看到他们俩跟交颈鸳鸯似的从车里出来。 小伙伸手拉车门的时候,晃了一下,杨曦同搂得更紧,大半个人都陷进了他怀里。 小伙脸刷拉一下全红了,但还是尽职地把人放好,绕过车头往驾驶室走。 江俨然只瞥了一眼,便重新低下头给女孩包扎止血,胸口却滞涩的有些难受。 原来,这紧密拥抱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特权。 她不过是怕摔跤而已,至于对象是哪一个,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重要。 车子很快开近了,江俨然熟练地抱起女孩,平放进后座。 那小伙瞥了他们一眼:“我来开车,您在后面照顾她吧?” 江俨然点头,犹豫了下,问杨曦同:“你坐前面,会不会挤到胳膊和腿。” 杨曦同赶紧摇头,“没问题,没问题。” 车子上了高架的同时,也联系上了120。 接线员通知了堵在半路上的急救车,改由江俨然自己联系二院的急救科。 科室主任得到消息,一边通知准备手术室,一边在电话里把江俨然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你不是休息去了?长本事了,跟急救中心抢病人?浪费人家医疗资源,就你高尚?” 江俨然侧头夹着手机,一边查看小孩的状况,一边淡定道:“他们堵在市中心压根过不来,我不处理难道看着她死?再说,我也尽到通知责任了——主任,我们就过来了,手术室准备好了吗?” 说话间,留意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等他抬起头,却又只看到杨曦同和那小伙的脑后勺。 二院距离比市急救中心近,那小伙对本地路况也算熟悉,在江俨然的指挥下,七拐八拐,直接从医院侧门开了进去。 急救科的人早就在等着了,几人合力将孩子搬下车,抬上平车,一路小跑着送进了手术室。 江俨然在满是血渍的后座那坐了好一会儿,才跟着跳下车。 “你下来,我送你回刚才那地方吧,”他冲那小伙道,“你车还停在那吧?” 小伙笑嘻嘻地跳下车:“怪不得那么专业,原来您也是医生呢——我叫曾斯伦,交个朋友呗。” 江俨然勉强抬起手,松松地握了一下,就收了回来。 曾斯伦却十分热情,大力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不说,还向杨曦同道:“姑娘,你也是要来医院看病的吧?” 杨曦同愣了下:“我啊,我其实……” “哎呀别客气,”曾斯伦说着就要上来动手,“我抱你进去吧,你这手伤脚伤的,赶紧通知家属才行嘛。” 说着,帮着把副驾驶座的车门都开了。 “我……” 杨曦同还没拒绝呢,江俨然已经先一步伸出沾着血迹的手掌,将人拦住:“不用了,我就是她家属。” 曾斯伦“啊”了一声,茫然地看向车内的杨曦同。 杨曦同张了张嘴,到底没把否认说出口。 曾斯伦还要再问什么,江俨然弯腰将人抱起——杨曦同自从摔伤之后,就对悬空极度缺乏安全感,屁股甫一离开座椅,立刻搂紧了江俨然地脖子。 江俨然看了她一眼,抱着人看向曾斯伦。 曾斯伦呆了呆,随即笑出了声:“还真是,哎……那我就先回了,您也够忙的,就不用送我了……” 说着,转身就往外小跑。 这么热心又活泼的阳光青年,实在是不多见了啊—— 杨曦同忍不住感慨,回头看到江俨然冷如冰霜的脸,忍不住又在心里强调了遍“阳光活泼”四个字。 江俨然之前都是先把轮椅弄下来,再抱人下车的。 无奈刚才形势逼人,他都来不及开后备箱,就抢着把人抱下来了——这时候要拿轮椅,没人帮忙肯定是办不到的。 他的视线在大厅那些医生、护士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还是故作冷静地踢上车门,直接往住院部走去。 杨曦同惊奇道:“你车就停那,不要紧?” 江俨然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杨曦同以为他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加重语气道:“而且也没锁吧,车不锁没关系吗?” 她可不记得这医院的治安有这么好了! 住院大楼和急救科整整隔了好几百米,要么从人潮拥挤、全是玻璃窗的通道那过去,要么绕行露天的水泥桥盘旋而上。 江俨然愣是凭着那股意气,顶着大太阳,抱着人沿着水泥桥一步步往上,在众人的视线下进了电梯。 杨曦同不知他是为了遮掩尴尬而沉默不言,絮絮叨叨地说:“其实刚才你直接用轮椅推我就可以了呀,我办完出院手续也是要坐轮椅的……” 挤在人群中的俩小护士竖直了耳朵在那听,江俨然面无表情地瞪着轿厢壁。 到了病房,许婧媛果然已经在等了。 “你们去哪儿了呀?” 江俨然挤出笑容,将人放倒在病床上,“……我去拿轮椅。” 说罢,低着头急匆匆往外走。 许婧媛狐疑地看向杨曦同:“到底怎么回事?” 杨曦同晒得脸蛋通红,拿左手使劲扇了两下:“没啥事啊,我们就去小时候玩的街心公园那逛了一圈,吃了个早饭——哎,李小佳还那家伙还没来呢?” 李小佳来得其实很早,偏偏她自作聪明妄想把车停进医院住院部大楼底下的那个车库,好直接将杨曦同接上车。 二院什么地方啊,出了名的停车难。 李小佳一开进车库入口就傻眼了,前面停了十来辆车,指示牌上明晃晃的车位已满提示。 她这时候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自古华山一条道,进了单向的入库通道,后面的车一辆接一辆跟了上来。 往前看是奥迪、大众、现代、雪佛兰,往后看是比亚迪、宝马、福特、小奔驰。一整个杂糅大车队,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快凑齐了。 为了防止车主硬闯,车库入口还特别配备了保安。每当车库内有车子出去,才升起门杠放行一辆。 可怜的李小佳便只能坐车里傻等,好不容易停好车,晕头转向的还走错了出口。 迎面过来一大活人,跟阵风似的扑面而来…… *** 江俨然取了轮椅,又因为乱停车被保安罚了钱,这才上了电梯。 杨曦同的病房里却多了好几个人,还全都是他认识的。 李小佳不用说,那个穿花衬衫的曾斯伦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匆匆一抱就抱出感情来了? 江俨然心里警铃大作,用力推开病房门。 然后,就听李小佳在那嚷嚷:“行了,这就是我姐们,你帮我给抱到楼下车库那个小polo里,我就原谅你刚才撞我的事儿。” 曾斯伦赶紧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他跟杨曦同显然都认出了对方,拼命点头的同时还眨巴眼睛。 杨曦同视线在他和李小佳之间一扫,忍住笑道:“那麻烦你了,小哥你怎么称呼呀。” “曾斯伦,曾子杀猪的曾,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斯,无比伦比的伦。”曾斯伦一边说,一边还冲边上没好气的李小佳笑了笑,“你们叫我斯伦就行。” 他长得圆头圆脸,颇有点邻家弟弟的感觉,这一番介绍又连掉了好几个书袋,把当老师的许婧媛都逗乐了。 一屋子欢笑,其乐融融。 江俨然脚步停顿,直觉自己眼前阴霾重重,阻隔着前面的大片阳光。 手里折叠好的轮椅,也“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几个人瞬间回头,李小佳这种颜控反应最大:“哎呀小江医生,没砸到脚吧?” 江俨然摇头,弯腰去扶轮椅。 许婧媛也有些不好意思,过来帮忙:“我来吧,真是麻烦你们了。” 曾斯伦先重遇杨曦同,再看到江俨然已经很淡定了。他一边抢在许婧媛前面扶轮椅,一边热情地向江俨然道:“嘿,医生,还记得我吧?刚陪你和你女朋友一起回来的那个,曾斯伦。” 说罢,还回头冲杨曦同笑了笑。 这个“女朋友”指代谁,不言而喻。 杨曦同表情尴尬,许婧媛动作凝固了下,缓缓直起了腰。 李小佳反应最大,“我才几天没来医院,你们就……就男女朋友了?果然青梅竹马容易在一起!” 杨曦同张嘴想要反驳,看看江俨然那阴沉的脸色,再想起之前关于他们父母的事情……艰难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解释咽了下去。 男女朋友,就男女朋友吧。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 再为了父母的终身大事,暂时装一下情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直紧绷着脸、留意着她神情的江俨然,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没否认,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一种进步吧。 第27章 书信纪年 第27章书信纪年 回家路上,李小佳嘴巴就没停过。 那个曾斯伦也非要搭一段顺风车,两人一唱一合,还不时抬杠,热闹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到了他下车的路口,曾斯伦还特地跟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这才乐呵呵下了车。 “大话唠!”李小佳边踩油门边嘀咕。 杨曦同转了转眼珠子,幸灾乐祸“话唠不是挺好的,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般配的哟。” “就他?”李小佳夸张地摇头,“眼睛比我还大,身高才那么点,我今天穿平底鞋呢都比他高小半个头。” 许婧媛失笑:“曦曦爸爸也不高的。” “那也不能矮成那样!”李小佳道,“哎哎,怎么就说到我这了——杨曦同,快点跟我和阿姨老实交代,你跟小江医生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搞到一起去…… 能不能不要说那么难听啊,我们压根什么关系都没有啊! 杨曦同瞥了许婧媛一眼,含糊道:“也就……近段时间的事儿……青梅竹马嘛,知根知底的……” 许婧媛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低头拨弄自己的衣摆。 杨曦同于是趁机加把儿劲:“江贝贝约我下周去特殊儿童学校,我还行动不便呢,妈妈你跟我一起去吧?” 驾驶座上的李小佳发出夸张的笑声:“哎呀,你谈恋爱还让你妈妈去当灯泡呀。” “闭嘴,”杨曦同怒道,“什么灯泡,我行动不方便好吗?不然你陪我去!” 李小佳才不上她这个当:“免了,我青春年少,更不适合当灯泡——不过,许阿姨,您去也行呀,正好可以观察观察毛脚女婿的品行。” 这话一出,杨曦同立刻目光灼热地看向许婧媛: “对、对啊,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呢。都那么多年没见了,总感觉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许婧媛这才慢悠悠道:“谁谈恋爱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你们的事情妈妈不管。” 杨曦同撇嘴,许婧媛接着道:“但是,去特殊儿童学校的事儿妈妈不赞同——明知道自己身体还没好,跑人家学校去,帮忙不成反倒要给人家老师添乱的。” 杨曦同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对上后视镜里李小佳的视线,对方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眼看着快到到家了,许婧媛向李小佳道:“小佳中午留家里吃饭吧,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一会儿前面路口停一下,我再买点菜。” 许婧媛的厨艺是小圈子里人交口称赞的,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也都能做得色香味俱佳。 李小佳当然满口答应,还主动点菜:“阿姨我要吃番茄狮子头、香芋扣肉!”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杨曦同抱怨,顺便也点了个菜,“妈妈我要吃麻辣鸡。” “你现在不能吃辣,”许婧媛道,“听小佳的,中午咱们就吃番茄狮子头和香芋扣肉,再炒个小青菜,做个黑鱼汤,怎么样?” 李小佳欢声赞同,杨曦同撇嘴,“偏心啊,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鱼汤对长骨头好,懂不懂呀你。”李小佳快快乐乐地叫嚣,“阿姨这家伙在家一定不爱做家务吧。” 许婧媛只是微笑,丈夫过世前,家里饭菜几乎都是他在准备。之后,则是他们母女俩轮流。杨曦同虽然看着大大咧咧的,基本的家常菜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没办法把饭菜做得像她那么精致。 阔别家中多日,杨曦同颇有点鱼归大海的愉悦,看到那长长的楼道都亲切得不得了。 李小佳为了美食和友谊也是不要命,弯腰让杨曦同趴上来:“快,我一鼓作气给你背上去!” 杨曦同在母亲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小佳,你要是累了就……” “别打击我的士气啊!”李小佳说着,背起人大步往楼上走。 毕竟是女孩子,李小佳走到3楼已经大口喘粗气了。许婧媛连忙把折叠轮椅打开,让杨曦同坐上去,好让李小佳休息一下。 这么着走走停停,总算把她给弄进了家门。 许婧媛去厨房准备午饭,李小佳灌下去一大口果汁,叉着腰跟杨曦同抱怨:“你啊,腿好之前都不要下楼了,这屋110平米,够你日常生活了。要是实在闲得发慌,就爬阳台那呼吸下新鲜空气,过过眼瘾。” 这描述让杨曦同瞬间想起一个人,果然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健康也好,人也罢。 她推着轮椅往自己房间去,李小佳累得够呛,瘫坐在沙发上休息。 卧室里没什么变化,抽屉和书架反倒更加整齐了。 杨曦同知道这是许婧媛找过东西的原因——她母亲整理东西,可比她认真多了。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单手能够得着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果然不见那封信。 到底在哪儿呢? 杨曦同趴到窗台边,看着下方氤氲的树木发呆。 都说参天乔木,而实际上,多得是来不及完全长大便夭折的植物。 正如她和江俨然的友谊,不过一次搬家,就断得干干净净。 如今在想要找回,犹似枯木逢春,一点嫩芽都觉得珍惜。 在她发呆的功夫里,李小佳已经恢复精神气,黏糖似的腻到厨房要给许婧媛打下手。许婧媛冲着杨曦同卧室努嘴:“你去看看她,阿姨这儿没事。” 李小佳在彻彻底底吃货一个,最不能抵挡的诱惑就是美食和美人,悄悄走到门口瞥了两眼,回来跟许婧媛汇报:“找东西呢,找不着,用一只手趴窗台那发呆。” 许婧媛“哦”了一声,知道女儿是想找信。 但时间久远,那信拿来时小丫头压根都不怎么识字,实在不知道藏哪儿了。 难道,会藏在…… 她顺手拿起砧板上的一块番茄,塞进口水都要往下滴的李小佳嘴里,“厨房太挤了,你去客厅看会电视,好了阿姨叫你们。” 李小佳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杨曦同趴了一会儿,又不死心,转移到书房开始翻找。 李小佳端着杯子过来:“到底找什么呀,当心你胳膊。” 杨曦同指指书架顶上的大纸箱:“你帮我把那个拿下来呀,我够不着。” “得,我就是一劳工命。”李小佳放下杯子,拖了椅子过来,费了半天劲才把箱子拖下来。 洋洋洒洒一大堆灰尘跟着往下落,杨曦同躲得飞快,李小佳自己可咳嗽得够呛。 “杨曦同你卖队友呀!” 杨曦同“哈哈”直笑,笑完要过来帮她掸去身上的灰尘。 李小佳飞快退开:“行了行了,一会儿阿姨看到还以为我欺负病患呢。” 箱子又大又沉,还被胶带纸封住了口。 李小佳抬脚踢了下:“里面是什么呀,那么沉?” 杨曦同赶紧阻止:“都是我爸的遗物。” 李小佳吓了一跳,两手合十冲着箱子拜了拜:“叔叔您别介意,我是无心的……那个,打是亲、骂是爱,尊敬不够才那脚踹呢。” 杨曦同给她逗笑了,“你帮我打开呗。” 李小佳听说过杨家父母的爱情故事,又见箱子上全是灰尘,想来是许婧媛不愿意睹物思人,特地封起来的。 她瞥了眼门口,压低声音:“不用跟你妈妈打招呼呀?” 杨曦同摇头,“没关系的,我妈床头现在还摆着他照片呢。” 李小佳这才帮着把箱子打开,先露出来的是一大堆陈旧的初中教辅书和备课本。 杨曦同拿起其中一本,慢慢翻开——满目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 李小佳读书时候就最怕数学课,一看那么多公式数字就眼晕,拉了把椅子远远坐着:“你到底找什么呀?” 杨曦同翻着备课本,嘟囔:“就是小时候的东西,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是我妈说是有这么个东西。” 李小佳露出恍然的表情:“又跟小江医生有关吧?” 杨曦同没否认,李小佳感慨:“爱情啊,真是杀智商的利器——” 杨曦同没搭理她,只一本一本往下翻。 箱子底下还有一些装订成册的考卷,太重单手拿不上来,杨曦同便喊李小佳帮忙。 李小佳散漫地站起来,弯腰抱起考卷,一口气全部搬到了杨曦同身侧的书桌上。 她站起来的瞬间,一只有些泛黄的信封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杨曦同立刻就要去捡,才一动,轮椅就晃了一下。 李小佳赶紧腾出手,扶住她:“姑奶奶你不要命了啊!” 说罢,转身捡起信封:“到底什么东西啊,那么拼命找——咦,情书?” 杨曦同一把抢过来,信封是那种最常见的款,上面印着褪色的邮戳,邮票也翘起了角,收信地址上写着她小学的学校和班级,“杨曦同”的“曦”字被写得很大,一看就是小孩子的笔迹。 寄信人那地方沾了水渍,模糊了不少,但“江俨然”几个字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李小佳凑过来,笑嘻嘻道:“那么小就知道写情书呀,来打开给姐姐看看写了什么。” 杨曦同瞪眼:“我都还没看呢。” “写给你的你不知道什么内容?” 杨曦同摇头:“完全不记得了。” 李小佳十分刻意地长叹了一声:“那人家也太可怜了,你回信了吗?” 杨曦同犹豫了会,不大确定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吧。” 信封本来就是被打开过的,封口处轻轻一掀就露出了浅黄色的信纸。 抽出信纸的瞬间,好几片干掉的树叶落了下来。 李小佳帮着捡起来——她们幼儿园经常带小孩做树叶标本,对这些还是熟悉的:一片银杏叶、一片桑叶、一片槐树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叶子。 因为年代久远,全都成了脆而枯黄的模样。 杨曦同把信纸展开,李小佳凑了过去,最先看到的就是硕大的“曦曦”两个字。、 对于孩子来说,这个字确确实实太难了点。她实在想象不出,高冷的小江医生当年显然趴在桌子前一笔一划写字的模样。 杨曦同却记得江北北坐在书桌前的模样,他真一个特别安静的小孩。 一本书、一支笔,就可以待上一整天。 实在无聊,他还会抄书玩。 什么新华字典、唐诗三百首、课后练习,不管什么书,抄着抄着就入了神,连地图都能描得像模像样。 当然,他画得最多的,还是江其儒书架上的医书。 才上小学的江俨然,甚至能够把人体的骨骼默写得七七八八。 信上的字迹淡淡的,语气却十分亲昵,大意就是我在原处一切依旧,只是非常挂念你,你去了新家是否安好,是否认识了新朋友,是否还会回来找我。 “桑树又长高了不少,叶子特别绿,不但能养活附近孩子的蚕宝宝,连隔壁街区的家长都过来采摘了。可惜你不在这里了,我摘了许多叶子等你回来一起做树叶贴画,也在信里附上一些,记得要回来呀。” 李小佳看得吭哧吭哧笑,甚至把信尾的署名念出了声:“‘想念着你的好朋友贝贝’,哎呀哈哈哈哈哈哈,这还不叫情书,我这么多男朋友都白交了好吗?!” 杨曦同尴尬地把信收起来,李小佳继续背诵:“‘亲爱的曦曦,你有喜欢上新的朋友吗?千万千万不能忘了我哦。不然,我会伤心的——’” “好了,”杨曦同轻拍了下她肩膀,“午饭估计好了,你帮我妈端个盘子呀。” 李小佳这才挤眉弄眼地出去,隔着房间还能听到她咏叹调似的调侃: “千万千万不能忘了我哦——” 她说的不错,许婧媛形容得也没有错。 虽然满纸都是“友谊”,的的确确,是一封稚嫩的青涩情书。 却因为来得太早,被她完全遗忘在了时间里,堆满灰烬。 第28章 番外之贝贝的一天 番外之少年江贝贝的一天 凌晨6点,准时起床,开煮蛋器,取牛奶,加热。 凌晨6点20分,养父江其儒起床,一起吃饭。 凌晨6点40分,与养父一起出门。 养父左拐坐地铁去医院;他骑车右拐去学校。 15分钟路程,恰好能赶在6点55分进入校门。五分钟内停好车,7点整进入教室。 7点10分早自习开始,他习惯先复习英文,顺便将桌子底下的纸条或者情书处理掉。 处理方式按心情决定,或者直接扔垃圾桶,或者撕碎了扔垃圾桶。 直接扔垃圾堆可能被多管闲事的同学捡起来嘲笑,所以是心情不好时候的选择。 这一天,是他16岁生日。 别人的生日是母难日、出生日期,他因为被遗弃,记事不多,生日变成了被遗弃在医院的日子。 遗弃日,心情当然好不起来。 那只粉色的信封就被他直接扔了垃圾桶里。 早自习结束,第一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 江俨然不喜欢数学课,但是成绩却还是保持得很好。就像他明明最讨厌做早饭,却坚持每天给养父和自己准备早餐一样。 这是一个家庭应该有的模样,不能因为养母离开,就荒废掉了。 他因为某些原因不喜欢数学,但是花着养父的钱念书,那么每一门功课都必须要好,并且是非常好。 数学老师不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心底里居然不喜欢数学,她对这个单亲家庭的好学少年非常有好感,恨不得把大学知识都给塞他脑袋里去。 上课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点他的名。 江俨然总也不会叫她失望,不管是口头回答还是到讲台上解题,总能完成得漂漂亮亮。 这孩子,要是能在合群点就好了。 所以,今天,数学老师不但请他回答,还发挥班主任的光和热,决定成立一对一帮扶小组。班上不是有58位同学?恰好两人一组,分配29对。 江俨然作为各科都非常优秀的尖子生,分到了班上成绩最差的小太妹。 数学老师是有自己考量的——小太妹虽然成绩差,但是其实不笨,偶尔也有灵光一现的时候。而且还因为早恋被请过家长。 所以找个同龄女生肯定不合适,找男生吧,又怕被带坏了。 江俨然既是异性,长得又符合女性审美,偏偏还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半点窗外事都不闻的好孩子。 实在太适合作为点醒小太妹的“小老师”了。 数学老师宣布完,江俨然就举起了手:“老师,我是学生,不会教课。” 多实在的孩子啊—— 数学老师亲切地开导:“不需要你像老师一样讲课,一对一帮扶小组,意思就是你们各自学各自的,但是写作业啊,课后复习呀,多互相沟通,后进同学多像成绩好的同学学习——学习好的学习方法,和学习习惯。” 江俨然还是固执否定:“我没什么好沟通的。” 数学老师干咳:“江俨然同学,你的学习方法很好,学习习惯也非常不错,确实值得其他同学学习——这样吧,你就继续按自己原来的方式学习,杨同学多观察多用眼睛去学校,实在不懂再开口问。” 江俨然总算安静了,但却连回头看一下那位杨同学的动作都没有。 后排的杨同学(也就是小太妹)却很高兴——江俨然哎,全班最帅的一个男生! 不不,按她们小圈子里的评价,差不多可以评上校草了。 就是因为脾气太硬太臭,爱好几乎没有,所以完全没办法接近。 全校多少漂亮女生被他撕过情书呀,高的矮的肥的瘦的,漂亮的清秀的一般耐看的,他愣是没打开过一只信封。 就连单独的信纸,也是你怎么折叠的,我就怎么直接撕。 一眼都不看,冷酷到绝情。 他越是这样,不服气的女生就越是跃跃欲试。 电视剧里不都是那么演的,看起来冰山一样冷漠的男主,一旦被攻陷,就会一辈子都只对女主一个人好。 青春年少,哪个女孩会觉得自己一辈子没有主角命? 主角的类型千千万万,哪怕是土里的一颗小野草呢,还有机会幻化成精泡到俊书生。 江俨然是他们学校的一座绵延冰山,哪怕有人登顶一次,那也是魅力的证明。 课间休息,小太妹拿了个练习册屁颠屁颠跑到江俨然面前:“小江老师,这几个题我不会。” 江俨然抬头望了她一眼,低头继续解题。 小太妹哪儿是这么好打发的,愣是把题目直接塞到了江俨然眼前。 江俨然一眼就认出来,她这个练习册写满字的部分全都是抄的——因为简直像从参考答案里复制出来一样。 他把本子拨开了点,抽出书堆里被自己裁剪下来的参考答案,扔过去:“抄完还给我。” 小太妹:“……” 第二节是口语课,外教老师是个加拿大来的中年话唠男。他在办公室的时候,就听说班上大家都一对一帮扶了。 甫一开课,他就用英语表示:“这节课我们按一对一帮扶的组合,进行英语对话交流。” 毫无准备的同学们哀嚎阵阵,江俨然依旧淡定,倒是小太妹,只听懂了一对一帮扶几个字,非常热切地抬头看向江俨然。 江俨然压根不乐意看她。 一组一组的学生上去了,小太妹终于明白了。 又是惊恐,又是惊喜。 外教上课比较随意,自己就喜欢一进门就坐讲台桌上。 同学们早就拉着凳子两人一组坐到一起了。 小太妹也拖了椅子,挨到江俨然桌子边。 “江同学,咱们也练练呗?” 江俨然抿嘴,一句话不说。 小太妹自导自演的想了半天,也没得到他的配合。 她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问:“我怎么觉得你在针对我哦。” “是啊。”江俨然承认得干脆极了。 小太妹脸刷的红了,嘟囔:“为什么呀,我又跟你没仇。” “因为你姓杨。”江俨然难得耐心解释了下。 姓杨? 姓杨怎么了,有什么需要讨伐的? 小太妹觉得太不公平了! “就因为这个?!你一直那么讨厌我?” 江俨然看了眼黑板,道:“轮到我们了。” what?! 小太妹慌了,硬着头皮跟着他上了讲台。 江俨然一出口就是流畅的高级词汇,语速又快,她当然只能当木头人。 对话变成了单独表演,外教几次想打断,让小太妹融进去。 无奈一个太能干,一个实在太废。 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他只好挥手放行。 小太妹恨得牙痒痒,熬到下课就拍桌子质问江俨然到底什么意思。 江俨然还是那句话,“我讨厌姓杨的。” “姓杨怎么了?姓杨的哪里惹到你了!” 江俨然嫌恶地站起来,走到门口了,才回头道:“说话不算,吵吵闹闹,没有责任心。” 说完,大步朝外走去。 小太妹虽然有点花痴,那也是有自尊心的。 小女生谁被这么嫌弃还能忍得住啊,立刻撸袖子就要冲上去理论,被旁变得同学硬拉着才作罢。 第三、四节是语文课。 江俨然绕着操场转了一大圈,把脑子的里“杨”在草地了溜达了好久,才冷静下来,回到教室上课。 屡屡碰壁的小太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对他非常不屑一顾的样子。 两节课相安无事的结束,终于到了放学时分。 少男少女们纷纷骑车的骑车、坐公交的坐公交,回家准备吃饭。 江俨然也登上了去父亲医院的公交环线——这趟车虽然直达,却非常爱绕远路。今天却因为修路而临时改道了,xx小学的招牌出现在窗外的时候,校门口还聚集着不少等着家长来接的低年级孩子。 那个“杨”的,应该也早就过了需要人接送的年纪,江俨然却忍不住侧头去看。 每个孩子都像她,每个孩子又都不像。 眼看车子就要完全驶过去了,斜刺里突然闯出来一辆自行车。天蓝色的小车上坐着个大眼睛的蘑菇头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后面呼啦啦跟着一群小孩,简直是一支自行车队。 江俨然的眉头猛地紧蹙起来,这一个……无论是年龄还是做派……都确实很像! 就连圆圆的眼睛和惊慌时不由自主瞪大的眼睛,都很像。 他知道已应该完全无视的,视线却不由自主跟着往后瞟——那女孩也没给他更多的机会,自行车一拐,就又进了巷子。 昙花一样转瞬即逝,江俨然一直到医院都在琢磨: 是? 不是? 12点30分,他到达医院食堂,满食堂的人都喊他“贝贝”。 “贝贝来吃饭了?” “贝贝你爸爸还在手术室。” “贝贝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贝贝来跟阿姨坐。”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贝贝,性别是孩子。 自从江其儒离婚之后,他的午饭就固定在医院解决。 有时候他吃完了,江其儒还没下班。 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起码,不会再有养母天天琢磨着将他送走——虽然,养母其实也不能算有错。 12点25分,江俨然坐在唧唧歪歪的护士阿姨身边吞了碗里的饭菜。 江俨然依旧没有下班,看样子,中午是见不到人了。 江俨然把碗筷收拾好,挥手跟食堂里的叔叔阿姨摆手再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措手不及的样子。 “时间还早吧?” “对呀——” 江俨然摇头,背好书包打算出门。手碰到门把手的瞬间,身后一声炸裂。 他诧然地转过身,被彩色飘带淋了满身满头。 “you——” 歌声嘹亮,一直不出现的江其儒也端着只小小的蛋糕,从厨房后面走了进来。 “儿子,16岁生日快乐!” 江俨然微张着嘴,眼看着养父和跟边上唱歌的厨师、护士、医生越走越近,蛋糕上的烛光也跟着越来越明亮。 原来,记着这一天的远不止他自己。 接着,就是吹蜡烛,吃蛋糕。 因为之前的郁闷,江俨然吃下去比平时还多得多的午饭。 这只蛋糕再美味,也吃不下去几口了。 闹腾完,也到了马上上班上课的时候。 江其儒匆匆忙忙赶去手术室,江俨然背着书包,快步朝着公交站跑。 道路还没有修整结束,公交线路依旧经过那个“杨”所在的小学。 江俨然靠窗坐着,眼睁睁看着校舍从眼前呼啸而过,却再不见骑着蓝色自行车的大眼睛女孩。 或许,就连那一个,也压根不是她。 下午的第一节是地理课。 地理老师最喜欢的,就是在上课前随即抽查一下上一节课的内容,学生们往往痛不欲生。 待替换 ,........下方待替换...... 那个“杨”的,应该也早就过了需要人接送的年纪,江俨然却忍不住侧头去看。 每个孩子都像她,每个孩子又都不像。 眼看车子就要完全驶过去了,斜刺里突然闯出来一辆自行车。天蓝色的小车上坐着个大眼睛的蘑菇头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后面呼啦啦跟着一群小孩,简直是一支自行车队 江俨然的眉头猛地紧蹙起来,这一个……无论是年龄还是做派……都确实很像! 就连圆圆的眼睛和惊慌时不由自主瞪大的眼睛,都很像。 他知道已应该完全无视的,视线却不由自主跟着往后瞟——那女孩也没给他更多的机会,自行车一拐,就又进了巷子。 昙花一样转瞬即逝,江俨然一直到医院都在琢磨: 是? 不是? 12点30分,他到达医院食堂,满食堂的人都喊他“贝贝”。 “贝贝来吃饭了?” “贝贝你爸爸还在手术室。” “贝贝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贝贝来跟阿姨坐。”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贝贝,性别是孩子。 自从江其儒离婚之后,他的午饭就固定在医院解决。 有时候他吃完了,江其儒还没下班。 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起码,不会再有养母天天琢磨着将他送走——虽然,养母其实也不能算有错。 12点25分,江俨然坐在唧唧歪歪的护士阿姨身边吞了碗里的饭菜。 江俨然依旧没有下班,看样子,中午是见不到人了。 江俨然把碗筷收拾好,挥手跟食堂里的叔叔阿姨摆手再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措手不及的样子。 “时间还早吧?” “对呀——” 江俨然摇头,背好书包打算出门。手碰到门把手的瞬间,身后一声炸裂。 他诧然地转过身,被彩色飘带淋了满身满头。 “you——” 歌声嘹亮,一直不出现的江其儒也端着只小小的蛋糕,从厨房后面走了进来。 “儿子,16岁生日快乐!” 江俨然微张着嘴,眼看着养父和跟边上唱歌的厨师、护士、医生越走越近,蛋糕上的烛光也跟着越来越明亮。 原来,记着这一天的远不止他自己。 第28章 灌水气球 第28章灌水气球 杨曦同的养病生活,颓废得连许婧媛都有点看不下去。 “你不方便出门,也不能一直看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呀?” 杨曦同懒洋洋地把视线暂时从漫画书上挪开,“谁说没营养了,都是充满童趣的东西,有利于培养我的儿童本位思想。” 许婧媛一把把漫画夺下来:“你看这种打打杀杀的漫画培养儿童本位思想?别以为妈妈不知道,要看童趣去翻低幼绘本才是。” 杨曦同可怜兮兮地要往回拽:“我就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啊——你又不让我出去,看漫画总比看电视剧好吧?好歹是书呢。” 许婧媛叹气,半晌才问:“你那小男朋友怎么都不来看你?” 杨曦同噎住,迟疑了片刻,有些心虚道:“我们都……有在联系的呀……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谈恋爱又不一定非要见面。” 许婧媛皱眉:“谈恋爱都不用见面了?那你也别吃饭了,就搜点菜的图片,看看也就饱了。他也不用去医院上班了,每天隔着网络,和病人视频看诊,再语音指导人家自救就可以了。” 杨曦同给她逗笑了:“妈——” “我是懒得管你们了,”许婧媛摇着头把漫画还给她,起身朝外走去,“没准呀,今天好成一团,明天就又忘到天边去了。” 杨曦同呆了呆,手里的漫画彻底看不下去了。 这几天,他们还真没有继续联系。 她羞愧加上不知怎么开口,江俨然则是毫无音讯。 就算院前急救工作忙碌,难道连休息天都完全被剥夺了吗? 杨曦同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不知不觉,她甚至有点期待那个迟迟没有到来的复查日了。 然而,许婧媛问,谈恋爱都不用见面了? 她蓦然清醒,他们并没有在谈恋爱,他们不过是演一场戏给父母看罢了。 如今长辈们不肯配合,这戏当然没有继续演下去的必要。 至于那封小小的情书,写信的人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会自称“贝贝”的年纪。 即便那份友谊真的超脱寻常,十几年过去,还有什么是不能忘却的? 她犹豫着翻出信封,拍了照,点了发送。 江俨然的回馈快得惊人,几乎可以算得上秒回。 “我下班来取。” 杨曦同不由自主地把信重新检查一遍,除了语气太过亲昵,署名有些可爱,并没有哪里不妥。 江俨然的反应,却总给他一种找到黑历史想要毁尸灭迹的感觉。 漫画里的主角一路前行,每每稍作停留便又徒步赶往新的目标。杨曦同盯着画面上混沌一片的前进方向,茫然地吁了口气。 好歹,是把事情说出口了。 但是,让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杨曦同说不清,大约有对童年时光的怀恋,大约有自己犯错了歉疚到想要做点什么事情,大约……大约还有一些自己不曾觉察到的原因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算是明白“等待是种煎熬”的意思了。 无论是谁经过,引擎声一响,她就怀疑是江俨然到了。疑神疑鬼中,总算迎来了门铃响起的声音。 许婧媛探头进来,“曦曦,小佳来看你了。” 杨曦同叹气。 李小佳一边往里走,一边抱怨“你什么态度啊,重色轻友,我就这么不受欢迎?” “你真是来看我的?”杨曦同不用问也知道李小佳是来干嘛的,“今天我们家吃面条,你就别妄想什么番茄狮子头了。” “面条我也爱吃的,”李小佳也不否认,“阿姨做什么我都爱吃。” “不要脸!” 李小佳四下打量她的屋子,“哎呀,你最近买了这么多漫画,干嘛呢?啧啧,不是热血漫就是少女漫,你返老还童了?” 杨曦同只恨自己没有那么多手,不能把书架上的书都收起来。 李小佳翻翻捡捡拿了本自己读书时候看过的少女漫,在床头坐下来:“当年姐姐我也是非常青涩的少女哇——” 她这一坐下,就是半天不挪窝,一副熬到晚上吃晚饭的架势。 许婧媛巴不得有人来陪陪女儿,特地切了水果送进来。 杨曦同努嘴:“妈妈你别对她那么好,她想蹭饭才来的,满肚子坏水。” 许婧媛训道:“怎么说话的,小佳帮你多少忙——小佳,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你要是肯天天住下阿姨更高兴。” 李小佳甜甜地应了一声,笑道:“阿姨,她今天想赶我走,是有原因的。” “哦?”许婧媛不动声色地瞥了杨曦同一眼。 杨曦同要没受伤,肯定要扑过去捂李小佳的嘴。 李小佳特地坐远了点,向许婧媛道:“我刚才进来,你是没看到她的眼神变化——一下子从欢呼雀跃变成了死气沉沉。啧啧,刚才百分百以为是她的小竹马来了。” “你胡说八道!”杨曦同嘴硬道。 许婧媛只拿好看的眼睛盯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婷婷袅袅地出去了。 但那个悠哉的背影,在心虚的杨曦同看来,十分具有讽刺意义。 你不是说现在谈恋爱都不用见面了? 原来,只是见不着面而已。 李小佳笃定了江俨然要来,更加不肯离开,竖着耳朵坐在窗台边。 可惜的是,一直从中午左右等到吃完饭天色全黑,都不见江俨然的踪影。 “人呢?”李小佳有点忍不住了。 今天周末,明天她还上班呢。 “我早说了我们没有约,你不信嘛。”杨曦同道,心里想的却是:医院现在也早该下班了呀,难道堵在路上了? 还是,又遇到车祸了? 李小佳打了个哈欠:“没约好你还那么期待——啧啧,杨曦同同学,我早跟你说了,对人有意思就要主动出击。这年头,没有男人会傻得像兔子一样,一头撞晕在你面前等你去捡。” “我……”杨曦同看了房门一眼,“我压根不喜欢他。” 李小佳嗤笑:“口是心非。” 正说着,她手里的电话震了一下,她随手点开微信,曾斯伦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hi小佳妹子,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去密室大逃脱?” 李小佳神色一动,随即飞快地关掉微信:“密室大逃脱,我会去才有鬼!” 杨曦同眯起眼睛:“不会去你紧张什么,微信拿来给我看看。” “看屁,”李小佳眨巴眼睛,“个人*你懂不懂?” “你不是看不上他,看不上还跟他有*了?” …… 两人互相嘲讽半天,李小佳跳起来准备回家。 “明儿我还上课呢,我先回去了。” 杨曦同推着轮椅跟在后面:“真不是去密室大逃脱?” 李小佳做了个鬼脸,风风火火下楼去了。 屋里少了个人,愈加安静。 许婧媛把厨房收拾了,拿着她的歌本,下楼找邻居奶奶一起散步去了。 杨曦同又一次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过去。 等了好久,江俨然才发回来一个字:“忙!” 杨曦同泄气,重新捡起漫画书开始看起来。 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然后就感觉到有湿漉漉的液体在衣服上流。 她无措地抹了下脸,脸是的干的,胸前的衣服湿了大片,头顶的头发也湿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半透明的白绿色东西被从窗口扔了进来。 杨曦同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东西却在距离她手掌10来厘米远的地方掉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白绿色的球体炸裂开来,水花四溅。 江俨然! 杨曦同推着轮椅往窗口挪动,楼底下果然站着个人。 昏暗灯光下,确实站着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不知是不是气球。 抬眼的瞬间,杨曦同就认出了他。 “你干什么呢?”她拿起手机拨号过去。 江俨然单手拿着手机失,理所当然道:“你收了东西却不回答,被我砸几下怎么了?” 说话的瞬间,再次挥臂,将气球往斜上方扔去。 杨曦同非常没出息地,往里退了一步,又一步。 第29章 “黑暗料理” 第29章“黑暗料理” “砰!” “砰!” 灌水的气球被一个接一个的扔上来,有些砸到地板上,有些落到窗台上,还有一些高度不够,直接凌空回落。 杨曦同一直退到床边,也还被炸开的水珠溅到。 那些朦胧混沌的童年时代,她一直是楼下投球的进攻者,第一次身份转换,还真有点哭笑不得。 当年的江贝贝,也是这样无奈地看待自己类似的幼稚举动? 水球袭击终于停止了,杨曦同坐在轮椅上发呆。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敲开,许婧媛似笑非笑道:“曦曦,小江来看你——”她的视线落在地板上,惊讶道,“这是什么?地上怎么都湿了?” 杨曦同沉默。 许婧媛叹气:“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一样。”一边唠叨,一边快手快脚地把破气球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拿拖把拖地。 江俨然上门,是带了礼物的。 两只滋补用的活鸽子,一大篮金灿灿的向日葵。 杨曦同看到那花就嘀咕:“你怎么不干脆送几包葵花籽过来,起码还能吃。” 江俨然白了她一眼,将花搁在了窗台上。 至于鸽子,许婧媛左看右看,给暂时养在了杨曦同以前养过鹦鹉的闲置鸟笼里。 江俨然瞥了一眼垃圾桶里的气球,问:“小腿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杨曦同抿嘴,嘟囔:“人都给你砸死了,还要小腿干什么?” 江俨然愣了一下,随即道:“我十几岁时候,都没被你那些气球砸死。” 杨曦同瞪眼,“我那时候6岁,你现在几岁?” 江俨然反驳:“我那时候12岁,你现在几岁?” 两人越聊火气越大,还是端水果进来的许婧媛打破了相持局面。 “家里没什么东西,吃点西瓜吧。” 江俨然客客气气地起来道谢,杨曦同也安安静静低头吃西瓜。 许婧媛左看看右看看,起身去客厅。 江俨然见杨曦同一直低头啃瓜,忍不住问:“最近一直闷家里?” “是啊。”杨曦同把西瓜籽吐进垃圾桶里,“这断手断脚的,你看玩能去哪儿?” 江俨然弯里下嘴角,“我带你下楼逛逛?” 杨曦同抬眼看了他一眼,“你背我下去?” “不然飞下去?” 杨曦同犹豫了会,点头:“跟我妈就说去做个检查。” 江俨然不可置否。 *** 江俨然推着她到客厅,许婧媛果然紧张起来:“怎么了?” 杨曦同率先开口:“我们去” “我们去楼下散散步,透透气。” 杨曦同:“!!!” “哦——”许婧媛却松了口气,点点头,“去吧去吧,我还以为恢复得不好呢。我陪你们一起下去,给你们拿轮椅。” “好,谢谢阿姨。” 江俨然满口答应。 他把人推到楼梯口,弯腰抱起,许婧媛便将轮椅折叠好,跟着他们身后,拎着往楼下走。 杨曦同单手搂着江俨然脖子,稍稍扭头,就能看到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的许婧媛。 她凑近他耳朵边,把声音压到了极低:“你怎么说话不算呢?” 说完,明显感觉到江俨然肩膀抖动了一下。 这个混蛋! 江俨然的车子其实就停在楼道外,但既然说了在附近转转,许婧媛一到楼下就重新把轮椅打开了。 杨曦同不大情愿地在轮椅上坐了下来,许婧媛看着她们俩笑:“别去太远,中午在阿姨家吃饭——葱花蛋、豆腐鱼头、回锅肉、凉拌海蜇丝、爆炒腰花,爱吃吗?” 江俨然微笑着点头:“谢谢阿姨,都爱吃。” 杨曦同在一边挑了挑眉毛,都爱吃? 光她知道的就有葱花和姜蒜、腰花是他不吃的,现在随便点头,一会儿打算吃什么? 叫外卖? 许婧媛上楼去了,江俨然推着她往小区门口走去。 轮椅碾压过路面,发出扎扎的声响。 杨曦同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爱吃葱了?” 江俨然沉默,杨曦同继续道:“猪腰你也学会吃了?” 江俨然:“我一会儿,还要回医院一趟。” “哈,那你刚才还答应得那么爽快!”杨曦同道,“你真敢放我妈鸽子,我一定把特殊儿童学校那计划告诉她。” “你”江俨然气绝,“那你快和你妈妈说,你不爱吃葱花蛋和腰花。” “那是我亲妈诶,”杨曦同也无语了,“她会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因为这个小插曲,两人这个步散得都有点心不在焉。 小区出去不远就是个临湖的小公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水榭、凉亭、花廊、儿童玩乐设施都齐备。因了周末的关系,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这儿玩耍。 甚至,还有小年轻带着爱犬沿湖跑步锻炼。 杨曦同被他这么一声不吭地推着,恍惚觉得自己也是那只扯直了绳索在狂奔的阿拉斯加。 被溜的宠物在前,主人在后。 只是,小青年还会告诉阿拉斯加:“贝蒂,慢点!” 而江俨然,只要控制好手中的轮椅就可以了。 真是人不如狗。 一圈公园逛下来,江俨然出了一身薄汗,杨曦同攒了一肚子怒气值。 眼看着就要到午饭点了,江俨然叹着气把轮椅往回推。 临要上楼了,他还是忍不住跟她嘀咕:“不要和你妈说儿童学校那个事儿呀。” 他可都要牺牲自己的味蕾,成全老爹的姻缘了! 杨曦同一听,怒气值直接就爆表了:原来,探望是假的,来看望“未来后妈”和“未来妹妹”才是真的。 至于那封信,他这当事人从进门到现在都一声不吭,估计已经压根都不在意了。 不过,是上门的一个借口罢了。 江俨然将轮椅推到楼道里,仰头看了一眼层层环绕的楼梯,走到杨曦同身前,弯腰打算抱人。 这一回,杨曦同可没有下楼时候配合了。 不但不抬胳膊,甚至人还往椅子里缩了一下。 江俨然皱了下眉,扶着她左边的胳膊蹲下来:“怎么了?” 杨曦同摇摇头,推开他手掌,自己抬起左手搭在他肩膀上,“我们上去了吧。” 她不说,江俨然自然也猜不到原因。 两人都沉默,便只有一声一声的脚步声随着他们往楼上蔓延。 许婧媛已经快准备好午饭了,一进门就能闻到米饭和着爆过的葱花的香气。 江俨然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才抱着杨曦同进门。 轮椅还在楼下,她便只能在沙发上坐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葱味太重,江俨然下楼大速度飞快。不像去拿轮椅,倒似要去赶手术时间。 