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所不知》 第1章 复生 那河很宽,像是永远也上不了岸,那水很凉,浸透魂魄的温度。飘渺的歌声传来,仿若天外的梵音,时断时续,带着安抚一切的力量。 有谁从河那边走来,凌波而行,衣袂当风。水面波澜乍起,如一尾巨龙在深水中扶摇而起,漫天的水花从天倾洒,弥望的水汽中再也看不见人影。劲风肆虐,一个浪头打来,带着令灵魂瑟缩的寒意—— 有人在冰棺里睁开眼睛。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好冷。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个动作,有些怔忪,有些恍然:原来,我是能动的? 身体的知觉渐渐复苏,他还来不及感受这种落到实体里真实的感觉,周身入骨的寒气让他上下牙齿直打架,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寒气随着每一次呼吸被吸入肺部,透心凉,心冻僵。 他望着上方一片白气萦绕中厚实却剔透的冰块,伸出手使出全身力气将它往上推……推不动,于是他勉强动了动被冻僵了的脑袋,决定往旁边推,随着钝钝的摩擦声响起,那笨重的冰块终于被挪开,他坐起身,赤身裸|体地从冰棺里爬出来。 得救了…… 他松了口气,虽然与外面相对温暖的空气接触让他更觉得周身冷得发痛,但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无力地蹲在地上好一会儿,他终于缓过劲儿来,又开始思索那两个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 他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 即使他什么也不记得,也隐隐知道这是不对劲的,他身上是应该有点东西遮掩的。但他此时却没有太在意这件事,他的目光被另一样东西吸引—— 他身上布满了交错纵横的黑色印记,像是从皮肤上某一点开始滋长的黑色藤蔓,又像是附着在身体上的锁链,将他整个人缠绕,束缚。纯黑色的奇怪印记和雪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分明是诡异至极的景象,却又透着神秘甚至神圣的气息,让他从心底无端生出几分敬畏来。 直觉告诉他,这东西是无害的。可它是什么?图腾?咒印? 他伸手在那黑色的印记上搓了搓,手上什么也没沾,却发现那印记边缘似乎泛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光,不等他细看,那光芒便和身上所有的黑色印记一起黯淡,最终消失。 愣怔地看着一片苍白的身体,他皱了皱眉,想不通怎么回事便不再想,转而去看他身处的这个地方。这里看起来像个地下密室或者人工开凿的山洞,四周是平整的石壁,每个角落都镶嵌这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他四下望了望,在某一侧发现了一张石榻,上面铺了一张雪白的狐裘。 他眼睛一亮,赶忙冲过去抓起那张狐裘往身上一裹。正当他想再研究研究出口在哪里时,对面的一扇石门訇然打开,门外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见着他眼神明显一惊,“陛下!” 那白衣少年连忙走进来,后面跟了十来个同样一身白衣年轻男女,一行人齐刷刷地对他单手置于胸前,弯腰行了个礼。 “阿舍来迟,望陛下恕罪。”先前进来那白衣少年道,“国师大人遣我等来接陛下,还请陛下跟我等回宫。” 陛下?他心里也是一惊。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被这样称呼的应该是个很了不得的人,这么说来……他也是个很了不得的人?他用自己那没装多少信息的脑袋想了想,很快便坦然接受了,轻轻点了点头。嗯,他是个很了不得的人,当该如此。 他呆了好一会儿,尝试着动了动唇,缓声道:“辛苦各位了,那我们走吧。” 话一出口,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不仅听得懂这些人的话,还会和他们交流?不过也就诧异了那么一瞬,很快他再次坦然接受了,嗯,当该如此。 那些白衣人不由得相互对望了一眼,都从别人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惊诧和不解。为首那个叫阿舍的少年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问他:“陛下,您……什么都记得?” 这话叫他也有些诧异,不由得暗暗打量起这些白衣人。嗯,男的俊女的俏,一个个长得都挺顺眼,看着像好人;而且听这意思,他们是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的,或许是他原本安排来接应自己的人?嗯,应该是这么回事,既然他原先是个了不得的人,那有几个追随的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么一想,稍稍放下心来,他谨慎道:“是有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时想不起来……比如,你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阿舍嘴角微微抽了抽,这陛下即使是失忆了也还是这副德性啊。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十分体贴地回答道:“在下阿舍,从摘星楼而来,到这无妄峰来接陛下您回伏月宫而去。” “嗯,那我们先走吧。” 他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站起身来和他们一道往外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那阿舍,“对了,你先前说的‘国师大人’是什么人?” “国师大人就是摘星楼的圣主,是一位非常有本事、非常受人尊敬的人……”阿舍用他比较能明白的方式解释了一下,顿了顿,又道,“也是陛下的朋友。” 他这个朋友听起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呢……嗯,当该如此,不过—— “他和我谁的本事更大?谁更受人尊敬?” 阿舍面上表情一僵,看着这个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有着莫名其妙自信,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派头的家伙,突然起了一点坏心眼,语气自然诚恳道:“当然是国师大人。” 他撇了撇嘴角,表示对这少年的话不怎么相信,却也没再争辩,跟着他们一道出了这个机关重重的山洞,并且在路上从阿舍口中套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叫赫子辰,真是个好名字,适合他。 出了山洞竟是一片云雾缭绕,看来这无妄峰极高,他有些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到处走走看看,只见那氤氲山岚之间浮着几座峰顶,山峰与山峰之间用一条粗锁链连接起来,在云雾间载沉载浮,好一幅泼墨山水图。 “陛下,当心!”走了没几步,便有人叫住了他,“此处雾浓,当心摔下山崖,还请陛下上轿。” 赫子辰闻声望过去,只见说话人身边果然停了架精致的小轿,四周垂着白纱和流苏,轿顶还有一圈儿铃铛,他朝四周望了望,疑惑道:“你们是怎么把它弄上来的?” 那人有些含蓄的得意,莞尔一笑,“陛下坐上来便知。” 啧,还卖关子!他晃晃悠悠地踱过去,勉为其难地钻进了轿子,坐稳后,几个白衣人过来抬起了轿子,接着连人带轿全都凌空而起,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轿便叮叮当当地响起,悠然穿行在一片云雾之中。 赫子辰掀开白纱往下望了望,不由得一阵眩晕,这这这……这得多高啊! 好在几个轿夫技术都不错,轿子抬得稳稳当当,渐渐地赫子辰也没那么大惊小怪了,惬意地半躺在轿中,听着飒飒风声和铃铛声,眼皮越来越重,竟慢慢睡着了,眼帘彻底阖上之前,他依稀看到有白鹤从眼前掠过,云开雾散下,参差百万人家。 “陛下,陛下,快醒醒!我们到啦!”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不过几个刹那,赫子辰听见有人叫他。他缓缓掀开眼帘,阿舍在轿边无奈地看着他,“陛下,就这么一小会儿……您居然都能睡着?” 赫子辰眨了眨眼睛,很快回忆起当前的情况,他端坐起身,将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一本正经道:“我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着眼睛思考,嗯,思考。” 阿舍无声地叹了口气,道:“那您思考完了没?可以回宫了。” 赫子辰往外一望,果然轿子已经停在了一座宫殿外面,檐下高悬的“伏月宫”几个字尤为醒目,看来这里就是他过去的老窝了。他点了点头,从轿中钻了出来。 “奴婢拜见各位仙者,”一位小宫娥踩着小碎步从里面跑出来,见着阿舍等人盈盈一拜,“不知几位仙者大驾……” 她说着抬起了头,恰好看到从轿中钻出来的赫子辰,动作顿时僵住,眼睛蓦然睁大,露出极为惊骇的神色,接着嘴也张大,大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她像是想要大喊什么,却由于极度惊骇没有喊出声,眼白一翻,干脆利落地昏过去了。 很快,身后一名女子上前搀起那名宫娥,她声音如有穿云之势,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伏月宫的人快快出来接驾!” “这……”赫子辰指着被他吓晕的小宫娥,一脸不解地望向阿舍。 阿舍默默地望了下天,镇定道:“天热,中暑了。” “哦,这样啊。”赫子辰点了点头,心中却并没当真。 他看得分明,那女子晕倒之前,嘴里没喊出声的两个字应该是—— 鬼啊! 第2章 御膳 很快,伏月宫的人鱼贯而出,和先前那名宫女一样,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赫子辰,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过这一行人比先前那宫女镇静得多,很快便收敛好脸上的神情,为首两名内侍眼里都有几分激动,连忙伏地叩首道:“青松、青柏恭迎陛下回宫!” “恭迎陛下回宫!”后面一行人也随之齐刷刷伏下身,声音里都透着几分敬畏。 赫子辰看着眼前跪伏在地的宫人,总算找到了一点儿大人物的感觉,有些感慨,又有些莫名的亲切。他清了清嗓子,双手虚抬,沉声道:“都起来吧!” 赫子辰发现宫人们起身后都低着头,像是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抬起眼睛朝他偷瞟,那副含羞带怯(……)的情态让他有些疑惑,抬手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道:莫非我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孔? 在赫子辰决心待会要仔细看看自己容貌之时,为首一名不知叫青松还是青柏的内侍走上前,朝阿舍等人鞠了一礼,“多谢各位仙者送陛下回宫!不知各位仙者可要……” “不必,我等不过是奉国师大人之命。”阿舍态度不卑不亢,看了那边昏倒的宫女一眼,皱眉道,“那,是怎么回事?不是早就给你们打了招呼吗?” 那内侍低眉顺眼道:“仙者赎罪,那名宫女年纪小,见识短,奴才这就将其调到别处。” “嗯,国师大人目前抽不开身,你们要好生照料陛下,之前国师大人交代的,务必记牢。”阿舍点了点头,叮嘱道,“若有什么……及时前往摘星楼禀报国师大人。” 这话叫赫子辰觉得有些怪怪的,一句不离“国师大人”,那个国师就算是他的朋友也不用管那么细吧,弄得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似的。还有,这个阿舍好像就是那个国师的人,凭什么对他的人指指点点? 这么想着,赫子辰示意那名内侍不要开口,转身向阿舍道:“这个就不劳你们费心了,现在你们的任务也完成了,那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好走,不送!” “……”阿舍面部肌肉微不可察地扭曲了一瞬,还是不失礼仪地单手置于胸前朝他施了一礼,道,“我等告辞,陛下保重。” 摘星楼众人又抬了小轿飘然踏风而去,倒真有几分仙者风姿。赫子辰见他们远去后,转过身来一挥手道,“走吧,找我妈去!” 他本来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其他人反应却很大,一个个劝道:“陛下,您暂时不方便见太后,还请您以后恢复记忆了再与太后相聚,也免得太后见着您如今的状态伤心。” 赫子辰:“……”为什么你们都知道我失忆了? 赫子辰道:“好,就依你们所言。” 他没想到自己当真还有个母亲,或许是出于血浓于水的天性,这让他心头生出些感动,有点期待,又有点怯。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什么不好,但显然还可以更好,那就,等他状态更好了再去见他的母亲吧,现在他应该好好问一下关于自己的事。 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赫子辰觉得十分自在,旋身坐到主位上,支起一条腿,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宫人脸上都露出些尴尬神色,有人小声提醒道:“陛下,您……还是先更衣吧。” 赫子辰一愣,朝自己身下看去…… “都给我闭眼!闭眼!” 如今天气有些热,他身上的冷劲儿也差不多缓过来了,原先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狐裘不自觉地敞开了些,方才他这么一支腿……咳,着实不雅。 失忆了羞耻感也还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了下流事,赫子辰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面无表情地跟着青松回到卧室更了衣。 望着镜子里的人,他暗自称赞,好一个眉目清俊、风流蕴藉的美少年!原来他是这般模样,怪不得好些宫人不分男女都有些目光躲闪,想来是觉得他风姿绝世,煌煌然不敢直视。 青松一边为赫子辰更衣,一边暗暗观察其神色,发觉眼前这位陛下和记忆里的那位无论容貌气度都别无二致,才心里隐隐松了半口气,他在为赫子辰整理衣领时,状若不经意地触其颈部,剩下半口气才彻底松了下来。 皮肤表面温热,内有脉搏跳动,甚好,甚好。 更好衣后,赫子辰看向青松道:“青松啊,既然你们都知道我失忆了,那就来给我说说一些情况吧。” “陛下想知道什么,问奴才便是。”顿了顿,青松又提醒道,“陛下,您应当自称‘朕’。” “朕问你,”赫子辰觉得这个自称法更有种大人物的气质,十分乐意地改了说法,“朕什么岁数?为何失忆?又为何……算了,你先回答这两个问题。” “陛下今年二十一岁,因……” “等等,”赫子辰打断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心微皱,指着镜子疑惑道,“朕有那么老?” 镜子里的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容貌俊朗稍显几分青涩,神采飞扬略带一丝稚气,分明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二十一岁虽与“老”字不相干,却也已经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转变,不该是这般模样。他虽失忆,有些常识却隐隐知晓。 “这……”青松擦了把不存在的汗水,谨慎道,“陛下的确是二十一岁,只是千金之躯总比寻常人显得年少一些。” “竟是这样么。”赫子辰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道,“那朕为何会失忆?” 青松垂下眼,用背诵经文一般板正无波的语气讲了关于他为什么会失忆的故事。 简单说来,就是不久前赫子辰和国师率领众臣举行祭天仪式,却在祭祀的高台上犯蠢摔了下来,摔坏了脑子,一时无法恢复记忆。尽管青松讲了许多,说得很仔细,具体时间地点天气、在场人物、甚至连当时他穿着哪件不合身的衣裳导致踩到衣摆才摔下去都讲得清清楚楚,仍然不改变这件事的本质——他,一国之君,一个据说很了不得的人物,在大庭广众之下踩到自己的衣摆摔坏了脑子。 赫子辰不由得低下头,怔怔然看着自己的衣摆,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应该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英雄事,与邪恶势力作斗争,救苍生于水火之中,一时不慎遭到报复,但好在邪不胜正,他终于还是醒了过来……类似这般,总之就是特悲壮的那种。 他不死心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把朕推下来,想要谋权篡位,取而代之?”再不济,也是被什么阴险小人给设计了。 青松的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他诚恳道:“陛下您想多了。” 赫子辰觉得青松在说谎。 他出去溜达了一圈,把伏月宫的内侍宫女们挨个儿问过去,结果每个人的回答都一样,就连遣词造句、叙述语气都和青松别无二致,一样的言之凿凿,一样的连细节都讲得那么真实,就好像全都是他们亲眼所见一般。 赫子辰大受打击。 受了打击的赫子辰觉得需要吃点什么安慰一下自己,大手一挥,“来人啊,给朕拿点吃的来!” 闻言,青松朝一梳着双鬟髻的宫女吩咐道:“紫竹,你去御膳房把陛下的膳食拿来,记得国师大人的吩咐。” “是。”一名宫女飞快地应了,朝御膳房跑去。 青松和青柏使了个眼色,青柏点点头退下了,不一会儿捧来一只造型别致、做工精巧的香炉,不见袅袅烟气,但闻悠悠隐香。青柏将那香炉置于赫子辰鼻下,恭敬道:“陛下,您吸几口。” 赫子辰立时屏住呼吸,不悦道:“朕饿了,要吃东西!不是吸东西!” “陛下有所不知,”青柏面色不变,“五谷杂粮皆凡俗之物,陛下圣体不容玷污,须在餐前以香净化……这是国君起居基本礼仪。” “是么,还有这般礼仪?”赫子辰怀疑地看向他,见青柏始终一脸笃定,姑且先信了,却还是道,“一会儿给朕看看相关记载。” 赫子辰凑近了那香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熨帖,仿佛这淡淡隐香浸透了四肢百骸,连神魂都得到了安抚。他忍不住再吸了几口,直到青柏将那香炉拿走,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不一会儿,先前去御膳房的宫女紫竹拎着只小巧的食篮回来了,赫子辰眼巴巴地等着她快点拿出些美味佳肴来,只见紫竹纤纤玉指伸进去,端出一碗雪白无暇,质地温软,光洁剔透的……白粥。 赫子辰眼里的光淡了些,很快又伸长了脖子往那食篮里瞧,看里面还有些什么菜色。紫竹瞧他有些急不可耐的模样偷偷抿唇笑了笑,果然不辜负他的期望,又将手伸进食篮里,取出一碟……腌萝卜? 紫竹盖上食盒,声如黄莺道:“陛下,请用膳。” 这就是御膳?你在逗朕? 赫子辰怨念太过强烈,紫竹不得不硬着头皮主动解释道:“陛下您太久没有进食,暂时只能吃些清淡的,国师大人特意嘱咐您暂时只能喝点米汤,奴婢自作主张改成了白粥,这叠萝卜也是奴婢偷偷在御膳房拿的。”言语中竟隐隐透出些邀功的意思。 第3章 琴灵 这个国师大人大人管得略多啊…… 不过说得也算勉强有理,赫子辰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得配合地端起白粥,就着那一碟腌萝卜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真的太饿,简简单单的白粥配腌萝卜,竟叫他吃出几分绝世珍馐的味道。仔细地将那粥碗刮得干干净净,就连碟子里一点汁水都被他小心地倒进嘴里,赫子辰咂了咂嘴,回味无穷。 赫子辰觉得这简直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虽然以前吃过什么他也不记得。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他问道:“常听你们说起的那个‘国师大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相貌如何?” “回陛下,国师大人是年轻男子,至于相貌……”紫竹脸上微微泛起两团红晕,“国师大人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赫子辰啧了一声,毕竟见过自己模样,他颇有底气地问道,“朕与之相比,如何?” 紫竹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是疑惑他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她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与国师大人是完全不同的两段风姿,难分高下,各有千秋。” 她答得委婉,赫子辰却看得明白,在这小宫女眼里,那个国师大人恐怕比自己还要出色几分。倒没有不悦,先前对镜自观时,他便觉得自己的模样已是风采出众,若那人比自己还要出色,不知何等天人之姿……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嗯,他好美人。 赫子辰沉吟道:“这美人……朕是说国师,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紫竹咬了咬唇,像在犹豫什么,最终鼓起勇气道,“国师大人身份尊贵,奴婢不敢提其名讳。” “……”赫子辰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那个国师的人都敢当面说出他赫子辰的名字,而他的人却连在背后提及国师名讳的勇气都没有?这传说中的美人是不是权力太大了点? 罢了罢了,反正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先了解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吧。 “对了,之前不是说有个什么君王礼仪的书么,给朕找来看看。”他道。 “是。”紫竹应了一声,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本蓝底黑字的小册子递过来。赫子辰结果一看,只见那比巴掌稍大的小册子上工工整整的几个大字:君王起居礼仪注。 翻开来一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赫子辰觉得头晕,勉强看了几条便无法忍受地阖上,往桌上一甩。紫竹赶紧将那小册子拿起,宝贝似的收好,看着自家主子郁闷的表情,试探着提议道:“陛下若是无聊,不如去书房看看?” 又是书…… 赫子辰刚想拒绝,又不知怎么心念一转,改变了主意,他颔首道:“也好,带路吧。” 随紫竹到伏月宫里他的个人书房后,赫子辰挥了挥手示意她先退下,自己站在书房里望着这间跟杂物间差不多的书房。 书房里一侧有一张卧榻,另几方摆了好几排书架,除了其中一排上七零八落地摆了些书外,另外几个架子上都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断了弦的琴、透着红色造型奇特的石头、陈旧褪色的鹤形风筝等等,看起来哪儿像个皇帝的书房,简直就是孩童收集的一堆破烂。 目光一寸寸地在这些物件上移过,赫子辰眼里一片柔光,心里生出些陌生的温柔。这些看似破烂的小玩意儿,都像是被他遗忘的老朋友,在漫漫光阴中与他重逢,即使一时说不出它们的来历,却依然凭着近乎本能的情感与它们相认。 赫子辰伸手在那块红色石头上缓缓摩挲,陌生又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每一条线条、每一处凹陷与突起都已在他手下走过千百回。 站在书架前他才发现,石头旁边的格子上还放了一支箭,它实在有些太不起眼,以至于之前都没看见。赫子辰将那支箭取下来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支箭,尾端的箭羽还有些不平整,像是被人大力握过一般。手指触到箭尖时,他心里一悸,疼痛的感觉稍纵即逝。 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看过去后,赫子辰走到书架前,随意取出几本书翻了翻,除了一些鬼怪志异、地方风物志,多数都是些剑谱、拳谱之类的东西,总之都是些不务正业的闲书。 此外竟还有几册诗抄和一本经书,那经书比起其它所有书籍都要干净,几乎没怎么翻看过的模样,想来也是,经书这种无聊的东西也实在看不下去,能摆在他的书架上已属怪异。 赫子辰抽出一册诗抄随意翻了翻,都是些或传情达意,或伤春悲秋的句子,他心里纳罕,想不到自己当初也做过这般风雅的人。 有什么在书页间一闪而过,赫子辰翻到那一页,只见里面平平整整地夹了张薄片。那物形似叶片,淡黄色,有着清晰的脉络,实在像极了树叶,但其薄如蝉翼的厚度、半透明的颜色、以及极其细腻的触感,又都不像是树叶,反而更像是花瓣。 赫子辰将那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薄片小心拈起,置于鼻端轻嗅,果然能闻见淡淡的草木清香,看来的确是什么花叶之类的物什。他看了眼书页,上面被印了浅浅的叶状痕迹,在那淡黄氤氲的白纸上,他见着这么一首诗: 伊人在彼,落叶猗猗,寤寐且思,车马来之。 绵绵红线,束尔青丝,与子成契,百年为期。 这是半首,另外半首被那花叶渗出的黄色汁水染得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出“不见狡童”、“皎皎华年”两句。 “伊人在彼,落叶猗猗……”赫子辰嗅着草木香,轻声念出这句子,心中一动,若有所念。 天光暝晦,微雨不沾衣。 草木深深,翠色夺人眼,有一人身着白衣立于一片葱茏之中,斜风轻拂,衣袂飘举,那人藏在如流墨发中的半张脸侧过来朝他一望…… 赫子辰抬手抚上自己胸口,像是要确认一下那倏然加快的心跳是否是错觉。 可惜了……他想,可惜了,还差一点便能看清那人的样貌。 他不知那人是谁,但心里明白,那人一定是自己那段失去的记忆里,十分重要的一环。 寤寐且思,车马来之,绵绵红线,束尔青丝,与子成契,百年为期…… 赫子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还做起了梦。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无法从这梦中醒来。 梦里,他躺在琴床上,有人坐在一旁,雪白广袖中伸出一双手,姿势随意而优雅地悬于他上方,那双手白皙细长,骨节分明,又比一般成年人的手稍小一些,应该是个少年人的手。 那手指在他身上一捻,“铮”地发出一声琴音。 这琴音与寻常琴音不同,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他现在是一张琴! 赫子辰很震惊,然而躺在那里的他却似很淡定,甚至有几分享受那一双灵巧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拢慢捻,心绪便似那淙淙琴音,绕梁穿户戏飞燕。 突然,“砰!”的踹门声响,琴声戛然而止。 一锦衣少年冲进来,站在他一侧,伸手在他身上拨了拨,没有听见琴声响起,那少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而赫子辰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因为这少年分明就是他自己!比他现在的模样要看起来年纪小一些,但的确是他没错。这个年少的他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纨绔子弟的味道。 “当真弹不出琴音来……”少年赫子辰皱眉,眼睛滴溜溜转了下,伸手便来夺琴,理直气壮道,“这什么破琴!来,我帮你扔了,改天送你张更好的!” 先前那双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在他面前再次拨动琴弦,琴音如流水般泻出,由徐转疾,隐隐透着几分得意。少年赫子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本就有几分骄纵的眉眼里露出一丝戾气,啪地一巴掌拍在琴上,打断了弹奏。 赫子辰心跳顿时紊乱,这一巴掌拍下来可把他折腾的,即使他现在只是一张琴,没有痛觉,但依然觉得很不好受。 这惹人厌的熊小子,赫子辰心道。 而那少年赫子辰显然没有考虑到一张琴的感受,他一把抓起琴弦往一边扯,满身恣肆骄狂,嘴里却还扯着歪理道:“这琴不是叫‘绝音’么?真真是名不符实!” 赫子辰还来不及发表一下被抓起琴弦扯的感受,就瞥见一道冷光。 少年赫子辰铮地拔出剑,提剑就朝他砍来,那模样真可谓狰狞,偏偏那少年还说得振振有词,“弦断音绝,没有断弦叫什么绝音?就让我来做回好事,帮你断了这弦,绝了这音!” 住手!不要!! 赫子辰在心中呐喊,然而他此时只是一张琴,无法躲开,也无法喊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柄利剑携三寸剑光朝他劈来。 第4章 银发 赫子辰从梦中醒来,他躺在榻上,睁开眼就看见青松和紫竹两张大脸,他们神情焦急而悲切,紫竹甚至眼圈儿有些泛红,活像是在哭丧。 见他睁开眼睛,紫竹当真呜地一声哭了出来,“陛、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青松没她那么激动,却也狠狠松了口气的模样,他小心问道:“陛下,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感觉不怎么样,确实有些不适。”赫子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做个梦都被自己砍,一觉醒来还见人跟哭丧似的站自己床边感觉能好了。 青松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再次提起,紫竹瞬间忘了哭,两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起来紧张极了。赫子辰抹了把脸,无奈道:“你们挡着朕了,先退后几步,让朕起来伸个懒腰先。” “呃……是。”二人这才发觉不妥,忙退后了好几步,恭恭敬敬地半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抬眼偷觑他。 赫子辰坐起身来,好好伸了个懒腰,将榻上被他压得有些皱的诗抄整理了一下,转头看向那两人,道:“怎么,朕睡了很久?” “不、不久,”紫竹答道,“还不过两个时辰。” “才不过两个时辰……”赫子辰拉长了调子,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们,直看得两人有些忐忑了,才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才睡两个时辰你们急什么?难道朕睡个觉能睡死不成?!” 青松不自觉点了点头,又猛然发觉不对,连连摇头,“不不不!” 赫子辰:“……呵呵。” 青松、紫竹:陛下笑得好可怕……不过我们一点也不怕!我们有国师大人撑腰! 接下来几天,赫子辰做什么都被一双双眼睛偷偷盯着,这眼神不同于他最初以为的含羞带怯,而是隐隐透出一点惊奇、一点畏惧,好像他是个什么奇特的怪物。 而更多的时候,在这些宫人眼里,比起怪物他更像是用纸糊的,用雪堆的,用水做的……总之就是脆弱得不得了的东西,风一吹就会飘,太阳一晒就会化,连呼吸都会被污染。 偏偏他还不能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担忧表示反抗,一旦他提出点质疑,立马有人熟练地掏出那本《君王起居礼仪》对他铿锵有力的朗诵——对,那玩意儿人手一册。 “《君王起居礼仪》第七条,为了龙体安康,君王有义务向其近身内侍交代自身状况。” “根据第十一条,陛下您暂时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第二十三条规定,君王若出现任何身体不佳的状况,为了清心静养,活动范围仅限寝宫——其中,也包括失忆。所以,陛下您现在不能四处溜达。” …… 赫子辰觉得心好累,原来做个大人物这么可怜。 他觉得也许自己其实是整个宫里地位最低下的人,任何人都可以掏出一本小册子对他指手画脚,而他只能默默地遵守,不然一群人能围着他念得他脑仁疼。 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使用点暴力手段的,但他这个心软,只要人家拿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他就不忍心做什么了。 赫子辰觉得自己闲得要长蘑菇了,闲了几天之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情—— “身为一国之君,朕难道不需要处理政务么?” 紫竹温柔道:“陛下现在调理好身体才是大事,哪能让您过度操劳?” 青柏耿直道:“您在政务上也帮不到什么忙。” 青松更加不客气:“这么久以来,没您添乱,朝堂宫廷都十分和谐。” 赫子辰:……反了天了。 不过他倒也不意外,慢悠悠地说出真正想说的话:“说起来,朕也算是大病初愈,怎么都不见有朝臣前来探望朕呢?” 青松三人顿时愣住,几个人暗暗交流了下神色,竟不知如何作答。 赫子辰把他们的反应收在眼里,心中冷哼了一声,心道其中果然有问题!他虽刚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但却不是个人人愚弄的蠢蛋,再者他们表现得着实怪异,让他不怀疑都难。 先前都欺负他读书少,一个个义正言辞地诓他,这几日他特地找了些常识性的书籍耐着性子看了下,方才确信其中有古怪。 说实在的,他并没从伏月宫众人身上感觉到恶意,至多是对他有些诡异的好奇的担忧,但这不代表他就要这么傻不愣登地过下去,无论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他觉得自己都有权利知晓。 到目前为止,赫子辰没别的心思,只是想做个明白人。 “朕再问你们一遍……”赫子辰眼神微沉,一字一顿道,“朕之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等他们开口,赫子辰又道:“别再拿什么踩到衣摆摔下祭天台所以摔坏了脑子之类的说辞糊弄朕,若你们心中还有半分拿朕当主子,就对朕说实话!” 他这么一说,本来开口的几人又闭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开口。 赫子辰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一点点沉下来,他实在有些想不通,有什么事需要这样瞒着他。 最终还是紫竹顶不住他无声的注视,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其实我们都和陛下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这世间诸多诡奇之事,又岂是我们能看透的,奴婢只知道……陛下昏迷了很久,醒过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其他的,我们也只是按照国师大人吩咐的行事罢了。” 赫子辰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朕……到底沉睡了多久?” 这回连紫竹也不说话了,她睫毛颤了颤,垂头不语。 赫子辰心里轻叹了一声,也不再勉强。看来一切都要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国师才能得到答案了。 说起来,他现在除了吃的东西清淡了点,活动的范围小了点,盯着他的人多了点,日子过得无趣了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当然,他承认这样的状态并不是很合他意,但是一切都在渐渐便好。除了第一天,也没再发生睡个觉叫被大惊小怪地围观这种事,除了餐前必须吸几口香以外,食物也从单调的白粥改善成加了青菜和一点点肉末的粥。 让他心里有些烦躁的主要是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好像所有人都在瞒着他什么,这让他感觉脚下发虚,似乎清醒的这几日都是虚幻,落不到实处。一个人活到二十几岁突然忘记了一切总会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再加上强烈的好奇心,把赫子辰折磨得心浮气躁。 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朕,快说来朕听听啊! “朕什么时候能见到国师?”赫子辰问。 紫竹和青松有些犹豫,这回还是青柏开口道:“听说,国师大人近几日身体不适,想必康复了自会来探望陛下。” “身体不适?”赫子辰挑眉,“若是身体不适,当该是朕前往探望他,怎能来等他来探望朕呢?” 几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了,终于放弃了去“探望”国师的想法,没办法,他也不知道那摘星楼在哪里,没人带路他也没法去啊。 赫子辰一直盼着能早点见到传说中的国师,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人出场的方式会是这样的。 他从梦中醒来,浑身打了个激灵,他眼睛半睁半闭迷迷糊糊地发了会呆,没想起梦的内容,困意却再次来袭。他下意识地朝被窝里最温暖那处缩了一下,舒服得蹭了蹭,颤着眼皮调整了下睡姿,就要再睡个回笼觉,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赫子辰猛然坐起身,瞪着这个侵占龙床的人,失声喊道:“你谁啊?怎么在朕床上?” 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下,没理他,继续睡,这般坦然的模样让他有些疑惑。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睡前应该没有提出什么……侍寝之类的要求吧? 那人一身白,白色内衫,白色皮肤,就连发丝也是满头银白,他侧着脸,发如堆雪,遮住了容颜。赫子辰望着那一头银发,心里微微颤了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些发丝拨开,让那人露出半张侧脸来。 赫子辰心跳不自觉漏跳好几拍,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一时有些无措。 这这这!这不就是那个、那个他恍惚间记起的那个白衣美人吗? 尽管只是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尽管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此时他一见到这张脸就能肯定,这就是那个人,那个斜风微雨碧树下朝他回眸一望的人影。虽然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的确是那个人没错。 此刻,他没有想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他床上,也没有想要不要把人叫醒,看着这张仿佛已经熟悉至极的脸,他脑海里似乎许许多多的画面一帧帧飞快地闪过,他努力想要抓住什么,那些残缺的记忆却如远方的蝴蝶,倏然翩跹而逝。 赫子辰盯着这个人,一时有些出神。 “看够了吗?” 赫子辰吓了一跳,收回心神才发现,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第5章 圣凌 那真是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凉薄艳丽的狭长眼形,瞳仁却乌黑水润的,清冷中又透着几分多情,生在这一身皆白的人脸上显得尤其夺目。 赫子辰心底偷偷赞叹了一声,反应过来又有些不愉快,这人无论眼神声音都清清冷冷的,表情也淡定得很,倒是他自己一时有些不知手脚怎么放——凭什么?!这是他的床!在别人床上倒一副主人的样,真是太太太…… 太有气魄了!霸气!迷人! 嗯,长得好看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就是这么没原则。 赫子辰轻笑一声,道:“没看够。” “眉如远山千层雪,目似池中一点星……”他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挑起那人的下颌,调笑道,“如此美人,只怕是看一辈子都看不够哪……” “……在你眼里,我是美人?”身为男子被如此调笑,那人却没有动气,反倒是神色有些古怪。 赫子辰毫不迟疑道:“那是自然,生平仅见,见之忘俗。” 当然,他这个“生平仅见”的“生平”也只能指他苏醒以来这些天。 那人听了他的赞美也不见有什么反应,敛起了神色,垂下眼帘,又恢复到冷冷淡淡的样子,“你以前倒是从来没这么说过。” “什么?”赫子辰佯装大惊道,“我过去竟没有称赞过你生得好看?这、这真是太不应该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也许是以前的我太腼腆,嘴上没称赞过,心里必定赞过许多回。” 也不知是他哪句话太无耻,那人古井无波的神色微微有了点波动,像是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这样的神情显得有些苍白。 见他这神色,赫子辰突然便收了笑容,没了调笑的心思。调笑调笑,就是你调戏得对方笑了才算成功,既然笑不出来就不必勉强了吧,看得他……心乱。 赫子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睫毛颤了颤,抬眼看他,目似寒星,声如冷泉。 “圣凌。” “圣凌,圣凌……”赫子辰将这两个字含在唇间,反复呢喃,每一声都更熟悉一分,好似这个名字他曾叫过千百次。 圣凌起身披上白色银边长袍,站在床边看他,问道:“你醒来后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不适?或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赫子辰依然坐在床上,这个角度看见的圣凌就如雪岭之花,明明就站在这里,却叫人觉得美而遥远。赫子辰望着这个人,熟悉的、陌生的感觉一道涌上心头,一时没有注意圣凌说的什么,直到对方再问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 “身体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就是老做一些怪梦……比如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张琴,然后被自己砍了,像是梦,又像是曾经的记忆,总之挺诡异的。” 赫子辰把那日在书房里做的梦详细地讲了一遍,圣凌听着神色微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快又恢复了沉静。 “你是不是把绝音……一张断弦琴放在了书房?”静静地听完后,圣凌这般问道。 “对啊,你怎么知道?”赫子辰惊讶,又很快明白了什么,迟疑道,“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嗯。”圣凌淡淡道,“绝音是由神木为体,女蚕丝为弦的古琴,漫漫岁月中生出了灵性,你斩断了琴弦,让其再也不能发声,琴灵便以梦为引,让你也体会下被一剑断弦的感觉。” “果然是真的……我可真是混账啊……”赫子辰有些恍惚地喃喃道,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做这混账事啊?还有这琴灵……不会要报复我吧?” “不用担心,这‘琴灵’只是一丝混沌的灵识,并没有实体及灵力,一般人根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而你是……体质特殊,暂时有些魂魄不稳,所以才会被这隐微灵识所影响。” “至于你为什么要斩断琴弦……”圣凌说到这里顿了顿,轻声道,“或许,是讨厌它的主人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赫子辰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有些落寞哀伤。 “陛下,罗将军来探望您了,陛……”青松突然跑进来,看见床边的圣凌,瞬间傻眼了,“国、国师大人,您,您的头发……” 听见圣凌就是那传说中的国师,赫子辰却并不觉得吃惊,或许先前便已有了这样的直觉。 青松说完又觉得自己话多了,国师大人的事又岂容他过问,连忙弯腰行礼补救道:“见过国师大人,这么早就来探望陛下,您有心了。” 赫子辰心道:何止啊,三更半夜来的更有心。 他又忍不住想象了一番,要是青松再早一刻进来,看见躺在他床上的圣凌会是什么感想,这么一想居然有种诡异的愉悦感。 圣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青松眼神躲闪,支吾道:“罗、罗将军来了……”说完便屏住呼吸,等着圣凌反应。 室内一时阒静,赫子辰觉得奇怪,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圣凌转过身来,面容沉静,伸手为赫子辰披上外袍,甚至俯下|身来为他穿上鞋袜。 赫子辰垂眼看他,这般清冷高华的人,此时神情自然地为自己做这种事情,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些蠢蠢欲动的兴奋,又被莫名的酸涩压下。 给他穿好鞋袜后,圣凌站起身来,“陛下,来找您的,要不要去见见?” 他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分明没有任何表现,可不知为什么,赫子辰总觉得,他似乎并不愿意自己去见那个罗将军,但同时也不打算阻止自己。 “青松,你把罗将军请到朕书房去,朕稍后就来。”稍微犹豫了下,赫子辰这般道。 他这话一出,青松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愕然,但还是听话地去了。青松走后,赫子辰将衣衫整理了一番,正打算梳头,圣凌却抢先一步拿过木梳,对他道:“让我来吧。” 赫子辰有些诧异,平时这些事都是他自己来,并不需要宫人伺候,但是圣凌提出了,他也就没有拒绝。 镜子里,一人玄衣墨发,一人银发白袍,一散漫一沉静,看起来似乎格格不入,却又分外和谐。 “圣凌,”赫子辰突然开口,他神情严肃,没有半分调笑,认真道,“我们以前的关系一定很亲密吧?” 圣凌正在给他梳头的手一顿,清明沉静的眸子朝镜子里与他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移到他头发上,“我们……的确很熟悉。” 很熟悉。 看似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实则是避开了他的问题。毕竟,熟悉可不一定亲密,看来他过去和这个国师大人之间,也许有什么嫌隙啊。 赫子辰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出来,他眉梢轻挑,笑了起来。 “我就说嘛……”他故意拉长了调子,脸上的笑容灿若骄阳,“能半夜三更爬上我的床的关系,必定是十分亲密的。” 他故意这般出口轻浮浪荡,想看那让众人景仰的国师大人作何反应,是疾言厉色呢,还是清冷一瞥?或是也调笑他几句?如论那种,都令他期待呢。 圣凌眸光微闪,嘴角扯出一点稍纵即逝的弧度,像是个还未成形的苦笑。 “陛下说笑了,爬上陛下的床可并不需要多亲密的关系。”并不似嘲讽,圣凌仿佛只是平静地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这个“事实”叫赫子辰有些接受不了,“上您的床的人,圣凌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怎……么……会…… 赫子辰懵了,说起来好像他以前就是个浪荡子……虽然他现在依然像是个浪荡子,可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没那么随便才对,这种隐约中对自己节操的信任,让他不太相信自己是这种人。 “倒是陛下的书房……” 圣凌将他的发丝梳顺了,取了根墨色缎带随意地束起,整理好后再次看向镜子里的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以前,从来不让别人进你的书房。” 他以前可以随意让人上他的床,却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书房?赫子辰一愣,随即想到,他刚刚让那个什么罗将军去书房等他…… “我……”赫子辰皱眉,站起来转身看向圣凌,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陛下,您该去了。”圣凌却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罗将军该久等了。” 赫子辰心底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会会这第一……不,第二个来探望自己的罗将军,出了卧室,吩咐紫竹给国师大人沏茶后,他便径直朝书房走去。 书房里,架子前侧身立了位青衣女子,身姿婷婷,秀发如瀑,露出半张侧脸堪见十分明秀。此时,那女子正把玩着那只风筝,神情姿态倒是十分随意,丝毫不像是在别人的地盘。赫子辰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见着赫子辰了也不慌,淡定地将风筝放回架子上,走到书房边探头一看,然后缓缓松了口气,这才朝赫子辰露出个明媚的笑容,一拳头砸在他肩膀上。 “赫子辰你真的复活啦?真是太好了!” 第6章 叙旧 “赫子辰你真的复活啦?真是太好了!” 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这姑娘劲儿着实不小,赫子辰一时不察,差点被她砸得一趔趄。他揉了揉肩膀,正色道:“这位姑娘,你怎么在朕的书房里?罗将军呢?” “‘朕’什么‘朕’,还会不会好好说话啦?!”那女子以一种十分奇异的眼神望着他,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赫子辰,你真的死一回就什么都不记得啦?” 赫子辰给她看得莫名其妙,这女子居然直呼他姓名,还在他面前胡言乱语,看来应当是十分相熟的关系。 “这位姑娘,朕……我和你很熟吗?还有,你怎么能随便进我书房呢?” “是你让我来的啊!我还是第一次进你书房呢,还当是有什么宝贝,原来就这么一堆破烂!让我看看……”那女子边说话边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嘀咕道,“还是当初的样子,真好啊……” 赫子辰没有避开,他被这女子话中的信息震惊得呆在原地,半晌才不可置信地道:“你……就是罗将军?” 他还以为罗将军应该是个满脸络腮胡的虬髯大汉呢,谁曾想竟是个水灵灵的年轻姑娘! “对啊,既然你不记得了,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是罗赛赛,有生国最年轻的女将军!” 罗赛赛原地转了一圈,水青的裙摆被转成一个圆,像是水面上一张嫩生的荷叶。她笑道:“难得换回女儿家的装束,没想到你居然变得这么笨了,不记得也猜不出来。” “罗将军,看你的样子我们当初应该很相熟吧,你能跟我说说过去的事情么?”赫子辰踱到桌案后,坐在太师椅上,不动声色地问道,“还有,你先前说我死过一回是什么意思?” 向其他人探听真相,这才是他坚持要单独见这罗将军的真正目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当初你……”罗赛赛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停止得很突兀。 赫子辰抬眼看去,只见罗赛赛嘴还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微微瞪大了眼睛,神情有些惊讶,又很快转为微微恼怒,最终愤懑地跺了跺脚。 “……八蛋!”罗赛赛口里突兀地发出声音。 “咦?”她愣了一下,很快又勾起嘴角,噙着几分俏皮的笑,朝赫子辰眨了眨眼睛,“看来,有人不想我告诉你呢。你还是自己慢慢想吧,我要是说了,某人会不高兴的。” 至于那个“某人”是谁,不用她明说,赫子辰也能猜到。 “哦?这样啊……”他虽有些失望,倒也没有继续纠缠。 手撑在桌案上托着下颌,赫子辰眼神温柔得如能滴出水来,勾唇浅笑道:“那便不再问了,我又怎好让赛赛这样的佳人为难?” “啧啧,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是以前的赫子辰!”罗赛赛开心地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心砸了下,而后放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我爹爹还说他招来的一定是恶鬼,我就说他多虑了嘛。” “哦?莫不是说……以前的我也拜倒在赛赛的石榴裙下?”赫子辰故作烦恼地轻蹙眉头,摇头叹息,“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油嘴滑舌!”罗赛赛娇嗔地瞪了他一眼,眼里却带着笑意,又道,“好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知道你好好的就行了。我该回去了,不然爹爹该生气了。” 赫子辰点头道:“好。” “那么,陛下,臣告退了。”临走时罗赛赛才突然讲究起了君臣之别,笑嘻嘻地抱拳一礼后才离开。 罗赛赛离开后,赫子辰双腿翘在桌案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他眼如深潭,波光暗泛,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圣凌,圣凌,你到底想瞒着我什么? “绝音是么,听说是我斩断了你的弦?” 赫子辰起身站在那张断弦琴前,伸手轻触琴身上一道浅浅的剑痕,他深深地呼出几口气,闭上眼睛放松自己,任思绪毫无目的地乱飘,渐渐地被绝音的琴灵所捕捉…… 有零星的记忆在脑海里载沉载浮,过了好一会儿,赫子辰睁开眼睛,动作轻柔的摩挲着那道剑痕,他低声道:“既然是我做了混账事,那就得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续弦,让你能再次响起最美妙的琴音!” 说完后,他心里总觉得刚刚的话里有点违和感,忍不住嘀咕道:好像有什么怪怪的。 赫子辰一时没察觉“续弦”二字的歧义,嘀咕了一句便也不再多想。 他回想了下方才经由琴灵引导而隐约想起的记忆,这回大概是琴灵的怨气消了,并没有将他强行捆绑绝音古琴的视角。 他是以自己自身的立场回忆起了零星感受,前因后果还是不清楚,只是隐约记得,当时他心情是百般不爽快,看那绝音格外不顺眼,只想将它给毁了以消自己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不平衡——但不管怎么说,混账就是混账。 另外,他想起来了一点—— 那个弹奏绝音的人,白衣黑发,眉眼间虽透着几分青涩,却也已开始显露风华,正是少年时的圣凌。 赫子辰心情有些复杂。 以琴灵的回忆和他自己当时的心情来看,他们的关系真算不上融洽,连圣凌自己也说他是“讨厌绝音的主人”,可是,他见着圣凌时心里那种感觉分明不是这样告诉他的。 记忆会丢失,但感觉不会骗人,他的心明明在告诉他,圣凌是他非常在乎的人,在那些缺失的记忆里,圣凌应该也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他想不通,但是也知道如果直接去问圣凌,圣凌并不会告诉他,暂时也只得作罢,只能寄望自己能快点恢复记忆。 当赫子辰回到厅堂的时候,阿舍正站在圣凌身旁,二人时不时低声说上两句,神情都有些严肃。甚至连边上伺候着的青松紫竹等人眉目间都有些忧心忡忡。 “咳,在说什么呢?”赫子辰最不喜欢这种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揣着什么大秘密一般的感觉,他有些耐不住寂寞,蹭到圣凌旁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阿舍道,“来来来,跟朕也说说。” 阿舍淡淡地看了赫子辰一眼,没有理会他。那眼神和看张桌子椅子并没有什么差别,连一点敷衍的尊重都没有,这叫赫子辰一时觉得有些老脸无光。 “那个,阿舍是吧?怎么几日不见,你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赫子辰给自己倒了杯茶,啧了一声,再惬意地呷了一口酽茶,一副可悲可叹的模样摇了摇头。 任他怎么说,“阿舍”都不为所动,甚至都不再多看他一眼。 还是圣凌轻叹一声,解释道:“他叫阿赦,不是阿舍。” “阿赦?”赫子辰来了兴趣,盯着这个跟阿舍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看了又看,嘴里念叨着,“阿舍,阿赦……你们是孪生兄弟么?” 这回圣凌并没有代为回答,而是静静地看了阿赦一眼,阿赦接收到那一眼的含义,只得答道:“是。” 赫子辰见阿赦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觉得有趣,并不是圣凌那种清冷沉静,也不是给人甩脸色的那种冷面,而是透着点僵硬,透着点麻木,十分纯粹的没有表情。 或许摘星楼的人都有那么点不苟言笑的传统,阿舍也算不上表情多丰富,但不同的是,阿舍即使脸上表情不多,但那双眼睛里透着股灵透劲儿,一看就是机灵的孩子;而这阿赦,却似乎有点呆呆的呢。 赫子辰问:“阿赦啊,你和阿舍谁是兄长?” 阿赦:“他。” “你们在摘星楼是不是住在一起的?”赫子辰又问。 阿赦:“是。” “你说,你们长得那么像……”赫子辰嘴角带着点蔫坏蔫坏的笑容,语气却一本正经,“你们每天起床的时候是怎么认出来谁是谁的?如果认不出来,你们是抽签决定谁做阿舍谁做阿舍呢,还是躺下去再睡一觉?” 