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 第一章 大雪之下,临渝关内的傅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傅家的老太爷过六十大寿,大半个临渝的富商权贵皆涌进了傅府,将傅府的皑皑白雪都踩化了。 宽阔明亮的书厅里,一扇三折翠玉屏风从中隔开,雪光透过屏风上云霞一般的纱布,将整个书房都笼在柔和的光线之中。 屋内被炭火烘的又暖和又干燥,几个老太爷惬意的围坐在屏风后,三言两语地闲谈着。 颜照百无聊赖地在屏风前面看着炉子,小心地煨着热水,以备老爷们话说多了要添茶水,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色小厮服,鼻尖上透出细微地汗珠来,因是几个老太爷在,地龙烧的就有些暖,她免不了觉得热了。 “如今这局势,看着是平静下来,皇上也登了大位,咱们这把老骨头倒是可以松下来了。”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些松懈过后的懒意,小声道。 “那可不见得,前头那一位逃了,还不知道以后是个什么路数呢?” “胡说什么!义嘉王正在府上做客,你们是活腻了吗!”屏风后面传来压抑地训斥声,“砰”的一声,不知是谁的茶杯翻到在地。 “老太爷,要添茶水吗?”颜照机敏地侧过头,小心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不用!”训斥地声音立马阻止了颜照,里面便传来腾挪书册的响动,然后便是一阵压抑地沉默。 这个义嘉王这么可怕? 颜照不解地摇着头,继续没精神地看着火。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接过话头,这次的声音更低了:“上个月,京城传信来,说宋国公弹劾了义嘉王,被义嘉王寻了个由头满门被拘了。” “何止是宋国公,但凡对他稍有不满,不是死就是关,如今连大理寺少卿都换了他提拔上来的人。”这次的声音更低了,简直成了耳语,就连耳聪目明地颜照也听得费劲起来。 “京城里风声鹤唳,皇上也只训斥了他两次,罚了一年的俸禄。” “他与皇上本就是孪生的兄弟,只不过皇上势弱,特意将他请了回来,为了堵御史的嘴,还让他过继到了开国王的名下,写了生不同宗,死不同穴。” “傅兄,他到你的府上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不知道,如今我也正悬着心,此人眼里揉不得砂砾,手段又狠辣,行事全不给自己留后路,于朝廷社稷非福啊!” 颜照听了便翘着嘴笑了笑,这些老太爷装的这么忧国忧民,其实不过是担忧自家的身家性命和积攒的家当,真是可笑。 “唉,不说这些事,府上今日特意请了德贵酒楼的厨子,呆会你们试试新出的五色梅花糕。” 五色梅花糕! 颜照的耳朵轻轻地抖了抖,两眼放光地望着门口,有些平淡地五官瞬间生动起来,组成了一张生气盎然的面孔。 炉子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地滚着,她的心已经随着窗外的雪花一路飘向了厨房,甚至可以看到蒸笼里一碟又一碟的五色梅花糕,蒸腾着热气,又软又糯。 她咽了咽口水,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从书厅花圃里的小路上路过。 宋程! 她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轻轻一跃就挡住了宋程的去路。 宋程穿着同样的小厮服,却长的瘦弱斯文,被突如其来的障碍物惊地往后一退,差点摔倒在地。 待看清了来人,宋程便狠狠瞪起了眼睛,一把拉住了颜照的衣领,小声骂道:“颜照,你作死吗,在这里用轻功,你是想被抓住严刑拷打还是想被赶出去冻死饿死!” 颜照讨好地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拱手道:“我内急,你替我一会吧,等下老太爷要茶水找不到人,我们照样得被赶出去啊。” 宋程气急败坏地骂道:“就你一天到晚事多,别人值几个时辰的班,也不见得有你一半的事!一个时辰前交班你才去的茅厕,现在又要去,你是不是又跟我耍什么花枪?” “真没有,我就是来的时候多喝了一碗水,真的,我没骗你。”颜照真诚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下一秒就要赌咒誓。 宋程一想,这倒是真的,颜照嘴巴挑剔,府里下来的茶叶渣滓她根本不入口,每回交班前都是喝的水。 “行,你去吧,我替你看一会,就一会啊,我还有差事……”宋程话音未落,颜照就已经小旋风一样刮了出去。 厨房里的人正忙的脚不沾地,今天来的客人极多,后院的小姐夫人们忽而在湖心亭里开一桌,忽而又在暖房里赏花开一桌,每样都要热热的端上去,厨房里此时正是忙乱的时候。 颜照轻车熟路的过了大厨房到了后面专用的小厨房里,里面虽也忙碌,确还算紧紧有条,靠着大门的厨娘像好的白面馒头一样白胖,一抬头就看到了颜照。 “颜照?你怎么来了。”厨娘立马警惕地护住了厨房的大门。 “刘大娘,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不能来了。”颜照嬉皮笑脸,纤细地手拉住厨娘的胖手腕,轻轻一拉,就钻了进去。 “哎呦,你这臭小子,细胳膊细腿的哪来那么大劲,今天可不同往日,要是出一点差错,谁都逃不了一顿打!”刘大娘赶紧去拉颜照,她可不敢让颜照进来。 “诶,你放心,我今天顶傅五的差,是老太爷叫我来拿五色梅花糕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老太爷吩咐傅五去前头盯着几个少爷,其他人手上都忙不过来,就叫颜照顶了。 刘大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末了还是道:“不行,这五色梅花糕金贵的很,我得亲自送过去。” “成,我们两个一块走,我正好省了功夫。”颜照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刘大娘。 厨房里哪里真能离人,刘大娘又不能耽误厨房的事,又不敢真的让颜照空着手回,正想着,就见颜照已经揭开了蒸笼,从滚烫的蒸汽里夹了一碟子梅花糕出来。 一股清香喷涌而出,软糯透亮的糕点里果然有五种颜色,淡淡地包裹着梅花馅,叫人恨不得一口咬下。 颜照强忍着口水盖上了食盒。 “颜照我可告诉你,这东西可不是五花肉,都是定了分量的,少一个,你一年的例银都不够赔的。”刘大娘恶狠狠地吓唬她,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颜照拎着食盒出了厨房的门,一转身就到了冬天没人去的荷花池旁。 就吃一个,绝对就一个,少一个肯定看不出来, 颜照小心翼翼地捏了一个,一口包在了嘴里。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过后还有一抹十分清淡地酸味将甜味冲散,如此一来,便是吃上十个也不会腻。 果然是最近排着队都难买的五色梅花糕,这傅家真是大手笔,竟然将厨子请了过来。 “这里!颜照在这里!快抓住他!” 颜照来不及将食盒盖好,就被抓了个现行,原来刘大娘事后觉得不妥,派了个小丫头跟着她,眼看颜照走的不是去书厅的路,就知道自己被骗了。 “完了。”颜照赶忙往外跑去,这可跟平常偷吃不一样,她嘴里还留着那梅花糕的味道,脑子里却已经浮现了程宋拎着她耳朵要饿她三顿的模样。 这么多人在后面,她不敢使轻功,只好拔腿狂奔,最后不知闯进了哪个院子里,抓她的人却都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口不敢前进。 “流水苑?”颜照奇怪地看了一眼外面,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见众人不再追进来,这才往前看去。 迎面看到满院梅花下有一座凉亭,一个年轻男子阖着双眼靠坐在椅子上,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面容清瘦,带着几分伶仃清苦,头一丝不苟地束着,旁边静静地站着一个侍女,纷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他微微动了动,张开了双目。 那目光如芒似电,透过火红地梅花,刺向颜照,颜照心中一凛,一股寒意从脚底爬上脊梁,连头皮都麻了。 快走! 求生的本能告诉她赶快逃离这里,她刚一抬腿,那男子就开了口。 “你过来。” 连声音里也透着三分冷意,没有一丝暖意。 颜照有些害怕起来,她回头望去,屋外的人已经散了,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精壮的男子,双手抱胸,手中握着一柄油纸伞,伞上的雪花还未化去,握在他手里却成了一把滴着血的剑。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这才将人看清楚。 叫她的人穿着一身靛青色的长袍,外面披着颜色稍深一些的狐毛大氅,边角处用更深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字花纹,衬得他皮肤白皙细腻,眉眼生的极长,是个相貌十分出色的人。 只是那漆黑的眼睛太过冷冽,看的人像在寒冰里面泡过一样。 不知为何,被这样的眼睛看着,颜照的脑子便嗡嗡作响,扰的她头疼起来,她不敢多看,便把头低了下去。 那男子却仔细地看着她,眼神像刀子一般划过,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透彻。 “你叫什么?”他终于将颜照打量完,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颜照。”颜照小心地回答。 “颜照?”不知是对颜照的反应不满还是对这个名字不满,这男子微微地皱了下眉头。 “你出去吧。”那男子思索了一会,却又挥手让颜照出去。 颜照大气也不敢出地走了出去,远远地她便看到一堆攒动的人头,等着将她捉拿归案。 里面的男子却还是拧着眉头,良久才道:“云满,你看她长的像不像……” 拎着伞的男子恭谨地站到他身边,道:“她虽然掩饰的很好,穿着小厮的衣裳,连鬓角也画了些,但以属下看,却是个姑娘,至于其他的,属下不敢妄言。” “这性子,怪了,只是时隔五年,她变化虽大,我又怎么会错认?难道她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那人思索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可能,嘴角诡异地翘了起来。 “云满,你去跟着她,两个时辰后来回我。” “是。” 他吩咐完了,复又拧着眉头思索起来,远远的便有几位少爷打扮的人匆忙赶过来赔罪,此人便是面白心黑手段毒辣心眼极小的义嘉王了。 第二章 颜照被乱棍打出傅家的时候简直觉得这一天之跌宕起伏,比五年前她从山里清醒受到的惊吓还要多。 先是她逃跑时误入了义嘉王暂住的流水苑,惊动了书房里热切八卦的几个太爷,然后不知是哪个老太爷一抬脚将傅老太爷绊倒了,扑倒了炉子,点燃了据说有价无市的“云线纱”织的玉屏风,然后宋程成了倒霉的替罪羊。 然后她与宋程,一个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被打出了傅府,另一个因为赔不起“云线纱”被投入了大牢。 哎! 真是人生无常啊! 颜照想到宋程还在牢里关着,只好等入夜了悄悄地去救他了,她垂头丧气的看着被揉碎的大雪,纷纷乱乱地落在她头上身上,很快就将她乌黑的头透湿了。 她从路旁的树叶上扫下一捧积雪来,捏成一个五色梅花糕的样子,笑嘻嘻地瞧了一会儿,又狠狠砸在傅家朱红色的大门上,然后飞一样地跑了。 远远缀在她身后的云满拧着眉头看着地上的脚印,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不到两个时辰云满就回了傅府,义嘉王顾易被赔罪的人扰的烦躁,早已闭门谢客,屋内安静的能听到“簌簌”的落雪之声。 他笔直地站着,银白色的常服一尘不染,眼睛定定地看着墙上的一副画。 画上是浮云苍狗变化易散,山花烂漫热烈荼靡,却隐隐有颓败之势,骑马之人匆匆而过,犹如行入险境,画的下方提着一行小字:人生一梦,白云苍狗。 没有落款,不知何人所作,被挂在这流水苑中,又被义嘉王瞧见,勾起了心中的一段往事。 他伸手将画摘下,卷起,才回头看向云满:“如何?” “属下跟她出了城门,在城外一间破败的寺庙里住下了。”云满半跪着,忠心耿耿。 “可有听她说过什么?” “并没有,不过属下见她手上有巧劲,走路时始终轻抬轻放,雪痕清浅,应当是轻功已入踏雪无痕之境。” “哦?”义嘉王饶有兴致地看着云满,道:“比之你如何?” “再有个三五年,便能与属下比肩。” 踏雪无痕乃是轻功中难寻的境界,云满却说颜照还要个三五年才能与他比肩,若是颜照在此,听着他谦逊的语气,只怕血都要被怄出来。 只是屋中的人却知道云满确实谦逊了,三五年能与云满比肩,那真是莫大的夸赞。 屋中又安静下来,义嘉王想了想,道:“去约陈6今晚子时在她落脚的地方会面。” “主子,账册不是已经探到了吗?再约陈6会不会......”云满疑惑道。 “无妨,不过是借陈6这张网,网一尾小鱼罢了。” 云满应了一声,很快便消失在别院之中。 颜照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了网中的一尾小鱼,她没心没肺地寻了座破败的庙,庙里蛛网遍布,风雪从各个角落窜出,将整座庙刮的一片狼藉。 寺庙里唯有一尊泥塑的佛像,宝相庄严,慈悲肃穆,安静地环视着众生。 颜照规规矩矩地拜了三拜,被刺骨的寒风吹的打了个冷战,她想躲到大佛的背后去,那后面灰暗脏乱,蛛丝与木板堆砌,连残枝枯叶也与其他破庙大同小异,颜照却猛然打了个哆嗦。 她急急退了两步,心口仿佛有一只手在她的心上狠狠攥了一把般喘不过气来的痛。 这痛楚几乎叫她弯下腰去,连手指尖都冰凉,她不敢再看,慌忙叫道:“宋程,快扶我一把。” 身旁却传来冷风的呼啸之声。 宋程被关进大牢了,因为她的不安分。 颜照一时又悔又痛,冷汗连连,她满头大汗地寻了个角落坐下来,良久才缓过劲来寻了些干草和木板将自己藏在了另一个晦暗的角落里,静待夜深,好去大牢里将被自己坑惨的宋程救出来。 她听着屋外大雪簌簌下,迷迷糊糊等到半夜,正要起身,屋外突然传来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 这么晚了还有人赶路,颜照心中警觉,几乎是本能地一滚,悄无声息地隐在了干草堆后,一双水润惺忪的眼睛看向门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双鹿皮靴子踏进了寺庙。 夜色浓厚,借着皑皑白雪地光影,也只能看到来的是个男子,他进来之后便伸手拎过一根原木,从腰侧抽出一柄长刀来。 刀光锋利,在灰暗的雪光下都闪过一丝银色的亮光,他手起刀落,将那木头劈了放做一堆,不多时就升起火来。 火光下,颜照这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他升了火,便将头上的皮帽摘下来抖了抖落雪,露出脑门上一条狭长的刀疤划过精光闪烁的双眼,一直到鼻子一侧,旋即又戴了上去。 这人面目凶悍,与草莽匪寇一般无二,颜照顿时警觉了起来,暗暗将呼吸声放缓。 等火苗升腾起来,他便不再有其他动作,等人一般的姿势盯着门口,除了木材燃烧时出小声的噼啪声,屋中又恢复了宁静。 不出一刻钟,屋外便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残破的木门再一次被推开了,颜照略一抬头,就见大雪中有人和风而来,虽然天光阴暗,屋中却被橘黄色的火光照的水汽浓郁,颜色艳丽,那人便踏着白雪走了进来,明明穿着素淡的青色,却如朗月一般皎洁耀眼,乌黑的头,白玉一般的面容,以及那双比寒冬还要冷冽的双眼。 是义嘉王! 是被她贸然闯入的流水苑里的人,她立马就想起来老妇人尖利地骂声,一边唾沫横飞地骂她,一边麻利地吩咐人去流水苑赔罪。 “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冒犯贵人!王爷要是怪罪下来,你有是十脑袋也不够砍!” 若不是她闪的快,那吐沫星子就要喷到她脸上了。 义嘉王神色淡然地进了屋中,他身后的云满抖落伞上的落雪,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贴在了他身后。 “积雪难行,来晚了,陈兄不要见怪。”顾长澜解下身上的毛皮大氅,递给身后的云满,身上穿的是浆洗的极好的锦衣,腰上简单地佩了一块质地上佳的软玉,更映衬的他每一处眉眼都精致贵重起来。 “来晚了有何妨,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一见,易兄果然不是一般人。”那汉子爽朗地笑一声,粗鲁地将那火堆拨来拨去,火星子蹿的到处都是。 “哪里,倒是陈兄真正难见,我这手下跟陈兄交涉了月余,今日才得见真容。”顾长澜嘴角虽然带着笑,话语十分客气,却依旧透出十分的疏离和冰冷来。 “哈哈哈!世道艰难,唯有财帛能动人心,易兄既然开出了好价钱,我再不见都不像话了。”原来这汉子就是义嘉王相约的陈6。 颜照心中大呼不妙,这两人分明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先不说那大汉的手根本没根本来离开过他的刀一寸远,就连顾长澜身后的小厮影子一般贴在他身后,只怕也是个高手。 她大气也不敢出,此刻恨不得自己被点了穴,一动也不能动才好,小心翼翼地听着下方的两个人说话。 “陈兄一意要见我,如今我诚心来了,不知我要的东西......”义嘉王淡然地站在火堆旁边,伸出双手在火苗上方烘烤。 他本就生的白皙,手指又纤长如玉石雕琢,指甲圆润光泽,映照在火焰之中便如要化掉一般艳丽无双,脸上的神情却冷若冰霜,倨傲冷然溢于言表,这两种极端的气质在他身上糅合,竟成了旖旎诱人却又不敢亵渎之态。 连陈6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笑道:“易兄当真是人中翘楚,若是我家里几个女儿见了易兄,只怕会把别的儿郎都丢开了。” 义嘉王连笑也不笑,只等他的答案。 陈6见状也不再闲谈,他虽有些势力,却始终是做生意的,这一笔买卖看着不大,但从买主和他之前交手的云满来看,只怕这姓易的非富即贵,就算做不成生意,也别招惹的好。 “初五晚上子时,再往北十里,你准备好五万两银票,我把东西给你。” 五万两! 陈6话音未落,颜照就大吃一惊,她一侧目就见义嘉王的眉头轻微地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怒声道:“什么人!” 陈6脸色顿时大变,右手攥起长刀,只是还未等他动手,云满就已经纵身而上,兔起鹘落之间,已经颜照带了出来。 这变化不过电闪雷鸣之间,颜照被云满拎了出来,呆滞了半晌也没敢相信自己毫无预兆的被现了。 她的呼吸声已经近乎于无,连离她最近的陈6都未曾察觉,义嘉王现她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本来就知道自己藏在这里!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的?难道从傅府出来他就一直在派人跟踪自己? 他现在拆穿自己藏身在此又是为了什么? 大冷的天,颜照的背上却开始微微冒出冷汗来,原本温暖的大火也变得灼人,她乌黑的眼睛瞥向一旁的云满,感觉自己被卸下的力道,眼珠一转,就变了逃跑的主意。 “大爷饶命!饶命啊!小的只是凑巧在这里睡了一觉,两位大爷放了我吧。”颜照佝偻着背,声泪俱下,抖似筛糠。 义嘉王和陈6却仿佛没听到一般,都各自沉默着,算计着对方的心思。 “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只要两位饶我一命!小的下辈子一定给两位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 眼看着两人都不说话,颜照更加卖命讨饶,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着更加可怜不忍。 终于,陈6一双鹰眼朝着颜照扫过,却又很快地平静下来。 “陈兄不给个解释吗?” “兄弟是怀疑我设伏?” “不过是多嘴问问,逆太子还未伏诛,贩卖私马,稍有不慎就会以谋逆罪论处,大家彼此当心点也可以理解。” 贩卖私马! 颜照倒吸了口凉气,差点真的惊惶失措晕厥过去。 胡人马匹壮健,大周有名的良驹都是由胡人进贡,想做这个生意不说每年要纳给朝廷的税银,先就要拿到朝廷的许可,每一匹过边境的马都要记录在册,这就导致了私马贩子的猖獗。 可是不知去向的良驹数量太多,朝廷又岂会坐视不理。 连贩卖私马都说出来了,看来是走不脱了。 第三章 屋中一时陷入寂静,唯有寒风刮过,吹的柴火噼啪作响。 颜照镇定了一下心神,左手已经借着义嘉王的广袖与攥着她的云满解了起来,她手腕纤细,巧力翻动之下,云满竟然还是锁链一般牢牢抓着她,未见半分松动,颜照的心不由有些焦急起来。 “既然兄弟怀疑,那我自然要给你一个交代。”陈6鹰眼一眯,舔了舔嘴唇,兴奋地提起了长刀,嗜血的躁动飞快地让他喉咙滚动起来。 轰然而动,泛着冷光的长刀直挥颜照面门,一直牵制着颜照的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在长刀挥至的那一刻,松开了! 颜照得了自由,身形一矮躲过刀面,她身形诡异,轻若鸿毛,轻飘飘一退,就已经退至了大门之外。 “哦,竟然有这般轻功,那就更不能让你走脱了。”陈6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丫头居然不声不响就已飘出三丈远,心中骇然,起了必杀之意。 “云满!”义嘉王眼见颜照纵身至大雪之中,一个眼神命身后的顾满追了出去,这样踏雪无痕的轻功,若是逃脱了,可没地方去找。 颜照眼看被云满和陈6一前一后拦住,心中叫苦不迭,饶是她快若飞鸿,此时也只有被困守的份。 她先看了一眼拦住她去路的云满,此人沉默的时候毫不起眼,总是像影子一般贴在顾长澜身后,此时站在雪中,身形笔直,左右圆融,不动刀兵死死守住她的去路,只这一招就已有宗师风范。 不等她找到破绽,陈6已经提着长刀赶了过来,锋芒毕露,直刺颜照胸口。 颜照手中兵刃全无,全凭身形躲闪,一时间只见雪花飞舞,陈6刀法古朴,颜照灵动莫测,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陈6都未能近身。 “够了!”站在门口的义嘉王一声冷喝打断他二人的胶着,云满已经欺身近前,两手左右一拨,就将颜照和陈6挡在了两侧。 “陈兄现在杀了她,是打算要我审一具尸体?”义嘉王撑开伞,走了过来,眼中寒星闪亮,站在了颜照身后,他久居高位气势迫人,颜照心中惶恐更甚,鼻尖传来一阵冷香,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不行!这个人不能留。”陈6手中的刀依旧紧紧的握着,丝毫没有放过任何她的意思,手上暴起的青筋,也在表示着自己随时都准备好的进攻。 “为什么不能留?难道是陈兄赚了我的银子还要去找人去官府做个告?被现了便要杀人灭口?” 陈6闻言大怒,没想到此人看着斯文,张嘴却十分凌厉,此话一出,他便是杀也不能杀了。 “若是我误会陈兄了,交易之时,一万两一并奉上请罪。” 听他这么一说,陈6的表情就有些踟蹰起来,干这一行,为的就是财,一万两,说不心动,那恐怕是对着棺材撒谎,骗鬼了。 “哼,我陈6做生意这么久,最讲究诚信,既然你要审,那就好好审吧,也好审个清楚,别坏了我在道上的名声。”陈6收了刀,道:“初五子时,若是晚来了片刻或者是不来,那这临渝关你以后最好绕着走了。” “这是自然,慢走。”义嘉王点了点头,目送着陈6消失在风雪之中。 颜照见他与云满都注视着陈6的方向,心中念头一转,脚下就已经轻巧一转,准备悄悄地离开,却被云满一把抓住了衣领。 这云满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然这么警觉,颜照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失望地叹了口气,转头就对着他主子谄媚道:“大人您行行好,就放了我吧,您曾经见过我的,在傅府里,您不记得了?” “大人,我真的不是什么奸细,我就是府里一个打杂的,您都看到了,我现在被赶了出来,当真是碰巧才这这里的,您贩卖私马的事,您放心!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不用叫我大人,我叫顾易,字长澜,你叫我表字即可。”表字一般是亲族好友才如此相称,他说完便仔细观察着颜照的表情,看她是什么反应。 “那、那顾王爷,您肯告诉我姓名,是不是准备放了我。”颜照却完全没有按照顾长澜的思路去走,反而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长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回道:“并没有。”然后便撑着伞,率先往城中的方向走去,任由云满提溜着颜照跟在身后。 颜照听了之后,怒火攻心,差点要喷出一口血来,只得在背后努力朝他翻白眼,不料被回头的顾长澜看了个正着。 风雪之中,天色昏暗,颜照却能看到他白玉般无暇的俊颜,被他冷光莹润的眼神看的心里一跳,忙压住心头的悸动,暗道老天爷偏心,怎么好的都给了一个人。 顾长澜却毫不在意她的恶意,悄悄地将她带回了傅府。 “阿嚏!”颜照受了大半夜的凉,棉衣湿了大半,突然被热气一熏,火地打了个喷嚏出来。 “锦钟,去准备换洗的衣裳和热水。”顾长澜伸手指了指炉火旁的座椅,自己拿了小铲子将盖住的炭火拨开了,又从容地温上了茶水。 从顾长澜进门起便伺候在一旁的丫鬟温和地欠身出去,临走前细心的收走了有些潮湿的披风。 “把你的户籍拿给我看看。” 颜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卷着毛边黄的纸来递了过去。 “颜照?苏南人?”顾长澜翻看着她的户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嗯。”颜照被他那刀子一般的眼神看的心惊胆战,狠狠地点了下头。 “你是女子,如何有男子的户籍?况且苏南女子最是温婉,软语呢喃,可我听你的官话说的极好,倒像是京城人些。”顾长澜说话间似乎漫不经心,却句句都直击要害。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颜照又惊又怕,梗着脖子问了一句。 她的伪装是宋程亲自操刀,连耳洞都掩盖了,就连脸色也用药物变黄,而且因为她身形高挑瘦削,面庞棱角分明,鲜少有人能看破,都以为她是个少年。 “你无需知道这么多。”顾长澜淡漠地看着情绪低落的颜照,手指一松,颜照的户籍就这么跌落在炭炉里。 橘黄色的火焰映在颜照明亮的双眼里,升腾起来又没落下去,本来就是捡来的户籍,大不了再捡一张,颜照安慰着自己,又想到跟自己年纪相似的户籍哪里那么好捡,哪可是她翻了上百具尸体才捡回来的。 她的怒火“腾”的一下就蹿到了爆点。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你烧了我的户籍,我还怎么出去!”她手忙脚乱的将迅烧起来的户籍从火盆中拯救出来,猛地踩了几脚,屋中顿时黑灰弥漫,糊了颜照一脸。 可惜干燥的宣纸烧的极快,在她的抢救下也只剩下了小半截焦黄的纸片。 颜照蹲在地上,呆愣愣地看着手上的半片纸,委屈的两眼酸,没了户籍,她在这里寸步难行,连城门都出不去,还怎么游荡来去,寻找茫茫大地上的归处。 她气血上涌,一股腥甜的鲜血冲开喉咙,然后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湿润的水意拂过她的脸,如同她刚醒来一般。 那天小雨霏霏,谷中水雾朦胧,有如仙境,她却如同新生婴儿一般茫然不知所措,连自己怎么落到如此境地都忘的干干净净。 她又湿又冷,连呼吸也带着血腥味,每呼吸一下就感觉胸口像个破旧的风箱拉扯着,痛不可遏。 谁能救救我!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天地之间只余下了她沉重的呼吸声。 她动也不能动,就这么苦熬了许久,也许是饥饿的感觉太强烈,让她忽略了其他,好像生来从来没吃过东西一般的饿,连脑袋旁边的青草都被她一张嘴给嚼了,张着嘴去接树叶上滴落下来的雨水。 所幸她还有一身轻功,一身不知师承何人,不知名字的轻功,这些东西像是与生俱来一般,只消她一起手,一提劲,下一个招式就从她脑子里蹦出来,行云流水地操纵着她的躯壳。 “颜姑娘!颜姑娘!” 颜姑娘是谁? 迷迷糊糊之中,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叫唤,她忍着头痛想了一会,才记起来颜照是她从死人怀里扒拉出来的户籍,从那之后,她就叫颜照了。 她刚要张口答应,一口**的姜汤就这么灌了进来,呛了她满口,好不容易等到睁开眼睛,就看到顾长澜身边的丫鬟端着碗,温和地看着她,云被上还有她喷出来的姜汤。 “咳咳咳,你、你是、锦钟?”颜照又被灌了口姜汤,问道。 “是我,你受了风寒,有些高热,药已经吃过了,再吃点姜汤好的快些。”她眉眼处皆是温婉平和的气息,远远望去似一团雾气,说话时软语呢喃,倒像是真正的苏南人。 “醒了?”不等颜照装晕,顾长澜已经带着一身凉意合着寒风进了门。 他看了一眼洗得白白净净的颜照,脸上倒是露出一丝诧异来,她本就生的明艳,一双大眼睛因着尴尬而湿漉漉的望着他,露出剔透晶莹,纯净飞扬的本性来。 顾长澜略一怔愣,就停住了视线,盯住了颜照泛着红晕的脸,野草一般的生机勃勃,他心中一动,很快又移开了眼睛。 “哼,猫哭耗子。”颜照瞪了一眼顾长澜,姜汤也不喝了,将自己滚进了被子里。 宋程还在牢里关着,天寒地冻的要是他撑不住可怎么办,偏偏现在她受制于人,不能出去,她心中别提有多焦急了。 “主子,这......”锦钟为难地看了一眼裹的跟茧一样的颜照,对顾长澜行了礼。 “既然她不喝,就拿出去吧。”顾长澜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毫不在意地挥手。 “是。”锦钟温顺地应了声,安静地退了出去。 屋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颜照在被子里憋的满脸通红,忍不住探出头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长澜摩挲着扳指的手顿了顿,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他想起昨日京中送来的信,白纸黑字,问他是否回京中过年,末了,问他所寻之人,可有音讯? 那末尾的字墨迹浓厚,第一笔的墨渍甚至透过了纸背,可见是思虑了许久才下笔。 他回了什么? 回的是年前回京,无需挂念,以及,所寻之人没有线索,两个都没有。 他回头看着脸蛋红扑扑的颜照,乌黑的瞳孔里似散落了星辰般明亮,良久才道:“从今往后,你便替我办事。” 第四章 “不要!”颜照果断拒绝。 顾长却不以为意,眯着眼睛缓缓道:“我身边正缺一个轻功上佳的人,我虽然不是皇上,却也还是有丁点儿权利,你不愿意,出了这个门,我有一万种办法叫你不得不回来。” 丁点儿权利,你怎么不说你只手遮天! 颜照狠狠地哼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胆量跟傅老太爷口中的义嘉王作对,她还想留着自己这条小命,去把宋程救出来,再说了她还要去寻根呢。 她没有宁死不屈的风骨,很快就做好了自己的思想工作。 在哪里干活不是干,王府的油水至少还是比较足的,颜照自我安慰了一番,然后便打算为自己争取点权益。 “没活干的时候我可以自由吗?” “可以,不过现在正有一桩事要你去办。” “不是吧,我还病着呢,你这是压榨啊!”颜照哀嚎一声,就往被子里倒。 顾长澜看着锦被里假哭的颜照,一时有些无奈,好几年过去,这人的脾气不仅没改,反而变本加厉了。 “明晚子时,你去明远将军陈百仲府上,替我取本账册。” “哈!?” 颜照一声轻呼,差点咬着舌头,万分悔恨自己没有截下户籍,连夜出逃了。 她轻功再好,也不敢去闯将军府啊,那可是个土霸王,真上过战场的将军,府里随便拉个府兵出来都是杀人如麻的战士。 光想想就觉得可怕,颜照咽了口唾沫,道:“他怎么得罪你了?” “贩卖私马,他才是真正的主犯,你的轻功出入戒备森严的将军府,想来也不是难事。”顾长澜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来,摊开到颜照面前。 图纸上从四品的将军府修的虽不甚气派,却也足够颜照头疼了,光是女眷所居住的后院就有十多间,再带上前院花园和将军府的众多府兵,颜照真怕自己有去无回。 还好自己的户籍本来就是捡的,今天晚上就卷了包袱跑路吧,如果往南走,那里灾民多,想必再捡一个年岁差不多的户籍也不是很难,之后再找地方落户,颜照闷不做声的想起后路来了。 顾长澜仿佛料到她心中所想一般,眸光冷冷扫过,眼睛黝黑深沉的令人恐惧。 太可怕了!眼前的人是比将军府更可怕的存在。 颜照打了个哆嗦,低着头不去看他。 “去、我去还不成吗!” 顾长澜这才满意地收回了眼睛,姿态优雅地往外走:“你好好休息,我让锦钟来照顾你,云满会和你一起去。” “混蛋!混蛋!”看着顾长澜出了门,颜照对着软枕一阵痛捶,直打的手痛才住了手。 锦钟却又端着碗推了门进来,她不似云满一般木讷,脸上始终带着一丝盈盈的笑意,穿着素静,身上的气派却不比傅家几位小姐差,颜照见了她便不自觉地坐好了。 “颜姑娘,你风寒还没好,还是要喝点姜汤的,来。”锦钟在床前的绣墩上坐好,把碗递了过去。 颜照性情跳脱难训,最怕的就是这些带着长辈严肃气息的人,生怕一开口就要听到一番忠义仁孝、礼义廉耻之类的话,锦钟又似一株和风细雨的桃花不能大声,她就敛了性子,接过碗喝了姜汤。 锦钟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她跟在顾长澜身边许久,比顾长澜还长一岁,颜照在她眼里,就跟妹妹差不多。 “你别害怕,王爷面上看着难处,实则最心软不过,明日还有云满陪你,不会有事的。”锦钟见她脸上神情厌厌的,以为她是为明晚的事情担心,便出言安慰 颜照很是喜欢这个姐姐一样的锦钟,她打起精神道:“锦钟姐姐,我叫颜照,你以后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倒不是担心明天,只是出了汗,觉得累。” “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摇铃唤我。”锦钟指了指帷幔上吊着的一个金色铃铛,精致小巧,想必造价不菲。 颜照看着锦钟出了门,翻身就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管他什么大事,做不成她跑了便是,要紧的是先休息好。 到了第二日傍晚,锦钟随着晚饭一起送来了夜行衣,照着颜照的身形改过了,倒是很合身。 颜照看着那衣服就来气,狠狠地多扒了一碗饭,心想着以后要吃穷顾长澜,就连着一碟子烤羊肉都吃光了,锦钟怕她积了食,悄悄地把点心撤走了。 等天色暗下来,云满很准时的来接颜照,一身黑衣在他身上穿的格外精神,每一尺布在他身上都恰到好处,连他稍显木讷的脸也显得精神起来,平常像根木头,此时倒像木头了芽。 颜照“哟呵”一声,再看看自己穿的跟个小鸡仔一样,就满是嫉妒的道:“云满大哥,这身打扮挺合适你,可惜白天不能穿。” 云满的眉毛动了动,也不生气,平板着脸道:“我们走吧。” 将军府里戒备森严,纵使颜照两人走的是屋顶也大气不敢喘,悄悄地摸到了书房。 书房里已经灭了灯,门外守着的小厮正垂着头打瞌睡,院子里巡逻的府兵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从书房前的竹林里经过。 “就是这里,你先下去,我替你守着。”云满的手指往漆黑地院子里指了指。 “你下去,我替你守着。”颜照一动不动蹲在瓦片上,压低声音反抗。 云满眼睛都没眨一下,左手照着颜照衣领一提,就借着巧劲将颜照丢了下去。 颜照捧着小心脏骂娘,抬手就将被惊醒的小厮打晕在地。 哼,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行事都这么狠毒,她抬头对着屋顶上云满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才清理干净屋外的行迹,借着月光进了书房。 书房中一应陈设俱全,窗前放着书案,墙边放着博古架,上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各种典籍,屋外影影绰绰的竹影映在墙上的四君子画上,显出几分冷清萧瑟的意境来。 似乎并没有哪里可疑,反而还挺有意境的。 没有就回去嘛,颜照笑嘻嘻地随手抽了本长的有点像账册的册子出来,刚要踏出房门,就见云满看着她,手上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扔瓦片。 “啪!” 瓦片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显眼,刺激的颜照目瞪口呆。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颜照愣了那么一下,正要提脚就跑,云满“啪”的一个石子扔过来,正中她大腿上的穴道,提着的腿就这么跪在了地上。 手中随手抽的册子跌落在地,被风吹开,是颠鸾倒凤的春宫图。 这也能放书房里! 颜照傻愣愣的看着地上被风慢慢翻开的春宫,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是被云满刺激了还是被春宫刺激了。 迅围住她的侍卫们看到的就是这一副尴尬的场景,他们拿着长刀,也逐渐尴尬起来,地上的书还在左右乱翻着,一幕幕千奇百怪地画面就这出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尴尬起来,面红耳赤地别过头去不知道该看哪里。 “我倒要看看什么人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偷到老子的府里来了。”陈百仲系着裤腰带,暴怒的赶了过来,在看到地上的春宫后怒气值上升到了顶点。 温香软玉在怀,他却连裤子都没脱完就被叫了起来,居然还看到自己的珍藏就这么**裸的摊到了地上,这让他的威信往哪里放! 他“砰”的一脚就将颜照踢翻在地。 他身边的小厮一个激灵,连忙将书捡起放进怀里,跪在地上告罪,只说是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肮脏东西,请将军恕罪。 陈百仲的脸色这才好看点。 “不得了了,居然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陈百仲就着火光一看颜照的脸,顿时气的又是一脚。 而云满则趁着混乱,一跃而起,就要消失在屋顶上。 眼看着顾满就要消失在墙头,颜照心中一急,伸手就往顾满的方向指去:“那......” “将军小心暗器!” 一息之间,又是一场慌乱。 几块小石头几乎是同一时间射了过来,点中了颜照身上的几个穴道,她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在了喉咙里。 “咔嚓”一声脆响,颜照伸出去的胳膊就这么脱臼了。 领头的侍卫看着将军满意的脸,一鼓作气就把颜照的另一只胳膊给卸了下来。 痛死我了! 颜照痛的龇牙咧嘴,脸色白,手指甲都掐进了肉里,若是顾长澜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将他生吃了。 这个顾长澜,根本就是来让她打草惊蛇,她来惊动了陈百仲,陈百仲不论出于什么心态,都会去看看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还在不在,此时自然有顾满出手,轻轻松松拿走顾长澜需要的东西。 果然陈百仲若有所思地顺着颜照所指的方向看去,突然双手一击,大喝一声“不好”,就往北边走去,临了还不忘回头吩咐:“先关他两天,等我回来再收拾他。” 颜照气结,差点没晕过去。 她不仅被送到了牢里,还被狠狠地打了十板子,血肉模糊不说,连嗓子都喊哑了。 “颜照!颜照!” 等狱卒走了,便有人隔着牢门喊她的名字。 “宋程!”颜照双眼一亮,循声望去。 果然是宋程,还穿着傅府里那件灰色的棉衣,皱巴巴的,脸色也有些黄,只是两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精神还不错。 “颜照!你怎么进来了?还被打成这样!”宋程也很是惊讶,对颜照坑了他的怒气先搁置一旁,担心起她的伤势来,雪天本就湿寒,牢里湿气更重,若是没有及时就医...... 颜照的哑穴还未解开只能闷不吭声地看着宋程,脸上满是沮丧,宋程见她哭丧着脸,活似掉了一张大银票,当下一击掌,小声的笑道:“颜照,你是来救我的是不是,不然怎么正好关在一堆,你放心,看在你这么尽心为我的份上,之前的事我再不生气了。” 颜照哭笑不得,虽说她是打算救宋程,可今天却着实不是来救他的,宋程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自恋了。 可她也不敢明说,若是说出来,只怕自己这两只耳朵都要被揪掉,又想着她们两个难兄难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悲从中来,不仅没笑出来,眼泪还扑簌簌地往下掉。 “哎呀你怎么了,别哭别哭,你休息会,也不知道你身上的伤重不重,明天我找狱卒说点好话,弄点药给你。”宋程啰啰嗦嗦,眼看着颜照渐渐睡着了,便挪了挪位置,小声道:“你睡吧,我在这给你挡风。” 颜照却没有睡着,而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风寒未愈,身上又添了这许多新伤,颜照再次起高烧来,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乱七八糟的做着梦,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时又不知道自己是何人了。 她略一动,就见一个年过中旬的大娘抱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在曲水桥上看鱼:“我们姐儿喜欢哪个?有喜欢的我们都舀到缸里装起来好不好?。” 那胖乎乎的小姑娘只管“咯咯”地笑,露出朝露一般喜人的笑容,伸着手一通乱点,挣扎着要下地。 那大娘却稳稳地搂着她,软言安抚:“这是桥上,姐儿可不能下来,要是跌到水里可要被舀到缸里去啦!” 这小胖子是我吗? 颜照疑惑起来,顺着那嫩白的手臂往上看,半点也看不出现在的模样来。 她想要凑过去看仔细,那情景就如同云雾一般散开了,化作了一片屋檐瓦舍。 她看着一个圆润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大束金灿灿的美人樱,站在桌边呆,桌上放着一枝梅花,骨节分明,花朵错落有致,晶莹剔透地待放,梅花下还压着带着花香味道的信纸。 叫人一看,便知送信的人是位风雅之人。 她的美人樱虽然开的热热闹闹,却带不出半点这样的雅致来。 她对面的人面目模糊,什么也不说,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便是不开口,颜照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嫌弃。 小姑娘咬着唇,忍着眼泪,将自己的花放在梅花旁边,飞快地跑了。 一片赤诚真心,所托非人。 颜照看着小姑娘一边跑一边扑簌簌地掉眼泪,心中却出奇的平静,如同置身事外,她往前走几步,想将开的热烈灿烂的美人樱拿起来,却被人拉住了手腕:“阿昭,你要去哪里,有我陪着你,你还要去哪里?” “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颜照不耐烦的回头,却现这温柔的面孔变成了顾长澜的冰块脸。 顾长澜冷着脸看着她,眼神却有些悲戚,看的颜照毛骨悚然,然后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她心底的害怕消失殆尽,冲上去就是一巴掌。 “顾长澜!” 眼前的人却突然化作了虚无,她便猝不及防地跌在了地上。 “啊——!” 颜照哑着嗓子叫了起来,将自己从梦中惊醒,一抬眼,就看到顾长澜那张千年不化的冷脸正含着怒色看着她,白玉般的脸上还印着一个可笑的红印。 他身后的云满也是一脸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看着颜照,那同情的眼神也不知道是给顾长澜还是给颜照比较好。 “我还在做梦?”颜照狠狠地眨了两下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打了顾长澜,她左右一看见自己还在这阴暗的地牢里,这才长舒了口气,果然是在做梦,顾长澜怎么可能在牢里。 “你没有做梦!”顾长澜无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脸色比牢房还要阴冷恐怖。 第五章 颜照摸着冰凉的墙面,心中一紧张,张口就叫“宋程”。≥≦ 可一回头就见宋程睡的昏天暗地,毫无形象,在梦里给她找止血的良药去了。 “不用白费力气,这牢里的人都被点了睡穴。”顾长澜嘴唇紧紧地抿着,不怒自威。 要死了。 颜照伸手扶了扶墙面,无力地想到自己居然打了顾长澜!我跟他没过节他都能把我坑成这个样子,这下真的死了。 她心中一阵翻江倒海,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然后让他从此放过自己。 牢里又是一阵尴尬的寂寞。 顾长澜脸色却更加阴郁起来,眼睛跟刀子一样狠狠地剜着颜照,看的颜照心惊肉跳。 她张了张嘴,顾长澜正以为她要道歉时,她却撩开嗓子哭了起来,还一头扎进了顾长澜怀里:“呜呜呜,你怎么才来,我都快被打死了,哇啊啊.......” 颜照两只手死死搂着他的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往顾长澜胸前凑,顾长澜明显的僵住了身子。 有戏!颜照在他怀里偷偷一笑,更加卖力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阵仗,让顾长澜精明的脑子顿时乱成了一团浆糊。 颜照假戏真做,越哭越委屈,一想到自己受了这么大的罪,屁股到现在还火辣辣的疼,心里就又恨又气,哭的直打嗝。 顾长澜僵着身子,垂着手,回头求助地看了一眼云满。 云满的嘴角忍不住地抽了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让他上阵带兵都行,可是这...... 他干脆的转过身,用饱含忠诚地语气道:“主子,属下出去看看。” 这下轮到顾长澜气结了。 “好了,别哭了。”顾长澜皱着眉头无奈地想要解开颜照的手。 颜照顿时抓的更紧了,干脆的嚎了起来:“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偏要哭!你们、嗝、合伙欺负人......” 顾长澜扒拉不开她的手,时间又急,便干脆的伸手环住她,将她抱了起来。 “啊!”颜照突然腾空,惊呼了一声,然后脸颊火烧云一般红透了。 “哭够了我们就走吧。”顾长澜抱着小猫一样的颜照,冷冽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想,这还是个小姑娘呢。 顾长澜身上梅花般冷冽的香味萦绕在颜照鼻尖,带来令人安心可靠的气息,也让她的心脏越跳越快。 完了,我心动了。 颜照绝望地想着,任由自己的脸红成了一片火烧云。 等顾长澜抱着她走出了牢门,颜照看着满地的狱卒才清醒过来,扭扭捏捏地道:“宋程还在牢里呢。” 宋程? 顾长澜皱了皱眉头,才想起来颜照受到惊吓时下意识就叫了这个名字。 “就是关我旁边的那个,长的像个酸秀才一样的。”颜照生怕顾长澜不帮忙,连忙抓了他的衣袖,眨巴着眼睛诚恳地看着他。 顾长澜看着哭的通红的双眼,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无可奈何地叫道:“云满,去把人带出来。” “是。”云满接了活,飞快地往牢里跑去。 不到一刻钟,云满就把宋程从牢里带了出来,还解了他的穴道,他看着顾长澜抱着颜照,颜照居然还好端端地叫他抱着,一时间瞠目结舌,只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宋程?”颜照看着他张着嘴傻傻地站在那里,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主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过后再慢慢说。”云满打断了颜照和宋程的大眼瞪小眼,清脆地吹了声哨。 片刻后便有一辆马车从街拐角赶了过来,赶车的人正是锦钟。 晦暗的天色下,锦钟远远便看见顾长澜抱着个人,云满身边还站着个男子。 她大惊失色,手里的马鞭都差点掉落在地。 顾长澜抱着人?上次宋家的小姐只不过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就气恼地将一身衣服都烧了,这还是她的主子吗? 她忙朝云满看去,丢给云满一个疑惑的眼神,云满默默的点了点头,做了个口型。 旧人。 锦钟骇然失色。 顾长澜没有瞧见他们之间的波涛汹涌,他见了马车便如同卸下一块重石,快步走到马车上将手上的烫手山芋放了下去。 “啊!要死啊!我、我有伤......”颜照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勉强舒服的坐姿。 顾长澜可没空跟她道歉,马车里空间不大,锦钟也跟了上来,云满便拎着迷迷糊糊的宋程坐在了外面赶车。 等他们迎着风雪出了临渝城,宋程才磕磕巴巴的从颜照的话里抓住了重点:“顾、顾王爷!” “对啊。”隔着厚重的帘子,颜照含糊回答。 宋程佝偻着的身子不自觉的坐直了,他恨不得去剖开颜照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连变态杀人狂义嘉王爷都敢招惹。 “你、你说你要给顾、王爷效力?” “不是我要给他效力,是他非要我给他效力。”我才没有愿意给他干事好吧,当然这一句她也只敢在心里腹诽。 “颜照,好好说话。”宋程战战兢兢的坐着,害怕一言不合顾长澜就会将他们两个都就地掩埋。 “哦。你吃吗?”颜照抓着个点心盒子从帘子里伸出来,递给僵硬的宋程。 