杨曦同独自在沙发上坐着,隔着饭菜的腾腾热气望着半掩的房门发呆。 最好的朋友贝贝,果然 是自己想太多了? 以前在幼儿园的时候,督导就教导过:儿童表达感情的方式一向比成人激烈、不成熟,所以很多人才在听到孩子说听到“爱”啊、“喜欢”啊、“结婚”啊等词汇时觉得童言无忌。 本来,就是不当真的么。 自己当年号称要保护他一辈子,最终,也还是忘得干干净净的。 江俨然拎着轮椅回来时,许婧媛正把杨曦同在椅子上安顿好。 他的位置被安排在杨曦同旁边,左边是葱花蛋,右边是爆炒腰花,没一样是下得了筷子的。 见他进来,许婧媛赶紧招呼他入座。 杨曦同突然也变得热情起来,拿起筷子就要给他夹菜。 一大块金黄翠绿的葱花蛋,一大勺子油汪汪的爆炒猪腰子 “趁热吃!”杨曦同笑容灿烂地看着他,“都是我妈的拿手菜!” 江俨然笑容依旧,非常用力地点了下头。 筷子在碗里动了好几下,才夹起一大块和葱花融合得难解难分动鸡蛋,塞进嘴里。 接着,就是那一大勺子混着青椒、辣椒的肉色腰花。 杨曦同呆了一呆,接着,更加好客地夹起一大筷子腰花,送到他碗里 饶是许婧媛这样心细如发动人,也觉得他吃得很香,只是表情稍微古怪了。 第30章 儿科风波 这顿午饭,让杨曦同心情大好。 江俨然却苦不堪言,吃完之后连拿信的事都忘了,就急匆匆告辞。 好像,真就是来探病的。 杨曦同大那点快乐,也就维持到江俨然消失。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一旦看不到这痛苦,快乐也就没有了。 阳台上,两只鸽子“咕咕咕”叫个不停。 许婧媛找了些小米倒进食缸里,它们立刻抢得干干净净。 杨曦同转着轮椅过来,撕了些吐司扔进去,也很快被啄食干净。 母女俩看着笼子里眼珠子瞪得溜圆的两只鸽子,都有点无措。 许婧媛没杀鸽子的经验,杨曦同也没吃鸽子的癖好。 “要不然。。。。。。”杨曦同犹豫道,“就先不吃了吧?” 许婧媛如释重负地点头,“就是,要进补也不一定就得吃鸽子嘛。” 到了晚上,这对鸽子已经拥有了“大毛”、“二毛”两个闺名。 名字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一旦一个东西被命名,便仿佛拥有了归属和人权,不能轻易“处理”掉了。 杨曦同一连几天拿着吃的往笼子里一边投喂,一边念叨:“大毛你不要抢,二毛你倒是吃呀。” 念叨着念叨着,她就有点异想天开,觉得这俩鸽子没准能训练成信鸽。 杨曦同现在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 她抱着ipad搜了一天,网购了一大堆东西,先把养小鹦鹉的鸟笼换成了鸽舍。 再坚持一边摸一边喂食,以期增加亲密度。 许婧媛每次回家,就见女儿一脸慈爱地摸着鸽子,念咒似的说:“大毛,妈妈对你好吧?东西好吃吗?以后妈妈训练你当帅气的信鸽,好不好?” 简直魔怔了。 眼看着着就到了复检的日子,许婧媛和李小佳一起将人送去了医院。 等出片子结果的时候,许婧媛都有点想拽着女儿再去看看精神科了。 ——女儿因为养病每天闷在家,现在都开始跟鸽子玩亲子游戏了呀! 杨曦同可不知这些,她还想着找机会见一下江俨然呢。 自从那天之后,江俨然连电话都不打了,不知是被葱花吓跑了,还是被猪腰虐伤了。 她对他,还真有点见了生气,长久不见又惦记的复杂情感。 可惜,一直到片子出来,被推进去拆石膏,都没见着江俨然的身影。 趁着许婧媛出去缴费的时候,杨曦同跟负责拆石膏的小医生打听:“请问,江俨然医生今天上班吗?” 小医生戴着口罩,只露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 闻言,静静凝视了她片刻,摇头:“他现在都还在出院前,应该不在医院吧。” 杨曦同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小医生拆到一半,黄主任过来了:“骨头长得不错,回去别急着下地,不能提重物,要好好养啊。” 杨曦同点头,黄主任又道:“小江呢,没陪着你一起来?” 杨曦同没吭声,小医生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凑到黄主任耳边嘀咕了两声。 黄主任露出恍然的神色,道:“出院前是辛苦啊,忙起来就是连轴转。” 杨曦同愣了下,他接着道:“我以前也干过一阵子院前,老婆也没少跟我抱怨——但也真能学到东西。” 说罢,就用看“医属”目光,仁慈地注视着她。 杨曦同百口莫辩,半晌苦笑道:“你们误会了,我。。。。。。” “咦,杨姐姐!” 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呼喊,随后,房门就被大力推开。花江涛涛跟只小炮弹似得冲了进来:“杨姐姐你腿好了?!” 杨曦同还没说话呢,他接着又喊:“我去把表哥叫过来!” 一阵风似的,又刮了出去。 人在医院? 没出院前? 黄主任立刻把谴责的视线投给了徒弟,小医生也很苦逼,他不过是合理推测一下,怎么就变成他的责任了。 与此同时,外面也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杨曦同轻轻抬了下胳膊,带点期盼地望了望门口。 房门推开,许婧媛拿着单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一齐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和医生们:“我 、我钱都交掉了。” 黄主任最先“哈”的笑出声,摆摆手,“都是缘分,都是缘分。” 一直到杨曦同办完全部事情,花江涛涛也没能把江俨然给叫过来。 他们倒是在大厅偶遇了江其儒,得知了江俨然定岗到儿科的事。 江其儒见着初恋,又有点迈不动脚,絮絮叨叨找话题聊天。 花江涛涛独自跑了回来,扯着嗓子喊:“舅舅,那边有人要打表哥!” 江其儒跺脚,去儿科,果然要出事! “在哪儿呢?”他跟着花江涛涛就往前跑,杨曦同他们也赶紧跟了上去。 李小佳还在那感慨:“对着小江医生这样的脸也打得下去,那人绝对不是个女人!” 闹着要动手打人的,确确实实不是女的。 这一天,是江俨然跟养父取了半天才争取来的,到儿科上班的第一天。 整个科室都被小朋友的哭泣声包围着,声震四野。 小朋友表达情感的方式直观极了,肚子疼哭,发烧脑袋疼哭,胳膊撞脱臼了哭,水喝太多肚子胀哭。。。。。。 有难搞的孩子,背后往往也少不了心疼孩子过头,难缠至极的家长们。 这些家长里要是再有一两个溺爱过头的爷爷奶奶,脾气暴躁的父亲——医生看病的难度都能呈几何数增长了。 儿科难留人,并不只是一句谣言。 江俨然一早收治了个高烧不退的孩子,开了些抗生素。那孩子爹却愣是不给用,拎着盐水袋子要找开药的医生吵架:““我的孩子那么小,才上小学,居然就给他用抗生素!哪里来的庸医呀!” 孩子妈更是捂着因为被她自己拔针头时不小心弄出来血渍的针孔,尖着嗓子道:“我家宝宝从来不用抗生素的!” 江俨然头疼着看着他们:“他高烧40度,炎症这么明显,不用抗生素你说怎么办?”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啊!”那丈夫暴躁得不行,“居然问我怎么办!你屁都不懂,就别穿白大褂害人了,趁早滚去扫大街!” 江俨然气得把口罩都摘了:“这样我没法治,你去别动医院看吧。” 话音一落,那丈夫就扑了上来,江俨然年轻力壮,没防备才挨了一下,反手就是一耳光抽了回来。 江其儒他们赶到时,正好看到扭打成一团的两人。 那孩子的妈一边哭,一边还拿起包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冲着江俨然脑门扔过去。 ““砰!” 矿泉水擦过扭打着的两个男人,落到了地上。 女人还要动手,身后却蓦然传来一声惊呼:““哎呀,要撞到人了!” 女人还来不及细想呢,后腰一疼,往前扑倒在地上。 她吃力地转过头,就见一年轻姑娘坐轮椅上,也不知什么地方撞到了她,正满头大汗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 第31章 磨合方式 第31章磨合方式 “对不起,您没事吧?” 女人愤然:“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呀!” 杨曦同身后的李小佳探出头:“你才没长眼睛,没见她坐着轮椅呢,压根走不了路?” 女人咬牙,爬起来想要寻找帮手。 不找还好,这一找,可把她吓了一跳——她那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老公,被江俨然轻轻松松压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只嘴巴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 江俨然听得不耐烦,一把将他嘴巴捂住,眼神冰冷地冲着当妻子的狠扫过来。 “医生打人了!”女人尖叫道,眼泪飞快地流下来同时,掏出手机就要录像。 她身侧的护士却突然惊叫起来:“哎呀,别打了,孩子在抽搐。” 高烧的孩子一直是躺在就诊床上的,冲突开始之后,大家的关注点就转移了。 小护士一喊,大家才留意到,小小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昏睡了过去,小小的躯体快速而有节奏的抽搐起来。 护士的喊声叫醒了江俨然,他松开人爬起来,几步冲到病床前,一边伸手解孩子的衬衣一边按压人中。 “都让开点,开窗户通风——静推4毫克□□,拿点酒精给他物理降温……” 那男人已经追了过来,拳头都挥到脑后了,视线对上就诊床上的孩子,蓦然停滞了。 这是他自己的儿子,现在……在被抢救着。 那医生脸上,现在嘴角还残留着被他打出的血。 不知是谁将他往后退了几把,身侧的护士忙碌地挤了上去。 男人愣了一会儿,轻声问:“我儿子……怎、怎么了?” 围在病床前的医护人员无一回头,自然也没人回答他。 “应该是高温惊厥,但也不排除其他疾病的可能,体温肯定得先降下来——之前有过类似症状吗?” 男人惶然地转过头,就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也没戴胸牌,白大褂里穿着浅灰色的衬衣。 “没、没有的吧……”他小心翼翼地解释。 江其儒皱眉,又问:“家里人有癫痫病史吗?最近有没有摔跤?” 男人认真回想了下,动了动嘴唇,再次茫然摇头。 江其儒往前挤了挤,踮脚看向就诊床。 孩子的抽搐已经停止了,茫然地睁着眼睛,看起来似乎清醒了点。 江俨然脖子上的听诊器都被扯歪了,嘴角破了皮,一边弯着腰给孩子身上抹酒精,一边向护士道:“给他查个血象和头部mri,晚点再做个脑电图。” 江其儒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往外走去。大部分无关人员都被疏散出去了,杨曦同和许婧媛他们更是退到了急诊科外面的大厅,隔着玻璃门往这边看。 那孩子的父母倒还在,两人都是一脸焦虑,无措地看着来往的医护人员。 江其儒刚才就已经听说了打架的原因,往外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向他们道:“抗生素这个东西,确实不能滥用,但也不能看着孩子烧。真烧出别的毛病,孩子要恨你们一辈子的。” 说罢,推门出去了。 孩子父母面面相觑,女人忍不住嘀咕:“他是谁呀?” 男人摇头,经过的护士道:“那是我们医院的院长。” 孩子父母:“……” *** “那孩子怎么样了?”江其儒叹着气,看着面前坐着的养子。 “就是普通的高热惊厥,药用下去,体温就下来了。现在在病房躺着,观察几天应该能出院了。”江俨然脸上还肿着,嘴角的血渍已经有点发褐,白大褂上的纽扣摇摇欲坠,口气却仍旧硬得不行,“我早说过我适合儿科。” “你这样叫合适?今天你是运气好!”江其儒忍不住提高声音,拿手指点在桌面上,“动手打病患家属,你真是……儿科你不用待了,待着也是给我惹事。你就继续跑院前,跑个一年半载,把你那臭脾气好好磨一磨!” 江俨然听到这一句,直接就起来往外走。 江其儒气绝,拿起手边的茶杯就要砸过去,看清是紫砂的材质,又挺舍不得地放了回去。 江俨然一出院长办公室,就看到许婧媛和杨曦同他们在走廊边等着。 花江涛涛正缠着李小佳要零嘴,看到江俨然出来,立刻叫道:“哎呀,我表哥挨骂了!” 李小佳撇嘴,这还要你说啊,江老院长那中气十足的喊声,估计楼下都知道了。 许婧媛推着杨曦同上前:“没事吧?伤口得处理下,你爸爸那……阿姨给你去说说?” 江俨然感激地笑了下,头摇到一半,蓦然醒悟,改重重地往下一点:“那麻烦许阿姨了。” 许婧媛笑笑,整了整衣服,往江其儒办公室走去。 杨曦同无语地看了眼自己亲妈的背影,抬头瞪他:“你真是另类的严监生转世吧,脸都肿成猪头了,还想着当媒公!” “什么是严健身?什么是煤公?”花江涛涛插嘴问,“很厉害吗?” 李小佳一把拽住他:“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姐姐带你去买冰淇淋吧。” “好!”花江涛涛立刻被收买了,拉着李小佳往楼道里跑。 江俨然便推着杨曦同往电梯里走,杨曦同道:“去哪儿啊?你脸上……” “要包扎,也得去有药的地方吧?” 杨曦同闭嘴了。 行政楼的电梯间可不像住院部,空荡荡的没什么人,镜面般的轿厢倒映着她的忐忑,也倒映着他脸上的青肿。 出了电梯,江俨然直接推着人往一楼侧门的小房间走。 杨曦同嘟囔:“行政楼也有清创包扎的地方呀?” 江俨然没搭理她,径直推着人进去,两侧房间挂满了研究室的牌子。 他目标明确地找到其中一间写着“检查操作间”的房间,掏钥匙开门。 行政楼空置了一些房间,江其儒便将不少要做课题却没有办公室的医生给安置在了这里。 江俨然开了门,先把排风扇和窗户开了通风,再把杨曦同推进去。 操作间里基础的包扎用品都齐全着,江俨然熟练地翻了些药片出来,直接干吞。再拿碘酒擦了擦破皮的地方,就算料理完了。 杨曦同在一边帮不上什么忙,忍不住嘀咕:“肿得那么厉害,要不要擦点紫药水啊红花油什么的?” 江俨然回头瞪她:“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杨曦同“切”了一声,推着轮椅上前:“额头这儿还有个伤口呢,拿个创口贴来,我给你贴上。” 江俨然翻了翻柜子:“创口贴没了。” “那就用纱布?” “不用!” 江俨然果断拒绝了,纱布、紫药水,这家伙还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打架了。 杨曦同翻了翻随身带着的小包,翻出一片印着小黄鸭的卡通创口贴:“蹲下来,我这儿还有一片。” 江俨然嫌弃地看了一会儿,到底弯下了腰。 杨曦同三两下贴上,左看看右看看,“噗”的笑了出来。 江俨然抬手就要撕掉,杨曦同连忙拦住:“别呀,撕了我包里可就没有了。” 见江俨然还是一副不撕不足以雪耻的模样,犹豫着往前一探身,在窗口贴上轻蹭了下嘴唇,随后一把将人推开:“撕了我们就绝交!” 江俨然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耳朵才慢慢地红起来:“发什么神经……” “跟你学的啊!”杨曦同心虚地转头看向窗外,转移话题道:“你那两只鸽子,我给取了名字,特聪明,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回家了。” 江俨然“啊”了一声,嘀咕:“那不是肉鸽么?” 杨曦同干咳了一声,有些得意道:“主要是我教育得好。” 江俨然将手插在白大褂里,半晌才“哦”了一声。 杨曦同的视线在他衣襟上停留了一会儿,问:“有针线么,你的扣子快掉了。” 江俨然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会,摇头:“没有。” 杨曦同便又去翻她的黑色小包,掏了半天,掏了只袖珍型的针线包出来。 江俨然咋舌:“你是多啦a梦吗?” “没办法,小孩子特别皮,这些都是必需品。”杨曦同说着,把针线包递了过来,“我现在可穿不了针,你自己动手吧。” 江俨然接过针线包之后,动作就有些僵硬——别看他生世可怜,托长得好的福,还真没做过这类事情。 “很简单的,穿个针钉个扣子而已啊。” 江俨然如临大敌一般走到窗户前,打开针线包,看到银色的小针和白色细线后,却又释然了。 拿镊子在人的皮肤上缝针、打结他都熟练得不行,如今这样,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午后的风暖融融的,从窗台那吹进来,吹得窗帘微微颤动,吹得桌上放着的病例册子沙沙作响。 就连江俨然身上的白大褂衣摆,也柔软的翻卷了起来。 杨曦同推着轮椅挤到他边上,正看到他飞快缝完一只扣子,十指翻飞,流畅地打了个严谨的外科结。 杨曦同不禁感慨: 还真是,杀鸡用了牛刀啊—— 第32章 父子母女 第32章父子母女 许婧媛敲了下门,听到“请进”两个字才推门进入。 江其儒正点了支烟要往嘴里塞。 见她进来,飞快地掐灭在烟灰缸上,站起来:“婧、婧媛——” 许婧媛也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得退了一步,呐呐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江其儒摆手道:“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坐,坐!” 许婧媛这才迟疑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你们家曦曦……”江其儒迟疑了半天,还是把话题引向了比较安全的方向,“你们家曦曦复查结果怎么样?” “挺好的,”许婧媛笑道,“多亏了你们医院的那么多好医生……” 江其儒也跟着笑了起来,发现还没给许婧媛倒水,便起来要去拿水壶和杯子。许婧媛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不用了,我就走了。” “你坐呀,”他轻声道,“茶总是要喝一杯的。” 许婧媛便又坐了回去。 他们真的不年轻了,江其儒头发都白了不少,灯光下看来,尤其的明显。 时间啊,走得比什么都匆促。 好像昨天还是花好月好的青春年少,一转眼就年过半年,连孩子都长得比自己高了。 江其儒拿起放绿茶的罐子,犹豫了一下,又改拿起另一罐:“绿茶伤胃,还是吃点发酵的红茶好。” 他说得慢,许婧媛听到耳朵里也觉得舒服的。 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课堂上,似乎也有个面目模糊的少年,和人说话总是斯斯文文的。 水壶里的水是新泡的,热得刚刚好,冲进杯子里,很快就飘起了茶香。 许婧媛接过杯子,轻啜了一口,太烫,到底放下。 “那两个孩子在一块儿,就总叫我想起他们小的时候——缘分这种东西,也真是奇妙。”她轻叹了一声,“我想要不当真吧,他们又时时凑在一起;想当真了去关心,又摸不透他们年轻人的心思……” 江其儒静静听着,半晌,叹道:“他们也不小了,总是,有他们自己的道理……” “是啊,”许婧媛道,“真要是有缘分,老江,我以后,也该喊你一声亲家公了。” 这一声“亲家公”,可把江其儒喊得茶杯都差点端不住了。 他害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江俨然那小畜生,果然是给自己捣乱来的! 江其儒明明是已经绝望了的,可是每每有新打击袭来,还是心脏还是一阵阵的抽痛。 归根结底,大约还是因为已经到了这个年岁,许婧媛看起来,又实在不像会爱上别人的样子。 同死人赛跑虽然丢脸,自己毕竟占了“还活着”的优势。 死去的爱人就像能映透窗帘的月色,再美,也没办法给予拥抱,没办法帮忙把坏掉的灯泡更换掉…… 日复一日,自己总是还有赢的可能。 可偏偏,养子也来掺和一脚。 瞬间就把许婧媛从“丧偶的同学”,升级为了“守寡的亲家母”。 这个追求难度,可就瞬间提升了十倍。 法律上没问题,舆论上有没有问题呢?许婧媛能不能接受?杨曦同能不能接受?口口声声不介意的养子……是不是口是心非呢? 江其儒真的是头大如斗,思虑重重。 许婧媛今天的目的,却真是为了帮江俨然说个情的。她铺垫了半天,总算把话题引到了江俨然身上:“小江这孩子,小时候看起是有些文弱的,如今长大了,为人处世都还是很牢靠的。曦曦这次住院,多亏了他帮忙照料,前几天还来家里探望——他既然喜欢儿科,辛苦一点,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妥当……” “我也不是一定不让他去儿科……”提到江俨然,江其儒的怒气值又有点回升,声音都高了不少,“你今天也在,也看到了他那个脾气了。第一天上班,就跟人打起来了。如今医患关系紧张,小儿科这个地方病患又特殊,哪个家长都不是好缠的。我现在不许他去,是他怕他惹事……我都把他养这么大了,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为难他。” 谈到子女,做了多年单亲家长的江其儒话就多了起来。 许婧媛也是独自抚养杨曦同长大的,其中辛苦自然能体谅。聊着聊着,两人眼眶都有些发红…… “哎,你瞧我,”许婧媛擦了擦眼睛,站起来,“聊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曦曦他们还在外边等着呢。知道你是这样通情达理的人,那就好了,小江迟早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的。” 江其儒依依不舍地将人送到门口,见走廊边没人,机灵一动,就想到了一个去处。 “估计是去试验室休息了,”江其儒几步抢到电梯门前,一边按按钮一边回头冲许婧媛笑道,“我领你过去。” 许婧媛愣了下,随即就微笑着点头,同他一起进了电梯。 乘着电梯下到一楼。江其儒熟门熟路地领着她径直往右边走廊里走。 两大排房间只有一个操作室门是开着的,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 江俨然缝完扣子后,见许婧媛始终没下来,便又提了一次义工联盟的活动。 杨曦同靠在轮椅上两眼发直,摇头说:“还是等我先养好伤吧,不然我妈肯定不会让我去的。” 说完,想起刚才那对视抗生素如猛虎的夫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非要去儿科?” 江俨然手扶着窗台,轻轻一跃,坐了上去:“你又为什么去当幼儿园老师。” “我不放心我妈,不敢走远啊,”杨曦同道,“而且小朋友多好可爱,叽叽喳喳,小鸟一样。” 江俨然斜了她一眼,“那你觉得我表弟算什么鸟?” 花江涛涛啊—— 杨曦同沉思了一会儿,说:“……跑得特别快的鸵鸟吧。” 还是那种攻击性很强,跑起来一颠一颠,不爱缩脑袋的小秃毛小鸵鸟。 江俨然愣了一下,低头闷笑。 杨曦同却推着轮椅转了过来:“那个……你怎么不来找我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健康的那条腿轻踢了一下轮椅的踏板,“我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江俨然轻哼了一声,仍旧是那一句:“你都把我忘了,我为什么还要找你?” 这话要是在前几天被她听到,一定又有好一通脾气要发。 可是,她刚刚见到了他衣衫不整地弯着腰,救治病人的模样;刚刚看着他,熟练又诡异地自己钉完扣子。 并且,吹到脸上的风这样温和,被暖风和花香浸泡过的光线也这样柔软,江俨然说话的语气,也这样像没长大的骄傲孩子。 杨曦同瞬间就原谅了他,不但不生气,甚至还觉得这样嘴硬的男人有点可爱。 她微微扬起头,眼前的人有着纯白的衣襟、消瘦的肩膀,秀气的下巴,乌黑的头发……江俨然和江贝贝的影子,重重叠叠融在了一起。 “是我不对啦。”杨曦同带着歉疚道,“我以后一定不这样了,你要是还气不过,就罚我把那封信抄个几十几百遍吧。” 说罢,自己也觉得不妥,“噗”的笑弯了腰。 时光也在她身上留下了大量的痕迹,当年的杨曦同可不知道“罚抄写”这样惨无人道的处罚。 如今却在幼儿园里见识了各种对方熊孩子的强硬手段,甚至一不留神,就给套到了成人社会来使用。 江俨然在她把话吐出去前,就已经做好了“备战”,甚至还有一箩筐刻薄的指责。 杨曦同却猝不及防地认了错,还让他来“惩罚”。 他怔忪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不出,说不了,半天也给不了反应。 杨曦同笑了一会儿,始终没听到江俨然有什么反应。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见对方瘫着张俊脸,用茫然地眼神瞪着自己。 她忍不住伸手挥了一下:“你干什么呢?” 江俨然反握住她的手,盯牢她的眼睛:“我就是不懂,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么容易忘……明明说得这么认真,一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你既然收到了信,为什么不回信呢?既然你现在能道歉,当时为什么不牢牢记住呢?” 他等了那么久啊—— 那么多白天和黑夜,一直等一直等,甚至不甘心到专门去她学校找人。 才发现她已经彻底融入新环境,忙着撒欢肆意狂奔,将自己和那些承诺忘了个干干净净了。 “就算是年纪小,”他喃喃自语般嘀咕,“总是,也记住了一些啊……” 怎么能,偏偏就忘掉那些最要紧的事情呢? ——回去街心公园那天他就发现了,杨曦同记住的,全然是偏离了重点的。 激烈的打架、浮夸的小孩……她因为年幼而特别残缺的记忆里,浓墨重彩的全不是他。 杨曦同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他,心虚的缘故,还张开不大灵便的胳膊松松垮垮地环抱住他:“……对不起。” 江俨然浑身一震,也终于回抱住她,将脸埋进了她柔软的颈项间。 这一句“对不起”,是她欠着的。 来得虽然晚,他还是等到了。 也便是这个时候,刚走到操作室门口的许婧媛和江其儒蓦然停下了脚步。 两个年轻人拥抱的身影,被阳光拉长,纤细而曲扭地投射在地板上,一直蔓延出门口,爬上走廊的墙壁。 许婧媛只略一探头,就看到了相拥的两人,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身后的江其儒探头往前,也恰好看到了被杨曦同拥住的养子。 逆着光的缘故,他没能看清江俨然的表情,但杨曦同抱人的动作可是清清楚楚的。 同人不同命,这小子的暗恋,算是有着落了! 他有些欣慰,又有些嫉恨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第33章 殷殷期许 第33章殷殷期许 这天之后,许婧媛就真有点承认两人的情侣关系,把江其儒当亲家公对待的架势。 两位当事人,却都有点懵懂茫然。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 但,那似乎都应该是属于十几年前的小杨曦同和江贝贝的。 杨曦同抱着混沌成一片的脑子冲李小佳抱怨:“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他现在几乎隔天就来我家啊——” 来前随便发个消息,来了就是吃饭逗鸟,临走时还会轻抱一下或者蜻蜓点水似的吻下嘴唇。 有时太过匆忙,直接就穿着那身墨绿的工作服过来的。 ——一副老夫老妻的可怕气场。 李小佳也觉得不能理解:“你们这样不是发展很顺利,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觉得肢体接触太少了?”她说着说着,眼神就开始不正经了,“可你现在这样,是人都不好意思下手呀,一不小心压断了,又得回医院……” “谁跟你说这个!”杨曦同嘟囔,“我都开始做复健了好嘛!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怎么就突然成了……成了那个情侣了。” “喂,你都献吻又主动抱上去了,不是情侣还是炮(和谐)友啊?”李小佳也不能理解杨曦同,“你不要那么老派,美剧看过吧?一男一女,对视三秒,抱一块,亲一起,滚一晚上,成了!现在社会,要的就是这个效率。” 杨曦同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枕头盖在脸上。 人总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总有情绪满溢,不知如何表达的时候。 那个吻是这样,那个拥抱亦是。 填充满羽毛的枕头松松软软地压在脸上,满目洁白,只隐约看得到一点模糊的线。 李小佳却突然起身走到窗户边,往下瞧了瞧,嘀咕:“哎呀,你们家贝贝赶来吃晚饭了。” 杨曦同飞快地把枕头掀掉:“来了?” 李小佳点头——然后,她就看到刚才还懒洋洋瘫着的杨曦同,吃力地撑坐起来,梳理头发、整理衣领、找漱口水漱口…… “你这不是挺上道的嘛。”李小佳嘀咕,“我开同学会初恋出现的时候,就是这个反应。” “我的初恋是高祎,”杨曦同打断她,灌了一小口漱口水进去,声音立刻就变得含糊没有攻击力起来,“我现在纯粹是因为他是个陌生人,不喜欢被陌生人看到在家的生活状态。” “呵呵。” 李小佳干笑两声。 等杨曦同收拾完,由李小佳扶着一跳一跳出来,江俨然已经上楼来了。 他还真是挺不当自己是外人的,撸起袖子,正帮许婧媛端菜。 简简单单的牛仔裤衬衣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有味道,就连那挽起的一截袖子,看起来都那么恰当好处。 长得好,就是这样养眼啊—— 李小佳感慨着,扶着杨曦同在桌边坐下,压低声音跟她咬耳朵:“我现在觉得,你们就是明天去领证,都不稀奇。” 杨曦同悚然一惊,狠狠地瞪了李小佳一眼。 李小佳可不怕她这种程度的凶悍,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呀,你看你小竹马,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哎呀,还会帮忙做家务,简直十佳好男人嘛。”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起来,恰好江俨然端着汤出来,闻言一笑,“谢你美言。” 说完,还特地看了杨曦同一眼。 杨曦同惶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发呆。 是啊,没什么不好的。 但是……但是…… 她抿紧了嘴唇,听着母亲从厨房出来,劝江俨然一起坐下来吃饭。 江俨然提议道:“曦曦腿也好多了,正好应该多走动——我朋友开了家私人农庄,环境特别好。许阿姨要是有空,咱们两家这周末一起去那边玩玩。” 来了,来了! 杨曦同抬眼看向江俨然,对方眼里全是笑,一点不似平时面罩寒霜的模样。 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为了给父母拉线而凑在一起的假情侣? 还是已经半真半假……顺水推舟的在一起了? 这条界限,在杨曦同这里,已经完全模糊了。 埋头苦吃的李小佳突然捅了她一下,举手道:“我周末也有空呀!” 江俨然失笑:“那就一起,你要有朋友,也一起带来。” 李小佳眼珠子一转,快乐地点头了。 这个江俨然,还真是挺有意思的人。 知道他们两家凑一起双双对对,怕被打扰,直接就让她自带玩伴了。 套路很深嘛! 李小佳瞥了仍旧心不在焉的杨曦同一眼,有点怒其不争地提醒:“去农庄哦,你怎么不说话?” 你再这么傻兮兮的,被卖了都不知道呀! 她也看到过江其儒看许婧媛的脉脉眼神,总觉得……这双双对对的出行,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父子俩的“分赃大会”。 而杨曦同母女俩嘛,正好就是狩猎区待捕的猎物。 吃罢饭,江俨然又主动要帮忙洗碗。 许婧媛推拒不了,便把身上的围裙摘了给他。不料,江俨然看着贤惠,真动起手来却凶残,短短几分钟,就乒乒乓乓砸碎了好几个小碗。 许婧媛过去帮忙收拾残局,杨曦同和李小佳爬在卧室门边观察。 “你看,他这个人,真想要办成什么事儿,任何没底的事都敢干的。”杨曦同道,“小的时候,他因为有心脏病不能乱跑,就成天跟在腿短的我后面,甚至还装女孩。我叫他‘贝贝妹妹’,他从不反驳。” 李小佳眨巴眨巴眼睛,看不出来,她警惕性还是挺高的。 可是……怎么就觉得高得方向有点不大对劲。 按她李小佳对杨曦同脾性的理解,这姑娘方圆几百米以内都是不大安全的地方啊。 他们园组织拓展训练的时候,离杨曦同近的老师气球全部被踩碎,原因就是她杨曦同听错了规则,还带头开始踩踏原本需要保护的气球…… “人啊——”李小佳微微摇头,直起腰打了个哈欠,“曦曦我得回去了,明儿一早还上班呢。” 杨曦同早习惯了她吃完抹嘴就跑的习惯,摆手放她离开。 李小佳蹿到门口,稍微一探身,就能看到在厨房忙碌着的江俨然和许婧媛。 江俨然拿着扫把,许婧媛拿着畚箕,正一点点把碎瓷片收拾起来。 套路再深,无非也就是图钱图色。 论钱杨家肯定比不过,论色嘛……李小佳想了想,觉得杨曦同也不算吃亏,提高声音喊了声“许阿姨我先回去了”,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情场如战场,她李小佳也是披甲的战士,有大好的青春需要消耗啊—— 人生嘛,就是要输输赢赢才有意思。 收拾完碎瓷片,许婧媛便把垃圾桶攥在了手里:“这儿阿姨来就行,你去和曦曦说说话,那大毛和二毛估计也都飞回来了,胖了一圈呢,去看看。” 江俨然这才直起腰,往杨曦同的卧室走来。 杨曦同早在听到许婧媛话的时候就飞快地窝回了床上,还拿了本书遮掩。 江俨然进门,就见她拿着本《世界地图》专心致志地读着。 “想出去玩吗?” 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杨曦同“啊”了一声,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江俨然指指她手上的书,在床边坐下来,“想去哪儿?” 杨曦同这才发现自己拿的竟然是本世界地图,还是五年前的旧版。 “就随便看看。”她搪塞道。 江俨然笑了笑——他最近真的很爱笑,幅度虽然不大,眼睛里却总满溢着笑意——伸手来拉她手:“不要一吃完饭就躺着,下来走走,你的胳膊和腿肌肉都萎缩了这么多,不能懒着的。” 杨曦同半推半就地被他拉了起来,在他手搭到腰上的瞬间,明显地往边上让了一下。 江俨然缩回手,仍旧只用左手牵着她。 她睡的是次卧,十几平米的房间,横向不过三米四,纵向也不超过三米六。男人的步子大,女人的步子小,就是沿着斜对角线走,也要不了十几步就到墙边了。 幸而房间外面就是小阳台,郁郁葱葱地种了些绿植,那住着两只鸽子的小型鸽笼,也在那放着。 他们并肩在鸽笼前站着,压低了声音讨论:“它们能飞多远了” “绕着房子几圈是没有问题的。” “……毕竟是肉鸽。” “肉鸽怎么了?”杨曦同道,“你不也为了你爸,有空就来我家蹭吃蹭喝。” “你……”江俨然觉得她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那不然?”杨曦同看向他,“周末你爸不一起去农庄?” 江俨然噎住,半晌才说,“你不也一直同意的?” 杨曦同愤然转头,是啊,她同意的! 所以他顶着名不副实的男友头衔登堂入室,所以他时不时暧昧地表达一下关心,所以他装得一副热情女婿的样子邀请她们一家出游。 可他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那个下午之后,所有的亲吻和拥抱都只在人前,一句认真的解释或者表白都没有。 如果你喜欢我,难道不应该勇敢说明吗? 她的凝重的表情倒映在窗户上,眉宇间全是怒气。身后的江俨然才抬起手,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垂了下去。 明明是她主动拥抱的,他还以为他们终于冰释前嫌了。 待得她松开怀抱,却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之前。 拥抱不对,牵手不对,就连主动来她家探望,也看不到她脸上有丝毫的喜色。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江俨然道。 杨曦同习惯性地要跟着他往外走——送客至少要送到家门口,许婧媛还在客厅待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玄关,江俨然犹豫半晌,到底回头轻拥了她一下,“我明天比较忙,就不过来了。我们……周六早上见吧。” 杨曦同“嗯”了一声,觉得身后许婧媛的目光几乎要看穿她的背脊了。 拥抱是假的! 温柔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养父! 防盗门在眼前“啷”的一声锁上,她微瘸着腿,一摇一摆地穿过客厅,往自己的小房间走去。 下一次,直接告诉他吧。 自己不想继续演下去了,江其儒和许婧媛两人,再有一次农庄的接触也足够了。 那么多次机会都不知道把握的话,或许,他养父也没有那么喜欢母亲。 又或许,单纯就是不合适。 谁也没规定,相爱就能够在一起。 更何况,这还只能算江其儒的单相思而已。 ***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整个周五,杨曦同都捏着手机在屋子里打转。 不见面的时候,他们还是有联系的。 但这联系又通常是单方面的,没什么温度的,甚至看起来十分机械的。 江俨然习惯在坐上救护车的时候,发上简单的几个字。诸如“吃饭了?”“今天怎么样?”“散步回来了吗?” 杨曦同开始时候,还会非常认真地回复。 等到发现这些回复基本都石沉大海,要到中午甚至傍晚才能得到一个“好”或者“嗯”之后,也学会了拖延时间并精简字数来回消息。 他们一天的联系量,也就跟两大星球唠嗑差不多。 a星在早晨8点10分发出一条内容为“早饭吃了?”的消息。 b星在上午10点40分回复一条不带标点符号的:“吃了”。 随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对峙。 一直等到傍晚6点左右,a星再发出一条:“今天出了x趟车,明天来看你。” b星已经因为漫长的等待而耗尽了耐心,放弃回复或者干巴巴地发回上一条:“不用了。” 这种可怕的联系频率,简直要折磨疯在家闲耗着的杨曦同。 江俨然今天的微信内容是“早上好”,还附带一个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字符表情(**)。 杨曦同看着这一脸无辜的表情就想发个血淋淋的表情过去,一想人家还在急救不能打扰,又硬生生把怒气吞了回去。 她第八次抬头去看时间,仍旧不过9点05分。 现在回消息的话,不但没有回应,还显得十分的掉价! 这是杨曦同的想法——在江俨然那,就变成了体贴的意思。 女友虽然总是不冷不热的,总算非常懂事,不在自己忙碌时候打电话发消息。他又是欣慰,又禁不住有点失落…… 同车的小护士男友就没有那么理智了,动不动在工作时间来电话。 小护士见缝插针的接,声音甜腻到发指:“哎呀跟你说我在上班呢,没时间回消息。我车上有病人哇,不严重,严重才不接你电话……不说了不说了,患者家属要有意见了。” 如此周而复始,搭档干了个把月了,也不见她男友放弃上班通电话的念头。 当然,小护士业务素质还是够硬的,真遇到危机病人,电话响破天也不搭理。但平时那种高烧啊、老人瘫痪叫救护车去医院啊……还真是每接电话必秀恩爱。 江俨然不动声色地坐着,手却偷偷掏了手机出来,果然没有消息。 恰好此时有新的急救任务过来,附近的居民区,有小女孩割腕了。 其他的车子都离得太远,只有他们最近。 他们车上是位在家扭伤了脚的大爷,独居无处求援,只好打了急救电话求援。如今脚也包扎了,去医院主要就是拍个片检查下。 听到有人自杀,犹豫着道:“不然你们把我在这儿放下,我打车去医院,你们去接孩子呗。” 小护士给他说得笑起来:“大爷您太体谅我们了——不然这样,我们先赶过去,您一会儿孩子抬上来,您给她腾点地方,坐到我这儿来,咱们一起去医院。行不?” 大爷连连点头,司机飞快地打灯调转车头。 江俨然也把手机塞回了衣兜里,等车一到小区楼下,就拎着东西跳下了车。 闹自杀的孩子才14岁,住在老旧小区的4楼,小小的房子足足住了七八个人,客厅都给打成隔断了。全家人哭成一团,不住嘴地在重复:“这孩子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江俨然先进去包扎,司机帮着抬人,护士在那做基本的信息录入。 “家里困难,孩子身体不好,透析花了不少钱。这次成绩出来不好,他爸爸就说了她几句,结果没想到……” 当父亲的也是一脸懊悔,焦虑地看着他们把人抬上担架。 江俨然全程没说一句话,只死死地盯着女孩苍白的脸色,脚步稳健地抬着人跨过满是鲜血的水泥地面。 生病,被嫌弃是累赘,被指责不够懂事——这种心情他太明白了。 谁都没有错,但就是会受伤。 这种伤口比她手腕上那一道都要恐怖,捂都捂不住,一点苗头就会重新撕裂开,撕心挠肺的疼。 除了靠时间来愈合、淡忘,没有一点儿办法。 若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对那个陪着他一起盯着野猫发呆的小小女孩,印象这样深刻呢? 这个小区距离二院并不遥远,急救车也直接开会了二院急诊。 病床没空了,救护车上配置的担架床被直接载着女孩退走了。 反正也走不了,江俨然便扶着老大爷去挂号。 因了穿着白大褂的关系,一路上不住有人来求助、咨询。 江俨然冷着张脸,随手拿过单子看了,指着楼梯语气不善地解释:“二楼第4通道,就是从这个楼梯上去,第四个通道!” “厕所在前面,往前走。” “初诊去初诊挂号机,用身份证刷。” …… 人人都被他吓得面色发白,胆子大的直接抱怨:“什么态度嘛。” 被他扶着的大爷,倒给他逗笑了:“年轻人不要急,你笑一笑,人家就不为难你了。” 江俨然板着脸看了他一眼,僵硬地挺直了背脊。 有谁为难自己了吗? 他们可都从自己这儿得到了帮助,应该感激才对! 安顿好老人,司机才终于拿回了担架床。 江俨然有心想去看看那孩子,急救中心那边已经在催促他们去接新的病人了。 他们便也只得匆促上车。 车子发动的瞬间,小护士冲着电话愤恨地发语音消息:“我哪儿来那么大脾气总不搭理人!我这儿在工作!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呢!” 说罢,用力地按了关机键,把手机塞进衣兜里。 司机从后视镜里望了眼小护士,安慰她:“别生气,我媳妇开始也不能理解呢,这一干几十年,什么脾气都磨没了。下次好好跟人解释清楚——你看咱们小江医生,从来不因为这个跟女朋友吵架,是吧?” 江俨然有些心虚地笑了一下,他倒是从来没想到回复频率这样的事情……杨曦同应该……是能理解,能体谅的吧? *** 周六的天气出奇的好,太阳早早升起,清风徐徐,气温也没怎么升高。 江俨然因为下班后又跑去病房看那个自杀的小女孩,又查了挺久的病历,回家就晚了点,一早出门哈欠连连。 江其儒坐在后座,一脸的忧虑:“你这样开车行不行?还是我来吧?” “不用。”江俨然果断拒绝。 江其儒叹气:“不然我还是坐到副驾驶座来吧,怪尴尬的……” 江俨然在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副驾驶座就留给我女朋友坐,你别乱抢。” “臭小子!” 江其儒瞪着他的脑后勺,嘟囔了一句。 江俨然却转移了话题:“昨天咱们院收治的那个自杀的尿毒症小患者,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江其儒道,“这是个富贵病,得长期用药,我们能减免的就减免了,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也只能靠他们自己。谁这辈子能过得顺顺当当的,都得一个坎一个坎爬过来。” 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到杨家的时候,许婧媛已经扶着杨曦同在楼下等着了。 母女俩都带着阔沿的帽子,穿着浅色的长袖长裤,看着不像出去玩,倒像是要去下乡务农。 江其儒殷勤地下车帮忙开车门。 杨曦同和许婧媛便十分自觉地一起坐到了后座,江其儒无措地看了眼儿子,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江俨然简直鄙视的眼神简直要把老爹给钉死在车门上。 “小佳和朋友一起过来,直接在出城的路口等我们。”许婧媛道,“老江,你不是要去钓鱼,怎么不戴帽子?” “在后备箱放着呢,”江其儒乐呵呵地道,一手抓着椅背,吃力地扭过头和她对话。 江俨然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被帽子遮挡住大半张脸的杨曦同,干咳一声,踩下油门。 杨曦同没什么表情,只木然地看着脚下的那点空隙发呆。 去农庄的路并不近,江俨然自己也是第一次去,开了导航指路。 经过出城的路口,李小佳果然在那等着。 驾驶座上的小伙,赫然是上次在高架上遇到的曾斯伦。 江俨然惊讶于他们竟然还在联系,杨曦同却淡定多了:“小佳这人就这样,越是喜欢就越口是心非,你看她那时候多嫌弃小曾。” 许婧媛听得直笑,江其儒却十分惊讶地看了儿子一眼。 江俨然也是一脸茫然,越喜欢却越嫌弃…… 女人的心思,还真是……蛮难懂的。 李小佳可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在电话里叽叽喳喳询问:“哎呀我忘了带隐形眼镜的护理液,那附近有卖的吗?还有洗漱用品,缺了牙刷!” …… 两部车子一前一后,闹腾着往未知的农庄驶去。 ----------急着去医院,回来补齐,下方这点儿是重复的,等我回来替换呀!很快的很快的!-------------------急着去医院,回来补齐,下方这点是重复的,等我回来替换呀!很快的很快的!-------------------急着去医院,回来补齐,下方这点是重复的,等我回来替换呀!很快的很快的!--------- ----------急着去医院,回来补齐,下方这点是重复的,等我回来替换呀!很快的很快的!------- 司机从后视镜里望了眼小护士,安慰她:“别生气,我媳妇开始也不能理解呢,这一干几十年,什么脾气都磨没了。下次好好跟人解释清楚——你看咱们小江医生,从来不因为这个跟女朋友吵架,是吧?” 江俨然有些心虚地笑了一下,他倒是从来没想到回复频率这样的事情……杨曦同应该……是能理解,能体谅的吧? *** 周六的天气出奇的好,太阳早早升起,清风徐徐,气温也没怎么升高。 江俨然因为下班后又跑去病房看那个自杀的小女孩,又查了挺久的病历,回家就晚了点,一早出门哈欠连连。 江其儒坐在后座,一脸的忧虑:“你这样开车行不行?还是我来吧?” “不用。”江俨然果断拒绝。 江其儒叹气:“不然我还是坐到副驾驶座来吧,怪尴尬的……” 江俨然在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副驾驶座就留给我女朋友坐,你别乱抢。” “臭小子!” 江其儒瞪着他的脑后勺,嘟囔了一句。 江俨然却转移了话题:“昨天咱们院收治的那个自杀的尿毒症小患者,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江其儒道,“这是个富贵病,得长期用药,我们能减免的就减免了,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也只能靠他们自己。