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记(全)》 问鼎记_楔子 一出京城就是河北地界,南下三百里,太行山脚下,有县名灵寿。自汉置县以来,传到大夏,已有一千多年。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岁月流逝,灵寿县名传承至今,从未更换,也算是难得的奇迹了。 距离灵寿县城二十余里,有山村名叫中山村。中山村取名于战国时的中山国。一度和战国七雄并列的中山国,被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曾经辉煌一时,以千乘之国的实力对抗七雄万乘之国二百余年,称之为战国第八雄也不为过。 中山村位于群山环抱之中,村中不过三百余户人家,鸡犬之声相闻。村民一姓,皆是国姓夏姓。三面环山,一面环水,风景优美而宁静,隐没在巍峨的太行山脉之中,几乎与世隔绝,是一处世外桃源。 大夏国立国已有一百余年,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安宁,称得上是太平盛世。自从太祖太宗两朝,由河南之地强渡黄河北上,扫荡北方游牧民族,将之赶到草原和漠北之后,河北北至草原,东北至白山黑水之地,西北至大漠苦寒之处,尽归大夏版图。当年临死之时大呼“过河,过河”的宗老元帅泉下有知,当含笑瞑目。 现今太平多年,不闻战事不见兵戈,若要拼一个出身,除非读书。大夏第三代皇帝臻宗的《劝学诗》历经数十年依然流传甚广——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然而中山村自从大夏立国以来,竟无一人考取功名,村民安居乐业,小富则安,仿佛遗失在了盛世之外,也被盛世遗忘了。 直到三年前,一个落魄的私塾先生从京城意外来到了中山村…… 问鼎记_第一章 壮志凌云 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中山村村口的长亭,一名弱冠少年长身而立,唇红齿白,面如玉耳如轮,额头宽广而白净,一袭青衫衬托得他如柳树般挺拔。 长亭内,和他对面而立的是一位四十岁开外的中年男子。男子身穿洗得泛白的长衫,头戴方巾帽,瘦脸横眉,三分书生气七分威严相。 中年男子身边,站立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女子眉眼如画,春衫,轻腰,蛾眉,双眼如雾如月,妩媚天生。 少年淡然而立,手持一根柳枝,神情毅然之中,又有一丝淡淡的不舍。 “受教先生三年,深感先生才学冠绝天下,不逊于当朝泰斗司马饰,为何不北上京城,向司马先生递上一纸文章,赢一个功名或是博一个名声,想必易如反掌。”少年微抿嘴唇,神情坚定,“先生也一再教导学生,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我辈读书之人,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当今正是盛世,应当上报朝廷下不负黎民,才不枉饱读圣贤书。” 李鼎善手中折扇打开,轻轻摇动,微微一笑:“司马先生确实提携过许多后进,只不过我已无心于仕途,只愿一生忘情于山水之间,修身齐家足矣,至于治国平天下的大任,就由你们年轻人担当了。” 女子接过夏祥的柳枝,在手中轻捻几下,肃然说道:“先生并非不受圣贤教诲无心仕途,也不是不上报君恩,何况说来先生也不需要司马饰的提携,他和司马饰……” “不必说了,葭儿……”李鼎善摆手制止肖葭继续说下去,朝她使了个眼色,离别在即,心中既高兴又隐有一丝担忧,他合上折扇,目光扫过折扇上的“风雅”二字,在落款之上停留了片刻。 落款题名赫然是司马饰。 司马饰不但为当朝文坛泰斗,也是翰林院学士兼龙图阁学士,他在任礼部贡举的主考官、以翰林学士身份主持进士考试时,曾录取了连车、连易兄弟二人。司马饰曾说读到连车文章之时,不觉汗出,以他的才学也应当退让三分才能避其锋芒。连氏兄弟后来文名名扬天下,司马饰提携后进慧眼识珠之名,由此传遍大江南北。 “你我就此别过。”李鼎善微一拱手,转身离去,大步流星,竟不回头,“不必再虚礼,也不必折柳相送,他日若有机缘,自会再次相见。切记,你进京之后,不要贪玩,也不要惹是生非,只管考试就是。” 肖葭微一迟疑,将手中柳枝递还夏祥,依依不舍地看了夏祥一眼,想说什么,摇了摇头,也紧随李鼎善而去。 “先生……”夏祥知道李鼎善去意已决,想起三年来的教诲和相处,不觉潸然泪下,朝李鼎善的背影长揖一礼,“山高水长,此去不知何年才能相见,愿先生不负平生所学,德行天下,桃李满园。” 三年前,李鼎善和肖葭来到中山村,当时的他犹 如乞丐,衣衫褴褛不说,还形容憔悴。好心村民收留了他们二人。李鼎善和肖葭以父女相称,却并非同姓。二人只是自称从京城而来,是何身世,为何而来,皆不回答。好在中山村民风淳朴,村民只当二人是一对落难的父女,并不疑心他们。 李鼎善父女二人先是住在村西废弃的草房之中,忽一日狂风大作,草房被吹成废墟。二人没了容身之处,无奈之下想要离开中山村时,宋定娘将自家的房屋腾出两间,收留了他们。 宋定娘是夏祥之母。 说来夏祥和母亲宋定娘也并非土生土长的中山村人,夏祥三岁之时,跟随母亲来到中山村,从此定居于此。爹爹是谁,是生是死,母亲讳莫如深,从来不提,也不许夏祥问起。中山村村民久居大山深处,虽也遵循孔孟之道,却并不迂腐,对于来历不明的夏祥和宋定娘既不排斥也不怀疑,坦然地接纳了他们。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山村的生活安稳而平静,夏祥和宋定娘也完全融入村民之中。夏祥自幼聪明,只是奈何家贫,读不起私塾,宋定娘就以柳枝为笔沙地为纸,教他识字。夏祥也算争气,在大地的纸张上博览群书。等他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学有小成,母亲已然无力再教他什么。 夏祥家中并不富裕,李鼎善父女入住之后,日子更是举步维艰。李鼎善和肖葭也不愿在夏家白吃白住,就提出可以开设私塾教书,以补贴家用。 私塾开办之后,前来上学者寥寥无几,也是中山村与世隔绝,村民追求功名之心并不强烈。除了夏祥之外,只有二人,一人名夏来,一人名夏去。三人的私塾,李鼎善倒也认真教学。夏来和夏去顽劣成性,不求上进,勉强识得几个大字之后,就无心再学了。 李鼎善也不在意,夏来和夏去所交的学费减轻了夏家的负担,也算是莫大的欣慰了。当然,让他最惊喜也最满意的是夏祥的聪慧,堪称神童。他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夏祥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全部融会贯通。 见夏祥学有余力,李鼎善便改变了主意,本来以他所想,只让夏祥饱读圣贤书即可,其他杂家,不必一观。但见夏祥之才可以海纳百川,他就拿出轻易不示人的藏品书籍,交与夏祥。 夏祥如获至宝。 又一年后,夏祥上至天文,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古今兴废,圣贤经传,无所不览。在李鼎善看来,夏祥就算不是百年不遇的大才,也是数十年才有的奇才,至少不比十九岁高中进士的苏确差上多少。 大夏立国以来,十八九岁高中进士者,不下十余人,其中尤以苏确最为引人注目。倒不是苏确最为才高,而是苏确最为刚正。为官之后,数次当面顶撞皇上和王爷,固执己见,从不因对方的皇权或王权身份而让步半分。 “爹爹,为何我们不同夏祥一起进京,他一人进京赶考, 谁来照顾他的起居?”站在一处山头之上,俯视群山环抱的中山村,肖葭微蹙眉头,一时心忧,“此去京城,山高水长,诸多艰难,他一人万一有个闪失,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鼎善折扇遥指北方:“他一人前去京城,确实路途艰难,但总好过我们的陪同。京城有人发现我们的踪迹了,说不定不日就会来到中山村。如果现在不及时离开,会让夏祥大祸临头。” 肖葭轻叹一声:“若是让人知道夏祥是爹爹的门生,别说高中进士,怕是连命都不保了。他此去京城,凶多吉少。其实让他安稳一生,不求功名富贵,只求平安,不也很好?” 李鼎善却是摇了摇头:“大夏太平百年有余,虽无外患,却有内忧。以夏祥的才学,只当盛世一小民,就太可惜了。眼下,朝廷会有一场风波,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当顶天立地,迎难而上——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肖葭轻轻一拢额头散落的头发,神情有几分茫然:“让他从中山村直接迈入凶险的京城,是不是太难为他了?”随后目光迷离而失落,“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葭儿……”李鼎善脸色一沉,语气严厉了几分,“夏祥和你只能是兄妹!” 肖葭俏脸微微一红,随即失落了几分,微一低头:“知道了,爹爹,葭儿不敢。” 见肖葭如此,李鼎善未免心软,摇头叹息:“不是爹爹为难你,也不是爹爹有意如此,实在是你的身世原因,不能长伴夏祥左右。” “我今后该何去何从?”肖葭双眼迷离,眺望三年来朝夕相伴的山水,心情莫名沉重了许多。 “大夏虽然重仕,但并不轻商,也不抑制经商。” “我一女流之辈,如何经商?”肖葭并无主见。 “我已有打算,不必多虑。”李鼎善话刚说完,忽然脸色一变,一个箭步跃上旁边的一块石头,朝远处张望,“来得好快。” 远处的山路上,几匹快马奔跑如飞。马上几人,一色的短衣干练打扮,面色冷峻,目光凌厉。 一共五人五马,穿过山间小路,越过小溪,直奔中山村而去。 肖葭脸色大变,声音颤抖:“爹爹,他们是?” “是他们。”李鼎善点了点头,毫不慌乱,淡淡一笑,“幸好先走一步。他还是贼心不死,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既然如此,我如果为了避祸南下泉州的话,岂不是显得太胆小怕事了?走,北上京城!” “真的?”肖葭一时惊喜,南下泉州距京城数千里之遥,和夏祥天各一方,也许再难有相见的机会,而北上京城,说不定会和夏祥有意外重逢之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鼎善哈哈一笑,豪气陡生,“他想赶尽杀绝,我就自投罗网。” 问鼎记_第二章 平地起波澜 夏祥在长亭惆怅片刻,直到李鼎善和肖葭的背影消失在峰回路转的山路之间,才转身回去。 夏初的村庄,繁花似锦,处处绿意盎然。田间地头,有农人和耕牛在忙碌,湖边,一架水车正在转动。水车下面,几个女子在嬉笑中浆洗衣服。更远处,层峦叠嶂,云起雾升,时有鸟鸣回荡,再有清风几许,让人有轻灵出尘之感。 夏祥却无心感受此情此景的美好,和人边打招呼边匆匆回家,刚到家门口,迎面走来了夏来和夏去。 夏来和夏去是兄弟,二人是村西夏得水的儿子,年纪相差两岁,却如同孪生兄弟,一个心直一个口快。样子长得也像,膀阔腰圆,浓眉大眼,强壮而威武。相比之下,夏来要比夏去高上半头有余,也更魁梧几分。 二人和夏祥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又因仰慕夏祥的才学,对夏祥言听计从。 “大郎,先生走了?”夏祥在中山村是独门独户,没有堂亲,排行老大,夏来平常就称他为大郎。夏来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笑得无比灿烂,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夏来和夏去有叔伯,按照叔伯家同辈排行,夏来排十一,夏去排十三。 “十一郎,先生一走,你是不是很开心?”夏祥没好气地打了夏来一下,夏来在课堂上从来不好好听课,不是睡觉就是捣乱,“不过,先生虽然走了,还有我在,我还会继续监督你的功课。” “大郎,你莫要害我好吗?”夏来一头汗水,拉住夏祥的胳膊摇晃,“功课对我来说,比杀人放火还难。我宁愿上山落草为寇,也好过读书考中功名。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 夏去放声大笑:“十一哥,这话你说得违心不?如能考取功名,你会说功名如浮云?莫要配不上夏香就说夏香丑,太过无理取闹了。” “你莫要血口喷人!”夏来对夏去怒目而视,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何时配不上夏香了?退一千步讲,同姓不婚,我岂敢对夏香有念想?再退一万步讲,自肖葭小娘子来了之后,村里男子谁不仰慕她的风华?纵然是你,你也多次提起要娶肖葭为妻。从此刻起,一个时辰之内,我不再和你说一句话。” 夏香是村中夏老成之女,年方十五,貌美如花,十里八乡上门提亲者无数。若不是同姓不婚的规定,单是中山村想迎娶夏香者就不下百人之多。只是自肖葭来后,中山村所有适龄男子,无一人不仰望肖葭的风姿,将夏香抛到了脑后。奈何肖葭虽到婚嫁年龄,却一心守候在李鼎善左右,不管何人提亲,一律回绝,声称终身不嫁,让不少略通诗文的“才俊”黯然神伤,暗中写了几首伤心之诗。 也只有夏来和夏去心知肖葭的一颗芳心全部维系在夏祥身上,二人也看了出来,夏祥对肖葭并无男女之情,只当她是妹妹一般。 “一个时辰?太少了,两个时辰怎样?”夏去嘻嘻一笑,推了夏来一把,“我偏不信你能一个时辰不和我说上一句话!” “走开。”夏来无比恼火,举手欲打。 “祥儿回来了。”宋定娘听到门外的吵闹声,推门出来,见夏祥和夏来、夏去打闹,不免笑了,“你们都快弱冠之年了,怎么还打打闹闹没个正形?祥儿,快让来儿和去儿来家里吃茶。” 院子不大,没有青砖铺地。东边种了一棵苹果树,树上结满了果实,红绿相间,煞是好看。树下有鸡鸭数只,一只黄狗在追逐鸡鸭嬉闹。 三间正房是土坯房,房顶上长满了年深日久的杂草,倒也充满生机。进到屋里,低矮阴暗,微有潮湿之气。房屋正中一张八仙桌,左右各有一把太师椅。墙上挂了一幅江山社稷图,左右各有对联。 上联:识遍天下字,下联:读尽人间书。 正是当朝泰斗司马饰提携的连车的名句。 “十一郎,拿笔来。”夏祥抬头看了对联一下,一挽袖子,“十三郎,帮我取下对联。” “好。”夏来和夏去齐声应了一声,二人动作倒也利索,片刻之后就准备好了纸墨并且取下了对联。 “祥儿?”宋定娘不知夏祥要做什么,惊诧地说,“这是先生的墨宝,不可乱动。” “我只是添加几个字罢了。”夏祥手起笔落,一挥而就,将笔一扔,哈哈一笑,“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阅尽人间书……如此,才显出自信而去掉自傲。” “这……有什么不同吗?”夏来眼中尽是迷惑之意,歪头半天,“不过是画蛇添足多了四个字,意思不还是一样?” “笨得要命。”夏去讥笑一声,一敲夏来的脑袋说道,“识遍天下字阅尽人间书,天下字天下书何其多,谁敢说一定识遍阅尽?狂妄之极。 但加了‘发愤’和‘立志’就不同了,由狂妄变成了志向,不但不让人觉得狂妄,反倒让人肃然起敬。” 夏来像不认识一样打量夏去几眼,摸了摸夏去的脑袋:“怪事,真是咄咄怪事,你的榆木脑袋什么时候也开窍了?” “我本来就比你聪明好不好?”夏去颇不服气地推开夏来的手,哼了一声,“不怕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和大郎一起进京赶考了。” “你没说错?我没听错?”夏来睁大眼睛,“就凭你的文章和一手烂字,还想进京赶考?此去京城三百余里,得浪费多少布鞋和粮食,还不如在家里种田。” 夏去怒极:“十一郎,你太小瞧于我了,我进京赶考,是想报效朝廷,就算浪费了布鞋和粮食又何妨?位卑未敢忘忧国,不像你,只想自己安逸,不为国家分忧。” 夏来被夏去说得哑口无言,嚅嚅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也想为朝廷效力为国家分忧,可是我没有济世之才,朝廷要我何用?不如种田养牛,也不算拖累朝廷。” “眼下朝廷正在征兵。”夏祥踩着椅子挂上了对联,“大夏立国以来,虽然重文抑武,但太祖以兵定天下,也是军中出身,对军人一向优待,朝廷又有募兵制,以你的体格,大可应征募兵。” 征兵是服兵役,没有报酬。募兵则不同,是朝廷招募兵士,相当于雇佣军,是为选募,应征者为募士。募兵在体格、才智诸方面的要求都要严于征招来的义务兵,通常来说,有身高、体能等方面的测试。 “倒是一个好主意。”夏来一拍大腿,喜形于色,“我去应征募兵,或许日后可以当上武略郎。” “太没出息,以你的雄才大略,从七品的武略郎太屈才了。”夏去大笑。 夏来得意地一挺胸膛:“也是,我至少也要做从五品的团练使。” “从五品的团练使还是太小了。”夏去促狭一笑,“你最少也得是承信郎。” 夏来被夏去绕晕了,一摸脑袋:“承信郎是几品?” 夏祥大笑:“最低品级,从九品。” 夏来大怒:“十三郎,我和你没完!”说完,举手欲打夏去。 却被夏祥拦住了。 夏祥笑道:“不要闹了,我明日一早就要进京赶考了,估计一去得半年以上。十一郎、十三郎,母亲就拜托二位代为照应了。” 说完,夏祥长揖一礼。 夏来和夏去忙敛形正容,还了一礼。 夏来正色说道:“大郎尽可放心,有我和十三郎在,婶娘必会一切安好。” 夏去也说:“是的,是的,婶娘便和母亲一般无二,大郎不必挂念,高中状元之后,莫要忘了寒门兄弟,苟富贵,无相忘。” 夏祥点头笑道:“当年陈胜耕田时,说到苟富贵,无相忘,被同伴耻笑,说他没有富贵之命。他感慨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后来陈胜称王时,同伴前去求富贵,却被陈胜杀掉。从此,再也没有同乡前去投奔他。” 夏来佯惊:“啊,大郎,你言下之意是不想让我们前去投奔你了?” 夏祥大笑,打了夏来一拳:“我的言下之意是,有人口中的苟富贵无相忘是希望别人富贵了,不要忘了他,却不是他富贵了,不忘别人。” “吃饭了。”宋定娘做好了饭菜,一盘凉菜,两盘热菜,外加馒头和烙饼,简单却丰足,“十一郎和十三郎也留下吃饭。” 夏来和夏去的家境比夏祥好了许多,二人时常接济夏祥,体谅宋定娘一人持家的不易,从未在夏祥家中吃饭。今日二人却不推辞,分别落座。 饭后,宋定娘收拾碗筷,夏祥和夏来、夏去来到院中。夏祥看了出来,二人有话要和他说。 院中的果树下,有一个方桌和几只木櫈,夏祥几人坐下。黄狗摇头摆尾凑了过来,依次嗅了几人,又若无其事地卧到树荫之下,做春秋大梦去了。 “去京城山高路远,要花不少盘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夏来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拿出一个锦囊,递到夏祥面前,“中山村百余年来,没有出过一名进士,更不用说状元。你若高中状元,我兄弟二人也可以人前人后风光一番了。” “状元毕竟只有一人,进士却有几十人之多,得中二甲进士足矣。”夏去也拿出一个小包,“大郎,我也有心意送上,你且收下。千万不要推辞,他日高中进士,衣锦还乡担任一方知县时,我会去效犬马之劳。” 夏祥有心推辞不受,不想夏来夏去却将话说死了,心情激荡之下,一时眼眶微有温润。自他记事以来,夏来和夏去就如亲哥哥一般照顾他和母亲,如果没有夏 来夏去,他和母亲或许早就无法度日了。现今进京赶考,二人又馈赠盘缠,如此情义,他自当铭记在心。 “多谢。”夏祥微一拱手,以他和夏来夏去兄弟二人的交情,多余的话说了反倒显得生疏了。 “客气就见外了。”夏来颇为豪气地一挥右手,他比夏去高了半头有余,体型也强壮不少,挥手之间,还倒真有几分将军气派,“大郎,你的爹爹到底是谁?婶娘真的没有说过?” “真是没有。”夏祥摇头,“我也好奇爹爹究竟何许人也,母亲不许我问身世,每次提及,总是避而不答。问得急了,还会骂我几句,责怪我不懂事。” “也是怪了,大夏风气清明,并不反对女人再嫁,婶娘也不知有什么苦衷?”夏去想不明白,才懒得多想,又说,“大郎,我刚才的话不是戏言,是真要和你一起进京赶考。” “啊?”夏祥着实吃了一惊,“你真有此意?” “我想试上一试。”夏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也不是非想谋一个出身,也是想出去见见世面,还有,和你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夏来连连点头:“从中山村到京城,少说也要一月有余,一边走路一边读书,说不定夏去还真能开窍,哪怕只是一个四五等同进士出身,也算光宗耀祖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刚从村南的夏老道处求得一卦,是上上签。”他拿出了一根竹签念道,“听报朝廷擢选才,人人感仰起风埃。眼下纵忧君莫虑,月中丹桂自然开……蟾宫折桂就是登科,大郎,你此去京城赶考,必定高中。” “哈哈,子不语怪力乱神,胸中有大才,功名在笔下。如果一根竹签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前程,还要圣贤书何用?”夏祥朗声大笑,他站了起来,朝西方拱了拱手,“先生再三教诲,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我辈当铭记先生之言,修心、齐身……” 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了纷乱的吵闹声。 “奉旨捉拿朝廷钦犯,凡藏匿不报者,与钦犯同罪!” 此人嗓门洪亮,中气十足,一语既出,回荡山村之中,经久不散。 中山村平静多年,别说有朝廷钦犯了,就是连小至盗窃的案件都未曾有过一件。今日忽听官家前来捉拿钦犯,顿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片刻之后,不下数百人便聚集在了村西的空地之上。 村西的空地原本是一处住宅,后来荒废了。李鼎善和肖葭来后,就住了进去。再后,狂风吹坏了房子,李鼎善和肖葭搬到夏祥家中之后,一天深夜突起大火,将一片房屋烧得干干净净。村民商议之下,索性清理了废墟,成了空地。 此后空地就成了村民聚会聊天的场所。 五匹高头大马站立在空地的大槐树之下,马上五人,清一色短衣打扮,虽是锦衣,却并非寻常官差着装,让只见识过灵寿县衙官差的村民指指点点,不知他们到底是何来头。 为首一人,一字眉,国字脸,方正威武,面貌肃然,眼神凌厉之中,隐隐透露出丝丝杀气。他手中高举一纸画像,高坐马上,漠然俯视周围的村民。 “画中之人是朝廷重犯,有线报称此人藏匿于中山村长达三年之久,凡有见过此人并且知道此人下落者,一律行赏。若是隐匿不报者,与钦犯同罪。尔等谁见过此人,速速报来。” 国字脸将手中画像高高举起,再一松手,画像飘然而落。几个好事者一拥而上,抢过了画像。 “不认识,不是中山村的村民。” “没见过这人。” “怎么会在中山村藏匿了三年?中山村是小村落,总共一千多人丁,哪里有什么朝廷重犯?” “不对,这人好像是……”画像在人群中传递,传到了夏老成手中,夏老成呆愣片刻,跳脚大叫,“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谁!” “是谁?”国字脸面无表情,目光冷冷地落在夏老成脸上,“快说!” 夏老成将画像放到手中,伸出右手,谄笑:“小的请都头赏。” 夏老成并不知道来人是何官职,他就知道一个都头之称,是以称呼对方为都头。 “赏!”国字脸脸色一寒,示意随从行赏。随从之中,有一个身材矮小者,扬手扔出一锭银子。银子拳头大小,足有五十两之多。 “哄!”人群涌动,爆发一阵羡慕赞叹之声。 夏老成接过银子,喜形于色,如若不是周围全是乡亲,他说不得已经跳起来欢呼了。五十两银子,可抵他几年的收入,说句不怕别人笑话的大实话,他活了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锭的银子。 问鼎记_第三章 闯祸 “李鼎善,他是三年前来到中山村的教书先生李鼎善。”夏老成顾不上当年李鼎善教他和女儿夏香识字的情义,当即和盘托出,“李鼎善还有一个女儿叫肖葭,他们自称父女,却不同姓。” “李鼎善现在何处?”国字脸眼神跳跃不定,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两个时辰前,我见他父女二人向村西而去,应该是离开了。”夏老成想咬咬银子的真假,被国字脸阴冷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不敢下嘴。 “不早说!”国字脸怒极,弯腰伸手,一把将夏老成拦腰抓住,横放在了马背之上,双腿一夹马腹,大手一挥,“追!” 夏老成吓得魂飞魄散:“都头饶命,都头饶命,我不要赏钱了行不?” “少废话。”国字脸不容夏老成再多说半句,一掌打在他脸上,“再敢多嘴,一刀宰了你。” 夏老成的脸顿时肿了半边,才知道贪心多嘴惹祸上身了,只不过追悔莫及,不敢再多一句,连在马背上颠得喘不过气来也不敢哼上一声。 来时五马五人,走时五马六人,官差一走,人群如同炸锅一般,议论纷纷。 “怎么会是李教书?”夏来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李鼎善竟是钦犯,不敢相信。大郎,如何是好?” 夏去见众乡亲注意到了他们几人,忙将夏祥、夏来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嘘,小声说话,中山村谁不知道和先生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我们三人。若不是夏老成强出头,被抓走的就是我们了。” 夏祥默然不语,心中却是激起了惊涛骇浪。 三年前李鼎善和肖葭初来中山村时,母亲就曾和他提及李鼎善、肖葭怕是大有来历,他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李鼎善不过是一个仕途失意的文人,来到中山村,只为避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李鼎善居然是朝廷钦犯! 再如果追查下去,他是朝廷钦犯的学生,怕也难逃其罪。 怎么办?夏祥心中只计较片刻,便迅速有了主意。 “先生两个时辰之前离开,对方就算快马加鞭,想要追上,也要半个时辰以上。没有追上,再返回的话,也差不多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足够我们远走高飞了。”夏祥打定了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大郎,你去京城赶考,十三郎也和你一起去,我又能去哪里?”夏来也觉得夏祥的走为上策之计是最好的办法,却心中惶恐,不知道走出山村后,在何处落脚。 “你去参军。”夏去比夏来要笃定几分,反正他已经决定离开中山村,早走晚走并无区别,突起变故,他还能笑得出来,也不简单,“日后你我兄弟,一武一文,辅佐在大郎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岂不快哉?” 夏来听了,迟疑片刻便下定了决心:“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好,就这么定了。几时走?” 夏祥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一抿嘴唇,无比坚定:“半个时辰后,村东池塘的柳树下会合。” “村西才是出村的大路……”夏来愕然,以为夏祥吓傻了。 夏祥悄然一笑:“村东的小路,村外的人无人知晓,又过不了马。” 夏来赞道:“还是大郎想得周全。” 夏祥和母亲的告别还算顺利,明日一早走和现在走,只不过差了几个时辰,宋定娘也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却假装不知,忙前忙后帮夏祥收拾好了行李,又叮嘱一番,就只送到门口。 倚门而望,宋定娘凝视夏祥毅然决然的背影消失在了村口,才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悄然擦了一把眼泪,叹息一声:“祥儿,报 国若是无门,你即便学医,母亲也不怪你。你父常说,男儿读书,只为两件事情,不为良相,必为良医。” 夏来和夏去与爹爹、母亲的告别就多了几分曲折,夏得水骤然听闻两个儿子都要外出谋求功名,一人进京赶考,一人参军,哪里肯放行。吵闹了半天,夏来和夏去去意已决,一个要上吊,一个要跳井,最后夏得水只好让步。 在夏得水再三叮嘱和母亲的眼泪中,夏来和夏去只背了一个包袱,就踏上了征途。在村东和夏祥会合时,夕阳西下,映照得四下金黄一片,多了萧索和离别之意。夏祥几人却无意欣赏漫天红霞的美景,三人三分兴奋七分期待,分开茂密的丛林,一头扎进了大山,身影很快就隐没在山林之中。 与此同时,出村西十余里的山里,五匹高头大马围在一起,地上躺着一具无头尸体。头颅滚到一边,死不瞑目表情惊恐的一张脸赫然是夏老成! 国字脸犹不解恨,一剑又刺在夏老成的尸体之上,呸了一口:“老东西,想钱想疯了吧?哪里有李鼎善的影子?害得老子耽误了整整两个时辰。” 随从中的矮个子说道:“高太尉,下官倒是觉得夏老成并未说谎,李鼎善必定就隐藏在山林之中,只是山高林深,不易发现罢了。” 高见元气愤不平地冷哼一声:“死有余辜,千刀万剐也不抵他的过错。”又扫了几人一眼,“眼下我们人手不够,太行山又绵延数千里,即使是千军万马怕是也难以发现李鼎善的行踪。燕豪,你意下如何?” 燕豪既是高见元的随从,又是他的军师,高见元一向对燕豪信任有加,将他视为心腹。燕豪不但机谋出众,更是武功超群,别看个子不高,一身功夫出神入化,他是可以跻身前十的大夏顶尖高手之一! 燕豪毕恭毕敬地答道:“山高林深,搜山无异大海捞针。李鼎善既然逃出了中山村,必然要有一个落脚之地,他要么北上京城,京城有可以庇护他的一干老人;要么南下泉州,以便可以从泉州出海,转道琼州直达南海诸国……” 高见元默然多时,才缓缓点了点头:“一北一南,倒也符合李鼎善要么置于死地而后生,要么索性远走高飞的性子,那么你且说说,他到底是向北还是向南?” “李鼎善在一个小小的中山村隐忍了三年,灵寿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他是身在山野心在朝堂,哪里是避世,分明是静候时机。”燕豪眼中精光闪动,目光遥望京城方向,“据下官推测,他多半前往京城而去,所以……” “所以我们只管回京,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等他自投罗网就是了?”高见元微露欣喜之色,燕豪的一番话让他心中大定,之前的烦躁不安一扫而光。但如果此来一无所获,回京之后,被王爷一顿臭骂还是轻的,说不得还要重责几十大板。 李鼎善此人是王爷的心腹大患,他一日不除,王爷就寝食难安。 “太尉英明。”燕豪清楚自己的位置,不管他的主意多高明多有决定性作用,他都会退让到后面,功劳永远属于高见元。 高见元十分满意燕豪的表现,哈哈大笑,双腿一夹马腹:“驾!连夜回京。” 一行五人五马,如一阵旋风,在山路上激荡起一阵尘土,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苍茫的群山之中。 几人走后许久,一男一女才从山林中一块方圆数十丈的巨石后面露出身影。正是李鼎善和肖葭。 “爹爹,前途险恶,我们还是南下泉州为好。京城……就不要去了。”肖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高见元和燕豪的对话,原以为可以悄然地回到京城,现在看来,京 城已然是一张大网了。 李鼎善背靠一块大石,神态悠然自在,轻摇几下手中折扇,淡然一笑:“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为君子也。三王爷能追杀到中山村,也一样可以追杀到泉州、琼州或是海外,总是逃,何时是尽头?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李鼎善的容身之处?我偏不信了,三王爷再权势滔天,也无法一手遮天!” 肖葭知道李鼎善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却还是担心前路太过凶险,她连想见夏祥之心都压了下去,只想爹爹平安无事。 “圣上重用奸相候平磐,候平磐和三王爷联手把持朝政,就连司马饰、连车和祁伯水也被贬谪出京,朝野上下,无人不避其锋芒。爹爹如今一介布衣,如何能和候平磐、三王爷分庭抗礼?”肖葭想要劝李鼎善放弃进京的想法,三年前,候平磐刚刚拜相就将爹爹免职,三年来,候平磐在朝中地位不但稳如磐石,还和三王爷联手,局势比起三年前更加严峻。 圣上也不知怎么就如此重用候平磐,无论是谁,只要上书弹劾候平磐,圣上一概置之不理。若是再三上书,龙颜大怒之下,会严惩上书之人。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无人敢再提及候平磐半分不是。 “圣上兄弟五人,除了圣上和三王爷之外,还有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李鼎善自信满满地笑了,“我在中山村隐世三年,除了收了一个好学生夏祥之外,还想通了许多事情。再回京城,我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肖葭本来蛾眉不展,一听此话,忽然展颜笑了,如旭日初升明月乍亮,明艳照人。 “说得也是,爹爹再有夏祥相助,也未必会再输给候平磐。”肖葭想起夏祥,心跳莫名加快,忙一拢头发掩饰自己的慌张,却不知道,此时夜色降临,李鼎善已然看不清她脸上的红晕,“再有三年来,葭儿也不再是当年柔弱无助的弱女子了,自保之外,还能助爹爹一臂之力。” 话一说完,肖葭纵身一跃,跳上了身边三尺多高的一块巨石,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把小巧玲珑的弩。手腕对准三丈开外的松树,“嗖”的一声,一支长约半尺的小箭疾飞而出,箭头直没松树之中。 以松树木质之硬,箭头却能全没其中,可见力度之大。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哈哈,若非生死攸关时,切不可逞匹夫之勇。”李鼎善目露慈爱之意,示意肖葭下来,双手一背,安步当车大步前行,“你我父女二人,就此只身入京,如果让三王爷知道了,会不会惊掉大牙?” “三王爷是一个雅人,他只会大开大门,降阶相迎。”肖葭莞尔一笑,芙蓉如面柳如眉,若不是一路奔波略有风尘仆仆气息,她绝对是一个令人为之目眩的美人。 只是如果细看之下,肖葭美则美矣,只是多了娇艳之气,少了端庄之意。 “也许还真有机会和三王爷坐而论道,听说他府上又新进了一批好茶,是长溪白茶。”李鼎善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山林之间,惊起一群夜宿山林的鸟儿,扑棱棱飞向了夜空。 肖葭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爹爹是时而忧郁时而狂放的性格,可以自如应付朝堂上的倾轧,夏祥又懂什么?他才刚刚弱冠,一入京城,如果被卷入旋涡之中,说不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鼎善耳尖,听到了肖葭的话,笑道:“葭儿你多虑了,高见元有勇无谋,一剑杀了夏老成,夏老成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夏祥是我的学生,所以说,还无人知道夏祥和我的关系,他进了京城,只要不自己闯祸就好。” 夏祥到了京城会不会闯祸不好说,但现在,他已经出事了。 问鼎记_第四章 行路难 夏祥一行三人绕开村西的大路不走,专走村东的偏僻小路。小路原本是放羊老汉夏老中无意中发现的,虽是捷径,却崎岖难行,深一脚浅一脚不说,还被丛生的灌木划得身上生疼。 好在山村的孩子自小皮实,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山路难行也是小事,哪怕是夜幕降临之后,四下传来的不知名的虫鸣和各种奇怪的叫声,也不会让夏祥感到害怕。唯一让他心疼不已的是身上的青衫被划得支离破碎,几乎不成样子。 若是让夏来和夏去知道夏祥此刻心中所想不是如何尽快走出连绵不绝的大山,而是在心痛衣衫,二人定会哭笑不得。此时二人的心情七上八下,倒不是背井离乡的惶恐,而是走了半天忽然发现居然迷路了! 麻烦大了。 夏来和夏去眼见明月西沉,已是下半夜的光景,心知再瞒下去怕是会出大事,二人你碰碰我,我推推你,都想让对方先说。 “路错了不怕,殊途同归,条条大路通京城,要是方向错了,就南辕北辙了。”夏祥索性将青衫的下摆系在腰间,破就破了,懊恼也无用,不如放下。他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番,呵呵一笑,“我等了你们大半天,你们一个时辰前就该告诉我迷路了。能憋到现在,也真是难得。” “啊,大郎,你早看出迷路为什么不说?诚心害我们不成?”夏去苦笑挠头,“不对,你和我们同路,我们走了错路,你也跟着误入歧途。” 夏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擦了擦汗:“一个时辰前,我发现走错的时候,你们没说,我也假装不知道,是想也许凭我的记忆可以找到出路,现在才知道我也错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白天和黑夜的不同之处在于,黑夜没有太阳。” “扑哧……”夏去笑喷了,之前的担惊受怕被夏祥一句话逗得烟消云散,他哈哈大笑,“大郎不愧是读书人,出口成章,书没白读,连晚上不出太阳的道理都懂。” “你们还笑得出来?”夏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扯了一棵草放到嘴里咬了几口,又吐了出来,“三更半夜,荒山野岭,万一遇到老虎怎么办?没有老虎,碰上山匪怎么办?没有山匪,有狼怎么办?纵然老虎、山匪和狼都没有,我们走不出去,渴了饿了怎么办?” 夏祥双手支头躺在石头上,仰望夜空繁星点点,轻松地笑了:“欲速则不达,走了半天,也累了,先休息一晚再说,明天一早赶路也不迟。” “我睡不下,去四下转转。一个时辰后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天亮自己赶路,不用管我。”夏来急于走出大山深 处,心里着急,他既没有夏祥沉稳的大将之风,又没有夏去随遇而安的性子。 “别走远了。”夏祥懒洋洋地应了一句,他和夏来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夏来遇事急躁的性情,才懒得劝他,反正夏来转上一圈一无所获之后,还会回来,“记得回来的路,山里静,有事情大喊一声。” 夏来点了点头,闷声低头,转眼间身影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夏去也躺在了夏祥身侧,将包裹放在头下:“任他去吧,我敢说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乖乖地回来,十一郎也不知道撞了多少次南墙了,每一次撞完都后悔,后悔完了,下一次还要去撞。” 山风吹拂,遍体生爽,夏祥和夏去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说话,后来不知何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声惊叫惊醒了二人。 “啊!” 惊叫声从正前方传来,有百余丈之遥,正是夏来的声音。夏祥和夏去同时惊醒,二人从石头上一跃而下,不加停留,飞一般朝声音的方向狂奔。 百余丈的距离,片刻即到。夏祥跑在前面,险些收势不住,如若不是正好有一棵大树,他一定会一头栽下悬崖——是的,夏祥的眼前是一处悬崖,悬崖深不见底,一望之下,犹如巨兽的血盆大口,阴森恐怖——还好他及时抱住了树身,才没有掉落下去。 悬崖十分隐蔽,隐藏在过膝的杂草之中,稍不注意就会一脚踩空。夏祥惊魂未定,伸手拦住了紧随其后的夏去。 夏去也吓得不轻,他比夏祥慢了一步,及时收住了脚步。朝下只看了一眼就双腿发软,再也站立不住,瘫软在了地上。 倒不是他吓得如此,而是想到夏来掉下悬崖,肯定九死一生,悲从中来,顿时泪如雨下。 “十一郎!”夏去放声大哭。 “不要哭。”夏祥起初也是心中大乱,深吸几口之后,心中稍安,略一思忖,朝悬崖喊道,“十一郎,十一郎!” 无人应声,只有空旷的回声。 此刻东方泛白,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天光大亮,夏祥左右看看,没有可以通往悬崖下面的路,就一把扯下身上已经破旧不堪的青衫,拧成了一股绳,又从随身包裹中拿出其他衣服,系在了一起。 夏去见状,也如法炮制,二人的随身衣物不多时就变成了一条长十几丈的粗绳。夏祥将绳子一端系在了树上,用力拉了拉,将绳子另一端抛到了悬崖下面。 “我去。”见夏祥有意沿着绳子下去,夏去抢过了绳子,将身一纵,就跳下了悬崖。 天 光将亮,明暗之间,看不真切,夏祥呼吸急促而沉重。悬崖之下,树木丛生,乱石林立,他暗暗叫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不该让夏去下去。 “怎样?”夏祥关切地问。 “什么都没有发现……大郎,绳子快不够用了。” “不如你上来再说。” “这里有一块石头可以落脚,我先看看再说。” “小心野兽,小心脚下。”夏祥颇为担心,此时他完全看不见夏去的身影,只能凭空对话,也不知道夏去身在何处,是否危险。 “半山腰哪里有野兽,哈哈,咦,石头下面有一块平地,我跳下去看看。”夏去的声音从悬崖下面传来,有几分含糊不清,就如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大郎,如若一个时辰后我没有上来,你只管离去。” 夏祥急急答道:“乱说什么?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还要你和我一同进京赶考,高中进士,及第还乡……” 却没有了回应。 夏祥哪里等得了一个时辰,又喊了几声,再也没有一丝回声,他按捺不住,攀着绳子而下。石壁突起如刀,树枝坚硬如剑自不用说,乱石嶙峋,没有一处可以落脚之地。幸亏他小时也是喜欢爬上爬下的性子,否则单凭一根衣服编成的绳子想要下来,也不可能。 绳子到头了,夏祥悬在半空之中,初升的朝阳光芒万丈,四下看得清清楚楚,下方确实有一块平台,约有一丈方圆,平地之上空空如也,哪里有夏去的影子? 夏祥心急如焚,不知道到底出现了什么变故,再看四周,除了乱石和丛生树木之外,连鸟儿都不见一只。 “十一郎!十三郎!你们在哪里?” 夏祥大声呼喊,他荡在空中,被树枝和乱石划得生疼,胳膊上血流如注,他毫不在意,心中挂念的全是夏来和夏去的安危。 朝夕相处十几年来,夏祥和夏来夏去情义深重,他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替代夏来和夏去。在空中吊了半个时辰,直到筋疲力尽嗓子喊哑,再也支撑不住时,他才爬了上去。 阳光大好,眼前是无尽江山,却已物是人非,来时三人,如今只有他孤身一人。 夏祥强忍心中悲痛,朝悬崖下面连鞠三躬,收拾起东西,把绳子解开还原成衣服,虽破旧,却还能穿。 虽心有不忍,但荒山野岭,他一人之力也无法救人,何况他也不知道夏来夏去人在何处,更何况此时他已经饥肠辘辘,再耽误下去,走不出群山,也会饿死。擦干眼泪,夏祥认准方向,背起包裹,大步向前。 问鼎记_第五章 千里功名歧路 日近正午,阳光普照大地,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举目四望,依然苍茫一片,不见尽头。 夏祥手搭凉棚,站立一处山顶之上,视线之内,只见山浪峰涛,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大山,连绵到了天边。 一个人在山中行走了一天一夜,还好带足了干粮和水,夏祥只是疲惫一些,还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让他忧虑的是,他还是没能记起当初的小路,绕来绕去,怎么也走不出迷宫一般的大山。 难道非要困死在山中不成? 夏祥身上所带干粮不多,仓促出行,母亲只准备了两天的量,换言之,他一天之内走不出大山的话,会活活饿死在山里,成为孤魂野鬼。 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夏祥心中明白,若说之前他进京赶考,一为功名二为报效朝廷三为黎民百姓,现在他又背负了另一个沉重的责任——为了夏来夏去。 “容我想想是哪里出了差错,方向没有偏差,那么毫无疑问问题就出在昨晚夏来和夏去失踪的悬崖之处,莫非是悬崖的歧路让人偏离了原来的山头?山势起伏不定,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之间,或许就几十步之遥,但从不同的山头出发,方向相同,也会越走越远,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肯定是了。” 想通了此节,夏祥在一棵槐树下站定,想了一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原路返回。 成败在此一举,不,生死在此一举,夏祥一咬牙,拼了,置于死地而后生,天无绝人之路。他用枝条编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身上衣衫破烂成条,背后的包裹也是伤痕累累,若是有人见到他此刻的狼狈样子,定会吓得面目改色,以为他是什么野人。 花费了半天多时间,夏祥总算回到了悬崖之处。天还没有黑下来,他在悬崖附近转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果然有一处十分隐蔽的岔路,一处朝东北方向,一处朝西北方向。别说当时是晚上了,就是白天,一不留神也会顺着东北方向的小路走下去。 半夜时分,夏祥累得近乎虚脱的时候,拖着沉重的双腿,步伐缓慢地来到一棵两人粗细的参天大树下,他一把抱住大树,喜极而泣:“总算走对了,树兄,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你如此伟岸如此挺拔如此卓尔不群。” 上次和夏老中也是路过此树,前面再有几十步就有一条下山小路,下山之后,就是直通灵寿县城的官道。 兴奋之下,夏祥一跃而起,手脚并用爬上了大树。远处,月光下,山间,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正是流经中山村村西一路向东直通灵寿县城的滹沱河。 “太好了。”夏祥一声欢呼,过于激动,险些从树上摔落,他哈哈一笑,双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树枝,用力一荡,如飞鸟一般向前飘出数丈之远,手一松, 人便落在了地上。 刚一落地,忽然察觉哪里不对,仿佛暮色四合的山林之中,荒无人烟的荒野之上,在黑暗深处多了一双窥视的眼睛。夏祥方才还庆幸一路之上除了劳累和饥渴之外,没有遇到虎狼毒虫——北方山中也几乎没有毒蛇毒虫一类的毒物——不承想,眼见就要逃出生天之时,很不幸地遇到了老虎? 村东的小路之所以人迹罕至,一是崎岖难行,二是常见虎狼。数十年来,中山村被老虎和狼咬伤致死的村民,不下十余人。虽不多,却也让村民谈之色变。近年来,虎狼伤人事件渐少,夏祥却记得此事。只是当时事急从权,也顾不上许多了。 危险气息来自身后数丈之外。 夏祥伸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一个转身躲在了树后,假如真是虎狼,他还可以上树躲避。 “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想……” 夏祥才站稳身形,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数丈之外响起,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黑壮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之内。 “什么人?”夏祥吃惊不小,仔细一看,一个足有一丈多高的黑影站立在大树之下。他一身黑衣,左手狼牙棒,右手巨斧,一脸络腮胡,天黑,看不清长相,只从身高和魁梧体型可见对方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 此人非但比夏祥高了不少,体型也大了一倍有余。当前一站,如同一座小山一般,在周围阴森黑暗的环境烘托下,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然而下一刻,夏祥便改变了看法,“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想……”黑影举起左手的狼牙棒,挠了挠头,“你,后面两句是什么来着?我忘了。” 一个身高丈余的壮汉,狼牙棒拿在手中跟木棍一般,用来挠头,实在是滑稽至极。 夏祥惊慌之意减退了几分,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你是什么人?打柴、放生、种田、读书、经商,有那么多好好的营生不做,为何偏当劫匪?” “怎么这么多废话?我在问你,‘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后面的话是什么?”壮汉晃动手中的巨斧,巨斧的斧刃在月光下闪耀寒光,“快说,不说老子一斧头劈了你。” 夏祥此时已经没有半分惧意,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胆敢说不字,上前揪脑袋。死在荒郊外,管宰不管埋。送上望乡台,永远回不来。” “怎么这么长?还让不让人活了?”壮汉双手乱舞,哇哇一阵怪叫,直朝夏祥扑了过来,“敢耍老子?老子劈了你!” 夏祥却并不惊惶失措,没有后退,反倒挺身上前。壮汉比他高了两头有余,在壮汉面前,他就如七八岁孩童。只见他奋勇向前,毫无畏惧之色,眼见就和要壮汉短兵相接之时,忽然弯腰侧身,一脚踢在了 壮汉的右腿之上。 夏祥的右脚踢在壮汉的右腿上,就同踢在大象腿上,犹如蚍蜉撼树,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夏祥此举不但无济于事,还会下场很惨。 然而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夏祥的右脚一踢而中,壮汉惊呆了片刻,似乎不敢相信被夏祥偷袭成功,随后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呼喊:“这不可能!” 话音刚落,他如大树一般粗壮的右腿就如一根筷子一样被夏祥轻轻一踢就从中折断,顿时失去平衡,双手乱抓,随后一头扑倒在地,扑通一声,声若雷震。 夏祥一击得手,将身跃起,双手鼓掌,哈哈一笑,飞身向前,捡起了壮汉的狼牙棒和斧头,轻轻一碰,狼牙棒和斧头竟然四分五裂了。他还不停下,又一脚踢在壮汉的左腿上,极其恐怖的是,夏祥居然一脚踢飞了壮汉的半截左腿。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壮汉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哇哇乱叫,三下两下扯掉了身上的衣服,从地上一跃而起,“你是怎么看出了我的伪装?这不可能!” 壮汉再次站立之后,身高和夏祥相差无几,不,还要稍微矮上几分。不见了身上的衣服,人也整整瘦小了三圈有余,体型远不如之前高大如山,虽体型矫健,也就是寻常人的身材。 再一看,他也就是十八九岁年纪,和夏祥年龄相仿。 夏祥将手中的狼牙棒和斧头扔到地上,一脚踩上,哈哈一笑:“你踩了高跷穿了宽大的衣服,就想假扮大力士?要是你再矮上三分小上一号也许还真能瞒得过我,可惜你表演的手法太夸张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你最大的失误就是纸糊的狼牙棒和斧头,哪里有人用狼牙棒和斧头挠头的?当别人是傻子吗?还有,你这么高大这般重量,走路之时悄然无声,你又不是老虎,爪子上有肉垫……” 壮汉之前的威风全然不见,欲哭无泪:“第一次出道就栽了,让我以后怎么再当劫匪?我不当劫匪怎么生活?除了劫道我不会读书不会种田,只有死路一条。” 不是吧,第一次出道?夏祥反倒不好意思了,心想居然连劫道都不会,真是笨得可爱,便上前一步,拱手一礼:“原来仁兄是第一次劫道,是我唐突了,不该如此,还请仁兄见谅。” 夏祥一客气,壮汉反倒不知所措了,抱拳还礼:“在下萧五,灵寿小郭斗人氏。自幼家贫,父母双亡,只得借住在哥嫂家勉强度日。开始还好,时间一长,哥嫌嫂烦,又因只让我住在柴房之中,潮湿难忍,只好外出谋生。只是没有什么本领,种不了田打不了柴杀不了人放不了火,只好来当劫匪。却又不敢动手伤人,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装神弄鬼的法子。在此守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人,怎么也没想到,一出手就被打败了,实在惭愧得很。” 问鼎记_第六章 壮士寸心如铁 萧五和夏祥身高相差无几,稍微矮了半分,此时的他去掉伪装,倒也生得浓眉大眼,颇为威武。眉宇之间也有三分英气,双眼之中还有憨厚之意流露。 夏祥心中对萧五多了几分好感,萧五本性不坏,心存善良,值得肯定,当即说道:“在下夏祥,灵寿中山村人氏。路经此地,是为进京赶考。” 萧五之前见夏祥衣衫褴褛,不成样子,以为他是附近的村民,不想竟是读书人,心中肃然,忙后退一步,深鞠一躬:“原来先生是读书人,该死,该死。” 有夏以来,太祖下令不杀士大夫,又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文人地位超然于所有人之上。太宗继位后,更是立下非进士不能入阁为相的规矩,一时之间,满朝朱紫贵,皆是读书人。又因本朝官员薪俸十分优厚,是以若要富贵,非读书不可。 夏祥还了一礼:“不知者不怪,你也没有伤了我。不过日后不可再当劫匪了,毕竟不是正途。” 萧五点头称是:“听先生的话,不再劫道了。我有一身力气,去县城卖苦力,也算是一个正当营生。” “就是,就是。”夏祥心中暗喜,想了一想,“正好你我结伴同行,一起去县城,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如何?” 萧五心中感动,夏祥不但不怪罪他的冒犯,还以读书人的身份和他结伴同行,是他莫大的荣幸,他不善表达,只一抱拳:“一定保护先生周全,万死莫辞。” 二人结伴下山。 “先生,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请先生帮我解答。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济世安民,忠君报国,乃是男儿所为,我也想忠君报国,可是报国无门,怎么办?” “报国也并非只有读书一条路,你也可以去参军,或是经商,大夏风气清明,经商也不是贱业。” “我不会经商,参军怕是也不行……” “为何不行?” “我记不住口令,恐怕会误了大事。” “……”夏祥无语了,“滹沱河在县城有码头,来往运输的船只很多,需要人手运输货物。” “当苦力倒也没什么,怕就怕我一不小心摔到河里淹死,我不会游泳。” 夏祥几乎要翻白眼了:“这不行那不行,难不成你还要当劫匪?” “愿追随先生左右,效犬马之劳。”萧五停下脚步,长揖一礼,“愿先生收留小的,小的誓死追随。” 夏祥一愣,又漫不经心地笑了:“且不说你什么都不会,就算我想收留你,也是无能为力,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钱人吗?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更是养不起你。” 萧五弯腰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子:“不瞒先生,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我会打鸟……” 天光初亮,东方泛白,夏祥和萧五此时已然来到滹沱河边。河水哗哗流淌,阳光落在上面,闪烁一层淡淡的金黄。远山也渐渐苏醒,林中的鸟儿也不断起落。 萧五微一弯腰,手腕用力,手中的石子疾飞而去,瞬间没入茂密树叶之中,“砰”的一声过后,几片树叶飘然落地,别说打中了鸟儿了,连一根鸟毛都没有。 萧五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失手了,再来。” “慢。”夏祥才笑了一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目光惊恐地望了萧五的身后,声音微微颤抖,“萧五,你不要轻举妄动,慢慢蹲下,对,左右手都拿一块石头,越大越好。不要回头,慢慢站 起来,按照我的话去做……” 萧五开始还有几分惊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又冷静下来,夏祥怎么说,他怎么做,慢慢站了起来,他和夏祥相对而立,从夏祥的眼中看出了慌乱。 夏祥的目光越过萧五,落在萧五身后三丈开外之处,他稍微退后一步,盘算了一下,蓦然下定了决心:“左手石头投右,右手石头投左,双臂舒展,就如……对,白鹤亮翅。” “左手石头投右右手石头投左”的话让萧五一头雾水,不知所谓,正想开口问个明白时,“白鹤亮翅”一出口,他双眼发亮,仿佛沉睡的豹子瞬间醒来,激发了原始的野性,他双臂在胸前一合一分,双手齐出,“嘿”的一声,手中两块石头朝身后飞如流矢。 回身之际萧五才看得清楚,身后三丈开外,有一头双眼发绿的灰狼。灰狼半人多高,皮毛光亮,眼放凶光,獠牙外放。 眼见两块石头一左一右就要击中灰狼时,灰狼长叫一声,腾空跃起,堪堪躲过了两块石头的袭击,朝萧五扑来。 萧五惊惶失措,就地打滚,大声呼救:“先生救我。” 夏祥哭笑不得,萧五要追随在他左右保护他的周全,现在却连一头狼都应付不了,如何应付得了武功卓绝的高手?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是此时不是责怪萧五的时机,夏祥有意帮忙,却有心无力,他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也不是可以上马提剑下马执笔的文武双全之人。他捡起一块石头,扬手扔去,奈何准头太差,直接扔到河里了。 情急之下,眼见灰狼就要扑到萧五身上,夏祥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李鼎善让他所看的一些杂家书籍中,有不少武功秘籍。当时他只是闲来翻看,并无学武之心,只是他记忆力强人一等,记住了许多招式。 记住归记住,夏祥却不会施展,只会纸上谈兵,不会实际操作。 此时千钧一发,夏祥脑中闪过一个招式,当即大喊出声:“鲤鱼打挺!” 鲤鱼打挺是极为常见的一招,人平躺在地上,凭借双手的支撑和腰部的力量从地上一跃而起,就如鲤鱼翻滚一样,故名鲤鱼打挺。 不过事情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很多人无法做到鲤鱼打挺一跃而起。 萧五本来已经连滚带爬疲于逃命了,听到夏祥的话,蓦然一愣,随后就地一躺,双腿屈体向前,再猛然伸腿一蹬……腾空跃起扑向萧五的灰狼此时正身在半空,正暗自得意就要一扑得手之时,却见萧五的双腿迎面踢来,想要躲开哪里还得及,被萧五双腿正正踢中。 灰狼惨叫一声,被踢出一丈多远,摔落地上,打了一个滚,不甘失败,再次直冲过来。 夏祥惊呆了。 这样也行?他只是喊出了一个招式,萧五却有模有样地施展了出来,再想起刚才他“白鹤亮翅”一出口,萧五也是顿时一挥而就,莫非是他说什么萧五就可以做到什么? 如此一想,夏祥也不迟疑,见灰狼再次悍不惧死地冲了过来,想到狼全身最薄弱的地方是狼腿,大声说道:“横扫千军!” 待夏祥的“横扫千军”一出口,萧五仿佛沉睡的记忆苏醒,他屈身弯腰,以左腿为支点,右腿横扫,一腿即出,正中灰狼前腿。 萧五不但动作迅速到位,而且力道拿捏得很准,灰狼猝不及防,前腿被一扫而断,扑倒在地,哀嚎不已。 失去了前腿的支撑,灰狼再也无 力伤人,想挣扎起来,却是不能,眼露不甘之色,凶狠地瞪着萧五不放。 萧五现在哪里还怕失去战斗力的灰狼,也不用夏祥再吩咐,捡起一块石头,故意后退十几步,隔了数丈之远,扬手掷出,石头正中灰狼脑袋。灰狼闷哼一声,七窍流血而死。 “先生……”萧五也知刚才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一脸羞愧地朝夏祥拱手谢罪,“小的无用,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周全,更不用说护佑先生了。小的无脸再陪伴先生左右,就此告辞。” 夏祥木然点头,也不说话,目送萧五转身离去。 一丈、两丈、十丈,直到萧五走出十丈开外依然没有回头之时,夏祥欣慰地笑了,他是想考验一下萧五的决心。刚才一番实战演练,让他意识到了他和萧五的配合,也许可以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但若是真要留萧五在身边,一是要他绝对忠心,二是要他完全听话,夏祥主意既定,冲着萧五的背影气定神闲地喊道:“海底捞月、二龙戏珠、移花接木、斗转星移……” 随着夏祥每一个招式的说出,萧五便随之而动,他的每一个出手每一次出脚,都和夏祥所见的武功秘籍上的描述丝毫不差,就如对比武功秘籍演练一般,让夏祥既惊喜又大感神奇。 “第一式,节高心虚,形如搏兔,盘旋不定。第二式,雨打风欺,神似捕鼠,待机而发。第三式,冒霜停雪,气如飞轮,循环无穷。第四式,压露啼烟……”夏祥一口气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有余,萧五手脚不停,只要夏祥说出招式,他便能做到,就如夏祥的臂膀一般无二。 夏祥故意说错了几个招式,是武功秘籍上面没有他自己随口编造的招式,果不其然,萧五不会了,他心中就隐隐猜到了几分什么。 沿滹沱河一路东行,两个时辰就可以到达灵寿县城。和河水并行的是一条官道,年久失修,也是因常年来往车辆不多之故。除高低不平之外,又是杂草丛生。不过毕竟是大道,比起山间小路,好太多了。 夏祥和萧五一前一后,安步当车。 青山绿水,林深山幽,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 夏祥回身淡淡地看了萧五一眼:“萧五,你打小就在哥嫂身边长大?” 萧五毕恭毕敬地弯腰回答:“回先生,小的是从十五岁时起才在哥嫂身边。” 若说在灰狼之战前,萧五对夏祥的尊敬是社会风气敬重读书人的习惯使然,那么灰狼之战后,他对夏祥的尊重是心悦诚服的。虽说他也奇怪为何夏祥说出招式他就可以施展出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就不再多想,却深深记住了一件事情——若无夏祥,他已然葬身狼腹之中。 夏祥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他自此以后终身视夏祥为主。 “十五岁之前呢?”夏祥愈加觉得萧五的身世大有问题了。 “十五岁之前……记不清了,好像跟随爹爹一起到处奔波。”萧五双手抱头,眉毛扭曲,表情痛苦,“只要一想起十五岁之前的事情,就头疼,先生不要再问我了好不好?哥哥说,我十五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人比以前变傻了许多。” 夏祥也不勉强,心中就更有了计较:“以后跟在我的身边,一、你要学会识字。二、你要练习武功。三、还没有想好,反正听话就是。” “是,先生。”萧五喜不自禁,只要可以追随在夏祥左右,让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问鼎记_第七章 好景常在 京城,龙盘虎踞之地。 数百年前,大唐兴盛之时,四海臣服。有外国使臣前来朝拜,在长安城外,仰望高大的城墙,一时震惊,心情激荡之下,以为来到了天国,纷纷望尘而拜。 长安城外,人如风马如龙,终日车水马龙,扬起漫天红尘,故有滚滚红尘一说。 自此,中国始有天朝之称。 和昔日的长安城相比,如今大夏的都城上京,城墙之高,占地面积之广,远超当年长安城数倍。高达数丈的红门,上面布满碗大的铜钉。高达数十丈的城墙,站在墙根之下向上仰望,有高山仰止的高耸之感。左右视之,厚达丈余的褐色城墙,绵延不绝,如雄伟的山脉。 大夏初立之时,都城并不在上京,而是在东京开封。太祖一心北上,收复山河,和太祖有同样北伐之志的宗老元帅,一生数次强渡黄河,却屡被金国打败,退守黄河以南。临死之时,死不瞑目,向北大喊三声:“过河!过河!过河!”吐血而亡。 终太祖一生,未过黄河,是为太祖终身憾事。太祖之后,太宗继位。和雄才大略的太祖相比,太宗更为好战并且收复失地之心甚为迫切。太宗数次御驾亲征,重用主战派大将岳翔、曹文北征,三次强渡黄河,虽死伤十余万战士,却最终大败金国,一路攻进上京,生生将国土面积扩大一倍以上,黄河以北大好山河尽归大夏。 岳翔作为太宗最为倚重的主战派主要将领,名下的岳家军声名远扬,是令金国闻风丧胆的大夏主力作战军团。太宗有意派岳翔出山海关,扫荡金国残余势力。岳翔却抗旨不从,声称现在大夏兵力已是强弩之末,如果再向前进攻,必败无疑。太宗大怒,以惑乱军心之罪将岳翔下狱,命曹文北上出关,直取金国都城会宁。 曹文出关,一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个月后便将白山黑水之地大半江山收归大夏。太宗大喜,许诺封曹文为异姓王。 朝堂之上一片反对之声,太祖在位之时曾明令天下,永不封异姓王。太宗继位,并非父死子继,而是兄终弟及,本来朝野之中质疑太宗帝位是否正统的声音就屡禁不止,太宗又如此公然推翻太祖遗命,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不少儒学之士争相上书,以祖宗之法不可废太祖遗命不可违为由,要求太宗收回成命,并且下罪己诏。 自汉文帝首下罪己诏以来,至大夏,先后已有数位皇帝下过罪己诏。太祖在位时,有一年天灾频发,太祖欲下罪己诏,被群臣劝阻。现今太宗被群臣请求下罪己诏,于是勃然大怒,将提议的几人杖责之后,发配岭南。 太宗此举引发了群臣更大的反弹。群臣联名上书,要求太宗除了收回封异姓王的成命以及下罪己诏之外,还要召回被流放的官员,安抚并且重新起用。否则,群臣将辞官回乡。 和太祖的淳厚有所不同,太宗性子宽厚之中,又有刚强之心。面对群臣齐心的巨大阻力,太宗也是清楚君权和臣权之争,历来有之,不是君进臣退就是臣进君退。现今正值用人之际,若是朝堂不稳,势必会影响前方战事。太宗无奈之下,决定退让。 然而正在此时,忽然节外生枝。 尚在狱中的岳翔上书一封,言辞虽恳切却暗含要挟之意,要求太宗也效仿太祖兄终弟及之风,将皇位传给三王爷。此举彻底激怒太宗,因大夏立朝之时便立下规矩,武官不得干涉朝政,太宗当即命人口谕岳翔:“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并赐酒一杯。 是夜,岳翔暴毙狱中。后被葬到一处风景秀美之地,坟前立有一亭,名风波亭。 岳翔之死,让群臣之中一些人寒心,一些人退后,一些人明哲保身。最后只剩几人继续寸步不让,被太宗一一贬谪。随后不久,太宗正式立长子为太子,是为后来的臻宗。 再说太宗平息群臣之争以及赐死岳翔之后,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可以继续他的宏图霸业之时,前方却战事吃紧,曹文数月围攻会宁,久攻不下,死伤惨重。 是继续派兵增援,还是就此撤兵,太宗犹豫不决。数日之后接到战报,曹文大败,力战而死,所率五十万精兵,悉数被歼。金国联合蒙古,大举来犯,边境告危。 太宗大惊,急召群臣商议对策。主战派主张固守上京,再从各地调动兵马增援,力保上京安全。上京得之不易,不可放弃。主和派则认为此时应当退出上京,退守东京,凭借黄河天险,可保无忧。 主战派与主和派争吵不休,乱成一团。太宗不胜其烦,猛然一拍龙案,怒道:“凡胆敢再声称放弃上京者,一律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众人见太宗龙意已决,也就不再多说。待各地兵马增援到上京之时,已然过了月余。上京被金国和蒙古兵马重重包围,苦苦支撑,死伤无数。 援兵一到,太宗意欲开门迎战,群臣苦劝无用,只好追随太宗出城迎敌。太宗不顾千金之躯,冲锋在前,军心大振,击退联军三百里。 太宗大喜,想要一鼓作气,将金蒙联军荡平。此时兵马疲惫,已然没有再战之力,太宗却一意孤行,继续前行。结果在热河中了埋伏,被金蒙二十万联军包围,太宗率兵力连战三天三夜,所带三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才得以逃出生天。 回到上京之后才发现,太宗后背中了一箭。不久之后,箭伤复发,太宗病死。遵照遗命,太宗遗体安葬在上京,不回东京。终太宗一生,虽有杀兄继位嫌疑,却也出生入死征战无数,为大夏版图的扩大,立下汗马功劳,最终战死沙场,死也要葬身上京,可见他作为人君,也算尽心尽力。 臻宗继位之后,并未北上征战,他一生只做了两件大事,《劝学诗》是为其一;其二,定都上京。 在无数反对声中,臻宗执意定都上京,将东京作为陪都,取名临安,寓意临时安置君临即安之意。大夏定都上京,将黄河以北至上京的一千五百里大好江山牢牢掌控在手中。 臻宗传位给夏缜。 夏缜就是当今圣上,他十岁即位,现今已经在位三十年。作为可以和汉武帝相提并论的明君,夏缜仁义兼备,在位期间,南征北战,奠定了今日的大夏版图,不但将白山黑水之地尽数收纳,还将西北、漠北也收归大夏。他更有远见卓识的是,还大开海禁,先后设立了广州、杭州、泉州等市舶司,开展海上贸易,打通了海上丝绸之路,让大夏精美的瓷器、茶叶以及丝绸远销南海诸国。 正是夏缜在位三十年间,大夏国力蒸蒸日上,四海臣服,真正做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放眼宇内,大夏是为第一强国!不少外国使团来到大夏之后,叹为观止,甚至个别小国王子宁愿留大夏甘当大夏一小民,也不想回国当王子。 夏缜虽征战无数,劳民伤财,却和汉武帝大有不同的是,他本人十分节俭。正是因此,大夏才没有如当年汉武帝征战之时一样耗尽国库。又因大夏鼓励经商,再有港口贸易十分繁荣,税收丰足,大夏并未因为征战而衰弱,反倒由于版图的扩大,实力节节上升。 “当今圣上仁厚纯良,可惜好景不常在,现今年事已高,却膝下无子,谁来继承皇位,事关国家社稷安危。且圣上龙体欠安,已经有些时日了,久治不愈……” 夏缜虽一生文成武就,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是为最大憾事。李鼎善手摇折扇,轻抿一口建茶,喟叹一声,目光落在了茶盖之上。茶盖的边缘之处,有一行不易察觉的小字,是蝇头小楷——好景常在。 李鼎善的目光又穿过窗户看向了茶肆外面飘荡的茶幡,茶幡迎风飘扬,阳光正好,映照得红色茶幡格外鲜艳醒目。 茶幡上四个隶书大字——好景常在。 好景常在茶肆是上京最负盛名的一家连锁茶肆,只在上京一地就有百十家之多,若是整个大夏境内,怕是上千家不止。据说不只大夏境内有连锁经营,在周边附属国以及南海诸国,也有店面。 “皇上病重?”肖葭一身素衣打扮,又戴了帽子,坐在角落里,若不是刻意观察,几乎无人认出她是女子,她把玩手中的茶杯,目光在杯底的“好景常在”四个字上停留许久,“皇上是太宗一支,太宗一支传到皇上之时,人丁不旺,倒是太祖一支枝繁叶茂。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都是太祖后人,只有皇上和三王爷,是太宗之后。是从几个王爷之中选一人继位,还是另有谋算,就看皇上的心意了。” 又想起了夏祥,肖葭脸颊微红,将头扭到一边,不让李鼎善看到她的窘态:“算算时间,夏祥也该进京了,是半路上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被哪家娘子看上,入赘了?听说好景常在的幕后之人是一个绝色女子,爹爹,夏祥进京之后,不想知道好景常在也不可能,客栈、酒楼、茶肆,好景常在无所不在,他说不定会和好景常在的幕后女子有了交集。” “哈哈哈哈,葭儿,你……”李鼎善放声大笑,女子心思果然细腻,能想到诸多巧合,无非是担心夏祥一入上京繁花之地,乱花入眼,会迷失其中。只不过肖葭也太有想象力了,且不说好景常在幕后的女子是什么来历,只说她操控了如此庞大的产业就说明她绝非等闲之辈,必定非富即贵,先不说她和夏祥是否有缘相识,退一万步讲,纵使她和夏祥认识又能怎样?她未必相中夏祥而夏祥也不一定喜欢上她。 笑过之后,李鼎善又拿起精美竹筒包装的茶叶,竹筒之上,刻有一首诗: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正是茶圣陆羽的六羡歌。 翻过竹筒,在底部有一个方印,方印刻了四个篆体小字——好景常在。 好景常在到底是谁家产业,李鼎善也不得而知。三年前离京之时,还没有好景常在的出现,三年后的今天,好景常在横空出世,从客栈、酒楼、茶肆到茶叶,天知道还涵盖了别的什么产业,完全就是气贯长虹之势。 以好景常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便有如此布局,毫无疑问,好景常在的背后,除了有高人指点之外,还会有一个无比庞大的势力在幕后推动。 “爹爹不许笑葭儿。”肖葭面红过耳,知道被爹爹看出了心事,不由得羞赧,“葭儿知道和夏祥并无可能,只是三年来朝夕相处,还是喜欢上了他。我也不想,可是又做不了主,人说女子艳若春花却命贱如草,我却不信。女子怎么了?女子也可以为自己活出一片天地。” “说得也是。”李鼎善微微点头,目光中有了赞许之色,“葭儿,爹爹也一向看好你的前景。虽 然你是一介女子,但你不比大多男子差上半分。好景常在也是一个女子掌控的产业,你也未必不能和她一样做出一番事业。” 肖葭一听之下顿时喜出望外:“爹爹真的觉得我也可以富甲一方?” “何止富甲一方,要富甲天下。”李鼎善并不是随口一说宽慰肖葭,以他对肖葭的认知,他相信以肖葭的聪明,在商业发达的大夏成就一番事业,并非难事。 李鼎善再次打量了风格一致设计精美的茶杯茶壶和茶叶包装,还有明显是精心设计、辨识度极高的好景常在的标识,心中愈发觉得好景常在的横空出世似乎和当今圣上的病重有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内在关联。到底好景常在背后的力量是几大王爷的哪一支?还是另有其人?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二……”肖葭悄然一笑,唤过店小二,“贵店的茶叶,多少钱一两?” 小二十五六岁,虽是少年,却皮肤黝黑个子高大,如黑塔一般,他态度恭敬地赔着笑脸:“客官,本店茶叶不对外出售,只供应在本店喝茶的客官。” “倒是奇怪了……可否请贵店主人出来一见?”肖葭计上心头,展颜一笑,“我想和她商讨怎样推广好景常在品牌之事。” “哧……”小二轻蔑地笑了,笑过之后才知失礼,忙又正色说道,“这位客官,我家主人平常不在上京,就算在,也轻易不会露面,就连当今三王爷想见她一面,也要先下拜帖,她见不见,也得看心情。说到推广好景常在品牌的事情,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觉得好景常在的品牌还需要推广?这偌大的上京城,总共有多少家茶肆酒楼客栈你可知道?上京所有的茶肆酒楼客栈总数的三成都是好景常在的招牌,你又知不知道?客官,你要喝茶就请用心品茶,茶之道,在于心静在于心平。” 不得了,好景常在的一个小二都如此能说会道,肖葭险些被对方夹枪带棍的话呛得哑口无言,不过她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也不立即反驳对方,而是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才缓缓地说道:“初品之下,唇齿留香,应是好茶。回味之后,香气残留过短,稍纵即逝,若不是在炒制的过程中欠了火候,就是在采摘的时候天不作美,时辰不对。此茶算是一等好茶,但离特等,还差了一些。” 小二张了张嘴巴,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心中的震惊挥之不去。上次他也是无意中听到主人谈起今年新进的茶叶,品质稍有欠缺,是在采摘时遇到了连绵阴雨天气,然后在炒制过程中所用的木材年份不够,结果导致没有达到特等品的标准。不过主人也强调了,除非顶级的品茶大师,否则一般顾客品尝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在他看来,顶级的品茶大师要么是如陆羽一般的茶圣,要么是飘飘若仙的世外高人,最不济也得是一个年过六旬满头白发一缕长须的老者,没想到,一语道破今年新茶缺陷的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怎会有如此高明的品茶之术?小二当下收起轻视之心,拱手一礼:“客官所言极是,受教了。” 肖葭也不谦虚,坦然接受了小二的一礼,拿起竹筒,翻转过来:“好景常在的标识印在筒底,容易被人忽略,对招牌的推广不利。且竹筒虽然雅致,却并不精致,也不够档次,不如用漆器包装。在盖子上面刻上‘好景’,在筒身上面刻上‘常在’,人大多都有喜欢归置对称的心理,盖盖子之时,喜欢上下对齐,如此一来,‘好景’对应‘常在’,久而久之,‘好景常在’便会深入人心。” 小二愣在当场,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不解、疑惑,还有难以置信的震惊! 李鼎善面含微笑,心中大为欣慰,不错,葭儿真的长大了,没有辜负他数年来的教诲。从葭儿跟随他的一刻起,他就决定将葭儿培养成为一支可以呼风唤雨的力量,对,他坚定地认为葭儿和夏祥一样,是一个难得的可造之材。所不同的是,夏祥之才在官场,葭儿之才在经商。 其实说来他对葭儿的了解更甚过夏祥。 认识肖葭时,肖葭才五岁。五岁的肖葭流落街头,险些被人贩子卖到青楼,他救下肖葭之后,收为义女,抚养她长大成人,并且教了她许多东西,不只是识字,还有谋略和经商之道。是的,或许别人无法理解李鼎善为何要教一个女子谋略和经商之道,李鼎善自己却是清楚,大夏尽管风气清明,但女子依然无法通过读书谋求出身,也无法参军,想要安身立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嫁与大富大贵之家,二是经商。 肖葭聪颖机智,虽不如夏祥博学大气,但也自有她多变善变的一面。为官之道,在于沉稳大度和才学,如大山般雄伟和坚定。而经商之道,却是在于多变善变,如流水般汇聚和流淌,水无定形,顺势而为才能海纳百川。 “客官……”小二喉头蠕动几下,想起主人交代若是遇到一等的品茶大师,一定要待为上宾并且及时让她得知,现在品茶大师现前,主人却远在泉州,他不敢怠慢,“不知是否可以请客官留下名帖,待我家主人回来后,登门拜访。” “不敢劳你家主人大驾。”肖葭拿过纸笔,刷刷几笔,画了一个漆器草图,在落款处留了一个“肖”字,“等你家主人回来后,我自会知晓,到时我再登门拜访。” 问鼎记_第八章 一入京城深似海 上京的繁华和东京大有不同,东京位处中原地带,雨水充足,又因临京杭运河,沿河两岸,商铺林立,酒楼遍地,布店药店,一应俱全。上京比东京偏北一千五百余里,气象更为大方豪放,少了婉约之气多了奔放之意。 上京的街头,道路宽阔,可容四辆马车并排而过,是在江南无法想象的粗犷。街道两旁,各色小商小贩争相叫卖货物,有烧饼油条、有包子面条、有点茶抹茶,也有冷饮,既有“冰雪甘草汤”“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凉水荔枝膏”等,也有“药木瓜”“雪泡豆儿水”“雪泡梅花酒”…… 初到上京,夏祥和萧五同时发现,他们的眼睛不够用了。 二人在灵寿县城稍作停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之后,一路北上进京,花费一个多月时间,终于平安抵达上京。 高大的城门和高不可攀的城墙带来的震撼还在心中激荡,进城之后,又被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惊呆了。二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和好玩,东摸摸西看看,开心无比。别说萧五高兴得像个孩子,夏祥也一改之前的老成持重,有说有笑,好奇地问来问去。 毕竟还是少年心性。 二人足足在城里玩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将晚,才找客栈住下。 本来夏祥想入住好景常在,因为一进城门他就发现了最为气派、旗帜最为鲜明的好景常在客栈,但进去之后一问,住宿一晚居然要三百文,着实太贵,只好作罢。 不想在城里转来转去,所见酒楼、茶肆、客栈,十有一二是好景常在的招牌,让夏祥惊讶之余,又不得不感叹上京果然是都城,是否还有别家连锁经营的商号他并不知情,只说好景常在一家,其势力之广实力之强,只凭他所见的几家店面,怕是可抵灵寿一县全年的税赋了。 一直转到天色已晚,夏祥和萧五才在全有客栈住下。 全有客栈紧邻好景常在,在富丽堂皇的好景常在客栈的衬托下,其貌不扬、规模不大的全有客栈颇有灰头土脸的感觉。好在每天只须三十文的费用,比起好景常在的每天三百文相差数倍,省钱就是硬道理,夏祥也不在意全有客栈的客房隔音不好、床板咯吱作响。 好在全有客栈的位置还算不错,距离礼部不远,方便考试。或许也正因如此夏祥和萧五入住之时,就只剩下两个房间了。一共百余间客房居然满员,生意也算不错了。 不用想也知道,入住的基本都是各地进京赶考的学子。 夏祥所住的房间位置偏僻,在一楼的最西头。北向的房间早被哄抢一空,由于传说文昌帝君是在北方,读书人虽不语怪力乱神,为求功名,也要离文昌帝君近一些,也当是求一个心理安慰。 简单用过晚饭——客栈每日三十文的住宿费用不包含吃饭费用,何况夏祥和萧五所住的又是最为便宜的下房,二人的晚饭是在客栈一楼要的几个烧饼和一碗酸辣粉,吃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最后结账,总共花费二十文。 “果然是京城米贵,白居不易,若是在灵寿,刚才的一顿饭,顶多也就是十文而已。”付账的时候,夏祥一脸肉疼,数了半天才数够二十文钱交到伙计手中,在伙计轻视的目光中,他毫不为意,端起碗,又把碗里剩下的汤水也喝得一干二净。 又发现桌子上还有一块饼屑,夏祥捡起 扔到嘴里,嘿嘿一笑对目瞪口呆的伙计说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大鱼大肉,饱后也不觉鲜美。粗茶淡饭,饿急也是美味。小二,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劳烦指点一二。” 小二揉了揉了眼睛,确信眼前书生唇红齿白一表人才,衣衫虽旧,却也算是干净整齐,怎么会如此吝啬?他也算见多识广之人,每三年前来进京赶考的学子之中,比他更穷更节省的大有人在,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他一般不放过一个饼屑的学生,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小二咳嗽几声,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清醒几分:“附近好玩的地方多如牛毛,但是……都不是空手可以去的地方。”他两根手指捻了一捻,嘿嘿一笑,“以你能省则省的原则,回房间挑灯夜读才不辜负大好时光,切记,灯芯小一些可以节省灯油。” 周围的客人哈哈大笑。 萧五怒极,提起拳头便要打,被夏祥制止了。 夏祥朝小二拱手一礼:“多谢小二教诲,在下受教了。挑灯夜读很有必要,但眼下更要紧的事情就是请你告诉我,离客栈最近的青楼……是哪家?” 此话一出,余座皆惊。 大夏多文人,文人多骚客,骚客多留情。大夏以来,除了德高望重的泰斗司马饰之外,连才名名扬天下的连车也曾流连其中,以和花魁喝花酒为幸事。若问哪个文人雅客从未出入过青楼,大夏最有名望的一干文人,还真是无人敢应。当然,出入风月场所是为雅事,并非不堪之举。 只是夏祥作为前来赶考的学子,一无功名二无官职,住最下等的客房吃最便宜的饭菜,如此节俭,却是省钱要去青楼,不由众人不惊掉大牙。以至于有人斜眼蔑视夏祥,深为其行为不齿,又为夏祥父母省吃俭用供其读书赶考而大感不值,如此浪荡儿,如此败类,还考取什么功名?简直污辱了读书人的名声。 也有人却暗暗为夏祥叫好,觉得夏祥是真性情,敢作敢为,并不像一些道貌岸然之徒,表面上谦逊恭谨,暗地里男盗女娼。 听到夏祥要找青楼,小二连嘲笑都欠奉了,如夏祥一样的学子他见得多了。每三年的大比之年,前来赶考的学子无数,其中有半数可以参加考试就不错了,其余半数之中,三成在京城游历一番,空手而归。三成流连花街柳巷,最后床头金尽,要么落魄回乡,要么流落他乡,不知所终。三成忙于各种交际应酬,杯觥交错间,结交了一群酒肉朋友,待盘缠花光之后,酒肉朋友一哄而散,只留下遍地狼藉和一身酒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夏祥不过是三类人之中的一类,小二自认看透了夏祥,嘴角翘起,得意一笑:“上下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都是莺莺燕燕之地。若是不太喜欢青楼过于浓烈的氛围,清乐茶坊、八仙茶坊这些酒楼茶肆里,也有陪唱清谈的小姐。莫要怪我没有提醒客官,进门之后要点花茶,一杯花茶要三千文。登楼后还要再点一杯支酒,支酒也要几千文。身上没有十几两银子,连小姐的样子都没有见到就被扫地出门了。” 夏祥认真地听完小二的介绍,点头一笑,好奇地问道:“小二如此熟悉花街柳巷之地,平常去哪家多些?可否介绍一二。” 小二正要得意地谈谈经验,还未开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见周围客官都对他投来好奇加探秘 的目光,这才意识到被夏祥绕了进去,不由得恼羞成怒:“你好生不识抬举,我好心教你,你却污我清白,我一个身份低贱的店小二,如何去得了纸醉金迷之地?莫要胡说八道。” 夏祥哈哈一笑:“小二莫要生气,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你且告诉我,哪一家青楼离好景常在的客栈酒楼最远?” “好景常在?”小二一听到“好景常在”四个字,好像被针扎了一般,险些叫起来,牙疼似的小声说道,“好景常在的客栈就在旁边,你好端端地说好景常在作甚?直接说离全有客栈最远不就得了,真是事儿多。” 夏祥不用想也知道,小二是眼热好景常在的生意比自家好了太多。站在院子之中朝北面望去,一排富丽堂皇的楼宇气势非凡,如同高头大马,全有客栈和之相比,就和一头灰驴一般没有光彩。 “先生,真要去青楼不成?”走出全有客栈一里之遥,萧五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问,期期艾艾问出了口,“我守在门口就行了,还是不要进去了。” “我也不会进去。”夏祥神秘地笑了笑,挥了挥衣袖,“一是没钱,二是没兴趣,好吧,其实主要还是没钱。” 萧五愣了愣:“真的只是看看?” “点花茶喝支酒,就要六七千文,卖了我,我也拿不出,不看难道还能摸上一摸?”夏祥没好气地冲萧五翻了翻白眼,“萧五,莫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的手要老实一些,不要乱动,动上一动,少说要花掉一千文……” 萧五急红了脸,搓手跺脚:“先生,我,我,我哪里敢动手动脚?不是,我哪里敢抢先生的相好?也不是,我,我,我……先生若是不信小的,小的不如一死了之。” 