吃吃吃,就知道吃,早晚有一天死在吃上面。 宋程拒绝了颜照的点心,却不能真的扔下她不管。 他与颜照彼此有着活命的情义,是颜照将他从死人堆里摸了出来,也是他现暗中有人追踪颜照,屡次叫她躲了过去。 他想好好教训教训她,却又不能真的将她一个人扔在王府里,如此左右为难,真叫他牙都咬碎了。 片刻之后,他才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道:“顾王爷,您府上还缺人吗?” “我府上不缺仆从,你若有旁的本事,倒是可以。”顾长澜看了一眼颜照,对方跟松鼠一样鼓着腮帮子看他,好像他不将宋程留下,便要怒。 顾长澜的眼睛轻轻地眯了眯,颜照惊慌时第一个寻的人就是宋程,他不可能真将他们分开。 “我、我会点医术。” “那你就跟颜照一样在我身边办事吧。” “是,多谢王爷。”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进,颜照与宋城一里一外的坐着,心情皆是忐忑。 颜照的轻功虽好,却定然没有达到能让顾王爷青睐的地步,就连宋程医术如何精妙也未过问,仿佛只是为了有一个留下的借口罢了。 此去不知凶险,不知真假,不知顾王爷到底何意? 明纸糊的小窗里透着雪花的影子,朦胧的光线将顾长澜冷峻的侧脸照的柔和起来,颜照忐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被回头的顾长澜抓了个正着。 “咳咳……”颜照被他冰冷的眼神看的心头一跳,脸上莫名地烧了起来,突然又想起了在牢中做的乱梦。 她思索了一阵,着实没从自己空荡荡的脑袋里记起来一星半点前尘往事,又怕被顾长澜察觉,忙瞪着眼睛道:“你在看什么?” “账本。”顾长澜扬了扬手里的册子。 “账本?”颜照转了转眼珠,问道:“你让我打草惊蛇,就是为了这个账本?” “恩。” “就为了本账本子害我被打成这样!”颜照的火气腾的一下又升了上来,气恼瞪着顾长澜。 “这账本上记的都是陈百仲参与贩卖私马的买卖。”顾长澜不温不火的解释着,言下之意竟是觉得拿颜照抵这个账本也是值得的。 颜照气的直磨牙,心念一转,伸手就去夺他手上的账册,衣袖扫过桌上的油灯,眼见着就要倒。 电闪雷鸣之间,顾长澜却飞快地伸手一扶,将油灯又丝毫不漏的正了回去,然后按住了颜照的手。 颜照顿时傻了眼,马车外的顾满纹丝不动,依旧稳稳地赶着马车。 “会功夫的可不只有你一个。”顾长澜捏住颜照的手腕,却留了力气。 “哼!” 可恶,等我伤好了…… “不要想着逃跑。”顾长澜的眼睛刀子一样看过来,将颜照剖心拉肠,里外看了个透彻。 颜照先是一个哆嗦,渐渐地又没有那么害怕起来,她在牢里的时候就想顾长澜明明可以不来救她,却还是来了,可见这个人也没有传言的那么冷血狠毒。 她横了顾长澜一眼,又低头拨盒子里的梅子干,挑出糖霜沾的多的来吃。 走了不知多久,在颜照饥肠辘辘的时候,马上终于停下了。 “主子,到黔口镇了。”云满小声的汇报。 颜照挣扎着坐了起来,不料屁股上火烧火燎地痛,正要“哎呦”一声,就被顾长澜修长的手捂住了嘴。 “不想被追兵现的话就别开口。”顾长澜低声地嘱咐了一句,又将颜照轻轻转成个后背朝天的姿势,然后拿一件大披风穿了,连着兜帽一齐戴上,将自己大半的脸都隐在了银白色的狐毛之中。 颜照暗哼一声,正想说这么大的马车瞎子都能找着了,突然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们慢腾腾走了这么大半天,不光是追兵,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难道顾长澜故意这么招摇? 陈百仲心里有鬼,肯定不敢大摇大摆的追,派府兵追的话肯定会以最快的度去揣测,搞不好现在追兵已经走到他们前头去了。 高,实在是高,这个顾长澜还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颜照正胡思乱想,就见顾长澜已经另拿出一件靛青色的披风来,将颜照卷花卷一样卷了,搂在了怀里。 “啊!”颜照猛地一下腾空,一声惊呼未来得及喊出,就被自己捂在了喉咙里。 “好了。”顾长澜一声吩咐,云满就已经恭敬地拉开了帘幕。 宋程忙要去看颜照,就见顾长澜将颜照裹的严严实实,从马车里出来了,他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但也看出来颜照脸色有些不对。 只怕是伤口一直拖着没处理,恶化了。 客栈的掌柜眼尖,只一眼就看出顾长澜身上的料子名贵,怀里抱的那个虽然只能看到一头乌黑散乱的头,但裹着的披风上也用暗一点的颜色绣着祥云,连忙吩咐小二出来牵马,自己殷勤地跟在了后面。 “四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小店有上等的客房。” “三间上房。”锦钟从怀里掏出一些散碎的银两,仔细地做着安排。 那掌柜喜笑颜开,接过银子,亲自将他们往楼上引去:“贵客这边请,小心脚下。” 顾长澜抱着颜照冷冰冰地上了楼,身后还传来锦钟温和的声音:“喂马的草料要细一点,分量要足,马棚里不能有冰渣,还有熬一碗粳米粥送上去......” 一碗粥哪里够! 颜照听了就挣扎着要探出头去点菜,却被顾长澜大手一按,死死地按在了怀里:“别动。” “我要吃......” 不等颜照说出自己的诉求,顾长澜长腿一跨,三步并做两步就上了楼,连累他身后生的矮小肥胖的掌柜和瘦弱的宋程,腿不够长,几乎要小跑起来。 “几位先休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掌柜点了灯,便掩上房门,悄然离去。 “唉哟!你轻点......”颜照被顾长澜往床上放时正好臀部着6,顿时唉哟一声,痛的龇牙咧嘴。 顾长澜被颜照一惊一乍地一叫,直接扯着披风的一角用力一扯,让颜照在床上从外滚到里面,解除了那条靛青色的披风。 “唉哟我的屁......你就不能轻点!!”颜照伤在这尴尬的地方,骂也骂不出口,气的脸通红,伸长了手拉着顾长澜哀嚎。 “呜呜呜,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会点功夫就可以这么乱来......” 宋程被她一通胡搅蛮缠吓的心惊肉跳,有心替颜照开脱两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长澜只觉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若是抽身就走只怕颜照能把整个客栈的人都招来,他只好耐心地坐了下来,安抚道:“再忍耐一会。” “呜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遇上你们这么没人性的家伙......”颜照哪里肯理会他,眼泪鼻涕就往顾长澜的袖子上抹,哭的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真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稍不如意就抓着你的底线胡搅蛮缠,冰山顾长澜终于崩塌了一角,头一回尝到了怒气攻心的感觉。 “主子,您先出去吧,这位宋先生会医术,我在这里照看着,不会有大碍的。”锦钟终于提着药箱出现,解救了顾长澜。 “云满,把屏风挪过来,宋先生且在屏风后面坐着,我在这里听您的吩咐。” 云满忙将屏风立在了床前,将二人隔开。 顾长澜见锦钟安排的十分妥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湿哒哒的衣袖,果断地出门去换衣裳,刚关上门就听到颜照“啊”的一声惨叫,然后是无声的抽泣声。 第六章 那叫声是在太过骇人,顾长澜解腰带的手不禁一顿,转头对云满道:“想必是血迹干涸后伤口和布料沾在一起了,只怕晚点会烧,锦钟想必会整晚照应在那边,这边你多留心。”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云满的回答,顾长澜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来看着云满有些不悦地道:“有什么问题?” 云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哪里学的这欲言又止的难看样子,有什么话就说。”顾长澜已然猜到云满要说什么,冷笑一声坐下,有些阴郁地看着他。 “主子对颜姑娘似乎很在意,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才让她跟在您身边,可是您现在已经是顾府的王爷......”云满顿了顿,终究还是将那个名字咽了下去,他平淡地脸上纠结了一会,终于接着道:“若是颜姑娘自己记起来了或是皇上见了颜姑娘,主子您......” “云满。”顾长澜打断他,周身的气息都冷冽起来:“我说颜照姓颜她就姓颜,不管她以后是不是想起来,她都不可能姓顾,至于皇上,我压根就不会让皇上见到她,你明白了吗!” “是,属下明白。”云满低垂着头,不敢直视顾长澜阴郁又幽暗的双眼。 顾长澜看着低着头的云满,眼角眉梢的冷意软化了一丝,轻声道:“云满,人做错了事不能因为事情过去了就假装没生过,从前的事是我做错,多年来我寝食难安,连闭眼都是噩梦,我只想能护着她一点,弥补一点我当年的过错。” 云满听着顾长澜的话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他不知道这么多日日夜夜,骄傲的顾长澜是如何熬过来,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少年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众人口中的冷血王爷,如何形销骨立到如今的地步。 难道人一辈子真的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吗? “你和锦钟跟随我多年,这次我不罚你,但是你要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 “还有,这几天你多注意点,这孩子从小就记仇,心眼只有针尖大,你让她挨了这么顿打,不让她找回来,她是不会罢休的。” 云满顿时一僵,想起了京城里盛传的一些事情,脸都白了起来。 顾长澜说完自己也停了一瞬,眼神更加的黯淡了下去。 入夜之后,颜照果然烧的满脸通红胡话连篇,店家精心熬制的粳米粥在桌上一凉到底颜照也没喝进去半口。 “怎么这么严重?”顾长澜食指弯曲扣着桌面,云满便知道自家主子已经十分不满了。 “她身上的伤拖的久了些,再加上风寒侵体,所以才如此......”锦钟小心地换过一盆热水,又点上一把檀香,掩盖屋中浓厚的血腥味。 “要多久才能好?”顾长澜皱着眉头问道。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宋程忍不住对着顾长澜翻了个白眼,心中十分气愤。 他与颜照相互扶持多年,什么苦日子没过过,在死人堆里翻过银钱,在乞丐堆里混过馒头,却没有一次颜照伤的如此重过。 顾长澜的火腾一下就烧了上来,自从他改了脾性后便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不过是个白身,竟然如此讽刺他。 云满欺身上前,一把雪亮的匕就横在了宋程脖颈。 “我再问你一遍,要多久才能好。”顾长澜长身而立,像一杆箭一般站的笔直,突如其来的戾气叫宋程脸色苍白。 难怪人人都怕他,这满身的戾气,如同地狱出来索命的恶鬼一般。 宋程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匕:“若是今晚能退烧便没有性命之忧。” 还有一句话他不敢说,颜照从前无病无灾皆因心中毫无牵挂,行事遵从本心,如今她见了顾长澜,心中积了事,风寒与伤口一并催化,才会病的如此凶险。 不过想必顾王爷应该不喜欢听到自己是病因之一,还是替他隐瞒的好。 宋程捏了把汗,看着顾长澜面沉如水,走到了床边。 颜照毫无知觉地拧着眉头,眼角噙着些许泪珠湿漉漉地挂在睫毛上,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低声呜咽着。 “呜呜,我好难受。” “爹什么都没有给我,你别杀我。” 顾长澜附在她身前,仔细地听着她的呓语,脸色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连周身都散着骇人幽深的气息,宋程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朝着锦钟的方向靠了靠。 “宋程,我冷。”颜照小声地抽泣起来,微微翘起的嘴唇显出万分的委屈,眼泪一颗一颗从紧闭的眼角渗出,滚落到她乌黑的头里,消失灭迹。 顾长澜的手狠狠地攥在了一起,眼神又冷又狠,就在顾满以为他要火的时候,他却站直了,松开了手,近乎淡漠地道:“云满,明天一早启程。” 宋程与锦钟守了颜照一整晚,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转醒了。 “宋程,水。”颜照睁着酸涩的眼睛,指使宋程去倒水。 “你醒了!”宋程惊醒过来,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却因为在床边蜷缩太久手脚麻而差点摔倒,他揉了揉麻的腿,蹒跚着去倒水,递给颜照。 颜照咕咚咕咚喝了水,立马精神起来,她一肚子的话要跟宋程说,还没开口就被宋程揪住了耳朵。 “啊!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我还以为你这条命不准备要了,竟然敢跟义嘉王一条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要是不想活了早跟我说啊!我一准把你卖了数银子!” “松手!松手!”颜照痛的龇牙咧嘴,啪啪把宋程的手打下来,揉着红的耳朵道:“还拧我,你以为我愿意啊,我跟你说等我们......” “吱呀”一声响打断了颜照,是锦钟换了热水回来。 “呀,颜姑娘醒了!”锦钟惊喜地走了过来,伸出手探了探颜照的额头:“热度也退了,精神也不错,我这就去通知王爷。” “切,有我小神医在,这么点小病小伤算什么......”宋程不屑地撩拨着额前的碎,全身写满了“快夸我”三个字。 这家伙,真的是见了漂亮姑娘就开屏,颜照无奈地打断高昂着头的宋程,无情揭穿:“别摆姿势了,人都走了。” “走了?”宋程环视一圈,果然不见了锦钟的身影,他干咳了一声,掩饰道:“肯定是被本神医的医术震惊,不敢直视我,笑什么笑,严肃点,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们现在是在说你的事!” “什么事?” 一声冷冷的男声响起,颜照和宋程都住了嘴。 顾长澜带着两个淡青色的黑眼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锦钟和云满。 “没、没什么事。”宋程一个哆嗦,让开了位置。 不知是不是顾长澜吓唬他的印象令他太过深刻,他听到他的声音都觉得上下牙打颤,而且这种症状恐怕要持续很久了。 “既然好了就走了,不能再耽搁了。” 云满应了一声,便下去做安排,没过片刻,楼下却传来了吵吵嚷嚷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傲慢的呵斥:“这是纯种的汗血宝马,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你们这满屋子的人就都下去陪葬。” 顾长澜皱起了眉头。 云满飞快地回来合上了门,小声道:“主子,是平安郡主来了!” 平安郡主又是谁?这要过年了怎么京城里的贵人都往外跑?宋程和颜照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同样的不解。 屏风后的锦钟却飞快地将颜照床上的帷幔放下,将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小声道:“别出声。”然后将宋程拉了出来,站到了顾长澜身后。 这是个什么情况,有热闹瞧了!唯恐天下不乱的颜照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将耳朵贴在了帷幔上。 房门“咚咚咚”地敲响了。 房门一开,宋程的眼睛又直了,若他是只孔雀,只怕此时早已花花绿绿地开屏炫耀引人注目了。 进来的人披着月白色的斗篷,领口上一圈白白的绒毛衬着雪白的小脸,明眸皓齿,手中捧着镂空银香球,朱红色的流苏绕在手上更衬得她手指白皙娇嫩,似一株风吹即落的娇花,让人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顾大哥,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您,您这是要回京吗?”她说话娇娇柔柔却字字清晰,带着独特的韵味散落在众人耳朵里。 “正是要回京,郡主如何在此。”顾长澜沉着脸,完全没有因为对方是娇花而怜惜她。 “因父亲近几日病着,小妹想着大和寺的平安符最灵,所以前来求取,如今也正要回京,没曾想在这里碰上顾大哥。”平安郡主一面回答,一面暗暗观察屋中的情形。 屋中除了云满和锦钟,还多了个文文弱弱地书生,直勾勾地看着她,实在让人讨厌,一架屏风隔开了她一部分视线,屋中还有淡淡地药味。 最重要的是,每个人的眼睛下面都挂着淡淡的青色。 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而且是个病人,所有人都因为这个人一宿未睡,或者说是彻夜照顾! 平安郡主心中掀起怒涛,面上却分毫不露,仍旧是笑意盈盈问道:“这屋中药味十分的重,可是有谁病了吗?” “不过是个侍卫。”顾长澜随口答道。 云满与锦钟都悄悄地舒了口气,这位郡主视顾长澜如囊中之物,最恨他人觊觎顾长澜,生了副菩萨面孔,手段却十分毒辣,连锦钟都吃过她不少亏,若是让她知道颜照是个姑娘,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来。 偏偏她在人前每每都十分柔弱无辜,让人吃了暗亏还没处说,当真是防不胜防。 平安郡主怀疑地看了一眼屏风,道:“既然顾大哥也要进京,不如我们一起走吧,这雪越来越大,还请顾大哥多多照应。” “苏国公如何病了?”顾长澜反而说起苏国公的病来。 平安郡主愣了一下,答道:“前几日贪杯喝多了两口,又吹了冷风,父亲他年纪大了,一时禁不住就病倒了。” “本王记得京城的光宝寺十分灵验,各位小姐夫人都常在光宝寺进香,郡主如何舍近求远跑到这么远的大和寺来了。”顾长澜语带讽刺,毫不留情地拆穿平安郡主的托词。 颜照隔着帘子和屏风仿佛都能看到平安郡主强忍着不落下的盈盈泪水,暗道顾长澜当真不解风情,上大和寺不过是个借口,最重要的是能与顾王爷一道回京,朝夕相处罢了。 平安郡主张了张嘴,红了眼圈,小声道:“小妹,小妹不过是......” 不过是倾慕你,不过是仰慕你,不过是爱慕你。 不过是一朝见了你,便爱上你高高在上的孤傲,如同一尊神邸,不能亲近,不能触摸,只能远远的跪伏。 可这些话却没有一句能说,平安郡主攥了攥拳头,想到自己的身份与美貌,又有贵妃姐姐与皇上相助,她必定能如愿以偿。 “本王的行踪竟然连你个弱女子也能轻而易举查到,看来本王身边的人都得换一批才行。” “不是的!”平安郡主连忙出声解释:“是我求了姐姐,姐姐才告诉我的,您别怪他们。” 顾长澜的手指动了动,沉默了片刻才道:“一个时辰后启程,若是要同行,郡主请尽快安排好。” 平安郡主微笑着称是,她屈膝行了平礼,不急不缓地走了出去,只有飞扬的裙角能透露出她的心意。 一言一行,一举一止,都堪称大家闺秀的典范。 顾长澜低声对云满交代:“派人去查查贵妃如何拿到皇上的密信。” “是。” “锦钟,去替颜照寻一套衣服,别叫人看出来她的身份。” “是。” “宋程。”待云满与锦钟都各行其是,顾长澜唤了一声宋程,却不见他答应,抬头一看宋程居然还望着平安郡主离开的方向流哈喇子。 颜照从屏风缝隙里见他不怒反笑,一阵毛骨悚然,赤着脚就蹦了下来,狠狠踹了宋程一脚。 “哎呦!”宋程痛呼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抱着腿瞪颜照,回头一看,就见顾长澜乌黑的眼睛如同深渊一般盯着他。 “王、王爷?” 该死,这平安郡主一看便是与顾王爷内定了的,他竟然还盯着人家不放,顾王爷会不会派人挖了他的眼珠子。 宋程越想越怕,顾长澜还什么说,他就已经冷汗淋漓,求助地看着颜照。 好在顾长澜此时心中也有事情要计较,并未吓唬他太久,开口道:“从今往后你跟着颜照,警醒点,不要被人现她是女儿身。” “知、知道了。” 宋程抹了抹额头,暗道这是小事,这么多年他可是把颜照藏得滴水不漏,颜照正要笑他胆小,就见顾长澜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还不回床上去!” 颜照一愣,回过神来才看到自己正露着白嫩嫩的两个脚丫子在外面,顿时羞的满脸通红,一咕噜爬上了床,将自己包了起来。 顾长澜坐下来,脑子里浮现出从前的一幕,她也是这样露着两只小脚丫,提着绣鞋从墙头翻过来,借着伸出去的桃花树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在树下小憩的他身上。 漫天的桃花扑簌簌地落下,他一把握住她圆润的小脚,脚底上沾着灰尘与砂砾,看着她绯红的面庞,璀璨的目光,如同春雨里疯长的春笋一般生机勃勃,一扫他心中的阴霾,他轻声笑起来,问道:“你是谁?” 她也笑起来,露出整齐的两排细瓷白牙,又有些不好意思,朗声道:“二哥哥,你怎么病的连我都不记得了!” 他还记得她是谁,可是她已经全忘了。 忘了也好,再坏也不能比从前更坏了。 第七章 比起义嘉王一行出行的简陋,平安郡主的队伍堪称浩大,光是马车就有三辆,更别提跟着的侍卫和良驹,粽子一样一长串跟在后面,只差“举个郡主出行,闲人避让”的大红牌。【ㄨ】 “主子,要不要让郡主撤下一些人手?”云满在前面驾车,也很是郁闷,人一多便会拖慢速度,别的不说,连三餐的时间都拉长了。 “不必,这样我们也省些麻烦。”顾长澜翻着账本十分淡然。 云满脸色有些发白,一张忠义的方脸都快皱成一坨,人多混乱,颜照的手段防不胜防,身边还有宋程这个号称“小神医”的帮凶,这一天下来,他不是浑身痒就是腹痛不止,好几次都不得不停下队伍,冲出去解决。 一天下来,郡主带的人里已经有不少看他的眼神都带着轻视了。 他出生二十多年,还从未如此丢脸过,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主子,我这都是替您受过啊,您怎么还不出声啊。 宋程坐在云满旁边将自己的存在缩了又缩,生怕云满发起火来也将他这个帮凶一块办了。 “一点小小的回报,没想到云满大哥这么快就没法笑纳了。”颜照探出脑袋来,冲着云满直乐,因是扮成侍卫,嗓音被她习惯性地压低了。 害她挨了这么多板子,这点回报算什么。 “宋程,我记得黄连治积热上火,若是我再看到你们二人做什么勾当,就都好好喝上两壶去去火。”就在云满快要暴起的时候,顾长澜终于听到了云满的心声,出声了。 颜照的笑声嘎然而止,宋程瞪了她一眼,小心地道:“王爷放心,不会了不会了。” “云满大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后的日子还请多多指教。”颜照朝云满做了个鬼脸,不甘心地钻回了车厢里。 车厢里百无聊赖,锦钟安静地坐在一角,她性情本就温婉,不爱言语,顾长澜更是惜字如金,她钻回车厢,将十二分的精神都用在了吃上。 蜜饯点心果仁吃的渣屑横飞,还时不时地递上一把给宋程,安静的车厢里充斥着各色的咀嚼声,顾长澜被她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便干脆将账本递给她。 “你可知道和陈百仲银钱来往最多的人是谁?” “卧、怎么吱道!”颜照腮帮子塞的鼓鼓囊囊话都说不利索,却利索地翻了个白眼,接过账本翻了起来。 淡黄色的纸张上瞬间印上了五个油指印,顾长澜额角生疼,只好让自己目空一切,摆出看不见的样子。 “这何子丁是什么人,他与陈百仲交易,不仅数目大,而且每一笔抽成都极大,别的人都只能抽三成水,这姓何的竟然能从陈百仲手里抽七成。”颜照一边吃一边翻,一边发问。 “你倒是看出条大鱼来。”顾长澜赞扬了她一句,又将点心匣子移开,怕她再这么吃下去,账本夹缝里都能抖出一碟子点心来。 “何子丁是何伏玉的长随,而何伏玉是兵部尚书何成的独子,陈百仲能稳坐临渝关这么多年,便是因为孝敬得当。” 颜照一边听一边去拿瓜子磕,一副听八卦的模样,顾长澜哭笑不得,只好合上账本,道:“我们已经进了庄家口,这里临近运河,又临近京城,每年从南方运瓜果的运船都会在此停泊,我叫云满慢点走,你好好看看。” “真的?”颜照闻言果然扔了手里的瓜子掀开了窗格,天色已近黄昏,街上却还是热闹喧嚣,来往商贩行人插肩而过,见了顾长澜和平安郡主一长串的车队,都侧身避开,却没有十分的害怕。 “云满,你慢点,再慢点!”颜照土包子进城一般,连见了冰糖葫芦也要流连半晌,云满听颜照喊的这么热情,小心翼翼地将马车速度放慢,任由她东张西望。 “宋程,快看,有糖人儿!比我们在乡下看到的捏的好多啦” 宋程与颜照一般年纪,也热热闹闹的看着,在云满旁边反驳道:“哪里有,这猴便没有那么精神。” “城里又没猴,当然是乡下捏的好些,你看还有风车!”颜照眼力极好,原本平平无奇的玩意儿被她两眼发亮的说出来,也变得格外可爱,惹得锦钟都频频往外看去。 因着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后面平安郡主的车队便也慢了下来,她隔着马车听不到前面的动静,便遣了人去前面打探。【ㄨ】 “郡主,是王爷的马车上有人要看热闹,所以慢下来了。” 平安郡主手中的帕子顿时被狠狠绞在了一起,她按捺着怒火问道:“是谁?” “是那个面生的侍卫。” 难道是早上受伤的那个侍卫,碍于身份她也只有下马车休息时才能与顾长澜说上几句话,每次都没见到这个侍卫和直勾勾盯着她瞧的书生。 一个侍卫能让顾长澜彻夜照料,此时还特意放慢速递只为了看看热闹。 这做派可不像是冷清的义嘉王会做的事。 “你可瞧清楚了,确实是个男人?”真的是个男子,而不是什么贱女人出些心思女扮男装勾引顾长澜,觊觎她平安郡主未来的夫婿。 不自觉地,平安郡主的语气狠辣起来。 “奴才没有细瞧,不过听声确实是个男人。” 难道这个人是什么重要的人?平安郡主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将此事放下,等回京之后再细细打听。 等到他们一行人找了地方住下,平安郡主急急忙忙要见顾长澜,却被锦钟拦在了门外。 “郡主还请安歇,王爷旧疾犯了,实在不能见客。” “旧疾?那可曾带了药?”平安郡主自是知道顾长澜有旧疾的,也不勉强,只在门口关心道。 “劳郡主挂心,都带了的。” “那你们好生照顾着,若是有什么事只管遣人来寻我。” “是。” 锦钟打发走了平安郡主,却没见到在拐角探头探脑的宋程和颜照。 “宋程,你说顾王爷是不是真的犯了旧疾?”颜照小声的问道。 “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宋程小声的警告着颜照。 “我就看看!”颜照一把拽住宋程,宋程空生了副男儿身,稍一挣脱就被颜照狠狠攥住了手腕,痛得他龇牙咧嘴,被颜照两眼发光地拖到了顾长澜门口。 “顾王爷!顾王爷!”颜照中气十足,将门板拍的啪啪作响,完全不似有伤在身的人。 “何事?”顾长澜冷淡的声音足以浇熄所有的热情,尤其将胆小的宋程唬了个结结实实。 可宋程很快就听出了声音的不对劲,他狐疑的看了一眼颜照,用口型传递着信息。 真病了? 好机会! “顾王爷,您开开门啊!您要是再不开门我就......” “吱”的一声轻响,门后出现了云满精忠报国的脸,一脸苦大仇深将两位让了进去。 炭火还未将屋中升暖,锦钟用玉著小心地拨弄着银炭,紧皱的眉头露出几分忧虑,顾长澜竟然已经褪了披风和外衣,只穿了一件丝质的单衣,身上的玉饰等物都去的干干净净,连头发都放了下来,显然是已经准备歇息的模样。 颜照看着他慵懒的双眼和白衣里若隐若现的锁骨,红着脸咽了口口水,一颗心也成了小鹿乱撞。 “说吧,找我什么事?”顾长澜的声音有些疲累,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额头上隐隐透出一层薄汗,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你、你旧疾犯了吗?”颜照莫名的就有些底气不足,小声问道。 “不碍事。”顾长澜一眼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宋程会看病,让他给你看看吗?”颜照心里打鼓,小声地建议道。 鬼才要给他看病!宋程翻了个白眼,迫于常年被颜照欺压的威慑,小声附和道:“对、对。” 顾长澜却冷笑了一声,走到了颜照跟前,他身上带着一种合着梅花香味的冰冷气息,侵袭着颜照有些紧张的神经。 “不用了,你好好在房里呆着,若是出了差错,我会让云满打断你的腿!” 颜照瞥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有一瞬间几乎要本能地打消自己的念头,她后退一步:“我会好好呆着的。” 顾长澜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们两个出了门。 “主子,您要用药吗?”云满拿出一个紫檀小木盒来,里面只有两颗小小的药丸,有些忧心道:“主子,您病发毫无规律可寻,以后还是多带些药比较好。” 顾长澜却没有急着吃药,他站着想了想,又吩咐道:“锦钟,你去跟着他们两个,有动静就来回我。” “主子!您......” “你在这也不方便,去吧,我这有云满就够了。” “是。” 锦钟担心地看了顾长澜一眼,咬牙走了出去。 顾长澜这才伸手拿了药吃,半晌过后才轻轻舒了口气,虚弱地坐在了椅子上,刚才打起精神与颜照周旋,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这毒发的时候十分霸道,如芒在身,哪怕是十分柔顺的丝衣也变得如针一般扎人,不能躺不能坐,随便挨着什么都如千万根针一齐落下,扎进骨头里。 大理寺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这药也只能让我丧失痛感,并没什么用,何况我当初只吃了半颗,每次发病时也不过几个时辰便好,药带的多了也无什么用处。” “是。”云满小心地收起药盒,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而颜照与宋程早已出门游荡,天色渐黑之后便如同泥鳅一般,摆脱了锦钟,滑进了茫茫人海之中。 “你当真看他是犯病了?”颜照撬了成衣铺的门,换了身粉嫩的女装,小声问道。 “那是当然,你没看见吗?你跟他说话的时候,我看他衣襟处都汗湿了,屋里那么冷,不是体虚盗汗又是什么?”宋程一脸鄙视白痴的模样看着颜照。 “我、我一个姑娘家,哪里好盯着别人看!” “是吗?” 我怎么看你的眼睛都快粘到人家胸口上去了? 颜照在宋程的质疑声中红透了脸,好在屋里漆黑一片,她梗着脖子辩道:“在这里啰嗦什么,快宵禁了,快点走!” “嘿嘿,我看舍不得走的人是你吧。” “哎呀!”宋程话音未落就挨了一个爆栗,颜照将火折子凑到他跟前,威胁道:“你再乱说话我就给你烫个满脸花,让你再不敢盯着人家姑娘看。” “知道了知道了,还不快出去。”宋程心痛的从袖中掏出一些散碎银两来,依依不舍地将二钱银子放在了桌上。 “诶,你哪儿来的钱,你不是什么都没带出来吗?谁给你的?” “你病的时候我省下来的药钱。” ...... 第八章 两个人吵吵闹闹,换了衣裳出去,朝着白天看好的地方走去。【ㄨ】 “你确定是这方向?”颜照许久不做女子打扮,好好一条裙子穿的磕磕绊绊,险些被自己绊倒。 “当然是这里了,你在马车上一个劲地叫我好好看看,我敢不好好看。”宋程带着颜照朝白天看好的方向走去。 他们二人朝夕相处五年时间,彼此已然十分默契,就算一时不清楚颜照打什么鬼主意,他也不会不去留心。 两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到了目的地。 颜照抬头看去,“鎏金街”的大招牌高高的挂着,整齐的红灯笼一路高亮着从头连到尾,寒风中裹着脂粉香,靡靡荡荡的乐声夹杂着欢声笑语洋洋入耳。 “还跟从前一样?”颜照笑嘻嘻地问。 “一样。”宋程点点头,挺起了腰杆:“走吧。” 奉春楼前男子谈笑着路过,宋程大摇大摆地领着颜照,停了下来。 “这位姐姐,劳烦带我寻一下管事的妈妈。”宋程佝着腰,谄媚的笑着,拉着颜照的手狠狠地攥着,怕她突然跑了一般。 门前的女子穿着薄纱,只看一眼便当宋程是要卖人,心中鄙夷,却不敢不让他们进去,她同情地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颜照,甩了帕子道:“等着吧!” “诶,好类,多谢这位姐姐。”宋程赶忙道谢,一边拉着颜照,一边骂道:“拿什么乔,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不给你卖了我哪里来的银钱讨媳妇!” “老刘,去叫文芳妈妈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情就叫我,不知道妈妈我有多忙呢。”一个中年妇女擦着厚厚的粉,高高的发髻上玉钗金钗插了满头,甩着帕子扭了出来。 她一出门,就看到了宋程腆着笑脸死劲拉扯着颜照。 “哟喝!这是做什么?”文芳一见两人的神情,心里便跟明镜一般敞亮,她伸出一根红艳艳的手指,用力在颜照低着的头颅上一戳,将颜照戳的晃了一步,惊慌地抬起了头。 明亮的灯火将颜照的脸庞照了个清清楚楚,文芳心中有了计较。 虽然肤色有些蜡黄,但是五官分明鼻梁挺翘,眼眸乌黑明亮,调教两年...... “妈妈,您看......”宋程弓着腰,笑的十分讨好。 “看什么看,进来吧。”文芳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鄙夷地看了宋程一眼,朝一旁的侧门进去。 宋程悄悄地朝颜照挤了挤眼,颜照会心一笑,两个人低眉顺眼地跟了上去,过了热闹的前厅,穿过一座冬日里萧瑟颓败的花园,偶有貌美的女子披着厚重的披风从园子里穿过,身上带着冰冷的芬芳。 “拿纸笔来。”文芳将人带到了屋内,立马便吩咐小丫头。 等那小丫头张罗好了,文芳才笑着转过身来,趾高气昂地对着宋程道:“十两银子。” “这、这也有些太少了。”宋程老实巴交地看着文芳,脸上带着拘谨与贪婪。 “十两还少!你在地里侍弄一年也不过一二两银子,十两还嫌少!你当你带的是什么上好货色,奇货可居!”文芳指着宋程的鼻子便骂起来。 “妈妈、妈妈,您别生气,您多少添点,我这也不是卖庄稼,这也只能卖一回不是,我这九代单传,就等着这点银子成家。” “哼,瞧你可怜,那就再添二两,再要说,你就把人领回去吧。” “是是是,我晓得分寸的。” “卖身契签了吧。”文芳尖尖的红指甲在纸上点了点。 “她不会写,我来我来。”宋程忙拿过笔,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 穷人家的女子少有认字的,文芳也懒得去验证真假,只要人进了她的门,还有跑脱的不成,她正要去取银子,就见前头的小丫头叫道:“妈妈,您先出来会,唐公子来了,正问起您呢?” “偏生急在这一会,你在这替我看着,我去去就来。”文芳嘴上骂骂咧咧,眼底却闪过笑意,她看了一眼宋程道:“银子少不了你的,你且在这喝杯茶吧。” “是是是,妈妈您先忙着。” 待文芳出了门,那小丫头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也躲懒去了,这里外都是护卫,从来走不脱女人去。 颜照与宋程无声一笑,干脆也到回廊上看热闹去了。 另一边锦钟跟丢了颜照两人,也赶回了客栈,回禀道:“主子,奴婢跟了一条街,便跟丢了。” 顾长澜已经穿了外衣,却依旧显得十分单薄,他拿着烧制的略显粗糙的瓷白茶杯转了转,眼神晦暗不明。 这本也在意料之中,云满不在,以颜照的轻功,就算屁股碎成了八瓣,想甩掉锦钟也是轻而易举,再加上宋程,此人看似无害,却十分油滑,让人抓不住一丝把柄。 只是这意料之中也让人如鲠在喉,万分不快。 他虽眉眼不动,连嘴角也没有一丝变化,但锦钟与云满都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不快,似潮水一般严严密密地将所有人都裹在了里面。 谁也没有开口,一片寂静后,只有手指厚的菱花木格子窗传来了闷闷的两声扣响,停了片刻后,又响了一下。 “是暗卫的信。”云满小心地推开窗,从窗格下的夹缝里拿出一个小竹筒。 主子竟然派了暗卫跟着颜照? 云满难掩心中惊骇,将信纸取出递给顾长澜。 “鎏金街奉春楼”六个字,潦草地写在纸上,看不出一丝特质。 顾长澜手指纤长,安静地在纸上一点一点划过,最后将纸递到火盆中,看着信纸变得焦黄,最后化作了一片片灰尘。 “走吧。”顾长澜站起来,伸手取了披风。 他虽然吃了药,可冬日里的披风带着皮毛,尤其厚重,压在他肩上,便有隐隐地痛感,如千万根针一齐扎进脖颈里,不过一瞬,他的额上便透出涔涔冷汗。 “主子,属下去吧,必定将颜姑娘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云满提议道。 “不碍事。”顾长澜解了披风,长长地舒了口气,穿着单薄的长袍走了出去。 自己若是不亲自走一趟,叫这人长个记性,只怕以后都没个安生。 奉春楼里轻歌曼舞,酒气香浓,四处都是轻飘飘的纱帐与人影,朦朦胧胧,更惹情动,顾长澜甫一进入,便有不少人的眼光盯住了他。 风光霁月,姿容清隽,自然当得起这灼灼目光。 文芳妈妈同贵客打完招呼,正要回去处理宋程的事情,一扭头便看到了顾长澜长身而立,及其扎眼地站在大门口。 她心中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她见惯了风月,虽然顾长澜极是清贵,却也不是天下无双。 “哎呀,客人好眼生,可是头一回来我们奉春楼?” “我们来找人。”云满上前一步挡在顾长澜身前,道。 “呵呵呵,看您说笑,来我们奉春楼的人哪个不是来找人,环肥燕瘦,自然任君挑选。”文芳打趣着,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 “云满,我们的牌子只怕这位夫人不认识,你将贺问醒的手令给她看看。”顾长澜的声音有些虚浮无力,在一堆呢哝软语里依旧显得格外冷冽。 文芳还没蠢到真要去看令牌,眼前的人气势逼人不说,连贺知州的小字也随口道来,若不是与贺知州十分熟识,那便是连贺知州也要礼让三分的人,文芳心中忐忑,连忙收了笑容将三人引到了园子里的回廊处。 “不知您是要找谁?”文芳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要找今天到楼里的一位姑娘。”顾长澜道。 “公子怎么知道今天来了位姑娘,不过看着年岁不大,被家里人卖给了我.....” 卖! 顾长澜轻轻笑了一声,眼神却更加阴森晦暗,唬的文芳连忙住了嘴,带着他们往颜照二人所在的房间赶去。 颜照还不知自己已是笼中鸟,正十分猥琐趴在栏杆上,一边磕瓜子一边和宋程点评着刚才进厢房的花魁。 “这个花魁长的实在太艳丽了,一眼还行,时间长了有些腻味。”宋程老成的评点着。 “切,花魁嘛,就是要美的触目惊心,美艳绝伦,这样才能先声夺人嘛,露水夫妻又不求长久,要那么耐看干嘛。”颜照瓜子壳吐了一地,反驳道。 “就你懂,我说你个女孩子家家的,能不能收敛点,以后还怎么嫁出去,可别赖着我。” “你得对我负责啊!哎呀你看刚刚进去的这个男人,肩宽腰窄,啧啧......” “哦?男人你也知道看?”一道不怒自威地男子声音响起,平平淡淡的声音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低沉。 颜照手一抖,手中的瓜子响应她的心声,纷纷跳楼而亡。 顾长澜!怎么悄无声息的来的这么快! “呵呵、呵呵,不、不会看。”颜照哆嗦着,僵硬的把自己转了个面,身边的宋程见情势不对,缩着肩膀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这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可不想在这里被迁怒了。 文芳妈妈眼见气氛越来越诡异,有些害怕起来,正要出声缓解一下尴尬,就见云满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先下去候着。” 很快安静的小楼里除了一丝琵琶的乐律,便只剩下顾长澜冰冷的声音,那冰冷里似乎压抑着滔天怒火,顷刻之间就能叫颜照灰飞烟灭。 “肩宽腰窄?你刚才是这么说的?”顾长澜往前一步,气势将颜照逼得缩小了一号。 “没、没,我说我自己呢,呵呵、呵呵。”颜照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心中腹诽顾长澜不应该责问她逃跑的事情吗,怎么竟管这些有的没的,不行,这个人诡计多端,肯定是想让她绷紧了弦,没空去解释逃跑的事。 她正要张嘴,就见顾长澜长手一伸,要将她扣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下退去。 “砰”地一声重响,伴随着颜照清脆的声音。 “哎呦!呜呜呜!宋程你快来呀,我的腿!呜呜呜呜......” 顾长澜看着自己伸出去空荡荡的右手,一时间仿佛时间错乱,看到了一片血红中自己伸出去的手,也是这般空空荡荡,连一丝寒风也不曾抓住。 第九章 也是颜照倒霉,掉下去的地方整整齐齐铺着青砖,她的左腿当场就折成了两截。 “宋程......”颜照抓着宋程的手,痛的脸色煞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连屁股上的伤都裂开来,殷红的血沁湿了她的新衣裙。 她脑子里还在想着出门时顾长澜警告她的话:“若是出了差错,我会让云满打断你的腿!” 这撒谎的代价未免来的太快太惨烈了些,云满没动手,她自己先把腿断了。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是看到鬼还是看到狼啊就往后退!你有轻功你不知道使啊!”宋程又惊又怕,连顾长澜越来越沉的脸色也不顾,当场就揪着颜照的耳朵骂了起来。 “疼疼疼......”颜照眼泪汪汪,腿上也疼,耳朵也疼。 “你还知道疼,你这么大个人了,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宋程气冲冲地松了手,冲着云满喊到:“大哥还站着干什么!找两根木条子来啊!” 云满抬头朝顾长澜的方向看去,见顾长澜轻轻地点了点头,才走开了。 另一侧楼上的厢房门“唰”地打开了,正准备同花魁共度春宵的男子气呼呼地打开门,身后跟着罗裳半解的美娇娘,怒吼道:“吵什么吵!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好好办事了!” “******的事去!眼瞎了看不到忙着吗!”宋程一生气,就将自己斯文有礼的外衣撕下,翻出在市井中摸爬打滚的一面来。 “哪里来的蠢货,你知不知道你小爷是谁!” “我管你是谁!”宋程龇牙咧嘴地喊道,有顾长澜在他背后坐镇,只要不是皇上来了,他都只管撒气。 有大腿傍的感觉真好,而且这条腿还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宋程美滋滋地想,这大约就是狐假虎威吧。 后院厢房里的灯光本就点的朦朦胧胧,顾长澜一群人站在院子里能看到楼上,楼上却看不到楼下,能包的起花魁的自然非富即贵,被人这么挑衅,当场就要出来一较高下。 “嘭”的一声劲响,一柄飞刀沿着那人的发丝,稳稳地插入了他身后半开的雕花门中,刀柄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带出一丝铁器地铮鸣之声。 却是云满寻了木条回来,在顾长澜的示意下一柄飞刀插了过去。 “啊!”那花魁中看不中用,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那嫖客与宋程同时张了嘴,哑了声,连颜照都停了哭声,睁大眼睛朝上头看去。 “竟然敢暗算小爷!你知不知道小爷......”那人大抵也出生富贵,在风月场所从未受过如此闲气,顿时暴跳如雷,两腿发虚地扶着门廊,就要叫上家丁下来理论。 “何伏玉,连本王也不认得了吗?” 顾长澜拢着手,额头上浮着一层冷汗,淡淡地开了口。 “顾、顾王爷?” 账册上的头号要犯就这么脸色煞白的停在了门口,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会在青楼里撞见顾长澜,探头探脑的看了看,下面却依旧是一片乌黑,只朦朦胧胧的看的见几个黑影,可那声音平平淡淡,却寒似刀戟,他绝不会听错。 完了,他刚才竟然在顾王爷面前论大小,顾王爷锋芒正劲,连贵妃娘娘的母家都要退避,他的父亲又算的了什么。 他“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告罪道:“王爷恕罪,是我眼拙,实在是无意冲撞,王爷莫怪罪。” 他虽没什么出息,红男绿女都爱,可有个兵部尚书的父亲,他早已在兵部做了个郎中的位子,并不用向顾长澜行如此大的跪礼,可他心中惶恐,冷汗湿透了贴身的单衣,连小腹里都隐隐的胀痛,若不是他还强撑着,连裤裆斗要湿透了。 顾长澜厌恶地皱了皱眉:“退下吧。” 何伏玉如蒙恩赦,踉踉跄跄地退回了屋内,临了还不忘将不省人事的花魁拖了进去,“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宋程,做你该做的事,再吵吵嚷嚷,你日后就都不需要开口了。”顾长澜转头看向宋程。 理智开始上线的宋程忙不迭地点头,慌慌张张地去拿木条。 颜照包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望着顾长澜,等待着他对自己宣判。 顾长澜却叹了口气,无力道:“你要哭就哭几声吧。” 颜照与宋程顿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顾王爷竟然如此差别对待,从犯挨了骂主犯竟然轻轻松松放过了。 末了他们草草将颜照包扎起来,运回了客栈,等锦钟将她那一身血衣换下来,已是深夜了。 颜照垫着屁股躺在床上,看着过来看她的顾长澜,脸色比自己还苍白,白玉的脸上浮着两个发青的黑眼圈,心中涌起一丝愧疚,小声道:“王爷......” 顾长澜身上毒发的后劲还未过,他摆了摆手,对锦钟道:“马车里还有一盒绿豆糕,你去取来。” “是。”锦钟略低着头,退了出去。 云满不在,进来的只有顾长澜一人,屋内的气氛便尴尬起来。 过了片刻,颜照才鼓起勇气,小声道:“顾王爷,你从前是不是认识我?” 顾长澜的幽暗的瞳孔中有光亮一闪而过,继而勾起唇角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对我不一样,我知道的。”颜照说完,感觉这话有些不妥,脸上刷的一下烧成了一片晚霞。 这是当然,就是瞎子也感觉出来顾长澜的纵容了。 顾长澜却没有回答她,他坐在床前的矮凳子上,替她掖了掖被角。 颜照也跟着沉默了半晌,她的嘴唇黏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艰难地道:“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他如此聪敏,自然能从蛛丝马迹中觉察出来。 “我、我也许有些仇家,你如果认识我,能不能告诉我什么?”颜照小心地问着。 顾长澜看着她,她的眼睛还红肿着,却毫无保留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期盼着,害怕听不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那眼神太过明亮,几乎要将他灼伤。 “你父亲与我师父曾有些交情,我确实认识你。” “真的!”颜照欣喜起来:“那我父亲呢?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我要去哪里找他?” “我不认识你父亲,我与你也只有过一面之缘。”顾长澜缓缓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再三斟酌过一般缓慢,从牙齿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出来。 “这样啊。”颜照的眉毛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又有些怀疑地问道:“那你认识我为什么不说?还要下个套让我钻?” 她说的是顾长澜与陈陆的事情。 “我身边多了个人,这个人的来头自然需要些说法。” “那、那我可不可以去找你师父,问一问我父亲在哪里?” “我师父已经过世很久了。” 顾长澜的声音里第一次化去了寒意,流露出一丝怅然与悲意,颜照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却见顾长澜的眼中一时有火焰翻腾,一时又有寒冰利刃,当一切尽数敛去时,竟然有泫然欲泣的明光。 一种无能为力的悲伤从他身上潮水般涌过来,很快就让颜照低下头,不再说话。 她不敢再问了。 第十章 锦钟适时地敲响了房门,捧着一个朱红色的小盒子,精致的红漆匣子里散发出绿豆糕的清香,递到了颜照手上。【ㄨ】 食物地香气冲淡了颜照心中的不安,顾长澜也敛去了脸上的神思,安静地看着她。 “对不起。”颜照低着头,拨弄着盒子里的绿豆糕,那些绿豆糕都仿佛一张张顽童的脸,莫名地取笑她,她拿起一块来,狠狠地咬到嘴里,将无端蔓延的情愫吞进了肚子里。 她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若是对不起,那也该是他们来说才是。 顾长澜看着她,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只野兽,随时都要撕裂而出,替他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可是他不敢,他紧紧地攥住双手,让针扎一般的痛楚来抑制自己。 “王爷,你帮我看看这个,你看看有没有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玉石。”颜照拍拍手,看着锦钟出去了便从脖子里掏出一块玉牌来。 那是一块用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的无事牌,质地细腻温润,泛着一层柔软的光泽,玉牌的扣绳处雕刻着一只凤凰,凤尾长长地垂落,在玉牌严严密密地包在中间。 “这样的白玉虽然难得,但并不罕见。”顾长澜只看了一眼,便道。 “啊!”颜照沮丧起来,将玉牌又塞了回去。 “这既然是你随身携带之物,不要再拿出来给旁人看到。”顾长澜站起来,神色疲倦地嘱咐了一句,便回了自己屋中。 云满已在里面等着他,手中是两封密封的书信。 “一封是宫里送出来的,一封是大理寺徐少卿送来的。” 顾长澜接过信,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感觉浑身都开始冒出隐隐的钝痛感那是药物与毒性一齐褪去的征兆,他揉了揉额头,展开了第一封信。 “伏龙珏。” 简单的三个字,却叫顾长澜的一下坐直了,他捏着信似乎有些不敢确信,然后开了第二封。 “穆砜。” 还是简单的两个个字,就像要应证上一封的内容一般,让顾长澜站了起来。 穆砜,字长阔,是先帝而冠之年所生,之后先帝一直无所出,十岁就被立了太子,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十年,先帝冷不丁生了一对双胞胎,虽然送走了一个,却也成了水火不容之势。 两年前先皇病重,太子已然势弱,他竭力一搏,还是败在了穆采手中,带着旧部下逃窜不知所踪。 而他,也在此时重返京城,事发三年后介入朝局。 穆砜这两个字,整整两年无人提及,今天却再一次出现在大理寺少卿的密信之中。 顾长澜难掩激动的神色,却依旧仔细地将信都烧到炭盆之中,再用玉著将烧焦的纸片一一打散,这才舒展了眉头,对云满道:“明日我们便回京。” “颜姑娘那边怎么安排?”云满问道。 “明日一早,你去通知平安郡主,我们和她们的人一起走,锦钟留下来照顾颜照。” “是。” “贵妃的事查到了吗?” “密信上并没有出差错,属下正在找人查贵妃那一边的人。” 顾长澜沉默了一刻,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贵妃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是她取的密信,必定与她的母家苏国公有关,若不是她取的,那便与皇上有关了。” 要打听到他的行踪并不难,可是要准确的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就比较难了,若是皇上将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真是为了他的婚事? “不用去查宫里,让人去盯着苏国公府上。” “是。”云满应了下来,转身退了出去,他回到房间,见宋程已经酣睡,依旧谨慎的点了他的睡穴,将顾长澜的嘱咐用特制的墨写在一张极小的纸上,所有的人都用暗号指代,以防被劫,然后放进一个拇指大的竹筒里。 乌黑的夜色中万籁俱寂,连雪也停住了,在这一片寂静中,云满推开窗户,将竹筒放在窗边,食指弯曲着扣在唇边,啸了两声。 是雪夜里还会出没的灰雀叫声,一声长一声短,隔了几息,又叫了一声。 等他啸完了,就见一个黑影从屋顶上一掠而下,眨眼之间和竹筒一起消失了。 云满做完了这事,便出去敲开了锦钟的房门。 锦钟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因着顾长澜毒发和颜照出事,本就浅眠的她今夜更是睡的十分惊醒,听到是云满独有的敲门声,忙披着一件有些旧了的披风开了门。 “里面睡下了吗?”云满压低了声音问道。 “主子回去后就睡下了。”锦钟的声音有些疲倦沙哑,她看了看天色,问道:“你怎么还没睡,再有两个时辰该天亮了。” “来了急信,一早就得启程,主子吩咐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客栈,左右都有暗卫,可以护你们三人周全。” “我明白了,我先去打点主子的衣物。”锦钟轻轻地关上门,点上了油灯。 云满却依旧没有休息,而是敲开了平安郡主长随的门,安排一早就启程。 平安郡主却也没有熟睡,半夜时从另一头门廊上传来的悉悉索索地脚步声让她心烦意乱,如何能安然入睡。 她在黑夜中独自枯坐着,连守夜的丫头都没有叫起来,而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紧紧关上的门,窗外的雪光从窗纸中透出来,让她隐隐能看到屋中的景象。 另一头的脚步声刻意放低了,却还是在幽静的夜色中如此突兀,她恨不能冲出门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可是她不能,也不敢。 那里住着神邸一般冷漠高傲的顾王爷,她既爱着他,也从骨头里怕着他。 明明皇上同他长着同一张脸,温润如玉,亲切和煦,她却总觉的皇上笑起来的时候,那么爽朗,眼睛里却是冷的。 而顾王爷却不一样,他寒着脸,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一天到晚地若有所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情。 他的狠辣冷酷就写在脸上,却全然不在意,好似不给自己留后路一般的张狂。 可是这样的人谁又不喜欢呢,她喜欢,京城里别的闺秀也都喜欢,她费了多少力气才一点一点靠近,顾王爷这样的人,终究需要自己这样的女子才能相配。 黑暗中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煎熬着,突如其来的鸟叫声将她吓了一跳,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一些轻微地动静,似乎是喃喃低语和关门声,然后便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敲响了管家的门。 是云满的声音,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朝着门外柔声道:“是云满吗?” 第十一章 “是,属下该死,惊扰郡主了。”云满心中惊讶平安郡主声音中的清醒,浑然不似睡梦中醒来的倦意,却依然朝着平安郡主的房门恭敬的告罪。 “不关你的事,是我择席,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可是王爷出了什么事?”平安郡主示意醒过来的侍女点上油灯,关切地问道。 “是京中有急诏,王爷要赶回去,未免郡主孤身在此,特意吩咐属下来交代管事打点收拾,好让郡主能与王爷一同回京。” 明知道顾王爷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平安郡主却还是露出了笑容,又压下心中的欢快问道:“昨夜我隐约听到些动静,可是王爷的旧疾严重了?” “并不是,是朝中的事情,恕属下不能告知郡主。” 是朝中的事,郡主纵然有所不满也不敢贸然去查,云满真真假假的回答着平安郡主,恰到好处的恭敬让人十分受用,顾长澜说他有料理庶务之才,将他从暗卫中提出来,倒也不是说谎。 平安郡主果然不再问了,转而吩咐管家安排启程,到了天刚蒙蒙亮,她便袖着暖手的银香球同顾长澜一道回了京城。 纵使一路只停了三次,到京城时也已经是夜幕降临十分,顾长澜换了身官服,连茶水也未喝,就进了宫中。 皇上却还在与几位内阁大人叙事,顾长澜便袖着手,在宫墙旁的梅花树下静静地站着。 “顾王爷,这么晚您怎么来了?怎么不去偏殿歇着?”一位女子带着几位仆从,穿着雪白的宫装从墙外进来,有些惊讶地看着顾长澜。 顾长澜回身看去,来的女子穿着雪白的宫装,一眼望去,竟如同雪地中的仙子一般盈盈而立,乌黑的头发高高地挽起,露出纤细雪白的一段脖颈。 不用细看那柔美的眉眼,便是这遥遥一望,更叫人失神。 “贵妃娘娘。”顾长澜略低了低头,不做其他回答。 原来这女子便是宠冠后宫的苏噯苏贵妃,她对着顾长澜盈盈一拜,便道:“顾王爷可是今日回来的,不知在路上可有碰到臣妾家的小妹?” “正是与平安郡主一同回京。” “这倒是凑巧了,可见顾王爷与小妹是有缘分的。”苏贵妃掩着唇笑了笑,行动间的礼仪与平安郡主如出一辙。 “只怕本王要让贵妃娘娘失望了。”顾长澜冷着脸,不愿与她周旋,便要离开。 “王爷,皇上也是赞许过小妹的,失望不失望的,如今哪里能分说,您说是不是?” 顾长澜听得这话,便停住了脚步,他捏了捏手指,冷声道:“贵妃慎言。” “是臣妾失言,既然顾王爷在此,想必皇上一时半会也喝不上臣妾的参汤了,臣妾就先告退吧。”苏贵妃又行了一礼,缓缓地退了出去,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顾长澜似乎丝毫没有被她的言语影响,仰着头在雪中看烈烈红梅,紫色官服上雪白的白鹤映着他白玉般的面孔,展翅欲飞一般风韵清雅。 苏贵妃厌恶地收回目光,捏住了手中的锦帕,能站在这宫中闲适赏梅,谁手上不曾沾过血,又有什么好清高的,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走进了昏暗的夜色中。 当太监总管贺闻将三位大人送出来时,顾长澜回头看去,琉璃宫灯下,他的目光带着寒冰,叫人望而生畏。 “顾王爷。”三位大人哆嗦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拢住了身上的官服。 这位顾王爷,当真似一位没有心肝的修罗,望之令人遍体生寒。 顾长澜收回目光,抿着唇一言不发,越过了三位朝廷栋梁,进入了皇上所在的御书房。 不似殿外的寒冷与昏暗,明亮的殿中烧着暖人的银炭,香炉里氤氲而出的烟雾缭绕出浓浓暖暖的盔沉香,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坐在书案前,与顾长澜一模一样的五官上透出截然不同的沉静与柔和。 一张面孔,却生出两样气度,顾长澜凌厉似刀,穆长容雍容如水,便是陌生人也不会认错。 这便是新帝穆采,顾长澜的孪生兄长,击退了谋逆的太子,一举登上皇位的周和王。 他略带亲昵的看着行礼的顾长澜,欣喜地将行礼的顾长澜唤了起来。 “长澜,你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我还担心你不能回来过年呢。”穆采吩咐他坐在一旁,温柔的眉眼里尽是关切。 “回京的路上碰到了平安郡主,同行时耽搁了。”顾长澜答道,一边仔细地看着穆采的神情。 穆采的脸上果然闪过一丝尴尬,他有些难为情地道:“长澜,这件事是朕的不是,倒连累你了。” “皇兄可是有难处?”顾长澜问道,他原本一直如此,言语简便神色冷淡,单看之下倒也不觉的有什么,可是放在穆采温文尔雅的笑脸前,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起来,莫名的叫人替穆采叫屈。 “中宫之位,悬而不决,苏甫也开始蠢蠢欲动了,朕不得不透露出默许平安郡主和你的态度,如今该是料理何成的时候,朕要苏甫安安静静的。” 穆采说着,目光便冷了下来。 “臣弟明白。” “临渝的事,料理完了吗?” “是,过完年就能看到折子了。” “朕急召你回来,是关于伏龙珏。” 伏龙珏,历来都是在开国王顾氏手中,可是自五年前,天子脚下,顾氏一族突遭血洗,满府七十八口人尽数被杀,伏龙珏也失去了踪迹。 逆反太子穆砜在找它,新皇穆采也在找它。 顾长澜默默地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并未开口。 “父皇去的突然,许多事情都没来的及交代,朕也是在宗庙中有所发现,当年顾氏与穆氏共同开创了大周,穆氏略显强劲,便坐上了王位,而顾氏则成了世袭的义嘉王。 朕从前一直不解,为何上百年来都无人动顾氏一族,不论皇权更迭,他们都占据权势的一角,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手中有伏龙珏。” 穆采欲言又止,窗外的雪光映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温润如玉,他安静地想了会,才接着道:“伏龙珏不过是把钥匙,里面真正藏着的是鲁班书。” 鲁班书! 顾长澜摩挲着扳指的手突然停住,身体也渐渐地僵住了。 “很惊讶吧,鲁班书失传多年,没想到一直在顾氏手中,伏龙,果真是好名字。”穆采自嘲的笑了笑。 有了鲁班书,再有能工巧匠,何愁不能伏龙。 第十二章 殿外的雪簌簌地下个没完,殿内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澜才缓缓地出声道:“皇兄,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正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心绪,稍不注意,就会失控。 原来如此。 他一直不明白一封书信为何会令先帝当机立断,他以为是太子从中作梗,才令沉迷于炼丹的先帝如此雷厉风行。 原来伏龙珏的背后竟然是鲁班书! 一股腥甜从他胸口蹿起,溢满了唇齿之间,他脸色苍白的压了下去,浑身如同针扎一般痛楚起来。 短短两****竟然再次毒发,若是再寻不到制药之人,只怕他再难撑过两年了。 厚重的官服压在他身上,如同细细密密的钢针一同压下,眼前细腻的青花白瓷茶杯成了虚晃的影子,他抖着手想去拿,却看到颜照用澄净的眼眸看着他,对他说:“你能带我去看明月吗?” “长澜,长澜......” 顾长澜回过神来,额头上冷汗淋漓,艰难道:“皇兄,我毒发了。” “什么!”穆釆惊慌地站起来,自他自己解毒之后,已经许久不曾亲见过顾长澜毒发,此时见他面色煞白,目无神彩,自己也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他一失神,便伸手想扶顾长澜一把,却飞快的缩回了手。 这毒发的时候连丝绸都觉得是裹了刀一般,更别提他的手还带着力,他连忙朝殿外喊道:“贺闻!贺闻!快宣云满!快拿药来!” “是!”贺闻早已听见里面的慌乱,顾不上自己太监总管的身份,同从前在皇上跟前做小太监一般,连忙一溜烟跑了出去。【ㄨ】 “怎么只有一颗药了,不是六月的时候才制了十颗吗?”穆釆从云满手上取了药让顾长澜吃下,问道。 “回皇上,昨天夜里也发了一次。”云满忧心忡忡地回答。 连着两日,这是五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一时间穆釆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待顾长澜渐渐缓过神来,他便吩咐道:“制毒的人,朕会加派人手去找,叫沈太医再替你配一盒药,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就在府里好好休养。” “是,夜深了,臣弟不便在宫中叨扰,先行告退。”顾长澜撑着手站起来,退出了大殿。 殿外点着灯,影影绰绰之间,红梅更加的艳如血滴,仿佛黑暗中的野兽张着大口,吐出无数人的精血来,穆采送走了顾长澜,也疲惫起来,他看着殿外的红梅,想着顾长澜身上的毒,却没有一丝悔意。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忏悔与眼泪,该是留给失败者日夜相伴才对,他做了该做的事,又有什么好忏悔呢? 他若是不做,那如今就该是他如同丧家犬一般四处逃窜。 顾长澜岂不知穆采心中所想,他出了宫,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深夜里空荡荡的街道更显萧瑟,他在马车上思付了许久,才对着赶车的云满道:“你明日去将颜照他们接回来吧。” “主子,那您身边......”云满稳稳地驾着车,连声音也带着令人安心的厚重沉稳。 “叫唐起回来,左右只有一天,叫徐元卿明日不必来见我,等你回来后再做安排。” “是。” 庄家口客栈里的颜照,正伴着锦钟睡的酣然,她皱着眉头,仿佛做着一场十分伤怀的梦,等她醒来时,梦里的景象都已经忘了,又成了那个顽劣难驯的颜照。 锦钟照顾的十分周到,找客栈老板要了小的食案放在床上,软糯的粳米粥配着一碟脆脆的咸菜,一碟子雪白的汤包,将颜照勾的从喉咙里伸出爪子来。 “咦,怎么你吃的是包子?”宋程吃了碗阳春面,剔了牙过来串门,一见桌上有包子,便伸手敏捷地从食案上取走了一个汤包。 “宋程,你竟敢虎口夺食!”颜照眼看着白嫩嫩的包子少了一个,气的伸手就去打宋程,宋程叼着包子,嬉皮笑脸地躲开了。 “尔等残废,还敢放肆,哈哈哈。”宋程歹着机会便要欺负颜照,他咬了一口包子,美味地叹了口气。 “宋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开口的却是锦钟,她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的针线,义正言辞的看着宋程。 在她眼中,拿别人痛处来取笑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锦钟,你看他欺负我......” 见到有人帮忙,颜照立马找到了方向,期期艾艾的求助锦钟。 锦钟却转过头,对着颜照严肃道:“颜姑娘,你与宋先生情同兄妹,他吃你一个包子,你怎么能如此生气呢?” “就是就是,那盘子里有五个呢,你一个人也吃不完,就叫哥哥帮你吃两个嘛。”宋程沮丧的脸顿时喜笑颜开,朝着颜照挤眉弄眼。 “我才没有你这种兄长呢,我的兄长一定对我好的不得了,就是有十个包子,也不会抢我的,而且谁说我吃不完。” “吃这么多,你还是不是女人。” “那你是男人吗,还抢别人的东西吃。” “你要不要嫁给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男人!” “我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嫁给你,要嫁也嫁个比你好十倍的,我看顾王爷就不错,回头就跟他提亲去,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女人!” “顾王爷会娶你才是脑子被门夹了!我看连昨天那个花心萝卜都不会娶你。” 锦钟有些无力的看着这两人毫无廉耻之心,你来我往,舌枪唇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暗自思索着,突然听到颜照问道:“锦钟,那个何伏玉怎么跑到这里来逛青楼啊?” “切,肯定是京城里的都逛腻了呗。”宋程眼巴巴地看着碟子里的包子被颜照吃光,只觉得早上的阳春面白吃了,论饭量,他可跟颜照不相上下。 锦钟的教养不允许她在人前议论这样事,可是当颜照用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神祈求着她时,她只好组织着语言,让一切听起来不那么粗鄙。 “何公子娶的是工部尚书的女儿宋三娘,因为这位宋三娘有些爱吃醋,何公子又喜欢在外厮混,时常闹出一些事来,所以他就渐渐的不呆在京城了。” “闹出些什么事?”颜照锲而不舍地追问,连宋程也听的津津有味。 “这、这......”锦钟显然难以启齿,脸颊上飞上两片红云,温婉清丽中透出一抹难言的娇羞,令宋程心中一动,差点看呆了。 “快说嘛说嘛!”颜照听热闹不嫌事大,兴奋的差点将粥都打翻了。 “这何公子花名在外,胡闹起来男女并蓄,宋三娘气不过,何公子宿在哪里,她便杀到哪里,久而久之,京城里他也百般没意思,所以经常借着差事的由头,到这里来厮混。” “那这两个人是怎么过到一块去的?这一看就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两个人啊!”宋程有些奇怪的问道:“他爹不是兵部尚书吗,若是不愿意,也不一定非要娶吧?这宋家也没必要非得把宋三娘嫁过去啊!” 锦钟有些窘迫起来,不愿说下去,可颜照与宋程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只好敷衍道:“许是私下有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吧。” “我猜肯定是这个宋尚书和何尚书私底下有什么交易,两家成了姻亲才更能稳固。”宋程一拍手,肯定道。 “我猜是他们手里都有各自的把柄,为了谁也不出卖谁,干脆结成亲家,这样一家倒了另一家也跑不了。”颜照两眼放光的猜到。 “我猜是......” 锦钟听着他们两个越说越离谱,快要编出一本世代仇敌的话本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可不能告诉他们,是宋三娘害人不成反害己,将自己送到何伏玉床上去了。 第十三章 颜照与宋程不过在屋里谱写了小半日话本,正上演到何尚书与宋尚书为一妙龄女子反目成仇,云满就马不停蹄的来将他们接走了。【ㄨ】 “怎么是你来了,主子身边是谁在?”锦钟有些奇地问道。 “是唐起在。” “那这两日主子要闭门谢客了。” 等回到京城硕大的王府里,颜照与宋程终于知道顾长澜为什么要闭门谢客了。 一个男子穿着烟青色的长袍,乌黑的头发用发带慵懒的束在脑后,将他略有些锋利的五官软化柔和,显得精致又潇洒,他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前面站着一排整齐划一的小丫头。 “你这个呢,肤色比较黄,以后就不要穿这样粉嫩的衣服了,这样更显得黄明白吗?” “明白!” 被他点到的小丫头精神抖擞地答道,期待着他再多指点一下。 可惜这人很快又转变了目标,对着另一个说道:“你看看你,眼睛这么小,居然还画这么浓的眉,你这样的就尽量清淡点,要走气质路线知道吗!” “唐起!不要胡闹,还有你们,还不快散了。” 眼见着院子里乌烟瘴气,云满怒气冲天,大喝一声,一群小丫头便跟见了阎王似的“呼啦”一下跑光了。 “哎呀,老朋友,这么久不见你这脾气怎么还是没改啊!”那名叫唐起的男子走过来,朝着云满的肩膀一拍,露出修剪得宜的五个手指头。 “拿开你的手!”云满臭着脸,实在不愿意跟唐起称兄道弟。 “别啊,好歹咱们也曾一起......” 唐起不提还好,一提云满的脸就跟在地里拾了三天大粪一样,臭不可闻了。 “好了好了,唐起,主子呢?”锦钟眼见着事情不妙,忙出面问道。 “在暮水斋里。”唐起一面回答一面向背着颜照的宋程看去,道:“你这眉毛我和你说你得修一修,诶,还有,你这身衣裳款式不配你的气质你明白不明白......” “够了,再啰嗦你去屋顶上蹲着!”云满一把将唐起从颜照两人身边拉开,领着他们往暮水斋走去。 “哼!”唐起有些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却还是屈服于云满的淫威,朝颜照和宋程挤了个鬼脸,跟在了后面。 这一日难得放晴,风雪骤停,暮水斋安静的只有偶然的树叶沙沙之声,敞亮的窗都用半透的明瓦镶嵌,被服侍的侍女用竹竿撑起,顾长澜站在窗前,执着笔,却什么都没有写。 他跟一座玉雕一般纹丝不动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暮水斋外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不多时一声清脆透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王爷!” 顾长澜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他放下笔,目光越过窗外的松柏,一直朝外望去。 颜照趴在宋程的背上,一抬头就看到了顾长澜站在阳光下,完美的几乎刺目,不过一日不见,她却有重逢的喜悦。 宋程一抬头也看到了顾长澜转瞬即逝的笑容,他心中诧异地想莫非顾王爷对颜照有意,不可能不可能,他下意识的将这个念头摒弃。 就算顾王爷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想吃点清粥小菜,那也不代表到了要上山吃野菜的地步,何况这野菜还扎嘴,顾王爷口味再重,应该也下不去嘴吧。 锦钟与云满倒是平常,似乎没有看到顾王爷的失态,只有唐起跟见了鬼一样大退一步,哆嗦着手指道:“他他他、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 “笑一下很奇怪吗?”颜照翻给他一个白眼,鄙视道。 “不行不行,肯定要出事,上次他这么一笑就把我发配到屋顶上蹲了整整一个月,难道我做错了事?”唐起捧着胸口,一副随时就要被吓死的模样。 其余四人的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想到顾长澜竟然能忍受这样的奇葩呆在身边,也足见其心地善良了。 “云满,进来吧。”顾长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将没被点名的唐起吓了一跳。 宋程与颜照一进入暮水斋,便被这屋中无以计数的藏书震住,宽阔的书厅里只有一张书案和几把太师椅,其余地方都整齐的放满了书架,许是顾长澜不喜有人打搅的缘故,书架上不少书都散乱的摆放着,看得出是他这两日才翻出来看过的。 “腿好些了吗?”顾长澜见颜照趴在宋程背上,左腿的小腿严严实实地被木条捆着,双眼漆黑明亮,小鹿一般喜悦地看着他。 “好多啦!”颜照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细瓷白牙。 “宋程,你做的很好,要什么就和锦钟说。”顾长澜赞赏地看了宋程一眼,宋程立马就被打了鸡血一样,昂首挺胸。 顾王爷的赞赏可不是谁都能听到的,不然也不能笑一下就把唐起吓个半死了。 “锦钟,你带着他们去荣和居歇下。” “是。” 锦钟行了半跪礼,将颜照和宋程带了出去。 “唐起。” “属下在。”唐起一个哆嗦,老老实实站在云满的背后等着发落。 “这里有一本账册,你带去给冯老先生抄录,原本带回来给我,另一本你带去临渝。”顾长澜从一堆书中拿出从临渝拿回来的账册,递到他手上。 “主子,临渝就让云满去吧!这几天风里来雨里去属下着实患了风寒,咳咳咳。”唐起捧着胸口,高个子蜷成一坨,半真半假地咳嗽。 “既然你不愿意跑腿,那就还做暗卫吧......”顾长澜抱着手臂,冷着笑意看他做戏。 “主子的交代,属下万死不辞!”唐起立马停了咳嗽,依依不舍般站了起来:“主子,属下这就去了。” 开什么玩笑,暗卫的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穿的漆黑不说,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装作自己其实不存在的样子,我可是属猴的,又不是泥菩萨。 顾长澜还未说什么,云满的脸都黑了。 王爷的暗卫都是从小培养的孤儿,从暗卫里出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唐起。 他是王爷领出来的,唐起是哭着喊着自己要出来的。 理由是暗卫穿的黑衣服不适合他的气质,暗卫要戴面罩埋没了他的英俊,为了从暗卫出来,他跪在王爷面前整整哭了三天,将整个暗卫的脸都丢的干干净净。 “不急,你在京中过完年再动身,你去临渝做两件事,第一,杀了陈陆,嫁祸给陈百仲;第二,找到陈陆的妻儿,护送她们上京鸣冤。” “多谢主子!”唐起一听可以过完年再走,又高兴起来,拉开门蹦了出去。 “云满,你也下去吧。”顾长澜将一堆人的事情一个个有条不紊地交代完,又回身看着书桌上干干净净地澄心纸,旁边压着一张烫金的帖子,上面字迹潦草不羁,写着:大理寺少卿徐元卿拜上。 他揉了揉额头,提笔挥墨,缓缓地写了个“昭”字。 第十四章 荣和居里还住着顾长澜与锦钟云满,王府奴仆成群,可顾长澜却不喜人近身,所以他常呆的地方倒有些冷清,此时多了个宋程和颜照,又有唐起在外头四处串门,反而多了几分热闹,明亮的灯一直过了第一声梆响才暗了下去。 颜照却在床上不能入睡,静静地想着白天的一切,她从进入王府起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里的一切即熟悉又陌生,从侧门进来的两只石狮子小小的,憨态可掬,暮水斋里鱼鳞般透亮的明瓦,好像应该如此,又好像不应该如此。 这些东西本就该放在这里的,却又觉得如此怪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顾长澜说他们曾经见过,是在王府里见过吗? 黑暗中她瞪着眼睛细细地想着,没多久就觉得头痛起来,她只好放弃,干脆搓揉起丝织软枕来。 “颜姑娘,要我点灯吗?”为了照顾颜照锦钟在一侧的小塌上睡觉,她觉浅,听到床上悉悉索索的声音,以为是颜照想要方便,抬起头问道。 “不用,我就睡。” “怎么了?” 门口突然发出的声音将颜照与锦钟都吓了一跳,是顾长澜从书房回来,正好听见里面的动静。 锦钟忙要起来点灯,却被顾长澜拦住了。 “不必开门。”顾长澜隔着门,有灯火的微光从门缝中漏出来,在地上照出一道人影。 “是。” “桌上还有两个桂花糖糕,我想吃掉......”颜照有些不好意思的出声。 “睡吧,明早再吃。”顾长澜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愉悦的宠爱。 颜照安静了两息,还是道:“明天得吃明天的。” 屋外的顾长澜有些被噎住,他缓了缓才道:“不得胡闹。” “哦。” 待颜照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顾长澜的脚步声声才慢慢地走远了,灯笼晃晃悠悠的光也随着一起消失在屋中。 颜照仰面躺在床上,想着顾长澜刚才无可奈何的样子是什么样,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渐渐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便是除夕,连冷冷清清王府也热闹起来,四处都是仆从打扫摆设,锦钟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让人扫净庭院中的积雪。 穆水斋总是等到午后顾长澜进宫赴宴才会开始清扫,这里便成了一片无人管束的乐园,颜照看着宋程和唐起打雪仗,宋程被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吃了好几个大雪球,最后还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哈......”颜照发出一串笑声,又高兴又天真,惹得宋程对她吹胡子瞪眼。 “颜照,你是不是跟我一家的!” “不是!哈哈哈......” 王府里许久没有过这样恣意的笑声,冷清的气息被冲淡了许多,顾长澜站在书案前,看着云满递过来的一盒药丸。 “主子,这里头是山楂和蜂蜜,每日吃上几颗也无妨。”云满解释道。 “去把颜照推过来,把宋程也叫过来。”顾长澜道。 颜照正与宋程打嘴仗,冷不丁坐着的轮椅被云满推动,吓的一抖,回头见是云满,气鼓鼓道:“大哥,你是要吓死我啊。” “可不是,我可没少被他吓着。”唐起面色如常的走过来,和宋程的这点小打小闹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云满含着杀气看了唐起一眼,将宋程也叫了过来:“主子有事情嘱咐。” 宋程的脸顿时就有点僵硬,虽说他现在靠着顾王爷这条大腿,理当谄媚一点,可顾长澜之前给他的惊吓太大,一时半会还不能缓过劲来。 “咦,这是什么?”颜照被推到顾长澜跟前,一眼就看到桌上的一盒子药丸,她伸手捏了一颗,就往嘴里放。 “你怎么药也瞎吃!”宋程“啪”的一巴掌过来,将颜照手里的药打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一回头就见顾长澜正冷冷地看着他,他腿上一哆嗦,连忙把手拢在袖子里。 刚刚顾王爷看他一眼,怎么有种要被剁手的感觉,一定是错觉。 宋程垂着脸,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跟进来的唐起旁边。 “过了年,到府里的人便会多起来,你不能以女子身份出现在我身边,这药丸是给你放在喉中用的。”顾长澜解释道。 “嗯。”颜照明白过来,以女子身份出现在王府,不仅有诸多不便,还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只是她有些不明白的问道:“我现在不也是侍卫打扮吗?为什么还要用这个药?” 唐起早就从锦钟处打听了突然出现的颜照和宋程的来历,笑道:“那是没人仔细琢磨你,若是追究起来,一定会露馅。” “那这要怎么用?”颜照拿起一颗药,有些不解道。 “你咽下去的时候提一口气在喉咙处,将药丸卡在这个地方。”顾长澜伸手点了点她的喉咙正中处。 顾长澜的手指凉凉的,碰触在颜照温热的肌肤上,无端叫颜照生出一丝战栗,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毕竟是这双手将自己从牢里抱了出来。 她耳朵红红地将自己怎么落入牢里的事情给忘记了。 “吃一颗吧。”顾长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递过去一颗药。 颜照将药塞进嘴里,不是咽下去,反而嚼了嚼,见大家都望着她才笑嘻嘻地道:“我尝尝味道。” 众人目瞪口呆。 “再试试。”顾长澜丝毫不恼怒,又递过去一颗药。 第二颗,颜照咽太快,吞了。 第三颗,颜照不适应呕了出来。 ...... 直到适了十来颗,颜照才恰到好处地将药卡在了顾长澜伸手点过的地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如鲠在喉。 “我好不舒服。”颜照面如土色的开口,声音变成了低沉的沙哑之声,脖颈处小小的喉结突起,正是一名少年生长时最自然不过的模样。 “习惯就好,这药带身上,快没了就找云满配好。”顾长澜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哄着她一般将药装好。 众人再一次目瞪口呆。 这还是那位铁血无情的顾王爷吗? 好在顾王爷很快就解答了他们心中的疑惑,身体力行的维护了自己的威信。 屋外锦钟领了一位青年才俊进来,这年轻人腰杆笔直,步履飞扬,只看身形便知道确实是一位青年才俊,只可惜有点胆小,还没看清楚顾长澜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如积水空明般清亮的青石板上。 “王爷,下官徐元卿,办事无能,请王爷责罚。” 顾长澜扬了扬手让颜照等人出去玩耍,也不叫跪在冰凉石板上的人起来,不紧不慢地道:“元卿,月余不见了。” 云满推着颜照走了出去,等他再回到屋中颜照就朝宋程鹤唐起挤眉弄眼,三个人静悄悄地结伴藏在窗下,无聊地偷窥着屋中的景象。 “是......”屋中传来徐元卿战战兢兢的回答声。 第十五章 云满看了一眼窗外晃动的梅花树枝,附在顾长澜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就在颜照三人紧张地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时,顾长澜摆了摆手。 “堂堂大理寺少卿,花半个月的时间审一个犯人,竟然连只言片语都没审出来,还要跪在这里向我请罪,不过犯错自然是人之常情,就像我提拔你一样。” 这话说的可真毒,颜照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长澜,再看一眼就快瑟瑟发抖的少卿大人,暗道读书人的嘴可真厉害。 “下官无能,大理寺的酷刑用遍了他都没招,也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穆砜使了什么手段。”徐少卿又是冷又是怕,只感觉跪在地上的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穆砜!那不是谋篡皇位的逆太子吗? 颜照和宋程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讶。 “他在太子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手段自然是不缺的。”顾长澜两条眉毛微微蹙着,难得的显出一丝烦躁来,他依旧叫徐元卿跪着,白雪般干净的手指摩挲着玉扳指,静静地思索。 若不是不能确定穆砜到底有没有拿到伏龙珏,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麻烦事,毕竟顾宁微最后是死在他的手里。 亦或是他还不知道伏龙珏背后是鲁班书? “你们在哪里抓到的人?”过了许久顾长澜才问道。 “在凉州,盯着凉州刺史的人发现了异动,在他身上搜出了密信。”徐元卿忙不迭地答道。 “密信解了吗?” “没、没有!” 顾长澜面沉如水,周遭一切皆冰封三尺,他的眼神可怕,仿佛顷刻间就能令徐元卿血溅三尺。 爹啊,您的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儿子今天不被牵连平安回家啊! 徐元卿着实吓的不清,在心里哀嚎着,只盼顾王爷能看在今夜是除夕的份上,能把他全须全尾地放回去合家团圆。 “咔嚓”一声脆响,顾长澜手中的茶杯碎成了渣滓,抖落在地,茶水顺着顾长澜雪白的手指洒落在地,将徐元卿长袍里的膝裤都湿透了。 屋外的三个人也吓的一阵哆嗦,闭紧了嘴。 “起来吧,本王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元宵节后,再撬不开他的嘴......”顾长澜拿出帕子将手上的茶渍擦拭干净,缓缓地说道。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捡回一条命,吓出一身冷汗,徐元卿身形一松,差点软倒在地,他踉跄着站起来,暗暗发誓一定要回去仔细钻研《大理寺的一百种酷刑》,决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人物而令自己的大理寺生涯抹黑。 “凉州刺史,可有什么卷宗在大理寺吗?”顾长澜又问道。 “并没有,这位刺史行事十分谨慎,下官从未想过他会与穆砜有联系。” “想必这半个月你们抓了人他也很是煎熬,那就再让他煎熬半个月吧,过了元宵,一并办了,记得把你大理寺的监牢空出一间上好的来。” “是,下官明白。” 窗户下的三个人目送着徐元卿一路抖了回去,皆是同情,唐起没少挨顾长澜的骂,很快就自在过来,拉着颜照和宋程鬼鬼祟祟地去玩闹了。 过年的气氛随着谪仙一般的顾王爷回京到了最高点,各家适龄的闺秀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从衣裳到首饰,从素手分花到琴棋书画,无一样不力求鹤立鸡群,只为了能在宫宴上让顾侯爷多看自己一眼。 就算有平安郡主在一旁虎视眈眈又如何,只要顾王爷一天没有成亲,人人都是有机会的嘛。 顾长澜带云满入宫,唐起吃过晚饭也打包去干活,锦钟自然是陪着颜照的,可她生来寡言,下人没有吩咐都不敢踏足荣和居,明灯高挂的王府,忽的一下便冷清起来。 颜照坐在床上,在自己的小桌案上笨拙地剪窗花,燃了一半的油灯将她的影子孤零零地照在墙上,剪出一道寂寥的影子。 她一面胡乱的剪着,一面哼曲子:“小哥哥呀,乘舟摘莲花,摘来分给姊妹带,还有一朵送给小妹妹,妹妹可知我心意......” 锦钟面带笑意的听着她跑调的歌声,手中的针线一刻也没停过。 “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屋外传来一阵跺脚的声音。 “锦钟快给我开门,雪下个没完,冻死我了。”宋程的声音懊恼的传来,锦钟忙起身给他开门。 “你怎么才回来!”颜照把剪刀放下,雀跃地看着他手里拎着的布口袋。 “你还有脸说,大过年的吃什么糖炒栗子,花了你哥哥我足足一两银子人家才肯炒,你就败家吧你!”宋程气哼哼的将布袋子扔到小桌案上,沉甸甸地板栗将一堆红纸压在了下面。 锦钟忙起身拿了两个白瓷碟子来,一边装壳,一边装板栗仁。 “还不快剥一个孝敬你哥哥!”宋程吐出一口凉气,在炉子上暖手。 “滚!” “好了好了,买回来就别闹了,我来剥。”锦钟眼看着两人又要掐架,忙搬来一把椅子招呼宋程在炉子前坐下,给他剥板栗。 宋程看着锦钟白嫩的手递过来一颗金黄的板栗,温柔地看着他的眉眼,心中一动,耳根子都红了。 他胡乱吃了板栗,手足无措了一阵,才不好意思地问道:“锦钟你成亲了吗?” “怎么好端端的问这个?”锦钟诧异起来,有些意外地看着宋程。 颜照憋着嘴笑,看到宋程恶狠狠地瞪她,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没有没有,我看你比我们大些,想必已经成亲了,所以问问。” 锦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将板栗剥好放进碟子里,不一会功夫香甜的炒板栗气息就充满了房间。 宋程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伸手取剥板栗吃。 颜照朝他挤了挤眼睛,道:“锦钟姐姐别剥了,你也吃吧。” “哼,就你知道心疼人。”宋程心情微妙,嘴贱地回到。 “那可不是,说不准我打小就这么会心疼人,不然也不能这么人见人爱。” “照我说你打小就是个惹祸精,保不准三岁就上房揭瓦,四岁就会偷看别人洗澡。” “你才是呢,嘴这么欠,肯定没少挨你娘的揍!” 颜照说完,两个人都不高兴起来。 一个想着自己的亲娘,一个想着自己连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烛台上的灯花“噼啪”一声爆响,灯光骤然明亮起来,锦钟看着两个人低垂的面孔,心中泛起一丝心疼,他们年少离家,所受的苦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锦钟正准备去拿些点心来安抚下,就见宋程伸出了手,在颜照的脸上胡乱的擦了擦。 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湿的。 “咚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竟然是顾长澜从宫中回来了。 第十六章 锦钟忙起身开了门,寒风倒灌进来,顾长澜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雕花红漆木盒走了进来,他身后的云满将刚解下来的披风递给了锦钟。 “怎么了?”顾长澜走到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感觉到屋中的气氛有些奇怪。 顾长澜的声音冷冷的,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稳如泰山一般站在所有人前面,不动声色的替他身后的人遮挡着风雨。 颜照心中一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所有的委屈似乎都有了释放的出口,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流出来。 “顾王爷,你知不知道我爹娘在哪里?”颜照呜呜地哭着,像是要将这五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顾长澜的心顿时被利器击中,一股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喘不过气来,颜照的眼泪滚烫的打在他心口,似乎要将他的心烫穿,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颜照揽在怀里,小声地安抚道:“没事的,有我在。” 宋程红着眼眶,想到颜照刚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时的日子,因为饿极了颜照偷了人家一个包子,被人追了两条街,可是怕宋程一个人挨打,她连轻功也不用,反而在挨打时反身护住了宋程。 她哭着朝他们喊道你们别打他,他病了还没好!不要打他! 软软的包子滚落到地上,颜照伸手取捡,被人一脚狠狠踩住了手,她的手却死死地抓着包子,无论如何也不肯松。【ㄨ】 周围的人都冷漠的看着他们,目光如刺,扎的他眼睛生疼。 那些人打过后许是觉得没意思,便散开了,颜照却从地上爬起来,伸出红肿的手对他说:“你快吃,快吃。” 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肿起硕大的一个包,却是他见过的最动人的时刻,就连那个沾着灰尘被压扁了的包子,他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食物了。 他别过头,想要偷偷擦掉眼里的泪水,却见锦钟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手帕,温柔的眼神直直地看了他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颜照哭累了,在顾长澜怀中沉沉睡去,顾长澜沉着脸,吩咐锦钟照看好她,便带着云满走了出去。 今夜除夕,府中随处可见高高悬挂的灯笼,映照着可爱的白雪红梅,临水桥下明月入水四处如画,他缓缓地朝王府宅院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如行走在刀尖之上。 越走灯便越少,到最后渐渐的只能依稀辨认道路,云满在他背后紧紧地跟着,看着顾长澜行走的方向,眉头紧锁。 府邸深处一处院门乌黑洞开,犹如一口阴森的大棺,两边面无表情的站立着拿着大刀的侍卫,远远的屋中一丝烛火摇晃着泄露出一丝灯光,在这浓墨的黑夜中透着骇人的诡异。 “王爷。” 侍卫们看清来人,一齐半跪在地上,铁甲的声音“哗啦”一声碰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在寂静的夜里激起涌动的回响。 哪怕是顾长澜前来,他们也依旧面无表情,似乎早已忘记了喜怒哀乐一般。 夜色中是令人心慌的安静。 “起来吧。” 顾长澜在门口略站了站,便拔腿朝里面走去,院中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纵使风雪也未曾损伤颜色,顾长澜穿过前厅,穿过意喻着族运长久的天井,脚步越发沉重起来。 “咯吱”一声重响,那透露着烛光的沉重木门被顾长澜一把推开,寒风将微弱的烛火一卷,险些熄灭。 昏暗的灯光中,五阶台阶之上,一张一人高的画像高高的挂着,两侧挂着发黄的祖示家训,台阶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尘不染的牌位,最末尾的三个牌位上是端正的隶书,墨迹带着一丝新意,在一堆被岁月与香烛侵染过的牌位中显得格外打眼。 香炉里插着只剩半截的香烛,袅袅白烟中画像上的男人俯视着自己的子孙,墨点一般的眼睛中似喜似悲,仿佛今日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这便是顾氏的祠堂。 顾长澜也不焚香,伸手在最末尾的两个牌位上摸了摸。 顾宁昭。 顾宁微。 “冰天雪地,顾王爷怎么来了。”侧间的门已经豁然而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从一旁的屋子出来,语气满是嘲讽。 顾王爷三个字从她嘴里重重的说出来,带着刀刃的锋利。 她身躯干瘦,佝偻着背已是十分苍老,皱纹中的眼睛更是可怕,像是一口干涸的枯井,已然失去生命力。 “我今日倒像是不该回府一般。”顾长澜也不在意,纤长的食指在“宁昭”二字上摩挲。 “这府邸虽然是王爷你住着,可这地方却还姓顾,这里放的可都是顾家的列祖列宗,我劝王爷还是少来为好。” 顾长澜扯开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云满安静的退到一旁,将自己隐入昏暗的角落中。 “孙嬷嬷,你年纪太大怕是忘了,本王如今正姓着顾。”顾长澜从香案旁拿起剪子,剪掉了灯芯上的灯花。 “顾?”孙嬷嬷弯着腰笑起来,风箱般喘着粗气,好似顾长澜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孙嬷嬷很不满意本王姓顾?”顾长澜挑眉道。 “呵呵,王爷为什么会姓顾,难道还要老身说吗?王爷在这府上掘地三尺,可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一块牌子而已,不过是死物,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顾长澜点了一柱线香,心中躁动的情绪随着缭绕起来的烟雾逐渐平静。 “那王爷便为了一件死物抵了这众多性命!”孙嬷嬷厉声质问道。 “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顾长澜冷淡地回道。 “王爷当真不想知道伏龙珏的下落!” “孙嬷嬷你问错了人,我不是皇上,伏龙珏对我,不过是皇上给我的一桩任务罢了。” “听王爷您的意思,似乎是伏龙珏所在已经水落石出?”孙嬷嬷干枯成树皮的脸再次诡异的笑起来,无处不在的皱纹掩饰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紧张。 顾长澜却没有回答,他走出去,站到天井中,银色的月光温柔的倾泻而下,覆盖在他身上,将他笼罩成九天之上的神佛。 随着孙嬷嬷的脸上的皱纹越拧越紧,顾长澜这才在飞舞的光线中回头,温柔地道:“顾老王爷没死,伏龙珏自然在顾老王爷手里,顾老王爷死的突然,那伏龙珏自然在他最后见的人手里,至于他最后见了谁,不是满京城都知道,是长公子顾宁微吗。” 孙嬷嬷干涸的双眼登时怒瞪,浑身遏制不住的颤抖,她望着顾长澜消失的身影,颓然倒地,浑浊的眼泪滴在了冰冷的青砖上。 第七章 比起义嘉王一行出行的简陋,平安郡主的队伍堪称浩大,光是马车就有三辆,更别提跟着的侍卫和良驹,粽子一样一长串跟在后面,只差“举个郡主出行,闲人避让”的大红牌。 “主子,要不要让郡主撤下一些人手?”云满在前面驾车,也很是郁闷,人一多便会拖慢度,别的不说,连三餐的时间都拉长了。 “不必,这样我们也省些麻烦。”顾长澜翻着账本十分淡然。 云满脸色有些白,一张忠义的方脸都快皱成一坨,人多混乱,颜照的手段防不胜防,身边还有宋程这个号称“小神医”的帮凶,这一天下来,他不是浑身痒就是腹痛不止,好几次都不得不停下队伍,冲出去解决。 一天下来,郡主带的人里已经有不少看他的眼神都带着轻视了。 他出生二十多年,还从未如此丢脸过,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主子,我这都是替您受过啊,您怎么还不出声啊。 宋程坐在云满旁边将自己的存在缩了又缩,生怕云满起火来也将他这个帮凶一块办了。 “一点小小的回报,没想到云满大哥这么快就没法笑纳了。”颜照探出脑袋来,冲着云满直乐,因是扮成侍卫,嗓音被她习惯性地压低了。 害她挨了这么多板子,这点回报算什么。 “宋程,我记得黄连治积热上火,若是我再看到你们二人做什么勾当,就都好好喝上两壶去去火。”就在云满快要暴起的时候,顾长澜终于听到了云满的心声,出声了。 颜照的笑声嘎然而止,宋程瞪了她一眼,小心地道:“王爷放心,不会了不会了。” “云满大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后的日子还请多多指教。”颜照朝云满做了个鬼脸,不甘心地钻回了车厢里。 车厢里百无聊赖,锦钟安静地坐在一角,她性情本就温婉,不爱言语,顾长澜更是惜字如金,她钻回车厢,将十二分的精神都用在了吃上。 