谁这辈子能过得顺顺当当的,都得一个坎一个坎爬过来。” 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到杨家的时候,许婧媛已经扶着杨曦同在楼下等着了。 母女俩都带着阔沿的帽子,穿着浅色的长袖长裤,看着不像出去玩,倒像是要去下乡务农。 江其儒殷勤地下车帮忙开车门。 杨曦同和许婧媛便十分自觉地一起坐到了后座,江其儒无措地看了眼儿子,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江俨然简直鄙视的眼神简直要把老爹给钉死在车门上。 “小佳和朋友一起过来,直接在出城的路口等我们。”许婧媛道,“老江,你不是要去钓鱼,怎么不戴帽子?” “在后备箱放着呢,”江其儒乐呵呵地道,一手抓着椅背,吃力地扭过头和她对话。 江俨然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被帽子遮挡住大半张脸的杨曦同,干咳一声,踩下油门。 杨曦同没什么表情,只木然地看着脚下的那点空隙发呆。 去农庄的路并不近,江俨然自己也是第一次去,开了导航指路。 经过出城的路口,李小佳果然在那等着。 驾驶座上的小伙,赫然是上次在高架上遇到的曾斯伦。 江俨然惊讶于他们竟然还在联系,杨曦同却淡定多了:“小佳这人就这样,越是喜欢就越口是心非,你看她那时候多嫌弃小曾。” 许婧媛听得直笑,江其儒却十分惊讶地看了儿子一眼。 江俨然也是一脸茫然,越喜欢却越嫌弃…… 女人的心思,还真是……蛮难懂的。 第34章 藕花深处 第34章藕花深处 车子驶入漫长的绿荫道,一连拐了好几个弯,才终于在一处山涧边的栅栏门边停下了。 门口一满头金发的男人在那站着,突兀地留着一把黑胡子。 江俨然一行人一下车,他便笑着迎上来:“哥们总算来了啊!” 江俨然干咳了一声,麦家扬赶紧探头后看,先看到站在轮椅边的许婧媛,立刻压低声音:“那就是弟妹?哎呀你惦记了那么多年,把人惦记老了呀……” 江俨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飞快地给了他一个肘击:“那是她妈妈。” “哦?哦!!”麦家扬提高声音,挥手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去帮忙,“快帮阿姨拎行李——阿姨好年轻啊,我都以为是小江他姐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边说,一边把视线落在了坐在轮椅上的杨曦同身上。 弟妹原来是个残疾人?! 杨曦同也正好奇地盯着他打量,四目相接,都有点感慨。 没想到,这个富二代打扮还挺中二的,裤子上还印一串乱七八糟的符号。 弟妹虽然残疾,长得倒是不错,怪不得江俨然那小子死活忘不掉。 麦家扬这人,干别的不行,谈起享受来是一套接着一套。 农庄的栅栏门看着挺农家风情的,进去后还有一重石墙,墙内绿草如茵,道边种满了驱蚊草和不知名的碎花。 轻风拂过,空气里一股清雅的柠檬香。 江俨然摇头:“这也叫农庄?” 麦家扬斜眼看他:“这是各国风情杂糅的国际化农庄。” 穿过了驱蚊草花园,就是供他们入住的酒店。从房间里往外看,竟然能看到大片的湖水。 麦家扬对这个设计十分满意:“这个酒店位置好吧,傍山枕水,凭湖而建,度假泡妞的首选啊。我带过来的妞,就没有不满意的。” 江俨然对房间还是挺满意的,但还是不大明白他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你直接开度假村不就行了,干嘛非得叫农庄?” 麦家扬摆摆手指:“土鳖了吧,这地方是居住的,往里进去,有养鱼的荷塘,有鸭子的水塘,有种水果啊种蔬菜的有机小农场,全部都是请了高科技人才在管理的。住我这儿为什么贵,因为吃的全是绿色无害的呀。你要不放心,跟着我的工作人员一起下地下水,鱼自己养自己捞,菜自己种自己摘,一条龙服务——你别说,还真的有不少二愣子喜欢这样。” 李小佳听得有趣,插嘴道:“喜欢到你这儿种菜呀?” “是啊,跟我订了专属菜地呢,一周来一次,”麦家扬道,“那些人屁都不懂,就是脑子有坑想往什么田园生活,但是呢,又吃不起那个苦,就到我这儿满足下心愿。” 李小佳乐了:“那不幸福死了,给你钱,还帮你干活。” 麦家扬直摇头:“可别,这些大爷每次下地折腾完,都得工作人员花个大半天时间给他们善后。听过拔苗助长不?我这儿真实发生过!” 这一下,连许婧媛都给他逗笑了。 麦家扬也是有些事情不理解的,悄悄把江俨然拉到一边,小声问:“你跟弟妹,是打算要结婚了?” 江俨然茫然看他:“哪里有这样快,我们才……”我们才刚刚和睦相处没几天呢。 “滚(和谐)床(和谐)单了?” 江俨然:“……” “看弟妹那腿那胳膊,我估计你也下不去手。”麦家扬嘟囔,“那你带家长干嘛?带你爸就算了,还带她妈——多破坏气氛啊!” 江俨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这事儿麦哥我有经验啊,丈母娘,就是需要攻占的堡垒,拿簪子的王母娘娘。你现在把初恋小甜心和王母娘娘一起带来了,还怎么搞?” 江俨然这才斟酌着道:“许阿姨和我爸,也是高中同学。” “卧槽!”麦家扬瞪大眼睛,“你们父子俩!哎呦,哥哥我输了!” 因了江俨然这句话,麦家扬特地调整了下接下来的行程,把坐游艇钓鱼,换成了坐小船看荷花兼钓鱼。 为什么? 游艇坐的人多,小船人少,可以制造独处机会呀。 上船前,江俨然主动提出由他来照顾杨曦同:“我力气大,有点什么事儿也方便照顾。” 他和杨曦同坐一个船,江其儒便理所当然地陪许婧媛坐了。 亏得这天天气不算太热,船夫把船一摇,饱蘸水汽的风就大了起来。 杨曦同手脚都还在复健,套着救生衣坐那的模样看着就挺笨拙的。 江俨然靠着船舷坐,眯着眼睛看她身后不远处成片成片的荷叶。 荷花还没有完全盛开,荷叶倒都纷纷挺立,犹如一把把娇嫩的绿伞筑成的矮墙。而套着一身橘黄色救生衣的杨曦同,就跟掉进绿菜汁里的胡萝卜似的。 江俨然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不大明显地弯了下嘴唇。 杨胡萝卜可不知道他脑子的可笑画面,不时探头去看前方载着母亲的小船。 许婧媛戴着帽子,还撑了伞,脸向着江其儒那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渔夫帽也没挡住江其儒满脸的笑意,正在那慢腾腾地整理鱼线和鱼饵。 驶近荷花旁后,小船游湖的好处就显了出来。 训练有素的船夫特地把船往藕花深处摇去,几个人很快就淹没在荷叶林里。 脚下是欸乃的水声,身侧是近到擦身的荷花荷叶荷茎,就连身上的救生衣,都被绿意浸染,泛出一点儿微蓝。 江俨然坐近了些,帮着她拨开几乎要打到脸上的荷叶。 杨曦同倒是不介意的,顺手还折了一大片荷叶下来,罩在帽子上方。 遥遥地,还能听到后面船上李小佳的惊呼声: “哎呀太近了!荷花都打到我脸了!曾斯伦曾斯伦,快帮帮忙呀!” 船夫指了几只青嫩的莲蓬给他们看:“把芯子去了,直接就能剥着吃的。” 江俨然摘了一个,挖出莲子,拔掉莲心,递给杨曦同。 杨曦同塞进嘴里嚼了嚼,只觉满口清甜。 “记不记得街心公园巷子口那个老婆婆,”江俨然道,“就那个卖凉茶的。” 杨曦同直觉就要摇头,强忍着心虚道:“隐、隐约记得一些。” 江俨然知道她是忘了,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她老家也种了不少荷花,夏天时候会拎整篮的鲜莲蓬出来卖。你还拿你爸爸给的玩具跟她孙子换过莲蓬。” 杨曦同绞尽脑汁地想,也记不起来这一茬。 她倒是还记得,高中时候,自己跟小男友一起沿着大街边走边剥莲蓬的事。 那莲蓬还是从路边菜篮里买的,五块钱两个,不能挑,得由着老板给。 小男友自称吃莲子的专家,莲心也不知道拔,一口咬下去,苦得脸都歪了。 “杨曦同,想什么呢?” 杨曦同蓦然回神,这才发现江俨然竟然挨得这么近了,好看的眉毛眼睛鼻子一并凑到了跟前,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我……” “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傻子呢——”他轻叹了一声,伸手扶住她肩膀的同时,将嘴唇贴上了她的。 风荷婆娑,桨声如梦,莲子的甜润在口腔里再次蔓延开来…… 杨曦同瞪大眼睛呆了半晌,恍惚着闭上了眼睛。 就算是梦吧,梦里的人长着一张她喜欢的脸,说着她喜欢听的话。 就连未来得及完全吐蕊的荷花,都红得那样好看。 这样,才能算是在谈恋爱嘛。 第34章 狭路相逢 从荷塘上来,李小佳整条裙子都湿了,一个劲抱怨:“曾斯伦你是不是脑子有坑呀,你看我裙子!” 曾斯伦不断道歉,倒没好意思提自己上衣也全湿了。 李小佳抖了抖湿漉漉的裙摆,站着也不是,坐着也难受。 曾斯伦左右看看:“要不然我们回酒店,换个衣服……” 正商量着,又有船过来了。 李小佳老远就认出坐在船头的杨曦同,跳起来大喊:“曦曦!这儿,这儿!” 杨曦同倒是想招手,可临近岸边,一手抬不高,另一手抓着船舷,只好冲着她笑。 大眼睛白牙齿,灿烂得李小佳都觉得晃眼。 小船终于靠了岸,江俨然先把轮椅搬到了岸上,再回去抱人。 杨曦同十分自然地搂住他脖子,一边还嘀咕:“小心啊,下面都是水……” 李小佳讶异地看了他们一眼,心想这才多久没见啊,感情升温也快了呀。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还傻兮兮站着的曾斯伦,颇有点怒其不争。 ——看看人家的男朋友! 自己看上的这个,怎么就这么蠢! 居然还敢在自己泼水的时候反击!不知道“宠溺”两个字怎么写吗?! 曾斯伦被她看得更加忐忑,赶上来给江俨然搭把手拆轮椅。 李小佳看得更加火气,自己这儿裙子湿了他不去想办法,倒知道跟别的姑娘大献殷勤! 没看到小江医生脸色都变了,人要当你是情敌了好吗?! 江俨然把杨曦同放到椅子上,迅速地就用双手抢占了扶手。 曾斯伦实在找不着事情做了,便又无奈地跑回了李小佳身边——他倒不是不喜欢李小佳,小姑娘漂漂亮亮,还主动约自己出来玩。 其实……挺开心的…… 就是李小佳这个嘴巴,实在太厉害了。 曾斯伦有点招架不住。 他们在岸边的长椅上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许婧媛的小船靠岸。 杨曦同拨号过去,母亲在电话里挺高兴的:“你们自己去玩吧,我们在湖上钓鱼呢。” 江俨然闻言,心里暗暗给老爹点了个赞。 杨曦同虽然有点担心,总也是希望母亲能够找到幸福的。 李小佳也对许阿姨分头行动的提议十分赞同,只有一路上受够了她气的曾斯伦表情惊悚:“我、我们对这儿不熟啊。” 一边说,一边下意识跟上来几步。 江俨然视线瞬间就拉长了。 李小佳气结,一把将人拽回来,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来:“没看到人家小情侣想过二人世界啊!” 曾斯伦诧异地看了杨曦同一眼,他记得……她否认了情侣关系来着…… 女人心,海底针。 最后,四个人还是兵分两路。 曾斯伦陪李小佳去换裙子,江俨然推着杨曦同去下一个景点,中饭时候在餐厅汇合。 许是因了那句“喜欢”,杨曦同现在满心都是欢喜,看花花娇艳,看水水潋滟。 江俨然虽然看出来她心情不错,却猜错了原因——在他这儿,他们已然是甜甜蜜蜜的小情侣了。杨曦同的喜悦翻译过来应该就是,自己选择的约会地点非常浪漫,自己的吻技非常出众。 第一次谈恋爱就这么成功,简直是天赋异禀! 江俨然也很高兴。 麦家扬给他们设计的行程里,出了荷塘,就该过曲桥上茶楼了。 赏荷花,品茗茶,多有情调不是。 但是,小佳他们去了茶楼,他们再去,就得两人变四人了。江俨然脑子一转,就直接推着杨曦同往那几块菜地赶了。 午饭前看一看饭菜的原生状态,也不错嘛。 轮椅行到田埂附近,就驶不动了。 江俨然不屈不挠,干脆抱着人往田边走。杨曦同搂着他脖子,远远瞧见大片的番薯叶子,好奇问:“那是什么菜?” 江俨然沉吟半晌,含糊道:“空心菜吧。” 杨曦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冲隔壁的搭着架子的绿藤努了努:“那个呢?” 江俨然盯着看了半晌,也终于找到一小根带着黄花的丝瓜,笃定道:“黄瓜!” “还有边的豆子,”杨曦同伸长脖子,“一条一条的,是四季豆?” 江俨然虽然见过豇豆,但也不知道成熟前是不是短一些,遥遥瞥了一眼,肯定地说:“是,都还没熟呢。” …… 一番参观下来,杨曦同看江俨然的目光难得多了点崇敬:“不愧是学医的,你以前生物成绩一定特别好吧?” 江俨然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心道你把它们切片了放显微镜下让我分类,都比这么直接指着让我报菜名简单。 菜地里是有工作人员在忙碌的,早习惯他们这些城里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德行了,头也不抬地继续手动除虫、松土。 这些菜地依着山脚开垦,靠近湖水的地方是水田,往山上去还有适合丘陵土质的蔬菜和果树。 两人才逛了三分之一,江俨然的胳膊就有点承受不住了。 杨曦同似有所觉,在一大片茭白旁主动要求放她下来休息。 绿油油的茭白虽然遮不住全部阳光,看着倒是挺鲜嫩可爱的。 江俨然挨着她坐下来,“天气越来越热了,一会儿我们就直接去餐厅吧。” 杨曦同点头,把帽檐掀起一点——汗从他白皙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滚入领口深处。 他今天穿的t恤领口比往常低了不少,胸口那几道因为手术而留下的疤痕也就有点遮挡不住了。 杨曦同记忆,也随着这狰狞而蜿蜒的疤痕,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得江俨然总是要把衬衣的扣子牢牢扎紧的原因,总是追问他为什么非得捂得这样严实。 不怕捂出痱子吗? 不怕中暑吗? 甚至,还指着自己摔伤的小腿展示:“我腿上也有疤呀,我也穿短裤呢。” 直到有一天,看到了整条疤痕的全貌——蜈蚣一样,曲扭着将少年整个单薄胸膛一分为二…… 江俨然留意到她的视线,不大自在地扯了下领口,挡住疤痕:“又不是没有看到过。” 他可还记得,她第一次看到整条疤的时候,瞬间就哭鼻子了—— 杨曦同“唔”了一声,转头去看不远处的矮山:“一定很疼吧。” “都忘了,”江俨然道,“那时候太小了——就记得很多叔叔阿姨围着我忙,特别慌,还有点开心,就忘了疼了。” 这算是他第一次,和杨曦同一样,用“年龄太小”来解释记忆缺失。 忘掉的,却是足以拯救他性命的巨大疼痛。 那时候的他,光要记住病床前出现的一张张戴着口罩的脸,就已经很费劲了。 那么多双眼睛,圆的长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陌生而温暖,通通都在围绕着他,注视着他。 他拍拍裤子站起来,弯腰来抱她:“我们再往前走走。” 杨曦同也配合地伸直了胳膊,屁股才刚刚离地,身后蓦然响起一个男声:“小同?” 杨曦同有些吃力地转过头,视线穿过江俨然肩膀,对上一个戴着渔夫帽,拎着塑料桶的年轻男人。 那人见她神色迷茫,飞快地腾出手摘掉帽子:“是我,高祎。” 高祎啊—— 杨曦同眨巴了好几下眼睛,也没能把眼前这个皮肤黑亮、笑容爽朗的男人和浑身带着奶糖香气的高中男生联系起来。 “你……” 她才刚开口,江俨然也转过了身,高祎的脸瞬间变成了绿莹莹的茭白叶子。 杨曦同只得再一次转动脑袋,面向高祎:“你也来这儿玩,真巧啊。” 高祎笑着晃了下手里的鱼竿:“光棍一条,休息天来解解闷——这位是?”他看了眼江俨然,“不介绍一下。” 杨曦同人还被江俨然抱着呢,颇有些尴尬地看了江俨然一眼。 江俨然也黑着脸瞪着他。 她扯了扯嘴角,挤出笑容:“这是我……我朋友,江俨然——这是我高中同学,高祎。” 高祎和江俨然不约而同地都抽了下嘴角,出声打断杨曦同的话,为自己正名。 “是高中同学兼前男友,初恋那种。” “是男朋友,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初恋男友。” 第35章 初恋vs初恋 第35章初恋vs初恋 “是高中同学兼前男友,初恋那种。” “是男朋友,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初恋男友。” 两人说完,都把视线投向了呆若木鸡的杨曦同,高祎有些愤然地问:“怎么回事?你还有别的初恋?” 杨曦同动了动嘴唇,想要说高祎你说的没错,但自己现在正被江俨然抱着,实话一出口……恐怕就得挨摔了。 她的沉默被江俨然当成了站队,更加有底气地表示:“我们幼儿班就认识了,你不是她高中同学?” 高祎本来提初恋的事,就是因为看他们鸳鸯交颈的亲昵劲不爽,想要杀杀江俨然的威风。没想到对方能耐比他大,居然更早认识杨曦同,一副要反杀成神的模样。 这样一来,他就是不图吃回头草,光是为了捍卫青春回忆都把话说清楚了。 “幼儿园也算?幼儿园小朋友能分得出男女就不错了,谈的哪门子恋爱呀?” 江俨然瞥了眼垂着眼皮装死的杨曦同,淡定道:“你管我们认识的时候几岁,谈恋爱该做的事情我们都做过——拥抱亲吻,一个桌吃饭一个床睡觉,还缺什么?” 高祎噎住,晒成小麦色的脸上泛起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红晕,扭头去瞪杨曦同。 杨曦同压根不敢抬头,视线范围里只有江俨然的半截胳膊和地上葱绿的青草。 江俨然大获全胜,也没恋战的心思,一边转身一边说:“没什么事,我们就回去了。” “等等,小同你……” 高祎下意识就伸手拽杨曦同垂在身侧的右边胳膊——杨曦同手上的石膏早就已经拆了,轮椅也不在身边,又有长衣长裤遮挡着,看着完全是个健健康康的姑娘。 至于这辣人眼睛的“公主抱”,高祎自己给归类到了秀恩爱上去了。 高祎都没觉得自己怎么用力呢,杨曦同就尖锐地嚎叫了起来。 江俨然表情也变了,喊了声“放手”,抬脚就踹在了他胸口。 高祎先被杨曦同的叫声吓得退了一步,又挨了江俨然一脚,登时就失去了重心,“咚”的一声后仰摔入栽满了番茄的泥地里。 这些番茄都已经开始结果,每株茎干附近都插了不少用铁丝和竹片搭成的架子。 高祎落地的瞬间,“啊”的惨呼了一声,整个人都蜷曲了起来。 杨曦同捂着胳膊,泪眼婆娑地探头去看—— 这一看,却差点没把心脏吓跳出来。 一根足有指头宽的竹片从他腰上穿刺而过,将人牢牢地钉在泥地上! 高祎疼得冷汗直流,下意识就去摸扎在身上的东西。 “别动!”江俨然已经把杨曦同重新放了下来,他一把抓住他乱摸的手,“曦曦,你给李小佳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把我的车开过来。” 杨曦同一边的手脚不能动,费了半天劲才把手机掏出来,哆嗦着开始拨号。 这边江俨然仔细检查了下伤口,开始在他身侧动手挖泥。 高祎看了他一眼,用颤抖地声音说:“你们什么——好歹,给我叫个急救车……” “我就是干急救的,”江俨然打断他的话,换了块棱角比较分明的石头,慢慢地将他伤口附近的泥土掏出来,“你打120不如直接求我。” “求你?!”高祎提高声音,“哎呦——是你踹我下来的,你还有脸让我求你?我不告你就不错了!小同,你刚才也亲眼——” 他侧过头,求助般看向杨曦同,然后就看到……瘫痪一般横躺在草地上,拿着电话的杨曦同。 “……你怎么了?” 瘫痪了?! 中风了?! “我没事,”杨曦同焦虑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就是骨折——你别说话了,江俨然是跑院前急救的医生,你听他的……” “不是!”高祎急了,“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现在这样完全是被他害……”话说到这里,他总算想起了江俨然踢他的原因: 江俨然要抱着杨曦同走,自己去拽她胳膊…… 她胳膊骨折了…… 高祎总算闭上了叫屈的嘴。 杨曦同的电话也终于打通了,李小佳和曾斯伦几乎是狂奔过来的。 赶到现场时候,就看到侧躺在草地上的杨曦同,仰钉在泥地里的高祎,以及伏趴着挖泥的江俨然。 李小佳:“……这都……都什么事儿啊……” 曾斯伦好歹参与过一次急救,脑子反应快一些。在江俨然腾出手掏车钥匙的时候,迅速地跑过去帮忙:“我去开车,小佳……小佳你去借个铲子吧。” 李小佳这才如梦初醒。 有了铲子的帮忙,江俨然挖掉竹片附近泥土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附近的工作人员在围观的同时,还送来了用于剪断竹片上铁丝的钳子。 杨曦同身残志坚,靠着电话联系上了二院急救科。 江俨然的车子却没办法开到田埂上,曾斯伦和闻讯赶来的江其儒一起,拿着担架和急救用品过来。 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穿着竹片、脸颊上沾着青色生番茄汁、浑身泥巴的高祎抬上了担架。 高祎也算有良心,自己泥菩萨过江了,还惦记着地上的杨曦同:“那个,小同不一起去医院?我刚拽了你胳膊,不要紧吗?” 杨曦同赶紧摆手:“我没事,你别说话了,赶紧去医院!” 李小佳、江其儒和曾斯伦表情诡异地看看她,又看看高祎,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唯一四肢健全的江俨然。 江俨然紧蹙着眉头,硬邦邦道:“看我干什么,把人抬车上去呀。” 曾斯伦没吭声,眼神里的八卦可熊熊燃烧了起来,还给江其儒使了个眼色。 叔叔,您看您儿子! 大呼小叫的! 多不尊重您呀! 江其儒果然很吃这一套,一边小心地抬着担架往前,一边摆出大家长的派头,嘟囔道:“臭小子,有这么和爸爸说话的么?” 江俨然没什么反应,担架上的高祎却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您是他爸爸?” “小伙子很勇敢嘛,”江其儒欣慰地点点头,“就是太粗心了,得赶紧送你去医院……” “不是我自己摔的!”高祎龇了下牙,努力让语气平和下来,好不牵动伤口,“我是小同的初……”他用余光瞥了江俨然一眼,加重语气,“初恋男友,我是被你儿子踹进番茄地里的。” 江其儒的脸色变了,江俨然只作不见,抬着担架埋头走路。 他们身后不远处,围观了全程的李小佳忍不住感慨:“你前任和你现任,看着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杨曦同哀叹了一声,松懈下支撑着身体的胳膊,在草地上平躺下来。 “更可怕的,是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我的初恋……” 李小佳茫然地问:“什么?” “你说,”杨曦同把健康的那只胳膊垫在了脑袋底下,“真有人一辈子能有两次初恋?” *** 一直到江俨然洗手上台,高祎都没放弃对他恶行的控诉。 见了护士跟护士说,见了主刀和主刀说,见了麻醉师……也在客客气气地问清是局部麻醉之后,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江俨然没有医德,为争女友将他推入满是竹片和铁丝的番茄地”。 他的运气算好,竹片擦着输尿管和肾脏穿刺过去,没伤到重要脏器。 情敌的聒噪江俨然还能忍受,叫他觉得耻辱的,是他居然还试图让杨曦同作为家属给自己手术签同意书。 我的女朋友,怎么能算你的家属?! 明明是自己更早认识的,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的初恋! 江俨然帮着主任拉着钩子,眼睁睁看着细长的竹片被一点点拔出,心里的郁闷却越积越深。 是了,坐着轮椅的女朋友还在外面等着呢。 不知道在等自己,还是等床上那位。 “小江,你看看,你这个……这个朋友的运气啊。”黄主任拿着个血管钳,一边止血一边笑道,“真的是非常非常好。” 说罢,还往高祎脑袋那转了下头,“小伙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江俨然:“……” 到了最后缝合的时候,黄主任就让江俨然来了,他手放松下来,嘴皮子就更利索了: “哎呀,不愧是江院的儿子,缝得好——你们其他几个也过来看看,看看人家这个进针角度,这个收线力度。躺着的这个还是你们师兄的情敌呢,做医生啊,就是要做到公私分明。不管是抢了你女朋友,还是给你下过绊子,还是别的什么深仇大恨……人家一躺到手术台上,就是你的病人。你拿起了手术刀,就是医生!医者仁心,你们上学时候都怎么宣誓来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还有这个,‘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 不知是谁,在这样的场合,“噗”的笑出了声。 紧接着,笑声就像会传染一样,传遍了整个手术室。 笑声传到走廊上,再传出被护士推开的推拉门,直达等待在外的李小和杨曦同耳中。 杨曦同茫然地抬起头,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怎么了?” 李小佳武断地揣测了一下,兴奋道:“笑那么开心,手术肯定很成功!” 手术室里刚缝完线的江俨然,无端地踉跄了一下。 第37章 解铃之手 手术结束之后,高祎就住进了麦家扬买单的单人vip病房。 人毕竟是在自己的农庄出的事,下狠手的还是自己好哥们,怎么也得有点表示。麦老板脑筋还是很灵活的。 杨曦同坐着轮椅,由江俨然推着去探望。 她本意是想跟李小佳一起去的,但江俨然从手术室出来后就寸步不离地跟她后面,一副时刻准备着捉奸的样子。 杨曦同真觉得心累,到了门口,再一次向江俨然道:“你要是不想道歉,就在外面等吧——别又吵起来。” 江俨然权衡利弊,确确实实不愿意在杨曦同面前跟他低头。 到底,还是止步于病房门前。 杨曦同推门进去,高祎正独自靠床上看电视——他父母都出差在外,他一个人独立惯了,压根就没通知他们。 多年不见,重逢后没说两句话就动了手,还闹到上手术台,两人都有些尴尬。 还是杨曦同先开的口:“今天的事……是我们不对,费用我们会……” “不是费用的问题,”高祎打断她,“我就想问问你……你跟他……真的幼儿班就谈恋爱了?” 杨曦同干笑:“幼儿园懂什么——” 高祎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微微偏了下头,“那么,我还是你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喜欢过的人?” 杨曦同愣住,用余光扫了眼病房门后,才慢慢点头:“当然是。” 高祎闻言,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你可不能在这种事情上骗我,不然,我就显得太可笑了。” 第一次喜欢上的人,第一次恋爱意义上亲吻过的嘴唇,对谁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回忆。 这种被称之为初恋的感情,像是搁在书架最高层的老字典。虽然泛黄陈旧,错误一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翻开了。 但是,仍旧是不可或缺的回忆,少了它,书架也不完整了。 感情终会褪色,字典总要勘错重印。 在最初的时候,却也是满腔希冀,期许满满的。 黄昏的校园操场上,清晨的教室讲台旁……那一瞬间,真以为只要被那样凝视着,就能永远幸福;只要手和手交握住,便一辈子也不会分开。 只可惜时光太长,而承诺,又太过短暂。 他们爱得轰轰烈烈,分手却挺平和的。 高中毕业后,各奔东西。距离产生美,也产生嫌隙,自然而然感情就淡漠了。 也兴许是因为这样,回忆起来,就都是这段感情最美好的地方。 高祎解决了心中疑问,好像真的放下一切了,“你们认识那么早,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幼儿园不能恋爱,小学呢?初中呢? 这么多年都不开窍? 杨曦同哪儿好意思说自己把人忘了,含含糊糊地表示:“我们就做了半年邻居,很快分开了,今年才重新遇到的。” 这一下,高祎终于平衡了。 原来,那小子是失而复得——怪不得一副守着肉包怕狗惦记的患得患失模样。 青梅竹马天各一方,多年以后空降回自己身边。典型的上帝给了一次重来的机会,失去后再回归嘛。 他忍不住感慨:“人呐,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他这一脸我懂了你们之间的纠葛的表情,看得杨曦同十分的无奈,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年同学会都没见着你。” “就上个月,”高祎掏了手机出来,“你手机号多少?” 杨曦同报了号码,高祎飞快地拨出,听到杨曦同兜里铃响了,才挂断。 杨曦同掏了手机出来,刚想把号码存上,微信又响了。 高祎晃了晃手机:“还是我,联系方便。老同学,又一个城市了,以后有活动得带着我。” 杨曦同抬眼看他,他也坦然微笑。 黝黑的皮肤,短短的板寸,眼神也变得更加坚毅成熟了,只眉眼间还残留着的少年时的温柔轮廓。 她的手在屏幕上方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摁下了通过。 *** 江俨然见杨曦同出来,二话不说就迎了上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抢她手机。 杨曦同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已经手快地翻出微信,将刚刚加进来的某人拉黑,再切到通讯录、通话记录。 手指轻点,某人就彻彻底底从她的手机里消失了。 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疯了?” 江俨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怎么知道你们分离又重逢,算不算失去后再得到,是不是会更珍惜对方?” “你偷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别这么理所当然?”杨曦同伸手要来够手机。 江俨然已经把联系方式全删了,顺势就把手机还给了她,然后扶住轮椅扶手,推着她往电梯间走。 白天的住院部电梯啊,哪怕利用单双号分流,也仍旧拥挤不堪。 走廊里,不时有恢复期的病人自己拎着尿袋或者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过来,又走过去。 江俨然不耐烦地抬腕看了眼时间,杨曦同也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忽然,银白地电梯门上,倒映出一个匆匆而过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俨然扭头盯了一会儿,迈步想要跟过去看一下。杨曦同一把抓住他胳膊:“等等,你又想去哪儿?” “我……” “哪儿都不许我去,一边删我老同学的号码,一边自己当州官放火……”杨曦同声音又响亮又清脆,才抱怨到一半,就被江俨然捂住了。 “刚那个,好像是我出院前带回来的尿毒症小孩。” “尿毒症……就是……自杀那个?” 江俨然点了点头,轻轻地推着轮椅,拐过医生站,又拐进走廊。 刚才那孩子却一闪即逝的,连影子也不见了。 杨曦同瞅了瞅他凝重的脸,犹豫着提议:“不然……咱们分别去窗户边看看?” 江俨然“嗯”了一声,大步抬脚往前走去。 脚步迈出的瞬间,手搭在她头顶,十分自然地揉了两下。 小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江贝贝高一些。 但是,那个时候,他敢这样随便摸她小霸王的头没? 杨曦同恍惚了下,跟在他后面推着轮椅往他的反方向行去。 因为床位不够,走廊上还放着好几个加床。 杨曦同一个通道、一个通道地找回去,一直到再一次经过高祎的病房门口,才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单薄瘦弱的女孩。 她手腕上还绑着纱布,慢腾腾地扶着墙走着。 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背影却仿佛比同龄人整整苍老了一个世纪。 杨曦同一向对这种弱小最没有抵抗力,要不然也不会见了江贝贝就说要保护他一辈子。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老祖宗留下的智慧,还是非常具有实战价值的。 杨曦同悄悄给江俨然发了消息,自己则推着轮椅慢慢跟上。 女孩越走越慢,经过好几个办公室都没看到人,看到通道尽头的窗户后,脚步虚浮到快要飘起来来。 杨曦同有点慌了,轮椅的速度也远赶不上她走的速度。 “小妹妹,”她惶急地开口,“你、你要去哪儿?” 小女孩茫然地转过头,看清是陌生人,礼貌地摇了摇头,一副打算放弃选好的地点的模样。 “等、等一等!” 她一边拼命地推轮椅,一边眼珠子乱转,“那、那个,跟你打听个事儿!” 女孩置若罔闻,转身迈开脚步。杨曦同急得就差捶墙了,偏偏唯一灵活的手还要忙着推轮椅,“我男朋友就是送你来医院的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现在一个人落单,你就这么对待恩人的女友啊?!你……” “你说什么?”女孩总算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你说谁救了我?” “我……我男友啊……” 女孩深深地凝视着她。 杨曦同被小孩这样的眼神看得口干舌燥,心火全熄,嘴唇颤了好几下,才把谎话编利索:“我跟他走散了,他还不接我手机,我又……挺行动不便的,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女孩垂下眼睛,半晌,才用乌黑的眼睛再次看向她,“那你就去你们失散的地方等一等,他一会儿就找回来了。” “那你呢?”杨曦同趁机道,“你一个人瞎转悠什么,回去病房躺着呀。” 女孩又一次闭紧了嘴巴,连视线都重新垂落下去。 那倔强的模样,真有点像盯着黑猫发呆的江贝贝。 恐惧死亡,恐惧被抛弃,却又无力去改变这种现状,只好眼睁睁看着。 杨曦同隐约听江俨然提到过这个孩子:她因为生病而特别早熟,会察言观色,上次自杀,就是源自于父母关于金钱的争吵 面对这种小孩,杨曦同是真没什么经验。 霍琦的父母再不靠谱,也只是不着调,并未涉及生死。 霍琦那个年纪的孩子,思想也远没有眼前的小女孩想得复杂。 ——她接触的人里,唯一有点相像的,恐怕就只有儿时的江贝贝了。 以前和江贝贝一起玩的时候…… 杨曦同脑子里混沌一片,那些破碎的片段里,自己或是高谈阔论,或是沉默哭泣,或是肆意欢笑……唯一能打动他惦记那么多年的共同点,恐怕,就只剩下陪伴了吧。 听说,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她将轮椅在往前推了推,堵住离开的去路,木头似的杵在了通道中央。 尽管,这块不大结实的木头轻轻一推就要被踢开。 但是,她总不是恶意的,不过是想拖延到江俨然赶过来而已。 既然同病相怜,没准,就有解开心中魔铃的办法。 江俨然从转角小跑出来,先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站一坐的诡异对峙。 女孩留意到他,笑了下,“医生大哥哥,你女朋友在这里,堵着我不让我走。” 这语气,仿佛自己是那个被江俨然拜托来照顾女友的人。 江俨然“嗯”了一声,用余光瞥了眼杨曦同,不错眼睛地看着小女孩:“你怎么在这儿?爸爸妈妈呢?” “筹钱去了。”女孩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堪比成年人的嘲讽笑容,“肯定又要吵架了。” 江俨然的脚步顿了下,继续往前道:“吵架怎么了,谁也管不了别人吵架啊。” 女孩不语,江俨然接着道:“至少,明知道你生下来是这个病,他们还把你养这么大,没把你一个人留在医院不管,他们已经做的很好了。” 女孩轻轻嗤笑出声,“大哥哥你真会开玩笑,谁会要我这样的小孩。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生下来——我听我妈妈亲口说的,怀孕的时候要是能提前检查出来,就直接把我打掉了。” 江俨然回头看了眼不远处有人探头的护士站,解了两颗白大褂的扣子,扯开t恤领口。 那条巨大的蜈蚣一般的疤痕就露了出来,“我这样,都还努力活下来了呢,你这样算什么?” 女孩怔忪半晌,轻声道:“可你做了手术了吧?做了手术就好了,还能当医生,真厉害。我又没有肾脏可以换,排到队,匹配到了,爸爸妈妈也没有钱……我就是累赘,你们不懂。” “我怎么会不懂呢,”江俨然打断她的话,“我的那个所谓的‘爸妈’,可和你的不一样。他们知道我是累赘,直接就把我给抛弃在医院了——对,就是这个医院。” 他不远不近地站定,抬手指了指窗外,“看到前面那栋楼了吗?那时候还没这么多楼呢,一个大厅,后面就是各种门诊和住院部,我就被扔在那。那个时候,我才五六岁,连你一半的年纪都没活。” 他说完,很快将手放了下来。 女孩毕竟还小,表情震惊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探头看向窗外,手指虚虚地握了下拳。 “那你,后来……” “后来就有好心人收养我了,我的病也慢慢治好了。”江俨然坦然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学医。因为我在这样绝望的时候,遇到了这些好人,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帮助那些帮过我的人,和类似……需要帮助的人。” 女孩有些干裂的嘴唇哆了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你、你在骗我。” 江俨然的声音不由自主就讥讽起来:“骗你有什么好处?我难道还专门去伪造一道疤?不信你来摸摸,看能不能抠出来。你怎么这么看得起自己,父母吵架是你引起的,我生个病留条疤,还是为了你编的。” “咳咳!”眼看他越说越刻薄,杨曦同赶紧咳嗦示警。 别跑题啊,万一把人小姑娘刺激得直接跳楼,那就后悔不及了! 江俨然也蓦然惊醒,咽下满口的刻薄言语,“医院里已经给你减免不少费用了。”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她手腕上蒙着纱布的地方,学着江其儒平时说话的语气,“那天你爸妈有多绝望多伤心,你一定也没有看到——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有这样的父母,我一定不会忍心再叫他们失望一次。” “可是,他们为了筹钱……” “你知道,在这里医院里,有多少事情是钱筹不回来的?”江俨然指了指通道外的病房,“你随便去问问病房里那些人,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算不算事?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你自怨自艾那么久,不就是希望家人更重视你吗?不笃定他们舍不得,怎么敢这么折腾?”杨曦同一个劲咳嗽,江俨然还是把心底的话全吐了出来,“真的觉得自己是累赘,没人在乎的时候,哪怕有一点儿活着的希望,都死抓着不敢放——我当年醒来发现自己被扔掉了,冲着所有人都喊过爸妈呢。男的就是爸爸,女的就是妈妈,只要他们肯收留我,肯救我……” 手臂被轻轻地拉了一下,江俨然诧然地低下头,好几滴液体“吧嗒吧嗒”落在了脚下的地板上。 杨曦同担心地看他,他也在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哭了。 他明明是来劝解他人的,搞成这样,真是太丢脸了! 小小的女孩也呜咽了一声,往后倚靠在白墙上。 眼泪终于从她那似乎干涸了的脸颊上滚落,无声无息,却怎么都止不住。 第38章 妖艳贱货 第38章二次意外 小女孩足足哭了半个小时,才算缓过来。 她虽然有尿毒症,这次却因为是手腕受伤才住的院,病房安排在普外的,恰好就是高祎隔壁的四人间。 江俨然和杨曦同找人时候就推着轮椅来回了好几趟,现在送人回病房又经过。 高祎再想忽略也忍不住了,拨了电话给杨曦同:“你们俩在门口干吗呢?都来回好多趟了,这么闲帮我买个饭啊,这医院的饭菜我吃不惯。” 杨曦同赶紧握紧话筒想要阻挡一下声音,可她忘了说话的人就在附近呢。 高祎爽朗的声音从薄薄的门板内传过来,江俨然听得一清二楚。 说起来,他们俩也没吃午饭呢。 高祎是午饭前受的伤,送到医院之后,江俨然就直接跟着洗手进了手术室,杨曦同心里发慌,李小佳买来的午饭也压根吃不下。 杨曦同对着电话说了声“好”,然后扭头向江俨然,“咱们也没吃饭呢,干脆一起去吃了,给他带一份呗。” 江俨然瞪着她,电话里的高祎已经在道谢了:“还是老情人好啊,我随便吃点,要份饺子吧,老习惯,放点辣椒放点醋。” “老情人”三个字一出,江俨然脸色更黑了,没等他说完,转身就往电梯那走。 杨曦同连忙挂了电话跟上,“人家受伤还是咱们害的呢,于情于理都该给他带个饭嘛,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 “我哪敢跟你这一辈子第一次认真喜欢上的人比,”江俨然道,“他除了饺子,还喜欢吃什么?” 杨曦同警惕地看他:“什么?” “他都喜欢吃什么?” “基本不挑吧,就不大喜欢喝放了珍珠的奶茶,”杨曦同仔细想了想,“还喜欢重口味比较重口味的香菜啊、醋啊、辣椒啊——” 江俨然用力摁下工作电梯按钮,仗着自己那身白大褂证明身份,干干脆脆地下去了。 杨曦同愣愣地停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丢下了。 要不要这么幼稚啊! 杨曦同真想捶门了。 也是她今天倒霉,通用电梯隔了快五分钟才下来,还全满超载。 她又没办法抛弃轮椅跑楼梯,一直等了到第二趟上来,才成功下楼。 江俨然一身清爽地在门口等着,杨曦同没好气地推着轮椅过去,对方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推着轮椅往外走。 “我中午绝不吃饺子。” 杨曦同:“……” *** 医院附近吃饭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就是人流量太大,总好像充斥着浓重的油烟味。 江俨然熟门熟路地把车子从地下室开出来,抱人上车,踩下油门慢慢往外挪。 杨曦同坐在后坐,看着高祎发来的那句“微信上怎么没有你了?”好一会儿,默默地将人加了回去。 “不好意思,误删了。” 在农庄的时候,还是万里无云,一回到市内,地平线上却开始有乌云堆砌,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江俨然说不吃饺子,果然直接把车开到了一家泰国菜门口。 杨曦同扫遍菜单,也没看到稍微和“饺子”类似点的东西。 江俨然不吃咖喱,不吃蒜,唯一可喜的是柠檬还是吃的。 杨曦同飞快地点好了菜,还通过微信联系高祎,把饺子换成了咖喱饭,江俨然却还拿着ipad在沉思。 杨曦同实在看不下去,扭头问服务生:“你们这儿哪些菜是不放醋、不放蒜、不放咖喱、不放香菜、不放葱、不放沙拉的菜?” 江俨然愣了下,半晌,随手在炭烧虾、椰汁鸡汤上点了两下,还重点吩咐:“不要放葱金和番茄。” 服务生一脸辛酸地捧着ipad走了。 杨曦同忍不住感慨:“你自己做医生的诶,怎么一点儿都不讲究营养均衡?” 江俨然瞥她一眼,淡定道:“谁规定做医生就得讲究,我见得多了讲究得不行,最后还是抢救不过来的人。” 这样说起来,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就像她刚开始当幼儿园老师的她,总被人为唱歌跳舞无所不能。 其实,她唱歌只能算过得去,钢琴也弹得普普通通……跟小孩子相处,更重要的,恐怕是耐心。 杨曦同自诩是没什么耐心的人,但要她放弃幼儿园的工作,却也是不能够的。 跟那些小孩一起,虽然苦,虽然累,快乐也是有很多的。 这大约,也有点类似江俨然明明脾气差得要死,却非要进爱娃狂魔泛滥的儿科吧。 ——虽然未必能做到最好,但是,还是想去尝试,想要尽自己的努力把事情做到能力范围内的极致。 吃罢饭,江俨然直接建议她别上病房了。 “咖喱饭我给你送去,李小佳已经送你妈妈回去了。一会儿我送你走,你这轮椅太不方便了,直接在车里等我吧。” 杨曦同其实真有点怕他会直接把饭倒了,但见他一脸面瘫,还是选择了相信。 她印象里的江贝贝,好像也真没干过“阳奉阴违”的事。 不乐意,人直接就挥手拒绝,抬脚走人了。 高祎的脑洞方向则跟她完全不同,看到情敌送饭进来,高祎第一件事是发消息询问杨曦同:“你让他送饭,会不会给我下泻药?” 杨曦同冷汗直流:“不会的,是我买的!” “可这一路,都是他一个人拎着的呀。” 杨曦同有点心虚地回了他一个安慰鼓励的笑脸,高祎一边吃一边抱怨:“你是没看到他刚才的脸色,特别像咱们学校那个总在小操场抓约会的政教处老师。” 政教处老师啊—— 杨曦同瞄了眼驾驶座,确实……感觉挺合适的啊。 江俨然被她作瞥一眼,右看一眼,看得有些心痒,犹豫着问:“回家没什么事儿的话,要不要去我家坐一坐?” 杨曦同眨巴了下眼睛:“你和江叔叔的家?” “是啊。” 都说买猪看圈,谈朋友,看一下对方家里的情况,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而且,还能帮许婧媛参考一下呢。 杨曦同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今天是周末,江俨然和江其儒本来都是不上班的。 江俨然现在没定科室,跑院前又是排定了日子的,没什么事儿就撤退了。江其儒却不行,他这一回到医院,积着事情没办法解决的值班医生们就纷纷带着委屈上门了,至今还留在医院加班。 他们父子俩住一个不大不小的跃层,楼下江其儒,楼上江俨然,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一大一小两个厅。 杨曦同对楼下客厅上的柔软沙发喜欢得不行,一来就要求坐那。 江俨然嗤之以鼻,老头子审美太差,到我楼上去坐,有好茶。 杨曦同盛情难却,到了楼上才发现所谓的好审美,就是桌子是硬的,椅子是硬的。 就连装水果的盘子,居然都是黑白配色的。 杨曦同干脆就赖在轮椅里不肯动了:“你这椅子也太硬了,我还是坐轮椅里休息吧,好歹还能动呢。” 江俨然颇有些失望,拿起只苹果慢慢削了,递给她:“如果他是你这辈子第一个喜欢上的人,那我……算什么?” 杨曦同看着眼前的苹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你……”她迟疑了会,含糊道,“是我现在……喜欢的人。” 苹果退了回去,江俨然将轮椅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两人膝盖触到膝盖,四目相接。 “你怎么能这么不公平呢?”他凝视着她,一脸的不甘,却还是将唇印在了她的脸颊上。 轻柔的,稍纵即逝的,有些哀伤的一个浅吻。 杨曦同将轮椅往前推了下,膝盖磨蹭着膝盖,嘴唇也终于触碰到了一起。 