阿赦:“……”阿赦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赫子辰:“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都默默地看着他。 赫子辰笑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傻,讪讪地收住了笑声,为了找个话题缓解尴尬,他转头问圣凌:“你们之前在说什么?” “前些日子,城外的蔽日林里走失了好几个樵夫和猎户,莫将军派了人进去搜寻,却无一人安全返回……”他只是随口一问,也并没有指望圣凌会回答他,而圣凌却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从头至尾告诉他了。 “此事报到摘星楼后,阿赦他们去查探,没有找到人,却在里面发现了几块碎骨……那些人大约已经罹难,他们决定到更深处进一步查探之时,蔽日林里却燃起了一场大火……” 事关人命,赫子辰也收起了嬉笑的心态,神色沉了下来,忧心道:“林中都是树木,若是起了火,这火势……” “火势倒无碍,大火将阿赦他们逼退之后,一条水龙从天而降,将火熄灭了。”圣凌道,他口上说无碍,眉间忧虑却不减半分。 赫子辰见他似心中有数,便问道:“那林中到底有什么古怪?” 第7章 九婴 圣凌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水火之怪。” 赫子辰不知道这水火之怪是怎样的凶物,而其余人却在听到这几个字时倒抽了口凉气。 “这……”紫竹下意识看了眼赫子辰,像是回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神里隐隐透着担忧和骇然,她颤声道,“这怪物,它竟还没死?” 看样子这怪物还是老相识。赫子辰一头雾水,但见几人面色凝重,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这水火之怪以前出现过?你们都见过?”赫子辰问。 “不,我等都只是听闻,只有两个人亲眼见过……”圣凌没有做声,倒是阿赦答道,“水火之怪名九婴,身形庞大,有九头,能喷水火,食人……当时那怪物被重伤后逃窜,从此销声匿迹,大家都以为它已经作古,却不想今日又重现蔽日林兴风作浪。” 不苟言笑的少年最后几句话竟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痛恨之中又藏着一丝本能的恐惧。太可怕了,那怪物,幸好这回它只是喷火将他们逼退,不然……他心有余悸,又暗恼自己竟生了怯意。 身为摘星楼的人,他们在别人眼里是宛如仙人般的存在,但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面对那传说中的凶兽还是会隐约害怕。 “你们不要太紧张了,”赫子辰见他们面色凝重,忍不住开导道,“当时不是制服过那怪物一次?有一次就能有两次,再让当初那两个人去对付它不就得了!” 他自觉说得还算有道理,但却没有因为他的提议而松一口气。 “陛下,”紫竹咬了咬唇,上前一步道,“当年亲眼见到那怪物的两个人,就是国师大人……和您啊。” 紫竹一直忘不了赫子辰被背回来的样子,衣衫破烂,遍体鳞伤,皮肤表面一层焦黑,头发被烧短了一半,其形容狼狈哪里看得出当初神采飞扬的小公子的半分模样! 赫子辰昏迷了整整七天,身体极度虚弱,又发了烧,几乎命悬一线,但顽强的意志让他撑了下来。只是那七天里,他连在昏睡中都不得安宁,一直在口中念叨着“水,水……不!火!”、“小爷弄死你”、“圣凌,小心!那怪物又来了!” 从来没见过自家一向活泛的小公子落到那般光景,紫竹等几个近身女侍都心疼得忍不住掉泪。 赫子辰醒过来后跟没事人似的,还颇有胃口地吃了好几碗没滋没味的白粥,只是照镜子时才露出那么点故作忧郁的眼神,他摸着自己卷翘的发梢叹息,“紫竹啊,你们公子我再也不像从前那般俊美了,你们可不要变心啊。”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才有人隐约觉得,一直吊儿郎当的纨绔公子辰,在心性上其实比他乖顺温厚的兄长更适合国君位置。 “什么?”赫子辰吃了一惊,诧异地望向圣凌,“当初,我……和你伤的那怪物?” 圣凌没回答,但看那神情显然是默认的。 赫子辰震惊了。虽然他一直觉得自己该是个英雄,却也接受自己不是的事实,当有人告诉他,他当真英雄过那么一回时,他却有些不敢置信。 他居然真当过英雄,嘿嘿,赫子辰想,这比说他当过怂包还要奇妙。 阿赦依然面无表情地看了赫子辰一眼,心里却有些复杂。他突然想起来,那时的圣子和公子辰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论年纪比现在的他还要小些,在那种情况下,能给自己留个全尸已是天大的造化,可他们活过来了,不止没死还重伤那怪物。 尽管从私心来说,阿赦觉得是圣子本领超群才能从九死一生中杀出血路,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国君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 “那还不简单!此事就交给朕和国师大人不就行了!”赫子辰大喇喇地道。 “不行!”在场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表示反对。 赫子辰觉得很没有面子,不耐烦道:“有什么不行的?既然当初我们能解决,如今便没有倒怕了那怪物的道理!” 青松悄悄朝圣凌望了望,见其没有开口的意思,知道这位国师大人是不想亲自开口说让陛下不悦的话,于是只好自家的主子自己伺候了。 “陛下有所不知,”青松道,“这九婴乃是上古凶兽,其险恶远非一般妖物可比,当初陛下和国师大人虽侥幸逃生,却也身受重伤,何况……陛下您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是有通天手段又怎么使呢?” 说得倒还有理…… 赫子辰想了想,又道:“无碍,让国师大人和朕讲讲,再演习几回就是了。” “不可。”这回是阿赦出声道,“国师大人元气大伤,还未恢复,不能再去冒险——圣主,请让我和阿舍带人去对付它吧。” 赫子辰忙问:“圣凌怎么了?” 圣凌道:“无碍。” “……”阿赦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道,“陛下您难道没发现,国师大人的头发变白了么?” 赫子辰心头一震。 他当然发现了,圣凌那一头银白的发色太过扎眼,但那颜色白得纯粹,白得好看,配上圣凌那无双的容颜,甚至有几分圣洁的味道,以至于他都以为圣凌天生就是这种发色,原来竟不是么? ……对啊,赫子辰突然想起来了,在琴灵的记忆里,少年圣凌也是乌黑的头发。 心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赫子辰转头,怔怔地望着圣凌如月照积雪般的银发。他想,真是奇怪了,明明之前还觉得十分好看,怎地现在觉得分外刺眼,刺得他眼睛发酸。 为什么?圣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好奇心一向重,只是此时他却像是被谁扼住了咽喉,怎么也问不出口。一颗心酸涩难当,有些悲伤,有些心疼,还有些胆怯,他好像隐约明白什么,只是那真相叫他难受,等他终于愿意去面对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赫子辰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情绪弄得有些茫然,这份茫然浮现在那双总是泛着熠熠神采的眼眸里,便显得有些脆弱。 圣凌的手隔着小几伸过来捏了下他的,又飞快地收回,山涧冷泉般的嗓音带着丝奇异的温柔,“无碍,过些时日就好了。” “还会恢复成黑色么?”赫子辰问。 圣凌垂下眼眸,却还是无法说谎,“……不会了。” “那真是太好了,”赫子辰笑道,“只有这般不同于常人的发色才配得上国师大人霜雪之姿啊!” 赫子辰没滋没味地笑了几声,刻意忽略掉心里那点异样,又问:“那怎么办,我是说那个叫九婴的怪物?” 阿赦也眼巴巴地望向圣凌,希望圣主能给他们一个证明的机会。 “阿赦,”圣凌唤了他一声,却没按他想的那样吩咐,“带人到蔽日林外围布大型困兽阵,多设几层,将它困住,再调军队把守,百姓不得接近……” 圣凌仔细交代完后,顿了顿,又道:“你们小心点,不可擅自涉险,之后的事……等我恢复些再来解决。” 阿赦应了声“是”便先行离开了,圣凌也没有久留,为赫子辰探了脉确定他没有问题,又亲眼看着他吸了“餐前香”后便回了摘星楼。 赫子辰本来是想留他一道用膳,但看了下那一碗米饭,一碟青菜,加半个鸡蛋的“御膳”,他还是没好意思开口。最主要的是,要是圣凌一个想不开真留下来了,那可是分他口粮啊,这些都不够他吃的,哪里能分给别人,即使是美人圣凌也不行。 吃完饭后,赫子辰就钻进书房,他迫切地想要恢复记忆,而没人愿意告诉他,他就只能去问书房那些沉默而诚实的老伙计。 圣凌说他体质特殊,能感受到一些有着隐微灵性的存在,现在魂魄不稳所以才不受控制地被影响。根据他的猜测,并非以后他就会失去了这种感知能力,而是今后他可以自由地选择是否接受,接受哪些事物的感知,而那天从琴灵那里“偷”来的记忆恰好证实了这一点。 有了这样的猜测,赫子辰的主意便打到了书房那些类似破烂的小玩意儿上,这里摆放的东西无疑是见证过他过去的某段时光,既然断弦琴能生出灵性,没准别的也行呢? “这位石兄,”赫子辰望着他觉得最有可能生出灵性的红色石头,严肃地抱了抱拳,“石兄,你若是知道什么,就请告诉朕吧。” 石头:“……” 赫子辰掌心置于石上,闭目凝神,用心感知……感知到差不多快睡着了,也没感知到什么。他睁开眼,颇有些不能理解地打量着“石兄”,这难道……真就只是块普通石头? 当不久以后,赫子辰恢复了记忆,回忆起这日自己的行为,他有些恨不得一石兄砸死自己。 丢人,真丢人!这看上去很有灵性的“石兄”确确实实就是块普通的石头,不止普通,也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他宝贝似的带回它的唯一理由就是“顺眼”而已。 “陛下!”正在赫子辰略感尴尬,庆幸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书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青松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陛下,您快出来看看吧,太后出事啦!” 第8章 太后 赫子辰一惊,连忙开门问道:“怎么回事?!” 青松边上站了个看着眼生的侍女,见着赫子辰后“扑通”一声就跪下去,哭道:“陛下,您快去看看太后吧!她老人家太过思念您了,神智不清之下竟一把火烧了寝宫……” “快,带路!”还不等那侍女说完,赫子辰便急急地打断,抓起她的手腕便走,“快带朕去看看!” 青松跟上去道:“陛下……” “少扯些废话!不管你们怎么说,朕一定要去!”赫子辰边走边烦躁地挥了挥手,眉宇间一点不易察觉的戾气。 “陛下,奴才是想说,您走错方向了!” 见赫子辰终于停下脚步,青松擦了擦汗,喘了口气才道:“……您别急,让奴才为您备龙撵。” “好。”赫子辰点头应道。 他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急切,一时有些乱了方寸,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关于他那个母亲的事情,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但一听到她出事,他还是从心底里生出担忧。这种担忧不只是出于身为人子的责任,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在意。 这些天,伏月宫众人都不让他到别处去,而他自己也隐约有些情怯,所以一直没有去探望他的母亲,但心里却是暗暗惦记着,这大约就是一种母子间的天性、吧。 太后所居的掩云宫距伏月宫算不上很远,但走路至少也得一刻钟左右,而乘龙撵去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龙撵停到掩云宫前,赫子辰匆匆下来就往里赶,先前那位侍女一直被他拎在身侧,此时十分有眼力见儿地走在前方为他引路,“陛下,请跟奴婢来。” 掩云宫众人见了赫子辰纷纷跪伏在地,虽然眼神里亦有些隐隐的探究,但没有先前伏月宫里那些人的震惊,大约都已经接受了他苏醒的事实。 赫子辰跟着那名侍女穿过重重纱幔,来到太后的卧室。 锦帐雕花床,铜雀瑞脑香。 一华服美妇人正合衣半靠在床上,眼眸半睁半闭,神态雍容,模样隐约和赫子辰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有几分相像,一见这妇人,赫子辰莫名地鼻腔一酸,知道这就是自己母亲无疑。 赫子辰先前步履匆忙,此时却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太后听见声响后睁开了眼朝这边看来—— “辰辰” 她试探地唤了一声,目光里的柔和慈爱能把人溺毙,赫子辰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觉嗓子一片干涸,有些开不了口。 一旁的侍女悄声道:“陛下,太后叫您呢。” 说完快步走到床前,低声跟太后道:“太后娘娘,是陛下来了。” “好,好!”太后笑着点了点头,眼泪却唰地就掉了下来,她朝赫子辰招手,声带哽咽道,“辰辰,过来,快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赫子辰终于忍不住扑到床前,动情地呼唤了一声:“母后!” “好孩子,乖辰辰……母后的心肝儿,”太后伸手抚摸他的脸颊,眼含泪光,“你可算是回来了……” “母后,是我,我回来了。” 即使什么都不记得,赫子辰却迅速被这种情绪感染,仿佛什么也不曾忘记,仿佛与母后一如既往的亲近,所有的思念与依恋汹涌而来,他眼睛一酸,也险些掉下泪来。 “你是谁?!”正在母子情深时,太后的脸色却突然一变,眼角还带泪,目光却冷冷地盯着赫子辰,“你不是我的辰辰!” 赫子辰:“!!!” 赫子辰还没从母子重逢的温情中出来,一时没搞懂这是什么发展,他颤声道:“母后?” “别叫我母后!”太后颤动着手指指向他,疾言厉色地斥道,“快滚开!你这藏渊里爬出来的恶鬼!” 赫子辰:“……” 沉默了一下,赫子辰望向一旁的侍女,沉声道:“怎么回事?” 那侍女面露忧色,看了太后一眼,又无声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见赫子辰垂下眼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她俯下身在太后耳边劝道:“娘娘,那的确就是您的儿子啊,您仔细看看,陛下是不是和几年前长得一模一样?” “哼!都是假的!”太后冷笑了一声,接着脸上又现出哀痛之色,哭道,“他不是辰辰,我的辰辰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 赫子辰心里一沉,他现在顾不上去想自己当初到底是伤了病了还是死了,看着自己的母亲因为自己而变得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他觉得心里揪得慌。 “这真的是陛下啊,”那侍女耐心劝慰道,“您不记得了吗,国师大人把陛下复活了!” “哼!”太后闻言又是一声冷笑,“圣凌那小畜生会复活我儿?辰辰就是他害死的,他又怎么可能会复活辰辰?怕是招来的不知什么恶鬼吧!” 赫子辰皱了皱眉,忍不住道:“母后,您不要这样说圣凌。” “傻孩子,你就是被那小畜生害死的,你怎么还护着他呢?” 太后一时好像又忘了眼前的是“恶鬼”,脸上尽是悲戚之色,苦口婆心地劝道:“当初母后就跟你说过,不要和那圣凌走得太近,那小畜生狼子野心,迟早会害死你,可你偏偏不听,最终不还是被他害死……” 说到这里,太后猛然顿住,怔怔地望向赫子辰,小心地唤了一声:“……辰辰?” 赫子辰应道:“是我,母后。” “辰辰,你真的活过来了?”太后眼里又泛起泪花,握住他的手反复摩挲,“答应母后,以后都离圣凌远远的,好不好?” 赫子辰实在不懂为什么自己母后似乎和圣凌水火不容的样子,事实上自从醒过来后,他就一直稀里糊涂的,谁也不肯告诉他以前的事,而眼前的母后倒是肯说,只是她的话颠三倒四,让他不能确定其真实性。 “母后,你说圣凌……他怎么了?”他试图从太后口中知道真相。 “那小畜生是害死你的凶手!”太后愤愤道,“亏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拿他当兄弟,他又何曾顾及过这份情谊?狼崽子就是狼崽子,永远养不熟!可怜我儿……” 尽管太后言之凿凿,赫子辰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他道:“圣凌为何要害我?” “傻孩子……”太后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慈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解释道,“他已经接手了摘星楼,只要你再一死,他不就可以一手遮天了?我儿心思纯正,竟连这个也想不到,唉……辰辰也是,阳阳也是,都是傻孩子……” 竟是这样么? 就因为这种原因,所以圣凌要他死?那又为什么要复活他? 赫子辰心下有些凉,却还是不太相信。 他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侍女问道:“先前不是说,母后烧了寝宫么?” “回陛下,的确是烧了。”那侍女提起锦帐一角,颇有底气地指给赫子辰看,“还好发现得及时,太后才安然无恙。” 赫子辰看着那锦帐上比拳头还小点的破洞,抽了抽嘴角。 心里其实也有些庆幸,虽然这看起来只是个小洞,但要是再晚发现一时半刻,恐怕着眼前的一切都变成灰烬了。 他严肃道:“母后,您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呢?您要是想见我,直接叫人去说一声就好了,何必这样折腾自己?” “母后这可不是在折腾自己,这是在想办法呢……”太后狡黠地眨了眨眼,看样子还颇为得意,她道,“要是不用这招,你能来见母后?” 赫子辰咳了一声,有些尴尬。的确,要是没这一出,他短时间内的确不会来。不过此时他倒感谢他还是来了,当初青松等人都说他状态不好,劝他不要来见母后,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状态不好的不止他。 不过不管事实怎样,话可不能这么说。 赫子辰一本正经道:“那当然,必定随叫随到。” “圣凌也让你来?” 太后眼里透着几分精明,完全看不出先前疯癫的模样,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倒是和赫子辰很像,她道:“你活过来以后,圣凌便将你软禁在伏月宫,后来消息逐渐不胫而走,而掩云宫却是最晚得到消息的,这是为什么?” 赫子辰愣住,半晌才哑声道:“为什么?” “因为圣凌不想让我们母子相见!前几日母后一直想去看你,却怎么也找不到伏月宫的路,你说这不是他在捣鬼是什么?除了国师大人还有谁有这本事?” …… 这一整天,赫子辰脑子里都在回想太后跟他说过的话,他不信圣凌会害他,但他空空荡荡的记忆里却没有足以支持这个想法的证据,同时,说这话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即使她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也不可能会说完全没有根据的话。 太后在最后跟他说:“辰辰,母后不知道那小畜生为何会让你复活,但想来也是不安好心,你可千万……莫再被他蒙骗啊!” 赫子辰心里有些烦躁。 第9章 九层 自从上回开了先例,之后伏月宫众人再没有限制赫子辰到处走动,在膳食上也开始添加荤腥,赫子辰一口气吃了两只烤鸡后,不禁老泪纵横,只觉得这苏醒后的半截人生总算趋向完满了。 摘星楼位于宫城内一隅,离伏月宫两刻左右的脚程,自从赫子辰某次远望发现了这最高的楼宇,便三天两头往那边跑,初时摘星楼众人还会盯着他不让乱跑,后来见圣凌也没有阻止他,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于是这段时间里,赫子辰时常一边去探望太后,听完“绝对不要与小畜生走得太近”的教诲后转头又跑到摘星楼去找圣凌玩。 在太后那边听多了圣凌的坏话他倒也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便是,倒不是他不谨慎,从他醒来后,他就一直对周遭的一切暗暗藏了戒心,但是对圣凌,他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比起母亲的疯言疯语,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其实,初时他也忍不住问过,“圣凌,我母后说你不想我们母子相见,还在伏月宫外布置障眼法,是真的吗?” 圣凌没有辩解,反问道:“陛下可信?” 赫子辰看着他,认真道:“你说的,我便信。” 圣凌眉眼淡淡:“我从未阻止陛下与太后母子相见,更未布下障眼法,先前是担心您刚苏醒会有诸多不适,所以交代宫人多照看些罢了,只要陛下平安无事,无论您想做什么,圣凌都不会阻止。” “此话当真?”赫子辰挑眉,笑问,“那你能告诉我,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么?” 圣凌摇头,道:“我只说不会阻止,却不会亲口说出来,借旁人之口说出来难免偏颇,何况谁能没有私心呢?陛下怎知我告诉你的就是真相呢?你恢复记忆了自然就知道。” “那好,”赫子辰收起笑容,正色道,“那我希望,在我恢复记忆之前,我向别人询问时你不要再使禁言术了。” 圣凌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就此,二人达成协议,之后圣凌果真没再阻止他向任何人询问以前的事,曾经那种什么都被人掌握在手里的感觉也消失了,大约是摘星楼取消了一系列禁令,宫人们不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只是,赫子辰发现,圣凌说得对,旁人说的难免偏颇,他问了一堆人,竟然各自言辞大相径庭。 首先,他问的自然是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伏月宫众人。 赫子辰问:“朕以前和国师大人关系如何?” 青柏答得简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青松答得直白:“您不待见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也瞧不上您。” 紫竹想了想,谨慎道:“奴婢觉得陛下从前和国师大人虽然三天两头闹别扭,但感情应当还是不错的。” 赫子辰:“……”告诉他,为什么这些人的看法能相差这么大。 然后他在宫中溜达时也问了御膳房、御马监、宫廷守卫等人,得到的答案却是“您两位根本不熟吧”、“没啥交情,稍有嫌隙”和“不清楚,但是听说陛下和国师大人幼时经常打架”之类的。 后来他干脆去问摘星楼的人,结果一个个回想起来面上都有些隐隐的不悦,只是说哪回哪回他做了什么事,却又不肯细说,都是说到一半就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总之,在他们眼里,赫子辰从小就欺负圣凌,是个无恶不作的混世大魔王,而圣凌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朵善良大度圣洁无暇的白莲花。 所以关于他们到底是感情深厚还是水火不容,或者干脆就不熟,赫子辰也不好分辨,干脆不再问别人,只希望自己能早日想起来。 这一日,赫子辰从掩云宫出来后径直去了摘星楼。 摘星楼是有生国国师及其门徒所居之处,高九层,形如宝塔,高高耸立在一片碧叶白花中——那是一片珙桐林。珙桐花颜色纯白,形似叶片,缀在层层翡翠般的碧叶间,有清风拂来,便如碧浪白潮,煞是好看。 赫子辰穿花掠叶而过到了摘星楼,白衣佩剑的门徒们正在楼下空地上三五成堆地切磋……斗蛐蛐。 这群在外人看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仙者们在自家地盘上终于展露天性,如此童心未泯,就连那总是一副棺材脸的阿赦也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直叫赫子辰大开眼界。 赫子辰不知道圣凌以前是个什么样,他少年时是否也有过这般无忧无邪的时光,但就现在来看,圣凌真是摘星楼唯一一个表里如一的人。 每次赫子辰前来,他不是在处理门徒们报上来的大小事,就是在抚琴(以灵力注入琴音练习某种技能)或翻阅书籍,就没有那么半刻闲暇放松的时候,又或许在他看来,这些事已经是属于闲暇消遣的范畴——真是表里如一的无趣。 圣凌在摘星楼顶层,是一般人不得轻易踏入的禁区,而赫子辰每次都厚着脸皮往上面跑,圣凌的态度竟是默许,其余人也就不好多管了。 赫子辰发现,他提出的要求圣凌真没有几回不许的,那份默许中带着几分几近温柔的纵容,绝不是某些人口中“水火不容”的态度,于是他便一次比一次要求得更多,看似漫不经心地试探,想要探出圣凌的底线。 很满足也很遗憾,他目前还没探出圣凌的底线。 一层一层地爬楼,由于学会了体内灵力运转,并没有觉得累。赫子辰爬上第九层时,恰好听到第一声琴音,沉静幽远,如静水流深,紧接着一阵清越的笛声与之相和,活泼明丽,恰如溪畔雀啼。 赫子辰知道国师大人与其弟子的授课开始了,不禁低笑一声,心道来得刚刚好。 他推开琴室的门,乐声戛然而止,里面一坐一立、一大一小两人同时扭头看他,赫子辰倚门而笑:“啊呀,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白衣男童咧嘴偷笑,朝赫子辰开心地眨了眨眼睛,他最喜欢这时不时来捣乱的陛下了,师尊太严肃太无趣了,只有陛下来了气氛才能活泼一点。 圣凌垂下眉眼,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不是让你晚些来么?” “无趣,实在太无趣了,有些手痒,”赫子辰走到另一侧棋桌前,执起一枚乌黑的棋子,挑眉笑道,“圣凌,快来陪我来几局。” 圣凌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我在授课。” “授什么课?多无趣啊!”赫子辰走过去,蹲下身与那男童对视,问道,“兰因也不想成天学这些无趣的东西,是吧?” 男童抬起脑袋,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一脸苦大仇深地正要点头,被圣凌低声一喝“兰因!”,便慌忙摇头,把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表示自己非常喜欢学习。 赫子辰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兰因的脑袋,心中叹息:多伶俐的孩子啊,可惜是个哑巴。 是个哑巴就够可怜了,还要成天反复学这些无聊的东西,啧啧,真是造孽。 “来来来,让我教你!” 赫子辰从兰因手里取过那支笛子,置于唇边,一支欢快悠扬的曲子流泻而出,一时间整个琴室死沉沉的气息一扫而空,如有春草脚边绿,似闻百花袖里香。 隐约间似有鸟雀之声传来,此起彼伏与笛声相和,仔细一听,鸟鸣之声愈发真切,甚至能听见翅膀扑扇的声音。兰因猛然转头朝窗外望去,只见不远处当真飞来一群鸟儿,在窗外忽高忽低地飞着,这时笛声一转,愈加清越婉转,窗外的鸟雀竟全都飞了进来,绕着赫子辰盘旋。 兰因看得羡慕,两只眼睛亮亮的,充满景仰地看着赫子辰,好似他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 圣凌在琴上随意拨动了一根弦,夹杂着灵力的琴音“铮”的一声,如一道剑光,蓦然将笛声撕裂,霎时间花谢草枯,先前在室内翩跹盘旋的鸟雀受了惊,全都扑扑地朝窗外逃窜飞远了。 兰因追到窗边,看着那些鸟儿逐渐变成了天边一粒粒小点,眼里透着失落。 赫子辰没好气地瞪了圣凌一眼,嗔道:“何必这么古板,你看,虽然在你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但兰因觉着有趣就自然愿意去学,你逼着他学又有什么用?”又转头向兰因道:“看见没,这就是召唤曲,只要你学会了你也可以这么玩。” 兰因点了点头,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自己师尊,目光里满是希望他教自己的祈求。 圣凌却摇了摇头,不容商榷道:“兰因现在心性未定,玩心大,当该先静心,先学这些难免作不务正业之用。” “不务正业又如何?兰因现在年纪小,正是玩的时候,若能边学边玩就再好不过。”赫子辰不以为然地瞥了圣凌一眼,微嘲道,“静心,静心,小孩儿静什么心?难道非要变成像你一样古井无波才好?” 圣凌眉头微蹙,动了动唇,想要否认什么,最终还是闭口缄默。 “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你们了,在这儿也是惹人嫌。”不待圣凌开口,赫子辰便状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不然你把禁制解了?我去你书房转会儿,待会儿再出来找你。” 圣凌:“……好。” 赫子辰脚步依旧散漫,脸上却有些不敢置信,还又有些暗喜。 居然真的同意了? 所谓圣凌的书房其实是历代摘星楼圣主收藏典籍的地方,平常都设了禁制,哪怕是阿舍阿赦都不能进。他特意寻了给圣子授课的时机来,这个时候圣凌不会分心在其他事上,也就无暇管他做什么。 这些日子,他以失忆忘记了以前所学为由,要求和兰因一起上课学习,却时常打岔捣乱,弄得圣凌头痛不已,这时候若他提出到别处转转,圣凌十有*会同意。 而他要的就是这个独自进入藏书阁的机会。 第10章 化蝶 先前在掩云宫时,赫子辰把这段时间打听到的跟太后说了一遍,然后表示自己决定什么都不偏信,也不再打听,只等恢复记忆。 今天太后比较清醒,倒没再说十分过激的话,听了他这话只是叹气,一副“你这个傻孩子”的神情,等他问了好几遍后才道:“若是圣凌不想让你恢复记忆,你以为你真的能想起来吗?” 赫子辰道:“此话怎么讲?恢不恢复记忆这事儿,也不是圣凌能控制的吧?” “若你只是简单的失忆,他能不能控制不好说,可若是……”太后拉长语调,皮笑肉不笑道,“你并非失忆,而是被他封印了记忆,那能不能恢复还不是要看他的意思?” “封印记忆?母后,这是怎么回事?”赫子辰连忙问。 “多年以前,容相之子容旭与一帮王孙子弟外出游玩,不幸碰到了鬼煞,其余人皆殒命,只剩容旭一人活了下来,却被吓破了胆,成日胡言乱语。上任国师奏忘忧曲,令其遗忘当日之事,从此容旭果真对遇鬼煞之事再无半点印象…… “既然有‘忘忧曲’,谁又能说没有个‘忘生曲’?反正摘星楼的人神通大得很,以往历任国师都悲悯苍生,心怀天下,自然不会仗着自己有几分神通就为所欲为,如今这位么……可就说不准了。”太后这般道。 不得不说,赫子辰有那么几分相信了太后的话,毕竟不管他当初发生了什么事,醒过来后究竟如何还要看造化,谁也不能预料。而他一苏醒,却似所有人都知道他失忆了,一个个细心体贴得很,若不是失忆这事由人掌控,又怎么可能事先得知呢? 现在,赫子辰要在藏书阁找的就是能够使他恢复记忆的法诀。反正当初他也曾随上任国师学习过,只要有了书籍指导,一些不太繁复的术法倒也不怕不会使。 藏书阁从外面看很小,就跟赫子辰那个放了一堆破烂的书房差不多,但里面空间大得惊人,望着那上百排几人高的书架,浩如烟海的书籍……赫子辰顿时手足僵硬,几乎望而却步。 心里默念着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勉强定了定神,终于还是克服了对书籍本能的畏惧,踱步在重重书架之间,目光一点点掠过去,企图能快速找到自己需要的那本。 但显然,这是个几乎不能完成的目标。 刚开始赫子辰还斗志昂扬,在找得头晕眼花也没找出点名堂后终于放弃了,转而在那些书册中随意翻找自己觉得有趣的来看,虽然这里的书多数都很枯燥,但也叫他找着了那么几本很是有意思的。 比如其中一本是专记载些变幻之术的,并不是特别复杂的术法,与他先前用笛声召唤鸟雀一样,都是些没什么大用途的雕虫小技,但这样的雕虫小技让赫子辰觉得有意思,有意思的东西就是好东西。 赫子辰看得入了迷,干脆盘腿坐下仔细翻看,一边看一边学以致用,这里面最多的东西就是书,那他自然也就只好以它们练手。赫子辰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口中无声地催动法诀,很快他面前一册书像是活了一般微微晃动,想要挣脱束缚,随着晃动逐渐剧烈,那书册当真从书架中抽离出来,眼看就要跌落到地上,那书页却颇有灵性地展开,如翅膀般扇动起来,这么扇着扇着,这本书便在赫子辰面前变成了一只蝴蝶。 赫子辰伸出手,那只蝶便轻轻落到他的手指上。 暗蓝色的双翼,黑白点缀的小点,纤长的触须,连细细的足落在手指上的触感都那么真实。赫子辰轻笑,心道别人都说什么“栩栩如生”,这才叫做真的“栩栩如生”嘛。 他玩得不过瘾,干脆再次催动法诀把面前一排书都变成了蝴蝶,于是眼前的书架空了,四周几百只蝴蝶飞来飞去,看着着实比先前活泼多了。 “似乎……有些单调了?”赫子辰喃喃道。 言毕犹嫌不够地再使了一招“枯木逢春”,霎时间,木质的书架上冒出了许多鲜嫩的绿芽,并迅速生长成苍翠的藤蔓,如灵蛇一般姿态曼妙地在空中扭动,紧接着几百朵姹紫嫣红的花在藤蔓上同时绽放,先前那些书册变成的蝴蝶也十分尽蝴蝶的本分,全都飞了过来围着这些花翩翩飞舞。 一时间庄严肃穆的藏书阁竟变得春意盎然。 赫子辰看着眼前似真似幻的景象,神情颇为自得。正当他琢磨着是不是太安静,有没有办法化出乐声时,所有飞舞着的蝴蝶动作诡异地一滞,全都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赫子辰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所有的蝴蝶都还原成了书册,在空中停留了一刹那,便全都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站在下面的赫子辰被砸懵了。 同时将多册书幻化成蝶,灵力不足以支撑太久,他还来不及让它们按先前的顺序飞回去排列整齐,法术便失效打回原形。赫子辰哭笑不得地望着这一地狼藉,怎么办?只好自己动手将它们恢复原位了。 毕竟几百册书籍,即使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没有将它们全都“过目”完,单凭记忆实在是很难找到原有的位置。赫子辰叹了口气,只好再次席地而坐,将这些书籍拿起来一册册看过去,作用类似的放成一摞,然后根据大致记忆摆回去,这样即使与原样有差异,也不会差得太过离谱。 突然,几张黄色的纸片从手里的一本厚册子中掉出来,赫子辰捡起来一看,那黄纸上用朱砂画了诡异的图案,再一看那厚厚书册上赫然是“符箓集”三个大字,原来这竟是几张画好的符纸。 赫子辰来了兴趣,一时也不再急着整理书册,捧着那《符箓集》看了起来,里面的符咒五花八门,多数都是镇魂符、辟邪符、祛秽符等一类正儿八经的符咒,但越往后面看就越偏离“正道”,什么定身符、替身符、隐身符、瞌睡符,甚至还有催情符……诸多不务正业,不尽歪门邪道,按理来说应当属于禁术,也不知道是哪任国师收藏的。 没想到摘星楼居然有这样的国师…… 不过,他喜欢! 赫子辰笑得蔫坏,如获至宝地将这些符样默默记了下来。他看着手上两张现成的符纸,一页一页地对照起来,终于在某一页找到了相应的图案,看了这符的名称,赫子辰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了。 …… 夕阳斜照,暮云堆积。 摘星楼众人都耍得疲了,而最辛苦的圣子兰因才刚得闲暇,正想找哥哥姐姐们玩,却被告知他们不是要打坐修习心法就是要重温某样法诀,一个个似乎都忙得很。 被拒绝了多次后,兰因苦着脸站到珙桐林边,一副落寞又委屈的小模样。他和寻常孩童一样贪玩,却不能和寻常孩童一样哭闹,甚至连声音也不能发出来,只因为他是天定的圣子,摘星楼未来主人,更是有生国今后的守护者。 兰因年纪虽小,却也隐约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责任,他不是不想努力精进,也不是吃不了苦,他也想以后成为一个像师尊那样的人,只是在这样枯燥无味的日子里过久了,有时候他还是会……觉得寂寞啊。 好羡慕师尊啊……听说师尊幼时有如今的国君极其兄长作伴,几人一同修习法术,一道外出历练,虽然经常打打闹闹,但是那样起码不会寂寞吧。 也好想能有个国君那样的伙伴陪着自己呢…… 兰因这么想着,突然眼睛一亮,从腰间取下笛子,循着先前记忆中赫子辰的调子吹奏起来,笛声悠扬婉转,被温软的风卷出去很远,有鸟雀闻声和鸣,却始终不见它们飞过来。 虽然召唤失败,兰因却似从这笛声中品到了特别意趣,也不觉得沮丧,渐渐吹得越发投入。欢快又神圣的曲调在西天向晚的彤云下飘飘扬扬,显得天真又惆怅…… “圣子,”阿舍突然在身后出声,把兰因吓了一跳,他歉意地笑了笑,又问,“圣子,国君还在楼里么?圣主呢,和他在一起?” 兰因不能说话,便伸手做了几个动作,最后眨了眨眼睛,像是在问“你明白了吗?” 阿舍沉吟道:“你是说……国君诱拐圣主猜拳喝酒?” 兰因急忙摇头,又做了一连串看不出什么意思的动作,像是在急切地解释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不是他诱拐,是圣主自愿的,行了吧?”阿舍不跟他争,颇有风度地退让了。 只是清秀白净的脸上却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神色,没有外人在场,阿舍说话便也没有顾忌,他道:“他是不是傻?圣主一双手能劈山斩石,可拈花戏蝶,更别说猜拳这么简单俗气的事儿,又岂是他一双凡手能比的?再说了,即使圣主存心让他几回,捏个解酒诀便能化解醉意,他又哪来的海量敢比拼?” 某种程度上来说,阿舍算是说准了。 饮下第八盅酒后,赫子辰看着依然一脸云淡风轻的圣凌,暗自咬碎一口金刚牙,含笑琉璃肚里吞。 陛下心里苦,但陛下不说。 第11章 真言 赫子辰自认为是划拳的一把好手,而圣凌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一看就不会玩,输在自己手上简直毫无悬念。 可他没想到,圣凌看起来不沾凡俗,划起拳来却毫不含糊,在赫子辰一再使诈的情况下,还能凭真实水准立于不败之地。 最关键是,划起拳来都看起来优雅自若,这份功力就让人折服了。赫子辰不禁想献上一拜,赞一句“国师大人真高人也!” “陛下,你不能再喝了。我们下回继续吧。”圣凌见他输得可怜,便贴心地搭好台阶。 其实赫子辰原本酒量还不错,但许久没有沾酒了,如今这么猛然一饮七八盅也有些吃不消了,他面上泛红,浑身发热,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却还是不死心地一次接着一次来。 他心道:哪怕今天醉成死猪,也得让圣凌喝上一回,哪怕就是一口也行。 “不行!再来!”赫子辰将酒盅往桌上一砸,一脸豪情万丈,伸出手来示意圣凌继续,暗地里却在琢磨着,待会儿出拳的时候他得做点什么好叫圣凌分心,然后……嘿嘿。 圣凌无奈地伸出手陪他继续,出拳时却假装失手比他早了那么一瞬间,赫子辰眼睛尖得很,就这么一瞬间就足够他动作自然地换了手势。 “哈哈,我赢了!赢了!” 赫子辰脸皮厚得很,假装完全没发现圣凌让着自己,笑得意气风发,好似这一回胜利便足以成为傲视群雄的资本,他殷勤地倒了酒,向圣凌道:“该你了,喝!” 圣凌也不戳穿他,执起酒盅一饮而尽。 反正,这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小把戏,本就是一方愿打一方愿挨,总算让他赢了一回,但愿他能满意了不再继续折腾吧。 赫子辰目不转睛地盯着圣凌,确认他真的喝了下去,而不是悄悄将酒洒到袖子里后,一双眼睛笑得像只狐狸,心里得瑟得不行,恨不能昭告天下人国师大人被他算计了。 然而现在他只能强自按捺下这份得意,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圣凌?”赫子辰伸出一根手指在圣凌面前晃了晃。 圣凌不解地看向他:“嗯?” 赫子辰看着他毫无异样的神色,再一想到他此时真实状态,不由得奸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番颇有些小人风范,于是收起脸上一看就不像好人的笑,咳了一声,肃容道:“圣凌,你醉了吗?” 圣凌缓慢地左右摇晃着脑袋,一字一顿,字正腔圆答道:“没醉。” 赫子辰:“……”没醉就没醉,装什么小孩子啊。 “哈哈哈哈!圣凌你真可爱!”赫子辰想到圣凌平时的样子,在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圣凌听着他的夸奖,眨了眨眼睛,矜持地点了点头:“嗯。” 赫子辰憋着笑,反倒不急着问他最重要的问题,决定先逗逗他,以一种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问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啊?” 过了好一会儿,圣凌都没吭声。 咦,难道失效了?赫子辰有些心虚,又想是不是这种问题太简单,所以不在回答范围之内?但是按理来说,任何问题都可以才对。 这么想着,赫子辰猛地站了起来,想走到圣凌身边看下怎么回事,这时,一直没有动作的圣凌却伸出手越过矮桌抓住了他的袖子。 赫子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见圣凌微微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竟有些无措。 “我、我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圣凌摇了摇赫子辰的袖子,有些急切地开口,“我叫圣凌。” 赫子辰:“?” 赫子辰一头雾水坐了回去,没有想明白圣凌这番表现是为什么,但起码确定了一点,符咒生效了,此时圣凌当真是有问必答。 先前他在藏书阁里看到的那几张画好的符纸便是“有问必答符”,可烧了兑于酒中叫人饮下,也可直接贴在人身上,被下了符咒的人在一刻钟之内有问必答,有答必真,只是和酒饮下的方式更稳妥一些,为了更稳妥赫子辰真是豁出去了。 在别人都以为他想把圣凌灌醉时,他的目的却仅仅是让圣凌喝上一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真是防不胜防。 赫子辰心中暗自得意,却是没有细看那符箓集中,有问必答符那一页,有几行小字分明写明了,此符只有被下符人对下符人心中毫无防备才奏效,所以成功率一向不高。 一刻钟足够问上许多问题,赫子辰倒也不急,双手手肘撑在桌上,探过头去颇有兴味地指着自己,又问:“这是谁?” 圣凌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道:“辰辰。” “……你、你瞎叫什么呢!”赫子辰倒退了一步,一时老脸通红,也不知是恼是臊。 从他醒过来后,除了罗赛赛不在意君臣之别叫过他几回“赫子辰”外,所有人都是恭恭敬敬地唤他“陛下”,只有太后才叫得这么亲昵,听起来像孩提时的乳名,但太后到底是自己母后,他也愿意在母后面前做个撒娇的顽童。 此时,有另一个人也这么叫他,在被下了有问必答符的情况下这么叫他……而且,而且这个人还是圣凌,一直看似清冷淡泊的圣凌,赫子辰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居然有些慌。 “叫辰辰。”在“有问必答”的作用下,圣凌自动把他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当作问题,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又补充了一句,“不是瞎叫。” “好好好,不是瞎叫。”赫子辰也不跟此刻的圣凌争,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既然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叫个乳名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圣凌这么叫自己,他也叫回去不就得了么。 “……凌凌,”赫子辰试着这么叫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牙酸,他道,“我问你,我们以前关系怎么样?” 圣凌沉默地望着他,又没有出声。 赫子辰疑惑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圣凌,你怎么不回答我啊?” “你没问我,”圣凌茫然道,“你问的是凌凌。” 哎哟喂,看来这是不认这名儿啊,赫子辰啧了一声,心道:罢了,反正“圣凌”两个字叫得就很顺口。 “那好,”赫子辰又问了一遍,“我们以前关系怎么样?” 圣凌犹豫了一下,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回答道:“不好。” 咦?居然真的不好?赫子辰有些不信,他又问:“为什么会关系不好呢?” “你讨厌我。”圣凌答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也讨厌过你。” 听了这话,赫子辰更觉得奇怪了,他现在看圣凌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何止是不讨厌啊,总不能他忘记一切后喜厌都变了吧。 不过比起这点,他更在意的是后面一句—— “你为什么讨厌我啊?” 圣凌这回答得毫不迟疑:“因为你讨厌。” “……” 他哪儿讨厌了?!赫子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颇有些不忿,突然觉得圣凌看起来也没那么顺眼了,不过想起前面还有一句,他问:“那我为什么讨厌你?” 圣凌皱了下眉,似乎在苦思冥想,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猜测道:“因为……我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赫子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突然发现圣凌脑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想法奇奇怪怪的,即使他什么也不记得,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仅仅因为别人没告诉自己名字就讨厌人家,他还没那么小气。 算了,先不逗了,问正事吧。 赫子辰端正了坐姿,心里有些紧张,面容也严肃了起来,他缓声问道:“我,是不是死过一回?” “没有!”这回圣凌飞快地回答道,语调中隐隐有些激动,“你没死,你根本就没死。” “对对,我没死,没死。”赫子辰连忙安抚他,看着圣凌似乎很在意他的“死”,觉得既高兴又有几分酸涩。 但这次机会难得,他还是得再问下去,“那我……之前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失忆?” 圣凌垂下眼,轻声道:“你离魂了。” 离魂?赫子辰不是很明白,离魂的意思时魂魄离体吧,那不就是死了么? “那我为什么会离魂?”他又问。 “是我,”圣凌银白色的睫毛轻颤,声音里带着点微薄的凉意,“是我害你的。” 赫子辰听着,一时没有再说话。从圣凌说出前两个字时,他一颗心便随着微凉的嗓音缓缓地沉了下去,像是一点点浸入月色下一汪池水里,不算心冷,甚至还算平静。 这时,赫子辰才发现自己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好像下意识里本就有这种直觉。 他心中自嘲道:说什么相信圣凌都是假的,在母后面前的维护也是惺惺作态吧,真没想到自己是这样的赫子辰。 他不意外,也并不生气,至于为什么自己竟然完全不觉得气愤这件事,赫子辰也不明白,大约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吧。 过了好一会儿,赫子辰想起圣凌才回答他一个问题,关于他为什么会失忆这点还没回答。 “那我为什么会失忆?是你……封印了我的记忆吗?” “不是,你离魂了。” 赫子辰重复了一遍:“我为什么会失忆?” 圣凌也重复了一遍:“因为你离魂了。” “所以,只要是离魂了就会失去记忆吗?”赫子辰好像明白了。 然而圣凌却缓缓摇了摇头,“别人不一定,但你是。”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特殊体质? 赫子辰真想问个明白,却听到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呼声,“圣主!圣主!” 往窗外一望,暗蓝色的天边几个白色的小点朝这边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御剑飞行的摘星楼弟子。 赫子辰算了算,一刻钟差不多也要过去了,要是让他们发现自家圣主被他这样耍了一定很恼怒,赫子辰把窗“啪”地阖上,转身盯着圣凌,问了最后一个他才想起来的很重要的问题。 “圣凌,等‘有问必答’的时效过去了,你还会记得这段吗?”赫子辰有些忐忑地盯着他。 圣凌点了点头,微笑道:“记得。” 第12章 法杖 这个难得的微笑让赫子辰觉得瘆得慌,心头一跳,怀疑符咒是不是已经失效了。 但看圣凌的神情也不像,若是这时醒过神来怎么也会有些不自在——不过现在最不自在的还是他自己,赫子辰想,他得先开溜才好。 这么想着,赫子辰跟圣凌道:“那你就装作不记得吧,下回见!” 说完就夺门而出,还转身贴心地把门关上,就在赫子辰提脚要走之际,先前御剑而来的摘星楼弟子却砰地一声推窗而入,急切道:“圣主,不好啦!” 赫子辰不由得停下步伐。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不会有人直接这么闯入圣主所居的第九层,若是事态紧急,他不太确定圣凌现在有没有恢复,能不能应付。 “圣主,大事不好了!先前我们御剑在城外巡逻,发现蔽日林有异动,赶去一看,却是那九婴正在试图挣脱困兽阵,它似乎十分暴躁,宁可自伤八百也不要命地往阵上撞……圣主?”那名弟子说着突然顿住,这么疑惑地叫了一声。 赫子辰心头一跳,心道坏了,时效还没过,要耽误大事了!这时候他顾不得什么自在不自在了,当即就要推门进去。 “……无妨。”这时圣凌开口了,赫子辰也就动作顿住,收回手,站在外面默默地听着。 圣凌道:“继续讲。” “哦,是这样的……我们下去检查了一下发现,阵法已经被九婴挣破了两层,还剩最外面一层岌岌可危地支撑着,我们几人勉强加固了最后一层阵法,然后便赶回来禀报圣主,但我等毕竟灵力低微,这困兽阵恐怕最多只可再支撑两日…… “圣主,可要带人再布置几层阵法?” “不必了,”圣凌沉声道,“堵不如疏,企图以阵法困住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去把驻守在蔽日林附近的军队遣回吧。” “圣主的意思是……?” 赫子辰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听到圣凌道:“明日……我亲自去。” “可是,圣主您……” “不必多言,你们先退下吧。” “……是。” 门被推开,那几名弟子从屋内出来,见着门外的赫子辰都有些惊讶,但此时都无暇顾及他,礼貌地略一颔首便匆匆下了楼。 赫子辰正打算进屋,却见圣凌也已经起身,正要外出,赫子辰伸手挡住去路,问道:“你要做什么?” 圣凌如实答道:“闭关一夜。” 赫子辰皱眉,问:“你明天打算独自去蔽日林?” 圣凌没有说话,看神情倒似默认。 赫子辰也不劝,只是不容反驳道:“带我一起去。” 圣凌不赞同道:“太危险。” “我去太危险,你一人去便不危险了?还是国师大人以为,朕就是去拖后腿的?”赫子辰勾起嘴角,眼神略带挑衅,“而且,你不是说过,无论我想做什么都不会阻止吗?那我要去蔽日林,你也不得干涉。” 圣凌轻叹一声,将赫子辰的胳膊拨开,从他身边走过,冷声道:“那就请陛下自便吧。” 赫子辰跟着圣凌走到修炼室前,却被无情地关在了外面。他撇了撇嘴,眼里却泛着几分兴奋的光彩,他心道:没看出来还挺有脾气。 得,那他就在这儿耗着吧。 第二天,当清晨第一缕光线洒在摘星楼上时,闭目打坐了一夜的圣凌睁开了眼睛。 体内的灵力如漫天星河流转,看似充盈,实则稀薄,比巅峰时期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不过一时半会也恢复不过来,目前的情势顾不得那么多了。 圣凌起身,走到墙边,拿起凤鸾底座上托着的一柄权杖。 银色的权杖顶端如树枝藤蔓缠绕交错的巢,镂空的的内部有一枚卵形月心石,安静地泛着皎洁的柔光,像是最为纯净的月色。 月心石权杖,历代国师身份的象征,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只是从前见过它的人便知道,比起当初烨烨神辉、光华流转的模样,此时的光芒已经黯淡了许多,几乎有些苍白的味道。 圣凌打开门,靠在门上的赫子辰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他身上,圣凌连忙伸手搀住赫子辰,诧异道:“你怎么还在?” 赫子辰已经换了一身便于出行的黑色劲装,背上还背了弓箭,他打着哈欠退开,还没站稳又一趔趄靠在圣凌身上,面目扭曲地叫道:“快,快!圣凌,扶着我!” 圣凌再次伸手扶了他一把,见他那痛苦的模样,也不由得有些紧张,“怎么了?” “腿,腿麻了!”赫子辰顺势趴在圣凌肩上,呲牙咧嘴道,“我可是在这儿站了一夜才这样,圣凌,你得负责任!” 圣凌放开他,淡声道:“……你把灵力运转一周天,自然就好了。” “啊!好难受,站不稳了……”赫子辰死死抓住圣凌的胳膊,赖在他身上,装模作样哭号道,“我哪里懂什么灵力运转啊,你就是欺负我失忆了,可怜我……” 赫子辰说着说着住了声。 圣凌蹲下身,掌心带着灵力从他腿上一路抚到脚踝,凡手掌过处,无一不泛起一阵温热,发麻的感觉果然消失了,筋脉血肉里无一处不熨帖。 赫子辰垂眸看着圣凌银白的长发、蝶翼般轻轻颤动的睫毛、以及那只在自己腿上抚过的白皙的手,觉得这腿脚虽不麻了,却像是从身上分离,更加不听使唤了。 圣凌站起身,拿着法杖便直接下了楼,赫子辰揉了揉腿,赶紧跟上。 每下一层楼,圣凌身后都会多很多人跟随着,等到了底层的时候,赫子辰已经被挤到最后面,离圣凌很远了。 看着走在前面头都不回一下的圣凌的背影,赫子辰心中不禁有些心疼自己:这一趟明明可能会送命的,他还得巴儿巴儿地往上凑,而且人家根本不稀罕,虽然他也很想硬气地扭头就走,但是心里会忍不住担心……美色误人啊,啧啧。 等赫子辰好不容易从白衣浪潮中挤出去,圣凌已经跟众人交代好了,乘风御剑而起,衣袂飘飘,凌云而立,朝着西边蔽日林而去。 赫子辰仰头,看着圣凌在天上仿佛变成了一只白鸽,剑光凌厉地刺痛他的眼睛。 “圣凌!你回来!”赫子辰对着天上大声喊,而圣凌却似根本没听见,脚踏剑光越来越远。 阿舍上前劝道:“陛下,您还是先回宫吧,国师大人很快就回来了。” 赫子辰心道你当朕是个傻瓜么?那九婴可是上古凶兽,凭什么要受伤的圣凌一个人去对付?万一,哪怕只是万一圣凌死在蔽日林里了你赔给朕?! 他猛然转头拔出阿舍的剑,接着却又愣了一下,本带着狠意的脸上有一瞬间茫然,心头一簇火苗蓦然窜起,烦躁地将剑扔到了地上—— 他根本没学御剑之术! 赫子辰现在才有些后悔,他只知道看一些花哨有趣的术法,对于这种实用的东西根本懒得看,而圣凌就是吃准了他这点,所以也没怎么防着他。 好啊,好得很!说是他要做什么都不阻止,说是一切随他,还真就“随他”了! 赫子辰怒极反笑,他取下弓箭,箭搭在弦上,眉目冷凝,对准天边远去的白影—— “你做什么?!” 阿舍狠狠推了赫子辰一把,一支箭挟裹着灵力,以穿云之势斜射上天,从圣凌身畔掠过,变成天边一粒黑点。 “你竟然想射杀我们圣主?!” 饶是阿舍脾气还算好,此时也忍不住满面怒容,他指着赫子辰骂道:“你知不知道是谁害得圣主少年白发?是谁害得圣主多年的修为耗了大半?是你!为了复活你,我们圣主殚精竭虑奔波了三年!而你,不过是一言不合就想射杀他!” 阿舍越说越气愤,其他人也都眼神冰冷地望着他。 多年前,公子辰天资聪颖,深得前任圣主喜爱,和圣凌一道学习术法,公子辰虽聪颖,却玩心重,唯有箭术卓绝出众,就连天赋异禀的圣子也不及他,当初两人遭遇水火之怪得以脱身,他的箭术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若是以前的圣凌,饶是赫子辰箭术再出众也奈何不了他,但如今的圣凌已经大不如前,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赫子辰所伤也有可能。 赫子辰一箭射出后,心头的怒火反倒消了些,面对阿舍的指责他分外淡定,眨了眨眼睛,无辜道:“我哪里会射杀他啊?我只是想让他停下来。” 冷静下来后,阿舍也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差了,眼前这人虽顽劣,却也没有顽劣到会妄伤人命的地步。 只是这种行为还是不能纵容,阿舍道:“万一不小心伤到了怎么办?” “你信不信,我说射他发梢,就不会射到发根?”赫子辰轻笑,眉眼间神采飞扬,他道,“快给想个办法,我要快点到蔽日林去帮他,这又不认识路……唉。” 阿舍被他说得心里一动。 虽然这么把国君往险境推好像有点不地道,可圣主现在实在叫人放心不下,若是这个当初与圣主合力伤了九婴的人也去了……或许会多几层把握? 第13章 旧恨 皇宫位于旸谷城,城外二三里处,赫子辰从一片荒草藤蔓中钻出来,拂掉身上沾的草叶,仰头望了望日头,便抬步朝西边走去。 在方才那一片荒草之中,藏了一个废弃的传送阵,是早年摘星楼几个少年为了方便偷偷出城玩设的阵法。 只是,当初贪玩的少年早已化作黄土白骨,这个阵法也就随之废弃了,如今倒恰好给赫子辰派上了用场。 根据阿舍的讲述,蔽日林离此处并不远,大约往西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蔽日林里树木参天,几乎密不透光,是以称作“蔽日”,赫子辰走了没多久,前方一片莽莽苍苍,墨绿而灰暗的巨大森林映入眼帘。 不过这蔽日林这么大,光线又极暗,恐怕是两人隔了不远都看不见彼此,他又要到哪里去找圣凌呢?他可不想傻瓜似的一边走一边喊。 赫子辰托着下颌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主意,眼睛一亮。他在随身携带的一只锦囊里掏了掏,掏出一张纸来,唇角颇有些得意地扬起,心道还好他喜欢捣腾这些小玩意儿,看来也不是毫无用处嘛。 只见他手指翻飞,飞快地将手里的白纸叠成了一只精巧的纸鹤,他展开手心,那纸鹤竟颤颤地振翅欲飞,纸折的双翼有些僵硬地扇了扇,没几下果真从他指尖飞起,像是学飞的雏鸟,身姿还有些不稳,歪歪倒倒地悬在空中,努力地调整姿势。 没一会儿,小纸鹤终于适应了自己的“身体”,绕着赫子辰灵活地飞了好几圈,最后才像个乖巧的孩子停在他眼前,上下起伏地扇着翅膀。 赫子辰伸出手指轻点它的嘴,笑道:“小纸鹤,带我去找圣凌。” 纸鹤仿似听懂了他的话,身子微微向前点了点,又原地绕了一圈,最终朝一个方向飞去,化作一粒白色的小点。 “喂,你别飞那么快啊!” 赫子辰喊了一声,也连忙追着那纸鹤,一头钻进蔽日林里。 赫子辰一路上提心吊胆,既担心圣凌遭遇不测,又暗自想象着,若是圣凌当真遇见危险,自己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场景,想起来竟觉得有几分过瘾——显然,他完全忘了自己的那点本事恐怕不足以做英雄,以及,他并不能“从天而降”。 