夏祥大笑:“好了,不逗你了,不要慌张,青楼的小姐和良家的娘子都是女子,女子就是女子,又不是老虎,怕什么?” “萧五不怕。”萧五自我打气,“女子就是女子,不是老虎。不过先生,既不动又不摸,只看上一眼就可以尽兴,那些大手撒钱的人岂不是傻子?” 夏祥也是一头雾水:“也是,站在门口既可远观小姐风姿,又可听得琴声入耳,何必入内花上几千文钱近观呢?确实让人费解,莫非他们都是耳不聪目不明,非得到了近前才可以一近芳泽?” 如此天大的难题还真是难倒了夏祥和萧五,二人边欣赏一路夜市的流光溢彩边朝距离好景常在酒楼最远的抱剑营而去。 大夏立国之后,宵禁放开,自此,包括上京、东京、泉州、广州以及大名府在内的十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入夜之后,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灯火辉煌,成为了不夜城。城郭之人日夜经营不息,流通财货,以售百物,以养乡村。 在定都上京之前,东京作为都城之时便有夜市了,通常之时,夜市直至三更时分才结束,两个时辰过后,五更复又开张,几乎是通宵不绝。定都上京之后,大夏重心转移,东京作为陪都,繁华依旧,只不过其繁华程度,被上京盖过了风头。上京的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只有三四更的时候,游人才开始稀少。才过五更,卖早市者又早起开店。而早市从凌晨五更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夜市之上,叫卖各种奇巧器皿等百色物件,和日间的集市无异。其他的坊巷市井,买卖赌博,酒楼歌馆,灯红酒绿,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问鼎记_第九章 景星庆云 一路上灯火通明,叫卖声不绝于耳,沿街小贩卖力推销自家东西,楼下小二笑脸迎客,楼上小姐红袖招摇,来往行人,男女老少,官贾平民,一应俱全。 萧五的眼睛都直了,眼花缭乱之余,连迎面走来一个二八小娘子的秋波都不知道接下,只顾咧嘴傻笑。 “嘿嘿,嘿嘿,太好玩了,太好看了,太好了,先生,我不要回灵寿了,我要住在上京。” “先生,这是什么物事?像是一团白云,白云也能吃?冰糖是什么糖?酸儿好不好吃?烧饼只要一文钱一个,我又饿了。” “先生,这是洗浴的地方吗?怪事,洗浴也要收钱不成?我在山里,直接跳到河里就洗得干净了,分文不花。” “先生你看,楼上穿粉衣的小娘子冲你招手半天了,你怎么不理她?她还叫你都头,不对,是说都头快来。” 夏祥才知道萧五居然如此话多,他哭笑不得,想让萧五闭嘴,却又不忍打击他的好奇心,正好路过一座高门府第,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星王府。 两侧各有一根红柱,一对麒麟遥遥相望。上有琉璃瓦,下有青石,庄严肃穆。 萧五一路上跟随夏祥学了不少字,认出了星王府三个字,他一脸懵懂:“星王是哪个王?” “星王是三王爷,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夏祥似笑非笑地盯着星王府三个字,目光中流露出耐人寻味之意,“皇上有兄弟四人,若按年龄排序,皇上是二王爷,和三王爷星王是一母所生。大王爷景王、四王爷庆王和五王爷云王,是太祖一支,是皇上的堂兄弟。四位王爷的封号,是以景星庆云为号。” 景星,明亮的大星,庆云,是为五彩祥云。景星庆云是为吉祥的征兆之意。 正说话时,星王府紧闭的朱漆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两人从里面出来,一人朗眉星目,面目冷峻,高大威猛,一人唇薄眼白,脸色微青,目光阴冷。二人出门之后,警惕的目光四下一扫,并未发现异常,便翻身上马。 也是巧了,二人一提缰绳,纵马前行,正好路过夏祥和萧五身前。马上之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多看了夏祥一眼,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寒光,仿佛发现了夏祥身上有什么秘密。 他勒马停下,俯视夏祥片刻,森然问道:“你是何人?” 夏祥拱手一礼,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回太尉,在下夏祥,河北西路真定府灵寿县人氏。” “进京所为何事?”不知何故,高见元见到夏祥第一眼起,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很早以前就认识夏祥,是故他才停马有此一问,不过听到夏祥是河北西路真定府灵寿县人氏时,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肯定是认错人了,他只过去灵寿一次,就是一个多月前去中山村缉拿李鼎善。 “赶考。”夏祥心中明了,从星王府出来的人,绝非等闲之辈,眼前之人虽未穿官服,但言谈举止显然并非平民。不过他对眼前之人并无太多顾忌,倒是他旁边一言不发的男子,让人莫名有阴森之感。 “既是进京赶考,就不要游手好闲四处乱转了,早些回去休息才是。”听到夏祥是考子,高见元对夏祥失去了兴趣,一夹马腹,策马前行。 “太尉,夏祥会不会是李鼎善的门生?”走出数丈之后,燕豪尚不甘心,回头张望几眼,灯光下的夏祥,淡然而立,一脸平和,不由得他不起疑心,“夏老成可是说过,李鼎善在中山村教书三年……” “燕小五,你也太多虑了。”高见元挥手制止燕豪,燕豪排行第五,他在私下场合会以燕小五相称,称呼燕豪为燕小五时,是他心情大好时,“且不说李鼎善是在中山村教书,就是他在灵寿县城教书,也未必正好是夏祥的先生。何况夏祥自称灵寿人氏,他是不是中山村人还不得而知。现今要事,是尽快查到李鼎善和肖葭下落,纵然夏祥真是李鼎善的门生又能怎样?三王爷要的是李鼎善的性命,又不是夏祥。” “以李鼎善的才学,夏祥若真是他的门生,高中进士不在话下。若让夏祥鱼跃龙门,迈进了朝堂,日后难免会成为心腹大患。”燕豪想得比高见元长远,他见到夏祥第一面时,心中的感觉比高见元还要强烈许多,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夏祥的随和之气,第二眼更不欣赏夏祥的淡然之意。 “哈哈哈哈,燕小五,要不是我已然认识你好多年了,我会结结实实打你一个耳光。” 高见元一个月来担惊受怕,唯恐被三王爷降罪,足足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回了避暑归来的三王爷。不想三王爷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褒奖了几句,并说李鼎善已然来到了上京,只须守株待兔,李鼎善自会自投罗网,不用再大张旗鼓捉拿归案。还将李鼎善自投罗网之举当成了高见元的功劳,并记大功一件。 一个月的惊恐不安换来的是安慰和夸奖,高见元怎能不喜出望外?就如一个濒临溺水之人,忽然发现脚下踩上了坚实的土地,死里逃生的感觉比升官发财还要舒坦得多。 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的高见元哪里听得进去燕豪空穴来风的猜测,他才懒得去从一个莫须有的开始来推测更加莫须有的下一步,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他不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去想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是,下官知错了。”燕豪也不分辩,他再熟悉不过高见元的脾气,从来只提建议,高见元接受还好,不接受的话,他会点到为止,然后暗中再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回头又看了夏祥一眼,燕豪牢牢记住了夏祥的样子。 “小黑个汉子心狠手辣。”在燕豪回视夏祥的时候,萧五的目光也紧盯着燕豪不放,他目光直接而炙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警惕,“他骑马的时候,上身纹丝不动,肩膀之上可以放一碗水而滴水不漏,功夫十分了得。” “何以见得?”夏祥心中暗暗惊讶,萧五有时简单如十岁孩童,有时冷静如久经世事的高人,他方才对小黑个汉子的评价,恰如其分,和他对此人的看法一致。 “他脸色白里透青,眼白过多,唇薄眼细,绝非善人……”萧五说了几句,忽然词穷了,憨憨地挠了挠头,笑了,“反正感觉让人不舒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夏祥望着高见元和燕豪远去的背影,微一思忖,心中不断闪现李鼎善、肖葭和夏来、夏去的影子,不由喟叹:“但愿先生平安无忧,但愿十一郎、十三郎遇难成祥!” 李鼎善的匆忙离去,夏来和夏去的失踪,都是因高见元而起,夏祥对高见元岂能不恨?只不过他心中实在想不通李鼎善怎么就是朝廷钦犯?先生不过是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罢了,他一介书生,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让朝廷震怒? 莫非是先生得罪了三王爷?捉拿先生的人既然可以由星王府随意出入,可见若不是星王府的亲兵,就是星王最信任的人。星王兼任上京府尹,统揽京城上京的一应行政、司法、民生要务,“掌尹正畿甸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 上京府尹位高权重,前朝以及本朝曾有数位诸君担任上京府尹。上京是为都城,若非圣上最为信任倚重之人,断然不会担任如此要职。否则卧榻之侧,若有一虎酣睡,哪里睡得安稳? 皇上久病在床,又膝下无子,储君之位未定。三王爷年方三十,又兼任历任储君才能担任的上京府尹,再者他又是皇上一母同胞之弟,效仿太祖传位太宗的兄终弟及先例,三王爷已然是没有诏告天下但名分已定的储君! 三王爷又和宰相候平磐私交甚好。候平磐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通常称之为同平章事,是为宰相。 大夏中枢机构为“二府制”,即设中书和枢密院两个机构“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二府制的特点就是文武分权。候平磐为中书最高长官,统领大夏政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以宰相之权加三王爷的皇族贵胄身份,以及可能的储君身份和上京府尹的大权,二人联手把持朝政,几乎是风雨不透,无人不避其锋芒。 夏祥心中起伏不定,倘若先生真是被三王爷所不容,怕是再难翻身了。再万一三王爷继承皇位,先生能够得以保全性命便是万幸。太祖立朝之初曾经诏令后世子孙,不得枉杀士大夫。曾有词人刘七变写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时太祖在位,刘七变正值进士考试,太祖见之,不悦道:“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遂将刘七变功名划去。 只是划去功名,并非杀他也没有追加罪名。 当今皇上继位以后,大考之年,连易与其兄连车同登进士科。年轻气盛、心忧天下的连易在试卷里写道:“当今皇上在宫中,美女数以千计,终日里歌舞饮酒,纸醉金迷,既不关心百姓的疾苦,也不和大臣们商量治国安邦的大计。” 当时的主考官认为连易信口雌黄欺君罔上,要对他严加惩治。皇上淡然处之:“朕设立科举考试,本来就是大开言路。连易一个小官,敢于如此直言,应该嘉奖。” 其后,四川有个读书人,献诗给成都太守,主张“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成都太守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居然明目张胆地煽动造反,应当把他押送京城,请朝廷制裁。 按照历朝历代的律条,谋反都是大罪,杀头还是从轻发落,一般要诛灭九族。皇上得知之后,不但没有震怒,反倒报之一笑:“老秀才急于要做官,写诗一首以泄私愤,怎能治罪?既然要官,不如给他个官来做”。 于是,此人被授予了司户参军的职位。 夏祥此时还是一介布衣,就算考中了功名,授予了官职,也不过是七品及以下小官,入不了三王爷之眼,再如果三王爷得以继承皇位,他更是要臣服在三王爷的皇权之下。想要保全李鼎善性命,以他之力,恐怕有心无力。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皇权浩荡,威势无比,但愿三王爷谨遵太祖遗命,不杀士大夫,或许先生还可以有一条生路。夏祥收回心中胡思乱想,振奋精神,和萧五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夏祥和萧五站在了抱剑营的门口。 抱剑营说是青楼,却是通体红色,飞檐之上挂满大红灯笼,亮如白昼。丝乐声声,红袖飘飘,莺声燕语,一派纸醉金迷气象。 门口宾客来往不绝,有轿子、有马,也有步行者,虽不是满门朱紫贵,也算谈笑有权贵,往来无穷人了。 夏祥站得稍微近了一些,被门口站立的龟公推了一把。龟公生得眉清目秀,乍看之下,犹如女子,若不是下巴的痣上长了一撮毛,倒也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美男子。 “乱看什么?滚一边儿去。”龟公故作凶恶之相,对夏祥怒目而视,“瞧你的穷酸模样,进了这销金窟,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萧五大怒,谁敢动夏祥一下,就和取他性命没有区别,他向前一步,伸手拎起龟公的衣领,怒吼一声:“再敢动我家先生一根手指,我拧下你的脑袋。” “萧五,不得无礼。”夏祥如春风拂面般微微一笑,拍了拍龟公的肩膀,然后一拉龟公之手,“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龟公一挺脖子,不肯服软,毕竟在自家门口,只要他招呼一声,会从里面出来十几号人,对方只有两个人,三拳两脚就能放倒。 还没开口,忽然感觉手中多了一物,低头一看,是个锦囊。锦囊里面有几块硬物,触手一摸,应该是碎银子无疑。他顿时喜笑颜开,点头哈腰换了一副面孔:“客官,小的姓王名有钱,因排行第八,人称王八郎。” 叫王八岂不是更好?夏祥险些笑出声来,用力忍了忍才没有失礼,说道:“八郎,这上京城里的所有青楼,你肯定都再清楚不过了,我且问你,好景常在在上京城有几家青楼?我从全有客栈一路走来,共有好景常在的客栈四家茶坊四家酒楼三家,却不见一家青楼,是何缘故?” 萧五糊涂了,先生一路走来,和他一样东张西望,并未见他刻意留意什么,怎么记得如此清楚?他不曾记得沿途有一家好景常在标识的客栈、茶坊或酒肆。 “客官,你问我算是问对了,放眼整个上京城,谁有我王八……郎对青楼了解得详细,我对青楼事业投入了毕生的精力。”王有钱得意洋洋地抱住双肩,又故作神秘地说道,“说到好景常在,不怕告诉你,好景常在不止在上京,在大夏境内,就没有一家青楼,知道为什么吗?” 夏祥含蓄而笑:“难道是因为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娘子?” “你怎么知道?你不可能知道,必须由我来告诉你。”王有钱愣过之后,又很是不满地说道,“没错,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娘子,据说还是一位绝色娘子,但到底颜色有几分,没人见过。她身份神秘,手段高超,才三年时间就打造了一个大夏第一商行好景常在,着实让人佩服。咦,客官,你为何对好景常在如此大感兴趣?” 夏祥打了个哈哈,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其实是想和好景常在做一笔大生意。” 王有钱眼中的不屑之色瞬间弥漫开来,从鼻孔中哼出了一声悠长的讥笑:“就凭你?客官,就算你有万贯家财,也抵不过好景常在在上京一地一月的茶叶销量。天不早了,曲儿听也听了,人看也看了,回去做个好梦,赶明考个功名,当上知府,不对,知府也不行,等当上正四品的给事中,你或许才有资格见到好景常在的小娘子。” 等夏祥和萧五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处,王有钱才拿出锦囊,打开一看,先是一脸狐疑之色,随即从里面拿出几块东西,脸色为之一变,勃然骂道:“混账东西,敢用石子骗老子,老子咒你不得好死!” 王有钱的手中,赫然是几块花花绿绿的石子。石子色彩斑斓,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劳什子有个屁用!”王有钱扬手将石子扔到了远处。 其实夏祥也并没有完全骗王有钱,红绿石子是他从河滩上捡来的宝石,只是此时还没有人意识到宝石的价值所在。十几年后,宝石成为大夏女子争相佩戴的饰品时,宝石价值上涨数千倍不止。王有钱再回忆起他当时随手扔掉的宝石,估算之后,价值万两白银有余,他痛心疾首,虽然家财还算丰厚,但每每想起当时若是留下宝石,现在他该是富甲一方的员外郎了,几乎悲伤得不能自已。 不久之后,便在追悔莫及之中郁郁而终。 问鼎记_第十章 曹家有女初长成 抱剑营位于太平街的尽头,往左一拐,就是长乐街。沿长乐街回转,景色又与来时有所不同。同样是夜市,由于长乐街临河的缘故,多了几分水流的喧嚣,也增添了水光一色的意境。 河名安定河。 安定河并不宽,十几丈的河面,河水缓缓流淌,在月光和灯光的辉映下,垂柳倒映,游船画舫,鼓乐齐鸣,游人如织,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夏祥却已经无心欣赏风景,快步如飞,只想早些返回客栈休息,萧五却是再次开启话唠模式,问个没完。 “先生,你是如何断定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小娘子?还是一位绝色娘子?” “先生,要和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做一笔大生意,是什么样的生意?有多大?小娘子会同意吗?” “先生,莫非真是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厌恶青楼,又是女子,才不开青楼?” “先生,你走慢一些,我跟不上你的脚步。对了先生,若要作个比较,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和三王爷相比,谁更厉害?不对,一介女子怎能和王爷相比,真是傻了。” 夏祥被问得不厌其烦,脚下不停,穿街走巷,眼见就走到了一处馄饨摊前,他蓦然站住,招呼萧五坐下:“走得累了,吃碗馄饨再走。” “甚好,甚好。”萧五早就饥肠辘辘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夏祥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当即冲馄饨摊夫妇喊道,“店家,四碗馄饨,要多些醋和香菜,再多放些辣椒。” “我只要一碗。”夏祥白了萧五一眼,“我要辣椒。” “我知道先生只要一碗。”萧五摸了摸肚皮,嘿嘿直笑,“我要三碗。” 馄饨摊临河而设,夫妇二人年约五旬,慈眉善目,虽年岁不小,做事倒是利索。片刻之后,四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摆在了桌子之上。 只过了片刻,萧五就消灭了两碗,等他端起第三碗时,才发现夏祥一碗馄饨还没有吃完,不由得尴尬地笑了:“先生莫要笑了,我除了吃得多一些之外,并无其他毛病。” 夏祥却没有笑话萧五,他的目光不经意一扫,忽然愣住了——数丈开外,一个腰身纤细、乌发如织的娘子正在一个铜镜摊前挑选铜镜,她上身白绫,下身红裙,腰间系了一条水绿的腰裙,更显身材婀娜多姿。 “葭儿……”夏祥低声呼唤一声,他和肖葭三年来朝夕相处,对她再熟悉不过,不如外人一般称呼她为肖小娘子,而是唤她葭儿,分别一月有余,他时常思念肖葭,蓦然发现眼前之人酷似肖葭,哪里还坐得住,当即起身,就要冲将过去。 才一起身,忽听一声马的嘶鸣。微一定神,馄饨摊对面的高门府第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冲出一匹惊马。高大俊俏的惊马通体红色,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灯光照耀之下,马肥膘壮的肌肉闪耀出醉人的光芒。 惊马之上坐有一人,离得远,看不清长相,依稀可见是一名十四五岁少年。少年一身华服,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双手紧紧抱住马脖,惊恐大喊:“都起开!要死人了!快让开!哇哇哇……” 少年哇哇乱叫,惊马横冲直撞,直朝馄饨摊冲来。 不好!夏祥暗惊,且不说馄饨摊有一锅滚开的热水,若是踏翻,不定会烫伤多少路人,且说馄饨摊的一对夫妇,定会躲闪不及,被惊马踩伤还在其次,万一出了大的差错,如何是好? 再也顾不上肖葭,夏祥纵身跃起,大喝一声:“萧五,牵马!” 萧五会意,应了一声,凭空跃起,一个箭步来到惊马面前,双手猛然拉住缰绳,弯腰屈膝下蹲,大出一口浊气,使足力气一收缰绳:“起!” 与此同时,夏祥飞扑向前,将惊吓得已然目瞪口呆的馄饨摊夫妇用力推到一边,又一脚飞出,将大锅踢翻。哐当一声,锅翻汤溅,洒落一地。 惊马余势不减,继续前冲,萧五只觉一股大力从缰绳传来,如排山倒海之势,让他再也站立不住,生生被拖拽横飞而起。只一眨眼的工夫,惊马就一脚踩在了夏祥所坐的板凳之上,距离河边只有一丈之遥。 萧五气运丹田,眼前金星乱闪,仿佛瞬间想起了什么,却又如昙花一现,无法抓住。他顾不上许多,气往下走,运在双腿之下,双脚落地,双手再次用力,双眼胀满血丝。 “住!”萧五全身力气用尽,双手被缰绳勒出鲜血,惊马狂奔之势犹如遭遇一堵城墙,悲鸣一声,猛然收势,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乱踢。 若是按照常理,马扬前蹄,马上之人会被抛下马背。但由于惊马奔跑之势过快,收势又过猛,又被萧五生生拉得偏离了方向,马上之人的冲击 之势没有收住,硬是被横甩出去,在空中划过一个手舞足蹈的身影,“扑通”一声落入了安定河中。 夏祥也不迟疑,在将两位老人安置妥当之后就脱掉了身上长衫。不等周围旁观、喝茶、闲逛还是正在吃瓜的百姓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已然脱得只剩下内衣,此时正好马上之人落水,他一个鱼跃跃入河水之中,几乎不差分毫。 从夏祥出声,到他动手救下馄饨摊夫妇,再到萧五牵住惊马、夏祥脱衣跳水救人,看似杂乱实则有条不紊,犹如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半分停顿。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周围的人都看得惊呆了,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 落水少年一入水中,就大声呼救:“救命!我不会水!快救我,我给……” “银子”二字还未说出口,就呛了一大口水。落水之人,大多不是被活活淹死,而是被水呛死。少年被水一呛,顿时晕死过去,不再动弹。 好在是盛夏季节,河水温凉适宜,夏祥从小在滹沱河边长大,水性极好,三两下游到少年身边,架起他的胳膊,便朝岸上游去。 才游几下,少年忽然醒转,见有人相救,如见救命稻草一般,双手双脚死死抱住夏祥,不肯松开半分。夏祥被他束缚了手脚,无法划水,幸好他救人数次,颇有经验,知道落水之人情急之下,不可以常理论之。当下也不犹豫,一拳击在少年的脖子之上,将他打晕。 岸边已经围满了人。 萧五衣服顾不上脱掉,拴好惊马,也纵身跳入水中,和夏祥一起将落水少年抬到岸上。少年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夏祥顾不上许多,将少年翻转过来,拍打后背。落水时间不长,再者夏祥救人时手法又极为老到,少年不过一时闭气,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醒转过来。 “三郎,三郎!”一个女子关切的声音在人群外围响起,人群分开,在一个丫鬟一个家丁陪伴之下,款款走来一个绝色小娘子。 小娘子芳华二八,身着淡粉色衣裙,细腰以云带约束,不盈一握。发间一支金玉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容貌艳丽精致,一双凤眼顾盼生姿,一头青丝梳成华髻,雍容而不失雅致。点缀硕大无比的一颗明珠,莹亮如雪,在发间闪烁点点星光。 她俏脸含愤带怒,又一脸关切,分开人群来到落水少年身边,见他安然无恙,眼中的关切之意随即变为嗔怪之色。 她退后一步,朝夏祥弯腰致礼:“谢过郎君救命之恩!” 夏祥心中惊艳小娘子的美貌,微一失神,心想这小娘子非但端庄大方,且知书达理,礼数周全,不先看落水少年伤势先谢他救命之恩,应当是大家闺秀,忙起身还礼:“小娘子不必多礼,见人落水,伸手相救,是为人本分。” 若是平常,夏祥一本正经说出这番话来,倒也让人肃然起敬,只是现在他近乎赤身裸体,只穿了内衣,身上还滴水不断,着实不雅。小娘子关心则乱,现在才注意到夏祥如此形象,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转身回头。 “你……你且穿上衣服,如此,成何体统。”小娘子低头含羞,若不是关心落水少年,早就一走了之了。 周围人群一阵哄笑。 夏祥才不管众人的哄笑,没办法,人穷就得爱惜衣衫,他手忙脚乱穿上衣服,又爱惜地整理一番。身上长衫是他最后一件完整的衣衫了,若有破损,他还要花钱置办。对他现在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窘境来说,一件衣衫算是巨大开支了。 “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小娘子脸上绯红未褪,灯光映衬之下,更显娇美无双,她唇红齿白,轻声慢语,字正腔圆,让人听闻之下,心情怡然。 “姓夏名祥,小娘子叫我夏大郎便好,切不可叫我恩公。”夏祥的目光越过小娘子肩膀,停留在不远处府邸的匾额之上,上有两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曹府,“不知此人是曹小娘子家中何人?” 被夏祥一语道破姓氏,本来还犹豫是否要说出姓名的曹姝璃心中微微一荡,暗道此人好生厉害,眼力超人且不用说,只说他的细心和周全,就非常人所及。若是平常,她一介女子,自然不会向陌生男子自报姓名,但夏祥是三郎的救命恩人,不说是为失礼,说了也是失礼。左右为难之时,夏祥却巧妙为她解围,不由她不心生感激。 刚才夏祥近乎赤裸,此时穿上了衣服,曹姝璃才敢大着胆子多看了夏祥几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芳心乱跳。 夏祥虽然穿了衣衫,却因湿身的缘故,夏天衣着单薄,衣衫贴在身上,将健美身材展露无余。 说来大夏虽重文轻武,但民间习武之风依然兴盛。读书人佩剑行走,一言不合拔剑相向者也大有人在。夏祥小时有过习武经历,后来年纪长大,一心读书,荒废了武功。基础却是保留下来,又因他自小顽劣,又是在山中长大,练就了一身健美身材,远非城中纨绔子弟所能相比。 夏祥宽肩瘦腰,肌肉结实,眉目俊朗,身上既有文人之气,又有不可多得的英气,曹姝璃只看了一眼,就被夏祥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击中,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慌乱。 “姐姐,你且告诉爹爹,我就是不去应试!”落水少年摇晃一下站了起来,目光不善地打量夏祥一眼,“要你多事?何必救我,让我淹死也好过应试。” “三郎,夏郎君是你的救命恩人,不得无礼。”曹姝璃微微欠身,略带歉意,“三郎疏于管教,言语唐突,望郎君不要见怪才好。” 曹小娘子是姐姐,落水少年是三郎,如此说来二人是姐弟了?夏祥拱手一笑:“既然曹三郎无事,我也要赶路,告辞。” “慢着。”曹三郎伸开双手拦住了夏祥去路,“你叫夏祥夏大郎?你既然救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帮我一个忙,如何?我付你三十两银子。” 寻常人家,一天一百文便可衣食丰足,一两银子按一贯钱一千文算,三十两银子则是三十贯,基本折算下来一天八百多文。 “怎么,三十两银子还嫌少不成?好,四十两。”曹三郎一把推开细皮嫩肉少年,伸手弹了弹夏祥衣服上的水珠,轻蔑地笑道,“四十两银子,够你置办几身行头了,也足够你衣食无忧好一阵子,想好了叫我,我回去换身衣服。”朝夏祥随意拱了拱手,曹三郎转身朝曹府走去。 “三郎!”曹姝璃气得肩膀颤动,上前拉住曹三郎衣袖,“快向恩人赔礼道歉,否则,我轻饶不了你。” “道歉就不必了,多加五两银子就好。”夏祥出人意料地应了下来,他懒洋洋地双手抱肩,笑得很开心很得意,“四十五两银子,一口价,成交?” “成交!”曹三郎和夏祥击掌,朝曹姝璃夸张地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才走几步,忽听红马一声长鸣,随后双腿一屈,跪在地上,颤抖不止,口鼻流血,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曹三郎才想起刚才是有人替他牵住了惊马,才不至于让惊马踏伤行人。到底是什么厉害人物竟然有如此臂力,徒手拦下惊马,还让惊马受了内伤,当真了得。他朝萧五投去了敬畏加敬重的目光。 萧五态度恭敬地跟随在夏祥身后,对曹三郎的目光视而不见。曹三郎自讨没趣,又看向了夏祥,却见夏祥步伐从容,淡然而笑,正和姐姐小声说些什么,不由得大觉无趣。 夏祥和曹姝璃并肩而行,曹姝璃的贴身丫鬟作儿当前带路。作儿年方二七,身段还没有完全长成,却也初具少女形状。她比曹姝璃矮了半分,瓜子脸,柳叶眉,笑的时候,双眼弯成弯月,和嘴角两个酒窝相映成趣,可爱而灵动。 作儿一边带路,一边悄悄回头打量夏祥,心里窃喜,小娘子向来对前来提亲的郎君不假颜色,今日一见夏祥就微有慌乱失态,莫非小娘子相中了夏郎君? 这般想着,一时失神,到了门口,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脚,身子一晃,就要摔倒。 夏祥手疾眼快,向前一步,双手一托,便托住了作儿的腰身,微一用力,便把她扶正。 “小心脚下,不要乱了方寸。”夏祥温润一笑,“你家娘子如此大方端庄,想必你也是心细之人,方才失态,也是意外。” 作为曹姝璃的贴身丫鬟,作儿见多了络绎不绝前来曹家提亲的王孙贵族,一个个要么趾高气扬没有教养,要么其貌不扬不够英俊,要么举止粗俗谈吐不堪,全无礼数,从未有一人如夏祥英俊、温润、细心、周全,还如此体贴,她心跳如鼓,脖颈微红,低低的声音应道:“多谢郎君。我家娘子举世无双,万里挑一,是一等一的人才……” “多嘴。”曹姝璃嗔怪一声,朝夏祥歉意一笑,“倒让郎君见笑了,作儿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没大没小,礼数不周之处,还望郎君担当。” 夏祥摆手笑笑,回身看去,只见夜市灯火依旧,人流如织,灯火阑珊处,哪里还有肖葭的影子?或许他刚才只是一时恍惚,看错了人。收回目光,一步迈入曹府,正对大门的影壁之上赫然是一幅万里江山图。 上有对联,上联:千江有水千江月,下联:万里无云万里天。 夏祥顿时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笔锋从容、勾画如锋、转折若风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怎会是他! 问鼎记_第十一章 无本生意 长乐街在安定河的拐弯处有一座桥,过桥之后,就成了长宁街。只有一桥之隔,长宁街就远不如长乐街的夜市喧嚣而繁华。长乐街多是小商小贩,自产自销。长宁街沿街则是商铺商行商号,虽人少,却做的都是大生意。 安家漆器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商行,经营各种手工漆器。不论是外观的设计、手艺的精美还是雕工的精致,安自如自认她的漆器在整个上京的漆行之中,属一流品质。只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她的安家漆器始终没能在京城叫响,不管她如何努力,依然是不温不火,比不过名声响亮的何家漆器和常家漆器。 何家漆器以剔红出名,常家漆器以剔黑著称,安家漆器综合各家之长,剔红剔黑都很拿手,却淹没在何家和常家各自的名声之下,无法出头。 安自如并非上京人氏,她来自泉州。三年前,年方二八的她独身一人前来上京,原本想在京城有所作为。她从泉州不远万里来到京城,以十两银子起家,三年后的今天,安家漆器一年的利润也有三五百两银子,安身立命足矣,却很难再进一步。 也许是北方之人接受不了南方的婉约风格,她自认她的漆器不比何家和常家差上分毫,喜欢者却寥寥无几。她又不想改变风格来迎合购买者,眼见年纪越来越大,想着不如回到泉州嫁人生子,也好过守在京城前景无望好。 安自如顾镜自怜,镜中映照出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脸型微瘦,下巴圆润,杏眼,淡眉,双眼脉脉,如水似雾。 到底该如何是好?安自如暗叹一声,见天色不早,今晚又要空守了,不见一个客官,生意再如此清淡下去,真不如卖了铺子回泉州安身。 这么一想,她起身要去关门。朝廷虽未规定沿街商铺夜市期间必须迎客,只是经商之人,一个晚上只守得一个客官上门,也算有所收获了。 才一起身,灯光一暗,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安自如心中一惊,莫不是有鸡鸣狗盗之辈前来收取保护费?上京治安良好,自从三王爷上任上京府尹后,夜市加派了巡街官吏,夜市之中惹是生非者大大减少。 待看清来人是一男一女之后,安自如心中稍安。再定睛一看,男子年纪四旬开外,短须,长衫,面如冠玉,手持折扇。女子年方二八,蛾眉,樱桃小口,面容光洁无瑕,她心中微喜,忙迎向前去。 “两位客官需要什么样的漆器?是要香盒圆盒还是碗筷盘,或是莲式盘?”安自如轻提裙裾,姿态轻盈,意态轻柔,一口微带泉州口音的官话,柔软宜人。 “娘子是泉州人氏?”女子微微一礼,“不劳娘子介绍,我父女二人是想和娘子做一笔没有本钱的生意。” 安自如盈盈还了一礼:“不知要小娘子做什么无本生意?生意若是不下本钱,还是生意吗?” 男子折扇一摇,呵呵一笑:“在下姓李,娘子可叫我李二郎。这是小女肖三娘。” “李郎君、肖小娘子。”安自如见过二人,并不惊讶二人自称父女 却姓氏不同,“我是安大娘。” “安小娘子……”李鼎善见安自如应付自如,又因她年纪比他小了许多且梳了待字闺中的发型,便称她为小娘子,“小女已经走访了十数家漆行,从何家到常家再到张家,等等,最后选在了你家。” 肖葭接过话头,她轻轻一拢额头的一缕秀发,浅浅笑道:“安娘子,你家漆器与别家大不相同,兼具南方婉约和北方豪迈之风,有没有想过,为何没有在上京大行其道,成为达官贵人竞相追逐的名品呢?” 此话一出,安自如怦然而惊,不禁退后一步,声音微微颤抖:“肖小娘子是何方高人?为何安家漆器不能扬名,还请指教。” “指教谈不上,以我粗浅认知,安家漆器没有大行其道的原因只有一个——画风不对。”肖葭肃然正容,“我不是高人,只是一个想和安娘子做一笔生意的小人物。安娘子,若是我有图案,你可否做出一模一样的漆器?” 安自如不解肖葭来意,想了一想:“若是图案不过于复杂,又没有工艺要求,完全可以做到。” “好。”肖葭拿出一张宣纸,纸上有一幅工笔画,画法写实,笔法工整,又因添加了色彩之故,栩栩如生,“怎样?” 安自如目光中的兴奋如渐渐亮起了蜡烛,她拿过宣纸,端详半晌之后,喟叹加赞叹:“是肖小娘子所画?” 肖葭点头。 “当真是巧夺天工,肖小娘子心思剔透,玲珑如玉,实在让人敬佩。”安自如赞誉之言发自真心,她自小从事漆器的设计和制作,见多了各种漆器,肖葭所画漆器非但设计精美,心思奇巧,还无比实用,只是有一点她还想不明白,“此物不知有何用处?” “茶筒。”肖葭也不隐瞒,实言相告,“若是要一千个,大约多久可以完成?” “一千个?”安自如以为她听错了,大惊失色,“以肖小娘子的要求,每个成本都在三百文以上,且不说三百文一个的茶筒有多昂贵,哪家茶商会用,只说一千个折合三百贯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虽未明说,肖葭却是听了出来,安自如疑心她拿不出三百贯钱。 说实话,肖葭还真没有三百贯钱,她胸有成竹地淡然一笑:“安娘子,你是想赚一笔快钱,还是想让安家漆器成为上京漆行之中被人仰望的领军漆行?” 安自如被肖葭的气度震住了,心中盘算片刻,蓦然下定了决心:“安家漆器有今天的名气来之不易,若能和何家、常家并驾齐驱,小女子虽不才,也愿意斗胆试上一试。愿学卓文君,不做白头吟。” 卓文君是汉代才女,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一、蜀中四大才女之一。为了追求真爱,作为巨商之女的她不惜和司马相如私奔。私奔后,为了生计,她和司马相如卖酒为生。后来在她的相助下,司马相如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得以入朝为官。 安自如以卓文君自比,显然不是效仿她的私奔之举,而是她身为女子为了追求幸福敢作敢为的精神。 肖葭点头赞道:“汉代之时,卓文君便有如此胆识,如今大夏风气更为清明,我辈女子,更当自强。安娘子,若你只求安稳,我付你十贯钱的订金,待一千个茶筒制作完成之后,我再付清余款。若你想要有一番作为,愿意光大安家漆器,我付你五贯钱订金,待一千个茶筒制作完成之后,我拿来去卖,所得利润你我一人一半。同时我还保证,以后会有两千三千个茶筒交由安家漆器制作,不仅如此,安家漆器还可以承制更多的漆器,不出半年,便可成为上京最负盛名的漆行。” “若真如此,我愿与你共享安家漆器!”安自如不是目光短浅之人,虽还不清楚肖葭的真实身份和来历,但只凭肖葭的本领和气度,她就认定肖葭所言非虚,“不知肖小娘子一千个茶筒是想卖给谁家?” “好景常在。”肖葭悄然一笑,神态自若之中,又有三分神秘,“安娘子信还是不信,我能用安家漆器的一千个茶筒敲开好景常在的大门?” 安自如赫然心惊。 好景常在现在如日中天,产业遍布大夏境内,光是茶行就有不下三百家。若是真能如肖葭所说可以用一千只茶筒敲开好景常在的大门,成为好景常在的供应商,安家漆器瞬间就可以成为上京最大的漆行。 问题是,肖葭的想法如何才能实现?和肖葭有同样想法者必然大有人在,相信许多人已经踏破了好景常在的门槛,肖葭想要从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难如登天。 肖葭却是看出了安自如的心思,笑意盈盈地围着安自如转了一圈,说道:“安娘子,若是信不过我,也不要紧,可以走第一个路子,稳妥些。” 安自如低头不语,盘算不定,过了半晌才猛然下定了决心:“肖小娘子,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务必应我。” 李鼎善站立一旁,以置身事外的态度旁观许久,越看越是欢喜。肖葭历经了一番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之后,终于有了今日成就,她爹娘泉下有知,也当欣慰矣。 “请讲。”肖葭淡定依旧。 “若是茶筒生意成了,以后我愿意一路追随在你左右,望肖小娘子不要嫌弃才好。”安自如心里清楚,若是肖葭真能借助茶筒成为好景常在的供应商,等于打开了一扇无限可能的大门,好景常在商行需要的漆器可不仅仅是一个茶筒,而是所有漆器,且需求量都无比巨大,依附在好景常在这棵大树之上,安家漆器成为大夏境内最大的漆行也不在话下。 只要肖葭能打开好景常在的大门,她追随在肖葭身后又有何不可? 肖葭握住安自如的双手:“安娘子,你我虽萍水相逢,却是一见如故,若我日后事有所成,愿与你平分。” “一言为定!”安自如心神激荡。 “一言为定!”肖葭也是心情激动而兴奋。 李鼎善微微颔首,目露赞许之色,心中却想,肖葭有他之助,一回上京便在短短时间内站稳脚跟,夏祥一个人,也不知他一入上京龙盘虎踞之地,还能处处周全吗? 问鼎记_第十二章 试探 夏祥和萧五被请到客厅,二人坐定之后,管家曹林上茶,曹姝璃和曹殊隽先去更衣。 夏祥已然从作儿口中得知落水少年名叫曹殊隽,是曹家独子,自小便不好读书,今年大比之年,被爹爹强行赶去应试,他不从。爹爹紧逼,气极之下,要纵马离家出去,不料一时马惊,若不是夏祥和萧五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曹家客厅布置得倒也雅致,金丝楠木的桌椅,兰花青瓷瓶,墙壁上所挂多是山水画,正中悬挂一画,画风拙朴。画中一河,河上有船,船上三人,两人划船,一人站立船头。岸上还有一人,正在引船靠岸。 右上有一行小字:渊明归隐图。 字迹和影壁上所留之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夏祥心中更加明白了几分,正愣神时,身后传来作儿欣悦的声音。 “夏郎君,茶来了。” “茶已经上过了,怎么还上?”萧五早就口渴了,管家曹林上茶之后,他迫不及待一口喝干,“正好我还口渴,我再来一杯。” “只有一杯,没你的。”作儿奉送了萧五一个大大的白眼,将茶杯放到夏祥面前,“夏郎君请用茶。” 曹林上茶所用的茶杯是定窑,作儿所用的茶杯是汝窑。大夏有五大名窑,分别是“汝、官、哥、钧、定”,汝窑位于五大名窑之首,素有“汝窑为魁”之称。 汝瓷造型古朴大方,以名贵玛瑙为釉,色泽独特,有“玛瑙为釉古相传”的赞誉。随光变幻,观其釉色,犹如“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之美妙,似玉、非玉,而胜玉。传到后世,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的盛誉。 “为何我的茶杯不如先生的茶杯名贵?”萧五虽不知道汝窑比起定窑之好,但只凭茶杯的光泽便能立判上下,不由得奇道,“是因为我长得不如先生伟岸,还是我不如先生有才?” “都不是。”作儿皱着鼻子笑了,哼了一声,“是你不如夏郎君更得我家娘子欢心。非但你的茶杯不如夏郎君的珍贵,就是茶叶,也差了太多。曹管家上茶,多半是三等茶叶。我家娘子不敢慢待了夏郎君,便拿出她珍藏的特等茶叶。” 萧五哪里有那么多的弯弯心思,“哦”了一声,起身拿起夏祥原来的茶杯,一饮而尽,一抹嘴巴笑道:“特等也好,三等也罢,解渴才是好茶。作儿,再来一杯可好?” “再好的茶像你这样牛饮,也是浪费,你不如喝白水好了。”作儿不满地白了萧五一眼,“你且记住了,不要叫我作儿。” 萧五不解:“叫你什么?” “奴姓李,名作作,叫我李作作即可。”作儿对萧五不假颜色,对夏祥却是笑语嫣嫣,“只有我家娘子和关系密切之人,才可以叫我作儿。” “先生也是刚刚认识你,他和你关系也不密切。”萧五脑子不转圈,努力想要纠正作儿的错误,“李作作不如作儿好听,我还是叫你作儿好了。” “怎的如此气人?”作儿生气了,将茶壶重重一放,“你是榆木脑袋还是石头脑袋?以后不要和我说话,气死我了。” 夏祥微微一笑,轻抿一口曹小娘子亲手所泡的好茶,果然香气悠远,回味悠长。 作儿兴致极高,还想再说萧五几句什么,一回身却发现不知何时曹姝璃站在身后,吓得她一吐舌头,转身就跑,“娘子,我再也不敢多嘴了,先记下,等下次一起算账。我先下去了,有事娘子再叫我便是。” 一边说,一边匆忙逃走。 夏祥不觉哑然失笑,回身一看,曹姝璃换了一身素雅装扮,淡然而立。曹姝璃的身后,站着曹殊隽。 曹殊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身材修长,头系方巾,腰间系一方锦带,着白色绣绫长衫, 脚蹬方靴,只见他眉目如画,唇红齿白,面如美玉,当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夏祥暗中赞叹一声,曹家一对儿女,都是一等人物,也不知道曹家主人,到底是何方人物?若非官宦,便是富商。 曹姝璃先是冲夏祥盈盈一礼,又冲作儿的背影轻哼一声:“作儿,你等着,我饶不了你。” 作儿脚下不停,低头掩嘴,虽是背对几人,双肩微微耸动,可见她正在窃笑不已,并不惧怕曹姝璃的威胁。 “姐姐,作儿愈发没规矩了,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传了出去,让人以为曹家没有家规,岂不辱没了曹家的门庭?”曹殊隽冷哼一声,目光傲然地越过作儿的背影,望向了门外的天空,此时已然夜深,夜空之中除了繁星,一无所有,也不知道他看些什么。 “一个丫鬟怎能辱没曹家的门庭?倒是你,才愧对曹家的列祖列宗。”曹姝璃头发盘成已然及笄却并未成亲的飞仙髻,上有碧绿簪子,簪子之上镶金错银,流光溢彩,裙裾之上的玉环,红粉相间,轻一迈步便叮咚作响,如仙乐齐鸣。 正是云鬓花颜金步摇的风姿。 “男儿之志,并非全在读书。若是天下全是读书人,谁来经商谁来务农谁来酿酒谁来参军?”曹殊隽鼻孔朝天双手抱肩,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之上,右手一指对面的椅子,“夏郎君,坐下说话。” 夏祥并未入座,笑道:“也不知是否叨扰了令尊?” 客厅是一家之主会客之处,若是曹家主人出来相见的话,要等到主人出来之后,夏祥才敢坐下,是为礼节。 “爹爹正在更衣,稍后便到。”曹姝璃暗暗赞叹夏祥的气度和礼数,不少王孙贵族虽气度不凡,看似人中龙凤,却有人失之于礼数不周,有人失之于自视过高,夏祥言谈举止,随意自然,如明月当空,又如清风拂面,让人心生亲切之感。 “等爹爹来了再站起迎接也并无不可,夏郎君,你不要太在意虚礼了。”曹殊隽起身来到夏祥面前,拉住夏祥的胳膊,将他按到了椅子里,“随心所欲,才可逍遥。老子说,无为而治,不言而教,规矩太多,反是坏事。” 夏祥哑然失笑,原以为曹殊隽是一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外加不知天高地厚,不想他还深受老子学说影响,深得《道德经》精髓,当下也不起身,笑道:“礼不可废,仁、义、礼、智、信是为五常之道,五常为为人根本。进退周旋得其体,乃是正人身之法。” “我最不喜欢作揖拱手的虚礼,繁文缛节,让人不得自在。”曹殊隽斜了夏祥一眼,语气隐含不屑之意,“方才见你救我,脱衣服,跳水,放荡洒脱,还以为你是和我一般不在意世俗礼法的逍遥之人,却不想也是一个迂腐的读书人,算我看错你了。” 夏祥才不在意曹殊隽的话,从容不迫地答道:“从心所欲也要不坏了规矩才行。人可以放荡洒脱,可以逍遥自在,只要不坏了规矩乱了章法就好。” 曹殊隽非常不满地翻了翻白眼,想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他还想说服夏祥,不想才一个回合就落了下风,恼羞成怒之下一把拉起夏祥,“既然你如此在意礼法,就站着好了。” 如此心性,倒也率真可爱,夏祥暗笑,想起了之前的约定,便问:“曹三郎,四十五两银子的事情,现在就办了吧?” “还想要银子?”曹殊隽气得跳了起来,跳过之后,反倒又笑了,“罢了罢了,我再加五两,总共是五十两银子,想要拿走,没问题,只要你帮我办成一事。” “什么事?”夏祥笑眯眯地问道,和颜悦色如同老农,他伸出右手,“先验过银子再办事,这是规矩。” “扑哧!”曹姝璃忍俊不禁,失笑出声,被夏祥的无赖逗乐了。 初见夏祥时,夏祥近乎赤身,虽是救人,却也有失礼之处,她便以为夏祥是一个市井少年,不说他健壮的身体,只说他一身非同一般的泳技,就远超许多上京锦衣玉食的少年郎。 只是曹姝璃自小受爹爹重文轻武思想影响,只喜欢文人而不欣赏仗义的游侠儿,认定他们不过是衣食无忧不好读书又无事可做的纨绔子弟罢了,如今天下太平,哪里有什么不平事需要游侠儿拔刀相助?尤其是家中又出了一个一心想成为游侠儿的曹殊隽,更是让她对游侠儿深恶痛绝。 若非夏祥是曹殊隽的救命恩人,她别说请夏祥来家里做客,连和夏祥说上一句话也觉得多余。不想夏祥竟是读书人,倒让她惊喜之余,不免更高看夏祥了。等到夏祥几句话辩驳得曹殊隽哑口无言之时,她更是芳心大喜,若是夏祥真能说服曹殊隽将心思都用在读书之上,夏祥必定会成为爹爹的座上宾。 曹姝璃怎么也没有想到,方才还满腹经纶的夏祥,转眼间却变了一人,如市井间讨价还价的商人一般,伸手要钱,还摆出一副理所应当大义凛然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一个读书人,受圣贤教诲,又注重礼仪,怎能如此市井? 怎的在夏祥身上,既有读书人的文雅博学之气,又有游侠儿的放荡洒脱,还有市井中人的精明?曹姝璃也是大为不解,夏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哧!”曹殊隽讥笑一声,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钱引,在夏祥眼中晃了一晃,嘴角上挑,“看清楚了,是官家的钱引,不是民间的交子,再仔细看看,是不是五十缗?” 大夏初年,益州出现了为不便携带巨款的商人经营金钱保管业务的“交子铺户”。存款人把金钱交付给铺户,铺户把存款数额填写在用楮纸制作的纸卷上,再交还存款人,并收取一定的保管费。这种临时填写存款金额的楮纸券便谓之交子。 交子先在民间自发形成,后来朝廷在成都设益州交子务,由京朝官一二人担任监官主持交子发行,并“置抄纸院,以革伪造之弊”,严格其印制过程,交子正式成为官交子。 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不久,改“交子”为“钱引”,改“交子务”为“钱引务”。“钱引”的纸张、印刷、图画和印鉴都很精良,并且以缗为单位。一缗即为一贯。 五十缗就是五十贯,约合五十两银子。大夏银贵钱贱,五十缗并不如五十两银子值钱,却也相差不多。 夏祥微露惋惜之色,拿过钱引左看右看,还给曹殊隽说道:“若是一锭五十两的纹银该有多好,比钱引拿在手中踏实多了。” 曹姝璃强忍笑意,心中讶然之外,又无比好奇地想知道,夏祥到底是何许人也,是真的爱财如命,还是有意为之。 曹殊隽手腕一翻,两根手指夹起钱引放到了桌子之上,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想要真金白银也行,只要你帮了我,五两金子五十两银子还是五十缗铜钱,你随便选。怕就怕,你的本事不值一文铜钱。” 大夏约定俗成的兑换比例是一两黄金十两白银十贯铜钱。 萧五在夏祥身后垂手而立,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平静,表情平和,既没有一名随从应有的谦卑之态,也没有一个护卫该有的肃然之意,倒像是夏祥的陪读。再者他体型也不是高大魁梧的类型,若非曹姝君亲见萧五只手拦马的神勇,他断然不会相信萧五会有一身惊人的武功。 “还是要钱引好了。”夏祥似乎听不出来曹殊隽话中的嘲讽之意一样,退后一步,“曹三郎,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尽管开口,我能救你,便能帮你。” 此话说得太圆太满,曹殊隽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却见曹姝璃微微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他心中稍定,心知曹姝璃也有意试探夏祥一二。 问鼎记_第十三章 天子门生 曹殊隽围绕夏祥转了一圈,在夏祥面前站住,忽然正容敛色,朝夏祥深施一礼:“先谢过夏郎君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在下永生不忘,定当供奉夏郎君的长生牌位,日夜焚香,祈祷夏郎君长命百岁,平安无忧。” 夏祥还了一礼:“如此小事,不足挂齿。供奉长生牌位就更是折寿,我可消受不起。若是曹三郎心中过意不去,送我一把扇子,我也就忘了此事。” 曹姝璃掩嘴而笑,笑而不语,心中却想,夏祥当真聪明至极,曹殊隽以一个长生牌位来报答夏祥的救命之恩,言下之意便是五十缗的钱引并非是救命的回报,而是另外事情的报酬,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夏祥一点就透,直接回应索要一把扇子,既风雅又大度,同时还暗指他对救人之事并未放在心上,挥扇之间,风轻云淡。 曹姝璃不免又多看了夏祥几眼,愈发认定夏祥是一个非但不迂腐而且还颇有雅致的读书人。 曹殊隽没想到夏祥如此气量,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妙,妙。好,扇子送你,不过,长生牌位也还要供上。” 夏祥接过曹殊隽递来的扇子,也不打开,拱手一礼:“多谢曹三郎赠扇之谊,长生牌位你直接送我便可,不必供奉,否则我每每想起你每日都会对着我的牌位焚香,我以后还怎么睡得安宁?再万一哪一日你和我反目,将我的长生牌位踩在脚下,我又会浑身不得自在,所以,不如直接将牌位送我,我自己供奉自己,我自会尽心,你也省事。” 如此回答,曹姝璃不禁莞尔:“如此也好,作儿,让曹伯准备一个长生牌位送与夏郎君。” “知道了,娘子。”曹姝璃话音刚落,作儿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干脆并且欢快,说明她并未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夏祥哈哈一笑,知道该说正题了:“现在我最关心的事情是,五十缗钱引需要我做什么?” “事情很简单……”曹殊隽意味深长地看了曹姝璃一眼,摇头晃脑地说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先帝的这首《劝学诗》,害苦了天下多少读书人,也害苦了我。夏郎君,若是你能劝说爹爹不逼我参加进士考试,钱引我自当双手奉上。” “这……”夏祥倒吸一口凉气,曹殊隽为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大夏重文轻武是自太祖立朝以来定下的规矩,时至今日,早已蔚然成风,莫说曹家是大户人家,便是小门小户,但凡能够读得起书,谁不想考中进士谋求一个出身? “我的志向是当一个遗世而独立的散人,放荡洒脱在世俗之中,不被世间的规矩束缚了手脚,不被世俗之事约束了逍遥,就像当年的李太白,一个人‘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是何等的自在何等的潇洒。”曹殊隽头呈四十五度角朝天空仰望,一脸无限向往之意,可惜他身在屋内,只能看到房顶却看不到天空。 况且现在又是晚上,即使看到天空,也是夜空。 夏祥笑了笑:“在没有见到令尊之前,若说能做到,是为大话。若说不能做到,也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和没有担当,我现在不妄下定论。” 曹殊隽听明白了夏祥的意思,道:“夏郎君,家父为人刻板,事事喜欢引经据典,他又甚是推 崇科举,认为科举最为公平合理,可以为朝廷选拔人才……想要说服他,实在是太难了。” “曹三郎,你可曾通过州试?”夏祥并未在意曹殊隽所说,问到了他关心的问题。 大夏初年,仅有两级考试制度,一级是由各州举行的取解试,一级是礼部举行的省试。太祖十年,为了亲自挑选德才兼备者,太祖实行殿试。自此以后,殿试成为科举制度最高一级的考试,并正式确立了州试、省试和殿试的三级科举考试制度。 夏祥在一年前便通过了真定府的州试,州试得中是为举人。大夏的举人不是功名,只是可以参加省试的资格,而且还是一次性有效。若是省试落榜,三年后再来参加省试,还需再次通过州试才可。 太祖推行殿试,是为了江山大计,殿试之后,不用再经吏部考试,直接授官。殿试因为是皇上亲自主考,及第后,所有考生不再对考官称师,也不自称门生。如此,所有及第的人都成了天子门生。殿试后分三甲放榜,还要举行皇帝宣布登科进士名次的典礼,并赐宴于琼林苑,故称琼林宴。 大夏的科举制度不仅比前朝更加规范,也更加严谨。从大夏开始,科举开始实行糊名和誊录,并建立防止徇私的新规则。糊名,就是把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贯等密封起来,又称“弥封”或“封弥”。太宗时,只是对殿试实行糊名制。后来,当今皇上下诏省试、州试均实行糊名制。其后有人指出,糊名之后还可以认识笔迹。因此进一步采取了防范措施,将考生的试卷由他人另行誊录。考官评阅试卷时,不仅不知道考生的姓名,连考生的字迹也无从辨认。 司马饰有一年担任主考官时,读到了连车的文章,拍案称好,有心录取为第一名,却又从笔法和才学上断定是自己弟子的文章,于是列为第二。拆封之后才知道是连车文章,不由得引为憾事。 “今年开春刚刚通过州试。”曹殊隽一脸自得之意,负手而立,傲然而笑,“我并非不会不能读书,而是不想考取功名罢了,别说州试,即便省试,对我来说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先生,一路上我也识了字背了诗,州试这么容易,要是我去参加州试,说不定也能考中。”萧五不知道曹殊隽的话是自夸自负之语,当了真,“明日我便报名试试,胆子一定要大,万一就成了呢?” “哈哈哈哈……”曹殊隽开怀大笑,萧五一脸懵懂之相,言谈举止也可看出不是聪慧之人,重文轻武并非大夏传统,古往今来,都是文人执掌天下,可见读书并非是谁都可以胜任之事,以萧五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资质,也想参加科举,当真是痴人说梦。 萧五再傻,也能听出曹殊隽笑声中的嘲讽之意,憨憨地挠头笑了:“曹三郎莫要取笑我,我会识字能背诗,却不会写字,考取功名不过是随口一说。我虽然愚笨,却也懂得追随先生报效朝廷。曹三郎不想考取功名,只想逍遥自在,我就不明白了,你既没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又没有功名薪俸,莫非以后要坐吃令尊留下的家业?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当自强自立为国效力为民请命,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而不报效朝廷孝敬父母?岂不是枉为臣子和人子?” “呃……”曹殊隽的笑声戛然而止,生生被萧五的话噎了回去,他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你一介武夫一个下人,懂得什么是道法自然之理吗?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 ;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我是不懂。”萧五倒也实在,毕恭毕敬地拱手一礼,退后一步,一脸谦卑之色,“我有自知之明,只管跟着先生便是,先生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就不会有错。” 曹姝璃暗暗称奇,萧五看似愚笨,却淳朴天然,言谈举止彰显善良天性。也不知夏祥是如何与萧五相识,看上去二人不是主仆关系,也不是同窗同乡,萧五却对夏祥言听计从,究竟是夏祥的才学还是他的品行让萧五甘愿追随左右? 曹姝璃有意要见识一下夏祥的真才实学,浅浅一笑道:“让夏郎君见笑了,三郎生性喜欢辩论,就连爹爹也说不过他。若是夏郎君能说服三郎去考取进士,爹爹也会欢喜。” 夏祥岂能不明白曹姝璃之意,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转而劝说曹殊隽参加省试,他也看了出来,曹姝璃也是愿意曹殊隽考取功名,曹家也只有曹殊隽一人不想科举。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夏祥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计较,“我既然答应曹三郎在先,自当信守承诺,为曹三郎解忧。” 曹姝璃又气又恼,不由得说道:“你到底是因为拿人手短还是要信守承诺?” 夏祥既不拔高自己的情操,又不掩饰自己的需求,不慌不忙地笑道:“两者兼而有之。” “你……”曹姝璃反倒被夏祥气笑了,“这么说,你真要为三郎出头了?莫要怪我没有提醒你,若是一言不合,爹爹赶你出门也有可能。” “莫要听姐姐乱说,爹爹是讲道理之人,怎会赶客人出门?”曹殊隽心生欢喜,方才萧五的一番话虽然令他无比尴尬,但随从尚有如此才学,可想而知夏祥更是博学之士,想到夏祥若能真的说服爹爹不再逼迫他参加省试,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夏郎君,拜托了。” “好说,好说。”夏祥呵呵一笑,眼光一扫,注意到了曹姝璃微露不悦之色,便道,“曹小娘子不要生气,我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者说来,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若你不喜欢一人,令尊非要你下嫁于他,你又当如何?” “你莫要胡说,功名和婚姻,怎能相提并论?”曹姝璃一时羞涩,脸上红云飞起,“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功名大事,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 “娘子不喜欢的人,她才不会嫁。”不等夏祥回答,作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一响,她脚步轻快如猫,悄无声息地来到夏祥身前,递上一物,“夏郎君,你的长生牌位。” 一块长形木牌,是上等的檀香木所做,还好上面没有写上名字,否则倒让夏祥心中发怵了。也是,任谁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牌位之上,也会在心里留下大小不等的阴影。 萧五伸手接过长生牌位,嘿嘿一笑:“谢过作儿。” 作儿白了萧五一眼:“要你谢?不稀罕。叫我李作作,不许叫我作儿,记住了!” “作儿,你赶紧下去。”曹殊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急于告诉夏祥爹爹的性情和喜好,好让夏祥胸有成竹多些胜算,才不想听作儿的聒噪,“夏郎君,爹爹最推崇儒家学说,也喜欢佛家经典,最不喜欢……” “咳咳……” 一阵威严的咳嗽声从屏风后面响起,随后脚步一响,一个身材高大、国字脸、浓眉、长须的老者闪身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问鼎记_第十四章 夜行 此时已是将近三更时分,曹府门前的夜市依然热闹非凡,别说少年男女有增无减,在欢声笑语中暗传情愫暗送秋波,就连方才险些被惊马撞翻的馄饨摊夫妇,年过五旬,此刻依然精神饱满,毫无倦意,热情十分地招呼每一个前来就餐的客官。 老汉姓马,排行第三,名马小三,老妇姓牛,排行第二,名牛二娘。二人膝下一子,早年外出经商,从泉州出海,南下南海,一去不返,生死未知。二人本来在上京有一处店铺,为南下寻子,变卖了店铺。南下五六年,一无所获。回到上京之后,身无分文,只得东借西凑几千文,支起了馄饨摊,以维持生计。 好在上京是京城,又值繁华盛世,一个馄饨摊,只摆夜市,一日的收入也有百余文,足够二人生计之用。 惊马之事,虽已过去一个时辰有余,二人仍然心有余悸。好在客官络绎不绝,二人忙个不停,顾不上多想刚才之事。待一个妙龄女子和贴身丫鬟走后,暂时没有客官,二人得以休息之余,不免又说起了惊马。 “二娘,方才要不是夏小郎君拉了我二人一把,我二人说不定就被马踏伤了。”马小三感慨之余,又唏嘘不已,“我二人刚刚怎么像傻掉了一样,竟然忘了谢过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太不应该。” “说得也是,我二人太失礼了。”牛二娘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抹了抹眼泪,“方才的小郎君,多像我们走失的儿子,三郎,要是他能做我们的义子,我做梦都会笑醒。” “想什么呢?小郎君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还想认他当义子?又不是我们是他的救命恩人。”马小三嘴上责怪牛二娘,其实心里也忍不住在想,真能认小郎君当义子的话,他和二娘的晚年也算有依靠了,算了,不想了,他何德何能可以让小郎君认他为父? “要是儿子还在该有多好……”牛二娘叹息声中,又要抹泪。 “店家,来两碗馄饨,要多些香菜多些醋,酱油也要,不要辣菜。” 一男一女两位客官来到馄饨摊前,二人都是二十岁的年纪,男子一袭长衫,瘦脸淡眉,薄唇大耳,眼珠四下转个不停,精明而机警。女子是寻常打扮,也是瘦脸淡眉,樱桃小口,额头光洁,下巴尖尖,虽不是沉鱼落雁貌,也算得上一等的姿色。她头上的朝天髻表明她已是出嫁之女,但神色之间微有凄色,头上白花一朵分外醒目,显然是刚刚丧夫。 马小三和牛二娘见来了客官,忙收回心思,开始忙乎起来。 “七娘,罗大一死,你也是自由之身了,日后遇到心仪之人,再嫁也就是了,不必伤心。”男子落座之后,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桌子和板凳,才请女子坐下,“况且罗大对你薄情寡幸,何必为他伤心?他的死,也是咎由自取。” “四哥,我不是为罗大伤心,是为自己。”女子坐在男子对面,正好面对曹府,她的目光在曹府门口停留片刻,“若不是爹爹三年前非逼我嫁与罗大,三年来我若全力经商,全有商行今日不会比好景常在差上几分。爹爹偏要让我和罗大成亲,三年间我除了和罗大争吵生气,一事无成。好景常在恰恰是在这三年之内风起云涌,眼见就是大夏第一商行了。真是可恨可气,连家丫头真是好命,没人逼她嫁人,否则她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也是她没有遇到我,哼哼,我要是出手,全有必定可以吞并好景常在。” 大夏之前,丫头多指未婚女子。女孩子在及笄之前,头上都要梳着两个“髻”,左右分开,对称而立,像个“丫”字,所以称为“丫头”。唐代刘禹锡《寄赠小樊》诗云:“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大夏立朝之后,吴楚之人谓婢女为丫头,丫头一说渐有贬义。女子以丫头称呼连家小娘子,是有意轻视。 “爹爹的决定,我也不好反驳,这几年,倒是委屈你了。”男子爱怜地看向女子,递过筷子,“七娘,罗大一死,你再寻个好人家嫁了,罗家的家产,你也一并带上。以罗家的财力,可以助全有商行火速壮大,三五年内吃掉好景常在,也不在话下。” 大夏律法规定,女子出嫁时所带嫁妆,为女子个人财产,再嫁时,可以带走。大夏风气,男子为防止兄弟多分财产,多在婚后以妻子名义购置房产,死后妻子改嫁,也会一并带走。罗大生前以董七娘名义购买了多处房产和商行,他一死,董七娘自然可以随意处置。 “我正有此意!”董七娘接过牛二娘递来的馄饨,用筷子挑起一根香菜,目光再次落到了曹府门口,“王爷说,李鼎善回京,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宋超度之处,另一个,便是曹用果之处。” “我倒觉得王爷过于小心了。”男子埋头吃馄饨,也是饿了,吃相颇不雅观,他也顾不上许多,“李鼎善出京之前就和王爷交好,回京之后,也应先和王爷见面,怎会去见大势已去的宋超度和曹用果?何况李鼎善此次回京,是被三王爷所逼。放眼京城之中,可以保李鼎善周全者,唯王爷一人而已。王爷只管安坐王府,等李鼎善上门即可。曹用果只一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无权无势,人称睡卿,七卿之中,最为闲散无用。李鼎善若是投奔曹用果,曹用果哪里保护得了他的周全?” 七卿是光禄寺卿、司农寺卿、太府寺卿、卫尉寺卿、太仆寺卿、鸿胪寺卿、大理寺卿的合称。太府寺因所隶事务繁多,有“忙卿”之称;司农寺因所掌仓库分布很广,有“走卿”之称;光禄寺因掌酒醴膳馐,有“饱卿”之称;鸿胪寺掌四邻各国朝贡,而大夏虽然国势正呈上升之势,但和周边国家仍有战事,是以朝贡者少,故有“睡卿”之称。 “王爷既然认为李鼎善有可能前来曹府,自然有王爷的道理,你我不必质疑王爷的眼线和判断,只管听从王爷的吩咐查看曹府即可。也是王爷太过在意李鼎善,不想他出任何差错。”董七娘小心翼翼地吃下一个馄饨,入口唇齿生香,不由得赞道,“好吃,好吃,吃遍上京城,这家馄饨最好吃了。店家,以后我会常来你家。” 马小三点头一笑:“多谢客官。” 一身短衣打扮的马小三面相忠厚,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唇,朴实得如同上京城中随处可见的白杨树。牛二娘也是长相温和淳朴,和上京城中大部分底层的小商小贩并无不同。二人普通得如河水中的浪花,没有人会多留意他们半分。 董四哥和董七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董四大名董时长,因排行第四,人称董四,在大理寺当差。董七娘芳名董祈娘,因排列第七,人称董七娘。二人祖上本是前朝重臣,后来家道中落,二人从小相依为命。 董七娘暗中朝董四使了个眼色,她起身添了一些香菜,拿出十余文钱放在一边,假装无意中问起:“店家,刚刚曹殊隽马惊落水,听说有人救了他,那人是谁?” “是……”一碗馄饨不过三文,客官出手就是十余文,牛二娘喜出望外,开心之下张口就要说出夏祥名字——在曹姝璃问及夏祥名字时,夏祥回答之时,她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忽然脚上一紧,被马小三踩了一脚,立刻知道多嘴了,话到嘴边又生生拐了一个弯,“是一个白面书生,长得可俊了,像个小娘子。” 董七娘微露失望之色:“可知他的名字,又是哪里人氏?” “摆起四方桌,来的都是客,这是京城,来往的都是天南地北的客官,连番国、胡人都有,谁又记得住一个白面书生姓什么叫什么?客官可是认得他?”马小三唯恐牛二娘情急之下一时失口,就接过了话头,呵呵一笑,“这书生和别的书生没什么两样,就是更俊更白净一些,倒是很配小娘子,难不成他辜负了小娘子的一番情义?” “呸,屁话!”董娘不由得羞怒,想要发作,转念一想又忍住了,索性顺着马小三的话往下说,“不瞒老伯,他还真是负心郎,原本说好等奴家和离之后,他和奴家成亲。现今奴家郎君病死,我来寻他,他却避而不见。世间男人,大多一样都是薄情。” 大夏朝风气比之前朝开明许多,夫妇二人结婚,除了丈夫可以休妻之外,女子若是不满夫婿,也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双方都同意,是为和离。“不逞之民娶妻,绐取其财而亡,妻不能自给者,自今即许改适”,意思是说,丈夫若没有能力赡养妻子,妻子有权利离婚。“夫出外三年不归,听妻改嫁”,丈夫离家三年未归,妻子也有权利改嫁他人。 “呵呵,呵呵……”马小三含蓄地笑个不停,以他的眼力,一眼就可以看出夏祥绝不是董七娘所说的负心郎,董七娘和夏祥也是素昧平生,他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世间薄情男子不少,薄情女子也是常见。男女情情爱爱,谁是谁非,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楚?有什么爱恨情仇是一碗馄饨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碗。” “哈哈。”董七娘没笑,董四却被马小三的话逗得前仰后合,笑个不停,“老伯好口才,不去瓦舍勾栏说书当真是屈才了。” 上京的娱乐业非常发达,作为大型娱乐场所的瓦舍勾栏多达四五十处,每一处可容纳数千人,除了歌舞伎之外,还有各种艺人,说书、驯兽、杂耍、魔术,以及相扑、小品、武术、弓箭、蹴鞠、傀儡等等各类艺人。 “客官说笑了,我只会卖馄饨,哪里会说书?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马小三勺子在锅 里搅了一下,舀起一勺汤,“要不要加汤,二位客官?” “不要了。”董七娘对马小三和牛二娘再无兴致,坐回座位,目光在曹府周围扫了几扫,压低声音说道,“王爷怀疑曹用果和三王爷暗中密切往来,也不是无端怀疑。曹用果和李鼎善向来交好,三年前,李鼎善被罢官出京,三王爷欲除之而后快,却不知李鼎善出京之后去了哪里。后来李鼎善在京城之中交好的故人,要么被罢官,要么被贬出京,只有曹用果和宋超度二人硕果仅存。宋超度是有庆王庇护,曹用果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几位王爷之中,无一人为他美言,他却安然无恙。以三王爷的权势和候平磐的性情,他没有被贬出京,怎么可能?是以王爷揣测,曹用果可能暗中向三王爷投诚了。” “若果真如此,王爷派我二人监视曹府,是怕李鼎善不知曹用果暗中投向三王爷一事,若他进京之后前来曹府,就是自投罗网了?”董四微微皱眉,原以为王爷命他和董七娘留意曹用果的一举一动,完全浪费时间,只是王命难违,他再不情愿也只好为之,听七娘一说,才豁然开朗,“听燕豪说,他已然查到了在李鼎善离开中山村之时,中山村有三人也同时离开,一人叫夏祥一人叫夏来一人叫夏去。三人同是李鼎善在中山村的学生。” “王爷让我们留意曹用果的一举一动,是想让我们保护李鼎善先生周全。”董四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看,见马小三和牛二娘埋头忙碌,丝毫没有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心想自己也太多虑了,不过是一对馄饨摊夫妇,懂什么朝廷大事,就算听到也是白听,“王爷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们也不好猜测,他虽和李鼎善交好,却也不必为了李鼎善而和三王爷交恶。三年来,三王爷今非昔比,已然如日中天。何况现今皇上生病,或者三王爷继位也大有可能。” “王爷的心思我们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猜对猜不对,都是错。”董四懒得想太多,只想做好眼前力所能及的事情,“倒是燕豪背着高见元在背后查到了夏祥、夏来、夏去三人,又有什么目的?难道是想利用夏祥三人引李鼎善露面?李鼎善此时肯定已在上京,三王爷布下了天罗地网,却没有发现他的行踪,可见他在上京除了曹用果和宋超度之外,另外还有接应,燕豪想借夏祥三人找到李鼎善的下落,也不失为一条好计。我在想,我们要不要也顺着燕豪的线索查下去?” 董七娘低头不语,碗中馄饨已经吃完,只剩下碗底的清汤,汤上飘着几片香菜菜叶,她沉吟半晌才说:“燕豪也只查到了夏来和夏去的下落,却不知道夏祥去了哪里,不过他已经加派快马再去中山村,要去问问夏祥母亲夏祥的行踪。估计不用多久,夏祥是在上京还是在别地,就清清楚楚了。若是夏祥在上京,或许对引出李鼎善有些用处,若是在别地,就对王爷的大事,没有半点用处了。” “夏来和夏去也真是命大,掉下悬崖都摔不死,山村孩子,果然皮实,哈哈。”董四想起收到的线报,说是夏来和夏去掉在了悬崖下面,二人一前一后掉落,分别被人救下,居然都只是受了皮外伤,也是奇迹,“夏来北上,夏去南下,这一对苦命兄弟,到现在也不知道对方都还活着,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说来说去都怪李鼎善,要不是他,夏来夏去也不会走出中山村,安分地当一个村民,也好过远走他乡。” “管他们是死是活,净说些不相干的事情。”董七娘啪的一下摔了筷子,一脸不悦,起身就走,“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如何向王爷汇报,你早做打算,别让王爷挑了不是。” 董四也不恼,嘿嘿一笑,摸出几文钱放在桌子上,想起刚才七娘已经付了十余文,又收了回去。 等董七娘和董四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马小三和牛二娘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愕然和惊慌。二人虽没有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却大概知道有人想要加害恩人夏祥,什么三王爷什么燕豪,夏祥一介布衣,在三王爷的王权威压之下,不粉身碎骨才怪。 不行,不能让恩人被坏人背后害了,马小三压低声音对牛二娘说道:“二娘,我去曹府通风报信,你这就收摊。” “曹府……你哪里进得去?”牛二娘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起身到旁边代写书信的田大郎之处借来纸笔,“三郎,你写信一封投到曹府。” 马小三一拍大腿:“还是二娘想得周全,报信无门,投书有路。”说完,刚才还声称大字不识的马小三在包馄饨的案板上铺纸写信,片刻之后,百余字一挥而就。 随后,马小三脱下围裙,整理衣服,肃然正容来到曹府,将信递给了门房。 问鼎记_第十五章 足智多谋 曹用果年过四旬,颌下有须,白袍、朱履,戴儒巾,面相慈善而不乏庄重,他迈着四方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须,来到了夏祥面前。 不用介绍,夏祥也清楚来人便是曹府的主人,忙退后一步,正容,执晚辈礼,长揖一礼:“见过曹公。” 因夏祥尚不知道曹用果官职,是以以对尊贵者的尊称来称呼。 曹用果拱手还礼:“夏郎君不必多礼。多亏夏郎君救犬子一命,曹某感激不尽。” “曹公客气了,见人有难,伸手相助,是为为人之道,小事一件,不足挂齿。”夏祥不敢受曹用果一礼,忙又还了一礼,恭敬地说道,“何况我擅长游泳,若是我不会水,也断然不会下水救人。” 曹用果对夏祥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不说夏祥俊朗的长相和从容的气度,只说他周身上下洋溢的书卷气息和谦恭的态度,就让人心生亲近之心。只是在夏祥说完后面一句话后,他为之一愣,心中泛起古怪的念头。 这个夏祥,倒还真有意思,既有儒家思想中传统的济世之道,又有率真和坦诚的一面,在读书人中实属少见。 曹用果默然一笑,自顾自坐在了首位,目光落在了夏祥的茶杯之上,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朝曹姝璃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曹姝璃注意到了曹用果的目光,却假装不知,抿嘴一笑,将头扭到了一边。曹殊隽有意祸水东引,故意咳嗽一声,嘿嘿一笑:“爹爹,姐姐的汝窑平常从来不拿出示人,何况让人使用了?就连爹爹怕是也没有鉴赏过几次,夏郎君第一次登门做客,就汝窑在手,还真是偏心得很,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也。” 曹姝璃不羞不急,落落大方地笑道:“三郎说这番话,也不觉得诛心?夏郎君是你的救命恩人,莫说要上等的茶叶和汝窑杯了,便是奉上万贯家产,也是应当。难不成三郎自认你的命还不如汝窑杯贵重?” “我,我……”曹殊隽被曹姝璃呛得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几句,却又无话可说,只好尴尬地笑个不停,“姐姐这般向着夏郎君说话,莫非真的是中意他了?正好爹爹也在,夏郎君,你若喜欢姐姐,可向爹爹当面提亲。” “胡闹。”曹用果脸色一沉,“在夏郎君面前先是失礼后又失态,你此时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内敛?” “爹爹,孩儿本不想读书,也不想当一个读书人。”曹殊隽猛然站了起来,来到曹用果面前,凛然敛容,长揖一礼,“方才惊马之事,也是孩儿不堪爹爹威压,想要逃走,仓皇之下,才险些出了大事。若非夏郎君出手,即便孩儿大难不死,说不得也有无辜路人受伤。爹爹,我向道之心已决,经此一事,我也算是重获新生。夏郎君救我一命,如同再生父母,我是读书还是求道,他的话我也要听上一听。” 夏祥几乎要为曹殊隽的一番话鼓掌叫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先是以惊马事件开头,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再有下次怕是会有不测。再以他是曹殊隽的救命恩人如同再生父母抛出他要和曹用果讨价还价的话题,好让曹用果不得不尊重他的建议,步步为营,处处设防,让曹用果无路可退。 曹姝璃笑而不语,她是见识过曹殊隽的狡猾和机智,反正她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夏祥和爹爹辩论,不管谁胜谁负,于她而言都是一样。夏祥胜了,说明夏祥的才学在爹爹之上,江山代有人才出,再正常不过。爹爹胜了,说明爹爹比夏祥渊博,夏祥想要达到爹爹的高度,尚需时日。 夏祥也不说话,一脸浅浅笑意,等曹用果开口。 曹用果脸色平静如水,不动声色地看了夏祥一眼,又收回目光,随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默不语。 曹用果不说话,房间的气氛就有几分凝重,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一时房间中静可落针。 “夏郎君……”曹殊隽几次朝夏祥使眼色,夏祥视而不见,他情急之下只好开口相求,“爹爹学识渊博,今日相见,正好可以向他当面讨教一二,切莫错失良机。” 曹姝璃也觉得再如此下去很是尴尬,轻笑一声:“夏郎君,你可知今年的知贡举是谁?” 知贡举就是省试的主考官,就是“特命主掌贡举考试”的意思,一般以朝廷名望大臣担任。司马饰担任知贡举之时,力推提倡平实文风,反对太学体,因此连车、连易兄弟才得以脱颖而出,由此影响了大夏的文风一改先 朝的华而不实,从而转向朴实平易。 知贡举的喜好决定了考子能否高中,就算你妙笔生花,是不世之才,但文风不符合知贡举的喜好,也是枉然。唐朝之时有无数灿若群星的著名诗人,其实在当时因没有考中进士,一生郁郁不得志,甚至穷困潦倒者也大有人在。留给后世的璀璨诗篇,不过是生活的困难带来的副产品罢了。 大夏的知贡举不是固定的,而是采取临时差遣,年年不同,不常任。夏祥进京赶考,若是不知今年的知贡举是何许人也,就太不应该了。 “今年知贡举是翰林学士杨砥。”夏祥不知曹姝璃为何有此一问,便道,“杨学士曾高中状元,文风清雅脱俗。” “夏郎君对杨学士所知多少?”曹用果睁开微眯的双眼,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的文风可入得了他的法眼?” 杨砥刚中状元不久,爹爹便不幸去世,他悲痛欲绝,竟数日水米不进。后以俸禄不足以养母为由,闲居不仕,直至官府催促才赴任。不久,又因母病辞官。 皇上有一次诏杨砥觐见,问他何年及第,杨砥默而不答。后皇上才知杨曾为状元,后悔所问。从此,皇上对他不以状元自傲的品德,极为敬重。 “所知不多。”夏祥如实相告,他初出灵寿,刚入京城,哪里知道杨砥为人如何。 “杨砥为文崇尚烦琐,无一定师法,起草诏令时迂腐古怪,常被人哂笑,他也不以为意。”曹用果淡然一笑,“以我看,你和杨砥无论文风还是为人,差异甚大,若想被他录取,恐怕不易。” 先声夺人?不让他开口为夏殊隽求情?夏祥心中一惊,曹用果方才沉默半晌,一开口就是要在他最为在意的事情上出手,到底意欲何为?不对,引出知贡举杨砥的话题最先是由曹姝璃而起……这么一想,夏祥又朝曹姝璃望去。 曹姝璃端坐不动,端庄而优雅,大家闺秀风范一览无余,双目低垂,矜持而含蓄,不再多看夏祥一眼。 夏祥心中暗觉好笑,想了一想,说道:“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无机不破,万里无云万里天……若杨学士是天上明月,我便是地上千江。” 此话一出,曹用果微微动容。倒不是他被夏祥一语震惊,而是夏祥的回答既巧妙又应景,正好借用自家影壁上的对联。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是境界极高的佛家偈语。第一句,月如佛性,千江就是众生,江不分大小,有水就能映月;人不分高低,有人便有佛性。佛性在人心,无所不在;就如月照江水,无所不映。第二句,天空有云,云上是天。只要万里天空都无云,那么,万里天上便都是青天。云在或不在,青天依然是青天,不因云的在或不在而有丝毫改变。看不到青天,是因为心中有云。一旦心中无云,则是万里青天。 同理,杨砥师无定法,在文风上随心所欲应机而变,夏祥却不管杨砥是上弦月下弦月还是满月,他只当地上千江便可,任凭月圆月缺月升月落,千江有水,便千江映月。 此子不但气度非凡,还聪慧无比,颇有慧根,曹用果微微点头:“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变应不变,都是变通之法,夏郎君,若是殊隽有你一半悟性,他也不至于时至今日依然一事无成。” “我哪里一事无成了?爹爹,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知,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比起那些死读书的书呆子强了何止百倍?”曹殊隽愤愤不平,他自认和身边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相比有天渊之别,却不被爹爹认可,自然气愤,“人生在世,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夏郎君,你来评评理,难道除了考取功名之外,男儿生在世间,就再无用处了?” “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不值一提。”曹用果不以为然地摇头。 “当然不是。”夏祥知道该他出面了,他面色平静,心平气和地说道,“读书是为了学习,学习是为了安身立命。古之圣贤,从未将读书和考取功名视为同等。圣贤皆出生于没有科举之时,老子、孔子、孟子,谁有功名在身?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都是举进士而不第,却诗名留传千古,为后人称颂。读圣贤书,是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夏祥深吸一口气,见曹殊隽喜上眉梢曹姝璃一时惊愕曹用果不动声色,他心中笃定,更加慷慨激昂地说道:“只要心存 报国志,身系百姓心,何必非要谋求功名和出身?不为良相,必为良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只要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身在朝堂或是江湖又有何不同?” “好!说得好!”曹殊隽抚掌叫好,起身朝夏祥拱手一礼,“夏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我无心功名,却也心系苍生。就算纵情山水之间,也要留下千古传诵的诗篇,也算是为了大夏盛世,出一些微薄之力。” “哼!”曹用果嗤之以鼻,对曹殊隽怒目而视,“你若连功名都考取不得,还有什么本事留下千古诗篇?痴人说梦!你所好的都是一些奇技淫巧,都不是正道……再要胡说,罚你禁足三个月。” “禁足?爹爹,你忘了孩儿一个时辰前险些纵马北上,若非马惊,我此刻说不定已然在长城之外和鞑靼人开怀畅饮了。”