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道》 1初遇拜师 春阳正好,春花正红,吉州郊外江家却是愁云惨淡,江家的独女初阳已是昏睡两天未醒了。江家这两日不知请了本地多少良医也未知病因,都只是摇头叹息。唯一尚可欣慰的是,初阳的脉息平稳,并无危病症状。 江家算是耕读传家,江家主人江清流也略懂些医术,只能安慰自己的妻室江王氏说初阳未必生病也许是玩累了,多休息几日而已。 这日黄昏,有一老者叩门,江清流应门而去,老者自云本是游方郎中,因天色渐晚而欲寻一地借宿一晚。清流本自好客,更兼女儿怪病欲积善行德,故自行相迎而入。 引入厢房,主宾分座,奉茶相谈。清流开言问道:“长者贵姓,不知意欲何往?”老者回道:“免贵姓王,平日里游走四方居无定所,倒是未曾有意定之往。主人家愁容满面,可是有何难事?” 清流踌躇一阵方开口道:“小女初阳,前几日庙会游玩归家后就昏睡至今,远近的郎中都遍请而至,皆未得其病因。小子虽知贵客不敢轻易劳动,但内子忧女情深,故想相请一诊,不知意下何如?” 老者闻得此话,便说:“何言劳动,医者父母心,此事遇见必得一诊方好,请主人家前厢带路。”江清流闻言大喜,亲自引路而行,老者甫进得房内,轻轻一嗅,脸色便有些怪异。 清流见其脸色有异就急急问道:“长者可是有何发现?”王老者道:“此病并非大病,无有大碍,我自有祖传方子可与治疗。但是须得诸人回避,不得我出言不得入房内,不知主人家意下如何?” 江清流与其妻闻得女儿有救,自是大喜过望,皆云:“一切如老丈所言。”夫妻二人并奴婢皆退出房外,闭紧房门,独留老者施救。 王老者待得诸人回避、静听无音后,突手捏法诀,轻声喝道:“还不现身吗?难不成非得我出手相逼才肯出来吗?” 房中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却见一股轻烟从初阳身中绕绕而出,渐渐凝聚而成一素装女子,盈盈相拜,“小女子玉版,见过仙长。” 王老者此时非复初见时风尘仆仆状,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气,轻声斥责道:“尔即开窍修道,当知木植求道之途较之人兽更为艰难,何以附身此小女儿,损其年寿而自得其孽?” 玉版回道:“我本本地庙祠前牡丹,日受香火,而开灵窍。此地人皆护我爱我,故我也知护佑一方,从未曾现身祸害人等。” 王老者又诘问道:“自知不能祸害人等,今日之事又当如何辩说?” 玉版粉脸涨红,连忙说道:“前日是此地庙会,初阳随父而游。此时正是我花开之际,淋漓簇沓,开至数百朵,观者甚多。然初阳不与众人一般,她似能与花中得见我此身之象,直呼我为姐姐。其父以为眼花,怎知初阳所见不同。我讶其异于常人,夜中潜入梦中与其嬉戏,许是寂寞太久,一时玩闹居然忘却时辰确是我的不是。但我并未损其身坏其寿,请仙长明鉴。” 王老者轻哼一声,上前轻探初阳的经脉,脸上亦有讶色,沉凝一会方说:“你倒是慧眼独具,此女居然是满资质木灵根,自是和你气味相得,更兼年少清澄,偶然窥得你真身倒也不是奇事。此事你虽无大过,然因你而起,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了结?” 玉版沉思片刻便开言道:“此事之后我自当潜身以修,不复现身于人前。而初阳我想仙长亦当带回贵门以求仙道吧。如此我自当分我气息,助其近草木以易其求道。”言毕纤指轻点,只见一缕轻烟直入初阳神思。 王老者见玉版如此行径,轻叹道:“你此番所为,必将折损修为。念你并无大错,来,我将门中修炼之法传授于你,只望日后你潜修有为,能脱得木植之羁绊而另寻修炼之良所。”玉版闻言大喜,然其得法后依旧恋恋不舍,频频回望初阳数次而终隐没不见。 王老者收拾首尾后,开门将江家父母等人唤入,说道:“初阳病已无大碍,明日清晨必当苏醒,勿复挂怀。”江家上下大喜,重奉香茶请上高座以谢其恩。王郎中辞谢,说:“明日待初阳醒转,老夫还有一事与你们商量,到时再谢不迟。”江家父母闻言心中也未有芥蒂。 江清流与老者秉烛而谈,大有所得,直呼其为异人,宾主相谈甚欢,入夜方散,各自安息。 第二日早早,江王氏就听得初阳在房中唤饿,想想也不禁莞尔,细细算来女儿已经几日未曾进食可不是饿了吗?远远地,还听见初阳不停地在说:“我要瘦肉粥,要麻团,要桃花糕。”江王氏最后一丝忧虑也被风吹走了,笑着进入女儿房中道:“哪儿来了一只小馋猫,岂不是要把我家吃穷了?”初阳听得母亲打趣,连声不依。 江王氏见状,将女儿搂入怀中心中满足,只要女儿平安喜乐,前几天再多的忧思哭泣也值得了。轻轻磨蹭女儿发丝,江王氏轻声说道:“女儿好生进食,一会你父亲要带你去拜见你恩人,千万莫要失礼于人。” “救命恩人?我怎么了吗?母亲,我只不过是在梦中和一个漂亮姐姐嬉戏罢了,并未有什么不妥呀?”初阳不解地抬头望着母亲。 “傻女儿,你已经昏睡数日了,要不是王恩人,你爹娘就要被你吓死了。”初阳有点傻眼,想不到自己一梦之间已经是数日光阴已过了,回头见母亲眼中复有泪意,不禁也有点心酸,急道:“母亲,是我贪玩累你们担心,望双亲不要再为我担心害怕。” 母女两人一时感慨无限,初阳用帕子将母亲脸上泪滴轻轻拭干,笑着问道:“如今女儿已是无事,母亲今晨陪我用饭如何?”江王氏如何不肯,于是母女欢欢喜喜用了早饭,闲谈无事。 江清流也早起吩咐下人备好早饭,相请王老者。饭中无甚言语,饭后收拾妥当,江清流便使下人去将妻女唤来以拜谢长者。不一会,江王氏携初阳便已来到,一家人请恩人上座,便欲施大礼叩谢其恩。 王老者端坐虚扶,三人却都感觉有人将自己扶起,皆心中诧异,江清流心知得遇异人连忙开口道:“山野人果不识真人面,昨日多有怠慢,万望海涵。” 王老者缓缓开口道:“吉州本近道门,当知饶州有名山曰清灵山。” “清灵山?江某久闻其名,但未知其幽径所在。”江清流面有惊色。 “清灵山可是凡俗人等随意可近,奇山自在飘渺间,自在白云中。我本清灵山清泉真人,入俗世观人情,得遇几位也是有缘。”说到此处,清泉真人向初阳招招手示意其近前来,“初阳本是天生单一木灵根,与我道门有缘,我欲向江施主求此女为徒,不知你意下何如?”闻言江家三人大惊,一时间都默然无语。 良久,江清流方开言:“仙长求初阳为徒,自是她的福分,可是我夫妇二人膝下只此一女,清灵山与凡俗世间所隔岂是万里,父母之心,仙长不知可否体谅?” 江王氏更是眼眶微红,心中那不舍之意溢于言表。初阳虽则心向仙人造化,可是父母深情岂是能轻言割舍的?见此情状,清泉真人也是喟叹,“仙缘难求,况且初阳体质异乎常人,留在俗世未必是福呀。” “真人所言自是不错,且待我与妻儿细细商量后再做决断,如何?”江清流迟疑着问道。 “也好,也好。父母恩情人之天伦,轻易割舍也未必是修仙之道。”清泉真人转身出门,回头又劝道:“望贤伉俪多加思量,以初阳为重,有了决定再来找我一叙。” 清泉真人转身离开,只留下江家三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语,好一阵江清流才开口问道:“初阳他娘你觉得此事如何?”此时江王氏已是珠泪滚滚,哽咽无声。 江清流又转向女儿,问道:“初阳,你虽然年纪尚小,但也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且此事关于你的前途,我想问问你待如何?” 初阳沉吟许久,终是开口说道:“女儿年岁虽小,然得闻远近往来的女子悲泣甚多。由此想来生为女子,入此俗世,母亲的生活大概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前景。若是不幸遇上薄幸男儿,下场更为不堪。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想不拘此身,去见识天下山水,赏风月良景。可是父母亲恩也是我割舍不下的,女儿也不知如何是好。” “初阳,为父倒不知你心中有此胸怀,看来也是我小觑了我家女子。你暂且去休息,待我与你母亲细细考量后再做决定。” 江家夫妇关闭房门,无人知其二人如何言语,只知是夜,房中灯火一夜未息。待到天明,红烛熄灭,夫妇二人方启门而出,眼角犹有泪痕残留。江清流使唤下人端水净面后请清泉真人和初阳前来相见。 待到二人来到,江清流直接开口道:“真人,我夫妻二人昨夜未眠,反复思量,终是觉得不能误了初阳这般天资。”随后江清流与江王氏双双跪拜于真人面前,“我家初阳就此拜请真人费心,不求她真能得道飞升,成神成仙,只望她能随心而行,肆意而为,不负天纵之姿。” 清泉真人闻言,将二人扶起,“既入我门,即为我徒,导其入道,当为我本分。”转面对初阳说道:“既如此,还不肯来叫我一声师父么?”初阳当即拜在真人面前,三叩首后改称师父,就此定了名分。 清泉真人受了大礼,心中欢喜,便对初阳说:“五日后你当随我而去,这几日你当承欢父母膝下,以尽儿女本分。”又转身对江家父母说:“初阳去后,膝下凄凉,而此情当于两年后得解,儿孙绕膝之时初阳亦喜。”话毕,飘然而逝。 良辰易尽,欢愉难久,五日转眼而过,这日清泉真人一早就在江家门前等候,只带了一个小包裹便携初阳远离而去,背后只留下一对肝肠寸断的父母。 2传法 离开家很远了,初阳眼睛还是红红的。清泉真人见状,也未曾开言,离家的伤感不是别人的安慰可以开解的,必须要自己心情的沉淀。于是师徒二人就默默地在路上行走,走着走着,初阳牵住了师父的手就好像以前出门牵着自己的父亲一般。 清泉真人感到手中那暖暖的小手,心中不免有几许温情,一时也是感慨。 又走了许久,太阳渐高,和风煦煦,初阳的伤感也慢慢淡去了,渐渐开始关注路边的一草一木,突然出声道:“师父,你看那边那颗柳树随风起舞,好像很高兴呢。” 清泉真人也细细看了看,说:“初阳果然是天生木灵根,那棵柳树也是感应天地阴晴成就自身,大概也有点神识了吧。” “初阳,你知道为什么何为木吗? ”师父这是考我吗?东方青木,四季春木,木就是花草树木吧。”初阳答道。 清泉真人笑了,”这样说也对,其实木不简单是指草木。春天生机勃发,草木生长鸟兽奔走,是为阳气初发则气体蒸腾扩散,类于草木的生长升发。其实初阳的名字蕴含木意呀,你父亲也算是有先见之明了。” 初阳简单地消化了一下这几句话,突然问道:“师父,那我们现在要回清灵山吗?” “暂时不回去,你陪着师父在这俗世间看看人情百态如何?领略下人间山水如何?” “那我的修炼怎么办呢?俗世间也可以修炼吗?”初阳是个问题宝宝。 清泉真人又笑了,“清灵山固然是灵气充沛易感易知,固然是很容易进入修炼的第一步,但是反过来说容易得到的东西对心境未必是好事。为师希望你能在灵气稀薄的俗世,磨练忍心,感知天地。另外,清灵山四季如春,草木早就不是俗世中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了,其实对灵力的领悟未是好事。” “仙人仙人毕竟还是人,如果脱离人世那还是仙人吗?神仙还是人来做呀。”清泉真人又接了一句。 初阳听得似懂非懂,就脱口问了一句“那么神是什么呢?” “神呀,上诉民情,下示天意。” “哦,师父我们就这么一直走着吗?” “你不觉得行走也是一种修行吗?行走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对吧。你也可以感知下天地之间的能量。” “师父我走累了,我们歇一会吧?”初阳毕竟是个孩子,且在家江王氏颇为娇惯。 “行呀找个地方坐一会吧。”路边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师徒二人也没什么顾忌就直接坐下了。初阳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看风吹垂柳,看看禾苗青青,看看荷叶尖尖,看看落英缤纷,觉得都好亲近。手下的小草也好似调皮地和自己痒痒玩,初阳被草木之息感染,觉得渐渐身心放松,慢慢也不累了。 “师父,我什么时候开始学修炼之法呀?” “初阳着急了吗?” “恩,有点儿,师父会飞的感觉是不是很好呀?”初阳和清泉真人慢慢熟识了说话越来越随意了。 “飞呀,有点随心所欲,高高在上的感觉吧,感觉很不坏。不过走的感觉也不错,一步一个脚印呢。”清泉真人慢慢地说,“你走都不行,不是就着急要飞了吧,傻丫头。” 春日温煦的阳光中,师徒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慢慢熟悉,慢慢融合,完成彼此之间的真正意义上的初识。 “丫头歇够了吧,我们该赶路了不然错过了人家就要露宿野外了呢,怕不怕?” “师父不怕我就也不怕,师父是仙人呢我有师父保护。”初阳回道。“师父你是不是真的懂医呀?”好奇宝宝又来了 “你没听过十道九医吗?医道同源,况且丹药之属,未知药性怎可为之?”清泉真人指着那边的桃树,继续说道:“比如这桃树于医家,性平,味苦微甘,行淤破血,可以治跌打损伤,风火牙痛等等。桃木于道家,五木之精,可压服邪气,过年你家门前不是还有桃符吗?那就是驱邪迎瑞的呀。” “师父那你边走边教我点药草吧,我也要学。” “行呀,好学也是个好习惯。”似这般慢慢行来,师徒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落脚的村落。 师徒二人在村落中找了一家殷实的农家借宿,是夜,清泉真人收起一路和蔼的语气,严肃地对初阳说:“为师来着清灵山,你已经知道了。现在为师给你简单讲讲清灵山和我自己的情况。为师俗世姓王名濯,因故你师祖赐名清泉,是清灵山的第十代亲传弟子。清灵山是东神州的三大门派之一,但本门处事低调,门下弟子并不很多。门中规矩详细等我回去再于你细细分说。” 想了想,清泉真人接着说:“这次我入世收你为徒事出偶然,所以你木系修法还是待得回山后再细细挑选,且你尚未引气入体,木系功法也未必重要。我先传你门中最基础的天地感应篇,你先沟通天地灵气,引气入体夯实基本,倒为更好。你意如何?” 初阳也是懵懵懂懂,自是毫无异议,“师父我听你的,你说如何便是如何。” “那好我传法于你,望你勤加练习。并且以后师父行医之时望你多学多问,针灸之术也要熟练为之,一则可助人,二则气行全身,穴位是为根本。” 清泉真人轻点初阳额头,初阳感觉自己脑中突然多了一篇经文,“徒儿细细体会经文,心中沉静,内无杂念,自可感知灵气。感知灵气而留为己有,留为己用运转经络,则引气入体第一步可成矣。” “初为之不求必成,毕竟俗世灵气稀薄,勤加练习,以你资质又加气息近草木,感知灵气非为难事。” “若未成也非得气馁,为师盼你成则不傲,败则不弃。方为我留你于俗世练气的根本。”柔和的声音让初阳莫名的安心。 清泉真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初阳也慢慢地沉入天地感应中。天地是为何物?灵气由何而起?万物因何而生,草木因何繁花,禽兽因何繁衍?道为何物?人为何情? 一夜修炼,初阳并未觉得累,反而觉得自己对灵气有了一点朦朦胧胧的感觉。 热情的农家留师徒二人用了早饭,饭后师徒俩便告辞上路继续前行。 山路弯弯,山花烂漫,杜宇声声。 初阳对路上种种颇为有兴趣,一会折一支映山红,一会去惊吓树丛中的山鸡。清泉真人也不去拘束她,修真不是抹杀一个孩子的纯真,扭曲一个孩子的心灵。哪怕最后她要面对人世间修真界的残酷,那也且待以后吧。 午间他们赶到了山中的小山寨稍作休整。听说来了郎中,村中不少人都来求医,初阳跟着师父忙进忙出,方知山中寻医问药的不易。很多人都是旧病新伤,不到不得已都不愿远行去城镇求医。忙活了一下午,还有很多人一脸殷切地望着师徒二人。 村中耆老期期艾艾地说能不能请他们在此地停留几日,帮他们村落的人好好医治一番。 师徒二人犹豫了一会,便答应下来,村民闻言大喜,纷纷请他们去自家用饭安顿。 自此师徒在这个山村停留,白天治病,夜晚修炼。 初阳由开始时的见血心慌慢慢到对皮肉外伤坦然自若,由当时的一无所知到现在的初识药性,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这个以前家中的娇女。 初阳对修炼也颇有自己的心得。但是最近灵气感应似乎到了瓶颈期,心中有些焦急躁动,夜间修炼便有些难以静心。清泉真人发现后却并未斥责也没警告,他似乎想让初阳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初阳夜间的烦躁延续到了白天,做事时老是丢三落四。清泉真人见状说:“初阳你今日心中不净,如此做事要是将药配错岂非要害人。你还是出去转转排解少许吧。” 初阳想想也是就应了一声直接出门。还未出院门,初阳就看见主人家的刘爷爷正在屋前编竹筐,手指上下翻飞,颇为灵巧。初阳蹲在边上瞧着,心中觉得很有意思,心想似乎是蛮简单的活嘛,就问道:“爷爷,我能不能试一试呀?” 刘爷爷笑笑就递给初阳,初阳上手方知没那么简单,只好哂笑着递回给老人,问道:“爷爷这个好像挺简单的,为啥我却编的却歪歪扭扭的呢?” 老人笑了笑,说:“我小时候也是编的不好,现在编了几十年了熟了就好了呀。你才刚学编不好那是肯定的呀。等你也能编我这么久你肯定能编的比我好呀。” 简单的话语却直接触动了初阳,初阳若有所思,是啊熟能生巧,急躁也于事无补呀。修炼虽然是练气但是何尝不是炼心呢? 初阳烦躁的心绪渐渐平复了,转身回去继续帮忙做事。 是夜开始初阳的修炼渐能静心,清泉真人知晓了心中也颇为欢喜。 3新天地 日子慢慢流逝,转眼师徒二人在这个小村落已是待了半月有余。白天救人,夜晚渡己,初阳的心境大有长进。 村落中的半大孩子和初阳也颇为熟稔了,见她没事时常带她上山采小笋捉野禽,下溪摸小鱼捕小虾。清泉真人也不怎禁她,总是笑笑由着她去嬉戏。 这日无事,小枝阿柳她们正要去磨粉,初阳未识此物,便央告跟着同去,阿柳取笑道:“初阳才几岁,可有磨盘高?”初阳脸红了便要去拧阿柳,奈何人小身短,只得愤愤地跺了跺脚,说:“自今日后便知阿柳姐不是好人,小枝姐你可要帮我。”一群小女孩打打闹闹也就到了磨房。 南方主食除米饭外,大抵就是米粉,糯团,米糕等等,后者就需要将糯米细细碾磨,初阳家中颇为殷实是以从未见过磨盘。此时一见好奇心起,抢着上前,磨盘轻推起来也不是十分吃力,初阳得意洋洋回头看了阿柳一眼,颇有让你小看与我的意思。 阿柳也不开言,就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初阳愈加愤愤,便加力推了起来。谁知未过多时,双臂便已经酸痛,阿柳她们见状也不再逗弄与她,赶紧接了下来,说:“小初阳,推磨如你这般可就要累死了。推磨讲究用力匀用力缓,才能推磨时间久,磨出的粉才能又细又匀呢。”别的小姑娘也连声称是。 初阳大感窘迫,低声应了一声就闷闷不乐了,小枝赶忙道:“推磨就是个水磨工夫,初阳以前没干过,能做这样已经是很好了。初阳别生气了,阿柳逗你玩哦。” 初阳虽则年岁还小,但近日修炼倒也心境平和,别扭了一阵也知是自己与人起了胜负心而强要炫耀自己未知之物终究致己于此等境地,不免笑笑,上前虚心求教热心相帮。一帮女孩子又和好如初。 晚间回到房中,初阳回想此事,突然问道:“师父,我现今于灵气感应似有欲破未破之意,勤加练习水磨工夫是不是就能功到自然成呢?” 清泉真人闻言,微微颔首开口道:“基本之处最是磨人心性,可是基本之处又是最要紧不过,不厌其重复烦琐,则心志更坚。师父见你近日心境渐入佳境,甚是欣慰。”顿了顿又说:“初阳,你可留意屋前青石上的水孔,水性柔,石性坚,但屋檐雨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终究水也能克石。” 初阳垂首细细思量,而后展笑靥,说:“师父所言极是,正是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感知灵气,以之为友。乐之,惜之,珍之,重之,何愁不成?” “道之所在,未必是所谓神仙,俗世之中知道之人也不在少,是故道在天地,道在草木,道在禽兽,道在人心,方有齐物论之言。” 初阳揣摩其言,心里有感,天地感应篇运转越发自如,那层薄薄的隔膜似乎轻点即可破之,于是收敛心神,沉浸其中。 暮春时节,草木欣欣,初阳气息与草木本就契合,更兼玉版分气息赠之,心神意念似乎能感觉草木的呼吸喜乐,草木的微动律舞。 恍惚间,初阳觉得自己就是月光下那竹那柳那草,神识迸发,有无数点点摇曳的精灵嬉戏身旁。初阳放松心怀亲之近之,感觉自我与精灵同在同化。调皮的精灵也不在逃避,纷纷随初阳神识运转飞舞。 初阳心神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精灵感知她的欢喜,似乎更加欢快,有的仍然翩翩起舞,有的却如乳燕投林般直入初阳心怀。 点点精灵不断进入初阳体内,融入血脉,温润身体,第一步引气入体成矣。 引气入体初成,初阳的眼前仿佛推开了另外世界的大门,这世界从没有这般的灵动活泼,这般的多姿多彩。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情无感,一砖一石一山一水似乎也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 一叶一花的舒展摇曳都有其舞动的节拍,一吟一啸间都有其暗和的旋律。 引气入体已成,接下来就是炼气,化之为己用。灵气慢慢引入体内,在经络中循环流转,期间灵气会因为滋养拓宽体脉而有损耗,而只有反复循环压缩炼化最后得到那一丝丝真元才是真正能为修士所有。 本来初阳以为引气入体已然是水磨工夫,现在方知炼气以上才是真正的水磨工夫,没有一丝丝侥幸的成分,都是需要自己不断去重复不断去运转修炼。 大量的灵气引入体内,却不断被损耗,初入炼气,几个时辰下来也未必能得到一丝真元,初阳觉得自己需要大量的灵气,可是这俗世的灵气太过稀薄,不堪使用。初阳的心中又开始有点迷茫了。 要不要和师父说回清灵山呢?初阳有点纠结。 “初阳,今天怎么心不在焉?”清泉真人问道。 “哦,没什么。” “没什么?脸上都写着你心里有事了,今天正好无事,你好好与为师说说。” 初阳咬咬嘴唇,想了想开口说:“师父,我昨夜引气入体已成,您已经知晓了吧。” “恩,那是自然,为师一直有关注你那边的情形。” “引气入体之后就是炼气化用,可是我感觉灵气不足支持我的需求,故此烦恼。”初阳回道:“师父我要不要回山修炼呢?” “初阳,看来你还是着急了呀,炼气修为自然是修行,心境磨练也是修行,一味苦修未必为佳。心境比修为低,心中易出心魔,境界也会不甚稳固,你明白吗?”清泉真人娓娓道来:“不用急于炼气几层的境界提升,有多少灵气化多少为己用,功法圆滑,心境坚固。回山后自然是事半功倍呀。” 初阳低头细想,自己似乎是被炼气成功的美妙吸引了,有点急于得到这种力量,心中又有了焦躁。 “初阳此处我们也待了一月有余,病者也基本无甚大碍了,明日我们就告辞继续上路远行吧。” 当夜师徒各自修行,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辞别了村中诸人,师徒继续上路了。 再度出发,初阳的修为与前大不相同,对诸物的感知也不同。虽然还是嬉闹,但是对待生灵的态度迥然不同,只见她在山间玩耍,不时地发出“师父你看你看,那株野桃在对我笑呢,是不是,是不是呀?”“那只狐狸好像在看着我,难道它以为我要对它不利么?” “天地万物皆有开窍生灵之机会,你不是已然知晓吗?何必再大惊小怪呢。傻丫头越发爱娇。”清泉真人笑骂道。 “莫要玩闹了,赶紧赶路吧,过了这里我们今日就能到浔州了,要不要去尝尝浔州有名的回鱼呀?” “回鱼滋味如何?师父。” 清泉真人一脸的回味,说道:“鲜美无匹呀,记得上次还是几十年前为师上次入世问情时所尝,也不知那有名的浔江楼可还在否。” “真那么味美?那我们就快点赶路吧。”初阳也被勾出来馋虫。 加紧脚步,二人终于望见了那座依江而建的大城。 4周游1 浔江楼前,人流如织,清泉真人感叹道:“几十年岁容易过,往昔饕餮复又来。”回头看看形容尚小的初阳好奇地眼光,随即笑笑带头进店中。 店小二见师徒二人虽风尘仆仆衣着普通然器宇不凡,便客客气气将人迎上二楼,并无以衣取人之意。落座安好,随即有人奉上香茗,清泉细细品之,轻赞一声:“云雾茶自是不凡。” 店小二闻得亦有笑意,“这位客官果是熟稔,一品就知是云雾山中的上品云雾。那菜品是我来推荐还是客官自点呢?” 清泉真人微微笑道:“这位小二倒是伶牙俐齿,那么就要清蒸回鱼,石鱼炒蛋,黄焖石鸡,汤要石耳炖骨汤吧,蔬菜随意搭配。对了再来一壶陈年封缸酒。” 小二一听:“客官以前可是曾惠顾过呀,云雾三宝,浔江美味一尽皆知。” “是呀,上次来时可是几十年前了,我也垂垂老矣,贵店却热闹不减呀。” “哟,那你老可得好好品尝。菜已经点好,请二位先事品茶,稍候片刻,菜随后就到嘞。”店小二热情招呼后转身去传菜。 师徒二人大快朵颐,喟叹美食。封缸酒香甜醇美,连初阳都忍不住少少喝了一盏。 “师父,你不应该是辟谷,不食亦可吗?怎么还这么贪吃?”初阳出言打趣道。 清泉真人乐了,“谁说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美食当前神仙与凡人何异?” “江风习习,江水泱泱,把酒临风,乐而忘忧。”清泉真人轻敲酒杯,随口吟道。 兴致正好,结账出门,师徒二人乘兴直上云雾山。 ”云雾山,苍润高逸,秀出东南。又兼俯视大江,侧影阔湖,正是襟江带湖,云蒸霞蔚的好所在。初阳你正要好好观赏一番。” 师徒二人异乎常人,一路随性而上,指点山水,颇为融洽。 行至无人深处,初阳耳听得嘤嘤悲鸣,循声而去,只见一小狐瘦弱不堪,哀哀不已。 “师父,这小狐甚是可怜,不知其父母何在?” 清泉真人回答道:“也许贪玩不知狐穴归处,又或父母为猎人所捕,孤身一狐吧。且寻上一寻再做定论。” 初阳近前想抱起小狐,小狐却颇为警惕,一跃避开。初阳想起包裹中尚有肉脯若干,取出一块扔给小狐。小狐轻嗅许久,大概敌不过腹中饥饿开始吃起来。 小狐吃完,大概觉得来人并无恶意,便用乞求的眼神怯怯地盯着初阳不放。 “看来这小狐已有数日未曾进食,其父母大概是被捕杀了。” “师父那怎么办?我们能带着它吗?”初阳心中对小狐很是怜惜。 清泉真人叹叹气,说道:“你想养着它便养着它吧,不过这小东西未必肯跟我们走呢。” 初阳抿抿嘴说:“师父那你可是答应了哦,要是它肯跟我走就得让我养着它。” 小狐听得二人对话,歪着头满是迷惑的样子。初阳哄得半天小狐也不肯让她近身,初阳甚为遗憾,正要放弃离开,小狐却近前叼住她裤脚不让她离去。 初阳喜道:“你可是愿意与我同去?”小狐定定地望着初阳双眸,突然跃入其怀中蜷卧不再动弹。 初阳抚摸小狐瘦弱的身躯,心里好似多了一份责任,心中暗暗说道:“你信任我,我则护你平安。” 师徒二人当夜修炼于云雾山,清风明月倒也别有滋味。 草木繁盛,更兼初阳心中多了一份担当,初阳修炼格外得流畅。 浔州,古来众水汇集之所,自然商贾云集,接踵摩肩。 师徒二人带了小狐寻了一条逆流而上的商船,准备溯流直上古蜀。 初阳初次上大船,兴奋非常。初夏时分,水光潋滟,帆影碧空,沙鸥群集,更兼两岸或是青山耸立,禽鸣不断,或有树木葱茏,青果累累。 只可怜小狐,本是6生小兽,恹恹懒动,多半躲于初阳怀中不肯进食。上船三,四日后,小狐方才将将适应船上时光,初阳也放心不提。 这日船行至鄂州,鄂州本是商船的第一站,自要下锚靠岸。初阳师徒也要上岸凑个热闹,临下船时,船老大热情地叮嘱道:“王先生,船要停靠两日,你们祖孙后日中午前回来便可。”初阳亦颇喜欢这豪爽的赵老大,回头笑答:“赵叔,我们省得,不会误了时辰。” 鄂州城中小吃奇多,清水粽,春饼边,绿豆皮,油果,面窝等等不一而足。初阳吃的应接不暇。大约南来北往的人都带来了自己家乡的风味,糅合而成,小狐也吃的不亦乐乎。若问之风味如何,回味再三只能对答说味道极好,南甜北咸在此也算是中庸了一回。 鄂州城还有一景,初阳颇为不解:“师父,这里较之别处,道士多了不少,何故?” “笨初阳,东神州第一道门清武山可是离此处不远。清武门处世高调,门下弟子无数,且清武门惯于庙堂多有联系,朝中贡奉也不在少数,方圆数百里道门都是以其马首是瞻。” “哦,原来如此。那师父你于清武门可有旧识?” “那是自然,不过此番出游不必涉及道门,且待以后带你再去见识名门大派的风范。” 第三日下午,商船继续扬帆上行,就来到了岳州城边。师徒二人并小狐熟门熟路下了船一径游玩去了。 岳州城中,熙熙攘攘,清泉真人带着初阳直往其间名楼,岳阳楼而去:“初阳,岳阳楼乃是此地名楼,因范氏先哲一文而名动天下,其中有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胸怀可见一斑。” “岳阳楼景致故是极佳,当山水之间若无文人佳士增光添彩,也不过是一死物而已。想范氏先哲颇有先古晏子之风,民重于君,国重于己。此等人物,不求己之长存而为民之长乐,焉能说其不知天道?” 停了一会,清泉真人自顾自又说道:“若于国于民而言,吾等即使得窥天道,也不过是自私之人罢了。且休且休,如今东神州政通人和风景如画,我又何发此等颓废之语。初阳,师父之言你听听就可,不需多想。” 初阳听得此言,心中似懂非懂,然对先哲未尝没有悠然神往之情。 师徒各怀心思,到是小狐对酒颇为中意,偷偷喝得烂醉,在桌上转圈不止。此事惹得初阳师徒开颜大笑,满腔心绪亦做风云散。 晚间归船,小狐犹是烂醉不起,师徒各自功课不提。 沿江再上,也就到了江陵城,此地相对较小,停留时间也短,师徒二人也未多做观赏就上船进舱。 初阳每天修炼时间虽则不多,但是持之以恒功法圆润修炼时已经能不为外物轻动,更于江湖山水熏陶而得心态洒脱,不复有急躁之气。 小狐初始见初阳功课,很是无聊不解,时日渐多,居然也学之望月,似有打坐引气之势。 近几日,船行两岸,气势渐异,青山相对而出,猿声声声不断。三峡已然在望了。 船行至夷陵,停船靠岸,赵老大就上岸去找有经验的老艄翁和纤夫头。 初阳颇为不解,清泉真人解释道:“三峡之险异乎寻常,浪涛汹涌,两岸山高险峻。如今江水充沛,暗礁掩没,航道曲狭,非本地艄翁不能熟识。若无人力拉纤助力,船也是难行。非老艄翁和熟识纤夫相合方能有惊无险过得。” 初阳方知天下之大,绝非一小小吉州所能比拟。 正说着赵老大已然回转,跟着同来的是一个精瘦的艄翁和几个光着膀子的黝黑汉子。他们争辩了几句,貌似谈妥了价钱,艄翁上得船来,船上的船工被吩咐要听从张艄翁的口令。船头前也已经有几十个赤条条的纤夫准备好了。 初阳虽小还是女孩子,目瞪口呆之余也颇为羞涩,偷偷问道:“师父,这些汉子怎么如此不知羞耻?” “傻丫头,若不是家中贫寒,何人愿意以此为业?衣裳贵重,绳索磨坏,岩石划破,水汗浸渍,叫他们如何舍得?更何况水来石往,滩险浪高,纤夫有时还得下水推船呢。” 初阳心中方才释然,心中也是心酸感慨。 只见纤夫们弓背虾腰,脚蹬乱石,手扒砂土,背着纤绳,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地拉着商船逆水而行。 初阳心中不忍,扯了扯清泉真人,说道:“师父,能不能施法帮帮他们,太苦了。” “帮一帮二可能帮永远?人间苦难,非有大毅力者不能入世救赎人间,且其人须得忘却己身,不惑繁华。道门虽则每逢乱世必有张子房之流入世救难,但能做到有公无私者有几何呢?” 初阳也沉默无语了,连小狐都似乎有点知道气氛不对不敢随意出声。 正沉默中,江面陡然收窄,江势大变。本来和缓的江水至此似乎不甘心被青山锁住,卷起大浪直撞上陡壁,直要叫峻岭让路。 “师父,水势浩大,是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么?” “万物相生相克,却无绝对,反复只在势的转变。水舟如此,其他也莫不如是。” 师徒正在相谈,只听得船头老艄翁快慢击鼓口令不绝于耳,统一扳桡节奏。纤夫听鼓声节奏加快或放慢速度。 前行不久,便看到一横空出世的石壁:黄牛岩。来到此处就进到了黄牛峡,船行越发谨慎缓慢。浪急时船似乎不得寸进,再看岸上纤夫越发吃力,手足并用都不足形容他们的艰辛。 初阳心中恻隐,哀求不已,清泉真人也是不忍,船尾正无人,偷偷施法。纤夫顿感肩头轻松,风浪之势也大减,众人皆喜笑,口称神仙显灵,怜惜苦命人。 因得相助,黄牛峡过得十分顺利。纤夫之苦得以缓解,师徒二人也觉宽慰,放下心思观赏美景。 清泉真人低声指点峡谷的景色与初阳观赏。两边山顶岭头怪石不绝,间或飞瀑垂挂,初阳看得连声称奇。如此这般,西陵峡数日便已在船后。 这日,船过香溪口,赵老大扯着嗓门叫道:“王先生,到了姊归溪口了,此处有灵均大夫,明妃娘娘显灵,此次行船顺利莫不是他们保佑?”初阳不禁莞尔。 船行至巫峡,风光又是一变,峡谷幽深曲折,江水又变得温柔细致,正是所谓似断又连,移位换景。巫峡十二峰各个相依,各个相异,奇峰秀丽,烟云增色。 待得行到瞿塘峡,江面又极窄,江水似乎在低吼,在盘旋。崖壁也毫不相让,青苍如铁,屹立如城。 出得瞿塘峡,回首再看南白盐山,北赤甲山双峰欲合,如门半开,方知不负夔门天下雄之意。 一路赖得清泉真人法力,无往不利。众人皆以为神佑,口中喃喃有词不知再还愿何方神圣。 三峡已过,水路就无甚险境,渝城已然隐隐在望了。船靠岸停稳,师徒二人算了船钱,融入渝城的喧喧人群中不见了。 5周游2 渝城,古巴国都城,江南与蜀地往来的水路商业重镇。木材,盐,丝绸,瓷器等等因江出入。方至码头,就能感受这浓重的气息。挑夫,艄翁,纤夫头,商贾,游客各类人林林种种,各地不同口音的官话也是纷纷交杂。 然一到此处,初阳和小狐就被渝城来了个下马威。蜀椒之香之麻,一入口初阳是目瞪口呆,小狐是抵死不食了。清泉真人被逗得开怀不已。抄着渝城口音的店家笑道:“二位是初来的客人吧,我们店里的蜀椒可是武都过来的,最最地道,吃不惯了吧。” 初阳皱着眉头,苦笑而已。清泉真人笑着劝解道:“初阳呀,巴蜀之地味接秦地,好滋味,重辛香。且此地湿热,尤赖辛味发散行气解表。初尝不惯,久之就喜之。你且慢慢适应吧” “况且,蓉城,利州,梁州此一线皆巴蜀秦地,你若不惯,那么就只好看为师独享美食了。” 初阳闻其言,也知出门在外,入乡随俗,入地知味的必要性,慢慢细细品尝起来。 “等我们过了金城一带,再往西,风味又是不同。不仅饮食不同,人相貌也不仅相同呢。”初阳听得此言,心中又是好奇万分,自是神往不已。 “我东神州地大物博,南北冷暖各异,东西滋味各异。蜗居一山一地,怎知天高地远,造化神秀?更兼神州之外更有异邦,张氏通西域,易有无,开商道,亦是不凡之业。” 初阳与师父闲谈有趣,倒也不觉麻味难耐了。清泉真人也随意说来:“道者,路也,万千皆大道,独择其一,坚守以成。屠者,知构造,依天理,中音律,动之若舞,静之无音,彼非道耶?厨者,善知五味,调之和之,随手拈来,便成美味,于其位则为统领,于它处则静默,此到极致能非道?” 初阳闻言思忖道:“天下之大,包之容之,是为天地待万物之理?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因时而异,方有我东神州处处繁华,人烟鼎盛。对吧师父。” “小丫头渐知事了。”清泉真人摸摸初阳的头赞道。 渝城已过,前面就是蓉城,古蜀旧都,二人一狐少不得要去热闹一番,蜀锦富丽,美食纷繁,花木掩映,一见就知是富庶之所。 蓉城风味与渝城相近,但辛麻之味更为柔缓,犹如瞿塘峡之水奔流至巫峡,其源同,其势缓。初阳较之更为喜欢此地的食物。 “蓉城之中,武侯翘楚,得过此地,不可不祭。”清泉真人携着初阳正往武侯祠而去,“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句话初阳应是知晓吧?” “师父又要考我,此为武侯名言,初阳虽幼,家中父亲也曾教导。初阳还知后有诗圣为诗赞道: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当时心甚往之,今日得亲至此地,心中也是澎湃不已。” “正是,道门常说身死道消,若武侯等身虽死,神常在,名长存,不可谓不得天地之道吧。初阳,正直可以为神,忠义可以为神,慈悲可以为神,守信可以为神,择道而后百折不回可以为神,天地之仁或也在此。为师盼你以后择道而行,坚守信念,得证大道也罢不得也罢,都能至死不悔。”初阳正衣肃容诺之。 二人在祠中对三绝碑观赏良久,赞叹有加,连小狐都摇头晃脑若有所得状。 出得祠门,人声鼎沸,初阳孩子心性犹在,剪纸摊前流连,泥人摊前不舍,再看看糖画儿,少不得牛肉脯。咿咿呀呀的小曲中,市井烟火也就是这般简单。 挥别蓉城,北上过利州、梁州、定州,一路风尘直至金城。 金城,西域商户往来之重镇。 初阳大开眼界,方知师父所言人貌各异是何意。高鼻凹目,有的肤色白如雪,有的肤色黑如炭;眼睛颜色有的如湛蓝晴空,有的如一泓碧水;发色不同,有的如金丝垒就,有的如烈火狂放;有直发,有曲发,各各不同,不一而足。更兼服饰多变,颜色艳丽到极点。 初阳觉得自己的眼睛应接不暇了,连怀中小狐都傻了眼。 “初阳,为师所言不虚吧。也是你年少少识,怎不知古长安城内有胡姬十八正当炉,素手招饮奉金樽之说。胡姬多有此等金发碧眼之属。”清泉真人笑道。 “师父,此等人也为我东神州属民?大异常人矣。” “初阳又着相了,焉不知入我神州则为我之属民,入彼狄夷则为狄夷之流。心怀我东神州之人,何论其相貌衣着如何也当为我神州子民。” 初阳微赧,“师父所言正是,是我狭隘了。” 金城非只人物与中原大不相同,饮食更是千差万别。初阳终于知道什么叫引刀分肉,据案而食。 安息茴香的香味更是浓烈,待得整只烤全羊上得桌来,初阳彻底傻眼。清泉真人忍笑叫住小二再要了葡萄酒。 清泉真人取出随身小匕首示范,初阳笨拙地试用。初尝觉得微微膻味,但口齿留芬。继以血红的葡萄美酒,又觉齿颊余香。小狐在旁已经是急的乱转,初阳轻骂小馋鬼,割下肉块若干喂之。谁知小狐仍不罢休,绕着葡萄酒转圈不已,无法,只得唤来小二取小碟乘少许安抚。 酒足肉尽,二人一狐都是满意而出。乘兴直出金城而望武威而去。初阳虽仅是炼气一层,倒也不惧风尘。 穿武威过张掖,越酒泉,一路皆是骠骑将军的传奇。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清泉真人清吟间,景色日渐荒凉,草木越发稀少,大漠风沙中,玉门关已然在前。 玉门关,东神州通往西域的要隘。驼铃声声,人马嘶鸣,商队使者往来不绝。守关将士面无风尘之色,身影挺拔,泱泱天朝气象可见一斑。 出得玉门关,西侧初阳见有一大片连绵的墓冢,落日之下,格外悲凉。近前去只见一老迈的兵士守望着这片安息之地。 “大叔,这里怎么这么多墓地?”初阳出言相询。 “这是连年征战士兵的坟头呀,能收回来尸骨的也就这些了,还有多少不知散落在何处,无人问津。”老兵言语中颇为悲凉。 “何不收敛回家安葬?魂归故里,也算是得其所哉。” “姓名尚不得全知,如何归葬家乡,他们血洒此处,那么就归葬此处,何须马革裹尸而还。待我老去,我也安葬于此,与他们结伴,来世还做兄弟。” 听闻此言,初阳心中苍凉,若无这片片有名无名的坟冢,若无这散落大漠的烈烈英魂,哪得东神州今时今日的繁华富庶。 默默离开,初阳说道:“师父,若武侯、骠骑将军者,功成名重,造福千秋,可谓得道的话,那么他们呢,无名于后世犹自知忠骨报国,此岂非也是道?” 清泉真人也是无言,虽言悠悠岁月,见惯生死,可是这种情怀可是轻易能看穿? 初阳沉默一会又说道:“师父,若我有日不惜此身,不求名著人前,只求功利千秋。” 东神州几千载以下,守家卫国,开疆拓土者不知凡几,不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只说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6历大漠憾回山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不亲入大漠焉知何为沙如雪,不夜宿大漠何以知月弯如钩。亲临大漠方知沙粒也可如汹涌的波浪,劈头盖脸地撞向你,掩盖你,湮灭你。多少旅人就此成为荒漠中那累累白骨。 初阳虽已经是炼气一层,但遇到这种光景也是措不及防,小狐吓得完全躲入她怀中不再探头,清泉真人倒是闲庭信步一般,却不肯施以援手。初阳知道师父想要磨砺自己,也是咬牙坚持。 以神识引导真元,密布全身,如此可隔绝风沙于外,但初阳真元稀少,若是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被风沙耗尽。只得小半个时辰吗?初阳知道自己的弱小,但是自己绝不认输。 一咬牙,初阳将小狐交给师父护着,自己方自思索对策。 大漠五行属土,而风因气体流动而成。 大漠之可怕在于狂风席卷砂石而动。木本克土,但此时土势过大而初阳木势太过孱弱,若直接相抗,弱木必被强土所克,此法不可行。初阳再想木乃初阳之气,最是发散蒸腾,亦能生风,若是以木力生风,借风导势,将自身周围风向稍作牵引,则可将风沙走势偏移,而无风沙掩没之虞,不会受到根本性伤害,其他小的刮擦就算不得什么了。 主意已定,初阳以神思导引真元而周身生风,风力果将迎面的风沙带偏至初阳侧面,只是手足被砂石擦伤,此时也顾不上了。强风裹挟着砂石不断地冲击过来,初阳周身的风力虽弱小但坚定。 木力惯能耐久,用少量神识引导真元运转风力,同时引气入体炼化补充,初阳神识分用,只觉得自己神识前所未有地高速运转。 等到风沙停止,初阳跌坐下来,方觉得精力透支,衣裳破烂,血痕无数。小狐看到心疼得过来舔着伤处。 清泉真人拿出伤药给初阳敷上,眼神中满满的都是赞许。初阳看到师父的眼神觉得自己做的都值得了。 稍作休整,又要踏上前路。大漠中的风沙不知疲惫,不知时间,任意来去。初阳也只能随时接受这天地的挑战。 随着与风沙纠缠次数的不断增加,初阳心中的豪气日增,心中只是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来吧来吧,初阳何惧有之。 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初阳觉得自己神识分用流畅无比,炼气运转越发圆润,隐隐有突破之意。 初阳越发喜欢每一次风沙的来临,将身心经脉置于天地之间千锤百炼必定能成就刚柔并济的自我。 水到渠成,炼气二层破。 炼气二层已成,初阳对付风沙更加得心应手,可是她并不能满足简单的闪躲,她想要更强。引动真元,木力生风风力更强,初阳一股神识带动天地灵气炼气补充,一股神识带动风力直迎上风沙,两股风力在空中相遇,狂风暴沙咆哮着想要把这蔑视它的风力神识绞碎,而初阳死死支撑其力虽小却绵绵不绝。 每次最后初阳都会累得瘫软在地,可是她不愿放弃。 似这般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幼泽。 每日沙丘满目,风沙漫天,突然看到一片牛马成群,草木繁盛,水流清澈的绿洲,二人一狐都是欢喜异常。 八月的幼泽天高云淡,湖水湛蓝清澈,湖边的胡杨林颜色纷呈,红色、黄色、橘色、绿色如同交错的彩带,又如天边流动的彩云。 美景如斯,前面再多的艰险都好似流云飞散了。 “塞上秋来风景异,亲眼所见才知不是虚妄。”初阳感叹道。 小狐则最是无赖,抱着肉脯躺在地上就不肯动弹了。 流连了两日,终是不舍地继续上路了,重复那与风沙无休无止地对抗。再单调的日子还是一点点地过去,大漠边缘已在眼前,西海遥遥在望了。 见识过幼泽,初阳以为所谓西海也不会给她更大的惊喜,然而她错了。西海水域辽阔,烟波浩渺,远接天山,苍茫无际,若不是回首还能看到来时的大漠,初阳几乎以为她回到了浔州城外的鄱湖。 秋水荡漾与蓝天相连,芦苇飘扬共白云起舞。 残荷短梗犹可想见夏日荷叶田田。 初阳闭上眼睛,心中酸涩,江南的故乡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呢。甩甩头,睁开眼,把思乡的情怀放到一边,自己选的道路再难也要自己走。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西海接天山南麓,师徒准备从此处直上天山去见识见识诗文中的可是虚妄。 正要动身,有一飞剑传信而来,清泉真人知信后,面有异色,直对初阳道:“丫头,本想师徒共游数载后复归师门,奈何事急,不能如愿矣。稍作收拾,我们就此回程。” 初阳也无甚收拾事物,唯抱住小狐。清泉真人袖出一卷轴,迎风而舒展,相携初阳飞身而上直向清灵山而去。 千山易渡,万水飞越,初阳只知去时舟行6量用了大半年,归来只消大半日而已,怪道人人愿作神仙。 回至清灵山,清泉真人未在山门停留,直飞至玉华峰,安置好初阳便又急急飞去议事。可怜初阳清灵山美景都未得欣赏,只瞥见某处有紫玉兰一片煞是好看。 初阳枯坐洞府也是百无聊赖,正欲起身,清泉真人一脸轻松引着几个青年男女归来。 “初阳,这是你大师兄海倾波,”清泉真人指着最年长的男子道。 “这是你二师姐朱槿娘。”这次引荐的是一个一身火红的俏丽女子。 “这个就是三师兄谢宛白。”最后介绍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 清泉真人再说:“这是你们的小师妹江初阳,才得九岁,此次下山不小心结缘的,以后你们几个多带着你师妹点,别让我一把年纪再操心。” 初阳上前一一施礼,师兄师姐叫得甜甜的。三人一看初阳礼数周全又还是未足十岁的小姑娘自然也是欢喜无限。 清泉真人又说道:“初阳只将将学了入门天地感应篇,你们谁明日带着她去挑选木系功法?” 朱槿娘最是爽朗,自然接这话茬说道:“自然是我陪师妹去,我们姑娘一起说话也方便,是吧小师妹。”稍停了停,又说:“我一会带师妹去安顿,顺便明日带师妹在师门逛逛,认认道,认认人。” 初阳闻言也点头称好,正要跟随朱槿娘出去,清泉真人在后面说:“槿娘,记得把门规给初阳分说分说,这个就不用我操心了吧。”初阳和槿娘听得哭笑不得,清泉真人归来越发惫懒,两人笑笑相携而出。 出得门来,初阳仰着小脸问道:“师姐,清灵山门规很是严厉?” 槿娘拍拍她的头说:“你别听师父的,门规无非就是不得擅杀同门呀,不可枉断人命,不可修炼邪门外道心法,大致就是这些意思。赶明儿我去找一本你翻翻就成。” “哦,那师姐我要住的离你近一点,可好?” “玉华峰就我们几个人,仆役都甚少,师父不喜那些伺候来伺候去的,所以你想挨着我住,容易得紧呢。” 说说笑笑间,槿娘来到了自己的洞府,想了想她说,“师妹貌似有只小狐,就住我左首那个洞府吧,那间宽敞一些,便于小东西活动。灵田什么的你要是不能打理就找人来吧。”初阳对此毫无所知,自然是唯师姐之话是尊。 槿娘传音告知选定洞府,开了禁制,安顿了初阳,笑道:“今日姑且如此,明日带你去制玉牌,选功法等等,杂事不少,今日你早些安歇吧。明儿一早我来叫你。” 初阳再三谢了,槿娘笑吟吟地受了礼出门而去。初阳闭了禁制,回头看小狐已然大喇喇地安卧床头,不禁莞尔。 晚间修炼,初阳不禁失色,灵气之充裕简直是她所不能想象的,一夜之间她的炼气三层似乎就在眼前。 7正式入门 时已深秋,玉华峰却不知时令,处处可见春华秋实,夏茵冬枯。草木毫不在意,肆意生长。 清晨,初阳修炼而起,未见师父在畔,微微有点不适。对了,已然回到清灵山中,不再是师徒二人相依相伴的时节了。 出得洞府,初阳自然往师父住处行来,细细想来大半年的时光,自己大概已经对清泉真人有了亦师亦父的孺慕之情。清泉真人洞府从人不多仅得两位,见得初阳便引路而进。 “初阳,山上可还习惯?” “还好,就是灵气充沛倒是惊了我,炼气三层已经隐隐在望了。”初阳眨巴眨巴自己的眼睛,满眼都好像在说赞许我吧,赞许我吧。 清泉真人见此情状,轻敲其头道,“兀自作怪。对了你还未得辟谷,一会叫你二师姐带你一往饭堂。” 正谈笑间,朱槿娘似一阵风直卷入内,身形未定就已听得话音,“小师妹,这么早也不等等我。” “槿娘,你风风火火的性子就是不改。初阳修为方是炼气二层,饭食你多多注意。” “师父你不提我倒是未曾注意,我先带师妹去进食,然后制玉牌,选功法等。你可还有什么吩咐么?” “甚好,你们且去吧。” 当下二人告退出门,槿娘取下发间一簪向空中一抛,只见一朵鲜红如火的朱槿盛开眼前。槿娘带着初阳直飞往飞云岭而去。 初阳说:“怪道姐姐名唤槿娘,法器如人鲜艳夺目。” “那是清峰师叔替我精心打造的本命法宝,我心甚爱之。”槿娘倒也不谦虚。 待到飞云岭,法宝仍旧一花簪装饰发间。槿娘带着初阳甫一进饭堂,就有人招呼道:“槿娘?你今日如何到此?” 回头一看乃是一清秀男子,槿娘笑道:“我今日是带我小师妹来认认门的,夏师兄缘何在此?”转身又对初阳说:“初阳这是玉京峰夏漱石师兄,快去见礼。” 初阳乖乖上前,“夏师兄好。” 清秀男子倒也温和,问道:“清泉师叔这次入世带回来的小师妹么?怕是不足十龄吧,当真可爱得紧。” “初阳师妹修为不足,以后每日都得来饭堂进食,夏师兄可知进来谁是饭堂执事?”槿娘问道。 “可不就是在下了,我被师父抓了差事管理饭堂呢。”夏师兄挤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逗得初阳偷笑不已。 “那正好,以后我家小师妹就拜托给你了,要是以后瘦了病了我只管找你麻烦。”槿娘言词间很是随意,想来与这位夏师兄过从甚密。 熟人好办事,初阳进食后稍作停留就直奔流云岭制作身份玉牌。刺血分制玉牌两份,一份是为初阳身份识别之用,另一份施法留存门中,以知初阳安危。 霞云岭,朝霞绚烂,晚霞瑰丽,更兼烟云袅绕,是为流光霞影,景色大好。藏法阁就在其中。 “初阳,传法阁清石师叔为人严厉,处事规矩,你进去选功法谨言慎行,但若有疑惑直问无妨。只要谨守阁中本分就好。”槿娘叮嘱道。 进到阁中,槿娘先带初阳去拜见清石真人,说明来意。青石真人闻言挥手让初阳入内,“以你功力第一层尽够了,木系功法在右边第三排起。切忌贪。” 初阳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书,层层叠叠,让人眼花缭乱。每本功法都有简要的介绍以供来者挑选。初阳大半年与师父游历神州,与木系灵根也有所得,于是细细挑选起来。 天地感应篇是最为基础的功法,各系皆可用,缺点也就在于通用,必得另修一木系主功法。还得选几门法术以备不时之需。 初阳选来选去,心中对一本《青冥决》颇为满意,但此本功法只得结丹期,元婴以后功法已是残缺。初阳思来想去还是下了决心。 再选了《小治疗术》,《草木催生术》,《缠绕术》就出来了。看见槿娘犹在等候,初阳心中暖暖的。 清石真人见初阳选的《青冥决》似有讶异,但也未曾多言。以玉简拓印影本,青石真人说道:“下品灵石五块。” 初阳立马呆了,槿娘见状笑着摸出五块灵石付了账,收起功法拉着初阳出了门。 “师父这个马马虎虎的,大概什么是灵石都没告诉你吧。” 初阳呆呆地点了点头,不知所措。 槿娘伸出手指点了点初阳的小脑门,笑道:“没事的,来师姐讲与你听。黄白之物乃是世俗通用之物,于修行者无用。灵石可用于补充真元即是修行人之间的钱物,下品灵石之上还有中品,上品,极品。每一千下品灵石兑换一中品灵石,以此类推。不过极品灵石几乎无人提起,实在是太稀少了。” “啊,这可如何是好?那师姐我现在可没灵石还你。” “小丫头,那几个灵石值什么,师姐还没备得见面礼与你,待以后补上,你可别怪师姐才好。” 初阳急急地摆摆手,“不会不会,师姐待我极好,初阳怎会怪你。” 正说话间,槿娘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果真糊涂了,师妹玉牌已得,今日就去把师门每月发放的灵石,衣裳,灵药都领了吧。” 初阳感觉自己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傻瓜,急问道:“那些又是什么?” 槿娘无奈地说:“师父到底带着你游历,教了你些什么,是不是每日只管带你吃喝玩乐了?” 初阳细想,“差不多吧。”掰着手指,初阳一一数来:“除了带着我游医,教我医药经脉穴位外,师父就是带我观美景,品美酒,尝美食吧。” 槿娘闻言,几乎要晕倒,“就知道师父是个不靠谱的。走吧我们去秀云岭领东西。” “每个月师门会有定量的灵石,丹药和师门规定的衣裳发放,因你的修为不同而不同。你大概能领到二十块下品灵石,两瓶清气丹,一瓶辟谷丹,两套衣裳。” “师姐今日带你去领,以后逢每月初十你自己记得去领。”槿娘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初阳只能一一答应,暗想师姐对我却是不错,就是比师父啰嗦了些。 领了东西,路过秀云峰一处人较别处尤为拥挤,初阳问道:“师姐,那里是何处,怎么这许多人?” “那里呀,那是秀云峰的求与阁,那里会有一些师门或师祖师叔的需求发布,弟子们帮忙完成就会得到对应的灵石丹药法器等等。一般弟子也会有些需求互换什么的,所以这里很是热闹。师妹待你修为再高一些就可以去瞧瞧了,要不等下一次师姐有任务的时候带你一起去见识见识?” 初阳自知修为尚低,槿娘已经是筑基三层,若是带着她前去只是负累,连忙推辞。转了一圈,槿娘觉得大致差不多了,便祭出发簪带着初阳回到玉华峰去了。 将要分别之时初阳对槿娘说:“师姐,以后进食我自己去便好,不需师姐再带我前往。” “你步行可是要走大半个时辰呢,你行吗?” “没事,我与师父游历多半是步行,你也别太小看于我。” “那你小心点,若有事只管找夏师兄帮忙,若你受了欺负我只管找他的不是。” 初阳笑笑,点头称是。两人分手各自归洞府而去。 8初接任务 刚进得洞府,小狐甚为不满,对着她嗷嗷低叫,似乎在说抛下我,独自去吃什么好吃的了? 初阳抱起小狐,轻声安慰道:“初到门中,未得熟悉,以后出去都带上你如何?”小狐歪着脑袋,好似在看初阳说得可是真的。 小狐初遇初阳时瘦弱不堪,毛色抖索,大半年过去了小狐已经被养的机灵古怪,皮毛油滑。只是毛色不甚好看,花色繁杂,初阳常取笑小狐是只花脸猫。 初阳将衣裳换了,蓝白色的道袍初阳穿着就像一个小道童,倒也十分可爱。正收拾间,发现小狐将清气丹瓶盖咬开,偷吃了一颗,初阳大骇,也不知小狐吃了丹药会不会有事。 小狐吃了丹药,倒是若无其事,初阳观察许久见其安然无恙,也就安心了。 初阳拿出今日所得的玉简,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拿起青冥决贴近额头,放出神识阅读起来。 读完反复琢磨后,初阳开始依法运转。有针对性的功法果然不同,更有清灵山充沛灵气配合,初阳将青冥决运转得十分顺利。 下丹田中的真气团似乎是一个小的漩涡,不断把新的真元吸纳,壮大自身。炼气三层似乎轻而易举地就突破了。初阳调整好心情,继续运转周天,稳定境界。 待得境界稳固,初阳将三则法术也修炼起来。木系灵根治疗术虽不如水系那么神速,但也是不可或缺的,木系灵根多半习有此法。 草木催生术是神识沟通种子催发草木生机,速生草木,再以不同物种配合以缠绕术,木刺术,绞杀术,吸灵术等等困敌杀敌。更有精通阵法者催生草木组成阵法作用尤更胜之。 初阳反复试炼法术,心中始终记得那时有一位老爷爷说过的话:我小时候也是编的不好,现在编了几十年了熟了就好了呀。熟能生巧,万事不易其理。 正在苦磨之时,忽然觉得腹中饥饿,转眼已是申时,正是饭时。 初阳抱上小狐就急急往飞云峰而去,赶到饭堂,大部分弟子都已进食完毕,堂中寥寥数人而已。夏师兄说道:“初阳何来太迟,申时一过就无饭食了,可不要错过了哦。” 初阳也知来得过晚,笑笑说,“我省得了,下次我会早点来的,谢谢夏师兄提醒。”初阳和小狐随便用了些饭食,又急急赶回玉华峰。 初阳觉得这般来回太费时了,思量着怎么能更快地来回。忽而想起,在大漠时以木力生风相抗风沙之事,心想以风力轻身术赶路岂不是大妙。 神识分用对初阳也不是难事,风力操控亦不是难事,初阳一试果然如己所想,速度快上许多。上下山不再仅仅是赶路,初阳把这也当成了修炼。路上初阳还常常用草木落下的种子练习草木催生术逗弄小狐。 初阳心中感叹以往常以为掌中生花、枯荣一瞬间不过是传说,如今一切却尽在自己掌中。 这一日清泉真人飞信初阳将其叫到自己洞府,递给她一个储物袋,道:“你修为尚浅,上好法器也不能催动,为师找了点你用得上的东西你自己看看。” 初阳探入神识,见其中有木荆棘,鸟不踏,五爪龙的种子若干,下品灵石数千,符箓数种各有几十张,清气丹若干瓶,益气丹若干瓶,补血丹若干瓶,生肌去毒丸若干瓶,其他杂物等等,正是自己现在用得上的。 “就知道师父记挂我。”初阳撒娇道。 “小丫头又来了。等你筑基时师父帮你去找你清峰师叔打造一柄好的本命法宝,如何?” “师父说如何就是如何。”正嬉闹间,海倾波进来先见过清泉真人,随后也给了初阳一个储物袋。 “师父和师兄今儿个可是约好了么?”初阳笑道:“师兄要给我什么好东西?” 海倾波也笑笑,“上次初见师妹,我们都未曾备下见面礼,这可是我和你二师姐三师兄商量后给你备下的,看看满意不。” 初阳也用神识略略看了一眼,灵石也有近千数,丹药也有若干,主要是益气丹补血丹,另外还有对叶荷、落霜红、青风藤、抱石莲等灵药种子若干,最让初阳喜欢的是一件花簪法器当即取出把玩。 海倾波见状笑了,说道:“这是你二师姐炼气期的一件小法器,就知道你会喜欢,驭器之法你师姐也在玉简中详细于你分说了。那些灵药种子你看你是自己打点还是请人打理,若是自己打理其间也帮你准备了一本灵植大全。炼气期丹药我们许久未有因此也没什么可给你的。不过以师妹的资质筑基当是转眼而至的事。” “承师兄吉言,初阳自当早日筑基,以免辜负你们的期望。”初阳一本正经地说道。 清泉真人笑骂:“惯会促狭,师兄好意不谢,倒是捉弄起来了。”师徒几人一团和气。 回到自家洞府,初阳想到灵药种植的事情,决定还是先请人打理不提。 山中无岁月,寒暑不知时。初阳慢慢习惯了修炼的时光。 时光慢慢流逝,当山外的映山红重新染红青山之时,初阳突破了炼气四层。 春雨绵绵,青山如洗。杜鹃漫野,苍山滴翠。 若是风急雨骤叹花落,怎知残红常喜伴花眠。神仙长叹人间苦,俗世也笑神仙孤。 洞府中,小狐满眼祈求地望着初阳,一脸的渴望。初阳哭笑不得,自从第一次偷吃清气丹,小狐就三五不时地讨要一颗,好似吃糖丸。幸好小狐吃完也不见异常,初阳也就随它去了。 初阳在大漠时早已习惯于艰难的环境修行,故此对丹药也不甚上心,丹药法器本是外物,有亦可,无亦可,自身修为才是根本。清气丹大部分就成了小狐的零食,倒是小狐吃了这许多清气丹,未见身长肥大,也未见有脱胎换骨之感仍旧还是那只花脸猫。 进入炼气四层,初阳在熟悉已有法术之外,又66续续地习得木刺术,吸灵术,吸血术,绞杀术等等,用以配合草木催生术。另外,清泉真人,师兄师姐又帮初阳收集了许多适用的植物种子,如缠龙藤、石龙芽、曼荼罗、醉云烟等等。草木催生术越熟练,木系法术就越得其威力。 随着法术的熟练,初阳暗自思忖要实际用上一用方能知其效;更何况花簪也已祭炼得法,随心而用,平时饰于发间,催动时可突然直取敌人要害。 这日与师兄们闲谈间,初阳便出言相询,可有何处适合自己试试手。 “小师妹何不往求与阁瞧瞧,接取一些简单任务,倒不是为了那点子灵石丹药,只不过一是去练练手二是见识见识他人手段。”谢宛白脑子转得极快,立马就给出一答案。 “正是如此,小师妹自回山以来一心修炼,也太过闭塞了,三师弟所言极好。”海倾波也随声附和。 初阳闻言相谢,回得洞府即收拾停当,准备出去一探,小狐见状急急咬住衣摆,以示随行。初阳思虑再三还是预备独行,将小狐托付朱槿娘而去。 秀云岭求与阁,依旧人来人往。初阳进得阁来,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拱拱手询问近旁之人,“这位师兄好,我初次来到此处,敢问求与阁规矩如何?任务如何接取?” 这位仁兄倒也热心道:“你看到那边那面大影壁没?任务都公布于上,越往上任务越难要求也越高,修为不够者千万不要妄自接取。看中任务后,去到影壁之后找管理的师兄接取,若任务需求量多则多半接取人也多,你也可与人结伴而行。” “多谢师兄。”初阳告辞而后径自去到影壁前从下看起。 “凤眼蓝,需求量不限,但最少三十株起,每三十株得下品灵石五块。修为炼气二层起” “一阶赤鸟血,一瓶三块下品灵石,修为炼气三层起。” “二阶晶玉兽卵,一枚二十块下品灵石,修为炼气七层起。” 任务之多,之杂,大大出乎初阳的意外。斟酌再三,初阳去把凤眼蓝和赤鸟血的任务接了下来。接完任务,初阳才想起来自己居然对任务详情一概不知,暗自想来自己回山以后真的太痴迷于修炼了,完全不知庶务不晓世情了。 正在徘徊间,就看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过来问道:“这位师妹可是接了赤鸟血和凤眼蓝的任务?” 初阳点头称是,那少年热情地说道:“我们几个人也是,师妹一同前去如何?”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怀玉山外层飞仙谷虽然说炼气三层就可去得,但是人多还是安全些,我看你也是孤身一人,一起走好了。” “如此甚好,我是江初阳,第一次来什么也不懂呢,请教师兄贵姓?” “什么贵姓不贵姓的,我姓云,云秋白,你叫秋白就好了。走,那边还有几个师兄妹呢一起认识认识。”说罢,带着初阳就往求与阁门外而去。 9剑初试锋 外面有三男一女等着,云秋白指着初阳介绍道:“这位是江初阳江师妹。”又介绍其他人道:“这位黑黑的是欧阳佳,别看他老实其实最是狡猾。这位小胖子是元微之,是个老好人。这个和我有点像的是我弟弟云孤岚。最后这位师妹是柳清吟,你们姑娘多亲近亲近。” 分别见了礼,又叙了年岁,初阳自然又是最小的那个,其余人都是十三岁上下,只好又都是称呼师兄师姐。 大家的修为也差不多,柳清吟稍弱也是炼气三层了,最高的云秋白也就是炼气五层,说笑了一会就开始向飞仙谷出发了。 “江师妹是第一次去,大家都带着点,都注意别往深处去,高阶灵兽可不是我们现在惹得起的。”云秋白倒是一派领袖气质,路上也不厌其烦地叮嘱大家。 欧阳佳也插话问道:“江师妹好像以前都没见过哦,年纪小小修为倒是不低。我们在幽云岭都没听说过你呢。” 初阳也赧然,说道:“我自入得门来,醉心修炼,根本未曾出来走动,其他弟子我大都不识得,你们自然眼生。”大家一听都一副了然的模样,也不再问了。 “江师妹,飞云谷中,一般就是一阶妖兽,我们几人已经去过好几次了,配合也习惯了,你一会跟着我们点,别乱走。” 初阳答应不提。六人脚程都不慢,不消两个时辰已经到了飞仙谷口。 临将入谷,云秋白又说到:“赤鸟成群结伴,喜食兰花蜜,我们直接往兰花繁盛处去寻找就好。凤眼蓝喜水喜肥要往沼泽附近去寻找。我们先去取赤鸟血好了。” 众人皆无异议,云秋白当先而行,就往那谷中林下溪边找去。 六人运气很是不错,很快就发现了一大片岁兰,虽花不艳丽但香气十分浓郁。初阳与草木之气相得于此间颇为舒适。正在诧异如何不见赤鸟,云秋白轻声说道:“江师妹怕是没见过赤鸟吧,放出神识看花边飞舞的红点就是赤鸟了。” “那么小?只怕仅得孩童拳头一半大小吧。那该如何取血?” “赤鸟虽小却极为机警,且每只鸟只能取一滴活血,取完即将赤鸟放飞。所以这任务不在于难而在于烦琐。柳师妹有一云罗帕,欧阳佳也有一烟云网,正好适用此处。一会他二人捕鸟我们其余人取血装瓶。” 各人分工已毕,就开始合作了。只见柳清吟云罗帕轻抖,悄无声息就将一只赤鸟裹入其中,可见平时于此法宝上用功不少。欧阳佳的烟云网也不遑多让。初阳也开始帮忙取血,用一金针刺入赤鸟胸口挤出一滴血即可收手放飞,此法对赤鸟伤害不大,不会妄杀性命。 忙活了半天也只得了两玉瓶血,大家已经停下来暂作休息,柳清吟和欧阳佳的真元消耗不少,额头上都有汗滴沁出。初阳见状取出两瓶益气丹分给二人。 “江师妹很是大方,益气丹也随意送人?”元微之笑问道。 “益气丹很贵重吗?我山中修炼较多,益气丹师父师姐给了也没有用过,颇有几瓶了呢。” “师父?江师妹已经拜在哪位真人门下了吗?”云秋白也颇为好奇。 ”难道你们不是吗?我自入师门就是跟着我师父清泉真人呀。” 其余人等闻言一是羡慕一是无语,羡慕是江初阳直接拜得名师,无语是这清泉真人居然连清灵山收徒规矩都不给自家徒弟讲上一讲。 “江师妹果然是一心修炼,两耳不问窗外事呀。清灵山入门两年内未得进阶炼气一层则为外门弟子,一般都只能在门中打打杂或是回归俗世。像我们这样两年内进阶炼气期的为内门弟子,居住幽云岭,若是能筑基有成就有真人择为亲传弟子。内门弟子虽比外门弟子强,但是丹药、法宝、修炼哪样不要灵石,若是靠每月所发物品过得也不宽裕,所以我们才结伴做任务赚取灵石呀。”云秋白解释道。 江初阳这才明白原因,心中暗自羞愧,暗想自己在凡俗中已然见识过人情苦楚种种到得此处倒是不识人间烟火一般了。 想到此处,江初阳取出益气丹,补血丹,清气丹若干瓶,想要分增与五人。可是大家纷纷推却,初阳气呼呼地道:“几位师兄师姐可是看不起初阳不通世情?不然就给初阳收下。初阳不是怜悯你们,也不是高高在上赏赐你们,只不过初阳得你们相携相助,又得你们点拨回赠小礼物罢了。不过是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琚而已。” 众人见其模样,也知初阳真心赠予,就也不再客气,各自收下丹药道谢不提。休息了一会,大家又起身继续,可是这次赤鸟却明显减少很多,云秋白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里的赤鸟群大概就这么多了,还得另寻一处了。” 抬头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商量了一下大家决定野外露宿一夜,明天再继续。 是夜,初阳似乎找到了一点当初和师父游历神州的感觉,天地为庐草木为友,心神莫名地舒畅,青冥决运转得也格外流畅圆和。 第二日清早,六人早早起来继续寻找兰花,又忙活了好半天才将将采集够六瓶赤鸟血。各自收好一瓶,云秋白又带着众人往潮湿之处去寻沼泽。 “沼泽周边,都小心下脚,要是滑将进去可不是好玩的,越挣扎越陷得深。你们有轻身术,风系法术啥的能用就都用上。凤眼蓝也不算什么极难得的灵药,估计不会有什么妖兽看守。但是沼泽之中变幻莫测常常有特别的妖兽需要提防。” 云秋白的准备事项做得实在是好,顿了顿他又说道:“还有凤眼蓝不以种子繁殖,而是分蘖,大家采药时莫要整棵取走,将主株采走,旁边的蘖苗可不要弄坏了,还要留待以后。” 初阳想云秋白真是个好队长,以后要与他们多多亲近,可不要成了坐井观天之人。 六人稍微分开成扇形搜索了许久,终于在午后发现了一个极大的沼泽,当然也少不了一片极好的凤眼蓝。终究是少年心性,元微之还轻轻得欢呼了一声。 事先有了云秋白的交代,大家采药时还是十分地小心,取走该要的部分,小苗分蘖都仔细地留下了。每人采够了三十株,看看还有偌多凤眼蓝未采,心中不舍,想着多采一点好再多换一点灵石。 正犹豫间,初阳感觉气息不对,大漠养成的警惕心立刻做出反应,神识迅速探查四周,同时大声叫道:“大家退后,有危险。”其余人都大吃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去,沼泽中的一条黑影先出身形。 “二阶土系妖兽,食腐鳄!快退。”云秋白大骇,声音都不稳了。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六人对视一眼,知道走已经是不可能了,要么齐心一战,要么被食腐鳄各个击破。元微之反应最快,先给自己施了坚石术,然后一个土盾术先将食腐鳄拦上一拦。初阳催生木荆棘直向食腐鳄缠将过去,木荆棘上的尖刺也直刺食腐鳄。柳清吟操控云罗帕,欧阳佳祭出烟云网也朝食腐鳄网罗过去。食腐鳄措不及防,被这许多法术控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众人心中大喜,各系攻击法术直接轰上食腐鳄的身躯。怎知食腐鳄全身都是坚硬的鳞甲,一般的法术奈何不得,唯有云孤岚的一记金针术伤了它的眼角。食腐鳄吃痛,开始大力挣扎,云罗帕和烟云网吃不住力,被挣扎开回到主人手中,柳清吟和欧阳佳也被力量反噬,嘴角流出了几许血丝。 食腐鳄大尾得脱随即一扫,将土盾破坏。木荆棘则被它的利齿咬得七零八落,更可怕的它大嘴一张,喷出一股瘴气。众人知晓厉害,纷纷屏息避开。 “用针状法术攻击它眼睛,微之你土系法术死扛。江师妹草木缠绕困之”云秋白高声叫道。 元微之闻言连出四面土盾,随后截住食腐鳄来路,初阳缠龙藤直向恶兽绞杀过去。云孤岚的金针术,云秋白的炎锥术,欧阳佳的冰凌术,柳清吟的火球术也都向食腐鳄的眼睛砸去。 初阳催生鬼针草,神识引导细小的针刺悄无声息地顺着食腐鳄鳞甲的缝隙扎将进去。 食腐鳄左右闪避,奈何攻击无处不在,终究躲不开全部攻击,左眼睛被冰凌术打个正着,身上又被鬼针草刺得生疼。食腐鳄在这大沼泽称王称霸许久,几时吃过这样的亏,发起狂来。 鳄尾不断地摆动,抽向拦住去向的土盾,元微之不断施法死死扛住撞击,但脸色发白,已然是撑不了多久了。 初阳也不惜真元,神识分用一边不断催生出鬼针草攻击食腐鳄的躯体,一边催生有毒的刺球果攻向妖兽的眼睛。其余人也是不停手的施法攻击。 元微之终是修为不够,土盾被食腐鳄击碎,坚石术被破,人也被击飞,不知受伤严重与否。 少了土盾术的拦截,缠龙藤根本困不住凶猛的食腐鳄,只见它直扑向伤了它左眼的欧阳佳,一爪将他的寒冰盾击穿,大腿抓伤,鲜血淋漓。 余人大急,法术更是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只盼望转移那妖兽的注意力救得欧阳佳一命。 正着急,初阳的一枚刺球果打中了食腐鳄受伤的左眼,成功激怒了它,让它掉头奔向初阳。 初阳逢此危机,心中倒是反而平静下来。心中暗想,刺球果有昏迷头晕之效,即使不能让这大家伙晕倒也能滞后它的步伐,暗暗催动花簪以待妖兽。 众人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被吓得不敢动弹,皆惊呼出声。正惊呼之间,只见一截簪型法器从食腐鳄脑后穿刺而出,食腐鳄当即痛得在地上翻滚不已。初阳的手臂虽有木盾术保护也被抓得血肉模糊,衣袖残破不堪。 云秋白第一个赶了过来,将初阳护在身后,眼见得食腐鳄不再动弹,方才放心。元微之被云孤岚他们扶将过来,幸好只是胸骨折了两根别无他碍。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彼此眼中流动。益气丹,补血丹,生肌去毒丸各自根据需要服下,打坐调息至最佳状态后收拾停当。大家的眼光落到了食腐鳄的身上,二阶妖兽的皮肉血骨无一不是上好的材料,更不要说妖兽的内丹了。 看看天色已近戌时,因害怕再有妖兽出没,初阳收了发簪,大家就带上食腐鳄的尸身远离了这片惊魂之地。 足足走了十几里远,大家才安心驻扎下来。燃起火堆,未伤的三人忙着收集起了材料。受伤的三人在一旁捣乱,都是一脸的债主像。嘻嘻哈哈间,生死与共的情谊越发深厚。 “材料怎么分配?大家都说说。”云秋白询问道。 结果其余五人都是一副你看着办,反正你不会亏了我的欠揍表情。云秋白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上前一人踹上一脚。 “鳄皮能炼制上好的护甲,鳄骨是法器的好材料,这些我们自用。血肉内丹这些就于坊市换取灵石吧。江师妹,这妖兽得诛你是首功,你先挑。”云秋白说道。 初阳摆摆手,说:“材料我就不要了,我还是回去烦死我师父吧。灵石分我些就好了。” 大家知她谦让,也不推让了,鳄皮归了元微之,鳄骨云氏兄弟分了。其他待得换取灵石再议。 事情处理妥当,大家也各自做功课去。夜晚,经历生死大战的初阳感觉自己对法术的掌控更上了一层楼,对法术的理解也较以往更加清晰,这也许才是这次任务的最大收获吧。 10初入坊市 一夜安心休整,六人的身心都恢复到一个相对满意的状态,于是结伴回程。 任务完成,又意外得了一头三阶妖兽,一路上就都是欢声笑语。男孩子们露出顽皮的本性,打打闹闹就没停止过。姑娘矜持些,看着他们的打闹也是笑语盈盈。多少路程在欢乐中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光景。 回转山门,交了任务,初阳与大家依依惜别,约定去坊市时带上她去见识见识后就直上玉华峰而去。 初阳先去到槿娘处,接回寄养的小狐,小狐颇不高兴,满脸都是一副被人嫌弃的沮丧。槿娘笑道:“小师妹,你这小狐狸自从到了这里,就一直恹恹的,本以为它是生病了,原来是觉得被你抛弃了呀。赶紧赶紧带走,看着真是太可怜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与它呢” 初阳抱上小狐,讪讪地说:“这小家伙被我惯坏了,这几天怕不是一味作怪打扰了师姐吧。”槿娘只是看着那一人一狐笑倒也不说什么,只是问了问初阳出门的情形如何。 初阳也就细细地与槿娘讲来,槿娘也是被吓了一跳,忙问道:“手臂的伤如何了?回去好好休养,莫要留下什么不好。师父知道了估计要骂你大意了。” “我要骂初阳什么大意了?”清泉真人不知何时在后面接了一句,倒把二人惊着了。 初阳只好又把情形叙说了一遍,清泉真人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我倒不想骂你大意,我只想问你我给你的那些符箓呢?都不会用?自己学的治疗术都成了摆设么?也不会用?” 初阳摸了摸自己被敲的地方,扁着嘴说:“那时候哪里还记得那些,我只记得怎么用法术去轰杀那妖兽。本来人家就受伤了师父还要欺负我。” “装可怜,笨丫头,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可见你养气工夫不到家。其次,对自己法术和手段不能了然于心,说明你的锻炼还不够。现在知道什么叫做修炼还在工夫外了吧。” “师父,以后我恐怕要经常出去见识见识了,实际运用确是磨练自己的最好方式。这次虽然受伤了可是我也获益良多。”初阳转过来又谢槿娘:“二师姐,谢你赠我法器,这次若不是这花簪,我怕是也不能重创那凶兽。” 槿娘故意板着脸说:“师父,师妹这可不对,莫不是不拿我当师姐,怎么这般疏离客气呢?”说完自己却又板不住脸,轻轻笑起来。 谈笑间,初阳心中暖洋洋的,有师父师姐师兄如此夫复何求? 回得洞府,初阳和小狐也嬉戏也许久以安慰它那颗受伤的心灵,当然少不了清气丹的贿赂。 又过得几日,就到了上次约定一起去坊市的日子,一早初阳就赶到幽云岭和其他人汇合。 “这边,这边,江师妹。”远远的就听到云秋白的招呼声。初阳听到熟悉的声音也是会心一笑。 “今日是坊市的小圩日,人应该不少东西估计也很多,正好去热闹热闹。”元微之喜气洋洋地说道。 初阳低声问柳清吟:“坊市应该就是集市吧,怎么还有大小之分呢?” 柳清吟早已习惯糊涂师父教出的糊涂徒弟,当下解释道:“坊市呢和俗世的集市差不多,只不过交易的都是灵石丹药法器材料等等。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不甘心的外门弟子,留在坊市一边赚取灵石修炼一边寻些仙缘或给自家后人积攒些家当。另外呢,还有些散修,交易些需要的材料或有稀奇古怪之物也来坊市碰碰运气。因大家常日都要修行并不是每日都能来坊市交易,所以坊市规定每月初二初十二初二十二是小圩日,每月初十五是大圩日。” 初阳一听也就明白了。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要去看热闹,顺便将上次的材料出手。 小圩日果然热闹,俗世因井成集,修者因仙成市。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有叫卖清气丹、益气丹的,有叫卖异香丸的,有卖符箓纸笔兽血的,初阳未曾来过,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云秋白因为要去出手材料因而和欧阳佳去了坊市最有名的珍宝阁,留其他人在坊市慢慢挑选物品。 柳清吟和初阳流连在一个首饰摊位,首饰虽不珍奇,但是胜在花朵新颖十分讨巧。柳清吟看中了一支寒梅一支菡萏,心中正在比较难舍时,一个骄纵的声音传来:“这些花簪我都要了,多少灵石?” 摊主忙不迭地说:“全部只要五个灵石,林姑娘。” 对面当即扔过来一个绣花香囊,说:“喏,灵石在此,花簪给我。” 摊主把柳清吟手中的花簪和其他的一起打包,殷勤地送了过去。 初阳不禁愕然,皱着眉诘问摊主:“不是我们先来的吗?你怎么能这样待客。” 摊主说:“你们挑了半天也不买,可见只是来看看的,还不许我另卖别人吗?林姑娘可是大主顾。你们还是赶紧走吧。” 初阳气得不行,正要继续理论,柳清吟拉住她说:“算了,林引箫看上的东西没有她不弄到手的,争也没用的。” “那个林引箫是何人,怎么这般骄横,这些摊主好像也都很奉承她?”初阳十分讶异。 “她你都不知道,你师父真是个惫懒的。掌门师祖清流真人知道吧?” “知道一点,不熟。”初阳每到此时便是一头雾水状。 “掌门师祖原名唤作林远溪,林引箫正是他的宝贝女儿。金火双灵根,从小就被掌门师祖用各种灵药养着育着,加上她本身资质也不错,如今年方十四已经是炼气八层的修为了。清灵山一般人还有不奉承她的吗?其实她也还算不错了,看上的东西还都是按价强买的,倒也不曾强抢。”柳清吟苦笑道。 初阳听了也是无语,两人一下没了兴致,汇合了其余二人便在原地等着云秋白他们回来。所幸不多时,云秋白和欧阳佳就笑容满面地回来了,想是价钱不错。 “珍宝阁说我们的材料都是上好的,足足给了我们两百颗下品灵石呢。” 听得此言,大家都很高兴,少年心性一时的不高兴也不过是转头的事情。六人在坊市足足逛了到日头偏西才赶了回去。 灵石按上次约定的方法分配好后,大家相约十五日后一起再去接任务。修炼毕竟是根本,赚取灵石也不就是为了修为更上一层吗? 11归家 日子就在修炼、任务、修炼的反复中前进。随着六人配合的默契程度日益提高,他们也敢越阶接一些任务。 虽然每次结束任务后,六人都基本是真元用光,神识疲累,但生死一线的感觉让他们的警惕性和法术控制度都有了飞速的提高。每个人都喜欢上了这样的挑战,即使是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 初阳早已突破了炼气五层,草木催生术操控术已经是熟练无比。神识分用也是信手拈来,初阳常常是木荆棘的缠绕木刺,缠龙藤的绞杀,小治疗术并举,一心三用毫不费力。 清泉真人对初阳的进展十分满意,常常和初阳说要她每一阶尽量夯实基础,每一次进阶都要顺势而为绝不能用丹药等外力堆砌而成。初阳也深以为是。 这日初阳修炼间隙,信步来到自己灵田所在,只见请来的外门弟子将灵药照顾得很是不错,枝枝叶叶舒舒展展,不同属性不同喜好的泾渭分明。 初阳心想,为什么同是草木,却有不同的属性呢?土属性的抱石莲,木属性的青风藤,水属性的对叶荷,金属性的海金砂,火属性的落霜红,林林总总各不相同。 若说草木都是木属性,实际却又不尽然。若说草木非是木属性,木系操控术催生术何以无往不利?不但草木如此有意思,飞禽走兽也莫不如此,五种属性各不相同。 初阳越想越有意思,她突然有了个主意,她用神识将自己微量的木系真气引导进一棵火属性的落霜红,若是木生火岂不是落霜红火属性增强?结果落霜红并未产生属性的变化,而是突然快速生长后倒伏地上。其他属性的灵药也莫不如此。 第二天再来看是,输入木系真气的几棵灵药犹是半死不活的模样,虽然比其他灵药长得高大但明显是没有生气。初阳再想催生而得的草木也无不是维持不过半个时辰就会枯萎,心中若有所得。 木是初阳之气的蒸腾,是生机,是生命的成长,催生只不是过度借用生机。生机断则生命远逝。 木系是生命是载体,是故草木禽兽皆有开窍成灵的机缘,并非是唯独人可求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来天地自无偏私,无论是草木禽兽还是人皆是同样地给与阳光雨露,一样地给予生存空间。不仁非是不慈,不是无情。 若是要脱离万物的生存法则,也必定要付出代价。 果然欲求大道岂有坦途?窥探天道岂是易事?只不过求道之人坚其心志,定其心性,迎难而上,虽九死而不悔,虽湮灭亦不弃。 突然体内真元自动流转,灵气群涌而至。初阳知突破炼气六层时机已至,当即运起青冥决,神识引导灵气一遍一遍在体内运转炼为己用。丹田的真气漩涡旋转越来越快,汇集成巨大的力量直向炼气六层的壁垒撞过去。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三次,壁垒不破誓不罢休。终于轰的一声,一切豁然开朗,初阳顺利进阶炼气六层。 初阳进阶后,并未立即收功,而是继续运转法诀,稳固境界,直到真元平复,灵气平和才缓缓起身。 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初阳感到很满意,正要离去,却见恹恹的几棵灵药倒有了起色,似乎是沾了刚才自己进阶的光。 初阳神识探入其中一棵灵药,不敢带上一点点木系真元,用心细细检查,忽然觉得一丝喜悦的心情传了过来。初阳大为好奇,神识数分检查其他几棵灵药,有的是劫后余生的感觉,有的是悲喜交加的情绪,十分有趣。 莫怪人说百年灵药多有神识,千年灵药可得开窍。初阳童心大起,将神识数十分继续感知其他灵植们的悲欢喜乐。可是玩了一会,初阳就觉得神识一空,头也隐隐作痛,心中后怕,赶紧回转洞府休息。 第二日,初阳觉得自己神识已无大碍,便试着放出神识看看可有损伤,反复试验后初阳觉得颇为奇怪,好像神识感知范围微微地增大了一些。皱起眉头,初阳想来想去,只能是昨天胡闹的结果了,决定今天再去一试。 经过数天的试验,初阳发现每次将神识分几十份后耗尽对神识的增涨颇为有效,只不过每次的副作用比较难受,必定要头痛一个时辰左右。 思来想去,初阳决定每日酉时来进行这种修炼,头痛不算什么,毕竟神识增涨对以后法宝的操控,危险感知,法力控制都是大有裨益。 初阳将此法告知师父及其他人却无甚收效,颇为诧异。后来还是清泉真人一语道破,初阳本属木灵根,与草木自然相得。更兼玉版当初所分木本气息,更助其一臂之力。众人方知缘故,叹息各人缘法不同罢了。 时光终是慢慢流逝,不因人不因物不因事而稍作停留。 又是一年温风醉人的时节,炼气七层的初阳已经整整离家三年。 垂柳依依,依稀何处传来柳笛声声,初阳似乎看到曾经的自己牵着父亲的手在春日嬉闹。这一刻,思乡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情势汹汹,不可自已。初阳禀明清泉真人,便匆匆下山直向吉州而去。 一路峻岭逶迤、翠屏如障不能吸引初阳的视线,临州的才子如云、诗文若画不能停留初阳的脚步,心中只有一个心心念念的家。 近了,近了,吉州已经在眼前了。近了,近了,爹娘就在不远前处。 初阳却近乡情怯了,不知三年来父母是否忧思成疾华发初生,不知父母可能识得这远归的女儿?再犹豫再胆怯,家依然在前方等着。初阳终是鼓起勇气叩响了那久违的家门。旧日老仆努力辨识这似乎熟悉的来人,忽然转身高声回报道:“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房中传出数声脆响,想是有人失手碎了物件。 初阳进得门来,远远只看见檐前立得的两人。 “爹,娘,不孝女初阳回来了。”野外露宿不知泪,风沙漫天不知泪,生死相搏不知泪,鲜血淋漓不知泪,唯有父母的轻唤只需一声便是泪流满面。 三人抱头痛哭,好一阵才勉强收了泪,相扶进了房中。 “初阳变成大姑娘了,娘都快认不出了。这次回来能停留多久呀?”江王氏打量着走时犹是孩童如今已有婷婷风姿的女儿问道。 “下月初十六我回转师门,大概能有月余陪伴爹娘。”初阳靠着母亲回道,“对了,我要吃娘亲手做的粉蒸肉,酸菜细笋,青艾团,好多好多。” “好,好。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江母轻轻拍着女儿,眼眶红红。 江父含泪看着女儿与妻撒娇,心中喜忧参半。 正在柔情满满,内屋一声婴儿啼哭打破了气氛。初阳一脸诧异望着父母。 “你弟弟醒了,想是饿了,叫乳娘喂了抱来给初阳瞧瞧。” “爹爹想是高兴得很,估计以后初阳都要靠后了。”初阳故意嗔道。 江清流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叹一声:“初阳还是那个爱娇的初阳,一点都没变,想来你师父对你亦是颇为头痛。” 闲谈间,乳娘抱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初阳轻轻地捏捏他的脸颊,问道:“弟弟多大了,可曾取名?” “已经八个月大了。你父亲早就取了名字叫唤作初晨,小名都叫他二伢子。说起来你弟弟还是承你师父吉言呢。” 初晨不甚怕人,见得姐姐也咿咿呀呀地叫着,还伸着手要初阳抱抱,很是可爱。 一家四口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暂时把离别抛之脑后。 自此,初阳每日或是陪伴母亲闲谈家中琐事,逗弄幼弟。或是和父亲出游旧地,畅谈周游神州之趣事。 初阳大都是报喜不报忧,免得父母惊吓,伤怀。父母大概也心知肚明,避着不提。 欢乐的时光大约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溜走了,转眼又是分别的前夕了。 这一日,初阳去到父亲书房,取出两瓶延年丹给他,并叮嘱道:“药力甚猛,万不可整颗服下,每月爹娘分食半颗延年丹,长此以往当得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弟弟甚小还当不得此药,不可过早服用,若要用药,也得弱冠之后。”言毕,眼角已是含泪,跪拜,“女儿不孝,不得常伴膝下,只望父母心中长安乐,勿以我为念。” 江父沉默许久,开口说道:“初阳你本非尘世中停留之人,我与你娘若是强留你却是误你。常言道:父母爱之深则必为计深远,初阳不是俗女子当知此意。我只盼你时时记得自己心中所求所愿,行事有自己法则,则吾愿足矣。” 说到此处,江父立起身来,窗外桃花纷纷如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初阳你看这繁花随风可有怨言?我们待到那日,初晨家业有成,你参悟有得,就是寿命长短又有何憾?人世间莫不如此,所谓传承传承也不过就是祖祖辈辈将一粥一饭、一衣一簪、一歌一咏的点点滴滴长久流传罢了。” 初阳闻言,再拜而起。当天桃花树下,初阳伫立良久,不辞而别。 良久以后还有人传说某日江家桃花分外妖娆,落花若有灵性随风起舞,观者莫不痴醉。 12人心岂是等闲识1 临州,古来山川明秀,人杰地灵之地。 人文昌盛之处,自然美食也是蓬勃鼎盛。于是在城中某处小食摊中有一女孩子令人侧目,只见她面前摆着糍粑,泡菜,冻米肉丸,五香麻鸡块,碧绿鱼圆汤等等,满满摆了一小桌。 此女正是被父亲解了心结的江初阳。归家时脚步匆匆未得细品临州,此时心无牵挂悠游自得被个吃货师父带坏的初阳自是要大快朵颐。 其实此时临州城中气氛颇有怪异,常有一些修行之人出入而且言谈之间都有喜色。初阳吃完起身结账时随口就问了一句:“大叔,最近临州城是不是出什么奇事了,我看外乡人不少呢。” 摊主说道:“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呀我们这里的丹霞山传说千年一开,其中有仙人留下的宝贝呢。最近说是夜有宝光,他们都是去寻宝的。听说他们都是能飞天遁地的仙人呢,小姑娘你不是要去凑热闹吧?那可是危险。” 初阳闻言,哦了一声就敷衍离去了。一面闲逛一面思量丹霞山几时在哪儿听过,猛地想起有一次闲聊师姐貌似说丹霞山是以前蔡真人结丹前的洞府所在。蔡真人本一散修,然其道意通玄,法术超群,已是升仙多时了,来往的更是麻姑一流的神仙。此等仙人的昔日洞府不知风采如何?自己要不要去凑凑热闹呢?初阳犹豫不决。 机缘,就算是有其巧合,但若是自己不去机缘大概也不会找上门来,如此想想初阳也往丹霞山行去。 丹霞山,仙人故居,果然不凡。烟云横飞,峰峦留翠。其间有双瀑于山间分分合合最终汇集为一玉龙飞溅而下,直撞碧潭。 越过此处,只见悬崖相对而立,中有危桥其上若不胜风,俯视而下则心旌摇曳,凡俗人皆逡巡不敢向前。初阳兴致勃勃,心甚爱之,暗以为若无机缘也不枉此行了。 正欣欣然间,隐隐有人声传来,隔竹林也可望见人影,初阳心想大概路途就要终于此处了,心中不知是喜是憾。 越过竹林,眼前是一块开阔地,溪水潺潺,青峰耸立,峭壁如削,再无去路。大概有几十个各种模样的人立于此地,他们大都三五成群,也有孤傲独行者,修为也都是炼气六层到九层不等,若有再高也不是初阳所能识得了。 初阳初初看了一遍,选了一个看着相对和气的老者拱手轻问:“这位道兄,小可江初阳有礼了。敢问众人齐聚此地,所为何事?” 老者听得此话,一脸讶异,脸色微沉,反问道:“不知何事你怎到此处?” “似曾听说蔡真人故洞府将现,但未知其详细,初阳只不过是为景而至仙人宝物也不过是随缘罢了。况洞府将现,何以众人滞留不前?” 老者闻言,脸色方转好回道:“在下陈修文,方才以为道友故意戏弄于我,故此相问,勿怪。蔡真人古洞府传说就在这峭壁之后,不到时辰不会现世。” 初阳听得此言,方知众人逗留之因,继续问道:“陈道友,蔡真人洞府,知者无不向往,何以不见筑基期以上的修士来此?”“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蔡真人故仙府曾有传言,筑基期以上修为者入烟霞洞必死。开始无人看信,但是后连连暴毙数位筑基修士,方知不谬。”初阳正要谢其解惑,陈老者又道:“江道友,可是孤身一人?若是,何不与我等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初阳心想自己年幼,经验不足,有同行者倒也不错,就答应下来。于是陈老者就将同行人一一介绍,其一为陈老者的师弟唤作文允明,炼气八层。一艳丽女子,杏色衣裳,眉目间颇有风情,名叫韩娇蕊,炼气七层。还有一青衫男子,神情冷淡,年约二十,自称司马青衫,炼气八层。初阳也上前彼此见礼,韩娇蕊见之似乎十分欢喜,满口的妹子妹子。初阳幸得与师父在外周游多时,也见识过各类人物,不然非得被其闹得头大,于是也就笑着应承着。 “传闻说是明日辰时丹霞洞映日而开,大家今夜可要做好准备,入得洞府彼此照应。”陈老者人缘颇好,又很热心,修为炼气九层也算不错,是故一队人隐隐以他为首。 大家都应了下来,都开始做准备。初阳也将自己的符箓,种子,丹药等等准备好了。司马最是奇怪,依旧那副懒洋洋冷淡的样子,也不见他怎么准备。 丹霞山甚为奇怪,仙人故所,灵气却不充裕,仿佛曾经的灵气一瞬间被人抽走了,初阳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再去多想。 是夜,整个空地都洋溢着一股难言的兴奋之情,窃窃私语中大都展望自己明日收获如何如何。初阳心境越加坚韧,未曾多加留意就自顾自功课去了。 东方既白,阳光一寸寸地将黑夜驱散,草木山川犹自好睡就被恋恋不舍地唤醒。 阳光无往而不利,但是到得此间却被阻碍。峭壁挺立身躯,犹如温柔地母亲护着幼儿般尽力遮挡阳光掩住自己所欲保护的。阳光被激怒了,和峭壁彼此纠缠不放,终于峭壁退让了,阳光直直洒遍每一个角落。 辰时就在此时。 众人屏息以待。阳光的到来似乎唤醒了未知的躁动,溪水上忽然蒸腾出烟霞无限,盘旋着,飞舞着。终于烟霞静止下来,再看峭壁不知何时如流沙一般逝去了,眼前出现的一座古朴的洞府,上书四字:烟霞洞天。 人群开始躁动了,心急的已经步入其中。初阳等五人也不紧不慢地进入,陈修文低低地叮嘱:“大家都小心点。” 初阳木力生风,风力轻身术已经是用至随心所欲,盈亏自运转的地步。左手藏有几张炎爆符箓,右手随时准备催生草木用以困敌。 烟霞洞天本是天生福地,大约蔡真人因势利导、未做大的人工雕琢的缘故,烟霞洞仍保持有岩洞风貌。洞门并不甚高大,但进的数丈,洞顶盘空而起,四周皆石质丝幔悬结,若锦帛垂挂。四周有小洞门若干,从入口望进去都是迂回曲折莫知所踪。 人群到此,有的已经先选择小门进入,有的还在讨论抉择。初阳等人到此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陈修文下决定选了当中的一处小门带头走了进去。 进入小门,初极狭小,渐行渐宽,时有石笋石柱突兀而出,倒未有危险出现,只是空气中有种诡异地气氛在流动。各人越发小心谨慎,都不愿开口,唯有韩娇蕊似乎对危险一无所知,还在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这里有血迹,貌似是先进来的人留下的。”转过一个岔道,前面的陈修文突然低声惊呼道。其余人听得此言,纷纷上前查看,只见地上一滩血迹犹未干透,应该不过一个时辰。 六人小心翼翼地散开,查看四周,文允明的方向又传来了声音:“这里,这里有血迹一路向前。” “也不知是有人受伤由此逃逸还是被妖兽什么的拖走,我们现在该如何?”陈修文询问大家道。 大家沉默了一阵,司马开口道:“我们还是换一条岔道进入好了,那名伤者估计凶多吉少,我们没有必要涉险。”余人也觉得颇为有理,只有初阳心中隐隐有点不安,将神识探查的范围放到最大。 半明半灭间,五人又行进了半里有余,突然初阳神识边缘出现了危险的感觉,有异物疾飞而来。初阳高声叫道:“小心头顶,有异动。”自己随即催生鬼针草,飞针向来物袭去。来物速度奇快,飞针被它一闪而过。转身它朝韩娇蕊进行袭击,只见韩娇蕊法术操控着实不坏,一记水箭术瞬时发出,同时一把小巧的轻灵伞出现在手中。陈修文也一记火球术向异物轰去,借着火光,大家看清了袭击他们的是什么东西。 “风灵兽,二阶妖兽,大家速战速决,这种妖兽最喜群居,一只我们不怕,可是被一群纠缠上可不是开玩笑的。”文允明说道。 大家都不留手,初阳催生缠龙藤三根不同方向缠向风灵兽,同时刺球果也攻向风灵兽。韩娇蕊水箭术,陈修文火球术,司马风绕术,文允明金光箭都不约而同地发出。风灵兽虽然速度无匹,但是这么多攻击也不能一一避过,直接被轰杀。 陈修文正要过去收拾了妖兽然后带着大家退出这个岔道,就听得不远处有异响,这次不需要初阳提醒每个人都脸色都变了。 只不过一眨眼间,一群风灵兽就已在眼前。 文允明苦笑道:“这下大家只能苦战到底了,跑是跑不掉的。” “也未必,大家全部屏息,司马道兄狂风术助我。”初阳高声说道。话音未落,只见三株婷婷而立的植物瞬间成长开出魅惑的紫色花朵。“曼佘罗!”陈修文惊呼道。 狂风术起,花粉纷纷扬扬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将所有的妖兽和人都笼罩其中。小半个时辰后,花粉才慢慢消散,只见风灵兽闻得曼佘罗花粉都理智全无,与自己身边的同类相互厮杀,满地都是掉落的血肉块。 众人心中大定,正在庆幸之时,其中一头风灵兽似乎从迷惑中醒来,直向灭其同族的罪魁祸首初阳扑击而来。这头风灵兽个头也不同寻常,速度更是较一般的风灵兽快了好几分。初阳淬不及防,被它狠狠地在手臂上抓了一把,血透衣裳。众人见状纷纷出手阻扰,但那异兽似乎认准了初阳,奋不顾身地攻击,似乎要和初阳玉石俱焚。 初阳迅速给自己加了小治疗术和木盾术,风力轻身术用到极致方能勉强与异兽周旋,木荆棘缠龙藤不断催生以干扰风灵兽,爆炎符则不断激发用以攻击。饶是如此,初阳身上仍然多了好几道伤痕。 “这应该不是普通的风灵兽这应该是三阶的风灵兽王了。”韩娇蕊叫道。 听闻此言,众人手上的攻击更快了几分。只是苦了初阳,风灵兽王受到的攻击越强她受到的压力也越大,节奏一快身上又被异兽抓了好几道。 随着时间推移,初阳的真元越来越少,已经是苦苦支撑了。风灵兽王也是强弩之末了,攻击终于慢了下来。场上除了初阳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一点点的变化都能明了于心,攻击更加紧密。就在初阳感觉自己真元见底的时候,风灵兽王被司马一个风刃打落在地,剩下的事就很简单了。 战斗结束后,大家赶紧服下丹药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一起收取风灵兽的内丹,其他材料大都被撕裂不堪使用了。因为担心血腥味引来别的妖兽和寻宝人,五人未将内丹分配就直接离开了。 13人心岂是等闲识2 求道2 历经了一次大战,彼此的关系似乎更亲近了,初阳对韩娇蕊妹子妹子的叫着也觉得更加亲切没那么反感了,司马那冷冰冰的脸也和蔼很多。 “江家妹子,刚才陈道兄惊呼的曼佘罗是什么?”韩娇蕊貌似毫无心机一脸好奇地问道。 初阳也无甚戒心,直接答道:“曼佘罗的花粉有迷幻作用,吸入就会进入幻境。只不过种子难得,我也不过得了五颗,刚刚一下就用了大半呢。不过人若预先知晓,屏息不吸入就无甚大用了” “这样呀。江家妹子倒是直爽,不遮遮掩掩的。”韩娇蕊得了答案也不多做纠缠,又转向陈修文,“陈道兄,刚才所得三阶内丹应该在你手中吧,不知你欲如何分配呢?” 陈修文倒也不回避这个问题,“三阶内丹估计人人想要,如何分配大家认为呢?” “现在还未进入烟霞洞,不若待到最后看有何收获再做分配吧?”司马青衫在一旁提议道。大家一听都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于是纷纷表示同意。 没有异议没有怀疑又一起经历过生死的队伍终是格外的和谐,连司马都开始时不时地在大家交谈时插话。 又前进了数里,转了好几个岔道,却未再见到一只妖兽和一个修士,大家心中都颇为讶异。陈修文和文允明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脸上露出忧色。韩娇蕊眼尖,直接问道:“二位道兄可是有什么不好的发现?” 陈修文苦笑一声说:“只怕我们进了护阵而不自知,我师兄弟两于阵法也算得之皮毛,却未能及时察觉,可见此阵高明。” “那该如何是好?陈道友我们可于阵法不通,此阵还得依仗你兄弟二人呀。”司马的语气也微含焦急。 “且待我二人试上一试再做道理。”言毕陈修文和文允明各袖出一罗盘。两人左右一分,催动罗盘。罗盘飞起空中,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似乎不能指定方位,二人见状法力加大输出,罗盘指针越发剧烈转动,良久才安定下来指向同一个方向。 “各出法器,集中攻击。”陈修文白着脸叫道。众人闻言,都不藏私,操纵法器直攻上去。只听一声闷响,四周景象一变,五人已不在刚才的岔道中,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奇异的树林。树林葱郁,翠**滴,见之忘忧。 “无忧木?难道这是真的存在吗?”陈修文也算是见多识广。众人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眼光中带着询问。 “无忧木,传说以之为琴,可以一曲安神定魂,若心中生魔,境界不稳都可因此安定。” 听得此言,韩娇蕊嘴中啧啧称奇脚步却已经开始向树林中移动。 “慢着,娇蕊姐姐,这树林不对劲你别进去。”初阳突然出言阻止道。 韩娇蕊一反平时亲热的模样,笑着问道:“妹子可是怕我独占宝物,故此阻扰?” “娇蕊姐姐,那树木虽然貌似繁盛,但无草木勃勃生机且隐约有死气萦绕,可见不是好物。你快快回来。”初阳也不生气仍然好声好气地劝道。 韩娇蕊却听不进去,执意要前行。初阳无奈只得盘龙藤飞出意图将韩娇蕊阻上一阻。韩娇蕊也不甘被阻,轻灵伞飞出护住自己同时水漫四方一招攻向四人。 众人愕然,无奈匆促之中出手抵挡就被生生阻了一步,眼见韩娇蕊已是入林而去。 “如今这般,我们几个是跟进去还是如何?”剩下四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初阳是担心韩娇蕊的安危,其余人等却担心无忧木的归属。最后一致决定跟入林中,但要小心谨慎。 进得林中,安静得骇人,韩娇蕊也不知所踪。初阳将自己神识探查范围放到最大,但是一无所得,这林中似乎除了他们四个人再无一个活物。 突然,陈修文师兄弟的罗盘又开始剧烈抖动,像是鸣警示意。陈修文大惊失色,他虽自谦于阵法只是皮毛之得,但心中也对自己阵法造诣颇为自得的,且文允明也是阵法高手,两人联手居然也不止一次轻易地着了道,心中隐隐不安。 初阳正在用神识将这片树林彻底探查,木系真元也不断与草木之息感应,终于在西北角感受到丝丝生机,于是回身说道:“陈道友,西北角貌似还有生机,你看如何?” 陈修文和文允明二人神情凝重,再一次操纵罗盘直往西北角而去,并示意初阳司马跟上。罗盘带路,四人一路疾奔,正要走出树林,无忧木却不再是祥和气息而是一派狰狞。树枝拦截,根须缠绕,树干阻挡,整个树林好似活转一般,众人方知初阳所言无误,可惜悔之晚矣。 陈修文收回罗盘,一招火树千重花耀眼夺目。文允明也不示弱,金剑狂舞锐利无比。司马青衫风卷残云气势逼人。初阳催生鬼针草,万针齐发。四人不惜法力将无忧木击退后转身狂奔出树林。惊魂未定的四人再转头一看,这哪里是一片无忧木林,其实是一棵独木成林,巨大无匹的缠人榕。 树下到处散落着白骨森森,树上还有几位生死未卜的修士被树枝、须根紧紧缠住。初阳隐隐看见一红色身影,应该就是贸然进入的韩娇蕊。 “缠人榕,其气味迷人神智可成幻阵,其枝叶须根喜缠人绞杀。这棵缠人榕如此繁茂,树下遗骸如此之多,估计已经近妖了。”陈修文喟叹道。 初阳看着不知生死的韩娇蕊,问道:“陈道友,那娇蕊姐姐该如何是好?” “你还要为了她去冒险吗?再说她一开始已经拒绝你的好意了。”文允明似乎有点惊魂未定,顿了顿又说道:“要去你去救,不要拉我们下水。” 初阳闻言,眼光一一扫过诸人,“大家都是这个意思吗?” 沉静了许久,司马说道:“我同你去吧。陈道友和文道友若是不去便在此等待吧。”听得司马如此说,陈修文似乎有点惭愧,呐呐说道:“我,我也去吧。” 初阳合计了一下,说:“司马道友,一会你以狂风术将我卷向娇蕊姐姐所在,待我将娇蕊姐姐救下后,你和陈道友以法术拦截追击我们的枝叶须根,如何?” “好。”司马并无赘言,倒也爽快。 只见初阳风力轻身术起,配合狂风术便如风中落花,盘旋而起直往妖树而去。空中初阳就已催生无数鬼针草刺向缠住韩娇蕊的须根,须根吃痛但并未缩回而是将韩娇蕊缠得更紧。初阳见状,花簪急出,直取最粗的那根须根。这次须根大概痛的厉害,感觉整棵榕树都在悲鸣,韩娇蕊被须根抛出直落树下,初阳缠龙藤出将韩娇蕊卷回后急退。缠人榕痛其伤更恨初阳抢人成功,无数的枝叶须根扑击而来。 司马和陈修文见状,飞火流炎,风击千浪连忙出手接应。文允明也讪讪地出手,一个极光剑影抢出。救回韩娇蕊,众人狂攻一气便回身远离,缠人榕终归是木植未脱离羁绊,追之不及,大家远远还能听见它愤怒的鸣叫。 待到安全之地,众人皆是喘息不已。服食丹药,回复状态这是不消说了。 初阳伸手试探韩娇蕊鼻息,且喜呼吸还算有力,取出丹药撬开舌根喂食。约莫过了一盏茶,韩娇蕊悠悠醒转,脸有愧意,但过了一会就大大方方地起身谢过大家。文允明倒是还颇为不忿,余人也不过摆摆手示意不必挂怀罢了。 待得五人状态都回复到最佳后,大家方有时间仔细打量现时所在之地。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在一个极大的洞穴入口,洞中有一窍直通山顶,日光洒落满室生光。阳光与洞壁上的石莲垂柱掩映中仿佛有仙灵出没游戏其间。然景色再好,也不如洞中央一几上所摆之物吸引目光。 几上物品倒也简单,只一剑一书一玉瓶而已。 “此剑必是蔡真人曾经随身之轻灵剑,玉瓶中莫不就是筑基丹?”文允明心中激动,眼中都是几上之物,正要上前,风云突变。初阳和韩娇蕊本并肩在左侧,突地韩娇蕊狂涛骇浪一吐将初阳直直击出数米远。同时司马青衫也一招风卷残云把陈修文摔将出去。 文允明大惊失色,金剑狂舞匆匆出手,但怎奈一人难敌四拳,被韩娇蕊司马二人击成重伤。 初阳深恨,吐出一口鲜血后怒道:“韩家姐姐,你就如此报答我们对你的救命之恩吗?你怎可如此?” 韩娇蕊笑道:“江家妹子可见是长期被师门护佑而不知修炼艰辛呀。大道无情,什么恩什么情岂能挂怀?机缘当前怎能相让,欲求长生只不过是一个争字。若是日后,我证得大道心中倒是或许能感念妹子几分。” 陈修文在一旁缓缓说道:“司马道友你应该是炼气十一层了,你二人如此隐藏实力掩盖身份,暗下杀手,真是好心机。” 司马青衫也不再掩饰,清冷冷地说道:“娇蕊与我两家本乃旧识,已有婚姻之约。此番作态无非是欲借重你师兄弟二人的阵法造诣。江道友只不过是被你们拖累罢了。” 文允明听闻此言,哀求道:“司马道友,韩道友你们尽管将蔡真人旧物取走,我们绝不阻拦,只望手下留情,莫伤我性命。” 陈修文闻言,怒道:“师弟,你怎如此没有骨气,只管哀求他们作甚。他们若想取我等性命也未必能得全身而退。”言毕,罗盘唤出,直攻向韩娇蕊,两人功法相克但陈修文修为较高,两人倒也战了个相当。文允明却犹犹豫豫不知出手与否。 初阳木盾术,小治疗术齐出,五爪龙直绕上司马,刺球果袭向其眼睛。司马青衫也不再隐藏实力,招出金剑,四方剑雨笼罩初阳全身。金本克木,且司马青衫修为高过初阳三个境界,初阳只能苦苦支撑。 “文师弟还不出手么?你当真要苟且求生吗?若我等战败,他们也不会饶过你。”陈修文见状怒喝道。 文允明听得此言,却转身取了几上玉瓶,直往洞外逃去。司马见状,不屑地一笑:“陈道友,你家师弟看来不是个有骨气的,你且看我替你清理门派。”说完,金剑飞起,直袭文允明后心。剑穿胸而过,文允明萎顿倒地生死不知。 陈修文眼见如此,心中大痛,状若疯虎,不顾韩娇蕊直取司马青衫而来。陈修文这般不顾生死的模样倒一时也将司马逼得手忙脚乱,但必不得长久。 初阳咬了咬嘴唇,暗想今日莫不是要葬身此处?不,绝不。初阳神情越发坚定。 洞中忽然桃林环绕,桃花灼灼。隐约听得桃林深处有一丽人曼声清吟道:绯雨自醉人。花雨纷纷洒洒,柔美无数,令人心醉。韩娇蕊见此美景,心神沉醉,花瓣纷纷飘向她的身边伴她起舞,乱人心怀。司马咬了咬舌头,神智一清,手上风系法术金系法术同出,欲将桃林灭杀,花雨吹散。金克木,果然法术所到之处,桃花纷纷残落凋零。此时却又听得丽人复又唱到:残红犹护花。残败的桃花散做点点精灵,堙没入桃林不见,而桃枝又现花蕾点点,转眼又是桃之夭夭。司马大惊,如此几番司马的神智也有点迷糊。 “陈道友趁此时速杀司马,我支撑不了多久的。”初阳低低叫道,面色苍白如纸。 陈修文听得此言,不顾伤害,手上攻击更是疯狂,终将司马焚灭,自己也一臂被斩断,跌坐在地。 司马已死,桃林丽人又反复吟唱道:落花舞缤纷。只见花雨纷纷飘向韩娇蕊,不复刚才的柔美。韩娇蕊被落花缤纷击成重伤,初阳也支持不住了。 法力枯竭,神识一空,初阳只觉得自己昏昏欲厥。恍惚间听见一个女子的哭叫:“天哥,她们杀了你,我不能亲手给你报仇,但要他们与你陪葬。” 好像有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好似有一道黑影将自己护在身下。然后初阳只感觉自己直往下坠,便失去了知觉。 14脱困归山 求道3 不知在黑暗中里徘徊了多久,初阳方觉得自己活转过来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思绪也好似被疼痛扯乱了,猛然间居然想不起自己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怎到这里的。 初阳勉力爬将起来,将自己全身散乱的真元收拢,青冥决艰难地运转。破损的经脉和还有点狂乱的真元简直就是老牛拉破车。新感悟的桃花生死意果然不是自己现在可以随意使用的,用一次简直是半条命都没了。好不容易纾解点痛苦,初阳的神智也慢慢回来了,初阳的记忆也慢慢回来了。 昏迷前,韩娇蕊似乎引发了灵气爆裂,似乎有一个人把自己护住。对了,是陈修文。自己掉了下来陈修文呢。此间石色洁白,莹莹泛光,四下倒也看得十分清晰。初阳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倒在不远处的陈修文。 初阳赶忙过去扶起他,陈修文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初阳心中着急,取出丹药给他服下,木生火,初阳运转真元帮他疏导经脉,带动药力快速化开。初阳忙活了很久,可是陈修文还是未能醒过来,初阳急得都要哭了。 良久,陈修文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 初阳看到他醒了,眼泪还在眼角就问:“你可好一点了,可要喝点水?可要再吃颗丹药?”陈修文心中也觉得温暖,只觉得自己救人的决定并未做错。勉强支撑起来,陈修文缓缓开口道:“江道友,这次大变是我带累了你。如今我经脉尽断已是无力回天,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初阳急忙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一定能好起来的。清气丹,补血丹我还有好多,你一定会没事的。” 陈修文笑了笑:“江道友,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你别再忙了好好听我说的话。我救你只是一时起意,你不必挂怀。但是他日你要是能出得这洞府,可否将我这储物袋交予我儿?” 初阳除了点头说不出一个字。陈修文继续说道:“我本是温陵人氏,此番和师弟出门周游历练却未知得此下场。江道友日后将我遗物带至温陵西城陈氏交付我儿陈远志,你切记勿忘。”这几句话,陈修文已经说得是断断续续,话不能成句。 初阳看着更加伤感,陈修文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以示安慰,口中低低吟唱着不成句的诗文。俯身反复听了几遍,方能听清唱的是: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陈修文重复着这几句,声调渐渐低下去直至无声。初阳转头狠狠地抹了抹眼泪,看着含笑而逝的陈修文默默无语。 沉默了很久,初阳终是开始收拾起陈修文的遗物,散落在四周的物品不论是谁的都被她一一整理好预备以后交给陈家后人。 收捡完东西,初阳有点茫然,定了定心神开始仔细打量自己现在的位置。这次灵气爆裂,将丹霞洞府上一层炸裂才露出了丹霞洞天的二层,初阳现在所处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丹霞洞府天外天。只可惜,爆裂也将一层彻底破坏,以初阳现在的修为想要破山而出也是妄想。且喜天外天中灵气也算浓郁,修炼倒不成问题,辟谷丹初阳也还有不少,食物也没有问题。 整个天外天灵气感觉是流动不止的,像轻风微微拂过脸庞。初阳细细感知了一下灵气的来源,溯源而上发现一接天石柱后还隐藏着石窦。石窦狭似弯月,是故以初阳的身材还须低头侧身方才得过。 行得数十步,豁然开朗,初阳方知丹霞洞天的真正面目。洞壁四周鬼斧神工,形似绡围珠珞,宛如诸神宝盖。石柱石笋石树石花参差其间,浓郁得犹如实质的灵气萦绕回环。更有石棋盘,其上数子未收,若主人未曾远去。 初阳终于知晓何以丹霞山灵气稀薄,原来都被人用**力聚敛此间,丝毫不得外泄。恐怕丹霞洞天一层与二层之间另有封禁,不是那次强力爆裂破坏了封禁,初阳也不得来到此处。 初阳轻轻地进入其间,似乎害怕打搅了这一份悠然仙境。 绕过花园,后有一石榻,榻前一几,几上无他物,仅一玉瓶尔。初阳拿起玉瓶,好奇地打开欲观其中有何物,不料一物直飞眼前,没入眉心无影。初阳大惊,不知此物是何怪异,是否于己有害。青冥决运转,经脉尽搜也不知异物藏在何处,初阳别无他法,更是心中惴惴。 初阳虽百思不得其解,但终无办法,心想还是安心修炼早日脱困,想来师门中良师益友见己逾时久不归也是颇为担心,更不消说还须守信前往温陵践约。心中计较已定,初阳开始静心修炼。 初阳没料到,修炼开始才是给了自己一个最大的惊吓,不是因为灵气太过浓郁,而是因为五系灵气纷纷涌入体内。木灵根本是感应炼化木系灵气,其他灵气是不堪驱使的。五系灵气涌入体内,青冥决依旧只能炼化木灵气,多余的灵气却被长鲸吸水般不知所踪。 初阳分出神识顺着灵气直至上丹田,发现罪魁祸首正藏于其中。一团似黑还白,似阴犹阳无法形容的气团盘踞在自己上丹田中央,无数的灵气都被这气团吞噬,可是这气团却没什么变化,就好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所幸这贪吃的饕餮也有饱足之时,不然这洞府中所有的灵气不知可否足够它进食,也不知初阳会否被它撑爆。 初阳心中大骇,审视许久,不知此为何物。可是观察了好久,异物除了贪吃五系灵气时,致使自己经脉被大量灵气胀痛倒也无他。初阳也曾用神识探查,可是此物不入五行,亦无神智,屏蔽初阳的神识,不与初阳交流,初阳无计可施。思来想去,初阳以为既来之且安之,安心修炼不提。 除了修炼中时有偶发性疼痛外异物倒也不给初阳带来任何困扰,而经脉在时不时经受大量灵气的拓宽考验后,倒是越发宽阔坚韧也算是异物带来的一点益处吧。 修炼间隙,初阳出到天外天的外洞将陈修文的尸骸掩埋标记,更有一意外之喜就是捡回了轻灵剑。轻灵剑本是蔡真人筑基期的随身佩剑,不知何故留在此处。只可惜那本书札和玉瓶不知掉至何处去了,或许这又是后来人的机缘吧。初阳的花簪虽然可以乘人不备取人要害,但正面对敌威力始终是不足。如今有了轻灵剑,初阳也算是有了一件法宝,对脱困也多了一分把握。 日子就在修炼、间隙性疼痛和温养轻灵剑中缓缓前进。天外天内洞的灵气也是非比寻常,两年间初阳先后跨越了炼气八层和炼气九层,如今境界稳定在炼气九层。轻灵剑也温养得如臂指使,随心而动。如此这样,初阳方感觉脱困也有了把握因而退出天外天内洞。 本欲直接离开,初阳想了想又搬来落石土块将石窦填实,心中暗道如此仙境还是留待后来有缘人吧,不需成为何门何派的专属修地。 来到外洞,初阳在陈修文坟墓前祭拜施礼,心中默默祷念,将自己将要离去且必将去往温陵一行的想法告之。 调整自己的状态到最佳,初阳来到自己当初掉下来的位置,人剑齐起,一招落花舞缤纷,只见花雨舞动环绕人身剑影,直向头顶上的山壁冲击而去。 重见天日的滋味如此之好,以至于初阳连自己引起的山体崩塌山石滚落都不甚在意。 丹霞洞天当初的峭壁已经坍塌了大半,溪流倒是犹自潺潺。丹霞山依旧明媚,只不过两年的岁月就如这溪水般溜走再不回还。初阳心中乍喜乍悲,较之丹霞山中的云雾还要阴晴不定。踌躇了半天,初阳才收敛情绪,向着清灵山而去。 15践约,出海 清灵山,依旧是花开花落任缤纷,只是初阳看在眼中却是格外地亲切。不知何时,清灵山的点点滴滴沁入心怀就成了自己心中的第二个家。 风力轻身,花影穿梭,初阳直往玉华峰而去。未到半途,一物直扑入初阳的怀中,明显肥胖的身躯将初阳冲得后退好几步方站稳,毛茸茸的尾巴蹭得初阳痒痒的。小狐不知如何得知初阳的归来,居然在此等候。 后随而来一人,朗声笑道:“小师妹,果真是今日归来。不枉这灵物今日一早就在师父洞府焦躁不安。师父说它感知你的气息我们还颇为不信,看来倒是我们小看了它。” 初阳见得海倾波亲来迎接自己,连上前行礼,“大师兄几年不见,不知师父和你们都还好吗?” “小师妹你归家迟迟不归,师父虽不言忧,可是已经使唤我们三人往流云峰查看了好几次你的留存玉牌。现在你平安归来,我们可要大大松了一口气以后可算少了一桩跑腿差事了。”海倾波含笑答道。 初阳也知师兄轻松的口气后掩藏的是他们几人对她的深深关切,心中也是感念。当即抱着耍赖哀怨的小狐跟随着海倾波直往清泉真人洞府而去。 师徒相见,初阳自是激动不已,急急上前跪拜。看着越发婷婷玉立的小徒弟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清泉真人表面倒是颇为镇定自若,但是他不怎么稳定的双手出卖了他。随后闻讯赶来的朱槿娘和谢宛白看到小师妹也是唏嘘不已。 “初阳,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看师父就不是要我们跑流云峰了而是翻遍神州了。还有哦,你的小狐狸茶饭不思的样子简直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呀。”朱槿娘这一番言语直接就把众人逗乐了,初见面的那点伤怀一下子就被抛诸脑后。 彼此见礼,分座闲谈。初阳自是要将自己如何入丹霞山,如何与人结伴,如何被韩娇蕊二人暗算,如何被陈修文相救等等简要说来。众人故是倾耳相听,就连小狐也是一脸紧张。 听完初阳这两年的大致情形,清泉真人开口叹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将初阳教得太过良善居然于人心半分不知。你们这三个师兄姐也是,平日也不与她多分说分说,方有此次遗祸。” 座下其余人暗暗想明明是师父自己惫懒却将责任推脱,口中却只好随口应了这罪责。可见这有事弟子服其劳真不是说假的。 “师父,此事于师兄师姐何干,都是初阳自己不谨慎,师门中也无此等伪善自私等人方有此次遇险。可见天下之大景色各异,人物也各异。这世间虽有以己道之私而肆意为恶之人,亦有舍身救人虽死犹笑之人,初阳以后自会细察体会,此等事情也不是言语可以轻易说明白的。”初阳见状忙帮大家脱身道。 初阳更将轻灵剑取出给众人传赏,待得传到清泉真人手中,清泉真人细细鉴赏后说道:“虽说是此番凶险,初阳能得此剑倒也算得上是机缘不浅。轻灵剑果不负其盛名。”轻轻一弹剑身,复又说道:“听其声,清越凌冽,有出尘离俗之想。观其锋,刃如秋霜,未敢轻试其利。宝剑有灵,初阳万不可轻以其为器,当尊之重之,方能人剑一心,运行无碍。” 初阳闻言自是点头称是。师徒几人谈笑一番也就各自散去,独初阳流连未出。众人皆以为二人师徒情深,也未多想。 待得洞府中只余二人一狐,初阳方将丹霞洞天中天外天的情形详细告知清泉真人。清泉真人于此事处理倒也无甚异议,本来机缘就是个人缘法,若是强求反而不美。 关于初阳上丹田中异物清泉真人也一无所知,只能叮嘱初阳自己多加注意。 最后初阳说到了温陵之行,清泉真人说道:“君子一诺,重逾千金。更何况陈修文于你有救命之恩,温陵之行你势必一往,师父也不多言。只望你经此一事而长一智,又不可妄断人心险恶。诶,中庸之道岂是平庸之论,制衡最是难为。初阳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言毕,清泉真人出一玉简递于初阳,“为师闻你桃花生死意中绯雨自醉人以意境迷人惑人心智见长,但若配合阵法使用当更能困敌。此中乃是为师于阵法的粗浅心得,你可回去多加揣摩,融会贯通。”初阳谢而受之。师徒又谈论些修行疑难之处初阳方告辞而出。 小狐自再见初阳那一刻起就未曾从其怀中出来,可怜巴巴的样子简直就是个被抛弃的幼儿,初阳自觉食言多有歉疚,也就任由它去了。小狐这两年身长见长,毛色也基本都变成了红褐色,唯有耳朵四爪是黑色,双眼炯炯似能人语。嬉戏多时,小狐方才放松,表情也更为灵动,两年的分离并没有让一人一狐产生隔阂。 接下来的几日,初阳数次前往幽云岭与云秋白等几人叙旧。故友相见也是分外热闹,众人的修为也是大有长进,云秋白已经是炼气八层,柳清吟最差也有了炼气六层。在听闻初阳的这次险遇,倒也各自感想不同,有本是艰困人家出身者打趣初阳境遇一帆风顺不知人间疾苦的,有感慨人心险恶的,也是七嘴八舌。初阳听着身边伙伴的种种言论心中满满的都是暖意。 平静半月有余,初阳带着小狐悄悄离开了清灵山前往温陵。清灵山南下历九曲,过建瓯,温陵就在眼前。 温陵咋看颇不起眼,城并不大,楼无巍巍气象,市井无绵延数里之势。然则红砖翘脊飞檐掩映着绿树红花小桥流水,自有一派娟秀气质。若是如此你就以为温陵是一无甚见识的小城,那可就错了。初阳带着小狐在城中行走并无人投以奇怪的眼神,更有若无其事悠闲惬意的大食人、大秦人等夹杂其中,方觉泉州之开放犹甚于玉门关。国之强盛方得八方来客。 如此温和的城中,温陵西陈氏并不难寻找。不多时初阳已经站在一典型温陵大宅门前,上前敲门询问陈远志其人,却被告知陈志远一房已经迁至温陵不远的鲟浦渔村。 初阳闻言直奔鲟浦,未进渔村,已经被眼前美景倾倒。已经见过三峡江水的不驯暴躁、温婉柔和,也曾见过幼泽、西海的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可是此时方晓不临沧海无以知其广大。飞鸟翔于其上若无所依,孤岛浮于其中若无所恃。 渔村不大,稍微打听就寻至陈家。陈远志是一个精壮黝黑的中年汉子,与陈修文颇为相像,进得门来只见茅屋十数间,收拾得颇为整齐并不简陋,可见主人不俗。初阳心中微微有点讶异陈远志居然是炼气二层的修士而后又释然,陈修文本身修为不弱,其子修道也无可惊异。 彼此见礼分座后,初阳将出陈修文的遗物,并将当年事一一告知。陈远志初见其父随身事物时,已经有所预感,眼角泛红。待得听完初阳的述说,陈远志掩面而泣,呼出妻儿齐齐拜谢,一谢初阳葬其父遗骸,二谢初阳不辞远行前来践约。初阳急急起身拉起众人,心中想起那临死犹做豪语的故人不知该如何开言。 陈家诸人虽是哭泣却也颇有陈修文遗风,不多时各自收泪。稍作收拾,陈远志说道:“江恩人,今日前来未知行至如何?” 初阳连连推辞:“切勿如此称呼,想陈道友当日救我于危难。