那双儿时便见过的漂亮眼睛就近在咫尺,倒映着自己凌乱的额发。 杨曦同闭上眼睛,轻轻含住他的唇瓣,慢慢将舌头探了进去。 江俨然冰凉的嘴唇因了她的热情而渐渐滚烫,人也越挨越近……被抱起来的时候,杨曦同还觉得天花板旋转的感觉挺奇妙的。 方形的顶灯、圆柱状的壁灯、白色的墙、深棕色的房门、深蓝条纹的被单、乳胶的枕头……右手的骨头被压到时,她再一次哀嚎出声。 江俨然有些慌乱地爬起来,衬衣扣子也没扣,略一检查,脸色就变了。 杨曦同瞪着眼睛:“怎么了?又断了?!” 江俨然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帮她把衣服扣子扣好,抱起来往楼下跑。 “可能二次损伤了,去医院看看……” “两次了!”杨曦同都要哭了,“断两次了!” “也不一定就断了……”江俨然一边安慰她,一边下楼梯。 玄关附近却传来了一声清晰的锁头被拧开的声音,江其儒一脸疲惫地推开门,微一仰头,就看到了衬衣扣子几乎全解开的养子,以及搂着他脖子,满脸绯红和眼泪的杨曦同。 楼上楼下霎时一片寂静,三个人都冻住一般愣在原地。 “你们……”江其儒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都化成了怒气,拿起手里的钥匙就要砸,“你这个没轻没重的死小子,成天就知道祸害人!医院里那个还躺着,这就又下黑手了!” 他手都抬起来了,瞥到眼眶通红的杨曦同,又放了下来。 砸到江俨然不要紧,砸到杨家闺女怎么办? “我们去医院!”江俨然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厚着脸皮冲下楼梯,从养父身侧跑了过去。 “好歹把衣服扣子给我扣上!丢人现眼!” 江其儒的声音在后面追了过来。 杨曦同已经尴尬到麻木了,把脸埋在江俨然怀里,眼前就是那道狰狞的疤痕。 江俨然的车子就停在地下车库,电梯下去不远就是。 他坐上驾驶座,一边扣扣子一边看后视镜里的杨曦同:“别乱动啊,现在还疼得很厉害吗?” 杨曦同歪在后座,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最后……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江俨然绷着脸发动车子,一路飚到医院。 他自己亲自带着去拍片,放射科的小医生一个劲问杨曦同:“又摔了吗?你骨头还没完全长好,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没有摔,”杨曦同犹豫道,“就是被压……被重物压了一下……” “重物也不能提啊,你现在可以多做做复健,怎么能搬重物呢?除非你胳膊和腿都不想要了!” “下次不会了。”江俨然打断他们的对话。 杨曦同满脸通红,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面色如常,一点儿破绽也没有。 小医生讪讪摇头,将片子取下来,装进袋子里,递给江俨然。 两人默然地出了放射科,杨曦同最先开口:“我要回家了。” 江俨然没吭声,推着新从别的科室借来的轮椅,只伸手用力揉了揉她脑袋,慢腾腾往外走。 “你那个轮椅,还在我家……” “不要了。”杨曦同果断打断他。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幸好没有二次骨折,不然还不知道要躺多久呢。 果真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是那种特别锋利的刮骨钢刀。 *** 这次事情之后,杨曦同就老老实实在家养伤了。 除了去医院探望过两次高祎,做过几次复检和复健,每天就在蹲着吃各种钙片、蛋白质。待到能慢慢走动了,她就开始绕着屋子,绕着楼下的小绿化带,陀螺似的转着走。 江俨然仍旧天天出院前,无论他怎么恳求,江其儒都没有松口的意思。 “一个连自己女朋友都照顾不好的人,还想去儿科?”江其儒慷慨激昂地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他,“我现在送你过去,不是给他们治病,是催残祖国花朵!” 夏至过后,雷雨就一场接着一场。 杨曦同也终于踩着一场暴雨的尾巴,再一次踏进了柳青青幼儿园的教室。 霍琦第一个冲过来嚎啕大哭,其他小孩则愤愤告状,责怪新转学过来的小姑娘孟存曦太过嚣张。 杨曦同最近的课,很多都是李小佳代上的。 杨曦同也听李小佳提到过这个孩子,如今亲眼看到,也就觉得他独立了一点,似乎不是很爱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小存曦,你要好好和其他小朋友相处呀。” 孟存曦“哼”了一声,一脸睥睨天下的表情,“我跟这些平民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 杨曦同心累不已。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孟存曦就开始背着手在门口瞎溜达。 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其他小孩的父母都断断续续来了,就连霍琦,也有姑姑来接走了。 只有她,一直孤零零待着。 杨曦同叹气,把她拉教室里:“雨太大了,到教室里来等吧,要不然,老师送你回家?” 孟存曦摇头,狠狠道:“我堂姐答应了,来接我的!” 杨曦同无奈,小朋友们的世界就是这样,你答应了,那就得做到。 要不然,就是混蛋! 不过,似乎还有一个人……长到早就连少年都不是了,也还保留着这种偏执的思维。 幼儿园门口的感应铃声终于再次响起,孟存曦抬脚就要往外冲。杨曦同赶紧抱住:“看你名字跟老师这么像,怎么就不能稍微学学老师,也淡定点呢——外面的雨多大呀!” 话没说完,教室门也被敲开了。 杨曦同抬起头,登时就觉得自己眼睛被闪瞎了。 好帅的男人啊! 跟江俨然那种疏离冷漠的帅气不同,这人少年感十足,五官精致得像是画出来一般,举手投足间都是浓郁的荷尔蒙。 他踏进门的瞬间,就连小小的教室,也明亮了不少。 并且,不知为什么,杨曦同还觉得他有点越看越眼熟。 “孟小菜,回家了。”帅哥懒洋洋地说了声,一手拿着伞,一手垂着,一点没过来牵孩子手的自觉。 孟存曦也突然就不冲动了,小脸气鼓鼓地看着他:“谁要你接,我姐姐呢?” “忙,没空。” 帅哥人是长得好,声音也好听,说话却欠揍到不行。 杨曦同越看他越觉得熟悉,心道自己难道还遗忘了那个青梅竹马? 可这辈子她也就搬过那么半年家呀。 插班的同学? 隔壁邻居的远房小孩? 还是…… 杨曦同正百思不得其解,孟存曦已经叫了出来:“方狐狸精你骗人!我堂姐才不会没空接我!” 方狐狸精干脆皱着眉头过来拎人:“孟小菜,我警告你安分一点。” 孟存曦却扭头冲着杨曦同喊:“小杨老师,你快拍照片!他要打人了!傍大款的三流小明星要打小孩了!” 三流小明星,还姓方…… 杨曦同茫然地看着纠缠成一团的一大一小,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你……你是那个演电影的alex?方轶楷?” 手已经拎在孟存曦书包带上的方狐狸精僵硬了一下,然后迅速否决:“不是。” “是!”孟存曦中气十足地喊,“老师,就是他!快拍照!可以卖钱的!” 杨曦同被小姑娘撺掇得也激动了起来——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是正当红的小鲜肉哇! 第一次啊,跟大明星面对面。 她拿起手机,对着两人飞快地“咔擦”了两张。 不留下证据,李小佳肯定说她吹牛! 快门声一响,刚才还一脸嚣张的方轶楷瞬间就松开了孟存曦的手,凶狠地瞪过来:“小杨老师,你一个当老师的人,怎么也这样八卦?” 谁也没说过,当老师就不能八卦了啊—— 孟存曦还在唯恐天下不乱:“小杨老师不要怕他这种小白脸!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别喊了,”方轶楷不耐烦地打断她,冲着杨曦同伸出手“手机给我,或者把照片删了。” 杨曦同下意识就把手机往身后藏,方轶楷明显经常遇到这种情况,熟门熟路地大步逼近,一手扶住她肩膀,一手往后一抽。 杨曦同第一次和大明星这么近距离接触,几乎要被这逼人的星光闪瞎狗眼,躲也不知道躲,傻乎乎地由着他把手机抽了过去。 *** 江俨然今天特地跟人换了班,准备去接第一天重新上班的小女友去吃饭。 大病初愈,总要接个风洗个尘嘛。 天下了雨,柳青青幼儿园又在老城区,临近下班的点就特别拥堵。 十几公里路,江俨然足足开了半个小时才到。 幼儿园已经下班了,门口的家长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只一辆银色的辉腾停杨曦同的绿色小polo旁边,被细雨淋得光泽熠熠。 江俨然掏出手机看了下,杨曦同在中午的时候给他发过消息——可惜自己当时太忙,一直就没顾得上回。 等到他下班发消息过去,杨曦同却没了反应。 既然到现在都没下班离开,肯定已经接到他的消息了。 明明在等自己,却不肯回复,这姑娘报复心也太重了,十分的小心眼。 江俨然暗暗摇头,心里却甜滋滋的,下车撑伞,往园内走去。 门卫以为他是来接孩子的,并不阻止,自顾自在那听戏。 杨曦同的教室在围墙旁边,江俨然远远看到有人影晃动,心想还有孩子没走吗? “曦曦——”他走过去推开门,正看到一个高瘦的青年伸手搂住杨曦同。 杨曦同也不躲避,一脸痴迷地看着他越靠越近…… 电光火石间,江俨然想起了小polo边挺着的那辆辉腾。 自己不过晚了那么十几分钟,居然就有人来撬墙角了! 江俨然从小就喜欢打架,不过是为了讨养父高兴努力压抑本性而已。如今情敌都上门了,哪里还有继续隐忍的必要。 他大步走上前,一把掰过对方肩膀,二话不说,一拳就挥了上去。 方轶楷被他打得踉跄着摔倒在地上,看清是个男人之后爬起来就要反击,两个大男人飞快地扭打成一团。 “别打了!”杨曦同急了,先冲着江俨然喊,“江贝贝你别发神经了,人家是明星,不能打脸……” 话音未落,一拳就砸在了方轶楷眼窝上。 方轶楷也不甘示弱,在他小腹上回了一脚。 “方、方大明星,你也别打了!”杨曦同哆嗦着捡起地上的手机,摆出拍照的姿势,“你再打我拍视频传到网上去了。” 方轶楷犹疑着看了她一眼,也就是这个间隙,江俨然又一脚踹了上来。 杨曦同心里着急,在手机屏幕上看到,顺势就把手机冲着他腿扔了过去。 “啪!” 江俨然也终于在一脚踢碎手机后,停了手。 方轶楷幸灾乐祸地看了眼碎手机,捂着眼睛爬起来,坐到小朋友的课桌上:“这是哪儿来的疯狗啊?” 江俨然冷笑:“你又是哪来的狐狸精?” 方轶楷都无语了:“我哪里长得像狐狸精了,你们一个个都特么眼瞎吧?!” 杨曦同拍拍胸口,找了两个冰袋过来,先往方轶楷那走了一步,被江俨然一瞪,转而先递了一个给他,再把另一个送到方轶楷手里。 方轶楷视线在两人间扫了个来回,了然地冷笑了下。 杨曦同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江俨然身边:“你干嘛呀,莫名其妙就动手打人。” “我莫名其妙?”江俨然冰袋放到自己已经开始浮肿的脸颊上,声音不大清楚地质问,“你们孤男寡女在屋子里干吗?” “什么孤男寡女,他是来接小孩放学的,我没见过明星,一激动就拍了几张照片,”杨曦同带着歉意看了在擦嘴角血沫子的方轶楷一眼,“他想拿手机过去删掉。” 说完,她自己也看了眼地上碎掉的手机,“拜你所赐,现在是什么照片都没有了。” 江俨然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环顾教室:“你说不是孤男寡女,那孩子呢?” 孩子? 孟存曦? 杨曦同左右一转身,这才发现,教室里居然只剩下了他们三个成年人。 就连方轶楷都把拿冰袋的手放了下来,一脸慌乱地站了起来。 孟存曦,不见了! 第39章 溺水事件 第39章溺水事件 “孟存曦——” “小菜——” 雨越下越大,幼儿园前前后后都找遍了,也不见孟存曦的人影。 方轶楷完全不见了刚才那副拽兮兮的模样,喊得喉咙都快哑了:“小菜,孟小菜!你再不出来,我自己走了!” 说是这样说,看这模样也知道,他是绝对不可能走的。 杨曦同想到门口还有保安和监控,领着他们去了传达室,保安听说孩子走丢了,也慌了神,翻看监控却完全没有小孩子独自出门的记录。 保安把手电找出来,正打算一起出去找,杨曦同蓦然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门外一晃而过。与此同时,保安和方轶楷也看到了监控里跑出门的小小身影。 方轶楷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接着就是小孩“哇”的一声大叫:“滚开滚开!我不要跟你一起回家!” 杨曦同和江俨然茫然地对视一眼,走到门口,就见方轶楷摔在地上,衣服头发全湿了。 不远处一个小小的黑点,正飞快地往黑暗处跑去。 杨曦同赶紧追上去——但她毕竟腿伤好了没多久,才跑了几步就被江俨然和重新爬起来的方轶楷超了过去。 江俨然还拦了她一下:“你去传达室等着,我去追。” 杨曦同抹了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跟着小跑了几步,实在跟不上,被保安给劝了回去:“小杨老师,你在这儿帮我看下门,我去追,这样好伐?” 杨曦同只得叹着气妥协。 *** 雨夜视野差,路灯也招不了太远,孟存曦人身量又小,稍微慢点就真可能跟丢了。 方轶楷跑起来简直不要命一般,没想到江俨然也一点不落后,两人追到江边,就离小孩不过几百米远了。 孟存曦边跑边回头看,一不留神就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小心!” 方轶楷扑上去也来不及了,小孩像只皮球似的“咚”一声落进了水里。 “小菜!” 方轶楷惊呼了一声,踩掉鞋子也跳了下去。 他水性似乎不错,几个沉浮之后,就抱着孩子往岸边游了过来。 江俨然虽然不待见他,也在岸边蹲下来,伸手要接孩子。 方轶楷白着脸把孩子托了上来,自己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抓着岸边的石头,滑了好几下,才终于爬上来。 孟存曦已经昏了过去,江俨然听了下呼吸,托着她下巴和额头打开气道,清理口腔,再把人翻过去趴在膝盖上,一下下开始控水。 方轶楷见他动作专业,也不好这时候说什么,一摸手机,已经完全泡坏了。 孟存曦这孩子娇气惯了,本来就是一口水呛着加惊慌失措才晕过去的,吐了几下水就醒了过来,哇哩哇哩地开始骂人。 她也不知道按着她的人是谁,觉着□□不离十就是讨人厌的方轶楷了,小脑瓜里能想到的恶毒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呜呜呜,狐狸精你这个大混蛋!呜呜呜……呕……呜呜呜我要告诉堂姐你把我扔河里了……呜呜呜呜……” 方轶楷气得脸都白了,站那都控制不住哆嗦。 他今天来接孩子也算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熊孩子这个颠倒黑白的能力,简直要把他逼死。 江俨然也是见识过熊孩子家长可怕的人,幸灾乐祸地瞥了方轶楷一眼,木着脸将孩子翻了过来。 他本来就白,淋雨之后更是冻得脸颊发青,黑头发垂下了几乎盖到了眼睛,加上面无表情,看着就跟白无常似的。 孟存曦乍一看到他,哭声戛然而止,愣了好几秒,爬起来扭头冲向方轶楷:“小满哥哥,有鬼啊呜呜呜呜呜……” 方轶楷怎么也料不到还有这个翻转,赶紧把孩子抱起来:“不怕啊,我在呢!” 孟存曦又是溺水又是受惊吓的,也不作妖了,搂紧他脖子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方轶楷满意了,拍拍孩子后背,回敬了江俨然一个嘲讽的笑,大步往幼儿园走。 所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江俨然暗暗在心里摇头,一边站起来,一边听前面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你看你一小屁孩,闹什么呢?衣服全湿了,难受吧?回去可不许说掉河里了……” “就是掉河里了!” “我说不是就不是,咱们先去我家把衣服换了,再去找你姐姐吃饭。” “呜呜呜呜呜呜我不,我要姐姐,我不要换衣服……” “那你就说被雨淋的,不然我不带你回去!” …… 江俨然默默走在后面,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点寂寥。 被疼爱着的,就是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到处乱跑,无端生事,离家出走……要是换做是自己,亲生父母估计只剩下庆幸了。 正好没钱治病,自己溺水死了,简直是再完美没有的结局。 大约就是知道没本钱闹腾,所以他才装得那么乖巧,拼了命的想活下来…… *** 回到幼儿园,杨曦同已经准备了好几条大毛巾和热水在那等着。 但是看到方轶楷和孟存曦的狼狈模样,还是吓了一跳。 雨有那么大? 怎么湿的那么彻底? 跟在后面的进来的江俨然倒是还好,就是上衣下摆和裤腿湿的厉害。 他随便拿毛巾擦了擦头发,斜眼去杨曦同,对方正看着看拿着毛巾给孩子擦头发的方轶楷发呆。 大明星不愧是大明星啊,照顾起孩子来都这么帅气! 孟存曦虽然口口声声讨厌他,明显是经常被他照顾的,心安理得地端着茶杯坐那。 方轶楷则蹙着眉,故意重手重脚地把小孩的头发搓成鸟窝状,再用毛巾垫在她的湿衣服和皮肤之间。 眼看着他已经收拾好孩子,打算告辞走人了。 杨曦同犹豫了下,还是从自己包里摸出个小本子,向方轶楷道:“今天真的特别不好意思……那个,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江俨然拿着毛巾擦头发的手,蓦然就暂停了。 你的正牌男友还在这里坐着好吗! 这个娘娘腔臭小子有什么好的! 居然还敢要签名! 那边厢杨曦同可不知道他连签名的醋也会吃,正专心致志地拿着本子求签名。 方轶楷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江俨然,接过本子,龙飞凤舞的签上名字,还在最后一个字母的尾巴上随手画了个小爱心。 “好了,合照呢?” 杨曦同受宠若惊的“啊”了一声,随即失落地说:“算了,手机都摔坏了。” “真不巧,我的也掉水里泡坏了。”方轶楷边说边打了个喷嚏,跟突然发现江俨然似的抬手指向他,“哎呀,他没下水,手机应该能用吧?” 杨曦同也回过神了,急忙忙问他:“你手机带了吗?” 江俨然瞪了他们半晌,才把手机拿出来。 方轶楷不愧是镁光灯底下生活的人,也不接他的手机,往前走了两步直接站到杨曦同身后,抬手搭在她肩膀上,飞快地就摆好了pose。 杨曦同呆了好一会,才在方轶楷的提醒下甜滋滋地笑着看向江俨然。 真是个平易近人的公众人物哇—— 江俨然攒了满肚子的怒火,举起手机胡乱地按了两下,就算拍完了。 他越生气,方轶楷就越开心,挨的那几下打也好像没那么疼了。 孟存曦坐一边看得无聊极了,哈欠打了好几个,接着就开始“阿嚏阿嚏”地打喷嚏。 杨曦同虽然追星,好歹还记得本职工作,关心地问:“孟存曦,你是不是感冒了?要不然,先去老师家换件干的衣服吧?” 这话一出,不但江俨然不乐意,方轶楷也赶紧拒绝:“不用了,我们就走了,晚上约了人吃饭。” 说罢,抱起孟存曦就往外走。 一直到走出去好远,杨曦同还能听到孟小朋友悠长的“阿嚏——”声。 “人都走远了,还看?” 江俨然没好气道。 杨曦同没追过星,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自己的女朋友都不行吗?”江俨然道。 “可以呀,”杨曦同一边翻出雨伞,一边嘀咕,“只是你怎么不提前打招呼呢。” 我当然提前打招呼了,只可惜打招呼时候你还在忙着追明星看帅哥! 江俨然想起那只被自己踢碎的手机,在心里腹诽了一声。 “这几天你先用我的手机吧。”说着,把手机递了过去。 杨曦同顺手接过来,看清屏幕上的照片之后,忍不住哀嚎:“你怎么拍的呀,人明星的脸都只拍了一半!” 她不死心,继续往下翻,每张照片都惨不忍睹。 不是自己闭着眼睛,就是方轶楷缺了半个脑袋,或者干脆模糊的一塌糊涂。 江俨然刚才虽然没认真照,倒没想到出来的效果这么好,心情登时美丽了不少。 甚至杨曦同一脸焦躁抱怨的模样,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他接过她手里的伞,推着人往外走: “那孩子在你这儿上学,你迟早还能看到他,照照片机会多得是。” 第40章 幸得重逢 第40章幸得重逢 杨曦同见江俨然衣服全湿透了,就要拦住他:“先回家换下衣服吧。” 江俨然一边撑开伞,一边淡定道:“不要紧,我车上有衣服。” 到了停车的地方,江俨然果然从后备箱里拖出只大袋子——里面是一件白大褂并一套手术服、一套急救服。 杨曦同斜眼看他:“你是想真空穿白大褂去吃饭,还是穿手术服,还是穿急救服” 江俨然沉默了一会儿,将急救服翻了过来…… 雨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差,江俨然瞅着不断从车窗外晃过的店铺,总是能找到几个特别讨厌的菜色。 最后还是杨曦同拍板:“就吃养生粥吧!” 都是健康食品,总没什么好挑了的吧! 江俨然默默瞥了她一眼,算是点头答应了。 那套急救服翻面之后,看着就跟工厂一线操作员制服似的,亏得江俨然脸长得好——看起来,也就是长得比较俊的年轻厂哥一枚。 杨曦同要了个湖蟹菌菇粥,江俨然把菜单翻了个遍,最后合上菜单:“我要一份不放香菇不放胡萝卜不放姜不放木耳不放葱花的鸡丝香菇木耳粥。” 服务员慌乱地在那记录,完了忍不住问:“先生,不放姜的话,可能有点肉腥味哦。” 江俨然把菜单交还给她:“总之,就是不要放。” 对面的杨曦同笑得不能自己,随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份菜单:“那就要个皮蛋瘦肉粥算了嘛,别为难人家。” 江俨然沉默半晌,开口道:“我也不吃皮蛋。” 江俨然:“……” 服务员:“……” 等上菜的时间里,杨曦同托着下巴打量他:“你怎么能那么挑食呢,江叔叔小时候没骂死你啊?” 她唯一讨厌的食物就是苦瓜了,许婧媛为了纠正她这个坏习惯,有段时间天天做苦瓜炒鸡蛋,吃得杨帆都一见苦瓜就叹气。 江俨然笑了下:“在他面前,我什么都吃。” 杨曦同:“???” 江俨然:“那时候怕被丢掉啊,就什么都不敢挑,所以,现在才怎么都吃不下那些东西。” 杨曦同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左胸膛一抽一抽地发酸。 怪不得她完全没有他小时候的挑食的印象……因为,全都被隐藏起来了啊! 人家的童年是肆无忌惮,他的,却总有股忍辱负重的味道。 恰好服务员来上粥,杨曦同借着机会赶紧偏过身,顺手擦掉了泛红的眼眶边将落未落的一滴眼泪。 江俨然却还是看见了,想要起身将人拥入怀中。 面前的小服务生,摇摇晃晃地拿起托盘上的砂锅—— 放下,揭盖,离去。 飘飘渺渺的白烟里,杨曦同已经重新坐好了。 江俨然迟疑着,缩回了抬起的手。 电灯泡这种东西,真的是太太讨厌了! 小服务生可不知自己被这么嫌弃了,她托盘里还剩下一锅粥呢,转身就往对面的桌子走去。 那桌的客人许是见了她端砂锅时颤抖的手臂,主动起身要帮忙。 小服务生赶紧后退:“先生小心烫!” 客人的手已经触碰到了砂锅,“哎呀”一声,疼得往后跳了一步。 小服务生也吓了一跳,手上托盘不稳,整锅粥都朝着他倾倒下去。 刹那间,整个店里都是男客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小服务生喊着“对不起”,冲进半开放式的后厨,端起一桶冰水就要往客人身上泼。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反穿工作服的工人——江俨然早在听到第一声惨叫时就站了起来——眼疾手快地给夺了下来:“不能用冰水,要冻伤的。” “你知道啥?”小服务生急红了眼睛,“我们可都是受过培训的!” 江俨然没搭理他,见洗手台上有管子,接了自来水直接拽着往外走。 客人还躺那打滚呢,虾仁白菜米粥流了一地。 唯一庆幸的是,店里空调打得高,他还穿着西服衬衣,只左边的胳膊完全□□状接触了热粥。 江俨然把水管对着他冲起来,见服务生站着发呆,示意她来拿住水管。 “继续让水冲着,别关水,也别继续开大。” 服务生迟疑着“哦”了一声,接过水管。 江俨然将急救服上衣脱了下来,翻个面,又利索地套了上去。 服务生眼睛都直了,半天才结巴道:“您、您是医生啊?” 他没吭声,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下男子烫得红通通的胳膊,再在水流下解开他的西服和衬衣——果然,真正被烫到的只有胳膊上那一小块地方。 男子一动也不敢动:“医、医生……是不是、很严重?” “不严重,”江俨然站起身,“在冲一会儿水,打车去附近的急诊中心,让医生在给你处理下就好了。” 男子愣住:“不用叫救护车啊?” 江俨然认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你这样的情况,我一般不建议你打,资源有限,能坚持就坚持一下——你就是去了医院,人家一般也就给你开给三十几块钱的烧烫伤膏,加几天量的三七伤药片和一点儿消炎片。” “可你不是医生吗?”小服务生也忍不住了,“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江俨然叹气,将身上的急救服脱了下来,三两下翻面套到身上,抬脚就往自己的桌上走。 现在是下班时间,他也已经帮忙紧急处理了,还叫见死不救? 男客人显然不这么想,他是真的疼得不行,水流冲到胳膊上是挺舒服的,可这种土办法真的管用? 围在他们身边的其他工作人员,便拿起了手机,开始拨号。 已经重新落座的江俨然青着脸,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杨曦同劝道:“看着是挺严重的,叫救护车就叫呗……” “你是不知道这几天人手多紧张,全是被这种小病小痛占了的,上周刚有一个心脏病人因为调配不过来去世……” 说完,他又回头瞥了接通了电话在报地址的工作人员。 急救服再次被他脱了下来,露出胸腹间狰狞的疤痕。 “贝……”杨曦同放下了筷子。 江俨然一边再一次将衣服翻成正面,往回穿,一边往起身往回走,“我去处理下,你把粥打个包。” “啊……好。”江俨然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理解了江其儒要求他在院前锻炼、磨性子的原因。 江俨然也有自己执拗的地方,他看到了其他人所没看到的矛盾,不愿意解释,却强硬地希望其他人能理解。 而普通人,面对未知的疾病,又如何能够冷静地分析呢? 正如没有人为了享受服务去医院一样,但是在被病痛折磨时,看到医护人员冷若冰霜的脸,总也不是滋味。 那边,江俨然已经夺过工作人员的手机:“是调配中心?我二院c组的跟车医生江俨然,我在病患附近,已经做了急救处理。对,不用调车过来了,我车上都有,没问题、没问题。” 说罢,干干脆脆地挂了电话。 *** 凉水足足冲了半个小时,店里地板上全是积水。 病人是最终还是湿漉漉的上了江俨然的车子,杨曦同自告奋勇给他做随车护士,蹲在病人身边继续拿湿毛巾给他烫伤的地方降温。 男客人絮絮叨叨地问:“哎呀,你们搞急救的,还有私人装备呀?” 杨曦同听了直眨巴眼睛,江俨然冷着脸不说话,把那套白大褂翻出来,示意他换上。 烫伤不严重,反倒是泡水泡多了转肺炎,那就尴尬了。 男客人感激地说了声谢谢,江俨然也没什么反应,径直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 一直快到急救中心了,才算回应似的自言自语道:“刚才那水好像不是特别干净,曦曦,他胳膊上有没有起水泡,破皮了没?” 杨曦同认真瞄了一会儿,点头:“好像有一点儿。” “那一会儿再打个破伤风吧。” 男客人听得眼珠子直转,显然也开始担心起来。 “会不会留疤呀?” “大男人留疤怎么了?”江俨然没好气地停好车,“赶紧下来!” 杨曦同轻轻叹了口气,所以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江其儒不让他去儿科,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嘴贱和态度差被投诉成筛子都是轻的,真要挨打了,岂不是有冤没处申? 她帮着男客人下了车,顺便把他的湿衣服用袋子装好,拎在手里。 江俨然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挂急诊号、缴费,就差直接给他开药了。 全市的急救车都是统一调配的,他跑院前之后,没少来这儿。接待的护士几乎全认识他,见男客人穿着白大褂,还以为是二院的医生。 只在接诊之后,小声嘀咕:“哎呀,二院的都好出挑啊,一个帅得艳压咱们全院男女,另一个干脆白大褂里真空……” 江俨然默默扭过了脸,狠狠地瞪了正坐着上药的男客人一眼。 无辜的男客人茫然地回视他,半晌,领悟了一半道:“医生,我没事了,谢谢您——你继续和护士妹子去约会吧。” 这一下,就连帮他拿着衣服的杨曦同都急了:“我不是护士啊……” “我知道,你们都是二院的,不是这里的。”男客人一副我也很懂,也很明事理的样子,“下了班,你们就是普通人,医生和护士一样要谈恋爱和吃饭。呵呵。” “呵呵”个鬼啊! 江俨然拉着杨曦同就往外走,杨曦同小小声地嘀咕:“哎呀你不要走那么快,别总板着脸呀,你看人家病患多体谅你们。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那么无理取闹的嘛。” *** 车上的粥还有些余温的,杨曦同瞥了眼上车后一直沉默的江俨然,“去文化广场吧,先找个地方喝粥,喝完了一起看电影。” 江俨然“嗯”了一声,当真把车子往文化广场开。 杨曦同所谓的找个地方喝粥,其实就是找文化广场供游人野餐、纳凉的小亭子。 小亭子里桌子椅子齐全,外面是倒映着整齐大厦的湖光,清风吹来,水波粼粼。 不要太浪漫哇! 可惜的是,她忘掉了现在已经是晚上,更忘掉了两种战斗力强劲的生物的存在。 他们俩转了半天才找到一处广场舞的歌声稍微不那么嘹亮点的地方,忍受着蚊子“嗡嗡嗡”的轰鸣,飞快地把粥喝了下去。 狼狈得像是战争年代逃亡的饥民。 杨曦同拿余光去看江俨然,泛白的地灯和月光将他的脸照得莹白,因为吃得太快,唇边还挂着颗米饭。 她掏从包里掏出纸手帕,递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微微起身,扑抱着直接亲了过去。 江俨然吓了一跳,身体后仰的同时,那颗米饭也落了下去。 “怎么了?” 杨曦同凝视着他:“姑娘,凭着这一轮皎洁的月亮,它的银光涂染着这些果树的梢端,我发誓——” 江俨然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背台词,托着她脑后勺,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已经不是江贝贝了,才不要总做被保护的角色。 你是罗密欧的话,难道我是那个一直苦苦等待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朱丽叶? 据说,丘比特生出翅膀凌风而飞是为了能够及时将爱意传达,他们错过了那么多年,月升月落,连市中心的雕塑都已经改建数次。 城市里的沧海桑田,总是比别处要快得多。 幸而重新遇到了,幸而这一次不曾错过。 夜风吹拂湖面,柔软如多年前他们手中缠绵的风筝线。 第41章 童话世界 第41章童话世界 江其儒回到家,就见鞋架上江俨然的鞋子边,多了一双白色的女式小皮鞋。 江家没有女主人,出现女鞋,完全算得上大新闻了。 他仰头望去,楼上漆黑一片,并不像有人在家。 “贝贝?”他试探性地喊了声,回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可能……就是下雨天湿了换在这里吧。 老江同志叹了口气,默默地进了自己卧室。 隔天一早,他是被早餐的香气诱醒的。 甜甜的应该是小区门口的鸡蛋发糕味道,豆香十足的则是中心菜场老郭那的手榨浓稠豆浆。他走到门口,拉开门的瞬间,还闻到了充满芝麻香气的大饼油条的味道。 真是一个美好的早上啊! 儿子就算是收养的也特别孝顺,他老江的福气真是好! 所以说做人善良一点,总是能得到回报的! 江其儒拉开门,哼着歌去洗手间放了水,刷了牙。 再脚步轻快地迈进饭厅—— 正坐那含情脉脉地吃着早餐的杨曦同和江俨然,一齐抬头看向他。 一个手里拿着筷子,筷子头上挑着油条;一个嘴里嚼着肉松,手里的勺子还兜着白粥;另一个穿着睡裤,趿着拖鞋。 六目交接,尴尬非常。 杨曦同最先低下了头,江俨然粗着声音道:“吃饭吧,给你买了老郭家的手榨豆浆和鸡蛋发糕。” “哦、哦!”江其儒六神无主地坐了下来。 儿子真的长大了啊! 不但买了早餐,还带了女孩回家过夜! 只看到一双疑似的鞋子,和看到真人,冲击性完全不一样啊! 杨曦同也埋头苦吃,耳朵全红了。 江俨然不知是因为脸皮厚,还是因为天生表情不够丰富,一副岿然不动的坦然模样。 杨曦同那碗粥几乎是倒进胃里的,很快拎着包站了起来:“江叔叔,贝贝……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去上班?”江俨然问,“我马上好了,捎你过去吧。” 杨曦同脚步一顿,摆摆手,飞快地往外走去。 江俨然愣了下,被江其儒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起身追了过去:“我也吃好了,一起走吧。” 两人一起出了门,迎上大雨过后的清晨曦光,仿佛连自己都变得干净纯粹了起来。 江俨然拉住她手:“你刚才跑什么呀?” “你爸爸误会了!”杨曦同嘟囔道,“我就说不要在你家吃早饭。” 她一边说话,一边拎着包往和车库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儿?” “吃饭!”江俨然恶声恶气地回答。 江俨然呆了下,追了上去。 “你跟来干吗?” “我也没吃饱。” 杨曦同:“……” 因为是医生的缘故,附近的居民对江俨然都还是蛮熟悉的。 见他拉着杨曦同的手,纷纷笑眯眯地打招呼:“小江带女朋友来吃饭呀?”“小江带女朋友见爸爸呀?”“小江什么时候结婚?”…… 江俨然当然是不回答的,只矜持得微弯着点嘴角,点头招呼。 杨曦同乜了他一眼,总觉得……他似乎有点儿开心。 吃罢饭,两人仍旧是回到车库开车。 江家父子俩的车子停在隔壁,他们吃完饭,江其儒也正好吃完,再一次撞见。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杨曦同干笑着打完招呼,飞也似的上了车,然后就看到江其儒开着车,离弦的箭一样从车窗外疾驰而去。 杨曦同忍不住又嘟囔:“你看没看见刚才你爸爸看我们的眼神,简直像在说奸(和谐)夫淫(和谐)妇!” 江俨然瞥了她一眼,纠正道:“应该是像看兄妹乱(和谐)伦才对吧?” 杨曦同:“……” “我爸爸是真喜欢你妈,”江俨然道,“你妈是他的初恋,和别人不一样的。” 说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一眼。 杨曦同登时就想起了那个奇葩的“初恋之争”,好像也就是从遇到高祎开始,最近走哪哪倒霉,到哪哪出事。 她默默地闭紧嘴巴,不对“初恋”这种敏感的词汇做任何评价。 江俨然却误会了她的这番沉默,隔了好半天不见她说话,再一次问:“还是不行?” 杨曦同茫然:“什么” “让你妈妈重组家庭的事情,你心里面,其实从来都不承认这种可能□□?” “我什么时候……”杨曦同讶异地看着他,“江俨然,就算我有这样的想法,又怎么样?因为你养父喜欢别人,其他人就得全力配合?那要是当事人就是怎么也喜欢不上他呢?毕竟,他的初恋只是单方面的呀,我妈妈的初恋是我爸爸,忘不了也是很正常……” 江俨然猛踩油门,打断了她的话。 车子飞快地在柳青青幼儿园门口停了下来,江俨然赌气般盯着方向盘:“下车。” 杨曦同坐着没动,只瞪着眼睛凝视他。 “下车!” 小杨老师一把拉开车门,“砰”一声摔门离开。 江俨然咬了下嘴唇,再次狠狠地踩下油门。 她说的一点儿没错,他养父的初恋只是单方面的! 他江俨然的初恋,也是单方面的。 输的总是先爱上的一方,不知输掉了爱情还是输掉了自己。 *** 最先发现杨曦同和江俨然吵架的,是许婧媛。 整整一个星期,不见江俨然上门,不见女儿打电话,连看短信发微信,都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江其儒毕竟是当院长的,事务繁忙,加上因为撞破儿子和小杨姑娘的“奸(和谐)情”,最近去哪儿都绕着他们走,免不了没能及时掌握动态。 当许婧媛打电话过来询问时,他还觉得不可置信:“不会吧,吵架了?上周还来家里做客……” 许婧媛也呆了:“原来那次夜不归宿,是住你们家了啊……” 江其儒:“……” “小丫头哄我去了同事家。” 江其儒心道,我也是被事实通知到的,我其实宁可不知道。 他心里这么想,嘴巴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院长也是混了这么多年,脑筋一转,就想到了对自己父子最为有利的主意:“上次贝贝给我报了个去特殊儿童医院的活动,那时候一直没空——你们这周有空吗?有空的话,咱们领着俩孩子一起去那边走动走动。” 许婧媛沉思了片刻,应允了下来。 一般小情侣吵架,今天闹明天腻的,睡一觉也就什么都过去了。 但是,快三十岁才初恋的江俨然并不这样想。“单方面初恋”五个字,刺刀一样扎得他心口抽搐,怎么都缓不过来。 杨曦同等了一星期,终于按耐不住,发了求和的消息过去:“小贝贝吃饭了吗?上班了吗?” 江俨然此时正在一个醉酒的病人家里,和司机一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抬上车,瞄了眼手机之后,心里还甜滋滋的。 待到好容易空下来,掏出手机想要回复,蓦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杨曦同,也是有脾气的。 连发三条消息都得不到回应,恰巧又被熊孩子气到,当然要爆发。 我就说错一句话,还是句大实话,你还打算生几个星期的气?! 老娘不伺候了! 那边江俨然也很愤怒,道歉的诚意呢? 从他看到消息到拉黑,中间才隔了多久?! 他一个跑院前的,工作忙碌没及时回消息都是错误么? 那要是以后结婚了,不得天天吵架,日日斗嘴?! 原本眼看着要中止的冷战,再一次重新打响。 *** “去做义工?” 杨曦同狐疑地看着许婧媛,“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做义工?” “妈妈怎么就不能想了。”许婧媛道,“最近不是报道了西部贫困山区的残疾儿童的生活嘛,妈妈听说,咱们本市也有类似的孩子,得不到关爱——我已经问过老江了,他们医院就有一个对口的学校,这周末你陪妈妈一起去看看,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江其儒院长啊—— 杨曦同在心里感慨了一声,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妈妈,是他提议的吗?” 许婧媛拿筷子夹了点肉末茄子,放进她饭碗里:“听话听半句,妈妈自己去打听来的。” “那……他也一起去么?” 许婧媛沉默了片刻,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道:“人家是大医院的院长,大忙人一个,哪里有空。” 杨曦同被抢白一顿,老老实实端起饭碗继续吃饭。 夏天是真的到来了,周五一场雷阵雨,周六紧跟着大暴雨,周末一早,倒是阳光灿烂。 杨曦同开着她的小polo,载着许婧媛驶过新建的湖畔公园,驶过老旧的旧城区,再拐上高架,经汽车城南上,终于到了那座传说中的特殊儿童学校。 这里的孩子说是“特殊”,其实就是俗语里的“不正常”。 智力低下的,语言障碍的,五官外形或者功能有残缺的,四肢外形或者功能有残缺的。一半由亲生父母送来,一半是没有人要的孤儿。 杨曦同看着他们,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当年的江贝贝。 如果没有江其儒和二院的那些人,他会不会,也来到这里呢? 不,他的病太严重了,假如没有他们的帮助,恐怕压根活不到长大。 学校的班级不多,她们去时,恰好有几个孩子在上课——这里的学生并不安年龄划分学段。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坐成一团,最大的那个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少年模样了,但他大睁着眼睛,嘴巴微张,看起来还没有旁边坐在轮椅上的□□岁小女孩心理年龄大。 他们齐齐昂着头,正听坐最中间的女老师讲童话故事。 “这只可怜的小鸭不知道站在睡眠地方或者是走到什么地方去才好。他觉得非常悲哀,因为自己长得那么丑陋,而且成了全体鸡鸭的嘲笑对象。”女老师的声音悠长缓慢,念的居然是安徒生的《丑小鸭》原文。 杨曦同自己的幼儿园,用的像来是更加温和,更加梦幻的缩减版——又或者,这里的孩子早已经尝遍人间冷暖,并不需要将童话故事进行再加工了。 她这样揣测着,也从许婧媛眼中看到了类似的想法。 有孩子觉察了他们的到来,偏头看了看她们,很快,又都被故事吸引了回去。 对于普通孩子来说过于残酷的童话原文,在他们这儿却大受欢迎。 在原文里,它不单单只是一个因为丑而被欺负的鸭子——当自己被母亲嫌弃,被兄弟姊妹排斥,甚至挨打时,他选择了离开。当他因为躲避猎人的枪声而藏身农家时,还是鼓起了勇气纠正目光短浅的母鸡对于的世界错误理解。 这些自卑之余的抗争,既反驳着命运给予的一切,也让年幼的孩子感同身受地握紧了拳头。 是的,他们弱小,却比谁都渴望拥有强大力量。 如同当年蜷缩在房间角落里听着养父养母吵架,一声都不敢出的江俨然——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变得强大,让所有生病的孩子都能恢复健康。 再不用,像老鼠一样只能躲在灰暗的角落里发霉。 “他们飞得很高,丑小鸭不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在水上像一个车轮似的不停地选择着,同事把自己的脖子高高低向他们伸着,发出一种响亮的、奇异的叫声,连他自己也害怕起来……” 那些孩子,也如同故事里的丑小鸭一般,伸直了脖子,眼睛明亮地看着捧着书低头阅读的女老师。 杨曦同恍惚觉得,如果他们在水里,应该也会因为今天听到的未知世界而兴奋旋转,呼喊。 他们长大后,会不会成为又一个江俨然? 表面冷漠粗暴,内心却柔软得一塌糊涂。 想到他放在后备箱的成套急救设备,杨曦同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故事里的丑小鸭,却被越来越冷的天气逼得无处可逃,冻僵在湖面上。 好几个孩子都红了眼眶,焦虑地催着老师继续往下讲。 那个坐轮椅的女孩,甚至低头啜泣了起来。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杨曦同回过头,就看到江俨然和江其儒两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从楼梯口走了上来。 杨曦同愣了一下,扭头去看许婧媛。 许婧媛避开视线,冲着江其儒笑着点了下头。 被亲妈卖掉了! 江老院长真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事半功倍啊! 可是,看着如同白天鹅一样浑身雪白的江俨然,杨曦同却怎么都生气不起来了。 好不容易,乳牙落尽;好不容易,生出双翅膀。 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的幸福呢。 杨曦同偏了偏头,释然地弯起了嘴角。 江俨然便放下箱子,随着父亲一起走了过来,站到了她身边。 杨曦同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念着故事的老师,却没拒绝他伸过来的手掌——不知是谁说,手和手拉在一起,就像是南北极接通了磁极……逝去的童年时光、未曾交际的少年岁月,呼啸着离去。 而现在留在这里的,是走过了寒冬的他们。 谁也没有被命运击溃,谁也没有沉溺过往的悲伤不可自拔,真是何其幸运。 “当太阳又开始温暖地照着大地的时候……他飞到水里,向着这些美丽的天鹅游去……” 孩子们纷纷瞪大了眼睛,手指紧抓着衣角,生怕再有动物龇牙咧嘴地猛扑向那只并不存在的鸭子。 它也如同他们一样,一出生便被贴上了标签,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异样的眼神。 杨曦同慢慢回握住江俨然的手,手指擦过衣袖,温暖而干燥。 幸而,这毕竟是一个能给人希望的童话故事。丑陋的灰毛鸭子最终褪去了绒毛,长出代表着力量和美丽的白色羽毛。 学生们的表情渐渐放松了下来,女老师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昂,“只要你是一只天鹅蛋,就算是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 江俨然愣了下,随即,抬手鼓起掌来。 围坐着的孩子纷纷扭头来看他,满眼的好奇和惊讶。 江俨然笑道:“我小时候,生下来心脏就有两个大洞,对于你们来说很简单的正常呼吸,对我来说,却比登天都还难,连亲生父母都不愿意要我。”他看了眼江其儒,继续道,“现在我跟丑小鸭一样,不但治好了病,还当了医生,专门给需要帮助的人帮助。”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坐轮椅的女孩率先问道,“他们后悔了吗?知道你现在这么厉害了吗?” 江俨然低头看她,“他们后不后悔,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活着,又不是因为这些伤害过我的人。” 女孩一呆,眼眶里的眼泪再出涌出,然后“啪啪啪”鼓了三下手掌。 其他孩子也断断续续地加入了进来,有些因为江俨然的话,有些则还完全沉浸在丑小鸭的命运里不可自拔。 ——坐在女老师身边的那个男孩,没有双臂,便用脚掌随着大家的节奏一下下地拍打地板。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震得上身的白衬衫也一个劲颤动。 垂落在他胳膊两侧的空袖子,也如故事里的天鹅的翅膀一般,有力地上下扇动起来。 第42章 山风肆意 第42章大喜大悲 江其儒来特殊儿童学校,虽然有私人感情的因素,也确确实实是带着责任来的。 他作为远方代表,带来的是这里的师生一整个年份的卫生用品和常规药物支持,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支成熟的医疗小队,免费为全校的学生、教室和阿姨检查身体。 这也是江俨然为什么穿着白大褂过来的原因。 杨曦同帮着母亲一起把带来的绘本和童话书、文具分给孩子,拿余光去瞥忙着给小孩一个个量血压、测身高的江俨然。 