曹殊隽虽有几分惧怕爹爹,但既然已有今日之事,他若不坚定态度,必然功亏一篑,何况又有夏祥相助,也是因为方才夏祥的话合情合理,让他勇气大增,胆子就更大了几分,“不管是北上长城之北还是南下南海之南,爹爹,孩儿自信可以策马扬鞭,一人一骑,天下可去。” 曹用果岂能听不出曹殊隽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不由得勃然大怒,正要拍案而起,夏祥却及时出面了。 夏祥起身,手中折扇打开,摇动几下,向前一步,递到曹用果手中:“曹公,天气炎热,不易动火,来,消消气。” 曹用果不明就里,又不好拒绝,只好接过扇子扇了几下。 “若在曹公眼中,一首好诗和一把扇子相比,哪个更让百姓喜欢?”夏祥的话题转移得不但及时,而且有趣。 曹殊隽不知夏祥为何有此一问,睁大了眼睛。曹姝璃也是微露惊讶和期待之意,心想夏祥还真是一个机智多变让人琢磨不透的少年郎,从容不迫中又有几分机智,机智之中又有些许狡黠,如此年纪就有如此聪慧,若是日后进入了官场之中,说不定会让多少人为之侧目。 “这怎好相比?”曹用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稍一思忖,“对寻常百姓来说,天热之时,有一把扇子在手,比一首好诗更能消暑。” 大夏虽比前朝国力强盛了许多,但对寻常百姓来说,读书依然是一件既耗费时间又耗费钱财的事情。大多数人家,供不起一个读书人读书。大夏尽管重文轻武,立朝百余年来,目不识丁者仍在十之五六。 “夏郎君何出此言?”曹用果将扇子还给夏祥,心中疑虑,急于知道夏祥的真正用意。才几个回合,他就意识到了夏祥非但学识非凡,且灵活多变,不像一般的读书人刻板而守旧,这倒不是说夏祥多有心机,而是在他看来,夏祥常有出其不意之举。 “读书人,书读得好,考中进士,可以治国平天下。考不中进士,可以正心、修身、齐家。”夏祥打开扇子,扇子是用檀木为龙骨、丝绸为面料精心制作而成,精美且实用,“扇子也是如此,一把扇子做得不好,可以自己使用,驱赶暑气。做得好,可以惠及天下百姓,人手一扇,安度盛夏。曹公,一个人若是有治理一县之能,另一人有一扇安天下之技,两者相比,谁高谁下?” 曹姝璃先是一愣,不解夏祥此问有何意图,随即一想,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过之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爹爹和夏祥相比,虽见多识广,更博学更渊博,但却没有夏祥的多才和触类旁通,或许真要棋输一着了。 曹殊隽强压内心的狂喜,原本借夏祥之口劝爹爹不再逼他参加应试,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无意中捡了一个珍宝,夏祥博学多才不说,还足智多谋,太出乎他的意外也太让他惊喜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夏祥是几时发现了他的秘密? 曹用果从未如此想过,被夏祥突如其来一问,顿时愣住,思忖半晌才说:“治理一县,造福一县百姓。制作一扇,惠及天下苍生。都是达则兼济天下之事,何来高下之分?” “曹公高见,兼济天下,不分高下!良相良医,士农工商,贩夫走卒,将军小兵,只要一心报国,也是不分贵贱。”夏祥顺水推舟,将话题一步步引到了曹殊隽身上,“大夏四海臣服,天下升平,正是太平盛世,繁华之国。封侯拜相固然是荣耀之事,安守本心,做一个手工艺人,只要可以安身立命,又对百姓有用,何必非要考取功名?心系苍生之人,未必全在朝廷。” 问鼎记_第十六章 和光同尘 “妙,大妙。心系苍生之人,未必全在朝廷……这句话简直说得太好了,深得我心,深得我心。”曹殊隽忍不住跳将起来,哈哈大笑,“夏郎君,方才我对你多有不恭,是我有眼无珠,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说完,长揖一礼。 夏祥还了一礼,淡然而笑:“曹三郎客气了,我方才一番话,也并非全是为你而说,是有感而发,你不必谢我。再者,你若醉心于手艺,想做一个手工艺人或是一个匠人,我自然赞同。若是只想纵情山水之间,只图自己逍遥自在,我也不以为然。” 曹殊隽奇道:“我只说我一心向道,并没有说我喜好手工,夏郎君,你从哪里得知我醉心于手艺?莫非是……”说话时,他狐疑加促狭的目光投向了曹姝璃。 曹姝璃见曹殊隽怀疑她暗中向夏祥透露消息,没好气地笑骂:“真是笨得可以,夏郎君怕是早就发现了你手中扇子的不同之处,才主动提出要你赠扇。他扇子在手之后,打开便可看到你在扇柄之处的留名……” “真是如此?”曹殊隽半信半疑,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夏祥,仿佛夏祥只要说谎他就可以一眼看穿似的。 夏祥从容一笑:“实不相瞒,开始之时,我也只当你一心向道,除此之外,再无喜好。后来见你扇不离手,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若你真是逍遥自在之人,不会如此在意一把扇子,何况扇子不管是材质还是造型,都不是上等。以你的身份,即使是金扇玉扇也不会爱不释手,除非此扇对你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我便试探着索要扇子,你随手相赠,然后我扇子在手,打开之后便一目了然。” 夏祥一开始也确实只当曹殊隽不求功名只为洒脱,有一颗“我自逍遥寻仙去,不做尘俗世中人”的出世之心,交谈之后才发现其实不然,曹殊隽一心向道不假,在向道之余,依然是少年心性——贪玩,喜欢精致的物品,不管是穿衣打扮还是身上的佩玉以及手中的玉器,无一处不精心无一物不精细。 真正向道之人,宽衣大袍,飘然若仙,更有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所谓逍遥,不就是随心所欲不为世俗的一切所约束吗?曹殊隽非但周身上下的衣着华丽精美,就连衣袖上的绣饰也别具匠心,并非常见的图案,夏祥一看便知是出自个人之手。 不过到底是不是出自曹殊隽之手,夏祥并不敢确定,直到他注意到不管是曹殊隽的衣袖、领口还是佩玉的图案都是同一个标志之后,他便心中明白了几分。 图案并不复杂,只是“曹”的异体字的篆体“曺”,不言而喻,图案出自曹姓之人之手。那么除了曹殊隽之外,还能有谁? 唐时,“曹”字常写为“曺”,或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渊博,不管是出自哪一种原因,唐时“曹曺”通用。 大夏之后,特别是在司马饰力推提倡平实文风之后,非但文人写书不再喜好生僻字,连异体字也很少有人有意提及,“曺”字也完全被“曹”字代替,许多人甚至不再认识“曺”字。 夏祥从“曺”字上猜测到衣服上的刺绣以及佩玉上的图案都是出自曹殊隽之意,但究竟是不是他亲手所为,不敢妄下结论。等他细心观察到曹姝璃和曹用果的衣服以及佩玉上并无此图案时,他心中更加坚定了一个事实,曹殊隽的图案是为了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而有意为之,毫无疑问,图案出自他自己之手。 因此,夏祥才有意索要曹殊隽的扇子。扇柄之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且扇子无论材质还是形状都和常见的扇子大有不同,就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推断,曹殊隽在一颗向道之心之余,喜欢奇技淫巧——扇子是他亲手所为。再加上曹用果也无意之中提了一句,就更让他坚定了判断。 曹殊隽喟然一笑,心悦诚服:“夏郎君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不知夏郎君还看出了什么?” 夏祥笑而不语,他自然还看出了一些事情,只不过此时还不到点破之时。 曹用果也是一脸讶然,长身而起,难以置信地问道:“刚才之事,当真?” “确实属实,爹爹。”曹姝璃心知爹爹疑心曹殊隽和夏祥演戏,出面作证,她虽也怀疑夏祥如此年轻真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却也清楚夏祥和曹殊隽确实是初次相见,且二人并无私下交流,“夏郎君一个时辰前才刚刚认识三郎。” 曹用果暗暗叹服,如此有心的后生晚辈确实罕见,尤其又是读书之人,不过即便如此,想要三言两语说服他改变主意,也不可能,他微微一笑:“制扇之人,随处皆是,不足为奇。大夏虽不抑商,也不轻贱手工艺人, 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只有高中进士,才能谋一个出身,才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曹公,渊明归隐图可是友人相赠?”夏祥并没有正面接下曹用果的话,而是顺势一转,他负手而立,仰望渊明归隐图,心中百感交集。 三年来,李鼎善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他不但饱读诗书,还学到了在别的先生之处不可能学到的处世之道、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天文地理。李鼎善并非因循守旧的老夫子,知道变通之法,并不排斥圣贤书之外的杂家学说。正是因为他的开明和包容,夏祥才得以学到许多在正统士子眼中离经叛道或是不屑一顾的东西。 曹用果心中一惊,不由得多打量了夏祥一眼,见夏祥泰然自若,心想或许是他多虑了,夏祥不过是一名进京赶考的学子,怎会和李鼎善有干系,从容地说道:“不错,是工部侍郎宋超度所赠。” “宋超度?”夏祥进京不久,不及打听李鼎善到底是何来历,也不知道李鼎善曾任何职,原本以为渊明归隐图的落款是李鼎善题字,会是李鼎善赠予曹用果,不想竟然不是,“宋侍郎不是吏部侍郎吗?怎么又改任工部侍郎了?” 六部分别是户部、吏部、兵部、刑部、礼部和工部,若按职责和权限大小排名,户部和吏部掌管天下粮仓和官帽,毫无疑问排在最前。其次是掌管天下刑事的刑部以及掌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就连管理天下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的礼部,也比工部位高权重。工部掌管营造工程事项以及百工山泽沟洫屯田之政令等诸多事宜,相比其他五部,不但事情烦琐而杂乱,且容易出现事故。比如挖河屯田开荒,等等。 由吏部侍郎转任工部侍郎,不算贬谪,算是转迁,是为平级调动,职权大为降低,算是明为平调实则贬谪了。 宋超度之名夏祥有所耳闻,因宋超度为人正直,曾当面向皇上上书,皇上不想再听他的慷慨激昂之词,转身要走,皇上每走一步,他就跪拜一次,高呼圣上留步。皇上迈出五步,他头碰地上,磕得头破血流,皇上无奈,只好留下耐心听他讲完。之后皇上每每提及宋超度,总是想起被他强行留下之事,为此,皇上虽然认可宋超度之才和为人,却头疼他的耿直。 若说苏确是强硬的耿直,宋超度则是以退为进的耿直。 曹用果轻抚长须,摇头一笑:“升迁贬谪调任,是朝中司空见惯之事,不必大惊小怪。就如我,虽还是被笑称为睡卿的鸿胪寺少卿,其实已经赋闲在家,被削官免职,不过是早晚之事。” 原来曹用果是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夏祥初入京城,对官职有所了解,不过何人任何职,他并不是十分清楚。鸿胪寺少卿在京官之中,不但级别不高,仅仅是从五品小官,而且并无实权,形同虚设。可以说,曹用果在高官如林的京城之中,完全没有一席之地。 夏祥并不会因为曹用果位卑权低而有不恭之心,就继续刚才的话题:“渊明归隐图落款是李鼎善,可是李鼎善李公的手笔?” “正是。”曹用果暗中打量夏祥一眼,见夏祥神色如常,心中稍安,李鼎善现今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患,三王爷欲除之而后快,上京之中几乎无人不知,他唯恐夏祥包藏祸心,“夏郎君莫非认识李公?” “并不认识。”夏祥不敢贸然透露他和李鼎善的关系,想借机问清李鼎善来历,便道,“李公是何许人也?” “渊明归隐图是李公三年前所赠……”曹用果并没有正面回答夏祥的问题,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渊明归隐图之前,一声轻叹,“夏郎君,依你之见,陶渊明归隐田园,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陶醉,还是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 陶渊明的诗对唐及大夏的文人有极大的影响,有大夏第一才子之称的连车盛赞陶渊明“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并且作了几十篇和陶之诗,由此可见陶渊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曹殊隽心中焦虑,爹爹和夏祥不谈及他的大事,却闲谈起了陶渊明,怎不让他坐立不安,想要插嘴却又不敢,只好连连朝曹姝璃大使眼色。 曹姝璃暗中朝曹殊隽悄悄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相比曹殊隽的急切,她淡定多了。并且她也看了出来,夏祥和爹爹看似在不着边际地闲谈,其实还是在围绕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大做文章。 也可以说,夏祥是在借渊明归隐图来和爹爹坐而论道。 曹姝璃自认见多了青年才俊,不管是王爷之子还是公侯之子,于她而言,都并无不同,无论是王子的倨傲还是公子的自负,都不会让她怦然心动。哪怕对方真有超人一等的才学,满 腹经纶口若悬河,在她眼中,却总有轻浮和卖弄之感。 夏祥却不一样,他虽不及王子高贵公子华贵,却淡然若风从容如松。所谓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夏祥周身上下有一股温润之气,脸上不时流露出的自信和洒脱,颇有一种将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合二为一的中庸之道。 听爹爹说过,一个人只有经历了浮沉和沧桑之后,才会自信和洒脱。曹姝璃暗中打量夏祥方正却又不失润泽的脸庞,忽然脸颊微烫心跳加快,怎的他认真的样子竟有让人心神荡漾的魅力? 夏祥哪里知道曹姝璃敏感而多情的女儿心思,他心中正在设想李鼎善、宋超度和曹用果三人之间的关系,也在认真思量曹用果的发问。 思忖片刻,夏祥心中便有了计较:“曹公,以我的浅见,陶渊明退隐田园,既不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陶醉,也不是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 “此话怎讲?”曹用果讶然而惊,这个问题他问过不下十余人,每个人的看法不尽相同,每个人却都会选择其中之一作为观点来进行推论,夏祥全部否定,倒是少见。 夏祥打开折扇,背到身后,微微一笑:“方才我在外面夜市之上,吃了一碗馄饨。卖馄饨的是一对夫妇,在外人眼中,二人每日忙碌,勉强饱腹,生活困顿而艰难。但在我看来,二人相濡以沫,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每日朝夕相处,比起长别离的夫妇,不知多了多少相伴的快乐。” 曹殊隽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冷哼一声:“明明说的是陶渊明,怎么扯到了卖馄饨的老汉老妇了?夏郎君,不要东扯西扯离题千里好不好?” “莫急,听我慢慢道来。”夏祥手中折扇摇动几下,呵呵一笑,“李太白和杜子美一生奔波忙碌,却报国无门,还是为后世流下了传世诗篇。陶公辞官归隐,写出了‘悠然见南山’的名句。李商隐终其一生周旋在党争之中,仕途坎坷,郁郁寡欢,留下了大量的无题名诗。说来说去,不管是为官还是为民,或是寄情于山水归隐山林,无非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只要心安,在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又有什么不同?” 曹殊隽原本一脸愤愤不平之色,夏祥的话一说完,他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点头笑了。曹姝璃微微点头,流露出会心的笑意。曹用果手抚长须,默然不语,神色淡漠。 “所以说,陶公归隐田园,是想寄情于山水纵情于田野,过随遇而安的岁月。”夏祥淡然而笑,至此他已经断定渊明归隐图必定是李鼎善所作,三年前李鼎善离京之时,赠予宋超度此图,可见当时李鼎善有归隐之心,宋超度却将此图转赠曹用果,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 “话虽如此,我却认为陶公的归隐,实在是无奈之举。若是朝堂政通人和,官场风气清明,陶公何必辞官而去?”曹用果微微摇头,心有戚戚焉。 “哈哈……”夏祥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颇有嘲讽和嘲笑之意,他双手抱肩,双眼望天,傲然而立。 曹用果怫然变色,后退一步。曹姝璃秀眉紧簇,微露不悦。 “笑什么?”曹殊隽也被夏祥放肆的笑声激怒,一把抓住夏祥的衣袖,“夏郎君,你受的是孔孟教化学的是道德文章,在别人家里长者面前,怎敢如此放肆?” “说得是。”夏祥退后一步,挣脱了曹殊隽的手,用眼神制止了萧五想要出手的举动,肃然正容地拱手一礼,“若是连别人的嘲笑都受不了,怎能成就大事?若是一遇到困难就辞官归隐,不是洒脱是避世是逃避!举世皆浊我独清,是清高。举世皆醉我独醒,是清醒。朝堂若是政通人和,官场风气若是清明,要我等还有何用?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报效朝廷,无论福祸还是生死,岂能有趋利避害之心?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才是大道。” 一语说完,无人应声,一时房间安静无比。曹用果神色凝重,低头不语。曹姝璃若有所思,目光闪动。曹殊隽双手背在身上,来回走动不停。 夏祥继续朗声说道:“所以我辈读书之人,若是一心报国,管他朝堂是否政通人和,只管挺身向前,哪怕是万丈悬崖刀山火海,虽死无悔。若是真心归隐田园,就做一个寄情山水的闲人,吟诗作画,怡然自乐。最怕的是既想报国又畏惧前路艰险,既想归隐田园又想随时听候朝廷召唤。如此左右为难,苦了自己坏了大事。曹三郎纵马离家出走,想到做到,是个真男儿。曹公,我有一句话,或对或错,姑且听之。三郎既然没有考取功名之心,有问道之志,又喜欢奇技淫巧,就不如随他性子,由他去,只要他心安自在,也是好事。” 问鼎记_第十七章 快活林 “感谢夏郎君仗义执言。”曹殊隽此时才领悟到刚才夏祥和爹爹的一番对话,明是论道陶渊明归隐,实则还是为了他的事情而迂回辩论,他心中感激的同时,又对夏祥的移花接木之计心服口服,“听夏郎君一席话,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若是早认识夏郎君几年,我说不定早已学有所成了。” “夏郎君的话……不无道理。”曹姝璃一向反对曹殊隽学道,方才夏祥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又慷慨激昂,她一时心神激荡,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由得心思大动,“爹爹意下如何?” 曹用果坐回座位,端起茶杯,轻喝了一口茶,回味半晌,默然不语。 过了许久,他又起身,抬头仰望正墙上的渊明归隐图,忽然摇头叹息一声,想说什么,猛然一阵激烈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身来。 管家曹林从门外匆匆进来,和曹姝璃一左一右扶起曹用果。曹林轻拍曹用果后背,不无责怪地瞪了夏祥一眼:“夏郎君又惹家主动气了?娘子和三郎也是,家主有病在身,不能动气,你们又不是不知。” “无妨,无妨。”曹用果摆了摆手,摇头说道,“不怪他们,不过是旧疾复发,更怪不得夏郎君。” 曹用果话虽如此,夏祥却自觉心中过意不去,又见天色已晚,便提出告辞。 “夏郎君等上一等。”曹林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方才门房送来一信,说是夜市的馄饨摊老汉送来。” 馄饨摊老汉?夏祥心中大为不解,接过书信,还没有打开就连声称奇:“好一手飘逸的楷书。想不到市井之中,也有如此人物,大夏重文,民间读书风气大盛,确实好事……咦,怎会如此?” 话说一半,夏祥忽然脸色大变。 “出了何事?”曹殊隽现在视夏祥为知己,见夏祥脸色大变,顿时问道,“夏郎君,如有需要之处,我必挺身而出。” 夏祥片刻之间又恢复了平静,将信收了起来,轻松一笑:“无事,摊主姓马,马老伯也有意思,说是方才惊马我救他一命,他收了我的铜钱,心中过意不去,特来信一封,要请我再吃一碗。哈哈,有趣,当真有趣。” 曹殊隽信以为真,也笑了起来。曹姝璃却是目光闪动,悄悄打量夏祥几眼,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和不安。 “曹公保重身体,在下告辞。”夏祥拱手一礼,“现在天气虽热,但寒病热治,曹公切莫大意,及时就药医治才好。” 曹用果还了一礼,目送夏祥和萧五迈出客厅大门,才想起了什么,恍然问道:“璃儿,你可曾告诉夏郎君我得的是寒病?” 曹殊隽去送夏祥,曹姝璃留在曹用果身边,被曹用果一问,她慌忙收回凝视夏祥背影的目光,说道:“才没有,我和夏郎君总共没说几句话,怎会说到爹爹的病情?爹爹为何有此一问……啊,不对,夏郎君怎会知道爹爹得的是寒病?莫非他还懂医术?” 曹用果目光深沉地望向外面,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夏祥怕是大有来历……他学识渊博,而且所学甚杂,和一个人很像。” “李鼎善?” “不,是宋超度!” 此时夜色已深,夜市大多散去,正对曹府的馄饨摊也已经收摊,摊主夫妇已然不见。站在曹府门口,深吸一口安定河水带来的清凉气息,夏祥心情大好。 “夏郎君,钱引你且收好。”曹殊隽送到曹府门口,心中结交夏祥之意愈加浓厚,虽夏祥尚未说服爹爹,他已然被夏祥的才识折服,将钱引递上,又问,“下榻何处?我改日登门拜访。” “全有客栈。”夏祥也不客气,接过钱引放入袖中,哈哈一笑,“曹三郎,记下了,我收你五十贯钱的钱引,他日会还你五万五十万贯。” “哈哈,夏郎君,我最欣赏你的自信和勇气。”曹殊隽怪笑一声,忽然压低了声音,“等你高中进士后,来我家提亲,姐姐还没有婚配,你和她成亲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夏祥为之一愣,随即一笑:“曹小娘子温婉清秀,秀丽巧纤一如昙花初放,我心向往之。若是说到婚姻大事,还是要慎重从事。不说了,不说了,我在全有客栈期待曹三郎前来,有一件大好的事情,正好可以着落在你的身上。” “什么事情?快快说来。”曹殊隽哪里还按捺得住,现在就想知道清楚。 夏祥却很沉得住气,哈哈一笑,朝曹殊隽只一挥手,转身扬长而去。快步如飞,双袖如风,洒脱而飘逸。 曹殊隽呆了半晌,忽然一拍手掌,大声说道:“来人,来人,快备上好草好料,我要亲自去喂马,好好犒劳我的宝马福马。” 一轮明月高挂夜空,月朗星稀,偶尔几片白云飘过,稀薄如纱,难 掩明月的芳华和皎洁。 “先生,曹小娘子生得端庄秀丽,举止得体大方,又尚未婚配,真是佳偶。” “先生,忙了半个晚上,赚了五十贯钱,这买卖,当真做得。” “先生,曹三郎虽有轻狂之态,却并不是轻狂之人,值得一交。不过你许诺他日还他五十万贯,也太吓人了。他的五十贯钱是赠予,不是放贷,不用还他。退一万步讲,就算要还,顶多还他五十一贯便好,怎能随口就说五十万贯?万一落了他的口实,到时还不起,怎么是好?” “对了先生,马小三为何要送信与你?信上又说了些什么?” 一出曹府,萧五就恢复了少年心性,他看上去年龄和夏祥相仿,心性却和夏祥的沉稳从容截然不同,一路上问个不停,前一个问题刚问出口,不等夏祥回答,后一个问题就又冒了出来。 夏祥并不理他,只管埋头走路,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浮沉不定。马小三的信只有百余字,却透露了惊人的消息。 因马小三也只是旁听了董四和董七娘之言,并不知道事情真正的前因后果,是以信中语焉不详,只大概简略一说,提醒夏祥小心为上。不过夏祥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京城之中的风起云涌,因皇上病重,正在上演一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大戏。 原来除了三王爷之外,还有一位王爷在找寻先生下落,到底是哪一位王爷呢?夏祥心中愈加对李鼎善的来历大感兴趣。 只是夏祥并不知道的是,马小三写信之时,一是仓促,二是急切,忘了将两件重要的事情写上,一是燕豪已经派人快马前往中山村去找夏祥母亲,想从夏祥母亲之口查出他的去向。二是夏来夏去大难不死,现在一人北上一人南下。 “先生,千江有水千江月,那么头上的明月,此时此刻照在安定河上,也会照在滹沱河上了?”萧五并不知道夏祥的心事,依然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会不会安定河的河水和滹沱河的河水,最终汇合在一处都流归大海了?” 百川归海,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本来萧五的话并无出奇之处,却一语惊醒梦中人,夏祥蓦然停下脚步,仰望夜空的明月,喃喃自语:“百川归海,万邦来朝,不管是三王爷,还是几王爷,无论李鼎善先生还是曹公,又或是宋超度宋侍郎,好吧,再加上一个神秘莫测的好景常在,都指向同一个人……” “谁?”萧五瞪大了眼睛,好奇加懵懂。 “还能有谁,当然是当今圣上了。”夏祥翻了翻白眼,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没谁,赶紧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早起。” “为何要早起?明日又不考试。”萧五瞬间就被夏祥带偏了话题。 “因为明日一早有大事发生。”夏祥随口一说。 “什么大事?” “明日一早你就知道了。” “先生,现在先透露一二,要不我睡不着……先生,先生等等我。” 夏祥哈哈一笑,脚下不停,大步流星。 明月无言,寂寥而永恒地照耀大地。繁华而盛大的上京,全部笼罩在明月的光辉之下。月光下的皇宫里,文德殿外,几名太监在窃窃私语,福宁宫里,几个宫女拎着灯笼在打盹。皇宫外,禁军列队巡逻。 皇宫以南三十里的民宅中,有父母呵斥孩子的声音。再向南三十里,房屋低矮而破旧,已是上京郊外,时有犬吠之声传来,远远近近,在小巷深处回荡。 再向南三十里,便出了上京城。出城不远,便有一处树林。树林不大,方圆不到十里,都是一些北方常见的大树,榆树、柳树、槐树、松树,并非什么名贵树木,却为来往的行人提供了一处休息的场所。林中被僻出了无数块空地,若是白日,空地之中便会多出众多茶肆、酒馆、冷饮摊贩,也有简易的客栈可供住宿。在此停留的大多是前来上京的客官,途经此地时正好天色已晚,此去三十里路程才到上京,若是连夜赶路,过于劳累,在此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出发,也是好事。是以林中十数家客栈,大多时候客满。 因为此树林之中一应俱全,劳累之余,有如此一块宝地可供吃喝乘凉休息,是为人生一大乐事,有好事者便将此林叫为快活林。 四更时分的快活林,行人早已安然入睡,只有几个早起的早点摊主刚刚起来,支起炉子点燃炭火,为即将到来的客官准备早点。每日从此经过前往上京的路人不下数千,只要有数十人吃饭,就足以养家糊口了。 李观雨在快活林卖了十年早点,每天五更时开始忙活,到中午时分收摊,半天下来赚两百文是家常便饭。两百文虽然不多,却也足够他每日喝点小酒割块猪肉了。有时再遇上大方的客官,顺 手多赏十余文,他便存了起来,以便日后可以讨一个小妾。 今年是大考之年,现今又临近大考,前来上京的客官中,多了不少读书人。读书人并非全都清贫,也有出身富贵之家的士子,出手无比大方。李观雨记忆犹新的是,昨日有一个名叫沈包的考子,吃了十文的早点,和他聊了一些上京的风土人情,兴趣所致,扬手赏了他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足足相当于一千文,他当时高兴得险些没有跳起来。此事成为激励他完成纳妾梦想的基石。 今天如果能再遇到如沈包一样的客官就好了,李观雨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支起摊点。他的早点是油条、豆腐脑、咸菜和自制辣菜,以及他最拿手的绝密武器——李氏辣酱。李氏辣酱是他亲自调制的特色小菜,味道绝美,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刚支起锅烧开油,第一根油条还没有下锅,就有两匹快马赶到。马上二人,一黑一白,一胖一瘦,酷似黑白无常。二人都是精干打扮,腰间挎刀,眼中精光闪动,神色凛然。 二人将马系在树上,大马金刀地坐下,黑胖一拍桌子喝道:“来一斤油条,两碗豆腐脑,要咸的,不要甜的。辣酱来一碗,要大碗,不要小碟子。赶紧的,店家,还要急着赶路。” 李观雨阅人无数,一眼就可以看出二人是官差,有官命在身,不敢怠慢,卖力地炸好油条,送上豆腐脑和辣酱,安分地躲到一边去了,不敢再心存半分讨赏之意。 黑胖用力咬了一口油条,愤愤不平地说道:“木恩,燕豪燕太尉派我兄弟二人连夜赶往灵寿县中山村去查实一个无名小辈的来历,上京之中有多少大事要做,非要我二人去办如此屁大的事情,分明是借故让我二人出京,也太欺负人了。我二人又不归他管辖,凭什么派我二人前去?为何不派周氏兄弟?” 木恩摆手笑笑:“花关,切不可有此想法。燕太尉是我二人的恩人,于我二人有救命之恩,替他办事,理所应当。他不派他的手下,也是不想事情走漏风声,是对我二人的信任。中山村虽地处偏僻,却是李鼎善蛰伏了三年之地,此去中山村,必定大有收获。到时真要查到了什么重大消息,入得了三王爷之耳,我二人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话是这么说,只怕没有收获白忙一场。真有所获时,苦劳归我二人,功劳是燕太尉一人的。”花关三口两口吃完油条,还不饱,用力一拍桌子,“店家,再来一斤油条。” 李观雨早就料到一斤油条不够二人吃的,在二人说话的当下,又炸好了一斤。听花关吩咐,忙不迭送上。 花关二话不说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脸色一变,一口吐了出来:“呸,什么玩意儿?又苦又涩,店家,你开的是黑店不成?” 李观雨吓得脸色惨白,忙拿过剩下的油条咬了一口,哭丧着脸说道:“客官,一样的面一样的油,怎么就又苦又涩了?” 花关勃然大怒,将刀往桌上一放,一只脚踩在凳子之上,圆睁双目,“你再咬一口试试,再敢瞪着眼睛说瞎话,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 李观雨当然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不,此时虽然天光还没有大亮,东方已经泛白,朗朗乾坤,又是太平盛世,谁敢当众杀人?他的油条味道鲜美,快活林无人不知,花关不但毁他名声,还口出狂言,他哪里还受得了,当即也拍了桌子。 “不用咬了,我的油条是什么货色,我心里清楚得很。倒是客官你是什么货色,我就不知道了。血口喷人,无中生有,无非是想吃霸王餐。没钱就明说,两斤油条两碗豆腐脑,我还请得起!”李观雨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他自认见多识广,什么货色都见过,比花关更嚣张狂妄的官差也不是没有,最终都败给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他相信花关不敢闹个没完,大夏律法完备,对官差多有约束。 木恩开始本来想劝花关收手,不想李观雨一个小小的早点摊主就敢如此盛气凌人。他虽然劝花关不要抱怨燕豪的命令,心里却对此安排也是颇有怨言,只是不想多说罢了,毕竟说也无用,只能服从命令。却不承想,吃个早点也能吃一肚子气。他平常会克制情绪,轻易不发火,但一旦发作,会是烈火。 花关怒极,一挽袖子,扬手打了李观雨一个耳光:“反了你了,以为老子想吃霸王餐?以为老子没钱?老子有钱,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觉得你的油条难吃得跟屎一样,白吃都不吃,还想要钱?赏你一个耳光算是对得起你了。” 李观雨冷不防被打了一记耳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见对方动了真格,顿时软了,也不想再凭三寸不烂之舌争一个长短了,忙弯腰鞠躬:“对不住了客官,是小的的错,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问鼎记_第十八章 截杀 花关和木恩在上京府当差之前,曾经在燕山上落草为寇。后来官府围剿,二人落网,被拿到上京府的大狱之中,本来被判了斩刑,秋后问斩。后来燕豪物色亡命之徒组建一支表面为高见元实则暗中为自己所用的秘密队伍时,选中了花关和木恩。 二人死里逃生,感念燕豪的救命之恩,自然对燕豪唯命是从。其后不久,花关和木恩正式在上京府当差,成了上京府名正言顺的官差。当然,表面上是官差,暗中还是在替高见元办事。上京府尹是三王爷,他们也明白其实是在为三王爷当差。只不过他们别说可以见到三王爷了,平常连高见元都难得见上一面,都是燕豪对他们发号施令。 按说他二人也对燕豪言听计从惯了,本不该抱怨此次的中山村之行,只不过近来上京风起云涌,有大事临近,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却被指派到了数百里之遥的小山村,万一错过了大好时机,岂不懊恼?也是二人自从到上京府当差之后,渐渐开了眼界,对燕豪从来不引荐他们和高见元认识颇有微词。二人也清楚地知道,燕豪只当他们是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弃的棋子。 棋子都不甘心永远任人摆布,何况花关和木恩自认比燕豪本事还要大上许多,凭什么听任燕豪的指挥?最主要的是,二人在上京府步步高升,眼见就要升到从七品的武官,已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若是能够摆脱燕豪的控制,直接成为三王爷的亲兵,二人的高升更是指日可待。 只是燕豪一日横亘在他二人和三王爷中间,他二人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原本燕豪让二人当晚就连夜出发,二人才不想风餐露宿,磨蹭了半天,拖延到了四更天才动身。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燕豪一早就等候在城门,二人被燕豪劈头盖脸大骂一顿,强压心中怒火却不敢多说一句,唯唯诺诺应下,狼狈出城。 花关和木恩在落草为寇之前,一向欺男霸女惯了。在上京府当差后,也难改以前的匪气。再加上被燕豪一顿臭骂,心里火冒三丈正无处发泄,原本想在李观雨身上出气,哪想李观雨也是一个刺头,二人心中的怒火就如火上浇油,烧得更旺了。 其实李观雨不服软还好,如果李观雨继续硬撑下去,花关和木恩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一是二人身为官差,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放肆。二是二人要务在身,也不会久留。李观雨却低头让步了,他的退让,反倒更加激发了花关和木恩的猖狂。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花关和木恩虽然当了官差,却还是难改一身无赖之气。二人在上京城中,自恃身份,不敢胡作非为。现在出了上京城三十余里的快活林,此时又是左右无人的清晨时分,二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凶狠。 木恩冷冷说道:“知道错了还不赶紧再重新炸三斤油条送上来。” “是,是!”李观雨心中怨恨,却不敢流露出来半分,忙又忙活了半天,炸了三斤油条送了上来。 “包好,爷要路上吃。”花关一抹嘴巴,见天光渐亮,路人渐多,也担心事情闹大引起围观就不好了,“赶紧的,爷还要赶路。” 李观雨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油条,又系了一根细麻绳,递了过去:“二位客官收好,总共三百文。” 话一出口李观雨就后悔了,眼前的二位故意找事,分明就是要吃霸王餐,他怎么还敢收钱?也是他习惯使然,想也没想张口就说了出来。 “什么,三百文?你想抢钱?”木恩之前经常白吃白拿,习惯了拿上东西就走,当了官差后虽然收敛了不少,但戾气还在,他一瞪眼睛一拍桌子,“好,好,好,爷给你三十贯!” “啪!”一张三十贯的钱引拍在了桌子上。 李观雨愣了一愣,犹豫片刻,手迟疑着伸了出去。也不怪他见钱眼开,小本买卖之人,哪里见过三十贯的钱引?他也清楚二人是有意逗他,却还是抱了一丝侥幸,万一真的赚到了三十贯,可是三十两银子,比起上次沈包所赏的一两银子,生生多了二十九倍。三十贯,够他纳妾之用了。 一念贪心起,李观雨想要缩回的手却怎么也收不回来,桌子上的三十贯钱引仿佛是一个具有巨大吸引力的宝物,他的手一点点前进,距离钱引越来越近,两尺、一尺、半尺…… 眼见李观雨的右手距离钱引只有半尺之遥时,忽然凭空出现一物,黑而扁平,扁平且长,自上而下击落,“砰”的一声击打在李观雨右手的手背之下,速度之快犹如电光火石。 “啊!”李观雨惊叫一声,随即痛呼,“哎呀,哎哟,哎呀哟,痛死我了!” 李观雨的右手平铺在桌子上,右手之上 ,是一把乌黑的刀鞘——还好是刀鞘,如果是刀背的话,他的整个右手就得废掉了。但即使如此,由于用力过大,他的右手手指也断了三根。 李观雨痛得跳脚,却无法抽回右手,右手被死死地压在刀鞘之下。刀鞘的一端,是木恩的右手。木恩冷笑连连,阴森地说道:“还真敢要,真没见过你这样子的店家,胆子比天还大,要钱不要命是不是?” “饶命,饶命!”李观雨头上冒汗表情扭曲,痛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客官饶了小的,小的真的知道错了。油条不要钱,送客官了。” “本来就没打算给你钱,没想到你贪心不足蛇吞象,三十贯的钱也敢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花关抽刀在手,在李观雨的手上比画了几下,“你说,要是我一刀砍下你的手,会怎么样?” “要是你一刀砍下他的手,你的脑袋会落地!” 李观雨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抖,站都站不稳了,一听要砍下他的手,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要求饶时,冷不防一个脆生生水灵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观雨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一身黑衣,脚蹬轻便小靴,身材曼妙,肩瘦臀宽,头戴轻纱斗笠,看不清长相,只从身材可以看出应是一名绝色女子。 她右手持剑,左手牵着一匹白马。当前一站,在微亮的晨曦中,风吹纱动,有飘然若仙之感。 “什么人?”花关顾不上李观雨了,将刀一横,快步来到女子面前,上下打量女子一眼,忽然哈哈大笑,“一个女流之辈,也敢说让我脑袋落地的大话,丫头,若是以前,爷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爷是官家中人,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向爷赔个不是,露出小脸让爷瞧上一瞧,爷就放你一马。” 花关手中长刀一横,刀尖向前一送,去挑女子斗笠上的黑纱。 “当!”一声清脆的兵器相交的声音响起,花关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大力传来,手中的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瞬间飞出数丈开外,“砰”的一声钉在了一棵大树之上,整个刀尖都没入了树身之中。 可见力度之大。 花关心中骇然,他也知道自己的功夫并不入流,却也不是花拳绣腿,至少可以以一当三,寻常对付两三个人不在话下。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只一个照面,对方轻轻一挑,他手中长刀竟然脱手而飞,如此高手,和燕豪几乎不相上下! 花关和木恩对燕豪虽大有不满却依然唯命是从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燕豪武功高强,以燕豪的身手,杀死二人易如反掌。燕豪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列,名不虚传,一身功夫深不可测,花关和木恩曾经和燕豪交手,不出五招,二人便被燕豪拿下,再无丝毫反抗之力。 燕豪是二人生平所见的唯一高手,至于其他和燕豪齐名的九大高手,二人并不知道姓名,也没听到他们身在何处的传闻。只有燕豪身为十大高手之一的说法,上京城中却是人人皆知。 莫非眼前的女子便是和燕豪齐名的另外九大高手之一?花关脑中迅速闪出一个念头,不等他有所反应,女子身影一闪,侧身到了花关的身后,花关只觉身后有一丝尖锐的呼啸声响起,他心中一惊,心知不好,想要回身哪里还来得及,右耳一凉,随即一热,鲜血顺着右脸奔流直下。 在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花关立时明白了什么,右手一摸,果然右耳没有了,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他跳将起来,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回身朝女子当胸刺去。 “我杀了你!” 尽管忌惮女子深不可测的功夫,但盛怒之下的花关顾不了许多,只想杀死女子以解心头之恨。 木恩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想看一场好戏,对方只是一个弱女子,说不定不是花关的一招之敌。不料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一个照面,花关就丢了一只耳朵,他大惊失色,再也顾不上用刀鞘压制李观雨,纵身而起,抽刀在手,飞身向前,一刀刺向了女子的后背。 若论单打独斗,花关和木恩别说算得上高手了,连入流都差了很远,顶多就是两个比泼皮无赖强不了多少的恶棍罢了。二人最大的依仗就是心狠手辣,对打的时候,比的是气势和狠绝。谁更气势凌人,谁更狠,谁就占据了上风。 除了心狠手辣之外,二人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若说单打的时候,花关和木恩可以以一当三,但二人一旦联手,便可以以二当十。正是二人无比默契的联合,才是燕豪最看重二人的地方。燕豪亲自出手试探二人,他和二人其中一人单打,谁也支撑不了五个回合。若是二人配合,二十招之内他赢不了。 木恩见花关出手 刺向女子前胸,他便知道花关是想让他出手袭击女子后背,一前一后,正是腹背受敌,料想女子受到前后夹击,也会手忙脚乱。 木恩和花关都是使刀,只不过花关的刀是横刀,刀身笔直、狭窄,类似单侧开刃的长剑,可以双手持柄。既有剑的王者之风,又有刀的霸者之气。不过却失之于秀气和威猛。木恩的刀是陌刀,柄长两尺,刀身两尺,双手持刀,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颇有大杀四方之威。 横刀被女子一剑挑飞,木恩相信他的陌刀不会。单是重量,他的刀就比木恩的刀重了一倍有余,女子力气再大,再有巧力,也不可能一剑得手。是以木恩以大开大合之势,飞身一刀,想的是一击得手。 女子并不回头,也不见她慌乱,夏风吹来,她头上的黑纱随风起舞,随着她身形的飘动,露出了半张惊世骇俗的脸庞。 只是惊鸿一瞥,便已让人目眩神迷。精致如画的眉毛,犹如一池潭水的眸子,洁白如玉的脸庞以及比起樱桃还要鲜艳几分的红唇,无一处不美好。 “真是一个标致的小娘子!”李观雨恰好目睹了黑纱轻扬之后露出的女子容貌,他忘记了疼痛,一时竟是痴了,“世间真有美若天仙的女子?总算开了眼了。” 不说李观雨惊艳于女子的美色,就连木恩也险些心神不守,他被女子瞬间的风情击中,心中泛起荡漾之意。且不说他之前便是一个好色之辈,就算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难免被女子绝世风姿迷惑,一时意乱情迷。 好在他刹那间又清醒过来,只因他一瞥之间便已然看清了女子绝美容颜之上,一双眼睛冷若冰霜,眼神之中全是杀意——漠视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意! 木恩再是好色,也不敢此时乱了心智,忙凝神屏息,双手持刀,用尽全身力气,朝女子后背一刀刺去。以他的陌刀威力,若是一击得手,女子会被他拦腰斩为两截。 木恩背后一刀固然来势汹汹,有排山倒海之势,花关的当胸一刺,就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轻巧、迅猛,转眼即至,匕首闪耀丝丝寒光,迎风一闪,眼见就要没入女子胸口之中。 风一停,女子头上的黑纱飘然回落,将她的容颜全部掩盖在内,让人看不清她脸上是惊恐还是自得的表情。就在黑纱飘然回落的瞬间,仿佛平地起风,黑纱的下摆蓦然扭转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就如被突然折断的树枝。 花关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明明还近在咫尺的女子人影一闪就不见了,他登时扑了一个空,收势不住,身子朝前冲出三五步,才努力收住身形。不等他来得及回身去看,耳边传来叮当几声清脆的兵器交接碰撞声。 伴随着最后一声碰撞声同时响起的是重物跌落尘埃的扑通声。不好,花关心中凛然,也不回头去看,听声辨位,手中匕首扬手一掷,朝身后女子的方位疾飞而去。 不料匕首飞出之后如泥牛入海,半点声息全无。花关回身一看,顿时惊得肝胆欲裂——木恩呆立当场,手中陌刀生生没入数丈开外的一棵大树之上半尺有余,他左手捂着耳朵,鲜血浸湿了肩膀。而黑衣女子站立木恩一丈之外,依然是刚才的姿势,左手牵马右手持剑,只不过持剑的右手之中,多了一枚匕首。 如若不是手中多了一枚匕首,她仿佛自从出现之后一直原地未动一般。 木恩也败了?也被割了耳朵?花关心中的震惊之意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她到底是什么来历,身手如此了得又如此深不可测,难不成是李鼎善派来的人专程在此截杀他二人?想到此处,他顾不上疼痛,大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滚!”女子沉静如水,只轻巧地吐出一个字。 “女侠还请留下大名,也好让我二人记住今日之事,哼哼。”木恩丢了左耳,又痛又恨,却也清楚对方如若不是手下留情,他二人说不得已经身首异处了。 “幔陀。”女子依然一动不动,不过身上的杀气弥漫开来,声音也愈加冰冷,“再不滚,等我改变了心意,你们再想离开就没有机会了。” “走!”花关当机立断,不再逗留片刻,冲木恩一挥手,又冲女子一抱拳,“小娘子,今天的事情我二人且先记下,后会有期!” 木恩也不多说,多说无益,说不定反而会因此丢了性命,他也是经历过风浪之人,牵过马,也不拿扔在桌子上的三十贯钱引,和花关纵马而去。 李观雨瘫坐在地上,已经吓傻了。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如此厉害,就和传说中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游侠极其相似。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桌子,喘着粗气,脑中一片杂乱。 问鼎记_第十九章 以身试险 “店家,来半斤油条,一碗豆腐脑。”女子缓缓坐下,轻敲桌子,“请快一些,我还要赶路。” “是,是,客官。”李观雨从地上爬起来,洗手烧火,一气呵成,不多时就炸好油条送了上来。 “谢谢客官的救命之恩……”李观雨想要鞠躬,被女子伸手制止。 女子摘下斗笠,容颜如花似玉,秀发如瀑,双眼如星,若不是肤色过于苍白一些,即使是天仙下凡,也未必有她的美艳。 李观雨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如同炸了一般,天!世间真有如此娇美不可方物的女子。他还以为貌若天仙不过是文人墨客的想象,他虽未见过天仙,却敢说仙女也不及眼前女子美貌的百分之一。 “刚才二人可是要去灵寿县中山村?”幔陀漫不经心看了李观雨一眼,小口咬了一口油条。 “是,是,回恩人的话,他们是三王爷的人,要去灵寿县中山村查访一个人。”李观雨忙不迭将自己听到的全部消息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知道了。”幔陀吃完了东西,扬手扔了一张钱引,“你不要再卖早点了,以后也不要再来快活林,最好不要留在上京,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可是记好了?” “可是……”李观雨舍不得可以日进数百文的早点摊。 “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女子脸色一寒,翻身上马,纵马离去。 李观雨呆立当场,见女子朝花关、木恩二人的方向而去,想起了什么,忽然就打了一个寒战,自言自语道:“看来她还是要赶尽杀绝,不行,我得赶紧收拾收拾走人,万一她反悔非要杀了我,我可没有活命的机会。” “三十贯?”李观雨收拾东西时才注意到花关木恩二人留下的钱引,顿时笑逐颜开,“没白挨打,赚了三十贯,啊,五十贯,我没看错吧?真的是五十贯,老天终于开眼了,我李观雨总算发达了。纳妾,回去就纳妾。” 幔陀留下的钱引是五十贯,李观雨凭空赚了八十贯,不要说纳妾了,置一处像样的宅子也不在话下。他哪里还舍不得一个小小的早点摊,也不收拾了,将百余文铜钱装好,扔下摊子扬长而去。 从此,快活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李观雨的身影。他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离开,几乎无人知道。 天,很快亮了。缺少了李观雨的快活林和往常一样,逐渐热闹起来。除了少数几人注意到了李观雨没有出现之外,大多数人并不在意李观雨的消失。 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大多是过路客,只是从李观雨的摊点前路过,然后再也没有相遇的可能,谁能记得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天光大亮时,一个衣着华丽的书生一人两马一书童来到李观雨的摊点之前。书生相貌俊美,一袭长衫,飘然有仙风道骨之姿。眉目清秀,风度翩翩,唇红齿白,一表人才。 “郎君,快活林离上京还有三十余里,我们歇息一下再赶路也不迟。”书童细声细气地说道,他十四五岁年纪,鼻子小巧而高挺,双目秀美,耳朵洁白如玉,脸颊红润如云,若不是书童打扮,只看长相,直让人疑心是一个丫鬟。 “好,且歇息半个时辰。”书生坐下,手指轻敲桌子,“店家,上菜来。拿手好菜,每样一份。” “郎君,店家不在。”书童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舌尖粉嫩红润,他系好马,一挽袖子,“不如我亲自下厨。” “还是我来。”书生倒也豪爽,也不避人,脱掉长衫,只穿了短衣,系上了李观雨遗留的围裙,动作娴熟地揉面,随后将面条扔到了油锅之中,油花滚动,片刻之后一根根金黄的油条就出锅了。 书童也没闲着,在一旁扇火。二人配合得倒也默契,片刻之后,油条和豆腐脑便摆在了桌子之上。二人对视一笑,毫不避讳周围人群异样的目光,埋头大快朵颐。 有几个认识李观雨的店家,见李观雨的摊点被书生霸占,有心上前问个明白,却被书生旁若无人的霸气和豪气震住了,无人敢向前一步。 书生和书童二人吃完早点,起身赶路时,书生扬手扔了十枚铜钱。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对,收回了七枚。 “我只取了店家的面用了店家的油,店家并未出力,是以三文钱足够了。”书生朝周围围观的人群拱了拱手,“各位作个见证,我张厚没有盗用店家之物,只是借店家宝地一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以付了三文钱资费,算是两清了。” 众人哄笑,都被张厚的做派逗笑了。张厚的做法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他表面上做到了公允,让人无可挑剔。只是让众人心中不解的是,书生和书童二人共乘两匹马,在马匹资源稀缺 的大夏,即便是四五品高官出行,也大多骑驴或是骡子,骑马者寥寥无几,而书生不但自己有马,连书童也有一马,可见他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子弟。 既是富家子弟,会动手做饭已经十分稀奇了,君子远庖厨,读书人哪里有下厨房的道理?好吧,暂且不论书生为何身为富家子弟还有一身娴熟的厨艺,只说他连几文钱的账都算得清楚精明,就让无数人心中叹服。 三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好在是官路,张厚和书童二人策马扬鞭,中午时分就进了城。 二人在城里转来转去,一连问了十几家客栈都是客满,二人无奈,只好牵马沿着街道一路西行。 “郎君,上京城果然繁华,比起泉州好了不知多少。” “话不能这么说,上京有上京的好,泉州有泉州的妙。”张厚伸手一扶书童的后背,怜爱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儿,你跟我奔波了数月有余,风餐露宿,受尽劳累困苦,委屈你了。” “和郎君一路同行,不管千山万水,我都乐意。”时儿脸上洋溢幸福的光彩,仰起小脸,俏皮而可爱,哪里还有半点书童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饿了没有?先吃饭再说。”张厚抬头一看,是一栋三层楼高的酒楼,正门之上有黑漆金色大字——好景常在,他用手一指,“好景常在……名字挺吉祥如意,就这里了,不管晚上有没有住处,先只顾眼前的事情再说。酒足饭饱才有精力找客栈不是?哈哈。” 二人进门,小二迎了过来:“二位客官楼上请。” 二人跟随小二到了二楼,选好位置坐下,张厚左右看看,又起身说道:“二楼不好,还是三楼登高望远。” 小二一脸为难之色:“客官,三楼客满。” “客满?”张厚眨着眼睛笑了,转身就朝楼上走去,一副轻松自若的口气,“让两个客人让出座位,不就有位置了。死脑筋,不会转弯。” “客官,客官……”小二紧随其后,满脸赔笑,“不好意思客官,东家定下规矩,好景常在不会赶走客人,也不会嫌贫爱富。” “嫌贫爱富?我何时让你们好景常在嫌贫爱富了?哈哈。”张厚脚下不停,几步就来到了楼上,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咦,怎的三楼和二楼的布局不一样?” 二楼可容纳数十人同时就餐,三楼却小了许多,虽不是一个个隔开的单间,却只能容下十数人就座。放眼望去,只有三桌客人。每桌客人不过三五人,和二楼的喧嚣不同的是,三楼的几桌客人,都在小声交谈,并无嘈杂之声。 “客官,客官……”小二拦在了张厚面前,三分赔笑三分客气四分不满,“楼上全是好景常在的贵客,若无贵客卡或是提前预约,三楼概不对外,还请客官见谅。” 若是小二只是赔笑和客气还好,张厚或许还会让步,小二的赔笑和客气之外,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不满,让张厚心中火起,想起刚才小二特意强调的好景常在不会嫌贫爱富,他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贵客卡是什么东西?听着倒是新鲜,说来听听。” 小二微微仰头,自得地说道:“好景常在贵客卡分三种,一种是白银所作,一种是黄金所作,一种是美玉所作。白银贵客卡价值一百贯,黄金贵客卡价值一千贯,美玉贵客卡价值一万贯。三种贵客卡,可以在大夏境内所有的好景常在酒楼、客栈、茶肆、商队消费,每种卡对应不同的折扣力度,客官想办理哪一种卡?” 张厚张大了嘴巴,夸张地哈哈大笑:“抢钱呀……一百贯买一张白银卡,银卡的分量有几两?金卡的分量又有几两?有没有不花钱就可以送卡的法子?” “客官……”小二拉长了声调,眼睛斜视张厚,“好景常在的贵客卡是身份的象征,若非大富大贵之人,不可办理。不是谁有几两银几贯铜钱就可以成为好景常在的座上宾的,不花钱就想送卡?法子倒是有,就怕客官不敢试上一试……二楼还有空位,楼下请。” 张厚目光一扫,将几桌客人尽收眼底。靠窗的一桌是三个人,两个长相颇为英俊的书生和一个随从,随从也就算了,两个书生虽长相英俊气度不凡,衣着却极为普通,只凭穿衣举止可以断定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另外几桌则不同,人人衣着光鲜,气势过人,身上都散发出逼人的富贵之气和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张厚眼睛转了一转,嘿嘿一笑:“不花钱就送卡的法子是什么?快说。” “说了也白说,客官想必也饿了,到楼下好好吃上一顿,也是一样。”小二倒有涵养,虽然微微流露出不屑之色,却自始至终都保持了足够的克制,“二楼和三楼的饭菜,食材并无区别 ,制作方法也没有不同,所不同的,只有高低而已。” “人争一口气,比的是贵贱,要的是高低。”张厚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以扇遮脸,只露出一双跳动不停的眼睛,呵呵一笑,“时儿,你说我有没有本事拿到好景常在赠送的贵客卡?” “有,当然有。”时儿双手抱肩,双眼高抬,下巴仰起,鼻孔朝天,“哼,小二,赶紧说是什么法子,我家郎君本领高强,无所不会,不管你出什么难题,他都可以手到擒来。” 时儿书童打扮,声音尖细不说,眉如山眼如水,腰细臀宽,脖颈细长而没有喉结,明眼人一看便知她是女扮男装。 小二也不点破,呵呵一笑:“水不能太满,话不要太圆,客官,你真要试上一试?好景常在立下免费送卡的规矩后,还没有一人成功。我可有言在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要后果自负。” 张厚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好像我多没有担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各位兄台作个见证,此事是我自愿之举,若有闪失,我一人承担!” 靠窗而坐的两位书生和一位随从,三人从张厚、时儿上楼之后,就一直满脸好奇地向二人投来关注的目光。此时见张厚让众人作证,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 二人身高相差无几,相貌一个俊美,一个粗犷。俊美的书生一袭白衫,他呵呵一笑,朝张厚遥一拱礼:“兄台,在下愿为你作证。” 粗犷的书生一袭灰衫,他随意地拱手一礼,摇手说道:“看兄台所为也是性情中人,不必拘泥于虚礼,要做便做,啰嗦什么?” “说得是。”张厚冲二人拱手回礼,哈哈一笑,冲小二说道,“小二,你且说来,到底是什么规矩?” 小二当下也不多说,几步来到两位书生的桌前,谦卑地一笑:“烦请二位客官把桌子让开窗户。” 二人二话不说,将桌子抬起,远离了窗户数尺开外。小二推开窗户,探头窗外,半个身子俯身在外面,用力朝上一指:“客官,上面的‘好景常在’四个大字的最后一个‘在’字,少了一笔,东家说了,谁能补上最后一笔,就赠送一张好景常在的黄金卡。” “黄金卡,一千贯,哈哈,不错,一笔一千贯,合算,合算得很。这个规矩,倒是很有诚意……”张厚背着手,大步流星来到窗前,意气风发,可朝外只看一眼,笑声就戛然而止,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也太高了吧?” 好景常在酒楼总共三层,一楼的门口有好景常在四个楷体大字,没有落款,也不知是哪个名家的手笔,笔力苍劲,笔法飘逸。三楼的楼顶之上还有一个高约一丈的下粗上尖的阁楼,阁楼最上面也挂了一块牌子,白底黑字,上书四个隶书大字——好景常在。只不过最后一个“在”字少了一横,若是站在一楼望去,太远之故,看不分明。此时从三楼的窗户朝外张望,历历在目。 隶书的“好景常在”四个大字,古朴典雅,又隐隐透露出一股王者气象,虽没有落款,以张厚的眼力一眼便可看出必定出自当世名家之手,而且还是大夏最有名望的名家之一。只是既然身为名家,为何会少写一笔,应该是故意为之。 也是怪了,也不知好景常在的东家到底何许人也,为何请一个寻常人无法请到的名家书写“好景常在”的牌匾,偏偏要少写一笔?好吧,姑且当成名家有意为之的遗留之笔,好景常在的东家为何又高挂阁楼之上,立下这么一个让人添上一笔的规矩来赠送黄金卡一张? 真是咄咄怪事! 张厚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小二却等得不耐烦了,轻笑一声,敲了敲窗棂说道:“客官,楼下请。” “哼,有什么了不起,楼下就楼下,反正里外不过是一顿饭,楼上楼下,能差出天上天下不成?郎君,不要什么黄金卡了,犯不着赌气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时儿不干了,噘着嘴,一拉张厚的衣袖,“和郎君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相比,一张小小好景常在的黄金卡,算得了什么?” 俊美的书生和粗犷的书生对视一眼,二人所站在的位置,不需要朝窗外探身便可看到阁楼上的四个大字。俊美的书生摇头一笑:“沈兄,若是你,敢上去一试吗?” “有何不敢?”粗犷的书生眉毛一扬,竖起手中筷子,一副指点江山的豪迈,“我千军万马尚且不怕,何况眼前的小小屋檐?” 英俊粗犷的书生回身冲张厚抱拳:“兄台若是担心性命安危,亦信得过在下,不如由我来替兄台一试。” “不可,不可,是张某的事情,怎敢劳驾兄台?”张厚回礼,说话间脱了长衫,顺手扔与时儿,他仰天一笑,“小二,拿笔来。” 问鼎记_第二十章 尽其道而死 时儿抱着张厚的长衫,回敬了英俊粗犷书生一个不善的眼神:“哼,要你多事?还有你,你胆小如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真没有用。” 后一句话是冲俊美书生所说。 俊美书生哈哈一笑,并不理会时儿,扇子扇了几下,回身冲张厚一抱拳:“兄台真要登高题字?” 张厚此时已经提笔在手,他冲俊美书生微一点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么不说,说了就要做到,岂能言而无信?”话一说完,他将毛笔咬在口中,一个箭步跨上了窗台,人在窗台之上,回身冲时儿招手,“时儿,若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回家之后告诉父母,只说我尽其道而死!” “二哥!”时儿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掩饰身份,上前一步,虽有不舍,却目光坚定,“小心!” 俊美的书生微微摇头,叹息说道:“沈兄,张兄真是洒脱,让人仰慕。” 粗犷的书生目光坚毅,哈哈一笑:“换了我,我也去得,并非什么天大的难事。” 窗台外面有半尺宽的窗沿,张厚翻过窗户之后,落脚在窗沿之下,沿窗沿行进了三丈有余,便来到了牌匾之下。 窗沿距离牌匾还有一丈多高,除非借助绳索或梯子,只凭人力无法攀登上去。张厚站立不动,抬头仰望牌匾,似乎是望而却步了。 “换了是你,你怎么上去?”俊美书生碰了碰英俊粗犷书生的肩膀,“沈兄,这好景常在的东家有故意刁难之嫌,定了这么一个强人所难的规矩,又不预留上去的梯子,没有道理。” 英俊粗犷书生微眯眼睛,目光紧盯张厚不放,半晌才说:“东家不留梯子自然有不留梯子的道理。若有梯子,拼的只是胆大心细。若没有梯子,比的就是勇敢机谋了。夏兄,若是你,你怎么上去?” 俊美书生神秘一笑:“若是我,自然是坐吊篮上去了。” “吊篮?哪里有吊篮?我怎么没有看到?” “张姓书生若是聪明,此时应该已经发现吊篮所在了。” 时儿紧咬嘴唇,双手绞在身前,脸上的表情,关切、担忧、兴奋交织在一起。忽然,她眼前一亮,踮起脚尖挥动右手高喊:“二哥,吊篮,吊篮!” 张厚并未听到时儿的呼唤,他离窗户有数丈之遥,外面吵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压根儿听不到窗户之内的声音,或许是心有灵犀,在时儿开口之时,呆立半晌的他发现了什么,双手一伸一拉,竟将突出在阁楼外面一根横梁拉了下来。 原来窗沿上面三尺之处有一处突出的横梁,乍一看并无用处,以为是装饰之用,竟是暗藏玄机。横梁被拉出之后,却是一条两头系有绳索的长木。绳索直通楼上的牌匾。 张厚哈哈一笑,翻身坐在了长木之上——说是吊篮并不准确,却也和吊篮的用处一样——伸手抓住了垂下来的绳子,用力一拉,长木缓缓升起了半尺多高。 张厚心中大喜,回身朝站在窗前观望的众人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各位兄台,好戏登场了。成了,请各位为我鼓掌叫好,以我为榜样。败了,也请各位鼓掌叫好,以我为戒。” 俊美书生微微皱眉,低声对粗犷书生说道:“此人有枭雄之气,若他掌权,必能号令天下。” “此话怎讲?” “成败对他而言,不过笑谈。如此心性,失势时或许淡然或许愤然,得势时却是一意孤行,飞扬跋扈。”俊美书生目不转睛盯着张厚的后背,神色微有几分凝重,“他若是一心为国为民,必是国之栋梁。若是只为了一己之私,定是大奸大恶之人。” “过于武断了。”粗犷书生哈哈一笑,“夏兄切不可意气用事,我倒是看好张厚此人,他日必成大器。” 张厚双手交互用力,转眼工夫便接近了牌匾。他哈哈一笑,伸手取笔,正要补上最后一笔时,不料就在他手松开绳子之际,忽然长木如离弦之箭,迅速下坠。 “啊!”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二哥小心!”时儿惊吓得花容失色,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身边一人的胳膊,十指用力,深深陷入肉中。 “啊!”俊美书生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不,是痛呼,他的胳膊被时儿死死抓住,痛不可言,夏天衣衫单薄不说,怎么也想不到时儿一个看似瘦弱的小娘子力气如此之大,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时儿,你家二哥没事,可否放我一马?” 时儿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紧紧抓住了俊美书生的胳膊,且离得过近,好像靠在了他身上一样,不由得脸色一凛,忙松开了双手:“哼,放就放,不抓你我可以抓窗户。” 长木下坠太过突然,张厚也是吓得不轻,双手空中乱抓,像是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在半空之中,身子左右摇晃,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 此时张厚离地足有三丈多高,若是摔落,必死无疑。不只窗户之内众人大惊失色,楼下不知何时聚焦了数十上百的围观百姓,也是惊呼阵阵。 小二吓得脸色惨白如纸,若真的出了人命,且不说官府会治罪,只是东家责怪下来,他也吃不了兜着走。原本东家定下补上最后一笔的规矩,只是为好景常在扬名的噱头,并非真要让人以身试险,他只因看不惯张厚的做派,才有意将军。不想张厚一介书生居然也有悍不惧死之心,真要动手,他也是抱着姑且听之任之的想法,想看看张厚会坚持到哪一步才认输。 三年来,少说也有不下百十个客官想要尝试一二,大多数人都只是说说而已,推开窗户之后退却者十有八九,剩下的十之一二在迈出窗户之后便又后悔了。是以小二也一厢情愿地认定,张厚再是胆大过人,也不过是十之一二之中的其一。 不想张厚迈出窗户之后不但没有退却,反倒发现了长木,发现长木也就算了,他毫无畏惧之意,竟攀了上去,不得不让他震惊之余,无比敬佩。大夏初年,有文人辛放驰只身夜入敌营,杀敌无数,一时传为美谈。现今四海升平,文人渐渐没有了尚武之气,文弱了不少,难得一见如张厚一般大有胆识之人。 谁知张厚眼见就要成功之时,突发意外,小二心中惊恐无比,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帮张厚一把。 张厚只挣扎了片刻就迅速恢复了平静,他努力保持了平衡,不再慌张,将笔咬在口中,双手抓住了绳子,低头一看,双脚一并,稳稳地落在了窗沿之上。 “好!”人群传来一阵欢呼。 俊美书生心神激荡,大声叫好:“张兄,不要放开绳子,上去后,一手抓绳一手执笔,大事可成。” 张厚朝俊美书生点头回应,他惊魂初定之余,还能笑得出来:“多谢兄台提醒,兄台所言极是,方才我一时得意,太过大意了。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俊美书生哈哈一笑:“张兄,不想你我二人隔窗相识,你在窗外,我在窗内,倒是很有趣的会面。在下姓夏名祥,河北西路真定府灵寿县人氏。这位仁兄姓沈名包,钱塘人氏。我二人同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因同住在全有客栈得以相识。” “在下姓张名厚,建宁人氏,也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张厚人在半空之中,不忘冲夏祥和沈包拱手施礼,“今日得识二位 兄台,三生有幸,当痛饮三杯。” 拱手之时,双手松开绳子,张厚身子一晃,险些掉落,再次引发人群连声惊呼。就连夏祥也是脸色大变,忙伸手阻止:“张兄不必多礼,小心。” 张厚哈哈一笑,双手用力,双脚借力,如猿猴一般灵活,腾空而起,三下两下便又来到了牌匾之下,他依夏祥所言,左手抓绳右手执笔,在“好景常在”的“在”字之上,重重地补上了最后一笔! “好!”众人大声叫好,掌声响彻云霄。 不只三楼的贵客,楼下围观的百姓足有上百人之多,都目睹了张厚凌空写字的壮举,一时争相奔走相告。只短短半日时间,张厚在好景常在之事便传遍了大半个上京城。并且越传越神乎其神,从最初张厚和好景常在打赌悬空题字,到后来传来传去,竟然传成了张厚和夏祥因为一个小娘子争风吃醋,二人比试谁敢悬空题字谁就可以赢得小娘子,最后还是张厚艺高人胆大,成为最终的获胜者。 更有甚者,在传闻中,将夏祥和张厚争风吃醋的主角换成了好景常在的神秘东家,尽管大多数人对好景常在的神秘东家一无所知,只知她是一个美貌过人聪明过人却又来历不明神秘莫测的小娘子,却在描述夏祥和张厚因好景常在小娘子而争风吃醋时,绘声绘色,犹如亲眼所见一般。就连当事人夏祥和张厚听罢传闻,也是哭笑不得,大为叹服百姓的想象力之丰富。 张厚题字完毕,从窗户跳了进来,穿上时儿递来的长衫,在众人的欢呼和围观中,重新和夏祥、沈包见礼,三人算是正式认识了。 夏祥邀请张厚入座,和他们同桌,张厚欣然应允。小二兴奋异常,忙不迭取来黄金卡——一张长约三寸宽约二寸的长方形卡片,薄如纸,却是真正的纯金打造,重约一两有余。一两黄金相当于十两白银,也就是说,十贯铜钱,也算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意外之财了。 张厚谢过小二,将黄金卡收起,和夏祥、沈包相对而坐。夏祥又重新叫了菜,点了著名的叫化鸡、咸水鸭以及五香花生米,又要了一坛老酒,三人开怀畅饮。 时儿和萧五不敢入座,时儿还好,本想坐下,却被萧五拉住,说是不能乱了规矩。她想反驳几句,却被张厚制止,只好忍气吞声,和萧五一起站在一边。夏祥也不忍让二人一直站立在身后,就让小二在楼下找了一个座位让二人吃饭。 几杯酒过后,三人各报年龄,张厚大夏祥两岁大沈包一岁,不过以读书人之礼,还是各称对方为仁兄。 “张兄,若你日后为官,可惠及万民,也可让千百人头落地。”夏祥举杯和张厚碰杯,“方才题字之举,自家性命都不放在心上,何况他人性命?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却偏要以身试险,并非你不是君子,而是你是君子中的另类。” “哈哈,夏兄此话,我当是好话来听。君子之道,并非循规蹈矩,想做的事情,只要自己认为正确,便放心大胆去做,何须顾虑太多?”张厚一口饮尽杯中酒,“我进京赶考,只为状元而来。二位兄台,酒桌之上,我可以承让。但在考场之上,各凭真才实学,不会谦让半分。” 夏祥对张厚直爽的性格很是欣赏,当即大笑:“可惜状元只有一人,若有三人,必定是我三人同时高中。” “我特意做了一件状元袍,就等状元高中,好衣锦还乡。”张厚举杯敬沈包,“沈兄和夏兄,是如何相识?” 夏祥和沈包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夏祥自饮了一杯,说道:“我和沈兄是不打不相识。” 张厚顿时一脸好奇:“快快讲来。” 问鼎记_第二十一章 初识 昨夜夏祥和萧五回到客栈之后,已是半夜时分客人大多已经睡下。二人轻手轻脚回到房间,却并未入睡。 夏祥和萧五来到院中,支起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了牌位——是曹殊隽所送的长生牌位,此时上面已经写上了名字——夏来、夏去。 明月当空,夜深人静,正是祈福时,夏祥点燃三炷香,望月而拜,口中念念有词:“祝愿夏来夏去平安无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祈愿夏来夏去无病无灾,长生无忧。” 萧五虽未见过夏来夏去,却也对夏来夏去舍家追随夏祥的壮举无比敬佩,也和夏祥一起为夏来夏去上香祈福。 “我辈读圣贤书,当敬鬼神而远之,岂可拜神祭鬼,辱没读书人名声!” 夏祥和萧五才拜了一拜,冷不防身后传来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声音,随后人影一闪,一个相貌英俊却生得粗犷的书生从走廊中闪了出来,他只穿了内衣,头发散乱,显然是起夜偶遇。 “我家先生的事情,哪里由得你说三道四?”萧五十分不满地瞪了来人一眼,不过夜色之中,他颇有杀伤力的眼神对对方形不成丝毫威胁,因为对方压根儿就看不到他的示威。 对方大步流星来到夏祥近前,上下打量夏祥一眼,拱手说道:“在下沈包,钱塘人氏。这位兄台相貌俊秀,莫不是福建人氏?” 语气之中,颇多不屑和轻视。 夏祥自然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大夏虽然开明且风气清明,却传承了自春秋以来的地域歧视之风。孟子便称楚人为“南蛮蝎舌之人”,大夏立国之时,太祖开国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 有夏以来,不少书籍里关于北方习俗的记载就是“质朴忠直”“劲悍忠勇”“勤稼穑”,而关于南方则是——两浙“善进取,急图利,而奇技之巧出焉”,广南“民性轻悍”,江东“俗习骄脆”,苏州“骄奢好侈”,“长沙民最喜讼,号难治”,四川荣州“姓名颠倒,不知礼法”,如是等等。甚至大夏立国之初,对朝臣最大的惩罚不是罢官,而是贬到长江以南为官。 后来大夏一统天下,北渡黄河,再取上京、白山黑水之地,以及远至漠北,地域之见并未随之消除。好在大夏国力日盛,长江以南本来荒凉之地,现今繁华无比。之前广义上的南人由江南一带南移到了福建、岭南以及海南之地。若是倒退数十年,钱塘之地在北人眼中,也是蛮夷之地。 夏祥本是地道的北人,只不过长相俊秀了几分,不如眼前之人更有北人的粗犷。夏祥哂然一笑:“兄台好眼力,在下夏祥,正是福建人氏。” “在下沈包。”沈包自以为一语点破夏祥来历,神色之间颇多自傲之色,“如此说来,也难怪你拜神祭鬼了,闽人狡险且多疑。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劝,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能来赶考可见也是通过了举人考试,并非愚昧无知的乡村野夫,为何还要做出这等有损读书人清名之事?” 萧五不服气,上前一步:“你胡说什么?我家先生不是拜神祭鬼……” 夏祥微微一笑,摆手制止了萧五,他按部就班地拜祭完毕,才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句:“沈兄,我有两件事情不明,还请你为我解惑。一、闽人狡险且多疑,是欧阳明的说辞,那么你结识多少闽人?又曾和多少闽人共事?二、我为两位生死未知的好友立下长生牌位,向上天祈福保佑二人平安长生,又如何有损读书人清名了?我辈读书之人,仁、义、礼、智、信为立身根本。你无端指责闽人狡险且多疑,是为不义不礼。不问清楚便认定我拜神祭鬼,是为不仁不智。敢问兄台,你的温良恭俭让何在?” 沈包顿时愣住,一脸诧异和不解,脸色由红转青,忽然来到长生牌位前面,拿在手中,看了一眼 上面的名字,问道:“夏来和夏去是谁?” 萧五被沈包的无理举动激怒了,火冒三丈,向前一步,一把推开沈包,抢过沈包手中的长生牌位,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对沈包怒目而视:“他们是谁和你无关。你既无礼又十分粗鲁,白读了几年圣贤书,还自称是什么读书人,哼,连我一个目不识丁的随从都不如。” “你!”沈包怒从心头起,他自以为无论是地域优势还是心理优势,都占据了上风,本想好好教训夏祥一番,不想才一开口就被夏祥硬生生顶了回去,还没有来得及反击,萧五就又呛了他几句,他哪里还受得了,当即暴起,一脚飞出,踢向了萧五,“我替夏兄教训教训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子。” 萧五躲闪不及,被沈包一脚踢中右腿,他身子晃了一晃,没有摔倒,却也没有还手,只是面不改色,双手抱肩,一脸漠然地看着沈包。 “沈兄,未经允许擅动他人长生牌位,一言不合动手打人,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别人脑子里了吗?”夏祥也有几分火气,“来,来,来,今日之事,你我非要分一个对错出来,是武比还是文斗,你来决定。” “武比如何,文斗又是如何?”沈包自认他的做法并无不妥,是夏祥和萧五有错,他既然学的是道德文章就有必要好好教化教化夏祥萧五二人。 “武比就是你我拳脚相向,谁先倒地谁输。文斗就比道德文章,看谁说服得了谁,谁就是赢家。”夏祥背起双手,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随你挑选,我奉陪到底。” 沈包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拳脚相向太有辱斯文,文斗,文斗。事情由我引起,我礼让一步,你先出题。” “我的题已经出了,你回答就是了。”夏祥肃然正容,一脸严肃。 沈包一拍脑袋:“是了,是了,你刚才的两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上来。好,现在答你,其一,我不曾和闽人共事,也不认识闽人,闽人狡险且多疑的说辞,确实只是听信欧阳明之言。其二,为生死未卜的好友立下长生牌位,祈福二人平安长生,并不有损读书人清名。” 夏祥一时愣住,他原以为沈包会据理力争一番,不想沈包倒也诚实,居然全部承认了,倒让他颇感意外,不由得心中火气消了一半,笑道:“这么说,你这就认输了?” “何来认输一说?”沈包来到萧五面前,伸手拍了拍萧五腿上的脚印,又冲萧五歉意一笑,继续说道,“其一,虽然我并不认识闽人也未曾和闽人有过共事,但欧阳明既然如此指责闽人,可见闽人确实如此。以欧阳明的名声和威望,他就算对闽人大有偏见,却也自有道理,并非信口开河之语。其二,我并不知道你是在为生死未卜的好友祈福,还以为你在拜祭死去的先人,所谓不知者不怪,我并无恶意,一心为了维护读书人清名,也是好心……” “……”夏祥无语了,竟是如此诡辩,他哭笑不得,“沈兄如此能说会道,在下佩服。沈兄说得也对,不知者不怪,我们先抛开读书人清名之事,来说说闽人。” “好,夏兄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沈包见夏祥退让了一步,以为夏祥气馁了,自信地一笑,还不忘冲萧五做了一个鬼脸。 萧五气呼呼地将脸扭到一边,抬起左腿在自己的右腿上踢了一下,不偏不倚,脚印正好印在沈包刚才所踢之处。 沈包被萧五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 “沈兄读书,想必知道衣冠南渡了?”夏祥笑吟吟地问道。 “自然知道。”沈包气定神闲地答道。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始入闽者八族”,其中有林姓、黄姓、陈姓、郑姓、詹姓、邱姓、何姓、胡姓八姓,本系中原大族,入闽后先在闽北及晋安定居,而后渐向闽中和闽南沿海扩散,史称“衣 冠南渡,八姓入闽”,是为中原地区人民第一次大规模南迁,也是北方汉人与闽人的第一次大融合。 “不知欧阳明所说的狡险的闽人,是指衣冠南渡之前的闽人,还是现今的闽人?”夏祥不给沈包思索的时间,紧接着就抛出了问题。 “自然是现今的闽人……”沈包不及多想,随口就答了出来,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微一思索,哈哈一笑,朝夏祥拱手一礼,“夏兄好机锋。” 八姓入闽之后,现今的闽人是北人和南人的融合,难分到底是北人还是南人。夏祥的话让沈包的论点如既卖矛又卖盾的商贩,不管是夸矛利还是盾硬,都会自相矛盾。 “地分南北,人不分南北。”夏祥见机行事,沈包虽性格急躁且爱管闲事,却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他呵呵一笑,“实不相瞒,沈兄,我并非闽人,乃是真定府灵寿县人氏。” “啊?你是北人?”沈包震惊当场,张大嘴巴,一脸的难以置信,过了半晌才尴尬地笑了,“惭愧,惭愧!是我有眼无珠,犯了先入为主之错,还请夏兄海涵。”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萧五哼哼几声,对沈包还是大有恨意,“自以为是,先入为主,骂人打人,沈郎君,你要改的错还真是不少。” “改,一个一个改,都改。”沈包二话不说,弯腰用衣袖替萧五擦腿上的脚印,擦好之后,又扶正长生牌位,然后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夏祥对沈包的举动暗暗赞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沈包虽性格稍嫌急躁,却能从善如流,也是一个可交之人。 夏祥和沈包不打不相识,一见如故,受沈包之邀,夏祥又到他的房间中畅谈了两个时辰。二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说完和沈包的相识经历,夏祥笑着举杯,沈包也举杯说道:“来,我敬夏兄、张兄一杯。张兄是地道的闽人,若我不是先认识夏兄,消除了对闽人的偏见,我和张兄未必相识!” 张厚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和沈包碰杯,一饮而尽:“那也未必。我是闽人不假,却从不在意北人对闽人的轻视,言谈举止上的轻视没用,等我大权大握之时,管他北人南人,谁敢轻视我,轻则罢官,重则杀头,在权威面前,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夏祥心中一凛,张厚此人遇事坚决,日后若成大器,怕也是一个杀伐果断之人。 沈包却并未多想,几杯酒过后,他有了几分醉意,伸手拿过酒坛为夏祥和沈包倒酒,举起坛子一看,“咦”了一声:“好景常在到底是哪家王爷的产业,如此了得,原来连酒也出产。” 坛子的底部有一方印章,印章是四个篆体大字——好景常在。 大夏对商业的管理十分规范严格,并不是所有酒楼都可以自酿自销酒水。大夏的酒楼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正店,即拥有酿酒权的大酒楼。脚店,即没有酿酒权、需从正店批发酒的酒楼。扑户酒楼,即小型的零卖酒楼。 大夏酒楼业十分发达,不只上京,还有四京和成都、泉州、杭州,酒楼、酒旗随处可见。临安最气派的要算城内的“孙东正店”,仅“彩楼欢门”——大夏的酒楼为招徕客人,通常用竹竿在店门口搭建门楼,围以彩帛,这叫做“彩楼欢门”——就有三层楼高。 而在上京,好景常在太平居无疑是档次最高规模最大的酒楼,可以接待一千多名客人。 不过相比好景常在樊楼,好景常在太平居还有所不如。樊楼是上京城最高的地标建筑,一共五层,登上顶楼,便可以下视禁中,将皇宫之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夏祥几人所在的酒楼,是好景常在太平居。好景常在上京城内一共十家酒楼,太平居只是其中一家中等规模的酒楼。 问鼎记_第二十二章 美玉之质 “我在泉州也见过好景常在的酒楼和客栈,华丽、高大,引人注目。”张厚从沈包手中接过酒坛,又拿出黄金卡,酒坛底部的印章和黄金卡上的印章如出一辙,显然出自同一人手笔,“沈兄莫要乱说,好景常在未必是哪个王爷的产业,就算是,也不可声张,小心祸从口出。” “怕什么?怪事,方才张兄悬空题字,让人敬佩,怎的一提及王爷,就不敢说话了?”沈包有了六分醉意,抱过酒坛就直接喝了起来,“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来,今日不醉不归。” 夏祥抢过沈包的酒坛:“酒是助兴之物,尽兴即可,不要喝多。” 张厚也说:“就是,就是,沈兄,等下我还要寻找落脚之地,不宜多喝。” “我的房间还可再多一人,张兄若不嫌弃,和我同房即可。”夏祥和萧五各住一个房间,房间虽不奢华却足够大,“只是简陋了一些,不是上房。” “你我不是同窗,却有同房之谊,也是难得。”张厚哈哈一笑,“只要安置好我的小妹时儿,我一切从简也没问题。” “对了,我有一事不明,夏兄和沈兄,怎会有好景常在的贵客卡?”张厚心中不解,以他的观察,夏祥和沈包都不是富家子弟,或者说,二人的身世远不如他家世良好,不可能买得起好景常在的贵客卡。 “哈哈,张兄有所不知,沈包有一张好景常在的美玉卡。”如若不是沈包的美玉卡可以在好景常在打七折并且免单三次,夏祥才不会来好景常在太平居吃饭,太贵了。太平居所用碗碟,全是银器。哪怕只是二人对坐,也要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花费高达数十两银子。 也难怪消费如此之高,所用银器,每只都价值数百贯乃至上千贯。