我今日前来应诺何敢当此言。况我年幼,陈大哥年长于我,只管如俗世中唤我初阳就是。”顿了顿又说,“我前来此处只为当日陈道友的托付,行至倒是未有定处。只不过初见沧海,心神为之所夺,大约会在温陵左右一带稍作盘桓。” 陈远志性本爽快,闻言便道:“江家妹子既出此言,我便托大称长唤你一声初阳妹子。初阳喜爱这海天景色,何不就在我家多住一段时间。若是你拒绝那可便是嫌我家简陋不堪了。”初阳喜其脾性,当下便爽快地应承,当夜就在陈家安顿不提。 陈家的人口倒是很简单,夫妻二人带着子女五个打渔为生。关于陈远志为何带着妻儿离开大家族来此独居,初阳不想去问,但是看着陈大嫂典型的鲟浦女子装扮想来也不过是大家子与小家女千古不易的故事。 因陈志远以初阳为妹,其子女都须得唤初阳为姑姑,可是年长的几个比初阳年岁犹大这个称呼就有点不好意思出口,唯有老幺陈方正年方九岁满口的初阳姑姑叫个不停,所以初阳在此间的向导自然非他莫属。于是鲟浦的滩涂边就时常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那边指指点点。 美丽的贝壳屋旁就能听到这样的对话。“方正,这个贝壳屋真漂亮。为什么这里的房屋多用贝壳呢?”“笨姑姑,我们这里石头少,滩泥多贝壳多呀。” 红树林边,有人问道:“方正,这红树种子落下来不就被海水冲走了吗?它们怎么还能长成如此大一片?”也有童音答道:“我爹爹说红树林是大树生小树哦,没有种子落下来的。”初阳仔细查看方知红树林的果实成熟后要在母株上生根发芽后方才脱离。 在海滩,就有小孩老气横秋地教导说:“姑姑,你放松点,别慌呀。”“笨姑姑,你得记着换气呀,不换气又呛着了吧。”初阳这个旱鸭子也只好乖乖听着训诫。严厉的老师哪怕再小自己也得听话是吧。 一个夏天两人一狐没事就在海边流连,都晒得黝黑无比,感情也是与日俱增。偶尔初阳也跟着陈志远乘着小舢板在近海少少捕捉鱼虾,当问及为何不去外海时,陈远志解释说道:“本地俗语二八好行船,更何况待得八月鱼虾肥美,所以要去远海须得八月以后了。” 这几个月大概是初阳修炼以来最奇妙的时期,修炼随心似乎没有任何的追求,一切就如冰冻期中的江水一般安静无声但是又确确实实地在流淌。 月光映照海面,格外的静谧,只听得海浪一起一落地拍打着海滩的声音。初阳似乎被蛊惑了,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出院门,小狐紧紧地跟随寸步不离。一起一落,一呼一吸,初阳被这种节奏抓住,感觉那海浪声声就是大海的呼吸,如此悠长如此安详。自己的呼吸、心跳也被这节奏感染,慢慢与这节奏相合相应。神识也就这么荡漾开来,突然感觉有另一个节奏也在自己体内呼应这海的呼吸,一开始是轻轻的,逐渐逐渐越来越强烈。随着这个节奏的增强,天地灵气突然卷起了强大的漩涡向初阳涌来。这汹涌的灵气就如那破冰的春风,将初阳修炼的严冰瞬间击破并带起狂野的波浪直直地撞向炼气十层的禁锢,那力量是如此之磅礴,以至于练气十层被它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但如此这般仍不罢休,这力量还要咆哮还要怒吼,直要炼气十一层与它让路。良久,这灵气漩涡才平息下来,初阳也稳稳地进入了炼气十一层。 初阳稳定境界后,神识循着那节奏直至上丹田,发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现象,居然是那异物自己在一张一缩,就如活物一般。初阳小心翼翼地用神识感知那跳动着的异物,似乎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种初生的喜悦,莫非此物有了自己的意识?但再去沟通,又好像没有感觉了。初阳观察许久也无所得,只得怏怏地退出,抱着在灵气风暴中晕厥的小狐归家了。 时光飞快,转眼八月就要来临。鲟浦村的渔民都在加紧检查村中的大船是否能适应远航,长网拖网是否都完好无损,因为一年中的第二次渔汛就要来了。陈远志是村中渔船的掌事,更是忙碌。初阳对此盼望已久,早就和陈远志说好到时男装跟船去见识更辽阔的海天。 终于到了出海的那一天,村中妇孺纷纷去到码头送行。船驶出港湾,初阳抱着小狐站立在甲板迎着朝阳心中满满地都是期待。 渔船听着号令上帆转舵往北而去’船上的汉子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高声开着他们自己的玩笑。一碧万顷,银光万点,天气实在是好得无以复加,自然船速也是让人心情愉悦。船队正行进间,远远地也来了一队渔船,还未近前就当先有人大声叫道:“陈老大,今年你们的船队怎么出来得比往年晚一天呢?”陈远志似乎和喊话之人也颇为熟悉,爽朗地笑着和他对答起来。两边的汉子也不陌生,纷纷扯着嗓子谈笑对骂。 初阳眼光略略扫过对面的人,觉得衣着与东神州大致相同小处却多差异,心中讶异就悄悄地询问陈远志。陈远志低低回道:“温陵对岸夷洲,你可知道?” 初阳颔首,陈远志就继续说道:“前朝曾功成尝不臣本朝,独立于夷洲,经历数年才因不敢为神州罪人而自表降之。本朝也因此对曾家多有优待,故此夷洲风俗人情大约都与神州相近,服饰因有前朝之风而略有差异罢了。”初阳方才明了。 二人正低声交谈,对面的船老大又叫道:“陈老大,你们今年去往何处发财?”陈远志回道:“老地方,与那岛,飞鱼岛一带呀。” 对面人惊呼道:“陈老大你们还没得到消息吗?昨天回来的船队说那一带最近有海怪出没,昨天他们好像死了一个人伤了好几个呢。”陈远志大惊:“真的假的?那一带的鱼虾可是最多最好的,别处可是大大不如。” 对面又说道:“那肯定是真的,我骗谁也不能骗你陈老大呀。你们要不改往焦尾岛一带,那样也可以与我们同行。”陈远志又隔船和对方聊了好一阵,将详细情形问了个明白。随后将船队管事人员召集在一起,交谈了好一阵,初阳只听得有人说:“沧海如我等良田,祖祖辈辈渔耕其上。岂有祖辈留存之良田有事而不顾?” 群情愤愤,最后决定还是不改方向直往与那岛一带而去。陈远志也辞了对面的好意,两船队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而去。 16与那岛 船队越行近与那岛,陈远志脸色越发不好看,往年热闹的海域,今年却冷冷清清,想是海怪之事必非空穴来风。船上众人也察觉到这怪异情形,脸上露出凝重之色。船只缓缓减速,最终在捕鱼区停下。四周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个人说话。小狐也从初阳怀中窜到肩上,警惕地四处张望。 这般压抑的气氛下,大家的脸上有紧张有微微的惊惧但却没有一个人说退却,只不过都是紧紧握着了手中的东西。 沉默间,初阳突然神识感知有危险气息在中船船尾,正要出手只见小狐飞跃而起,迎着一物直抓过去。小狐的实力其实初阳并不知晓,她一直把小狐当成是需要保护的孩子从不曾希望它涉险。 这次小狐的出手让初阳大吃一惊,平时隐藏的爪子简直是锐利无比,将怪物的身躯抓出数十道伤痕,深可见骨。就这样小狐仍不罢休,身子灵活地在空中一转,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借力后又轻盈地咬向怪物的头颈将它直拖落在后甲板。 见怪物被小狐制服,大家都围了上去,小狐摇着尾巴眼睛望着初阳好像在说:“看吧,我也很厉害的哦,你每次都不带我出来可是你的损失。”初阳看得简直要笑出声来,小狐见自己的举动没得到预定效果悻悻地跑了回来赌气又窝进了初阳的怀中。初阳只好轻轻拍拍它安慰它还取出一颗清气丹贿赂它。 陈远志查看了一下怪物说:“这是小判蛟,说是蛟其实类大海蛇。奇怪,这种怪物一般只在深海不到这一带活动的。也不知是深海出了什么变化还是被人驱赶而来。”停了一会,又转向初阳说道:“还好,这种怪物也就是一阶左右,初阳我们二人应该能护住这三艘船,怕只怕还有更厉害的怪物。” 初阳听得此言,想了想也不避讳众人,直接取出一叠冰暴符和丹药若干交予陈远志,说道:“陈大哥,海上水汽丰沛,这冰暴符用来威力犹大,你先留着。小狐与你在后方甲板各处守护,我去往头船之上探查。”陈远志也知自己能力如何,当下也不客气。 船上的汉子也算是久经风浪,生死关头滚过,见二人笃定的样子倒也放心,纷纷往船舱中集合躲避。一时间,三只船甲板都空寂下来。 初阳将自己神识在海面完全地铺陈开来,细细感应海中生命气息,过一会,她转过头扬声对陈远志说:“陈大哥,往与那岛那边有不寻常的暴虐气息,想必刚才的海怪必出自此处。船队周围倒是暂无危险。你看如何是好?” 陈远志闻言,便欲下小船孤身往前一探,初阳连忙阻拦道:“陈大哥,不如我去吧。”陈远志摆摆手说:“你又不会划船,如何去得?况且船上少不得你的守护。”言毕就准备走,初阳如何肯,强要同往。陈远志拗不过她,只得看着初阳嘱咐小狐守护船队,并在船沿布上催生的五爪龙。随后二人一舟往与那岛方向划去。 越靠近与那岛,两人越是奇怪。还在外围就已经遇到了五条小判蛟,虽然打发起来不费力,但是这么多怪物聚集一处,还是让人心生疑惑。 正是两人诧异间,远处突然隐约响起了箫声,海面立刻翻腾起巨大的浪花,数十条小判蛟居然一齐向小舟围攻。初阳如今的草木催生术可谓是炉火纯青,随手十几条缠龙藤将小判蛟死死缠住绞杀。 这时听到有人用很奇怪的神州语说:“居然来了个高手,那么就试试我的八爪怪吧。”箫声又起,两只硕大的八爪海怪挥舞着触手出现。初阳犹有几分孩童心性,一时好胜心起,风力轻身直将自己送至海怪头顶,轻灵剑出鞘,却见无边落叶纷纷下将八爪怪笼罩在内。落叶纷纷,其意萧瑟,入心伤情,沾血尤利。若不是海面血腥味极重,这画面倒是十分赏心悦目。 收拾了八爪怪,初阳飞身回船,两人此时已经看见与那岛站着几个奇怪的人。初阳转过头看了看陈远志正要询问,却发现陈远志的脸色铁青,兀然喝道:“尔等苇原人,何故入我神州国界,驱赶海怪伤我渔民?” 岛上数人低声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出一人回道:“此处几时为你神州国界,海中孤岛又无标记何来国界之说?” 陈远志越发生气,脸色阴沉得可怕,怒喝道:“向来两国有约,与那岛往北直至飞鱼岛一带皆是神州海域。更何况自古以来此处都是我们的渔耕之所,今日你们却出此言论是何道理?” 那个苇原人又强词夺理道:“两国有约,不知你可有文本出示,若无有那就是你空口白话了。” 这句话一说,不但是陈远志大怒,连初阳都已是怒不可遏,“若要如此说,请问诸位可有何凭据说此地非是神州疆土?若是无有那么我只好也认为各位是擅闯我神州海域并且以邪术驱使海怪伤我同胞。” 苇原人支支吾吾,最后却甩了一句:“两位如此咄咄逼人,那么我们只好如贵国谚语所说手底下见真章了。” 听得此言,陈远志低低叮嘱道:“初阳,苇原人往昔学了神州些许法门便以为得我神州道家真意而自创神道教。其门下多以驱使山精野怪、五行遁术见长,另外要小心苇原人的暗器层出不穷且多有淬毒。”初阳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箫声又起,海面浪花迭起,初阳见状问道:“此等海怪陈大哥你可应付得来?若是可以,擒贼先擒王我先上岛将驱使之人制住。”陈远志金光锥配合冰暴符倒也应付自如,就示意初阳上岛拿人。 初阳身轻如无物,恰似落叶随风飘至岛上。苇原人见状,为首者一声唿哨各自分开隐没无踪。箫声既断,海怪无人驱使纷纷负痛潜入深海不复出现。陈远志驾舟靠岸也往初阳身边赶,突然土中出一人飞菱直击脸面而来,幸得陈远志坚石术护体而未有损伤,而偷袭者转眼又遁入土中不复出现。 苇原人五行遁术运用熟练,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就现身一击,一击之后不问结果即刻远遁。如此种种,初阳二人虽未有损伤但也不胜其扰。你欲走则其扰之,你欲留则其困之,初阳渐渐觉得此种颇有古怪,苇原人似乎不想他们二人深入岛中。 陈远志也略有觉察,眼中有点烦躁。初阳猛然间想起上次残存的曼佘罗,心中有了计较。此时南风正盛,二人低声合计了几句,陈远志转身径直往与那岛深处走去,果然苇原人困扰战术又出,可是他们没注意一朵暗紫的曼佘罗在幽幽开放。 古有火攻借东风,此番擒敌用南风。二人联手将沉迷幻境中的几个苇原人捆绑结实,心中大为畅快,相视一笑并肩往与那岛深处搜索进去。 与那岛并不很大,东西长约二十多里,南北极窄只有约莫八里地。初阳和陈远志从西端开始搜索,二人不想惊动岛中可能存在的其他苇原人因此进展十分缓慢。 可能是因为苇原人驱使海怪于此伤人造成附近无人敢来之故,一路搜索并无所见。渐渐逼近岛中央时,初阳居然捕捉到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小岛上的声音:锹、锄等物的挖掘声。声音不很明显,貌似是从地下很深处传出。跟随着挖掘声,初阳二人来到了偏东方的一座小山下,在一处树木繁盛隐蔽之处发现了一个洞窟。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前一后悄悄地进入其中。越往里走,挖掘声越明显而且其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呵斥声皮鞭声。甬道十分悠长,初阳的神识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甬道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洞穴,其中大约有近百个使用铁器挖掘的男子,衣着褴褛,毫无生气。其中有几个苇原人,拿着鞭子不时抽打着他们认为是偷懒的人,貌似监工。初阳二人的出现并未引起很大的**,只有那几个监工骂着不清不楚的话,扬着长鞭直往二人身上招呼。普通招数对付普通人自然是十分有效,对上初阳的下场就是被木荆棘困住。 眼见监工被制住,那些劳力纷纷跪下磕头,口中大声说着什么,一时嘈杂无比。陈远志见此情形,挥手让大家安静,随手点了一个看似神州渔民的人来说清缘由。 原来,这群男子是被苇原人掳来的神州渔民、苇原流民和附近波邪渔民,他们已经在这里日夜不分地劳作了好几个月,但是具体为什么要挖这个山洞都一无所知。初阳和陈远志无可奈何,看来只好询问那些苇原人了。 那些监工倒很是硬气,虽然被木荆棘刺得鲜血直流但仍不吐实。初阳又下不了狠心整治他们,只好无奈地看着陈远志。陈远志也是苦笑,倒是束手无策了。 这时几个大胆的汉子大约平时被苇原人欺压狠了,趁着监工被困缚跑上去拳打脚踢出气。有一就有二,一群人见初阳他们未曾开口阻拦,居然一窝蜂地跑上去动手发泄怒气。眼见得就要出人命,初阳终究不忍正要出口阻止,一个苇原监工操着生硬的神州话叫道:“我说,我说。别打我了。” 初阳赶紧喝止众人,转身向那人说:“你若是原原本本将实话说与我听,我就叫他们饶了你,不然的话我们转身离开会出什么事就不管了。” 那人连连叩头,说道:“小的明白。小的是苇原伊始神宫的大祭官的近身仆从,此次大祭官得亲令至此择地挖掘,说是待得完成后会有神宫来人携带法器用困灵术将海中隐灵脉困住,而后用**力导往苇原。好像说是可以添苇原国运,夺他国气势。”初阳和陈远志听了此话,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怒火。 陈远志压抑火气继续问道:“如此重要之事,为何才有你们几个不甚重要之人在此镇守?” 那人又回到:“大祭官的意思说如今东神州气运正隆,若是人手过多不够隐秘就怕神州朝廷道门发觉而出手干涉,与我国不利,故而只是驱赶海怪来此掩人耳目罢了。如此一来渔民被海怪吓跑就无人知晓我们的行动了。” 陈远志又厉声问道:“神宫一共派出几路人手,各往何处,你可知晓?” “好像是四路。我们这一路是与那岛和飞鱼岛一条灵脉。其余三路我只知道大概是在波邪、郁陵、千岛附近。别的实在是不知道了。”说完不住叩首以求活命。 初阳深恨自己不到生死关头不能下狠手的弱点,若不是这些被掳劫男子的愤怒可能都不能知晓这么骇人的事情。 “不经此事怎知虽则天下承平,狄夷却从未轻易放弃对神州沃土的渴望。”初阳对自己暗暗说道。 众人一齐动手将苇原监工紧紧束缚后囚于洞穴,陈远志安抚大家后问道:“你们是如何来得此处,可有人知道苇原船队的隐藏之处?” 有人高声叫道:“我知道,在东北方向的港湾呢。我带你们去找。” 初阳与陈远志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分头行事,初阳随众人前去寻找船只,陈远志去将自家船队的人先带上岛来安置顺便将先前擒获的苇原乱波带回。 暮色降临,两群人在约定地点汇合。小狐远远就朝着初阳奔了过来,满满的都是依恋之情。 初阳俯身抱起小狐,过去和同船的人各自打了个招呼,却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有不豫之色,且被带回的乱波有被饱以老拳的模样,就给了陈远志一个不解的眼神。陈远志示意初阳没事,回头再说。 船上的人颇为热情,带下来了许多干粮食物、衣物。篝火边,大地为席大家很快就熟识,有人开始唱起了家乡的咸水歌,会唱的人高声相合,不会唱的也打着拍子聆听。这也许是很多人这么多天以来最为放松闲适的一天。陈远志和初阳在远处看着,心中也颇多感慨。 “刚才,柴四他们好似不高兴,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就是前朝末年神州衰弱,苇原人常常往我温陵、榕城附近烧杀掳掠。柴四他们多有先人死于苇原人之手。此等血仇岂是心中轻易能解?今日看见苇原人揍一顿算轻了,若不是我拦着估计都要打死了。”陈远志回道。 “原来如此,祖先血仇那真是不能轻易遗忘。” “是呀,苇原人性似豺狼,弱时乞怜与我神州,视我神州如师如父,并将我神州风俗文化奇巧文字一并学习。但是神州稍有衰弱,就反口咬来直欲弑人。欺软怕硬反复无常的小族。”陈远志话语中也隐约带有恨意,也许其陈氏一族也曾有人死于其中,初阳也不愿问。 “陈大哥,明日将掳劫来的人用苇原人的船只送走后,那些苇原人怎么处理?放了心中不喜,杀了似乎过于残暴且失信于人。”初阳转换了个话题。 “找只小船,给少许水和食物让他们去海上听天由命吧。要是救他们估计柴四那几个脾气急的就能和我杠上了。” “恩,这样也好。对了陈大哥明日我要去往飞鱼岛。飞鱼岛和与那岛是一条隐灵脉的话,那么那边肯定也有苇原人在捣鬼。” “你一个人去?还是我和你同去吧。” “我一个人去比较好能进能退,而且小狐的实力你也看到的,不在你之下。明日你送我到飞鱼岛后回转,带着船队在此休整捕鱼,三日后去飞鱼岛接我吧。” “那也好,你自己一个人小心点。”陈远志想想也对,接着他又说道:“对了说到此事,我刚想起曾经我父亲说过的灵脉若是开窍就可于地底游走,若再蕴养千年化龙脉也未可知。也不知飞鱼岛与那岛这条灵脉是何等灵脉,居然还要用上困灵术,想必不是一般的灵脉。这次幸亏我们发现及时,要是让苇原人得逞不但神州气运有损而且估计这片渔场就彻底要消失了。” 两人议定后又随便闲聊了几句,就各寻隐秘地功课不提。 17恶战 次日清晨,掳来的男子带上柴四他们馈赠的食物、盐等各自上船归家,远远地还看见他们依依惜别的招手。那些苇原人也在仇恨的眼光中被扔到一条小船中求生去了。诸事已毕,初阳和众人纷纷道别后和陈远志趁着南风直往飞鱼岛而去。 八月南风正好,几百里海路乘风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情。也不多时,远远的就看到飞鱼岛的小飞屿,为了方便潜入,初阳带着小狐就在此下船。 飞屿极小,也就是一亩多点地。海风吹拂,绿草茵茵倒也颇为宜人。从飞屿望向四五里远的飞鱼岛十分清晰。 此时的飞鱼岛十分安静,上空觅食的飞鸟也没见几只,海怪也只偶尔出现一次。这样寂静的情形倒让初阳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身轻如鸥,顺风而起,每次将要坠落时脚尖在海面稍微借力,如此几次初阳就已落在飞鱼岛之上。 风中有极淡的血腥味,初阳暗想:“渔民已然不敢前来,海怪并无撕咬对象。这血腥味莫不是苇原人完工后灭口所致。”思及至此脸色骤变,忙放下小狐寻找血腥气味来源。 飞鱼岛较与那岛小很多,不多时就在一丛茂密的矮树掩盖下找到了入口。初阳轻车熟路地进入甬道,血腥味也越来越重。甬道尽头,相近的大洞穴中初阳看到了让自己怒意迸发的一幕惨剧。 地上几十个不知生死的男子被分成八个方向摆放,几个苇原人正在将摆放好的人割断脖颈放出鲜血。鲜血汩汩顺着地上挖好的八道小沟向中央一个深不可测的深处汇集。 初阳顾不得许多,盘龙藤即发直取苇原人,小狐也腾身扑向其中一人。这群苇原人遇袭倒也不慌乱,各出法器相抗。八人各守其位将初阳和小狐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唧唧呱呱地不知说甚,八人闻言同以血为引勾勒诡异地符文。初阳见状,心生异样,轻灵剑涔然出鞘,幻化秋之落叶簌簌而下欲打断对方施法。然八人不闪不避只用自己血肉身躯接下这攻击,不多时几人已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可仍然将符文坚持着勾勒完毕。 符文完结,八人流出的血如有灵性各自倒流至所执法器。只见丝丝暗雾流出,变幻出八只妖异的摩罗。以身饲魔,初阳脑中立即闪出这个念头。 忽而,洞中情形大变。水势滔天,巨浪盛起直向初阳卷来。初阳心中暗笑:“米粒之珠焉敢放光华。”手中急点却见点点绿意勃发,转眼一小片桐华林已然挺拔而起。狂浪迭起,而桐华树依然不惧,依土深扎其根,以水繁盛其枝。 不多时繁花满树续以青果累累,果实渐熟而跌落树下,树木繁衍生生不息。可是巨浪并不愿如此,狂暴地扑来将果实冲走不让桐华树衍生更多的树林。生命之绵延不断,岂会因为环境险恶而颓然? 只见桐华树果实既熟,却不再直落树下,而是直接于母体发芽生根成一棵树苗后再落地,落地后随即就用根深植土中。常见无根之木可移,可见暴雨洪水冲走原上之草?曾有诗赞道: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此番看来,树木成林风浪何惧? 桐华林既然站稳脚跟,繁衍生息反是将波浪围困,此消彼长之下却将这滔天巨浪化作了一池温柔春水。 春水悠悠,草木青青,杂花生树,正是江南好风景,暖风正欲醉人时。 那是父亲温言携我放纸鸢,欢声笑语犹似在耳边。 那是母亲暖语同我品新点,和言细声正藏在心间。 初阳好似痴了,心中满满都是往昔家中的温情脉脉,脑中走马灯似的都是旧时家中趣事。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对自己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春雨幽幽,缠缠绵绵不断,正是游子远行多含泪,慈母心忧送别时。 仿佛看见父亲独立书房,提笔欲写还跌坐,长吁短叹不开颜。 依稀看见母亲孤坐绣房,拈针正做娇女衣,眼中垂泪不得欢。 初阳又好似傻了,心中都是对父母的愧疚依恋,心中充满的全是父母亲情和对自己的谴责,何苦求道舍下这父母在凡尘煎熬?那个声音又在不停地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小狐看着初阳脸上的神情忽喜忽忧,阴晴不定,心中大骇,急的团团乱转。攻击摩罗?摩罗并无实体,撕咬无用。攻击苇原人?那几个苇原人以血肉饲魔,已然是油枯灯尽之势。 不得已,小狐冲着初阳的小腿狠狠地咬了一口,希冀疼痛可以将初阳唤醒。初阳此时神迷其间,悲喜交加最是伤情,小狐一口咬下,虽未完全脱离其中,但也有了几分清醒。 心间又传来另一个声音:父母爱之深则必为之计深远。是了,父母爱我甚深,所求者非是我碌碌凡尘而是我不负天资肆意人生,我岂可轻言放弃?如今我怎能有退意?更何况自己岂能安心在红尘俗世为了平凡妇人,我心中所念当是九万里风鹏正举,与我直上九重霄。心中已定,就如巨浪中的桐华林,其根深植其他能耐我何? 初阳兀然醒来,眼中神采飞扬,眼前依旧是那个洞穴,所谓摩罗也不过是一时障目过眼云烟罢了。 弯下腰来初阳抱起小狐,口中称谢,小狐倒也不客气,颇有居功之意。如此一来,凝重气氛也得以缓解,初阳过去检查血泊中的众人可惜已无一个活口。最终的眼光落在了中央的深渊,初阳别无他法怀抱小狐飘然而下。 落至实地,只见一奇异女子脸上傅粉白似雪,手捧一镜,正以八条血道中的鲜血为引不知施展什么法术,想来必是所谓之困灵术。 初阳也不多问,轻灵剑直击其镜,小狐也上前撕咬其手臂。轻灵剑和小狐都正中目标,初阳还在纳闷此女如此不济,却见得该女刚才所在之地跌落一个替身木偶,真人已然移至左侧,用生硬的神州语冷冷地说道:“能来到此处,可见也不是一般人。只是我原姬身负苇原大任,今日不成功便成仁,便请赐教了。” 初阳见此女所为倒是颇有几分佩服,若是平时说不得能结交一番。可是事关家国,岂能是一般情感所能左右?于是初阳按剑施礼,说道:“正是如此,各为其国是无需多言了。在下江初阳也正想讨教苇原神宫高深道意,只不过我们二人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原姬倒也不如外表一般倨傲,屈身回礼后也不多言,数只怪兽直接现身。同时苍凉的箫声缓缓流出,怪兽居然随箫声而动开始有攻有守地攻击初阳和小狐。人熊依仗身材气力近前大掌直扇,狡狼窥视伺机扑咬,碧眼雕盘旋不已爪如利钩。 小狐倒也机灵,人熊自是不肯对上,它就盯着狡狼撕咬,倒也棋逢对手。初阳对上人熊可是郁闷,一般的植物对它根本无甚效果,此时方知一力降十会是何道理。 盘龙藤缠绕而上它可以挣断,木荆棘之刺难破其坚厚皮甲,五爪龙纠缠的却是它的毛发,地刺草人熊根本不在意直接踩踏而过。更兼碧眼雕在头上不住骚扰,初阳好几次差点被这畜生破了木盾术的防御。 莫可奈何初阳只得借风腾挪,暂避人熊之势。轻灵剑起,秋风催落叶,秋叶歌迷离。落叶飘飘洒洒满是肃杀之意直卷碧眼雕而去,叶落声声最是悲秋之意却是直与箫声纠缠。箫声被悲秋哽咽之音干扰,苍凉之意大变,怪兽也一直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机会大好,小狐自是不会放过,狡狼被它咬住咽喉。任凭狡狼爪在身上挣扎留下道道伤痕,小狐终是死死不放,眼见狡狼已是不行了。碧眼雕一时失神,被纷纷落叶斩落地下也不足为惧了。 原姬见此情形,箫声顿转只做尖锐单音颇有焦躁催促之意,人熊闻得此音突发狂暴神智若失,横冲直撞往初阳而来。初阳倒也不惧,落叶微风中更见身影灵动,落叶如刃虽不能阻挡人熊的脚步但也给它增添了累累伤痕,血滴滴答答如花开落在地。如此这般,时间纠缠越久人熊也必死无疑。 原姬似乎也看出此点,箫声越发凄厉,人熊也似回光返照一般突然急冲至初阳面前,初阳一时避让不及木盾被击破,肩膀被抓出五道深深的伤痕。人熊还欲继续,只听得一声愤怒的兽叫,一团红色的身影急速扑向它的左眼,人熊未作防备居然被小狐将左眼全部挖出。初阳也驱动花簪直没入人熊脑中。人熊无力再战哀叫不止,独眼望向原姬似有无限眷恋,最终倒地不起。 初阳急急给小狐和自己各加了个小治疗术勉强止住血流,转身对原姬说道:“神宫驱兽术果然不凡,初阳大开眼界,不知原姬还有何等手段?” 原姬面上傅粉甚厚倒是看不出神色变化,但深深望了人熊一眼后眼中隐约有恨意闪现,声音倒依旧是清冷:“神宫法术千变万化,原姬未得之皮毛,倒是见笑人前了。” 言毕,原姬取出初时所见之镜,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平静的镜面突然有妖异的声音传出,原姬咬破舌尖以自身血似于镜中之物缔约。初阳大骇,突然想起一凶镜忙高声叫道:“八魇之镜,难怪此间血道为八数。你何以与魇为约,若是如此死后生生世世痛楚不得尽轮回不得入,原姬你何必如此?” 原姬眼中尽是默然,不多时神情渐渐不类人,口中发出怪异的嘶啸声,突然强作人语:“神州地域广大物产丰富,如何知晓苇原困地之痛。”此语勉力说完,原姬已经完全非人了。 初阳深知魇之凶煞,忙叮嘱小狐说:“九摩罗未必抵得上一鬼魇,小狐要小心了。”小狐也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此时鬼魇大约十分满意自己的躯体,居然发出了一声难听的笑声,利爪直向初阳攻来。初阳也不敢再有留手,桃花生死意运转,刹那间桃花灼灼耀人眼,绯雨纷纷醉人来。鬼魇非人并不为之所惑,利爪直接将美景残破,欲往初阳处去。桃花残破萎顿落地,却又幻化点点重上枝头化作点点蓓蕾,又是年年岁岁花相似,残红无泪犹护花。 鬼魇在其中左冲右突不得而出,愤怒得长叫,越发摧折桃木。初阳暗道若不是听得师父所言,混用简易阵法简直要被这妖物冲出了。如此数次,花雨跌落不再重新幻化回枝头,却是往鬼魇身前聚集,层层叠叠渐渐将鬼魇包裹得犹如一个巨大的桃花花蕾,又好似一株满是花蕾的巨大桃树。 此时远远地仿佛有孩童齐声歌道:“一夜春风急,桃李争先发。”那巨大的花蕾犹如得春风号令,瞬时绽放,其力直将鬼魇身上击破无数伤口,抽搐倒地,眼见是不能活了。 初阳最后一击春华之迸发已经是真元用尽,神智有点不清。且喜还勉强能支持,于是将小狐召回喂了颗清风丹并嘱咐其守护自己,随即就服药打坐回复自身。小狐也颇为尽忠职守,警惕地盯着鬼魇尸首不肯稍稍松懈。可是没人注意有一缕极为淡淡的烟雾从鬼魇残骸飘出往初阳萦绕而去。 恍恍惚惚,初阳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衣着褴褛,家中所示之物亦是破败不堪,显然正是一个贫穷人家。我是谁?如何在此?突然有人问道:“原子,你还好吗?”方才知晓自己唤作原子。 随着小女孩在饥肠辘辘中成长,随着小女孩看着父母的卑躬屈膝,随着家中被盘剥日益加剧,初阳与原子慢慢融合为一。原子心中不禁怨愤如何我家须得如此穷苦,为何我家须得被人如此压榨? 心中怨愤慢慢累积,直到某一天原子被大祭官看中成了原姬,她的疑惑方得解答。大祭官教导原姬说:“苇原地域窄小,出产不丰,故此民众穷苦。虽有明主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大祭官待原姬甚好,和颜悦色从不任意打骂,令她衣食无忧。唯一有一点就是修行时对她十分严厉,可是原姬知道那是为她好,心中毫无怨言。原姬还有了自己的血契伙伴人熊,虽它不是十分通晓人意但也是原姬心中最好的依靠。 大祭官常常在修行之余,指着远处茫茫的大海说:“原姬,越过这沧海那边有一片沃土。我尝于年少时游历该处,犹记得神州之广大、物产之丰盛令人赞叹。若是有日神州为我苇原所有,则明主之志可张,如尔等父母之贫者当生活无虞了。” 原姬心中渐渐对神州有了向往,常以为若是他日不惜此身也要助苇原一展宏图。那日大祭官命她前往飞鸟岛以魇困灵时原姬毫不犹豫就领命而去。 飞鱼岛上,原姬犹豫了,看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在自己面前用自己不懂的言语哀求怒骂,她开始问自己的心真的是要如此作为吗?心砰砰地跳动,原姬转过身对自己说为了苇原即使滥杀无辜也是应当的吧?此时突然脑中出现了一个异样的节奏如鼓如雷振聋发聩。原姬?原姬是谁?我非是原姬我原是初阳,对了我是初阳。岂能以所谓之为国而肆意欺凌他人他族?即使我是原姬也不能如此,更何况我非是原姬。心意坚定,蒙昧必去,鬼魇之残存焉能惑人? 初阳醒,鬼魅退,细细探查之下却觉神识更甚平时。 18善后 初阳站起身来,看着满地血腥不免有点伤感叹息。此时小狐轻轻跃入她的怀中,疑惑地用眼神看着她好像在说:“我们得胜,不是应该高兴吗?”初阳微微笑了笑,拍拍小狐的头以示安抚。 捡起跌落地上的八魇之镜,已经是了无灵气如同俗物,谁能知晓它曾经是大凶之物呢?初阳正想将此镜放置于原姬身边时,突然脑中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孩童之声音:“你也是来抓我的吗?”初阳疑惑了,环顾四周并未见得有人,可是这声音又问了一句:“这位姐姐你也是来抓我的吗?” 初阳暗想难不成如陈远志所言,此灵脉已开神智?犹豫好一阵方才迟疑地问道:“你是这海中灵脉?” “刚才与你打架的人都是来抓我的。姐姐你不知道吗?” 初阳不知是惊是喜,莫怪得飞鸟岛与那岛一线的渔产如此丰富大约和这灵脉也脱不开干系吧。于是初阳朗声答道:“自然不是,神州灵脉乃我东神州之人共有,怎可一人独有,异族觊觎更是不可。” “真的吗?前面那群人好凶哦,说要把我困住把我带走呢。还说什么我关乎气运,姐姐你真的不会抓我?我在这里住得很好呢,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离开这里哦。”童音回道。 初阳暗想这也是个鬼精灵居然还会试探人还会撒娇只好柔声安慰道:“不会啦,没有人会要你离开这里的。” 听得此言,石壁闪闪现出一条小肉蛇,只不过蛇头多了两点凸起,一副无害可怜的模样。初阳见得此物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小狐倒是很好奇的样子,急急跃出近前做围观状,小狐与小蛇对视一会,小肥蛇开口说道:“姐姐的小狐甚是无礼,目光炬炬意欲何为?” 方才撒娇卖小,如今装老成持重,初阳禁不住要扶额太息。 见初阳无语,小肥蛇又开腔了:“我叫阿善,姐姐如何称呼?” “三点水江,初生之日唤作初阳,阿善知道了没?”初阳和阿善你一言我一语慢慢熟稔,初阳也慢慢知道了阿善神智开启也不过数十年,大约与人世六岁左右相当。不知父母为何物,只知自己醒来就唤作阿善。阿善大约也是寂寞许久,软磨硬泡一直拉着初阳陪他玩耍。小狐则蹲在旁边一副虎视眈眈的姿势,生怕阿善分了初阳对自己的宠爱。 阿善乃是天生灵脉,初阳与之相处感觉十分舒适,只是久而久之脑中却有个蠢蠢欲动的声音急切地一遍又一遍说着:“抓住它,占为己用。“初阳颇为诧异,那似乎不是自己的想法,那会是谁的渴望呢?初阳远离阿善,留小狐与阿善玩耍。 初阳用神识探查后哭笑不得,那渴望的声音居然来自上丹田的不速之客。只见那异物用它自己独特的节奏一伸一缩向初阳传递着对阿善的贪念。初阳结合此前它对天地灵气的无限吞噬倒也能理解,偌大一灵脉还有神智对这家伙可是莫大的吸引力呀。幸好客人还须随主人意,异物不得自专否则早就将阿善吞噬一空。 这样倒是提醒了初阳,阿善天生灵物不但异族觊觎恐怕东神州道门知晓后也会有不少人动心吧。初阳反复想了很久,最后决定飞信请清泉真人前来处理此事。 转眼就到了和陈远志约定的日子,初阳一早就在岛南端等候。陈远志果不食言,远远地就看见船队的帆影片片,居然不是他独自前来,而是整个船队的人都前来迎接初阳。 初阳直飞上前船甲板与大伙儿招呼,船上的汉子见到初阳无恙也都高声回应,初阳心中真是满满的都是暖意。与大家闲聊了半晌,初阳方才有时间与陈远志单独说事儿。 初阳将岛上的事情大致与陈远志都说了一遍,只将阿善隐下未讲,她私心里是不想因为阿善以后给陈家带来什么祸患。另外初阳告知陈远志飞讯请她师父前来善后之事,所以不能与船队一同回鲟浦。 陈远志也知此事也非是自己所能插手,只能嘱咐初阳以后一定要再来鲟浦。船上众人得知初阳不能与之同返,都是一脸遗憾。再度一一道别后,初阳依旧回到飞鱼岛等候自家师父的到来。 阿善对初阳的停留十分欣喜,短短地相处它已经对初阳颇有依恋之情,小狐也和它已经混得极熟,也不复一脸醋意。清泉真人尚未降落飞鱼岛,阿善却已然发觉并隐回海底灵脉。 初阳见清泉真人缓步往自己而来,其后居然跟着大师兄海倾波,连忙上前迎接二人。“初阳这次可是惹出甚样祸事自己难以担当?居然传讯为师前来救护。你看吓得为师把你大师兄也带来助力。”清泉真人一到就打趣自己徒弟。 初阳一脸不依,对着自家师兄抱怨道:“大师兄,这是哪家惫懒师父?难得我求救一回,居然百般奚落于我。” 海倾波看着这对拿自己作伐子的师徒倒是保持了自己一贯的温和笑容,说道:“也不知是谁在清灵山心急如焚,忧心忡忡?也是,也不知是谁数年前音讯全无,白白叫人担心?” “原来大师兄才是最会打趣人,只不过一句话把我们两全兜了进去。”初阳只好向清泉真人求援。 三人边闲聊边来到阿善隐身的洞穴中,路上初阳已经将整个事情详细说了一遍,阿善的由来困境也说得十分明白。 初阳唤出阿善,清泉真人沉吟良久后示意两徒儿出外等候,自己要单独与阿善相谈。不多时,清泉真人唤初阳入内,阿善依依不舍地说:“姐姐,真人将布阵掩我踪迹,以免再有人窥探于我。你放心离去吧,阿善会好好的,待得阿善化龙一定去找姐姐。”言毕,阿善口中吐出一物置于初阳手中,转身不顾而没。小狐欲要上前拦住,只落得撞向石壁,只好口中嗷嗷叫着,其不舍之意溢于言表。 清泉真人平洞窟移草木,以岛上固有之物布一匿灵阵,飞鱼岛又重得安宁祥和。与那岛上也同样施为确保无所遗漏后,师徒三人方才放心往苇原去了。 19神宫 海上飞行俯瞰海中点点岛屿,微微帆船,痕痕海波,感觉与船行海上大不相同。在海天相接辽阔无极中,上可一戏白云,下可一掬海浪,初阳似乎将所有的恼人事抛之脑后,身心渺渺与天地一同。若不是苇原将至,初阳都不愿从这种感觉中走出。 伊始神宫外围方正,四周树木葱茏,绝无花草杂木,十分严谨肃穆。尚未降落,就已见得有人率众于外相迎。清泉真人似于其人相识,从容落下后亦笑脸迎上。 “真人,你我算来已有近百年不得相见了,今日不知何风将贵客带来?”迎接之人慈眉善目一口流利的神州话,衣着与神州盛朝极为相似。其样貌与原姬残留的记忆相重叠,应该就是伊始神宫大祭官了。 清泉真人也含笑答道:“正是,正是,年岁悠悠不予人留,转眼间距离你到神州游历时已然有近百年之久了。前几日无事往海上一游,忆起大祭官往昔邀约也就不请自来了,万勿见怪。” 初阳方知此人游历神州之时还与自家师父相交,但心中因大祭官诱使原姬为恶,对他始终难有好感。 大祭官听得清泉真人所言,笑道:“难得真人肯上门,何来见怪之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说完,不假下人自己于前亲自导引三人入神宫。 伊始神宫建筑处处隐隐有神州盛朝遗风,今时神州也不多见了。初阳心中感觉颇为微妙,不知是亲切,是骄傲还是沮丧,五味杂陈大概也不过于此了吧。海倾波眼见小师妹脸色变来变去,心中暗想毕竟初阳还小,神色阴晴都在脸上一览无余。思及此处,海倾波拍拍初阳肩头对她温和一笑以安抚初阳散乱的情绪。 初阳尽力收敛自己的表情,耳听得清泉真人说道:“此次东海一行,多有裨益,只不过过飞鸟岛时遇一怪事,不得不与大祭官分说分说。” “哦,何事能让真人动容?愿得其详。” “飞鱼岛得遇一女,自称原姬,系出神宫,且言自己得大祭官之令而往我神州行不轨之事。不知此人此事大祭官可否知晓?” “真人心中自有定论,何必多问。想神州与苇原相处甚为融洽,必是有宵小之徒假令行事欲坏两族和睦。原姬么,我倒是从未听说神宫有此人,待我吩咐下人详查则可水落石出了。” 听得此言,清泉真人也就笑笑不再说起。初阳在一旁却气得半死,暗道原姬因此人言辞蛊惑而以身许魇,以后生生世世苦楚不得解脱,大祭官只不过一句话就将她全部否认,实在是替她不值。若不是海倾波从旁拉住,初阳几乎要冲上前去与大祭官一番理论。不得已初阳只好气鼓鼓地跟着自家师兄再不开言。 不多时,便来到了神宫待客偏殿,谦让一番后宾主分座,下人也适时奉上香茶。清泉真人开言赞道:“大祭官此处单单以桧木香草为材,居然能得如此质朴天然之神殿,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可见这许多年不见大祭官于神道之意更为精进了。” 大祭官自是不肯自夸,回道:“真人此言莫不是笑话与我,谁人不知清泉真人得山水真意,法术奇妙?” “在彼此徒儿面前,我们就不要互抬身价了。不过我还是颇想见识见识大祭官别后所得呢。”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稍作切磋也算是给后辈开开眼界吧。”大祭官倒也有针锋相对之意。 两人相顾一笑,径直往修行场而去。众人也纷纷跟随不肯落于人后。修行场中二人闲适随意,修行场外众人倒是群情汹涌。 “真人远来,我姑且以清溪之音相迎。”大祭官话音未落,琴音已起。初时其声叮叮咚咚其意奇巧,则见九溪和声蜿蜒而出,时而若跌落石间时而若汇集深潭。顷俄琴音一变洋洋洒洒其意开阔,则九溪汇集一河,其势也日益浩大,一路奔流不回。琴音再变浩浩荡荡其意广博,则河流奔涌直至沧海,时而犹如波浪翻滚时而有如碧波万顷。场外闻者无不沉醉其中,莫知己身之所在。 忽听得有人朗笑:“水中三味,大祭官尽得矣。好水无佳山何以成景?当年相伴游历的神州佳山乐水,不知大祭官还能记得几许?莫如让我为你重现昔时美景。” 清泉真人出卷轴,其中江山如画历历在目。催动法术,则九溪得秀丽青峰为伴,掩映其间或为飞瀑或为碧流各自成趣。大河两岸或有巍巍高山阻挡去路令河水咆哮冲撞愤怒激浪,或有险峻奇峰令河流曲折悠长暗流回转,或有山势和缓令河水温柔多情婉转轻柔。沧海畔则见千仞绝壁任海水肆意拍打,又见山石悚峙以凸显沧海辽阔千里。如此一来,大祭官琴音节奏皆为山石所破,终不如初时流畅动人,众人方能从琴音迷境中彻底清醒出来。 初阳经此一战,心中若有所得,山水其意各不相同则气势各异,草木何尝不是如此?春华迸发,夏枝葱茏,秋叶萧瑟,冬实隐忍。自己还须得多多领悟将草木变化融会贯通,方能算是有所得吧。 再仔细瞧瞧清泉真人所布之山初阳感觉都似曾相识,但非要细细追究又不完全相同,心中疑惑不已,正想向师兄询问一番,却听得大祭官道:“百年沧桑,我却终不如你,不如就此罢手?”清泉真人自谦道:“平分秋色罢了,何苦自贬至此呢?若真要分出高下恐怕结果难料。”如此一番虚与委蛇终见两人并肩含笑而出。 正要离去,大祭官却开言道:“真人,两位高徒估计已得你真传,何不下场稍作切磋也算是彼此亲近亲近,不知意下如何?” 清泉真人目视海倾波与初阳,得两人微微点头示意后答道:“有何不可,两劣徒也少有见识,今日机会难得,必得向神宫讨教一二,免得做了坐井观天之人。”大祭官也已唤来一佩剑男子,欲与海倾波相斗。 修行场中,二人正彼此施礼,互通名号,初阳只听得对方自称秋原,虽然很生硬倒是十分字正腔圆。 初阳从未见识过自己大师兄的手段,倒也十分兴致勃勃。只见海倾波现出法宝乃是一柄软剑,泓如秋水可想见其锐利。待得秋原拔剑出鞘,初阳不禁惊讶了,其剑与神州大不相同颇为似刀,但又不完全是刀,须得双手握持。再观其剑身,隐隐有戾气流动似有活性。 秋原手中握剑后全身的气质为之大变,眼神闪烁不定,也不多言,直接上前抢攻,其疾如火气势如虎。海倾波倒也不惧,剑起波涛奔涌,声如雷鸣直卷起千堆雪撞向秋原,似乎要将秋原湮灭其中。秋原却不肯避其锋芒,连连急斩,将雪浪斩落。向来有言抽刀断水水更流,可是这句却不适用于此时。秋原出剑极快,初阳已然看不清他剑的走向,而汹涌的巨浪也被他生生斩出一道水路。而那丝丝戾气更吞吐不定,将附近水之灵性泯灭。波涛也似乎也不能再支撑,偃旗息鼓不复暴虐。 海倾波见此不能建功,却将巨浪反作春雨出。江南三月春雨缠缠绵绵悠悠长长,细似花针多如牛毛,伤春之意也夹杂其中扑面而来。烟雨江南春正好,却忧归去无处寻。当此情景,何人不是心旌摇曳若有伤怀之意?秋原自不能免俗,心神也有恍惚之状,雨丝纷纷飘落带起的却是丝丝血痕。此时,秋原剑身忽做长啸,戾气大涨,秋原也从情绪中挣脱,似乎被戾气感染面目有些狰狞。秋原出剑越发急速,春雨点点霎时被卷落无痕。而秋原却直侵至海倾波前欲将其斩落。海倾波也未曾料想秋原这么快清醒,只得挥剑相迎。且喜虽是仓促应战,海倾波倒也不乱章法,水意再变则作暴雨倾盆下。雨势如雪崩,劈头盖脸欲将万物笼盖。秋原却无所畏惧,眼中好似只盯着海倾波斩杀。 初阳觉得颇为不对劲,秋原的状态和原姬当初颇为相似,心中暗暗有些不安。海倾波也觉察到其中的不对,也不迟疑将手中软剑化作七柄小剑。七星阵攻守有序转眼就将秋原困在其中,海倾波心中颇有顾忌,因此不敢下杀手取其性命。秋原被困却越发癫狂,戾气也越发明显。其人状若疯虎,其刀势若无穷无尽将七星阵搅得大乱,更兼戾气吞噬真元,若不及时应对,海倾波最终将会真元不支而落败。犹豫再三,海倾波终是下了决心,准备将秋原击杀。 正当剑将至秋原要害,清泉真人长笑道:“偶作切磋,何至于此。”一道水幕倾下将二人分隔,秋原剑上戾气也似有畏惧之意,隐没剑中不现。秋原方醒,也不致谢只是默默退下不语。 “真是名师出高徒,居然水之操控已经如此了得。有此佳徒想必真人也是心中欣喜。”大祭官神情淡淡地说道。 清泉真人笑道:“他不过是仗着真元浑厚罢了。秋原与其剑中凶灵若是融合更好,只怕他不是对手了。” 大祭官不置可否,却吩咐下人道:“唤雪姬前来与贵客一见。”不多时,一女袅袅而来,躬身行礼倒也落落大方。大祭官说道:“此乃神州贵客,雪姬你且下场去相较一二,领略其玄妙法术以免日后无知而贻笑大方。” 雪姬喏,与初阳同入修行场中。二人彼此见礼之时,突然雪姬低声问道:“原姬可是已去?”初阳愕然,稍稍迟疑方才低声回答说是。 “原姬纯朴,望她转生往乐土,不复今生苦难。”初阳听得此话,咬了咬嘴唇,犹豫再三仍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低声怒道:“原姬何来转生,她与鬼魇为约,怕是永坠苦难深渊不得出了。我虽不能认同其所为,但神宫转身就否认她的存在,真是不能令人信服。” 雪姬闻言脸色虽未变化,但眼角却隐约含泪,说道:“神宫所为雪姬不能置辞。多谢贵客好意,但切磋之时雪姬也不会手下留情,请勿在意。”言毕,雪姬已是眼中冰冷,气质迥异,刚才问话之人好似从未出现。 袖舞雪花飞,洁类寒梅白胜梨花,纷纷扬扬颇有诗情画意。初阳也不示弱,轻灵剑起可见红梅点点伴雪清,翠竹片片傲风寒,势要与白雪争色。可是朔风劲且衰,雪花密复紧,转眼已是寒意入骨,积雪千里。可是楠竹犹不肯低头,红梅亦不改本色,好似要为春风东来擂响战鼓。 寒雪岂肯轻易认输,更加暴虐的雪片夹带着冰雹向红梅翠竹倾泻而下,誓要将整个世界化为冰雪世界。红梅残花断枝衰败不堪,翠竹绿叶散落满地,雪花在空中盘旋似乎十分满意这结果,雪势犹不减弱,渐渐白色掌控了整个天地。 场外大祭官终是脸露微笑,小狐急得嗷嗷乱叫想进去帮忙,清泉真人却不动声色,轻轻地安抚小狐,示意它稍安勿躁。 正当大家以为雪姬必胜之时,只听得冰层出现了咔嚓咔嚓的破碎声,恰如一声号令只见得无数竹笋一瞬窜出地面,迅速成长片片绿竹将冰雪分割。红梅岂肯落于其后,凌雪碎冰报春来。众人以为初阳大败,却未料其蓄势而发,隐忍不是忍让只不过是为了一举报得春风归。 雪姬一敛眼中寒意,正欲上前言败,却见空中灵气聚集,磅礴而来,大为诧异。众人也见此异象,皆抬眼张望,只见初阳身边灵气翻飞滚动,俨然就是突破之态。 “真人此徒可谓不凡,居然战中得悟。”大祭官修养十分到家。清泉真人自是含笑不语,海倾波深得其师真传自是一脸温和,只有小狐是欢喜得四下转圈。 约莫小半个时辰,灵气开始渐渐平和,初阳已是炼气十二层。 收功而起,初阳先谢雪姬,再上前谢过大祭官与师父,“若不是今日先得大祭官与师父山水相争点拨,后得雪姬冰封雪舞之重压,初阳怎能一窥冬藏而后春发之深意。” 雪姬自是不敢当其谢,自谦后告退离去。切磋已毕,大祭官还请诸人回返偏殿,依然是叙叙旧,喝喝茶。未及多时,便有下人来报客人住处已备好,初阳三人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顺势跟随下人前往住处。 20怀玉山中1 师徒三人到了下榻处屏退了伺者,清泉真人就笑道:“初阳想是已经有一肚子的抱怨了,赶紧让她说说不然该闷气坏了。” 海倾波也笑道:“正是,若不是我今儿个死命拉着,想是小师妹已然冲上去指责大祭官了。” 初阳看着这一搭一唱的两人哭笑不得,满腹话语居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冲动的劲儿缓了一缓,方才慢慢说道:“师父,今日你何不直接将原姬之事挑明与大祭官,却非得如此婉转隐晦,平白地给他们抵赖否认的机会?” “笨徒弟,请问你可有带来证据?原姬和其他死难之人被你心软葬于飞鱼岛,活着的人被你一叶孤舟不知放去何方?请问你用什么质问?由此可见我家初阳还是虑事不周呀。”清泉真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更何况就算你有所凭据人家抵死不认你又能奈他何?” 初阳忙道:“八魇之镜就是明证呀,伊始神宫三大镇宫之宝他们还能抵赖么?” “笨,那镜乃是仿制之物,若是遇上正品你还能得了好?更何况真品也不是原姬所能驱使。方才你若是上前提起此事,大祭官必说八魇之镜犹在神殿供奉,从未出宫,可能还唤人带你前去一览呢。若是这般,我家初阳告诉为师该当如何?” 初阳听得此言,仔细想想满腔热情也是冷了不少,只能恨恨地跺着脚说:“照师父这么说,原姬那些人都白白死了么?也不能为她们讨个公道?我神州也白白吃了暗亏不成?” “初阳,为师此次前来一是暗示大祭官灵脉之事我们已然知晓,告诫他们不要妄动。二来你以为切磋是白切磋了么?就是为了示敌以强,威吓震慑神宫众人呀。至于渔民之事,若是我们威逼之下,他们也不过是扔出几只替罪羔羊又有何意义。此等事务还是由神州朝廷与苇原交涉更为合适。” “那,那好像也是。只可惜原姬真是可怜。”初阳听到此处,声调也低了几分。 “可怜?不可怜?初阳世上的事情要是能那么简单地说可怜也就好了。你觉得原姬可怜,可是她献身鬼魇时她自己却未必觉得可怜。恐怕她是以为自己为国为民死而无憾了。”清泉真人也不无感叹,“神州沃野千里,可这何尝不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呢?觊觎神州者数不胜数了。若是神州气运衰弱被他族蛮力占有,那时你方知可怜的是谁。许是有人要说,道门中人何必在意王朝更迭百姓疾苦,却忘记神州动荡之时道门多有入世之人,非是为其它只为祖先安息之地岂容他族**。” 说到此处,清泉真人顿了顿又说:“人之善恶,可怜与否会因时因族因地而变化,万勿轻易有定论。初阳,你可懂了吗?” 初阳听到此处,心中翻腾不已,暗恨自己为人处世还是过于莽撞。 海倾波见其神色,已知初阳必有懊恼之意,于是开口问道:“师妹,今日切磋雪姬可有什么异常?我看秋原就有点诡异之处呢。” “雪姬?我看她不比非常女子,拿得起放得下,哀原姬之殇却不会动摇其意志。只不过比试之时分外冰冷,如同冰雪附体呢。” 清泉真人在一旁插话道:“哦,为师忘记告诉你们苇原神道教的特别之处了。” 初阳与海倾波对视一眼,貌似在说这是什么师父,惫懒就罢了还放马后炮。不过二人也不过腹诽罢了,依然乖乖听着师父教训。 “神道教与神州道门差异极大。神道教是单纯崇拜天地万物之力,不管善恶只要不同凡物皆可奉为神谛。修炼之法也不相同,他们多以意志沟通所奉之神,借奉神之力为己用,故而对战时如同鬼神上身一般。秋原所奉是他剑中之凶灵,雪姬所奉应是雪女。” “原来如此,果然是天下之大无所不有。”海倾波叹道。 “这也不算什么,早很多年前,为师东游跨海至另一大6,其人修炼之法更为奇特。修炼之人皆信奉一神,修行却以炼器为主,以多法宝法器为胜。” “这倒是极为有趣,那该处炼器水准必是十分之高明了?”初阳也来了兴致。 “那是自然,护身法宝、逃逸法宝、攻击法宝数不胜数,只不过要是法宝被人所破就唯死而已了。” “这样修行也算得上旁门左道了吧,法宝丹药皆是手段罢了。”初阳接道,“不过有机会去见识见识也算是增广见闻了。” 师徒三人说说笑笑气氛十分之好。初阳突然又说道:“师父与大祭官切磋时,所构山水颇为眼熟,但细细思量却与我所想不同,这是为何?” 海倾波闻言轻笑代为答道:“师妹想是于书画一道所得不多,写意讲究的是得其神韵不求形似呀。胸中藏千壑,笔下出奇峰。” “求其神韵而不拘泥形似?这句话倒是颇有点意思。大师兄你这句话我得好好琢磨一番,若以法术一道而言,这话也应该使得吧。” 清泉真人笑了,“傻丫头,倒成了修炼狂,莫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一张一弛才好。”初阳应了,也就不再将此话放开,不再提起。 接下来两日,师徒三人在神宫盘桓,初阳也得以见识了真正的神宫三宝。大祭官和清泉真人也心有默契不再提起飞鱼岛之事,左右也不过是谈些往昔趣事、苇原趣闻罢了。如此这般,也到了要告辞的时候了,清泉真人婉谢了大祭官带着两个徒儿往神州而去。 来时愤恨归时默默。初阳虽是知晓清泉真人的话十分在理,但想起心中仍是犹有不平之气。清泉真人和海倾波倒也不多做安慰,只不过间或岔开话题,以免其过度思虑。 三人一狐未多时便已望见云雾缭绕的清灵山,山门前亦不做停留直上玉华峰,彼此也无须再多客套,各自回归洞府。 小狐性子越发跳脱,一进洞府便满地撒欢,将东西散落一地。初阳板起脸正要假装生气训斥几句,这个机灵鬼却又拱手做告饶状,逗得初阳开怀不已。小狐一见就知自己这次又可免遭责罚,跳上肩头讨好地舔着初阳的脸庞。一人一狐也难得这般轻松惬意,索性出去在玉华峰玩了个痛快。峰上见者都被这勃勃生气所感染无不微笑以待。 无所顾忌的时光终是少数,大多数的时候清灵山都是白云自来去,草木独荣枯。修行人一心追求的是天道的悠长丝毫不在乎的是时光的流逝。 转眼距离苇原归来已经有半年之遥,初阳闭关方出,就得一飞信,原来是师姐朱槿娘邀请自己过两日去怀玉山采集麦斛兰。初阳想来左右无事,也就回讯答应了,约好后日在山门汇合。 后日一早初阳带上小狐就往山门而来,远远地就看见自家师姐和饭堂夏师哥正在亲昵地说说笑笑。初阳暗想朱师姐貌似和夏师哥关系很是不错。二人聊得十分热络,居然初阳快到跟前方才发觉。初阳猛地瞥见自己师姐脸上似乎有点红晕,就听见朱槿娘说道:“小师妹,怎么来了都不招呼我们一声呢?” 初阳笑着打趣道:“师姐想是和夏师兄聊得投机,压根就没在意我吧。” 朱槿娘脸更红了一些,亏得她本性大方不扭捏,红红脸也就混过不说了。夏漱石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江师妹,怎的来得这般早,我们还得再等几个人呢。” 初阳虽然未知男女之情,但也隐约知道这二人之间的特别情怀,也不好意思再打趣,随意找了个话题与二人闲聊等人。 又过了半个时辰,远远地来了三个身影,为首的女子颇为不悦地叫道:“夏师兄,怎么不等我一起从玉京峰下来呢?”夏漱石似乎有点尴尬,对朱槿娘笑了笑方才回答说:“不是说好在山门等候的吗?众人均是如此约定,你我就不要与众不同了吧。” 林师妹进得前来,直接拉住夏漱石的手臂,嗔道:“我不管,夏师兄你就是得陪着我。”夏漱石越发不自在,轻轻拉开林师妹的手说:“今日这许多人在,师妹可都认得?不如我来介绍吧。”林师妹更是不悦,但是眼见众人俱看着她,也就跺跺脚不再开口。 夏漱石于是将几人相互介绍了一番,当先的林师妹原来唤作林引箫,修为也不低已经是炼气十一层了。跟着她而来的二女一人唤作夜月心,炼气十层;一人唤作夜兰心,炼气十层。此二人乃是孪生姐妹,是林引箫的伴从。 大家彼此见礼倒也十分和睦,只除了林引箫。她不但十分傲气,而且盯着朱槿娘和初阳的眼神很是尖锐,好像有点敌意,倒是在看到小狐的时候眼中闪动着不明的光芒。 六人汇合,朱槿娘带着初阳和夜兰心,夏漱石带着林引箫和夜月心往怀玉山飞去。路上初阳反复思量十分不解,心中暗想我和师姐似乎没有得罪林引箫,怎会这样?想来想去没有头绪也就丢开不想了。 不多时,六人降落在怀玉山腰,夏漱石边走边说:“麦斛兰,多喜生于林间岩上,多单株而生。采集时不需全株拔起,只需采其茎叶过后自然会复生。另外麦斛兰多有三级木系妖兽毒跳蛛守护,所以采集时要格外注意。” 林引箫听得此言,争着说道:“夏师兄,三级妖兽对筑基修士不算什么,不如我们三人一组分开寻找比较快一些。”说完不等大家开口说话,又急急说道:“夏师兄我和你一起,再带上月心就好了。她们三个也正好一组,如何?” 夏漱石无奈地望了望朱槿娘,见她并无不悦才温言道:“这样也好,但还是莫要相离太远,若有危险及时发出警讯。对了槿娘你带初阳二人照应得来吧?” “夏师兄,虽然我才是筑基四层比你稍逊一层,但三级妖兽还是应付得来,你还是小心着点林师妹免得回去被你师父责骂吧。”说罢,朱槿娘笑着带领初阳和夜兰心转身往另一侧走去。 此时已是深秋,山中树叶斑斓五彩十分美丽,天气凉爽晴好让人心情也格外愉悦。初阳三人运气还算不错不多时就在林间寻得一棵麦斛兰。麦斛兰叶如瑟瑟,碧绿可爱。朱槿娘给初阳使了个眼色,初阳心领神会鬼针草轻弹触动麦斛兰一片椭圆嫩叶。 三人稍离静待,不多时麦斛兰叶片颤动,爬出一只黑黄相间的毒跳蛛。小狐居然对这种怪物有点不知如何下手,逡巡不敢轻进。毒跳蛛的眼神居然十分锐利,八只奇怪的眼睛在三人一狐身上扫射不定,似乎想要寻找一个便于下手的敌手。 初阳射出五爪龙欲将毒跳蛛困住,却见得毒跳蛛高高跳起,避开的同时口吐蛛丝向夜兰心缠绕而去。夜兰心也不慌张,飞剑轻盈而出,想要将蛛丝斩断。殊不知毒跳蛛的蛛丝绵密且有粘性,飞剑无法着力反被蛛丝困住,不得而出。 小狐还好比较谨慎,未敢扑上不然估计黏住的就是它了。朱槿娘见状,火凝一线直往蛛丝缔结处烧去,口中还提醒道:“蛛丝畏火,不畏斧劈刀削。毒跳蛛的脆弱处在其关节,全身也畏火。” 听得此言,夜兰心将脱困的飞剑收回,水珠凝聚粒粒往毒跳蛛关节处袭去,初阳也不落后,拍拍小狐示意它暂时避开,手中叶刃翻飞片片削向毒跳蛛眼部,倒是朱槿娘似乎有意想培养二人并未出手。 毒跳蛛一点也不如外形看起来那么笨重,腾挪跳跃闪开攻击,但是闪避间它离护卫的麦斛兰越来越远。朱槿娘见时机已到,只见得一朵鲜艳的朱槿花徐徐盛开,火花繁盛红焰点点将毒跳蛛笼盖其中。毒跳蛛此时似乎感觉到了危机开始慌乱,毒液喷出意欲将火焰湮灭,奈何火势凶猛,夜兰心和初阳又在一旁不断骚扰。不多时,毒跳蛛就被三人联手杀死。 朱槿娘上前取出内丹,便吩咐夜兰心用金系法术去采集麦斛兰。初阳十分好奇:“何以用金系法术方能采集呢,师姐?”“麦斛兰这种灵药颇为有意思。早先也是随意采集但是采后效用常常低于预期,后来方才发现用金系法术采集能最好地保存药效呢。”二人说话间,夜兰心已经将麦斛兰仔细采下收入玉盒后交给朱槿娘。 如此顺利地采得一株麦斛兰,初阳和夜兰心也大概了解了毒跳蛛的战斗方式,对接下来的采集也颇有信心。三人清脆的笑声不时飘荡林间。 21怀玉山中2 麦斛兰虽然不难获得,但是分布并不密集,大部分的时间其实都是用在寻找上。初阳不禁问道:“麦斛兰如此难得,何不种植,也可节省这许多时间呢。” 朱槿娘笑道:“初阳想是偷懒,对灵植不曾上心,连麦斛兰密植则只存其一其余必死也不知晓?”初阳只好讪讪地笑了笑,瘪瘪嘴答道:“师姐又不是不晓得我无有空暇,灵植大全怎能细读?” “只怕是闲暇时多与小狐嬉闹去了,方才无有空闲吧。”朱槿娘点点初阳的脑袋笑骂道。初阳作了个鬼脸也不接话,倒是小狐嗷嗷冲着朱槿娘不满地叫着,愤愤不平之意溢于言表。夜兰心看着她们彼此打趣倒也不参与,但是言谈间微微流露出羡慕的意思。 三人费了不少功夫,也收集了十余株麦斛兰,却见得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朱槿娘与夏漱石飞讯交换了情况后,决定两边各自在所在之地休息一晚,明日再继续。 朱槿娘不多时就寻得一块平坦的背风之地。初阳近前就看出此地之妙,几块岩石相互支撑之间正好似一间天然石屋,干燥无风无虫。朱槿娘又在外围撒上驱虫粉,布下简易警示阵法。 初阳看着自家师姐熟练的动作自叹不如,朱槿娘倒也不谦虚,“你也知晓师父不似其他师伯师叔一般好静,最喜的就是游走尘世浪迹山水。我们几个弟子自炼气五层起每二三年也必有一段时间要入世问情,长此以往这露宿野外什么的也就熟能生巧了。” 夜兰心听得此言,浅笑道:“我倒喜欢如此,只可惜身有羁绊不得自专。” 初阳二人听得此言,想想伴从之位,倒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换其他话题闲谈。聊着聊着,初阳忽然问道:“师姐,此次收集麦斛兰是何等任务?须得数量几何呢?”夜兰心闻言倒是十分惊讶,反问道:“初阳不知为何前来么?” 初阳点点头,说道:“师姐叫我来,我也未曾多问就跟随前来了。”朱槿娘笑着接话:“我家师妹就是个迷糊性子,和师父倒是很是相似。兰心你问她还不如问我。” 正了正神色,朱槿娘又说道:“初阳,我清灵山门下弟子并不很多,对修为低下的弟子也不强行派下任务,一般都是往求与阁自行接取。但是,炼气十层以上弟子就不同了,每年必得自行择一任务完成算是报恩师门。此次本是林师妹强拉着夏师兄要做麦斛兰任务,夏师兄又怕自己一人无法带得三人转求至我处。我本不想应允,后思及初阳也须得做此任务才勉为其难而来。” 初阳此时方知自家师姐的拳拳爱护之心,谄媚地笑道:“多谢师姐,下次若有差遣初阳自当万死不辞。”小狐也跟着初阳做狗腿状,逗得大家捧腹大笑而不自知。 谈笑一阵,三人也各自修炼去了,就连小狐也在一边直立望月做吞吐样。 蔼蔼风烟醉,煦煦秋阳初。 林间鸟儿欢叫声中,三人又开始了一天的寻觅。不知何时,小狐开始在前面带路,它天性中对气味的敏锐开始慢慢显现,搜寻速度比人要快上许多。连夜兰心都笑称托小狐的福,今日节省了许多力气。小狐也得意洋洋,搜寻起来更加卖力。这日半天所得都快赶上昨天一日所得,三人对此都很是满意。 午时渐近,朱槿娘虽自己不需进食,但也猎得两只肥硕的竹鼠,破开洗净以山中香草腌制后用火系法术烤制,味道十分之好。三人一狐饱食一顿,相坐林间格外惬意。突然一道飞信急速而来,夜兰心查看后大惊失色道:“不好了,夏师兄处貌似遇上不可匹敌的妖兽,月心来信求援,我们赶紧去吧。” 朱槿娘听闻此言,脸色不变,但急切问道:“兰心,你可知他们所在何处?”夜兰心答道:“我与月心隐约有感应,我来指引必能寻到。” 初阳二人也不多言,点头同意。朱槿娘出其法宝携带二人一狐跟随夜兰心的指示而去。大半个时辰后,远远看见一断崖边夏漱石正与一妖兽缠斗,左支右绌已有不支之象。夜月心在一旁飞剑相助,却收效甚微。林引箫却忙乱不堪,不知所谓。 朱槿娘落定尘埃,让初阳二人暂待一时,自己的朱槿花却更为娇艳直取妖兽而去。夏漱石未曾回头,就已知晓何人前来相助,低声道:“槿娘,你也来了么?”朱槿娘也低低应了一声,便高声问道:“此妖兽似乎少见,夏师兄可知其为何物?” 夏漱石答道:“此乃炎火兽,一般为四级火系妖兽。但是这只颇有古怪,似乎已然变异,能识人语辨人形,实力应远高于其同类颇为难缠,大家小心点。” 那边夜兰心已经在低声询问事情的缘由。夜月心虽然说得十分隐晦,初阳她们倒也听得十分明白:原来此断崖上生有一变异帝女花,傲立挺拔如玉如雪纯净非常。林引箫见后缠着夏漱石要其帮忙采摘,夏漱石好言相劝说异物必有异兽看守望其不要多惹是非。林引箫不听自行前去,结果是帝女花未得却引出来这只奇异的妖兽。 前因后果已知,三人转看那厢,夏漱石得朱槿娘相助后形势已经稳定不复颓势,但要说取胜恐怕也非易事。林引箫却似发狠,火系法术更加漫无章法地挥洒而出,对妖兽无甚伤害。 初阳等人各自在心中暗暗叹息,夜氏姐妹飞剑并出以助攻势。初阳稍稍安抚小狐切勿妄动后, 也出桃花生死阵欲将怪兽困住。 桃花夭夭,艳于枝头,舞于风中,残于淤泥。纷纷洒洒,迷醉人眼。妖兽神智已开,居然也有沉醉之思。众人大喜,不惜真元,法术齐出以期一举伤敌。 初阳轻灵剑也直取炎火兽,却只是在其身留下了浅浅的伤痕。朱槿娘红焰一朵绽放炎火兽身,火入血肉若有灵性火焰更炙,隐约可见白骨嶙峋。夏漱石出手更是绚烂,金光四射,锐利无匹,炎火兽顿时多了数十道伤痕血流如注。 众人皆喜,初阳心中暗叹自己与筑基期差别之大。正当此时,炎火兽一声嚎叫,双目圆睁,口中内丹吞吐不定,似乎要暴走了。 妖兽暴走实力会比平常高上几分,炎火兽一旦暴走原本的平衡就被完全打破。只见炎火兽迅捷更胜方才,无视初阳几人的轻微伤害,闪避朱槿娘的烈焰繁花,却将内丹烈烈直攻向夏漱石。 火本克金,即便是实力相当,夏漱石也难于与之相抗衡,更遑论此时。不多时夏漱石的防护盾就被击破,形势岌岌可危。场中诸女大急,林引箫已是急得语无伦次,胡乱使唤他人。奈何夜家姐妹修为有限,伤害更是低下。 初阳定定心思,手握灵石将真元稍稍补充后,又想故技重施以桃花生死阵缓解夏漱石的危机。可惜妖兽暴走,凶性大起神智既无,惑其心神并不可得,桃花困阵也被妖兽以内丹心火焚为灰烬。其余春华之迸发在绝对实力差距面前也不过是在炎火兽身上留下了数十处浅显的伤痕,并无大害。 幸得初阳如今较初时不可同日而语,否则此阵一破初阳不但真元净空还要被其反噬。桃花生死阵虽然被破,倒也将炎火兽阻了一阻,朱槿娘趁机赶上将自己的本命法宝与炎火兽内丹相抗,以解夏漱石的燃眉之急。鲜红的朱槿花与灼灼妖丹在空中翻舞,若是平时当是十分赏心悦目,可是此时何人还有心情观赏? 朱槿娘之实力毕竟与妖兽还有不小的差距,支撑不久朱槿花就被妖丹逼退,槿娘嘴边也流出丝丝血痕,花的光泽都黯淡了许多。夏漱石被炎火兽妖丹逼近,已是勉力支持,眼见已是难以为继,形势愈发危急了。 林引箫见状更加慌乱,居然不顾自身修为奋力向前意欲相护夏漱石。初阳怎能让她前去送死,顾不得自己真元已然不多急急催生藤蔓将其轻巧地拉回自己身边。林引箫却不肯领情,眼见自己的盘算落空,心中愤恨居然不分敌友攻击起初阳来。 初阳真元本已见底,刚刚为了救回林引箫又用了少许,已经是无力招架只得用风轻术左右闪躲,避开要害。小狐注意到此处的不对劲,正要扑上逼退林引箫,却发现初阳离炎火兽只在咫尺之间了。小狐急得高声悲鸣,想要提醒初阳,自己也不顾初阳叮嘱直往炎火兽咽喉处攻击而去。 炎火兽虽神智不清,但对突然接近的敌人还是十分警惕,只见那颗内丹改变目标朝着初阳而来。朱槿娘等人见此情形,欲救已是来之不及,夜家姐妹更是惊叫出声。初阳只见一颗内丹往自己面门飞来,脑中突然有个声音说道:“吞下它。”初阳未得反应下意识就张口将内丹咽进腹中,顿时一股炙热之感弥漫全身,好似烈火灼烧,疼痛难当蜷曲倒地。 失去内丹的炎火兽功力大损,被小狐死死咬住咽喉不放。小狐大约是深恨炎火兽袭击初阳,居然将炎火兽血生生吞入,大有食其肉啖其血之势。 朱槿娘见自家小师妹不多久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此时却是生死不知,急得乱了分寸。夜家姐妹也是无有主意,林引箫已经清醒眼见自己闯下大祸自然也是不敢出声。 “这可如何是好,今日初阳弄成这般我该如何向师父交代?林师妹你怎能如此不知轻重将初阳逼至险境?兰心月心你们也不拉着你家林小姐一点?”朱槿娘此时也不顾惜夏漱石的面子,责骂起林引箫三人来。 夏漱石虽然身上数处受伤,倒还是十分冷静,沉吟一会说道:“初阳必是为妖丹所伤。炎火兽妖丹份属至阳,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炎火兽附近必有极寒之物存在,想来非它守护的那株变异帝女花莫属了。槿娘你以为呢?” 朱槿娘只不过是一时情急,倒也不是神智不清,听得此言冷静想想也深以为然,于是点头说道:“正是此理,夏师兄你有伤在身,就留在此处联系我家师父,我且下去将那株帝女花采回。” 言毕朱槿娘驾起法宝往断崖下采药去了。夏漱石叹了一口气,并不和林引箫多言只是转身对夜家姐妹说道:“你们二人帮林师妹稍作收拾,不多时师父师叔就要前来,到时再听从他们如何发落吧。” 林引箫见此情形,听此言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脸上表情不知是恼怒,是后悔,是害怕还是什么,夜家姐妹也不敢多说,只是好言劝说罢了。 清泉真人来的十分之快,见自家小徒弟这等模样倒在地上,脸上也微有怒容只是并未当场发作。不多时,清流真人也匆匆赶到,看着自家宝贝女儿和伴从的样子已经是明白了大半,脸上已是带有歉意。 两位真人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夏漱石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后,清流真人的脸色更是难看,也不看林引箫一眼只管对着清泉真人深施一礼道:“师弟,此番确是我家引萧闯下大祸,若说要轻易原谅,我都不能答应。只不过修炼之人子息艰难,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内子爱惜不想却惯得骄纵成性了。万望师弟多多体谅。” 清泉真人压抑火气回道:“待得槿娘采药归来,服食过后再说其他。但若是初阳此关难过,我也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此次初阳若有其他丹药需求,师弟只管使人上我玉京峰取。”清流真人自知理亏也只好放低身段。 二人话语间,朱槿娘采药归来,见自家师父和师伯已到就上前请安并问帝女花如何喂食。清流真人斟酌再三说道:“全株服下,不必捣碎只须稍作分割利于吞服即可。” 朱槿娘也知清流真人炼丹造诣,自是不敢不从,轻轻扶起初阳将帝女花一点一点地喂入其口中。抱着全身如火的初阳,朱槿娘心中恨恨,忍不住就向林引箫处白了一眼。清泉真人却是十分细心,大家忙于初阳服药无暇他顾,他却讶异小狐未曾守着初阳。环顾四周,清泉真人发现小狐也倒在妖兽尸体旁边一动不动,于是招手示意夜兰心去将小狐抱来。 小狐倒是并无大碍,似乎只是熟睡不醒。清泉真人虽已安心却也不假他人之手,将小狐护于自己怀中似乎这样也可安抚自己对初阳伤情的焦躁不安。 22福祸相依,聚散难定 夏漱石的判断十分正确,帝女花服下不久初阳的体温就已经缓缓下降。这一变化朱槿娘自然是最先知晓,当她把这一消息告知众人时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是大家还没放心多久,朱槿娘就又高声报急,原来初阳的身体却又起了变化,变成了一半炙热一半冰寒。 两位真人分别探查了初阳的情况后对视一眼,清流真人默不开言,清泉真人只好苦笑道:“不知何故初阳体内阴阳势均力敌,各自盘踞一边不肯妥协,只怕这须得初阳自身调节,外力插手只怕会适得其反。若过得此关初阳自当无碍,若是不得怕是初阳危矣。” 朱槿娘闻言心中难受,追问道:“为今之计,只能置初阳不顾么?真是别无他法吗?”清泉真人摇摇头,叹气道:“槿娘带上你师妹,我们先行回山吧。待到洞府再做其他打算吧。” 朱槿娘别无他法,只得带着初阳起身与清泉真人离去,临走之前朱槿娘仍不忘狠狠地瞪了夏漱石和林引箫几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众人担忧初阳焦虑满怀之时,初阳也并不好过。 初时,咽下妖丹身心欲焚,初阳身体大约是疼痛难当居然自己关闭了与外界的交流。初阳神识依旧清醒,只不过神识也如入火窟般煎熬。幸得以往练习神识分用时已然习惯这种痛苦,初阳还能在痛楚之下保持自我的清醒。初阳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己会有那么荒唐的念头和作法,最后追根究底才发现居然又是上丹田的异物贪心惹出来的麻烦。若是异物贪心能一举吞噬这妖丹也就罢了,可惜见妖丹至阳至烈异物又毫无动静了。任初阳如何与它交流它都是装聋作哑,气得初阳暗暗骂它惹事精胆小鬼。 异物可以躲起来,初阳不可以,毕竟这是自己的躯体一个不慎倒霉的终究是自己。炎火兽内丹极其刚猛,初阳想来想去似乎只能用神识每次少量缓缓疏导将其引体外,只是此法虽然可行但是所需时间恐怕极长。 初阳叹了叹气认命地开始完成这浩大的工程,每次用神识裹住少量至阳之气将其分离出来。这时有意思的事又出现了了,大约这少量至阳之气威力不大,异物却又开始吵吵嚷嚷想要吞食,不给它就在初阳脑中发出类似哭闹的声音。初阳被它气得哭笑不得,原来自己最后倒成了一个婴儿喂食者。 初阳与异物合作倒也愉快只是速度太慢令人发指。正在合作顺利之时,初阳感觉自己又被灌入了什么药物,此药至阴至冷一进体内就将妖丹打压下去,初阳的神识都感到一阵清凉,心想这次恐怕自己是有救了。 可是妖丹岂肯轻易屈服,原本趋于平缓的妖丹重新暴烈,阳气再盛。阴气亦不相让,反反复复数次之后,却成了一半海水一半火焰,阴阳各据半边。初阳被折腾得简直没脾气,神识好似一半被火灼烧一半被冰冷冻。方才吵闹的异物又不出意料地噤声了,初阳简直有暴走的**,从没见过这等好吃懒做趋利避害之恶客。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何这异物就没这种自觉呢? 初阳又叹了叹气,感觉自己这十几年加起来叹的气都没有今时今日多。无奈何,初阳只能又使出老方法神识分用。一半耐着灼烧包裹少量阳气,为了平衡另一半耐着冰冻包裹大致等量的阴气,这次不须恶客叫唤初阳自觉地送到了它的身边。初阳一边喂着恶客,一边恶狠狠地诅咒道:“吃,吃,吃,也不怕撑死你。”这时她倒忘记了只要是这恶客还在自己脑内,恶客倒霉貌似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一点一点,阴气阳气似乎多得无穷无尽,初阳苦中作乐居然想出个坏点子,想要整整那个只吃不干活的异物。将那少量阳气和少量阴气悄悄融合成一个阴阳小球,初阳本意是想要逗逗异物,却看见这少量的阴阳之气如此协调地融合为一体,阴阳往复周而复始不尽不灭。初阳不禁想到:“若是无有阴何以谓之阳?若是无有死何以有生?若是无有呼气又何必吸气?若无有黑暗何以知光明?若无苍天何以必有大地呢?原来自己所谓的桃花生死意只是得其表,未得其里呀。正是阴阳割昏晓,原来如此,我懂了。” 所谓悟字也不过是吾心所得,阴阳既分,天地初知,初阳只觉得自己置于一无限广大的空间,那里阴阳平和,自成一体循环无极,自己体内的那点阴阳二气之争简直就是萤虫之光。不多时,自己体内阴阳之气也跟着空间的节奏缓缓转动,阴阳无争相生相灭缺一不可。初阳沉迷于其中,感知这阴阳初分的喜悦,不知外界纷争。 初阳在这厢沉醉不醒,却不知玉华峰已经闹翻了天。清灵山中人人传说玉华峰不知何故雷云沉沉,若是结丹渡劫似乎过于简单,若是筑基又太过隆重了,一时传言四起莫衷一是。 玉华峰上,海倾波等人看着初阳身边所聚灵气之浓郁已经是目瞪口呆。清泉真人倒是十分镇定,只是眼中满是喜悦,其余各峰纷纷遣人相问。 雷云翻滚了数天,好似已有不耐烦之意,气势更是骇人。清泉真人突然说道:“初阳就要醒了。”果然不多时,初阳缓缓睁眼,修为已是筑基一层了。 雷电总算等到肆虐的时机,毫不吝啬地将闪电惊雷一气轰向初阳。在旁观者的惊呼声中,初阳不躲不避,反而直向雷电迎了上去。天雷似乎被此举激怒,更大更响的雷霆霹雳挟天威而下。修为低者无不为天威折服,但初阳越发御风而上,毫不畏惧。两层雷劫过后,天雷似乎认可了初阳雷云也缓缓消散,清灵山又是一番风轻云淡花繁叶茂之境。 初阳慢慢落下,还未落稳便跌坐地面。朱槿娘大骇,急忙奔上前去将她扶起,问道:“可是何处受伤了?” 轻轻地摆了摆手,初阳停了好一阵方才回道:“师姐,我就是累了,不打紧。先扶我回去稍作梳洗休息。”转过头来,初阳扬着脏脏的小脸对清泉真人他们笑道:“师父,师兄我没事呢。这几日累你们担心了。初阳一会整好仪容再来致谢。” “小师妹何出此言,同门之谊何以言谢?放心休息去吧。你既然安好,修为又有精进,师父心中必是欣慰。我们也甚为欢喜。你且去吧。”海倾波向来稳重温和,此时也有些微微激动。清泉真人也点了点头,示意初阳回转休息。谢宛白更是大声附和自家大师兄。初阳见此情形也不再矫情,转身和朱槿娘离去。 回到洞府,朱槿娘细心帮初阳清洁了一番,又给初阳重整了发髻。初阳乖乖地配合,瞪着无辜的小眼神逗得朱槿娘都乐了。捏了捏乱作怪的傻丫头,朱槿娘低声说道:“初阳,此番你若是醒不来,师姐我拼着得罪师伯也要那个什么林引箫付出代价。”初阳闻言也不免眼红了,轻轻靠着槿娘也不说话,气氛格外温馨。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待了一会,朱槿娘方才起身低低叮嘱她好好休养后离去了。 一夜静修,晨雾淡淡中,初阳已是神清气爽,雷劫其实对她并无十分大的伤害。众人皆以为天雷之威皆加诸于己身,只有初阳自己才明了其实自身承受的天雷只不过是小半,大半的天威之力却是被异物所用,否则以筑基一层的实力实在不足以单独对抗这天地之威。此时的异物得天地之力不复混沌,阴阳分明居然是两仪之象。 初阳神识游走,细细探查自身的变化。首先下丹田中的真元自然是化气为液,别无异常。只不过自今日起初阳便可凌空御剑,遨游随意再也不必拘泥于舟车远行了。其次得阴阳二气相斗,并继以雷霆淬炼之功,初阳如今的身躯坚韧度恐怕已是不惧一般的低级法术。再次,神识也远远胜于以前,神识本就是初阳所长,炼气十二层时就和朱槿娘相当,如今更上一层楼恐怕已经敌得过自家大师兄了。 一时兴起,初阳迎风舞出轻灵剑,却见得人剑相合中有花起花落叶新叶枯,然并无悲喜之情却是别有一番气定神闲洒脱自在之意;亦无所循之剑招只不过是随心而舞随意而发享受一个过程。兴尽落下还未见人已经听得有拊掌喝彩声,定睛却见海倾波不知何时来到,于是迎上前笑道:“大师兄,几时前来为何不叫我呢?莫不是想见我出丑?” “初阳剑中已有深意,如此精彩何必惊扰?昨天离去时我们还兀自担心,今日一见忧心全无矣。” 初阳知海倾波必是担忧自己才一早前来探望,却也不点破只是心中甚是感念。往昔虽有父母百般怜惜疼爱从不知兄妹亲情,今日初阳方知兄长爱护是何滋味,忍不住就可以随便撒个娇使个坏的感觉着实不坏。 “师兄,昨天一时忘却小狐,现由谁人帮我养着这小东西呢?” “师父自那日起,不假他人之手帮你护着呢。只不过小狐好似吸食变异妖兽血过多,也陷入昏迷中。不过师父已经检查过了,并无大碍也许再过几日就能醒来了。” 二人说说笑笑,要往清泉真人处而去,未及出门就遇到朱槿娘和谢宛白前来探望,最后是四人同行前去问安。 清泉真人处,却见有两人正在不知急急地分辨什么,但真人的脸色却不是很好。初阳等人进去还未开言,就听得清泉真人问道:“初阳,可是全好了?莫要留有什么不妥才是?”初阳对自家师父向来亲近,疾走至跟前施了个礼便回道:“没事了师父,放心吧初阳好着呢。这两位师兄从何峰而来?可是有什么事惹恼了师父?” 清泉真人笑了笑,说:“初阳也不懂规矩。这是玉京峰你清流师伯门下林峰岚林师兄和葛千帆葛师兄,还不去见礼?转过去又对二人说道:“这就是初阳,性子懒散也不喜走动,不识得你们可不要见怪。” 海倾波等人大约与那两位是相识的,当下也各自见礼还礼不提。 沉寂了少时,那位林师兄对清泉真人说道:“师叔,不知方才的提议您意下如何?若是无有异议我二人就回去复命了。如有不当之处,也请您示下,我也好报于师父知晓。” 清泉真人想了想也不开口,却对初阳说:“初阳,此事本就和你相关,不可不让你知,我看最后还是你自己拿个主意吧。两位师侄烦劳再将原话相告初阳由她定夺。” 听得此言,初阳心中大约也能猜得几分,却不出声只听林峰岚娓娓道来:原来此次初阳遇险,自然与林引箫脱不得干系。昨日听得初阳脱困筑基后,清流真人一早便遣人来和解,意思是初阳既然无碍可否就此原宥,对林引箫幽闭问心堂三年小惩大诫,另外林家承诺初阳筑基期丹药全数供给。 初阳心中暗暗叹气,若是不答应自家师父自然是帮自己撑腰可必然让师门中闹出不和,若是答应自己心中还是小有气闷不得排遣。左思右想,初阳还是开口道:“林师兄所言倒也大致不错,那就请回去复命说我僭越替师父允了,只不过望师伯以后多加管束莫要再出此等事情才好。” 林峰岚闻言大喜,长揖相谢后袖出一物交予初阳道:“江师妹果是胸襟广阔不同一般。此乃林师妹所修一信,来时她千般叮嘱要我亲交你手,我现今方是不负重托呀。”言毕二人笑辞而去。 将玉简细细阅读,初阳不禁笑了,朱槿娘在一旁见得不由出声问道:“信中何事这般好笑?”初阳掩袖笑道:“林师妹这高傲性子恐怕是一时半会难改了,就连致歉都是如此强硬,说什么她之过失她自承担,万勿迁罪他人。若是今日我不允所求,所有怒火只管冲她一人而去等等。我常以为我有师父师兄师姐娇宠着已是行事过于冲动,今日方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了。不过倒也有些可爱是吧。” 师徒几人听言也不由笑了。清泉真人开口对初阳说道:“此事这般处理,倒是全了大家的颜面,免了许多争执,只是初阳委屈心中怕是犹有怒气吧。” 初阳俏皮地说道:“若说无有怨气那必是我骗师父,但是非有林师妹之高傲何以突出我之谦和呢?就算我是自修自得自正自知吧。且经由此事我修为精进,人前风评甚好,丹药更是无虞,想来是我多有益处,对吧师父。” 清泉真人如何不知初阳是宽慰自己,当下也不再提起此事转而问道:“初阳筑基已成,为师意欲让你独自入世数年,将你所得多加印证,你意如何?” “师父所言极是,我正待将琐事稍作处理再行下山。行前或不告辞,师父师兄师姐勿要责怪。” 清泉真人着人将沉睡的小狐抱出交还初阳,叮嘱道:“此灵物得妖兽血脉,醒来或会承袭炎火兽部分技能,你且小心看护。” 谢宛白在一旁提醒道:“师父那年应允小师妹筑基之时往清峰师叔处求一本命法宝呢,可不要忘却了。” “你也不是个省心的,难不成你以为为师会耍赖?”清泉真人笑骂道,顺着此言对初阳说:“初阳对本命法宝可有想法?” “此事待我入世归山后再说,如今轻灵剑和我颇为契合暂时也不需他求”。 这日因得知初阳即将远行数年,众人皆有惜别之意,叮嘱之余各有所赠,初阳也不矫情一一收下了。后数日,初阳独往流云岭更换身份玉牌、秀云岭领取月供、幽云岭一探旧友。但无人知晓其何日携小狐飘然而去。 23信安杨府 怀玉山脉衍生无数连绵不断,顺其岩脉往东而去,就到了信安。 信安,古来兵家重镇,其城乃川路交汇之所,有肘腋喉控之用。更何况山水相会之地多有人杰地灵之象,自然是城楼林立人声鼎沸。 这一日信安城门前来了一位少年,衣着普通面容清秀但其眼神灵动行动自若颇为不俗,更加特别的是其怀中一红色小狐十分少见,引人瞩目。这就是离山入世的初阳和小狐,一人一狐在山中随遇而安,遇村停留遇景流连,更别提小狐祸害山中小兽无数,结果足足走了半月余方才来到此处。 只见初阳在古城墙之下稍作停留,但不久便入城而去,口中却念念有词不知是说与自家听还是说与小狐听。 初冬时节,江南倒也不甚寒冷,不过一碗热腾腾的汤饼还是让人食指大动。初阳虽已不需进食但仍然舍不得这口腹之欲,小狐更是贪吃也不管旁人围观自顾自地吃了两碗还恋恋不舍。结账之时,初阳赞道:“这汤饼味道大好,不知可算得上信安一味?” 此言一出,摊主连连摆手,说:“这位小郎,想是外乡人,要是本地人如此说道必为人耻笑。”“哦?此时为何呢?”初阳追问道。 摊主倒也热情,继续说道:“信安城中汤饼摊极多,各有风味各有所长谁也不敢轻言是信安一味,唯有前面两条街上的荣仙老店才敢如此自称。荣仙老店不但汤饼一绝,更有烂焖兔肉和如意酥鸡味道极好,新安人谓之三绝。” 听得此言,初阳心中自然是十分好奇,细细打听了方向才离去。小狐蠢蠢欲动不断在怀中扭动意似催促,初阳忍不住拍了它一记轻声骂了一句。 荣仙老店其实并不很大,二层旧楼而已似乎也没有他人传说那么风光。初阳带着小狐迈入店中,小二迎上前来,问道:“客官,楼上无座楼下大堂可否?” 初阳倒也无所谓,点头示意,小二将引其至一小桌前落座后问道:“客官,不知有何喜好,可需要我介绍一二?” “听闻此处号称信安三绝?那就要这三样,另外要一角酒,果蔬随意。对了,多与我两个浅碟。”初阳倒是不甚好酒,这一角酒却是为小狐所点。 酒菜未来之时,初阳抬头打量却见荣仙老店内人多繁杂形形j□j不一而足,俨然是一番市井红尘像。 不多时,酒菜6续上桌,初阳举箸品尝不禁暗暗叫好,兔肉极是鲜嫩入口即化真是不负其美名。小狐急的想将整只酥鸡叼走,初阳只得将兔肉鸡肉分至碟中任它大快朵颐。 一人一狐正沉醉美味中,突然附近一中年汉子拍桌而起,叫道:“刘小二,我要的酒怎么还不上来?”只见方才的小二急急过来安抚道:“牛大哥,你已经喝了不少了,再多喝点牛大嫂下回见我可又不要埋怨我的不是?今日就此作罢,明日再来如何?” 那位牛大哥眼见已有醉意,却不肯干休,依旧喝道:“刘小二,你莫不是以为我无钱付账?待我取出银钱…………” 话未说完,只听得一声巨响那汉子已然倒下再无声响。小二忙上前探看,却见其脸色红得怪异,身上奇热,双手紧握,当下尖叫一声可见惊吓不小。旁人见状都围将上去,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意欲上前帮忙扶起。 初阳连忙上前拦住,道:“万勿轻易移动,小可也曾习医数年,待我细细查看一二再做道理。”众人见初阳不过十五上下,眼中多有怀疑之色。初阳也顾不得许多,稍作探查心中倒也有了计较,取出金针疾刺数穴。 只见那汉子脸上红热好转,悠悠醒转,只是手足紧张俱不能动。初阳正要再行针法,却听得有人在楼上说道:“小兄弟,针行位置不变。每针初进一分,则嘱其吸气一口,然后再进三进退三退,令其鼻中出气再口中吸气三次,摇动金针即为一针。” 初阳闻言,初不知其意,思量中猛然大悟,忙依言行事。如此行针一圈,牛大手足渐渐发松,虽不能行走自如但已能在他人搀扶下爬起站立。 牛大正欲行礼谢过初阳,初阳却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楼上出声那位高人。”于是围观众人皆抬眼望去,只见一五旬老者后带两从人立于楼上张望。 有人显然认得,高声叫道:“原来是杨老神医到此,难怪眼光精准。”有人却也不认得乱纷纷地打听。 老者倒也随和,下得楼来与人一一颔首致意后,对初阳说道:“这位小兄弟,想必是名师之后,认穴精准下手利落,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知师从何人,可否告知?” “家师本是山野之人,名号确实不便相告。不过老先生赞我之言却是不敢当,若不是先生出言提醒,初阳未必能领略这凉泻之法。” “哦,你已知晓我嘱咐之言何意?不妨细细说说。” “呼气者,气体发散为阳;吸气者气体收敛自是为阴。老先生方才之言是要泻其阳火以安其神吧。” “不错,不错。后生可畏也。老朽杨济时,未曾请教小兄弟姓名?” “不敢当请教二字,小可江初阳,乃是外乡游人。杨老唤我初阳便是。” 二人正谈笑时,却见刘小二扶着牛大前来道谢并求一药方,杨老目视初阳,道:“初阳,你看此人今日何以突发此病呢?” 初阳细想了想,问道:“牛大哥可是平日喜辛热发散之食,好烈酒,肝火尤盛不能制怒?” 牛大闻言大惊道:“你如何知晓这些?” “你自己告诉我的,若不是平日累积如此,今日怎会突然阳火过盛,气机紊乱,自行闭脱?” 刘小二闻言,也在一旁道:“牛大哥,你看你看往日劝你少饮酒,少动怒,多食蔬果,你待不信,今日可出事了吧。牛大嫂若是知晓怕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初阳也不多说,对杨老问道:“杨老先生,你看方子将如何开具?小可于处方还真是不擅长。” 杨老也不说话回头示意,从人便将笔墨布好。杨老上前一挥而就,便将牛大唤将上前细细叮嘱其禁忌用法。一妇人嚎啕而来,见牛大无恙呆滞少时后又喜极而泣,想是刘小二口中的牛大嫂。店中多有熟识街坊告知牛大嫂前后经过,只见这妇人知晓后拉着牛大不住地磕头,口中称谢不已。 好不容易将二人拉起,初阳正色道:“牛大哥,若是今日救治不及你让牛大嫂孤苦何依?望你日后要节制才好。”牛大面有惭愧,不开声只是点头。事情终了,众人也渐渐散开,初阳也准备结账离去,却有人在后将其叫住。 初阳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叫住自己的正是杨神医的从人之一,只见他急急走到初阳面前说道:“江小哥,若是现在无有要事,我家老爷想请您移步过府一叙,不知可否?”侧着头想了想方才杨老的惊艳提点和为人处事,初阳点了点头抱着小狐跟着来人往信安城中而去。 杨氏在信安想来必是大户人家,宅邸在一条幽深的小巷中,门口与旁边人家无甚区别并不起眼,可是入得其中才知内里别样开阔。初阳暗想杨府倒是深知神州所谓藏而不露的道理。虽是冬日但杨府晚菊竞芳,冬青掩映,怪石偶现峥嵘,活水依人而行,更奇特的是抬眼远望则远山如扇府中诸景如扇面而上。初阳不禁叹道:“府中景致必有高人指点,以山入景格局广大若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为之。” 从人听得此语倒也无有骄矜之意只是轻轻答了一句:“小哥果有眼力,此乃我家老爷数十年经营方有今时之胜。” 从人前导至待客之所,却见堂前有一异松劲竿如虬,盘之曲之苍劲有力,针针叶叶怒张如戟。初阳见此更是拊掌喝彩,却见得有人从中迎出正是此间主人杨济时。 二人相让入座,从人悄然无声地将香茶奉上又悄然退下,想是平时就恪守规矩。 “杨老相召不知所为何事?倒叫小子惶恐。”初阳素来不喜拐弯抹角便直接开声。 “倒也无甚要事,只是有些疑惑不好当着众人相询,这才使人请初阳上门小坐。”杨济时倒也不是个矫情之人。 “杨老方才在荣仙老店中,所言也十分精到,不知可否请益一二?” “初阳何必自谦,请益二字却不敢当。老朽在荣仙老店中观你下针之法似乎与常人有所差异,不知能否稍解我心中疑惑?” 初阳此时方才想起刚才救人之时过于着急所取穴位中有一隐穴非是世间所知而是青冥决中所独有,这杨老先生倒真是目光如炬。杨济时见初阳沉吟不语,开声道:“可是师门秘传不得相告?若是如此就当我未曾有此一问吧。” “杨老多想了,方才用针之法必也是杨家独有之技,您都不吝指点我又何必自珍?”初阳敬重杨济时之为人倒也不想隐瞒。 杨济时闻言大喜,急唤人将铜人取来以便详细讨论。初阳倒也不扭捏取了金针将那处隐穴之所明示。 “老朽于针道也算有所得,其实常于下针之后感受阴阳气之走向时有所疑惑,好似除却世间常有之穴位外还有不为人所知之隐穴。然虽有揣测但未敢轻易断言,今日方知此念不谬呀。”杨济时捻须大笑道,“初阳今日为我解一大惑。” 初阳闻言心中倒是暗暗赞叹杨济时于金针所得之多,于是也笑着说道:“杨老与针灸之道沉侵已久,已能感知阴阳气之走向已是超于凡俗。我却只是得师门之力方能知晓,何敢轻言与杨老解惑。” 二人就此隐穴的功用禁忌各自说了说想法,你来我往倒也十分有益。只是苦了一旁的小狐,焦躁无趣,在烦恼多时无人理会之下只得无奈地趴下装睡了。 也不知二人沉浸其中多久,却有一下人从外而入见此情形不敢打断只得静立等待。好不容易杨济时注意到,便问道:“可是有何事禀告?” “晚宴已备好,不知老爷何时引客前往?” “已经这么晚了?初阳我与你可是相见恨晚呀,就请赏脸同去用膳如何?” 初阳还没出声,假寐的小狐已经跃入怀中做请求状,见者莫不掩袖,初阳哭笑不得也只得低声应了。杨府人口想是颇多,但杨济时只唤了其长子次子前来作陪,席间闲谈些趣事倒也是言笑灼灼宾主尽欢。 杨济时后又邀初阳于杨府暂住,以继续未完之论。初阳想想也同意了,杨济时忙叫下人布置下榻处并亲自陪着前往,倒是让初阳颇感不适。 是夜,初阳理清自己一日所得,觉得与阴阳之道也有所感悟,不禁摸着小狐自言自语地感慨道:“师父所言果不其然,道之所在未必单是道门。杨济时之针法应该也隐约有道之所在了。凡俗之人虽未有灵根不得化用灵气但感悟之深也不下于我等呀。”小狐也低声嗷嗷叫着似乎与初阳问答相应。 嬉闹了一会初阳拍了拍小狐也不多说,一人一狐都各自开始了每日的功课。 转眼初阳在杨府已停留了近十日,每日与杨济时谈论针灸之道,参详药方开具,初阳倒是被杨济时惊着了。其一杨济时于隐穴的认识应该远高于初阳,只不过因世间医术无以参考而不得确知,近日得初阳点破居然被其66续续点出好几个隐穴,令人叹为观止。其二杨济时用方于阴阳五行之上变化多端游刃有余,令初阳获益良多。其三杨济时为人谦和不以贵贱分人,更是让初阳尊其人敬其德。 如此一来初阳敬重其人杨济时对初阳也多有称赞,由此两人相交甚欢。 这日十五,月圆如水,杨府气氛却有点奇怪。杨济时早早陪初阳用膳后就匆匆离去,客房伺者也告知初阳莫要乱闯以免惹出是非。月光下的杨府似乎被一种诡异地气氛所笼罩。 24鸳鸯?怨央?俱是情深 客房寂寂,伺者也隐没不知何在,初阳倒也不以为意,只以为杨府有急事罢了。 月渐上中天,小狐突然开始有点不对劲开始不断地在初阳身边转圈,似乎是闻到了什么奇怪的气息。初阳因是客居收敛神识向来不在客房以外多做探究,但此时也从流动的风中捕捉到了淡淡的妖兽气息。初阳一惊,与小狐对视后方知自己的感觉并未出错,心中未免有些疑惑,杨府中难得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还是杨府遇到了什么妖兽入侵? 犹豫再三,初阳还是决意去探个究竟,毕竟她与杨济时相交甚好,若是杨府有何不妥,不管不顾着实不是初阳的性子。轻轻拍了拍小狐,示意它前面带路,一人一狐就循着那股淡淡的妖气而去。 杨府中人似乎多已熟睡,静悄悄毫无声息,倒也不怕惊骇他人。初阳跟着小狐最后居然停留在了杨济时的居处。初阳更是讶异,轻推房门居然已上门闩,小狐未得吩咐便已从窗跃入将门打开。缓步进入其中,灯火俱无房中似乎也无人安睡,这更是让初阳纳闷,这么晚了主人却不知何在。小狐咬着初阳的衣角将其带至书架前,然后开始蹲坐不动,意思是妖气的源头就在其后,怎么打开它却不得而知。 初阳左右轻轻试了试书架,居然可以平推开来,书架后俨然是一个过道。初阳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之心,穿过小过道眼前别有一小院落。院落极小,花木倒也齐整,只得两间小屋,其中一间隐约有灯火透出。初阳知道谜底就要揭开了,于是大步向前推开房门,眼中所见却让她不知所措了。 房中有二人,不对,确切地说是一人一半人半妖。人自然是杨府主人杨济时,半人半妖只能看出是一老妇人,低着头相貌看不清楚。她全身被不断长出的蛇鳞遮盖,看得出这过程让她痛苦不堪,嘴中喃喃自语道:“不如让我去了,不如让我去了。” 杨济时的脸色极其难看,眼中充满了不舍、自责、怨恨、悲哀,手边散落了一地的金针。他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对面的妇人身上,就连初阳的到来都不能让他有所反应。 初阳定了定心神,轻轻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道:“小子无知,误闯至此,还望杨老海涵。但不知老先生可否将缘由告知,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杨济时惨笑道:“廿一年了,芸娘是我无能不能解你痛苦。今日江家小郎既然到此,也许是天意不可违。芸娘,不如我们就此离去不再理会世事也算是是同日而归,如何?” 芸娘闻言抬起头,蛇鳞遮住的脸庞格外丑陋,低低说道:“夫君,芸娘可去您却不能。赟儿楠儿诸子均未能独当一面,若你撒手而去杨府又当如何?当年你为了维护我,已是百般为难,这廿一年,你为了我更是千般计较,芸娘心中铭记难忘。您就舍了芸娘让芸娘就此去了吧。” 初阳听得二人对话似乎都有死意,大惊失色,忙插嘴道:“何事不能解决,二位万勿轻言放弃。若是可以小子愿闻其详,以解忧愁。” 这二人似乎已然绝望,初阳之言未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的触动。初阳恨恨地低声说了一声什么就直接走向老妇人,欲要强行诊脉,却发现蛇鳞包裹不知如何下手。这时杨济时说道:“初阳,此事不可为。我这廿一年潜心医术,就盼得一法医治芸娘结果却令其备受苦痛。这廿一年我积德行善只盼望上天垂怜救我芸娘,也不过是空。你又能如何呢?” 初阳实在是不想再多说了,想了想取出了一颗丹药给芸娘示意她服下。芸娘接过后艰难地看向杨济时同时用目光询问,杨济时点了点头芸娘便决绝地将丹药服下。 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丹药似乎起了作用,芸娘身上的蛇鳞停止了蠕动,疼痛也减轻了许多。杨济时目不转睛地看着芸娘,眼中满是狂喜,声音颤抖,“初阳,你莫不是上天降下的救星?芸娘,你有救了是不是?” 眼见有效,初阳回身将杨济时扶起归座,又一次询问芸娘的病因。这一次,杨济时毫不犹豫就将往事一一道来。 原来,杨济时与芸娘乃是表亲,幼时便多有往来,待得长大顺理成章成就了百年盟约。婚后恩爱,又多有子息,夫妻可算是事事如意。却不料平地起风雷,廿一年前,杨济时怜惜芸娘苦夏携其往仙霞山中避暑却在山中被一异蛇咬伤,幸得救治及时性命无恙。只是从此每月十五月华圆满之时,芸娘便全身长出蛇鳞痛苦难当,待得朝阳复生蛇鳞又纷纷脱落,只留下满身伤痕。当时杨府知晓之人皆以为不祥,意欲将芸娘秘密往生,杨济时苦苦哀求在杨父房前跪求数日方得保全芸娘性命,却只能对外宣称芸娘急病暴毙匆匆出殡。到如今除了杨济时在也无人知晓真正的芸娘在此幽居,不得而出。由此初阳也明白杨济时为何如何重视隐穴。 初阳也非是不知人间情爱,也曾见过父母之间的温情脉脉,也曾看得朱槿娘与夏漱石情窦初开,也曾书中读得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也曾耳中听闻乡中才子无情怨女投水,但这种种都敌不过眼前这二人廿一年来在苦难中的不离不弃与坚持。 得知了原委,初阳也心中有了计较,将神识裹住极少木真元成针状外放,配合热补法刺入穴位。阴阳交替芸娘痛苦更是难当。杨济时见此情形,急急上前在芸娘耳边讲着往昔乐事,就连昔时小夫妻别扭时的怨恨之语此时说来都好似最美的情话。 足足忙到第二日辰时方才将所有穴位一一针过,初阳已是真元耗尽神识疲乏,所幸见到芸娘复如常人心中大感欣慰。杨济时夫妻也是涕泪俱下,抱头对语却不知所云。 见杨氏夫妻惊喜失措语句失常,初阳也不上前打搅只在一旁服食丹药稍作调整。 不知过了多久,杨济时与芸娘方才收拾情绪,意欲相谢初阳。这时,芸娘眼中却突然现出几分尴尬,一副期期艾艾不知该如何述说的样子。初阳眼珠一转就明白芸娘是碍于自己的男儿装扮,方才或是心灰意冷或是情怀激荡都未曾想到要顾忌男女之别,此时回归正途却又不得不计较起来了。 初阳将头巾散开披落一头乌云,袅袅行至芸娘前道了万福,语音娇俏分明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杨济时和芸娘被此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相处十几日居然不知初阳是女郎。初阳挑了挑眉头,笑道:“神州游走,女子多有不便故扮作男儿,还望杨老先生与夫人海涵。” “不敢,不敢。江恩人仙人之属,不与凡俗人相类。我夫妻二人更得仙人恩惠安敢再妄自称长?仙人只需唤我等济时、芸娘即可。”杨济时惶恐道。 “初阳尚未知晓道之深意,何以称仙,只不过是一个后学晚辈罢了,千万莫要折杀我等。”双方推让多时,各不相让。初阳佯怒道:“荣仙老店初识,杨老先生就不以初阳后学而出言指正,后不以初阳为外人而授以药方药理,今日之所为不过是我力所能及何必恭敬若此呢?莫不是经此一事,杨先生便以初阳为陌路人了?” 杨济时为人颇不迂腐,闻得此言也知自家着相,笑道:“初阳所言甚是,前倨后恭人所不取,是我太过拘泥了。兴趣相投,为朋友为兄弟又有何不可呢?”言毕三人对视一笑,心中豁然。 “今日嫂子大好,只不过要彻底了却病根恐怕还得往仙霞山中一行,济时兄请将当日情形详细告知。另外嫂子安好,假死一事还需妥善处理才是。” “廿一年的辛苦我都熬将过来,其它都不值一提了。”杨济时心中敞亮,说话也显出平时少见的爽朗,“仙霞山之行,当年地形图我即时就可绘制与你,不知初阳可还需准备什么?” “无甚要准备的,只是嫂子之事千万不要显露我的痕迹,若有言及我则病事难隐又患其成流言蜚语,只消说是心诚动天而愈。另外隐穴用于常人大是凶险,须得慎之又慎才好,万不可轻易外传。”初阳仔细叮嘱了几句,就不再出声搅扰杨济时绘制图样。 初阳头发散乱,可惜房中无有镜子终不能把发髻正好。芸娘看在眼中就招了招手,将初阳唤至床前,轻轻拢起细细挽起又结了个端正的儿郎发髻。初阳甚是满意,于是起身施礼并粗着嗓子道:“初阳多谢嫂子巧手。”话未完,芸娘已是被她逗得开怀不已。 不多时,杨济时仙霞山简图也已绘制完毕,在遇险处更是有详细解说。初阳粗粗看了一遍就收了起来,三人由密道次第而出,隐约听到杨府似乎因为杨济时的失踪而有些闹哄哄的。初阳也不多言直接辞别远去仙霞山,杨府的纷乱就不必有她参与了。 仙霞山脉,群峰连绵,地势高峻,关隘重重,古道迂回曲折,险境仙境难分。初阳带着小狐沿着石板路而上,倾听山间远远回响,细赏远林层染叠玉,倒是十分自在。群山之中隐隐环抱处有一小村落,便是当年杨氏夫妇消夏之所。 村落虽小,倒很是古朴,居所多有不凡之处,更常可见皓首苍颜,垂髫总角各得其乐。初阳上前问询方知乃是因前朝避乱而南迁至此的中原大姓分支,如今天下承平其人倒也不思归旧时祖居,只在此处繁衍生息了。 初阳在村中流连了盏茶时辰,便与小狐向南向上往杨济时图示之仙霞湖而去。越往深处,越近仙霞主峰,陡崖峭壁更是多见,山路崎岖罕有人迹,初阳不禁暗叹当时杨氏如何得到此间。辗转许久,一人一狐方找到仙霞湖。饶是见惯神州美景,初阳也不得不赞叹造化钟神秀,所谓怪石出云,飞霞映翠,原来是这般光景。 小狐欢喜,急急奔向湖水撒欢乱舞。初阳也随它胡闹去,自己只在湖边四周仔细观察。心中想着杨济时说的异蛇咬伤人后就消失在水中,初冬时节蛇类也多数冬眠,初阳盘算着找寻蛇穴及其附近的相克之药。但是仔细搜查之下,以今时初阳五感之敏锐居然未曾觅得丝毫毒蛇长期活动的腥味,初阳不禁皱起了眉头。若说异蛇不在此处出没,那也应该残留有其他蛇类活动的气息,但是仙霞湖边一点蛇类的腥臭都无有,格外地奇怪。 初阳正在沉吟间,小狐却在湖中发出了奇怪的叫声,不是示警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回到湖边,初阳的视线顺着小狐所在之处向下,看到湖底恍惚有银色的飘带闪动,想起杨济时说异蛇在水中活动自如不禁心中起了疑心。 收拾停当,初阳慢慢步入湖中,湖水居然一点都不冰冷。继续向下潜去,小狐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初阳往湖底潜去。 湖底的银带似乎感觉到了初阳的靠近,往右疾速滑动突然不见了。初阳也赶紧跟随着往异物消失处游去,湖底原来还有一条难以察觉的水道。初阳将神识细细延展开来,一是防备有妖兽攻击二是探查银带的位置。小狐偷懒用爪子拽着初阳的衣裳任由初阳带着它游动。 水势渐渐低落,渐渐只能没过足踝,初阳抱起小狐顺着水流走出暗道步入了一道山谷,谷中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原来仙霞湖底水道终点藏着的是一处阆苑仙境。但是,仙境入口却有一群妖兽不怀好意地环伺左右,似乎不欢迎初阳和小狐的到来。 25仙霞湖底现巨蛇 初阳见得这群妖兽便知晓自己来仙霞山欲寻之异蛇就在眼前了,只不过未曾料想会有如此之多。数百条银色妖蛇或倒挂枝头或匍匐草丛或显露路口,形态各异位置不同却将初阳和小狐入谷的每一条路线封堵。这些妖蛇似乎不愿发起攻击,只是想将外来者驱赶。见初阳和小狐没有退意,它们高昂起蛇头,嘶嘶地吐着蛇信,声音中有种威吓。 如此一来,初阳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若是妖蛇直接攻击那也不怕直接还手就好,可是妖蛇群只围不攻初阳倒是怀疑是不是背后有指挥者了。小狐看着初阳束手束脚的样子,裂开嘴好似嘲笑她的犹豫不决。 小狐自从上次昏睡醒后居然传承了变异炎火兽的血脉,全身毛色皆变得鲜红如火,无有一根杂色。攻击招数也不再是以前抓咬撕那三板斧,居然还会用火系法术了,为此路上没少和初阳炫耀,当然更多的是用来烧烤祸害其他小兽。 此时见初阳举棋不定,小狐有点得意洋洋地上前,先是低声威吓,见蛇群不予理会居然有点恼羞成怒了。认准一条银蛇,小狐就扑将上去似乎想拿它来立威,初阳本想叫住小狐想了想又没开声。 银蛇见小狐扑来,倒也毫不畏惧,只见它不慌不忙地将收在背后的滑翼一展,霎时就从原地滑翔至十几尺外。这条银蛇也不是个安生的主,脱离后还回过来昂起前半身发出呲呲的声音好似挑衅。小狐更不是个好脾气的,只见它吐出一朵飞火流炎追击银蛇,银蛇也不示弱嘴中喷出一道细流敌住,水能克火小狐淬不及防居然吃了小亏。 小狐许是真是生气了,居然使出了焰华绽放,一朵烈火红莲就此徐徐盛开,红莲瞬间开放又瞬间飘落,火焰莲瓣纷纷落下,似乎想要将任何胆敢玷污这一焰华的东西焚为灰烬。眼见此次攻击超乎想象,附近的数十条银蛇结阵合力拒敌,结果双方战了个势均力敌。 不想最后战成两败俱伤而激怒背后之人,于是初阳走上前去,想要召回小狐,可是其余的银蛇却以为她想要攻击,急速地结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银蛇妖阵。只见数百条蛇信吞吐不定,有带着淡淡的腥味白雾弥漫开来,小狐当先闻到后居然狂怒,口中吐出内丹将附近白雾焚灭,白雾被灼烧发出的吱吱声似乎在警告附近的初阳说这白雾有毒。 初阳见此也不禁有些怒意,暗想自己难道看起来就如此好欺负么?初阳将小狐护至身后,微风摇动将毒雾分开。轻灵剑清吟出鞘,耳中听得有人歌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皆道春风无寒意,细叶偏言似剪刀。 好似江南初春,柳树袅绕随风舞动,这风并不寒冷也不激烈只是缓缓地慢慢地覆上万物,看似软弱却是坚定,将白雾一点一点地驱回银蛇妖阵。软韧的柳条也如同千万双手袭向银蛇,娇嫩的柳叶利如匕首纷纷笼向银蛇。 数百条银蛇对上这阵势也无有还手之力,眼见得就要被初阳全数击溃,突然有人轻声说道:“以大欺小,似乎有点胜之不武吧。”话音即落,一股轻柔的水幕兀然出现在蛇阵前方,将初阳的攻击全数接下。 巨大的银蛇施施然地出现在初阳和小狐面前,也不知它回身说了什么,银蛇群都悄然退却,掩没不知所踪。 初阳心中惊涛翻涌,心想这妖兽能口作人言只怕最少也是七级以上,实力差距不是一点而是千差万别。这次恐怕是难以善了,初阳不禁暗暗盘算着要如何才能保全自己和小狐的性命。 这厢还未有打算,那边有人,不是有蛇倒是开口了:“来者何人,擅闯仙霞云谷不知所为何来?” 想来想去都没有好办法,初阳只好恨恨地回道:“什么仙霞云谷,若不是你家子孙伤人我都不乐意前来。” 巨蛇闻言,居然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落在初阳眼中格外的怪异。“伤人?此话怎讲?” “不知情?还是想要维护自家小蛇呢?”初阳撇了撇嘴有点不屑道。 “我严禁我族伤人,也一直并未听闻有此等事件发生。山中村落皆以仙霞湖为神湖,等闲不会来此惊扰,不知你所说之事是不是误会。”巨蛇很严肃地说道。 “廿一年前,有杨氏夫妇消夏仙霞山中,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家子孙而被咬伤。虽有神医解毒未尝丧命但逢十五月圆之夜就会遍生蛇鳞日出方落,月月如此痛苦不堪终只能是假死独居不得见人。你还敢说是误会?”初阳有点动气。 巨蛇似乎也吃了一惊,又嗤嗤做蛇语唤出一银蛇,初阳和小狐见二蛇一问一答,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不多时,巨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后转身对初阳做人语道:“廿一年前我族是有一幼蛇贪玩遁出,想是它一时被惊扰后伤人,确是我族的不是。若是你为解毒之药物而来,那么就由我带你入谷中采摘。” 初阳细细打量巨蛇了几番,确认它不是虚言才点点头同意了。 巨蛇看似臃肿其实灵活万分,前面引路速度惊人,小狐懒病发作又窜到初阳肩头做沉思状。仙霞云谷中,灵气充裕,奇花异草比比皆是,古木巨藤似有灵性。初阳也不敢放肆,只是偷偷将神识向上方探查了一二,发现此间应该是有类似丹霞洞天的结界将灵气禁锢其中。此等大神通非是常人可为,又不知是何等神仙中人的手笔。 等巨蛇停下步子,初阳和小狐发现自己停在一面满是洞穴的峭壁前。 初阳审视面前的峭壁,发现有大多数洞窟口都十分狭小仅仅能容二三岁稚儿爬过,而且洞前多有蛇行残痕,想来正是异蛇一族的居处。但是奇怪的是这些小洞穴如众星捧月般散落在一个洞府周围,状若拱卫。洞府内有阵法遮掩不能一窥其貌,外有小径蜿蜒延伸其青石面洁净非常,应是三不五时打扫的结果。 初阳心想自己的推论果然不错,异蛇必是某仙人遗留的守护妖兽。再回想自己方才似乎言行多有愤愤不恭,初阳不禁脸上红了一红,向巨蛇说道:“前辈,前因友人伤情言谈多有不敬之处实乃我之过,请勿见怪。” 言毕,初阳恭恭敬敬地向巨蛇行后辈大礼,致礼甚谨并口称:“清灵山中清泉真人门下江初阳,参见仙霞云谷谷主。” “小姑娘倒是性情中人,此事我族亦有不是,不如就此作罢了。”巨蛇倒也直爽,“不过仙霞云谷谷主倒不敢当,若是不弃称呼我为白二也就罢了。” 初阳怎敢如此,于是笑问道:“白二叔,不知解毒之药何在,初阳还指望早日起人于沉疴呢。” “初阳心思玲珑,蛇毒症状想来你已是了然,这我倒要考校考校你看你可否在这眼前寻得这必须之药。”白二不紧不慢地回道,对初阳的称呼倒也不置一词。 “白二叔,那我就随意说上一说,若是谬误还请多多指教。”初阳拱拱手说道,“就我的浅薄见识,恐怕这还得是半日紫吧。” “何以见得呢?” “昔时偶然读得,半日紫,映日而开,日中最盛色极艳红,日落花闭色转青紫,月出花落其色为蓝。杨夫人体中蛇毒因月华激发必为阴属,但又不耐久所以半日紫最为适用。不知白二叔以为如何?”初阳侃侃而谈倒也有几分杨济时的风范。 白二点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日中而取,月华之夜服下一剂必愈。初阳见识果然不凡。不过此时时辰未至,我们且小坐片刻静待花开吧。” 沿着小径行得数十步有一遮天蔽日的巨木,一人一狐一蛇在其下随意盘坐,白二开口说道:“方才初阳出手所执宝剑貌非凡品,不知可否借与我一观?” 初阳自然不会拒绝,白二悠悠地说道:“此剑想是蔡真人昔日随身之轻灵剑吧,不知初阳从何处得来?” “数年前曾往丹霞山一行,虽九死一生却得此宝剑也算是莫大的机缘了。白二叔对蔡真人很是熟识?”初阳也不想欺瞒什么,据实以告罢了。 白二低低地唔了一声,也没有回答初阳什么,反复把玩轻灵剑,突然来了一句,“初阳怕是还未得轻灵剑认可吧。” 初阳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前辈果然眼界不同一般,事情确是如此。轻灵剑被我温养至今虽也算得上是如臂指使,但我自家人知自家事终是感觉还有一层隔阂未破。” “哦,”白二又是低低应了一声并无其他言语,将剑交还初阳后又说道:“你我下场稍加切磋如何?” 初阳诧异,细细看了白二几眼见他似乎不是戏言,也就借用白二前言道:“切磋?白二叔你不怕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吗?” “我必不以力压人,只不过是切磋,初阳怕了么?” “前辈如此盛情,初阳怎能轻言怕字,就算是怕也得领教白二叔高招才好。” 白二闻言,凌空一点则古木抱和将四周封闭成一独立空间。初阳也不矫情,起手就是依依柳浪灼灼桃华,若不是比试,这桃红柳绿不知要倾倒多少红尘男女。初阳也知晓自家实力,所以什么阵法什么惑人心智都没必要拿出来现,只求抢攻得手占得先机罢了。 面对如此阵仗,白二自是等闲自若,春花再明媚也不过一夜风雨就零落满地,柳树再柔韧遇到疾风骤雨也是无还手之力。恶风暴雨将一片盎然春意瞬间化成悲景,如此犹不肯罢休,瓢泼大雨铺天盖地渐渐将地面吞噬。狂风卷起千重浪花,将绿意一点点砸碎撞碎最终化为乌有。水天相接,其间再不留任何生气。 初阳见此倒也不气馁,不言败,但是也未见其出招,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风雨找不到任何对手,也只得偃旗息鼓,渐渐又是一番风平浪静的景象。初阳动了,桐华林趁机而起意欲占得一隅,白二岂能任其施为,狂风又卷起巨浪冲击而来,想将这立足不稳之林木席卷而起。 岂料任凭风浪狂暴只不过是折损枝叶不能动其根本,白二也颇为讶异仔细查看方知自己的失算。原来,初阳在桐华林外更有无数昆布、琼枝重重叠叠交错生长在水下,巨浪冲击被这些水中植物消减,就不能将桐华林彻底灭绝。更可怕的是这些水草的种子不惧风浪,更随风浪散布各处繁衍生长,越发将风浪肆虐的范围缩减。 桐华林站稳脚跟后也蚕食鲸吞,一时间此消彼长,风浪与草木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白二长笑道:“一着失步步失,不比了。”初阳也笑道:“白二叔,承让了。”两人各自散去法术,巨木复原,眼前又是仙霞云谷的美景。 “初阳方才甚是淡定,胸有成竹也不过如此,真是难得。”白二对初阳多有称赞。 “哪里,只不过稍微懂得阴阳相成,独阴不长而已。阴极阳生,阳极阴生,万物不易其理。”初阳和白二叙话间已然回到绝壁前。 相谈正欢,白二也不知使了什么法门,洞府居然大开。初阳毫无抵抗地就被他推入其中,不得而出。 26问心以慈 虽然淬不及防被推入洞府,初阳倒也没有惊慌失措,她只是百般思虑也理不出白二这一怪异举动的缘由。“若是白二有心取己性命,以其实力当是视若反掌,根本不须反复试探如此示好。但不由分说将我困于此处,又不知有何深意?”初阳想不透这问题,又出不得这洞府,也只能抱起小狐向洞府深处走去。 洞府分成两重,第一重极为高广,有数颗骊珠大小不一若有人漫不经心随意无序地散置于窟顶,颇似朗月疏星之辉。另有一水瀑如神来之笔,不知其何来何往,肆意飞泻如玉如帘,与石相击则声声清脆,溅起水珠水雾无数。人坐其中,只觉得四周尘烟,星月映水,叮咚争鸣,不知是风雨声环佩击还是琴瑟和。如此妙境,冒失如小狐也是如痴如醉,不敢稍有异动,初阳不禁暗暗赞道:“造化之功,不着一艳色已然占得千般风流。” 第二重却有不同,简单到了极点,一塌一几让初阳恍然回到了丹霞天外天,唯有几上安放之物提醒着初阳二处的不同。 几上有一玉简一玉瓶一明镜,初阳犹豫再三先将明镜取至手中,明镜颇有古意但未见有出众之处,只照见了一男装小女儿。初阳不禁笑了笑,把玩片刻欲要放下,回眸间又觉得其中的自己慢慢在变幻,心神沉浸其中只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一中年女子。 初阳定下心神环顾四周,景象不复在仙霞云谷,却是神州赵朝北地某府中。细细回想,初阳脑中如走马灯般闪现此身生平。也不知是此初阳化作彼初阳,还是彼初阳梦见此初阳。 柴朝衰,赵朝兴,初阳生于一武将世家,幼好武喜兵书,于女红针线一道无建树。江母常暗自忧心,江父却常以初阳为江家麒麟儿,宝爱之。 年岁及长,虽刚健婀娜但悍命远播常人不敢求娶,唯西陉关守将易昭敦崇礼聘,终结丝萝之托。江母不舍远离忧边关多变,江父却嘱其与夫分忧。 边塞寒苦,风景迥然,但夫妻和睦,同镇边陲威名赫赫。膝下二子渐渐长成绝肖父母,人常赞二人是将门虎子。寻常女子只喜拈针描翠以边关为畏途,初阳却以为若非如此,怎知: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许是欢愉过多,烽烟再起。塞外强敌,内通奸佞,将易昭与长子困于深谷,苦守无援粮草断却,血战至死终不得生归。 初阳闻讯痛彻心扉,携幼子欲替夫守关,却不料奸佞上表反诬易昭任意妄为枉送将士,江父金殿辩白却反被赵王降罪归乡耕种。江父悲半子之惨死而怒赵王之昏庸居然就此辞世,江母悲伤过度不久亦随之地下。 初阳雷霆一怒夺兵符,布奇阵,斩敌将,破敌军,稳住这巍峨雄关后携幼子家兵而去,誓言此生不复为赵朝再行兵事。赵王震怒,然畏天下悠悠之口终是不敢触怒万民不了了之。 当年事犹历历眼前,怎知数年后强敌又至,西陉关复危如累卵。此时初阳面前有一信一诏。信自耶律来,诏由赵王下。 耶律信中自是望初阳信守自家誓言不助赵朝,还说若得联手则裂土分封异姓为王。王诏自是冠冕堂皇晓以大义,赵王复起江家旧友前来宣诏,只说昔日君上被蒙蔽,今日复显易昭之名如何如何。初阳不胜其扰,故深夜犹不得安眠。 其实也不过就是抉择,其一是相助异族,覆灭赵朝,如此一来血仇得报富贵唾手。其二,信守誓言两不相帮任其厮杀,以江易二姓亲众护守一方安乐。其三是将父母夫儿血仇抛却,食言出征,只是将士奋力在前昏王享乐在后心中愤恨怎平? 最难也是抉择,誓言、血仇、家国孰重孰轻,还是只在乎一己之心?不论手段只求结果是不是能心中安乐?不问结果只求无愧于心是否能从容面对? 闭门数日,一朝大开,众人追问,答曰:“生我父母墓我祖先,神州福祸匹夫共担。”十六字掷地有声,闻者动容。 此时铜镜嗡然作响,再回神此身复有梦蝶不再。初阳思及镜中诸事,恍若前生又似一梦,其实凡世如此,道门又何异?有为求长生不问手段者,有独善其身不问苍生者,有坚守己心至死不悔者,初阳无意妄论他人之道,经此一世虽未定己所求之道但已然知己心之所向。 凡梦一觉,如拭镜尘,初阳亦自粲然,虽修为未进一步但隐约触及筑基二层的门槛。小狐回首见初阳面色如雪后初霁也不胜欢喜,轻舔其指以示亲昵。 初阳再试明镜已是波澜不兴,宛如俗物。倒是小狐对镜中的自己十分感兴趣,左顾右盼似乎在观赏自己的风姿,初阳也不阻拦只是任它玩耍。 放下明镜,初阳将玉简拿起细细审视,谁知开篇即有惊喜。原来此处乃蔡真人昔时暂居之处,白二为其点化之妖兽,玉简中正是轻灵剑意,不知何故与剑分置两处。蔡真人更留语来者:玉简任取但玉瓶需与白二。 至此初阳心中疑惑大解,何以白二求观轻灵剑,何以白二断言自己与轻灵剑未为一体,何以白二将自己送入洞中,这一切都有了答案。轻轻将几上玉瓶纳入手中,正欲寻出洞之法,耳中却听得有物入内之声,初阳转头只见白二在前。 “初阳果然是真人择定之人,明镜试心不失包容仁慈之心,难得。”说到此处,白二以尾代指轻点其额间,一股水之气息霎时入得初阳体内,“只盼初阳能恒有此心,必有所得。” 幼时玉版所赠木之气息令初阳获益不浅,今时白二所赠水之气息也必令初阳增益不少。初阳心中感念其慈,心悦诚服地再以大礼相谢。 白二再出一玉盒,道:“此乃正午半日紫,得之急归救友去吧。”初阳将玉瓶以双手奉上,再拜辞别。突然耳边生风,须臾间一人一狐已在仙霞山外,隐约还有白二的声音:“去吧,去吧,若得闲暇再来一聚。” 27初遇 来时尚有惴惴不安怕空手而返,归时所获甚丰倒是悠游自在。初阳和小狐不紧不慢地赶回了杨府,杨济时和芸娘闻讯同至门口相迎。 松萝茶奉上,三人闲聊间初阳暗暗观察芸娘,只见她神色安详眉间有压抑不住地喜气,想来杨济时处理假死一事必然是极为妥当平稳。 也不待杨济时开口,初阳就取出半日紫道:“此次前往仙霞山,幸不辱使命初阳将药顺利带回,只需等月华再满之时与芸娘服下就可一剂而愈了。” 杨济时与玉娘欲言又止,携手并至初阳面前便欲行礼,初阳怎肯受此大礼只能强将二人送回座椅。二人无法只得口中说道,“大恩虽不言谢,只不过后辈之礼不可不受。”说完,杨家儿辈依序上堂拜谢,并叙了叔侄之礼。 初阳倒是极为不好意思,思来想去想起储物袋中师姐彼时送与自己的天女果还有十几颗。天女果本是清灵山独有的野果,它其中蕴含少量灵气与修行实无多大益处只是味道十分酸甜可口故此初阳和小狐也常以之为小食。凡人食用当然不会白日升仙但也有明目增忆之用,于是初阳取出分发充当见面礼,多余数颗就径直给了杨氏夫妇。小狐在一旁颇为不满地哼哼,但也没发作。 众人虽不知天女果为何物,但见其晶莹剔透,食之异香满口,用后神清气爽,方知此物难得,纷纷道谢。初阳摆了摆手,随口说道:“无有好物,随意些许山果罢了,当不得这么多礼。”当夜筵开数席,欢声笑语中杨府中的阴霾可算得是一扫而空。 此间事了,初阳本欲辞去,但杨济时夫妻二人以药效未知为由苦留,不得已初阳只得在杨府再做逗留。 芸娘旧病一去宛如新生,虽是五旬之人但容颜未衰,初阳与之相处越久越知其清心玉映端是大家闺秀,且其心思巧妙非一般人所及。芸娘尝取初绽之腊梅以香露、盐梅腌渍,待得十数日后食用,则花色花形不变,而花香溶于露液,酒后饮用别有滋味。风鱼火肉更是独有秘方,风味悠长,更兼其他小菜莫不出彩,小狐初阳常常是一逞口腹之欲后难以动弹。 若以为她只是独善厨艺,那也不免小看闺中女儿,芸娘于诗文多有佳句,于盆树插瓶也见解独到,荆棘乱草翠竹枯木随意搭配就有出尘之趣。初阳渐渐也知杨府今日之胜得芸娘之力颇多,心中甚为叹服。 杨济时闲时为些子景,多与芸娘相商;为诗文,芸娘必是先睹之人;为九九消寒图,多与芸娘共赏。凡此种种,初阳观其二人鹣鲽情深,心中多半是为之欣喜,但有时被邀同行又觉自己有不识趣之嫌,不知为何心中又偶有艳羡之情。 如此过了月余,初阳也察觉自己情绪有所差错,于是去意更坚只是一直未得时机。深冬季节,寒意更甚,天色沉沉数日后终是撒盐飞絮,一夜枝头梨花纷繁,阶下积雪数分之厚。如此天公仍不停歇,一连三日大雪,真真是天寒地冻人声寂寂。深夜初阳突然忆起书中所云断桥残雪,心中不胜向往,心想趁得此时无人留客不如就此留柬后不告而去。 朔风紧,雪花舞,初阳随风而去只觉得身似水中一叶小舟,起伏不定。