蜜饯点心果仁吃的渣屑横飞,还时不时地递上一把给宋程,安静的车厢里充斥着各色的咀嚼声,顾长澜被她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便干脆将账本递给她。 “你可知道和陈百仲银钱来往最多的人是谁?” “卧、怎么吱道!”颜照腮帮子塞的鼓鼓囊囊话都说不利索,却利索地翻了个白眼,接过账本翻了起来。 淡黄色的纸张上瞬间印上了五个油指印,顾长澜额角生疼,只好让自己目空一切,摆出看不见的样子。 “这何子丁是什么人,他与陈百仲交易,不仅数目大,而且每一笔抽成都极大,别的人都只能抽三成水,这姓何的竟然能从陈百仲手里抽七成。”颜照一边吃一边翻,一边问。 “你倒是看出条大鱼来。”顾长澜赞扬了她一句,又将点心匣子移开,怕她再这么吃下去,账本夹缝里都能抖出一碟子点心来。 “何子丁是何伏玉的长随,而何伏玉是兵部尚书何成的独子,陈百仲能稳坐临渝关这么多年,便是因为孝敬得当。” 颜照一边听一边去拿瓜子磕,一副听八卦的模样,顾长澜哭笑不得,只好合上账本,道:“我们已经进了庄家口,这里临近运河,又临近京城,每年从南方运瓜果的运船都会在此停泊,我叫云满慢点走,你好好看看。” “真的?”颜照闻言果然扔了手里的瓜子掀开了窗格,天色已近黄昏,街上却还是热闹喧嚣,来往商贩行人插肩而过,见了顾长澜和平安郡主一长串的车队,都侧身避开,却没有十分的害怕。 “云满,你慢点,再慢点!”颜照土包子进城一般,连见了冰糖葫芦也要流连半晌,云满听颜照喊的这么热情,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度放慢,任由她东张西望。 “宋程,快看,有糖人儿!比我们在乡下看到的捏的好多啦” 宋程与颜照一般年纪,也热热闹闹的看着,在云满旁边反驳道:“哪里有,这猴便没有那么精神。” “城里又没猴,当然是乡下捏的好些,你看还有风车!”颜照眼力极好,原本平平无奇的玩意儿被她两眼亮的说出来,也变得格外可爱,惹得锦钟都频频往外看去。 因着他们的度慢了下来,后面平安郡主的车队便也慢了下来,她隔着马车听不到前面的动静,便遣了人去前面打探。 “郡主,是王爷的马车上有人要看热闹,所以慢下来了。” 平安郡主手中的帕子顿时被狠狠绞在了一起,她按捺着怒火问道:“是谁?” “是那个面生的侍卫。” 难道是早上受伤的那个侍卫,碍于身份她也只有下马车休息时才能与顾长澜说上几句话,每次都没见到这个侍卫和直勾勾盯着她瞧的书生。 一个侍卫能让顾长澜彻夜照料,此时还特意放慢递只为了看看热闹。 这做派可不像是冷清的义嘉王会做的事。 “你可瞧清楚了,确实是个男人?”真的是个男子,而不是什么贱女人出些心思女扮男装勾引顾长澜,觊觎她平安郡主未来的夫婿。 不自觉地,平安郡主的语气狠辣起来。 “奴才没有细瞧,不过听声确实是个男人。” 难道这个人是什么重要的人?平安郡主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将此事放下,等回京之后再细细打听。 等到他们一行人找了地方住下,平安郡主急急忙忙要见顾长澜,却被锦钟拦在了门外。 “郡主还请安歇,王爷旧疾犯了,实在不能见客。” “旧疾?那可曾带了药?”平安郡主自是知道顾长澜有旧疾的,也不勉强,只在门口关心道。 “劳郡主挂心,都带了的。” “那你们好生照顾着,若是有什么事只管遣人来寻我。” “是。” 锦钟打走了平安郡主,却没见到在拐角探头探脑的宋程和颜照。 “宋程,你说顾王爷是不是真的犯了旧疾?”颜照小声的问道。 “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宋程小声的警告着颜照。 “我就看看!”颜照一把拽住宋程,宋程空生了副男儿身,稍一挣脱就被颜照狠狠攥住了手腕,痛得他龇牙咧嘴,被颜照两眼光地拖到了顾长澜门口。 “顾王爷!顾王爷!”颜照中气十足,将门板拍的啪啪作响,完全不似有伤在身的人。 “何事?”顾长澜冷淡的声音足以浇熄所有的热情,尤其将胆小的宋程唬了个结结实实。 可宋程很快就听出了声音的不对劲,他狐疑的看了一眼颜照,用口型传递着信息。 真病了? 好机会! “顾王爷,您开开门啊!您要是再不开门我就......” “吱”的一声轻响,门后出现了云满精忠报国的脸,一脸苦大仇深将两位让了进去。 炭火还未将屋中升暖,锦钟用玉著小心地拨弄着银炭,紧皱的眉头露出几分忧虑,顾长澜竟然已经褪了披风和外衣,只穿了一件丝质的单衣,身上的玉饰等物都去的干干净净,连头都放了下来,显然是已经准备歇息的模样。 颜照看着他慵懒的双眼和白衣里若隐若现的锁骨,红着脸咽了口口水,一颗心也成了小鹿乱撞。 “说吧,找我什么事?”顾长澜的声音有些疲累,乌黑的头束在脑后,额头上隐隐透出一层薄汗,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你、你旧疾犯了吗?”颜照莫名的就有些底气不足,小声问道。 “不碍事。”顾长澜一眼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宋程会看病,让他给你看看吗?”颜照心里打鼓,小声地建议道。 鬼才要给他看病!宋程翻了个白眼,迫于常年被颜照欺压的威慑,小声附和道:“对、对。” 顾长澜却冷笑了一声,走到了颜照跟前,他身上带着一种合着梅花香味的冰冷气息,侵袭着颜照有些紧张的神经。 “不用了,你好好在房里呆着,若是出了差错,我会让云满打断你的腿!” 颜照瞥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有一瞬间几乎要本能地打消自己的念头,她后退一步:“我会好好呆着的。” 顾长澜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们两个出了门。 “主子,您要用药吗?”云满拿出一个紫檀小木盒来,里面只有两颗小小的药丸,有些忧心道:“主子,您病毫无规律可寻,以后还是多带些药比较好。” 顾长澜却没有急着吃药,他站着想了想,又吩咐道:“锦钟,你去跟着他们两个,有动静就来回我。” “主子!您......” “你在这也不方便,去吧,我这有云满就够了。” “是。” 锦钟担心地看了顾长澜一眼,咬牙走了出去。 顾长澜这才伸手拿了药吃,半晌过后才轻轻舒了口气,虚弱地坐在了椅子上,刚才打起精神与颜照周旋,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这毒的时候十分霸道,如芒在身,哪怕是十分柔顺的丝衣也变得如针一般扎人,不能躺不能坐,随便挨着什么都如千万根针一齐落下,扎进骨头里。 大理寺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这药也只能让我丧失痛感,并没什么用,何况我当初只吃了半颗,每次病时也不过几个时辰便好,药带的多了也无什么用处。” “是。”云满小心地收起药盒,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而颜照与宋程早已出门游荡,天色渐黑之后便如同泥鳅一般,摆脱了锦钟,滑进了茫茫人海之中。 “你当真看他是犯病了?”颜照撬了成衣铺的门,换了身粉嫩的女装,小声问道。 “那是当然,你没看见吗?你跟他说话的时候,我看他衣襟处都汗湿了,屋里那么冷,不是体虚盗汗又是什么?”宋程一脸鄙视白痴的模样看着颜照。 “我、我一个姑娘家,哪里好盯着别人看!” “是吗?” 我怎么看你的眼睛都快粘到人家胸口上去了? 颜照在宋程的质疑声中红透了脸,好在屋里漆黑一片,她梗着脖子辩道:“在这里啰嗦什么,快宵禁了,快点走!” “嘿嘿,我看舍不得走的人是你吧。” “哎呀!”宋程话音未落就挨了一个爆栗,颜照将火折子凑到他跟前,威胁道:“你再乱说话我就给你烫个满脸花,让你再不敢盯着人家姑娘看。” “知道了知道了,还不快出去。”宋程心痛的从袖中掏出一些散碎银两来,依依不舍地将二钱银子放在了桌上。 “诶,你哪儿来的钱,你不是什么都没带出来吗?谁给你的?” “你病的时候我省下来的药钱。” ...... 第十七章 过完年,王府递过来的拜帖如同小山一般堆着,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往王府送,顾长澜坐在暮水斋里,安静地听云满报礼单。 “这是工部尚书宋大人送的血珊瑚。” “这是苏国公送的白玉观音。” ...... 颜照正与宋程在一旁打双陆,吃着顾长澜从宫中带出来的杏仁佛手,恍然间听到这么多奇珍异宝,不禁推了推宋程,两人一齐转了过来。 “哇,这观音!”颜照沙哑着嗓子赞叹,那白玉观音足有三岁的孩童那么大,最要紧的事通体无暇,莹润流光,宝相庄严,光是雕工就是上品。 宋程当着顾长澜不敢“哇”的惊叹,只流连忘返地摸着那尊血珊瑚。 顾长澜冲云满摆了摆手,打住了没完没了的念礼单,他支着头,懒散地靠在太师椅上,眼神却仔细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颜照。 她穿着青色的侍卫服装,腿上还严严实实的夹着木板,白嫩了许多的脸上现出几条浅红色的疤痕,和着削瘦的面孔,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这是什么?”她突然抬起头,毫无防备地看向顾长澜,神情专注而认真。 顾长澜不躲不闪,凤眼漆黑,似深渊一般看向颜照,答道:“这是千年人参。” 许是他的神情太过认真,颜照的脸渐渐的红了,她窘迫地低下头,压住心头涌动的悸动,呐呐地转移话题:“为什么他们都要送这么重的礼?” 正不住抚摸血珊瑚的宋程闻言不禁白了她一眼,心想这不是废话嘛! 皇上跟前的红人,权倾朝野,谁不上赶着巴结。 顾长澜看着颜照连耳朵飞上一抹绯红,方收回自己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道:“我刚回京时,有个人送了份亲手抄的《清官名录》给我,让我以此为镜,持身周正。” 颜照一瞬间忘了尴尬,和宋程不约而同的张了嘴,一脸的诧异。 这就好比没过门的女婿上赶着送丈母娘一本《女戒》,丈母娘没有回敬一本《孝经》,那真是大大的胸襟开阔了。 “这样没眼色的人估摸着也只能做个县令了。”宋程无言道。 “倒是比县令强一点,后来这人因其他的事情获罪,不知为何传来传去便成了我因节礼一事记恨于他,自此这些人送我的节礼便越来越重。”顾长澜道。 “这蠢货是谁?”宋程不禁问道。 “宋国公。” ...... 若是国公在顾王爷的眼中也只比县令强上一点,那这天底下也就皇上还能得他礼让三分了,若是旁人这样说,颜照必定觉得狂妄自大,可被顾长澜这样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却让她觉得顾长澜是当真如此觉得的,而他也当得起如此的自大。 “那没有人参你一本?”颜照奇道。 宋程在一旁狠点头,既然世家如此害怕顾长澜,这贪污受贿正是上佳的把柄,为何不拿住了,齐心协力告上一状,就算不能斗倒顾长澜,事后他也不能将所有的世家一同清算吧。 这些世家枝繁叶茂,若是连根拔起,就该有一场新的动荡了。 “你们两个记住,因利益而聚的人,便能因利益而散,只要有一个世家还受益,那么这些世家就永远也不可能团结起来。”顾长澜正色起来,悉心地教导着他眼中的两个小孩。 至于最受益的自然是苏贵妃的母家苏国公府了。 颜照与宋程都是机敏聪慧之人,稍加点拨便能明白,纷纷点头。 “主子,这是元宵节的礼帖。”锦钟从外头进来,手里又摞了一叠烫金的帖子。 这些人便是这样奇怪,心中痛恨顾长澜冷酷跋扈,却又盘算着该如何令顾王爷垂青,于是这些有适龄闺秀的家族便想出了主意,动不动就下个帖子邀请顾王爷前去赏灯赏花赏诗赏美人。 “我记得凉州刺史詹家有个女孩儿,在凉州十分有贤名,如今该有十六了吧。”顾长澜问道。 颜照顿时竖起了耳朵,嘴里像吃了一颗青杏一般又酸又涩,她有些不悦地翘起了嘴,仔细地听着。 “是,如今正随着詹大人在京中走动,京中都传詹小姐颜色艳丽,与平安郡主平分秋色。”锦钟闻弦音而知雅意,从一堆帖子中找出了顾长澜想要的那一张。 那便是长的十分漂亮了! 颜照捏着黄花木做的双陆棋子儿,差点捏出水来,宋程看着她青筋暴起的拳头,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顾长澜打开帖子,洒金帖子上笔劲饱满清秀,优雅地写着:“月满溢中庭,夜灯昼如青。片雪稍懈怠,压酒饮香嗳。凉州刺史詹乌拜上。” “云满,去年回京述职,有位大人在宫宴上做的一手好诗,还得了皇上的嘉奖,可是这一位?” “是。”云满略做思付,肯定得答道。 “去回帖,元宵佳节,如期而至。”顾长澜勾着嘴笑起来,将帖子折起来递给了锦钟。 “是。” 锦钟接了令去回詹家的帖子,这封回帖一出,整个京城的权贵都被震动了,引起一片哗然。 过完年,顾王爷回京便已有三年了,这三年来,他被拜帖请出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宫宴也时常称病不去。 他第一次赴的是徐元卿的宴,那是徐元卿还只是大理寺一个小小监理,他的帖子淹没在一堆权贵之中,那帖子上干巴巴的写了几句客气话,叫人看了都尴尬,也叫徐元卿肠子都悔青了,若是他知道顾王爷会看他的帖子,他一定妙笔生花,字字珠玉,好叫顾王爷过目难忘。 姑且不论徐元卿是否有此文采,总之顾长澜赴了他的宴,没过半个月他便一步登天,成了大理寺少卿。 顾王爷赴的第二次宴便是现在已成白骨的宋国公府上,没出半个月,宋国公便因赈灾失职,私吞赈灾银两而全家被抄没了。 于是一时间京城中的宴请风气大大减少,直到皇上主动办了两场宴会,才缓过劲来。 如今是顾王爷第三次赴宴,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凉州刺史詹家,思付着这一次是喜是忧。 当锦钟亲自将帖子送往詹府,有意无意地提到詹家有位如花似玉的女儿时,这话鸟儿一般飞快地飞到了每一位贵妇耳中,这一回,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苏国公府。 或者说是苏国公府上的平安郡主。 “我叫你去打听顾王爷为什么给詹府回帖子,你告诉我因为他们家有个女儿?”平安郡主脸色阴冷,不可置信地问眼前的婢女。 “奴婢打听过了,是、是王爷身边的大丫鬟、送回帖时说的。”那婢女面如土色,惶恐不安地抖着。 “竟然是锦钟去送的!”平安郡主厉声叫道,柔弱娇美的声音因着突然拔高而变得尖细锐利,令在场的人都害怕起来。 屋中站了四五个丫头,却无一人敢说话。 第十八章 “蠢货!一群蠢货!”平安郡主怒极,清丽的美貌因愤怒而扭曲,她一把将桌上的茶器扫落在地,又不解恨,又一把将多宝阁上的梅瓶扫落在地。 “你过来。”平安郡主指着回话的婢女,厉声道。 地上碎落着锋利的瓷片,那婢女脸色煞白,满面是泪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好的很!连本郡主说的话都听不到了是不是!来人啊!把她给我拖出去发卖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婢女瑟瑟发抖,被郡主发卖到那低下的窑子里去,比在这里受郡主磋磨更加可怕,她不顾地上锋利的瓷片,飞快地爬了过去,跪在了那一堆碎花瓶上。 雪白的瓷片上沁出殷红的血液,奇异地交织在这温暖怡人的闺房之中,连那袅袅的香气都染上了淡淡地血腥味,平安郡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愉悦的笑容来。 到了夜晚,颜照躺在床上,回想着自己看到的那尊白玉观音,羊脂白玉,触感细腻,与自己身上这一块何其相似,难道只是巧合? 她悉悉索索从脖子里掏出来自己的无事牌,仔细地摸了摸,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这块无事牌倒像是雕那尊白玉观音时剩下的边角料。 好像云满说的是苏国公送来的节礼,苏国公?顾长澜曾说是平安郡主的父亲,难道自己失忆跟苏国公有什么关系? 看似又不像,若是有关系,顾长澜应该早将自己送过去了,难道说是巧合? 黑暗中颜照皱着眉头反复摸索着,有些不确定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沮丧的将无事牌塞回了衣服里,摸了摸自己的腿。【ㄨ】 不如等到腿好了,再到苏国公府上一探究竟好了。 众人瞩目的苏国公府上仍旧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平安郡主在家中美貌得体的应付着各路拜年的夫人小姐,她微笑的唇角,走路时半步也不曾飞扬的裙角,一切都完美依旧。 当人们在她面前谈论起顾长澜要赴詹府的宴时,她笑语嫣然,仿佛是在听一件不相干的事,没过几****随苏夫人进宫拜见了苏贵妃,第二日便随着母亲去了幽州的外祖母家探亲,远离了京中的喧嚣。 众人瞩目的詹府,却出了事。 初六那一日,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暮水斋中,洋洋洒洒的阳光从明瓦中流水般映在青石板上,将宽阔的书房映照成一汪清池,顾长澜坐在太师椅上,神情专注地地看着眼前成堆的密信,然后将看完地烧毁在炭火中。 云满在一侧坐着,将手中的信件和帖子一本本分好,分拣出暂时无用的放在一旁的书架上,以备顾长澜需要时查阅。 颜照和宋程在塌上和和气气地扎彩灯,颜料、竹片、明纸散了一塌。 “你想做个什么灯?”颜照看宋程挑了红色和绿色的颜料,好奇地问道。 “桃子灯。”宋程最近怀孕一般,想吃些不是时节的东西,这两天正馋桃子。 “那我就做个大圣灯。”颜照笑嘻嘻地拿起纸笔,想要画个大圣。 “你倒是有这个能耐。”宋程讥笑道,颜照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写字还成,画画嘛。 “你等着瞧吧,我做个大圣灯,专吃你的桃子灯。” 云满朝颜照的方向无声地笑起来,连顾长澜的眼睛里也带着笑意。 “主子。” 突然间锦钟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打破了这暖意融融的一幕。 顾长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是詹家的大小姐,跌湖里没了。”锦钟皱着眉,将刚才听来的消息告诉顾长澜。 屋中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务,惊讶地看了过来,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大小姐,一堆丫鬟跟着就跌湖里没了。 “不、不能吧。”宋程看着锦钟,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怎么回事?”顾长澜面沉如水,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气息,将人冰冻三尺。 “今日天好,顾小姐散步时不知怎的就跌了下去,她身边跟着的人都不会泅水,等喊了人来,詹小姐已经没气了。” “云满,去把詹府里的人叫回来。” 当知道凉州刺史与穆砜有关系时,顾长澜就已经重新安排了人手在詹府,云满忙领命去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宋程不敢说话,在纸上悄悄地写了,倒过来给颜照看。 颜照看了一眼,回了个“滚”,狠狠丢了个白眼给宋程,心里有些微微地不舒服,就好像被一颗沙子搁在鞋底一般不起眼但总是令人不块。 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姑娘,就值得他这么生气么?颜照仔细瞅着顾长澜严肃的眉眼,斜长的眼中带着倨傲与不悦,眉头不加思索地紧锁着。 她又记起在梅花树下偷听到他和徐元卿的对话,难道是他想通过詹家小姐知道什么事情?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颜照倒了陈醋一般酸不溜丢地心里便冒出那么一丝甜蜜,继而鄙视的看了一眼顾长澜。 自古只有女人使美人计的,没想到堂堂的顾王爷竟然也要用这一招才能摆平政敌,真是卑鄙。 一想到顾长澜竟然为了朝堂上的事出卖自己的色相,颜照又不高兴起来。 没过多久,云满就带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这人面目普通,衣饰也平平无奇,与一般的小厮并没有什么分别。 颜照却觉得有些异样,好像这人的面目十分模糊,纵使现在记住了,这面容也很快就模糊起来,再不能凭着记忆画出寻找。 这人察觉到屋中多了陌生人,他心中惊讶却目不斜视,沉稳地朝顾长澜半跪着行了礼,才在顾长澜的示意下站了起来。 “詹小姐出事,你可曾去查看?”顾长澜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道。 “众人慌乱的时候,属下曾草草查看过。” “如何?” “属下发现了这个。”那人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颗小石子来,递给了顾长澜。 那石子再普通不过,道路上随处可见,全然看不出与詹小姐的落水有什么联系,但能让人特意捡回来肯定有怪异之处。 顾长澜接过石子,那上面还带着干涸的泥土,他看了看便递给了身边的云满。 “肯定是顾王爷的红粉知己干的。”颜照看着顾长澜认真的神情,酸溜溜地道。 “哦?你是怎么知道她不是自己跌下去的。”顾长澜眼神一闪,转头问道。 那小厮装扮的人心中又是一惊,顾王爷竟然也有这样和颜悦色询问旁人的时候,他飞快的用余光睃了一眼颜照,见到不过是个面貌清秀的小侍卫,心中疑惑更甚。 第八章 两个人吵吵闹闹,换了衣裳出去,朝着白天看好的地方走去。 “你确定是这方向?”颜照许久不做女子打扮,好好一条裙子穿的磕磕绊绊,险些被自己绊倒。 “当然是这里了,你在马车上一个劲地叫我好好看看,我敢不好好看。”宋程带着颜照朝白天看好的方向走去。 他们二人朝夕相处五年时间,彼此已然十分默契,就算一时不清楚颜照打什么鬼主意,他也不会不去留心。 两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到了目的地。 颜照抬头看去,“鎏金街”的大招牌高高的挂着,整齐的红灯笼一路高亮着从头连到尾,寒风中裹着脂粉香,靡靡荡荡的乐声夹杂着欢声笑语洋洋入耳。 “还跟从前一样?”颜照笑嘻嘻地问。 “一样。”宋程点点头,挺起了腰杆:“走吧。” 奉春楼前男子谈笑着路过,宋程大摇大摆地领着颜照,停了下来。 “这位姐姐,劳烦带我寻一下管事的妈妈。”宋程佝着腰,谄媚的笑着,拉着颜照的手狠狠地攥着,怕她突然跑了一般。 门前的女子穿着薄纱,只看一眼便当宋程是要卖人,心中鄙夷,却不敢不让他们进去,她同情地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颜照,甩了帕子道:“等着吧!” “诶,好类,多谢这位姐姐。”宋程赶忙道谢,一边拉着颜照,一边骂道:“拿什么乔,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不给你卖了我哪里来的银钱讨媳妇!” “老刘,去叫文芳妈妈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情就叫我,不知道妈妈我有多忙呢。”一个中年妇女擦着厚厚的粉,高高的髻上玉钗金钗插了满头,甩着帕子扭了出来。 她一出门,就看到了宋程腆着笑脸死劲拉扯着颜照。 “哟喝!这是做什么?”文芳一见两人的神情,心里便跟明镜一般敞亮,她伸出一根红艳艳的手指,用力在颜照低着的头颅上一戳,将颜照戳的晃了一步,惊慌地抬起了头。 明亮的灯火将颜照的脸庞照了个清清楚楚,文芳心中有了计较。 虽然肤色有些蜡黄,但是五官分明鼻梁挺翘,眼眸乌黑明亮,调教两年...... “妈妈,您看......”宋程弓着腰,笑的十分讨好。 “看什么看,进来吧。”文芳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鄙夷地看了宋程一眼,朝一旁的侧门进去。 宋程悄悄地朝颜照挤了挤眼,颜照会心一笑,两个人低眉顺眼地跟了上去,过了热闹的前厅,穿过一座冬日里萧瑟颓败的花园,偶有貌美的女子披着厚重的披风从园子里穿过,身上带着冰冷的芬芳。 “拿纸笔来。”文芳将人带到了屋内,立马便吩咐小丫头。 等那小丫头张罗好了,文芳才笑着转过身来,趾高气昂地对着宋程道:“十两银子。” “这、这也有些太少了。”宋程老实巴交地看着文芳,脸上带着拘谨与贪婪。 “十两还少!你在地里侍弄一年也不过一二两银子,十两还嫌少!你当你带的是什么上好货色,奇货可居!”文芳指着宋程的鼻子便骂起来。 “妈妈、妈妈,您别生气,您多少添点,我这也不是卖庄稼,这也只能卖一回不是,我这九代单传,就等着这点银子成家。” “哼,瞧你可怜,那就再添二两,再要说,你就把人领回去吧。” “是是是,我晓得分寸的。” “卖身契签了吧。”文芳尖尖的红指甲在纸上点了点。 “她不会写,我来我来。”宋程忙拿过笔,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 穷人家的女子少有认字的,文芳也懒得去验证真假,只要人进了她的门,还有跑脱的不成,她正要去取银子,就见前头的小丫头叫道:“妈妈,您先出来会,唐公子来了,正问起您呢?” “偏生急在这一会,你在这替我看着,我去去就来。”文芳嘴上骂骂咧咧,眼底却闪过笑意,她看了一眼宋程道:“银子少不了你的,你且在这喝杯茶吧。” “是是是,妈妈您先忙着。” 待文芳出了门,那小丫头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也躲懒去了,这里外都是护卫,从来走不脱女人去。 颜照与宋程无声一笑,干脆也到回廊上看热闹去了。 另一边锦钟跟丢了颜照两人,也赶回了客栈,回禀道:“主子,奴婢跟了一条街,便跟丢了。” 顾长澜已经穿了外衣,却依旧显得十分单薄,他拿着烧制的略显粗糙的瓷白茶杯转了转,眼神晦暗不明。 这本也在意料之中,云满不在,以颜照的轻功,就算屁股碎成了八瓣,想甩掉锦钟也是轻而易举,再加上宋程,此人看似无害,却十分油滑,让人抓不住一丝把柄。 只是这意料之中也让人如鲠在喉,万分不快。 他虽眉眼不动,连嘴角也没有一丝变化,但锦钟与云满都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不快,似潮水一般严严密密地将所有人都裹在了里面。 谁也没有开口,一片寂静后,只有手指厚的菱花木格子窗传来了闷闷的两声扣响,停了片刻后,又响了一下。 “是暗卫的信。”云满小心地推开窗,从窗格下的夹缝里拿出一个小竹筒。 主子竟然派了暗卫跟着颜照? 云满难掩心中惊骇,将信纸取出递给顾长澜。 “鎏金街奉春楼”六个字,潦草地写在纸上,看不出一丝特质。 顾长澜手指纤长,安静地在纸上一点一点划过,最后将纸递到火盆中,看着信纸变得焦黄,最后化作了一片片灰尘。 “走吧。”顾长澜站起来,伸手取了披风。 他虽然吃了药,可冬日里的披风带着皮毛,尤其厚重,压在他肩上,便有隐隐地痛感,如千万根针一齐扎进脖颈里,不过一瞬,他的额上便透出涔涔冷汗。 “主子,属下去吧,必定将颜姑娘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云满提议道。 “不碍事。”顾长澜解了披风,长长地舒了口气,穿着单薄的长袍走了出去。 自己若是不亲自走一趟,叫这人长个记性,只怕以后都没个安生。 奉春楼里轻歌曼舞,酒气香浓,四处都是轻飘飘的纱帐与人影,朦朦胧胧,更惹情动,顾长澜甫一进入,便有不少人的眼光盯住了他。 风光霁月,姿容清隽,自然当得起这灼灼目光。 文芳妈妈同贵客打完招呼,正要回去处理宋程的事情,一扭头便看到了顾长澜长身而立,及其扎眼地站在大门口。 她心中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她见惯了风月,虽然顾长澜极是清贵,却也不是天下无双。 “哎呀,客人好眼生,可是头一回来我们奉春楼?” “我们来找人。”云满上前一步挡在顾长澜身前,道。 “呵呵呵,看您说笑,来我们奉春楼的人哪个不是来找人,环肥燕瘦,自然任君挑选。”文芳打趣着,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 “云满,我们的牌子只怕这位夫人不认识,你将贺问醒的手令给她看看。”顾长澜的声音有些虚浮无力,在一堆呢哝软语里依旧显得格外冷冽。 文芳还没蠢到真要去看令牌,眼前的人气势逼人不说,连贺知州的小字也随口道来,若不是与贺知州十分熟识,那便是连贺知州也要礼让三分的人,文芳心中忐忑,连忙收了笑容将三人引到了园子里的回廊处。 “不知您是要找谁?”文芳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要找今天到楼里的一位姑娘。”顾长澜道。 “公子怎么知道今天来了位姑娘,不过看着年岁不大,被家里人卖给了我.....” 卖! 顾长澜轻轻笑了一声,眼神却更加阴森晦暗,唬的文芳连忙住了嘴,带着他们往颜照二人所在的房间赶去。 颜照还不知自己已是笼中鸟,正十分猥琐趴在栏杆上,一边磕瓜子一边和宋程点评着刚才进厢房的花魁。 “这个花魁长的实在太艳丽了,一眼还行,时间长了有些腻味。”宋程老成的评点着。 “切,花魁嘛,就是要美的触目惊心,美艳绝伦,这样才能先声夺人嘛,露水夫妻又不求长久,要那么耐看干嘛。”颜照瓜子壳吐了一地,反驳道。 “就你懂,我说你个女孩子家家的,能不能收敛点,以后还怎么嫁出去,可别赖着我。” “你得对我负责啊!哎呀你看刚刚进去的这个男人,肩宽腰窄,啧啧......” “哦?男人你也知道看?”一道不怒自威地男子声音响起,平平淡淡的声音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低沉。 颜照手一抖,手中的瓜子响应她的心声,纷纷跳楼而亡。 顾长澜!怎么悄无声息的来的这么快! “呵呵、呵呵,不、不会看。”颜照哆嗦着,僵硬的把自己转了个面,身边的宋程见情势不对,缩着肩膀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这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可不想在这里被迁怒了。 文芳妈妈眼见气氛越来越诡异,有些害怕起来,正要出声缓解一下尴尬,就见云满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先下去候着。” 很快安静的小楼里除了一丝琵琶的乐律,便只剩下顾长澜冰冷的声音,那冰冷里似乎压抑着滔天怒火,顷刻之间就能叫颜照灰飞烟灭。 “肩宽腰窄?你刚才是这么说的?”顾长澜往前一步,气势将颜照逼得缩小了一号。 “没、没,我说我自己呢,呵呵、呵呵。”颜照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心中腹诽顾长澜不应该责问她逃跑的事情吗,怎么竟管这些有的没的,不行,这个人诡计多端,肯定是想让她绷紧了弦,没空去解释逃跑的事。 她正要张嘴,就见顾长澜长手一伸,要将她扣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下退去。 “砰”地一声重响,伴随着颜照清脆的声音。 “哎呦!呜呜呜!宋程你快来呀,我的腿!呜呜呜呜......” 顾长澜看着自己伸出去空荡荡的右手,一时间仿佛时间错乱,看到了一片血红中自己伸出去的手,也是这般空空荡荡,连一丝寒风也不曾抓住。 第九章 也是颜照倒霉,掉下去的地方整整齐齐铺着青砖,她的左腿当场就折成了两截。 “宋程......”颜照抓着宋程的手,痛的脸色煞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连屁股上的伤都裂开来,殷红的血沁湿了她的新衣裙。 她脑子里还在想着出门时顾长澜警告她的话:“若是出了差错,我会让云满打断你的腿!” 这撒谎的代价未免来的太快太惨烈了些,云满没动手,她自己先把腿断了。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是看到鬼还是看到狼啊就往后退!你有轻功你不知道使啊!”宋程又惊又怕,连顾长澜越来越沉的脸色也不顾,当场就揪着颜照的耳朵骂了起来。 “疼疼疼......”颜照眼泪汪汪,腿上也疼,耳朵也疼。 “你还知道疼,你这么大个人了,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宋程气冲冲地松了手,冲着云满喊到:“大哥还站着干什么!找两根木条子来啊!” 云满抬头朝顾长澜的方向看去,见顾长澜轻轻地点了点头,才走开了。 另一侧楼上的厢房门“唰”地打开了,正准备同花魁共度**的男子气呼呼地打开门,身后跟着罗裳半解的美娇娘,怒吼道:“吵什么吵!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好好办事了!” “******的事去!眼瞎了看不到忙着吗!”宋程一生气,就将自己斯文有礼的外衣撕下,翻出在市井中摸爬打滚的一面来。 “哪里来的蠢货,你知不知道你小爷是谁!” “我管你是谁!”宋程龇牙咧嘴地喊道,有顾长澜在他背后坐镇,只要不是皇上来了,他都只管撒气。 有大腿傍的感觉真好,而且这条腿还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宋程美滋滋地想,这大约就是狐假虎威吧。 后院厢房里的灯光本就点的朦朦胧胧,顾长澜一群人站在院子里能看到楼上,楼上却看不到楼下,能包的起花魁的自然非富即贵,被人这么挑衅,当场就要出来一较高下。 “嘭”的一声劲响,一柄飞刀沿着那人的丝,稳稳地插入了他身后半开的雕花门中,刀柄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带出一丝铁器地铮鸣之声。 却是云满寻了木条回来,在顾长澜的示意下一柄飞刀插了过去。 “啊!”那花魁中看不中用,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那嫖客与宋程同时张了嘴,哑了声,连颜照都停了哭声,睁大眼睛朝上头看去。 “竟然敢暗算小爷!你知不知道小爷......”那人大抵也出生富贵,在风月场所从未受过如此闲气,顿时暴跳如雷,两腿虚地扶着门廊,就要叫上家丁下来理论。 “何伏玉,连本王也不认得了吗?” 顾长澜拢着手,额头上浮着一层冷汗,淡淡地开了口。 “顾、顾王爷?” 账册上的头号要犯就这么脸色煞白的停在了门口,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会在青楼里撞见顾长澜,探头探脑的看了看,下面却依旧是一片乌黑,只朦朦胧胧的看的见几个黑影,可那声音平平淡淡,却寒似刀戟,他绝不会听错。 完了,他刚才竟然在顾王爷面前论大小,顾王爷锋芒正劲,连贵妃娘娘的母家都要退避,他的父亲又算的了什么。 他“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告罪道:“王爷恕罪,是我眼拙,实在是无意冲撞,王爷莫怪罪。” 他虽没什么出息,红男绿女都爱,可有个兵部尚书的父亲,他早已在兵部做了个郎中的位子,并不用向顾长澜行如此大的跪礼,可他心中惶恐,冷汗湿透了贴身的单衣,连小腹里都隐隐的胀痛,若不是他还强撑着,连裤裆斗要湿透了。 顾长澜厌恶地皱了皱眉:“退下吧。” 何伏玉如蒙恩赦,踉踉跄跄地退回了屋内,临了还不忘将不省人事的花魁拖了进去,“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宋程,做你该做的事,再吵吵嚷嚷,你日后就都不需要开口了。”顾长澜转头看向宋程。 理智开始上线的宋程忙不迭地点头,慌慌张张地去拿木条。 颜照包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望着顾长澜,等待着他对自己宣判。 顾长澜却叹了口气,无力道:“你要哭就哭几声吧。” 颜照与宋程顿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顾王爷竟然如此差别对待,从犯挨了骂主犯竟然轻轻松松放过了。 末了他们草草将颜照包扎起来,运回了客栈,等锦钟将她那一身血衣换下来,已是深夜了。 颜照垫着屁股躺在床上,看着过来看她的顾长澜,脸色比自己还苍白,白玉的脸上浮着两个青的黑眼圈,心中涌起一丝愧疚,小声道:“王爷......” 顾长澜身上毒的后劲还未过,他摆了摆手,对锦钟道:“马车里还有一盒绿豆糕,你去取来。” “是。”锦钟略低着头,退了出去。 云满不在,进来的只有顾长澜一人,屋内的气氛便尴尬起来。 过了片刻,颜照才鼓起勇气,小声道:“顾王爷,你从前是不是认识我?” 顾长澜的幽暗的瞳孔中有光亮一闪而过,继而勾起唇角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对我不一样,我知道的。”颜照说完,感觉这话有些不妥,脸上刷的一下烧成了一片晚霞。 这是当然,就是瞎子也感觉出来顾长澜的纵容了。 顾长澜却没有回答她,他坐在床前的矮凳子上,替她掖了掖被角。 颜照也跟着沉默了半晌,她的嘴唇黏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艰难地道:“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他如此聪敏,自然能从蛛丝马迹中觉察出来。 “我、我也许有些仇家,你如果认识我,能不能告诉我什么?”颜照小心地问着。 顾长澜看着她,她的眼睛还红肿着,却毫无保留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期盼着,害怕听不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那眼神太过明亮,几乎要将他灼伤。 “你父亲与我师父曾有些交情,我确实认识你。” “真的!”颜照欣喜起来:“那我父亲呢?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我要去哪里找他?” “我不认识你父亲,我与你也只有过一面之缘。”顾长澜缓缓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再三斟酌过一般缓慢,从牙齿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出来。 “这样啊。”颜照的眉毛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又有些怀疑地问道:“那你认识我为什么不说?还要下个套让我钻?” 她说的是顾长澜与陈6的事情。 “我身边多了个人,这个人的来头自然需要些说法。” “那、那我可不可以去找你师父,问一问我父亲在哪里?” “我师父已经过世很久了。” 顾长澜的声音里第一次化去了寒意,流露出一丝怅然与悲意,颜照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却见顾长澜的眼中一时有火焰翻腾,一时又有寒冰利刃,当一切尽数敛去时,竟然有泫然欲泣的明光。 一种无能为力的悲伤从他身上潮水般涌过来,很快就让颜照低下头,不再说话。 她不敢再问了。 第十章 锦钟适时地敲响了房门,捧着一个朱红色的小盒子,精致的红漆匣子里散出绿豆糕的清香,递到了颜照手上。 食物地香气冲淡了颜照心中的不安,顾长澜也敛去了脸上的神思,安静地看着她。 “对不起。”颜照低着头,拨弄着盒子里的绿豆糕,那些绿豆糕都仿佛一张张顽童的脸,莫名地取笑她,她拿起一块来,狠狠地咬到嘴里,将无端蔓延的情愫吞进了肚子里。 她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若是对不起,那也该是他们来说才是。 顾长澜看着她,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只野兽,随时都要撕裂而出,替他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可是他不敢,他紧紧地攥住双手,让针扎一般的痛楚来抑制自己。 “王爷,你帮我看看这个,你看看有没有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玉石。”颜照拍拍手,看着锦钟出去了便从脖子里掏出一块玉牌来。 那是一块用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的无事牌,质地细腻温润,泛着一层柔软的光泽,玉牌的扣绳处雕刻着一只凤凰,凤尾长长地垂落,在玉牌严严密密地包在中间。 “这样的白玉虽然难得,但并不罕见。”顾长澜只看了一眼,便道。 “啊!”颜照沮丧起来,将玉牌又塞了回去。 “这既然是你随身携带之物,不要再拿出来给旁人看到。”顾长澜站起来,神色疲倦地嘱咐了一句,便回了自己屋中。 云满已在里面等着他,手中是两封密封的书信。 “一封是宫里送出来的,一封是大理寺徐少卿送来的。” 顾长澜接过信,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感觉浑身都开始冒出隐隐的钝痛感那是药物与毒性一齐褪去的征兆,他揉了揉额头,展开了第一封信。 “伏龙珏。” 简单的三个字,却叫顾长澜的一下坐直了,他捏着信似乎有些不敢确信,然后开了第二封。 “穆砜。” 还是简单的两个个字,就像要应证上一封的内容一般,让顾长澜站了起来。 穆砜,字长阔,是先帝而冠之年所生,之后先帝一直无所出,十岁就被立了太子,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十年,先帝冷不丁生了一对双胞胎,虽然送走了一个,却也成了水火不容之势。 两年前先皇病重,太子已然势弱,他竭力一搏,还是败在了穆采手中,带着旧部下逃窜不知所踪。 而他,也在此时重返京城,事三年后介入朝局。 穆砜这两个字,整整两年无人提及,今天却再一次出现在大理寺少卿的密信之中。 顾长澜难掩激动的神色,却依旧仔细地将信都烧到炭盆之中,再用玉著将烧焦的纸片一一打散,这才舒展了眉头,对云满道:“明日我们便回京。” “颜姑娘那边怎么安排?”云满问道。 “明日一早,你去通知平安郡主,我们和她们的人一起走,锦钟留下来照顾颜照。” “是。” “贵妃的事查到了吗?” “密信上并没有出差错,属下正在找人查贵妃那一边的人。” 顾长澜沉默了一刻,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贵妃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是她取的密信,必定与她的母家苏国公有关,若不是她取的,那便与皇上有关了。” 要打听到他的行踪并不难,可是要准确的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就比较难了,若是皇上将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真是为了他的婚事? “不用去查宫里,让人去盯着苏国公府上。” “是。”云满应了下来,转身退了出去,他回到房间,见宋程已经酣睡,依旧谨慎的点了他的睡穴,将顾长澜的嘱咐用特制的墨写在一张极小的纸上,所有的人都用暗号指代,以防被劫,然后放进一个拇指大的竹筒里。 乌黑的夜色中万籁俱寂,连雪也停住了,在这一片寂静中,云满推开窗户,将竹筒放在窗边,食指弯曲着扣在唇边,啸了两声。 是雪夜里还会出没的灰雀叫声,一声长一声短,隔了几息,又叫了一声。 等他啸完了,就见一个黑影从屋顶上一掠而下,眨眼之间和竹筒一起消失了。 云满做完了这事,便出去敲开了锦钟的房门。 锦钟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因着顾长澜毒和颜照出事,本就浅眠的她今夜更是睡的十分惊醒,听到是云满独有的敲门声,忙披着一件有些旧了的披风开了门。 “里面睡下了吗?”云满压低了声音问道。 “主子回去后就睡下了。”锦钟的声音有些疲倦沙哑,她看了看天色,问道:“你怎么还没睡,再有两个时辰该天亮了。” “来了急信,一早就得启程,主子吩咐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客栈,左右都有暗卫,可以护你们三人周全。” “我明白了,我先去打点主子的衣物。”锦钟轻轻地关上门,点上了油灯。 云满却依旧没有休息,而是敲开了平安郡主长随的门,安排一早就启程。 平安郡主却也没有熟睡,半夜时从另一头门廊上传来的悉悉索索地脚步声让她心烦意乱,如何能安然入睡。 她在黑夜中独自枯坐着,连守夜的丫头都没有叫起来,而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紧紧关上的门,窗外的雪光从窗纸中透出来,让她隐隐能看到屋中的景象。 另一头的脚步声刻意放低了,却还是在幽静的夜色中如此突兀,她恨不能冲出门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可是她不能,也不敢。 那里住着神邸一般冷漠高傲的顾王爷,她既爱着他,也从骨头里怕着他。 明明皇上同他长着同一张脸,温润如玉,亲切和煦,她却总觉的皇上笑起来的时候,那么爽朗,眼睛里却是冷的。 而顾王爷却不一样,他寒着脸,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一天到晚地若有所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情。 他的狠辣冷酷就写在脸上,却全然不在意,好似不给自己留后路一般的张狂。 可是这样的人谁又不喜欢呢,她喜欢,京城里别的闺秀也都喜欢,她费了多少力气才一点一点靠近,顾王爷这样的人,终究需要自己这样的女子才能相配。 黑暗中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煎熬着,突如其来的鸟叫声将她吓了一跳,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一些轻微地动静,似乎是喃喃低语和关门声,然后便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敲响了管家的门。 是云满的声音,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朝着门外柔声道:“是云满吗?” 第十一章 “是,属下该死,惊扰郡主了。 ”云满心中惊讶平安郡主声音中的清醒,浑然不似睡梦中醒来的倦意,却依然朝着平安郡主的房门恭敬的告罪。 “不关你的事,是我择席,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可是王爷出了什么事?”平安郡主示意醒过来的侍女点上油灯,关切地问道。 “是京中有急诏,王爷要赶回去,未免郡主孤身在此,特意吩咐属下来交代管事打点收拾,好让郡主能与王爷一同回京。” 明知道顾王爷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平安郡主却还是露出了笑容,又压下心中的欢快问道:“昨夜我隐约听到些动静,可是王爷的旧疾严重了?” “并不是,是朝中的事情,恕属下不能告知郡主。” 是朝中的事,郡主纵然有所不满也不敢贸然去查,云满真真假假的回答着平安郡主,恰到好处的恭敬让人十分受用,顾长澜说他有料理庶务之才,将他从暗卫中提出来,倒也不是说谎。 平安郡主果然不再问了,转而吩咐管家安排启程,到了天刚蒙蒙亮,她便袖着暖手的银香球同顾长澜一道回了京城。 纵使一路只停了三次,到京城时也已经是夜幕降临十分,顾长澜换了身官服,连茶水也未喝,就进了宫中。 皇上却还在与几位内阁大人叙事,顾长澜便袖着手,在宫墙旁的梅花树下静静地站着。 “顾王爷,这么晚您怎么来了?怎么不去偏殿歇着?”一位女子带着几位仆从,穿着雪白的宫装从墙外进来,有些惊讶地看着顾长澜。 顾长澜回身看去,来的女子穿着雪白的宫装,一眼望去,竟如同雪地中的仙子一般盈盈而立,乌黑的头高高地挽起,露出纤细雪白的一段脖颈。 不用细看那柔美的眉眼,便是这遥遥一望,更叫人失神。 “贵妃娘娘。”顾长澜略低了低头,不做其他回答。 原来这女子便是宠冠后宫的苏噯苏贵妃,她对着顾长澜盈盈一拜,便道:“顾王爷可是今日回来的,不知在路上可有碰到臣妾家的小妹?” “正是与平安郡主一同回京。” “这倒是凑巧了,可见顾王爷与小妹是有缘分的。”苏贵妃掩着唇笑了笑,行动间的礼仪与平安郡主如出一辙。 “只怕本王要让贵妃娘娘失望了。”顾长澜冷着脸,不愿与她周旋,便要离开。 “王爷,皇上也是赞许过小妹的,失望不失望的,如今哪里能分说,您说是不是?” 顾长澜听得这话,便停住了脚步,他捏了捏手指,冷声道:“贵妃慎言。” “是臣妾失言,既然顾王爷在此,想必皇上一时半会也喝不上臣妾的参汤了,臣妾就先告退吧。”苏贵妃又行了一礼,缓缓地退了出去,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顾长澜似乎丝毫没有被她的言语影响,仰着头在雪中看烈烈红梅,紫色官服上雪白的白鹤映着他白玉般的面孔,展翅欲飞一般风韵清雅。 苏贵妃厌恶地收回目光,捏住了手中的锦帕,能站在这宫中闲适赏梅,谁手上不曾沾过血,又有什么好清高的,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走进了昏暗的夜色中。 当太监总管贺闻将三位大人送出来时,顾长澜回头看去,琉璃宫灯下,他的目光带着寒冰,叫人望而生畏。 “顾王爷。”三位大人哆嗦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拢住了身上的官服。 这位顾王爷,当真似一位没有心肝的修罗,望之令人遍体生寒。 顾长澜收回目光,抿着唇一言不,越过了三位朝廷栋梁,进入了皇上所在的御书房。 不似殿外的寒冷与昏暗,明亮的殿中烧着暖人的银炭,香炉里氤氲而出的烟雾缭绕出浓浓暖暖的盔沉香,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坐在书案前,与顾长澜一模一样的五官上透出截然不同的沉静与柔和。 一张面孔,却生出两样气度,顾长澜凌厉似刀,穆长容雍容如水,便是陌生人也不会认错。 这便是新帝穆采,顾长澜的孪生兄长,击退了谋逆的太子,一举登上皇位的周和王。 他略带亲昵的看着行礼的顾长澜,欣喜地将行礼的顾长澜唤了起来。 “长澜,你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我还担心你不能回来过年呢。”穆采吩咐他坐在一旁,温柔的眉眼里尽是关切。 “回京的路上碰到了平安郡主,同行时耽搁了。”顾长澜答道,一边仔细地看着穆采的神情。 穆采的脸上果然闪过一丝尴尬,他有些难为情地道:“长澜,这件事是朕的不是,倒连累你了。” “皇兄可是有难处?”