所用器皿如此昂贵,再加上食材也是精挑细选的,好景常在太平居也好樊楼也罢,是整个上京消费最高的酒楼。 “美玉卡?”张厚吃惊不小,暗中打量沈包几眼,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不知沈兄从哪里得到好景常的美玉卡?” 夏祥看出了张厚的疑虑所在,知道张厚认定以沈包的财力不足以购买好景常在的美玉卡,当即一笑:“沈兄说他有好景常在的美玉卡时,我和张兄是一样的想法。你猜怎样,果不其然,沈兄的美玉卡不是自己所买,而是有人赠送。” “谁出手如此大方?”张厚吃惊不小,倒不是他惊讶美玉卡自身的价值,而是有资格拥有美玉卡之人,必定非富即贵,却转手相赠他人,大异常情,况且沈包又只是一介布衣,并非权贵。 沈包醉眼蒙眬,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一晃:“夏兄、张兄,此事是一个秘密,你知、我知、他知、天知、地知,不可外传。” 张厚点头说道:“一定,一定。” 沈包在进京赶考的途中,路经真定府之时,在滹沱河中,救下一个失足落水的老人。老人被救之后,趁沈包不注意,再次跳入滚滚的滹沱河中。沈包这才知道,老人并非失足落水,而是投河自尽。 沈包也有意思,老人第二次投河,他就再次下河相救。救下老人之后,也不问老人投河原因,也不相劝,就坐在老人身边不走。老人倒也倔强,第三次跳河。沈包二话不说,第三次跳河救人。如此反复,总共七次。 第七次救老人上岸之后,老人抱着沈包的胳膊号啕大哭。沈包也不说话,安静地等老人哭完之后才问道:“老伯,有天大的冤屈也过去了,你都是死过七次的人了。连死七次都不怕,还怕什么?” 老人老泪纵横,抓住沈包的手使劲摇晃:“你这个后生真是一个好后生,老汉我不死了,要好好活下去。活了一把年纪,还没有见过跳河七次都死不了的人,命不该死就不能再死。” 沈包放心了,告别老人要再上路,却被人叫住了——是一个长相俊俏、十四五岁的丫鬟。丫鬟说她家娘子请沈包过去一见。沈包不明就里,随丫鬟沿河岸走了十几步,抬头一看,不远处有一辆宝马香车。 马是四匹枣红大马,车是海南黄花梨木所制,长方形车厢上立棚,呈封闭状。车门设在后边,垂遮帷帘。棚顶四角各立一柱,四柱上支撑一顶大帷幔。帷幔上绣有梅花图案,四周垂缀丝穗,双辕双轮,再配以白铜饰犊车,青油纁,朱里通幰,朱丝络网,极其奢华之事。 沈包心中纳闷,此人不知是何许人也,不但乘马车出行,且是四马大车,三四品以下官员只敢乘坐驴车。三品以上,也只有一马之车。相信即使当朝一品大员、权倾朝野的 相国候平磐,也不过是四马大车。但就算候平磐的四马大车,也远不如眼前的宝马香奢华。 姑且不论车体全部是由名贵的黄花梨木打造而成,还是最为出名的海南黄花梨,从海南运至上京至少要花费半年工夫以及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说四匹枣红大马,通体红色,膘肥体壮,毛发油亮,周身上下散发逼人的英气和贵气,一看就知绝非凡品,是千金难买的千里马。 到底是谁家娘子如此气派和富贵?沈包来到车前,恭敬地施了一礼。锦缎制成的车围子将车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人的长相,只透过车窗的轻纱依稀可见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冒昧请郎君前来,是想请问郎君,你为何连续七次救下吕东栋?”车内女子轻启朱唇,声若流水淙淙,叮咚悦耳,宛如天音。 原来女子将刚才之事看得清楚,也认识老汉,沈包微一思忖,朗朗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既遇到了,必当全力相救。不管是一次还是七次,他要死,我就不能袖手旁观。” “若他是该死之人呢?你也要救吗?” “他该死是他的事情,救他则是我的事情,两不相干。”沈包心中奇怪,他救投河的吕东栋和车上女子又有何干系,“若我不在场,他死便死了。我在场,他投河别说七次,就是十七次七十次,我也要救。” “郎君倒是一片好心,可惜,好心办坏事。”车内女子淡淡地说道,“你我因吕东栋相遇,也算有缘,令儿,送郎君一张美玉卡。但愿他美玉之质,历经世事而不变。” “是,娘子。”令儿应下。 车帘微动,一只润白如玉琢纤秀若兰花的美手从车内伸了出来,手中握有一块美玉。令儿接过,转身交与了沈包。 “就是此玉。”沈包手中高举一块方正的玉牌,玉牌样式、大小和形状与张厚的黄金卡一模一样,就连“好景常在”的印章也是完全相同,玉质凝如羊脂,乳白宛若油脂,正是上等的羊脂美玉。 若单就羊脂玉而言,也不稀奇,虽名贵,却并不罕见。不过如沈包手中所拿的羊脂玉,通体一色,没有一丝杂质不说,且光泽温润如雾,最薄处近乎通透,是最为上乘且百里挑一的无瑕美玉,便让人叹为观止了。 玉乃天成,不像金银可以打造,是以无瑕美玉最为稀少。 “好玉,上等好玉。”张厚拿在手中,把玩几下,连连称叹,“不论材质还是雕工,都无可挑剔。怪不得好景常在的美玉卡敢叫价一万贯,只是此玉,也值一万贯有余了。” “此话当真?”沈包瞬间酒醒了大半,惊得站了起来,“此玉价值一万贯?张兄,你不要乱开玩笑,一万贯可是一大笔钱……” “一万贯,我要了。”张厚毛笔还在,拿过纸,“先写欠条,一月之内,一万贯的钱引送到你的手上。” “还是算了吧。”沈包将美玉卡收起藏好,一副唯恐被人抢走的小心样子,“难得小娘子一番心意,岂能卖掉换钱以辱没我的名声?” 夏祥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他心中疑虑重重,小娘子送美玉卡给沈包,或许是看重沈包救人性命的义举,而且还是七次相救,但小娘子明知吕东栋落水,为何见死不救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小娘子不会水,以她的权势,让别人出手相救不过是举手之劳,为何她无动于衷?莫非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这小娘子莫不是好景常在幕后之人?夏祥心中既激动又满是期待,他对好景常在的幕后之人大感兴趣,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能在短短三年时间内打造一个偌大的商业帝国? 当然,更深的想法是,他想和这位天资聪颖的小娘子谈一笔生意。 下午时分,阳光西斜,几人沿街道一路西行,迎着太阳,有些刺眼。夏祥和张厚走在几人最前面,二人并肩而行,一边观赏沿街的繁华,一边说起各自路上的见闻。 从好景常在太平居出来,在夏祥和沈包的邀请下,张厚也决定入住全有客栈。虽说有了好景常在的贵客卡,可以入住上京城内任何一家好景常在的客栈,几人却还是一致决定继续留在全有客栈。沈包当初并未入住好景常在的客栈,也是出于节省的想法。美玉卡虽可打折,但折后的价格依然比全有客栈高了太多。 沈包酒意未去,骑在张厚的马上,由萧五牵马而行。时儿也没骑马,安步当车,跟在夏祥和张厚身后。她也没牵马,信马由缰,任由马儿跟随前行。 时儿一双眼睛满是好奇,不时发出赞叹和惊呼,对糖葫芦、首饰、胭脂、插花、布匹等,兴趣 浓厚,问了还不算,还要摸上一摸。摸了不算完,买了一盒胭脂、一个簪子,最后又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在手中边吃边乐,才算稍微消停了几分。 还不到及笄之年的时儿,白嫩水灵,犹如一股清风,带来南方清新怡人的气息。女扮男装的她,衣服不是十分合体,稍嫌宽大,反而更加衬托出她青涩却初长成的曼妙身材。 通过谈话得知,时儿是张厚之妹。 张厚进京赶考,时儿非要跟来,张厚自然不肯。不想古灵精怪的时儿女扮男装,先他一步出门,守候他的必经之路等他出现。从张厚见到时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就算他赶走时儿,她也会去而复返。与其让她一人独行,还不如和他一路同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时儿是张厚一奶同胞的妹妹,二人兄妹情深,从小到大从未分开。 张厚除了饱读圣贤书之外,也和曹殊隽一样喜欢道家之术,只不过他除了修道之外,却不忘科举,不像曹殊隽一般修道和科举不能并存。张厚喜欢服气辟谷,因长相俊美,才智出众,学问广博精深,善于写文章再加上才识超人,一时声名大震。 张厚本来就出生于官宦世家,爹爹曾官至银青光禄大夫。 “不瞒夏兄,三年前我曾进京赶考,中了进士。”张厚负手而行,左顾右盼,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后来我违抗皇命拒不受敕,扔掉敕诰回家。三年之后的今日,我再来上京,只为状元而来。” 夏祥无比震惊,大夏的科举考试,自当今圣上立下规矩为三年一考之后,每三年的大考,录取进士不过百余人。太祖太宗朝,是一年一考。太宗朝时,曾有过一人进士高中二甲,自认才学过人,应当一甲,是以不受皇命。其后一年,他再次进京赶考,果然高中一甲。 大夏对文人颇为优待,进士高中不受皇命,也可以来年再考。但当时是一年一考,现今三年一考,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一年一考,对于学子来说,不觉漫长。三年一考,若是高中而不受,等三年再来,换了一般人,不敢如此自信和胆大妄为。毕竟进士出身是每一个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终极目标。 无人敢保证自己今年高中三年后依然可以再次高中。三年一考,主考官或许易人,每个主考官各有风格,录取的标准也不尽相同。 夏祥之前已然吃惊于张厚的悬空题字,现在又听说他高中不受之事,更加断定张厚此人绝非常人,若得机会,必成大器。 夏祥由衷地敬佩张厚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举,肃然问道:“张兄为何拒不受敕?” “哈哈,说来也是我私心作祟。当年大比,族侄张平得中状元,我耻于张平之下,才放弃进士。”张厚傲然一笑,“想我张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怎能屈居张平之下?今年若是高中状元,我必衣锦还乡,在族人面前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见夏祥脸色波澜不惊,默然不语,张厚笑问:“夏兄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很有君子之风?” 夏祥摇头一笑,笑容憨厚而诚实:“实不相瞒,张兄,我觉得你的做法不足取,有可商榷之处。” “怎讲?”张厚颇感意外,他以为夏祥会赞同他的做法,“若是换了夏兄屈居晚辈之下,夏兄会怎么办?” “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在早晚,一时屈居又有何妨?只要努力,以后超越就行了,何必非要意气用事?张兄可曾想过,你三年之后再考,中间耗费了三年时间。若是三年来你人在朝廷,该为国为民做了多少事情。”夏祥感慨一番,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所想,在他看来,族侄高中状元,本是好事,自己甘愿屈居族侄之下,也并无不妥,为何要赌气不受敕命?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听了夏祥的话,张厚若有所思地低头不语,夏祥以为他想通了什么,不料过了片刻,张厚忽然哈哈一笑,说道:“若我不能扬名于天下,又如何报效朝廷?我坚持认为我的做法没有错,若是今年我屈居你和沈包之下,我还会不受敕命,三年之后再来。” “当真?”沈包在马背摇摇晃晃,醉态可掬,一听张厚此话,忽然就清醒了几分,“张兄,不妨我三个打个赌可好?” “打赌?好呀,奉陪到底。”张厚问也不问赌什么,当即答应下来。 夏祥笑道:“赌什么?” “让开,让开!” 张厚正要回答,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三人三马快如疾风飞驰而来,在繁华闹市的街道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朝夏祥几人迎面撞来。 “啊!”时儿惊吓当场,忘记了躲闪。 问鼎记_第二十三章 狭路相逢 人如风,马如龙,眨眼间,三人三马踢翻了路边的水果摊和冷饮摊,还撞倒了一个挑担子的商贩,风卷残云一般冲到了时儿面前。 时儿口中咬着糖葫芦,睁大一双无辜惊恐的大眼睛,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任凭当前的白马高高扬起的马蹄在头顶翻腾,眼见粗壮的马蹄就要落到她的头顶之上。 “时儿,小心!”张厚大惊,想要出手相救却鞭长莫及,他离得远,就算会飞也来不及。 夏祥也是大惊,事发突然,就算他指挥萧五施加援手怕是也晚了一步。沈包人在马上,瞬间酒意全醒,目瞪口呆,连惊叫都不及出声。 只有萧五有所反应,他脚步一动,动如脱兔,刹那间离时儿只有一步之遥,但触手可及的距离在此时却如天涯之远,马蹄在时儿头顶翻腾几下,蓦然落下! 都以为时儿必定丧命于马蹄之下时,时儿却嘻嘻一笑,手中糖葫芦还在口中,身影一晃,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巧地转了一个身——马蹄轰然落地,距离时儿的肩膀不过数尺之遥。 “喂喂喂,马是畜生不看路不知道让人,你难道也是畜生?知不知道刚刚险些撞到我!”时儿死里逃生,浑然不知后怕,手中糖葫芦一指马上之人,气呼呼地说道,“赶紧下马向我赔礼认错,还有,你们刚才撞翻了三个摊子一个人,该认错的认错,该赔钱的赔钱,听到没有?” 马上三人,为首者年刚弱冠,大眼长眉,面如冠玉,耳大有轮,双眼微眯,神色傲然。身着华服,交领右衽云纹袍,腰间佩剑,剑柄象牙所制,上面镶嵌红绿宝石,交相辉映,灿然夺目。 奇怪的是,此人却头挽道髻,上面横插一根乌木发簪。如此不伦不类的打扮,实属少见。 夏祥暗中打量来人几眼,此人虽然头挽道髻以示向道之心,浑身上下却无半分道风仙骨,甚至还不及曹殊隽有洒脱之意。可见学道也好信佛也罢,并不在于是不是身穿道袍口念佛经,而是在于是否心诚。 待夏祥的目光落到后面骑马的二人身上之后,不由得大吃一惊,险些惊叫出声! 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中山村缉拿李鼎善以及在三王爷王府门口偶遇的高见元和燕豪! 真是冤家路窄,李鼎善和肖葭不知所终,夏来夏去生死未卜,全是拜二人所赐,若说对二人全无恶意,夏祥自认不是圣人,无法做到。 萧五一见燕豪,就如见到凶猛的野兽一般,瞬间绷直了身子,双眼直直盯着燕豪不放,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他微微后退半步,左腿微倾,右腿身弓,像一支随时出弦之箭,严阵以待。 高见元和燕豪也发现了夏祥和萧五,二人对视一眼,微有惊讶。 “让开!”马上之人一提缰绳,马蹄再次腾空,人立而起,他漠然望天,看也不看时儿一眼,“耽误了本王的大事,你十条贱命都担不起!再不让开,一剑让你人头落地。” “铮”的一声,马上之人拔剑在手,剑尖遥指时儿。 张厚勃然大怒,他一向爱惜时儿如掌上明珠。时儿虽生长在建宁,比不了泉州、临安、上京繁华之地,却也是官宦之家出身,锦衣玉食,随从如群,何曾受过半点委屈?不想初到上京,便遇到了如此不可一世之辈,他又是直爽的性子,当即就发作了。 “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嚣张狂妄?”张厚并无佩剑,情急之下,手中扇子一挥,将马上之人的剑挡到一边,他怒不可遏地遥指马上之人的鼻子,“你赶紧下马赔礼,慢上半分,不要怪 我打得你皮开肉绽。” 张厚从小习武,虽武艺不精,却也练得一身力气和胆量,是以才敢悬空题字。 “打得本王皮开肉绽?哈哈,哈哈哈哈。”马上之人仿佛听到了天下最荒唐可笑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手起剑落,生生将张厚的扇子从中一削为二,他的大笑变成了冷笑,目光中有寒光闪过,“听你的口音是南人了?没来过上京吧?怪不得如此无知可笑,怕是你并不知道本王是何人?高见元……” “是。”高见元应了一声,一提缰绳,向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张厚,“你们听好了,这位是景王的世子见王,奉旨查办翰林学士杨砥徇私舞弊一案。案情重大,凡有阻碍查案者,一律以同罪论处。” 什么?夏祥心中骇然,杨砥徇私舞弊?怎么可能?他虽不认识杨砥,却也听闻杨砥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未传出过任何不法之事,一向低调沉稳,连皇上问他哪年进士之时,默然不答,不以状元自傲,如此之人,怎会徇私舞弊? 不对,今年杨砥为知贡举,是主考官,他如果因徇私舞弊而被查,那么毫无疑问知贡举要易人,夏祥心中凛然而惊,联想到高见元和燕豪远赴中山村缉拿李鼎善,再对比今年的大考之年,以及圣上龙体欠安而膝下无子,等等,无数事件联系在一起,似乎是有人在紧锣密鼓地布局。 并且还是一个长远之局。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局,想要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夏祥一时还想不透。只是他隐隐觉得,今年的大考,怕是会节外生枝,不会如往年一般平稳进行。一入京城,就感受到了风起云涌,有劲风扑面猎猎作响的感觉。 还有……夏祥心中蓦然多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高见元和燕豪本是三王爷的人,二人前去中山村缉拿李鼎善,说是奉旨抓人,怕也只是三王爷的授意,并非是皇上亲自下旨。四位王爷之中,只有三王爷和皇上是一母同胞,是太宗一支,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都是太祖一支。高见元追随景王世子夏存先身后,查办杨砥徇私舞弊一案,岂非是说三王爷和大王爷是一路人? 景星庆云,景王是大王爷。 “同罪论处?可笑,可笑至极。”张厚大笑,虽被夏存先一剑削断扇子,对方又是小王爷身份,他却丝毫不惧,手中扇子扬手掷出,“我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有什么资格和杨学士徇私舞弊,幼稚,无知,愚蠢!” 半截扇子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了马腹之上。扇子被夏存先一剑削为两截之后,张厚手中的一截一头尖锐无比,刺在了马腹之上,马吃疼,嘶叫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夏存先一手持剑一手抓住缰绳,不及防备,身子一滑,竟从马上摔落下来。“扑通”一声屁股落地,落地之后收势不住,身子朝后一仰,硬生生摔了一个仰面朝天。 高见元和燕豪大惊,二人纵身下马,身形如燕,一左一右来到夏存先身边,将夏存先扶起。 “咯咯,嘻嘻,什么小王爷,连马都骑不好,分明是笨蛋草包。”时儿拍手叫好,口中还含了一个糖葫芦,俏皮而可爱,她不忘用手刮她吹弹可破的俏脸,“不知羞,要是你说你是夏家的汉子,也没人笑你什么,偏偏你说了是小王爷,又摔了一个屁股蹲儿,这人可就丢到家了,要是让你家大人见到了,指不定会再打你屁股一顿。” 汉子和老汉,是对年轻男子和年老男子的蔑称。时儿虽已十三四岁,却生得娇小,犹如十一二岁一般。若是大度之人,当成童言无忌倒也 没有什么,夏存先听了却是火气冲天。本来摔了一跤已经让他大感羞辱,又被时儿当众嘲笑,哪里还按捺得住胸中怒火,当即用力推开高见元和燕豪,从地上一跃而起。 时儿见夏存先冲她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吓得花容失色,扔掉糖葫芦,“呀”的一声躲到了张厚身后。张厚挺身向前,挡在时儿身前,双手一推,就将夏存先拦下。 夏存先盛怒之下,谁挡杀谁,他飞起一脚踢向张厚的腹部,姿势虽然不是很雅,却也有几分威武之气,显然也练过基本功。 大夏文人大多具备武人的一些基本功,骑马、射箭、击剑,一般富家子弟,都要是逐一学习。一为强身健体,二为一旦国家有难,便可提剑上马,纵横沙场。 张厚也有基本功,是以夏存先一脚踢来,他身子一侧让到一边,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小王爷,身子半蹲,右拳猛然击出,直奔夏存先面门而去。 高见元直惊得魂飞魄散,夏存先是景王世子,是要继承王位之人,身份尊贵,放眼上京,没有几人可以与之相比,就连三王爷也礼让三分。 当今圣上对夏小王爷十分宠爱,在数十名小王爷中,最为偏爱夏存先,并亲自敕封夏存先为见王,是见贤思齐的首字。依照惯例,世子只有继承王位之后才会封为一字王,若是封夏存先为见宁王二字王倒说得过去,和夏存先同辈的世子或是小王爷,顶多封为郡王,作为唯一一个还没有继位便被封为一字王的小王爷,在众多小王爷中,一时荣耀无比。 更有传言说是圣上对夏存先视同己出,有意让夏存先过继过来,立为太子。假若传言成真,夏存先将会是大夏储君!储君被人当众暴打,是灭门之罪,就连他和燕豪也会因为护驾不力被砍头。 高见元不及多想,飞身向前,身子一晃,将夏存先挡在身后,弯腰屈膝,右腿弹射,一脚踢在了张厚的肚子上。 高见元本是武人,武功高强,出手又快又狠,张厚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一脚踢中,张厚只觉一阵翻江倒海般疼痛,身子倒飞出去一丈有余,摔落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才稳住身形。 高见远一击得手,还不住手,欺身上前,飞起一脚直奔张厚脑袋。这一脚若是踢中,张厚必定当场昏死过去。 “快去救人!”时儿抓住夏祥的胳膊,由于用力过大,手指再次陷入了夏祥的肉中,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夏郎君,你怎么见死不救呀?快去救人要紧!” 时儿没有说错,自始至终,夏祥一直站立原地未动,不曾迈开一步,仿佛置身事外,张厚和夏存先的冲突和他全无干系一般。 夏祥被时儿逼迫,依然无动于衷,他目光平静神情淡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负手而立,全无要为张厚挺身而出的举动。 眼见高见元一脚就要踢中张厚的脑袋之时,一人突然从斜刺里杀出,肩膀横冲,直直撞在高见元的左侧。高见元猝不及防被他撞中,顿时失去平衡,再也踢不下去,身子朝右侧连晃三晃,侧向横迈了三五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出手相救张厚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包。 沈包偷袭成功,暗道一声侥幸,忙扶起张厚,二人并肩而立,对高见元怒目而视,一副同仇敌忾的架势。高见元稳住身形之后,正好站在夏祥身前三尺开外,他并未将夏祥放在眼里,背对夏祥,冲张厚和沈包怒道:“你二人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混账东西,连见王也敢打,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们不想活了不要紧,别连累全家被满门抄斩!” 问鼎记_第二十四章 不小忍则乱大谋 夏祥没动,燕豪自始至终也没动,他眼睛一眨不眨紧盯夏祥,不敢稍有松懈。 虽然表面上看,张厚、沈包更有气势更有豪气,相反,夏祥沉静如水,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在一边,也不知是怯场还是要和张厚、沈包二人撇清关系,在整个事件当中,没什么存在感,以燕豪识人无数的眼光,也认为他是实力最弱最无能的一个。但不知何故,燕豪心中总是没来由地觉得夏祥在平静之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 燕豪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一,十大高手之中,他自认若论武功,他肯定不是第一,但若论心机,无人可及。他最为得意的一点就是,比他有心机的,没他武功高。比他武功高的,没他心机深。是以他坚信有朝一日他一定可以成为大夏第一高手。 并且燕豪还非常认可一点,天下武功虽然无快不破,但有一件事情,无论多快多高的武功都破不了,就是心机。和心机相比,再高的武功也没有还手之力。不信纵观历史,最终问鼎天下的都不是武将,而是文人。若论武功,十个刘邦也比不了一个项羽,但刘邦不但杀了项羽,还得了天下,创立了四百年的大汉江山。 上次见过夏祥一面,燕豪直觉夏祥俊朗如水,却是一股静若无形动若山洪的深水。他虽不敢肯定夏祥和李鼎善到底有没有关系,却坚定地认为,夏祥绝对和李鼎善有过来往,说不定夏祥知道李鼎善的下落。因为他相信自己超出常人的敏锐的判断力:夏祥身上的淡定从容及深不可测,和李鼎善极其相似。 数年前,燕豪和李鼎善有过数次交集。李鼎善武功超群,又足智多谋,虽人微言轻,官位不高,却眼高过顶,寻常人等不会放在眼里。几次接触之后,他发现自己始终无法看透李鼎善。说起来燕豪也算见识过无数高官权贵,就连王爷也见过不少,当朝的一品二品大员,他也见过许多,即使权倾朝野的相国候平磐,他也自认可以察言观色窥探对方一二的心思。只有李鼎善如巍峨高山,让人远望不知绵延几千里,近观不知高几千丈,不可琢磨,不可揣测。 他很不喜欢看不透一个人的感觉,三王爷星王,大王爷景王,虽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却也喜怒流露于表情,可让人猜测几分。高见元就更是浅薄了,他表面上对高见元毕恭毕敬,事事由高见元发号施令,其实高见元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受他影响,或由他提出,或被他暗示,反正高见元不过是他的一个发声筒而已,他明面上执行的是高见元的命令,实际上还是在实施自己的计划。 除了李鼎善之外,夏祥是他见过的无数人之中,第二个让他看不清琢磨不透的人。只是燕豪心里清楚的是,和李鼎善相比,不管是履历还是年龄,夏祥都差了太多,以夏祥的年纪,他不应该有着如李鼎善一般的深不可测。那么为什么他总是看不透夏祥,总觉得夏祥身上隐藏了太多秘密呢? 作为高见元的手下,只是从七品武略郎的他看似无足轻重,但他的真实身份却是三王爷一手组建的玄甲营的总教头,负责为三王爷训练八百玄甲营死士。而高见元只是三王爷亲兵首领,他并没有资格加入玄甲营,甚至不知道玄甲营的存在。 不对,燕豪盯了夏祥半天,不见夏祥对他有一丝的回应,他很清楚夏祥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镇静自若故作不知,真难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不过他总觉得如芒在背,似乎另有一道目光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遥指他的要害之处,一旦他稍有异动,就会一箭射出。 什么人如此厉害?夏祥让他琢磨不透倒没什么,因为夏祥既无杀气,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息,只是让他心中没底,却对他构不成威胁。但如利箭一般的目光却隐含逼人的杀气,他扭头一看,正好迎上了萧五的目光。 原来是夏祥的随从……燕豪暗中长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突然冒出了一个不知名的高手,却原来是一个没有半点武功的无名小辈。以他的眼力一眼就可以看出萧五并无武功在身,而且从萧五赌气的眼神、好像一只随时听从主人号令冲出去的小狗架势可以看出,萧五虽然十七八岁,但心智还停留在十三四岁之时。 萧五站在夏祥身后三 尺之处,弯着腰躬着身子,双手握拳,像一只随时扑杀猎物的豹子。 气势过盛,杀气过大,人未动而气先行,是高手大忌,燕豪暗中摇头一笑,已然清楚萧五不足为虑,他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到了夏祥身上。 夏祥依然站立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沉静,还是没有挺身而出的打算。燕豪暗下决心,他就盯死了夏祥,夏祥动,他就动,夏祥不动,他也不会出手。相信高见元再不济,一个人对付张厚、沈包二人绰绰有余。 燕豪高估了高见元,或者说,他低估了张厚和沈包。 高见元以为他一番话可以震住张厚和沈包,也确实,他话一说完,张厚和沈包当即愣住。愣了片刻之后,二人对视一眼,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二人突然一起蹲了下来。 蹲在地上是什么鬼?高见元被二人古怪的举动弄得摸不清头脑,正要再大声呵斥二人几句时,二人忽然同时站了起来,手中各持一物,同时扬手,同时大喊:“看招!” 两样黑乎乎的东西同时飞出,直取高见元面门。 夏存先也被二人的举动迷惑了,忽见二人同时扔出两样东西袭击高见元,他一时好奇忘了再冲二人出手,呆呆站立当场,想要看清二人扔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见元怎会被张厚和沈包的暗器击中,他下身不动,上半身犹如突然折断一般,向后一仰,两件暗器就擦着鼻尖飞过,他不无鄙夷地讥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话说一半,刚刚起身,又有一样东西飞出,直取夏存先胸口。高见元大惊,不敢怠慢,脚下一点便跳出三尺之外,右臂一伸一收,就将暗器捉在手中。 “宵小之辈,就会暗器偷袭,有本事光明正大和我打上一番……”高见元冷哼一声,眉毛一扬,得意洋洋,“不过就凭你们三脚猫的功夫,也想和我过招,不自量力……唔,啊!” 又一件暗器飞来,高见元躲闪不及,正中面门,而且不偏不倚正中嘴上,他才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打了回去,只觉嘴巴生疼,当即就肿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见高见元被暗器击中,夏存先先是一惊,随即看清暗器是什么东西时,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高太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手上一只鞋,嘴上一只鞋,和瓦舍勾栏的杂耍艺人有得一比,哈哈,哈哈。” 高见元此时才发现手中的暗器和嘴上的暗器各是一只鞋子时,脸色瞬间黑青,又因被见王耻笑,更觉羞辱,恼羞成怒之下,他血往上涌,顾不上许多,伸手抓起夏存先扔在地上的宝剑,一抖剑身,平举过肩,朝沈包的胸口刺去。 以高见元的身手,断不会被张厚、沈包二人戏弄,只不过二人配合得太过默契,四只鞋子,前两只同时飞出,后两只一前一后,两次出手,包含了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两条计谋,让高见元防不胜防。高见元不是输在了身手不够敏捷,而是输在了张厚和沈包天衣无缝的联手。 本来高见元不敢当街杀人,他是官差,身为三王爷王府的亲兵首领,若是出了人命,就算有三王爷出面,也要费一番周折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若是他影响了三王爷的大事,三王爷将他当成弃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是以他一直隐忍不发,只想吓退张厚、沈包等人。 不想张厚、沈包胆大妄为,不依不饶,他心中杀机迸发,顾不了许多了,反正有见王在场,可以说是为了保护见王不得已而杀人,有了见王撑腰,三王爷再说上几句话,谁还能拿他怎样? 如此一想,高见元一剑刺出之时,不再手下留情,只想一剑将沈包斩杀当场。 沈包和张厚偷袭得手,二人正暗自高兴之时,忽见高见元挺剑来刺,杀意腾腾,如猛虎出山,二人从小锦衣玉食,未曾受过欺负,更不曾被人索命,士气一夺,再无斗志,当即吓得呆立当场,再无还手之力。 沈包眼睛一闭,心一横,完了,原以为可以高中进士,为国效力为民请命,不想才来上京就毙命于此。张厚虽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大喝一声:“男儿到死心如铁!” 时儿惊恐地闭上 了双眼,不忍看到张厚和沈包二人血溅当场,她目带怨恨地看了夏祥一眼,痛恨夏祥懦弱苟且,始终不敢反抗半分。 燕豪并不在意高见元一剑刺下会不会得手,他很清楚夏祥肯定要出手,再不出手,他的同伴好友当场毙命,他能坐视不理? 燕豪没有猜错,夏祥确实出手了。不对,准确地讲,夏祥是开口了。 “肖葭,你怎么也在上京?”夏祥眼睛一亮,目光越过燕豪的肩膀,朝后方望去,“萧五,排山倒海!” 燕豪全神贯注留意夏祥的一举一动,乍听夏祥提到肖葭,他不知是计,本能回头一看——身后只有围观的百姓,哪里有肖葭的影子,不好,上当了,他身体瞬间紧绷,杀意弥漫全身。 萧五和夏祥心意相通,早就等候多时,夏祥的指令才一出口,他飞身而起,双手平推,如出弦之箭朝高见元的后背扑去,携带呼呼风声,有排山倒海之势。 夏祥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并非是他懦弱更非置身事外,而是在寻找最佳时机。先不说双方身份悬殊,实力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一个高见元,他和张厚、沈包三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原本以为张厚、沈包会适可而止,不想二人年轻气盛,寸步不让,还非要当面讨还公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夏祥的本意是此时退让一步,他日再从长计议,毕竟不论权势还是武力,自己一方和对方相差太远,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 还有一点,夏祥被燕豪盯得太紧,他虽原地未动,背后却已然汗如雨下。燕豪的气势太盛,让他感觉如泰山压顶,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被压得粉身碎骨。别看他半天没有动手,实则并不轻松,甚至比张厚、沈包还要紧张。 事情演变到不死不休的局面,也完全出乎夏祥的意料。夏祥既为张厚、沈包不畏强势的勇气感动赞叹,又为二人的冲动感到无奈。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何必逞一时之勇非要和见王争一个高低胜负?况且见王权势滔天,当避其锋芒,不宜斗勇斗狠,宜以智取之。 只是事态骤变,不容他再多想,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高见元一剑刺出,剑尖离沈包胸口不到一尺之时,忽觉后背寒意袭来,心知若是他不管不顾一剑刺下,固然沈包会血溅当场,但自己也会被身后之人一掌击中,不死也要重伤。不及多想,他收剑错身,身形一转,剑尖陡然一转,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反向一刺,直取萧五右臂。 “披云戴月!”夏祥情知高见元出手狠辣,唯恐萧五受伤,立时又发出指令。 萧五人在半空,猛然收势,身子一转,在空中转了一个半圈,双脚一错,落地之后,欺身上前,左手拳右手刀,一拳击在高见元手腕之上,高见元再也把持不住,手一松,宝剑脱手而飞。 另一掌印在了高见元的左臂之上,掌心吞吐发力,将高见元击出一丈开外。 高见元后退数步,一脸的难以置信,愕然呆立当场。他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甚至没有看清萧五身法怎么如此之快,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近至身前,并且一掌将他击退,让他无比震惊。 尽管高见元心中清楚,自己的功夫并不十分高明,却也不是花拳绣腿,作为王府亲兵的首领,他实战经验丰富,曾和不下百十人交手,手下败将无数。即使和燕豪对战,也能过上十几招,怎么会在一招之内被萧五击败?萧五武功之高,恐怖如斯! 高见元其实是一时心乱,先不说他和燕豪对战,燕豪并未全力以赴,处处让他八分,只说他被萧五一招击退,并非是萧五武功有多高强,而是萧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之故。 事态急转直下,等燕豪回身过来,已经尘埃落定。夏存先也是莫名惊愕,呆呆地看着萧五,脸色变幻数下,心中的怒气让他窒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挽回局面。 “燕豪,杀了他!”夏存先伸出一根手指,先是指向了萧五,然后手指摇晃几下,又指向了夏祥,“还有他。” 燕豪眼中杀气升腾,杀了夏祥和萧五,正是他求之不得之事,他应了一声,回身从马背上抽出兵器——赫然是一把柳叶刀。 问鼎记_第二十五章 斗智斗勇 柳叶刀因形似柳叶而得名,刀刃犹如柳叶的曲线一般优美,中有血槽,既有刀之勇猛,又有剑之轻灵。柳叶刀又名吴钩,正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之中的吴钩。 燕豪吴钩在手,杀意暴涨,整个人如同鼓了气一般,就连袖子也突然间膨大了几分,他目露凶光,脚步缓慢而坚定,虽然夏存先让他先杀萧五后杀夏祥,他却一步一个脚印,先朝夏祥走来。 萧五挺身上前,挡在了夏祥前面,他绝不允许燕豪伤夏祥分毫。此时张厚和沈包已然吓傻,呆立当场,迈不出一步。反倒是时儿毫不畏惧,和萧五肩并肩站在一起,想要保护夏祥周全。 夏祥此时反倒更加镇静了,他脸色变了一变,随后恢复正常,向前迈出一步,分开萧五和时儿,迎面朝燕豪走去。 燕豪暗吃一惊,夏祥如此坦然受死,倒还真让他一时迟疑,于是手中的剑也就迟缓了几分。 此时周围已经围拢了无数百姓,将夏祥几人围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足有百人之多。不但周围人群聚拢,就连街道两边的酒楼、茶肆上,也有不少好事者打开窗户居高临下地观看。 在一栋名为好花常开的茶肆二楼,窗户大开,窗前站了数人,正俯视楼下的情景。由于所在位置恰好正对夏祥,是以将夏祥的一举一动看得无比清楚。 一名女子脸色平静目光沉静如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祥,眼神中流露出好玩、有趣以及期待的神色,她一身蓝水雾绿的翠衫,搭配散花水雾长裙,标准的鹅卵脸,眼睛大,下巴圆润而不过尖,脸颊自上而下呈现一个十分完美的弧度,有一种令人惊艳的惊心之美。 “夏祥怕是过不了关了……”女子的目光并没有丝毫怜悯之色,也没有幸灾乐祸之意,平静如波澜不起的潭水,她回身说道,“文公有何高见?” 被女子称为文公之人,赫然是在好景常在太平居酒楼观看张厚悬空题字的老者,老者微微摇头,叹息一声:“可惜了,夏祥是一个难得的才子,本以为他可以高中进士,不想今日就要横死街头,着实令人扼腕叹息。依本官看,夏祥、张厚、沈包三人之才不亚于初唐四杰,却也和四人一般恃才傲物,即使没有今日之事,他日恐怕也会因才高德少而不容于官场。” 女子不动声色,轻迈莲步,向前一步:“若是夏祥三人今日过关,日后三人的成就,文公觉得谁更超群?” 文公手扶长须,沉吟片刻:“张厚居首,沈包次之,夏祥最后。” “何以见得?”女子似乎并不赞同文公的结论,目光在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身上跳动不定。 “方才在太平居,张厚悬空题字,勇气过人。刚刚和见王狭路相逢时,张厚和沈包勇猛向前,悍不惧死,而夏祥无论是在太平居还是和见王冲突之时,都不见有过人之处,反倒有退缩之意。如此性情,即便是才高八斗,也难有作为。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事事束手束脚,怎能成事?涵儿,你怎么想?”文公目露忧色,“若是夏祥方才和张厚、沈包二人一般气势过人的话,说不得见王也会被几人先声夺人,不敢如此造次。” 若是沈包在此,必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被称为涵儿的女子他虽然并不认识,却也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当日在滹沱河畔的香车之中和他隔窗对话之人。 女子却是微微一笑,如冰雪融化,明艳照人: “我却是觉得,夏祥并非无能之辈,他也不是事事束手束脚,只是凡事喜欢三思而后定。”她并不想再和文公争论此事,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听说皇上对杨砥知贡举颇有不满,再有星王和景王联名弹劾杨砥,今年的大比,杨砥的主考官应该要被换下了。文公身为礼部尚书,应该会是皇上心目中接任杨学士的不二人选。” 被女子称为文公的老者,正是位居礼部尚书的文昌举。 文昌举脸上颇有自得之色,不过稍纵即逝,片刻又恢复了正常:“杨学士才学过人,本官自叹不如,至于他是否有徇私舞弊之事,不可乱说。若是皇上任命本官主持今年的大比,本官自当用心,不敢懈怠。” 女子顺势说道:“若单就三人的性情而言,文公会让谁拔得头筹?” “自然是张厚第一沈包第二夏祥第三。”文昌举心中诧异连若涵对三人的好奇,连若涵见多了王孙子弟,就连小王爷也难以入得她的慧眼,今日何以如此关注夏祥三人,不由得问道,“涵儿,你才从泉州回来,不好好料理好景常在的生意,为何如此在意夏祥三人?” “说来话长,世间之事,倒也颇有意思。”连若涵目光迷离,想起了往事,心思微微动荡,“我和令儿一路上闲来无事,就说些家常,无意听到了一些轶事……” 说是无意,连若涵心里明白,以她好景常在遍布天下的实力,有什么消息可以瞒得过她的耳目和眼线?中山村事变虽是小事,连地方官员都未曾惊动,却已然传到了她的耳中。她的消息无比灵通,已经得知李鼎善逃脱而夏祥赴京赶考。夏祥的来历和身世,她亦是得知一二。 张厚其人其事,她在泉州时就有所耳闻,并无交集。不过却对张厚从小到大的经历以及二次进京赶考之事,清清楚楚,也对张厚的为人,所知不少。 至于沈包,正是在真定滹沱河勇救落水老人之事,让她对沈包另眼相看。当然,其中她在一旁对落水吕东栋见死不救的隐情,本来想告知沈包一二,后来考虑之后,没有透露。吕东栋本是好景常在真定府安乐居打杂的,因生性好赌,欠了一千贯赌债。以吕东栋的收入,一千贯的赌债一辈子都偿还不清,讨债人追到家中,声称如果吕东栋再不还钱,将会卖掉吕东栋的小女儿。连若涵从泉州返回上京,正好路过真定,听闻此事,出手相助,帮吕东栋解了燃眉之急。 但连若涵做事规矩,不会白白帮助吕东栋。吕东栋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将小女儿吕环环卖与连若涵终身为奴婢,二是吕东栋以死抵债,人死债空。吕东栋思忖再三,决定以死抵债。 连若涵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吕东栋跳河而死,她和令儿远观而不施加援手,是想等吕东栋晕死过去之后,再让人搭救上来,算是吕东栋死过一次,重获新生,之前债务一笔勾销。也是她想让吕东栋记住落水之苦,从此改邪归正。 不想沈包路过,七次相救吕东栋。连若涵见过不少执着之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沈包一般顽固的书生。在和沈包交谈之后,她心中顿起爱才之心。好景常在遍布大夏境内,若要进一步壮大,必须依仗各地官府之力。沈包才学先不用说,只说为人品行,便是可以信赖之人。以沈包之才,考中进士不在话下。进士及第之后,必定会为官一任。 “什么轶事?”文昌举饶有兴趣地开口相问,夏祥三人能让连若涵大感兴趣,必有 过人之处,他也想从侧面更多地了解三人,不料话刚出口,楼下场景已然大变,变化之快,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他不张口惊呼一声,“啊,怎会如此?” “本该如此!”连若涵也注意到了楼下情景的变化,微一点头,“如此,才是你夏祥应有的气度。” 夏祥应有的气度是什么,夏祥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他清楚的是,此时此刻,他不能有丝毫退缩,必须迎难而上,否则必定死路一条。 夏祥分开萧五和时儿,施施然出现在燕豪面前,迎着燕豪寒光闪闪的剑尖,他坦然一笑,朗声说道:“大夏律法有六杀之罪,其一,谋杀。其二,斗杀。其三,故杀。其四,误杀。其五,过失杀。其六,戏杀……燕太尉,你若杀我,是哪一种?” 萧五虽担心夏祥安危,不想让开,夏祥却不由分说将他推到一边,让他无比郁闷又无比激愤,悄然来到夏祥身后两尺之外,身子微弓,做好了随时纵身一跃替夏祥挡剑的决心。夏祥不发号施令,他无法施展武功,但以身挡剑他自认还可以做到。 燕豪本来就要一剑刺下,他杀意凛然,相信自己一剑便可洞穿夏祥心脏,让夏祥当场毙命。不料他气势十足正要一剑刺下之时,夏祥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他的气势不由自主为之一滞。 “六杀之罪?”燕豪微微一想,面色一冷,哪里会想到是夏祥有意为他所挖的一个陷阱,在他看来,夏祥已然是必死之人,当即冷冷说道,“我若杀你,自然是斗杀了。” 谋杀即为预谋杀人,故杀是指无预谋杀人,误杀是杀错人,过失杀是失误杀人,戏杀是嬉戏时失手杀人,而斗杀则是激愤杀人。 夏祥抱拳冲周围人群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方才燕豪燕太尉的话,你们也听得清楚,他并非因公杀人,而是斗杀。斗杀之罪,按照大夏律法,当斩!待我死后,上京府尹审问此案时,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可怜在下年纪轻轻便被人斩杀街头的悲惨命运,为在下做个人证。” “好!” “郎君不必担忧,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主持公道。”一个须发皆白的商贩义愤填膺,将肩上的扁担横在胸前,看样子直想冲过去保护夏祥周全。 “当街杀人,分明是谋杀,哪里是斗杀?各位,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等非要见死不救吗?”一个书生模样却生得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将手中扇子插在胸后的衣领之中,一挽袖子就要冲过去,“大夏立国百余年,四海升平,居然在上京还有当街行凶杀人之事,上京府尹是吃干饭的不成?” 燕豪不是不想动手,而是刚才夏祥的一番话让他有所触动,大夏律法甚是严厉,他虽有王爷撑腰,但当街杀人可是死罪,何况他刚才一着不慎,落了夏祥的圈套,竟然当街承认自己是斗杀之罪,实在是愚蠢至极。现在围观者足有上百人之多,日后上京府尹审案,只要有人证,他必定会被判斩刑,就连夏存先也救不了他。 上京府尹虽名义是由三王爷星王担任,但星王贵为王爷,并不过问具体事务,一切事务皆由上京府少尹付擢经手。付擢为人刚正不阿,断案公正,又不依附星王,只听命于皇上一人。若是落到他的手中,必定难逃一死。 如此耿直的一人,燕豪可不想落到他的手中。他心里恨恨地想,夏祥如此狡诈,当众让他跳入陷阱,现在后悔也晚了,怎么办才好? 问鼎记_第二十六章 进退有度 高见元也清楚燕豪现在骑虎难下,他和燕豪是星王的手下,如果听从见王之命当街杀人,事情真要闹大了,为了自保,星王必然舍弃他和燕豪。而现在看来,事情已经闹大了,方才夏祥的一番话,已然激起了民愤。 好一个厉害的夏祥,看似懦弱退缩,其实最有心机,充分利用民心向背以及他和燕豪并非见王手下的错位关系,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退可守进可攻的支点,后生可畏,居然会如此善于利用各方关系之间的空隙,当真了得。 张厚和沈包二人对视一眼,脑中不约而同闪过了一个念头:夏祥者,真高人也! 在张厚和沈包二人联袂出手对付夏存先之时,说实话,夏祥的无动于衷让二人大失所望。张厚觉得夏祥过于懦弱,遇事既无勇气又无担当。沈包想的是,夏祥并非胆小怕事之人,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为何如此窝囊?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见王,何惧之有?大夏律法严谨,就是王爷也要依法行事。 不想事情会失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者说,张厚和沈包高估了见王夏存先的气量,夏存先恼羞成怒之下,竟敢当众杀人,二人才意识到了事情完全超出了想象,也超出了二人匹夫之勇的能力范围,论权势,远不及见王的万分之一,论武力,也不是燕豪、高见元二人的对手。是以当燕豪挺剑要刺杀夏祥时,二人一时气短,再也生不起挺身而出为夏祥挡剑的勇气。 张厚只知呆愣当场,张大嘴巴,别说上前一步为夏祥解围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沈包还好,想要迈步,却吓得双腿微微颤抖无法动弹,嘴上喊了一声:“住手!” 此时此刻二人才对夏祥彻底改变了看法,比起刚才二人的勇猛,现在的夏祥,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 燕豪心中迟疑不定,夏存先的逼迫,让他左右为难。不杀夏祥,等于是不服从夏存先的命令,他无法交差。高见元明显又不想帮他说话,显然高见元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不想跳进陷阱。杀了夏祥,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进了上京府尹的大门,就别想活着出来,也别指望夏存先和星王救他。 怎么办?燕豪眼睛眯了起来,平心而论,就他本意而言,他很想一剑将夏祥当场斩杀。虽说萧五武功高强,他却并不放在眼里。但杀死夏祥可以有一百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还不动手,燕豪,是不是要本王亲自动手?”夏存先急了,上前一把抢过燕豪手中宝剑,剑尖一横,就要朝夏祥刺去。 “见王殿下,你要杀我,是六杀之罪的哪一种?”夏祥依然泰然应对,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夏祥背在身后的左手在微微颤抖,他其实心里也十分紧张,毕竟生死攸关,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对方是王爷,就算真的当众杀了他,事后再怎样惩治,他也无法复活。 “随便哪一种,我堂堂一个王爷,杀死你一个无名之辈,算得了什么大事?”夏存先再次举剑欲刺,“你阻挠本王办案,拦下官马,险些害本王丧命,以上几条罪名,足够你死一百次了。” “殿下,请等我把话说完再杀我也不晚,反正我也不会跑。把话说完了再死,也好让我当一个明白鬼。”夏祥眼睛一扫,对当前局势迅速作出了判断,刚才他的一番话震慑了燕豪和高见元,二人都畏惧民心所向和大夏律法,不敢肆意妄为,但夏存先却是无所顾忌,因为身为王爷,上京府少尹付擢不会定他死罪。 夏存先手中剑尖压了一压,傲然说道:“也好,姑且听你说说。” “多谢殿下。”夏祥不忘冲夏存先拱手一礼,暗中却抹了一把冷汗,稳了稳神,“方才王爷在闹市纵马,撞翻了五处商贩的摊子,撞伤了三人,真是勇猛过人。” 夏存先眼睛翻了一翻,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莫说撞翻摊子撞伤路人了,就是撞死了人,又能拿我怎样?” 夏祥自是清楚,真要出了死人的大事,夏存先之父景王自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夏存先周全。但若是出了可大可小的事情,再传扬开来,必然会有御史抓住不放,闹得沸沸扬扬。大夏言官向来清高,并且敢于仗义执言。若是要置夏存先于死地,或许无论哪个言官都不敢上表弹劾 。但若是既可以落一个不畏权贵的清名,又不至于往死里得罪景王,相信会有不少言官敢于弹劾夏存先闹市纵马伤人之罪。 夏祥主意既定,心中安然了几分,虽还微有几分提心吊胆,却也笃定了许多,他朝周围人群拱手致意,说道:“大夏律法有文,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杀伤畜产者,偿所减价。” 夏存先哈哈大笑:“若以你所说,本王罪大恶极了?笞五十肯定不够,还要赔偿撞翻的摊子,再算上撞伤的几人,是不是要流放两千里了?” 夏祥朝萧五使了一个眼色,萧五不解其意,挠头不知所措,还是时儿瞬间明白了什么,拉住萧五,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沈包也猜到了几分,和萧五一起来到人群之中。张厚还愣在当场,一时没有想通夏祥为何避重就轻,抓住夏存先撞人的小事不放。等他想通其中环节时,沈包和萧五已经从人群中找到了刚才被夏存先、高见元、燕豪三人撞翻摊子的商贩以及撞伤的路人,一共七人。 七人之中,有三人鼻青脸肿,还有二人耳鼻出血,另有二人断了手指。几人站在沈包、萧五身后,对夏存先几人怒目而视。 “怎么,是想让这几人告本王不成?”夏存先轻蔑地笑了,看向几人,“你们可是知道本王是谁?本王是王爷。你们尽管报官,看谁有胆抓本王?” 夏祥并不理会夏存先的狂妄,继续说道:“大夏刑法是见血为伤,若是按照眼前几人的伤势量刑,王爷被流放两千里也是够了。但王爷贵为王爷之尊,自然不会被流放……” “流放?哈哈哈哈。”夏存先仰天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出来的嚣张,“自大夏立国以来,何曾有过王爷被流放的先例?夏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夏祥坦然说道:“太宗年间,韩熙知上京府。高衙内在闹市纵马踏伤一小儿,被韩熙拿下。次日一早,韩熙便让具体负责审理案件的知录事参军先打高衙内五十板子再说。晚间,知录事参军过来禀报,已经行刑完毕。韩熙不大相信,亲自到狱中查验,果见高衙内一切如故,哪里像是被打过的样子?原来高衙内已买通吏人,想要应付过去。韩熙大怒,立即将吏人与高衙内一同提审。第二日,高衙内被杖责五十,吏人同罪,并被开除公职,永不录用。韩熙随后上表弹劾知录事参军并高衙内之父,皇上震怒,高衙内流放三千里,知录事参军流放两千里,高衙内之父工部尚书高深堂贬官出京……” 夏存先脸色丝毫未变,嗤之以鼻:“此事本王也知道,小小的高衙内岂能和本王相提并论?夏祥,你东扯西扯一番,就凭这些闲谈轶事想要保命?当真天真得很。” “我不是为了保命,我是为了保全王爷名声。”见效果达到,夏祥不慌不忙地抛出了关键点,前面的铺垫已经足够烘托气氛了,他的目光瞟向了高见元和燕豪。 此时的高见元和燕豪站立一旁,气焰全无。方才夏祥的一番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高见元心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燕豪却是在震惊之余,无比后怕。还好刚才没有冲动之下一剑杀了夏祥,否则现在的他,已然是一个死人了。又一想,怪不得他初见夏祥之时,就觉得夏祥不好对付,果不其然,夏祥何止不好对付,根本就是一个奇才! 夏祥最厉害之处不是说他多有才,而是在于他的机智多谋。夏祥如此善于借势借力,以一介布衣的身份,还未步入官场,便知官场之事,若说他不是奇才,若说他背后没有高人指点,打死燕豪他也不信。那么夏祥背后的高人是谁?必定是京城第一高人李鼎善。 燕豪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夏祥即使不是李鼎善的学生,也会和李鼎善来往过密,并且深受李鼎善影响。 “保全本王的名声?夏祥,你是失心疯了还是傻了?本王名声在外,爱民如子,还用得着你一个蝼蚁之辈保全?说的是什么胡话梦话。”夏存先气笑了,笑过之后,手中宝剑一挺,“赶紧受死,本王没工夫和你说个没完。” 夏存先不再听夏祥解释,挺剑就刺。不过他此时的杀气已泄了大半,剑势无力,夏祥早有防备,轻轻一闪就躲到一边。 “王爷且慢,王爷息怒,且听我把话讲完。”夏 祥嘻嘻一笑,右手食指一弹,弹在了剑身之上,“百姓都知道景王爱民如子,也知道景王是几位王爷中,最为宽厚仁爱之人,十余年来,未曾有过御史上表弹劾过景王一次。若是让御史得知见王殿下在闹市纵马伤人,见王殿下可曾想过,会有多少御史上书皇上弹劾景王?” 夏存先一愣,不过还是嘴硬:“御史不过是一群呱呱乱叫的乌鸦,不足为虑,不理就是了。” 大夏立国以来,广开言路,御史虽无实权,却无比清贵,可以上表弹劾任何一人,太祖有诏,言者无罪。御史一时风光无两,因御史台所在之处,种满松柏之树,上面落满乌鸦,因此御史台又称为乌台。 “御史上书,皇上碍于景王的手足之情,可以按下不理。但若是御史弹劾付擢身为上京府少尹不作为,付少尹会不上书自辩吗?”夏祥步步为营,要的就是让夏存先清楚其中的利害得失,“付少尹一向耿直公正,在他治下有纵马伤人案,无论是衙内还是王爷,他都会为民请命……” 夏祥朝在场的百姓抱拳施礼:“各位父老乡亲,今日之事,历历分明,若是付少尹审理见王殿下纵马伤人一案,谁愿意出面作证?” “我!”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高举右手,一脸愤懑,“我是杀猪的,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读过多少书,我却知道,天理自在人心。这位小哥,你为民请命,为百姓打抱不平,我拼了这条贱命,也要替你讨还公道。仗义每从屠夫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若是没有最后一句补充,络腮胡子壮汉的话,倒也算是慷慨激昂,最后一句画蛇添足,反倒激起了在场学子的义愤。 “当真是满嘴胡言!我辈读书人,上报朝廷下立人品中不负黎民,何来负心一说?”一个圆脸大眼的书生愤愤不平地说道,“我拼了功名不要,也要出面作证指正夏存先身为王爷骄纵暴戾,纵马伤人不说,还意图当众杀人。想我大夏立国以来,总共百余名王爷,见王殿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大夏以德以仁立国,景王淳厚仁慈,可惜了一世英名,竟毁于小儿之手。可惜,可叹,可怜……” “我作证。” “我也作证。” “还有我。” “加上我!” 络腮胡子壮汉的话,并未引起多少反响,反倒是被他激起义愤的圆脸书生的一番话,如水入油锅,顿时引发了围观百姓争先恐后的响应。也是圆脸书生的一番话,颇有煽动性。 夏祥暗暗点头赞叹,朝圆脸书生投去了感激一瞥。圆脸书生对夏祥的示意故作视而不见,微微侧脸,仰头看向了天空,显然是不想领夏祥的情。 夏祥不以为意,见夏存先此时已然涨红了脸,心知景王名声以及付擢威名确实点中了夏存先的软肋,当年苏确敢拉着皇上衣袖当面上书,非要皇上听完他的奏表才能退朝,景王虽贵为王爷,也要忌惮民心所向以及律法之威。何况付擢的刚正,比起苏确也不差多少。 夏存先此时杀意全消,想起付擢若是真拿他纵马伤人之事大做文章,非但皇上会震怒,父王也不会轻饶了他,再若是付擢非要抓住此事不放,流放他三千里自然不会,但事情一旦闹大了,他赔礼道歉必不可少,还会成为上京城的笑柄,以后再出去还怎么有脸见人?怕是其他的世子和小王爷非要笑掉大牙不可。 好一个夏祥,真有一套,竟然逼得他无路可退了,夏存先恨得咬牙切齿,手中宝剑举得胳膊都酸了,既刺不出去又不好意思收回来。 张厚暗暗点头赞许,对夏祥佩服得五体投地。应该说,他比夏祥更清楚京城各方势力以及各个王爷的性情,只是遇事的时候还是失之于过激和逞一时之快,不懂得迂回之计。 沈包对夏祥的敬佩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时他再看夏祥的眼神,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夏祥见好就收,他并非惧怕景王权势,而是在并未真正了解京城各方势力之前,不得罪任何一方是最聪明的做法,何况夏存先此人年轻气盛,虽骄纵,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见王殿下纵马伤人,是公务在身。大夏律法规定,若有公私要速而走者,不坐;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其因惊骇不可禁止而杀伤人者,减过失二等。” 问鼎记_第二十七章 两害相权取其轻 高见元和燕豪一听此话,不由得对视,眼中皆闪过了惊骇之色。一是震惊于夏祥怎会对大夏律法如此熟稔,信手拈来,几乎倒背如流。二是惊讶于夏祥见好就收当机立断的高明,明明已经将夏存先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地,却又及时后退,还不忘拉夏存先一把。如此进退自如,比起二人之前见过的许多官至三品四品的大员都要厉害。 其实二人高估夏祥了,夏祥初出茅庐,怎么可能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夏祥并不十分清楚京城之中各方势力的对立,虽然以前经常听李鼎善说起京城之事,包括新党旧党之争,但李鼎善只是点了一点,并未深说,他对京城局势的了解,也就仅限于道听途说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 夏祥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善于根据眼前的形势和背后的局势合二为一地分析问题。他虽初入京城,却已然清楚京城局势错综复杂,尤其是在皇上病重各方势力闻风而动之际,围绕皇位之争,必然会引发诸多意想不到的事端。无论是星王、景王还是眼前的见王,都不想因小失大、节外生枝。 聪明人都会两害相权取其轻。 夏存先眼睛瞬间就亮了,如同落水之人见到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对,对,本王是有公务在身。因公而伤人者,不坐,不追究责任。” “也不是不追究责任,只是责任要轻一些。”夏祥稍微为夏存先泼了一碗冷水,还好,不是一盆,“虽有公私要急而走车马,因有杀伤人者,并依过失收赎之法;其因惊骇力不能制而杀伤人者,减过失二等,听赎其铜,各入被伤杀家。” 因公纵马伤人,不但罪减二等,还允许赎刑,等于是以经济赔偿达成刑事和解。夏祥既要放夏存先一马,又不能不顾及受伤百姓的感受。但如果直接要求夏存先赔偿,以夏存先的骄纵必然会一口回绝。 果然如夏祥所料,夏存先一听只是赔偿,暗中长舒一口气,借机将手中宝剑递给燕豪,从身上翻出几张钱引,扔给夏祥:“本王爱民如子,无意撞伤了百姓,理应赔偿。夏祥,你且看看,这些钱引是否够用?” 夏祥也不客气,接过一看,好家伙,竟有一千贯之多,足够赔偿之用了,他当即朝夏存先长揖一礼:“夏祥代伤者谢过见王殿下。见王殿下仁德兼备,是百姓之福。” 夏存先高帽子一戴,不禁有了几分飘飘然,刚才的不快便抛到了脑后,哈哈一笑:“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尔等若是伤情不好缺钱医治,尽管到王府向本王再索取医药费用,本王今日身上所带钱引不多,委屈尔等了。” 夏祥立时向张厚和沈包各使了一个眼色,他大声说道:“谢见王殿下!” 张厚和沈包会意,二人一起大声附和夏祥:“谢见王殿下!” 络腮胡子壮汉没想到事情会转变得如此之快,一时愣了,愣过之后,还是叉手施礼:“谢见王殿下。” 圆脸书生一脸愤愤之色,对夏祥怒目而视,说道:“见风使舵之徒!你这样的人若是进入官场,实非朝廷之幸百姓之福。”说完,转身分开人群走了。 夏存先纵身上马,俯身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夏祥几眼,忽然哈哈一笑:“夏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一挥手,纵马离去。 高见元策马来到夏祥身前,冷冷看了夏祥几眼,却未说话。燕豪牵马走到夏祥面前,他眼中再次闪过杀意,低声说道:“夏祥,下次我们见面之时,你就没有机会巧舌如簧了。不出一个月,我必会抓住李鼎善,到时看你会不会还如此得意!” 夏祥淡淡一笑,得意地说道:“燕太尉,以后你再想见我,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哈哈。” 燕豪脸色铁青,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刚才圆脸书生的话,文公可是赞同?”好花常开茶肆二楼,连若涵从头到尾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夏祥、张厚、沈包三人离去,她还没有收回目光,方才圆脸书生的话,她离得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文公是否还认定若论性情张厚第一沈包第二夏祥第三?” 文昌举还沉浸在刚才事情的突变之中,说实话,夏祥以退为进,步步为营最终让夏存先甘愿认输的手法,让他看得如痴如醉,不得不说,他心中无比叹服夏祥的聪明。不过叹服归叹服,却并不认可夏祥的处事之道。连若涵再次问及他对夏祥的看法,他还是不改当初:“依本官之见,夏祥虽有小聪明,却难有大智慧。圆脸书生之话,正合本官意。若本官主持今年大考,夏祥休想高中,嘿嘿。” “文公为何对夏祥如此大有 成见?”连若涵十分不解文昌举身为礼部尚书,是当朝二品大员,本应为朝廷不拘一格选择人才,为何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夏祥偏见颇深,“莫不是因为夏祥的风格和李鼎善相像?” 文昌举老脸微红,尴尬一笑:“涵儿何出此言?莫非在你看来,本官会如此心胸狭窄,还念念不忘当年之事?先不说夏祥是不是和李鼎善相像,即便是夏祥是李鼎善的学生,本官也会公平相对。先不说这些没用的事情了,皇上最终让谁担任主考官还不好说。对了涵儿,夏祥三人,若是同时高中,你从三人之中选一人为夫,你会选谁?” 连若涵心知文昌举并不想提及当年数次落败于李鼎善之事,落落大方地一笑,既不羞涩也不扭捏:“文公之意呢?” “沈包。”文昌举抚须一笑,笑容中满是戏谑之意,“夏祥自不用说,性情和你不符。张厚虽为人不错,不过失之于偏激。只有沈包,既勇敢又沉稳,是你的良配。” 连若涵嫣然一笑:“多谢文公好意,我心中自有计较,不劳文公操心。” 文昌举讪讪一笑,正要说几句什么,令儿提裙匆匆上楼而来,俯身到连若涵耳边低语几句。 连若涵微微一怔:“安家漆器?肖葭?我近来没有空闲时间,回了她们吧。” 令儿递上一张纸,小脸微有激动:“娘子,肖娘子画了一张图画,说请娘子一看便知她的高明。” 连若涵接过看了几眼,脸色不变,将纸递还令儿:“并无出奇之处,哪里高明了?” 想和好景常在做生意的人,数不胜数,连若涵早已不厌其烦,是以想要凭借一纸图画打动她,几无可能。尽管肖葭所画之画,色彩艳丽,工笔所成,竹筒十分逼真,跃然纸上。 令儿又拿出一个竹筒:“肖小娘子留在太平居酒楼之处,还有一个根据图画制成的竹筒。” 竹筒无比精美,不但造型古朴大方,且制成了漆器,雅致而高端。最妙的是,竹筒的盖子和筒身将“好景常在”四字一分为二,上下各有两字,只有合在一起,并且对齐花纹,“好景常在”四字才栩栩如生呈现。 连若涵“咦”了一声,目露惊奇之意,接过竹筒仔细端详半晌。又拿过图画,对比一番之后,一脸惊喜:“肖葭肖小娘子人在何处?” “肖小娘子留下图画和竹筒在太平居酒楼,现在她就在太平居酒楼等候娘子。”令儿对竹筒爱不释手,见连若涵也十分喜欢,不由得十分开心。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和她相见。”连若涵将竹筒把玩一番,喜不自禁,好景常在旗下的茶叶品种众多,不管是绿茶、白茶、抹茶,还是红茶,等等,包装虽精美雅致,却都远不如手中的竹筒令人心旷神怡,犹如一件精巧的艺术品,让人一看之下就心生喜爱之意。若是以此竹筒装茶,茶叶售价可以提升一倍不止。 连若涵就如高手遇到知音一般,迫切地想要和肖葭见上一面。 送走连若涵,文昌举并未立刻离开好花常开,而是和夫人又喝了半天茶,眼见太阳偏西,二人才安步当车,回府而去。 刚回到府中,就接到了皇上口谕,让他即刻进宫。文昌举不敢怠慢,穿好官服跟随太监一路来到文德殿。久病数月不见好转的皇上病情似乎有加重的迹象,不过皇上还是勉力问了一些事情,最后宣旨,由他担任今年的知贡举。 大学士杨砥因言论不当被御史弹劾,贬官出京。 站在文德殿的台阶之下,遥望落日和西天红霞,文昌举踌躇满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在临近大考之际更换了知贡举的消息,三天后就传遍了上京城,每一个考子在惊讶之余都不免要揣摩新上任的知贡举文昌举到底喜好何种文风,原本投杨砥所好所做的准备,全部付诸东流了,再重新准备,还得要下一番功夫才行。 和无数学子的焦虑不安不同的是,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若无其事地在房中喝茶论道。上次一事,得以从容脱身,全因夏祥之故,此事过后,张厚和沈包二人都对夏祥高看一眼。 三人在夏祥房间围坐在一起,泡了一壶张厚从建州带来的建茶,茶具也是产自建州的建盏,而且还是极为名贵的兔毫盏。 夏祥把玩兔毫盏,赞道:“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张兄,你是送我兔毫盏还是状元袍?” 房间布置十分简单,两张床一张桌子数张椅子而已。全有客栈虽远不如好景常在客栈名气大,却胜在价格低廉 且干净整洁。张厚虽稍嫌简陋,为了能和夏祥、沈包在一起,也就勉为其难住了下来,还因客满,只好和夏祥共居一室。 几天相处下来,夏祥、张厚、沈包三人相见恨晚,引为知己。 张厚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他的茶杯是一个晶莹如玉,釉面滋润似脂的白色杯子,他嘿嘿一笑:“状元袍自然不能送你,建盏送你也无妨,反正我最喜欢的是德化白瓷。” “状元袍?哪里有状元袍?”沈包对夏祥和张厚二人品茶道论瓷器的话题并无兴趣,一听状元袍,顿时眼睛亮了,“我怎么没有见过还有状元袍?” “你当然没有见过了,我藏在了柜子里。”张厚笑道,神色忽然凝重了几分,“夏兄,上次之事,多亏你的机智才得以解围,不过若是因此让你得罪了见王,以后见王对你不利,我和沈兄自当鼎力相助。” “自家兄弟,说这些话就见外了。眼见就要大考了,张兄、沈兄,可是想好了应对之策?文尚书和杨学士文风并非一脉……沈兄,你?” 夏祥和张厚只顾说话,没留神沈包悄悄打开柜子,翻出了状元袍,不客气地穿在了身上。沈包哈哈一笑,负手来到夏祥和张厚面前,伸开双臂,得意洋洋地说道:“二位兄台,不论是杨学士还是文尚书,今年的大考,状元都非我莫属。状元袍莫非是为我量身定做?不肥不瘦,正好合体。” 张厚急了,跳了起来,一把扯住沈包的衣袖:“你赶紧脱下来,晚上半分,休怪我和你翻脸!” 夏祥暗笑,却也承认状元袍穿在沈包身上,还真是合体,他随口说道:“不如我三人在此立下规矩,谁中了状元,状元袍就归谁。” “不可,万万不可。”张厚从沈包身上扒下状元袍,如珍宝般抱在怀里,“状元只有我一个可当,若是你二人中了状元,无论是谁,我都和你二人割袍断义。” 夏祥笑道:“何至于此?若是外人中了状元又该如何?” “外人中了状元,与我何干?只有你二人中了状元,才是我心头之痛。”张厚神色肃然,不像说笑。 “这是何意?”沈包十分不解,坐回座位,一脸疑惑,“我二人和你情同手足,中了状元总比外人中了要好,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远交近攻。”夏祥心中凛然,如果说从张厚悬空题字之时他便认定张厚此人遇事坚决果断,绝非常人,那么他远交近攻的为人处世之道,更让他认为张厚性情有乖张的一面,不由得暗中叹息一声,却又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考中进士便可,并没有状元之志。纵观历朝历代,凡是有所作为者,都不是状元出身。自古文无第一,何必非要争一个高下?” “若不在考场上争一个高下,怎会知道你我三人谁高谁低?”沈包还在怀念状元袍在身时的威风,伸手一摸张厚手中的状元袍,“张兄,若是在状元和你之间只能选择其一的话,我还是要状元。” “好呀,谁会怕你?尽管放马过来。”张厚神色凛然,目光炯炯。 “杨大学士当年便是状元出身。”夏祥笑了,他举起茶杯,“来,二位兄台,莫要逞口舌之争,喝茶,喝茶。若不能为国效力为民请命,当了状元又有何用?不在考场比高下,但以民心论成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我辈读圣贤书,受孔孟之教,当以天下百姓冷暖为己任。” “说得好,当饮一大杯。”沈包一拍桌子,大声叫好,“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而后天下平。不过在我看来,天下要平,状元也要中。” “我也是此意,先中状元,后平天下。”张厚寸步不让,举杯和夏祥碰杯,却故意闪过沈包,“沈兄,说不得你我二人先在考场之上一决高下,然后又在官场之中狭路相逢,再一分胜负。” 沈包对张厚的举动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只要不打一个你死我活,你我二人,谁胜谁负都是好事。” 张厚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门一响,一个人风卷残云一般闯了进来。 “夏郎君,我来迟了,你没有怪我言而无信吧?” 来人年纪十六七岁,穿一身常见的公子衫,头挽道髻,头发上插了一根流光溢彩的簪子,神采奕奕。 “怎么这么多人?”来人进了房间才发现房间中除了夏祥之外,还有二人,他不由得一愣,随即拱手施礼,“刚才多有失礼,还望二位包涵。” 张厚和沈包还礼,夏祥起身相迎,笑道:“曹三郎,上次一别,差不多七八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束发求道去了。” 问鼎记_第二十八章 两利相权取其重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曹殊隽。 上次曹府一别,曹殊隽说好不日就来全有客栈拜访夏祥,不料一别数日没有音讯,夏祥还以为曹殊隽少年心性,说过就忘。不想今日突然来访,倒是让他既惊又喜。 夏祥为张厚和沈包二人介绍了曹殊隽,二人对曹殊隽并无兴趣,只应付了几句,便借故告辞了。 “刚才二人,可是夏郎君的同窗?”曹殊隽等二人走后,好奇地问道,“沈包此人,胆大心细,为人真诚,却因性格多变而难以担任大任。张厚生有反骨,日后必会做出惊人之事,你和他不宜走得过近,容易被他误伤。孔子说,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夏祥为之一惊,曹殊隽对张厚所下结论,和他对张厚的判断有七分相似,不由得奇道:“曹三郎还会相面不成?” “倒也不是,只是喜欢读一些杂七杂八的书籍,看得多了,也就有了一些心得,未必正确,权当一乐。”若是别人,曹殊隽才不会如此谦逊,也就是在夏祥面前,他才收敛几分。 “不过张厚端庄厚重,谦卑含容,颇有贵相。”夏祥也看过不少杂家之书,对于相面一说,略知一二,“张厚面色白净、斯文文弱,正是贵气含而不露之相。你看他走路时龙行虎步,日后必定大有所为。” 龙行虎步并非是说走路虎虎生风或是威猛过人,而是随意自在,飘逸洒脱,所谓鹰立如睡,虎行似病,真正的高人,都不是外表威猛走路如风。 “大富大贵者未必就是好人。”曹殊隽嘻嘻一笑,端起张厚的白瓷茶杯就喝了一口,“姐姐托我代为问好,夏郎君,别怪我多嘴,若你考中了进士,可不要辜负姐姐的一腔相思。” 夏祥笑了:“曹小娘子近来安好?承蒙小娘子抬爱,我也甚是想念她的美好……” 曹殊隽信以为真:“当真?夏郎君,若你真对姐姐有意,我做个媒人为你二人牵线搭桥,如何?” “先说正事要紧。”夏祥没想到曹殊隽真要为他和曹姝璃做媒,不由得哑然失笑,忙岔开话题,“曹公是否回心转意?” “爹爹不再逼我赶考,尤其是主考官更换为文昌举之后,他绝口不提应试之事。也是他近来病情加重,无暇顾及我的事情。”曹殊隽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也是怪了,数日前,爹爹本来身体好了许多,应文昌举文尚书之邀,去他府上赴宴,回来后就旧病复发。开始以为很快便好,不料病情一天天加重,到了昨日已经不能起床了。我也是因为爹爹有病在身,不便出门,才拖到今日来看你。” 夏祥一惊:“曹公病情加重了?大夫怎么说?” “大夫看了,说是寒气入体。用了一些驱寒温养之药,不见疗效。”曹殊隽忧愁满面,“姐姐请了上京名医金甲,金甲诊治之后,开了一味名叫地黄丸的药。服用之后,稍好了几分。” “金甲是当世名医,他的药方,必定药到病除。”夏祥总觉得哪里不对,微微一想,想通了其中环节,问道,“曹公和文尚书私交怎样?” 曹殊隽一怔,不知夏祥为何有此一问:“甚是一般,平常并无往来。” “为何文尚书会突然邀请曹公到府上一聚呢?”夏祥心中不免多想,上次他见曹用果,曹用果脸色凄白,已是寒气入体之相,却并不严重,应该温养一些时日便好,怎么去了一趟文府回来不但旧病复发还一病不起了?况且现在又是夏季,即使是夜半时分,也是热气充满,又不是肃杀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哪里来的寒气入体? 天地之间既无寒气,寒气又从何而来? “这……这就不得而知了。”曹殊隽哪里会深思这些事情,“怎么,夏郎君认识文尚书?” “我一介布衣,哪里认识当朝的二品大员。” “上次临别之时,你说有一件大好的事情落在我的身上,到底是什么事情,快快说来。”曹殊隽早就想来和夏祥一聚,好知道上次夏祥所说的好事是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吗……”夏祥微一思忖,越想越觉得事情的背后大有玄机,起身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去哪里?”曹殊隽紧紧尾随在夏祥身后。 夏祥和曹殊隽出了客栈,萧五跟随在二人身后,三人一路往西,直奔曹府而去。不多时路过好景常在安然居客栈——夏祥此时已然得知,好景常在遍布大夏境内的各大酒楼、茶肆、客栈,虽都冠以好景常在之名,却又各有分店名 字,都以某某居为名,比如上京城内好景常在旗下的酒楼就有太平居、天上居、天然居等处,茶肆则有安之居、逍遥居、自在居等处,客栈则有安然居、如家居、如归居等处。 上京城内,好景常在的各大酒楼、茶肆和客栈总数超过百余家之多。 “好景常在……你可知道?”上午时分,阳光正好,路人行人匆匆,好不热闹,夏祥用手一指路旁好景常在的招牌,笑道,“曹三郎,听说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你尚未娶亲,若是娶了她,可就有享用不完的荣华富贵了。” “还是算了,我可无福消受。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却能撑得起如此庞大的产业,必定有过人之处。说不定是一个貌美如花心如蛇蝎之人,又或许她只是一个抛头露面的傀儡,幕后主人另有其人,所以,还是远离为好。” 如此说来,曹殊隽也不知道好景常在的来历和背景了?夏祥心中对好景常在更好奇了几分,曹殊隽在上京虽不算是王公贵族,却也算是不大不小的衙内,他居然对好景常在的来历和背景一无所知,不得不说好景常在背后之人太过厉害太过神秘。 “到底是什么好事?快说,急死我了。”曹殊隽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和迫切,急得抓耳挠腮。 “好事还就和好景常在有关。”夏祥嘴角慢慢翘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灿烂,“我还非要认识认识好景常在的小娘子不可。” “夏郎君,你是对好景常在有兴趣,还是对好景常在的小娘子有兴趣?”曹殊隽大摇其头,“不行,这可不行,你只能喜欢姐姐一人,不能对姐姐始乱终弃……” “……”夏祥无语了,曹殊隽当真是无赖之极,他和曹姝璃只有一面之缘,连手尚未拉过,说是始乱终弃太冤枉好人了,“曹三郎,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若是你的手艺为好景常在所用,以好景常在的财力和实力,你必将名扬天下,成为无人可及的大师。” “真的?你千万不要骗我,我可是你的内弟。”曹殊隽抬头看了一眼迎风飘扬的好景常在的旗帜,眯起眼睛,开心地笑了,“夏郎君,我的手艺如何才能为好景常在所用?” 夏祥被曹殊隽的无赖弄得没了脾气,只好委屈地认了他这个“内弟”,笑道:“你且看看好景常在的旗帜,再看看这个……”他从身上翻出一张玉牌,“结合二者,有没有什么想法?” 曹殊隽接过玉牌,双眼顿时放光,惊呼一声:“好一块美玉,不但温润如羊脂,最难得的是通体无瑕。雕工也不错,应该是一流匠人所作。这块玉,少说也价值万贯。” 正是夏祥从沈包手中借来的好景常在的美玉牌。 “好眼力。”夏祥笑道,“若是让你以好景常在旗帜和玉牌来制作一个标识,如何?” 曹殊隽又看了一眼酒楼之上飘扬的旗帜,目光落回好景常在的玉牌之上,思忖片刻:“若是用玉,难的是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块玉,并且在打磨上太耗费时间。若是用金,则又太俗了一些。银就更不用说了,太廉价了。象牙的话,取材不太方便……到底用什么才好呢?若用木头,松木太普通,紫檀木太少,夏郎君,你说呢?” 夏祥心中早有主意,微微一笑:“我的想法是用三四种材质,做成手掌大小的圆形,和铜钱相似,第一圈金第二圈银第三圈铜,中间部分用黄花梨木雕刻好景常在的标识,金银铜可以锤炼在一起,中间的标识可以取下,方便更换……” “好主意。”曹殊隽眼睛一亮,喜形于色,“妙,夏郎君,你的想法大妙!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个标识,做来何用?” “自然是送给好景常在的小娘子了。”夏祥神秘地笑了笑,继续大步向前,“此事若是成了,你和我都会成为好景常在小娘子的座上宾。” “座上宾就算了,我对小娘子并无兴趣。”曹殊隽摇了摇头,心思回到了夏祥所说的标识上,边走边说,一脸痴迷,“外金内银内铜,有趣,太有趣了。” 夏祥笑了笑,心里却想,曹殊隽对奇技淫巧是真心喜欢,若是让他学而优则仕,反倒真是害了他。孔子有言,君子不器——君子不应该是一个器具,不做具体之事,而应该博学多才,著书立说,以学问教化百姓。但在他看来,能够承载教化百姓重任的君子,毕竟是少数,孔子也是千古一人,是以人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方是盛世。 再次来到曹府,夏祥站在曹府门口,刚要迈步进去,忽然想 起什么,回身一看——已然不见了馄饨摊夫妇。想起二人的通风报信之谊,不由得怅然若失。 曹殊隽负手而立,说道:“上次的事情过后不到三天,馄饨摊就不见了。后来听说夫妇二人南下泉州,寻找儿子去了。但愿他们早日一家团聚。” “但愿如此。”夏祥心中默然片刻,转身和曹殊隽进了曹府。 上次来曹府是夜间,只记得走廊画坊,曲折迂回,现在再看,花团锦簇,假山叠嶂,景致倒也不错。和南方狭小而精致的园林风格不同,北方大宅,多半大气豪迈,就是假山也是苍劲孔武。 曹殊隽头前带路,直奔后院而去。 转过一个拱形门,眼前豁然开朗,入目之处是一片波光闪耀的池塘。池塘面积虽不大,也有数亩方圆,有几只天鹅在戏水,流连在莲花之间,此景可入画。 曹殊隽走到池边,沿池塘走了数步,忽然向右一转,急急说道:“夏郎君在此等我片刻,我内急,去去就来。” 夏祥点头,正好站在一棵垂柳之下,微风吹拂,遍体生爽。来京城已经不少时日,难得有今日之清闲,他背手而立,欣赏起了美景。 萧五开始还算安静,不多时就玩性大发,按捺不住心中的跃跃欲试之意:“先生,池塘中有一只小船,船的形状很好玩,两头尖尖像是月亮……” 夏祥笑道:“不要绕弯子了,想要划船就去,不过不要闹腾。” “是。”萧五大喜,几个跳跃就来到船上,拿起船桨轻轻一点,小船便划破水面,驶向莲花深处。 知了在树上嘶鸣,四下空无一人,更显幽静。夏祥站立许久,也不见曹殊隽返回,索性坐在岸边的一处石椅之上闭目养神。才闭上眼睛,忽然感觉脖子发痒,用手一摸,毛茸茸的像是虫子。 夏祥生平最怕毛毛虫一类的虫子,顿时睁大了眼睛,汗毛直竖,伸手一看,手中果然是一只绿油油的毛毛虫。他惊得跳了起来,扬手扔掉毛毛虫,一下跳到了椅子上,惊恐不已。 “咯咯……” 轻灵曼妙的笑声伴随风声从池塘中传来,莲花一开,一艘小船破水而来,船头站立一人,盈盈笑意,春风满身,阳光充盈,不是曹姝璃又能是谁? 曹姝璃近来有些闷闷不乐,自从上次见了夏祥一面,不知何故,自他走后,脑中不断闪现他的影子。夏祥侃侃而谈的自若,夏祥云淡风轻的举止,夏祥从容不迫的谈吐,夏祥出口成章的才学,无一不在她心中如涟漪波动,经久不散。 莫非……她真的喜欢上了夏祥? 曹姝璃不想承认她对夏祥一见钟情,她见识了太多的王孙贵族,不管是王爷之子还是公侯之子,有多少青年才俊踏破曹府门槛,只为求她一笑,她却一概置之不理。倒不是她嫌弃夏祥一介布衣的身份,而是夏祥对她似乎并没有感觉…… 她是女子,怎能主动向男子示爱?她可不想如卓文君一样凤求凰。 夏祥一别再无音讯,曹殊隽又因爹爹病重,没有赴成和夏祥之约,曹姝璃心中更加起伏。既担心爹爹的病情,又想早日再见到夏祥。 今日难得有心情游玩,泛舟池上,她浑然忘忧。恍惚间岸上人影一闪,似乎是夏祥,再仔细一看,只见杨柳依依,空无一人,她不由得大感失落。失落之余又不觉好笑,夏祥人在客栈,怎会来曹府?她是相思成灾,一时眼花了。 哪知风一吹,莲花起伏之间,夏祥的身影再次出现。曹姝璃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问身后的作儿:“作儿,岸上之人,可是夏郎君?” “岸上哪里有夏郎君?夏郎君人在客栈正在读书,娘子不要骗人。”作儿正在摘一只莲蓬,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又随意朝岸上瞥了一眼,手中莲蓬失手落水,她捂住了嘴巴,“啊,娘子,真是夏郎君,你没看错,没看错!” 随后,小船归心似箭地朝岸边驶来。不想快要靠岸之时,夏祥被一只意外出现的毛毛虫吓得惊惶失措,让曹姝璃的满心期待和紧张顿时化成了好笑和欢喜。 夏祥也没想到他和曹姝璃的第二次见面会在如此情景之下,笑着拱手一礼:“见笑了。” 小船停靠岸边,作儿跳上岸,伸手去拉曹姝璃。不料船儿一荡,曹姝璃身子一晃,失去了平衡,朝水中跌落。 夏祥不敢有半分迟疑,飞身向前,双手一探,便抓住了曹姝璃的双手,再用力一拉,曹姝璃站立不住,整个人扑入了夏祥怀中。 问鼎记_第二十九章 七年之病,当求三年之艾 夏祥抱住曹姝璃,一转身,将曹姝璃稳稳地抱到岸上。曹姝璃已然面红过耳,羞不可抑,既浑身酥软无力,又不敢看夏祥,有心推开他,却又使不上半点力气,只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你放开我。” 