初阳抱着小狐未敢御剑惊世骇俗只是全力疾奔,终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进入了临安。 钱塘湖畔人影全无,鸟声断绝,天云一色山水皆白,桃李竹柳不能辨识皆着白花,真个是粉雕玉琢。小狐在雪地跳跃前进后,又回头来好奇地看着自己留下的梅花点点,如此往复自得其乐。 独立湖边远远望去,湖中倒影唯余湖堤数痕,湖心亭一点。初阳心中豪气顿起,揽起小狐借堤岸之力而起如飞鸟直落在湖心亭。 轻拂浮雪,拾阶而上,湖心亭虽不甚高但也是湖中赏雪的佳处。到亭中,居然已有二人先至正铺毡对坐,旁有一童儿正红炉烫酒,一童儿正出食盒布置。听得脚步声,小童不惊犹自低头谨守本分,对坐二人却齐齐回转身来,看向初阳。 两厢接目,各自都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初阳见过的美男子也不算少,更兼修仙之人多有飘逸出尘之感更是不同凡俗。但亭中二人,其一爽朗清举,风姿俊秀;其一温文儒雅,月明风清;更兼冠履精洁,身拥毳衣,望之则知不凡。 那厢见初阳容貌秀丽,双眸如神,只身形瘦弱倒有不胜衣襟之感,且衣着单薄颇令见者怜惜;怀中小兽神异无匹,目光炯炯若通人意。 二人大惊喜,齐齐起身相迎道:“只说是雪淹人迹,不想除我二人外更有痴人。”当下请初阳同座共饮。初阳亦不作态,三人入座互通姓氏,爽朗者自云余杭钱氏,温文者自称山阴张氏,共学一师;初阳亦自陈吉州江氏,客居于此。 其时,炉火正好,美酒正佳,三人连饮三大白方才罢手。初阳酒量不佳不敢多做停留,拱手道:“家中尚有他事,不得多做停留就请辞去。他日若是再遇必得与二位痛饮。”二人挽留不成,只好任其辞别。未离十步,张生见初阳衣着不挡寒雪径直脱下毳衣,命小童急追相赠,并转述其言道:“雪中相遇,便是有缘,区区一裘,何值一提。”张生远望见得初阳收下,方才安心回座续饮。 转过数弯,初阳抚弄小狐道:“赠衣之恩,该当如何是好?”小狐低低叫了几声就不再理会。“若是在余杭逗留,不知小狐意下如何呢?”小狐又叫了几声,这次声音倒是多了几许兴奋,初阳也就当它同意了。 心中计定,初阳不复多思,顾盼四周无人,辄如乳燕振翼直往孤山。 孤山山麓多植寒梅,乃昔时和靖处士隐居之所。妻梅子鹤世人皆谓高洁以之为美谈,然又有几人舍得下俗世利禄与之同归?正如今日雪漫天地,恰是寒梅共雪清,但有几人起踏雪探梅之心?初阳心下嗟叹,亦不过一人独行其间。 人行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回响林间更显孤山空寂。梅枝被雪多有不胜重负,红梅映雪却分外多姿,暗香浮动只在若有若无间,初阳又不免笑自己轻狂,以己之心妄自度孤梅之想。想寒梅不与桃李共芳尘,怎肯轻易失高洁?独放冰雪间,素心不问人。 人来也罢人往也罢,与梅何干?孤寂也罢,繁华也罢,自吐芳菲。若是一味逢迎那寒梅何以为寒梅?由花及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人间纷乱更胜于花之竞艳,又何必叹花无知己。放开心怀,跳出心绪纠缠,初阳便能感受更多细微之美。 趺坐梅下,耳听雪粒簌簌,轻轻跌落枝头花间,声声切切倒似梅之密友;眼见白梅与寒雪不分你我,亲昵无间。小狐昂立初阳肩上,似欲嗅梅又似在听风语,灵性愈加不同。 若以梅为生之色,雪为死之色,则生死如此相依相近;若梅为生之高洁,雪为死之孤寂则反而言之梅为生之孤寂,雪为死之高洁又何尝不可,生死如此互为倒影,宛如双生。心念流转,气息随动,水木之息忽然大盛,恍惚间,初阳似乎身已不在,与梅林相合,与冰雪同欣。 雪犹自翻飞,梅犹自独放,只是初阳已被冰雪掩盖融入这银色之中,只余一雪堆罢了。初阳沉浸其中不得自拔,两仪异物在她不注意时又开始缓缓运转与天地灵气相接应。 不知过了多久,如一剑劈开蒙昧,初阳猝然惊醒,抖落积雪却见天际一轮红日正欲挣脱束缚,喷薄而出。红日岂可久困,奋力一跃就成新天地,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初阳心中震荡,昨日所得便如这初生之日一般不可困顿,筑基二层的门槛得此铺陈一跨而入,果然眼前又是全新的天地。 心神激荡,愉悦不已,初阳不禁清啸出声,小狐亦在旁相合,只觉得清梅枝头频频点头,寒雪层层应声而响。小半时辰后一人一狐方才收声,畅快非常相顾一笑,心意越发相通。梅林还是昨日之梅林,初阳已不是昨日之初阳,只不过恐怕孤山往后就要多了一段妖异怪谈了。 小狐跳入怀中,初阳乘兴往白堤断桥而去。红日渐渐高升,垂枝慢慢有水滴落。信步而行,因着贪恋这湖光山色初阳想要就近寻一落脚之处。 由断桥缘湖而东,临湖一带多有酒楼茶馆,虽然大雪多日,但仍有不少人开轩面湖观赏这难得的雪景。另有精舍处处,多是显贵人家别墅,借宿数日或可长居难得。稍稍离湖前行,方见客店,上前一问其价不菲,初阳向来不曾在意黄白之物,今日方知囊中羞涩是何意。 摸摸袋中银钱,暗暗盘算了一番,初阳忍不住苦笑,想来除却法术,自家居然难以存活于世。肩挑手提苦力自不消说,账房幕僚非己所长,琴棋书画也非为大家,思来想去只有医术还勉强过得去,初阳暗道难不成自己要去药馆安身立命? 连连摇着头,不知如何是好的初阳抱着小狐沿街随意而行,突然听得有老翁嚎啕之声,不禁愕然,举目四望方知声音来自路边一竹篱人家。 近前一看,则其中木植甚繁且枝头积雪多已扫除,远近各有几陇空地,更可望见数十株绿萼梅独傲群芳,而中有一老叟抱一枯木大哭,旁有一老妪苦劝不止。初阳见其状可悯,忍不住入内近前相问。 原来,连日严寒更兼大雪,一株罕有的重瓣西府海棠居然冻死,已是枝干枯死,黯无生机。老翁本是惜花如命,见此情形自是涕泪俱下,嚎啕不已,任凭自家老妻如何相劝也不为所动。初阳无奈只得分出神识,细细探查后发现其实这株海棠尚有隐隐生机,于是开口道:“这位老丈,这株西府海棠还未死绝,或可挽回不必如此悲伤。” 老叟闻言大喜过望,未及收敛悲态就急急问道:“真的?不是骗我吧?”再上下打量初阳后疑惑道:“这般年轻,莫不是老婆子请来哄我的?” 初阳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说:“我只是路人听闻你哭声动天,方来一探究竟的,何必哄骗与你。” “那这棵西府海棠真的还有救?”老叟也不顾其它,紧紧拉着初阳问道。初阳点了点头,蹲□指着海棠的根本部说道:“老丈你且看此处尚有生机,显见还有转机。” 老翁俯□,仔仔细细地观察后,皱起眉头说:“似有似无,小哥你可有办法确保此株海棠复生?” 初阳想了想说:“倒是能试上一试,不过就算复生后可能也十分孱弱,需要极为细心地照料方能回复旧观。” “真的?能复生就已是极好,哪还奢望其它。老婆子上茶请小哥小坐。”老翁破涕为笑,殷勤地将初阳请入草堂。“老朽久居本地,左右皆唤我秋翁,敢问小哥姓名,家居何处?”初阳回道:“小子吉州江氏,秋翁只唤我初阳就是。最近才慕名来到余杭,倒是还未有定所。” “初阳?名字甚好,倒像是与花木有缘之人。我信你,不知小哥如何救治海棠?”秋翁急不可耐,秋家婆婆陪坐一旁,举止从容倒有几分大家风范。 “我家祖传草木之术,每日辰时前来施救如何?”初阳暗想自己何来救治之法,只不过是以水木之息培育生气,最后辅以少许木灵气助其生芽罢了。 秋翁闻言,转身对自家老妻说道:“老婆子,草堂尚有空室,我欲留初阳此处小住你意如何?”婆婆也不开言,只笑眯眯地看着初阳,直将初阳看得颇为羞涩才点了点头道:“初阳小姑娘甚好,就留在此处稍作停留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小狐都仰起头望着婆婆似乎她脸上有特殊之处。初阳不觉呐呐,低声说道:“家中大人恐女子不便远行,故向来扮作男子,倒不是故意欺瞒。我如此装扮已然行过数地,无人看穿却不知婆婆何处看出?” 秋家婆婆笑道:“我今已年近古稀,阅人无数,若是男女也不能分辨岂不是枉自过活?初阳心底大好,婆婆甚喜,若不嫌弃我们老而无趣就留住此处与我们作伴吧。” “这,不知所费需得几何?婆婆。” “什么,我家又不是开店,哪里来的花费,就此住下不消多说。更何况初阳答应将我的重瓣西湖海棠救活,不然休想离去。”秋翁离了花木说话倒是十分清楚。 秋家婆婆也不多言,点头称是后起身,示意初阳随行往住处稍作收拾。初阳只得生受,心中却想一恩未还,又欠人情,不知如何是好。 28再遇 秋家虽是数间草堂,但高爽宽敞,窗明几亮,洁净非常。邱婆婆将初阳引至一卧室,其中陈设颇为简洁,墙上挂有一幅夜照海棠图,卧榻无尘,窗下有一紫檀小桌阳光正好,想来午后闲坐颇为舒适。小狐想来极为喜欢此处,悄然无声地跃至一圆凳上小憩。 婆婆取出被褥,初阳赶忙上前接住自己将其铺好。旁边秋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初阳忙活,说:“初阳,此间简陋待客多有怠慢,不知可能安住?” “苍松翠柏为邻,玉茗骄梅为友,主人风雅,何陋之有?”初阳清脆地回道,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女声。 “好一个主人风雅,何陋之有。初阳果然非是凡女子,那就安心住下。当然若能以本来面目相处自然极好,若是不能婆婆也不强求。” 初阳倒是有点羞意,敛衽为礼道:“二老一见如故待我以诚,初阳自然亦当坦诚相见,何来强求只说。” 婆婆点点头说:“初阳远来,小做休憩,其它待以后慢慢相处自然而知。”说完,按下初阳示意不必相送便自行离去了。 初阳坐着默默想了想,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真真正正地去在意女儿妆扮,衣裙也只有师门领取那几件,难道是自己对修为过于看重吗?小狐见初阳蹙眉不语,跳上膝盖对她软软地叫了几声,将初阳从沉思中叫醒。 看着有点紧张的小狐,初阳不禁笑着拍了拍它示意自己无事。将小狐放下,示意它自行玩耍后初阳散落头巾随意挽了个寻常女儿髻,又取出一套衣裙换上。全部妥当初阳站起试着走了几步,却感觉进退间步子过大颇有点不自在,不由得苦笑几声收敛姿势才慢慢回复女儿仪态。 房中无镜,也不知发髻是否周正,初阳犹豫了一会就推门而出,堂中空寂不知二老何在。缓步走出草堂,却见阶前秋翁负手而立,不知在看什么。想是脚步声惊动了他,秋翁转头只见堂前有一女子不脂不粉分外清丽,不由得迟疑地问道:“初阳么?” 初阳抿着嘴笑着上前行了个礼,答道:“只不是个半时辰不见,秋翁就不认得了吗?还是初阳陋质不堪入目?” “方才还是一个端正稳重小儿郎,言谈举止莫不中规中矩。怎么恢复本来面貌,反倒俏皮了呢?”秋翁不禁也笑着回了几句。 一老一小谈笑风生,气氛也十分融洽。 “秋翁在此张望,不知所为何故?” “无甚大事,只不过想着此雪化尽,东风将至,园中草花也需开始考虑育苗分种之事了,木本也多需分株繁衍。初阳家学渊源,此等事应该也是尽知吧。” 初阳被此话闹了个脸红只得说:“家中倒是于此多有典籍秘术,只是我年幼惫懒倒是未曾多做了解,还要请秋翁多多教导。”心中同时暗暗安慰自己这也不算是谎言,清灵山擅长灵植之人不在少数只不过自己从未在此上心罢了。 “哦,既是如此若不嫌我多言,就随便听听吧。”秋翁于花木之道沉迷日久,也难得有人愿意听他长篇大论,遇到初阳今日如此谦虚,自然兴致大发,叨叨不绝。 什么丽春花播种间距不得过八寸,出苗后视其强弱疏密要间苗或移植。什么素馨花喜阳喜肥,不然必是花小叶疏。什么蔷薇畏积水,耐干旱,若是要交缠竹篱山石矮檐当是多花蔷薇为上,盛时灿烂如锦屏。凡此种种,秋翁如数家珍,莫不熟知。 初阳向来以灵植之术为烦琐无趣之事,今日听来倒是格外新鲜有趣,原来草木种植也有这许多讲究,当真是大开眼界。 若不是秋家婆婆前来唤醒,恐怕这二人还不知要说到何时方能停下。秋翁和初阳抬头却见天色已晚,原来已经是晚膳时间了。 晚膳十分简单,二老想是茹素菜中并无半点荤腥,初阳倒是无所谓只是小狐哼哼出声貌似不喜。初阳低声安抚了几句,小狐也就安安静静地进食不再出声。 如此初阳在秋家开始了寓居余杭的生活。每日清晨初阳都会用神识驱使水木气息在那棵奄奄一息的海棠珍品中缓慢流转,以壮其生气,效果虽不能称神速但也渐渐显现,那棵海棠已经不复当时的死寂。白日其他时光初阳多半是和秋翁一起沉浸在花木世界,若不是此次机缘初阳怎知此中别有世界。 余杭人家多崇佛,寺庙极多,沿西湖四周处处可见大大小小香火鼎盛的庙宇。秋家婆婆亦笃奉佛门,每日念经礼佛甚为虔诚,虽是道佛殊途但初阳心中却不曾有任何不敬之意。闲时,三人一狐于花间树下团坐一处,小酌浅斟也别有意趣。秋家二老视初阳如晚辈,初阳自然也奉二老为尊长,彼此相处极好,但也从来不会过问对方的家族过往。 转眼又是十五,秋家婆婆软硬兼施方让初阳答应今日陪她往昭庆寺一奉香火,初阳虽是无奈却也体谅老人礼佛之心故此也沐浴一新以免惹人不快。一早就有一辆极为雅致的双人素帷小油车候在秋家园外,初阳先扶持婆婆上车,再将小狐抱起后吩咐驭夫往昭庆寺山门而去。 冬日寒冷,非是诚心向佛者亦不亲至,故此昭庆寺行香之人数远不如春秋三季,但仍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下得车马,初阳也不能不叹昭庆寺殿宇室庐,极是壮丽。秋婆婆想是寺中熟客,方一落地就有知客僧上前热情迎上,直将婆婆送至讲经阁交与阁中沙弥才复回还。 初阳因道佛其源各异,恐多有冲撞直言不欲入内,婆婆无法只得约好两个时辰后再在阁前相聚。辞别秋婆婆,初阳也不往殿中供奉处去,只往人迹稀少山石园林中赏玩。昭庆寺中,曲径幽深,其林木也多有雅意,初阳徜徉其中倒也颇不烦闷,抬眼望去,其山巅更有楼阁,凌空而起不知何在? “女施主,独处此处不知为何流连?”突兀间有一人出言相询。 初阳转身却见一老僧手执金丝扫帚立于身后,因此轻声回道:“心中无佛自是不敢轻易入殿,一是怕师长斥责,二是怕菩萨怪罪。因此孤身徘徊此处,一览胜景。” “想来是怕折身一拜就是道佛高低之争吧。” 被说中心事,初阳只能默不出声,却听得老僧又道:“即使屈身向佛前,未损心中求道意。不知女施主以为如何?” 一语棒喝,方知自己执念,初阳谢道:“此言大善,是我执拗了。导人向善,起人道念,殊途同归,若是只为路途差异便心中推拒,不免落了下乘。菩萨面前一跪又能如何?” 老僧口念佛号,笑道:“老衲参寥,不知女施主可愿随我去小坐片刻?” 初阳回礼,自通姓名后自是欣然同往。绕过一片梅林,有几间旧精舍,参寥与初阳还未进入其中,便听得有人笑骂道:“参寥大和尚,数日不见你从何处寻来一小龙女?” “随园你学中多有玉树,就不许我得一小龙女?”参寥也是洒脱。 初阳也不是扭捏之人,放眼看去只见一中年文士携二子而来,细细打量二子倒是有些惊异,正是当日湖心亭中所遇之人。对方想也已认出初阳,眼中有讶异有惊喜还有些其他莫名的情绪。 所称随园之人想来和参寥极为熟识,只见其携二子急行十数步转眼就已到近前,不待喘息就说道:“老和尚,不为我等引荐这菩萨座下小龙女么?” 参寥也笑道:“初阳敏而慧,惜其心不近佛,徒叹奈何罢了。来来,此位乃是余杭名园集贤书院之大儒于先生。作陪者正是于先生之得意门生张维城、钱章侯,皆是少年才俊。这位江施主是我方才偶遇,正想共试兰雪,随园既然恰逢其会,也就便宜你了。” “兰雪?我往来数次你都秘而不出,今日这般大方可见江女非是凡俗。维城、章侯与人相较,可见尔等不得老和尚青眼。”话毕也不多言,于先生径直入精舍落座。初阳闻言不禁莞尔,细细观之,于先生其貌并不甚出众,然得书香墨韵气质自是出众,又兼笑谈诙谐洒脱委蛇,更增数分风采。 参寥倒也不以为怪,轻召近处一小沙弥前去汲泉水,方带着初阳和张、钱二子施施然地步入舍中。示意众人随意安坐,参寥洁手后将茶具一一取出陈列。以小炉烹新泉,取适量兰雪投入敞口瓷瓯,旋滚汤冲泻。待兰雪茎茎叶叶舒展,倾向素白瓷杯,分与众人。 取一杯观之则其形如百茎素兰挺立雪涛,轻品则其嗅清冽淡雅其味浑厚悠长。于先生啧啧称绝,说道:“久闻其名,今始得遇。本欲痛责参寥,奈何此茶醉人,不知如何致词只得闭口不言了。”舍中余人莫不赞同,安享好茶无人出声。 半晌方听得于先生叹道:“还是参寥之处闲适,无俗世之扰得清净之乐,羡煞人耶。” “随园若是能舍去心中所牵挂所念想,饥时即食,困时即睡,安能无有此乐?”参寥笑答道。 于先生想来是极不愿意提及心事,只强说道:“饥时即食,困时即睡,参寥莫不是以为豚豕?” “眼中所见乃是心中所想,心怀芝兰所见芝兰,心怀豚豕所见豚豕罢了。”参寥也顺其意转语锋。 张钱二子想是已经习惯他们彼此的相处方式,但笑不语。初阳也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冷不丁却被于先生一指道:“龙女不知有何高见,不妨说来一听。” 初阳微惊,歪着头想了片刻方才笑着开口打圆场道:“高见倒是无有,只不过曾听乡老说到菩萨畏因凡人畏果,不知二位师长必要争个高下是畏因还是畏果呢?” 此言一出,参寥二人相视一笑,皆以为是,不复辩说。 于先生更是赞道:“女郎出语不凡,可堪往来。更兼姿容甚美,异兽感服,若是逗留余杭闲暇时可来集贤书院一聚。” “得于先生谬赞,愧不敢当。若是他日先生相召,初阳敢不前往?”初阳见时辰已久,辞谢道:“今日已晚,还有长辈于寺中相候就此告退。” 听闻此言,众人亦不好多留,只张维城上前说道:“大师,先生安坐,且由晚辈相送如何?” “如此也好,维城处事向来妥当。”于先生想来十分首肯张生,挥挥手示意两人离去。参寥也无异议,只不过叮嘱初阳若再得空可来一叙。 初阳施礼辞别,起身之时却瞥见钱章侯眼中似有懊恼,也不知所为何事,但料想于己无关也就不再挂怀。张维城轻声问道:“江姑娘,将往何处,我往来此间多次路径熟稔就由我带路吧。” “与长辈期于讲经阁,初次来此就请张公子引路吧。”初阳停了停又说:“上次湖心亭相遇,非是有意隐瞒只是向来以男装示人罢了。初阳还要多谢公子所赠毳衣,若有机会当要原物奉还。” “区区毳衣不值挂心,至于其它,非汝故意何言隐瞒,只不过往后若是相遇万勿回避才好。”张维城温言细语,令人有如沐春风。初阳心中赞叹,回道:“那是自然。只怕往后初阳学思有惑还得请教公子呢。” 心中都对彼此观感不坏,初阳更不知无知妇孺,自然言笑灼灼相谈甚欢,称呼也渐渐亲近。张维城对昭庆寺的掌故颇为熟知,谈及此寺初建为钱武肃王寿事,更是有如亲历。“贯休贺钱武肃王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其言慷慨激昂不独勾勒武肃王时之盛况更写尽世间男儿雄志,不知初阳以为如何?” “初阳向来读书也知武肃王英武,然有一语为天下女子心向往。想来如此豪情又如此细腻之男子必是性情中人。” “必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含思婉转确是好句。初阳对武肃王评价甚高,章侯知之必然喜于言表。” “哦?章侯想是武肃王后人?”“正是。” 两人言谈间,讲经阁已然在望,初阳谢过张维城后独自往约定之处行去。 讲经阁外寂寂无声想是还未结束,初阳立在阁外也静静地倾听,言辞华美经典尽知想来也是寺中高僧。不多时,人流涌出,多而不乱,初阳一眼就看见秋婆婆所在,将小狐置于肩上后迎上去搀扶,接下来的素斋、随喜初阳都不复推拒,陪着婆婆尽兴而回。 数日后,有几名家丁模样的人来到秋家,似乎要接秋家二老离去。秋翁叫来初阳问道:“腊月将尽,新元近在眼前。初阳归家不归?” 初阳心中久不知新元为何物,想了想说:“路途甚远,来回不易,不如不归。且有海棠还未大好,怎能离去。” “儿女遣人来迎,不得不归。不如与我们同去,以解孤寂不知初阳意下如何?”秋翁又问道。 初阳自是不肯,秋家二老似乎知其答案,惋惜地叹了口气。婆婆将家中钥匙尽出付与初阳,絮絮叨叨只管叮嘱不休,及至登车,犹恋恋不舍。 二老远去,习惯了近来有人陪伴的生活,初阳似乎有些寂寥了。 29家 腊月喧闹,集市上人群往来不断,别致的饰物,精巧的摆件,各式各样的点心零嘴等等林林总总俱是应有尽有。有乡村夫妇进城选购,有小户女儿拈花试簪,有大家子弟尝新觅鲜,有儿童索要父母令止,不处其中怎知红尘俗世的热闹繁杂? 自腊月二十三起,随着家家开始祭灶,余杭城中热闹更添几分,爆竹声稀稀落落更是增添了年味。小狐从未在俗世度过腊月,不惧怕任何妖兽的它居然被震天雷给吓得不敢乱动,逗得初阳乐不可支。 随着爆竹频繁炸响,小狐对此慢慢也习以为常,它甚至喜欢上了时不时在空中绽放的烟火。当夜间烟火瞬间盛开瞬间湮灭,小狐就会发出类似惋惜的叫声,一人一狐听着附近人家的热闹,似乎都有了一点点得寂寞。初阳曾想闭关入定,然而心中沾染红尘气息情绪翻滚难定,始终不能安心,这种情绪在除夕之夜终于到了极致。 初阳抱着小狐独立高处,放开神识,只见得余杭城中家家灯火处处欢歌,户户团圆人人喜庆,爆竹声声烟花处处,只是不知自己将归何处。眼中酸涩,以指轻触已然有泪,初阳情绪难耐,放出轻灵剑也不顾是否为人所见,直往吉州而去。 不惜真元,御剑狂奔,终于眼前又见熟悉的屋舍,初阳未敢惊动他人,只落在树梢之上放眼瞧去,只见:席间父亲面色红润身体安泰,初晨已是一副小大人模样,不知说了什么逗得父亲频频点头;母亲丰腴不少,怀中正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婴儿喃喃逗弄,心情也是不错。远远望去,俨然一家和美,清泉真人所言都渐渐成真,初阳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小狐也不出声,只是用前爪拥着初阳脖颈,似乎在说你还有我呢。初阳忍着苦涩,继续打量,席中菜品丰富想来家中衣食无忧,但是总觉得有何处不妥。再细细探查,为何席中有一空座?此座无人但仍然安放碗筷,难道是为了我而备?初阳心中顿时如锁链崩断,泪水化作倾盆大雨。 悄然转入后间,旧时房内安静无人,但笔墨书砚一桌一凳摆放与昔时一般无二,旧时女儿**居然整整齐齐地安放着母亲做的新衣,大小估计是母亲凭印象而制,初阳想来一针一线俱是母亲对自己的思念吧。 初阳将新衣收入储物袋中,取出数物放置桌上,欲走还留终是匆匆笔书数句后推门而出,行至门外端端正正朝父母所在方向叩首三声不顾而去。 堂中江王氏心中似有所感,高声说道:“初阳回来了,浅溪,初阳回来了,你听到了没?”夫妇两人起身遍寻不见,心内不免黯然,抬眼却见女儿旧时闺房门未掩,喜出望外。疾步入内,只见风吹桌上留书,人已是渺渺无踪。 江清流上前展开,读到: 除夕宴, 清酒一杯歌一遍, 远拜陈三愿: 一愿严父千岁, 二愿慈母安健, 三愿庭中多玉树,岁岁带笑看。 落款是不孝女初阳敬上。另有数语,将桌上物品功用一一注明。追出门外,北风凛冽四周无人,又怎知要往何处去追?又怎能追的上? 发足狂奔,不知多久后初阳方才停住脚步,起伏不定的情绪渐渐平复,遥望家中满怀俱是温情。重返余杭,再观各家除夕团聚,共食饺子以待交子,初阳也不再觉得孤单空寂。两仪异物似乎也被初阳感染,慢慢转动,引发天地灵气流连聚集。新元旧岁交接之时,初阳心中更是澄静一片,红尘欢腾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恍恍惚惚间,筑基三层的关隘已经不远了。 入定时是除夕,醒转已是初一,初阳换上母亲所制新衣行出草堂,耳中听得远近爆竹阵阵迎神,眼中却见那棵海棠已是完全复生。园中花木也为昨日灵气所沁显得格外精神出挑,再回首看得小狐为灵气侵染之状更为明显,行事越发近人。初阳不禁一笑,心中暗想这倒也是个意外之喜,月光中一人一狐于花间指指点点,喁喁相谈洒脱自在。 天方明亮,伴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园前有人叩门,出去一问,方知是附近几位邻家前来拜年。初阳言明秋翁远去而自己只是借居后,邻里也不以为怪,反而极力邀请她一起去其他街坊处贺春,以博好口彩。加入这热闹的小群人,初阳也分享年头的快乐,逢人道贺逢户恭祝,好不热闹。更有长者见初阳心喜,赐给红封,推辞不过也只得收下,初阳心中也为百姓的热情纯朴感动。 临别时,还有邻人怕初阳年幼不知避讳,将初一至十五的种种禁忌告知,初阳也含笑受教,完结后施礼以谢。 欢快的日子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溜走,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二,家家户户又开始搭灯棚选灯笼。初阳和小狐也不甘落于人后,早早地往集中挑选。各式各样的花灯把初阳和小狐的眼睛都炫花了。正在一人一狐抬杠互不相让选灯时,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姑娘,难不成你未曾返乡,淹留在此?” 初阳回头却见钱章侯在旁,于是笑答道:“是呀,余杭好,风景醉游人,我怕归去后日日思念不得解脱呀。” “早知如此,我就该请江姑娘过府一聚,不若今日我做东请江姑娘一试余杭菜就当是我赔罪了。”钱章侯一副懊恼的模样说。 初阳有点不愿前去,低头看看小狐还在满心满眼地望着那绚丽的花灯,似乎对其它别无兴趣,于是推辞道:“虽是暂居之所,也想从俗而行,今日选灯不得闲暇不若下次再去,如何?” 钱章侯似乎有点失望,但依然笑问道:“江姑娘喜好花灯吗?” “余杭花灯名动一方,自然是想见识见识。”初阳顺着花灯街廊边走边说。 “其实山阴花灯方是海内一绝,由今日至十七连绵不绝一连六夜,夜夜恍如白昼。”钱章侯跟着介绍道。 初阳闻言,脸上不由露出向往之情。钱章侯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若是江姑娘想一睹胜景,何不十六随我一同前去?正好维城还在家乡,有他向导再好不过了。” “若是如此,可有不便?”初阳倒是有了兴趣。 “家中自备车马,何来不便之说,既然有意前往那就说定了,十六日清晨还在此街口等候。”钱章侯倒是十分干脆。 初阳见他一片殷殷之情也就不再推却,点头同意了他的安排。钱章侯于审美倒也有独到之处,有他陪着不多时也就选好了合意的花灯,辞别之时两人已经开始熟络了。 30人生何处不相逢 花灯悬挂园中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倒也十分喜气。临近之人家知晓初阳独居还特意送来了各种元宵,更让小狐喜笑颜开。于是这个元宵节,一人一狐过得十分惬意,饱食终日,夜游不倦。 元宵夜,天方擦黑就已经有灯66续续亮起,大户为灯棚小户只散灯,官府沿着十字街为灯路,远远望去如星河垂落人间闪耀无限,流光溢彩之美真是让人瞠目结舌。细细赏玩,有魁星灯,有劝善佛灯,有走马灯,有荷花灯,应是不下十余种。一路上有射覆灯谜者,有鼓吹弹唱者,有巧舌口技者,有贩卖小食者,更遑论其他往来士女,合家出游之人了。余杭灯夜已是这般,初阳想象不出山阴的灯火该是如何盛况。 子时街头之人犹未曾散去,小狐亦恋恋不欲归去,得初阳抚慰多时方闷闷不乐地缩回怀中示意离开。 因与人有约,初阳一早紧锁门户后就携小狐往前次相遇街口而去。本以为自己已是极早,却望见有一小马车似乎等候多时了,初阳不免要加紧脚步上前查看。车前只得一驭夫背向而立正低头与马交流,其余别无他人,初阳心中疑惑步子也随之慢了下来。 突然驭夫回首,瞧见初阳后挥手示意:“这边,江姑娘。” 居然是钱章侯,不知何故充作驭夫。初阳有些惊讶,但未等她询问,钱章侯便笑道:“今日我这般装扮,可有惊着你?” 见初阳点头,钱章侯倒是越发得意,手做恭请上车状,嘴中还振振有词:“便请江姑娘安坐,一试我驾驭车马之术。” 章侯如此作怪,初阳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展颜一笑,然后大大方方地上车坐好后开口说:“若是颠簸不堪,到得山阴可是要罚酒哦。”章侯想是为初阳笑容所惑,神情一怔才笑答道:“莫要小看我之手段,若是安稳抵达山阴,初阳可要将湖心亭中所欠之酒尽数补来。” “一言为定?”初阳也是爽快之人。 “一言为定。”钱章侯斩钉截铁的语调又逗得彼此开怀。 钱章侯驾车很是有一套,初阳都忍不住询问他世家子弟王侯之后怎么会这些小技。怎料反被人嘲笑道:“君子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御车本是必修之艺,更兼我钱家戎马起家,后辈子孙焉敢将祖传骑射之术抛却?难不成在你心中我等书生就是腐儒?” 初阳想想也觉得自己有些固步自封,唯心定论,上次对佛门如此,今日对儒学亦是如此,心中不禁悚然:道路悠长,切忌以己度人唯己为是,自己年幼修为增进急速但心中已经隐隐有自满自傲之心了。 钱章侯见初阳半晌不出声,以为自己话语过激,惹人不快,忙打圆场说:“初阳莫要介怀,我向来说话直接莽撞,若有得罪处勿怪。” 听得此话,初阳回过神来,敛色一揖道:“章侯一言点醒梦中人,初阳谢之不及何来怪罪之说?诤友难得多谏言,佞友易寻少增益,章侯难不成以为我只是一喜好逢迎之徒?”一言既出,二人皆是若所得,相视一笑,居然很有些默契。 余杭山阴相隔约莫有百三十里,一路平稳,小狐对这趟旅程颇为满意。马车在午时稳稳地停在张府侧门外。钱章侯想是张家常客,侧门小厮见他翻身下车有的连忙上来牵马引车,有的急急往里传信报于张维城。钱章侯也不耐烦等待,带着初阳就往门内进去。 未行多远,就听到张维城迎来,笑问道:“章侯今日怎会乘兴至此?”再一看初阳抱着小狐含笑在旁不禁愣住,“初阳如何与章侯结伴而来?” 初阳还未开口,钱章侯已经简单明了地把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张维城微微蹙了蹙眉,随即说道:“此时想来已是腹中饥饿,不如先行用膳如何?” 张府想是数世经营,屋舍回廊往复回环,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比之杨府或许秀丽不如但规模远胜之,更兼整齐肃穆更是让人心中顿起敬仰之情,初阳暗中也赞叹不已。 张维城顾忌初阳女儿身,还吩咐下人诸多计较。初阳自己却不甚在意,这等俗事于她只不过是不值一提之琐事。谢绝张维城好意,初阳洒脱同行,依旧是湖心亭初见时那秀丽出尘的少年。三人俱是通透之人,如此一来更无一人再提男女之别。 张氏大族,仆从林立,不多时酒菜俱已备齐。未待钱章侯出声,初阳先自罚三杯以偿路上之约。三杯已毕,章侯犹不称心,直唤初阳狡狯敷衍了事;维城笑言初阳不胜酒力,如此已是多有难为;初阳也左闪右避不肯多饮。 三人笑闹不休,谁也未曾注意小狐在一旁将壶中美酒尽数偷喝,仍嫌不畅快,焦躁不安。轻轻撕咬初阳衣角,小狐脸上满是渴求,半天才发现无人注意自己。满心烦恼的小狐忍不住一声长啸将众人唤回。 回首见小狐那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三人无不捧腹。维城招来下人再取美酒以飨好酒之狐,方才得回安静。席间论及山阴之灯何以冠绝海内,维城说:“山阴多竹,多纸,多烛。物多则贱,灯材易得且贱,何人不为灯?非但必为灯,左右邻家更要互相攀比,无人肯落于人后。世族大家则手笔更大,常以一山为灯场,到时满山灯火蔚为壮观。” 听得此言,初阳心中疑惑始得解开,不免有些悠然神往。三人谈谈笑笑,大半个时辰后才将酒席撤下换上阆苑茶。小狐则早已醉倒桌旁,与周公品酒,不知狐事了。 也许心中有所期望,寥寥几个时辰都觉得有些难耐,钱章侯笑道:“初阳时而洒脱,时而温婉,时而激烈,时而急性,倒不知何时才是真正的初阳呢?” “草木尚有高低阴阳之好,人何以不能有多面不同呢?”初阳倒也习惯了和章侯斗嘴。 “初阳此言谬也,一草一木都固守己好,何以群木而喻一人呢?”维城也不独善其身,加入战团。 “维城与章侯可是要联手奚落于我?”初阳跺跺脚,假装生气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有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小狐也悠悠醒转。初阳无心于晚膳只是草草了事,急于一睹维城章侯描述的山阴灯景。 张家掌灯时节,三人已经到了府门,维城吩咐家仆备好车马于西门相候后才欣欣然引路往城中最热闹处去。 初阳不禁好奇地问道:“观灯何用车马?莫道还须远行?”张维城二人但笑不语,只说是到时才知分晓。 一路行来,所见人家无不灯无不棚,灯形无不奇思妙想,灯棚无不复迭堆垛。有双狮戏耍灯,有目连救母灯,有和合二仙灯,有荷花映日灯,有鲤鱼化龙灯,有并蒂牡丹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不止民间独乐,官家也多有灯棚助兴,更有山阴治下闾里共约于山阴赛灯,如此一来始成山阴之盛名。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灯海人海,远远望去灯火辉煌,星河失色。小狐东张西望,似乎犹嫌双目不足,恨不得自身多生几目才够用。 初阳随着张钱二人也不知身在何处,只知无处无灯无处无人,猛然看见城门方知已远离城中。心中纳闷,初阳目视二人望能解惑。章侯不开言只遥指东南方示意初阳眺望远山。不望不知,一望瞠目,远方有三、四处山中火光烁烁,有如无数繁星跌落凡尘,明明暗暗跳跃不定,分外摄人心魄。 见初阳一时呆滞,维城笑道:“龙山为吾家放灯之所,塔山乃是朱家所在,另有两处是城中数十富家出资共为。且上车马慢慢行将前去细细赏看。”至此初阳方醒悟,备下车马所为何事,再看路上东南向络绎不绝的人流车马想来也是同好。 龙山并不甚远,骏马小跑不消盏茶时分三人就已立于山下。近前观看,其势更甚,山虽不高,然灯群层层叠叠直上山顶,无处无灯。山中树木纤毫毕现,比之白昼别有风姿。张府虽有庄户仆众于此照看,但并不禁人入山观赏。 循着石阶,三人也来至山顶,灯景由上而下又是不同。若以山顶小亭为花中娇蕊,山灯为花边花瓣,则龙山就如是浮于夜空盛开的火莲,初阳心中除了叹服更无其它言辞,忍不住说:“始作俑者何人?亦可谓大才矣。只不过若有灯烛倾覆而未及扑灭,岂不是顿成山火,祸延众人?” 此问一出,章侯想必对此也多有不知,于是也转向维城以待其详解。张维城笑了笑说:“放灯之由来倒也不甚久远,乃是吾叔祖偶尔戏之,不成想所见者皆以为佳,因而袭承下来,至今已有数十载了。关于这山火嘛,初阳章侯先查看此山植树,是否有人识得?” 钱章侯瞧了几眼就摇头示意不知,倒是初阳细细查看后笑道:“原来是龙睛树,怪道不怕火焰腾出。此法甚好,不过我以为必先是张府农户提出龙睛树辟火之功用吧。” “哦?初阳何出此言?”章侯倒是紧问不舍。 初阳白了他一眼,笑问道:“二位公子恐怕以前只知龙睛果之味,不知龙睛树为何物吧?” 章侯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反驳。张维城倒不闪不避,直接回道:“初阳此言正是,今世之儒五谷不分果木不辨者甚众。我若不是因参与放灯事宜也确是不知龙睛树为何物。” 也不多在此话题上纠缠,三人于山顶回望山阴城,则如火笼四野,熊熊有色,煜煜生辉,又让人再生喟叹:“天地之威,自是莫可匹敌。一人生于天地,常自以为渺小,然众人齐心合力之所为,亦可一撼天地。”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正是此次出游的最好写照。三人一狐皆是心满意足,回到张府已近子时。本以为府中人多已安寝,不知何故却见仆从往来,面上多有不豫之色。维城心中一惊,急询一婢女方知祖母旧病复发,正延请山阴名医救治。 张维城心中疑惑,一面另外安排下人带初阳二人下去安顿,还歉然道:“家中老人多病,正要前往一探不能多陪,还请见谅。”一面却又问婢女道:“祖母向来保重,喜怒不轻易动颜色,何以今日情绪激荡至此田地?” 婢女还未回答,却听得初阳道:“吾家世传医术,初阳虽惫懒但也习得几分。莫如就此前往拜见令祖母,若有效力之处岂不大佳?” 章侯闻言,也说道:“正是,正是。我也一同前往,一是拜见老夫人二是一睹初阳施扁鹊之术。” 迟疑了一阵,张维城暗想祖母也曾得不少名医诊治,都只是治标不得治本,也许初阳真能别辟蹊径将祖母病痛一治而愈。思及此处,维城点头带着二人往内宅而去。 路上,张维城只大略道:“祖母五旬后,始得此怪病,百治不愈,至今已有十数载了。若逢情绪变动则发,发则心悸不安,怒气盈胸,夜寐不安,食少口苦,喜怒不定。家中为此已请得名医无数,皆言是人近暮年,阴阳失调,用方多是增减二仙汤,但效用不著。故此祖母也不敢轻易动以颜色,待下宽和,想来已有数年未发,不知今日何事以至于这般。”初阳细细听其述说,心中也大约对病情有了粗略的勾画。 想是婢女先行通传,三人入内时,并无张府年轻女子在列。只见一老妇人斜靠榻上,一老妇人坐在塌旁轻声抚慰,另有数位中年妇人愁容满面围立塌前。听得脚步声,众人抬眼望来,三人亦望见场中诸人,一时间心中各有惊喜不同。 张维城虽是心忧祖母病情,但仍拜上塌前道:“怪得祖母情思妄动,原是姑祖母前来。不知姑祖母几时到此,维城未往亲迎实是失礼。” “许久未见,昔时宁馨儿今已是张家芝兰玉树了。有此佳儿,张家大幸。”老妇人起身扶起维城,转身又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初阳未肯与我同归,今日却于此相见,真是极有意思。”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31救治 众人疑惑,初阳却在暗笑自己身处秋园却未曾真正留心秋家是否富贵,现在想来西湖就近能为一大园圃而无人搅扰,用物虽简单但绝对不简陋等等,秋家二老怎可是升斗小民。不过此事与己又有何干,初阳交人以心性而非钱财,秋家二老更是如此。思及此处,初阳盈盈上前拜见,并笑道:“婆婆,莫不是秋翁恐我置海棠不顾,而至二老追蹑?” “初阳惯是这般俏皮,不过今日你我皆是客,还是先去见过主人家吧。婆婆还等着见识初阳的医术呢。”秋婆婆与初阳相处多时,对其口吻亦是分外情切。 “正是,待我诊治后再与婆婆叙话。”初阳言毕转身与榻上老妇人施礼并欲把脉望色。却不成想,老太太怒气勃发,背身不与初阳接言并直斥道:“如今张家莫不是随便一人就敢上门卖弄口舌,轻言岐黄吗?我不需此人,快将其轰了出去。” 张维城闻言面上尴尬至极,不知如何是好。秋婆婆则上前低声劝说,旁边伺立的张家子媳辈更不敢出声。 “老夫人所言谬矣。初阳与维城章侯为友,与秋家二老为伴怎就是随意之人?况夫人病难,众人束手,就是与我一试,又能如何?若能侥幸,岂不是阖府皆喜?若是不能,也于你分毫无损。”初阳倒是不在意老太太的态度朗声说道。 不是众人劝解之效,还是初阳话语之功,老太太终是不情不愿地转身过来,让初阳掌脉把息。初阳倒也不急不躁,凝神定气细细将脉息,舌苔,脸色查了一遍。 检查完毕,众人都以目询问,初阳也不出声,闭目思索良久。暗暗断定此症为五行生克制化乖乱所致,病本在肝。肝主血,体阴而用阳。五旬之后,精血衰少,阴虚导致阳亢。气有余,则制己所胜而侮所不胜。是典型的肝(木)气横逆,乘土(脾)侮金(肺)病例。肝、脾、肺三脏俱病,日久波及心肾。 心中了然,初阳出针以凉泻法刺穴,以水气息安抚,不多时张家老太太气息即已安稳,缓缓有安睡之意。见老人此状,人皆安心,秋婆婆年岁已高更是不堪支撑,只叮嘱初阳再斟酌用药就先行离去了。 唤婢女近前看护,初阳示意噤声后起身出至外间。章侯一直不敢出声,此时方喜道:“原来初阳于岐黄之术上有如此造诣。维城须得谢我,若不是我强拉初阳来此老夫人也不能得良医。初阳,我与你同来真是与有荣焉。” 维城被章侯的胡言乱语弄得啼笑皆非,索性不予理会只问道:“初阳,不知是否需出药方?若有该当如何才好?” 细细考量了一番,初阳拟滋肾阴以柔肝之体,泻心火以抑肝之用,扶中土而复生克制化之常而出一方:柴胡、丹皮、栀子(炒黑)各拾克,生地、白芍、当归、山萸肉、白术、茯苓、生熟枣仁、生龙牡各3拾克,炙草、煨姜各拾克,3剂。 “此药3剂每日壹剂,另外每日早晚我再与老夫人施金针之术,应是妥当了。”初阳将药方递于维城说道。 亲手誊抄药方后,维城一面着人即往药店抓药,另外还使人去与祖父父辈处报安以免挂怀。方欲礼谢初阳,却见其又复伏案疾书。不多时书成,初阳从伺者索一信函,收口后题上收信名址。 章侯急性,好奇初阳所为,一直在旁窥视,当见得收信人名讳时不觉低声惊叫了一声。维城见其所为心中也不免有些诧异,待得接过书信才知原委,不觉问道:“杨神医其名在外久矣,家中也曾专人延请,然被其以不喜离家拒之。家祖母以为其故意拿捏推脱,故此也不肯前往就医,初阳倒与他交好?” 初阳点点头,说道:“杨老不离其乡里,缘故深切,倒不是有意拿腔拿调。此次去信我一是将药方与之斟酌,二是三日后滋养之药还需其验看,所以维城立即着人快马来回以免误事。” 听得此言,维城还有何异议,又着人选良马行事,并吩咐须得两日内归还。 一切处理得当,张府慢慢又归于平静,次日老太太醒转进食已是大为好转,初阳更是被礼敬有加,倒是让她颇为不适。 秋婆婆在一旁与初阳相处时的闲适默契,让张老太太十分羡慕,居然说初阳待人有偏颇。不得已初阳只得也以婆婆相称。老太太与初阳往来密切,见者无不笑称三人为忘年之交。只有维城母似乎对初阳有不满之处,言谈间不冷不热,只是初阳不知其因也并不以为意。 初阳其实对张婆婆发病之因颇多不解,私下道:窃以为亲族相见罢了何以大喜大悲?维城隐约告知:几年前秋翁与祖父因折花赏瓶一事起嫌隙,一怒之下秋翁已有数年不登门了。此言一出,初阳方才醒悟:以秋翁之爱花成癖,折花自是不可轻恕之罪;张老太太数年不见姑姐,莫怪道要情绪难抑了。 杨济时回信未及两日便已到初阳手中,信中对药方并无增减,且对此方赞赏有加,只是提醒说三剂药方后早服六味丸,晚服归脾丸最为妥当。信中还有芸娘寄语若干,希冀初阳日后再去一聚。随信还带来了芸娘手制鲜花香露,小狐见之喜不自胜,章侯更是以为罕物常与小狐争食,维城虽较为稳重但也赞不绝口。 三剂药下,张老夫人已是神清气爽,最后一次施针后初阳嘱咐道:“大喜大悲固然不当,但无喜无悲也非人情,恰如其分才好,过分压抑反而可能后果更为严重。平时不需过度依赖药丸,六味丸与归脾丸服满一月便不需再用,无事多于庭院乡间行动更佳。” 秋婆婆也笑附和道:“初阳此言甚是,我当年于府中万事有人为却百般难熬,如今于园中事事亲为倒是身心舒坦。” 初阳点头称是,正好章侯与维城进来探望,也被留下陪坐。老少几人谈笑间,章侯说起归家一事,询问初阳是否同行。秋婆婆自是不许,直言初阳将与自己归家。章侯正要分辨,维城笑着岔开话题道:“随园先生年前曾数次提起初阳,却不知初阳几时能往集贤书院一行呢?” 初阳想了想答道:“就如当日所言,随园先生有意来召便是,维城莫不是未知秋园之所在?”秋婆婆也故作愠色道:“维城不是不知所在,只怕是不想登门吧?” 章侯在一旁插嘴道:“秋园之胜,余杭尽知,只不过秋翁爱花严厉多有畏惧罢了。”秋婆婆笑道:“爱花之人必喜人赏花,若是不随意攀折损伤,只管随意往来。维城章侯若要前来,不嫌饭食粗糙简陋即可。”章侯闻言大喜,转身对维城说:“年后春色,尽邀同好一往秋园如何?随园先生也必是欢喜。” 一时间,满座尽欢,不多时午时已近,老夫人留众人用饭。章侯用毕即辞去归家,临走之时犹自叮嘱初阳归去余杭往钱府一游。 秋翁与维城祖父想是心结已解情意更甚,更因得晓海棠复生心中无所牵挂舒畅无比,故此自章侯告辞后又停留了两日方才携秋婆婆与初阳径归余杭。 秋园中寂寂无人,只有花木犹自生息。初阳想来自己还是有些辜负秋翁所托,擅自离去游玩许久,幸亏秋府应是有雇人就近照看,不然归来之时见花木折损又该当如何。小狐回到熟识的园中,潜去不知何处玩耍,初阳也不喝止。 秋翁归来的第一要务自然是探看海棠,当见到其果真复生就如一孩童般快活啸叫;接着便是巡视全园,一草一木必得亲见无恙方能安心。婆婆与之携手至老,见此自是不以为怪,只管笑笑与初阳整理衣物被褥。平平淡淡间不知为何别有一种温情流动,秋翁偶于窗外经过必凝目回视老妻,二人不着一言便已知彼此心意。 初阳见过杨氏夫妇生死病苦不离不弃的刻骨之情,如今又见秋氏夫妇舍弃荣华甘于淡然的相依之情,心中的异样又开始有点蠢动。甩甩头,运转青冥决,将奇怪的感觉驱逐开来,初阳又开始笑着陪婆婆收拾草堂中的杂物。 年后虽犹有寒意,但已是多种草花的育苗期,秋翁较之冬日有更多的时光花费于园圃。似乎不需要任何特殊能力,秋翁就可轻而易举地感知地气的变化,何时种何花,分毫不差。初阳都要赞叹这精确的把握力,也曾问过秋翁何以能知晓这细微变化,秋翁也不过是回以四个字:熟能生巧。 白天一老一小在园中忙活时,小狐就如无知稚子般在一旁捣乱,最后一身鲜艳欲滴的皮毛都是弄得脏乱不堪,也算是乐事之一。 夜晚独处时初阳却感慨万分,初入道门就是一山村老人随意地告知自己说熟能生巧,不想今时今日又有一爱花老人以此语相对,细细想来杨济时若不是持之以恒熟能生巧又怎能成就一代神医?就如铁匠铸剑,若不是千锤百炼何以得利剑?又如工匠筑屋,若无有夯实地基何以成高楼台榭? 灵气运转一遍一遍似乎永无止境,灵气锤炼一次一次似乎更加致密,周而复始反反复复。渐渐灵气的运转和锤炼都开始有了自己的节奏,就如四季轮回、呼吸吞吐一般自然舒展。随着时间推延,初阳的修为虽未跨越筑基三层,但液化真元开始有了紧密感压缩感。 天气渐渐回暖,集贤书院复学后维城章侯闲暇时已往秋园拜访二三次,持礼甚恭秋家二老也十分欢喜。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待得人回神已是二月半花朝节。 花朝,不仅是钱塘湖春景之序曲更是每年香市之开端。袁公所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一句已得钱塘湖春色之妙。初阳陪婆婆往昭庆寺,一路所见无不令其瞠目结舌:且不说一湖桃柳明媚,曲辞频传;也不说四处士女闲客,村妇野夫;只说香市一桩,便是它处无有。只见昭庆寺由殿中边甬道至山门内外,无处不市,挤挤挨挨热热闹闹;市中之物也非独有进香之物,胭脂簪环、量尺剪刀、小儿玩物、小食干果无一不备。初阳更听婆婆述说香市非是独此一处,更有三天竺、岳王坟、湖心亭等数地,心中更是惊诧。 若不是与昭庆寺相熟,秋府也非俗世凡姓,恐怕今日要进其中还得久候。初阳经参寥一次点拨,心中对参佛之礼再无芥蒂,倒也安心陪婆婆于寺中用斋随喜听经。若是心中所念轻易为一屈膝一演经就有所差池,初阳想自己也不用求道,只须归家奉养父母而已。 待得出寺门,初阳送婆婆上车后请辞,只说是往湖中一览即归。婆婆也知花朝盛况湖光美景,自是挥手放行,只是嘱咐及早归家以免惦念。 及至湖边,酒肆皆客,游船皆无,初阳虽是心中郁结也莫可奈何,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怎敢轻用法术?初阳只得抱了小狐沿湖往孙堤白堤而去。 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柳色柔媚,水色清婉如此美色怎不令人身心畅快?初阳的那点子小郁结早就烟消云散。小狐也自陶醉,跟着不知何处传来的轻曲摇头晃脑。 堤上虽不至于摩肩擦踵但也是人流如织,川流不息。初阳与小狐也参杂其中,感受俗世这份热闹。遥望四处青山如屏在列,近观四周湖水如镜在旁,点缀船舫其中,相映花木生色,初阳不禁暗道:钱塘湖景宛似仙人掌中一些子景,着意安排也算得天独厚了。 正与偏隅处思想间,猛然听得不远处有一熟悉的声音说道:“钱塘湖山光水色春意醉人,年年徜徉年年迷醉,只不过此时繁杂不如月景清艳。不过若是我以山石叠磊成群峰,其上植以云松藤萝;以小石山土为堤为岸为岛,蜿蜒分割以类湖景,其中以河泥种以白萍杯口莲;更用妙手设水阁茅亭若干,如此一来不知是否能将此情此景留驻我座旁?” 有几个不熟悉的声音鼓噪称妙,却又有一熟悉的声音笑道:“如此小经营,只能惜玩于掌中,怎敢说是留得造化神韵?更何况我辈文中山水胸中丘壑,何处景色不在其中?何处情怀不得描绘?何必生生为此小家子气之物?”其间也有几人为此豪语拊掌。 此言一出,初阳也不禁叫了一声好,谈笑之人闻声而望,其中一人惊喜叫道:“初阳,方才去秋园寻你,却道你自昭庆寺独往此间而来。我和维城还颇多抱憾,岂不料相遇于此处,正好正好。” 章侯向来急性,维城倒是持重很多,只见他淡淡地含笑道:“初阳,既然偶遇不如同游,何如?”初阳也不畏生惧众,也笑着迎上去说:“若知章侯维城今日有意相邀游湖,我今日必得相候秋园,奈何奈何。” 原来几人皆是集贤书院学子,平时也多与章侯维城相得,今日也相携出游。章侯嘴快,急急地将初阳介绍于众人,见诸子多半倾于初阳之秀丽,居然觉得有种家中珍藏示与众人之感,不知是欣喜还是酸楚。 初阳与众人一一见礼后,也不闪避也不多言只是落落大方地随行。集贤书院乃是神州书院翘楚,其中学子也多为一时俊材,言谈也非一般庸才可比,初阳默默听着倒也觉得略有所得,心中暗想:他日无事,还须得往集贤书院一访,虽是儒学道门各辟蹊径,倒也不乏可取相通之处。随园先生,参寥大师皆于世情有所得,皆可为初阳师友。三学印证,想来也是益事。 初阳心中多思,一时忘情居然在这春色中走神了。 32懵懂 若不是章侯叫醒,初阳还兀自沉浸自我思想中,耳边听得章侯问道:“初阳,过十数日,先生与参寥大师相约往九溪揽胜,你与我们同去如何?” “我自是无有什么不可,只要先生与大师不嫌我蠢笨扰人就好。”初阳嘴上如此自谦,心中倒是十分喜悦。 “蠢笨?初阳你是想要羞煞何人?当日先生赞语言犹在耳呢。”维城倒是在一旁接了一句,随即又低声道:“若不是先生与姑祖以往有隙,他早就上门寻你了。” 初阳挑眉望了维城一眼,似问其故。维城也不开言,只是笑笑避开了话题,初阳虽有疑惑但也不好再问了。章侯想是早已嘱人备船于湖中跟随,行不多时众人便又上船往湖中而去。 武肃王有佑江南繁华之功,后族有避神州内乱之行,故此历朝于钱氏都是护佑有加,赏赐丰厚。官府多有扶持,余杭城中百姓也多有感念,于是钱氏一族于余杭城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世族;然钱家并不以此为傲,其后辈也多博文好学,算得上是人杰辈出。曾有无名氏点评道“钱家文能持节出使而不辱国,武能守疆强军而以安邦”,此语或有夸大但绝不是逢迎。 如此深厚积淀,钱家财势均不是一般世家可比,钱氏楼船更算得上是钱塘湖一景。船身宽大,身处其中而不觉清波荡漾,甚为平稳。楼船露台上桌椅具备、用具精细,几人也不须招引随意落座,初阳自是与章侯维城一侧。 不消多说,船上从人已将茶盏奉上,举止进退皆有章法,想来也是钱家规训得当,初阳觉得其情态较之张家更胜一筹。其时风和日丽,坐于船上,遥望湖堤处处莺莺燕燕,花花木木,山山水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观感又与身处人群中迥然不同。这恰便是一副丝帛古卷,缓缓展开于人前,只不过此画以天地为卷轴,湖景山色人物为构图,确是世间之浩大手笔。 章侯示意船上管事召数名家伎于远处发丝竹之声,品茶赏画听音,真是世间一等清贵人家。初阳暗叹世人多说神仙好,只是此等富贵当前又有几人不渴求?又有几人舍得下? 章侯转身对初阳笑道:“上回约你一品余杭菜未果,今天得空就尝尝我家厨下手艺如何?”初阳虽是在余杭日久倒是也未曾真正尝得其中珍品,自是首肯。小狐更是垂涎不已,频频拱手示好于章侯,维城亦被其逗乐。 余杭菜多以湖中鱼鲜为料,鱼羹口感细腻,龙井虾仁茶香别致,醋鱼鲜嫩可口,鱼羊鲜其味交融,火腿新笋鸡汤汁浓爽口,更有其它名菜不能一一道来。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佳,足见厨工之妙,小狐吃得不亦乐乎,初阳也不吝赞词。 晚膳用毕,天色已黑,楼船灯火俱明,再望远处游玩之人已是悄静无声,湖船亦不复白日盛况。人群散去,则余月下水音,花影柳态,如美人去妆般清新淡雅。虽则如此,但白日之喧闹与晚间之清冷相较,就有如世间冷暖不免令人有些感慨。 夜静更甚,初阳恐秋家二老挂念,婉谢登岸而去。章侯遣人相送,维城迟疑间已是追之不及只得作罢。 花朝一过,春色更是浓艳,秋园也是花木繁盛,叶草翠绿。这日清晨,初阳正与婆婆在草堂前品茶闲话。突有一小厮叩门高声讯问,神情犹有几分稚气,“婆婆,敢问此处可是秋园?” 秋园也常有人上门赏花,不过多半是邻里和熟识之人,突然有一十二三岁的少年出现,初阳也觉得颇为少见,于是下台阶开柴扉,答道:“正是秋园,可有何事?” 小厮少少打量了几眼,出一枝夭桃一封简函递于初阳道:“此必是江姑娘,我家公子有物与您,嘱我当面交予,还请收好。” 初阳不免疑惑,接过夭桃打量,果然一枝春意闹;再展简函,只得二句诗文:院中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笔迹十分眼熟,似乎是维城所书。初阳正要细细询问,只见书童一揖辞去,更无它言,不免心中多有揣测。 婆婆见二人稍作对答就无下文,初阳也不回转,不知所为何事,便随口问道:“何家轻薄儿,随意送花来?幸得爱花成癖之人未见,不然今日必起纷争。” 初阳也不知为何失却常态,急急收起物件,遮掩道:“无他事,只不过友人遣人赠物问候而已。”婆婆久经世事,心中虽未全知也猜得几分,也不再提只笑道:“初阳,春光如许,春心不知若何?只不过须得慎重才好。” 此言一出,初阳更是心中感觉异样,脸上飞起几许红霞。收敛好心情,按捺住萌动,初阳自觉再无异样才慢慢归坐廊下。怎知未坐多久,又有二仆从上门,原来是章侯遣人将一篓苹婆果、一篓秋白梨、一篓甜子送至秋园,并出一信付与初阳。信中一是说春时鲜果难得故此送上少许以解馋想,二是将上次所云九溪行期一一道来,信末更是再三叮嘱初阳早作准备务必同去。 初阳嘱咐二人归去一则转致谢意,二则转知章侯自己必往九溪一行。待得仆人离去,婆婆又笑道:“章侯用心,我们倒是沾光得以享用方物了。”初阳心中又是一跳,但也不言语只是浅笑。婆婆也不是多嘴之人,只不过出言稍加点拨罢了。二人俱是聪慧,不多时便又是一派和煦。 夜间,初阳回想白日事,心中有些懵懂,有些欢喜,有些惊疑,有些抗拒,只觉得情绪翻滚不能自已。从来未曾这般难以入静,脑海中纷杂无比,一种若有若无的情愫萦绕其中;也从未如此有种不能掌控不知进退的感觉。小狐似乎也感应到了初阳的烦乱,默默地依偎于其身旁,不出一声。初阳拍拍小狐,长出一口气,将青冥决反复运转,缓缓移情定心,复又沉浸于修炼之中。 又越数日,正是九溪出行之日,章侯早早遣人于秋园外等候。初阳早与秋家二老分说此事,二老知有长者同行倒也并未出言阻止,只是临行前婆婆拍着初阳的手说:“桃李各自芳菲,各擅其场,莫要被繁花乱了眼色失了本心才好。” 九溪在烟霞岭西,因其水屈曲回环,九折而出,故称九溪。此处偏僻清远,路径崎岖,草木丰丽,人烟罕有,故此格外幽深静谧。依溪路前行,则常于绝处别见天地,于幽处突闻鸣唱,人处其中怎不觉两肋生风非在人间? 参寥等人从溪源而下,逐溪水而行,无人不是兴致勃勃游兴大发。而随着澄溪怪石、金樱杜鹃、苍松流烟在眼前铺展,初阳始遇章侯维城时那些许无意识地尴尬避让也渐渐化为乌有。心绪平和,则不可自持之感也不复存在,我仍旧是我,山依旧是山,山水涤人心怀之用由此可见一斑。 溪下为十八涧,深邃悠远,多有大石横亘其中。佛道中若非是遗世绝俗者,均不能久居其中。随园先生笑问道:“老和尚,你可舍得下昭庆寺香火无数独居于此间?恐是半日也难捱吧。” 参寥大师也不回答,只是反诘道:“随园若是舍得下传儒学遍神州之志,老衲自是也能舍得下那区区香火。” 随园也不肯出言,只是长笑数声以作答词,笑声说不出的豪气,又似乎夹杂些悲壮。笑声更惊起山中飞鸟数只,盘旋许久方才投林远去。初阳也被此声激荡,心中若有人语:坚守信念何其难也,坚守信念又何其易也,若以初阳之心,坚守如一可否? 章侯维城皆是未及弱冠,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之时,二人秉师之志,亦各出长啸以慰其怀。啸声虽犹未有苍鹰直上九天之势,但闻者俱知假以时日此二者前途未可限量。 “随园,你我相交多年,儒学佛门争论也不知几何,可说是平分秋色各有所得。但只传道一项我是甘拜下风,且不说你门下其他弟子如何,单单章侯维城二子足以撑起你生后儒学的一时鼎盛。”参寥大师脸上倒是淡然,只是言辞中多有几分憾意。 “老和尚大隐于昭庆寺,要觅得传人也非难事,只不过是愿与不愿尔。”随园心中畅快非常,言语中也少了几分尖锐。 “佛渡有缘人,传法何尝不是如此?可惜初阳与我有缘,于佛法无缘。”参寥大师也不是偏执之人,情绪已是不复方才之遗憾。 随园先生笑道:“初阳聪慧不假,可是若要一娇女子入你空门,日后心如槁木不思波澜,于心何忍?”参寥大师闻言想要辩驳几句,却又看看了初阳几眼没有出声。 众人按志索骥,涧内原有李岩寺、宋氏梅园、梅□等旧迹,可惜都已湮没无存。虽则如此,也无人再出颓丧之语,随园更是于小憩之时,出韵令三人各自为曲令。 从人于背箱中出笔墨,三人各自思索,不多时各有所得,以石为桌倒也别有意趣。 参寥大师与随园先生一一展开验看,三人用的令牌是中吕·喜来春。 维城书: 一溪烟水奁开镜,四面云山霞堆屏。山水处处多含情。无限景,千秋问功名。 章侯书: 一山云霞映日影,数里烟溪留月灵。江山万里多豪情。无限景,策马论功名。 初阳书: 数泓碧水澄如镜,几处曲涧山为屏。沉醉溪烟听谁鸣?无限景,怎肯就功名? 读毕,大师笑道:“一曲即出,则知维城章侯于红尘俗世中自能奋勇向前。章侯不负先祖之武名,维城不愧簪缨之文胜,随园汝无憾矣。” 随园先生心中想是极为合意,但嘴中说道:“词曲不过小技,当不得你如此夸赞。倒是你识初阳颇深,不知如何一妙龄女儿能为此出尘之语?难不成真要遗世而独立?” 此语一出,章侯维城眼中俱有惊异闪现,忍不住都转头望向初阳。 初阳也不知怎的,被二子一望心中又是一悸,勉强收敛心思,浅笑道:“只不过一时心中所得,随性而至随手而写罢了,怎就敢说出世?” 参寥大师深深地看了初阳一眼,眼神有点复杂。随园先生并未注意这一眼,只是抚须轻笑道:“即使一时所得,初阳也非是凡尘女子,曲中有不胜风举随云仙去之感。章侯维城,初生之虎也,自是勇往直前欲就天下之赞誉,但于隐身藏名实不及你多矣。” “女儿身,自无功名之想,然若是一生困守也非我所愿。隐也好,藏也罢不过是我行走神州之伪饰。只是天下女子困居一室一地者比比皆是,有甚者终身不识一字一书。随园先生胸怀宽广,名动四方,不知可愿为神州女子开窥世游历之门?”初阳心中突然有些憋闷。 许是未曾料想初阳有此一问,随园先生也有些愕然,良久方说:“初阳此言,不是不可为,只是移风易俗怕是无有数世累积恐不能见其功,但请于我始。” 初阳心中激荡,顾不得路上坚石,急趋上前大礼跪拜道:“初阳为天下女儿谢先生。咏絮才、林下风不复为绝响矣。” 随园也不扶起初阳,只笑道:“初阳,此是拜师之礼么?若是今后你可须得常往书院一行,我自有功课与你。”初阳不知如何回复,一时怔住,参寥忙打趣道:“随园也太贪心,天下英才不分男女尽入集贤书院不成?初阳你不问佛学,也不能偏心儒学,最多与他做个记名弟子罢了。” 初阳听此提醒,倒也机敏,全了记名弟子之礼方才起身。随园也不介意,只笑着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章侯维城来,重与你师妹见礼。” 三人无奈又各自见礼,章侯挤眉弄眼神态可掬,初阳抿着嘴偷偷笑他。维城倒是安稳但也微露喜色,初阳与其双目交睫的瞬间心跳又乱了一拍。 参寥见状若有不忿,直对初阳道:“往后多往昭庆寺寻我,莫要多去书院,若是被些许腐儒沾染,怎得心中清净?” 初阳只得笑着点头,随园先生只以为参寥大师嫉妒也未多想。一行人说说笑笑间行出九溪,远处钱府车马早已等候多时。沿着钱塘江边,众人指点江景,往余杭城中归去。 33触动 师徒名分已定,随园先生自是要将初阳带往书院稍作盘桓。 集贤书院其实离秋园也不算很远,只在钱塘湖南路,近湖而设,风景之雅丽自是不消说,初阳也不得不赞叹随园先生之大手笔。往其中深去,书院多植松柏樟枫,亦有梅竹合欢银杏之属。偶尔也见数丛夭桃秾李但极少,可见花色只是间或点缀。书屋、书斋、书阁等等也掩藏于树木深处,有长廊曲曲折折将各处连接,颇有散而不乱、虽分割犹整体之效。 众人行至一书斋方止,初阳定睛一看只见上书三字:三樾斋。 三樾斋旁有大枫数株,老松几棵,高梧三五茎。此春时树树翠叶千重,鲜绿可爱;偶有轻风拂来,则叶叶翻浪,蓊蓊郁郁,如碧水微澜;想来夏日必是暑气不侵,十分清爽。壁下有山兰数本,槛前有芍药几株,阶前有草深三尺,皆非凡品但不夺三樾斋本意。 步入其中,章侯当先导引,指示何处为讲学之所,何处为先生稍作歇息之所,何处为书藏之所等等。直至一小茶室,众人才停下脚步,分座小憩。 先生笑对初阳道:“一路行来,不知书院可还入眼?” 初阳也不作答,只笑问道:“这般湖光山色,若是常来常往,流连忘归,岂不是失却静心读书之意?难不成先生与参寥大师相类,要以繁华景致拷问院中学子用功之心么?” 随园先生不知是被初阳逗乐还是气乐了,只反问道:“小妮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之好天下俱同,山水之意天下俱求,何以到你嘴中就成了读书之害?” 初阳眨眨眼,假装委屈状道:“不过是恐己惫懒而为师所责难,故预先以山水为假托之词。先生何以不识人意若此?”一时与座众人皆开颜,先生更是笑骂初阳促邪鬼。 仆从送上清茶,小狐向来不喜茶味,嫌弃其寡淡无味,因而附于初阳膝上一动不动,慵懒之极。 “初阳,今日观你所书,想来于书法一道并不曾多用功。赖有飘逸之气流露笔端,方得不显其陋。虽则女子无功名之累,但书如其人且可达文韵,今后于此道还得多多用心。不然不知者见之,必以为为师笔力渐衰,弟子也日见其弱。”随园先生说到文字之道便格外慎重严肃。 “先生所言极是,初阳谨记。不过我细细思量,卫夫人之簪花小楷高逸清婉与初阳颇有契合,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并不惧曝己之短,初阳因而说道。 随园先生闻言也笑道:“今人多推崇颜筋柳骨,其实卫夫人亦别有韵味,初阳所选正是恰当。如此一来,你可要多多请教于维城。维城喜书圣之道,揣摩临帖无数,昔时因书圣早年师承卫夫人也对簪花小楷有所涉猎,正可助你。” “原来如此,维城师兄今后可要多多教导于我。”初阳举目望去,怎知维城正好亦回望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初阳急急低头回避,却未见维城有些微的失落。 “初阳欲学簪花小楷,恰好昔日得卫夫人字帖珍品一本,不若临走时携带而去?”维城答道。章侯也不肯落人后,笑道:“待我归府后仔细捡寻,若有所得也必奉于初阳。” 二人如此热忱,初阳只得一一谢过。 参寥大师在一旁道:“卫夫人书流畅高洁,多有女子之柔态,初阳所选倒是相得益彰了。我对此多有期望,不知几时初阳能留一二匾额于昭庆寺?” 初阳不禁笑对参寥大师道:“佛学故典曾说若非心动何以见物动,此时大师心动了,可是说我于书法一道必有所得?若是如此,倒要先谢大师吉言。” 众人又皆是莞尔一笑,章侯更是笑道:“原来初阳更有此等活泼慧黠,不知初阳还有几多未知之性呢,倒是令人多有期待了。” 小狐听得此言,抬起头对着章侯打了一个哈欠,貌似是在说:你才知道初阳促邪呀,我其实早就知晓了。 品茶茗,论书文,几人倒是格外融洽。叙谈多时,晚膳自然是随园先生留请。 初阳与先生议定每隔三日至书院进学一日,并将前几日功课带来点评。临归之时,维城与初阳一同告退,二人默默行至书院学子暂居之院落。维城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犹豫再三方说:“初阳,你且于此处稍待,我取字帖少时就回转。”初阳也不再伶牙俐齿,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就再无声息。 院中有一夭桃,正是芳菲漫天时,初阳立于其下,落花点点粘于发间衣襟,娇嫩柔美难分花面与人颜。 维城取簪花帖出时,正见此景,不觉心神为之一滞。初阳见其呆立门槛,其状颇为有趣,不免掩袖轻笑。笑声清脆,惊醒维城,口中诺诺,不知所言。 初阳于其手中取过字帖,犹自笑声不绝,只指指夭桃又指指维城,也不复言语只转身不顾而去。维城不知所谓,只傻傻地望着夭桃,心中暗想初阳可是知晓几日前所赠夭桃何来?初阳可是知晓我心中所思? 归至秋园,二老虽知初阳必定晚归,但犹在堂中守候。初阳心中也十分感念,于是将拜师一事大致告知老人以安其心。秋翁听完后,哼了一声道:“随园倒是执念未改当年,只望其文章书道能更上层楼,不然何以授我家初阳?”说完正欲离去转身又对初阳说道:“初阳改日去见随园,只与他说若悉心教导与你则嫌隙尽消,若不然终身不复相见。” 秋翁离去自往园中巡视,小狐也随之而出。初阳却心中疑惑重重,望向婆婆却不知如何开口。见此情形,婆婆轻拍其手,细细说道:“人皆有年少气盛之时,只不过是昔时朝堂意见相左就衔恨这许久,可见这二人也非心胸开阔,初阳莫要学他们。不过随园此行一则惜才,二则亦有示好之意。此番若能尽释前嫌倒还要多谢初阳了。” 初阳方知始末,皱皱眉头道:“原来先生以我铺路还不明说,待三日后我只说不复相见不说嫌隙尽消如何?”婆婆失笑,初阳也绷不住脸,二人草堂中笑声阵阵,不远处秋翁亦自欣然。 因要研习小楷,初阳早间仍旧与秋翁于园中忙碌,午间却静心于房中揣摩维城所赠书帖。婆婆早备好文房四宝置于房中,虽不是什么珍品,初阳也觉心中十分熨帖。 暖风频送花香怡人,房内桌旁初阳只以指于卫夫人帖上细细描画并不轻易下笔,只是心有所得方才起而书之,但也不能满篇只不过数十字而已。意尽归座,兴起出笔,如此往复,一日也只不过写得百字上下。只有小狐愈加无趣,园中房内处处寻人玩耍,晚间则越发缠人。 匆匆时日终不待人,转眼就到了初阳初次往集贤书院请益之时。将几日所书之字一一收捡,初阳抱好小狐后辞别二老而去。晨间湖面多有水烟撩人,初阳早早出门就为领略这烟雾空灵之感。轻灵剑意得来已有时日但初阳却依旧不得要领,每每催使都有剑失毫厘意谬千里之感,甚为苦恼。 沿着湖边缓缓而行,水烟若进若退、若有若无,只在人之四周萦绕却从不会停留粘结。 瞧瞧左右并无人影,初阳分出神识,将少量若即若离的烟雾困于掌中。将手中轻烟凑近查看,烟气却无被困之悲依旧轻松闲适,初阳稍稍收回神识放开缺口,烟气也不急不躁只是徐徐逸出。看着这慢慢逸出的烟雾,初阳心中似有所动,但要细细追寻却如水烟一般不着痕迹。知是时机未到,初阳也不在此上多做纠缠,只加快脚步往书院而去。 想是怕初阳路径不熟,维城与一书童也已候于书院门口。初阳望见二人,心中隐约有些窃喜,面上却依旧一派云淡风轻。书童迎上前接下书囊,并引维城与初阳往三樾斋行去。 初阳不知先生惯来讲学之风,路上正好向维城打听一二,以免到时乱了秩序。维城自是不会藏私,也详细与初阳讲解,二人谈笑风生在将要行至三樾斋时正好遇上章侯,三人熟识已久不拘常礼只是相互招呼后同行。只是初阳在章侯眼中分明看到了几分愕然躁动,但转瞬而逝。 随园先生讲学颇有稷下遗风,将书文疑义稍作讲解,便准许弟子各抒己见甚至脸红争执也不多做阻拦。如此一来,学子并不是独以先生之论为是,而是各有己得,各有延展。堂后先生所留之题便是课中所论之点,学生心中有物行文自是如行云流水,流畅万分。 初阳幼时虽不曾入私塾拜先生,但也对其中授课之法有所耳闻,而随园先生所为真是叫她大开眼界。今日所议“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乃是卫鞅名言,自是论言纷纷,此起彼伏。有鄙夷下民无知,自矜士族身份者,自是以圣人之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援引,先生也不多加鄙薄;有农家贫子,虽入学犹不忘其本来者,也以“王者,与天下共往也”而论民之非愚可教化可共祸福,先生也适时引导。 虽争论但绝不至于拳脚相交,虽多人但绝不是夹杂乱耳,初阳新来也不欲瞩目人前自是竖耳倾听。也曾与清泉真人沿江游神州而见纤夫之累,也曾与清泉真人逆风远观大漠而见无飨忠坟,初阳于民疾苦倒也知其一二,鄙夷之言自是刺耳但要驳论似乎又有些不足。 见众学子各有所言,随园先生转身目视维城章侯,欲听其二人言。维城上前一揖说道:“由来水自流下而人自行高,此是为常理。而神州千载以下,世家、君王多有倾覆起伏,继起者也多有庶民小吏,以此而论何为民何为上也未定论何必一言以蔽之呢?从善如流、以民为本方是根本。” 章侯先祖出身卑微,于此也有感触,对维城之言自是首肯,不过于教化之力、中庸之道上倒又有别论。 二人言毕,堂中自是又有议论纷争,待得先生示意静默,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随园先生将所拟定文题公示,示意众人散去后挥手将初阳招来。先是询问初阳习惯与否,待得确知初阳无不适后又将初阳数日所书稍作点评。 随园先生毕竟年近五旬,脸上已微微有疲惫之色,初阳心中不忍便自言请维城再来示范偏差之处。先生想想便唤人将维城请来,将要点一一分说后才任人扶持而去。先生虽去,却留有从者将二人引至斋中小轩,其中四宝俱备想是平时先生练字之所。 维城将初阳所书查看数遍,方才开口道:“初阳骨中飘逸之感于卫夫人之书并无违和,甚至更为出彩,只是笔力有所不逮而令书意不畅,还是须得勤加练习才好。另外用力之道有云 横应如千里之阵云、点恰似高山之坠石、撇须如6断犀象之角、竖只如万岁枯藤、捺方如崩浪奔雷、努正如百钧弩发、钩当如劲弩筋节。此言字字珠玑,初阳谨记在心时时存想才好。” 初阳点点头,心中回想维城所言,手中用笔于纸上勾勒。许是领悟不够,笔力也偏稚嫩,每每抓不住笔中力感,初阳也有了些急躁,出笔愈发不堪。维城见状,径直于初阳手中取过羊毫笔,意欲示范一二,却不成想指尖相触,刹那间有如火灼。二人皆缩手遮掩异样,唯留羊毫笔跌落地上,小狐惊愕张望。 虽是与维城等人相交甚密,但初阳从未和此等少年男子有丝毫亲密之举;虽是心中为维城有过萌动,但初阳也不曾想与其有肌肤之亲。相较初阳脸上的神色不定,维城却是一边心中雀跃,一边又暗暗探查唯恐初阳不悦。 一时间,轩中悄然无语,二人各立一边,各有所思。初阳不知何故,轻轻用自己左手的手指再去碰触方才的指腹,脸上露出奇怪的神采。维城不敢轻动,见初阳低头凝思间丽色娇人,较轩外含苞之芍药更为柔媚,不觉也出了神。 突然一人由外而入,叫道:“维城,初阳,书道可有长进?我亦来凑热闹,应是无人怪罪于我吧。”此话惊醒梦中人,二人急急同欲捡起地上跌落之笔,却不料又一次手指轻触。初阳起身归于桌前,维城捡起羊毫笔,心中又是一番起伏。 章侯见此异状,心中也有了若干猜测,眼中便有些黯然,只是不便道破只得上前装作无事,拉着二人再做评述。 34情笃 当夜,初阳有些茫然失措,心中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维城,亲近?疏远?似乎都不是很恰当。若是彼此有意不知是否于求道之心有害?也不知槿娘师姐与漱石师兄是如何处置得当?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是越发尴尬?维城章侯也算得是良师益友,若是涉及其它失却诤友岂不是可惜?犹豫不定自是难以决断,从来没有似这般胡思乱想,初阳无意识地用力几次都将小狐弄得有点呲牙咧嘴。 良久,初阳也没有什么好想法只能叹叹气,心想虽有顺其自然之言,相处还是稍加避嫌才好。回过神,看着委屈的小狐,初阳只能再三致歉讨好,方才让小狐重开笑眼。 运行青冥决平静心怀,将烦恼暂时抛开,初阳回想清晨烟气之状,下意思地放出神思意欲捕捉如水月光。春月濯濯,笼盖四野,较之水烟更为无影无形,烟雾还可聚拢月光却只在有无之间。 既然难以掌握,初阳也不多费气力,索性以神识与月光交缠。月光自由自在,如山鬼信步;月色无穷无尽,与亘古共生。不知如何,初阳轻吟道:世间何人初见月?明月何时初照人?谁家男儿叹尘梦?何处明月照空氤? 神识被这样的月光感染,似乎也变得有些空泛;身心被这样的月光笼罩,似乎变得有些飘忽。轻盈空灵原来可以这样,无拘无束与天地同广大,随心随意与月魂共飞舞。一霎间,就如芽破冻土,轻灵剑自请出鞘,初阳身剑合一随月光而上意欲直溯其本源。只是月儿怎肯轻易就范,与初阳于空中腾挪移转,犹如彩蝶嬉舞于天上。 追逐明月而行,肆意依风而往,初阳从来不知遨游天际是这般悠游自在,身不知何存只觉是同化在这清风朗月中了。不知夜深几何,人静更稀时初阳方才缓缓落于地面,轻灵剑意一层已是沁入心怀任意挥洒了。 初阳眼见四处无人,稍稍感受了一下轻灵剑意,亦觉得十分愉悦。再探查地形居然已不知离余杭有多远,也不知途中可有惊扰尘世,初阳苦笑了一下认命地寻路往余杭归去。唯恐二老醒来惊慌,初阳以轻灵剑意驭剑疾驰而回。 寅时未至,夜色仍是深深,初阳悄然返回,却见小狐蜷缩于房中一隅似有惊惧。急急往前抱起小狐,却见其眼中有一颗泪滴洒落。心中撼动,初阳紧紧抱住小狐似乎要告诉它永不分离,一人一狐相依相偎更不需言语。 翌日,婆婆打量初阳许久,直说她神气似有变化,更为轻盈脱俗。初阳也只是笑笑并不多做述说。小狐心结已解,更是活泼无赖,园中房内处处惹祸,惹得二老笑骂数次,秋园又是一派和睦。 每日只不过是反复一些事,似乎是一成不变,但是又绝不会一成不变。三日转眼而逝,又是初阳往集贤书院之日。 书院门口,初阳抬眼望见维城候立于此,心中不知如何又有些翻动。勉力将情绪收敛,初阳依旧熟稔地与维城见礼,神色不变似乎前次二人指尖相亲之事从未发生。维城见此,满腹话语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强作欢笑与初阳同往三樾斋。 三樾斋中人颜依然,论战依然,给人的触动也是依然,初阳也方知清泉真人所言万千大道是何等包容。若是一味回避一味否认,道也不能谓之为道了。心思流转,不知怎的就又想到了维城,初阳心中暗暗问:是不是自己不回避不否认,就可以有更好更远的期待? 初阳正在出神,猛然听见先生照旧开始将个人观点稍加点评,原来讲学已然近了尾声。初阳不禁有些羞愧,微微向后退缩几分以躲开先生的眼神,以免被洞悉了心中所想。怎知天不从人愿,本欲掩人耳目怎料更被他人注意,初阳不得不静立原处,强自镇定。 如此作态,岂有不异于常时?初阳任由他人眼光掠过,心中反倒渐渐真正地安定下来了。畏畏缩缩、瞻前顾后、计较末节不是初阳所为,有则有之,无则无之,喜则喜之何以若有暗事不能为人所知?喜怒悲忧,生死疾苦,即使不能如己所愿,也应要能为己所制吧。 待得初阳心中思定,堂中也只剩寥寥数人,维城章侯不知何故也未离去。随园先生想是早已察觉初阳心有不豫状态不佳,便直接开口说道:“初阳可是昨夜未曾安寝,神思颇有些恍惚,不如早些归去休憩,下回再详解书道?”但初阳心中此时已是十分坦荡,自是笑而答道:“先生,初阳无事,不须如此。一日事则一日毕,初阳还是留于此处倾听先生教导。” 随园先生见其坚持,也不好多加反对,依旧捡紧要处重点评述,随后吩咐维城陪初阳往小轩中再细细解说。 初阳再见维城,心平自然态度也不会有所偏差,不卑不吭落落大方。反观维城倒是失却了二分昔日的稳妥多了一分拘谨,想来心中也必然是百念俱起,纠缠万分。这般一来,维城自是有失水准,相处时也不复倜傥之风。 初阳心中窃喜,却故作怒容道:“维城今日可是意欲敷衍于我?怎的这般漫不经心,若是心中别有念想还请及时相告才好?” 维城未曾料想初阳会如此相诘,一时失语,只是急急摆手以示并无此等原宥。 初阳忍住笑,继续说道:“如此激动,居然不能一作辩词,可见其事之重。维城若有急事就请先行处理,书道之事可以延后。” 维城期期艾艾,良久方才开口道:“倒是无甚大事,只是昨夜良辰独自徘徊小径,见月下芍药含笑,清艳多姿摇曳生影,心中不免暗叹‘娇容如此,怎知娇蕊为谁而放’罢了。”维城语中别有深意,且边说边注视初阳,所指不言而喻。 初阳假意不知,只笑道:“如此小事,何必烦恼?娇蕊自向珍惜之人独放,也必有一人于众花之中特特钟情于此。不知维城以为此解可能入耳?” 话音一落,却见维城一扫方才颓丧之态势,目光灼灼,逼视初阳。初阳也不闪不避,回视维城,目光清澈,如溪流般可直视浅底。一眼之间,彼此心中所想所念皆跃然而出,不着一言却胜千言万语。许是刹那间许是长久时,只听得维城缓缓长揖道:“若得名花带笑看,终不负。” 维城初阳于小轩中初明心迹,却不知有人止步窗下稍作停留后又黯然离去,空留下衣角带起的颤动花枝。 二人心意既已明了,虽也不曾有何等亲密举动也不曾有几多甘言巧辞,但皆再无异想杂念,神情更是十分愉悦。 转念回至书道讲释,维城更是激奋,思绪连绵不断,话语滔滔不绝,将初阳所书之谬误一一指正:此处落笔之时须当如何如何?某篇习字中有意断书连之象,必得一气呵成不断其意方为佳品;此处出笔用力关节之处何在?等等。 初阳此时也是意无杂念,将维城所述之错处仔细品味,再三琢磨,方才下笔试为修正。不过人之积习向来难以更除,初阳勉勉强强方能将新作呈现。维城再三品鉴不禁眉头深锁,良久方指着某处缺误出声道:“它处或可,只须再多加练习必能奏效。唯独此处,积弊日深,终不能如意。” 初阳回身端详多时,也苦笑道:“果然如此,不知如何是好,甚为恼人。” 维城见佳人轻蹙娥眉别有风姿,不禁心中有些怜惜,于是也不再多说教径直上前取了豪笔,将此处走势变化细细演示了一遍。初阳在一旁观摩,若有所得,亦取一笔于手中稍作酝酿便书于纸上。维城转立于初阳身后,见其所书仍是摇头不止,想来初阳还未得个中三味。 初阳下笔之后,自己也知出错多有懊恼,但苦无良方,徒叹奈何。摇摇头,初阳提笔而起却又滞于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一大手从后方握持,引初阳之力而为字,将此处诀窍脉络一一厘清。 待得书成,初阳脸上已是红晕遍染,心中窘迫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维城却是一言不发,但能隐约察觉其气息不稳。 初阳不敢回首,手上似乎还残存维城的气息。终是须有人打破这尴尬地沉默,维城低声笑道:“昔人有言红袖添香夜读书,不知今日反其道而行之初阳以为如何?” 未想到此时维城还有取笑之心,初阳一时羞恼直接转身问道:“不错,维城莫不是以后要一直为我研墨添香?” 维城轻轻点头,笑而不答,眼中闪烁着不明的光芒。初阳有些羞愤,但又无计可施,想想只得抱起小狐往维城肩头一放。小狐也知主人心意,伸爪将维城头巾扯落后逃之夭夭。见维城发巾零落发髻散乱,往昔的君子风度荡然无存,初阳忍不住笑出声来。其音如清溪泠泠萦人心怀,叫人怎不迷醉? 谁人能料想今日谈书论道会有这样一个奇妙的结局呢?初阳不能,维城也不能,但二人都没失望,只因彼此今日心扉初开。 初识情滋味,二人于人前虽仍旧保持适当的距离,但私下鸿雁频传日见亲近。读书有所得会传信彼此探讨,花间漫步有所思也记于小笺分享,练字偶有得意之作则乘兴而论各抒其怀,此等即兴之事,不胜枚举。如此一来,维城与初阳之间情谊更笃,却也忽略了许多身边之人与事。 维城往来秋园次数增多,信柬更是频繁,初阳心中自是欢欣,却未注意婆婆眼中的忧虑;初阳往集贤书院进学,书文更上一层,与维城之间也多有佳咏唱合,维城也颇为自得,却未发觉章侯渐渐淡出了自己的身旁。两情相悦,心无旁骛,正是此时二人的写照。 欢悦之时总觉短暂,转眼已近浴兰节。此等佳节,书院自是休课以让学子归家一尽天伦孝道。维城自是不能不归,初阳虽是不舍却也不能阻拦。远送归来,初阳觉得心中似乎有些无依无着,突然间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小狐撒赖使坏都不能让她提起兴致。 初阳如此恹恹之状一直未有好转,延续到午膳之时。婆婆眼中的忧虑却开始转为了严厉。进食少许后,初阳便欲先行告退,只听得婆婆温言叫道:“初阳,若是饭后无事不知可否与我往园中一行?” 初阳心中无趣,正想寻一由头婉拒,旁边秋翁却开声附和道:“初阳,近来亲近花木之时辰大减,今日更是心神不知为何事所夺,正应该以葱茏绿树、盈盈翠叶洗涤情怀。”二老如此一说,初阳也只得默默点头。 与婆婆一同将残羹收拾、将碗筷洁净后,初阳扶着婆婆往园中藤萝架下缓缓行去。藤萝初生荚果青青,簇生羽叶纷纷,两相掩映更是格外喜人。藤萝架下荫蔽遮天,并无暑气,小狐乖觉,早已跑于架下纳凉。 初阳将婆婆扶坐于石椅上,自己却随意倚着美人靠,也不出声。婆婆轻咳一声,见初阳仰头注视自己,便慢慢开口问道:“初阳,你有多时不曾陪我往寺中进香了吧?也有多时不曾细细感受这园中一草一木的生机盎然了吧?更有多时不曾陪老翁侍弄这一园花草了吧?章侯也有许久未上门问候了吧?婆婆非是想要诘难与你,只是你可有问问自己这还是当初的初阳吗?” “原来自己变化如斯,旁人看在眼中,自己却不曾察觉么?”初阳被婆婆这几问敲开了自己的心门,“原来近来我与维城忽略了身边的事物,将亲友置之脑后了。” “婆婆,初阳近来失却常心,以一障目误人误己而不自知,真是无地自容了。”初阳肃然而立,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人皆有少年之时,婆婆也不是不知。谁家少年不风流?何家女儿不怀春?初阳姑且不说世家新妇难为,只说你与维城二人初尝情字便似这般不顾世间诸事,可曾想过世间之事又怎会轻易遂人心愿?何人又能抛却亲友世情而活?”婆婆也长叹了一声。 初阳默然,良久才郑重地三谢婆婆道:“金玉良言,铭记于心。” 婆婆叹了一口气,欲要开口却又不复开言,只将初阳揽入怀中轻轻拍弄。一老一幼皆不发声,细细感受这夏日浓荫中的温情。 35良友 经此园中问答,初阳心中自有体悟。 是夜,初阳立于窗前,又将婆婆的问话再三思忖:“若要在这凡尘长久过活,恐怕就要遵守这凡世的规矩。世族亲友俱不能抛却,往昔随意任性只怕也要收敛几分。”思及此处,初阳不免有些怅然,“也不知今后会如何继续?也不知为此放弃自己所求值不值得?也不知章侯心中是否多有怨怼?” 转念又想起昔时书信往来时的欣喜、执手书字时的默契、谈文论道时的愉悦,初阳又觉得这一切应该都是值得的。望着天上明月,初阳不免思绪又飘远:百里外,也不知此时维城是否与自己同望一轮蟾月,是否与自己心意相通。 良久,初阳才收起神思,青冥决运转,将自己气息溶于这满园草木之中。 次日秋府依旧遣人来接二老归家,但被秋翁以园中花木难离为由拒绝。秋府仆人想也是早料知此结果,将浴兰节所需五彩绳、雄黄酒、粽子等等物品归置好后才辞去。 初阳本想劝二老归家小聚,谁知尚未开口,就听得婆婆开言道:“初阳,余杭旧俗浴兰节西溪赛龙舟,明日你我几人不如前去凑个热闹?”如此一来,初阳也不好再多言,只得应承。 余杭浴兰节也极为热闹,钱塘湖中游人往来、杨柳蔼蔼、画舫依旧。但与西溪相较,此时的钱塘湖就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西溪,余杭名流显贵泰半聚会于此,更不用说其他的平民百姓,真正是人声鼎沸,摩肩擦踵。 初阳三人一狐也不欲声张,只与平常百姓一同挤挤挨挨,倒也格外有趣。为了护着二老。初阳分出些许神识真元将大家微微护住,若有挤压便用柔劲将旁边人等弹开些许,因此一路行来颇为轻松也无人察觉。 立定不多时,有官员于高台处一声号令,十数条龙舟竞相出发,霎时便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一时间船桨翻飞、水花四溅、鼓号大振,舟中儿郎个个奋勇,人人争先。见此情形,岸上无人不号叫,无人不拊掌,无人不喝彩。初阳也不知是谁为谁鼓劲,也分不清是谁为谁呐喊,只觉得溪间岸上声震天地,热闹无匹。 秋翁为气氛感染,脸色涨红,如饮酒微醺;婆婆性情内敛,自是较为持重,但也是眼光流转颇有喜色。小狐则是蹲踞于初阳肩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溪中龙舟,似乎也有自己的偏好。初阳也是情绪激荡难当,口中不禁吟出盛朝张建封的竞渡歌叹道:“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原来真是如此壮观。” 不多时,已有头船抢水得标,舟中儿郎雀跃不已,想来必是各有赏赐;岸上人群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有欢呼声,有哀叹声,各个不同。小狐也发出了一声惊叹的叫声,颇引得群人瞩目。 竞渡已毕,颁赏也无甚乐趣,初阳等人渐渐往外行走,突然感觉有一目光自高台望来。初阳回头却看见章侯立于台边,眼中似乎有些怨愤。初阳心中有些抱歉,不由得回望与之对视,似乎要将歉意一一转至。谁料却有旁人搅扰,二人只稍稍对望便各自行去。 归家路上,秋翁犹自回味,不觉口占一绝道:“水畔榴花红似火,溪边柳叶碧连天。擂鼓争渡齐声唱,归倾新酒醉桌前。”初阳闻之也不禁莞尔,秋翁年岁日高,倒是更似孩童,喜怒形于颜色,性情随意表露人前,难怪人人皆说老顽童。 浴兰节当日三人一狐可算得是开怀喜笑,其乐融融。 维城想是归心急切,浴兰节后不过二日,便携着糕点粽子等以分送张府节礼之名往秋园而来。初阳与他数日不见,今日相见心中自然有些甜蜜。秋翁稍作答谢便自去园中除虫松土,婆婆却将维城留下叙话,言辞间也是多有提点,只是不如对初阳般严厉。维城也非愚笨,只是数月来两情缱绻而致疏忽了,如今被人警醒自是心中有数。 见维城领会,婆婆也暗暗点头,再稍加问候张府长辈后便端茶送客。初阳将维城送至门口,路上两人目光偶有交汇,心中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初阳正要催促其早些归去,却听得维城低声道:“此次归家,我虽未与家人道及丝萝共结之意,但提及初阳祖父祖母皆是交口称赞,父亲也多有赞词,母亲虽未置一词但我想来也必是对你欢喜得很。” 初阳闻言,心中一震,徐徐抬头注视维城,也不开口就那么盯着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维城回望四周并无旁人,不禁伸手将初阳纤指一握,也不知是鼓励还是安抚。初阳脸上一红,闪身进门道:“早些归去书院,若有他话明日再做说辞。还有章侯之事你须得多多上心才是,多年好友一旦失却岂不可惜?”维城轻轻一笑,也不多言便带着书童离去了。 越一日,初阳又要往集贤书院而去,轻车熟路地将物品收入书囊后抱着小狐挥别二老。今日随园先生居然以一旧闻为题说是:“市中有一乞丐,腹中生有应声虫,或有人劝之以雷丸杀灭,乞丐不以为然。问之何故,答道若无此虫以何为业?” 先生以此为引,让弟子广发言论。有人怜惜乞丐贫苦无依;有人耻笑乞丐为衣食而不计病痛,短视之极。初阳略加思索后也说道:“应声虫本是怪疾,乞丐却为此生死不悔。世间功名利禄又何尝不是应声虫,又有多少人为之死而不悔?又有几人知晓及时抽身?” 随园先生笑笑却不做评论,转身望向维城章侯,却见二子似乎另有想法,于是示意二人上前陈述。维城正色道:“初阳所言功名利禄皆是应声虫应望而却步,我却不做此想。天下广大,民众繁多,若是人人只求自家心中闲适,则儒学何以传遍神州?天下民众何以知礼仪廉耻?贫者如乞丐何以得温饱?我等所求功名利禄不过是入世之手段罢了。” 章侯也频频点头,见维城话毕又接着说道:“若是不顾廉耻,不顾天下安危,只求功名利禄之人自然与乞丐无异。然昔时诸葛武侯、骠骑将军等人岂是此等人?儒家所学济世安民之道岂能为一名利所困?” 先生闻言,心中大喜,击节连赞三个好字。维城章侯虽意见相同,但目光交接时又多有回避.,与往昔言笑晏晏迥异。初阳看在眼中不免有些着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待看维城如何解决了。 讲学堂中言论纷纷,各抒己见,直到随园先生开始总结论述才渐渐安静。随着先生挥手示意课程结束,弟子们也三五成群地散去。章侯也随人流向外而去,却不成想随园先生出声留人。章侯回头,只见维城初阳也被留下,心中虽是有些不乐意但也不愿表露。 随园先生开口说道:“章侯维城许久未曾听闻你二人琴箫合奏,倒是颇为想念,今日无事不若往后山一行?” 维城想是早有所备,绿绮古琴居然早已在怀;章侯也使唤从人将常用雅箫取来。四人沿着曲径碧竹往书院后山而去,路上虽偶有冷场但气氛倒还算不错。 后山虽不高峻但很是幽静,树木茵茵,莺燕啾啾,其中更有一小积水潭碧如积玉,行至此处暑气顿消。四人也不赘言,各觅大石小憩。维城寻得一大平石以为琴座,稍稍调试,便端坐起音。琴声初起细微悠长,而箫声细腻与之缓缓相合。琴声如山之巍峨,箫声则如山之包容;琴声如水之浩荡,箫声则如水之泱泱。琴声箫声初时还有些抵触,但随着心神合一,琴箫彼此回应,交融一体,更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意。 初阳在旁,如见二人声气相求意趣相投之时,也为维城有此挚友而高兴。正沉浸在山水知音中,琴箫却同时变声,只觉得初时是乳雁垂翼遥望青天,渐渐琴箫声高,则是冥鸿振翅凌云直上。 随园先生在旁击掌为和,想是也为此曲感怀。突然,琴箫又同时静音,只见维城章侯各置乐器,相视大笑,男儿携手先前些许嫌隙又算什么?长吟复长啸,携手穿林归。两人居然径直不顾而去,留初阳与先生共解颐。 36故人纷纷来 章侯本就是光风霁月之人,当日一曲唱和后心中便是郁结尽散,颇有一笑泯恩怨之气度。随园先生和初阳看在眼中自是格外欣慰。 三人不须一字一句便已是心中前嫌尽去,情分自然尤胜往昔。书院中品书论字、弹琴引箫、吟诗作画时时可见三人同时出现。虽是喜好三人各有不同,自然偶尔也有争执,但是论战之后又是一团和气。 秋园也是维城等人苦夏时的好去处,秋家二老对维城章侯联袂来访也是十分欢迎。藤萝荫下纳凉,蔷薇架前染香,井辘轳边自取凉水湃果子。初阳三人生机勃勃自不必说,秋翁与婆婆在旁也似年岁复归般兴趣盎然,小狐更不必说百般使坏作乐叫人恨得牙痒痒的。章侯也非是不识趣之人,有时也会自行离去留初阳维城二人独处,更是时常打趣二人。 自从浴兰节归来,诸事顺心二人越加情深,维城也传信隐约将此事告知家中长辈,一探口风。初阳听闻后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暗中常常回想当初进退是否有礼、举止是否得当。没几日维城便收到张父复信,其中对二人情思并未出言反对也未首肯,只是反复提及维城要以学业为重。 初阳对此自是有些疑虑,暗暗有些不安,几番欲问又止。维城见状,只好温言抚慰道:“浴兰节归家时,每每提及初阳长辈俱是赞词,由此可见对你观感不恶。我本长房嫡孙,家中对我期许甚高,望我承张门之荣、光耀门庭,因此嘱咐我多多用心于学问文章也非它意。初阳勿要多想。”听得此言,初阳就是想要反驳,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咬咬嘴唇低声应了一声。 知晓初阳情绪不高,维城也不多劝,只取出随身之绿绮琴,轻按琴弦,其音淙淙;出声吟唱,其声清绵。初阳细细听来,居然是古曲凤求凰,其琴辞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琴韵悠悠,吟唱幽幽,初阳心如弦动,不可自抑。二人四目交缠,都可见彼此情意绵绵,怎不叫人沉沦?几许忧愁,几分烦恼,于此时只不过如轻风淡云,不值挂怀了。 四季流转毫不留恋,也不过转眼间又见夏去秋来,天高气爽渐渐有雁南来。 这一日,秋园却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维城居然陪着祖母前来拜会秋家二老。秋翁、婆婆初阳无不惊诧,不知其所为何来。只见维城面上平和,张老夫人也是喜气洋洋,倒也让人心中安定几分。 草堂内,宾主分座,秋翁心中不耐只不过随意寒暄几句便起身离去,只留下四人闲谈。秋婆婆只不过笑着道恼几句,也不多解释其他。张老夫人深知秋翁脾性,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只拉着初阳上下打量不停,口中赞道:“上次初阳匆匆往山阴一行,便妙手回春将我多年顽疾治愈,当真是女国手。更兼品行端正,容貌秀丽,真是人见人爱呢。” 初阳不知其何意,自是谦辞道:“老夫人过誉,初阳愧不敢当。” 维城在旁见祖母夸赞初阳,以为心愿有望不免有些喜上眉梢。倒是婆婆有些奇怪,眼中似乎不甚欢喜。 “哪里是过誉,初阳当得起,当得起。当初我就与初阳一见如故,今日相见更觉有缘,不知初阳可愿与我家结个干亲,与维城一般唤我一声祖母?”张老夫人语出惊人。 维城闻言大骇,婆婆眼中有些了然,初阳则是心神震动。若是应承此事,维城与自己便有了兄妹之义,怎可再结两姓之好?思及此处,初阳不觉心中有些怒意,张家行事如此如此迂回隐晦,岂不是将自己当成是不晓事的村姑? 将手轻轻抽离,初阳微怒道:“江家虽不是什么世家望族,倒也不欲自家子孙别拜他姓,当然女子外嫁另当别论。恐怕初阳今日不能遂了老夫人的心愿呢。” 张老夫人听得此言,脸上倒也不恼怒,只是惋惜道:“初阳若是不肯,倒也不好强求,只不过不要是别有所求才好。” 旁边婆婆笑打圆场道:“原来你打的这般好主意。若是初阳愿意结干亲,我秋家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怎么也轮不到张家呀。” 气氛虽是不至于尴尬,但也不再融洽,张老夫人只稍加敷衍几句,便起身告辞匆匆带着维城离去了。 初阳心中愤懑也不愿与维城交言,呆坐少顷便听得婆婆在旁叹气道:“世家选妇,门第家世首当其冲,任你才华横溢又有何用?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就能让你哑口无言。女儿身,误一生。” 听得此言,初阳更加烦闷,也不待婆婆再出声,便告退往外行去。钱塘湖还是那钱塘湖,虽不再是繁花如锦杨柳依依倒也有秋水荡漾湖光潋滟,只不过看在初阳眼中却满是肃杀。小狐也知初阳心境不佳,在怀中轻声叫唤不断似有安慰之意。 初阳正漫无边际地随意行走于白堤,维城却不知何时寻到此处并悄悄跟在其后。若不是小狐满怀敌意地嗷嗷叫,初阳也不会回头注意。维城也不出言为自己开脱,只是随着初阳在湖边漫步。 二人一狐不辨东西,一味向前,渐渐接近了孤山。今日孤山不知何故,罕有人迹,似乎较平时更加清冷,一阵不属于秋天的寒意扑面而来。初阳被寒意一激,心中一动,转身对维城怒道:“此时再来,还有何话可说?即使有话,我也不愿意听取,你还是请回吧。” 维城双唇抖动,正想分辨一二。可初阳怒气更盛,怒斥道:“若是你不欲离去,我便离去,意下如何?”维城听得此言,也知今日无可缓解,只得转身往书院方向而去。 远远望着维城的背影,初阳叹了口气,抱起小狐往寒意来处疾奔,心中暗暗猜测是何人胆大如斯,居然于此间施法。沿着小径而上,寒意越重初阳越发恼怒,不许任意在尘世使用法术乃是道门禁令,就是怕有人破坏凡世平衡。 曲曲折折行进后初阳然眼前出现了那片熟悉的梅林。秋意渐浓,梅树上叶叶染黄,深深浅浅各不相同,倒也十分艳丽。往梅林深处行去沿途居然有冬霜凝结,隐约可望见有冰雪在更深处堆积,初阳脸色更加难看,心中暗想如此有违天时必然对这片梅林伤害不小。 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初阳也终于看到了罪魁祸首:皑皑白雪中有一素纹吴服女子独立于梅树下,手掌上更有一雪女端坐。踏雪声显然惊动了她们,吴服女子转头望过来,初阳心中不觉一惊,居然是她。 吴服女子显然也已经认出初阳,倒也不惊不躁,从容施礼道:“许久不见,不知向来可好。雪姬奉命游历神州,居然于此处得见,倒是极为有缘了。上次一战,雪姬受益良多,更要多谢初阳。” 初阳忍住怒意,尽量平和地回礼道:“多谢挂念,初阳一向安好。只是不知道苇原大神官允你游历东神州之时,可有告知你神州道门严禁在凡尘滥用法术?雪姬随意改换时令,这片梅林可是被冻伤不少。” 雪姬倒也不慌不忙,盈盈笑道:“神官大人自是有所吩咐,只不过昨日雪姬与雪女修为有进一时忘形,更何况这也不算是极大的罪过,还请初阳多多见谅。” “草木也是有灵,雪女亦是积灵而成,伤草木不算罪过那不知伤雪女可算罪过?况且此处虽是幽静但也常有寻迹访胜之人,人前显露法术或误伤游人又当如何?”初阳稍稍提高了话音,语气中微含怒意。 “雪女与雪姬心血相连心意相通,就如同初阳与小狐一般,自然是不可与凡间草木相提并论了。”雪姬面不改色已然平心静气地说道。 初阳本就心中烦闷难解,又见苇原故人任意施法伤及此处梅林,胸中更是怒气翻滚,强笑道:“雪姬与雪女修为大进,初阳倒是很想讨教一二,不知意下如何?” “固所愿不敢请耳。只望初阳手下留情点到为止才好。”雪姬回答倒也干脆利落。随意觅得林间一处空地,待初阳将四周布下简易阵法遮人耳目避免法力外泄后,二人也不多言便各出法术。 掌上雪女隐没雪姬身中,翻手间便已将金秋化为寒冬,风雪之猛烈居然转瞬间就将初阳小狐裹挟在内。小狐本是火系自是不惧冰雪,初阳更不甘示弱,借四周梅林之势而成万里傲雪之态。 雪姬急急催动风雪摇撼梅树,撕扯它,拍打它,一时间不知卷落多少残花。但梅花也不甘示弱,乘风而起袭向雪花,雪花梅花本是柔弱之物,此时却如万千兵卒鏖战于空中。 不知有多少雪花梅花双双跌落,又不知有多少梅花雪花翻飞缠斗。初阳似乎想借此发泄心中郁郁不平之气,也不出其他手段只是一味猛攻,雪姬得雪女之威,也不肯轻易低头,一时间双方竟然战了个平分秋色。 37门第 二人并非初次交手,自然对彼此风格并不是一无所知。上次初阳出手沉稳,不急不躁地积蓄力量而后瞬间迸发,一击而中将雪姬击败。此次初阳却失却睿智,倒似莽夫般一味争强斗狠,狂攻猛击失却章法。这等表现连雪姬都暗暗生疑:前后变化如此之大,莫不是此初阳非彼初阳? 冰雪之力本就是天地间肆虐之威,雪姬更得雪女之助,威力更胜几筹。木系之力在于生命之顽强而不是杀伤之用,初阳如此猛攻自然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初时也许还可力敌,但随着时间推延就渐渐落了下风。空中越来越多的梅花跌落尘埃,虽有灵力再凝聚而成之梅花源源不断地飞起,但远远不低这漫天飞舞永无止尽的雪花。 雪姬虽是占得上风,却也不会手下留情,不断催动冰雪将梅花湮灭成齑粉。重压之下,初阳犹不肯避让,依然是咬牙勉力支持,但随着梅花在空中慢慢被风雪一一分割包围,眼中也有丝丝的颓然。 眼见得已然占得胜势,雪姬倒也不见如何惊喜,只冷冷地说道:“想来今日初阳情弦乱弹心有杂念,实在是大失水准,倒让雪姬大失所望了。若是初阳日日如此,恐怕再见之时连切磋之邀雪姬也无有兴致奉陪了。” 一句话如针刺入初阳脑海,不禁扪心自问道:“我这是怎么了?只不过是张老夫人一次造访就撩拨自己情绪如此巨变,还能坚持什么?且不说求道之路难行,只怕与维城凡尘之路也不可一行。大漠风沙中不肯言败的自己何在?原姬心魔侵蚀下犹自坚持的自己何在?我心心念念的自我何在?” 呐呐自语间,初阳突然高声笑道:“自我何在?坚持必知。得失何在?放下即知。” 轻灵剑似乎也知主人心意,铮然作响。天地间残破的梅花梅树转瞬而逝,就好像从未出现一般。初阳轻笑数声安抚小狐,自身翻飞与轻灵剑同,也不蛮力相抗却任由风雪席卷而来。人剑合一,恰如一叶孤舟随着这雪花飞舞,每次似乎都要被这冰雪吞噬之时却都轻盈地趁隙而出。 雪花想是冬日精灵,此时的初阳却比这精灵更加轻巧。心中再无负累脑中空灵无比,轻灵剑意自然挥洒而出,不需要与这漫天风雪对抗只需要寻隙而动,引他人之力而为己用。几番起落间,轻灵剑锋已在雪姬的粉颈之上。小狐见状,长啸一声甚是喜悦。 雪姬倒也镇定自若,也不告饶只轻声道:“初阳聪慧过人,我不如你。不过今日虽败,下次相逢之时还未知鹿死谁手。” “雪姬何必自谦,非是你一语点破梦中人,胜负又是另一番景象,初阳还得相谢与你。只不过苇原觊觎神州日久,只怕你我也难以为友,初阳深以为憾。”初阳将轻灵剑收回,言语中有些惘然若失。 “与初阳为友是得,苇原宏愿也是得,得此必失彼,只是心中固守坚持则心中得失便有定论。雪姬不以为憾,初阳也不需以此为憾。虽不忿苇原觊觎之心,可苇原毕竟是雪姬故园,怎能轻易舍弃?”雪姬散去风雪法术,一字一顿地说道。 初阳上前与雪姬执手而笑道:“是了,初阳又着相了。今日言欢,只叙你我情谊,不论神州苇原恩怨。若是他日为敌,不须留手,如此方不负心中信念。”雪姬也点头称是,二人微微一笑,互道珍重后雪姬便转身离去。 望着雪姬远去身影,初阳将阵法散去,神识扩展笼盖整个梅林,水木气息慢慢与梅林交融,带动天地灵气在其中流转。初阳以梅林为整体,用灵气将受伤的梅树细细梳理补救,反复数次后才满意而出。正要归家,初阳却又停下脚步,黯然踌躇了许久,方才将雪姬游历东神州之事飞信师门,以备后患。 孤山寂寂无人,抬头却见夕阳无限,天色已是这般晚了。初阳抱着小狐沿着湖堤前行,心中又回想起自己负气之缘由,原本勘破的得失之心又开始翻腾,越近秋园越不知所措。 待得立定秋园门外,已经是掌灯时分,初阳慢慢踱进草堂,却见二老端坐其中,皆是若有所思状。见初阳平安归来,秋翁脸上神色方才归于祥和,淡淡地笑了笑便托词往园中赏月起身而去。婆婆倒是依旧正襟怀坐,脸色反而有些严肃。 示意初阳安坐后,婆婆开口说道:“初阳,今日你失态了,想来维城在你心中已是根深蒂固难以撼动了。”初阳只是低头不语,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今日张府上门如此作态,其意不言而喻。婆婆也不想劝说你放弃或坚持,只想与你说说往昔一段旧事。”婆婆眼中露出追忆昔时的神采,继续说道:“昔日两大世族因朝堂之需而结婚姻之好。彼时女儿豆蔻恰是怀春,君子却已是意气风发名动天下,如何不芳心自许?怎奈名士风流,君子敬妻重妻却未曾懂妻。名花美人俱是君子旧日心头之好,公事外日日赏花眠柳,而其妻却只得百般煎熬隐忍。相夫教子、奉养公婆、家中账务、人情往来这色色事物俱得由其妻打理,如何不生怨恨?当时其妻衔恨而发,将侍妾美人尽数发卖,却令君子怒言相向,一时间已是水火不容之势。其妻心灰意冷,醉心佛学,彼此除却家事再不相往来。” 初阳听到此处,心中惊骇,此事必是二老往事,虽不曾明说却昭然若揭,今日如此和睦之夫妇怎可想象昔年之决绝? 婆婆看见初阳神色,停了停又说道:“世事无常,君子肆意流连美色之时,却于朝中失却圣心。当时与他激辩之人也是一时名士,当时名士新科得中年少气盛,更深得恩宠,二人你来我往言辞锋利,不免有些忘情之处。后有人密报君子内帏不修言辞不慎,圣上震怒将君子革职待查,一时间美人避之不及、同侪闭门不纳,其妻虽是怨恨君子旧日无情但何忍弃之不顾。自那时起,夫妇二人苦中求全,方才心意相通日渐情重。初阳你能分晓这其中的得失吗?放弃与坚持只不过是一瞬间罢了。” “婆婆不想劝说你放弃维城以致抱憾一生,但也不想见你今后在世家大族中煎熬而失今日灵气。世家法理森严,因循守旧,初阳可能勇于面对?蹉跎岁月,富贵迷人,美人醉眼而渐渐深情淡薄,初阳可能不悔当初?”婆婆轻轻拍了拍初阳的肩膀,也不再多说,缓缓往园中寻老翁。 得失得失,有得有失,世间怎有双全法,明月圆缺难相宜。得不过是择其一而行,失不过是弃其一而去,何去何从还是要问问自己的心问问这世间的规矩方圆。初阳心中虽未曾有决断,但已无怯意。初阳从窗前远远望去,只见清辉下有两人相扶而行,影子交叠分外温馨。 心怀坚定,初阳便觉最终不论回归孤身求道,还是与维城携手并肩都是自己可以承受的结局。草堂摇曳的灯影中初阳暗暗对自己念道:尽力而为,虽败不悔;逆流而上,力竭方休。 小狐感觉到初阳的心情,却只趴在椅中懒懒地甩了甩尾巴,也不知它是有所不满还是身体疲累。初阳窥破其小心思也不免有些失笑,起身将小狐抱归房中,并随手取出几枚清液丹喂食。小狐倒也乖觉,服食丹药后便自行望月行功,不多时艳丽的皮毛更添莹莹闪烁之光,便如跳跃的火焰。初阳见小狐将有晋级之象,也是极为欢喜。 稍稍澄净了自己的情怀,初阳也将心神沉入今日所得中:与雪姬一场激战,于得失之道有悟;与婆婆一段叙话,于得失之心有得。得与失、阴与阳无非皆是一体两面,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如此。得失之间,阴阳之化,无非是求个权衡罢了。 心神恍惚,可观物象;物象移换,心神有得。初阳神识既有得,则法诀真气必从其行之。上丹田中两仪异物也似乎为其所动,开始缓缓旋转以吞噬天地灵气。初阳筑基三层本已在望,此时灵气交汇,真元涌动,叩关之事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初阳不得已只好放出神识感知方圆四处:秋夜凉如水,邻里多已是人声渺渺,二老也早入梦乡。于是不再收敛真元奔涌,初阳鼓起巨浪势要将那似乎薄如蝉翼其实坚韧无比的隔阂击穿。两仪异物更是急转,灵气以奔流入海之态鼓噪而来。这恰便似给初阳体内这滔天巨浪助威,小小阻碍何足道哉,自是一举而破,初阳筑基三层转瞬而至。异物似乎很不在意,依旧如长鲸吸水般裹入天地元气,如此一来又似无数鼓槌在初阳经脉体内击打,疼痛难当。 百般无奈之下初阳只得咬牙坚持,嘴中喃喃咒骂贪得无厌的恶客,神识却不断引导真元修补自家破损的脏器经脉。也不知忍耐了多久,异物终于安生下来,饱食后的饕餮自去安然休养生息,初阳却已是身心疲乏神识一空了。 苦笑着服食了一枚清液丹,初阳闭目内观将药效缓缓催动,青冥决也带动残存的灵气循环运转不息。小半盏茶后,初阳睁开双目,却见小狐蹲在一旁瞪着滴溜溜地眼睛打量自己,表情有些不忿有些艳羡。 往昔如此浓厚的灵气小狐多半要承受不住而晕厥,此次小狐居然并无异样,可见小狐修为也是大有长进。只是灵兽晋级更需机缘,初阳也是无可奈何,拍拍小狐以示安慰,掌下小狐呜呜叫着倒有些撒娇的意味。 秋园花木经两次灵气侵润,越发活泼可人;秋家二老次日醒来也是神清气爽,颇感轻快。看着秋翁疑惑地眼神,初阳只是浅笑也不多加辩驳。 修为虽进,但情事未定,初阳暗暗叹息自己当日的不智,为何不听原委就将维城驱赶离去?若是听取其辩解一二,何至如今心中百般揣测?虽是于得失之道有所精进,但此时是自往书院寻人还是坐等维城上门,初阳还是有些踌躇。 脑中若有人说道:“女儿家不能自轻自贱,自是要待维城登门致歉。”又若有人说道:“维城想来也是莫可奈何,不若往书院一探究竟?”原来一涉情字,神仙与凡人无异,也还是千重纠缠万种计较。 婆婆见初阳难做抉择,知其心中挣扎也不多言提醒,只是常常留她独处并上前不搅扰。小狐更是识趣,每每与秋翁一同去往园中玩耍,很是自得其乐。 如此一日终了,维城居然渺无音信,就连只字片言也未曾传来,初阳心中不免心中怨怼。只是未见维城当面,初阳纵使银牙咬破、纤指绞断又能如何?勉强将当夜功课修完,初阳在房中独坐到烛泪滴尽东方初白。 又是进学之日,情绪低沉的初阳草草将所需物件拾掇归于书囊后,便抱上小狐往书院而去。书院门前事事俱在唯独少了往昔等候的身影,初阳更觉心中忧思堆积难消;沿着小径而行树木依旧参天唯独少了那沉稳的陪伴,初阳又感失落心中无着无依;三樾斋中激辩依然唯独少了那睿智温和的对词,初阳怎不惴惴不安疑云暗生?这样心神恍惚的初阳自然会被有心人瞩目。随园先生想是见微知著,猜知其中原委,惋惜之色溢于言表;章侯虽是有些茫然不解,但见初阳如此失神也暗暗叹息。 好不容易待得学子纷纷离去,早已按捺不住的初阳急急向前问道:“先生,今日如何未见维城?” 随园先生摇摇头,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措辞得当。初阳见先生不知如何对答,只得将眼光转向身侧的章侯。 章侯想了想,说道:“前日维城不知何故失魂落魄而归,嘴中反复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再三询问缘由也不得而知,只得稍作安慰就作罢。昨日就听闻维城暂别书院与张老夫人归家去了。这其中种种事端初阳你竟是一无所知么?” “归家去了?居然就这般背弃而去了?”初阳神情有些哀伤。 章侯从未见过初阳有过这般柔弱,原来向来洒脱俏皮之人一旦动情也难免伤神。想起昔日那浅笑如花飘逸出尘的女子,再思及当日自家为情暗伤,章侯鬼使神差地说道:“天下男儿也非皆是薄幸,何必为一人而自苦。”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些怪异,初阳顿时语塞,先生脸上也露出不喜之色。章侯自觉失言只得退立一边,不复言语。一时间三人各有心思,堂中悄然无声。 良久随园先生才道:“维城温文如玉,初阳清丽无双,若不论家世自是佳偶天成。只是世人愚笨,不识珠玉在前而一味以家世衣着取人,徒叹奈何。不若由我往山阴一行,居中为媒,或有转机,不知初阳以为如何?” 初阳此时也无法可想,心乱如麻,思前想后只得感激地点点头。随园先生也是雷厉风行之人,当即吩咐下人备车,初阳也请人往秋园报信后随行而往。 如何知秋意,离人心上愁。路上车声辘辘,更添初阳几分烦闷。 随园先生文名动天下,桃李满神州,更兼是维城恩师,张府正门大开以待贵宾。张父与数人更是亲往门前相迎。初阳望着这朱门绮户石狮怒目,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初次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门第森严,什么才是真正的簪缨鼎食之家。 38情断 迎入正堂,张父与随园先生谦让许久,方才携手上座。余人分宾主也各自落座。初阳心中忐忑不安,只得悄然品茗而不开言。 随园先生与张父稍作寒暄,便笑着问道:“岱芳兄,今日我可是乘兴而来,自是希冀尽兴而返,你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张父抚髯而对道:“佳茗名酿,小玩古藏,张府中何物可入随园兄法眼,尽管随意用去。世人只恨随园兄无心赏玩,何人不愿得天子之师品鉴?常听俗语道:随园停处,士族争往;随园赞许,名流附骥;随园品鉴,天下共推。一语即可想见随园兄之盛名。” “世间虚名,何足挂齿?岱芳兄自谦若此,想必是家中珍藏不及收起,怕为我所乘吧。对了,如何未见维城出迎?岂是家中有要事不成?”随园先生本是宦海沉浮之人,言语间是断不肯落人口实的。 张父闻言似乎略有尴尬,迟疑片刻后才答道:“家中亲友过府一叙,老太君相召作陪,只怕此时未散,莫如我唤人去将其请来拜见先生。” 随园先生一听此言,便知张父有推脱之心,也不动声色只笑笑道:“既是老夫人有事,不必搅扰,况且今日天色已晚,迟些再来拜见也不为过。” 话音未落,随园先生将初阳招致前来对张父说道:“岱芳兄,此女名唤初阳,乃是我设计求来之女弟子,俊逸出尘翩翩非凡,假以时日必定名动天下,不可不识呀。来,来,初阳,此乃是你张伯父,你欲张天下女儿志气,也须识得天下士族名流。” 如此一来初阳与张父俱是相顾无语,不得已初阳只得屈身为礼道:“张伯父,初阳这厢有礼。许久未见,伯父依旧是神采飞扬容颜如昨,怎不叫人自叹弗如呢。” 张父倒也不露声色,虚扶初阳起身后笑道:“初阳何必多礼,新元时节老太君幸得你出手救治,方能解其十几载之苦痛。当时只知初阳精于歧黄之术,未曾想随园先生亦对你推崇备至,真可谓是少年英才,良材美玉。” 随园先生在旁故作奇语道:“初阳与岱芳兄居然是旧识?初阳居然还是杏林高手?这倒是未曾料想到。只是方才进府之时,岱芳兄对初阳可是颇为冷淡,这也不知是何故?” 张父被言辞所刺,却也不敢也不愿在随园先生面前翻脸,只好举茶茗为伪饰。随园先生也不逼迫,也以香茗作陪。此二人不敢出声,余下各人更是不敢稍有异动,堂中气氛似乎被冻结,颇为凝重。 良久,张父才稍解尴尬,避开前题出声道:“随园兄,天时已晚,不如就留在府中用过晚膳再做计较如何?” 随园先生也知只言片语未必有用,于是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是自然,何止晚膳这数日的停居只怕都得岱芳兄用心才好。对了,初阳虽是洒脱随性,但终究男女有别,恐怕还须多加着意看顾。” 当夜张父大开宴席,席间自是有数不尽的山珍海味美食珍馐,只是能有几人能安享其乐就不得而知了。初阳与张府女眷于别处另开一席,席间张老夫人虽不至于冷言冷语但是言辞十分客套,完全无有当初大病初愈时的亲昵。张母倒是依旧不冷不热,初阳也不知如何讨人欢心。老太君并不热情款待、当家主母敷衍了事,其他陪客的态度那更是可想而知。 看着这满桌的女子进退有章法,言谈有深意,初阳怎能不是食不知味,坐未安然?初阳只觉得这世族的压抑似乎要将自己紧紧束缚,不得一丝一毫的自我。就连向来喜好美食的小狐也是食同嚼蜡,闷闷不喜。 好不容易端坐到宴席结束,老太君便唤人将初阳带至安寝之室。初阳也知所谓一路劳累早些安歇是托词,但又能如何?维城终是未曾出来一见。 张府内宅,依旧是锦被玉枕垂幕珠帘,初阳虽已非是初次来到,但心情大异。处处可见有奴婢低头垂手谨守其位,但却丝毫无有杂音异动。若不是偶有驱使则令出即行,神识也能感知其低微的呼吸声,初阳几乎要以之为木偶。 独坐紫檀桌前,听窗外秋风肃杀秋叶瑟瑟,初阳有种冲动直接寻出维城当面分说一二。小狐见其神情落寞,也不出声只是轻轻地依偎在初阳怀中,相互扶持相依相伴。庭院深深,屋舍空寂,恍然间初阳与小狐的血脉呼吸好似相连,一起一落宛如一人。 一人一狐正沉浸在这玄妙的气氛中,突然远处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声,这声音渐渐由远及近想来应是往初阳房中而来。初阳也不知是何人前来,只得起身开门相迎。 房门外意欲上前敲门的女婢被惊住了,回过神来才默默地退至来人身后。原来是维城父母趁夜来访,初阳虽有不愿但也只能依礼而行。向前道了万福后回身将来客请入房中,初阳亲自斟了香茶奉于二人,道:“秋夜暗暗,敢问二位长辈所为何来?” 张父与张母对视一眼后,将侍婢遣出门外,方才开口说道:“随园先生今日造访,其意不言而喻,初阳心中更是有数。只不过是为人父母拳拳之心,有几句话想要与初阳私下分说。”稍稍停顿了一下张父又继续说道:“维城幼时聪颖六岁成文;待其稍长,见者皆谓是今之江郎妙笔复生;未及束发便得随园先生青眼而入集贤书院,何人不赞一声:才艺富瞻胸怀壮志。张氏一族更是多谓维城必能光耀门庭彰显后世,对其寄予厚望。” “一族兴亡事,固然不能由维城一人担当,但族中重任他责无旁贷。古语道男外女内天经地义,维城欲张其志必得一贤内助方可安心行事,因此婚配之事怎可草草?不知此言初阳以为如何?”张父突然问道。 初阳也不能驳斥,只能胡乱点头称是。张父也不在意,自顾自往下说道:“今朝世族联姻虽不如前朝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妻族显贵可为助力乃是千古不易之理,此其一。其二,世族女子多于幼年便从母而学女红、诗文、持家等,是所谓德言容功无不具足。此等女子内可奉养公婆长辈外可应对世情往来,方可谓之为良配。此言初阳也必是赞同吧?” 初阳此时已深知维城父母之意,真是进退两难,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中暗暗怨道:“张氏不敢得罪随园先生,只以门当户当为由逼我自行退让,真是好算计。不知若是我表露身份稍展法术,张氏是否又会前倨而后恭呢?只是以师门为傲与张氏以世族为傲何异,初阳怎能如此行事?” 张父见初阳神色阴晴不定,以为其心中羞惭却不肯轻易甘休,不由微微一笑道:“明日清晨,家中女儿须得跟从内子研习算学账册之事,初阳乃是随园先生高徒就请前往指点一二。” 初阳从沉思中惊起,稍作沉吟便应承了此事。张氏夫妇眼见此行所求基本已达成,也顺势起身辞去。 愤愤不平但又不得不平静地送走维城父母,初阳也激起了几分怒气,暗道:高门大族又如何?仕宦显贵又如何?若是自家施展掌中生花移花接木之术,恐怕又要屈膝相向了吧。仙人未必以世人为低下,而是世人心生艳羡自弯其腰罢了。 转念想起维城,也不知其为父母所禁,还是已生别念,初阳又顿感柔肠百结。云汉邈邈,星河遥遥,何处迢迢牵牛星?不见皎皎河汉女。初阳正感慨间,远处传来动情激发的古琴声,听其音如见其人独坐高处,心中若有幽情无限不得而出,若有不平之气欲借琴乐而纾解。许久琴音渐渐和缓,旷远悠长,细细听来居然是国风关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维城,必是维城鼓琴。”初阳疾步趋向窗前张望,可是亭台重重楼阁处处又向何处寻?纵使神识寻得,不能飞身而至又能如何?维城,若是有情如何不来一见?若是无情又何必深夜为此琴思? 秋月寒影中,有一人孤影独立窗前,有一人只身倾情高处,直至更深露重,方才悄然无语归于寂静。 第二日清晨,张夫人早早就遣人来请,初阳心中倒起了几分傲气,也想见识见识如何谓之持家之道。 只见张府诸女,也已聚集一处,互相厮认见礼后,只听得张夫人略微示意就有人呈上府中账册。初阳虽不是精于算术但也非是无知,但取来账册阅览后竟是茫然。反观张府女儿显然是早已熟识,人人低头拨弄算珠,手指上下翻飞,只是偶有差错才轻声询问一声。 张夫人也不出声,只是看着初阳一无所知的模样,眼角有几分冷意。不多时,张府女儿各自起身将账册结果交上,张夫人核对后将谬误处一一指正,言语十分温煦。初阳方知张夫人并非一贯待人清冷,只是自己并不值得她用心罢了。 初阳咬咬牙,索性直接开口道:“夫人,府中何必如此用意晦涩深远,其实只需维城与我当面说清即可。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夫人闻言,脸上有些惊诧旋即又笑道:“也罢,不至南墙不回头又能如何。江姑娘,维城正在花园与人品菊赏枫,你可真要前去?”见初阳点头,张夫人对旁边丫鬟吩咐道:“穗香,你领着江姑娘往花园一行。” 初阳也不肯失礼人前,自是依礼辞去后才随着穗香往花园而去。 张府花园自然非同凡响,花木扶疏,引水为湖,湖畔更是累太湖石为奇山异峰。初阳耳聪目明远胜常人,刚行至湖边便已望见对岸有一对璧人于枫林间谈笑风生,其一正是维城。 初阳这几日所积怒气被此景激发,便如火星入油般翻腾而起。一时间初阳眼中只望见了那一双背影,情绪难控因而外放,一向安静温婉的水木之息也变得躁动,感染了身边的草木湖水。秋菊不再傲霜挺立而是张牙舞爪,湖水不再平淡无波而是卷起风浪,树木更是沾染气息变得有些阴森。穗香更是被这情绪夺去心智,宛若泥塑。 湖水草木似乎都已是蠢蠢欲动,只须初阳神识发令便可将那双璧人撕碎。小狐感同身受,悲哀欲绝,一声长啸直上青天,声音凄厉直刺人心。初阳身旁那可怕的气息也为之一滞。 初阳环顾四周,心中暗暗问道:我怎会动了杀心?我不是已经领悟得失之心吗?孤身求道不是自己也决定坦然接受的吗?为何情字误我如许? 慢慢将水木之息收回体内,怒气一点一点消散,心智一点一点回复,初阳终是轻笑一声,不顾离去。湖对岸的维城抬头张望,脸上的笑容难掩眼中那一抹那哀伤。 初阳匆匆而去,张府上下俱是长舒一口气。唯独随园先生心中郁郁不欢,但也无话可说,在遍寻不着初阳后黯然辞去。 一时忘情,初阳抱着小狐急行远去却将随园先生一行抛于脑后。待得回神已是一日之后,深悔自己处事失之冲动,初阳无奈只得回转山阴往张府一探。 初阳还刚靠近张府门前,就有一仆从拦住去路,仔细打量了几番后取出一笺奉上,同时恭敬地说道:“江小姐,随园先生已归余杭。我家公子远行游学未在府中,只留有一信命我转交与你。”初阳满腹疑问,随手展开信笺,其中只有一词: 寂寂飞雪湖心亭,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云中频寄锦书来,海棠新发,鸳鸯初停。 怎知世情?亲恩难负,雄心难平。怎肯双成落凡尘?汝论神仙,我问功名。 原来那日维城去而复返,必是将自己与雪姬异于常人之处看在眼中。原来男儿齐家治国安天下之雄心终究与自己洒脱随心自在散漫之志向不能同归呀,也罢,既是如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初阳取出初见时维城所赠之毳衣,凌空而书:情不知何起,由浅及深,由缓至急,不曾稍停而致痛彻心扉,然扪心自问终是不悔。 将毳衣收拾停当后,初阳将此物托付张家仆从,只说是旧物归还,因果了结,此生不复再见。事情已毕,初阳心中如释重负抱着小狐轻笑而去,转眼间已不知所踪。仆从大惊失色不知所见为神仙还是鬼魅,只能紧紧拥着毳衣急报张府。 是夜秋园桌上留有一书,上道:淹留余杭,得二老指点人心照顾起居,初阳感激不尽。离别之时有一语告知,园中花木得天地灵气洗涤二次,其灵异者必有花英绽放,二老餐英食露渐离俗物,必能延年益寿容颜复旧。万望二老多多珍重,以期再会。 是夜三樾斋桌上留有一书卷一玉瓶一书简,书简中道:先生厚意,初阳铭感。今朝辞去,莫要挂怀。书卷归主,再无瓜葛。林下风气,咏絮良才,先生许我,万勿忘却。若有机缘,再图一醉。其后附有玉瓶中延年丹服用之法。 是夜昭庆寺中,参寥合掌与人别,神情惘然若失。 39灵石洞 再也无意流连余杭秋色醉人,也无心享用途中美食,初阳与小狐径直奔回了清灵山。 玉华峰上并无秋意,依然是随处可见木笔俏丽、杜鹃骄艳、素心芬芳,只是并无一人肯稍稍停下脚步来赏玩。 