依旧是拽拽的、冷冷的,那些孩子却似乎都不怕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教室里那些表态的缘故。 也是到了这里,他们才知道,有那么多不幸故事,在城市的另一头若无其事地发生着。 临近活动结束,又有人带了捐赠的衣物过来。 江俨然把衣服袖子卷到手肘附近,和杨曦同一起,和几个年龄较大的小孩一起围坐在地上玩叠叠乐。 “又有人来看你们了,”杨曦同趁着空隙,伸直脖子往外看,“真幸福啊。” “那是卢阿姨,”小女孩口齿有些含糊道,“她的孩子都丢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她就一直来这里,希望好心人能把他儿子送到这里来。” 她的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阵乱七八糟的掌声,江俨然成功把最底下的木条抽了一根出来。 “她儿子也……”杨曦同差点把“残疾”两个字说了出来,赶紧借着弯腰看木条停顿了下,改口道,“她儿子也是在本市丢的呀?” “是呀。”兔唇女孩跟她是一队的,特别紧张,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的手,“杨姐姐你慢慢的呀,别弄塌了。” “放心,放心。”杨曦同微微俯身,一点一点用手指将木条推了出来,再捏住外面这头轻轻一推,就成功抽了出来。 外面的嘈杂声更响了,甚至还传来了一阵轻快的歌声。 杨曦同起身走到门口,探头出去,正看到一个穿着藏青底连衣裙的中年女人背影。那个有些傻乎乎的少年正站在她身边,一脸快乐地唱着首老歌。 中年女人显然很喜欢他,给他准备了一大包礼物,随着他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拍着手。 想来,这女人走失的孩子,估计也跟他差不多大,已经到了该上高中的年纪了。 这里学校的老师,却对她的行为颇有些微词:“这个卢阿姨,又要来逗小项,又不带他走,每次来呢,又只给小项一个人买礼物。”她摇摇头,“小项虽然智力有缺陷,但也不是真傻子。次次说要带他走,次次把他留下,人家也要伤心的呀。” 杨曦同默然,帮助和收养毕竟是不一样的。 江其儒为了收养江俨然,连家庭都失去了。 领养一个有残疾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要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 她不由自主看向楼下,许婧媛正和江其儒一起陪几个年幼的孩子玩耍。没有手掌或者双腿不能行走,也并不能浇灭玩闹的天性。 用脚投篮和用手打足球,在这里都是被允许的。 兔唇女孩跟了出来,嘀嘀咕咕指着楼下:“那是园园,她说以后长大了要去参加残奥会。” 现在的小孩,懂得还真不少。 杨曦同摸了摸她头顶:“那你呢?” “我要赚钱做手术,变成大美女,当大明星!”女孩一脸认真。 “你的手术,我们会帮你做的。”江俨然从后面过来,“你当了大明星之后,要给我们签名啊。” 女孩“啊”了一声,嘟囔:“可是……可是我还没有钱。” “不要钱。”江俨然把手搭在杨曦同肩膀上,“等你红遍大江南北了,随便签个签名,送给我们就行了。” 女孩涨红了脸,连嘴上的豁口,都微微泛红,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们。 许是他们这边的声音大了一些,那边唱歌的小项突然停下了歌声,扭头看了过来。 那位卢姓的中年女人,也跟着转过头。 她有一副很温柔也很悲苦的长相,脸上虽然在笑,眼角、唇角却都微微地下垂着。那是常年哀愁的人才有的印迹,杨帆刚去世时,许婧媛无论怎么笑,都隐隐地透出这股类似的悲伤。 “卢阿姨,你好。”杨曦同主动打招呼。 卢阿姨讶异地看着他们,本来就不够彻底的笑容几乎完全冻住了。 江俨然暗暗拉了她一把,把和兔唇女孩一起拉回到屋里。 “什么人你都不认识呢,就乱打招呼。”他抱怨道,“把人吓到了吧?” 杨曦同撇嘴:“哪有吓到,再聊两句,没准就能交个朋友了。” 正说着,门口还真出现了卢阿姨的身影。 “你们好,”她显然已经从惊讶里回过神了,满脸的笑容,“你们也是来看孩子的。” 杨曦同点头:“我们第一次来呢,能帮到忙真的是太好了。” 卢阿姨笑笑:“孩子们是很可爱,也很可怜的。” 说着,她扭头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江俨然:“没想到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这样有心。” 江俨然没什么反应,她便又问:“小伙子是医生呀?多大了?” “是。”江俨然只说了一个字,就低头去看兔唇小姑娘的头顶了。 “他就是不爱说话,”杨曦同连忙救场,“阿姨您坐。” 杨曦同本来只是一句客气话,听兔唇小姑娘说起来,这阿姨也是不爱管他人闲事的人。来这里探望孩子,又只围着一个小项打转,想来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慰藉而已。 没想到,她还真的找椅子坐了下来,一副无聊找人聊天的架势。 “现在当医生也辛苦,”她感慨道,“天天要值班,要给人看病,对吧?” 江俨然依旧没搭话,杨曦同只好接上去:“是啊,特别忙,我发他消息都不爱回我呢。” 卢阿姨愣了下,随即嗔怪道:“那就是小伙子不对了,女朋友的消息怎么能不回的。” 江俨然垂着头,往后靠到了白墙上,倒是没否认杨曦同是自己女朋友的事。 卢阿姨又问:“小姑娘,你也是在医院工作的?” “不是哦,”杨曦同摇头,“我是在幼儿园上班的。” “老师配医生,真好。”卢阿姨听得连连点头,“阿姨家不远,就在附近,你们有空可以来做客。” 这一下邀请,可真就有点热情过头了,杨曦同的头也点不下去了。 江俨然看了看时间,拉着杨曦同起身:“时间不早了,我爸晚上还有个会议,咱们得走了。” 杨曦同如释重负,赶紧跟着起身和卢阿姨道别。 “这就要走了啊?”卢阿姨有些无措地站起来,“下次有空,来我家玩呀。” 江俨然加快脚步,很快就拉着杨曦同下了楼梯。 “这阿姨这里有点不正常了?”杨曦同指指自己的脑袋,“感觉她热情得怪兮兮的。” “我义工联盟的人说起过她,”江俨然道,“大儿子丢了,丈夫车祸去世了,只有一个小儿子,毕业之后留在外地。她经常来这边找男孩聊天,但经济情况也不允许她收养,而且她不乐意参加义工联盟的活动,因为她只喜欢照顾男孩,从来不跟女孩聊天。” “为什么从来不跟女孩聊天?”杨曦同诧异道。 “大约是因为她丢的是儿子吧。”江俨然苦笑,“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们下了楼,江其儒和许婧媛正沿着小道慢慢走过来,男的斯文儒雅,女的风致犹存,看着就似一对非常叫人艳慕的中年夫妇。 “晚上咱们去山上吃素斋,怎么样?”江其儒笑呵呵道,“那边庙里的空气特别好。” 许婧媛淡笑着立在一旁,显然已经应允了。 杨曦同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苦恼的是江俨然,他轮着夜里值班。 江其儒在这种时候,也免不了徇私一下,“那我给排班的打个电话,把你调成大夜班吧,吃完再回医院。” 江俨然默默点头,杨曦同可忍不住吐槽了:“江叔叔,你这个后门开的,好像更坑人了。” 江其儒哈哈大笑,“年轻人就该多锻炼嘛,你看他跑了这么些时候院前,耐心比以前好了吧?” “对!”杨曦同违心地重重点头。 “那下个月吧,”江其儒道,“你去儿科报道,跟着老傅,可别再让我看到投诉信!” 惊喜来的这样突然,江俨然都有点傻眼,半晌才说:“谢谢爸爸。” 到了上车的时候,江其儒又开始做文章了:“小杨这个两厢车,后座太挤了,婧媛也坐我们车吧。” 杨曦同瞥了眼自己的小polo,空间确实是小了那么点。 一起来的心外护士长笑了:“我正后悔没开车过来要挤地铁了呢,这样,你们都坐小江的车——一会儿不是要上山,让小姑娘一个人开多危险——小polo给我,我明天给你们开医院来。小江下班了去接女朋友,顺便捎人来取车。” 这一下,真是皆大欢喜。 杨曦同这次也终于懂得配合了,早早地霸占了副驾驶座,让两位长辈一起坐后座。 江其儒推荐的地方,是附近不远的一家名唤梵音寺的山寺。 主持风雅好客,院子里种满了他从各处收集来的古树、雨花石,却连路边的醉汉,都被他邀请来吃过素斋。 上山之前,江其儒特地让江俨然把车开到菜场,各色时蔬、鲜果、大米装了一后备箱,才优哉游哉地往山路开去。 杨曦同觉得有趣,嘀咕道:“我还是第一次带菜上门做客呢。” “你还能免费挂单住宿呢。”江其儒道,“大和尚斯文又好客,庙里特地修了大量的客房,晚上住在那,山风吹得风铃哗哗响,舒服极了。” 许婧媛听得心动,“女客他也接待?” “当然啊,”江其儒道,“我以前带着贝贝在那住过几天,隔壁就住着个流浪汉。” 几个人说着话,聊着天,很快到了山腰平缓处。 梵音寺便建在这里,院墙外爬满了绿藤,院门打开,隐隐透出一点清越的梵音。 江俨然第一个下了车,几个人一起把后备箱的东西搬了下来。 杨曦同抱了只南瓜,又想再去拎小棠菜,被江俨然一把抢过去:“我来拿,你小心胳膊二次损伤。” 杨曦同瞥了前面拎着蘑菇和百叶的江其儒一眼,抬腿在想去踢他膝弯。 江俨然早留意到了她的动作,飞快地闪开。 “砰!”一声脆响,杨曦同的膝盖磕到了车身上,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江其儒和许婧媛诧异地转过身:“怎么了?” “没事。”杨曦同强忍着痛楚道。 江俨然顺手从后备箱的急救包里掏了云南白药喷雾出来:“我给你喷点药。” “不要,”杨曦同愤然扭头,一瘸一瘸往前走去,“擦干你鳄鱼的眼泪吧!” 江俨然莞尔,拎着东西慢慢跟了上去。 迈进寺门,江其儒口中的大和尚正单手拿着块大木桩在锻炼身体,见他们进来,赶紧放下木桩,走过了合十行礼。 江其儒拎了下手里的蔬菜:“师傅,我们为了蹭这一顿饭,拿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没办法回礼了。” 这位大和尚其实年纪不大,人长得也单薄,力气却着实大。他一边接过江其儒和许婧媛手里的东西,一边把人往厨房引。 庙里的厨房不大,还是那种朴实的土灶,饭厅倒是大得出奇,摆的也全都是大圆桌。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写着“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 杨曦同看得心惊,心道一会儿可绝对不能剩饭啊! 待得他们把东西放下,边有沙弥来洗米折菜。大和尚领着他们上了客堂,泡了山寺自产的野茶。 江其儒和许婧媛静得下心喝茶听禅,杨曦同满心好奇,也端端正正坐着。 江俨然暗暗拉起她手,示意她随自己一起离开。 两人歉意地冲大和尚笑笑,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干什么呀?”杨曦同没好气地问。 江俨然将她按坐在椅子上,低头查看,膝盖果然开始泛青。 他从衣兜里掏了喷雾出来,“唰唰唰”连喷三下。 “让你不听我的,现在肿了吧。” 杨曦同抿嘴,“都是你害的。” “所以我就应该站在原地,让你踢?” 杨曦同答不上来了,眼神闪烁,扭头去看窗外。 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江俨然靠了过来,将脸贴着她的:“那下次,我就站着不动,好不好?” 杨曦同失笑,才要开口,就被贴过来的唇瓣堵住,绵绵密密地吻了上来。 木质的风铃声在耳畔回荡,空气里隐约有白玉兰的香气。 江其儒说的对,这里的空气,确实非常不错。 第43章 且听风吟 第43章且听风吟 寺里建着小花园,种着好多株百年以上的龙爪树,墙角处用白石铺地,中间堆了块黑碳似的木头。 杨曦同觉得奇怪,指着问:“那是什么?” 江俨然来过多次,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枯水禅,日式禅宗里的东西。”说着,把脑袋靠到了她肩膀上,“中式庙宇里放这个,就像……我那时候跟着你们在太阳底下跑一样……” 杨曦同嗤笑出声:“你别欺负我小就胡说八道,你那时候哪里有晒过太阳?” 她冲着龙爪树比划了下:“我们站着,你坐着,我们跑步,也还是坐着,还每次都坐在树荫底下。” 江俨然给她说得笑起来,“好了,去吃饭。” 写着一颗米大于须弥山的饭堂里,果然已经摆了满桌的斋菜。 黄豆炒咸菜、素油煎豆腐、蚕豆冬瓜汤、清炒山药……红红绿绿,满满一桌。 杨曦同特别小心地盛了小半碗饭,小媳妇似的坐角落里。 “曦曦没胃口吗?”江其儒关心地问。 杨曦同干笑着指指墙上的字画:“不够我再盛。” 江俨然压低声音:“吃不完给我就好了。” 杨曦同不大相信地看了他一眼,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道:“就你?我要剩的是蚕豆和冬瓜,你能眼睛也不闭一下的给吃了?” 江俨然反驳,只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块冬瓜,板着脸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杨曦同只得叹服。 吃罢晚饭,江俨然先送杨家母女回家,再把江其儒载回去,最后再去医院值班。 许婧媛看着远去的车子,感慨:“小江真是个好孩子。” 杨曦同弯了弯眉毛:“老江也是个好爸爸。” 许婧媛“嗯”了一声,杨曦同趁机道:“妈,真不考虑考虑?” 许婧媛愣了下,笑着摇摇头,转身往楼道里走去。 “有些人啊,再好,都不是那一个。” 昏黄的楼道吸顶灯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弯弯曲曲从楼梯上一级一级铺下来。 杨曦同站了良久,久到声控灯都灭了,才抬脚往楼上走去。 谁都没有错,不过是不爱罢了。 *** 杨曦同一早来到幼儿园,就发现少了一个人:“霍琦,孟存曦呢?” “不知道。”霍琦抱着绘本,犹犹豫豫地说:“可能迟到了。” 孟存曦这小姑娘有个当明星的堂姐夫,自己家似乎也挺有钱的,那次溺水事件之后,父母对她上学的事盯得很紧,每天上学都是司机专车接送。 她会无缘无故迟到? 杨曦同不相信。 她拨了她家的联系电话过去,一连打了好几个,才终于有人接听。 “您好,我是孟存曦的老师杨曦同,孟同学今天没来上班……” “不好意思,”那边的女声似乎有些疲惫,“她今天身体不大舒服,我都忙晕了,忘了给您打电话请假。” 杨曦同又慰问了几句,这才客客气气挂了电话。 春夏交替,季节变换,抵抗力比较弱的小孩就更容易生病了。 杨曦同觉得眼皮直跳,课间休息时间也放弃了,专门跑去让阿姨给每个小孩多倒些热水来喝。 霍琦端着小杯子,大人模样地踱到她身边:“小杨老师,我比孟存曦听话,我喝了好多开水。” 杨曦同笑着摸了摸她脑袋,兜里的手机震动,掏出来一看,是江俨然发来的。 一张小小的病床上,孟存曦惨白着脸,脸上盖着呼吸器。 图片下面,是江俨然发来的文字信息:迟发性脑出血,落水时撞到河堤,马上进5号手术室。 这是杨曦同认识他以来,江俨然在工作时间里发出的最长的信息。 杨曦同捏着手机,觉得胸口都被揪紧了。 脑出血、昏迷、手术……她小跑向园长办公室,差点撞到正要出门的女园长。 “怎么了?”女园长连退了两步,小心护住手里的茶杯。 杨曦同把手机递了过去:“园长你看,我班上的孟存曦马上要做手术了——大约一周前,她和家长闹脾气,不小心掉到了咱们幼儿园外面的河堤里……” “怎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园长也吓了一跳。 “孩子的家长不让,而且,又是在园外发生的……当时真的一点儿症状都没有,我们有叮嘱家长,让他回去给孩子复查一下ct……” “能和孩子闹脾气的家长,你还真信得过!”园长原地转了个圈,“你现在和我一起去医院,下面的课我找人替你一下。” 杨曦同赶紧点头,两人匆匆收拾了下,驱车直奔二院。 5号手术室在a区门诊楼,杨曦同大老远就看到了黯淡的方轶楷,他身边坐着两个年轻女子,挨着他的那个正轻声地和他说着什么。 更靠近手术室的椅子上,坐着个头发有些发白的五十多岁老人,一脸的怒气。 园长快步走了过去:“您好,我是柳青青幼儿园的园长,这是孟存曦的老师。孩子怎么样了?” 方轶楷当然是认得杨曦同的,瞥了老人一眼,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其他两名女子,也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园长只得看向看起来最像一家之主的老人:“您好……” “小菜这个伤,不是你们幼儿园的责任,我们理得清。”老人摆手道,“你们回去吧。” 真是,太太明理的家长了! 园长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仍旧坚持要留下来。 杨曦同当然也不愿意走——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除了脾气骄横点,还是很可爱的。 手术室的门紧闭着,墙上的电子屏幕不断更新着手术信息。 孟存曦的名字后面,始终闪烁着“手术中”的字样。 每一次门打开,几个人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白衬衣女子旁边的那位,似乎是孩子的母亲,越等越是心急,无声地抹着眼泪。 方轶楷忍不住道:“不会有事的,真有什么事,你们就怪我……” “怪你有什么用?”老人打断他,“怪你她就能好起来了?这么大人了,做事还这么不靠谱!你怎么让我放心把女儿嫁给你?!” 方轶楷再次垂下头,一动也不动了。 杨曦同瞥了眼园长,心想外面那么多粉丝哭着喊着要嫁给他,没想到人家已经在求亲阶段了。 而且,大明星看起来……还挺不受老丈人待见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的信息终于跳成了“苏醒中”。 包括老人在内,一行人齐刷刷站了起来。 手术门并没有打开,反倒是手术室门边上的值班室推窗,被人一把拉开。 穿着手术服的年轻医生拉下口罩,露出了江俨然那张面无表情的帅脸。 “孟存曦家长在吗?” 杨曦同跟着孟家人一起围了上去。 “手术挺成功的,先住院观察一阵子,严格意义上说半个月内都是危险期,可能出现的并发症相信我们脑外的主任也都和你们提过了,一会儿他会和你们详细谈一谈。孩子麻醉苏醒了,就可以接回病房了,注意小心搬动,食物以流质为主。”他余光瞥到杨曦同,愣了下,和孟家几位家属点点头,又把推窗拉了回去。 杨曦同拐到走廊外面,果然看到江俨然两手插着兜,在那等自己。 她小跑了几步过去,对方轻笑了下,拍她脑袋:“你运气还真挺好的,孩子没事,家长也蛮讲道理的。” 他瞥了眼手术室的方向,补充道:“知道应该责怪真正的罪魁祸首,而不是指责医生或者老师。” 看他这个幸灾乐祸的样子,明显亲眼看到方轶楷被训斥的过程了。 杨曦同倒是觉得,方大明星其实也是有点委屈的。 孟存曦这个孩子,熊起来,真的是蛮难伺候的。 那天他们也都在现场,小孩自己一溜烟跑出去,追都追不上…… 她叹了口气:“总之,人没问题就好了。” 江俨然点头,看了看时间:“一起吃个中饭吧。” 杨曦同偏头看向手术室方向,园长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不打扰员工约会的好领导,才是真正的好领导呀! 杨曦同跟着他往食堂走,江俨然顺便把车钥匙也还给她。 从门诊大楼去食堂,要经过好长一段露天走廊,江俨然对医院熟悉,领着她七拐八拐地绕了好几个楼梯,愣是一点太阳没有晒到。 眼看就到食堂门口了,杨曦同蓦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门前的花坛边晃悠。 黑色盘起的头发,暗色的碎花连衣裙,总是微微下垂着的眉毛和嘴巴…… 杨曦同轻轻扯了扯江俨然的衣角:“你看,那边那个,是不是我们在特殊儿童学校遇到的那位卢阿姨?” 江俨然循着她说的方向看去,只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可能吧,吃饭去。” “她来这里做什么,”杨曦同忍不住回头,“是不是来看病啊,这么大太阳站那晒着,怪可怜的……” 他们俩一个拖,一个拽的样子,终于还是给卢阿姨发现了。 卢阿姨那张愁苦的脸上泛起一些喜色,大步朝着他们走过来:“你们好,真巧呀。” 她近乎讨好地看向江俨然:“小伙子,原来你在这里当医生,阿姨以前的孩子,也在这里住过院呢。” 江俨然不耐烦地往后退了一步,拉着杨曦同径直往里走去。 “等一下呀!” 那卢阿姨竟然还追了上来,“你今年多大了?姓什么?学校的人说,你以前得过心脏病?是什么样的心脏病?现在治好了吗?” 江俨然终于停下了脚步,迎着她热切地眼神问:“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 “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认识我吗?”江俨然一字一句慢慢地问。 “我……”卢阿姨嗫嚅着退了一步,“我的孩子……” “我父母因为我生病,养不起,直接把我扔在了医院。”江俨然道,“你这样缠着我,难道,你也把孩子扔在医院,不管死活了?” 第44章 不速之客 第44章不速之客 “你也把孩子扔在医院,不管死活了?” 江俨然直直地看着她,问道。 见卢阿姨讷讷不答,拉着杨曦同就往里走。 食堂里人山人海,挤到打菜的队伍里之后,更是直接被喧闹声淹没了。 杨曦同再回过头,已经看不到卢阿姨的身影了。 身侧的江俨然就跟只冰柜似的,自顾自地站那制冷。 “她会不会是……你的……”杨曦同努力提高声音,前面站着的小护士笑声更加嘹亮,完全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江俨然也被烦得不行,把手里的饭卡塞给她,转身往外走,“菜挑你喜欢的打,我去盛饭和汤。” 杨曦同“哦”了一声,再看一眼长龙一样的队伍,无声地叹口气。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卢阿姨,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姑娘——” 杨曦同吓了一跳,四下一张望不见江俨然,便掏了手机出来,“他去打饭了,我帮你喊他过来。” “不用。”卢阿姨连忙拦住她,“我就有几个事情要问,问完就走。” 杨曦同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犹豫道:“你要问什么?” “江医生的亲生父母……他有去找过吗?”卢阿姨抓着她胳膊的手有些神经质的抽搐,一下一下,像是被火焰灼伤的叶片一般。 “他刚才也说了,这些,都不关你的事吧……”杨曦同狐疑地看着她,“你问那么多……难道你就是那个把他抛弃掉的亲生母亲?” “我不是、不是那样的人,我没有做过,我只是在医院丢了个孩子,也有心脏病,他要是还活着,也跟他差不多大了。会不会那么巧,他当年弄错了,其实他不是被抛弃的,他是我的孩子?” 卢阿姨声音很轻,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要斟酌好久,微仰着头看着她,满眼都是期许。 杨曦同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要提醒她江俨然被扔在医院时已经有了意识和记忆,还是当她是过分思念儿子的疯子,及时联系家里人接她回去。 明明,第一眼看到时,她也只是个悲恸的母亲模样而已。 “你能不能帮我要一点他的指甲,或者头发,”卢阿姨抓着他胳膊的手慢慢用力,“让我去测一测,他是不是我走丢的儿子?” “这种事情要经过他本人同意的呀,”杨曦同是真吓到了,一边挣扎着要把手抽回来一边道,“阿姨您家人电话多少,我帮您联系他们。” 卢阿姨哪肯放手,整个人都扑了上来,死死地扯住她胳膊:“可怜可怜我吧,姑娘!帮帮我吧,姑娘……” “放开!阿姨您弄疼我了!” 两人刚才小声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惹得身边人注意了,杨曦同这一喊,站在她身侧的小护士先过来拉人了——卢阿姨那个歇斯底里的劲头,确确实实看着就病态。 “精神科的人呢?这儿有个病人,喊精神科的来看一下呀。” 小护士的声音又尖又利,力气没能拼过卢阿姨,嗓门倒是狠狠地震慑了她一把。 “我没生病,我就是激动了点。”卢阿姨说着,放开了杨曦同。 杨曦同也不敢排队了,揉着被拽得通红的手臂就往外挤。 幸亏拽的是左手啊,要是在碰她右手,没准真就要二次损伤了。 她往外挤,在自助区听到动静的江俨然也已经赶了过来。 “怎么了?”他惊讶地看着一头乱发地杨曦同。 排队买个菜而已,居然跟人打起来了?! 杨曦同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还是那个卢阿姨,刚才竟然说自己儿子也是在这边医院丢的,还让我帮她偷你的头发做亲子鉴定——简直是个疯子。” “她还在里头?” “是呀!”杨曦同道,“多亏你们这儿的小护士仗义相救,要不然,我胳膊都要被她掐断了。” 她说着,就把左边的衣服袖子撸了起来。 上面五个红彤彤的手指印清晰可见,简直像印上去的一般。 江俨然看得直皱眉,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衣袖下张开又并拢,最终握成了一个用力得透不过风的拳头,循着那小护士的声音就要往人群里挤。 杨曦同看势头不对,连忙去拉他手:“算了,那就是个疯子。跟他们这些人计较,这辈子都计较不过来——我刚才都踮脚看过,中午的菜色一般,咱们出去吃好了。” 一边说,一边推着他往外。 江俨然挣扎了两下,轻声道:“好了,我还没幼稚到去跟个病人动手。” 杨曦同连连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不跟病人动手,你跟家属动过手呀。 那阿姨看着那么生猛,两人要是真扛上,铁定是是江俨然吃亏。 杨曦同一路推着他出了食堂门,经过长廊,穿过绿化带,绕过小花园,一直将人送进小polo到副驾驶座里。 怕他坐着太挤,还特意把座椅往后拉里拉。 江俨然无奈地看着她动作,“你开车?” “我开车。”杨曦同发动车子,“今天都听我的。” “我下午还有个手术。”江俨然道,“得早点赶回来。” “没问题,”杨曦同道,“咱们就去复检不远的饺子馆吃大馄饨,不放葱不放蒜不放芹菜,扎扎实实的猪肉豆腐馅。” 江俨然终于被她逗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后视镜——小小的银亮镜面上,二院熙熙攘攘的大门正在不断的后退,乃至消失。 精神有问题了,不承认了……他薄而姣好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下,扯出个没什么温度的讥讽笑容。 全部人都忘了也不要紧,只要他记得就可以了。 有些选择,一旦做出了,就再也没办法回头。 如同泉水渗入泥地,即便水分蒸发,再次化雨淋漓落下。雨滴包裹着的尘埃不再是那一颗,雨水融合在一起的音律也没办法完全一样了。 驾驶座上的杨曦同还在探头探脑地找停车位,明明是焦虑的神情,在他这时看来,却很有些“少年不识愁”的纯真感。 那滋味,堪比某次下班到幼儿园接人,偶然发现小女友在教孩子们唱:“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 世界那么大,怎么可能都一样呢? 至少,他就不幸遇到了一位完全不一样的。 杨曦同找了半天,终于在隔了半条街的角落找到了一个位子,费了半天劲才停进去。 “走吧,吃饭去!” 江俨然“嗯”了一声,人却没动。 “还要我请你下车呀。”杨曦同这样抱怨着,到底还是从车头绕过去,将车门拉开,“走吧,少爷。” 江俨然眼里终于有了点笑意,起身下车的同时,手在她后颈处带了一下,沿着肩膀和胳膊往下,穿过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走吧。”他也应和似的,重复了那么一声。 第45章 暴风倾盆 第45章暴风倾盆 吃完饭,天气突然急变。 阳光还刺眼呢,雨滴就“啪啪啪啪”摔落到挡风玻璃上。 杨曦同把车子开回医院,车门都快抵上医院的台阶了,江俨然还是坐着没动。 “到了哦。”杨曦同提醒。 江俨然这才解开安全带,侧身挨了过来,在她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路上小心。” 杨曦同下意识想要回吻,却被箍得紧紧的安全带给拽了回去。 江俨然莞尔,又靠了回来:“干什么?” 他靠得这么近,呼吸全都喷到了她脸上。 杨曦同尴尬地摇头,脸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红。 江俨然朝后视镜看了眼,确定没有后车跟过来,扶着她后颈,再次吻了上来。 这一次,不但绵长,甚至还有些灼热了。 杨曦同觉得舌头都被吮吸得开始发麻了,视线微微上挪一下,就对上他黑而清亮的眼瞳。 那眼神柔软而绵长,还带着点清淡的笑意。 雨水落在车前的台阶上,也落在车窗上,滴滴答答,汇流成行,冲刷着泥渍和尘埃。 身后的喇叭声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杨曦同微微侧头,就看到后视镜里一辆陌生的红车。 江俨然迅速将她放开,抬手帮忙理顺她额前的刘海,开门下车。 下车的瞬间,红车那传来一阵嘹亮的笑声,还有人嘀咕了句“真的是江医生”。 居然是认识他的! 杨曦同赶紧发动车子,也不调头回大门口了,直接照着江俨然常开的路径,沿着院内小路往地下车库方向驶去。 哪知道,那红车也是对医院特别熟悉的人,紧跟在她后面,似乎也是要去地下车库。 杨曦同左右一张望,机灵地钻进车库相反的小路,心想大不了绕个一圈嘛……哎呦前面还有个弯儿……过去再说…… 十分钟后,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高耸的铁门。 门是锁死了的,路是很窄的…… 杨曦同无奈,只得慢慢地把车往来路退回去。 这一段路拐弯又多,花坛修得高,每每没退几步倒车雷达就开始叫。 “滴滴滴,滴滴滴——” 杨曦同不断地回头去瞥后视镜,转到第三个弯时,雷达声突然越来越急促。 杨曦同诧异地停下车子,拉开车门往后一看,就见卢阿姨撑着伞,静静地站在花坛边。 “卢阿姨……”杨曦同对她也是没辙了,“您在这儿干吗?” 简直阴魂不散啊—— 卢阿姨往前走了几步,近乎卑微地看着她笑起来:“杨小姐,刚才真是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我就是……” “您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您儿子,对吗?”杨曦同打断她,“可您看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您没抛弃孩子,那么他就不可能是您的儿子;如果您抛弃了孩子,他压根不想认这样的人做母亲呀。” “或许……”卢阿姨看着她,嗫嚅,“有什么误会呢?” “能有什么误会,会让一个母亲把有心脏病的小孩扔在医院好几年不闻不问?”杨曦同抓了抓头发。 “我就是想知道……一个母亲……思念儿子……”卢阿姨抹了抹眼泪,“这是天性啊。” 杨曦同把头靠在椅背上,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反问:“那您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丢的?” 卢阿姨沉默。 “您是真不记得了,还是说不出口?”杨曦同看了看时间,“如果是后者,您不觉得,要求别人原谅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是一件非常过分的事情吗?” 雨越下越大,整个车窗都开始起雾,卢阿姨手上的伞已经完全挡不住风雨,大半个肩膀都湿了。 她就那么雕塑似的站着,不说话,不反驳。 只严严实实挡住了小polo的去路。 杨曦同和她僵持了一会儿,干脆直接熄火下车,绕过车子直冲入雨幕之中。 卢阿姨跟着走了两步,终于停了下来。 夏雨暴虐,杨曦同的身影很快整个融入其中,模糊成一个朦胧的轮廓。 *** 杨曦同湿哒哒的跑进儿科,江俨然正在清创室给一个膝盖有积液的小孩抽积液,蓦然看到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吓得差点把针头戳到自己手指上。 “你怎么……” 他说到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扔给她:“去我办公室,拿个干毛巾擦一下。” 杨曦同“哦”了一声,临走到门口,忍不住又转过头。 江俨然低着头,一手在孩子的膝盖上慢慢的揉捏定位,另一只手把针管轻轻扎了进去。 小孩哇的大哭出声,小夫妻俩赶紧抱紧孩子,不让他乱动。 当妈的那位年纪看着很轻,抱着儿子心疼得直皱眉,一个劲亲孩子额头:“宝宝乖,一下下就好了,一下下就好了。” 杨曦同愣愣地看了会,扯了扯嘴角,转身往外走去。 她的江贝贝,大约从来没有被母亲这样亲吻过。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养鸭场里出生的鹅蛋,最终还是长成了漂亮的天鹅。 从小就比别人更加脆弱的他,最终如愿穿上了白大褂,走进了儿科的大门。 她加快脚步,甚至还轻抛起手里的钥匙。 “哗啦!” 金属片们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掌自身后伸了过来,先她一步接住了钥匙,“被雨淋了还这么开心?” 杨曦同蓦然回头,正好看到江俨然拿着钥匙,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 “咦,你不是在给孩子看病?” 江俨然一把将她身体重新扳回去,推着人往前走:“已经处理完了——现在,这里还有个更大更蠢的孩子,淋得像只落汤鸡,还没事人一样在走廊里慢慢溜达。” 杨曦同被他逗笑:“我正要去换呢,你快去忙吧。” “不要紧,准备手术的病人还在打点滴,我刚才就是闲着无聊,帮帮忙而已。”江俨然说着,单手把自己的白大褂脱了下来,“我也得换件衣服呢,全是那孩子的鼻涕。” “热爱小朋友的江医生居然嫌弃鼻涕,我要去院长那投诉你!” …… 两人说笑着,很快到了办公室。 江俨然动作飞快地拿了一条大毛巾出来,塞给她:“去,趁着没人,把湿衣服都换了。” 杨曦同犹豫:“……就裹着这个?” 江俨然拍了拍她脑袋:“笨蛋没资格嫌弃,快去。” 杨曦同磨磨蹭蹭地把衣服换了下来,裹着毯子从洗手间探头出来:“你得给我找件衣服呀。” 江俨然动作迅速地把湿衣服接了过去,顺便在她脑袋上搭了条干毛巾:“头发擦一擦,在这儿等着。” 说罢,“砰”的把门关了回去。 “哎——”杨曦同无语地打量了小小的洗手间一圈,在马桶上坐了下来。 外面隐约有关门声传来,似乎是江俨然出去了。 杨曦同慢腾腾地拿毛巾擦着头发,心想自己刚才也太冲动了——应该在车里不出来,直接打110,喊警察来把那个卢阿姨弄走就好了。 可是,假如她真是他的母亲呢? 杨曦同靠着水箱,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大约枯坐了十来分钟,外面又有门被推开,响起的声音却不是江俨然的。 “咦,屋里没人怎么开着灯呢——洗手间门也……小江?小江是你在里面?” 杨曦同吓了一跳,裹着大毛巾蹦起来,飞快地冲到门边,“咔擦咔擦”三两下把门拧好。 “哎,你锁什么门啊?”外面的男声显然听到了动静,“我又不进来,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嘀嘀咕咕说着,走远了点,接着便是电脑开机,椅子被拖动的声音。 杨曦同在里面叫苦不迭,偏偏手机还留在了车上。 外面响起了几声稀稀落落的按键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小江,你不是闹肚子吧?儿科那边的办公室还没腾出空……” 也就是这个时候,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小江?!你不在里面啊!”那个男声高亢了起来,“那里面是谁?!” “我女朋友。”江俨然的声音清脆而简短。 杨曦同盯着木门下方的百叶,清晰地看到属于江俨然的双脚停在了门前。 “曦曦,开门。” 要不要这么耿直啊! 杨曦同痛苦地捂住了脸。 江俨然继续敲门,杨曦同破罐子破摔地拉开门,江俨然抱着一大包东西,一脚迈了进来,“砰”的将门锁了回去。 “这是止泻药,水杯,吃吧。”江俨然一脸淡定地把短袖和一看就明显过大的裤子、皮带递了过来,嘴里说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以后别再乱吃路边摊了,真吃出病来,有你受的。” 杨曦同接过衣服,用眼神示意:好了,我拿到衣服了,你可以出去了。 江俨然岿然不动,“快点,有什么害羞的?” 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特么不是在吃药! 我特么是要换衣服好吗?! 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第46章 思念之差 第46章思念之差 卫生间里的灯黯淡而昏黄,江俨然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刚才的话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儿关系。 杨曦同呆滞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他的意思。 “你是流氓吗?!” 她一把抢过衣服,几步绕到他身后——幸而,“流氓”也没有转身或者阻止的意思。 她愤然地抽掉毛巾,三两下穿好衣服。 “好了!” 江俨然这才转身,忍着笑意打量着她。 “不错,大小正好。” 杨曦同这才有时间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很明显的旧衣服,白色翻领短袖,藏青色西装长裤。 似乎,挺眼熟的。 “这是……” “附一高的制服,你不也是哪里毕业的?”江俨然一边解释,一边拉开了门。 杨曦同抱着大毛巾,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她确实是附一高毕业的,可江俨然怎么会有她们学校的制服? 高中三年,他们相差四岁…… 江俨然已经连办公室门都拉开了,一只脚迈出了门,走廊灯把他半个身影投射进昏黄的洗手间,不偏不倚地落在将将走到门口的杨曦同身上。 “你以前也是附一高的?” “是啊,”江俨然回身看她,“你要叫我一声学长,我也不反对。” 四年之差,她入学那年,正好是他离开一周年。 杨曦同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噎在喉头,吐不尽,咽不下。 ——她的过往他全知道,而他的,她却全然一无所知。 正如他们的意外相逢,半年为期,长不过时光,短不止相思。 长情的是他,健忘的是她。 杨曦同加快脚步跟上他,伸手拉住他手掌:“对不起。” 江俨然僵了一下,将还留在门内的那只脚也迈了出去:“不要紧,才过去了18年而已,我们还有好几个18年可以一起过,你以后努力多记住一些就好了。” 他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笑了一下,“我比你年长,一定也老得比你快,忘得比你快。那个时候,你要记得我曾经的好记性,记得我曾经等了你那么久,多担待我的衰老和笨拙。不要把明明比我迟来的人排在我前面,不要说我不是你的初恋,不要说是我追的你——你记得的吧?是你先用气球砸我的玻璃窗的,一下一下,掩住耳朵都没办法忽略……” 杨曦同给他说的鼻头发酸,眼泪一颗颗往下落,仿佛前面走的着,真的已经是步入风烛残年的江贝贝。 那个秀气得像女孩子,总爱坐在窗台前发呆的小小男孩,好不容易拔节长成了高大挺拔的江俨然,居然,还会落花一样枯萎衰败…… 江俨然也没想到,自己的几句心里话,引得她那么大反应。 走廊里人来人往,他穿着白大褂,牵着一个披着湿头发穿着高中男生制服的女孩子…… 走廊的尽头是开水房,江俨然不假思索地拉着她躲了进去:“不要哭呀,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杨曦同抹了把眼泪,嘟囔了声“我知道”,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她想到了明明才30出头,却意外死去的父亲,想到了刚才在风雨中独自撑伞而立的卢阿姨。 人生如漫漫长河,不但从高处往地处汇流,奔流气势日渐增强,下落的海拔却再也无法回溯。 江俨然没办法寻回失落的童年母爱,没办法彻底扭转儿时养成的孤僻性格;她没办法扶起卧倒黄泉的父亲,没办法填补让他们之间空白的18年。 窗外的大雨仍未停歇,雨滴敲打玻璃,一声一声急促而焦虑。 江俨然抬手要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却被她反握住双手:“那个卢阿姨,真的是你亲生母亲吗?” 江俨然手掌上的温度,骤然退却。 “她还在外面淋雨,就在我的车旁——她一直求我,一直……”杨曦同被他眼里渐渐显露的寒光刺中,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人,我没有要劝你,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应该有知情权……” “她不是。”江俨然笃定地吐出三个字,“她不是我母亲,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以后看到她,就这样告诉她。” “可是……” 杨曦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唯一缺的,就是后悔药了。 可“如果”这个词,偏偏只有在懊悔不已时,才最叫人惦记不已。 江俨然的手术在下午3点,2点40分不到,他就把杨曦同单独留在行政楼底下的操作室,急急离开了。 杨曦同看着空调底下挂着的衣服,犹豫着看了下时间。 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雨还那么大,那个卢阿姨……还在那里吗? 江俨然那么肯定地咬死自己跟她没有关系,反倒让杨曦同更加觉得疑惑。 在她看来,江俨然虽然总是板着脸,骨子里却不是那种真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社恐者。他渴望他人的关怀,也极度地想要将得到的那点爱回馈出去。 仿佛这样一来,手心的那点温暖就能越来越多,星火燎原了。 她刚刚认出他的时候,他也因为愤怒,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他们曾经是童年玩伴的事实。 如果卢阿姨真的是他亲生母亲,如果他将来后悔……杨曦同站起又坐下,到底还是拿了伞,穿过长廊,朝着熟悉的小径走去。 暴雨倾盆,绿色的小车远远看去恍如小小的花坛,并不见什么人影。 杨曦同松了口气,正要往回走,蓦然注意到小车不远处,那把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雨伞。 伞还在这里,那人呢?! “卢阿姨!卢阿姨——”杨曦同一边喊,一边小跑着往前看去——小polo右侧的后车门边,无声无息地躺着一抹碎花衣料。 杨曦同吓得赶紧上前,手都快碰到她身体了,才蓦然响起江俨然说过的急救常识:倒地的病人原因千千万万,不能胡乱搬动和扶起。 她把伞撑到她头部附近,开了车门,翻到手机给江俨然打电话。 上了手术台的江俨然当然是不可能接电话的,杨曦同撩下电话,大步跑向最近的科室。 离行政楼最近的,其实是住院楼。 好在各科室之间沟通顺畅,护士这边在通电话,那边就有医生和护士推着平车随着杨曦同往雨中跑去。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风雨已经将遮在卢阿姨头上的雨伞刮开了。 几人合力将人抬上担架,冒雨推回室内,坐工作电梯上手术层,沿着满是病患和家属的绿色通道往急诊转移。 杨曦同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雨时她帮忙撑伞,没雨了也仍旧亦步亦趋地跟着。 卢阿姨的脸色这么差,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衣服全湿透,呼吸器都用上了……杨曦同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如果江俨然现在知道她这样,如果…… 她被自己的假想逼得喘不过气来,一会儿觉得江贝贝必然是要哭的,一会儿又觉得他即便是哭也不会叫人看到。 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看着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真正身临其境一脚踩上去了,才知雪花其实是不会融化的泡沫,厚厚的积雪是温暖的棉絮。 就连最最难熬的童年时光,也只会盯着比自己还要弱小的流浪猫无声倾诉。 她不知道江俨然还有过那么多次隐蔽性良好的打架斗殴,不知江俨然一直到出国留学都没完全丢弃这个有些暴力的发泄方式。 她心里的那个江贝贝,犹如小王子眼中的玫瑰花,须得靠玻璃罩子才能躲避夜晚的凉风。 也是因为这样,“照顾一下这个可能是他母亲的女人”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地在她脑海中成型了。 *** 江俨然今天跟的这个手术,是个需要三科室会诊的大手术。 27周的孕妇肝部查出巨大的肿瘤,一激动羊水又破了。肝胆外科、妇产科、儿科三方人马齐聚,这边要切掉威胁巨大的肿瘤,那边还得照顾即将早产的孩子。 江俨然跟在妇产科的医生后面,接过小得几乎只有成人的手掌大的小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捧进保温箱。 小小的身体,小小的手掌,小小的五官,通通都蒙着层不健康的黯淡颜色。 哪怕接上了呼吸机,也仍旧没办法带动起发育不全的肺功能。 “这孩子,肺功能不全,消化系统也不行,”主任看着检查结果感叹,“外周静脉这么细,给药都给不进去——试试中心静脉置管吧,总得试试。” 江俨然应了一声,他在急诊轮岗那么久,又跑了那么久院前,静脉穿刺技术锻炼得着实不错。 但面对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单薄的身体,那么细的血管,还真是第一次。 可死神,又哪里会因为人的弱小而手下留情呢? 他与兽类一样,捕食时最为偏好的,便是先冲弱者下手。 他缓慢而坚定地将穿刺针扎进了已经清理过的小小锁骨下方,感受着进入静脉的角度。 回抽注射器时候,暗色的血液开始回流……他和这家医院的缘分,便是从侧头发现锁骨下方置留的导管开始的。 