作儿却是看呆了,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她才长出一口气,幽幽说道:“夏郎君和娘子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郎才女貌,花好月圆……”若是没有最后一句,她的一番话倒也应景,偏偏就多冒出一句,“哎呀,小心脚下,不要踩死可爱的毛毛虫。” 毛毛虫?夏祥顿时汗毛倒竖,低头一看,果然脚旁有一条绿绿的毛毛虫在蠕动,而且还朝他的脚上爬来——温香软玉扑满怀的美好感觉顿时消失不见,他放开曹姝璃,朝旁边一跳。 “啊!”跳起之后夏祥才意识到他是在岸边,却为时已晚,双手无奈而无助地在空中挥舞两下,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然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啊!”作儿捂住了双眼,一脸无辜,“不怪我,夏郎君,真的,都怪毛毛虫。” 曹姝璃哭笑不得,嗔怪作儿:“作儿闭嘴!还不赶紧去拿干净衣服?” “是,娘子,作儿知错了。”说是知错,作儿偷眼一看,夏祥在水中衣衫尽湿,头上还顶了一片荷叶,滑稽而狼狈,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忙又掩嘴而逃。 “怎么我才离开,就出大事了?”曹殊隽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突然就冒了出来,他圆睁双眼,“夏郎君,你怎么跳了池塘?是不是你冒犯了姐姐,被她推了下去?姐姐你怎么如此无礼,夏郎君今日上门提亲,你推他下水,让他还怎么向爹爹开口?” 夏祥落水,本来也没什么,为救佳人落水,也算好事,不想被曹殊隽一番胡扯下来,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当即双手一按岸边石头,用力一跃,“哗”的一声如蛟龙出水,跳到了岸上。 夏天衣衫单薄,夏祥出水之后,湿透的衣服紧贴身上,身材一览无余地呈现,曹姝璃只看了一眼就急忙收回目光,不由得心如鹿撞。想起第一次和夏祥见面,他也是从水中出来,是为了救弟弟。第二次见面,他又再次落水,却是为了救她。如此看来,夏祥和曹家还真是颇有缘分。 等夏祥换好衣服收拾停当之后,半个时辰过去了。夏天虽热,夏祥却还是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感到体内居然侵入一丝寒气,不由得暗暗惊奇。 随曹殊隽、曹姝璃二人来到曹用果卧室,卧室中弥漫着浓郁的中药气味。一张万里江山图的屏风正对大门,绕过屏风,便见一张雕花木床。木床挂着厚厚的纬幔,显然是为了遮风之用。 病得如此严重了?夏祥心中一惊,天气尚未立秋,暑气正浓,曹用果却如此畏寒怕风,遮挡得严严实实,可见他体内寒气该有多重。 曹姝璃、曹殊隽皆是一脸凝重,二人引领夏祥来到床前,曹姝璃轻声说道:“爹爹,夏郎君前来问安。” 纬幔中传来了一阵咳嗽,曹用果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夏郎君来了?老夫病重,无法起身相迎,失礼了。” 夏祥施礼说道:“曹公,可否让我把脉一观?” “你是何人?”曹用果还没有答话,忽有一人从旁边闪出,他一身灰色长衫,头束方巾,长脸浓眉,鼻直口方,年纪五旬左右,手端一碗,碗中有药,“你也懂医术?” 曹殊隽忙为夏祥介绍:“夏郎君,这位是金甲先生。先生,这位是夏祥夏郎君。” “原来是金甲先生,失敬,失敬。”夏祥知道金甲的大名,人称国医圣手的金甲,最为擅长治疗小儿疾病。 “失敬?失什么敬?莫非你认识老夫?”金甲淡漠地看了夏祥一眼,将药递给曹殊隽,冷冷说道,“既不认识老夫,又不知道老夫,还说失敬,虚伪之极。” 夏祥被呛得一愣,性情如此犀利直接的大夫他还是第一次见过,不由得摇头一笑:“我是不认识金甲先生,不过确实听过金甲先生大名,也对金甲先生用伏龙肝治好王爷之子的医术敬佩不已。” 听到夏祥确实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金甲脸色稍微缓和几分,不过依然是一脸漠然: “你也懂医术?方才听你说要为曹公把脉,你可知道,若不懂医术胡乱为人诊治,反会害人。权臣误国,庸医误人。” 曹殊隽坐在床前帮曹用果服药,曹姝璃则站在一旁,有心帮夏祥说几句,却又不好开口。她清楚金甲先生直来直去的脾气,却不曾想夏祥的一句话会让金甲先生如此步步紧逼,万一夏祥被金甲先生逼得无路可退,恼羞成怒之下一走了之,可如何是好? 又一想,上次夏祥初见爹爹,便问爹爹得的可是寒病,莫非他真懂医术不成? 夏祥一脸坦然,恭敬地答道:“回金甲先生,我对医术只是略懂一二,比起先生,相差甚远。” “略懂一二?老夫对医术也只是略懂一二。你既然和老夫医术一样高明,老夫且问你,为何伏龙肝对症脾气虚寒?”金甲面容清瘦,身材高大,负手而立,犹如苍劲的松树一般挺拔。 夏祥不假思索,当即答道:“在下医术不敢和先生相提并论。脾气虚寒,是阴阳失衡五行失位邪风入体所致,伏龙肝性温而平,以土胜水,木得其平,则风自退尔。” 金甲微露愕然之色,他怎么也想不到夏祥小小年纪,居然真的知道伏龙肝药效,不由得暗中多打量了夏祥一眼,又问:“什么样的伏龙肝可以入药?” 夏祥微一思索,答道:“最好十年以上的灶中土,如赤色石,中黄,其形貌八棱,研细,又水飞过用,才可得其药效。” 金甲顿时惊呆了,木然坐下,半晌过后又蓦然站起,惊问夏祥:“你为何对伏龙肝知道得如此详细?” 说来也巧,李鼎善在中山村任教三年期间,村中曾有一名老者得病,上吐下泻,请了许多郎中都不见好转,眼见奄奄一息之时,李鼎善在郎中所开的药方中加了一味伏龙肝,当即药到病除。 李鼎善并不是奉儒家书籍为经典的老手宿儒,他推崇儒家学说,也不排斥诸子百家和杂家,也正因他的开明,夏祥得以博览群书,学会了许多东西。从小母亲也一再教导他,不为良相,必为良医,在他心目中,只要可以济世安邦治病救人,良相和良医并无高下贵贱之分。 “不过夏祥你可知道,老夫为小王爷治病时所用的药并不是伏龙肝,而只是寻常的黄土。”金甲哈哈一笑,仿佛赢了夏祥一般,“当时小王爷夏存先才三岁,一病半年不见好,老夫诊治之后,加了一味黄土汤,服之即愈。此事传来传去,黄土汤居然传成了伏龙肝,哈哈,当真好笑。伏龙肝是灶心土,和普通的黄土药效大不一样。” 夏祥为之一惊,什么?当年金甲医治的小儿竟然是夏存先?就是上次要当众杀死他的见王殿下?如此说来,若没有当年金甲的高明医术,夏存先已经夭折,就不会有要当众杀他之事了。 “受教了。”夏祥恭敬地朝金甲施了一礼,“先生,曹公之病,可是寒气入体?” 金甲点头,脸色凝重:“寒气在体内郁积,久积成疾,怕是药力已经不能有效了。” 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夏祥心中黯然,金甲之言,莫非是指曹用果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一二。如今天气炎热,暑气未消,为什么会有寒气入体之病?”夏祥始终想不明白曹用果病从何来,若说曹用果得了外感风热还说得过去,却是外感风寒。虽说风寒之病四季皆有,却以冬春二季为多。再者曹用果病症,并非只是外感风寒,而是寒气入体所致。 “世间之病,千奇百怪,你问老夫,老夫问谁去?”金甲淡然说道,“既然你略懂医术,不妨为曹公把脉诊断一二。” 曹殊隽二话不说,将夏祥拉到曹用果床前,按他坐下:“夏郎君,快快把脉,爹爹的病,很是奇怪,也许只有你另辟蹊径大出怪招才能治好。” 夏祥只好坐下,右手放在曹用果手腕之下,片刻之后,他脸色更加凝重了几分。曹用果见状,反倒坦然轻松地说道:“夏郎君,但说无妨,本官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生死对本官而言,不过是平常事。” 夏祥沉 吟不语,回身看向曹姝璃。曹姝璃一脸关切之意,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再看曹殊隽,曹殊隽也是目露紧张之色,嘴唇紧抿。 金甲不悦地说道:“有什么便说什么,吞吞吐吐,故作神秘,是庸医所为。” “好。”夏祥蓦然下定了决心,“在下也并非大夫,只是粗懂医术,若有说错之处,还请不要见怪。曹公之病,确实寒气入体,久寒成病。但一般说来,寒气入体,多吃温补热补之药,再多吃些大热的食物,也会好转。不知为何曹公的寒气,一直在体内盘旋不去?莫非是曹公久在寒气大盛之地,导致寒气不断入体?” “寒气大盛之地?怎么可能?”曹姝璃猛然起身,秀眉微蹙,低头一想,“爹爹平常不在家中便在鸿胪寺,近来赴宴数次,都是在文尚书家中,其他地方,都没有去过……” “文尚书?”夏祥隐隐想到了什么,“曹公初次得病,是不是赴宴之后?” “正是。”曹姝璃眼中闪动光芒,“上次夏郎君来家中,爹爹当时已经得病,只是并不严重。他三天前到文府赴宴,回来后就感觉身体不适,到和夏郎君见面时,病情就发作了。夏郎君走后,爹爹就卧病在床。在金甲先生医治之后,慢慢好转。三日前,他又应文尚书之邀去文府赴宴,回来后就再次一病不起,眼见一天比一天严重……” 看来,曹用果的病情和去文昌举府赴宴有关。夏祥疑惑的目光看向了金甲,金甲猜到了夏祥的猜测,摆手摇头:“曹公并未中毒。” 一想也是,夏祥暗笑自己的愚笨,文昌举堂堂礼部尚书,怎会对曹用果下毒?曹用果既然数次去文府赴宴,说明曹用果和文昌举私交不错,况且文昌举再和曹用果有仇,也不至于邀他到自己府上对他下毒。 那么曹用果之病,到底是因何而起呢?夏祥百思不得其解。 “老夫也想不明白曹公之病的病因,不过不知病因,也要治病。”金甲对夏祥还是不以为然,却对他的认真思索和善于推断多了几分好感,“夏祥,你可有医治之法?” 夏祥点头说道:“现在药力已经没有太大用处,不如用外力之法。” “什么外力之法?针灸还是艾灸?”金甲是何许人也,一听便知夏祥想用什么方法医治,“针灸和艾灸老夫都试过,虽有效,但过于缓慢,无法将寒气驱除出去。寒气若再滞留曹公体内一月以上,曹公休矣。” 曹殊隽情急之下,抓住夏祥衣袖:“夏郎君,你快想想办法。你博学多才,头脑灵活,随便一想就是妙计。要是你无计可施,爹爹怕是真的无药可救了。” 曹姝璃朝夏祥盈盈一拜:“拜托夏郎君救救爹爹。” 夏祥双手虚扶,苦笑说道:“我若是真有救人的本事,还用等到现在?只是我的法子不合医理,只能姑且一试,是否有用,不得而知。” 金甲生气了:“要说快说,啰嗦什么?有用自然再好不过,即便没用,只要不加重病情,也不算你庸医误人。” 有了金甲这句话,夏祥才放下心来,说道:“此事还要落在曹三郎身上。要做两件东西,一是一张特制药床,一是一张特制药椅。倒也简单,只是把木床床板打一些小孔,下面加一层铁板,铁板下面再放一层可以烧炭的铁板,下层铁板放炭,上层铁板放上等的艾绒。曹公躺在床上,艾绒的药力经炭火加热后浸润曹公全身,再经穴位进入体内,可以驱寒。药椅也是同理,不过和药床从后背入药不同的是,药椅是从会阴穴入药。” “会阴穴是人体任脉上的要穴,与人体头顶的百会穴为一直线,是人体精气神的通道。百会为阳接天气,会阴为阴收地气,二者互相依存,相似相应,统摄着真气在任督二脉上的正常运行,维持体内阴阳气血的平衡。” “阳气是生命之本,人要健康长寿,必须固本培元。元者,阳气也。如果一个人阳气不足,可以用艾灸之法来补充阳气。所以孟子云,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艾草可补人体阳气,驱除寒气。” 金甲初听之时,神色淡泊,流露出颇不以为然之意,听到后面,脸色逐渐凝重,到了最后,一脸肃然,待夏祥说完,他呆在了当场。 问鼎记_第三十章 气脉 曹姝璃以为夏祥的话被金甲当成了胡言乱语,忙为夏祥开脱:“先生,夏祥也是一片好心,他说得若有不妥之处,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并无卖弄之意。” 曹殊隽轻轻一推夏祥,小声说道:“金甲先生怕是生气了,他一旦生气,六亲不认,要是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且忍着,不要反驳也不要争辩。” 夏祥点头,心中忐忑不安。若非曹用果病情如此严重,他断断不会在金甲面前卖弄,名震朝野的金甲先生有再世华佗之称,他在医术上与之相比,有天渊之别。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甲才如梦初醒,他见几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三郎,你还不快去准备药床药椅所需要的东西,还愣着做什么?” 什么?曹殊隽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明白金甲先生的意思,顿时欣喜若狂,大叫一声:“遵命!” 曹姝璃一颗芳心此时才落到实处,分别朝夏祥和金甲各盈盈一拜:“小女子谢过夏郎君、金甲先生。” 夏祥忙还了一礼,金甲却顾不上许多,伸手拉过夏祥,将他拉到屋外。 “说,刚才的法子,真是你想出来的?”金甲也曾设想过如何让药力达到最大效力渗入曹用果身体,以达到驱寒的目的,却始终想不出来,他也曾和十数名太医说起此事,众人皆是束手无策,万万没有想到,久而难决的问题竟被一个书生解决了,传了出去,怕是太医院无人相信如此奇思妙想会出自刚刚弱冠之年的夏祥。 夏祥忍住笑,实在是金甲的样子太过滑稽和好笑,他很认真地答道:“就是在下所想,千真万确。” 金甲一言不发,走到廊下,负手而立,仰头望天。天高云淡,有几只大雁飞过,辽远而寂寥。 金甲不说话,夏祥也不开口,他站在金甲身后,也是负手而立仰头望天。二人就如两棵白杨,金甲挺拔而苍劲,夏祥挺拔而秀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甲转身一拍夏祥的肩膀,一脸肃穆:“夏祥,若你有意,老夫收你为徒,如何?” 夏祥愣住了,过了片刻,他才躬身一礼:“承蒙先生厚爱,只是在下志在仕途,无心医术。” “良相良医,谁说只能选择其一?”金甲冷哼一声,颇为不屑地说道,“你等读书之人,向来看不起大夫,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难道有不识字的大夫吗?大夫也是读书人。” “上医医国,中医医心,下医医病,先生身为上医,有医国之术。”夏祥不着痕迹地拍了金甲一记马屁,也是真心敬重金甲医术,金甲身为太医,医治的皆是皇族以及王公大臣,每一个人都位高权重,事关百姓安危,“仕途也好,行医也好,只要都可济世安民,又有什么高下贵贱之分?” 金甲脸色稍缓:“你当真这么想?” “若是不这么想,在下也不会在读书之余,学习医术了。”夏祥除了感谢李鼎善的开明之外,还要感谢母亲的博学。母亲也略懂医术,他从母亲身上也学到了不少医道。 “为何不是在学医之余读书呢?哼,你说得好听,还是重文轻医。”金甲一拂衣袖,转身就走,“老夫改变主意了,即便你想拜老夫为师,老夫也不收你为徒了。” 夏祥算是服了金甲喜怒无常的性格,不过倒也是真性情,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反倒真实可爱。 正要随金甲回屋,忽然一人翻越栏杆跳到走廊之中,挡住了金甲去路。金甲正在气头之上,伸手一推来人:“让开。” 来人朝旁边一闪,躲过了金甲的一推。金甲怒喝:“你是何人?” “在下萧五。老人家,你又是谁?” 来人正是萧五。萧五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却并不合身,稍大了一些,他笨手笨脚想要收起过长的袖子,动作幅度过大,如同跳舞一般滑稽。 夏祥笑道:“你去了哪里?怎么头发湿了?” “我刚才下水游泳了。”萧五性子简单,以为曹府池塘和外面的安定河一样,可以随意下去游水。 “粗俗无礼。”金甲对萧五的狂放随意心中有气,打量萧五一眼,“曹府池塘,岂是你游水的地方?看你衣冠不整,一举一动都没有规矩,你是夏祥的随从?” “正是。”萧五才不管金甲对他是什么态度,再者他也看不出来金甲对他厌恶之极,他也顾不上和金甲多说什么,迫不及待地向夏祥献宝,“水不深,鱼不多,不好玩。不过也有好玩的 地方,水底很冷,跟冰一样冷。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好的池塘就好了,夏天就不用挨热了……” 金甲无比轻蔑地吐出两个字:“傻瓜。” 夏祥却听出了什么,忙问:“萧五,你说水有多深?” “最深的地方也就这么深……”萧五右手高举过顶,比画高度,“我伸手可以露出水面。” “你也傻了不成?”金甲见夏祥既不呵斥萧五,又不向他道歉,更是怒了,本想一走了之,却又迈不开脚步,想听听夏祥和萧五两个傻子为什么会对曹府的池塘大感兴趣。 夏祥不忘冲金甲点头一笑,随即若有所思地回身望向了池塘。池塘碧波荡漾,并无异常之处。他想了片刻,开口问道:“以先生所见,现在的气温,在一人多深的水底,会有多凉?” “真是无聊之极!”金甲无比气愤,拂袖而去,“老夫没有闲心陪两个傻子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先生,老先生怎么生气了?难道我哪里说得不对?”萧五挠头揉鼻子,“老先生,水底确实冰凉,不信你下去一试便知。” 夏祥想了一想,见金甲就要迈进房门,忽然说道:“金甲先生,水底有寒气……” 金甲身子一顿,一只脚迈进了门槛,另一脚却无法迈动,他愣在当场,喃喃自语:“寒气,水底有寒气,寒气入体!” “有道理!”金甲也不知想通了什么,蓦然一拍大腿,转身飞奔,几个起落就来到了池塘边上,衣服也不脱,纵身一跳,以一个不怎么优美的姿势跳入了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溅了萧五一脸。 萧五一抹脸上的水,张大了嘴巴:“先生,老先生也傻了不成?” 夏祥顾不上理会萧五,脱下长衫扔给萧五,也跳入了水中。他同金甲仿佛心意相通一般,都朝最深处游去,不多时便来到最深的地方,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潜入水中。 池水并不清澈,看不清水底。水面水温因有阳光直晒的缘故,尚有温热,一到水底,池水转为冰凉,触之刺骨,犹如数九寒冬。夏祥冰冷难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萧五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他说水底冰凉,必然是真的冰凉过人。夏祥也清楚萧五断然不会说谎,一试之下,才知比他预想得还要冷上不少。 只在水底待了片刻,夏祥便觉遍体生寒,无法忍受,只好浮出水面。睁眼一看,金甲也出水了。 二人游到岸上,夏祥还好,阳光一照,转眼便恢复了体温。金甲却嘴唇发白,身体发抖,可见水底之寒,彻骨入肌。萧五也有眼色,脱下身上长衫披在金甲身上。金甲翻了萧五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过了少许时间,金甲才恢复了几分血色,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夏祥,你怎么说?” 夏祥此刻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水底和水面温度之差如此巨大,他摇头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怪异。” “你原来也有不知道的事情。”金甲冷笑一声,“水底如此冰凉,若不是下面有冰窖,便是下面有一个天然巨洞。” “先生不是神仙,自然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难道你是无所不知的神仙?”萧五气不过,反驳金甲,“老先生,你说,水底冰凉,是不是因为水底有一条巨蟒的缘故?” 传说中蟒蛇体凉如冰,蟒蛇出没之处,盛夏变冬。 “无稽之谈。”金甲此时已经恢复体力,起身进屋,正好迎面走来了曹殊隽,“你家可有冰窖?” 大夏高官权贵、富商乡绅,几乎家家都有冰窖,以备夏日储藏冰块之用。朝廷还设置了专门管理“冰”的机构“冰井务”。有诗赞道:“洒然堕冰井,起粟竖寒毛。” 曹殊隽手中拿着一碗雪花酪,吃得正甜,他点头答道:“当然有冰窖了,否则我的雪花酪从何而来?” “冰窖可是在池塘下面?”金甲的目光落在曹殊隽手中的雪花酪上,喉头不由自主动了几下,“你吃的是什么?” “冰窖怎会在池塘下面?冰窖在后院。”曹殊隽将手中的雪花酪藏到身后,嘿嘿笑道,“我吃的是冰饮,不过并不适合先生。夏日虽热,但人体是外冷内热,吃冰的话,体内阴阳失衡,就会百病丛生。先生是大夫,怎会不懂养生之道?” “冰窖不在池塘下面?看来水底寒气不是冰窖的原因……”金甲思忖片刻,忽然想通 了什么,“拿上京地图来。” 曹殊隽应了一声,放下雪花酪去拿地图,金甲二话不说拿起雪花酪就吃,还警惕地看了夏祥和萧五一眼,唯恐二人和他争抢。夏祥哑然失笑,金甲如此一个国医圣手,竟如孩童一般争强好胜不说,还有率真的一面,也有意思。 曹殊隽拿来地图,发现雪花酪被金甲吃了,懊恼不已。金甲却不理他,展开地图,在曹府和文府之间画了一条线,却又不得要领,想了一想,索性将线画长,贯穿了整个地图。 “中线?竟是上京城的中线!”夏祥惊呼出声。 曹殊隽、萧五面面相觑,不知道金甲所划之线有什么用处,就连曹姝璃也是一脸茫然,夏祥却是看了出来,曹府和文府的连线若是向上向下延伸开来,正好将上京城一分为二! 再往上一看,中线正好直通皇宫,沿皇宫正中,将皇宫也从中分开。 是了,上京城初建之时,由高人观天象论地形画线而建。一条贯穿南北的中线是皇宫的起点,皇宫所有房屋皆沿中线两侧依次而建。 年深日久,到了今日,数百年过去了,上京比之前扩大了十几倍有余,当年的中线早已被人遗忘。不过奇怪的是,扩大了十几余倍的上京,依然沿当年的南北中线呈东西对称之势。 曹姝璃微微点头:“不记得在哪一本书上看过,上京中线是上京的气脉所在……怎么,我家竟是在中线之上?” “准确地讲,曹府池塘正在中线之上。”夏祥朝曹姝璃微微一笑,继续侃侃而谈,“传说中线是气脉所在,而气脉事关上京的兴衰。一般来说,建在气脉之上的府院,应该人丁兴旺、诸事如意才对。” “也不全是,朝代有更迭,人事有沧桑,中线也并非一成不变。退一万步讲,姑且就算中线还在,但中线不一定就必是上京的气脉。”曹姝璃微微蹙眉,思忖再三,说出心中担忧,“或许天数变化影响到了上京气脉,现在的中线已经不再是气脉所在之处了。” “皇上龙体欠安,有多久了?”夏祥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仿佛打开了一扇门,“金甲先生,皇上之病,是否也是寒气之症?” 金甲身为太医院太医,自然清楚皇上的病情。夏祥一问,他赫然而惊,手中的雪花酪没有拿稳,失手落地:“知我者,夏祥也。夏祥,日后老夫一定会收你为徒。” 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身说道:“药床药椅做好之后,若有效果,马上让老夫得知。告辞!” 金甲说走就走,片刻也不停留,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真是一个怪人,夏祥摇头一笑,一抬头,正遇到曹姝璃好奇而热烈的目光,他心中不由得一动,曹小娘子知书达理,且有学识,又举止得体,更不用说秀丽端庄,是一等一的美人。又想起曹殊隽一再提及他和曹小娘子是天作之合,不由得走神了。 曹姝璃被夏祥盯着不放,不觉脸上发烫,浑身发热,心跳加快,左右不安,期期艾艾地说道:“夏、夏郎君,金甲先生要收你为徒,你可是要答应他?” 夏祥一时惊醒,见曹姝璃面红过耳,粉颈如雪,低眉顺眼,无比惹人怜惜,不由得心神一荡,哈哈一笑:“他说收我为徒就收我为徒?也太便宜他了。我夏祥志向远大,日后一飞万里,金甲先生想收我为徒倒也可以,只要他追得上我就好。” 曹姝璃心中忽然黯淡了几分,是了,夏祥高中进士之后,必然前程远大,榜下捉婿时,以他的相貌和才情,必定会有无数高官争相拉拢。 “榜下捉婿”是大夏的一种婚姻文化,即在发榜之日各地高官权贵、富商乡绅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为女婿,由于登第士子少而嫁女者多,众人一哄而上,和抢并无分别,坊间便称其“捉婿”。 如今爹爹式微,罢官也许只在朝夕之间,他日夏祥一旦高中便是鱼跃龙门,又如何看得上爹爹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少卿?况且爹爹又重病在床,是否康复还不得而知,万一爹爹有个三长两短,她和曹殊隽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更是会被夏祥轻视。 一时想得多了,曹姝璃只觉心情沉重,再无半分兴致,草草向夏祥道谢之后,便以服侍爹爹为由告辞而去。 夏祥不觉有他,和曹殊隽又兴致勃勃地谈了一番药床和药椅的制作,以及好景常在商行会徽——夏祥正式将他设计的金银铜木标识命名为会徽——的规格,又在曹家用过午饭,方起身告辞。 问鼎记_第三十一章 寒脉 滹沱河发源于河东路,向西南流经恒山与五台山之间,至界河折向东流,东流至河北路真定府灵寿县中山村,再一路向东和滏阳河相汇成子牙河后,注入渤海。 滹沱河的水量并不丰富,今年也是如常。在经过上游数条支流的汇聚后,流经中山村时,便成了一条长数十丈的大河。在中山村处优美地拐了一个弯,将中山村环抱在内,中山村就如世外桃源一般,安静而知足。 再向东数十里,出了灵寿县,到了真定府境内,河面就更加宽阔,颇有几分浩浩荡荡之势。河上来往不绝的大小船只,虽不如京杭运河之上的船只高大、奢华并且数不胜数,却也自有一番轻舟飘荡、自由自在的意境。 这一日,一只小船从真定府出发,逆流而上,直朝灵寿县城而去。船头立有一人,书生打扮,头系方巾,身穿青衫,迎风而立,负手望天。 书生相貌俊美,唇红齿白,肩膀瘦削,虽有意抹黑了脸庞,却依然掩饰不住周身上下的秀气。他面容秀丽,鼻子小巧而坚挺,双眸如星,尤其是修长的脖颈,宛如美玉。当前一站,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直如飘然仙去的仙子。 船公魏小八今年五十有六,在滹沱河上行船四十余年,对两岸秀美的风光和险峻的山峰早已司空见惯,也自认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却还是对今日的客官赞叹不已。不只是赞叹客官出手大方,光是赏钱就足足给了一两银子,他还被客官俊秀的长相震惊了。 只要不是大雪封河,四十余年来,魏小八每天都行船在滹沱河上,经他迎来送往的客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管是貌若天仙的大家闺秀还是貌比潘安的青年才俊,他都见识了不少,却还从来没有一人如今天的客官让他一看之下就心生欢喜。不仅仅是因为客官长得美不可言,还在于客官的一举一动无一处不透露出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喜悦。 是的,这位年轻貌美女扮男装的客官——魏小八一眼就看出了书生打扮的客官其实是一个小娘子——非但人长得漂亮,说话也是婉转悦耳,而且她如同一块无瑕的美玉,远望如远山,秀美而神秘,近观如潭水,幽邃而静美。总之,这位自称幔陀的小娘子是魏小八生平所见最让人心情舒畅的客人。 小娘子从真定府上船,要前往中山村。通常客官都会在灵寿县城下船,再转乘骡马去中山村,比较方便一些。小娘子却非要乘船直接前往中山村,在魏小八再三说明从灵寿县城下船再转乘骡马更安全之后,小娘子依然坚持,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虽然从灵寿县城到中山村的十几里河面,弯多水急,容易出事,但小娘子出手大方,说话又婉转,他不忍拒绝,就答应下来。 魏小八相信凭借他四十余年的行船本领,就算再大的风浪再急的湍流他也能撑过去。 滹沱河到了灵寿县境界,和官道并行,人在船上,可以远望官道之上的行人和马车。逆流而行,船速并不太快,快到灵寿县城时,河边的官道上,有两匹快马飞驶而过。 快马飞奔,将路上的行人和马车远远抛到了身后。马上二人,神色肃然,皆是一身干练打扮,二人一黑一白,再加上态度十分嚣张,格外引人注目。 “让开,让开!官差办案,撞伤撞死不管!” “驾,驾!” 幔陀在船头站立了半晌,一直欣赏两岸的风光,很少向官道上多看一眼。两匹快马和马上二人的跋扈,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漫不经心地朝二人望了一眼,嘴角泛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魏小八正在卖力地划船,不经意一抬头,正好看到幔陀展颜一笑,本来艳阳高照,热气袭人,不知何故,他忽然感觉如坠冰窖,瞬间遍体生寒! 怎么回事?魏小八心脏怦怦直跳,明明幔陀只是随意一笑,为何会让他有一种遍体生寒心中大为惊恐的感觉?幔陀只是一个娇弱的小娘子,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和兴风作浪的水中蟒蛇,怎会让他恐惧不安? 魏小八当然想不明白,因为他虽然活了一大把年纪,也经历过无数风浪,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大风大浪,也不知道什么叫杀意。没错,刚才幔陀微微一笑之时流露出来的寒意,正是经历过生死大战之人都曾经体会过的杀意! “船家,刚才的两匹快马会比我们早到灵寿县城半个时辰,对吗?”幔陀回身冲魏小八嫣然一笑,刚才的杀意浑然不见,只有春风和明媚。 “对,对,撑死了也不过快半个时辰。前面不远,官道就坑坑洼洼了,想跑也跑不快。”魏小八又感受到了幔陀犹如美玉般的柔和,心情放松下来,怀疑刚才一瞬间的寒意只是自己的错觉。 “过了灵寿,到中山村行船能比乘马快上多少?”幔陀并未注意到刚才她无意中流露出的杀意居然让魏小八惊吓过度, 她现在一心只想早花关和木恩一步赶到中山村。 “快上半个时辰应该没有问题。”魏小八仰脸说道,一脸自得之色,“小娘子,也就是我魏小八敢行船到中山村,换了别人都不行。不说灵寿,就是放眼真定府,敢从灵寿县城行船到中山村的船公,也只有我一个。” 幔陀没再说话,转身仰望青山。青山妩媚多姿,多姿之外,又有北方青山特有的苍劲和雄伟,少了南方山水的柔美。幔陀心中波澜不起,想起她一路从海南到泉州再到金陵、临安,再到大名、真定、保州,再到上京。若非在上京城外的快活林遇到了花关和木恩,她此时应该已经在上京城内安居了。奔波多年,她早想寻一处安静的院子,弹琴、习武、吟诗,已然厌倦了江湖风雨。 虽自小生长在南方,幔陀却更向往北方的山水。北方山水的雄伟和壮丽,是南方山水无法相比的。幔陀本是江南水乡的女子,从小在山水如画的武夷山长大,却不好女红好武功。五岁时,得遇名师,传授了一身武功。十岁时,爹爹入京为官,她随父前来上京,自此喜爱上了北方的山水和气候。后来爹爹被贬出京,客死在海南,她安葬了爹爹之后,一路北上,要为爹爹申冤。 结果在快活林偶遇了花关和木恩。 花关和木恩是何许人也,幔陀并不知道,她只是在快活林中偶遇二人,无意中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知道二人是三王爷的人,又从李观雨口中得知二人是为三王爷到灵寿县中山村办事,办什么事情她不管,她却不难猜到,堂堂的三王爷派人前往数百里之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必定是了不起的大事。既然是三王爷的大事,她就要查个清楚才好。再如果她可以坏了三王爷的大事,也算是为天下百姓谋福为爹爹出气了。 毕竟,爹爹之死,三王爷星王有摆脱不了的干系。 一路跟踪花关和木恩南下,幔陀小心行事,隐匿了行踪没被二人发现,也是二人水平太过一般,以幔陀的本领,不必太过刻意就可以瞒过二人。不过到了真定府后,幔陀得知灵寿县内多山,中山村更是被群山环抱被滹沱河环绕,如果她再如平原地带一样跟踪花关和木恩二人,被二人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因此,幔陀决定走水路。 跟踪二人一路,幔陀听到了二人一路上谈论的一些内容,有些是近距离直接听到的,有些是从二人吃过的摊点上打听来的,她对夏祥的兴趣就越来越浓。一个初出茅庐的士子,还没有考取功名,也从未迈出过中山村一步,怎会被位高权重名满天下并且权倾朝野的三王爷派人前来调查?以三王爷的权势,他日理万机,所在意的都是朝廷大事,别说夏祥还没有考取功名,就算功名在身又能如何?外放为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和星王相比,依然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么三王爷为何非要和夏祥计较长短呢?其中必定有不为人所知的内情。 幔陀并没有为夏祥出头的想法,她只想弄清真相,作为她可以用来反击三王爷的伏笔之一。她和夏祥非亲非故,又素不相识,夏祥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过了灵寿县城,河道变窄,水流变急,放眼望去,河面上几乎没有行船,只有魏小八的船只孤零零地飘荡在河上。夕阳西下,映照得四下金黄一片,两岸的景色也陡然一变,树木渐少而怪石增多。远处突兀的山峰之上,悬崖峭壁,怪石嶙峋。 “小娘子,这一处悬崖叫断崖,前些日子有两个后生掉了下来,对了,就是中山村的后生,一个叫夏来,一个叫夏去……”魏小八稳稳地掌舵,虽累,却充满了激情,好多年没有这种浑身力气使不完的感觉了,眼前河水滚滚,潜流不断,他不但没有害怕,反倒激发了搏击风浪的勇气。 “死了没有?”幔陀对夏来夏去并不关心,随口一问,也是出于对魏小八热情介绍的回应。 “没有,他们命大,都没死。不过听说二人是分别掉下了悬崖,又分别被人救起,没有见面,兄弟二人到现在也不知道对方死活。”魏小八摇头叹息一声,一脸为古人担忧的痛心,“真是天可怜见,夏来夏去本来是中山村的好后生,就因为要跟夏祥进京赶考,想等夏祥高中之后,跟着享用荣华富贵,谁知才走出中山村不久就掉下了悬崖。也有人说,夏来夏去是被夏祥推下了悬崖……” 原来和夏祥有关,幔陀问道:“夏祥为什么要推夏来夏去掉下悬崖?船家,不要听风便是雨,有夏来夏去一路陪同进京,夏祥会安全许多,他把二人推下悬崖,对他来说,并无半点好处,夏祥既不傻又不是得了失心疯,干吗害死自己人?” 魏小八顿时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才尴尬地说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权当为小娘子解闷了,小娘子不必当真。” 被船公识破女扮男装的身份,幔陀也不解释,只是神色淡然地应道:“用如此无聊之事解闷,不如算了。” 魏小八老脸一红,咳嗽几声来掩饰窘迫。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说道:“听说夏来被一个马队救下,跟随马队去了塞外谋生。夏去被一个商队救下,随商队南下泉州,出海去了。也不知真假,总之这件事情在中山村附近十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夏祥不是吉祥之人,以后谁跟他走近,谁就会倒霉。夏来夏去这一对可怜的后生,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来中山村……” 夏祥的死活幔陀都不关心,夏来夏去的命运她更不会放在心上,魏小八的话,她听过就算。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几分无趣,见河水愈加湍急,而水的颜色渐深,同时,微有凉意袭来,不由得问道:“寻常船公不敢行船去中山村,就是因为此处河水湍急水深危险?还是有别的原因?” 魏小八嘿嘿一笑,自得地抚了抚稀落的胡须,说道:“这一段河水是湍急了些,但河水并不多深,别的船公不敢行船,是有河水湍急的原因,也有人说是这一段河水是滹沱河的气脉所在,行船容易惊动河神,招来无妄之灾。” “气脉?莫非是说寒脉?”幔陀微微惊讶,刚才她感觉到了河水之中传来丝丝寒意,和之前的河水大不相同。 “寒脉?什么叫寒脉?小老儿不懂。”魏小八哪里知道寒脉一说,就连气脉的说法,他也只是半信半疑,听就听了,却并不知道气脉到底是什么。 “寒脉就是……”幔陀想要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魏小八的见识,说了他也不懂,不如不说,浪费时间,“还有多久可到中山村?” “半个时辰。”魏小八也并不真想知道寒脉是什么,他只想早些赶到中山村,此时寒意阵阵,仿佛转眼由夏入秋,他心中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慌张,莫非真的惊动了河神,河神发怒,要降罪于他? “能不能再快一些?我再加一两银子。”幔陀手腕一翻,手中就多了一锭银子,她也不多说,扬手扔给魏小八,“有劳船家了。” “行,行,一定能快,一定能。”魏小八无比惊喜,行船四十余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方的客官,顿时喜不自禁,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划船。 幔陀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魏小八,眺望远山如黛,夕阳如火,再看河水幽邃深远,若是仔细观察,可见有丝丝白色的冷气升腾,果然是寒脉……第一次听到寒脉的说法时,她年纪尚小,并不知道所谓寒脉到底是什么所在,只知道寒脉是一条隐藏在地下看不见摸不到却可以感受得到的气脉。气脉分为暖脉和寒脉,若是暖脉,会是吉祥之脉,在暖脉之上,植被丰茂,家宅人丁兴旺,身体健康。若是寒脉,便是不祥之脉,在寒脉之上,万物凋零,家宅人丁不旺,百病丛生。 今日算是亲眼见到寒脉了,果然和传说中一样神奇。幔陀自幼习武,体质比寻常人等强了许多,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寒气阵阵。再看水中,看不到鱼儿,两岸岸边,百草不生。就是两岸景色,也是冷峻灰色,多了压抑肃杀之意。 就如由盛夏一步步入了深秋一般。 听说皇上之病,也是因皇宫建在寒脉之上所致。幔陀又想起临行前爹爹的嘱托,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皇宫虽是建在寒脉之上,皇宫之大,却有上千间房间,皇上若是选一间远离寒脉的房间,也非难事,为何皇上病情迟迟未好,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一时想得入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魏小八吆喝一声:“客官,到了。” 中山村到了?幔陀一抬头,河岸上,有一个三面被群山环抱的山村,山村坐落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就如一颗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宝石。三山一水,背山靠水,真是一处上好的风水宝地。 魏小八热情地送幔陀下船,天色已晚,他不敢再冒险返回,今晚就先在中山村借宿一晚,明日一早返程也不迟。再者,若是明早小娘子也要回去,他再载她回去,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魏小八系好船,跟在幔陀身后,不停地为幔陀介绍中山村,没走几步,忽见两匹快马飞奔而来,眨眼间,快马已经近在咫尺。 “怎么会这么快?不应该!”魏小八以为是小娘子所指的两匹快马,也是,在穷乡僻壤之地很少见到马匹。 一愣神的工夫,快马已然冲到了魏小八眼前,马上一人扬手一鞭,正中魏小八面颊。 “混账东西,滚开!” 魏小八被一鞭打中,痛不可言,身子一晃就摔倒在地。无巧不巧,地上有一斜坡,他摔倒地上,滚了几下,第二匹快马正好赶到,马蹄扬起,嘶鸣一声,一脚踩下。 幔陀回身看时,为时已晚! 问鼎记_第三十二章 宋定娘之死 中山村百余年来,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安静安稳,在山水环抱间岁月静好,直到李鼎善和肖葭出现之前,村中连吵闹打架都很少,更不用说杀人放火的大事了。 月余前,突然来了几人,为首者高见元说是奉命捉拿朝廷钦犯李鼎善。李鼎善和肖葭远走高飞,夏老成惨死,夏祥、夏来、夏去连夜出走,中山村百余年来的宁静被一朝打破,诸多事情纷纷涌现。 先是传来了夏来夏去跌落悬崖生死不明的消息,夏得水听到消息之后,痛不欲生。村中组织了百余名青壮年男子外出寻找,结果一无所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正当夏得水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之时,村中一人前往灵寿县城,无意中听人说起有一支去塞外的商队救起一人,以相貌、年纪和所救地点来推断,正是夏来。后来又有人听说夏去也被人救下,去了泉州出海。 虽然两个儿子下落不清,但总好过生死不明,夏得水转危为安,总算挺了过来。 夏得水病好之后,宋定娘却又一病不起。 宋定娘虽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山村人,来到中山村后,知书达理又任劳任怨,一个人拉扯夏祥长大,很是不易,深得村民喜爱。她病倒后,夏得水请来郎中为她诊病,郎中诊治后,说他无能为力,除非到县城的大佛寺药铺请灵寿名医田有仁诊治,或许还可活命。 是夜,夏得水组织人手,将宋定娘送到了灵寿县城,敲开了大佛寺药铺的大门,见到了名医田有仁。 田有仁也无能为力,说是宋定娘已然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宋定娘并不悲伤,只是留了一封信给夏得水,让夏得水交到夏祥手中,并交代后事,让夏得水不要再将她带回中山村,就地掩埋即可。夏得水含泪答应。 在灵寿县城停留了一夜,第二天宋定娘就溘然长逝。夏得水依宋定娘所言,想要将她就地埋葬。田有仁却说,大佛寺药铺平常也多诊治一些得了不治之症的病患,不少病患死后,都愿意交由大佛寺药铺处理后事。大佛寺药铺是大佛寺的药铺,佛家悲悯世人,慈悲济世,救治了不少无钱医治的穷人,也掩埋了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大佛寺初名大悲寺,和太宗颇有渊源,是大夏十大名寺之一。 太宗北征之时,路经真定,到城西由唐代高僧自觉禅师创建的大悲寺礼佛时,得知寺内原供的四丈九尺高的铜铸大悲菩萨,遭遇后汉契丹犯界和后周世宗毁佛铸钱的两次劫难,又因为寺僧“遇显即毁,迢夏即兴”的传言,遂敕令于城内龙兴寺重铸大悲菩萨金身,并建大悲宝阁。四年后落成,建成了一个南北纵深、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寺庙建筑群,太宗亲自题名为大佛寺。 终太宗一朝,大佛寺名气之盛,无出其右。太宗每有犹豫不决之事,必来大佛寺朝拜。久之,大佛寺被称为皇寺。 太宗后,臻宗以及当今圣上虽然也崇信佛教,却不再南下数百里至真定大佛寺,而是去上京城内的潭柘寺朝拜。由此,大佛寺盛名渐衰。 饶是如此,大佛寺依然是大夏十大名寺之一,且排名居首。大夏十大名寺,由太宗亲自题名者,仅此一寺。 夏得水一是深知大佛寺盛名,二是交由大佛寺处理宋定娘后事,也算是了了宋定娘的心愿,宋定娘一向茹素信佛。 宋定娘死后,中山村总算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夏得水因思念儿子,每日无事时,都要到河边转上一转,或许儿子突然出现也未可知。就算儿子不回,夏祥回来也是好事。宋定娘留下的书信,他一直等夏祥回来之后交到夏祥手中。 这一日,夏得水又和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才等了片刻,就有一艘小船驶来,他欣喜若狂,平常中山村很少有船靠岸,莫非是儿子回来了?他急忙向前,想要看个清楚,却见船上下来一名书生和一个老头,书生秀气过人,和儿子的浓眉大眼相差甚远,他不由得大失所望。 想要转身回去时,忽然又见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夏得水心跳加快眼皮乱跳,今日又是船又是马,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成?他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问个清楚时,陡然生变! 当年大夏和北方游牧民族作战之初,被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一败再败,是因骑兵 速度如飞,再加上马匹奔跑之时的冲击力度过大,步兵难以抵挡。魏小八面对的虽不是重甲在身的骑兵,血肉之躯也是难抵奔马——被马的前蹄踩中之后,他当即倒地不起,随即又被马的后蹄践踏,当场一命呜呼。 可怜魏小八劳苦一生,今日遇到幔陀,原本以为可以发点小财,不想突然遭遇变故,竟然惨死,真是可怜。 夏得水震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让他更加惊骇的一幕出现了,先下船的白面书生回身之际,见魏小八已然被卷在了马蹄之下,他身形只微微一顿,猛然如大鹏展翅般跃起一丈多高,人在半空之中,右手一扬,一道白光夺手飞出,直取马上之人。 马上之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瘦脸淡眉,薄唇大耳,眼珠黑少白多,转动之间,精明而机警。他一声惊喝,从马上一跃而起,堪堪躲过了致命一击。 幔陀怒不可遏,她虽为人冷淡,却并不漠视人命,魏小八和她素昧平生,一路护送她前来中山村,也算有缘,不想竟被人马踏致死,如此残忍之事,她不能坐视不理,当即一枚飞刀出手,出手便是杀招一击不中,幔陀又一起一落,逼近马上之人三尺之内,手中白光一闪,利剑出鞘,直取对方的咽喉!马上之人被幔陀一记飞刀逼得纵身半空,人还没有落下,第二招杀招又至,他又惊又怒。惊的是,对方飞刀刚一出手,便可感到杀意森森,他虽飞身躲过,却也险之又险,飞刀擦着脚底掠过,别人不清楚,他心中却是有数,飞刀划破了他的鞋底,只差一寸就会割断他的脚筋! 更让他心中骇然的是,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在中山村穷乡僻壤之地,怎会有如此绝顶高手出现! 幔陀连出三剑,剑花闪耀寒光,转眼间就和对方交手三招。三招过后,她一剑逼退对方,退后一步,负剑而立,冷冷说道:“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断一臂,二是被我一剑杀死。” 董四心中的震惊如惊涛骇浪,三个回合过后,他心中已然明了,自己绝对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刚才他还以为对方是一名不及弱冠的少年,现在开口说话才听了出来,竟是一名弱女子,心中更是不安。回身一看,董七娘业已来到近前。 董七娘心中也是震惊不断,方才她情急之下,挥鞭打中了魏小八的脸颊,并没太当一回事儿。以她和董四的身份,来到小小山村,纵马伤人只是区区小事。 不料董四收马不住,居然将魏小八踩死,事情就闹大了。当时董七娘心中还想,死了一个船夫,赔上几十贯钱也就了事了,她和董四奉景王之命出京前来中山村追查李鼎善的下落,并调查夏祥的父母,同时,还受见王殿下委托,要查清夏祥的来历。二人身负二王重托,重任在肩,兹事体大,谁敢耽误他们的事情谁就妨碍了二位王爷的大事,罪该万死。 董七娘和董四快马加鞭,一路上马不停蹄,只想早一日赶到中山村,将事情调查清楚,好向王爷复命。哪知才到中山村,竟突起变故,还遭遇了一名绝顶高手。 董七娘不敢怠慢,抽出兵器——缠绕了铁钉的皮鞭,站在董四身侧,对幔陀怒目而视:“你是他什么人?不过是一条贱命,死便死了,用得着以死相逼?想要多少赔偿,尽管说来。” 幔陀本想退让一步,让董四自断一臂再重金赔偿魏小八家人,也算了了此事,不想董七娘口出狂言,心中火气再起,冷冷一笑:“好,黄金万两!赔得起便赔,赔不起,就以命抵命。” 董七娘怒极反笑:“哈哈,黄金万两,你当我们是傻子?赶紧让开,不要耽误了我们的大事,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董四心生退意,刚才三招,对方未尽全力,他已经难以抵挡,相信以他和董七娘联手,也不是对方之敌,他便想抬出王爷名头吓退对方。 幔陀才不会在意对方是什么,她左手一扬,一枚飞刀出手,直取董四胸口,右手剑尖一晃,朝董七娘一剑刺去。 董四大惊失色,想要躲闪已来不及,手中软剑一扬,“叮”的一声,软剑和飞刀相碰,飞刀飞偏,落入了滹沱河中。他感觉手中大振,软剑险些脱手飞去。力道之大,当真惊人。 “啊!”董 四暗道侥幸,算是躲过一劫,低头一看,顿时骇然,手中软剑居然断为两截。他只吓得胆战心惊,对方武功太过高强,他和董七娘联手,怕也不是对方三招之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想走……已经晚了! 董七娘见幔陀挺剑来刺,没太放在心上,手中皮鞭一抖,挽了一个鞭花,如毒蛇出洞,朝幔陀的脖子卷去。她自诩手中皮鞭施展得出神入化,曾经无数高手被她的鞭子打得晕头转向,相信幔陀一个瘦弱的女子——董七娘一眼就看出了幔陀是女扮男装,是以才没将幔陀放在眼里——难敌她的追魂索命鞭。 幔陀不想再和二人纠缠下去,算算时间,花关和木恩二人也快要到了,至于董四和董七娘是何许人也,她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她只想完成她想要做的事情,然后再去上京。 董七娘的皮鞭看似厉害,在幔陀看来,却是稀松平常得很。她飞身一跃,躲过董七娘的一击,手中利剑回身旋转,刺向了董七娘的手腕。皮鞭的优势在于长,一寸长一寸强,幔陀近身上前,皮鞭的优势就没有了。 董七娘立刻就明白了幔陀的心意,她才不想让幔陀的计谋得逞,当即纵身后退,同时娇喝一声:“四哥帮我。” 董四不是不想帮董七娘,实在是刚才软剑被幔陀的飞刀击断,让他震惊当场。此时他也清醒过来,顾不上许多,将手中的断剑扬手掷出。 幔陀也不紧逼,任由董七娘后退,断剑到了身前,她手中利剑一挑,将断剑挑在剑下,反手一转,断剑又飞向了董四。董四吃过幔陀飞刀两次亏,一见飞来之物就心中害怕,飞身跳开。不料过于紧张,没留神脚下石头,一滑,身子一歪,一下摔倒在地。 “真没用!”董七娘心中愤恨,手中长鞭舞得密不透风,一拉一伸,如长枪一般,鞭尖寒光四射,直奔幔陀脖间。 幔陀冷哼一声,身形如鬼魅般弯曲,就如从中折断一般,堪堪躲过了董七娘的致命一击,还不算完,她手中利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剑光闪过之处,董七娘的长鞭顿时一分为二。 “嗯?”董七娘没想到幔陀身手如此之快,微一惊呆的工夫,眼前寒光一闪,一枚飞刀直奔脑门而来,她此时已然躲闪不及,只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惊呼一声,“啊……” 寻常飞刀一类的暗器,都是直取人体最薄弱的部位,比如脖子,比如胸口,比如肚子,再不济也是大腿、臀部,很少有人飞刀直取脑门。人的脑门头骨极为坚硬,人的臂力终究有限,又不是强弩硬弓,可以射穿头骨。 幔陀出手直取董七娘脑门,是对自己飞刀绝技的绝对自信。但不管幔陀到底有没有可以贯穿头骨的臂力,董七娘却是自认自死无疑,眼见飞刀距离她的两眼之间不足一尺之时,一只胳膊横空出现,挡在了眼前。 “噗”的一声,是飞刀入体的沉闷声音,飞刀直没至柄,入肉何止三寸,可见力度之大,确实见所未见! 正是董四见势不妙,奋力跃起,以臂挡刀救了董七娘一命。 飞刀非但贯穿了董四的手臂,刀尖还露出半寸有余,顶在了董七娘脑门之上,生生在董七娘的额头之上划出了一道寸长的伤口。 “赔钱还是偿命?”幔陀一刀命中二人,利剑归鞘,抱剑而立。 董七娘和董四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生怯意,虽然还有一战之力,却已然再无斗志,董四强忍剧痛,抱拳说道:“娘子,我二人愿意赔钱。但黄金万两实在太多,杀了我二人也拿不出来,况且我手臂受伤,方才娘子也说,要么自断一臂。手臂中刀,也勉强算是断臂了……再加上赔偿,娘子可否满意?” “也罢,拿出你二人身上所有钱财,交与魏小八家人,此事我便不再追究。”幔陀话一说完,转身就走,不肯再停留片刻。 转眼间,幔陀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绿树之中。董四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仍然后怕不已。一抬头,见董七娘一脸惊愕地望向来路,他大吃一惊,莫非幔陀去而复返?他跳了起来,顺着董七娘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也是惊呆当场…… 不远处的官道上,两人两马正飞奔而来。离得远,看不清楚二人的长相,却依稀可见二人是一身干练打扮,和他二人几乎一样。 问鼎记_第三十三章 是非曲直 “花关!木恩!”董七娘和董四异口同声惊呼出声。 夏得水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想也未想,连滚带爬跑回了中山村。 幔陀来到中山村,得知夏祥母亲已经去世,不免悻悻。好在她打听到了李鼎善、肖葭之事,同时也知道了李鼎善被三王爷派高见元、燕豪前来追杀,也算是不小的收获。在村中停留了半个时辰有余,她凭借出手大方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也问出了想要知道的一切。 夏得水见她打听夏祥,以为她是夏祥在上京的友人,将宋定娘临死之时的书信交与幔陀,托她带回上京转交夏祥。幔陀欣然答应。 眼见夜幕降临,她决定离开。 回到岸边,却赫然发现魏小八的尸体已然不见,只有一艘小船孤零零地停靠在岸边。幔陀上船,和来时逆水行舟不同的是,返程是顺流而下。 幔陀走后不久,四人四马来到了岸边,正是董四、董七娘、花关和木恩四人。董四已经包扎完毕,因失血过多脸色十分惨白,精神也萎靡不振。董七娘也是一脸挫败,神色沮丧。 花关缺了右耳,更多了几分凶恶,他望着消失在了天边的小船,呸了一口:“就这么放她走了?娘的,太便宜她了。不信我四人联手还拿不下她?董四你也真是的,怎么这么怕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小娘子?你要是见到她,会比我更没出息,说不定会吓得尿裤子,哼。”董四颇不服气,花关和木恩是什么货色,也配和他相提并论?他出身官宦之家,虽然家道中落,至少也是世家子弟,不像花关和木恩却是山匪出身,“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剑术出神入化,飞刀绝技独步天下,而且还长得貌美如花,就是冷冰冰的像是雪人。” 木恩眼睛一转,嘿嘿一笑,摸了摸左耳:“我和花关和小娘子交过手,知道她的本事。光凭动手我们四人也许还真不是她的对手,但如果斗智的话,嘿嘿,就不一定了。幔陀……名字好听人也好看,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拿下,让她成为我的女人,哈哈。” 董七娘不无鄙夷地看了木恩一眼,就凭木恩的长相和本事,还想拿下幔陀?真是痴心妄想,也真敢胡思乱想。别说幔陀不会看上木恩了,就连她多看木恩几眼,就会对男人失去兴趣。 不过心中鄙夷归鄙夷,大面上她还是要和木恩同仇敌忾,董七娘说道:“宋定娘一死,线索也就断了,中山村无人知道李鼎善的真实身份……我们还是回京复命吧。你们和我们一起赶路还是分开?” 木恩狞笑说道:“不了,你们先走,我和花关还要在灵寿停留一晚。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好好快活一番,也对不起自己的一番奔波劳累。” “既如此,我们就此别过。”董四心情不好,不想再多说什么,他也懒得再和木恩、花关周旋,若不是有幔陀大敌当前,担心万一幔陀改变了主意想要杀他,他还可以借助木恩、花关之力,否则,他连和二人说话都觉得有辱身份。 更何况,他是景王之人,木恩和花关是归燕豪管辖的星王手下,本不是一路人。 魏小八的尸体,董四已经委托夏得水代为料理后事,并将赔偿一并委托夏得水转交魏小八家人。魏小八是邻村吴家那的人,夏得水正好认识。 “四哥,也是怪了,为何景王和星王都对夏祥这人大有兴趣?”待木恩和花关二人走远,董七娘方说出心中疑问,“星王和景王都在调查夏祥,是想重用他还是想杀他?” “杀他?夏祥此时人就在上京,想要杀他不是易如反掌?”董四嘿嘿一笑,“两位王爷都是心深如海的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打算,我们就不要猜了,猜来猜去只是浪费时间,也无端多了苦恼。好了,我们这就上路吧。” “木恩和花关真的是去灵寿快活去了?”董七娘心中还有疑问,不问出来她心中难受。 “他们贼心不死,多半是截杀幔陀去了。”董四冷冷一笑,“也好,他二人愿意去送死就尽管去。万一二人得手杀了幔陀,也是好事一件。” “说得也是。”董七娘扶董四上马,“还是赶紧回京向王爷交差重要。” 董四和董七娘策马离开中山村后,中山村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夏得水之外,其他人等的生活依然是平静而安稳。夏得水受人之托,运送魏小八尸体前往吴家那。 吴家那距离中山村十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夏得水驾了一辆牛车,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赶到吴家那。将尸体交与魏小八家人时,魏小八家人哭天喊地,声称要去报官,在夏得水拿出赔偿之后,家人瞬间石化当场,随后又笑逐颜开,再也只字不提报官之事——报官的话,赔偿便会没收,官府会依法追捕杀人凶犯。再万一凶犯真是公务在身,最后还是可以以赔偿代替刑罚,以官府明文规定的赔偿,远不如现在到手的多,魏小八家人是聪明又善良的百姓,自然清楚孰轻孰重。 热情招待了夏得水,将夏得水奉为上宾,又请来街坊四邻作陪,好好的一出丧事愣是办成了喜事。想必魏小八地下有知,也会感慨人心不古。当然,如果他大度的话,见到因他一死为家人带来了一跃成为富人的机会,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魏小八确实可以含笑九泉了,董四和董七娘是世家子弟,说到做到,将身上所带钱财全部赔偿魏小八家人,足有一千贯之多。平白多了一千贯的巨款,魏小八家人并没有大盖房屋大吃大喝,而是让魏家十余子弟去县城读书。结果十年后,魏家出了一名进士,从此魏家彻底翻身,成为灵寿知名的大户人家之一。也算是魏小八积下的阴德。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夏得水在魏家喝至半醉,想要离开时,来了一个自称胡不说的老头。胡不说满头白发,满面红光,乍一看鹤发童颜,飘然若仙,身上的衣服却是脏得不成样子,看上去有几年没有洗过了。 他不请自来,还坐到了夏得水的身旁,一口气喝了几壶酒,然后拉住夏得水的袖子东扯西扯讲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修仙之术,弄得夏得水一头雾水,见周围众人对胡不说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心下明白了几分什么,就对胡不说不怎么理睬了。 胡不说乱说一气,见连 夏得水这个外人也不再理他,自感无趣,就话题一转,说到了出塞做生意的玉石之路。 “南方有茶马古道,北方有玉石之路,玉石之路你们哪个知道?哼哼,谅你们都不知道。”胡不说浑不在意别人对他厌恶的目光,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在了嘴里,吃得起劲也说得起劲,“早在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之前,西域的宝石和玉器就传入了天朝,从昆仑山、和田一带,向东经西北到太原,再入开封,这就是玉石之路。后来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天朝的丝绸流入了西域,现在来往的商队都做的是丝绸买卖,叫玉石之路就不妥了,叫丝绸之路反倒更贴切……”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冷笑着说道:“胡老汉,你一辈子没走出过灵寿县,怎么知道那么远的事情,是听来的还是梦来的?” “哈哈……”众人哄笑。 “你们笑什么?”胡不说直着脖子站了起来,一口喝完了碗中酒,“啪”的一声摔了碗,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我儿子胡小说就在万里商行,他刚从西域回来,回到上京,不日就会回家。他的信中所说,都是他亲眼见闻,哼,尔等一群井底之蛙,又见过什么?” 众人起哄,非要赶走胡不说。夏得水见时候不早,起身告辞,和胡不说一起出了魏家。 “夏老哥,你信不信我的话?”胡不说脚步踉跄,扶着夏得水的肩膀,几次险些跌倒。 “信,怎会不信?”夏得水本也不信,却不好当面拂了胡不说面子,只好敷衍说道,“除了西域的风土人情,你儿子信里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商行新来一个人,叫什么夏、夏来……” “什么?”夏得水的酒瞬间醒了一半,“真有此事?” “我从来不胡说,我儿子从来不乱说,他说有,必定有,不信你看……”胡不说将信交给夏得水,挤眉弄眼地一笑,“要是你不识字,就没办法了。” 还好,虽然夏得水识字不多,却也认识一些,他急忙打开信一看,许多字并不认识,却并不影响他一眼看到夏来的名字,他欣喜若狂,夏来真的没死,夏来真的在万里商行! “你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夏得水心情无比激动,没有什么比知道儿子安然无事的确切消息更让他高兴了,“上京离灵寿不远,三五天就能回来了。” “哪里有时间回灵寿,他们商行在上京进了货物,又去了草原,这一趟,怕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了,可惜我又要一个人过年了……”胡不说唉声叹气一番,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冲夏得水招手,“一入商行深似海,从此亲人是路人,夏老哥,要是你儿子也在商行,我劝你不要想他了,想要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其实也可以这么想,只要儿子有出息了,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回不回家,他都是你的血脉。” 夏得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夏来活着就好,活着,就会有见面的一天。只是心中喜悦刚起,担忧又来,夏来是确信无疑安然无事了,夏去呢? 但愿夏去也平平安安,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活着就好,夏得水暗暗祈祷。 问鼎记_第三十四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三天后就是大比之日,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闭门谢客,大门不出,都在温习功课。为避免夏祥再被人打扰,萧五双手抱肩站在门口充当门神,可惜的是,他一脸肃然,努力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因为长得不凶恶而不伦不类,让时儿好一顿嘲笑。 萧五却不理会时儿的嘲笑,依然守卫在门口。连日来,曹殊隽一天两趟前来叨扰夏祥,让夏祥没有工夫“学而时习之”,还有什么事情比得了应试的大事?他一怒之下,在曹殊隽第八次前来之时,将他拒之门外。 曹殊隽也不是闲着无事才来找夏祥,他是有要事和夏祥商议。药床药椅的制作已经完工,夏祥画了一幅图画,他照图制作就可以了,也是药床药椅的制作比较简单。话又说回来,制作虽然简单,却从来没有前人想过,若不是夏祥的奇思妙想,药床药椅还不知何时才能问世。 就连性子一向孤傲的金甲虽当面依然对夏祥冷言冷语,背后却是赞不绝口,声称夏祥是不世之才,一定要收夏祥为徒。 药床药椅成形之后,先让曹用果使用。金甲业已查明,皇上处理公文和就寝之处,果然正在中脉之上——金甲遍查典籍,终于知道中脉又有温脉和寒脉之分,毫无疑问,贯穿曹府、文府和皇宫的中脉正是寒脉。 身为太医,金甲有职责为皇上的健康进言。他直接面见皇上,请求皇上换一个地方就寝,理由自然是有利于皇上病情康复。皇上今年才过四十岁,病好之后,再在位十几年也是正常。 皇上对金甲甚是信任,听信了金甲之言,易地而住。 不再日夜受寒脉之寒,再有药床药椅日夜用之,三月之内,必能将体内寒气尽数驱除。金甲就每日前来曹府监督曹殊隽工程进度。药床药椅刚一完工,他就迫不及待让曹用果试用。 冰冻三尺,非一日一寒,曹用果之病和皇上一样,都是久寒成病,想要一朝根治,绝无可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曹用果试用之后,并无明显减轻症状。虽也在金甲的预料之内,但他是急性子,急急跑来全有客栈见了夏祥一面,想听夏祥说些什么。夏祥只说他只知医理,并无行医经验,到底药床和药椅是否有用,多久才会见效,他也一概不知。 金甲明知夏祥答案,却还是不死心,非要夏祥说几句让他宽心的话,夏祥只好违心说了一些药床药椅必定会有起死回生功效一类的好话。又听到金甲的寒脉一说,方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又深入一想,人体也有任脉督脉和中脉一说,何况天地?人生在天地之间,必然会和天地同根同源。 金甲一谈起医术和阴阳五行之道,就滔滔不绝,萧五无奈之下,只好赶走了金甲。不料金甲前脚才走,曹殊隽后脚又来。 曹殊隽现在对好景常在的会徽已然痴迷——会徽一说,是夏祥随口说之,到底好景常在的小娘子是否赏识,还不得而知——此时的他一心扑在会徽之上,但并不是为了得到好景常在小娘子的喜欢,只为让自己满意。 几次前来全有客栈,曹殊隽都会一坐半天,只为和夏祥反复讨论一个细节。曹殊隽不但惹恼了萧五,也惹怒了张厚和沈包,二人本来就对奇技淫巧之术颇为轻视,才不管曹殊隽是何许人也,不由分说将曹殊隽轰了出去。 夏祥只能一笑了之,让曹殊隽大比之后再来客栈。 如此,总算安静了一两日。 张厚和沈包二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文昌举的文集,二人研究了一番,得出结论,文昌举推崇古风,反对平实文体。二人各自作了一篇文章,互相评判,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张厚的笔法更得文昌举文风之意。 “夏兄,你怎么如此淡定?你可知现在文府的门槛已经快要被人踏破了,听说今年的知贡举是文昌举之后,多少士子登门拜访,递上名帖文章,投石问路。我二人虽未登门,也忍不住先练手写写文章,你却连文昌举文集也不多看一眼,真能沉得住气。”午饭时,沈包见夏祥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由得连连赞叹,“气定神闲,有大将之风。” “以夏兄才学,考中进士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若是高中状元,怕是还差了几分,状元无望,进士无忧,他自然不用着急了。”张厚自以为是地分析了夏祥的心理,自得一笑,“那些登门拜访的士子,都被拒之门外了,他们也不想想,文尚书在京为官多年,怎会不懂避嫌的道理?何况现在的科举实行糊名和誊录,就算文尚书对你无比赏识,他也不知道哪一份试卷是你 的手笔,怎么徇私舞弊?当真是幼稚可笑之极。” “说得也是,不过我且问你,杨学士怎么就因徇私舞弊被查办了?”沈包嘿嘿一笑,语带嘲讽,“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杨学士不依附三王爷才被拿下。为什么点名让文尚书担任知贡举?无非是文尚书深得三王爷之心罢了。如今皇上病重,三王爷权势日渐势大,几乎一手遮天权倾朝野。” “三王爷为何要换下杨学士,夏兄,我想不明白,你为我解答一二。”张厚见夏祥不管他和沈包怎么说,始终不表露心中想法,就有意考一考夏祥,“三王爷迫不及待地先从今年大考入手,难不成他真的以为皇上可以传位于他?” 夏祥淡然一笑,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地笑道:“太祖为了避免主考官和进士考生成为同门,到了殿试都是由皇上亲自主考,及第后,所有及第之人都成了天子门生。不管谁是天子,也不管谁是主考官,我只管埋头考试,考不中,是自己学识不够。考中了,我是天子门生。天子门生,懂不懂?” 张厚和沈包自然懂得夏祥的言外之意,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管谁是天子,天子总是需要门生,他只管好好当他的门生就行。以不变应万变,也不失为一条稳妥之策。 当然,夏祥心中有数,他是李鼎善的学生,李鼎善得罪了三王爷,若是三王爷真如当年太祖传位太宗的兄终弟及的先例继承皇位,李鼎善和他可以保全性命就不错了,就算他高中进士,也没有机会为官。 不为良相,必为良医,果真如此的话,他退而求其次以医术拯救黎民百姓,不能安邦,也可济世。 夏祥的回答不能让张厚满意,张厚不干,拉住夏祥的衣袖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沈包拉到了一边,沈包嘻哈一笑,说道:“张兄,就不要打扰夏兄温习功课了,状元是你我二人之争,夏兄有谦让之风,不如我二人打个赌,若是我中了状元,你要如何?若是你中了状元,我又要如何?” “有意思,有趣。”张厚眼睛一亮,哈哈一笑,“若是我中了状元,你从此以后要对我言听计从,我向东,你不能向西。若是你中了状元,我要拜你为师,然后滚回老家,再苦读三年,重新再来。” “我中了状元,就由我说了算,你说了不行。”沈包成功地转移了张厚的注意力,又让张厚不知不觉跳进了他挖的坑,不由得暗喜,“你敢不敢赌上一赌?” “怎么不敢?反正你中不了状元。”张厚嘴角泛起轻视的冷笑,“今年的主考官不管是杨学士还是文尚书,状元都非我莫属。说,你要是中了状元,我要怎样?” “我中了状元,你从此以后要对我言听计从,我向西,你不能向东。”沈包有意学张厚的话,还特意加深了语气,阴阳怪气之余,又有几分调侃,“张兄,若是没有必中状元的底气也就算了,不必勉强。你的状元袍我穿上也很合身,花了多少银子?我加倍酬谢。” 张厚怒极反笑,双手背在身后,仰天一笑,夺门而出:“我会考不中状元?笑话,天大的笑话!就依你,若你中了状元,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怕你不成?” 望着张厚义无反顾的身影,沈包哈哈大笑:“夏兄,张兄固执起来,还真是有几分可爱。” 夏祥却笑不出来,微有几分忧虑和不安:“沈兄,你不觉得张兄有时过于偏执?以他过于自负的性格,还有悬空题字毫不在意自身安危的固执,他日后若是掌权,必定会党同伐异!” “我看未必。”沈包摇头一笑,“夏兄过于偏见了,张兄虽固执,却并不顽固。虽自负,却不自大。我倒是很欣赏他敢于悬空题字之举,有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一心认定可以高中状元的自信,是对自己才学的认可。张兄如此有趣,怎会党同伐异?不会,肯定不会的。” 夏祥默然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争论无济于事,不如沉默,他抬头望向了窗外。 沈包借口要温习功课,告辞而去,夏祥也没挽留。 全有客栈既不如好景常在的客栈舒适宽大奢华,也不如好景常在的客栈宽阔,但有一点,全有客栈年深日久,院中有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以及斑驳的苔藓和长得到处都是的爬山虎,在盛夏将过初秋即至的时候,营造出岁月静好的氛围。 夏祥的目光停留在院中最高大的梧桐树上。 梧桐树是上京最常见的树种,到处可见。和榆树、槐树以及柳树一起,是北方常见树种。梧桐宽阔的树叶遮天蔽日,为院子洒落了清凉。树 上的知了在卖力地嘶鸣,夏天一过,秋天的露水一起,知了的生命就到了尽头。 此时是知了们生命最后的狂欢。 夏祥眼神迷茫,想起了和李鼎善、肖葭的初识,想起仓皇逃离中山村,想起进京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恍如隔世。也不知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母亲是否安好?李鼎善和肖葭又去了何处?还有夏来和夏去是否安然无恙?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无数变故接踵而至,夏祥还能如此镇静,还能安心考试,已经很了不得。若是让张厚和沈包知道他的经历,或许会叹服他的从容不迫。 夏祥并不知道三王爷为何要对李鼎善赶尽杀绝,也不清楚李鼎善因何事而被三王爷所不容,但他可以猜到的是,三王爷正在密谋继位。 三王爷想要继承大位,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肯定也不会甘心。为争皇位,兄弟相残父子相争之事,屡见不鲜,何况现今皇上膝下无子,谁可继承皇位,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若是皇上病好,继位之争就又会是另一番情形了。夏祥也没有想到,他本是出自好心,为帮曹用果治病而想出了药床药椅,金甲却期待药床药椅若是有效,要献给皇上。药床药椅是否真有奇效,夏祥心中没底。他对医术只能说是粗通,并不精通,更是远不如金甲的大师境界。但不管药床药椅是好是坏,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药床药椅若是无效,皇上震怒之下,必会降罪于金甲。金甲必然会说出药床药椅是他的杰作,他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帝王一怒,伏尸千里,他小命难保。 药床药椅若是有效,皇上得以康复,继续执掌江山,皇上高兴之下,必会重赏。他得了赏赐自是好事,却会因此被三王爷以及其他有心继承皇位的王爷所不喜。皇上四十有余,再在位十年也并非没有可能。几位王爷之中,大王爷年近五旬,怕是等不了十年之久。三王爷小皇上几岁,十年之后,也将近五旬,时日不多。四王爷二十八岁,五王爷最小,二十二岁,是以若皇上再有十年天命,可以继承皇位的王爷就只剩下四王爷和五王爷。 话虽如此,但若能为皇上治病,夏祥自然愿意,才不会顾及他人心中所想。不过事情多想上一想总归没有坏处,凡事多些谋算,也有利于走好下一步,就如他想认识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其实并非为了赚钱,他虽不轻商,志向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不是富甲天下。 夏祥是为了肖葭。 肖葭有经商之能,相处三年多来,夏祥很佩服肖葭的聪明伶俐。母亲一人靠种田和洗衣养家,李鼎善和肖葭来后,家中更是拮据,举步维艰。虽有夏来夏去所交学费以补贴家用,却还是不够。肖葭就想了一个法子,她帮村中人修补、修改首饰,母亲帮村中人修补衣服。 谁也没有想到肖葭一介女流之辈,居然会修补、修改首饰的手艺。这还不算,她手艺精巧,还别具心思,可以将款式陈旧的首饰改成新颖别致的款式,还可以将破落损坏的首饰修补完好,焕然一新。一时,上门者络绎不绝。 若只是如此,也仅是因为肖葭有手艺而非经商头脑。让人叫绝的是,肖葭为人修补、修改首饰并不收取费用,而是以粮食、布匹或其他生活用具代替,以物易物。村民本来收入不高,不舍得花钱,却对自家出产的粮食、布匹和生活用具并不吝啬,是以肖葭此举不但为她带来了无数生意,也为她赢得了名声。 粮食自不用说,交由母亲补贴家用即可。布匹和生活用品,肖葭和母亲一起,将布匹制作成衣服,将生活用品稍做加工,然后让人拿到县城售卖。虽赚钱不多,却也多了一项收入,足够维持生计了。 此事让夏祥对肖葭的经商头脑有了认识,也因此认定,肖葭日后必定可以在经商之路上大有作为。一进京城,他见识了好景常在无处不在的客栈、茶肆、酒楼,等等,立时想起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小娘子,肖葭也未必比她差上多少。 对于自己的设想是否可以打动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夏祥有足够的自信,问题是,他即将为肖葭铺好第一步,可肖葭人在哪里呢?以肖葭的经商头脑再加上曹殊隽的才能,二人联手,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先不管了,一切等大比之后再说不迟。夏祥收回心思,目光又落回到书上,才读了几句书,忽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声音婉转悦耳,清冽如甘泉。 “夏祥夏郎君,可是在此?” 婉转悦耳之中,却如三冬寒天,寒冷彻骨! 问鼎记_第三十五章 将计就计 谁来寻他?夏祥出门一看,不由得愣住,院内此时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萧五站在滴水檐下,如临大敌,双目圆睁,双手紧握,双腿绷直,双肩用力,仿佛眼前有凶猛的虎狼——他身前数尺开外,哪里有什么虎狼,只有一个负剑而立的女子。 是的,是一个双手抱剑低眉顺首的小娘子。小娘子一身黑衣,脚蹬轻便小靴,身材曼妙,肩瘦臀宽,头戴轻纱斗笠淡然而立,衣服无风自动,有飘然出尘之意。 不过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萧五犯得着如此紧张?夏祥暗笑,正想说萧五几句,小娘子却突然动了。 她先是低低“咦”了一声,随后右脚向前轻轻迈出半步,只半步,还是高抬脚轻迈步,落地无声,萧五却如离弦之箭,猛然跃起,双拳直出,如风雷之势直取小娘子双肩。 “萧五,不得放肆!”夏祥吃惊不小,萧五一身力气惊人,若被他双拳击中,小娘子不死也要身受重伤。 萧五却第一次没有听从夏祥的吩咐,脚下不停,转眼就逼近了小娘子身前一尺之内。小娘子似乎被吓呆了,原地站立,一动不动。 不好,夏祥大惊。萧五从来没有如此鲁莽过,今日为何才一见面不等他开口就对对方痛下杀手,他大喝一声:“萧五住手!小娘子快快让开!” 萧五此时就算想要住手也来不及了,按照常理,小娘子也没有机会让开萧五的风雷一击。坏了,夏祥闭上了眼睛,萧五惹大祸了。真要一击之下将小娘子打个半死,不但萧五难逃官府惩治,他也会被连累,说不定连考试资格都会被取消。 怎会这样?夏祥不敢再看下去。 就在夏祥闭眼的一瞬间,他眼睛的余光一扫,发现小娘子忽然动了,只是轻微一错身,也就是肩膀动了一动,双脚原地未动,萧五的风雷一击就落空了。 萧五一击不中,余势不减,向前冲出一丈有余,才堪堪站稳身形。他满头大汗,脸部因过于紧张而有几分扭曲变形。回身看了小娘子一眼,他眼神迷茫而闪烁不停,又过了少许,恢复了平静,眼神中也有了神采。 “先生,我……我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萧五看了小娘子一眼,还有几分惊恐之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先生惩罚我的过错。” 夏祥心中愠怒未消,怒道:“罚你面壁思过三天!” “是,先生。”萧五没有半分怨言。 “不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他是一个武学奇才,不过奇怪的是,他有武功根基,却好像忘了招势。”小娘子隔着轻纱看向夏祥,“你就是夏祥夏郎君?” 夏祥心中一惊,小娘子何许人也?对萧五的猜测和他对萧五的判断一模一样,只是萧五和他相处已久,小娘子和萧五才只见了一面。 夏祥拱手致礼:“正是在下,不知小娘子找我何事?” “可否屋里说话?”小娘子是以征询的口气说话,却脚步不停,不由分说迈进了夏祥的房间。 莫非他长得面善,小娘子对他毫无提防之心?夏祥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小娘子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瘦肩蜂腰宽臀,发如瀑布脖颈如玉,虽还没有看清面容,只看身姿和背影就知是一位绝世美色的小娘子。 又一想,夏祥心中的戏谑之心顿消,方才小娘子举手之间就化解了萧五的风雷一击,她一身武功有多高深,怕是可以一剑就取下他的项上人头。小娘子剑不离身,双手抱剑而立的风范,既有游侠儿英姿,又有让人叹为观止的出尘仙意。 还好张厚、沈包不在,否则二人又要问个没完,夏祥请小娘子入座,上茶完毕,才问:“此间没有外人,小娘子但说无妨。” 小娘子取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庞。若不是脸色稍显苍白几分,她的风姿不比曹姝璃逊色。不过和曹姝璃相比,她还是少了几分端庄、优雅之意,多了出尘、漠然之气。 “夏郎君,我名幔陀,刚从灵寿县中山村来……” “什么?”夏祥怦然而惊,蓦然站起,“小娘子可是有书信代为转交?” “叫我幔陀就好。”幔陀波澜不惊,右手一伸,示意夏祥坐下,“我先问你,你可认识一个叫夏去的人?” 夏祥也觉得自己过于惊讶了,慢慢坐下,刚一坐下,又猛然站了起来:“夏去?小娘子有夏去的消息?” 幔陀不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在夏祥的椅子上跳了一下,夏祥会意,歉意一笑,忙又坐下。 “抱歉,我和夏来夏去在悬崖一别,他们生死未卜,我一直牵挂在心。失礼,失礼了。” 幔陀声音很淡很轻:“事情,是由花关和木恩引起……” 花关和木恩是谁,夏祥自然不知,不过在他听了幔陀说出的一系列事情之后,震惊得不知所措。 原来幔陀乘船从中山村顺流而下,赶到灵寿县城时,已是深夜。她停船靠岸,入住了悦来客栈。才住下来不久,就察觉到了有人尾随。暗中一查,居然是花关和木恩。 幔陀从上京快活林一路跟踪花关和木恩到中山村,她本想等中山村事了之后,将花关和木恩一杀了事。不想半路上多出了一个董七娘和董四,又因魏小八之死让她心情索然,她便改变了主意,想回上京见夏祥,转交书信了事。 不想花关、木恩二人竟胆大包天,尾随在她身后,她杀心再起。 为了弄清二人尾随她的目的,幔陀次日一早骑马赶到真定府,特意等了花关和木恩半天,才见到姗姗来迟的二人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从怡红院出来。她暗中冷笑,将死之人还有心情寻花问柳?真是可怜。 幔陀故意没有北上上京,而是从真定府沿官道南下,引二人向南。花关和木恩以为幔陀没有察觉他们,合计一番,悄悄跟在身后,伺机下手。二人也知道论武功远不是幔陀的对手,不能力敌可以智取,何况对他们来说,下毒下药背后暗算才是看家本事。 出真定南下第一站是邢州。邢州是一座大城,再往南便是久负盛名的古都邯郸了。邢州虽不如邯郸繁华,却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到了邢州,幔陀入住了全有客栈。 是夜,花关和木恩觉得有机可乘,就趁幔陀熟睡之际,想要用迷药迷晕幔陀。二人想必以前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一个在屋顶之上吹药,一个在下面从窗户往里送药,双管齐下,务必要一举拿下幔陀。二人对幔陀既恨之入骨又垂涎三尺,若是将幔陀压在身下任意玩弄,非但可以一雪前耻,还可以扬眉吐气,该有多好。 半个时辰后,二人认为幔陀就算是神仙也会昏迷不醒时,便悄悄拨开窗户,翻窗而入。床上躺着一人,身材曼妙,侧身而卧,睡得正香。二人对视一眼,淫荡一笑。 二人将床上之人用被子包裹起来,抱出了房间,上马疾奔,来到城郊一处废弃的院落之中。若只是奸污幔陀,二人倒也不必如此费力,二人的如意算盘是,好好玩弄幔陀一番,然后将幔陀杀死,再毁尸灭迹。如此,废弃的院落就是最好的地点。 二人迫不及待地打开被子一看,傻在当场,被子中哪里有艳若桃花的幔陀,赫然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老汉睡得正香,鼻涕流得满脸都是,二人恶心得跳了起来,才知道上当了。 一回身,幔陀抱剑站在身后,月光下,一身黑衣的幔陀犹如暗夜中的仙子,只不过她冷漠的眼神和冷酷的表情,让人丝毫生不起非分之想,反倒有敬畏之心。 花关和木恩何止是敬畏,简直就是吓得要死。二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重重一点头,同时亮起兵器,抱定了必死之心,同时向前一冲…… 只跑了三步,二人同时扔掉兵器,“扑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女侠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女侠饶命!” 幔陀反倒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二人真要拼死一战,不想二人如此草包窝囊,倒是出乎她的意外。她思忖片刻,说道:“你们若是说实话,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小娘子尽管问,不管问什么,只要我们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花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被幔陀调了包,反正他只知道,如果他现在不低声下气地求饶,瞬间就能人头落地,保命要紧,他才不管那么多,“不管是三王爷的事情还是皇上的事情,只要我们知道的,要是不说真话,天打五雷轰。” 木恩无语地翻了翻白眼,花关也太没出息了,别人还没问,他自己就先交底了,真让人怀疑他活了这么久是不是全靠的是屁股而不是脑子。 幔陀原本只打算问问三王爷的事情,不想花关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她,她将剑支在地上,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中山村?” “我们……” “我们……” 花关和木恩异口同声,同时抢答。幔陀眉头一皱,剑尖一指花关:“你说。” “好,我说,我说。”花关感激地点头,不忘冲木恩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然后说道,“三王爷派我们来中山村打听夏祥的身世……” “哧……”木恩受不了花关的谄媚丑态,讥笑出声,“行了,别自吹自擂了,还三王爷呢,以你我的身份,能见到三王爷一面也是祖上烧高香了。分明是燕豪派我们前来,非要说成三王爷,你可真能瞪着眼睛说瞎话。” “我 ……”花关气急,脖子一梗,想要和木恩争论一番,却被幔陀漫不经心冷若寒冰的一瞥吓得一缩脖子,忙改口说道,“不吵,不闹,我继续说,小娘子别生气。木恩说得对,是燕豪派我们来中山村打探夏祥的身世。