初阳驻足停留在这熟悉的景色间,恍然如异乡归客,自觉眼中有些酸涩,心中有些情切,舌尖却木讷不知该作何语。如果远在吉州的家是躯体托生之处、血脉传承之源,那么清灵山就是初阳心灵依恋之所、遨游神州之根。 正踯躅间,有人飞跃而至,直落初阳身前后笑道:“小师妹归来,如何在此逡巡不进?想是人间繁华迷人眼目,已经将孤寂无依的师父与我们忘却,真是好叫人伤心呀。”言毕还假惺惺地拭了拭眼角。 初阳本有些神伤,此时却被谢宛白逗得破颜而笑道:“谢师兄许久不见,修为我倒是看不出长进如何,不过这打趣人取笑人的功夫已是更上层楼了。” 谢宛白倒也镇定,依旧笑嘻嘻地说道:“有吗?我却无此感,小师妹点破我倒是要多多用功了。”说完招招手将小狐揽入怀中,又改扮可怜道:“师父命我前来迎你,可见师父心中我不如师妹多矣,这如何不叫人黯然?” 惯知这小师兄爱作怪,初阳也不以为怪,只笑着说:“小狐且细细查看谢师兄可有落泪,若真有之,则安抚一二;若是无有,小狐你就看着办吧。” 小狐长啸一声以作应和,只是啸声中满是喜悦,想来清灵山也是小狐心中的家园。 谢宛白佯怒道:“师妹何其狠心,莫不是要纵狐为凶?太不将我这个师兄放在眼中了吧。”接着又叹气道:“师命难违,我还是恭恭敬敬将师妹迎回去才好。” 言毕谢宛白装模作样地施一揖礼,有请初阳前行。师兄妹二人笑笑闹闹就往清泉真人洞府中而去。 清泉真人洞中,初阳环顾四周却只见师父、小师兄与自己三人,自是要出言相询,却原来是海倾波朱槿娘出外云游未归。 见初阳虽是笑容可掬但眼中依然有隐隐情殇之痕,清泉真人也不道破,却将此次初阳入世的情形细细地探问一番。初阳对清泉真人向来是敬重有加,自是不肯有所隐瞒,点滴不漏地将信安城中杨府医事,余杭城中秋园过往侃侃道出。只是说到心动时节,初阳犹有羞涩之情;说到情断时分,初阳更有难舍之意。 清泉真人尚未出声,一旁的谢宛白倒是颇为不忿:“不过一介凡俗世家,居然敢视我师妹为无物,真是可忍孰不可忍。维城此人,得遇仙缘居然弃之敝履想来亦是不堪。师妹对此等俗人不必有分毫挂怀,就当随风逝去之尘埃罢了。” 初阳强笑回道:“世家虽是可恶,以势压人固然不对,但若是我以师门之高崇地位转而压服世家,此与张家所为何异?师兄不必太过恼怒,情断之时我便与维城此生无缘了。” 清泉真人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初阳所言甚是有理,纵使神仙又何敢说视万物为草芥?若有此心,则齐物论何在?宛白,不可太过倨傲了。只是初阳,你虽言不悔却仍有怨意,刻意压抑终是有害无益呀。” 谢宛白闻言肃然自省不复开言。初阳垂首思量,少顷抬头望向清泉真人道:“师父所言不谬,只是我心中怨愤又该如何化解呢?” “儒学乃是入世之道,道门本是自然之道,本就是不可并肩同行,初阳可曾细细思忖?维城以我看来,倒也不负盛名,若是他一味纠缠于你,欲借你之力而行事那才是初阳之祸呢。情深如此,初阳又何怨之有?若要问化解之法,初阳何必求诸于他人,自去问心即可。”清泉真人问道。 初阳听言,如见春光乍泄,若有晨光初现,开怀而笑道:“情浅而因外物放弃,情深而因彼此分离,无论情深情浅,维城与我皆不曾言悔。即使是同心而离居,又何必忧伤以终老?两情缱绻也未必敌得过世间欲求。情劫也罢情缘也罢,终是有情。不必恨情,不必断情,不必忘情,包之容之,心怀自宽,而更知天地之无私广大。” 初阳将心中所得一字一字缓缓说出,每说出一字一句都能感受束缚身心的枷锁一点一点被卸下。话音收尾之时,初阳感觉身心轻松畅快,神思空灵流转,突然于轻灵剑意别有领略。轻灵剑意一层多在于自身的轻盈灵巧,而此时却是心神倍感飘逸灵动,初阳顿时痴迷领略此心境完全忘却了其他。 一阵风起,落红如雨簌簌而下,初阳与轻灵剑宛如轻烟徘徊回翔其中,气息居然渺渺淡淡只在若有若无之间。清风以之为伴,并不排挤她;落花以之为友,并不冷落她,初阳甚是一派悠然自得模样。无须化外力为己力,因为这风就是初阳,这花雨就是初阳,这身边万事万物皆可与之相通,自然无一力是为外力,无一力不可用。 初阳觉得身心畅达,若是今时今日再与雪姬对战,只怕一招即可将其击败。初阳正沉醉其中,以期更进一步练就轻灵剑意二层。突然神意为之一滞,再也无法进入此等玄而又玄的状态,心知此等玄机难得,初阳只得怏怏作罢。 见初阳如此聪敏可教,清泉真人也颇为自得。谢宛白为此剑意感染,居然也有所得,更是笑逐颜开。 初阳轻盈落下,身心焕然一新,宛如新生,正想向自家师父讨喜讨喜,却听得清泉真人轻声说道:“初阳一去年余,门中报恩任务也有寄存,不如往灵石洞一行。” 此言一出,初阳一无所知自然不为所动,倒是谢宛白惊道:“师父将师妹遣往灵石洞中挖取灵石,这只怕不妥吧。” 清泉真人道:“如何不可去,若是无人挖取灵石这清灵山中上上下下皆无所用了。更何况挖取灵石又如何不是修炼之道?任何磨砺都是对自我的修炼,只不过看人能不能善用。”说到此处,清泉真人袍袖飞舞,转瞬便有一只透明的小鹤扑棱棱地振翅于其掌中。清泉真人也不拘着小鹤,任由它兴高采烈地飞至初阳面前。 初阳眼中满是好奇,轻轻将其捉在手心,细细探查之下不由得大为震惊,忙不迭地问道:“师父,这小鹤居然是用神识操控灵气塑成?这般灵异这般鲜活?如何才能做到这般出神入化?” 清泉真人朗声一笑道:“若是初阳能将神识操控得精细入微、涓滴不露,那么这对你也不能算得是难事了。” “那我要如何才能有此境界呢?师父。”初阳此时兴致高涨,自是急急发问。 “这原也不难,只需去到灵石洞中,每日用神识操控最少的真元花费最小的气力而挖取最多的灵石,即可有小成。初阳可愿往灵石洞一行呢?”清泉真人缓缓问道,脸上满是狡狯的神情。 清灵山中,灵石洞前,有一素衫女子怀抱一狐呆立当场。 此女自是被无良师父坑骗而来的初阳,望着洞前正在交取灵石的师兄们个个形容憔悴,自是无言以对,只是心中暗恨道:师父,待得归去再与您细细计较此事。 且不说初阳在一旁不知该如何进退,灵石洞前的师兄们看见一娇滴滴的女儿家突然现身此处,更是呆若木鸡。自愿来此处者皆是男儿身,见到初阳如见异类,也不知其所为何来,更无人轻易上前搭话。 初阳虽在清灵山中这许多年,但泰半时光都是在闭门苦修和入世修行中渡过,对师伯师叔门下弟子多有不识,此时自然不知该如何出言相询。无奈之下,初阳只得顶着众人讶异的眼光,直向掌管此处的清风师叔行去。 清风真人虽是早得飞信报知此事,但依然摇头太息道:“初阳这般娇怯,清泉师兄居然将你打发至此处挖取灵石,也太过铁石心肠了。虽则挖取灵石未尝不是修炼之良法,但男女气力终是有别,莫如师叔与你求情,初阳再去改换其他任务吧。” 初阳望着这面露怜悯之情、眼含戏谑之意的师叔,心中便知清风真人与自家师父是一丘之貉。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初阳甜甜一笑道:“师叔美意,初阳心领,奈何师父有令弟子怎好不遵?只求师叔使唤一师兄来与我细细指点一番,初阳便铭感五内了。” 见初阳并不气馁,清风真人只得叹道:“初阳果然不负师兄所望,我倒是枉做小人了。”余音未尽,便听得清风真人叫道:“微之,你于灵石洞修行日久,不如就由你带初阳入内,并将其中细节关窍向其讲叙。” “微之?”初阳听闻此名不免有些惊讶,难不成元微之亦在此处? 急转身打量来人,初阳眼前是一微胖白皙的少年,嘴角常挂着憨厚的笑容更让其显得稳重可靠,这依稀与初阳心中旧时模样相重合。 元微之想是也已识出初阳,两人同时唤出对方名姓,彼此俱是喜出望外。 初阳将自己最近的情形拣紧要处说了说,便开口询问旧日好友近来状况。原来年余不见,元微之已经筑基有成,正是拜在清风真人门下。云氏兄弟也都已是筑基一层,居然一同拜在霞云岭清石真人门下。欧阳佳修为也不差,炼气十二层正是筑基最要紧之时。唯有柳清吟进境略差只得炼气十一层,但听说其近来勤于修炼,也难说不是后来居上之人。 听闻旧日同伴纷纷筑基,初阳很是欢喜,两人谈兴正浓一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倒叫一旁的清风真人哑然无语。良久见二人犹是兴致勃勃不肯稍停,清风真人只得出声提醒道:“叙旧诚然可喜,只是此处乃是我记取灵石任务进度之所,非是闲谈之处。初阳微之何不于途中再细细谈论?” 元微之跟随清风真人也有些时日了,如何不知自家师父已然有不耐之意,只得弯腰赔罪一二。清风真人想是平日与微之相处得颇为融洽,倒也未成出言责怪。让初阳将身份玉牌取出,清风真人施展法术以做标记后便示意微之将初阳带往灵石洞中。 元微之自炼气十层以后,便常于此间行走,故此对灵石洞很是熟稔。初阳初来乍到,自然是事事新奇。 甫一进入主洞中,初阳不禁为其中规模之宏大所惊,若论天生岩洞多是鬼斧神工之意趣,而这等人工岩洞却是分外齐整广阔。二者虽不能相提并论,但也能让人心中叹道:人力累积也未必输于天力。 主洞内更有无数一人多高的小洞蜿蜒深处,想来就是各位师兄挖取灵石之途径。初阳环顾四周却并无一人监看督促,只有主洞正中之处矗立一块巨石,上书四个苍遒有力的大字:自问本心。 初阳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微之若是有人心怀不轨,私自昧下灵石以为己用,岂不是无人知晓?” 元微之闻言憨厚地笑了笑道:“师门待我等不薄,我等甘愿回报师门,此乃是报恩之本意。更何况挖取灵石本就是自愿而来,各有用功之处呢。盗采灵石,岂不是有负师门厚望?更有负自身德行?德行有亏,求何大道?其实挖取灵石之行也是问心之旅。反复拷问己心,则心智更坚,心境于大道之途愈加坦荡荡。” 见得初阳了然地点头,元微之又继续说道:“主洞所立巨石,更是有警醒之用。若是有人真于暗处有私,见此也如闻警钟,自当谨言慎行回头是岸。”环顾四处无人,元微之压低声音接着说道:“即使真有人甘愿屈从心魔而致道心有愧,也难逃我家师父法眼。” “原来如此,初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惭愧惭愧。”初阳不免面上有些难为情。 元微之倒不以为意,边引着初阳往其中一洞而去,边指点道:“小岩洞前若是黝黑无光便是无人在内,若是有星星点点光芒闪烁便是有人,初阳可要记好了。” 小洞中并不狭隘,一人独行自是绰绰有余,二人比肩则稍显窄小。元微之当先领路,指着石间重重叠叠大小不一的孔洞道:“此等便是挖去灵石后的残留,想来浅处已被以往的师兄挖取干净,我们且再往深处行进。”初阳自无异议,只是紧跟微之而行。 再行得一段路途,石间孔洞已是稀稀落落,元微之停住脚步指着石壁上荧荧闪光处道:“初阳,石间荧荧生光之处便是灵石所在。挖取灵石之法因人而异,因法而异。我先将土系所用之法演示一遍,初阳在旁细细查看揣摩。” 只见元微之双手紧贴一处,不多时灵石周围坚石便如沙土碎砾般纷纷落下,当中灵石却是无有分毫损伤地被元微之取在手中。 初阳修为虽是较元微之高,但是要像这般细腻地运用神识真元却是自叹弗如了。见初阳脸上满是赞叹,元微之也不自以为傲,只是瓮声瓮气地说道:“初阳,何必如此感叹。想当初我初进灵石洞,也是拿捏不好分寸,不是用力过猛将灵石震碎便是用力不足暗自嗟叹。这几年来,我于此处反复练习反复揣摩方有今日之能。只是我还是过于浪费神识真元,传闻曾有师长能将灵石挖出而四周坚石不散,此人方是我等榜样。” 初阳思及自家师父那只栩栩如生的小鹤,不由自主地点头赞同道:“微之所言极是,熟能生巧千古皆同,初阳必得日日用功赶上微之才好。” “初阳心思机敏,微之难望项背。不过微之也未肯轻易俯首认输,不若你我二人各自用功,以待日后再一较高下如何?”元微之无比认真地说道。 “好,微之与我击掌为誓。但你我比试只论神识操纵之能,不问输赢得失之累,如何?”初阳洒脱豪气地笑道。见此情形,元微之如何能不应? 元微之将挖取灵石之法再三演示后,方才匆匆辞别。初阳也不出言挽留,跃跃欲试的她已经等不及要试上一试了。小狐更是在一旁磨爪试齿,好似要上前助初阳一臂之力。 40石麟兽群 任意选定了一颗灵石,初阳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神识渗入石壁,仔细查探着这颗灵石的大小和周边岩石的坚硬度。初阳见元微之的示范解释后心中已知挖取灵石对神识真元的拿捏把握须得十分精准,故而不敢造次也不敢托大,不愿轻易出手,而是反复用神识去确认自己的感知,以期出手必中。 土石本是死物并无生气,但因其坚硬度各不相同,神识渗透的感觉也各具其异。灵石更是奇特,其中居然如水中漩涡般有隐隐吸力将灵力储存,真是叫人赞叹不已。回想方才微之所用之土崩之术,初阳反复比较后慎重选用了木解之术。 初阳将神识凝聚成极细微状裹挟微量真元密密地渗入石壁。神识真元就如草木之根系、又如捕鱼之丝网一般将灵石四周土石紧紧抱箍。初阳口念个破字诀,神识控制真元发生细微的崩解,坚石便如细沙般倾泻而下。 初阳伸手将灵石接住,脸上却并无半分欣喜,原来过于谨慎结果却未将灵石外坚石剥离殆尽,还得再次处理方能得到日常所用之灵石。叹了叹气,初阳暗暗对沮丧的自己说:“知易行难,果然如此。”小狐见初阳殊无喜色,边直立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打量着洞壁,边伸出爪子似模似样地做挖取灵石状。 见小狐这么装傻,初阳忍不住笑了起来,想想自己现在心情有些低落并不利于神识操控,初阳随手将作怪的小狐抱起与它亲昵地玩耍。适度的放松让初阳心情逐渐平静,已经可以开始下一次挖取。 重复上一次的步骤,只是初阳增加了注入的真元量。随着碎石再一次瓦解散落,初阳再度满怀信心地接住掉落的灵石。望着手中碎成三块的灵石,初阳这次只是摇了摇头将碎灵石收起,心绪却再无波动: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事物,不经百回锤炼千般磨砺,如何可得正途? 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复挖取,一次一次将注入的神识真元量调整,初阳已经完全沉浸在这单调地任务之中。不到神识尽空真元匮乏,初阳绝不停下稍作歇息。每到此时,初阳方知为何灵石洞外的师兄们为何俱是形容憔悴,因为自己现在也与他们一般无二。 小狐也知初阳修炼之时无暇分心,倒也自得其乐地在岩洞到处玩耍,出没于石缝岩间的小兽更是成了小狐最好的戏耍对象。如灵猫戏鼠,小狐将捕获之妖兽玩弄于股掌之间。幸亏小狐跟随初阳时日已久,自是惯于熟食而对血食并无渴求,所以可怜的小兽还能在被其**后留存一条小命。初阳见其并未伤及天和,倒也未曾加以制止。 第一次取出完整无损的灵石,初阳也不过是点了点头便淡淡地收入囊中。无有喜怒悲忧,不分白昼黑夜,初阳就这样安处岩洞深处修炼。初阳本就长于神识分用,更兼神识强大,如此孜孜以求何愁事不可成?神识操控渐入佳境,真元力度了然于胸,初阳挖取灵石的速度越来越快,挖取灵石时带出的土石越来越少,应与元微之示范之操控力度几无差异。 而喜静不喜动的小狐也渐渐厌倦了初阳周遭活物,独自往更深更远处搜寻。通道中因有灵石闪烁倒也并不十分黑暗,常见之妖兽多是一阶二阶,小狐对上自然绰绰有余;即使遇见三阶妖兽小狐也有自保之力。因而初阳并不忧心小狐安危,任由它到处自由自在地撒欢乱窜。 这日初阳方休整调息完毕,正要继续挖取灵石,却见小狐叼着一奇异幼兽归来。见初阳难得有闲暇,小狐将幼兽献宝一般扔掷于她面前,嘴中嗷嗷乱叫,眼中满是骄傲。 小兽显然是受惊不浅,趴伏在地上不敢轻动。初阳细细查看后心中倒是一惊,居然是一只土系异兽石麟兽,也不知这只石麟兽幼崽是如何从巢穴中偷溜,更不知这小家伙从何处误撞至此。 见到幼兽战战兢兢的模样,初阳不免有些怜惜,正想劝说小狐将小兽放归原处,却有异变突起。十数只成年石麟兽从石洞深处一同奔出,见到初阳脚边那只胆怯的小兽停住脚步,纷纷于舌尖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小狐毫无惧意,也在一旁嚎叫以示威吓。石麟兽本是三阶异兽极少现身于人前,初阳也不愿与之为敌,于是将小兽轻轻抱起友好地送于兽群前,以求化干戈为玉帛。却不成想那只石麟幼兽见亲族在眼前,胸中胆气再生不复示弱,反而一会转身对着兽群吱吱哭诉,一会望向小狐嘶嘶示威,显然也是一只惹是生非的主。 见此情形,小狐更不肯相让,放低躯体好似要扑出厮打,洞中气氛开始有些凝重。那边也不知幼兽如何分说,却见兽群气势汹汹,显然也有争斗之意。虽是小狐惹出事端,但初阳如何能听之任之,只得暗暗提高警惕,若是兽群出手也好及时出手相救。 当先领头的成年石麟兽本是较为慎重,但终究抵不过自家幼儿的哭闹哀述,渐渐竖起了身上的鳞甲。见首领有了战意,余下的石麟兽也纷纷竖起了身上的鳞甲。须臾间,初阳与小狐面前就有无数的鳞甲疾飞而来,若是被鳞甲击中其后果可想而知。 小狐未曾想石麟兽群真敢出手,不免大为恼怒,居然一出手便是焰华绽放这等杀着。而初阳心有愧意,不欲多有杀伤,只得起木障阻住鳞甲雨,洒飞花击散红火莲,以期将双方怒气压制一二。 初阳本是好意,奈何无一兽肯领情,非但小狐却颇有怨言,石麟兽群更是鼓噪不定。初阳未曾料想得此结果,只能暗自苦笑,但依旧是一面喝止小狐,一面想要上前与兽群示好。 石麟兽群见初阳缓步近前不知她有何意,更听得那只幼崽在远处叫嚣不定,一时按捺不住便抢先出手。十数根石刺兀然从地下而起,初阳措不及防差点为石刺所伤,幸亏轻灵剑意一层已有小成,遇袭随感而发,便如风絮般飘起,依势而走将将避开了这波攻击。 小狐怒意更炙,生性狡黠的它抢先一步便要扑向在远处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石麟兽群对此幼兽多有溺爱,如何肯被小狐所乘,嘶嘶声中一片碎石雨便向小狐砸去。 若是一只成年石麟兽自然不能将小狐如何,但这一群石麟兽的攻击却不是小狐所能抵挡。眼见小狐就要为之所伤,幸亏初阳依仗轻灵剑意飘拂而至,扶柳轻摆将其救回。 情形越演越烈,初阳更是头疼,无奈何只得运起流转花阵以困兽群,只见这狭隘的空间内,突然有无数杜鹃蓬勃而生,将兽群团团围住。兽群虽有灵性却不知阵法厉害,只是一味左右撕扯践踏想要将杜鹃丛毁坏,却见花落花起、枝残再复,生生不息似乎是永无止境。 将一群石麟兽群尽数困住而能不杀伤,小狐自是沾沾自喜犹如亲手所为,倒是初阳挠头不已也不知该如何行事方为妥当。正犹豫不决之时,阵中石麟兽首领却冷静下来也不再做无谓地突围,突然它如人立而起发出声声嘶叫,声音尖锐几欲穿透人耳膜。兽群也纷纷随声而起,以为应和,聚音有如实质直向初阳小狐冲撞而来。 小狐避之不及为此凄厉的声浪所击中,居然嘴中有一缕血丝流出,可见是震动了内腑。初阳与小狐日夜相亲相近,心中大急,情绪也不复平和。取出轻灵剑,初阳弹铗而长歌,曲辞乃是古风,其中有词:晓星东升启明日,江山如画待初阳。 只听得其声戛金断玉,其词雄浑苍劲,再和以长剑清越冷冷之声,如何能不将石麟兽群凄厉之音压服?初阳见状并不停歇,只听得音调越发高远,显见是不仅仅要反制石麟兽群,更隐隐露出傲啸四方之意。 眼见势不可为,石麟兽首领忽做犬声,群兽闻音而遁,倏忽间只只异兽便已没入土中不知所踪。初阳虽不愿追击,但与之缠斗许久也是不敢大意,用神识反复查探无事后方安心将小狐抱起仔细查看其脏腑之伤。小狐并无大碍却依旧撒娇卖乖,惹得初阳轻敲其额嗔道:“惫懒货,素日不用功,今日复若何?”话虽如此,初阳却舍不下这小惹祸精,取出丹丸喂与小狐并以自身真元助药力发散。 一人一狐正是一派温馨之时,自然警觉心大减,却哪曾想到身下坚石猛然间崩塌。转瞬石体就已裂成数十块残片,大块的碎石夹杂着初阳与小狐齐齐往地底幽深处坠落。 初阳也算得久历险境,虽危未乱,一手将小狐紧紧揽在怀中,一手执轻灵剑腾身而上,意欲回归到岩洞之中。初阳算计自是无错,怎料暗中有兽不能乐见其成。 一时间也不知有多少只石麟兽团身为球,从上方直直向初阳砸来,气势凶猛好似要将初阳砸进黄泉。土系异兽身上所被坚甲本就不畏水火刀剑,此时蜷缩成球状更是无惧伤害,初阳自然不可硬接。 空中本无着力之处,避无可避的初阳只得一边以轻灵剑意闪躲石麟兽球攻击,一边无可奈何地缓缓降落地底。被闪开的石麟兽呼啸着砸落地面,只只翻转起身怒视初阳,无一不是战意慢慢。经此一战,初阳方知异兽也是这么的好强斗狠,稍有差池便是这般不依不饶,转念再想自家小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只得哭笑不得一力承担了。 此次石麟兽群数量更庞大,约有百来只,想是方才得石麟兽又去呼朋唤友之故。石麟兽群见方才一招未建奇功,倒也不着急攻击,只是分散于四周将初阳团团围住。初阳见兽群暂无攻击之意,便分神略略打量了所在之处。 原来此处乃是灵石洞下极深处的一条暗河,这等伏流最是复杂难寻。河中乱石林立,一眼望去便可见数处山石坍塌之痕迹,却不知河水由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想来此时序属三秋水量多有不足,故此大半的河道河滩都因干涸而□在外。初阳与群兽对峙之所正是其中的一道滩石地。 石麟兽群此次较为谨慎,似乎只想将初阳困于此地,却不肯先手攻击。初阳不免愕然,战与不战倒是颇让人思量:若是全力一战,只怕日后便要与此群异兽结下深仇大恨;若是不战,就这般无所适从也非是自己所愿。小狐倒是暴跳如雷,呲牙咧嘴地对兽群好一通咆哮,但无一兽肯搭理。 人兽都倍感纠结之时,初阳耳中突然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沙沙声好似蚕儿食桑又如雨打荷叶。声音由大变小,由远及近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出现在初阳和石麟兽群前的居然是一群连绵无尽的羯蚁。初阳脸上神色大变,石麟兽群见羯蚁如此之多也有些躁动不安。 羯蚁只是二阶妖兽,数百只或数千只皆不足为惧。只是羯蚁最喜倾巢而出,蚁多势众,所到之处低阶妖兽俱是无一幸存。而四阶五阶妖兽一般都不愿与之对敌,原因有二:一则羯蚁难以为食,二则稍有不慎自家反倒成了羯蚁之食。 这群羯蚁想必是出来觅食,居然如洪流般涌动而至,迅速将初阳小狐和石麟兽群围了个水泄不通。眼见如今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与蝉也只好暂时休战以保各自性命安危。初阳与小狐自是一处对敌,石麟兽群也集结一处以抗羯蚁。 石麟兽本是羯蚁克星,但百十只石麟兽面对这群无穷无尽的羯蚁也十分吃力,只见每只石麟兽一面伸出长舌将羯蚁舔食入口,一面都将自身鳞甲收紧以免羯蚁钻入其中撕咬。但防守再严实,总有可趁之机,羯蚁并不畏死亡只是奋勇地往前攻击攻击再攻击,凡是被羯蚁咬中的石麟兽的动作都有些迟缓,只怕再被多咬几次便难于抗敌。 初阳和小狐倒是十分惬意,羯蚁生性惧火,小狐一道飞火流炎便会留下一片羯蚁尸体。初阳的木系法术对羯蚁并无很强的攻击力,因而此时她倒成了小狐的辅助。得意洋洋的小狐更是肆意挥洒,羯蚁也知此处难以匹敌,转而更凶猛地攻击石麟兽。 初阳瞥见石麟兽群的窘迫,不免有些怜惜。石麟兽首领也转头与初阳四目相接,眼中闪现的正是求救之意。点点头算是应承此事,只见初阳于这片滩石地上催生灌木野草片片,引动拂面清风阵阵,而火借风势起,火因木势盛,眨眼间便将眼前这群羯蚁困于火海。 正当初阳以为羯蚁必当覆灭之时,令她目瞪口呆之事发生了:水性不佳的羯蚁迅速地背向里腿朝外一个抱一个,一层叠一层,汇聚成一个个蹴鞠大小的蚁团向河水滚去。在被火光映红的河面上,羯蚁团缓缓向着对岸前进。外层的羯蚁必然会被湍急的水流淹死,蚁团也必然越来越小,待得到了对岸羯蚁团只剩下鸡子大小。而残存的羯蚁也不迟疑,迅速离去消失不见。 原来生存的渴望可以如此强烈,舍生忘死只为了延续一族的血脉。这一刻生死又是如此的如影随形,不可分离。生则生矣,死则死矣,初阳仿佛又站在那片残阳下大漠中的无名墓园前,心情澎湃起伏不可遏制。初阳似乎又听见自己那句豪言壮语,道途之中信念长存则生死何憾? 体内真元也为情怀所动,居然和着心跳节奏不断流转。两仪异物更是欢欣雀跃,好似感知初阳此时的豪迈也急速转化,阴阳不断轮转变化未曾稍做停顿,天地灵气更是蜂拥而来。初阳心中充满了天地为战迎头上,碧血染身总不悔的豪情,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我只固守我。天地威压星河遥不可及又如何?我只是我。灵气奔腾翻滚又如何?终究是为我所用。一腔热血,豪气冲天,筑基四层如何能不臣服? 41土之气息 初阳缓缓睁开双目,却见四周石麟兽群并未远离而是环候于侧,有如守卫拱护四处。见初阳醒来,群兽欢啸连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小狐亦在一旁手舞足蹈,想来与石麟兽群已是化干戈为玉帛。初阳暗笑道:兽亦有灵,对人对物憎之怨之,喜之爱之则必色色现于言行,无有分毫掩藏,倒也是坦诚可爱。 走上前亲昵地拍拍石麟兽首领,初阳心中那点子芥蒂已是荡然无存。那只惹是生非的石麟兽幼崽更是大不客气,直直冲入初阳怀中,伸出长舌细细地舔舐初阳脸庞。这般痴憨的模样,又有何人舍得呵责?又有何人舍得推开?初阳又非太上忘情,自然不能未能例外。小狐居然也未上前与幼兽争宠分爱,倒是与兽群闹成一团,显得很是和睦。 此时双方敌意尽去一派和煦,初阳方才有睱仔细查看这暗河溶洞。怀玉山脉绵延无数,但灵气汇集之处仅仅是清灵山道门所在,此地正于清灵山灵石洞下,自然也非凡俗。且不说灵气之浓郁,只说这水中游鱼便是与众不同,通体透明血骨毕现,叫人啧啧称奇。 洞中处处垂石,时时有水从其上滴落河中,声音叮咚,煞是好听。此起彼伏,若有旋律,若有节拍,初阳情不自禁地击掌相合。许是体内蕴含水之气息,初时是初阳感应水声而和,渐渐初阳情怀逸出,水声反为初阳掌声之和。心中宁静,则水声应以悠远;心中感概,而水声应以幽隐;心中欣喜,则水声应以欢快。 曲调高低各有不同,但所谓天籁之声便是这般简简单单而动人心魄,小狐与兽群更是沉溺其中,摇头晃脑如醉如痴而不自知。一曲终了,四座皆静,唯留水滴声声若有微微憾意,又若有丝丝知音之喜。 余音虽灭,但思情犹在,初阳心胸若得天音涤尘,越发澄澈明了。突然远处有人飘然而至,身影未定已听其声道:“难得此间居然有如此纯粹之音色,有如此亲水之幽思。掌声与水滴,居然亦可如此和谐,天作之合也不过如此。” 初阳大惊,小狐亦急急奔回其身旁,虎视眈眈以候来人。石麟兽群倒是一阵呼啸,齐齐奔向来人,不,是来兽。来兽已近人身,身着青色儒衫,唯有项上头颅仍是石麟兽首,甚是怪异。此兽虽是奇形怪状,但初阳确知这已是一只半化形异兽,再修上些时候便可化身完全,真正迈入高阶异兽的行列了。 见石麟兽对来兽极为亲密,初阳与小狐也放下敌意坦然相对,只是不知该如何应答。见初阳一时踌躇无着,来兽倒也十分谦和地说道:“小友想是被我突兀现身所惊,这倒让我心内难安了。后族无知多有冒犯,小友不以为怪反而多有援手,我还未曾谢过,不如往居处稍停再做道理?” 初阳正要出言拒绝,小石麟兽便窜至脚边,用嘴咬住衣角往自家方向拉扯而去。不得已,初阳只得笑施一礼道:“前辈盛情,初阳却之不恭,便前去叨扰一二。” 异兽自称石姓名唤远山,便笑问初阳姓氏。初阳于情于理都未敢随意称呼此兽,只能不卑不亢地答道:“石叔想是居于此处已久,与师门算是紧邻,与家师清泉真人也算同辈之人,所以唤我初阳就好。” “初阳?初生之日必当光耀神州,好名字。只是我观初阳本是木属,如何内蕴水息?”石远山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初阳向来无欺心之举,倒也不惧坦言,便简略地将仙霞山之行叙述一遍。石远山听闻后,又细细打量了初阳数次,不知何故重重点了点头却不说何意。初阳虽有些疑惑,但石麟兽居处已在眼前,也不得不按捺疑问随石远山而进。 石麟兽亦是穴居之兽,自然是依山筑洞而居。石远山并非异类,自然与群兽相同,只是其洞穴颇为广大,可容人随意出入。 初阳甫一入洞,便已查觉其中的奇异:洞中居然有灵脉穿行,便如银河坠入此间。荧光闪耀不定,初阳眼中的灵脉有种无可言喻的美丽,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妖异。 脑中若有人循循善诱道:“每日挖取灵石,何等烦琐枯燥,何等辛劳苦楚,此处有灵脉蜿蜒绵长,直接取用岂不是好?” 初阳非是初次经历幻象,心中自是有几分把持,初时还能抵挡几分,然则此声音如有魔力,一遍一遍慢慢地将初阳带至灵脉前沉入另一个世界。 原来,修仙求道便是如此简单,隐匿下偌大的灵脉以为己用,初阳进阶之途犹如神助一般势不可挡:筑基期只不过数月便已跨越,结丹期又何须数十年之久?元婴也指日可待。进展如此之快,清灵山中众人对初阳自是赞誉有加,掌声如潮,但是初阳心中一直有惑未解。直到某日灵脉干涸,灵石洞中灵石锐减,清灵山灵气消散,山中草木生灵俱是慌乱无措,初阳终是知晓:一己之私而至万物师门受累,岂是自己所求之道? 一声长叹,初阳终是从迷梦中醒来,眼前灵脉已然不见,眼中望见只是岩壁坚石而已。初阳不知石远山将自己导入迷途是何用意,只得羞恼地瞪着他并不出声。 见初阳如此模样,石远山笑道:“玉石,石之美者,世人皆以为宝。灵石,石之灵者,仙人视之为贵。然以之为宝则宝之,以之为石则石之,翻覆只在一念间。更有鼠目寸光者,良材美玉当面,而致有卞和之悲。更有无知之人,以假为真,沾沾自得,蔚为可悲。初阳以为如何?” “石叔,此言乃是正理,自然不错。”初阳依旧有些恼怒。 “但若是持重自心,不惑外物,初阳再观石壁又当如何?”石远山不紧不慢地问道。 初阳听言,再观石壁,不免大吃一惊,青石岩壁不复在,而灵脉依旧闪耀,只是再无妖异之感。难道自己方才惑于迷梦,却又将灵脉隐去不显了吗? “孺子可教也,初阳心中有得,道心不失,真是可喜。”石远山窥得初阳心思反而对她道贺,稍稍停顿又说道:“若无一沙一石皆墨守何来一丘一壑尽风流。若无土石承载,而草木万灵何在?我只愿初阳日后遇事多能求诸于己,问问何物方为己心之宝,明辨真伪是非,便不愁道途有偏。” 言毕,石远山弹出一道土之气息赠予初阳,并叮嘱道:“水木土,三种气息已可互为增益,初阳且好生领会揣摩承载之力,若有所得方不负我今日之情。” 初阳至此方能心悦诚服,俯身施以大礼,却被强行扶住;欲出言相谢,却被石远山抢先说道:“亲族赖你之力而活,区区小礼何足挂齿?”初阳诚然知晓彼时若是自家不出手相救,石麟兽群也未必有碍,石远山却执意将功劳归诸于己,其胸襟不可谓不广大,心中倒是有些惭愧。只是良师在前,初阳又何必做此小女儿态,且痛饮几杯以为之寿。 石远山亦知女儿不善酒气,故而两人豪饮数杯便率先停杯,改与初阳论及方才之乐声。反倒是小狐与幼兽狼狈为奸乘此间隙,偷喝许多美酒,醉步蹒跚醉容可掬,只可惜无人有睱一顾。石远山与初阳说到妙处,更是击节为赞。偷饮之兽被其声惊起,举头迷茫地四处张望不定,察觉无恙后又重归浑噩之中。 “听世叔点评俱得其中精妙,想来必是个中高手。石麟兽群能以音波为破敌手段,想来也与石叔脱不得干系。如此一来,倒让我心痒难耐,不知可否见识世叔高超技艺?”初阳本是识乐之人,见猎心喜,不由自主便冒昧相求道。 “器用简陋,技艺难登雅堂,若是初阳不弃,便请雅正一二。”石远山性子方正倒是也不推辞。 石远山起身立于方才石壁之前,居然直接以石为磬,青石灵石松石各色石类各善其声,音色恰是金声玉振、古乐疏音,震人神魂。初阳此时方知古人所谓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是何境界。 音本天成,妙手可得,击石拊石,随性而发,原来如此。 中正清扬,群兽起舞,歌之咏之,以寄吾心,原来如此。 一曲已毕,初阳犹觉绕梁不绝,言辞不知如何为赞,拊掌不知如何为贺,居然只得一声叹息后举杯敬道:“拙于言表,只能浮一大白以抒胸臆。”石远山想来已有许久未曾这般酣畅淋漓地肆意为之,曲毕半晌犹自呆立不动。初阳亦知石远山必有所得,也不出声催促,只是静坐一旁以观其变。 不多时,居然各类石中均有灵气游弋而出,初极淡薄渐渐浓厚,将石远山重重缠绕包裹,连身影也不可见。待得灵气逸散,现出其中那端正谦和地中年男子,初阳也不禁讶然。石远山居然因方才一曲而得化形,可见曲中道意之深远。 “焰华漫天因引信而起,烈焰翻腾因火星而生。若非初阳天籁之音动我心怀,怕是难有今日之果,石某还需多谢与你。”石远山嘴角含笑温煦如风地向初阳谢道。 “世叔自证自得,自化人形罢了,初阳岂敢随意居功?若要致谢,方才世叔赠我土之气息又该做何道理?”初阳自然不肯自傲,谦逊以对道。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哈哈一笑,再无其他客套拘谨之语,只须情谊存于心怀又何必巧言甘词?盘算坠落此间时辰已久,初阳无意再多做盘桓,顺势起身抱起小狐便要辞去。石远山也不苦留也不约期再会,只是相陪回至来处示意初阳自行离去。 正要离去,石远山不知何故取出一串红豆手链递与初阳,只见其上红豆颗颗黯淡无光,想是已有些时日,与艳丽奔放的红豆大相径庭。初阳颇为不解,正要出言相询,却听得石远山叹道:“旧事若磐石,过往不可转。情思如蒲草,柔韧犹可援。这串红豆乃是昔年旧物,于我无用赠予初阳必有其用。” 初阳暗暗将手链攥在手中,心中暗道:“这红豆小小暗暗,极为内敛,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情爱,绝对不宣诸于口而是收纳于心,将千般相思梳理成心中那首红豆词: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思及此处,初阳如何不知石远山对己之厚望,但也不出赘言只是驭剑腾身而上。待得回至灵石洞中,初阳眼见甬道中被石麟兽群碎裂之处一点点被石远山施法复原,地底世界一点点在眼中消失,心中也不免有些失落。唯有酒醉的小狐还在睡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灵石洞中,初阳依旧是不舍昼夜地挖取灵石。小狐不知如何又与石麟兽群厮混到一处,时时不见踪迹,日日打闹戏耍,倒也不需她多加用心管束。 回想当日清泉真人所言所行,初阳要将神识运用拿捏得那般精准无比,将力道操纵控制得那般举重若轻,还是前路漫漫还需勤加磨砺。不过托赖土之气息感染,初阳对土石亲近许多,对其中种类的差异变化倒是颇有心得。 洞中虽不见天日,但修行之人又何惧之有?年岁虽是每日流逝不停,但清灵山中又有几人在意?睁眼闭眼间又是三年时光消失不复回还,初阳修为已经稳稳步入了筑基五层,挖取灵石之手法也日臻纯熟,神识操控之术更是窥得佳境。 初阳对这三年来的进展也很是满意,正想调整一日明日再继续,却见小狐突然七拐八拐地从深处跳至跟前。将嘴中叼着一枝五瓣紫轻轻放于初阳右手中,小狐仰着脸用乌溜溜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孺慕之情。 用指腹轻轻拈起五瓣紫置于鼻前一嗅,初阳也不知是花香怡人还是狐心动人,居然扑簌簌地滴下泪来。见初阳落泪,小狐神情不免有些惶恐,未免有些服小。初阳见状,破涕为笑道:“屈指而数小狐与我已是相伴多年的故友,今日初得旧友赠花初阳必得等厚相报,只是无有准备还得小狐稍待片刻。” 听得此言,小狐频频点头,眼神中满是期待。初阳左思右想难得如意之物,突然手间微有滑腻之感低头却见那支俏丽的五瓣紫,心中一动便有所得。操控神识沁入五瓣紫,将其中的丝丝细脉、点点花蕊都细细描摹于心中,初阳伸出纤纤细指于空中上下飞舞,带起无数的残影。 许是初有构想,初阳完成得速度并不算很快,但仍算得上是一气呵成不断其意。收尾之时,初阳反手将所成之物藏于掌中,逗得小狐不满地嗷嗷叫。初阳慢慢张开手掌,其中居然是一朵无暇的五瓣紫。不,这已经不是平常的五瓣紫,由神识操控灵气塑成的五瓣紫栩栩如生,其中细节与原物一般无二,但灵动飘逸较原物不啻是天壤之别。 小狐望着这朵奇异的五瓣紫,眼中也开始有些湿热,冲入初阳怀中四足并用,比比划划地要她将花簪于自己发间。初阳岂有不愿,将两朵五瓣紫分别簪于彼此发中,灵石洞中只留下这傻傻相对的一人一狐。 42京都仲秋 “灵气所化五瓣紫极为娇艳欲滴,饰于毛发之间感觉也甚为可爱。其中更有自己神识驻留,想来亦可作小狐护身之用。若是有敌突袭小狐,此花便可感应而起迸裂敌前,用来招架掩护想必是极好的。”初阳手中抚弄着小狐,心中却如此思忖道,“如此一来,神识化物亦可为一利器,虽不如符箓繁多但可攻敌之不备。” 越思越想越以为可行,初阳不免有些自得。怎知一日未尽,就因神识操纵力不够而难以拘禁灵气,灵气消散则五瓣紫终成水月镜花而不可复得。眼见繁花化作云烟,小狐不免哀哀低号,初阳也心有戚戚。 莫奈何,初阳又凝神化出一枝五瓣紫递于小狐以博其一笑,却不可如愿。执拗的小狐依然念着那一瞬间的无常,垂目低卧若有所思。 “原来虽常常自谓勘破生死,却依旧脱不开这这刹那芳华所带来的震撼感。”初阳无意识地拨弄着手上的红豆手链,“情,因物因事而起,天地间灵物俱不可退避,小狐如此,自己也是如此。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并举,而能不淹留其中,岂不大善?石叔相赠红豆,其意也正在此处呀。” “此时得良友在侧,又何必伤怀旦夕反复?且自珍重,不负其时才是。缘起则从,缘灭不悔。”初阳想到此处,正要将小狐劝说一二,却见小狐亦满怀依恋地举头回望。对视中可见小狐的目光重归纯净,想来也已破除心障。央求初阳将再生之五瓣紫簪于头间,小狐便跳跃着远去,想必是要将这枝特殊的五瓣紫炫耀于兽前。 时日若无事搅扰,必然会依着原来的轨迹前行;初阳若无人相召,必然是闭关于灵石洞中修炼而不愿离去。奈何有人突然飞鹤传书,生生将这平静的时光击破。小鹤初初在初阳头上盘旋不定,待落定后口吐人言却是清泉真人说道:“远行在即,速归。” 虽是不知何故但师父有命初阳自然是依言而行。先将贪玩的小狐召回,再把那不计其数的灵石整理好与清风真人交付清楚,初阳抬头见天色暝暝已是无暇去寻元微之辞别,只得径直驭剑往玉华峰而去。 玉华峰,清泉真人洞府中,初阳将这三年所得稍作演练后才开口询问道:“师父何故急急召我归来?远行要往何处去?” “数日前清华山龙渊真人遣使具柬而来,言是八月廿十正是十年一次的剑灵盛会,相请轻灵山贵客列席。”清泉真人话语间居然微微有些不满,“你那些无良的师叔师伯居然趁我闭关未出之时,各寻由头婉拒此行将此事独独分派与我,甚是可恨。” “师父素来喜欢游山玩水,周游神州,何以此次颇为不喜?” “若是无拘无束,随走随停,自然为我所好;若是时时因人,进退以礼,岂不是恼人?何况此行必得与某些蝇营狗苟之人虚与委蛇,更是让人愤恨。”清泉真人在自家徒弟面前自是不肯伪饰,言语也有些尖刻。 “罢了,此事已成定论,再多叹息又有何用。初阳你且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们便与你海师兄启程往清华山,正好也让你见识见识中原三大道门的风采。” 初阳口中诺诺应承,心中对师父所言三大道门齐聚一堂之盛况很是向往,猛然想起一事急忙笑问道:“大师兄归山了?几时归来的?今日为何不见?” “倾波归来已有些时日了,你一心躲于灵石洞中修炼将师父师兄全盘抛却,自是不知。今日他去玉京峰与你师伯相商礼单之事,我吩咐他不必再过来,明日一道上路即可。”清泉真人恨恨地说道,却将小狐招致自家怀中**。 虽是熟知自家师父不靠谱,却未曾料想到居然会被迁怒,初阳只得忍气吞声地扔下小狐自己逃之夭夭。 第二日清晨,初阳望着回到自己怀中那可怜兮兮的小狐也无计可施,只能用清液丹和五瓣紫来抚慰它那受伤的心灵。海倾波在旁也是温言相劝,总算是将小狐的哀痛勉强开解,只是它眼中犹有些幽怨。 反观清泉真人倒是长袖飘飘神清气爽。只见他迎风展开那神州山河图轴,袍袖一挥便将二人一狐携于其上,驱动法宝便往西北方向而去。 白云片片悠游自在于旁,鹰隼声声啸动青天在侧,清泉真人今日放手施为,初阳方知何为恣意飞行。今天相较初阳才知飞与飞也是大有不同,于是向清泉真人叹道:“今日才晓何为云游天下,若与师父比较,初阳驭剑而飞简直是不值一提。” 话音未落,额间已吃了个爆栗,清泉真人笑骂道:“化力为己用尚不得纯熟,何望化道为己用?贪心不足蛇吞象,初阳可知其意?” 初阳扁了扁嘴,蹙着眉一脸委屈道:“只不过是艳羡,还未及嫉妒,师父便如此相待,动辄打骂真是叫人难过。” “师父还会打骂小师妹?这可是奇闻。清灵山中谁人不知初阳与师父情同父女?打骂?只怕说出去无人肯信呀。”海倾波向来是将清泉真人与初阳一网打尽,倒也有趣。 小狐见三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也从初阳怀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左顾右盼。 这一路由鄱湖经鄂州、随州、樊城、清武山而终至京都郊野无人处。师徒三人高立云端,指点鄱湖如盆、黄鹤楼如点、江水之浩浩汤汤、古隆中之人杰地灵、清武山之灵气充盈,倒也十分有趣。 时日尚早,辨清方向后三人一狐不疾不徐地往京都而去,一路田间黍麦饱满,与南方稻谷累累相较另有一番风味。初阳如今眼界已开,非是当年吴下阿蒙,但当她立于那耸立宽厚的城墙也不免失色。 清泉真人想是于京都出入多次,已是十分熟稔,于是指点徒弟看那城门的正楼、箭楼、闸楼如何布局;看敌台、垛墙、女墙和垛口的搭配。且不说初阳,便是向来稳重的海倾波也不禁啧啧称奇,引为杰作。 进入京都,初阳更是被其间的富庶繁华所倾倒,街上往来行人神态温和、商家言谈有礼、南来北往的人群中夹杂着许多远来胡商。更有些胡人身着儒士服神态如常地与人交谈,可见今日神州之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广阔胸襟。 本来兴致正好,只是当几个苇原儒生路过时,初阳微微地皱了皱眉。清泉真人瞥见不由一乐,挑眉示意海倾波上前解说。 海倾波也抿着嘴笑了笑,低声对初阳说道:“方才那是济罗人,非是苇原人,师妹何必介怀?就算是苇原人又能如何,若是我神州能世世昌盛代有英才,又何惧其狼子野心?” 初阳转头对自家大师兄笑了笑,示意自己并无芥蒂,便拥着小狐往集市深处行去了。 想是时近仲秋节,集市上干鲜果类、时令盆花应有尽有,集市中人人为之驻足,待离去时也鲜少有空手者;月团果饼各个巧名异状,但肆前人头攒动便可知生意如何了,更有甚者一饼能值数百钱,叫人咋舌,却也不乏问津者。 除此之外,京都吃食摊处处可见:妃子饼皮薄馅足咸甜酥软,馓子金黄可口脆生生的好不诱人,各种面食花样百出有馍馍、扯面臊子面等等,葫芦头软绵滑韧肉嫩汤鲜,好不叫人口舌生津。 师徒三人饶有兴致地寻了一处坐下,随意点了羊羹四碗,听着耳边那迥异江南的京都腔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待得羊羹上桌,初阳不免又是一惊。小盆般的瓷碗,小山般的碎馍羊肉配上鲜绿的芫荽焦香的秦椒和鲜美的汤底,怎不叫她又喜又忧?喜的是美食当前,忧的是食量不足恐难尽兴。 江南吃食多以精致取胜数量极少,北地吃食却是粗犷大气原味不失。初阳默默地看看了大快朵颐的师父师兄,再看了看一扫而空犹自垂涎三尺的小狐,最后摸了摸自家不争气的胃腹,只得含泪将半碗羊羹分与小狐,以免过饮暴食。 饱食结账离去,也不知是腹中那碗羊羹的作用,还是为身边那纷杂的秦腔京音感染,初阳居然有种渐渐融入其中的感觉。神州盛世,京都宏伟,却不会给任何人以游子羁客之感,只会让人想要亲近它了解它。 大雁塔中经卷累牍可知佛学远来之艰辛,玄奘法师求法之坚韧。学士院中饱学之儒纷至沓来,佳句名篇广传神州蜚声海外,可知一国文风鼎盛。 泾渭分明更是闻名天下的关中奇景之一,初阳闻名已久如何肯轻易错过。泾河和渭河在京都北郊交汇,然因渭水清泾水浊,而致清水浊水同流一河互不相融界限分明。小狐立于岸边,眼中满是讶异疑惑,狐爪伸缩不定似乎想要一探真假。 海倾波向来儒雅不易为外事所动,初见此景也有些感概:“泾河渭河本质其一,却有清浊之分而又在此汇集显现。由此而想见天下人是为天下人,但人品的清浊就如这河水般分明,处事之优劣也如这河水般不同。” 初阳对师兄之言亦是十分赞同,点头间却见清泉真人神色中略有不同之意,于是挽住他的胳膊问道:“师父似有异议,不如为劣徒如我稍作讲解?”海倾波闻言也就势做洗耳恭听状。 看着作怪的小徒弟,清泉真人笑道:“初阳入世多次,犹是这般爱娇,怎能叫人放心?” “方才你们所言也非是谬误,然总是只着眼在眼前景象,多有局限。且让我们沿河流而下放眼望去,远处那泾河渭河终为一河,清流浊流终是一体,又不知初阳和倾波以为如何呢?”清泉真人眼光由近及远,终究停留在那不可及的远方。 见初阳和倾波各自低头沉思,清泉真人又回身望向河流来处,继续说道:“若是合流是果,那回望流水始处可是因?可是何为来处何又为终处,谁人可轻易断言?水流如此,人心何尝非是?不以其言废其人,不以其人废其言,准则在心,自可衡量。” 师徒三人望着这滔滔河流,各有感触在心中,初阳似懂非懂却将这许多话牢记在心间。正沉吟无语时,突然有一渔翁凭舟高歌而过,其辞甚有深意: 一叶舟轻,单桨独行。水天阔、云淡波平。鹰击长空,鱼戏浅汀。管甚灞河冷,泾河浊,渭河清? 黄尘似雾,青山如屏。凭谁寄、昔日子陵。懒慵随意,千载留名。看那旧朝亡,前朝醉,今朝醒。 歌声未尽,岸上众人抬眼寻找渔翁踪迹,却见小舟在河中弯道处失去踪迹。清泉真人不由对空朗声道:“江河随风逝,湖海任雨行。钓叟既然至此,何不出来一见?” “剑灵盛会自有相见之时,你且用心教导徒儿,我且放舟大河之中,何须拘泥一时?”远远传来的正是渔翁之答。 也知此人素来如飘萍不定,清泉真人笑笑摇头作罢。初阳不免有些好奇:“钓叟何许人也,师父似乎待他十分客气?” “钓叟,名姓湮灭不知,年岁无从考证。其人一舟一竿遍游神州水脉,江河便是他家巷陌,湖海也如他家庭院。数年前,为师与其有一面之缘,印证一番各有所得,倒也可算是故友。” “想来此位前辈必然擅长水系法术,倒不知他与师父孰高孰低?”初阳犹有好胜之心,故而随口一问。 “水系法术?只怕水之精要也尽为之所得了,若只论水中真意,我不如他。”清泉真人倒也不忌讳在徒儿面前直言胜败。 “真人对我如此推崇备至,倒叫我汗颜。为不负汝之盛赞,剑灵盛会时将汝之徒儿借我**数日,如何?”钓叟猛然插言,倒叫初阳好生吃惊。 清泉真人对空中笑骂道:“为老不尊,居然潜听他人闲谈。若是好生教导倾波,此罪犹可恕,不然你我只得再次论战。” “如此说来,倒是我难卸教导之责。细细思量,真人言谈高声不慎外传却迁怒于人,我又何其无辜。须往大河一行,方得洗净这胸中郁郁,我去也。”渔翁话语声渐远,终是邈邈无音。 “此老来去洒脱,倒也是个妙人。”海倾波对钓叟观感亦是不恶。 师徒三人尽兴畅游京都,这几日过得也是极为闲适。数日时光转眼远去,眼前便是仲秋节。 日方晻晻街中便可见孩童嬉闹,待得入夜祭拜月神后,仲秋节的□方才拉开序幕。酒肆中皆出当年新酒以谓尝新,贵家纷纷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玩月,笙歌连绵不断可远闻千里,嬉戏连坐可至东方初晓,达旦不绝。 更有富家竞相燃放烟火,五色烟炮拔地而起冲天直上,在空中绽放后有的如丝丝彩带垂落人间,有的如各色繁花竞相开放,有的如仙人云端漫步,有的如飞天蹁跹起舞,至此方知何谓火树银花不夜天。 师徒三人逢此盛况,自不能免俗,清泉真人衣襟前别有小枝桂花,海倾波手中满满捧着的都是甜栗糖藕之类小食,初阳怀中抱着小狐手中提着一盏柚子灯,模样很是有趣。 胡姬妖娆多情,美酒绵长醇厚;月夜灯火相辉映,桂子菊英齐芳菲,怎不叫人感叹:如此良辰如此夜,何人还起故园情? 民间之乐已是如此,遥望皇家内禁大盛宫所在,更有数十万盏灯火在其间闪耀,如此壮丽宏大的场面怎不让初阳神往?山阴的漫山灯火怎及得上皇家奢侈铺排?忍不住扯扯自家师兄的衣袖,初阳挤眉弄眼示意他提议往大盛宫一游。 清泉真人早知自家小徒弟的小心思却也不点破,只带着他们往无人深巷行去,待得四周无人悄悄施法,瞬间三人一狐已在大盛宫上空。 43雷霄真人(新) 天下承平日久,神州百姓富庶,民间仲秋已是这般繁盛,皇家内苑自然更是不同凡响出类拔萃。 师徒三人立于大盛宫高处,放眼望去,只见禁苑处处灯火闪耀,时时烟火明灭:大盛宫南北中轴、东西纵街都是每隔数丈便扎起二人多高的灯树,其上燃起数几十盏灯,将整个皇城映衬得分外明丽;大小宫殿内都是张灯结彩,处处高挂秋灯;太液池中宫女所放莲花灯依水波荡漾闪现,犹如星辰闪烁;更有无数天灯际,随风飘荡渐渐不知何在。 初阳拍手叹道:“此时方知何为火树银花,何为大手笔,何为天下帝王家。人工巧思至此,也算极致了,我还是孤陋寡闻了。”小狐蹲在她肩头已有些呆滞。 “天下之大,奇人频出,异景偶现,多是造化之功。唯有这内禁纯费人力堆积而起,气势恢宏,亦是奇观。”海倾波也颔首赞叹。 唯有清泉真人眼中隐约有些忧色,但也未曾出言搅扰徒弟的兴致。 三人一狐正赏玩间,突如有一暴雷惊起,居然是有人近前高声叫道:“怪得胆敢偷窥皇城,原来是清泉真人到此。” “咦,雷霄真人如何是你?难不成清武门须得你坐镇皇城?这可与你素日脾性不符。”清泉真人倒是毫无讶异之色,随意问道。一旁的初阳和海倾波连忙上前行礼问好。 “哪里是我坐镇此处,我不过是前往剑灵盛会在京都暂留罢了。凡尘之事我素来不加理会,怎奈门下后辈再三恭请,临行师兄又多有嘱托,不得已而停留此间。清泉真人这也是要往清华山一行?”雷霄真人一边满脸懊恼地辩白,一边挥挥手示意初阳等人不必多礼。 “正是。方才知晓此次盛会不需与云霄真人会面,我心情忽然大好。雷霄真人可要同行?”清泉真人笑问道。 听得此言,雷霄真人神色有些尴尬,急急回道:“师兄虽与皇家多有来往,令人诟病,但也不是我所能非议。倒是你我难得一见,不若稍作切磋?” “切磋?这里?你也不怕一时失手毁了这许多亭台楼阁?到时候你师兄追问起来你可难脱其责。”清泉真人大概是熟知其本性,倒也不以为忤。 雷霄真人挠了挠头想了片刻,傻笑道:“那倒是,不如你我往极高处去,免得有所差池。” 清泉真人想要推脱,但又敌不过某人软磨硬泡,只得勉强应承。 九重云霄之上,初阳等小辈被防御结界牢牢护卫,并限定只能在远处观战以免被余威波及。而清泉真人与雷霄真人再无后顾之忧,便放开手脚在这万里云海中斗起法来。 雷霄真人外表粗豪,心思也颇为单纯,径直便是一招抢攻上前。只见他手中并无法器,但拳影卷起云流,声势很是惊人,意欲将清泉真人困在其中。 清泉真人岂是好相与,气定神闲间便已出招应对:神州山河图一出,便见四周涛起浪涌恰如卷起千重波纹将云流拳影尽数推开。波涛既起,怎会轻易收敛其威,反而愈发散出夺人气势,轰鸣着号叫着扑向敌方,意欲将其击碎。 “来得好。”雷霄真人倒是更为兴奋,口中啸叫出声手脚却无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初阳远远望见他腾身飞起轻轻落于浪尖,每每出手便是妙到毫巅,将汹涌浪潮的弱处一一击破瓦解,其他还有何畏惧?波涛越急,拳脚越快,最后已是分不清何是水浪飞花何是拳影气流。 “常有人言一快破万法,此言虽不尽然,倒也有些意思。不过若是这般拼斗倒是无趣了,莫若你再试试我这般手段。”清泉真人袍袖翻舞间,惊涛骇浪便已平息,只化作一泓醉人的春水。这春水是这般平和,这般温煦,再也无有一丝的暴躁也无一分的敌意。 春水轻轻拍打云岸,似有美人在何处低声吟唱,更添几许温情,好似进入一温柔梦乡。只是水面如此平缓,其中却暗藏杀机,底下有处处暗流漩涡吞吐不定,周遭事物无一不被卷入其中扯碎湮灭。 水流一变,雷霄真人的出拳速度也变得不疾不徐。只见他并不轻动,蓄力而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务求一击必中将漩涡消散于身外。漩涡似乎无穷无止,雷霄真人也不愿再一味防守,每一拳击出居然引动天上雷电,不但将漩涡击散,更隐隐有雷火电蛇溯流而上,暗伏水中直欲噬人。 清泉真人想是早有防备,轻笑道:“山水有真意,两相无分离。有水无山岂不是无味?”话音刚落,便见青山如屏连绵而起,叠峦沓嶂将外物尽数隔绝,雷电并不能伤及清泉真人分毫。 雷霄真人并不气馁,继续出拳依旧,水流中雷电越积越多,连水面都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终于雷光电蛇不再隐忍而是团聚成球,而雷霄真人趁势劲力吐出将其瞬时引爆。爆裂之力如此威猛居然将青山全数化为齑粉,清泉真人闪避不及居然被击歪了发冠。 望着清泉真人有些狼狈的模样,雷霄真人不免有些得意洋洋,却未曾想到水流早已凝结成藤蔓状,趁其不备缠绕而上,霎时发力险些将他绞杀。淬不及防的雷霄真人借力御力,好不容易才从水藤中脱离,又见有尖峰如刃直刺而来。 一时间攻防易手,雷霄真人失却先机,再想要扳回局势却终是无力回天,只得坦然认负。二人对视而笑,并无半分嫌隙。 雷霄真人与清泉真人出手不过几招,威力似乎也不过尔尔,但初阳环顾四周则附近千里云海都已消失殆尽,荡然无存。高手相较原来是这般平淡无奇而又威力无穷,并无半分花俏华丽,致胜之机只在转瞬间。小狐看得极为认真,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四人一狐重新降落至大盛宫上空,雷霄真人极力邀请众人暂住皇城中而不可得,只得无奈地转身离去,神情很是落寞,想来这皇宫内院之于他也非是福地。 此时已过子时,京都今日并无宵禁,故此夜市通宵不绝,依旧是热闹非凡。在归途中想起雷霄真人的招法颇为奇特,似乎与清灵山很是不同,初阳不由得出声问道:“大师兄,清武山法术很是不同,不知是何缘故?” 海倾波笑道:“清武山乃是以武修入道,以自身引动天地变化,以天地之威制敌,自然是别成一派。清华山却是剑修一脉,奉剑为道,宁折不曲,也是自成道统。其实天下道派极多,窥道之径各有不同,只要不堕入魔道,便是正途。” “原来如此,大师兄果然博闻多识。只是为何清武门又与皇家从往甚密?”初阳心中疑问不少。 “清武门武修甚多,若不能窥得道途引动天威,自然只能回归俗世。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千载神州不变,故此今朝开国武将多出自其门下。一来二往不知如何清武门便与至尊有了勾连,甚至被尊封为:亘古无双仙境,天下第一道门。” 想来清武门掌故甚多,海倾波停了停才又接着说:“有天下之主御封,清武门更是广为天下人熟知,投往其门下之人骤然猛增,倒慢慢坐实了这天下第一道门的称号。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清武门虽不敢太过出格,但也有派些道行低微的徒子徒孙镇守皇城。” “哦,难怪皇宫内禁居然有道观。想来师父所说蝇营狗苟之徒必是指清武门中人了。”初阳也有些明白了。 海倾波低声解释说道:“其实就是雷霄真人的掌门师兄云霄真人。云霄真人能引动星云之力,此等得道之人本应是清心寡欲,却不知其为何极为热衷于名利钱财。今上屡屡请动其往皇城镇守打醮,据闻归时所赏赐之珍宝无数。故此师父很是鄙薄其人。” 二小在这边嘀嘀咕咕,清泉真人听了也不过是付之一笑,并不开言,只抬头望着那圆月,心绪又不知飞向何方。 44魔物(新) 仲秋夜有人一夜不息纵情狂欢,有人不为所动勤于修行,也有人一夜难安。 翌日东方初明,雷霄真人满脸尴尬,状似无奈地寻上门来,只说是宫中月夜混入魔物,其原身虽被制伏,但执念不灭附身宫中贵妃,其害益重,今上震怒不已;猛然想起清灵山于魂识一道向来擅长,故此前来求援云云。 清泉真人遨游神州数百年,如何不知人性难测,如何不知宫中险恶,本待辞去又却不过情面,只得同去,口中犹自说道:“若要我前去,万事须得听得由我差遣。在我眼中,皇帝小儿与山村野夫也无甚差别。”雷霄真人心中郁闷,但也只得一边笑着应承,一边不知嘟嘟囔囔抱怨何人。 皇城外层层禁军戒备森严,但有雷霄真人引路自然无人敢上前查验,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凌波殿。 殿外已无内侍宫女,唯有清武门中道士散布四周,严阵以待。沿途可见血迹斑斑,可想见当时之惨烈,初阳耳中隐约还能听到殿中有似人似鬼的声音尖声怒斥。 行至殿中,众人却见其中有一女尸倒毙其中,骨瘦如柴其状凄惨;殿上有一半人半魔的女子口中嚣叫不已,细细听来基本是咒骂今上如何薄情寡义,自己如何怨恨难当,但偶尔又夹杂着其它女子的怨毒。 见女尸衣不蔽体,初阳不禁心生悲悯,取出自己衣裙遮蔽之以顾全其死后尊严。殿上女子止住声音,仔细地看着初阳的一举一动,举手想要拭泪却发觉原来这并非自己躯体,眼中也并无一颗泪珠滚落。 想是心中忿恨不已,女子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哭叫,伸爪欲将这脸庞这身躯全数撕碎。清泉真人举手间将女子身形定住,口中却忍不住叹了一声:“痴儿,何必误人误己至此?” 见自己难遂心愿,女子更是暴躁难当,全身上下若有异物蠕动,怪异非常,居然隐隐有脱困之势。清泉真人只得结法印解其害,只听得其轻斥一声便已将魔魂摄出。 魔魂脱离人体,居然聚拢成一暗暗的人影,想是犹有不甘,刚凝聚成形的魔魂依然张牙舞爪直向人袭来。清泉真人袍袖翻飞,以水之锁链将魔物捆缚,转身沉声问道:“初阳可愿上前以水之气息洗涤其神魂,以土之气息安定其灵魄?” 初阳本就对此女多有怜惜,如何不肯?殿中诸人只见那娇怯怯的女儿缓缓行至那翻腾不止的魔魂前,十指芊芊将那鬼指牢牢握住,似乎要给予那愤怒的魂魄以抚慰,给予那凄凉的魂魄以温暖。 水土气息慢慢弥漫开来,将一人一魔笼罩于其中,初阳以神识真元驱动水土气息一遍一遍运转。多半个时辰后,魂魄所生魔气被一点一点驱散,幽暗气息也渐渐消失,依稀现出旧日女子那婉丽面容,只是女子身后却又依稀有无数执念徘徊不去。 清泉真人知其魔气虽灭,但执念难去,只得转身与雷霄真人低声交谈几句。雷霄真人闻言虽有些踌躇,但也不得不离去,在回转时身后跟着一龙袍男子,想来必是当今圣上。 见此男子出现,魂魄突然激动万分,奋力挣扎似乎又有魔化之征兆。初阳与其神魂相接,如何不知其心中悲苦,只得再次运转水土气息极力安抚,勉力使其镇静。 殿中寂寂无声,突然有刚烈的女声响起:“昔年皇子争嫡,汝因我父兄战功彪炳声震朝野故而曲意交好,而你我亦终成丝萝之约。有父兄于军中振臂,有谋士于民间传播贤名,有朝臣于朝中交相赞誉,朝野内外无人不赞你:礼贤下士,知人善任。” “夫妻自成一体,枕边发下千般愿,只道恩义共白头,我心中爱慕日深;更兼你少近女色,更是平添偌多好名声。怎知人心难识,你得登大宝,手握权柄,便日渐离心。由是大盛宫中楼台林立,好女如云,绫罗满目,笙歌不绝,我稍作规劝便被斥为妒忌。” 诸人知其凄楚故而无人出声打断,今上欲要出声也被清泉真人止住,于是殿中只余那女声继续说道:“若只是如此,也不过是由来只见新人笑,几曾忆起旧人哭的宫中旧事,我也无需落得这番田地。怎料父兄不忿你所为,欲要为我辩说,却被你以莫须有之词打落天牢。积雪重霜之下,更难挡小人中伤,宫妃进谗。” “什么国中难容权臣,什么天威难触犯,什么我父兄收受下属贿赂,俱是托辞。只是数罪并下,可怜我父兄血洒刑场,财产尽没,幼弟老母一族也被远刺边城,终生不得归。为杜绝悠悠众口,你更将那些诬陷之词捏造之证公告天下,污我族名声,而我也被褫夺后印,跌落尘埃,泣泪冷宫中。” “汝如此行事,心中怎能无愧?母族无罪而获罪,我心中怎能不恨?恨意如蚁,日夜撕咬皮肉骨髓,怎不生执念?执念既生,饲之以吾身吾血,肥之以冷宫游魂恨念无数,便成心魔。” 一字一泪,一句一血,殿中人人动容,小狐脸上也有些怒意,雷霄真人脸上更有鄙薄之色,唯有今上额间汗涔涔而下,很是狼狈。女声悠悠叹了一声,又说道:“本来心魔已成,趁仲秋嬉闹便要偿家恨父仇,然未成其事不知是憾是幸。赖有仙子去心魔,暖心扉,如今想来若是取汝性命,固然吾愿得偿,则天下必乱,想我父兄于九泉亦不得欢颜。” “因一己一族之私,而致为祸天下众生,我所不取。然此事并未了却,刘策,我今有二愿你可肯为我偿还?” 不知今上是为其声势所夺,还是心中愧疚难当,居然战战兢兢,声息不稳:“便请明言,必不负卿。” “如此男儿当初我怎会倾心相付,如今看来甚是不值。”将门虎女自是不凡,豪笑道:“一则复我父兄名声,但功名利禄只如云烟,不须再做归还,只需稍作偿还便可。二则你需请道长于冷宫打醮镶灾祈福,以慰偌大冷宫中游荡的怨魂恨念。” 刘策只能诺诺为答,不敢多言,但女子身后所随执念却消散不再。此女也不肯再与他多言,只跪拜于清泉真人前,高声道:“仙长之恩,无以为报,然我之为魔,也是罪不可赦,只能归于泉下由阎罗发落,只是无缘再见幼弟老母,深以为恨。杨英娘就此拜谢而去。” 初阳悯其无辜,赞其胸怀,如何肯任由此女归于尘土,无计可施只得腆着脸乞求自家师父。 清泉真人拗不过,只得思索片刻道:“英娘神魂已固,执念尽去,若是要你与初阳为伴同行,不知你意下如何?” “英娘,好姐姐你就应了吧。”初阳又是一副黏人的模样。 “仙长,这样可以吗?我之罪孽,尚未偿尽呢?” “一念生,一念灭;一念魔,一念道。魔物由人心而起,自然也由人心灭。英娘方才所言,便已是窥得道途,如何不能?只不过你需得容身于轻灵剑中,滋养魂魄,以为剑灵,这可使得?”清泉真人笑了笑安抚道。 “只要能再见幼弟老母一面,我自是情愿。” 清泉真人微微颔首,转身对初阳道:“英娘神魂初定,每日你还得以木之气息促其生机。轻灵剑中剑灵已散,虽有残识也是难与你心神合一,今日英娘自愿为其中剑灵,你须得好好待她,与她多多交流。”初阳脆生生地应了,喜滋滋地取出轻灵剑让英娘进去安养。 此间事已了,清泉真人本欲不辞而去,想了想又转身告诫道:“刘策,只望你日后于国有仁于家有慈,才不负英娘今日之恻隐。宫中奢靡太过,前朝倾覆之祸只在旦夕间。若是你日后依旧我行我素,只怕天能容你,英娘也不能容你,你且好自为之。” 言毕,三人一狐便飘然而去。雷霄真人看看刘策跺跺脚摔下一句话:“师兄来了,叫他自己镇守此处,再不要使唤于我。”话音未尽,人已随之远去,而当日清华山下便来了四位饕餮之客。 45清华山(新) 尝过了清华山下的种种美食,临走还揣上几个咸麻松脆的石鳌饼,四人一狐才满意地举步往山上行去。 初阳早已听闻清华山之险之奇,今日亲临方知名不虚传:遥望清华山则见处处雄伟奇险,峰峰山势峻峭,悬崖壁立千仞,云雾掩映挺秀;攀爬其中则是树木葱葱郁郁,松柏灵异非常,道途狭险难行,清溪飞瀑声声。此情此景怎不叫人赞叹?更不用说那依山势而起的观院亭阁,峪中崖前古人留存的遗迹石刻。 四人并不想显露身份,故而夹杂在游人信客中缓缓而上。雷霄真人生性粗豪,但对此等景色也是大加赞赏。 清华山三清观,信客、游人大都是止步于此,因为再往上道路越发艰险,稍有闪失便会跌落深谷尸骸不存。只见这山岗如斧劈刀削而成,上仅凿有数十个浅浅的足窝,两边又无树枝藤蔓可以借力攀援,恰如凌空登梯;更有山风急劲惊人神魄,平添数分凶险。 登峰者必须得先定心安神不惧生死,然后面壁贴石紧紧依附于岗石上,再脚手并用方能抵达峰巅。除却猿猴之属,凡俗人等若非大毅力者又有几人能不畏险峻而上呢? 初阳立于此险峻处,身旁两侧俱是万丈深渊,不由有些感叹。海倾波也停住脚步笑道:“小师妹,往上就是清华山坊市、山门所在,此处设一险地其因有二:一是隔绝凡世喧嚣,以避红尘纷扰;二则此乃是清华山择徒第一关,此关需得单人独往方有入门之望,无恒心无坚守者也难成其事。” 大师兄如此一说,初阳方知其中缘故,心中对此险境倒也颇有兴致,只与众人招呼一声便提气扶摇而上。清泉真人与雷霄真人见此孩子气所为也不过哈哈一笑,不予评述。 一气直上,初阳立定后举目环视,但见下有群山起伏,苍苍莽莽,大河渭水如丝如缕,漠漠平原如帛如绵;上有仙山缥缈,心惊神迷,灵气游弋如烟似雾,奇花异草如真似幻。 一险之隔,进则道门造化,退则芸芸众生,想来世间何事不是如此?畏险恶,惧生死,那就甘于平庸流于凡俗罢了;勇者自当奋力向前,以求己道。初阳正沉迷于这仙凡境界的分别中,余人却都已悠然自若地上到此处。 清华山门前,迎客之人想是识得清泉真人,急急上来招呼道:“清泉真人、雷霄真人何故同行而来,贵客盈门真是蓬荜生辉,掌门师伯也已是念叨许久了。” “纯钧门下俱是笨嘴笨舌的锯嘴葫芦,怎会有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小光华?真是让人费解。不过这迎来送往之事倒真是你之所长。”清泉真人也笑着打趣道。雷霄真人本也不好言辞,只得随意笑笑作罢。 “倾波,初阳,这是清华山的曹光华曹师兄,你们且去见个礼。光华乃是纯钧真人高徒,剑意高深,你们几人日后须得多多往来才好。” 三人辈分相当,更是无甚拘束,一时间便已是谈笑自若。 将迎客之事嘱咐与他人,曹光华将迎客彩带舒展开来,引着几人由彩带上直往主峰而去。小狐很是喜欢这七彩飘带,居然直接跳落其上,一脸好奇地用爪子去触摸去探索。 “此彩带想来必是龙渊所为,居然已能剑意幻彩,可见这数十年他长进非常,此番倒要见识见识。”雷霄真人武痴本性至此表露无疑。 “剑灵盛会,自当是剑灵论剑品剑为主。若要切磋一二,待得盛会之后,我自当奉陪,雷霄犹是本性难移。”曹光华还未出言,空中已有人出声解围,原来正是龙渊真人亲自来迎,“清泉风采依旧,年月无痕,颇为可喜。” “龙渊信人,一言九鼎,我如今倒是盼着剑灵盛会早些结束了。”雷霄真人心愿得偿自是喜不自禁。 清泉真人也拱手道:“龙渊精进若斯,清泉倒是自愧不如了。” 三位真人想来也是数十年未曾相见,彼此倒是辞费滔滔。小辈们也各自交结叙礼,曹光华能言善道,更是绝佳的引荐人。不一会,随龙渊真人而来的6自清、刘心娘便已和初阳、倾波相谈甚欢。 剑灵盛会来客甚多,就算是地位尊崇之人也不愿却了主人家面子,也不好多做纠缠,方是所谓客随主便。清泉真人也不是自高之人,自然也是知情识趣,稍作寒暄便借口路途疲劳而往安歇之处去了。雷霄真人也不愿留于此处,听他人无用之词,自是也随之离去。 客居之所十分整洁,小院也十分精致,想来清华山也是用了心思。初阳甫一落座便打量四周道:“常闻人说剑修如何一往无前,以剑为道,心中总以为很是冷傲难近,今日见来倒很是出乎意料。这庭院屋舍布置得也很有些品味,想来不是俗人所为。” “谁说剑修高傲难近?初阳你每每凭心臆想,屡教不改,莫不成要为师如开蒙之师时时以戒尺训诫一二?”清泉真人作势要敲打初阳,初阳倒也不闪避,依旧笑嘻嘻地回道:“未见之物,自是因他人传言而勾勒其形。亲见之后,我自有论断何必说是臆猜?” “哦?果是如此?那不如你来说说剑修如何?” “由今日观之,剑修之道依旧是包容无限,但就如宝剑品评不一但终究是百兵之君、仁德之器,其途虽异其道为一,方是所谓之一往无前之势吧。”初阳倒也说出了一番道理。 ”有些意思。”清泉真人转身又问道:“倾波,你又以为如何?” “小师妹聪敏,所言自是不差。不过我稍有不同之感,剑修之道应非单单只是所谓的一往无前,剑之所以坚韧并举,应是审时度势也不可或缺。”海倾波不急不缓仔仔细细地说道。 “初阳,听到此处,你心中可有所得可有触动?一击不中转瞬而逝是剑修,一往无前宁折不弯也是剑修;震天撼地追风逐电是剑修,品茶探花观云赏月也是剑修。世事无绝对,道亦然,你可知否?”清泉真人重重说道。 初阳闻言也唯有点头称是,低声说道:“独行时自己多有惊秫警醒之心,随行时自己多有依赖懒散之心,看来我还是须得远行多多磨砺。” 师徒三人的身影映在窗棂间,谈话声悠悠飘扬于小院中,月光下的气氛分外的温暖。 46钓叟(新) 距八月廿日还有二三日,但因剑灵盛会乃是天下道门一大盛事,来客自是络绎不绝,清华山上下也是人人忙碌非常。 这几日,初阳几人停留的小院落也是分外热闹,形形色色的拜访者虽比不得过江之鲫,但也颇为让人困扰。送走刚才造访的青云山流云真人师徒几人,初阳揉揉最近假笑得有些僵硬的脸颊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对海倾波道:“大师兄,道求清心尚寡欲,何以道门中人有如凡尘俗人般趋利附势?这二日所来之人,多有面目可憎之辈,欲要不加理会而又拘于礼仪,真真令人烦闷。” “道之所在,自然是恬淡寂漠为上。但求道之人依旧是人,有人便有高下之较、前后之论,此正是所谓跳出红尘跳不出人情世故,你我皆是如此,何必如此感慨?便是有人能与世无争,又怎能却得过师门情面、往来情谊?”海倾波倒是十分宽怀,反而温言劝说。 初阳努努嘴示意海倾波看向自家师父,口中低声说道:“师兄之言倒也极是,便是如师父也不得不如此,何况你我呢,徒唤奈何罢了。” 原来那厢清泉真人本就不愿与人迎送,自然更是满脸不耐。只见他斜倚榻前,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小狐,心思却早就不知何在,自然也就未听到徒弟们的怨叹。 师徒三人正无聊间,门外有人大笑而进:“清泉何以此态,莫不是不愿见我?还是怕我将你爱徒拐走?” 初阳心中很是惊诧:何人如此不羁,敢于不经通报便任意出入此间?她不由得定睛望去,却见来人约莫五旬,头上随意绾着一髻,一身旧衫便如寻常村夫,面容也极是普通无甚神采,不免多有疑惑。 清泉真人却急忙起身笑着迎去:“钓叟,何以姗姗来迟,大河之上可是有所得?还是想要食言而肥?” “不过是放舟任意行走,何必执意有所得?何况提前至此也不过是与人泛泛相谈,有害无益之事我向来不为,你有师门拘禁自然与我不同。”原来来者便是清泉真人甚是推崇的钓叟。 钓叟清泉二人比肩而行,言辞间分外随意,显然情谊非比一般。落座之时二人也并无故作谦让之态,各自寻得中意之处安坐便是。 “倾波、初阳,钓叟世外高人,亦是为师旧友,当得起尔等跪拜大礼,且先去见礼再亲奉茶来。” 师父出言,弟子自是遵从,初阳与海倾波款款而拜于座下。安受此礼后,钓叟才笑着一一扶起,口中却道:“佳徒如此,清泉自满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莫不是欺我门下无人?”清泉真人但笑不语,并不回击。 “倾波,名字不俗,高资质单一水灵根,很是难得,不如割爱与我?”钓叟左右细细打量二人道,“咦,初阳怎是木灵根,却又身蕴水之气息?” “惜哉!他人所赠,非是己得,只可为助力,终不可为依仗。”钓叟神情很是失落,“水之气息非是水之灵物而不可得,非是水之灵物赠予而不可得,初阳亦是大造化。若是水灵根,必能继我衣钵,如今这般真是令人扼腕。” “原来前日你窥探的本是初阳?而且还岔了眼?”清泉真人问道。钓叟默不出声,想是暗许其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钓叟既然说要指教后辈可不能因此食言,不然有失颜面。”清泉真人倒是亡赖。 “我几时说我要食言?只不过一时间小有喟叹罢了。”钓叟想来必是胸怀开阔之人,郁结之气只在旦夕间。 只见钓叟一拂袖,桌上即刻现出一盏清水、一瓯香茶与一杯美酒。清泉真人自与小狐往院中嬉闹玩耍想见并不愿出言,初阳与海倾波知晓钓叟要指点一二却不知此为何意。钓叟指着桌上之物道:“此三物其源为一,其味不同,是依人所需而为之,可谓顺。” 再拂袖,桌上之物又变,乃是一杯清水、一碗清水、一瓶清水。钓叟又说道:“此水系出同源,然因器物不同而形状各异,则其形静其意止,是依人所需而处之,可谓柔。这一柔一顺,不知倾波初阳以为如何?” 初阳倾波各自思索,但钓叟并不待其作答,袍袖翻飞间,桌上之物再变,房中乃见积水成溪,其势柔缓;汇聚成河,其势奔涌;终是沧海,其势广博。钓叟吟道:“积势而为,顺势而行,浩浩荡荡,难于匹敌。水未有变,而势有转换,可谓存。此存之意,又不知初阳等以为如何?” 话音落,幻影散,桌上依旧无一物,但谁能说方才所见俱是虚无?钓叟又开口道:“上善如水,厚德载物,故此柔之顺之存之,都可谓之包容之道,也可谓之生存之道。今日言尽于此,其中之意且自己细细体会,但若要得其根本,还得往水上赏日月之行历起落反复。” 钓叟正要起身往清泉真人处去,初阳急急问道:“常言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为倾覆只在反复间,此为势之转变;又言道,土能克水,堤坝困水乃是常事,但水滴石穿、水过砂石俱下也是常理,也是势之转变。我今冒然而问,到底何为势之转变?势之转变可能常有?” “势之转换,只在一点,只在一线,只在一面,只在一时,而非是全局。若是纵观全局,则必是万物平衡,而万事皆依其道而行,水亦不能跳出其外。然要得纵观全局,却非吾辈之能。初阳若是他日你能尽晓五行之意而观一界之变化,便知其中奥妙,待到那时你方可谓大能。”钓叟并不停步,言犹在耳人已在屋外,“善用水之气息,对你裨益非常。若有水之疑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初阳冲着钓叟离去之方向重施一礼,以示恭敬之心。而海倾波完全沉浸在钓叟勾画的水之世界中,不得而出,应是有所顿悟。 47切磋(新) 房中海倾波寂静无声安坐其中,想是一时半会不能从这种顿悟中醒来。初阳深知此样情形是如何的难得,自然不会去惊扰,反而蹑手蹑脚地退出房外,房门处初阳还设置了几处简易的阵法免得有人误入其中。 做完这些,初阳正想要离去,却被小狐拉扯着到了院中,霎时被眼前的景象所惊艳。只见雷霄真人不知何时到来,引动雷电团成圆鞠,清泉真人、钓叟则各控一条水龙盘旋空中,竞相逗弄雷球之余还不忘彼此争斗一番,俨然是一副活生生的二龙戏珠图,真是大手笔。 三老各以神识操纵空中之物并不相让,颇有童趣:雷珠时走时停,待龙靠近又欲要翩然远去,怎奈双龙左右夹击难遂其愿,只能游走于空隙间;双龙则你争我斗,互不相让,缠斗不休,却又不忘追逐雷珠;三者在空中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很是有趣。更兼雷球中不时有电光游走闪耀,水龙则通身晶莹剔透纤毫分明,煞是好看。 正得趣间,突有一飞虹凌空而来加入战团,径直往雷珠穿刺而去。但雷珠怎肯就范,只见电光数道击出将飞虹逼退后,它轻巧地在一道水龙身上借力弹跃而起往高空飞去。双龙也不示弱,只见一条水龙缠向飞虹,欲将其禁锢;另一条水龙则趁机摇头晃脑地追逐雷珠直上,欲要占得头筹。 飞虹一击不中,却虚晃一枪避开逼近的水龙后倏忽不见,隐没在云雾间伺机而动。此时另一条水龙已然团身将雷珠困在其中,正要得意洋洋地张口将其含住,却不曾提防失却飞虹所在的水龙又腾身而起将自己龙尾咬住拖下。恼羞成怒的双龙又厮打在一起,雷珠又得以轻易脱离战场,却不知飞虹游弋其上,又要趁势迎头击下。 双龙撕咬一番后方觉雷珠早已游离而去,又放开彼此追逐而去。飞虹此时也翩然而至,其势锐利无匹不能力敌,正好将雷珠去路拦住。雷珠眼见前有阻拦后有追兵,居然瞬间化作千万小珠如雨滴般往地面洒下。水龙和飞虹也随机应变,纷纷化身成虹网成水面将小珠承托在其内。将小珠裹挟后虹网依旧是飞虹,水面抖擞翻转依旧是水龙。 见此情形下雷霄真人面上似有沮丧,其余三人则各自拊掌大笑,却未识得其眼中的狡黠之色。突然众人听得万千小雷珠尽数爆裂,神识控制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俄顷间飞虹水龙雷珠俱化作灵气,融于四周,飘散无踪。四人倒也不是俗人,只不过是彼此一笑而休,原来后来者正是清华山龙渊真人。 初阳与小狐在一旁看得如醉如痴,原来神识操控可以这般随心所欲,原来灵气塑物可以如此活灵活现,赋予生气活力,心中如何不生向往?而她手中却依着方才所见所识描画不已,想要将其中精髓全数呈现。 当日虽成五瓣紫,亦可谓之塑物,但终究乃是死物并无生机,若要将其驱动又当如何?心中存有此念,初阳便如着魔般反复试验,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一法不成便另寻一法,锲而不舍必有所得,勤练不辍终能成巧。 四老寒暄一番,便于院中攀谈开来,说些近来所得,讲些往昔偏差。清泉真人本欲将初阳唤来,见她犹自沉迷神识操控中便按下此念,只是时时留心见其可能寻得正确的途径。 道中有天地,心内无光阴,初阳迷醉其中自然不知时日。眼见日头西斜,雷霄真人龙渊真人纷纷起身辞去,钓叟却淹留此间要与清泉真人师徒同居一院中。 二老送客归来,却见初阳手中有一朵含苞的五瓣紫正在徐徐舒展,一瓣一展尽得风流,一瓣一舒极有风韵,暗和天地节奏,生之娇美叫人只能是屏息以待。小狐也不敢出声,也不敢随意动作,只怕不经意间就将这份美好打碎,只得小心翼翼翘首以盼。五瓣紫终于开足,淡黄色的娇蕊微微颤抖着,分外叫人怜惜;一颗水珠滴落,夕阳之光将紫色花瓣映衬得娇艳无双。 造化天成,人欲寻道而成,初阳虽不能尽成也窥得门径。想来此花已是今日极致,初阳轻轻颔首想是很是满意,低□将这朵五瓣紫簪于小狐发间,嘴角也噙着笑意。小狐也是爱美之狐,左右顾盼,五瓣紫随着小狐动作起伏而动更显楚楚动人。 绕着初阳喜悦地欢叫,小狐犹不尽兴,又奔向清泉真人钓叟处大肆炫耀,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清泉真人作势要将五瓣紫取下,只博得小狐一声尖锐的骂声便失却其踪迹,也不知躲往何处孤芳自赏。初阳上前将二老迎入偏房,将大师兄的情形一一禀告,将布置原委细细道出,倒是更添几分稳重。 钓叟本就是洒脱之人,清泉真人也非是拘谨之人,初阳更是随性之人,三人脾性相合,言谈很是相得。初阳那几分伪装的稳重不多时便不知何在,依旧是那副爱娇爱笑的模样,居然打趣钓叟道:“旧日词中有言嬉嬉钓叟莲娃,今日钓叟已见,却不知莲娃何在?” “莲娃?初阳可想一见?”钓叟倒也不以为怪。 “自然想要一探风姿,只怕难识其姿容。”初阳一脸的俏皮,清泉真人也笑着附和。 钓叟袖出一物置于桌上,乃是一青玉碗,碗中水极清澈当中居然生有数叶风荷一茎白莲。白莲亭亭玉立于水中,迎风轻舞若有美人如玉,可倾心而不可亵玩焉。初阳不禁叹道:“香远益清,不妖不媚,无月而明,无风亦清,花中君子不负其名。江南水乡芙蕖本是常见,却无一可及得上今日这枝的风采。” “如此佳誉,若是不清歌一曲以酬其赏,倒是我之不是了。”白莲居然转瞬间化作一素衫娇娃,袅袅而下迎风见长,口中曼声作答,其音如珠玉落地清脆可爱,“莲娃今得一知音,唯有一曲清音,勿要嫌弃才是。” 言毕不待众人回礼,莲娃便径自开唱。其声入耳只觉滋味非常,五脏六腑处处熨帖,心神魂识处处畅快。初时便如春山柳溪,群莺鸣唱,杂而不乱,甚是热闹悦耳。渐渐群莺息声,而独有一音高出其中。此音越唱越高,如穿丝入云,怎不令人赞绝?声入云霄,便以为绝境,怎知高处犹有回转,重重叠叠,节节高起,裂石穿云,到此极致处,突然寂然无声,而音犹在耳间环绕不散。词中所唱的正是那阙天下闻名的《望海潮》,其音如此,闻者只能点头为叹,无人敢击节为和。 莲娃一曲歌毕,肃拜为礼,转眼间又是那茎半含半开的白莲。小狐也不知何时偷偷倚在初阳脚边,头上依旧顶着那朵五瓣紫,心神却为歌声所夺不复躁动。 良久,初阳方才回神,不敢高声只能低语赞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小狐频频点头以示同感,清泉真人独坐一侧嘿然而喻想也是为之惊叹。钓叟也轻笑道:“这小妮子,难得如此爽利,却叫四座皆静,便宜了清泉师徒,可叹可叹。” “世间奇人异物,每每叫人感叹自己孤陋寡闻;造化独钟神秀,每每叫人喟叹自己天资蠢钝;然终知道之包容广博,无所不在无所不往,莲娃一曲可谓道矣。”初阳拍案而起,自言自语而去。二老也知其有所得而任其独行。 48轩辕峰中1(新) 夜色退去,长庚又现,清华山上下却早已严阵以待,只因十年一度的剑灵盛会就在今日。 小院中,海倾波所在房中依旧悄寂无声,想来仍在体悟道意,钓叟见状不禁赞道:“清泉门下弟子各个出众,初阳虽是木系灵根但于大势转换独有所得,自是非凡;倾波虽是水系灵根但一番话便可自得物象之化,也是不凡。清泉若能割舍,不若待其出定后放其随我游走于湖海之间,必成大器。” “我辈何言舍得二字?舍与得,一息之间;福与祸,一念之间;来与往,一时之间。若是倾波自己情愿,我自是无碍。”清泉真人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倒让钓叟有些郁结。三人说说笑笑,便随着引路童子往盛会之处而去。 清华山山峰虽各有差异,但峰峰险峻处处绝崖,超乎人之所想。一路行来,初阳对此赞不绝口,却在望见轩辕峰时忽做闭口立。只见这轩辕峰上耸绝崖下俯深渊,独石成峰,形似宝剑出鞘而直指云霄外。其势宏大,其意广博,初阳立于此峰前,如何不为之折服?此时耳边却又传来清泉真人持重的声音:“轩辕峰,上古神州黄帝佩剑所化。独剑为峰,卓立不群,神而不傲,灵而不倨。轩辕剑灵至今犹在其中,故而方有所谓之剑灵盛会。” “原来如此,怪道能令人哑口无言而身心俱服。想来此峰与清华山别有渊源,剑灵盛会也应是为清华山门下所设了。”初阳终是不肯高声,只轻声答道。 “何止是渊源,轩辕峰几乎可算是清华山开门立宗之根本。但剑灵盛会倒也不能说是为清华山中弟子所设,因为凡倚剑为重、仗剑而行、弹铗而歌者均可往其中一试,只不过中选者多为清华山门人罢了。”钓叟也在一旁插话道。 “能得轩辕剑灵青眼者,莫不是成就不凡之人,龙渊当初亦是如此。只是剑灵盛会已久未有中选之人了,也不知此次盛会可会有惊艳绝伦之才。”清泉真人倒是心中很是有些感慨。 又向前行不多时,引路童子便已停下脚步,原来剑灵盛会所在之地乃是轩辕峰正前一平台。只见各门各派多已到来,各自落座倒也有条不紊,交好的门派更是比邻而坐,便于彼此交流。剑修向来不好形式不喜外物,龙渊真人自不例外,如此盛会也不过寥寥数语说明剑灵盛会之由来便宣告说:“凡有筑基以上修为而未结丹者,凡于用剑一道有所体会有所得者,凡自觉能坚持己心而不妄动者便可往轩辕峰中一试。” 此言一出,清华山弟子便开始有人驭剑往轩辕峰中去,清幽山青云山等门派也有不少门人或独人或结伴而去。一时间各色人物各色衣裙凌风飘举,倒也十分悦目。也不过盏茶时分,平台中便有数十人飞起。初阳本想置身事外,却架不住二老一味怂恿,只得也起身催动轻灵剑往轩辕峰中去。 飞进轩辕峰周遭云雾中,不知为何有一股极大吸力瞬间便将轻灵剑倾覆。初阳无力回天,只好一手抱住小狐一手执定轻灵剑,轻身往峰下飘落。峰下并不见他人,只有一条空荡荡的石阶路弯弯曲曲向上延伸。既来之则安之,初阳也只能沿着石阶安然而上。 云雾不知为何越发浓重,四周景物也渐渐模糊。最后除了身前身后的石阶可分辨一二,其余都掩没在这浓雾中。也不知行走了多久,却始终是这一成不变的景象。初阳回头看来路全被翻滚的云雾吞噬不见,举目向上看前途却依旧是云山雾海不得而知。 小狐探头望了望这怪异的情形,眼中尽是茫然。英娘修养轻灵剑中久未露面,此时也幻化而出,想要相助一二以寻出路,只因法力微薄更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其时正是下无归路,上无尽头,眼中所见只有这一阶一阶向上的石阶,耳中所听只有初阳踩踏石板时的脚步声,并不艰险的路途此时显得分外怪异。 不断向上,向上,石阶似乎永无止境。寂寞偷偷袭来,这无穷无尽的石阶单调乏味得简直让人有些烦乱。小狐开始有些烦躁不安,扭动着身躯尖声高叫,但四周依然悄无声息无人应和,这里似乎是已被世间遗失忘却。小狐更加不安,太过安静的诡异,让它的尖叫慢慢变成了号叫。 初阳见状只能轻轻站定,一人一狐一鬼同时都停下了脚步。回头望望不知何在的来路,又抬头看看不知何在的去路,初阳反而笑了,“道之所在,不可言说;道之行迹,不可表述。轩辕峰居然还有这样的所在,甚是有趣。” 小狐听得此话,想是也有所悟,居然静默无声,只是那滴溜溜转的眼珠更显聪慧。英娘享富贵繁华、历冷漠悲苦、经生死轮回,悟性更不是不同,居然也和道:“固守本心,不失不忘,任由心魔,我终是我。此处便是我之所在,前途后路如何难测,我已然不惧。” 初阳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英娘,心中澄澈口中不由说道:“正是,此处便是我,此处便是我之道,何必他求,固守此道,何惧之有?”一人一狐一鬼彼此对视一笑,居然就此端坐再不向前。 一阵风起搅动云雾翻滚不已,风中却有人大笑道:“正是,正是,能守己道,何必他求?又何惧之有?有意思。我于峰顶相候,若是有缘且于高处相见。”笑声渐渐远去,云雾也渐渐散去,眼前居然是一片金樱花海。 这满满一片金樱欺霜赛雪,看不到边际,真可当得上是花开如雪舞,花落随风行,怎不叫人欢喜?若不是金樱枝上丛生小刺,恐怕小狐早就扑过去辣爪摧花了,此时小狐只能绕着花海慢慢寻找目标。这厢英娘虽也曾见过宫中繁花似锦,却未曾见过如此一片活泼泼鲜棱棱的花朵,眼中也满是惊喜。初阳本就是与草木亲近之人,置身于此自然是倍感愉悦。 49轩辕峰中2 经历了方才那孤寂无边的拷问之途,此时却有这般一处好景致,何人不起惜花之心?何人不是心内一松?金樱花似乎也感知她们的轻松喜悦:花瓣轻轻颤动,花海中激起无数涟漪;花蕊暗起幽香,其味清雅怡人恰如花中君子,愈发叫人流连不舍。 小狐往复数次想要折花,均不能如愿,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跑回初阳身边低声哀哀叫,似乎想要央求初阳出手相救。只是花海这般灵异,初阳怎肯助纣为虐?但小狐哀叫不止,初阳又怎能置之不顾? 初阳再三衡量,心中居然有了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将小狐暂且稳住,初阳平心静气后将神识沁入一朵莹白无瑕的金樱花,细细描摹着其中的一丝一缕一经一脉,原来她是想要用神识操控术塑成一朵金樱花赠与小狐。英娘不知初阳要作何打算,但也不轻易出言相询,只是静静地查看体会这与凡俗不同的世界。 也不多时,初阳便面带微笑而起,手捏法诀便要行事,不知为何却神色大变。英娘久于宫中察言观色之术自是也有几分,见此情形便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此处甚是怪异,真元仍在,神识无碍,但法术却不能使出,实是诡异。英娘且先归剑中,以备不测。小狐也留心戒备,莫要露出破绽被人所乘。”初阳倒也不甚慌乱,一一吩咐道。英娘也不多言,点头示意间已渺然无踪。 初阳正凝神戒备,忽有人声远远而来,“剑灵盛会,怎好名不副实?入我轩辕峰,法术自是禁用,当是以剑道剑意相较高下。小丫头莫要惊慌,圣道之剑,自是不屑偷袭,正要堂堂正正一战。” 余音犹自缭绕,金樱花海却已有了变化,一根金樱花藤腾空而起便如一剑笔直刺来,若要刺中必为所伤。初阳见来势甚急,难以力敌,倒也凌然不惧。只见她轻笑数声,轻灵剑意自然流转而出,其身姿轻盈矫健,翩然而起,避其锋锐,腾挪间便已脱离攻击剑意笼盖范围。 花藤怎肯甘休,一根不成,便继之以数根,只见这数根花藤前后进退有序,便如一简陋的小剑阵欲将初阳困住。初阳心中澄净无比,轻灵剑意便愈发相得。只见她空中上下翻飞,身形妙曼,而她也不与花藤正面相抗,每每在合围的空隙间穿插而过。 初阳游走于花藤剑阵中,借力翻转起舞似乎很是轻松惬意,但要寻得弱点一举击破也非是易事。正细细查探时,花藤却又有所变化,原如百炼钢忽作绕指柔,盘旋回转不定反向初阳身上缠绕而去。初阳微有惊异,就险些被其中一根花藤缠住足踝,心中暗骂自己:“花藤本是柔物,何以疏忽至此?” 花藤便如软剑,可直可曲可刺可绕,如此一来剑阵的空隙便大为缩减,初阳也不复方才那般随心,数度危险惊得一旁的小狐尖叫连连。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初阳也将轻灵剑意舞到极致,心中渐觉周遭万物俱都化为虚无,而只存花藤剑阵运行的轨迹。 如此一来,初阳虽有险境却依旧是那漏网之鱼,花藤剑阵虽密致却终可寻得那百密一疏之处。花藤剑阵压迫之力越重,初阳于轻灵剑意反而领略越多:如轻烟无处不可往,如月光无处不可至;眼不可及者则以心,心不可及者则以神识;无念无碍,无欲无求,无胜负之争,心中只留中正平和静谧。 初阳与花藤进退往来,倒不似比试过招,反好似融洽共舞。阴阳异物也被这心境引动,又不疾不徐地开始转动;木之气息也被这心境激动,居然自行运转于外遭。花藤与初阳气息越发相近,仿佛花藤便是初阳之影,初阳便是花藤之形,形影不离息息相通,剑阵虽未破而实已自败。 瞑目沉醉其中,轻灵剑意二层只在鲁缟间,似乎初阳以一指轻点即可破,然终不可得。无奈何,初阳知其不可为,只能怏怏作罢。此时方才那人声又起:“小丫头居然临阵有所悟,确是聪颖。虽有木之气息相助之嫌,但轻灵剑意已是小成非是流于表层,不错,不错。方才求道问心路之上你已是难能可贵,如今看来剑道也有己见,倒叫人很是好奇何处有此奇才?且自向前,再图一会。” 如此盛誉,初阳也不觉动容,只得向传声处深深一揖略表心意。初阳起身再看,却见金樱花海依旧,只是其中隐隐露出一条小径。 小径曲曲折折,不知何往,小狐无知者无畏,早已是一马当先往前路而去。初阳摇摇头笑笑,也不喝止只是随之而行。 轩辕剑,上古神兵旧传一面乃是日月星辰之图,一面却是山川草木之谱,神州第一剑其气势可见一斑,但实情如何并无人知晓,即便有人知晓也无人肯详细述说。若无黄帝之始,何有如今之神州,轩辕剑随黄帝南征北讨,斩妖除魔也是功德无边,初阳闻名已久,心中自是敬仰有加。 沿着小径向前穿过金樱花海,目中所及之处尽数大变,初阳呆立当场哑口无言:头上可见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其下可见沃野千里山峦起伏、有五谷稻黍其实累累、蔬果花木五色缤纷、牛马牲畜与野兽比邻嬉闹。原来轩辕剑日月星辰之图存有四海一统之策确有其事,山川草木之谱蕴含农耕畜养之术也非虚妄。 这般大手笔怎不叫人赞叹?小狐蹑手蹑脚、左顾右盼,唯恐惊扰这般胜景。英娘也不知何时化身出来,眼中满是震惊却又闭口无言。 一人一狐一鬼慢慢逶迤而行并不愿离去,但又不得不离去。行过这处,终于远远望见一片竹林,分外幽静,行于其中并不敢高声语只恐惊却林间鸟兽。竹林间幽径尽头掩映着数间茅舍,想来必是此行的终点。 50轩辕峰中3(新) 茅屋外寂寂无人,小狐此时倒是再无勇气乱闯,只在初阳脚边一步一随,唯恐行差踏错很是拘谨,想来必是方才轩辕峰那大手笔太过震撼之故。初阳微微一笑,不避不让径直近前,轻轻叩动门扉。 也不知这门扉所用何物,叩门之声清脆悦耳很是特别,手间触感也颇为温润,倒似羊脂脆玉。一声方起,门扉便已应声而开,一人一狐一鬼缓步进内,左右顾盼却又无人在侧,不免心中狐疑。 正不知该进该退,远处居然又有脚步声隐隐而来。英娘心中谨慎早已闻声而动隐没在剑中,初阳回首张望却见来人于己也算熟识,便迎上去笑道:“曹师兄,今日会于此处,幸甚。” “江师妹?你居然早已到此,想来道心剑心俱是非凡,更是胜我一筹。今日与你相会于此,倒是我之大幸。若有相较之时,还要请师妹不吝赐教才好。”曹光华忙不迭地回礼道。 “曹师兄如此谦辞,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道心剑心何来高低之分,只不是体会不同罢了,这般谦逊莫不是想我在盛会之时手下留情?”初阳对曹光华印象颇好,此时也笑着出言打趣。 “这般说来,倒是我言谈不当了,江师妹莫要怪罪。方才所说体会不同而无高下之较,果然见识不俗。”曹光华作势要折身赔罪,初阳又怎肯受?二人相谈数句便又重回到茅屋前。 眼见四下无人,门扉大开,曹光华面无惊异之色反而施施然而入,有如归家之人。初阳暗想:轩辕剑灵乃归圣道并无诡道,且曹师兄昂然而入我又何必多疑猜?故此也随之淡然而进,小狐也在其后镇定随行只是脚步庄重不比他时。 茅舍中别是洞天,入门数十步便豁然开朗眼中只见大道直远,沿途并无雕栏玉砌高檐广厦,也无有一分一毫的山野村俗之感,反而处处都是肃穆端正之意:木植多是经霜不凋之属,水流亦有浩大中正之情。初阳与曹光华款款而行,方知何为方寸天地何为须弥芥子。 对于此间情形曹光华想是于龙渊真人口中稍有所知,故而初始之时也能略略向初阳解说一二。越行越深他眼中越有赞叹仰慕之色,但脚步坚定毫不迟疑。 路上二人也将彼此途中所见所为一一道来,以作印证。原来曹光华于求道问心路上乃是凭一个持字破障而出,于剑意考校之道乃是凭一个勇字突围而出。听到此处初阳心中也是叹服不已:“谁知外在如此喜好热闹之人,内心却能如此持之以恒,用剑又是这般勇往直前?耽于外观而妄自揣测,真乃弊害。” 曹光华对初阳坚守之道自是赞赏有加,对轻灵剑意也是多有向往之意,只是碍于此处非比寻常不得小试身手。 走走谈谈二人倒也有些知己之感。大半个时辰后,二人眼前却突现一岔路口。 三道岔路各自向不同处延伸并不知前路如何,彼此又均无特异之处,只在其旁各有一路牌,牌上各书一字分别是:神、仙、人。 初阳一脸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曹光华拱手辞道:“听师伯所言此处须得凭心而往,不必多加思忖不能稍有犹疑。我已得之便且先行,初阳自能从己心择善而往。”言毕,只见他往神之岔路而去,未有分毫犹豫。 初阳细细将三字打量,心中一动便已定下何往。举步往人之岔路而去,初阳正要转过弯处却见有人急行而来。来者乃是一男一女,其中女子身形姿容俱是出众只是神色间很有些自傲,另有一人正是龙渊真人座下弟子6自清。这二人行至此处未做停留便径直往仙之岔路而去了。 初阳收回眼光,只沿着人之岔路向前而行,转过数个弯道便望见有一高台。初阳拾阶而上,却见曹光华6自清等人已然恭立在上,自家师父与诸位长辈也赫然在旁似乎要做壁上观。小狐知此时免不得要争斗一番,早已奔去与清泉真人同坐。 正要上前解惑,初阳耳中却听得空中有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四人俱已到齐,两两以剑对决,剑灵盛会至此方是名副其实。最终胜者便可得圣剑之道四海之策,更可名动道门流传天下。望诸位奋力一战,以求无憾。” 四人喏,争斗起。高台之上更起两处云台,似有默契,曹光华与6自清飞身而上对立于其一,而初阳与那未知名的女子各自行礼于另一云台上。 “清灵山清泉真人门下江初阳见过师姐,敢问师姐尊姓大名。”初阳轻灵剑在手,立于云端很有些出尘脱俗。 “清幽山观心真人门下梅之华。”这女子不但神情颇为自傲,言语也多是寒气凛冽之感,仅是表明身份便不肯多言一字。 初阳为寒气所逼,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讪讪一笑道:“请梅师姐赐教。” 梅之华也不回话,只见其剑锋起处,如寒雪片片,冰霜朵朵扑面而来,直要将人冻煞。初阳轻灵剑意已是小成,又与雪姬数次切磋,心中于冰雪之威也有所知,自是不畏这等剑意。 梅之华未战便已失却先机,胜负自然只在旦夕间。她面上依旧是冷若严霜,口中冷冷地说道:“我败了。”眼中却有几分不甘。梅之华飘然而下,回头却将初阳细细打量,若要将其模样铭刻心中。 曹光华与6自清这对师兄弟彼此深知,胜负亦是瞬间便有分晓。6自清不能破其剑意之厚重,又不能敌其剑意之勇烈,只能拜服而落下云台。只见此时两处云台缓缓相合而一,又渐渐升至于更高之处,将最终对决二人显露。 初阳盈盈一拜,曹光华深深一揖,二人均未开言,微微一笑间彼此都知所为何意。曹光华持剑以待,让出先手。初阳知其谦厚,也不推让,轻灵剑起时卷起烟霞无数。 “好。”曹光华口中赞道,手中却无有一分稍懈。磐石剑意挥洒而出,便如山石胸怀博大而将烟霞尽数揽入其中。烟霞萦绕山间常为其增色,又岂能伤其分毫?磐石坚守无移转,任尔风霜烟雨来。 若只是如此,磐石剑意也不过是固守之态。但磐石剑意一转,忽如山峰崩裂纷纷而下,如此决绝刚烈一往无前之势,直要将初阳震落尘埃。轻灵剑意本是极为轻盈灵巧,擅长于借力施为,怎奈磐石剑意攻势汹涌,其势难当,裹挟着初阳便有共为齑粉之态。 初阳此时方知曹光华所言勇为何意,无奈只得将金樱花海中所得柔字发挥到极点。其身如飘絮若无力至极,其势如藤蔓若柔弱至极,然巨石何能于飞絮着力,磐石何能将藤蔓尽除?若得一缝一隙,便有轻灵剑意而出,积少而多居然凝聚一线直刺要害而去。 曹光华也不是泛泛之流,见攻势不能建功,翻手间剑意又归守态。磐石据守,轻灵剑意无隙可乘,也只能悻悻。攻守几度易手,二人均不能有所建树。空中那人却又开言道:“此二子,俱是一时之选,今日可为平手,不知可有异议?” 轩辕剑灵面前何人敢为尊,自是无人有它言。云台并不降下,而是渐行渐高直入云霄,二人立于其上有七色光环围绕不似人间如在仙家。云海深处有一中年质朴汉子遥指数下,初阳脑中便有一篇玄奥文字,正是圣剑之道。见曹光华面有笑容,初阳知其也有所得,也很为其欢喜。 二人正要致谢,轩辕剑灵却已不见踪影,只听得天外传音道:“慎勿外传,若有违,当诛之。”云台随话音消逝而逸散,初阳与曹光华只得急施一礼后便驭剑而下。二人立在实处才晓众人又归至初时轩辕峰前平台之上,这般神术怎不叫人感叹。 此次剑灵盛会得轩辕剑灵亲口嘉许,道门无人不知江初阳曹光华之盛名;更因清武门之人,二人声名居然隐隐散播于皇家朝野。曹光华多于清华山清修倒也无妨,只是初阳素来喜好游走人间,自此便行迹难藏。 天下不知何故渐有传言道:若得江仙子当面,便可延年益寿;若得江仙子青眼,便可得窥仙术;若得江仙子下嫁,便能超脱尘世。初阳之相貌、小狐之模样也有人绘之笔端,流传开来。 村户渔家居然有供之以求平安者,富家世族也有供之以求子息者,凡此种种不可尽数,叫人哭笑不得。盛名之累,泰半如此,初阳因而甚为苦恼:若是寻常人等再三叩拜倒也罢了,只是别有这种种不堪嘴脸如何不令人着恼? 更不知何人作怪,居然吉州江家也为人所探知。虽无人敢上门惊扰,但日日有人刺探左右,驱之不散去后又返;时时有人投书门下,闭门不纳又非良策。江父江母也不胜其烦,江家子弟也为之愤懑。初阳闻知此事,心中更是莫可奈何。纷纷扰扰约有一年,江家终起大风波。 51庄周梦蝶 这一日,江家门前忽有仪卫数十骑簇拥一人而来,其人自称宫中来使,口宣圣旨道:宫中贵妃感念江仙子昔年救护之恩,又久闻江仙子法术极为灵验,故欲请得江仙子往大盛宫中宣讲道旨云云。 旨意一下,江家上下无不诧异,江父上前对道:“小女初阳自归于清灵山,行迹不定久不归家,故而家中无人应旨。便请来使归去复命,另寻能人异士才好。” 来使倒也不恼怒,只笑道:“江仙子于贵妃有莫大恩情,若是我无功而返贵妃必然降罪。既然江仙子未能称旨,莫如江家上下随我返京一行。” 言毕未待江父出言相拒,便有军士半软半硬地将江家数口人挟持而去。左近围观村邻不知何故,反误认江家自此得近天颜,艳羡不已。此后皇家更是四处张榜将江仙子入宫一事大肆渲染,还说江仙子入宫行圣道利社稷如何如何。一时间俗世流言不断,人心惶惶都只道江仙子不入宫便有天灾降世。 初阳因不耐凡俗乱语,近来潜心苦修于清灵山不问外事,本不应知晓此事。怎知有好事之徒飞信而来,将前因后果细细叙说,初阳闻讯不觉大怒道:“以我父母、幼弟为胁迫,刘策欲要如何?” 英娘听得此话也怒道:“不思自省反而变本加厉,刘策如此行事倒叫我悔不当初。”小狐也鼓噪不定,很是愤愤不平。 清泉真人却多有疑惑:“刘策虽是无情,却非无知,何以如此大胆,此事必有蹊跷,初阳还需多多思量。”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初阳虽非龙族,但血脉亲族也是不容轻辱,怒焰高涨下怎听得这般良言?只见她驱动轻灵剑直往京都而去,清泉真人无奈只得尾随而行,以备后患。 大盛宫依旧是歌舞升平,穷奢极欲。立于高处,英娘也不觉叹道:“昔年祸事犹未警醒,长此以往必有倾覆之时。只可怜这覆巢之下无完卵,亡国之时无安民。” 初阳神识探知家人所在,却见:江父虽面上镇定却难掩愁容,江母惶恐不安坐卧不宁,一双幼弟也失却幼儿之乐。听得英娘之言后,初阳愈发怒道:“杨家良将名臣,任意践踏;江家乡绅顺民,随意拘禁。由此可知,天下无错而致破家灭族之属不在少数。如此至尊,又何必尊之重之?” 此言一出,有人拊掌相和道:“好胆气。只是这天下更迭却不由你做主,天下兴亡也非是你可以置词。江仙子于世间声誉甚佳,于圣剑之道所得甚多,何不留于此间劝诫君王?如此一来,便可阖家团圆,又可福泽万民,何乐不为?”初阳定睛一看来者有二:一人是清武门云霄真人门下蒯通,另一人居然是梅之华。 也不知这二人如何聚于此间,不过听蒯通其言乃是对圣剑之道心怀觊觎,初阳不免有些哂笑道:“我胆气如何不由尔等评说。怪道刘策这般胆大妄为,却原来是有高人献策。只是蒯通犹可算得是为世间名利而来,梅师姐又是为何这般煎迫与我?” “轩辕峰一败,心障难除,修行难进。仙道无情,踏脚之石不除又待怎样?”梅之华冷冷说道。 “江师妹还是乖乖就范才好,且不说汝之亲族俱在掌控中,便是汝之旧友也尽在掌握,你可忍心俱都弃之不顾?若今日你真能侥幸得脱冷血而去,流言蜚语一出,你便从人人敬仰之仙子变成了人人唾弃之怪物,到那时却不知你当如何立足?清灵山也不会为了你一人,与清武门清幽山开战;更不会为了你一人,干预废立之事而至涂炭生灵。”蒯通言语间很是得意。 “想来这一年来,种种布局,种种造势,种种谣言俱是为了今日断我后路而为之?果然心思狡诈,计谋阴毒。只是今日二位恐是难如心愿,初阳也非只身而来。” “清灵山清泉真人么?自是在我等考虑之中。我以圣剑之道请动师叔赤霄真人与清幽山观静真人相助,此时只怕令师也无暇顾你。”蒯通哈哈大笑,梅之华眼神越发冷冽。 事实原委一一浮出水面,初阳反倒无惧无畏了,也不与此二人多费唇舌,径直向前欲要擒拿二人。梅之华本就是败将之军,更兼心障重生修为不得寸进,自然非是初阳敌手;蒯通心念世间荣华,怎比得上初阳道心稳固剑意超绝?以二敌一,居然反被初阳尽数困住。 初阳深恨二人歹毒,下手便丝毫不留情面。只见春含初蕾点点,又听一夜春风号令急,转眼即是春花迸发时。春天勃发之力岂是等闲,瞬时便将这二人击伤跌落地面。初阳犹不肯罢手,直追上去,势要诛灭其人。 正在此时,空中却传来一声高叫:“且慢动手。”初阳回首却见清泉真人偕数人疾驰而来,其中便有观心真人,还有一人正是云霄真人。 三老商议良久方道:罪魁祸首自当由各门派押回严惩。只是初阳入宫之论却难以平息,人心浮动神州不稳又该如何处置得当?进退两难,最终还须得初阳自行抉择。 初阳见清泉真人面有难色,又想起蒯通威胁之语,突然开口道:“要我入宫又有何难?今后宫中内外事务须得由我决断,清武门不得随意干预,便可成行。”云霄真人听闻笑道:“若是不损王朝气运,不碍神州绵延,便可使得。” “若是由我处置,便要一试圣道安民。”初阳倒是豪气顿生。 是年,江仙子入宫为后,天下安平,神州信服。却无人知晓刘策被软禁于深宫,权柄俱无,大事俱是决断于初阳英娘之口。是年,帝后昭告天下:唯才是举,世家平民一同,科举自荐并存,男子女儿俱学;慈孝立国,尚德尚俭。后赏罚严明,令行禁止,重农桑好儒学,勤政爱民。 越数年,初阳威益重,世间盛传后之威德而不知有帝。世家渐有牝鸡司晨之说,然时文有张维城,武有钱章侯鼎力相助,更有随园先生振臂高呼弟子如云,而今上又沉默无言,自是无人敢造次,也只不过是私下议论罢了。 初阳与刘策生死不相往来,故而悉心教导李妃之子,视若己出,但绝不溺爱。更聘随园先生等天下大儒为师,又请钱章侯等名将教习车马之术,如此用心无人能及。稍长,便立为太子。 越十五年,刘策崩而太子刘旭继位,初阳便孤身飘然而去不知所踪。却不知为何,坊间多有关于初阳的怪论流出:自揽重权而独断专行、苛待宫妃而独享奢华等等,尤其是牝鸡司晨之说甚嚣尘上。究其源头,与世家自然脱不了干系,但与刘旭的默许纵容也不无关系。 越三十五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初阳与英娘的所有功绩被尽数抹杀,不见于史书而湮没无痕。 重立于大盛宫之上,初阳心中感概万分,这时有人声问道:“功绩无存,功名不显,汝心何为?” “但求无愧于心,有利于世,何须彰显人前?”初阳之言掷地可作金石声。话音刚落,大盛宫与这尘世便如水中月镜中花般褪去,只留下初阳独坐在茅舍中。 52筑基七层 茅舍幽静,偶有清风拂面而过,只是小狐犹是满眼迷茫一脸疑惑,想来还不能辨清何为真何为幻。初阳倒是安之如怡,仿佛那尘世纠缠人心难测俱是浮云,并无丝毫彷徨抗拒。英娘也安坐一侧,沉静无声,勘破生死看破冷暖,又怎会再为此愤恨? 一人一狐一鬼各具其态,各安其位,似乎都在等待此间主人来打破这安静。果然不出所料,不多时便有人语飘然而至:“庄周梦蝶,不知是蝶耶?人耶?初阳入世,不知为情耶?道耶?” 初阳微微一笑道:“人与蝶,皆是外在,此心长存,何拘形态?情与道,非为矛盾,有情还似无情依然泽被四方,得道还如无道依旧属意神州,何必辩个明白?陶公有诗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今日我也有打油诗和道:道义存肝胆,虚名如云雾。毁誉任人说,纷扰随波去。” “小丫头所言深和吾心,心慈而有得,心广乃有容。惜乎神道人道难共,徒叹奈何。不过若是你真择神道而行,又不免有些拘束与你,也是可惜。”轩辕剑灵惜才之情溢于言表。 “神道如何?人道又如何?曹师兄择神道而行不知又是如何?”初阳问题也是不少。 “汝师想必也曾与你讲述何以谓之神,我倒想先听听清灵山如何教导门下弟子。”轩辕剑灵反问道。 “师父也未曾多言,只是曾说:神者上申民情下示天意,凡能持心以恒者俱可为神。”初阳回想了片刻才回道。 “清灵山于天地之道所得甚多矣,于神道也能一语中的,实属难得。当年旧主仙登于天,却舍不下神州众生,故而留我于此镇守华夏一脉,并留四海一统之策、农耕畜养之术以备后用。若非天地巨变,则神州一脉必能永继不断。”轩辕剑灵言语间俱是追思之情。 “君子一诺千载不易,我虽非君子却也守诺不移,故此悠悠数千载我早化为中原腹地之神。而世间神之所存、神之显化俱赖凡俗香火供奉之力,而非神力。但我之所在不能轻易为人所知,镇守重责护守之任若无力维持又当如何?”轩辕剑灵缓缓道来,声音如金石敲击很是特别。 初阳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有些猜测,于是试探着问道:“若无供奉之力,莫不是要以殉献之力?那曹师兄岂不是?”话到此处,初阳却未敢轻易说出下文。 “咦,小丫头倒也有些见识,虽不中亦不远矣。若不是有神道者无私献祭,甘于融合,怎能有中原大地固如磐石?”轩辕剑灵的声音忽然又有所改变,居然好似龙渊真人。 “因有慈悲而有舍得,因以求道而为舍身。无欲且自刚勇,无私则成神明,原来如此,初阳知矣。想来曹师兄心中早知归途,而能毅然决然而行,弃此一身而守万千之人,舍此一身而求心往之道,此方是圣剑之道,初阳叹服。神道人道虽有其异,然终归为一,终归于道,初阳虽知之甚早而近日终是真知。”初阳想是被触动极深,情怀激荡而致真元澎湃而动。 “道心稳固,只为求道之初始;道法超绝,亦不过是求道之得悟;唯有人心坚守,方是为求道之根本。道意问神仙,但若是人心难自立,终不过是虚妄。”初阳声声如高歌起,真元随道意动,“道之所在,此时虽不能致,又或许穷我一生也不能致,但何惧之有?我又何惧之有?” 如此豪情,引动风雷阵阵,引动灵气滚滚,试问筑基六层可能阻挡分毫?自然不能。此时纵有荆棘满地赤足而行又能如何?此时纵有千难万险我自当仗剑而行,再问筑基七层可能为此敌手?定是不能。 两仪异物在上丹田疯狂转动,将灵气疯狂吞噬;水木土三种气息亦弥漫在外,隐隐而成相生相克的小循环。英娘将门虎女,抑制本性为情蛰伏为情伤怀日久,今日为此激烈壮怀而异动,操纵轻灵剑欲起云霄上。小狐更是被此情绪激发,全身俱有火焰燃出,便好似凤凰涅槃,非是焚化成灰后重得新生怎肯罢休?一人一狐一鬼此时心意一同,联手而为,势要撼动这天地而成新生。 轩辕剑灵想来也为这许多异象而惊,不知隐没何处而无些许生息。许久风雷才偃旗息鼓,灵气也缓缓平息,轻灵剑静静而立,小狐翘首以待。而初阳徐徐而起,脸上便如煦煦风烟醉,显然筑基七层境界已完全稳固。 “轩辕峰三问,直问本心,质问本性,而令我由此而晋升,多谢诸位前辈指点,初阳也不敢有负今日之言。”初阳居然大礼跪拜道,“此一拜便是敬神州千年以下有名无名之先哲先烈,也是谢神州千载以来献身守护之英灵英魂。” “后继有人,后生可喜。”轩辕剑灵居然又换用一温软女声说道,“前时盛会高台上见你剑意超绝,与曹光华比肩;方才竹林茅舍中又见你种种言行,观你处处异状,我却有三件事物嘱托于你,也算是你剑灵盛会应得之物。其余种种只能是由曹光华习之。” “问心已成,境界又增,即便无有他物,也已是无憾。前辈若有所赐,我亦不会不领。”初阳微微笑道,语气又有些俏皮。 “其一,我观你剑灵乃是人灵,此事有利有弊。利者,人者万物之灵通法理明事物,修炼自然倍于其他;然弊端亦是此处,人多思多念,又易于生杂念不利于操控剑意。我今传你《同心决》一部,你与剑灵多多参悟,必能同心协力。” “其二,你本木系灵根,不知何故又深蕴水木土三种气息,且气息并无相互阻碍之意,甚是难得。不知。若是他日你身怀五系气息而成生生不息之势,不知又会如何,我很是期待。”话音未毕,却见一点光芒弹射而来直入初阳体内,居然是一缕金之气息。 “其三,你随身小狐虽犹是蒙昧,但若是往火焰山中一行寻觅那炎灵果喂食,必能助其开窍。且其中有异龙存之,若你欲得火之气息,则势必要往此处一行。其余我亦不复多言,你且归去,当牢记不负今日之言。”轩辕剑灵也不等初阳多说,云烟起屋舍灭,再能见物时身又在初时平台之上。初阳也不知入世之时似梦,还是入峰之事是梦,心中又有些感慨。 53西去 低头见小狐欢闹脚下,回首见清泉真人微微颔首示意,初阳那些喟叹感概转瞬而去,小女儿态复萌正要提步向前,暗中却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而来叫人好不难受。 初阳顺着眼光寻见那周身寒意的梅之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暗想道:“幻境之中梅师姐所行之事,莫不是轩辕剑灵提点于我?只是如今其人并无劣行显现,又如何告知长辈?只能是自己多加留意才好。更何况论剑意,她不如我;论法术我不畏惧,其能耐我何?” 计较已定,初阳自是无波无澜平静以待,对梅之华微微一笑以示善意,也不等其回应便往自家师父所在之处行去。所过之处有不少同辈之人拱手为贺,不少门派宗老也含笑点头,想来是盛会终了结果已出之故,初阳也只能是一一回礼致谢。 待得归至清泉真人身畔,初阳觉得身心俱疲,又不敢流于颜色只能笑道:“徒儿侥幸有所得,而不致辱没师门。”话语未尽,钓叟已在一旁交口夸赞道:“这般还叫侥幸?初阳这般谦逊,岂不是要叫同辈之人惭愧?三关行来,你处处有所得,时时有所进,众目如炬皆有所见,怎不见人感叹前浪不如后浪?” 此话一出,倒叫初阳有些惊讶:“原来闯关情形平台上之人俱有所见?那幻境之事师父也有所知?” “那是自然。剑灵盛会若是尔等奋力相争,我等枯坐等待岂不是无趣?云幕化镜,已将前两关情形尽数展现;最后云台论剑之时更是众人得以身入其境而观盛况。只不过茅舍幻境随意转换任意挥洒,倒是叫人拜服轩辕剑灵自成一界之能。”清泉真人口中并无褒奖之词,但神采间俱是笑意。 “原来择道而行非是虚幻,云台争斗果有其事,而入世之事虽是化蝶尘梦但入世之情却是由我心生。真幻之间,固守自我罢了。轩辕剑灵数千年而下,根脉与神州相融,真是叫人高山仰止。”初阳此时方知实情。 “那是自然,尔等一入轩辕峰便是身处其界,翻云覆雨只在轩辕剑灵一年间。区区化蝶成梦何足挂齿,只是云台争斗后便有定论却不知初阳入梦之事。”钓叟眉毛微动,似乎也有些疑惑。 初阳正要将尘梦中的情形细细述说一番,但思及蒯通梅之华未有劣迹恐此言一出危及二人,又将言语全数吞回。清泉真人和钓叟也是人老成精,见初阳欲道还休的模样心中便有所知,便闭口不问,只谈论些初阳剑意不足之处,点评些初阳得意之举。一时间三人倒也得趣,只是苦了小狐无聊至极,只能酣睡。 正谈剑论道时,忽有彩虹凌空而起,龙渊真人携曹光华徐徐而来。只见他神采奕奕异于常时,口中朗声笑道:“剑灵盛会已有数百年无人中选,怎不叫人心忧?今日幸有纯钧师弟门下此子曹光华,心意坚守,道意稳固,剑意超绝,正是圣道之剑绝佳传人。其余人等想来轩辕峰中一行亦有所思所得,望诸位日后修行更有精进。清华山也另备馈赠以谢同道不远而来。” 话音中,昔日伶牙俐齿的曹光华却不发一言,只深深地冲众人施一大礼便隐没不复再见。一时间平台上鸦雀无声,似有凝重的气息流动其中。初阳也不知该如何言说,只知:无喜又无悲,无惧又无恨,终是知易行难。 人流各自默默散去,初阳等人也随之而归。小院中却见海倾波已然醒转正孤坐独饮,其身上气息愈发收敛,其境界想来必有提升。清泉真人得见又是一番惊喜:“倾波已是筑基十层圆满?” “正是,多谢师父素日栽培之力,亦要多谢钓叟前辈的指点之功。如今我正要辞别师长,往尘世间寻些机缘才好结丹。”海倾波毕恭毕敬地给二老施礼,丝毫无有怠慢敷衍之意。 “你且不急去寻机缘。我倒要考校于你,看你此次闭关有何得有何悟。“钓叟礼数已受却不肯轻易让其过关。 海倾波温和一笑,手中举起一杯烈酒置于钓叟面前,却不出一字一句。 钓叟举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果然心思明睿,汝意成矣。清泉允我携你往五湖四海中浪游,倾波可愿一行?”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话语犹在耳际,抬眼间钓叟与海倾波却已不知何往。 初时钓叟指点二人,将水之变化种种一一幻化,今日海倾波一杯烈酒便得钓叟嘉许,初阳心中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迷糊。清泉真人见此情状也出言不点破,只手拈起一杯烈酒递上,示意她喝下。 见杯中酒色如水,澄澈见底,温柔已极;初阳仰首举杯入腹,方知其烈性如火,刚猛至极。一霎间初阳豁然开朗:原来阴阳共存之道,只不过就在一杯烈酒中。怪道钓叟如此欣慰,师兄不着一言却已然尽得水中意、存之道。 明悟此中哑谜,初阳固然有些欢喜,但并不曾显露于神色,只是举杯为寿,以谢师恩。清泉真人也坦然受之,师徒二人彼此相得,又好似共游神州之时。小狐素来喜好杯中之物,此时也不肯稍有收敛,一味撒娇耍赖只求多得一杯美酒。英娘生性豪爽,虽是向来耽于宫中职责不肯沉迷此物,但也不推拒这钓诗钩、扫愁帚。 二人一狐一鬼开怀畅饮,不问余事。只是初阳却不知自己体内两仪异物却在缓缓循道而动,四种气息也环绕其四周,并随阴阳之变而有幻化,如有山水鸟兽掩映其间。 酒过三巡,初阳蓦然停杯道:“师兄远行而去,不知何时归还。我亦要辞别西行,去寻觅轩辕剑灵所说的炎灵果和异龙。本不应有离别伤情,奈何我幼时便依随师父而游,心中视师父如师如父、如亲如友,每每离去都存有依恋之心。” 初阳眼角似有清泪欲滴落,清泉真人幻灵气为素帕以拭其泪,同时止住其言道:“汝心如此,我又何尝非是?想初遇之时,汝犹是幼女垂髫,今已是婷婷成人,我心中便有吾家有女初长成之喜悦。初阳且自去,若能如鲲鹏之起,而心有鸿鹄远志,方是得慰我怀,不必做此小儿女态。” “师父所言正是。父母所望、师父希冀俱是初阳能遨游世间而无所碍,畅游九天而无所缚。便请辞去,还望师父多多珍重。”初阳再拜而去,眼中只见悠悠白云随影行。 54诡异胡家 秋时日短,旅人若是途中稍有流连便会误了脚程,错过当天投宿之处。眼见夜色渐起,余晖不再,山下村镇也缓缓被黑暗吞没,却犹有一人一狐于山间急行,正是往西而去的初阳与小狐。 初阳虽不惧夜行,但依然笑骂道:“小狐若不是你贪玩,肆意追逐山中鸟兽,何以此时仍旧困于山中?”言辞虽是斥责之词,然语意却多有宠溺之感。小狐嗷嗷数声以为反驳,心中自然也是不以为意,好似风过水复平,依旧随心任意。 见此情形,初阳正颜厉色,便要上来追拿小狐。小狐又怎肯轻易就范,仗着身形灵巧,左腾右挪闪避自若。一人一狐正笑闹间,远处村镇灯火却开始一盏一盏6续亮起,不多时便如繁星数百数千点堕于凡尘散入门户中。 若是一点星辰便是一户寻常人家,一盏灯火便是一家红尘百姓,则这百盏灯火千点星辰下便有无数人家的忧喜悲乐:许是有征夫之妻儿望其归来,或是有儒生潜心于经书,又有慈母手结新衣以慰娇儿,也有一家和乐谈笑正好,世情种种,岂可尽数? 初阳立于此间,心头却有说不出的暖意:山阴灯火虽绚丽夺目,京都火树虽璀璨多彩,却终究抵不过长燃心中的家中灯火。神州长存,万古不灭,也不过就是这点点灯火汇聚而成。身虽远行,人虽万里,也却不过家乡点点灯火之指引。 英娘不知何时化身一旁,悠悠叹道:“这处处人家烟火,如此安静祥和,方知当日轻释家仇宽宥刘策不为谬误。只盼他经此一事,心中多有警悚,而能护佑天下。也不知我幼弟老母如今身处何处,不知我家中灯火如今是否明亮如初?” “刘策前些时日不是颁下旨意,昭雪杨氏一族?如今杨氏声誉复归,家产复还,你亲族必是归养故里。待我们西行归来便去一见如何?”初阳知其惆怅何来,故此出言劝慰。小狐也吱吱叫道,似乎出言相和。 “无事,只不过见此万家灯火心中有些感叹。其实想来,见与不见而我终不负杨门之烈,又有何憾?”英娘心胸日益广大,方知神州山河不需一言便是道意所在。她抬望眼间,再不是当日偏执的魔物。 “咦,初阳你来看此处甚是奇怪,若有鬼气魔意隐没其中。”英娘突然眉头紧锁,纤指往某处指去。 “可是镇西那幽光如萤似与别处相隔绝之所在?”初阳大约也已有所察觉。 “正是。好生奇怪,此时再看鬼气似乎又隐匿不在。真不知是何缘故。”英娘乃是鬼灵,若是她都难以感知鬼气方是可怕。 “英娘,此处即便无有鬼气森森,也别有乖觉之处。周围人家似乎都刻意避开、疏离,灯火点点到此处便无一息。不如我们今日便往此处投宿,一探究竟?”初阳诡异之事已是常见,怎会惧怕这等怪事。 “此意甚好,若有为难之处还可帮上一帮。”英娘点点头笑道,“不如我们紧赶几步,小狐看来也是有些疲惫正好早些歇息。”初阳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后也不多话,便急急往山下而去,小狐惫懒跃上她肩头再不肯动上一动,英娘也悄然隐入剑中不现。 此处村镇虽不比高城大郡,但其中道途纵横想来往来极为便利;两边店铺虽不是鳞次栉比,但也不在少数,亦可算得一大村镇。初阳由东而西,穿行其中,不紧不慢很是安定。镇中犹有不少行人,见陌生人来到多报之以和煦微笑,貌似颇有好客之风。只是见初阳一味往镇西黑暗处而去,隐约有人开始**,也有人开始指指点点。 终于在初阳将要踏入那暗无灯火之地时,有人忍不住轻声叫道:“后生,若要投宿不如另寻别家吧。前面胡家有些古怪,少去为佳。” “胡家也不过宅子老旧阴森些,仆从老弱难相处些,也别无古怪,你莫要吓唬外乡人。只不过这位小郎君,不如来我家宿住,我家素来积善行德,并不需你多费银钱。”也有人替胡家分辨几句,但均不希望初阳往胡家而去。 初阳停住脚步,对着几位好心人拱手谢道:“多谢诸位好意。胡家乃是昔年故交,多年未曾来往。我今奉家中长辈之命而来探视一二,何能过门不入呢?只不过适才听得有人说道胡家古怪,不知事出何因?” “这,这也不是好事,我等倒不好多嘴。只是小郎君执意往胡家一行,须得多加小心才是。”方才那位好心人很是犹豫不定,不肯明言。 “柴大哥,你呀就是太过谨慎。你不明说,这位小后生怎知厉害?”最先开口的人插嘴道。 听得此话初阳挑眉,神情满是讶异道:“这位叔伯想是详知内情,便请明示,我也好多做提防。” “小后生,自从胡家独子因罪问斩后,胡家便怪事连连:奴婢日复一日衰老,宅院也日复一日衰败,夜间偶有不详之气息弥漫令人畏惧;更有近年来有数名胡家借宿之人不知何往,胡家一口咬定来客早已离去,官府稽查也不得其果只能草草了事。所以你看胡家周边十丈内都无人敢居留,幸好镇上并无人出事,所有怪事也只局限于胡家,故而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此人倒是好意,将胡家的异状一一道来,并无半点隐瞒,极力想阻止初阳前往胡家。 “人自衰老本是常事,宅院衰败源自人烟,借宿之人离去无踪也非主人家之责,这般听来胡家倒也无甚奇怪之处,镇上之人未免有些大惊小怪。且我等儒生,心中有浩然正气,秉承天地之礼,又何惧寻常鬼蜮?”初阳拍拍腰间长剑,好似豪气无双,“但谢诸位好意,只望明日安然而出,而解胡家怪异之名。” 街中数人听得此言,也知不能将初阳劝回,只得叹息而去。而初阳也慢慢为四周的黑暗所吞噬,再不见身影。 孤寂无边的道路尽头有一座孤零零的的宅院,落在人眼中有说不出的奇怪,数不出的诡异。初阳缓缓走上前去,扣响了门环。许久门方吱呀一声打开,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立于门内,看见初阳脸上涌上一股似笑似哭的古怪神情。 55鬼物 老仆许是耳背又或是其他缘故,在初阳提高语调并与之比划示意数次后,方才知晓其来意。只见他生硬地躬身将初阳迎入门内,便自行引路,不再出声。 一路上,老仆更是如聋似哑,初阳若有询问均是回之以摇头摆手。初阳无可奈何,只得闭口不言默然随行。虽是如此,初阳也忍不住放出神识感知此仆。