冰凉的塑料管、透明的液体、带血丝的针筒、满是消毒水味的白色制服…… 这些普通孩子避之不及的“危险信号”,于他却是存活的希望,比什么玩具、新衣服的吸引力大多了。 从重症室出来,他就看到手机上有好几个短信。 几乎全都是杨曦同发来的,中心内容也只有一个: 卢阿姨晕倒了,卢阿姨住院了。 江俨然蓦然蹙紧了眉头,手摁下了拨出按钮,很快又将电话挂断了。 ——他已经定岗在儿科了,急诊那边安顿好的病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第47章 错误决定 第47章错误决定 “事情现在就是这样,”杨曦同喝了口水,“你说,我做错了吗?” 李小佳托着下巴,慢腾腾道:“也不能叫错了,但是他都明确表示,自己跟那个卢阿姨没有关系了,你就不应该再多管闲事。” “可万一……” “nono,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没有关系,不管这个‘没关系’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他心里就是希望跟这个人没有任何瓜葛——我们为什么爱自己的爸妈因为他们生我们、养我们。他的父母20多年前已经放弃对这个生命负责了,没准还很后悔生了他,他们已经做了选择了,不能等别人把孩子养大了,再来选一次。”李小佳把薯片咬得咔擦咔擦响,“选择权已经回到了小江医生手里了,一切由他做主,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杨曦同拿着杯子晃了晃,点头:“也对。”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你是没看到,那个卢阿姨……” 她斟酌了半天,最后还是用最朴素的两个字概括了起来:“真的挺可怜的。” 杨曦同自小就吃软不吃硬,你就是钢筋水泥她也是不怕的——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各种软绵绵、惨兮兮的眼神和低头的姿态。 可怜,这种情绪一旦产生,心头就有个事一直高悬在那,怎么都忽视不了。 李小佳也看出来了,拍拍她肩膀,“听姐姐一句劝,千万千万别掺和。” 杨曦同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道:“明天我还要去探望一下孟存曦。” “那就目不斜视地去,再目不斜视地回来。”李小佳吃下最后一片薯片,把包装袋团吧团吧收起来,“上课了,快走。” 杨曦同放下杯子,跟着也站了起来。 她的班下午是绘本课,教室里已经提前摆好了长颈鹿和鳄鱼的道具。小孩子们对这种课的兴趣通常都很大,一见她进来就都兴奋得不行。 杨曦同甩甩脑袋,努力把“卢阿姨”“江俨然”的脸从脑袋里清空出去。 “小朋友们,你们看到老师身后站着的两只动物,分别是什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鳄鱼!” “长颈鹿!” “绿色的是鳄鱼,黄色的是长颈鹿。” “脖子短的是鳄鱼,脖子长的是长颈鹿。” …… 小孩子的热情,大约在于不但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还在于对已知事物的耐心满满。 一张张小脸高高仰起,争相重复着已经被大家所熟知的答案。 杨曦同挨个总结着他们找出来的相同点和不同点,用彩色的小卡片一张一张贴在小黑板上。 这些孩子不同于特殊儿童学校的学生,他们手脚齐全,眼神明亮。 最坏,也不过是被父母忽视。 他们对花花绿绿的各种新奇玩意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热情,对从小就听到烂耳朵的《丑小鸭》则兴趣缺缺。 他们需要的,是像绿色的矮个鳄鱼和明黄色的长颈鹿克服困难、跨越种族谈恋爱这样鲜亮活泼的故事。 等到杨曦同把长颈鹿和鳄鱼放倒,直观地让孩子们用尺子来测量他们的身高差时,班里的气氛简直沸腾到了极点。 “1米5!老师应该是1米5!” “明明是146厘米!老师我才是对的!” …… 他们无需知道“谈恋爱”真正的意义,他们只需知道这是一个光明的故事——再矮小的鳄鱼,通过努力,也终于成功让高挑的长颈鹿看到了自己,并且送出了红色的玫瑰。 至于真正的现实,岁月会慢慢将一切说明,或者碾碎。 杨曦同一直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是非常有意义的。 除了散播一下希望,还能顺带引着他们学会分辨色彩和使用尺子。虽然说不上意义重大,好歹也是健康向上的职业。 可今天,看着那些兴奋地奔波在两个动物道具之间孩子,她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江俨然和那些残疾儿童的脸。 如果,那些天鹅蛋没有被错放入养鸭场;如果丑小鸭醒来时候看到的是真正的父母和公正的评价……它是不是,就不用再受那么多苦,不用再看着水中的倒影自卑? 如果,卢阿姨真的是江俨然的亲生母亲,他真的,就完全不在乎吗? *** 下午4点30分整,班里的孩子除了霍琦,都被父母接走了。 杨曦同先开车把她送了回去,再去医院探望孟存曦。 孟小姑娘家底雄厚,一人独占了超大的一间vip病房,还有专职保姆伺候着。 见杨曦同来,孟存曦一脸哀怨地靠着床头凝视她:“小杨老师,可把你们吓着了吧?” 杨曦同想起垂头丧气的方轶楷,苦笑着点头承认。 孟存曦于是抬起胳膊,指指床头柜上的水果:“那您吃点香蕉吧,香蕉压惊。” 那一脸硬撑出来的老成的模样,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她的楼下,就是卢阿姨住的地方。 五人间的大病房,隔壁是奄奄一息的70岁老婆婆,一进去,就有股死寂的暮气。 她一个人靠在床头,手臂上打着点滴,既没人陪床,也没什么人来看望。 杨曦同在门口徘徊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进去。 她是真怕了卢阿姨那双伤恸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杨曦同这样说服着自己,沿着走廊慢慢往电梯那走。 通用电梯隔壁的工作电梯却突然打开了,江俨然寒着脸,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糟糕! 杨曦同在瞄到他的一瞬间,倏地蹲了下去——护士站的弧形柜台正好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江俨然出了电梯,笔直地往杨曦同刚刚离开的五人大病房走去。 和她一样,他也在门口停下了脚步,隔着木门中央镶嵌着的玻璃往里看去。 走廊里有病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有护工推着小车轻微的碰撞声。杨曦同竖起了耳朵,也听不到那五人间里发出的一丁点儿声音。 江俨然就那么木然地站着,白大褂被头顶的空调出风口吹得微微颤动,仿佛一株不会说话的白色菌类。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有护工挨个病房的灌热水瓶。 江俨然若无其事侧身让开,转身穿过医生站和护士站中间的通道,进了空荡荡的工作电梯…… 杨曦同慢慢站了起来,犹豫半晌,再一次走回到病房门口。 推门而入。 卢阿姨在看到她的瞬间,双眼蓦的亮了起来。 “杨小姐,你来了?快坐!!” 那次昏迷之后,卢阿姨称呼她,就总有股近乎奉承的情绪在里面。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杨曦同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应该空手进来了。 毕竟,她也是一个病人。 “你坐呀,这个椅子是干净的,没人坐过,也没人躺过。” 卢阿姨指着属于她这张病床的陪护椅,殷勤地解释。 杨曦同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责问又咽了回去。 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句: “你知道去哪儿验dna?” 卢阿姨愣了一下,随后倏地坐了起来。 她近乎仰望地看着杨曦同,似乎想要笑,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谢谢您,谢谢!谢谢!” *** 江俨然从住院部出来,经过食堂吃了晚饭,又在急诊那溜达了一圈,帮忙做了好几个清创,才回到儿科住院部的值班室。 当医生么,哪有不值班的。 距离杨曦同发给他的最后一条微信,已经足足过去3个多小时了。 她似乎也已经习惯他回消息的频率,发完得不到回应,便默默地忙自己的去了。 江俨然笑了下,切到通讯录页面,拨了电话出去。 手机里还是忙音,熟悉的铃声却在门外响起。 江俨然呆了呆,起身拉开门,杨曦同果然在值班室对面的长椅上坐着。 “你在那干吗?” 杨曦同抓抓头发,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我刚到呢,怕你在忙,没敢敲门。”说着,把椅子上的小纸盒拎了起来,“不知道你吃没吃饭,给你带了点心。” 江俨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大块草莓蛋糕。 他虽然挑食,对奶油和草莓却来者不拒。 “进屋来呀。”江俨然有些低落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拉人进屋,还亲昵地揉了揉小女友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 杨曦同稍微偏了下头,任由他好一通“□□”。 在他捧着自己的脸亲上来时,迟疑着,伸手抚上了他后脑。 细软的短发擦过指尖,火焰一样灼热。 杨曦同的手指并拢了又张开,直到两人彻底分开,也没能揪下一根头发。 江俨然用叉子将最后一颗草莓叉了出来,送到她嘴巴:“你也尝一个。” 杨曦同慢慢咬了上去,右手藏在袖子里,手心的那只小小的自封袋子被揉成了一团。 “我今天下午……”杨曦同把自封袋子塞进了口袋里,迟疑着说,“去看了卢阿姨。” 江俨然“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也去了,对吗?” 江俨然的手顿了一下,重重地朝着蛋糕插了进去,“对。” 松软的蛋糕被一分为二,露出了充作夹心的黄色芒果。 “夹心不喜欢就丢掉,”杨曦同赶紧道,“这家师傅特别固执,非要……”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看着黄色的果肉被叉子叉起,再被江俨然一口吞下。 真的一点儿咀嚼都没有,一口接着一口,囫囵而快速。 “你干吗啊!”杨曦同一把夺过叉子,“我又没说什么!” 江俨然苦笑了下,起身将她搂进怀里。 “我没有怪你啊,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和你没有关系。” *** 人生的选择有很多种,最过无奈的,大约是那种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 江俨然已经靠着椅子睡了过去,不知梦到了什么,蹙着眉头,一脸的愤懑。 他在醒着的时候,是不大容易显露出这么明显的怒气的。 有点类似于裹了层冰霜的刀刃,虽然锋利依旧,但单只靠着外围的寒气,就已经足够将人吓退了。 杨曦同是不信这种邪的人,要不然,她当年也不会砸那么多气球在他的窗台上了。 可今晚,她的衣兜里还装着空的自封袋,卢阿姨的微笑还在眼前——江俨然融去了寒霜的怒气,就显得尤其的显眼。 她甚至觉得,自己扯下头发的瞬间,江俨然就可能睁眼醒来,暴跳如雷。 虽然,谁也没见过暴跳如雷的江贝贝。 卢阿姨说,是我对不起孩子,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她又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死死地拉着孩子的手,一眼都不错开。 母子亲缘是天性,冷漠如江俨然,也站在病房门口迟迟不肯离去…… 窗外风声肆虐,震得玻璃窗也微微颤动。 不知哪里来的虫鸣,那么晚了还不肯停歇,尖利而充满焦虑。 杨曦同深吸了口气,微微俯下身,用拇指和食指揪住他细软的发丝。 轻轻的,拔了出来。 第48章 东窗事发 第48章东窗事发 小小的一只透明袋子,装着三四根头发,在杨曦同的口袋里,一呆就是七八天。 事情已经做了,卢阿姨的病房,她却再没去过。 甚至,因为内疚,还有点不敢去见江俨然。 理智告诉她非经本人同意,做这样的事情是错误的;情感上,却又恐惧江俨然站在病房前的沉默身影,要这样持续一辈子。 可江俨然不是仙人掌,有手有脚,能跑能跳的,没人来看他,他就自己移动着过来了。 那天才刚刚下课,杨曦同就瞥见了窗户外的江俨然。 其他小朋友在半小时内就都被家长接走了,剩下霍琦那个困难户,可怜兮兮地仰头看她。 “我妈妈今天去外婆家了,让我自己回家。” 杨曦同叹气:“算了,老师带你去吃饭,吃完捎你回家。” 江俨然对这只意外出现的灯泡倒是没什么想法,可等到选地方吃饭时,小姑娘一脸想往地仰头看着泰国菜招牌时,不悦情绪就开始上涌了。 他是真的讨厌咖喱,讨厌黄灿灿的那些米饭、鱼和鸡肉! 杨曦同瞅瞅霍琦,又瞅瞅他,最终还是拍板进门。 待到饭菜上来,霍琦一边用勺子扒着自己面前的炒饭,一边好奇地看着杨曦同在那“帮”江俨然“洗菜”。 ——小杨老师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地把鱼肉上的葱花拨掉,还放进小汤碗里唰了唰,才放到江俨然碗里。 “小杨老师,你不是说,吃东西不可以挑食吗?”霍琦嘴巴鼓鼓地,“怎么江医生可以挑食啊?” 而且,老师你还帮他一起挑! 洋葱、胡萝卜、香菜、蒜瓣……花花绿绿码了快一碟子了好吗?! “健康的小孩子当然不能挑食,”杨曦同厚着脸皮瞎说话,“江医生是生病了,不能乱吃东西。” 说着,她又把一只剥好的虾肉放进江俨然碗里。 杨曦同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以前是看不惯他过分的挑剔。 听过他那个“小时候不能拒绝,吃太多,所以现在再也不想吃”的理由之后,颇有点要把人宠成昏君的架势。 “他得的是什么病?小朋友也会得这种病吗?”霍琦追根究底。 江俨然蓦然伸手,把两个手指按在她右手手腕上。 霍琦立刻松开了握着勺子的手指,任由铁勺插在小山似的炒饭上:“我、我也生病了?” 江俨然“嗯”了一声,又过了好几分钟,才把手指松开:“你的病和我的病不一样,我得少吃,你缺得都得吃,越是不爱吃的东西,就越得多吃。” 说罢,非常体贴地把霍琦一筷子也不肯碰的咖喱滑蛋苦瓜,推到了她面前。 “一定得多吃,要不然,以后连炸鸡和果汁都不能吃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得又认真,霍琦给他吓得眼眶都红了。 杨曦同对霍琦,那感情也是有点微妙的——十分类似当年看到蹲在角落里和猫对视的江贝贝,眼看着小丫头眼泪汪汪地咀嚼着苦瓜,想吐又不敢吐,立刻也心疼了起来。 “好了,吃那么一点儿就行了。”她瞪了江俨然一眼,帮霍琦重新倒满果汁,“别听江医生乱讲。” 霍琦这才好受点,但是进店门时的愉快心情,已经完全没有了。 好不容易把小姑娘送回家,杨曦同就在副驾驶座上教训人:“你怎么跟个小孩一般见识啊,你管她爱吃什么呢!” 江俨然瞥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能跟小孩一般见识?小孩子挑食很好?” “总之,”杨曦同嘟囔,“你今天绝对不是出于好心。” “出发点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江俨然悠然地将车子停在白线前,“重点是做了什么,造成了什么后果,论行不论心。她刚才吃了平时不爱吃的东西,比平时吃的更加均衡——你还觉得我有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这一句“论行不论心”,落在杨曦同耳朵里,三分沉重,七分恐惧。 论行不论心,她就是一个违背他的意志,帮助外人探查他身世的人。 杨曦同觉得,衣兜里的头发似乎更加沉重了。 绿灯亮起,江俨然继续往前开去。 杨曦同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压根没注意他在本该直行的地方拐了弯。 “那、那个……”她的手指在衣兜里摩挲着,捏住了自封袋子,“那个卢阿姨,出院了吗?” 江俨然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摇头,“她早就已经痊愈了,被催着出院——今天早上又故意在楼梯那摔了一跤,满头满脸的血,缝了四五针,又住回去了。” “故意的……”杨曦同喃喃说了一句,衣兜里的手指,慢慢地又松开了。 “好了,下车吧。” 江俨然把车子熄火,“啪”一声拉开了车门。 杨曦同愣了下,扭头看向窗外——外面黑漆漆一片,只在稍远的地方,立着盏昏黄的路灯。 “这是哪儿啊?” 江俨然拉她下车,“你的记性怎么能那么差呢?” 青石板路、老街入口、大转盘、干涸的古井、枝繁叶茂的桑树……杨曦同总算认出来了,这是他们曾经相遇的街心公园。 江俨然牵着她,慢腾腾沿着巷子走着:“我以前有空的时候,就经常来这里走走。” 杨曦同“哦”了一声,又听他继续道:“很奇怪吧明明在这里发生了那么多……”他把关于养母的话咽了回去,“但总也有高兴的事情,而且还不少,一桩桩一件件,我全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就总想,假如你回来了,我一定看都不看你一眼。” 杨曦同轻捏了他手心一下:“小气鬼。” “小气有什么不好,”江俨然道,“小气才能活得久。” 杨曦同失笑,两人挨挨碰碰地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手掌贴着手掌,胸膛压着胸膛,嘴唇挨着嘴唇,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月色晦暗,路灯离得也远,岁月和记忆也都泛黄成了天际一点灿烂的星光。 杨曦同环抱着他,没拒绝伸入衣摆的冰凉手掌,也没拒绝解开扣子的灵巧手指。 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们早在懵懂之年就认识了,一起哭过闹过,一起许过那么多承诺。 就算曾经遗忘了,也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点磕碰。如今终于绕回主路,满地青草,再往前走走,或许就是繁花似锦的春天了。 她也从来没想到过,儿时用来捉迷藏的灌木,如今居然能大到遮蔽住两个成年人。零星透进的那点月光,落在他发间,好看得像是破碎的银箔。 她不由自主地回拥住他,任由他把吻落在眉心、鼻尖、锁骨上,甚至一路往下蔓延。身体和身体毫无隔阂地贴在一起,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好像连脉搏都被连接,心脏在同频跳动,呼吸殊途同归。 就连之前觉得难以忍受的疼痛,也那么自然地接纳了。 如果这个时候遇到江其儒,杨曦同觉得,不要说同桌吃饭,连看一眼恐怕都得羞愧个半年。 但还是不想拒绝,她紧紧地回抱着他,手指触碰到那些沾染了月色的发丝,咬着牙小口小口地喘息。 仿佛这样,恐惧和痛楚就都不存在了。 不远处的高楼上,还有一两个房间未曾熄灭灯火。那点微光沉入夜幕中,仿佛巨大的星子在闪耀。 江俨然整理好衣服,抚了抚她蓬乱的头发,拿外套将她整个包住,连人带衣服抱了起来。 杨曦同窝在他怀里没吭声,一直到上了车,才突然问:“会不会怀孕?” 江俨然愣了下,隔了好一会儿,俯身继续亲她:“那第一个孩子可以随我的姓吗?我爸爸一直特别想要抱孙子,孙女也行,健康或者不健康的都行……” 杨曦同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拿手抵着他胸膛使劲喘气,一边打断他的话:“别乌鸦嘴!什么健康不健康!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江俨然闷笑了两声,使劲揉她头发。 “哎呀,别揉我头发呀!”杨曦同穿好了衣服,又回到了封闭的车上,胆子大了不少,暴躁的脾气也回来了,嗓门一声比一声高。 江俨然不得不提醒:“小声点,要吵到人了?” “那你松开!” 江俨然犹豫了一下,再次张臂搂紧她:“你继续吵吧。” 对于这样无赖又无聊的江俨然,杨曦同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两个人挨得那么近,车上又没什么可以娱乐的东西,外面只有零星的一点儿虫鸣和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抱着抱着,就有有些燥热难安。 座椅被放倒的时候,杨曦同还在那嘀咕:“你明天不上班吗?”等到衣服被掀起来,她就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毯子一样覆在她上方的江俨然却停下了动作,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怎么了?”杨曦同瓮声瓮气地问。 江俨然没回答,只是坐直了身体,将手上摸到的东西举到了车窗边。 遮蔽月亮的乌云飘散了不少,月光把车窗照得透亮,也把他手上的塑料袋子里的头发照得纤毫毕现。 几根很短的黑发,不大整齐地封闭在里面。 江俨然的表情从茫然到犹豫,再到不可置信,定定地扭头来凝视她。 “这是什么?”他轻声问。 “是……”杨曦同也跟着坐了起来,声音有些干涩地说,“是……是我想拿给卢阿姨的……” 她错开对视的眼神,握紧了拳头,“对不起。” 江俨然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眶里干涩依旧,是的,自从发现武力能解决很多问题之后,他就很少哭了。 可眼前的这个人,他有些呆滞地看着手里的头发,心里空落落的,刚才的喜悦和快乐荡然无存,只留下寂寥的月光陪伴着自己。 怎么哪一个,都觉得他是不用被告知的? 他想起那个懵懂的早上,胸口窒息得厉害,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给他换过了干净的衣服,给他做了特别丰盛的早饭…… 再醒来时,家不见了,母亲、父亲、兄弟姐妹全都不见了。 只有铺天盖地的白色,熟悉的药水味道,和数也数不过来来的陌生人围绕着自己。 “我看起来,还像是只有五六岁吗”他近乎自言自语地问,“为什么我自己的事,不能由我自己决定呢?” 杨曦同垂着头,只手指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对不起……” “我的亲生父母这样,连你也这样……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处理好一切呢?”江俨然看着眼前的女孩,只觉得有说不出完的疲惫和无力。 他把头发塞回到她衣兜里,帮她披上外套,换到驾驶座上,打火发动车子。 “我先送你回家,”他慢慢道,“东西怎么处理,选择权在你。当然,我也有自己的判断,我等你的决定。” 说完,车子便离弦的箭一样疾驰了出去。 *** 许婧媛很早就听到车子引擎的声音,接着,便是女儿轻手轻脚开门、锁门,进浴室的动静。 姑娘大了,心也野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落地窗前,微微拉开一条缝,想看一眼即将离去的“登徒子”。 没料到的是,江俨然并没有离开。 瘦长的身影就坐在车子旁边的花坛上,一动也不动,只有那一点闪烁的星火,提醒着人他是在抽烟。 烟蒂灭了又亮,足足抽了有小半包之多,也不见他起身离开。 凑巧的是,浴室的水流声,也跟永不停歇似的,一直没有断过。 是吵架了吗? 许婧媛摇摇头,小情侣闹脾气,可不是她该管的。 她和杨帆从高中就认识了,在一起那么多年,哪一种情侣相处的模式都经历过。吵架、复合、拌嘴、吃醋……青春年少时光,也就随着这些琐碎的过往,一去再不回头。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浴室的水声才终于停歇。 许婧媛翻了个身,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睡到半夜,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许婧媛乍然惊醒,爬起身,拉开窗帘——楼下的江俨然已经不在了,客厅里却似乎还有灯光亮着。 她看了看时间,凌晨3点多。 许婧媛打开房门,这才发现灯光是从书房传来的。 她往外走了两步,又把门后放着用来防身的棒球拿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 书房门半掩着,灯光从门缝里流泻而出。 依稀记得多年前,杨帆在世时,偶尔熬夜备课,也会有这样的灯光亮起。 许婧媛轻轻推开门,就见杨曦同盘腿坐在箱子边,整瞅着张信纸发呆。 “曦曦,怎么还不睡。” 杨曦同抬起头,“啊”了一声,下意识就把信纸往身后藏起。 “我……我整理点东西。”她含糊道。 许婧媛留意着她的神色:“和小江吵架了?” “没……”杨曦同嘴硬着否认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对。” 许婧媛失笑:“跟你爸爸一个样,一吵架就一个人在书房待到半夜,不睡觉就能解决问题了?” 杨曦同摇头,然后道:“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能不睡。”许婧媛过来拉她,“回去躺一躺,明天再睁开眼睛,天大的事情都过去了。” “您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儿?”杨曦同迟疑着问。 许婧媛推着她往卧室走,“我不问,也不管,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那您和爸爸吵架,都是怎么和好的?” “好像,自然而然就和好了”许婧媛呆了一下,偏头靠着门,神情恍似回到了初为人妇的时候,“你爸爸啊,最多只能熬到半夜1点,再晚一点就困得不行了,坐在书房沙发上也能睡过去,推都推不醒。我气不过问他,你心就这么大,就这么不在意我?他就说,老婆我真的很困啊,你等我睡醒了,我们再吵好不好。他都这么说了,我能怎么办,一觉睡醒,气也消了,火也发不出来了。” 杨曦同大睁着眼睛听着,眉头紧蹙:“睡觉真的这么有用?” “有用有用,当然有用。”许婧媛把女儿推进房间,“所以,你们俩也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醒来,包管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杨曦同相信将疑地关上门,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把江贝贝当年的信看了一遍,这才回到床上。 可江俨然,仍然一点回应了也没有。 道歉没有回应,打电话不肯接听,和他在医院上班时一模一样。 杨曦同拿着手机,在拨号页面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收了起来。 母亲说得对,一夜过去,明天又是崭新的,到时候把头发还给他,再好好道个歉。 *** 凌晨4点多,杨曦同刚刚起了点睡意,一直沉默的手机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她茫然地接起来,就听到霍琦在电话里撕心裂肺哭喊:“小杨老师救命,我妈妈要跳楼!” 杨曦同瞬间就清醒了,拿着手机坐起来:“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霍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妈、妈妈和爸爸吵架,妈妈要跳楼……” “乖,不哭不哭,”杨曦同一边飞快地爬起来穿衣服,一边安慰她,“你在那等着,老师马上过来。” 她衣衫凌乱地冲到门口,再跑回来把车钥匙揣上,最后安慰了霍琦几句,一边下楼一边拨号报警。 幸好,霍琦家她是去过的。 凌晨车少,她开了双闪,一路风驰电掣着赶到霍琦家,楼下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霍父并不在现场,霍琦被几个阿姨拉着,冲着楼顶大喊着“妈妈”。楼上的那个人影,却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警方也已经赶到,正忙碌地在那铺垫子。 联系男主人,依旧不肯接听电话。 “爸爸还在打麻将,他一定还在打麻将。”霍琦呜咽着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打麻将。” 杨曦同揉了揉太阳穴,抱起孩子:“你带我去找爸爸,我们把人找回来。” 站在一边的小警察也跟了上来:“我跟你们一起去,拽也要把人拽回来。” 霍爸爸打麻将的地方,跟霍家并不算远。 穿过一条街,就到了那家乌烟瘴气的棋牌室。 他先看到霍琦和杨曦同,皱着眉嘟囔:“大半夜不睡觉,到这里来干吗?” 杨曦同强忍着怒气,往边上让了让,好使他能够看到跟在后面的小警察:“你老婆要跳楼了,孩子哭了大半夜,警察都来了,你还在这儿打麻将?” “跳、跳楼?!”霍爸爸愣住了,下意识地反问,“她真要跳啊?” “你到底有没有人性啊!”杨曦同真是掀桌子的心都有了,“你老婆要是真跳了,不但孩子恨你一辈子,你以后还睡得着觉?” 小警察准备了一肚子教育的话,没想到边上的小老师火气比他还大,把能说的话全说完了。 他也懒得废话了,几步过去拽起霍爸爸,“快跟我们走吧,那么多人半夜起来出警,真闹出人命来,看你怎么办。” 说着,瞄了眼桌上的金额,“你们也注意一下,一会儿都去派出所自首交罚款。” 牌友们纷纷赔笑,顺便催促霍爸爸离开。 家属闹场他们见多了,闹到要跳楼……可还真是第一遭。 霍父显然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踉跄,上了车,还探头问小警察:“警察同志,我老婆在第几层啊?我们家楼层不高,才6楼,她吓唬人呢。” 小警察没好气地瞪他:“顶楼,第17层上面的天台!” 霍爸这才安静下来。 他们赶回楼底,天台上已经有好几个警察上去了。 霍妈妈哭哭啼啼地坐在栏杆边,既不肯下来,也没有往下跳,只一个劲儿嘟囔:“这日子没办法过了。” 杨曦同带着霍琦在车里等着,小警察和霍父一起进了电梯。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突然有围观的人喊:“哎呀,他们打起来了。” 杨曦同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探头往外看去。 天台上黑漆漆的,只隐约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很快离开了天台边缘,彻底看不见了,唯有几声哭声和责骂声隐约响起。 不管是用什么办法,总算是把人拉了回去。 杨曦同松了口气,拍了拍哭得哽咽的霍琦后背。 楼下的几个警察也在那感慨:“折腾一晚上,好歹人弄回去了。” 杨曦同抱着霍琦下了车,一起上了电梯,准备回她家。 霍家夫妇果然已经在家里,一个坐床头,一个坐沙发,正低着头听个中年警察给他们做思想教育。 “你说说你们,多大的人了,闹什么?你打麻将,她玩扑克,你们谁比谁高贵啊?看看孩子被你们吓得!”他说着,扭头看到杨曦同怀里的霍琦,“看看,哭得眼睛都肿成这样了。童年阴影知道吗?!你要是真跳下去了,她该怎么办?啊,夫妻一家人,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你们俩找点健康向上的娱乐活动不行?非得成天弄得鸡飞狗跳的!” 霍琦听得眼泪直掉,杨曦同将她放到地上,她便小跑着扑进了坐在床头的母亲怀里。 霍妈妈一把抱紧女儿,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霍爸看了他们一眼,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是我不好,不该摔东西,不该咒人去死。以后家务轮流做,孩子上下学我去接,警察同志你再骂骂我吧。” 中年警察正喘气呢,闻言眉头直跳,“我没那个力气,你们自己及时改正就好了,好好过日子,啊!” 霍爸又转头去看杨曦同,杨曦同也累得直摆手:“都好好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有错明天再改。” 说完,冲霍琦挥挥手,转身往外走。 实在是,太累了。 刚才太紧张,所以觉察不到疲惫。 等到霍妈妈被从天台那拉开,她就觉得全身骨骼都在叫嚣着酸痛。 睡眠不足导致的两眼酸痛,在草地上翻滚时磕碰到的腰和胳膊也火辣辣的疼,还有……杨曦同深吸了口气,拉开车门,发动车子。 夜风吹拂在脸上催眠得厉害,她开了一小段路,不得不靠边停下。迷迷糊糊地熄了火,就那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她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太阳光从没关进的车窗射进来,直刺着她的眼睛;身侧的马路上车流滚滚,喇叭声不绝于耳。 杨曦同猛地坐起,又揉着太阳穴靠了回去。 她竟然就这样睡了一个晚上,车子没被撬,也是幸运。 杨曦同揉了把脸,翻出手机想看下时间,意外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再发动车子,她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下午1点多了。 她这一觉不但睡过了黑夜,连整个上午的课都错过了。 杨曦同拍拍脸颊,飞也似的开往幼儿园。 园门紧闭,孩子们已经吃过午饭,开始午睡了。 杨曦同轻手轻脚地摸到办公室,正撞上在吃冰淇淋的李小佳。 “哎呀,人民的好老师杨曦同回来了呀。” 杨曦同瞪她:“别取笑我,我迟到了一个早上。” “放心,”李小佳晃晃手指,“园长不会怪你的,小霍琦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你都上了本地新闻头条了。” 她说着,把手机送到杨曦同面前,屏幕里的新闻配图,掐好就是她抱着霍琦,一脸焦虑地看着楼顶的照片。 杨曦同拍拍胸脯,蓦然想到什么,将手伸进牛仔短裤的裤兜,脸色刷一下变了。 裤兜是空的,装着江俨然头发的自封袋,不见了! 第49章 小别重逢 第49章小别重逢 头发丢了,杨曦同紧张了大约几秒钟,就又释然了。 昨晚上在江俨然车里时,东西还在呢。 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丢了就丢了,只要别交给卢阿姨,跟江俨然解释清楚,也就没问题了。 事情想通了,她接受起同事们的表扬也更没压力了。 临近下班,园长还特地来找她,拉着她的手表示:“为咱们柳青青幼儿园争光了啊,小杨老师!” 夸得杨曦同那不大美丽的心情,也跟着慢慢放了晴。 美滋滋的小杨老师下了班,买了一大盒甜品,驱车直奔医院。 出乎她的意料,江俨然居然不在。 值班护士一脸八卦地问:“你找小江医生什么事儿?昨天夜里隔壁省爆发山洪,小江医生一早就跟着医疗队走了。” 杨曦同茫然地重复:“山洪?” 她掏出手机,没有微信留言,没有短信,没有电话……对,他们还在冷战,还没和好。 ——即便是平时,江俨然也是一忙起来,也就各种消失、没回应的。 再一搜“山洪”,各种紧急新闻刷拉拉一大排,安置灾民的,救助伤员的…… 杨曦同恍惚着出了门诊楼,试着打了下他电话,果然没人接。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甜点,叹气,转而走向住院部。 孟存曦正在为晚饭不合胃口闹脾气,跟照顾她的保姆大眼瞪小眼。 杨曦同拎着盒子进来,孟小姑娘几乎是欢呼着把放饭菜的盘子推开了。 “我不吃你做的,我要吃小杨老师带来的!” 杨曦同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借花献佛也是情”,把盒子放到了床头柜上。 从孟小姑娘病房出来,鬼使神差的,杨曦同又去了趟楼下。 ——出乎她意料的是,卢阿姨居然出院了。 她这是……看开了? 放弃了? 还是知道江俨然去了隔壁省,所以干干脆脆地跟着跑了? 杨曦同疑虑重重地在病房前徘徊了一会,慢慢沿着楼梯往下走。 最近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她上楼时天是晴的,等她到了孟存曦的病房,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 而现在,雨竟然又停了。 那些忙碌变幻的人心,也和这初夏的阵雨一般,神秘而难以捉摸。 *** 新闻里,灾情在不断地更新,多少人死亡,多少人接受救治,多少救援物资到位…… 杨曦同手机里的江俨然,却始终沉默着。 杨曦同到底坐不住了,趁着周五下班,打算直接打算去医院堵人——医疗队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全部回来了,她都打听清楚了。 如果人不在医院,她就去江家堵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闻也逐渐沉寂了下来。 这样一言不发地玩失踪,算什么男人啊! 说什么等待多年,一转头就拔x无情了! 她杨曦同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杨曦同越想越是火大,踩油门都用力了不少。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越是着急,路况就越差。一路红灯不说,前面路段还连着出了两起车祸,大半条马路被封锁,堵得登峰造极。 等她开到医院,天都黑了,除了急诊和住院部,大部分科室已经没人了。 杨曦同盯着黑漆漆的门诊大楼看了半天,不报希望地去急诊转了一圈,果然不见江俨然的人影。 看样子,只能去江家堵人了。 白天下过雨的缘故,夜空里乌云极少,月亮又大又圆,清清亮亮的悬在高楼边。 杨曦同摸着空荡荡的肚子,颓然地往车库走去。 迎面走来两个小护士,拎着餐盒,正叽叽喳喳说着话。 其中一个她在食堂见过,好像姓夏,看到她,飞也似的把脸转开了。 她身边的那个圆脸护士,却扯了扯她衣服,低声道:“谁说江医生恢复单身了,你看,他女朋友来送吃的了。” “瞎说,女朋友来还让我们带宵夜?” “没准人家是来搞惊喜的……” 两人飞快打闹着跑远了,杨曦同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江俨然让护士带宵夜,那不就是说明,他还在医院? 杨曦同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认死理的功夫一流。 尤其是喜欢迎难而上,你越是不让她做,她非得要试一试。 眼看着小护士们一溜烟进了住院大楼,杨曦同把车钥匙塞回包里,小跑着跟了上去。 等她赶到住院部,小护士们已经不在大厅了。 杨曦同瞥了眼儿科病房所在的楼层,飞快地进了电梯。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她果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食物味道。 杨曦同走出电梯没多远,就看到了护士站里的那个熟悉身影。 医生站空荡荡的,只一个小年轻坐在那里。 杨曦同径直走了过去:“请问,江俨然医生在吗?” 小年轻推了推眼镜,指了指右侧的办公室:“他在那边值班室里。” 杨曦同道了谢,加快脚步往值班室走。 临到了门口,又有点近乡情怯,见门上有镶着磨砂的玻璃,正踮脚往里窥视,身后蓦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儿干吗?” 杨曦同吓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回过头,江俨然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正蹙着眉凝视着她。 那神情,说不上惊喜,也不像是在生气……倒是,有股说不出的疏离感。 18年的分离没让他们越走越远,这短短的一个星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习惯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江贝贝,转眼,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用居高临下地眼神隔着玻璃“观察”着她。 “我、我……”杨曦同干笑了一下,“我听说你从灾区回来了,就……”她咬了咬牙,迎着江俨然漠然的目光,把话继续说了下去,“那天是我做错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擅作主张。我本来隔天就想来找你,把头发还给你的,没想到你参加临时医疗队走了。后来,我还……” “头发呢?”江俨然打断她。 “啊?”杨曦同一呆,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我给弄丢了。” 江俨然绕过她,径直往屋里走去。 办公室不大,放着两台电脑,亮着屏幕的那台电脑旁,放着盒冒着热气的蛋炒饭。 杨曦同正饿着,目光不由自主就被吸引了。 江俨然瞥了她一眼,坐到了另一边的座位上,翻出笔记和专业书开始看。 杨曦同愣愣的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给我吃啊?” 江俨然没吭声,只用笔把笔记本划得沙沙作响。 杨曦同笑了下,拉开椅子坐下来:“我本来是想找你一起吃饭的,没想到今天路上特别特别堵,还出了好几起车祸……” “砰!”一大瓶矿泉水被重重地放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话。 江俨然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低头继续做笔记。 杨曦同咳了一声,拧开矿泉水,直觉连这1块5一瓶的矿泉水都比平时清甜很多。 “吃完了我送你回去。”江俨然头也不抬地说。 “你不用加班?”杨曦同惊讶地问。 “那你自己回去吧。” 杨曦同:“……” 她也不说话,屋子里就彻底安静下来了。 笔尖接触纸面的沙沙声,筷子触碰餐盒的暧昧摩擦声……杨曦同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咀嚼和吞咽的速度。 在异常安静的空间里,她的狼吞虎咽显得那么的突兀和粗鲁。 这一盒饭,她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才彻底消灭。 刚才还冷着脸赶人的江俨然,这时候却没了动静。他垂着眼睛看着书本,眼睛一瞬也不瞬,只偶尔动动笔,在书上画条线,或者在笔记里写几句话。 杨曦同悄悄打了个饱嗝,托着下巴看着他发呆。 灯光把他半张脸映得白皙异常,影子投在白墙上,扩散成一个轮廓精致的剪影。 ——江贝贝这孩子,真是男大十八变,越变越有男人味了。 她这一天都跟一群小皮猴待在一起,又是蹦又是跳的,又开了那么久的车,看着看着,眼皮就渐渐阖上了。 彻底沉入黑暗之后,仿佛听到有人唤了一声她名字,又仿佛有人在用唇蹭她的额头。 一下一下,蜻蜓点水一般断断续续。 但她已经抓到了睡神的衣角,没办法再睁眼看看是谁了。 第50章 事端频发 第50章事端频发 杨曦同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就诊床上睡着的,身上还盖着白大褂。 天已经很亮了,她爬坐起来,就见江俨然背向着她,正低头在看着什么。 杨曦同打了个哈欠,一边下床一边问:“几点了,你一晚上都没睡吗?” 是不是,我占了你的位子呀? 江俨然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她。 百叶窗没打开,丝丝曦光从白色的叶片缝隙间穿透进来,半张侧脸如同落进光影交错的铁栏栅里一般。 他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问: “你说你把头发弄丢了,丢在哪儿了?” 杨曦同愣了下,自言自语似的嘀咕,“应该是……应该是……” 从街心公园回来的路上? 自己家里? 小区楼下? 霍琦家? 从霍琦家出来的路上? ——她那天实在太累,走得又太过匆忙。 那迟疑的神色,犹豫的眼神,落到江俨然眼里,却成为另一种解释。 他慢慢站了起来,将身后的那点曦光完完全全遮挡住,轻晃了下手里的文件,让它们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应该是交给卢敏了,对吗?” 卢敏? 杨曦同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卢阿姨的真名? 无论她把头发落在哪儿,想来这几个地方,卢阿姨也不可能知道啊! “一定是哪里误会了,”杨曦同道,“我跟你分开后没多久,头发就被我弄丢了,怎么会交给她呢?” “她出院那天,你不是来过医院?”江俨然显然深思熟虑了很久,打断她的语气冷静而自持,“你如何把头发丢掉的,没有人看到;你来医院看她,那么多人看到了。” “那时候是我糊涂,我后来就没有做过了——至于后来那次,我是来找你道歉的呀。” “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挑了我不在医院,她出院的那一天?” 杨曦同:“……” 江俨然看着她,声音冷得像被冰渣磨砺过一般,“我给你争辩的机会,你和我解释一下这些巧合?” “你这样预设立场,”杨曦同叹气,“我要怎么解释……” “我只相信白纸黑字的解释!你偷了我的头发,又在她出院那天专门和她见面。”江俨然提高声音,有些用力地抖了下手里的文件,“这份亲子鉴定报告,是卢敏今天一大早欢天喜地送来的——我回来好几天了,你非要熬到昨天晚上来找我道歉!今天一早,她又来了,还带来了这么个可笑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你想让我怎么想她,怎么想你?” “我……” 江俨然“嗤啦”一声把手里的东西撕成两半,叠在一起之后,又是“嗤拉”一声。 一声一声,决绝得可怕。 “我不要这样的母亲,也不要这样的女友,你那么可怜她,你去照顾她,你去叫她‘妈妈’。” 说罢,“砰”一声,摔门离开。 门扇震动,百叶窗也跟着剧烈得战栗起来。 那些丝丝缕缕的黯淡阳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了一圈圈清冷的涟漪。 *** “他压根不接我电话,联系方式全拉黑。”杨曦同靠着墙,长长地叹气,“最可怕的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证明自己。” 李小佳斜了她一眼:“我早跟你说了,这种事情不能掺和,傻眼了吧?” “我已经道歉了,我也……” “就不能开这个圣他人之母的头,”李小佳拿手指关节敲桌面,清脆作响,“怪不得人家说,女人一谈恋爱就变白痴——你以前不是特别痛恨这种事情吗?为什么要去帮那个老女人偷拔他头发啊?拔秃了算谁的?” “我那时候也是鬼迷心窍了,”杨曦同抱住头,“那天我见他一个人在病房门口看着那女的,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他小时候一个人在楼上看我们玩。那时候我也喊不动他,但是次数多了,他最后还是……” “那能一样吗?”李小佳拿起杯子,“你们那时候才几岁,你们远日无冤,近日无愁的。你要分清口是心非和生理性厌恶两种情绪啊,他站病房门口就一定是可怜老女人了?我要是他,我也去老女人病房门口站着,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过得高,抛弃我的人过得惨而骄傲!刷存在感,找满足感!” “那我现在怎么办?”杨曦同可怜兮兮地瞅着她,“我算是知道电视剧里那些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倒霉蛋的悲哀了,真的……我真的就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没给卢阿姨头发!” 她一下楼,就直奔几个可能丢东西的地点,地毯式搜索了足足好几个小时。 可丢的毕竟只是几根头发,就算是装在自封袋里的头发,也是相当不引人注目的。 随便一阵风,就能让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实在不行,就只能找卢敏本人,问清楚哪些头发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种原则性的黑锅,一旦背上去,一辈子都别想洗脱。 可是,要去哪儿找她呢? 打她之前留的电话,一直是忙音。 特殊儿童学校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她的通讯地址…… 杨曦同看着手机屏幕发呆,手指才刚刚触碰到屏幕。 “嗡——” 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来电提醒上面硕大的“妈妈”两个字。 杨曦同有些心虚地按下通话键,“妈妈……” “曦曦,我是你王阿姨!”电话里传来的,却不是许婧媛的声音,“许老师刚才晕倒了,我们正送她去医院,你快点过来吧。” “什么?”杨曦同蓦然坐直了身体,一把抓起放在一边的背包,“王、王阿姨,你们在哪家医院?” 电话里一阵杂音响起,隐约听到了“小心”“轻一点”等词。 杨曦同把握着电话,焦急地聆听着电话里的动静。 “第二人民医院,”王阿姨的声音总算又响了起来,只是时远时近听着叫人发慌,“急诊,现在正做检查……” 听到二院的名字,杨曦同跳起来就往外跑。 李小佳跟在后面喊:“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杨曦同几乎是狂奔着冲到车子旁的,掏钥匙、打火、踩油门…… 两侧的栏杆飞一样地后退,电话里王阿姨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对面街口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播着不知名牌子的皮带广告…… 杨曦同手心全是冷汗,不由自主就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些可怕日子。 生活变成了枯燥的三点一线,学校、家、医院,每天都在担心,每天都有新的坏消息——杨帆查出肝癌时,也是因为一次上课时的意外晕倒——“原发性肝癌组织大量消耗葡萄糖导致低血糖”,这个病因杨曦同至今都还背得出来。 许婧媛晕倒,是因为什么? 她不可抑制地恐惧。 对父母亲的关注,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们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初步决定了你在没有自主能力时如何接触外界,如何汲取生存必须的养料。 即便是野外那些生下来几分钟就能活蹦乱跑的野生动物,幼崽走失,面临的也将是意外乃至是死亡。 她获得了正常的父爱与母爱,故而异常珍视这份亲情。 而江俨然则是一个相反面,既然最需要的时候没有,那之后也不需要了。 第51章 今朝往昔 第51章今朝往昔 许婧媛被送进了急救室,杨曦同靠着白墙发呆。 王阿姨在边上陪着她,包里的电话却响个不停。 王家孩子才上一年级,到了中午吃饭时候,一个人在家一筹莫展。 许婧媛勉强挤出点笑容:“王阿姨,我妈没事,有我呢。言言一个人在家怎么行,您赶紧回去吧。” 王阿姨为难地看了眼手机,“那阿姨先回去看看,有什么事儿你仅管打我电话,千万别跟阿姨客气。” 她一走,杨曦同更觉得焦躁难安。 明明身边全都是人,挤得连个座位都没有,心里却空落落的。 只有她一个人了,如果母亲有什么不好……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通讯录名字一排一排,这一刻,却都变得遥远而漠视。 杨曦同的手指在江俨然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到底也没有拨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比母亲更亲近的人呢? “曦曦?”杨曦同茫然地转过头,对上的是江其儒关切的眼神,“婧媛呢,进去了?” 杨曦同怔忪了好几秒,才点了下头。 江其儒拍拍她肩膀,戴上口罩,推门走了进去。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镇定,又或者是身上穿着叫人安心的白大褂,杨曦同一直紧绷着的后背,终于放松了下下来。 大约半小时后,江其儒先从里面出来了。 杨曦同赶紧跟了上去:“江叔叔,我妈妈她怎么样了?” 江其儒推了下眼镜,示意她跟着走:“人已经醒了,我给排了个胸外的病房——晕厥是因为脑部有肿块,压迫到了脑组织。刚才我们给她做ct检查,一会儿还需要做个支气管穿刺……” “江叔叔,”听着一个又一个的专业名词,杨曦同到底没能忍住,“既然是脑部有肿块,为什么……要住胸外呢?” 江其儒顿了顿,转过头来看她,“曦曦……” 他嘴唇开阖了下,却没发出声音,半晌,拿下眼镜来擦拭。 杨曦同看着他用衣摆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摩挲着玻璃镜片,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一点一点收紧。 “她到底是什么病?”她暗暗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四个手指狠狠地掐在掌心,大拇指覆盖在上面,抽搐般疼痛,“江叔叔您就直说吧,我不要紧的。” “她这个脑部的肿块,是继发性的,也就是说……”他深吸了口气,“是因为肺腺癌恶化,导致脑转移……” 他把“肺腺癌”三个字说得轻柔而快速,杨曦同却还是只抓住了这几个字。 杨帆生病那段时间,她曾经长时间泡在图书馆查看各种癌症相关的资料。 肺癌加上脑转移,杨曦同觉得自己几乎要站立不稳了。 “后续的治疗方案,还要等穿刺结果出来,我们一起商量。”江其儒虽然见多了类似的病患家属,轮到自己关心的人,却也没办法完全淡定下来,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在安慰杨曦同,还是在说服自己,“肺腺癌转移确实是比较麻烦的,但也不是没有幸运的人,我们科的一位老医生,也是类似的情况,多五六年了,现在也还好好在家养病。上周吧,上周还开了个讲座,只要治疗得当……” 有护士从走廊那推了病人过来,走廊门大开。大风卷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纸屑,呼啸着跟了进来。 靠近门口的女家属赶紧起来关门,发丝飞扬,怀里的包也掉到了地上。 口红、太阳镜滚落一地,狼藉而凌乱。 *** 穿刺活检的结果理所当然的不好,好在许婧媛除了那次晕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其他症状。 她本以为是单纯的低血糖,发现自己住在胸外,还问杨曦同:“我就是一点低血糖的老毛病,哪里需要住院了?现在病房那么紧张,是不是你找老江走后门了?” 杨曦同拿着削到一半的苹果,差点没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您瞎说什么呢,肺上有一些结节,医生要仔细观察,所以才让您多住几天。” “结节?”许婧媛沉吟了片刻,又问,“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杨曦同低头继续削那只苹果:“还没呢,不然怎么还让您住院。不用太担心,江叔叔也说了,现在有结节的病人多,注意观察防止恶化,就没问题的。” 话是这样说,她请了那么多天假,还是让许婧媛疑窦丛生。 江俨然是在许婧媛住进来第三天的时候知道情况的,他跟在江其儒后面,叫了一声“许阿姨”,放下一篮水果之后,便沉默地站到了一旁。 杨曦同这时也没有了别的心思,站在许婧媛床边,看到江其儒的时候,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 他年轻时候没有嫌弃身有疾病的江贝贝,如今人到中年,面对身患绝症的许婧媛,也还是那个仰慕者的模样。 杨曦同不由自主就将他们父子进行了比较,一个满眼都是温暖,一个连声音都是凉的。 也是这一个人,前一刻还缠绵缱绻,下一秒就因为几根头发彻底变脸——她连挽回和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她低下头,避开了对面投射过来的熟悉目光。 他的选择她尊重,她的痛苦和忧愁,也并不需要她来怜悯。 许婧媛似有所觉,等江家父子俩出去了,才问:“你们还没和好?” 杨曦同抿了下嘴唇:“没有啊,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妈妈,江叔叔对你,真的很好。” 许婧媛转过头,看着窗外粉白相间的玉兰花发呆。 这花随处可见,习性却这样奇怪,开花的时候几乎看不到叶子,花谢了之后,却满树都是碧绿碧绿的。 花叶不相见,多不好的寓意。 偏偏,就数它开得最娇艳,最醒目。 因为江其儒的帮忙,许婧媛这病房是难得的单人间。 好处是足够清静,坏处,也是太过安静。 盐水瓶里的液体滴滴答答流着,许婧媛沉默了许久,才突然说:“我以前,从来就没留意过他。” 杨曦同知道她说的是江其儒,“嗯”了一声,把苹果一瓣一瓣切开。 “那个时候啊,他搬到咱们家隔壁,我瞧着这个人是眼熟,就是记不起名字。”许婧媛把被子往自己肩膀上拉了拉,“还是你爸爸先认出来,跟他打招呼——他好像也不大记得我们了,就冲我们笑,串门也少。要不是你和小江玩得好,可能也就是对面走过来会打个招呼的普通邻居吧。” 她没想到的是,杨帆会那么早离开他。 更料不到的,是自己和江其儒,会因为儿女再次相遇,甚至……许婧媛轻笑了一下,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哪里,还会奢望什么新的开始呢? 在心里藏了那个人那么久,要重新开始,又谈何容易? 杨曦同就在她眼前坐着,秀气的脸庞,眉毛微蹙着,不知在忧愁些什么。 许是因为和小男友还没彻底和好,也或者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 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从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到如今的亭亭玉立。 眼看着,也要恋爱结婚,和人组成新的家庭了。 “妈妈已经老了,没有什么别的希望,就希望你和小江好好的。你们俩从小就认识,多难得的缘分。”许婧媛轻声道,“你也不小了,不要因为一点儿小事情,就跟他争个不停。两个人在一起,输赢哪里有那么重要。你这里让他一步,他那里忍你一分,这样才是生活。” 杨曦同垂着眼睛,手连合了两下,才把水果刀收好。 她说了一句“我去打点水”,就急急忙忙站起来,拎起几乎还满着的水壶往外走去。 妈妈,你错了。 你年过半百,仍旧有人不畏惧疾病和死亡地爱着你。而我,遇到的这一个所谓的青梅竹马,连基本信任都没有,连纠正的机会都不给,翻脸比翻书还要迅速…… 她走得飞快,关上门后疾步往前冲,差点撞上门外靠墙站着的江俨然。 四目相对,俱是一阵沉默。 *** “你妈妈……”最后,还是江俨然先开了口,“我之前不知道,我……” 杨曦同不愿意在母亲的病房门口谈论这些,一把拽起他胳膊,大步往开水房走去。 一直走出五六米远,才将手松开。 “不用道歉,我们已经分手了,这本来就是我家里的事情。”杨曦同握紧了水壶把手,认认真真道,“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逾界了——我妈妈的病他现在还不知道,希望你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江俨然猛地抬起头,杨曦同飞快地把视线挪开。 不过是让你如偿所愿,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来看我呢? 杨曦同退了两步,绕过他,拎着水壶往水房走去。 身后的脚步响了两声,终于还是停住了。 是了,这样才是江俨然。 骄傲,不低头,口口声声说着爱,一旦面临付出和承诺,就只会在原地等着别人来主动。 杨曦同觉得可笑,脚步迈得更快。 他不需要抛弃人的母亲,不需要做错事情的女友。 而这样容不得一点沙子,又总是期许着别人履行承诺,付出温暖的爱情,她杨曦同也不需要。 谁也没有义务,要在另一个人竖起尖刺时,冒着流血牺牲的危险勇敢去拥抱。 第52章 水落石出 第52章水落石出 “脑部的肿瘤是最先需要解决的,我们神外建议采取的治疗方式一共三种,手术、化疗和全脑放射性治疗,当然,如果能通过靶向基因检测,靶向治疗也是不错的选择。”神经外科的科室主任看了江其儒一眼,指了指墙上的片子,“手术嘛,江院也明白,开颅风险肯定有,而且不一定一次手术就能彻底清除全部的癌细胞,复发可能性很大,虽然马上就能把压迫到脑部神经的肿块清除……” 杨曦同静静地听着,江其儒也没吭声。 事关生死的选择,再慎重都觉得不够周全。 肺腺癌脑转移要是恶化的快,几个月,就足够把一个大活人折磨成冰冷的尸体了。 “如果是我自己,我就选放疗,”杨曦同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但我毕竟不是她本人,这么大的决定,我不能瞒着她自己做主……她的身体一向也不太好……”她咬了咬牙,扭头看向江其儒,“江叔叔,那个基因突变的检测,要什么时候才能出结果?” 江其儒叹气:“这个我们医院做不了,但是省肺专科医院能做,大约四五天出结果。” “那能不能……等结果出来,再告诉她?”杨曦同近乎恳求地看着他,“她生活习惯一向很好,按你们刚才说的,她通过检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总是,要先让人看到一点希望,才好继续……继续……” “你的意思我知道,”江其儒拍拍她手背,“可在等待的时间里,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检测也可能通不过,那样的话,宝贵的时间就浪费了。而且,放疗跟靶向药物治疗也不冲突……既然你对她有信心,也要相信告知比隐瞒好,早一步晚一步,并没有那么大区别。” 杨曦同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地点了下头。 江其儒也松了口气,接着道:“别担心,江叔叔和你一起去,对你妈妈有信心一点。她要是不够坚强,怎么能一个人带着你坚持到今天呢?” “嗯。” 从会议室出来,正是护士们挨个病房分药、挂盐水的时候。 护工也忙碌地穿梭其中,运送换洗衣物,擦拭每个卫生间配备的沐浴液,督促家属把陪护床收起来…… 杨曦同早在自己住院时候,就对这里的作息熟悉得不行。最近又一直陪床,恍惚产生一种,其实她就是住在这里的错觉。 每天同样的时间起床,同样的时间吃饭,同样的时间入睡。 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值班的年轻住院医和护士会轮换,附近病房里的病人们,在不断的入院、出院。 就连楼上的孟存曦,也已经由堂姐陪着,开开心心办理了出院手续。 小姑娘不知人间疾苦,换上新裙子,特地过来告别。 她挥着手喊“小杨老师幼儿园见”,再冲病床上的许婧媛喊:“杨老师您也要快点好起来。” 许婧媛笑着看着她,并没有纠正“杨老师”这个称呼。 多少年前,杨帆在世时,她的生活里,满满的都是“杨老师”留下的痕迹。 连许婧媛自己,都会玩笑着喊他一声“杨老师”。 “医院里就是这样,”江其儒仿佛也被杨曦同的思绪感染,微笑着道,“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习惯——我幻想中的医院啊,救死扶伤,来一个治愈一个,来一双救活两个。后来才知道,科学技术有天花板,医疗手段有局限。接受失败,也是每一个医生的必修课。过度治疗有时候,还不如妥协放弃。” 杨曦同侧头过去看他:“江叔叔……” “病痛来临时,我们除了严阵以待、尽量抢救,剩下的,也只有安慰了。”江其儒也回看她,“而对病人来说,接受,也是门学问。你看楼下乳腺肿瘤那区,一大半都是早期乳腺癌。她们十天半个月来化疗一次,好多人都自己一个人来,预约好时间,拎个小包,带上洗漱用品,跟住宾馆似的。等化疗那天,家里人再过来陪床,隔天出院,回家继续养。把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都压缩到了自己能承受的最佳点,日子也照样一天天过下去。” 这样的病人,杨曦同也是接触过的。 爱漂亮的戴个头巾或假发,大大咧咧的就光着头,因为熟悉医院情况,预约进来时甚至喜欢挑病房——喜欢卫生间大的,喜欢靠窗的,喜欢朝北的,喜欢朝南的,各有各的爱好。 又因为是老病号,互相之间还喜欢串门。 她住院时,就曾经有两个戴帽子的阿姨总喜欢手拉着手在走廊那溜达。 杨曦同想象了下许婧媛戴假发的样子,终于笑了出来:“我妈妈一定不会选化疗,”她比划道,“她头发那么黑,都舍不得染色。” 江其儒也跟着笑,“放疗也会掉头发”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谁不喜欢美丽呢—— 谁又不是为了生存,辛苦抉择,努力挣扎。 推开病房门,屋里开着电视,许婧媛靠着床头,正盯着电视机看。 见他们进来,笑了笑,坐起来:“怎么样,今天能出院了吗?” 杨曦同下意识便转头看向江其儒,他还维持着进门时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杨曦同拉开椅子坐下来,深吸了口气,才开口道:“妈妈,关于您的病……” *** 江俨然一出食堂的门,就看到站在树荫下的卢敏。 他立刻就要往回走,脚都迈出去好几步了,又收了回来,转身朝她走去。 卢敏很快发现了他,脸上既是讶异,又是惊喜。 “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好意思唤出他当年的名字——“江俨然”这三个字,则是单纯的不愿意喊。 至于“江贝贝”,这是仅属于他成为江其儒养子之后的童年的。 卢敏,理所当然是不知道的。 “我们谈谈,”江俨然说得很快,脚步都没停,“去前面走走吧。” “好!好!”卢敏欣喜地跟上来,手里紧攥着伞,明明艳阳高照,晒得头皮都有些发烫,居然也想不到要把它撑开。 二院的绿化做得很好,人工披上的草皮生机盎然,灌木丛郁郁葱葱,连喷泉边的水池里,都种了不少睡莲。 江俨然个子高,表情又冷,哪怕是肩并肩在走,都带着股疏离感:“你非要找我,想做什么?” “我是你妈妈,”卢敏感叹,“怎么能不找你呢?” “我早说过了,以前的事情我都记得。”江俨然冷笑,“你要找我,何必去什么学校找,直接来医院问,22年前有没有孩子死在急诊,不就行了?” “那是误会啊,”卢敏慌乱地解释道,“我们不是……我们以为……” 江俨然却并不打算给她辩解的机会,“你们以为我必死无疑,治病就是白花钱,可惜没有料到,小儿子也会死于非命——对不对?” 卢敏脸色霎时雪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你会调查我,我自然也会查你。”江俨然看着她,“你丈夫死了,儿子死了,不还有女儿?非要来找我干什么?以为我会同情你?” “孩子,我知道你恨我,我……” “我不恨你,”江俨然道,“或许小时候恨过,但是现在,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他转头看向远处,“而且是非常麻烦的陌生人——因为你的出现,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连喜欢的女孩都变成了陌生人。我们在妈妈住院的时候吵架、分手。” 说完,再一次侧头看向她:“你想要什么呢?要感情?我没有。要钱的话,倒是可以给一些,但也给不了多少——或者,我们按当年代孕母亲的价格来计算?” 卢敏呆立在原地,苍白的脸色渐渐泛起红晕,最后,连眼眶都红了。 江俨然没再看她,说了句“你想好了再找我吧”,抬腿往住院部走去。 他走得并不算快,卢敏也终于没继续跟上来。 这时候还是吃饭点,住院楼到处都是带着饭盒或者外卖进出的病人家属。 江俨然从电梯上去,到了许婧媛的病房,却发现人不在。 巡房的护士见了,提醒道:“他们去做检查去了。” 江俨然道了声谢,转身下楼,打算回门诊。 经过花园,遥遥一看,卢敏仍旧还在原地站着。 他微微摇了摇头,心里想:如果当年,你一直在,一直不曾离开,又怎么会有今天呢? *** 因为脑部的肿瘤转移是多发的,许婧媛最终选择了全脑放射治疗,同时也去省肺专科医院做了基因突变检测。 江其儒鞍前马后地全程陪同,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杨曦同在一边看着,也觉得感动。 许婧媛却仍旧还是那副安静的模样,只偶尔望着车外匆促晃过的树木发呆。 不知是想到了逝去的青葱岁月,还是离开多年的杨帆。 从省肺专科医院回来的路上,许婧媛突然问杨曦同:“家里的那些花,别是不是都枯死了?” “没有啊,”杨曦同诧然道,“我昨天回去取东西,还顺便浇了浇水。” 许婧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病数周,仿佛和整个世界都割断了联系。 病情确诊了,来探病的人也多了起来。 不仅有同事领导,还有那么多在读的、毕业了的学生。 床头柜和床底下上堆满了水果,窗台上摆满了花,连护士都羡慕地表示:“你这病房就住了一个人,送来的花,比咱们这一层楼的病人都多。” 然而,放疗之后的各种反应还是异常难熬。 食欲不振、血小板减少、呕吐、腹泻、掉头发,短短几周时间,许婧媛就瘦下去一圈。 杨曦同给她买了几顶棉质的软帽和两顶假发,许婧媛戴了几天,最终也学着其他病友,用丝巾在头上松松的裹了一圈。 她皮肤本来就白,又瘦了不少,被艳丽的丝巾一衬,颇有点异域风情。 隔壁病房的阿姨来串门,逮着她就夸:“许老师真是好气质,我们大家都裹丝巾,就数她好看。” 一星期以后,省肺专科医院那边的基因突变检测结果出来了,没有适合的基因突变,没有适配的靶向药物。 幸而,放疗的副作用虽然大,效果却也开始显现。 这期间,江俨然不是没有来探望。 杨曦同和他,也不是没有见面。 但这又和以往不同,既没有了热恋时期的缠绵,也没有了再相逢初期的针锋相对。 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分了手的男女,既做不成朋友,也没办法完全敌视。 勉勉强强,也算得上是好聚好散了。 施行放疗第16周,许婧媛的脑部转移终于缩小到叫人安心的程度,肺部的病灶也逐步消失。 这一阶段的治疗,算是大获成功了。 按许婧媛的意思,她不仅要出院,还打算回学校上上班。 杨曦同焦虑得不行,反复劝阻,倒是江其儒,觉得这个提议也不错。 “天天在家待着也闷,出去上上班也好的,不过,不能再当班主任了,最好能调到轻松一点的岗位去。” 许婧媛整了整自己头上的帽子,向杨曦同道:“听听人家医生说的——老江晚上去我家吃饭吧,我让曦曦买点菜,太久不运动,真觉得自己越病越重了。” 杨曦同立刻连“呸”三声,“妈你可别乱说!” 江其儒也哈哈直笑:“今天就算了,你回家也好,上班也好,都得注意休息的。起码在家休息一星期,再考虑上班的事儿。” 话是这样说,送他们母女回了杨家之后,江其儒还是留下来吃晚饭,甚至,还打电话把值班的江俨然也喊了过来。 他们三人在客厅坐着,杨曦同一个人在厨房忙碌。 剥葱、洗菜、淘米,忙得满头大汗。 江其儒瞥了瞥厨房,瞪了江俨然一眼:“你也过去帮忙,还真来吃白饭了?” 江俨然只得起身,犹豫着往厨房走去。 许婧媛靠在沙发上,并没有阻拦。 她没有看错的话,这两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得时间的珍贵,不明白骄傲有时候,应当要适当放弃的。 江其儒感慨:“我没把他教好,倔脾气,硬得像块铁。” 许婧媛也自责:“曦曦也是,看着那么大一个人了,爱冲动,认死理,较真,一点儿不肯让步。” 江其儒点点头,顺手拿起果盘里的橘子,剥开,犹豫了片刻,还是递了过去:“吃点橘子?” 许婧媛愣了下,下意识要推拒,接触到他的殷切目光,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谢谢。” 江其儒便也跟着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起身说:“我出去抽根烟。” 走到玄关了,才恍然想起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抓着门把手:“咳,我都戒烟好几年了——我的意思是说,出去打个电话。” 一边解释,一边自己也觉得太过牵强,涨红了脸,飞快地开门出去了。 “砰”的一声,防盗门被关上。 隔着门,轻快的脚步声飞快地远去,可以想见他几乎是跑着下楼的。 许婧媛盯着墨绿色的门看了好一会儿,才偏头笑出了声。 正如女儿所说,她是这样的幸运,在年轻时遇到了杨帆。在将近暮年,再次邂逅了多年前错过的爱情。 *** 江俨然进到厨房,杨曦同正忙着把去好鳞片的鱼放到油锅里炸。 “咔擦!” “滋滋滋!” 满屋子白烟里,杨曦同扭过头,正看到江俨然板着脸进来。 他也不问要帮什么忙,见料理台上放着没洗的四季豆,拿起来便洗。 杨曦同怔忪之后,也没吭声,继续去处理油锅里的鱼。 江俨然洗完四季豆,便拿菜刀把豆角切成了丝。 见边上还有胡萝卜和蘑菇,也依样都切了。 ——四季豆、胡萝卜、蘑菇,应该是素炒三丝吧。 杨曦同本来是要炒三丁的,可他都切好了,也不能不下锅,干脆都胡乱倒了下去,翻炒起来。 江俨然其实极少给江其儒打下手,他们父子做菜都是轮流的,做熟了能吃就行。 是以,洗完自己觉得能洗的,切完能切的,就打算出去了。 刚要拉开门,却见江其儒正一脸开心地从门外进来,磨磨蹭蹭地坐回到沙发上。 他心里略一思索,又把拉门关了回去。 杨曦同还在那炒菜,满头大汗,看也不看他一眼。 仿佛,真的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明明是你做错了事情,因为你母亲生了病,所以,就可以理直气壮了? 江俨然想起她说分手时的果决神色,心口隐隐生痛,更多的却还是愤怒。 父母伤害他,他这么多年一直记得;她和江其儒对他的好,他也一直记得。可为什么偏偏是她,要瞒着自己帮助卢敏…… 江俨然盯着她的背影,紧紧地抿住了嘴巴。 杨曦同觉察到了他的视线,身前是滚烫的炒锅,身后的视线也一样灼人。 道歉的话她已经说过了,分手的话也是她说的。 她这人向来是一路往前冲,不肯回头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把当年的朋友忘得那样彻底。 但是,这人毕竟是江贝贝。 他们一起玩过闹过,吻过拥抱过。是不是,因为卢敏这样的一个外人,就彻底分手不见呢? 杨曦同有些忐忑地翻炒着三丝,一直到锅里都冒起了浓烟,才急忙关火装盘。 然而,装完盘转身对上他的视线,却还是被他眼睛里的怒火所挑衅。 对错是非在这一瞬间都不重要了,只那眼睛里的莹亮的寒光刺得人心头发冷。 *** 厨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杨曦同先怒气冲冲地端着盘子出来。江俨然落后几步,端着汤碗,一脸的局外人表情。 江其儒和许婧媛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懂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争吵的话,他们应该也听得到啊—— 许婧媛看看女儿,又看看江俨然,起身到餐桌前坐下:“都来吃饭吧。” 杨曦同端完菜,飞快地在母亲身边坐下。 江俨然看了看养父,挨着杨曦同落座,把许婧媛的左手边让给了江其儒。 杨曦同当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偏偏她还真就讨厌不起江其儒,只好埋头吃饭。 江俨然本来话就少,这时候就更安静了。 两个年轻人不说话,活跃气氛就只靠江其儒和许婧媛了。 江其儒溜出去抽了那根烟之后,胆子大了许多,笑话一个接着一个,说完还忍不住邀功似的看一眼许婧媛。 出乎杨曦同和江俨然的意料,许婧媛一改往日的矜持,也跟着一次次开怀大笑。 她憔悴了这么久,乍然一笑,真有点冰融春至的艳光。 看得其他人也心情舒畅。 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才算作罢。 许婧媛去洗漱休息,杨曦同收拾残局。 江俨然赶着要去值班,到底还是在小区楼下给养父逮住:“你先别急着走,你跟曦曦是怎么回事?” 江俨然低头把玩着车钥匙,“没事,她要分手,那就分手呗。” “你……”江其儒瞄了眼楼上,“你怎么这么没有责任心!她为什么要分手,肯定是你欺负她了?” 江俨然沉默,半晌后道:“是她做错了事情,也是她要分手,我没理由阻止。” 江其儒叹气:“你这孩子,怎么就……你母亲的事情也是,她毕竟生了你,你也是这样对她。我小时候都怎么教你的,做人要胸怀宽广,要……” “你说那个母亲?”江俨然猛地抬头看他,“卢敏去找你了?” “是啊,找我也是应该的,虽然晚了这么多年。”江其儒道,“我们那个时候,满城都在找他们,就指望他们哪天想通来,来医院接你,尽一尽做父母的责任。那时候啊,老院长总是说,正遇到了,得告诉他,他要亲自好好批评教育……” “她根本就不是我母亲!”江俨然打断他的话,手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头,“她怎么有脸来找你!她只是个被我轰走的骗子!” 江其儒看着气得发抖的儿子,咽了下口水:“她……她的身份,我确认过了的,亲子鉴定结果确实没有问题,她……” “她的亲子鉴定报告是假的,那压根就……” “别说傻话了,”江其儒踮起脚,揽住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肩膀,“头发是我亲自送过去的,怎么会有错?” “你送过去的?”江俨然的脸色蓦然变白了,“你怎么会有我的头发?” “我一直存着啊,”江其儒一脸理所当然,“从小到大,不知道找了多少个,做了多少回了,没想到终于还是找到了……” 他后面的声音,江俨然都听不到了。 脑子里混混沌沌地出现了月光下杨曦同的脸,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眼前的江其儒,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一直在帮你找他们啊,毕竟血浓于水嘛。” 养父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开始老花,眼睛和神情,却还是和当年那个温厚的小青年没什么两样。 正如老院长所说:咱们二院要是排傻子,江其儒这个臭小子肯定能拔头筹。 第53章 月儿弯弯 第53章月儿弯弯 住院楼护士和医生站的灯光,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是亮着的。 江俨然在医生站和病房间走了好几个来回,那个撅着嘴巴抱怨的小姑娘还是不肯好好休息。 同屋的病友都睡了,她一个人睁眼躺在那,手里捏着呼叫器,满脸的委屈,盯着点滴瓶子发呆。 刀口疼、点滴太快、点滴太慢、手臂冷、胳膊麻痹……她总能找到各种小问题来麻烦护士。 江俨然最后干脆拉了把椅子在她床前坐下来,板着脸瞅着她头顶的盐水袋子看。 小姑娘有人陪了,总算安静了下来——折腾别人的时候,她自己应该也是累的,没过多久,就歪头睡了过去。 江俨然轻手轻脚站起来,拉开门,回到医生站那。 小护士探头笑道:“15床那爱折腾人的小姑娘睡着了?不过家长也是,才做完手术呢,居然放心她一个人在医院待着。” 江俨然“嗯”了一声,拉了张椅子坐下来。 他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江其儒的那些话。 我一直在帮你找他们啊—— 江其儒说的那样理所应当,让他一瞬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面对杨曦同的自作主张,他可以责怪她不尊重自己,责怪她擅作主张……但是江其儒……他江俨然的命都是这个人救的,有什么资格去指责? 饮水机的热水沸了又凉,凉了再加热;头顶的空调也间隔着响起运行的声音。 这世上那么多有规律可循的东西,唯有感情,解释不通,分析不透。 一直到凌晨天际窗透出白光,江俨然也没有一丝睡意。 他想起他孤独的幼年时光,想起牵着他的手送他去上学的江其儒,想起矮小却脾气火爆的小杨曦同,想起看到他便忍不住皱眉的养母…… 他看了眼时间,疲惫地站起身——佛教里,达摩祖师面壁近十年,才得留下一个浅淡的影子。 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烦人,爱得深,恨得也深。 他从医生站出来,走廊里已经有几个早起的病人拎着排积液的袋子在那散步了。 护工推着从各个病房收集起来的水壶,正往开水房运送…… 江俨然按下电梯,把这些看惯了的人和事抛在了身后。 因为时间还早,地下车库也空荡荡的。 车子驶出出口的时候,朝阳正好露出脑袋上的一点嫣红,映得车窗上的年检标志都微微发红。 也是这样的早晨,他们一起从医院出发,驶出城区,故地重游。 那个时候,觉得能再重逢就已经是天大的快乐,而“重燃旧情”,简直就是终极理想…… 他不由自主牵起了嘴角,笑得苦涩而又难堪。 人总是要在失去的时候才会去珍惜,不知他现在,还有没有机会阻止这样的失去? *** 车子驶入杨家小区楼下的公共停车位时,已经快到7点了。 江俨然犹豫了下,到底还是锁车上楼。 他一口气爬山5楼,按了好几遍门铃,才终于有人从门内将门打开。 ——许婧媛穿着居家服,脸上还有些水渍,显然刚才是在卫生间洗脸。 “我……” “小江呀,”许婧媛打断他,轮椅往后退了退,“进来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通宵值班太辛苦了吧?” 江俨然看着她,既不愿意肯定,也没否认熬夜到天亮的现实。 进了屋,饭厅那果然摆满了吃的。 只是,筷子只有一双,白粥也只盛了一碗。 看样子,杨曦同已经去上班了。 许婧媛却跟没看到他失望的脸色一般,推着轮椅要去厨房拿筷子。 江俨然怎么也不能让一个病患给自己拿碗布筷子,赶上两步,先一步挡在了厨房门口,撒谎道:“阿姨,不用麻烦了,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许婧媛一愣,随即笑道:“那你比曦曦懂事多了,那丫头做事风风火火的,还特别感情用事——据说今天幼儿园的孩子要参加体检,不能吃早饭,她也非得陪着那群小萝卜头挨饿,一大早就去上班了” 她说的这样自然,眼睛里也全是温柔。 江俨然却不知怎么应对这样的女人——从小,她就是一个距离他很遥远的人。 漂亮、温柔、文静,做什么都是和风细雨的,和他所熟悉杨曦同完全不一样。 既然不吃早饭,许婧媛便邀他去客厅的沙发那落座。 茶几上摆着梨子、香蕉,和几样常见的干果。 “老江说你昨晚值班,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许婧媛问。 江俨然勉强挤出笑意:“是,我刚下班。” “有什么急事吗?” “我……”江俨然欲言又止地避开许婧媛的目光,“我就是顺便来看看,既然您没什么问题,我就先回去了。” 江俨然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许婧媛也不戳破,只看着他笑。 “那路上开车小心。” 江俨然点头,推门往外走。 眼看他一只脚都迈了出去了,许婧媛才再次开口,“下次有机会,让曦曦带你去她幼儿园附近的老机关食堂吃牛肉羹,那地方环境虽然一般,牛肉羹是真做的不错。曦曦有空就跑那吃早饭,回来还总跟我夸。” 老机关食堂,牛肉羹…… 江俨然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遍——得了许婧媛这样明显的暗示,他更不愿意接触她的目光了。 他急匆匆道了谢,连门都没合上,就飞快地往楼下走去。 第54章 夕阳西流 第54章夕阳西流 杨曦同一大早只吃了几片饼干,被哭唧唧的小孩吵得团团直转。 一个要妈妈陪着来才肯上秤量体重,一个看到白大褂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坚信做这么多体检一定是要打针吃药了…… 杨曦同哄完了这个,又去安慰那个,遥遥看到李小佳,也是一副频临崩溃的模样。 霍琦和孟存曦却出乎意料的懂事,安安静静把各个项目全做了,小尾巴似的跟在杨曦同后面。 杨曦同生怕撞着她们俩,拿了叠小苹果贴纸给她们:“你们最乖了,老师派给你们一个任务,每当有小朋友体检完,你们奖励他一个小苹果,好不好?” 霍琦赶紧点头,孟存曦则挺胸给自己挣权益:“那我们呢?” “你们俩最棒,最快检查完,一人得两个苹果!” 两小姑娘欢呼一声,飞快地各揭了两个苹果,一个贴胳膊上,一个贴脸颊上,战士出征一般一前一后出去了。 杨曦同松了口气,刚把另一个孩子领上体重秤,门外却突然响起一声惊呼:“哎呀,你是杨曦同?” 杨曦同转过头,就看到一个满头卷发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一脸喜色。 “你是……” 杨曦同的话还没说话完呢,排在李小佳班级队伍里的小胖子已经“哇”一声跳起来,狂奔向卷发女:“妈妈,我不想测视力!妈妈,我要回家!” 卷发女一边搂住小胖子,一边向杨曦同道:“我是黄小慧呀,不记得了?哎呀,宝宝别哭了,鼻涕都沾妈妈衣服上了。” 黄小慧,杨曦同的记忆在熊孩子的吵闹声里转了好几个圈,终于想起把这个名字和当年某一排座位上的矮个子女生联系在了一起。 李小佳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这个女的是你同学啊?超级溺爱儿子的,我们班就数这个小子难搞。” 话音未落,黄小慧已经擦完儿子的鼻涕,拉着人往她们走来了:“李老师,您好——曦同,真的好巧啊,没想到你在这里当老师。” 李小佳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杨曦同呆滞了下,也赶紧跟着陪笑:“是啊,你都结婚了呀,这是你的小孩?” 黄小慧轻扯了儿子胳膊一下:“是我儿子,宝宝,喊阿姨好。” 小胖子瞥了杨曦同一眼,再次缩进黄小慧怀里:“妈妈骗人,这不是阿姨,这是隔壁班的杨老师。” 黄小慧听得“哈哈”直笑,李小佳和杨曦同也跟着笑了。 *** 江俨然拎着牛肉羹,隔着窗户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人和人的亲密感,最怕时间的磨砺 不过几个月时间,人还是那个熟悉的人,幼儿园也还是熟悉的幼儿园,各种贴了各种可爱花纸的玻璃,他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明明是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那时候就那么干脆地一把推开呢? 江俨然不由自主想起那些孤寂的童年时光,想起自己坐在窗边一笔一划地给她写信,想起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去她的新学校找人。 他从街心公园出发,转了好几趟车,终于赶到时太阳晒得人晃眼。 门卫以为是学校里的高年级小孩,瞥了一眼就让他进去了。 他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最后在操场上找到那个快滚成泥猴的小杨曦同。 也是那一刻,他从不可置信到确定无疑——自己,又被人遗忘了。 那现在呢,几个月时间,够不够她把自己再“忘”一次? 江俨然在教室外面转了一圈,黄小慧还拉着杨曦同聊个不停。江俨然无法,最后还是拎着东西回到了车上。 夏天的太阳出来的早,热得快,转瞬就从红日高悬变成了白炽灯一般的刺眼白色。 彻夜值班后本来就疲惫,江俨然靠在座椅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日光笔直地扎在脸上,又烫又疼。 他揉了把脸,打开放在副驾驶座上的牛肉羹一看,已经馊掉了。 ——这一觉,竟然直接从早晨睡到了下午。 江俨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开门下车,把吃的扔进垃圾桶。 不远处的幼儿园铁制的园门已经被重新关上,似乎已经开始上课。 他看眼手机,迈步往幼儿园走去。 传达室的门卫早已经熟悉他,老远就开口打招呼了:“江先生,又来找小杨老师?今天体检,小朋友都起太早了,全部提前放假了。” 江俨然愣住,转头往门里看去,果然全部教室都门窗紧闭。 *** “我们家小宝宝啊,特别聪明,不管什么故事,听过一遍就不会忘。”黄小慧一边给小胖子切他盘子里的嫩牛排,一边第六变重复了“聪明”这个词。 杨曦同累了一天,打着哈欠看着她:“黄同学,我今天……” “我们老同学这么巧遇到,真的好难得啊——”黄小慧继续道,“我在想啊,要是能把宝宝转到你的班级就好了,你从小学习就好,教育起小孩来也一定特别好。” “转到你的班级”几个字出口,杨曦同的瞌睡虫瞬间就飞了。 据李小佳说,偶遇老同学,最怕碰到做保险的、搞微商的和银行柜员——做保险的要推销;搞微商的要刷屏;银行柜员最体面,推销的东西却更加五花八门,保险、存款、报纸、月饼…… 而李小佳最害怕的一句话,则是“你在当幼儿园老师?那我把孩子转到你的学校吧!” 从此以后,孩子吃不香了找你,孩子拉肚子了找你,下班来不及接人了找你…… 杨曦同毕业才一年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同学,也已经有步入熊家长行列的。 她这边在发呆,黄小慧那边已经开始抱怨了:“我们宝宝啊,在他们那个班级里老是受欺负,去年年底元旦演出,只给了他一个戏份特别少的小蜜蜂演。那个演王子的小男孩,个子没宝宝高,长得也没宝宝好看……曦同,曦同?” “啊,”杨曦同蓦然回神,“怎么了?” “你想什么呢?茶都倒出来了。” 杨曦同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手边的杯子,一斜再斜,流了一小滩茶水在桌面上。 “不好意思,没注意。”她飞快地抽了纸巾来擦。 黄小慧感慨:“你们当老师也辛苦哦,你看你,黑眼圈那么大。” 杨曦同边擦桌子边笑:“是啊——其实,你儿子那个班的老师挺好的,她比我大几岁,教学经验也足。去年教学大比武,还拿了全区第一。” 黄小慧愣下,嘀咕:“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不信,你问小朋友。”杨曦同道。 黄小慧转头看向儿子,小胖墩正吃得满嘴油腥,翻了两个巨大的白眼给自家亲妈:“我早说了,我们小佳老师可厉害了——她一只手就能抱起两个小朋友!” 黄小慧:“……” 杨曦同干咳了一声,抿嘴直笑。 当老师,尤其是幼儿园老师,当然需要力气。 这顿老同学的聚餐一直吃到7点半才散场,黄小慧不知是不是真被李小佳的“大力”形象说服了,没再继续提转班的事,只一个劲叮嘱杨曦同:“以后宝宝麻烦你多关照,孩子还小,我啊,就总是不放心。” 杨曦同当然是一个劲点头,一直到挥手告别,回到自己的小polo上,才发现手机上多了好几个未接来电。 一连四个,全是江俨然打来的。 杨曦同呆了呆,再拨号回去,手机却提示关机了。 回到家,许婧媛却不在。 杨曦同掏出手机拨号,电话在客厅的茶几上响起。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卧室卫生间都没见着人。 去哪儿了? “妈——” 回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杨曦同不禁着急起来,退到楼道里,上下查看,还是没人。 对面的屋门却打开了,邻居阿姨围着围裙,一脸笑容:“曦曦回来了,你妈妈陪客人下楼散步去了呢。” “客人?”杨曦同茫然。 邻居的笑意更浓:“就最近经常来你们家那位先生,戴个金丝眼镜,特斯文那个嘛。” 江其儒? 杨曦同道了谢,犹豫了下,还是拿着钥匙忘楼下走。 老小区的绿化林木氤氲非常,连灌木都长得比别处高。杨曦同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才终于在靠近人工湖的林道边看到人。 许婧媛像是走累了,正打算在石头长椅上坐下来。江其儒却将她拦住,脱了自己外套,铺到椅子上。 许婧媛自然是不肯的,江其儒一副想把人按到椅子上,却又不敢动手的窘迫样子。 待得许婧媛摇头往稍远的长椅走去了,才一把捡起衣服,小跑着追上去。 杨曦同早在看到人时就退到了灌木丛后面,微微歪着头,遥遥望着那两个背影。一直到两人拐过湖湾,彻彻底底被假山遮住了,才慢慢往家走去。 第55章 兄妹身份 第55章兄妹身份 许婧媛也一直到接近10点才回来,杨曦同已经摊倒在自己床上刷手机了。 