燕豪是三王爷府上亲兵首领高见元高太尉的手下,让我们来中山村,是他的命令还是高太尉的意思又或者还是三王爷的吩咐,我们不知道,反正燕豪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只能服从,不服从就是死路一条。” “废话少说。”幔陀手中宝剑出鞘,剑光一闪,身后的假山硬生生被削下一块。 木恩咽了一口唾沫,他确实吓得不轻,假山之石有多硬他清楚得很,以他的力气,双手持刀一刀砍下,也只能砍下拳头大小。幔陀小娘子轻描淡写随手一挥,竟斩下人头大小的石头。和石头相比,他和花关的脖子可就软了太多。 “不敢,不敢。”花关吓得面无人色,忙不迭说道,“燕豪交代我们从夏祥母亲身上打听出来和夏祥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李鼎善和夏祥的关系、夏祥的爹爹是谁、夏祥的母亲又是何人,结果夏祥的母亲已经死了,白跑了一趟,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晦气。” “燕豪?燕豪。”幔陀牢牢记住了燕豪的名字,她沉思片刻,问道,“你们可知道,三王爷为什么会对夏祥如此好奇?夏祥不过是中山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罢了。” “我等只管奉命行事,哪里知道王爷心思……”花关摇头。 “我能猜到一二。”木恩见表现的机会来了,忙高高举起右手,还得意地回敬了花关一个犀利的眼神。花关顿时气极,扬起拳头对木恩示威。 木恩并不理会花关,卖弄而得意地说道:“李鼎善是三王爷的心腹大患,夏祥又是李鼎善唯一的学生。李鼎善当年在上京为官时,曾经立誓此生不收弟子。不想他逃到中山村后,竟教了夏祥三年。以李鼎善之才,三年悉心教导一人,此人就算是庸才,也会被他教导成为一个大才。再如果夏祥本身就是人才,再有李鼎善的教诲,岂不是会成为不世之才?三王爷早想让李鼎善为他所用,三年前就请李鼎善担任王府客卿,李鼎善却一口回绝,让三王爷好不尴尬。李鼎善本来就对三王爷不敬,后又居然上书皇上让皇上下诏削夺三王爷的封号,用心如此险恶,三王爷怎能容他?不杀他就算好了,三王爷只是让他出海,离开大夏就既往不咎。可李鼎善不对三王爷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躲在中山村,暗中又向皇上上书,列举了三王爷十大罪状。三王爷盛怒之下,查出李鼎善并没有出海,躲在中山村,才派高见元和燕豪拿他进京,不料他实在狡猾得很,竟然先听到风声逃走了……” 幔陀倒也有耐心,很是认真地在听。木恩见他的话幔陀很有兴趣,就更加兴奋了。 “李鼎善三年前没有出海,现在再逃离中山村,肯定也不会出海,三王爷就认定李鼎善必然回京。现在正值皇上病危皇位不知何人继承之时,李鼎善的出现,三王爷必然心中不安。只不过李鼎善太过狡诈,他在京城又有内应,所以三王爷一直没有查到他的落脚之地。燕豪派我和花关来中山村,想必也是三王爷的意思,要从夏祥身上找到李鼎善的落脚之地,好将李鼎善抓获。没想到,夏祥的母亲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木恩对宋定娘之死并没有什么想法,不过也是隐隐觉得太过于巧合,相信中山村的村民不会骗人。此次出京,白跑一趟,还遇到了克星幔陀,已经不能用晦气来形容了,应该说是流年不利。 花关觉得木恩的话太多了,用力咳嗽几声:“咳,咳!木恩,你真当自己是神仙了,猜三王爷的想法都能猜得跟真的一样。你怎么不好好想想,若三王爷真想从夏祥身上找到李鼎善的落脚之地,为什么不直接去全有客栈找夏祥?非要来中山村打听,不是舍近求远吗?” 幔陀也正有此疑惑,本想开口问个清楚,不料花关替她说了出来,她就懒得再问出口,看向了木恩。 木恩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这你就不明白了,花关,夏祥是什么人?是读书人,是士子。他住在全有客栈,全有客栈全是士子,三王爷清名在外,爱民如子,不笼络天下士子之心,他以后就算继承了皇位,也会被士子骂死,所以,夏祥就算在三王爷的眼皮底下,他也不会动夏祥一根汗毛。” “不对,不对,你的说法不对。”花关不想木恩在幔陀面前太出风头,他连连摇头,又不停摆手,“并不是三王爷怕被士子骂而不敢动夏祥,而是景王也在打夏祥的主意,三王爷投鼠忌器,不敢因为一个夏祥而惹恼了景王,谁知道景王打夏祥主意到底是想让夏祥为他所用,还是别有用心?” 问鼎记_第三十六章 白衣动公卿 “你怎么知道景王也在打夏祥的主意?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木恩对花关的说法嗤之以鼻,轻蔑地笑了,“你既不认识景王,又不是景王肚子里的蛔虫,景王是怎么想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不认识景王,你不是也不认识?哼,你比我能强到哪里,不也一样被燕豪呼来喝去?”花关恼羞成怒,站了起来,扬手欲打木恩,才一有所动作,剑光一闪,后背已然中了一剑。 还好是剑背,否则他非得被当场斩为两截不可。虽是剑背,却依然力道惊人,他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哪里还站得住,腿一软,“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再有下次,人头落地。”幔陀冷冷地瞪了花关一眼,又转向了木恩,“你接着说。” 木恩吓得冷汗森森,幔陀武功奇高,又喜怒无常,说动手就动手,说杀人就杀人,完全由着性子,可不能惹恼了她,平白丢了性命就太不值了,他暗中擦了一把额头,想一想说道:“花关的推测也并非全无道理,我也是无意中听燕豪对高见元说,景王也在寻找李鼎善的下落,据说景王也知道了李鼎善在中山村收了一个弟子名叫夏祥,他找不到李鼎善,就想找到夏祥。景王一向赏识李鼎善,有意保全李鼎善。他寻找夏祥,怕是也是想保夏祥周全。” 幔陀慢慢明白了几分,事情全由李鼎善而起,夏祥只是很无辜地成了支点。对还没有考取功名的夏祥来说,以平民之身惊动王公贵族,其实并非好事。 幔陀又想了想,问道:“现今皇上病危,三王爷一心问鼎皇位,他不将心思用在继承皇位的大事上,却非要寻找李鼎善的下落,是何道理?难道说,李鼎善是他可以继承皇位的关键人物?李鼎善到底是何许人也?” 幔陀虽出身官宦世家,爹爹也曾经位居朝廷要职,却并未听闻过李鼎善曾身居何职。虽爹爹被贬到海南之后,远离京城,若李鼎善是京城位高权重之人,也必然会声名远扬。怎么非但她丝毫不知李鼎善其人,就连爹爹也从未提过李鼎善一句?花关被幔陀的话问得愣住了,想了半天才挠头说道:“小娘子的话不无道理,三王爷现今应该一心想着怎么继承皇位才是,为什么非要寻找李鼎善的下落?难道李鼎善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不成?木恩,你以前可曾听说李鼎善担任过什么要职?” 木恩愣住了,想了想,古怪地笑了:“据我所说,李鼎善三年前曾经担任御史,因为上书弹劾惹怒了三王爷,才被三王爷赶出京城……” “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幔陀心中猜测不定,御史从一品的御史大夫,从二品的御史中丞,再到监察御史和殿中御史,虽品轶相差甚多,却都并没有实权,是清贵的言官,是以她十分不解李鼎善为何会被三王爷和景王所看重。 要知道四位王爷之中,三王爷最为强势霸道,也最为眼高过顶,有多少人想投入到三王爷门下却不得入。而景王身为大王爷,最为老成持重,多年来小心翼翼,从不出头,也几乎没有存在感。不过奇怪的是,许多人都认为,若论实力和影响力,咄咄逼人的三王爷和景王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至于四王爷和五王爷,四王爷正值壮年,却醉心于书画和佛道之学,而五王爷喜好游玩并且沉迷于制作各种精巧物件,以匠人自居。可以说,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只有景王和三王爷,而景王年纪偏大,对比下来,也确实只有三王爷最为合适。 只是在皇上封夏存先为见王之后,形势却又陡然为之一变。 夏存先年方弱冠,本该封为郡王,三王爷和四王爷之子,都是郡王。即使是封夏存先为见宁王也会好上许多,不至于让外界有太多猜测。幔陀清楚记得,当时爹爹对她说,父子都是一字王之事历朝都十分罕见,本朝只出过一例,是太祖之时为了奖赏战功卓绝的小王爷特意破例封赏。大夏王爷从一字王到二字王再到郡王,依次递减,夏存先是大夏立国以来第二位直接从郡王到一字王的特例。 不少人都在揣摩圣意,加封夏存先为见王,莫非皇上有意让夏存先继承皇位 ?只是让众多大臣不解之余又多有不安的是,夏存先并非贤王,既无才学又无品行,若他继承了皇位,非大夏之福非百姓之福。若在见王和星王之间选择其一的话,星王三王爷倒比见王夏存先更有才能也更有为人之君的风范。 一时想多了,幔陀收回思绪,朝花关和木恩二人挥了挥手:“你二人以后若是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被我遇到,绝无活命的机会……滚!” “滚就滚!”花关似乎很有志气地一昂头,就地打了一个滚,样子极其滑稽可笑。 幔陀非但没有笑,连看也懒得再多看花关和木恩一眼,既然已经问出了她想要的一切,二人于她而言已经毫无用处了,以她的性格,实在连和二人多说一句话也觉得有辱身份,是以转身,脚下用力,扭腰耸肩,飞身翻过墙头。 幔陀一走,花关收住身形,不再滚动,怒气冲冲地骂道:“妈的,臭女人,下次老子非把你先奸后杀。木恩,你刚才傻了不成?我明明暗示你趁机偷袭她,你怎么没有回应?是不是被小娘子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了?” 木恩一心为了花关着想,只求保命,花关不但不领情,还中伤他,不由得怒极:“又不是我一个人看上了小娘子,要绑她来此,先奸后杀也是你的主意,事情败露了,委曲求全先保命再说,求饶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不是也常说,能屈能伸是条龙,只伸不屈是条虫……花关,今天的事情,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要是传了出去,你我二人就没脸再在上京混了。” 花关一脸的不乐意,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么丢人的事情,我怎么会傻到说出去?总有一天,我们要报了今天的仇。不过下次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刚才有好几次可以杀死幔陀的机会,都怪你胆子太小……啊,木恩你、你、你!” 一连三个“你”字出口,花关再也说不出话来,“你”字是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他感觉身体在迅速变冷,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无力、惊恐、不甘、难以置信,还有无数复杂的情绪来不及感受,他的眼神开始迷离,意识也模糊了。 “对不起了花关,为了我活命只能你死了。”木恩俯身花关耳边,小声地说道,他缓缓抽出刺入花关胸口的宝剑,又在花关身上擦了擦剑身上的血渍,眼中挤出了一滴眼泪,“你尽管放心上路,后事我自会料理妥当。” 花关的身子颓然倒地,只激起了些许尘土,然后就归于平静。木恩眼睛的余光一扫,暗夜中,不远处的屋檐下,幔陀的身影一闪即逝,转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木恩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花关你真是大傻瓜,幔陀并未走远,在偷听我二人说话,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和你都得没命……” 幔陀确实并未走远,她倒也并非要偷听花关和木恩说话,而是杀心又起,想要杀死二人一了百了。不料才一折回,就听到了二人对话。其实花关几次暗示木恩对她动手,她早已察觉,只是假装不知罢了。 正要动手杀死二人时,木恩却突然出手杀死了花关,幔陀杀意为之一泄,也就没再出手。 返回邢州客栈,客栈已经乱作一团,被花关和木恩误抢的老者是南下泉州的南海商行掌柜之一熊力士。花关和木恩误抢熊力士,倒也并非幔陀有意为之,以幔陀的性格,她不屑于也懒得背后使坏,她只是在入住全有客栈之后,察觉到花关和木恩要对她用下三滥的手法下药,就向店家提出换了房间。至于她腾出的房间后来又住了何人,她没去关心。 南海商行一行数十人,掌柜之一突然不见了,怎能不大闹全有客栈?客栈也不知道熊力士不好好睡觉,半夜三更怎会有雅兴去哪里散步,忙派出人手四下寻找。幔陀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拦住南海商行的一个伙计,告诉了他熊力士人在何处。 伙计长得身材魁梧,虽不是五大三粗的类型,却也是孔武有力的形象,难得的是,他还有几分儒雅之气,他惊喜之余,朝幔陀长揖一礼:“多谢小娘子相 告,夏去定当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本是一件小事,幔陀想说完就走,不想对方不但自报姓名,还特意说出没齿难忘,她不由得好奇地多打量了夏去几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想起了什么,“咦”了一声:“夏去?你是灵寿中山村的夏去?” 夏去也是一时惊讶:“小娘子认识在下?” 幔陀并未回答夏去的疑问,淡淡问道:“你们南海商行应该一路南下出海才对,怎的在邢州?” “熊翁说是南海诸国对大夏瓷器十分喜爱,大夏瓷器又以邢州的邢窑最为出名,是以商行在邢州等烧制一批邢窑再出海不迟。”夏去神色之间微有担忧,“不瞒小娘子,熊翁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摔落悬崖昏迷不醒,是他救下了我,又一路开导我,让我随他前往南海诸国,做一番大事业。我开始时还不太情愿,不想离家千里,后来也想通了,男儿志在四方,若不做出一番大事出来,枉为大丈夫。” 原来如此,幔陀点头,本想将夏得水托她送信给夏祥一事说出,还未开口,夏去便被商行之人拉走。 “夏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夏祥喜形于色,亲耳听到夏去安然无恙的消息,他无比高兴,朝幔陀长揖一礼,“多谢小娘子。” 幔陀自然没有全部告诉夏祥她的经历,有关花关和木恩的事情,也是略过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环节,只捡要紧的说了一说,她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不要谢我,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夏去此去南海,也是无比凶险,他掉下悬崖,大难不死已是万幸。再去南海,又是九死一生。是以他不向夏得水报平安,也有他的苦衷,不想让爹爹才去旧愁又添新忧……这茶杯,莫非就是夏去所说的邢窑?” 夏祥点头:“邢窑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坠,轻如云魄起……邢窑生产的白瓷,十分精美,釉色洁白如雪,造型规范如月,器壁轻薄如云,扣之音脆而妙如方响。又因其数量众多且价廉,除为宫廷使用外,还为百姓所用,是以邢窑天下闻名。南海商行特意停留邢州,多半也是因为邢窑价钱低廉之故。其实沿邢州南下,沿路有不少地方出产瓷器。” 幔陀心中微惊,夏祥本是书生,怎会对经商之事如此清楚,她很是好奇,便问:“夏郎君读的是圣贤书,怎会对经商之事也有兴趣?” “倒也并非多有兴趣,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夏祥淡然一笑,侃侃而谈,“想我大唐之时,四海臣服,番邦前来朝拜,始有天朝之称。大唐文治武功,国力强硬,依我看,大唐却远不及大夏。” “何以见得?”幔陀虽有一身武功,自小却也生活在诗书之家,她受爹爹熏陶,也通读历史,“大唐时,四海臣服,如今大夏立国百年,四海仍未归心,番邦前来朝拜者,还是不如大唐之时众多,为何大唐会远不及大夏?” “大唐不及大夏者有三,其一,大唐四海臣服,却未开海禁,国力未能惠及南海诸国。其二,大唐抑商重农,大夏重农却不抑商。其三,大唐虽有科举,却仅限于三代之内无白丁的世家,而我大夏不论出身,皆可参加科举谋一个出身。只此三点,大夏必将远超大唐。”夏祥胸中有丘壑,将进京以来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允许出海通商,大夏国力惠及南海诸国,南海诸国先是喜好大夏的茶叶、瓷器,早晚会因向往大夏的物华天宝而向往大夏文化。是以允许商行出海,既可获利,又可扬我天威,一举两得。” 幔陀并不说话,一双眼睛闪亮,双手托腮,就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听一名学识渊博的老学究上课。 夏祥手中折扇打开,摇动几下,继续说道:“农是国之本,商也是。农要重,商也不可轻。若无商,大夏的丝绸、茶叶、瓷器如何卖到南海诸国?如何换来白花花的银子?小娘子,你可知大夏产银极少,正是由于出海经商,用茶叶和丝绸从海外换回了大量白银。小娘子,你想必不会知道,最初大夏商行出海,船上所载货物全是茶叶和丝绸,但茶叶和丝绸太轻,遇到风浪容易翻船,怎么办?” 问鼎记_第三十七章 既来之,则安之 幔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夏祥笑了笑:“聪明的大夏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瓷器压在船底,瓷器沉,可以让行船更稳。不料到了南海诸国之后,茶叶和丝绸被抢购一空,没有抢到茶叶和丝绸的商人不甘心,上到船上,想要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交易的东西,结果发现了瓷器。小娘子,你可知道大夏精美的瓷器在南海诸国的人眼中,犹如玉器一般华丽,他们只能烧制十分粗糙的瓷器,对于光洁如玉精美如云的瓷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本来用来压船底的瓷器,却成了茶叶、丝绸之后最受海外欢迎的物品。时至今日,瓷器不但深受南海诸国喜欢,也深得欧罗巴、波斯和大食人喜爱。” 幔陀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前来的真正目的。记得小时候经常听爹爹说起海外之事,她便十分神往,向往有朝一日可以乘船出海,远赴异国他乡,体会异域风情。不想多年以后,再一次听到有人说起海外之事,竟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书生,还是一个刚刚弱冠之年的郎君。她不免心中揣测,夏祥如此年纪,怎会懂得如此之多? 再一想,是了,兴许正是因为夏祥的才学过人,才会惹得景王和星王都对他高看一眼。 夏祥平常和张厚、沈包聊天,不是论诗作对,便是纵论国家大事,他的经商理念并不被二人赞同,是以他也不和二人谈论此事。今日难得幔陀用心聆听,一时谈兴大起。也是他近来思索好景常在之事颇有心得,却苦于无人交流,今日畅谈,让他多日来心中的郁积之气一扫而光。 “科举不再只从士族中录取,而是人人皆可考之,让普天之下的学子都有了谋求出身的进取之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大夏上下兴起读书求学之风,读书人受孔孟教诲,读圣贤之书,风气怎能不清明?人心怎能不归顺?一改魏晋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不正之风,无数学子秉烛夜读,只为上报朝廷下不负黎民,大夏若不强盛,天理何在?” 幔陀却是冷哼一声,脸色一变:“大夏权臣当道,奸臣横行,怎会强盛?” 夏祥心中一惊,自知方才听到夏去安然无恙的消息之后,一时兴奋之下,多说了许多,说来他现在还不清楚幔陀究竟何许人又是何来历,便问:“幔陀娘子何出此言?” “三王爷权倾朝野,候平磐独揽朝纲,二人把持朝政,大夏暗无天日,皇上病重,危在旦夕,却没有忠臣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大夏百年基业,若是任由三王爷和候平磐胡作非为,怕是要毁于一旦了。夏祥,你身为大夏子民,又是受孔孟教诲的读书人,自当为君分忧为国效力,为何现在还自欺欺人,认为大夏还会强盛?”幔陀忽然火起,本来她对夏祥还大有好感,却被夏祥一番歌功颂德的话激怒了,想起爹爹正是因三王爷和候平磐才死在异地他乡,她便觉得夏祥面目可憎,和候平磐一般无二,当即拿出书信甩到桌子之上,转身就走。 其实方才幔陀有过犹豫,本想等夏祥考试之后再将书信转交与他,否则一旦母亲死讯传来,势必会影响夏祥应试,万一因此不中,岂非不好?不过在听了夏祥一番高见之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夏祥中或不中,与她何干?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信带到即可。 夏祥顿时愕然,幔陀突然变脸,他先是一愣,随即想通几分,忙追出房间:“幔陀娘子请留步 ,再听我一言。现今虽有奸臣当道权臣横行,我辈读书人更要奋进,求得一官半职,才可为君分忧为民请命,而不是空有一腔愤怒,‘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又有何用?” 幔陀站住,回身看向夏祥一双明亮且清澈的双眼,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若要说到忠君报国,空谈自然无用,激愤之下的匹夫之勇,也不可取。现在我一介布衣,只手空拳,连忠君报国的门还没有迈入,就大谈忠君报国,才是自欺欺人。”夏祥言语恳切,他并非想说服幔陀,而是想借机抒发心中所想。 也不知何故,夏祥对幔陀一见如故,虽不是男子对女子的两情相悦,却也有一种红颜知己的知音之感,是以他不想幔陀误解他。幔陀既有一般女子的柔美,又有江湖女子的敢爱敢恨,还有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理,难得的是,几种风格聚于一身,并无违和及做作,着实是一名奇女子。 “听你这么一说,你还是要走中庸之道了?”幔陀余怒未消,不过心意稍微松动几分。 “老子有言,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夏祥朝幔陀拱手一礼,“感谢幔陀娘子传话之谊和送信之情,我不敢为天下先。” “老子还说过: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幔陀飞身上前,从夏祥手中抢回书信,“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胆小怕事,你不敢为天下先,我敢!” 说完,转身离去,没再回头。 夏祥摊开双手,一脸苦笑:“这,这,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是我的书信,怎么又拿回去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傻瓜吗?幔陀娘子,你这是不讲道理……” 夏去此去南海,但愿会有一番作为。既然夏去无事,相信夏来也会平安。夏祥回到房间,提笔写信,才写了几个字就又放下手中笔,还是等高中之后再写信回家,向母亲报平安的同时,再报喜讯。临行之前母亲也再三叮嘱,让他不必牵挂家中,他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养成了凡事依靠自己的习惯,也深知母亲的坚韧和独立。若他无事写信向家里报平安,少不得会被母亲责怪没有出息。 收回心思,夏祥开始安心读书。对每一名学子而言,应试是人生头等大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以科举制代替九品中正制,是天下百姓之福,从此寒门学子便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让无数出身贫寒却有才华的士子,多了跻身上层社会之路。虽是千军万马一起涌入独木桥,总比无路可走好了许多。 却说幔陀出了全有客栈,告别夏祥之后,一人独自行走在上京繁华的大街之上,忽然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无助。她方才冲夏祥发了一通火,只是心中郁积久了,无处释放,恰好夏祥的话激起她的不满。现在她才深切感受到了一点:就算自己武功再高强再无人可及,也不可能提剑杀进三王府。 且不说她并没有确切证据表明爹爹是被三王爷迫害致死,就算爹爹被贬至海南是三王爷授意,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朝堂之争。三王爷并非是亲手杀害爹爹的凶手,即使是,她凭借一己之力杀进王府,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王府亲兵乱刀砍死。 道理幔陀想得明白,却还是难以咽下心头恶气。只是一时四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她信马由缰,不多时来到一家茶肆,抬头一看,旌旗招展,四个 大字格外醒目:好景常在。 又是好景常在!一路上幔陀见到最多的客栈就是好景常在各分号客栈和全有客栈,全有商行还好,只有客栈,好景常在却是除了客栈之外,酒楼、茶肆、商队应有尽有,生意遍布各行各业,几乎是无敌的存在,让人不记住都难。 也罢,正好口渴了,先上去喝杯茶再说。幔陀打定主意,要等夏祥安心应试过后,再将宋定娘的书信交与夏祥,以免夏祥会因宋定娘之死而心烦意乱影响了考试。 幔陀系好马,茶肆上有牌匾,牌匾左上角是“好景常在”四个小字,中间又有三个大字——安之居,字迹婉转婉约,似乎出自女子手笔,下面却没有落款。 “客官里面请。” 热情俊朗的店小二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迎了过来,抱拳行了一礼:“客官是要一楼还是二楼三楼,一楼是散铺,二楼三楼是阁子。” “三楼。”幔陀随意答了一句,随店小二进入茶肆。 说是茶肆,应叫茶楼更为贴切,入门之后,主廊有百余步长,南北天井两廊皆是散客,三五人一桌,有瓜果零食配茶,也有弹琴的女子婉转歌喉,吟唱李煜的《浪淘沙》。 沿楼梯上了二楼,依然是百余步的主廊,两侧不再是散客,而是一个又一个阁子。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垂帘下幕,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幔陀也算出身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布置如此奢华的茶肆,不由得心中暗暗赞叹,好景常在果然了得,也不知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何许人也,先不说财力如何雄厚,只说茶肆的氛围和品味,便知此人非凡。 “就这里了。”幔陀见一间阁子名叫水龙吟,便停下脚步。 店小二应了一声,推开了房门,阁子不大,桌椅一应俱全之外,还有可以休息的软榻。桌子之上,摆有插花,四面墙上,三面挂有字画,另有一面粉墙有人题诗。 幔陀无心欣赏墙上之诗,坐下之后,店小二刚一说道:“客官请了,七宝擂茶、馓子、葱茶、盐鼓汤、雪泡梅花酒……”幔陀就挥了挥手:“双井茶。” 店小二唱了个喏,转身出去,很快回来上茶,又送了一盘瓜子,才小心掩门而去。自始至终,态度恭敬而细致,并无半分不耐之色。 幔陀喝了几口茶,推开窗户,窗外正是安定河。想起一路上的奔波和劳累,她俯身窗前,觉得有些倦意袭来,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门外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惊醒。幔陀才一起身,门一响,两个女子竟然闯了进来。 二人并未意识到房间有人,边走边说。走在前面的女子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一抹纤腰,苗条可爱,一双长腿,瘦窄宜人,容貌无双,堪称绝代风华。 其身后女子,虽不如她有如此惊艳之容,却也一颦一笑也别具风情,风髻露鬓,淡扫蛾眉含春带笑,皮肤润泽如温玉,樱桃小口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平添几分诱人而妩媚的风情。 若说前面女子端庄之中隐隐透露出一丝高贵和清冷,那么后面女子则是在美艳之余又多了几分妩媚之姿,二女可以说各有千秋。 前面的女子来到粉墙之前站定,她并未发现幔陀的存在,只因幔陀人在窗前,正好被一面屏风遮住身影。 问鼎记_第三十八章 三女初会 “肖小娘子,上次赴你之约,你却爽约,是何缘故?”女子眉宇之间,微露不快之色。 被称为肖小娘子的女子歉意一笑:“万分抱歉,连小娘子,上次我本来在太平居酒楼等候你的大驾光临,等了两个时辰有余,忽然有意外事件发生,我只好匆忙离去,是我爽约了,还望连小娘子见谅。” 连若涵上次接到令儿的图画即肖葭所留的竹筒,见猎心喜,告别文昌举去赴肖葭之约,不想等她赶到之时,肖葭却不见踪影,令她十分气愤。后来肖葭约她数次,她都推掉不见,也是她向来坚持不与失信之人做生意的规则。 其后不久,肖葭又送来几件漆器,漆器制作精美图案无比精细,再次激起了连若涵的雅兴,再加上肖葭写来一封言语恳切的书信,她才又同意和肖葭见上一面。 肖葭爽约也实属无奈,其实事情说起来也和夏祥有关,若非夏祥和夏存先当街争执,连若涵也不会因为观战而耽误了时间。也正是连若涵太过投入而忘记了时间,才让令儿没敢及时送信,也正是因此,连若涵赶到太平居时,肖葭等候已经超过了两个时辰。 再让肖葭等上两个时辰,肖葭也毫无怨言。只不过李鼎善突然出现,让肖葭即刻和他前往宋超度府中议事。肖葭深知宋超度是李鼎善最为信任之人,虽有不舍,也只好和李鼎善一同前往。 却原来是宋超度已经得知皇上有意让文昌举替代杨砥为今年大考的主考官,文昌举一向不喜李鼎善的文风,作为李鼎善的学生,夏祥的文风一定很难入得了文昌举之眼,果真如此的话,今年夏祥怕是进士之路渺茫。 肖葭听了大吃一惊,如果夏祥此番考试不中,还要再等三年。虽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但本朝十七八岁以及弱冠之年得中进士者,也不在少数,何况在她看来,以夏祥才能,不中状元便是屈才了。 怎么办才好?肖葭无比着急。 宋超度和李鼎善却并不在意,宋超度更是淡定自若,还劝肖葭少安毋躁,有他和李鼎善,夏祥不会无路可走。 宋超度和李鼎善商议一番,拿出了一个主意。肖葭却想不明白宋超度和李鼎善的主意如何可以确保夏祥不会被文昌举故意阻挠而落榜,不过她想不明白也不多问,她也清楚,宋超度和李鼎善在朝堂多年,举重若轻的朝堂智慧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没有朝堂智慧,却有经商头脑。 在和连若涵相见之前,肖葭也没有闲着,替安自如设计了数款漆器,赢得不少高官贵妇的交口称赞,安家漆器名声渐起。安自如对肖葭再无半分不信,认定肖葭是她的命中贵人,对肖葭言听计从。肖葭俨然成了安家漆器的半个掌柜。 再次邀见连若涵,肖葭准备妥当,不但改进了之前送与连若涵的竹筒,又新制作了几件漆器。果然,连若涵一见之下,十分喜欢,约她同到安之居喝茶。 连若涵虽对肖葭上次不辞而别有几分气恼,却也知道肖葭并非闲来无事消遣她之人,她也从肖葭的图画和漆器中看出了肖葭的兰心蕙质,她向来喜欢有灵气有智慧的女子,也愿意结交肖葭。只不过生性使然,她还是有意为难肖葭一二。 连若涵落座之后,示意肖葭坐下,口气虽淡语气却不容置疑:“肖小娘子,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就此不提了,日后若你与我经商,凡事还是要以我为主,听我意思行事,你可答应?” 肖葭淡然笑笑:“那是自然,我仰慕连娘子风采如天上明月,既然追随连娘子,肯定是要唯连娘子马首是瞻。不过……” “不过什么?”连若涵脸色一寒,“在我这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连娘子莫要误会,我并非讨价还价,而是要说大事之上自然一切连娘子说了算,一些小事,比如茶叶竹筒的样式和颜色,再比如好景常在客栈所用漆器的大小、形状以及成本,就不劳连娘子操心了。” 连若涵微微点头,虽依然不动声色,但眼角却微微流露出一丝赞赏之意。肖葭果然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子,识大体,知分寸,又能放正自己的位置,倒是可以一起做事。 肖葭嫣然一笑,她也清楚连若涵必然会在她面前拿捏几分,平心而论,她也敬重连若涵的能力敬畏好景常在惊人的实力,她端起茶杯正要喝茶,忽然怫然变色。 “连娘子,房间有人。”肖葭猛然站住, 环视四周,目光依次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屏风之出,怒斥一声,“谁?出来。” 若论经商智慧和谋略,连若涵自是比肖葭高明许多,但若论警觉和身手,她远不如肖葭。肖葭喝茶之时赫然发觉茶杯有水,且水温已凉,显然有人在此,当然,只凭茶杯有水就判断有人也有失偏颇。 连若涵一时愕然,不知肖葭怎么就察觉到了房中有人并且明确了人就在屏风之后。 肖葭自幼习武,感觉要比一般人灵敏许多。不过,她武功并不高强,只有自保之力,若是换了幔陀,根本不必发现茶杯有水才会察觉房中有人,而是只一进门就能发现房中气息不对。习武久了,身体对外界环境的感应程度要比普通人灵敏许多。 “哪里有人?怎会有人?”连若涵见无人应声,屏风一动不动,以为肖葭哪里错了,“不过是小二忘了清理阁子,遗留了客人的茶水,未必就是房中有人。” 肖葭的神色却凝重了几分,因为她感觉到了来自屏风后面扑面而来的杀意,杀意过于汹涌,让她有了窒息和恐慌,她退后一步,将连若涵挡在身后:“连娘子快走,有危险。” 连若涵却不肯走,神情自若:“且不说房间中没有别人,就算有,也未必就是坏人。退一万步讲,即使真是坏人,也不一定就有危险。肖小娘子,凡事不要过于武断,不妨多些考虑……” 不等连若涵说完,肖葭已经被屏风后面汹涌的杀意逼迫得再难镇定,她右手一伸一翻,袖中箭激射而去,“噗”的一声穿透丝绸所制的屏风,消失不见。 袖中箭如泥牛入海,既无回应,又无响声,仿佛射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屏风后面是窗户,肖葭清楚,以她的袖中箭的力道,穿透屏风之后,若是无人,会射中窗棂。箭中窗棂,会有“叮”的响声传来。箭中人体,会是“噗”的一声,而不是无声无息。 由此,肖葭更加断定屏风后面有人,她的袖中箭,被对方接住了。 能徒手接住她袖中箭之人,必定是高手,肖葭心中大惊,拉过连若涵便要夺门而出:“连娘子,快走!” 连若涵微一惊慌,片刻之后反倒镇静下来,此时她也相信房中有人了,她不退反进,向前几步:“不知何方高人大驾光临,还请现身一见。既是高人,躲躲藏藏有失高人风范。” 肖葭心中焦急,屏风后面的高人不知是敌是友,若是悍然出手,她非但救不下连若涵,恐怕连自身也难保,情急之下,既然拦不住连若涵,就只好挺身而出了——当即一个箭步向前,挡在了连若涵身前。 连若涵心中微微一动,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肖葭和她素昧平生,虽说肖葭有求于她,想和她联手经商,却也犯不着以命相搏,她暗暗赞赏肖葭的勇气和决断。 “我并没有躲躲藏藏,倒是你二人反客为主,未经允许进入我的房间,高声说话,扰我清静不说,还暗箭伤人。”声音一响,幔陀从屏风后面闪出,右手两根手指上夹有一箭,神色漠然,只淡淡看了连若涵和肖葭一眼,“还你!” 手腕轻轻一翻,短箭疾飞而出,直取肖葭面门。肖葭大惊,心中凛然,只听箭声呼啸如风便知对方武功高她太多,她断然没有把握空手接箭,当即向旁一闪,想要躲过,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身子未动,短箭已至。 肖葭双眼一闭,暗叫一声休矣,不想眼见和连若涵大事将成之时,却突遭杀手,人生际遇当真是让人不胜唏嘘。 眼睛才一闭上,并未觉得有半分疼痛,却感觉耳边风声一响,身后传来“叮”的一声轻响,肖葭睁眼回身一看,短箭没入了身后的粉墙之上,足有寸余! 肖葭倒吸一口凉气,她虽不算武功高手,却也深知她的袖中箭依靠袖中机关弹簧发射,若是射在粉墙之上,能没入半寸有余已是不错了,对手只是两根手指便有如此惊人的力度,那么毫无疑问,对方是一等一的高手。 如此一个弱女子,怎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肖葭震惊之余,不免又有几分仰慕,若能有眼前小娘子的一半功夫,她也足以行走江湖无人可挡了。 连若涵也是吓了一跳,以为对方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待看到肖葭安然无恙时,才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几分淡然。再仔细一看眼前之人,不由得又是一怔。 好一个美若皎月冷若冰霜的小娘子! 连若涵轻启朱唇:“奴家姓连,是好景常在的东家。今日之事,是店家有误,并不知道房间有人,是以我二人进来,打扰了娘子,请娘子见谅。” 肖葭此时也回神过来,一想之下,也觉得是自己有错在先,便福了一礼:“方才是我鲁莽了,不该向娘子射箭,还望娘子海涵。” 幔陀并不还礼,自顾自坐下,倒茶一杯,一饮而尽:“你二人,失礼在先,又莽撞在后,若非我还有些本事,方才一箭,说不得已经当场身亡了。” 肖葭脸一红,大感羞愧:“娘子请了,方才之事,确实是我的错,娘子若要惩罚,但说无妨。我也是被娘子的气势所逼,并无伤人之心。” 幔陀自然知道肖葭向她射箭,是被她的杀意所迫,她之所以杀意外放,也是被肖葭的气息所激。肖葭学武不精,一紧张便会气息大放,很容易被对手发现深浅。 “还请二位娘子就此离开,不要扰我喝茶。”幔陀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就势朝软榻上一躺,“快走,快走。” 不等肖葭有所动作,连若涵向前几步,坐在幔陀面前,轻扬右手,宛如行云流水,重新沏了一壶新茶,她先为幔陀倒上一杯,又为自己倒了半杯,举杯过顶:“刚才多有冒犯之处,再次向娘子赔罪!” 说完,一口饮完杯中茶。 幔陀却看也未看连若涵一眼,依然半躺在软榻之上,懒洋洋地说道:“我来你家茶肆喝茶,只为图个清静,不想有人打扰,不管是小二还是东家。刚才之事,我已经忘了,还请娘子还我清静。” 连若涵又为自己倒上了第二茶,举杯示意,也不管幔陀是否理会,再次一饮而尽。 肖葭站在连若涵身后,心中波澜大起。以连若涵的身份和尊贵,如此纡尊降贵礼待对方,且全是恳切之意,并非刻意假装,可见连若涵待人自有礼法,错就错了,知错认错,方是大家风范。 幔陀斜了连若涵一眼,微微欠身:“茶喝多了,也醉人。娘子,请了。” 连若涵轻轻一笑:“娘子的口音,官话之中带有江南的绵软,必是自小在江南长大,后又到上京居住。娘子武功过人,却又有沉静贤淑气质,应是出身诗书世家。娘子貌若天仙,却又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多警惕之心,由此可见,娘子家道中落,身世流离……不知我说得可对?” 幔陀倏忽坐起,一脸惊讶,双目如电:“你认得我?” “初次见面,还未知道娘子芳名。奴家姓连名若涵,她是肖葭。”连若涵对幔陀如实相告。 “幔陀。”幔陀自报了家门,却还是不信连若涵和她是初次相见,“你可是认得我父林仙枞?” “并不认识。”连若涵确实未曾听过林仙枞其人,“幔陀娘子在京城可有落脚之地?” 幔陀微微一想,也就释然了,爹爹林仙枞进京之时,她才十岁,离京时,她十三岁。爹爹在京三年,然后一别京城,再也没能回来。连小娘子年纪和她相差无几,她不知道爹爹也是正常。更何况爹爹官职轻微,京官本来就人数众多,又因高官权贵都云集京城之中,三品以下的京官,无人知晓也不足为奇。 “你要怎样?”幔陀打量了连若涵一眼,尽管一路上她对好景常在大有兴趣,却并不想结识好景常在的掌舵之人,于是直接拒绝了连若涵,“多谢连娘子好意,我在京城有安身之处,不劳费心。” “安身之处不等于安全之处。”连若涵是何等聪明的女子,谈话之间便可得知每个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她淡然一笑,“如若幔陀娘子不嫌弃,好景常在可为你提供一个安静的住处,无人敢去打扰娘子清静。今日之事,错在于我,小小心意,权当赔罪。” “这样……”幔陀低头想了一想,忽然展颜一笑,“好,既然连娘子盛情难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却之不恭了。” 肖葭无比佩服连若涵的识人之明,原本以为连若涵在幔陀面前讨不了便宜,不想一番交锋下来,表面上看连若涵步步退让,其实还是掌握了主动权,至少幔陀住在连若涵安排的住处之中,等于幔陀认同了连若涵的为人,否则也不会将自身的安全交到连若涵手上。 连若涵身为好景常在的主人,果然有手腕。不但胆量过人机智过人,计谋和用心长远也过人。肖葭如此一想,更加坚定了要和连若涵共事的决心。 问鼎记_第三十九章 大比之日 若是让夏祥知道她时刻担心的肖葭此时不但一切无忧,还和他最想结识的连若涵走近,他一定也不知是该庆幸肖葭的聪明还是该赞叹连若涵的知人用人之明。 还好夏祥并不知道此事,也没有拿到母亲之信,此时的他,每天只和张厚、沈包见上一面,说上几句有关应试的话题,便各自闭门谢客,安心读书了。金甲和曹殊隽也都没来烦他,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他们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半刻。 倒是作儿来过一次,只说自己是无意中路过,顺路看望夏郎君,夏祥却从她嘘寒问暖问长问短的关怀中看出,她是受曹小娘子之托,特意前来。夏祥看破不说破,不但有问必答,还主动说了一些作儿没有想到的问题。 作儿的到来,时儿很是警惕,她守在夏祥门口,不时地进来假装倒水,或是问夏祥需要什么,有意无意向作儿投去敌视的目光。作儿也毫不示弱地以眼还眼,回应了时儿一个挑衅的眼神,意思是,夏郎君就是我家娘子的郎君,你少打主意。时儿气不过,忍不住说她和夏祥朝夕相处,夏祥又是她的兄长张厚的至交,她和夏祥门当户对。 夏祥哭笑不得,而张厚得知此事后,很认真地问夏祥是不是真的喜欢时儿,如果是,他很愿意和他成为亲家。夏祥大笑,以进士未中何以为家搪塞过去。 次日一早,丽日晴空,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早早起来,先是沐浴更衣,然后焚香拜天收拾好各自东西,前往考场而去。 今日是大比之日。 大夏的会试地点是在贡院,上京的贡院位于鲤鱼胡同。夏祥三人安步当车,不多时来到明远楼,眼前有一株高大的槐树,树冠遮天蔽日。 “此树名为文昌槐。”作为第二次参加考试的张厚,当仁不让地充当了为夏祥、沈包解说的角色,“相传此树是太祖所种,又因这里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所以称之为文昌槐。你看,文昌槐根生在路东,树身却弯曲向西,所以树冠也在路西边,长势犹如卧龙。考生们从此树下路过,便如跨越龙门,是以此槐为京城第一名槐。” “不对,不对。”沈包摇头晃脑地纠正张厚的错误,“太祖一生未过黄河,怎会来到黄河以北一千里之外的上京,还在上京种下了一棵槐树?完全是无稽之谈。” 张厚脸上一哂,嘿嘿一笑:“不过是牵强附会的传说罢了,何必如此较真?” “传说也不能出现重大纰漏,否则以讹传讹非我辈读书人品行。”沈包朝张厚抱拳一礼,“张兄,你我虽情同手足,不过一入考场便是只争高下。若我高中状元,你莫要忘了当初赌约。” “你也莫要忘了才是。”张厚哈哈一笑,右手一指路边墙边上的“鲤鱼胡同”四个楷书小字,“夏兄,你可知鲤鱼胡同的来历?” 夏祥早先听李鼎善说过鲤鱼胡同的传说,笑道:“鲤鱼胡同原先名叫贡院胡同。二十多年前,有一考生因家里贫穷没有盘缠,日夜兼程步行前来京城赶考。不料还是来晚了,客栈全部人满为患,走投无路之下,一位住在贡院附近的老人收留了他。” “科举前三天,突然天降倾盆大雨。随着一声惊雷响起,从云端飞出一条金光闪闪的白色鲤鱼,正好落在考生借住的老人家中。随后惊雷又起,鲤鱼腾空而起,直朝着贡院会试考场飞去……人人都说,这正是‘鲤鱼跳龙门’之兆。” “三天后开考,考生果然高中。高中之后,考生并未忘记帮助他的老人,为老人立了一个大牌坊。从此,贡院胡同就改名为鲤鱼胡同……张兄,我听到的传说和你听到的,是否一样?” 张厚愣住了,鲤鱼胡同的传说,只在参加考试的士子中流传,外人所知不多,夏祥初次赶考,何以得知? “大概相同。不过,夏兄是否知道,传说中的考生是谁?”张厚本想好好卖弄一番他的渊博,不想被夏祥抢了风头,未免有几分气馁,就想扳回一局。 夏祥还真不知道,摇头一笑。 夏祥三人走在前面,萧五和时儿在后面跟随。本来夏祥想让萧五在客栈等候即可,萧五却是不肯。时儿也是不听张厚之话,也要跟来。 时儿和萧五 走在后面,颇有几分不情愿,她想和夏祥走在一起,夏祥还好,并没有什么表示,沈包却总是有意无意阻挠她向夏祥靠近。她便将气发在萧五身上,有事没事便嘲笑萧五一番,萧五偏偏是个榆木疙瘩,时儿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让时儿哭笑不得。 张厚的问题问住了夏祥,时儿听在耳中,忽然就向前一步,大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考生是谁,他就是来自河东路忻州的李鼎善。” 夏祥走在前面,正欣赏鲤鱼胡同厚重的人文风光,对传说中的考生到底是谁的问题,并未放在心上。传说就是传说,他以为并非真事。不想时儿的口中突然冒出了“李鼎善”三字,他顿时心中大惊,脚步一停,回身问道:“时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时儿哪里想到夏祥会突然站住,她兴冲冲向前奔跑,收势不住,一头扑进了夏祥怀中。“哎哟”一声,鼻子撞在了夏祥的胸口,又酸又疼,她用力抱住夏祥,又捶打夏祥胸膛,嗔道:“夏祥你撞疼我了,鼻子好痛好酸,你赔我。” 夏祥心中却并无旖旎之想,对刚才之话多有怀疑,问张厚道:“张兄,传说中的考生,真是李鼎善不成?” “这还有假?李鼎善鲤鱼跃龙门之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是知道鲤鱼胡同的传说之人,都知道传说中的考生是谁,不对,怪事,你既然知道鲤鱼胡同的由来,怎会不知道考生是李鼎善?”张厚不解,眼睛眨动几下,笑道,“夏兄,莫非对你说起鲤鱼胡同传说的人,正是李鼎善本人?” 夏祥摇头一笑,并未回答。 昔日杨砥被皇上问起何年及第,杨砥避而不答,是不想以状元自居。李鼎善说到鲤鱼胡同的传说,并没有说出考生就是他自己,也是不想以传说中的鲤鱼跃龙门的主人公自居。没想到李鼎善当年还有如此神奇之事,夏祥想起和李鼎善相处的三年,忽然觉得他对李鼎善所知甚少,就连李鼎善之前在京城身居何职、何时及第以及为何离京都一无所知。 三人到了贡院,被验明正身后,告别了萧五和时儿,就一同迈入了戒备森严的贡院大门,三天之内,三人要在里面吃住,连考三天。 无数士子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三天的应试。三天之后,是官是民,就此天上地下,泾渭分明。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萧五和时儿无法进去,二人挥手告别夏祥三人,来到旁边的大槐树下坐定,萧五拿出烧饼啃了一口,才想起时儿也没有吃早饭,便将咬了一口的烧饼递向时儿:“时儿,你吃。” “你咬过的烧饼我才不吃,恶心。”时儿白了萧五一眼,犹不解气,又踢了他一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南人,不吃面食只吃米饭,哼,真是人头猪脑,比起夏祥的榆木脑袋,还要笨上十分。” 萧五嘿嘿挠头直笑,笑过之后,又卖力地吃起了烧饼:“先生才不是榆木脑袋,你不要胡说。时儿,先生对你只有兄妹之义没有男女之情,你就不要缠他了,他有意中人了……” “谁?”时儿年纪虽小心思却多,眼睛迅速眨动之下,狡黠地笑了,“莫非是作儿?不要骗我了,萧五,作儿分明是个丫鬟,夏郎君怎会自降身份喜欢一个丫鬟?作儿就算嫁他为妾,他也未必会要。我好歹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和夏郎君正好般配。萧五,不如你作个红娘,帮我和夏郎君牵线,事成之后,我管你一辈子的烧饼。” 萧五看了看手中吃了一半的烧饼,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不行,不好,不能为了烧饼而出卖先生。先生最喜欢的娘子是曹小娘子,不过,最般配先生的娘子却是幔陀娘子。到底是曹小娘子还是幔陀娘子,我还在替先生苦恼,再多一个时儿娘子,就更是麻烦了。时儿娘子,我劝你还是嫁沈包沈郎君好了,他比先生更能吃……” 时儿气结:“他能吃和嫁他有什么关系?萧五,你真是笨死了。” “萧五笨死没什么,只要先生好就行了。”萧五憨厚地笑了笑,用力咬了一口烧饼,“好吃,真好吃。时儿,你帮我想想,先生要是同时娶了曹小娘子和幔陀娘子,谁为大谁为小?” “不用想了,我为大。”时儿头 一昂,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散发自信喜悦的光芒,“谢谢你萧五,若不是你,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曹小娘子、幔陀娘子相处,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大度一些,不计较夏郎君三妻四妾,只要我为大妇就行。以后我要替夏郎君管好家中一切事务,不让他为琐事分心,只管好好做官一心报效朝廷便好。” 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嘴一抿,喜形于色:“什么曹小娘子,什么幔陀娘子,都要统统听我的话,如若不然,要她们好看,嘻嘻……” 萧五打了个激灵,一口吃完手中剩下的烧饼,摇了摇头:“这是病了还是怎么了,真是可怜。” “走,萧五,我请你去好景常在吃山珍海味。”时儿也不知避嫌,伸手抓起萧五的衣袖,起身便走,“吃好之后,我二人就在附近的客栈住下,等夏郎君他们考完。” 萧五原本打算在门口守候三天,他带了足足几十个烧饼,被时儿拉着要去吃山珍海味,有心拒绝,却又难以抗拒美味的诱惑,只好说道:“吃饭倒是可以,住店就免了,你我孤男寡女,毕竟不便。” 时儿回身又踢了萧五一脚:“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才不会喜欢上你。你要是想娶娘子,作儿不错。” “作儿?”萧五咧嘴笑了,“作儿是不错,时儿你说她肯不肯嫁我?” “这要去问她,我怎会知道?”时儿翻了一个白眼,“快走了,再不走,我就自己去吃了。” “走,走。”萧五才不肯放过一顿美味佳肴的机会,忙不迭跟在时儿身后,朝远远就可见好景常在旌旗的酒楼走去,他身后背了几十个烧饼的包袱摇来晃去,颇有几分滑稽,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先生只管好好答题,萧五不会离开先生,只是去吃些东西,去去便回。” 萧五的心声,夏祥自然是听不到了,考生一进入贡院,贡院大门就会关闭。门一关,门内门外就犹如两个世界了。 文昌举站在正殿台阶之上,轻抚胡须,目光威严面容肃然地凝视一众学子。今年应试考生足有三千人之多,黑压压一片,望之犹如千军万马。 也是奇了,在诸多考生之中,文昌举一眼望去,既看到了他的得意门生蔡北,又注意到了夏祥、张厚、沈包三人。夏祥一身衣服虽干净整洁,却既不华丽更不华贵,沈包的衣服则要华丽不少,相比之下,张厚的衣服除了华丽之外,更多了华贵。他暗暗颔首,夏祥无论是衣着还是风采,皆不如张厚和沈包,三人之中,张厚当为第一,沈包次之,夏祥最次。 虽说今年三王爷特意关照要多录取一些学子,以便为以后长远计,但夏祥还是会被他拿下。文昌举心想,即使夏祥文章如何出类拔萃,也没有上榜的可能。三王爷已然得知夏祥身为李鼎善学生之事,也暗中查到李鼎善人在京城,在和景王密谋大事。若是李鼎善回京之后,向三王爷认错投诚,三王爷大人大量,或许会既往不咎。李鼎善非但不诚心悔过,还有意帮景王谋划问鼎皇位,三王爷再有雅量也难以容忍李鼎善之举。是以三王爷盛怒之下,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夏祥的功名,让夏祥断了进士之路。 夏祥呀夏祥,你莫要怪本官拿下你的功名,三王爷留你小命,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三王爷的幕僚之中,劝三王爷杀死夏祥者不在少数,燕豪也自告奋勇可以轻而易举取了夏祥性命。三王爷却是不许,三王爷心系天下,不愿因夏祥一人而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不过文昌举也是知道,三王爷得知夏祥之才,抱了惜才之心,若是三年之后夏祥再来考试,到时三王爷皇位在坐,夏祥必定会为他所用。 文昌举的目光在夏祥脸上停留片刻,见夏祥向他回应了一个和善的笑容,他收回目光,轻轻咳嗽了一声,偌大的场地之上数千学子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学子,本官乃是今年大比的主考官文昌举,受皇上重托,主持应试,自当恪守职责勤勉敬业,上不负皇命下不负苍生。诸位也应遵循圣贤教诲,不得舞弊不得抄袭不得夹带,一经查处,革除功名,永不录用。尔等可是记下了?”文昌举先是说了一通道德文章。 “记下了。” 众学子海呼山应。 问鼎记_第四十章 顺势而为 “好,甚好。”文昌举示意手下开题,“闲话少叙,现在开题。开题之后,各人入得单间,不再自行出入。” 话一说完,便有二人抬出一块帘幕,帘幕上面便写有今年的试题——刑赏忠厚之至论。 题目一出,众学子顿时议论纷纷。 文昌举朗声说道:“尔等有何不解之处,尽管提问。若无疑问,就可以回去答题了。” 大夏科举通常要考四个科目,诗赋、经义、论、策。策一般是在殿试之上。诗赋、经义、论三个科目,是在试卷之时。“国家以科目网罗天下之英隽,义以观其通经,赋以观其博古,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以试诗赋考查应试者的文学才情与审美能力,以试经义考查对经典义理的理解与阐释,以试论考查应试者的学识与见解,以试策考查解决时务的识见与才干。 因大夏对士子的选拔更看重学识与见解以及识见和才干,再加上欧阳明极力反对以诗赋之才作为录取进士的标准,大夏科举重经义与策论而轻诗赋。 有考生只看了一眼,便负手而去,自以为明了了题意。也有考生思忖良久,才露出会心一笑,也转身离去。片刻之后,考场之上还有大半考生驻足,有人摇头晃脑念个不停,有人皱眉思索,有人背手而立,有人转来转去。 “这位仁兄,依你之见,该如何点题?”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朝张厚拱手施礼,他两鬓花白,老态龙钟,却精神饱满,“在下姓吴名永旺,泸州人氏,今年是小老儿第十五次科举了。惭愧,前十四次皆未高中。” “今年第十五举?恭喜吴兄高中进士。”张厚拱手回了一礼,调侃一笑,“吴兄不必再费心解题了,只管在试卷上随意写写画画,或是题诗一首,便可高枕无忧得中进士,何必再劳神费力?” 大夏有恩科特奏名,凡应试十五举以上未被录取的,可不再经过考试,特赐本科出身。 吴永旺怫然作色:“竖子不足与语!哼,哼,哼,老朽虽老,志向犹存,况且应试本是国之大事人之大事,怎能玩笑?” 张厚见状,哈哈一笑:“老汉不足与语。” 沈包忙道:“吴兄不必动怒,张兄并无恶意,只是调侃之语。此题依我之见,应该从轻刑而重赏来点题……” “倒也有几分道理。”吴永旺瞬间气消,抚须点头,一脸思索之意,“不过,总是觉得有所欠缺,不知道哪里不够透彻,哪位仁兄可以再为老朽指点一二……” 考生之间,在没有进入单间之前,可以就题目讨论一二。是以主考官在上,考生在下,互相切磋或是直接向主考官发问,都是正常之事。 吴永旺不发问还好,一发问,周围考生转眼又走了十之四五,只剩下不到几百人。吴永旺站在全是少年才俊的考生之中,颇有鸡立鹤群的感觉,他自嘲地嘿嘿一笑:“也罢,也罢,既然你们都嫌弃我老而不死是为贼,我闭嘴就是了。” 吴永旺颇为失望,沧桑而风霜的脸上闪过浓浓的失落,也是,即使自己高中进士,也很难再有机会高升,若论远大前程,自然比不上来日方长的少年青年考子。他转身就要离去,孤单的背影满是无奈和落寞。不想才一迈步,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少年郎君清脆且轻快的声音。 “吴翁,在下对题目有一知半解的想法……” 吴永旺回身一看,是一个一身灰色布衫、唇红齿白、相貌英俊的考子,他虽衣着普通,却难掩眉间英气和一脸友善笑意。 吴永旺拱手一礼:“兄台请了。”话虽如此,他却并不对眼前的考子抱有太大希望,只是想应付一下了事,“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考子还了一礼:“在下姓夏名祥。”夏祥并不在意吴永旺眼中一闪而过的搪塞,他也不在意周围考子纷纷投来的质疑、戏谑或是不以为然的目光,从容地说道,“刑赏忠厚之至论——出自《尚书》孔安国注文:‘刑疑付轻,赏疑从众,忠厚之至’,依我之见,此题的要点在于疑罪从轻,而不是轻刑重赏之意。” 沈包本来已经走出数丈之遥,听到夏祥之话,蓦然站住,回身朝夏祥深揖一礼:“夏兄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若我得中状元,必是你的提醒之功。多谢。” 张厚和沈包并肩而行,也同时站住,他却并没有回头,思忖少许,暗暗点头,嘴角闪过一丝会心的微笑。 周围考子静默片刻,忽然纷纷叫好,不少人向夏祥拱手致意。 吴永旺先是一愣,低头想了良久,忽然抚掌大笑:“妙,妙极,夏兄一语,在下如醍醐灌顶。夏兄如不嫌弃,自今以后,我奉你为师。” “不敢,岂敢。”夏祥摆手一笑,“吴翁过谦了。以吴翁之才,任一地知县,造福一方百姓,替皇上分忧,为朝廷效力,绰绰有余 。” “哈哈,借夏兄吉言。”吴永旺仰天大笑,负手而去。 周围考子不下数十人朝夏祥拱手施礼,以谢他点化之情。夏祥不厌其烦,一一回礼。忽然一人分开人群,来到夏祥面前,手指夏祥鼻子,张口便骂:“夏祥,你这般品行也配为人师表?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夏祥顿时惊呆当场,仔细一看,眼前站了一人,圆脸、大眼、浓眉,络腮胡子,若不是书生打扮,再手中提了一对板斧的话,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以为是张飞再世。 “怎么,不记得我了?上次在大街之上,你和见王殿下对峙,我在一旁观战,还助了你一臂之力……”圆脸书生见夏祥对他一脸陌生表情,不由得愤愤不平地说道,“你记住了,我姓滕名正元,乃是镇守东南的大将军滕向天之后。来日高中状元之时,我再好好教导教导你。” 话一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夏祥一脸愕然,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想起了当时滕正元还曾声援他,后来因他以退为进逼迫见王夏存先让步之时,滕正元愤然离去。和张厚的勇敢、沈包的直爽相比,滕正元的激愤更显率真。 夏祥朝周围考子拱手致意,朝自己的单间而去。 望着夏祥离去的背影,文昌举微眯双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峻的笑意。 直到全部考子陆续进入单间,考场之中空无一人之时,文昌举才回身对身后三名考官之一的高亥说道:“高侍郎,今年大比,凡是将刑赏忠厚之至论以‘疑罪从轻’论点破题的考生,一律不予录取。” 高亥躬身答道:“是,文尚书。” 考官之一的陈封和高亥同为礼部侍郎,他起身问道:“文尚书,自从司马大学士提倡平实文风以来,十多年来,风气一向清明,考生可以自由解经、传注、质疑古说、阐发新见,并且可借他人题目说自家道理,即使是全不顾经文,各自立说,心粗胆大,敢为新奇诡异之论者,也是无妨,不拘一格发现人才,才能让天下英才为朝廷所用,才能做到野无遗贤……” 考官之一的章则是身为翰林学士,也起身说道:“文尚书所言过于偏颇了,怎能一概而论?何况依下官之见,夏祥的点题甚是体贴,值得嘉许才对。” 文昌举脸色一沉,哼了一声:“司马饰当年大开平实之风,他知贡举之年,录取了连车、连易二人,结果连车被贬海南,怕是再难回到上京了。连易更是狂妄,在殿试的策论之时,年少轻狂,对策洋洋七千言,指责皇上不知节俭不顾民生,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见章则是和陈封还想再说些什么,文昌举右手一伸:“不要再说了,既然皇上命本官为主考官,今年的大比,就由本官一言而定。” 章则是和陈封对视一眼,二人一个摇头,一个淡然而神秘地一笑。高亥却是一脸恭谨,目不斜视,眼中只有文昌举而无视章则是和陈封。 夏祥进入了自己的单间之后,门在外面被上锁,三天之中不得出入。张厚、沈包被安排在相隔很远的单间,不过不管远近,三天之中是无法再见一面了。 单间之中,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并无其他物品。夏祥先是在房中来回走动少许,然后坐回座位之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响了一声,门上的隔板打开,笔墨纸砚递了进来。 夏祥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展开试卷,今年的主考官临时更换为文昌举,他便知道今年的大考比往常多了几分变数。对文昌举此人,他所知不多,不过能够官至礼部尚书,也是非同一般之人。只不过在眼下风起云涌的当下,主考官的走马换将难免会让人多生出一些和三王爷有关的联想。 张厚和沈包早已打听清楚,文昌举担任礼部尚书之时,便有三王爷举荐之力。毫无疑问,文昌举替下杨砥,背后也是三王爷之功。只是不知皇上到底病情有多严重,而夏存先在皇上心目之中又有多少分量。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皇上破例加封夏存先为见王,又无比恩宠,显然是有意为之。夏存先比三王爷年轻许多,又是大王爷景王之子,是三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之侄,皇上若是册立夏存先为太子,会比册立三王爷为太子更得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之心。 毕竟,相比之下,夏存先的威胁要比三王爷小许多,大王爷景王自不用说,即便四王爷庆王和五王爷云王,也会愿意有一个侄皇帝而不是一个同辈皇帝,更何况和三王爷的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相比,全无根基的见王就算有幸坐上皇位,也是立足不稳,需要多多依仗诸位叔王。 夏祥在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开始研墨。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每一个考子读书的根本,夏祥也不例外。在中山村时,母亲在田间劳作时也不忘教 导他,人无志不立,不为良相必为良医,是读书人都应有的共同志向。受圣人言教,就是要开启民智,为帝王社稷谋,为天下苍生计。 中山村虽民风淳朴,与世无争,类似老子所向往的小国寡民之地,夏祥在清净中长大,却并无避世之心。他也推崇老子的清净无为,却更认可儒家的积极入世。若要学以致用,若要安邦济世,一味出世只能独善其身,而只有兼济天下才是读书人一生为之追求的最高境界。 自小深受母亲的教诲和影响,其后又有李鼎善的教导,夏祥凝神沉思,胸中万言,落笔千言,一篇挥洒自如的千字文一气呵成。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可赏可不赏时,赏则过仁。可罚可不罚时,罚则过苛。《诗经》有言,君子若广开言路,祸乱会迅速停止。君子若怒驳谗言,祸乱同样会迅速停止。是以君子喜怒有度,因人因事而采取不同之法,也不失君子之道。故君子施仁政行王道推法度,法无定法,水无常形,顺势而为,天下归心。” 夏祥写完之后,不再多看一眼,弃之一边,倒头便睡,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 三天考试,转眼即过。夏祥、张厚、沈包三人有说有笑走出贡院大门,迎面走来数人迎接。萧五、时儿自不用说,二人一直守候在此,未曾离去,除他二人之外,又多了四人。 当前一人,年过五旬,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他一马当先,快步如飞来到夏祥面前,一把拉住夏祥胳膊:“夏郎君,快跟我走。” 张厚和沈包一时惊呆,还以为是榜下捉婿,一想不对,今日才考完,不是放榜之日,老者到底何人何事,如此紧急需要夏祥出面? 张厚才这么一想,目光一闪,落在了后面一个素裙女子身上。女子淡淡蛾眉,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比起时儿的稚嫩,多了明艳和风情。他哪里还顾得上夏祥,当即向前一步,朝女子拱手一礼:“这位小娘子请了,在下张厚,建宁人氏,今年大考之年,刚刚应试完毕,定是本科状元。娘子若是有意,不必等放榜之时再榜下捉婿,今日便可领了我去……” 小娘子本来兴冲冲直奔夏祥而去,却被张厚中途拦截,微露不快,随即掩嘴一笑:“这位郎君,领了你去做什么?你又会做些什么?” 张厚考试顺利,心情奇好,见小娘子落落大方,更是欣喜:“领了我去,自然是当你的夫婿了。我会琴棋书画,会……” “这些我自己便会,要你何用?”小娘子不等张厚说完,便打断了他口若悬河的自夸,“作儿,你若是喜欢,你便领了他去,若当书童,年纪稍大了一些。若当门房,又太文弱了。你说,让他喂马如何?” 作儿上次前来看望夏祥,并未见到张厚,只见到了时儿。她方才看到时儿和张厚亲密无间,就知道二人是兄妹,对张厚本来就一见有气,张厚又不长眼调戏小娘子,她更是气不过:“娘子说笑了,我家马儿认生,他若去喂马,说不得会被马儿一蹄子踢得鼻青脸肿,没脸见人了呢。要我说,这位郎君蹲在曹府门口拴马柱的石狮子旁边,和石狮子假装一对最合适不过了。” 曹姝璃开心一笑,朝张厚揖了一礼:“得罪了,见笑。”转身奔向夏祥,不再多看张厚一眼。 张厚愕然而惊,见曹姝璃眉眼传情宜喜宜嗔冲夏祥飞奔而去,他才明白什么,猛然一拍自己额头,自嘲一笑:“原来是夏兄的娘子,冒昧了唐突了。”嘴上这么说,眼睛一转,又看到作儿的俏皮惊艳,嘻嘻一笑,“这位小娘子果真要请我养马吗?陪石狮子之事就算了,我比石狮子有趣多了,不如我们还是聊聊怎样养马如何?” 时儿生气了,双手叉腰来到作儿面前,伸开双臂挡住作儿:“你站住!” 这边时儿拦住作儿,张厚又调笑作儿,那边曹姝璃奔向夏祥,夏祥却被金甲拉住便走,沈包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挺身而出拦去了金甲去路。曹殊隽手中拿着制作成功的会徽,呆在当场,被眼前乱作一团的景象惊呆了。 “太乱了,太乱了。”曹殊隽只想和夏祥说说药床药椅的事情以及让夏祥见识一下他的第一个成品会徽,不想却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他索性收回会徽,负手而立,“等你们乱够了,我再说正事。唉,荒唐,荒谬,荒诞,不成体统。” 夏祥被金甲生拉硬扯,用力挣脱金甲:“先生不要如此着急,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 “当然是出了大事。”金甲对拦在面前的沈包怒目而视,推开沈包,“你且让开,不要耽误老夫和夏郎君的惊天大事。” 沈包还要阻拦,夏祥冲他摇头示意,他才止步,回身见曹姝璃快步过来,侧身让开,朝曹姝璃拱手一礼:“小娘子可是夏郎君内人?” 问鼎记_第四十一章 不期而遇 曹姝璃脸色微红,娇羞低语:“郎君莫要乱说,我只是前来感谢夏郎君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是以身相许,还是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沈包虽也惊艳于曹姝璃的美色,却不至于如张厚一般上来就调戏几句,不过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见美心喜,说笑几句也在所难免。 夏祥回敬了沈包一个不要胡闹的眼神,朝曹姝璃拱手致礼,又按住金甲说道:“金甲先生,到底是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你先说来,不要慌张。” “老夫哪里慌张了?老夫不动如松,镇静如山。”金甲强自镇静,故作淡定,却只矜持了片刻,便又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拉着夏祥到了一边,小声说道,“怪事,咄咄怪事。你的药床药椅曹公用过之后,已见效果,病症减轻许多,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再有月余,即使不能痊愈,也会恢复七七八八。只是不知为何,皇上用了药床药椅之后,病症丝毫不见减轻,夏郎君,你可知是何道理?” 张厚、沈包、曹殊隽等人知道金甲有话要和夏祥单独谈,几人才不会不知分寸地跟来,只有曹姝璃一人亦步亦趋,紧随夏祥身后。 曹姝璃自然不是不知分寸,此事也和她有关。 “药床药椅制好之后,先让爹爹使用。爹爹使用三天之后,身体寒气减弱几分。七天之后,便转危为安,不但可以正常进食,还可以下地走动半个时辰。”曹姝璃简单一说药床药椅的神奇效果,她对夏祥既仰慕崇拜又喜欢,认为夏祥就是从天而降的曹家的福星,不但帮了曹殊隽,还救了爹爹,她无论怎样感谢夏祥都不为过,“夏郎君大恩大德,曹姝璃永世不忘。请夏郎君受我一拜!” 夏祥才不会让曹姝璃拜他,不等曹姝璃弯腰下去,便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曹小娘子不必多礼,我也只是瞎打误撞试上一试,而且我只是动了动口而已,若不是金甲先生的医理和曹殊隽曹三郎亲手制作药床药椅,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这话说得好像老夫要抢你的功劳一般?”金甲胡子都抖动了,他用力一拍夏祥的肩膀,“年轻人,谦逊内敛是好事,若过于谦逊内敛,就是虚伪了。大奸似忠大伪似真,药床药椅之事,你当居首功。若不是你的奇思妙想,老夫和曹三郎也是束手无策。你莫非读书读傻了不成?曹小娘子如此重谢于你,是想以身相许,你抓着曹小娘子的手不放,是不是就是答应了?” 夏祥方才情急之下搀扶曹姝璃,不想抓住了她的纤纤素手,若非金甲提醒,他还没有察觉,此时才感觉手中滑腻如玉,低头一看,曹小娘子柔若无骨的玉手被他握在手中,如握至宝。他不由得心中一荡,悄一用力,随即松开,笑道:“曹小娘子早已心上有人,我虽仰慕她的风华,却还是晚了一步。君子不夺人之爱……” 夏祥放开曹姝璃玉手,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还了一礼。 夏祥方才的语气凝重而悲伤,还礼又肃然正式,仿佛是和曹姝璃就此告别一般。曹姝璃方才被夏祥握住右手,心中既喜又羞,不料他转身如此无情,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险些掉落,她也后退一步,敛衣正容:“夏郎君,奴家并未许人,也没有心上人,你若嫌弃于我,直说便是,不必如此大义凛然。” “哈哈,曹小娘子你还是太情急了些,被夏郎君骗了。”金甲对于男女情事早已看淡,经历也比夏祥曹姝璃丰富多了,心如明镜,“夏郎君自始至终并未说过对你有意,他以退为进,以你有了心上人为由,试探你的心意,你呀你,竟然直接说了出来,这下可好,他可是知道了你对他的情意,若是接受你还好,若不接受你,你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曹姝璃面红过耳,既羞愧又愠怒,但过了少许时间,又恢复了清风明月,嫣然一笑:“我仰慕夏郎君之才,喜欢夏郎君之心,只是我自己之事,和夏郎君是否接受并无关系。高山流水,并非一定要有知音,没有知音,高山依然巍峨流水依旧潺潺。” 夏祥暗暗赞许,曹姝璃心思多变却纯良,性子淡然之中,又有难得的坚强,必是贤妻良母。 不过……此时考试已过,还不知是否得中进士,夏祥虽感动于曹姝璃的情意,却也只是笑了一笑:“曹小娘子如清风明月,人中之凤,我只有仰望之心。对了,金甲先生, 皇上之病和曹公之病,应该不是同一病症,除了药床药椅之外,皇上还应该多注意饮食。” 曹姝璃满心欢喜来迎夏祥,不想夏祥在得知她的心意之后,避而不答,她心中微有不甘,不过她也不急在一时,是以也并不失落。 “皇上的饮食以清淡为主,并加了药膳,以补气血固元气为要,再加上药床药椅所补充的阳气,皇上龙体本应大好才对,为何不见有丝毫好转?”金甲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此事他应该和太医院的一干太医相商,夏祥不过是一介书生,又是不相干之人,只不过夏祥的主意治好了曹用果,他更认定夏祥之法同样适用于皇上。 夏祥也是无计可施,他本来不是大夫,又不知皇上症状到底如何,更没有亲见皇上为皇上把脉,完全就是听凭金甲的转述,不可能判断出皇上的病情为何不见好转,再者说了,就算他有幸面见皇上,他的医术和金甲相比相差太远,金甲都不知原因何在,他更不可能知道。 他可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没有医术还为皇上诊治,是为欺君之罪。 “是不是火力不够?”曹姝璃近来日夜为爹爹操劳,亲自动手为爹爹的药床药椅烧火,知道若是火力不足,药效就会大打折扣,“又或者是,所用木柴还有湿气寒气?” 用来点火的木柴,最好取自十年以上喜阳的树木,且要干燥没有湿气。 金甲连连摇头:“你所考虑到的,老夫都想到了,也一一查过,都不是问题所在。正是因此,老夫才急急来见夏郎君,或许他可以想到我们遗漏疏忽的地方。不过现在看来,他也黔驴技穷了。” 夏祥无奈,金甲有求于他,还骂他是驴,委屈地笑道:“我刚从考场出来,你们谁也不问我考得如何,却问我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还要怪我无能,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什么叫和你毫不相干?夏祥,你还有没有忠君报国之心?”金甲脸上微露怒气,不过一闪而过,他又哈哈一笑,“不问你考得如何,是我等都相信你必定高中。若不高中,老夫面呈皇上,让你跟我学医,加入太医院。” 金甲还念念不忘让夏祥拜他为师之事?夏祥不觉头大,忙道:“今年若不高中,三年之后再来。” “你可以三年之后再考,曹小娘子可是等不了三年。”金甲现在对夏祥是爱若至宝,夏祥不想跟他学医,和曹姝璃成亲也可以,以他和曹用果的交情,夏祥若真成了曹家女婿,以后还不得事事听他指使,是以他不遗余力地撮合夏祥和曹姝璃,“夏郎君,三件事情,你必须选择其一。一、随老夫进宫,为皇上诊病。二、不进宫也可以,帮老夫弄清为何皇上病情不见好转。三、和曹姝璃成亲。” 还没有放榜就有人逼他成亲了?夏祥再次被金甲逼到退无可退之境,主要也是曹姝璃就在身边淡然而立,既不羞不可抑,又不掩面而走,偏偏目不转睛面带笑意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夏祥沉吟不语,金甲和曹姝璃都很有耐心地等他回答,他左右为难,第一件事情显然不行,是要掉脑袋的,不能乱来。第二件事情也是不行,他真的不是大夫。第三件事情嘛……不是不行,是现在不行,一是还没有放榜,是否高中还不得而知,二是婚姻大事岂可擅自做主,要由母亲同意才行。 “夏郎君,夏郎君……”夏祥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时儿一阵风般跑了过来,她轻巧如蝴蝶,从金甲和曹姝璃之间穿梭而过,拉过夏祥的衣袖转身就跑,“快跟我走,我已在好景常在太平居备下酒席,为你们三人接风洗尘。” 夏祥哑然,他和张厚、沈包只是应试,又不是出了一趟远门,哪里来的风尘?时儿却脚下不停,她身子弱小,力气倒是不小,拉得夏祥也跟着跑动起来。 夏祥只好冲金甲摆了摆手:“金甲先生,且容我好好想想,兹事体大,不可轻率。曹小娘子,改日我再登门拜访。曹三郎……” “我也去,我也要去,你休想甩下我。”曹殊隽半天都没有寻到机会和夏祥说话,眼见夏祥被时儿拉走,哪里肯依,拔腿跟了上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道说道。” 张厚和沈包哈哈一笑,也跟了上去。 望着夏祥远去的背影,曹姝璃摇头一笑,眉宇之间多了一丝忧色。金甲却是抚须而笑 ,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安慰曹姝璃:“夏祥若不高中,老夫找皇上说理去,如此才俊不为朝廷所用,是朝廷不幸。不过他终究年轻,性子虽沉静却还是不够稳重,不要紧,他早晚会明白过来,谁才是真心实意对他的人。” 曹姝璃粉面微微一红,眼中闪过亮晶晶的光彩:“张郎君、沈郎君对他也是不错,也会照应一二。” “眼下是不错,以后怎样,就不好说了。”金甲目光如炬,目光在夏祥、张厚、沈包三人的背影之上来回跳跃,“学问深时意气平,现在三人都是年轻气盛之时,等他们三人都高中之后,走进了朝堂,就会因为各自立场的不同而有了党派之争,到时不管是同窗之谊还是同居之情,都抛到了脑后。” 金甲虽只是太医,却因久居朝堂中心而见多了官场之上的倾轧,也曾亲眼所见同一考场考中的进士,在为官之后,非但没有同属一方阵营,反而互相排挤互相攻击,最终落了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但愿夏郎君前程似锦,诸事顺心。”曹姝璃心思纯净而简单。 “有老夫在,夏郎君一定会前程似锦。若是谁在背后对他不利,老夫定会保护他不被坏人伤害。”金甲自得地哈哈一笑,“老夫不才,虽远不如候平磐位高权重,可以一言定人前程一话定人生死,却也在宫中和各位王爷府中行走多年,承蒙皇上和各位王爷厚爱,也算是结了一些善缘,哈哈。退一万步讲,就算夏祥真有过不去的难关,大不了辞官不做,跟老夫学医,就凭老夫一身起死人而肉白骨的医术,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请问阁下可是大夫?” 金甲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问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回身一看,身后站了二人,都是书生打扮。一人圆脸大眼,年二十五六,一人骨瘦如柴,五旬开外,二人一少一老,一胖一瘦,相映成趣。 问话之人,正是年轻的书生。 金甲点头,一脸傲然:“正是。你是何人?” “先生,在下乃是考子,姓滕名正元,刚刚考完今年的大比。也不知什么原因,忽然觉得头晕眼花,脚步不稳,浑身无力,恳请先生救我。”滕正元深揖一礼,态度恭敬。 老者也施礼说道:“在下吴永旺,是滕兄同年考子。在下的症状和滕兄相似,先生,我年老体衰,体力不支倒是情有可原,滕兄正值壮年,为何如此?” 金甲虽是大夫,却是太医,只为皇上和王公大臣诊治,若非他和曹用果私交非同一般,以曹用果级别,也难以请得动他,寻常百姓见都难得见他一面,更不用说请他看病了。 是以金甲对于滕正元当街问诊之举颇为不满,从鼻孔中轻哼一声,转身就走。 “大夫,大夫,请留步。”滕正元初来上京,哪里知道京城之地规矩众多,他上前几步,伸手拦住金甲去路,“医者父母心,怎能见死不救?何况我又不是不付诊费。医者虽属奇技淫巧,是为百工之业,士农工商排下来,至少也比经商的商贩强了不少,况且你一派道风仙骨,想必也读过书,如此无礼,当真是轻贱自己。大夫,他日我若高中进士,你为我诊治,也算是光耀门庭了。” 紧随其后的吴永旺听闻滕正元一番慷慨陈词,脸色为之大变,连连摇头。 大夏风气较之前朝清明许多,不过士农工商之序依然存在,在大多读书人的心目之中,还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金甲之所以看重夏祥,不仅仅在于夏祥确实智慧过人,还因为夏祥虽推崇读书最高,却并不轻视农工商,正合儒家之道的和而不同。他从医多年,虽也自知大夏风气再是清明,大夫的地位不可能高过士子,就和商人依然难以登堂入室一样。 只不过地位不高不代表心气不高,金甲一向认为不为良相必为良医本应是每一个士子都应有的情怀,地位有高下,治病救人没有贵贱。滕正元若是开口相求,他或许还会指点一二,偏偏滕正元又以读书人高人一等的姿态自居,金甲就忍无可忍了。 吴永旺和滕正元本来素不相识,考完之后,二人无意中走到一起,随意聊了几句,竟颇为投机,不由得引为知己。滕正元本想让吴永旺陪他去上京久负盛名的同仁堂诊治一番,不料路过金甲之时,听金甲之言似是大夫,滕正元求医心切,便当街问诊。 问鼎记_第四十二章 人之大欲 金甲对滕正元视而不见转身就走,固然不对,滕正元有求于人,却还轻视医术轻贱医生,实在有悖人伦之理,吴永旺后悔和滕正元同行了,忙深揖一礼,向金甲赔罪:“先生,方才滕兄之话,多有得罪,是他一时激愤之言,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哈哈。”金甲本来怒火冲天,滕正元一番过激的话说完之后,他反而释然了,走出几步又收住脚步,“滕正元,好一番伶牙俐齿。老夫不和你做无谓争论,既然你说医者是百工之业,只为生计,好,老夫为你诊治,收你诊费一百文。拿来!” 金甲伸出右手,一脸促狭笑意:“老夫若是出诊,少三百文不开药方。因你是读书人,只收一百文,拿来。” “我,我……”滕正元脸涨得通红,大话说了出去,奈何囊中空空,别说一百文了,就是十文钱他也拿不出来,只好讪讪一笑,“医者父母心,若是病人命在呼吸之间,你莫非还是不见钱不诊治不成?” “命在呼吸之间另当别论,至于你嘛……”金甲哈哈一笑,伸手拿出一百文交到滕正元手中,“想必进京之后,一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应试三天,也没带干粮,你哪里是病了,分明是饿得头晕眼花。送你一百文,去吃一顿饱饭,包管药到病除。饿也是一种病,不过并不好治。” “饿……是什么病?”滕正元想要推开金甲的一百文,金甲却不由分说放下就走,他脸涨得更红了,转身看到曹姝璃,“小娘子,这……” “饿是穷病。”曹姝璃掩嘴低头一笑,脚步匆匆跟随金甲而去,“穷病要用钱治。” 滕正元手中青筋暴起,用力攥紧手中的百文铜钱,脸红得像是要滴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吴永旺一把抢过滕正元手中的百文铜钱,朝金甲的背影鞠躬致谢:“多谢先生百文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又冲滕正元瞪了一眼,哈哈一笑,“你且在此继续固穷,我去吃饭了。” 滕正元顿时大怒:“百文是先生赠予我的,你怎能抢走?君子固穷,君子固穷,滕兄,你的书白读了不成?” 吴永旺却不管这些,拔腿就跑:“你能追上我,我就还你。” “你站住,吴老儿,再不站住,我要和你绝交。”滕正元急了,飞奔急追。二人一前一后,跑得不亦乐乎,好在考场之中考完的士子们,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有人放声高歌,有人手舞足蹈,二人在阳光下的奔跑,倒也不显得引人注目。 夏祥一行来到好景常在太平居酒楼,正是张厚悬空题字之处,三人凭张厚的美玉卡到了三楼,要了一处临窗的位置,分别落座。 落座的时候,时儿非要坐在夏祥右边,却被曹殊隽拉开。时儿不甘心,又想坐在夏祥左侧,却又被沈包抢了先,她十分不快地坐在了张厚右侧,对曹殊隽和沈包怒目而视。 曹殊隽哪里有心思理会时儿的怨念,不过实在被时儿不依不饶的目光瞪得心烦,就冲时儿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时儿,你莫非对我有意?若真有意,报上你的生辰八字。” “要我生辰八字做什么?”时儿并非真的喜欢夏祥,只是为了赌气,非要让夏祥和她在一起,如此才能在作儿面前扬眉吐气,她还不知道曹殊隽是何许人也。 “我算算你是不是和我八字相合,若是相合,你嫁我便是。”曹殊隽眉毛一挑,他早就看出时儿的小小心思,方才时儿和作儿你来我往暗中争斗,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要嫁你?我才不要嫁你,我要嫁夏郎君。”时儿鼓起腮帮。 “你嫁了我,作儿就会听你随意指使。作儿是我家丫鬟,我是她的主人。”曹殊隽不信时儿不上当。 “真的?作儿真听你的话?”时儿此时哪里像是大家闺秀,反倒更像一个斤斤计较的丫鬟。 “那是自然,作儿从小在我家长大,不听我的话,我赶她出门,她就流落街头无处可去了。”曹殊隽眨眨眼睛,狡黠地笑了笑,“怎样,嫁不嫁我?” “嗯……”时儿咬了咬嘴唇,目光闪烁不定,看了张厚一眼,“我要和二哥商议商议。” “时儿,不许胡闹。”张厚岂能不知曹殊隽是有意为之,才不想捡一个便宜妹夫,忙说,“曹三郎莫要 欺负时儿,她年纪尚小,只凭喜好行事,并无心计。” 曹殊隽哂然一笑:“时儿天真烂漫,惹人生怜,我并无恶意,若是时儿真要嫁我,我也笑纳。” 张厚笑道:“曹三郎可有功名在身?” “白衣。” “时儿不嫁平民百姓。”张厚淡然一笑,虽淡然,笑容中却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如此也好,不如嫁沈兄也是不错。”张厚以为他的话会刺激到曹殊隽,不料曹殊隽浑然无事,随意摆了摆手,和夏祥交头接耳去了。 张厚气得险些没噎着,他还以为曹殊隽是真心喜欢时儿,不想曹殊隽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当真,让他大感羞辱。 时儿却是嘻嘻一笑:“平民百姓也好,高官权贵也罢,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要有情有义就好。沈兄,你觉得我和夏郎君般配,还是和你般配?” 时儿如此大胆并直接倒是出乎沈包意料,沈包认真地想了一想,又喝了一口茶,郑重其事的样子都以为他会说出一番大道理,不料他只是吐了一口气,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众人都被逗笑了。 张厚点菜,又要了酒。上菜后,张厚和沈包说起应试之事,二人争论到底谁是状元,争得不亦乐乎,夏祥和曹殊隽却在低头讨论好景常在会徽一事,争执不下。 曹殊隽之所以急急要和夏祥见面,是因为他已经做出了第一个好景常在会徽。爹爹病情减轻,他心中巨石落地,心思就全部放到了会徽之上。