若不探查还罢,稍作查探初阳便是大骇:其人明明生机未绝,但生气奄奄,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好似是苟延残喘之辈。 初阳举目四望,则初入目之处乃是衰草连连,似有小兽隐没;幽影暗暗,如有异类窥视,叫人有枯藤昏鸦之想。再细细查看则又是:残旧处犹见昔日雕花之精美,损毁处亦存往日立意之长远,可想见胡家曾是何等之兴旺何等之富贵。 如今盛世承平,虽有贫富不等、官庶之分但却是天下各有其所、人烟日益繁盛。就算是极偏远之地也难见断垣残壁,今日却于此热闹村镇见这般衰败之所在,怎不见人心中生疑? 灵兽之感知较人更为灵敏,小狐方入此地便满是戒备之色。英娘虽未现身,但也暗传讯息道:“此处怪异,此人怪异。鬼气无处不在,与宅院交错而存,初阳务必小心戒备才是。”初阳也心语回道:“我于明处,汝处暗间,必要究根寻本才是。” 胡家庭院极深,行得许久方有一老妪秉烛而出,缓步从暗处迎来,她与老仆稍作手势便将其打发离去。此老妪眼中无神,脸上堆笑,一边是口问客人何来又将何往,一边将初阳带至一处较为齐整的屋舍中。初阳也胡诌自家名姓,与其虚以委蛇。 老妪迟迟不去,只殷勤问道:“郎君晚膳可曾用下?可需备下热汤洗漱?”初阳一一推却所请拱手谢之,口中却只道:“某素好周游,风餐露宿乃是寻常之事。今夜得一栖身之所已是不胜之喜,心中更是感激不尽,何必再多劳烦主人家。”老妪见无隙可乘,只得怏怏施礼退下,只是低首时眼中闪烁不定,如有愤恨。 初阳身处险境,犹能与小狐玩闹,所为一是安灵狐之心,二也是示敌以弱。不多时一人一狐俱有疲惫之色,便吹熄灯烛,高卧床榻各自酣睡。 夜色深深,再无人响,方是鬼魅横行之时。果然近一更许,初阳屋外隐隐有鬼物凝成,俄顷便见其近窗来窥,目光中多有厉色。想是其未知初阳深浅如何,故而至门却步,逡巡不定。 小狐心急,便要起身扑出。初阳只得以手安抚,亦不愿出声,唯恐将鬼物惊走。鬼物徘徊许久,不能决断,忽然消散不见,再见时却已在初阳房梁之上。此物顺势而下,落在房中。初阳屏息以待,定睛查看:原来此物状如夜叉,电目血舌,丑陋已极,目中睒睒欲要向前攫拿于己。 “何物半夜惊扰?岂不知好梦正酣不可再得?”初阳倒也无忧无怖,反而出声笑问道。鬼物未曾提防为之大惊,急退而出。初阳又怎肯轻易放过,跟出房外阻拦。 此物正如英娘所言,身与宅院共存,故而因院内建筑而游走,并无躯体固态,亦不知其何时便会幻化而出,攻击初阳。小狐红莲烈火至阳至刚,本是邪魔鬼道之克星。怎奈初阳多有忌惮,不愿损坏这数百年老宅,只能将其喝止。 如此一来,甫一交手,反倒似初阳为之所困不得而出,鬼物不免有些自得,桀桀笑道:“闻听有道之人吸其精血、食其骨髓可得长存,较之凡俗岂是百倍千倍之数?今日你自送上门来,免不得要化为我腹中血食。” 此时英娘却暗暗传语道:“此物于此间必有一关窍之处,若不毁去鬼物终究不能尽除。初阳你且将其困住,我自去寻找。”初阳沉声应答,面上显露惊慌之色,心中再三思忖并无良方,只能布阵以守拖延时辰。 袍袖翻飞,真元鼓动,只见庭院中正是旭日冉冉初生,春风温煦醉人,万物新生萌发,好一派初春景色。鬼物正是自傲之时,岂肯罢手,径自闯入其中,却屡屡为其中的勃勃生机所灼伤。木属阳气虽不如火属之炽烈,但也不畏阴冷鬼气。 鬼物见难以得手,不觉恼怒焦躁起来,只听得其口做啾啾之声,居然有十数人恍惚而出。只见这些人俱是面目狰狞,有如行尸走肉,听得鬼物号令便要逼入阵中,将初阳撕碎。 初阳怎肯为此等人物所乘,藤蔓蜿蜒已将这十数人等尽数擒获于阵中。猛一抬眼,瞥见来人俱是鹤发鸡皮蓬头历齿,显见是精气尽失精血全无;更有数人眼中若有无尽悲恸之情,想来是身不由己之哀,初阳如何能不起怜惜? 水木土三种气息缓缓流出,弥漫四处。人身不惧木属阳气,入此阵中反倒如沐冬日暖阳,驱散阴霾邪气。更有土之气息镇其心魂,水之气息洗涤鬼气,木之气息补其生机,十数人渐渐心智重开,神识归位。 鬼物见此形状怎肯干休,居然厉声尖啸,便如钢锯入耳,十数人为此声所夺眼见又要归于蒙昧。初阳极为恼怒,正要唤取小狐不惜宅院将此鬼物焚为灰烬,英娘却手持一物徐徐而至。 “鬼物还不俯首?莫不是要我即刻将你存身之所毁去,令你无所依存湮灭无痕?”英娘高举手中之物喝道。鬼物亦知大势已去,瑟瑟发抖不复前时强横。初阳很是好奇,仔细一看也不过是根房梁,不免有些失望道:“若此等屋梁,亦可作怪?” “初阳莫要小看,此物本是胡家祠堂正中屋梁,想是胡家受了数百年香火供奉,居然已有神识孕育其中。此鬼物也不知何故,能与此神识相融,故而能操控整座宅院并吸食他人精血。”英娘笑着解释道。 初阳方知其故,哂笑道:“鬼道于我素来不知,就烦恼英娘姐姐处置。不过此鬼物祸害人间,必不能轻饶。” 此言一出,英娘还未有回应,倒是阵中有人俯身磕头为鬼物乞命道:“仙子手下留情,千万手下留情。我夫妇愿以余寿换取其一息生机。”二人口中哀求声声,如杜宇哀鸣;前额血痕殷殷,如蜀帝泣血,倒叫初阳与英娘讶然:“怎有不怨恨鬼物而为其求饶之人?可是其中有不得已之缘故?” 56害生于恩(新) 见初阳英娘皆是迷惑不解若有所思状,阵中二人当下膝行而出,叩首如捣,口中慌不迭地说道:“此非是邪魔外道,乃是我胡家独子胡不皎。还请大仙、仙子手下留情,脱其于苦海。” 一言既出,便如巨石入水中,激起浪千层。 “胡不皎?”有人茫然反问。 “少爷不是被官府问斩,已然不在人世?这是鬼物还是妖魔?老爷夫人是不是神智未醒方信口胡言?”有人惊惧交加。 “纵子为恶,还敢求饶?”更有人高声怒斥。 一时间胡家院中人声起伏,各执一词,嘈杂不安。鬼物眼珠乱转,,不知有何谋划。小狐显然已是难耐争吵之声,双耳频频抖动不已。初阳也觉聒噪,只能厉声喝道:“且听老人家尽述详情,再做道理。这般纷扰,无济于事。” 想是畏惧初阳手段,更兼其言多有道理,众人均兀然闭口,噤声不语。英娘也向前扶起二老,并好言抚慰道:“主人家,你自将此事前后细细说来,若有隐情我等另有计较。” 胡家夫妇见二人言行果敢,想来应是通情达理之辈,心下安定。其中老翁便缓缓开口叙说往事:“小老儿本是此家主人,名字唤作胡继善。此老妪乃是拙荆胡颜氏,此鬼物更非是其它实是我家小儿胡不皎。” 胡继善思及往事想是心中苦楚,泪流不止声音哽咽,“想我夫妇二人虽有家产无数,虽是素行德善,却于子息上甚是艰难。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钱财,年近四旬方得了这一子,自是爱愈珍宝,但有所欲无不给予。” “原以为偌大家产,就算稍有奢费亦非大过。却怎知一味任其予取予求,皎儿日益骄横难当,稍逆其意便暴跳如雷,轻则怒骂重则殴打。待到此时,我等方是悔之莫及,再要管束已是徒劳无功。”一旁的胡颜氏听到此处,已是涕泪俱下,更显佝偻之态。旁人也是唏嘘不已,胡家仆从更是多有感伤。 “旧岁犬子因故与人争斗而致数人殒命,我虽肝肠寸断也是无可奈何,眼睁睁瞧着我儿成了刀下鬼。”说道此处,胡家老翁已是嚎啕,泣不能言,言不成句。良久方勉强继续道:“怎知皎儿当夜魂归故里,徘徊旧居不去。我夫妇虽惧人鬼殊途,却更不愿就此永别,故而以自身精血饲之。” 说到此处,老翁却开始有些吞吞吐吐,不肯一吐为快。初阳窥破其心思,笑着接口道:“余下之事,老人家难于开口,我心中亦有猜测,不如我来说上一说,若有差错,再由您来指正。” “精血饲鬼,终害自身。想来胡不皎本自胡家血脉,又得二老精血,故而能与祠堂香火供奉所生之神识相融合。鬼物既成,焉能行善?必是家中人等精血俱为之所摄,神智更是为之蒙蔽。若有异乡客上门借宿也尽为鬼怪血食奉养之人。若不是其法力低微,拘于宅院之形,恐怕这村镇中人尽数为之所害。老人家你说是与不是?你还敢言请手下留情?”初阳想是有些激动,言语也多有指责之意。 胡继善点头称是,但面上犹有期冀之色,嘴唇开合数次终是不语。胡颜氏却是奔上前来,跪于初阳面前,一边重重叩首一边哀求道:“父母之心,唯儿是命。大仙亦是人生父母养,看在天下父母心一同的份上,救救我家皎儿吧。若事能得成,胡家必有重报,即便要为你当牛做马、塑像立庙也是心甘情愿。” 胡颜氏已是老迈,如此行事,不多时额间殷殷血痕便已是血流汩汩,扶之拒不肯起。英娘见其白发苍苍,鲜血淋漓,心中怎能忍心?只是鬼物所行难容于世,若不惩处又怎能平息无辜者的血泪?当下初阳与英娘俱都哑然,而院中又有不平之议隐隐而起。 两下正僵持间,鬼物突做人语:“老东西,幼不教我,长不诲善,而致我深入歧途,断送性命,怎敢说是为人父母?因己私心,饲鬼为患,而致我身为鬼魅,日渐成魔,还敢哀求他人?凡此种种祸端,均是由你二人而起,不省己身,而罪于我,可恼可恨。”满院之人闻言俱是惊骇。 话音刚落,鬼物居然不顾其他,而直往胡家二老扑抓而来,其意应是要将二人毙命。初阳怎肯任其横行,万物初春阵移形换位转将鬼物笼入其中。鬼物欲要遁走,怎奈房梁为人所执,只能跌落阵中,不得脱身。 木属阳气将鬼物灼伤,惨叫声声难以入耳,却再无人出言求情。眼见鬼物渐渐消弭,怎料胡颜氏不告而入俯身将胡不皎护住,惨笑连连:“儿能负我,我终不能负儿。更何况昔年我对你溺爱有加,实是害了我儿,其罪在我。皎儿,今日之后你自珍重。” 言毕,胡颜氏拼却性命将最后一口精血吐出喂与胡不皎便颓然不动,生机已断再无气息。胡继善肝胆俱裂,便要撞墙自尽,追随而去,却被初阳拦下道:“生难死易。一死了之,确是易事,但若要弥补往昔过失,纵然煎熬苟活亦不能辞。” 胡继善老泪纵横:“仙长所言极是,我谨遵教诲,自此散尽家财以赎罪孽。” “易经有言: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我往日终不得解,今日见此惨事,方才洞彻。只是天下之大,以恩生仇,因爱成恨也不知几数,只能枉自扼腕罢了。”英娘见鬼物消散不见,于是轻声叹道,“初阳,此间事了,不如离去。” 初阳见这满院老者,一具女尸,心中也是黯然,低声应了一句便抱起小狐往外而去,英娘也隐没再无声语。 夜色犹盛,路间悄寂,初阳埋头也不知思想何事。突然她于路边拾起数颗草籽,又开始玩起许久未曾习练的草木催生术。只见青草在她掌中瞬间生成又瞬间枯死,初阳口中喃喃自语道:“过犹不及,害生于恩,原来似这般肆意给予的优越条件却让芳草只能存在刹那间,反不及自然长成之物一般长久一般悠然自得。” 摇摇头将心中存留的那丝丝惆怅驱离,初阳再抬眼时已是东方微白,又是一日新行程的开始。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身后的胡家有一缕黑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最后附着于一过客身上,并随着这旅人往西域而来。 57再入大漠 行到金城,依旧是满眼的异域风情、满城的富庶繁华,一点也无有时光流转的痕迹,可初阳却已不是当年那稚嫩无知的孩童。回想当年与清泉真人同游此处情形,初阳也不免嘴角含笑。故地重游的小狐却不甚庄重,嘴中不断发声催促,一心只想去再尝美味,再品美酒。 英娘身着宽袍大袖,头戴帷帽,与之并肩行走此城中。她脸上隐约可见惊艳之色,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嘴中不断对所见所闻发出轻叹声:“旧日也曾见异域使臣来朝贡品来献,但终究不如今日这般鲜活灵动亲近可爱;也曾在书中读过西域如何荒凉如何广阔,但不亲至怎知行文之严谨天地之辽阔?一路行来我领悟颇多,原来纸上得来终是浅,足下行处方为深。” 眼见此时英娘左顾右盼唯恐有异事异景遗漏的好奇之状,初阳好似时光倒转:活脱脱是一个当年的自己,只不过比自己多了几分阅历几分成熟。虽是如此,初阳还是婉言问道:“英娘你虽得木属阳气滋养,受了人间烟火食物,不复畏惧日光,但初次白昼现身,还需多多小心。不如我们往酒肆中小坐,也好试试此处独特风味?” 听闻此言,早就心痒难耐的小狐连连嚎叫,似讨好似怂恿,怎叫英娘如何能说出一个不字?坐定肆中,酒菜未至,却已见有一兽摇头晃脑口涎不止,直叫初阳摇头不已,哭笑不得。酒食上桌,却已有一兽据案高坐大快朵颐,反叫店家啧啧称奇,直道未尝得见有兽灵异若此。 良友在座,至交同席,少不得要畅饮几杯。待得停杯,初阳英娘俱都是有些微醺,两人信口聊些幼时家中趣事,论些昔年所遇险恶,谈些书中奇文轶事,品些道法真意,也是其乐无穷。二人对彼此所知愈深,相处便愈发融洽,更有同心诀以为联系,更添几分亲密。 英娘也乘兴清歌一曲,其辞曰:年少未疑繁华空,岁长方知前尘亡。犹记单衫杏子红,却见双鬓烟絮凉。 词句中多有叹息之声,英娘所歌却有激昂之意,矛盾中别有和谐。一旁初阳击节为和,小狐醉行权作乱舞,倒也热闹。 酒肆中并无人对此侧目,反而多有高声和者,更有甚者举杯遥赞,邀人共饮。初阳一一回礼,不经意间却见有一碧眼胡商远远注视微含敌意,很是怪异,再要详查却已不再,心中以为只是误认便也未曾多想。 金城虽好却不是久留之所,酒尽自归去,兴尽自离去,一人一狐一鬼也不能例外。循着昔年旧路便要前行,转头间初阳又瞥见一白衣女子背影,好似是故人来,再寻又是无影,免不得要以为酒意误人,又未留心。 即兴急行,见城不入,望村绕行,飘飘穿越玉门雄关,又见茫茫大漠无边。 那年有一幼女虽是炼气一层而不气馁,执意要与狂风乱沙相较;今日初阳复来,虽是筑基七层却丝毫不敢小觑这漫天风沙,但依然要与之一战。那年乃是因风引势,取巧存身;今日却要放手施为,以求磨砺。 木能克土,昔年修为不足,不能为之,初阳今日倒要试试自家手段如何,能否正面抗敌。见风沙袭来,初阳喜不自胜,反手间便见芳草茵茵绿木成林,要将砂石阻挡。狂风于此处肆虐千万年,岂肯轻易俯首?草木越要阻拦,风沙越是大盛。 风撼木本,沙碎枝叶,若不能得手则铺天盖地而来誓要将一点绿意掩埋扼杀。风沙如此,初阳又怎会轻易放弃?只见草木碎灭处,又有新生之木植昂然而起,又有新发之芳草傲然而舞。风沙无尽,则草木无穷,谁也不肯轻言败退。 如此一来,初阳真元耗费自是极快。若是风沙久久不退则只能将自家神识操控术层次发挥到极致,善用每一分神识真元;咬牙坚持,用尽自己每一分神识真元。每一番争斗后初阳上下无有一处完好,其凄惨更胜于幼时。 本可闲庭信步避开风沙而行,却要自寻苦楚而致满身伤痕,小狐心痛得吱吱乱叫,眼神中多有抱怨怜惜之意。英娘默默为之敷药裹伤,虽有不忍之意却未曾出言相劝。 初阳也只得好言抚慰这一狐一鬼,但决意不肯因此而趋利避害。她自己心中清楚每一次争斗后自身经脉的柔韧、心神的稳固俱是更上一层楼。天地洪炉,自炼本身,千锤百炼,可问道途。一步一步方能坚毅前行,一锤一锤而有宝剑锋利。 每次争斗虽不能令初阳有所突破,但能再一次将自身的真元捶打精炼,令其愈发紧密浓厚;而其神识操控更是精细入微,运转如意。如今初阳已然能用灵气塑出更为复杂的花朵,而花朵的存留时间也更为长久。小狐受此贿赂,也不再多有怨言,英娘也只能笑骂此狐如此易于收买。 风者,气体流动,清者起而浊者降,高者而低下者往上,身临其境故能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初阳渐渐将风沙的由来起落摸清。自此不是风沙寻上初阳,而是稍事休整的初阳自行寻上风沙历练。 一遍一遍,一次一次,不知疲累不知困倦不知伤痛不知时日,天地间只余下这一意向前的女子,风沙间只余下这执意求道的初阳。 也不知是多少时日后,与风沙正面对抗已是举重若轻进退自如,初阳转而又思及轻灵剑意之用。风沙漫天,天地之威,较之雪姬梅之华之力,何止是差之毫厘?砂石间的间隙更为狭小,初阳身剑合一却要在此间寻隙而出;砂石细小借力施为更是难行,初阳却要于此一试轻灵剑意中所谓之化敌为友。 初阳英娘运转同心诀,彼此心意相通人剑一同,但也未能全身而退。与人对敌,犹可寻其本体一举擒获,但这风沙乃是天地所生,凭初阳此时功力又怎能定风治沙?故而每每风沙退去,初阳跌落又是一身血痕。小狐这许多天对此已是司空见惯也懒得多言,英娘疲累不堪只能隐入剑身修养,初阳只能自行敷药,苦不堪言。 又不知过了多少天日,沉迷与风沙争斗的一人一鬼终能任意出没风沙中而无有分毫损伤。初阳与英娘击掌相庆兴奋不已,却都隐然有种血脉相通之感,也许这就是所谓之人剑通灵之境界吧。 自此风沙虽自凶猛,也不过是初阳英娘闲情偶戏之物。常可见初阳正面对抗迎敌于前,英娘操纵轻灵剑穿隙游走于上,小狐趋步随行于后。大漠穿行如信步,风沙来去若等闲,不消两日远处通红吐焰的火焰山已然在望。 58故友(新) 火焰山,方圆不下数百里,以初阳目力虽极力远眺亦不能见其边界。其中焰蛇频舞,火云翻滚,故而童山濯濯,寸草不生,飞鸟不过。盛朝岑姓诗人路过此处惊叹不已,也曾留有诗句道: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实非虚妄之言。 民间对此山也多有传说:一说与圣僧玄奘西行取经多有联系;一说乃是神州护国将士鲜血浸染此处,烈焰长存正是忠魂不灭之故。无论何种说法,都足以让世人对此山多有敬畏,更兼此处炽热难耐,常人不得寸土落脚,故而遥祭有之探究无之,而人烟也多在数百里之外。 其实火焰山本是上古异龙居所,龙炎吞吐则山中火焰四起,龙涎落处则生有异果,这便是初阳欲寻之炎灵果。只是此山方圆如此广大,又怎知异龙存身何处?初阳对此一无所知,亦只能先入山中再做道理。 还未近得山脚,已是草木俱无,热气蒸腾不散便觉全身汗如雨下。初阳犹可忍耐,英娘却难敌这般至阳之气只能避入轻灵剑中不复现身。唯有小狐行为与常时无异,甚至可算得是如鱼入水游刃有余,叫人艳羡。 待得步入山中,四周俱是烈焰肆意燃烧,足有数人之高,初阳身上汗滴未曾滚落便已化为乌有。这焰色如此骄傲如此明艳,似乎要将任何事物都与自己化为一体而后焚为灰烬,却不肯出言询问他物的意愿,倒与龙族处事之道相近。 炙热难挡,初阳只能将真元布于体外隔绝这滔天火势,心中暗想:只是这般一味退守也不能得长久,只怕真元耗尽之时便是火焰上身之时,我还得另寻良法才是。这厢初阳在苦苦思索,那边小狐倒是逍遥自在,时而还将烈火吞入口中反复咂舌品味似在享用美食。 木能生火,而风起火势,似乎初阳并无良策可寻只能束手,只是一路行来初阳岂是轻易认输之人?“相生相克之事并非绝对,只在势之转换。”清泉真人曾经如是说道。“势之转变,非是全局,若论全局必是万物平衡。”钓叟如此教导。“由来火虽燎原,但赤焰过处春来又见万物复苏。”英娘也献言献策道。 初阳一一衡量,又与小狐商量许久,方有定论:只见小狐先将小片火焰吞噬清理一空,在此空处则生出小片龙睛树林,这一抹翠色虽不能奈何这漫山火焰但在局部亦能相抗火势。 于是小狐先导,林木随之而生,初阳便可一步一步缓缓往山中行去,若有疲累亦在林中稍作休憩调息,也不需忧惧真元损耗过多过快。 初阳头也不回地往山中行去,却不见随着自己越行越远,早前的龙睛树林敌不过火焰围攻,终是化为虚无。若是此法无力持久,初阳也只能是有去无归,困于山中不得脱。 幸有小狐相助,积势于点之策也是行之有效,初阳行进也算迅速。将至山腰时,居然在前方出现了一道湿漉漉的痕迹,这痕迹却一直延伸往上,想来前方亦有人在奋力向前。而其身后湿地在被反复烘烤后又重新腾出火焰,只是火焰复生速度不如湿地延展速度来得迅速。 “也不知是何人,虽然法术各有不同但其策略与自己一般无二,若能结伴同行也必为良伴。”初阳思及此处不免有些好奇,招呼小狐加紧向前。待得追上初阳也不免有些暗叹人间聚散缘法之变幻无常,眼前这白衣女子不是雪姬更是何人? “金城所见之背影莫非也是她?”初阳心中突然闪过一念,但又摇头道:“虽均是白衣胜雪,但神韵颇为不同,应是我一时错识。” 雪姬听闻声响也转身提防,发现乃是初阳便放下防备笑着问道:“余杭一别,数年未见,此时初阳又从何而来?” “雪姬游走神州多时,倒是较之初见更为端庄大方,怎不叫人汗颜?我今来火焰山乃是为此灵兽寻炎灵果开窍破障之用,却不曾想与你相会于此。”初阳与雪姬于国虽为敌手,于私乃是良友,故此也不肯有些许欺瞒,“倒不知雪姬如何一人独行于这火焰山?” “无他,只不过是修行磨炼耳。此山火势汹汹,常态乃是水能克火,于此处倒是火能克水,我深以为异,故而流连此处一年之久。只是我百般思想方得此法徐徐而上,不如初阳多矣。”雪姬自然也是直言不讳,并不伪饰假言。 初阳听得此言,故作羞赧状道:“一年苦思,就能得法,还说不如我?岂不叫我羞煞?须知我乃是有师长指点之力,并非自己知其所以然。” “过谦非是初阳本性,今日如此作态莫不是有求于我?”雪姬也不客气,一语道破。 “被雪姬识破,那我便不再客套。路中但有所得炎灵果尽数收归囊中,雪姬可有异议?”初阳直来直往也不相让。 “我又无用,汝自收取便是。”雪姬也不放于心上,接口便答道。 二女一路谈笑风生,倒也消却许多孤寂。但彼此深知对方脾性,并无一人开口提及合力同行。两人非但不肯通力协作,反而彼此较劲不断赶超,不肯让对方有少许的松懈倦怠。 如此这般你追我赶,第一座山峰很快就落在二人身后。意犹未尽的二人怎肯轻易罢手,很快第二座山峰第三座山峰也被征服于足下。若不是小狐撒娇倒地不行,只怕这二人不分出高下绝不罢手。 冰雪化水,滋养树木,树木环绕,庇护于人,只有休憩之时,初阳和雪姬才能这般合作无间。只是稍作休整后,二人又各行其道,争斗不休。行遍十数座山峰,二人未决高低,而炎灵果也始终未见其影。 莫可奈何的初阳只能将眼光放在火焰山脉中的主峰上,正要与雪姬分说一二,只是话未出口雪姬却已然明了,正先行直往主峰而去,一步一步的痕迹好似一声一声无声的鼓励。初阳心中感激,只能悄然跟随而去。 59夙敌 火焰山脉处处红焰,并不因峰谷高低不同而稍有缓急之差;又因烈焰滔天,直冲云霄,故而也并无昼夜之分,人处其中只知疲累不辨黑白。初阳与雪姬虽有法可循,亦要尽力维持真元不竭内息不断,故而途中躯体的渴求已被压缩到极点,唯有双目炯炯气韵非凡。 小狐倒是活跃非常,以火为食乐此不疲,皮色越发鲜艳,几与火焰一色。休憩之时,小狐更是常常独自玩闹于烈火中,火焰施于它身是这般温和暖情并无分毫暴虐严酷,好似益友相酬答恰是良师解疑惑。 这般行事落于雪姬眼中便如见火中精灵,不免微带艳羡之意道:“此兽灵异,必非凡品,只怕已到开五窍对人言之紧要关口,难怪你要不远千里不畏险阻到此处觅求炎灵果。” “正是如此,小狐自我初入道门便与我相依相伴,虽非麒麟赑屃之属,亦非有通天之灵,但与我情谊深厚,生死与共,足矣。”初阳点头称是,但话锋一转又道:“雪姬此言亦过自谦,雪女能通人言、控冰雪,与你共存同生,又何异于小狐?” “一时忘形多言,倒被你寻得机锋,反来打趣于我,今后倒要谨言慎行免得再被初阳截住话柄。”雪姬与初阳相处日久被其感染,不复旧日缜密冰冷,反而多有些女儿家娇态。二人说笑几句,便闭口各自静坐调息,不多时烈火再起之时又须得奋力前行。 停停走走,亦不知时日几何,二人终于来到火焰山主峰。越近主峰,山中焰色越浅,由艳红而化作浅橙色,而主峰更是异于他处,焰色至此近乎于白,仰首向上则可见峰顶焰色更是白中微微泛蓝,别有一番滋味,叫人惊叹不已。 二女本不知白焰有何特出之处,待得身入其中,方知其厉害:白焰较之红焰更为炙热,非是小有分别而是十倍于它。变化这般突兀,二人险些为之所伤,幸有小狐雪女及时救护方能全身而退。 眼见不能各行其是,初阳雪姬均有合力之想,这厢正开口道:“不如我们偕同……。”那厢也正说道:“独力难行,合力……。”话虽未尽,其意已知,二女相视一笑,再无唇舌之费。 雪姬衣袂飘飘,则寒冰降临,遇火而化,泽润方寸之地;初阳袍袖纷纷,则草木急生,得水滋养,庇荫方寸之所;小狐则四下游走,吞噬近前火焰以为防护。只是这白焰极为厉害,小狐亦不敢多食,故而枝叶亦有部分为之焚毁,却能护得二人周全。 冰雪延绵而上,绿意如影随形而生,初阳与雪姬并肩而行宛如双生。水泽润养草木成长,草木护佑水息不散,水木交融,互为补益,虽烈焰不能轻易撼动;单人独力不敢当白焰锋锐,二人合力却可成一片生机。 不曾想水木相生有此奇效,初阳心中猛然一动,若有所得,只是无暇细细思量却任其瞬间溜走,空自叹息。雪姬也是若有所思,想来也是有所悟,只是眼下火焰汹涌怎能任由二人感慨?收敛心思,二人都摒弃那份憾意,只管奋勇向前向前,直至顶峰。 由来无限风光在险峰,无尽胸怀在绝顶。当初阳和雪姬立于主峰峰顶,眼中不但有着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更有亲见火中繁花的讶异。原来火焰山峰顶并无丝毫火炎,却重重叠叠热热闹闹地盛开着一片雪白繁花,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无惧无畏,就这般肆意开放就这般纵情翻舞。虽然这非是烈焰亦无灼热之感,但这片花海却让人觉得满心炽热、血气奔涌,较之这数百里山火也不遑多让。 “炎灵花。这必是炎灵花,只是为何无有一颗炎灵果?”初阳眼见苦寻之物就在眼前伸手可得,也不免有些动容。雪姬却于四处张望,想要觅取一颗果实。小狐亦知一路艰辛已至终点,兴奋得在花海中忘情追逐,却不知花海下掩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眼,眼见小狐就要直直向下坠落,初阳急急驭剑飞起将它救回。 “原来你一路西行果真是要寻求炎灵果。江初阳,想来一路行来你已是疲敝不堪,若是俯首称臣献出圣剑之道我便饶你一命,亦可免贵友遭受池鱼之殃。”一怪异的男声突然响起,叫人有些心惊。 初阳回头探查,却原来不知何时,有二男一女偷偷尾随而至,而其中一人正是清幽山梅之华,另一人却是清武山蒯通,还有一人乃是金城酒肆中那怪异的碧眼胡儿。此时雪姬亦悄然立于初阳身后,虽无言辞却隐隐有相助之意。 “梅师姐,蒯通师兄,亦不知我何时得罪于你们,而致今日有此千里问罪之行?”初阳心中大骇,面上却笑吟吟地问道,“慢不说圣剑之道非我所得,即便是为我所得,又岂能外泄于人?” “轩辕峰一败,心障难除,修为难进。仙道无情,挡路者,死。”梅之华一字一顿冷入骨髓,初阳却大惊失色,这岂不就是化蝶尘梦中所言?只是为何却是险遇于此地? “梅师姐何以如斯忿恨?不过偶有胜负何必计较这许多?即便我此时俯首认输又能如此?心中无容何以知天地广阔?胸襟狭小何以任风雨逍遥?我虽是择人道而行,但想来仙道亦非狭隘之道,还望梅师姐三思。”初阳虽是惊诧,但依然好言劝解。 梅之华并不开口辩说,只是冷冷地盯着初阳眼中似有疯狂之色,想来并不肯善罢甘休。初阳苦笑数声,转身问道:“蒯师兄,又是为何而来?难不成是为了这圣剑之道?若是为此而来,则必是空手而返,何必如此煎迫?” “咦,你我旧日未曾一见,为何你却识得我样貌?”蒯通虽是出言猖狂但心思也是极为细腻,居然能发现这些微小事。初阳暗道不好,蝶梦一事自家心知肚明却怎可告知他人,思及此处亦只能摇头不语闭口不答。 蒯通见此情形,心中生疑,居然有些逡巡不定,却不曾想他背后那碧眼胡儿不知何故轻轻吟唱起不知名的曲调,梅之华眼中疯狂之色更胜,蒯通贪婪之情也愈发溢于言表,眼见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初阳亦只能回身退守,与雪姬比肩拒敌。 60峰回路转(新) 碧眼胡儿所唱曲调越发怪异,入耳令人莫名地想要将心中深藏的**表露。初阳运转水之气息以清沐明心,举头却见那厢的梅之华、蒯通越发不堪,原本还能勉强掩盖的欲求已经是昭然示于人前,脸形也已有些扭曲,贪色一览无余。 初阳见此暗暗心惊:如此看来倒是这碧眼胡商极是可疑,反而梅蒯二人颇似牵线傀儡为人所制,此等情形似曾相识却一时思想不起。想到此处初阳正要和雪姬分说却见梅蒯二人已然临近,只得叮嘱道:“那厢胡儿曲声似有诡异,小心提防。” 雪姬微微颔首,凌风而起将梅之华攻势拦下,想来惯来冷情冷心之人自制之力也较常人更佳,胡儿曲辞似乎对她无甚影响。初阳心中稍定,一边闪避蒯通袭来的掌风凛凛,一边示意小狐去袭击胡商。当下三处各个战成一团。 只见这边雪姬与梅之华俱是洒盐飞絮,一时间四下如冰妆玉成,又好似梨花盛时纷纷而下,只是无人一赏胜景。二人法术虽不相同其功效却如出一辙,一时间也分不清是何人引得雪花起,是何人唤得冰霜来,只见得漫天飞雪扬扬洒洒尽数纠缠一处,又见得落地银屑安安静静洁净非常。 渐渐可知,梅之华所化剑意冰霜非但毫无生息,更是意欲将这一片天地中的任何生机全数冻结扼杀;而雪姬所化冰雪虽亦是寒意入骨,但与之却有一截然不同之处:这纷舞的冰雪中居然蕴含有些许生之喜悦,绝非死寂。 这世间虽有一时冰雪任意施虐,却几曾见冰封千里雪舞万里后万物长久归于沉寂?若是冬无生机,何以春生?孤寒难久,虽厉何惧?故而至阴蕴阳,至阳蕴阴,阴阳交替往复则万物生生死死永无绝境,方是两仪真意。如此一来,雪姬与梅之华高下之分立显,虽不能克敌制胜于须臾间,但已能掌控全局。 而那边初阳与蒯通也是各出奇招,争斗不休。蒯通本是云霄真人门下得意之人,故而好财贪宝之心与其师仿佛,但其掌中功夫亦得其真传不可小觑,非但足下游走生风,掌中刚柔并行颇得八卦之真意,更见其掌掌卷起风烟引动星云之力,威力不凡。 蝶梦之时初阳以一敌二犹能游刃有余一举擒获,而今日一战见其功法深厚远胜当时,乃知其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能尽信。幸而初阳早有防备,又曾见识过八卦星云掌之特点,故而心中有数从容应对。 只见初阳轻灵剑起处,有飞云草片片丛生而起,其茎叶匍匐贴地而生不惧风烟,其瘦果因风而散岂止千万之数,飘飘忽忽遮人眼目,若有轻忽则乘隙而入,令人不胜其扰。 风烟之力不能将其荡尽,星云之力不能将其尽除,若有落地者则又复生飞云草无数,好似无穷无尽。有飞云草为掩护,初阳则能因势利导相机而动。久经磨砺的轻灵剑意恰如绵里藏针,看似柔弱无力随风飘荡,实则借力施为挥洒自如。若敌人稍有疏漏,伺机一击则必能伤敌。 八卦星云掌本亦是避实就虚、避正寻斜之法门,蒯通亦善行惑人耳目、以动制静之事,向来平辈之间切磋相较只有人为其所乘,无有他为人所制。怎知今日遇上更胜一筹的初阳处处为其所克,不免心生浮躁。蒯通心思浮动不能平静,则脚下渐渐失却章法不复灵巧迅速,可见其大势已去败象尽露,再要沉心静气挽回颓势却终是难以回天。 而最早结束的战场却是小狐与那胡商一战。本以为这胡商曲声诡秘怕是别有高深之处,故此小狐出手毫不留情,因吞噬火焰而威力倍增的烈火红莲瞬间便将其裹挟,却不见其有丝毫还手之意,也无丝毫抵抗之力。 眼见那胡商面带诡异笑容被火焰吞没而终至成灰烬,小狐满眼迷惑,似乎其中很是怪异却又不知缘故何在。守着那堆灰烬多时,见其无有变化,小狐方才放下戒心满心欢喜地往初阳处奔去。 其时初阳与雪姬虽有胜势却犹未能将对方制服,故而无暇顾及其他。小狐背身而行,也未曾看见那堆灰烬居然无声无息地飘散开来,混入风中再难觅得一丝一毫的痕迹,更随鼻息而悄然潜入人体内。 初阳甫一擒得蒯通却顿觉心神恍惚,耳边如有人反复呢喃道:“当今世上,刘策刚愎自用滥杀忠良,世家自傲无知自恃门第,若能取而代之则能解万民于倒悬,又能成鸳鸯之久远,而绝世家之朽败,何等快意!”眼前也依稀望见有女帝容貌如己,神威赫赫于天下,柔情深深于维城,无事不顺意,无人敢逆怀,不免心中欲念翻腾不止,难于平静。 作怪之物见初阳心动不已,更是声声蛊惑道:“以杀制恶,以暴去腐,声震海外,名传千古,如此伟业当于今日始。眼前三人便是阻碍,当诛之以壮心怀。” 此言一出,初阳如为雷击,心中暗道惭愧:“想来自己出入生死幻境数次,虽有一时迷惑,却终能自持本心,不为所动。今日居然被区区心魅以情动怀,勾起欲求之心,想来亦是心结虽解心伤难愈。” 初阳抬眼见雪姬与梅之华争斗也已渐入尾声,想来必是无碍;蒯通垂目低首,似乎昏厥不醒。当下屏息静气,收心忍性,任由水之气息随真元游走全身以期寻出缘由而将其驱逐。 谋划虽好,怎知难遂人意。初阳未得入定便觉躯体猛然一痛继而寒意入侵,睁眼却见雪姬与梅之华二人满脸狰狞之色,各有冰刀雪剑重创己身,不免愕然:“雪姬?你为何如此?” “苇原与神州必有一战,若能先去一高手,必能多有襄助。私交岂能与国之根本相提并论?”雪姬狞笑着说道,眼中满是**,眼珠俱是红色,可见也是为心魅所蛊惑。 梅之华更是仰天狂笑道:“江初阳身陨火焰山,曹光华隐居轩辕峰,当今道门青年才俊舍我其谁?成就仙道指日可待。”状若癫狂,不复昔日冷若冰霜,只是这般模样之梅之华岂是本来之梅之华? 61生死相依 眼见峰顶之上雪姬失却本性深陷国之纷争,梅之华不知自我一味苦求仙途漫漫,小狐哀叫声声眸含恨意守护一旁,重伤倒地的初阳未虑及自身生死,心中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感慨:耽于情爱自是误人误己,耽于欲求又何尝不是误人误己?绝情断欲又何尝不是强求?若无制衡之道中庸之途,不能坚守本心,任凭你修为如何终是要误入歧途,甚者为鬼魅妖魔所惑永难超脱。 想到此处,初阳心中一动,“鬼魅之道?傀儡之术?怎好似那夜胡家众人之象?只是胡不皎伏诛当场,而胡家至此处路途迢迢,即有余孽未清也难到此。只是金城偶见之时,那胡儿眼含恨意又是何故?怪哉。” 想是感知初阳心中所思,一缕黑烟绕绕而出缓缓堙没蒯通身躯中再难寻见,同时有一弱冠男儿悠然出声道:“江初阳,你心思机巧,不但能不惑于心中渴求,且能猜得几分我之由来,不错不错。” “若不是当日你见死不救,胡颜氏竭力维护,焉能使我脱却胡家羁绊,识得天下人心贪欲?若无这人性贪婪,又怎有今日之我?由此说来我还得多谢于你,只是胡颜氏于胡不皎有生养之恩护佑之情,若不杀你又如何对得起她?”心魅轻描淡写,颇有掌控全局之势。 “胡不皎?真的是你。”初阳虽是已有几分猜测,依然为之惊异。 “非也,非也。胡不皎是我,我却不是胡不皎。世间恣意妄为欲求无度之辈皆乃是我。重利无情吝啬自私之人是我,沉溺□不问亲族生死之人是我,为一己之私而随意致人殒命是我,为求神仙之道而巧取豪夺还是我,若无这形形色色的贪念何来今日之我?”心魅猖狂地笑道,口音却又有变幻,想来又是一位天下贪心之人。 “原来胡颜氏贪求爱子存活之私欲,拳拳舐犊袒护之私心居然真能护你逃离,进而化作心魅。人之贪念妄求真能遮蔽法理,蒙蔽良善。”见心魅如此张狂,初阳只觉口中苦涩,定了定心神,长叹一声后轻笑道:“听闻心魅无躯体寄生则难以久存,不知真假如何?这火焰山中阳气炽盛,若是无有人身庇佑只怕你不能存留一刻。” “这峰上三人心智已然迷失为我所制,唯留你伤重不支,这小畜生尚未开窍能奈我何?”心魅指着小狐洋洋自得地说道,丝毫无有畏惧之色。话音未尽,突变乍起,飞云草之实迷漫峰顶:尖如针刺,则扎入耳鼻眼目等孔窍中;黏如飞絮,则附着于人周身上下。 初阳鼓动全身真元引动两仪异物,目睚嘴角俱有血色隐隐,伤处更是汩汩血流,正是要行那玉石俱焚之事。心魅怎知初阳奋力一击有此声威,仓促之下只能驱使三人一齐出手抵挡。一时间雪花曼舞,星云昏昏,风尘暗暗,而心魅神色恨恨必要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 一人难敌四手,初阳虽奋起余勇终不能及,被击落坠入那无尽洞窟。只是她血湿衣裳,无力挣扎,再入此绝境想来再无生还之理。小狐见状,如失魂魄便舍身而下,追随而去。轻灵剑哀鸣一声亦坠落其中,不知所踪。 心魅见大患已除,如何不喜?只是耳中忽然听得有春风号令声声,刹那间身上附着草实尽数萌发。飞云草新生迸发之力何等迅猛虽巨石重物也不能制之,悄无声息间却见其余三人身上处处皮开肉绽,不多时便血流成河,各自匍匐在地亦不知死伤如何。 原来初阳含笑坠落,无有憾意,全因留有此后着,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尽力而为罢了。只是无人留意,这片炎灵花无有分毫损伤,依旧是花容不减昂然自立,人之往来生死与它又有何干? 深窟中日夜不分,时辰不知,某处却有一鬼一狐守候在一昏睡的女子身侧,一日度一日,一时复一时,似乎永无尽头。只是行过无尽黑暗终究望见破晓,经过漫漫冬寒必能迎来春归,许是两仪异物护住了初阳神识,又或是水木土金四种气息滋养了初阳心脉,亦或是一鬼一狐费尽心力所灌下的丹药起效,这一日初阳缓缓醒来。 小狐大喜过望,连连转圈嘴中怪叫不已;英娘虽是沉稳,亦不免喜形于色。见初阳茫然若失,眼神涣散未聚,一鬼一狐又都噤声不语,唯恐有声响惊扰与她。初阳环顾四周,定神望着一鬼一狐许久才沙哑着嗓子问道:“我今是生是死?此是何处?” 英娘压抑着喜悦之情答道:“初阳方醒便说傻话,若你化为鬼物,又有何人与我还乡探视亲族?若你不幸身陨,小狐又岂能独活?”小狐更是小心翼翼蹭至初阳手边,用温热的舌头一遍一遍地舔舐,好似在提醒初阳其身犹存于世间。 费力地伸手抚摸小狐,初阳不顾伤口疼痛轻声笑道:“有英娘小狐相陪,生死不惧。但今日复生,更觉尘世之美,自当珍之爱之,方不负你们生死相随,亦不枉这许多时日你们的期盼。我只记得当日坠入深窟,引动春风生草木,却不知其后如何?又如何到得此处?” 见其故态复萌,英娘也知初阳当已无大碍,故而一五一十地将当日之事讲来:原来,英娘操控轻灵剑于半空中将初阳小狐救下,却见洞窟幽暗无边不知深几何?也不知其中可有异兽居留?因此只能在洞壁寻得一处平台安身。 当时初阳鼻息已无,唯留心脉微微起伏,还有些微生机。小狐英娘痛哭一场后将各种丹药细细分类日日灌服,不敢有丝毫懈怠。又恐心魅未灭,英娘亦不敢出去稍加打探,免得招来祸患。而天上各类神仙更是被这一鬼一狐求了个遍,丝毫无有释道儒之分,叫人啼笑皆非。 初阳听到此处,眼中一热,强忍泪意,心知英娘所说此时听来并无半分苦楚,却不知这一狐一鬼是怎样煎熬度日。 62阴阳双鱼(新) 初阳虽已醒来,但全身依旧是气机失调、经脉紊乱、真元涣散,稍有动作便觉疼痛乏力,勉力聚拢真元想要修补内府更是痛彻心扉。因怕英娘小狐过于忧心,初阳面上不敢表露分毫反而佯装笑道:“昏睡多时,也不知误了多少功课,若是回山师父问起必然要以为我多有惫懒。如此想来,幽居此处也非是坏事,日日加紧用功方是良策。” “外伤虽愈,腑脏心脉必是犹未尽好,便要用功也不在这一时,还是多多静养才好。”英娘见初阳若无其事言笑如常,心中自是半信半疑,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说道:“只是此处颇多怪异,居然处处阴气森森,于火焰山迥异。而越往其下越是阴气逼人,纵使以我鬼修之体亦不敢轻易下探。偶或太过接近,顿觉魂魄皆要冻煞再无感知。” “哦?还有此事?这倒是有些特出之处。”初阳亦觉古怪,盘算盏茶时辰方出声道:“心魅悄无声息不知生死如何,炎灵果亦未曾到手,而所处之地亦非善地,这般想来我还须得闭关精修,以免有所差池,英娘你与小狐暂且安守勿要异动。” 英娘待要再劝,想想此时处境确如其所言,便未出声。小狐虽满心渴望与初阳一处嬉闹相守以偿这些时日的别情离恨,却也知兹事体大,故而乖乖地与英娘往平台外侧护卫,只是眼波莹莹惹人怜惜。 初阳狠狠心别转身躯面壁而坐,收敛心神驱动残留真元缓缓而行,不求将血脉破损之处尽数修补,只望将全身经络一一理清。只是想来简单,实际运转方知自身腹腑内里是如何破烂不堪,动则牵动处处疼痛有如剑刃加身。 勉力运转一周天,初阳已是痛得汗湿表里,但脸上却有些诧异:往昔因两仪异物鲸吞天地灵气而令自身经脉结络每每承负重荷,其势汹汹便如重锤反复击打、如狂流奋力冲刷,反将全身脉络锤炼得坚韧非常。经此重创而终能贯通一气,即便偶有堰塞之处也无碍大局,叫人如何不喜? 通则无碍,即有痛楚也不过尔尔,初阳心中大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则无事不能成,左右不过是些费时费力之事又有何难?初阳真元流转不息,一遍一遍并无稍停,然则收效甚微几不可见,但就如时光缓缓而行,眉尖眼角初时以为未留痕迹,而终见两鬓苍苍容颜衰却一般终能聚少成多积沙成塔。 动静相随,如影不离,体内真元生生不息如长河涌动不休而心神寂寂无声如死水无波无澜,任由你川流不息我自岿然不动;身躯悄然如枯木委顿在地而神识杳然如黄鹤如履千山。 初阳不知时日、也不知自身有何动作,自觉神识是前所未有的纯净,无思无妄,有如新生。似乎躯体不能拘留自己分毫,仰可以星辰为友俯可与蝼蚁为伴,俯仰之别只在自己一念之间,道字原来可以是身无以为碍,心神悠游自在;道亦可以是真元流转自成系统而不需分毫操控。 由此推而广之:一草一木自有其道而自枯自荣,日月星辰自行其道而自明自灭,人间万家自得其道而自喜自悲。天地万物无不存其道,枯荣、明灭、悲喜、生死依旧是阴阳互生之道,而枯后必再荣、明后又有灭、悲中多含喜、生则必有死,岂能独立而生? 轰然一声,脑中如有惊雷乍起,两仪异物又有异动,初阳只觉炙热阳气由上而来,幽冷阴气由下而来,浩浩荡荡而无止无休,若有所往却暴虐非常。只可怜初阳上半身极热下半身极冷,全身经络甫得修缮却又为此澎湃灵气挤压破裂。冷热交替上下煎迫令人欲生欲死,经脉处处碎裂纷纷愈合又叫人难生难死,初阳只得将神识固守紫府之中,以期留得清明一片,躯体也由痛楚不堪而渐渐麻木不仁。 一旁的英娘小狐不知其中缘故,见初阳突然引动异变而致伤口重现不由大惊,待要上前细查却为初阳周遭怪异灵气所逼退,最后只能飞身它处以避其乱。 阴阳二气来势凶猛直往两仪异物而去,但却是阳气归阴、阴气归阳,如龙入深渊处处相合居然无一不和谐。至阴蕴阳、至阳蕴阴,初阳其理虽知却从未见过这么鲜明生活的释义,不由得深为所动:固守自我,虽外有异议而能容之,虽人皆附议而能省之;阳中有阴阴中有阳方有生气勃勃。 心念已成,则无畏惧,初阳神识居然涉险而出,竭力操控自身真元顺势而为,而水木金土四种气息则在两仪异物周遭萦绕盘旋若有感染。阴阳二气虽有惊涛骇浪,却不能耐何一叶扁舟,盖因舟随浪起,顺势逐波,因势利导。 初时仍有冲击之感,而愈多施为则愈有心得,最后初阳真元运行居然隐含轻灵剑意,任你强悍如斯,我自柔如飘絮,见缝而走乘隙而入谁能耐我何?阴阳二气本是天地初分之灵气最是纯粹不过,初阳操纵真元偶有所获,平日木属灵气与之相较所差岂止数倍。 两仪异物饕餮多食,待得阴阳二气退散灵气平息居然化作阴阳双鱼嬉戏于四种气息之间,阳鱼阴眼、阴鱼阳眼彼此追逐时隐时现,叫人大开眼界。非但如此,阴阳双鱼便似那初生幼婴,居然开始有喜怒哀乐好恶憎恼。 见初阳神识前来,居然颇有依赖之情,鱼尾摆动游弋于旁,鱼嘴张合便是招呼与她。只是玩闹一时又生厌倦,转身急速而去不知所踪,初阳不免哭笑不得。 经阴阳二气这般磨砺,初阳虽是苦头吃尽,但细细想来却也是益处良多:经络非但彻底畅通,较之以前更为坚韧宽广;真元游走隐然是自有统率,只需一念动则真元自可顺畅运转;真元经此锤炼更为精粹,隐然有固化收缩之态;修为虽未提升,但似乎只手可近筑基十层。 63炎灵果(新) 阴阳双鱼忽隐忽现于水木土金四种气息中,神情甚为喜悦;而四种气息又得双鱼引动渐渐相互交融纠缠演化。待得初阳回神时上丹田中却已如数张画卷缓缓铺陈,其中草木禽兽各有其所;又如几处天地欣欣初开,其中山川河流各居其位。眼中所见虽是虚幻非是实存却依旧叫人大开眼界。 四时纷纷、由年初至岁末人世间须得历经数百日夜,而初阳于此间一眼尽可阅取春秋冬之景色各异。想是缺失火之气息,夏时万物鼎盛之象并不可见。即是如此,也非言语可描摹,亦非人力可为之,只能求之于造化之功。 虚影虽是这般大气磅礴景象纷呈却好似那镜中花转瞬成空恰如那水中月刹那消逝,待要寻求便已渺渺,怎不叫人嗟叹?但阴阳双鱼却似无知无觉依然自由伸展,自不知寒暑亦无论枯荣;更不知它无意之举引出初阳多少兴衰之情更迭之意,仿佛只不过是一时玩耍一时嬉闹罢了。 “依道而行,垂手而治,方能似无为而有为。”初阳心神有得,须臾间往昔师长所言自家所悟纷至沓来与之一一印证,“清净非是为独人之私,而是要众生同问桃源之乐。”如闻初阳心语,阴阳双鱼愈发逍遥自在,频频引动时节变幻气息起伏,又屡屡回首睥睨有如挑衅之意。 初阳见此形状,也不免有了比较之心:催动桃李生生死死更迭不休,引动杏梨润雨自娇闹破春意;可见竹菊傲霜不败隐逸出群,又有松柏经雪不衰苍劲有力;这厢正是菡萏初绽荷叶碧连天,那厢却是红梅怒放幽香映雪寒;凭谁说繁花胜它时,怎不知橙黄橘绿好?正是万木竞自由,一时笑枯荣。 非但如此,初阳还引来四种气息于这片草木天地中流转不住而生生不息:水之气息润物无声助其萌生,木之气息蒸腾起伏助其生长,土之气息厚实承重助其扎根,金之气息疏爽宜人助其成实,唯缺火之气息而不得圆满。 阴阳双鱼悠游其间,好似学士雅客在赏鉴品评。既有品鉴则必有评语,阴阳双鱼仅是灵物口不能言,何以相告?却见双鱼腾身一跃而至草木未及之高处,各自旋转不休,复又引来阴阳二气直冲初阳体内。 此番与上次又有不同,只见阳气如江河入海直汇入阳鱼中,而阴气如水脉汇集直注入阴鱼中。天地灵气汹涌而来似乎永不衰竭,而双鱼越转越快已然辨不出旧貌,待得停止已见日月昭昭、高悬争辉,叫人瞠目。 日月几曾同耀大地?如此奇景只怕无人得见,然草木并无躁动,依旧是各自缤纷,各自结实,各自繁衍。日月双悬之景稍纵即逝,慢慢开始东升西落,昼夜往复,与凡尘并无二致。得日月之光,借阴阳灵气,初阳催生之绿色天地愈发生机盎然,渐渐不甘拘禁于紫府一处居然缓缓向外演变。 初阳沉浸在这一方小天地中,并无察觉。而在一旁平台避让的小狐和英娘却满是愕然:初时是天地阴阳之气暴虐而来让人避而远之,待得平息初阳躯体犹在却又给人一种神游天外的感觉,方见初阳心神与躯体重新交融怎知阴阳之气又卷土重来,澎湃的阴阳之气虽变得温顺又见有绿意森森以初阳为中心逐渐蔓延。 这还不算称奇,只见这草木肆无忌惮地蓬勃而生,花开花落有如群芳毕集一处,藤缠蔓绞有如巨蟒逶迤而行,不多时便已占据整个层面。英娘小狐俱是为之所震撼,呆如木鸡,只会怔怔地伸手去触碰这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而指尖的虚无感悄悄在提醒她们这灵气逼人的景色乃是空中楼阁凭空而化,也许转眼间便会消失不见。 阳气至此不再暴烈,阴气至此不复阴冷,阴阳相合乃是生灵之始。身处其中,小狐英娘再无阴寒之感,只是不知初阳为何有此异动,心中惴惴不安却均不敢轻易上前搅扰,只能静静地安守一侧,与这花草树木为伴。 这阴阳调和之气并无侵略至性,恰如春风拂面,有如秋风送爽,令人忍不住要靠前一些与之亲近。人时如此,万物生灵莫不如是,而这火焰山中的生物除了这一人一狐一鬼,便是那璀璨夺目的炎灵花。炙热不能奈何它,冰冷不能冻煞它,炎灵花只管自顾自地开放,也不见枝叶更无果实,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触动它一分一毫。 可是这般无知无觉的繁花却被这生机所感染,居然竭力想要探取其中生气。勾取少许生机炎灵花瓣便如飞雪般片片飘落,而枝头转瞬便已迸发出点点新芽绿叶,而枝桠间又有青果掩映其中。眨眼间炎灵花皆已残败,而枝叶益发葱茏,炎灵果也由青转红接近成熟。 炎灵果成熟之气息格外诱人,本不知情的小狐英娘亦有所察觉。“异香浓烈如烈火炙烤般侵入心怀,莫不是炎灵果出世?小狐你我是静待此处,还是上去一探究竟?”英娘低声对小狐说道。 小狐望望那边无知无觉的初阳,又想起轩辕剑灵之言,心中也颇为犹豫。去又恐初阳有何差池,不去灵果现世若失之交臂只怕开窍之时遥遥无期,正是进退两难。见小狐一味地摇头,英娘也知它难以决断,便轻声劝道:“初阳此时应是无碍,能得阴阳二气洗精伐髓,进而引发异象而自生一片天地,只怕是福不是祸。你我留于此处反而无益,不如先行取得炎灵果也不至于空手而归。” 听得此言,小狐再三查看之下也觉英娘所言极是,正要点头应下却觉地动山摇异变突起。火焰山脉震动不已,洞壁上细碎的石块纷纷坠落,好似地底有异物翻腾,又好似有人大梦初醒长伸懒腰,叫人心中有点惊乱。初阳也被惊醒,草木天地失却支持,又缓缓退回其体内再不可见,唯留几许调和之气残存。 64火龙 整个火焰山脉都轰然震动,开始有大块的山石跌落,小狐左闪右避虽不曾为之所伤,但形势也破不乐观。初阳不知山中有何变故当下只能飞身而起,于岩壁上催生无数藤网密密交织层层铺垫,将头上砸下的石块悉数兜住护住小狐。英娘亦归于轻灵剑中,与初阳共进退。如此一来,即便有巨石击破藤网,其坠落之势也已大为和缓,不复危害。 良久火焰山终是渐渐安稳,偶有砂石扑簌簌而下也不足为害。初阳将小狐牢牢护于怀中,收了藤网便与英娘齐心协同驱使轻灵剑往上飞去,欲要重回峰顶查探一二。 当日为心魅所害,跌入此中,其势迅疾不知深浅;此时要飞跃而出,方知其深不可测,上只见青天一圆,下可见黄泉暝暝,初阳与小狐想要重见天日还需多费些气力。 正在奋力往上,忽然听得有人自言自语道:“奇了,这炎灵果怎在此时结实?莫不是有何变故?”其声颇为苍老,似乎已经过千年万载的岁月磋磨,初阳不免心中有些好奇这又是何等人物。 心中有些思量,然则无有头绪也不好妄下断论,初阳急急催动轻灵剑加速向上而去。此时那人停了一会,却又开口说道:“咦,这寒穴中为何有阴阳调和之气逸出?莫怪道这炎灵花尽数凋谢,炎灵果齐齐飘香,只是时机未至何以至此?不知此事是福还是祸,亦不知人为还是天成?” 话音未落,恰巧初阳驭剑从地下疾飞而出,一时避让不及眼见就要与峰顶之人相撞。也未见对方如何施为,瞬间便已踪影俱无,再现身已在数尺以外。初阳险之又险避过一难,心中也极为过意不去,当下上前福了一福恭恭敬敬地说道:“前辈莫怪。久困其中急于脱离,因此上初阳行为不免有些鲁莽,方才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见面前女儿家虽是面容稍带些疲态,但行为有礼进退有据,老者倒也未曾出言责怪,反而摆摆手道:“无事,你非有意为之,有何怪之有。”说完又蹙了蹙眉有些诧异地问道:“刚才听你言说被困此处,那你可知这阴阳调和之气从何而来?此事对我意义重大,女娃子若能详细告知感激不尽。” 在老者上下打量初阳之时,初阳也粗粗查看了一下对方:这老者须发纯白好似炙热之焰,并无丝毫老态,反而极有烈血翻滚之热性,定然非是俗人。想到此处,初阳又暗笑自己:能来到此处,还能这般悠然自得,岂有凡人?更何况以自己眼力却看不透那老者一分一毫的底细,只怕更是自家师父一流的人物呢。 这时耳中听得老者并无怪罪之意又好言相询,初阳心中也很是感念,自然是娓娓道来,并无分毫隐瞒。讲到心魅一段时,老者幽然叹道:“千年以来,人性并无分毫改变,多贪多欲,好杀妄取;只是人性又多情多义,叫我辈多有倾慕之情,向往之意呀。” “长者何出此言,难不成你非是人族?”初阳心中虽有预期,但听得此言依然一惊,期期艾艾地问道。 “事无不可对人言,女娃子一看便是清朗之人,实不相瞒我乃是盘旋此处的一条火龙。火焰山脉正是我真身所化。”老者也是爽快之人,一语中的,并无赘余。 “原来是火龙一族现身,清灵山清泉真人门下女弟子江初阳拜见前辈尊者。”初阳既然知晓来者身份,自是不肯被人视作无规无据之人而辱没师门,故而毕恭毕敬的上前施了晚辈大礼。 “王濯门下么?许久不见,如今他门下的弟子也已这般出息了,果然是岁月无声催人老。记得与他上次相见却是数百年之前了。“老者上前扶起初阳不胜唏嘘,“既是故人之徒,唤我伯父即可。” 叙了师长之情谊,初阳却未曾忘却正题,依然将后续之事一一道来,待得说道异物引动阴阳二气于体内如何横冲直撞如何调和变幻,四种气息又如何衍化胜景,至此火龙拊掌大笑道:“原来是初阳引发异象,让炎灵果提前成熟,倒是我多虑了。也是你我缘分不浅,若不是这炎灵果香气浓郁,只怕我犹自沉睡不得与你相见。” “这炎灵果若无阴阳之气两相调和便无结果之日,故而不惧纷扰,也未曾防备他人。数千年来这极寒之地所蕴含的阴气与火焰山中所闪耀的阳气彼此妥协相互调和也不过几十次,这才得了一片炎灵花海。若不是你有此奇遇,只怕寻至此处,也无炎灵果可取呢。”火龙继续解释说道。 “原来如此,难怪此处无遮无挡,不掩不藏,任由炎灵花肆意盛开。”初阳恍然大悟,“原来阴阳之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如此说来伯父选择此处长居,只怕和这极寒之地也脱不开干系。” “正是,至阳之火金石可化,若无这调和阴阳的炎灵果只怕我也是不能长存于世间。轩辕剑灵倒是好见识好算计,慷他人之慨,情分也不曾落下。你这小狐火性本非天成,实是须得炎灵果调和阴阳助其开窍。”火龙撇撇嘴有些不满地说道。 初阳素来敬仰轩辕剑灵所行,又怎敢在背后随意说三道四,只得岔开话题道:“亦不知炎灵果该如何服食,还要请伯父多多费心指点。这小狐虽不是功力深厚法术高强,但一路伴我同行,风雨不改,生死不退,便如亲族一般无二。” “难得初阳心胸如此开阔,于异族并无丝毫偏见,我又怎可藏私?且往家中小坐,便可一试炎灵果之奇效。我另外亦有他事与你相商,不知初阳意下如何?”火龙也是急性之人,行事毫无温吞之气,风风火火倒也有趣。 初阳自是连声应下,亦不知火龙如何变幻,霎时间已换却天地,眼前出现的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院。 65小狐开窍(新) 一路行来,见过八百里秦川烟尘飞扬,听过高亢秦腔震人心魄,品过异域风情豪迈奔放,行过广袤大漠浩瀚无边,受过数百里火焰山炽热无双,却乍然看见这灰瓦白墙小庭院、浅水池塘绿杨柳俨然旧居,怎不叫初阳热泪盈眶?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山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异乡客犹自如此,更何况生于斯长于斯的初阳?于此大漠西域荒无人烟处见得故园旧观,初阳只觉一草一木格外生情,一墙一瓦分外萦怀。 “江南钟神秀,令人多流连,只是见初阳这般模样想来应是江南女儿。”火龙并未出言安慰,反倒这般说道。 “正是。久别故园,猛然一见这般景色有些失态,倒叫伯父见笑了。”初阳也知此地并非畅想家园之处,此时也非感慨喟叹之时,“只是此处庭院深得江南神韵,只怕伯父也与江南渊源颇深。”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也不过是些贪痴爱嗔,欲忘不能,欲留不得罢了。悠悠岁月,我等虽见惯生死离别,终不能淡然以对。”火龙语调虽是平缓,却掩不住那浅浅的思惘。 听得此言,早非少年不识情滋味的初阳如何能不知晓火龙语中含意,于是收敛思乡之情缓缓开口说道:“若能无情,人何以为人?若是无欲,人则不存。原不知伯父旧事如何,初阳也不该评说师长过往,只是私以为:哭笑由己,笑骂任人,只求无愧于天地即可。思也好,想也罢,任由其如山中白云自来去;爱也好,恨也罢,我自是青山原本不动。” 火龙历经岁月悠悠非是不知个中道理,只是事事如迷局,大抵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时极易做时极难。初阳言语一出,火龙微微颔首笑道:“谁能事如春梦了无痕,未知我几句怨语倒让初阳有此议论。这一番言论虽仍有稚嫩之感,但能切中要害,实属难得。” “伯父谬赞了,只不过是一时感触,信口出言罢了。”初阳虽是洒脱之人,但是也不曾忘却长幼有序谦恭有礼之道。 “初阳过谦了。虽不知你素日处事如何,但观你言谈举止,我心中已然有数。”火龙一点阴霾尽除,豪爽至性又现。 二人彼此倒也相得,沿途分花拂柳,相谈正欢,而小狐随行于后却每每被景物吸引而自去嬉戏,见人远去又急急追来,好生闹腾。火龙在一处厢房前停下脚步,转头望见远处兀自玩闹不休的小狐便笑着说道:“这小兽虽是极为灵异,但未曾开窍终是心性难定易于为外物所惑而不能专心致志。这几日你在此处好好调息,我自与它用功去,待得归来定当还你一只灵狐。” 初阳亦深知各族自有其不传之秘,只是躬身长施一礼道:“伯父援手,初阳在此多谢。但若需小狐涉生死之关,有难测之危,则宁全勿损,宁安勿险。”火龙长笑一声以示作答,一点星火闪耀间,他与小狐皆已不见。 往昔活波惹祸的小狐不在跟前,初阳顿觉心中空落落的,有点寂寞难当的滋味:想来旧时自己孤身远行,小狐在清灵山中独自等候之情亦是相同。独坐院中,初阳忽然觉得甘之如饴,微微一笑心中便已释然。 点点柳絮落于肩上,只只彩蝶翩翩而来,如此美景初阳端坐其中却不曾起身一赏。泠泠碧水绕桥而来,细细雨丝沾衣欲湿,如此春色却有一柄宝剑盘旋其间不解风情。原来初阳正与英娘习练那同心诀。 心念动则剑意行,心念止则剑光隐,同心同意如臂指使,此方为同心决大成。欲要如此,初阳与英娘须得心意相通、道意相通,若有纰漏,强敌当前必有破绽。这几日闲适无事,一人一鬼将彼此所得相互印证,反复演练,居然已有小成之象。 轻灵剑上下翻舞,运转自若,乃是初阳用神识与英娘沟通进而操控之。只见剑影过处,飞絮均分;剑舞为圆,滴雨不进,初阳也觉甚是满意,正要收剑而起,却见一道红光疾扑而来,其中还有女童脆声高叫姊姊。 “小狐?莫不是小狐归来。”初阳喃喃自问,双手却已不自觉地伸出欲要将来物揽入怀中。红光想是深知初阳之意,居然急停落地现身。眼前的小狐分明就是昔日的小狐,可是眼前的小狐却又不是昔日的小狐。体态依旧,毛发依旧,外在自然就是往日的小狐;可是神态动作越发类人,还能口作人言,这怎会是旧日的小狐? “姊姊,我今能言矣,我今能言矣。”只见小狐蹲坐地上,兴高采烈比手画脚地说道:“待得下山重归人间,我要再去尝尝金城美酒、信安香露、京都羊羹,好多好多。我还要去京都赏牡丹,要去钱塘湖泛轻舟,对了还要去山阴………” 许是知晓自己话中有误,小狐的话音陡然消失,一边默默低头窥视初阳面色可有异变,一边偷偷后退以防被初阳施法困住。这般行径,不似小兽反倒好似幼童亡赖,叫人哭笑不得。初阳忍住笑,佯作不知问道:“山阴灯景天下一绝,小狐若是想去一观又是为何不敢直言?莫非其中别有缘故?” “这是因为,这是因为…“小狐未曾想初阳是这般光景,却又不敢明言,只能反反复复地低声念道。 初阳犹可忍住,英娘已是不能自持掩袖暗笑不止。如此一来,小狐越发窘迫,最后几近羞恼,张口势要高声叫嚷却并未出声,反而垂头丧气地说道:“姊姊,我失言了,是我的不是。” 此话一出,初阳心中一热:小狐虽则素喜胡闹,可方才所为必是不欲自己回想往事而致伤怀。于是她放缓颜色,温言说道:“你我之间无话不可直言,小狐之心我自知。”话语声刚落,小狐眼角亦有湿热,也不发话只是低声呜咽着往初阳怀中奔去。 66火之气息 这一人一狐才别几日却好似已分离数度寒暑,百般亲昵。一旁的英娘有些艳羡道:“若是日后小狐化形,只怕与初阳越发要同进同出亲密无间呢,如此情谊虽非姊妹却更胜同胞呢。” “英娘姊姊,可是羡慕?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呢。”小狐从初阳怀中直跃而下,端坐身旁一本正经地说道:“难道英娘姊姊不是我们同路人么?我与姊姊是一路同行,我与英娘姊姊也是一路同行呢。” 小狐明明兽形偏做人样,明明稚嫩偏装老成。英娘观其行甚是可爱、听其言甚是有理,忍不住俯身轻轻将其抱起道:“确是我一时想差了。小狐所言极是,无论何时我们天南海北自是同路人。任由道途如何艰辛,你我三人不离不弃。” “好一个不离不弃,同行之人最怕形同而心异。天下之事若得同心协力则无所不成,我希望今日之言你们皆能永记不失。”不知何故火龙姗姗来迟,听得此语高声赞道。 一人一狐一鬼急急上前见礼,火龙倒也不矫情,眼前皆是其晚辈后生他如何当不起?将初阳等以法力轻托起,笑道:“小狐性急,甫一开窍便往此处而来,也不顾及首尾缓急,可见犹是稚儿。日后初阳还须多多耐心教导与她,这未必是轻省之事。” 语毕火龙袖出一玉盒递于初阳,尚恐初阳不知此物之用,故而解释道:“其中乃是炎灵果数枚,你且好好珍藏,只待小狐化形之时再与之服下以为助力。”初阳心中感激,自是双手接过,妥善收于囊中。 火龙旋即又另出一物道:“我今固守此地,于己于神州两便,早已不愿离去。前些时日微有怨怼之心,幸有初阳之言使我如闻棒喝。今有一物托付与你,他日若往浮梁一行务必帮我将其归于青瓷汪家。” 虽于后辈面前提及旧年情事,火龙却无丝毫不适,依旧是坦坦荡荡,“想来汪家失却此物,所出青瓷必是大不如前。为我一怒,尘世间失却一精瓷巧器,如今想来也多又不是,只是我却不悔。” 初阳等人也略有尴尬,难不成还要附和说此行得当?言不由衷之事,初阳向来不为,至此也只好默然。只有小狐却脆生生地答道:“龙家爷爷,若是有人对我不起,我也定不能饶他,做便做了为何要悔?” 童声犹在,初阳早于心中哀叹不止:小狐虽已开窍,只是日后教导实非易事。只怕往后它不需动粗,单单这口无遮拦一样,便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人前行走还得叫它噤声,一开口又不知要吓煞几多人。 正在腹诽,却听得火龙大笑道:“正是,为何要悔。我行事自问无所亏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听得此话,初阳更是悲鸣:原来兽族不可怕,最可怕的乃是满腹诗书的兽类呀。小狐虽是顽劣可不要变为乖张。 虽是无奈,初阳却也不好多言,只得伸手接过此物,喏道:“浮梁,天下瓷都,久闻其名未曾得见,正该去见识一二。伯父所托之事我必不辱使命。” “如此甚好,初阳一诺千金,我自是深信不疑。”火龙萦绕心中许久的旧事一旦释怀,行动中更多几分龙族霸气,话语更是直言不讳:“轩辕剑灵所言非虚,火之气息正是我所蕴生,只是要我随意赠予却是不能,我还考校于你。若是于火之灵性一无所知,便是赠你又有何用?” 初阳肃颜以对:“如此正好,就请伯父出题试上一试。” “无需其他,只须你将火中真意说上一说,哪怕只得一鳞半爪亦可。”火龙随意一说好似宽容,倒叫初阳眉头深锁。 见初阳深思,小狐也不敢出声搅扰,英娘更是屏息静气;唯有火龙轻松惬意一派自在,整暇以待。良久初阳才出声道:“火之真意,浩大无边,初阳愚钝自不敢言有所得,姑且试上一试,若有错漏还请伯父指正。” “唔,谦逊自是难得,只是过谦却不足取,初阳谨记。”火龙也不多说,只小小点拨一二便示意她开始。 初阳闻言哑然,拱拱手道:“伯父良言自当铭记。想来火为至阳,阴阳相生方得万物。故而火之真意不仅在于明火燎原,而是化生于万物中。故而家中兴盛多谓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夏日炎热但万物繁盛异于它时,故而属火;心中怒气高涨,直冲而上,也谓之怒火。世间种种,譬如此类,不胜枚举。” 火龙听得此话,也不点评反倒目光炯炯直看向初阳,好像要加倍仔细聆听她的下文。 “初阳师从清泉真人,故而生性懒散,于功课平平却喜于游走人间。数年间,曾见过山阴灯火似银河,也曾见过万家灯火如繁星,又曾见过千点焰火盛繁花,此皆是火之有益于俗世。但火之害事亦比比皆是,就如伯父所处之火焰山方圆千里静无人烟,满目只见火势汹汹焚尽一切又怎会有人敢于近前?” “火本未变,但其势不同,则人之好恶大不相同,由此可见火中亦有阴阳之变。推而广之则盛极而衰、荣极必辱,更是寻常。旧时王谢堂前燕,今日却向何处寻?只怕也是火难持久之理。”初阳本是侃侃而谈,只是说到此处心中却有些繁杂纷乱,霎时间如为所动,惊惶难定。英娘也正抬眼望来,眼中居然亦有忧色。 ”刘策所行便如适才所言,原来神州祸乱之征兆早现。而我又该何去何从呢?”初阳一时心中纷扰不休。 火龙久经人事,至此如何不知初阳所想,只是至烈之人又怎肯劝说他人独善其身?摇摇头,一声龙吟响彻云霄,也将初阳从乱象中惊醒。弹指间一缕火之气息已隐入初阳体内,袍袖挥舞间初阳一行已在火焰山外,唯耳边听得火龙说道:“有为俗世万民激荡之热血,怎会不能驾驭这熊熊烈火?能知阴阳中庸之道,又何患不知火之真意?今日之初阳或许未得火中要义,但假以时日必有大成。五行归一,万物轮回,我定当翘首以盼。” 67顺其自然 火之气息方一入体,初阳便觉有些怪异:这至烈至阳之息是如此的桀骜不驯,有如烈日腾空势要这天下为其所光耀,好似君王降世必要这苍生为之俯首,其意不可违逆,自当令行禁止。这般一来,素来平和的初阳自身也隐隐沾染了些许霸气,小狐望向她的眼神中也微微有些敬畏。 只是眼前犹是茫茫大漠不知身处何地,自然也不便细细探查,初阳只能引动其余四种气息尽力要将其遏制。然则如此霸道之气息岂肯轻易束手?初阳越是压制其越是汹涌起伏,还引动沙漠烈阳反噬而来,情势愈演愈烈似乎快要失控。 眼见再不及时处理,形势便要难以收拾,初阳不得已出声道:“火之气息非比寻常,只怕要在这附近觅得一落脚处妥善安排谨慎处置才好。” 小狐自能出声,便时时快言快语:“姊姊,既然如此你不如先寻一沙山背风处调息,我与英娘姊姊于你四周护卫便是了。” “不妥。流沙无根,随风而走,若是狂风一起转瞬丘陵便可被夷为平地。只恐到时初阳潜心用功躲避不及,就有为其覆没之忧。”英娘经历世事无数,对此却有异议,“昔时你我一行能于风沙之中畅行无阻,乃是顺其自然、乘隙而走之故,非是躲避也非硬闯。” “顺其自然?”英娘一番话倒将初阳触动,“皓日当空,泽被四方,生灵无不对其多有仰仗、对其敬畏有加,又何曾冀望与之争辉?又怎会心存亲近之意?天性如此,若要强加抑制反而有违其道。” “若是顺其气势任其施为,只怕大有不同呢。”初阳心神为之一震,居然就此停下脚步开始顺势梳理,“至阳之气欲要为万物主宰那便听之任之,至阴之气欲要滋养生灵那且由之随之,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各从其道各得其所。” 心有所思真元便如得其号令开始缓缓流转,心有所得阴阳双鱼便如有所感应而开始旋转不休。初阳将种种禁锢一一放开,却见五行气息相生相克,周而复始,便如大河滔滔不知其何来亦不知其何往。 纠缠许久,终有定论,则火之气息直冲云霄,水之气息俯身低处,木之气息欣欣向荣,土之气息承托万物,金之气息夕阳胜景,更有日月东升西落交替昼夜。 如此一来,五行各安其所,各得其位,日月已分,万物演化。一点一点,由简而繁,由近而远,天地五行之道犹如技艺最为精湛的画师描摹出一幅锦绣山河:那一处高峡急流怎不是三峡美景如画?那一处沧海横流可不是神州疆域无边?这一处山水小景便有如留白小题诗,那一边峻岭连绵又好似泼墨大写意。 初阳立于此间,可见当年由吉州而始溯江而上沿途向北的旧时风景,可见昔年余杭那波光潋滟的湖水脉脉含情的垂柳,可见那时清灵山中同心协力的旧时伙伴,可见廿一年间相守不弃的杨氏夫妇,可见迫不得已而黯然神伤的维城初阳……。 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一幅幅,或是尽兴或是颓丧,或是懵懂或是忧伤,或是壮怀激烈或是情怀低落,江山如画历历在目,往事如昨恍然重来,怎不叫人心中感慨? 其间如有人语:若能再来,初阳可愿鸳鸯偕老花月同好?若能再来,初阳可愿垂翼安守无惊无怖?若能再来,初阳可能依旧坚守己心固守道意而终不言悔? 初阳闭目长思扪心自问:少小离家辞父别母可曾有悔?误信人言而入险境可曾有悔?因道不同而致生离可曾有悔?千般磨砺万种艰辛独自承担我可曾有悔?一言一字重叩心间,反复拷问。 一旁的小狐与英娘见初阳呆立当场嘴中反复念叨着悔与不悔,虽不能详知其故但也知事出有因,故而各自打点精神以备风沙来袭遭遇不测。 时光至此好似凝住不动,初阳将自己的往昔岁月再三阅览似有恋恋不舍,然终是出声应道:“江河顺流往东不得西归可会言悔?日月交替永不相见可会言悔?砂石随风处处安居可会言悔?落花碾碎成泥可会言悔?将士热血护国望后辈安居乐业可会言悔?师长传承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会言悔?事事循道而行,初阳何悔之有?” 一语既出无人酬答,唯有天地默默若为首肯,日月闪亮若为应和,草木繁盛好似附议,而那些初阳生命的过往渐渐隐去,唯有青山依旧在白云处处生。 正默默无语,蓦然间天地灵气滚滚而来,裹挟初阳的真元长流不息,而五行气息翻腾不定若有欣喜之意,阴阳双鱼所化日月光芒更胜平时。初阳也不需引导,初阳也不需抵抗,只需顺势而为只需放开胸怀去容纳这千丘万壑千山万水。 外景内成,初阳眼中所见便是心中所得,神州山水便这般永存此处;内景外成,初阳心中所想便是眼前所化,心中景致便是这般现于人前。眼前景,心中意,谁能将其分清?心之画,画之情,谁又能知晓? 灵气滚滚而来似乎毫无止境,眨眼间这荒芜的沙漠居然已是一派生机:江河奔涌而过卷起千堆雪,树木郁郁苍苍送出万般绿;日月昭昭俯瞰神州,星辰烂烂点缀夜空。这景致初时虚幻,但随着灵气不断凝聚,真元不断淬炼,居然有若实质。 小狐与英娘本以为又是虚幻一场,自是不以为意,怎知手掌间一草一木却在若有若无间,不免大惊失色。再看初阳眉目祥和,神情似笑非笑,信手拈来便有春景明媚,随意泼洒就是夏日浓荫;随手画出秋叶醉人,无心描出冬雪皑皑。 便是这般犹未是尽处,天地间灵气延绵不绝汇聚而来,让小狐和英娘恍然有种怪异的错觉:这山水这世界似乎在寻找一个契机,而后便能化虚为实、化蛹成蝶长存于世间。只是此念甚狂妄,怎不叫人心惊? 68结丹 随着天地灵气的不断聚集,随着这山水长卷的不断延展,往昔毫无生气的大漠荒野一点一点被渲染出片片生机。外景如此,内景自佳,内外交融,交相辉映,初阳身处其中,已是浑然无我与天地一同。 这片天地便是初阳,初阳便是这一片天地,彼此同存共长:一呼一吸间则见日月消长,草木盈枯;一起一落间只见风生水起,星移斗转;天地之道顺势而行怎不是一派和谐?小狐与英娘身处其中,只觉是目不暇接,心醉神迷。 只是生死相随,既有一片欣欣,岂无满目苍凉?灵气依旧无穷无尽,但毁灭之力亦随之而来:烈日威力剧增,势要将万物炙烤;风沙遮天蔽日,必要将万物湮灭。初生稚儿犹未长成,自是无法与前人相匹敌;新生之世界其力未成,怎可与这暴虐之气相抗? 毁灭之力步步紧逼,生机虽欲抵抗但力不从心也只能步步退让,眼见这山水画卷必得要收起,初阳怎肯让心中天地化作虚无?阴阳双鱼又怎肯让这悠游世界又归混沌?只见阴阳双鱼相抱成团,急速旋转,引动更多的天地灵气源源而来;初阳真元高速运转,奋力将灵气化为己用;五行气息相生相化以为襄助,英娘也归于轻灵剑中以备其用。 饶是这般同心协作,犹未扭转颓势,只能勉强延缓外景的覆灭却不能抗衡。勃勃生机缓缓而来将此处点化,却有如潮水般退却,难不成是一夕梦毕再无痕迹,莫成想是海市蜃楼旦夕消散,早已退守远处的小狐见此奇景已然呆滞。回过神来,它却又不得不忧心初阳与英娘的安危,欲要上前心中却知危急之时护住自身方是相助初阳,又止步不前,只是忧闷难解急得团团乱转。 外景尽被摧毁,外力犹不肯罢手,径直冲入初阳体内,四处肆虐,居然想要将外成世界的本源扼杀,直至再无可能。此乃生死攸关之时,诚是存亡变化之际,初阳怎敢有丝毫懈怠?经脉寸寸便是斗战之场,身躯处处便是角力之所,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初阳全身上下几无完肤,衣裳之上血色殷殷。躯体之痛犹不足道,神识之痛方是难以隐忍。这毁天灭地之力毫无缓颊之余地,若是一着不慎便是身死魂散。外力紧逼,初阳退守,一步一步退至紫府却已是退无可退,背水一战自当别求良策。 此时阴阳双鱼与五行气息已是奄奄,俨然是同归于混沌之势;英娘魂力为敌所伤亦无再战之力,初阳唯有孤身奋战而以保全自身及亲友。四处皆敌,举目无亲,初阳莫可奈何之下只能真元化圆将诸物护住。 本是无奈之举,怎知却有奇效,浑圆一体,敌进则内敛,敌退则舒张,一处受袭它处自援,以小博大居然能勉力支撑。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时日如何,真元被外力无数次的锤炼压缩而后又有无数次的舒展扩张,终有异变。 半液化真元居然逐步化为固态,浑圆如珠,自转不停,引动愈发浓郁的天地灵气从百会倒灌而入。得此莫大助力,初阳一鼓作气将毁灭之力逐出体外,而破损之处也赖灵气修补多有好转。想来祸福相倚,磨砺越坚,所得越多,在此艰险之境而能坚守不弃,自能步入金丹大道。 金丹已成,初阳自觉身心适意,正要长舒一口气,抬眼却见天色大变,雷云密布,方忆起雷劫未过,不免苦笑道:祸福果是难分难离。今日得毁灭之力而得结丹,因结丹之力而有雷劫,可不是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伏? 自我解嘲话犹未尽,第一重雷劫已是直直劈将下来,初阳突兀迎战只能重振精神奋力相争。见天上劫云层层叠叠,恐怕不能轻易过关,只是求道之途从未有坦途,既已如此何以畏险?既知如此自当迎难而上。 天地之间,唯留这孤身女儿与雷电相抗,便如狂流之中一叶孤舟独行,也不知如何,突然脑海中又听得旧日陈修文所唱之词: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正是,风休住,雷休住,且任我翩然而上直至千重云霄外,逍遥而游直至万里仙山去。 雷劫虽烈,衣裳虽损,躯体虽伤,但初阳反倒愈发神采飞扬。无需凭借外物,无需依仗法宝,我自由我,我自有我。剑意挥洒则无剑而胜有剑,恢恢然而如无厚入有间,轻盈至极灵巧至极,身处天劫而似闲庭闲步。 想是见初阳如此惬意,天地亦多有不忿,乌云愈发低压,雷声更加激烈,不将其摧折誓不甘休。初阳却依旧不急不躁,反而顺其势借其威慢慢将金丹境界稳固,只是又有混沌之声道:“雷电之力,劈开天地;雷电之力,破开阴阳;雷电之力,五行再成。迎将上去,不闪不避,世界可成。” 如闻天人语,初阳心中震撼,居然当真不闪不避直迎上去,雷劫正中其身,电光乱闪间一切豁然开朗:混沌重开,阴阳两分;清者自上,浊者自下;五行归位,世界重现;厚土载物,雷电惊蛰,万物复生。 初阳如今金丹已成,境界大不相同,这山水这世界也非空泛,只是半隐半现犹为不足若有欠缺之处。方才那声音又急急叫道:“天地之灵可为灵龙之脉,灵脉之源又可再生天地。” “灵脉本源?何来此物?”初阳犹自沉吟,“莫非是阿善当日所赠之物?也不知是与不是,姑且一试。” 本源之物方一取出,这新生世界便奋力吞噬吸收,竟然凝实化作浩渺无尽的神州景象:东有浩瀚碧海,青青如许;南有起伏丘陵,壤色赤红;西有无垠大漠,远望如雪;北有沃土千里,白山黑水;中有积成平原,黄色中正。山川河流无所不备,繁花盛果无所不有。 初阳金丹正处紫府世界中央以为枢纽,雷电之力再无伤害也只得偃旗息鼓。云开日出,大漠依旧是那大漠,只是初阳已非旧时初阳,而远处小狐也欢呼雀跃而来。 69疑惑 春方足,阴晴未定时。阿谁新试苔痕绿,惹得碧萼无端开,争艳桃李枝。 茶正好,香绕雾依依。素衣浸染烟霞色,纤指轻挑填新辞,曲中有所思。 玉华峰上虽是春阴暗暗,但见繁花间有初阳调素琴试新音,小狐肆意嬉闹于苔阶间留下足印如梅花点点,英娘则小炉红火正烹香茶,好一幅人狐行乐图。 其时距初阳从大漠结丹而归已是三年有余,脑海中犹记那日清泉真人又喜又恼地说道:“虽是事急从权、顺势而为,但陡然由筑基七层飞跃进阶终恐留有后患,后几年初阳须得闭关苦修夯实境界才好。” 如此良言初阳怎敢不从善如流?自是潜心苦修不问外物,闭门不客时日久矣。今日乃是出关第一天,小狐英娘许久未见如何不倍感亲近,这才有了当下这一幕。 只是闭关三年多来,初阳结丹一层境界虽已稳若磐石,但心中疑惑却不减反增,原来紫府世界中有疏雨杏花、暖风杨柳却无莺啼燕语;有云溪竹海、幽径深深却只闻松涛阵阵;有红蓼秋水、黄栌霜叶却不见北雁南飞;有雪掩寒梅、月影孤寒却一无灵物相赏。 整个世界虽有草木繁茂欣欣枯荣,有山水相伴风雨变幻,却无鸟飞兽走,更无人烟生成,因而显得格外空寂,不似人间。若以画相类比,好似工笔得其形,却未得其神韵,怎不叫人懊恼? 五行俱,日月分,何以如此初阳百思难解。而紫府世界蕴存自身,于初阳而言便是宛如己出,又怎不叫她心有忧思?琴声多言心声,郁结于内,怎不现于曲中?琴声虽是婉转动人,细细品味却有几分惘然。 小狐犹是稚儿,自是不解个中三味,英娘久知人情如何不知?她也不出言劝解,只是沸水沏新茶,递于初阳手中轻声道:“心中有惑,苦思无解不若暂且抛开,如此春日如此景何不畅怀一游?” “身在此彀,心惑此中,自是纷乱难解。或许一时放下便是解开。”见初阳接过香茗冲自己微微一笑,英娘又这般说道。 “多谢英娘好言相告。曲中失态,实属不敬,只怕这古琴有灵倒要心生怨言。如此良辰如此景确应放开胸怀肆意一游。”初阳起身重奉一杯香茗于琴前躬身道:“适才一曲格调尽失,多有不敬,香茗一盏进献与前,再奏佳音。” 礼成而归,初阳再起手间居然是阳春一曲缭缭而出,动人已极。闻者如见万物回春,如听和风淡荡;只是眼前本就春景撩人,又怎堪心中春意醉人?英娘知音之人早已倚坐一旁,心神俱逸。小狐虽是顽劣,也难敌春色如许,居然卧于高岩之上,好似酒后微醺。 琴声激荡,引发紫府世界相应相和,居然草木世界又延展而出,与神州春色交相映衬譬如双生,好不叫人目眩神迷。谁知春色也能成倍而见,怎敌美酒双杯俱下?只觉得举目间抬头处满眼繁花如雨簌簌满怀,只觉得衣袖间两肋下时时清风徐徐如生双翼。 意境如此,异景如此,怎不惊动他人?一时间玉华峰上下俱是相与忘形。而琴音虽落,闻者犹醉,若非清泉真人数声吟唱恐数日未能清醒。 “初阳此曲大善,已得春之妙处,木之佳处。更为难能可贵之处乃是汝之世界隐然有成矣。”清泉真人想是极为赞许,眼神中满是欣喜之色。 小狐想是不满从如此美妙的情形中醒来,甩着尾巴怨道:“美梦难得,如此醉人美景更是难得。师父真人好不晓事,居然出言搅扰,这般景色又不知几时能再见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师父千万莫要和她一般见识。”初阳忍着笑开解道。清泉真人脸色倒也无甚变化,只是脸颊微微有些抽搐。 “姊姊,我何处误言?我也非是孩童。明明就是师父真人的错。”小狐更是不满,大声反问道。初阳满脸无奈,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小狐见状只得收声,自顾自地嘟嘟囔囔嘀嘀咕咕去了。 英娘赶忙见礼后告退,顺手将小狐也带离。惹祸精一走,初阳长舒一口气,倒与清泉真人谈论起紫府世界之惑。 清泉真人听得初阳细细述说其中怪异后笑问道:“初阳,五行之气息俱是他人所赠,阴阳异物乃是偶得,除却木系真气乃是你自家所有,这世界又有何物是你真正感悟而得?” “借力而为,借势而行终非长久之策,终须自身有得有道。若不是此次外力咄咄逼人,只怕你紫府世界还未能有成。如此看来,我还略有高估于你。”清泉真人语调转为严厉,“你若要生灵万物存身一界,还需自己揣摩五行要义而非一味听从他人之说。” “我之五行要义?非是他人之五行要义?”初阳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不明白。 “择道而行自当奉从,而人道自当从人中去品味五行之根本所在。”清泉真人也不吝指教,“况且人乃万灵之长,一个人字当能顶天立地。妖仙鬼怪又有谁能和人脱得开干系呢?” 初阳点点头,正要出言,突有仆从来报:玉京峰遣人来见,说是有要事相商。师徒二人谈兴为之一滞,也只得怏怏而归。原来是清心果成熟在即,清灵山中欲要指派一名结丹弟子引领数名筑基弟子前去采集。只是不巧此时门中诸人俱是不得空闲,不得已才寻至玉华峰。 林峰岚想是玉京峰惯用说客,虽不是舌灿莲花倒也算得上是条理清晰有礼有节。一番言语娓娓道来,令初阳也觉得应承此事当是情理之中。 “林师兄,亦不知何时启程,又有何人一同前往?”初阳想了想问道。 “若是江师妹首肯,半个月后便需前往。同行之人约莫是清石师叔门下石氏兄弟、玉京峰夜家姊妹。” “咦,如此甚好,林师兄且归去报上师伯就说我应下此事了。半个月后便可出发。”初阳听闻同行之人均是熟识之人,倒也十分乐意。 林峰岚使命达成,自是满面笑容往玉京峰而去,独留下初阳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70又见 清泉真人对于初阳应下采收清心果之事并未置词,只在林峰岚远去后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采收果实非为难事,也不过是心境考校。但为师所虑有二:一则此乃你初次率领门下其他弟子出行,行事务要多加注意。旧日故友昔日情分在紧急之时还需多多顾忌,免得人多生是非。” “二则其他门派亦有结丹弟子前去,明面上只是各自随缘,私下却未尝不是相较之意。”清泉真人说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若有人年轻气盛而至争执,初阳又该如何处置才能不起波澜?” “师父所言我自当谨记在心,此行处事必定小心谨慎恪守本分,免得您牵挂于心。”初阳怎不知清泉真人忧己之心,故自笑道:“何况我独行在外多时,亦不曾惹出什么风波祸患,何人不称许您教导之功?” “小丫头又作怪。”清泉真人也知初阳宽慰之意聊作一哂,“世间皆言道门乐,怎知道门中人也是人?为师只送你十个字:无私功自高,不矜威自重。无私非是无己,不矜非是自贬,其中深意你多加揣摩。” 说到此处,清泉真人摇摇头又失笑道:“话虽如此,又有几人能如此?初阳,为师也不免有些苛求于你了。” 不料初阳却正色答道:“若不是师父对我多有希冀,又怎会如此严厉?我无言以谢,只盼如冰寒水更上层楼方是为不负师恩。” “好,好。初阳远志,为师甚是欣慰。”清泉真人眼中忧色尽去,击案为贺,“人间百态,世情炎凉,谁可尽知?若于其中循天理蹈人道,初阳紫府世界必有大成。你也不必拘泥于功法,青冥诀残缺之事更无须多做计较,但听从自身所得而行之。” “师父莫不是事先推演预知,居然将我心中所想说得这般分明,岂不是叫人无所遁形?”初阳作势蹙眉怨道,“日后我怎敢起惫懒之心?若行其事必为师父所察,苦矣。” “正是如此,初阳若是心生不轨自是难逃我法眼,汝还是每日三省己身才好。”清泉真人也配合着做戏道。说完师徒二人俱是忍俊不住相顾轻笑出声,气氛自是融洽无比。 说说笑笑,谈谈讲讲,说的是道门旧事,讲的是道途困惑,不解之处往往引刃而解,初阳大有所得。也不知如何居然提到清心果之用,初阳不免有些疑惑:“道门自持道心最是要紧,若遇心魔而凭外物拒之,又有何益?” “若是如初阳这般百般拷问道心,于世情红尘中跌宕起伏自是不惧心魔鬼魅侵袭。每次魔物来袭于你只不过是又一次炼心之旅,每一次历练而能让你更坚持本心。”清泉真人有些无奈,欲要品茗却又将茶盏搁置。 “只是这世间还有苦修之道拘禁一处只求精进,又有一时沉溺欲求难以自拔之人,若此等人一旦心魔来袭多难以相抗,必得以清心果相辅助方能有所挽回。只是道途不同,又怎好轻易议论孰是孰非?”清泉真人虽有不能苟同之意,却也不肯轻出恶言。 初阳也频频点头,心中一动突然开口问道:“若是神识为心魅所惑,心智也曾为之所控,未知清心果可有奇效?” “这倒未有所知,只是清心果最能洗人情思涤人心怀,若有情形如你所述也应能建功。”清泉真人有些迟疑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若无清心果救治此人又当如何自救?”初阳又追问道,“若是心魅盘踞躯体恋恋不去,又当如何?” “初阳若是你为心魅所趁,你待如何?”清泉真人避实就虚反问一句。 ”自是割舍恶欲,奋力脱困……”初阳突然停住不说,改口道:“师父之意,我已知矣。若能自持,何惧外道邪魅?若有己道,何惧一时盈缺?” 清泉真人点头称是,正要再说却见小狐急急而入,一边跑一边叫道:“姊姊,听说你又要远行,可不能抛下我独去。” “小狐你方才在一旁偷窥,以为我等不知?这般行事不当,又口无遮拦,叫人怎能放心?不若与我在清灵山中相候初阳?”清泉真人倒有闲心逗弄这小兽。 “我与姊姊说好要千山万水一路同行,天涯海角永不分离,岂可背约?”小狐怎肯依言,反而告饶道:“方才是我的不是,师傅真人且宽恕我一次,我日后必定谨言慎行,不给姊姊惹事。” “真能信守所言?若是不能还不如留于山中由我再好好管束一二。”清泉真人板着脸问道。 “能,真的。”小狐头点如鸡啄米,口中也是慌乱不成句。 “哦,既如此那就同去吧。” 小狐听言如闻法旨喜不自禁,一跃而起直扑入初阳怀中正要撒娇,却听得清泉真人一声冷哼只得讪讪地落下地来,规规矩矩地蹲坐一旁,低首垂目好不可怜。一时间堂中诸人无不掩袖而笑,随后而来的英娘虽未知详情也被其逗得开怀一笑。 有小狐搅局,初阳师徒二人也不好再多叙谈,也就略略说了几句便起身辞去,临行时清泉真人叮嘱道:“心魅飘忽难寻,但此物因你而生危害世间,若再遇得还是要由你处置之。而你也要往霞云岭寻一妥善之术才好。” 初阳自然是不敢有违,在停留的十几日里,除了为远行备下事物,便是于藏法阁中翻阅典籍搜寻旧闻以求一良方以克制心魅。清石真人虽是刻板严厉,却是最喜严谨用功之人,初阳如此行事,自然亦是得其青眼。一来二往,一老一小虽是并无多言,彼此倒也相处极是融洽。 半月光阴转眼便已匆匆而去,初阳依旧是怀抱小狐孤身往约好之处而来,远远望见数位熟识之人:夜家姊妹二人,云秋白,还有一青年男子想来就是石朴方,另有一人居然是林引箫。 再见林引箫,娇蛮之色已是收敛许多,却不知其娇蛮之心可曾真正收敛?初阳心中苦笑,也不知是何滋味,却也只能径直向前招呼几人。 71清幽山怪事 夜氏姐妹本是故友,云秋白乃是旧交,几人聚少离多难得一见自是对初阳格外亲切。云秋白还打趣说道:“当不起初阳一句师兄,若是你再这般进境神速,只怕再见之时我们反要跪拜神仙。” “噫,云师兄何出此言?清灵山素来是以进门先后论长幼,难不成何时改了规矩?”初阳故作茫然无知状,惹得石朴方也偷笑,初识的生疏也慢慢消散。只有林引箫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甚是不群,而身侧的夜月心悄悄用手肘碰了碰她,想是有事提点。 只见林引箫跺了跺脚,向前一福道:“江师妹,当日是我对你不住,一时无状陷你于危。如今我给你赔礼,还请见谅。”初阳见她动作生硬想是极少如此,而神情间颇不自然,便知她心中有些别扭。 何况林引箫身为掌门师伯之掌珠,向来是人人逢迎、事事如意,肯于人前低头认错也是极为难得了。初阳自是不会多加责难,于是笑笑道:“师姐也非有意,只不过一时情急。这段公案已结,便是云烟消散不在,何必耿耿于怀?” 林引箫面上隐有愧色,只是转瞬而逝,再抬头又是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江师妹如此宽宏,我自当感怀。他日若有驱使我林家必有所报。”初阳闻言心中暗叹,却又能如何?只能一笑莞尔,将此事敷衍而过。 小狐本就对林引箫心怀不满,又听得她将旧事这般轻轻放过,不免有些怒气冲冲,正要开口斥责,不料被初阳一把揽入怀中并摇头示意其不要惹是生非。小狐想起十数日前清泉真人的训辞,心中衔恨却只能隐而不发,赌气假寐再不出声。小狐这般行径未免有些幼稚可笑,初阳哑然失笑。 如此一来,途中林引箫虽时有格格不入,但幸有夜家姐妹百般扶持,有初阳多次圆场,又有云秋白石朴方多方包容,倒也未出大的纰漏,也算是一路平安直至方寸山。 方寸山,菩提树,清心果,人心无穷人欲无尽可有止境?方寸成天地,可知人心不广;菩提影婆娑,可见人心不静;清心果幽香,可见人心不定。 未至方寸山,先闻其传说,何人不神往?待到入口前,却只见丘陵起伏并无崇山峻岭也无明川大山,眼中所见不过是杂草丛生不过是蚁迹鼠痕。若不是师门有图标示,何人肯信此处乃是道门福地? 而清华山、清武山、清幽山等各派弟子早已于此处汇集等候,但彼此各自成群,虽互有往来却是泾渭分明。放眼望去所见并无熟识之人,初阳方觉自己于门派之间认识多有不足,当下也先寻得一处歇息,再做计较。 夜月心取出绣褥铺于地面,取出摆桌置于其上,取出鲜果小食一一摆开,再请众人入座;而那边夜兰心则沸水烹茶香气氤,瓷瓯玉盏两相宜,真是一派仙家气派。如此做派与周遭迥然相异,有如云霞炊烟般千差万别,叫人侧目。 小狐心思单纯,路上相处融洽早已把恼恨淡忘,此时美食当前烦恼之事更是抛诸脑后。初阳虽不愿与众不同,但也难辞夜家姊妹好意,也与云秋白等人相让而坐,只是不经意间却瞧见林引箫眼中那一丝丝的嫌恶。 清流师伯为人处事极是公正,待人接物也无可厚非,师门上下无不交口称赞,唯独在这教养女儿上多有不周。初阳不禁又思想起当日胡家之事,父母拳拳之心无可厚非,只是一味溺爱却将胡不皎推上不归之路,亦不知如今心魅何在?只望林引箫能以旧事为戒,稍有收敛,以免抱憾终身。 正沉吟间,突有人近前赞道:“初阳好雅致,居然如此别出心裁,倒也是野趣盎然,可愿请我一坐共品香茗?” “原来是6师兄?方才未曾一见,此时你又从何来?兰心上茶,莫要让人以为我清灵山舍不得一盏清茶。”初阳一惊,举目却见清华山6自清款款而来,自是起身相迎,并将他与众人一一介绍。 6自清也不见外,施施然见礼又施施然落座道:“方才往清幽山韩师姐处小叙,却也未见江师妹前来。数年不见,江师妹精进如斯,已与我不可同日而语,怎不叫人汗颜?想来此次清灵山行事必是唯你马首是瞻。” “6师兄这般谦逊,谁不知道途悠长,一时争先未必时时当先?你莫不是来打趣于我?”初阳也笑吟吟地答话,但机锋一转又问道:“清幽山梅之华师姐不知此次可曾前来?剑灵盛会一别我甚是想念。” “你还不知?梅师妹自西域归来不知何故恶疾缠身已然身陨。而清幽山近年来怪事频频,门下弟子已折损数人,有癫狂而乱者,有经脉爆裂者,但皆是真元尽失精血全无。故而观心真人大为震怒,彻查上下却一无所得。”6自清压低声音与初阳说道,“方才韩之霜韩师姐请我前去便是想请我将此次清心果相让一二,以便驱心魔避邪魅救醒迷乱之弟子,或能查得为害之人。” 初阳眉头深锁,口中只说:“怎会有如此怪异之事,只怕韩师姐不时也要来与我商谈,却不知6师兄如何应对。”心中却暗暗忖道:“梅之华身陨一事多有蹊跷,只怕与心魅脱不开干系,也不知这妖物藏身何处,只怕还需往清幽山一行。” “我还能如何?虽说方寸山一行门派中并不干预,默许带队之人便宜行事,但遇得此种怪事自然要相让。”6自清也是嗟叹不止,“梅师妹亦是一时英才,怎知落得如此下场,怎不叫人心有戚戚?” “既如此,待得方寸山开启,能与方便之处我清灵山也不吝一时得失,不如你我同去与韩师姐说明此事?”初阳点点头也是多有惋惜,又念及雪姬不知流落何处是否也是这般劫难重重,更添几分心思。 “如此甚好,韩师姐若知清灵山行事这般豪爽必定大喜。走,你我这便前去。”6自清也是热心之人,听得初阳这番言语居然一跃而起,欣然而往。于是二人急匆匆往清幽山众人所在之处行去。 72清心果 清幽山据传开门立派之人乃是一绝代佳人,故而传世弟子也是姣好明艳各有千秋,初阳所见有如梅之华者冷彻心扉,如陶菊英者孤标傲世,如柳嬛风者旖旎袅娜,令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 韩之霜人如其名清寒自矜,但遭逢异变言语中自然有掩饰不住的忧愁焦急,听得初阳来意也多有感激,“此次得诸位援手,铭感五内誓不相忘。若是清幽山因而探明祸端擒获罪魁,我必亲上诸门派致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清心果虽稀有,又怎敌得过人命?又怎比得上清幽山安危?只是我久闻天下至幽处独在清幽山,不知可能前去盘桓赏玩?若能一偿此愿,于心足矣。”初阳心中疑云重重,怎肯受其谢意。 三人议定6自清与初阳便各自离去。途中初阳惊觉有道怪异的目光于身后一扫而过,猛然回头只见清幽山数人神情自若不见丝毫怪异之处,无奈之下只得暗暗留意缓缓而行,然终再无他变。 归至清灵山众人所在,初阳犹是狐疑不定,云秋白窥得几分古怪,低声问道:“可是清幽山来人有异?若是还须早作安排以便应对。” 初阳摆摆手,假作轻松道:“无碍,许是我感知有误。日上中天便是方寸山出世之时,你等可有准备好?” “恩,初阳放心我等早有准备。”石朴方也笑着凑过来,“只待方寸山出清心果现,便可一试身手。” “身手?取清心果考校的明明是心境、是道心,又不是凡尘武夫比试。”林引箫不知何时也已到来,言辞也不甚客气。石朴方生性方正朴实,倒也不喜口舌之争,只是嘿嘿笑着并不分辨。 “林师姐说的不错,收取清心果须得心境澄澈不惑虚幻,更需你等五人齐心合力方有所得。贪嗔痴慢疑一花五瓣缺一不可,花不开则果不成,若是空手而返岂非无颜一见江东父老?”初阳笑着出声解围,“大家尽力施为,我必定尽力护得你等周全。” 想是为初阳豪言所染,林引箫等五人也肃然而喏。抬首处日已三竿,离方寸山开启之时已是不远了。 春日和煦,暖意融融,高阳行将位至正中,各派均是翘首以盼,无人不是跃跃欲试,尤以清幽山弟子更为迫切,初阳却有些心惊:如此焦躁,只怕入得方寸山也要一无所得了。正在左思右想,肩上小狐低声尖叫似乎满是诧异,初阳抬头却见有一绿发女子有如鬼魅般现身。 “各派弟子既已齐齐到来,便请将信物妥善收藏,待我开启方寸山便可各自入内,每次开启时辰只得三日,三日后不论有无收获又或是收获多少众人均会被传回此处。若是在其中遇险,捏碎信物便可安然而出。”绿衣女子声如黄莺啼啭煞是好听,只是其中并无分毫情感,叫人噤声。 “陋室空堂,几人能安卧其中?苦菊青艾,几人能安享其味?画眉试妆,几人能安守其誓?非议矫饰,几人能安居其位?抱柱寒食,几人能安存其信?人心难满,欲壑难填,若不修己,灵实枉然。”绿衣女子突然曼声而歌,其中告诫之意昭然若揭,随着歌声悠扬突然有一洞口砰然而出。 场中众人皆不敢轻进,唯有清幽山一众按捺不住当先而往。其余门派也6续有所行动,初阳倒是不慌不忙带着五人最后进入。 初入洞口只觉狭小无比难于转身,但方一向前便觉天宽地广,也不知是洞壁扩大还是身躯微缩之故。甬道并不很长,不过百十步便已至尽头,洞外景象叫初阳大吃一惊:山峦绵亘蜿蜒不知其有多远,但又只在若有若无之间而不知其虚实。其中更生一巨木方圆数百里,枝桠无数浓荫蔽日,蓓蕾无数将开未开,好似静待人来。 先行之人亦不知何在,只觉四周静谧非常,叫人心中不安。初阳上下打量一番后选定一朵初蕾领着众人径直而去。远观只知奇花硕大无比却并无具体之数,近前才觉其花与小庭院大小相近,叫人啧啧称奇。 云秋白等人相互一点头居然直往花蕾中去了,初阳独坐其外以待花绽。小狐想是禁言已久,待众人消失不见,便急急开口,其眼神中俱是惊叹:“姊姊,这就是菩提树?这就是清心果?如何这般巨大,这莫不是梦?” “笨小狐,天地造化你非是不知,奇事异人你非是未见,如何还是这般一惊一乍?”初阳轻敲小狐额头笑骂道,“经一事长一智,我却不知小狐何时方能自立。” “自立?我为何要自立?姊姊难不成不要我了么?”小狐闻言泫泫欲泣,好不可怜。 初阳也未曾料想随口一言,其效立显,只得温言相慰。不多时一人一狐又是和好如初,同待花开。 等待的时光最是难捱,初阳尚好犹能安坐,小狐却是坐立难安上下乱窜。约莫盏茶工夫,其中有一花瓣悄然绽放,随之飘然落下的乃是石朴方。初阳迎上前一探究竟,石朴方拙于言辞,连比带划初阳也只知大概:左右不过是些虚幻之事诱人心怀,石朴方所经应是痴境。只是此人心思古朴不解情思,反倒被他轻易化解,怎不叫人暗叹? 不多时,又有一花瓣微微颤动,这次却是林引箫安然归来。林引箫虽是骄纵却不甚执拗,居然嗔境也为其化解。而夜家姐妹几乎同时脱困,想来二人自幼服侍林引箫,心中眼中多是林引箫,如何还有轻慢怀疑之心?如此一来,慢境、疑境也是随之而破。 唯独云秋白所在贪境迟迟不动,倒叫人心中有些隐忧。终于在林引箫有些不耐之色时,最后一瓣也徐徐开放。云秋白想是神识有些受挫,脸色极不好看,初阳待要询问却见其闭目修养并不愿开口也只得暂不理会。 随着五瓣花瓣竞相绽放,面前出现的是一朵黄蕊紫花,娇艳异常,叫人心折。初阳却不敢懈怠,屏息等待花开花落清心果成的那一刹那。 73妖物 若是以为似这般清心果便唾手可得,那也算不得是炼心圣地、清心妙果。只见黄色娇蕊如素手频招,紫色花瓣却逐渐变幻,有词为证:欲撷深海幽蓝,不舍火舞艳阳。明明与暗暗,别有纠缠惆怅。留恋,留恋,终是伤怀紫殇。 初阳等人身处花瓣边缘,眼见花色由蓝而红、由红复蓝如此往复不定,功力稍浅者心情便随之由郁郁而欢颜、由欢颜而郁郁亦变化不定,其中尤以林引箫为最。初阳情怀虽不至此,但也不免有些微澜。 唯有石朴方无知无觉,单纯地笑道:“此花甚美,清灵山虽也有繁花如云,却是远远不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初阳不免暗道:“纯粹之人行纯粹之事,见花而赏却不为落花惋惜,见月而歌却不为残月伤怀,非是无情只是不轻易为外物所动罢了。此子若能长存此心,只怕是前途无可限量。” 周遭之人情绪变化愈深,那花的颜色就愈发深邃,好似以之为食。一直放任,只怕林引箫等人便要沉溺其中难以解脱。见众人神色悲喜频繁更迭,石朴方始知有异,想要上前唤醒却又恐处事不当而致差错,只得转头向初阳求救。 初阳见状笑道:“轻易为外物所制却丝毫不愿挣脱,你我即便将其惊醒又能如何?求人不如求己,坚定自我方能坚定前行。朴方行事若能固持己心,他年必有大成。” “得人指点迷途知返也未尝不可,谁人无惑?谁人无难?道途难行,江师姐何不襄助一二?”石朴方虽不喜与人争辩,此时说来却别有道理。 “此言也不无道理,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初阳受教了,便依你所言。”初阳本意是要几人再多多磨砺,闻言倒也觉颇为在理。 小狐却忍不住在一旁插话道:“山中菌菇色泽越鲜亮越是毒物,不料花中亦有此类。果然美色害人,今后我须得远离才好。”一边说一边狐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不伦不类叫人哭笑不得。 “美色害人?与你小狐又有何干?假作老成怎不知自家稚气未脱?胡言乱语真是贻笑大方。”初阳笑着呵斥小狐,“且立于远处,乖乖看我施法救人。” 石朴方虽知小狐深通人意,却不知已然开窍能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小狐为初阳斥责,心中正有些不畅,见他望来居然白眼相加扭头而去。石朴方倒也不计较,只是静待初阳出手相救。 紫府世界日月运转,风雷往来,寒暑交替,草木繁盛。初阳引动骄阳似火与此世界相融,花开虽好因夏而实,此花也不能例外。只见其花瓣虽犹有未甘,但终是凋零而下,而后有一青涩果实悄然而生。 花既已逝,余人神色便渐渐舒缓,眼见应是无有大碍,石朴方心中才是安然。而初阳却不肯就此罢手,又有秋风爽朗徐徐而来,将果实催红染香,摘采只在旦夕间。 此时林引箫等人正从悲喜交加的心情中苏醒,各人脸上俱有愧色。初阳也不责骂,反而轻描淡写地说道:“清心果已成,朴方你且上前仔细采收。云师兄尔等心神大伤不若好生休养,再将方才所见所感再三磋磨,以免日后重蹈覆车。” “天地之广,无穷无尽;日月之辉,无边无涯。若是不能自持,行走其中非是自傲便是自卑,若为此等情绪所控,便是落了下乘。”末了初阳出言告诫道:“即便心内一片荒芜,我依旧是我,不能轻动其分毫。” “言辞虽好,行事难为。言谈凿凿,多是空泛。”林引箫虽知初阳乃是好言相劝,羞愤之下却低声嘟囔了一句。初阳耳目远胜他人,此言自是入耳,只得摇头笑笑,不愿多做计较。 此时石朴方已将清心果采下回转,初阳犹未出言,小狐又急急凑上前来评说道:“噫,偌大一朵花,果实却不过拳头大小,甚是稀奇。”停了停,小狐**鼻翼口涎欲滴:“闻着甚是可口,亦不知其滋味若何?” “此物乃是驱心魔避心邪之用,怎可一试口腹之欲?暴殄天物。”初阳见小狐垂涎三尺的没出息模样实在没有好声气,转头说道,“石师弟,此枚清心果我已应允清幽山韩师姐相赠与她,便由我妥善收管。”石朴方自无异议,双手奉上。 躯体之伤,良药可愈;神识之伤,无药可医。故此初阳与石朴方只得于一旁守候,而转眼一日光景已是不再,也不知其他门派可有收获。 幸而次日清晨,各人均是神色一新,想来昨日之事也未必无益。如此一来,清灵山有初阳主使,诸人配合,采收之事倒也相对顺利。只是未曾料想清心果更有虚果实果之分,叫人白白耽搁许多功夫,最终到手的清心果也不过三枚。 初阳细细想来这应是考校得失之心、虚实之分,心中暗叹此处不知乃是何人所设,处处有深意步步含诫言,真是用心良苦。 三日后,方寸山中景物扭曲撕扯,待能见物众人已在入口之外。而所珍藏之清心果居然由拳头大小缩减为海棠果一般,须弥芥子、芥子须弥,不知是方寸山中天地小,还是神州博大天地宽,好不叫人感叹。 场中各门各派有喜有忧,神情各不相同,想来收获必是各不相同。唯独清幽山诸人神色多有沮丧,想来必是空手而返。此事为初阳料中,却只能暗自叹息,不能据实以告。 正巧6自清前来相邀,初阳自是依约而往。途中见其神情愉悦,想来清华山所得必不在不少。而韩之霜见二人重信守诺,惨淡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神采。 三人正在闲话,初阳忽而若有所感,低头见怀中小狐毛发倒竖亦有所知,与之对视询以目光,却见小狐神情慎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大震。而妖物隐匿极深未知其所在,仓促中英娘也不能探得,更叫初阳心惊。 74魔胎 正踌躇间,亦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祸起神觉,初阳突然将递出的清心果猛然收回,笑吟吟地说道:“清幽山遭逢巨变,我等若不知晓还罢了,今日既已知悉不如我与6师兄便以清心果为进献同走一遭?” 6自清虽与初阳相处时日不多,但也深知其非是草率之人,此时听得这番言语心中不免有所疑惑,口中却依然答道:“江师妹言之有理,不若你我与韩师姐同归,到时再将清心果奉于观心真人之前,一则是与清幽山分忧,二则也好探明事情原委回报师门。” “正是,正是。6师兄与我所见略同,正合我意。”初阳神色不变好似一无所觉,“未知韩师姐意下如何?” 这二人你来我往说得热闹,韩之霜眼中兀然有异色一闪而没,面上依旧是忧色不解,反而劝说道:“清幽山经此变故,人心多有纷乱必然怠慢贵客。莫如将清心果交由我带回,待得解困之后再来盘桓,我等必当扫榻而候。” “韩师姐此言差矣,我等虽非是道法超绝,或也可助清幽山一臂之力。”初阳步步紧逼不肯相让,小狐却紧盯清幽山众人不放,英娘也隐身环伺四周以窥妖物行迹。 其时6自清从旁出言相帮,初阳言辞锋锐,起初韩之霜还能勉力应答,越往后越有左支右绌之态,终是恼怒不过形色大变道:“何必多费唇舌百般试探,今日清心果尔等给与不给都将尽入我囊中,不如拱手相送以免再生事端。” 此话一出闻者皆惊,清幽山柳嬛风又忧又怒,高声呵斥道:“韩师姐言谈清冷行事孤高,即便是忧心师门也断然不能口出妄言。你,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我是何人?”韩之霜低首冷笑不止,再抬头周遭气息大变。如果说韩之霜乃是一派秋意萧杀,此时却化作阵阵寒风凛冽,两者迥然不同,如此巨变怎不叫人心生惊秫。 “不对,你身上怎会有梅师姐的寒冰气息?”严之风与梅之华同拜在观心真人门下,对自家师姐的气息自是了如指掌。 “原来严师妹这般惦念于我,可惜今日之事决不能外传,我也只得痛下杀手以绝后患。”韩之霜冷冷地说道,“他年我得登仙界,心中也感念你几分。” “什么?梅师姐早已身陨,你到底是何方妖物盘旋不去,巧言令色迷惑他人。俯首现身认罪还且罢了,如若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韩秋霜与韩之霜乃是姐妹情深,见此情形五内俱焚,出言便多有不逊。 “手下无情?昔日你便是我手下败将,今时今日还敢叫嚣?”韩之霜,不,梅之华冷言相对话语间满是自信。 “妖物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我所不能,你又怎敌得过这许多人?”韩秋霜悻悻地回道,“不如束手,还可有葬身之地。” “哦,韩师妹数年不见犹是这般大言不惭,只怕今日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会是你。”梅之华昔日寡言少语冷情冷心,今日虽是话语增多却更添寒意森森,而寒气入骨叫人如坐针毡。韩秋霜为其气势所伤,居然眼中鼻中口中都有鲜血流出,清幽山众女急急上前救治。 此处动静不小自然将远处之人惊起,清华山清灵山其余弟子更是起身前来探查。梅之华对此熟视无睹,径直转向初阳等人高声道:“清心果我势在必得,尔等负隅顽抗是为不智,不如双手奉上还可保全一二。” “何人在此大放厥词?以寡敌众方是不智,如今你叫我等缚手确是滑天下之大稽。”林引箫本就是自傲之人,此行虽是有所收敛但为言词所激便原形毕露。远处其他门派也有人鼓噪喝彩,与林引箫相和。 ”想来能至此处之人皆是一时之选,必然多有自负之心。既然不与,我便自行来取。”梅之华笑声中无甚生机,真如冰雪无情之物一般。 “且慢,梅师姐我有几处不解之处想要相询,不知可否教我?”初阳已知敌踪,反倒有些不慌不忙。 “哦?有何疑惑你且问来,答与不答都在于我。”梅之华满不在乎地回道,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不知雪姬何在?心魅何在?生死如何?清心果于你又有何用?”初阳不紧不慢地一连跑出好几个问题。 “江师妹果真长情之人,雪姬为家国执念暗算于你,心魅吞噬苍生欲念加害于你,你却依然念念不忘。”梅之华低笑几声满是讥讽之意,“也罢,你既有心,我便相告:当日我醒来之时雪姬心魅俱已无影,想来也已得脱。” “至于这清心果之功效,江师妹怎会不知?可不就是去心魔辟心邪、固道心求仙途之用?”梅之华越说越有些得意。 “原来你打得这般好主意,取他人真元窃他人精血为己用,急功求成邪魔缠身而转求清心果之妙用。”初阳至此豁然开朗,“只是你为求己之仙途而轻贱人命,不修己身清心果又有何用?莫如回头是岸,诚心悔过才是。” “江师妹剑灵盛会时阻我仙途,火焰山中毁我身躯,今日又想要坏我根基不成?”梅之华想是触动心中往事,居然不复冷静开始咆哮,“仙道逆天而行,若是不去争不去抢不去夺,怎可有机缘有造化?江初阳你愚蠢之极,居然甘心将圣剑之道拱手让人,居然甘心为刍狗凡尘舍生忘死。若是我如你一般行事,怎能求仙问道,安享长生?” 梅之华言谈愈发激烈,则面目愈发狰狞,其身上隐隐有黑气散出,渐渐将四周人、物一并笼盖在内。 黑气中人人只觉手足为之凝滞,施法时真元亦为之所吞噬,耳中只听得黑气中央有砰砰心跳如擂鼓声声震耳欲聋,而自身心跳逐渐与之应和好似要迸出胸腔。 英娘乃是历劫之人,曾深陷心魔的她居然脸色大变道:“魔胎已结,魔婴将成,已然是半步成婴之境界。如无良策只怕这一干人等都要化作此物之血食,我却不知如何是好。” 但凡经历贪嗔痴慢疑之五境之人犹可镇定以待,其余人等已然有号叫嚎啕之声,更有甚者低头乞命涕泪俱下其行可叹可悲,而韩秋霜俨然其中。 “江初阳身陷此境,我倒要试试你可再有逆转之能?我倒要看看你可再能舍己为人?”梅之华忿恨的声音不知由何处飘来,又带有心愿得偿的欣悦。 75生难死易 梅之华一向冰冷示人,此时见初阳并不出声反驳,自是以为旧怨新恨一朝得偿,居然放肆长笑不已:“今日有这许多真元精血助我破开禁锢,又有偌多清心果助我驱散邪魅,仙路漫漫终见曙光。江初阳呀江初阳,你何等有幸见证我仙道之起始?你又何等悲哀与我为敌方致死地?也不知你可会有一时瑜亮之叹?” 笑声萦绕四周与黑气纠缠,有如利刃直刺人心;魔胎心跳重重引动各人心律变化,有如鼓槌重击胸腔。你若不鼓动真元以为掩护自身必是难逃黑气侵蚀,你若是引动法术真元又缓缓为黑气吞噬,实则前后无路进退无门。 韩秋霜之流此时已是大失常态,想是为黑气侵蚀之故,隐隐有癫狂之象。6自清之辈虽面上犹自坚毅,咬牙苦苦支持,眼神却已有点涣散气馁。若再无良策,只怕全数人等竟要折于此处。 只是这黑气甚是古怪,凡是血肉之躯尽皆为之所困,小狐也不能幸免,唯有英娘幽魂入道能进出自若。初阳本想嘱其远去避祸,话未出口便已感知其心意,只能按下心思将探查之事相托付。 “半步成婴便有这般威势,直叫尔等尽数折腰。想来他年我问青帝,春花报于秋时放也非难事。待得我直上九霄,凡尘俗世岂非豚犬一族任我取与?”梅之华见有人丑态百出有人心神不安,愈发得意猖狂。 “如此深藏不出畏首畏尾,即便法术高强元力翻天又能如何?亦不过是妖魔一时逞凶顽,何来这般自得自赞?”林引箫竭力自守仪容散乱犹不肯俯首,其人骄傲非常平时甚觉可厌,但此时却可见傲骨不折,此时出言却是分外铿锵有力令人刮目相看。 一言既出,便有数人称许。“一味以黑气消磨我等真元算不得好手段,你敢不敢现身与我比上一场?”有人嘶声高叫道。 “不循正道,却行旁门左道之事,即便有清心果为助力又有何用?莫如就此罢手犹可转圜。”也有人如此规劝道。 “无知可笑,今日尔等落入我之暗黑死界自然要遵循我之法则。还是莫要惹恼于我,还可少受些苦痛。”梅之华对众人话语不屑一顾,颇有俯视之情。 梅之华笑声未断,却听得初阳如破迷障起身拱手为谢道:“梅师姐一语道破天机,我恍然大悟。既然梅师姐有暗黑世界之阴气沈沈,不如试试我之草木世界生气勃勃。” 只听得有人曼声清歌道:桃之夭夭,风之轻轻。杏之灼灼,柳之青青。春之暖暖,心之欣欣。如此佳音,怎不叫人心神为之一新?韩秋霜等人闻歌也不复狂乱隐隐有好转之象,6自清一流更是心中振奋,似乎有一点生机悠然而起。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只见一点绿意以初阳为中心逐渐铺陈开来:只见春日和煦、春雨淅沥、春风习习催动新叶片片绿,初芽处处生。若只是如此又怎当得是草木世界?日月轮换,四季流转,转眼间就是绿树浓荫夏日长,蔷薇满架蝉声远。倏忽间秋风起,谁不喜稻浪千重硕果累累?即便是白雪皑皑草木泰半偃旗息鼓,又怎堪瑞雪兆丰年的热情洋溢? 草木世界一出,众人欣喜万分,有人慌乱避入手足失措,有人徐徐而至不失气度,但人人眉梢眼角间俱是笑意,似乎此次劫难已是安然度过。却知梅之华岂肯轻易将众人放过? “江初阳?草木世界?轩辕峰上剑意相较我不敌你,火焰山中生死相搏我依然不如你。今日你真元境界远不如我,我却不信暗黑世界还会败于你手?”梅之华见初阳再出奇招,怎肯善罢甘休?只见黑气愈发翻滚,有如海浪席卷而来,汹涌澎湃之势便要将一切绿意碾压吞噬,要将一切生气撕扯破灭。 若是初阳单人孤身,化圆为守收缩自如,抵御这暗黑世界也不算难事。可是此时要护住这许多同道,便是难上加难。初阳左接右挡,依然被黑气所乘,草木世界不得已缩减了好几分。 梅之华见所行奏效,轨迹更是刁钻诡异,随意攻击初阳所必救,“江初阳,江师妹你救得一时只怕救不得长远,不如将这些无用之人舍弃,你还可留得生机。”言罢大笑不止,好似所见所闻有何可笑之处。 一言激起众人心,方才有些安定的情绪又开始有些躁动:有人高声斥骂梅之华居心叵测欲行离间之事,有人涕泪复下乞求初阳莫要听信妖言,有人心思暗动若有决断。 初阳百思无解,似乎唯有奋力一搏破开此界方能保全众人。只是两界相撞威力非同小可,若是紫府草木世界因此破碎只怕自家金丹也无可保全。屡屡遭逢生死绝境未曾动摇的初阳此时居然有些惧意。 死去元知万事空,化于青山不自惜,死得其所则死无可惧。金丹碎裂则修为跌落终身难进,果是如此初阳又该何去何从?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犹疑在初阳心中徘徊不定, 常言道千古艰难惟一死,却怎知是生难死易乱人心?死则死矣,哀痛由人;生而生之,苦痛自担。正是初阳犹豫不决时,清灵山其余弟子悄然而聚低声交谈数句后,林引箫用秘术传语道:“此处唯有师妹你一人有余力脱逃,不如疾驰归报以免妖物得逞。我与石朴方等自当拼死一战助你离去。” 停了停,林引箫又涩然道:“归去见得我父,江师妹与我多多宽慰与他,只说我过往虽多有任性但却不曾贪生怕死而使他颜面无光。”话至此处,林引箫已是哽咽难当,苦楚明现。 闻得此言,初阳如为雷震,羞愧不已:这许多人命悬一线,我却为一己之私而优柔寡断,无忧无惧的自我何在?舍身求道的自我又何在?若无真元我便是无道之人?若无法力我便无向道之心?万千大道坚守其一,法术手段尽是空幻,我便是我,但求无愧于心。 心动界动,轰然碎丹,暗黑退散,天地重见。待得众人醒转,只见梅之华气息全无妖异之象退却,而初阳却是面如金纸生死不知。 76醒转 天地初开,草木方兴,兀然劫难,满目疮痍。 一片荒凉中有一女子独独徘徊,暗自伤怀:此中曾见晴初放、风轻舞、摇碎一地香,到而今只影全无;此中曾见月朗星稀、斜枝摇曳、可堪多少吟咏,到而今遂为齑粉;此中又见红妆素裹、梅染寒雪香、雪添傲梅清、引无数幽思,到而今皆成虚无;此中曾有大河如龙群山如虎,激荡许多豪情,到而今全如烟散。 数不尽那美景如画,道不完那芳草如茵,如今却又能去何处寻?唯留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怎不叫人悲从中来?昔日自成一界,今日荡然无存,寂寂无声再无生机,更兼此天地孕化于己身,便如己出,心中更添一层悲恸。 此情无计可消除,唯有长歌当哭解心怀。血泪涟涟,滴滴沁入这荒芜世界,许久许久耳中似乎听得一声微弱的脉动声,好像在昭告这世界并未毁灭,留有一息未绝。初阳呆立良久不能敬信,侧耳静听口中默数:一声一声又一声。 四五声脉动后,这世界终是不支,又重归寂静。初阳喜极反泣,高声叫道:“一息尚存,生机不绝,幸甚幸甚。”如此反复高叫,惊动看护之人纷纷上前一探究竟,只见初阳犹自沉迷不醒,口中却嚷叫不断,不由得大喜,飞讯频发。 “师父,师妹这是终于要醒转过来了么?”朱槿娘情难自禁,憔悴的面容上满是期盼,说话也语无伦次,“师伯,不如你再与她诊诊脉息,今日突然出声,应是无恙吧。” 小狐更是着急,也不说话只撕扯着清流真人的衣角闷头闷脑地往初阳病榻前带,差点将自己撞伤,幸得英娘及时援手。 ”莫急,莫急。初阳此时发声,直抒胸臆,一去郁郁死寂之情,必是无碍。说不得就要醒来,不如唤人先去将汤药备好,免得到时慌乱。”清流真人于丹药一道堪称大家,于医药一道也不遑多让,心中虽有期盼却依然镇定自若,并不因旁人所言所行而至疏失,自是有条不紊地诊脉试析道。 话虽如此明了,小狐却不肯轻信,依旧转头仰望清泉真人,似在等候他的结语。其目光中有恐惧有期待有欣喜有惊畏,端是五味杂陈叫人心酸。似有不忍之心,英娘见此情状微微蹙眉上前想要将小狐抱起,却未及伸手又已收回。这许多的日夜守候寸步不离若是今日再无结果,只怕小狐也难再支持,又何必多加阻扰? 清泉真人医术与清流真人一脉相承,亦是伯仲之间,只是此事关乎初阳生死安危,他便有些心神不稳,调息许久方才上前查看。小狐与其余小辈个个目不转睛屏息以待,不敢错过一分一毫,直到清泉真人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所诊无误,方才低声欢呼出声以示庆贺。 英娘早早闪身出门去亲备汤药,并不肯加诸他人。朱槿娘却是引着夏漱石在一旁低声抱怨,好似要将这些时日的忧扰一并发泄,而夏漱石只是偶尔分辩数句,面上却多有宠溺之色。清泉真人与清流真人并往侧室,想是要商议初阳的调养方案。小狐却独自蹲坐初阳榻上,低声不住轻唤:“姊姊醒来,姊姊醒来。”一声声如异客望乡,如娇儿依母,满是眷恋之情。 初阳本自沉浸在星火不灭的紫府世界中,心中却不知何故悸动不已,何处有人声声唤我归?是小狐?是师父?是英娘?是了,紫府世界虽是要紧,却又怎及得上亲情师恩?我若不及时醒转,只怕这若干人等皆要忧心难解,我当归去。 眉睫轻动,将醒未醒,耳中只听得有狐高叫:“姊姊当真醒来,姊姊当真醒来。快来人。”脸上却感觉有泪痕隐隐,想来小狐必是涕泪交加,初阳朦胧间回道:“小狐,休得高声惊动师父,又要怪你言行无礼。” “我怎会责怪于它,若是小狐不及时相告,我才要责罚与它。”清泉真人闻声急急而来,见初阳已然悠悠醒来亦是惊喜,而其冠带微倾想是疾行所致,却有何人在意? “累师父忧心,是我之过。”初阳与清泉真人熟稔非常,怎不知其此时与平时之差异,怎不知其为己操劳不少?只是待要起身,初阳方觉全身剧痛无力,就连轻动手指也已是难事,不觉黯然。 “醒来便好,其余事务慢慢再做道理。以为师与你师伯之医术,虽不能说是活死人肉白骨,但要救治你也非难事,你信是不信?”清泉真人如何不知初阳心中所思,因而故作轻松地开解道。 师徒同心,清泉真人不愿初阳多有心结,初阳又怎肯让自家师父再添忧心?自然是强忍痛楚笑道:“师父医术世间罕有人至,师伯医术能与你比肩,自是非凡。能得您二人倾力救治者,这世间只怕唯有我一人耳。” 小狐见初阳难于行动,也不肯依偎与共,想来是怕挤压其伤处,只是默然低头用小舌不断舔舐其手掌,此举较之方才声声呼唤更加动人心怀,舔犊之情相伴之情可见一斑。 初阳重伤初醒,气力不足,精神不济,不能耐久。众人皆是稍加问候便自行离去,唯独林引箫不听劝阻,日日前来,虽不曾出言致谢却笨拙地伺候汤药,其心意可嘉。初阳终能体会那日陈修文救护自己的心情,至死不悔。只是紫府世界沉寂许久再无脉动,初阳不敢表露于外只能暗自沮丧。 日日更替,转眼月余,其间灵药源源不断往玉华峰而来,清泉真人也并未食言果然将初阳调理如初。只是待得初阳能自行下地行走,山下已是严寒深冬,而清泉真人也选在这日与初阳深谈。 初阳深知师父所为何来,对自己状况更是早有预见,却只能抱着小狐浅笑以待。清泉真人踌躇再三方才晦涩开口说道:“初阳,两界相撞击,其结果只怕你行事前早有所知。而你能公而忘私,师父甚是欣慰。只是,只是……” 见清泉真人吞吞吐吐,初阳手中握拳又放,却始终不肯开口。最后清泉真人恨恨地说道:“即便是遍寻天下,我也要寻得二次结丹之法,初阳姑且待之,莫要沉沦放弃。”话到此处,初阳心中犹如明镜:事前虽已预知这结果,也愿意承担这结果,但当这结果真的来临之时,却依旧是神伤。 77重振 清泉真人从不轻易许诺,然则言出必践言出必行,故此数日后便意欲携初阳尽访仙山福地求一方术。而碎丹一事虽未闹得清灵山满城风雨,但也是上下议论纷纷,有赞赏有加者有不以为意者,初阳听得流言阵阵心绪不宁整日将自己幽闭于洞府中。亲近之人往来探视,初阳虽是强颜欢笑却遮不住那缕缕烦闷之情,此次更是破天荒地婉拒了自家师父的同行之议。 无可奈何之下,清泉真人只得孤身远去,临行前犹自叮嘱道:“古时有太史公虽刑而不自弃,终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文名遂传百世而不衰。而近日初阳耿耿于心者岂在长生?岂为法术?若皆非是,何故久颓然?为师今日远去,初阳且自思量。” 望着清泉真人远去的方向,初阳久久不去,心中大恨:木已成舟当断则断,为何还是这般郁结于心?因己利人言不及悔,为何还是这般焦躁难安?何故?何故? 小狐见初阳呆立风中良久,其眼神色闪烁似乎有些怜惜之情,只是转瞬而逝待得上前时又是一副娇憨:“姊姊久病初愈不宜远行,正好偷得闲暇将史书文章教授与我,免得我出口粗鄙扫去清灵山颜面。” 英娘也温言附和:“正该如此,小狐往往信口开河,不知进退,只在山中自是无忧无患,若是行走他处却是大大不足。不如暂且转回你我再稍加商议?” 初阳转眼望向这同行友伴,心中更是酸涩:因我一己之私而累师父孤身远行,因我一时郁郁而致他人曲意抚慰。何苦?何苦? 小狐英娘见初阳并不答话只顾定定地望向此处,唯恐出言有差,心中惴惴正要补救一二,却听得初阳口中吐出二字:“也好。”至此一鬼一狐方才安心,偕同而归。 若真是单纯习文弄墨倒也罢了,小狐与英娘言语上虽不曾百般劝慰,却于书文上作怪。也不知这一鬼一狐从何处寻来这许多诗书典籍,一一讨教。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等励志之名句更是被小狐着重点出反复吟哦。 一边吟哦还要一边偷觑初阳面色,若是无恙其声越发嘹亮,如此行径初阳虽是烦乱亦不免莞尔一笑。见此行奏效小狐愈发起劲,非但是名文佳句,甚至是些凡尘间志怪戏谑之说也被寻来一一试用。反反复复这许多次,初阳便不再一味沉溺于那患得患失的情绪中,有渐渐走出阴霾之势。 心神安定,便能澄澈;心中澄澈,便能有得。往日只觉传言纷扰不胜其烦,此时方知日出雾散只是一时蒙蔽;昔时只觉心中惶惶难安诸事不顺,此日才知风轻云淡情怀由己。点数根心香,调几声素琴,检阅几篇佳文与小狐英娘评论,小坐品茗高处赏景好不自在。 初阳如此行事却致清灵山中流言再起:有人惋惜良材失却志向,有人喟叹美玉偏遭天妒,有人怒斥有人取笑,纷纷纭纭,终不相同。许是心境不同所想便有不同,留言入耳初阳毫不理会,只听得小狐数声抱怨而已。 一旬未过,前后反差如此鲜明,初阳不免有些自嘲:舍得,舍得,舍便是得,得便有舍。舍与得,阴与阳,又有何不同?与其久彷徨,何不辟新径?江初阳你的眼光若只是局促于一时得失,又怎能叩问大道? 心中豁然,所见便非是一片废墟,留心查验便觉处处生机。初阳将紫府世界细细探查,居然又听得脉动数声,可见其坚韧非常。更加可喜的是这方世界俨然已与初阳血脉相融再无间隙,若能复生万物,则其威力必能更胜从前。 只是不知该如何行事方能妙手回春,初阳百思不得一分头绪。正苦思中,有一人风尘仆仆归来,初阳起身相迎却是大吃一惊:“大师兄从何而归?钓叟前辈又在何处?” “本自畅游异海远洋之间,故而路途遥远音讯难通,得报匆匆赶回已然晚矣,初阳勿怪。钓叟前辈独在入海处候我,并未同来。”海倾波眉宇间倦色满满,只怕是日夜兼程赶回后未及梳洗便已前来。初阳见此情形心中怎不感念? “碎丹之事虽是舍己为人,但想来师妹心中未必无怨无艾,不如随我与钓叟前辈一同放舟海外饱览胜景?”海倾波停顿片刻,细细打量初阳神色并非郁结难当后点点头道,“一则开阔眼界胆识,二则访寻良方机缘,不知你意下如何?” “师兄心意我自明了,只怕一路上山闲言碎语也未尝绝于耳边。”初阳将一杯热茗奉于海倾波面前并轻声笑道,“遇挫久黯然,何异临阵逃?你家小师妹难不成就是这等无用之人?” “好,好,好。”海倾波至此还有何不明白,大喜之下一连赞了三声好,“他人规劝宽解只在一时,唯有自身释然方是正途。