纸鹤在幽暗的森林里飞荡,赫子辰一路追逐着洁白小巧的身影,终于在累得气喘吁吁之时找到了圣凌。 与赫子辰想象的不同,并没有出现什么人怪激斗的场面,圣凌正手执月心石法杖,将残破的阵法补全。 小小的白鹤飞到圣凌上方,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他肩头,小小的身子一歪,又变回了无知无觉的纸鹤。 圣凌将肩头的纸鹤收起,抬眼看向一边扶着树干喘气的赫子辰,眼眸里有些说不出的情绪。 “你真是……”圣凌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帮他擦了汗,轻叹一声,“你这倔劲儿,真是一点没变。” 赫子辰好不容易平静了气息,朝圣凌挑了挑眉,忍不住笑了起来,颇为欠抽地问道:“怎么,心疼啦?” 圣凌没作声,那神情倒像是默认。 赫子辰有点不自在了。 “可累死我了,你既然知道我倔,早该带我一道来啊!”他用手扇了扇风,四下看了看,又问,“怎么,那个怪物呢?怎么没动静?”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蔽日林就这么平静,并没有发现九婴。” 圣凌随手摘了片宽阔的树叶,在手上一转,树叶便幻化成了一把碧绿的扇子。 他一边给赫子辰扇着风,一边道:“我猜,它也许是受了伤正在休憩,毕竟,困兽阵并不是那么容易挣脱的。先把阵法补全了,之后若有恶斗,那畜生也不能轻易出去祸害百姓。” “嗯,你想得很周到。” 赫子辰点了点头,随口应道。 眼角却悄悄瞥着圣凌为他扇风的样子,树叶幻化的扇子扇出的风都像是绿色的,一直拂到他心坎上,寸寸春草生。 他想,为什么圣凌对他那么好呢? 好得细致妥帖,温柔得郑重其事。 “砰!” 突然一声巨响破坏了宁静的气氛,地面传来一阵接一阵剧烈的震动,赫子辰赶紧抱住身侧的树干,才免于被震得摔倒的命运。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同样的想法:终于来了。 震动越来越剧烈,看来那九婴离这边越来越近,不过几息之间,那个方向又响起猛烈地撞击声,参天的树木竟一棵接一棵被拦腰撞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然倒地之声。 阳光终于从蔽日林上方刚形成的缺口照进来,那个缺口处赫然现出传闻中的凶兽,九婴。 那九婴身形巨大,高约三丈,生了好几条巨蛇一般的脖子,每条脖子都安了个狰狞的脑袋,有的玄青,有的赤红,不同颜色间杂着还怪好看。 “咦,怎么才六个头?”赫子辰疑惑道,“不是叫‘九婴’吗?应该有九个脑袋才是啊。” “小心!” 那九婴朝这边冲了过来,圣凌没空搭话,一把将赫子辰往后推。 圣凌一手执法杖,一手灵活地掐诀,双唇无声地念着什么,一阵风无端卷起,从地面旋转着吹往上空,无数落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赫子辰被推得撞到一棵大树上,他吃痛地揉了揉后背,抬眼看向此时的圣凌,手上的动作顿了,面上神情一时空白。 圣凌站在风中,白色的长袍和一头银发骤然飘起,一身冷而凌厉的气息。 蔽日林那道缺口上空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厚重的云层如浑浊的墨汁肆意翻滚,一道道电光在风起云涌间闪现,如一条条发怒的银蛇。 随着圣凌的手臂一挥,云层中蓄势待发的雷电猛然窜下来,一道接一道,形成一张威力巨大的电网,以磅礴之势击打在九婴身上。 饶是那九婴再皮糙肉厚、刀枪不入,也耐不住这万钧雷霆之威,身体表面被雷击出一个个焦黑的坑,让人看着都觉着疼。 九婴痛苦地低嚎了几声,加快了速度,奋力冲出那张雷电织成的网,完全无视了一边的圣凌,朝蔽日林外冲去—— 当然并没有成功。 毕竟方才圣凌刚修补了阵法,九婴卯足了劲儿冲过去,却被乍然亮起金光的屏障阻挡并反弹了几丈远,九婴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再次砸倒了好几棵大树,爬起来继续朝方才的地方撞去,然后又一次被弹了回来。 每一次妄图冲破阵法,九婴身上的伤就更重些,但它就是执着地,不懈地一次又一次冲过去,无怨无悔的模样看得赫子辰都觉得心疼。 赫子辰看得啧啧称叹,晃悠着走到也是一脸不解的圣凌身边,提出了猜测:“哎,圣凌,你说它是不是……活腻歪了?” 他这话本是调侃,没想到圣凌看了两眼,竟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有可能。” 赫子辰:“哦?” “它好像……很想出去,哪怕是拼死都要出去。”圣凌若有所思,喃喃道,“这样一般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外面有什么强烈吸引它的东西,二是,这蔽日林中有什么东西叫它害怕。” “说起来,有什么东西的吸引力大到能让它不顾性命呢?我看不太可能,多半是第二种原因。”圣凌这么一说,赫子辰也跟着分析起来,“不过……有什么能让九婴这样的上古凶兽都害怕成这样?”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声,和圣凌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如出一辙的凝重。 若是有什么叫九婴都觉得害怕,拼死都要避开的话,那这东西对有生国又会造成多大的威胁,届时他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圣凌叹了口气,指间成诀,电光再次朝九婴袭去,“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蔽日林密不透光,墨云压来,更是将日光隔绝到三万里之后,整个蔽日林里阴沉沉的,唯有电光乱闪,白衣飘举。 这一刻的圣凌,似鬼似仙。 “说得有理!” 赫子辰应了一声,从背上将弓箭取下,搭矢挽弦,一枝,两枝,三枝…… 他眉目专注,三支箭分别瞄准九婴的三颗脑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在重复,与某段时空里另一个叫做赫子辰的少年重叠。三箭齐发,逆行穿越过时光的洪流,刺破记忆的壁垒,带着咻咻风声疾射而去—— 可怜的九婴才撞了个头破血流,刚爬起来,一阵电光劈头盖脸袭来,将它炸得皮开肉绽,这就罢了,可它还没从被雷击的懵然中醒过身来,某个可恶的人类便朝它射了三支利箭,好巧不巧地分别射爆了它三只眼珠。 它现在一共就只有十二只眼睛了,居然又被伤了三只! 其心可诛! 凶兽不发威,便被人当作丧家犬? 饶是九婴正一门心思与困兽阵死磕,此时也不得不分心了。三只受伤赤红脑袋低低地痛呼着,另外三只玄青脑袋则转过头来,想要看看是谁胆敢伤它。 不看还好,这一看,八目相对之际,过去与现在刹那重合,瞬时电闪雷鸣,所有新仇旧恨一道涌上来,三只玄青的脑袋一同发出愤怒的吼叫! 第14章 蔽日 眼前这个人类,九婴可真是化成灰都认识! 它不会忘记这个它所痛恨的人类,正如不会忘记自己那永别了的三个脑袋。还有旁边那个穿白衣服的,当初也叫自己吃了好一顿皮肉之苦。 “吼——” 三张大口一同喷出巨大水流,赫子辰连忙躲避,却还是没完全避开,被水柱冲出去几丈远,好不容易抱住一棵树才停了下来。 望着自己一身湿透了的衣服,赫子辰不由得庆幸,还好自己机智地选择先把赤红的脑袋射伤,不然喷起火来,衣服可不是湿了那么简单,还有没有衣服都两说。 一道接一道的水柱喷来,先前抱着的那棵树竟被冲断,赫子辰连忙闪身,躲到另一棵看起来最粗壮结实的树后。 嫌弃地抹了把脸,他心道:一言不合就朝人吐口水,这叫什么事啊。 “子辰——” 嘈杂的水声中,赫子辰隐约听见圣凌这样唤他,这样的呼唤叫他一时有些恍惚。甩了甩脑袋,他朝树侧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我在这儿呢!” 圣凌御剑飞行,循声找到了赫子辰,朝他伸出手,将他拉到自己的剑上。 圣凌身上也是半湿,不过,比起一身狼狈的赫子辰显然好得多。 “啧,看来这御剑之术还是得学啊。”赫子辰这么感叹了声。 圣凌没有做声,眉目微敛,面色沉静地望着那边兀自喷水的九婴。 法杖上端的月心石的柔光渐渐变亮,一时光芒大盛,几乎有些刺眼。赫子辰心头一跳,连忙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 圣凌眉眼冷静,目视前方,沉声道:“这几年间它长进了不少,而我如今能使出的威力却不及七成,招雷术只能伤其皮肉,只好稍微借助月心石的力量将其毙命了。” “不行!”赫子辰劈手将法杖夺了过来,强硬道,“你元气恢复之前,不可再妄动月心石的力量!” 圣凌转过头来,沉默地望着他,眼神里隐约透点探究。 “我是说,你没发现那怪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吗?”赫子辰用法杖朝九婴那边一指,努嘴道,“你看,喷出的口水一次比一次少,另外三只脑袋眼看就要咽气的模样,还腿脚发软,都快站不稳了……我们只消避其锋芒,等它撑不住了再一击必杀,如此岂不是更好?” 他说的倒是事实,那九婴这些天不停撞击困兽阵便受了不少伤,全凭着一心要出蔽日林的信念支撑着,几乎有点神志不清,以至于先前被雷电劈得遍体鳞伤都没想着反击。 这次发威还是有陈年旧恨加持的缘故,也不过是在提前消耗剩余的生命力罢了。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慢慢地等它虚弱下去,然后再乘胜追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 “就怕……迟则生变”圣凌道。 到底是上古凶兽,即使已经奄奄一息,也说不准这一息能支撑多久。 话虽这么说,圣凌却没再坚持,月心石的光芒悄悄暗了下来,又恢复成先前淡淡的柔光。 赫子辰再次取下箭枝搭于弓弦,圣凌看出他的意思,一边灵活地御剑躲避着四射的水柱,一边寻找最有利的方位,两人默契配合下,三箭齐发,再次爆了九婴玄青色脑袋上的三只眼珠。 鲜血顺着眼睛淌下,还剩六只眼的眼的怪物,这回儿却成了名符其实的独眼龙。 这个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本就近乎崩溃的九婴终于彻底失了神智,六只脑袋一同仰天怒吼,蔽日林中一时回荡起巨大的咆哮声,其声远传十余里,林中走兽疾奔,鸟雀惊飞。 赫子辰觉得自己脆弱的耳膜都快被这怪物的吼声给震破了,不由得捂紧了耳朵,催促着圣凌御剑离得远了些。 两人直退到蔽日林边缘,困兽阵之外,那惊天的咆哮声才被隐去。 “这家伙还喷什么水火啊,依我看,还不如以吼声攻击,几张嘴一同发声,这威力比喷水喷火强多了!”赫子辰掏了掏耳朵道。 圣凌道:“除非诱惑猎物,九婴一般不喜叫,方才那是愤怒痛呼罢了。” “诶,那你说,它在叫些什么?”赫子辰扯了扯圣凌的袖子,笑嘻嘻道,“会不会是在叫‘妈妈’?嗯,我看是。” 对他时不时冒出的奇思妙想,圣凌不知如何接话,便随便点了点头。 “圣凌……圣凌!快回去!”赫子辰的声音突然急切了起来,他朝身后一指,“蔽日林烧起来了!这九婴是想变烤全兽么?!” 圣凌立刻掉头,只见蔽日林中,九婴先前呆的地方一片大火,浓烟烟滚滚至上青空。 二人再次越过困兽阵,赫子辰都做好了堵耳朵的准备,却没有听见九婴的吼声,他心道:难不成真被自己给烤熟了? 凝眉望着那边蔓延的火势,圣凌一边御剑,一边再次施展术法。 不一会儿天空中厚厚的云层聚集到火势上方,在转手之间颜色由白转黑,一道霹雳带来豪雨如注。 在暴雨和火焰的胶着中,二人立于剑上,飞速朝那乌云下赶去。 两人落地时,火势小了很多,但一时还无法彻底浇灭。这里大片的树木倾倒,可见先前九婴做了怎样剧烈的垂死挣扎。红色的火舌附着在倾倒的树干不断舔舐,却在暴雨中一点点缩小,最终湮灭。 雨势很大,像是毫不讲理的泼妇,劈头盖脸地往地面上一通好砸。赫子辰和圣凌走在雨中,雨水却如有灵性一般,斜着雨脚避开了。 四周是树木、烟雾、雨水和火焰,而他们却像是被隔绝在这世界之外,竟有种别样的温馨,赫子辰心中一动,拉住圣凌的手,装模作样地瑟缩了一下,道:“我有点冷。” 圣凌没有转头看他一眼,但赫子辰明显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手上传来,他低着头看着两人十指缠绕的手,莫名地窃笑,再抬眼去看圣凌,皎然的侧脸如霜似雪,银色的发丝中露出了一点耳垂,像一枚熟透了的樱桃。 九婴早已力竭而亡,颓然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宛如一座山丘,两人走到九婴的尸体前,面色都变得有些诡异,好像,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肉香? 仔细一闻,的确是肉香没错,烤得有点焦味,但内里必定还没熟,可见火候控制得不好……咳,想偏了。 “它还真想不开烤了自己啊……”赫子辰震惊了,讶然道,“这得是有多丧心病狂?” “不对,”圣凌仔细看了几眼,摇了摇头,凝眉道,“不对,这火并不是用来烤它自己的。你看它嘴里……所” 赫子辰闻言朝九婴其中一个脑袋望去,只见其嘴里萦绕着一团雾状黑气,他转眼朝其它几张嘴里看了下,无一例外都有一团黑气,若是仔细观察,这样的黑气还存在它体表其它地方,只不过其表皮被烤得焦黑,不太显眼罢了。 “这……”赫子辰心头有某种猜测,却故意忽略掉,他干笑两声道,“连自己舌头都烤焦了?这是火喷多了,玩火*啊。” 圣凌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已经看出了端倪,便直接道:“是魔气。” “它先前拼死都要避开,然而终究没有避开的……是魔。” 让上古凶兽都要避让的魔。 “这样啊,真是可惜了……”赫子辰摇头叹息道,“原想还可以尝尝上古凶兽的肉是什么滋味,既被魔气污染了,也只得作罢了。” “不过……”插科打诨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提出疑惑,“这蔽日林中怎么会出现魔气?” 圣凌道:“大约是藏渊的缝隙伸到了林中,有魔物从这边出来了吧。” 藏渊,藏渊…… 这是赫子辰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被人提起,每次听到这两个字他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恐惧,又像是悲伤。 “既然九婴已死,又不能留下来烧烤,那我们就先回去吧。”赫子辰脸色有些苍白地笑了一下,“我有些想睡觉了。” 圣凌一愣,瞧他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便点头道:“好。” 巨大的飞剑从蔽日林上空出发,两人一前一后立于剑上,向着摘星楼的方向逆风而行。 他们身后,墨云渐散,骤雨初歇,天空干干净净,若是忽略蔽日林中满目狼藉,便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困兽阵将里面的一切声响都隔绝,一头上古凶兽陨落得无声无息,除了方才离开的两人,无人知晓。 ——真的无人知晓吗? 真正无人知晓的是,在雨水和火焰之外,在烟雾的掩映中,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望着那两个人。 当一切恢复平静之后,一道黑影从暗处悄无声息地窜出来,随手一挥,九婴巨大的身躯上腾起一团黑雾,血肉在黑雾之中如零落的花瓣一般,迅速脱落,融化,消泯于无形,原地只剩下一架巨大的骸骨。 那黑影沉默地矗立在原地许久,像是在沉思,像是在怀缅。 它终于动了,伸手将九婴的一根肋骨剔出,而后轻巧地一跃,干脆地坐在一根腿骨上,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匕首,在那根肋骨上专注刻划着。 在巨大而洁白的骨架对比下,那道黑影显得小小的,这幅黑白相映的画面显得格外诡异,却又莫名和谐。 …… “圣凌,我们聊会儿天吧。”站在剑上,赫子辰头晕乎乎的,想要找点话来说,“……你说,怎么遇到点危险你就一个人上啊,摘星楼那么多人干什么的?” 圣凌并没有回头,目视前方道:“他们都还是孩子啊。” “什么孩子啊,除了兰因是个孩子外,都是十好几岁的人了吧,你我当初……” 赫子辰突然住了声,过了会儿又道:“……不过,说起来摘星楼的人好像都是些少年,年纪稍微大点的都没有?” 圣凌好半天没作声,耳畔只余呼呼的风声,时间久到赫子辰以为他不会回答,打算再重新找话题时,圣凌突然开口了。 “几年前,有魔物袭击摘星楼,所有年长些的弟子全部罹难,只余一些年纪小的半大孩子,在他们的拼死保护中活了下来……” “所以,我不能轻易让他们涉险,不敢拿摘星楼仅剩的这些人去赌。” 真正能独当一面的那些人都死了,活着的都还没成长起来,平时看似辉煌的摘星楼,若是真发生了大事,也只得圣凌一人撑着。而圣凌如今状况也不佳,整个摘星楼便宛如悬崖上的堡垒,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下神坛,溃不成军。 赫子辰觉得有些心酸,却没有太多精力去心酸,他身上无力,微不可察地趔趄了一下,脑袋更加昏沉了。 多少年的繁华大梦,一夕之间尽数萎落,在岁月的刀刃下被分割成纷繁的碎屑,洋洋洒洒地落满了他一脑门…… 赫子辰觉得,或许自己需要一场好眠。 天色湛蓝,云彩淡淡。 圣凌迎风而立,白衣飘飞,银色的发丝被风吹到他脸上,有些温柔的痒意。 赫子辰往前挪动一小步,将下颌放在圣凌的肩上,双手往圣凌腰箍去,他闭上眼睛,在那人耳边轻声道:“圣凌,我要晕了哦。” 说完,便当真脑袋一歪,也不知是晕倒还是睡着,靠在圣凌身上便失去了意识。 这回,可以是我先晕倒,对吧。 我也可以放心地闭上双眼,把自己托付给你,而不担心会被你丢下。 赫子辰醒过来时,已经是一个新的早晨,窗格将一轮融融红日分割成几块,阳光从薄薄的窗纸里透进来,有些浅淡的温柔。 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赫子辰打量起身处的环境,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除了他所躺的这张床。便只要一套桌椅,桌上一套茶具。 便是连只普通的花瓶也没有。 这是圣凌的房间。 第15章 惊虹 赫子辰下了床,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又推开窗,让清风和阳光一道进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体内灵力运转,一跃从窗口跳了下去。 足尖微微朝下,身轻如燕,赫子辰立于碧绿的珙桐叶上,随着微风上下轻轻起伏。 不远处的树下,兰因伸手摘了一片碧叶,手指灵活地掐了个诀,神情极为专注,如此试过好几回,终于手心的叶片变成了一只青蛙,呱地一声落了地跳到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兰因兴致勃勃地又摘了片草叶,将其变成了一只蚱蜢,看着这由自己创造的神奇,小小的孩童眼里有些不敢置信,转身跑到自己师尊面前,仰着小脑袋,激动地想要表达些什么。 但是,终究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原地蹦了起来。 圣凌垂下眼,抬手摸了摸兰因的脑袋,嘴角溢出淡淡的笑意。 赫子辰远远地望着那一大一小的两人,有些莫名的堵心。 真是辛苦呢……他想,无论是开心、伤心、委屈、误解,都不能表达,都不能辩驳,所有的情绪都得自己一个人承受。 有口不能言,这般经年累月下来,再生动有趣的人儿都得蔫了。 明明,不是哑巴啊。 赫子辰飞掠过去,落到两人面前,鞋尖挂了一点草屑,他捏了一把兰因的小脸蛋,转头朝圣凌道:“好饿啊,早饭有我的份吗?” “我们都已经吃过了。”圣凌微微别开了视线,又道,“楼里饮食清淡,恐怕陛下吃不惯,我已经让人去御膳房取来陛下爱吃的菜色。” 敏感地感觉到圣凌态度的疏离,赫子辰心里有些不快。 “兰因,你先到一边儿去玩,我和你师尊聊聊。” 将兰因支走后,赫子辰走上前一步,挽起一缕银白的发丝在手中把玩,笑意盈盈道:“前两天还叫我辰辰,今天就成了陛下……嗯?” “陛下不是让圣凌装作不记得么?”圣凌面色平静地道,顿了顿,又极淡地笑了下,抬眼直视赫子辰,“但圣凌不记得,陛下总不该也不记得……那日你我的问答吧?” 我什么会失忆? 因为你离魂了。 我又为什么会离魂? 是我害你的。 …… 圣凌的目光平静,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无措,只有几分冷淡的温柔。 他仿佛在说:来吧,无论是仇恨还是惩罚,无论你想怎么对我,我都接受。 明明什么也没说,但是赫子辰就是知道圣凌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了解这个人,无论遭受到多少误解,这人永远不会辩驳,永远看似坦然,实则消极地对待别人的质疑。 可是圣凌,你又何曾相信过我? 赫子辰心里有些闷得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罢了,如今两人还能这般如朋友般对话,不是已经很好了吗?若是突兀地提起,即使误会解开了,关系也已经淡了。 不如先这么糊涂着,过些时候再说。 反正已经晚了三年不是么? 不一会儿,有人拎了个大大的食篮回来,里面都是赫子辰喜欢的菜,而这回,他却没有多少胃口了,只匆匆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 “圣凌……”赫子辰开口,琢磨着找点什么话题聊聊。 圣凌起身,截住他的话头,道:“你跟我来。” 赫子辰跟着圣凌到了第九层其中一间从未解过禁制的屋子前,圣凌抬手一挥,门无声地打开了,赫子辰目光随意地一扫,随即呆住。 屋子里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在正中摆了弓架,上面一张墨色沉沉,一看就非凡品的弓。 “惊虹!” 赫子辰心中激动,三两步冲上前去,极为珍视地小心抚摸,那既挂念又骄傲的眼神和看自己儿子没什么区别。 圣凌走到他身后,目光微敛,轻声道:“你把它带回伏月宫吧。” 赫子辰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他背对着圣凌,眼里的激动如潮水般褪去,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扯出个笑容,转过身故作震惊道:“你要把它送给我?!” “圣凌,你真是太好了!” 赫子辰立刻将那张弓当作所有物,一寸一寸细致地摩挲,眼里几乎露出些贪婪,无耻阿谀道:“你人这么好,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圣凌微微一怔,嘴角一丝苦笑倏然而逝,接着轻声叙述道:“惊虹本来就是你的,你……离魂之后,我便擅自把惊虹移到摘星楼代为保管,如今,你既已回来,当该物归原主。” “什么?你是说……这张弓是我的?!”赫子辰转身,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前不久我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些名弓的记载,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几百年前射杀了邪魔的惊虹弓了……” “也是多年前,你伤了九婴的弓。” “赫子辰,”圣凌目光定定地望着他,语气肯定,“其实你想起来了,是吧?” 赫子辰微微一僵,很快又挂起了没心没肺的笑,想要插科打诨岔过去,然而对上圣凌的眼神,他却怎么也无法开口。 笑意逐渐变淡,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啊。” 他早知道圣凌心思细腻,不可能忽略他方才见到惊虹时露出的马脚,甚至,也许不是这时,更早一些,在他刚恢复了一些记忆的时候,圣凌就发现了吧。 在蔽日林中,赫子辰便记起来了一些事,大约是多年前的场景再现,刺激了记忆的复苏,他便在那种危急关头,猝不及防地被沉而纷繁的记忆击中。 先是多年前他和圣凌一道遭遇九婴的情形,然后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也涌了过来,弄得他一时头昏脑涨。 其实说起来,他也不能算完全恢复了记忆,那些记忆的碎片实在太过零散,他一时都还无法理清,只能抓住那么几个片段,却无法把前半生所有的经历串联起来。 就好像许多散落的珠子,无法有序地串联在一起,因为好像怎么找不到……那条把它们串起来的线。 第16章 少年时(1) 想起了一些事以后,赫子辰才终于相信,原来,他和圣凌的关系是真的不好。还谈不上相看两厌,只是两人的性情天生不合,像隔了层什么,怎么也无法亲近起来。 年少时的记忆大多模糊,他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画面,却怎么也无法想起全部的事情,每当要记起来时,总有一片突兀的空白,尖锐地刺痛他的神经,阻止他继续深想。 而在这些模糊的记忆中,两人一同遭遇九婴共患难的事件,他倒是记得尤其清楚,似乎两人的关系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有了缓和。 …… 那时,蔽日林有一群妖兽出没,将林中走兽都坐了腹中餐还不算,还频繁出了林子攻击路过的商旅,对于有法力的来说,这些妖兽算不上可怕,只是数量多,所以十分难缠。 于是,摘星楼的少年弟子们便趁此被派出去清理妖兽当作历练,身为圣子的圣凌自然也在其中。 赫子辰从小就爱到处跑,这次自然也要跟着凑热闹,由于一直跟着上任国师学习,他差不多就是名副其实的摘星楼的半个弟子,对于他死皮赖脸凑热闹的行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之前很少有这样集体出动的机会,大家都很开心,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氛非常轻松,明明是一次严肃的历练,却被他们当作出游踏青般玩闹。 赫子辰从小就是孩子王,摘星楼好几个少年和他交好,几人都是天生反骨,完全不听从安排,对所有人通力合作的方式嗤之以鼻,都想做那一个独一无二的英雄,于是,几人不顾劝阻,率先开始剿杀妖兽。 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少年的骨子里都有那么一股子热血,在肆意杀伐中被激起了战意,离队伍越来越远。 几人充满了默契,谁也没有说出口,却都在逐渐变得沉默又紧张的气氛中领会到了其下的含义,他们心照不宣地开始比赛,每杀死一只妖兽便剔下它的爪牙当作战利品。 为了猎到更多的妖兽,几人各自散开,渐渐离得越来越远。 赫子辰追逐着一只电狸跑了许久,这东西没什么杀伤力,但速度奇快,如闪电一般,视线才刚一捕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林中诸多妖兽中算是最难猎杀的一类。 要是其他几个少年大概就干脆放弃了电狸,直接找其它妖兽下手,毕竟他们是在比赛,谁都想成为最后的赢家,反正其他人不会放过它们,他们又何必浪费这精力呢? 但赫子辰偏不,向来都是例无虚发的他,射出的箭却连续被两只电狸躲过了,这于他实在是奇耻大辱,即使没有人看见他也不能容忍。 他气得牙痒,一时都忘记了比赛这回事,索性和电狸较起劲儿来了。 赫子辰平时看起来总是嘻嘻哈哈,性子散漫得很,可一旦他倔劲儿上来了,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惜花大量精力,去做一些别人看来很蠢的事情。 他追着那只电狸跑了至少十里地。林中枝叶交错,御剑而行反而碍手碍脚,他一路都是凭着两条腿和最善疾行的电狸比高低,这行为着实是有些幼稚,就是他之后想来也觉得蠢。 但十五岁的他并不这么觉得,他必须收拾了那只电狸,不然怎么也不甘心。 林中不知何时弥漫起一阵雾气,电狸窜进那雾气中,眨眼不见踪迹。 赫子辰追了过去,穿过暗白色雾气,来到湖边,那湖很大,之前都没听说过蔽日林中有这么大一片湖。他四处望了一下,没见着那只电狸,便转身欲走。 这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透过雾气传来。 那哭声很隐约,像是来自一个虚幻的梦境,赫子辰朝那边走了几步,哭声便渐渐清晰。 难道是猎户家的孩子不小心弄丢了? 尽管这哭声来得太诡异,赫子辰心里有些警醒,却也不能置之不理。他侧耳倾听,慢慢朝声源处接近,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边,婴儿的哭声便近在耳畔了。 赫子辰一步一步越发小心,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个趔趄,顺势低头一看—— 那竟是一只头骨! 一只人的头骨! 而且看样子还挺新鲜,应该才丧命不久,再仔细一看,在那只头骨边上零零散散还堆了许多骨骸,有人的也有兽类的,甚至还有些妖兽的。 赫子辰心中咯噔一声,当即就准备离开。 耳边突然一道劲风,赫子辰猛地跳开,转身一望,方才他停留的地方,那块长了青苔的巨大岩石竟然站了起来! 等那东西彻底站起来了,他才看清它到底有多大,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小山,而且,那东西竟然有好多脑袋,数了数,正好九个! 巨型,九头,其声如婴儿啼哭,食人…… 这些特征加起来,似乎有些熟悉。但赫子辰来不及多想,任是他再自负,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可能与这么个怪物硬碰硬,眼下还是得赶紧逃命。 那怪物身形巨大,行动起来自然没有那么灵活,但它跨一步就相当于赫子辰跨十步,还有九个脖子长长的头相互配合,避起来着实不轻松。 要是距离远一些就好了,他想,只要能让他离得远一些,他就可以用惊虹给它一箭。 但此时的他却无暇使弓箭,只得匆忙祭出一柄长剑,一边应付那朝他袭来的脑袋,一边狼狈后退。 随着手上剑刃破开血肉的感觉,其中一条脖子被他划开一道伤口,那怪物低低地嗷叫,每一个脑袋都显得愤怒而狰狞,如一条条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朝他围攻而来。 望着那些比自己整个身体还大的脑袋,赫子辰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恐惧,不过被惊得动作迟疑了一刹那,身体传来剧痛,一阵地转天旋,整个人便被一只脑袋叼在口中,利齿刺进脊背,痛得他一时失了声。 “你这该死的怪物……”赫子辰一手扶住一旁的獠牙,勉强支起上半身,一手持剑,狠狠地扎进那怪物的下颚,他屏住呼吸,咬牙切齿地道,“嘴好臭啊……” 那怪物吃痛,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热而黏乎的臭气快把赫子辰熏得晕过去。 但他显然不能晕过去,此时那怪物仰起脑袋,张大嘴,想把他直接吞进腹中! 赫子辰一边死死地抱住那根獠牙,一边用力将剑往那怪物的下颚扎,让剑身撑住它的嘴,使之不能阖上。 那怪物没当试图阖上嘴,嘴里的剑就扎得更深,渐渐地也不敢妄动。 赫子辰还来不及松口气,却见另一只脑袋凑了过来,看样子竟是想将他这块到嘴的肉让出去! 不过也是,反正最终都是进同一个肚子,谁吃不是吃呢? 在这一只脑袋口中求生已经凶险万分,何况逃过一只还有一只,这怪物有九个脑袋,可他赫子辰却只有一个! 果然还是没用吗?眼下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时垂死挣扎,都是徒劳! 赫子辰心里不禁生出了绝望。 看来,今天他就要丧命于此了,可是心里还是不甘心,不甘心—— 就算要死,他也不要做了这怪物的腹中餐! 一想到自己被囫囵吞进这怪物肚里,或是嚼成渣渣再吞咽,最终都会变成一堆粪便,赫子辰胃中一阵翻搅,于绝望中又燃起了斗志。 他现在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给自己争取个不那么恶心的死法。 或许是已经绝望过了,他心中反而没了慌乱,仍然趴伏在那怪物的嘴边,眼睛冷静地盯着那另一只凑近的脑袋,口中无声地念着什么。 等那只脑袋凑到近前,张开了嘴准备将他叼过去时,地面上数十根手腕粗的藤蔓猛然拔地而起,将那只伸过来的脑袋束缚住,赫子辰将自己从怪物的利齿上取下来,一跃便骑到了那只脑袋上,手持藤蔓,如执缰绳。 其他几只脑袋见势不好欲攻过来,但由于赫子辰本身就驾驭着身下的那只脑袋,再加上九个脑袋各有想法,各行其是,于是……九条脖子绕作一团,差不多打结了。 赫子辰趁此机会跳下去就跑,身后传来愤怒的低吼,一股灼热气流汹涌追赶而来,赫子辰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口都快化了,但他不敢回头看是怎么回事,足尖一点,施了飞行术跃至半空。 该死!甩不掉! 赫子辰背上一阵剧烈的灼痛,一时不慎便从半空落了下来。 一道白影不知从哪儿窜来,在下面接住了他,并旋身转到了一棵树后。赫子辰抬眼一望,便对上了圣凌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 人家不惊,赫子辰可惊了,他立即从圣凌怀里跳下来,一时身上都顾不得痛,他吃惊地问道:“圣凌?你怎么会在这儿?” 话音刚落,一串火焰又喷了过来,两人各自闪躲,赫子辰大骂一声:“这什么怪物?不止脑袋多口气臭,火气也大!” 圣凌布了个小型结界,暂时隔绝了外面的滚滚热气,然后一把拽过赫子辰,当即就要扯他衣服。 “喂,你做什么?男男授受不亲啊!”赫子辰连忙阻止,“花容失色”道,“我知道自己英俊潇洒,人见人爱,但你也不能就这么直接非礼我啊!” 第17章 少年时(2) 圣凌动作微微一顿,继续面无表情地把他衣服扯下来,看着他背后寸许深的伤口,圣凌眼神微微一暗,麻利地掏出药粉洒在上面,随手扯下块衣料给他简单包扎。 赫子辰“嘶”地吸了口冷气,僵住身体不动了,任凭圣凌替他暂时止血。 其实他也知道圣凌大概是要看他的伤口,毕竟背后的血一直汩汩地流,血腥味也很重,圣凌不可能察觉不到。但他没想到圣凌会为他处理伤口,他还以为只是想要看一眼他有多狼狈罢了。 而他不想让圣凌看见他有多狼狈。 赫子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尽管他们关系并不亲厚,还不时莫名其妙闹别扭,但在他心里,圣凌一直都不是个会幸灾乐祸的小人,这下意识的想法大概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以及,他心里清楚,圣凌并不待见自己。 “哎,圣凌,你怎么一个人啊?我们不懂事先跑了,你这个领头的总不能也跟我们一样不懂事吧?” 圣凌没搭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用最快的速度帮他上药包扎好。 赫子辰也习惯了,一个人自说自话道:“嘿,我说,圣凌你不会是迷路了吧?肯定是这样,真没想到啊,啧啧……” 外面灼热的温度渐渐渗进来,结界支撑不住了。 那怪物大概看两人安然无恙,干脆不喷火了,直接一道水柱劈头盖脸打来,浇了他们一身。 赫子辰当时第一个想法是,糟了,圣凌给他上的药这下白费了。 第二个想法才是,这怪物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会喷水火,有九头,声如婴啼…… 九婴!是九婴! 九婴可是上古凶兽啊……赫子辰整个人都不好了,心里诸多想法,竟然是兴奋居多。 他从背上取下惊虹,对准九婴的其中一只脑袋,专注得竟连一团火焰正朝他飞来也顾不上,一门心思想要与这传说中的凶兽过过招,让它吃点苦头就再好不过了。 男人骨子里都有英雄情怀,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时期更是好战,这种骨子里的振奋,甚至会让人忽略疼痛、恐惧和死亡。 心里明明清楚此时所站的位置太近,太危险,却还是无法阻挡身体里沸腾的热血。 赫子辰被圣凌一脚踹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手里的惊虹被震落在地上,而他方才待的地方草地已是一片焦黑。 赫子辰虽任性顽劣,但多数时候并不是不讲理之人,他当然知道圣凌这一脚虽踹得狠了点,有些泄私愤的嫌疑,但初心到底还是为了救他的命,这在平时,他自然不会计较,还会由衷感谢。 但此时,他不只是赫子辰,还在自己潜意识里变成了一个即将射杀上古凶兽的英雄,他对自己的箭术相当自信,十分清楚这一箭射出去,九婴那只脑袋就不保了。 但圣凌一脚踹开了他,扼杀了一个英雄的崛起。 赫子辰心头一梗,再一看被甩在地上的自己当作宝贝的惊虹,胸中无名火起,红着眼睛骂道:“圣凌你个小王八犊子!”当即就要冲上前去捡惊虹。 这时一团火焰再次砸来,圣凌瞬间冲过来把赫子辰拉开。 “滚!老子不要你管!” 还差一点就拿到自己宝贝弓的赫子辰大怒,奋力将圣凌推开,再次上前去捡惊虹。 等他终于捡起自己的宝贝,转头一看,圣凌总是雪白的脸被炽热的火焰烤得发红,一身白衣变得焦黑,若不是衣料特殊,恐怕现在身上只剩一堆灰了,其形容怎一个狼狈了得! 赫子辰心里一揪,突然觉得自己真他妈混账!要不是情势紧急,他倒真想扇自己几耳光! 圣凌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见他无碍,稍微松了口气,退后几步掐指成决,平地风乍起,乌云携来雷霆,几棵大树被雷击倒,接着便集中朝九婴劈去。 那是圣凌第一次使用招雷术,雷霆之威并没有发挥到极致,其狼狈形容也与什么“玉树临风”之类的词毫不相干,但赫子辰却觉得,此时的圣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叫他心折。 …… 他们和九婴鏖战了几乎一日一夜,盖因那九婴有九头,只要还有一头便能不死,命很长地跟他们耗着。 两人时不时你救我一下,我救你一回,在并肩战斗渐渐地生出默契,在圣凌的全力掩护下,赫子辰射出惊虹三箭,最终将九婴重伤,使其狼狈败逃。 而当终于结束以后,两人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了,赫子辰觉得头晕眼花,浑身上下都发软,有些想要昏过去,或者睡过去。 但是他可不敢直接昏过去,这地方实在危险丛生,而且,他很想回到他软软的大床上睡一觉,醒来喝到母后亲手炖的鱼汤。 可他又没有把握,圣凌会不会在他昏过去之后把他带回去。 诚然,圣凌为人端方正直,若他遇险必不会见死不救,但在脱离危险以后还会不会管他就两说了,毕竟,圣凌本就性子冷淡;毕竟,两人之前还闹了点不愉快。 赫子辰脑袋昏昏沉沉的,也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当即勉力走到圣凌跟前,想要跟他商量一下。 他无力地耷拉着眼睛道:“圣凌,我想晕……” 话还没说完,圣凌看了他一眼,眼一闭,干脆利落地往他身上倒去。 赫子辰连忙接住他,勉强提了提精神,苦笑道:“你这是先下手为强啊……” 圣凌身上的伤并没有他多,但灵力消耗巨大,这会儿支撑不住了也实属正常,赫子辰虽觉得疲累至极,却也不可能如设想中一般丢下圣凌不管。 他搂住圣凌,勉强试着御剑,但体内的灵力也差不多耗干,只怕御剑到半空两人就得摔下来。 无奈地叹了口气,赫子辰任命地将圣凌背到背上,一步一步地朝着不知名的方向艰难前行。 他此时也是昏昏沉沉,有些神志不清,全靠信念支撑着。期间他好几回想着,要不什么也不管了,干脆躺下来睡个昏天暗地吧。 但心里另一个微弱而坚定的声音却一直在提醒他:坚持住啊,一定不能昏倒,不能睡过去,不能停下来,不然圣凌怎么办? 要一直走一直走,一步也不能停,要把圣凌送回家。 别人都说,圣子与小公子一道遭遇上古凶兽,二人联手将其击败。 可赫子辰知道,遇到九婴的不过是他一人而已,本来,根本不关圣凌什么事。 圣凌是来救他的。 刚开始他不懂,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明白了。 第18章 藏虹 赫子辰记得自己是怎样狼狈地背着圣凌往蔽日林外走,记得遇到接应的人时,他在其他人接过圣凌之后立刻失去了意识,甚至记得昏睡中的那些天里的纷繁乱梦,却唯独不记得他醒来之后的事情。 有谁坐在他床前哭啊哭啊,抓着他的手说“辰辰你是不是很痛,辰辰你一定要醒过来啊”,可是之后呢? 记忆里一片空白,白得尖锐,白得刺目,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 赫子辰将惊虹带回伏月宫,放置在他装满宝贝的书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拿起那本诗抄,取出里面的片状花叶,仔细看了看,终于可以确定了。 这是干了的珙桐花。 而这整个宫里,唯有摘星楼下种植着大片珙桐树。 赫子辰心中苦笑,想他半生风流纨绔,到头来竟栽在了那么个人身上。 而圣凌呢?对自己似乎也并不寻常? 若是无情,自教人愁断肝肠,若是有情,岂非是蹉跎韶光? 幸耶?悲耶?费尽思量。 再次转到摘星楼,一群少年在空地上练剑,圣凌负手立在珙桐树下看着,赫子辰跑到他身边,跟没事人似的,还时不时点评下哪个弟子姿势最稳,哪个身手最灵活。 圣凌没出声,但从神态看来的确在听他说话。 赫子辰也不在意,之前那么多年,都是圣凌一言不发,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早就习惯了。 “圣主!”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圣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二人寻声望去,一名白衣少女乘风而来,在不远处落了地朝这边赶来。 圣凌道:“无欢,有何事?” 无欢走到近前,见到赫子辰也在,匆忙行了个礼,又朝圣凌道:“圣主,属下先前在皇宫低空巡视,有宫廷侍卫在下面呼唤我下去,说是藏虹宫的人全都面色发青,昏迷了过去……” 藏虹宫,赫子辰登上国君之位前居住的地方。 赫子辰和圣凌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 圣凌沉声道:“怎么回事?” “禀圣主,属下下去查看了一番,发现那些人并无大碍,大约过几日便会醒来,只是……”说到这里,无欢脸上的表情也并未变得轻松些许,依然是皱眉紧蹙,她道,“他们身上都沾了淡淡的魔气。” “魔气?”赫子辰一惊,面色怔然后转为凝重,“竟然堂而皇之出现在宫中,却未触动降魔阵……看来,有生国又要不得安生了。” 无欢看了他一眼,补充道:“不止如此,藏虹宫内的花木全都被魔气侵蚀,枯萎了大片,至今还萦绕着十分浓重的魔气,可见这回遇到的魔物非同寻常。” “圣主,”无欢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圣凌,一字一顿道,“这恐怕是……邪魔现世吧。” 邪魔现世…… 赫子辰心头一紧,连忙转头去看圣凌,不知是不是错觉,圣凌的面色好像更白了一分。 摘星楼看似受世人尊崇,其实不过是一群国民的守护者罢了,不是谁都有天资修炼灵力的,这世间更多的还是普通人。 而那少数有天资的,承担的责任自然就越大,他们都全部召集到摘星楼,自幼修习,看似高高在上,而一旦发生妖邪作祟的事端,不顾危险冲上去的就是他们。 而手持月心石法杖的国师,万中无一的天命之人,多少年才能出一个的能动用月心石的力量的人,在幼童时期就被国师寻找到,带在身边作为圣子教导,他万人拥戴,他一身荣光,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 其中一项,就是利用月心石的力量窥得天机,在有灭世之威的邪魔现世时,第一时间察觉到。 魔性最重的邪魔比九婴那样的上古凶兽还要可怕得多。 九婴不过是个体型巨大、皮糙肉厚、会喷水火的怪物,真要说实力,摘星楼可不会怕了它,只是圣凌不忍让其他人涉险,才一人独自面对;而魔,却是可以让人不战而败的邪物,只要肆意释放魔气,四处游走上一圈,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取千万人性命,将人间变作炼狱。 而一般,这种级别的邪魔都修出了不输于人的心智,不同于没什么思想的低级魔物,它会思考,懂计谋,擅长伪装成普通人,修为不够高的人察觉不出也实属正常。 可万万人之中被选出来的圣凌,竟也毫无所觉。 无欢的眼神里隐隐有指责之意。 她心里自然十分敬慕圣凌,也并非觉得是他不负责任,只是觉得,若不是他当初为了复活国君,大肆使用月心石的力量,还造成自身元气大伤,那也不至于弄到今日的地步。 邪魔逼上家门,竟无一人察觉,所幸的是暂时还没有伤及人命,不然这偌大皇宫里,恐怕除了他们摘星楼一些人可以灵力强撑一阵子,其余人都会直接毙命…… 想到这里,无欢心里也隐约有些奇怪,除了腐蚀了一片花树之外,竟没有搞其他破坏,更未伤一人性命,这邪魔为何这般……和蔼呢? 赫子辰很想瞪那无欢两眼,但心里自觉此事和他也脱不了干系,实在没有立场说话,他扯了下圣凌的袖子,道:“别的先不说了,我们先去藏虹宫看看吧。” 圣凌点了点头,“好。” 于是几人足尖轻点,飘飘然立于空中,朝藏虹宫的方向疾飞而去。 清风过耳,闲云悠悠,脚下琉璃宫阙过眼。 赫子辰心脏渐渐鼓胀,陌生、眷恋、悲戚与一点说不清缘由的胆怯,全都与风声糅杂在一起,囫囵地灌进胸腔,盈满了似暖似凉的情绪。 藏虹宫,这个地方好久没来了啊。 一群侍卫早已将藏虹宫团团围住,他们彼此间交头接耳,面露恐惧,却不得不在此守卫,一时人心惶惶。三人落在藏虹宫前,有两名守在这里的摘星楼,门徒立刻上前行了一礼,“圣主、陛下。” 圣凌颔首以作应答,又问:“可有异动?” “回圣主,一切正常。”其中一名门徒道,看样子也有些不能理解,“此间再无他人发生意外,无悲他们已经到处巡查了,宫里别处也没听说有什么异常。” “圣主,”另一名门徒道,“可要属下去把摘星楼的人都叫来镇守?” “镇守倒不必,”圣凌声音净而静,不容否认的果断,“将侍卫们遣散,带人在藏虹宫外布置阵法。” “圣主,”无欢突然出声,语气有些迟疑道,“对付这种高阶魔物,恐怕布十层降魔阵作用也不大啊。” “不是降魔阵,”圣凌目视前方,眼神决然,一字一顿道,“是杀伤阵。” 杀伤阵,需修为极高者启动阵法,将阵内一切不管是人神妖魔,一切有意识的东西都灭成渣,但同时,操纵法阵的人也会受到一定强度的反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阵法。 “圣主!”无欢蓦然睁大了眼,有些内疚无措,“圣主你……” 杀伤阵本就是孤立无援、陷入绝境的先人所创,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只能以一人之力启动阵法,而在这有生国内,除了圣主又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而圣主上回伤了根基还没痊愈,这回要是再由他……那真是能不能捡回一条命都难说了。 无欢不禁有些懊悔自己先前那点责怪,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圣凌伸手制止。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圣凌转头向旁边的人道,“去吧。” “是。” 赫子辰不知道杀伤阵是个怎样的阵法,但单听这名字也知道必然是凶险万分,他心里颇有些难受,却又无力去阻止,再一次憎恨自己年少时贪玩耍滑,不肯好好修炼了,不然也不至到如今,他明明有心相替却没有资格的地步。 毕竟,如果不耍点花招,不用歪门邪道,单论修为他连现在已经大不如前的圣凌都没法比。 到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呢,还只是虚惊一场呢? 赫子辰望着藏虹宫的大门,愁眉紧锁。 过了片刻,他心道:管它是虚是实,进去一探便知! 这么想着,赫子辰几个箭步便冲到了藏虹宫大门内,先前由于担心圣凌,那种莫名的情绪反而沉淀下去,现在跨进这扇门后,所有的情绪和纷乱理不出头绪的记忆,全都如暗河里的水流寂静地汹涌而来。 藏虹宫分为两部分,西面藏星阁,东边长虹居。 赫子辰从前便住在那藏星阁,前面种了大片凤凰木,夏日里枝头上会绽放热烈又活泼的花朵,烨烨的一片红,宛如六月流火。 而现在,凤凰木的花朵全都萎谢,甚至连枝干表面都有些干枯,表面萦绕着黑色烟雾般的魔气。 记忆里的骄阳似火,乍一重逢竟变成了一片魔雾,赫子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鼓噪,只叫他想要做出点什么事来发泄一番……但是他不能。 圣凌跟过来站在了他身侧,赫子辰没有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被蚕食的记忆,拳头捏得紧了又松,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头。 不同于西面凤凰木的灼然耀目,东边长虹居前种植的是大片蓝花楹,比西边凤凰木的惨状要好些,蓝花楹只有边上几株被魔气侵染,其余依然蔚蔚然一大片。 蓝色的花穗互相交织着,远望如一片濛濛的蓝烟,蓝得温柔,蓝得飘渺,是细雨里触摸不到的梦境。 是谁在那一片蓝色烟霞里笑意粲然?只谁站在回忆里不知所措默然怀缅? 赫子辰抬手揩了下眼角,望着手指上那点湿润,他轻笑了一声,心道这蓝楹花真是太像蘸饱了雨水的云烟了。瞧,都把他的眼角氤氲得湿了。 心里所有焦躁的情绪,都被这一片烟雨般的花色奇异地抚平,抽离,最终空空荡荡。 赫子辰闭了闭眼,又睁开,眼里已是一片冷然沉静。 他伸手指向那蓝花楹后的长虹居,没有转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里先前是谁在住?我怎么都没印象?” 圣凌也朝那边望去,向来清冷宁静的眸子里浮现出几丝怀念,他喉头动了动,袍袖里的手蓦然收紧。 沉默了好一会儿,圣凌深深地朝那边看了几眼,垂下眼睫,轻声道:“你会想起来的。” 赫子辰也不再开口,甚至一时没有心情去查探魔物的踪迹。 此刻,沉默的两人,心情出奇地相似,记得的和不记得的,一样的伤怀,一样的思念。 而同时,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第19章 邪魔 天光晦暗,暮□□临。 赫子辰和圣凌在藏虹宫转悠了许久,也并未发现异常之处。藏虹宫外杀伤阵布好,有人四处巡查,却直到天黑也没听说宫中何处发生祸事。 可这一切,对比着那还凤凰木枝头未散去的魔气、藏虹宫人事不知的数十名宫人,实在平静得令人觉得诡异。 气氛和暮色一道沉下来,人心惶惶,却无可言说。 “大家都散了吧,”圣凌却似毫不担心,面色平淡地遣散诸人,“藏虹宫暂时没有问题,先轮流到别处巡查。” “这么久了,看起来是没什么大事,我们也走吧!”赫子辰语气轻松,还有心情开玩笑,“我猜,大约那些花木得了什么病,风把花粉吹到人身上,顺道把人也迷晕了。” 众人:“……” 陛下的想法可真奇怪,任谁看也不是那么简单啊,但是见圣主轻微颔首,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神情,他们也只好犹犹豫豫地相信了。 摘星楼众人散去后,赫子辰拉住圣凌的袖子,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懒洋洋地道:“哎,圣凌,既然来了,就陪我走走呗。” “嗯,好。” 圣凌回握住他轻微颤抖的手,面上也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两人以一种难舍难分的姿势黏糊在一起,磨磨蹭蹭地离开,转过一道宫墙,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圣凌,”赫子辰从圣凌身上移开,面色苍白地靠在宫墙上,他哆嗦着道,“圣凌,你有没有……” “有。”圣凌迅速地回答道。 赫子辰紧张地盯着他。 “先前在藏星阁的镜子里,一抹影子一闪而过,那感觉……不是人。”圣凌道,眼里也颇有些疑惑,“但是,它似乎又没有任何恶意。” “是么……”赫子辰轻声呢喃道。 见圣凌眼神有些担忧,他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心里也颇为不明白,赫子辰啊赫子辰,你如此失魂落魄为哪般? “我倒是没有见到什么影子,”赫子辰眼神有些空茫,果真像是失了一半的魂魄,“我只是感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 好像什么呢?赫子辰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却又如此强烈,强烈到无论他怎么插科打诨,怎么故作云淡风轻都无法忽视。 他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手脚却一阵阵发凉,这感觉就像溺水了一般,他心慌,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想要拼命挣扎,却完全无力可依。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会产生如此感觉?!赫子辰面色发白,眼神却亮得瘆人,管它什么牛鬼蛇神,他掘地三尺也要揪出来! 赫子辰从怀里掏出两张符纸,一张往圣凌脑门上一拍,一张贴在自己身上,两人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远方传来孤鸟悲寂的鸣叫,晚霞的光焰逐渐熄灭,天色更暗了。 隐了身形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往回走,朝藏虹宫方向而去。 凤凰木花朵萎谢,最后几缕快要消散的魔气,像是死去的凤凰花的幽魂;赫子辰和圣凌屏息立在凤凰木下,像两座静默的雕像,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聆听着。 成片的花楹在晚风中摇曳,黯淡天色下,幽蓝幽蓝,如一片鬼火。长虹居在这“鬼火”的掩映下,也像是一座森然的鬼堡。 赫子辰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那些眷恋、悲伤、愧疚、悔悟在心底寂静地喧腾,所有的情绪最终聚集在一起,化为一个含在喉咙,即将喊出口又最终丢失的,最亲切的名字。 可是,就像隔了一层恼人的迷雾,他看不清,摸不着。 夜色渐浓,天边惨白的月渐渐升高,渐渐皎洁,两人静默伫立,谁也没说话。 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起,赫子辰心蓦然提起,耳朵无意识动了一下,专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长虹居某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黑影闪了出来,它似乎想快点离开,动作却迟疑了一下。 它往藏星楼的方向走了几步,走了一半又停下,看姿势是在远远地望着藏星阁,它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黑色魔气,在夜里恍如可怖的梦魇。 但它在空荡荡的庭中孑立的姿势,却叫人觉得哀伤。 不知哪儿传来一声乌鸦叫,它下意识转头,藏在阴影里的脸庞蓦然暴露在皎皎月色之下。 那是一张青涩的少年人的脸,模样平平无奇,五官或许有几分俊秀,但那青白的面色让这几分俊秀稍减,反而有点怕人。 就是这张脸,让凤凰木下立着的两人如遭雷击,只觉得一道电光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抽得他们手足僵硬,毫无反抗之力。 它,不,是他!竟然是他……怎么会是他?! 圣凌睁大了眼,死死地盯着那张从未陌生过的面孔,只觉得浑身发凉,心脏漏跳了好几拍。 呆了好一会儿,圣凌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转头去看赫子辰,只见他浑身止不住颤抖,面色在月色下也有些发白,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那道影子,眼里几点闪烁星芒。 那道人影若有所觉,转脸朝他们看来,那张脸和记忆中重叠,无数回忆的零星碎片从夜色深处纷至沓来。 赫子辰来不及接收那么多零碎的记忆,那些喧腾的情绪拼命地在寻找一个出口,他浑身颤得厉害,只有死死咬住牙关才让自己没有过分失态。 隔得有些远,那张脸上在夜色里看得并不真切,但赫子辰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那人的模样、神情以及有什么样的眼神。 “子……阳……” 他一点点松开牙关,颤抖着叫出那个名字,声音破碎得夜风一吹就飘散。 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又似乎没听到,往这边移动一步,又停下,它垂下了头,竟似有几分颓然的模样。 赫子辰扯下隐身符,不自觉向前走了几步,口中无意识地一遍遍唤着:“子阳,子阳……” 那“人”抬起头来,它似乎看到了赫子辰,动作微不可察地一僵,一时也没来得及避开眼神。 隔着沉沉夜色和漫漫光阴,两双眼目光刹那交汇。 赫子辰与它对望着,心里一抽一抽地难过极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难过,正如他不知道眼前这是什么人,却让他那么想要走上前,然后拥抱他。 圣凌此时也好不了多少,他定了定神走到赫子辰跟前,揽住他几乎站不稳的身躯,这才摘下隐身符,望向那“人”,目光里隐藏得极深的怀念,他极轻地唤了声:“子阳,你回来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任何回应,它沉默地转过身,往大门口走了几步,赫子辰推开圣凌,连忙追了上去,“子阳!” 眼看快要追到时,那“人”纵身一跃,在月色里化为一道剪影。 赫子辰心头蓦然一缩,瞬间泪如泉涌,声嘶力竭大喊道:“哥——” 他的声音悲戚而充满眷恋,饱含了所有汹涌而至的感情。 跃到屋顶上的身影听到这声呼喊,身形微微一僵,却还是强忍着没有转身,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里。 夜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月色笼罩藏虹宫。 赫子辰无助地站在原地,满脸是泪,怔怔地望着那道影子消失的地方,低声而痛苦地喊着:“哥、哥哥……不要走……” “子辰!”圣凌赶过来,一把抱住他,清冷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子辰,你怎么样?” 所有的回忆一道涌来,在脑海里翻腾,赫子辰脑袋一阵阵地刺痛,记忆破碎而凌乱,他急切地想要理清,却又一时理不清,焦躁得他脑壳像要炸裂开来。 此时,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伸手徒然地想要抓住那个身影。 “去找他……去找他,快!”赫子辰空茫地睁着眼睛,双手抱着头,完全无意识地低声道,“别让他走,拦住他,拦住他!” “好,我会去找他,你别急,别急。” 圣凌紧紧抱着他,如哄孩子般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眼眸里尽是心疼。 圣凌抬手贴上赫子辰后脑,纯净温和的灵力安抚着脑海里喧腾的记忆,疼痛渐渐减轻,赫子辰慢慢止了声,眼帘疲惫地垂下,整个人往圣凌身上一倒,终于昏过去了。 所有喧腾的记忆碎片平静下来,一点点汇合,如溪流般汇入脑海,所有的空白被填满,记忆中缺失的部分终于归位。 他想起来了。 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想起来了。 