在夏祥应试的三天里,他三天三夜不曾休息,终于赶制出来第一个成品。 倒不是曹殊隽有多迫切地想要将会徽交给连若涵鉴赏,从而可以借机和连若涵达成合作,而是他醉心于此,一旦沉迷其中,不完工寝食难安。 曹殊隽双眼布满血丝,精神不振,哈欠连天,却依然强打精神,只想赢得夏祥的认同。夏祥接过曹殊隽的玉连环——曹殊隽将好景常在的会徽命名为玉连环——仔细端详一番,不得不说,无论是雕工还是图案,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精美:最外的金圈之上,雕刻七彩祥云;中间的银圈之上,是多种字体的“好景常在”叠连在一起;最里面的铜圈之上,是细碎而古朴的花纹,颇有战国之风。 最中间部分,则是一块铜钱大小的黄花梨木雕,木雕的正面是篆体的“好景常在”四字,背后是隶书的“金玉满堂”四字。 夏祥把玩片刻,赞不绝口:“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曹三郎,你的技艺到底师承何方高人?” 曹殊隽面有得意之色,昂首一笑:“并无师承,自学成才。夏郎君,若是连小娘子见到此物,会不会因仰慕我的绝世之才而非要下嫁于我?” 曹殊隽今日是怎么了,先是想让时儿嫁他,现在又打起了连若涵的主意——夏祥已然得知好景常在的幕后主人姓连名若涵,并非国姓夏姓,也并非当朝任何一个二品以上大员之姓,倒是更让人不知连若涵来历了——他是真想娶妻了,还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连小娘子若是仰慕绝世之才,也是仰慕我,与你何干?”夏祥微笑着摩挲手中的玉连环,当仁不让地将好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从药床药椅再到玉连环,可是都是我的奇思妙想……” “你怎能如此?”曹殊隽翻了翻白眼,很是不满地说道,“你有了姐姐,怎么还对连小娘子也有想法?你不能如此贪心不足!” “功名利禄,娇妻美妾,人之大欲也。”夏祥大笑,笑过之后才又认真地说道,“你却不知为何我有自信连小娘子仰慕之人是我而不是你。” “为何?”曹殊隽此时才明白夏祥的仰慕一说只是引出话题,并非真有所指,脑中灵光一闪,一拍脑袋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玉连环并不能让连小娘子满意,还需要进一步改进?” “还不算太笨。”夏祥见曹殊隽一点就透,也是会心一笑,“以连小娘子的见识和为人,玉连环之名一入她的耳朵,她就了无兴趣了。” “那叫什么名字为好?”曹殊隽忽然想到哪里不对,问道,“不对,不对,你又没有见过连小娘子,怎会知道连小娘子的喜好?你是故意骗我不成?” 夏祥诚实地点了点头:“我确实并未见过连小娘子,也从未和她 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若说我清楚她的喜好,是无稽之谈。不过……”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见张厚、沈包相谈甚欢,时儿一人沉默不语,无人注意他和曹殊隽说些什么,才又继续说道,“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喜好,并非一定要认识其人熟悉其人才可,从其文章、行事也可知晓一些。” “问题是,连小娘子并无文章……”曹殊隽挤眉弄眼地笑了,仿佛抓住了夏祥的软肋。 “文章并不一定就是纸上文章。”夏祥含蓄地一笑,“好景常在的外在风格和内在装饰,好景常在的名字以及旗帜,好景常在在大夏境内的经营方式,还有好景常在的贵客卡,好景常在只开酒楼、茶肆、客栈,有没有商队暂且不说,反正没有青楼妓院的经商范围,如是等等,完全可以看出好景常在主人的喜好和为人。” 曹殊隽被夏祥说得晕头转向,眼睛都直了,愣了半晌才回神过来:“夏、夏郎君,你怎么会从这些常见的事情想到幕后主人的喜好和为人之上?我平常见到也就见了,却从来不去想这些。快说,连小娘子的喜好和为人到底如何?” 夏祥初来上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好景常在不开青楼妓院推断出其幕后主人是一位娘子,除此之外,还发现了诸多问题。只不过他深藏于心,从未对外人说过。 如今既然要和曹殊隽联手打开好景常在的大门,就无须再向曹殊隽隐瞒他对连若涵喜好和为人的猜测。他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不慌不忙地咀嚼几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圣人见微以知萌,我非圣人,却也知道观滴水可知沧海,窥一斑而知全豹之理。好景常在为何不开青楼妓院?固然和连小娘子是女子有关,也说明了一件事情,连小娘子为人端正,坚强而自立,不愿意成为依附男子的女子。” 大夏女子地位较之前朝提升许多,女子不但可以择婿,嫁妆在和离之时还可以带走,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也可以主动提出和离。一时女风盛行,出现了不少因丈夫无能而被女子主动提出和离之事。 “还有呢?”对夏祥的说法,曹殊隽点头表示赞同,他身边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姐姐曹姝璃自小就独立,若非自己如意之人,宁肯不嫁,爹爹也没过多勉强于她。 “还有就是,好景常在的外在风格和内在装饰,虽奢华却不华丽,虽尊贵却不华贵,虽大富大贵却不流俗,说明了什么?”夏祥有意考一考曹殊隽。 “不知道。”曹殊隽很是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我读书少,你别逗我了,快告诉我说明了什么就行,我只管听。” “说明了连小娘子出身富贵之家,从小富贵加身,见多了各种奢华之物,也见识过太多名门府邸,是以好景常在不管是酒楼、茶肆还是客栈的外面风格和内在装饰,无一处不体现出她的出身、喜好和从容。”夏祥继续说道,“贵客卡之事可以看出好景常在的客人之中,既有如我等一般的寻常百姓,也有高官权贵,甚至是王孙贵胄……如此见多识广的连小娘子,眼界之高,品味之与众不同,必然不可以常理推测,曹三郎,你此时还会认为你的玉连环可以入得了连小娘子之眼吗?” 曹殊隽口中咬着一只鸡腿,正是好景常在的名菜之一神仙鸡,目瞪口呆,含糊不清地说道:“厉害,太厉害了,夏郎君,夏兄,你和狄仁杰不相上下了,怕是连宋悲也会甘拜下风。” “莫要胡说,我和狄相怎能相比?更和宋悲宋提刑无法相提并论。”夏祥并非谦虚,而是和狄仁杰、宋悲相比,他确实自叹不如,二人都是断案高手,狄仁杰自不用说,曾为大唐宰相,宋悲虽只是大夏的四品提刑官,却是闻名遐迩的青天,一生平反冤案无数,恩德惠及百姓贤名留于青史。 当然,话又说回来,他并不以断案为长,和狄仁杰、宋悲也没有可比之处。 “不如这样,玉连环既然已经成形,先留下,我再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制作一个,到时两个物品一同交与连小娘子,看她更喜欢哪一个。”曹殊隽虽是叹服夏祥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推测,却并不完全信服,是故留了一个悬念,想要试上一试,“若是她喜欢玉连环,便是我胜了,你不许再对连小娘子有非分之想。若是她喜欢按照你的意思再制作,便是你胜了,我以后不再对连小娘子有不安分的想法,如何?” 问鼎记_第四十三章 点茶之争(一) “好。”夏祥欣然应允,他对连小娘子并没有非分之想,不过既然曹殊隽愿意赌上一赌,他也乐意陪他玩上一玩,“来,你如此这般改进玉连环,改好之后,名字就叫若尔。” “若尔?这是什么古怪名字?”曹殊隽不解归不解,却并不多问,举起酒杯,“来,干杯,预祝我二人大计可行,大功告成。” “你二人有什么大计可行?”张厚和沈包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论战,尽管谁也没能说服谁,但张厚还是认为沈包已经认输,不再以未来状元自居,他才有心思和夏祥说上几句,他举起酒杯,“来,诸位,祝愿我状元高中,沈兄一甲进士,夏兄二甲进士,并预祝夏兄和曹兄的经商大计马到成功。” 张厚虽并不清楚夏祥和曹殊隽在说些什么,却隐约猜到是和经商有关,他便一厢情愿地认为夏祥自认状元无望甚至进士也有可能不中,就有意弃仕途而转向经商之路。 沈包一愣,刚才和张厚一番唇枪舌剑,张厚的固执和自负让他颇有几分不快,不想张厚又自以为是地认为夏祥志在经商,不由得摇头笑了,他也举起酒杯:“祝愿我状元高中,祝愿夏兄一甲进士,张兄二甲进士,并预祝曹兄的经商大计马到成功。” 张厚一听此话,脸色顿时为之大变,险些当场发作,忍了一忍,强行压了下去。 夏祥虽一直和曹殊隽说话,其实也暗中观察了张厚和沈包,早就发现二人因争论谁能高中状元险些翻脸,不觉好笑,为了一件并未发生且很有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而争论不休,也真是无聊之极。他哈哈一笑,高高举起酒杯:“我神机妙算,我三人应试,我说一个结果,必定正确。” 夏祥伸出了一根手指。 张厚迅速反应过来,问道:“只中一个?” 沈包也问:“中了两个,一个不中?” 夏祥摇头一笑:“是一起全中。” 时儿一吐舌头,嘻嘻一笑,有样学样地也伸出一根手指:“为什么不是一起不中?” 曹殊隽心里纳罕,不知道夏祥何出此言,不过他却是知道一根手指怎么说都有理,全中的话,是一起全中。全不中的话,是一起不中。中一人的话,是只中一个。中二人的话,是一个不中。不管结果如何,都能自圆其说。 “还是夏郎君高了一等。” 几人正举杯相碰时,突然一个叮咚如清泉清冽如溪水的声音在楼梯间响起,伴随着吱哑的木梯声响,三个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时三楼用餐的客人就夏祥一桌,其他桌子并无客人。 三人全是女子,为首一人,浅绿罗衫,眉眼如画,神色冷峻之中,又有一丝傲然。她身后二人,左边一人,一身黑衣,清冷如月,冰凉如霜,神色漠然。右边一人,眉如弯月眼如秋水,下巴微尖,秀气如江南山水的雅致和飘逸,既妖娆又朦胧。 三人之中,夏祥认出黑衣女子,正是幔陀。 “夏郎君哪里高了一等?”张厚心中微有不快,方才争论未能让沈包臣服于他,现今又有人盛赞夏祥,他颇为不服,“只凭一根手指就认为他高了一等,岂非儿戏?小娘子,你又是何人?” 小娘子避而不答张厚的问题,只是淡淡应了一句:“我说高了一等,就是高了一等。你连夏郎君哪里高了一等都不知道,真是可怜可悲。” 沈包眼睛一亮,虽和眼前的小娘子未曾谋面,却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当即又惊又喜,向前一步,拱手一礼:“原来是连小娘子,沈包有礼了。” 连若涵?夏祥和曹殊隽对视一眼,顿时大喜,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想连若涵主动现身了,当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夏祥惊喜过后不免多看了幔陀一眼,幔陀怎会和连若涵在一起? 幔陀并不回应夏祥疑问的目光,仿佛夏祥并不存在一般,她站在连若涵身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人虽在,心却不知神游哪里去了。 连小娘子?好景常在的掌舵人、传说中的天才经商女子连若涵?张厚也是为之一惊,本来以他固有之见向来轻视商人,奈何好景常在名气太大实力太过雄厚,身为好景常在掌门人的连若涵,又是一介弱女子,无形中身上就叠加了太多光环和神秘,不由得不肃然起敬。他也是收起轻视之心,抱拳施礼:“连小娘子请了,张厚有礼了。” 夏祥也施礼说道:“夏祥有礼了。” 和夏祥的白衣动公卿相比,连若涵以一介女子之身惊动夏祥几人肃然施礼,也是非同一般! 曹殊隽直了眼睛,悄悄用力拉了拉夏祥的衣袖,低声说道:“夏郎君,连小娘子,连小娘子,终于亲见连小娘子了!她果然名不虚传,气质若兰,貌美如仙,我想我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 夏祥回敬了曹殊隽一个克制不要太色急的眼神,向前一步,冲幔陀施了一礼,说道:“幔陀娘子,别来可好?” 幔陀目光低垂,淡漠地答道:“还好。夏郎君,请收好书信。”说话间,一封书信递到了夏祥手中。 夏祥将信收好,也未细看,上次幔陀送信,后又抢走,他便以为并非要紧之事,是以也没有多想。曹殊隽从他身后闪了出来,先是冲连若涵拱手一礼,又热情邀请连若涵入座。 “连小娘子,可否赏光与我等同餐?”曹殊隽喜形于色,只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不如喝茶。”连若涵点头一笑,吩咐下去,“令儿,上茶。” “是。”连若涵右侧的女子应了一声,转身下楼。片刻之后,数名小二上来,带了火炉和铁制水壶以及上好的汝窑、建盏等名品茶具。几人一起动手,有人收拾桌上残羹剩饭,有人支起火炉,点燃炭火,有人冲洗茶具,有人重新摆好座位,片刻之间,一切准备停当。 连若涵坐了首位,夏祥坐在她的左首,张厚坐在右首,曹殊隽想要坐得近些,却被时儿拉到了下首,无奈只好坐在了时儿和幔陀中间。他还想和幔陀说几句什么,幔陀却理也不理,他自讨没趣,又被时儿取笑几句,就闭嘴不说了。 连若涵今日和幔陀前来太平居,只是路过,无意中听到夏祥几人正在楼上吃饭,一时心血来潮,便上来和夏祥一见。正好听到几人在谈论一根手指的玄机,一听之下,她便更加坚定了自己对夏祥三人的看法! 三人之中,夏祥必是最出类拔萃者! 几天来,连若涵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和肖葭几次碰面,最终敲定了好景常在旗下所有茶叶品牌的包装竹筒,以及好景常在全部客栈所用的果盘漆器的形状大小以及图案。越是接触,她越是喜欢肖葭的经商智慧,可以说,肖葭简直就是天生的商人,不但眼光奇准,而且事事想得周全,还能举一反三,让她庆幸得肖葭之助犹如捡宝。 连若涵当即决定,要将肖葭收到好景常在旗下,她身边正好缺一个可以帮她分忧的管家。她向肖葭含蓄一提此事,肖葭并未拒绝,却也没有当即同意,只说她想先将肖家漆器经营成上京第一漆器行,之后再加入好景常在也不迟。 安家漆器已经正式更名为肖家漆器,安自如得肖葭之助,愿意拱手相让一半股份给肖葭,以换取肖葭将安家漆器做成上京漆器第一品牌的努力。肖葭也没推辞,欣然应允。 安自如虽然让出了一半股份,但漆器销量和以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至少增加十几倍有余,估算之下,她一半股份的分红比起以前多了三五倍还不止,自然乐享其成。更何况现在的赢利还是在没有为好景常在全面供货的前提之下。一旦开始为好景常在供货,安家,不,肖家漆器的销量会跃居上京所有漆器行之首! 如今安自如早已收了回泉州之心,只想留在上京管好肖家漆器的一应事务,肖葭现在几乎天天和连小娘子在一起,她则留在店中打理各项事务,又雇了三个伙计。 连若涵清楚肖葭的心思,若是肖家漆器成为上京第一漆器行,肖葭水涨船高,再来好景常在,自然不能只是管家身份,必然会有股份上的要求。其实在连若涵眼中,肖家漆器再是上京第一漆器行,也无法入她之眼。只不过肖葭想借此提升身份,也是情有可原。以肖葭之才,不甘久居人下,是人之常情。 不过连若涵心中笃定,肖葭主动送上门来,必然是想借助好景常在的东风,是以她并不担心肖葭不加盟好景常在,只是时机问题。今日她和肖葭商议好了竹筒最后的形状和图案,接下来就会陆续为好景常在的茶叶换装。换了新的包装之后,茶叶的价格不但可以提升不少,销量也会更上一层楼。 更主要的是,新的竹筒设计巧妙,注重细节,并且突出了好景常在四字,推出之后,会让好景常在的名气更加响亮。 肖葭和她敲定了所有事项之后,回了肖家漆器,她忙里偷闲,想到太平居和幔陀喝茶。太平居虽是酒楼,却也备有茶具。不想竟然意外遇到了夏祥。 和幔陀相处几日以来,连若涵也习惯了幔陀如雪山般的冰冷。她见过形形色色之人,能猜到幔陀的冰冷多半是因家庭的不幸。她对幔陀好奇多过关心,也清楚幔陀并不需要别人过多关心,幔陀可以独自行走并且在自己的内心之中生活得很好。 几天来,连若涵和幔陀一共没说几句话,都是她有问题幔陀才会不情愿地回答。幔陀住在她安排的一僻静之所,远离喧嚣和人群,每日不是习武就是静坐,既不多问一句话,也不对她说一句感谢。连若涵不以为意,她帮助幔陀本就不图回报。 连若涵轻挽素手,由令 儿将水注入肚浑圆颈细高的汤瓶之中,再将汤瓶置于火炉之上,开始烧水。 张厚自幼生长在南方,对于茶道也是颇为精通,当即奇道:“连小娘子莫非是要点茶?” “正是。”连若涵微微点头。 “为何不用铁壶而用汤瓶?”张厚不解,眉毛微扬,“铁壶肚圆,壶嘴并不细长,方便观察候汤的生熟。” “候汤是什么?”曹殊隽小声问夏祥,他虽也喜爱喝茶,却并不会点茶,也不斗茶,是以大感好奇。 “候汤便是沸水。”夏祥目不转睛地盯着连若涵轻舒素手轻展玉袖,心中赞叹连若涵非但经商才能出众,点茶的姿态也优雅如莲,当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奇女子,“点茶最为讲究水沸的火候,是为候汤。候汤是为第一要素,不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只有掌握好水沸的火候,才能冲出点茶色、香、味俱佳的妙处。想必连小娘子不用铁壶而用汤瓶,是对水沸的声辨颇为自信了。” 汤瓶肚圆而颈细高,只能凭水沸之声来判断候汤是否到了最佳沸腾火候,对点茶之人技巧的熟稔程度要求极高。 张厚奇道:“夏郎君也懂点茶不成?还是不懂装懂?灵寿县中山村地处偏僻,又是穷乡僻壤之地,应该不会有点茶之事。” 大夏的茶文化比起大唐又有所进步,上至王公大臣、文人僧侣,下至商贾绅士、黎民百姓,无不以饮茶为时尚,饮茶之法又以点茶为主。大夏的点茶比起大唐的煎茶更为讲究,也更雅致,手法也更为繁琐。中山村几乎与世隔绝,却也有点茶之事。 夏祥岂能听不出张厚话中的嘲讽之意,心里也是清楚张厚对连若涵“还是夏郎君高了一等”一番话耿耿于怀,并不以为意,淡然一笑:“若说偏僻,建宁比起灵寿可偏僻多了。建宁还有点茶,灵寿自然也有。” 张厚冷笑一声:“灵寿和建宁岂能相提并论?灵寿穷山恶水之地,建宁是江南富庶之地,江南才子也远胜北方才子数倍。” 沈包语带不屑地轻笑一声:“张兄以南北地域论英雄?难道忘了欧阳明先生说过的‘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张兄正是闽人吧?” “不必非要争论南北之分,地分南北,人心不分南北。”夏祥气定神闲地一笑,“若是熟读历史便可知道,历来中国南北融合之时,便是强盛之时。南北分裂之时,就是衰弱之时。都城在北方,则是盛世。都城在南方,则是乱世。大夏北有山南有水,依山而靠水,山水相连,南北相通,才会四海升平……哈哈,跑题了,说完了,喝茶,喝茶。” 连若涵眼神疏落,眉毛轻轻一扬,迅速在夏祥、张厚、沈包三人身上一扫而过,声音淡然而疏远:“张郎君好胜,沈郎君好战,夏郎君云淡风轻……还是夏郎君高了一等!” “喝茶,喝茶。”张厚本来还想再争论几句,连若涵的话轻若无力,却如一枚利箭直入胸中,让他憋闷得无比难受,却偏偏又发泄不得,不说连若涵显赫的身世和神奇莫测的背景,只说她的淡漠和傲然,让向来无所畏惧的他竟然有了一丝敬畏之心,他只好顺水推舟,不再继续南北的话题,“用汤瓶煮水,无法看到水沸,只能听声辨别一沸二沸三沸的火候……听,一沸了。” 汤瓶中传来如虫声啾啾的声音,就如无数知了一起嘶鸣。片刻之后,声音陡然一变,犹如无数满载重物的车辆隆隆驶过,正是二沸的声音。夏祥点头一笑,说道:“一沸如虫鸣,二沸如车行,三沸如山涧之水和松林之风。” 此时令儿已将团茶用绢纸包住,在炉火上烘焙,之后再用一只精致的木槌击碎。碎茶放到茶碾之中,碾碎成极细的茶末。她手法娴熟,顷刻间茶末已成。她又将茶末倒入筛罗之中,轻轻晃动,粗的茶屑留下,精细的茶末纷纷如雪落在了茶盘之中。 随后,令儿将茶盘交与连若涵。 连若涵先用热水将建盏烫了一遍,倒掉热水,再用一枚精致木勺挑出一勺茶末放入建盏,此刻汤瓶之中刚刚响起如山涧之水松林之风的声音,正是三沸火候最佳之时,她提起汤瓶,手腕轻轻一翻,一股沸水便注入建盏之中。 茶末一经沸水冲泡,翻滚之间,绿意盎然。连若涵手持茶筅搅动并击打茶汤,转眼间,茶汤调成绿色的浓膏,随后,她再次注入沸水,用腕力旋转茶筅。在来回的打击拂动之下,建盏中绿色的茶汤慢慢发白,开始出现了乳白色的泡沫。不多时,泡沫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细小,并逐渐上浮,如细腻的积雪般覆盖在茶面上,经久不散。 连若涵又拿起一根竹棍,在泡沫上勾勾画画,片刻之后,大功告成,将建盏推到众人面前,嫣然一笑:“见笑了。” 纯白的汤花之上,赫然有四个大字——好景常在。 问鼎记_第四十四章 点茶之争(二) 曹殊隽鼓掌叫好:“好!真好,大好!但愿人间好景在,不负年华不负爱,连小娘子点茶技艺当属一绝,技压京城,无人可及。” 张厚也是连连点头:“妙不可言。” 沈包呆了片刻,才喟然叹息一声:“如此年轻如此美貌如此多才多艺,连小娘子堪称人间极品,在下佩服之极。” 时儿也是睁大了眼睛,“哇”的惊呼一声,双眼放光:“太神奇了,太厉害了,我也想学,我也要点茶。” 几人都纷纷惊叹不已,只有夏祥和幔陀不动声色。幔陀是低眉垂目,浑不在意,是对连若涵点茶一事毫不关心。 “夏兄……”张厚见夏祥默然不语,以为夏祥并不懂点茶,笑道,“我等在听夏兄高见,还请夏兄为我等指点一二。” “好说,好说。”夏祥呵呵一笑,抱拳冲众人作揖,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点茶的好坏,可从两个方面判断,一是汤色,二是汤花。汤色者,就是茶水的颜色,以纯白为第一,青白、灰白、黄白,则等而下之。颜色纯白,是茶质鲜嫩,冲泡时火候恰到好处。颜色发青,是冲泡时火候不足。颜色泛灰,是冲泡时火候太老。颜色泛黄,则是茶叶采摘不及时,茶叶过老或过嫩之故。颜色泛红,是茶叶炒焙火候太过之故。连小娘子的点茶,色泽纯白,是为一等。” 张厚的下巴险些没有掉到茶杯之中,他原以为夏祥出身平民百姓之家,又生长在穷乡僻壤的中山村,没有见过世面,只不过多读了一些圣贤书罢了。圣贤书虽有处世之道和安身立命之本,却对点茶等奇技淫巧之事并无记载,若懂点茶,须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能知道一二。 夏祥怎会懂点茶之技?张厚相信中山村中也有人会点茶,不过先不说技艺肯定一般,好茶也不会有。那么夏祥有如此见解,莫非是道听途说而来? 张厚的表情落在夏祥眼中,夏祥默然一笑,连若涵的点茶之技固然炉火纯青,肖葭的点茶功夫也不遑多让,只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罢了,他继续说道:“汤花,就是汤面泛起的泡沫。第一是汤花的色泽以纯白为第一。因汤花的色泽与汤色是相同的。第二是汤花泛起后,若能咬盏,是为最好。” “什么叫咬盏?”时儿不解其意,笑吟吟地一咬嘴唇,“是不是就是咬嘴唇?” 夏祥哈哈一笑:“所谓‘咬盏’不是只说汤花紧咬盏沿,而是说只要盏内漂有汤花,不管汤花在哪儿,透过汤花去看,在相应部位盏底的兔毫纹或是油滴纹都有被咬住的样子。若是汤花在盏内飘动,盏底兔毫纹或是油滴纹则有似乎被拉动的现象,非常生动有趣。正是因此,爱茶之人才会在点茶之时非要用兔毫或油滴建盏。” 等夏祥说完,建盏中的“好景常在”四字还未散去,连若涵拿起建盏,手腕轻轻一抖,汤花顿时消散,“好景常在”四字也化为了泡沫,她浅浅一笑:“小女子学艺不精,只会写字不会作画。若是技艺高明的茶师,可以画上一幅能够变化的画。” “如何变化?”沈包虽也听说过点茶之术到了一定境界,可以变幻莫测,他原本不信,但现在亲眼见到连若涵手法,信了大半。 “我曾亲眼见过一位茶师先是在汤花之上画了两只鸟儿,半个时辰不曾散去,茶师拿起茶杯之后,手腕一翻一抖,转眼之间两只鸟儿就变成了一匹骏马。”连若涵想起当时情景,仍心中向往不已。 “这有何难?”一直人在心不在的幔陀忽然站了起来,起身来到连若涵身边,“连娘子请让一让,我来。” 连若涵微一惊愕,随即淡然一笑,起身让开。幔陀也不客气,坐下之后,让令儿再重新为她烧水。令儿迟疑着不太情愿,夏祥见状,呵呵一笑,亲自为幔陀烧水。 夏祥将火炉烧旺,放下汤瓶,待水三沸之后,将汤瓶递到幔陀手中。幔陀点茶的手法和连若涵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她手法更轻柔更快,在手持茶筅搅动并击打茶汤时,腕力更强,翻转如飞,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 萧五在远处站立,恨不得离近一些好看清幔陀的手法,夏祥没有开口,他不敢上前一步。只不过他也清楚,就算他站在近前,也是无法看清幔陀出神入化的手法。 很快,幔陀 的点茶做好了,无论汤色还是汤花,都较连若涵更胜一筹。连若涵心服口服,幔陀的手法,莫说是她,就是最为高明的茶师也学不来,因为幔陀将武功运用到了点茶之中,手腕力度以及运指如飞的技艺,寻常人等绝无学会的可能。 幔陀又拿过一根竹棍,勾画片刻,两只栩栩如生的鸟儿便跃然茶上。时儿都看呆了,双手分开立在胸前,连鼓掌都忘了,她圆睁一双杏眼,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我要学,我要学点茶。” 幔陀双手轻轻端起建盏,如奉至宝一般在众人面前划了一圈,就在众人都欣赏完毕之后,她忽然手腕一翻,手中的建盏猛然朝下一扣。 “啊!”众人齐声惊呼,一扣之下,茶水倾泻而出,岂不前功尽弃?就连夏祥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前一步,伸出右手想要将建盏抢在手中。 不料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在了连若涵的脚上不说,右手还带动了连若涵的衣袖。连若涵猝不及防,身子一晃,想要向前迈步以调整平衡,不想脚被夏祥踩住,动弹不得,上下同时失守,再也站立不稳,就要摔倒。 夏祥大惊,连若涵若是向前摔倒,正好倒在汤瓶之上,汤瓶之中,尚有半瓶滚烫的开水,若是烫上,必定重伤。他不敢怠慢,也顾不上许多,双手环抱,将连若涵拦腰抱住,又用力一收,堪堪止住了连若涵的下坠之势。 与此同时,幔陀手中的建盏也翻转过来,杯中茶滴水未漏,众人惊呼的声音瞬间变成了惊叹,汤花之上,方才的两只鸟儿已然不见,取代的竟是一匹昂首阔步的高头大马! “啊!” 众人压抑不住内心的惊奇,发出异口同声的赞叹。 “好!真是妙不可言!” 虽说点茶在大夏到处盛行,但如幔陀一般出神入化的点茶技艺并不多见,或者说,只曾听闻并未亲眼得见。沈包最是清楚不过,他的家乡有无数点茶大师,可以画出一只鸟儿者,数不胜数,画出两只鸟儿者,便寥寥无几了,只因汤花在汤水上持续的时间有限。翻手间鸟儿变成骏马的神奇技艺,他也听数名茶师说过,就连茶师也说此技已经失传,放眼大夏,恐怕没有几人可以做到。 不想传说中已经失传的绝技,居然可以亲眼得见,而且由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施展,怎不令人惊喜交加? 在众人纷纷赞叹幔陀点茶之妙时,夏祥和连若涵二人却抱在一起,一个惊愕不知所措,一个惊慌不知所谓,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竟一时呆了。 时儿眼尖,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声音中似乎少了夏祥和连若涵的叫好声,于是她好奇地朝夏祥的方向望去——当时就惊呆了。 “夏郎君,你怎么非礼连小娘子?”时儿又气又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枉你读圣贤之书受孔孟教诲,怎能光天化日之下非礼连小娘子?我真是看错了你,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时儿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夏祥和连若涵。 夏祥和连若涵仍姿势不太雅观地抱在一起,行为确实很不符合圣人言教,只不过他也是无奈之举,连若涵身子前倾,前面是汤瓶,身后便是窗户,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左侧是幔陀,右侧是沈包,他本想趁人不备放下连若涵,悄然了结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花雪月,以免被人误会,不想时儿却偏偏喊破。 众人目光如箭,张厚震惊加嫉妒,沈包惊讶加羡慕,幔陀惊讶加不以为然,时儿惊讶加气愤,夏祥如芒在背,忙不迭解释说道:“事情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是这样的……” 话才一出口,连若涵却轻轻一拢额前青丝,落落大方地说道:“此事不怪夏郎君,错在于我。” 只轻描淡写地一说,便不再过多解释。此时令儿扶起连若涵,连若涵站正身子,后退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夏祥微微尴尬一笑,后退一步,朝连若涵施一礼,也不多说什么,坐回了座位之上。 曹殊隽趁机凑到夏祥身侧,悄悄一拉夏祥衣袖,低声说道:“夏郎君,正是大好良机,会徽可否让连小娘子一观?” 夏祥微微一想,摇了摇头,低声回应:“此时此地,并非良机,下次再说。” 曹殊隽虽然很想立刻就让连小娘子见到他的杰作,却还是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跃跃欲试之意,怏怏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手中把玩玉连环,心想被夏祥一抱,连小娘子既不羞恼,也不难堪,比起姐姐的大家闺秀风范,更多了飒爽之意,莫非连小娘子是中原哪一个门阀世家的传人? 可是中原的门阀世家之中,有崔家卢家李家郑家,没有连家……曹殊隽想不明白了。他从小在上京长大,竟对连若涵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今日一见连若涵如此年轻且貌美,对她更加好奇了。 夏祥坐下之后,连若涵也坐回原位,时儿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沈包制止,气氛一时有几分尴尬,陷入沉闷之中。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正当众人都在搜肠刮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化解眼下的尴尬之时,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先生,我忽然想起一阕词,却忘了下阕,请先生教我。” “笨头鹅。”时儿心思浅,方才对夏祥和连若涵一抱的妒意转眼烟消云散,“扑哧”一声乐了:“你装傻不是?你方才念的词正是《鹊桥仙》,下半阕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不知何故,连若涵心中忽然为之激荡,大起波澜,回想刚才夏祥的舍身一抱,心中竟有了一丝异样的甜蜜之感。 怎会如此?连若涵再也无法安坐在夏祥身旁,起身就要告辞。才一站起,还未开口,忽听窗外传来一声马嘶,一名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让开,让开!紧急公务,撞伤勿论!” 站在窗户向外望去,正好可见远处一人一马飞奔而来,马上一人,大脸大眼,络腮胡子,体格魁梧,人高马大,只不过他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背后鲜血渗透衣衫,是圆形血渍,内行之人一眼可以看出,是中了箭伤。 众人大惊,上京承平已久,在城中飞马而走已经少见,今日却有不但策马如飞还身受重伤之人,当真是天大的怪事。 幔陀只看了一眼就顿时脸色大变,她朝连若涵和夏祥抱拳一礼:“多谢连小娘子收留之恩。夏郎君,就此别过。” 话一说完,纵身飞出窗户,飘然落地,一闪身就没入人群之中,转眼不见了人影。 连若涵并不认识马上之人,心中很是怅然,幔陀来去如风,莫非就此不再相见了。她微微摇头,告别众人,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却又被张厚叫住。 张厚念念不忘刚才之事,问道:“连小娘子,你方才为何说夏兄高了一等?还望小娘子不吝指教。” 连若涵秀眉轻舒,眼神跳跃几下,忽然展颜一笑:“若是你连这个也想不明白,张郎君,你何止连夏郎君都不如,比起沈郎君,也是逊了一等。” 令儿和连若涵下楼而去,走得远了,令儿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楼梯口的张厚,嘻嘻一笑:“娘子,为何张郎君不如夏郎君?” 连若涵脸色平静如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夏郎君以一根手指为题,张厚说只中一个,可见他为人极度自负并且自视过高,他说只中一个肯定是说自己。沈包说是一个不中,中了两个,心量要比张厚大了一些。只有夏郎君一人说一起全中,他的心胸比起张厚、沈包都要宽广。” 令儿歪头想了一想,忽然“扑哧”一乐:“娘子可是喜欢上了夏郎君?” “不得胡说。”连若涵脸色一沉,身上的威严之气迸发,气势如虹,“夏祥虽有才华,也有心胸,却依然不过是一介布衣。他除非考取了功名,有了出身,否则再是才高八斗,也难以有所作为。就算入得了我眼,也难入好景常在之眼。” 令儿吓得一缩脖子,小脸都黄了,小声说道:“是,令儿再也不敢了。不过,夏郎君这么有才,考中进士应该不在话下。若是夏郎君中了进士当了官,娘子对他……” 连若涵此时已经走到了楼外,艳阳高照,丽日晴空,盛夏已过,秋日将来,天空格外明净高远。她凝神片刻,手放额头之上,朝远处观望几眼,淡然说道:“夏郎君虽然高才,却未必是雄才,以后之路,还要看他怎么走了。” 问鼎记_第四十五章 景王 望着连若涵娉婷袅娜下楼而去的背影,张厚脸色微青,颇有几分难堪之色。他一甩衣袖,冷哼道:“再是奇女子,也不过是一个商人,却还故弄玄虚,自以为有识人之明,当真是笑话!” “为什么要说连小娘子的话是笑话呢?”时儿上下打量张厚几眼,不认识一样,“我也觉得连小娘子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二哥和夏郎君相比,确实有所不如。” “哪里不如?”张厚脸色更铁青了,几乎要发作了。 “就凭你一听到自己不如别人就要发作就不如夏郎君。”时儿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二哥若是以后心量再大一些,就无人可及了。” “我心量已经很大了。”张厚拂袖而去,快步如飞,仿佛多停留一刻就有多辱身份一般,“倒是你们,一个极力奉承连小娘子,一个轻薄连小娘子,而连小娘子也是轻浮,被夏郎君轻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此行径,我不屑于与尔等为伍!” 沈包愕然地看了夏祥一眼:“好好的一次聚会,怎会如此收场?” 夏祥无奈一笑:“你问我,我去问谁。张兄火气虽大,人却不坏,等回了客栈,和他再喝上几杯,便会重归于好。” “让夏郎君、沈郎君见笑了,我代二哥向二位赔罪了。”时儿像个小大人一般向夏祥和沈包福了一礼,忧心忡忡地摇头叹息一声,“也不怪他,他从小争强好胜,容不得别人比他强上半分,我都由着他的性子,没有加以管束,怪我,都是被我惯坏了。” 夏祥和沈包对视一眼,都被时儿故作深沉的话逗乐了,二人一起哈哈大笑。 却说幔陀跳窗而去,混入人群之中,脚步如飞,紧紧跟在马上之人后面。马上之人虽竭力驱马,毕竟闹市之中,无法飞奔,是以幔陀紧随其后,并未跟丢。 上京治安良好,马上之人在闹市策马之举,很快就惊动了上京府尹。跟了两条街后,马上之人被上京府尹的官差拦住了。马上之人面对四五名来势汹汹的官差,既不慌张也不下马,随手扔了一个腰牌。官差查验之后,二话不说让到一边,当即放行。 若不是四周全是行人,又有官差,幔陀手中飞刀早已出手要了马上之人性命。她东拐西转,足足跟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高大的府邸之前。 府邸巍峨气派,门前一头汉白玉的狮子,又有数排拴马柱,门口还立有一个一人多高的石碑,碑上有字:奉诏文官落轿武官下马。 马上之人翻滚下马,脚步踉跄,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他将缰绳扔给前来迎接的管事,在管家的搀扶下,进了大门旁边的侧门。 大门之上有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匾,牌匾之上书写三个大字:景王府。 幔陀愣了一愣,谢间化怎会进了景王府,他不是三王爷最信任的杀手吗?莫非他背叛了三王爷不成?不过不管他是谁的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一定要手刃谢间化为冤死的爹爹报仇雪恨! 虽说爹爹不是被谢间化亲手所害,但爹爹之死是谢间化一手造成,若不是谢间化的逼迫,爹爹也不会客死海南。 当年爹爹被贬出京,到了海南之后不久,就遇到了谢间化。当时谢间化流落街头,形如乞丐,爹爹看他可怜收留了他,让他在府中当差。 谢间化在爹爹身边一待半年,半年来,他不动声色,做事认真而低调,让人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爹爹后来也忘记了谢间化此人,直到有一天他回府之后,忽觉身体不适,请来大夫诊治,大夫说是海南暑气过重,爹爹体力不耐中暑所致。开了一副药方,服用之后,不见好转,病情却日益加重。 眼见大夫束手无策爹爹日渐病重之时,幔陀却发现了问题所在——原来谢间化趁人不备暗中在爹爹的药中下了东西。她在谢间化再一次投毒的时候亲手抓住了他,谢间化也不隐瞒,大方承认爹爹的病也是由他所下的慢性毒药引起的,现在药性已经深入骨髓,想要彻底医治,必须南海三宝入药才可有效。 南海三宝是玳瑁、黄花梨和南海珍珠。以黄花梨为药杵药具,将玳瑁和珍珠碾成极细的粉末,再混入药水之中服下,或可有起死回生之效。 幔陀病急乱投医,依谢间化之言而行,果然爹爹的病情日渐见好。她欣喜之下,再次追问谢间化为何要对爹爹暗下毒手,谢间化声称他是受三王爷之命,从爹爹出京南下之时就一路追随其后,准备伺机取了爹爹性命。却几次不忍下手,因爹爹为人善良,爱民如子,一路之上,救死扶伤,怜恤孤寡,救贫济穷,凡是遇到急病困苦之事,从来慷慨解囊,从不吝啬钱财和人力,让他颇为感动。 只是到了海南之后,三王爷再三催促务必取了爹爹性命。谢间化虽对爹爹无比敬重,却王命难违,无奈之下,便暗中下了慢性毒药,想让爹爹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死去。三王爷想要爹爹的项上人头,谢间化下 不了手,毒死爹爹既好向三王爷交差,也可以为爹爹留一个全尸。 只是爹爹病重之后,谢间化又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以在幔陀将他拿下之后,他没有隐瞒真相,将真相和盘托出。 幔陀不疑有他,信以为真,对三王爷恨之入骨。爹爹不过是在朝堂之上反对由三王爷和候平磐推行的变法,政见不合在朝堂之上是常见之事,被贬也不算什么,还有重新起用之时,若非要置人于死地,就欺人太甚了。 谢间化虽有悔改之意,又中途有救爹爹之举,幔陀却还是无法原谅他,勒令他自尽。谢间化却突然发作,向幔陀大下杀手。还好幔陀反应及时,躲过了谢间化致命一击,正要还手将谢间化当场击杀之时,谢间化几个飞跃迅速逃走了。 幔陀才知道谢间化不但是用毒高手,还是武功高手。她虽也有不解,以谢间化的身手,暗中取了爹爹性命不在话下,为何还潜伏在爹爹身边如此之久?却还是没有深入去想谢间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一心认定谢间化就是三王爷所派的杀手,将所有的仇恨都记在了三王爷身上。 爹爹病情本来已经有所好转,在听说谢间化之事后,悲愤莫名,大叫三声“三王爷”吐血三口,病情再次加重,随后又触发了体内余毒,不多久就病发身亡。 海南一别之后,幔陀再也没有见过谢间化。此次前来上京,一方面想暗中寻找三王爷搅乱朝纲把持朝政的证据,另一方面想手刃谢间化为父报仇。是以在好景常在太平居一见谢间化露面,她顿时气血翻滚,直接追了上去。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谢间化身负重任,居然是去了景王府,幔陀远望景王府高耸的大门和门口林立的卫兵,没有轻举妄动。 想了一想,幔陀在王府附近的一家茶肆要了一壶茶,在临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清王府门口,她安心喝茶,决定守株待兔。 却说谢间化被人扶入景王府之中,穿过假山流水的前院,从角门一拐,进入了花团锦簇的后院。九曲走廊,绿树如林,花香阵阵,鸟鸣声声,王府占地之大,远不是曹府所能相比。谢间化脸色惨白如纸,脚步虚浮,身后中箭之处流出的已是黑血,可见中的是毒箭。 “快,快,我要见李先生。”谢间化气若游丝,勉力支撑,“我有话要对他说,李先生可在府中?” 搀扶谢间化之人是景王府的管家柳三金,柳三金年约四旬,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便可当风筝一般将他吹走。不过别看他其貌不扬,他在王府之中,颇得景王和见王信任,是王府众多管家之中,最得宠的一个。 景王府是诸多王府之中,最大的一个,上上下下足有一千余口人,还不包括王府亲兵。是以景王府中并非只有一个管家,大小管家足有十几人之多,柳三金在众多管家之中,排名既不靠前,又不显山露水,王府上下却都知道,柳三金才是王爷的心腹。 景王府上下所说的王爷,自然是景王了。夏存先虽然已经被封为见王,正在开府,但见王府还没有建成,况且夏存先还没有成家,就算见王府落成之后,他常住在景王府也没人会说什么。虽然不合礼制,除非皇上开口,否则无人敢说夏存先的不是。 景王府上下还是称呼夏存先为小王爷,以区别景王。 柳三金自是清楚谢间化在景王心目中的分量,搀扶谢间化直奔王府后院密室而去。王府中有数处秘密所在,有专门休养的密室,有专门疗伤的密室,也有专门议事的密室。不管是哪一种密室,均非一般人可入。 谢间化是景王府中为数不多可以直接见到景王或见王的金甲营首领之一。三王爷的精锐军是玄甲营,景王大王爷的精锐军是金甲营,谢间化是金甲营三名首领之一,负责金甲营的暗杀训练。 柳三金虽表面上镇静,心中却是惊愕不已,谢间化武功之高,是他生平所仅见,在他看来,放眼整个大夏,可以和谢间化一较高下的,寥寥无几,据他所知,上京城内也只有燕豪一人可以和谢间化相提并论,今日谢间化身受如此重伤,又是何人所为? 虽心中既惊骇又疑问重重,柳三金却还是保持了应有的风范,不该问的绝对不多问一句。也正是他的谨慎和小心,才让他既深得景王信任,有惊无险地陪伴了景王十几年。都说伴君如伴虎,陪伴王爷又何尝不是?本朝王爷和前朝大不相同,前朝王爷多半有名无实,要么封地在外,人不能留在京城,要么人在京城,只有王爷清贵之名,并无官职和实权。 大夏王爷,由于太祖传位于太宗时兄终弟及,朝堂多有议论,太宗立下规矩,善待太祖一支的后人。太宗时,曾封太祖两位皇子为九千岁和八贤王。九千岁和八贤王可以手持太宗亲赐的金锏和尚方宝剑上殿,一时权倾朝野,连宰相也望风而拜,真正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在九千岁和八贤王虽权倾一时, 二人却谨小慎微,并未因大权在握而为所欲为,相反,还主持公道,力压奸臣权臣,赢得不少清名。不过饶是如此,也有大臣对王爷身居要职并且干涉朝廷大事颇多非议,数次上书要求王爷只可富贵不可有权。不但太宗对此事压下不提,臻宗皇帝继位后,也是对所有上书王爷不可涉政之议一概置之不理。 到当今皇上即位之后,再提废弃诸位王爷权势之事便少之又少了,经三朝两代之后,王爷当权已成惯例。 柳三金对三王爷如今权势滔天,大有力压景王之势颇为不满。好在皇上英明,封了小王爷为见王,也算是对三王爷权倾朝野的压制。皇上膝下无子,柳三金相信见王是最好的继承皇位人选。若是见王当上了皇上,景王必会被封为太上皇,王府之中所有人等,也会因此鸡犬升天。 只是眼下形势还不太明朗,景王并未明显表露出要一争皇位之心,见王年纪尚小,又生性贪玩,对皇位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前些日子还和三王爷府中的高见元、燕豪一起去缉拿杨砥,真是让人发愁。见王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多想一想,三王爷如今是和他争夺皇位的最强有力对手,他还帮三王爷拿下杨砥,既帮了三王爷,又为自己树敌,是何其不明智之举。 更让柳三金不解的是,景王明知高见元和燕豪前来府中邀请小王爷一同前去捉拿杨砥,不怀好意,却并不阻拦小王爷,还直接放行,王爷到底意欲何为? 不解归不解,柳三金不敢也不会多问一句,他相信王爷自有长远谋算,不会任由三王爷一步步坐大,更不会放任三王爷利用小王爷。 谢间化最近在外奔忙,究竟在做些什么事情,柳三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作为王爷最信任的手下之一,谢间化所做的事情,必定是王爷正在谋划的大事。不过……谢间化受伤如此严重,岂非说明王爷所谋之事,严重受阻? 柳三金一时想得多了,心里七上八下,正好手下孙西敢迎面走来,他立刻吩咐道:“孙西敢,快请李先生前来密室。” 孙西敢跟了柳三金多年,知道柳三金遇事不慌的性格,见柳三金神色慌乱,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了,知道事关重大,忙弯腰领命:“是,柳管家。李先生是在哪里?” “王爷书房。”柳三金只匆忙交代了一句,脚下不停,继续搀扶谢间化前行,“赶紧请金大夫来密室一趟。” “是!”孙西敢不敢怠慢半分,当即朝王爷书房方向而去,先是穿过一个不大的庭院,又路经一方池塘,池塘边有一处木屋,他推门进去,片刻之后出来,金大夫行色匆匆背着药箱朝密室方向快步奔走。 孙西敢继续前行,又越过一个月亮门,到达一个更为精巧雅致的小院。小院不大,恰如江南庭院般婉约小巧,三步一庭五步一景,加上种有十数棵高达十几丈的参天大树,小院中不但绿树成荫,凉风习习,还无比幽静,仿佛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小院只有坐北朝南一间房子,正是景王的禅房兼书房。景王信佛,闲来无事会来禅房静坐念佛。有重要客人,也会领来此处。 “王爷,王爷。” 孙西敢站在台阶之下,不敢上台阶半步,声音不大不小,足够王爷在里面听到,又不会吵到里面之人说话的雅兴。 “什么事?”王爷威严而漠然的声音回应了一句,“不是叫你们没事不要来烦本王吗?” “回王爷,谢间化身受重伤,被柳管家送到了密室。谢间化非要见李先生一面。”孙西敢既小心翼翼,又要言简意赅,不能啰嗦,更不能让王爷意识不到事情的重要性。 房间里面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了王爷淡淡的声音:“知道了。” 孙西敢话带到了,王爷怎么安排是王爷的事情,他不再多问一句,后退几步,站在了月亮门口。门口正好有一处树荫,又有穿堂风吹过,十分清爽。最要紧的是,站在月亮门之处,若非刻意,听不到书房之中王爷和客人的说话,又可以保证王爷有事情吩咐时,他可以听到王爷召唤,第一时间回应。 书房中,景王正和一人对坐下棋。 棋盘是由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棋子皆是玉石所造。黑子是由墨玉雕刻而成,坚致温润,纯黑如墨,并无杂色。白子则是普通的和田白玉,也是色泽温润,纯白无瑕。 “谢间化出事了,要见你。”景王年约五旬开外,面如冠玉,富态安详,双眼含而不露,暗藏锋芒,双眉低垂,颇有慈祥之相,耳大有轮,嘴大有唇,颔下有须,胡须花白,他身穿花开富贵的丝绸长衫,脚蹬布靴,双腿盘坐在蒲团之上,虽体态微胖,却能双盘。 “宁舍一子,不输全局。”和景王相对而坐的李先生,被景王宽大的身躯遮挡,他又低头下棋,让人看不清长相,他年约四旬,一身士子打扮,手持白子落下,“王爷,边角失守了。” 问鼎记_第四十六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景王手持黑子,举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忽然将手中黑子一扔,哈哈一笑:“大局还在,就算再丢一个边角也是无妨。李先生,夏祥的边角可要守住。” 李先生也放下棋子,微微一笑,拿起玉壶往景王的德化白瓷茶杯里倒茶:“夏祥的边角,可保万无一失。” 景王拿过白瓷茶杯,在手中把玩片刻,一饮而尽:“先生对夏祥为何如此坚信?” “夏祥是我的关门弟子。”李先生站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身上,赫然是李鼎善,他手持汝窑茶杯,气定神闲地一笑,“若是我对夏祥无信心,便是对自己无信心。夏祥天资聪慧,是难得的英才。” “夏祥真的可成大事?”景王手中的白瓷茶杯上雕刻飞天仕女图,仕女反弹琵琶,直欲飞天而去,栩栩如生,“他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怎可托付重任?” “王爷不信李某的眼光?”李鼎善哈哈一笑,笑声中颇有自得之意,“三两件事情就可知夏祥之才。其一,夏祥一路有惊无险地从中山村来到上京,不但结识了张厚、沈包等人,还和曹殊隽一见如故,又因药床药椅的神奇功效,得到了金甲先生的认可,并且救了曹用果一命。眼下药床药椅对皇上病情虽还没有见到奇效,也是因为皇上病情更为严重之故,药床药椅若能让皇上病情好转,当为奇功一件。其二,夏祥在纷杂的局势之下,从容不迫,始终没有乱了方寸,有大将之风。其三,和见王当街冲突一事,夏祥进退有度,处置得当,初现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官风。夏祥其人,一遇风云便会飞上云天,成就一番了不起的大事。” “但愿如此。”景王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按了按额头,“如今皇上病危,候平磐把持朝政,推行新法。三弟掌管乌台,闭塞言路,百姓疾苦传不到皇上耳中。新法害民不浅,误国误民,候平磐却让御史上书吹捧新法,偏偏皇上听信谗言,还以为新法是济世安邦的良方。且不说上京周边的百姓苦不堪言,听说真定府的百姓被新法所害,交不起税钱,民不聊生,都有卖儿女还债的人间悲剧了,唉……” 大夏皇家,皇上和王爷之间,有时也以兄弟相称。 “我从灵寿转道真定府,沿真定府一路北上回京,沿途所见,确实哀鸿遍野,新法祸国殃民。”李鼎善目光坚定,神情坚毅,“也正是因此,夏祥才肩负重任。还望王爷以大局为重,原谅夏祥对见王的不恭之事。” “这话本王就不爱听了,先生此言,是说本王是斤斤计较之人是睚眦必报之辈?”景王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夏祥和先儿之事,不过是意气之争,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本王怎会在意如此小事?若本王果真如此,你李先生也不会辅佐本王。” “是,王爷忧国忧民,是百官楷模。”李鼎善恭敬一礼,“李某愿为王爷效力。” “呵呵,说是为本王效力,却还让本王一顿好找?先生自中山村来到京城,隐匿十数日之久才来面见本王,害得本王派人到处打探你的下落,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连中山村也让人前去查看……你又有何话说?”景王摆了摆手,负手来到窗前,“没用的奉承话和废话就不必说了,我且问你,夏祥可否有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报国之心?我是担心他没有敢为黎民百姓仗义执言而不惧得罪权贵的勇气和担当。” “王爷见谅,李某回京,有些个人私事要先处置一二。李某在中山村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心系王爷。”李鼎善斩钉截铁地说道,一脸坚毅之色,“夏祥有,必然有。只要他不被文昌举故意刁难、名落孙山就好。” “哼,姑且不论真假,本王算你有心了。如今朝廷有难,皇上有危,你若是再隐居不出,就枉为臣子枉为读书人了……说到大比,若是文昌举真的有意刁难夏祥,致其落第的话,他这枚棋子岂不是连谢间化都不如了?”景王蓦然回身,直视李鼎善的双眼,“先生,夏祥大比之事,真不用我出面?” “不用劳动王爷大驾,以眼下形势来看,还是让人认为夏祥单枪匹马为好,不宜让外界猜测他和王爷有任何干系,才对夏祥的成长最为有利。就连我从中山村和他分别之后,也一直没有见他,只在背后帮他策应一些事情。”李鼎善考虑得比较长远,夏祥的来历越简单背景越清白越好,如此,才会更方便夏祥行事,“虽说让外人知道夏祥背后有王爷撑腰或许更能让一些对夏祥不利的人望而却步,却并不利于夏祥的历练。依在下的拙见,若非有重大事情,事关夏祥的生死存亡,否则王爷还是不宜出面。” 虽说现今三王爷已然知道夏祥和他的师生关系,并且让文昌举有意阻挠夏祥的进士之路,但三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当夏祥是他的学子,尚不知道他和 景王的关系是何等密切,更不清楚他和景王在密谋何等大事。 若是让三王爷知道了他和景王的关系,那么毫无疑问,夏祥的进士之路和仕途之路就会被三王爷彻底封死。虽说三王爷未必真能一手遮天,但三王爷真要全力阻止一个无名小卒的政路,景王也不会因夏祥而和三王爷闹翻,夏祥肯定会非常不幸地成为弃子。 李鼎善心中微有歉意,从他担任夏祥教书先生的那一刻起,夏祥就刻上了他的烙印,再也无法摆脱受他影响的命运。好在如果只是他的学生一重身份,三王爷也不至于非要赶尽杀绝,毕竟和景王相比,夏祥对三王爷的威胁小了太多,而且只要夏祥答应三王爷的条件,完全可以和三王爷化敌为友。 景王则不同,景王和三王爷之间的隐患没有化解的可能。若是三王爷得以继承皇位,毫无疑问,他会第一个拿景王开刀。不但景王王位不保,还有性命之虞,就连见王怕是也难以幸免。同样,若是景王或是见王最终继承了皇位,三王爷也难逃被罢黜的下场,丢掉性命也不足为奇。 李鼎善心中一时喟叹,太祖传位太宗之时,就有传闻太宗逼死太祖才得了天下。兄终弟及的先例一开,后患无穷。太宗传位臻宗,臻宗传位当今圣上,若是当今圣上有皇子还好,偏偏圣上无子,又突患重病,大夏既有兄终弟及的先例,圣上传位于除了景王之外的任何一位王爷,都合规矩。景王比皇上大,是为兄长,不合兄终弟及之例,偏偏皇上又封了景王之子夏存先为见王,明显是有意让见王加入皇位争夺之中。 因此,向来兄友弟恭的几位王爷,虽表面上依然相亲相爱,暗中却剑拔弩张,为争皇位各自上演了好一出缤纷大戏。 原本几位王爷各有所职,大王爷景王掌管兵部,兼河北、河东路宣抚使,三王爷星王掌管吏部,兼上京府尹,四王爷庆王掌管工部和礼部,兼领御史台。五王爷云王掌管刑部和户部,兼枢密院枢密副使。四位王爷虽名义上掌管各部以及各有官职,其实四人并未具体过问政事。 景王掌管兵部,看似位高权重,其实不然,大夏的兵部并无实权,负责调兵遣将的是枢密院,枢密院等于是大夏最高军事部门,而兵部只是在枢密院调兵遣将的命令下达之后,负责执行并且做好运粮、完抚以及拨款等事情。而河北、河东路宣抚使一职,职责是巡视地方、存问官吏百姓并地方军队统帅,景王人在京城,很少出京,身为宣抚使也只是挂名。 三王爷星王掌管吏部并兼上京府尹,却是实打实的大权在握。吏部自不用说,执掌天下官员的选拔和升迁。三王爷掌管吏部以来,官员升迁调动不断,有人被贬,自然就有人升官,一升一贬之间,无数官员归心到三王爷门下。 而上京府尹一职,负责京城的一应政事和治安,权限极大。虽位在尚书下、侍郎上,品轶不高,但却和御史台、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府等衙门近乎平起平坐,且大夏各地所有诉状都要先呈到上京府,是以上京府相当于一个小刑部,承接了一部分刑部的职能,甚至比刑部还更为专断。再者,上京府掌管京城的一应治安和政事,就连六部之事,只要涉及京城治安和政事,上京府都可以插手过问,却不算越权。 更有甚者,上京府可以以危害京城治安和政事为由,拒不执行六部甚至是宰相之命,是以上京府尹虽只是正三品官员,在遍地二品一品大员的京城之地,并不显赫,却可以直接上殿面君。天子脚下无小事,上京府尹一职,确实无比重要。 当年大夏尚未北上之时,定都临安,太宗就曾以王爷之身担任临安府尹十余年,后来太祖见太宗逐渐势大,临安府已经在太宗的掌控之下,意欲迁都长安,结果在太宗的反对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赞同迁都。太祖无奈之下,只好收回成命。 三王爷担任上京府尹不过半年,又有上京府少尹付擢具体执掌上京府一应事宜,上京府并未被三王爷一手掌控。帝王心术向来如此,想必皇上虽信任三王爷和候平磐,却也不想将国之权柄全部交由三王爷和候平磐二人。是以候平磐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皇上又任命苏确为参知政事的副相,以牵制候平磐。 同理,五王爷虽掌控枢密院,有调兵之权,调兵之后,具体执行却由景王发号施令,也是呈制衡之势。 京中局势,无人能比李鼎善更一目了然,只因李鼎善在京城为官数年,又外放到地方担任地方官多年,又有三年时间在中山村隐匿,静观京城局势变化,可以说,他既是朝堂中人,又是闲云野鹤,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退自如,让他比“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京城高官更能看清上京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局势。 和景王、星王相比 ,四王爷庆王和五王爷云王更是不过问具体事务,二人所执掌的衙门,不管大事小事一律由副职掌管,除非有需要惊动皇上的重大事宜,否则都是小事。大夏承平多年,几十年来没有战端,也无天灾人祸,四海升平,是以二人也乐得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王爷。 只不过皇上病重之后,先是三王爷以替皇上分忧为由,开始具体过问吏部的一应大小事宜不说,连上京府的大小诸事,也要付擢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总。更有甚者,三王爷还插手了今年的大比! 大比本是礼部所辖范围,知贡举文昌举也是礼部尚书,礼部本由四王爷庆王掌管,四王爷向来垂拱而治,却忽然发现礼部尚书文昌举既和他不熟,又不听他的话,完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庆王就难免有几分生气,垂拱而治的前提是一切皆在掌握之内,失去掌握的垂拱而治不叫垂拱而治,叫大势已去。庆王的脾气向来很好,是人人皆知的笑面先生,很少有人见过他生气,是以庆王一生气,后果就有些严重。 庆王开始收权了。 庆王以为收权会很容易,毕竟是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皇上交由自己掌管的势力范围,不料一收之下才意识到问题比预料中麻烦许多,一是皇上病重,无力再主持公道,二是星王不肯放权。他很是不快,到三王府要和星王当面说个清楚,星王开门迎客,对庆王所提之事一一应允。 庆王以为大功告成,等回去之后才知道,星王只是说说而已,他掌管势力范围之内的一应事宜,诸位官员还是事无巨细地向星王呈报,并由星王裁定,无人在意他的意见。 庆王很愤怒,便去找云王诉苦,寻求云王的理解,争取云王。不料云王正在家中舞剑,一身道袍,一脸的清风明月,满身仙气,对庆王的遭遇仅仅表示了愤懑,还好言相劝,让庆王不要被眼前的浮云所困,要敢于追寻无上的大道。 大道不在皇宫,也不在王府,而是在高山之巅,在森林深处,在草原腹地,在天涯海角……庆王被云王一番谈玄说妙的话弄得云山雾罩,悻悻而归。 李鼎善不相信庆王会就此收手,更不相信云王真的一心向道不问世事。若是皇上龙体康健,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春秋,云王也不会有太多想法,二十年后,他将近五旬,继承皇位也没有可能。况且十几二十年间,皇上或许会生下皇子。 只是皇上突然意外病重,作为最年轻的皇弟,是最符合兄终弟及的继位之序,云王若不动心绝无可能,况且以眼下的形势来看,星王如此迫切地想要继位,以星王的强势,若他真的当上了皇上,几位王爷怕是不会再和如今一般逍遥自在,星王多半会削夺王爷之权,让王爷迁出京城分封到偏远之地永不许进京,也在情理之中。 若再进一步,逼死几个王爷以稳固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宗当年虽厚待太祖两位皇子,一人为九千岁一人为八贤王,也是因太祖的长子被太宗囚禁至死,引发了无数御史上书,太宗顾及名声才不得已而为之。 李鼎善最是清楚不过,四位王爷之中,虽说景王年纪最大,但却最有实力和星王争夺皇位。只是景王身为皇上兄长,不合兄终弟及之例,怕是无望继承皇位。皇上封夏存先为见王,也是有意故布迷阵,让人误以为皇上有意过继夏存先为皇太子。只是夏存先和几位王爷相比,无论城府、德行还是威望,远不能及。 以李鼎善对皇上的了解,怕是皇上断断看不上夏存先的放荡无能。 如今京城局势迷雾重重,皇上病重多日,到底病情如何,除了皇上最亲近的太监以及星王之外,外界无从得知。不对,还有一个皇上最为信任的太医金甲先生。夏祥结识了金甲,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帮曹用果制成了药床药椅,金甲拿来为皇上治病,若是有效自然很好,若是无用,皇上怪罪下来,夏祥肯定会代为受过。 现今京城局势,因皇上病危而风声渐紧,呈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夏祥置身其中,以他的才能,应有自保之力。夏祥虽是他的学生,却还没有陷入朝堂之争,星王不管是想为了继承皇位而争夺天下,还是继承皇位之后治理天下,都需要人才为他所用,天下归心才能成为圣君。是以李鼎善更想让夏祥以全无背景和来历的清白之身进入朝堂,如此,才更方便行事。 他和景王交好,星王并不知道,不只星王,庆王和云王也蒙在鼓里。 景王点头说道:“好,本王不宜露面就不露面好了,只是夏祥这个棋子一定要放对位置,不要像谢间化一样出了差错才好。好了,你且去看看谢间化出了什么事情,本王累了,要休息一下。” “是,王爷,在下告退。”李鼎善出了景王书房,由孙西敢带路,直奔密室而去。 问鼎记_第四十七章 鏖战 景王派遣董四、董七娘前往中山村打探李鼎善下落,二人刚刚出京,李鼎善就来到了王府,面见了景王。景王无比欣喜,让李鼎善在王府住下,也好保证李鼎善安全。李鼎善也未推辞,答应下来。 之所以决定住在王府,李鼎善也是为了长远计,为了更好地着手安排一些事情。 不多时,李鼎善来到了密室,果不出他所料,金大夫已经处理了谢间化的伤口。他之所以在景王书房并不急于前来和谢间化见面,是他料定柳三金会让金大夫处置妥当,为谢间化疗伤之事,不必他费心。 柳三金向李鼎善施了一礼,金大夫简单说了谢间化的伤势:“并无大碍,箭上之毒是谢太尉常用之毒,已经用过解药。” 金大夫和柳三金、孙西敢出了密室。 谢间化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神情还是十分萎靡不振,不过比起刚来之时好了几分,他一见李鼎善就要挣扎着起来,李鼎善按住了他的胳膊。 “谢太尉不必多礼。”谢间化是景王府上金甲营的首领之一,是为从七品的武官,太尉之称为武官通称,李鼎善和谢间化相识多年,一直以太尉相称。 “先生,谢某无能,被燕豪所伤,险些丢掉性命。”谢间化咬紧牙关,眼中喷火,想起当时情形,恨不得现在冲进星王府,一刀将燕豪斩首,“好在不辱使命,完成了先生交代之事。” 李鼎善安慰谢间化几句,等谢间化情绪平缓几分,才问:“燕豪对你出手,岂不是说他已然知道你并非星王之人了?” “倒也不是,我和燕豪动手,并非是因为我身份暴露,而是因为董七娘。当时我一直蒙面,并没有露出真面目。”谢间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低头说道,“我奉先生之命前去灵寿县城安置宋定娘,不料去了之后才知道,宋定娘已然死去,晚了一步。我便想去她的坟上上一炷香,不料找半天也没有找到她的坟墓所在,还意外遇到了幔陀。幔陀武功奇高,我不是她的对手,她又误认为我是她的杀父仇人,我只能避之。” 董四和董七娘是奉景王之命前去中山村打探李鼎善下落,李鼎善见到景王后才知此事,便让谢间化也去中山村,安置宋定娘。虽李鼎善相信夏祥可以自保,但宋定娘怕是会被人所害。 “燕豪的手下花关和木恩不知死活,想打幔陀的主意,却被幔陀识破。幔陀拿下二人之后,从二人口中得知了不少事情。幔陀离开后,木恩将花关杀死,在返回上京的途中,在真定和燕豪遇上了。燕豪本并无前来真定的打算,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单身匹马出京来到了真定。我躲在暗处,想要偷听一些消息。木恩谎称花关是被幔陀杀死,他拼命抵抗才逃了出来。” “我知道燕豪武功高强,担心被他发现,刚要离开的时候,燕豪却察觉到了什么,厉声问谁在偷听。我见被识破了,索性站出来,想随便编个理由蒙混过去,反正燕豪并不知道我人在星王府其实却是景王之人,受命于先生。我刚要站起,董四和董七娘却站了出来。原来他二人也在暗中偷听燕豪和木恩对话。我并不知道是谁派董四和董七娘二人前来真定,二人风尘仆仆,且董四还受了伤,怕是也和宋定娘有关。” 李鼎善并不说话,董四和董七娘虽是景王之人,却并不归他节制,二人也不归谢间化管辖。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谢间化竟对董七娘有了情愫。董七娘丧夫不久,正是风韵雅致的年龄,且董七娘除了一身武艺之外,名下还有产业,全有客栈在大夏境内虽远不如好景常在,也有几十家之多。 想想董七娘的一身本领和身家,能入得了谢间化之眼也在情理之中,上京城内打董七娘主意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我原本以为燕豪不会对董四和董七娘下手,毕竟董四在大理寺当差,也算是公门中人,暗中更是景王的手下。不想燕豪二话不说就突下杀手,一刀就直取董四的心口。董四本来已经有伤在身,又不及防备,眼见就要被一刀命中……” 谢间化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李鼎善也沉浸其中,大为紧张,心中却想,金大夫果然是医道高手,金大夫名叫金不留,是景王府上众多大夫之一,尤其是诊治刀伤、创伤和利器所伤最为拿手。他也姓金,和太医金甲却并非同门,也不认识。金不留本来是江湖郎中,游走江湖流落民间,也能混个温饱,却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再者他最擅长的是刀剑创伤,民间百姓最需要的却是可以诊治头疼脑热的郎中和可以接生的稳婆,是以他英雄无用武之处,日子过得很清苦。 后来景王到西山打猎,一时不察被一头野猪的利牙所伤,正好被金不留遇上,王府随行 的大夫对于处置利器创伤并不拿手,金不留在一旁看不下去,提醒对方要如何如何。对方恼怒,要将金不留赶走。景王却听出金不留所说的手法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是经验之谈,当即让金不留为他处置伤口。 金不留大喜,能为王爷诊治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清楚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错过,将饮恨终身,便主动立下军令状,若是失败,甘愿以死谢罪。若是成功,分文不取。 金不留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只承担失败的责任不要求成功的奖赏,景王对金不留的态度暗暗赞许。三日后,景王伤口大好,便将金不留收留在王府之中,成为王府的太医之一,专门诊治利器创伤。王府之中亲兵以及金甲营的将士,凡有受伤者,都会由金不留医治,无不手到擒来药到病除,金不留便被人尊称为金不换。 言外之意即便以一尊金人来换金不留,也不交换。金不换在王府声名日渐鹊起,深受王府亲兵倚重。 谢间化身中箭伤,只有肩膀中箭,对金不换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是以他三下两下处置完毕,又敷上上等的金创药。 “伤势无妨吧?”李鼎善担心谢间化情绪波动之下,导致伤口崩裂,便想让他缓上一缓。 “已经没事了,死不了,先生不用担心。”谢间化继续说道,“董四没有防备,董七娘却是早有预防,她一剑挥出,挡住了燕豪的致命一刀,并惊声叫道,燕太尉,我是董七娘,他是董四,奉景王之命前来灵寿,你为何要大下杀手?” 李鼎善一听,暗暗摇头,燕豪岂能不认识董四是何许人也,却二话不说就突下杀手,显然是想要杀人。至于是杀人灭口还是杀人栽赃,就不得而知了。董七娘不抛出景王还好,抬出了景王,燕豪更要杀之了。 果然,谢间化也想通了其节,叹息一声:“七娘也是太过爽直了,她若是不抬出景王还好,或许还可以燕豪忙里出错为由,把向董四痛下杀招之事搪塞过去。抬出了景王,燕豪索性将错就错杀绝不可。燕豪听了七娘的话,就像没听到一样,一刀就砍向了七娘的右臂。同时,木恩也出手了。燕豪和木恩联手对付七娘和董四,几个回合下来,七娘和董四就支撑不住了。” 李鼎善自然清楚燕豪的武功之高,放眼大夏几乎无人可敌,董四和董七娘虽也有武功在身,和燕豪相比,相差甚远,再加上有木恩相助,二人能走上数个回合就已然不错了。 “董四见难逃一死,用力一推七娘,他哪怕拼个一死,也要七娘乘机脱身,好让今日之事有报仇雪恨之时。不想七娘不忍扔下董四一人受死,说什么也不肯独生。二人又和燕豪、木恩缠斗片刻,木恩寻了一个空子,暗中握了一把石灰要扬七娘的眼。如此下三滥的手法,我实在看不下去,见死不救不是我辈中人行事规范,于是我张弓射箭,一箭射中了木恩的面门。” 木恩杀了花关,想必是为了回去好交差,以花关是被幔陀杀死为由蒙混过关,再以一切过错是花关引起推卸责任,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被谢间化一箭射中,也算是死有余辜了,李鼎善居然暗中叫了一个好。 “木恩被一箭射穿面门,从右脸进左脸出,连舌头也被撕下半截,他还不死心,手中石灰扬了出去。好在他剧痛之下,失去了准头,石灰一小半迷了七娘和董四的眼,一大半反倒迷了燕豪的眼。燕豪一着不慎,石灰入眼,顿时大痛,手中柳叶刀乱挥,竟一刀砍下了木恩的人头。” “七娘和董四也被石灰迷眼,不过好在入眼石灰不多,我身上正好带了水囊,闪身出来,趁燕豪自顾不暇之时,帮七娘和董四洗眼。才洗几下,燕豪的刀就到了。我们三人联手和燕豪打斗在一起,三人却不是燕豪一人的对手,若不是燕豪被石灰入眼,看不清楚,我三人说不得已被燕豪斩于刀下了。唉,技不如人,燕豪不愧为大夏十大高手之一,武功果然了得!” “情形万分危急之下,董四再次挺身而出,挡在了燕豪面前,让我保护七娘先走。我强行拉走了七娘,才走几步,董四便被燕豪打倒在地。我回身一箭,燕豪闪身躲过,董四趁机翻身跃起。我又连发三箭,燕豪接连躲过两箭,第三箭被他接在手中。他扬手扔出一箭,直取七娘的后心,我纵身跃起,替七娘挡了一箭。随后燕豪没再追来……” 李鼎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微一沉吟:“燕豪突然对董四和董七娘痛下杀手,想必也是一时情急,想要快刀斩乱麻,向三王爷邀功。以三王爷的城府,此时继位之争未定胜负,还不至于乱了方寸,此事多半是燕豪一时兴起,并非三王爷之意。不管这些了,花关和木恩一死,燕豪少了左膀右臂,也是 莫大的好事……” “先生,燕豪伤了我,又杀了木恩,此事禀告王爷,让王爷参三王爷一本,皇上震怒,定会呵斥三王爷。”谢间化咽不下心中恶气。 李鼎善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谢太尉,你和董四、董七娘结伴回京,为何他二人不来王府向王爷当面禀告此事?” 谢间化哪里会想那么多,当即答道:“董四和七娘说了,由我一人向王爷禀告即可,不必都来王府,以免招人耳目。” 董四和董七娘是明白事理之人,怪不得王爷让二人负责外围的一应事宜,兄妹二人行事确实极有分寸。若是别人,李鼎善才懒得多说,但谢间化是他棋盘之上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只好耐心说道:“燕豪伤了你是不假,杀了木恩也是真的,如此小事,若是王爷向皇上上书,三王爷必定矢口否认燕豪杀人伤人和他有关,燕豪也不会说是受三王爷之命。如此一来,皇上反倒会怪罪王爷小题大做,因此打草惊蛇,三王爷也会因此看轻了王爷。” 谢间化明白过来,却还是不甘:“此事就这么算了不成?先生是没有看到燕豪是何等嚣张,动手杀人之时,毫不手软。” “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李鼎善沉思片刻,又说,“燕豪肯定会将花关和木恩之死全部栽赃到幔陀身上,如此,幔陀和燕豪之间的积怨就越来越深了。” 说到幔陀,谢间化眉宇之间闪过一丝遗憾和无奈,面露不忍之色:“先生,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教我。林仙枞本是清官,为何还非要我毒死他?” 李鼎善长叹一声:“林兄写信给我,要我关照幔陀,只是眼下我不便出面,幔陀又来去无踪,实在有愧林兄之托。林兄之死,错不在你,在我。林兄上书弹劾三王爷不成,被贬官海南,他生性秉正,以到长江以南任官为耻,离京之时,便服下了毒药。正好三王爷派人去除掉林兄,我便让你暗中下了慢性毒药,以毒攻毒,或许可以缓解林兄毒发身亡的时间。原以为我能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可以解林兄之毒的解药,结果还是人力不能回天……” “为何不告诉幔陀真相?”谢间化对于毒死林仙枞一事耿耿于怀,对幔陀对他的误解,也是念念不忘,毕竟幔陀武功奇高,杀他易如反掌,“幔陀娘子若是知道了事情真相,再知道我本是景王手下,并非三王爷之人,她对我也不会那么仇恨了。再若是她能为景王所用,以她的武功,正是燕豪的劲敌。” 李鼎善缓缓摇了摇头:“幔陀一心只想为父报仇,在她眼中,只有私仇,并无朝廷大事,也没有皇上和景王。就算告诉了她真相,她一是未必肯信,二是她也不会为我们所用。若是让她察觉到我们有想利用她之心,反倒会引起她的违逆。幔陀性子不定,喜怒随心,还是让她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游侠更好。” 幔陀在景王王府对面的茶肆之中,喝了三壶茶,一直不见谢间化出来,心知再等下去也是无望,不如离去。只是要去哪里呢?她在茶肆中踌躇片刻,决定回全有客栈,不再回连若涵为她安排的住处。 原本幔陀打算潜伏在上京,伺机刺杀三王爷,现在遇到了谢间化,她又多了一件事情——杀死谢间化。不管是刺杀三王爷还是杀死谢间化,她都会被官府通缉,住在连若涵为她提供的住处,一旦被官府查到,会连累了连若涵。 既然要当一名刺客,骑马就太过招摇了,幔陀卖了马,又换了一身浅色装扮,比起一身黑衣更多了娇艳和明媚。走在街上,不少登徒子朝她挤眉弄眼或是吹口哨挑逗,她一概视而不见。 上京的繁华比起以前又更胜了几分,幔陀随父进京时,七八岁光景,在上京只住了一年就又随父出京,对上京的印象只停留在宽阔而笔直的街道以及处处可见的红墙青瓦。现今的上京,随处都人流如织,“眼睛深于湘江水,鼻孔高于华岳山”的波斯女子,蛾眉临髭、高鼻垂口的匈奴人,以及“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牵着骆驼的胡商,上京俨然已是万国博览会。 幔陀对胡人全无兴趣,只顾前行。不多时来到了全有客栈,此时已有不少学子自知考中进士无望,陆续退房离去,客栈不再人满为患,她登记了一间上房,位于三楼的最东。 虽是上房,房间却并不宽敞,只勉强够用。房间陈设也很简单,幔陀也不以为意,她只需一处安身之所即可。 推开窗户,正好可见楼下空地之上,时儿和张厚在散步,沈包和萧五在梧桐树下下棋。萧五显然是输了,右手抓了一把棋子,左手不停地挠头。萧五身后,站着一个干瘦的老者和一个圆脸书生,二人指手画脚在争论什么,争得面红耳赤,只差大打出手了。 问鼎记_第四十八章 舌战 离放榜还有几天,应试过后的学子难得有如此轻松的休闲时光。不过说是放松,心里都高悬不下,中或不中两重天,十年寒窗,所求都是金榜题名。 幔陀关上窗户,抽出宝剑轻轻擦拭,心中却想,怎么不见夏祥出来?是了,夏祥定是看了母亲的信,得知了母亲死讯之后,正在伤心之中。 夏祥此时确实是在读母亲的信,不过他并没有伤心,相反,却还有几分开心,以及深感责任重大的沉甸甸的喜悦。 母亲的信,寥寥数语,只说了三件事情。 夏祥在打开母亲来信之前,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母亲会出事。 其一,和夏祥所想的一样,母亲教导他“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并要他谨记“一心可以丧邦,一心可以兴邦,只在公私之间尔”“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并告诫他,为官之道,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 其二,母亲告诉夏祥,她已经离开了中山村,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让夏祥不必挂牵于她,她会一切安好,待时机到时,她自会和夏祥相见。夏祥只管牢记修其心治其身,而后为政于天下即可。生为男儿,若不能安邦济世,天天守在父母身边,也是枉为人子。 其三,母亲透露了一个秘密。夏祥之父夏长德原本是兄弟二人,只是夏祥叔叔夏长道因病早逝,临死之前叔叔委托爹爹一事,让夏祥娶两房妻子,一房继承夏长德香火,一房继承夏长道香火。夏祥一肩挑两门,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房正妻。 原来爹爹叫夏长德,若非是为了让他传承夏家香火,母亲或许还不会告诉他爹爹是谁。但眼下只有夏长德一个名字,此人是生是死,何许人也,母亲依然只字未提,颇让夏祥无奈。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自己连爹爹是谁还不知道,却又冒出个叔叔,且是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叔叔。也罢,连爹爹都没有见过,叔叔没有见过就更不算什么了。只是要为叔叔一支传承香火,多娶一房妻子,怎么想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夏祥推开房门,见时儿和张厚在院中散步,有说有笑,萧五和沈包下棋,推棋认输,换上了滕正元和吴永旺,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联手和沈包对弈,竟也没有占了上风。更好笑的是,二人常常为在哪里落子而争论不休,沈包就极有耐心地等二人争论出来一个结果后再下。 是的,滕正元和吴永旺也住在全有客栈。吴永旺还好,人到老时意气平,对夏祥并无不好的看法,滕正元却因夏存先一事,对夏祥成见极深,并不和夏祥说话,但他和沈包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好友。不知何故,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都对张厚毫无兴致,连和张厚多说几句话的兴趣都欠奉。 自然,张厚对二人也是不屑一顾。若非和夏祥相识之时,是在好景常在太平居酒楼之上,让张厚误以为夏祥也是出身高官权贵之家,否则以夏祥的出身,张厚也是不屑于结识的。张厚出身官宦世家,只愿结交王公贵族子弟。 夏祥在门口站立片刻,忽听门外传来一老一少说话的声音。 “曹三郎,老夫找夏郎君有要事相商,你下次再来,不必非要和老夫一起,省得让夏郎君分神。” “金甲先生此言差矣,夏郎君更想见我而不是你。你所说的要事,对他来说只是麻烦,并无帮助,你又何必总是烦他?” “刚而不韧者,难成大事。韧而不刚者,大事难成。是以对夏郎君这般难得一见的人物,要刚韧兼顾,才能说动他。” “说动他做什么?莫怪在下失礼,金甲先生想收夏郎君为徒是痴心妄想。夏郎君是何等风采的人物,怎会入了医行?罢了罢了,先生还是收了心思,不要误人前程也不要误了自己的事情。夏郎君眼见就要中状元,当上翰林学士了。” “谁说夏郎君要中状元?他连会试都通不过,根本没有资格参加殿试,还中哪门子状元?你这才是痴心妄想。” 二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客栈的大门吱呀一响,金甲和曹殊隽并肩走 了进来。 曹殊隽一眼看到夏祥正站在门口,顿时快步如飞来到夏祥面前,一把拉过夏祥,飞奔进屋,将房门紧闭上锁,哈哈一笑:“金甲先生,请先稍候片刻,待我和夏郎君说完事情,再开门迎客。” 金甲和曹殊隽在全有客栈门口不期而遇,二人各怀心思,都想抢先一步见到夏祥,不料还是曹殊隽快了一步,金甲被挡在门外,气得直吹胡子。 “竖子,竖子!” 张厚听到刚才金甲之话,大感好奇,凑了过来,朝金甲施一礼:“金甲先生请了,在下张厚,和夏郎君是同年的士子。方才听先生之言,说是夏郎君连会试都通不过,但以夏郎君之才,虽不是状元,也要是探花才对……” 金甲心思简单,并不知道张厚话里话外有打探之意,当即讥笑一声:“话是不错,夏郎君再是才高八斗又能如何?有人故意不让他考中,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落榜。会试落榜,不能参加殿试面君,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是皇上钦点,他中哪朝的状元、探花?依老夫看,还不如随老夫去学医。良相良医,一个治国一个医人,都是孔孟之道圣人之法。” 张厚将金甲拉到树后,小声问道:“敢问先生从何得知夏郎君落榜之事?明日才会放榜。” 金甲神秘一笑,鼻孔朝天,哼了一声:“老夫听文昌举亲口所说!” 时儿惊道:“应试不是要糊名和誊录?文昌举文尚书虽是主考官,也无权查看考生的原始试卷,他怎会清楚哪一份试卷是夏郎君所做?” 糊名就是把考生姓名糊上,不让主考官看到,以免徇私舞弊。但糊名之后,依然可以从笔迹判断,比糊名更为严厉的誊录制度就应运而生了。誊录是由文吏将考生试卷从头到尾抄录下来,除了姓名之外,一字不落。如此考官只能从文章来判断考生的才能,不能从姓名和笔迹来为自己的学生和熟识之人大开方便之门。 金甲呵呵一笑,手抚胡须,老神在在:“若是买通誊录之人,让誊录之人留意夏祥的试卷,在誊录时稍做记号,便可分得清清楚楚。身为主考官,想让谁中谁不中,方法多得是。” 张厚目光闪烁不定,低头沉思。时儿不停地踢树,口中说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夏郎君如此才高,也会落榜?不公平,天道不公。” “金甲先生,文尚书是当朝礼部尚书,是朝廷重臣,怎会为难一名小小的士子?”张厚不敢相信金甲之话,想要继续问个清楚,“何况夏祥和文尚书素不相识,文尚书为何故意为难夏祥?” 金甲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张厚又是夏祥好友,他见张厚一脸关切,就知无不言了:“文尚书为何为难夏祥,老夫并不知情,兴许只是文尚书不喜夏祥文风,又兴许文尚书是受人之托,反正不管是何原因,夏祥今年大比是没戏了。昨日在三王爷府,我为三王爷诊治之时,文昌举和三王爷说起夏祥,他明确地说出了夏祥落榜之事。” 张厚心中大惊。 一是震惊于夏祥怎会入得了文昌举之耳三王爷之眼?夏祥不过是一介布衣,出身平民,连三王爷也知道了他的大名,莫非夏祥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来历不成?大比之年的考子有数千人之多,只有一甲二甲进士才会入得了王爷之眼,就连三甲的同进士也很难被王爷留意。 二是震惊于文昌举和三王爷居然要阻拦夏祥的进士之路。夏祥何德何能,竟能惊动三王爷并且由堂堂的二品大员文昌举亲自出手拿掉他的功名,此事当真是蹊跷得很,令人匪夷所思。 不对,张厚震惊过后,心中更是为之一凛,三王爷并不掌管礼部,文昌举身为礼部尚书,却向三王爷禀报科举之事,说明三王爷越权了。再想到当今圣上病重,膝下无子,他脑中迅速闪过数个念头,大概猜到些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厚喃喃而言,双手握在一起,手上青筋暴露,随后一拳打在树上,愤愤不平地说道,“想我贤弟夏祥是何等人物,本该高中状元 ,却有奸人当道,误了前程,可恶可恨。金甲先生,不知我是否榜上有名?” “你叫张厚?”金甲冷眼旁观张厚对夏祥落榜的惋惜,嘴角上翘,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一闪而过。 “正是。”张厚毕恭毕敬地微微弯腰,虽说他自认才学过人,一心为中状元而来,心中却还是有几分忐忑不安,“建宁人氏,张飞之张,厚薄之厚。” “张厚……我想想。”金甲背负双手,低头沉思,半晌才抬头说道,“不知道。” 张厚险些没有气得跳起来,他屏气敛息,大气都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就想听一个明确的结果,不想等了半天,竟然是这样的回答,不由得既失望又愤怒:“金甲先生是要愚弄在下吗?” “你是傻子还是太自以为是了?落榜的考子数千人,文昌举专门点出夏祥,是他故意要阻挠夏祥考中。考中的考子也有数百之多,若他单独点出你的名字,岂不是说你和文昌举事先约好,有作弊之嫌?”金甲目光炯炯直视张厚双眼,“张厚,你是否贿赂文昌举,让他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不敢,不敢。”张厚被金甲当头棒喝,冷汗直流,他虽暗自庆幸夏祥落榜,少了一个劲敌,却也对自己颇为自负,认定自己凭真才实学定会高中状元,才不屑于徇私舞弊,“张某行得端站得正,绝不做愧对圣贤之事。” “说到就要做到,不要只说漂亮话,不做正经事。”金甲不被张厚的慷慨陈词所动,冷冷一笑,“夏祥落榜,不能参加殿试,就又少了一人和你争状元,你该庆幸才对。” “状元是我囊中之物,和夏郎君是否落榜并无关系。”张厚才不会承认他不如夏祥,眉毛一扬,就想和金甲好好理论一番,还未开口,就被时儿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好了好了,说些正事要紧,夏郎君落榜,他以后可如何是好?二哥,你要帮帮夏郎君。”时儿秀眉微蹙,鼻子皱起,一副忧患的表情,“夏郎君一没钱二没人,他不当官还能做什么?” “拜金甲先生为师,当一名儒医也不错。”张厚开始为夏祥的生计着想了,“大唐学医的儒生也有不少,却还是忌讳儒医之名。大夏风气清明,每逢大考之年都有许多落第考子转学医术,不能治国便去救人,也是救世济民之途。大夏儒医必将盛行。” “儒医?儒生是儒生,医生是医生,为何非要混为一谈?