顾长澜问道,他原本一直如此,言语简便神色冷淡,单看之下倒也不觉的有什么,可是放在穆采温文尔雅的笑脸前,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起来,莫名的叫人替穆采叫屈。 “中宫之位,悬而不决,苏甫也开始蠢蠢欲动了,朕不得不透露出默许平安郡主和你的态度,如今该是料理何成的时候,朕要苏甫安安静静的。” 穆采说着,目光便冷了下来。 “臣弟明白。” “临渝的事,料理完了吗?” “是,过完年就能看到折子了。” “朕急召你回来,是关于伏龙珏。” 伏龙珏,历来都是在开国王顾氏手中,可是自五年前,天子脚下,顾氏一族突遭血洗,满府七十八口人尽数被杀,伏龙珏也失去了踪迹。 逆反太子穆砜在找它,新皇穆采也在找它。 顾长澜默默地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并未开口。 “父皇去的突然,许多事情都没来的及交代,朕也是在宗庙中有所现,当年顾氏与穆氏共同开创了大周,穆氏略显强劲,便坐上了王位,而顾氏则成了世袭的义嘉王。 朕从前一直不解,为何上百年来都无人动顾氏一族,不论皇权更迭,他们都占据权势的一角,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手中有伏龙珏。” 穆采欲言又止,窗外的雪光映在他的脸上,越显得温润如玉,他安静地想了会,才接着道:“伏龙珏不过是把钥匙,里面真正藏着的是鲁班书。” 鲁班书! 顾长澜摩挲着扳指的手突然停住,身体也渐渐地僵住了。 “很惊讶吧,鲁班书失传多年,没想到一直在顾氏手中,伏龙,果真是好名字。”穆采自嘲的笑了笑。 有了鲁班书,再有能工巧匠,何愁不能伏龙。 第十二章 殿外的雪簌簌地下个没完,殿内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澜才缓缓地出声道:“皇兄,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正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心绪,稍不注意,就会失控。 原来如此。 他一直不明白一封书信为何会令先帝当机立断,他以为是太子从中作梗,才令沉迷于炼丹的先帝如此雷厉风行。 原来伏龙珏的背后竟然是鲁班书! 一股腥甜从他胸口蹿起,溢满了唇齿之间,他脸色苍白的压了下去,浑身如同针扎一般痛楚起来。 短短两****竟然再次毒,若是再寻不到制药之人,只怕他再难撑过两年了。 厚重的官服压在他身上,如同细细密密的钢针一同压下,眼前细腻的青花白瓷茶杯成了虚晃的影子,他抖着手想去拿,却看到颜照用澄净的眼眸看着他,对他说:“你能带我去看明月吗?” “长澜,长澜......” 顾长澜回过神来,额头上冷汗淋漓,艰难道:“皇兄,我毒了。” “什么!”穆釆惊慌地站起来,自他自己解毒之后,已经许久不曾亲见过顾长澜毒,此时见他面色煞白,目无神彩,自己也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他一失神,便伸手想扶顾长澜一把,却飞快的缩回了手。 这毒的时候连丝绸都觉得是裹了刀一般,更别提他的手还带着力,他连忙朝殿外喊道:“贺闻!贺闻!快宣云满!快拿药来!” “是!”贺闻早已听见里面的慌乱,顾不上自己太监总管的身份,同从前在皇上跟前做小太监一般,连忙一溜烟跑了出去。 “怎么只有一颗药了,不是六月的时候才制了十颗吗?”穆釆从云满手上取了药让顾长澜吃下,问道。 “回皇上,昨天夜里也了一次。”云满忧心忡忡地回答。 连着两日,这是五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一时间穆釆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待顾长澜渐渐缓过神来,他便吩咐道:“制毒的人,朕会加派人手去找,叫沈太医再替你配一盒药,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就在府里好好休养。” “是,夜深了,臣弟不便在宫中叨扰,先行告退。”顾长澜撑着手站起来,退出了大殿。 殿外点着灯,影影绰绰之间,红梅更加的艳如血滴,仿佛黑暗中的野兽张着大口,吐出无数人的精血来,穆采送走了顾长澜,也疲惫起来,他看着殿外的红梅,想着顾长澜身上的毒,却没有一丝悔意。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忏悔与眼泪,该是留给失败者日夜相伴才对,他做了该做的事,又有什么好忏悔呢? 他若是不做,那如今就该是他如同丧家犬一般四处逃窜。 顾长澜岂不知穆采心中所想,他出了宫,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深夜里空荡荡的街道更显萧瑟,他在马车上思付了许久,才对着赶车的云满道:“你明日去将颜照他们接回来吧。” “主子,那您身边......”云满稳稳地驾着车,连声音也带着令人安心的厚重沉稳。 “叫唐起回来,左右只有一天,叫徐元卿明日不必来见我,等你回来后再做安排。” “是。” 庄家口客栈里的颜照,正伴着锦钟睡的酣然,她皱着眉头,仿佛做着一场十分伤怀的梦,等她醒来时,梦里的景象都已经忘了,又成了那个顽劣难驯的颜照。 锦钟照顾的十分周到,找客栈老板要了小的食案放在床上,软糯的粳米粥配着一碟脆脆的咸菜,一碟子雪白的汤包,将颜照勾的从喉咙里伸出爪子来。 “咦,怎么你吃的是包子?”宋程吃了碗阳春面,剔了牙过来串门,一见桌上有包子,便伸手敏捷地从食案上取走了一个汤包。 “宋程,你竟敢虎口夺食!”颜照眼看着白嫩嫩的包子少了一个,气的伸手就去打宋程,宋程叼着包子,嬉皮笑脸地躲开了。 “尔等残废,还敢放肆,哈哈哈。”宋程歹着机会便要欺负颜照,他咬了一口包子,美味地叹了口气。 “宋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开口的却是锦钟,她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的针线,义正言辞的看着宋程。 在她眼中,拿别人痛处来取笑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锦钟,你看他欺负我......” 见到有人帮忙,颜照立马找到了方向,期期艾艾的求助锦钟。 锦钟却转过头,对着颜照严肃道:“颜姑娘,你与宋先生情同兄妹,他吃你一个包子,你怎么能如此生气呢?” “就是就是,那盘子里有五个呢,你一个人也吃不完,就叫哥哥帮你吃两个嘛。”宋程沮丧的脸顿时喜笑颜开,朝着颜照挤眉弄眼。 “我才没有你这种兄长呢,我的兄长一定对我好的不得了,就是有十个包子,也不会抢我的,而且谁说我吃不完。” “吃这么多,你还是不是女人。” “那你是男人吗,还抢别人的东西吃。” “你要不要嫁给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男人!” “我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嫁给你,要嫁也嫁个比你好十倍的,我看顾王爷就不错,回头就跟他提亲去,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女人!” “顾王爷会娶你才是脑子被门夹了!我看连昨天那个花心萝卜都不会娶你。” 锦钟有些无力的看着这两人毫无廉耻之心,你来我往,舌枪唇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暗自思索着,突然听到颜照问道:“锦钟,那个何伏玉怎么跑到这里来逛青楼啊?” “切,肯定是京城里的都逛腻了呗。”宋程眼巴巴地看着碟子里的包子被颜照吃光,只觉得早上的阳春面白吃了,论饭量,他可跟颜照不相上下。 锦钟的教养不允许她在人前议论这样事,可是当颜照用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神祈求着她时,她只好组织着语言,让一切听起来不那么粗鄙。 “何公子娶的是工部尚书的女儿宋三娘,因为这位宋三娘有些爱吃醋,何公子又喜欢在外厮混,时常闹出一些事来,所以他就渐渐的不呆在京城了。” “闹出些什么事?”颜照锲而不舍地追问,连宋程也听的津津有味。 “这、这......”锦钟显然难以启齿,脸颊上飞上两片红云,温婉清丽中透出一抹难言的娇羞,令宋程心中一动,差点看呆了。 “快说嘛说嘛!”颜照听热闹不嫌事大,兴奋的差点将粥都打翻了。 “这何公子花名在外,胡闹起来男女并蓄,宋三娘气不过,何公子宿在哪里,她便杀到哪里,久而久之,京城里他也百般没意思,所以经常借着差事的由头,到这里来厮混。” “那这两个人是怎么过到一块去的?这一看就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两个人啊!”宋程有些奇怪的问道:“他爹不是兵部尚书吗,若是不愿意,也不一定非要娶吧?这宋家也没必要非得把宋三娘嫁过去啊!” 锦钟有些窘迫起来,不愿说下去,可颜照与宋程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只好敷衍道:“许是私下有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吧。” “我猜肯定是这个宋尚书和何尚书私底下有什么交易,两家成了姻亲才更能稳固。”宋程一拍手,肯定道。 “我猜是他们手里都有各自的把柄,为了谁也不出卖谁,干脆结成亲家,这样一家倒了另一家也跑不了。”颜照两眼放光的猜到。 “我猜是......” 锦钟听着他们两个越说越离谱,快要编出一本世代仇敌的话本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可不能告诉他们,是宋三娘害人不成反害己,将自己送到何伏玉床上去了。 第十三章 颜照与宋程不过在屋里谱写了小半日话本,正上演到何尚书与宋尚书为一妙龄女子反目成仇,云满就马不停蹄的来将他们接走了。 “怎么是你来了,主子身边是谁在?”锦钟有些奇地问道。 “是唐起在。” “那这两日主子要闭门谢客了。” 等回到京城硕大的王府里,颜照与宋程终于知道顾长澜为什么要闭门谢客了。 一个男子穿着烟青色的长袍,乌黑的头用带慵懒的束在脑后,将他略有些锋利的五官软化柔和,显得精致又潇洒,他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前面站着一排整齐划一的小丫头。 “你这个呢,肤色比较黄,以后就不要穿这样粉嫩的衣服了,这样更显得黄明白吗?” “明白!” 被他点到的小丫头精神抖擞地答道,期待着他再多指点一下。 可惜这人很快又转变了目标,对着另一个说道:“你看看你,眼睛这么小,居然还画这么浓的眉,你这样的就尽量清淡点,要走气质路线知道吗!” “唐起!不要胡闹,还有你们,还不快散了。” 眼见着院子里乌烟瘴气,云满怒气冲天,大喝一声,一群小丫头便跟见了阎王似的“呼啦”一下跑光了。 “哎呀,老朋友,这么久不见你这脾气怎么还是没改啊!”那名叫唐起的男子走过来,朝着云满的肩膀一拍,露出修剪得宜的五个手指头。 “拿开你的手!”云满臭着脸,实在不愿意跟唐起称兄道弟。 “别啊,好歹咱们也曾一起......” 唐起不提还好,一提云满的脸就跟在地里拾了三天大粪一样,臭不可闻了。 “好了好了,唐起,主子呢?”锦钟眼见着事情不妙,忙出面问道。 “在暮水斋里。”唐起一面回答一面向背着颜照的宋程看去,道:“你这眉毛我和你说你得修一修,诶,还有,你这身衣裳款式不配你的气质你明白不明白......” “够了,再啰嗦你去屋顶上蹲着!”云满一把将唐起从颜照两人身边拉开,领着他们往暮水斋走去。 “哼!”唐起有些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却还是屈服于云满的淫威,朝颜照和宋程挤了个鬼脸,跟在了后面。 这一日难得放晴,风雪骤停,暮水斋安静的只有偶然的树叶沙沙之声,敞亮的窗都用半透的明瓦镶嵌,被服侍的侍女用竹竿撑起,顾长澜站在窗前,执着笔,却什么都没有写。 他跟一座玉雕一般纹丝不动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暮水斋外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不多时一声清脆透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王爷!” 顾长澜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他放下笔,目光越过窗外的松柏,一直朝外望去。 颜照趴在宋程的背上,一抬头就看到了顾长澜站在阳光下,完美的几乎刺目,不过一日不见,她却有重逢的喜悦。 宋程一抬头也看到了顾长澜转瞬即逝的笑容,他心中诧异地想莫非顾王爷对颜照有意,不可能不可能,他下意识的将这个念头摒弃。 就算顾王爷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想吃点清粥小菜,那也不代表到了要上山吃野菜的地步,何况这野菜还扎嘴,顾王爷口味再重,应该也下不去嘴吧。 锦钟与云满倒是平常,似乎没有看到顾王爷的失态,只有唐起跟见了鬼一样大退一步,哆嗦着手指道:“他他他、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 “笑一下很奇怪吗?”颜照翻给他一个白眼,鄙视道。 “不行不行,肯定要出事,上次他这么一笑就把我配到屋顶上蹲了整整一个月,难道我做错了事?”唐起捧着胸口,一副随时就要被吓死的模样。 其余四人的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想到顾长澜竟然能忍受这样的奇葩呆在身边,也足见其心地善良了。 “云满,进来吧。”顾长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将没被点名的唐起吓了一跳。 宋程与颜照一进入暮水斋,便被这屋中无以计数的藏书震住,宽阔的书厅里只有一张书案和几把太师椅,其余地方都整齐的放满了书架,许是顾长澜不喜有人打搅的缘故,书架上不少书都散乱的摆放着,看得出是他这两日才翻出来看过的。 “腿好些了吗?”顾长澜见颜照趴在宋程背上,左腿的小腿严严实实地被木条捆着,双眼漆黑明亮,小鹿一般喜悦地看着他。 “好多啦!”颜照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细瓷白牙。 “宋程,你做的很好,要什么就和锦钟说。”顾长澜赞赏地看了宋程一眼,宋程立马就被打了鸡血一样,昂挺胸。 顾王爷的赞赏可不是谁都能听到的,不然也不能笑一下就把唐起吓个半死了。 “锦钟,你带着他们去荣和居歇下。” “是。” 锦钟行了半跪礼,将颜照和宋程带了出去。 “唐起。” “属下在。”唐起一个哆嗦,老老实实站在云满的背后等着落。 “这里有一本账册,你带去给冯老先生抄录,原本带回来给我,另一本你带去临渝。”顾长澜从一堆书中拿出从临渝拿回来的账册,递到他手上。 “主子,临渝就让云满去吧!这几天风里来雨里去属下着实患了风寒,咳咳咳。”唐起捧着胸口,高个子蜷成一坨,半真半假地咳嗽。 “既然你不愿意跑腿,那就还做暗卫吧......”顾长澜抱着手臂,冷着笑意看他做戏。 “主子的交代,属下万死不辞!”唐起立马停了咳嗽,依依不舍般站了起来:“主子,属下这就去了。” 开什么玩笑,暗卫的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穿的漆黑不说,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装作自己其实不存在的样子,我可是属猴的,又不是泥菩萨。 顾长澜还未说什么,云满的脸都黑了。 王爷的暗卫都是从小培养的孤儿,从暗卫里出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唐起。 他是王爷领出来的,唐起是哭着喊着自己要出来的。 理由是暗卫穿的黑衣服不适合他的气质,暗卫要戴面罩埋没了他的英俊,为了从暗卫出来,他跪在王爷面前整整哭了三天,将整个暗卫的脸都丢的干干净净。 “不急,你在京中过完年再动身,你去临渝做两件事,第一,杀了陈6,嫁祸给陈百仲;第二,找到陈6的妻儿,护送她们上京鸣冤。” “多谢主子!”唐起一听可以过完年再走,又高兴起来,拉开门蹦了出去。 “云满,你也下去吧。”顾长澜将一堆人的事情一个个有条不紊地交代完,又回身看着书桌上干干净净地澄心纸,旁边压着一张烫金的帖子,上面字迹潦草不羁,写着:大理寺少卿徐元卿拜上。 他揉了揉额头,提笔挥墨,缓缓地写了个“昭”字。 第十四章 荣和居里还住着顾长澜与锦钟云满,王府奴仆成群,可顾长澜却不喜人近身,所以他常呆的地方倒有些冷清,此时多了个宋程和颜照,又有唐起在外头四处串门,反而多了几分热闹,明亮的灯一直过了第一声梆响才暗了下去。 颜照却在床上不能入睡,静静地想着白天的一切,她从进入王府起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里的一切即熟悉又陌生,从侧门进来的两只石狮子小小的,憨态可掬,暮水斋里鱼鳞般透亮的明瓦,好像应该如此,又好像不应该如此。 这些东西本就该放在这里的,却又觉得如此怪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顾长澜说他们曾经见过,是在王府里见过吗? 黑暗中她瞪着眼睛细细地想着,没多久就觉得头痛起来,她只好放弃,干脆搓揉起丝织软枕来。 “颜姑娘,要我点灯吗?”为了照顾颜照锦钟在一侧的小塌上睡觉,她觉浅,听到床上悉悉索索的声音,以为是颜照想要方便,抬起头问道。 “不用,我就睡。” “怎么了?” 门口突然出的声音将颜照与锦钟都吓了一跳,是顾长澜从书房回来,正好听见里面的动静。 锦钟忙要起来点灯,却被顾长澜拦住了。 “不必开门。”顾长澜隔着门,有灯火的微光从门缝中漏出来,在地上照出一道人影。 “是。” “桌上还有两个桂花糖糕,我想吃掉......”颜照有些不好意思的出声。 “睡吧,明早再吃。”顾长澜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愉悦的宠爱。 颜照安静了两息,还是道:“明天得吃明天的。” 屋外的顾长澜有些被噎住,他缓了缓才道:“不得胡闹。” “哦。” 待颜照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顾长澜的脚步声声才慢慢地走远了,灯笼晃晃悠悠的光也随着一起消失在屋中。 颜照仰面躺在床上,想着顾长澜刚才无可奈何的样子是什么样,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渐渐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便是除夕,连冷冷清清王府也热闹起来,四处都是仆从打扫摆设,锦钟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让人扫净庭院中的积雪。 穆水斋总是等到午后顾长澜进宫赴宴才会开始清扫,这里便成了一片无人管束的乐园,颜照看着宋程和唐起打雪仗,宋程被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吃了好几个大雪球,最后还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哈......”颜照出一串笑声,又高兴又天真,惹得宋程对她吹胡子瞪眼。 “颜照,你是不是跟我一家的!” “不是!哈哈哈......” 王府里许久没有过这样恣意的笑声,冷清的气息被冲淡了许多,顾长澜站在书案前,看着云满递过来的一盒药丸。 “主子,这里头是山楂和蜂蜜,每日吃上几颗也无妨。”云满解释道。 “去把颜照推过来,把宋程也叫过来。”顾长澜道。 颜照正与宋程打嘴仗,冷不丁坐着的轮椅被云满推动,吓的一抖,回头见是云满,气鼓鼓道:“大哥,你是要吓死我啊。” “可不是,我可没少被他吓着。”唐起面色如常的走过来,和宋程的这点小打小闹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云满含着杀气看了唐起一眼,将宋程也叫了过来:“主子有事情嘱咐。” 宋程的脸顿时就有点僵硬,虽说他现在靠着顾王爷这条大腿,理当谄媚一点,可顾长澜之前给他的惊吓太大,一时半会还不能缓过劲来。 “咦,这是什么?”颜照被推到顾长澜跟前,一眼就看到桌上的一盒子药丸,她伸手捏了一颗,就往嘴里放。 “你怎么药也瞎吃!”宋程“啪”的一巴掌过来,将颜照手里的药打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一回头就见顾长澜正冷冷地看着他,他腿上一哆嗦,连忙把手拢在袖子里。 刚刚顾王爷看他一眼,怎么有种要被剁手的感觉,一定是错觉。 宋程垂着脸,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跟进来的唐起旁边。 “过了年,到府里的人便会多起来,你不能以女子身份出现在我身边,这药丸是给你放在喉中用的。”顾长澜解释道。 “嗯。”颜照明白过来,以女子身份出现在王府,不仅有诸多不便,还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只是她有些不明白的问道:“我现在不也是侍卫打扮吗?为什么还要用这个药?” 唐起早就从锦钟处打听了突然出现的颜照和宋程的来历,笑道:“那是没人仔细琢磨你,若是追究起来,一定会露馅。” “那这要怎么用?”颜照拿起一颗药,有些不解道。 “你咽下去的时候提一口气在喉咙处,将药丸卡在这个地方。”顾长澜伸手点了点她的喉咙正中处。 顾长澜的手指凉凉的,碰触在颜照温热的肌肤上,无端叫颜照生出一丝战栗,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毕竟是这双手将自己从牢里抱了出来。 她耳朵红红地将自己怎么落入牢里的事情给忘记了。 “吃一颗吧。”顾长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递过去一颗药。 颜照将药塞进嘴里,不是咽下去,反而嚼了嚼,见大家都望着她才笑嘻嘻地道:“我尝尝味道。” 众人目瞪口呆。 “再试试。”顾长澜丝毫不恼怒,又递过去一颗药。 第二颗,颜照咽太快,吞了。 第三颗,颜照不适应呕了出来。 ...... 直到适了十来颗,颜照才恰到好处地将药卡在了顾长澜伸手点过的地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如鲠在喉。 “我好不舒服。”颜照面如土色的开口,声音变成了低沉的沙哑之声,脖颈处小小的喉结突起,正是一名少年生长时最自然不过的模样。 “习惯就好,这药带身上,快没了就找云满配好。”顾长澜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哄着她一般将药装好。 众人再一次目瞪口呆。 这还是那位铁血无情的顾王爷吗? 好在顾王爷很快就解答了他们心中的疑惑,身体力行的维护了自己的威信。 屋外锦钟领了一位青年才俊进来,这年轻人腰杆笔直,步履飞扬,只看身形便知道确实是一位青年才俊,只可惜有点胆小,还没看清楚顾长澜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如积水空明般清亮的青石板上。 “王爷,下官徐元卿,办事无能,请王爷责罚。” 顾长澜扬了扬手让颜照等人出去玩耍,也不叫跪在冰凉石板上的人起来,不紧不慢地道:“元卿,月余不见了。” 云满推着颜照走了出去,等他再回到屋中颜照就朝宋程鹤唐起挤眉弄眼,三个人静悄悄地结伴藏在窗下,无聊地偷窥着屋中的景象。 “是......”屋中传来徐元卿战战兢兢的回答声。 第十五章 云满看了一眼窗外晃动的梅花树枝,附在顾长澜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就在颜照三人紧张地以为自己被现了时,顾长澜摆了摆手。≧ “堂堂大理寺少卿,花半个月的时间审一个犯人,竟然连只言片语都没审出来,还要跪在这里向我请罪,不过犯错自然是人之常情,就像我提拔你一样。” 这话说的可真毒,颜照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长澜,再看一眼就快瑟瑟抖的少卿大人,暗道读书人的嘴可真厉害。 “下官无能,大理寺的酷刑用遍了他都没招,也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穆砜使了什么手段。”徐少卿又是冷又是怕,只感觉跪在地上的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穆砜!那不是谋篡皇位的逆太子吗? 颜照和宋程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讶。 “他在太子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手段自然是不缺的。”顾长澜两条眉毛微微蹙着,难得的显出一丝烦躁来,他依旧叫徐元卿跪着,白雪般干净的手指摩挲着玉扳指,静静地思索。 若不是不能确定穆砜到底有没有拿到伏龙珏,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麻烦事,毕竟顾宁微最后是死在他的手里。 亦或是他还不知道伏龙珏背后是鲁班书? “你们在哪里抓到的人?”过了许久顾长澜才问道。 “在凉州,盯着凉州刺史的人现了异动,在他身上搜出了密信。”徐元卿忙不迭地答道。 “密信解了吗?” “没、没有!” 顾长澜面沉如水,周遭一切皆冰封三尺,他的眼神可怕,仿佛顷刻间就能令徐元卿血溅三尺。 爹啊,您的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儿子今天不被牵连平安回家啊! 徐元卿着实吓的不清,在心里哀嚎着,只盼顾王爷能看在今夜是除夕的份上,能把他全须全尾地放回去合家团圆。 “咔嚓”一声脆响,顾长澜手中的茶杯碎成了渣滓,抖落在地,茶水顺着顾长澜雪白的手指洒落在地,将徐元卿长袍里的膝裤都湿透了。 屋外的三个人也吓的一阵哆嗦,闭紧了嘴。 “起来吧,本王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元宵节后,再撬不开他的嘴......”顾长澜拿出帕子将手上的茶渍擦拭干净,缓缓地说道。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捡回一条命,吓出一身冷汗,徐元卿身形一松,差点软倒在地,他踉跄着站起来,暗暗誓一定要回去仔细钻研《大理寺的一百种酷刑》,决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人物而令自己的大理寺生涯抹黑。 “凉州刺史,可有什么卷宗在大理寺吗?”顾长澜又问道。 “并没有,这位刺史行事十分谨慎,下官从未想过他会与穆砜有联系。” “想必这半个月你们抓了人他也很是煎熬,那就再让他煎熬半个月吧,过了元宵,一并办了,记得把你大理寺的监牢空出一间上好的来。” “是,下官明白。” 窗户下的三个人目送着徐元卿一路抖了回去,皆是同情,唐起没少挨顾长澜的骂,很快就自在过来,拉着颜照和宋程鬼鬼祟祟地去玩闹了。 过年的气氛随着谪仙一般的顾王爷回京到了最高点,各家适龄的闺秀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从衣裳到饰,从素手分花到琴棋书画,无一样不力求鹤立鸡群,只为了能在宫宴上让顾侯爷多看自己一眼。 就算有平安郡主在一旁虎视眈眈又如何,只要顾王爷一天没有成亲,人人都是有机会的嘛。 顾长澜带云满入宫,唐起吃过晚饭也打包去干活,锦钟自然是陪着颜照的,可她生来寡言,下人没有吩咐都不敢踏足荣和居,明灯高挂的王府,忽的一下便冷清起来。 颜照坐在床上,在自己的小桌案上笨拙地剪窗花,燃了一半的油灯将她的影子孤零零地照在墙上,剪出一道寂寥的影子。 她一面胡乱的剪着,一面哼曲子:“小哥哥呀,乘舟摘莲花,摘来分给姊妹带,还有一朵送给小妹妹,妹妹可知我心意......” 锦钟面带笑意的听着她跑调的歌声,手中的针线一刻也没停过。 “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屋外传来一阵跺脚的声音。 “锦钟快给我开门,雪下个没完,冻死我了。”宋程的声音懊恼的传来,锦钟忙起身给他开门。 “你怎么才回来!”颜照把剪刀放下,雀跃地看着他手里拎着的布口袋。 “你还有脸说,大过年的吃什么糖炒栗子,花了你哥哥我足足一两银子人家才肯炒,你就败家吧你!”宋程气哼哼的将布袋子扔到小桌案上,沉甸甸地板栗将一堆红纸压在了下面。 锦钟忙起身拿了两个白瓷碟子来,一边装壳,一边装板栗仁。 “还不快剥一个孝敬你哥哥!”宋程吐出一口凉气,在炉子上暖手。 “滚!” “好了好了,买回来就别闹了,我来剥。”锦钟眼看着两人又要掐架,忙搬来一把椅子招呼宋程在炉子前坐下,给他剥板栗。 宋程看着锦钟白嫩的手递过来一颗金黄的板栗,温柔地看着他的眉眼,心中一动,耳根子都红了。 他胡乱吃了板栗,手足无措了一阵,才不好意思地问道:“锦钟你成亲了吗?” “怎么好端端的问这个?”锦钟诧异起来,有些意外地看着宋程。 颜照憋着嘴笑,看到宋程恶狠狠地瞪她,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没有没有,我看你比我们大些,想必已经成亲了,所以问问。” 锦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将板栗剥好放进碟子里,不一会功夫香甜的炒板栗气息就充满了房间。 宋程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伸手取剥板栗吃。 颜照朝他挤了挤眼睛,道:“锦钟姐姐别剥了,你也吃吧。” “哼,就你知道心疼人。”宋程心情微妙,嘴贱地回到。 “那可不是,说不准我打小就这么会心疼人,不然也不能这么人见人爱。” “照我说你打小就是个惹祸精,保不准三岁就上房揭瓦,四岁就会偷看别人洗澡。” “你才是呢,嘴这么欠,肯定没少挨你娘的揍!” 颜照说完,两个人都不高兴起来。 一个想着自己的亲娘,一个想着自己连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烛台上的灯花“噼啪”一声爆响,灯光骤然明亮起来,锦钟看着两个人低垂的面孔,心中泛起一丝心疼,他们年少离家,所受的苦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锦钟正准备去拿些点心来安抚下,就见宋程伸出了手,在颜照的脸上胡乱的擦了擦。 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湿的。 “咚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竟然是顾长澜从宫中回来了。 第十六章 锦钟忙起身开了门,寒风倒灌进来,顾长澜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雕花红漆木盒走了进来,他身后的云满将刚解下来的披风递给了锦钟。≥ “怎么了?”顾长澜走到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感觉到屋中的气氛有些奇怪。 顾长澜的声音冷冷的,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稳如泰山一般站在所有人前面,不动声色的替他身后的人遮挡着风雨。 颜照心中一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所有的委屈似乎都有了释放的出口,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流出来。 “顾王爷,你知不知道我爹娘在哪里?”颜照呜呜地哭着,像是要将这五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顾长澜的心顿时被利器击中,一股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喘不过气来,颜照的眼泪滚烫的打在他心口,似乎要将他的心烫穿,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颜照揽在怀里,小声地安抚道:“没事的,有我在。” 宋程红着眼眶,想到颜照刚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时的日子,因为饿极了颜照偷了人家一个包子,被人追了两条街,可是怕宋程一个人挨打,她连轻功也不用,反而在挨打时反身护住了宋程。 她哭着朝他们喊道你们别打他,他病了还没好!不要打他! 软软的包子滚落到地上,颜照伸手取捡,被人一脚狠狠踩住了手,她的手却死死地抓着包子,无论如何也不肯松。 周围的人都冷漠的看着他们,目光如刺,扎的他眼睛生疼。 那些人打过后许是觉得没意思,便散开了,颜照却从地上爬起来,伸出红肿的手对他说:“你快吃,快吃。” 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肿起硕大的一个包,却是他见过的最动人的时刻,就连那个沾着灰尘被压扁了的包子,他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食物了。 他别过头,想要偷偷擦掉眼里的泪水,却见锦钟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手帕,温柔的眼神直直地看了他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颜照哭累了,在顾长澜怀中沉沉睡去,顾长澜沉着脸,吩咐锦钟照看好她,便带着云满走了出去。 今夜除夕,府中随处可见高高悬挂的灯笼,映照着可爱的白雪红梅,临水桥下明月入水四处如画,他缓缓地朝王府宅院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如行走在刀尖之上。 越走灯便越少,到最后渐渐的只能依稀辨认道路,云满在他背后紧紧地跟着,看着顾长澜行走的方向,眉头紧锁。 府邸深处一处院门乌黑洞开,犹如一口阴森的大棺,两边面无表情的站立着拿着大刀的侍卫,远远的屋中一丝烛火摇晃着泄露出一丝灯光,在这浓墨的黑夜中透着骇人的诡异。 “王爷。” 侍卫们看清来人,一齐半跪在地上,铁甲的声音“哗啦”一声碰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在寂静的夜里激起涌动的回响。 哪怕是顾长澜前来,他们也依旧面无表情,似乎早已忘记了喜怒哀乐一般。 夜色中是令人心慌的安静。 “起来吧。” 顾长澜在门口略站了站,便拔腿朝里面走去,院中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纵使风雪也未曾损伤颜色,顾长澜穿过前厅,穿过意喻着族运长久的天井,脚步越沉重起来。 “咯吱”一声重响,那透露着烛光的沉重木门被顾长澜一把推开,寒风将微弱的烛火一卷,险些熄灭。 昏暗的灯光中,五阶台阶之上,一张一人高的画像高高的挂着,两侧挂着黄的祖示家训,台阶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尘不染的牌位,最末尾的三个牌位上是端正的隶书,墨迹带着一丝新意,在一堆被岁月与香烛侵染过的牌位中显得格外打眼。 香炉里插着只剩半截的香烛,袅袅白烟中画像上的男人俯视着自己的子孙,墨点一般的眼睛中似喜似悲,仿佛今日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这便是顾氏的祠堂。 顾长澜也不焚香,伸手在最末尾的两个牌位上摸了摸。 顾宁昭。 顾宁微。 “冰天雪地,顾王爷怎么来了。”侧间的门已经豁然而开,一位头花白的老妪从一旁的屋子出来,语气满是嘲讽。 顾王爷三个字从她嘴里重重的说出来,带着刀刃的锋利。 她身躯干瘦,佝偻着背已是十分苍老,皱纹中的眼睛更是可怕,像是一口干涸的枯井,已然失去生命力。 “我今日倒像是不该回府一般。”顾长澜也不在意,纤长的食指在“宁昭”二字上摩挲。 “这府邸虽然是王爷你住着,可这地方却还姓顾,这里放的可都是顾家的列祖列宗,我劝王爷还是少来为好。” 顾长澜扯开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云满安静的退到一旁,将自己隐入昏暗的角落中。 “孙嬷嬷,你年纪太大怕是忘了,本王如今正姓着顾。”顾长澜从香案旁拿起剪子,剪掉了灯芯上的灯花。 “顾?”孙嬷嬷弯着腰笑起来,风箱般喘着粗气,好似顾长澜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孙嬷嬷很不满意本王姓顾?”顾长澜挑眉道。 “呵呵,王爷为什么会姓顾,难道还要老身说吗?王爷在这府上掘地三尺,可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一块牌子而已,不过是死物,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顾长澜点了一柱线香,心中躁动的情绪随着缭绕起来的烟雾逐渐平静。 “那王爷便为了一件死物抵了这众多性命!”孙嬷嬷厉声质问道。 “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顾长澜冷淡地回道。 “王爷当真不想知道伏龙珏的下落!” “孙嬷嬷你问错了人,我不是皇上,伏龙珏对我,不过是皇上给我的一桩任务罢了。” “听王爷您的意思,似乎是伏龙珏所在已经水落石出?”孙嬷嬷干枯成树皮的脸再次诡异的笑起来,无处不在的皱纹掩饰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紧张。 顾长澜却没有回答,他走出去,站到天井中,银色的月光温柔的倾泻而下,覆盖在他身上,将他笼罩成九天之上的神佛。 随着孙嬷嬷的脸上的皱纹越拧越紧,顾长澜这才在飞舞的光线中回头,温柔地道:“顾老王爷没死,伏龙珏自然在顾老王爷手里,顾老王爷死的突然,那伏龙珏自然在他最后见的人手里,至于他最后见了谁,不是满京城都知道,是长公子顾宁微吗。” 孙嬷嬷干涸的双眼登时怒瞪,浑身遏制不住的颤抖,她望着顾长澜消失的身影,颓然倒地,浑浊的眼泪滴在了冰冷的青砖上。 第十七章 过完年,王府递过来的拜帖如同小山一般堆着,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往王府送,顾长澜坐在暮水斋里,安静地听云满报礼单。 “这是工部尚书宋大人送的血珊瑚。” “这是苏国公送的白玉观音。” ...... 颜照正与宋程在一旁打双6,吃着顾长澜从宫中带出来的杏仁佛手,恍然间听到这么多奇珍异宝,不禁推了推宋程,两人一齐转了过来。 “哇,这观音!”颜照沙哑着嗓子赞叹,那白玉观音足有三岁的孩童那么大,最要紧的事通体无暇,莹润流光,宝相庄严,光是雕工就是上品。 宋程当着顾长澜不敢“哇”的惊叹,只流连忘返地摸着那尊血珊瑚。 顾长澜冲云满摆了摆手,打住了没完没了的念礼单,他支着头,懒散地靠在太师椅上,眼神却仔细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颜照。 她穿着青色的侍卫服装,腿上还严严实实的夹着木板,白嫩了许多的脸上现出几条浅红色的疤痕,和着削瘦的面孔,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这是什么?”她突然抬起头,毫无防备地看向顾长澜,神情专注而认真。 顾长澜不躲不闪,凤眼漆黑,似深渊一般看向颜照,答道:“这是千年人参。” 许是他的神情太过认真,颜照的脸渐渐的红了,她窘迫地低下头,压住心头涌动的悸动,呐呐地转移话题:“为什么他们都要送这么重的礼?” 正不住抚摸血珊瑚的宋程闻言不禁白了她一眼,心想这不是废话嘛! 皇上跟前的红人,权倾朝野,谁不上赶着巴结。 顾长澜看着颜照连耳朵飞上一抹绯红,方收回自己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道:“我刚回京时,有个人送了份亲手抄的《清官名录》给我,让我以此为镜,持身周正。” 颜照一瞬间忘了尴尬,和宋程不约而同的张了嘴,一脸的诧异。 这就好比没过门的女婿上赶着送丈母娘一本《女戒》,丈母娘没有回敬一本《孝经》,那真是大大的胸襟开阔了。 “这样没眼色的人估摸着也只能做个县令了。”宋程无言道。 “倒是比县令强一点,后来这人因其他的事情获罪,不知为何传来传去便成了我因节礼一事记恨于他,自此这些人送我的节礼便越来越重。”顾长澜道。 “这蠢货是谁?”宋程不禁问道。 “宋国公。” ...... 若是国公在顾王爷的眼中也只比县令强上一点,那这天底下也就皇上还能得他礼让三分了,若是旁人这样说,颜照必定觉得狂妄自大,可被顾长澜这样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却让她觉得顾长澜是当真如此觉得的,而他也当得起如此的自大。 “那没有人参你一本?”颜照奇道。 宋程在一旁狠点头,既然世家如此害怕顾长澜,这贪污受贿正是上佳的把柄,为何不拿住了,齐心协力告上一状,就算不能斗倒顾长澜,事后他也不能将所有的世家一同清算吧。 这些世家枝繁叶茂,若是连根拔起,就该有一场新的动荡了。 “你们两个记住,因利益而聚的人,便能因利益而散,只要有一个世家还受益,那么这些世家就永远也不可能团结起来。”顾长澜正色起来,悉心地教导着他眼中的两个小孩。 至于最受益的自然是苏贵妃的母家苏国公府了。 颜照与宋程都是机敏聪慧之人,稍加点拨便能明白,纷纷点头。 “主子,这是元宵节的礼帖。”锦钟从外头进来,手里又摞了一叠烫金的帖子。 这些人便是这样奇怪,心中痛恨顾长澜冷酷跋扈,却又盘算着该如何令顾王爷垂青,于是这些有适龄闺秀的家族便想出了主意,动不动就下个帖子邀请顾王爷前去赏灯赏花赏诗赏美人。 “我记得凉州刺史詹家有个女孩儿,在凉州十分有贤名,如今该有十六了吧。”顾长澜问道。 颜照顿时竖起了耳朵,嘴里像吃了一颗青杏一般又酸又涩,她有些不悦地翘起了嘴,仔细地听着。 “是,如今正随着詹大人在京中走动,京中都传詹小姐颜色艳丽,与平安郡主平分秋色。”锦钟闻弦音而知雅意,从一堆帖子中找出了顾长澜想要的那一张。 那便是长的十分漂亮了! 颜照捏着黄花木做的双6棋子儿,差点捏出水来,宋程看着她青筋暴起的拳头,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顾长澜打开帖子,洒金帖子上笔劲饱满清秀,优雅地写着:“月满溢中庭,夜灯昼如青。片雪稍懈怠,压酒饮香嗳。凉州刺史詹乌拜上。” “云满,去年回京述职,有位大人在宫宴上做的一手好诗,还得了皇上的嘉奖,可是这一位?” “是。”云满略做思付,肯定得答道。 “去回帖,元宵佳节,如期而至。”顾长澜勾着嘴笑起来,将帖子折起来递给了锦钟。 “是。” 锦钟接了令去回詹家的帖子,这封回帖一出,整个京城的权贵都被震动了,引起一片哗然。 过完年,顾王爷回京便已有三年了,这三年来,他被拜帖请出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宫宴也时常称病不去。 他第一次赴的是徐元卿的宴,那是徐元卿还只是大理寺一个小小监理,他的帖子淹没在一堆权贵之中,那帖子上干巴巴的写了几句客气话,叫人看了都尴尬,也叫徐元卿肠子都悔青了,若是他知道顾王爷会看他的帖子,他一定妙笔生花,字字珠玉,好叫顾王爷过目难忘。 姑且不论徐元卿是否有此文采,总之顾长澜赴了他的宴,没过半个月他便一步登天,成了大理寺少卿。 顾王爷赴的第二次宴便是现在已成白骨的宋国公府上,没出半个月,宋国公便因赈灾失职,私吞赈灾银两而全家被抄没了。 于是一时间京城中的宴请风气大大减少,直到皇上主动办了两场宴会,才缓过劲来。 如今是顾王爷第三次赴宴,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凉州刺史詹家,思付着这一次是喜是忧。 当锦钟亲自将帖子送往詹府,有意无意地提到詹家有位如花似玉的女儿时,这话鸟儿一般飞快地飞到了每一位贵妇耳中,这一回,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苏国公府。 或者说是苏国公府上的平安郡主。 “我叫你去打听顾王爷为什么给詹府回帖子,你告诉我因为他们家有个女儿?”平安郡主脸色阴冷,不可置信地问眼前的婢女。 “奴婢打听过了,是、是王爷身边的大丫鬟、送回帖时说的。”那婢女面如土色,惶恐不安地抖着。 “竟然是锦钟去送的!”平安郡主厉声叫道,柔弱娇美的声音因着突然拔高而变得尖细锐利,令在场的人都害怕起来。 屋中站了四五个丫头,却无一人敢说话。 第十八章 “蠢货!一群蠢货!”平安郡主怒极,清丽的美貌因愤怒而扭曲,她一把将桌上的茶器扫落在地,又不解恨,又一把将多宝阁上的梅瓶扫落在地。 “你过来。”平安郡主指着回话的婢女,厉声道。 地上碎落着锋利的瓷片,那婢女脸色煞白,满面是泪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好的很!连本郡主说的话都听不到了是不是!来人啊!把她给我拖出去卖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婢女瑟瑟抖,被郡主卖到那低下的窑子里去,比在这里受郡主磋磨更加可怕,她不顾地上锋利的瓷片,飞快地爬了过去,跪在了那一堆碎花瓶上。 雪白的瓷片上沁出殷红的血液,奇异地交织在这温暖怡人的闺房之中,连那袅袅的香气都染上了淡淡地血腥味,平安郡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愉悦的笑容来。 到了夜晚,颜照躺在床上,回想着自己看到的那尊白玉观音,羊脂白玉,触感细腻,与自己身上这一块何其相似,难道只是巧合? 她悉悉索索从脖子里掏出来自己的无事牌,仔细地摸了摸,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这块无事牌倒像是雕那尊白玉观音时剩下的边角料。 好像云满说的是苏国公送来的节礼,苏国公?顾长澜曾说是平安郡主的父亲,难道自己失忆跟苏国公有什么关系? 看似又不像,若是有关系,顾长澜应该早将自己送过去了,难道说是巧合? 黑暗中颜照皱着眉头反复摸索着,有些不确定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沮丧的将无事牌塞回了衣服里,摸了摸自己的腿。 不如等到腿好了,再到苏国公府上一探究竟好了。 众人瞩目的苏国公府上仍旧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平安郡主在家中美貌得体的应付着各路拜年的夫人小姐,她微笑的唇角,走路时半步也不曾飞扬的裙角,一切都完美依旧。 当人们在她面前谈论起顾长澜要赴詹府的宴时,她笑语嫣然,仿佛是在听一件不相干的事,没过几****随苏夫人进宫拜见了苏贵妃,第二日便随着母亲去了幽州的外祖母家探亲,远离了京中的喧嚣。 众人瞩目的詹府,却出了事。 初六那一日,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暮水斋中,洋洋洒洒的阳光从明瓦中流水般映在青石板上,将宽阔的书房映照成一汪清池,顾长澜坐在太师椅上,神情专注地地看着眼前成堆的密信,然后将看完地烧毁在炭火中。 云满在一侧坐着,将手中的信件和帖子一本本分好,分拣出暂时无用的放在一旁的书架上,以备顾长澜需要时查阅。 颜照和宋程在塌上和和气气地扎彩灯,颜料、竹片、明纸散了一塌。 “你想做个什么灯?”颜照看宋程挑了红色和绿色的颜料,好奇地问道。 “桃子灯。”宋程最近怀孕一般,想吃些不是时节的东西,这两天正馋桃子。 “那我就做个大圣灯。”颜照笑嘻嘻地拿起纸笔,想要画个大圣。 “你倒是有这个能耐。”宋程讥笑道,颜照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写字还成,画画嘛。 “你等着瞧吧,我做个大圣灯,专吃你的桃子灯。” 云满朝颜照的方向无声地笑起来,连顾长澜的眼睛里也带着笑意。 “主子。” 突然间锦钟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打破了这暖意融融的一幕。 顾长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是詹家的大小姐,跌湖里没了。”锦钟皱着眉,将刚才听来的消息告诉顾长澜。 屋中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务,惊讶地看了过来,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大小姐,一堆丫鬟跟着就跌湖里没了。 “不、不能吧。”宋程看着锦钟,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怎么回事?”顾长澜面沉如水,周身散出骇人的气息,将人冰冻三尺。 “今日天好,顾小姐散步时不知怎的就跌了下去,她身边跟着的人都不会泅水,等喊了人来,詹小姐已经没气了。” “云满,去把詹府里的人叫回来。” 当知道凉州刺史与穆砜有关系时,顾长澜就已经重新安排了人手在詹府,云满忙领命去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宋程不敢说话,在纸上悄悄地写了,倒过来给颜照看。 颜照看了一眼,回了个“滚”,狠狠丢了个白眼给宋程,心里有些微微地不舒服,就好像被一颗沙子搁在鞋底一般不起眼但总是令人不块。 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姑娘,就值得他这么生气么?颜照仔细瞅着顾长澜严肃的眉眼,斜长的眼中带着倨傲与不悦,眉头不加思索地紧锁着。 她又记起在梅花树下偷听到他和徐元卿的对话,难道是他想通过詹家小姐知道什么事情?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颜照倒了陈醋一般酸不溜丢地心里便冒出那么一丝甜蜜,继而鄙视的看了一眼顾长澜。 自古只有女人使美人计的,没想到堂堂的顾王爷竟然也要用这一招才能摆平政敌,真是卑鄙。 一想到顾长澜竟然为了朝堂上的事出卖自己的色相,颜照又不高兴起来。 没过多久,云满就带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这人面目普通,衣饰也平平无奇,与一般的小厮并没有什么分别。 