为什么先前他的记忆有大片空白? 因为,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有那个人的参与,从牙牙学语的婴孩到鲜衣怒马的少年,他们见证了彼此所有的欢笑和泪水。 他下意识地把那人忘了,于是那么多重要的记忆也都丢了。 “辰辰,你是不是很痛?呜呜,辰辰你一定要醒过来,只要你没事,以后哥哥什么事都听你的,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好啊,子阳……你别再哭了,喂,别哭了,你说过什么都听我的!” 赫子辰闭着眼睛,泪水依然一道道流淌,昏睡中他嘴角却无意识上扬,悲伤又欢喜的弧度。 赫子阳,你回来了。 真好。 第20章 少年时(3) 一场清疏的小雨刚过,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在地面上砸出个浅坑。 木叶斋外,雪似的梨花在碧绿的叶子簇拥下,如带泪的美人般娇艳,几只喜鹊在枝头鸣叫,却突然被一声暴喝声惊飞,枝头轻轻摇晃,抖落几滴雨露。 “朽木!” 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人怒目望着面前两名男童,气得胸口起伏不断,他将手里的书卷狠狠拍在桌上,指着自己不成器的学生吼道:“十遍!你们每人给我抄十遍!” 其中一名男童一身淡色青衫,如雨后细茸茸的春草,这男童生得瘦小,一双眼睛圆圆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见老师发了火,他怯怯地垂着头,两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衫,眼里有点沮丧。听到要抄书后,他眼里竟有些高兴,软软的童音恭恭敬敬地道:“是,老师。” “嗯……”见他乖乖巧巧的模样,中年人觉得稍微气顺了些,习惯性抬手想捋自己的胡须,却被胡茬扎了手,咬牙切齿地放下手背到身后,他斜眼看着另一名站没站相的男童,沉声问,“子辰,你呢?” 那名男童一身鲜亮锦衣,样貌倒是唇红齿白,生得十分漂亮,只是垮着身子歪着头,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委实不是个喜人的。 这正是九岁的赫子辰。 耳边听着老师“念经”,赫子辰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观察窗外哪只鸟比较肥,完全没有把这点火气放在心上,听见问话,他对着窗外的梨花翻了个白眼,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大人可真烦人啊,赫子辰想,你发你的脾气,我走我的神,互不干涉,不是挺好么? 偏偏还嫌一个人讲得寂寞了,非要我来应和几声,真是虚荣又自大的家伙呢。 罢了,罢了,谁叫他是老师呢? 赫子辰颇有些沧桑地想,虽然他什么也没从这老师这里学到,也着实懒得搭理,但看在戒尺和教鞭的面子上,他也总得打起精神敷衍一下。 “行吧,”赫子辰打了个哈欠,依然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了中年男子一眼,目光透过额前的刘海显得有几分不屑,他撇了撇嘴,声音清脆又讨嫌,“十遍就十遍嘛,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你!哈,好你个赫子辰!真是越来越目无尊长了!”中年男子气得直发抖,一手拿起戒尺,作势要往他身上招呼,口中道,“你可知错?” 赫子辰斜了那把戒尺一眼,也不怕,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模样颇为无辜,他道:“都说了什么都听你的,难道还错了?” 旁边的着青衣的男童偷偷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赶快服个软。 “子阳,你别拽我!”赫子辰将袖子拽回,没把兄长的善意的提醒当回事。 他仰着头直视自己老师,振振有词道:“子辰明明一双眼睛都看着老师呢,怎能说是‘目无尊长’?老师好生不讲理,老师若是存心想为难子辰,直说便是,作为学生子辰莫敢不从,可老师非要这般诬赖子辰,实在有失风度了。这就是叫父君来评理,也不该是子辰的错啊。” 那中年男子被他理直气壮的一通歪理说得哑口无言,最终扔了戒尺,长叹了一声“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拂袖而去。 赫子辰腹诽:大粪扶得上墙,你倒是扶一个啊。 他追到门边,确认那烦人的家伙走远了,不禁欢呼了一声,欢快地奔回来,满眼兴奋道:“子阳,子阳!我们去捉鸟儿吧!” 赫子阳规规矩矩地坐在课桌前,手里握了笔,在白纸上端端正正地抄写,一边写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见赫子辰跑回来,他抬头请教道:“辰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赫子辰鼓起腮帮子,不耐烦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辰辰了!” “对不起,我忘了。”赫子阳也不介意他的态度,抱歉地笑了笑,左边脸颊露出个小酒窝,又重新问,“那,子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赫子辰看了眼,跟他大致讲了下,又道:“子阳,我们去捉鸟儿吧。” “我不去。”赫子阳摇了摇头,劝道,“你要是喜欢,看着就好,何必要捉来呢?” “子阳,你说话好奇怪!”赫子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道,“我喜欢当然就要捉住了,光看着有什么意思?就像你喜欢吃什锦粥,难道看着就能饱么?” 赫子阳放下笔,语重心长地看着他道:“你想想,你喜欢的是笼子里的鸟儿,还是天上自由飞翔的鸟儿呢?” “唔……”赫子辰当真托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下,诚实道,“我还是最喜欢盘子里的鸟儿,最好是麻辣味的。” “……”赫子阳呆了一下,默默地拿起笔埋头继续抄书。 赫子辰被兄长的冷淡伤到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就往外走,走到门边站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道:“那我们不捉鸟儿了,去放风筝呢?” 赫子阳头都没抬,直截了当拒绝道:“不去。” “那去御马监?听说那边又有了一头新的小马驹。”赫子辰还是不死心。 “子辰,我们还要抄书,”赫子阳抬起头来,好声好气地哄他,“我们先抄,抄完了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抄什么啊,有什么好抄的?无聊死了……哥~” 赫子辰无聊得身上直痒痒,干脆耍赖地趴在赫子阳面前的桌案上,鼓着腮帮子,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赫子阳,这声“哥”叫得语调软而糯:“哥,陪我去玩一会儿嘛,就玩一会儿,好不好?” 赫子阳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鼓鼓的腮帮子,又戳了一下,觉得十分心动,然后拒绝了他。 赫子辰不开心了,以往只要他用这样的语气喊子阳哥哥,无论什么要求子阳都会答应的。子阳虽然是乖孩子,但是也被他软磨硬泡地拐出去逃了几回课,他不懂这次子阳怎么竟如此坚决。 “为什么啊?”这么想着,便这么问了出来。 赫子阳心想,自己一定不能再跟着辰辰胡闹了,不然母后又要觉得辰辰带坏自己了,其实辰辰怎么顽皮母后都不太管,就是不能忍受他也被带偏。 母后从来不会惩罚自己,只会换着花样处罚辰辰,辰辰年纪小,不长记性,他做兄长的总不能因为自己没主见就连累弟弟受罚。 赫子阳当然不会把这些说给弟弟听,而是一本正经道:“老师本来就很生气了,要是发现我们连书都不好好抄,还跑出去玩,老师会更生气的。” “老什么师,那个讨厌的老夜壶!”赫子辰烦死那个老师了,抱怨道,“成天板着脸,跟父君没给他束脩似的,一开始动辄打手心,现在更要命,直接改成抄书了!” 两人的老师名叫叶湖。 叶落湖心起微澜,这么诗情画意的名字,却被赫子辰一句“夜壶?那不就是晚上撒尿用的那玩意儿么,怎么会有人叫这么个名字?叫个饭碗、马槽也比这好啊!”给毁得意境全无。 所幸的是赫子辰并没有当面这么说,不然得旧怨未消又添新仇。 叶湖走在路上无端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一想起木叶斋那两位小祖宗就觉得头疼。 其实国君陛下请他来教导两位小公子时,他是觉得十分荣幸的,于是欣然答应。 刚开始他也着实喜欢这两个学生,一个乖巧,一个机灵,虽然都有其不足之处,但是他总相信孺子可教也。 几个月以后,叶湖觉得自己真是见识尚浅,太天真了,他真是从未教过这么让人头痛的学生! 叶湖摸着良心说一句,大公子赫子阳真是个勤勉好学的好孩子,每看着他认真的小模样真觉得可人疼,但他就是能一个问题教很多遍都教不会,犯过的错还能再犯一回。 但凡要动点脑子的功课,教大公子一人的精力足够他教十人,叶湖觉得自己都快被整得折寿了。 不过,赫子阳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但凡不太用头脑的地方做得都不错。 背书的速度虽然比其弟赫子辰是慢了不止一点半点,但是勤能补拙,倒是都能如期完成。 做得最好的就是写字,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地写,日子久了几乎可以和临帖的字迹一模一样,但总显得太死板,赫子辰那胡乱划一通的“狂草”看起来都比他有灵气。 叶湖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真不是勤就能补拙的,尤其在那个天资聪颖的小公子对比下,大公子真可算得上“愚笨”。 但那小公子更是个不省心的,所有的聪明都不用在正途上,表面装乖,实则性子顽劣不堪,叶湖想起来就气得慌,才来教他们第七天,赫子辰就趁他睡着,拿了把剪刀偷偷把伴随他多年的一把美髯给剪了。 他大受打击,当即就要撂挑子走人,还是国君赫重明再三劝阻才留下来。 叶湖也时常在心里暗自感叹,同样的血脉,怎么就生出了两个如此不同的人?这两个孩子的性情和聪慧稍微平衡一下也好。 之后叶湖便带了点情绪,一直对赫子辰不假辞色,连带着对大公子都没那么耐心,一言不合就戒尺伺候。 赫子辰倒也是个硬气的,手心绷得直直的,任他怎么打也咬紧了牙不吭声,死活不肯求饶,直到他自己都打得有些不忍心了才收起戒尺。 结果怎么着? 连续大半个月,赫子辰都以“老师我手受伤了”为由,冠冕堂皇地赖掉了他布置的所有功课,然后身手灵活地拿着弹弓打鸟,被他撞到了也不心虚,还主动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赫子辰对他的态度一直是看似尊敬、实则敷衍,直到某件事发生后,便连敷衍都不大乐意了。 那回,两个学生同时犯了错,他便拿了戒尺一个个招呼。赫子辰倒是皮糙肉厚,一边挨打,还一边安慰在一旁看得眼泪汪汪的赫子阳。 “不疼!真的,跟挠痒痒似的!” 赫子辰想要笑一下,却痛得呲牙咧嘴,便干脆借着这个表情向赫子阳做了个鬼脸,道:“哎哟,你哭什么啊?打的又不是你,你又不疼。” 赫子阳拼命忍住的眼泪,在听到弟弟的话时终于忍不住唰地流了下来,他哽咽道:“可是……辰辰你疼啊。” 叶湖冷眼看着两人互相心疼,心道:别急,马上就轮到你疼了。 打完赫子辰后,便对眼泪汪汪的赫子阳板起脸,冷声道:“伸手。” 赫子阳下意识缩了一下,又看了弟弟几眼,咬了咬牙,还是颤颤地把手伸了出来。 叶湖举着戒尺正要往他手心拍去,一旁突然爆出一声怒吼:“不许打子阳!!” 话音未落,赫子辰便一头朝他撞来,直把他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赫子辰用肿着的手指着他,警告道:“打我可以,打子阳,不行!” 叶湖第一次以仰望的姿态看着这个不到十岁孩子,那张总是嬉笑的脸上竟有几分戾气,那么懒洋洋的一个孩子,在这一刻,气势凌厉得吓人。 后来,叶湖才知道,大公子先天不足,自幼体弱,痛觉也比寻常人灵敏上几分,虽比小公子大一岁,看起来生得还不及小公子结实。 小公子性子顽劣,爱捉弄人,却把这个体弱的兄长当作弟弟一般爱护。 叶湖虽然对这两个学生恨铁不成钢,却也颇为赞赏二人间彼此维护的兄弟情谊,之后果真很少用戒尺打他们了,惩罚的方式变成了抄书。 然后意外地发现,比起打手心,还是抄书更叫小公子烦恼,这叫叶湖十分愉悦。 第21章 少年时(4) “要是老师生气了,有可能会去找父君来。”赫子阳道。 赫子辰看了他一眼,垂下头,一只脚无意识地轻踢着桌角,撇嘴道:“你怕什么?他便是找父君了又怎样,反正父君又不会打你。” “可是……”赫子阳咬了咬唇,嗫嚅道,“你有可能挨打啊。” 赫子辰一时没再开口,过了会儿才突然笑出声,他抬起头,冲赫子阳做了个鬼脸:“其实父君打人就是做样子,根本就不疼,嘿嘿,如果挨顿打就可以不抄书的话,这买卖还挺划算的。” 赫子阳小心地劝道:“其实抄书也有好处,抄一抄也好的。” “能有什么好处?”赫子辰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脱口而出道,“就那么一篇狗屁策论,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反反复复地抄有什么意思?” 赫子阳沉默地垂下眼,过了会儿才小声道:“可是……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啊。” 所以,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所以,我并没有像你一样可以肆意玩闹的资本。 赫子辰愣了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会儿,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恶声恶气道:“随你!那你就留在这边抄吧,我可要出去玩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一路上,赫子辰都气呼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是越想越气,渐渐地竟生出几分委屈来。 赫子辰和赫子阳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而赫子阳的亲生母亲秦纺是赫子辰的母亲秦练的亲姐姐。 秦纺生赫子阳时体虚早产,还没来得及看自己孩子一眼便撒手人寰,秦练和姐姐感情甚笃,为免姐姐的孩子受到苛待,她自告奋勇地嫁给赫重明作继室,将赫子阳视如己出地教养。 就算一年后她生了赫子辰,对赫子阳也没有生疏半分,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起赫子辰,她倒是疼爱赫子阳更多些。 赫子辰看上去成天嬉皮笑脸,心思却敏锐得很,父母那点刻意的偏心,他并不是感觉不出来。 子阳一出生就是要做未来国君的,父君和母后对他要求自然会严格些,而子阳本身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根本不需要他们说一句重话。 而赫子辰,只要他不干扰兄长,任他怎么胡闹也不会被过分责怪。 尽管年纪小,他心里却门儿清,他是一个注定要成为纨绔的男人。 纨绔么,没什么不好,很适合他,他也很喜欢。可是,做被父母故意纵容的纨绔……? 心里再怎么门儿清,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要说他心里毫无怨言也是不可能的。 偶尔他也会有些不甘,为什么他注定要做被父君放弃的那个?为什么母后对他不能像对子阳那样温柔? 但偶尔的不甘也没影响到兄弟俩的感情,一来是,子阳真的对他很好,没有人能讨厌子阳;二来是,他也想得开啊,并不会偏激地只关注某一点,在看到这一面的同时,他也看得到另一面。 比如,他是母后亲生的孩子,母后不可能不疼他,只是子阳没了母亲,母后心中怜爱,自然会多关照几分;比如,其实他心里隐约感觉得到,其实父君更偏爱的是自己,但因为同样的缘由,想要更加善待子阳。 所以啊,既然父母都很疼爱自己,而子阳又确实更需要关心,他又怎么能那么小心眼呢? 说起来,还好有子阳在前面顶着,要不然所有人的期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还不得累死啊?再一想想,要是母后也像对子阳那样,对他肉麻兮兮地“小心肝儿”、“小宝贝儿”,他一定受不了。 嗯,有子阳真好。 赫子辰走着走着,逐渐忘了自己为什么委屈。 他东逛逛,西逛逛,在草丛里捉了只蚱蜢,在池塘边逮到了一只青蛙,玩了会儿又把它们放了,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走到了桑园。 桑园里种满了桑树,司衣坊在此处设了养蚕室,专用来采桑养蚕,日后取丝制衣。 赫子辰一头钻进了桑园里,然而桑园里除了一片苍翠的桑树什么也没有。到处走了走,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赫子辰觉得无聊,便随手摘了一大把桑叶,想着要不去喂喂蚕也不错。 进了养蚕室,负责养蚕的宫人朝赫子辰行了个礼,也没有多管他,反正都是这里的常客了。 赫子辰捏着桑叶的细梗,伸到几只胖乎乎的白蚕面前,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吃掉,听着一室“沙沙~”声,他心情莫名地舒适,有种宁静的温柔。 一片一片地投喂桑叶,这般枯燥重复的动作,竟叫赫子辰觉得很有趣。不知不觉间,他所采的桑叶只剩下最后一片。 赫子辰想,该回去了。 他伸手捉了只白胖胖的蚕宝宝,放在最后那片桑叶上,决定把它带回去吓一吓子阳。 赫子辰都想好了到时候怎么做了。 他就跟子阳说:“子阳,子阳,你闭上眼睛,把手伸出来,我要送一个东西!” 子阳就听话地闭上眼睛了,他把小蚕放在子阳的手心上,坏心眼地偷笑,语气却一本正经道:“好了,你睁开眼睛吧。” 这时候子阳睁开眼一看,自己手上居然有条肉呼呼的白虫! “啊!”子阳最怕肉呼呼的虫子了,一定会吓得大叫一声,说不定还会哭出来,然后泪汪汪地向他求救,“辰辰,辰辰……快拿开!” “嘿嘿嘿……”一想到子阳那怕得要命又一动不敢动的模样,赫子辰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嗯,欺负哥哥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赫子辰到了木叶斋外,小心地将托着桑叶的手背到身后,蹑手蹑脚地往斋内溜去——他有点担心叶湖回来了。 摸到门口时,赫子辰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其中一个竟然是他父君的声音! 赫子辰心头火起,心道那只讨人厌的夜壶果然又去找父君告黑状了,真是个卑鄙小人,哼! “……那么便有劳国师大人多费心了。” 赫子辰突然听到自己父君说了这么一句,他眼睛蓦然睁大,里面闪着兴奋的光芒,心里开心得直叫唤:是他!他回来了?! “陛下客气了。” 果然,紧接着就听到一道非常柔和好听的声音,正是他想念已久的那个人。 赫子辰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对着里面一身白袍的男子大喊了一声:“白凤叔叔!” 白凤闻声转过头来,一头未束的长发墨色如水,一身及地白袍不染纤尘,眉眼温润,气质清雅,直教人叹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白凤朝他微微一笑,眼里有些淡淡的宠溺,他道:“小公子,你又贪玩了。” 赫子辰的厚脸皮竟有点泛红,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他扭捏地走上前去,“白凤……” 开口叫到一半,突然发现站在一边被他忽视了许久的父君告诫地瞪了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国师大人,子辰好想你啊!” 说完,他那点难得的扭捏也消失了,扑过去抱着白凤的腰,撒娇地蹭了蹭,嘟囔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想念了你四十九天加四十八个夜晚。” 一边同样被忽视了许久的叶湖表示震惊了,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道,这、这当真是那个顽劣不堪的小公子?怎地一下子变得像只小白兔了? 白凤低下头,墨色长发垂到赫子辰脸颊边,白凤摸了摸他的头,低声笑道:“我也很惦念小公子呢。” “子辰,快放开国师大人,你这像什么样子!” 赫重明在一旁冷眼看着,见小儿子对别人比对自己这个父君还要眷恋,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赫子辰松开手,退后一步,仰头看着白凤,星子般明亮的眼里尽是仰慕。 他好喜欢白凤叔叔啊,白凤叔叔是有生国历任国师中最亲和的一位,不像以往那些国师大人们那样高高在上,也不像父君和母后那样经常吓唬人,更不像夜壶老师那么古板无趣。 白凤叔叔有趣、温柔、本事大、很喜欢孩子,会陪他玩,最重要的是……还生得那么好看。 “陛下,无碍的。”白凤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朝一处指,对赫子辰道,“小公子你看,我给你们带回了新朋友。” 赫子辰顺着白凤指的方向看去,赫子阳身边站了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赫子辰呆了一呆,心道: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那孩子和白凤一样着白衣,发丝柔顺地披散在身后,模样精致,眉目如画,整个人看起来活脱脱一个小白凤。 倒不是相貌相似,除了都生得好看这点,两人模样并无相似之处,只是骨子里的风仪气度很像,都有种圣洁出尘的味道,但白凤显得更温柔可亲,那个孩子却有点凉凉的,就像…… 赫子辰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更文雅些的形容,总之,若以点心作喻,白凤就像是桂花糕,那个孩子就像是薄荷糕。 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赫子辰对那个新来的小伙伴是有点好感的。 第22章 少年时(5) “他是谁?”赫子辰问。 白凤道:“他是我收的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赫子辰眉头一皱,小脸上有些不悦的神色,“怎么不收我做亲传弟子?” 他有些委屈,有些不服气,还有种被“背叛”的愤怒,心道: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亏我一直拿你当自己人,你收弟子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就算了,居然出去溜达一圈,还在外面随便捡了个野孩子。 “子辰,不得无礼!”赫重明对自己小儿子没大没小的德性很是头疼,低声斥责道,“国师大人的亲传弟子可是摘星楼的圣子,是未来的国师大人,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 赫子辰撇了撇嘴,没说话,心里一片酸涩:明明以前我才是他最喜欢的孩子,现在收了弟子了,我就成了“随便什么人”,大人们的心啊,可真是善变。 白凤却是轻笑一声,问他:“小公子也想做我弟子么?” “想!”赫子辰毫不犹豫地点头。 “先前我跟你父君商量了一下,日后两位公子可以来摘星楼一起听课。不过……”白凤朝另外两个孩子那边看了眼,对赫子辰道,“不过,你们得好好相处才是,要是欺负了新来的孩子,可是会受惩罚的。” “国师大人多虑了,子辰从来不欺负人!”赫子辰第一次为能上课那么高兴,仰着脑袋,一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他们俩的!” 白凤欣慰地点点头,笑道:“那就好。” 赫重明也有意让两个儿子和圣子多多亲近,便朝赫子阳吩咐道:“子阳,别忙了,和弟弟带着圣子到处转转。” 赫子辰也朝那边望去,只见赫子阳正在纸上画着什么,一边画一边侧头跟那男童低声笑语,看起来一片和乐。 听见父君的话,赫子阳应了一声,放下笔,拉着小圣子的手跑了过来,朝赫子辰伸出另一只手,白嫩的小脸上笑意未消,左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赫子辰不禁愣了一下,下意识将拿着蚕的手往身后一藏,最终还是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赫子阳。 “父君,国师大人,我们去玩儿了!”赫子阳打了声招呼,便一手拉一个往外走。 三个孩子手拉着手在走廊上奔跑,好像只是这么跑着便很开心,一边跑,一边笑,跑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回想起来,他们三个的关系似乎从那时候就已初现端倪——赫子阳是另外两人之间的纽带,是他的存在把那两人拉到了一起,三人之间全靠他维系。 赫子辰虽然顽劣,但一般总不会太过出格,有时候又很会讨好卖乖,嘴甜得人心都化了,所以,并没有谁真正从心底里讨厌他,就连那总是把“朽木”、“烂泥”挂在嘴边的叶湖,心里对他也是喜爱居多。 而孩子们当中,赫子辰就是个孩子王,几位大臣家的孩子都跟他要好,虽然时不时斗下嘴,但大家还是十分“信服”他。这并非因为他是国君的儿子而蓄意讨好,毕竟,身为储君的赫子阳反而没有他受欢迎。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看似讨嫌实则很“混得开”的赫子辰,跟圣凌的关系却没有那么要好。 当然,也并不算很糟,只不过,几乎成天黏在一起的三个人,按理来说,彼此间应该都十分要好的,但他们两人之间却似乎从来没有很亲密过。 有时候赫子辰会想,是不是那天他没有跑出去玩,而是和赫子阳一起认识圣凌,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会不一样呢? 但世间没有如果,他就是晚了那么一刻钟。 第一次见面那天,在长虹居一片将绽未绽的蓝花楹下,赫子阳放开手,给两人相互介绍。 “圣子,这是我弟弟,辰辰。”赫子阳这样道,又向赫子辰道,“辰辰,这是摘星楼的圣子,以后都会住在宫里。” “圣子?”赫子辰眉头微皱,心道这是个什么破称呼,转眼又笑得灿烂,向那新认识的小伙伴道,“我叫赫子辰,你叫什么名字啊?” 圣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赫子辰,春风吹起他的衣裳,小小的男孩冷面如霜,像一只仙鹤飞到人间化作的童子。 赫子辰等了会儿,没有等到回答,他收起笑容,觉得脸上很没有面子,眼神也有些不善。 白衣圣子也察觉到他的不满,却没打算出声化解,而是沉默地垂了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整个人便像一尊静默的雕塑,永远不会开口。 “喂,我问你话呢!”赫子辰平素都是笑脸迎人,可看一个人不顺眼了,便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对待对方,他狠狠地推了圣子一把,凶狠质问道,“你是哑巴吗?!” 圣子被推得一踉跄,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含着愤怒、失望、不屑以及淡淡的委屈。 不过赫子辰却没心情去理会这讨厌的家伙是什么眼神,这一瞪叫他心头火起,当即就要上前再推一把。 “辰辰!”赫子阳连忙拉住他,又向圣子连连道歉。 其实赫子阳也不明白,为什么圣子这么不给自家弟弟面子。 不过仔细一想,从他们见面开始,圣子好像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当时他以为圣子是害羞,而他自己也不是话多的人,两个人写写画画倒也和谐,所以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难道……? 赫子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赫子辰愤愤地道:“呸!什么狗屁圣子,我才不要跟这个小哑巴玩!” 说完,掉头就走,赫子阳在身后叫了几声,他都没有停下来。 赫子阳本想追上去哄哄弟弟,但又觉得把圣子丢在一边不好,而且辰辰刚才还冒犯了圣子呢,他最好还是跟圣子好好赔罪,免得被父君知道了,辰辰又要受罚。 赫子辰一个人跑到宫里偏僻的一角,爬上一棵大槐树,趴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就是觉得这个时候“不哭不足以平怨愤”。 但显然,此时任他怎么哭也不会有人来哄他。 寂寞地哭了几声,突然听见耳畔似乎有鸟鸣声,赫子辰瞬间止住泪水,眼里还是泪汪汪的,耳朵却一动一动地仔细聆听起来。 没一会儿,他找到了那声音的来源——他头顶竟有个鸟窝! 这可真是个叫人惊喜的发现,赫子辰来了精神,身手敏捷地缘着树干攀爬。 很快,鸟窝的住户遭遇了鸟生第一次惊吓,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脑袋从槐树叶下冒出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它们看,眼里的光亮得惊人。 赫子辰看着这一窝小小的、毛茸茸的雏鸟,听着这嫩嫩的声音,心里生出点陌生而柔软的欢喜。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两只手捧起那只鸟窝,惊奇地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生灵。 树枝“咯吱~”一声惨叫,终于不堪重负,赫子辰连人带鸟地从树上摔了下去。 所幸这树并不是很高,地面是软软的春泥,再加上赫子辰人也皮实,并没有摔出什么大问题,只是他摔了个大马趴,手肘和下巴着实痛得很。 “嘶~呼~”赫子辰趴在地上,觉得下巴要磕出坑了,他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势缓了会儿,突然抬起头,见那个鸟窝依然好端端地被自己捧着,心里不由得长舒了口气。 他爬起来坐在地上,将颠到地上的雏鸟放回鸟窝,又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将被颠得歪歪倒倒的小雏鸟们调整好姿势。 望着受惊的小家伙们仰着小脑袋,叫声嫩嫩的,叽叽喳喳地仿佛在互相抱怨,赫子辰忍不住傻笑了起来。 他想把之前带在身边的那条蚕拿来喂这些小鸟,又突然想起来,之前在路上的时候已经被他不慎捏死,然后就扔了。 反正,他已经不打算送给子阳了。 赫子辰看了看鸟窝,又仰头望了望大槐树,眼神有些挣扎,最终还是决定把鸟窝送回树上去,反正……它们这么小,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而且,除了盘子里的鸟,窝里的他好像也挺喜欢的。 下了树,赫子辰席地而坐,仰头背靠在树干上,槐树枝叶间漏下细碎天光,斑驳光影映在他小脸上,明净的眸子里有些小小少年天真的忧郁。 刚刚他突然有些想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哭那么两声了,大约是恃宠而骄的孩子的通病吧,他真是有些被宠习惯了,难得被人从手心里放下来都有些受不了。 赫子辰惆怅地叹了口气。 原本,他以为子阳会追上来的。 原本,子阳会追上来的。 但这次没有。 许久以后,赫子辰想起来才发现,其实那个时候的他,对圣凌的到来是抱着一点点敌意的。只是,那点敌意并不明显,以至于他自己都没察觉。 那是一种多数孩子都会有的心理,自己最喜欢的两个人,被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抢走了,不管那个人是有意无意,总会生出些怨恨来。 赫子辰不止有点小聪明,在许多人情世故的洞察上也颇为敏锐,算是某种程度的早慧。 而这点“早慧”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成熟懂事的大人,也没能成为一个阴暗含怨的孩子,只是在他无忧无虑的成长途中多了些思考人生的时间,思考完继续没心没肺。 他能下意识注意一些细枝末节,但多数时候都抱着忽略的态度,偶尔想起来了,自己或动容或伤怀地感叹一番,转眼就把这件事丢到脑后。 他多数时候都是散漫的,这份骨子里的散漫,让他天生就有种把任何事都化小化了的能力。 所以,赫子辰很快地忘记了自己初时对圣凌的敌意,从心里和态度上都打算接纳他。 但到底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能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完全遗忘,圣凌虽没跟他计较,对他蛮横无理的印象大概已经定形,态度始终不冷不热的。 虽然,说起来圣凌对谁的态度都没法看出热情来——因为他不能开口说话,但赫子辰就是感觉得到,圣凌对自己和子阳是不一样的。 子阳是朋友,是知己,而他赫子辰,就是个不得不一起玩耍却根本不喜欢的伙伴。 关于圣凌不能开口说话这事,赫子辰是过了好些天才知道的。 原来,每一任圣子在接任国师之位前,都要修闭口禅,一来是为了减少口业,二来也可磨练心性。 赫子辰知道这点以后,由衷地对圣凌产生些同情。 这么多年不能说话一定很辛苦,做圣子真是太可怜了!心里同时又有些庆幸,还好他不是天定的圣子,不然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且不说不能利用一张巧嘴为自己谋利,不能逞口舌之快出胸中恶气,不能饱受苛责时出言辩驳,仅仅是不能说话这点就难以忍受。 有口不能言,多寂寞。 第23章 少年时(6) “哈哈!我的飞得最高,飞得最高!” 草长莺飞四月天,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 几个孩子跟着手艺人学着动手做了风筝,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结伴出去放飞它们。 赫子辰毛手毛脚,糊的风筝又难看又不结实,在风中摇晃摇晃,随时一副要坠下来的样子。看着赫子阳和圣凌的风筝都在逐渐升高,他有些心痒,有些蠢蠢欲动,眼馋了一会儿便笑嘻嘻地蹭到了圣凌身边。 “圣凌,圣凌,你的风筝扎得可真好啊!飞得又稳,样子也好看!”他真心实意地赞了那么两句,圣凌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赫子辰扯了扯手里的风筝线,又道:“其实我这个风筝也不差的,雄鹰的模样很威风!” 圣凌抬头看了一眼低空中摇摇摆摆如一只老母鸡的风筝,继续放着手中的线,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不敢苟同”还是清楚地传达出来了。 赫子辰假装没看出对方的不感兴趣,接着厚脸皮道:“圣凌,我们换一下吧?你的给我玩,我的也给你玩,好不好?” 圣凌微微皱了皱眉,护住手里的线轴,戒备地离他远了两步,这才摇了摇头,拒绝的态度十分坚定。 赫子辰被他戒备的姿势弄得有些不痛快。 他又不是想抢别人的风筝据为己有,只是想要换来玩一下而已,不换就不换嘛,那么一副担心他随时扑上去抢的模样真是讨厌。 作为一个喜怒形于色的孩子,心里不痛快了,脸色自然就不会好看。赫子辰脸色顿时沉下来了,心道:好啊,既然你以为我要抢,那我就抢给你看看!哼! 他心里这么想着,便真的准备扑上去上手抢,却在半途被一直默默注意着这边的赫子阳拦住了。 赫子阳神情严肃道:“子辰,你怎么总是欺负圣子?” “我哪有欺负他?!”赫子辰一听这话,气得眼圈都红了,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却受不了子阳也这么看自己。 圣凌见兄弟俩似乎要吵起来,犹豫地往这边走了几步,赫子辰正在气头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圣凌便停了脚步,默默地望着这边,眼神有些欲言又止。 赫子辰此时才不管圣凌时什么想法呢,他心道:子阳原本总是向着我的,不管跟谁比都是站在我这一头,而圣凌一来,就站到他那头去了,子阳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 这么一想,火气蔫蔫地消了些,心里却更加难过。 他想,明明是你们一起欺负我,我再也不要跟你们玩了。 “我只是想要跟他换个风筝放,我的风筝飞不高,真的,我没想欺负他。”赫子辰心里那样想着,却还是低下头来解释,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 他才不想子阳讨厌他,子阳就算变心了也还是他最喜欢的哥哥啊。 以前不管他怎么做子阳都会喜欢他,现在子阳有了自己以外的新玩伴,他开始不太确定了。 “呐,哥的风筝给你玩!” 赫子阳听了弟弟的解释,立刻就相信了,为自己的误会感到有些内疚,他直接将手里的线轴塞给了赫子辰,然后从赫子辰手里取过另一个线轴,抬头望了望半空中那只老母鸡似的风筝,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辰辰做得真好看,我很喜欢呢。” 果然,还是子阳最好了! 赫子辰心里一下子放晴了,也不计较先前和圣凌那点小纠纷,开心地放起了赫子阳那只风筝,那是一只色彩明艳的锦鲤形风筝,在风中悠然地摇着尾巴,看起来格外漂亮。 赫子辰和圣凌放的风筝像是在互相追赶一般,乘着风越飞越高,渐渐变成了天边两粒遥远的小点,赫子辰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 “啊!超过了!我的飞得最高!” 风渐渐大了,锦鲤形风筝终于飞得比鹤形风筝高了些,赫子辰开心得跳了起来,转头去看赫子阳,却见自己那只鹰形风筝到了子阳手里竟摇晃着摔了下来,啪嗒一声恰好砸在子阳脑袋上,几乎砸散架了。 赫子阳捡起风筝看了看,眼神里露出些心疼,抬头见赫子辰在看自己,他赶紧露出个笑容,道:“没关系,辰辰,我会把它修好的。” 赫子辰愣了下,接着凶巴巴地道:“谁要你修啊,我自己难道不会修吗?还给我,我不要跟你换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那个破风筝做得的确不好,根本不能跟子阳做的风筝比,拿这么个玩意儿去跟人换简直就是在欺负人。 他打算把锦鲤风筝还给子阳,转头一望,却发现风筝线和圣凌的白鹤风筝纠缠到了一起,圣凌正在地上焦急地到处跑,想要把它们解开。 赫子辰也急了,跑过去跟圣凌琢磨着怎么解开,两人拿着线轴绕来绕去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好,反而让那两只风筝越埃越近,眼看就要撞到一起了。 赫子辰心中焦急,心道可不能把子阳的风筝弄坏了,他得完好无损地还给子阳。 “圣凌,这样不行,我们只能把其中一根线弄断……”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动了手,眨眼间就把圣凌的风筝线扯断了,一阵大风吹来,白鹤风筝果然和另一根线不再纠缠,逐渐脱离了控制,越飘越远。 圣凌怔怔地望着手里线轴,又仰头朝天边看去,只见那只断了线的风筝当真像一只白鹤一般远去,再也抓不回来。 赫子辰得意地道:“你看,这样不就解开了吗?待会再去把你那只风筝捡……”话还没说完就被就被圣凌猛地扑倒在地,后背被石子硌得生疼。 圣凌一条腿跪压在他身上,拳头带着劲风朝他脸上砸来,赫子辰脸颊狠狠一痛,嘴角顿时溢出一丝鲜血。 “你发什么疯?!” 赫子辰大骂一声,当即就想反击,却没想到圣凌竟力气这么大,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他,压得他翻不过身来,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凶狠地大骂。 赫子辰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欺负,心里恼火极了,他想等他翻了身一定要十倍还回去。 圣凌也不管他如何剧烈挣扎,只顾着一拳一拳狠狠地往他身上招呼。明明动作这般凶狠,逆光里他的神情却隐忍悲愤,眼里隐约有泪光攒动,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 赫子辰动作缓下来,突然不想挣扎了。 “别打辰辰!” 赫子阳冲过来将圣凌一把推开,见弟弟鼻青脸肿的样子心疼得不行,第一次朝圣凌发了火,他吼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国师大人都说了不能随便打人了!你真坏!你……没想到你这么坏!”措辞很生涩,愤怒却很真实。 圣凌垂着眼,不解释不辩驳,姿势沉默而倔强。 赫子阳有些想要揍圣凌一顿为弟弟出出气,但他从小到大从没打过架,一时有些无从下手,最终跑过去把圣凌的手抓起来,啪啪啪地打了好几下手心。 圣凌跟赫子阳一向交好,被自己的好朋友打手心也没有躲,默默地任他打,仿佛什么也不在乎,只是那咬着唇忍耐的模样看上去着实有些可怜。 赫子辰从地上爬起来,心里还很生气,可看着圣凌的样子又莫名地有些不忍心,他抚着肿痛的脸颊,呲牙咧嘴道:“算了,子阳,咱不跟小哑巴计较。” 圣凌听了这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里竟有些恨意,一副随时要扑上来咬他的样子。 赫子辰心里也有些火,他都那么大度决定揭过此事了,对方居然还一副不依不挠的德性。 平时,依他脾气早就冲上去狠狠揍回本了,但不知怎么他现在不想揍圣凌,于是勉强压下怒气,嘴里却还是颇为不忿地嘀咕道:“小心眼儿,不就一只破风筝么,帮你捡回来不就好了,至于那么大脾气。就算……” 圣凌朝他这边走了一步,看上去想再打一架,但看了张开双臂挡在面前的赫子阳一眼,到底还是没动。 他全身绷得紧紧的,攥紧的拳头几乎有些颤抖,死死咬住牙关,似乎用力隐忍着什么,憋得白净的小脸有些红,最后像是终于忍不住了,猛然转过身朝摘星楼的方向奔去。 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圣凌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越来越稠密的雨帘中。 赫子辰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垂下脑袋,低声说出那句没来得及说的话:“……就算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 赫子辰觉得圣凌真是个小气鬼,他从没遇到这么小气的人。 不就一只破风筝嘛,打了他一顿还不消气。 不就一只破风筝嘛,哼,他也会做风筝啊,一天做一百只,各式各样的!比圣凌做的还好! 到时候他要叫一百个人来放风筝,天上就飘满了他做的风筝。而他自己呢,就拿着只剪刀到处溜达,走到谁面前,就把谁手里的风筝线给剪断。 谁也不会生他的气,更不会打他,都会说“小公子剪得好!” 最后,一百只风筝都被他剪了线,在空中飘啊飘啊,有的几只撞到一起落了下来,有的随风飘得很远很远再也找不到了——但他一点都不心疼,他还会开心地大笑。嘁!有什么好心疼的,不就一百只风筝嘛! 哈哈哈!哈哈!哈! 赫子辰没滋没味地笑了两声,可任他想象了再多场景,都盖不过圣凌转身前落的那滴泪。 圣凌啊,可真是个小气鬼。 可是小气鬼居然哭了,赫子辰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可以大气一点,主动去道个歉。 第24章 少年时(7) 问了白凤之后,赫子辰才知道,那只风筝对圣凌而言并不只是一件玩物,那是承载了他对天上的母亲思念的信使。 在圣凌的家乡,人们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都会归于天上,而白鹤便象征着对故去的亲人的怀念。 传说,亲手扎一只鹤形风筝,在有风的天气里放飞,让它飞得很高很高,等到线轴上所有的线都用完,高得再也看不见时,那风筝就快要到天上了,这时风筝线断掉,那说明天上的亲人已经收到了。 若是风筝飞到一半就坠落或是断了线,那就收不到,天上的人等不到来自亲人的想念就会很伤心,会在天上哭啊哭啊,哭成一阵大雨。 “圣凌的娘亲,求你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 赫子辰趴在一棵大树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四处望,依然没有找到那只风筝,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 赫子辰知道,自己又干了混账事。 尽管他本心并不想这般混账,但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什么可狡辩的。既然错了,就要想办法弥补自己犯的错误。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圣凌的风筝! 他从摘星楼出来后就一个人悄悄摸出宫,朝那只风筝消失的方向找去。 雨这么大,那风筝肯定已经坠落了下来,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向人打听,“你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吗?是一只白鹤模样的风筝。” 就这样不知问了多少个人,终于有人告诉他,下雨前看到有只白色的风筝落了下来。 赫子辰赶紧问清楚地点寻了过去,果然在树杈上找到了一只白色的风筝,他心中狂喜,连忙爬上树将那风筝取下来,仔细一看便心凉了。 那的确是一只白色风筝,却不是圣凌的白鹤,而是一只未来得及着色的白蝴蝶。 仅凭一人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赫子辰还非得捞这针不可。 原本,他可以让白凤顺便帮他占卜一下风筝掉到了哪里,甚至可以端坐在藏星阁,只差使别人去寻,那样更轻松更有效。 可他偏不。 赫子辰的倔劲儿不只对别人犯,对自己也照犯不误。 一个人做的混账事便只能自己承担,他凭什么要别人帮忙?现在寻找的过程很难,可先前他扯断那风筝线的时候却很轻松,自己造的恶果自己品尝,这就是因果。 或许也算是运气好,赫子辰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找到了那只风筝。这时他已经找了许久许久,天都黑了。 雨还是下得很大,瀑布似的哗啦啦地在他耳边淌,他都淋得有些头晕,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他爬上屋顶将风筝拿到手后,一时不慎从屋顶上滚落到了院子里。 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被一只不知从哪儿冲来的黑狗再次扑倒,接着一人一犬便在雨中展开一场恶斗。 赫子辰不太记得清自己是怎么从那只该死的狗爪下逃开,又是怎么以两条腿跑过那四条腿的,他仿佛失去了意识,只是靠着身体的本能在行动。 最终还是国君带了人来寻他,将脱力的他抱回了宫中,那只好不容易找到的风筝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淋了好几个时辰的雨,又被狗追了几里地,赫子辰自然小病了一场,被迫在床上躺了两天。赫重明见其情状着实可怜,也没忍心过分责骂。 赫子辰也很会利用时机,故作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在大人那边很是讨了不少好处。 等到人一走,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将风筝带到摘星楼去还给圣凌,但圣凌却似乎并不领情,看都不朝那风筝多看一眼。 当时圣凌和赫子阳正在上课,白凤很是随和,也不怪赫子辰前来打扰,只是温声细语地问候了一番他身体恢复得如何,之后便不再管孩子们之间的“恩怨”。 赫子辰拎着风筝低声下气地道歉了半天,圣凌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平淡的一眼,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情绪。 赫子辰说到词穷,又独自默默地站在一旁,被无视了好会儿,终于觉得有些尴尬,便讪讪地带着那只风筝回去了,向来雄赳赳的背影看上去颇有些受伤。 赫子阳很想为弟弟说说情,但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没理由说什么,本来原不原谅都是圣凌的自由,他总不能仗着圣凌把自己当朋友就提出无理的要求。于是,只好默默地在一边看着。 见赫子辰失落离去,赫子阳终于忍不住跟白凤打了声招呼后追了出去。 珙桐树间的小道上,赫子阳追上去拉住了赫子辰,两人在路上不知说了些什么,都眉开眼笑的模样。 圣凌静静地伫立在窗边,垂眼看着这一幕。 白凤走到他身边,也往楼下望了望,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状似漫不经心道:“听说小公子去找你的风筝淋了好久的雨。还被狗追了几里地,也不知有没有被咬到,回来便发了热……没想到这才刚好些,就急着来找你。” 圣凌睫毛颤了颤,转身扯了扯师尊的袖子,仰头望去,眼神有些欲说还休。 “放心吧,为师先前看过了,小公子身体好得很。”白凤拍拍他的脑袋,眼角带些揶揄,“为什么不告诉小公子,你已经原谅他了呢?” 圣凌咬了咬唇,目光有些躲闪,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拉起白凤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写着什么,写完后又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师尊。 白凤有些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叹一声,笑道:“圣凌是个心软的孩子呢,却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圣凌再次拉住自己师尊的手轻轻摇晃了几下,眼神里透着点含蓄的恳求。 “为师是不会帮你说的,圣凌,有想法你得学会自己表达才是,即使不能开口,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让人明白你的心思。” “何况,小公子跟你不一样,他不过随手递给你一串糖葫芦,你舍不得吃,能放到招来蚂蚁。”白凤却没有答应他的请求,颇有兴味地理了理他鬓角的发丝,敛眸笑道,“而小公子可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怎么想他都不在乎。这回他自觉有错,才一定要求得你原谅,而你若不给他明确的答复,依他的性子,肯定还会再来。” 白凤觉得这几个孩子真是有趣。 子阳心思纯净,一心为人着想,别人开心他便开心,别人若是难过了,即使不是他的错也会觉得难过,脾气好到让人生不起气来。这样的人,或许有时候会吃些小亏,长远看却未必不好,若一个人自己都不把吃亏当作吃亏了,那又有什么能叫他介怀的呢? 子辰这个孩子和其兄长则是两个极端,他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管自己怎么想,任性又狂妄。所幸的是,这份任性和狂妄还不至于让他过于狭隘自负,至少他愿意认识自己的错误,并不吝于付诸言辞和行动,即使有时让人生气,却很难真对他生厌。 并非真的没心没肺,甚至也算得上有情有义,却永远不会为什么事过于郁结。这样的人,通常都能活得肆意又坦荡。 而圣凌呢,比起子阳,他不够无私,比起子辰,又不够自我。 他敏感,总能感受到别人的恶意并为之耿耿于怀;可他又心软,只要对方诚心诚意地认错了他便无法再抱有敌意,比起别人对他的坏,他更重视别人对他一点点哪怕不经意的好——仅就这两点而言,小公子便是他天生的克星。 可同时,圣凌又过分内敛,有些近乎羞赧的别扭,让他完全不善于表达自己。 他将所有事都默默地记在心里,却从来不让人知晓自己的心情,或许别人还以为他厌恶自己,而他却已经把人放在了心上最珍视的位置。 圣凌这样的性子啊…… 白凤叹了口气,心道,这样的性子天生只能与大公子那般柔和而没有一点棱角的人为友,而小公子那样人,大约是很难与他互通心意了。 而有生国国师的地位和责任,都决定了国君与之必须是相互信任扶持的关系,从这点来看,大公子倒确实比小公子更适合国君之位。 白凤猜得没错,尽管在圣凌那里碰一鼻子灰,赫子辰当时有些沮丧,过后又很快打起精神。 还是出于“做错了事就得自行承担”的想法,让他难得地愿意一再放低姿态,圣凌的“不原谅”倒也没让他恼羞成怒,反而生出些斗志来。 据赫子辰分析,圣凌之所以不接受风筝和自己的道歉,大概是这风筝与先前不一样了,圣凌心中嫌弃。 经历了风吹雨打,那风筝看上去倒比赫子辰还要凄惨些,完全看不出原本做工精致的样子。赫子辰心道:可不能就这个样子还给圣凌,我把它修好后再还,就当是赔罪好了。 说干就干,赫子辰找来工具材料打算将那风筝好好修整一番,却在篾骨下发现一截小指粗的细竹筒,他将那竹筒取下,从里面倒出一条濡湿的纸卷来。 展开一看,纸上的字迹都被雨水洇染,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出大致意思,满纸都是对故去母亲的思念。 为了将风筝恢复原本的模样,赫子辰拿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耐心。 那封看不清字迹的信在他心里泛起涟漪,让他产生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有点类似在槐树上看到那窝雏鸟的感觉,很久以后他明白了,那种心情叫作“怜惜”。 赫子辰难得地主动拿起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一个清晨用修好的风筝将它送到了圣凌的窗前。这回他不再如想获得一场战役的胜利般非要圣凌的原谅,他更想要表达那份因为圣凌本人而生出的心情。 圣凌还是没有接受那只风筝,但留下了他写的信。 赫子辰有些开心,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执着,脚步轻快地将那只风筝带回去收在了书房里。 风筝是他的歉意,而那封信则是歉意之外的情感。 …… 在摘星楼学习的日子对赫子辰来说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老师从迂腐古板的叶湖换成了温柔风趣的白凤,课程从无聊的礼仪策论变成了有趣的符箓术法,还多了圣凌这么个有趣的同窗。 嗯,后来赫子辰发觉其实圣凌很有趣。 他之前的玩伴中,最亲近的就是几乎没脾气的赫子阳,不管他怎么胡闹都不会生气,赫子辰当然喜欢这种被纵容的感觉,但始终少了些刺激。 另外,那些大臣家的孩子也有几个颇有几分脾气的,比如容相的长子容旭,当初就曾一言不合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识,大约是打痛快了反而有些惺惺相惜,之后关系还挺好。 但是从来没人像圣凌一样,明明小心眼得很,很容易就被他撩出火气,却又偏偏隐忍不发,那种别扭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 赫子辰不再缠着赫子阳,而是把注意力转到了圣凌身上,时不时招惹一下,刚开始是扯扯他头发,在他背上乱画,后来开始学习一些简单术法后,花样便更多了起来。 比如在圣凌看书的时候,变只蝴蝶在他眼前晃,练习御剑的时候故意把圣凌从剑上撞下去,然后在半空接住他,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刚开始圣凌只是默默忍受,脸色上还会露出一点端倪,后来渐渐学会了面无表情地见招拆招,偶尔给予一定程度的反击。 由于圣凌不能说话,赫子辰也习惯了不言不语地使坏,两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似没有语言交流,却已经你来我往在暗地里过了无数招。 赫子辰觉得虽然圣凌面上越发不显,应对越发沉着熟练,但心里一定挺讨厌自己的。 但是没关系啊,他就是挺喜欢逗逗圣凌,看着那张越来越波澜不惊的脸孔,他就忍不住上前招惹一番。 这种心情就像一只小猫儿,即使不吃蝴蝶,看到蝴蝶就是忍不住扑几下。 白凤将这些看在眼里,也从未阻止,在他看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小公子顽皮,却很会掌握恰到好处的分寸,而且,他觉得自己的徒儿似乎也很乐在其中。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不知不觉间,摘星楼外的珙桐花更迭了好几季,曾经稚嫩的孩童长成了十几岁的少年。 好像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除了身量变高,眉眼长开了些,大家都没有变化。 赫子辰与赫子阳兄弟之间一如既往亲密无间,赫子阳和圣凌之间也保持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知交关系,赫子辰依然时不时招惹下圣凌,只是不再那么频繁。 时光无声,总会悄然改变些什么,这些变化缓慢而细微,如春雨落湖心,难以察觉,却真实地发生了。 譬如赫子辰,原先一直穿色彩鲜亮衣裳,喜好各种配饰,如今却偏爱一身利落黑衣;笑起来很讨喜,不笑时眉目间却有几分冷峻,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比起幼时的天真任性,多了几分刻意挑衅的叛逆。 譬如圣凌,幼时性子虽内敛,也能在沉默中看出几分别扭与倔强,如今却像一面冰湖,再也无法掀起丝毫涟漪,在九婴事件之后,对赫子辰的态度与赫子阳类似,一脸的与世无争,让赫子辰偶尔也会觉得逗得无趣。 倒是赫子阳没什么变化,依旧温厚亲和,依旧尊敬师长、爱护弟弟、善待友人,依旧没有展现出哪方面有过人的天赋,依旧勤恳踏实地学习,努力完成父君交给他的每样功课。 几人年纪都不算小了,摘星楼不再有固定的授课时间,他们更多的时间用来为将来要承担的责任做准备。 圣凌已经开始独自处理一些摘星楼的事务,而赫子辰与赫子阳也跟着赫重明接触一些政务,与朝中大臣也有一定交流,没过多久,赫子辰将大臣们几乎得罪个遍,而赫子阳却得到一致称赞。 大臣们都不由得摇头叹息,认为小公子完全是由于国君的疏于管教给养废了,好好的苗子长成了个纨绔,即使天资聪颖也成不了大器,这么一比较,大公子的勤勉沉稳便更显得难能可贵,只是对于“长歪”的小公子都颇有些遗憾。 赫重明其实也很纳闷,自己小儿子明明从小就很讨人喜欢,活泼伶俐,学什么都很快,虽然顽皮却极有分寸,顶着纨绔的皮子,却也没真干几件越界的事。 ——这么个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是交给兄弟俩完成的任务,赫子辰却全部交给赫子阳,自己做了甩手掌柜,看着兄长颇为吃力地完成对自己而言并不难的事,却没有半点施以援手的意思,一个人悠哉悠哉地躺在摇椅上吃点心,偷懒耍滑得简直令人发指。 除此之外,还当众顶撞自己,出言嘲讽朝中大臣,明明能做好的事却还因为过分粗心而不断出纰漏……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成天游手好闲,就知道到处瞎跑,你当你还小吗?在摘星楼跟国师大人学习时就不认真,如今心思更是一点不放在正道上!” 赫重明终于忍不住狠狠训斥了小儿子一番,将几本奏折扔过去,“看看你哥,昨天批奏折直到半夜,有不懂的地方今天一早便来请教。再看看你!空有几分资质,却连你哥一半的努力都没有,像你这样能成什么大器!” “我也没想成大器啊,不是只要吃喝玩乐不闯祸就算我懂事了么?”赫子辰斜着肩膀站着,完全不把这点斥责当一回事。 眼角的余光瞥到一片衣角,他勾起嘴角,笑得无比欠揍,“何况,只有子阳那样的笨蛋才会大半夜不睡觉批什么奏折,我可没他那么傻,这大好的年华就该尽情享乐,劳心劳力的事啊……交给笨蛋去做就够了。” “你!闭嘴!” 赫重明一巴掌扇过去,把赫子辰脸扇得偏到了一边,他冷眼瞧着赫子辰,心中失望透顶,“不务正业,不敬父兄,也该给你长点记性了!滚到静堂跪三天,好好反省反省!” 赫子辰揉了揉红肿的脸颊,倒也不气,依旧笑嘻嘻道:“是!好久没受罚了膝盖还挺痒,那我这就去了啊。父君,子辰告退。” 说完还贴心地将先前掉在地上的奏折全都捡起来放在桌案上,这才转身出了门,目不斜视地从站在门口的赫子阳身旁经过。 赫子阳紧紧地盯着他脸上的手印,面色有些发白。 月华如水,庭轩空明。 赫子阳一手拎着食篮,一手提着灯笼,一步步朝静堂走去。 静堂里燃着几点烛火,赫子辰独自跪在堂中,在门口只能看见一道伶仃的背影,他微微垂着头,墙上的影子随着烛光轻微摇晃,显得有些孤寂。 赫子阳将灯笼熄了挂在门外,走进去,把食盒放在了赫子辰面前,站在一侧沉默地望着他头顶的发旋。 两人都一动不动,半晌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赫子辰脑袋猛地往下一点,又赶紧抬起头来,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这才瞅见面前的人影,吓得差点跳起来,却因腿麻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哎哟喂!”待看清了眼前的人,赫子辰动作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模样,“是子阳啊,你来了怎么不出声啊?吓死我了!” 赫子阳没有说话,沉默地蹲下身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来。 “哟,都是我爱吃的。”赫子辰咽了下口水,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不客气地举起筷子大开吃戒,边狼吞虎咽边道,“子阳,还是你最好了。” 赫子阳没有出声,默默地走到他身侧,也跪了下来。 赫子辰一怔,很淡地笑了下,也没有阻止,他道:“你这是要和我同甘共苦啊,真是好兄弟。” 吃完饭后,赫子辰将碗筷放回食盒,揉了揉膝盖,再次跪好。 兄弟两人便这般并排跪着,各自望着面前那几寸见方的地面,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静堂一时阒然无声,氛围有几分诡异的庄严,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身侧传来极轻微水滴声,有什么在烛光里闪烁了一瞬,赫子辰转头,只见子阳垂着头,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打在地面上。 夜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烛光晃了晃,赫子辰的心也随着跳动的烛火微微一颤。 “你,你别哭啊,不就罚跪嘛又不死人……”赫子辰慌了神,见赫子阳不出声,只是一直掉泪,他长叹了一声,“唉,不就说了你笨么,以前又不是没说过,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哎,我跟你道歉还不行么?” 他郑重其事地道:“子阳,对不起,我错了。” 听见道歉,赫子阳眼泪更加汹涌,似乎怎么也止不住,一直将面前一块地都打湿了,才听见他颤着声开口。 “都怪我,都怪我……辰辰,真的对不起……” “别瞎说,这关你什么事啊?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赫子辰有些不喜欢子阳这性子,不悦地道,“是我自己不务正业才被父君责骂,跟谁也没关系。” “再说了,父君骂得挺对的,我就是贪玩,心性又太浮躁,干什么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永远也没办法像你那么勤勉踏实。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做什么‘正事’,还是游手好闲适合我……” 说到这里他颇有些自得地耸了耸肩,轻笑道:“没办法,天生命好。” “不是的!” 赫子阳蓦地抬起头,转过脸来望着他,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眼神却十分肯定,他道:“不是那样的,明明不是那样的。” 明明不是那样,不是心性浮躁,不是没有恒心,不是所有人眼里空有天资却不学无术的纨绔。 赫子阳垂首轻声道:“你很聪明,只要你想,什么都能学会,什么都能做好。” “对,我也觉得自己聪明得很,只要我想,很多事都能做好。”赫子辰赞同地点了点头,自嘲道,“可偏偏,我不想。” “你不是不想,你是……”赫子阳望着他,低声道,“辰辰,其实你不讨厌算术,也很擅长棋艺,是吧” “是因为我,你才装作很讨厌的。” 辰辰从小就学什么都快,但很多明明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事,总是因为不耐烦而半途而废。可是,仔细回想赫子阳才发现,辰辰所排斥的,几乎都是自己相对做得好的。 他算术差强人意,辰辰便说算术繁琐,他迷上下棋,辰辰便嫌下棋无趣,仔细想来,他根本就是在让着自己。 别人都说小公子聪颖却浮躁,而大公子驽钝却努力,两人也算好坏各一半,可若是聪颖的那个也认真踏实有恒心呢?那驽钝的那个便真显得一无是处吧。 因为不想哥哥的努力变得不值一提,所以他便连认真的权利都没有,他只能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 赫子辰最擅长的是骑射,也是因为赫子阳自幼体弱,不善骑射也为人理解,所以这是他唯一可以坦然示人的爱好。 明明不是沉不下心来啊,明明对很多事都有兴趣啊,却因为他,只能将所有的兴趣都强行压下,以心浮气躁没耐心的形象瞒过所有人。 天资愚笨不是自己的错,可有个天资愚笨的兄长,怎么反而成了罪过呢? “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愿意承认,我装作被你瞒过了,因为,我知道如果你不让着我,那我就真的……一无是处了。”赫子阳说得艰难,声音微微颤抖。 “可是,因为我不想面对,就看着父君对你失望,看着大臣们放弃你,理所当然地看着辰辰你为了我舍弃那么多却装作什么都不懂,你说我笨,其实我才不笨,我就是坏……” 赫子阳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我怎么,怎么这么坏呢……对不起,辰辰,我真坏,我真的没想到我这么坏……” 赫子辰静静地听着,面色淡然,看不出半点情绪,等到赫子阳终于快哭完后,他突然笑了。 “子阳,有句话,虽然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赫子辰掏出块手帕递过去,凑到赫子阳耳边,带着笑意轻声道,“你真的很笨啊。” “我真的很不喜欢,你这样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 “你说得没错,凡是你能做好的事,我都懒得花心思,可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让着你……”说到这里,赫子辰挑眉,露出个神秘的笑容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子阳脸颊上还挂着颗泪珠,愣愣地道:“为什么?” 赫子辰厚颜道:“因为我聪明啊,还很懒。” “我们是一辈子的亲兄弟啊,管它什么事有一个人擅长就好了,既然你做得还不错,我又何必花心思?我这人啊,的确不是勤快不起来,可能偷懒还是偷懒的好,我感兴趣的事那么多,没有必要非执着于一两件。我只是……在聪明地偷懒而已。 “最近的这些政务真的很烦,子阳你处理得挺好,所以我也懒得管,自己跑一边偷懒去了。说好听点,我们是各得其所,说直白点,就是我在欺负你。 “可我没想到你笨到这个地步,明明什么都是你在奔波,所有的事都你一个人做了,你居然、居然还觉得对不住我。”赫子辰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道,“哎,子阳,你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 “可……”赫子阳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止住了。 “子阳,你记住,你一点也不坏,你是我心里最好最好的哥哥,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亲兄弟。”赫子辰侧过身抱着他,双臂紧紧地箍了一下,“所以,子阳,你一定不要觉得自己亏欠我。” 最后一滴泪落在赫子辰肩头,赫子阳怔怔地听着,半晌才道:“……好。” 这是兄弟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行比较深入的谈话。 仿佛一切都敞开了谈,又似乎还有许多未尽之言,被达成默契的两人缄口不提。长大后总有些事会变,可两颗心之间又何曾有过嫌隙呢? 堂里烛火摇曳,两人相依;门外月色皎然,一影独立。 圣凌望着里面的人,紧了紧手里的包袱,最终还是沉默转身,踏着月色而来,又踏着月色而去。 有生国不兴嫡长之说,储君之位向来是有德有能者居之。 在几年前便有大臣提出,大公子温和敦厚,却灵敏不足,小公子聪慧颖达,当取而代之。是赫重明和秦练态度坚持,托辞现在两位公子还小,大公子或许是属于晚慧的那一类孩子,将此事压了下来。 而这些年来,赫子阳却未在任何一方面展现出过人天赋,其品性或许堪为良臣,却不足以为君王。 这一年,赫子辰和圣凌十七岁,赫子阳十八岁,有生国男子十八岁加冠。 按照传统,待大公子加冠礼后就要入朝为政,到时候便一切成了定局,大臣们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提起取代之说。 事实上,时间过去这么久,赫重明也有些动摇了,大儿子人品脾性自然都是上佳,但确实少了几分机敏与王者之气,而小儿子虽然顽皮,行事却从未过界,看似脾气臭,实则心性豁达,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 最后赫重明决定让二人用行动证明,到底谁才是更适合国君之位的人,于是便有了这段时间对二人的考验。 这次的松口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赫子辰寄予了希望,但赫子辰却让他失望了。 在赫子阳加冠前一个月,三人最后一次外出游历,这像是一场仪式,一场不同于加冠礼却更为郑重的仪式,是同伴的践行,是与少年时光的道别。 当然,这只是三个少年心照不宣的想法,事实上,这次出行是借着超度怨灵的名义去的。 旸谷城外有一村子,村中一户人家,儿子丧尽天良,在父亲过世后将年已七旬的老母背到深山遗弃。 老妇在山中苦捱了几日,饿得奄奄一息之际被山中野兽活活分食,由于死前情绪极度怨憎绝望,死法又过于惨烈,老妇的亡魂充满了怨气,没能顺利飘去失河净化转生,而在山中吸取草木精气后化为怨灵。 怀着强烈的恨意,老妇的怨灵回到村中展开了一场杀戮,村中多人被害,生者便赶来朝摘星楼求教。 那老妇生前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超度起来并不复杂,摘星楼随便哪个弟子都完全可以胜任。白凤之所以派了圣凌前去,并且建议赫子辰和赫子阳同行,也是有意给不觉间疏远了的三人一个联络感情的机会。 赫子辰向来最喜欢四处跑,自然非常乐意地应了,而由于身体原因很少出宫过的赫子阳,也出于某种想法跟着一道去了。 最初,大家都出于一番澄净心意。 谁也没想到,原本以为别具意义的出游,竟成了一场相隔万丈深渊的永诀。 第25章 少年时(8) 圣凌等三人到了那村子里,发现情况和他们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原本以为以为老妇之死始于被儿子抛弃,那她的怨灵第一个要疯狂报复的便是她的儿子才对。可事实恰恰相反,等他们赶到时,全村人都被她害死了,一个个死状极其惨烈,全村唯一的留下的活口便是她儿子一家。 对于这个事实,赫子辰既震惊又愤怒,觉得即使是怨灵也未免太过不分皂白。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不去找凶手报复,反而牵连无辜,想来这老妇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于是提议不用超度她了,直接将其打得魂飞魄散便是。 但赫子阳有些于心不忍,也不相信那老妇会这般险恶,认为其中必有缘由,说不如先问清楚了再做决定。 两人起了争执,但决定权还在圣凌手上。如以往很多次一样,在二人有不同意见时,圣凌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赫子阳一边,这回依旧如此。 圣凌念起了咒语,赫子阳以含净化之力的笛声助之,在二人合力净化之下,老妇魂体上暗黑色的怨气一点点离散消泯,露出了一张面目慈和的脸。 她望着满村的尸体,一时有些茫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犯下如此罪孽。 “这……不是我,不是我……”老妇的亡魂浮在半空,不住地摇头。 “怎么不是你?就是你!” 赫子辰有些看不下去,全村上下百十来口人的性命可不是一番所谓的“悔悟”能弥补的,他骂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些村民全都是你害死的!他们犯了什么罪?你这丧心病狂的老太婆,真要报复怎么不找你儿子?”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它!是它让我做的!我只是……我只是被蛊惑了……”老妇的声音苍老而虚弱,眼里无尽的忏悔,却流不出一滴泪。 圣凌眉头微皱,看上去有些疑惑,赫子阳忙问道:“婆婆,你告诉我们,它是谁?谁让你做的?” “我不知道它是谁……在山里……”那老妇声音越来越轻,身形越来越淡,在消失前朝某个方向看了最后一眼。 赫子辰顺着那个方向一望,在石磨后揪出了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正是老妇的儿子。 那男人缩成一团,被赫子辰揪住头发抬起了头,见母亲的怨灵终于消散,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跪下来,连连道谢:“多谢几位小仙人的救命之恩,多谢救命之恩!” 赫子阳看着他一脸的劫后余生,忍不住问道:“你娘死了,你不伤心吗?” “伤心?我干嘛要伤心?我就嫌她死得不够干净!这老家伙活着的时候就碍眼得很,死了还出来造孽,您看看,这害死了多少人啊……”那男人义愤填膺道,“正所谓‘大义灭亲’,这老东西犯下这般罪孽,便该永世不得超生!” “闭嘴吧你!”赫子辰一脚将那男人踹出老远,犹嫌不解气地给他下了道咒。 这咒叫作百鬼噬,被下咒之人将一生噩梦缠身,无数恶鬼对其进行意念摧残,中此咒之人往往非死即疯,属于有些阴毒的禁术。但这回,即使是最心软的赫子阳也没有阻止。 或许有的人永远也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那就让其夜夜为恶鬼纠缠,终生不得安寝吧。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山里走一遭?”超度了村民们的亡魂后,赫子辰这样问另外两人。 那老妇消失前说自己是在山里受了什么东西的蛊惑才会犯下这滔天罪孽,赫子辰本人是不怎么相信的,但想来他好心的哥哥和尽责的圣子是想弄清楚真相的,而他自己么,就当作是去深山游玩,也不介意陪他们走一遭。 圣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一行三人便朝山里走去。 山中魑魅众多,也难以弄清到底谁蛊惑了老妇的怨灵,倒是让他们顺手收拾了几只邪祟。 赫子辰一会儿窜到树上,一会儿追逐山中野兽,完全当作是在游玩。 “咦,那是什么?子阳,圣凌,你们看!”他在一高处岩石上远望时看到了什么,连忙呼唤同伴。 圣凌一跃到了赫子辰身边,朝他示意的方向望去,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伸出一根手指向那边,表示要过去一看究竟。 赫子阳爬上那块岩石,也朝那边望去,当即惊叫了一声。只见山壁上一个嶙峋的山洞,洞内隐约有黑气缭绕,明明是白天,看起来却鬼气森森的。 “那个,会不会就是那个婆婆说的地方?”赫子阳猜测道。 赫子辰倒是干脆,当即从岩石上跳下去,边走边道:“管它是不是,先去看看呗。”圣凌和赫子阳也随后跟上。 远望时觉得那洞内森然诡谲,然而走近了却发现和一般山洞没什么区别,既没仙草莹然,也无邪祟精怪,就是个普通的山洞,只是洞内甬道看上去颇为曲折深邃。 赫子辰有几分不甘心,便提议进去看看,没准这不起眼的山洞内有什么意外发现。 赫子阳有些踌躇,无论现在这山洞看起来多么平平无奇,他始终记得先前远望时那令人心生寒意的那一眼,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恐惧,但看赫子辰颇有兴致,而圣凌也似同意了,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 当时的赫子阳一定没想到,他不过心念间转了一遍的“舍命陪君子”,竟一语成谶。 那洞内甬道看似黢黑深邃,实际并没有多长,不过拐了几道弯,照明用的夜明珠刚拿出来一会儿,前方便现出光亮来。原以为通到很远地方的山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尽头。 赫子辰觉得有些扫兴,但既然已经来了,还是打算走到那头看看。 朝前方洞口走去的途中,地上零零散散出现了好些白骨,看上去有各种兽类的,也有禽类的,越接近那头的洞口越密集。 “这,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骨头?”赫子阳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拉了拉赫子辰的袖子,小心道,“子辰,我们回去吧。” “等等,先去看看。”赫子辰不在意地继续往那边走,见赫子阳似乎有些害怕,他随口安慰道,“大概是什么猛兽居住过,有些残骨很正常,子阳,你别怕,就算发生什么事,我也会保护你的。” 说话间几人便到了那一头的洞口,眼看着就要踏出去之时,原本大步走在最前面的赫子辰蓦然顿了脚步,半是心悸半是惊奇地叹了口气—— 这洞外竟然是目不可测的深渊! 赫子辰脚尖无意踢了块碎骨下去,白色的碎骨瞬间消失在浓稠的黑暗之中,迟迟没有传来回音。 赫子阳探头看了眼,下意识拉住赫子辰退后了一小步,他觉得这深渊给他的感觉和先前远望山洞口的感觉很像,总觉得在那不见丝毫光亮的黑暗中藏着什么可怖的东西。 既然面前是万丈深渊,原本打算出去探探的想法自然也落空了,赫子辰便不再关注那边,而是低头看起了脚下成堆的骨头。 “咦?”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弯下腰想要捡起来。 这时,一直沉默思索着什么的圣凌眸光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顿时变得谨慎而戒备,他猛地抓住另两人的手,拉着他们往洞外而去。 赫子辰手刚碰到一根骨头,还没来得及拾起,就被圣凌的动作打断,他不由得叫了起来:“哎!你做什么?我还没把宝贝捡起来呢!” 圣凌不管他的抗议,手上力道大得惊人,把两人的手腕捏得生疼,像是一阵疾风朝洞外飞驰而去。赫子辰觉得自己和子阳就像是圣凌身上的两根衣带,被拽得简直飘起来了。 一直到离山洞一里左右,圣凌才松手把他们放开。 赫子辰抬起手一看,只见自己的手腕都被捏红了,他揉了揉手腕,见子阳把右手背到身后,连忙一把捉起他的手,只见那只手腕竟隐约有些泛青,子阳一向怕疼,这一路竟一声不吭地任凭圣凌拽着走,也不知多遭罪。 赫子辰本来没打算计较,但见了子阳手腕上的淤青,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他瞥了旁边神情凝重的圣凌一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道:“说吧,这么急着把我们拉出来干嘛?” 他语气懒洋洋的,听着却有那么点浅淡的刻薄。 “子辰,别闹!”赫子阳皱起眉头,责怪道,“你明知道圣子不能说话。” “对,我都忘了。”赫子辰一拍脑门,顿了顿,语气轻松道,“我就是想知道原因,总不能莫名其妙地被人跟拖死猪似的拖走,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圣凌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山洞的方向,又摇了摇头,虽不能说话,却也大致能叫人看出意思。 赫子辰挑眉道:“你是说……此地不宜久留?” 圣凌点了点头。 第26章 少年时(末章 ) “为什么?”赫子辰又问。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平日里圣凌就很沉默,让人怀疑即使能说话,一天也很难听到他说几个字。他很少主动表达什么,便是别人找他说话,他也总是沉默地听着,很少会给出回应。 这回大抵是情况比较严肃,圣凌愣了一下,竟破天荒地做起了手势,动作迟疑而生涩,仿佛有些羞赧。 “你是说……”赫子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有些不确定道,“那深渊很危险……小心掉下去?” 圣凌迟疑了一瞬,大约觉得意思也差不多,便点了点头。 “就因为这个?”赫子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这也太……谨慎了吧?” 赫子阳在一边微微点了点头,帮腔道:“谨慎点好,谨慎点好。” “不是……谨慎是没错,我也知道那是无底深渊很危险,可是不掉下去不就好了吗?”赫子辰觉得他有些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思维,“为什么你觉得仅仅是站在一边都很危险,我们当中有谁是三岁小孩吗?” “这么急着把人拉出来,还以为有什么毒蛇猛兽呢……”赫子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我只好再回去一趟了。” 赫子阳紧张地盯着他:“你回去做什么?” “先前在那骨堆里发现了一根上好的鹰骨,子阳,你的笛子不是不太好使了么,我就想着,用那鹰骨做成支笛子送你。”赫子辰指了指赫子阳别在腰间的笛子,嫌弃撇嘴道,“而且,竹笛也太普通了,还是骨笛别致。” “辰辰……”赫子阳动容地望着他。 虽然对赫子阳来说,把骨头做成的笛子置于嘴边吹奏实在是一件很受考验的事,但一想到这是弟弟的心意,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还真想要那么一支弟弟亲手做的骨笛,只不过—— “还是不去了吧,以后有机会你再做一支送给我好不好?”赫子阳好声哄道。 “不好!”赫子辰头一扭,不耐烦道,“可别磨叽了吧,有心送你样东西你还挺不情愿?我就现在有兴趣,也就看上了那根鹰骨,以后小爷还不伺候了!” 他说完便朝山洞的方向走去,走了没两步,再次被拦住了。 圣凌挡在他面前,神情略显担忧地望着他,急切地摇头,看样子还是不赞成他回去。 “唉,你又来了。”赫子辰抹了把脸,又是无奈又是郁闷,“你谨慎你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还不行么,我的圣子大人?胆小怕事的就留在这儿,反正我赫子辰不知天高地厚,要死死我一个行了吧!” 赫子阳在一旁劝道:“辰辰,圣子不让我们去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他一回吧,万一真的有什么危险呢?” “放心吧,子阳,我会小心的。何况,就算出了意外也没关系……”赫子辰说到这里朝赫子阳眨了眨眼睛,玩笑道,“反正,不是还有你为我收尸嘛。” 赫子辰拨开圣凌拦住自己的手臂,在他肩上拍了拍,漫不经心道:“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有我哥在,我死了也不用麻烦你收尸。” 说完直接祭出飞剑朝山洞方向而去。 “辰辰!辰辰你等等我!” 赫子阳喊了几声,又转头问圣凌:“圣子,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 圣凌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半抬着手臂,他沉默地垂下眼帘,明明雪白的一张脸,却有些说不出的晦暗,像罩在一片淡淡的阴影里。 “圣子?” 好一会儿没等到答复,赫子阳忍不住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见他终于转了一下头,才又问了一遍:“我们也一起回去看看吧?” 圣凌平淡地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好吧。”赫子阳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那你在这儿等我们吧,我不放心辰辰,要跟去看看。” 圣凌点了点头,待赫子阳也离开后才抬起右手缓缓地放到左肩上,他抿了抿唇,飞快地扯动了下嘴角,一丝笑意乍现,又倏然而逝。 赫子阳灵力十分低微,不擅长御剑,是以落后了赫子辰好一段距离,等他终于赶到那山洞时,赫子辰已经进去一阵子了。 再一次站在山洞前,赫子阳心里的不安更甚,或许是由于心里的想法,这个洞口看上去比先前更黑暗、更深不可测,总觉得这个看似寻常的洞口内掩藏着诸多诡谲。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走了进去,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 习惯了洞内的黑暗,赫子阳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他定了定神,加紧脚步朝另一侧洞口跑去,转过最后一道弯,前方终于敞亮起来。 赫子辰就在那一片光亮中,弯着腰在地上捡拾着顺眼的骸骨,身上蒙了一层朦朦的光圈。 赫子阳紧提着的心蓦然松了下来,眯起眼睛,露出个轻松的笑容,朝那边喊道:“辰辰!” “子阳?”赫子辰抬起头看过来,在一片逆光中朝他招手,讶然道,“你怎么也来了?” 赫子阳一边朝他跑去,一边答道:“我来找你……辰辰!!” 说到一半他声音猛然拔高,刺得人耳朵发痛,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瞳孔蓦然放大,眼神里无尽的惊恐。但他向那边跑去的脚步却没有半分迟疑,反而速度加快了很多。 在赫子辰的身后,那无底的深渊里升腾起一团诡异的黑雾,眼见着要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他却一无所觉,一脸莫名地望着突然状若癫狂的兄长。 赫子阳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脑子乱作一团,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在纷乱的思绪中只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如一盏长夜明灯,指引着他不顾一切朝那边奔去—— 一定!一定不能让辰辰有事! 黑雾变幻着诡谲的形态,像是恶鬼狰狞的笑脸,渐渐扩散蔓延开来,接近赫子辰时,便如一块黑色幕布般朝他兜头罩去。 赫子辰整个人眼看将被吞噬时,他身上突然泛起明黄色光芒,那光并不刺眼,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那团黑雾却似被烫到了似的,蓦然从他身上退开,并瞬间散开,像是一团团破碎的黑色棉絮。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谁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包括向他跑来的赫子阳。 “辰辰……” 几乎在黑雾散开的同一时间,赫子阳扑向赫子辰,将两人所处的位置掉了个个,而那刚散开的黑雾竟又骤然聚拢,舍弃了赫子辰,转而将赫子阳裹住。 “啊!” 一股诡异而不容反抗的力量将赫子阳朝那深渊拖拽,他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不受控制地朝深渊里大学跌去。 “子阳!抓紧我——” 赫子辰趴在山洞口,一只手紧紧地拉住赫子阳,手肘在地面上蹭出道道血迹。 他拼命地想要把赫子阳往上拉,可那深渊里却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将赫子阳往下扯,即使他将全身灵力都用上都无法把人拉上来,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上下两股力量相互争斗,这就像是一场最寂静却又最残忍的赌博,而赌注,就是赫子阳。 赫子辰脸上的汗水一滴滴地落下来,心中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心里隐隐明白,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怪力根本是他无法抗衡的,只要他稍稍松了一丝劲儿,子阳将万劫不复。 哪怕向来是敢赌也敢输的人,这回,赫子辰却怕了,子阳,是他无论如何也输不起的。 看着赫子阳的身影在下方摇摆,明明离他不过两臂的距离,明明两人的手还紧紧相扣,他却觉得,深渊里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黑暗正一点点将子阳淹没。 于是,绝望将他淹没。 赫子辰心中绝望得想要哭泣,但现实却不容他额外分出哪怕一丝力气,感到手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赫子阳只得咬紧牙关,死也不肯松手。 “子阳……子阳,不能松手知道吗?记住,千万不能松手……” 他微微喘着气,声音很低,一遍遍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像是在叮嘱子阳,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黑雾从赫子阳脚踝处升起,绕着他盘旋而上,像一条阴毒狞恶的巨蟒,又像无法挣脱的沉重锁链。 赫子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悄然发生着什么变化,算不上痛苦,但绝不是他愿意接受的变化。 黑雾迅速将他笼罩,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外面。 他抬头望着奋力想要把自己拉上去的赫子辰,那张发着狠却像要哭出来的脸,和多年前举起胖乎乎的小手递给他麦芽糖,傻兮兮地笑着叫自己哥哥的小小孩童重叠起来,心里诸多惊惶与恐惧的情绪奇异地淡去,唯剩下一点怅然的释怀。 “辰辰。”他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很温柔,清晰地传对方耳朵里,却如同一声惊天炸雷。 赫子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瞪大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些说不出的惊恐。 “辰辰,对不起。”赫子阳笑了一下,笑得很温暖,左脸颊露出个小酒窝,像是盛满了一生的幸福。他不舍地捏了一下赫子辰的手,终于渐渐放开,一点点从赫子辰的手心往下滑去。 少年的脸一点点沉没,小酒窝也消失在黑雾中,唯有一双微笑着的眼睛,仿佛永远充满眷恋地注视着弟弟。 赫子辰永远记得子阳那个眼神,微笑着残忍,眷恋着舍弃,像是用一把尖刀,以最温柔的力道镌刻在他心上,刻在他永生永世醒不来的梦境里。 你下手很温柔,可是,还是会疼啊。 赫子辰记不清子阳跌下去时是怎样的情形,是像一簇火焰渐渐熄灭,还是像一滴泪落在湖心?明明他当时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可谓目眦尽裂,怎么竟似什么都没看清呢? 当时子阳还说了什么? 记忆像是陷入某个小小的迷宫,总是在原地打转,他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啊,这个梦境实在太乱,太冗长,又太荒诞了。 怎么还不醒呢? 子阳坐在长虹居外的石桌旁,石桌上一张白纸,子阳胖乎乎的小手握着支笔,端端正正地在纸上写字。一阵风吹来,上面一大片花楹花轻轻摇晃,有细细的蓝色的花穗飘下来,落在石桌上,落在白色的纸上。 子阳小心地拂开落花,却又舍不得拂落到地上,便拿了只香囊将它们收起来。 刚收拾好,落花又簌簌地落下,纷纷扬扬如一场春雨,子阳茫然地仰头张望,终于在其中一棵树上发现了藏着花间的他。 “辰辰,快点下来!”子阳张开手臂站在树下,仰着头焦急地叫他,担心他从树上摔下来。 子阳可真是胆小啊……算了,算了,不吓他了。 他顺着树干滑了下来,从石桌上捏了块糕点放在嘴里,声音含混着道:“诶,子阳,我先前午睡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我们都长大了,不知怎么地,你从一个奇怪的地方掉了下去,我拼命地想要拉住你……” “……真是奇怪的梦!”他拍了拍手上糕点的碎屑,漫不经心地摇头叹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须臾,又似乎已经过完了一生。 脸上被狠狠扇了几耳光,恍惚间,赫子辰看见圣凌焦急的脸在眼前晃,那一身白衣啊,真是白得刺眼,白得伤心。 梦醒了…… 赫子辰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有些茫然地想:这梦啊,好像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子阳最后好像是这样说的,那时他的嘴唇也已经被黑雾罩住,声音不再如平时那般澄净温软,显得瓮声瓮气的。 赫子辰不记得之后的事情,子阳最后那一眼,碾碎了他这段记忆,它们破碎纷乱,在他脑海里胡乱飞散,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所有记忆的碎片只有在寂静的睡梦中才会悄然拼凑起来,一遍一遍重现当日的情景,于是,无数次梦中嚎啕着醒来,在阒然长夜里撕心裂肺地呼喊—— “哥!” 兄弟俩一个叫子阳,一个叫子辰。意思是一个是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亘古永存,而另一个则是他身畔的星辰,寂静长相伴,不与夺辉芒。 原本说,日映长虹,星辰永藏。到头来,日落藏渊,星伴惊虹。 多可笑啊,子阳,我不只夺了你的辉芒,就连你的命,也夺了。 说好了等你为我收尸,可最后,我却连为你收尸都做不到。 子阳,对不起。 哥,我想你。 …… 赫子辰躺在床上,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沾湿了枕头。圣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安静地陪他度过最难过的时光,就像几年前,他想做却没能做到那样。 伏月宫外,高墙之上的檐角,有道影子以守护的姿势默然伫立。 背后是巨大皎洁的月轮,眼下是三千琉璃的宫阙,他身周萦绕着淡淡魔气,手执一根骨笛,在呜咽的夜风里无声地吹起。 第27章 藏渊 【苏杭发生车祸,现已住院,公司回应:没有生命危险】 【小鲜肉苏杭车祸住院,《逢魔》剧组或将换人】 【有爆料称喻子勋将代替苏杭出演《逢魔》男三号,喻子勋经纪人并未正面回应,疑似默认】 …… “很严重吗?” “对不起,江导,但苏杭的身体短期是无法参与拍摄了,我们也很遗憾。” “那我们就只能换人了,等苏杭醒了替我问候他,让他好好休养,我们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好的,谢谢江导!” “那我先走了。” “好,江导慢走!” 病房门口,李解珉看着江之洲的背影,心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苏杭是他手上一个发展势头比较好的新人,演了几部偶像剧中的配角,观众缘还不错,现在就需要一个机会,让观众彻底记得他。 《逢魔》是根据大热的仙侠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由收视保证的江之洲执导,男女主都是目前大热的一线明星,一经播出收视率必然不会差,要是趁着这时候在《逢魔》中演个让观众印象深刻的角色,那苏杭就可以正式进入大众视线,身价也能提一个层次。 本来公司已经为他争取到了男三的角色,江导对他也还算满意,但这小子偏偏在开机前几天出了车祸。多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李解珉看着病床上昏睡的苏杭,实在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解珉站在病房里,给苏杭整了整被子,突然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居然是江之洲。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才离开不久的江之洲现在打电话给他干嘛,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江导是来告诉他愿意延迟开机等他家苏杭的。但不管怎样,李解珉还是迅速调整好表情,接了电话。 “小李啊,”电话那头,江之洲的声音好像有些激动,“你手下是不是有个新人,叫骆笛的?” “骆笛?”李解珉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想起来了,“嗯,是有那么一个人,不过他不是艺人,是苏杭的助理。” “真是助理?” 江之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没有在意,而是略带兴奋地道:“你帮我问问他,有没有兴趣演戏?” 李解珉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江导的意思是,让骆笛演薄暮星?!” 薄暮星就是《逢魔》的男三号,原本属于苏杭的角色。 “我是有这个意思,他的外形气质都很符合薄暮星这个角色。”江之洲清了下嗓子,郑重其事道,“不过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还要考虑投资人的看法,如果他有这个意愿,可以来参加试镜。” 江之洲当时正为薄暮星这个角色让谁来饰演一筹莫展,虽然找个来救场的也不难,比如媒体猜测的喻子勋,但比起苏杭来,他们的外形都不太合适,甚至苏杭也就是勉强凑合而已。 正在这时候,骆笛正拎着盒饭走进来,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身形高挑修长,带着几分少年抽条的瘦削,面容俊朗却青涩,气质干净明朗,眼神里天生带着几分赤子般的茫然。装盒饭的方便袋里漏出几滴汤汁,他带着歉意的笑容连忙向一旁拖地的清洁工道歉。 就是这一笑让江之洲眼前一亮,明朗中透着几分天然的傻气,这不就是从剧本里跳出的薄暮星么? 骆笛拎着盒饭到的时候,李解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还是开口道:“骆笛,你想进娱乐圈吗?” “嗯?”骆笛将手中盒饭放在桌上,回过头来的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像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你外形不错,”李解珉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而且,一般像你这样本身条件不错还来做艺人助理的,不就是想积累经验好为进入娱乐圈做准备吗?之前江导给我打电话,说想让你演苏杭《逢魔》里的角色——你怎么想?” 他话说得看似平静,眼里却有几分近乎咄咄逼人的锐利。“苏杭的角色”说得更是没道理,角色没塑造出来之前从来不是属于任何人的,苏杭错过了这次机会,自然谁演了算谁的。 说完,李解珉闭了闭眼,心头叹息,果然还是有私心啊。 其实平心而论,骆笛的外形比起苏杭来毫不逊色,甚至更俊朗几分,本身就是个好苗子,再加上他身上那种干净明朗、冒着傻气的气质,年纪又比苏杭小,的确比苏杭更适合薄暮星这个角色,江导的眼光没有错。人往高处走,骆笛接住这根橄榄枝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总忍不住想,等苏杭醒来,发现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角色换了人,换的还是个临时调来照顾自己的助理,那时会是什么心情。 骆笛却像是完全没有发现他语气中那点子迁怒,歪着头认真思考了一阵,坦白地回答道:“有时候想的。” 李解珉愣了下,“有时候?” “嗯。”骆笛解释道,“有时候觉得演戏挺好玩的,能够在不同的故事里扮演不同的角色,应该很有趣。” 好玩?居然是这么想的么。李解珉被他逗笑了,又问,“那为什么有时候又不想?” 骆笛理直气壮地道:“因为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李解珉放下自己那点私心,建议道:“有趣的事很多,你可以一件一件来,既然有这个机会,就去试试吧。” 骆笛抿了抿嘴唇,眼神似乎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他看了床上的苏杭一眼,遗憾地道:“苏杭……可惜了。” 他的眼神很真诚,是真的觉得苏杭错过这个机会很遗憾。李解珉心头最后一点点芥蒂也没了,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活该,都是他自己作的!” “我估摸着,你要不去的话,这个角色十有□□会落到星云的喻子勋头上,与其便宜他们,还不如你来呢。”李解珉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语气里不由得带了一分殷勤,“你要愿意的话,就签在我手下,可以先去试镜,拿到角色后再跟公司谈合约,我尽量帮你争取比较有利的合约。” 骆笛几乎就要答应了。 “而且,”李解珉慢悠悠补充了一句,“据说,聂轩景也是《逢魔》的投资人之一。” 啪,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骆笛点头。 李解珉动作很快,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复江导,然后迅速调了个新的助理来照顾苏杭,把原本苏杭那边现成的剧本丢给骆笛,又利用职权把他丢去参加培训课,恶补一些基本知识。 接下来几天,骆笛都在上表演课,他不是科班出身,其实这几天的表演课也帮不了他多少太实质的东西,但他还是学得很认真,即使一时见不到效果,这些知识也会慢慢沉淀下来,在之后的日子里显出用处来。其余时间他都用来反复研读剧本,边看边在脑海中勾勒出整个故事,尤其是关于“薄暮星”这个人物的部分,几乎全程用自己的脸脑补完。 这个角色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脑补特效后骆笛自我感觉良好地想。 骆笛刚从学校毕业,经朋友介绍来到华扬做跟专业完全不对口的助理,其实一开始他还真没什么想进娱乐圈的想法,之所以会来做这份工作完全是为了男神聂轩景——可能也算不上男神,比起那些疯狂的粉丝,他真的只是一枚路人粉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给聂轩景做助理这件事还是让他……可耻地心动了,于是理智什么的下线了,果断放弃了刚谈好的专业对口待遇不错的工作,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为男神服务的伟大事业中。 然而,当骆笛顺利地通过了面试,怀着满腔热情去上班的时候,他被人告知聂轩景改变主意了,说是不想再招助理。恰好这时候同公司的苏杭出了事,他的助理也受了伤,于是骆笛便被临时调来照顾苏杭。 虽然被泼了一盆冷水,但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骆笛还是决定先安心干下去,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却没想到,这临时助理不过做了两天,竟然有如此奇遇,让他误打误撞地得到江导的邀请。 几天时间转眼而过,江导说好的试镜时间到了。 当天,骆笛一大早就起床了,洗漱后又花了点时间用心打理了下衣着,然后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出门准备打的去指定地点。 他刚一下楼,一辆奥迪便恰好停在他面前,车窗落下,露出李解珉一张寡淡的脸,“上车。” 让骆笛受宠若惊的是,身为华扬还算出色的经纪人,李解珉居然亲自前来接他,并打算陪同他试镜。知道对方手上也带了几个艺人,绝不至于闲得没事做,骆笛对此很是领情,一路上说了好多句谢谢。 “‘谢谢’是口头说说就可以的吗?”李解珉推了推镜框,一脸公事公办,“真要谢我就拿到薄暮星这个角色,别让它落到对头手里。” 骆笛道:“我尽量。” 李解珉眉头微皱,不满道:“不是‘尽量’,是‘绝对’。” “好,尽量‘绝对’。”骆笛笑着点头。 李解珉满意了,“嗯,这就对了。” 防盗章节会在约定好的时间替换,如有误入,还请耐心等待。看盗文的……读者,免费送你们文看我是不是特好(*^__^*)嘻嘻…… 第28章 糖葫芦 “不关你的事,是……” 赫子辰还想说什么,眼神无意间一瞥看到了什么,突然止住话头,出神地看向一处,喃喃道:“……子阳?” 圣凌一怔,反应过来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人群中的赫子阳。 那些人交谈嬉笑,全然不知自己身边站着的是怎样可怖的存在。圣凌心下紧了紧,当即就要提步过去,却被赫子辰拉住。 “别担心,他不会伤害人。”赫子辰轻轻摇了摇头,望向那边轻声道,“毕竟,他是子阳啊。” 圣凌止住脚步,又朝那边望去,心头略放松了些。 对,他是子阳,是无论如何都不忍伤人半分的子阳啊。 而事实也正如赫子辰所想,比起圣凌,赫子阳显得更加谨慎,局促地站在人群中,小心地闪避着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 那处人潮汹涌,他站在那些人中间却显得格格不入。 赫子阳身上的萦绕的魔气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大约是学会了让魔气不泄露的方法,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来。 略显破烂的衣衫,青白忧郁的面容,微微翻白的眼珠,还有浑身怎么也无法驱散的阴惨惨的气息,让人看一眼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看着他如今的模样,赫子辰心头有些酸涩,曾经的子阳明明是那么干净温暖的人啊。 街边有许多小贩叫卖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赫子阳慢吞吞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些红彤彤的糖葫芦,略微翻白的眼珠叫人看不出其中情绪。 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叫他看得瘆得慌,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赫子阳也慢吞吞跟了过去,依然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明有些骇人的模样,不知怎么竟叫人看出几分可怜来。 “行了,行了,你别那么眼巴巴地看着……”那小贩被他看得无奈,从垛子上抽出根糖葫芦,不情不愿地递给他,“没钱是吧?我送你一串还不行么?” 赫子阳青白的面容呆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直到那小贩不耐烦地催促了好几声,才受宠若惊地伸出两根手指,不去拿那竹签,反而捏住最顶端的那颗糖葫芦,小心地接过。 将糖葫芦拿到眼前看了又看,赫子阳嘴角僵硬地扯了扯,大约是准备笑一下,却笑得很诡异,比哭还难看。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确实十分欢喜。 一手用捏一朵花般的奇怪姿势捏着竹签,另一只手在身上摸了摸,到底什么都没摸到。赫子阳偏着脑袋想了想,大约是发现自己当真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回报对方,面上的喜悦淡了些,有些沮丧地垂着头,一步一步退开。 赫子辰上前去,掏出足以买下所有糖葫芦的钱递给那个小贩。 小贩很高兴,不敢置信今天生意这么好做,激动问道:“这位客官,您这是要买下所有糖葫芦?” “不,钱给你,东西只要……就好。”赫子辰取下两串糖葫芦朝他示意了一下,笑道,“剩下的,就当做是感谢你的好心吧。” “您是……?”小贩朝赫子阳的背影看了一眼,瞬间领悟。 赫子辰点了点头,道:“没错,那是家兄。” “噢——”那小贩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在钱袋里数了些碎银子找给赫子辰,见其目露不解,他有些憨厚地笑道,“原本我就是觉得,令兄在这儿杵着会挡我生意,这才给他一串糖葫芦给打发了,没想到您……嘿,既然您都觉得我是好心了,我又怎好意思再收您的钱呢?” 赫子辰心中有些奇异的感动,收起钱,拱手一笑道:“那就多谢啦,好心的大哥!” 赫子阳拿着糖葫芦也不吃,而是再次融入人群中,踽踽独行。 那两人也没有惊动他,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想知道赫子阳到底要做什么。但跟了好久,却完全看不出他的意图,没有回宫的打算,也不急着离开,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像是尘世间一缕幽魂。 赫子辰将其中一串糖葫芦递给圣凌,自己啃着另一串,几颗囫囵地下肚,他不禁啧道:“到底是哄孩子的小食,记得小时候似乎很爱吃,现在却觉得酸得牙软,甜得腻人。” 圣凌凝视着手里的糖葫芦,神情若有所思。 “哎,你说,难道……子阳真的就只是来逛街的?”赫子辰突然戳了戳圣凌的胳膊,朝前方指了指,神情颇为不可思议,“他现在,算是灭世大魔吧?喜欢糖葫芦和泥娃娃的大魔?” 圣凌朝前方看去,赫子阳正举着糖葫芦蹲在捏泥娃娃的手艺人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主的动作,神情专注得像个孩子。 “……我明白了,明白了!”圣凌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笃定道,“子阳是在走我们小时候走过的路,做我们小时候做过的事。” “走过的路?这里?”赫子辰茫然地朝脚下指了指,挠了挠头道,“……我怎么不记得呢?” 圣凌垂下眼,哂然一笑道:“你总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当然不记得。” 那是圣凌来了之后,他们几个第一次出宫玩。 几个身份尊贵的孩子出门玩,身边自然是要跟些人的,但赫子辰嫌他们烦,便带着圣凌和赫子阳逃离了那些人的视线范围,三人到处跑到处看,一路兴致都很高,直到他们发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身上没钱,只能看不能买。 时间长了,几人都有些饥饿,何况街边那么多香气四溢的小食,勾得他们腹中馋虫都要造反了。 三人各自在身上翻找半天,能找到的都是过于贵重而不能典当的东西,只有一向喜欢挂些花哨配饰的赫子辰找到五颜六色的珠子,他向来看东西只凭“眼缘”,这串珠子看着花里胡哨的,实则不值什么钱,当铺也不肯收。 最终还是个卖糖葫芦小贩同意那串珠子换两串糖葫芦,但他们有三个人,两串怎么分呢? 圣凌以为这时候自己该识趣地站远些,或许不会那么尴尬,这时候的他到底还是个修炼不到家的孩子,还是会因为别人的偏见与忽视而感到难堪。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赫子辰竟然把其中一串糖葫芦首先递给了他,然后自己和赫子阳你一颗我一颗地分了另一串。 说来起来有些可笑,但圣凌确确实实便是因为那串糖葫芦对赫子辰开始改观的。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又有点印象了。”赫子辰想了想道,“那回我们让摊主照我们的模样捏了三个泥娃娃,却没有钱付,把那摊主气得差点想揍我们……啧啧,想来真是小气得很。” 圣凌也想起当时的场景,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那是因为你话太多,一会儿说颜色不对,一会又要改姿势,还嫌人家捏得没你本人好看,没钱还鸡蛋里挑骨头,也难怪人家着恼。” 赫子辰干笑道:“咳,那不是年幼无知,还不懂事么?” 从青天白日到日薄西山,赫子阳一路走走停停,两人也就这么跟着他,顺道重温了儿时的记忆。 路边的小贩们渐渐收摊了,暮色下的大街上,赫子阳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孩童成群结伴地从巷口冲出来,你追我赶,嬉戏玩闹,其中一个还穿着肚兜的小娃娃被那些大孩子们甩在身后,跌跌撞撞地想要追上去,却不小心撞到赫子阳身上。 赫子阳僵了僵,当即就想后退。 不料那个小娃娃竟黏上他了,一把抱住他的腿,小小的脚丫踩到他的脚上,仰着脑袋望着他傻笑。 “抱……抱!”小娃娃高高举起两节藕似的手臂,流着口水含糊不清地嚷着,“抱抱!” 赫子阳手足无措地僵了好一会儿,那小娃娃因为要求没能得到满足,小嘴一撇,隐隐有哭泣之相,赫子阳才弯下腰,缓缓伸出双手,却又突然顿住,似乎在犹豫是抱抱他,还是推开他。 “住手!”这时一道清脆的童音突然响起。 一块石头砸在赫子阳肩膀上,七八步开外,一个约莫不到十岁的男童面有惧色地看着他,却强作凶狠道:“傻子!快放开我弟弟!不然打死你!” “对!快放了小葫芦!”一群孩子都捡了石头在一旁助威。 赫子阳呆住,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那小娃娃因为他的动作趔趄了一下,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到地上,赫子阳下意识扶了一把。 不知哪个孩童突然大叫了一声:“啊!他动手了!他打小葫芦了!” 此句一出,大家的想法瞬间朝同一个方向奔去,孩子们群情激愤,被一腔莫名的勇气鼓舞着,忽略了心中的惧意,一个个抓起石子朝赫子阳扔去。 赫子阳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那些石子打在身上,茫然地望着这群不知为何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孩子。 一颗小石子砸到了小葫芦的手,因离得远,力道并不大,但小葫芦原本就有些委屈,再加上受了惊吓,当即仰着脑袋大哭起来。 赫子阳被这哭声惊醒,他将糖葫芦塞到小葫芦手中,左手微抬,掌心朝外微扭转,手掌周围的气息缓缓流转,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形成了一道黑色旋风,将那些石子尽数席卷进去,全都集中漂浮在他的掌心前。 旋风又乍然消逝,赫子阳五指猛然一收,像在凭空抓起什么东西似的,握掌成拳,所有的石子迅速聚集,凝结成一团,并在不断缩小。缩小到鸡蛋大小时,赫子阳五指张开,那个石团也像一朵烟火似的随着他的动作蓦然炸开,化作无数齑粉。 那些孩子们看呆了,睁大了眼睛一个个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那个孩子惊恐大喊:“妖怪啊啊啊!!” “啊!救命啊!” 孩子们瞬间散开,各自哭爹喊娘地逃命去了。只剩小葫芦的哥哥一边想逃,一边又不能把弟弟抛下不管,两相犹豫不决,终于哭着瘫坐在地上。 赫子阳看着被自己吓哭的孩子,僵立半晌,终于沉默地转身,离去。 “子阳!” 跟了一天,赫子辰这一刻终于忍不住了,朝着赫子阳茕茕的背影追去。 圣凌走了几步,终是停下脚步,弯腰抱起小葫芦,放到正坐在地上无助大哭的孩子身边,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那孩止住哭声,泪眼朦胧地望着这个把弟弟送回自己身边的白衣人,哽咽着问道:“你,你是仙人吗?” 圣凌没有回答,转身往那兄弟俩的方向而去。 那孩子望着他的背影,眼角还挂着泪水,心中却满是憧憬,大声喊道:“仙人,您一定要为民除害啊!” 第29章 行尸走肉(1) 赫子阳看似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然而,每走上几步,他身形便一点点淡去,像一团在水中化开的墨迹,消失后又在几丈外出现,依然是绥绥而行,走着走着便身形渐隐,又在他处现身。 如此一来,看似走得并不快,却叫赫子辰难以追赶得上。 赫子辰觉得自己就像在扑一只会隐形的蝴蝶,跑得气喘吁吁还未必能捕捉到对方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子阳!你等等我!” 赫子阳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时候圣凌赶了过来,赫子辰望着前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玩笑道:“你说,子阳这是在跟我们玩捉迷藏呢,还是在炫耀他如今的本事?” “都不是。