小师妹既出此言,师父如闻必是心怀大慰。却不知初阳行程何有方向?若能同行却是再好不过。” “大师兄自与钓叟遨游海外追求三山,我与小狐英娘便悠游尘世寻求人间悲喜。道不相同不相为谋此话海师兄未曾听过?”初阳言谈轻松惬意,可见碎丹一事已是逐渐淡去再不足以为害。 “原来好心无好报,师妹这般嫌弃叫人情何以堪?”海倾波也不介意彩衣娱人,假意忧伤道。 “海师兄假装流泪,脸上并无有一丝泪痕,骗人骗小狐。”初阳还未接话,小狐却在一旁高声叫嚷,叫人绷不住脸,只得相顾大笑了事。 是日,师兄妹几人谈笑风生,谈经论道,兴尽而散。 是日,江初阳负笈远去,身旁依旧是小狐英娘相依相伴。 是日,清泉真人得飞讯相报,愁怀得展,与旧友大醉一场。 是日,清流真人与林引箫远立峰顶,无言送别,唯听得天女花簌簌如雨似有依依不舍之意。 78触动 树连村,山为界。橘树经霜雪犹绿,寒雀因暖阳起落。 桑柘田,相襟带。赏不完片片云英碧,看不尽处处菜花黄。 十数年故里未相亲,乡音未改,乡景依旧,唯有人事两茫然。 吉州,初阳故里,有两女子款款而来,其一身着月白衣衫而面笼轻纱,其一身着浅红衣衫而怀抱一狐。二女毫不扭捏,行事落落大方,指点佳山乐水自得其趣,有偶见之村人莫不以为异。 英娘未尝一识江南农家,至此自是兴致盎然;初阳一解乡情,欲尽地主之谊,亦是情绪高涨,将此处风土一一告知;唯有小狐无奈,不能言语人前,只得暗自隐忍,闷闷不乐。初阳见其异状,心知肚明却不劝解一二,故作不知假意对英娘道:“吉州虽无菜肴盛名在外,但是别有一番滋味。更兼此处盛产米稻,多有米粉、米果之流,与他处迥异,不可不尝。” “初阳这般一说,倒叫我心中多有期盼。不如你我紧赶几步,早些归家也好一试佳肴美食。”轻纱下的英娘一脸期待,满心欢喜地答道。 听得此话小狐更难自持,欲要出声又恐初阳呵斥,抓耳挠腮好不焦躁。初阳暗自偷笑,轻拍其额道:“好吃成性,如此作态怕是又忘却何为磨砺?天将降大任于斯狐,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今日岂不是一绝佳时机?” 小狐大惊失色,欲要分辨又无此胆色,只得呜呜哀鸣不止,而其幽怨之情绵绵不绝,若有闻者只怕俱要悲声。这般哀怨之声落在初阳英娘耳中,却只得到四字评语:假模假样,怎不叫小狐咬牙切齿? 讨饶无用,乞怜无用,小狐索性恶狠狠地盯着初阳不放,大有你克扣我美食我与你不死不休的架势。初阳无可奈何地叮嘱道:“糯谷难于消化,不要过于贪吃;糯稻所酿之酒回味绵长,更不要贪杯。”见初阳这般发话,小狐心中方能安定,喜滋滋地不住点头,哀戚之色顿做雪消,惹得英娘掩袖低笑。 二女一狐笑谈声声,脚步却不曾迟缓,午时之前已在江家门外。近乡情怯,近家情深,游子归家哪怕千次万次也不能释怀,而初阳长舒一口气压抑心情,方敢上前叩门,一声声不似敲在门上倒好似敲落心间。 吱呀一声,门后露出一张日渐老迈的脸庞,见了二女居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嗫嚅问道:“大小姐?真的是大小姐?莫不是做梦?” 见初阳点了点头,老仆居然老泪纵横,高声报说:“大小姐又回来了,老爷夫人,快看看是大小姐真的又回来了。” 余音未落,父母未见,却有一半大小子健步而来,停下脚步细细打量初阳,由上而下,由下而上,反复数次才点点头,一边施礼一边恭恭敬敬地叫道:“初晨见过姊姊。” 一声姊姊叫得初阳有些恍惚,十数年弹指而过,修道之人或许容颜未衰,可昔日那牙牙学语的幼婴已然这般高大了,想来父母更是鬓生华发。稍稍迟疑间,便见江父已在房前,其后有一垂髫女童搀着母亲同行,三人脸上满是惊喜。 原以为自己能看破生死勘破聚散,原以为自己能含笑相待平静自处,事到临头却皆是空,初阳眼角一酸,珠泪一滴不自觉地流下。泪珠滴于小狐脸颊却叫它也莫名地有些思乡之情,只是它又怎知故园何在?英娘见初阳情难自禁,心中如何不思想起生离死别的老母幼弟,神色也有些黯然。 初阳扶起初晨,二人相携并行至父母跟前。江父呐呐不能言语,只是含笑频频点头;江母却死死拉着初阳不肯放开,似乎一松手女儿便能飞身远去再不能见;垂髫女童却是好奇地仰着脸望着初阳,羞涩不肯出声,在父母再三催促下才福了一福低声说道:“初岚见过姊姊。” 一家人就这般立于门外叙话,良久才记起还有外客在场,故而各自收拾情绪相请英娘入内奉茶。初阳怎敢将英娘真实身份相告,只说是同门师姐与己交好素好美食因而同来。 吉州民情极是好客,今日女儿回转贵客来访,更是不能怠慢。江母恋恋不舍地起身往厨间而去,想来是要亲自操刀一试锅铲。初阳犹未有何异动,小狐眼神却已随着江母远去,垂涎不定叫人哭笑不得。 江母厨艺非凡,整治筵席速度也极为迅速,不多时便有人来请。初阳见席间一碟一碗俱是自己当年所好,心中感慨万分。旁边初晨又低声对她说道:“姊姊,听说往日你极爱酸笋,娘每年亲自采摘亲自腌制就是以备你何日归来之用。” 初阳夹起一筷放于嘴中细细咀嚼,那酸溜溜的滋味叫人几欲洒泪,再见母亲除了招呼英娘便是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进食极少,更觉酸笋之重。扪心自问,自己可知父母所爱之味? 悄悄拭去眼中泪花,初阳不哭反笑,凭着旧日印象与父母添菜,轻声将桌上菜肴向英娘解说,留心弟妹所喜所好,照拂小狐进食。一言一行中规中矩,初阳仿佛从未离家,依旧是江家大小姐。江父江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时间宾主适宜满席尽欢。 冬时并无农活,一家俱是安闲。初阳每日听得父亲教导初晨书声不绝,母亲督促初岚刺绣不缀,心中有说不出地安稳,似乎岁月就该这般缓缓前行,一代一代永不停休。世间新人换旧颜,永无止尽,便如江水滔滔不绝奔涌不休。 纵然偶有战乱灾祸,只要薪火相传,便可绵延不断。纵然有高山峻岭阻挡,只要水脉不止,终可汇聚成河。猛然间初阳灵光一闪,原来生存之道如水,如此说来人可分五行,而人之所行亦可分五行?神州历史浩浩荡荡奔腾不止,与水行岂不相合? 初阳正入神,紫府世界猛然挣动不已,好似在迎合初阳所思所想,而蛰伏许久的水之气息居然翻腾起伏,想要上天为**下地为江海。初阳喜之若狂,原来如此:五行无所不在,无所不包,行事又岂能跳脱其外?只是今日所悟远远不够,若能将人间五行参悟,那便是江初阳的五行之道,紫府世界便能再现人间。 79人同此心 既已窥得门径,初阳心中便是大定,虽不知此道途将会是如何艰险如何悠长,然则固守自我坚定前行必有所得。因此上初阳所言所行较之平常更为不疾不徐,也未曾刻意去寻求自己所悟之五行。 灵光当来自会不请自来,着意苦寻也未必一现,平常心处之即可。初阳每日也不过是与父亲初晨闲话诗文畅谈古今,与母亲叙些家常琐事,与初岚指点些蒙学针线,十数年的时光似乎不曾留下分毫隔阂。初阳本属于此处,融入其中也似乎是轻而易举。 时近年关,年味十足,初阳越发忙碌:每日与母亲幼妹整治些待客之物,煎炸蒸煮样样都要亲手试上一试;将丢下十数年的女红拾起,给家中诸人绣些荷包鞋袜。而小狐每日耽于美食自是心满意足无暇他顾,唯有英娘虽是时时面带笑容但细心留意还是可见眼底那一分惘然。 初阳非是无心人怎能不知其忧思?想起往日诺言也有些汗颜:自己整日只顾与家人共享天伦,却忘却了人同此心情同此理,英娘又怎能不想念劫后余生的族人?自己虽是历生死碎金丹但身躯犹在,英娘锥心痛化心魔却已成一缕芳魂,孰轻孰重一判立现。 踌躇再三,初阳终究狠狠心去与众人辞别,只说是师门驱使不得不去。江父强颜欢笑并不阻拦只是叮嘱些为人处世之道理;江母将历年所做新衣件件收入行囊,嘴中还不住地低声叹息:“怎就不能多呆上些时日?年关交口还能有甚急事?”初晨初岚虽是与之相处未久,但血脉亲情难断,自是依依难舍。 小狐茫然不知其缘故,只能楞楞地望着初阳似有疑问。英娘隐隐有所猜想,眼中如有所盼却不肯出声。二女在惜别声中越行越远。不需回头,初阳也可知父母倚门远眺弟妹恋栈不去的模样,心内酸涩不知由何说起,只得勉力笑道:“不知滁州除夕热闹几许,正好前去一探究竟,英娘可要指引一二。” 听得此言小狐疑惑尽去,顾盼左右人迹全无便大胆出声道:“原来是要往英娘姊姊家中去。英娘姊姊,若是你家吝惜美酒佳肴我可是不依。” 眼见初阳故作轻松的模样,耳听小狐不以为意的口吻,英娘心中却是翻涌不定忧喜交织:不知老母幼弟可安好?不知未报家仇可会被责难?更不知幽魂邈邈会否惊骇家人?心中有所想,脸上便有些惶惶之色,而脚下却更快上几分,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往家中去。初阳也有离愁萦怀,更不知该如何劝解。幸得小狐无牵无挂,一路插科打诨方得缓和气氛。 滁州,英娘故里。江北江南虽是一江之隔却是风光迥异。甫一入境,初阳便笑道:“适才想起吉州先贤欧阳氏曾于此处彰显官声,遗下佳作数遍。如此想来吉州滁州也算旧交,我与英娘说不得亦有夙缘难解。” “欧阳氏?想来必是醉能同其乐醒能叙以文者。初阳未提,我倒不曾想起此事。呶,往南而绵远秀丽者可不正是琅琊山?”英娘脚步依旧匆匆,但神情却渐渐松快,饶有兴致地指点起家乡的山水景致。 “乡贤有记,心生向往,怎不叫人游兴大发?”初阳一面遥指远山与小狐分辨,一面与英娘笑谈不断,想来别绪也渐渐远去。 郭家本自农户,起于乱世,显名于平世,建功于关外,一门将星如云,今朝倚重有加。怎知伴君如伴虎,一朝祸起家中男丁非是战死沙场,反而血洒刑场,怎不叫人唏嘘不已?初阳心中暗自思想,面上却不敢分毫动色,唯恐触动英娘心中痛事。 虽已近十年未归乡里,但路径一刻未尝忘却,英娘越行越疾终于停在一片旧宅前。初阳放眼一看,此处宅院依山傍水连片成面占地甚广,依稀可见当年之繁盛,怎知不过数年便已人烟凋落如斯?然则正门紧锁,想来已是久未出入,亦不知其中人物何在? 英娘见景伤情,故园残败不堪,亲族未知所在,更添几分伤感,久立回想未肯离去。初阳无奈,只得寻一乡民详询,方知今上虽将故宅赐还,但郭家却就此封闭正门,一家老小只存身于一独门小院中过活。 说及此事,无人不是扼腕太息,眼神中对今上也是多有不忿只是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初阳心中不禁悚然,怨愤之语久结心怀,若能安抚犹可,若是不能只怕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本朝盛世无饥馁处处有笙歌,却怎知流于浮华弊病已种。只是此等家国天下事,乃是儒士一展所长,又何须道门多加置喙?初阳摇摇头踱步而归,将闻知之事一一告知英娘。 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然知晓,英娘却不肯移步,依旧望着幼年成长之所怔怔发呆。小狐也知兹事体大,不敢出声搅扰。盏茶工夫后,英娘才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本乡本土,已知所在,英娘轻而易举便寻至家门。此处倒也不算简陋,犹可见新近修葺痕迹,而炊烟缭缭却似一普通人家。英娘欲进还退,犹豫再三,初阳只得自行上前叩响门环。 应门而来者乃是一束发男儿,容貌甚肖英娘,只是腿脚似有不便,行进时一瘸一拐。见门外二女,来人一脸诧异,却依旧有礼:“久未有客,却不知二位姑娘所为何来?” 轻纱下英娘几欲脱口唤出幼弟名号,却顾忌左右强忍不言。初阳将小狐放下,上前还礼道:“远来之客,欲见堂上老夫人,并带来英娘些许消息。” “此言当真?可不能诓骗于我。”男儿闻言惊骇异常、惊喜非常,居然上前欲要拉住初阳一问究竟,只是碍于礼仪终是退后。 “我自不会哄骗与你,此处不便不如进屋再做详谈?”初阳伸手牵住英娘,随着那男子往院中而去。 院中有一老妇人,身形佝偻神情安详正领着几位老仆整理事物,见男子进来也不抬头只温言问道:“故友稀少,邻里忙于年关,子兴今日却是何人来访?” 郭子兴方未报得喜讯,英娘却已跪倒于前,望着老母亲较之常人更显苍老的面容顿时泪如雨下,一声母亲哽咽在喉中久不得出。母女连心,见此情此景还有何不明白?老妇人当下顾不得掀开轻纱辨识,便抱着英娘哀哭不绝。其声如鲛人泣血,孤猿哀啼,摧人心悱,初阳也不免动容,小狐也不忍听闻。 80寻本溯源 母女这厢放声痛哭,子兴也掩面而泣,仆从更有涕泪俱下者,连小狐也将将洒了几滴泪珠。足足一炷香时间,郭母方才拭泪而起,将英娘揽入怀中,口中自顾喃喃低语,指尖却细细描摹其脸庞一遍一遍,似乎要进一步确认自己心中所思所念。由此观之,老夫人的眼神多半是不济事了。 英娘泪眼迷离,打量着老迈半瞎的老母、未及加冠便已身残的幼弟和数位忠心耿耿但年老力衰的旧仆,心中久违的怨毒之心隐然有死灰复燃之势。其势迅即引动轻灵剑锵然出鞘于半空盘旋不定,有杀伐之气引而待发。小院中气氛霎时间肃杀非常,叫人惶恐难安。 初阳暗道不好,郭家这般惨境居然引动英娘恨意,若是放任只怕后果难以收拾。正要运转同心诀稍加干涉,却听得郭母轻抚其背破涕为笑道:“只说是阴阳永隔再难见,不意还有今日。只觉苍天待我不公,怎知儿女双双在眼前?得见英娘,于愿足矣,不复有憾事。” 这一笑如春风徐徐破碎寒冬,英娘眼中厉色缓缓消散,手中握拳也慢慢张开,轻灵剑更是清啸一声消失不见,小院又是一番祥和之象。子兴乘势多加劝慰,且一瘸一拐自为先导将众人引往正堂,而老仆手疾早已将清茶备好一一奉上。 “贵客远来本应尽力款待,却应一时忘情而多有怠慢,惭愧惭愧。”情绪逐渐平复,郭母又是一派大家风范,“陋室粗茶奉客虽是稍嫌不足,但仓促间也只备得这些,勿怪。” “英娘与我识于患难时,友于生死间,情愈姐妹何必贵客二字?老夫人只当我是家中子侄辈一般,粗茶淡饭打发足矣。”初阳见眼前老妇人经大变历艰险犹能坚韧不折风骨不易,心中亦是大加赞赏。 “英娘生来性情执拗,老身常恐其行事过于任情以致偏激,能得初阳为友真是幸事。”知女莫若母,郭母虽不曾亲见入魔之事却能揣测几分,“初阳言谈不俗行事洒脱,非常人能及,莫非乃是道门中人?” “噫,夫人何出此言?”初阳挑了挑眉反问道。 “当日圣旨明谕,郭后因忧伤成疾早已身故,葬于高陵身后荣显。若是英娘早已不在,眼前之人又能是谁?若是英娘未曾故去,今上焉肯任其游走于外?只怕清武山于中出力不少。”郭母一语惊四座,贵勋名门果然所知甚多所见甚广。 初阳避而不答,只笑道:“早应与英娘同来探望以解夫人爱女之心,奈何行走世间诸事不由人今日方得到此,正要多做盘桓老夫人勿要嫌弃才是。”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郭母将门主母行事也不同一般妇人,心思通透言谈不俗外又多了几分爽朗大气。英娘立于一旁却是百转千回若有所求,一脸犹豫不决。 初阳暗暗叹息,事不关己则能分清利弊,事一加身又有几人不能迷惑其中?英娘往日言辞犀利往往一语中的,行事决断利落不曾拖泥带水,今日情深之下也不免失态。此情非独英娘,自己也概莫能外。若不是小狐英娘师父等一干人等尽力扶持点醒,只怕江初阳犹在玉华峰上自怨自艾。 思及此处,当下初阳上前轻轻拉住英娘道:“居留此处,英娘可不能惫懒,须得陪我四处览胜。我也不白打秋风,赖有医术颇可依仗,若是夫人子兴不弃,便由我来诊治一二,或有意外之喜。” 郭母尚未作答,英娘已是惊喜交加,急急追问道:“此言当真?可能痊愈?” “哪有医家未曾诊看,便灼灼煎迫若此?英娘情急过矣,收心忍性,徐徐图之,于己于人方是良策。”初阳一语双关,“过忧过喜俱是有害无益。” “正是,姊姊心急太过了。总要等江家姊姊望闻问切过后,才好一下断语。”郭子兴也劝解道,脸上不知何故居然有些羞赧,“母亲眼疾极是不便,还请江家姊姊多多费心。至于我之腿伤,只怕、只怕多有不便不如作罢。” “难不成军营之中危急之时,还有男女之别授受不亲?子兴过于迂腐拘礼了,只不过是腿伤又何必如此?”初阳为解子兴尴尬,故而出言打趣。 “姊姊医术乃是真人一脉亲传,兼有信安杨家之长,可算是神州国手。能得其救治是你福气,不要推三阻四。”小狐见子兴多有退却,以为其对初阳医术多有怀疑,心中愤愤不平脱口而出。 眼见故去之人犹在膝下,耳听灵异小兽忽做人语,初阳身份自是昭然若揭。郭母心中早已明了自是无事,郭子兴却是一惊,望着小狐眼中疑惑重重。小狐却不以为然,甩了甩尾巴道:“随口一说,何必如此讶异?少见多怪。” “小狐又多嘴,惹出事端小心师父罚你。”初阳低声斥责,小狐却习以为常,只是撇了撇嘴懒洋洋地伏于椅上,再不开口。 初阳也知无用,低声笑了笑,径直上前与郭母查看病情。英娘心情稍作收敛,见状便随之而上,留下子兴与小狐两两相望。 运转真气初阳以神识仔细操控,将其微微沁入郭母眼中厘清其中脉络走势,灵石洞中习得之法用于医道却也相得益彰,果然是一理通万理同。不多时,初阳便收功而起,俏生生地说道:“夫人只怕是忧伤过度整日以泪洗面方有此病。无妨,待我外用针灸内用汤药必能复明如初。” 初阳转身又至子兴面前如法炮制,无需肌肤相接便已诊治完毕。不知为何,初阳居然微含怒意,语气也有些沉重:“子兴这腿伤只怕不是天灾而是**吧,何人如此肆意妄为?” “墙倒众人推,一夕遭难亲友尚且避而远之,落井下石者又何足为奇?”郭子兴倒是波澜不惊,“只是虽有旧日之人为恶,却也有非亲非故之人出手相救,起起落落间看尽人情冷暖,方知往日相亲者不足为依仗,往日不屑者未必无大义。” 初阳眼见当日英娘大是大非前幡然醒悟弃家仇全天下,今日又见子兴幼年致残却能胸怀宽广不为偏执,不禁暗想:古人言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英娘子兴能行事如此,岂不在其父母?原来水清问源,人正寻本。家学渊源便如这汩汩活水,人立于世凭此为根。人间万家与千江万河又有何异? 81救治 见初阳顾自沉吟若有所思而未有定论,英娘眼中不免有些忧色,迟疑相问道:“莫非是旧疾棘手,难于施救?” “非也,非也。英娘不必多做猜想,子兴腿足不便只怕是当时救治不得法所致。”初阳回过神来,摆摆手自信地笑道,“若是寻常医者定当束手,于我却非难事。只不过恐需将昔时接骨之处重新处置,子兴可能受得住这痛楚?” 堂中之人闻言无不欢喜,子兴更是频频点头,脸色红润激动不已。想来这残腿与他便是那悲伤过往的烙印,日日相随不得少离,一朝有望解脱如何不肯? “可要备下何等事物?初阳你且细细数来,我嘱咐人去一一备齐。”英娘向来稳重妥当,今日却急切纷乱,乍见生离死别的亲人,情绪忽喜忽悲不与常时同。 “何必大费周章,只需细致棉布一卷,门外柳枝一节足矣。”初阳将所需之物慢慢道来,不急不躁,“对了,再唤人去溪前取一盏澄净之水我另有他用。” “棉布之用我能尽知,柳枝溪水之用却是茫然无解,姊姊不如说来听听?”小狐见郭家老仆领命而去,百无聊赖的它却又来腆着脸来凑趣。 “不可说,不可说。山人自有妙用。”初阳一脸神秘,倒叫小狐心痒难耐,急得团团乱转,连少年老成的子兴见了也不免动容一笑。 不多时,棉布送至,柳枝已得,唯有溪水路程稍远犹在途中。初阳着子兴寻一简榻安卧,神识引导真元猛然发力。旁人只听得喀嚓两声似是关节脱臼又复位,子兴也是闷哼一声冷汗如雨想必是痛不可遏。 初阳也不停手,木之气息随即流转而出,那节干枯的柳枝居然渐渐转青其上新芽跃跃欲出,叫人多有猜想。 “借得一分生机,助你骨肉重生,去。”初阳轻敕一声将柳枝没入子兴腿中,棉布也顺势翻飞而起,只不过眨眼间伤腿已是包裹停当。子兴也已安然入睡,悄无声息。英娘难以置信,轻声问道:“似这般便已可算救治完毕?会不会留有后患?” “以推拿之术扶正其骨,以杨柳生机相助其活,以棉布束缚固定其位,三者具备病根已除,余下之事托赖汤药之力即可。何况子兴尚未长成,正是生机勃勃之时,只怕不足半年便可恢复如新。”初阳振振有辞言之凿凿,叫人不得不信。 “不如让子兴多加歇息,这半年只怕他不能落地,还要着人小心伺候。”初阳招手示意众人离去,重归正堂叙话。 “为何以杨柳之生机助其生发?为何不用松柏桑榆?”小狐心中疑问犹在难于平息,未及落座便乘势追问。 “人常道蒲柳之姿望秋先衰,却不曾想杨柳易生易发遍生神州寒热之地,随意折枝即可成林,其生机强韧岂是其他树木所能比拟?用于此处最是恰当不过。”初阳方才虽是一气呵成,神识却消耗颇多,脸色也不免有些发白,却依然细细阐明以免英娘等人困惑。 “原来如此,果然奇思妙想非比寻常,叫人大开眼界。由此观来老身之眼疾也是无需多忧,不若稍作休息明日再行医治。”郭母虽不能看清初阳神色,却能以常理度之,故而温言相劝。 “不碍事,正好溪水已至,不如一并了结。”初阳调息片刻,便起身取起溪水一盏,真元凝水为针,而水之气息附着其上,疾刺穴位。只见数点银光飞过,转眼便已尽数隐没。如是者三番,初阳方才停手。 郭母只觉眼中有热流传动有些酥麻微痒,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轻揉,怎知又有清凉之水忽来润泽,叫人舒适已极。冷热交替,眼前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景象竟然渐渐可以辨识轮廓,怎不叫人惊喜?郭母不禁脱口赞道:“神乎其技。” “夫人方有好转且多歇息,少用目力。即时起每五日我与你用针一次,开春时节便可与英娘共赏春花缤纷春水涓涓矣。”初阳自信满满,想是对疗效也甚为满意,“待我斟酌出方,及时抓药煎服以增其效。” 闻言早有仆从将郭母扶持入内室修养,而英娘也不言谢只是往初阳面前重重一拜,省却千言更胜似万语。初阳急忙扶起,嗔怪道:“往昔你若何待我,今日我如何待你,彼此之间还需这般客套?”英娘正色道:“初阳因我别父母,初阳为我施妙手,此情我自是铭记。然则此非我一人之礼,而是我一家之礼如何能不受?” 初阳无奈只能受此一拜,经此一事二人情谊更上一层,而回首却见小狐却是早已将笔墨备好,蹲踞桌上以待初阳,不禁携手上前参详药方。一人一狐一鬼你一言我一语,相处分外融洽。 岁月苒苒,转眼便是除夕,郭家母子的病情也因初阳精心医治而大为好转,故此上全家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滁州本是古来军事要地,又曾是一朝京畿要地,故此繁华热闹不逊别处,民乐民舞更是别有特色,叫人流连忘返。 而其中最让初阳爱不释手的却是此地独有的年画:凤画。其造型独特画工精细,或有一凤高飞百鸟齐随,或有朝阳如火丹凤相迎,或有双凤翻飞欢舞云间,不一而足;而每只凤凰以墨线勾勒渲染重彩,饰以金丝银线,更显华贵祥瑞。 究其根本,有说此处传言凤啸九天择日当归者,又说旧日曾见仙人羽化跨凤而去者,民间怪谈或真或假也不过博人一笑,只是有凤无龙稍显怪异。当地家家以此为贵,户户以此为瑞,初阳英娘也不能免俗,堂中也多有张贴。 当夜,千家万户爆竹声声灯火辉煌,往昔只觉星河坠入凡间,今日初阳细细体会却觉得人烟无数汇集成河成海奔涌向前一刻不停,较之星河气势更为浩大更为永久。身处其中,或喜或悲,或哭或笑,都只是人间长河的一份子,一刻不曾脱离。 82孰能无情? 随着交子时刻的来临,辞岁迎新之氛围达到顶点。入目皆是笑脸盈盈,入耳俱是爆竹盈沸,非独郭家,处处如此家家一同。遥而想知,余杭、京都、金城、吉州等地习俗或有不同,喜好或有不同,但此时此刻此景此情必是神州同庆海内同贺。 人分南北,水有清浊,但人烟聚集便可成村成寨成城成国,而水流汇集亦可成溪成河成湖成海。人海茫茫漫无边际,虽有个人差异却也包之容之;水流浩浩横无际涯,虽有水源差异却也处之任之。 人不能遗世而独立,水不能弃流而独存。天下兴亡人同悲喜,洋流丰涸水共依存,由此而知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所言非虚,而世间之人或是懵然无知或是心如明镜皆是自觉不自觉地依此道而行之。 初阳本就感染迎春之喜而心神舒畅,此时有得更是念头通达,紫府世界也躬逢盛时随之而变。水之气息蛰伏已久暗流不定,一朝得变化之理,更是翻腾而出。只见水汽冉冉而上聚集成云,积云化雨沥沥而下,缠缠绵绵久久不散,欲要将紫府世界荒芜之感洗涤一清。 内外交感,内里如此,外界焉能无所动?只见明月光华一时大显,明如白昼视物无碍,中又有灵气轻雾如纱袅绕而出,化作晶莹凤鸟一只上下飞舞盘旋不止,有睥睨天下之姿有远离尘嚣之想。神州见者莫不以为祥瑞之兆,更有甚者跪拜祷告若有所求。 约莫半柱香后此凤俯首若有所待,无人能知其所想唯有随之静候。而不多时滁州上空居然又有一云凤翩翩而起,与之相对而舞。朗朗明月下,月华之凤与云晕之凤更是相得益彰,愈显其族高洁不群。 双凤翱翔九天之上,神态亲昵身姿悠然,引得无数人翘首相望而不自知。忽而听得一声清啸,空中何曾再有凤鸟,只化作点点水息散入凡尘,如丝如针非雨非雾,浸润神州滋养万物,更添一层新春的喜气。 雨丝纷纷于内,水息悄悄于外,紫府世界一扫残败颓丧之势,有焕然一新之态。只见处处水脉缓缓重现各自循道而流,而水脉如血脉纵横,润泽天地以养生息。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生机正在暗中萌发,有朝一日必能惊艳而出。 初阳沉浸在这一方水世界中舒展自若,待得云销雨霁缓缓而起,只见郭家上下俱是沉睡不醒,唯有英娘小狐在一侧各自用功,而一狐一鬼目中神采更胜往昔必有所得。初阳转念将神识弥漫而出,探知远近人家俱为灵气所夺,纷纷入梦悄然无声方才安心。 次日醒来人人瞠目结舌:郭母尚未痊愈的双目经此一遭已是炯炯有神,子兴未能落地的残腿经此一回竟然灵便无碍,而身形衰老的仆从也多有新生之态。非止如此,左近人家多有老者华发转乌、缺齿再生,叫人啧啧称奇,或谓之为凤画之功凤鸟之恩。 流言不断,郭家众人心中粗有眉目自是守口如瓶安然度日,只是即日起便不断有怪异之人出没邻里间,环伺探测,但见初阳修为不过筑基九层皆失望而去。而不日滁州官府亦有来人详加询,并许以重利,说是祥瑞之物献于今上必有重赏云云。虽不虞事有不密,但初阳心中怪异之感依旧环绕不去。 元宵佳节过后数日,随着一位白衣女子的现身,初阳终知心中不安因何而来,眼前之人可不正是于火焰山中消失无踪的雪姬?只是雪姬脸色颇为不佳,像是身怀有恙。 小狐一见来人便是愤怒不堪,作势欲扑且高声怒斥道:“你居然还敢前来,你还嫌当日将姊姊害得不惨么?” 初阳倒是平和许多,只是定定望着雪姬道:“数年未见,不知今日前来又有何事?”英娘却转身将家人劝入房中,以免错手。 雪姬见众人戒备,眼中一分歉疚九分神伤,却依然抿着嘴并不开言,只将合拢的双手缓缓张开,其上居然是与之相依相伴倚为雪之本源的雪女。 只见雪女紧闭双目一动不动,气息若有若无已是奄奄一息。雪姬却只是固执地捧着雪女并不肯开口相求。初阳想来应是唯恐自己不肯应承,只好出声问道:“可是要我相救与她?” “你可肯相救与她?”雪姬低头哀伤地盯着雪女缓缓说道,“若是不肯,我也无话可说。” “我为何要相救与她?你又怎知我会相救与她?”初阳见其犹是强项不肯稍作低头,心中也不免有些怨气,“火焰山中若不是你惑于苇原黄粱美梦,怎会反手将我置于死地?” “当年你能心伤原姬之殇,今日你便不会置雪女而不顾。”雪姬见初阳强硬反而定了定心神,冷静镇定如初,“除夕夜双凤和鸣之事必是你所为,其中悯人之情依旧,其中生机勃发依然。” 提及原姬初阳心中黯然,那执意入魔不肯回头的女子,那误以为舍身为国的女儿身,身在神宫日日受神官蛊惑如何能自拔?雪姬又怎能丝毫不染?心中一软,初阳缓了缓语气问道:“当日我坠入深渊,梅之华心魔深种不能而脱终致为祸师门,却不知你与心魅何往?” “我醒来之时心魅渺然无踪,梅之华气息已无,实是不知。而心魅诱发之魔根蠢蠢欲动难于自控,若不是雪女以自身为引将其封印,只怕我早已癫疯入魔。”说到此处雪姬面容哀恸,清泪两行不能稍停,“苇原常道雪女无情,却怎知天下无一物可以无情,你我如此,雪女亦同。” 初阳与小狐英娘相伴情深,怎能不知雪姬此时心情?听到此处,心中更是软上几分,不觉低声说道:“此处不便救治,不如暂离此处再做道理。” 只是经此一阵仗,滁州已为神州瞩目,而久作停留郭家也不免又成众矢之的。而凤鸟如后,月华孕阴,有心人以此为据妄加揣测只怕又是一场风波。郭母虽是不舍,英娘虽是不愿,初阳虽是不惧,但身处人世何能仅知有己?再不情愿也不能不做离别之语。 此次分别,英娘亲见老母复明幼弟新生家中俱安,心中再无哀痛之感。挥手远去,虽有依依之情却无不舍之意:子兴子兴家中万事有你担承,我自远去无忧无憾,今后郭氏一族由你当门立户。 再上行程,小狐依旧无牵无挂,英娘却是心无重负,初阳暗自思想,雪姬心中牵挂,各人不同。 83归去 琅琊山虽非是高险峻拔,但胜在层峦叠嶂林深树密,故而颇显娴静幽雅。寻常人等多流连醉翁旧处而未敢深入其中,反倒有些山不在高有林则秀之意。初阳等人循溪流而入,其间多生榆树,十分高大雄伟颇与他处不同。 渐行渐远,直至某处眼中樵夫之迹尽无,唯听飞鸟之声鸣幽,初阳等人方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正是一处幽谷,有清溪一带怪石垒垒甚是可爱。小狐当先一声欢呼,直往溪水中而去。虽是元宵刚过溪水犹似冰寒,小狐却浑然不惧,任意跳跃于溪间乱石阵,随意踩踏激起水花无数。 非止如此,小狐还频频人立而起以爪相招,示意众人同乐。英娘重负已释,眼见其花样百出不免心生童趣,居然真个上前与之嬉闹。初阳神情自在惬意倚坐于溪旁一巨石上,眼见一狐一鬼欢笑声声惊起数处飞鸟,也不免莞尔。唯有雪姬心有所系,自是孤立无语暗暗蹙眉。 初阳也不规劝,自顾自细细打量起谷中景致,良久方才俯身拾来小石若干枯枝数根,自布疑阵以掩谷口。一一布置停当,初阳方才出声问道:“魔念由你而起,当由你而止。未知经此数年打磨修性,你可有勇气再尝试?你可有毅力再掌控?” 雪姬毫不犹疑重重点头,神色肃穆可见其心坚定。初阳见状却不喜反忧,长叹一声劝道:“过犹不及,当是举重若轻。不因情切而失分寸,不因关己而乱进退,方得事全。魔念起灭皆是在你,又何必过于凝重?只当是花开花落于眼前,虽是动情却不伤怀,虽有喟叹却不哀辞。雪姬且轻松应对,信念不失魔念亦不过尔尔。” 言毕初阳也不回头,反而轻声吟唱小曲,其曲欢快其词简洁,用心听来也不过数十字:清清溪水,宛如明镜,洁我衣裳,濯我手足。清清溪水,宛如明鉴,正我仪容,涤我心怀。”歌声清脆,如清溪潺潺,反复吟唱,分外动人。远处英娘小狐听得悦耳,情不自禁和声而唱。 雪姬得了初阳劝解,耳听歌声悠扬,心中一动低头若有所思。再抬首时雪姬嫣然一笑,有如冰破雪融春光起,脸上再无分毫愁苦之色,口中也轻声跟唱起来。 朗朗歌声中,只见溪水如银线飞起千丝万缕顺着雪女全身毛孔直入其内,转上一转后万千水线又夹杂着隐隐黑气飞射而出。原来正是初阳神识分用,这厢操控银丝涤清雪女身躯,那厢却操控夹带魔念的水线直往雪姬而去。 雪姬也不曾惊惧,脸上带笑,结印将缕缕魔念尽数收回体内。而溪水依旧清清而下,不失其洁。质本洁来还洁去,雪白何肯为泥污?飞雪如此,清水亦然。况且水能自清,人能自省,此理一同。 常言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不过是一念既生一念则灭。信念坚定,魔念何存?只在瞬时间,魔念无处附着便如泡沫纷纷破散,眼前依然是那当日高洁如雪的雪姬,细细查看眼前却又不再是旧日清冷如雪的雪姬。 初阳拊掌为贺以庆新生。雪姬盈盈一拜以为回礼,顺势随风而起恰如精灵飞舞。这正是舞动瑞雪报春来,引动银花迎春归。小狐看得心花怒放,居然随之而舞,只是手足不能协调,其态可掬。兴尽舞罢,雪姬神采飞扬,显见修为更上层楼。何言雪至冷无情,只为唤得春晖归。 只是魔念虽除,雪女却未醒来。初阳正要上前把脉诊视,却见雪姬摆手谢绝,转念而想雪女雪姬心意两相知必有神通行事,故而含笑退离静观其变。 雪姬袖出尺八,一曲缭缭而出,思情感人满谷寂然,连小狐也竖耳静听。眼前恍然是一片茫茫北国高原,其时远山积雪正化,河面破冰声动,桦木枝头隐然有芽苞待放,白兰花蕾正欲闹春;而村落中屋檐下有数个小儿女笑着闹着,眼神中满是春来的惊喜。 闻弦歌而知雅意,初阳居然也出一箫,缓缓而和,折柳曲中多别意,挥别良友无需言。竹箫尺八本出同源,思乡送别皆是离情。二人虽是别用一曲,却是莫名的和谐动情。 北国春曲中满是故园之景,饱含思乡之意,怎不叫游子动情?雪女生于斯地,与北国相依相存数百年,怎会无有依恋?无有远思?情之所至金石尽开,何况有情之人有灵之妖?故而一曲未了,雪女已是逐渐苏醒,眼角依稀有泪滑落,直入雪姬怀中再不现身。 “神州一行得初阳照拂良多,雪姬无以为报。若有一日神宫又生异动,我自当竭力阻之。”雪姬素来非是拘礼之人,话音犹在耳边身影已是远去,“方才一舞已尽心意,方才合奏已知心怀,就此辞去请君留步。道之所在虽艰险而必往之,与君共勉。” 曲终人散,舞尽人去,唯有溪水依旧悠悠流淌,不知惆怅为何物;却见榆木枝头未惧雪寒,反倒有新芽催生,春光在不经意间就已走近。顺着滁河而下,处处村落依水而建,处处人家伴水而居,初阳等人走走停停,未曾刻意追寻五行真意,只是穿行人间体悟悲喜。眼见得树上叶芽舒展,枝头花色含羞,又是一年春来也。 这日行过一处村落,耳听得某处书声阵阵,想必是本地私塾,倒也不甚稀奇。只是间有女童诵读之声琅琅而出,这倒叫人讶异。世人多谓女子无才就是德,此处塾师倒是别开层面,叫人不免有些好奇之心。 循声而去,入目之处乃是茅屋七八间拥着小院一方,又有三五树桃李掩映左右,七八只家雀停停落落,正是一派隐士之风。初阳轻叩柴扉,却见内有一布衣老妪徐徐迎出,发如银霜,面容祥和,见二女立于门外,轻声笑问道:“远客可是口渴?且稍等片刻即可便来。” “正是。日高思茶,故此前来叨扰。”初阳也笑着接话。老妪转身向内招呼,不多时有一韶龄女儿捧茶而出,行止大方不与别处同。 84巧遇 茶碗虽是粗陋简朴,但见茶汤清亮嗅得茶香扑鼻,又有奉茶人笑脸盈盈,颇有活色生香之感。只是奉茶女子指间颇有老茧,非是女红灶间之事所累,却是长期习字之果。初阳心中疑惑却仍是轻轻接过茶水,怎知甫一入便觉口唇留香,不觉赞道:“此茶甚是不俗,除却茶本上乘只怕炒制之法更是别有玄机。” “咦,姑娘于茶道倒是别有见识。此茶乃是本地俗称煞人香,因乡人炒制不得法故而名声不称于世,我只不过是稍作改进,哪里称得上是别有玄机?”老妪闻言倒起知音之感,上下打量初阳英娘才又笑道,“二女娇弱却敢结伴行走于外,只怕也非俗人,何不进来小坐一停?” “主人盛意相邀初阳敢不从命?”送还茶碗,初阳依礼随行而入,英娘也款款从之。依旧是草堂简洁,此间桌椅俱是粗木所为,无纹无饰,唯有清漆釉之。相较之下秋翁之处雅致幽静用物别致终是富贵闲人之所,此处质朴简单正是乡间居家之所。 屋虽简陋,人虽布衣,然则有桃李争晖于窗前,有书声朗朗于耳畔,初阳顿觉满室生辉,何陋之有?见微知著,,见一隅而知全局,初阳如何不知老妪非是一般人物,恭恭敬敬执后辈礼,将自家名号报上,并请教主人尊姓。 “老身谭蔡氏,寻常村妇而已,当不得你大礼。”老妪面容平静话音沉静,真如乡间一妇人尔。 初阳心中愈发惊异,想起随园先生所说一段往事不禁脱口问道:“数十年前当朝名士谭皓元学而不仕周游神州,终得诗画双绝蔡大家青眼,琴瑟和鸣同归乡里遂成一时佳话。想来皓元先生故里正是这淮左一地,却不知与婆婆可有干连?” “小姑娘越发叫人高看一眼了。若不是师长闲话只怕也难得知此事,却不知是何人门下高徒游历至此?”老妪依旧不动声色,往昔盛名似乎与她再无丝毫联系。 “怎敢称高足,只不过昔年曾从随园先生习字断文罢了。”初阳如此自哂道,往事如水本以为早已远去,却怎知一瞬间又重在眼前? “久居村野,故交渐稀。难得今日得见故人门下,到让人有不甚唏嘘之感。岁月悠悠催人老,不知随园先生向来可好?若不嫌弃,午间便于此处用饭如何?”老妪眼中依稀有对旧日时光的追忆。 “我也久不见先生。曾记得先生院中多玉树,勾留多山水,只怕不好也难。”初阳收敛心情这般回道,“今日行过此处,本是讶异于男女孩童共读一堂迥异于他处,却未料想能遇一长辈。若是不嫌初阳打扰,便留下尝尝淮左农家之味。” 老妪闻言频频点头,唤出方才女儿吩咐道:“允娘,今日有贵客上门,多多整治些菜色莫要怠慢才好。”允娘好奇地回看初阳英娘数眼,脆声应下正要离去,却听得老妪又说道:“你去学堂告诉你爹爹,就说今日有客远来,若是无事便早些休憩。” 见允娘应诺而去,初阳却又问道:“想来世间女儿识字极是艰难,通晓文字者已是少见。此间学中男女共读,分外难得。却不知是皓元先生之意还是婆婆主张?” “夫妇同心方能事谐,若是各怀异见怎能成事?”这厢婆婆尚未答话,门外却有一老者朗声作答,只见他眼光在初阳英娘身上稍停便出声询问道,“贵客何在?莫非就是这二位姑娘?” 听其言观其行,初阳如何不知来人正是皓元先生?当下依礼行事上前问候,并自述来历。皓元先生见其行大方有礼,其言也极是不俗,也笑道:“随园果然教的好弟子,未料数十年未见,我与他居然亦能有相通之处。” 见初阳疑问未解,皓元先生又说道:“世间男女生而有异,弄璋弄瓦便是云泥之别。丈夫远志在天下,女儿拘禁于家室,因此上方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只是女儿娇柔如水绵远如水却要承载家族,上以奉养高堂下则教导儿女,无知之女怎堪重任?” “正是。小家小户多愿聘妻于世家婢,因其能书会算;世家高门更是娶妻以知书达理为上,可见女子识字之重。”初阳谈及世间怪事很是忿忿不平,“只是积习已久,弊病难除。幸有当日随园先生许我破除此害,今日又见皓元先生这般行事,想来移风易俗也非是不可为。” 蔡婆婆也接口道:“腹有诗书气自华,男儿如此女儿亦然。男儿学成文武艺,赳赳称雄于世间。女儿家识文断字,潜移默化以身为导,岂不是更有益于家中儿女?世人短见,往往若此。” 宾主所想一同,言谈更是无所拘束。初阳待二老以敬,二老待初阳以诚,兴致高涨满座尽欢。英娘也时不时有独到见解,小狐却只能悄然无声静听分晓。若不是允娘来请,只怕几人早将午膳之时抛诸脑后。 谭家膳食也是颇为清苦,多是菜蔬之属,少有荤腥之类。只是主人不以为陋,客人却也不以为意。 席间除却方才所见之人,复有一女身怀六甲,正是谭家儿媳丽娘。只见丽娘大腹便便行动很是不便,只怕生产之期不久矣。 饭后清谈,不知怎的论及为师之道,皓元先生多有感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师者之重其重如山。教诲之时温言反复,好似春风化雨,又似滴流润泽,只望新苗茁壮有成方能抚慰心怀,又何尝希冀名传于世?” 此言一出,初阳心中震动:女儿如水承载家族,师长如水教化子弟,二者皆隐没人后不曾居功人前。若是成就丰功伟绩者当是大河汪洋奔流汹涌,若此等者当是地下水脉隐隐承托,若无地下水脉源源怎有河海盛景? 刹那间紫府世界轰然作响,地上河海依旧纵横奔涌,地下积流却平缓无波。涝时承接泛滥之水,旱时接续干涸之流,此方是天地间水流之理,此方是俗世间人海之道。 85水能生木 内里有这般翻天覆地波澜壮阔的变化,外在却不曾有灵气聚集而来,似乎这只是紫府世界自身的演化自我的修正,不愿也不需借助外来之力。 堂中依旧谈笑生风,初阳并不因丹田震动而稍露神色,反倒在叹服皓元先生高论之余如是说道:“此处有名师在堂,又开男女同学风气之先,初阳欲同先生往课上一观,不知可否?” “这有何不可,只不过村中私塾所用简陋而孩童多有顽劣,难登大雅之堂。”皓元先生虽是多有谦辞,语气中却有引以为豪之意。想来此处学堂必然倾注他无数心血,而其中也必有良才璞石之属,这更让初阳心生好奇。 午休已毕,课时复到,皓元先生与婆婆低语数句便起身领着初阳等人往学里而去。小狐不便出声,只能静静卧于初阳怀中并无多大兴致;透过轻纱可见英娘倒是饶有兴趣,因而一同而去。 入目所在虽不过数间草屋,但构造极是精巧:学生入口更别有布置,非是方才院门所在,故而居所私塾并不相干扰;院中并无许多花木扶疏掩映,只有碎石小径其中、苔痕碧草两边。 转进门来,但见其室虽小却种种俱全各有其用,亦可谓具体而微者。壁上有一副字,刚健婀娜笔力超绝,想必是蔡大家手泽,只是与别处极是不同此联所题却是: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初阳不免有些诧异:“易安居士词诚极佳,本是吟咏桂子因花喻人,用于此处似有不妥。” 皓元先生闻言但笑不语,手指窗外桃李妖娆,又指溪前柳絮飘扬、室内春兰含香。见先生如此行径,初阳心中一动似有所悟:花虽不同争春不肯其后,花虽不同缺一怎见春意融融?花分百类因而各吐其艳,人有千种故而神州鼎盛。原来自己还是过于拘泥了。 初阳正暗暗惋叹,皓元先生于一旁察其神色而知其必有得,故自笑道:“一点即知果然聪颖,随园门下实是多生玉树,初阳不如试而言之?” “姑妄言之,若有谬误还请先生指正。”初阳也不矫情,拱手施礼道,“繁花如锦缺一不足, 即便不能成就一番姹紫嫣红,也能幽香自守别具一格。而此为蒙学之所,其间孩童更是朝气蓬勃个个不同,若是教而相类岂非太过拘谨?” “如此说来,浅碧轻红可堪娱目,暗香浮动可堪怡人,风絮飘飘正可寄情,各擅其芳岂有高下之分?花与人同,其理不变。”英娘微微颔首心中亦有所得,也一一缓缓道出。 “正是如此。孩童终须成人,或将居高位而望之不倨傲,或身处乡里而望其不自轻,士农工商其中俱是人才辈出岂非皆是花中一流?”皓元先生端坐其位,正色说道。 三人坐而论道之时,蒙童已是6续而至。虽是男女同堂,但毕竟要顾及世间习俗,因而男女各分一侧,只不过男多女少约莫八二分。小童衣着也各不相同,有人粗服布衣,有人轻纱绫罗,足见其各自家中富庶不一。想是皓元先生教导得法,又或是孩童心性淳朴,倒未见有贫富之分高下之较,满堂和气。 见有不识之人前来,蒙童各自反应不同:有人颇为羞涩偷偷探试,有人落落大方细细打量,有人正襟端坐不为所动。初阳英娘从未见过这许多孩童,倒是甚觉可爱。 见人也到齐,皓元先生轻拍桌上镇纸示意开始,霎时满堂俱静再无声响。先是将早间所习文字温习,其时聪慧者自是游刃有余,而驽钝者暗自惊心,又有若干顽劣者却毫不在意。见各人参差不齐,皓元先生只得又将其中着重点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 好不容易才将早课温习完毕,方才继续下文,皓元先生自是习以为常甘之如饴,初阳却已深觉其中繁琐,若是耐心不佳只怕早已暴躁如雷。短短一个时辰,皓元先生口不停,笔不停,不因程度不同而区别以待,不因性情不同而出言斥责,自始而终俱是温言良语。 偶有一二学童所行实在出格,但见皓元先生稍作正色,便自收敛。此行由初阳观来,非是畏惧实为敬重。不怒而威重,不责亦诫深,皓元先生于师道可谓得矣。有良师如此,即便学未有成,然其行必肖之,何愁其身不正? 初阳好生感慨,新叶与孩童俱如初生之木,春雨与师长俱是润泽之源,水能生木岂非在此?紫府世界因而愈发震响,好似有新生之物萌动不已,只是契机未至不得而出,初阳也毫不在意,厚积而发当来必来,何必急于一时? 待到放学,孩童天性好耍玩,多半早早轰然而去。但有数人犹自绕着先生相问不休,若然得解则神色飞扬,此景与春色相映分外动人。也有数童好奇小狐,徘徊于初阳英娘身侧久久不去,好不容易有志一同鼓起勇气想要上前摸上一摸,却被小狐怒眼圆睁的模样吓了一跳,终是未敢造次而离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学生终是尽数归家而去,皓元先生却依旧安坐其上若有所待,初阳英娘也不催促只是静观其变。不多时有一十龄男童单衫旧衣急急而来,见了初阳也不愕然只是微微一礼便往先生座前而去。 只见他将一本书从贴身处取出,恭恭敬敬递与皓元先生道,“此书已阅毕,所得略已成篇一同呈与先生改正。便请先生另赐一书,并将上次行文发还以修正谬误之处。”此子虽是衣着破旧但言语清晰字正腔圆,更兼身形挺拔目光明亮,实为璞玉之才。 皓元先生想是与之极为熟稔,也不多说取出一本新书并将若干手札纸张递与此子道:“超然近来愈发忙碌,若是不便前来不如我唤人与你送去可好?” “怎敢有劳先生,虽是忙于家中生计但得先生不弃,每每以书相授并以文字教导于我,虽不能时时聆听教诲但何妨一来致谢?”超然婉然谢绝,收好书本手札匆匆行一大礼又疾行远去。 “此子不凡,不因困顿而沉沦,不因生计而忘志,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鱼跃化龙。”初阳望着远去之身影对之评价甚高。 “初阳也这般以为?果然所见略同。超然命运多舛,父丧母去,家中唯有祖母与之相依。日日忙于生计却夜夜耽于读书。我欲免其束脩以便其安心用功,却怎知其心怜祖母独力难支不肯前来,只得作罢。”皓元先生想是对此子所望甚高,语气中满是惋惜。 “先生何必多有叹息,初阳却以为一时磨砺未尝不是好事。圣人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由之可见心性磋磨体肤锤炼之重。”初阳口中如此说道,手上却将超然所作文章拿起细细检阅。 “初阳所言确是良言,只是我非能太上忘情,自然心中有所偏倚。”皓元先生已然醒悟,却依然摇着头说道,“璞玉当前,自然多有期望,而一时忘情,也是莫可奈何。” 皓元先生正多喟叹,却听得初阳轻轻赞了一个好字,抬首见其正自激赏超然文字,心中隐隐有些自傲,感觉就如自家宝藏许久的事物终为他人所认同一般。英娘闻声也起身与初阳一同阅看,只一遍便也推许不已:“词采华茂用语精炼,我等多有不及。更兼文中多有惊人之语,此子前途真真不可限量。” “难怪先生向来对学生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也要为此子心境摇动。其中虽有可诟病之处,然而瑕不掩瑜不失本末,叫人掩卷而拜服,以此而论我不如他良多。”初阳一脸惊艳,“吾从随园先生而学,所见之人可称俊杰,然则能与此子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 见初阳英娘大加赞赏,皓元先生反倒冷静下来:“此语不足为人道也,若是捧杀岂非不美?”稍停一刻,先生又笑道:“于常人中识一不世之材乃是蒙学之至乐,只是此事可遇而不可求,多少塾师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得,我又何其有幸。” 随园先生之乐在乎英才济济一堂,皓元先生之乐在乎识人于微末时,然则何者为重,初阳未能评述,只觉心中有种情怀不能自持,不禁脱口而出:“初阳游历四方不曾稍停,今日于此处却多有感触,想要寓居此间却未知可行否,还请先生教我。” “学中多顽童未知初阳能耐否?粗茶淡饭未知初阳能安否?若皆能自守,何妨暂时以此为家?”皓元先生待人极是诚恳,对初阳也是颇为赏识,自是引之为上宾。 “好一个以此为家,若依此言先生若有驱使自当随意差遣,而初阳必定竭尽全力,方不负先生信赖之心。”初阳也不矫饰,坦然受之。 英娘也上前行礼道:“日后若有差池,还请先生明示,莫要嫌弃我等愚钝。”小狐左顾右盼似乎对此处也颇为中意。谈笑声中,三人一狐缓步而归。 86自成世界 傍晚时分有一弱冠男子匆匆归来,其貌甚肖皓元先生,见家中有陌生女子不免一怔但随即面色如常。皓元先生方一照面便招之而来,笑着说道:“允礼,来见过随园先生高足。” 话至此处,先生突然皱眉道:“亦不知初阳年岁几何,由相貌观之应是与允娘相仿,允礼称呼师妹可也。” 初阳有口难诉,又不肯多有欺骗只能胡乱点头。允礼也不避嫌,洒脱行礼,颇有磊落之风。随后又与英娘论了长幼之序,一一见礼。 礼数周全后,允礼从怀中取出一本犹带油墨之香的新书,奉与皓元先生并禀明道:“寻遍城中书坊均嫌所印制之量不足所获之利不丰而不肯承接,唯有一处听闻乃是父亲所用而欣然从之,坊主非但事事亲力亲为,更急急排版印出样书以供勘误。” “坊主自称乃是十数年前此处蒙童,至今犹记得父亲教诲,只道能为学中稍尽绵薄之力不胜欢喜。”允礼见皓元先生将样书页页细细翻看,唯恐房中昏暗伤及目力,故而一边讲述一边点起桐子灯。 “坊主与我还有师生之谊?十数年前?莫不是城中谢家书坊的谢家书?”皓元先生虽是微有衰老之态,但机敏不减当年。 “正是。家书还道父亲早已将他忘却,心中多有怅然。”允礼轻手轻脚地将桐子灯摆放好,然后退至一边说道。 “孩童各个性情不同、喜好不同,我虽不能自诩倾心相教,但旦夕相对笔墨相系岂能轻易忘却?”皓元先生将手中书轻轻放下,脸上有追忆之情,“谢家世代以书坊印制之术为生,当年谢家书最是爱惜纸张,每每习字必得双面尽用方肯收起。” “旁人皆谓其吝啬,家书辩说不过急得涕泪俱下,当日我于众人前赠其手书曰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自此而后家书纵遇调笑再无动容之态,我深以为赏岂能相忘?”皓元先生将往事一一讲来,状若平常。 听到此处,初阳怎不动容?蒙学往来甚众,寒暑往来甚久,能熟识其中每一孩童还自谦不曾倾囊相授,皓元先生胸怀之广大较之天地又如何?诸葛武侯以匡扶为道呕心沥血,骠骑将军以安邦为道无以为家,皓元先生岂非以育人为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流水无语岸自成林。 初阳兀自出神,待得惊起却也不知允礼何时早已离去,英娘与先生正在低声议论所印之书,小狐未曾见过桐子灯正伏卧在桌上左右打量。见初阳张望,英娘轻声唤道:“此书别有意趣,初阳何不共赏?” “只不过是百家姓,我稍作增注用于开蒙,英娘何必如此推崇?”皓元先生笑着分辩道。 “好与不好,我自来一阅便知。只是英娘所见非比一般,能得她赞誉之事物必是不同寻常,先生不需多有谦辞。”初阳笑着走过来接过英娘手中书籍,方一入目便觉讶然。 “这还叫稍作增注?这与新成一书有何区别?最难得的是深入浅出图文并茂,这般饶有趣味我也不能不为之吸引。”初阳叹服不已,原来书中每一姓氏后有其由来流传,有其名臣贤士,还有图腾注释,以一姓氏为线串起神州史话,立意新颖行文有趣浅显易懂,非是久游之士不能为之,非是久为师者不能为之,非是饱学之士不能为之。 初阳细细打量眼前老者,遥想他当年一襟布衣游神州,一笔生花动京华,何等气势何等盛名,往来皆鸿儒知己多名士岂是虚言?谁曾想今日他隐居此间,安心为塾师屈身为蒙童?更有蔡大家,系出名门容颜姣好而更有诗画并称于世,如此从其为村妇。也不知此二人心中可会有憾?这疑惑初阳不愿问也不想问。 “似初阳这般说来,此书用于开蒙亦是可行?若是试用之下大有裨益,我还需多印制一些赠与他处。”皓元先生说到此处,也不免有些喜色上眉梢。 “极是可行,先生且放心试用。只是不知先生所说他处又是何处?”初阳心中有些不解。 “自我周游神州,也颇有几十个相知之人有志一同。不说别处,吉州白鹭洲上王家私塾便是于我多有往来。以我等看来,蒙学之重有甚于书院,导其心性塑其品格之后方得论及文字,此方是行有余力则学之以文。只是世人偏见积深难于扭转,我等尽力为之只望春种秋收,见效于长远也。只是我等俱不能得见其时。”皓元先生神情微微有些黯然。 原来皓元先生非是独行,原来神州还有这许多为远志而不惜布衣终身之人。这些人想来也必是口无甘味居无广厦,更有甚者还须亲耕田地,清贫一生而无赫赫功显,此非执着于师道又是何为? 神州广袤,固然须得有如随园先生者,声名显赫门下英才济济;但若无皓元先生一类人,英才尽皆淹没无痕。神州长河川流不息不曾丝毫停留,汇集的正是这每一点每一滴心中存有道念之人。无论你名动天下还是你籍籍无名,无论你殚尽竭虑还是你血洒疆场,家国天下事,你我尽在其中,不能稍离也不需外力干涉。 紫府世界如得谕令,此世界便是我世界又何须外力,循道而行自有水流无止无休,而水汽蒸腾而上自然引动风雷。隆隆雷声一阵紧上一阵,好似昭告此处春光已是近在眼前,万物必将复苏,许是今日许是明日必见生机勃勃。 春夜寂寂,几声晚笛弄风起,初阳与英娘从皓元先生处告退回至寝处后依旧为方才所读之书议论纷纷不能自已,良久才得收敛心思静心各自用功。唯有小狐不知其所以然,欲要插嘴却又不知该从何起,只得闷闷独睡。 次日晨起,初阳英娘与允娘同将早膳备好以飨众人。而后允礼行色匆匆去将样书付印,皓元先生依旧安详地往蒙学中而去,春雨中人行之处不同但人行之终处却是一同。 87村居 乡野间孩童名姓也因家世不同而多有差别:有如富贵、吉祥般直白祝愿者,有如二娃、虎娃般简单明了者,亦有如逸轩、宣化般咬文嚼字者,倒也层次分明。 只是不论其名寓意何如雅俗如何,蒙童皆是毫不在意,皓元先生也不曾改之。初阳试问其故,先生笑道:“名号如衣衫,只可为人用,怎可为之用?况且父母拳拳之心可会因其名雅或不雅而有丝毫之变?且以平常之心待之,不必太过介怀。” 初阳有些汗颜,面色微酡道:“生于尘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成就一时佼佼之才,名号如衣衫弃之而去又能如何?初阳受教了。” 不多时堂中孩童皆已来到,今日正是要习练大字。字帖也不需外求,皓元先生与蔡大家皆是一时之选;习练之字也并不复杂,不外乎是于三字经中节选部分。 孩童们想是极为喜欢这等学课,个个兴致勃勃,点墨污了手掌、小脸甚至衣襟也不在乎。初阳放眼望去,只见有人急急书就正左右炫耀,有人慢条斯理却不顾其他;有人字如蟹行歪歪扭扭,有人字如流水端正可观,不免觉得极为有趣。 待得众学生搁笔,初阳主动请缨要分而察之,皓元先生笑道:“如此甚好,不如就以男女之别分之。随园手书极好初阳想必也得其精髓,指教这些稚儿却嫌大材小用了。” 初阳拱手一揖,故作苦闷道:“我所学卫夫人字体尚不能称精,何来大材小用之说?先生说笑了。”皓元先生被逗得一乐,摆摆手也不开言,却自顾自往前排男童而去。初阳转身见小狐冲着自己扮了个鬼脸,也不回应只撇撇嘴也往女童处去了。 想是接触大字时日尚浅,可堪品评者极少,多数横平竖直都不能为之,更谈不上有何劲道笔韵。初阳逐一查检逐一示范逐一修正,须得不断起身不断弓背,心中暗叹:“往昔只觉皓元先生不易,今日亲力亲为方知其中苦累非比寻常。如不是我修炼日久,身强体健耐性上佳,只怕今日就要出丑。” 女童之数并不算多,待得最后一位点头示意知晓,初阳方才安心起身,抬头却见那厢皓元先生正在弓腰握持一幼童之手以为引导,反反复复待得幼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这才安然往下一处去。 而透过先生微显佝偻的身影和微微斑白的发髻可见适才幼童面上神情俨然是有所得。只见他端坐其位,不需督导便自觉开始重复练习。 窗外春雨霏霏、新叶喜人;窗内蒙童成长、先生白发。此情此景怎不叫人心有所动?满园春光无水何以日见其兴?满室新苗无师何以日见其长?皓元先生就是这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教书育人,却不曾以之为苦。然则其何以为乐?其必言是桃李满天下之时。 紫府世界雷声一刻不曾停息,此时更是因思大作、声震四野。惊蛰之声可动万物,惊蛰之声可为号角,水流中带来的皆是春之欢歌。 初阳正有所思,低首却见一女童怯生生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角,羞涩的低头轻声道:“姊姊,幺娘照着你方才所说做了改进,不知你能不能再帮我瞧瞧?” 深深地望了皓元先生方向一眼,初阳收敛心情俯身又一次给女童讲解,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一笔不成便重复再三,仓促间虽不能见奇效但横竖撇捺渐有规矩。其余女童见初阳如先生一般和蔼可亲,胆子也大了不少,纷纷上前请益。初阳也无有不耐之色,澄净心间和缓颜色一一指正。 孩童最是知晓人对己之好坏,随着初阳在此时日增长,学中稚童也慢慢和她熟识。小狐也颇与几名幼童交好,往往有人偷偷携带果脯糕点与之,见小狐贪吃好玩之态,初阳也只得摇头太息。 村中诸色人等对初阳更是恭敬有加,偶遇路中必口称女先生,更有热情之人将自家鸡子蔬果之物相赠,若是不肯接受便极是不喜,只道女先生看不起这些微小物。初阳心中常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若是不能竭力教导又怎能安享? 时日缓缓而过,初阳安居此处转眼已有月余。其间虽然偶有顽劣之童令人不耐,但见皓元先生沉静面容沉稳身影便足以安抚心中躁动。而眼见学生的种种变化点点成长,却令人不胜其喜心花怒放,往日的辛苦似已得所偿。 这一日皓元先生正讲着百家姓中鲁姓名人,顺带笑着解释为何鲁班不姓鲁而姓公输云云,却有允礼面有忧色匆匆而来。只见他立在门外欲进还出、欲言又止,而先生沉迷课中不曾发觉,唯有初阳神识分用早已察觉。 初阳悄悄起身至门外,轻声相询何事,允礼低声悲戚说道:“丽娘方才不适身下见红,请了稳婆前来却道胎儿不稳其位不正,恐有不测。我正要前来请父亲拿个主意,却有不敢近前搅扰。” 丽娘温婉柔顺,初阳与之相处时间虽不算多,但也颇为喜之,闻言不禁失色道:“可曾请了大夫?稳婆之言不可尽信。” “已然请了村中医者,前后数人诊断均与稳婆相类。家母虽说此事不需惊动父亲,但我思来想去此等大事如何能不禀明?”允礼想是心急如焚,频频向内探头张望。初阳也知性命交关不容耽搁,抿抿嘴说道:“且慢急躁,我家传医术于针灸一道颇有专研,不然待我前去一试或能有效。” “江师妹此话当真?就请及时出手医救,以免丽娘有万一之险。”允礼闻言大喜,情急之下几欲伸手将初阳拖曳而去。 初阳传语英娘示意其安抚先生,自己随着允礼疾行而去。甫一入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已入鼻,初阳暗道不好,允礼也神色大变,二人快步往产房而去。 门外蔡婆婆虽是神色不易,但额头有汗沁出可见其心内不安。允娘年幼神色慌乱,已是急得满园乱走。二人见有一稳婆手中端着一盘血水行出急忙上前询问,却听得她责怪道:“今晨便已不妥,丽娘隐忍不发,允礼无知终成大祸。” 听得此言,急忙赶至的允礼神色大变,口中哀哀不绝:“丽娘,丽娘。”初阳见形势已是旦夕,也不分说便往房中而去。稳婆见状欲要阻扰,不住说道:“未嫁之女不入产房,男儿之身不入产房,女先生莫要乱闯才是。” 初阳也不耐多加辩解,手中银光一现稳婆便兀然无声,其认穴之准真是惊世骇俗。蔡婆婆与允礼允娘正悲痛难当,眼见如此如何不生希冀之色? 88重生 眼见飞鱼岛中同胞血流满地初阳只觉愤懑不已,眼见火焰山中自身血染衣襟初阳只觉震惊难当。非是不曾见过鲜血淋漓的场面,但是此时身处产房,初阳眼见那血流不止的女子感觉却有些心惊,有些畏惧。 从来不曾知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女要经历如此的磨难,那血流似乎一刻不肯停歇。而丽娘眼见已是不支却犹不肯放弃,不断用眼神在乞求房中之人,乞求有人能救救她的孩子。 初阳暗暗定了定神,摒弃心中杂念轻声问道:“丽娘是何症状,哪位婆婆为我说上一说?” 稳婆有二,皆是村中惯于此事之人,想必乃是允礼情急之下一并所请来。其一因出语阻拦而被银针禁声,余下杜婆婆极有眼色,见初阳一副胸有成竹状清了清嗓门道:“女先生,丽娘如今乃是血崩不止胎位不正,方才大夫前来也是悉数束手,却不知你可有良法?” “哦,那两位婆婆不如先行退出将产妇与初生稚儿所需之物备齐,待我行针之后再做计较。”初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然知晓,随即如此轻声吩咐道。杜婆婆领命而去,而方才被封口舌之孟婆婆因不能言语,急得手指乱摆,不肯离去。 初阳见其模样倒有些忍俊不住,反将方才沉闷压抑的气氛冲淡。又见银光闪现,孟婆婆猝不及防轻呼出声,话音入耳自觉不妥急急掩口收声而去,也不敢再多说。 见稳婆都已离去,初阳将房门栓住后坐于丽娘身侧握住其双手柔声道:“嫂嫂且莫慌乱,放松心神,有我在此必然无恙。” 丽娘无力出声,只是定定望住初阳似乎要从其神色中觅得几分信心。只觉掌中丽娘的手使劲反握了自己一下又无力地松开,初阳已然知晓其心意:万事托赖与你,勿要使我失望。 初阳先将英娘安置妥当,而后自身安坐不动如山,神识分用一则引动真元细细如丝,沁入躯体并无一丝痛感。真元丝线柔软无比随丽娘气血脉息而动,沿膈俞、肝俞、肾俞、命门、气海、中极、间使、血海、复溜、行间一线而行,路遇穴位则瞬间如针刺入以期将血止住。 然则止血只是其一,胎儿焉能不顾?初阳同时又有一股真元施以柔劲将胎儿之位一点一点引正。三则初阳又以微微木之气息滋养丽娘生机,以助其气力回复。如此一来,初阳须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方能做到一丝不错、一点不漏,神识消耗之大之快已是远远超出她自己的认知。 随着出血一处一处变缓,胎位一点一点扶正,丽娘呼吸缓缓平稳,初阳地神识也在一分一分耗尽,脸色随之慢慢暗淡。待得功成,初阳细细诊断脉息无误后方才咬牙起身将稳婆招呼入内。 杜孟二人入得房来,眼见丽娘形势居然得以扭转,不胜惊异,转而对初阳如见神明般恭敬有加唯唯诺诺。 无奈之下,初阳只能正色道:“丽娘嫂嫂虽已转危为安,但婴儿犹未得出岂能耽搁?还不速速前去相助。”觑得初阳神色不对,稳婆方才讪讪而退。 一时间房中稳婆吸气、呼气、用力之声不绝于耳,英娘闷哼用力之声反倒不显。也不过三四个时辰初阳却好似经历了数个轮回,终是听到一声婴儿啼哭声将这血腥之气破开。 杜婆婆极是熟练地将婴孩包裹停当,抱与丽娘说:“生得好麟儿,高额浓眉仪表堂堂,你可要看看?”孟婆婆也往外报平安传喜讯去了。初阳见丽娘望着自家娇儿满是喜色,丝毫不以己为念,顿知何为天下父母心。 血污秽物尚未清理完全,就只听得房门一响,允娘当先而入不胜雀跃之情,其后有允礼蔡婆婆皓元先生英娘随之。见丽娘与婴孩果然平安顺遂,蔡婆婆居然不取帕子自以手拭去额上汗滴;允礼初为人父,妻儿又是险急还生,只知傻笑不断;皓元先生却急趋而来,欲要行礼相谢,初阳又怎肯生受? 房中并不敞亮,谭家诸人注意力又多在幼儿身上故而无人知晓初阳面色有异,唯英娘与小狐察之。英娘正要出声询问,初阳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宣之于口,勉力调息后起身辞去留谭家一门喜乐。 归至寝房犹能听得婴啼,初阳不觉暗想:新生于血,不经苦难何以坠地?新生于水,不经严寒何以萌发?女儿生子、师长育才更是大不易,但又有何人退缩于后?然则必是不避艰险不畏生死,一味向前向前。 初阳一念而起,紫府世界中雷声更紧,如在擂鼓壮怀:“奋勇而前,竭尽全力,必能挣脱桎梏。”而被误认早已消失的碎丹本源终是按耐不住鼓噪而动,木之气息更是欣然而起。 然则欲要新生岂能无灾无难?欲要成长岂有一路顺风?天地间灵气汹汹非是助力,反为阻力,欲要给新生初芽最严厉的考验,若能勇者当先不惧前险则必能得见新天地。只是初阳以疲惫之身怎能相抗?但初阳虽是疲惫之身又怎能不抗?即便有所不测,不战而退岂是初阳? 碎丹本源经天地灵气再次破碎,如粒粒种实洒遍紫府世界,而木之气息如影随形将种实生机护住。任尔冰霜雪原任尔炙热火域,自我不死,信念不灭,坚守不退则有万物生机竞自由。 不知何时天地灵气终是缓缓退却,独留紫府世界平静如初。岂能真是平静无波?请君侧耳倾听可有新芽萌动之音?请君极力远眺可见新生奋力之影? 春水明媚,无岸芷汀兰怎会是春?春水悠长,无芦芽苇叶怎会是春?春雨绵绵,无萋萋芳草怎会是春?春雨蒙蒙,无依依新枝怎会是春?眼见得有一角新绿于水面微微露出,俨然是一茎小荷,不多时舒展开来便是水面清圆鲜绿可人。 新荷已生,其余之物如得引领更是连片而出,看不尽此处菖蒲韧如丝,看不完那边碧草惹人怜。一切如新,又是一番新景象,又是一番新天地。 89溺爱 新生儿总是生长得格外迅速,几乎是每日都有不同的变化,落于家人眼中就觉格外可喜:皱巴巴的小脸日渐光滑,稀疏的头发也渐渐浓密,眉间眼角处处可见家族血脉的痕迹,一哭一笑都让人分外可爱。 皓元先生与婆婆二人一生所见孩童不知凡几,但得见自家孙辈也不免多添几分爱怜。允娘更是忙前忙后十分上心,时不时就听得她在向人念叨着自家小侄子如何如何可爱亦或是假意抱怨其能吃能睡较前几日又重了许多。允礼反倒是最为沉静稳重之人,为人父的责任感让他更快地成长,对父母也更添几分体贴关怀。 幼儿如此,紫府新生世界又怎能例外?碎丹本源所化新芽乘风调雨顺之势借水源泽润之力肆意生长,当真是满目青翠满眼碧绿。初阳身处其中,心中说不出地畅快适意,只盼这世界快快重现当日欣欣向荣的景象。 风声轻柔再轻柔一些,莫要吹折这新发的枝条;雷声温柔再温柔一些,莫要惊吓这新发的叶芽;水流和缓再和缓一些,莫要冲坏这水岸芦苇。初阳近乎溺爱地呵护着这世界中的每一点生机,唯恐再有分毫损伤。 绿意也不负初阳所望,四处蔓延,无远弗届,皆有所达。紫府世界藤蔓枝缠,一派春意盎然生机盎然。 一时间谭家上下竭力呵护稚儿新生,皓元先生尽力养护蒙童新苗,初阳则全力爱护紫府新芽,貌似是各有其趣、各得其乐,平静异常。只是静流下多有暗流潜伏,顺流中怎无逆流,人所不可尽知而已。 这一日晚间皓元先生在将蒙童功课一一批阅后,照旧又将超然观书心得取出圈点。初阳英娘则于一旁整理书籍文献,偶出轻微议论声更显夜间静谧。小狐也假模假样地乱翻典籍只是性子难耐不久便又往丽娘房中与稚儿逗乐。 起初先生面色柔和,遇到佳处多报之以回会一笑又或是稍加眉注,渐渐面色稍稍有异而笔下也欲写还停,似乎有些迟疑。半晌初阳方才听得先生喟叹道:“天纵其才,即有少年意气、盛气骄人之态也算不得甚么,只是长此以往却未为好事。莫不是我以往对他过于优容?恐怕还需对他多加提点。” 初阳闻言有些诧异,英娘也不知其故,故而一并而去细问其因。先生也不多言,只将超然所作之文递上并示意二人自行查看。 英娘伸手接过,展开与初阳共读,其文飞扬峻拔果是不凡,只是文中隐隐有睥睨之意,颇有他朝一旦蛇化龙,试问风云在谁手之感。初阳阅之有些激怀,又有些心惊,不觉脱口而出道:“其心非小其志非凡,导之以正则是雄怀壮志,若是误入歧途只怕有狼子野心之误。” 皓元先生重重地点了点头,自责道:“我素来待人以宽,蒙童无知更需循循善诱,却忘了超然已有参天之势难免多生畸枝,一味以宽非为上策。” “先生一言,让我顿知斧正之另一层深意。爱惜幼木非独独是灌溉施肥,必须时当以利斧斫之,当任风雨侵之,方能成材。”初阳也顺势说道。英娘也深以为然。 三人正侃侃而论,突有婴儿放声啼哭声将谈兴搅散。皓元先生起身于窗前再三张望,脸上多有不舍,口中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是何缘故,近来大郎晚间多好哭闹,莫不是染病在身?” 初阳为解其忧,自是主动请往一探。皓元先生笑道:“是了,有初阳在此,我又有何忧?” “先生过誉,天下之大能者辈出,我不敢争其先,唯尽力而已。”初阳摆摆手,辞别往丽娘处而去。 行至丽娘房外,婴儿哭声已渐渐平息。初阳正要叩门而入却听得蔡婆婆在其中轻声道:“丽娘你视大郎如珠如宝,我自是知晓。只是你每每将其抱定怀中不肯任其独眠,长此以往大郎便习以为常,夜间哭闹自是难免。爱足以害之,丽娘还需多多思量。” 房中丽娘如何回答,初阳已是不知,只觉近来自己所为与丽娘、皓元先生所为一般无二。失而复得自是珍爱有加,不肯任其遭受些许损伤,但如此一味和风细雨助其生长岂是上策?初阳思想至此,不觉心惊。 害生于恩当日心魅由此而出,恩生于害当日金丹因此而成,此理初阳心中早有所知,怎知身处其中又再生此惑,只怕是因喜得而有失,因过喜而生忧。 潜心紫府世界,初阳徜徉其中细细查看,更觉心惊:生机肆意蔓延,枝叶挤挤挨挨互有争夺之意,根系纠缠不分互有抢夺之势。而未经暴雨狂风雷电交加之时,未知贫瘠干涸之境,一般草木犹如无知幼儿并无分毫招架之力。 若是再放任不为,只怕强弱欺凌恶者为尊,最后紫府世界只得一枝黄水葫芦等几类恶性草木可以留存,这又岂是自己本意? 草木固然须得斜风细雨暖意浓浓,但无惊雷暴雨时时磨砺怎能茁壮?该慈悲时当慈悲,该严苛时当严苛,一味纵容怎会有成?全一而失十,因小而失大,初阳不能为之。紫府世界不再是风轻雨柔,而是循道而行,风雨雷电各归其所。 如此一来,虽可见不胜狂风而折断之枝桠,但留意处有新枝重生,较之以前更为强健有力。虽可见河水淹没而死去之草叶,但水流退走又有芳草再生,较之以前更加碧绿可爱。生机适可而止,因时而异因势而异因地而异,草木亦各自承受其所必得之天恩天罚,然后各自繁华生息不止。 草木如此,人亦如此。初阳因喜而生障,险将这一番新天地断送;丽娘因得而生愚,而使新生孩儿多有哭泣之时;皓元先生因才而生惘,若不是及时发觉只怕超然日后步梅之华后尘。人皆是有喜得悲失,过于沉溺则必有所误,自作自受也只不过是是自己所做自己承担如此而已。 90时疫 初阳也不知皓元先生是如何去与超然触膝长谈,只知即日起超然进退处事更为谦和。初阳也不知丽娘是如何隐忍自己想要时时刻刻将大郎维护在怀中的心情,只是晚间婴孩哭闹之事日见其少。 人生而有情固然不能尽免,但因情深而失慧心更不足取。曲中求全、圆滑处事,往日初阳读见此类词语深觉不畅,今日想来却大有歧义。随着心障破除,紫府世界中不再是草木疯长而渐渐重归是生死之序轮回之道。 暗礁既以知晓便无险可言,暗流既知其法便无危可恃。一时的迷惘不舍只不过是一时,而岁月如流水依然无休无止地前行而去。数月以来初阳不但是此处远近闻名的女先生,更是因杜孟二人的大肆宣扬而成了左近皆知的女大夫。 起初只是近邻偶因头痛脑热而来,得初阳银针刺穴而神清气爽。而后渐有身染奇难杂症不得救治的乡民慕名来试,初阳虽不能一剂而愈但均能寻根觅源解其苦痛。如此一来,经乡间邻里口口相传,初阳俨然成了此处神医一流人物,往学中之日渐少,不免多有歉然。 皓元先生倒也不以为意,反倒劝道:“蒙学之道是为启人志,医药之道是为救人身。二者无轻重之较,无高低之分,皆是济世之道。初阳既能有妙手回春之术,又何必束之高阁隐而不用?” “我心中不安者有二,先生所说乃是其一,今可释然。只是病患往来多有搅扰,坏了学里清净,乱了家中秩序,不如我另寻一处安置可好?”初阳心中却是另有打算。 “一月之中也不过是偶有两三回,初阳言过其实了。”皓元先生摇摇头一副不能苟同的模样。 “因几日之忙乱而致使有离家之念,初阳真是过虑了。”蔡婆婆也笑着劝解道,“更何况自初阳行医以来,村邻馈赠更胜以前,这岂非汝之功劳?且村中旧日执意于男女有别之人也渐有改观,只怕日后学中女童更要多上不少,我还期望初阳英娘多加援手,怎肯任由你等离去?” 允娘也在一旁帮腔挽留,小狐更是不舍牙牙学语的大郎频频哀鸣好似述说自己不愿离去,英娘与丽娘相处日深也有惜别之情。眼见诸人盛情相留,初阳只得动容道:“先生一家视我等如亲眷,我等也自当以亲族相待。方才是我失言,大家莫怪莫怪。” 经此一事,众人相处越发和睦,虽粗茶淡饭不能乱其乐,虽草堂陋室亦不能动人心。初阳安心留居此地转眼已是一年,大郎已能扶墙蹒跚而行,每每与小狐玩闹厮打于地上倒也有趣得紧。 这日一早,不知何故村中锣声大作,初阳虽非是本地生长但也知必有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只是凡事未知其因不如静而待之。皓元先生叹道:“这召集锣声已有几十年未曾听闻,只怕事有不测,蒙童今日也必然不得前来。允礼你随我往祠堂一行探明究竟再定行止。” 言罢皓元先生与允礼匆匆而去,独留一干女眷静坐。允娘最是活泼,见余人皆是悄然无声不免有些气闷,欲要偷偷闪身出门却听得蔡婆婆喝止道:“召集铜锣非同小可,允娘稍安毋躁,只怕少时还有事务须得你处理。” 允娘怏怏不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从命归座。丽娘闻言面有忧色,不觉将身边大郎紧紧揽入怀中,惟恐其有闪失。 半个时辰后,皓元先生与允礼偕同归来,面色也甚是难看。方一坐定,先生便叹息道:“城西李家村昨日突发时疫,已有数十人暴毙。官府来人一为责令清点近来与郭村往来之人以免传染,二是想要征召大夫前往寻求救治之法。天下承平已久,如今却突发此诡异之事,只怕非是祥瑞之兆。” “李家村离此处颇有些距离,即便生变亦可有缓颊之余地。只是来吏可曾详述时疫之症状?若有不如细细讲来,我们也好稍作准备。”蔡婆婆惊而不乱,应对有度,言语间依旧从容。 “来吏语焉不详,只说暴毙之人皆是面色惨白而经脉全数爆裂,场景极是可怖。”皓元先生说到此处面有不忍之色,“李家村已被官兵封锁,若是无人开出良方只怕阖村之人无一可存活。”说到此处,皓元先生抬眼望了望初阳,犹豫再三终究是欲言又止。 “此症不似时疫,反倒有些好似邪物作怪。”蔡婆婆此时方才真正变色,“若真是如此,只怕非但药石枉然,更是防不胜防。” 皓元先生默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良久才说道:“子不语乱力鬼神,李家村之事万不可随意断言,若是引动一方百姓骚乱岂是小可?”蔡婆婆惊秫噤声再不开口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时间堂中人人不敢随意出声,气氛格外凝重。 谭家上下正心中难安,初阳却是胸中怒气勃发不敢轻易表露,抬头见英娘以目相询不免恨恨地点头仿佛在说:“正是如你所想。” 英娘心中虽已早有猜想,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惊,待要再问该当如何处置,却听得初阳朗声道:“先生,我之医术虽不敢比肩国手,但也算得上是一时之秀。不如我随先生往祠堂一行以为自荐如何?” “初阳这如何使得,此事大有蹊跷不可轻进。初时耆老本已向来吏荐人,却是无人敢于应接。你单枪匹马又能如何?”皓元先生情急之下连忙出言阻拦。 “先生不必多想,初阳若无把握岂敢一试?就请带路前行,我也好早些往李家村救治,再多加耽搁只怕真要阖村灭门。”初阳不肯退后,反倒向前一步高声说道。 “初阳姊姊真要往那李家村去?方才听父亲所言已是极为可怕,你还是留下与我作伴吧。”允娘虽有面有惊惧之色,却依然出言阻止。 初阳柔柔地对着允娘一笑,问道:“当日丽娘嫂嫂难产众人束手无策,允娘可还记得是谁力挽狂澜?” “是姊姊你。”允娘轻声答道。 “是了,当日我能将丽娘母子回天,今日我便可救下李家村。允娘莫不是对我无有信心?”初阳反问道。 “我自是对姊姊有信心,只是,只是”允娘再不能往下多说。 初阳上前轻轻拍拍允娘手背,笑道:“既对我有信心,便任我与英娘同去,而我二人也必定同归。” 安抚了允娘,初阳转身一揖道:“先生还在迟疑吗?救人如救火,还请早做决断。”皓元先生终是拧不过初阳性子,带着二女一狐往祠堂而去。 路上初阳还在腹中筹划如何说服官吏,怎知来者见有医者自荐而往喜不自胜,不辨真伪好坏便急急催促上路。皓元先生来不及多加叮嘱,便见烟尘滚滚而去,心中更是忐忑难安。 快马驱使,驭者也不惜马力急急向前,不多时李家村已是在望。初阳下得马车只见壁垒森严四处严防死守,想是不肯任由其中一人一物逃离。偶有壮汉癫狂而出随即便被弓箭手射杀当场,如此一来血溅五步又有何人敢轻易向前?又有何人能轻易向前? 初阳按下心中的不忍与不快,不待官吏通报便径直往村中而去,两侧有小兵正要阻挡却听得有人讥笑道:“自不量力之女子留之何用?放开木障任其通行。”初阳回头却见一校官模样的男子蹲踞高处,面上神情约莫是再敢肆意向前其下场便在眼前之意。 “此人倒也有趣,欲要规劝反而口出恶言,实是别扭。”初阳笑笑也不分辩,只携着英娘飘飘而去。 91贪欲 见初阳与英娘渐行渐远浑然未觉自己警示之意,方才那校官不由有些着急,高声叫道:“此处诡异恐非时疫,你等二人速速回转,如若不然便是自取绝境。” “多谢规劝。然则医者父母心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即便是自取死地也无怨怼之心。”初阳也不回首,反而疾行更远,霎时已绕入村口而远处之人也再不能望见其背影。 村中并无一丝慌乱,反倒是一片死寂。家家无炊烟,户户无声息,鸡鸣狗吠之声俱是无有,孩童哭闹嬉戏之声也不得听闻,行走其中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声。初阳与英娘对视一眼,彼此都望见对方面上的忧容。 “只怕你我已是来迟,不如先随意寻一户人家探察情形如何再做道理?”初阳蛾眉紧蹙,话语中有些歉疚,“若果真是心魅所为,只怕还得小心行事。”英娘思来也别无良策,遂点头同意。 随手推开一扇半掩的屋门,初阳小心翼翼地行入其中,只见一具农妇尸首倒扑在正堂,其状与皓元先生所述一般无二,十分凄惨不忍卒睹。而英娘小心戒备随行其后,以免落入不测之境。 绕过正堂,后房又见一年轻妇人与一男童相拥死于一处,血污片片面容皆不可辨识。二人都曾历生死经开阖,但见此处情形心中依然是隐隐作痛。 初阳手握成拳紧了又紧,涩然出声道:“家中妇幼俱亡却不见有成年男子,不合常理只怕别有蹊跷之处,英娘我们再往别处一探。”英娘唯有默然颔首,不肯稍做片语。 一连查看了数户人家,居然皆是妇孺毙命于内却并无一成年男子,不免启人疑窦。初阳惊疑不定不免问道:“村中健壮男儿均是不见踪影,那方才所见癫狂男子又是从何而出?”但并无一人可以作答。 小狐虽是素来顽劣但此时也觉得不忍,只见它绕着地上尸首嗅个不停猛然疾奔而出若有所得,方向却是村正中。初阳英娘不解其故只能跟随其后而去,转过数间房舍,远处可不正是李姓宗祠? 祠堂大门紧闭不开,而门楼高大威严飞檐斗拱俱无损伤似乎与常时无异。但初阳放出神识居然如泥牛入海无消息,怕是其中无有古怪也难。 英娘面色越发凝重,指向檐角走兽道:“初阳你看那些檐兽有怪,形似而非,以我看来应是魇兽。” “魇兽?”初阳大吃一惊举目望去,果然此处檐兽别有怪异,形似螭吻然其头脸俨然是魇兽,且五只成组、四檐成阵将此处气息隐藏。 “看来此事与心魅实是脱不开干系,怎知我一念之误而有今日之祸?怎知一母之慈而有今日之害?”初阳叹息不止,神色间有些黯然。 “姊姊休要叹息,心魅误人多半以贪欲,若是自正其身何害之有?只怕这李家村也非是什么好路数,何必这般自苦?”小狐见此处魇兽光明正大地高据檐脊反倒有些愤愤,不忍之心顿时化作云消,故而出言安慰道。 初阳如何不知此为正理,一时间倒也无言相驳斥,只能轻拍小狐道:“若是人间能如你这般纯粹倒也清净,只是人心难测等闲平地便要起波澜。只是人间又因有情有欲而多姿多彩,纵然偶有差池又怎能任其深陷死地而不加援手?” 小狐犹是不平,只是它与初阳相携相伴于人世行走这许多时间又怎能不知凡尘纷扰不休,又怎能真将凡俗弃如敝履?听得初阳这般言语,它也只能无言以对。 将魇兽虚无阵细细打量,初阳心中大定道:“心魅惑人或是别有专攻,于阵法一道倒是平平,英娘小狐且看我破阵。” 以木之生机为针破去魇兽之身,以水之清清为线涤荡魇兽之本,初阳信手拈来飞针走线好似一般女儿绣红妆,绿光闪现、银丝穿梭倒也煞是好看。 只是魇兽又怎肯这般轻易束手就擒?一股血色迷雾由宗祠中淡淡逸出,又悉数为魇兽所吞噬。得血雾之力魇兽瞬间活转过来,张牙舞爪将污秽之气喷向初阳等人,生机因之而绝,银线因此而止。 初阳倒也并不在意,只见其纤手一绕,绿针银丝重归掌中。待得针线再起却是千针万线交织而起,空中如张起布幕将污秽之气尽数收起。一点生机可绝,万点生机难灭;一缕清流可染,万里碧波无碍。 任凭魇兽如何挣扎,初阳自有草木无限生机;任凭宗祠中血雾如何续力,不废紫府世界江河万古长流。萤虫之火终难与皓月争辉,阴霾之重却难敌烈日之阳,随着最后一只魇兽怦然落地,祠堂大门终究是慢慢洞开。 初阳英娘并肩而入,虽有警惕之心却无惊怖之色。只见其中有数十青年男子或倒或卧,面色惨白面容扭曲但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容,恐怕只得一分生机尚存。初阳急忙以针封穴暂时将其体内生机留存以待救治。 中央更有十数老者围坐成圆,血脉尽裂,早已断绝气息。而圆中更有一中年男子手执招魂幡,面上带着癫狂之色喝道:“何处狂徒擅入此间,乱我李氏一族千秋大业?” “千秋大业?只怕是千秋大梦吧。男女老幼尽数毙命还有千秋大业可言?”小狐一脸不屑地说道。 “胡说。仙师有言,若是我李氏一族顶礼膜拜虔诚行事,虽死而能再生,且重生之后我李氏一族必得天佑而祚运永隆。”男子勃然大怒,高声反驳。 “祚运永隆?魂灵尚不得安息何来祚运永隆之事?你且放眼望去,李家村处处无人声户户尽尸首,这岂是你心所愿?”英娘也心中颇有怒气,将门虎女声如金石。 “仙师法术非凡,过往所求之事无不灵验,金银宝器随意赐下,岂能诓骗我等?”男子强项不服,声声叫嚣。 见此人冥顽不灵,初阳正要声响却见英娘冷笑道:“你可要见见李家村故去之人灵魄何在?可愿见见此时他们求救无门的苦楚?不到黄河心不死,今日我便让你大开眼界。” “阴气缭绕,沐尔双目使见阴灵;阴气森森,浴尔双耳使闻鬼声。”不待男子回答,英娘将自身所蕴阴气引出,口中念念有词。 “阴阳之眼已开,你且看看招魂幡中却是何人百般煎熬?阴阳之听已开,你且听听招魂幡中却是何人哀哭连连?”英娘想是激起旧时恨事,语调极是冷冽。 男子方才面上还是信心满满,只一眼只一声便面如死灰,以头抢地道:“钱帛乱人心,贪欲误神智,李氏一族因我而亡,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顺娘虎儿是我对不住你们,我既然亲手将尔等性命断送,还将你们置于此等炼狱。” 起身望见村中耆老尸首遍地,男儿俱是生死不知,男子踉踉跄跄想要夺门而出,口中犹惨叫道:“顺娘虎儿我即时就来陪你们,生生死死我们俱在一处。” 初阳怒不可遏,冲上前去奋力一掌,喝止道:“死又有何难?只不过是一条白绫一包砒霜足矣。只是罪魁祸首未能擒获,村中男儿生死未定,你怎能轻言一死?男子顶天立地,虽有大错而不能随意弃之,当以余生赎之。” 男子怔怔地望着初阳,神情也不再呆滞,只是忽然跪地放声痛哭不止,其中有悔恨有歉疚有痛恨。 92祸端何起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因未至伤怀时。男子嚎啕放哭,眼见得已是情殇至极。只是当此家破族微之际,他人慰藉劝解都是徒劳,初阳英娘深知其理,唯以放任而不以规劝。 遇挫久黯然,何以临阵逃?若是此男子一味沉溺于悲苦中自怜自艾难堪大任,劝诫已是无益;若是此男子将悲伤之情都化作泪珠抛洒而去,无须多言其后亦必能振作。故此初阳只略略驻足便与英娘转身往方才所制青年男子处而去。唯有小狐未曾得见有男儿忘情如此,无状若此,歪着头蹲坐以视。 “心魅手段越发高明,深知凡人之体不胜魔气侵蚀,居然仅以魔念为种便能将人之所欲催生到极致。”初阳为其中一人把脉后摇头惋叹道,“只怕是身死而无憾,以为直驱极乐之处。” “可还有救?”英娘轻声问道。 “若是一一将魔念祛除,只怕后者时机有所耽搁。若是一并救治,却又非我一力所能承担。”初阳一时难有双全之法,而面有难色。 “一并救治,其难在何处?” “难在此众人心中满是**魔念却不能如雪姬般通透自行将其一一湮灭,而若要将其欲念尽数引出又怕稍有不慎则有漏网之鱼。”初阳缓缓道来虽急而不乱,“有了,若能如雪姬一般将众人魔念全数引入自身而化解,此难自是迎刃而解。” “莫如初阳放手施为,而我自当尽阅人心。”英娘直言请命道,“归家之时,我杀心再起即可见道心犹未稳固,魔念纷扰虽是危机却也是生机。我当以此为刀石,重利锋芒。” 初阳欲要相劝,却又听得英娘说道:“我心已决,毋须多劝。何况若然异动,同心诀援手可也。”言尽于此,心意皆知。 四周杨柳依依而起,千丝万条以为屏障,若是有异物相近柳条又能纵横交错相接成网将其阻拦。而众人全身却是细流织网,川流不息,由初阳起而至英娘止。如此一来,初阳神识岂止是一分而十,只怕是百分千分之用,不能稍有差错。 初阳如此,英娘也凝神抱守以候魔念。众人欲念汇集一处卷起重重波涛挟万钧之势冲击而来,一浪更比一浪高,不将你心中所思所想击碎击垮决不罢休。或是如海中孤岛独守坚持,或将如残红落叶随波逐流,此事无关旁人只能由己。 只见英娘脸上时见羞涩乃是一派小儿女模样,别有一番旖旎,不知是否回想起旧日初识柔情;时见神采飞扬,喃喃自语,许是忆起当年初结恩义;又见咬牙切齿,咒怨连连,必是难忘冷宫无情顿失亲族。 喜怒哀乐有如走马灯一般变幻不定,一生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久远一世又急速一瞬,问君可能有勇气去承担。英娘面色阴晴不定反反复复,又是否在期待最后的迸发?初阳也知情字难为,若是英娘有一念差池,便是堕入魔道;若是自己出手相护,英娘便是落了下乘。惟愿英娘心中信念不倒心灯不灭,方能独立于惊涛骇浪而成英娘之道。 酝酿许久,英娘身上居然有魔影隐隐绰绰,似乎又有化魔之态。初阳一见之下心中大惊正要以同心诀助之,却见一轮皓月由其心间冉冉而出,清辉顿时遍布于屋内。 朗月之下恍如白昼,试问魔影又将何处存身?皎洁明澈中无杂物,试问私欲又将何来何往?月华如水则见英娘心神开阔舒畅,心魔尽去。月光如水无声滋润那满地濒死之人,任其安然入眠。而月色如水更将那招魂幡污秽之力化作虚无,所拘之阴灵得之抚慰全数得脱。 明月垂柳清风拂面,怎不叫人心旷神怡?初阳英娘正留恋此意境中,却听得有人跪倒叩头之声,想来应是方才男子心情稍有平复后所为。明月为之所惊隐没不见,杨柳也为初阳所收起,霎那间又换了天地。 “原来是李远志我错眼不识,将恶魔误认作仙人,反将仙长认作凡夫。李家村得二位相救,此恩没齿不忘。”话毕男子又是重重三叩首,起时额间已微微有血痕。 英娘不忍,遥遥一扶将男子搀起。初阳微微叹了一声道:“仙人也罢,凡夫也罢,只不过都是你心动而已。若是你经此一事能知何为人字,方才不负这满村全心托付之人。”李远志满是愧色,默默点头称是。 初阳又开口说道:“虽则妇孺老幼皆不得救,不过魂魄安好重归轮回;而这屋中青年得月华之力均已无恙,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我有数个问题你须要仔细对答。” “仙长有疑,远志无不作答。”男子躬身又是一礼。 “你且将为祸之人样貌细细说来,还有此事前因后果也一并详叙。”初阳想了想问道。 男子此时已是渐渐冷静,开始有条不紊的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李家村近十数年不知何故,人丁日渐稀少,而灾祸不断又致使门户日益凋零,因而传言四起流言不断。李远志身为里正自是忧心忡忡,然则不知其故唯有束手。 两年前,有一道人自称是清武山蒯通飘然而至,只说李家村祸起天运非人力可改。李远志本是将信将疑,却怎知道人神通广大引动星云垂落有如神迹,顿叫满村人俯首叩拜不休。自此道人在此传心法论神道,得村民日日顶礼夜夜膜拜,往往赐下金银宝物无数,此举更让全村人趋之若鹜。 自此凡是道人之言村民无不奉为经纶法旨,道人告诫村民将此事秘而不宣村民便守口如瓶;道人绘出图纸要求将祠堂翻新村民便遍出资财将其重修,道人与村民身上种下所谓神念村民更是求之不得,终于酿成这灭族之祸。 说到此处,李远志又是泣不成声。初阳却有些诧异:“既然人人皆被种下魔念,为何独独你不曾发作?而蒯通人又何在?” “不敢隐瞒仙长,蒯通前几日托故往南而去,临去之时嘱咐我坚守魂幡一刻不能离手,莫不是魂幡之效?”李远志自家也不知其中原委,只能勉强猜测,“对了,那道人还要我转告一人说正己身易为,正天下可能?” “正己身易为,正天下可能?此话好似挑衅之语。”小狐突然插话问道,“难不成那人名唤江初阳?” “正是。仙长果然神通广大,连身边异兽亦能预知未来。”李远志讶异不已。 初阳闻言苦笑不休,居然起因在此,若是说祸因在己又不能甘愿,若说于己无关又何能忍心?唯有将心魅渡化方能解此厄难。 93重逢 情知此时不甘与无奈都于事无补,初阳只得仔细收拾好心中异样情绪缓缓道:“在下正是江初阳,只怕妖孽与我也有不解之怨。还请里正细细思想妖物临行前可有异常举动异样言语又或是有自言片语透露其欲往何方。” 李远志闻言面上似有异动,然回念一想终是垂首不语,半晌方才猛然说道:“数日前偶听得其喃喃自语什么皮囊恐不能持久还须早作打算云云,我等愚昧却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不好。只怕是心魅附身日久,蒯通之躯为魔念侵蚀不堪重荷不久便要崩溃。英娘我等还须急急追赶,若是任由其遁化只怕又要生出无数祸端。”初阳闻言大骇,面生忧容。 “初阳莫要焦急,蒯通形貌异出常人又要往俗世行走焉能不留下蛛丝马迹?我等循迹而去必能将其一举成擒。”英娘聚阴晦之魔念而成月华之光芒,心怀更胜从前,反倒是有条不紊地劝说起初阳。 “不错,事不关己心中明澈,事有关己心生迷障,是我过急了。”初阳歉然点头,转身又对李远志道:“村中男儿虽已脱险,但魔念侵蚀身心俱是疲弱,还须细细调理。此事与我有莫大关系自是不能袖手旁观,我有一良方可为调养之用便赠与此处留益后世。” “如此甚好,多谢仙长。”李远志闻言大喜,急趋上前奉上纸张笔砚,然则情急生变未曾留意脚下,若不是英娘留心看付,险些摔倒在地。 初阳见此情状,心中也多有叹惋,情急而难有周详,关切则多有疏漏果然如此。接过笔砚,稍加思虑,初阳便一挥而就,待墨汁略干便转手递与李远志。 李远志想来也是识文断字粗通医理之人,接过药方细细端详不禁脱口相问:“附子大毒向来用量谨慎,但此方所用似乎过多,不知可有不当?” “魔念阴极侵蚀全身,心脉见微,不重用这回阳救逆第一品何以见效?若是他日有心疾力竭重伤昏迷之人,此方更见奇效。我将此方留于此处,里正切不可居之以奇货,当是流传四方积德为善。”初阳倒也不吝相教,只是又恐其贪念再生又多加告诫了一番。 “一贪而祸全族,满目俱是血泪教训,何敢再起贪欲?日后自当躬耕自立,积善为家以期庇荫后世。”李远志言及于此,垂泪不止,诚惶诚恐。 “此言大善,此间事了。里正且随我出村将事情禀明上官,但将妖魔之事隐去以免动荡人心,只说瘟疫横行妇孺难敌,男子身强体健方得幸免。”初阳再三衡量只得这般叮嘱,“莫要将所谓仙长魔怪之说散播。”李远志一一点头应下,三人方才相伴而出。 初始救人心切,未曾细心探查此地,此时再看村中积水不洁日久必腐,草木不展日久必朽,初阳叹道:“人既已新生,村也当再生,因果之道往复不止。” 话音中只见水汽翻涌而上积云化雨,淅沥沥微蒙蒙,死水得生不复污秽;草木因雨摇摆,新芽嫩枝迎风招展,朽木得生不复蠹虫。良久,初阳方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处处春光正好,怎能任由此地独暗暗?春意方成,远景可期。” 李远志却再不言谢,只是跪拜天地叩首山水祷告不止。初阳也不拦阻,待得其告祝完毕才又行出。 方至村外,却见漫天羽箭飞驰而来势要将三人格杀当场,无奈之下初阳只得运转轻灵剑将众人护住。远远看来,只见剑花飞舞银光蔓延泼水不进却不知人身在何处,区区密箭又怎能伤人? “好剑法。弓箭手且退下,让我见识见识倒是何方高人现身于此。”说话之人语调甚是耳熟,原来正是初阳入村时恶言规劝的校官。 “不识相之人不负使命归来,还请移开路障放行一二。”初阳也收剑回鞘,温言相对。 “李家村里正在此,村中时疫已是平复,正要禀明上官以作裁定,还请将军行个方便。”李远志也高声叫道。 那校官闻言大惊,面有羞赧之色道:“怪道人说凡有幼童弱女之流敢于孤身行走多半是难相与之辈,今日是我有眼无珠。三位且稍稍停住,我去禀告知县与总兵大人再做道理。” 想来此处突发事宜所动非小,知县总兵不多时便都已到来,只是所来之人倒叫初阳呆立当场。时隔数载,曾经情意绵绵的一双璧人到如今也只能不知所措。张维城蠕动嘴唇却不曾出声,定定望着初阳神色复杂。初阳却见维城身着官服面容憔悴微见须髭,只觉岁月恍然不知几时。 见二人这般模样何人不知其渊源颇深?谁又肯开口破局?初阳偶然回神,见众人皆有猜疑之色小狐独有苦涩之意,只得上前一福道:“师兄一别经年风采依然,亦不知先生近来可好?章侯何在?” 维城如在梦境不得其出,却被一语惊醒,只得讪讪对道:“去岁拜会时,先生追忆往昔犹挂念于你叹息不止,章侯也因此事深有芥蒂不肯相恕已是久未同游。你,你向来可好?” “劳师长挂念,初阳汗颜,若是他年有闲暇必定重游故地以慰其心。”初阳却不肯多言其他反而改换话题道:“旧情留待以后再叙,初阳还是先将村中瘟疫之事一一说明免得多生是非另生枝节。”话语若此,其意已知。维城暗自叹息,却也只能居其位谋其政,凝神听初阳叙说。 初阳言简意赅,不过盏茶功夫便已将一场泼天祸事讲得极其明了,末了还道:“既然师兄等人均数到此,而我该当之事也已完结,就此请辞而去。” 维城欲要挽留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余人或不敢造次或不知如何处置,只能眼睁睁望着初阳等人飘然而去,耳中依稀听得:“上医医国,下医医人,师兄既然从医国之道当是坚定而行,初阳既然从下医之道亦是不离不弃,以君共勉。” 94情痴 本以为心弦息声再无泛音,却怎知顿起乐辞?本以为心湖安然再无波澜,却怎知再起波涛?初阳虽是来去潇洒自如,言词也算得体,心中却是自知难于平静,只落得慌乱而走。情之为物无影无踪,情深一往永存心间,便是惘然便是枉然也难以割舍。 心乱纷纷虽是远离那人亦不得安,初阳如何不知此情不妥?如何不知该当和顺理气?只是火星深埋灰烬,人眼虽不能见却能死灰复燃。旧情虽是埋存心底,人心虽不能察却未曾尽失。 往事如烟云飘渺虚无转霎间便可成空,可是往事又如一路行来的脚印只要你转身便可再见。初见湖心亭,再见昭庆寺;懵懂论书道,倾心谈诗文;件件桩桩,丝丝缕缕,一时间尽数皆在眼前,似乎一刻不曾远离。 是谁花间轻语许今生?是谁竹下清声和琴音?是谁决绝不相顾?是谁踟蹰终转身?曾经以为云烟散尽再无瓜葛,却不知一回首恍如昨日。初阳心闸一时大开,情绪如波浪起伏不止,欲要压抑偏更汹涌,只能疾步如飞不辨归途。 英娘本是过来之人,如何不知初阳为情所困?小狐与初阳形影不相离,更是熟知初阳过往情事。二者却皆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默默随行,任其随意行走。 直至西山坠斜阳,初阳方才缓下脚步,抬眼却不知误入何处杏林深深。暗色中只见此处杏花枝头正闹春,挤挤挨挨娇憨无双;偶有风起落花瓣瓣,红红白白,或是沾鬓不落,或是飘入衣领,柔腻无匹。 花开自喜,花落不悲,不是不留恋这满枝春意,只是缘尽何必再苦留不去?不如自自然然飘零而下,虽是碾碎成泥却留香如旧,虽是残落成泥却护花更切。初阳不由自嘲出声,原以为自己心中透彻参破桃花生死意堪破情缘悲喜结,事到临头洒脱来去反不如这满树繁花。 缘起自珍惜,缘去莫叹息,自然而然又何必多生慨叹?自己曾说不必恨情,不必断情,不必忘情,包之容之而见天地之广,随之任之可见万物之博。此言虽是悟透却不曾身体力行,终究沦为空谈,唯有经一事而长一智,添一伤而多一痕。 人生时时便是在舍与得的边缘,事事不舍事事难得,事事难放事事落空,莫如循道而行自然而去,便如这满枝杏花漫天飞花一般。同心诀起,轻灵剑出,剑意挥洒则因风而行,随花而落。初阳便是这清风便是这落花便是这微雨便是这千溪万流便是这百树千花。 心中无有一丝阻碍,身形无有一丝负累,剑随人走,人与剑同,游走多时终是直飞九霄之上。随瑟瑟碧水荡漾,随彤彤夕阳消去,逍遥天地任我独游,广博天地由我挥洒。轻灵剑意何必拘泥于轻快灵巧,何必沉醉于轻细空灵,轻灵剑意自是天地之道宏达之意。至此轻灵剑意二层水到渠成不击自破。 小狐仰望初阳如飞鸟嬉戏于风中花间,如云霞追逐夕阳脚步,自在翻飞不着一力尽得风流,眼中不免有些艳羡。舔舔脚掌,小狐高叫一声:“姊姊等我。”便腾身而上,循着初阳飞舞之迹追赶而去。 初阳回首见小狐追来,非但不肯停下剑舞之乐反而引领其同入胜境。一人一狐一剑将俗世尽数抛却,忘情于这天地之间,直至天色昏黑方才尽兴而返。 甫一落地,英娘方一现身便道不好:“天色已黑,你我离家许久无有音信只怕先生一家要忧心过甚。” “此处已不能再多做停留,心魅南下恐再生事端还须急急追上,不若趁夜留简辞去免生枝节。”初阳心中再无郁结,稍加思索坦然说道,“维城身为此处知县,皓元先生蒙学之事若能得其助力岂不为美?只怕我还得再往维城处一行。” 当夜维城与人秉烛而谈,心怀开阔神情安详。当夜皓元先生查看留书,喜上眉梢又思忆悠悠。当夜小狐将私存的一颗清液丹碾碎散入村中水井以念蒙童之好。当夜初阳英娘立于远处眺望良久方才转身而去。 一路南下,幸得蒯通样貌服饰异于常人又只先行数日,而令初阳有迹可寻,追蹑不止,直过大江之南。这日路过一热闹集镇,人烟颇广,初阳照旧往其中探寻,不想却有意外之得。 镇上客栈有一小二讶然低声对答道:“数日前有一道人入住此处,依稀就是如你所说的模样。只是住店当夜此人便突发恶疾,遍生毒疮,胡言乱语,满镇大夫皆以为无可医治。店东生恐道人毙命于此影响声誉,夜间偷偷将其扔至镇东首破庙中,如今却不知是死是活。” 初阳闻言心中惊骇,面上却不露声色,将几百钱偷偷赠与此人称谢而去。 “蒯通恶疾发作,听来倒好似梅之华一般,只怕是凶多吉少。”英娘与初阳并肩而行,微微有些忧色。 初阳点点头,缓缓道:“亦不知蒯通病发是心魅离体之故抑或是心魅过盛之故,倒叫人好生思量。”二人加紧行去,眼见越往东去屋舍越见稀少,多是贫户所在,而最远最荒凉处依稀可见有一残破小庙颓然欲倒。 轻轻推开半毁的庙门,灰尘扑簌簌而下险要将人眼迷住,而半倒的佛像前可不正有一人蜷卧?初阳快步上前,只见伏卧之人身着清武山道袍,脸上虽是脓疱累累却也勉强可以辨认,可不正是蒯通其人? 此时蒯通已是声息微弱,犹如风中残烛只在旦夕。初阳虽与之敌对已久,但见其惨状犹有不忍,正要出手救治却听得其一声叹息猛然醒转。 “江初阳?可是你么?”蒯通只怕已是目不能视,试探着颤声问道。 “正是。你且收声静气,待我出针诊疗后再说不迟。”初阳轻声安抚道。 “我已是无可挽回,莫要再多费气力。”蒯通断然拒绝,神色有些凄然又有些释然,“我有数言,你且细细听了。” “我知你远来必是为了追索心魅,然则此时心魅却为我法力所封,困于我身不得而出。我存则心魅存,我亡则心魅亡,已是同生共死之势。”蒯通略略喘息又继续说道:“我命不久,只怕就在今夜,本想寂寂而亡,不想却犹可托付身后之事,足矣。” “数日前方知梅师妹早已身故,我心如死灰。故而待我死后请将我焚化,一则严防心魅脱逃二则望你将骨灰与梅师妹同葬一隐秘处。”说到此处,蒯通仰起头用盲眼死死望着初阳一字一字地问道,“不知你可愿应承此事?” 初阳正犹豫不定,蒯通忽而黯然道:“我因情生魔,引得心魅附身,虽是咎由自取,然终是死而不悔。梅师妹欲求长生之道我便助其行事,梅师妹欲破心中迷障我便取你性命,如此不分是非不论黑白,如今你不肯应承也在情理之中,我也不愿强求。” “也罢,待我死后将我焚化骨灰尽皆扬撒于水中空中,或可有一缕随风飞至梅师妹所在,或有一点随波留至梅师妹葬处,我心亦安。如此行事初阳可能应下?”蒯通说及此处,言语中已有恳求之意。 人间自是有情痴,歹毒若此也不过是一痴情之人。若是当日自己执意不肯放下,一怒之下将张府尽毁,想来今时今日也不过是这般下场。初阳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应声道:“生时不能白首,死后何妨共穴,我必当竭力为之。” “此话当真?”蒯通惊喜交加。 “此话当真。”初阳郑重其事。 “初阳信人,一言九鼎,我今瞑目矣。”蒯通大笑不止,不觉有惧反倒有喜。其后蒯通渐不能支持,神智混乱,语无伦次,细细听去却是他与梅之华初见初识时所言所感。颠来倒去,杂乱无章,却无人出声搅扰,直至半夜才声息全无。 95青瓷汪家 太白初起四下静廖,荒原破庙中,蒯通不曾提及师门,不曾忏悔过往,任凭周身溃烂任由剧痛缠身,心心念念要与心魅共存亡,满心满眼俱是要脱却这皮囊束缚而与梅之华魂归一处。情深若此,虽恶不能痛斥之;情深若此,虽误入歧途犹是令人唏嘘。 熊熊烈火吞噬一切,蒯通身躯在火中渐渐化作灰烬,过往的恩怨纠缠似乎也随火而化去,眼见此景,初阳不胜感慨。 细细收捡骨灰却见数颗骨珠经火不化艳如红豆,观之有说不尽的相思入骨,闻之有腻香撩人,初阳心神可称坚若磐石难以撼动,却也暗生缠绵之意,不免心中暗凛。将此事问之于小狐英娘却皆无此感,初阳更觉不详,急急将骨灰骨珠收起方才安然。 空间囊中物件并不多,只不过数身衣裳几瓶丹药,如今却添了一坛骨灰。小狐素来喜食清液丹,见初阳动用囊袋,不免撒娇相求。初阳不忍拂逆其意,正要取出数颗不料却误拿他物,定睛打量却是应火龙所请该当送往浮梁汪家之物。 “火焰山一别已是数年之久,其间起起落落悲悲喜喜得得失失不胜枚举,却将允诺忘却实是不该。幸得此处离浔州浮梁之地甚近,不如先往汪家一行?”初阳不知火龙所托之物可有期限,此时方才想起不免有些懊恼之意。 “龙爷爷遁世已有百年以上,此物若是这般重要,汪家只怕早已不堪支撑沦为烟云,迟些早些又有何关系?”小狐未得清液丹心中多有不甘,自然说话大大咧咧信口开河。 初阳轻弹小狐额间,笑骂道:“应人之托当忠人之事,即便未有期限也当早日上门以安人心。更何况人言青瓷之美宛似千峰翠色,如冰雕如玉成,又如雨后初晴天色,如此佳品若然不再岂不可惜?” “青瓷向来乃是上供之物,青瓷汪家我倒是未曾听闻,只怕是真如小狐所说早已没落。”英娘生于富贵,久处宫闱,于美玉良瓷之道可谓知之甚多,“不过浮梁有一彩瓷汪家这十数年来声名鹊起,也不知与青瓷汪家可有渊源?” “同处一城,同冠一姓,就算非是一家也必是一族,不如先去打探一二再做定夺。”初阳闻言稍稍思量便有定论,小狐素来懒散自是言出即从,英娘也以为此言可行再无异议。一人一狐一鬼依旧相伴相依,往前路而去。 浮梁,瓷业鼎盛延绵数千年而不衰竭,神州名瓷多产于此。此为天下瓷匠神往之地。大至佛尊造像,小到碗碟杯筷,浮梁无一不有无一不产。至贵者专供皇家御内,至轻者贩夫走卒皆可用之,甚者名扬海外声誉远播。 曾有人记之:浮梁无一人不识瓷不作瓷,无一家不以瓷业为生,至鼎盛时瓷窑不下万数之多,街头巷尾,往来行走皆是远来瓷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沿河码头一线商船往来不断,劳作其间者不计其数。寥寥数十字不多做伪词,便可遥想盛况何如,令人不免多有遐想。 初阳等人未曾相识浮梁,早于书中领略浮梁,自然对浮梁也有个大致轮廓,待得来到浮梁又不免有些讶异。只觉必是繁华去处,却怎知乃是一处宁静村镇。虽有人群往来却不甚喧闹,虽有瓷窑无数却见窑烟袅绕平添几分清净,更有河流居中而过,而青瓦白墙、屋舍井然、以河为聚依然是一派江南风情。 彩瓷汪家盛名相在外,稍作打听便可详知路径。初阳怀抱小狐,与英娘转过几个街角便望见一户人家与众不同:门庭饰以彩瓷,白釉绿彩只不过几杆翠竹依依便觉别有风致。如此别出心裁,用色简洁而又别具韵味,无需匾额便知此是何处,若非彩瓷汪家又能是谁家? 彩瓷如此雅致主人自可想象,初阳一见倾心顿有向往之意,因而缓步上前轻叩。怎料应门来者颇为不喜,一见来者衣着简朴又不识得,不由分说便要关门谢客,嘴中还不住说道:“无名小卒也敢随意前来求取瓷器,汪家可不是一般的瓷坊,任凭你是州县老爷也得恭敬几分。” 未知有恶仆杜门,初阳哭笑不得,英娘也是摇头低叹道:“怪道说是阎罗好见小鬼难缠,这以衣帽取人之陋习古今难绝。”唯有小狐不是个好声气的主,跃下地来怒目相对,反倒将门房吓阻。 “难不成这便是恶人还须恶人磨?”初阳腹诽不止。正僵持间,内里有人快步而出,口中念念有词,一时未曾注意险些踩上小狐。 小狐向来吃软不吃硬,除非实力不济几时肯忍气吞声?无理时犹自嘴硬,此时有理更是不肯让人,作势便要扑上。初阳无耐只得将其喝止。来人也收住脚步,一脸疑惑地打量,再三确认未曾相识便皱眉问道:“何故在此吵闹不休,若是为求彩瓷却只能是空手而归。” 初阳上前施礼,轻声道:“老伯勿怪,我等非是为求彩瓷器件而来,只是有师长嘱托交还一物于青瓷汪家,故此上门相询。未知青瓷汪家与彩瓷汪家可有渊源留存?” 来人闻言大惊,神色恍惚,嘴中喃喃出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相告初阳道:“青瓷汪家?青瓷汪家湮没许久早不为人所知,后辈无能终使青瓷不再。” 言者失神,听者有心。话至此处,初阳心中早有结论:只怕是青瓷之术因火龙而失,汪家无奈之下只得别求他法以期重整家声。青瓷汪家即是彩瓷汪家,彩瓷汪家即是青瓷汪家。 见老者深陷追忆不能自拔,初阳欲要施针救治又觉不妥:心伤不问医,当以情动之。初阳取箫一曲寄情:初始满是追思之情,如见先辈荣光;中继以家门中落之忧,感怀良多;终了却是奋起之感,颇有后浪更胜前浪之意。 老者神色随箫声起伏变幻,一曲既终长笑不落:“旧时青瓷汪家虽已不显,今日彩瓷汪家更需奋起。姑娘好曲子,姑娘好曲意,令我茅塞顿开所得甚多。来来来,请至内堂用茶再做详谈。” 话毕狠狠地瞪了门房一眼后,老者亲自导引领着初阳等人往堂中而去。唯留门房低声抱怨道:“若不是老爷你以为往来求取彩瓷者甚众不堪其扰,我又何必枉做恶人?” 96窑火之源 汪家并不甚广,自不如世家豪户,但因主人巧思,多以得意彩瓷饰之,却是深有雅韵。或有白釉粉彩数朵牡丹跃然而出敢与世间繁花争春,或有白釉紫燕双双绕檐而飞栩栩如生,见者怎能不大加赞赏? 清泉真人工于书画,情寄山水,闲暇时也曾取得意之作与弟子相鉴赏,故而初阳于书画之道虽不能算精通但也略知一二。而彩瓷汪家以白釉为纸以彩釉为笔,以工笔为瓷画技法当真是别开生面。若仅仅是如此倒也不算出彩,最为难得的是器物精致细腻彩画神韵十足,初阳沿路所见无一不是上品无一不是佳作,心中也是叹服不止。 步入正厅,初阳英娘更是叹为观止,照面所见俨然是一副青天碧波图翻腾欲出。天色青青淡雅疏远,海波碧蓝延展无边。二色虽是同出一源但观感却截然不同,而水天一线处又如此和谐统一,真是妙不可言。 初阳讶然问道:“听闻汪家青瓷绝妙未尝亲见,但今日得观此瓷画方觉传言不谬。汪老伯想必于此用功颇深。” 听得赞扬,老者并无得色反倒苦笑道:“此乃彩瓷却非青瓷,姑娘弄错了。彩瓷乃是釉上彩,青瓷却是青釉自成,两者天差地别不可并论。我数十年费尽心力也不过烧制出这一幅天青水碧图,却终有瑕疵不能纯正。” 初阳汗颜,忙施礼歉然道:“后生无知,信口胡言,还请老伯勿怪。只是以我浅见此图立意广大,构幅开阔已是精品中的精品。青瓷虽好,彩瓷也未必不如。” “若非是有宏愿远志、心怀丘壑之人不能为此瓷画。”英娘也从旁开解,“旧年曾见老先生狸猫扑蝶彩屏一架,花蕊微颤狸猫欲跃彩蝶翩翩宛如实存,已是不胜感慨。今日再观此画,更觉有鬼斧神工之妙,何必偏执?” “许是先祖难忘旧日荣光,难舍青瓷华美,自我年幼便耳提面命要我重整青瓷汪家,数十年来总是功亏一篑已然盘踞不去而成心中执念。彩瓷虽好,心中终是有憾,割舍不下那被誉为雨过天晴云**的纯正青瓷。”老者情系青瓷日久,便是知晓彩瓷之美也是意难平。 “老伯门外翠竹生静,堂中天青海碧,已是极佳。若能割舍执念更上层楼,只怕自此彩瓷汪家要独为翘楚,又何必如此自苦?”初阳深知执念误人深情误事,不免多作点拨,“舍得之间,老伯还须多做衡量才是。” “二位姑娘见多识广,所劝必是良言。只是先祖遗命犹在耳间,刻刻不敢相忘,我只望有日能再现青瓷旧观以告慰先祖之灵。”老人说到此处,念及亲恩不免热泪盈目。 话说至此,劝无可劝,初阳英娘尽皆无语,只能安坐客席稍品香茗。待得气氛少少缓解,初阳方才将火龙所托之物奉上道:“此乃西域一位师长嘱托我归还青瓷汪家之物,还请老伯验看。” 汪老者一边满面狐疑地双手接过,一边问道:“未知姑娘师长姓甚名谁,何以有我汪家旧物?” “乃是龙姓,名讳不宜外传。不过来时他曾说但凡青瓷汪家之后见物便应知其用,不需多做说明。”初阳将手中茶盏放下,一一答道,“便就是我也不知其中到底是何事物。” “龙姓?”老人脸色突然大变,急急将玉盒打开,望见其中事物顿时石化。 良久老者方才惊叫出声:“居然是此物,居然是此物,青瓷再现有望,祖先终可瞑目。”言罢高举手中玉盒,冲门外重重三叩首。 初阳等人不知其所以然,只得面面相觑,茫然无措。老者惊喜相交难于自持,面色绯红好似醉酒,激动之色已是难以言表。初阳见状心中暗叫不好,喜极伤心神,若不能控日后必将心气弛缓精神涣散,甚者更会痰迷心窍丧失神智,到那时不要说青瓷汪家只怕彩瓷汪家都不复存在。 摇摇头初阳起身往门外寻得一根木棍,手使巧劲给老者当头一棒,同时一声怒喝意图将其唤醒。而汪老者受此棒喝,初始目光涣散呆坐不动,渐渐心智归位目光开始有神,再缓上一缓已是再无大碍。 初阳将桌上热茶捧起奉于老人,示意其以茶水舒缓神志再做道理。汪老者顺从接过茶盏,啜吸数口方才长舒一口气谢道:“多谢姑娘施以援手,如若不然心神尽失。怪只怪数十年求而不得之物一遭轻易在手,实在是不能不失态。” 小狐一脸好奇却又不好出声相问,只能挤眉弄眼唆使英娘出声相问。英娘无奈只得问道:“不知是何事物使老伯惊喜若此?” “说来话长,若要讲解明白还须从青瓷彩瓷烧制之法说起。”老人追忆往昔不胜唏嘘。 “愿闻其详,洗耳恭听。”初阳也不免有些猎奇之心。 “彩瓷乃是俗称釉上彩,顾名思义即是白釉物件上再低温烧制而成。而青瓷却是于高温之下一次烧成,其色泽其纹路皆是天成每一件皆是独一无二。”汪老者说到此处,停住话语意图将情绪再稍加平缓。 “如此说来青瓷之难便在于窑温?”初阳试探着问道。 “姑娘聪颖,一语中的。配料易得,窑温难控。若要青瓷釉色光润,釉面光亮,开片细密,这窑温较之寻常要高上几倍。试想寻常之火怎可为之?”老人心绪渐好,语声也不复有颤音。 回想起火龙控火之术,初阳猛然醒悟道:“难不成这玉盒中却是窑火之源?” “正是。”老人微微颔首以示赞同,并将玉盒托起示于众人。只见玉盒之中更有一透明玉瓶,瓶中更有一点橙色火源跳跃不定,依旧生机勃勃。 经火焰山一行,初阳一众对火焰认识自是不同一般人。一般俗世所用火焰应是艳红色,温度较之高者为橙黄色,更高者为明白色,如白中微蓝之火已能焚化凡间万物。橙黄之火已是凡尘难见,更遑论其他两种。 “怪道青瓷失却此物便再难现世,原来根源在此。”英娘也已明了个中缘故,只是一惑得解一惑又起,“只是此火温度极高,汪家怎可引而用之?” “此乃百年以前汪家旧事,本不该宣诸于口,只是昔日之人今或安息地下或跳出凡尘,又有何不可对人言讲?”老人叹了一口气,开始缓缓叙说前尘往事。 97薪火相传(入V第一更) 大抵一族一姓总会有些传奇人物传奇事件为后辈所津津乐道,青瓷汪家也概莫能外。老人说得悠然神往,初阳等也听得跌宕起伏。 “汪家祖上本居中原汝州之地,世代以瓷业为生,然因循守旧终不能脱颖而出,遂有将旧法烧制之术革新之意。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又听闻浮梁瓷业兴盛远胜汝州,因此吾祖执意迁居至此以期汪家能博采众家之长而独树一帜。” “一路舟车劳顿个中酸楚难以表述,但远祖方一入浮梁界,见此间陶瓷种类具备,花式繁多便觉大开眼界。汝州瓷釉色极佳,然瓷胎极厚且瓷面入目光滑但入手有粗粝之感;而浮梁之地瓷胎极薄透光晶莹,惜乎釉色远不如汝州瓷。吾祖本以为乃是瓷土质地不佳之故,怎料迁居此处后发觉浮梁瓷土虽是优良上乘,却依然不能革除旧弊。” “一法不成,吾祖又生他法,他废寝忘食只望能集汝州瓷与浮梁瓷之长而别开境界,却屡屡失败。挫败之下,族中非议四起,吾祖亦心生犹豫,然天道酬勤一次偏误却让其窥得门道。”老人说到此处稍停了停,端起温凉的茶水略略润了润口舌。 “当日吾祖因心生旁骛,行事不免多有漏错,居然未曾发觉窑温过高,待得发觉已是无可挽回。本以为一窑瓷器就此废弃,怎知出窑之物较之以往更佳,吾祖方知其中关键在于窑温高低。” “吾祖大喜过望,反复试烧以求完美,而草木燃烧之温犹未足用,心愿自是难成。后遍阅典籍,查得地火之力远胜草木之火,吾祖又踏遍群山寻访地火,终是于西域之地寻得一处地火,只是火势汹汹人力难取更遑论用于瓷窑。” “吾祖百般嗟叹终是不肯离去,怎知有一少年自言龙姓翩翩而来,非但相助取得火种更授以控火之术。龙氏少年虽是言谈出众仪貌堂堂,但或因久居西域一地未曾远行故而心思单纯不通世情。吾祖与之一见如故又因受其恩惠良多,故此相请同往浮梁而来。” “有地火之力以为倚仗,有控火之术以为助力,青瓷焉能不一举成名声满天下?大喜之下吾祖与龙氏更是约为兄弟,誓为通家之好。”老人说至家中兴起之事,眼中满是向往之色,却迟迟不肯叙说后事。 小狐急性,见久无下文几欲脱口相问,幸有初阳从旁将其抱起佯作好奇状笑问道:“汪氏既与龙氏有通家之谊,何以窑火之源又远归西域致使青瓷难在?” 老人□黯然,轻叩桌面,迟疑着说道:“此事祖上皆是语焉不详,我只知大概。约莫是窑火之源与控火之术皆为秘术,龙氏不肯居功吾祖不愿泄密,故而族中皆以为龙氏孑然一身安居汪家而多有闲言。此时龙氏与族中一女两情绻绻私约终身,女子父兄嫌其身无长物抵死不从并欲另结婚姻之好,终至女子含愤投缳。” “女子离世,龙氏震怒,非但将窑火之源收回并指天为誓永不再来。失却火源,纵有控火之术瓷土釉料又有何用?青瓷汪家犹如昙花一现,数年凋零。经此一事,汪氏一族四分五裂唯留我一房苦守祖上遗训不肯少离。”老人感伤已极,涕泪满怀。 虽已猜得其中必有儿女情怀,怎料却是死别之伤?生离犹有盼念,死别乃是绝望,初阳亲历情伤怎能不知其痛彻心扉?遥想火焰山中那江南小院烟雨柳色,伊人不再空自独守又如何不叫人怅然若失?情深一往不知何起,悄入心怀,挥之不去唤之不回,可以释然可以放下却独独不可忘却。堂中各人各怀心思各有感伤,一时间静默无音。 许久老者才强作欢颜道:“一时感怀倒是忘记相问贵客何姓?由何而来?也未曾相谢二位千里送归窑火之源,万勿责怪。未知龙氏一族后人近景何如?” 初阳也从低落的情怀中挣脱而出,与英娘一同上前执后辈之礼告知名姓。归座后初阳浅笑道:“初时惊叹于彩瓷之美,继而感怀于往事悠悠,非独老伯一人如此,在座诸人皆是,何以自责?” “况且龙氏一族既已将窑火之源重归汪家,便已是将前尘旧事化作烟云恩怨尽数开释。缘起缘落终有时,老伯也不必再多介怀。”初阳见老人情绪依旧不甚安好,反倒有心宽慰,“亦不知控火之术汪家可有传承,青瓷釉料配制之法可曾典藏,若是俱可备下,我等倒有意叨扰一睹青瓷再现之盛况,不知老伯可能应允?” “如何不可?初阳佳客非比一般,你等且安心小住几日,待我将一应事物备齐,祭拜先祖,叩谢窑神,便可开窑烧制青瓷。”老人听得初阳提及青瓷重生一事,方才真正转换心情,兴致勃勃地盘算起须要备下的事物人手。 许是长久以来的心愿指日可成,老人也不管初阳英娘能否听懂制瓷术语,喋喋不休地将瓷窑中的规矩礼仪和制瓷所用器具一一讲来。初阳英娘倒是极有兴趣,小狐却觉枯燥乏味故自睡去。 絮絮叨叨说了能有大半个时辰老人方才尽兴收声,歉然道:“近来年岁增长反倒多违礼节,远客未有歇息之处,反倒说些无用之事,真是失礼得很。我这便唤人将客房打扫一新,初阳英娘可不要嫌其简陋。” 初阳英娘早已惯于风餐露宿,自是不会介意这等小事,只能连连摆手道:“客随主便,岂有嫌弃之心?何况老伯过谦,身处如此庭院只觉处处宜人处处景,何来简陋之词?” 三人又闲谈些西域风情,原来老人也曾远游四方见识不凡,而彩瓷之术据说也曾融合西来用色之法方能这般生动活泼。想必这汪家一脉有变通创新之心世代相传,故而先有青瓷兼有汝州瓷与浮梁瓷之美,后有彩瓷集神州工笔与海外画技之长,就如薪火相传:火种不灭,火势不绝;形骸有尽时,魂灵无衰竭。即便中有反复,但终不灭其志。 不知何故,初阳又心念我神州屡经战祸,即便有人命贱如草之时也不能将神州能人志士之心火扑灭,当需其奋勇向前之时需其血洒神州之时,又有多少佳儿佳女以身许国?又有多少水之蛰伏是为神州长存,火之炙热也是为神州长存,若无这炙热之火若无这阴柔之水,神州怎能屡屡力挽狂澜而世世不绝? 水之滋养,木自欣然,若无火之炙热,又何以成就天地世界?紫府世界中骄阳冉冉而升,不似冬阳无力,不似春阳和煦,反倒好似号角声声指令万物奋发向上。当先而生的小荷此时依旧一马当先,此情此景岂不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其他生物也不甘其后,纷纷抽枝展叶想要追上夏日的步伐。 98火之熔炼 夏阳如火,炙热奔放,灼晒枝叶炙烤初实。紫府世界新生万物虽经风雨磨砺,虽有枝繁叶茂,却也难耐这火之熔炼,居然有大半因而萎顿。碎丹本源之力所生之灵居然垂枝敛叶,犹如悲鸣声声:仙家之地,道门之所无一不是四季如春花繁不落,为何这一方天地却要四季分明,有这冬寒夏暑之苦? 一时间紫府世界生机非但无有蓬勃向上直至鼎盛之势,反而渐有消沉之意。初阳虽是心有不忍却不肯施以援手反夏为春,眼见万物苦苦挣扎万灵多有怨尤也只能任之由之。 按下此处不表,而外间数人谈笑生风,颇有相见如故之意。待侍从来报客房俱已妥当时,老人已与初阳英娘极为熟稔,兴致勃勃地引着二人往小跨院而去。 途经一处屋舍极其高广却非是供奉之所,外观质朴无华似与他处迥然不同,若说只是堆放杂物之用又何必窗门紧锁?初阳心生好奇不免多加打量了几眼,老人顺势望去不免笑道:“此处乃是我置放次品之处。虽说本是次品不应这般郑重其事,只是心血所结又岂能轻易割舍。” 初阳心中暗暗估算,以此处之广其中所存彩瓷次品只怕不在千件之下,不免暗生感叹,也多有观摩之意。老人似能看透初阳之心,笑着说道:“若是初阳不嫌其中杂乱,便可前去略略检视一二。” “固所愿也,唯不敢轻易出言相扰尔。”初阳拱手为礼以谢其情。 老人命人将门锁窗枷一一去了,当先而入的小狐却霎时呆立门前,眼中满是惊艳之色。初阳英娘快步跟上,乍一入眼便也已呆滞:其中彩瓷分门别类而藏,大者有屏风、炕桌之属,小者如果盘菜碟之流,无一不是巧夺天工美轮美奂。其中有山高水远宁静淡泊之景,有一花独秀含笑怒放之色,俱是意境不俗。 初阳喃喃自语道:“这般精巧还道等而下之,老伯未免待己过苛。”老人却面有憾色地走近前来,将每件器物不足之处一一道出。即便是些微瑕疵,也难逃其眼。 “近来彩瓷声名远播,而我留此等物件于此每每查看便是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辙,方能不负众人厚爱。”老人眼中满是怜惜之情,这满堂彩瓷便如他之儿女,经他一手塑造成形又以工笔添彩,即便有所差错也不能割舍。 其中所藏之物远远超出初阳所想,粗粗算来恐怕至少有三四千件,短短时间怎能尽数阅览?初阳等人只能稍作停留便恋恋不舍地离去。 接下来数十日老人整天忙于配制釉料、整治瓷胚、检视瓷窑诸事,丝毫不曾顾及自己年岁渐高身体渐衰之近况,其二子有意出手相帮也被老人全部轰开。初阳英娘更是无从插手,也不敢轻易插手,只能看着老人乐在其中好似重生。 终于万事俱备,只欠点火。老人将外人赶出,唯留初阳英娘与自家亲儿,却是要以控火之术引窑火之源而用之。只见老人口中念念有词,手执一茎枝叶,居然将窑火之源缓缓移出而成燎原之势。 初阳仔细探查那一茎枝叶可不正是炎灵果所生?亦不知火龙如何将其炼制成一法宝以为控火之用,更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此法宝居然能由凡夫驱使,怎不叫人叹服火龙一族于火之一道参悟之深? 橙色火焰炙热非常,众人急急而出以免灼伤,唯有小狐若无其事,反而传语初阳笑道:“姊姊,这火温也不甚高,远不及我飞炎之力,费这许多工夫还不如请我赠其一朵红莲之火,必能更胜一筹。” 见小狐得意洋洋,初阳只得恨恨地传语回道:“红莲之火一出,只怕瓷窑尽为酥粉,还谈何瓷器烧制?且安心等候,莫要胡乱出谋划策。” 一人一狐正在斗嘴,老人笑孜孜地过来道:“七日之后方得开窑,我须得日夜守候于此处以免途中再生变故,却不能再多加照顾你等,初阳英娘不如归家以待?” 初阳怎肯错过这等大好机会,忙不迭地推辞:“老伯自顾自忙去,只当我二人不在,难得有机会能亲睹青瓷烧制全程,怎可高卧家中?”英娘也点头称是。 老人见二人执意不肯归去,也只能寻一小间将其安置。 瓷窑一干人等时时关注窑内变化,初阳也将神识蔓延开来,细细观察这由泥胚化作瓷器的奇妙过程。瓷窑中,烈火熊熊将泥胚烧结,将其中杂物烧化,将釉料与泥胚一点一点融合为一体。而天然的开片又好似火焰信手涂画,为青瓷增色。入窑时节本是泥土一抔,出窑时分却已可与美玉比肩,其中奥妙自是火之用力。 烈火灼烧非是不苦楚,然历经磨难终成大器,便如这一窑美瓷。心中执念非是不累,然历经千万次锤炼自成大家,就如这汪家老者。 初阳不免更有延展:春华秋实人人嘉许,夏阳灼热人人远避,但是若无此季,果实何以累累?树木何以成才?又如超然之类学子,饱读诗史经书,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急于一展所长必有所失,若是因此而望其少年老成而一味畏畏缩缩又怎有神州澎湃向前之势? 唯有任其大展拳脚,任其百折不挠,任其热血沸腾,任其错中改全方能乱世求生,盛世求新。少年时欣欣向学有如春阳初发,青年时学有所成便是骄阳当空,木能生火,岂不在此?而火之熔炼又必能去芜存菁,将热血方刚之人锻化为神州锻化为神州坚实不倒的脊梁,火能生土,或又在此? 原来烈火之道于草木于人生皆是为成熟之道,四时季节缺其而不得圆满,人活一世缺其而不得精彩。既如此,何必再有彷徨之意,何必再有停步之想,自当奋勇向前竭力行事,若有不济亦可不留遗恨。 信念已定,紫府世界更得鼓舞之情,万物各自舒展,即便有所损伤有所枯萎,也不肯停下步伐,烈日又岂能奈我何?待得习以为常,绿树浓荫荷叶翩翩,悠长夏日便已真正来临。 99清幽山 正当紫府世界万物繁茂生机极盛时,七日期满开窑吉时亦在眼前,而老人早已将窑火之源收归玉瓶中密密藏起。 