颜照却觉得有些异样,好像这人的面目十分模糊,纵使现在记住了,这面容也很快就模糊起来,再不能凭着记忆画出寻找。 这人察觉到屋中多了陌生人,他心中惊讶却目不斜视,沉稳地朝顾长澜半跪着行了礼,才在顾长澜的示意下站了起来。 “詹小姐出事,你可曾去查看?”顾长澜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道。 “众人慌乱的时候,属下曾草草查看过。” “如何?” “属下现了这个。”那人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颗小石子来,递给了顾长澜。 那石子再普通不过,道路上随处可见,全然看不出与詹小姐的落水有什么联系,但能让人特意捡回来肯定有怪异之处。 顾长澜接过石子,那上面还带着干涸的泥土,他看了看便递给了身边的云满。 “肯定是顾王爷的红粉知己干的。”颜照看着顾长澜认真的神情,酸溜溜地道。 “哦?你是怎么知道她不是自己跌下去的。”顾长澜眼神一闪,转头问道。 那小厮装扮的人心中又是一惊,顾王爷竟然也有这样和颜悦色询问旁人的时候,他飞快的用余光睃了一眼颜照,见到不过是个面貌清秀的小侍卫,心中疑惑更甚。 第十九章 “能让他注意到还特意带回来,詹小姐肯定是在青石板或者是鹅卵石路上散步,要么就在桥上,我和宋程常到有钱人家做短工,稍微讲究点的都每日有人打扫,这一看就是别人带进来的,搞不好是请了高手打中了詹小姐的哪个穴道......”颜照伸手指了指来人,又指了指云满手中的石头。 “再说了,詹小姐好端端的,总不能自己走湖里去了吧。” “说是湖边有积雪......”来人脸色变化莫测,迟疑地道。 顾长澜的脸色凝重起来。 颜照性子跳脱,练功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伤了腿之后更是懒到极致,见缝插针的使唤宋程,可若是论机敏,便是三个宋程也比不上一个颜照。 她为了偷懒,往往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机巧所在,以免自身受累,所以她的观察力,是远在众人之上的。 顾长澜凝神半晌才道:“你回去吧,此事我自有思量。” 来人恭敬地应了,退了出去。 “主子,会不会是詹刺史察觉到我们要......”云满迟疑道。 “杀了自己的女儿,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顾长澜肯定道。 不是詹乌会是谁呢? 也不会是穆砜,穆砜折了一枚棋子,如今应当更加小心才对,顾长澜支着头,有些疑惑。 他要想的事太多,每一条线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太过小心慎重,有时反而被最简单的事情迷惑。 “肯定是你惹的女人干的!”颜照涂了颜料瞎画,恶狠狠地道。 屋中的人再一次看向了她,她脸上正露出十分不高兴的神情,憋着嘴,在纸上撒气,红红绿绿的颜料涂的到处都是,将宋程好不容易弄好的桃子颜色都弄浑浊了。 “你这般肯定?”顾长澜有些意外地问道。 颜照不乐意说,撅起嘴,捅了捅宋程,宋程白了她一眼,转头讨好地看着顾长澜,流利道:“这样的事我们见的多了,不是姐姐推了妹妹,就是妹妹推了姐姐,总之都是些糊涂账。” “你刚才不是说是高手所为?”云满迟疑道。 “还不兴人家身边有个护卫吗!”颜照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主子、会不会、是平安郡主?”锦钟小心地提道,随即又摇头道:“这几****并不再京中......” “不在京中不能说明什么,若真是她,难道苏府还有隐藏的力量?”顾长澜陷入沉思中。 皇上登基后就封苏噯做了贵妃,却又忌惮苏府的权势,曾暗命他监视苏府半年之久,当时的苏府与一般的权贵之家并无两样,府中侍卫虽多,却并无高深之人,而能在远处用一颗石子将詹小姐打落湖中,其手腕的力度与准度并不容小觑。 还能出入苏府不被自己埋下的暗线发现,那功夫便不在云满之下了。 “哈!你们都在呢!” 正当大家都各有所思时,突然一声搞怪的叫声凭空而来,叫颜照手一抖,一笔颜料戳到宋程身上去了。 “唐起!” 云满脸色顿时变黑,朝着窗外突然现身的唐起怒喝一声,一翻身,就将他擒了进来。 唐起披着一件骚包的红披风,头发上别了一支桃花木做的木簪子,腰间别着马鞭,一眼就叫人想起鲜衣怒马这个词来。 这样的风流恣意,全然不似王爷身边一个普通的办事之人。 “哎呀,别成天板着张脸,老的快,一点意思也没有。”唐起挣脱云满的束缚,一转眼就看到顾长澜危险的眼神。 “主子......”唐起声音骤然小了下去。 “跪下。”顾长澜拧着眉头,双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 唐起马上乖乖地跪了下来,低眉顺眼地从怀中掏出两本账册来。 那账册正是顾长澜从临渝带回来的那一本,如今却多了一本一模一样的,两本摆在一起毫无差别,连账册的卷边都如出一撤。 顾长澜拿起其中一本仔细地看了看,便递给了唐起:“冯老先生抄录的这一本,你带去临渝,交给陈陆的妻儿,也好叫她们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为了什么死的。” “是。”唐起奇怪顾长澜是如何分辨出这一本是仿造的,却没有多问的收进了怀中。 “原本昨日就该回来,怎么拖到今日?”顾长澜似乎没看到他偷偷挪动着膝盖一般,依旧眉目不动地叫他跪着。 “属下一回到京中,就四处听说主子看上了詹家的小姐,属下就、就顺道去看了看......” 屋中的人都抖了抖耳朵,这正说着詹小姐的死呢,便有个知情人撞了上来。 “哦?你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顾长澜微微地俯下头,逼视着唐起。 唐起忙举起一只手道:“属下发誓什么都没看到,我昨日准备去看的,结果看到詹府墙外有个人在游荡,我刚跳上墙,这人就发现了,说来也奇怪,我隔着他还有些距离,原本不应该被发现的......” “学艺不精!临渝回来,去找云方再学三个月!”顾长澜冷笑道。 唐起自知理亏,不敢申辩,低垂着头乖乖地跪着。 “起来吧,既然耽搁了一日,今日就动身去临渝。” “多谢主子。”唐起苦着脸站起来,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扎花灯的竹丝,依依不舍地去马厩里换马了。 顾长澜支着头看颜照和宋程画花灯的样子,思量着唐起带回来的消息,却见颜照嘻嘻地笑起来,原来是锦钟替她画了个大圣。 她笑的纯粹,喜怒哀乐全在脸上,从不多加掩饰,这几年若是没有宋程在一旁打点周旋,只怕要吃不少苦头。 只是詹小姐一死,这宴是赴不成了,得重想个法子才行,总不能让詹乌还能活着回去做他的凉州刺史吧。 果然到了元宵节,詹府黑漆漆一片,只勉强挂了几盏灯应景,未出嫁的女儿虽然娇宠,可一旦过世便是无限的凄凉,不仅族人不来吊唁,连埋入祖坟的权利也是没有的。 顾长澜也不去赴宫宴,只在府中清闲,看着宋程与颜照斗灯。 他二人年纪本也不大,兼之从未好好过过一个元宵节,此时得了机会自然彼此花了许多心思,做的失败品将荣和居和暮水斋都挂满了,连锦钟也跟着做了许多,在府中各处挂了些。 王府的下人眼看着从不挂灯的荣和居和暮水斋也挂了彩灯,都纷纷效仿,各出手艺,将自己做的彩灯到处显摆。 一时间王府里也热热闹闹起来,倒将前两年冷清的光景一扫而空。 颜照甚至觉得这才是这府中原本该有的样子。 第二十章 宋程做了个桃子灯,硕大一个桃红红绿绿的拎在手上,里头装了短短一支蜡,远远看去,活似进错了染缸的白绸缎,丑的很。≧ 颜照果然拎了个孙悟空出来,那大圣画的活灵活现,连头上毫毛都根根毕现,脚踩着祥云,盔甲凛然。 她一看宋程关着门做了几日就做出个这玩意来,顿时笑差了气,将自己的孙悟空藏在了身后:“快把你的丑桃拿开,别污了大圣的眼睛。” “再丑好歹也是我自己做的,哪像你,还要别人帮忙。”宋程鄙视道。 这孙悟空是颜照求了顾长澜画的,她做的是将竹架子扎起来,糊上明纸,然后趁宋程不在时撒泼打滚求着顾长澜给她画。 锦钟推着颜照也掩口而笑,从一旁的麻绳上解下一盏琉璃灯递给了宋程,那琉璃清澈透亮,做成一朵半开的荷花,严严密密地将里头的烛火挡住,很是漂亮。 这灯是从库房里搬出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送来的,一直到今日才得见天日。 “哼,瞧见没,琉璃的。”宋程骄傲地昂着头,在琉璃上轻轻一摸,心中痛惜道:“多好的琉璃啊,就这么糟蹋了!” 颜照,反唇相讥:“是你的吗?不要脸。” 又指了指树上挂着的兔子灯:“瞧见没,红宝石的眼儿。” 他们两个闹腾了一阵,一阵寒风刮过,便有片片飞雪落下。 “下雪了,快去亭子里坐着。”锦钟忙推着颜照往湖心亭走,宋程却不肯走。 “我身体好,不怕冷,锦钟你跟王爷说一声,今晚不宵禁,我去外头玩。”宋程心痒难耐,又怕锦钟不答应,小旋风一般刮了出去,边刮边喊:“给我留着门!” “死宋程!我也要去!”颜照急的大喊,无奈宋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亭中的顾长澜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对着云满低语几声,云满大步走了出去。 “哼,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竟然丢下我一个人跑了。”颜照气哼哼地回了湖心亭,抓起石桌上的蜜桔剥开吃。 没多久却有婢女送上来一个大大的食盒,锦钟接了想要打开,却被顾长澜拦住了。 “你们去外头等。” “是。”云满与锦钟对望了一眼,退到了湖边,既能注意到湖心亭的动静,又不会打扰到顾长澜。 “呀!”颜照一把将食盒打开,惊喜地喊道。 顾长澜亲自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浓郁的鸡汤面,沉声道:“长寿面。” 颜照愣住了神,呆呆地看着他。 顾长澜却没有回答他,而是从食盒中取出两枚红红的鸡蛋来,剥开了卧在她面前的碗里:“惟愿你一生平安喜乐,不必颠沛流离,担惊受怕。” 颜照握着筷子,痴痴地看着他:“今日是我的生辰?” “是。”顾长澜凝视着她,她眼中亮晶晶地,似有泪水闪烁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元宵节的生辰,自然难忘。” 颜照只觉身在梦中一般,心中不知是喜是哀。 过了年,便是她失去记忆的第六个年头,这六年里,她与宋程如浮萍一般居无定所,更不曾过过一个生辰,更不知亲人是否还在人世。 如今却有人替她过生辰,还望她再不必颠沛流离,担惊受怕。 颜照眼睛一酸,忍不住趴在冰凉的石桌上,埋着头呜呜地哭了出来。 “吃吧,再不吃就凉了。”顾长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头束在冠里,因头有些少,被顾长澜一摸,便有些散乱。 “嗯。”颜照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大口的吃完面,问道:“顾王爷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顾长澜黯然地笑了笑,许久才道:“我是不祥的人,从不过生辰。” 颜照怔住,转而笑起来:“不祥的人还长的这么好看,那我们一定是地狱里的恶鬼啦!我忘记啦,你跟皇上一天生辰,到时候我帮你煮长寿面。” “好。”顾长澜也笑起来,眉眼中溢出柔和的光芒。 月光从雪中穿过,落在两人身上,一个冷玉无瑕,一个笑容烂漫,身后的影子悄悄地交叠在一起,说不出的静逸温柔。 城门外,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进了热闹非凡的城中,马车上一个妇女神情木然地坐着,怀中搂着一个睡着的小孩儿,她身上穿着白色的丧服,丝凌乱,丧服上还有不少早已干涸的血渍。 赶车的人系着一件黑狐裘,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袖中流出,将紧握的缰绳都染红了。 原来是唐起赶了回来,他脸色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双眼却炯炯有神,一路将马车赶到了一处茶楼,三人下了马车进了茶楼,换了衣裳,从茶楼的另一侧驾着一辆毫不起眼的小马车进了顾王府。 一夜的恣意繁华过后,京中的人还在睡梦中,大理寺门前的冤鼓就被敲响了。 状告临渝明远将军陈百仲与兵部尚书之子何伏玉勾连,贩卖私马,被陈6现后杀人灭口,其妻陈冯氏带着儿子一路奔逃才得以逃脱。 一切皆有账册为证。 这一告便是朝野震动,皇上当朝怒,命大理寺彻查此案,一干人等悉数捉拿归案,连夜派人前往临渝抓捕陈百仲。 一个是兵部尚书的独子,抓他与抓兵部尚书并无差别,另一个山高皇帝远,手中有兵有粮,哪个都不是能轻易抓捕归案的人。 大理寺的徐元卿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在大理寺的议事厅中瞎转了一圈,看着下面等着他话的一众下属,突然道:“你们先去围住何府,等我去找一趟顾王爷。” 王府里唐起伤的严重,一支箭从肩胛处穿过,被他将箭头箭尾都折断了,伤口处还在往外冒着雪,这时便显出宋程的用处了,顾长澜将荣和居旁边的一个小院落拨给了他,让他专心照料唐起。 不出半日,宋程便将唐起料理好了,在煎药之余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写了个“神医堂”的匾额挂在门廊上。 顾长澜神色凝重,坐在暮水斋中仔细推敲着唐起的伤势,唐起的功夫虽然比不上云满,但光凭陈百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除非陈百仲背后还有人。 何成自先皇在时就已经是兵部尚书,明面上并没有和穆砜有过往来,穆砜宫变时他治下的禁军却没有殊死抵抗,虽然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但细细查来,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 可是这些蛛丝马迹却不能将之扳倒。 直到皇上放在外头的人现何伏玉参与了贩卖私马一事,才想借此良机,将何成这只老狐狸连根拔起。 若是何成当真与穆砜有关系,那这些私马便不仅仅是为了钱,而是另有用处,那么陈百仲身后,就有可能是穆砜的手在操纵。 第二十一章 顾长澜抬头看了一眼颜照,颜照正在替他回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信,再在下面戳上一个义嘉王的大印。 她一手字笔笔劲道,犹如铁钩银枪淋漓尽致,毫无保留,便如同她一般,事事皆要热烈灿烂才能痛快,学不来含蓄婉约。 可是花朵开的太过热烈,便如同昙花一般,一现过后便是凋零了。 “你看我干嘛?”颜照察觉到顾长澜正看着她,有些奇怪地在脸上摸了摸,以为沾上了墨迹。 “贩卖私马的事,你如何看?”顾长澜冷不丁问道。 “我?”颜照搁下手中的笔,吃了一块蜜渍桂花馅饼,想了想道:“何伏玉声色犬马,若是有胆量贩卖私马,应该不会这么怕老婆吧。” 顾长澜笑了笑,道:“账册上写的是何伏玉,实际上贩卖私马的人是他爹何成。” “何成?何成不是兵部尚书吗,虽然只掌控着京中的禁军护卫,但也犯不着贩卖私马吧,虽然银钱多,风险也太大了。” 这个可能顾长澜与穆采推演过,可是唯一可能的穆砜并不会为了些银子便毁掉他在京城中的一步大棋,而且那些私马过境,最后都进了私人的马场,并无迹象能指向穆砜。 “除了穆砜,京中还有谁能指使何成冒这么大的险?”顾长澜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正在陷入一个误区之中。 颜照又吃了块馅饼,她想着这馅饼做的真不错,也不知道这时节上哪里弄来的桂花,若她是穆砜,宁愿不做皇帝也不愿意东躲西藏啃树皮。 树皮! 她心中一动,忽然问道:“穆砜带走了多少人?” “五百私兵,还有不少暗卫。”顾长澜回道。 “这么多人,他们吃什么?”颜照吃光一碟子美味的馅饼,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 吃! 这么多人要吃饭,就算只吃野菜山头也该挖空了,更何况现在到处都是追捕他们的人,这么多张嘴,随便出去买点什么肯定都会引人怀疑。 顾长澜脑中灵光一现,他赞赏地看了一眼颜照,慢慢地说道:“是马,他们分散着将私马买回去,既能壮大自己的队伍,又能补充粮食,一石二鸟之计。” 可笑他们这些人日日山珍海味,从未有一日饿着过,竟然连民以食为天这样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常言道马肉味酸而且带着一股骚味,便是塞外也是不吃的,而且良驹难得,谁也没想到穆砜会去吃战马。 也只有颜照这个一刻也不停嘴的人能把思路拐到这上面去了。 他微笑着,看着颜照嘴角还沾着馅饼的残渣,因为吃的满足而微微地翘着,眼神中带着心满意足的愉悦,犹如漫天的星光都静逸地飘荡在她眼中,明亮又美好。 不知是不是那目光太过明亮,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去,伸出修长的手指替颜照抹去了嘴角的残渣。 冰冷的手指碰上颜照软绵绵的脸庞,两个人的脸都“唰”的红了起来,顾长澜这才惊醒过来,飞快地收回了手。 颜照目瞪口呆,一张脸红成了熟透的番茄,因为突如其来的羞涩双眼泛着湿润的光泽,眼角微微地红着,似乎在控诉顾长澜的无礼一般。 刚才是顾王爷给自己擦嘴了! 她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宋程,叫宋程给她和顾王爷把把脉,看是谁的脑子坏掉了。 云满从外头进来,也察觉到屋中的气氛有些异样,他看着略有些僵硬地顾长澜,低声道:“主子,徐元卿来了。” 他看到顾长澜明显地舒了口气,脸上紧绷的神色退去,又成了他熟悉的那个冷静自持的王爷。 徐元卿受到有史以来顾长澜最和颜悦色的待遇,他有些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些日子在家中钻研酷刑,着实瘦了许多,脸色也有点青,跟王爷旁边滋润的油光水滑的面生侍卫相比,确实有些落魄。 他随即恍然大悟,美滋滋地想,顾王爷一定是现了自己的辛苦,所以才这么和颜悦色体恤下属,顾王爷当真是面冷心热,心中不自觉地又将自己的忠心上升了一个高度。 他赶紧趁热打铁,跪在了地上:“王爷,您可得帮帮下官。” “何事?”顾长澜明知故问。 “这贩卖私马的事情王爷定然已经知晓了,可这何伏玉是何成的独子,平日眼珠子一般捧在手里,如今大理寺的人连何府的门都进不去,何府的人只说何伏玉一直不曾回京,如今也不知哪里去了。” “你只管闯进去拿人,有皇上口谕在,你怕什么,若是何成纵容禁军伤了大理寺的人,你便正好参他一个抗旨不尊。”顾长澜冷哼一声。 徐元卿得了顾王爷的准话,心头顿时大松,擦干脸上假兮兮地眼泪,感激地答道:“王爷英明。” “至于何伏玉,你且拿了人在牢里关着,好吃好喝的对付,我正要看看这何成能上哪里去搬救兵。” “那、那何时提审?” “不急,陈百仲归案起码还得有一个月,到陈百仲归案前都可以好好让他在牢里呆着。” “是。”徐元卿得了令,忙爬起来去何府捉人。 这一等便到了三月,花开春暖,微风和煦,颜照的腿也好的十分利索,每日抱着把破剑,跟在顾长澜屁股后头当侍卫,倒让云满轻松了许多。 这一日天色微亮,顾长澜推门而出,就见颜照与云满在绿竹之下对招,两根去了嫩叶的竹枝如同出鞘的利剑,扫起无数落叶。 颜照轻巧灵动,片叶不曾沾身,云满大气古朴,动静之间已有宗师风范,两人动手之时只见漫天竹影,将颜照笼在其中,就在顾长澜以为她要落败时,她却手腕一动,使出一招刚才云满所使的剑招,破了这竹笼,英气勃地站在第一缕日光下。 “果然是武学奇才。”云满赞道,只看过一次就能将招式学到七成,难怪轻功如此高明,可惜颜照并无继续深造的念头。 她又不做武林盟主,学的那么好做什么。 “主子。” “王爷。” 见顾长澜出来,两人都停了手,齐齐问好。 “云满,派人去通知徐元卿,今日我要去大理寺。” “是。”云满扔了手中的竹枝,转身走了,留下颜照兴冲冲地围着顾长澜转。 “去大理寺吗?我也去吗?宋程去不去?去审陈百仲还是审何伏玉?还是审詹乌?”她跟在顾长澜身后,噼里啪啦地问了一通。 自徐元卿苦苦钻研刑罚后,果然有所突破,那位跟穆砜有关的人不仅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吐了个干净,就连凉州刺史詹乌是内应的事情也抖落了。 倒省了顾长澜不少功夫,皇上直接将詹家抄没了,詹乌心知自己咬死不放才有一条生路,在牢里咬死了不肯多说半句,如今还在跟何伏玉做邻居。 “不审谁,只是例行问话,宋程准备考太医院,不能出门。”顾长澜回头等着颜照蹦蹦哒哒跟上来,耐心地答道。 这两个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只要一天不见就有一箩筐话要说,好不容易宋程突奇想要考太医院,这才安生了几天。 第二十二章 大理寺外日光灼灼,地牢之中却阴森湿冷,一步跨入,便如同人间地狱两厢而隔。 颜照并未到过大理寺,她看着墙上挂满的刑具,在暗处闪着寒芒,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叫人不寒而栗。 她紧紧贴着顾长澜站着,闻到顾长澜身上的冷香,一颗心这才安静下来,认真地打量跪着的何伏玉。 正是那一****说了一句何伏玉肩宽腰窄,才被顾长澜吓的掉了下去。 那一日在客栈里一见,灯光昏暗,全然看不清何伏玉的长相,倒是今日他略低着头,在牢房中养的白白胖胖,因禁欲的缘故,连背都挺的直一些。 何伏玉跪伏在地上,心中忐忑不安。 他父亲曾说一定会平安无事,可如今两个月已过,他无事不假,以父亲的权势竟没将自己从大理寺中救出去,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如若不然,怎么家中连一封信也递不进来。 他虽不机敏,但也不蠢。 顾长澜坐在漆黑的梨花木上,一言未发,久到连徐少卿腿肚子都开始打转时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何伏玉,你可知道你娘子有孕在身,已经有四月余了。” 何伏玉骇然抬头,张大了嘴,眼中露出一丝茫然。 这竟是他第一次知道宋三娘竟然有了身孕,他心中并没有涌起当父亲的喜悦,他自己是个浪荡子,又与宋三娘只有面子情,心中大约是惊讶多过惊喜。 只是他又不解地看着顾长澜,不明白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 “何尚书已经请了多位太医诊脉,都说这一胎是男胎。”顾长澜继续说道。 何伏玉欢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不对劲来,他磕磕巴巴地问道:“王爷、王爷是什么意思?” “何家后继有人,既然牺牲你一人能保全全家性命,以何尚书的精明,自然该知道如何选择。” “不可能!”何伏玉下意识地反驳道,他激动地直起上半身,带动的铁链哗啦啦响。 顾长澜再不说话,只看着他冷笑。 “不可能,你骗我!我爹绝不会抛弃我的!宋三娘怀的是不是个男胎谁知道?生出来能不能养大谁又知道,我爹绝不会冒这样的险。” 何伏玉拼命地反驳,不知为何,心底却生出了一丝隐隐的赞同。 这大理寺并非铜墙铁壁,若父亲真有心救自己出去,怎么会连妻子有孕这样的事也不遣人来告知自己!足足两个月,连一句话也没有,就连陈百仲归案了,还有人进来替他打点,怎么他却、却什么人也没见到呢? “如何不会,他既能领兵击杀顾氏一族,毫不顾念师生之情,今日也必定能舍弃你。” 顾长澜一席话如同狂风万丈,将何伏玉心中最后一点希望摧毁,他只觉顾长澜每一个字都能听的明白,合在一起却又有些不明白。 他颤抖着惨白的嘴唇,犹如溺水之人一般,抬头看着顾长澜:“王爷,我会死吗?” “会。”顾长澜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在这寒气袭人的大理寺监牢里轻飘飘地断送了何伏玉最后的希望。 顾长澜是要为顾家报仇吗?颜照不确定地想着,低头去看伏在地上呜咽的何伏玉,却见何伏玉正巧抬起头来,两人的模样直直撞进彼此的眼中。 颜照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轰然而鸣,震得她一阵晕眩,然后愣愣地看着何伏玉。 何伏玉也愣在原地,他来不及细想,就见顾长澜站了起来,对何伏玉道:“你有一天的时间考虑,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本王,本王自会给你一条出路。” 从大理寺回来,颜照就有些坐立难安,何伏玉看她时似曾相识的眼神,和自己心中突然涌起的涟漪,都让她无法安坐。 一入夜,她就翻出在临渝穿的夜行衣,等各处都熄了灯火,悄悄地摸进了“神医堂”。 宋程睡的鼾声四起,美梦中自己成了人们口中传说的宋神医,多少人为了见他一面而不得,他双眼精光四射,正端着架子吩咐随从谁也不见! 突然有人闯了进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他被掐的难受,只觉得自己出气多进气少,艰难又有气节地吐出两个字:“不救......” 快、快松手!要憋死了! “啊!”宋程猛的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揉着自己的心口:“吓死我了。” “啊!!!” 他正要躺下,就见床边做了个黑衣人,正眼冒精光地看着他。 颜照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是我,别叫。” 宋程顿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一把打掉了颜照的手,低声骂道:“颜照!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给我弄点迷药。”颜照单刀直入。 “没有!你要迷药干什么!我可告诉你,你给我老实点在王府呆着,难得顾王爷肯高看你一眼,别又惹事,到时候我可不跟着你跑路了。” 宋程又要躺下,却被颜照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难得表情严肃,低声道:“王爷明明说跟我只有一面之缘,但却知道我是元宵节的生辰,这其中肯定大有古怪。” “颜照,你听我说,从前的事,不一定都要记得,有多少人想忘都忘不掉,顾王爷若是愿意,必定能护你一世周全。”宋程正经起来,肃着脸,定定地看着颜照。 若是有烛光,一定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泪光。 “宋程,我不愿意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人心中总要坚持点什么才能活下去,你不也一样吗,再苦再穷,也从未放弃过学医。” “若是,若是你有一天发现顾王爷也是你的敌人呢?那你、你要如何是好?”宋程喃喃道。 你已然心悦他,若是发现他是你的仇人,你当如何自处? 他与颜照亲密如亲兄妹,旁人看不出,他却是能看出来的,颜照对顾长澜带着渴求眼神的亲近,并不仅仅是对温暖的眷顾。 可是他不会去点醒颜照,他更希望颜照能一直懵懂下去,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心中的情愫。 颜照紧紧地咬住嘴唇,什么话也不说。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宋程的问题抛至脑后,摇着他道:“迷药,快给我迷药。” “知道了知道了。”心知颜照倔强的性子,宋程气哼哼地从床上下来,拖拉着鞋,点亮了油灯。 他既然号称神医,配点迷药有什么难的,从前因为药材贵不敢多配,如今王府里什么都有,他自然配了以备不时之需。 “拿去!别惹事!”宋程将一个纸包扔给颜照。 颜照拿了正要走,却被宋程一把拉住了:“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捏我鼻子了。” “呵呵,回见!”颜照挣脱宋程的拉扯,使出轻功眨眼间就从门口跃入了黑暗中。 第二十三章 顾长澜房中亦没有点灯,他披着白狐裘,安静地听着暗卫的禀报。 “主子,要不要属下去拦着颜姑娘。”云满焦急道。 “不用,她既然想要明明白白,就由着她吧。”顾长澜只觉得这话说出来后身心俱疲,浑身筋骨被抽走一般再提不起力气。 他缓了一缓,才接着问道:“宋程听到颜照是元宵节的生日,果真没有异样?” “没有。”黑暗中跪着的人如实答道。 不仅如此,他还直指自己可能是颜照的敌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那么之前查到的就得推翻,从头查起。 “云满,你再派人去一趟苏南,拿着宋程的画像去,既然却有其人,就叫他们好好认认。” “是。” 颜照恍然不觉有人跟着自己,她悄悄地摸进了大理寺的监牢外,一下又犯了难。 她严重的低估了大理寺的戒备,大理寺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巡逻的人一波接着一波,牢门外看守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曾打过瞌睡,用了迷药反而容易惊动人。 她在树枝上蹲着苦苦想了一会,突然解开了自己的衣裳,把跟着她的暗卫吓了一跳,忙闭上了眼睛。 颜照里面穿的却是白天穿的那一套,她将自己的夜行衣藏在树杈上,然后跳到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到大理寺的正门。 “谁在那里!”巡防的士兵第一时间发现了她,众人手中银枪“哗啦”一声枪头调转,指向了颜照。 夜色下银色的枪头尖锐地闪着寒光,齐刷刷地对着颜照,犹如千军万马奔敌而来。 “顾王爷令我来传话给重犯何伏玉。”颜照也似一杆长枪一般站的笔直,神色坦然无一丝胆怯。 “王爷手令拿来。”领头的士兵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颜照。 “平日云满来传话,你们也是这般要手令?”颜照毫不犹豫地反唇相击。 我打量你们也不敢问云满要手令,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云满是顾长澜的一道影子,如影随形,忠心耿耿。 领头的士兵面露迟疑,对上面生的颜照依旧有些不确定。 云满是顾王爷身边的亲信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能够被顾王爷放在身边的人必然是及其信任之人,之前有传闻说顾王爷新收了一名侍卫,不知道是否就是眼前这人。 “你既然不认识我,就叫你们徐大人出来。” 她说的斩钉截铁,就算徐元卿出来她也是不怕的。 “在这里等着。”领头的人眼神一闪,进去唤人。 正巧今日是值班的监管家中妻子生产,徐元卿再次代班一夜,不然便只能去他府中寻人了。 听说来人是顾王爷身边的新近侍卫,徐元卿急忙出来一看,果然是平常跟在顾王爷身边,对着顾王爷没半点恭敬的侍卫。 就这样顾王爷还时常带在身边,可见是十分有本事的,徐元卿忙谨慎道:“颜侍卫,这深夜,你怎么过来了,可是王爷有什么事要交代。” “徐大人,我要见何伏玉,王爷有话交代。” 徐元卿面露疑色,可顾长澜积威甚深,他略一思索就令人打开了监牢。 左右这么多人在,出不了什么纰漏。 阴森幽暗的地牢中点着几盏灯,何伏玉面色憔悴,心事重重,哪里能安然入睡,正瞪着眼睛看墙壁,一副生无可恋的摸样。 突然涌进来的人群将他吓了一跳,他面无表情地转了过来,见着颜照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徐大人,劳烦你们都去那边等着。”颜照指了指不远处的行刑的地方,那一处既能将他们二人收入眼底,又不会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何伏玉盯着颜照的脸,打量了许久,突然脸色煞白,往后退去,哆嗦着手指道:“是你。” 他的眼神,如同看到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充满了惊惶和害怕,他微微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 “嘶......”剧烈地疼痛叫何伏玉清醒过来,他害怕地跌坐在地上,抖着唇,颤声道:“你是人是鬼!” 颜照蹲下来,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你说呢?”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在这阴暗湿冷的地方,如同索命的鬼差,若不是山谷深处那些接住她的树枝,她确实已经化作黄土一捧了。 “你别过来,别过来。” 颜照不动声色地看着何伏玉的反应,什么也没说。 她既然想听真话,就必须做出知情的模样来,若是被何伏玉发现她失忆了,就只能由着何伏玉拿捏了。 “你没死?”过了许久,何伏玉才镇定下来,低声道。 “对,我没死。” 颜照凑过去,隔着牢门死死地盯着何伏玉,乌黑的瞳仁中如有两团火焰等着将何伏玉燃烧殆尽。 何伏玉害怕地向后退去,突然又停下来,冲着颜照恨声道:“我怕你做什么,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逼着娶宋三娘那个贱人!” 颜照面无表情,心中却疑惑起来,她跟宋三娘嫁何伏玉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有这本事,牛喝水也不能强按头,更何况是两个勋贵之家结亲这样大的事情。 她试探地道:“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怎么了,哪个手上是干净的!就是我爹不做也有大把的人会去做!”何伏玉激动地打断她,语无伦次地道:“你不用来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你兄长一年读书的,那时候才多大。” 兄长? 自己果真有个兄长吗? 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自己既然活着,那兄长肯定也还活着。 颜照心情激荡,险些露馅,忙闭紧了嘴。 “你与顾王爷合伙做的这个局是不是!你们一个想报仇,一个想弄权,做了这个贩卖私马的局,一举两得是不是!”何伏玉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爬过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们只管来套我的话,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何伏玉的脑子早被男女情事磨损的只有果仁大小,他自以为窥视到了事情的真相,摆了顾长澜一道,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颜照的套话戛然而止。 再说下去也无益处,颜照站起来,对着远处的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徐元卿招了招手。 徐元卿快步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状似疯癫的何伏玉,心中疑惑颜照跟他说了什么。 “找人看着他,别叫他死了。”颜照交代完,快步走了出去。 夜色中有凉凉的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薄薄的雾气,将颜照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她取回自己的夜行衣,裹成一团绑在拳头上,慢腾腾地往王府走去。 第二十四章 王府里的蔷薇花悠悠地开着,那香味淡淡地随风而散,颜照睡不着,又跳去“神医堂”将宋程摇了起来。 “啊......”宋程揉着眼睛坐起来,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他拉了拉被子,睡眼惺忪地道:“你这半夜进来看男人睡觉的毛病真的得改改,你这样嫁不出去的。” “啊!”宋程一声惨叫,肚子上被颜照狠狠锤了一拳。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不行,我这就睡了三个时辰不到。”宋程昏昏欲睡,丝毫不担心颜照在外头吃了什么亏。 自从这丫头脸皮越来越厚以后,在外头简直再没敌手,比她流氓的没她能打,比她能打的没她流氓,他应该担心别人怎么样了才对。 再说了,就算有什么事,大不了拎着包袱一起跑路。 “起来起来别睡了别睡了。”颜照把宋程按在床上揍了一顿,等宋程求饶才松了手。 “你听我说......” 颜照一口气将她去大理寺的事都说了一遍,末了感慨一句:“没想到我真有个兄长,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说这些少爷小姐做事就是磨叽,指着你说了半天,也没见说你是谁?”宋程闷哼了一声。 “就是!”颜照一拍大腿,十分的懊恼:“不过他说我兄长与他是同窗,应当也是这京中勋贵才对,若是能查到六年前出事的几家,兴许就有眉目了。” “能有什么眉目,京中一条板凳砸死十个,有八个非富即贵,一年得罪人出事的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完。”宋程分析完又瞅了瞅颜照道:“不过我瞧你这顽劣劲,应当是哪个富商才对。不然这些世家的大家闺秀,不是都以平安郡主为楷模吗?” 宋程一说,颜照也想起了弱柳扶风的平安郡主。 继而想起了苏国公府送的那尊白玉观音,她一拍大腿,宋程就哀嚎了一声。 “你拍你自己的,老打我干嘛!” “呵呵,拍错了拍错了,对不住。”颜照干笑两声,赶忙回去睡觉了。 第二日,颜照与宋程迟迟起来,连早膳都错过了,一人顶着两个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坐在暮水斋打瞌睡。 宋程努力睁着眼,医书看了一个时辰了都没翻页,颜照则已经撑着桌子睡着了。 “主子,平安郡主送来的,说是多谢您在花朝节的相助。”锦钟捧着一盆兰花进来,对顾长澜道。 听到平安郡主的名字,浅睡中的颜照猛地惊醒过来,她这咋咋呼呼一动,连宋程也惊醒过来,看着那一盆兰花。 什么花朝节?什么相助? 花朝她的腿还没好呢? 锦钟看着这两个人睡眼惺忪的迷茫模样,心中软的一塌糊涂,见顾长澜头盯着那一盆兰花没有说话,便解释道:“花朝节那日平安郡主的马车坏了,正巧王爷经过,便求了王爷将她送去了公主府参加花朝节。” 颜照盯着那一盆兰花,不知怎么的,脑中就闪过一枝梅花,错落有致,高雅洁白,将一旁的美人樱比入尘土。 她心中一凛,摇摇头将这些莫名的画面抛之脑后。 顾长澜见她摇头,问道:“怎么了?” “这是什么兰花?”颜照又摇了摇头,指着那盆兰花问道。 “是素冠荷鼎。”顾长澜答道。 “很名贵吗?”她走过去仔细地看着,这兰花叶资婆娑,颜色青翠,当中一亭花朵雅致清香,玲珑剔透,似美玉天成。 “喜欢吗?”顾长澜不答话,反而问她喜欢不喜欢。 颜照敏锐的察觉到顾长澜声音中的一丝不对,似有怒气隐而未发,只是平日里他都是如此冷淡,旁人一时察觉不了,她却马上感觉到了。 难道是昨晚的事被发现了? 不应该呀,这一早大理寺也没人来,他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徐元卿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才来询问顾长澜是否真的有人派人去大理寺吧。 颜照有些紧张起来,她点点头,很快地又摇了摇头。 宋程察觉到颜照紧绷的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 徐元卿匆匆地赶了进来,苍白的脸上带着匆忙时的一抹红,他见了顾长澜便插秧似地跪下,颤抖着声音道:“王爷,何伏玉死了。” 颜照被雷劈中一般愣住了,何伏玉怎么死的,昨天不还好好的吗?她临走前还叫徐元卿看好别叫他死了,怎么就死了? “怎么死的?”顾长澜脸上淡淡的,洞若观火一般,虽然是在问徐元卿,一双眼睛却别有深意地盯着颜照。 颜照被他看的心里发毛,这时徐元卿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心知徐元卿是要抖落她深夜去大理寺的事,大觉不妙,偏偏徐元卿好死不死地跪在前头正中,叫她走都走不脱。 “被刺死的,一刀致命,仵作已经验过了,地上还扔了块浸了迷药的帕子,应该是怕何伏玉叫嚷起来将人惊动了。” 能进大理寺杀人,不是高手就是内应了。 “昨日什么人进了大理寺?”顾长澜若有所思地问道。 “就是、就是王爷您身边的......”徐元卿话还没说完,就见颜照气势汹汹地瞪了他一眼,他一哆嗦剩下的话就咽了回去。 外头传来清脆的喜鹊叫声,顾长澜一动不动地盯着颜照,柔和地日光蔓进来,将颜照的侧脸照的十分柔和,额头上几缕碎发从发冠中溜出来,看着像不谙世事地少年。 过完元宵节的生日,她已经十八岁了,同她一般大的姑娘都已经嫁做人妇,她却还如同从前一样心思纯净,懵懵懂懂。 颜照被顾长澜看的紧张起来,她思付着难道顾长澜已经知道她去大理寺的事了,心中更加不安起来,何伏玉虽然不是她杀的,却是在她去过之后死的,这样一来就怎么都说不清了。 顾长澜从来不曾对她冷过脸,她却是见过顾长澜的手段的,唐起晚回来了一天,他便要打发唐起去云方那里锻炼,等唐起伤一好就叫他启程了。 过后她才打听到原来云方在晋州看石墨场子,唐起是过去挖石墨了。 平常衣服上沾了草籽都要换一身的唐起,临走时的脸简直是生无可恋,连云满看了都有些不忍。 屋中陷入一丝难言的冷寂,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些发慌。 顾长澜慢腾腾地收回目光,吩咐道:“锦钟,带颜照和宋程去青纱园玩一会儿。” 第二十五章 春日已至,青纱园里一圈儿绿柳袅袅垂丝,如同一张柔软的轻纱帷幔一般,微风过处,徐徐动幔。 满园牡丹开的团团簇簇,深深浅浅地红色铺天盖地,云蒸霞蔚,触目惊心地绚烂。 颜照无心赏花,她坐在石凳上,撑着腮帮子望着宋程,不知道该拿什么主意。 宋程唉声叹气地回望她:“何伏玉怎么死了?” “不是我干的。”颜照连忙举起双手,已是自身清白。 宋程白了她一眼,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问题是别人不知道啊。” 这个别人当然是顾长澜,一想到顾长澜若有所思的眼神,宋程就觉得还是跑路比较好,只是王府高手如云,恐怕没这么容易走脱。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了一阵,锦钟端了蒸果馅儿过来,颜照迅速的吃了一个压惊。 锦钟一看便知道他们二人又惹了祸,只是王爷没说,她也当做不知道的样子。 “颜侍卫,请往暮水斋走一趟。”不等颜照消灭第三个蒸果馅儿,云满就赶了过来,自从颜照腿好了,他不敢直呼其名,左右为难,只好这么尴尬着叫一声颜侍卫。 “你先去,我就来。”颜照学者顾长澜的样子慢腾腾地擦手,其实心中火急火燎,只是脸上不动,等云满走了,她便苦着张脸,看着宋程。 “看我做什么,我早就叫你别作妖。”宋程瞪了她一回,又还是怕顾长澜欺负她,只好出主意道:“我看顾王爷平常对你不错,不如你也像平安郡主一样送他一盆兰花好了,兴许他一高兴,就放过你了。” “这又不是小事,一盆花怎么够。”颜照嘀咕道。 “你也知道不是小事!”宋程提着颜照的耳朵,狠狠拧了一把,疼的颜照“哎哎”直叫,却不敢还手。 等宋程过了手瘾,颜照跳下来,折了一大捧牡丹,碗口大的花朵堆叠在一起,她都快拿不住了。 她觉得顾长澜昨晚就知道她去了大理寺了,王府里高手如云,连两个守着祠堂的侍卫都不是等闲人,她每次想要偷溜进去都被捉了出来,保不准她才出了墙,就有人去给顾长澜传信了。 她又隐隐觉得顾长澜并不会怪罪她,他看着自己时,眼神幽深,却并不怕人。 暮水斋里顾长澜仔细看着桌上的一条白帕子,四个角上个绣了一只飞燕,哪里有杀人的人还留下罪证的,这帕子应是专门留给自己看的。 他给了何伏玉一日的时间,自然是吓唬何成和他背后的人,没想到他们动手倒快,还留下个罪证,似乎是将计就计。 只是这何伏玉一死,贩卖私马的事情便不能牵扯到何成身上去,白白浪费了一招棋,虎毒不食子,这何成当真心狠手辣。 也许不是何成心狠手辣,而是穆砜让他不得不狠辣起来。 只是这帕子,又是什么意思?又或者说穆砜想要跟他说什么? 顾长澜静静地盯着桌上,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时才抬了头。 这脚步声不同于平常的欢快,略带了一丝犹疑,脚步声转过一侧的青竹,露出颜照一张明艳的脸,她手里那一捧牡丹开至荼蘼,带着顷刻间便要凋谢的快意。 如同她飞扬地眼神一般,即痛快又灼人。 颜照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昂着头对着顾长澜道:“王爷,您刚才问我喜不喜欢那盆兰花,我不喜欢的。” 顾长澜笔直地坐着,思付着颜照是否要对他全盘托出,他并不说什么,只看着颜照。 颜照却将手中的牡丹一推,尽数塞进顾长澜怀中:“我喜欢这样的花儿,这个送你,你喜欢吗?” 顾长澜捧着花儿,认真的看着她,她没有一丝女儿家的羞涩,反而瞪着明亮的眼睛期待的看着他,叫他无从拒绝,当真又可爱又可恨。 他神色却淡淡地,什么话也不说,叫颜照开口。 颜照见顾长澜这么淡淡地看着她,并没有冷冰冰地问话,心绪就放松下来,小声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大理寺找何伏玉问话......” 她认认真真将昨夜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连自己找了宋程两次的事情也不敢遗漏。 “顾王爷,你相信我吗?”最后颜照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长澜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在看着她。 颜照就有些尴尬起来,两个手指头绞在一起,转移话题:“王爷喜欢牡丹花吗?” “接下来你想找谁?”顾长澜答非所问。 “啊?”颜照一时没转过弯来,片刻后才意识到顾长澜是在问自己何伏玉已经死了,接下来她要去找谁打探消息。 “我看到苏国公府送的白玉观音,跟我佩的玉成色一样,想去苏府探一探。” 她心里是如此的相信顾长澜,连一丝一毫也不愿意隐瞒,她发现顾长澜对她说话时总是略带着一丝温柔,眉眼也会软下来,带着一丝安心的味道,让她相信哪怕自己把天捅破了顾长澜也会护她周全。 这么好的人,却有无数人恨他,敬他,怕他,唯独没有人爱他。 顾长澜什么也没说,挥手让颜照离开,他审视着手里拿一捧怒放的牡丹,让云满找出一个细颈长瓶出来,将手中的花儿剪去乱蓬蓬被握坏的花叶,插入瓶中,那些牡丹又成了雍容华贵的模样。 何伏玉的死给了何成一个喘息的机会,他在朝堂上抨击大理寺失职,顺便给自己喊冤。 虽然死无对证,可终究账册上写的分明,皇上还是让何成回山西养老去了。 陈百仲则判了秋后问斩,这么乱了小半个月,便到了皇上生母的忌日。 也是顾长澜生母的忌日。 顾长澜却在府中称病,不随皇上去祭天,连着其他人的面也不见,只带着颜照和云满守在京城外的西灵寺中。 西灵寺建的又偏又远,除了山脚下的村民,并没有什么人来拜佛,寺中的人见了顾长澜却十分熟稔,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竹林深处的一套院落中,便再不来打搅。 颜照心中想着出发时宋程悄悄告诉她的话,已故的贤德太妃死后并未入皇陵,皇上登基也只封了太妃,连陵墓都没迁回来,只怕这其中大有蹊跷,让她务必小心,别触了顾长澜的眉头。 她果然老老实实地跟在顾长澜身边,连来时看到有青涩的小毛桃都没有偷溜出去,乖地像换了个人。 倒让云满放心了不少,嘱咐颜照好好跟着自家主子,便去寺中张罗斋饭。 颜照倒觉得顾长澜十分反常,他不拜佛,只在竹楼中抄经书,若是晚了便带着颜照登高,高高地向下看那明黄色灯火连绵不绝地灯楼。 里面的长明灯如同一颗颗命星一般闪烁在夜空中,将天都照亮了。 第二十六章 顾长澜的神情,再也不是冷冰冰的,反而像融化过后的冰雪,他什么话也不说,那无能为力地悲哀却如潮水一般将人淹没,让人喘不过气来。 “王爷是在为故去的人伤心吗?”颜照看着一直望着灯楼的顾长澜,小心地问道。 细雨霏霏,一层层贴在人身上,悄无声息地将人浸润,落进人心中。 顾长澜回头看颜照,雾蒙蒙中她撑着伞,努力垫着脚,将伞举到他头上,脸上的神情娇憨无辜,眼神中满是关心。 他接过伞,将她罩在伞下,低声道:“是。” 颜照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吵架她在行,安慰人却不在行。 她想了半天,有点笨拙的道:“你别伤心,寺里有小毛桃,我明天摘过来给你瞧。” 顾长澜轻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颜照的头顶,柔软单薄的发丝在他手心里异常的暖,他道:“人都是要伤心的。” 然后伸手指了指远处的灯楼给颜照看:“全京城的长明灯都点在这灯楼里,你若是点了,也在这里。” “真的?”颜照努力望过去,却依旧只有一片朦胧灯火,在朦胧雾气中成了一条蜿蜒而上的路。 “真的。”顾长澜道。 颜照正想着要去灯楼照自己的长明灯,就见云满大步流星地奔了过来。 “主子,皇上过来了。” 皇上! 颜照下意识地往顾长澜身后躲去,顾长澜安抚地摸了摸颜照的头,道:“云满,带着颜照回去,别让皇上的人发现了。” “来不及了,皇上没有通传,属下发现的时候已经到竹楼里了。”云满焦急地道。 顾长澜神色一凛,四周只有几颗生的十分高大的古槐树,枝叶扶苏,密密丛丛,高耸入浓雾之中,连一丝风也透不过去。 “带她上去。”顾长澜当机立断,指了指不远处的古槐树。 颜照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云满拉着手臂连跃两三丈,隐入了树冠之中。 不是说顾王爷与皇上关系甚好吗?怎么顾长澜还如临大敌,颜照有些不解地想着,见云满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心知皇权之下,并无亲情,便小小地扒开一从树枝,安静地盯着顾长澜的方向。 等不多时,果然有一人穿一身玄色,带着两个随从上来了。 等他走近了,颜照才看清他的面容,与顾长澜分毫不差的脸上,气度温和,眼中温情脉脉,吴带当风,可称温润如玉。 颜照看着他的脸,却没来由地一阵厌恶,连心底都翻动着一抹愤恨地躁动。 颜照大气不敢出,抑住心中的激荡,竖起耳朵听下面的动静。 “臣弟给皇兄请安。”顾长澜就地要跪,被穆采一把扶住了。 “长澜无需多礼,朕瞧你一个月没进宫,也没上朝,知你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西灵寺住一个月,正巧沈太医的药制出来了,朕便过来看看你。” 穆采身边的太监贺闻忙从袖中掏出一个朱红色的木匣子来,恭敬地递给了顾长澜。 “多谢皇兄记挂。”顾长澜神色淡淡地接了药,拢在袖中。 “长澜不随朕去祭天,还在怪罪母妃吗?”穆采接过随侍手中的油纸伞,也看着远处的灯楼。 话音一落,颜照看的分明,顾长澜的眉眼一变,变得冷然肃杀起来:“她是皇兄的母妃,与臣弟并无什么相干。” “是母妃对不住你,可你毕竟是她的骨肉,逝者已矣,长澜也该放下了。”穆采有些不悦地皱着眉,道。 “她若是顾念骨肉亲情,怎么会任由我在孤山长大,又怎么会亲手喂我那一颗药,死算什么,若是她活着,我必叫她给师父抵命。”顾长澜眼角泛起一丝戾气,如同以为索命的修罗。 “长澜!你是在怨恨朕吗!因为给朕驱毒,你师父才会遭人暗算,又怎么能算到母妃身上。”穆采也冷了脸,斥责道。 “臣弟不敢。”顾长澜口称不敢,却笔直地站着,如同一枝蓄势而发的羽箭,握着伞柄的手用力的泛起青白色:“若是师父遭人暗算,我自找人拼命,分明是她怕师父见了我泄露秘密,才痛下杀手,她对皇兄是慈母之心,于我却是蛇蝎妇人!” “住口!”穆采怒喝一声,却也知顾长澜所受之苦是母亲一手加之于身,又有自己的缘故在其中,他看着冷漠的胞弟,又不忍心训斥,沉默了一晌,才缓缓道:“凶手到底是谁还需要寻访,父皇只余我们兄弟二人,不可因此而分了心。” 顾长澜的手这才轻轻地松下来,低声道:“臣弟明白。” 穆采这才叹了口气,道:“御林军还在下面等着,朕得走了,住够了,就回京吧。” “是。” 穆采见顾长澜低着头,这才提步往山下走去,等他的背影消失在云雾中,颜照正要从槐树上下来,就听到有人“啪啪”地拍掌。 “好一幕手足情深,当真叫人感动。”有人从一旁的槐树上跃下,讥笑道。 听见来人的声音云满猛地紧张起来,拎着颜照一跃而下,飞身护到了顾长澜身前。 颜照见来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却带着恨意,心中一紧,也拔了剑站在顾长澜身旁。 “你来干什么!”顾长澜神色不耐道。 “我自然是来瞧瞧师弟给师父报了仇没有,若是师弟被亲情迷了眼,那我只好先替师父清理门户,再亲自替师父报仇了,不过刚才看了一场好戏,我倒是放心了。” 来人全然不将云满与颜照放在眼中,双手抱着剑,似笑非笑。 “师兄要如何报仇?将那日随行的御林军都灭杀?还是将太妃的坟刨出来,鞭尸三日?”顾长澜冷笑道。 “你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我自然是等着你将真正的凶手找出来,不过留给你的日子不多了,你千万记得死前要把人找出来,不然我可不念什么旧情,拼死也要杀他个天翻地覆。” 来人扫视了一眼戒备的云满与颜照,不屑地哼了一声,兔起鹘落之间,便出了众人的视线。 云满的神情这才松懈下来,他看了一眼顾长澜,却见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颜照满腹疑问,尤其是顾长澜的师兄说他时日不多的话,再想到顾长澜有一日说旧伤复发,隐隐知道此事不假,心中如同针扎一般心痛起来,她抬头看着顾长澜,他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远处,微微皱起的眉眼刺的颜照眼睛生疼。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才回过头来,对着颜照道:“走吧。” 第二十七章 竹楼中,颜照焦躁的来回踱步,宋程说的太妃死的蹊跷的话总是在她脑海中打转,一时想起顾长澜咬牙切齿地说太妃是蛇蝎妇人,又想起顾长澜的师兄说他时日不多的话来。 她越想越心慌,屁股着火一般坐不住,她看着顾长澜还在安安静静地就着烛火抄佛经,白玉一般的脸融在温暖的灯火中,将自己的满腹悲哀都顺着笔墨一笔一笔地融入到佛经中去。 “颜照,过来。”顾长澜见她猴子一样转来转去,伸手将她招到身边,道:“饿了吗?寺里的豆腐羹做的好,我让云满带你去吃。” “你不要管我,我不饿。”颜照心里堵的慌,哪里吃的下东西,她转头一想,又道:“你等我一会。” 说完转头冲进了夜色中,顾长澜刚要阻拦的手停在空中,想到她身边还有两个暗卫跟着,纵使惹出什么乱子也不妨事。 只是不知道要他等什么。 颜照迎着细雨一路飞奔下山,她轻功了得却也敌不过天色昏暗,山路崎岖泥泞,她连摔了几个跟头,灰色的衣服上都是泥水,山脚下的村民都已经熄灭了灯,不多的铺子也都关了。 她走到一家门前将门敲得“砰砰”作响,等店家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她丢过身上不多的碎银子,抱了东西就走,又飞快的往山上赶。 不到两个时辰,她便气喘吁吁地赶回了竹林,撑着门喘气:“王爷久等了。” 顾长澜闻声回望,见颜照倚着门口,气喘吁吁,满身雨水泥泞,束着的头发散成一窝,狼狈不堪,漆黑的双眼却明亮地看着他。 她手中还紧紧地抱着一大坛子酒,一路行来分毫无损。 “酒能忘怀,顾王爷喝一点吗?” 顾长澜惊讶地站了起来,寺中清修之地,自然无酒,那这酒便是她下山去打的,为了清静,他们住在半山腰,下山都要两个时辰,她却两个时辰走了个来回。 只为了一句酒能忘怀。 顾长澜只觉得心神震荡,一抹暖意如同春潮一般在他心底蔓延,将他一颗心都揉碎了。 他走过去,接住那坛酒,然后将颜照按到椅子上坐下,取下她头上的发冠,用双手将她的乱发梳拢。 颜照笑嘻嘻地不说话,乖乖坐着让他梳头,她头发又少又细软,握在顾长澜手中,如同一个孩童。 “我帮你斟酒。”等头发梳好,颜照拾掇出两个杯子来,殷勤地替他斟酒。 倒出来的酒却有些浑浊,酒味也有些涩口烧喉。 “算了算了。”颜照有些不好意思的去捂住杯子,王府中连烧菜用的酒都比这要清亮,她不敢叫顾长澜下口。 顾长澜却拂开她的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淡淡地道:“我从前在孤山,也常喝这个。” 说完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如同溃堤只需蚂穴,他一杯一杯下去,很快便有了醉意。 “顾王爷,你还好吗?”颜照看着顾长澜水润荧光的双眼,退去一层寒冰,便透出哀伤欲绝的悲痛。 顾长澜听她问自己,便低声笑了起来,他伸手去拿酒杯,却觉得酒杯有些晃,好不容易喝了下去,他才道:“不好,很不好。” 风过竹林,一阵沙沙地竹叶之声传来,顾长澜低头聆听了一会,道:“你瞧,我年年都在这里,连这里的竹子都知道我过的不好。” 他连醉了都压抑着,不肯将自己的伤疤掀开给人看,只肯说一声自己过的不好。 颜照只觉得心中酸痛,不禁落下眼泪来,她轻声道:“王爷,你说给我听吧。” 顾长澜抬头看着颜照,她的脸上还有泥点,眼泪似清泉洗过,在脏兮兮地脸上冲出一道痕迹,泪珠烫的他心都痛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人肯为自己落泪。 命运如刀,裁决无情,这几滴泪便足以填满他心中的沟壑。 颜照却猛地站了起来,走出门去,一把拽住了站在门口的云满,将他拖入了竹林之中。 “快说!到底是些什么事,叫你们一个个都张不开嘴?”她气势汹汹地威胁云满。 云满任由她拉扯着,嘴巴闭的比河蚌还严实,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这其中涉及到不少秘辛,纵使是颜照要听,也得顾长澜准了才行。 他可不想去和唐起作伴。 颜照左右打量着云满,眼珠子一转,突然道:“顾王爷活不久了吧。” 云满默不作声,即不否认也不确认,只是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被注视着他的颜照抓了个正着。 果然如此! 颜照心中一痛,那时在客栈中逃走,宋程便说他身上是真的带伤,她心中带着侥幸的喜悦,兴冲冲地逃了。 却没想到他那时便已经时日不远,数九寒冬,他就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自己却连问也没有问一句。 难怪顾长澜行事如此狠辣,从不替自己留后路,原来他、他早就...... 内疚与悔恨几乎将颜照淹没,她脸色煞白,伸手抓住一旁的竹枝,竹枝上汇聚的雨滴一齐簌簌落下,浇在她脸上身上,冰凉的雨水从她脖颈里滑落进去,才将她跳如擂鼓的心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宫中这么多太医,都看不好吗?” 云满依旧不说话,夜色越来越浓,已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了。 “我和宋程流浪的时候,曾经在山中遇到过一位隐居的大夫,宋程的医术有一些是传承自他。”颜照小声道。 云满想到宋程的医术,心中一动,将这话听在了心中。 一开始宋程说自己会医术时,所有人都是一笑置之,可是颜照断了腿,是他接的骨,到如今一丝一毫的缺陷都看不出。 唐起的肩伤,箭还留在骨中,太医不敢轻举妄动,亦是他一力医治,不出一个月,唐起就好的能去山西挖石墨了。 为此,唐起临走前都还十分不高兴地说他治的太快,害他这么快就要去受酷刑。 宋程若是进太医院,定然是太医院中的翘楚,那么教他的人,就更不能小觑了。 颜照又道:“我要听到我想听的,这位隐者我和宋程去找。” 若是有灯光,定能看到云满纠结的脸,顾长澜的毒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太医院的药不过是掩耳盗铃,再这样下去,只怕撑不过两年。 若是说出来,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可顾长澜没了,他与这些暗卫,同样活不了,没有顾长澜这般的机巧心思替他们打算,很快便会被皇上的暗卫追杀,将所有的秘密一同埋进黄土里。 云满沉默地站了许久,突然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反身朝竹楼走去,屋中顾长澜靠在太师椅上,神色如常,若是不细看绝看不出醉酒来,可眼神却已经混乱,没有焦距地看着进来的云满。 站在一旁的暗卫见云满进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暗处,顾长澜身边不能离人,可他们终究不是站在光下的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颜照看着黑暗中去而复返的云满,道:“可以说了吗?” 云满点了点头。 第二十八章 顾长澜出生时,比穆采晚了那么片刻,不过是这片刻的时间,便叫两人从此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先帝沉迷于炼丹,贤德贵妃生产的那一晚,正有一炉丹药开炉,那一炉丹药再几乎掏空了国库,其中有许多的药材皆是从外海而来,其中有一株千年人参,竟生出了婴儿模样。 这一炉丹药承载着先帝长生的梦,和炼丹道士张天师富贵梦。 可这么重要的一炉丹药,却炸了。 先帝怒不可遏,他看着被炸毁的太极殿,命令禁军将张天师立刻处死时,报喜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皇上、皇上,贵妃娘娘生了,生了一对皇子。” 是孪生子!张天师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皇上!请听臣一言,这双生子中定有一子不祥,冲撞了皇上才导致这丹药炉炸了啊!皇上若是不信,算一算时辰便知。” 报信的小太监一时也蒙了,怎么这生了双生子这样大的喜事,到了张天师口中就成了坏事了。 “一派胡言!”先帝出言呵斥,却没有叫人将他押走。 人入了魔,连鬼话也能听出三分道理来,更何况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皇上,他享受过了这倾天的权势,万人敬仰,便开始害怕。 害怕自己老去,死去,再无法享受到这一切,这么好的东西,若是能长生不老,永生不死,该有多好。 张天师已有五十多岁了,却容颜不老,每每给他服用的丹药都能让他觉得年轻几岁,他的话比言官御史管用的多。 “皇上,这一炉丹药微臣准备三年之久,寻访海外仙草更是有数十年,以微臣炼丹的本事,怎么会犯下炸炉这样的错误,微臣方才听闻有双生子降生,定是其中一人命格中有灾,与皇上您的命格相冲。” 张天师言之凿凿,先帝便信了八分,待张天师卜卦之后,认定这灾星是顾长澜。 贤德贵妃为了盛宠不衰,连夜将顾长澜送出了宫,将他交给了训练暗卫的白鹿抚养。 “云满,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连我的主也敢做了。”凉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打断了云满,云满与颜照回头望去,就见顾长澜披了披风,从一片竹枝中走来,他手中拎着一盏八角琉璃灯,眼中酒意已经散去,身后远远地跟了几个影子。 “属下不敢,请主子责罚。”云满就地跪下,不敢去看顾长澜的神情。 “去找叶无青领罚。” “是。”云满站起来,越过颜照,朝黑暗中的人影走去。 叶无青掌管着所有的刑罚,若云满是顾长澜的左右手,那么叶无青便是给顾长澜暗处的分身。 相比起来,唐起去挖石墨,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颜照没料到顾长澜的酒醒的那么快,她眼睁睁看着云满离开,看着顾长澜走进,低头不说话。 顾长澜替她拂去头上的竹叶,沉声道:“你这么想知道吗?” 颜照坚定地点了点头,她迫切地想要知道顾长澜的一切,不论是他的坚硬还是他的脆弱,她都想要知道。 “你随我来。”顾长澜拎着灯,走在前方,照着一条崎岖的石板路。 他们要走的路,是通往灯楼的路,那石板路为寺中的和尚一块一块铺成,一直铺到灯楼之下。 两侧绿竹沙沙,似一条往生之路。 颜照忍不住回头看去,见两条影子远远地跟上来,像黑暗中飘忽的鬼影,她心中一颤,有些害怕地快步走到顾长澜身边。 “不必害怕,他们是我的护卫。”顾长澜将灯照在颜照跟前,以免她摔跤。 守着灯楼的小沙弥见来人是顾长澜,并不多礼,只欠身让开了道。 颜照跟在顾长澜身后,心中疑惑,她看着顾长澜不做停留,顺着灯楼的楼梯蜿蜒而上,渐渐地下面的长明灯便一盏一盏地收入颜照眼底。 到了顶楼,几十盏长明灯暖暖的燃着,灯座下都压着个人的姓名和生辰。 颜照一张一张看过去,在最角落里看到了顾长澜的灯,那时他还姓穆,灯下压的油纸上只写了姓名,并不曾写下生辰。 顾长澜走到自己的长明灯旁,剪去一截灯花,道:“先帝在时,喜爱炼丹,道教兴盛,佛门衰落,京中权贵怕落了口舌,都不再点长明灯,这灯楼里的长明灯多时寻常百姓点在此处的。” “那你的长明灯是谁点的?”颜照问道。 “是我师父,白鹿点的。”顾长澜微微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眼中的伤感,他让颜照在一旁的小桌上坐下来,自己往油灯里添油。 “贤德贵妃将我送出宫后,我便在这里等着我师父前来,师父收到飞鸽传书后,日夜兼程快马走了六日才赶来这里,这六日里我无人照料,想必那时贤德贵妃并不想叫我活命。” 颜照听着他一口一个贤德贵妃,只怕这四个字如同刀子一般每喊一声都要在他心上割一刀,她低着头,不忍去看他的神情。 “是这寺中的方丈于心不忍,每日叫了人悄悄地进来用一些米汤喂我,饶是如此,师父赶来时,我已是奄奄一息。 他用一块袈裟包住我,亲自上灯楼,替我点了这一盏长明灯,他不能替我取名,所以替我取了长澜二字,愿我性命无忧,波澜不惊。 这盏灯一点便是二十多年,我也还活着,他若是能看到,定要说当浮一大白,拿着酒壶在孤山撒酒疯了。” 颜照听到他声音中有悲音,正要抬头看,却被顾长澜从背后伸手捂住了双眼,他手掌冰凉,覆在颜照的眼睛上,一滴眼泪滴落在颜照梳拢的头发里,凉凉的将颜照的头皮都打湿了。 他哭了吗?颜照心中酸涩,两眼发涨,一股无名的愁绪在胸中翻腾,如同一只野兽,随时都要破壳而出。 她安静地任由他捂住自己的眼睛,过了许久才道:“你师父待你好吗?” “好,贤德贵妃因为我的缘故宠爱渐弛,连衣服鞋袜也不替我送,都是我师父一手操持,我幼年时十分淘气,经常偷他的酒去山里抓猴子,常被他满山的追着揍,连我师兄都替我背过不少黑锅。 他从不叫我知道这些阴暗的事,我在孤山度过的十七年,最是洒脱飞扬,从无忧愁之事。” 顾长澜想起从前在孤山的日子,露出一丝笑容,松开了捂着颜照眼睛的手,他坐下来,看着颜照红红的双眼,笑道:“傻姑娘,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每次他挨了揍,总是要生气地不理睬白鹿,白鹿就会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孩子,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可他那时候却觉得挨罚大抵是世界上最值得伤心的事,他总是拂开师父的手,气恼道:“不要你管我。” 可真当他再不能管自己时,顾长澜觉得天都塌了。 第二十九章 颜照依旧低着头,不去看顾长澜,她怕看到顾长澜泫然欲泣的双眼,她沙哑着声音道:“那你为何要回京?” “先帝上了年纪,想要享天伦之乐,过了年,我十七岁时,便将我召了回去,我回去后贤德贵妃对我始终淡淡的,我也不以为意,倒是与皇兄处的十分好,时常穿着一样的衣裳四处玩乐。” “那白鹿先生呢,他也陪着你进京吗?”颜照问道。 顾长澜摇了摇头,道:“孤山是专为皇家训练暗卫的地方,我师父没有旨意是不能进京的。” 颜照十分可惜地”哦“了一声。 顾长澜道:“我进京时太子已经三十七岁了,先帝丝毫没有禅位的意思,我与皇兄又正年轻,他因此十分忌惮我二人,平常也不与我们来往,不想有一日竟邀了我们去东宫喝茶。 我不爱喝东宫点的浓茶,倒是皇兄喝了一杯,太子当时便极力要我也尝一尝,皇兄察觉有异后借口要方便拉了我一同出去,换了我们身上的玉佩,回来时替我喝了那杯本该是我喝的茶。 本来分作两倍的********合作一杯,便成了烈性毒药,当天晚上皇兄就发作起来,宫中的太医束手无策,又不敢贸然用药,贤德贵妃便用了一颗从东宫搜出来的毒,喂我吃了,好让太医拿我试手。” 顾长澜似乎不愿意多说当日发生的事情,只草草地将这一段往事揭过。 颜照听完顾长澜轻描淡写的话,握着茶杯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她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母亲,爱之欲其生,憎之欲其死,全然不顾骨肉之情,难怪顾长澜全然不肯称一声母亲。 那么飞扬的少年,却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一股冲天的愤怒涌上心头,颜照反而冷静下来,她看着顾长澜的冷冷清清地脸,安静地等着顾长澜开口。 顾长澜看着那些整齐的灯火,仿佛又回到了那乱哄哄的一日。 有些事三言两语便能说清,可身临其境时,便一刻也难捱。 那一日桃花含苞待放,刚过了一阵倒春寒,天气微暖,太子穆砜说自己得了一把好弓想要两位兄弟鉴赏,太子的请帖自然是不去也得去的。 他犹记得那一日的披风是银线绞了边的墨狐,黑压压地皮毛油光水滑,是内宫送来的。 自他回京,贤德贵妃在用度上并不曾亏待过他,明面上拿给穆采的,必定也有顾长澜一份,这件墨狐披风,便是其中一样。 穆采也穿的与他一样,自从这位孪生弟弟回了京,他最爱的把戏便是与顾长澜穿的一样去糊弄旁人,他们里外穿的都一样,唯独身上配的玉佩不同。 穆采配的是龙佩,顾长澜配的是鹿佩。 他们二人一同去了东宫,顾长澜不爱喝放了果脯的浓茶,慕采邀他一同出来时他也不曾细想。 进了恭房,穆采却悄悄地拉住他说:“咱们把身上的玉佩换了,看太子哥哥能不能看出来。” 这样的把戏穆采乐此不疲,顾长澜没有看出来不妥,他爽快地将身上的鹿佩取下来,系上了穆采的龙佩。 他们二人配合默契地回了正殿,顾长澜坐了左边,穆采坐了右边。 穆砜如何也没想到他们会换了位置,他温和的对坐在右边的穆采道:“三弟常年不在京中,也尝一尝这京中的浓茶,日后去了别家做客,可是要常喝的。” 穆采喝了茶,他们又在东宫中赏玩了一回犀角弓,才回到了皇子府。 一回到府中,穆采便发作起来,他口角流血躺在床上,只穿着单衣,连被子也不盖,只说身上有千万根针在扎他。 一串太医纷纷跪倒在地,说解不出这毒药的其中一味是什么,不敢贸然用药。 贤德贵妃急的两眼都是泪,当知道缘由后看着顾长澜的眼神,便如一把刀一般,刀刀见血。 她厉声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叫你兄弟替你受过,白鹿没有好好教导你吗!我真恨自己生了你,当时就该将你这个克星淹死!” 尖利的声音撕开最后的一块面纱,顾长澜以为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他不去看周围的人怜悯的神情,任由贤德贵妃将刀往他心口上插。 可是他何错之有,被生下来不是他的错,十七年长在孤山不是他的错,回京也不是他的意愿,穆采替他受过也不是他的想法,为何却都成了他的错。 顾长澜记得自己没有落泪,他看着穆采躺在床上,陷入了昏迷,一旁的太医束手无策,有个小太监钻了进来,手中捧了个盒子道:“贵妃娘娘,太子身边的太监认了罪,这是从那太监屋里搜出来的药。” 贤德贵妃突然站了起来,劈手夺过那木匣,从匣子里倒出两粒药来,几乎是着了魔一般按住顾长澜的嘴,将药丸往他嘴里塞去。 “好儿子,快咽下去,你咽下去太医就能开药了,你治好了我的采儿也能治好,若是治不好,你就下去陪着你哥哥,你们是双生子,原本就应该同生共死的。” 顾长澜听在耳中,只觉得手足发寒,动也不会动了,自己带来的人与穆采的暗卫斗做一团,更有人过来抱住了他,好让他乖乖地将药吃下去。 药丸刮过他的牙齿,残留的渣滓竟然在嘴里生出一丝甜味,似乎是蜂蜜混着甘草的味道,令他在寒冷中生出一丝温暖。 当贤德贵妃准备将第二颗药塞进去时,闻讯赶来的先帝“啪”的一掌打掉了她的手。 “住手!畜生尚且不食子,你此举连畜生都不如,怎么配的上贤德二字!”先帝怒火中烧,将贤德贵妃重重斥责,可贵妃却只是哭着求先帝救一救穆采,丝毫忘记了顾长澜也吃下了毒药。 顾长澜想着想着,不知是谁的长明灯“噼啪”一声,令他回过神来。 他看着颜照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待着他。 “这些事情都跟着知情人一起埋进黄土了,后来我被放在京中掩人耳目,代替穆采住在皇子府,对外称病,贤德贵妃带着穆采亲自去找了我师父解毒,师父本不愿意出手,却在听闻穆采是因我才如此后出手了。 他怕我背负着恩情,一辈子都要受穆采所困,他替我还了恩情,却没想到遭人暗算,死在了孤山。” “是贤德贵妃做的吗?”颜照心痛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贤德贵妃在回京的途中也被刺杀身亡,三年前我应皇兄之邀回京,正是为了调查随侍的御林军,如今稍微有了些眉毛。” 这位贵妃居然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她还不曾因自己的行为而忏悔,也不曾曾受过一些惩罚,便死了。 颜照只觉得太便宜她了,她又愤愤不平地问:“什么眉目?” “明月楼的人。” “明月楼是什么东西!”颜照怒道。 顾长澜轻轻地笑起来,心中压着的重负似乎随着颜照的怒气慢慢消散,他带着宠溺的语气道:“明月楼不是东西,是一个杀手组织。” 第三十章 “那便奇怪了,太妃买凶杀人,怎么会自己也死了?会不会是你师兄?”颜照奇怪地问道。 “不会。”顾长澜果断地摇了摇头,道:“此事古怪,还得慢慢查访。” 他二人一直在灯楼呆到深夜,颜照又跟着顾长澜在竹楼中抄经书,过了五日才见云满从叶无青除回来。 见云满回来,似鬼影一般一直远远跟在顾长澜身后的两条影子瞬间便消失在竹林深处,再不曾露面。 颜照有些歉意的看着云满,短短五****便瘦了许多,眼眶深陷,眼下布满了青灰色的影子,只有精神不曾萎靡,脊背似一杆箭一般笔直。 “云满,对不起。”颜照在门外拉住云满,满怀歉疚地道。 在她眼中,云满不仅武学深厚,与锦钟一起打理着顾长澜的大小事务,还能将唐起治住,已经是不得了的人,没想到这个叫叶无青的人竟然如此可怕,连云满都憔悴成这样。 若是日后她犯了错,宁愿去跟唐起一块去挖石墨,也不肯去找这个叶无青。 云满忠厚地笑了笑,道:“不要紧,倒是你说的那个医者......” 颜照挥了挥手道:“顾王爷已经叫人去找了。” “那我就放心了。”云满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快步走进了屋中。 屋中顾长澜正提笔抄经书,绿如蓝的洮河砚掩映在竹影之下,愈发深不见底。 颜照探头看了一眼顾长澜,咬着竹叶出了竹林,云满全须全尾地回来她心中的石头就放下了一块,开始惦记上寺庙里青涩的毛桃。 宋程想吃桃子好久了,她准备带一点回去给他眼馋一下,到时候他肯定会一边发火一边对着青青的小桃子流口水。 想到这里,颜照就捂着嘴偷偷笑起来,在寺庙墙外的青菜地里乐翻了天。 乐完了就看到有小和尚提了桶出来施肥,小和尚刚刚比桶高一点,头上还未剃的油光蹭亮,毛刺刺的。 颜照赶紧闪到墙根下,趁着小和尚费力地提桶时溜进了半开的后门,轻轻一跃上了桃树。 树上的桃子生的不多,一些不太好的果子都被剪掉了,只有东边挂着零零散散十来个小青果。 那果子还未有一勺子大,被颜照一把抓住扯了,桃树枝干瘦的枝条“哗啦”一阵乱响,将外头浇菜的小和尚惊动了。 “谁?”那和尚人小,听到桃树枝无风而动,心中又惊又怕,不由地大喊了一声给自己壮胆,一步一步地移过来。 颜照暗道一声“糟糕”,竟然把这小家伙给忘了,她慌忙将手中的四五个毛桃包在帕子里,足尖一点,风一般从墙头蹿了出去。 身后的孩子传来“哇”地哭声响亮地喊道:“师父,有偷桃子的贼!” 颜照蹿出老远才停了下来,她正要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就听到“唰”地一声树叶摇动的声音,似乎飞鸟的动静。 她的耳朵却轻轻动了一下,不是飞鸟,是什么人刚刚从旁边蹿了过去。 有人上山了,难道是顾长澜的师兄? 颜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抿了抿嘴,将手中的帕子塞进怀里,果断地跟了上去。 她身形小巧,轻如飞燕,轻功踏雪无痕,这样缀在人身后,丝毫未被发觉,前头的人过了半山亭,便不再飞奔,而是快步走入了竹林之中。 在后头的颜照跟着停下来,仔细地将这人打量了一边。 不是那日见过的师兄! 此人模样身材都在中等,不引人瞩目的普通,远远看去眉眼似糊成一团般,让颜照不由地想起在王府见过的潜伏在詹府的人。 也是这般其貌不扬,如此看来,他们应该是用什么手法掩住了本来的面貌才对。 那便是来给顾长澜送消息的人,颜照心头微松,从一旁泥泞的小路上钻了进去,趴在了竹楼下的暗层下。 这还是她赶兔子时发现的一条小路,路上竹枝横生无人打理,只有半人宽能过,不想此时起了作用。 “此次在苏南可有什么发现?”顾长澜的声音冷冷的穿过竹楼,落在颜照耳中。 “是。”带着鼻音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拿出了什么东西般停了一阵,接着道:“这是属下带过去的画像,并无异样,宋家咬定此人是已故兄嫂的儿子,但属下问起此人往年之事与去向,宋家老夫妇便言不达意。” 苏南宋家? 难道是宋程? 可顾长澜好好的去查宋程做什么,还带了画像去,若是要查也该在刚见到宋程时查才对。 颜照紧紧地攥着手,胸前的毛桃子膈的她骨头痛,她皱着眉头,等着竹楼上的寂静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顾长澜淡淡地道:“可有什么证据吗?” “是,属下连夜去了县府书库,找了当年的户籍册,同一年造册的名字里,此人在最末一行,墨迹比起其他来看新许多,应该是后来加上的,若不是造册时遗漏了,便是过后特意加上的,只是当时负责造册的师爷已经过世,找不到人证了。” “花金买户的事常有,如此看来他倒是下了些功夫。”顾长澜若有所思道。 “主子可要深查,属下在宋氏夫妇处留下了暗探。” “不必查了,将人撤回来吧。”顾长澜说完便停了下来,又是一阵冗长的寂静。 颜照一颗心差点跳出来,屋外又下起了雨,她一动不敢动,任凭泥泞的雨水洗刷,紧张地听着。 宋程若不是宋程,那他是谁? 她手心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过了片刻才定下心来想到:不管他是谁,自己只当他是朝夕相处六年的宋程就是了。 许久之后顾长澜的声音才响起来,淡淡地带着一丝凉意:“既不姓宋,那便有可能姓程了。” 人对自己的姓氏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忠诚,便是逃亡在外,自己的姓氏总归是无法丢掉的。 “主子,姓程会医术,会不会是......”云满突然有些迟疑地问道。 “不会错,明日启程回京,去大理寺查了卷宗便知。”顾长澜的语调变得轻松起来,如同一个久负重担的人卸下来一口气。 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线索,如何不叫人松下一口气来。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屋外的雨下的噼里啪啦,将春末的花朵打的七零八落,待屋中的人退去,颜照才借着雨声爬起来,悄悄地爬进了自己的房中。 第三十一章 春雨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淹没了夜色中所有的动静,颜照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宋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心眼是他,贪生怕死是他,扣了她的药钱存私房的也是他。 自己救他时,曾说要他陪自己十年,还她的救命之恩,他什么也没想便答应了,似乎在这世上,了无牵挂。 他读书也不行,字写的还没自己好,唯独对医术执着,穷的时候,他便带着自己漫山遍野挖药换钱。 也算是一门过得去的营生。 颜照毫无头绪,翻来覆去的看桌上摆着的几个小毛桃,干脆起来点了灯出门。 高丽纸糊的灯笼被风一吹就打晃,里头的火烛摇摇晃晃,时刻要灭。 她举着灯楼从顾长澜白日抄经书的屋外过,到了头又折了回来,如此风吹雨急的深夜,顾长澜的房中还点着灯。 难道这么晚了他还在抄经? 门“吱呀”一声开了,云满侧身请颜照进去,刚才她在外头打转时,影子早已长长的映在了窗纸上,屋中看的分明。 颜照低声谢了一句,踏入了屋中。 昏黄的油灯下,顾长澜穿的十分单薄,外头只批了一件青色的薄披风,他微微歪靠在椅子上,神色倦怠,披风下露出里面雪白的膝裤。 他看到颜照进来,便温和地问道:“风雨这么急,怎么跑到外头去了。” “雨太大了,我睡不着。”颜照吹灭了自己的灯笼,在顾长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面捡了桌上剩下的馅饼吃,一面就着烛火观察着顾长澜。 刚才顾长澜说话时声音虚浮,虽然声调未变,却像是强打起精神来一般,有些不对劲。 她时常跟着顾长澜东奔西跑,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心情,她分的十分清楚。 灯光下顾长澜如同一尊白玉雕的神像,容颜俊美,安静冷清,只是脸色有些惨白,细看下,额头、鼻尖、唇上,都泛着细细的汗珠。 她记起之前在客栈时宋程说顾长澜体虚盗汗,有旧疾在身,今晚的样子倒与那一夜有些相似。 那一个雪夜,他也是穿的这么单薄。 难倒是毒发了! 颜照心中一跳,手中的馅饼就滚落在地,碎了一地的渣滓,她一颗心“砰砰砰”直跳,忙弯腰去拾掇地上的馅饼,等镇定下来才直起腰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顾王爷,你是不是毒发了?” “是。”顾长澜轻轻地答了一声,有些难受地半阖上眼帘。 “那王爷好好歇着,我就不打搅了。”颜照不知道顾长澜是中了什么毒,看样子绝不好受。 不敢打扰他休息,颜照连忙起身告辞,想着回去以后让宋程给顾长澜把把脉。 顾长澜却摆了摆手,随意道:“无妨,你说说和宋程的事情,我听着。” 颜照的心又“砰砰”跳起来,她捂着胸口坐下,暗道自己的小心肝儿再这么跳下去,没几年自己就得倒下。 她顺手又拿了块桃花馅儿的馅饼,哇啦一大口给自己压惊。 这桃花是刚开时节寺里的和尚摘了晾干用蜜渍的,十分的香甜可口,还带着桃花淡淡的酸甜清香。 “六年前我失忆没多久,一直在黔州一带逗留,因为没有户籍出哪里都去不得,我身上又没银钱可以疏通,不想黔州发洪水,死了许多人,一些没人认领的都堆在乱葬岗,准备第二日一起烧了的。 我当时心想,这些人无人认领,也许都是没亲人的,我就去乱葬岗想找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人,弄张户籍,出黔州,结果在一堆尸体里将宋程给挖了出来。” 说到这里,颜照放下了手中的馅饼,仿佛记起了那一夜带着浓浓腥味和恶臭的风,她一个一个将那些人翻过来,仔细地瞧着他们的身高和面容。 这些人皮肤冰凉,身上散发着令人惧怕的气息,都是些孱弱的老人和幼童,有人两眼圆睁,不舍离世。 颜照成了最后一个将他们的面容仔细看在眼中的人,也成了收殓他们的人。 她将他们的眼睛盖住,将衣服整理好,想等自己找到户籍了将他们都挖坑埋起来。 然后她便找到了宋程。 她的身形自然不是八九岁的孩童,倒像是十多岁,可看起来同她差不多身形的几乎没有,宋程是唯一一个符合的。 可当她把宋程拖过来,却发现他的皮肤还是软的,虽然凉,却不似别的人一般僵硬阴冷。 “我摸着他似乎还活着,就灌了他一些水,还掐了他的人中,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哼了一声。”颜照见顾长澜听的认真,接着又道:“我本来想将那里的人都埋了,可是宋程说不行,有灾的地方会起瘟疫,还是烧了稳妥一点。” “确实如此。”顾长澜肯定道。 颜照道:“之后我就跟宋程在一块了,我被烧掉的那张户籍也是他找来的。” 她没提十年之约的事,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随后她将在黔州摸尸体的事抛之脑后,眉飞色舞道:“宋程知道我失忆后,就带着我四处走,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后来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冬天时去过苏南过冬,立夏时那里的水蜜桃又大又甜,还能去山里打猎,还去过漠北吃羊肉,当真比京城的好吃多了。” 宋程带着她走过了许多山河,他们什么线索也没有寻访到,又穷又快活。 顾长澜看着她欢笑的眉眼,自己的心也跟着快活起来,吃过药后的无知无觉也变得不那么痛苦。 他问道:“去年冬天你们二人怎么去了临渝?” 临渝风雪极大,向来是苦寒之地,不是过冬的好去处。 颜照道:“我本来是要去苏南的,可是宋程说去过的地方便没什么新鲜,不如去临渝感受下真正的大风雪。” 顾长澜微不可见地皱眉,这宋程时常被颜照气得饭都要少吃两碗,不想内中却是锦绣华章,大有主意。 人在一个地方呆的久了,再如何掩盖也会有蛛丝马迹可寻,可宋程之精明,去过的地方绝不再去,每个地方都不呆太久,有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 难怪派出去查访颜照的人全都无功而返。 是什么让他如此防备,是为了颜照?还是为了自己? “之后的事情王爷都知道了,遇到王爷不过短短数月,倒让我把好几年的苦都受了。”颜照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浑身火辣辣地痛,嘟哝了一句。 “夜深了,云满送你回去休息,明日还要回京。”顾长澜轻轻笑了一声,看着颜照打了个哈欠。 “嗯。”颜照点了点头,顺从的起身,云满带着她出了门。 桌上两块没吃完的馅饼摆在桌上,一块落了灰,一块还剩了一小半。 顾长澜将干净的那一块拿起来,顺着月牙儿一般的缺口咬了一口,良久才道:“竟然连甜味也有些尝不出来了。” 第三十二章 顾王爷回京,轻车简从,西灵寺的住持将他们送至寺庙外,笑呵呵地道:“不知将寺里的桃子摘了的是哪位?” 颜照的脸顿时比天边的朝霞还红,她低着头用脚尖搓地,恼羞成怒道:“住持怎么一点出家人风度都没有,摘了你几个毛桃子,还赶来问。” 她的头快低到胸前,顾长澜只看到她的头顶,想到她口舌笨拙地说摘几个毛桃子来给你瞧的话,不由地轻笑出声,道:“是我的侍卫不懂事,住持勿怪。” “不是什么大事。”住持摆摆手道:“是至合哭的厉害,老僧多问一句罢了。” 至合便是那日浇菜的小沙弥,这几个桃子他每日看护,宝贝的紧,不想一错眼被人撸秃了,眼睛都哭肿了。 颜照一想到那个人还没桶高的小屁孩,更加不好意思起来,道:“我不知道那是他的桃树,对不起。” “哈哈哈!无妨无妨。”住持十分和气地笑着,对顾长澜道:“王爷身边如今添了活泼好动的人,对王爷是桩好事。” “倒是比从前热闹许多。”顾长澜笑着赔礼,带着颜照和云满回京,那些影子不见踪迹,不知隐身何处。 他们三人回了京,不先过府,而是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徐大人得了信,急急忙忙迎了出来,颜照在台阶下看他,十二分的忠诚与敬仰,匆忙间官帽都跑歪了,如此虔诚,只差将顾长澜在神坛上供着了。 在这顾王爷狠辣歹毒的流言漫天飞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这么亲近顾长澜,也当真是一朵奇葩。 她看着徐元卿,徐元卿也抬头看她,一见还是孤身到大理寺的颜照,眼神一跳,暗道这人当真是顾王爷的心腹,出了何伏玉的事顾王爷竟然还将他带在身边。 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从前倒是小看了这人。 “王爷从西灵寺回来?詹乌的案子审的差不多了,下官正要送信给您。”徐元卿道。 “吐了些什么出来?”顾长澜提脚朝内走去。 “他只说自己是受穆砜胁迫,为了自保,将凉州的粮库搬空了一回,后来自己用私库补上了,再没做其他的事,罪不至死。” “真真假假,他倒懂得保命,去瞧瞧吧。” 颜照跟在一旁,还记得是之前没了詹大小姐的詹府,不想不过数月,詹府就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皇权下的权贵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烈火油烹,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地牢中依旧光线昏暗,黄花梨木的椅子摆在一墙带血的刑具之下,顾长澜坐的安稳。 詹乌被带出来时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他看着顾长澜,发出一声悲鸣,眼中火星喷溅,龇牙咧嘴恨不能将顾长澜生吞活剥。 可他想活命,只有活着才能论胜负,只要他还活着,哪怕被流放,也能被太子救走,共举大业。 他踉跄着跪下来,将头埋低,不去看座上纤尘不染的人。 “詹乌,这份供词你可都认?”顾长澜拿着那份单薄的供词,明知故问。 “罪臣认。”詹乌跪伏着,听不出一丝心不甘情不愿。 颜照暗道此人当真能忍,若是放出去,只怕后患无穷,只是不知道顾长澜如何解决掉这个后患。 她悄悄瞥了一眼顾长澜,见他不慌不乱,神色安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詹乌。 “既然认罪,那就画押吧。”顾长澜将供词递给徐元卿。 徐元卿有点懵,这就画押?这么点供词可不够将詹乌判死罪的,难道是自己想错了,顾王爷并没有要詹乌命的意思? “徐大人!”顾长澜冷冷地看了一眼徐元卿,徐元卿一激灵从胡思乱想中醒过来,忙拿了供词和朱砂放在詹乌面前。 詹乌看不到的嘴角浮现一抹鄙夷的笑容,什么手段狠辣,不过如此!自己咬死不放他又能耐我何! 画押结案,顶多是个流放罢了。 他痛快的画押,抬头看赫赫有名的王爷,笑道:“罪臣多谢王爷了。” 顾长澜却站了起来,脏了手一般掏出一块帕子仔细地擦着手指,沉声道:“徐元卿,何伏玉怎么死的,就让他怎么死,既然敢到大理寺来杀人,自然也不怕多背一条人命了。” 他要人死,哪里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缘由,不过是近一年常不在京中,这些大人们就开始忘记他的手段了。 他神色冷漠,声音回荡在阴暗的大牢之中,似一根绳索,无形地套在了詹乌的脖子上。 詹乌笑容敛去,换上了不敢置信的错愕。 他疯了似的站起来,就朝顾长澜扑去,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被云满上前轻松按在了地上。 “顾王爷不过堂就要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詹乌厉声道。 “你死后自去阎王殿讨王法吧。”顾长澜将手中的帕子递到还未回神的徐元卿手里,那帕子的边角绣着飞燕,俨然是掉落在何伏玉身边的那一条。 他已知这帕子的意思,留着也无用,有人要请君入瓮,他不还上一手,当真叫人小瞧了。 徐元卿收回帕子,仔细地放入怀中,道:“王爷放心,下官一定办妥当。” “顾长澜!你把持朝纲,滥杀重臣,皇上不会放过的你的!你不得好死!”生的希望突然失去,詹乌歇斯底里的怒吼。 顾长澜不加理会,带着众人出了地牢,将咒骂哀嚎留在了阴冷的地下,走入了光明之中。 颜照还未从回神,顾长澜待她一贯温和,连重话也少有,何曾有过如此雷霆手段。 她今日才知,外界传言并无虚假,顾长澜如此狠厉毒辣,全然未给自己留一丝退路,众人怕他恨他,都等着墙倒众人推的那一天,等着顾王爷从神坛跌落,任由他们侮辱泄愤。 顾长澜却毫不在意,似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不想身前身后事。 太阳刺的颜照眼睛生痛,这痛又连着心,将她的心都扎痛了。 她快步走到顾长澜身边,紧紧地站在他身后,想要成为他的依靠。 顾长澜以为她吓着了,抬起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徐元卿这一刻恨不得自己瞎了,他竟然看到清高的顾长澜去摸了小侍卫的头,脸色也软了,眼神也柔了。 难道顾王爷是断袖!所以才这么多年不娶妻! 呸!呸!呸!一定是太阳太刺眼,他看错了! 第三十三章 徐元卿赶忙眼观鼻鼻观心,镇定心神,道:“王爷今日来大理寺,可是有什么事?” 詹乌的事,不过是他顺道提起,顾王爷来可不是为了这桩事的。 “本王要查六年前太医院程瑾的卷宗。”顾长澜道。 “是,王爷这边请。”徐元卿在前带路,心中暗道这案子尘埃落定,多年无人问津,今日顾王爷怎么问起来了。 能上到大理寺的案子不多却也不少,乌黑的大柜子打了好几排,每一个柜子放五年的卷宗,里头大案小案堆在一起,想要找到自己要找的卷宗,也要费不少功夫。 颜照正要问需不需帮忙,就见徐元卿轻松地将顾长澜要的卷宗取了出来,一卷一卷展开放在案前给顾长澜看。 “王爷别嫌弃下官的字。”徐元卿小声道。 卷宗上整齐的蝇头小楷,批注着疑点与案情,十分地用心。 颜照不由重新审视起徐元卿来,这人常在顾长澜处挨骂,胆小怯弱,什么事都喜欢到王府讨个主意,不由地令人将他小看了。 以为他不过顾长澜挑中的一条应声虫。 可偌大的卷宗库,他却能轻松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上头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字迹虽潦草,却写的十分详尽,定然是常年研读的。 顾长澜挑他做大理寺少卿,定是看中他的才能,不然这么多籍籍无名之辈,怎么会单选了他。 “这程瑾四子一女,尽数伏诛,元卿可曾看出什么遗漏来?”顾长澜仔细地看着那些泛黄的纸,出声问道。 “是,下官仔细对照过仵作的文书,四男一女,并无问题,只是其中有一具从身量上来看,比文书上的年纪要高上一些,不过常有人生的比寻常人高大,又有数位仵作验明真身,下官不敢妄断。”徐元卿仔细地解释道。 颜照诧异地看了一眼徐元卿,暗道此人竟然细致至此,也猫着腰去看卷宗,打头便看见一行小字:太医院程瑾,制毒谋害皇子。 顾长澜所中的毒是这位叫程瑾的太医制的,那他怀疑宋程姓程,岂不是以为宋程是他的后人? 难道他觉得宋程手中有解药? 颜照小心地看了一眼顾长澜的神色,他却依旧是眉眼不动,只问徐元卿:“是哪一个?” “第三子,十二岁的那一位。”徐元卿抽出一张纸来,放在最上边给顾长澜看。 若是活着,到今年正好十八岁。 顾长澜只扫了一眼,又道:“此子在何处归案?” 徐元卿冷汗直冒,暗道顾长澜这几句话问的实在犀利,竟是直指此人有李代桃僵之嫌。 “据卷宗记载,围捕时此子便不在府中,是在京郊外的庄子里抓到的。” 顾长澜靠着椅背,半眯着双眼,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道:“卷宗收好,日后不必再取了。” “下官明白。”徐元卿心中透亮,这话便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回吧。”顾长澜站起来,舒了口气,往外走去,这一日奔波还未回府,都累了。 下山时朝露刚散,回府时已是夕阳西斜。 颜照坐在马车里,思虑再三,问道:“王爷是在查宋程的身份吗?” 她身边的暗卫每日都汇报她的行踪,顾长澜见她忍道这个时辰才发问,也算长进了。 “宋程要考太医院,家世不仅要清白,还要有人举荐,查了有利无弊。”顾长澜答道。 颜照听了分明不信,却也不再问,宋程若想告诉她,她总归会知晓的。 府中宋程等的望眼欲穿,没有颜照在他耳边鼓噪,安安静静地竟然更看不下书了,连墙上挂的穴位图也也懒怠背,每天跟在锦钟屁股后面问顾王爷何时回京。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他吃了午饭便坐在门房等,一杯茶从绿色喝道没色,终于把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盼了回来。 他跑过去一把勾住颜照的脖子,乐道:“颜照,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哥哥我快闷死了。” 颜照伸手一扣,将他的爪子从脖子上拉下来,反剪在背后,笑嘻嘻地道:“小毛贼,居然敢动手动脚。” “呀!疼疼疼!王爷、王爷救我!”宋程哎呀呀直叫唤,一眼瞥见顾长澜的青云缠纹靴从马车上下来,果断求救。 顾长澜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门里,他们两个只要在一处就闹嚷嚷的,如今习惯了竟觉得这样也好。 云满笑着上前将他们两人分开,两个人一直追闹着进了荣和居,整个王府都染上了欢愉的气息。 颜照在院子里停下来,十分珍重的从怀里掏出一包儿东西,笑嘻嘻地道:“宋程,我在寺你惦记着你呢,给你带礼回来了,这可是你心心念念的。” 还知道给自己带礼回来,真是长进了,宋程顿时觉得心里熨帖极了,他接过那帕子包着的一小包东西,掀开一开,毛茸茸五个青青的毛桃子,合起来才一巴掌大。 这是笑他元宵节的桃子灯了。 “颜照,我要再让着你我跟你姓!”宋程气哼哼地把桃子往颜照身上扔,边扔边赶,在府里闹的鸡犬不宁,满院子都是他们两个中气十足的叫声。 “锦钟!我晚上要吃八宝野鸭。”颜照边跑边点菜,气得宋程在后边直骂。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一辈子没吃过饭是不是!” “下回换你去寺里吃斋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们两个闹够了,便坐在厨房外头的石桌上喝茶,厨房里传来辣子的香味,定是锦钟传了话给厨房做八宝野鸭。 厨娘李婶儿捧出一大碟子点心来,带馅儿的不带馅儿的摆满了石桌,她冲着颜照笑呵呵地道:“颜侍卫回来了,这府里头可热闹多了。” 从前王府也一贯是这样冷清的,可颜照与宋程呆了几个月,四处都是他们活泼的身影,一下子不在了,总觉得少了什么,连饭菜都没这么香了。 “谢谢李婶儿,我在外头也想着府里的饭菜呢,尤其是李婶儿做的。”颜照嘴甜,格外会讨长辈欢心。 李婶儿听的眉开眼笑,手指头戳上颜照的额头,道:“猴儿一个,留着些胃,晚上做了不少吃食。” 宋程边吃边道:“诶,你们去西灵寺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呆了这么久?” “还能干什么,王爷抄经,我就陪着啊,去给你摘了几个桃子,还被住持给说了。”颜照低头喝茶,敷衍道。 这是她第一次瞒着宋程,满心不自在,一口茶差点呛出来,可是顾长澜查的程太医的卷宗,分明就是怀疑宋程是程太医家走脱的第三个儿子,她不敢贸然将顾长澜的事说出来。 第三十四章 她很为难,她与宋程彼此扶持,感情自然深厚,不管宋程是谁,她都是要护着他的。 可若是宋程与顾长澜为敌,她便觉得自己被剖成两半,到处都血淋淋地痛,再也不能开心。 不如大家都这样蒙混着过,谁也不要说开,宋程还是宋程,王爷还是王爷。 “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太医院考试了,晚上你给我练练手,我给你好好扎几针。”宋程笑道。 颜照白了他一眼,问道:“这太医院谁都能去考?” “我就说你这些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给皇帝看病的人,那能随便考吗!”宋程也白她一眼,解释道:“是王爷答应给我写推荐信,明天我正要去找他拿呢。” 颜照奇道:“你去找他要过推荐信?我成天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就是跟王爷在一块儿,你什么时候找他要的推荐信?” “你管呢!”宋程当然不肯让颜照知道,他堂堂大丈夫,看到顾长澜就有些腿软,好好一句话都要说的磕磕巴巴,当然是见缝插针找个颜照不在的时候了。 两个人孩子般闹腾了一整日,第二天一早,颜照随着顾长澜去了暮水斋,没隔多久,宋程果然也来找顾长澜拿推荐信。 顾长澜月余未回京,桌上的拜帖和信件堆积如山,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颜照便一封一封拆了看,看见宋程进来,忙笑嘻嘻地招手道:“宋程,你看这个临渝的傅府来的帖子。” 这个傅老太爷明明怕顾长澜怕的要死,巴不得顾长澜立刻暴病身亡,偏偏还要写帖子来让顾长澜节哀顺变,保重身体,由不得颜照不笑。 宋程眼巴巴地看了一眼顾长澜,见顾长澜神色无异,才凑了过去。 