他并没有真正躲着我们,只是不让我们追上他而已。”圣凌望着前方赫子阳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有了猜测,“我觉得……子阳是希望我们跟过去。” “嗯?”赫子辰蹙眉思索,回想起子阳转身时似乎朝他们那边看了一眼,显然对他们的跟踪有所察觉的,所以…… “有道理。”赫子辰点头道。 天色越来越暗,赫子辰和圣凌跟着赫子阳出了旸谷城,一路向西,双方始终隔着十丈左右的距离。 经过一座村庄时,赫子阳停住了脚步,站在村外伫立了一会儿,像在观察着什么,最终抬步朝村内走去。 那村庄内灯火煌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似乎正在举行什么盛事。 “不对劲儿,不对劲儿……”赫子辰站在现在赫子阳所立的地方望去,摇了摇头,伸手朝那冲天的火光指道,“圣凌,你看。” 只见那火光中掺杂着一丝丝黑色气息,在这黑色的笼罩之下,欢歌笑语的村子也显得有些诡异。 “是魔气。”圣凌望了两眼,心下了然。 赫子辰当然也对魔气不陌生,他只是奇怪,子阳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莫非…… 他心头一跳,不由脱口而出:“莫非这里是子阳的老窝?子阳他……不止成了魔,还成了魔王?” “不会。”圣凌摇了摇头,示意他看前面。 赫子阳走到村子里,村民迎了上去,面上看上去很是热情,眼神却难掩陌生和一些警惕,显然不可能是赫子辰猜测那样。 说出口了,赫子辰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在有些荒谬,率先朝村子走去,道:“先跟上去看看。” 进了村子,里面的欢笑声便如潮水般涌来,村中点着无数火把,空地正中还燃了巨大的篝火,男女老少欢歌畅饮,有人吹起了唢呐,有人围着篝火跳舞。 若不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透出几丝若有若无的魔气,看起来实在是一片和乐。 “敢问是哪方来的客人?”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上前,红光满面地热情招呼道,“鄙人是本村的村长,既然来了我们村子,可要留下来喝上几杯?” 圣凌凝眉盯着他,神色微动。 赫子辰忙拱手一礼,笑道:“我们是从东边旸谷城来的,天色晚了,恰好路过贵村,想来借宿一晚,不知村长可否行个方便?” “方便,方便!”村长非常好说话,当即应下了,又朝前边的赫子阳看了一眼,问道,“不知那位……” 赫子辰点点头,道:“他和我们是一路的。” “那好,鄙人这就去找人问问,为几位客人安排借宿的人家。”村长拉住一边端着酒经过的一名少女,吩咐道,“兰儿,带两位客人一起参加我们的篝火大会。” “好的,村长。”那少女颔首应道,转脸冲两人甜甜地笑道,“还请两位客人跟我来。” “有劳兰儿姑娘了。”赫子辰忙道,圣凌也略一颔首。 一路上几人边走边聊,据兰儿道,今天的盛会是因为村里的勇士杀死了前一阵子闯进村子作乱的野猪,为了庆祝而举行的篝火晚会,还指给他们看那边火堆上架着的打野猪。 走了没几步,兰儿被另一个姑娘拉住了,两人走到一边窃窃私语着,眼神时不时含羞带怯地往这边瞟,模样生动可爱,少女态十足。 赫子辰用手肘捅了捅一直凝眉望向那边的圣凌,挤眉弄眼道:“嘿,这俩丫头挺好看啊……” 圣凌刚想说什么,便听赫子辰接着道:“可惜了,这么可爱的姑娘怎么是魔呢……啧啧,所以你欣赏欣赏便好,别太认真了。” 他这话像是在调侃,仔细一琢磨却能听出一丝丝酸味。 圣凌眼里难得露出几丝柔和的笑意,口中却一本正经道:“我可没你的闲情逸致,还有心情和好看的姑娘聊天。毕竟,午夜一过……这些活生生的人便会化为行尸走肉。” “你是说……他们不是魔物?”赫子辰有些诧异。 圣凌点了点头,道:“他们都是普通村民,却被种植了魔种在体内,现在只能在体表看出一丝魔气,到了午夜,这些魔气会迅速滋长蔓延,渗透他们全身,到时候他们将会神智全失,沦为一具具行尸走肉。” 赫子辰听得瞠目结舌,问道:“你说那‘魔种’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较高阶的魔物用以快速培植傀儡的方式,将一丝魔气以特殊的方式,当作种子一样种植在活人体内,当时被种之人并不会察觉异样,直到魔气渐渐包裹心脏,侵入脑中,就会变成毫无意识的傀儡,供种魔气的魔物驱使。” 赫子辰怔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迟疑道:“当年……” “没错,”圣凌知道他想说什么,肯定了他的猜测,“当年那些人也是被下了魔种,并且已经彻底被魔物控制。” 赫子辰看了他几眼,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苦笑道:“当年你为什么不说?你觉得我不信你,还是……就算我说了我信你,你也不相信,不在乎?” “不是……”圣凌下意识想要解释,然而望着赫子辰那双眼睛,他眼神忍不住移开,最终还是承认,“你说得没错,我觉得你不会信我。却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我……不敢期待你会信我。” 当年,众目睽睽之下,国师圣凌在朝堂上将质疑其地位的三名大臣当场毙命,活生生的三个人当即化为一滩血水。 其下手之狠辣,手段之残忍,过了多少年后依然震慑着许多人。以至于之后国师大人一开口,无人敢稍有不从,也不知是好是坏。 “两位久等了,请跟我来。” 兰儿将两人领至火堆旁,找了两个空位请他们坐下,还递了一壶酒过来,笑吟吟道:“两位客人先喝点酒,村长一会儿回来。” 两人谢过之后便落了座,周围的人们不是在唱歌跳舞就是在大声交谈,空气里酒香和肉香交织,很难想象午夜一过,所有人都变成行尸走肉后会是怎样的场景。 赫子辰拎起酒壶灌了两口,抬手擦了擦嘴角,方才转头问道:“怎么办?” 他紧盯着圣凌,心中颇有些忧虑,若是无法拔出魔种该如何?为了避免魔物借村民的躯体作恶,他们也要像当年那样杀了这些人吗?将这些热情招待他们的人变作一滩血水? 圣凌摇了摇头,眉眼间亦是愁绪,沉声道:“暂时没有办法。” 赫子辰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他抬眼看着这些狂欢的村民们,他们也是有生国的子民,他们根本一无所知,他要怎么才下得去手? 目光一转,便转到了火堆另一侧正局促地坐着的赫子阳身上。 恰好这时有人递了杯酒过去,表示要敬他一杯,赫子阳无措地端着酒杯,纠结了好半天,终于在对方热情洋溢的注视下喝了那杯酒。 想象中的辛辣和眩晕并没有袭来,赫子阳有些诧异,呆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了——他现在不过是在“借用”这具肉身,哪里还能品尝出味道来。 这个认知叫他欢喜,又有些莫名地伤心。 赫子阳忽略了那份伤心,转而欢喜地接过下一杯酒,一杯杯接着喝了起来。毕竟,以前的他可不能沾酒水,即使没了味觉,这样连续饮酒对他来说也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赫子辰默然地望着他,又灌了好几口酒水,第一次生出些苍凉,若是有一天,有人逼着他在子阳和苍生之间选一个,他要怎么办? 考虑了一会儿,他又使劲甩了甩头,暗道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了,子阳和苍生,从来都不会站在对立面。可若是、若是真有那么一天…… 那他也绝不会舍弃子阳!赫子辰有些自私地想。 “子辰?”圣凌说着说着,逐渐发现身边的人走了神,忍不住轻声唤道。 一连换了好几声,赫子辰才从自己杞人忧天的假设中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嗯?” “我刚刚说,午夜来临时,我们要这样……”圣凌把先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又道,“这关系到这么多村民的性命,我们一定要谨慎行事。” 赫子辰为自己总算不用做那么难的选择而欣喜,连连点头道:“好,好,就按你说的办!我必定全力配合你!” 有了计划,两人便安静地等待着午夜降临,时不时朝赫子阳那边瞥一眼,确认他没出什么状况。期间村长来找过他们一回,告诉他们到时候可以到哪户人家借宿,并亲自给他们切了烤野猪肉。 肉很香,赫子辰却没什么心情吃下去。 村长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了,这个村子里除了他们的所有人都仿佛罩在一层阴影里,只待被吞噬。而他们却犹不自知。 两人绷得像弓一般,凝神屏息等待着那一刻,不敢稍加放松。 月亮越升越高,夜色却越来越沉,午夜,终于来了。 第30章 行尸走肉(2) 没有任何预兆地,欢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动作突然停下,面容掩在越发浓重的魔气中,仿若一个个僵硬的傀儡。 就是这个时候,赫子辰出手了! 他身形如电,快速游走在人群之间,飞快地将一张张驱魔符贴在这些村民们身上。 魔种在未萌发时时很难拔除的,只有在它蓬勃滋长,尽数浮现后才能将其彻底清理,但若是错失时机,等到魔气全面控制了肉身之后,那人便会彻底沦为魔物的傀儡,非毁坏肉身无以解决。 只要发现得及时,清理几颗魔种对圣凌来说并不是难事,但眼下的困难是在场的村民太多,而他却只有赫子辰一人可作为帮手,若是下手太慢错失了时机,即使是他,也对行尸走肉束手无策,只能毁其肉身。 驱魔符可以让人没那么快被魔气彻底控制,在这种时候,赫子辰的动作快慢几乎可以决定他们能救多少人。 所以他一直不敢稍有停顿,出手飞快地将手中符纸一张张贴上村民们的脑门,圣凌则在中间施引魔术,试图将魔气从那些人体内引出,至于引出魔气之后如何处置,只能到时候再作打算了,当务之急是要先救这些人的性命。 在两人的配合下,已有不少村民面上的黑气一丝丝剥离,朝圣凌飘去,等到所有的魔气都被引出后,那些村民们便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不过几半刻钟左右,村民已安然倒下了一小半,每倒下一些人,赫子辰心中便稍微安定一些,但看着剩下的依然魔气笼罩,甚至手脚缓缓开始动作的村民们,他又忍不住心中焦急,恨不能变出好几个分|身来。 尽管赫子辰已尽了全力,还是无法赶在这些村民尸化之前将他们全贴上驱魔符,好些开始尸化村民僵硬地活动了下手脚朝他扑过来,赫子辰正待躲闪,却惊异地发现,这些人一靠近他就像是被灼伤似的倒退好几步,身上的魔气也像黑烟般消散了一些。 吃了几次亏,那些村民便不再跟赫子辰死磕,转而把目标转移了圣凌身上,一个个朝圣凌扑去。 这些原是普通村民,就算成了行尸走肉也不过是些低级魔物,对圣凌本不会造成妨害。但现在他们尸化的时间不长,并非完全不可挽救,圣凌出手总归有所保留,怕伤了村民的性命,再加上行尸数量众多,圣凌一时也有些左右支拙起来。 赫子辰见状,连忙回身去帮助圣凌,随着他的靠近,那些行尸都如被灼伤一般退开,赫子辰心中虽诧异却也欣喜自己竟有此种奇特体质。 谁知圣凌见此情形,却朝他喊道:“别过来!现在村民们的魂魄正在与魔气相交融,你会连他们的魂魄一道伤了!” 赫子辰闻言脚步一顿,茫然地看着圣凌勉力应付那些行尸,一时有些无措。 怎么办? 他若上前,可能会伤了那些原本还有救的村民,可能他们即使得救了,也因为被他灼伤了魂魄而变得疯癫痴傻;可他若不上前帮忙,圣凌一人应付得着实艰难,也难保不会为这些行尸所伤。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些正围攻圣凌的行尸动作都变得迟缓了起来,一缕缕魔气从他们身上飞快地逸散,仔细一看,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赫子辰顺着那个方向望去,看到了月色下魔气萦绕的赫子阳。 赫子阳站在虚空之中,手执一支骨笛无声地吹起。那些村民身上的魔气像是受了某种召唤,全都朝他涌去,不过片刻便将赫子阳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月色皎洁如水,浮在一团魔气中的赫子阳宛如一只蚕茧,赫子辰远远地望着他,眼睛睁大,心头猛地一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赫子阳在他眼前消失在那无尽深渊,被浓稠的黑暗淹没,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赫子辰脑中一片空白,现在,一切又要重演了么? “子阳,子阳……”赫子辰无意识轻声呼唤着,突然醒过神来,拔腿飞快地朝那边跑去,“不——” 圣凌不知什么时候飞身过来拉住了他,双臂紧紧地抱住他腰身,在他耳边一遍遍说:“别怕,子辰,别怕……子阳不会有事,你看,你看,他没事……乖,我们别去干扰他……” 温言软语,安抚着起伏的心绪,赫子辰一点点停下挣扎,眼神渐渐恢复清明。 那团包裹着赫子阳的魔气正在慢慢缩小,一缕缕地渗进赫子阳的体内,最终那团漂浮的魔气消失了,而赫子阳如一道暗影悬浮在月色中,道行显然比之前更上一层楼了。 是啊……子阳,现在已经成魔了……那些原本会要他命的魔气如今对他不仅没有半点妨害,还能如补品般滋养他,让他变得更强大。 赫子辰蓦然放松,一时也不知是悲是喜。 由于本身已经成魔,赫子阳对于魔气的掌控自然远超于圣凌,经过他对那些魔气的大肆“搜刮”,那些村民已经性命无碍,有几个人颤颤地站了起来,一头雾水地望着倒了一地的人,顿时略带警惕地看着圣凌和赫子辰这两个外来人,而赫子阳浮在半空,接着夜色的掩护一时没能被发现。 赫子阳连忙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口中假作含糊不清地道:“好酒!真是好酒……喝!”一边说还一边虚握着手,抵到圣凌唇边,非要人陪自己饮酒的酒鬼的模样。 圣凌瞬间领悟了赫子辰的意思,伸手扶住他,朝那几个村民投去无奈的一眼,清冷如玉的嗓音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胡扯:“贵村的酒太烈了,竟然喝醉了这么多人。” “是这样么……” 醒过来的几个村民面露怀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脑子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只能暂且相信了他的说法,连忙查看其他人情况,发现大家都呼吸均匀平缓,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 见暂时糊弄过去了,赫子辰掐手称诀,偷摸地使了个瞌睡诀让这些村民们都陷入昏睡。 所有人再次倒了下去,赫子辰转头正打算跟圣凌说点什么,眼角余光却发现了点什么,心里一紧,猛然转头。 赫子阳先前漂浮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一片皎洁宁静的月色,仿佛从来没有过那人的踪迹。 “哥!”赫子辰茫然地转身四处张望,最终什么也没发现,忍不住大声骂道,“赫子阳你跟我玩捉迷藏还上瘾了?就算捉迷藏,开始前你也得招呼一声啊!” 声音一点点变小,颓然道:“你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叫我去哪儿找你啊……” 圣凌四处望了几眼,突然抓住赫子辰的手腕道:“魔气还没散!跟我来!” 由于方才吸收了许多魔气,一时还不能完全控制好,赫子阳身上再次萦绕着一层魔气,他所经过的空气里也飘散着几缕,圣凌便凭着这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魔气一路追上了赫子阳。 此时天边第一缕晨曦升起,这世上一切都是崭新的,唯有赫子阳萦绕着黑雾的身体,像是一具破旧的傀儡娃娃。 他站在一片草地上,神态近乎虔诚地扬起脸,抬手,仿佛想要接住一缕阳光。 “子阳……” 赫子阳微微偏过头,晨光在他脸庞边泛出七彩的光晕,与他透着魔气的青黑面容形成强烈对比。这回,他没有匆匆离去,却也没有回应。 赫子辰看着他站在一片晨光交织中,虚幻得像是就要消失,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小心地想要靠近他,颤声道:“哥,我能抱抱你吗?” 赫子阳略向后退了一步,与赫子辰保持着原有的距离,微微翻白的眼望过来,略显僵硬地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赫子辰冲上去,而赫子阳也如一团影子,蓦然消失又出现在几步开外。 想念了这个人那么久,终于见到了却始终不能接近,赫子辰竟犯起了小孩儿脾气,蹲在地上委屈地哭了出来,边哭边大声吼道:“赫子阳,你为什么不说话?!” 赫子阳翻白眼珠子转了转,不由得往这边走了一小步,顿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不管过了多久,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看到这个从小疼到大的弟弟难过了还是会不忍。赫子阳抿了抿唇,艰难地开口唤了他一声:“……辰辰。” 声音粗粝,嘶哑,还有种说不出的刺耳,像是猫爪在粗糙地面上抓挠。 圣凌看着赫子阳,眼里不免有几分痛惜。赫子辰更是惊愕地抬起头,一时都忘了哭,怔怔地望着赫子阳。 赫子阳不自在地转了转头,嘶哑道:“……很难听吧。” 赫子辰皱眉道:“闭嘴!你……别说话。” 赫子阳一愣,点了点头,果真垂眸不语,只是那颓然的姿态透着几分伤心。 “你……”赫子辰蓦然站起来,向他走近了一步,终是没再继续向前,站在原地艰难道,“很疼吧?你说话的时候,很疼吧?” 赫子阳抬起头,见弟弟脸上难掩心疼,他抿了抿唇,嘴角僵硬地向两边扯了扯,当初可爱的小酒窝没能浮现,笑得很难看。他指了指自己喉咙,摇了摇头。 意思是,没关系,不疼。 “子阳,这些年……” 赫子辰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怎么也无法说下去。 说什么? 说这些年你怎么样?看看子阳现在的样子,这样问未免太过可笑。 说我很想你?可是,自己明明沉睡好几年,醒过来还把子阳给忘了,这么个“想念”法他也是说不出口。 第31章 紫宸 两兄弟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圣凌不得不打破沉默,为了证实心中隐隐的猜测,试探着问道:“子阳,你故意将我们引出来,是不是有事想告诉我们?” 赫子阳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僵硬的脸上看不情绪,想来大约是有些意外的。赫子阳从小就不擅长说谎,听见圣凌的问话,他呆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默认了。 圣凌道:“什么事?” “宫里……危险……”赫子阳声音依然很难听,让人光是听他说话都觉得嗓子疼,“有人想……害辰辰……” 赫子辰有些震惊,还没待他想清楚,赫子阳下一句便如一声炸雷响在耳边—— “我知道……几年前,辰辰已经……被害了一次。” 几年前,几年前…… 圣凌脸色有些难看,几年前那件事是他最最痛悔的,因为他的过失,赫子辰差点就回不来了。 “你是说……”赫子辰眼睛蓦然睁大。 比起一想起当年那件事就陷入自责中的圣凌,赫子辰显然头脑更为清晰,即使过去了几年,他也记得在自己失去意识前看到了什么……那是一只魔。 他是魔物借圣凌之手害死的。 曾经,摘星楼遭到过一场魔物的大规模攻击,致使上任国师白凤以身殉魔,死无葬身之地,摘星楼的青年弟子也在血战中死伤大半。那场战役里摘星楼的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险险地击败了魔军,护住了其他人,其惨烈程度不足以称之为一场胜利。 之后,圣凌接任国师,在众多质疑声中重建了摘星楼,一年里平安无事。 后来,在不知不觉间,宫里时常会莫名出现一些淡淡的魔气,有宫人被魔物附体这种事也不鲜见,赫子辰都亲眼看过许多回。还好都是些低端魔物,对付起来并不困难,只是那段时日苦了摘星楼众弟子日夜奔忙。 这些并没有叫人多想,只当是当初攻打摘星楼那些魔物的残存的余孽,如今听子阳的意思…… 其实,它们都是冲着他来的? 这个认知叫赫子辰有点蒙。 魔物会害人并顺道害了他是完全说得通的,可若是说那些魔物全都是冲着他赫子辰一人来……真是有点说不通啊。 毕竟,赫子辰感触深刻,那段时日他简直是整个宫里最安全的人了。 那些魔物无论是本体还是附体于人,统统一接近他就自觉嗤嗤冒着魔气飘散了,那段日子他都习惯了时不时有魔物在他面前转一圈,然后眼前魔气飘散的场景了。 他从来没有受到半点伤害,那些魔物仿佛只是为了到他面前表演冒魔气的。 若说那些魔物的目标是他,那大约是对他爱得深沉。 “子阳,你是怎么知道的?”圣凌回过神来,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因为……”赫子阳嘶哑的嗓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还是说了下去,“我有它……一丝魂识……” 赫子阳被黑雾般的魔气纠缠,最终跌落藏渊,原本是十死无生,迅速毙命的命运,却不想竟让他多苟活了一段时日,虽然那段经历可以称得上是,生不如死。 赫子阳也是掉下去后才知道,原来藏渊之下竟封印了一只很厉害的魔物。 那封印并不久远,那魔物也并非是由魔气简单的聚合而孕育的低等魔物,按理来说,这般危险的存在不说举国皆知,起码在摘星楼修习的人也该有所耳闻。 可关于这头魔物,他们一无所知。 不仅在有生国的历史传说中都没有记载,白凤也从未向他们提及过。 而那魔物想方设法把人拖下深渊的目的并不是猎食,而是为了找一个替身。 那封印并非远古时期留下的,法力丝毫没有随着岁月减弱,一时难以挣脱,那魔物急于脱身,便只能找一个替身,分出一缕魂识给那个替身使封印无法辨认,这样就能让对方代替自己被束缚在深渊底下。 然而藏渊地处深山老林,那魔物所被封印之处更是鲜有人至,它等了好些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它所看中的替身。隔着万丈藏渊,它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个神魂很强大,还有些说不清的特别之处,把他抓下去稍作伪装便可以代替自己留下来。 出乎预料的是,它勉力分化出去的魔雾竟被灼伤,完全不能靠近那个孩子。 但天无绝魔之路,正在它打算退回去时,另一个替身送上门来了。 尽管这个神魂弱小,想要代替它还需要费些功夫,但是好在没什么抵抗力,很轻易地就得手了。 这个替身就是赫子阳。 由于神魂弱小,那魔物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赫子阳成功做了替身,同时把一缕魂识留在了他身上,也就是这一缕混沌的神识,让赫子阳对那个人形格外昳丽美艳的魔物有了一定的了解,虽不能完全获得它的记忆与具体思想,却能隐约感受到它的一些想法。 比如,它急于出去的主要目的是要向谁复仇,并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很长一段时间里,赫子阳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依旧活着。 无数在魔气中孕育而生的低级魔物对他虎视眈眈,时常滋扰,碍于封印的微弱保护和那一丝魂识的威胁,才不至于全部一哄而上,对他进行疯狂的啃噬。在浓重魔气的侵蚀下,他的身体已经从内里开始腐朽。 那些暗无天日的漫漫光阴里,他只余一丝混沌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残留的那丝魂识感应到巨大的痛苦,这痛苦来源于那逃逸出去的魔物。 最后,它的痛苦与仇恨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渴望。 对当初那个孩子神魂的渴望。 它想伤害辰辰! 于是,赫子阳从混沌中苏醒。 也不知是哪来的决心和勇气,向来胆小的他竟主动做了猎食者,猎食的目标就是藏渊底下那些魔物。刚开始他试着吸收魔气,等到感觉自己的魂体渐渐壮大后,终于开始对那些魔物出手。 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残酷的厮杀,不是来源于仇恨,而是迫切想要离开的愿望。 终于,等到周围的魔物和魔气都被他收为己用后,赫子阳总算觉得自己似乎变强大了。 封印在不知不觉间似乎松动了一些,术法幻化的光咒也黯淡了不少,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与第一缕阳光久别重逢时,赫子阳觉得自己有些想哭,然而现在的他已经无法流泪。 他成了一只魔,一只可怕的大魔。 他可以凝出实体,但他却依然用自己那具已经朽坏不堪的身躯,似乎,这样就什么都和以前一样。 可赫子阳知道,从猎杀第一只魔物起,或者更早,从吸收第一缕魔气起,他就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当然,这些赫子阳并没有细说,只是十分简短地陈述了几句,但听的人却能从这简短的几句中听出许多未尽之言。 圣凌喉头微动,知道说什么都显得太过无力,只得艰难地说了句:“子阳,苦了你了……” 赫子阳一愣,下意识想要摇摇头,却觉得头颅重若千钧,最终只是默然地垂下眼。 即使是他,也没办法坦然地说上一句:没关系,不苦。 赫子辰面色震惊而苍白地呆立在原地,心里乱成一团,半晌没有反应,只是脑中胡乱地想着:子阳那么怕疼,这些年是怎么疼过来的呢?不对,他现在却是连疼都不会了吧…… “你们……要离开……”过了好一会儿,赫子阳再次开口,尤为诚恳道,“现在,不要回到宫里……危险……去找它,别让它害人……它,很虚弱……而且,不敢接触辰辰。” 不敢接触…… 圣凌心里一动,想起好几次看到的景象,但凡邪祟之物,一近赫子辰的身就灰飞烟灭,强大些的魔物也会被迫退开。这让他想起了曾经古籍上记载的“紫宸龙气”,天命国主,正气浩然,魔邪近之退散。 对此,他当初便有了隐约的猜测,只是不十分确定,毕竟当初的储君是子阳,若说紫宸龙气加身必定是天命国君,又把子阳置于何地呢? 如今赫子阳的话倒是再次印证了这个猜测。 赫子辰猛地抬起头,眼里已是一片冷静,他问:“你要我们去哪儿找它?” “一路……向西……”说着,赫子阳的身形再次变淡。 赫子辰心里一紧,死死地盯住那逐渐消失的人,握紧了拳头却没有任何动作。 转身对上圣凌微露担忧的眼神,他露齿一笑,拍了拍圣凌的肩膀,安抚道:“没事,子阳一定会一路跟着我们的,没事。” 圣凌伸手握住他的,轻轻捏了一下,平静道:“我们走吧。” 一路向西。 子阳在说谎,或者有所隐瞒。 ——两人谁都没说,却都心照不宣。 赫子阳从小就不会说谎,难得说一次也是面色发红,目光躲闪,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如今,这僵硬的脸孔成了他最好的掩护,却依旧不擅长说谎。话语里漏洞百出,不用脑子思考都能听出不对劲来。 但不管几层真假,赫子辰和圣凌都信。即使一无所知,也愿意按赫子阳说的去做。 赫子阳不想说的,他们不想追问,他说了谎,他们也不愿说破。 之后赫子辰回想起来,觉得在那个时候的故作糊涂,或许也有几分下意识的畏惧。 他太了解子阳,正如子阳了解他,尽管性情相差过大,但他们的立场和感情从来都是相似的。于是更加清楚,对于赫子阳来说不想面对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面对的。 不多想,不深究,便是对自己以纸包火的保护。 第32章 十里鬼坡(1) 不知何时起了雾,赫子辰和圣凌站在岔路口。 面前有两条路,右边一条两侧绿草如茵,零星有花朵点缀,左边那条寸草不生,在雾气下显得有些森然诡谲。这显然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选择走哪一条必定关系到接下来一路是否平顺。 “呵,有意思。”赫子辰双手抱胸,颇有兴味地道,“看来,‘那位’果然时刻关注着我们的行踪呢,怕我们此行太过无趣,特地在途中给我们安排了‘惊喜’。” 圣凌朝两条路分别望了一眼,问道:“你想走哪条?” “啧,这两条路一真一假,我们有得选吗?”赫子辰耸了耸肩,率先往左边那条走去,招了招手道,“我们走吧!不知前路可有惊喜呢?” 圣凌站在原地,皱了皱眉,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不对劲。往四周望了一圈,没理出头绪,见赫子辰先行一步,便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雾中,而在他们身后,长满花草的小道也消失了,原本的岔道变成了一条笔直的路。但紧接着,他们原先来的那条路如同长蛇摆尾,诡异地转了个弯,正前方隐约浮现出另外一条路来。 而他们刚踏上的道路,顷刻间通往一个未知的方向。 赫子阳蓦然出现在这诡异的新岔路口,伸出手掌一扭转,瞬间从四周飞来几缕黑色魔气,悬在他掌心不安地流动。赫子辰眼珠生硬地转了转,那团魔气便从他口鼻被吸入,成为他壮大自己的又一分力量。 没有犹豫,赫子阳朝那两人所往的方向赶去。 雾气一点点淡去,天色却越来越暗,没有了雾气的遮掩,四周的怪石朽木在暗淡天光里显得有些骇人。 赫子辰打了个寒战,不禁离圣凌近了些,圣凌有所察觉,伸出手拉住他,温声安抚道:“别怕。” “嗯,不怕,不怕。”赫子辰紧紧地反握住圣凌的手,口中胡乱应着,心里却不着边际地想着,在这种时候,到底还是圣凌这样的白衣服显眼,要是他们不小心失散了,圣凌肯定找不到一身黑衣的他了,还得靠他去找到圣凌。 唉,太麻烦,还不如现在把人看紧点。 四面光影更暗了,平地无端风起,吹得两人的衣裳都飘了起来,像是附着于身上的幽魂,让人感觉阴惨惨的。 赫子辰突然顿住脚步,两耳微动,转头疑惑道:%1笆チ瑁?闾??裁瓷?袅寺穑俊 圣凌侧耳凝神细听了片刻,不太确定道:“似有……战鼓和呐喊声。” “……我也听见了。”赫子辰双目讶异微张,纳罕道,“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不过说话的功夫,那远处的战鼓声愈加清晰,嘈杂纷乱的兵戈之声如潮水般由远及近,间杂着奋勇厮杀的呐喊。 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响在耳边,但眼前却没有任何异动,两人如同被无形的兵马包围,却完全摸不清对方的底细。 赫子辰眉心微皱,一只手无意识紧捏住衣角,强忍着烦乱,用最冷静的语气问道:“你可知这东西是什么?我好像有些印象,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倒是有些像某个地方,只是我们走的方向不该到那处才是……”圣凌疑惑道,话音未落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语速不由得加快了些,“是‘迷途’阵!之前的岔道应该是‘迷途’与‘歧路’相合,而我们先前却只注意到了‘歧路’,而对其它疏忽大意了!所以,我们所行的方向未必就是我们以为的,那么,这里也许真的就是……”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对方都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异口同声道:“十里鬼坡!” %0 十里鬼坡,万年前的古战场,战死的英魂由于心中的执念,在此持续了上万年日以继夜的厮杀。 陨落、三界崩塌之前,天地还分神、人、魔三界,各界间有屏障,来往甚少。人界是相对最弱小的族群,却在神界的庇佑下得以安然存活,同时,人界也是最为繁华,族人数量最多的。 当时不像现在,所有生灵共为一国,站在相同的立场上,随时能为对抗失落河彼岸的存在而团结一致。那时的人界妖魅精灵皆为异族,被世间凡人所忌惮,与此同时,凡人之间也都相互忌惮。国邦林立,各自为政,纷争也是难以避免的,于是便有了同族之间的战争。 没有在那个时期生活过,并且身为有生国国君的赫子辰并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同族之间还会有那样大规模的自相残杀。 在他看来,所有的生灵都是他的子民,与他同样的人更是十分亲近的同族,只有失落河彼岸的魔才是他们真正值得忌惮的,但只要对方不伤害有生国的子民,也就是个沉默的邻居罢了。 所以,像这种同族间不仅相互厮杀还至死不忘,或许灵魂已经轮回上千百回,却始终留有一缕残念在此滞留上万年的行为,在他看来相当不可思议。 尽管不能理解,当亲身处于书籍中记载的十里鬼坡时,赫子辰还是感到本能的震撼。 ……震撼得他头痛欲裂。 喊声由激越渐转悲怆,是厮杀里同袍的殒命;间或有战马的嘶鸣,为生灵涂炭而悲泣;只闻其声,眼前便似浮现出那旌旗招展、战鼓齐鸣、刀光直晃、剑影斜飞的景象。无数人倒下又站起,一边流血一边流泪,却一往无前,将手中兵刃狠狠刺进敌人的血肉…… “将军!” 一匹战马从后方奔来,受伤的斥候从马上跌下来,半跪在地,双手抱拳,向危坐于马上的将领及切禀报道:“将军,我方援军已在半途遇伏……全军覆没啊!如今我军已是四面楚歌,我们败了呀!”或许是太过于绝望,那斥候语气愈发激烈,最后几乎大喊了起来。 “将……军……”然而,不等他话说完,刀光一闪,血溅三尺,那名斥候脖间一道血痕,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乱我军心者,当诛!” 马上的将领收回宝剑,面色冷峻沉着,仿佛没有意识到目前艰险的处境,只有那紧握剑柄,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泄露了一丝情绪。 “陈铎!你带一半人马护送公主离开,记住,务必护公主周全!”将领朝手下的副将吩咐完,又四下里望了一圈,声音威严,“剩下的人,随我与那些贼子决一死战!” “将军!不可啊,将军!”名叫陈铎的副将当即单膝跪下,恳求道,“我们一共只剩这么多人,若再带走一半,岂非、岂非是将将军置于更加危难的境地吗?将军曾说过,所谓同袍之谊,不过是‘同生共死’四个字,那么今日,末将请于将军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其余士兵也跟着齐声喊道,一时群情激奋。 这样的场景足以让所有人动容,但那将领面色不变,连语气都没能有更大的波动,他望着马下跪着的陈铎,目光冷静。 他沉声问道:“你要不要随我同生共死我不管,可公主呢?我大楚国皇室最后的血脉呢?你也要弃之不顾,让她留下来与我们‘同生共死’吗?!陈铎,你的忠义呢?” 陈铎面色一变,稍有愧色,正待开口,却见一抹艳红衣影从身侧经过,少女的声音如金玉相击,矜贵骄纵中自有一股威势。 “有何不可?” “公主,您不该来这里的。”将领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不容商榷道,“请您上马,让陈铎护送您撤离。” “何秉义,本公主在问你,本公主留下与一众将士同生共死,有何不可?”容貌娇艳昳丽的少女立于马前,昂首望着马上的将领,目光熠熠,“身为楚国皇室一员,本该与我大楚共存亡!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决定本公主的去留?何秉义,你的忠义呢?” 最后一句咬得极重,特意将对方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神色固执而又挑衅。 何秉义望着眼前倔强的小公主,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反驳她,一时神色晦暗不明。 “哼,没话说了吧?那本公主就……” 话还没说完,公主眼一闭,无力地瘫软了下去。身后的陈铎接住她的身躯,面上已是一派坚定神色,“将军,陈铎这就带公主离开!” 待陈铎带着公主离开后,何秉义向着剩下的士兵道:“各位都是我大楚国的好男儿,今日我们将在此与蜀国的贼子背水一战,大家怕不怕?!” “不怕!”众士兵喊声震天。 “冲啊!” …… “子辰!子辰,你怎么样?”耳畔恍惚传来圣凌焦急的声音,却又像十分遥远,眼前圣凌的脸都晃出了重影。 无数的兵马冲来,无数刀剑乱舞,赫子辰感觉自己的魂魄正被这群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兵凌迟。再看圣凌,虽也有些不适,但显然不及他受的影响大。 赫子辰不由得心中叫苦,虽说他对一切幽微意识的感受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多数时候都是利大于弊,但如此刻一般,上万阴兵朝他攻来,竟让他一时没有抵抗之力。 圣凌搀着赫子辰,见其痛苦得仿似神魂被撕裂,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把拉开赫子辰的领口,他脖颈上黑色的锁魂印果然现了出来,边缘闪着微弱的光芒,似乎随时都要崩裂,再也束缚不住这具身体里的魂魄。 第33章 十里鬼坡(2) “可是,签在花瓶上也不保险啊,要是花瓶不小心碎了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不如这样吧——” 聂轩景拖长了调子,语气里难得有些调侃的意味:“我签在你家墙上,这样你又随时都能看见,又不会弄脏弄坏,怎么样?” “不太好,”骆笛却没听出他的调侃之意,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要是搬家的话怎么办呢?我又不能把墙敲下来一块儿挪走。” “你……”聂轩景被他弄得有些想笑,一个笑容还没成形又被鼻腔里涌起的一股酸涩压了下去,眼底泛了潮,湿润润的。 “不过……也行。”骆笛却又认真思考了一下,侧开了身子,郑重地做了决定,“那就签吧,或许过两年我就有钱把这里买下来了。” 聂轩景听了这句话,突然慌乱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头微微仰着,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在缓解什么情绪,过了会儿才转过身来,拧开笔盖,飞快地在花瓶上签上字,又多写了句什么话,有些急促地说:“跟你开玩笑呢,就花瓶吧,挺好的。” 骆笛捧着花瓶,沉默地望着聂轩景。他之前太过兴奋所以都没有发现聂轩景的不对劲,但是现在他再怎么迟钝也发现了。 “聂先生,你在难过。”他用的是肯定句,语气有些低落。 聂轩景正半蹲着身子,闻言写字的手一顿,又飞快地把最后几笔写完,若无其事道:“没有,我挺高兴的。” 骆笛小心地放下花瓶,伸出手,动作温柔却坚决地抬起了聂轩景的下颌,他望着聂轩景的眼睛,那双眼里还有点晶莹的光点,眼神有些不自然的躲闪。 他轻声说:“你刚刚,差点哭了。” “……对,我刚刚有点难过。”聂轩景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平静地与他对视,眼底深处却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聂轩景道:“曾经,我有个朋友也说想要买下这套房子。” 骆笛问:“然后呢?” “当时,以他的经济来说,有点困难,他就省吃俭用,一有时间就到外面接活干,我还记得……” 骆笛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聂轩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直接跳过那段,“后来,他终于攒到了够付首付的钱……” 说到这里,他又不出声了,骆笛实在没忍住,小声问:“再后来呢?为什么他没有买成?” 买成了就轮不到他来住了。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聂轩景有些疲惫地合上眼,轻声道,“也没有他了……终归是我对不住他。” 骆笛见他不想继续细说,也就不再追问。他想,大概那个朋友已经不在了。 骆笛弯下腰,把那只签了名的花瓶抱起来,放回原处,再出来时却见聂轩景正倚在他家门上,笔直修长的双腿一条斜支着,一条微微屈膝,普普通通的一个姿势,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聂轩景原本头低着,刘海的发丝垂下,露出半张线条好看的侧脸。见他出来,聂轩景转过头来问他:“你打算出门?” 骆笛在心里惊叹了一声,聂轩景本人或许不知道,但骆笛觉得像这样露出大半张侧脸,是聂轩景最好看的角度。尤其是此时,他微微低着头,以这个角度这么朝人望过来,看起来像是有些微微挑起了眉,多了几分风流勾人的味道。 聂轩景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娱乐圈的一朵高岭之花,为人并不傲慢,反而对人很礼貌、耐心;总挂着温和而又疏离的笑容,只要不触碰到他底线,可以说是个好脾气的人。很容易让人为他着迷,但是总有距离感,永远也无法真正靠近的感觉。 即使骆笛之前不混娱乐圈,也多少听说过一些,为聂轩景着迷的男男女女太多了,但他对谁都一样,一样温和,一样疏离。没有谁是特别的。这时候,他的温和守礼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其实,聂轩景的外貌绝对是称得上“漂亮”的那款,并不是女气,那是一种男人的漂亮,一种浓烈的、富有冲击力的美。但由于他本人的气质,即使是这副原该勾人的长相,也显得有几分清冷禁|欲的味道。 而此刻,或许是慵懒的姿态让他身上那份疏离感淡了很多,眉梢眼角微微上扬,少了几分温润,多了一分恰到好处的轻佻。 这分轻佻并不会让人感到厌恶,反而会有种微妙的被“撩”了的感觉。 比如现在,骆笛觉得自己心跳奇异地漏跳了一拍,他看着聂轩景,一时竟有些入迷,呆呆地回答道:“是啊,我要去看你主演的电影。” “这么巧?”聂轩景这回是真挑了挑眉,站直了身体,语气自然地道,“恰好我也正打算去看看呢,一起?” 于是,骆笛便和聂轩景本尊一起散着步出门去看他主演的电影。 聂轩景并没有用墨镜口罩什么的武装起来,而是回去换了一身略有些嘻哈风格的衣服,再戴上顶鸭舌帽。这样一装扮便当真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毕竟这与他向来优雅的风格出入太大,即使是露出脸站在他的粉丝面前,或许人家也只会觉得不过是个跟聂轩景长得像的人。 骆笛看了他好几眼,觉得换了衣服的聂轩景似乎周身的气质都有了变化,看起来完全不违和,让人觉得这样的风格其实也挺适合他的。 果然影帝就是影帝。 聂轩景见骆笛看他,晃荡着走到他跟前,轻轻吹了声口哨,“怎么样?” 骆笛说:“很好看!好像,你也挺适合这样的。” “我那个朋友也是这么说的,我就是穿着背心花裤衩,他也会说好看,适合我。” 聂轩景很眼角瞟了骆笛一眼,淡地笑了下,轻叹一声,“好像我什么样子他都喜欢,他却不知道,或许我每种样子都是刻意表现出来的。” 骆笛觉得,聂轩景好像每次提到“那个朋友”都会有一点怪,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便顺着他的话接道:“那不是虚假,一个人本来就有很多面啊,一个人如果喜欢你每一面的话,那他肯定是真的喜欢你。” “是吗。”聂轩景轻声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直到二人出了电梯,骆笛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聂轩景之前的方向是上楼回家 不过他也懒得在意这些细节,或许人家就是上楼拿个钱包呢?反正,有男神本人陪着看男神的电影这件事,让他觉得高兴得不行,简直有了几分走上人生巅峰的感觉。 嗯,作为一个小粉丝,他也的确到巅峰了。 或许是心理期待过大,所以当电影院的售票员说最近场次的票都卖完了,后面两场的票也被网上订购一空时,骆笛是真的很失望。 走向人生巅峰的进度条加载到99%,突然卡住了,激动的心情稍微回落了一些。 “真遗憾,看不成了。”聂轩景说,语气听起来却一点也不遗憾,他提议道,“既然已经出来了,我们去吃个饭吧,你应该也没吃晚饭吧?我知道那边有一家店不错。” “好吧。”骆笛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电影院大门一眼,语气里还是有些遗憾,“真是可惜啊。” 聂轩景看他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说:“有那么可惜吗,就一部电影而已。下次有机会再看就是了。” 下次就不是和男神一起看了啊,你这种本身就是男神的人的当然不会懂得小粉丝的心情,骆笛想。 不过他没说出来,转而赞叹道:“虽然没能看到,不过看了预告片,你演得真好,尤其是最后那个眼神,太震撼了。” “就一个预告片能看出什么来,一部作品的噱头都在预告片里,看起来总有些唬人。”聂轩景不以为意,微哂道,“其实也就那样。” “怎么能这么说,《晃》是部非常棒的片子,你没看微博上那些影评人都把它夸上天了!”骆笛不喜欢聂轩景这么评价他自己,这么评价这部作品,很严肃地反驳道。 聂轩景解释说:“那些影评人被请去观影本来就是一种营销方式……” “可我觉得那些影评人写得都很好,很有道理啊。”骆笛皱着眉头,难得有些不满的样子,“再说了,你可是凭这部片子拿了金凤影帝。” 聂轩景不怎么在意,“一个国内的最佳男主角而已,又不是什么很有含金量的奖项……” 一个国内的最佳男主角而已,而已……骆笛被他的轻描淡写震惊了。 这话要叫其他男演员听到得气死,虽然的确比不上国际电影节的金太阳奖那么高的知名度,但金凤奖的含金量已经很高了好么?!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竟被他说得如此稀松平常。 但骆笛到底是聂轩景的粉丝,所以他不觉得自家男神说得有什么不好,只觉得男神好谦虚好上进眼界好高,大概只有金太阳最佳男主角那样的奖项男神才会放在眼里吧。 聂轩景说:“就算是拿到金太阳奖的最佳男主角,我也不是很在意……” 骆笛:“……” 骆笛还没来得及产生点什么感想,便听聂轩景接着说道: “……倒是你,你好像挺在意的,我都不得不怀疑,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电影?” 第34章 十里鬼坡(3) 也不知是否是这些人死后的英魂依然守护着这面旗帜,过了上万年,别的布料早已腐烂朽坏,它却依然和赫子辰在那些画面里看到的模样差不多。尽管破了好些洞,褪色褪到看不出本色,但它已是得到了岁月风霜的格外庇佑。 赫子辰眼神如鹰般盯着那面旗,猛力挣开圣凌的手,飞快地朝那骨山上冲去。他动作太快,以至于圣凌和后跟来的赫子阳都没反应过来,本就破烂不堪的军旗已被撕得粉碎,旗杆也被折断,在赫子辰手中化为飞灰。 赫子辰将手上残留的灰末洒向空中,一遍遍大声喊道:“你们的国早已经亡了!你们也早就作古了!你们败了!” “你们败了!听见没,败了!” 四周惨惨阴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赫子辰站在骨山上大喊,喊声传出去很远很远,这空荡荡的十里鬼坡显得有些寂寥。 再也没有十里鬼坡了,再也没有阴兵了,它们都在见到军旗被毁,在听到赫子辰的话后,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赫子辰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但他在看到那些画面后,便有种强烈的愿望要这样做。 他也可以告诉它们,它们胜利了,或许听到这个消息后,那些阴兵也会因为执念被满足而自动消散,可他总觉得不该是那样的。 也许是他不懂得那些人的信念与执着,不懂得为什么在身死国亡千万年后,它们还始终活在那一天。 但他认为,执念这件事本身就是让人不得安宁的,那些亡魂转生后或许依然被这一缕残念影响着,莫名地背负了许多本不该属于这一世的东西,身为有生国的国君,赫子辰更希望自己的臣民活得安乐,死得安宁。 赫子辰尊重每个人的意愿和信仰,但任何信仰最长和最短期限都是至死休,死后便随着黄土白骨化为乌有。 执念本身便是让人不得安宁的,而化解执念最彻底的方法不是满足,而是放下。 或许他真的做错了,赫子辰想,但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要说—— 是的,你们败了,安息吧。 锁魂印总算消停下来,赫子辰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被过了水,浑身*的,之前太过惨烈,以至于即使现在放松下来,他也觉得自己神经一跳一跳的,不安份极了。 “圣凌……”赫子辰看了圣凌一眼,这一眼有些类似撒娇,他语气自然道,“浑身没劲儿,你背我。” 圣凌被他这一眼看得耳根一红,面色平静地应了:“好。” 被圣凌背到背上,赫子辰心中有些宁静的满足,又有些莫名的怀念。 伸出两手圈住圣凌的脖子,赫子辰突然觉得疲惫,安心地闭上眼睛,在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着,以前圣凌是不是也背过他? 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而赫子阳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次不见了踪影,骨山前凭空出现一道黑气弥漫的影子。 它怔怔地望着骨山,黑雾中伸出一只纤长精致、洁白如玉的手来,那手仿似随意一挥,劲风乍起,漫天的沙土被卷来,严严实实地盖在了骨山上。 那道影子渐渐变淡,如同出现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空荡荡的原地隐约留下一声释然轻笑。 “他说得对,我们败了,早就败了啊……” 第35章 废话 天光淡,飞鸟倦,斜阳倚阑干。 圣凌背着赫子辰走进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吩咐店家准备饭菜和热水,将赫子辰放在床上,坐在一边沉默地望着他。 这张脸,太过熟悉。 三年来,无妄峰的山洞里他细细描摹过无数回,熟悉到闭上眼睛脑子里都能浮现出这张脸的模样,连他眉间一粒小小的褐色痣也清楚。 可自从他醒过来,似乎许久没有这样认真看过他了。 许多人说赫子辰生得好,从小就扎眼,赫子辰自己也时常自夸,但圣凌却看不出来。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稍微注意过以外,之后的每一瞥,都无论美丑,他只知道,这是赫子辰的脸。 这个人,同样太过熟悉。 尽管年少时似乎两人之间没有过度交流,连他自己也以为他们之间大约一生也只能保持那样不咸不淡的关系,但偶尔沉下心来一回想,才发现关于那人的一点一滴都记得分明。 第一次见到赫子辰是在宫里的花园里。那时他和师尊刚回宫,正打算去见国君,却在路上遇见了正偷跑出来玩的赫子辰。 圣凌默默地看着那个穿着鲜亮锦衣唇红齿白的小孩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时不时还露出点天真狡黠的笑容,好像总是闲不住,看到朵花儿随手就给掐了,见到只蚱蜢又忍不住扑上去,仿佛这一切都充满了生趣。 圣凌不知道那些平淡的东西有什么乐趣,让他那么专注,以至于连他和师尊两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都没看到。 不过,那个家伙……看起来可真调皮啊,就跟那些讨厌鬼没什么两样,哼。 “看起来圣凌很喜欢小公子呢,他的确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这么想着,师尊带笑的声音便响在了耳畔,圣凌心头一跳,脸颊霎时变得有些红,连忙低下头。 他有些慌乱地想,就知道扯花草捉蚱蜢的家伙,真的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可爱啊,就跟他那些成日玩乐的哥哥一个样,他才不喜欢这样的人呢……悄悄抬眼朝那边看了眼,他妥协地想,好吧,也许是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的。 他抬起头望着师尊,朝那孩子指了下,眼睛里露出一点点好奇。 “圣凌是想问小公子的名字吗?”师尊总是能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却不告诉他,“这个啊……还是等他自己告诉你吧。” 很快,圣凌第二次见到了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当时他正和自己的第一个朋友一起画画,那个小公子突然从外面冲进来,向一只乳燕一般扑过来抱住师尊。 “……我想念了你四十九天加四十八个夜晚。”那个孩子这样对师尊说,清脆的童音故意放软,听起来显得有些乖巧。 圣凌弯了嘴角,有些想笑,可心里又有点不屑,撒谎精,这根本就是在阿谀奉承嘛。可更多的却是羡慕,他都从来没有主动抱过自己师尊呢。 而那小公子呢,眼里只看得见师尊,根本没有看到他,即使后来他们一起玩了,那个叫辰辰的家伙也从来没有注意到他。对于当时年纪尚小,还渴望玩伴的圣凌来说,是有些小小的失望的。 他很喜欢也很珍惜大公子,可他心里却一直悄悄地希望小公子能和自己多说上几句话,这点隐晦又别扭的小心思大概除了师尊谁也没发现,包括他自己。 可真当赫子辰开始频繁找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圣凌觉得赫子辰一定很讨厌自己,不然怎么总是欺负自己呢,明明对子阳不是那样的啊。 他开始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人厌了,从此更加小心。 可日子久了,那点小少年的自尊便如水里的石头一点点露了出来,他开始不能忍受这样的“另眼相待”,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赫子辰的讨厌? 反正他也很讨厌赫子辰,被讨厌就被讨厌吧,但是别想再找他麻烦了。 于是,学会无视、反击、以牙还牙,渐渐地似乎心也果真淡了,不再忐忑,不再介怀。 这样的心理反复轮回了无数次,每当他觉得自己当真不再挂怀时,赫子辰又会以一件小事扣开他的心扉。 这样的过程不断地重复,却一次比一次深刻,一次比一次更叫他欢喜或忧愁,就像是拉磨的绳子一圈一圈地被温柔摩擦,终于有一天“吱呀”一声断掉。 圣凌妥协了。 他以为自己真的和赫子辰交情疏浅,可稍一回想却发现,从第一次见面起,与赫子辰有关的一切都如在眼前。心里竟生出些温柔的情绪,像是一点甜蜜的忧愁,让人再也生不出一点斗志。 随他吧,都随他吧,什么都没关系。 圣凌手悬在赫子辰上方,想要触碰他的面颊,停顿片刻,最终却还是收回了手。 他凝视着赫子辰,双目沉静,眉心微皱。 这些年发生的事,从子阳罹难,到摘星楼之劫,到魔气频现、子辰离魂,再到如今这一路的经历,看似毫无章法,但他总觉得其间有什么联系,只差一条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有人以迷途和歧路阵法将他们引到了十里鬼坡,一定是想利用十里鬼坡的英魂残念达成某种目的…… 十里鬼坡的阴兵非鬼非邪,无法超度也无法灭杀,且没有紫宸龙气的威胁,用来对付他们真是再适合不过了……而他们一行三人中,又属赫子辰受的影响最大,所以“那位”真正要对付的是……赫子辰。 赫子阳也说过,有人要害赫子辰,但其中总有什么不对劲,似乎不仅仅是想害死赫子辰那么简单。 子辰离魂,十里鬼坡……圣凌心念一转,似乎找到了这两件事之间的共通点。 若说这两件事的主使者为同一人的话,那么他的目的似乎是想让赫子辰……魂体分离。 两次采取的方式都只针对赫子辰的魂魄,却对他的肉身没什么影响。这幕后之人想要的必然是他肉身或魂魄其中一样,那人似乎对赫子辰的魂魄更感兴趣,这叫圣凌有些疑惑,毕竟比起一个魂魄,携着紫宸龙气的肉身显然更值得图谋才对。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没弄清楚的事。 第36章 温柔的潮 想到了什么,圣凌抬手一挥,眼前出现了一片薄薄的光幕,有模糊不清的画面映在上面,光幕如同水波一般轻轻晃动了几下,逐渐平静下来,画面也也变得清晰起来。 画面里有一片珙桐林,那是摘星楼下。 “哈哈,你输了!快趴下!”白衣少年笑道。 边上另一名与他样貌相同的少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四肢着地趴在了地上。一旁一个□□岁的孩童飞快地爬上了少年的背,还兴奋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下,若非不能出声,小小的孩童一定会大声喊:“驾!” 圣凌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他们平日里想必是憋坏了,一趁自己不在就玩疯了,果然还是些孩子啊…… “阿舍。”圣凌出声道。 “咦,我好像听到圣主的声音了?”阿舍揉了揉耳朵,嘀咕道,“一定是太过紧张,出现幻听了。” 圣凌愣了下,又唤了声,“阿舍!” 阿舍顿时僵住,半晌才转过身来,望着面前凭空出现的光幕,赶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干笑道:“圣主,您有什么吩咐?” 趴在地上的阿赦和骑在阿赦背上的兰因也僵住了,两张脸同时缓缓转过来,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见到师尊的脸,兰因吓得直接跌到地上,行了个大礼,而向来一本正经的阿赦却几乎要把脸埋到土里去了。 圣凌皱眉,心道难道自己就这般可怕?他平日里对大家应该都不算严厉啊。 罢了,此刻还是正事要紧。 “阿舍,”圣凌吩咐道,“我将禁制暂时解开,你去藏经阁,替我找一本书。” 阿舍站得挺直,毕恭毕敬道:“是,圣主!” “我不在的日子,你们记得和往常一样轮流巡视,带着兰因玩也可以,但是每日都要督促其温习往日所学。还有,要时常关注一下太后那边的情况……”圣凌还是忍不住交代了一番,顿了顿,又道,“这些天,太后的状态可还好?” “回圣主,我们这段时日一直都有注意太后那边的情况,在圣主和陛下刚离宫的那两天,太后吃好喝好,完全没有异样。可之后不知怎么地,整个人变得格外暴躁,掩云宫好几个宫女因一点小事被扇耳光,据说太后这几天都没睡好觉,睡梦中时常念着陛下的名字,今儿还独自跑去藏虹宫站了半晌,落了好几回泪……” 圣凌听得直皱眉,问道:“知道怎么回事吗?” “回圣主,我等不知。您知道,太后她老人家这儿……本来就有点问题,有些反常也没放在心上。”阿舍指了指自己脑袋。 “不过,我觉得太后真是病得挺奇怪的,她夜里直唤陛下的乳名,听起来格外伤心,可一醒过来却跟没事人似的,一句也没有提过陛下,只是变得格外烦躁,要么大发脾气,要么就望着陛下幼时送给她的一支木簪发呆。” 阿舍有些不自在地抹了把手臂,神情怪异道:“听无欢说,今天上午的时候,太后望着藏星阁的凤凰木直掉泪,可那眼神看起来可不只是伤心……也说不出怎么回事,反正,怪瘆人的。” 圣凌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知道了,继续盯着,有什么异常记得告诉我。现在先去为我找书吧……” 跟阿舍说了要找什么书、大致在什么位置后,圣凌袖子一挥,光幕渐渐淡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这时,店家送了好几桶热水来,圣凌打算先沐浴。之前赫子辰身上流了太多汗,连他背上也被浸湿了。 从十里鬼坡到这个镇子的距离不近,一路走了好几个时辰,本来圣凌可以带着赫子辰御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选择了步行,并且完全没用灵力缓解周身疲累。 