瓷窑工头领头唱着开窑祭神辞,祈求所出瓷器件件精美,而从者面上俱是虔诚之色。众人反复吟唱,直至窑温恰恰好方才由工头高声叫道:“吉时已到,窑神护佑,开窑。” 初阳眼见老人小心翼翼犹豫不前的模样,想来他心中必然满是期待满是雀跃又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当第一件青瓷笔洗被人由窑中细心捧出之时,满场俱是欢呼之声,老人更是喜极而泣,涕泪不绝。 而后又有樽炉、净瓶等瓷件被一一取出,老人欲要上前又恐涕泪沾污青瓷多有不恭,故而转身又去换了一件短褐归来,这才开始细细审视每一件瓷器。由口至足,由内至外,老人不厌其烦地以眼以手一遍一遍去探查,众人也屏息以待不敢轻易出声。 十数件青瓷小器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方才验完,老人想必极是满意,不住地摩拭器具并喃喃自语道:“苍天不负有心人,苍天不负有心人。先祖终可安息九泉。” 初阳远远望去只见这十数件青瓷色泽饱满釉彩温润,较之彩瓷确是别有一番韵味,其中有如雨后初霁天色悠然者,有如远山青黛蛾眉宛然者,深深浅浅,见之忘俗。而器物周身那细微的开片又好似写意小画,神韵十足。 英娘不禁轻叹道:“若以青瓷媲美彩瓷,便如工笔较之写意,淡扫蛾眉相比华美盛装,孰高孰低端看各人喜好。” 初阳也点点头道:“汪老伯于瓷器一道深有感悟,想来必不会拘泥于青瓷执念。执念一破便可期待他年又有新瓷现世,并能更胜从前。如今旧年承诺已践,而我也深有体悟,实是不虚此行。不若趁众人沉浸喜悦之时离去,亦免因缘纠结不散。” “如此也好,却不知你我又将行去何方?”英娘侧立一旁,轻声问道。 “此间执着于亲情者虽已安然,可那执念于比翼者犹未安息,自是要往清幽山中一行。”初阳俯身抱起小狐,不着痕迹地往外而去,不曾惊动一人。 于是一人一狐一鬼悄然远去,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待得老人猛然想起四处寻觅却不知踪迹何在?若不是窑火之源依旧紧贴胸口,若不是青瓷舒雅如旧梦复来,老人恍然间便要误认自己乃是南柯一游。心中隐约有些猜想却不能宣告众人,只能缓缓归去。 清幽山,空翠四合,峰峦溪谷皆为密林所掩映,诸峰环抱幽洁称天下。人行其中,为林色所荫,肌肤尽皆染为碧色。若不至此,谁能解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深意?初阳一行沿着丹梯缓缓而上,似与一般香客游人无异。 立于天桥断处,可见对面有山峰飘渺若有若无,幽静空灵已极。世人传言若能虔诚一跃或可直登仙界,只是世人多是惜命又难舍心中种种挂牵,又有几人肯直面这深崖险谷?或便有好事之人终身一跃,又几曾见其托梦还乡,终成无稽之谈。 天长日久,天桥胜境人迹越发稀少。初阳行至此处不由感慨道:“世人皆艳羡神仙悠游,皆称许道法无边,只是虚实之间却终是抵不过舍得二字。”言毕她与英娘纵身而下,风声贯耳,云海绕身,俄顷间便已在清幽山山门之外。 山门外有一女驻守,只是其似乎多有忧愤,眉梢眼角俱是恨意,面容也冷如霜冻。见初阳英娘飘然而下正要开口斥责,不料细细打量后这女子反倒勉强笑道:“江师妹贵客远来,待我禀报师姐前来相迎。” 初阳也笑着上前行礼道:“韩师姐何必这么殷勤,自方寸山一别已有数年之久,却不知6师姐柳师姐等可都安好?韩之霜师姐近况又是何如?”原来驻守山门之人正是采收清心果时有一面之缘的韩秋霜。 不提韩之霜还罢,一提此名韩秋霜忿恨之色更胜,脸上勉强维持的笑意也荡然无存,低低地从牙缝中挤出十几个字道:“家姐当日已然身故,魂消魄散,再无挽回余地。” “怎会如此?是我一时失言而致韩师姐心伤再起,这便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初阳也不知韩秋霜早已香消玉殒,愕然之下只能宽慰道:“逝者已去,韩师姐当节哀顺变以慰其灵。” 韩秋霜杏眼圆睁,有迁怒之色闪现,定定望着初阳不言也不语,但叫人心生不安。小狐被其神色所吓,毛发倒竖,若有迎敌之意。约莫半盏茶时分,韩秋霜方才恨恨地说道:“家姐往生,江师妹碎丹,俱是因梅之华贪欲无边。师伯偏心居然不肯追究其责,草草了事,又怎能叫人信服?” “我只不过据理相争,便说我心有执念而将我送至山门驻守,美名其曰静心养气,这又如何能叫人心服?姊姊只怕身处九泉也不能瞑目。”韩秋霜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怨气扑面而来。 初阳哑口无言,也不知该如何接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尴尬时,又有一女子御虹而来,未及落下便脆声叫道:“江师妹别来无恙?” “有柳师姐惦念,初阳自当善加珍重,不然怎敢往群芳荟萃的清幽山中行走?”初阳有意将气氛转换得轻松一些,故而调笑道。 “初阳如此自谦,莫不是要我赞你艳冠群芳?“来者正是柳嬛风,昔日清幽山一众皆为初阳所救,今日相见自是格外亲昵。只是瞥见韩秋霜面上犹有恨意不退,柳嬛风眸子稍稍暗了一暗,却不曾出声。 “6师妹严师妹听闻江师妹今日亲临,早已备下佳果陈酿待客。若是不好杯中之物,更有龙芽香茶可品,不如快些随我前去?”柳嬛风有意将初阳带离韩秋霜身边,急急催促其动身而去。 初阳见状只能笑答道:“恭敬不如从命,便请柳师姐指点路径直上清幽山。” 100寒潭 座上皆是女儿家,因此大家也不拘礼也未论辈,彼此以师姐师妹相称,倒也颇显亲热。初阳本不胜酒力,故而并不愿多饮,奈何众人频频来劝却不过情面,也少少喝了几杯,脸色立现晕红,只得推辞道:“英娘善酒我远远不及,众位师姐且饶过我转与英娘开怀畅饮岂不是酣畅淋漓?” 严之风岂肯轻易将其放过,手执酒盏笑道:“初阳英娘俱是主客,岂能厚此薄彼?难得今日良友远来,共赏幽境,实可谓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并俱,怎能不频频举杯?” “正是,正是。四美具,二难并,倾心相饮,此乐何极?初阳可不要扫兴。”6飞羽也在一旁这般说合,脸上还带有一丝狡黠促狭。 初阳素来也算持重,醉酒之事从未曾有,此次倒有些作难。正当此时,只见小狐大喇喇地跳将出来道:“我家姊姊不善饮酒,诸位若有敬酒我尽数替她饮了。如此一来,各尽其兴岂不美哉?” 道门中人豢养灵物本非少见,但开窍之兽屈指可数,众人见小狐口作人语言辞工整,不免大感讶异。柳嬛风眉头一挑,假作不屑道:“小小狐儿,出言狂妄,莫要三杯下肚人事不知才好。” 小狐好酒,又不堪言词相激,当下夸口道:“清幽山诸位姊姊每人我先敬上一杯,然后来者不拒如何?” 初阳待要阻止,想想小狐酒量着实不坏,即便醉倒也应无大碍,故而安坐席间不动声色,只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与小狐轮番大战。 一时间小狐反倒成了众人焦点,气氛格外热烈,初阳英娘反能置身事外悠然品茗。终是一狐难敌众人,只不过三五巡小狐便已昏然不知事,沉沉醉卧席中。 众人尽兴退归原座,倒也再不提初阳饮酒之事,反而柳嬛风轻声问道:“江师妹此来清幽山不知所为何事?但凡我等能稍尽绵薄之力只管爽快开口,千万莫要暗自为难。” “正巧我前一阵得了一枝千年灵芝,赠与江师妹养伤最好不过。”严之风也不甘其后,一表感激关切之情,“不知江师妹碎丹之事可有转圜余地。” “多谢诸位师姐关爱,求道之人所为岂只在结丹一途,当是叩问万千道途。世间之人常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见死生之事尚不足虑,则区区碎丹之事又何必郁郁心中久久不去?初阳早已不再介怀。” 初阳放下手中茶盏,躬身一礼后又继续说道:“不过此来却又一事,须得列位相助一二。” “到底是何等事体,初阳尽管道来,若有难处众人计议。”柳嬛风见初阳郑重其事,也收敛笑意,沉静相问。 于是乎初阳将蒯通、梅之华、心魅之事从头细细说起,只将蝶梦、火龙等事略过不提,以免多生是非。 话将终了,初阳方才叹息道:“情之误人,往往在于痴情者不知其害而肆意妄为,譬如蒯通。情之醉人却又在此,深情一往将己身忘却将外物忘却,心中唯留心爱之人,这等情痴又怎不令人动容?因此我千里迢迢来至清幽山正是要将梅之华与蒯通合葬一处。” 前尘后事众人俱已听得明白,只是此时表情却各有不同,柳嬛风面有难色不知如何开口;6飞羽面上有不解之色眼中还有些嫌恶之情。 唯有严之风与梅之华本是同出观心真人门下,情分自是不同常人,踌躇再三方才闷声道:“梅师姐做下这等泼天祸事,虽九死而莫能尽赎,师父念及师徒情份多有回护却难敌群情汹涌,只得将梅师姐遗骸沉入山后寒潭之中以免遭人轻慢。” “寒潭?可是其中多有古怪?”初阳蹙眉以问。 “寒潭之水寒冷无匹,寻常人近之化冰,道力低微者亦不敢轻近。梅师妹身葬其中只怕魂魄也为之所冻结。若仅仅如此倒也未为难事,只怕是到时如韩秋霜一众又要多加阻扰,若是一时口角伤了和气又该如何是好?”柳嬛风也慢吞吞地补充说道,似乎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 “一诺千金,何况死者为大,蒯通既已全心交托我自当竭尽全力,便请柳师姐引路往寒潭一行。”初阳话语中无有一丝犹豫,重诺之意可见一斑。 听得此言,6飞羽眼中嫌恶之意越发深重表情也越发古怪,却不曾出言阻扰只是默然相对。柳嬛风则犹有疑虑,不肯开口应承,场中一时有些尴尬。唯有严之风暗叹一声,轻声道:“江师妹不如我同你前去,正好我也许久未去祭拜梅师姐。” 初阳无耐只得抱起酒醉未醒的小狐淡淡地说:“严师姐既肯同行,自是极好不过,不如这便前去也免另生枝节。”严之风也点点头,稍作收拾便引着二人往后山而去。 一路上氛围格外凝重。虽说是盖棺定论,善恶是非皆由他人评述,只是严之风心中也是别有滋味:近者往日之姐妹,远者昔日之无情。此时又怎好一言蔽之? 而初阳虽已料想此行不易,却未曾想梅之华所言所行将往昔清幽山同门之谊破坏殆尽,居然人人或是唯恐避之不及,或是衔恨在心时时更欲煎迫,也不免有些莫名的感怀,因此也不肯轻易出言。英娘向来不喜多言,此时更是默默。 三人各怀心思悄然而行,将近寒潭却怎知突有嘈杂之声由后追来,严之风不禁停下脚步转身皱眉疑问道:“寒潭静地,向来无人高声,今日到底是何人敢于在此吵闹不休?”初阳不明就里,只是心中泛起一些不安的情绪,似乎柳嬛风所言转眼就要成真。 “严师姐,莫非你忘却当日梅之华翻脸无情誓要将你诛灭之恨?江师妹,莫非是忘却当日梅之华猖狂妄为而致使你碎丹之苦?如若不是,为何不让那贱人生生世世永沉寒潭,为何不让她永世不得入土为安?”来者十余众,当先者居然是驻守山门的韩秋霜,只见她面色铁青,恨意一览无余。 101恕人恕己 韩秋霜此言已非只是质问指责,更是近乎于诅咒,落入耳中有说不尽的怨毒与杀意。初阳至此反倒心平气和,缓缓转身问道:“若是依韩师姐之言,梅师姐岂不是永坠寒潭,轮回不能转世不得?” “如此恶毒之人,若是转世重生岂不是又要为恶于尘世间?永沉寒潭方才妥当。况且恶行不惩,天道何以昭昭?我等失却手足姐妹之人又何以平息怨愤?”韩秋霜振振有词,丝毫不肯退让,反而鼓动身边之人以助其势。 “正是,若不是梅之华贪欲无边,李师妹也不会恨然离世。”旁边一圆脸女子也鼓噪不定,以为支援。其余女子更是七嘴八舌,争相表述自己失却同门之痛。 “想来梅师姐沉入这寒潭已有些时日,为何诸位心绪依旧纷乱?为何众人怨恨越发高涨?我本愚笨,百思不解,却不知在场哪位师姐可能为我解惑?”初阳未曾高声,只是随意道来便已将聒噪之声尽数盖没。 一言既出,众皆无声,有人暗暗反省,有人欲辩无词。 “诸位此时只记得为恶之事,却不曾忆起梅师姐往日情谊,岂不是有失偏颇?”初阳乘势又追问了一句。 “当初梅师姐风华绝代,独秀清幽,其实待我们也是极好。”有人偷偷嘟囔了一句。 “梅师姐外冷内热,凡清幽门下得遇难事,必是有求必应。只是昔年因与圣剑之道失之交臂,性子才日渐古怪。”严之风也在一旁叹息道。 “即便我们能念及同门之谊,梅之华痛下毒手之时可曾念及同门之谊?方寸山中那贱人竟将我等尽皆视为血食,此等魔物又何必与其论及情谊?”韩秋霜痛失亲姊,心中执念较之他人更胜,非但无有自省反而百般挑唆,欲挟众成事。 “寒潭之中乃是梅师姐遗骸,其魂魄幽幽许是消散于方寸山中,又或是早入轮回煎熬,韩师姐又何必煎迫不休?执念不解,道途难进,而求道之途不进则退,于己于人皆是不利。何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放梅师姐入土为安,还自家一片清净天地?”初阳循循善诱,居然又有些女先生的风范。 “住口,我之道途当由我定,岂是你一落寞碎丹无望大成之人可妄加置词?若是再要纠缠不清休要怪我手下无情。”韩秋霜见众人为初阳言辞所动渐有犹豫之色,不由得怒失神智,开始口不择言。 初阳也不动怒,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我在韩师姐心中已是这般不堪,落寞碎丹?无望大成?果然是言辞犀利,难不成韩师姐这些年岁只在辩词上多有长进?” 韩秋霜一时哑然,双目赤红显然已是气急,再回首四周见众人皆因自己一时失言而起疏远之意,怒极反笑,口中吟哦不定:“寒潭瑟瑟,其中悲凉,草木摇落,凝露为霜。寒霜现世,万物凋零,感于心间,忧伤终老。” 韩秋霜飞虹起剑,将心中怨恨心中伤苦尽数化作寒霜宣泄而出,转瞬间地上已是霜冻一片,寒意逼人。中者只觉五脏六腑俱化做冰石再无生机,而神智昏昏不知所在,唯留怨愤之情在心中咆哮不定。 初阳也不慌不忙,反身将小狐交于英娘后悠然前行,而雨随人起,霏霏不息。话音隔着细雨飘来,居然丝毫不乱:“水之善变,为严霜,为飞雪,为滴露,为清流,然溯本正源,皆为一体。霜雪或可一时将溪河冻结,却几曾见江海尽数为之掩盖?霜雪或可一时咄咄逼人,然春雨一至必是融霜化雪归为水流。” 旁人先得春雨之力神识顿时一清;再观初阳神情自若,好似春日闲庭信步一般,心神也为之一松顿有如释重负之感;低头却见秋霜随着春雨缓缓化水,终究是汇聚为一重归寒潭而去,心中恨意似乎亦随着水流一丝丝远去再无踪迹。 韩秋霜面容虽犹有挣扎,但心中积怨已随寒霜铺地尽情倾泻,愤恨之意又随水流潺潺而去,此时心中唯留怅然迷惘:死去原是万事空,便是耿耿于怀不肯舍去又能如何?伍子鞭墓,故友远去;衔恨良久,伤人伤己。罢罢罢,莫如尘归尘土归土,恩怨随风散,是非埋土冢,各自安息。 说来奇怪,韩秋霜本是对梅之华恨之入骨,此时反觉有些同病相怜,心中猛然一惊:两人俱是求之不得俱是偏执不舍,若无今日之事只怕他年执念成魔者便是自己,原来恕人便是恕己。 立意求道者谁无慧根,魔障已破,心境自明。韩秋霜居然向初阳恭恭敬敬执后辈之礼道:“道途艰难,心障最险,然达者为先,今日初阳百般提点正可为我之师长。” 初阳此时方才粲然一笑,摆手道:“韩师姐言重,何以至此,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年我落魄碎丹之时,只怕心结远胜于你,若不是他人点醒只怕真是大成无望。” 言毕,初阳转身望向英娘小狐,心中满是暖意:得良友为伴同行,实乃人生第一快事。英娘亦含笑回望,似乎在说:彼此彼此。 满场正是一团和气,突然有人于半空中赞道:“江初阳,果是名不虚传,心存凡尘而不染凡尘,深重情意而不偏私谊,当世英才你为翘楚。” 初阳正讶异此为何人,耳中又听得其人说道:“恩怨已结,怨气平息,而梅之华亦可入土安息。不须初阳你再多费气力,我自取出与你。” 话音刚落只见寒潭水面宛如刀切,一分为二,而有一具冰棺缓缓升起,其中梅之华再无争胜偏执之心,安静恬然风华绝世,想来蒯通初见时她便是这般模样。如此甚好,若得泉下相聚也当不会错认彼此。 初阳待要相谢,空中之人早已渺无声息,只得朝其去向深施一礼以致心意。 当下众人动手,择定一幽静之地以为梅蒯二人安息之所。待得祭扫完毕,却见有一红梅一劲松比邻而生,转眼已有数尺之高,风过枝叶频频点头似有致谢之意。 102洪灾 由清幽山向北行不多远便是蓉城,行走其间初阳仿佛觉得时光倒转,是谁耐心教诲于我深?是谁指点山水共我行?是谁品酒论道与我同?那温煦言辞似乎犹在丞相祠前回荡不去,那温热手掌似乎仍在街巷间牵我前行。 霎那间,初阳珠泪扑簌,如雨翻飞,小狐知其感怀笨拙地捧着一块帕子送上前来,英娘亦轻扶其肩以为安抚。初阳接过帕子拭干眼泪,见路人多有诧异,脸上顿时一红,反倒有些难为情。 “一时情深难于自持,哭便哭了,笑便笑了,又何必介意他人眼光?”英娘笑着牵着初阳离去,也不忘再安慰几句。 初阳闻言,红晕渐消,心怀反倒更为释然,突然有些以己度人之思:我感师父恩深不肯轻违其意,而维城何尝不是身受家族深恩?人各有道,择定而行当不言悔,若然再见必不相避,唯坦然二字而已。 轻灵剑意有成,心结情伤尽去,初阳不由得兴致大发:“昔时浔州逆流而上直至渝城,不如此次我等乘船而下,顺江行止,也好重新领略三峡奇观,处处烟树?” 小狐闻言自是欢欣不已,惜乎不得畅所欲言只急得吱吱乱叫,惹人捧腹。初阳如何不知其意,只得又加一句道:“更要尝尽五味,以足口腹之欲。” 见小狐点头如捣蒜,英娘掩袖偷笑不止。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江水滔滔东去,**无可阻挡,顺势而下疾速无匹,非复当年逆流之苦之慢。立于船头,见浪花朵朵簇拥,听船工声声俚曲,初阳只觉船生双翅,直往水天相接处驰去,此时心境之高远之开阔岂能以言辞道出? 顺风顺水,虽诸人犹有未尽之意,而船已直放岳州城下。至此舟行6路皆是两便,初阳一行因贪于游玩便辞别船家改为6行。 岳阳楼下依旧是人流如织,先贤佳作依然高悬楼中,昔年垂髫幼童已是长成,虽无师长相陪,却有良友为伴,其乐融融。初阳低声讲些小狐初次酒醉于此的趣事,直逗得英娘莞尔小狐羞怒才作罢。 如此行行复停停,一路留恋不舍,待到五月中几人方才将近浔州,怎料又被一场连绵大雨阻于城外姚村。初阳借住之所乃是村中里正姚自谦家,鱼米之乡素来富庶,衣食无忧则多礼佛信道好善乐施,故而虽是异乡人姚家也不曾稍有怠慢。 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灌泻而下,一连数日不曾稍停,蒸腾而出的雨雾又将远处的景色遮掩直叫人心内难安。主人家见天时凶险自是不敢放客人离去,而初阳唯恐天灾将至更是不愿离去。 眼见江中之水日渐其高,浊浪声势日益凶猛,村中渔家早已拖船上岸,耆老更是叹息连连:神州安享数百年盛世,莫不成又要再起滔天洪水? 更有一官府差役踉跄冒雨而来,不顾周身泥泞衣裳尽湿而昭告官府行文:江河上游水势暴涨恐有洪灾之嫌,望各村严加防范,多加小心。自此人心越发不定,乡间隐隐有弃村而走之言。姚自谦则因肩负里正一职时时风来雨往,安抚人心,然效用不知几何。 越二日,雨势稍缓,躁动难安的村民披蓑戴笠各自出门:或直往堤坝去查看,或远行欲往浔州城中一探究竟。怎料天不从人意,两处尽皆传来噩耗:堤坝久未修缮且为洪浪反复拍打,居然已有颓败之意,若再不重新加固只怕巨浪来袭之时,姚村便成洪水横流之势。而通往浔州城中道路却因暴雨侵蚀山石崩塌而不得通行,短时间姚村再难有音讯相通。 惊闻此等噩耗,村民由惶惶难安顿失主张而鸦雀无声,然不多时有哀号声声起,却是几家妇人一时无望而就地痛哭嚎啕。初阳心中恻然,正要上前一一扶起,却听有一粗胖妇人高声骂道:“此时痛哭又有何用?怪道人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要我说来与其如此,不如各自归家将饭菜备好以飨家中众人,或是搬离或是筑堤皆是气力活。” “五婶说得极是,村中男丁不少难道就任由堤坝被毁,家园尽数为洪水所淹?若是加固堤坝以为自守未必不可行。”姚自谦也顺势鼓舞士气。 “人心齐泰山移,我姚村男儿非是冷漠无情之类,非是舍家远去之辈,何不同心协力护卫家园?”姚自谦族弟姚自欣也挺身而出道,“诸位且看村中姚氏一族祠堂祖先牌位皆安放其中怎可轻易舍弃?诸位再看看远处姚氏一族墓冢祖先躯体皆安息其处又怎可任其为浊浪浸没?” “自欣说得不错,祖先安居之所不可弃,祖辈耕种之地不能去,众人一心,护守堤坝。”男儿热血沸腾有所主张,妇人们便也渐息泪水重燃信心。 当下各自分工,五婶泼辣行事利落正好管束众家妇孺,姚自谦带着村中汉子自往堤坝上去。初阳将英娘留下兼顾村中,自己不顾他人阻拦也尾随而去。 以圆木为楔,稳固堤坝之形;以土石为填,夯实堤坝之本。眼见堤外洪峰高涨,姚村男儿却再无杂念,一派热火朝天。 姚村上下一心,男儿吃睡不离堤坝,妇人则肩挑手提将饭菜送至,虽暴雨再起也不能熄灭众人心中的烈火,虽巨浪滚滚也不能拍碎众人心中的信念。 如斯者七八日,虽是堤外洪峰汹涌更甚,堤内家园却依旧安然无恙。听得远处孩童欢呼阵阵,男儿尽皆洒泪。 正当众人开怀之时,洪峰却又再起狂澜,以翻天倒海之力直撞向堤坝,前浪未尽后浪又至,势要将此处阻碍拍散击碎。初阳斗法时视巨浪如等闲,此时却是为之震撼心惊,原来法术之于天威岂是上下之差天地之别? 浊浪滔滔,震耳欲聋,巨浪无尽而堤坝危在旦夕。 103火能生土 堤岸本自巍巍,却也难耐惊涛拍岸无止尽,渐有不安之音。人立于堤坝之上,身随之颤动不已,可知情势之危急,若再无方策只怕溃败只在眼前。姚村男儿面容皆微微见白,不知是惊惧还是无耐。 “毕竟人力有时尽,天力无竭衰。此处堤坝一破,姚村田地尽淹,屋舍尽没,我却怎忍心旁观?”初阳暗自思量,便要出手相救。 当此危时,只听得姚自谦沉声说道:“初阳且归村中,传我口讯于五婶,望其引着村中妇孺老弱往高处而去。” “姚村男儿热血不止,当与堤坝共存,人在堤在岂是妄言?”言罢姚自谦首当其冲跳入泥水之中,以身相护。一夫振臂万夫雄,姚自谦当先,其余汉子亦一一入水,便有犹豫不决之人也为此声势所夺而奋力一跃。 众男儿手臂相挽,虽有惊涛骇浪亦不曾移动分毫,虽有天威威吓亦视如等闲,因有护卫之心而无弱懦之形,因有热火**而成土石脊梁。一时间初阳心中激涌不止:火能生土,原亦在此。人为基石,坚守固持,不偏不倚,任尔洪浪滔天又或是烈焰冲天我自不动如山。 霎那间,紫府世界龙脉重得生息,土之气息亦翻腾不休,则见有山峦高起盘踞其中,或为河海挚友,或为溪流之源。如此施为,初阳意犹未尽,延展而出,与姚村堤坝共为坚守,寻隙补漏,固若磐石。 浊浪翻天终有尽时,人心不失比肩天地。由昼及夜,人心一齐,洪水已是黔驴技穷唯有无耐地缓缓退去,再无汹涌之波。 姚村男儿重上堤坝之时,欢呼之声惊天响地,声传岂是数里之遥,只怕是直上云霄声动日月。一轮明月适时朗朗而出,清辉遍洒,似与世人同贺。 众人皆已是泥人,面目不清难以辨识,身形亦多显消瘦然兴致不减,各自打趣。 这厢有人笑道:“三叔可是为洪水所惊吓,我见你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若是你不战而走今后在村中便难以抬头了。” “自荣,明明是你面色惨白却来编排于我,尊老之道何在?”三叔却也不恼,反唇相讥道。 有人腿上无力跌坐地上,有人倚靠木架勉强站立,躯壳俱已疲倦不堪却独见精神奕奕。姚自谦却与几人围坐一处,低声商议轮流护守堤坝之事。 英娘早已得了初阳讯息,与五婶一同领着村中妇人将热水姜汤送来,嘘寒问暖,并督促着各家汉子一连喝上三碗才肯罢休。 姚自谦几人计定,将村中男子分作几拨,不分昼夜轮流驻守,以免洪水复重来。当值之人留守不退,其余人等各自归家歇息,蓄力养势。姚自谦方以热水布巾擦拭面容,旁人却可见其眼窝深陷,形容憔悴,想而可知这几日其身心承压之重。 虽已如此,姚自谦犹不肯退欲为当先之人,众人怎肯放任自流,当下不由分说将其架起送归家中休养。 堤坝既已稳固,缓过生气的姚自谦马不停蹄又领着村中男儿将崩塌山石清理以通路途,将村中积水排干以便往来,清淤除污重现往昔安宁。而初阳一众亦悄然辞去,往浔州城中而去。 一路行来,初阳见处处皆为洪水所祸害,却处处人烟不息;进得浔州更见城墙塌陷,而城中之人劫后余生各自开颜:官府召集工匠修筑棚舍以为急用,商者各有捐献以资贫者,寻常人家亦各自收容流离失所之人,秩序井然,不见纷乱。 天灾之时,女儿守家男儿护堤各司其责,便如青山延绵厚重不动可为倚靠。升平之世,农户纳粮商户纳税各为国用,又如平原广袤承载生息可为基石。民之于天地社稷岂是轻重二字可轻易概论? 紫府世界运转不息,青山屹立不倒,平原又起延展无边,或为肥沃田野,或为草木繁茂之本。万物得土地之力,如得筋骨之用:水中芰荷愈见婷婷之姿,山中乔木更见挺拔之势,藤蔓得援引之力,灌木有丛生之态。 有土之气息以为基石,紫府世界越发稳固,草木果实日见其多,夏日炎炎最当盛时,丰收之期指日可待。 浔江楼前,人流不断,初阳欲要登楼忆旧却为小二所阻道:“此处十日内皆不营生,只为灾民备足热汤饭食。贵客若要惠顾还请择日再来。” 初阳虽是有憾却亦欣然,众人皆是各用其力,我当何为?是了,大灾之后多有疫病,医者济世救人怎不是正当其时? 经人指点,初阳直往官府所立医署而去。其中病患之多出乎意料之外,医者皆已是足不沾地也不堪其用。见初阳到来众人无暇惊愕与招呼,各自埋头诊治。初阳与守卫官兵自荐后,亦悄然入内,择一偏僻少医处行针用药。 暗暗以真元御针,寻病者气息郁结不通之处,银光不露已是针入躯体。初阳也不惜真元,针灸通血气,药方祛病因,英娘也不曾稍歇,取药煎药,忙碌有加却丝毫不乱。 见这边二女有条不紊,行事娴熟,配合默契,救治迅捷,满堂医者皆为之所惊。有人疑猜有人向学,故而不约而同围而观之,待得初阳察觉已有数人聚集于身侧窃窃私语。 “认穴精准,用力得当,当真非是庸手。” “何止如此,王兄且看这药方,用量大胆,奇正变化,不知是何家天纵之才到此,当真是大开眼界。” “君臣佐使,各得其用,实乃急症之良方,令人叹服。” 耳听众人议论之声,初阳只得起身施礼道:“诸位前辈,病势急如火,还请先救治病患。待得疫病平息,我自不藏私与列位切磋一二各补其失如何?” 闻得此言众人尽皆叹服,各自谢道:“其术出众,其德超群,不骄不躁,倒叫我等汗颜。诸位各自用力,虽不能为国手之能但从国手之德。”一时间医署中人声寂寂,唯留诊治之音,煎药之声。 104鱼妖 浔州城本自舟行船往之地,商贾云集,游者众多,资讯颇不闭塞。小憩时,当听闻初阳自称曾从学于信安杨家,诸位医家脸上顿有恍然大悟之色。初阳也未有藏私之心,若有疑难相询者必定细细讲解,若见别出一格处必然虚心请教,如此无私自谦之人,自是无人不喜。 一连数日,众人齐心各用其力,于心自安,于医有得,虽现疲乏之态却犹有振奋之意,何人又肯轻易离去?眼见伤者多已无碍,疫病得以控制,众医家皆自欣欣。而初阳女国手之称亦由此而起。 这一日,忽有十数人抬着几名重病之人急驱而至,兵士稍加阻拦盘问便听得有妇人磕头不止,哭告道:“命将旦夕,施救无人,还请女国手慈悲。” 初阳耳听哀音,正要起身出门一探却为人所阻,定睛一看却是城中名医刘义方。只见他面有愧色,低声劝道:“此十数人昨夜上门求医,声泪俱下而我自是不忍拒之于外。岂料方一入手便觉伤者通体僵冷,鼻息微弱已极而脉息几不可察,牙关紧闭则汤药不进,无计可施之下我只能直言药石无救早日归乡方为上策。” “怎料同来之人百般恳求,声声悲苦,我一时心软便道若能求你诊治或可有一线生机。只是如今想来病者似非染疾,倒似阴邪入体,初阳不如推却以免误了声名。”刘义方倒也不遮不掩,坦白以对。 “刘老好意,初阳感怀,只是病患当前,若是畏难自守岂能安心?尽力而为,则公论自在人心,区区虚名也不值几何。”初阳福了一福以谢刘义方之美意,却不肯袖手。 医署门外,妇人悲声早已引来百姓围观,见初阳轻盈现身便有好事者高声叫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国手积善行德便出手救他们一救。” 也有人低声质疑:“女国手?眼前之人形容尚小,身娇体怯,只怕是徒有虚名。病者全心交托,却怕她误人误己。” “你近来忙于查点家中损失,只怕未曾往城中走动,真可算是孤陋寡闻。女国手可是城中诸医共举之人,银针之术出神入化令人叹服。”也有人低声为初阳辩驳。 议论纷纷而起,门外妇人年近四旬,见初阳年级尚轻亦心存犹疑,打量许久方才出口相问:“来者可是刘神医所说女国手?” 初阳微微一笑向前欲要将其扶起,口中只道:“女国手乃是诸老戏言,婶子唤我初阳便是。” 妇人怎肯就范,反而膝行哀求道:“天灾突至,家财散去犹不足惜;怎奈家中梁柱倒覆,便如天塌地陷一般。只求女国手一展神术,妙手回春,则袁家上下感激不尽。” “婶子快快请起,待我诊过脉息再言其它。”初阳只觉妇人紧紧攥住自己,好似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以求得生。 初阳温言与门外驻守兵士说明缘由后,便携着妇人领着一行人往医署中去。门外百姓见再无热闹可看,便也渐渐散去。 小心将病者安放地上,初阳细细查看其病状果然如刘义方所言,心中存疑不觉轻声问道:“婶子,依我所见只怕此病非是染疾,莫不成其中别有蹊跷?” 袁家妇人大惊失色,稳住心神道:“女国手目光如炬,丝毫不错。本是洪灾退却,江水平息,怎料鄱湖中又起波澜。旁人只说当日乃是外子于水中得见异物兴风作浪并以手中渔叉相击,未料异物未伤而其自身与兄弟数人尽皆为之所伤,奄奄一息人事不知。” “此话说与他人皆不肯信,只道是我胡言乱语。”言至此处,妇人双目紧盯初阳,一脸乞求地问道:“女国手,气息未绝,生机未断,还可救治是与不是?” 初阳一边微微颔首示意其稍安勿躁,一边取出难得一出的三棱粗针以备其用。收敛心神凝聚于针尖,神识导引,初阳沿手足十指、十二井、双耳尖、百会、大椎一路点刺至血出。只见黑血凝出而僵卧之人声息渐重似将醒来。 妇人见状惊喜万分,屏息相待。医署中他人更是悄然无声,各自印证所知。而初阳未曾稍歇,又换毫针附着以温阳真元飞刺涌泉、合谷、人中一线。如此一来,祛阴扶阳,病者眼皮微动醒转之时已是近在眼前。 当此满座震惊之时,却听得一声惊呼兀然而出又戛然而止,却是那妇人难耐心中狂喜忘情所为。 初阳却不为所动,面容依旧平和无波,只是依次施针救人。旁人只觉初阳行针之法如行云流水流畅无比,唯有近身相助的英娘才知其气息微有起伏变化。 救急如火,下针如风,不过盏茶工夫,四人皆已用针完毕,初阳虽是神识微感乏累却依旧笑脸迎人,一面安抚袁家妇人,一面旁敲侧击将袁家所居村落所在方位打探分明。医署众人却皆知用针于心神消耗极多,只略略驻足便各自散去,并不曾上前搅扰。 当夜,月色不明,幽暗不清,初阳一行却避人耳目直往鄱湖而去。 袁家村内外淤泥未除,灯火俱无,只怕合村人满心畏惧皆已搬离。故土难离,祖业难去,若不是湖中妖兽兴波又有何人肯仓皇远去?思及于此,初阳不免有些恼怒。 轻灵剑如有所感,轻吟出鞘,卷起千堆雪浪直迎着鄱湖风浪撞击而去。轰然一声,满湖皆惊,鱼虾之属纷纷遁逃以避锋锐。 湖面风浪怎肯干休,层层堆叠翻涌不止,其上居然现出一鱼尾人身怪物厉声喝道:“何方小辈擅自前来,惊我族群伤我后辈,罪不可赦。” 小狐听得此言,却笑得直打跌,口中不屑地说道:“鱼不鱼,人不人,还敢妄指他人为小辈,可笑之极。” 鱼妖闻言大怒,正要上前一战却见初阳英娘立于一旁,眼珠一转傲然说道:“小小狐狸,仰人鼻息,还敢出言放肆。若是不肯自甘小辈,独身来战便是。” 初阳暗道这妖兽倒也有几分机灵,如斯言语倒似狡童邀斗,不免有些莞尔。小狐却是勃然大怒,回望初阳一眼后便自引烈焰为承托,直扑鱼怪而去。 105鱼妖之忿恨 小狐虽已与初阳在红尘游走这许多年,也并非完全不通世情,奈何生性懒散,于修行之道不甚用心,于交流之道不甚耐心,故而多半是直来直往,随心所欲。 鱼妖想来也非久经沧桑旧事之辈,虽有几分狡黠但观其言行便知颇有些莽撞天真。此二异兽相遇争斗,想而可知并无半分花俏机巧,只见一味的斗狠耍横。 这厢小狐方有炎火千重树映红半边天,烈焰逼人;那厢鱼妖便见巨浪万层波连绵胜山峦,来势汹汹。水火相遇,嗤嗤作响,顿时气雾漫天而起,如水之盈沸,将双方身形掩藏。 若是小狐潜行隐迹,伺机而动,必能攻敌不测,而立于不败之地。然小狐素恨矫伪之言行,又怎肯这般藏头露尾暗中行事?只见火莲朵朵于烟雾中灿然怒放,将水之障幕一卷而空,而后其势不曾稍减,直往鱼妖所在之处绽放而去。 鱼妖见小狐行事方正磊落,面上若有惺惺相惜之意,居然也取浩大之意,奋起波浪层层叠叠堆积直上,而后霎时倾泻而下如远山垂瀑冲击而至。 红莲之火由下至上朵朵舒展如舞,白练之水由上而下流畅如帛,莲火遇水不熄,水帛遇火不散,莲火与水帛彼此映出倒好似一副红莲出水图分外娇艳。 景色虽佳,却无人赏看。小狐一心争胜,鱼妖不肯想让,至此二者已是以真元相较,稍有差池难免是血溅当场。初阳早已看出端倪,欲要上前又恐小狐心生怨意,欲要不前又恐小狐多有闪失,忡忡难安。 英娘与之心意相通,又焉能不知,当下向前几步轻声说道:“便能将其护于羽翼一时,却也护不得一世,何不安心看其胜败起伏?何不定心任其闯荡前行?” “败得其所虽败无憾,胜得其势有胜无骄。其实小狐行事不遮不掩,胸襟已是难得,便是负伤败退又能如何?相伴时久,失于关切,是我之过。”初阳依旧瞩目场中争斗,只是脸上少了几分忧色多了几分豁然。 二人寥寥数语间,场中胜负却已有分晓。鄱湖广袤,称胜于神州,争斗于此湖滨之地火势自然多有压制,水势则有如翼虎之助。小狐虽勉力维持红莲之火朵朵不灭,却是火光黯淡已现颓势。 眼见红莲终是无可挽回凋零不再,而滔天之浪如星河垂落再无阻隔一泻而下,只怕转眼间便要将小狐拍落湖中。当此危时,却有一道水幕冉冉而下,状似柔弱如绵,怎料汹涌波浪遇之恰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本处同源当自同归,水幕波浪竟然合二为一缓缓退回灏灏湖中,平静无音。 小狐落败满脸羞愧,口中喏喏,语不成句。初阳也不重责与它,只正色道:“往昔已去,且看今朝。求道之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卑微之心固不可取,自满之心犹可为害,小狐当自斟酌用心。” 鱼妖见初阳等姊妹情深,一言不发只是眼中难免有艳羡之色,半晌方才出声道:“这位姊姊控水以柔,颇有些手段,叫人好生技痒,何不下场切磋一二?” 初阳轻轻拭去小狐口边血渍,又将丹药化水喂之,待事事妥当后方才转身笑道:“方才你攻我守,你显然已是不敌。不如转为你守我攻,再定高下如何?” “有何不可。”鱼妖倒也气盛,昂然以对,只是少了几分自得多了几分郑重。话音未落,涛浪随之而起,重重如远处云雾山层峦叠嶂,层层如谁家垂幄沉沉重纱深深,将鱼妖团团护住,似无隙可寻。 初阳见此鱼水相得、相护相存之态,也不免暗暗赞了一个好字。虽曾赞其好处,初阳却未有缓手之意。 幽然间有一股水流如**悠悠游走而出,观之如**芊芊细手,柔和已极,柔美已极。山虽高伟坚实,却依然有溪水乘隙汩汩而出,或可一时禁锢却终将任其叮咚。只见这股水流宛如灵蛇,进退自如,转眼已将这千重波涛阵破去大半。 鱼妖心中已是有些慌乱,勉力将山之厚重化作纱幕柔和,意欲以柔制柔,只是初阳又怎肯轻易就范?细流绵绵忽又化作千珠万圆,颗颗细小无匹,晶莹闪烁,如初露,如碎珠,悄然渗入纱幕,分毫无有阻碍之感。 水珠于阵中穿过后,又重新汇集成千丝万缕,如丝绳,如粗线,居然将鱼妖密密缠绕困住。鱼妖深知大势已去再难挽回,黯然垂首道:“技不如人,甘愿服输,只是我心中愤懑终是难解?” “随意兴风作浪祸害一方,肆意以水之寒气伤人,你却还愤愤不平则这袁家村满村百姓又该如何?”初阳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人族日日以我鱼族为食,而我鱼族为何不能以人族为食?况且天降洪灾以谴人之不义,我鼓波相助又何错之有?”鱼妖倒也不怯阵,说得头头是道。 “洪灾之由来与天地运行之道相关,与天谴又有何关联?你乘势涌动鄱湖之水,鼓噪湖中生灵,误人误己岂不是有伤天和?”英娘见初阳沉吟,抱定小狐款款而来。 小狐牙尖嘴利,虽是内腑稍有震伤却早已无有大碍,见此情景也不免反唇相讥而问道:“我且问你,当你未曾开窍化形之时,口中之食又是从何而来?想来左右也脱不开这湖中生灵。若以此论之,你岂不是同族相残?同族相残犹可,人族食鱼又有何不可?” 鱼妖一时惊诧,如觉哽噎在喉,不知该如何对答,只是郁郁不开,反复说道:“虽是如此,但我每日见渔者满载而归,心中便觉凄然难当,长此以往这湖中岂非再无鱼族存身之地?其他鱼族或可无知而无忧,而我却是独呛然而泪下。积愤积忧之下,试问我又怎能心安理得独守鄱湖?” 言至于此,小狐不免有些伤怀,英娘也默默无语,初阳却已厘清头绪开始娓娓道来。 106第106章 “人生一世遍食鱼虾畜兽、瓜果蔬味;草木一秋受尽风霜雨露、寒来暑往;鸟翔于空常食飞虫走豸、新芽嫩叶;鱼跃于水多食泥螺浮虾、水草游藻。若是鱼族常自愤愤,则虾蟹浮藻何以自处?若是鸟兽多有不平,则虫豸草木又当如何?”初阳语调沉稳,一字一停,不似在说服鱼妖,倒似在说服自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天地运行自有其道,不偏不倚,不因一族得失而变,不因一族喜忧而化。因天地而生草木,因草木而生鱼兽,因鱼兽而有红尘人世,万物循环往复不息,各行其道,物尽其用,则道因而长存不灭。” “生而为人也罢,生而为鱼也罢,各为其族存亡而循道行事,又何来不平之论?”初阳轻轻叹息道,“若是鱼族无天敌之患,子子孙孙济济一堂,试问这一湖之水可能相容?如若不能,争斗在所难免,适时你又该当如何?存亡之道,舍得之道,实难两全,唯择中正庸和之道行之。” 鱼妖闻言垂首默想片刻,再出言已无偏激之色:“所言虽是不差,然忧怀终是难解,又该如何?” “天地万物皆可生灵而独独人生而有灵,天地万物皆可生情而人生而有情,何也?道也。有灵则有感,感而不知则有祈盼;有情则有求,情深不得则有欲求;此皆悲喜忧乐之源。若是你依然懵懂无知而畅游嬉戏,岂有今日之忿恨忧伤?”初阳依旧不紧不慢,依然是缓缓道来。 “开窍通灵,鳞介所想;化身为人,鸟兽所望。你今得人身便有情生,便有贪嗔爱恨,便有所求所望;而你今颇有神通,又不可随心所欲肆意妄为。故而欲要解忧唯有一途,便是跳出这一族一地之限而放眼浩瀚宇宙天地,届时你方能知晓这些许小情怀无须介怀。” “天地我自知之,而宇宙又当何论?”鱼妖一脸惑色。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道之不灭则宇宙不灭,万物不止而宇宙不止。待你阅尽古往今来之事,看尽九天瀚海之物,便知何为宇宙。”初阳微微一笑,心中亦自有得,收起丝丝缕缕水之细流随意将鱼妖开释。 “这位姊姊,你莫非不是来寻我晦气?不然怎肯这般指点于我,又怎肯如此轻易罢手?”鱼妖脱却困境,反倒愈发不解。 “本为寻根除水寒之法而来,何来寻晦气一说。然汝今虽有骄色而致行事偶失偏激,但心存悲悯则道途可期,我有何必留难于你?”初阳不禁暗叹鱼妖未经世故,性子依然单纯,故而喜怒皆形诸于色,好恶皆现于言辞。 “原是为此而来,此森森寒意乃是我由鄱湖深处一寒泉得之,凛冽非常不似凡品。但要根除元也不难,服以泉边所生赤藻便可无碍。姊姊姑且待之。”鱼妖言出即行,鱼尾一摆,转瞬不见,须臾再现时手中却持有一把火红藻类。 “此物少许便可驱寒扶正,姊姊慎之。而我自今夜起,当出鄱湖沿江而入海,去见识姊姊口中那大好河山、广阔天地与亘古宇宙,方不负姊姊所期。”言毕鱼妖恭然而退,鄱湖霎时重归风平浪静,唯听得其间隐隐有水纹扩散之音。 小狐本因鱼妖亲昵言语而多生醋意,此时见其骤然而走,满腔酸意顿做雪消,反倒有些惆怅之意:“此妖今日已少少胜我一筹,若是我再一味惫懒而任时日蹉跎,下次再遇岂非难望其项背?思及至此,怎不叫我意难平?” “难得小狐亦有用功之心,怎不叫人喜出望外?由此可见人无敌手则无奋起之心,狐无对手亦然。”英娘闻言,轻拍其后颈笑道。 “是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邪?若果真如此,别离此处则需再往西域一行,唯炙热之地方有利于小狐修行。”初阳也半是打趣半是建议地说道。 “西域虽好,但我曾听闻沿海而南去有一极热之所在,此处不分四季而烈阳当空,黝黑如炭之昆仑奴便是由该处而来。”英娘见多闻广,时时别有高论,“依我所见,骄阳之火更益于小狐,左右无事何不往海外一行?数百年前郑氏宝船亦曾逗留于其处,斯人作古已久,而我等焉能拜服固步?” “英娘姊姊所言极是,沧海辽远令人心折,久不相见未免想念。何况骄阳之火乃是阳火根本,非比其他,正好锤炼于我。”小狐急急开声,也不知是怀念那碧波万顷还是心系那海鲜美味。 “也罢,既是如此,待得此处事了便顺江而下直至飞鱼岛一线,再由飞鱼岛往南海而去。只是飞鱼岛犹在,亦不知阿善如今何在?”初阳忆起旧事,面上不免有些追思之色。 “阿善化龙只怕须得千年万年,有真人隐其行迹姊姊又何必有杞人之忧?”小狐嘟着嘴说道,语气颇为不喜,似有撒娇之意。 初阳笑骂道:“只不过偶有思忆,何至于成杞人之忧?牙尖嘴利而有今日之败,往后小狐还须谨言慎行才好。”言毕从英娘怀中将小狐接过,一行人依旧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赤藻之效果然非凡,更配以初阳精妙针法,不过两日原本僵卧如活死人的四人便已然能安坐于塌,而膳食起居亦渐可自理。袁氏族人感激涕零,跪拜不迭,指天誓地要与初阳立一长生位奉养永年。 初阳见浔州局势大安便有远去之意,而此时婉言推拒而不得,心中顿起清华山蝶梦之想,惊悚之下急急将近来医学所得留书为记后不告而去。 人虽远遁,声名未去。女国手名号随南来北往之客传于神州处处,初阳妙手之术因添油加醋之猜想而更彰显人前,浔州医家因初阳留书而多有所得亦不吝溢美之词。如此一来适得其反,初阳远去神州,欲隐还显,声名大噪而不自知。 107南海群珠 飞鱼岛草木繁盛更胜昔年,将旧时怨恨血仇悉数掩藏,再无半点痕迹。鸥鸟无人侵扰,繁衍生息不绝,见有人登岛扑棱棱飞起无数,盘旋片刻又各自落下并不惧怕。 小狐本是当先而行,此时见群鸟聚集不免玩性又起,左奔右突追撵不休,见飞鸟仓皇而起离巢振翼兀自笑闹不止。初阳正要稍加约束,却见飞鸟于空中汇聚转回,有志一同同向小狐啄去,其势迅猛如箭离弦,难以匹敌。 一狐难敌万鸟,转瞬间攻守异势,小狐本自沾沾自喜终是化作豕突狼奔,抱头鼠窜。初阳忍俊不住,英娘掩袖暗笑,唯留小狐满腹忧伤于远处惊呼高叫:“姊姊救我,姊姊救我。” “乐极生悲,当知凡事过犹不及。恃强凌弱,却难以一敌众。小狐谨记之。”初阳欲要正色告诫却笑意难止,只能勉力为之。 说时迟那时快小狐发足狂奔疾速而至,霎时便已蹿入初阳怀内,再不肯探首而出。群鸟追缀而来,遍寻不着,愤懑难消,居然欲要转而攻击初阳二人。 初阳轻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方知鱼何其无辜?祸首躲避而留我等为鸟迁怒,方知众怒难犯。”话音幽柔,而见藤蔓四起,交缠延展,如张网相待。群鸟汹汹而至,难以转圜回头,尽数为之所擒获。 群鸟正要聒噪,又觉羽翼一轻,复得自由,急急振翅高飞,于空中回望,只见藤网如海中泡沫破灭再无踪迹,依旧只得二人悠然而立。 确知罪魁已去而来者无相害之心,群鸟逐渐散去,唯留三四只犹有戒心久久不去。初阳沿旧日途径行走,唯听得海浪拍石声、群鸟鸥呀声,独不见阿善出没行迹,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蓦然回首,初阳却见飞鱼岛、与那岛一线海中帆影点点,渔耕不休;屏息静听,初阳可辨听出风声偶尔携来渔歌数声,安静祥和。一时间憾意尽去,些许失落又怎能挂怀?龙脉长存则东海之滨自当永固,见与不见已是无足挂齿。 暗道珍重,不复留恋,初阳随觅食鸥鸟而起直上云端。沿飞鱼岛、与那岛、夷洲而下,岛屿无数,如珠链环绕神州,丽色可人。 东海已是美不胜收,南海又怎会相形见绌?方一飞临月牙岛,初阳便已赞叹不已,从此而南,极目远眺可见岛屿大小不一星罗棋布,宛如大珠小珠散落碧玉盘中。奈何其中岛礁泰半狭小无比,甚者只堪堪容数人立足,故而鸥鸟群集而人迹罕至。 越往南行,越是炎热难当,而海水湛蓝令人心旌摇动,心驰神往。小狐早已按捺不住,屡屡提议赏玩休憩,英娘虽不开言却心甚往之,而美景如斯初阳怎能异于他人?当下按下云头止住步伐,二人一狐随意落于一小岛上。 岛间景色大异于他处,草木亦然,只见椰林片片高逾十丈迥异于常,小狐自是啧啧称奇;而中有矮木丛生,密密匝匝令人却步。初阳英娘绕行许久却突见有人行之迹,不免心生怪异之感,循迹而往,树木掩映之下居然有一极小庙宇与数间茅屋悄然而立。 屋后有数分田土,种植有青菜若干,显见有人常居于此。初阳英娘不免面面相觑,不知是进是退。决断未定,身后却突有人声讶然相问道:“船归琼州未至,姑娘从何而来?茫茫南海无船不行莫非附近有舟船触礁而没?” 初阳二人闻声转向,却见一四旬汉子手中以树枝系得几尾鲜鱼,怀中拥着三两椰果大步而来,其人面相淳朴,肤色黝黑,身着短褐极显干练精明。 待得行至二女面前,那汉子一脸狐疑,细细打量后又开口说道:“衣着周正不湿,想来非是海难遇险之人。若非如此,又是因何而至?莫非从天而降?莫非妈祖显灵?” 英娘不喜妄言,初阳不欲诓骗,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对答。汉子倒也不急不躁,并不催促。正在此时,嬉戏于沙滩间的小狐不知从何处猛然蹿出,兴高采烈道:“姊姊,滩上砂石莹白如玉,螺贝各异其形色彩斑斓,甚是可爱可要同去?” 汉子见狐做人言,大吃一惊,蹬蹬后退几步,试问道:“妖?仙?抑或方外之人?来此所为何事?” 初阳深知此时断然否认必是难圆其词,索性直言相告:“大叔无须惊骇,我等不过是偶然习得微末法术可而行,非妖非仙亦非有所图。周游神州于此小停片刻,若有惊扰还请见谅。” “正是。南海岛屿难见人迹,景色殊异,一时流连方才贸然停步于此。大叔如若不喜,我等即刻远去,免得徒增困扰。”英娘也盈盈一拜,柔声说道。 “远海难通乡音,荒岛难见乡人,同是神州属民,何必如此见外。如若不弃,便请入内小坐。”汉子想是惯识风浪,久经生死,说话行事别有一番豪情,只是惊愕一时随即便已神色如常。 初阳福礼回拜,脆声道:“大叔厚意,敢不从命?”当下礼让主人为先,自己与英娘随后而入。 屋内十分简朴,但风情特出,只见海草为绳、为筐、为器具、为席;椰壳为碗、为佛珠;阔叶为乘,如此之类不胜枚举。主宾各据其位,盘膝而坐,彼此互通姓名。 原来汉子蒙姓,世居琼州,此岛名曰铁峙,往东可至吕宋之地,往西可往暹罗、寮国之所在,乃是南海中难得之淡水补给之处。初阳不免拱手问道:“蒙大叔,即便如此,何以你独居于此?困守孤岛,唯海天相伴,寂寥更甚。” “此举本自无奈,祖业岂肯付与外人?”蒙文斌面有微怒,沉声答道。 “何出此言?可是外夷侵扰?”英娘久居朝堂,于外事亦有耳闻,故而一发中的。 “姑娘好见识,如何不是。吕宋土人妄图侵吞此地,屡屡乘着无人看守而上岛将泉水污秽,意图断绝我祖辈远航捕鱼之道,其行可恼,其心可诛。故而琼州、雷州一带渔民合盟为誓,共守不去。”蒙文斌慷慨呈词,更显其人不凡。 “非独此岛,不远处马礁、红草峙凡有淡水出处皆有人驻守,每年各族轮换不止,今岁为我蒙氏当值,故此独守于此。” “神州怀柔已久,异族蠢动竟已至此?若大叔之类,正可谓为神州脊骨。”初阳击掌为叹,感概万分。 茫茫沧海,横无际涯,水势浩天,但岛礁虽孤弱又岂肯相让而任由其侵蚀不休?岛礁如此,人又何异?虽孤身守岛,其志不移,虽单人独骑又何异于孤岛坚韧?风浪虽盛,外夷虽环伺不去,神州之族当如磐石不去。 紫府世界得此感念,海中顿有岛屿缓缓而出,大者如夷洲广阔,小者暗伏水下偶现踪影,虽风浪不休犹不改初衷。 108妈祖 饮具虽简易,赖有椰汁清甜舒爽反觉天然之趣;烹鱼以火炙烤,但有盐与香兰草之力便已风味极佳;菜品以蕉叶为承托,却是现摘现做,鲜嫩无双;起坐席地,有主人见多识广言谈不俗又何陋之有? 简陋小庙中香火所供乃是妈祖,初阳曾于温陵识得,倒也无有惊异。而蒙文斌自幼出海,以渔为业,以船为家,对这南海可谓是了如指掌,初阳二人但有疑问无不尽力作答。 当问及那极热之处,蒙氏居然也能侃侃而谈为人解惑:“原来二位乃是要往该处一游,倒却是有所谬误。若是一直往南而去,当是彭亨、马来等国。当由马来、苏门折而向西,穿海峡越洋面方能至。” “原来如此,本朝虽是盛世升平,但船队多半只至交趾、寮国、吕宋之地,而郑氏远航所记又为战乱所毁,故而海运一道远不及他国。”英娘感叹道。 “自郑氏先辈数下西洋,开海上通途,则大食人、身毒人、安息人往来不绝,丝帛绸料、茶饼陶瓷自是由此远行源源而去,海外香料、奇玩异物亦不复稀有,故而神州已有百年无有涉险远航之人。今闻汝等女子豪言往游,心中不知是喜是忧还是有愧。想来青山之外更有高山雄伟,沧海之外必亦有阔海无边,却不知何时神州再有不畏艰险效仿先辈之人。”蒙文斌闻言亦有感慨,惋叹之意溢于言表。 “大叔何必过于感慨,神州重农抑商由来已久,即便如此亦有郑氏率宝船无数抗巨浪、迎暴风远下西洋,可见神州有志之士不在少数,又何必悲鸣若此?吾辈或不得见,后辈当能乘风破浪踏遍四方。”初阳言毕,以椰汁代酒,一饮而尽以示其意。 “年岁渐长,勇气渐去,己或不觉,言行已现。今得初阳一语,心中复有远望。诚如君言,吾辈或不能见,期冀后辈更有远志之人。”蒙文斌一扫颓然,复又展颜。 “海中风浪远胜河湖,更时有海雾弥漫,常常难辨东西,便是惯于行船之人亦不敢夸口逞强。初阳虽是身怀异术,却不识航海之道,恐为之所困。我今有一物赠予,稍待片刻。”蒙氏心中别有思虑,因而起身取出一木匣,双手轻拭数下,似是恋恋难舍,却仍是送与初阳面前。 初阳不解其故,双手接过木匣,郑重开启,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司南,只怕传承有几百年之久,不免谢道:“长者有赐,原不该辞,奈何此物恐是蒙氏世代相传之物,怎不叫人惶恐?” “远祖随郑氏数下西洋,见多识广,心怀开阔,故去之前曾道此物传与族中最擅船事之人,以期后辈子孙再现昔时盛事。然今日神州安居皆是耽于享乐,远洋之地恐难再去。此物赠与初阳所为有二:一则正汝方位,远行无碍;二则望汝今后择一有志于此之人托付,以圆远祖之愿。”蒙文斌这般说来,初阳又怎能再辞?只得拜而谢之,将司南收入囊中。 小狐在一旁似懂非懂,但见众人肃穆,也不敢随意嬉闹,见初阳大礼参拜居然亦行而类之,倒将慷慨悲歌之意莫名化解。 歇息已久,初阳一众起身辞去。蒙氏亦无儿女之态,并不曾出言挽留,只是立于滩头挥手作别。良久回首,犹见其伫立不去。初阳袖出一物,直往岛上飞去,留语道:“我今无长物,以此回赠,若有祸患,或可少敌。” 此物飞至蒙文斌前,轻轻落入其掌中,居然是一枚花簪,驱动之法附于一缕丝帛。蒙氏感念,欲要回谢,沧海辽阔只影全无,更向何处寻觅,只得珍藏而归。 又行几日,海中岛礁之属更见繁多,十之**皆是拥仄窄小,无淡水之源少草木之生,难以据守。初阳此时方知蒙氏所言驻守之重,若是无铁峙诸岛以为补给暂居之地,南海渔民焉能远行至此? 人立此间,方知何为一碧万顷,方知何为沧海一粟,水波澹澹,波涌不休。入夜,仰望星空,更见繁星万点,闪烁无边,方知何为可望而不可及。人于此境,所感若非是卑微臣服之心便起奋起比肩之情,不因其能而易,只缘其心而异。 “我今欲上云天揽月追星,而欲下沧海戏波,英娘、小狐若何?”初阳兴之所至,出言不凡。 “当与君同。”英娘一言定论,铿然有声。 “附骥尾而行千里,攀鸿翮而翔四方,我亦步亦趋,当随姊姊而行。”小狐亦不甘人后,咬文嚼字倒也颇有文采。 三者心意一同,对视一笑,豪情胜天。风卷衣倨,飘然若举。心之所往,虽苦犹乐。 一路行来颇为顺遂,偶见风浪也未为难事,初阳等人颇为庆幸。却怎料海雾须臾便至,霎时便笼盖四方,欲要寻一落脚礁石都不可得。 初阳无耐正要起风力驱迷雾,不知何处却依稀传来众人高声祷告之声:妈祖娘娘慈悲,妈祖娘娘慈悲。其音各不相同,然异口同声之势叫人瞠目。数十声后,空中有若明灯冉冉而起,指引前行之途。 雾幕为托举,光路为导引,初阳轻身如烟而上云霄,却见有一雍容闲雅女子手举明珠,广袖高髻,舒眉浅笑,微微斜立云间有如倾听状。而珠光所到之处,浓雾尽皆退散,海中行船小心翼翼以之为导向依次避入环形岛礁中。 见初阳到来,女子也不以为意,远眺四处倾听良久,待得无一处再有异动方才将宝珠收起,转而开言道:“神州几时有璞玉如你?确为难得。” “清灵山门下江初阳并郭英娘叩见妈祖娘娘。”初阳与英娘适才不敢搅扰,此时方是上前参拜。 “清灵山么?独重性灵,多崇心道,怪乎出此好女子。清泉久不再来,亦不知其近来可好。”妈祖娘娘话语随意,好似家常。 “家师好山水,好美食,神州太平他又怎能不好?”初阳提及自家师父亦多是小儿女之态。 “原来是故友门下,更是无需过于拘泥。我本姓林,若是不弃你等称呼一声林师叔便就罢了。” 初阳等见其亲切近人,自是从善如流。妈祖亦言笑灼灼,相邀往海中居处小坐。 109第109章 立于九牧林的匾额之下,向内望可见旧式湄洲庭院寂寂,向外则见南海万千鱼族自由自在,初阳不知为何突然忆起前人联句: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琼楼玉宇,依依高处不胜寒。 此语虽不应景,心中却有寂寥之感油然而生。岁月悠悠,故园几曾忘?人事几番新?永镇南海,护佑一方,未知可有茕茕孤立之心?初阳胡乱揣测,又岂敢表露于外? 妈祖若能窥得人心,温言笑道:“无家何以成国?无国何以立家?恋栈少时居处未为私心,平浪抑波救困济难本是吾责,尽职尽责与有情有心岂有利矛坚盾之想?” 回望妈祖安然而立、笑容温煦,初阳顿有雨后初霁之感,敛衽为敬道:“情之所系,在乎家园,在乎亲友,在乎乡党而终至神州万民。因小及大,因近而远,因私论公,终可胸怀天下,何来寂寂之思郁郁之结?” “不错。我宏愿济世而舍身于此为神,日日得神州渔民香火,虽千年万年不得少离,又岂敢稍有疏失之心?”妈祖依旧是笑意淡淡,语声轻柔,无甚豪言却视千年如等闲。 “适才林师叔侧耳倾听之意,莫非是用心聆听方为慈悲之始?”英娘也心有所感,轻声问道。 “随意为之,何来这许多深意?神明多由心生,仙途自是人行,我与神州万众又有何异?人虽敬我拜我,我却无有自高之意。”妈祖引着初阳一众沿□缓缓而行,朗目疏眉,见而忘忧。 回想当年轩辕剑灵所言所行,较之今日之妈祖娘娘,俱皆是恪尽职守固守一方,想来神、仙、人三途殊途同归,皆是叩问大道而教化民众。而人非是蝼蚁,人本是众道所寄之所,人乃是众道运行之象,岂能自视过高? 湄洲一地,多生榕木,苍翠生荫,此间自是不能例外。院中更有独木葱茏成林,其下有汉白石雕桌凳可供小憩,虽有落叶随意散落,然信步而至别有意趣。 妈祖自居主位,初阳英娘下坐相陪,小狐不敢造次只依偎初阳足下以示敬畏。俄顷有双鬟女儿袅袅而来,奉茶于客又悄然远离。此茶汤色金黄,香气特出,想来亦是旧日林家惯常风味。 三人皆是偷得浮生一时闲,倒也不再坐而论道,左右不过闲话些神州今昔之变。初阳虽得蒙氏指点途径,但南海疆域之间谁能及妈祖娘娘所知之详,因而再三探问。 妈祖也不推辞,以指尖微蘸茶汤勾画于桌面,茶汤氤开俨然是一副山河地理图:左岸而下有交趾、寮国、暹罗、彭亨诸国;右岸却见吕宋、马来、苏门所在;中间无数岛礁若隐若现,大小不一,至远者曾氏暗礁乃是神州疆域尽处。 一一讲述完毕,初阳突而问道:“神州承平许久,传外夷蠢蠢欲行不轨之事,不知林师叔可知否?” “莫不是吕宋土人欲断南海渔民航路一事?” “正是。林师叔既知其事,何不一劳而永逸,免南海疆域再生波澜?”英娘蹙眉相问,想是不欲神州再起干戈。 “何止吕宋一地暗生异心,交趾、苏门数国皆有相悖之意,只是神州繁盛若此,不敢流于表面矣。”妈祖神色不变,却连指图中数地。 “昔时苇原贼寇流窜温陵、潮汕、雷州一带,林师叔多有助力剿灭,今时又何不早做决断?”初阳轻声问道。 “疥癣之疾,犹未足害,何必如此着紧?况神州近来奢靡之风益重,无有祸患之视,我等忧心又有何用?”妈祖摇头说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千古不易之理。” “我等当护守神州一脉不绝,而非一味代行其事。且回望神州数千年,时时有人物风流于世,代代有志士勇于担责,此血脉不息,又何必多有喟叹?”妈祖看惯人世变迁,早已不因些许小事而动容。 “血脉不绝?林师叔此话甚是有理。想我行来,神州有师者俯首甘为孺子牛,有匠者虽守祖上遗愿但非拘谨无变,有农家坚守如一可抗巨浪滔天,有渔民固守祖业不肯稍加退让,便是生变又何惧之有?”初阳频频点头,心中霎时安如泰山。 “初阳所言极是,神州代有才人出,血脉生生不息,或有灾祸一时黯淡却可再现荣光。便如这南海岛礁,即便没入海面却终将昂然而出,此势无可阻挡。”妈祖亦颔首示意,“是故我等于危难时辅佐可矣,而神州宏图当以世人为主旨。” 言语中,初阳自有所得,而紫府世界中礁岛亦有再变,隐者暗自生长居然有数者初现端倪于海面。 谈笑正欢,桌上南海舆图间雾气渐渐消散,妈祖见状不由笑道:“外间海雾尽去,初阳远志稍作歇息即可,不如早些上路,他年归来再来一叙。” 初阳闻言而起,正欲相谢一二,却见面前人、物尽数化作虚无再无痕迹,而己身稳稳落于一环形礁岛之上。英娘依旧身畔,小狐依然怀中,方才一切便如这海雾一般褪去,不留一分一毫,便要觅寻又该向何处去寻? 海风拂面,带来远处遇险舟船上人叩谢之声:妈祖娘娘慈悲,妈祖娘娘慈悲。语词虽是不变,但声调迥异,初阳微微一笑,再无一丝留恋,与英娘并肩往远处而去。 行行复行行,疆域终有尽。远远望见曾氏暗礁上神州所立旌旗,颜色虽已老旧,尾饰虽有脱落,但依然挺立不倒。跨过此处,便是辞别神州往他乡而去,初阳虽是素来洒脱也不免心口一紧,眼眶一红。而英娘早有珠泪滴落,任其颗颗与海水混为一体。小狐亦是愁绪满怀,再无嬉闹之色,离乡远走谁能不动情? 良久,初阳英娘相互拭干泪痕,又相握一笑,毅然转身再无回首,海波中唯有小狐声声叫喊:“吾必归来,吾必归来。” 110体修 常因归乡心切而步履匆匆,怎知今日远别神州疾行更甚。初阳等人一路飞掠不肯少停,好似稍有回首便可困足不前,又如早一刻抵达彼岸便可早一刻坦然来归。 长风吹月度海行,回望神州再难寻。待得心情缓和,已是穿海峡过马来。乡音难闻,唯听鸥鸟声声不曾变更;景色特异,唯见明月朗朗不曾变幻。初阳游走神州多年,从无游子之叹,此时方觉血脉至重乡情至深。 “右望可见土地广袤,想来应是身毒之所在。此处乃是中土佛学之源、玄奘法师问法之本,应是别有不凡之处。”英娘见初阳默默许久,便随意寻个话由出声说道。 “惜乎身毒早已是梵教盛行,佛教湮灭,可叹可叹。无海纳百川之胸怀,无兼容并蓄之雅量,即或有不凡之处亦难见英才辈出。”初阳闻言也暂停步伐,举目眺望。 “梵教是为何物?与佛学何以难以相容并存?”小狐一脸疑惑,仰头问道。 “佛渡有缘人,则众生平等无人不可成佛,又导人向善,而多行怜贫济困之事。梵教生而有异,则贵贱老死不相往来,贫富犹如天堑之隔,多行以贵凌贱、以富欺贫之事。二者本源不同自是难于相通。”初阳稍起兴致,不免着重提点一二。 “原来如此,众生平等倒颇似齐物之论。如此说来佛门与我道门又有何不同?”小狐近来好学多问,勤奋远胜他时。 “佛修来世,道论今生。”初阳轻抚小狐,应声而答。 “佛修来世,道论今生?”小狐复而言之,若有所思,若有所惑,却故自沉吟再无声响。 “好一句道论今生。生当循道而行奋勇而前,死当精神不散无悔无憾。”英娘于此语深为赞叹,语气铿然。 “一语惊起蒙昧人,英娘所言极是。神州描摹于心,虽千里犹如未尝稍离;乡音熟识于口,虽百年好似不曾远去。”初阳一点即透,畅怀不已,瀚海无边顿做寻常想。 英娘本非此意,然见初阳郁结尽数散去,心怀亦为之感染,甚是欣然。二人释怀,顺风驰行分外惬意,独有小狐苦苦参悟不休。 海中诸味虽是鲜美,然日日以之为食亦觉可厌。海面景色虽是壮丽,然时时与之为伴亦嫌可恼。初阳英娘犹可自制,小狐早已有焦躁之态。因故极热之地方入眼帘,二人一狐皆是欢喜异常。未待落于地面,小狐早已蹿出四处撒欢。 初阳见四野茫茫无有人迹,树木稀疏而草深及腰,颇似神州西域之地,不由心生亲近之意。忽而有飞豹疾速扑出,惊起野羊群落荒奔逃;又见长颈怪鹿悠然觅食,方觉此处已是远离神州之所在。 初来乍到,未知风土人情若何,初阳岂敢轻举妄动?英娘素来谨慎,此时越发沉稳安静。二人缓缓而行,不愿惊动一鸟一兽。 非但有怪鹿出没左近,更有黑白相间异马成群结队,而狮兽久知其形今日方见其矫健身姿,异兽层出不穷,叫人目不暇接。小狐不知何时悄然归来,低声道:“姊姊,前行数里右折有人行之迹,避而远之还是循迹从之?” “言语不通难于交流,又无使节交好之责,何必搅扰他人起居,不如避而远之。”初阳稍加思索便已有决断。当下绕道往左而去,皆无他话。 本欲避人耳目,怎知天不从人愿,反叫撞个正着。只见眼前男子肤色漆黑如炭,头顶结发为辫,身负巨鹿而状若无物,只怕有拔山扛鼎之能。初阳一行不免暗自惊叹。 而那男儿甚是无礼,兀自上下打量不休,始而迷惑不解继而怒气冲冲,亦不知所为何故。初阳心中颇为不喜,径自转身欲要离去。怎知那男儿将巨鹿随意抛下后一跃数丈将去路拦阻,一面叽叽咕咕怒喝不休,一面向前逼近若有所图, 小狐见其唐突,高声尖叫以为喝止。那男子却视若罔闻,依旧步步紧逼。小狐气急败坏,一朵飞炎顺势而发,意欲小惩大诫。初阳恐其伤人,正要出手相救却见男子如飞豹纵身,霎时移向远处避让。 “纵跃自如,负重若轻,恐非凡俗一类。然其来意不善还须小心应付才好。”英娘于一旁沉声说道。初阳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未知对手深浅,初阳起手间则有碧草丛生愈见其高,方只及腰,刹那比肩于人,交缠如茧将那男子困于其中。 “一击即中,手到擒来,姊姊果然胜我良多。”小狐伶牙俐齿,阿谀之词也有所涉猎。 “懈怠懒散,技不如人,岂是奉承数句便能搪塞?待觅得修炼之地,戒急戒躁,日夜用功方是正途。”初阳未曾开口,英娘却是这般打趣说道。 笑语中却见那男子从容镇定,殊无异色,若有所恃。猛然一喝,如巨象发力,转眼将草茧寸寸裂断,再无一分束缚。 甫一得脱,男子便如怒狮狂扑,迅捷刚猛,虎虎生风。初阳于草叶之上滑行而退,轻灵剑意纷纷如繁花绽放,如梦如幻。而那男子依旧不闪不避,似猿猴一般猱身而上,剑花落于其身,只不过稍有损伤却终无大碍。 初阳急退不止,而男子紧追不舍,虽飞叶如刀不能阻之,虽水幕珠帘不能挡之,虽烈焰熊熊不能退之。迅捷如豹,刚猛如狮,敏捷如猿,巨力如象,肌肤坚韧远胜野牛之属,一招一式若是天成,身体淬炼堪称极致,倒是颇为棘手。 “体修,居然乃是神州难得一见的体修。居然此处有这等高手。”初阳方是动容,口中喃喃自语,眼中有异色流过,“久未有敌手,今日倒要放手相教一番。” 挥退小狐,初阳止步再不后退,反身一礼,其势渊渟岳峙,正要一试数年来入世所得。男子亦顿足不前,居然笨拙回礼,俯身据守若有所待。 111第111章 神州道门虽各擅其长,但修心养性皆不可少,武修一道亦不能免。清武山以武入道,拳脚功夫自然是入门首要。门下得入道途者多以自身而引动天地变化之力迎敌,未得道统者则可以刀剑、以弓箭、以肩胛、以指节等发力克敌。 而此男子却是以躯体为武器,无一处不可发力,无一处不可制敌,横冲直撞笨拙无比,却颇有一力降万物之意。 初阳不欲伤人性命而别生是非,只能徐徐图之。始而雾起障目,难辨东西,却见男子振臂类鹘鹰,乘势直上长空,转又折身俯冲而下,手形神似隼爪其利如钩,直向初阳而来。 雾凝露洒,润物无声,高木立显,纵排为列,横排成行。男子直冲而下,本应是鹫鸟攫羊,怎知顿成自投罗网,重入困境。 男子倒也不恼不燥,只一声暴喝,狂奔如莽象,竟以身撼木。碗口粗细之木霎时倾覆,无一合之用;而一人团抱之木亦是一触即溃。一时间树倒枝颓,密林间有小径笔直而出。 枝叶散落满地,灵气逸散却成火星点点将林木燃起,红焰吞吐不定,由外而内逐渐蔓延,意欲阻人去路。男子见前路难行,后路难归,却不改其势,将左近树木尽数撞倒而掷离身畔。由此火势虽能困之,却难伤之。 初阳心中暗赞其粗中见细,有张飞绣花之想。然困境已成,此时不去更待何时?正待远去,却有一苍老之声随风而至:“上邦贵客,阿布行事多有冲撞甚是失礼,何不驻留片刻待我以薄酒致歉?” 远离神州,突闻乡音,初阳英娘不胜惊骇;更兼字正腔圆用词精准,更叫人惊疑不定。回首处,有一垂垂老者扶杖而出,然双目炯炯,矍铄健旺,好似阅尽人间悲欢离散,怎不叫人心生敬意? 见老者现身,被困男子跪拜当场,语声不绝,好似辩说,然终是不知所云。老者亦应之以该处言语,然和蔼有加若有安抚之意。 初阳见老者与男子隔火对话往来良久,方觉其中不妥,暗自行事化云为雨,水火之气隐隐绕绕交缠不定而终是湮灭不见。 老者微微一笑,依旧叽叽咕咕说个不休,直待阿布面有愧色方才转身说道:“神州道法久不再见,今日于此处得见,怎不叫人惊叹?自郑氏后,神州亦有数百年不与太阳之地互通音讯,今复见上邦来人,怎不叫人唏嘘?” “莫非长者曾往神州一行?”初阳谨慎试问。 “少年心性,何人不望知天地之广大?昔年我亦不过十一二,未知深浅为大食人所诱而欣然离乡,然辗转数地而见神州盛世,虽百苦而无憾。”老者遥想数百年岁月悠悠,面有神往之色,“不至神州何以知和而不同?不至神州何以知儒释道三分治学?奈何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家,郑氏征召同行还乡,恍如昨日。” “原来如此,亦可谓吾辈之长。”初阳英娘以晚辈之礼敬拜,并告以名姓。 “何敢当长辈之称,旧年主家赐铁姓,便称铁阿勒又何妨。”老者倒也坦然,并无居长之意,引着初阳英娘往右而去。三人皆是飘然若附行于草尖,而阿布身负巨鹿健步如飞反与小狐同行。 行不过数十里地,耳听潺潺水声,便有一村落傍水而筑。或是垒土成室,或是束草为屋,其简陋一言难尽。而其间男女皆是袒胸而行,唯有腰间随意系一碎布稍作遮掩,然神色间尽是坦然自若,叫人瞠目。 “此间炙热,兼之蚕柞不兴、棉织不盛,久而久之积习难改,勿要过于介怀才是。”铁阿勒见二女窘迫,不觉出言说道。 “神州之地虽是繁盛昌荣,久处其中难免有井底观天之心。一时失态倒是我等不是,又怎敢介怀于胸?”初阳一行随之入室,惊诧之色早已不再。 有一女以瓦陶之具奉凉饮,事毕却不曾退去,倚立草墙目光灼灼若有它意。铁氏笑而释疑:“蔽塞之地,见客远来,心有好奇,难免失礼。” “铁老所言极是,但彼时阿布见我,何以愤愤?其中应是别有他故。”初阳两相比较,便有疑惑。 “太阳之地,得天独厚,故而部族之人身手矫健更胜他处,虽不能尽如阿布,但已是难得。旧时大食人多喜诱拐少年族人转卖他乡,神州是所谓昆仑奴也。”老人神色凄然,想来太阳之地皆是血脉一同,又如何能舍弃。 “大食人犹未为可恨。近来有所谓西方之民,尚一神,好炼器,依仗法器之利,每每将我太阳部族之人聚而围之,困以镣铐,恐以生死。擒获之人莫可奈何只能任其处置,至此远离乡土,为奴为婢,血泪无数。”言至此处,铁氏忧伤之色更甚。 “各自为战岂是良策,何不群起而攻之?”初阳纳闷不已,不免脱口相问道。 “部族众多,皆以太阳后裔自居而莫肯相从,合纵之事终是难成。”铁氏缓缓道来,“而西方之民所用法器甚是阴毒,入体崩碎无数,血流不止,即或阿布亦不能力阻。我虽得神州微末术数,然教化无功,终是无人能继。” “长此以往,太阳部族皆为他人臣虏,太阳之地亦将为他族居所。”老人以此语为结,再不开言。 “想是阿布误认我等为西方之民,故此愤而出手,此情可悯。”英娘轻声叹道。 初阳却别有所思,出言问道:“不知铁老源出何门?为何后继无人?” “旧主本出清武山,教以形意十二形,日日习练居然有得,故此延年至今。自我归来,欲将形意十二式遍传部族,然未见其物怎知其形,未得其神怎有其威?变通行事,然得鹰隼之飞、猛象之力、猿猴之敏、飞豹之速、雄狮之威,而失本来之妙,徒叹奈何。”铁氏深以为憾,喟叹不休。 “此事又有何难?姊姊能凝物化形,若要知龙虎之象、仿鹞燕之形,何不相请。”小狐随口一语,如石入水顿起波澜。 “此言当真?若我太阳部族能长存不休,定当生生世世感念此恩。”老人大喜过望,俯首欲拜。初阳怎敢当此大礼,只能全力扶起,勉强应答道:“我自当尽力而为,然成与不成,断难欲知。” 得此一言,铁氏老泪纵横,长谢不息,唯墙边女子不知其意,别有讶异之色。 112第112章 形意十二形以拳拟物,外描其形,内重其神,计有龙、虎、猴、马、蛇、鸡、燕、鹞、鮀、蛇、鹘,鹰、熊一十二类,故此得名。 其中物皆擅其变,各具灵性,若不识其态固难为之。初阳虽可聚灵为物,亦不免百般追索旧日所见。铁老于一侧朗朗而歌,却是十二形之精要,意欲提点一二。初阳如获至宝,于囊中取笔砚一一记录成文。 “不知可有谬误,就请铁老一阅稍作指正。”初阳将所录之歌诀呈于老者,神态颇为恭敬。怎料老人嘿然一笑道:“我少时倚赖博闻强记,却未曾真正定心习文弄字,故而言谈多是鹦鹉学舌,或有所得亦难形诸笔墨,怎可指正他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初阳不免讪讪而退道:“即是如此,晚辈自行揣摩,不劳长者用心。” 英娘却讶然而问道:“若是如此,太阳部族可有文字相传?若是无有,莫非犹是结绳记事,涂画达意?” “太阳之地,虽是得天独厚然纷乱不休争斗不止,即或曾有米斯尔王朝盛极一时却又因自高自傲而倾覆。王朝既没,文字亦失,至今多是口口相传并无文字之传。”老者想是感慨已极,神色悲怆,“无文字之力,难得教化之功,我今悔之已晚。” 初阳喟然长叹道:“仓颉之德自是无需赘言,而始皇之功利在千秋。车同轨、书同文而行同伦,终使华夏神州能历久而弥新、经乱而不散。我旧日虽知之,然不如今日感怀至深。”英娘亦深以为然,一时间各自默默再无声息。 默想当日清华山二龙戏珠之灵动、火焰山龙躯之磅礴,初阳于神念中暗自描摹,一鳞一爪,一须一变,蛰龙升天、云龙九现、腾云驾雾、翻江倒海犹见龙形之态变幻万千。随之而飞,随之而舞,初阳沉浸其中,手中渐有银龙跃然而起。 龙既成形,顾盼有神,翩然而出,直入九霄。龙吟一声,声震八方,何人不蹑足屏息?只见龙行云间,飞腾起伏足见其轻灵矫健;忽而潜沉落翻,又有迅猛舒放之姿。劲力贯于周身,刚柔并济,形神合一。 铁老心醉神迷随之而动,唇舌颤动却自无声,拳脚间可见风起云动,形意第一式龙形声威如斯。阿布呆立当场,心随银龙翻飞起伏;族中他人亦各自仿形拟态,若有所得。 然初阳之力终是难以持久,未足半盏茶,银龙便散落如轻雾再无踪影,怎不叫人扼腕?老人叹道:“刚猛易得,柔韧难学,形意十二式虽是短打直进,若无柔劲终是虚妄。太阳之地弱肉强食,勇猛易见,怎可得六方之妙。”言毕,铁老对着族中众人又唧唧咕咕讲解不休。 阿布神迷其中,闻言而动,虽是笨拙,却隐然有龙行之风,其天资亦可谓难得。余者虽不能及,但惊鸿一瞥已是刻骨难忘,若能多加锤炼用功,未必不能齐头并进。 老者悉心指点无暇他顾,一旁初阳却忆起当年雷霄真人与师父一战,其人外刚内柔,豪气外显而不失沉稳内敛,系出同源果然有相通之处。阴阳相生而刚柔并存,刚极易折则柔以缓颊,柔极生懦则刚立风骨,太极因此而生。虽是因人所请而行事,然初阳日日揣摩不休,所得亦不在少。 一连十二日,除龙形之变幻则又见虎形之勇猛,猴形之机巧,马形之疾蹄,鮀形之轻灵,鸡形之斗勇,燕形之流畅,鹞形之灵敏,蛇形之柔韧,鹘形之果敢,鹰形之锋锐,熊形之雄健。 所成之物尽皆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见者无不忘己身之所在。而此十二物虽大小殊异,然各得其所各有其法而得以久存于世,岂能小视? 然得其形亦不过皮毛,得其意方为入门,若能随心而出随意而至方可谓之有得,若要引动电闪雷鸣风起云涌岂是千锤百炼一言所能蔽之?阿布本于刚猛之道颇有所得,此时得柔力暗劲之法,更是日夜用功,除却狩猎再不肯兼顾他事。其他族人亦是勤练不辍。 时日易去,转眼已是月余,部族众人与初阳英娘相处自是极为融洽,虽不能言语尽通但亦可稍加对话。小狐与阿布更因屡次同围共猎而渐有默契,再无恶言相向之时。间或有人用生硬的神州话语招呼初阳,引来众人捧腹笑声。 岁月静好,西方之民为祸之事似乎已难再现,初阳不免心生去意。 “本为游历而来,久居一处亦非所愿。今日暂别远去,以期他年再会。”初阳不敢失礼人前,恭敬辞去。 “贵客恩德,我族不敢少忘,日后但有差遣直说无妨。”铁老亦知难以留客,不如挥手自兹别。 “何敢言差遣,我等欲往炙热之地,却不知其南北所在,还望铁老指点途径。”初阳为免迷途,索性直言问询。 “炙热之地乃是太阳部族磨练之所,日间酷热难当,夜时寒冷无比,目光所及皆是狂沙戈壁。阿布曾在其外围打熬数年,却不能深入内腹之地,待我唤他前来指引路途。”老者欣然相告,旋即起身唤人。 方未出声,却见阿布长驱而入,面色凝重,其身侧别有一陌生男子满身血污神色仓皇。此男子甫见铁老,便跪拜当场,然言辞急促若有所求。 铁氏闻言,脸色大变,高声怒叱,阿布亦多有怒色。初阳隐约猜得其故,却不能确知,只能静观其变。 “西方之民大举来袭,已有数个部族遭遇不测,数千族众为之所虏,血流成河,惨不堪言。本不应厚颜求助,奈何独木难支。”老人软语相求,其色惨淡,谁又能拂袖而去? “虽非我神州子民遇劫,然天下不平之事岂能袖手旁观。铁老莫要惊乱,先与邻近部族联络,齐心合力方能便宜行事。”英娘将门之后,于用兵之道亦有所知。 “此言极是。我且遣人往各族报信,待汇聚一处再做道理。”老人神色渐缓,定心忍性,一一唤人前来吩咐事宜。 体修脚程极快,未及半晌便有各族族长6续来到,其人皆是言辞激烈而面有慷慨之色,想来俱是因他族惨事而多有悚动,合兵之事旦夕可成。 113第113章 初阳见满堂和气,貌似同仇敌忾,其利直可断金,不觉欣然起身欲要稍加避嫌,未料转瞬间纷争突起,叫人大惑不解。 铁老满脸无奈,各族族长皆是面红耳赤,阿布攥拳旁立怒目圆睁。小狐见情势怪异,悄然跃上阿布肩头与其耳语良久,归来说与初阳英娘听:“各族族长皆不肯屈居人下,欲要称大为尊,故而吵闹不休。” “唇亡齿寒之事近在眼前,犹不知同心协力,却为些许权势争吵不断,岂非舍本逐末?”英娘扼腕叹息道。 “此时方知同文同种是何意。若是神州处处亦似这般各怀异心、形若散沙,只怕早做尘烟消逝。”初阳蹙眉低声怒道,“只是人命攸关,怎能放任自流?” 言毕,万千水流兀然摇曳而出,欲将远来族长缠绕困住。太阳部族虽是各自聚居,体修之法亦各有不同,但皆是刚猛一路。诸位族长见水流来袭,倒也不闪不避,拳脚纷纷欲以力破之。强者击溃水流而出,弱者则为水网所获百般挣扎亦不得脱。 一时间各族族长皆是怒火高涨,口中斥骂声不绝于耳。铁老未知其故,正要出言相问,却见初阳摆手示意,不觉默然以待。 水既源源不绝,芳草故自萋萋,蔓延而上,如绳如结。水草并茂,进退难脱。即或有极强者破网而出,怎知土牢又起,坚不可摧。不多时,远来之人尽数为之擒获,挣脱不能唯有怒喝不息。 初阳微微一笑,转身笑道:“铁老,素闻太阳部族以强为尊,唯力是举。此时众人尽皆败于我手,又当如何?” “自是俯首称臣,任由差使。”铁老已知其意,自是不肯背逆。 “既是如此,便由铁老代为称述。若有不服,休怪我远来无情。”初阳疾言厉色,颇有几分威仪。 铁老微微颔首,旋即高声宣讲,却见诸位族长或是默默不语似是敢怒而不敢言,或是叫嚷不停以示抗争。 初阳冷哼一声,怒道:“命悬一线,犹做无谓之争,可笑之极。” 铁老暗自偷笑,假作惶恐状道:“非是不服,奈何初阳乃是外邦上宾,何能久居?若能有太阳部族之人为众族引领,自是再无异言。” “阿布已然窥得形意十二式之门径,力能擒狮虎,正堪当此大任。且唤他上前破我阵法,小试身手,亦免众人再起2心。”初阳假作思索一番方才这般沉声说道。 铁老假意领命,唤得阿布上前一展其能。阿布轻舒躯体,霎时暴起,如骏马飞奔,疾而不乱;继以龙腾虎跃,土石俱为其势所慑而纷纷跌落,土牢顿为所破。水草缠绕不休,则见阿布时如鮀虫浮水曲折前行,时如灵蛇拨草借力打力,将水草交缠之态一一厘清,不攻而破。 铁老虽不出言,却难掩眼中赞赏之色。其余部族之人皆是目瞪口呆,心神为之所夺,隐有臣服之意。初阳却抚掌笑道:“阿布因势利导,刚柔俱全,果然不负众望。以他为首,想必再无异议。” 老者依旧叽叽呱呱将此言转告,而众人亦再无二言,合兵一事就此决之。当下各自归去集结人马,约于午后共击西方之民。 想是大局已定,而兔死狐悲之心再起,各部族行来极其迅速,不过一个时辰便已是整装待发,木矛、吹箭也俱是备全。众人由报信男子指引,往东南匆匆而去。阿布意气风发,自是当先而行;而初阳与铁老一行尾随其后,再无适才威吓之色。 昔时李家村虽是妄死者众多,然凄惨之态远不及眼前之村落。未曾深入却早已望见尸首枕籍,多有炸裂之痕,血污遍地;更有甚者躯体残破,头皮尽去,颅骨隐约可见。数百鹰鹫争夺厮打不休,见人亦低旋不去;野狗逡巡不定,驱之不走。 步入其中,却见屋舍多为人所焚烧,断垣残壁间犹有微火未灭,内中尸骸累累,多为老弱之辈。却别见乳儿为刀兵破腹,其母在侧**死不瞑目。然恶臭之味如影相随,闻之欲呕。报信男子想是痛摧心扉,眼眦间可见血泪之迹,见者无不恻然。 部族之众啸叫不止,宛如悲歌;跳跃不定,若为誓言。霎时觉阴风惨惨,虽日正当空,殊无暖意。 英娘掩面而泣,恨声道:“此时方知何谓人命轻如草芥,亦不知何等虎狼之辈敢于行此禽兽之事。少时得见,当立诛不赦。” 小狐厉声辩道:“我兽族非为口食,从不轻易杀生。若此等必是非人非兽,当为厉鬼妖孽之属,莫要混为一谈。” “小狐所言极是,西方之民如此行事与厉鬼画皮何异?”初阳颇为赞同,心中已是气极,转身又对铁老说道:“我神州有言行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铁老学得忍让不争之意,却不知和之深意却非一味怀柔,刚柔并行方有天下之和。” “若是旧年您能一统部族,何来今日之祸?即便祸患难免,众人振臂奋力拼斗又何来今日之惨状?”初阳一时感触良多,言辞更是激烈。 铁老拱手为礼,长叹一声道:“不忍部族相争之乱,却有异族掠夺之祸,是我之失。经此一事,我当尽力辅佐阿布统领各族,共建一国,以免贻害无穷。” 话音未落,阿布独身而来将敌情相告,铁老转述道:“西方之民曾于此处停留一夜,今晨往南而去。或因掳人甚多而行进颇为缓慢,急行二百里便可追上。” “阿布既有引领之责,当自决断进退,何必求助他人?令行禁止,言出必行,方显为上者之威信。”初阳此言一出,铁老亦深以为然。 阿布见众人皆是信任于己,始而踌躇继之展颜,唯听号令声声却见威名初现。众人齐心,循迹急追南下。 日将西归,远处忽闻告饶声与拳脚殴打声,依稀望见那以绳索相系的一列族人,又有谁不知追蹑之人便在眼前? 114第114章 阿布传令噤声潜伏以近,然群情激昂不可少留。更有甚者远望亲族俱为人所系,赫然而怒,疾奔向前欲行解救之事。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爆裂之音猛然炸响,当先之人应声而倒。余者方是如梦初醒,欲要归阵已然迟矣。 有数十异物呼啸而来倏忽间便已近在咫尺,怯弱者已是两股战战,闭目等死;勇决者尚可昂然相对,无惧无畏。 当此存亡之时,却有水幕由天而降,将来物一一裹挟,以柔劲卸力,迟滞其势。异物来势汹汹,岂肯轻易就范,犹自震动不休。 然水之至柔,虽无杀伤却难于脱逃。只听得数十爆裂声此起彼落,异物纷纷炸开,化作极小碎片飞溅而出,大有出手无回、见血方休之意。 初阳早知其怪异之处,又岂有疏忽之理?水幕顿做银珠散,将碎片尽数击落在地,再无一物可得逃脱,再无一人为之所伤。 甫一交手,便似这般兔起鹘落、疾若闪电,双方俱是未曾料想,一时士气皆是为之所遏止。太阳部族因手足之伤而郁郁寡欢,西方之民却因法器失手而惊诧失色。 初阳久经生死,岂能为之变色?土垒顿起护住众人,而另有软草延展将伤者送归。然得神识探查,可知其除爆裂之伤外更有碎片溅射于内腑,若无得当之法,死生难料。一言既出,众人皆有哀色。 阿布双目通红,逼视初阳若有求恳之意。铁老则怒声斥骂,约莫在痛责众人不从号令、擅自突前。小狐见之不忍,轻声说道:“姊姊,敌寇犹在,无暇救治,莫如先以清液丹护住心脉,待事毕再行救治?” 左思右想并无良策,唯有此法或有一线生机,初阳只得取出丹药命人以水化开喂服。而土垒外亦有十数人驱动飞器来到,当先之人金发蓝眼,容貌俊美,然阴狠在骨、目光不正。 言语既是不通,又有家破族灭之恨,此时相见则太阳部族人人满腔恨意。初阳低声传语铁老道:“法器歹毒,阿布一众均是难以相抗,且自迂回从旁接应,伺机将族人救回便可。此处我自挡之。” 见老人应声而去,初阳亦再无留手之意。雾霾漫天而起,将己方身形尽数掩去,而将西方之民全数笼罩于内。只听得嗤嗤作响,水刺霜针连绵不绝,攻势甚急;而藤蔓亦乘势而起,缠之绞之,困之扰之。 浓雾之中,目识枉然,初阳以神识代之,其中之物纤毫不差。只见西方之民各自驱动法器慌乱应对,杂乱无章。然其首领之人沉稳有加,御下有方,少时便已将人心安定。听其号令,有人以利器斩断藤蔓,有人力执盾牌护佑同伴,有人掷出爆裂之物以攻为守,一切井井有条。 不由得初阳暗自赞道:“怪道以十数人可驱赶近千之众,非独法器之功,更有行伍之风。号令一出,莫敢不从。太阳部族生性散漫又怎可匹敌?” 首领之人更是念念有词,法器旋转不止则见狂风大作,将水刺霜针尽皆吹落,将浓雾阴霾尽数吹散。雾散风静,见眼前唯有一娇怯女儿一玲珑火狐,其人自得之余不免有些亵玩之意。 初阳察言观色不免大怒,则见紫府世界延绵而出,夏末骄阳与太阳之地更是相得益彰,而双日高悬正是炙热无双。小狐亦不甘其后,红莲朵朵肆意绽放,耀眼夺目艳丽绝伦。火势澎湃,虽惊涛骇浪不能扑灭,虽狂风暴雨不能熄灭。 首领之人始有惊乱之色,急令众人凝水为冰,以寒止热,集众人之力方才将将敌住火势。然初阳之怒岂能小觑,火噬万物,唯沙土不灭,草木尽去则风沙漫卷。 一时间黄沙漫漫,更胜雾霾,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西方之民淬不及防尽为盲人瞎马岂不危哉?首领之人便要号令,又怎能开言?无将则乱,西方众人皆是各自为战,又岂能力敌?初阳正要一鼓作气,力毙此等恶人,却听得铁老高声叫道:“且慢动手,暂留其命。” 初阳讶然问道:“铁老何出此言?祸患不除,其后必生事端。” “我欲以此等恶贼之血祭万千枉死之人,绝非为其乞命。葬身此处岂非污了我太阳之地。”铁老衔恨而发,怨怒之色溢于言表。 初阳默然,紫府世界缓缓退守,而凝沙为石塔将西方来人团团困住,独留头颅可动。而铁老稽首为礼,以示尊崇之心。远处太阳部族之人尽皆跪拜叩谢,以表敬畏之意。初阳惶恐至极,全力扶起,却难敌众人坚决。 正是推让之时,怎知兀然生变,其人首领居然裂石而出,往部族众人所在之处极力窜逃,起手更是发出数百爆裂之物,更要多生杀孽,其心之狠毒可见一斑。 初阳怒不可遏,山峦起伏将其拦阻,层峦叠嶂将法器格挡,而轻灵剑意随风而起,散作滴雨化作秋实附着其身,而雨润秋实初芽迸发,其力千钧,虽有法器护卫又岂能安然退去?唯有跌落尘埃俯首就擒。 顽贼束手,四野茫茫欢声雷动,更有甚者载歌载舞,就此欢庆。情绪转换如此之快,倒叫初阳与英娘为之无措。 阿布结结巴巴赶上前来说道:“今日初阳有若神明,叫人艳羡,却不知我何时才有此等威势。” 铁老与初阳相视一笑,开口说道:“唯勤学苦练别无他法,唯熟能生巧别无捷径。初阳以为如何?” 初阳颔首,英娘亦打趣道:“未曾稳步行走岂能奢望健步如飞?未能收放随心岂能奢求引动天地声威?阿布急于求成了。” 阿布闻言一知半解,唯有搔首傻乐而已。小狐跃上阿布肩头,依仗牙尖嘴利而喋喋不休,叫人闻之啼笑皆非。阿布亦不曾着恼,一副洗耳恭听之态,已足见其憨厚淳朴。 是夜太阳部族篝火不绝,共贺亲族团圆,共举阿布为首。 是夜劝酒之人络绎不绝,初阳小狐难辞厚意而尽皆酩酊大醉。 115第115章 活祭久已湮灭于神州,然太阳部族内乱不止、农稼不兴则狩猎采摘之事俱仰赖天地之赐,故而活祭之事延绵不绝。 初阳虽于对阵时可行杀伐之事,却实为不喜屠戮之刑,因此上并未随行同观,反是留守部族村落救治伤者。小狐性好猎奇,施施然与阿布同去,初阳亦未曾阻拦。 爆裂碎片大半已为初阳所清理,唯留七八片极小碎屑深入胸腹,若无真元引导之力难以奏效。初阳化真元为微小漩涡,则有吸力将碎屑缓缓导出,其时须得平息静气、专心一致,虽英娘亦不敢出言搅扰。 一刻钟后,初阳方才事得圆满。将全部碎片集于一处,初阳细查之下不免出声说道:“西方之民狠毒狡狯,炼器之术也多行杀伤之道有伤天和。然我今观之,也不免叹服其技艺精妙、巧思过人。” “杀戮过甚,则与魔道何异?即便能逞凶一时,亦难有长久之计。以我看来,此术远不及我神州天地仁和之道,初阳又何叹之有?”英娘倒是不以为意,神色淡然。 “西方之民四处掳掠,隐然有开疆裂土之意,难免日后与我神州为敌。虽是残暴难敌仁和,然一时凶顽必成神州浩劫,思及此处不免感怀。”初阳轻声叹道,随手将爆裂碎片尽数收入囊中。 英娘见状笑道:“常言道父母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今日却见初阳爱之深则为神州计深远。然神州悠悠数千载,虽久经沉浮犹未倾覆者何也?道之长存而见江山代有才人出。” “书中常见替古人忧心,我今则为后世感慨,实属过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即或神州危难,亦有中流砥柱昂然不去。”初阳闻言亦不免开怀一笑,顿无怅然之色。 紫府世界中山峰更见其秀,平原更见其广,海岛更见其韧,即或有沧海桑田之变,土石固守不化。然风过草木微觉果实丰累,而有初秋之景悄然而出。 二人正谈笑间,却见小狐急窜而入,满面惊恐,痛饮一番后方才开口道:“姊姊,我今不食肉矣。” “此为何故?你向来无肉不欢,今日何出此言?”初阳不免讶然。 “活祭之事,惨不忍睹,嘶叫之声,盈沸于耳,焚烧之嗅,中人欲呕。然围观之人,尽皆欢欣,别有惊怖之情。闻听更要以刀分肉,供奉天地神灵,我再难忍耐故而独行以归。”小狐连比带划,说个不休,而神情多有哀戚:“归途中吾思及烩肉烤肉与活祭所见,食欲顿无,从今只可食用蔬果再难有肉糜之想。” 初阳闻言与英娘对视一眼,正色道:“太阳部族习俗迥异,久居于此未免多有不便,不如早早辞去,免得再生枝节。” 话音刚落,却见铁老缓步而来,高声答道:“贵客去意已决,故不敢强留。由此西北去数百里,有无边大漠无尽风沙,而炙热之地正在其中。然此中艰险远胜他处,稍有不慎便成累累白骨,太阳部族多少强者尽皆驻足不前,还请诸位备加珍重,以期他日再会。” 初阳拱手一礼,以谢其意,正要转身别去,却听得老者略显迟疑地说道:“旧日有一郑氏宝船覆没左近,其上有船工数十者于此地繁衍生息,教化不同他族。奈何太阳部族多有异己之见而行排挤之事,其族愤然远迁,正是往沙漠之地而去,初阳若是有心不如探寻一二。” “居然还有神州后裔存于此间?若是不知还且罢了,既已知晓必要访寻。”初阳再别而去,转瞬而逝,唯留老者倚杖而立,久久不退。 越往西北行走,草木越见其少,荒野中偶有橐驼群出没,见人趋近亦未惊起。神州西域橐驼为双峰橐驼,多为人所役使可负重可骑乘;此地橐驼单峰,或为人所畜养,或为野生之物,皆是口中之食。 时过境迁,小狐见橐驼肥美,不觉跃跃欲试。初阳见其作怪,不禁笑骂道:“谁曾道再无肉糜之费?谁曾言蔬果亦可果腹?言犹在耳,岂能出尔反尔?” “此一时彼一时,岂可混为一谈?”小狐双目紧盯橐驼行迹,口中振振有辞说道,“我狐族天性如此,若要强求,岂非有违天道?阿布彼时曾说橐驼之峰味美至极,古人也评点道:驼峰之隽,列於八珍。我即便有所动心,亦不过是从俗之举,何必多有责怪。” 此言一出,初阳绝倒,英娘拜服,再无驳斥之论。话虽如此,小狐却非是嗜杀之辈,望着橐驼舔唇咂舌,环伺良久,虽有恋恋不舍之意终究并未曾出手捕杀,另寻得肥兔一只以偿所愿。 而随着荒野渐退,蓬草亦难再见踪影,唯有狂风卷起砂砾扑面而来,何人不知大漠就在眼前?所幸此处较之神州沙漠之地唯觉炙热更胜一筹外,其余皆是相差无几。初阳一行修为更胜往昔,自是轻松自如,**而无所阻碍。 狂风呼啸只如春风拂面,飞沙卷起只当嬉戏玩耍,晨间与朝阳同步,夜时与明月共亲。茫茫四野浑然无人,放眼四方无遮无拦,更觉天高地厚,心胸为之豁然,神识为之开阔,豪情为之顿生。 偶见白骨累累,不知其人其事,小狐却蹙眉摇头吟哦道:“可怜闺中梦里人,却做异乡断肠魂。”一派悲天悯人,倒叫人乐不可支。 初阳戏言道:“小狐你怎知此人是男非女,如若本是女儿身,又何来春闺之叹?”小狐无言可辩,只能强项道:“男儿志在四方,又何来女儿擅自来此?想来必是男儿壮志未酬,埋骨此地。” “咦?初阳与我皆是女儿,小狐亦非男儿,为何能不远千里来此游览?小狐此言不通。更何况太阳部族体修虽多是男儿,但女子也未为少有,为何不能到此?”英娘假做不解,故作洗耳恭听状。 小狐哑口无言,恼羞成怒,腾身而上。英娘急急闪避,初阳却遭池鱼之殃,二人一狐一时打闹不休,各自欢欣。 然此等闲情逸致,终有止境。眼见有沙粒莹白胜雪堆积成山,其势蜿蜒起伏更胜仙境,初阳一行不禁屏息叹服:天地造化,鬼斧神工。 116第116章 胜境虽佳,其艰险岂止百倍于大漠孤景。 白沙铺称满地如明镜晃晃,日照其上更觉耀人眼目,如天上本有烈日一圆,足下更生骄阳一轮,行走其间虽无火焰之形却深有灼烧之感。英娘虽与初阳同食共寝,受生气日久而道法渐精,却难敌此处无荫无蔽日魂灿灿,唯有避入轻灵剑中以免为之所伤。 火焰山中烈焰翻腾小狐犹可无惧无畏,然日之精火至正至阳难以企及,未敢轻撄其锋锐唯做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之态。初阳亦不免叹道:“虽久闻炙热之地其名,然未曾亲至终是管窥蠡测。白砂若雪亦非此间独有,却因得骄阳之威、大漠之力遂成千古绝地。” 小狐听闻此言行事更添一重慎重,只见其红色毛发飘飘而上有火焰随之蓬勃燃起,其四足深陷沙中而昂然不退,若有所待。 然烈日骄阳如有所感,携手并进,红焰之势顿时一滞再无扩展之力,虽不能见其形却可知其利。小狐见其来势汹汹自是未敢轻动,固守红焰方寸之地以观后效。若无良策,一味固守,实难破局。 初阳兀然深入亦是一无所知,只觉燥热难当,无奈何下唯有暂出法术以为自守,手指轻点则有霸王树簇簇而起,傲然丛生,其形高逾十丈可为荫庇,其掌肥厚多汁可供取食,其叶如针异乎寻常。 霸王树本自生于大漠深处,寻常酷热干旱之地自是无碍,然此处炙热滴水难求又怎可长存?不过半个时辰,霸王树丛便已绵软无力轰然倒落,消散无踪。 一法不成又生一法,固沙为室,仿效秦川孔窑之用,暂为居所,颇见其功。然此举有退避之嫌,无进取之意,而初阳又岂是畏缩不前之人?故而将英娘安置其中则自身重出其外。小狐更是寸步不退,坚拒不让,任由这天地至阳之光将其吞噬。 红焰摇曳不定终是熄灭,小狐满身皮毛则俱为灰烬,形容极丑而灼伤之痕不可尽数,貌似已近岌岌可危之时。初阳欲要上前,却又止步,若是一世将小狐庇护于后,又何必漂洋过海离乡背井来到此间?若是一世将小狐护佑于臂弯,又何异于宠溺过甚而延祸无穷? “小狐未曾出声求援,想来犹可耐受,一时不忍必是贻害连连。“初阳咬牙暗自说道,“我自有揽月追星之雄心,又怎可小觑他族?凡事以勇为先虽败亦可谓无憾,此语我当与小狐共勉之。” 初阳计较已定,遂背身相向,引天地至阳之力入体,任其灼裂肌肤躯体,任其直入紫府世界。 紫府世界中本已是初秋风景,层林渐染,山色斑斓,而又有菊英含蕾,丹桂欲放;怎料灼热之气喷薄而来,宛如盛夏复归。然诸类草木经风雨历炎夏,又怎会娇弱无力?自是各出奇招各显神通而各自存活。即便西向有木植败退之状,有风沙漫起之势,亦不过拘禁一方不足为患。 躯体虽为灼伤,但以日魂为烈火灼烧之,以天地之威为巨锤锻打之,又何惧之有?即或深有痛楚,然心志不灭又何苦之有? 日夜更迭,永恒不变。白昼阳极热极,夜间却又阴极寒极。月色濯濯,白沙闪烁,美则美矣,然如月中蟾宫并无一丝暖意,孤寂异常。 小狐全身复生一层淡淡茸毛,灼伤之痕虽已浅浅却依旧清晰可见,其状极是可怜;初阳鬓发散乱、血痕犹在却将小狐紧拥入怀以为鼓舞。英娘半是怜惜半是劝诫地说道:“此非一日之功,当徐徐图之,又何必落得这般田地?” “往昔我好逸恶劳,一味认小爱娇,皆因有二位姊姊庇护于前。长此以往,何时吾方能独当一面?何时我方能回护姊姊?破釜沉舟,项王成事之道;瞻前顾后,古来败落之由。恰逢其时、恰逢此地,自当义无反顾,千锤百炼而成其事。”小狐童声脆如秋梨,清甜至极而暖人肺腑,飘荡萦回于孤漠之上,顿添几分生机。 初阳轻抚小狐满心宽慰道:“听得此言,方知旧时父母师长之喟叹,我今观小狐亦颇有吾家娇女将长成之感。岁月飞转,想见日后小狐绿鬓红颜试新妆,倒也分外有趣。” “金玉非我所欲,珠钗非我所好,脂粉污我颜色,丝缎困我步履,又何来试新妆一说?惟愿天长地久姊妹三人永不分离。”小狐跳出初阳怀中转而蹲踞沙丘之上,指天誓地,一派老气横秋。 英娘笑而含泪,应声说道:“天高地远携手而往,天长地久同心而游。我三人自当如此。男儿常言:落地亲兄弟,何必骨肉亲?此话有失偏驳,我等女儿又何尝不是如此?” “岂止如此?女儿襟怀岂有逊色于男儿?概女子多因世俗之见而困守于家室,日日蝇营狗苟、锱铢必较而为人所看轻。以我之见,节妇可彰显其义,才女自当彰显其才,良母亦当彰显其德,如李娃严蕊者更当彰显其侠。”初阳一时感慨,声如凤鸣,清吟出尘。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他年我若执权柄,阴阳共济耀神州。”寒月下,偏远地,此等豪语更向谁言?唯有知己一二相伴相随。 “初阳豪言,当浮一大白,奈何无酒。也罢,我以月华为献,击鼓而歌,稍作助兴。”英娘长身而起,凝月华为壶、为盏,倾数分月色如酒相敬,浑不似在人间。 小狐捧月色在手,初阳存月华在怀,飘飘欲仙,耳中听得分明,正是谪仙人之句: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歌声曼妙,动人情怀;月色如酒,未饮已醉。得友如此,得姊妹若此,夫复何求? 117第117章 月上中天,阴寒入骨;白昼复来,则炙热无双。一阴一阳,一寒一热,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人于其中,若沙成石刻,易失易忘,所失者失己之所在,所忘者忘己之所存。唯赖三人心意相通、相依相伴互为鼓舞,方能情谊不去、各自奋勇。 小狐茸毛日日消减日日重生,难复旧观极是丑陋,但因借日魂之力百般锤炼内丹,则见红莲艳丽逐渐化作白莲清涟,飞炎流火缓缓转化流光异彩,再无灼灼逼人之势,却更有傲然天成之态。 此地非独日魄之力倍于他处,月魄之力亦然。 而英娘得月魄之力滋养,其态更显高洁清朗,信手拈来便有月下兰影之幽,随心而至便得春江花夜之音,然其绵长悠远更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势。 初阳得阴阳交替之功,紫府世界中则是夜夜朗月寒星、日日旭阳碧空,草木果实更趋成熟。满目可见石榴初裂、甘柿渐熟;数不清梨儿黄枣儿红;观之不尽胡桃累累栗子笑。正是土中生得金秋色,百果千实不让春,着实叫人欢喜。而西方沙漠之地亦自生成,其中亦有耐旱之物自生自灭。 如此各自用功不曾稍停,更觉时光之凝滞、天地之悠悠,转眼数年匆匆而过亦只觉弹指一挥间。而初阳一行人渐行渐远,回首间再难望见来时路途,唯留满目银沙,漫无声息。 恍恍惚惚一念方生继而一念又起:可觉天地广大而人之渺小,又觉胸怀开阔而万物皆可容之。日月更迭,四季交替,好似变幻莫测又觉亘古不变;人潮起伏,朝代变换,恰如风云难料却是分合定数。 何为静何为动,何谓小何谓大?亦不过形势之变。若说诸事变化多端,然道之一字何尝易帜?变与不变,唯心而已。初阳思而有得,仰首又见夕阳欲下云霞尽染风姿无限,故此嫣然一笑。其色如朝霞初起,两下相得益彰,炫目异常。 小狐不觉痴了,英娘亦掩袖笑道:“初阳本自殊色,得夕照之力更添风采。此情此景倒是破彩共晨霞,并美两相宜。” 初阳正要出言辩驳,突却听得远处有异声传来,宛如春蚕食叶,又如夏雨急至,不免有些惊异:此间难见人迹,无有活物,莫非有变?而小狐机警早已屏息静听,英娘蹙眉而逝霎时重归剑中。 转眼间沙沙之声已近左右,抬眼却见有一异妖蛇形而来迅捷非常,酷似蛆虫而长逾百丈,只是其眼含厉色,身有损伤,血痕不断,若为他物所伤逃窜而来。初阳久未见活物此时不免愕然,又未知其争斗之由,不觉抱起小狐欲要闪身避走。 怎料人无争胜之心,虫有噬人之意。只见此物怪眼一转,忽的飞跃而起,以身为阻,唇舌蠕动,口涎滴答,作势欲吞。初阳虽则无好杀之心,却亦无以身饲虫之想,当下引沙为龙,直击其口。小狐更是愤然,流光悄然而出隐约难辨,中者必当为之灼伤。 怪虫淬不及防,砂石之龙直入口中本已不喜,更有流光漂浮不定灼伤躯体,不免别生几分怒意,当下翻身如蟒,沙粒飞扬无数,沙丘尽皆倾覆,欲要将初阳小狐覆没其中而碾压成泥。初阳又怎肯轻易就范?当下迎风而起,轻灵剑意二层挥洒自如,于飞沙间随心所欲穿行无碍。 飘然如飞絮,轻盈胜月影。砂石纷纷如雪下,裙衫旋旋似花飞。初阳神情悠然并无异色,只如雪中漫步,反手却凝沙为尖刺无数,袭向怪虫。尖刺入身,怪虫更添血痕无数。 怎奈怪虫躯体庞大,些许小伤不足为患,反倒更添数分暴躁。只见其脊跃如鲤鱼,追扑而至,颇有猛虎扑食之声势,极为狰狞。小狐亦紧追不舍,流光不止,飞彩不休。奈何怪虫无暇一顾,小狐不免暗自咬牙切齿。 怪虫急扑而至,口中又有毒液喷出,腥臭异常,可想见其毒。而初阳借余霞之色,夕照之光,星火顿起如墙,将毒液尽数燃尽,自身则并无一分损伤。 初阳见怪虫不依不饶,大有不死不休之意,亦不再留手。轻灵剑所指之处,飞花如雨,飞沙如雾,飞絮如舞,漫天而下绵绵不绝,怪虫如入天罗地网再难脱逃。落花无意人有情,人若多忧则落花自是悲苦,人若远见则落花自是欢欣,人若心有敌意则落花与锋刃何异?飞花如此,飞沙飞絮亦然。 如此一来,怪虫吃痛不过,长尾乱摆,目露怯意,隐然有退却之色。初阳不欲多造杀孽,见状不免有些迟疑,而罗网亦生间隙。怪虫虽不能言,却颇为乖觉,当下乘隙而出,欲要往西窜走。 然前狼已去,后虎又至。怪虫方欲远去,却有一人疾驰而来。 其人一声怒喝震动四方,怪虫身形为之一滞,初阳亦觉声浪迫人。只见此人紧追数步,跃上虫背,以掌为刀,直劈直砍,并无异色。怪虫本已伤重,速度大不如前,百般翻滚亦未将背上之人掀落;回首欲要喷毒,却因那人闪避自若而难以如愿。 怪虫无可奈何唯有束手就擒,不多时便已奄奄一息。只见那男子并无怜悯之色,单掌劈下直捣虫腹,居然从中取出一物,其圆如珠其色如墨,幽幽有光,俨然是怪虫内丹,只稍作擦拭便收入胸前一小囊中。 小狐见所来之人,其貌与阿布相类,路数与阿布相近,不免讶然问道:“莫非此地体修亦知内丹之用?”初阳轻声对答道:“未曾听铁老谈起,确是不知。” 男子闻言转身打量再三,二话不说挥拳当胸而来。初阳岂可为之所近?须臾间便已起沙为墙,险险避过,只是沙墙为拳势所撼,颓然而倒重复大漠。见初阳应对及时,男子不知何故微微一笑,似有善意。初阳浮于半空,若有所思,并未开言。 此人行事如此孟浪,小狐怎能忍气吞声?流光熠熠,如影随行,如骄阳近身,自以为任你远胜阿布之修为亦难免为之所伤。怎知男子不闪不避坦然直行,依旧一拳却将流光异彩尽数轰散。 小狐怎肯轻易伏低认小?只见其顿足昂首,茸毛倒竖,口中火焰吞吐不定,已然是又起争斗之心。 118第118章 残阳如血,大漠浩荡,却有数朵千瓣白莲悄然绽放,冰肌玉骨莹洁自赏,娉婷袅娜丰姿独具。片刻间恰如清风拂过,白莲随之含笑轻摇曳,而见瓣瓣散落绕人而来,似有依恋不舍之意。 美景如斯,怎奈无人赏玩。小狐暗自得意,初阳不知何故亦未出声。而所困男子招式不变,依旧以拳对敌。 拳风呼啸而来,其势威猛,恍如扯动云帆、卷起霞浪,银沙漫漫因之颤动不休,白莲瓣瓣因而凋零尘埃。轻灵剑如有所感,清吟而动,战意昂然,初阳英娘尽皆动容。然小狐已失先机,败相已露,男子犹是不肯罢手休兵,初阳又怎能袖手? “此人境界远胜于你,能引动云霞之力,兼有大巧若拙之道意,非是阿布之流。小狐不若稍事休憩,待我试上一试。”初阳一面好言相劝,一面剑起云絮将小狐裹挟退后。 见初阳相救小狐,男子却也不肯相让,拳势挟威紧迫而来。古人常言直挂云帆济沧海,可想见拳势之疾速;古人又云夕阳胜似朝霞红,可想知拳势之豪情。 虽是危机若此,初阳却无急躁之色,身如风中蒲柳起,又如高天流云转,随势而动。疾风虽劲,难伤蒲草细柳;罡风虽烈,难灭云彩流霞。随势而化,随力而变,此诚轻灵剑意自保之道。虽算不能高明,却极是有效,颓势顿时为之一滞。 男子见状出拳愈急,拳影森森,云霞漫天,如无形之网,遮蔽而来,势要一举成擒。初阳又怎会惧怕,面上越发平和,身如魅影飘忽,可与拳风为伴,且与云霞为友,何惧之有?更可乘敌不备、反客为主,倒卷风云之力以攻为守;又可乘隙游走、见缝插针,剑气锐利又岂能小看?因势而动,因力施为,借力打力,此诚轻灵剑意反击之道。 一时间白沙闪耀不定,云霞尽入凡尘,夺人眼目,动人心魄。只见风势起落处,银光点点忽起忽落;只见风力绞杀处,云霞如绮罗碎而重生。攻守之势转换极快,更显云涛霞浪澎湃不休,更觉大漠沙丘如梦似幻,叫人目眩神迷。 偶有血花洒落,小狐便觉心惊肉跳,心中焦急,却不知是何人又伤在何处,亦不敢出声搅扰。 初阳久未遇得强敌如斯,轻灵剑久未尽兴若此,战意便如滔滔江水无息无尽,若无倦怠之时。对敌之人本是体修,见猎心喜,一拳更胜一拳紧,何有休战之意。一时间双方难分高下,互为伯仲。 轻灵剑意尽情挥洒,拳风漫天铺地,正是难分难解之时,却见辰光渐暗,日魂渺渺,阴阳转换只在一线之间。初阳只觉霎那间天地寂静,拳风鼓噪之声更显荒漠之无音;突兀间天地凝滞,拳影疾速飞舞反知荒漠之无变;上丹田中不知何人反复轻声吟诵道:“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初阳随之吟哦不断,兀然一笑恰是拈花自得,确知清静为天下正,轻者则心灵无缚随心所至,灵者则道无定式随心所动,又何必拘泥轻灵二字?此方是轻灵剑意至高之道,未曾想今日一战豁然而开。 因得而变,轻灵剑势由之渐缓终至静止,初阳亦安落地面,其步履不徐不疾,其容澄澈更胜山间清流,其态从容若再无一物可动心怀。 静思有得,清心知弊,拳影纷纷弱点皆知则一剑可破,拳网密密缺憾尽显则挥剑可去。二人相对,再无花巧,一剑一拳胜负便分。初阳剑尖挑着小囊一件,男子掌中却空无一物。 小狐犹未知晓胜负,但见双方伫立不动,亦不知伤情如何,只得急急上前护卫,虎视眈眈若有出手之意。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那男子忽而露齿一笑,缓缓说道:“我今败落,心服口服。请教对面可是东神州来客?” 语句虽是生硬不甚流利,但字词清晰可辨、明白无误。小狐不觉一惊,随即回问道:“你便是谁?我等由何而来又与你何干?” “我乃太阳部族西摩是也。”男子拱手似模似样地行神州之礼,然终是未得其神韵,颇是怪异。小狐不忿之色犹在,正要质问,却听得初阳淡然问道:“未知摩西与铁老、阿布是何关系?” “铁老?可是阿勒?”男子如此反问道。 “正是。”初阳应声答道。 “阿勒我族兄也,阿布者想来必是族中后辈,久不归家实不知晓。”男子对答极快,一脸诚挚,倒叫人不得不信其言。 初阳不免有些讶异,回想铁老苍老衰弱,估量西摩方过而立,倒不知该如何称呼得当。小狐 尚不肯信,故而开口说道:“铁老老迈,你犹盛年,何以有兄弟之论?莫不是诓骗于我?” 西摩想是极为爽朗之人,亦不介意,只笑笑说道:“阿勒思虑太过,计较更甚,即便形意十二式大成,亦难保留容颜。我本蠢笨之人,唯知拳脚之道,难有计谋之论,故此年貌犹在。何怪之有?诓骗何来?” 初阳见小狐失礼,不免上前告罪道:“小狐相伴日久,如我姊妹至亲,若有冲撞还请相恕。东神州清灵山江初阳拜见师长。” 男子挥挥手,不以为意道:“何敢当师长之称。你便唤我西摩,我便唤你初阳,岂不是极好。” 初阳本欲推脱,奈何西摩执意强之,其拘泥约束之态尽去则肆意洒脱之性复来,索性不论年辈,互称名号倒也直爽。小狐英娘从之,倒也很不拘束,方才一番争斗转眼便已化为玉帛。些许小伤不足挂齿,而初阳亦将小囊奉还西摩,由此相处之时彼此更显融洽。 月色依然,今日却多有一人同行;耳中唯听得话语声传向远处,除此再无其他声响。 119第119章 英娘素来谨言慎行,少有饶舌之举;初阳行事多着眼大处而不拘小节,断不会轻易盘根问底;唯有小狐多言多语,好奇无已,故此辞费滔滔。 西摩将小囊重新佩挂胸前,引得小狐打量再三后出口问道:“方才怪虫是为何物?你取出之物可是内丹?” “此物名唤沙蛆,穴居杂食,喜嗜鸟兽残尸。”西摩取出一颗墨珠递与小狐,憨憨笑道,“百年以上沙蛆,凝聚尸毒可得一珠,是否你所谓之内丹却是不得而知。” 小狐倒也不惧,双爪接过墨珠细细端详,终是不得要领,不免悻悻问道:“西摩,此珠观之无甚特别,何用之有?” 初阳见小狐交浅言深,多有失礼,正要出言喝止,却见西摩毫无猜疑之色,径直作答道:“此珠剧毒,中者难救,可用于锋刃之处。若我等服食少许,真元亦可为之毒蚀。我常以为淬炼修为之用。” 闻言小狐双眼圆睁,惊问道:“西摩之意,莫非是要食用些许,任其毒发而侵蚀真元,如此反复不断以求精进?” “正是。小狐可要一试?”西摩随口问道。 初阳本以为小狐会一口回绝,怎料听得小狐慎重其事地问道:“此法可会贻害无穷?若然服食又该如何度量?” 西摩也是好性,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势,坦然说道:“后患确是无有。怎奈毒发之时如处炼狱,外有大漠之威,内有尸毒之苦;而往昔可一蹴而就之事其时重如千钧,更添一重心志磨砺。小狐以为如何?” 小狐面无犹疑,郑重拜道:“至苦莫过离乡之苦,至痛莫过羁留之痛,其余皆不过尔尔。还请西摩不吝相告。” “好,极是爽利。此珠便赠与小狐以为初见之礼,用时以利器刮落少许即可。”西摩言谈颇有游侠之风,若非肤色黝黑、语调生硬,与神州子民又有何异?不免叫人暗中猜想其从学何人。 收起墨珠,小狐再拜致意,西摩也不退避闪躲,自安然受之,风度神采俱是难得,初阳英娘亦多有赞赏之词。 闲谈间,西摩于神州风物知晓甚多,然言下之意却是从未远离故土,叫人疑惑。小狐最是难耐哑谜,当下开口相询。 西摩涩然一笑,缓缓说道:“阿勒可曾告知宝船后裔之事?” 见初阳小狐俱皆颔首,西摩又问道:“阿勒可曾告知因何宝船后裔要远迁大漠?” 初阳坦言道:“铁老只说是太阳部族难容异乡之客,莫不是其中别有蹊跷?” “阿勒欲行教化之事而多有算计,神州后裔不屑与同终是愤然逃离。我不能苟同其矫伪之行亦随之远迁,算来已有百十年之久。”西摩虽是言辞淡然,然思乡之情一望即知。寥寥数句却可想见当年之决绝。 “神州之道虽好,岂可生搬硬套?终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且教化之功岂在一时,当是千秋之计。以权谋之术欲为王道之兴可能有得?以功利之心欲求便捷之途岂能奏效?”西摩终是有些动容,渐有激烈之词。 初阳向来无算计之心,与阿勒相处亦可算是宾主尽欢,此时回想方觉老者一味示弱颇有借势之意,不觉暗自叹息。英娘与之心意相通,如何不知其意,故而传语劝慰道:“虽有为他人做嫁衣裳之恨,但顾念太阳部族遭逢大变非合力不足以相抗衡,心中便可释然。” “惠及一族之事却要这般算计成事,可悲可叹。“初阳微微摇头,颇有异议。 西摩见众人默然以为多有不喜,微微一滞,转而说道:“初阳此来可要寻访宝船后裔?由此北去,过炙热之地数百里外有一绿洲便是了。”稍停,西摩进而问道:“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然君自我族来应知我族之事,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初阳投桃报李,自是将数年前之事详细告之,西摩面色越发难看,呆坐良久后起身辞去道:“落叶尚需归根,我又何需执念至深?部族之乱、兄弟纷争于一族存亡时又算得甚么?想来我远避于此反倒是为怯懦之举,于部族无利,不如归去。”言毕再不回首,踏月而行,转瞬而逝。 西摩毅然绝尘而去,只为一族兴衰存亡之事;阿勒机关算尽身形佝偻,又何尝不是为此;叫人颇有殊途同归之叹。血脉羁绊之深,即或人各有偏异,然终是不可违背。其人或有悲凉、或有伤怀、或有迷惘也皆无可选择,无法回头。 莫名一股悲秋之叹油然而生,紫府世界因之而有秋雨绵绵,寒意顿生。莫不成这便是金之寒凉肃杀?即便不舍又能如何?大势所趋,无可挽回。初阳感怀于心,却听得隐约有声:不仅于此,不仅于此。 初阳一时为之惊醒,却见英娘小狐面有关切之情,已知自己必有失态之举,不觉收敛神思静心自守。月色如水,大漠重归寂静。 既已知晓神州后裔之所在,自当前往一探究竟。初阳一行稍作休整便北向而去,数日后果于大漠中觅得绿洲一处。只见绿树掩映其中,荆棘环绕其外,隐约有村郭雏形,远异于太阳部族。其中往来之人,肤色虽不如神州子民白皙,却亦不似太阳部族黝黑。眉目间犹有神州子民之风,令人顿起亲近之心,不免又有血脉之想。 屋舍虽是简陋却是十分规整,街道虽是相对狭小却是十分平整,坊市虽小却是诸物俱全,好似某处州城微缩于此。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居然俱是神州话语;讨价还价之声更觉分外动听,恍然间好似魂归万里之外,片刻不曾离别。 初阳正欲寻人相问询,却听得远处有人快步行来,为首一中年男子喜不自胜,其后数人等却是各不相同: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泪流满面,有人喃喃自语,不一而足。 120第120章 当先之人未尝近前,便已出声招引道:“异乡淹留之客时时望归,唯见日月昭昭不知归途何在。今日想来必是盛世宝船重开,则致有乡党莅临而归乡有望,叫人不胜其喜。” 言毕翘首遥望若有所待,然终见二女并立再无伴行,来者不免有些惊异,脸上喜色渐渐消散,目中神采亦随之黯淡。初阳见之不由得心弦一动,别有酸涩在心头,当下与英娘一同上前见礼道:“吉州江氏初阳与姊姊游历至此,惊悉神州犹有后裔遗存,故而贸然造访,还请诸位叔伯勿要见怪。” “原来非是神州遣使复来。”一声轻叹,若有若无,闻之惘然。 “神州早已将我等忘却,何来此等奢望。”一声低怨,不胜怅然。 独有为首之人强自欢笑道:“我等虽是未曾得见桑梓之地,然得见故乡来客亦觉分外亲近,怎有嗔怪之心?余某忝为族长,正要款待一二,聊表寸心。” 初阳欲辞不能,唯有相随而去。绕过街角有一宗祠别具一格,匾额上书:共祖祠,想来非是一家一姓之用。见初阳注视此匾若有所思,余氏于旁释疑道:“昔日远祖数十人皆为异姓,约为兄弟共守不去以待宝船复归。然久无音讯、年岁渐高而子孙渐长,不得已以神州为共祖而行祭祀之礼,此处正是因而得名。” 余氏言语中多有对先祖的敬仰之色,初阳亦不免感同身受。一行人缓步进内,更听得书声朗朗,童声清脆,细细听来却是千字文,初阳更是动容道:“宝船倾覆之时犹有书籍残存?怪道处处乡音不绝,时时乡情不断。” “宝船倾没,其中事物尽皆无存,岂有书籍独独留存之理?此间所读之书,乃是汪氏先祖以树枝兔毫为笔,以褚色汁液为墨,逐字逐句诵而记之,而后又一字一句勘验校对而成。”余氏笑而作答,深以为傲。 “原来如此。我欲往书院一观,可有不便之处?”初阳驻足不前,多有向往之色。 “如何不可。先祖曾言,所记必有错失疏漏,所书难入大家法眼,乃是一时权宜之计,他日若能重归故里当尽数焚化以为祭告。奈何我等淹留此地久不能偿其愿,今日初阳前来,正好指正一二,亦算稍安其心。”余氏右转而行,殊无异色;而随行他人或是暗自蹙眉,或是漠然相对,尽皆无语。 见初阳几人悄然入室,先生并无惊诧怪异之色,孩童们亦不过好奇略略张望便自安心诵读。莎纸微黄,其上字迹只可称得上工整,确是无有出彩之处,可见书写之人于此道并不擅长,只是此时谁人又能出言嘲讽?谁又能出言指摘?若无此等书籍,神州一脉即或能长存此地,亦将渐渐为异族所同化。 余氏引领众人又往书院藏书阁而去,其中所藏之书亦非在少,除却常用之三百千、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各有成册,杂记小品也有若干,更有前朝科考之文流传,由笔迹可知俱是一人所撰写。更有族谱一本,其中详记各家各姓之籍贯由来,子孙之代代相传,更有血脉连绵不绝之叹息。 绕过此处,其后却多有异族书籍,文字各异,或以羊皮纸记之,或以牛皮纸记事,其旁多有注释译本,颇得信达雅之真谛,更与神州流传多有不同,让人大开眼界。由此可见神州宽容之胸怀不会因时因地而有所差异,神州好学之本性亦不会因时因地而有所变化。 书阁居中之处,却是一副山河地理图,由上可知大食、波斯、鞑靼等国何在,亦可查知太阳部族之所在,然而大宛、大月、大夏之地标注却有些混杂,似乎并未厘清。初阳不由出声叹道:“世叔想必筹谋已久,方能得此等舆图。如若将西域诸国所处之方位探明,只怕举族回迁之日就在眼前。” 余氏立于图前,细细描摹其中一笔一划,神色颇为复杂,终是出声说道:“即便神州将我等忘却,然我等却一日不敢少忘祖先遗训,不敢稍忘故土何在。数百年来,我族以商旅为业,四处求索,方能成此图。惜乎大食人欲要专断神州与大秦等地之往来,百般隐瞒,故而大宛大夏一处犹未探明。” “大宛与大夏皆已临近神州,若是世叔不弃,他年归去与我等同行如何?”初阳兀然提议,倒叫众人俱是一惊。 “同行?若你等弱女子可能护得诸人周全?大食人非是善类,安息人亦非善族。”其后有一人似有异议。 “举族回迁乃是族中大事,虽有先祖遗训,亦要从长计议,莽撞行事只怕多有不妥。”有人颇为犹豫,便似这般建议道。 也有人惊喜万分,急急趋前问道:“此言可是当真?非是戏言?有生之日我能亲眼一睹故乡样貌,虽死又有何憾?” 长久萦怀之想霎时便要成真,余氏亦不免失态,呆立半晌方才出声道:“初阳姊妹跨海而来必非常人,若能同行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族中犹有数只商队在外未归,先祖尸骨不可独留此处,而归迁途中所需食宿坐骑亦要一一备齐,可否多容留一些时日以为准备?” “无妨。我等方要于炙热之地停留些时日,世叔尽可慢慢将所需之物备齐再行上路。况且我稍通法术略知医道,虽不能夸口其他,想来欲要安然保全一族性命应可从容。”初阳不急不躁,缓缓说来,语调让人听来莫名地安心。 余氏亦非优柔寡断之人,听闻此言如何不肯,当即相约一年之后举族东归。合族之人得闻此讯,无不欣喜如狂,想来故园之思必是深深烙印于众人心间。异族衣衫虽久著于身,异族言语虽久闻于耳,然血脉不息、学识不断,神州之想便是四海一同。 当日宴开长街,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尽皆同庆,欢声雷动,初阳英娘俱不能免俗。 121第121章 停留二三日,待得诸事议定,初阳一行便要辞去以归炙热之地。余氏等人亦知其别有要事,故而不曾出言挽留,只将些肉脯净水奉上以表其意。初阳也不推却,但将诸物收好便自挥手由此去,返身间却见人影犹在,不免恻然。 小狐自西摩离去后便一反常态,颇为沉寂,便是英娘初阳逗弄亦不肯多言,此时见初阳若有不舍状,却猛然出声问道:“血脉究竟是为何物?近者可有羁连不断,远者亦多亲切不舍。西摩因之而罢却纷争,姊姊因之而坦言襄助。血脉之亲若是如此,我与姊姊相处情分又是如何?我百思终不得其解,久而郁郁。” 英娘闻言不免一时怔忡。初阳亦多讶异,轻抚怀中小狐以示安慰,良久方才缓缓出声道:“若要论及血脉之说,简而言之便是同根同源同文同种,虽散分为百姓然皆溯源于炎黄,虽风俗各不相同然皆自认为华夏,故而生而相亲。小狐与我等虽有人兽之分,然日日相伴,夜夜相随,久而有情。你我生死与共,此情深厚与血脉之亲岂有高下之分?小狐素来无忧无虑,又何必这般多思多愁?” “话虽如此,我却想与二位姊姊血脉一同,我要脱却这躯壳直立为人,方是真真正正的手足之情、舔犊之亲。”小狐闷声回道,犹自不喜。 初阳一时间不知又该如何劝慰,只觉中指尖兀然一痛,却是小狐尖齿所伤。血瞬间渗出,小狐如见圣物,轻轻将其舔舐入口,悄然说道:“我今与姊姊血脉相溶,可能算是血脉相亲?” 英娘见状一笑道:“小狐何以厚此而薄彼,欲要与初阳血脉相通,又怎能将我忘却?”言罢,自将指尖刺破,而将血珠送与小狐。 小狐不觉泪眼已婆娑,垂首哽咽道:“一时失态,是我执念,还请姊姊见谅。” 初阳却佯怒道:“我与英娘之血今与你同,是为血亲,何来此言?小狐莫不是再生惫懒之心,而欲将化形之事揭过?” “必是如此。从今而后我等便是血亲姊妹,再无情同姊妹之言。小狐若再不用功,莫怪我与初阳多行责骂之事。”英娘言笑灼灼,多有宽慰之意。 小狐闻言,心中感慨无尽,奋然跃起落于沙地,神情肃然,稽首拜礼者三,再无他话。初阳英娘既知其意,自是坐而受礼,无需赘言。其时,红日初升,天地苍茫,是可为见证。 重归炙热之地,小狐勤奋更胜初始,内以沙蛆之毒淬炼,外有骄阳之烈磋磨,其苦岂是寻常?英娘虽是不忍却更不愿出言搅扰,唯有月夜之下借月魄之力为之疗伤。初阳若为之所感染,勤勉更多十分,日间蓄收至阳之光,夜间并受至阴之辉,兼容并蓄以问变化之行迹,以求不变之道意。 于是之小狐茸毛愈发稀少,几可不计;然白莲之色更见晶莹之彩,俨然岁月静好之态;流光潋滟,安然静想如有所待;烈阳渐不能撼动,腐毒渐不能奈何。 然花开其盛,终有尽处;静谧至幽,必有异动。这一日骄阳远胜常时,炙热更添百倍,英娘不敢现身于外,而小狐却直驱初阳处求取当日火龙所赠之炎灵果以为助力。初阳已知其用,不免喜忧参半,然当此时又夫复何言,唯有鼓舞而已。 小狐昂然而立,流光飞舞将其直送于半空,其上日魂骄横若要熔炼万物,其下白沙如镜更助其威势。初阳遥望处,只见小狐尽数为日光所湮没,顿失其所在,不免暗生忧烦牵挂之情,但又有何用,唯有勉力平复此心以观后变。 日光相合之处,小狐久无动静。良久却见光线若为之所引,愈发聚拢,如丝如缕,相错交织,终成一茧,悬浮于天地之间。 霎时间,日魂之光皆为此物所汲取,四野昏昏然有如将夜。小狐欲借至阳之力熔炼身躯重塑人身,又何惜彻骨之痛? 大漠广袤,此时却悄无声息,虽有烈阳当空却无一分热力。初阳虽是面上无波,心中怎能无有忐忑?英娘不知何时现身,仰首张望,满脸期待。 眼见日渐西斜,光茧终是有所声响,隐隐绰绰听有儿童脆声唱道:“骄阳如火,焚我身躯,生死一线,方知新生。骄阳如火,焚我身躯,新旧更迭,实为重生。”其曲调虽是不甚悦耳,但初阳英娘闻之不啻仙音入耳。 光茧随声而破,大漠刹那熠熠生辉,云霞瞬时层层叠彩,中有一垂髫女童翩翩而下,俯首见己身并无寸缕,面有飞红,急急奔入初阳怀中再不肯出。 英娘无奈,只得取旧日衣衫稍作修改,暂为穿用。许是得初阳英娘之血,小狐样貌居然是兼得二人之长,娇颜更甚。初阳也不免赞道:“朱唇贝齿,黛眉绿鬓,我家小狐生得好容颜。” “我今已得人身,姊姊还是只管小狐小狐叫个不停,甚是奇怪。”怎料小狐却极是不满,娇声嗔道。 “是了,是了,若无好名姓又怎能当得起这花容月貌。”英娘喜上眉梢,言语间亦多了几分调笑之意。 “我要随初阳姊姊之姓,我要与英娘姊姊同名。”小狐这般高声叫道。 “芙蓉如面可当舜字,落英缤纷是为繁花,莫如江舜英三字如何?”初阳稍加思索便已有得。 “舜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错。”英娘亦拊掌为赞。 小狐低声念道:“江舜英,江舜英。”如此反复数遍,好似要将此名姓铭刻于心间,许久后终是放声笑道:“我今亦有名姓了,我今亦有名姓了。我便是江舜英,江舜英便是我。” “自此而后,舜英方才称得上是与二位姊姊携手同行,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对敌之时姊妹同心必能其利断金。”今时之舜英,旧时之小狐嫣然一笑,其色更胜云霞之美,娇憨无双。 122第122章 虽已得人身,然舜英兽性犹存,常于不经意间手足并用,嬉闹之时亦不乏飞扑腾跃之举,食用肉脯之时常闻其哀叹利齿不复。此类行径数不胜数,颇有出乖露丑之嫌。初阳英娘每每欲要捧腹,回首却见舜英一脸幽怨,无奈只得百般隐忍而行劝慰之事。 舜英如何不知此非他人之失,奈何积习难改,思量再三为今之计唯有寻一严师日日督促方能有得。心中计较已定,舜英便寻隙将所思所想一一道出,初阳闻言暗指英娘笑道:“我今确知有一人出身名门久于宫闱,惯识礼节之事,熟知进退之道,实是名师之选,舜英还不上前求教?” 英娘如何不知初阳之意,正要推辞,却见舜英早已拜服于前,恭恭敬敬地说道:“古人有云子不教父之过,然舜英不知父母何在,如若日后失礼人前则必是姊姊为人指摘,故此还请姊姊严加教导。” 其貌恭谨,然所言却是一派歪理,英娘哭笑不得,眼光流转却自沉声答道:“舜英言之有理,自今日起我自当倾囊相授,务必使得舜英于外:行不回首,语不露齿;于内:缝联补缀,百事皆通;如此方能称得上德言容功四角俱全。” 舜英闻言大骇,抬眼却见英娘端正肃穆若无虚言,再不敢造次,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但求不失礼人前,又何须这般严谨?” 话语未尽,英娘已是暗笑不止,初阳更是忍俊不禁。舜英方知为之所戏弄,百般不依,忿忿不平,奈何娇声呵斥又有何用,终是三人笑闹一场了事。 自此而后,舜英日间依旧修炼不休,夜间由英娘教习礼仪之道,虽不求可称闺阁之秀,但亦得行走人间不露痕迹。