其实顾长澜什么有没有异样,他也不大看的出来,毕竟这位顾长澜一天到晚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除了偶尔笑一笑,实在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开始无比期待夏天的到来,想想炎热的夏天能呆在顾王爷身边,必定神清气爽,无风而凉。 顾长澜站在桌前,取出一张澄心纸来,提笔写好推荐信,装在了信封中,淡然道:“颜照,你先出去,我有话和宋程说。” 颜照抓着信纸的手一紧,上好的松香新帖皱成一团,傅老太爷的名号被她捏在手中,无意识地揉着。 该来的总归要来。 她捏了捏宋程的手臂,让他安心,这才快步出了书房,云满守在顾长澜身边,颜照一翻身就躲在了窗棂下。 窗前的梅花树光秃秃的,根本遮不住她的身形,暮水斋又不爱种花,连藏都没地方藏,只要有人从门口进来,就能透过光溜溜的梅花树看到以可笑的姿势贴着窗的颜照。 窗户却突然被推开了,砰地一声脆响撞到了颜照的脑袋上,她“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 一抬头正看见云满的脑袋。 云满无奈地冲她努了努嘴,她藏的实在太拙劣了,半个脑袋都映在窗子上了,他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颜照摸着脑袋,瞪了云满一眼,气势汹汹走了。 宋程的脸色变了变,心中思绪分沓而至,却没露出什么,而是一如既往讨好又有些害怕地看着顾长澜道:“王爷找我什么事?” 顾长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六年逃亡,程三公子可曾去过祖籍祭祀?” 宋程地脸突然煞白,身形一晃,忍住自己瑟瑟发抖的手,勉强笑道:“王爷说笑,我姓宋祖籍在苏南,家贫担不起公子二字,父母行商时没了,至今少回祖籍。” 空气变得冷凝,涔涔冷汗自他背上落下,将他里衣湿透。 “你的医术比之你父亲如何?”顾长澜似乎未听到宋程的辩白,问道。 “小人父亲行商并不懂医术,我医术学自生药铺里坐堂的大夫,后来又曾在山间拜得隐居者学习,若真要比,自然是我强多了。” 宋程小心翼翼地回话。 “倒也不见得,你父亲献给废太子的药,当真高明,众多太医束手无策,至今无解,程三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小人不知道王爷您在说什么,若是王爷一心要拿我当那什么程三公子归案屈打成招,小人、小人也只能认了,只请王爷日后善待颜照。”宋程越说越哀戚,渐渐起了悲音。 顾长澜不怒反笑,他伸手取过桌上的推荐信,递给宋程,道:“你平日里做足了市井小人,没想到今日这般口齿伶俐,甚好。” 这甚好二字,如同鼓槌擂进宋程心中,砸地他心虚眼花,他木讷地接过推荐信,道:“小人这些日子受王爷照顾颇多,待小人进了太医院,一定尽心竭力,替王爷医治旧疾。” 顾长澜的脸色沉了沉,旋即又恢复如常,宋程这么说,无非是想说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不过是再失望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去吧。”顾长澜摆手让宋程出去,站在窗前凝神思索,云满站在一旁的阴影里,悄悄地将失望止住。 宋程手脚发软的走了出去,一出暮水斋的门就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他气短心慌,撑了几次也撑起来,一只纤细的手伸了过来。 “颜照,你怎么在这?” 宋程握住颜照的手,任由她将自己拉起来,脸上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颜照皱了皱眉头,扶着他道:“我在这儿等你啊,顾王爷怎么你了,怎么成了个软脚虾。” “呵呵,顾王爷错认我是什么程三公子,差点要把我捉去大理寺,我腿都吓软了。” “程三公子是干嘛的?”颜照明知故问。 “好像家里是个搓药丸卖的,卖错了一份给逆太子,命没了,生意也没的做了。”宋程可怜巴巴地道。 “那你可够背的,像谁不好,像个要犯。”颜照挪揄道。 “别提了,还好王爷最后没真认错,不过这一吓也够呛,才背的穴位全给忘了,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了,后天就要考试,我又得重新回去背书。”宋程一脸的欲哭无泪。 他们两个,一个做戏一个看戏,谁也不拆穿谁,颜照和和气气地把宋程扶进了他的“神医堂”。 神医堂里种满了玉兰花,雪白的玉兰花大朵大朵地开着,花落时地声音落在青石板上,又将宋程吓了一跳。 “草木皆兵、草木皆兵。”宋程自嘲道。 颜照回头要走,背对着宋程时,才道:“宋程,不管你是谁,我一辈子都站你这一队的。” 宋程愣住,看着颜照潇洒离去的背影,渐渐红了眼眶。 他擦去眼角的泪水,暗道女人就是麻烦,动不动就要煽情,一天到晚哭个没完。 玉兰花“啪啪”地坠落,他终究笑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颜照出了神医堂,又去了青纱园,里头的牡丹开谢了,铺地锦又接着开起来。 姹紫嫣红,繁花似锦,这一处将整个王府的热闹都开遍了,更衬得别处清冷,好像岁月不曾从那些青砖白墙屋瓦上流过。 她折了一捧铺地锦,带去了暮水斋。 暮水斋中的信贴才拆了一半,信封扔了一塌,云满正拿着裁纸刀替她看剩下的信。 顾长澜一眼就瞥见了颜照,阳光下似小鹿般欢快地蹦了过来,那小鹿进了门,眨巴着湿润的双眼,捧着一大捧热闹的花儿,放在他案前。 “王爷,我特意去摘了送给你的。”颜照理了理纤细的茎秆,讨好道。 她跑的急了,细软的发丝溜出来,顺着珍珠般的耳垂滑进了她的脖颈,黏在纤细的锁骨上,往平坦的胸口滑去。 顾长澜只觉得眼睛胸口都滚烫起来,慌忙移开了眼睛,看向窗外:“说吧,什么事。” 颜照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绕着手指道:“我后天想告一天假,送宋程去考试。” “去吧。”顾长澜点了点头,转头就见颜照绕着手指扭捏地站着,一脸的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那个、我想顺便去玩一天,王爷能不能借点银子给我。”颜照耳朵发烫,随即又道:“我会还的,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扣。” 顾长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颜照赶忙拍着胸脯保证:“我保证我会还的。” 一马平川的胸口被她拍的砰砰作响,顾长澜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摆了摆手。 她从小流落在外,并不明白十八岁已是娉婷之姿,常年与同样无人教导的宋程一起厮混,与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在王府几个月滋养的不错,个子倒是蹭蹭的长,开春新做的衣裳又有些捉襟见肘,该长的地方却一点也没长,往外一站,活脱脱一个玉面小郎君。 顾长澜只觉得滚烫的心口凉下来,越发郁卒了。 他从桌案后走出来,在书架上取了一个描着锦鲤的木盒,从里头拿出一个银线荷包,递给了颜照。 荷包沉甸甸的,颜色簇新,银线紧密,绣着一副鱼戏莲花的图,鱼尾似要从锦缎上跃出来,垂着的流苏上串着两枚铜扣,单看这荷包,便是百金之数。 “给我的?”颜照眼睛瞪得滚圆,待顾长澜点了头便迫不及待的拉开了荷包,差点被晃花了眼。 里头是整整齐齐一包小银鱼儿,各个半截手指大小,栩栩如生,摊在手心里,皆是一般大小。 “好生佩着,别叫人摸了。”顾长澜淡淡地交代了一句。 颜照乐了一回,将荷包仔细地系在了腰上,美滋滋地道:“我会小心的,这下我可有两年领不上月例了。” 领不上月例有什么打紧,有饭吃就行,她又不似宋程似的爱钱。 等宋程考试那一日,细细密密下起小雨来,还未出门锦钟便开始叮嘱,外头的吃食不干净,不要在外头吃饭,路上要小心荷包,考完了就回来...... 宋程听的眉头直皱,见锦钟还有絮叨的趋势,抓着颜照便跑,边跑边喊:“走了走了!再说该迟了。” 颜照被拉着一阵狂跑至考场外,她喘着粗气骂道:“急着投胎啊你!” “我怕被锦钟追上来,你不知道她其实也会功夫的,虽然很一般,但抓我绰绰有余啊!”宋程夸张地拍着胸口,平复自己的气息。 “哼,我看你刚才的速度也不逊色武林高手。”颜照白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串银鱼儿来。 “给我的?哎呀这多不好意思,你看你,送我就送我,还送什么礼啊。”宋程两眼放光的接过来,银鱼儿用银丝线编起来,手掌长一串,挂着铜扣,闪闪发亮。 “哟,你还知道不好意思,那赶紧给我。”颜照作势要抢,宋程往后一跳,连忙将银鱼儿系在了腰间。 “玩笑话,玩笑话,咱们两个谁跟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们两个在考场门前斗嘴,街对面的望江楼上,一位绝色少女临窗而望,眉头微蹙。 “郡主,你在看什么?”两位同样锦衣华服的少女凑过来,朝窗外望去。 另一侧坐着少女都站了起来,纷纷朝窗外看去。 “是顾王爷府上的侍卫,不知为何到了这里。”平安郡主合上窗,微微笑着解释道。 “顾王爷的侍卫?那岂不是顾王爷也在?”不知是哪一家的闺秀突然叫起来,一旁的少女们都露出了期盼又羞涩的表情。 名动京城的顾王爷,他冷漠雅致的眉眼,让这些少女们惊鸿一瞥后,便成了深闺中的迷梦。 平安郡主掩去眼中厌恶的神情,笑意盈盈地道:“我适才见这侍卫有些不妥,不如唤他来答话,大家将面纱带上吧。” 众人求之不得,急急忙忙带上面纱,悄悄地搭理着自己的仪容。 颜照将宋程送进去,正要去寻个吃早点的地方,就见一个小丫头拦住了去路。 “颜侍卫,我家郡主有请。” “郡主?”颜照一时没回神,在心里算着是哪位郡主。 “平安郡主。”小丫头不敢瞪她,小声地提示道。 “平安郡主?哦,好像是见过两次来的,不过她请我干嘛?”颜照疑惑道。 她有时与顾长澜出去时,确实“偶遇”过几次郡主,不过郡主见她干嘛?难道发现她是女扮男装了? “奴婢也不清楚,颜侍卫随我来便知道了。” 颜照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上了望江楼,一推开门,便被里面的脂粉香味冲的打了个喷嚏。 里头坐着的小姑娘们脸色都有些不满起来,纵使这人是顾王爷的侍卫,可也太失礼了。 颜照揉了揉鼻子,一屋子带着面纱的姑娘令她不知道唱的是哪出,她冲着正中独坐的少女拱手道:“参见郡主。” 弱柳扶风,气质如兰,纵使蒙着面纱也不难辨认。 “颜侍卫是和顾王爷一同来的吗?”平安郡主柔声问道。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不是,我今日告假。” 原来是想见顾长澜,那倒没自己什么事,颜照正要告辞,就听平安郡主道:“不只颜侍卫身上的银鱼荷包是哪里来的?” “王爷给的。”颜照不解地答道。 “颜侍卫,这银鱼荷包里头装的可都是小银鱼儿?”平安郡主又问。 “郡主怎么知道?”颜照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反问道。 众人也都听出这话中有话,顾王爷不在带来的失望一扫而空,兴奋的看着颜照与平安郡主。 不知是谁悄悄地开了门旁边的小窗,风夹着水汽卷入,吹过颜照笔直的脊背,掀起她灰色的短衫,又拂动平安郡主雪白的面纱,露出一抹娇弱的嗤笑。 第三十六章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看中你,颜侍卫还是把银鱼荷包放回去的好,若是王爷知道了,只怕难免会生气。” 平安郡主的声音柔柔软软的,似春风里开出的迎春花一般熨帖,可话里却含着刺,句句扎人。 “郡主的意思是说这银鱼荷包是我拿的?”颜照冷哼一声,神色凛然,竟隐隐有顾长澜之势。 平安郡主心头一凛,几乎被颜照的神色惊住,她稳住心神,缓缓道:“这银鱼荷包与金鱼荷包是一对儿,一共五对,是内宫织造之物,一对在我这,一对赏了顾王爷,另外三对在后宫之中。 颜侍卫从临渝来,恐怕不知道这御赐之物是不会拿出来把玩的,不如悄悄地放回去,就此揭过。” “原来如此,竟是皇上赏的,难怪郡主认得出。” “皇上只赏了郡主跟王爷呢。” 窃窃私语声在厢房中响起,鄙夷与不屑接踵而来,颜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侍卫也太大胆了,连御赐之物也敢拿,应该将他押去王府交给顾王爷才对,这样的人留在王爷身边真是给王爷抹黑,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欺骗了王爷。”郡主旁边的少女厉声指责道。 “怎么,这位小姐现在是要代王爷教训我不成?”颜照冷笑一声,逼近一步,神色又冷又可怖,竟将说话的少女唬得偏过头去。 “自然是要交给顾王爷定夺。”那少女侧过去,依旧撑着道。 颜照心中升起一股戾气,她大步上前,一把扯下这少女的面纱,露出一张娇艳惶恐的面孔。 “啊!你、你、无耻之徒!”那少女眼见自己的面纱被一个苦寒之地来的侍卫扯下,当下又惊又怒,伸手朝颜照扇去。 颜照劈手而过,攥住了她纤细的手,双眼冰冷地看着她,道:“我不拿下你的面纱,怎么知道你长什么样,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我怎么回去跟王爷告状呢!” “你、你......”那少女哆哆嗦嗦,娇俏的杏眼中蓄满了泪水,显得既无辜又可怜。 可惜颜照不是惜花之人。 她鄙夷地笑了一声,松开了手,转而向平安郡主道:“怎么郡主还没嫁,就开始惦记着男人的钱财了,还是想提前立一立王妃的威风,好让人看看你与顾王爷如何亲密?” 有轻轻的笑声传来,很快便止住了。 “胡说八道!分明是你监守自盗,寒梅,去叫府兵来,本郡主自押了你去王爷面前对峙,若是本郡主错了,少不了替你斟茶道歉。”平安郡主被说中心事,脸色又青又白,长袖之下双手死死攥在一起,怒道。 颜照一把勾住跨出去的小丫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平安郡主气得双眼通红,这女人一面装的弱柳扶风,一面却不分青红皂白给人定罪,给自己立威,还要说一句她是临渝来的,没见过世面。 若是口舌笨拙之人,少不了要吃个哑巴亏。 难不成还能让顾王爷替人出面不成,她恐怕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如此放肆吧。 守在厢房外的侍卫听到动静推门而入,正要伸手制住颜照,却见颜照轻轻一跃就跳到了小窗上。 她沙哑的声音从风中传来:“顾王爷心宽似海,便是南海珍珠也叫我们做弹珠玩,一包银鱼算什么,平安郡主气量如此狭小,拿着一包金银俗物当宝贝,难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街道上的人听闻顾王爷与平安郡主的名头纷纷抬头,只见颜照蹲在窗棂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翻身落下。 平安郡主险些咬碎一口银牙,适才颜照这一番话,虽然声音沙哑,却说的十分大声,分明已叫外头的人听去。 便是云满与锦钟也要对她毕恭毕敬,不过是区区一个侍卫,下三滥的出身,竟也敢对她如此不敬。 若不将颜照百般折磨,难泄她心头之恨。 颜照看着望江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群,哂笑一声,远离了人群,京中贵女爱惜名声,平安郡主被一个侍卫刁难,想必有一段时间不会出门走动了。 她朝着郊外的茶寮走去,闹了这么一出,银鱼儿是不能用了,她身上的铜钱只够她在茶寮喝一壶的。 “快让开!让开!” 又慌又急的声音自颜照身后传来,少年清脆的嗓音都破了,还有慌乱的马蹄声自青石板上飞奔而来。 颜照回头一看,蒙蒙细雨中只见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少年紧握着缰绳,拼命的往回勒,那马却越发狂躁,竟然高扬起前蹄,撞到了一片竹竿,冲着颜照面门而来。 那少年口中“吁”声不断,脸色煞白,伏在马背上惊慌失措。 显然是制不住马了。 颜照瞳孔一缩,已然躲闪不及,她倒仰而下,几乎将腰折在地上,在大马靠近的一瞬间勾住缰绳,翻身上马。 “吁!” 颜照长啸一声,用力勒住缰绳,被她环在前面的少年受了不小的惊吓,呆愣在马背上。 “愣着干什么,快拉住啊!”颜照大喝一声,将少年惊醒,两人合力拉住大马,终于在郊外的河边停了下来。 不等他们二人下马,那马却突然跪倒在地,将二人从马背上抖落。 草地上全是积水,颜照腾空而起,只被青草湿了裤脚,那少年却在草地上滚了一遭才站起来,极为狼狈。 他们身后匆匆赶来的护卫吓的脸色煞白,纷纷从马背上跳下,冲到那少年跟前。 “二少爷,您没事吧。” 那少年此时才回过神来,吓得手脚发软,两眼发红,他回过头冲着直喘粗气的颜照道:“多谢这位大哥相助。” 颜照抚平了气,这才回头打量这位少爷,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面皮白净,圆着脸,五官还是一团孩子气。 头上却簪着羊脂白玉簪子,腰间配着翡翠和香囊,手腕上露出一串青金石的佛珠串,显然是哪一户权贵家的少爷。 “你家的马怎么回事?”颜照皱着眉头问道。 天子脚下,马都是训过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自己惹不起的贵人可不好,可他这马却发起狂来,若是有颜照相帮,只怕这小少爷脖子都会摔断。 “你们怎么回事!大月怎么就发狂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那少年脸上仍带着后怕,稚嫩地教训着护卫,显然在家中一向娇惯。 那三个护卫也满脸后怕,去看跪倒在地的大月,这大月不仅是训好的,还是二少爷常骑的马,今天若是出了差错,只怕他们三条命也不够赔, “我叫徐元朗,不知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我回家后再与家人登门拜谢。”这少年训完护卫,对着颜照拱手道。 徐元朗? 第三十七章 “徐元卿是你什么人?”颜照脱口而出。 “是我大哥,你认识我大哥?”徐元朗露出笑颜,拘谨的神色放松不少,朝颜照站地近些。 “我叫颜照,是顾王爷的侍卫,你也不用登门道谢,我正欠着你大哥一桩人情,如此正好抵清了。”颜照想到何伏玉的案子,不禁有些愧疚道。 “原来颜大哥是顾王爷的侍卫,难怪身手这么好,马骑的比我家的马师还厉害。”徐元朗听她是顾王爷的人,心中更加钦佩,他大哥时常在府中说起顾王爷的事,他对顾王爷也是京中少有的推崇者。 颜照暗笑一声,自己何止马骑的好,铲马粪都比别人快些,以前在漠北给人看马场的时候,那才叫骑的好。 “二少爷,这马一时也看不出来问题,不如先拉回府去,请大少爷的人来看看。”领头的侍卫跑过来,垂手问道。 “让我看看。”颜照拧着眉头走了过去。 她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诡异,好好的马发狂了不说,还是冲着她来的,那一撞,绝对非死即伤,她心中隐隐觉得跟平安郡主脱不了干系。 徐元朗跟着她,蹲到了叫大月的马旁边,看着痛苦嘶叫的马,不禁红了眼圈。 颜照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号称百年酷吏的徐元卿竟有个如此心软良善的弟弟。 徐元朗在她看自己,以为是在笑他,忙擦了眼泪解释道:“大月是去年我大哥送的,我没有兄弟姐妹,其他的少爷小姐也不肯跟我玩,我平日里都是跟大月和侍卫出来玩。” 这些世家欺负不了顾长澜,欺负一个徐元朗却是绰绰有余,在这些人眼中,为官未过两代的都算暴富,是腿上泥点子没洗干净的乡下人,殊不知自己祖先是如何起家的。 可徐元朗的年纪,偏偏正是淘气的时候,他想要有那么三两个朋友,一起偷着喝酒,一起打马治游,一起爱慕漂亮的姑娘。 他太孤独了,徐元卿能给他疼爱,却给不了这份热闹与默契。 颜照没说什么,回过头去看大月,她仔细看着大月跪倒下来的模样,一寸一寸摸索过去。 在她的手放在前边左腿上时,大月竟然狠喷了一口气,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悲鸣着倒下,眼角边的鬃毛都沁湿了。 “伤了腿?” 颜照作势摸过去,心中一惊,脸上已是肃然。 这马地腿骨处竟已经断了,且碎的厉害,便是手摸着也能发现。 “这马骨头碎了,以前有伤到过吗?还是今天碰到了什么东西?”颜照问道。 徐元朗心疼不已,摇头道:“都没有,昨天还骑着上了山。” 那便奇怪了,怎么好好地骨头碎了,且骨头碎了后还跑了这么远,若是当时折断了,这马应该会当场跪倒才对。 莫非有人先击中了马腿,马吃痛发狂跑起来,才叫骨头碎成这样,也许一开始只是有些裂痕。 “你们走到哪里马突然发狂的?”颜照又问。 徐元朗想了想道:“在猫儿胡同,我今日想来这钓鱼,抄了近路,刚进胡同口大月就发狂了。” 他才想学雅士做雨中垂钓这样的风雅之事,不想就遭了这么回罪,当真令人气恼。 “这么说就不是意外了,猫儿胡同仅能过一辆马车,马发狂后便只能往前冲,你的侍卫也没办法赶上,而我偏偏站在这胡同前面。”颜照目光幽深,露出一个了然的冷笑。 摆明了是有人要她的命,赶巧遇到了徐元朗打马而过,如此算来,还是她欠徐元朗的。 “不是意外?”徐元朗惊道,孩子气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随后歪着头怒道:“哼,竟然敢暗算我,肯定是安钟敏干的,前几天他还说要叫我好看。” “不干你什么事。”颜照打断他的遐想,他那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口角,还不至于如此,若是她没料错,京城中也只有一人会想要杀她。 那便是今日受了她气的平安郡主。 “啊?”徐元朗不明所以地看着颜照,不明白他的马发狂为什么不****的事。 “你、去一趟大理寺,将徐大人领去猫儿胡同等我。”颜照指了指一直跟在徐元朗身后的侍卫,吩咐道。 那侍卫见她满面寒霜,眼神肃杀,心中竟生出一丝惧意,暗道顾王爷麾下的侍卫都有如此气势,不禁令人遥想顾王爷又是何等威势。 “可大少爷今日当值,纵马伤人这样的事也归京兆尹府管......”他有些为难地道。 “你便说是顾王爷身边的颜侍卫请他,他自会来。” “是。” 同是侍卫,他却不自觉地听命于颜照,心中颇有些不自在,却还是骑着马去了。 “你们带二少爷回府,这马得找马场的大夫来看。”颜照站起来,吩咐道。 “是。”另外两个侍卫也应了。 自然的就像颜照本就是他们的主子一般,连颜照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吩咐这些人办事竟然毫无芥蒂,脱口而出,就好像、好像这些人本就该听她吩咐一般。 她不过是个一穷二白抱着顾长澜大腿的侍卫,从哪里来的这番底气,这底气与借顾长澜的势不同,而是她心中便是这样认为。 “颜大哥,我也想去猫儿胡同。”徐元朗寂寞如雪,不肯回府,缠了上来。 “也行。”颜照没多想便答应了,又对两个侍卫道:“你们一个守在这里,一个去马场找人,我带着你们二少爷去猫儿胡同。” “可二少爷身边......”一个侍卫迟疑道。 “有顾王爷的侍卫跟着,还怕他丢了不成。”颜照淡淡地扔下话,便拉着徐元朗上了马,扬长而去。 那两个侍卫从飞扬的尘土中缓过神来,两人对望了一眼,齐声指着对方道:“你去马场!” 颜照和徐元朗把仅剩的两匹马骑走了,他们得走去马场了。 骑着马跟在颜照身旁的徐元朗神色激动,他本以为颜照会嫌他碍事,不许他跟着,他连撒娇打滚都准备好了,颜照却轻飘飘地准了他跟过来。 他敬佩地想顾王爷的侍卫就是不一样,不时地看向颜照。 颜照被他火热的视线盯上,疑惑地摸了摸脸,心想自己骑马的身姿难道如此帅气逼人,连个半大的孩子也给迷倒了? 他们一个看一个猜,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猫儿胡同,徐元卿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换了官袍,一身青色的细布长袍,神色有些不安。 “大哥!”徐元朗跳下马来,眉开眼笑地朝徐元卿撒娇,十足被娇宠的孩子。 “徐大人。”颜照躬身行礼,细细打量着徐元卿。 第三十八章 自从前几日去了大理寺后,颜照对徐元卿这人,便忍不住想要探究一番。 他作为顾长澜一手提拔的官员,平日里丝毫不避嫌,站队站的死死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去王府报信,生怕别人不知道顾长澜是他的恩人一般。 可这么个人,却也一点一点在偌大个大理寺站住了脚,在一堆官员中游刃有余,偏生喜欢叫人小看。 就像此刻,他神色带着一丝不安,有些唯唯诺诺地站着,颜照仔细看过去,却不难发现他眼中波澜不惊,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沉静。 也是个有趣的人,颜照心中思绪纷沓,面上却不露半分,对徐元卿道:“徐大人,令弟的马碎了左腿腿骨,且是在这胡同中突然受惊发狂,还请徐大人仔细查一查。” 徐元卿也正小心地打量着颜照,他是刑官,最擅长察言观色,顾长澜拿毫不掩饰的柔和不能不叫他疑心。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侍卫,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此时听到颜照说话,他忙道:“这是自然,不知道颜侍卫可有受伤。” “没有。”颜照摆摆手,跟顾长澜摆手时的动作如出一撤,她却浑然不觉。 徐元卿暗暗舒了口气,若是元朗的马伤了颜照,他都不知该如何向顾长澜请罪了。 他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开始打量猫儿胡同。 徐元朗亦步亦趋,牵着徐元卿的衣袖道:“大哥这儿,就是这儿,大月就是在这儿突然发狂的。” 他指的地方正是猫儿胡同的入口处,沿着墙面排了一溜儿竹竿,上面颜色斑斑,似乎是染丝所用。 徐元卿朝右边的墙面上摸去,徐元朗不解道:“伤的是左腿,大哥你是不是摸错了边?” “能伤到骨头,定是被人用东西大力打伤,从左边打的,自然要在右边寻痕迹。”徐元卿耐心地教导着幼弟,平日里有些无精打采的双眼泛出精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竹竿和墙壁。 颜照看着他们二人兄友弟恭的模样,不禁想到何伏玉提到的兄长,不知他与何伏玉一同读书时又是什么模样。 “有了。”徐元卿低唤一声,将颜照拉回来,她忙走了过去。 原本倚在墙上的一根竹竿被他抽出来,靠下面的地方一个贯穿的空洞,那洞掩藏在本就破旧的竹竿中,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你们再看着墙上。”徐元卿蹲在墙角,指着墙上一道白痕。 “哎呀!有竹屑。”徐元朗摸了摸,将刺入手指头的竹屑拔出来。 颜照站起来,“哗啦”将这一块的竹竿拢在怀里,扔子了另一边。 地上一颗小石子便露了出来,还带着不知哪里的泥土。 颜照捡起来,朝徐元卿手上的竹竿洞口一合,果然是对的上的。 他们两人都沉默起来。 詹大人家也有一颗这样的石子,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随手在路边就能捡到,却屡屡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 “颜侍卫在京中可有什么仇人?”徐元卿打破了沉默,问道。 他想的与颜照一样,元朗独来独往,便是与人有些口角也不会被人如此暗算,倒是颜照正巧在这胡同之中,只是如此一来,徐元朗也会因此而被跌落马背。 这样的速度下跌落马背,徐元朗难有侥幸。 徐元卿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面上露出一丝怒色。 “想必徐大人今日当值还不曾听说,我今日在望江楼与平安郡主起了口角,平安郡主被我好生奚落了一回。”颜照扔了手中的石子,讥笑道。 “平安郡主?” 徐元卿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这平安郡主名声极好,贤良淑德,女工仪容皆是京中贵女的楷模。 他曾见过一次平安郡主,柔弱纯良,他虽然看出来此人不如表面上这么单纯,却也觉得不过是一些内宅的小伎俩。 可颜照这样言之凿凿,又让他怀疑起来。 难道真是她?可苏国公府何时有这样的高手? “此事徐大人可暗中查探,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颜照看着沉思的徐元卿告辞。 “也好,颜侍卫放心,此事也关乎元朗的姓名,我必会仔细查访。”徐元卿肃容道。 徐元朗却有些不舍,他拉了拉颜照的衣袖道:“颜大哥下次我去找你玩。” “元朗不得无礼。”徐元卿忙拉回他的手,小声训斥。 “不碍事。”颜照笑了笑,大步朝城中走去,将徐家兄弟抛在了身后。 今日这一乱,她差点忘了宋程还在考试,她得赶紧赶过去等着。 考场的大门打开的那一刻,颜照总算赶到了那里,宋程头一个便冲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颜照。 细雨中她安静地站着,伞也不知丢去了哪里,乌黑的头发湿透,冷风吹过,越发显得她细骨伶仃。 宋程的心瞬间安静下来,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愿意在雨中等他,让他不再这么孤苦。 下一刻,他的心又闹腾起来,因为颜照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他撑着伞怒气冲冲地跑过去,道:“你的伞呢,又丢哪儿了!淋着雨回王府演苦肉计还是怎么的!” 刀子嘴豆腐心,一把伞大半都遮了颜照。 颜照见了宋程也打开了话匣子,抱怨道:“苦肉计还用演,这不是现成的,我刚送了你就被请进了望江楼......” 他们两人说着话,相伴着走回王府去,漫天细雨中只剩下颜照气愤的声音和宋程同仇敌忾的恼怒。 “难怪这监考的太医见了我好的出奇,我本来以为是顾王爷举荐的缘故,没想到还有这御赐的银鱼儿在里面。”宋程恍然大悟。 “可不是吗?这些人打了银子也不用,难道要供起来每日三柱香吗?”颜照幽怨地打落树枝上的雨水,雨水“噼里啪啦”的落了一伞。 宋程拧了她一把,伸手将伞抖了抖,从侧门进了王府。 少了两只麻雀,王府里静悄悄的,颜照冲宋程道:“你等着,我换身衣服,去找王爷告状。” 她理直气壮的可爱,便是告状也做不来哭哭啼啼的模样。 “你们回来了。”锦钟听闻他们回来,赶了过来,脸上还忍着笑。 “恩,王爷在哪呀?”颜照问道。 “王爷不在,进宫去了,这是王爷给你们的,让你们当弹珠玩儿。”锦钟忍不住笑起来,递给颜照和宋程一人一个荷包。 “我也有?”宋程疑惑地接过荷包,甫一打开差点吓的将荷包扔了出去。 里头是指甲盖大一颗的东珠,明晃晃的可人,不正是颜照说的将珍珠当弹珠玩吗。 “王爷这么快就知道了,我还没去跟他告状呢。”颜照咧着嘴笑开了花,将荷包收进怀中的动作与宋程一样速度。 “我看不用告状了,来召王爷的内侍说平安郡主受了屈辱,苏夫人带她进宫伸冤去了,一上午已经在承德殿哭晕了三回。”锦钟笑道。 第三十九章 “可我这个正主还没哭呢,她冤枉我偷东西,我只不过说她管的宽就要哭晕三回,回头王爷来了,你就说我哭晕了六回。”颜照瘪着嘴道。 宋程与锦钟都笑起来,没有半分的忧虑。 承德殿中穆采无奈地坐着,他边上坐着红着眼的苏贵妃,下首坐着哭晕了三回的平安郡主和抹眼泪的苏夫人,还有一位冷着脸喝茶的顾长澜。 处理完朝堂之事还要来处理这档子烂事,他面上虽然笑容和煦,心中却已经开始有了火气。 “行了,都别哭了。”穆采撑着头,无力道:“长澜,你将人交给苏夫人带回去处置就是。” “皇兄,恕臣弟不能答应。”顾长澜慢条斯理地喝茶,冷硬的拒绝将三个女人脸上浮起的笑意压下。 穆采不由地看着顾长澜,他身边的侍卫都是有数的,云满和唐起都见过,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侍卫不仅当街羞辱了平安郡主,还让顾长澜如此护着,连人也不肯交出去。 “王爷,不过是一个下人,为何让王爷这般维护?”苏贵妃气道。 “与你何干。”顾长澜冷眼看着苏贵妃,毫不客气地道。 苏贵妃宠冠后宫,皇上脾性温和,已许久不曾有人对她如此无礼,却屡次在顾长澜手中受挫,心中又恨又怒,转眼之间眼中便蓄满了泪水,她咬着唇背过身去,哀戚道:“皇上,郡主是臣妾的亲妹妹,臣妾是不忍心看妹妹被一个下人如此羞辱。” “羞辱?我看倒是郡主羞辱本王在先,郡主说本王的人偷了东西,岂不是说本王治下不严,如此一来,又将本王置于何地。”顾长澜“砰”的将茶杯放在桌上,寒声道。 苏贵妃正要再说,却见平安郡主跪了下来,她身姿轻盈小巧,身上穿着淡青色的百褶裙,盈盈一跪,似一朵绽放的兰花。 “皇上,既然那荷包是王爷赏的,此事便是臣女处置不当,请皇上和王爷恕臣女妄议之罪。” 苏贵妃泪水涟涟,掩着脸小声啜泣道:“皇上,郡主纵然有错在先,只是那侍卫说的也太难听了些,小妹贵为郡主,纵是有失言之过,他不过是一个下人,纵硬气些,也不该说些如此难听的话。” “本王倒觉得我这侍卫说的极是。”顾长澜冷笑一声,也不说颜照哪一句说的对。 是说郡主气量狭小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平安郡主伏在地上,心痛的直落泪。 她当真是一颗心都被践踏进了泥土中,可是她爱这个男人,他不爱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她有的是手段,她要的只是得到他,将他从神坛拉下,踩落泥里,从此也仰望她。 她似入了魔一般想着,低垂着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慑人的笑容。 穆采只觉得头疼,朝堂上的事情还未理清,后宫这些小事也需他来决断,也许中宫之位不能再空了。 “长澜,你的侍卫德行有失,也是你治下不严之过,便罚你两个月的月俸,平安郡主此番亦有失察之过,便回去禁足三日反省。” 两人都是罚个过场罢了,那口齿伶俐的侍卫却丝毫未损,苏夫人意欲再说,却见苏贵妃宽袖下的手冲她摆了摆。 她与皇上少年夫妻,哪里看不出穆采已动肝火,再说下去反而讨不了好。 “都散了吧,长澜随我来。” 穆采带着顾长澜出了承德殿,穿过御花园的小道朝御书房走去。 沿路盛开的白玉兰上盛满了水珠,贺闻小心翼翼地替穆采撑着伞,青石板上的水渍将明黄色的鞋尖沁湿了点点。 贺闻忙道:“皇上与王爷还是坐轿吧,春末还有些寒。” “无妨,朕与长澜走一走。”穆采拒了,信步走在青石板上。 顾长澜神色淡然,撑着伞跟在穆采身后,悠闲地赏这开成白云连天的玉兰花。 “长澜,这侍卫到底是什么来历?你这般护着,难道连皇兄也不能说吗?”穆采状似无意地问道。 “确实有来历,是从前在孤山见过几面,白鹿旧友的遗孤,性情难训,臣弟并未当做侍卫,只是放在身边慰藉下自己罢了。”顾长澜答道,伸手折下开到眼前的花枝。 听到白鹿的名字,穆采便不再问此事。 他知道白鹿在顾长澜心中的地位,亦师亦父,若是与白鹿有关,便是再过分也说的过去。 他转而笑道:“朕记得长澜府中也种有白玉兰,怎么还来折朕园子里的。” 顾长澜捏着花枝的手一紧,答道:“伸到臣弟眼前,便折了,只是没想到皇兄知道臣弟有几株玉兰花,倒让皇兄笑话了。” “长澜忘了,朕做皇子时,府邸便挨着王府,自然是知道的。”穆采笑了笑,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来。 当真只是如此?王府与皇子府皆是深门大户,便是彼此相邻,也不至连府中有几株玉兰花也知道。 倒像是曾在顾宅肆意游玩过一般。 穆采一直如此执着的找寻着颜照,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放下,他一直以为是为了伏龙珏的缘故,如此看来,却另有文章。 顾长澜心中存疑,却也不多问,将手中的白玉兰递给身边的内监。 穆采便吩咐道:“去寻一个梅瓶来,剪几枝含苞待放的,送到王府去。” “是。”那内监忙小心地捧了花去了。 “还有一事,朕放出去寻人的暗卫,今日传信来,折了一半。” “一半?”顾长澜皱了眉头,有些惊讶。 白鹿替顾长澜挑的暗卫,是暗卫中的精英,可这不代表他挑剩下的就是草包,无论如何,也不至折了一半。 “朕得知时,也十分惊讶。”穆采边走边道:“原以为是穆砜派去的人,与我们是一个目的,可这批人追踪时手段狠辣,看着不像是寻人,倒像是杀人。” “若是穆砜的人,断不可能下杀手。”顾长澜亦道。 他们二人说着进了御书房,穆采解了披风,令贺满取了匣子来。 匣子里是一封密信和一个箭头,那箭头泛着森然蓝光,显然是淬了毒。 顾长澜用帕子包了手,将那箭头放在手掌上细看,却见那箭头与一般的箭头有些细微的差别,菱角上带了点点卷刺,就好像做工不精带出来的倒刺一般。 稍有不慎,便会被刮破,可这些倒刺的位置又都十分巧妙,丝毫不影响箭头的锋利。 “这绝不是穆砜的手笔,他如今处处受掣,身边没有能工巧匠,打造不出这样的利器。”顾长澜放下箭头,将帕子也一并扔在了匣子里。 穆采拧着眉头,十分不解道:“箭头淬毒,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若是要找人,也不该用这样的利器才是。” 第四十章 “这箭头十分独特,查访只需时日就能有消息,臣弟这就命人去寻访。”顾长澜道。 “暂时也只能如此了,这箭头和密信都交与你。”穆采有些疲惫地靠着椅背,伸手揉了揉眉心。 朝中的事一团乱麻,中宫之位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伏龙珏下落不明,逆太子虎视眈眈,这一桩一件,都另他疲惫不堪。 若是没有顾长澜在朝中残酷压制,朝中那些大臣,又岂会像现在这般安稳。 顾长澜便是他在朝中的一把刀。 “臣弟还有一事回禀。”顾长澜看着穆采,正色道。 穆采看着他的神色,也坐直了,对贺闻道:“你出去守着,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随着贺闻推出去的身影,御书房沉重的大门关上,殿内的光线蓦然昏暗,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笼罩在阴影之中。 “穆砜所在,臣弟已有眉目了。”顾长澜说着,取过笔架上的笔,蘸了朱砂,在纸上写下三个殷红的字:燕留山。 穆采的瞳孔蓦的放大,颤抖着捏住纸,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顾长澜搁下笔,冷静道:“太妃死于燕留,先皇觉她行事有违贤德二字,死不入皇陵,就地安葬,也不许后人祭拜,穆砜躲在此处,便是最安全的。” “这、这怎么可能?”穆采仍有些不能相信。 “皇兄是一朝天子,自然不能违背先帝遗言,可穆砜却不同,他久居太子之位,最后却不能登上宝座,心中对先帝早有恨意,先帝的遗言,他听或不听,在他心里都是次要的。 皇兄与太妃母子情深,自然不肯打搅太妃安息,可燕留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这对穆砜而言,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藏身之处,便是我,也会与穆砜一样抉择。”顾长澜娓娓道来,冷静又残忍。 穆采的手紧紧抓着宣纸,朱砂未干,黏在他白皙的手指上,似鲜血一般夺目。 贤德太妃许配不上贤德二字,可对他却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没想到穆砜竟有如此心机,敢违背先帝遗言,驻扎在了燕留山。 他紧闭了眼睛,压下眼中的戾气,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顾长澜,可以不用顾忌什么遗命,恣意而为。 过了许久,他才平复下心中掀起的巨浪,慢声道:“原来是在燕留山,难怪遍寻不到,长澜是如何想到的。” “杀何伏玉的人在牢中留下一方手帕,帕子上绣着飞燕,臣弟也是今日才想透。”顾长澜道。 “他既然藏的如此隐秘,如今却留下线索,只怕是设了局在燕留,有先皇的遗命在,我自然不能去,那他的目标便是你了。”穆采沉声道。 “臣弟去一趟也无妨。”顾长澜道。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他既然留下线索,那便是他心急,且看他还要做些什么。”穆采扔开手中的纸张,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先帝后宫充盈,却只有三子,这其中的手段触目惊心,白骨累累,穆砜的手段绝不可小瞧。 两人商议一番,顾长澜回府时,已是夜幕十分。 暮水斋的书桌上放着一尊细腻雪白的梅瓶,瓶中插着几枝白玉兰,半开半敛,似美人含羞带怯之姿。 “颜照呢?”顾长澜问道。 “在宋程屋里玩东珠。”锦钟斟了茶水,笑道。 顾长澜执了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白玉兰。 穆采与顾府到底还有什么往事? 过了片刻,他喝了杯中的茶水,掩住了杯口,道:“锦钟,把披风拿来。” “是。”锦钟放下茶水,取了披风来替顾长澜披上。 云满见他要出去,便取了玻璃灯和伞来。 顾长澜将那花瓶捧在手中,带着云满朝王府的深处走去,正是除夕夜雪地中走过的那一条路。 这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日,乌云蔽月,只有一丝灰色的天光,共着廊下挂的灯笼,将这一条路照的迂回百转。 乌黑的门口依旧守着两个侍卫,似守在荒山中的战士一般,凛然地站着,见了顾长澜,才整齐地行了跪礼。 所有人的表情都那么森然冷漠,让这风雨飘摇的夜变得愈发心悸。 顾长澜神色森然地走了进去。 昏黄的油灯下,瘦骨嶙峋的老人跪着,干枯的手将一页一页经书烧入火盆中,火苗得了助力,蹿起丈高,将顾长澜手中的白玉兰映照成氤氲瑰丽的颜色。 “顾王爷怎么总在夜里过来,是心中有愧难以入睡吗?”孙嬷嬷嘲讽着,也不起身,依旧稳稳地跪着烧经书。 顾长澜不理会她,伸手将手中的花瓶放在了灵位前。 “是皇上赏了顾家一瓶玉兰花,叫本王拿来好供奉在列祖列宗面前。” 玉兰花离了火光的映照,又成了昏暗中一抹刺目的白,似一把劈开暗夜的刀,白成了一线。 孙嬷嬷抬头看了一眼,干涸的眼中没有恨意,日也恨,夜也恨,这恨早就刻在心里了。 “王爷拿回去吧,府里没人喜欢过这东西,事到如今,放在这里只会让逝者不安。” “皇上的话,本王也不敢违背,便放着吧,左不过两天就谢了。”顾长澜转身走了出去,云满关上了房门。 他们二人却不往回走,出了天井,转入了一侧的小房中,云满伸手推开立着的书柜,露出一道黝黑的长洞来。 顾长澜取过一盏灯,自提了朝地洞中走去。 这地洞尚新,有些潮湿,很快将明瓦做的灯罩晕出了水汽,好在这地道不长,不多时就到了另一间屋中。 屋中骤然大亮,四盏油灯照着屋脚,一盏照着书桌。 书桌前一人麻衣素服,木簪挽发,听到顾长澜的动静回过头来,悄无声息地跪倒在地上。 云满伸手将他扶起来,顾长澜走过去,看着书桌上的宣纸,不过用秀气的小楷写了一点儿字,仔细看正是方才他与孙嬷嬷的对话。 三个人都安静地站着,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从隔壁传来,因隔了一堵墙,那声音听着有些瓮声瓮气,却十分清晰。 是孙嬷嬷的的哭声。 “昭姐儿,皇上这是诚心让你不能安心的走啊!”孙嬷嬷泣不成声,呜咽的声音穿墙而过,凄凉幽怨。 “老奴不中用,出不了这门,不然一定给您把这几颗破树砍了,可是老奴又舍不得啊,这是您亲手栽的,自己掩的土,日日浇水,好不容易开了一束花,就眼巴巴地折了送过去,老奴一想起来,这颗心都是痛的啊!呜呜呜……” “您倒是给老奴捎个话,您要是不喜欢,什么皇上赏的,老奴也摔咯,可您总不来,也不知道您的魂儿现在在哪里游荡,老奴给您烧的纸,您也不说够不够……” 到后来,便只剩下一片哭声了,那哭声一阵阵地攥着人心,攥紧了,悲痛欲绝。 第四十一章 顾长澜不再停留,出了屋子转过地道,走入了夜色之中。 他走的有些快了,云满不得不快步跟上替他撑伞,他步子太快,几乎撞上盘根错节的一颗银杏才慢了下来。 他知道颜照喜欢明朗热闹的花儿,每次送花来都是绕去青纱园里摘,纵然宋程的居所近在咫尺,她也不曾折过玉兰花送他。 却没想到这玉兰花竟是她亲手种在此处的,也不知道她要拿着花,眼巴巴地送去给谁? 顾长澜只觉得心中似被棉花堵塞,犹如万斤巨石,压得他无法呼吸,难以释怀。 过了许久,他才冷静下来,舒了口气,慢慢往暮水斋走去。 暮水斋中一道影子正安静的等着他。 “主子,颜侍卫趁夜去了苏国公府。”那影子正是颜照身边其中一名暗卫,见了顾长澜便有些焦急道。 顾长澜点了点头,对暗卫的神情有些诧异,颜照要去苏国公府他是知道的,以她的轻功,再加上身边还有暗卫,不应该如此才对。 “出了什么事?”顾长澜问道。 “今日有一位十分厉害的江湖人士。”那暗卫将白日在城外的事情急急到来,末了道:“此人绝不是普通的江湖之人,他一路跟随,我们毫无察觉,反而被他发现了我们,将我们两人打伤了。” “当真是平安郡主身边的人?”顾长澜面沉如水,拧着眉头问道。 “属下不敢冒认,但若是真的,颜侍卫去了苏国公府,只怕十分危险,所以特地留下等主子回来禀报。” “云满,你去找叶无青。”顾长澜正要取下手上的玉扳指,突然又停下来道:“来不及了,你亲自去,务必将颜照安全带回。” “是。”云满脸色凝重的应了下来,带着身后的暗卫快步赶了出去,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下,只取了黑色的纱布蒙面,越墙而走。 顾长澜看着风雨飘摇的夜色,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身后多了两条身影,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替代着云满的身份。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夜色中一些轻微的动静,苏府的守备也懈怠了不少,都趁着黑躲在廊下歇雨,昏昏欲睡。 风吹树动,雨打青苔,颜照趴在乌黑的瓦片上,融入了夜色之中。 苏府主院里还点着灯,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守住了门,苏夫人和苏国公正在灯下说着悄悄话。 “老爷,这顾王爷也太猖狂了些,咱们真的要让安儿嫁过去?” “哼,你们想嫁,顾王爷可不见得想娶。”苏国公怒哼了一声,满是讥讽道。 “那如今可怎么办?”苏夫人不知所措道。 “什么怎么办,不想娶未必还由得他,皇上既然想要我悄无声息地做国公爷,怎么也得补偿我一点,安儿还小,且不急。” “老爷这么说,我这心里就安心多了,只是今天安儿受了委屈……” “自己没用,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要他爹去王府找个下人出气!”苏国公生起气来,将桌子拍的砰砰响,茶杯都倒了。 “老爷,怎么……” “啪”的一声脆响,是瓷杯碎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颜照贴着瓦片,仔细地听着。 “这个顾长澜,仗着皇上青眼,在朝堂上三番两次驳我的面子,简直目中无人,现在连一个下人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们倒好,皇上亲封的郡主,竟然连一个下人都辖制不住!” “老爷!这事怎么能怪安儿……” “闭嘴!” 渐渐地,屋中便只剩下细细碎碎的啜泣声和骂声,不多时便叫了丫鬟进去收拾。 颜照湿哒哒地从屋顶上爬起来,纵身跃入了雨中。 她对苏府的做派十分不解,苏国公既不喜欢顾长澜,明知顾长澜不愿娶平安郡主,为何又非要撮合他们二人呢?难道真是为了成全女儿的相思之情。 可这苏国公看着并不像疼爱子女的人,而且若是疼爱女儿,更不应该让她嫁给顾长澜才对。 这倒是一桩值得玩味的事。 苏府的灯渐渐一盏一盏地熄灭了,颜照顺着蜿蜒的小路,摸进了一座小院,院中的灯已经灭了,有丫鬟睡在外头的廊下,盖着蓑衣值夜。 颜照十分小心地靠了过去。 此时她也不能全然确信平安郡主身边有高手在,若是有,便该告诉顾长澜重新评估苏府的实力。 屋外的小丫头睡的意外的熟,没有带着酣睡的呼吸,异常的平缓虚弱,像是被人强行放倒的一般。 门窗紧闭的屋中从明纸糊的窗棂中透出一丝暖暖黄光,屋中传来十分微弱的啜泣声。 是平安郡主令人心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你还救我干什么!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唉!”一道冰冷毫无生气的长叹声传来,混合着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拥人入怀。 颜照差点惊呼出声,微张着嘴,一脸的不敢置信。 她特地趁着平安郡主今日心绪波动,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时候来查探,却没想到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痴恋顾长澜的平安郡主屋中有个男人,而且似乎关系匪浅,刚才说的似乎是平安郡主一心求死而被救下了。 难道屋中的人就是白天用石头打伤马的人? 她大气不敢喘摸着胸口,将自己化成一座石像,僵硬地蹲在窗下听墙角。 “你一定要嫁他吗?”那凶恶的声音极力将自己的语气软化了,却还是显得平平板板,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我、我有什么办法!”平安郡主又哭起来,哀切道:“我父亲为了姐姐能做皇后,必然是要将我嫁给他的。” 不是你自己想嫁吗? 颜照二丈摸不着头脑,心中疑惑更甚,平安郡主哀切之声犹在耳边,让人分辨不出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难道她真正爱的是屋中这个,那平日里经常偶遇顾长澜,甚至能追去临渝又是怎么回事? “跟我走!”那男人突然道。 “我的情形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为难我。”平安郡主娇嗔一句,有些生气地扔了什么,传来一阵金玉撞击的声音。 “你今日去追那侍卫,可有受伤?”平安郡主关心地问道。 颜照一个激灵,心中警铃大作,暗道果然是他! “没有,你何时如此小看我。” “是我关心则乱,想着他是顾王爷身边的侍卫,武功定不会差。”平安郡主软软的解释了一句,状似无意的问道:“那个侍卫呢?” “逃了。” 屋中正欲说什么,廊下的小丫鬟突然动了动,轻轻哼了一声,似要醒来的迹象。 “时间到了,我走了。”那男人突然朝窗子的方向走来。 颜照顿时大惊,此人功夫应该在云满之上,若是他此时从窗户出来,必然会发现自己,便是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