或许,他是想知道,当初在蔽日林,赫子辰是怎样拖着已经筋疲力竭的身体将自己带出去的。 衣衫落地,人如玉。 圣凌进了木桶,木桶隔绝了视线,遮住大半风光,只余银发半掩下的脊背露在外面。 圣凌的肤色很白,乍一看真跟雪似的,却又不同于赫子辰如今常年不见光的苍白,圣凌是天生雪白的肤色,据说他们族人生活在光照少的地域上千年,肤色早已一代代刻入血脉传承,族人都比其他人要白得多。 水声响起,如同山间溪泉般空灵;银发半湿,如一堆残雪;水珠从脊背上滚落,两片蝴蝶骨随着圣凌的动作微微扇动,仿若振翅欲飞…… 赫子辰呼吸微微急促,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该想什么,又能想什么。 这一刻,他所见非所见,所闻非所闻,眼前的光影和耳畔的声响全都由着他那颗疯狂骚动的心变作另一番模样,以一种奇怪扭曲、又透着诡异快乐的方式传进他的脑子里,传进他浑身每一寸筋脉里。 所见非所见,所闻非所闻。 他眼花了,耳鸣了,头晕了,心乱了,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花开在云朵上,鸟雀啼叫于水底,月亮猝然崩裂,碎成无数星辰。 没有人从水中转过身来,面如霞飞;没有白衣如剪云,遮他玉人;看不见美人相就,听不清仙音过耳……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都没做,整个人悬浮于梦境之中……一切都是真的,就他一个人是假的…… 赫子辰从圣凌唇上离开,一动不动,发呆。 圣凌陪着他一起一动不动,他发呆;圣凌整理衣裳,他继续发呆;圣凌咳了一声,他依旧发呆;圣凌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还是发呆…… 终于,圣凌微红着脸凑上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时,赫子辰抬手阻止了圣凌退去的动作,发着呆加深了这个吻,脑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清醒了过来。 结束了这一吻,赫子辰一脸震惊地靠在床头,有些想不通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太不可思议了,好好的两个人,怎么说亲就亲上了呢? 他不由得抬手放在唇上,脑中混乱地想着:到底是谁主动的? 从头到尾,赫子辰都恍如梦中,什么也记不真切,如今勉强回过神来,仔细回想了一下,隐约中记得好像是自己主动的?似乎是圣凌过来跟他说什么话,然后就被他…… 赫子辰看着圣凌,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他对圣凌的心思确实是早就有了,但一直都有贼心没贼胆。 他看似行事无忌,对什么都浑不在意,却一直将两人的关系小心地维持在“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上,每一次亲昵都没有越界,每一分亲近都自有分寸。 或许是当初那种惯于远望的心情保持久了,如今即使察觉圣凌似乎对自己也并非无情,依然迟迟不敢多迈出一步。 如今,他一时色胆包天色林智昏色迷心窍地迈出了这一步,赫子辰除了震惊之外,有些松了口气,又有些微妙的遗憾。 好歹是两人第一个吻啊,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开始,糊里糊涂地结束,一点不庄严,一点也没有仪式感。 “圣凌……”赫子辰尝试着开口唤了声,却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弄得一身鸡皮疙瘩。 圣凌一双清水似的眸子朝他望过来,眼底柔波粼粼。 赫子辰心头一颤,无端漾起一圈圈涟漪。 往日他只道圣凌明明是个极寡淡的人,却偏偏生了一双清冷又多情的眼睛,让人不敢亲近,却又不忍远离。如今却突然福至心灵,从中明白了什么,心里顿时有底起来。 赫子辰原本打算借此机会表明自己的心意,告诉圣凌,其实自己喜欢他很久了。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变成了—— “圣凌,你是不是对我芳心暗许很久了?” 圣凌一怔,沉默了片刻,也没有计较“芳心暗许”这个词是否得当,他望着赫子辰,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 居然是真的真的真的!! 赫子辰心里一阵狂喜,面上努力端着,却还是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他惬意地靠在床头,懒洋洋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圣凌想了会儿,却是摇了摇头道:“记不清了。” “怎么能记不清了?!”赫子辰猛然坐直了,瞪圆了眼睛,不满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能忘了,看来也没有多喜欢我,哼……我就记得很清楚!” 圣凌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有些不太敢相信那句“我就记得很清楚”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他解释道:“不是……,而是……实在太久了。” 这么一句含糊其辞的话赫子辰却听懂了。 不是不够喜欢,而是喜欢得太久,以至于自己都记不清了。 赫子辰龙心大悦,有些得意,又有点微微的酸楚。 他不是笨蛋,经这么一说破,过往很多事便想通了。 从无论他怎么肆意玩闹,圣凌都不再反抗,甚至不会不悦,到明明是他犯了错,圣凌却一个人背了黑锅,再到他遇到危险,圣凌都不顾一切来相救…… 他从前以为是圣凌天性如此,还跟赫子阳夸赞说圣凌虽然越来越无趣,但其人颇有君子之风,抑或也有两人认识多年的一点情谊,但决不至于想到更多。 不是他太过粗枝大叶,察觉不到那份情意,而是圣凌这人向来如此,看上去对谁都淡淡的,事实上对谁都挺好,永远不声不响,永远一脸平静,这任谁也看不出自己是被另眼相待的那个。 若是这般他都能联想到,那也未免太过不要脸了些。 直到死过一回,在重生的这段日子,赫子辰才隐隐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圣凌那一头银发,三年来的寻找和守护,“有问必答”时的那声“辰辰”,以及如今对他几乎千依百顺的态度…… 原来,在他对圣凌抱有那么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之前,圣凌就已经对他一往情深了。 相比起来,他的喜欢显得太过浅薄,也就只是喜欢而已。 想到这里,赫子辰一身燥热散去,心里平静而微微悸动,他凑上去,轻轻抱了圣凌一下,心道:以后一定要多爱他一点。 …… 洗过澡吃过饭后,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赫子辰因为先前睡了许久,此时根本睡不着,精神得很,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圣凌。” “嗯。” “圣凌。” “嗯?” “圣凌,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我从前那么……那么混账。”叫了两次之后,赫子辰方才有些羞赧地开口道,“我开始觉得你喜欢我一点也不奇怪,可是仔细想想,我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喜欢的,我那么混账,那么不好……” “……” 圣凌没有回答,赫子辰疑心他已经睡着了,转头望去,却恰好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睛。 “喂!圣凌,我问你呢!”赫子辰翻过身,手肘撑在床上,非常严肃地俯视着圣凌,质问道,“我有什么好的?还是……你也觉得我什么都不好?” 圣凌很认真地想了想,诚恳答道:“你什么都好。” 赫子辰叫这句话撩得心头痒痒的,心道圣凌平时看上去沉默寡言,没想到说起情话来这么要命。啧,他还偏偏很吃这套! 赫子辰忍不住低头在圣凌眉心亲了一口,柔了声气,“不要敷衍我,我是在很认真地问你呢,说实话,乖。” “……我说的是实话。” 圣凌轻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遮住万般情绪,只能听见他以极平静的口吻道:“从前,我也气过,有时候也觉得你很混账,很可恶……可一个人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若是他死了,你心里也只记得他的好了……” 赫子辰怔住。 “我失去过你三年,足够让我忘记你所有不好了……”圣凌抬眼看他,眼里情绪浓烈得化不开,在清亮的瞳仁上凝成一层薄薄的水雾,“你很好,非常好,只要你还在,什么都好。” 赫子辰鼻子一酸,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他俯下身,在圣凌额头、眼睑、鼻尖、脸颊、嘴角胡乱地亲吻。 唇渐渐下移,动作也愈加剧烈,像是迫切地想要发泄某种情绪似的,手胡乱地撕扯着身下这人衣衫,急切地四处抚摸着,最终与其□□的胸膛、小腹相贴,在圣凌脖颈间如兽类一般凶猛地啃噬。 圣凌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赫子辰看似动作剧烈,落到他脖颈处的力道却极其轻柔。 那是一个又一个轻吻,如春日里绵绵细沾湿芭蕉叶。 完全没有一丝情|色味道。 圣凌迟疑了片刻,缓缓抬手,轻轻抱住赫子辰,手掌在其背上轻轻拍打。 赫子辰顿住,全身的重量毫无保留地压下来,将脸埋在圣凌勃颈处,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皮肤上。 圣凌动作一僵。 赫子辰就那么趴在圣凌身上,一动不动,就在圣凌以为他是不是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脖颈处落下一滴温热。 “圣凌。” 赫子辰伸手紧紧抱住他,带着鼻音地唤了一声。 “嗯,我在。” “圣凌,圣凌,圣凌……”赫子辰在他脸侧蹭了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 赫子辰只觉得心中有一汪湖水,被圣凌随手一挥,泛起温柔的潮。 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唯有一遍一遍地唤着这人的名字,仿佛叫了多少声,便能表达多少感情。 圣凌。 圣凌。 圣凌。 第37章 花间戏梦(1) 【别急,尽快替换】 回完这句话后,骆笛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 这种心情就好像自己得到了什么绝世的宝贝,一方面,特别不想让人知道,怕引起别人的觊觎,只想自己一个人占有;另一方面,又有点忍不住心里那点小得意,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拥有这么好一件东西,收获别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两相权衡之下,他选择了个折中的方式。 那就是告诉你我有某件宝贝,但是我就是不拿给你看,你爱信不信,不信我也不在意,反正我告诉你了,我也知道我是真的有这件宝贝,向你炫耀这件事已经完成了,于是心满意足。 李解珉特意打了电话来,提醒他早点睡,别熬夜,记得明天早点起床,骆笛一口答应。 第二天就要进组了,骆笛睡得很好,早早地就起床了。 需要带的行李他搬家那天就整理好了,骆笛起床后,先洗了手给自己煮了粥,然后再不慌不忙地穿衣洗漱。 刚洗漱完,李解珉的电话就打来了。 “骆笛,起床了吗?” “已经起了。”骆笛一手用勺子在粥锅里搅动,一手拿着电话,晨光里一张脸显得朝气蓬勃。 “哦,好。我们马上过去。”李解珉顿了顿,“给你带点早饭?你喜欢吃什么?” 骆笛不答反问:“李哥吃了吗?” “我们也没有呢。”李解珉声音里带上点笑意,“对了,我给你带了个助理过来。” “好的,知道了。那就带几个包子吧,或者你们爱吃别的也行,不用买太多。”骆笛迅速在心里算着三个人大概要吃多少,交代完,又补充道,“我煮了粥,你们过来也一起吃点。” 李解珉好像有些讶异,不过还是很快答应下来。 李解珉他们到的时候,粥已经煮好了,盛了三碗在一边晾着,骆笛正将煎好的第三只蛋放进盘子里。听见门铃声,他连忙放下铲子去开门,李解珉拎了袋小笼包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拿着大包小包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形瘦瘦的,皮肤微黑,五官却很秀气,扎着利索的马尾辫,见到骆笛后,她快速挺胸抬头,立正稍息,气沉丹田朗声喊了声:“骆哥好!” 骆笛:…… 总觉得她叫的好像是“首长好”呢。不过他也看出来这姑娘大概是有些紧张,连忙接过她手里的的大包,十分友好地笑了笑:“快进来吧。” 骆笛是那种一笑起来就特别阳光、很有亲和力的长相,那姑娘被他这个笑容闪了闪,也跟着笑了笑,紧绷的脊背一松,好像不那么紧张了。 “叫什么哥啊,装嫩!”先进去的李解珉已经自顾自端起粥喝了起来,边喝边白了那姑娘一眼,淡淡地讥讽道,“人家还不一定比你大呢。” 那姑娘听了这话,脸一红,眼睛却毫不客气地朝李解珉瞪了回去,鼻子里轻轻“哼”了声。 “你也就敢在我面前横。”李解珉啧了一声,努了努嘴,冲骆笛介绍道,“就这位,姚婠,你的助理,以后随便使唤,不用客气。” “对,我什么都能干,绝对会把工作做好的!”姚婠点头附和。 “对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不过她这回却真没叫“骆哥”什么的,小声问了句,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昨天才被表哥叫过来,没来得及补你的资料。” 原来是李解珉的表妹啊,难怪他们之间说话态度那么随意,不过李解珉居然把自己表妹拉来做他的助理,骆笛有些受宠若惊。 骆笛说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姚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李解珉:“我比他大三天?” “嗯!”李解珉沉痛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她,“所以说啊,你别装嫩了。” “哦。”姚婠没有纠结这个仅仅大一天就不能装嫩的问题,而是望向骆笛,诚恳地道,“那你叫我姐吧。” 李解珉正喝着粥,就这么被呛到了,他一边咳,一边别开头,觉得有些不忍直视,他这个表妹可真是……耿直啊。所以他把她安排做骆笛的助理,直觉告诉他,他们会合得来。 果然,骆笛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笑眯眯地叫了声;“姚婠姐。” 三人一起喝了粥,吃了小笼包和骆笛煎的蛋,李解珉难得赞了他一句:“这蛋煎得不错,两面金黄,蛋黄还很嫩,你是怎么煎的?” 骆笛愣了愣,说:“就是在锅里放油,把蛋放进去,再翻个面就好了。” 李解珉看了他一眼,……就这样? 骆笛说完,看他好像还不明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连煎蛋都不会,他还是耐心地讲解了一遍,还特意补充了一个细节,“把蛋放进去之前,要把蛋敲碎,蛋壳扔了。” 李解珉:我tm又不是智障! 姚婠也在一旁惊讶地望着他,眼神里流露出“表哥你这都不懂”的怜悯。 李解珉埋头喝粥,觉得短时间内不想和这两个人说话了。 机票早就订好了,吃完早饭才七点多,但为了避免堵车,他们还是立即出发了。大概是出于被两个脑回路有异于常人的家伙给鄙视了智商的心塞,李解珉沉默地开着车,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倒是骆笛和姚婠两个人在后座聊得火热。 骆笛这才知道,原来姚婠还是个刚退伍的女兵,被家人催着找工作,但她这种情况还真不好找,她家人便拜托李解珉看这边有没有空缺。 李解珉原本就想着给骆笛找个助理,虽然觉得自家表妹的性格做助理可能不怎么受待见,但他再想想骆笛的性格,又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把人给招来了。 到了机场后,李解珉又对两人一番叮嘱,事无巨细地交代下来,一直到快要登机了才放过他们。李解珉心里也清楚,其实这两个人哪个都不傻,甚至都很聪明,性格总的来说也是比较靠谱的那款,但他就是忍不住担心。 几个小时后,飞机到了云庄。 从机场出来后,姚婠主动给老妈子似的李解珉打了电话报平安,而骆笛早就跟江之洲联系好了,直接打车前往剧组所在的酒店。 由于当天下午要举行开机仪式,酒店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媒体记者,骆笛到的时候,门口某处便围了一堆记者,不知是哪位明星在接受采访。 薄暮星这个角色也算是剧中的一个惊喜,到目前为止原著粉都不知道小说中的木讷的大师兄木行被丰富成另一个样子,所以骆笛到现在都还没在媒体和公众面前露过面,自然也没有谁会注意到他。 江之洲忙得差不多了,打电话问了骆笛,知道他到了便特意来接他,据说是为了让新人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 剧组资金充足,再加上云庄酒店也算不上什么星级大酒店,所以剧组主演基本每人都有个单间,姚婠被安排去跟剧组其他女工作人员一起挤标间。 把行李放好后,江之洲便带着他们一起坐剧组的车到附近的影视城广场去参加开幕式,剧组其他人大概都已经先去了,见他们离开,不少记者也开始往那边赶。骆笛上车后,朝窗外无意地一瞥,看到人群之中闪现的一道人影,一身白衬衫,戴着墨镜,有点像是聂轩景。 %笛连忙摇开窗想要看个清楚,却再也找不到那道人影了。 “怎么了?”江之洲发现了他的动作,问了一声。 骆笛心里藏不住疑问,便直接问了出来:“江导,聂先生也来了吗?” “你是说聂轩景?他来了啊,毕竟他也是这部剧的投资人之一。”江之洲在不拍戏的时候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简直有几分话唠属性,听他一问便开了话匣子,“这小子凭一部《晃》拿了影帝了,身价更是水涨船高,本身观众缘好、业内评价又高,一年接一部电影就够他吃喝的了,当然得好好挑剧本,所以一般人根本请不动他,闲着呢。” “不知道多少人演了半辈子戏也得不到个奖,他志不在此,却偏偏混得风生水起,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江之洲感叹道。 志不在此?骆笛想到前一天聂轩景说的话,说哪怕是得到了国际上最著名的金太阳奖他也不会多高兴,原来是这样。 骆笛问:“那聂先生又志在哪里呢?” “他啊……他是编导专业的,理想一直都是做个好导演。但一个普通学生想当导演哪有那么容易啊,除了才华以外,钱、资源、人脉、运气……需要的条件太多。” 江之洲脸上有些追忆的神色,语气里竟带着些羡慕的意思,他道:“说起来我跟他还算是校友,不过早他很多届就是了。我从在学校开始就参加各种比赛,到处找人脉,拉投资,奋斗了十几年也才今天这点成就,看起来风光,却困在电视剧里很难走出来了。而这小子呢,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他要想转幕后,起点怎么也比一般人高多了,啧啧。” 第38章 花间戏梦(2) 聂轩景也是演电视剧起家的,他演的第一部电视剧便是江之洲的作品,某种意义上来说,江之洲也算是领他进娱乐圈的人。 当时,江之洲自觉小有所成,便回母校去探望自己当初的恩师。也就在那时候遇见了聂轩景,当时他便觉眼前一亮,心里赞叹,这模样这气质,绝了。 江之洲正在筹拍某部偶像剧,虽说那时他也算小有名气,但还远没有达到如今“收视保证”的成绩,一线明星还是不大用得起,但他又不想随便将就,一看到聂轩景,便把心思打到他身上来,想着与其找圈内一线明星,还不如找新人,一来省钱,二来新面孔不至于让观众审美疲劳。 那时江之洲还以为聂轩景是表演系的学生,胸有成竹上前勾搭,结果勾搭失败,后来发现他竟是编导系的,而且还是自己老师的学生,便拜托老师去游说,老师便找到聂轩景各种情况一分析,大概觉得老师说的有道理,聂轩景便也点头同意了。 然后,那部偶像剧火了,聂轩景也火了,江之洲也……有进步了。 之后,聂轩景又演了两部不同类型的古装剧、一部年代剧、一部谍战片,全都成绩斐然,不过过了两年,在观众缘达到最佳的时候,他又被一个导演相中去拍电影去了,虽然是部叫好不叫座的片子,但好歹从此走上了大银幕。 去年,一部《晃》国内横扫各大奖项,国外电影节也有提名,聂轩景一举斩获了金凤奖最佳男主角奖项,从此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影帝了。虽然比不上那些拿过国际奖的老牌影帝,但是,聂轩景毕竟才二十五岁,四字以蔽之:前途无量。 “怎么,你很喜欢聂轩景?”讲完了光辉历史,江之洲这么问了一句。 “嗯,我是他的粉丝。” 骆笛肯定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禁想到聂轩景问的“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电影?”,又觉得有些心虚起来。他是很喜欢聂轩景的电影没错,可是他要怎么承认,聂轩景的特别是因为……那种原因啊。 “也不奇怪。”江之洲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这小子跟个发光体似的,圈里很多人都喜欢他。” “是啊。”骆笛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些淡淡的失落。 喜欢他的人太多了,自己只是其中非常非常不起眼的一个。 他记得前一天晚上,聂轩景明明问过他是不是今天就要进组的,而聂轩景自己今天也要过来,却在他回答过后什么也没提。不过为什么要提呢,他只是千千万万粉丝中的一个,不会因为一起吃了顿饭就变得特别。 但换个方向想想,他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小新人,再一次遇见了聂轩景居然还记得他,并且和他一起吃饭……聂先生真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这么一想,骆笛又觉得高兴了起来。 到影视城的时候,剧组已经将需要准备的全都准备好了,不一会儿,开机仪式正式开始,江之洲被请上去致辞,骆笛便站在下面看着。此时目前跟组的几个主要演员都到了,有的已经按照剧中形象化好了妆,大约是下午就要开始拍摄。 江之洲讲完话后,主持人居然把聂轩景也请了上去,循着众人的视线看去,骆笛才发现原来之前聂轩景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不远。聂轩景目不斜视地从骆笛身边经过,骆笛还来不及打声招呼,只能愣愣地望着他,直到那道在太阳光下白得有些晃眼的身影从眼前消失,连余光也捕捉不到,才有些恍惚地转过身去。 骆笛在很多时候有些粗线条,尤其是对于别人的恶意好像完全察觉不到一样,但有些时候他又异常敏感,比如现在,他神经突然纤细到足以接收到聂轩景身上传来的冷淡。 这种冷淡直接由情感末梢传达,无需理由,不用分析,他就是知道,就是确定,聂轩景不想理他。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茫然,谈不上伤心,只是好像之前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淡了,淡到本来觉得有趣的事也变得无趣起来。 这种无趣一直持续到开机仪式结束。 骆笛没什么精神地随剧组众人一起上了香,吃了开机饭,直到江之洲宣布这天晚上将会在影视城拍第一场夜戏他才打起精神来。 今天没有骆笛的戏份,工作人员告诉他可以先回酒店休息,但他不想走,便叫姚婠先回了酒店,自己则跟着到拍摄场地旁观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电视剧是怎么拍的,骆笛有些小小的兴奋,一双眼睛四处看着,很快他就发现现场好像就他一个闲人,大家都在忙。骆笛有些不好意思,便时不时帮场务跑跑腿,给道具组搭把手,剧组多数人都不认识他,只当他也是剧组的工作人员之一,道了声谢便接受了他的好意。 等到江之洲忙完,这才发现骆笛在帮摄影组的小哥搬动摄影器材,还一边聊着天,两只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看起来天然无害。 江之洲一愣,跟旁边的带的副导演说:“这小子,真是……” 真是怎么着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这小子也挺讨人喜欢。 “骆笛——”江之洲过去叫住他,“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我想留下来看看。”骆笛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拍过戏,有些好奇。” 江之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那你跟我来,就要开拍了,你来看看也好,他们几个演技都不错,你仔细观察下他们的表演方式。” “好!”骆笛朗声应道,兴冲冲地跟着江之洲跑了,跑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冲还愣着的摄影小哥挥了挥手。 摄影小哥也下意识朝他挥了挥手,自言自语道:“原来不是新来的小王啊……那还跟我聊得那么顺溜。” 很快,需要上场的演员换好了服装出来,现场总算有了几分拍摄场地的感觉。 男一号魏长天由目前当红的一线男星冯宇昂扮演,冯宇昂身形挺拔,外形英朗帅气,演技也磨练得很是纯熟,这个角色由他饰演可以说是众望所归。 他一身古代小*|丝的装扮,就是那种奇奇怪怪、东一块补丁西一串流苏,面前还挂着一只大布袋的那种衣服,背后还背着一柄很是寒碜的道具剑,但即使是这样有几分寒酸的扮相,亦无损他半分俊朗,看起来依然是风流潇洒,玉树临风。 男主魏长天的人设和许多仙侠剧男主差别不大,他出身平凡却有着一腔英雄情怀,幻想着自己会拯救世界,爱贫嘴、爱耍帅、爱招惹女孩子,但其实非常胆小怕事,经过很多事情的磨砺过后变得勇敢,是个成长型男主。 魏长天的父母都是普通老百姓,一家人在这群魔乱舞的乱世里苟且求生,父母希望魏长天能早日娶妻生子,而魏长天却想着拜入凌云宗,荡涤世间魔气。魏长天的父母为了早日掐灭儿子不切实际的想法,没经他同意就为他说了门亲事希望他在有了家室后能够踏实起来。 不满被父母安排的平庸的人生,这天晚上,魏长天假意答应父母的要求,然后趁着夜色,带着自己攒的私房钱、一些干粮、以及一柄生锈的铁剑出发了。 那柄剑是魏长天小时候在河里洗澡时,亲眼看着从天而降的,当时天上一道红光闪现,像流星一样划过,落到了附近一个小树林里。魏长天衣服都没顾着穿,光着屁股就寻了过去,然后在小树林中发现了直直插在地上的这把剑,当时周围几棵树都变得焦黑焦黑的。 即使这把剑生满铁锈,即使这把剑到了他的手里从来没有展现过神威,魏长天依然确定这是把神剑,而得到这把剑的自己,一定是被命运选中注定要拯救苍生的英雄。 于是,抱着这样信念的魏长天离家出走了。 第一场便是深夜离家的魏长天遇鬼的戏。 江之洲过去给冯宇昂讲了下戏,骆笛也听着,过了会儿,冯宇昂点点头表示自己可以开始了。 江之洲坐回摄像机后面,场记打板,“!” 冯宇昂早已经准备好,周身气质一变,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两只眼睛四处乱飘,立马从高富帅变身小*|丝。鼓风机开启,一阵风朝他吹去,“魏长天”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瑟缩起来,自言自语道:“不、不会有鬼吧……” 工作人员适时在鼓风机前面放了块手帕,手帕顺风飘啊飘,飘啊飘,飘着飘着拐了个弯,飘到骆笛身上了。 “卡!”江之洲喊了声,简短地道,“手帕这段,重来!” 于是,冯宇昂继续一脸惊恐地抱胸瑟缩在原地,工作人员拿回手帕再一次放到鼓风机前,手帕再次飘啊飘,这回没再拐弯,一路顺风飘到了冯宇昂的……脚上。最后一米左右还是在地上滚过去的。 “卡!” 江之洲嚷道:“鼓风机朝上吹朝上吹!朝冯宇昂脸上吹!吹感冒了我负责!” 第39章 花间戏梦(3) 天阴阴的,风斜斜地吹拂,偶尔有雨丝飘下。 赫子辰走在珙桐林间的小道上,心里琢磨着什么,随意抬眼一望。 圣凌孑然立在不远处的珙桐树下,微微抬首,神色淡然地看着眼前一朵洁白的珙桐花。他发丝乌黑,如墨般泻下,与一身白衣相称,远观如一幅意境疏朗的山水画。 或许是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或许是有不长不短的时间没有交流,明明是十分相熟的人,此时却似第一次见到,有些疏远的美感,以及眼前一亮的感觉。 赫子辰心跳莫名地快了好些。 “陛下。” 赫子辰不由得走了过去,圣凌转头,见了他微微颔首。此时已经过了修闭口禅的时间,圣凌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圣凌的声音很好听,如山涧冷泉,干净,微凉。 可惜赫子辰能听到的机会甚少,若非有大事,圣凌是不会与他有任何交流的,像这样相逢问候,也不过是一声冷淡疏离的“陛下”。 赫子辰眉心微皱,心里有些不悦,总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刺耳,不管是之前的“赫子辰”、“子辰”也好,还是之后的“辰辰”也罢,哪个都比这么疏离的称呼好得多。 辰辰? 这么想着,赫子辰心里隐隐有些疑惑,圣凌有这么叫过他吗?为什么他会这么想? 这样的疑惑不过持续了一瞬便没再深究,赫子辰走到圣凌面前,缓缓伸出手,从圣凌乌黑的发间取下一片珙桐的落花,嘴角含着笑意,“国师大人,可真巧!” 他将手里的珙桐花置于鼻下,轻嗅着草木的芳香,总觉得上面似乎沾了墨香,脑海中不禁出现一间书房,一册诗抄,泛黄的书页里夹着一片花瓣…… 赫子辰突然想起来了!想起那页纸上的诗了! 那是有生国民间情歌,描述的是两个有情人互相爱慕,却又没有互诉心意,悸动而忐忑的心情。 [伊人在彼,木叶猗猗,寤寐且思,车马来之,绵绵红线,束尔青丝,与子成契,百年为期。] 前半阙是男子看到树下的心上人,不敢上前搭话,却在心里梦想着与其结为夫妻,从此琴瑟想和。而下半阙则是女子对答,讲诉其盼望与情郎白头偕老,对爱情忠贞的决心。 [不见狡童,我心悠悠,挑兮达兮,何不我求,皎皎华年,皑皑皓首,百年之后,归居其右。] 赫子辰笑容僵住,脑子里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 这是他第一次对圣凌动心,回去将手中的珙桐花夹在书页间,觉得诗中所描述的尤其贴合自己的心情……可是,他不是正站在这里么?圣凌也在他面前,眼神温和疏离,为什么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我知你怨我,恨我,恨不得我死……”正在赫子辰出着神的时候,周围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还未来得及注意,便听到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运了灵力响在耳边,“或许我真的对不住你,但其他人是无辜的,你不该拿他们的性命来发泄你心中的怨恨……” 这是白凤的声音。 这话也越听越耳熟,当年魔物攻打摘星楼时白凤似乎就说了这么一席话,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爆而亡。 赫子辰心中一紧,连忙抬起头,就在这一瞬间,四周突然弥漫了大量魔气,成千上万的魔物包围了摘星楼,刀剑声响,灵光四闪,无数白衣翻飞,摘星楼众人正在浴血奋战。 唯有赫子辰和眼前的圣凌明明站在这里,却仿若置身事外,丝毫不受影响。 白凤悬空立于摘星楼的檐角之上,发丝凌乱,一身白衣染了血,从未有过的形容狼狈,但其绝世的风仪却并不被此时的狼狈消减半分。 他眼神沉静,依然如平时一般含着悲悯,却又有某种说不出的决然。 赫子辰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接下来便听到白凤道:“……倘若我死了可以消除你心中的怨恨,那我又何必吝惜这条命?如果只能这样的话,那么……” “你……罢手吧!” 大片黑色魔气如漩涡般朝白凤涌去,数不清的低阶魔物也都尖锐地嘶喊着被吸了过去,白凤很快便被黑色的魔气包裹,如一只厚厚的茧。 那些被不知名的力量吸附过去的魔物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束缚地越来越紧。厚重的魔气形成的茧中渐渐透出一丝丝银蓝的灵力,就像蛋壳上的一道道裂缝,那黑色的茧逐渐崩解,银蓝的光芒愈来愈盛,最终如烟火般猝然爆开,刺伤了所有人的眼。 “圣主!!” “不——” 摘星楼幸存下来的人纷纷痛哭不已,而那些魔物不知是不是被这样同归于尽的行为吓到,攻势也缓和许多。 赫子辰僵立在原地,心中闷闷地疼,但他无力阻止,也知道无法阻止,白凤死了,这是几年前已经发生的事。 而现在,他不过是在一场近乎真实的梦境里罢了。 “圣子,跟我走!快走!” 赫子辰闻声转过头去。 十七岁的圣凌望着摘星楼顶端,眼睛瞪得老大,眼泪止不住地流,有两个摘星楼弟子死死地拉住他,不让他上前去。 圣凌嘴无声地张了张,赫子辰看出他的唇形说的是“师尊”,但即使是此时最悲恸不过的呼声他也发不出来,反而因强行破禁而吐了一口鲜血。 赫子辰心中一痛,也顾不得眼前这个目露疑惑的圣凌,转而向那个圣凌跑去。 就算这只是一场梦,就算这只是一场梦,他也受不了圣凌那个样子! 大约梦总是不合理的,两人之间明明隔了没多远,赫子辰却用了好长时间才跑到圣凌身边。 “圣凌,圣凌,你别哭!”赫子辰抬手想要抹去圣凌脸上的泪水,手却从圣凌的脸上穿过。 圣凌朝那些尚未消散的银蓝色光芒伸长了手,像是要抓住师尊的一缕残魂。 赫子辰想要拉住圣凌的手,却再次抓了个空,不禁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是一场梦,可他眼前的一切怎么又像是梦里的另一场梦呢? 有无数细小的光点从他们身周升起,朝着不知何时变得霞色漫天的天幕飞去。 赫子辰抬起头,望着那些光点飞去的方向,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招来飞剑,朝那处追去,“是谁在捣鬼?!” 赫子辰躺在花间睁开了眼睛,而他的手上正掐着一个彩衣小女孩的脖子,四周有好些同样的小女孩在飞舞,叽叽喳喳地让他放开她们的同伴。 仔细一看,这些哪是什么寻常小女孩,身上也并非穿的彩衣,而是一双色彩缤纷的翅膀,而她们头上也长了两条细细长长的触须——这分明是蝴蝶! “你……放开我,我们没有、没有恶意的……”被他掐住的小蝴蝶艰难地道。 赫子辰坐起身,缓缓松开手,迟疑道:“花间精灵?” 蝴蝶姑娘喘了几口气,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我们是食梦族的,世世代代生活在花间,也就是你们说的……花间精灵。” “食梦族?”赫子辰咀嚼着这几个字,有些诧异道,“以梦为食?那我们方才的状况都是你们搞的鬼了?” “是。”蝴蝶姑娘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不不不,不是!我们虽然以梦为食,但对做梦的人本身并没有任何伤害啊……你们不过是做几个梦,没、没关系吧?” “对啊,我们只是吃几个梦而已,从来不害人的,而且那梦也不是我们叫你们做的,是这里花的香气为你们编织的梦境。” 又一只花间精灵扇着翅膀飞到赫子辰身边,小触须一颤一颤地,大眼睛咕噜噜转,奉承道:“这里好久没有人进来了,我们也好久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梦了,真是谢谢你们!” 赫子辰忍住想要摸摸头的冲动,笑道:“我们的梦很美味吗?什么味道的?” “你的梦最好吃,什么味道都有,酸的,甜的,酸酸甜甜的……”小精灵朝旁边还没醒的圣凌指了指,又道,“他的梦味道比较单调,全都是苦的。” 赫子辰心颤了颤,朝圣凌看了一眼,又把之前梦里的事说了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梦大多是记忆里的事,怎么会突然那么混乱,而且不能触碰梦里的人呢?” “因为你们俩的梦撞到一起了啊!”小精灵触须转了几下,肯定道,“你们一定是十分亲密的人,只有亲密的人的梦境才会融为一体哦。” 赫子辰点了点头,心里有种微妙的得意,他目光柔和地望向圣凌。圣凌身上的光点一点点变少变暗,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圣凌首先转头看了眼赫子辰,见他还在,稍微松了口气,转而打量着四周飞舞着的这些小生灵,很快明白了时怎么回事。他听说过花间精灵,有些误入花间后成功离开的人也是得益于花间精灵的帮助,没想到自己也能有幸见到。 赫子辰伸手理了理圣凌的头发,温柔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圣凌银白的睫毛染上星光,有种别样的风情,他抓下赫子辰的手,握住,释然地笑了笑道:“不过是些旧事罢了……你呢,你又梦见了什么?” “我?我啊……梦见你了。”赫子辰望着他,眼神诚挚而深情。 他没有说谎,他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梦,每一幕都有圣凌的影子。 醒来后看见眼前的圣凌,突然想起当初爱慕之心最难以抑制的时候,他一遍一遍地吟诵那首诗,“皎皎华年,皑皑皓首”,假装漫不经心地拉住圣凌的手,在心里默默地祈愿:执子之手,愿一起白头。 赫子辰望着圣凌星光下泛着淡淡光彩的银发,心中叹息。 这一世,却是不能一起白头了。 第40章 老人村(1) 为了报答他们好吃的梦,食梦精灵带几人出了花间。不过踏出那么几步,所有的花海与星光都消散在身后,之前的一切也都只是一场无限真实的梦幻,此时,天上还挂着日头。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个形似蝴蝶的小精灵望着他们的背影遗憾道:“要是能把他们困在这里,永远为我们造梦就好了,我都好久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梦了,感觉灵力又提升了不少呢。” “谁不想啊,但紫宸之体与天命之人哪里是我们惹得起的?嘤嘤嘤嘤希望他们回来的时候能再经过一次,他们的梦大补啊!” “那个魔还是不要来了,祸害了我们不少的花不说,竟一个梦也没有!” “我倒挺希望他能再回来的,瞧他头上顶朵花的傻样,多可爱啊~” 在他们走之前,小精灵们还送了几朵花作为馈赠,圣凌没要,赫子辰则要了好几朵装在能保持鲜花不谢的玉盒中,每种花都有各自不同的功效,他挤眉弄眼谓之“情趣”,也不知哪里有情趣了, 赫子阳一直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有个小精灵飞过去,问他:“你不要带朵花走吗?我们这里的花外面没有哦。” 赫子阳眼珠转了转,哑声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耿直的小精灵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他们俩都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自己挑选吧!” 赫子阳低下头,指着脚边一朵淡黄色的六瓣花儿,小心翼翼道:“我想带走它,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这是花间最普通的花,不能迷情也不能织梦,甚至连香味也没有,你确定不要别的?” 赫子阳僵硬地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我就要这种……最普通的花。” “为什么?”小精灵有些不能理解。 “因为,”赫子阳扯了扯嘴角,大约是想笑一下,“这是唯一一种不怕我身上魔气的花。” 不畏惧,已是最大的善意。 赫子阳没忍心折花,而是把那朵花连同周围的土一道挖出来,在手里捧着看了会儿,突发奇想地把那小坨土放到头顶,不知他用什么方法固定住使其不掉下来,于是一朵淡黄色的小花便在他头顶含笑盛开,迎风摇曳。 …… 圣凌站在山崖上朝下方望去,目光穿过了重重雾霭和树木稀疏的枝叶,将山坳里村落的景象尽收眼底。 许多住着拐杖的老者正集体朝村外蹒跚走去,一个看起来和兰因差不多大的孩童在其中尤为显眼。他停下脚步,望着老人们一步步走远,抬起小手在脸上抹了几把,又抬腿追了上去,抱住其中一位老者的大腿,看起来不想让对方走。 圣凌和赫子辰说了之后,两人都觉得有些古怪。 一个村子里除了一个孩童以外全都是老人,而且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这些老人们却全部往村外走,这样情形着实有些离奇。 “会不会是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干活了,现在老人们都到村口去等着孩子回家?” 赫子辰提出猜测,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自己说的不可能,这个村子的诡异情形绝不是可以用常理解释的。 他刚想开口,便听见一旁树上“咝咝~”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像轻蔑的嗤笑声。 “没想到,国君陛下竟是如此天真且没脑子的人咝~”树上那东西道。 果然轻蔑。 赫子辰和圣凌抬头望去,一边的树上伸出个美貌女子的脑袋,她下半身是一条硕大的蛇尾,正灵活地盘在树上。 蛇女“咝咝~”地吐着信子,绕着树杈灵活地转了几个圈,将脑袋伸到赫子辰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赫子辰,一双竖瞳里透着些类似“垂涎”的光芒。 “天外之魂……唔,看起来很美味的样子啊……”蛇女绕着赫子辰转了半圈,之前凉飕飕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是特别兴奋却不得不压抑起来,她诚恳地请求道,“让我吃一口,咝?” 赫子辰先被鄙视了一番脑子,又以食物的身份被赞美,觉得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板着脸道:“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主意!” 蛇女伸出信子,飞快地在他脸上舔了一口,接着迅速缩回了树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托住脑袋,手肘撑在树上。 赫子辰跟了过去,抱臂望着她盘在树上的蛇尾,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这条尾巴若是伸直了该有多长,口中却问道:“听你的意思,你知道那个村子是怎么回事?” 蛇女抬起另一只手,用细长的手指梳理着一头长发,眼神惬意,眼帘半睁半闭,一时竟有点“媚眼如丝”的感觉。 她也不看赫子辰,将手中一绺发丝在指尖绕圈,懒洋洋地道:“咝~麻烦有点食物的自觉,既然不愿意被我吃,那就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咝~就像你——你能忍受一盘烧鸡在你面前飞来飞去么咝?” 赫子辰:“……” 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哼!” 这声“哼”响起的时候,赫子辰都没反应过来竟是圣凌在“哼”,直到身后嗖嗖地窜来无数藤蔓将蛇女牢牢地缚在树上,他这才知道,圣凌猝不及防又莫名其妙地……发怒了。 圣凌冷哼一声,道:“问你话,你就答!” “哎哟~”蛇女挣了挣,见挣脱不开,索性就安分趴在树上,眯眼笑道,“咝~国师大人好大的脾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我虽不想跟他说话,但是跟您说还是可以的咝~” 被莫名其妙轻视了的赫子辰:“……” 圣凌道:“说。” “那个村子啊,被称作老人村,因为其他地方的人每回见到的村民都是一群老人。”蛇女似笑非笑地看了赫子辰一眼,调整了个姿势,继续道,“不过这可和陛下想的不一样,这个村子并不是没有青壮年,而是……人们能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成了老人。” “我在这里上百年,对村子里这些人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实则格外……短命,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永生。” “不知内情的人把这里叫作老人村,实际上他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她说到这里,见圣凌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便道,“看来您心里已经有数了,那现在可以解开了吗,国师大人?” “我明白了,”圣凌一挥袖,那些藤蔓便全数灵活退开,他拉住赫子辰手腕朝山下走去,“我们走。” 赫子辰道:“哎!等等,你明白了我还没明白呢!她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什么名字?” 圣凌脚步一顿,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朝生暮死族。” 第41章 老人村(2) 朝生暮死族,顾名思义,这个族群的人都是随日出而生,随日落而殁,又在新的一天里获得重生。 相传朝生暮死族人原本是鸿蒙时代的某种飞虫,它们没有幼年期,也没有老年期,生命力极其强悍,可以活上很久,却只能在黑暗中出现。 后来在第一次大战中立了功,得到神的嘉奖。神问飞虫们想要什么。 “我们的寿命已经足够长久,却只觉得每一天都一样,太过单调乏味,我们生在黑暗,却渴望温暖,也想自由地在阳光下生活,想一点点长大,然后变老,最后归寂于黑暗之中,所以——” “请让我们成为人吧,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于是它们成了人,生于光明,死于黑暗,从此,他们的每一天都将是崭新的。 朝生暮死,却又生生不息。 有生国族群复杂,除了最最普通的人类,其他奇异的族群大多分而自治,有生国朝堂以及摘星楼都只是负责国中整体事务和安危,并不会直接参与干涉各个族群的管理。 但身为守护国民太平的国师大人,圣凌对于有生国近三百个种族都会有所了解,自然也大致了解关于朝生暮死族的来历和现今状况。让他决定进村一趟的是那个孩童,那个在日暮时分出现的,“老人村”的孩子。 在下山的途中,赫子辰拉住圣凌,疑惑道:“圣凌,你刚才怎么那么大脾气啊?那个蛇女也没怎么我啊,你突然变得那么凶做什么?” 圣凌又轻声“哼”了一下,眼神往赫子辰脸颊上飘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便不再理他径直向前走去。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赫子辰愣在原地,怔怔地抬手在脸上方才圣凌眼神扫过的位置摸了摸,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嘴角不由得轻快地勾起。他家圣凌学会吃醋了呀……突然觉得很开心怎么办? 圣凌那句话是—— “哼,谁让她舔你的?” 赫子辰追上去,猛地搂住圣凌的脖子,将脸过去,厚着脸皮道:“你不喜欢她舔我的脸,那你来舔好不好?” 圣凌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并非动情,而是紧张,但面上依然平静无波,只是默默地把头扭开了些。 赫子辰真是爱死了他这强作镇定的样子,看到他这样就忍不住想要逗逗,于是故意道:“你不要?那我去找蛇女了,她舔得我还挺舒服。” 圣凌还是没有扭过头来,却拉住了赫子辰的手,耳根有些微红,他小声道:“你别、别闹了,子阳应该跟着我们呢。” “对哦——”赫子辰故意拉长了尾音,状似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飞快地在圣凌唇上蜻蜓点水亲了下,不以为意道,“你怕他看见?看见又怎样?再说了,我们本来就不该瞒他。以前我们两个总是闹别扭,子阳在我们中间急得团团转,现在我们变得这么‘要好’,子阳知道了只会觉得高兴吧。” “是么……”圣凌眼神发虚地望着前方几株野草,问他,“你不打算瞒着子阳,那其他人呢?” 太后呢?满朝文武呢?等他们回去以后,还能像现在一样吗? “其他人?”赫子辰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圣凌说的什么,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其他人我有必要向他们交代么?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娶老婆我也没管那么多啊!至于母后……” 说到这里,赫子辰顿了一下,心情不知怎么有些复杂。 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没滋没味地笑了下,又道:“母后,自然也不需要瞒她。” 圣凌神情复杂,开口道:“子辰,你知道……” “我知道!”赫子辰直接打断了他,眉眼桀骜,一脸暴君样,“那又怎样?他们管得着我,还是管得着你?放心吧,只要他们还需要摘星楼的庇护,就知道管住自己的嘴,至于他们心里怎么想……谁在乎呢?” 正在两人说着话的时候,下面的村子里发生异动,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群智魔,在村民中拉扯着想要把那个唯一的孩子带走,老人们全都围在那个孩子周围,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壁垒,却被那些智魔残暴地丢开。 智魔,是一种相对高阶的魔,体态类人,身周魔气没有没有浓重,可直接与人接触。 看目前的情况,那些魔并不想伤害那个孩子,却对其它村民毫不手软,而那些村民也全都视死如归,不计一切地想要护住那个孩子。 太阳正一点点沉没,暮色漫山野。 “不好!太阳要落山了!”圣凌眼皮一跳,拉住赫子辰凌空而起,朝村子急掠而去,“我们得去帮忙!” 在黑夜到来之前,若是那些老人们没有到指定的地方迎来一天的死亡,便永远错过了第二天的新生。以目前双方互不相让的状况来看,等到智魔带走了那个孩子,村民们也来不及赶到他们的“墓穴”了。 两人刚一落地,那些智魔便迅速朝他们看来。 “不好!让他们赶到了!”其中一个智魔一边飞速后退一边道,“现在顾不得这些老家伙的性命了,我先带走那躯壳,你们拖住他们!” 其它的智魔闻言朝赫子辰他们攻来,之前说话那个则对那些护着孩子的老人下了杀手,几个老人倒下去,那孩子顿时失去保护,趴在地上泪汪汪地摇着死去的老人。 “不要死……你们不要死……” 赫子辰和圣凌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赫子辰飞身上前去保护那个孩子,圣凌则对付其余智魔。 “放开我,呜呜,你放开我!” 孩子拼命挣扎,但他这点力气实在无济于事。智魔抱起孩子就走,见赫子辰追来也不打算应付,而是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下,一道光圈便从它掌心落下,并且在落地的过程中越变越大。 赫子辰看清那光圈上的图案后心里一颤,暗叫不好,这家伙打算用传送阵遁走!不能放它离开,不然让他再到哪儿去找那个孩子? “惊虹!” 赫子辰大喝一声,一把宝弓凭空出现在他手中,赫子辰一手执弓,一手挽弦,空荡荡的弦上顿时凝出一枝金色光箭。他手指一松,那光箭便以闪电般的速度朝那智魔疾射而去—— “惊虹?”那智魔闻声大骇,一急之下竟将怀里的孩童扔到地上,自己借着刚刚落地的传送阵遁逃了。 那孩子跌坐在地上,见得救了,也不哭了,飞快地爬起来朝那些倒在地上的老人跑去,将手指伸到老人们的鼻端。 大约是没有探着鼻息,孩子嘴角伤心地撇了撇,却也没有再次哭泣,而是抹了两把眼泪,看了眼朝天边的落日,冷静地转过头来,恳求道:“你们能帮帮我,把他们带到一个地方去吗?” 赫子辰望着那孩子,他的眼睛很清澈,像是初生的婴儿般,还未沾染尘世的污浊,可那目光却一点也不像个孩子,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好像他已经用这双眼睛看了尘世几百年。 赫子辰被那样的眼睛攫住了目光,一时有些怔然,直到圣凌已经解决了所有的智魔,来到他身边,他才点头道:“好,没问题。” 那个孩子叫告诉他们,他的名字叫永生,他应该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有名字的人。赫子辰觉得,但这样的名字在这样的族群中听起来总是有些讽刺。 他们是永生,生生死死循环往复直至永恒,但一般人恐怕是不想要这样的“永生”的。 每天都要经历一次生老病死,甚至没有时间来回顾自己这“一生”。 幸存的村拄着拐杖继续朝村外走去,而赫子辰和圣凌则御了飞剑,在永生的带领下,将那些提前死去的老人们带到一个山洞里——那是朝生暮死族的“墓穴”。 那是朝生暮死族化人前聚居的洞穴,是村民的葬身之地,在外人看来就是墓穴,但在族人眼里,那里却是最神圣的地方,它不仅代表了死亡,同时也象征着新生。 每当日暮时分,老去的村民们便自发赶到这里,在洞内单独的小洞穴里躺好,安静地等待黑夜降临,他们今日的生命便由此结束,他们的躯体也将被上苍回收,成为新生的给养。 等到长夜过去,天边出现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村里的欢喜池中会响起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等他们往返几趟,把所有提前死去的老人安顿好后,那些拄拐而行的老人也到了。 老人们神态安详,这样的死亡他们已经经历了千万次,他们未必记得,但血脉传承中的本能已经使他们习惯,让他们从容,平静,既没有悲伤与怀念,也没有对新生的希望。 这样的安详更接近一种情感上的麻木。 “爷爷,爷爷!”永生抱住其中一位老人的大腿,哭得稀里哗啦,“爷爷,你要去睡了吗?” 头发花白的老人,浑浊的双眼望了永生一眼,轻轻拉开他抱着自己大腿的双臂,语气毫无波动地“嗯”了一声。朝属于自己的那个洞穴走去,步伐越发迟缓——赫子辰注意到,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衰老了。 永生跟了上去,问道:“那你,还会醒来吗?” 那老人沉默地钻进那仅容一人的洞内,躺下,过了半晌才又“嗯”了一声。 圣凌朝洞外看了眼,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消逝了,有细小的星子在天边亮起暗白的光点。 夜,就要来了。 圣凌这个动作被永生注意到了,也跑到洞边外面看了眼,又迅速地跑到之前那个老者躺下的地方,他哭着喊道:“爷爷,你一定要醒来啊!” 躺着的老人声音如同即将熄灭的蜡烛,微弱极了,但几人都听见了,他说了—— “好。” 天黑了。 永生哭着跪倒在地上,眼里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 即使得到了肯定的承诺,他也不敢再当真,他知道,都是谎言。 天一黑,他的这个“弟弟”、“哥哥”、“叔叔”、“伯伯”、“爷爷”就死了,永远的消失了。 再也不会醒来。 第42章 老人村(3) 黑夜里的老人村,若是赫子辰他们不来,便只有永生一个人,而这样独自面对黑暗的夜晚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但他从未习惯,每一次都依然让他害怕。 不止害怕黑暗,还害怕天亮后重新面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更害怕发现又有谁没有醒过来。 一灯如豆,照亮了几人的脸孔,永生向赫子辰与圣凌讲述他的身世,听得两人都有些震动。 之前赫子辰便觉得,永生的眼神透着沧桑,似乎已经在尘世看了几百年的花开花落,却没想到他一时的想法竟然就是真相。这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孩子,的确已经活了数千年。 和他们猜想的不一样,永生并非被收养的普通人,而是朝生暮死族的后裔,一个被全族人当作神一般供养,却受命运诅咒的孩子。 朝生暮死族得到了神的祝福,他们成为了人类,生活在光明中,永世与黑暗无缘,并且有着接近永恒的生命,每一天都不一样——这原本是他们的愿望,可当真正达成后,他们却如此恐慌。 朝生暮死族与太阳同时降生,又与太阳一同隐没,短短的几个时辰便是他们仓促的一生。 还来不及体会爬行的快乐,便已经学会了奔跑;不需要教导,不需要照料,时辰到了便会开口说话,自行长大;友谊和爱情最多长达几个时辰,还来不及表达,又已经开始悄然变老;等到日头逐渐西斜,他们望着彼此的脸,甚至可以看清楚对方皮肤上的皱纹从哪里开始爬行,霜色又是怎样沾染了满头黑发。 于是,这一生的便到了尽头,仓促得他们都没有时间去回想,也没有什么值得回想。 他们在第二天忘记一切,生命再次开始,所有曾经得到的、失去的、珍惜的、遗憾的全都随着夜色湮灭,唯有一世又一世的执念随着传承逐渐变为本能。 即使会新生,即使有着一日一度的轮回,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新生的自己还是自己吗?如果没有珍贵的回忆随着时光发酵,那这每一天的生命又有何分别呢? 他们想要那样新鲜而热烈的生命,却发现每一次新生都叫他们觉得已经腐朽。 这或许是神的玩笑,抑或是人总是太过贪心? 这样下去,他们的族群只会永远这样停滞不前,他们也只会永恒地重复这单调乏味的一生,最终厌倦而宁可永远沉眠。 于是,朝生暮死族开始想要改变点什么。 他们选择将所有的希望放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把自己的光阴和寿命贡献出来,以维持那个人的生命,让他可以脱离朝生暮死的诅咒,能活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每个一天的寿命不足以让他们懂得太多,只是与生俱来的苍凉让他们固执地想要改变点什么,至于他们倾尽心力所作出的这点改变有什么用,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只是不想一成不变而已,只是不想忘记一切而已。 所以,想要有一个人,代替他们大家一起看着太阳落山,记住每一个族人的模样,见证整个族群的变迁。 那个被选中的人就是永生。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朝生暮死族人放弃自己永世的光阴,用来延缓永生的成长,让他活了几千年还是个孩童的模样。 就像是无数水滴汇成大海,无数个短暂的生命聚在一起,汇成了永恒。 