舜英天资聪颖,依样画瓢虽不能得其神韵倒也学得十之七八,不免多生懈怠之心。 英娘向来处事周全,此次也不例外,大至祭祀之礼小至餐食之仪桩桩件件无一不备。舜英偶有抱怨之词,英娘并无厉色,但止温言告诫道:“修人身,经人事,习人礼,知人情,方不枉为人一世。” 言词语调甚是平和,然舜英如闻金鼓激荡,如为雷霆鼓噪,一时情为之所夺,不知该如何对答,唯连声喏喏而已。初阳亦为之所感,叹服道:“礼运有言: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由此可见人之贵重。若不知己身之重,何以论其他?若不知人性之贵,何以论道途?礼敬他人而知自重,舜英切记切记。” “好一个礼敬他人而知自重,言简意赅,更胜我一筹。”英娘笑而颔首,深以为然。舜英悚然而自缄默无言,观其神态,应是有所领悟,初阳亦不免笑而勉之。 时月匆匆,舜英方将将习得礼仪之数,便已是相约东归之时。初阳重信守诺,自是不肯延误其事,提前数日便往绿洲所在行来。 未近其门,早已望见余氏与一干人等守候于外,初阳一行亦不免急行而前。余氏本自惴惴,见初阳到来方见霁色,诸人亦多有喜色。 两厢见礼,舜英虽非初来,然无人识得,也不免略略介绍一番。余氏一面将初阳等人相让入城,一面含笑说道:“族中诸事早已备齐,橐驼马匹各归其用,人人整装待发,正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初阳来到。” 初阳独行已久,又怎知这等事宜?听闻此情不免有些尴尬道:“若此等事情我却是所知甚少,世叔自行处理便是。我等随队而行却是多有叨扰,但有危急之事尽可差遣,不须多礼。” “何来叨扰一说,此当是我族之幸事。我等未知初阳可擅骑术,故而橐驼马匹皆已备下,任意择选其一即可。”余氏言谈温煦,举止得当。 初阳正要推辞一二,却听得舜英雀跃道:“听闻橐驼平稳远胜骏马,别有一番滋味,姊姊我们便选橐驼如何?”舜英年少可爱,此时出言虽是略显莽撞,然何人又肯苛责? 旁有一人出手相招道:“舜英年岁虽小然见识不少。橐驼性子迟缓却最是安稳不过,妇孺骑乘亦无所惧。橐驼正是由我掌管,舜英可愿随我同去挑选?” 舜英闻言跃跃欲试,却不敢擅自主张,故而无言仰首望向初阳,若有恳求之意。初阳如何不知其心,假作不喜思索片刻方才首肯。舜英欢呼不已,途中犹不忘频频回顾,转过街巷口仍能听得其叽叽喳喳问个不休。 初阳英娘对视一笑,依旧随着余氏前行,只见坊间店铺皆已闭门,院舍皆是虚掩门户,隐约可见其中人影憧憧,却无箱笼之属。初阳不免有些愕然,余氏察言观色而知其意,笑而释疑道:“此去神州路途遥遥,即便橐驼可堪重负又怎能将一切事物带回?故而除却细软银钱、先祖骨灰、书籍牌位、饮食之物,其余概不带走。” “原来如此。笨重之物携带不易,如此干脆舍弃,可见族中果有决断、达通事理。”初阳赞许数句后转而出言探问未知之旅,“未知此去大食、波斯一路地形如何?族长心中可有计较?可有盗匪之害?所经城邦可有奇风异俗须得多加注意?” “我族常年于此间往来不断,一应事宜倒也不需多虑。而我族先祖多由沧州、登州而来,尚武之风甚重,又何患盗匪之属?然由此而东诸国多崇天方教,故此女子须得以头纱覆面,初阳若是不能从俗只怕多有是非。”余氏娓娓而谈,应是所知甚详。 “既是如此,自当入乡随俗,还请族长替我姊妹三人稍加准备。”初阳非是喜好抛头露面之人,对此自是再无异议。 共祖祠中早已是空空荡荡,儿童诵读之声不再,藏书阁中书籍踪影全无,供奉牌位亦早已珍存,立于其中颇有人去楼空空寂寂之感。余氏一众亦不免面有惘然,若有所失。 翌日清晨,合族而出,唯留空城一座。然数百年羁留,孰能无情?妇孺不免暗自戚戚,老弱多有哭泣之音,男儿亦自眼眶通红。马匹若知将离乡而去,恢恢之声不绝于耳;橐驼应知再难还乡,恋恋不去依依之情想而可知。 见此情状,初阳长叹一声,建言道:“若是不舍此处,待我施法以林木掩之,以荆刺护之,如此一来外人必难入内毁坏,鸟兽亦不可以之为巢穴。” 余氏强忍泪意,摆手而道:“我族于此是为异客,何有客人归去而依旧占据主家之理?若是他年有商旅游客经过此处,也可稍做休憩之用。” 言罢转身,长鞭劈空爆响三声,若有催促之意。橐驼马匹虽是不舍终是缓缓而行。耳中语声绝,然群情黯黯,如闻泣幽不绝。 不知何人慷慨而歌,其词悲壮,应者四起,久久不去。自此再无回首之人,同心往神州而去。 123第123章 举族东归声势浩大,为求稳妥故而妇孺老弱之属居中缓缓而行,健壮男儿策马驱驰于外,如此一来则一处有难便可四方驰援,更有游哨突前以为警示。择选之途径多是避开高城村郭,若有补给之需亦喜与绿洲小部族交易,故而一路行来时时皆见黄沙漫漫,处处看尽荒野无垠。 而初阳三人分乘两骑,与余氏妻女结伴而行,期间有舜英与余氏晴娘一路笑闹倒也颇不寂寞。晴娘年约十二、三,言谈举止极是爽利,与舜英很是相得。族中尚武,晴娘自能走马引弓,非是娇柔女儿;族中男女皆可进学,而余钱氏本是安息女子,故此晴娘不止说得一口流利的神州话语,更是通晓天方各国言语,小小年纪却非见识浅薄之辈。 舜英生性好奇,不免缠着晴娘讲些大食、安息趣闻;晴娘也不拒绝,有问必答,滔滔不绝。投桃报李,舜英亦将神州河山之美物产之丰洋洋洒洒讲个不休,倒叫晴娘更生许多向往之心。二人整日你来我往,谈谈讲讲,倒让周边人也觉趣味横生。 日间众人行进不曾稍停,夜时依橐驼马匹而歇;然清水不可畅饮,肉脯不能饱食;更有风沙迷人耳目、掩人口鼻,纠缠不休;人人面有风尘之色,可知此行不可不谓艰苦,却无一人别生怨言,眼中俱是坚毅之情。于此荒无人烟之地,千余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同心协力,怎不叫人动容? 千里跋涉,病痛在所难免,托赖初阳妙手良药尽可痊愈。然丝绸古道,商旅往来众多又怎能无盗匪为祸?即便绕行也难免遭逢。 这一日,舜英晴娘依旧饶舌不休,初阳等人亦照旧含笑于旁聆听,似乎与往常别无二致。猛然间听得一声鹰哨凄厉而起,直刺耳间,霎时众人皆自勒骑停步,悄然再无异响。初阳三人虽是不解亦知前哨有警,必有要事,故而从众而行事。 不多时,但见有数骑快马回报,脸色皆是凝重。然初阳方未曾有所异动,晴娘舜英却早已打马向前行欲要探听一二。族长闻报面色一惊,鸣镝连起三声,于空中鸣叫不息,则见妇孺依然止步不前,男儿听令却急急上前排成一字长蛇以为护佑。 刀出鞘弓尽弯,此时更有何人不知遇敌?晴娘亦不甘示弱,向前张弓待发,虽为人所喝止亦不肯退,口口声声只说是族中有难男女共当,倔强若此又有何人可降服?唯有听之任之。舜英亦尾随其后,其态悠闲不似阵前对敌倒似春日赏花。 布置方成,却见前方尘烟滚滚有百骑飞驰而来,急停于前,可见其骑术之精湛;各人手中俱持弯刀一柄,冷冷直欲嗜人血肉。不知何人暗中惊呼一声:舍施尔弯刀团。语调多有惊恐,闻者皆若有惧意,一时间长蛇阵为之惊动。初阳不觉微微蹙眉若有不喜。 余钱氏见状,只得生硬地解说道:“舍施尔弯刀团,乃是近十年来横行于大食、安息一带的盗匪团,好勇嗜杀,劫财逞凶,因手中所用弯刀而得名。” “哦?这弯刀确是异乎寻常,想来必有其特别之处。” “舍施尔弯刀,锋利非常,善用者借疾驰马力可一刀轻取他人项上首级。舍施尔弯刀团便是个中翘楚。然则其来如风去无踪,飘忽不定,商者行走数年也未必得遇一次,不知为何今日现身于此?”余钱氏语声微颤,想来也是为之所惊骇。 正说话间,族长高声喝道:“开弓可有回头之箭?东归可能半途而废?筹谋数百年岂能一无所成?妻儿老小岂能尽付敌手?我族男儿奋勇而前,生当归神州,死亦长望乡。” “生当归神州,死亦长望乡。”“生当归神州,死亦长望乡。”众人齐声高喊,气势如虹。妇孺之辈尽皆无畏,各寻合用之物以为自保。男儿豪气霎时为之所起,而心中怯弱之情顿作雪消。初阳亦为之所动,舜英更是连声呼喊,脸色绯红。 群情正激昂,却突然听得唿哨一声,盗匪皆高举弯刀,全数纵马飞驰而来。族长亦不肯相让,一声令下,前列箭如雨出,后列持刀慨然迎上,一场厮杀已是迫在眉睫。 晴娘初生之犊不畏虎,箭羽离弦,犹不肯退,然无长刀所用徒唤奈何。眼见就要刀兵相接,片刻便要阴阳两分,虽是不惧又怎能忍心?余钱氏双手交握望向初阳若有所求,却是一无所得,不免有些低落。 双方已在咫尺,眉目清晰可见,刀锋闪耀夺目,未知何人之血将率先浸染此地。刀将落,人将去,马长嘶,死生两茫茫。怎料须臾间再起变故,骄阳骤闪,流光飞舞,弯刀灼热更胜烈火,岂可以手握持?盗匪未能伤人已先伤己,纷纷跌落,为惊马所践踏,再无还手之力。 翻覆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只在鹰扑隼击之时,待得回神,胜负早分。盗匪一众俱是惊恐失措,跪伏于地战战兢兢若祈求神明救护。出击男儿打马回转,与他人协同将敌虏一一相系,将惊马安抚驱赶至一处,以免再生事端。 舜英晴娘齐声欢呼,飞奔而归,争先述说方才之事,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余钱氏轻抚晴娘脸颊,若有无限怜爱。初阳却斜睨舜英,似笑非笑,不知何意。舜英擅自出手相助,不免有些讪讪,急急投入英娘怀中,低声偷语道:“即便我不出手,姊姊亦当相助一二。我今日替姊姊分忧,姊姊却无好言好语相慰,叫人好不寒心。” “我未置一词,舜英却已恶人先告状,到底是谁人该寒心?”初阳哭笑不得,只得曲指轻弹其额,声如爆栗。 见初阳并未有怪罪之意,舜英又从英娘怀中蹿出,腆着脸扯着初阳衣袖不放,口中只管说些卖乖讨巧之言,一副娇痴无赖模样。 一旁英娘假作正色道:“圣人云:巧言令色,鲜矣仁。我昔日难解其意,今日一见舜英所言所行,心中豁然开朗。贤者之言字字珠玑,果不其然。” 舜英闻言,却不着恼,俏生生地应道:“圣人还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姊姊是为女子,我今方为小人,是所谓半斤八两,又何必相互攻讦?” 此言一出,满座皆笑,方才惊恐尽做虚无。远处男儿见家中老幼妇孺全数安好,笑语欢声不断,亦自欣欣,一场血光之灾消弭于无形。 待得将惊马收拢、盗匪清点完毕,早已是夕阳西下,寒夜将来,再要前行已是不能。族长传令就近寻觅背风之处休憩,明日再上归途。 当夜,篝火熊熊,人声寂寂,除却守夜之人,更有寥寥几人正低声叙谈,正是族老与初阳三人。 “旧年夸口,深感羞愧。今日若无初阳一行援手,只怕死伤不在少数。恩情至深,无以回报,唯有叩首一百零八以为敬谢。”余氏领着其余几名族老,跪拜于前叩谢不已。初阳三人又怎肯受礼,一一扶起。 “生当归神州,死亦长望乡。族长一语便可胜过千言万谢,又何必多此一谢?同为神州血脉,同于归乡之途,我等所为非是援手,乃是同舟共济,份所应当。”初阳劝说再三,族老等方才罢休。 “舍施尔弯刀团恶名昭彰,未知族中要如何处置?”英娘出言相询,意欲将众人所想转换。 余氏稍有迟疑,随即答道:“依此处王法,凡此等恶贼当枭首示众。但我等非是官兵,又非安息部族,岂可代行其事?但此等恶徒,若是枉纵岂非害人害己?莫如尽数收缴其弯刀马匹,放逐沙漠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初阳略略思索,亦觉可行,不由得笑道:“世叔思虑周全,不如由我代行放逐之事,明日便可安心上路。” “如此甚好,初阳处事稳妥我等无忧矣。”王姓族老如此诚心信服说道。 英娘舜英将诸位族老送归原处,初阳却驱动砂石如流水而动,将盗匪裹挟其中,渐渐远去终是不知所在。 越往东去,寒暑与太阳之地迥然不同。将近大夏之地,已是秋凉侵人,若是不加紧赶路,待到冬雪飘零只怕是要困守异地。 然则心中愈要着紧,便更生许多是非。大夏国中盘查细致,重兵陈列于边境,若将生兵祸之灾,初阳不免心中悸动,极是不安:过大夏经康居,便可至神州之地;旧年大夏、康居自称神州属国,素来臣服有礼,从未有妄动刀兵之事,今日这般行事莫不是神州有难?如此思量,心中更添一分焦虑。 余氏亦觉怪异,趁补给之时嘱人百般打探,诱之以钱帛,动之以乡情,始知其缘故。其人归来急急报与初阳及众位族老知晓:原来确是神州再起兵乱,无暇西顾。而康居国中有一先知趁机进言,故此康居国主蠢蠢欲动,若有悖逆之意。而大夏身处康居之侧,即便无有反意,也只得陈兵自保。 听闻此言,初阳追问道:“可知神州祸起何因?战事如何?” 探者均无所知,唯只知:“康居国已封闭神州交通之途,若有行商还乡者,一概羁押。除非强行破关而去,否则便要绕行数百里之遥。”一言既出,众皆默然,一时皆不知该如何决断。 124叩关 舜英左右打量见终是无人开言,便自顾自行至堂中俏然独立,口中脆生生地说道:“姊姊何须多想,莫非合你我三人之力还不能护住这千余众?康居国即或是龙潭虎穴,那天方教先知即便是安拉胡降世,又怎能阻挡我等归乡之途?况且此时神州战乱四起,而深秋之色渐近,若再多有耽搁,只怕皆要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期盼望向初阳。英娘欲要开言却又未曾开口。初阳见状,起身笑道:“族长,请将舆图借我一用。” 余氏敢不从命?双手将图奉出,初阳亦双手接过。将舆图飞展而开,初阳以指为笔,以真元为泼墨将大夏、大月、大宛、康居各国一一标出定位,画出山峦如龙行,画出沙海如虎踞,画出神州尽情思。 待得停笔,满幅舆图生动异常,一眼望去山河起伏、草木摇曳,如临其境,众人莫名便有些激动。初阳也不等各人收拾情怀,便开口说道:“康居、大月诸国或是旧日突厥汗国分崩离析而成,或是匈奴为神州驱逐残部所立王朝,食言背诺乃是常事。神州盛世皆是自表称臣恭谦有礼,神州乱世却是青面獠牙反口弑主。” “康居有乱心,大宛、大月也未必无有此心,凭马飞驰、劫掠抢杀之事亦非鲜见。如此一来如是一心归去势必要强行叩关而进。”初阳说到此处稍加停顿,略略环顾四周,见无人驳斥便又继续侃侃而谈,“若是平常,我等护着众人又有何难?然则今时今地我所顾虑者却是所谓先知之人,其人狼子野心未可小觑,兴风作浪实为可恼。若是一着不慎便要折损人手,不免叫我稍有彷徨,却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正自沉吟,英娘却又承接初阳所言说道:“神州之乱犹未知是萧墙之祸还或是外邦进欺,我今有浅析薄见,但供诸位参详。” 英娘遥指神州,指点江山颇有几分豪气:“西北、东北之地素来是神州民风彪悍之处,藩镇起势多生于此。江南富庶之地、中原根基之地若非民愤沸盈绝无内乱之由。而今西北暂无异变,想来乱之本源应是外邦。” “神州西南多有高地瘴毒、冰山雪岭,极难翻越,身毒之国内乱纷纷已无暇他顾,想来无力轻启事端;神州南海诸国虽是早有不臣之心,然诚如妈祖娘娘所言皆是癣疥之害,不足以掀起惊天骇浪;我思来想去唯有东海苇原,剽窃成性,狡狯凶残,人前恭敬有礼人后好斗黩武,足以为患。” “若真是苇原悍然宣战,只怕济罗早为之所吞并。借济罗为跳板,苇原可直取辽州、锦州一带,而经连州又可直下登州、莱州所在,若果真如此只怕沧州、滨州俱不能保。东北堪忧,东南堪忧,中原堪忧,诸位桑梓之地已不能幸免于难。”英娘眉头紧锁,想来亦为之所忧愤。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初阳却朗声说道:“英娘所言非是恫吓,伊始神宫早于苇原国内显扬开疆拓土之荣光,只怕神州沃野于苇原国民便是那魂牵梦萦的新家园。今日直言非为其他,便要请诸位自行抉择归是不归。若是同心归乡,只怕战乱在所难免;若是滞留他乡,亦无可厚非。” 本以为如此之事必要商议良久方能有决断,然则半盏茶不到,余氏便长身而立,慷慨陈词道:“生当归神州,死亦长望乡,此话岂是虚言?我族立誓东归,岂能因生死而却步?便请初阳当先,强行破关而去。” “正是。故园有难,男儿不思奋起报国而欲要羁留他乡,岂可谓之男儿?”李姓族老这般说道。 “虽未尝亲近故园之水土,但求以血汗遍洒其上。”亦有人这般说道。 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急于归乡,并无一人肯甘于人后。初阳笑道:“群情若此,我又何必瞻前顾后。明日尽力向前,必不负诸位之所望。” 次日,初阳英娘当先引导,舜英居中策应,素来迟缓的橐驼也随着马群向前奔跑。期间或有康居兵士欲要留难,然为初阳乱石迷阵所阻,皆是一无所得。而康居地势狭长,东西相距不过百里,众人一路狂奔两个时辰后终是停步于一座土城之外。越过此处,便是安西四镇之一:疏勒,便是神州之属。 抬头只见其上匾额:旭阳关,却是以神州、康居两国文字题写,盛世时观之颇有示好之意,今日看来却多有讽刺之感。 城上有康居兵士俯视眈眈,城外更有数千铁骑严阵以待,初阳不觉微微一笑,与英娘并行而前,高声喊道:“神州子民欲借道还乡,还请通融一二,以彰两国通好之谊。” 康居兵士闻言不为所动,城上弓箭早已蓄势待发,铁骑更是扬刀欲动。初阳神色不变,脚步不停,弓箭利刃又当如何?熟视之若无睹也;千军万马也当如何?于我恰如无物也。 四野皆静籁,八方俱安定,唯见二女含笑而行,宛如凉秋赏玩霜叶红,并无一分惊惧之色。不知何人难以自持,一只利箭飞射而来,其势迅猛无可挽回。而女子依旧缓缓向前若无所见,只轻声叹道:“却原来康居待客之道若此,果然与我神州大相径庭。然则来而不往非礼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迎我以箭我自当奉还。” 言罢,素指轻招引则见飞箭兀然转向而回,迅捷更胜方才。砰然一声直射城墙之上,没金饮羽,骇人耳目,马骑亦为之所惊。 初阳随意一瞥,漫不经心地问道:“礼仪已全,不知可否让道而行?”话语淡淡,如叙家常,却无人敢于应答。 “莫不是康居好客,一应事务皆由客人自行主张?英娘,此应是所谓宾至如归之用意。我等自当谨遵主人好意,开城门归故土才是。”初阳三分调笑,七分讥诮,真假难知。英娘却未应答,只巧笑倩然,若为称许。 眼见二女步步紧逼,康居将士愈发紧张,局势已是一触即发。猛然进击鼓声隆隆响起,刹那间弓箭如雨下,烈马如云涌,欲将城下众人除之而后快。 英娘故作惊色,骇然叫道:“初阳所料有误,何来宾至如归,明明便是自恃武力以强为尊。”言罢却见一条沙龙呼啸而起,摇头摆尾,地动山摇,人尚且站立不住,更遑论狂奔之马?数千铁骑瞬时便已败回。 箭羽纷纷飞来,却见白莲一朵悠然绽放,灼灼光华,映日多娇,将众人护住。凡飞来之箭触之皆焚为灰烬,便是有千羽万箭亦是枉然。 初阳摇头叹息不止,却再无二话。而沙龙盘旋而上,咆哮声声震耳欲聋,径直撞向土城,声势夺人。 眼见土城将为齑粉,却听得有人厉声喝道:“以安拉胡之名义,尘归尘,土归土。砂石成龙必不得久。”沙龙若为重击,复又散落成沙土,重归大地。 初阳拊掌喝彩道:“久闻天方教先知为神明之口舌,代神明之行事,今日观来确是神通广大。只是神州康居素来交好,今日发难不知是为何故?” 云中有一人飘落城上,神色峻冷,正色答道:“何来发难之说,只是神州战乱又起,好意留客亦是保全诸位性命。” “神州战乱,我等自甘血洒疆土,与你何干?”初阳极是不屑,随口驳斥道。 “你愿以身殉国,未必人人愿意以身殉国。人心多乱,人性多恶,唯信奉我安拉胡方可洗涤罪孽而得永生之乐。”先知傲然答道。 “安拉胡?不如以城门为界,你借神明之力而守之,我合众人之力而破之。若是城门为我等所破,你当任我等安然离去;若是我等不能为之,自当从你所言,如何?”初阳不愿与之多费口舌,亦不愿因争斗而见鲜血淋漓,故而如此说道。 先知亦觉不错,却不出言唯首肯而已。城门本是坚木所成,只听得先知俯身祷告道:“以安拉胡之名义,借安拉胡之神迹,圣光庇佑信徒,天堂之门阻拦异端。”祷告完毕,则见城门渐高渐广,终将整座土城遮掩不见。 初阳却不曾施法,只含笑转身对众人说道:“越过此门,便可归乡。若是同心一致,便与我一同用心叩开这归家之门。” “如何方可谓之为用心叩响此门?”余氏疑问道。 “我等俱是凡人,不知法门又怎能叩响这等神灵之门?”晴娘如此问道。 “神州悠悠,忠义刚勇可成神明,忠心为国可成神明,忠正守义可成神明,今日忠心归乡怎就不可叩动这神灵之门?放松心怀,将数百年归乡之念凝聚为一,必能叩开这归乡之门。”初阳这般鼓舞道。 众人半信半疑,俱皆收敛杂念,一心只想数百年先祖归家之情切,一心只想数百年共祖祠之香火不绝,一心只想那从未亲近的故土情缘,沉浸其中心潮起伏,归乡近在眼前岂可为一门所阻隔? 突然有一声叩门声轻轻响起,似乎有人在说:“开门,开门,我欲归去。” 有一便有二,只听得叩门之声一声更比一声高亢,一声更比一声急促,似乎有一群人齐声在说:“开门,开门,我要还乡。” 门始终悄然无声,人群似乎为之所触怒,由叩门转为撞门、推门,一浪一浪,宁死而不退,宁折而不弯,如此声势神明又怎可阻挡?如此信念神明亦要低头。 随着吱呀之声,神灵之门终是散去不见,眼前土城之门早已洞开。众人欢声雷动,击掌为贺,满心满眼都是那未曾亲近的神州故土。城墙之上,那先知面色颓败,挥手示意初阳一众自行离去。 “神州千载何以久而不衰?先知今日可曾知晓?即或有贼寇一时逞凶,有子民如斯神州亦定能崛起。此语敬劝先知,莫要行差踏错。”初阳人影早已不再,话语却随风而来。先知立于城墙之上,若有所思。 125故友重逢 疏勒,安西四镇之一,乃有神州外抚突厥、匈奴部族,内安边塞防卫之用,兼具维护丝绸古道之责。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中疏勒确是神州疆域至西之地,名副其实的边陲首镇。 初阳一众由康居叩关脱困而出,甫一入神州便望见这雄伟城堡,其态不尽相同:或是喜极而泣,或是悲恸难当,或是难于置信,或是手舞足蹈,皆是情怀激荡所致。汪姓后人更是亲手取出先祖编撰之书,一一焚化,以告慰其在天之灵。 独有余氏族长不吵不闹,安立良久方才双膝跪地重重三叩首,而后俯身捧起一把沙土扬落风中,高声叫道:“列祖列宗尽可瞑目,不肖子孙今日归家了。”其余人等随之亦齐声叫喊道:“列祖列宗尽可瞑目,不肖子孙今日归家了。列祖列宗尽可安息,不肖子孙今日还乡了。” 刚劲男儿声中夹杂娇柔女儿声,老迈嘶哑之音中夹杂稚嫩清脆童音,其声虽是不同其心皆是一同。这声声叫喊汇聚成河流便是大江大河,这声声叫喊汇聚成山脉便是三山五岳,直可感天动地。 不知何时,有数十骑飞奔而来,眼见这千余众皆是涕泪交零、嚎啕失声,始而迷惑,然终是动容。为首之将领昂然向前道:“疏勒镇守使鲁阳迎接诸位重归神州。路途迢迢,风尘仆仆,我虽无美酒相请,但愿以清水为贺。” 余氏勉励站起,躬身施礼道:“宁得乡中一盏水,不需他乡千杯醉。我等远归之人何劳镇守使大人亲来迎接。” 鲁阳面有风霜之色,话语亦多直爽之词,大笑道:“你等千余人齐声高喊,声动四方,倒叫人别生思乡之情。我若是不急急前来迎接,只怕是征人一夜尽望乡,而我手下再无坚守之兵士。” 余氏也长笑道:“千难万险,方得平安归来,一时忘情失态,还请将军多多见谅。”鲁阳人如其名,生性鲁直豪爽;余氏惯于商旅之事,说话行事无不妥帖。二人谈谈说说倒也极为融洽,初阳不愿出头,便依旧与妇孺同行。 “听闻神州战乱又起,不知乃是何方生事?登州、沧州之地可有战火牵连?”攀谈许久,余氏终是问及正题。 鲁阳闻言面色凝重,略略迟疑方才答道:“苇原假称使节无故失却行踪,突起发难,先侵占济罗之地,随后借济罗为据点连夺辽州、锦州、连州数地。神州承平许久,将士再无进取之心,因而措不及防,节节败退,一月前邸报称登州、莱州俱已落入贼寇之手。到如今只怕沧州亦不能幸免。” “若是余兄欲要归乡,依我之见,不如暂时寓居渝城、蓉城,待战事平定再做道理。”鲁阳又顿了顿,又这般说了一句。 “果然如此。”余氏低低叹息了一声,转而拱手谢道,“将军玉言,我自当铭记于心,本要叨扰,此时却是心忧如焚,不得不去。” “余兄欲要从军?”鲁阳讶然相问道。 “男儿热血,非是为家便是许国。今时乃是国家有难而故园遭劫,如何能冷眼旁观?我虽已四旬,然我儿正是年少,当自请长缨为国尽忠。”余氏虽是行事圆滑,不失商人本色,但于此等大义却多有壮举。 鲁阳喟然长叹道:“余兄所言,倒叫我多有羞愧。若是粮草不足,尽可开口。” “粮草倒还充足,只是路途不明,还要将军指点一二。”余氏谢了鲁阳好意,略作休整便要上路。鲁阳也不再留客,指点往龟兹、焉耆、哈密直至玉门一线道路。这一路,多有绿洲村落倒也不算难行;虽是东部战乱纷纷,四镇将士坚守不退,倒也十分安宁,夜间休憩亦觉分外安心。 只是行至焉耆,方知西海原属此处;绕行哈密,遥望火焰山却不知火龙何在;初阳心中不免有些感伤。 玉门关依然屹立不倒,只是来往商旅寥寥无几。沿酒泉张掖而下金城,亦不复昔日之繁华,旧时盘桓之地如今冷冷清清,酒肆歌台皆是了无生气。唯有客栈小二见来者甚多,堆起久已难见的笑容,上前热切招呼。 初阳见众人皆是面有倦容,强自支撑,不免出声道:“京都近在眼前,不如今夜就此歇息,打探一二再赶路不迟。” 余氏亦觉可行,当下拣了相邻的数家大客栈,将人分作几批安置其中。老弱妇孺多是疲惫不堪,用过饭食便已早早睡下。余氏等一干族老心有牵挂,未免焦躁难安,唤来小二便急急要问战况如何。 小二虽是伶牙俐齿,却只知神州虽是一时挫败,然得益于国力雄厚、兵多将广,暂时已将颓势挽回,约莫在德州、沧州一带交战。若再要细问,如小二这等人物也一无所知,初阳等人亦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心中却更多几分忧虑。 金城一路东行至京都,乃是初阳熟识之路,故而不曾耽搁急速而至。方一入城,便觉气氛大不相同。募兵榜前人头攒动,除却些精装汉子,更有不少皆是儒衫翩翩的学子。 初阳耳中只听得有人歌道: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从军净胡尘,慨然不顾身。 其词如金玉相击,铿锵有力;和以战鼓,更添悲壮。不少人闻声而动,争先报名,可见男儿血气岂会因诗词文赋所消磨? 又听得募兵校官亦漫声和道: 东望江山起狼烟,马嘶旗卷剑如霜。 茫茫瀚海无人渡,寂寂边城有我狂。 怎叹忠魂埋异地?何惜百死报家乡? 风寒血浸犹长笑,守土开疆震四方。 此诗虽嫌工整不足,然则豪气直冲云霄,又何须拘谨于此小节?初阳为之所感,回首去看,却不免吃了一惊,原来却是久未蒙面的钱章侯。 126第126章 初阳心中虽是对往事早已坦然,却不想在此时与章侯相见,驱动坐骑正要避开,怎料章侯早已瞥见,不顾他事急急赶上前来勒住缰绳。 见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光芒,见他若有满腹话语欲要倾泻一出却又难于启齿,初阳霎时间只觉时光倒转,脑中满是那甘为驭夫的章侯、那六艺俱通的章侯、那神采飞扬的章侯、那洒脱俊逸的章侯、那莽撞示爱的章侯,一幅幅、一帧帧清晰可见。 然则那爽朗俊秀鲜衣怒马的少年终是不再,眼前唯留一胡髭浓黑满面风霜的男子;只是往昔岁月虽已逝去不回,但情谊怎能轻易抹杀?初阳不觉有些涩然,又觉有些歉然,当下翻身下马,盈盈一笑道:“章侯久不相见,今日一见倒是应了你旧日策马论功名之意。” 章侯脸色由喜转怒,由怒转悲,由悲又转为释然,终是开口说道:“维城之悲戚,我今日方才领会。道不相同岂止是不相为谋,其间堪比天堑鸿沟之隔,其中更胜门第世俗之见。” 此言一出,初阳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叹道:“当日情非得已,含忿而去,还请章侯多多原宥。不若待兄公事完毕,席间我自罚三杯以为赔罪?” “此言当真?”章侯见手下军士皆瞩目于此,也知此处非是叙旧之所,只得这般问道。 “自是当真。我今驱驰万里而回,待觅得安顿之处,必然回转来寻章侯。”初阳从容对答,话语诚挚。 “京都虽非是临战一线,然近来凄惶逃难之人不在少数,或是投亲靠友而来,或是流离失所为生计而来,故此人流十倍于往昔。初阳若是单人独骑尽可往客栈去,若是这偌多男女皆是同行,不如往郊外庄户借住。”章侯见余氏一众人数极多,皆是停步不前若有所待,不免要出声提醒一番。 初阳轻拍额头,懊恼声声:“是了,是了。烽烟犹在,只怕京都难觅宿处,章侯所言极是有理。”言罢转身与族老低声商议后,众人便各自拨转马头往城外而去。 由此章侯再无异色,二人挥手而别。方出城门却听得舜英嘟嘟囔囔暗自说着些岁月催人老虽潘安卫玠亦风采不再的疯话,惹得初阳怒目相对、英娘掩袖大噱。然京都郊野虽多有村落庄户,奈何无家可归之人甚多,心慈人家多已无可借住。 幸而天子脚下,京畿之地,虽有流民倒也不甚纷乱,只是离乱之人眼中多有惶惶之色,想必是难忘外来贼寇之残暴,死难亲友之凄惨。秋风瑟瑟,吹起谁人花白乱发?秋风戚戚,拨动谁人乡愁?只是有家难归,有家难回,叫人情何以堪? 余氏为此情此景所感,恨恨不已,连声咒骂:“苇原乱贼,祸我家园,此仇不共戴天,当生生世世永记心中。”初阳一路行来,亦是难抑心中怒火,扪心自问道:“若是不能救神州于水火,我便是能羽化升仙又有何乐?若是能救华夏于战乱,我即便是背道逆行又当如何?” 思及于此,初阳胸中愤懑难当,英娘与其心意相通怎能不知?唯有轻声抚慰。舜英眼中也再无调笑之色,瞳仁中若有火星跳跃。 良久才于偏远乡间寻得安身之所,虽是简陋但有墙瓦蔽身已是难得,又有何人抱怨?初阳犹记与章侯有约,见众人皆已安顿便要起身离去,却听得族长出声相招道:“方才所遇之将军想必是初阳旧友,可否代为探听沧州形势与募兵之事。”初阳微微颔首,却是一言不发孤身而去。 打马狂奔,初阳心意难平。而章侯见其怒气冲冲而返,不免有些惊愕道:“可是有人开罪于你,不然怎的这般模样?” 初阳闷声应答道:“无事。只不过一路见这许多神州子民为苇原所祸乱,不免有些恼怒。” “似这般你便着恼,若是见得沦陷之地村落尽毁、坟茔尽平、存活之人十停无有一停时,你又该当如何?”章侯皱眉慨叹道,“若是激愤可用,苇原盗寇早已死于神州万千子民怒火之中。”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百里再无人烟,旧日只觉不过是书文所载,然今时赫然现于眼前,谁人又能不愤慨?”章侯声音虽是平静,却掩不住其中黯然之情,“血色侵染处处,当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 仰首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章侯,初阳不知为何怒火渐渐消退,轻声问道:“不知近来战况如何?章侯可愿为我讲上一讲?” “近来局势趋于稳定,两军相持不下,各有胜负。我军扼守武城、燕京、涿州、沧州、滨州、沂州一线,虽是寸土不让但伤亡颇大。”章侯眼角已是微红,许是想起旧日亡故同袍。 “初阳医术超绝,媲美国手,不知可否随我前去救治伤患?若有初阳在,必能妙手回春。”章侯猛然想起此事,眼中一亮,急急问道。见初阳心有所思,章侯若有所失,轻声追问道:“道法不可轻易示人,莫非医术亦有禁忌不成?” “我何曾有此话?章侯也太过于心急。医者父母心,我若是不去岂非失却医者之心?”初阳嗔道,“我方才欲要问你募兵还有几日完结?募集之兵士可有特别需求?” “随军郎中但求医术精湛,和募兵却无关联,初阳何来此问?”章侯颇为不解。 “方才入城与我同行之人乃是沧州、登州后裔,合族习武成风,俱是弓箭娴熟、刀法纯熟之辈,若要从军可能得用?”初阳快言快语,将来意一一挑明。 章侯大喜道:“若此等人从军,不需操练便可上阵,岂会不得用?不如明日便将儿郎们请来一见,我亲与之录名。后日我重归军中,将往沧州、涿州镇守,初阳勿要失约才好。” “若是如此,我三杯罚酒姑且记下,待得凯歌高奏时再与章侯尽兴畅饮,如何?”初阳笑着提议道。 “好。待得山河重整之时,自当与初阳一醉方休。”章侯见初阳笑颜如花,与当年亦无二致,心中再无一丝遗憾。 越二日,族中男子辞别家中老幼而去,各自惜别。独有余氏血书“死”字以为鼓舞,其词曰:神州蒙难,贼寇狰狞。吾族男儿,自当请缨。旌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岂有父母不惜其子?然忠孝难全,又有几人豪言若此?见者无不动容,而初阳心中若为烈火焚烧,更生许多思量。 127第127章 越往东去,越见荒芜,正是金秋好时节,却无几处庆丰年。路中可见举族迁徙而惊魂不定者,也有寡母幼子相依而惊慌失措者;沿途村落中则有恋栈故土拒不离去之老者,亦有倚门望夫而不舍离去之妇孺,无一不叫人喉间发紧,心头酸涩。 然临近沧州,更是凄楚,放眼望去:昔时千里沃野尽数化为焦土,旧时袅袅炊烟皆更迭为烽火;坟冢处处皆是草草而就,血污片片恰如暗夜不退;昏鸦绕枯木,野犬吠残垣。大好山河破碎如斯,虏骑**惨状如斯,怎不叫人触目惊心?怎不叫人痛彻心扉? 军列中有人按捺不住跌落泪滴;有人呵斥道:男儿报国以血、以汗,动辄哭泣则与女儿何异?自己却仰首向天以止泪流;有人受不住风中血腥之气,呕吐不止,却依然随军向前。不知何时,无衣之歌嘹亮而起,一声更比一声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谁人不知千古艰难惟一死?然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国将倾覆家之安在? 谁人不知死去原是万事空?然纳降称臣非是华夏所为。男儿膝下有黄金,犹可敬拜天地君亲师,然神州风骨傲然岂能屈膝? 谁人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寂寂孤魂无人记?但人生自古谁无死,自要留取丹心照汗青。即或淹没神州千年长河中,必有天地山河与我一同。 谁人不知父母倚杖盼子归,妻儿倚门盼己还?但若是人人怯懦不前,父母妻儿必将成异族阶下之囚虏。若是人人苟且唯求私利,神州早已不知所在。 再无一人暗自泣下,再无一人独自伤神。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看:神州男儿,同仇敌忾。则必是:其心一同,固若坚石;其心一同,利逾锋刃。 至此,初阳豁然开朗:土性温厚笃实,于稼穑是为根本,于神州是为基石,不偏不倚平和中正无倾覆之虞,可为万物守护。金性刚强无回,无物不破,无坚不摧,虽百死而不悔,虽易折而不弃。因有守护之心而生奋勇激进之心,因有血脉亲情而生勇往直前之情,自能克敌制胜、摧枯拉朽,土能生金原在于此。 若是血脉是为种粒,得师长循循善诱之力而生,见和风徐徐之春,经热血蓬勃之夏,必有硕果累累之秋。循道而行,有丰收之喜,有临冬之悲,却更有一往无前之坚锐锋利、慷慨赴死之勇决肃杀,此方是金之要义。 故此初阳得见有人流落太阳之地犹自筹谋数百年,不惜生死亦要叩关归乡;有人不计生死踊跃从军,欲要马革裹尸而还,只求还神州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有人从容老去,见儿孙有成,渊源不断,含笑而去亦无一分遗憾。 紫府世界因情而动,则秋风更见萧瑟,秋雨更添凄凄,秋霜更多清冷,秋叶决绝离枝,秋实自然而落。秋实跌落,或是掩埋土中,或是滚落他处,或是沉于水底,或是攀附岸边,各归其处,各得其所唯待冬去春来时。 激昂声中,沧州已然在眼前。入得城中,初阳再不愿多生耽搁,得一兵士引路便自与舜英英娘往医营而去。章侯自有军命在身,岂能因私废公,唯有分道而行。 医中检校官见新来医者乃是女儿身,不免哑然。侧旁更有一郎中愕然相问道:“若此等娇怯女儿岂可行医用药?莫不是人人自以为可成女国手?” 初阳抿嘴一笑,躬身一礼道:“吉州江初阳见过诸位前辈。我等虽是女儿身,倒也略通医术,正可一尽绵薄之力。” 检校官眉梢一动,哑然成讶然:“江初阳?莫非真是女国手亲至?只是已有数年未曾听闻你于神州走动,今日怎生到此?” “浔州前辈多有溢美之词,我见识尚且不足,何敢自称国手?唯有施针用药勉强可得称许罢了。”初阳面无骄色,不卑不亢,不倨不傲,令人多有亲近之心,“数年游历在外欲要增广见闻,甫一归来却听闻苇原祸乱神州,如此情形又怎能不亲来效力?” 众郎中闻言皆是频频点头,颇有赞同之意。初阳乘势说道:“战事紧急,伤情危急,不如我先往医营中检视一番,若有疑难之处还请诸位前辈多多指点。” “如此也好。早闻女国手用针如神,用药大胆,今日正好开开眼界。”检校官一语定音,率先领路而行。医营排布甚是严禁,疫病、伤患各有隔离,伤情依轻重缓急再予以细分,药饵亦颇为齐全。 初阳三人从未见得这许多重伤之人,有失却双目再难复明者,又有失却手足而致残缺者,其成因各不相同,刀伤、箭伤、灼伤皆而有之。 若此等伤者或是自暴自弃,或是木然无语,或是嘶叫不息,或是哀哀不绝,见者如为重锤所击打,难受至极。舜英见状亦不免掩面而泣,更遑论英娘。唯有初阳收敛心思,细细探查,不敢有丝毫疏漏。检校官也不觉暗自称许,以为名实相符,堪为良医。 将旧日所用之方略作推敲后,初阳将自己所欲要删减增添之处和盘托出,并将其中君臣佐使之理一一道明,左右闻者无不叹服。淤血之人,初阳顾不得其他当即便以三棱针为引,以真元为线,将其缓缓导出,以解部分伤痛。 正诊断之时,城外嘶杀声又起,初阳虽不能亲见亦知贼寇又要大举攻城,心中隐隐作痛:空负一身道术,不能驱逐苇原贼人,空以医术又能救得几人?若有一人不停推波助澜道:以我今日之能,集五行之力必能所向披靡,重拾旧河山,再展神州之威。此言续续不停,初阳却已呆愣当场。 128第128章 初阳正失神间,已有大批伤者被送至医营,霎时伤痛呻吟之声、濒死低吟之声不绝于耳,满目皆是残肢断臂、血流如注之人,此情此景较之方才愈加震撼几分。众人纷纷上前救治,手法惯熟,无有一分犹豫。 然检校官见初阳兀然不动,误认其为血腥之气所震慑萌生怯意,不免有些失望,手中不停却自笑着说道:“女国手只怕少见这般惨状,难免有些畏手畏脚。当年我初入军中,亦是这般无所适从,然久而久之倒也习以为常。医者从其本分,唯救死扶伤而已,其余皆可抛掷。” 寥寥数语,无责问非嗤怪,倒叫初阳猛然惊醒,向前俯身施礼以谢良言。妄动道术,与恃强凌弱又有何差别?若是苇原神道教敢于插手其中,则我必当出手无回。然此时我既为医者,自当恪尽职守,何能瞻前顾后?初阳将心中汹涌之浪强压而下,再无余暇思想其他。银针飞刺,其疾如风,以止血流稍加缓解疼痛;心衰气弱者,以破格救心汤随煎随服,以补其元气助其生阳。细棉布将残损之处紧紧固着,以免不洁而生疔疮之属。 初阳心无旁骛出手极快,未敢有一丝停顿,未曾有一分犹疑,检校官见而自喜。而舜英英娘心意皆是与之相通,煎药喂食之事自是无须初阳出言便已齐备。正是满室寂寂,忽有爆裂之声隆隆而起,震耳欲聋,有一医者幽幽叹息道:“苇原此等火器不知何来,爆裂飞溅之力阴毒无比,中者皆无可救。如此一来,城外只怕又要更添许多堆冢。” “中者无救,这般歹毒?莫不是除却爆裂之伤,更有碎片飞溅而深入内腑难于去除?”初阳闻言面色大异,急急追问道。 “正是如此。神州火器虽亦有爆裂灼烧之用,杀伤之力却远不及此物。”那郎中想必是经年于医营中行走,对火药之用亦略知一二。 初阳脸色更是难看,手中托举一物送与那郎中面前问道:“未知先生可曾见过其爆裂碎片?可是与此物相近?” “女国手何来此物?确是与苇原所用火器残存之物相近。我因曾从检校官救治方才得见数次,印象极是深刻,必不会认错。”郎中虽是口齿清晰,却是满面惊疑。 “原来如此。苇原所谋甚深,居然以常用火器为伪饰,而行此诡诈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初阳将手中之物缓缓握住,一字一顿地说道,“既如此,又何必再生忍让之心?便让你助长我一次欲念又如何?便让我随心所欲一次又如何?” 初阳又取出清液丹数十枚递于检校官道:“将此药化于水中喂与伤者,即或是奄奄一息亦可存活。其余事宜待我归来再做计较。” 言罢,不顾众人惊愕之色,三女冉冉而上直入云霄中。城上,猛火油柜依然逞威,兵士虽伤却依旧奋力将火球用力扔出,弓箭手、火枪手各据其位。城下,苇原投石机将爆裂之物一一抛掷而上,所至之处无可匹敌;更有苇原兵士乘隙欲要抢占城头,却为神州兵士拼死阻挡。 激战正酣,怎料忽有狂风卷起,苇原抛掷之物皆倒卷而回,悬停于苇原军列之上若有所待。云梯为狂风所乱,尽皆倒伏,其上之人跌落地面生死不知。半空之中却有一女子怒声喝道:“苇原伊始神宫既有来使光临神州,又何必藏头露尾,遮遮掩掩,这般作势是为何故?莫非不能见人?” 其声烈烈,威慑四方,并无一人出言应答。那女子笑道:“若是无人答复也无甚要紧,我便将这等改头换面之物悉数扔回苇原阵中,让尔等亦尝尝西方之民炼器之手段。” “虽未必能伤及神宫来使,但求一偿神州无数逝去将士之怨恨。”女子步步紧逼,不肯与苇原一丝喘息之契机,爆裂之物亦随之缓缓降落,渐渐逼近苇原军阵。 苇原兵士欲要散走,然则阵营四周顿见樱花飘飘而下,如雪如歌,其间更有苇原旧曲溶溶响起,勾起思乡之情无数。入者无不如醉如痴,而欣欣然若有所见,却终是被樱花飞雪阵所困再难脱身。 眼见上有爆裂之物随时降下攫取性命,下有樱花飞雪阵环伺四周惑人心智,苇原阵中终是有人出声应对道:“清泉门下果然不同一般,居然识得西来炼器之法。果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是百般计算,奈何天不遂人愿。” 话音未落,却见有一老者携十数人飘飘而出,正是伊始神宫大祭官与雪姬等。大祭官徐徐向前,樱花绕行而舞,乐律为之一滞,阵势顺势而破。雪姬低首敛目,若有愧色,不曾稍作张望。 初阳立于云端,虽是深恨却不肯失却礼数,微微一福道:“大祭官隐匿此间,莫不是欲要蒙蔽神州道门而行不轨之事?奈何西方炼器之术虽是与神州火器有相近之处,却最是阴狠致命之毒物,即可蒙蔽一时岂能蒙蔽一世?” “若是世间平常争斗之事,道门自是不便出手。然则今日苇原以炼器之物为害我神州万千子民,我道门绝不能听之任之。”初阳见祸首已出,脸色反倒平和许多。 “久不见初阳,未曾想今日一见,威仪直追清泉,修为更是难以预知,雪姬不及你多矣。不如你我就此略加切磋,以近情谊。”大祭官倒也不忌辈分之差。 “正有此意。若是侥天之幸,赢得大祭官一招半式,岂不是我师父大有脸面?若是败落,我也不失颜面。进退两便,我怎能不允?”初阳脸色愈发平静,笑语声声如临花照水而见满树繁花。 大祭官闻言脸色暗动,衔恨不已,却又听得初阳转头与舜英亲昵说道:“雪姬旧年已得寒冰真意,非比等闲。你若是松懈懒散而败于她手,该当如何?” 舜英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姊姊何必小看于我,你自与这老头儿相斗,其余人等我皆可挡之。”此话一出大祭官身后十数人皆有怒意,唯独雪姬依然悄无声息。 初阳今日甚是肆意,复又长笑道:“亦不知西方炼器之人何在?大祭官可否请来一见?若是其暗中作梗,岂非于大祭官名声有碍?” 大祭官心中更添几分恼怒,面上却分毫不显,只笑笑道:“初阳若能胜我,自可得见其人。此人甚是自傲,断断不会贸然出手,初阳尽可放心。” 初阳微微颔首间轻灵剑若隐若现,大祭官琴声淡淡而起,争斗就在眼前。 129对敌1 琴声淡淡,见有云雾薄薄而起,若为接引之物;霎时间琴声激越,则起狂风卷地、现乌云压城,而中有一庞然巨物若隐若现,如泰山突临撼人心魄。 从未曾听得琴声激烈若斯,隐然有杀伐之意,然风声渐敛,乌云更暗,巨物始现端倪:八首八尾,眼含肆虐之情而染鲜血之色;身上多见污秽糜烂之处,乍然见者,必是森森地唬得几欲魂魄离壳;更听得其进退之间,四野战栗,如有畏惧之音。 “八歧水怪?倒是有趣。”初阳不急不恼,依然独立空中慢慢说道,“向闻苇原神道教唯力是崇,并不拘妖魔鬼怪之非,今日观来确是如此。却不知伊始神宫大祭官以此物为奉养之神灵,又如何能与天丛云剑相安无事到而今?” 大祭官并不回话,然琴声更起波澜,而八歧水怪亦缓步趋前。只见其腹行如蛇,而八首齐来追逐撕咬,八尾齐来缠绕绞杀,眨眼间初阳前后左右上下尽数为其所攻,似再无一分间隙可得逃脱。而初阳犹自怔怔独立,有若为之惊吓过甚而不知该如何闪避。 八歧水怪见势更添数分暴虐,首尾越加快上几分,倏然相合围,已将初阳视如掌中之物。怎料将合未合之时,初阳便如浮光随日而行,云影逐水而去,刹那间失却所在。而众人仰首处,却见伊人依旧安然于云间,其态悠悠别有一番意味。 有形之万物皆可在手,然浮光云影渺然如幻岂可获取?即或有拔山扛鼎之力,有翻江倒海之能,亦徒叹奈何。如此数次,八歧水怪皆不能得逞,暗生恼怒而眼中血色更甚,面目愈发狰狞。八张巨口齐齐张开,喷出毒液无数,将初阳与沧州城一并笼盖。 若然闪避则沧州城首当其害而致生灵涂炭,初阳自是不肯为之;然毒液腥臭异常、铺天盖地而来,八尾游弋不定杀机暗伏,若要力抗又该当如何应对?大祭官想是早已百般算计,琴声中微微有讥讽之意流出。 浮光云影一时消散再无丝毫痕迹,而见飞火连天而下,接成熊熊火幕,将毒液全数焚尽。初阳一招得先,更不容敌有丝毫喘息转换之机。火幕弹指而去却又引动暴雨如注,侵泻而下,将八歧水怪裹挟其中不得而出。 大祭官脸上讥诮之意更添几层,不觉开口道:“初阳既已识得八歧水神,当知其职守,今以水攻之岂非示敌以弱?”言毕,果然八歧水怪昂首向天,将雨珠吞噬一空,一场暴雨于它有如涓流入海再无半分痕迹。 初阳却无惊慌之意,只微微笑道:“大祭官于水之道浸**许久,当知江河湖海之水虽本质相同,却也各有轻重差异不同,更遑论重水之物。若是重水入体,引之为线缕而成经纬之利网,未知其效若何?” 其言淡淡,恰如闲谈,却叫大祭官脸色大变,再要转换琴声已然是追之不及。眼见得万千银线由内而外,恰似万千利刃切割躯体,八歧水怪倏忽已成山崩之态,萎顿跌落,再无声息。 “好,好。清泉门下果然收得好徒儿,心智道法俱皆胜人一筹,倒是我小看于你。”大祭官不怒反笑道,“贸然造访神州,实是未曾备得厚礼,甚觉失礼人前。此时正当秋时,而我苇原推崇秋菊之美远胜其他,莫如便已**为献,一叙彼此情谊。” 琴声再起,铿然有力,其词居然正是: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如此熟悉之语句又重响耳边,初阳怎能不忆及当日梅之华?心神当下有些恍惚。而琴声中,八歧水怪渐渐化作无数晶莹的水珠,而水珠渐渐化作朵朵含苞待放的菊蕾,菊蕾随秋风绽放一时便见无数晶莹的秋菊昂然而立,别有一分肃杀之气。 然漫天**旋舞,美不胜收,如诗如画,摄人心魄;更有琴声助其功效,见者无不失魂,闻者无不落魄。初阳猛然回神,却见众人若失却心智,居然纷纷攀上城墙行将坠落,不免有些恼怒,厉声喝道:“大祭官,道门争斗,何苦屡屡遗祸尘世?你当我真是不忍将苇原将士埋葬于此不成?” 其时轻灵剑盘旋而上,却是英娘显露身形于云端,其柔如皎月,其歌如凤鸣,将痴迷之人尽数唤醒,将心中怅然尽数驱散。琴声一时为之所乱,**亦见有凋零之态。大祭官岂肯轻易罢休,琴调再转,满目**顿时破散,化作万千银刃逼人而来。 初阳笑道:“苇原之人虽言推崇**之美,然仅只解皮毛,未知其深意。可知**之傲,不仅在于秋日独艳,更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之赞。**抱枝香,怎肯零落淤泥中?大祭官赠我以秋菊,我当礼敬之,方是为来而不往非礼也。” 话音未落,翻手间则见千万水滴漂浮而起,如承如托,将花瓣所化之银刃一一收拢,以灵力重塑其形,以真元重现其灵。于是乎,万千**又重吐艳于人前,风姿更胜方才,然则却无一分肃杀之气,独留铮铮傲骨傲然挺立。 大祭官琴音为英娘所乱,**万刃阵又为初阳所破,面上深有颓然之色。然稍顷其阴狠之色突显,兀然挥手,则见苇原军士尽皆血洒仆倒,鲜血缓缓汇聚成线流向阵列中央。 初阳不知其故,满面愕然道:“大祭官此举是为何意?” 远处传来一熟悉的声音高声答道:“初阳小心,大祭官将神宫镇宫之宝尽数携来神州,此处正是八魇之镜。此举一成,必是玉石俱焚之势。” 初阳回首却见雪姬羞惭的面容,心中了然,见舜英应付得当,借日魂之力将神宫众人困守其中,倒也无暇分说,急急向前欲要阻拦。大祭官又怎肯相让?一边以精血为引全力阻截初阳,一边狂笑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苇原今日虽不能尽胜于此,亦要同归于尽。” “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侵略神州疆土何以为义?残害华夏子民何以为仁?无信无义,无仁无德,与禽兽何异?苇原虽小,岂能尽为禽兽之属?神州虽大,何曾有背信弃义之时?两厢休兵于家于国两利,大祭官勿要一错再错。”初阳犹要劝解一二。 “竖子安知家国之论?想我苇原之人胼手砥足劳碌终日而不得饱食,何也?地寡田瘠,国土狭隘之故。而今神州重商贾而轻稼禾,好称王而忘边守,多孱弱而少健壮;而我苇原得西方炼器之术相助,更集数处龙脉之气运,此正是天授之机,岂可不取?然今日之败,罪不在我等,乃是天误其时。”大祭官犹不肯悔改,反倒振振有辞。 眼见阻拦已是不及,苇原诸人依旧执迷不悔,初阳不进反退,朗声笑道:“苇原若是见识便是这般浅薄,想来国运必不得长久。便是鬼魇已成,又有何难?今日我倒要让尔等知晓败因而在。” 130对战2 冷眼相看,见苇原军士如原姬般盲从愚昧,初阳叹道:“向来听闻苇原国中有五摄政九清华之称,此等公卿豪门世袭不断而各为私利,轻则攻讦不休,重则征战不止,终至千家万户流离失所。苇原百姓困顿已久,个中原委大祭官心中自知,又何必言之凿凿强加诸于人?” 眼见鬼魇初现端倪,大祭官闻言不惊反笑道:“但以成败论英雄,何须喏喏复多言?” 初阳微微摇首道:“苇原有此谬论,可见所学尚浅不堪辩驳。且听我一曲方知神州千载不灭之理。” 只听得初阳击掌而歌,一字一顿,字字千钧,乃是即兴之作,其词曰: 煌煌中华,史出鸿蒙;炎黄之后,神明之种。 峨峨昆仑,江河始源;翼翼长城,矫若飞虹。 秀美江南,物华天宝;富庶天府,取多用宏。 天之骄宠,地灵人杰;泱泱大国,礼仪之宗。 广纳宾朋,四海咸宁;风虎云龙,万国来同。 月有盈缺,世有盛衰;疾风劲草,国难臣忠。 一夫振臂,万夫称雄;何惜宝刀,慷慨从戎。 碎首黄尘,何曾言悔?燕然未勒,不足论功。 当此危时,谁堪验看?一腔热血,正自殷红。 歌以寄情,情随歌发。往事依稀,复又重现: 眼前可不正是那残阳下大漠中声名无人知晓的英烈坟冢?可不正是那东海之中听闻警讯犹不肯避让的粗豪汉子,口口声声只道是祖祖辈辈渔耕之所岂可轻易抛却?可不正是那惊涛骇浪中不肯退却的男儿,振臂一呼护守堤坝欲要保全一方安宁?可不正是那流落异乡数百年却依旧誓死还乡的神州后裔? 词中唱的是那无数以身殉道以身养剑的历任轩辕剑灵,舍己为人;更是那孤身独居于深海的妈祖,心中仍然牵挂乡中那一方九牧林的匾额。回想至此,初阳不免暗自潸然,口中却不曾有一刻稍停。 然始时唯闻初阳傲然独歌,继而有英娘舜英出声为和,反复其三则城头千万人皆6续放声相和。其声初稀稀落落如雨声淅沥,忽而群情高涨如万马奔腾,终究如巨浪砰湃、暴雨骤至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音如钟鼓齐响振聋发聩,其调慷慨激越,其情视死如生,直可上达天听、下惊鬼魅;只觉音浪延展无边,山河回响,草木相传,风云俱唱,正是神州无处不关情。 初阳回首处,满城皆是肃穆之容,其中或曾是走卒贩夫,或曾是旧日市井小民,或曾是世家权族,或曾是儒家学子,然众口一词其意俱是:若我生国亡则与我身亡何异?若我亡国生则与我犹存何异?神州光复安乐日,国祭无愧领杯酒,此方是今时不惜一己之身而舍生忘死之故也。 秋叶无憾飘零而下因有秋实随春归而发;先辈无憾慨然赴死则因知后继有人;故而心中无所畏惧更复有何惧?金之锐利如斯,正是至坚无敌至刚无回。如此声势谁人更敢夺其锋锐?谁人更能撄其锋芒?大祭官于此恰不过是螳臂当车、蜉蚍撼树,不值一哂。苇原阵中声势更是为之所夺,暗暗无音而有涣散之意。 而虽见鬼魇已成,青面獠牙高逾十数丈,又有何用?然此时大势已成恰如洪流浩荡无可阻挡,鬼魇却如巨石为浪涛所卷席裹挟而走无力相抗,不由得啾啾怪叫而逡巡不前,任由大祭官呵斥驱使亦不敢稍加逾越。由此大祭官催促之声愈发急促。 初阳深知鬼魇之害,岂肯给缓颊之机,借此大势而行击杀之事。只见剑随人走,气贯长虹,鬼魇未曾回神,早已为这惊天一剑穿心而过。虽已重创鬼魇,初阳却无轻敌之色,收敛心思沉静无暇则有轻灵剑意淋漓尽出,当疾则疾,当缓则缓,正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徐徐急急尽在我心。 四下更无一人可知剑光何时将起,亦无一人可知剑光何处将去,只觉是飘若飞鸿,宛如惊龙;更好比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见剑光一现鬼魇则必多一处创口,而鬼魇却不曾沾及初阳衣袂一角。时光犹如凝结不动,耳中唯听得鬼魇怒吼不止,除此别无声息;眼中只望见剑光闪耀不定,除此再无他物。 待得回神,鬼魇早已奄奄一息,匍匐在地,但有丝丝缕缕黑气摇曳而出,妖异非常。初阳却是不闪不避,紫府世界延展而出将黑气尽数收入其中,不肯遗漏一分,却无半分入幻之像。大祭官见之面有土色,颓然不语,八魇之镜也随之跌落在地再无异动。 而紫府世界中得此触发时节转换秋光逝去不再,万物萧瑟委顿而独有冬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四野积雪如厚褥,水面凝冰如平地,当真是白茫茫一片极是干净。然后在厚雪积冰之下,碎丹真元所化之草木经历四季而成之果实宛若活物蠢蠢欲动,唯待一分契机便可勃然而出。 更不知何时,雪姬早与舜英联手制敌,骄阳寒冰一冷一热居然相得益彰,将伊始神宫余众尽数擒获,而默然归于初阳之后。大祭官见状脸色更添几分衰败几分忿恨,故此上高声怒骂道:“未曾出兵神州你便百般阻扰万分牵绊,而甫一入境更是如丧考妣冷眼旁观,苇原乃是你父母之邦神宫更是救你于水火,雪姬你何忍如此悖逆?何敢这般不忠不义而行叛逆之事?” 初阳见雪姬神色惨淡,正要出言辩驳却为雪姬所止。只见雪姬缓缓而前,俯身深跪而拜者三,而后取剑将袍袂割断扔与大祭官道:“未能阻止苇原出兵而背负昔年与初阳之诺,得人援手而以怨报德,是为不仁不义;未能阻止苇原将士行不义之事而令其枉自血洒他乡,独留家中孤老妇孺嚎哭流涕,是为不孝不忠;由此说来雪姬确是不忠不义之人。” 雪姬仰首向天长叹,复有开言道:“自我随尔等登6神州之日起,虽未曾伤及一人性命但常觉双手血污不可洗净,虽未曾焚毁一处民宅但常觉身负罪孽不可化解,然每每拘泥于神宫所谓之家国大义、彷徨于苇原所谓之效忠天皇言论而不得脱,痛彻心扉如之奈何?” “今日听初阳长歌心中豁然而开,神州虽好却非我之家园,与其觊觎他国之美何如退归苇原而兴我祖业?神州先贤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今时于苇原是为好战必亡,于神州是为忘战必危,相较之下苇原之难远胜于神州。我今日之行事或将为国人所非议,然我却不悔,若能以我一人之清誉一人之性命而救苇原于难时,又有何惜?” 初阳闻言亦昂然赞道:“雪姬之言极是。睦邻为友,顽敌为寇,今日神州唯有存活之俘虏,而无生还之敌寇,敌友、存亡只在大祭官一念之间,还当慎重。” 大祭官神色变换数次,却不肯开言,良久方才拱手请道:“罗博孙先生还要置身事外吗?若是今日苇原折戟于此,旧时之约便为烟云,不知你意如何?” 雪姬听言脸色更是灰败,知事已至此再无挽回,只得喑哑说道:“罗博孙乃是西方炼器之人,神通如何我却是不得而知,初阳须得多加小心才好。”初阳微微颔首,也不开言,只定定眺望远处若有所思。 131对战3 大祭官嘶叫声声,却无人稍加应答,正狰狞无措时忽见苇原阵中有一人振翅而起,疾飞而上恰停于半空与初阳等高平视,神情自若犹身处清平之地。 初阳放眼望去,但见其人长发微曲,不束不结,而色如日光染就正似金丝垂泻;睛色如翠,深邃幽眇,若能窥探人心;高鼻凹目,轮廓分明,容颜俊美,一领白衣非袍非裙,无咄咄逼人之势反令人观之可亲;而背生一对羽翼,洁白胜雪,非但无有兀然怪异之感,更平添几分出尘之意。 虽曾周游四海历览八方,良才美玉所见非少,良师益友所遇不绝,然此等风采乃是万中无一,初阳也不免多有激赏。而两厢探视,四目相交,虽未开言,彼此却已知对方实力不可小觑而多有谨慎。 见二者立定不语,大祭官按捺不住,当先说道:“罗博孙先生与苇原有盟约之言而定攻守之同,却为何这般千呼万唤始出来?若因此骄矜之态而寒将士向前之心,又不知该当如何?” “大祭官何出此言?我奉天主耶华之谕而来,所为者何也?彰天主之德,开善行之始而拯万千黎民于苦难尔。”罗博孙温言以对却未曾回眸一望于大祭官,面容祥和奈何眼中伪恭实倨,“天主曾言:生死由我,信我者虽死则必永生。故而虔诚祀奉天主者,原罪可释,本罪可恕,死而能生。苇原若能摒弃陋俗伪神,一心向我天主,何来将士畏死之心?何有士气低落之说?” “罗博孙先生阵前发难,原在于此。神州地缘辽阔人烟稠密远胜苇原,罗博孙先生若能将炼器之术倾囊相授而全力相助苇原,事成之后当以国教许之。”大祭官此时已有癫狂之态,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雪姬闻言怒不可遏,高声驳斥道:“大祭官此言差矣,若果真如此,则苇原立国之本何在?祖先遗泽何存?由此一来,非独是神州倾覆,苇原亦将不存。” 大祭官怎肯相认,只强项辩道:“若能得神州疆域以养苇原阖族,国教变更又何足道哉?”雪姬面有悲**要再论,却觉无力。而初阳早知大祭官堕入魔障,只得轻拍雪姬右肩,稍事安抚。 唯独舜英多有疑惑,却与英娘私语道:“此等异族言语犀利,用词简练,颇类张仪苏秦之风而逞口舌之能。奈何我寡闻未知天主是为何方神圣?” 英娘正要略加释疑,却听得那厢罗博孙悠然作答道:“神州有言:至高莫若天,至尊莫若主;我主乃是天地独一真神,爱惜世人,天主之号岂非恰如其分?” “爱惜世人?擅自挑动战事而至生灵涂炭亦可谓之爱惜世人?信者可得永生,想来不信者必有神罚,此亦可谓之爱惜世人?如此天主与邪神何异?”舜英虽是久于文章之道修生养性却犹是性急难改,伶牙俐齿连问不休。 “人生而有罪,凡异教徒原罪难释,故而与作奸犯科者等同。天主降罪于恶徒岂非赏罚分明?”罗博孙深不以为然,微微摇首道,“若是东神州尽皆皈依天主,则为兄弟之属,共享荣光同享慈爱,则神罚可免永生可期,未知意下如何?” “简而言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唯天主无过,罗博孙先生可是此意?”初阳眉头微皱,挥退舜英等人而独身向前道,“若是神州不肯拜服,罗博孙先生便要降下神罚?” 不待罗博孙回应,初阳又复开言道:“盘古女娲三皇五帝乃是神州先祖,泽披天下故而敬之为神;文者呕心治国武者沥血守疆,泽遗后裔故此累世供奉为神;更有血洒他乡魂兮归来者,虽是籍籍无名却亦自可成神州山灵水神;此等乃是神州立身之本成人之义,若尽数抛却何以复称神州?何以厚颜相见祖先于黄泉之下?” “向以为神州历史悠久,必是兼容并蓄;未料终是异教徒之流,非只固步自封,更是顽劣不驯,实为难以教化。想来须得示以真神之力方知敬畏其威,而后拜服其德。”罗博孙此时面色未改,言语中却有凌人之势。 初阳将于太阳之地所得爆裂残片取出,托举向前道:“旧年周游于外,曾遇一伙强人,倚仗利器肆意烧杀,掳掠当地土著强卖为婢奴之用,实为十恶不赦之徒。我遭逢其时怎肯袖手旁观?一番争斗侥幸得胜,方知其为西方之民,未知天主可能将此等恶徒之罪赦免?而所用之器正与罗博孙先生炼器之物参差仿佛,未知其中可有关联?” 罗博孙微见慌乱,倏忽而逝,傲然答道:“如此类凶顽之人,必非天主信徒;天主导人向善,恕人以宽,亦难饶过恶贼。西方炼器之人众多,往来频繁,所成之物互有交换,便有相似也未必出于我手,姑娘多虑了。” 见初阳并不应答,若是了然于胸,而眼中多有鄙夷之意,罗博孙只得恨恨出声道:“莫如手下见真章,何必做口舌之较?” “本欲独断,何必矫饰?本意专横,何必虚言?苇原假民族大义而行侵略之实,先生假天主之谕而行颠覆之事,想来是一般无二又有何异?出兵时双方必是一拍即合,欲要各取其利,实是好算计。”初阳心中不平,言辞中更添几分讥诮,分外刺耳。 “神州固步自封之人请教西方天主之使,非为切磋,但论生死。”初阳略施一礼,扬声求战道。 舜英闻言心中焦急,正欲要上前相助,却为初阳所阻道:“雪姬、舜英暂且退后与我掠阵,以备他变。此处动静不小,只怕不时便有同道前来探查,你等亦可将争斗之由细细告知。” “死生之较,起手无回,若有万一,不必归葬,安息海中,永镇疆域可也。”初阳言罢再不回首,舜英知其无可阻拦,唯有含泪颔首而已。 霎时间城头一派寂然再无歌声,独留轻灵剑铮然出鞘之音,而沙场血腥之气萦绕不散更多几分悲壮凝重,初阳稍一阖目,屏退心中纷乱,再睁眼已是清明冷然,无一分异色,唯战而已。 132对战4 人未动,意先起;战未启,势先行。霎时间众人只觉威压重重、四野沉沉,唯有屏息以待,却不知战事何时将起。 云雾聚散不定正是山雨欲来之时,烽烟翻滚不停乃是一触即发之相。然只交睫一瞬,便听得有凤鸣突兀而起,抬望眼处但见烽烟云雾尽皆散去,数只火凤疾飞而起刹那间正与数枚爆裂之物于云间绝然相撞。 轰然数声,火凤转眼为爆裂之力所破继而缓缓消解,唯留点点火花徐徐飘落,其美有如烟花一时起却终是消逝无踪。然无人有一分闲暇感慨这般盛景,皆因转眼间又有十数只火凤盘旋而起直向爆裂之物迎去,鸣声悲壮却无怯意,纵然身死犹未言悔。 神州为他国践踏、民众为异族屠戮,初阳非是淡漠之人经此一事自是心潮难平,忿恨如浪怨怒如火一时尽数倾泻而出。火凤无休无止凝聚而出,声声鸣叫咄咄进逼。 数十只凤鸟难毕其功,则又见百十只火凤战意不退决绝而去;百十只凤鸟难成其事,则又有千百只火凤昂首高起奋然而前。一时间爆裂之声不绝于耳,漫天火花舞,刹那芳华歌,此时方灭彼时又起,如若永无止境,分外夺人眼目。 虽有千眼亦难尽览其景,虽是千口也难尽言其美,虽是起于瞬间而归于虚无却又有何人能将此情此境忘怀?凤鸟无止尽,愈要灭减而其数愈增,颇有遮天蔽日之势。 形势若此,罗博孙自是不肯相让,亦不敢相让。各种机巧之物纷纷而出,非只是爆裂之物一类,只见其双手翻转之间则有无数游蛇走蟒飞射,追蹑初阳而来,盘旋吞吐宛如活物,伺机伤噬若有灵智;而双翼张合之间可见波纹闪烁不定恰如盾牌坚守,将全身上下护定,将乘隙袭来之火凤阻挡在外。 蛇蟒如影随形间却见初阳凛然不惧,而其身侧火凤翩翩凌虚左右盘桓,与之亲昵非常;但若有游蛇走蟒欲要近前侵袭,凤鸟必要闪展腾挪与之争斗,以身相护,甚者不惜湮灭己身亦要将来犯之敌彻底焚毁。一时间双方互有攻守,相持不下,难分高低。 正是难解难分之时,忽而变故又生。罗博孙再无爆裂之物掷出,只见其唇舌轻动不绝应是虔诚祷念祈求,而其指尖频点,有光电闪耀若为导引,则无数游蛇走蟒如得号令,尽数变换首尾,急急后撤而汇聚一处,团为巨型球状物体。 火凤怎肯将此良机轻放?当即四下合围,正要一举成擒,以绝后患。未料球状物瞬时迸裂,势如千钧无可匹敌,于电光火石间便将漫天火凤全数破灭,无一脱逃。满目凤舞蹁跹、流光溢彩却只散做星火摇曳,好死风中残烛难以长存。 其后余势不减,复又化作蛇山蟒海将初阳淹没于其中。初阳脸色微变,其入目处皆是游蛇走蟒蚕食鲸吞,步步紧逼,存身之地愈发狭小。而火凤虽可凝聚却一时间难出此蛇蟒囚笼,初阳左支右绌貌似难以为继,而顾此失彼更好似难成气候。 情势翻转若此,舜英心神俱乱,欲要上前相助一二却为雪姬所阻;大祭官眼中却又燃起希冀之光,狂乱之色更甚方才。罗博孙更是面有得色,含笑问道:“我只借得一丝神威便将你困住,天主之力浩大无边由此可见一斑,你又夫复何言?与其困兽犹斗不如相结兄弟情谊,就此罢手,不知意下如何?” 初阳闻言亦无怒色,只轻声答道:“世情如棋无定局,一时变换岂可夸?非至棋局终了谁又可轻言输赢高下?”话至此处,初阳微微抿嘴一笑又道,“罗博孙先生通晓神州文字,岂不知晓神州古语有言:死灰犹可复燃,星火更可燎原?” 言罢,但见轻灵剑虚指处,蛇山蟒海之外,那散落四处的星火猛然亮起,不复苟延残喘将熄未熄之态。初时只见一点两点三四点,五点六点七八点;俄顷便可见千点万点无数点,宛如星海落凡间。 满天星星点点,其初始如萤虫之光,然恰如火星入沸油,顷刻便成燎原火海,将罗博孙与初阳一并裹挟其中,难见踪影。火浪澎湃,波澜起伏,汹涌如狂,直可焚烧世间万物,只一霎那便将蛇山蟒海焚尽,将罗博孙羽翼灼伤,随即散去再不重现。 胜负翻覆一息间,攻守变幻飘渺事。舜英顿时笑颜重开,雪姬心绪犹自难解,大祭官复归黯然希冀消散,罗博孙则是怒容满面不复从容之态。 “客来待之以礼,敌来待之以兵。神州虽不轻启事端,却也难容挑衅生事之徒。苇原欲往何处还望大祭官慎重思量,切勿误人误己才好;天主若要导人向善教化人心更需容人之量,妄自称尊岂不可笑?”初阳心中怒火稍有缓解,不欲多兴刀兵之事,转而温言相劝道。 大祭官虽是为初阳道法之威所震慑,却终不肯轻易俯首,只是推诿搪塞道:“苇原与罗博孙先生有约在先,同进共退。故此今日之事如何终了,苇原一方所言不足采用,还需罗博孙先生首肯才是。” 说罢,大祭官拱手为礼退归苇原军阵之中,再不开言。然其唯唯诺诺以待罗博孙决断之相,不免让人不忍煎迫逼问,因而众人眼光皆转而落于罗博孙身上,若有所待。 罗博孙此时早已收敛怒容,独立漠然向天,自顾自祷告道:“神说世间须有光则世间光明初现。而异教徒必将永堕黑暗,难享光明之境。今神州一地,不敬天主,辱没神使,谨借我主微末之力褫夺其一时光明以儆效尤。” 尾音未落,天色突变,罗博孙身影全无,唯留一暗黑之物旋转不休,正将光亮一丝一丝撕扯吞噬,如幽冥降临于世间。若是任其施为,只怕神州再无重见天日之时,怎不叫人心惶惶不安? “臣服或者消亡,神州且择其一而行之,别无他法。”有人高声叫道。 “祖先之荣耀岂可轻易舍弃?头可断,志不可夺。宁可于黑暗之中消亡亦不能于光明之中屈膝。”有人如此说道。 “且存神州全族,再图他法光复岂不是好?若阖族消亡,华夏不再,又何谈其它?”亦有人这般辩解道。 一时众说纷纭,吵闹不休,莫衷一是。然在众人争辩声中,紫府世界悄然延展而出,将那暗黑之物包裹入内。初阳神魂为之震荡,从云端轰然跌落,震惊四野 133对战5 战场风云变幻,事态瞬息反转,令人应接不暇。舜英方才喜笑颜开,此时却已是肝胆俱裂,直奔过去将初阳揽入怀中,呼唤声声,涕泪满衣裳。城头争辩之声蓦然无息,士气一时为之一滞,锐利向前之势顿时不再。大祭官不知何时身出阵前,眼中有闪烁不定之色,若有谋算。 而轻灵剑摔落尘埃,英娘身影乍然闪现,却无惶然之色。只见其长身而立,以同心诀与初阳稍加沟通后便与舜英低声说道:“初阳虽处困局,却非死境。你今嚎啕若此,岂非令亲者痛而仇者快,图使人心浮动难安?且好生收拾情绪、仔细看护初阳躯体,以防他变才是。” 聊聊数语,既急且疾,不容置喙,而后英娘转身相招雪姬道:“苇原你之故园,大祭官你之师长,敌寇你之族人,若强要你加之以刀兵确是强人所难。莫如与舜英同为护守之责,亦可减我后顾之忧,未知你意复如何?”雪姬闻言未置一词但颔首而已。 此事已结,英娘复又昂首据于城下,厉声喝道:“城中将者何人?且自向前来见我。似这般任由士气低迷而无一所为,岂非是为将失责?” 话音犹在,城头有一老将身被明光甲讶然而出,眼角含泪,面色阴晴不定,有惊惧有羞愧有追忆有欣慰,五味杂陈难以尽述。但见他口唇颤抖将英娘细细打量、几番确认,犹豫良久,方才问出声道:“英娘?可是英娘?” 英娘见老将样貌甚是熟稔,观之可亲,不免心生疑窦,猛然回想终是恍然大悟,躬身施礼道:“原是刘家伯父到此,英娘眼拙一时未曾认出,实为失礼。然许久未见,伯父威势犹胜旧年,心实为喜。” “汝父与我乃是生死之交,情逾兄弟。奈何当日我远镇偏远毒瘴之地,难于交通疏于音讯,故此汝家一门之祸未及援手,遂成终生之憾。”老者一生戎马惯见生死厮杀而从未有一分游移之色,然当至此时论及此处却隐隐有哽咽之音,言辞难以为继。 见老者犹欲要分说不休,英娘虽知其心亦不免出声劝说道:“伯父且将旧事抛却,待得胜之时再叙昔时情谊可好?今时永堕黑暗之困虽已化解,苇原犯境之事却犹未了结,当同心合力击退外寇为先。” “我今年岁渐高,偶有一时妇孺之态亦属常事,不足为耻。英娘所言极是,敌寇未退,更何以言其他?”老者久经沙场孰重孰轻自是知晓,故此稍加平复便又是神采重现、豪气复生,而软弱之情亦如残云遇风般一扫而空。 “将者,引领之人也,应为兵士之表率,当为军士之先导。若我颓然则全军勇气何在?若我怯弱则行伍锐气何存?”老将虽非疾言厉色,却气势逼人,令人不能不从其号令,“我当率军出城与贼寇决战,可否请英娘击鼓以壮行色?”英娘为其情所染,慷然应诺。 于时明月初上,火光四起,沙场满肃杀,秋夜正点兵。英娘之声遍传四处,更多英武之气:“诸君以兵械之劣而能固守此城者,何也?因怒外寇之残暴而欲以热血护守神州而已。放眼望去,城墙血迹累累血色郁郁,城外坟冢无数尸骨盈野,一寸山河一寸血又岂是虚妄?此时劣势尽去,驱除倭寇光复神州指日可待,诸君不奋勇向前更待如何?” 听:战鼓声声,令人血脉僨张多壮志;看:将帅虽老,犹自横刀立马当先行。丈夫只手可擎天,何必赘言问生死?厮杀之声连营起,当试宝刀犹利否。烽烟连天无绝衰,华夏兴亡看我辈。 外界激战正酣,紫府世界中亦非平静无波。 罗博孙所化之物甫一入界,便将其间日光缓缓攫取,不急不躁,如狸猫戏鼠。初阳神识入体,虽是竭力破之,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鬼魇之气未尽,旧日因果又起,顾此而失彼难于招架。 眼见光明一寸一寸消逝,初阳若再无回天之力。紫府世界中幽暗渐生,如入幽冥之地。白雪尽失色,银冰终无光;山林生魑魅,水泽多魍魉。 妖魔鬼怪尽显其形,或以利诱之,或以欲惑之,或以势压之,或以武恐之,林林总总岂可尽数?更有一点心魅幽幽绕绕以言语讥讽不停:“我方欲冷眼旁观你先正己身后正天下,却未料想你出师未捷,自身已是难保。” 罗博孙亦不肯将初阳轻易放过:“天主之力岂能人力所能相抗?汝之所为恰如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初阳一言不发,罗博孙更觉胜券在握,口中絮絮不停:“自不量力,以卵击石,犹还罢了。岂不知藏污纳垢之地更易将光明摒弃?今日汝虽能将我纳入此界,又能困我几时?又能伤我几分?” “自古正邪不两立,明暗难并存,何不弃暗投明,与我同归天主?”若此类言语不曾绝于初阳耳边。 妖魔笑,鬼魇舞,心魅多讥诮,天主自聒噪,一时间紫府世界污浊不堪,若再无重生之日,寒意直要将人冻杀。初阳亦为魑魅魍魉所覆盖,悄然无声息。 正是鬼怪盛宴时,岂料突有异变起。不经意时,初阳神识须臾间化作千丝万缕飘散,如雨水渗入尘土,如溪流汇入水脉,再难寻觅踪影。随着初阳神识消散,紫府世界越发显得空寂无声,若无一分生机可言。 罗博孙见状始而愕然探查良久方是得意笑道:“未曾拼死一搏便这般陨落,倒也省却我偌多神力。可怜可悲之异教徒自以为一死了之,怎知死后跌落烈火炼狱之中,方是痛苦之始。” 心魅亦欣欣然道:“待此方世界随初阳消散,禁锢自可消除。奈何拘禁此间日久,魅惑无力,恐怕只能寻一寻常之人附身。” 鬼魇更是狞笑不已,欲出此界,任意吞噬世间人等。牛鬼蛇神皆各有盘算,各得其乐。唯有紫府世界依旧无声无息,任由黑暗笼盖。 134对战6 鬼怪横行无忌,妖魔肆虐无阻,紫府世界若为之所沾染,幽暗更甚于前,宛如死地。满界但见魑魅叫嚣乎东西,魍魉隳突乎南北;妖魅交缠于云霄,精怪咆哮于黄泉。罗博孙见状更是得意,虽耳中尽为鬼哭狼嚎,亦不能减其乐。 然冰雪洁白岂肯与之同污同流?自是消融于无声中。而山行如虎岂肯为妖魔所居?自是轰然渐有崩塌之相。更有水流如龙怎愿为鬼怪所据?自是低吟隐然见消散之态。 凶顽正猖狂,乍闻惊雷起;妖孽方肆行,突见电光落。雷电瞬时撕裂黑暗,点亮一方,垂落林间,湮灭鬼怪无数。 阴邪之物深畏天雷之威,一击之下多是抱头鼠窜,唯恐避之不及。雷火若是后继无力,只得一击便消逝不再。光明乍然一现又复不见,而紫府世界又重归于暗黑。妖魔鬼怪皆是惴惴不安,半隐半现,心中若有余悸。 唯罗博孙一无所伤,不免自高,故而出言笑道:“初阳所藏不可谓不深,令人瞠目。然反击之弱,亦当令人结舌。若是潜藏如许之深而只为如此之威,岂非得不偿失?”一言既出,鬼怪或是隐于水中拊掌为和,或是藏于林间啸叫为喝,皆是深以为然。 “莫非现身一战,死亦不辱声名,生亦不失明智。如何?”罗博孙话音犹在,却见雷火击落处有星火点点跳跃闪烁。冬日天干物燥,林木易燃,野火易起,星火落入其中远胜于平时,反手之间火势便已延展八方,恣肆无忌。 罗博孙为之大惊,欲要将火光亦吞噬一空,奈何紫府世界中林木花草之盛岂是小可?烈火沿山脉游走,沿水岸蔓延,无一处可幸免无一地可残留;而火势冲天而起,欲要比肩日月光,欲要焚灭奸邪物,岂肯轻易屈服? 此火承草木之生机,挟天雷之余威,火色如白,所到之处荡尽邪物,所过之地再无一分鬼影魅踪、妖风怪息。鬼魇之气为之尽去,心魅之形不知隐没何处,更遑论其他鬼物。而水流为炎火所炙烤,蒸腾不休,烟气袅袅随势而上,雾气飘飘借力而起,交织不断,欲要冲破暗色而直上青天。 此消彼长之下,罗博孙虽借得天主之力亦不过将将与之持平。紫府世界一时间黑白分明,阴阳并存,而冷热兼有。 冷热反复冲撞,鏖战不息,缠斗不止,于此天地洪炉间搏动不已。而空间积云层愈见其厚,狂风骤雨已如引而待发的弓箭,旦夕将至。 然阴阳暴格,纷争激射,随即有真火生焉,其光为电,其声为雷。故此俄顷耳中便有雷声隆隆起,好似号角如同引领,声声如战鼓,不肯少停;眼中同时便见万千电光如蛇狂舞,点亮长空,光照四野,不曾稍息。而疾风又怎肯居于末席?霎时间便已是狂风振地,飞沙走石,摧林折木,声势丝毫不逊其他。 罗博孙虽欲将光明尽数吞噬,然则雷者为天地之威动,电者为天地之光耀,相依相随,难分难解,暴虐之盛首屈一指,又岂是能轻易招惹?雷霆刚猛,电光迅捷,威势赫赫,直可开天辟地。怎奈事不从人愿,此时雷电如影随形,罗博孙愈要逃避,却愈加难于逃离。 罗博孙虽是百般躲避终是不得脱,为电蛇所乘,顺势缠绕而入,更伴之以霹雳一声,其声势直可击擘万物,况乎区区神使,又何惧微末神威?罗博孙一声惨叫,跌落地面,先出原貌复归本身,终是蜷伏一隅再无动静。 而暴雨亦于此时乘势而下,如弹珠四溅,如江河决堤,密如飞蝗,急如飞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燎原烈火尽数扑灭,放眼看去恰正是:水面如开花万朵,山中更添泉无数。不多时,雷电尽去,云消雨散,虹桥飞架,骄阳重现,紫府世界俨然又是一派霁日光风,果然浮云终是难蔽日,神灵无力胜天道。 不知何处传来清歌一片:春雷动,惊蛰时。风轻轻,雨清清。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歌声清脆,如新燕唧唧似早莺恰恰,如春风拂面,如春雨润物。春草萋萋随之而出,新芽欣欣随之而发,蓓蕾俏俏随之而绽。春意盎然中,不知何处粉蝶翩翩来,未知几时蜂群嗡嗡忙,蚁虫觅口食,鱼儿戏新荷。 听得杜鹃声声泣血啼,见得归鸟纷纷筑巢忙;云淡知天暖,花色映山红。 春光如许,恰正是:冷冷水流碧,灼灼花雨绯。翩翩舞春意,纷纷不须惜。 春色由东而西,由南而北,依次变化。若是沿江而上紧追不舍则春日亦愿与你相随,久久不去。 水中早发芰荷一枝,亭亭可人,莲瓣重重叠叠,越近花蕊越显密集,怕有千瓣之多。花色娇红,远胜其他,其中更有一小女儿盘坐,高不过三寸,身影将隐将现,身形尚未凝实,依稀正是初阳模样。 水旁有万千神识散而复聚,非是初阳又是何人?见此情形半是欢喜半含忧色:喜的是碎丹真元种子得神识激发,终是化出飞鸟游鱼、巧蜂美蝶等等,紫府世界不复草木寂寞对春晚;忧的是元婴尚未凝实,只怕天劫犹不可免。 微微叹息一声,初阳冷然出言道:“罗博孙先生,虽是伤重却未及死生之事,蛰伏伪饰若此,又是意欲何为?” “神州道术果是别出一格。然我虽败于你手,实乃因我之故而非关天主之威,待得四翼神使、六翼神使到来,必可将尔等尽数擒拿。”罗博孙口舌之辩犹不肯稍落下风。 初阳心中大骇,急喝问道:“莫不是你借苇原之地,而行其他不轨之事?莫非汝有千里传送之法?” 罗博孙但笑不语,初阳亦不复多言。紫府世界复又延展而出,初阳将罗博孙擒拿于手中,二人同时重现于人前。 135对战7 初阳方才出得紫府世界,立足未稳,便已见上有渡劫之云滚滚而来,前有厮杀对敌之声源源不绝,天地之威与战场之煞交相呼应,其气势之恢弘岂是轻易可见? 舜英与雪姬见初阳醒转,皆有喜色,正欲上前,却为之所退道:“我今天劫将至,自顾不暇,难以兼顾其他。沧州一役,英娘乃是将门之后,自来用兵之道自是家学渊源,今时居中策应料无大碍。大祭官虽勉力支撑假作无恙,却早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即有反复亦不足为虑。” “唯有天主堪为神州之大敌,其所谋非一国一家之天下,乃是一界苍生,其意必不在此一时之胜负。而罗博孙乃是当先小卒,我今观其言、察其色推知后敌将至,故而你二人且将其好生羁押看管,莫要为外敌所乘。” 初阳言罢正要飞临云霄,转身复又开言道:“天主欲独尊为大,妄行道之规则而强人入其彀中,此事舜英一一传讯师门详而告之,以求援助;罗博孙逗留苇原时日颇久,只怕其中别有用意,雪姬且音传神宫留守人等,探问天主可有后来神使之事。”二人皆谨色诺之,却无惊疑讶异之态,唯各自行事而已。 劫云愈厚,威吓阵阵,初阳却毫不挂心一无介怀,但独立云端,俯观战势:尘土飞扬处有章侯等人英姿勃发,箭无虚发;烈烈战旗处有华夏兵士虽死不伏,以身躯以神念护守不坠之志;箭矢如雨处,有神州盾牌军坚守不去,虽中流矢亦不过视之如无物。将军白发壮志犹存,军士刚勇誓死不退,何也?以身全国、去己存族也。 神州千年,沉浮几番,战乱无数,但华夏延绵不绝,何也? 因独有此处,方有人歌道: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因独有此处,方有人歌道: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因独有此处,方有人歌道: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因独有此处,方有人歌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因独有此处,方有人歌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因独有此处,方有人歌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因独有此处,方有人歌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因独有此处,方有人歌道: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如此胸怀如此气势,焉能不胜?焉能无存?凡是神州后裔炎黄子孙,又谁人不神往?又谁人不慨然? 初阳心怀激荡,为战意所鼓舞,虽雷声隆然已近又有何惧?且以下方华夏万千无名英雄之威为我壮志,复以天雷隆隆鼓舞之声为神州千万无名英雄助威。惊天霹雳只做等闲事,动地雷霆但如寻常见。 紫府世界因情而动,自行延展而出,宛如海市蜃楼,美不胜收。桃李芳菲,紫藤倾泻,迎春娇艳,好一派春和景明;蜂忙蝶舞,鸟鸣虫叫,鱼游虾行,好一番热闹景象;若此等世界岂可任雷劫倾覆?自是不能。 雷劫终是联袂而下,毁灭之意昭然若揭,花木为之所惊,禽兽为之所乱,初阳则挺身而上直接雷霆,欲要阻敌于前。 而蜂群千万为此战意所动,纷纷随初阳而行,悍不畏死,迎敌而上。雷霆之怒岂是小可?独蜂之力自是渺如微尘,然倍之以千万之数,其志一同,其心一向,其力又岂能小觑?但见雷击之处,初阳为之所伤却不肯退让寸步,蜂群死落无数却无一者回头。一劫方尽,初阳伤痕累累,蜂群万不存一。 然未及休整,雷劫又复卷土重来,威势更胜。蜂群已是无力再战,尽皆散去,独留初阳茕茕孑立,若要任其独力相抗。怎料蜂群虽散,蝶群又起,蜂拥而前,无惧无畏。若是平常,蝶儿自是柔弱,又怎堪天威凌虐?但当此存亡之际,蝶群奋翅,至死方休,真直可遮天蔽日,雷霆之力亦是枉然。此劫散去,初阳之伤倍增,蝶群亦几无存活。 雷劫之威虽是一层更甚一层,奈何初阳战意汹涌一浪更高于一浪,而紫府世界求存之志更是一物甚于一物,屡战不退。八层雷劫之后,初阳已是血流成河,伤痕难辨;八类蜂蝶鸟兽皆已是不堪再战,但元婴之形却已是凝实如生,眉目渐开。 初阳昂首向天,极力自持,以待最后一层雷劫,却迟迟不见其落下,不免心中多生揣摩:莫不是雷劫已毕?然以三三之数而计,应是九层雷劫无错;莫不是雷劫声威更胜前者之和,虽得多加酝酿?然则向无此理,从无旧例,不可不防。 初阳正自揣度不休,忽听得下方鼓声击响若有追击之意,故而拨云向下望去,却见苇原之军已成溃败之像:马蹄无序,阵列不齐,旗帜不整,号令不行。苇原军士或有跪而求降者,或有乱而逃生者,或有悲而自尽者,或有惑而无措者,凡此种种不可尽数之。 大祭官失魂落魄,蹒跚颠踬恰如行尸走肉,任意游走不辨东西。英娘仗剑而行,追蹑其后而欲行擒拿之事。雪姬面有惊色,如闻噩耗,见英娘这般行事虽是踌躇良久终是将之任之。 神州将士无暇理会其它,但只奋起直追败军而去,这方是:且兴剩勇追穷寇,不叫胡虏逞余凶。初阳见此情此景心神更是为之所振,精神如虎,目光如射,居然不待雷劫自行落下,反要挺身直上雷云之中以窥其貌,一探其成。 兴致方起,不可遏制,初阳急起而上,雷劫却突兀而下,两者乍然相逢,却无一丝异响。雷霆一改暴虐毁灭之意,而有引领鼓舞之用。紫府世界感而效之,初阳元婴蓦然直冲而入,借此天地阴阳之力淬炼磋磨。 良久,云开日现,初阳元婴已大成,一夜鏖战亦大胜,四下欢呼如雷动。 136对战8 沧州山野一时之间尽为欢呼之声,然欢愉难长久,但回望战场之上,却见袍泽或已罹难,怎不叫人顿失喜色而多生喟叹? 初阳等人目力远胜常人,此时定睛看去但见战场之中英魂凛凛,尽是为国尽忠之人:或是身中数刀躯体犹有狰然向前之势;或是刀卷其刃不堪其用,以身相搏终与敌寇同归于尽;或为数十羽箭攢射而亡,不甘之色虽死犹存;或是以血肉之躯抱缚阻扰敌寇,成或不成都终是含笑而去。其状各异,其威不散。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感怀。舜英早已是泣不成声,雪姬则多有晦涩自责。英娘含悲忍痛,初阳也难开怀。大祭官一众尽数垂首,罗博孙则多有动容。军士多含泪,老将亦悲切。 不知何时,众人皆整肃容,不约而同低声吟唱出盛朝名将李嗣业所作之军中挽歌,其词曰: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其声悲而不伤,哀而无凄;其词雄浑有力,苍劲高昂;写尽男儿本色,道出男儿心声,更有何人不感同生受? 初阳更是随歌直起,以苍天之广为楹柱,借白云之洁为联纸,采旭阳之辉为笔豪,化真元之力为烟墨,奋然疾书曰: 虽英名隐没无人知晓 然功绩彰显万古长存。 横额:死而无憾。 此联一出,则见有紫气萦绕不休而其光直射斗牛。旭阳之色因此陡然更胜,若是春阳之暖,似有慰藉之意;随之残墨化作细雨绵绵而下,如得春风之力,而有春光之想。 旭阳正冉冉,暖意入怀浑不觉;细雨多濛濛,润物悄然自无声。秋阳初升携雨来,如清明复又重来,真乃世间难见之奇景,故而无人不是目瞪口呆,宛若木鸡。 细雨绵长微小,但以牛毛花针类之,亦不为过。细雨忒煞情多,恰如依人而走,往往沁入口鼻,侵入襟怀;染人鬓发,沾人衣履,然无一人争走避之。 然旭阳之力、细雨之功不仅在凭吊之用,但见轻伤者为细雨所浴则矫健如常,重伤者为细雨所覆则自愈泰半,亡者为细雨所洗则血污尽去宛然如生,坟冢为细雨所浇则青草自生若祭英魂。其功效神奇若此,何人不觉欣然无忧?何人更有一言可出?独有英娘与舜英昂首张望,若有不豫之色。 不过半盏茶,细雨已不再秋阳复重归,又是一番深秋萧瑟,而初阳面色如常,翩然而下,却只道是天地为英灵所感,未曾将自己提及半分。 雪姬则暗自叹息道:“初阳不惜化真元为细雨助秋阳,但只为救治伤者而告慰亡者,不居功无傲色,行事如此,真可谓情深意重。若是他日苇原有难,我又当如何?” 舜英欲要进言,却又无声,只懊恼地牵住初阳衣袂,眼中多有祈求不舍之意;初阳观之神情可爱,不免轻抚其发端以示抚慰;英娘则于一旁将初阳衣装、乱发细加整饬;三者虽皆是一言不发而尽显姊妹之情。 温情正满怀,却见数人缓步而来,当先者为一老将,须发斑白,章侯后而从之。英娘应是熟识,笑而迎之,以晚辈之礼相见,初阳亦携舜英一同。 双方各自见礼,相请城中叙话,故而英娘随老者先行,初阳舜英与章侯稍后。途中但见其中人多有惶然恭顺之态,敬而不近,舜英不免故态复萌,低声取笑道:“若是维城父母得见今日之初阳,只怕谦卑更甚于此,又岂敢以寻常之事辱之?” 章侯闻言多有讶然,细细思量却终无所得;初阳却是笑而斥道:“果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旧时多有贻笑大方,今日犹不知慎言慎行?” 舜英却不以为忤,只撇撇嘴道:“本是实情,又何必矫情。章侯昔年亦多有手足失措之时,又怎会指摘于我?” 此言一出,章侯豁然而开,前尘往事乍然而来不免面色微醺,口中呐呐:“却原来是小狐,改头换面若此,我却如何能知?” “舜英顽劣,不堪教训,章侯不必和她一般见识。”初阳见章侯失态,故而开解说道,“今时回想昔日结伴山水行,悠然文字间,心中犹是神往。不若待烽烟散净,你我重归余杭再续前话?” “如此甚好。”章侯亦非腼腆之人,些许旧事如激流奔涌而过,不复窘迫,“初阳犹欠三杯赔罪之酒,莫要忘却才是。” “岂敢相忘?”初阳言犹未尽,舜英早已是满面生辉,目有异色,口若垂涎,将美味佳肴一一细数,叫人忍俊不住。 这厢旧友重聚其情融融,那厢故交再见其意和乐,沧州城中已是久久不见此等祥和安乐之景。 正谈笑风生间,沧州城外有异响砰然,回头处却见有一怪异舟船穿云破雾疾驰而来,气势汹汹只怕是来者不善,众皆骇然。 初阳稍加考量,心中便已有定论,当下疾步上前道:“只怕是西方神使来到,兹事体大,非凡俗之乱。将军且号令三军退守城中,却不可自乱阵脚。英娘留于此间照应,舜英返归城外暂时相助雪姬等人避让,待我向前探查一二再做道理。” 初阳将轻灵剑交予英娘道:“元婴已成,万物皆随我意化,此剑于我已无大用,但留于姊姊护身。剑即是汝,汝即是剑,神行合一,必有大成。” 英娘接剑在手,殊无他言唯珍重而已。初阳将英娘舜英之手紧紧一握,便自腾空而起,直往舟船来处而去。各人皆知轻重,自无一人质疑半分,皆各安其位依言行事而已。 137对战9 云舟之速甚急,始见微如粟米,此时已可与苍鹰比肩,其间异域曲乐隐隐入耳,其上圣光萦绕微微刺目,恰似日中之船飞驰而出,旦夕便可近前而来。 于时初阳真元耗损颇多,虽得紫府世界生息之力也难一时平复,奈何云中舟船来势汹汹,而己方援军未至,讯息不通,唯有屏退杂念,沉心静气迎敌于前,心中默念道:“纵使力有未逮亦无退让之理,即便惴惴难定亦无不战即退之心。” 神念只一瞬,云舟越百里。初阳自知避无可避,一时间智计难得,但余光瞥见罗博孙眼中神采熠熠如死而复生,心中一动当下化云为带将其捆缚直拽入云间暂为人质。 初阳素来待人以善,少有狡狯之举,今日胁人为质不免暗道形势迫人权宜之计。正心生愧意,却听得云霄之上有人笑道:“初阳想是技穷,却未曾想区区双翼神使怎可退敌?又岂堪其用?” “我等观战良久,初阳处事对敌无一不妥。今时来敌势大,贸然行事只是以卵击石,如此为之亦是无可奈何,又有何错?想尔当年未必能有这般自若沉静。”又有人这般温言驳斥道。 声音甚是熟稔,语调亦是温和,初阳闻之心喜,赴死之慷慨顿时化为乌有;然则心中如有微刺横亘心中,隐约有怨,。众人抬眼望去,但见云散雾开处现出数人,当先者可不正是清泉真人、雷霄真人、观心真人、钓叟?方才对答者正是雷霄真人与观心真人。其后则有海倾波、严之风等数位同辈随伺。 初阳正欲上前大礼相见,却见钓叟摆摆手道:“罢罢罢,皆是旧识,又何必敬以虚礼?”。此言一出,众皆称是,初阳自当从善如流,只一一敛衽作礼稍加问安便了。 礼毕归位,初阳立定清泉真人身后时兀然低声与自家师兄抱怨道:“诸位师长久已到来,不知何故隐匿如此之久,莫不是想见初阳手足失措处事不当么?” 海倾波尚未对答,怎料清泉真人耳聪目明,早已字字入耳,即时笑问道:“初阳借势破敌,借敌成婴,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谓事事妥当,游刃有余,又何须我现身多此一举?” 初阳不免有些期期艾艾,若似心有余悸。清泉真人轻抚其发道:“莫不是心忧救援未能及时到来?担心道门置苍生于不顾而独善其身?” 见初阳一言不发,如是默许,清泉真人不免正色道:“皮将不存毛将焉附?华夏不再道门又将何存?寻常之战道门自是不好擅入纷争,灭族亡国之事又何敢轻忽?初阳过虑了。” 雷霄真人素来鲁直,听得这番言语不免有些恼怒,大喇喇地训斥道:“初阳亦将我等师长看得太过不堪,道门岂是这等无情之处。虽言是求道之人见惯生死轮回、情缘淡薄,但生我育我之地岂容他人轻慢?神州生我父母墓我祖先又岂能背弃?” “苇原犯境,非只此一处,我等得报后已分兵数路,北上武城燕京一线、南下滨州忻州一线,尽有道门中人不须驱驰自愿效力。清武山门下凡俗弟子更是早于你我舍身捐躯无数,方能铸成这血肉长城抵御外敌。”雷霄真人说至此处,略有滞怠,却依然不改其激昂之声,末句更是一字一顿,沉声喝出:“你非是独行者,又何必以偏概全?。” 你非是独行者,仅仅六字初阳却如闻棒喝,心中汹涌,有羞愧,有欣喜,有激荡,有释然,无以言表、言辞难述,故而口唇翕张不止却无一字成音。落于旁人眼中只觉其面色绯红,只见其手中云带无意识着力倒将罗博孙束缚更紧,莫不以为其窘迫不已。 观心真人虽于清幽山中不曾现身一见,却曾出言嘉许初阳为当世翘楚,早相称赏,此时不免劝道:“初阳虽是天资卓越元婴早成,然年岁尚小,所见尚少,所知尚微,又如何能体会千百年岁月无声流走的情怀?雷霄真人亦未免太过求全责备了。” 钓叟微微颔首,以示同感。清泉真人不置一词,眉间微锁若有思虑,目光紧追来敌踪迹。初阳正要出言谢罪却又为之挥退。诸人肃然而默只因云舟疾驰转瞬已到,见神使已然来到,自当各自收敛神色,于此情此景自家些许误会纷争又何足道哉。 舟近渐缓,而乐音缭绕有如天籁纷纷而下,清晰在耳,迥异于常。乐词虽出百十人之口却恰如一人,其中尽有谦卑景仰之意,有孺慕祭献之情,情真意切足堪动人心怀。罗博孙早已长跪而拜,口中随之祷念不绝,满面尽是向往之色。 初阳一时不察为之所乘,顿时心旌摇曳,如听得至道宣唱,而有高山仰止景行景止之感;恍惚间但觉天地万物皆可抛却,父母先祖皆可尽去,神州华夏皆可不顾,唯存敬服膜拜之心。 心动意起,元婴亦是一派惘然若有所失,紫府世界中更多变幻,本应是春光明媚生机盎然,霎时间电闪雷鸣天地失色:草木委顿若无声悲戚,鸟兽悲鸣效杜鹃啼血,山川震动似声声抗争,江河巨浪似句句愤懑。 悲戚无声其哀动心,啼血低徊其情动人,山脉轰鸣其声雄浑,巨浪澎湃其势悲壮,更有雷电助长声势,紫府世界中万物其心一齐,聚为一声咆哮:若无华夏何有我存?若无先祖何有我生?若无天地道将何在?若无万物道将何见? 元婴猛然一惊,不复懵然,神色重见清明;初阳猛然一惊,不复沉迷,神色重现霁颜。回望海倾波等皆有迷惘之色,城中万众皆是虔诚跪伏之态,初阳不免有些情急,诸位真人却是一派淡然无虞。 观心真人随手于空中轻点,则见有云彩化作横笛轻落而下。笛声轻启,其声清凉悠扬,如旭日将出未出之时,沁人心脾。俄顷笛声渐高,如见晨光乍现,日渐高起,万物始新,不知何处有黄鹂一只初初醒来,随风展翅而飞,逐云自在而歌,啼声圆润,正是宛转似笙簧,清脆如织机。笛声绵绵不断,正是黄鹂率性而歌,率性而舞;笛声无拘无束,正是天地既生我为黄鹂,自当尽情而飞、纵情而歌,不为天高而失却我心,不为地远而失却我情。笛声渐入□□,若见黄鹂直上青云之间无畏惧不退却,无怯弱不卑微,不失本心而恣意飞扬,不失己身而自由舒展。 笛声愈见高远辽阔,正可启人心智,亦可阔人胸襟,一曲终了,四下悄寂,万人如得新生,黄鹂之音若犹在耳畔萦绕不去,黄鹂之志正坚守心中久久不去。云舟乐词虽可惑人一时,却终是流于下乘,此时亦偃旗息鼓悄无声息。初阳此时方知观心二字何其贴切,深为其所折服。心乐一出,其音绕梁不绝又岂止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众人正沉醉间,云舟之上又生他变,有数十物呼啸而来,毁灭之息迎面而来,如欲要将万物撕裂粉碎一般,令人颤栗。 138对战10 袭来之物形似爆裂之物,然则其形倍增于它,而暴虐气息更是远甚于它,若以威能相较,岂可同日而语?但见其所过之处云烟若不胜其苦而尽皆虚化,并有怪异啸声随之而起。 此物急速袭来,芸芸众生适才欣然自得、怡然自在之意态顿时化为乌有,继之便是多生焦躁不安之情。初阳元婴本正随黄鹂之音而自由舒展,紫府世界中万物本正因黄鹂之歌而尽情飞舞,奈何为此暴虐气息所侵蚀,心境为之颠覆,又怎不生反击自卫之心? 心动意随,初阳正欲出手,却见形势瞬时急转而下:云烟虽一时惶然而散,俄顷却散而复聚、亡而后生,生生不息连绵不绝其数岂可以千万相计?恍然间云涌无限,烟起无垠,但见有无数云浪激涌于此、又无数烟潮蜂拥而来。波澜壮阔较之沧海横流岂止稍胜一筹?雪浪涛涛起九天,银潮绵绵连云霄,不知几人为之倾倒折腰,又不知几人因之多生豪情。 然奇景不止于此,云聚则雨生,烟集则水成,雨帘骤然而来水珠急袭而下,却只纷纷扬扬飘洒于半空之中,半分不沾染俗世尘土。一时间急袭之物避无可避藏无可藏,尽皆为雨幕珠帘所裹挟,恰如人兀然深陷泥沼之中,欲进难进,欲退不得,终是停滞难动。 骤雨急来急去,无分毫留恋之意,**弥散只在一时间,几于同时却又见漫天水流如为外力所使,绕急袭之物而飞转,如纺线成团,极力聚拢而成数十圆球,皆是晶莹剔透夺人眼色,其中包裹之物更是纤毫毕现。 急袭之物岂肯束手就擒?自是左冲右突欲要脱困而出。奈何水性外示柔弱可欺,内里却是流转不休自成一界,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着力他处来援,正可谓尽得分有余而补不足之至理,如此变幻难测浑然天成,又怎会任由其中异物轻易逃离? 初阳但见异物恰如猛兽穷途,虽仍是挣扎不休却依旧无隙可乘无处可躲,不免心中有得而面上微现笑意。只听得清泉真人一派闲适道:“翻云覆雨只手间,减损增益自然生,钓叟近年于水之道意进益良多,实为我所不及。” 观心真人闻言微微颔首,深以为然。雷霄真人心无异议,口中却难有褒扬之词,故而假作不屑道:“钓叟所能应远非于此,今日若仅将此物束缚一隅,而多有隐藏,那岂是爽利之人之所为;今日若说只能将此物捆缚一时,却算不得好手段。” 钓叟与之相交日久,又岂能不知其心口不一,不由得手捻疏须而笑道:“雷霄真人如此煎迫,我若是不全力施为,岂非左右为难?常言道投我以桃李当报之以琼瑶。今日外邦异族这般行事,我若是不回敬一二,岂非是有失我泱泱中华之礼数?” 音尾未落,银球陡然生变,无数暗流嘿然显现,如林中万千藤蔓舒展将异物缠之绕之、攀之附之、揉之扭之,不再任其东西。有如藤蔓向日生,暗流亦有向心之力,分流逐渐汇总,其力愈盛,狂野愈胜,将异物百般揉搓摔打,绞杀撞击,势要将其碎为齑粉。 异物若已知晓身陷绝地,事必不能谐,再无顽抗之举,任由暗流将其撕扯挤压,不多时即告分崩离析,崩解为数十残片,不复乖戾之样。暗流亦若有所感,旋转之速更甚,欣欣之态恰如久困盘龙乍然腾于天际,又似团蟒经冬逢春而出,尽情舒展奋力翱翔,终可化圆为线,更将其中残片全数挟带而起后合力向远端云舟冲击而去。 天地间霎时为十数银龙所据,恰是银河纤毫毕现,印染碧空,而河涛汹涌处直可谓是捧起千堆碎玉堆出万树琼琚。但见银龙迎着爽朗秋日肆意翻滚上下腾挪潇洒而飞,真是分外耀目,叫人难以直视。而惊涛之中云舟一叶又怎能与之匹敌?又怎可强力相抗?亦不过是随之浮沉任之起落,频现倾覆之险,多见飘摇之态,势若不能胜微风相加。 眼见敌势正是颓丧,严之风等人眼中皆含喜色,多有笑意;清泉真人等却是无一动容,神态与前时殊无二致;初阳欢喜之余却偏生一丝不安,只觉得:水势滔天虽是犀利非常,但西来云舟又岂是黔驴技穷?又怎肯轻易束手就擒? 心乱则多思,初阳既已怀忧,不免探查更切。当下神识依水脉而延展,绵绵长长,交错衍伸。然其愈是察知细密,心中之惊疑愈甚:云舟虽有飘摇之态,却无分毫损伤;虽有倾覆之危,却无丝毫彷徨;貌似随水流而行止,不可自专,又焉知非是借力而为顺势而成? 且云舟于暗中撒下微小法器无数,任其随波逐流,如弃敝履,而此者或是浮于水面之上,或是潜于暗流之中,散于各处,岂能别有所图?况乎此物极是纤细,可如蚊蝇般依附于巨龙之畔,又似蚋蠓般勾连于龙鳞之下。水浪逐之则走,水流困之则伏,拍打则无处着手,撕扯则无处着力,最是易于躲藏而难于清除,若是任其游走,焉知无害? 初阳已知其所为而不知其意,已知其表相而不知其用,更是多生揣测,心摇摇如风中悬旌不得少停,自是难守澄净自持之道。清泉真人与初阳素来情深,眼界更是远胜于她,如何不知其困恼?奈何钓叟变化未尽,场中形势未明,又何必妄加判定。而心境之炼、心绪之变,若是须由他人点破又怎会比自行参破来得更为透彻?初阳聪慧如斯,自当能循道而前。思及此处,清泉真人一言未发唯笑而已。 神念一瞬间,变化已万千:银龙见不能奈何这些许小物,昂首齐声怒吼后霎时分崩离析,由皎皎银河汉化作纤纤机杼线,恰似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又如滂沱泪化作杏花雨。悠然无声息,丝线自成网,经纬交错行,密密复匝匝。如此一来,即或蜉蝣落于其中也难以脱逃,更遑论其他?法器、云舟自是一网成擒,尽为掌中之物。 敌酋已在握,声势正如虹,怎不叫人尽皆开颜?初阳迷惘暂去,雷霄真人击掌为赞,钓叟亦难免多增几分自赏自得之意。 云下城中多讶然,云间满座正欣然,却未知暗中已生变。 139对战11 由来惊惧多使人身心专注如一,欣喜反使人心神懈怠散漫。然时机稍纵即逝稍纵则亡,于己或不过是稍有松懈,予敌便是可乘之隙。故而先贤所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又怎是虚言? 此时银河化丝线,密密结罗网,故星辰之广尽可包容,微尘之细皆难逃逸,区区云舟焉能再起波澜?少少敌寇又怎能再起风浪?自是不足为患。 因此云间众人或是谈笑风生以论所得,或是洗耳倾听不置一评;云下军士或是奔走相庆,或是泪如倾盆,个中滋味又有谁知?云上云下各有其乐,即或有人犹自肃然警惕,亦难免沾染愉悦之情而生轻忽之心。 兀然空中砰然巨响,如雷霆突发,震人心魄。目力所及之处,炙焰迸发如烟花散落火雨纷纷,如金乌坠落流星点点,将沧州城内外尽数笼盖,欲要焚灭这四野生灵。火势凶猛如斯,瞬间将及己身,又怎不叫人复生惊恐? 但惊叫之声犹未出喉,却见天际有飞瀑直下,其长不知几千里,其宽不知几千尺,如垂帘,似挂幕,将烈焰全数隔绝在外,还众生清凉一片。 眼见焰火落于水幕并不能持久,终是悄然熄灭,而沧州内外亦无一为之所伤,初阳心中方始能安。但回望如今那空无人影处,初阳眸色微暗,有怒意上涌难以遏制。 稍将心潮平息,初阳方才上前躬身陈情道:“未料及罗博孙行事偏执若此、心机歹毒如斯,确是我之谬误,险些酿成大祸。今时如非师父援手迅疾,沧州城若有分毫损伤必将是我终身之憾。” “舍身为器,爆裂伤人,势将魂飞魄散而身死道消,此事非常人可为。然则罗博孙行事坚决不留分毫余地可见其心志之坚非同小可,岂是随意可揣知?初阳又何必自责至此?”观心真人向来言词温煦,不曾出一恶语,此时亦同。 清泉真人殊无厉色,平声静气道:“古来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岂可因敌示弱而失计较?战事无大小,皆应赖思虑周详,岂可事后追悔?当今之际,虽是未有损伤,但若是声东击西之谋又该如何?”言及此处真人忽而失言,若有所待。初阳等小辈得此点拨,皆有所感而相顾见忧,一时间尽皆回眸。 如若将众人思虑尽数参透,罗网中即时生变,陡然有点点幽光乍然透现,如萤虫之火遍于夏夜,似冷烛之火曳于荒野。于时虽有秋阳当空、银练耀目亦不能将其光芒遮蔽。 微芒急促闪耀,瞬时暴涨,俄而由一及二,由二及三,由三而及千万,由千万而及无穷之限,依此相聚相合,其力岂止胜于方才数倍?其辉岂止倍增之数? 因此猝故,钓叟亦难及时掌控;水汽因热蒸腾而化,纵然银网恢恢亦生疏漏。气雾散处,云舟跃然而出,继之以一轮炽火,其光欲与金乌相较,如此一来空中如上古十日并临,人自炙热难当,而树木渐萎、禾稼皆焦, 初阳见状神色大变,欲要争先,却听得雷霄真人仰天笑道:“若是有神若此,常令生灵涂炭,又有何德使人心悦?若神威不过如此,常向人间称雄,又有何能使人拜服?众人且自向后,看我一试后羿手段,可能射日逐月?” 其音萦绕,久而不散;其势如虹,惊动雷霆直下。而雷霄真人观之如见旧友,不闪不避直迎而上,但招电光为弓弦,且引雷霆为利箭,独揽云霞为尾羽,傲立云上,又惹动几多热血情怀? 初阳随众稍退而望,只觉其舒胸下气,五平三靠,足立千斤之重,弦挽满月之圆,端可称得上是安祥从容、气势袭人。 三箭齐发,平息静气不曾稍有一乱,而鸣镝去处正是其心。三箭之后又继以三箭,如此九箭,得电闪之急速,有雷霆之声威,自是箭箭得中,不曾有失亦不肯有失。 雷霆之力岂是小可,空中炽火霎时为之所创,摇摇欲坠若无所依,光芒一时暗淡,炙热顿时一敛,再难四下为祸。西来神使得见此状,人人皆有奋起之色,唇齿嗫嗫纷纷若有所祷。而云舟俯冲而入,竟皆是以身相殉,未有二言。 炽火虽已孱弱又岂能轻易相抗?更遑论自愿殉灭。但见偌多神使无声坠落,羽翼虽是皎洁却再无振翅之时,只一瞬便皆是形影俱无、踪迹难寻,恰与罗博孙别无二致。 虽是来犯之敌,得见此情此景亦不免多有惋词,观心真人喟叹道:“西来之人虽是异见,但能择途而全其终,信一而不改志,纵使偏执亦算得上是纯。如此之国或不能为友,但亦不失许多借鉴之处。” 清泉真人闻言俯瞰云下苇原一众,续道:“相较而下,苇原之人唯力是从,觊觎我华夏诸学传承时卑躬屈膝、恭如子侄;窥视我华夏疆土财富时狠毒如狼、狡狯如狐;如墙头之草,伸曲自如全不在意。如此之国终不可为友,当世代警醒。” 钓叟频频颔首,深以为然。初阳一辈亦觉有得。雷霄真人却不附和,眼中满是那炽火道:“犹未可称胜,又何必这许多感慨?若是如方才一般为敌所乘,再多反复岂为不美?莫如待到尘埃落定,再言其它?” 众皆称是,果然得见事又反复,但见得:炽火得血肉之躯助长,有魂灵之力滋养,自是光芒重整,炽烈复现,隐隐化作一异族男子矗立天地之间。其貌尚不清晰但其威压非比寻常。 清泉真人猛然得见,不由得愕然而变色,口中喝道:“原来自愿殉身、甘愿殉灵可得所谓天主降世。只怕今日单人独斗难逃神罚之术,亦难保全这沧州内外,未知诸位意下如何?” 当此危时,又有谁人肯懦弱怯战?自是一呼而众合。雷霄真人更是肆意忘怀道:“能与西方至高之主一较高下,何其快哉。即或己身陨落亦不负我清武之盛名。” 众人既无退后退让之理,便唯有亮剑向前之心。 140终战 清泉真人袍袖飘飘,出一卷轴,融入空中随即现出佳山乐水无数:道不尽三峡滩险浪急、川蜀山高岭峻,说不完匡庐秀美无匹、鄱阳江湖交汇,画不成岛礁散落如珠、海疆广阔无边;描出天山连绵长、西泽烟波淼;绘得丘陵平淡色、浅溪寻常声;正是山岭皆有情、河海俱有意,岂非万里河山万里图? 山水倏尔尽显,清泉真人身形闪入其中,化入其境,渐是影影绰绰难于辨识,只听得有长吟而出,颇似偈颂,其词曰: 群山环聚岂无变?碧水横流终有尽。 沧海桑田千年事,唯以心怀记神韵。 雷霄真人向来鲁直,岂肯落于人后,随之而成道情一曲,唱的是: 天地烘炉,阴阳分争;激荡云霄,雷电之成。 可为号角,昭示光耀;或为诛恶,晓谕奖惩。 辨识是非,甄别奸邪;何以为之,心载中庸。 曲辞慷慨,如铜琵琶激越,似铁绰板激昂,鼓荡人心。曲声不断,身影却隐,但见有春雷无数撕裂长空而来,轰鸣不止,号角声声,如欲唤醒这万里山河万里图。 钓叟素不爱多言,立时行迹隐没,万里山河中随即因雷声而有春云缭缭、春雨细细;而增春溪潺潺之音、洗春山蔼蔼之暗,春意一时勃发,万里山河更添灵韵。 观心真人微微一笑,却是口占一绝: 一花成世界,一树知枯荣。 何以晓真意,惟心与之同。 语声轻柔间,观心真人亦是瞬时不见,正是托体并入这万里山河万里图,但见春雨中花草挤挤挨挨破土而出,春风间树木羞羞涩涩破芽成绿,延绵不绝。山川青青,流水瑟瑟,万里山河万里图已然脱出旧日之羁縻。 眼见得这般情景,又有何人不知四位真人欲要显化这万里山河万里图而为攻守之用?如此想来神罚之威又岂可小觑?初阳紫府世界已有所成,自是不肯袖手做个壁上观,当下延展而出,与万里山河万里图相接壤。 甫一相接,初阳心神大震,不由得心生太息:“紫府世界早已自成一界,亦可算得是山川荒漠无所不有,河海湖泊无所不包,草木生灵不计其数。我亦自以为略有所得、暗生自满之意,却未成想于此时只不过是一隅之数。果然大道无尽处,稍有停步便成坐井观天之想。”此念虽是一闪而逝,亦令初阳多有警醒,心中更为纯澈无垢。 有初阳当先在前,余人亦自奋勇,或化作万里山河中一泓碧水,或化为万里河山中几缕斜风,以助其用。众皆尽力而为,未敢也不愿有半分藏私;故而身心融入万里河山之中,自当能体会天地运行之道,山河变化之理,却也是大有裨益。 然则十数人之力岂可真与天地之造化争功而重塑阴阳一界?岂能轻易与天地之规则争辉而再现凡俗一世?恰正是如稚儿之于巨锤,自是难以挥洒自如,而多现不足之地;亦不过是勉强得其几分风骨而难以丰其肌肤,多有粗陋之处。而此时西方神主之形已然凝实,其貌却如纱笼雾罩,终是难于辨识;奈何其神威赫赫,却是无遮无蔽,尽数倾轧而来。 神罚诚如其名,甫一出手便是席卷天地万物之势;其音憾动心神,虽知为何言语,却直入魂灵之处,唯有二字:审判。 何为审判?天主之前,殊无二言,则必是普天之下唯天主意志而从之,率土之滨独天主言词而美之。是故道途不与我同,则为异端,当泯灭之;志向不与我同,则是邪念,当消融之;信仰不与我同,则是妖孽,当扼杀之。 万里山河虽已显化,却拙劣之处犹在,蓦然相抗顿居下风,。山河本无垠,此时却见收敛之姿;草木本无限,此时却见蜷曲之态,多有难于匹敌之感。 西方天主见此情状,口中别做他声,正是:抹杀。抹杀尔等之躯,令尔等无生念;抹杀尔等之道,令尔等无坚志;抹杀尔等之心,令尔等无恒心;抹杀尔等之界,令尔等无存理;如此一来,则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更有谁挡? 万里山河之体微见虚影,犹若根基浮动;万千生灵之躯微有战战,貌若为之震慑。即或不敌,岂能束手?自有山脉奋然作声,朗然相问:“敌势汹汹,生死难测,众意夫如何?” 流水卷浪答的是:“此等战端一启,便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负守土护疆之责;无论尊卑、无论仙凡,均须有玉碎散灭之悟。若是此时犹有推诿侥幸之心、逃避掩耳之举、甚或屈膝求存之念,则必败亡。是故有进无退。” 电闪雷鸣和的是:“即或吾等因此而魂飞魄散亦可称得上是求仁得仁,夫复何怨?” 飞花逐风唱的是:“死得其所,死有何憾。” 于时山唱水和,风起云涌,万里山河砰然延展,悍然回击,反向天主之处包裹而去。其间隐约有山塌水陷之声、海枯石烂之音;有禽鸟悲鸣之叹、草木凋零之哀;可知此界十数人皆存死志。 眼见万里山河将做烟云散,却听得界下有声浪冲天,齐声喝道:“既是无论尊卑、无论仙凡皆有守土之责,何以不问我辈心意,擅自将我等留存?莫不是以为我等皆是无用?抑或是贪生怕死之徒?” 几与声同,舜英投身而上化作日色一抹,英娘飞身入界正是桂魄一点,皆有所在。或有思及乡中春景,其魂寄于一缕春想而融入万里山河之中;或有遥想家中亲邻,其灵携带煦煦笑意落于万里山河便自成一分春水;或有感念军中亡友,而化作秋歌慷慨,一点悲悯自难遮掩;或有思忆寒梅风骨,径直而有山中脊梁生成。 千人千面,万人万象,所思所想各色不同,但皆是这万里华夏之土,四季山河演 化,如何能割舍?如何能湮灭?虽不能自行演化成界,但如此秀丽江山既可添一笔神采又何有吝啬之情?如此恢弘长卷既能共襄盛举又何惜区区吾身? 人既有灵,山亦有神,衍伸而论日月星河草木禽兽又怎是懵然无知?自是有志一同,无往而不利。 一众合力为之则万里山图轰然复起,风骨更胜,肌理丰润,日月毕现星宇延绵,乾坤山河延展无限,将华夏护卫于下。此界既成,则恰如海市蜃楼,与下界尘世交相辉映,未知是此为彼之倒影,还是彼为此之镜像。其中五行变幻、四季演变、荣衰往复,正与凡尘一般无二。 天地之道轮回之道,常是死中有生,生中有死,是以白雪虽严寒然其中蕴含生机,炎火虽灼热而其后多有生理,世间万无绝对之事,而万物亦因之得以繁衍不绝。 存亡刹那间,变幻须臾时。审判之威,既无视天地,又罔顾人心,又怎可与此等大道匹敌?又岂能跳出大道而独存?大道所指,愀然无语,兀然远遁,杳然不知其所终处。 是役大胜,却无欢呼,感慨良多,欲语无言。 141大结局 战事已毕,各归其位。然秋风飒飒,若为挽歌;秋雨沥沥,若为低泣。远眺南北,目力所及处尽皆焦土;敌寇虽已败退,心中实多怅然。或曰死者长已矣,生者当自存;家园虽破败,犹可待后人。故而所思在人,不拘一同。 思虑各异,所行亦不同:清泉真人等素是不拘俗礼,自是衣袂飘飘去,不染半分尘埃色;初阳三人身兼军中医事,又有故人之请,于情于理皆应滞留此地,岂可任意东西不告而去? 雪姬心忧苇原国中生乱,百姓益发苦楚,不肯淹留,一意独行而归,临别有语道:“苇原我之故土也,宁有因己而忘国者?初阳如此,吾心亦然。即或以身相殉,无悔也。” 初阳以己度人,深知其心,自是再无挽留之词,只将八魇之镜托付其人,郑重而言:“镇宫之宝不可久出供奉之地,雪姬执意归去,或可以之为依仗。多加珍重,以期他日重聚,把酒话从头。” 而军中亦是各司其职:或计死伤之数,补伍什之漏,以免军令上下难行;或整饬降敌之序,明分兵将之别,以备告庙献俘之用。 大祭官自领中军奔袭沧州,意欲以重兵将防线撕裂而直捣京都,却未曾想有今时之败,不免萎靡无息。况乎中军已败、帅旗已落,他处已不足为虑,自是凯歌频奏、捷报频来。南至忻州北达武城一线各军皆是厉兵秣马、易守为攻,誓要速战速决,光复旧河山以朝天阙。 未曾想沧州大军拔营之日,却有天家来使,口称谕旨。其后车辇之声辘辘不绝,仪卫之色簇簇多新,威势浩浩颇不与他时同。近而观其华盖、旌旗之用几近于天子,最是耐人寻味,不知所为何来。众皆俯首,独初阳三人傲立不群。 初始亦不过是老生常谈,左不过是旌表胜绩,抚恤将士;然则其后话锋急转,耳中只听得是:郭氏秉天地之志,承天子之德,曾化双凤之祥瑞,今托明月之清辉,修身护国功莫大焉,故此今时昭告天下以正其名,迎驾还朝云云。 谕旨一出,四下愕然,刘帅眉峰紧锁若有所待,初阳不置一词如有所思,舜英哂笑一声多有轻蔑,唯英娘不退反进跪前接旨。 舜英见状大怒,厉声喝道:“英娘姊姊岂非癫狂?旧时之事犹在眼前,怎可一误再误?管甚谕旨,关甚天下,且自逍遥。待我将其扯碎,污以泥淖,方解其辱。” 言罢当真纵身向前,欲要将谕旨抢夺在手。此举一出,众皆色变,内侍慌忙遮掩,侍卫急起阻拦,刘帅多有忧色,英娘坦然处之,一时纷乱不休。 初阳不动如山,其声不急不促,温言相问道:“久处山林居,何以返樊笼?” “独善其身非我之志,兼济天下方为我所想,今日有可为何不为之?况乎身或可羁縻一处,心则扶摇万里之上,自能遨游三山之外,追风逐云,又何有樊笼之谓?”英娘微含笑意,不疾不徐,转身与初阳相对而立,口中如此这般答道。 “然富贵移性,权柄易志,且之奈何?” “不义福且贵,于我如浮云;无道而赫赫,于我如浮云。若心性可变志向可改,又何以论道?” “无情最是帝王家,皎月岂可染凡尘?” “有情无情,端在人心,譬如月在天中,落影于水;虽是水动影乱,月犹自皎洁。” 二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然语调和缓堪足抚慰乱绪,言词坚定正可安定人心;而舜英似懂非懂,懵然停手,侧耳聆听;四下寂静,风雨无声,众皆缄口。 初阳却不再言,裙裾翩翩处有夭桃一株婷婷而起,其花繁叶茂之后有脆桃青涩,而果实丰盈之后见枝衰叶凋,独木无双,往复不绝,轮回不断,亦是荣华无见其喜、枯败无知其悲,虽是木植却自可成五行之意。 英娘笑意更甚,掌中有一轮月华烁烁生出,初时上弦如蛾眉,渐有丰润而后有月满如秋水,然盈满必亏,光华渐瘦终现残月如弯钩,如此变幻不断,方是所谓之明月常在而圆月不常有。故而明月自有其阴晴圆缺,无患无忧,虽是阴极之相却自有盈亏阴阳之理。 舜英兀然拍掌大乐道:“我亦知其意,姊姊且试看一二,若有不足之处再行教导之事。”言毕,腾身化作烈日一点,初生之日温煦如春,中午之日炽热如夏,午后之阳爽朗如秋,将落之阳黯然如冬,日升日落千古不易,无怨无尤,虽是阳极之相却自生四季之化。 初始三处各有边界,独我无他。恍然间偶生交缠,继而相互交融彼此包容,便有日升月落,交替往来之景,隐然有乐轻起,恰是天地相交之音;而夭桃得日月之力,演化更胜,居然繁衍不休,渐生渐长而成桃林一片,旧木枯朽则新木葱茏。阴阳相得、四季明分,五行演化,虽是简陋,却隐然是尘世初开之相。 经此一遭,舜英体悟犹胜,不由得快意称是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枯荣,心怀一界则一界自在我心,诚不我欺,诚不我欺。”笑意犹在,舜英转又蹙眉问道:“即或如此,又与天家何干?” 英娘轻抚其背道:“世人所见多是狭隘,所知多是浅薄,又岂能论天地之广、世界之妙?便如井中窥天,终是流于下乘,岂可心中自成一界自有规则?况乎大道万千,各存其异;若是心中有私,便难知一花独放之害与群芳争艳之贵。” 初阳亦笑道:“人之狭隘亦不过祸及亲朋故友,国之狭隘则关乎华夏兴亡,岂可不慎?今日之神州,苇原欺凌之辱,康居蠢蠢欲动,罗刹虎视眈眈,交趾暗流汹涌,何也?承平已久,障目难自知也。” 舜英听闻此语,不由开言道:“如姊姊所言,女子一生困守家园,所见所识不过方寸之地,亦是大害。若能除此弊端,往宫中一行亦无不可。” 至此夫复 何疑?更有谁不知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自是相顾一笑,携手并立,同心齐往。紫府世界中初阳拈花而笑,俯首之间似与人低语道:“今将往人间至高处一行,好叫尔知何为正己正人正天下。” 是年,改元重瑞,迎郭后还宫。 重瑞二年春,今上痛定思痛,颁《罪己大赦诏》以省其失、以偿其过;并遣使往康居等国以缔盟约,坊间传有仙者同行,故而无往而不利。 重瑞二年夏,大军挥师东进,济罗王不胜其喜,苇原屈膝以降。今上谕旨,苇原祸乱之地三年无赋税之命,故此流民扶老携幼以归其乡,更有他郡困苦之农依诏令而迁居。 重瑞三年初,今上连颁旨意。 一,兴族学村塾,遍请天下名师编撰幼学之书。凡六岁以上幼童,无分男女,皆需开蒙读书习字,所学之期初定四年,其间资费之用皆由国库给出。 二,开科取士承旧朝之长而弃其之短,非独儒家饱学之士可一展其长,医、算、卜、匠、农等亦各有其用,不拘一格不拘旧俗。 三,重造郑氏宝船再下西洋,以开国人之眼界而知他国之长短。 如此等法令数以十计,国中一改旧日夸豪称富之风,莫不以学... 为好。其中不乏女子博好学,名满天下。 重瑞十八年,今上薨,是夜宫中失却郭后之所在,只听得有唱词道:“阅尽人间春色去,不染红尘桃李花。” 142番外 一 银粟不期而至,旷野倏尔悄悄。湖畔无人空寂寥。余满地素尘,听几声孤箫。 旧事勾留不退,心绪积磊难消。极目远眺有虹桥。残荷多累累,枯柳正摇摇。 聊聊几十字,如有千斤之重,收尾之处情犹未竟,有残墨滴滴散落,如鲛人垂泪,当可知其心纷乱不平。轻叹一声,搁笔入架,颓然归座,维城顿觉旧事如昨夕,眼前依稀是。 犹记初见湖心亭,时正雪定初晴,人迹少、鸟兽绝,初阳兀然而出,虽是衣衫单薄不甚华美然意态自佳神韵怡人,怎不叫人多生亲近之想? 再见昭庆寺,始识初阳女儿娇态,虽只寥寥几语,虽是代师送客,然心中萌动自可知之,如今想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时日渐长,鸿雁频传,尺书飞寄,自是情谊日增。待得两情相悦时,其甘美岂能言表?今时忆起,心动犹然:何人共读史书西窗前?何人戏蝶蹁跹繁花下?何人妙语解小轩中?何人浅笑安然山水间?唯初阳一人耳。 奈何人生不如意者十之**,生于张家是维城之幸亦是不幸。山阴张家世代簪缨,高祖、曾祖、祖父皆登进士第,为官素有清名,可谓三代荣显独步山阴;更兼学贯古今,多有等身之作,名之盛一时无两。怎料祖辈赫赫父辈多舛,场屋之所顿成困局,虽几十年不得脱,唯将宦海之想尽数托付己身,重责在肩岂能轻忽? 若初阳乃是凡尘女子,犹可以科场之捷与族中相争一二;然则孤山一战非俗世所能及,谪仙之人岂能久陷红尘?若然与之偕隐,父母之恩、门楣之望岂能尽弃?若然鸳盟成真,初阳日日困于高宅大院中不得翔翼,心中又何忍哉? 世间向无两全其美之策,多是毅然决然之痛,正是所谓情之所起不知其因,情之所钟不知其故,然则一往而深终不可言悔。 思绪将断未断,却听得有人轻叩门扉柔声问道:“老爷,余杭钱府有书信送到,可要命人送将上来?” “钱府久不通音讯,未曾想今日传信来此,不知所为何事?莫不是章侯心结已解欲要重修旧好?”思及此处,维城喜不自胜,不免失态,急急起身,不料用力过猛险些将桌上笔墨撞落,口中却依然高声吩咐道:“快些呈将上来,快些呈将上来。” 吱呀一声中,有一中年美妇缓步而来,袖出一信道:“老爷今日心神激荡不似常时,可见此信之重。然则过喜过忧皆非是福,还请多多珍重。” 张蒋氏素来庄重多礼、诸事稳妥,阖族上下无人不赞。维城对其向来亦是恭敬有余且礼赞有加,少有驳斥之语。奈何此时维城心情起伏不定,耳中听得此等言语便莫名有些烦躁,面有不豫之色。 见此模样,张蒋氏却也不以为意,只将书信双手奉上,神情无变,恭顺如常。这般行事维城自是无可指摘,只得接过书信细细检阅,心中犹自闷闷。 展开书信,只不过寥寥数字极是简洁明了,恰如章侯行事之风,说的是:年初六且备美酒以待故人同归。 故人?同归?何为故人?何谓同归?维城心中隐然有所猜度,却终是难以置信。脸色或喜或悲,房中烛火或明或暗,观之可怖;神思渺渺,不知所在,旁人之语概不挂心。张蒋氏再三劝说亦不得其用,只得听之任之。 心有期盼,恍然不知时日倏忽过,如若一瞬,腊月便去,新年已至。 侧门风景依旧,奈何昔年男儿换却容颜;初阳娇容依旧,奈何往事如水不可再追。章侯笑容之中多添几分豪迈,维城神情之间多增几分晦涩,只是二人发鬓之间皆有风霜之色,相顾无语。良久三人相视一笑,尽释前嫌。 酒菜方未齐整,却听得有杂音相扰,维城正要出声相斥,怎料却是张母屏退左右独人而来,但见其自脱簪珥身着麻衣,颤步向前告罪道:“旧年未知仙家驾临,多有懈怠不敬之处,权看今日诚心请罪多加谅解则个。” “不敬?仅是如此而已?”初阳不动声色,反而追问道。 张母听其言观其行,若有问罪之意,心中不免暗叹道:“此时方知何为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只是悔之已晚。”情知此事必不得善了,张母眉头深锁片刻后竟欲要屈膝以向。 维城见状大骇,急跃而前将其扶起,回眸望向初阳,祈求之色莹然在目。张母神色黯然,怎不知维城心中之痛、两难之苦?微微合目,掩饰泪意,忽而开口道:“昔日之错,非是一人之误。儒道之别,父母之心,家族之望、血脉之传岂可轻易抹杀?即或今日,我犹以为初阳非是维城良配,非是宜家宜室之人。若是上仙来使多有忿恨,便请归罪于我一人,勿要牵连他人。”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无人敢轻出一语。唯初阳不怒反笑,起身深施一礼道:“旧日伯母以势压人,今日我亦还之。一报还一报,旧怨自是消散如烟云,不必挂怀。若有惊吓不当之处,望请原宥。” “维城,故友不远千里而来,自当把酒话今昔,何必拘泥旧日些许恩怨?来,来,来,何不清听檀板,且满金樽,肆意畅快醉一程?”章侯此时出声,倒将众人郁结之气尽数散去。 张母亦重展笑颜道:“若能如此,自是欢喜无限。还请二位不弃薄酒陋室,多多盘桓数日,以偿旧日之失。”言罢辞去,不复惧意。 三人久未相见,所见所闻皆不相同,各抒己见。维城慨叹官场之险恶,章侯便讲述战场之凶险;维城针砭时政之弊病,章侯便痛陈军中之乱象;一一武倒也十分和谐。更有初阳自述所见,谈些华夏尽是短见之处又说些海外奇闻域外轶事,引得二人或是辩驳争辩又或是有志一同惊呼不已、不胜神往。 三人俱是无拘无束,畅所欲言,或是壮怀激烈,或是逸 逸兴欲飞,或是针锋相对,或是如胶入漆,其中默契之感不言而喻。虽是只言片语不得外传,但愉悦之情一望可知,非止仆从之辈暗中啧啧称奇,张蒋氏亦暗生慨叹,一贯持重的脸上微微露出艳羡的神色。 越数日,初阳将去,维城欲留口中却不得言,不免酩酊大醉,泼墨而书: 簌簌雪飞白,纤纤细如尘。辗转北风里,尴尬记前程。 酒醒之后,人已远去,唯留一诗相和: 簌簌雪飞白,萧萧风无痕。殷勤进金樽,沉醉忘心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