听到开门关门的动静,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爬起来去探探口风呢,许婧媛的脚步声却先向着她的房间过来了。 杨曦同下意识地躺了下去,床头灯却还明晃晃亮着。 “曦曦,你睡了?”许婧媛隔着门问。 杨曦同抱着枕头又坐了起来:“没呢。” 锁头转动,许婧媛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昏黄的床头灯打在她有些憔悴的脸上,意外地洋溢着点淡淡的喜悦。 杨曦同也被那点浅淡的绯红所感染,不由自主往前探了探身:“妈妈,什么事儿?” 许婧媛笑了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刚才,你江叔叔来过了。” 杨曦同点了点头,更加明显的往前倾身:“然后呢?” 许婧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半晌,把一直压在右手下面的左手露了出来,无名指上,赫然多了一枚秀气的方形钻戒。 杨曦同“哇”一声叫了出来,叫完之后才觉得自己声音太大,伸手捂住嘴巴,脸上的笑意却一直从眼睛、眉毛、嘴角溢出,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许婧媛起身将她拥进怀里,“傻孩子,你哭什么?” 杨曦同更加用力的回抱住母亲,“我是高兴呀……”她停顿了下,看向墙上的全家福合照,“爸爸知道了,也一定特别高兴!” 许婧媛的身体僵硬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嗯”了一声。 ***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江其儒求完婚,隔天就带着江俨然上门——除了自己和儿子两个大活人,还附带一整桌的饭菜。 杨曦同讶异地把保温桶里的食物一样样倒入盘中,荤素搭配齐全不说,居然连餐前水果和饭后甜点都有。 江其儒乐呵呵的:“这么热天气,做饭多麻烦。” 江俨然一声不吭地搬着东西,余光瞥到杨曦同侧身时蜷起的衣服褶子,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感觉。 几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可以入座吃饭了。 江其儒是知道儿子和未来女儿吵架分手的——他也是春风得意忘了形,举起装饮料的杯子,开口就是:“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曦曦是妹妹,贝贝是哥哥,不能再吵架了啊。” “哥哥妹妹”的称呼一出口,江俨然的眼神蓦然黯了下去。 杨曦同也呆了呆,视线落在眼前的糖醋排骨上,很勉强地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 江其儒仰头,一口干掉了满满一杯子红酒。 他就是很高兴啊,打心底里高兴! 怎么也抑制不住啊! 许婧媛可内敛多了,慢慢地吃饭,慢慢地喝水,慈爱的目光掠过女儿和准儿子,温柔得像是一阵春风。 趁着杨曦同起身洗碗的档口,江俨然跟了进去,“昨天你打电话来时,”他望了眼门外,“我在手术台上,出来时手机又没电了,早上才看到。” 杨曦同“嗯”了一声,水哗哗地流进水盆里,碗碟轻轻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一只只擦着碗,江俨然站了一会儿,动手把擦干净的碗手进碗橱: “我爸的话,你就当没听到。” 杨曦同的手在水流中停顿了下来,身后的声音也停住了,影子朦朦胧胧地笼在她身上,像是一团拨不开的浓雾。 “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做妹妹,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江俨然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幽暗的地下水汩汩流淌,“我们……我们怎么会是兄妹呢?” 他的语气意外地带了些愤然,杨曦同诧异地抬起头,看向他,“亲子鉴定的事,我……” “我知道,”江俨然打断她,“那是我爸爸送去的,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杨曦同心里的石头蓦然落地,江其儒的声音仍旧断断续续地从客厅传来,她下意识就问:“你跟叔叔,也吵架了?” 江俨然沉默,半晌,摇头。 杨曦同愣住,忍不住反问:“那为什么,对我就要这么严苛呢?” 江俨然伸手想要抱她,她飞快地退了好几步,“我现在不是你妹妹,但也不是你女朋友,你要抱一个不是妹妹也不是女朋友的女人,凭什么?” 江俨然脸慢慢地涨红起来,杨曦同擦干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江其儒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婧媛看了从厨房出来的他们一眼,突然伸手,搭在他手背上:“好了,都按你说的安排,你喝多了,休息一下吧。” 说罢,抬头看向杨曦同和江俨然:“你们扶他去书房小床上躺一躺,醒醒酒。” 江俨然和杨曦同一左一右扶起人,将扶进书房。 身体接触到床板的瞬间,江其儒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看到江俨然和杨曦同,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感慨:“多好啊,我以后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杨曦同口袋里调成震动的手机,陡然响了起来。 杨曦同放开江其儒,拿着手机退到门外。 “喂?” “曦同啊,明天有空不?我们几个同学商量着聚个餐呢,你也一起来吧。”黄小慧的声音清清亮亮地从手机里传来。 “明天……”杨曦同觉察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正要转头,黄小慧那已经传来孩子的哭声,“哎呀我宝宝摔倒了,好了,就这样!” “啪——嘟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话,再转过头,就见江俨然离得极近的站着。 一伸手,就能将她拥入怀中的距离。 她垂下视线,脚步往后退了一下。 ——不应该计较的,毕竟那件事情,是自己先做错了。 可是,杨曦同握紧了手机,谈恋爱的时候,谁不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是被全然信任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为什么在她这里一点儿也不能相让的原则,到了另一个人那里,就可以无底限地包容呢? 江俨然怔怔地看着,半晌,退让说:“明天你有聚餐?我送你去吧。” “不用。”杨曦同斩钉截铁的拒绝。 “曦曦,我们……”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亲口提的。”杨曦同瞥了眼客厅,压低声音,“你要当那些话都不存在吗?我会以后还可能会犯错,会犯蠢,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再被那样冷冰冰的话再打击一次。” “为什么你一定要假设那么多不存在的事情呢?” “没有发生过?” 江俨然噎住。 杨曦同看着他:“我们以后,就是法律意义上的拟血亲兄妹了,你不同意也没办法。” *** 黄小慧发来的聚餐地点在以前学校不远的一处私房菜,一进去里面密密麻麻坐了一桌人,跟电话里描述的“几个老同学聚聚”完全不是一码事。 杨曦同才进门呢,一个高个男生先站了起来:“小同!哈哈哈哈,你还真来了呀,不怕你那超级小心眼的男友吃醋?” 杨曦同瞪着已经有些醉态的高祎,心想他怎么在,而且还没开席呢,居然就喝醉了。 黄小慧飞快地把她拉入座,嘻嘻哈哈打趣:“曦同男友在哪儿上班?高祎吃醋了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吃醋,其他人也都笑起来。 更有人推着高祎问:“哎呀,老高你怎么那么没用的,初恋女友都被人抢走了。” 高祎舌头打结,结结巴巴道:“你们懂什么,初恋就是用来回忆的——我跟小同那是青葱美好记忆,真要在一起结婚生子了,反倒要从白月光变成白米饭了。是不是,是不是?” 杨曦同被逗得笑起来,其他人也都拍桌子叫绝。 只有坐在高祎边上的一个男生嘟囔:“话说的是没错,我老婆婚前多可爱啊,一结婚就变成管天管地的老妈子,一点儿女神范都没有了。” 高祎拍着他肩膀,一副过来人样子:“哥说的没错吧?”然后转向众人,“大家看,这位就是血淋淋白月光变白米饭的例子。” 杨曦同抿了口饮料,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和江俨然,是不是也互相从白月光变成了白米饭呢? 不,至少在她这里,江俨然跟白米饭并不相关。 他从一个模糊朦胧的影子,一点点近到眼前,虽然不会说情话,殷殷情意却从眼眸深处渗出,叫人怦然心动。 只是这心动的时间太短,一不留神就要被他的刀锋割伤。 回想起自己犯傻试图帮助卢敏的那些行为,连她自己也觉得搞笑——像高祎说的,初恋确实还是作为回忆更加美好。 人生那么长,总还有风景在前面等着。 江俨然告诫卢敏不要回头的那些话,对她杨曦同自己,不也是一样适用? 那边的男同学还在在抱怨:“上周吵架,她连我们第一次认识我时给织的围巾都给剪了,啧啧,老子的第一份情人节礼物啊——” 他们在一起了,以后会不会,也提起来全是懊悔和抱怨? 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是不是就剩下无止无尽的相互折磨? 杨曦同想起江俨然说分手时漠然的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咦,曦同,这个辣子鸡有这么辣吗?” 坐在她身边的黄小慧突然问,杨曦同赶紧垂下头,遮掩住泛红的眼眶。 “是、是啊。” 保持距离,做一对兄妹,未尝也不是一个好主意。 这个念头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萦绕杨曦同的心头,每次回想起来,却都觉得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牵扯着。 疼是不那么疼的,就只是觉得放不下,窒息一般难受。 杨曦同浑浑噩噩地坐到聚餐结束,一点儿没了往日的活泼和热情,后续的活动自然也就不打算参加了。 几个同学便把喝得东倒西歪的高祎交给了她,美其名曰培养旧情复燃的机会。 高祎靠她扶着才勉强站稳,指着其他人笑骂:“你们——不安好心!哈哈哈哈哈哈,哥我已经有新对象了,才不、才不上你们的当!” 杨曦同叹气:“那不然你把新对象的号码给我,我给把她叫过来。” 高祎立刻变脸,哭丧着脸要来抱她:“不行,不行啊,小同。她不让我喝酒,一喝酒就要分手啊!” 杨曦同:“……” 扶醉汉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偏偏这位还不肯合作,僵在她的小polo前,愣是不肯抬脚:“我不做坐色的车,绿色、绿色多不吉利!开我的!我的车是大红色的!” 说完,还真从怀里掏了把车钥匙出来。 杨曦同无奈地接过车钥匙:“行,不过,我明天一早要用车呢——你把车给我了,我可要到明天中午才还给你。” 醉汉同志似乎听懂了,点着头说:“都给你,都给你……” 高祎家住得挺远,杨曦同把人送到,果然毫不客气地将车直接开回了家。 *** 杨曦同一早用车,为的,就是把母亲送去民政局,跟等在那里的江其儒一起登记结婚。 江俨然也特地请了假,陪着养父在民政局外面等着。 看到高祎那辆骚包的红色路虎出现时,江其儒还以为她们是故意换红车喜庆一点儿,江俨然却瞪得眼睛都要出眶了! 这车他认识啊! 车牌都背得出啊! 跟自己竞争初恋身份的人的骚包车子,他怎么可能认不得! 江其儒浑然不觉,轻轻撞了下养子胳膊,快步上去迎接。 许婧媛今天特地戴了顶齐肩的假发,栗子色的发卷优雅地弯着,还化了点淡妆。江其儒看到她就笑,笑得许婧媛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见多了结婚离婚的,子女陪着父母来领证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办完手续,念完誓词,热情地带着他们去拍照留念。 “哥哥妹妹也一起拍一张吧,就站新郎新娘后面。”工作人员咔擦咔擦好几张之后,撺掇着杨曦同和江俨然一起站到“写着婚姻登记处”的红色背景墙前。 江俨然犹豫了下,迈步走了上去,杨曦同便也跟了上去——面前是金色的台子和鲜妍的捧花,身后是一双儿女,江其儒握紧了许婧媛的手,举着结婚证的右手都有些颤抖。 许婧媛似有所觉,在台子下回握住他的左手,手心温暖而干燥。 *** 从登记处出来,江其儒便提议去吃饭。 许婧媛无奈:“现在才几点,不是刚吃过早饭?” 江其儒这才反应过来,改口道:“那咱们去公园逛逛,再不然去看电影” 杨曦同笑着退开一步:“那我妈妈就交给您了,江叔叔——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江其儒点头,扭头跟江俨然要车钥匙:“你把车给我,让曦曦送你回去吧。” 杨曦同愣了下,江俨然已经干干脆脆把车钥匙上交,站到红车边上。 杨曦同眼皮跳了两下,迎着头皮开锁上车。 江俨然也飞快坐上了副驾驶座,等到她踩下油门,驶入主道,才开口问:“这是你那个同学的车?” 高祎的初恋身份,他是不认同的,自然也就只用“同学”这样的中性词来称呼他。 杨曦同“嗯”了一声,问:“你要去哪儿?” “你要去哪儿?”江俨然反问。 杨曦同吁了口气,直视着眼前的路况,侧面投过来的视线灼热而刺眼,刺得她脸颊都有些麻痹。 “我送你去医院吧。” “你还和他有联系,”江俨然自言自语一般道,“为什么?” 杨曦同蜷缩了下手指,用力地抠紧方向盘。 “还是你们又在一起了,”江俨然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语气却越来越笃定,“所以……才说我们只能做兄妹?” 杨曦同浑身一震,却没否认,只盯着前方一秒一秒倒计时的绿灯,用力地踩下油门。 他们互相之间没有信任,他们脾性天差地别……她也不想要彼那心里点纯白的月光,最后落得冷饭粒子的下场…… 第56章 冰释前嫌 第56章冰释前嫌 江其儒和许婧媛的喜宴,设在一周之后。 除了他们一家四口,就邀请了几位比较亲密的亲戚和朋友。 李小佳嚷嚷着也要带曾斯伦一起去观礼来,美其名曰“蹭喜气”。 杨曦同嘟囔:“你跟他怎么回事?真要在一起?” 李小佳乐滋滋的:“我们这是单单纯纯的谈恋爱,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嘛,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罢,轻碰了杨曦同一下:“你跟小江医生呢,和好了吧?要不要跟你爸妈一起办了?你们再不抓紧点,可就有情人终成兄妹了啊!” 杨曦同沉默,半晌才说:“已经是了。” “啊?”李小佳诧然。 杨曦同叹气:“我爸跟我妈,昨天已经领证了——我们已经是法律意义上的拟血亲兄妹了。” 李小佳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出声。 杨曦同伸手要去掐她,手机却“嗡嗡嗡”震动起来,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她以为是哪位家长,按键接听,电话里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 “请问是杨曦同小姐吗?这里是城西派出所,您的男友……”他停顿了下,改口,“您的哥哥江俨然,因为打架斗殴现在在我们这里调解,麻烦您来帮忙缴纳一下伤者的医药费。” 杨曦同整个人都懵了,一边慌乱地拿包,一边向李小佳比口型:帮我请假! 城西派出所,城西派出所! 杨曦同发动小polo,觉得自己手指都在发抖。 他一个三甲医院的住院医师,居然动手打人,还打进了派出所! 杨曦同都想拨给新爸爸告状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路上堵车堵得天昏地暗,两辆水泥车把主道堵得严严实实,她绕了一圈,才算赶到派出所。 她一推门进去,就看到坐在中间桌子旁的江俨然。 他嘴角破了点皮,额头一大块青肿,衬衣撕掉了好几颗扣子,右手放在桌子上,指关节也通红一片。 杨曦同立刻就觉得心疼了,快步走过去,声音都不自觉放低放柔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江俨然对面的警察冲她挥了下手:“声音小点,坐下来——你是那个杨曦同女士?” 杨曦同点头,警察干咳了一声,非常八卦地扫了他们一眼:“不管你们是情侣还是兄妹啊,你哥哥他打了人,还不肯赔钱,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杨曦同赶紧掏钱包,“对的,对的,钱一定要赔的——请问伤者人在哪里?” 江俨然是打了人,对方也把他打成这样了啊! 杨曦同心里默默吐槽,很想借着赔钱的机会好好看看这位凶徒长什么样。 警察小哥一指屋子另一头的长椅:“在那坐着呢,人家也说了,不见到现金,不去医院,非跟你们耗到死不可。” 杨曦同起身探头,接着就忍不住惊呼出声:“高祎!” 高祎整张脸都青青紫紫的,鼻子上还塞着两团纸巾,一只袖子完全破掉了,胳膊也高高肿起——他被打得这样惨,难怪警察只冲江俨然要医药费。 高祎看到杨曦同,也没什么高兴的样子,只掀了下眼皮,就算打招呼了。 杨曦同纠结地看了江俨然一眼,江俨然也正目光灼灼的瞪着她。 那神情,跟捉奸的丈夫也没什么两样了。 杨曦同干咳了一声,走到高祎身边:“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吗?”高祎没好气地反问。 杨曦同轻蹲下来:“你们俩怎么会遇到?”遇到就算了,还打架,还打进了派出所! 高祎抬眼看她,每说一个字,青肿的脸颊就颤动一下:“我不过是带着女朋友去医院做个孕检,检完想去医院边上的小吃店吃个饭——谁知道他突然就出来了,白大褂一脱,逮着我就揍。还问我你有没有怀孕,你有没有怀孕我哪儿知道?!喜当爹也不是这么当的不是?!咱们谈恋爱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屁事不懂,拉个手亲个嘴特么也能怀孕啊?一怀就怀特么十几年?”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整个屋里的警察、协警和其他犯事被抓的,调解的,都纷纷转头来看他们。 杨曦同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拉着他就往外走。 走到一半,想起那边还有个江俨然,扭头冲他吼:“走啊!” 江俨然黑着脸站起来,狠瞪了他们互相牵着的手一眼,大步往外走去。 警察叔叔们也没阻拦,只用眼神注目着这起纠结的三角恋。 哥哥和妹妹在谈恋爱,妹妹跟另一个有妇之夫曾经在一起,哥哥以为有妇之夫辜负了妹妹,怒而打人…… 啧啧啧,这个打人的点真的很奇妙呀! 既然已经是自己女朋友了(暂时不考虑**问题),为什么还要气另一个男人辜负了她呢? 另一个男人不辜负她,你怎么有机会把到妹妹呢? ——瞧这位妹妹的反应,挨打的有妇之夫明显地位比哥哥高嘛。 围观群众们觉得杨曦同更加关心高祎,江俨然身为受冷落的一方,当然也更加深有体会。 虽然高祎说了自己跟杨曦同已经毫无关系了,但是毫无关系怎么会借车呢? 毫无关系怎么昨天杨曦同骗自己,说他们俩已经旧情复燃? 而且,他们现在还牵着小手呢! 杨曦同把高祎扶上了车,转头去看站那不动的江俨然:“上车呀。” 江俨然咬牙,也拉开副驾驶座上来。 高祎在后面哀叹:“我女朋友还在医院呢,你快给钱,送我回去。” 杨曦同点头:“钱我直接打你卡上,要多少你说个数——我先送你去处理下伤口吧?” 高祎沉默一会儿,点头:“好。” 车子驶出派出所,高祎突然又说:“小同,他到底是你男朋友还是哥哥?” 杨曦同瞥了江俨然一眼,对方正看着窗外发呆,“哥,法律意义上的亲哥。” 高祎眨巴眼睛,一直眨得微微红肿的眼睑都生痛了,才停止这种因为惊讶而造成的无意义重复动作。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高祎的女友怀孕三个月,因为尿液不足,验完血便跟高祎一起出来吃饭了。 刚才起了冲突,她飞快报了警。 高祎不让她跟着去派出所,把人送到b超门门口才上的警车。 他们回到医院时,女友已经做完产检,在门诊大厅的休息长椅上坐着。 杨曦同歉意地看着她,主动上去道了歉,转账给了钱,再帮高祎挂了号:“今天的事,完全是我哥哥不对,真的特别对不起你们。” 女友早在手机里听说了事情的大概,对男友初恋的敌意早就被“兄(和谐)妹乱(和谐)伦”的八卦给冲击得没多少了,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江俨然。 高祎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来:“行了行了,杨曦同你赶紧消失,别在破坏初恋在我心里的美好形象了!” 这话一出,江俨然和女友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杨曦同领着江俨然回去他的办公室处理伤口,走到一半,江俨然却有了另外的主意:“我已经不在急诊了,那个办公室用不了,跟我去行政楼吧。” 杨曦同以为他要去行政楼一楼那个临时小办公室,也跟着他走。 没想到江俨然直接摁电梯上楼,直奔院长室。 杨曦同心里暗暗打鼓: 这是要干什么,去告状? 明明是他犯了错啊! 而且,她怎么记得江其儒跟许婧媛请了假约会去了,人应该不在医院吧—— 江俨然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言不发地进了洗手间。 杨曦同跟着进来,办公室里果然是没有人的。 过了几分钟,江俨然自己头发湿哒哒的出来了。 他冲了澡,换了身一看就是江其儒穿衣风格的居家服。 江其儒的柜子里全是各种药品,江俨然随便挑了两种,干吞下去,顺便拎了两瓶药水出来:“我看不到,你帮我擦点药呗。” 杨曦同很想说你自己去厕所对着镜子擦,对上他柔软不少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江俨然见她不说话,便当她同意了,拿着瓶子走到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将瓶子拧开放到茶几上,再把棉签塞她手里。 杨曦同叹了口气,用棉签沾了药水给他擦拭青肿的额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暴力的?” “难道不是因为你骗我自己跟他在谈恋爱?”江俨然轻声道,“就算你不是我女朋友,也不能被人这样欺负啊。” 杨曦同的手顿了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按上去:“我才不会被欺负,我要是被欺负了,我一个一个打回来!” 江俨然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很快又松开了。 杨曦同诧异地看着他:“不疼吗?” 江俨然摇头,慢慢道:“之前是我错了,我欺负了你——你打回来是应该的。” 人都这样说了,怎么还下得去手呢? 杨曦同拿着棉签,轻也不是,重也不是。 江俨然轻笑了下,身体前倾,展臂拥住她:“只是,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杨曦同抿了下嘴唇,下方近在咫尺的脸颊,漂亮的眼睛带着恳求,秀气的鼻子青了一块,形状姣好的嘴唇带着血色……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往前一步,伸手回抱住他。 有情人成兄妹又怎样呢? 连国家法律都没有规定,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不能又是兄妹,又是情侣…… 第57章 尾声 第57章尾声 江俨然和杨曦同带着户口本去领证的那天,值班的恰好就是帮江其儒和许婧媛□□的两个中年女。 两人越瞅杨曦同和江俨然就越眼熟,最后忍不住问:“你们是不是……来过呀?” 杨曦同干笑,江俨然板着脸当没听到。 另一个工作人员突然惊呼:“江俨然,姓江——我想起来了!你们不就是上周陪爸爸妈妈一起结婚的兄妹俩吗?” 这话一出,整个□□窗口都震动了,连隔壁户政科的都有人跑来看看要登记结婚的“兄妹”俩长什么样。 这一看,可就看出亮点来了。 哥哥长得很帅啊! 妹妹也不赖! 工作人员慢腾腾地弄着资料,眼睛里的八卦之火就没有熄灭过。 好不容易到了念誓词准备签字的时候,他们身后的玻璃门外已经挤了一堆人了。 “兄妹俩来结婚登记哦!” “我工作了这么久还第一次见到!” “他们爸妈也刚刚领证呢!” “天啊,哥哥好帅,我也好想要这么帅气的哥哥!” 好不容易拿到小红本,杨曦同起身就要走,江俨然却站着没动:“不去合影留个念吗?” 杨曦同苦着脸看他,工作人员兴奋地打开合影室的门:“当然要了,一辈子就一次耶!” 工作人员按下快门的同时,围观的另外一位工作人员,也飞快地举起了手机…… *** 既然打算一起结婚,江俨然和杨曦同又都是初婚,那么仪式当然要搞大。 一家四口重新约了婚庆公司,拉上策划、司仪、音响师,开会似的坐了一圈。 婚庆公司老板也是第一次承办这种四人婚礼,开会前先在自己微信圈表达了一下见证奇葩的激动之情,再跟他们对话,就平静了很多。 “既然观礼的人不是特别多,又不打算搞太隆重,不如就选草坪婚礼。两队新人一起从花廊那出场,直达仪式舞台,色调就用白色和清新的绿色。咱们也不搞那么复杂的内心独白什么的,交换戒指,宣读誓言。”老板侃侃而谈,最后忍不住问,“婚纱你们订了吗?我这儿也有推荐呀,可以穿一个系列不同款式的母女婚纱,怎么样?” 杨曦同茫然,老板接着道:“还有新郎的西装,我们这里也有父子款,爸爸的可以多一个口子,儿子的少一个扣子。我们还可以送一个快剪给你们,当然,条件就是让我们用这个快剪当样片,在官方网站上展示一下……” 他越说越兴奋,简直想跳起来拉着江其儒的手说:你们真是太难得了,而且四个人颜值都很不错,简直典型的活广告啊! “老板,”江俨然打断他的话,“应该是我们结婚吧,钱我们照给,流程和仪式,还是按我们的要求来吧。” 兴奋不已的婚庆老板这才安静下来。 好不容易敲定了婚礼流程,花童人选那又出了问题。 孟存曦和霍琦分别都应聘上了女花童,花江涛涛和黄小慧家的吴凯凯当男花童。 因为吴凯凯一贯的恶劣表现,孟存曦和霍琦都不乐意跟他一排走。 “我们要跟花江涛涛一起走红毯!” 两个小丫头异口同声地表示。 花江涛涛得意非凡,吴凯凯“哇”的大哭出声,狂奔回家找黄小慧安慰。 江其儒忍不住感慨:“我们家涛涛啊,从小就这么讨女孩子喜欢,以后长大了怎么办哦。” 杨曦同跟着瞄过去,就见花江涛涛从冰箱里掏了两个冰淇淋出来,一人一个给俩小姑娘分了:“只有最后两个了,你们俩吃吧,我就不要了。” 啧啧,居然还左右逢源顺便卖惨! 李小佳揽着杨曦同的肩膀嘟囔:“你瞧着吧,这小子以后肯定花心大萝卜一个,刚才我都看到了,他进门时候,给霍琦一个苹果,给孟存曦一个梨,不管分什么,绝对不落下其中一个。” 杨曦同无语地看向她:“人家才多大,你别这么污行不行?” “我污?”李小佳一脸冤枉,“我跟斯伦去他学校接人时候,他正给好几个女同学围着呢,都要借作业本给他抄。你猜他怎么着?照单全收,还给每人送了一支行星棒棒糖!什么你是土星,她是火星,她是木星……难怪我们吴凯凯斗不过他,简直撩妹高手,点的还是群撩的技能。” 杨曦同:“……” *** 四人婚礼最终定在了周末的傍晚,地点就设在麦家扬私人农庄的草坪上。 喜宴摆在室内,仪式设在草坪举行,背景是大片的湖光山色。 麦家扬又当伴郎又当主人,对江家父子这个追人速度,真的很值得点赞啊。 最牛逼的不是他们追上了,而是他们一起追上了——并且,还一起结婚办仪式! 这种成就,搁哪儿都是可以上一下本地社会头条的啊! 观礼的亲友果然不多,不请自来的客人倒是不少——江俨然医院的那些小护士们,听说江院长和小江医生要同时结婚,一老一少两大黄金单身汉一起脱单,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打听到了地方,组团装作出来旅游,预定了私人农庄的好几个房间。 到了婚礼当天,小护士们借着游玩的借口,隔得远远地在那偷看。 “我天!真的父子俩一起办婚礼耶!” “而且娶得是母女。” “啧啧啧!” 她们几个看得开心,微信群更是刷成疯魔,一排排的哭脸和惊叹号: 在单身女孩多如牛毛的二院,这该是多大的损失啊—— *** 江其儒可不知道这些,和他并排站着的江俨然已经把戒指套进了杨曦同手里。 江其儒手指哆嗦了下,慌乱地把戒指送入许婧媛无名指上。 许婧媛看着他鼓励地笑了笑,江其儒忐忑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明明是彩排过的仪式,真正爱人披着白纱站到了眼前,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江俨然看着是比老爹淡定,牵起新娘的手往人群中走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心跳如雷。十几年时光一晃而过,小小的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孩,终于穿上嫁衣,成为了他的新娘。 不远处的湖中有歌声传来,一声一声,回荡在耳畔。 工作人员将早就准备好的彩色气球一口气放出,麦家扬散养的鸽子也被惊动,纷纷拍着翅膀起飞。 霎时间,漫天漫地都是飘扬的色彩和鲜活的飞鸟。 而他手心握着的手,也回应似的用力握紧了他。 十指连心,十指相扣,大约也把心和心,连在了一起吧。 (正文完) 第59章 番外一:传说中的太太 第57章番外一:传说中的江太太 朱湘湘看着那个年轻帅气医生,捏着小侄女的下巴说了声张嘴,只恨不得自己就是小侄女本人。 这个儿科的小医生,好年轻,好帅气,简直pupupupu在发光啊! “扁桃体发炎,烧得挺厉害的,挂两瓶水吧,再打个退烧针。”医生说道。 朱湘湘露出花痴地笑容,“挂水啊,可以在这个屋挂吗?” 医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耐心道:“我给你们开药,你带孩子去儿科输液室,那边会有护士给你们挂的。” 朱湘湘失望了,一步三回头地领着孩子出了门。 缴费、拿药、挂水,小侄女大约是烧得太厉害了,全程不哭不闹。她躺到租来的病床上之后,也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朱湘湘拖着下巴陪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重新往儿童门诊那走去。 儿科的病人是真多啊,儿科的医生也是真少。 一转眼功夫,他的办公室门口又坐满了等待的孩子和家长,门口的电子牌,也一直跳动着人名。 朱湘湘在外面转了一圈,一直绕到侧面的窗户那,才得以看到人。 问诊的样子好帅,低头打字的样子也帅,甚至不耐烦微微蹙眉的模样,也帅得一塌糊涂。 她也算饱览群书,各种追男秘诀如数家珍——要是别的科室,她分分钟钟自己受伤看病,可这是儿科…… 朱湘湘叹气。 她那探头探脑的样子,终于引起了路过的一位小护士的注意。 “小姐,您干吗?看病的话去里面拿号排队呀。” 朱湘湘腼腆地笑了下,指指身后的窗户:“你们这位儿科的江俨然医生,有女朋友了吗?” 护士愣了下,随后眼珠子一转:“我们江医生啊,很难追的哦。” “哦?哦!” 朱湘湘来了兴致,“有人有经验呀?” “那是,”小护士露出个非常狡猾的笑容,“他以前的那个女友呀,直接摔断腿以求见面呢,后来又请他为自己开刀做手术……一来二去,牺牲超大,缝了整整十几针,住了好几个月,才终于把人追到手。” 朱湘湘哆嗦了下,自言自语:“这代价也太大了吧……” 江医生虽然帅,但需要付出这么大代价的话,总感觉……有点下不去嘴了呀。 小护士说完,笑嘻嘻地抱着病历走了。 朱湘湘不知道小护士称呼杨曦同为“前女友”是因为她现在已经升级为“小江夫人”了,在那天人交战半天,最终决定还是要试一试。 既然前女友可以用这个办法追到他,说明这个儿科医生不是个见死不救的,看到有人生病,就会忍不住出手帮忙…… 朱湘湘看了眼墙角的碎石头,咬咬牙,拿起其中一块,轻轻地在小腿肚子那划了一下——力道太轻,只留下淡淡的一点儿红印子。 饶是如此,朱湘湘也疼的龇牙咧嘴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佩服起那位“前女友”来,十几针啊,住了好几个月啊,真的对自己太狠了! 女人为了爱情勇敢起来,果断就不是人了! 朱湘湘自残下不去手,在门诊楼外面转悠半天,又回到了输液室。 小侄女还在昏睡,朱湘湘看了看盐水袋里,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怎么办好呢? 瞅着小侄女半晌,朱湘湘脑子机灵一转,再次跳起来往门诊楼跑去。 这一次,她径直奔向江俨然的办公室,护士都拦不住,一推开门就喊:“江医生,我侄女打着点滴晕倒了!” 江俨然愣了下,很快变了表情,起身就要往外走:“你带我去看看。” 朱湘湘一边喘气,一边就心花怒放了。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袋盐水都还没挂完呢,她就没反应了。” 江俨然眉头锁得死紧,“人在哪儿?” “儿童输液室。” 江俨然干脆直接小跑起来,风卷起白大褂的下摆,像极了飞扬的白云。 朱湘湘陶醉地跟在他身后,蓦然理解了铁扇公主当年盯着至尊宝背影赞扬“跑都跑得那么帅”的心情。 真的跑得很帅啊—— 很帅的江医生进了输液室,稍微一问护士,就打听到了朱湘湘小侄女的床位。 小姑娘睡得正香,被他一把摇醒,茫然得直揉眼睛。 江俨然气得肺都快炸了,克制着声音像朱湘湘道:“她这不是昏迷,是睡着了!” 朱湘湘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但色(和谐)心不死,仍旧按原计划说了自己的目的:“这样啊,我不懂啊——” 江俨然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朱湘湘赶紧拦住:“等一下!那个,江医生,我真的……特别担心孩子……她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出差,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呢,又没结过婚,单身大姑娘一个,也不会照顾孩子,特别特别怕没照顾好她——刚才我叫了她一声,她都没反应,所以我才以为……让您跑那么一趟,真的特别不好意思。”她停顿了一下,掏出手机,“您看,您能不能留个手机号给我,万一孩子有什么情况,我也好在电话里询问一下。” 江俨然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报了个8位数的号码出来。 8位,是座机啊—— 朱湘湘虽然失望,到底还是记了下来。 2点15分,朱湘湘拨了号问,小侄女胳膊特别凉怎么办。 2点30分,朱湘湘问,小侄女觉得嘴巴特别干怎么办。 2点40分,朱湘湘问,小侄女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怎么办。 3点整,朱湘湘再次拨号,却是一个小护士接了号码:“江医生去给病人换药了,您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输液室的护士。” 朱湘湘叹气,又一次佩服起那位神勇的“前女友”来。 3点30分,朱湘湘再次拨号,终于接通了电话。 江俨然只说了句“我过来”,就把电话挂断了。 朱湘湘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再次燃起,心如鹿撞地坐在小侄女病床边。 盐水都只剩最后一袋了呀! 果然理想就是要坚持不懈才能成功! 江俨然来得很快,挂完电话五分钟后,就出现了输液室。 “病人还有什么情况?” 朱湘湘暗暗给小侄女使了个眼色:“就是有点晕,想睡觉。” 江俨然“嗯”了一声,伸出左手在小侄女额头上探了探。 帅哥就是帅哥,手指也生得那么好看,又白皙,又修长…… 朱湘湘的视线,凝固在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应该不会有男人,会无缘无故在无名指上戴这么一只光板的铂金戒指吧? 这应该是……婚戒吧?!! 朱湘湘震惊得无以复加,结结巴巴地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江医生,您谈过几次恋爱呀?” “一次。”江俨然连头都没抬。 一次,护士又说是“前女友”,那难道不是说明,他现在还是单身状态吗? “我听护士说,”朱湘湘斟酌着用词,“那已经是您的前女友了?” 这一次江俨然终于转过了头,他不耐烦地打量了她两眼,说道:“她现在是我太太,有什么问题吗?” 太太! “前女友”升职之后,确实就是“妻子”了! 朱湘湘的那颗钦慕之心,瞬间就破裂成好几瓣了。 男神有主了,还是法律意义上的有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一周之后,朱湘湘带着吃完感冒药的小侄女来复查。 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帅气也依旧帅气……可惜,是个已婚男。 小侄女量体温的光景,他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了半天,说道:“你不用来,我吃食堂就好了。” 朱湘湘看看时间,11点21分,确实快到饭点了。 电话里的人又说了句什么,冰山的似的江俨然竟然露出点笑意,颇有些口是心非地表示:“随便你。” 朱湘湘看得心痒,经不住嘟囔:“江医生,太太的电话?您今天心情真好呀。” 江俨然挂了电话,虽然已经记不起来她是谁了,竟然认真回应了她的询问:“是啊,是我太太。”语气近乎温柔,连一直冷飕飕的眼神,都带上了点温度。 那位传说中的“江太太”,还真是驭夫有道啊! 朱湘湘这样想着,接过江俨然手里的单子——结婚戒指依旧闪耀指间,一点儿不带含糊的。 缴完费,领好了药。朱湘湘禁不住诱惑和好奇心的折磨,领着小侄女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可以看到江俨然办公室情况的窗户边。 病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去又出来,一直持续到最后一个病人走完,江俨然脱下白大褂,往外走去。 居然不在这里见面! 朱湘湘跺脚,小侄女嘀咕:“姑姑,他走了,我们可以跟上去呀?” 朱湘湘得到指点,笑嘻嘻地点头,拉着她一起往门诊楼走。 两人走到门口,正好遇到江俨然出来,满脸的期待,跟没看到他们似的,一阵风般刮了过去。 朱湘湘和小侄女赶紧跟上,她们不敢走太近,还拿遮阳伞半挡着脸。 江俨然脚步轻快,径直走到医院门口才停下来。他跟门卫打了个招呼,又掏钱了,把门口附近的一个停车位给占了。 十几分钟之后,一辆绿色的小polo随着车流驶了进来。 江俨然招了招手,那小polo便灵巧的左拐右拐,驶进了这个车位。 朱湘湘瞪大眼睛,小侄女也伸着脖子昂头去看。 车门打开,先出来的是一拎三个的保温饭盒,江俨然十分自然地接了过去。接着,才是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裙的矮个子女孩。 大大的圆眼睛,扎一根马尾辫,白t恤、牛仔裙、白球鞋……可爱倒是可爱,清秀也是清秀,总感觉,跟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 就这样的女孩,为爱短腿?缝了几十针?住了好几个月?! 朱湘湘真有点觉得不可置信,她眯起眼睛找了半天,总算也在她的左手上找到了跟江俨然一模一样的一个素圈婚戒。 接着,她便看到江俨然用另一只没有拎饭盒的手抓住她胳膊,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恰好避开一辆从侧面驶来的小电驴。 车子避开了,小江太太拍着胸口说了句什么,江俨然没吭声,径直往门诊楼走去,搭在自己妻子腰上的手臂却再没收回去。 这个样子,哪里还有那个高冷男神的气场啊! 简直妻奴! 朱湘湘愤愤吐槽。 小侄女转转眼珠子:“那姑姑你还喜欢不喜欢?” “废话!当然喜欢!疼老婆的男神才是好男神!” 第60章 番外二:婚后同居日常 番外二:婚后同居日常:榴莲、男人、女人、狗 (一) 杨曦同最喜欢吃的水果,莫过于榴莲。 江俨然最深恶痛绝的食物,莫过于榴莲。 江其儒疼爱妻子,爱屋及乌,也非常疼爱兼女儿和儿媳为一身的杨曦同,有空就买榴莲回来讨好女儿。 江俨然每每苦不堪言,房门紧闭都阻挡不住这股臭味。 杨曦同一次睡到半夜嘴馋,溜到厨房吃了足足一大盒榴莲,正打算去刷牙呢。 江俨然从洗手间出来,看到蹑手蹑脚的杨曦同,迷迷糊糊就抱进了怀里:“大半夜只穿怎么点,感冒怎么办,去睡觉呀。” 说着,他还十分顺手地将手伸进睡衣里,吻在她嘴唇上…… 半秒钟之后,江俨然彻底清醒,重新回去卫生间刷牙。 杨曦同也跟了进去,一边刷牙一边嘀咕:“榴莲味道有那么难闻吗?要不然你去尝试着吃吃看?吃过果肉,就不觉得味道难闻了。” 江俨然一声不吭,一直到刷完牙,才威胁道:“以后,带榴莲味道的人和东西都不准带进卧室,谁要是带进去,那么这个月的家务就都她一个人做。” 第二天晚上,江俨然意外地没有在卧室找到人。 客厅没有,厨房也没有。 他拨了号过去,杨曦同在电话里开开心心地说:“我刚吃了半斤多榴莲,味道特别重,所以就留小佳家住下了。等我榴莲味道散了,再回来啊——” 江俨然:“……” (二) 江俨然言出必行,说出的事情一定是要做到的。 杨曦同最近天天吃榴莲,他就天天干家务。 当然,这些家务活是全记在杨曦同名下的。 杨曦同吃了榴莲,杨曦同有榴莲味。 江俨然带浑身榴莲味道的杨曦同进去,违反规定,罚做家务。 无懈可击,公平公正,顺便完美解决了夫妻分床的问题。 (三) 江其儒意外地发现,江俨然居然开始能够接受榴莲了。 没过多久,海带也能接受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居然连山竹都能吃个一两口了。 …… 结婚真是好啊! 还能改正挑食的缺点! 江其儒如是说。 (四) 某一天,江俨然抱了只特别娇气的小狗回来。 小狗是只串串,混了点柯基的血,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时候,简直是只会移动的天然萌物。 杨曦同很喜欢它,江其儒也很喜欢她,就连因为生病,日常生活非常小心的许婧媛,也一看到它就高兴。 小狗的名字就叫小短。 小短,来爷爷/外公这儿吃东西。 小短,来跟妈妈/姑姑去洗澡。 小短,外婆/奶奶带你去散步。 江家家庭成员关系复杂,每个人都起码双重身份,站在这个角度一个称呼,站到另一个角度则是另一个称呼。 小短哪里知道这么多,它只是听得快要眩晕了,从此以后完全看食物决定喜恶。 谁给的吃的多,谁就是主人。 它能这人后面走街串巷一个下午也不乱吠乱叫,安静得不像一只狗。 (五) 小短发现,杨曦同的床是全家最软的一张。 不但软,一到周六周日,杨曦同还喜欢睡懒觉——这样,它只要趁着早上房门打开的时候溜进去,就可以窝在女主人颈窝里取暖。 柔软的被子,温暖的女主人,狗生无憾! 江俨然习惯吃完早饭之后再睡个回笼觉。 小短来家里之后,他就没这个机会了。 床被狗霸占了,老婆被狗霸占了。 这只狗要成精了! (六) 江俨然不喜欢狗。 (七) 尤其不喜欢短腿的狗。 (八) 江俨然意外发现,小短跟自己一样讨厌榴莲。 这只狗闻到榴莲味道会打喷嚏,还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喷嚏。 (七) 周六早上,江俨然带着下半年的家务都自己做的觉悟,带了半斤剥好的榴莲进卧室。 小短的喷嚏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全家都被惊动了。 江俨然和榴莲被赶了出来,狗和杨曦同留在了屋里。 江其儒背着手教训儿子:“你现在是了不得了,以前是完全不爱吃,现在是吃得停不下来。以后别在小短面前吃这个,它过敏。” 江俨然冷着脸看着自己老爸,半晌,沉着脸转身离开。 (九) 江家四口有时候,会打打麻将娱乐一下。 江俨然麻将技能隐藏性的高超,赢得虽然不多,却悄悄会看人点炮,让和他一起打的人都心情舒畅。 当然,这个舒畅程度是有区别的。 通常情况下,几圈围城筑下来,江其儒能赢两三把,许婧媛能赢一两把。杨曦同看情况,有时候局局输,有时候局局赢。 那次谈话之后,江其儒等人意外地发现,江俨然的技术突飞猛进。 独家做大,一人吃三家。 并且,儿子每次收钱的时候,还都完全面无表情,连丈母娘的钱都收的毫无压力。 好歹是丈母娘啊,从另一个角度说,还是亲亲后妈呢! 江俨然冷着脸表示:“后妈就能赖账?还是丈母娘就能赖账?狗都能仗人势呢,我赢了钱为什么不能要?” (十) 某天的深夜,江其儒与狗进行了一场深入灵魂的交流。 期间,耗费狗粮一把,狗玩具一盒时长12分钟的,动物版爱情动作片视频一个,漂亮的母狗布偶一只。 (十一) 小短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再也不稀罕杨曦同的被窝了。 他有了爱人——一只压上去就会鸭子一样“嘎嘎嘎”叫个不停的白色母狗布偶。 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黑夜,小短暗金色的狗窝里经常传出淫(和谐)荡的鸭子叫声。 江家的麻将娱乐,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十二) 某一天凌晨,江俨然在一阵“嘎嘎”叫的声响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正对上小短乌黑的眼珠子。 混血少年小短,正舒服地眯着眼睛,靠在杨曦同胳膊旁,一晃一晃地骑着他心爱的布偶。 (十三) 窗外的鸟儿叫了一天,到了晚上还是要回巢。 星星升起来,太阳就落下去。 月亮有时候很明亮,有时候很晦暗。但它们总是在那里,只是有时候肉眼看不到而已。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吧,有人开心的时候,也有狗开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