这个被选中的人成长得极慢,明明过了几百年,样貌几乎没有变化,也不知他还要过几千几万年才能长大,又要过几千几万年才会衰老。 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永生,即使是当初给予他们祝福的神也早已陨落在时光的洪流之中,但这个聚集了所有朝生暮死族的生命力和希望的孩子,却无限接近真正的永生。 所以,他的名字叫永生。 可是,就和当初神对飞虫一族的赐福一样,永生,永生,到底是全族的希望呢还是命运的诅咒呢? “爷爷死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以后,永远都不会有这个爷爷了……”永生已经不再哭泣,昏黄的灯火映得他面目沧桑。 他冷静地诉说着,记忆中的朝生暮死族有多庞大,又是怎样渐渐衰败;那些人是怎样一个个消失,使生命的涓滴淌到他的每一寸血肉里;几千年来他看到了多少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消失,却明知对方是为了自己而死。 朝生暮死族的人除了他都没有名字,永生早上叫他们弟弟,傍晚叫他们爷爷,在外面的世界听起来这一定很可笑。永生曾试图给他们每一个人取名字,却发现那些名字对于他们来说与“弟弟”和“爷爷”没什么差别。 他也曾痛哭,也曾拒绝,可是没有人理会。 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个真正永生的人来守护全族,甚至愿意为此倾覆全族。 开始永生以为那是不计后果的牺牲,为此痛苦并且负疚,看了上千年的云彩后,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其实是冠冕堂皇的解脱。 其实大家……都活够了啊。 可是他也觉得够了呢。 他永远不死,永远年轻,全族人都本能地愿意以全部生命来保护他,他早已经成了越来越麻木的族人一种玄妙的信仰。 于是他便只能以孩童的躯体和老人的心一直活下去,漫无目的地活下去。承载着全族的希望和牺牲,别无选择地活下去。 许许多多短暂却活到无知无觉的生命汇聚成一个永恒的生命,却不知这个永恒的生命却也继承了他们的无知无觉。 永生想,这个一直是个孩子的他,大概永远都会为某一个族人的永远离去而痛哭,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些眼泪里到底有多少是悲伤,又有多少是麻木的习惯。 “我觉得,我该死……可我又不该死,我知道我要一直活下去,可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活下去。我觉得我们——我和他们,也许是活得太长……或者太短,很多事情我们都想不清楚。” “我现在很……我不知道那个词叫什么,就是像被困在一团雾里……”永生这样道。 赫子辰接道:“迷茫?” “那可能就是……就是这个意思。”永生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圣凌一直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半晌,他抬眼看永生,极其认真地问道:“永生,你愿意跟我们走么?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 第43章 永别 成长不是日复一日岁月的累积,而是被各种情感和经历滋养磨砺后的拔节。永生活了几千年,一颗心或许已在岁月的漫漫长河中沧桑,却从来不曾真正长大成熟,他只是个稚嫩的老人,或是苍老的孩童。 对于圣凌的提议,永生感到难以抑制的兴奋,同时又莫名的恐慌。 就像一只生在樊笼的云雀,对碧空的渴望与畏惧。 不过最终,他被圣凌说服了。 那点渴望就像落入荒草的火星,被风一吹,便可燎原。 圣凌很少为别人费这么多口舌,这次难得说了很多,将朝生暮死族和永生自己的的现状与未来一一分析,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他们只会迎来一个结局——全族覆灭,只余永生一人永恒孤独地活下去。 那样无论对谁都是悲剧。 于是圣凌想说服永生离开,不再接受族人的牺牲,到更广阔的天地做更多的事。 永生很心动,却又十分犹豫。 “可是,如果永生走了,那朝生暮死族的其他人呢?他们倾尽全力才造出了永生这个‘例外’,他要是离开了,他们所有的希望又该怎么寄托呢?”赫子辰代替他问出了心中的忧虑。 对此,圣凌心中早有结论。 圣凌道:“子辰,你说朝生暮死族拼命制造的永生这个‘例外’是为了什么?” 赫子辰答道:“这不很显然么,永生是全族唯一的例外,也是一个未知的变数,他们希望这个例外能为他们全族带来改变——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改变,有什么样的改变。” “对,所以他们需要的是‘改变’,而不是永生一定要留下来。”圣凌一针见血道,“而真正能给他们带来改变的,不是永生,而是这个世界。” “虽然没怎么听懂,但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赫子辰挑眉道,“说下去。” “永生只是一个人,而且是在一个一直这种环境中生存的人,一成不变会叫人厌倦,却永远不能叫人成长,所以即使再过几千年,永生也未必能如他们所愿的能带领全族创造新的生活。” “一个人不可以,但是,一群人可以。朝生暮死族的一成不变不止由于日复一日的无限循环,还与他们与外接完全的隔绝有关。”圣凌道。 赫子辰一点就透,了然地点了点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朝生暮死族和外面的普通人相互交流,促进全族的发展与变化?倒也是个办法,可是你可想过,让这些朝生暮死的人和外面有着数十年寿命的人接触,会有多大的困难,甚至有可能是灾难?” “我想过。可是,我相信他们宁可面对困难与灾难,也不想这样一成不变,否则又何必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创造出一个永生呢?任何族群的发展与壮大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况且,灾难并非无法避免,困难不是不能减少……” “朝生暮死族对其他族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威胁,完全可以和谐相处,只是需要一些适当的约束……”说到这里,圣凌顿了下,朝赫子辰露出个鼓励的微笑,“这就要靠你了,我们的陛下。” 赫子辰想了想,点头道:“那就交给我吧。对了,你是想把永生带回摘星楼?” 圣凌没有否认。 比起朝生暮死族,摘星楼的确更需要永生,它更需要有一个能长久见证和守护的人,而永生在摘星楼也更适合成长以及发出自己的光亮。 说服了永生之后,圣凌便传音给了阿舍,让他带人来接永生回摘星楼。这在阿舍赶来的这两天里,他们两人也没有离开,留在老人村里做了一些安排,更重要的是——保证永生的安全。 之前智魔来抢夺永生的事情他们没有忘记,赫子辰还记得,有个智魔提到永生用的词是“躯壳”,也就是说,在他们眼里,永生不过是一具躯壳——一具永生的躯壳。 这让两人都有些迷惑。 永生固然是致命的诱惑,或许值得任何人不择手段夺取,但这样的躯体对魔这种本身就没有生命的物种完全没用,即使他们想要附身其中,再是完美的躯体也会被他们的魔气腐蚀,那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抢夺永生的躯体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想不通其中缘由,但魔物的目的却是明了,他们两人自然不能放心离开,一直在此地住了几天,等到阿舍他们前来。 等永生被接走,又到了一天的傍晚,赫子辰却犹犹豫豫,以天色太暗为由,在阒寂的老人村又逗留了一宿。 圣凌什么也没说,心里猜到了些什么。 他是怕了。 老人村已经接近有生国西部边陲,再往西不用多久,就是失落河了。而失落河的彼岸,便是那些非生之物的聚集的城池,大约也是那个暗中捣鬼,无数次针对他们的那个东西的老巢。 他们正无限地接近真相,却在真相面前产生了恐慌。 那河很宽,像是永远也上不了岸;那水很凉,浸透灵魂的温度。 有时河面风平浪静,有时又波澜汹涌。 不知何处而起的风掀起浪头,赫子辰安静地旺仔床上,可以清晰地听见潮水的声音,哗—— 哗——哗—— 赫子辰仿佛躺在河面上,随着潮水一起晃荡,他并不害怕,他隐约知道,这里对于自己是友善的、安心的。 潮水十分阴冷,却又尤其洁净,所有的污秽在这里都将被洗涤,所有的怨憎在这里都将被净化,亡魂在这里洗却尘埃,变得新鲜洁净,走向下一个全新的轮回。 赫子辰没来由一阵恐慌,他不是害怕,就是心里慌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是河水潮声的暗示?还是与生俱来的直觉? 赫子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目失了神地瞪大,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圣凌察觉了他的异样,正担忧地望着他,“这么早就醒了,做噩梦了?” 赫子辰怔怔地摇了摇头,又抬手抚上胸膛,心跳得还是很快……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劲?赫子辰抬眼望向圣凌,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向窗外。 此时还是凌晨,天边出现了一线鱼肚白,几颗星子寥落。 那缕淡弱的光线触到眼瞳,赫子辰眼角倏然滑下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沾湿了衣襟,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飞速地下了床,穿上鞋,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子阳!子阳!” 圣凌也赶快追了上去,拉住他,赫子辰转身紧紧地抓着圣凌的袖子,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认真又急切道:“子阳……子阳不见了,他又不见了!” 圣凌闻言脸色微变,也没有问他如何能肯定,只是反握住他的手,一挥手祭出飞剑,“走!我们去追上他!” 赫子辰的心一直跳得很快很快,心慌得他有些浑身发软,半靠在圣凌身后,任凭风吹起凌乱的发,脑子里一团乱,某个念头却愈发清晰。 他们都知道赫子阳要做什么。 不用赫子辰说多数什么,圣凌便御剑径直朝西飞去,破晓的微光从他们身后斜照过来,前方还是一片轻薄的黑暗。 到了失落河畔时,天边已经漫起了霞色,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地面升起。 赫子辰望着眼前不见边际的大河,以及大河中央那尊巨大的失河女神石像,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失河女神化为巨大的石像伫立在失落河中央,镇压着充满了阴气、红尘和爱恨情仇的河水,她一手执剑,一手高抬,手里拎着一盏灯,所以失河女神也叫掌灯女。 掌灯女手里的灯寂静地照耀着整个河面,纯净又神秘的灯光是河水得以自身净化的源泉,而赫子辰离魂这三年,便寄居在那盏灯里。 ——他做了三年的灯芯。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魂魄似乎有能使灯光更纯净的力量,所以魂魄一离体,便被掌灯女招来做了灯芯,而在那三年长明灯火的灼烧下,他的灵魂也得到了淬炼,变得更加精纯强韧。 严格来说,是掌灯女救了他,若不是来自失河的招引,他早被魔物带走。 那盏灯是他的□□,同时也是他的囚笼。 它可以保护他不让任何邪祟接近,却也将他束缚在内,永世不可能出去,只能永远作为一根灯芯,遗忘一切,寂寞地听着失河的潮声。 是圣凌四处搜寻他,终于在三年后找到他,于是设下招魂阵,甚至不惜动用月心石的力量,把他从掌灯女的控制之下抢了回来。 他想起来,分神的圣凌唱着引魂曲,双足踏波涉河而来,一身白衣,襟袖临风,一柄权杖掀起失河的滔天巨浪,与掌灯女之间进行了激烈的较量,终于把在潮水中飘荡许久的他的魂魄带回去。 而那一头,招魂阵里的圣凌却因过度消耗灵力,又不恰当使用了月心石的力量,顿时衰老下去,面上爬满了皱纹,飘扬的墨发一寸寸染了霜华,最终脱离晕厥在泛着银光的招魂阵上。 脑海里突然涌入这么多画面,记忆如潮水拍打下来,本来就发慌的赫子辰没来由心揪了一下。 他转头去看圣凌,想要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圣凌正盯着某个方向,声音有些沉,有些哑,“子阳……” 赫子辰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呆在原地,他脑子里一时空白,仿佛魂魄都已出窍。 赫子阳从河水中冒出头来,一步一步朝岸上走,他身上的魔气已经荡然无存,浑身洁净得不染尘埃。他走上河边的缓坡,朝阳绯红的光晕在他身侧,映出清晰的剪影。 他身上泛着点点光屑,薄得几乎透明,虚得像是影子,他是露珠,是泡沫,是失落河水洗涤过的魔。 赫子辰僵立在原地,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大笑,在一遍遍诉说,哈哈,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重逢是为了告别。 他早该知道。 赫子阳走到略高处停下,将头顶的小黄花捧下,蹲下身,在地面刨了个浅坑,把小黄花带土的根须仔细地埋好,让它在此处落地生根。 把花种好后,赫子阳从容地站起身来,转头看了眼东边的火红的日出,最后转过身来,望着不知何时一脸泪的赫子辰,他笑了一下,笑容比他身后的朝阳还要温暖。 赫子阳展开双臂,声音一如回忆里一般澄净温软,他唤道:“辰辰,过来。” 赫子辰立在原处没有动,直到圣凌碰了碰他才回过神来,他抬起袖子抹了把泪,终于抬腿朝赫子阳跑去。 阳光和风都在身畔呼呼地飞逝,周围的一切都已模糊,时光转动成漩涡,不肯前行也不能后退。失落河畔,一株黄色小花的旁边,兄弟俩终于完成了这个迟来的拥抱。 赫子阳嘴角含着幸福的笑意,越过赫子辰的肩头,望向那边伫立着的圣凌,笑容更明亮了几分,微微弯了双眼。 “辰辰,一相逢又要永别了,让我们……笑着说再见吧。” 赫子辰拼命收紧了双臂,嘴角勾起,用力地笑着,眼泪却成串地淌下。 “哥,我爱你。” 赫子阳在阳光里消失,除了几点飘落的光屑以外,看不出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赫子辰怀抱一再收紧,却只抱得一个空空,终于蹲下身来抱住自己,眼泪一滴一滴打落在黄色小花的花瓣上。 微笑,哽咽。 “……再见。” 第44章 尾声(1) 圣凌走到赫子辰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对于赫子阳的选择圣凌是不意外的,当初他就若有所感,却未试图阻止过,不同于当初,这次是子阳自己的选择。还好,赫子辰比上次坚强了许多,虽然眼泪啪嗒地掉,却是不舍多于悲痛。 子阳消失前种的小黄花有了泪水的灌溉,竟迎风见长,高了寸许,花朵也变得大了好多。赫子辰透过朦朦的泪眼见到这一幕,竟弯起嘴角,破泣为笑。 子阳,你的花开得真好。 赫子辰拭了拭眼泪,站起身来远望,清风吹拂,阳光正好。 赫子辰朝宽广无际的失落河望去,清了清嗓子,道:“我们过河吧。” 圣凌拉住他的手,迟疑道:“子辰,你……” “我没事,正事要紧,赶紧地到对岸去看看那位暗地里捣鬼的‘老朋友’,等它咽气了,我还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呢。”赫子辰伸了个懒腰,泪痕还没干透,脸上却已挂起明朗的笑容,“我有些想念母后做的鱼汤了。” 听他这样说,圣凌眼神显得更加担忧了,却也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又很快分开,抬手召出飞剑。 有些事,谁也不能逃避。他能坦然去面对,再好不过了。 失落河会将一切河上的灵魂吸入河水中,只能高空御剑才能避免其吸引。而御剑飞行的高度越高,耗费的灵力便越多,河面很宽,若非有极其强盛的灵力是无法支撑到对岸的,一旦中途灵力殆尽,那就只有堕入失落河水一个下场。 赫子辰站在圣凌身后,伸出双手箍住圣凌的腰身,云气从他们身上掠过,留下一层浅浅的凉意。赫子辰将头靠在圣凌肩膀上,突然觉得有些困倦,便静静地闭上了眼。 “赫子辰,赫子辰,你不要死……” “你要是死了,我、我会恨死我自己!求求你……不要死,赫子辰……” 恍惚间,赫子辰突然想起几年前的情景,那是圣凌第一次背他,也是他第一次听到圣凌开口说话。 那回赫子辰把绝音的琴弦斩断了,圣凌非常愤怒,就连一向对他宽容的赫子阳也生了气,因为,绝音是赫子阳送给圣凌的生辰礼物,两人都十分珍视。 赫子辰觉得那自己干的最没风度的一件事,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当初是中了什么邪才那么暴戾。总之,由于他一时莫名其妙的不爽快,他把绝音斩断了弦,让两个伙伴都生了气,弄得大家都不爽快了。事后他也非常懊悔,觉得自己的行为颇有些讨嫌,秉着知错就改的原则,赫子辰想尽方法向圣凌赔不是,但这回圣凌的态度异常坚决,始终不肯原谅他。 赫子辰仔细想了一下,绝音之于圣凌,大约就如惊虹之于自己,设身处地一想,要是谁将他的惊虹断了弦变成一张废弓的话……那他不砍死对方大约就是真爱了吧。 这么一想,赫子辰非常理解圣凌,心中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以他的性子,做错了事能弥补则弥补,弥补不了的就让对方以牙还牙起码能出口恶气,按他的想法,把惊虹丢给圣凌出气是最公平也最合适的方法了,但是—— 他舍不得惊虹。 这让赫子辰十分纠结,应该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纠结的一件事了,一边是他个人的原则道义,一边又是视若性命的宝贝,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取舍,整个人为此焦躁了好几天。 他只顾着独自纠结,却从来没想过,或许圣凌并不需要以毁了他的惊虹的方式的出气——当然,他也并不在意圣凌怎么想,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处事之道来思考,凡事要求无愧于心。 我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连男子汉的一点担当也没有了? ——焦躁中的赫子辰如是想。 可惊虹是白凤叔叔送我的,当时我保证过弓在人在,又怎能不信守诺言呢?况且,比起毁了惊虹,还不如直接刺我一剑呢…… 等等,刺我一剑? 接下来的事即使过去了好几年,赫子辰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即使他的心思向来与常人有异,他也没想到自己当初的想法能那么不可思议。 为了让圣凌消气,同时又保全惊虹,赫子辰将手中剑强硬地塞到圣凌手里,认真道:“圣凌,我做错了事,坏了你的东西,你刺我一剑让你出出气,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圣凌目不斜视,扔下手中的剑就走了。同样的事在半个月里上演了无数次,圣凌理都不理他。 债主不肯配合怎么办? 赫子辰积极地动起了脑筋,他的倔劲儿一犯便不计任何后果,也不曾想到自己会如何受罪,打定主意要叫圣凌亲手报了这一剑之仇。终于在一次狩猎中,赫子辰用了障眼法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妖兽,完满地中了圣凌射出的一箭。 与计划中有点差异的是,由于是对妖兽下手,距离又不远不近,这一箭的力道大了点,箭枝几乎穿过他整个胸膛。 障眼法失效,赫子辰捂住伤口,朝着圣凌得意地笑:“圣凌,这下子……你必须得消气了。”他站得不太稳,笑着笑着就倒了下去,眼皮落下之前只见一道白影朝他飞掠而来。 “赫子辰!!” 那是赫子辰第一次听见圣凌开口,声音嘶哑,一点也不好听。当时赫子辰还没彻底晕过去,只是脑子有些不清楚,感觉像要睡着了。听着圣凌的呼唤,他拼命地睁开眼睛,想要看看圣凌是什么表情——他实在太好奇了,如果他假装要死的话,圣凌会不会有些伤心呢? 他视野有些模糊,没能看清圣凌的表情,却看到了圣凌嘴角的血迹,那是强行破禁而受的伤。 “赫子辰,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迷迷糊糊中听见圣凌这样说,赫子辰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莫名的难过,圣凌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比哭还难听呢? 好吧,既然圣凌都说不要他死了,那他就不死了吧…… 赫子辰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心里有种隐秘的欢喜,原来圣凌这么怕他死啊,那他就不吓他了。当时他脑子已经糊涂了,认为自己是在“假装要死”,却没有想到,若不是白凤察觉到圣凌破了禁赶了来,他恐怕真就英年早逝了。 这件事办得实在有些蠢,蠢得赫子辰自己都下意识遗忘了它,这突然想起来,赫子辰才觉得,莫非早在那个时候他对圣凌就已经有了别的心思只是自己没发现? 啧,傻小子哟。 飞剑突然颠簸了一下,把赫子辰那点朦胧的睡意颠掉了。 “怎么了?”赫子辰问,见圣凌似乎有些灵力不支,他道,“你歇会儿,我来吧。” 圣凌也没逞强,点了点头,等赫子辰接手后便自行调息。 两人就这样交替着越过了失落河上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达失落河彼岸。 比起有生国还算辽阔的领土,失落河彼岸则显得小得可怜,远望只是黑压压的一道长条,像是一座伶仃的孤岛,及至近处,赫子辰才发现他以为的寒酸之地看起来竟颇为巍峨。 那是一座城池,一座容纳了所有非生之物的黑色城池。 它被称作那落迦城。 两人收起飞剑,落入城内。直到置身其中,才发现这座城池实在庞大,城中颇为空旷,宫殿、高塔等建筑四处零散着毫无规律地分布,使得那落迦城看起来像座有些敷衍的迷宫。 空气中能察觉到一缕又一缕的魔气,但像是知道他们要来,所有的魔都躲了起来,并没有出现。于是,偌大的城中只余他们两人的身影,跫音响在路面,听起来格外清晰。 安静,实在太安静了。 赫子辰和圣凌面面相觑,对于暗处那人那竟没现身“迎接”他们感到些许诧异,这样异常的平静却叫两人不敢掉以轻心,虽然赫子阳说过他感觉到它已经十分虚弱了,但到底敌在暗我在明。 两人走了一段,到达一处十分空旷的平地,平地中央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雕像,雕的是一只体态优美、羽翼丰茂的凤凰。 “白色凤凰?”圣凌惊讶出声,与赫子辰对视一眼,也从对方脸上看到显而易见的疑惑。 凤凰的雕像不足为奇,就在有生国的祭台前就有一尊巨大的凤凰雕像,但它出现在这众魔聚集的那落迦城实在有些诡异。 白色凤凰,众神陨落后孵化出的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当时三界崩塌,世间大乱,是白色凤凰担起了为神的职责,重整天地秩序,并散尽全部力量镇压魔气,如今这个小世界的安定它功不可没。 白色凤凰被有生国奉为至圣的神鸟,是摘星楼白衣上的暗绣的图腾,有生国国民对其无一不是心怀崇敬仰慕。但这样的景仰怎么也不该出现在那落迦城,即使现在河两岸大体上井水不犯河水,但魔族与其余种族尤其是神族的恩怨又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呢? 第45章 尾声(2) 赫子辰心中疑惑,不禁往凤凰雕像那边走去。 走了一会儿,赫子辰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原先所立之地离那雕像也不过隔了约莫几十步,怎么走了半晌,距离却不见缩短? 赫子辰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转身去看圣凌,但身后一片陆离的光斑,如同一个钵形罩子将他与外界,空中到处萦绕着森然的魔气,哪里有圣凌的影子? 赫子辰心知是中计了,虽有些焦急,但发现对方的目标似乎只是自己。因而也算不上慌乱。他冷静地环顾四周,一切景物连同头顶的天空都被一层光膜隔开,看起来都朦朦胧胧。 此时,地面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光阵,阵法上无数奇特的符文流转,赫子辰心头一紧,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那是离魂阵! 三年前,他便是误入了圣凌所设的离魂阵中,才使得魂体分离。 周围黑雾般的魔气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群不知是人是魔的东西,它们身着彩衣,一个个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朝赫子辰扑了过来,企图阻止他离开。 直到正面交上了手,赫子辰才发现,这些既不是人也不是魔,而是一个个没有知觉的傀儡! 这些傀儡不怕痛也不怕死,即使被赫子辰削去一条腿依然单脚蹦着即使朝他攻击,更要命的是,在这个诡异的结界内,不能逃离亦无法使用术法,只能凭着肉身抵挡承受。赫子辰虽不至立刻落入下风,却也有些左右支拙起来。 赫子辰头上渐渐冒出细汗,一边抵挡一边在心中咒骂,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躲躲藏藏的,不敢正面出现用这些歪门邪道来对付他。 他不敢稍稍停顿,竭力应付着这些傀儡人,眼角的余光却在四处观察。 傀儡没有意识,但这些傀儡动作却十分灵活,除了没有痛觉外几乎与常人无异,这说明操纵傀儡的人一定就在附近看着他,随时根据他的反应来操纵傀儡! 赫子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傀儡不怕痛也不会死,可那个躲在暗处的操纵者却不是不能对付的,否则也不会藏头藏尾不敢露面了。所以,他要做的是,找到那个操纵傀儡的人! 正在赫子辰如此考虑时,却发现这些与他交手的傀儡攻击减缓,动作也渐渐显得有些僵硬起来,就像是傀儡的操纵者除了什么状况。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地面上这个巨大的离魂阵已经开始运转,如同命运的星盘,将他带回到三年前一般的场景。 原来傀儡的动作变得迟缓是因为暗处那人分神去运转离魂阵了。 赫子辰心中突然生出了恐惧,这一幕他太熟悉了,他知道只要阵法转动九圈,他的魂魄就会飘出肉身,而且这回有了结界的桎梏,他再也不会有上回的好运了。 那个“它”是铁了心想要他的抽走魂魄,至于他的魂魄离体会会被捉到哪里,做什么用途,赫子辰并不太好奇。他只知道,若是这回离开,他与圣凌大抵真的是永诀了。 到时候圣凌怎么办? 那人看似云淡风轻,但骨子里的倔强执着比他赫子辰不少半分。上回寻了他三年,白了一头发丝,这回呢? 一想到魂魄离体时冥冥中看到的那一幕——圣凌手执权杖站在被划为禁术的招魂阵里,容颜枯萎,发丝寸寸成雪,一口鲜血喷出,最终晕倒在阵法上——赫子辰就觉得揪心极了,现在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余光瞥到那尊凤凰的雕像,赫子辰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有种笃定的直觉——那个背后的主使者就在那里! 他当机立断抛下这些傀儡不管,即使被攻击也不回应,只是疯了一般地朝着巨大的凤凰雕像跑去。 赫子辰像是在广袤的沙漠上狂奔,明明那片绿洲近在眼前,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一成不变的距离在绝望中被拉得格外遥远,所谓的希望原来只是海市蜃楼…… 离魂阵已经转了七圈半,赫子辰蓦然停下脚步,他不想跑了。 精心编织的陷阱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他攻破呢,其实一切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他心里有千般万般的不甘心,但这最后的时刻将要来临时,他突然就不想再做无意义的抵抗了,就这样吧…… 离魂阵转过了第八圈,赫子辰回过头,望向印象中圣凌所在的地方—— 依然是雾一般的魔气,远处依然是些错落的屋宇高塔,空空荡荡的地面上,没有一个人影。 赫子辰一愣,圣凌呢? 不对,不对不对,那层光幕什么时候消失了? 赫子辰再次转身,微微仰头时发现金光的钵形结界正飞快地碎裂,在风中化作飘散的光尘,有一人踏空而来,一身白衣如雪,如一道电光降落,一掌拍在正在转动的阵法上。 离魂阵的光芒突然变得黯淡并逐渐消失,赫子辰察觉到周身的灵力又能运转了,连忙飞身朝圣凌掠去。 “圣凌!你的手!”赫子辰惊虹道。 圣凌的掌心一片鲜红,还有血在大滴大滴地淌下,赫子辰看着失效了的离魂阵,明白这是圣凌用自己的血毁了阵法。 圣凌脸色发白,眼里泛起一点血丝,见赫子辰担忧的眼神,他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事。” 拳头一捏用灵力暂时止了血,顾不得跟赫子辰说点什么,圣凌目光凌厉,满面寒霜,转身朝那座石像掠去。 接下来出乎意外的顺利,圣凌从石像后揪出了一个女子,一脸冷然地将其扔到前方空旷的地面上。 那女子一身绯色纱裙,环佩叮当,极其娇弱地跪伏在地上,一副奄奄一息之态。圣凌疑惑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他虽愤怒,却也控制着没有费太大的劲儿,怎么这个女魔倒像是受了极大创伤一般? 那女子用手撑起身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昳丽明艳的脸孔。 “是你?!” 赫子辰和圣凌异口同声道,说完又都诧异地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疑惑对方怎么认识她。 严格来说,赫子辰并不认识这个女魔,只是见过她这张脸罢了。 当初在十里鬼坡,无数英魂在回忆里为了她的陨落而悲痛——是那个堕马而亡的红衣公主,古蜀国王室的最后传人。 赫子辰有些意外,却也算不上非常惊讶,毕竟他看到的那段回忆发生在万年前,又是在十里鬼坡那么个诡异的地方,里面的人本身就带有一种神秘色彩,化身成魔存留万年也不算十分不可思议。 但圣凌又是怎么认得她的呢?古蜀国的公主,以圣凌的年纪自然是不可能见过,而他看到的那些画面圣凌也没有看到,现在却似认识这女魔,看其神情还颇为熟悉,其中又有何原委? 而圣凌此刻的心情却不似赫子辰一般轻松,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那绝色的女魔,心中竟有些期冀是自己认错了。 “你们来了……”女魔站起身,一张明艳无双的脸上竟露出几分慈爱,她望向圣凌,十分亲热地打着招呼,“小圣凌,你长大了。” “你……云雎,怎么会是你?” 女魔的话让圣凌连自欺欺人都无法做到,这的确是他记忆中的那人。圣凌满眼不可置信,蹙眉沉思了片刻,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眼神顿时变冷,“原来是你!四年前也是你?从头至尾……竟然是你!” “没错,是我。”叫做云雎的女子见他震惊的模样,笑得愈发明艳,她干干脆脆地点头承认,生怕他们了解得不够详细,还贴心地解释道,“攻打摘星楼的是我,暗中设计赫子辰离魂的是我,想方设法给你们添乱子的是我……” “你,你怎么可以?!”圣凌气得声音有些发颤。 赫子辰却听得糊里糊涂,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先给我解释一下,她到底是谁?” 他从没见过圣凌这么愤怒的样子,简直像是重逢了不欢而散的老情人…… 老情人?赫子辰心里一惊,不会真是这样吧? 圣凌没有回头,一双眼依然死死地盯住那个女魔,手捏得发颤,近乎咬牙切齿道:“她是我师尊的爱人”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曾经的。” 原来是白凤的老情人,不是圣凌的,那就好,那就好。赫子辰松了口气,又猛然瞪大了眼睛,喊道:“什么?她、她她她竟然是白凤叔叔的……爱人?我怎么不知道?” “不只你不知道,除了我恐怕摘星楼其他人也都不知道。”圣凌轻声叹了口气,“师尊把她当作明珠宝玉一般珍爱,从来不让外人见她。” “哈哈哈哈!爱人?明珠宝玉?真是可笑啊……”云雎听了圣凌的话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 笑了一会儿,她蓦然止了笑声,整张脸迅速冷淡下来,分明是张骄矜明丽的少女脸孔,眼神却有些沧桑,瞬间显出衰老相,仿佛方才一阵大笑便耗费了她所有的光阴和情绪。 云雎黯下目光,低声喃喃道:“我哪里什么明珠宝玉,我是碎石,是瓦砾,或者什么别的可以随手舍弃的一件玩意儿……” 知道云雎与白凤有什么感情纠葛,赫子辰一时不能将其当作一般的敌人看待,她那般痴然的目光的口吻让他想要了解更多,不禁上前一步,“云雎姑娘,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有,你怎么……会成了魔呢?” 第46章 尾声(3) “成魔?”云雎眼神有些茫然,神情又有些少女的天真,一脸无辜道,“我一直都是魔啊,他不是一直知道么?万年前他就已经知道,我是魔,早就不是人了啊!他明明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怎么能说了会保护我,又因为我是魔而舍弃我呢……” 说到后面,音调转低,显得有些伤心。 圣凌冷声道:“我师尊一生重情重义,何曾舍弃过你?反倒是你,害死了摘星楼几百人的性命,还逼得师尊自爆而亡,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云雎竟然是魔,并且白凤也一直知情这件事,圣凌有些意外,但据他对白凤的了解,既然接受了云雎这样的爱人,就不会为任何原因负了她。 这点赫子辰也同样有信心,他印象中白凤从来是个本身无比强大,却非常顾及他人,做任何事都力求面面俱到的人,看似八面玲珑,但赫子辰知道,只要不违心中道义,白凤绝对敢为了一人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当初立场坚决地维护圣凌就是例子。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爱恨纠葛,但是白凤因你而死,你却好好地存活至今,单就这点来说,到底是谁负了谁岂非一目了然?”对于白凤的死,赫子辰当初也着实伤心惋惜了好久,对这个逼死情郎还一脸无辜的女魔实在没有好言语,“你做了那么多恶事,白凤叔叔当初没把你打到神魂俱灭,已经算得上情深意重了吧。” “恶事?对,我是做了许多恶事。对了,之前还忘了说……”云雎看着赫子辰,绝美的脸上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容,她道,“几年前,把你那个好哥哥拉下藏渊做替身的,也是我。” “是你?!” 赫子辰双目圆瞪,心头像是被烈火灼烧,一把火烧到眼底,让他眼里显出些血丝。 赫子阳沐浴了失落河水,彻底消失了,赫子辰虽看似释然,但这件事到底对他心绪有不小的影响,只不过一直勉力维持面上的平静。如今,这个女魔在他面前一脸得意地告诉他,当初就是她害死了子阳。赫子辰心中所有的难过与不舍,连同着几年前巨大的悲痛,一道化作滔天恨意与怒火。 赫子辰迅速召出惊虹,挽弓如满月,眉目冷冽,一字一顿道:“那你就去死吧!” “子辰,等等!”圣凌却在这时拦住了赫子辰,他转向云雎,问她,“我要替师尊问清楚,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赫子阳拉下藏渊,为什么需要一个替身呢?”云雎丝毫不惧赫子辰的怒火,反而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不能自拔,她望着圣凌,轻声细语,“因为,我被你的好师尊封印在藏渊底下了啊,他就是这般狠心,这般对待我……你却问我为什么,哈哈……” “当然是因为……我恨他!恨不得他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云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却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是吗?”赫子辰突然出声道,“既然如此,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死了,魂飞魄散了,连具全尸都没有,你应该满意了才是……那你为什么……” 赫子辰的语调未变,听在云雎的耳中却显得格外尖锐,“想方设法想要复活他呢?!” 语气笃定,每个字都吐得十分清晰,云雎随着赫子辰的话安静下来,睁大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略显慌乱地道:“你在说什么?胡说!都是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最清楚不是吗?”赫子辰一步一步走近云雎,心中却有些震动。 他原本只是诈她,没想到好像真让他说中了,赫子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千回百转迅速将所有事过了一遍,突然笑道:“那么,你告诉我,你千方百计地想要我的魂魄做什么呢,嗯?” 云雎很快冷静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妖异的笑容,理所应当道:“还能做什么?你是世外之魂,我是上古之魔,自然是要拿你的魂魄修炼,增益自身了。” 赫子辰手里不知从哪儿拈来一朵花,在指间把玩片刻后随意地递给云雎,干脆地点了点头,道:“嗯,说得有理。那么——” 云雎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赫子辰停顿片刻却突然换了话题,“那么,说说你和白凤吧。” “他?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是他负了我……是他舍弃我……”云雎眼里充满恨意,却又逐渐变得迷茫,好些画面如记忆里的蝴蝶纷纷飞来,让她一时怔住。 “你是魔?” “是又怎样?你要杀了我吗?” “你应当回到河对岸去,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不!我不喜欢那边!我是蜀国的公主,就算蜀国已经不存在了,我也要留在蜀国曾经的土地上!” “我不能容许你留在这边。” “你不会愿意我离开,因为……你舍不得我。” “我是有生国的国师。” “你是我的小白鸟!” “他是我的小凤凰,是我把他从蛋里孵出来的……”不知怎么,云雎突然有了倾诉的*,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不像说给谁听,像是仅仅是自己溯流时光的回忆,“他驱杀了所有的魔,只留下我一个,那时我就知道,我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如今的有生国以白色为尊,代表着崇高、圣洁、无私等等品质,然而在大战以前,周身霓彩的凤凰才被视为祥瑞,而传说中的白色的凤凰则被视为大不祥,有预言说白凤凰只在天地大劫时诞生,这样的预言使得白色凤凰即使在在天界也是被排挤轻视的——即使是神,也会恐惧所谓的天地大劫。 所以才会有那么一颗凤凰蛋流落人间,被蜀国底下的附属国进献给蜀王,又被年幼的小公主云雎要去,奉为至宝,日夜相伴。 这颗凤凰蛋开始并不大,小公主可以勉强双臂合抱,她就将这颗蛋放在自己的床上,每天跟它说话,即使从来没有得到回答也不气馁。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公主突然发现这颗蛋竟越来越大了,过了几年已经有一张桌子那么大,这让小公主十分惊奇,对这颗蛋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她并不知道这是一颗凤凰蛋,于是特别好奇,这颗蛋里是什么呢?小公主决心快点把蛋孵出来解开心中的迷惑。她试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法子想让蛋快点孵出来,包括用热水泡,用羊血浇,发狠了的时候甚至用锥子刺,用锤子砸,但这颗蛋的蛋壳坚硬无比,无论她用什么方法都不为所动。 终于,在云雎十六岁那年,这颗谜一般的蛋已经陪了她十年,也已长到了两人高,她还让父王专门修了座宫殿来安放这颗蛋。这时候的云雎胆子更大了起来,在确定这颗蛋确实坚不可摧后,她放下心用了最后一招——架火烤。 蜀王向来宠爱这个女儿,也就什么都由着她去,于是上百宫人抱着梧桐木在王宫空地上架起了柴火堆,那颗蛋则稳如泰山地躺在火堆中央。 有宫人日夜不休地加上柴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深夜里突然爆出一声巨响,吵醒了世间所有熟睡的人,人们惊慌地仰望天空,清晰地看到浓如墨色的夜空如同被一只重锤击打,产生了巨大的裂缝,地动山摇,巨大的响声几乎震碎了人们的耳膜——那是天地崩塌的声音。 偏安一隅的蜀人不会知道,在他们以为平静的时间里,大战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在另一个空间战得天地变色。人界一直被天界布下的结界保护着,而如今大战至尾声,双方都损失惨重,仅仅是结界上一个微小的漏洞就足以给人界带来巨大的震动。 一战,两败俱伤,几大魔尊被神界联合绞杀,而由于魔界的无所顾忌,三界开始崩塌,大战中众神陨落,剩下的几个神祇望着这毁坏的天地,终于散尽神力,将自身化为天地一体,勉力支撑了人界,将损失降到最低。而天界与魔界却已彻底崩塌,再无栖身之地。 至此,天地间再无神,而魔界的残兵败将也在失了领袖后暂时退到这仅存的人界一隅,却还是有一部分散魔趁此四处作乱。 云雎亲眼看到,那颗陪了她十年的巨蛋在天地间最后一声巨响响起时猝然崩裂,蛋壳中瞬时射出金光,一只白色的大鸟从蛋中飞出来,染了淡淡金光的洁白羽翼、高贵微翘的冠羽、长而飘逸的尾翎、浑身洁白中唯一赤色的狭长眼眸——那分明是一只凤凰!一只白色凤凰!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纷纷失了神,浑身颤抖,忍不住跪伏在地。 每个人的心都在战栗,对这只在火焰中飞出的凤凰充满了敬畏,而这敬畏之中,却是畏多于敬。 人们都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不知从何处流传的关于白凤凰的预言—— 白凤出,则天下大凶! 现在他们都亲眼见着了一只白凤凰的诞生,甚至这只凤凰蛋就在宫里呆了十年,还不知人间将迎来怎样的浩劫! 斯时天地变色,脆弱的结界勉强支撑着人界的安宁,但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此刻的天空中是怎样的图景。 第47章 尾声(4) 斯时天地变色,脆弱的结界勉强支撑着人界的安宁,但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此刻的天空中是怎样的图景。 乌云如浪潮般剧烈翻滚,倏然间化作一条黑龙,下一瞬又被不知何处燃起的天火烧成乌有,电闪,雷鸣,还有比电闪雷鸣更刺目的白光与更沉重的嗡鸣。 在这一刻,人间金碧辉煌的宫殿失了色,显得无比渺小,在这小小的宫殿之中,梧桐木的火焰里,一只白色凤凰扇着双翼飞向天空,它越飞越远,然而它的姿影却清晰地映在每个人的眼中,一声清唳响彻天地,仿佛具有荡涤一切的力量。 它是一只白色凤凰,它象征着灾难、浩劫,但它此时的出现却又像是一道光,一簇谁也未曾发现不愿相信的……希望的火苗。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不敢看向这只凤凰,他们想要低下头,垂下眼,却又怎么也无法使唤自己的身体,只能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住那道白得绚丽的姿影。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敬畏、恐惧、震撼,竟还有难以抑制的崇敬、渴盼与痴迷,唯独没有厌恶,没有憎恨。谁也无法解释这种心情,正如他们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而跪,为何而仰望,又将此刻的场景铭记一世。 所有见到白凤凰的人都是如此情难自已,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心情,唯有一人例外—— “喂!你不许走!” 云雎没有跪下,她追着跑到空地上,仰起头大声喊道:“快回来!你是我的鸟!你不能这样离开!外面很危险啊!” 望着白凤凰毫不留恋飞向天空的身影,云雎没来由一阵委屈,它是她的鸟,怎么从蛋里出来都不看她一眼就要离开?真是一只薄情的鸟啊,她也再也不要理它了…… 云雎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脚,不禁红了眼眶,最终却还是仰起头再次大喊道:“我在这里等你!一—定—要—回—来—啊—” 一声凤鸣响在天地间,云雎看到她的鸟回了下头,那是个非常微小的动作,很矜持,但云雎确定那是她的鸟在回头看她,眼角莫名有一滴泪水滑下,云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得清脆朗然,这是万万人中唯一快乐的笑声。 她的蛋终于被孵化出来了啊,真好。 乱世纷争起,蜀国灭亡,向来骄矜傲慢的小公主心生不甘,死后化魔。 众神陨落,大道失序,无数亡灵由于没有阴冥司安置而在人间游荡,其中也有不少亡魂与魔气交融而成了魔。但这部分四处游荡的魔都被这世间仅存的神祇——白凤凰消灭了,唯有云雎成了那个例外。 云雎问:“你为了什么不把我也杀了?” 彼时,白凤凰化作无双姿仪的白衣男子,他摇了摇头,神情也有些迷惑,即使生而为神,才降世不久的他也并不太明白人间的情感,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愿意伤害她。 “我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迷茫的模样,云雎愉悦地笑了,理直气壮道,“因为你是我孵出来的小凤凰啊。” “或许是这样吧。”白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仿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露出个孩子般的笑容,喃喃道,“原来,我也是会有私心的啊。” 白凤凰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世间,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私心,但这个认知叫他有些快乐,仿佛这点私心让他拥有了一些自我,而不仅仅是一只身负使命的凤凰。 但比起自身的使命,那点小小的私心实在微不足道,他依然是无私的神,所以才能那么决然地散尽一身神力,将所有魔气封印在藏渊。那时的他,心中只有天下苍生,是想不到说了要等他回去的云雎的。 知道自己的小白鸟不在了以后,云雎非常生气,在她看来,他是她孵化出来的鸟,没有资格不经过她的允许就自己赴死。 她没有哭,只是带着最后一片凤凰尾羽,在世间游游荡荡,心中想着,等她的小凤凰回来了,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隔了千万年光阴,当云雎看到白凤的时候,她想,她的小凤凰终于回来了。 爱上白凤对云雎来说是件意料之外又水到渠成的事,她从没想过她会和她孵出来的鸟有一段爱情,但这个万年后出现的和她的小凤凰长得九分相似的男子,却对她有着无法抵挡的吸引力,他让她觉得亲切,是这世间唯一久违的故人,同时又令她觉得新奇,每一分都和记忆里有着微妙的差距。 但是她知道,即使是这个忘记一切的小凤凰,对她也是与众不同的。 白凤从来没有说过爱,却向她承诺过只要她不祸害苍生,就会尽一切力量护着她。 她信了,于是被欺骗了。 云雎始终记得,白凤将她骗到藏渊边上,前一刻还与她脉脉对视,下一刻就将她打下藏渊,并将她封印了起来。 藏渊里有上古神鸟白凤凰的神力,想要开启封印再将她禁锢期内并不容易,毕竟比起当初的神鸟白凤凰,如今的白凤实在弱小。于是他首次动用了月心石的力量,开启了上古封印然后将她封印在藏渊底下。 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甜蜜就有多绝望。 她内心满是仇恨的火焰,在藏渊底下的每一天都想着要复仇。 “我要他死……是他负了我,我恨他……” “是么?”赫子辰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说说,在他将你封印之前,你又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云雎说着说着突然失了声,蓦然睁大了双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度震惊的事情,她疯狂地摇着头,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我没有,我没有!” 赫子辰心下明了,那朵花起作用了。 那是他从花间带出来的花,能让人迅速陷入半醒的梦境,回忆起印象中最深刻的事情。先前云雎回忆起的应该都是她时常想起的事,而此刻,她是想起了一些或许她自己都忘记的事了。 云雎眼前出现了大片的鲜血,她杀了人,杀了好几个人……印象中这些人都是当朝官员的子弟,她记不清楚当时是怎样的情形,只记得她很愤怒,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戮之心,那一群人中唯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少年逃过一劫,其余都被她用极其残酷的手段杀害。 然后便是白凤出现,她连白凤都要一起杀,最终被白凤制服…… 云雎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中乱成一团,理不清,她一双眼猛然盯住圣凌,问道:“有一回,他到哪个大臣家奏了忘忧曲,那个被洗刷记忆的是不是……是不是叫,容旭?” 圣凌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怎么突然问了这么久远的事情,但见其神情癫狂,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道:“那些人,是你杀的?” “我问你是不是?是不是叫容旭?你快告诉我!”云雎似乎没听到圣凌的话,只是一昧地追问,半晌没有得到回答,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像个疯子,“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他并没有负了我……” “他没有负了我,反倒是我负了他!哈哈哈哈……” 是她先造了杀孽,作为有生国的守卫者,白凤是应当将她直接消灭的,可他却只是将她封印起来,那首忘忧除了让容旭免受惊吓以外,又何尝不是在为她抹杀罪证呢? 她不知怎么想起万年前她的小凤凰那句“原来我也会有私心啊……” 人有七情六欲,就很难不起私心,圣凌也没想到,他眼中神一般履于红尘之上的师尊竟也存了私心。也终于明白了师尊那时候的告诫。 圣凌,你记住,千万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动用月心石的力量,否则……不得好死。 回想起当初白凤自爆而亡的场面,圣凌心中莫名一酸:师尊,即使你那般通透的人,到底也免不了有私心,并且愿意为之不顾一切啊。 云雎笑着笑着突然没了声音,她的身影也在一团魔气中渐渐消失,很快便失了踪迹。 圣凌目光微动,朝一侧高塔上一指,道:“在那里。” “别让她跑了!追!”赫子辰立刻朝那边飞身而去。 “赫子辰,我要你交出你的魂魄!” 在进入塔内前,赫子辰听到云雎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觉得有些好笑,她自己不知因为什么消耗过度,现在显然已经不堪一击了,有什么资格来提出这种要求。但在他进入塔内之后,突然心神一颤,觉得她的确有这个资格。 “母后?!” 看着被云雎一把利剑挟持的华衣妇人,赫子辰惊叫出声,朝云雎厉声喝道:“你什么时候抓了我母后?快放开她!” “我可没这精力去抓人,是她自己来找我的。”云雎咯咯地笑着,充满恶意地看着赫子辰,娇声道,“你想知道,你的母后,为什么会来找一只魔吗?” “母后……”赫子辰声音稍显低落,仿佛只是喃喃自语,他无力地牵了牵嘴角,苦笑道,“真的是你……可是,怎么会是你呢……” 第48章 尾声(终) 那个啥,就这样完结了哈,不算上一个烂尾文,这算是我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结文,我以为我一定是灰常地激动~原本就准备写上几千字总结感想了~但真到了这一刻,却发现好像没那么多想说的呢~ 还是说两句吧~ 怎么说呢,这个故事自它变成文字开始,它就不是我脑海中的那个故事了,写着写着心思就变了,一路都在改变主意,当然大方向上还是不变,最后就让好好一篇宫廷卖萌文变成了这么个灵异神怪……咳,四不像文。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是说句心里话,我就喜欢酱紫善变的自己啊~我觉得经过无数写偏后的故事我更喜欢啊~\(≧▽≦)/~ 遗憾的是,即使是写偏后,它也和我构思中的有挺大出入,不是内容不同,而是表达方式的生涩使它显得不同。其实写到现在,有哪些缺点我自己也差不多知道了,结构,切入点,抖包袱的技巧等等……我都太过菜鸟,哦不,连菜鸟都称不上呢。总之,就是一看就是那种没写过文的,咳,有点小羞愧。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写文真不容易,要讲好一个故事比想象中的难。同样一个故事,换个人来写必然比我写得好很多,心里对这个故事以及主角都很愧疚,我对不起他们,没把他们表现到最好~~~~(>_<)~~~~ 一篇文就像一个作者的孩子,所谓母不嫌儿丑嘛,自己的孩子即使有诸多缺点我也还是很爱它的,望着它歪瓜裂枣的丑脸,其实也升起了一点初为人母的骄傲(捂脸)。我儿子有啥不足我都清楚,但是所有的不足我清楚归清楚,暂时却没有能力将它改到更好,只能先捂脸摆在一边。希望以后,当我觉得稍有进步的时候,能再来给它整个容。 原本想着写个啥番外的,但是估计也没啥人想看,恰好我自己也不怎么想写,所以番外什么的……暂时就算了吧,等到我想写的时候再来添上,现在还是先爽快地完结了吧。 接下来呢……接下来我要说啥?哦,对了—— 感谢从头至尾陪伴我的读者,也愧对那些失望而归的读者。 我有很认真地记每个评论的读者的id,一般出现过几次的都有印象,每当发现一个读者离开心里都特别失落,比起沮丧,更多的是惭愧,知道很多读者或者是对前面的章节,或者对文案感兴趣,抱着期待来的,我却让你们失望了,真的真的很遗憾qaq 哎呀,不说了,现在统一给诸位鞠个躬~ 鞠~躬~ 话说完了,咳,你们可以该删收藏的删收藏了,在下已经准备好了一颗金刚心,坐等收藏惨无人道地掉~如果有人愿意等待传闻中的番外和修文的话……别急,慢慢等╭(╯3╰)╮ 啊啊啊废话了半天,怎么差点忘记了真正的目的! 其实以上都是废话(其实是话唠病犯了otz)!我是想打个广告哒!各位各位啊~隔壁存稿文《魔界储君》看见了没?9月15正式开文,还在等什么?趁现在赶紧预收一个吧~ 那大概就是个夫夫不修仙升级只顾着到处打酱油看热闹顺便秀恩爱的……故事吧otz cp:天然有点呆的纯良颜控小魔君大概是受x温柔腹黑懒货美人半妖大概是攻 最后最后,听说作收是个好东西,希望我也能有(星星眼) 那个啥,就这样完结了哈,不算上一个烂尾文,这算是我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结文,我以为我一定是灰常地激动~原本就准备写上几千字总结感想了~但真到了这一刻,却发现好像没那么多想说的呢~ 还是说两句吧~ 怎么说呢,这个故事自它变成文字开始,它就不是我脑海中的那个故事了,写着写着心思就变了,一路都在改变主意,当然大方向上还是不变,最后就让好好一篇宫廷卖萌文变成了这么个灵异神怪……咳,四不像文。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是说句心里话,我就喜欢酱紫善变的自己啊~我觉得经过无数写偏后的故事我更喜欢啊~\(≧▽≦)/~ 遗憾的是,即使是写偏后,它也和我构思中的有挺大出入,不是内容不同,而是表达方式的生涩使它显得不同。其实写到现在,有哪些缺点我自己也差不多知道了,结构,切入点,抖包袱的技巧等等……我都太过菜鸟,哦不,连菜鸟都称不上呢。总之,就是一看就是那种没写过文的,咳,有点小羞愧。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写文真不容易,要讲好一个故事比想象中的难。同样一个故事,换个人来写必然比我写得好很多,心里对这个故事以及主角都很愧疚,我对不起他们,没把他们表现到最好~~~~(>_<)~~~~ 一篇文就像一个作者的孩子,所谓母不嫌儿丑嘛,自己的孩子即使有诸多缺点我也还是很爱它的,望着它歪瓜裂枣的丑脸,其实也升起了一点初为人母的骄傲(捂脸)。我儿子有啥不足我都清楚,但是所有的不足我清楚归清楚,暂时却没有能力将它改到更好,只能先捂脸摆在一边。希望以后,当我觉得稍有进步的时候,能再来给它整个容。 原本想着写个啥番外的,但是估计也没啥人想看,恰好我自己也不怎么想写,所以番外什么的……暂时就算了吧,等到我想写的时候再来添上,现在还是先爽快地完结了吧。 接下来呢……接下来我要说啥?哦,对了—— 感谢从头至尾陪伴我的读者,也愧对那些失望而归的读者。 我有很认真地记每个评论的读者的id,一般出现过几次的都有印象,每当发现一个读者离开心里都特别失落,比起沮丧,更多的是惭愧,知道很多读者或者是对前面的章节,或者对文案感兴趣,抱着期待来的,我却让你们失望了,真的真的很遗憾qaq 哎呀,不说了,现在统一给诸位鞠个躬~ 鞠~躬~ 话说完了,咳,你们可以该删收藏的删收藏了,在下已经准备好了一颗金刚心,坐等收藏惨无人道地掉~如果有人愿意等待传闻中的番外和修文的话……别急,慢慢等╭(╯3╰)╮ 啊啊啊废话了半天,怎么差点忘记了真正的目的! 其实以上都是废话(其实是话唠病犯了otz)!我是想打个广告哒!各位各位啊~隔壁存稿文《魔界储君》看见了没?9月15正式开文,还在等什么?趁现在赶紧预收一个吧~ 那大概就是个夫夫不修仙升级只顾着到处打酱油看热闹顺便秀恩爱的……故事吧otz cp:天然有点呆的纯良颜控小魔君大概是受x温柔腹黑懒货美人半妖大概是攻 最后最后,听说作收是个好东西,希望我也能有(星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