荒唐!”金甲对儒医的说法嗤之以鼻,冷笑连连,“所谓儒医一说,还是重儒轻医。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良相可救国,若是皇上病重,也是束手无策,还是需要大夫望闻问切来诊治。书生自去读书当官,教学只管教书育人,大夫自当治病救人,各得其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要以为大夫好当,夏郎君有读书之才,也有治病之才,他为曹公所制的药床药椅,用来为皇上治病,深得皇上赞许。换了你们,你们就狗屁不会了。” 什么?张厚以为他听错了,支起耳朵瞪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先生,此话当真?夏郎君还会制作药床药椅?还被皇上嘉许?” 金甲自知失言,嘿嘿一笑,捻须支吾说道:“不是,不是,老夫一时口快说错了,是夏郎君提醒了老夫,老夫亲自制成了药床药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厚眼睛转动不停,牢牢记住了方才金甲所说的一番话,包括文昌举拿掉夏祥功名以及夏祥制作药床药椅为皇上所用。他心思闪动,心想夏祥真要做一名大夫倒也不错,至少可以维持生计,且金甲能出入三王府,必是太医,夏祥跟了金甲,日后进了太医院当一名太医,也有品轶,总是好过平民百姓。 这么一想,张厚心中非但轻松了许多,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微微的失落。喜悦的是,他少了夏祥一个劲敌,状元更是十拿九稳之事。失落的是,没能在殿试之中凭借真才实学赢了夏祥,也是遗憾。 张厚的遗憾夏祥并不知道,可自己落榜的消息,却是已经知道了。 问鼎记_第四十九章 不破不立 曹殊隽到底少年心性,他来找夏祥,是因为他按照夏祥所说制成了第二块会徽——若尔。若尔和玉连环大同小异,依然是金银铜三圈在外,只是最中间的黄花梨木雕换成了墨玉,墨玉的正面依然是篆体的“好景常在”四字,后面则由“金玉满堂”改为了“天下无双”。 一进到夏祥房间,曹殊隽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两块会徽,他还是坚持玉连环,认为无论名字还是搭配都比若尔好了许多,并且他上来就说:“夏郎君,你我联手,必定天下无敌。不如这样,我们二人联合开一家商行,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好花常开,正好对应好景常在。你来想点子,我来出成品,只为王公贵族出品随身携带的玉器、饰品,只为门阀世家制作家族族徽,只为大商行订制商行会徽,不出三年,好花常开定会超过好景常在,成为大夏第一商行。你我一人一半,不分彼此,如何?” 夏祥接过若尔,爱不释手,曹殊隽虽对若尔并不喜欢,却在制作之时并没有区别对待,工艺十分精美,丝毫不逊色于玉连环,他点头赞道:“不错,若尔精美无比,天下无双,连小娘子必定喜欢。曹三郎,你何出此言,为何突然想要开一家商行?你不是要去求仙问道?我也要入仕为官,志不在经商。” “你落榜了。”曹殊隽努力表现出一副惋惜痛心的样子,奈何实在装得不像,反倒有几分滑稽,“我听金甲先生说了,文昌举拿掉了你的功名,你没有考中进士。” “什么?”夏祥手一松,若尔差点掉落地上,他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状如痴呆,“真的落榜了?怎么会落榜了?我的锦绣文章天下无双,居然也会落榜,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夏郎君,夏郎君!”曹殊隽吓得不轻,以为夏祥遭遇大变之下得了失心疯,忙上前揪他耳朵捏他鼻子,“揪耳朵垂,不掉魂,夏郎君,快回魂儿来。” “不要胡闹,哈哈,我没事。”夏祥猛然推开曹殊隽,放声大笑,“居然落榜了,真的落榜了,好事,天大的好事!” 坏了,还真是疯了,曹殊隽吓得脸色惨白,后悔告诉夏祥落榜之事,让金甲来说多好,有什么不好也都算在金甲的头上,而不是他,都怪他一时急于让夏祥和他一起开商行,担心被金甲抢先拉夏祥去学医,怎么办才好?他慌乱之中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夏郎君,先不要急,先喝口水,天无绝人之路,何况以你的才华,不当良相,去当良医良商,也都不失为一条济世安民之路。” 夏祥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继续大笑不止:“良相良商,不是我的志向,有人不让我进士,我偏要金榜题名。曹三郎,走,随我走一趟。” “去哪里?”曹殊隽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拉住夏祥的胳膊,声音颤抖,双腿发抖,“夏,夏郎君,你不要吓我好不好?考不中进士也没什么,没有功名,我也会说服姐姐嫁你。” “去曹府。”夏祥一把拉过曹殊隽,往外就走,“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曹殊隽哑然失笑:“夏郎君怎的如此情急,这就要去曹府提亲?也好,没有金榜题名,有洞房花烛也不错。” 二人正要开门出去,门一响,金甲推门进来了。 金甲一脸喜色,进门就拉住了夏祥的胳膊:“夏郎君,你落榜了,哈哈,不要跟曹三郎去开什么商行,跟我去学医,良相良医,都是安邦济民之道,胜过奸商无数倍。” “什么奸商,良商好不好!”曹殊隽倒不是多想赚钱,而是觉得开一家商行可以让他的手艺更好更快地被更多人喜欢并且接受,他就无比开心,以前他一心求仙问道,现在又改变了主意,被人认可和赞赏的感觉也非常不错。 夏祥哈哈一笑:“落榜也是好事,所谓不破不立。良相治国,良医救人,良商济世,只要一心为国为民,都是国之栋梁。” “商人就是商人,商人重利,除了低买高卖,哄抬物价,百害而无一利,哼。”金甲抓住夏祥的手不放,似乎一放手夏祥就跟随曹殊隽去经商了,“夏郎君,千万不要去经商,不要去做唯利是图的商人,毁了你一世英名不说,还有违圣贤教诲。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曹殊隽也拉住夏祥的胳膊不放,讥笑一声:“还圣贤教诲,金甲先生恐怕不知道孔圣人总能衣食无忧是因为他有一个经商的弟子叫子贡,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可见孔圣人对端木赐也是持很赞赏的态度。” “好了好了,不要争了。”夏祥怕了这一老一少,抽回双手,坐回到了座位上,“曹三郎,你先坐下,稍后我们再去曹府……金甲先生找我何事?” 金甲捻须一笑:“事情有二,其一,你落榜了 ,可以拜老夫为师了。其二,皇上用了药床药椅,为何病情还不见好,你说过要帮老夫好好想想是何原因,现在可以告诉老夫了。” 金甲先生真是不通人情世故,在别人落榜之时前来打扰,他也真好意思,幸亏夏祥为人沉稳,可以承受落榜的打击,当然,这也和夏祥对落榜之事早有预料有关。夏祥背负双手,在房间中走了几步,摇头一笑:“在没有正式放榜之前,我落榜之事,还有回转的余地。是以金甲先生、曹三郎,要让二位失望了,我不会去学医,也不会经商。金甲先生,皇上用了药床药椅病情不见好转的原因所在,我已然想到了,不过你要帮我一件事情,我才会告诉你。” 曹殊隽一脸失望之色,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道:“夏郎君真是病得不轻,主考官判他落榜了,他竟还说有回转余地,可怜,可叹,可惜。” 金甲却不想那么多,只想知道皇上病情不见好转的原因所在,忙说:“莫说一件事情,就是十件也使得,快说,要老夫帮你什么?” “先生可是认识四王爷庆王?” “何止认识,四王爷的庆王府,老夫随意出入,想见四王爷,只需通报一声即可……怎么,你想见庆王?”金甲得意地一笑,“想见庆王倒也不难,老夫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庆王府。” 夏祥摇头,神秘地一笑:“请金甲先生即刻动身去庆王府面见庆王,见到庆王殿下,只需说一句话。” “什么话?” “文昌举文尚书在星王府对三王爷说夏祥落榜了。” “就这句话?” “就这句话!” “不过是芝麻绿豆小事,老夫去去就来。”金甲话一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忽然站住,眉毛紧皱,一脸警惕,“夏郎君,你不会趁机溜走,等老夫回来就再也寻不到你了?” 夏祥乐了:“怎么会?我还要等先生回来畅饮几杯,共商大事。” “好,好。”金甲顿时乐开了花,“共商大事,共商大事,哈哈,老夫去也。” 金甲一走,曹殊隽哪里还坐得住,拉住夏祥就朝外走:“快快随我去曹府提亲。” “好说,好说。”夏祥笑眯眯的样子,似乎真要去提亲一样,他朝外面喊道,“萧五,萧五。” 萧五应声现身:“来了,先生有何吩咐?” “你速去贡院,在明日贴黄榜之处先贴一张黑榜,记住,不要让人发现,也不要被人抓住。”夏祥边说边从桌子上抽出一张黑纸,调了白墨,将笔交给萧五。 萧五嘿嘿一笑,面露为难之色:“先生,贴黑榜的事情,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可是写字,就太难了,写得歪歪扭扭,丑如狗爬,就太丢先生的人了。” “写什么字?我来写。”曹殊隽虽不清楚夏祥意欲何为,却也隐隐猜到夏祥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本来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顿时小有兴奋。 “让萧五写,他的笔迹无人认得。”夏祥将笔递到萧五手中,微微一笑,“字不怕丑,越丑越好,写四个字——夏祥落榜。” “遵命!”既然先生说了越丑越好,萧五就浑身充满了力量,不用刻意写就一定可以丑得无与伦比,他提笔在手,运足了气,刷刷刷几笔就写好了四个如同狗刨猫挠的大字,满意地哈哈一笑,“怎么样先生,够不够丑?” 忽然又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如木偶一样呆住了,手中的笔也失手落地:“什……什么?先生落榜了?怎么可能?先生怎么会落榜?先生不能落榜,先生一定要高中,先生……” 萧五说着说着,忽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了夏祥的大腿,痛哭流涕:“先生,都怪萧五不好,萧五没能替先生守好门户,让曹三郎、金甲先生总是打扰先生,导致先生不能温习功课。萧五该死,萧五罪该万死!” 曹殊隽翻了翻白眼,拉长了声调不甘地说道:“萧五,背后说说也就算了,当面说我,就太不仁义了。何况夏郎君落榜真和我无关,是有人特意拿下他的功名。说不定夏郎君的试卷被人偷梁换柱,易名到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名下。” “谁特意拿下了先生的功名?我去杀了他。”萧五站了起来,一抹眼泪,就要出门杀人。 “萧五,去贴黑榜。”夏祥拍了拍萧五的肩膀,“你只要贴好黑榜,就是大功一件,其余之事不必多想,我自会解决。” “是,先生。”萧五瞬间眼泪不见,换了一副笑脸,“我马上去贴黑榜,不过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用黑纸,用红纸多好,喜庆。” 曹殊隽气笑了:“你的脑子什么时候会拐弯了,你就能成武功高手了。黑榜是黑幕,红榜是喜事,夏郎君是要告诉天下士子今年的大比有 黑幕,不是要贴一张红榜再写两个喜字,懂不懂?” “懂,懂了。”萧五挠头,憨憨地笑了,“为什么要贴红榜写喜字?夏郎君要娶亲?” 曹殊隽受不了了:“萧五快去贴榜,晚了就误事了。” “遵命。”萧五双腿绷紧,如同如临大敌的豹子,卷好黑榜推开窗户翻身跳了出去,人一落地,他又回头一笑,“对了先生,幔陀娘子回来了,住在客栈三楼。” “幔陀?” “方才我看到她了。”萧五话一说完,一个箭步跃到了大树之下,一闪身就出了客栈大门。 “有门不走非要翻窗户,夏郎君,萧五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曹殊隽对萧五算是服了,“他若是跟我求仙问道,必定会有大成。哎呀,忘了正事了,快跟我去曹府。” 夏祥当下也没停留,和曹殊隽出了客栈,一路西行,半个时辰后就到了曹府。 听说夏祥来了,曹姝璃和作儿忙出来相见,夏祥有事要忙,无暇和曹姝璃多说,只寒暄几句就一起去见了曹用果。 曹用果精神大好,不但可以下床行走,气色也好了许多,脸色红润,说话气息充足。见到夏祥,他先是深揖一礼,以谢夏祥的救命之恩。夏祥对曹家来说,无疑是天降福星,他先是救了曹殊隽,后又救了曹用果,若没有夏祥的出现,曹家现今可能已是家破人亡,不堪设想。 夏祥不敢承受曹用果大礼,忙还了一礼。 曹殊隽现今对夏祥心悦诚服不说,一心结交,还想和夏祥联手做一番大事出来。他身为世家子弟,所结识的友人要么一心只求功名,要么一心安享富贵,如他一般有求仙问道之心并且喜欢奇技淫巧者,少之又少,他就有高山流水知音缺的遗憾,直到遇到夏祥之后,他才赫然发觉,原来世上也有和他一般心胸宽广志向高远的奇男子。 更让他惊奇的是,夏祥是读书人出身,一般的读书人只尊崇儒家,要么对道家不以为然,要么一无所知,更是对奇技淫巧之术嗤之以鼻。夏祥则不然,他学识非凡,却没有一般读书人的傲气和迂腐,心胸开阔,包容并蓄,堪称全才奇才。 若是夏郎君真的娶了姐姐,再和他联手开一家好花常开商行,该有多好。曹殊隽越想越兴奋,他对科举本不感兴趣,是以他对夏祥落榜也是等闲视之,见夏祥和爹爹谈起了医道以及儒家之说,心中大为不耐,朝坐在下首正襟危坐的曹姝璃使了一个眼色。 曹姝璃会意,方才曹殊隽已经说了夏祥落榜之事,她乍听之下不敢相信,等得知是文昌举有意阻挠夏祥进士之路后,她才知道消息属实,不由得一时神思恍惚,夏郎君怎会落榜?文昌举堂堂礼部尚书,当朝二品大员,为何非要排挤夏祥一个小小的士子?夏郎君才华出众,居然也榜上无名,连科举都失去了公正,天下还有什么公平之事? 曹姝璃心思杂乱,就连曹殊隽说到夏祥来曹府是来向爹爹提亲她也没有过心,曹殊隽向她示意,是想让她回避一下,好让夏祥开口提亲,不料她误会了曹殊隽之意,起身说道:“爹爹,夏郎君今年大比落榜,还请爹爹收留夏郎君在府中安住,等三年之后再来应试。” “什么,夏郎君落榜了?”曹用果怦然而惊,长身站起,一脸惊诧,“夏郎君,此事当真?” 夏祥点头:“应该不假,是金甲先生亲口所说。” 曹用果到底是朝堂中人,立刻想到了问题的所在:“明日才会放榜,今日金甲便知夏郎君落榜,其中必有猫腻。” 曹殊隽便将金甲如何得知夏祥落榜一事详细一说。 “文昌举有一个得意门生名蔡北,此人我知道,学识人品都很一般,文昌举却对蔡北推崇有加,期望甚高。”曹用果在朝堂多年,深知朝堂之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平衡之术,当即想到了法子,“此事也并非不可挽回,只需将此事禀告四王爷即可……” 曹殊隽一听此话,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方才夏祥让金甲去禀告庆王,他还觉得不以为然,不想爹爹为官多年,想到的第一个法子竟和夏祥一般无二,不由得不再次高看夏祥一眼。 “爹爹,夏郎君已经让金甲先生去禀告四王爷了,此时,金甲应该已经在四王爷府了。”曹殊隽忙向曹用果说明此事,献宝一样一脸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 “哦?”曹用果并未多想,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越过大门,落在门外的合欢树上,也不知在想什么,等他的目光慢慢收回时,眼神中渐渐流露出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蓦然惊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什么?夏郎君已然让金甲先生去了四王爷府?夏郎君,是你的主意还是金甲先生主动提出要去禀告四王爷?” 夏祥淡然一笑:“是我劳烦金甲先生辛苦一趟。” 问鼎记_第五十章 黑榜 曹用果呆了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夏郎君之才若不在朝堂之上为官,当真就可惜了。不过,只是禀告了四王爷,还差了几分火候,四王爷断不会因为金甲的空口无凭就去指责文昌举徇私舞弊,科举是朝廷大事,文昌举又是当朝二品大员,即使贵为王爷,也不敢轻言上书弹劾。此事若要四王爷经手,还需要一个由头才行……最好是由考子出面,皇上最重民间疾苦,最愿意聆听百姓呼声。” “爹爹,若是让人在贡院放黄榜之处贴一张黑榜,上写四个白字——夏祥落榜,是不是一个极好的由头?”曹殊隽才知道夏祥为何非要萧五前去贴一张黑榜了,听了爹爹之言,他对夏祥的佩服无以言表,再看夏祥时的目光,仰慕而热烈。 “此计……大妙!”曹用果微微一想,顿时大喜,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隽儿,你能想到这个办法,不枉为父教导你一场,快,快去派人贴榜。” 曹殊隽嘿嘿一笑,揉了揉鼻子,也不觉得难堪:“爹爹高看孩儿了,这是夏郎君想到的法子,孩儿哪里有这般手段!夏郎君已经派人去贴榜了。” “扑哧!” 曹姝璃忍不住被曹殊隽的滑稽逗乐了,笑过之后才觉得不妥,忙又敛形正容,心中却是如惊涛骇浪一般,好一个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夏郎君,若是换了一般考子,乍听落榜之事,要么痛不欲生,要么痛哭失声,要么痛心疾首,夏郎君却毫不慌乱,镇静自若,连出两着,着着落到实处,当真是奇才。 若他真能为自己争取一个公平,也是为天下考子争取一个公平,是天大的好事。 “了得,了得。”曹用果反倒一脸的尴尬。想想也是,曹殊隽从小活泼好动,长大后又喜好奇技淫巧,一心求仙问道,哪里懂这些人情世故朝堂章法,夏祥比曹殊隽不过大了两岁,却比他多了不知多少入世智慧,对比之下,当真是有天渊之别,他心中忽起忽落。忽地,他心思大动:若是招了夏祥为东床快婿,他何愁朝堂之上无人互为策应? “夏郎君心思缜密,处处想得周全,如此之才,就连连车、苏确也有所不如,老夫佩服。”曹用果自称老夫而不是本官,是在夏祥面前放下了身段,平等视之,“有了贴榜之事,考子必定哗然,怀疑科场有舞弊之事。落榜的考子固然不服自己文不如人,就连上榜的考子也会对自己名次不满,考子闹事,四王爷便可借机上书要求彻查今年的科举。文昌举是临危受命,临时替换了杨砥杨大学士,此事原本就有人非议,如此一来,更是会引发轩然大波。” 夏祥忙谦虚几句,见火候已到,单刀直入说道:“曹公,除恶务尽,以免后患无穷,此事若要一举成功,除了贴榜和惊动四王爷出面之外,还需要曹公帮忙策应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曹用果听了此话,心中竟是喟叹一声,蓦然心中一片惆怅。想他曹用果一世英名,进士高中之后,入朝为官,转眼二十余年,到如今才是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少卿。以他二十余年的朝堂智慧和官场资历,在夏祥落榜之事上所能想到的关节,夏祥一个初出茅庐的士子都能步步想到,怪不得他二十余年才是从五品之职,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开窍太晚。 膝下虽一儿一女,女儿还好,聪慧喜人,知书达理,又生得标致,只可惜终究是个女儿,不能考取功名。最让他头疼的是,女儿眼界过高,寻常人物都不入其眼,不少王侯之子登门提亲,都被女儿一一婉拒,如今年方二九年华,再不许了人家,也是大姑娘了。 儿子曹殊隽自小不喜读书,虽聪慧却不走正途,求仙问道也还罢了,却还喜欢摆弄奇技淫巧之术,实在是有辱斯文有损门庭。曹用果原本认为,只要曹殊隽一心读书,高中进士必不在话下,为官之后,会比他更有远大前程。 现今见了夏祥周密而详尽的手腕,曹用果心中既悲伤又欢喜,悲伤的是,和夏祥相比,曹殊隽差了太远,他望子成龙的最后一丝希望在夏祥的高明和从容之下,完全破灭了。欢喜的是,夏祥却和曹家渊源颇深,此时曹家和他交好,日后夏祥大放光彩之时,必然会得到照应。 再如果夏祥娶了女儿为妻……曹家以后也算有了指望,不至 于家道中落了。曹用果心中忽然下定了决心,若说之前他还认为夏祥还配不上女儿,现在他完全改变了主意,从落榜一事便可看出夏祥此人绝非池中物,假以时日,必定大成。只要夏祥不嫌弃,他愿将女儿曹姝璃许配与他。 更难得的是,在交友上极为挑剔的儿子将夏祥视为知音也就罢了,向来眼高过顶的女儿也喜欢夏祥。 曹用果主意既定,从容地一笑:“好一个除恶务尽,为天下士子讨一个公道。若能为苦读十年的考子争一个出身,还大夏一片青天,为皇上尽微薄之力,老夫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夏祥暗中叫了一声好,起身朝曹用果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在下替天下士子谢过曹公仗义执言。不知陈封、高亥、章则是三人,曹公和哪个相熟一些?” 陈封、高亥、章则是三人是今年大比的考官,曹用果说道:“要说相熟,三人都和老夫有些交情。若论私交,还是章则是和老夫更为投机。” “陈封和高亥相比呢?” “陈封和老夫虽有私交,来往却不多。陈封为人正直,行事方正,不善于和人交往。高亥为人圆滑,对文昌举言听计从,是阿谀奉承之辈。”曹用果大概猜到了夏祥所想,笑道,“夏郎君是想让我说动章则是,一旦案发,请他策应配合?此事没有问题,章则是为人虽不如陈封方正,却也是正直之辈,必不会和文昌举同流合污。” 夏祥却是含蓄一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曹公,此事不宜和章则是相商,也不便由陈封出面检举文昌举……” 曹用果糊涂了:“你言下之意是?” “高亥高侍郎。” 夏祥会心一笑,俊朗的脸庞七分和善之外,又有三分坏,尤其是他一只嘴角上翘,既有调皮戏谑的味道,又有阴谋得逞的得意。直看得曹姝璃芳心乱跳,面颊微烫,心中七上八下不停在想,夏郎君怎的时而如正人君子一般端正,时而又如浪荡儿一般有一股莫名的邪性儿,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高亥是礼部侍郎,是文尚书的副手,他怎会检举文昌举?况且高亥一向唯文昌举马首是瞻,在礼部,他是最听话的一个侍郎,呵呵。”曹用果对高亥的为人再是清楚不过,礼部有左右两位侍郎,高亥是左侍郎,陈封为右侍郎,礼部人称高亥为文侍郎,言外之意则是高亥不是礼部的侍郎,而是文昌举的侍郎。 “眼下文昌举权势正盛,高亥自然不会。若是文尚书被人参了一本,有科场舞弊之嫌,再加上四王爷紧抓不放,以高亥的为人,岂有不见风使舵的道理?再者说了,文昌举一倒,空出了尚书之位,若是补缺的话,左侍郎会顺理成章地递补上去。”夏祥手摇折扇,笑意灿烂之中,又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洒脱,“如此机会,高亥岂会错过?” 曹用果心中一惊,夏祥的话不无道理,难得他年纪虽轻,竟有如此心思,是他生平所仅见的后生,不过又一想,他还有不明之处:“高亥追随文昌举多年,在文昌举面前向来唯唯诺诺,他会有胆量检举文昌举?以我对高亥的了解,他断然不会。” “若是平常,肯定不会。若是非常时期,就肯定会了。”夏祥虽不认识高亥,却也听人说过高亥的为人,也亲眼所见高亥身为三名考官之一,在文昌举面前犹如奴才一般的作态,令人作呕,是以他认定高亥是最合适的人选,“趋炎附势之人,最是善变,文昌举是文尚书时,高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文昌举一旦成为三王爷和四王爷争夺礼部的支点,高亥就会面孔一变,以卫道士自居了。等事态进一步演变,高亥为了明哲保身,必会及时和文昌举划清界限。此时曹公若是及时出面,开导高亥一番,高亥见有利可图,又可撇清自己,必然会对文昌举落井下石……” “……”曹用果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他不敢相信刚才之话出自夏祥之口,一个未中进士的考子,一个刚及弱冠之年的士子,一个尚未迈进官场的后进,怎会有如此对事态推演的高明,他暗中打量夏祥几眼,心中的震惊慢慢平息下来,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此计可行,我今日就去拜会高亥。” 夏祥大喜,他唯恐曹有果不肯出面,若是少了高亥的配合,这场大戏成功的可 能性就少了一半。有了高亥,不但好戏会如期上场,而且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见风使舵的小人,有时使对了方向,也能助君子一臂之力。 “谢过曹公。”夏祥再次向曹用果施了一礼。 曹用果点头还礼:“夏郎君不必多礼,此事功在当今利在后世,必当为之。”他顿了一顿,咳嗽一声,“璃儿,茶凉了……” 曹姝璃如梦方醒,“哦”了一声站起:“孩儿去换些茶水。” “姐姐不必回避,夏郎君今日登门,除了落榜一事之外,还要向爹爹提亲。”曹殊隽嘻嘻一笑,方才爹爹和夏祥的一番对话,他只听明白了几分,并不清楚为何夏祥要让爹爹出面去说动高亥,也不明白高亥怎会检举文昌举,他只关心夏祥是否和他联手开一家商行和提亲之事。 夏姝璃顿时满面羞红,转身就走:“婚姻大事,全凭爹爹做主,孩儿、孩儿下去了。” 提亲?曹殊隽还真当夏祥来曹家提亲?夏祥心中不知是该庆幸曹殊隽对他的推崇还是该无奈曹殊隽不知轻重缓急,他忙上前一步说道:“曹公,曹三郎说笑了,如今大事将起,还不知会有怎样的狂风暴雨,实在不是提亲时机。” 曹用果点了点头,科场舞弊一事兹事体大,大夏开国以来,还未有过先例,也不知会是何等结果,他喟然说道:“隽儿,你何时能像夏郎君一般分清轻重,为父也就放心了。” “爹爹,孩儿年纪还小,还需要成长的时间。”曹殊隽嘻嘻一笑,瞬间就将提亲之事抛到了脑后,“夏郎君,这里的事情了结了,我们该去找连小娘子了。” 夏祥又是一阵无奈,他不向曹家提亲,并非是对曹小娘子没有情意,确实是时机不太合适,且前途未卜之际,无心婚姻之事。曹殊隽却随即提及连小娘子,容易让人多想。 果然,曹姝璃目光一扫,秀眉一扬,朝夏祥投来了疑问、好奇并且猜测的目光。就连曹用果也是脸色微微一沉:“什么连小娘子?隽儿,不得胡闹。” “爹爹,我哪里胡闹了?连小娘子不是迎春院的小姐,是好景常在的主人。”曹殊隽还不算太傻,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忙解释一番,“我和夏郎君要和连小娘子做一番大生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连若涵?”曹用果微微一怔,似乎不敢相信曹殊隽所说,“你怎么会认识连若涵?” “曹公可知连若涵到底何许人也?”见曹用果似乎知道连若涵的来历,夏祥忙问起连若涵的身世,“连小娘子来历神秘,不知道她究竟是何出身。” “老夫也是不知。”曹用果微一摇头,目光看向了曹姝璃,“璃儿可是知道?” 曹姝璃心思忽起忽落,原以为夏祥真来提亲,不想夏祥以大事未成为由不肯提起,她知书达理,自是理解夏祥心中所想和担心之事。转瞬又听到曹殊隽要和夏祥一起去找连小娘子,初听之下,她真以为连小娘子是哪家青楼的头牌,心中又是一沉。待听清连小娘子竟是好景常在的连若涵之后,她才暗中舒缓了心情。 曹姝璃此时也恢复了淡然,脸上红晕消退,虽说她对夏祥确实芳心暗许,却也恪守大家闺秀女子的美德,既落落大方又含蓄得体。 “略知一二。”曹姝璃一拢额头秀发,“说来有关连小娘子的传闻,还是作儿听来的。作儿有一姐姐,人在青楼。” 作儿款款福了一礼:“作儿也是听青楼的姐妹说起连小娘子的事情,也不知真假。” 夏祥和曹殊隽对视一眼,皆是愕然之色。青楼女子迎来送往,最是消息灵通。连若涵到底何方神圣,怎会如此神秘?难不成只能从青楼之中打听到她的来历? “她到底是哪路神仙?”曹殊隽按捺不住心中的迫切,“不管是三十三的仙女还是灵霄宫的飞天,总得有个身份不是?” “据说连小娘子是四大世家的人,姐妹们都这么传,可是作儿总觉得有误,四大世家是崔、卢、李、郑,没有连家。开始作儿也是不信,不过青楼姐妹都这么说,说是连小娘子改了姓氏。”作儿想了片刻,又说,“我并未见过连小娘子,听人说她一口纯正的官话,应是中原人氏无疑。四大世家之中,崔、卢是中原世家。” 问鼎记_第五十一章 四大世家 作儿的话,让夏祥心中一惊。 四大世家崔、卢、李、郑,是传承了近千年的超级门阀世家,自魏晋以来逐渐势大,在唐时上升到了巅峰。大唐年间,四种极为荣耀之事是“年轻有为,进士出身,编修国史,娶四姓女”,四事之中,得其一便为无上荣耀。 娶四姓女和进士出身、编修国史并列,可见四姓当年的地位之超然权势之显赫。唐高宗时的宰相薛元超富贵至极,但平生有“三恨”——一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二恨不娶五姓女,三恨不得修国史。 唐时曾有五姓七望之说,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其中李氏与崔氏各有两个郡望,所以称之为五姓七望,或五姓七家。后来太原王氏没落,只留崔、卢、李、郑四姓得以传承,故四姓在唐朝时是所有士族大家之中最有威望地位势力最广的顶级豪门。 而在大唐年间,考中进士比大夏难上十几倍有余,因大唐国力远不及大夏,故所需人才之数也不如大夏。终大唐一朝,门阀世家牢牢把持朝政,即使贵为天子的李世民也曾感叹身为皇帝也无法左右门阀士族对皇权的不恭。几大士族对李氏王朝听调不听宣,即使科举制度也未能阻止门阀士族的上升之路,毕竟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读书既费时费力又费钱,且成功者寥寥无几,门阀士族既有财力又有规矩,后代子弟比起平民百姓,起点就高了不知凡几。 唐后,五代十国,乱世纷争,崔、卢、李、郑四姓却不管朝代如何更迭,依然屹立不倒。不管谁坐天下,谁当皇上,都要倚重士族大家的势力、财力和影响力。四姓延续了千年之久,直到太祖振臂高呼,举兵起事,结束了分裂和混乱,建立了大夏。 大夏立国之初,太祖对士族大家既拉拢又提防。太祖也是出身世家,虽不是如四姓一般传承千年之久的超级世家,也是士族子弟,他对士族大家并不排斥,却也清楚士族大家令人望而生畏的凝聚力和影响力。士族大家出身的士子,品行端正、学识过人,又有良好的家教和高人一等的见识,比平民出身的士子,还是具备了先天优势。 大夏刚立国之时,周围强敌围绕,根基不稳。后为平南唐和北汉,太祖借助了士族大家的财力和兵力。投桃报李,太祖默许四姓士族大家在各自领地之上拥有除了政务和军务之外的自主权。 好在四大士族也是遵循孔孟之道,受圣贤教诲,子弟都从小读书,成人后,不参加科举也会在家族产业中谋得一个位置,很少有作奸犯科者。 太宗继位后,一是为了继续北伐,二是因兄终弟及之事,太宗即位之初,根基不稳,唯恐四大士族联手质疑他的正统,他进一步赋予四大士族经商权和婚姻自主权——太祖时,为了削弱四大士族的势力,曾颁布诏令要求四大士族不许相互通婚,只能和四大士族之外的平民联姻。只不过四大士族对此诏令置之不理,依旧维持传统,崔、卢两家通婚,李、郑两家联姻,崔氏女从不下嫁四大士族之外的士子,崔氏男也从不娶四大士族之外的娘子。其余三姓,也是一样。 四大士族在唐朝之时,以务农为主。到了大夏,开始经商。四家千年来的联姻和互为倚重,早就有了外人无法想象的默契。太宗允许四家经商,四家便在真定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约定四家之中,崔家经营商行,卢家经营马队、商队,李家经营粮食和酿酒,郑家经营茶叶、丝绸和瓷器,四家在主业之外,也可以经营别家的主业,但要分清主次。 四家攻守同盟,同进共退,从太宗朝开始一手务农一手经商,经过几十年的积累,财力和势力超越了唐时的巅峰,只有一点除外——四家在朝堂之上,并无太多子弟为官。 也正是四大世家一心务农经商,并不从政,虽财力和势力比起唐朝巅峰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实力还是差了一些。没有朝堂之上的影响 力,没有当朝大员的力挺,四大世家只是富甲一方的诸侯,而不是可以号令天下的诸王。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战乱,四家子弟众多,有才学者数不胜数,并非没有能力在朝堂为官,而是有意不出头。正是因此,大夏自臻宗后,在《劝学诗》的影响之下,无数平民子弟中了进士入了朝堂,四大世家虽然存在,却已经被人遗忘。因为数十年的科举考试之中,进士多是平民,很少有世家子弟,更没有四大世家之中的任何一人! 就连夏祥虽也知道四大世家依然存在于世,却未曾见过四大世家之中任何一家的子弟,也不再听到四大世家的有关传闻,就如四大世家销声匿迹一般。不想今日意外听到令儿说到四大世家,甚至还猜测连若涵是四大世家之人……他却是不信,且不说连若涵姓连,并非四大世家之姓,至于改姓一说,怕是以讹传讹。 连若涵的口音确实是纯正的官话,大夏自北上以后,官话是以中原地带的口音为基础,崔、卢两姓,都是中原人氏。崔姓居住在京杭运河沿岸,在河北路和京东东路交界之地。其地又是黄河下游,京杭运河和黄河交汇之处,良田万顷,沃野千里,崔姓得地理条件之便,物产丰富,衣食丰足,是四大世家之中最为富有的一家。 卢氏居住在上京以南真定以北,比起崔氏的中原腹地,偏北不少。卢氏所处之地,也是土地肥沃,依山傍水,物华天宝。 崔氏和卢氏相距最近,两家也来往最多,口音和上京口音十分相似。李氏远在西北一带,而郑氏则在黄河以南,两家远离上京,李氏口音是大唐之时的官话,郑氏口音是太祖之时的官话。若是按照令儿所说,连若涵不会是李氏或是郑氏之人。 四大世家最南的郑氏,也是居住在汴梁,四家都没有江南人氏。连若涵从长相来看,也是中原一带女子特征。 青楼之地向来是龙蛇混杂之处,有各种真假难辨道听途说的说法,也不足为奇。 夏祥沉默片刻,笑道:“作儿所说不假,连小娘子确实说一口纯正官话,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只凭一口官话还难以判断。不管她是何等身份,只要她品行过人,便可和她合作。” “夏郎君,你们要和连小娘子合作什么呀?”作儿既好奇又羡慕,还夹杂了一丝微微的嫉妒,“夏郎君都见过连小娘子了,听说连小娘子是一个绝世美人,不知道是也不是?” 曹姝璃笑道:“想必是了……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夏祥悄然一笑,曹姝璃刚才所说是《诗经》中的名句,他朝曹姝璃拱手一礼:“曹小娘子,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曹姝璃的话是说夏祥遇到一位美人,清扬婉兮,一见之下,倾心如意。夏祥则回她说,他面前的美人,婉如清扬,一见之下,愿一路相伴。 曹姝璃一脸娇羞,掩面而走,走到门口却又站住,回身说道:“春秋之时,楚王母弟鄂君子皙在河中游玩,钟鼓齐鸣。摇船者是位越人,她趁乐声刚停,便抱双桨用越语唱了一支歌,鄂君子皙听不懂,夏郎君可否听得懂?” 曹用果呵呵一笑,捻须不语,心知女儿动了情。曹殊隽和作儿面面相觑,不知曹姝璃所说何意。 夏祥一脸懵懂,愣了一愣:“鄂君子皙听不懂,我自然也是不懂。摇船者唱了一支什么歌?” 曹姝璃脸色瞬间如桃花凋谢,落寞如雪,她黯然一笑:“既然夏郎君听不懂,也不必知道摇船者唱的是什么歌了。” 眼中浓浓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随后曹姝璃毅然决然地快步离去,不再有片刻停留。 作儿恨恨地一跺脚,虽不知道曹姝璃和夏祥打的是什么哑谜,却也知道夏祥让小娘子伤心了,她瞪了夏祥一眼,快步如飞去追曹姝璃。 夏祥见曹姝璃的背影渐行渐远,眼见就要看不见之时,才长 叹一声,对着曹姝璃的背影朗声说道:“曹小娘子,我不是越人,自然听不懂越人唱的《越人歌》,却是记得一句诗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曹姝璃的身形一顿,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然站住,由于收势过快,紧跟其后的作儿险些没有撞在她身上。 “小娘子,以后不理夏郎君了,太可恶太气人,哼!”作儿为自家娘子打抱不平,虽然她并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笨得要命,连摇船者唱的什么歌都不知道,摇船者能唱什么歌?自然是摇船歌了。” “哧……”曹姝璃被作儿的话逗乐了,作儿并不懂她和夏郎君是在借诗传情,她嗔怪骂道,“作儿,不许编排夏郎君的不是,夏郎君并非不知道摇船者唱的什么歌,他只是故意使坏罢了。” “啊,他怎么使坏了?刚刚作儿明明就在他的身边,没见他对小娘子动手动脚啊。再者老爷也在,夏郎君也不敢调戏小娘子……莫非是?”作儿自以为想到了问题所在,瞪大了眼睛,“小娘子是不是背着作儿和夏郎君幽会了?夏郎君对小娘子始乱终弃了?不行,作儿要去告诉老爷和曹三郎,不能让夏郎君跑了,要让他……” 曹姝璃哭笑不得,忙拉回作儿:“作儿,你胡说什么?不许再乱说,小心我家法伺候!” 作儿吓得一缩脖子一吐舌头:“小娘子,作儿不敢了。可是,夏郎君到底怎么小娘子了?他怎么使坏了?” 曹姝璃脸上泛起一朵红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夏祥装傻,故意逗她,笑的是夏祥接受了她的心意,还回了相应的情意。只是无法和作儿说清楚,作儿不知道《越人歌》的来龙去脉,和她说也没用,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夏郎君是否还没有香囊?”曹姝璃回身遥望了一眼,已然看不到夏祥的身影,她怅然若失,却又勉强一笑,“作儿,绣一个香囊给夏郎君,绣上《越人歌》。” “小娘子教我《越人歌》,作儿一定要背下来……”作儿不傻,岂能不知自家小娘子心意,她便对《越人歌》愈加好奇了。 曹姝璃眼波流转,明媚如花:“鄂君子皙是楚国的王子,他在河中游玩时,有一位摇船的女子是越人,她为鄂君子皙唱了一首歌,可惜鄂君子皙听不懂,后来他问了别人,别人告诉他歌名叫《越人歌》,知道了女子唱的是什么后,女子已经不见了,鄂君子皙怅然良久……”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曹姝璃轻轻哼唱出《越人歌》,眼中渐有晶莹的泪光闪动。作儿也听得痴了,以手抹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多么痴情的女子,可惜她喜欢的人不知道她喜欢他。世上有多少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悲哀?小娘子,我突然好伤心……” 曹姝璃和作儿站在池塘边上,微风习习,吹动二人衣裙,飘然安逸。满池的荷花已然开到极盛,即将凋谢;假山上,爬满了蔷薇和藤蔓植物;池塘正中,多了一座巨大的假山,几乎占据了池塘三成的地方。上次萧五无意中发现了池塘水底的寒脉,金甲本想劝曹用果搬离曹府,另觅住处。奈何曹用果无钱再建新府,只好将就。金甲就出了一个主意,用一座假山压住池底寒气。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微风中已经带来了秋天的肃杀之意。 春夏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而秋冬是万物凋零的季节,人在天地之间,应顺应天时,是以自汉代起便有“秋冬行刑”的规定,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待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进行,称为秋后问斩。 秋季又是收获的季节,从收获到行刑,是一年之中事情最多的一季,故称多事之秋。 问鼎记_第五十二章 欲擒故纵 夏祥和曹殊隽回到全有客栈时,金甲和萧五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夏祥,金甲兴奋得胡子都颤抖了,冲过去一把抓住夏祥的胳膊:“夏郎君,快告诉老夫皇上为何用了药床药椅不见病情好转?” 夏祥不慌不忙,端起萧五凉好的茶水喝了一口:“你先告诉我四王爷怎么说?” “你猜。”金甲嘿嘿一笑,也不催促夏祥了,反倒故作轻松地也喝起了茶,“茶不错,只是泡的时候水过热了三分,茶老了。” “茶不老,是新茶。”萧五觉得委屈,据理力争,“应该是金甲先生的舌头老了,所以喝什么茶都觉得老。” “萧五说得对,金甲先生不只是舌头老了,手脚也老了。人老腿先老,腿老脚先凉,金甲先生一到夜间必定手脚冰凉……”夏祥淡然一笑,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金甲先生可否想到,不是水过热了三分,而是由于身体过凉才觉得茶过老?” 金甲顿时惊呆了,足足愣了半晌才猛然一拍大腿:“哎呀呀,夏郎君你真是太厉害了,老夫明白了,老夫想通了……” 曹殊隽左看看夏祥右看看金甲,又看了萧五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们在说什么?金甲先生明白什么了?” “茶不老,水也正好,为什么夏郎君入口就觉得茶水可口而老夫却认为过老了?原因就在于老夫是五旬之身而夏郎君是弱冠的身体,有法无法,有相无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同样的药床药椅,曹公用之则迅速见好,皇上用之则不见好转,并非药床药椅之错,而是因为皇上的龙体和曹公的身体体质有差别。夏郎君帮老夫出出主意……” “为圣上分忧是臣子应尽的本分。”夏祥拱手朝皇宫方向一礼,“皇上病情比起曹公更为严重几分,首要之事是要加大火力,太监、宫女烧火,他们唯恐过热让皇上不适,会被皇上呵斥责罚,必然不会让火力达到火候,要让专门的太医来烧火。其次,艾绒要加量,再次,皇上要每日使用药床就寝,要每日用药椅处理公文,如此长久以往,或许可见好转。” “和我所想一样,英雄所见略同。”金甲大喜,转身就走,“夏郎君,老夫告辞,不用送了,后会有期。” “先别走,四王爷到底怎么说的?”夏祥哑然,金甲只顾自己不管别人,还真是够义气。 “四王爷怎么说?四王爷能怎么说?”金甲哈哈一笑,在门口站定,回身冲夏祥几人做了个鬼脸,“四王爷什么都没说,只是当场摔了杯子。” “可惜了一只好杯子,是玉杯还是白瓷,又或者是建盏?”夏祥心领神会地笑了,对曹殊隽说道,“曹三郎,方便时送四王爷一只上好的杯子。” 曹殊隽眨了眨眼睛:“好好的,为何要送四王爷杯子?四王爷又不缺杯子,他什么样的杯子没有见过。” “好景常在的杯子,他没有见过。”夏祥将手中的杯子把玩几下,“由曹三郎亲手所制并加盖好景常在会徽的玉杯,必定价值连城,最主要的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此事以后再说不迟。”曹殊隽还是不知夏祥此话何意,他的心思还是落在会徽之上,玉连环和若尔究竟哪个更合连小娘子之意,他急于知道,“可以去见连小娘子了吧?” “不急,不急。”夏祥摆了摆手,反倒坐了下来,“萧五……” 萧五向前,嘻嘻一笑:“先生,我去贴榜,正好四下无人,刚刚贴上,就来了一人,他说直接贴上黑榜过于引人注目,此事不宜张扬,越是欲盖弥彰越好。” “欲盖弥彰?哈哈,应该说是欲说还休才对。此人有心了,他是否说在黑榜上面再多贴一张黄榜?” “先生太厉害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我不让他贴,他非贴不可以。我一怒之下,差点打他一顿,他才没贴。”萧五想起当时的情景,鼓起了腮帮,气呼呼地说道,“他懂什么?敢在先生的黑榜上面贴黄榜,多此一举。” “才不是多此一举,是大有必要。”萧五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门声一响,一人推门进来,径直来到夏祥面前,也不施礼,昂首而立,傲然说道,“夏郎君,虽说我对你上次当街和见王殿下对峙之举颇不以为然,不过我对科场舞弊之事更是深恶痛绝。我方才在贡院门口看到萧五在贴黑榜,一猜便知你在公告天下科场有黑幕,只是此举过于明目张胆了,黑榜贴上,若是被考子先发现还好,若被主考官先看到,一揭了事,此事便会就此过去。为伸张正义,为还天下考子 一个公正,我自作主张在黑榜之上又贴了一张黄榜,无字黄榜……” “你到底还是贴了黄榜,恁是气人。”萧五伸手抓住了来人的衣领,“我都想打你一顿了,先生,要不要打他?” “萧五,君子动口不动手,放手。”夏祥上前推开萧五之手,呵呵一笑,朝来人拱手一礼,“多谢滕兄施加援手。” 来人正是圆脸书生滕正元。 滕正元也不还礼,依然鼻孔朝天,目光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屋顶,仿佛屋顶之上有什么美景一般:“不用谢我,我也不是帮你,我只是为天下考子讨一个公道罢了。若是再有事情有需要我出面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是为了全天下的读书人,我赴汤蹈火也不会退后半步。告辞!” “先生,他明明坏了先生的大事……”萧五紧盯着滕正元的背影,如同一头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豹子。 “滕正元此举,是在帮我。”夏祥若有所思地望着滕正元洒脱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滕兄倒是性情中人,他先贴了一张无字黄榜,必然会引发许多考子的注意,让众考子以为放榜了,然后争相来看,结果是一张空榜,空榜之下却是黑榜……” “高哇,欲擒故纵,滕正元倒也有心机。”曹殊隽赞道,“如此手段用在朝堂之上,也不失高明。好了,好了,此事已了,夏郎君,快随我去见连小娘子。” “不急,还有事未了。”夏祥呵呵一笑,吩咐萧五,“去叫张兄、沈兄前来喝茶。” “还有心思喝茶?”曹殊隽只想赶紧见到连若涵,“不如去好景常在的安之居喝茶。” “曹三郎少安毋躁,说不定连小娘子会主动前来客栈和我一聚。”夏祥自得地一笑,开始动手烧火,“来,支起火炉,拿来铁壶,我们烧水泡茶迎客。” 门一响,沈包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张厚,二人都是一脸讶然,见夏祥安之若素,居然还有闲情雅致生火烧水,不由得大为困惑。 沈包以为夏祥是伤心过度,以致故作轻松,他上前安慰夏祥:“夏兄,你不必如此,落榜一事,或许只是误传。再者即便落榜,也并非是你学问不精学识不好,只是主考官有眼无珠。大不了三年之后再来考过,必定一鸣惊人。” 张厚却是嘴角轻轻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勉强一笑,轻轻一拍夏祥的肩膀:“夏兄大可不必灰心,想我三年前中了进士,却扔掉敕诰回家,你不过是不被主考官赏识罢了,三年后,你必定高中。” 张厚之话,看似是安慰夏祥,其实却在炫耀自己比夏祥才学高了不少,自得之意溢于言表。 时儿也推门进来,一脸关切之意:“夏郎君,我来帮你烧水可好?” 夏祥却摆了摆手,坦然说道:“不必,我没事,来,且看我的泡茶功夫如何?”说话间,他手腕一翻,已将铁壶提起,一股滚烫的开水注入到了茶壶之中,茶叶被冲泡翻腾,香气四溢。 转眼间,夏祥已经为每人倒了一杯热茶,他一脸笑意,先是为张厚递上一杯,又依次为沈包、曹殊隽、时儿每人倒上一杯,说道:“喝茶须趁热,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张厚摇头一笑,心想夏祥如此故弄玄虚,倒是让他更加小瞧了。张厚接茶之后,也不喝茶,目光一扫,见桌子上还备有几只茶杯,不由得问道:“为何多了几个茶杯?” “等下兴许会有客人来访。”夏祥悄然一笑,“今日,会有一场好戏。” “什么好戏?”时儿歪头问道,心里很是佩服夏祥的镇静和自信,“夏郎君,还会有什么客人到来?” “应该是一场各色人物粉墨登场的好戏,应该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客人。”夏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所以我们哪里都不要去,喝茶看戏,也是乐事。” “可是……”曹殊隽坐不住,连连搓手,“总要出去走走,总是坐着喝茶,也不是万全之策。再说小小的全有客栈,哪里会有客人来访?”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推开了,人影一闪,一人如一股清风倏忽而至。 此人一到,萧五顿时如临大敌,后退一步,浑身绷紧,目光如雷直视来人,仿佛只要来人稍有异动便要飞扑而上和来人不死不休大战一番。 来人却不是什么武夫也不是什么壮汉,而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一身白衣胜雪,一张如仙如月的玉面,一把宛如游龙的宝剑抱在胸前,来人只一露面,顷刻艳惊众人。 正是幔陀。 张厚只看了一眼就呆立 当场,他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睁得如铜钱一般又圆又大,手中的茶杯倾斜,茶水流了一身犹自不知,世间真有如此绝色女子!他心中如波浪起伏,上次在太平居一见,为何没有发现幔陀的无双风华? 是了,肯定是了,上次幔陀穿了一身黑衣,又始终低头不语,才珠玉蒙尘。此时的幔陀,白衣飘飘,恍若飞天,容颜如玉,冷艳若雪,惊为天人。 张厚也算见识过无数大家闺秀,端庄者有之,妩媚者有之,优雅者有之,傲慢而无礼者也有之,如幔陀一般者,还真是初次见到。若单就相貌而论,幔陀虽也花容月貌,却也不是天下无双,但幔陀一人却是既有端庄之貌,又有妩媚之姿,举止之间,自有优雅从容,还有傲然之态。比起豪门贵族女子不可一世的傲然,她的傲然是孤芳自赏的冷傲,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 张厚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子的风华迷住了,他生性争强好胜,越难越会激发他的征服欲,就如当初在太平居悬空题字一样,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才最无趣。 “幔陀娘子,在下张厚。”张厚上前一步,微微一笑,“上次在太平居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娘子是否还记得在下?” 幔陀却看也不看张厚一眼,当他不存在一般,径直来到夏祥面前:“夏郎君,听说你落榜了?” 夏祥点头:“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是否和我交与你的书信有关?”幔陀听说夏祥落榜的消息之后,心中大惊,忙来问个清楚,她深知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落榜意味着十年寒窗一朝失利,最少还要再等三年才有机会,爹爹生前苦读诗书的形象深入心中,她刻骨难忘。 “不对,我交你书信时,你已经考完试了。”幔陀方才情急之下不及多想,此时才想通问题所在,她是刻意等夏祥考完之后才转交了书信,是以夏祥的落榜和她全无关系,她一颗芳心落到了实处,转身就走,“落榜也好,如今官场昏暗,你不当官也是好事,至少可以独善其身。” 张厚轻轻咳嗽一声,借以掩饰被幔陀视而不见的难堪,他冷眼旁观幔陀和夏祥的互动,既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不屑。夏祥一个落榜考子,又出身平民,且不说要等三年才能再次应试,三年之后是否高中还不得而知,五十不中进士的考子也大有人在,而他张厚出身既好,又有文才,此次必定高中,不信幔陀会无视他的示好而只对夏祥有意。 若果真如此,幔陀也太没眼光了。不行,不管幔陀如何没有眼光,他一定要让幔陀知道,他比夏祥强了何止百倍,他才是人中龙凤国之栋梁。 “独善其身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兼济天下才是心中所想。”夏祥笑道,“幔陀娘子既然来了,不如就留下一起喝茶。” “喝茶?”幔陀站住,回身一扫,目光依次在几人脸上掠过,如风过水面,丝毫未加停留,最后落在了萧五脸上,停顿了一下,“和你们喝茶还不如和萧五说话。” 萧五连连摆手,后退数步:“幔陀娘子,我没话要和你说,我也不想和你说话……” 幔陀难得地笑了:“不说话也可以,走,随我去院中,我教你习武。”话一说完,转身推门出去了。 “真的?”萧五喜出望外,看向夏祥。夏祥点头默许,萧五顿时大喜,一跃而起,翻窗而出。 时儿吐了吐舌头:“萧五总喜欢翻窗出去,要是有一天他在三楼,翻窗跳下去岂不是要摔死?” 沈包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顾埋头喝茶,冷不防就冒出一句:“张兄莫非对幔陀娘子有意?” 张厚一愣,随即自信地一笑:“真让沈兄言中了,我确实相中了幔陀娘子。夏兄,你和幔陀娘子并无私情吧?” 一听此话,时儿顿时支起耳朵一脸紧张地看向了夏祥。 夏祥呵呵一笑:“张兄此言差矣,若我和幔陀娘子有私情,也是私事,和你无关。若无私情,也是私事,也和你无关。” 张厚被呛了一下,哈哈一笑:“如此说来,夏兄和我一样是对幔陀娘子有意而幔陀娘子对你无情了?哈哈。” “夏郎君可在?”在张厚的笑声中,门外又响起一个轻灵柔弱的声音,“我家连小娘子前来拜见。” 夏殊隽跳将起来,喜形于色:“连、连小娘子?”他大声回应,“在,夏郎君在,曹三郎也在,连小娘子快快请进。” 也不顾他并非此间主人,当即拉开房门迎了出去。 门外,连若涵手提裙裾正在下车。 问鼎记_第五十三章 黑幕 院中除了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外,还有一棵三人合抱的槐树,槐花如雪纷纷飘落,落在连若涵身上,她踩着踏脚凳缓缓而下,正好一朵花瓣落在她额前的一缕头发上,飘摇晃动,却并不掉落,与她如花容貌相映成趣。 夏祥快走几步,迎上前去:“连小娘子大驾光临,荣幸之极。” 连若涵淡然一笑:“不必客套,夏郎君,我有话要和你说。” 到了房间之中,分别落座,曹殊隽很想坐在连若涵身旁,却苦于没有机会,连若涵坐在上首,夏祥陪在了左侧,沈包坐在右侧,他只好悻悻地坐在了连若涵的对面。 对连若涵的到来,张厚视若无睹,他恨不得去院中和萧五一起跟幔陀习武,当然,习武只是由头,心中真正所想是要和幔陀在一起。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雀跃,留了下来,想知道夏祥所说的大戏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故弄玄虚。若说幔陀和连若涵的出现算是大戏的话,也太儿戏了。 连若涵并不喝夏祥的茶,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方才路过贡院,见门口围了许多考子在指指点点,走近一看,原来是贡院门口贴了一张无字黄榜,黄榜下面,有一张黑榜,黑榜上面有字……” 连若涵今日和肖葭有约,前往安之居时,途经贡院。见贡院门口黑压压围了一群人,不由得奇怪,明日才是放榜之日,难不成今日提前放榜?不料走近一看,赫然见一张黑榜上写着“夏祥落榜”四个大字,顿时大吃一惊。 一问才知,原来不知何人在贡院张贴黄榜之处,贴了一张无字黄榜,引得附近考子以为提前放榜,纷纷前来看个清楚,黄榜在上,却空无一人,不由得人不无端猜测。有人胆大,近前一看,黄榜之下还有一榜,揭下黄榜,赫然是黑榜。 贡院门口张贴黑榜已是让人惊叹的大事,黑榜之上“夏祥落榜”四字,更是让人无比震惊。有考子担心黑榜会引发事端,想要揭掉,却被众人阻止。若是人少之时,黑榜被人揭下扔掉,事情还不会闹大,但先贴了黄榜引来了众多考子围观,再想掩盖,已是不能。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围观的考子越来越多,达上百人之众时,终于惊动了贡院。因明日放榜,今日贡院所有人等都忙着整理试卷以及抄录名单,是以得知黑榜之事时,事情已经闹大,想要收场哪里还来得及。 当文昌举、高亥、陈封以及章则是几人匆匆赶到时,贡院的门口已经被愤怒的考子围得水泄不通,不少人高呼今年科举必有黑幕今年科场必有舞弊。也有人趁机作乱,声称若是自己落榜,不是文章不好,是没有向考官送礼之故。 一时群情沸腾,呼声如潮。 文昌举见到“夏祥落榜”四个大字之后,当即脸色一沉,其黑如墨。他再难保持从容不迫的风范,胡子都气得抖动不已,让高亥马上拿下黑榜,并严查此事到底是何人何为。高亥二话不说,上前就想揭下黑榜,却被无数考子推搡。他盛怒之下,揪住其中一名考子并打了对方一个耳光。结果此举引发众怒,众人一哄而上,将高亥打倒在地。 见形势不妙,文昌举夺路而逃,躲进了贡院,不再露面,扔下被众考子群殴的高亥于不顾。好在陈封和章则是并未见死不救,二人奋勇向前分开众人,冒死救下了高亥,将高亥架进了贡院。可怜的高亥,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还有几个鞋印,斯文扫地,不成样子。 好在高亥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并不严重。饶是如此,他也痛呼连连,气愤难平,声称要严惩凶手,并且缉拿夏祥,夏祥必定是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 连若涵因和文昌举相识之故,特意停车去贡院,和文昌举见了一面。 文昌举对黑榜之事,既气愤难平又态度无比坚决,声称此事他一定要上奏皇上,一查到底,决不容忍此等搅乱科举混淆视听之行径。连若涵想了一想,问文昌举为何会有人提前知道夏祥落榜?文昌举哑然无语。 连若涵心中大失所望,原本她敬重文昌举如长辈,不想文昌举竟是一个只凭个人喜好就徇私舞弊之人。大夏科举为防作弊,糊名和誊录有一套规范措施,不用想,文昌举是有意拿出了夏祥的试卷并将其除名,否则他无从得知哪一份试卷是夏祥所作。 连若涵既为文昌举此举感到可悲,又为夏祥大感不值,不过她再一想,张贴黑榜之人,即使不是夏祥本人,也会是夏祥身边之人,显而易见,夏祥也已提前得知自己落榜之事。此事可大可小,大,或许真可以上达天听,传到皇上耳中。小,只是一帮考子在贡院之外闹上一闹,文昌举及时阻止事态 的进一步扩大,然后事情不了了之。 自从候平磐当上宰相之后,无数反对候平磐变法的大臣或被罢官或被贬出京,现今朝堂之上候平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言九鼎,再无反对之声。此次科场舞弊之事,倒是一个极好的可以用来大做文章的机会。 连若涵告别文昌举,出了贡院,见外面的考子依然闹个没完,贡院的官差乱成一团,想要揭榜也冲不过去,急得团团转。她心中喟叹一声,文昌举如此无能,也只能是一个礼部尚书了,三王爷识人不明,怎会重用于他?虽说她还要称文昌举一声世伯,只是两家世交再好,也只是私交,面对大是大非,她必须当机立断有所取舍。 是以连若涵迅速交代了三件事情:一是让人前去安之居面见肖葭,今日会面取消。二是派人前去景王府告知见王贡院发生的事情。三是和令儿一起前往全有客栈,面见夏祥。 不想派出前去景王府的人刚刚离开,见王就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班随从,施施然出现在了贡院门口,倒让连若涵暗吃一惊,心想见王来得好快,是谁抢在她的前面知会了见王?看来,背后还另外有人也在暗中推动此事。 见王刚到,上京府的衙役也到了。 一共来了五名衙役,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巡逻衙役。为首者姓王名二意,三十岁出头,长得精明强干。王二意正好负责贡院一带的治安,接到文昌举派人送来的信,急急带人赶来。 比起贡院一帮文人出身的官差只知劝说不会动手,王二意所带的数名衙役就如狼似虎了。衙役的地位低于吏员,吏员尽管没有品级,但好赖还是官方人员,而衙役根本没有官方身份,只属于为衙门服役性质,相当于临时人员。而一名正式衙役的手下,又会带三五名白役,白役更是编外差役,衙役还有官府所发的薪俸可领,白役只为衙役服务,并不被官府所承认。但往往最脏最累最危险的差事,都由白役去做。干得好了,功劳归衙役。干得不好,黑锅自己背。 即使是衙役,薪俸也是极低,尽管大夏官员薪俸之高,是历朝之最,但大夏只是优待文人和士大夫,并不包括衙役。衙役不是士大夫阶层,有一部分甚至属于贱民,更不用说白役了。 是以衙役的收入并不依靠薪俸,而是大多来自陋规。所谓陋规,就是不好的惯例。衙役办差向当事人收取的车费驴费鞋袜费和饭费茶水钱都属于陋规,只是不准借机勒索敲诈。捕役由于案件发案没有规律可言,没有案件时就没有额外收入,所以主要从娼妓户和宰牲户收取陋规。 正是因此,衙役大多养成了一有案子就有钱可赚的陋习。即使是贡院出事,身为上京府的衙役,王二意接到案情时第一个念头同样也是大喜,今日转了一天,收入才一百文,几个人一分,吃饭都不够。贡院出了大事,少说也能捞到几贯陋规了。是以他带人兴冲冲前来,二话不说,直接冲了过去,手中锁链一抖,就套在了领头书生的脖子之上。 领头书生生得十分瘦弱,虽个子不低,却如麻秆一般,他来自江南西路的江州,就是白居易曾经任过司马的江州,名叫史三心,自认比起柳永柳三变不但更有才华也更聪明,当然,更要英俊潇洒几分。江南西路在大夏是才子辈出之地,从当朝泰斗司马饰到当朝宰相候平磐,以及司马饰的得意学生曾工,如是等等。是以史三心此次前来京城赶考,自认可以高中状元。 不料竟然出现了黑榜之事,十年寒窗不敌一纸黑幕,他激愤之下,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保护黑榜不被人揭下。贡院之人越是想要揭下黑榜,越是说明今年的大考黑幕重重,夏祥是谁他不得而知,也不关心,他只是知道夏祥落榜肯定是被人有意拿下,有了第一个夏祥,后面还会有无数个夏祥,也许他也在其中。 他不出头为自己为天下考子据理力争,就白读了十年圣贤书。 史三心正慷慨激昂地号召一众考子保护黑榜不被人揭下,却没料到被人迎头锁上了锁链,感觉脖子一凉,肩膀一疼,愣了一愣,低头一看,竟是被拿下了。想他虽是平民百姓出身,却身世清白,祖辈世代务农,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事,不想进京赶考也能被人锁了脖子,脑子一热,血往上涌,抓起脖子上的锁链用力一送,然后再向前一扬,锁链飞了回去,哗啦一声,套在了王二意的头上。 “嘿……”王二意又气又好笑,他当差多年,还是第一次被犯人锁住,顿时乐了,“吆喝,行呀,有胆有识,敢锁官差,今天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二意欺身向前,双手抓住史三心的 肩膀,用力朝下一拉,同时右腿上提,膝盖就和史三心的鼻子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史三心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和擅长街头斗殴打架的王二意相比,打斗经验还是差了太多。他只觉鼻子又酸又痛,顿时失去了反抗之力,双手捂脸蹲在地上,血流满面。 王二意还不解气,将锁链锁在了史三心脖子之上后,又一脚将史三心踹倒在地,如牵狗一样拖着史三心就走,骂骂咧咧地说道:“敢和老子动手,官爷今天就让你知道叫什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二意此举顿时震住了所有的考子,众人面面相觑,再也不敢动弹半分,都被吓住了。书生就是书生,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见自己只一出手就控制了整个局面,王二意更得意了,不管躺在地上打滚的史三心有多痛苦,继续拖着史三心绕圈,一脸无赖嘴脸:“各位都是读圣贤书的文人,我等贱民不能相比,不过贱民贱命一条,最不怕的就是以命换命。怎么着,谁要是不服就放马过来,你打死我,算你有本事。我打死你,你也别叫屈。” 史三心被勒住脖子,在地上翻滚不停,喘不过气,又被锁链划破皮肉,剧痛难忍,偏偏又叫不出声来。众考子见状,没有一人敢上前出手相救,都被王二意的无赖嚣张当场震惊了。 “还愣着干什么,白养你们了,该出力的时候不出力,等着回家吃狗屁?”王二意冲手下几个衙役和白役怒吼一声,“让你们是看热闹来了?还不赶紧给爷干活去?” 王二意一声令下,他手下的几人一拥而上,分开呆若木鸡的一众考子,郭小二跑得最快,来到黑榜之前,伸手就要揭下黑榜。不料手刚一伸出,“啪”的一声鞭响,手上凭空多了一条鞭印。 郭小二痛得大叫:“谁敢打官爷?反了你了,赶紧跪下给官爷……” 话未说完,“啪”的又一声鞭响,郭小二的脸上又挨了一鞭子,这一下他暴怒了,伸手拔出腰间配刀,回身就朝挥鞭之人拼命。 还没迈出两步,忽然有两人从旁边杀出,二人均是普通衣着,看不出来历,却各自配刀,面目冷峻,右边一人也不说话,抽出腰间配刀,一刀挥出,刀光从郭小二的右手之上一闪而过。 郭小二只觉右手一凉,手中配刀“哐当”掉落地上,他低头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感觉到疼痛从手上传来,右手被人齐腕斩断! 郭小二万分惊恐,来不及痛呼出声,又感觉左腿一凉,身子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左脚也被左边之人一刀斩下。 人一倒地,郭小二便大声呼痛:“啊,啊,痛死我了!”才喊了两声,双眼一闭就晕死过去了。 郭小二不过是一个白役,平常鱼肉百姓欺男霸女,也只是小打小闹,并未见过什么大世面。毕竟上京是京城,天子脚下,卧虎藏龙之地,他连一个小虾米都算不上。以为今日前来贡院维持治安,也和往常一样,只管吓唬几下就会让书呆子们乖乖听话,却不承想,竟被人一招之间斩断手脚。 郭小二昏倒在地,众人吓得一声惊呼,作鸟兽散。王二意手一松,手中的锁链就掉落地上,史三心得此机会,忙甩掉锁链,从地上爬起,二话不说,一头就撞在了王二意的肚子之上。 险些没被王二意的锁链勒死,史三心又惊又恐又怒,方才郭小二被斩了手脚,他人在地上没有看清,一头撞倒王二意之后,眼睛的余光一扫,才发现倒在地上的郭小二,吓得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王二意猝不及防被史三心一头撞倒,也顾不上肚子生疼和还手,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了郭小二片刻,猛然跳了起来,拔出腰刀狂吼一声,朝挥鞭之人冲去:“爷和你拼了!” 郭小二是王二意的妻弟,原本在史家胡同卖水果,后来王二意得势后,就收他当了白役,虽辛苦一些,好歹也可以跟着王二意吃香的喝辣的,多收一些陋规,日子总比卖水果强了不少。不想才好了两年,今日就断了一手一脚,成了残废以后别说再当白役了,连卖水果都卖不了了。 王二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尽管他也猜到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脸冷傲挥鞭打人之人,必定是王孙贵族,只是妻弟被斩了一手一脚,舍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顾不了许多了,他持刀在手,如脱弦之箭,一刀就朝马上之人刺去。 马上之人一脸冷笑,手中鞭子一挥,在空中甩过了一个鞭花,“啪”的一声,鞭子准确无误地击在王二意的脸上。他双眼微微一眯,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杀意:“杀了……” 问鼎记_第五十四章 一波三折 话一说完,方才斩断郭小二右手的黑衣人后发先至,从王二意身后一刀砍出,刀光一闪,王二意人头落地。身子却收势不住,兀自朝前奔跑了几步,倒在马蹄之下。 人头落地,血流满地,王二意的人头翻滚出几丈之远,滚到了史三心脚下。 黑衣人抽刀在王二意尸身之上擦了擦血迹,竖刀在胸前,厉声说道:“上京府衙役意欲图谋不轨,行刺见王殿下,被当场诛杀!” 见王夏存先厌恶地掸了掸衣袖:“行刺本王,死有余辜。来人,赶紧拖到一边,省得脏了我的马蹄。”他一提缰绳,向前几步避开王二意的尸身,下马来到史三心面前,脸色和善,软言安慰,“科举公正科场清明,事关朝廷大体,本王为皇上分忧为苍生立命,来,你有何冤屈尽管向本王说出,本王为你做主。” 史三心本来已经被王二意的人头吓得一动都不敢动,见王殿下如此礼贤下士,他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慌忙起身,朝见王深鞠一礼:“学生见过见王殿下。今年的大比,怕是有舞弊之嫌。明日才会放榜,今日便贴出了‘夏祥落榜’的黑榜。试问数千名落榜考子,为何会有人提前得知夏祥落榜?其中必有蹊跷,还望见王殿下为天下学子主持公道,还大夏科场一片清风明月。” “好。”见王夏存先弯腰为史三心拍打身上的尘土,亲民爱民的形象令周围考子人人动容,他转身对侍卫说道,“传令,保护好黑榜,不管是谁想要揭下,一律不许。” “是!” 数名侍卫齐声回应,声势惊人。 “见王殿下英明。”史三心从惊恐之中恢复过来,感动之余,愿为见王殿下肝脑涂地的报恩之心涌动,他冲周围考子做了一个罗圈揖,“今日幸亏见王殿下主持公道,救在下一命。各位同窗同年,在下在此立誓,自今以后,唯见王殿下马首是瞻。” 夏存先暗暗心喜,史三心如此懂事,当众大表忠心,是个人才,可堪大用。 史三心话一说完,周围考子鸦雀无声,并无一声回应,让他一时尴尬。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唯见王殿下马首是瞻!” 随后在场的考子都纷纷响应,一时声音此起彼伏,在贡院上空回荡盘旋。 “唯见王殿下马首是瞻!” 连若涵微微摇头,夏存先如此急切地笼络人心,手法还是太直白太浅陋了一些,比起深不可测的三王爷,还远远不如呀。 “娘子,何时动身去见夏郎君?”令儿见连若涵迟迟不走,以为她忘了此事,故提醒一下。 “现在倒不用急了。”连若涵嘴角微露浅浅笑意,刚刚见到夏祥落榜的黑榜之时,她想急于见到夏祥,是想告知夏祥此事,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夏祥不但已经知道了此事,显然在背后开始了还手,见王是不是夏祥请来她不得而知,却很清楚,见王的出现并非偶然,背后必定有人推动。是以她倒想看看,还会有什么重要人物出场。 连若涵并不知道的是,和贡院一街之隔有一个茶肆,茶肆的二楼之上,有二人相对而坐,一边喝茶,一边俯视贡院门口的大戏。 “见王还是鲁莽了一些……”坐在上首之人年约四旬,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着深色员外衫,方脸浓眉大眼,方正而有威仪,他微微摇头,“嚣张、杀人、笼络人心,如此轻率和冲动,怎能成就大事?” 坐在下首之人手拿一把折扇,打开又合上,轻轻一笑:“宋兄过虑了,见王殿下并非大才,虽有成大事之心,却无成大事之机遇。” “黑榜之事,真是夏祥所为?”上首之人微微一笑,揭过见王的话题不提,“这个夏祥,还真有几分手腕。不过若不是你我在背后推动,他的黑榜之计,恐怕也只会是一场闹剧,最终会不了了之。” 李鼎善哈哈一笑:“宋兄真当夏祥只会贴一张黑榜了事?他必定还有后手。以我对他的了解,黑榜只是开始,后面还会有事情发生。” 坐在上首之人,正是刚由户部侍郎转任工部侍郎的宋超度。 宋超度目光淡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的局势:“夏祥初来京城,立足未稳,根基尚浅,他还能有什么后手?除了见王之外,李兄还有什么后着?” 李鼎善捏起一粒瓜子放在嘴里,愣了愣神,笑了:“夏祥此时在京城的人脉,怕是连你我都不太清楚究竟有多广。好吧,暂且不说他的安排,我除了告知了景王之外,还和陈封商议了一番。” “有了陈侍郎作为内应,事情会好办许多。”宋超 度点了点头,“不过不得不说,张贴黑榜一事是一着妙棋,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想要从容收场怕是不能了。三王爷有苦难言,却又不便直接出面,礼部和贡院又不归他管辖。只是依三王爷的性子,断不会坐以待毙,必定还会想方设法掩盖此事。而掩盖此事首先要揭掉黑榜,若是见王非要赖着不走,守到明天放榜之时,怕是满城风雨无人不知了。” 见王不走,非要护榜,谁敢揭下?明日放榜之时,若是黑榜还在,必是轰动整个京城的大事,不只会引发无数考子的不满,还会成为街谈巷议的头等大事。 李鼎善沉吟片刻:“三王爷是不掌管礼部和贡院的,可是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一向和三王爷交好……” “为了一张黑榜,三王爷会不惜调动禁军?”宋超度微一惊愕,随即点头认可了李鼎善的推测,“李兄所言大有道理,黑榜一事,可大可小,既然惊动了见王,见王又杀了人,禁军出动,也在情理之中了。” “果然来了……”李鼎善蓦然起身,朝窗外远处一指,“来得好快,三王爷坐不住了。” 顺着李鼎善手指的方向,来了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队伍清一色盔甲长枪,甲新枪亮,步伐整齐,杀气腾腾,头戴形如斗笠顶上红缨的范阳帽,跟随在一人身后。 为首之人,骑一匹白马,也是一身盔甲,腰间佩剑,随着马的走动,身上的盔甲叮当作响,威风凛凛,又因他生得面相白净,剑眉星目,年约四旬,颔下短须,当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儒将。 “叶时胜?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都来了。”在车中的连若涵见居然惊动了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一愣过后又悄然笑了,“三王爷过于性急了一些,不过……事情越是难以收场越是说明夏祥落榜的背后,必有蹊跷。文昌举文公想要逃过此劫,怕是很难了。这个夏祥也真是一个人物,才一个小小的落榜,就搅动了四方风云,若是他真的进入了朝堂之上,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令儿并不认识叶时胜,不解地问道:“娘子,殿前都指挥使是什么大官?” “殿前都指挥使是殿前司属下骑兵官员,卫戍皇宫和京城。” “哦,明白了,好比上京府掌管上京的政务和治安,殿前司掌管保卫皇宫和京城的禁军。”令儿点了点头,微微惊讶,“啊,怎么就惊动了禁军?” “叶时胜一向和三王爷交好。”连若涵眉头微锁,轻轻放下车帘,“三王爷没有调动上京府的捕快而是出动了殿前司的禁军,可见付擢不好相与,并不对三王爷言听计从。” “娘子,见王会不会怕叶时胜?”令儿歪头看向连若涵,似小鸟睇人,灵动乖巧,“要是论武功,见王铁定打不过叶时胜。” “见王殿下怕过谁?”连若涵目光微微一闪,“只不过见王殿下怕是在叶时胜面前讨不了好……看,好戏上演了。” 叶时胜昂然来到见王面前,并不下马,傲然朝皇宫方向拱手一礼:“见王殿下,下官有公务在身,不便下马见礼,还望见王殿下见谅。” 夏存先也没想到叶时胜竟然现身,心中微微一惊,心知是三王爷在背后出手了,他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马,淡淡地说道:“殿帅不必多礼。殿帅来此,有何贵干?” 叶时胜也不说话,右手一挥,身后禁军兵分两路,将围在黑榜周围的考子分开,随后禁军分站两列,形成了一个通道。 史三心见黑榜被禁军围住,情急之下,想要上前保护。两列禁军同时大喝一声,手中长枪向前一送,交叉横亘,形成了一道枪林,他不敢再前进半步。 “殿帅这是何意?”夏存先脸色一沉,叶时胜非但对他不恭,而且还先声夺人,直接接管了黑榜,他就忍无可忍了,“怎么,本王在此,你还敢撒野不成?” “不敢!下官不敢!”嘴上说不敢,神态和姿态却没有半点恭敬之意,叶时胜寸步不让,“下官奉命接管贡院,保护文尚书诸位安危,若是得罪了见王殿下,也是公务在身、照顾不及之故,既非撒野,也不是失职。” “好一张伶牙俐齿,瓦舍勾栏才是殿帅的用武之地。”夏存先冷笑连连,叶时胜拿出皇命压他,让他有苦难言,毕竟禁军事关皇上安危,禁军动向,不必向任何人汇报,即使他贵为王爷也是无权过问。 “承蒙见王殿下夸奖,下官不才,只是一介武夫,要论说书,还真是不如先祖。”叶时胜不卑不亢,脸上丝毫不见愠怒之色,并不因夏存先嘲笑他的先祖是说书艺人而恼怒。 叶时胜出身贱民,祖父辈是说书艺人,父辈参军入伍之后,累积军功,得以脱离贱籍。他出生之时,便是爹爹在漠北争战之际,因爹爹打仗时常获胜,故名叶时胜。 叶时胜自小在军营长大,和其他在军营长大的孩童有所不同的是,他习武之余,喜好读书,既读兵法,又读诗赋,再加上他从小便长得白净文弱,被人戏称为玉面将军。 后来叶时胜参加武举,并一举夺了武状元,名震一时。大夏的武举和科举一样,分为解试、省试和殿试,三年一比,既考武艺,又考策论,文武并重。武艺以考弓马为主,弓马分为两场,先“步射”,后“马射”,由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具体承办。弓马合格,则参加文章考试,先考策问,后考《武经七书》。是以可以考中武状元者,绝非寻常之人。 因太祖是以殿前都点检之职夺了大夏天下,即位不久,就废除了殿前都点检职位,将权力分散给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等官,都指挥使掌步骑,都虞候掌诸班直。殿前都指使挥是皇上亲信之人,通常会由节都使兼任,而叶时胜累迁至殿前都指挥使以来,掌管殿前司已有五年之久,可见皇上对他的信任已然不减。 叶时胜为人清廉不说,还一向不近人情,在朝堂之上向来特立独行,从不拉帮结派,也不奉迎权贵,只忠于皇上,倒也博得了一个清名。正是因此,不管是当朝宰相候平磐还是几位位高权重的王爷,都对叶时胜存了三分敬畏之心。 也是因为叶时胜掌管京城卫戍一应事宜,又负责皇宫安全,是拱卫皇上的最近武将,虽官级不高,却是非同小可的一个关键位置。 见叶时胜油盐不进,夏存先也是没有法子,却又不能退让,眼下如此大好的机会如果错失,就太可惜了。他冷哼一声,一提缰绳,马前蹄扬起,在空中踢腾几下,落地之后,直朝通道冲去。先下手为强,不管怎样,不能让叶时胜揭榜。 不料马啼才一落地,还没有向前迈几步,叶时胜人影一闪,竟飞身下马,挡在了夏存先面前,他轻缓右臂,也不见有多用力,一拉缰绳,马悲鸣一声,如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再也前进不了半步。 “你!”夏存先勃然大怒,敢拦他去路的人放眼京城,屈指可数。他扬手一鞭抽在了叶时胜的手上,“放手!” 叶时胜却不为所动,手上被抽出了深深的血印,看也不看一眼,更不放手,死死地抓住缰绳,神情凛然,声音平稳而没有起伏:“为了殿下安全起见,恕下官不能放手。” 夏存先“呛”的一声拔出佩剑,剑指叶时胜鼻尖:“信不信本王一剑杀了你?” 叶时胜不避不让,目不斜视,仿佛眼前递进半尺就可以取他性命的宝剑不存在一般:“王爷要杀下官,下官唯有一死报国而已,绝无怨言。下官职责所在,奉命保护贡院,维护明日放榜秩序,放手则是失职,下官宁死也不会失职。” “你……”夏存先被叶时胜一番夹枪带棍的话呛得哑口无言,他若是一剑杀了叶时胜,不一定会惹下什么滔天大祸,虽说身为王爷之尊,不用以命抵命,但少说也要被削了爵位流放外地,要是流放三千里之外的岭南或海南,怕是有去无回了。 即使是父王出面求情,也架不住朝中群情如潮,有多少御史早就对他不满,轮番上书皇上,说不得连父王也会受到牵连。他虽嚣张,却也知道几分进退。只是此时被叶时胜逼得进不得退不得,实在是拉不下面子下不了马。 本想前来将事情闹大,好让躲在背后的三王爷不好消化科场舞弊之事,不想三王爷棋高一着,请动了叶时胜出面。动武的话,打不过;动文的话,对方又水火不浸。夏存先急火攻心,心中大骂李鼎善为何非要让他出面,早先直接让父王出面该有多好。 他当然不知道李鼎善和父王让他出面,正是看重他的年轻气盛和名声在外的狂妄嚣张,年轻气盛,有失礼过分之举,可以以年少轻狂应对。狂妄嚣张,有出格之举,也可以以轻浮搪塞。年轻气盛和狂妄嚣张,是他可以保身的两大利器。 抬头一看,夏存先更是火冒三丈。文昌举在高亥、陈封等人的簇拥下,从贡院出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来到黑榜面前。文昌举手放在黑榜之上,却并不揭下,有意回身朝周围众人点头一笑,笑容中有说不出来的得意:“贡院圣地,岂容尔等胡闹?待本官查明此事是何人所为,定当禀报皇上,不但永不录用,还要追查他煽众闹事、搅乱科场、围攻贡院的罪名。哼哼,少说也要流放三千里……” 问鼎记_第五十五章 庆王 夏存先气得七窍生烟,此时想要下马前去阻止文昌举已然来不及,只得在心中暗骂:“好一个缩头乌龟文老儿,此时才敢出来,真是一个窝囊废。可惜了可惜,今日前来,功败垂成,回去后,怕是又被父王骂上一通了。被父王骂上几句倒没什么,只是便宜了三王叔,实在可恨之极。想必此时三王叔正在暗中得意,一边庆祝他棋高一着,一边嘲笑本王无能,真是气煞我也。” 夏存先被叶时胜阻止,史三心等一众考子更是不敢向前一步,众人面对衙役之时就没有了还手之力,更何况现在是盔明甲亮杀意腾腾的禁军,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了头。 见此情景,文昌举更是气势大盛,手在黑榜之上,嘴角流露出轻蔑的笑意,就要用力撕下……众人眼中失望、失落和无奈,仿佛黑榜寄托了他们十年寒窗的希望,一旦被撕下,意味着前功尽弃,或许从此再难有出头之日,再万一今日之事被追究下来,就算中了进士也有可能被革除功名。 如此一想,不少人灰心丧气,几近绝望。 文昌举虽不敢肯定今日之事夏祥是幕后黑手,却也清楚夏祥和此事必然有摆脱不了的干系,他也是奇怪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夏祥从何得知他落榜的消息?不过不管夏祥是从何得知消息已经无关紧要,等他揭下黑榜,面呈皇上,在御前告夏祥一状,夏祥还想得中进士步入仕途?怕是连小命都丢了。张贴黑榜,围攻贡院,煽众闹事,几个罪名压在夏祥身上,夏祥岂有不死之理? 夏祥呀夏祥,别怪本官刻意打压你,实在是你的所作所为太不讨本官欢心,而且三王爷特意要你落榜,怪只怪你是李鼎善的学生,怨只怨李鼎善不识时务。三王爷有心放他一马,他非但不向三王爷投诚,还暗中和三王爷做对,三王爷只拿下他学生的功名不取他性命,也算是大度了。 文昌举心中微有怜悯之意,夏祥确实才学过人,文章锦绣,奈何生不逢时,就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了。好在夏祥的文章虽没有成就夏祥,却可以成就蔡北,夏祥就算一死,也是死而无憾了。 文昌举心中的怜悯之意一闪而过,随即便心硬如铁,如今局势未定,早晚因为皇位之争,会有一场血雨腥风,容不得半点犹豫,和无数被贬出京的二品三品大员相比,夏祥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草芥罢了。草芥还想翻天?休想。让你生便生,让你死便死,认命罢! 文昌举手抓住了黑榜边缘,冷冷看了一眼黑榜上面歪歪扭扭的“夏祥落榜”四个大字,落榜不认命,丢了性命就认命了?真是可悲之极,他右手轻轻一动,便将黑榜扯下了一角。 “嗖……” 一股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陡然而起,不等文昌举有所反应,“叮”的一声响,一枝火箭突如其来钉在了黑榜之上。黑榜是用宣纸所成,遇火即燃,转眼间烧了个干干净净。 “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一人,玉面锦衣,风度翩翩,腰间佩剑,手中持弓,人如虎马如龙,策马来到夏存先身前,先是打量了叶时胜一眼,对夏存先笑道:“见王殿下好大的威风,敢让殿帅为你牵马,了得,了得。” 文昌举吓得脸色惨白,背靠墙上,险些没有坐在地上,幸亏陈封和高亥扶起,他惊魂未定,头上落了几片纸灰,无比狼狈。 “谁如此狗胆包天,敢射……”话说一半,文昌举一脸惊恐地闭上了嘴巴。墙上之箭没入墙中一寸有余,可见力度之大着实惊人,当然,他并非是因箭的力度而不敢再多说一句,而是箭头箭身犹如一条巨蟒精美无比镀金镶银的火箭,显然是皇家专用。 再一看来人,文昌举虽然背靠着墙,又有陈封和高亥搀扶,却还是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赫然是四王爷庆王殿下。 夏存先一见是四王爷驾到,不敢怠慢,忙翻身下马,拱手一礼:“王叔不要折煞侄儿,在王叔面前,我不是见王,只是王侄。” 叶时胜心中一惊 ,忙躬身施礼:“下官见过庆王殿下。” 夏存先被封为见王,和庆王平级,不过按照辈分来说,他是侄辈,不能乱了辈分,更何况方才庆王的一箭,弓如霹雳弦惊,帮他解围了不说,还让文昌举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解气,实在解气。 “王侄不必多礼,呵呵。”庆王下马扶起夏存先,漫不经心地看了叶时胜一眼,“下官?殿帅不归本王节制,不必在本王面前自称下官,本王不是你的上司。” 此言一出,夏存先心中大慰,以前从未觉得四王叔如此有趣,今日才知王叔不愧是王叔,方才一箭射中黑榜已是惊人之举,此时又有惊人之语,让他无比佩服。 都说庆王醉心于书画和佛道之学,不问世事,原来庆王说话绵里藏针,极有机锋,夏存先平素和庆王来往不多,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几次,是以对庆王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的成见之中。今日之事,让他对庆王刮目相看。 被庆王敲打,叶时胜脸色不变,若无其事地说道:“是,庆王殿下。”语气虽是恭敬,神态却傲然十足。 若是夏存先,又会被叶时胜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样子气得跳脚,庆王却淡淡一笑,摆了摆手:“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 叶时胜却是不走,傲然地说道:“下官有军务在身……” “行了……”庆王轻轻推开叶时胜,大步向前,“你的军务已经被本王一箭烧毁了,再留下来也是毫无用处,何必再浪费时间?赶紧回去复命,就说黑榜被本王一箭射中,毁尸灭迹,现在只剩下纸灰,不对,灰飞烟灭了。” 庆王说得如此直白,叶时胜却是一脸迷惑:“殿下所说,下官并不明白。下官奉命前来,只为保护贡院和文尚书诸位安危……” 文昌举一屁股坐到地上之后,片刻又清醒过来,顾不上扶正头上的官帽,忙不迭推开众人来到庆王面前。还没有来得及向庆王施礼,庆王却拱手一礼:“文公受惊了,本王向你赔罪。” 文昌举素闻庆王礼贤下士,为人谦和,不曾想以堂堂的王爷之尊竟先向他作礼,他心中既得受用又无比得意,拱手正要回礼,庆王却又说话了。 “贡院出了如此大事,文公请动了见王,请来了上京府衙役,还惊动了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好大的排场,为何没有向本王禀报一声?”庆王笑容可掬,还敲了敲额头,“让本王想想,本王年纪大了,记事记不太清了,礼部和贡院应该是归本王管辖,不记得皇上收回成命。文公,皇上是不是已经收回成命而本王忘了?” 一听此话,文昌举瞬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庆王殿下,都是下官失职,都怪下官失察,请庆王殿下治罪!” “下官?王侄,文公在本王面前自称下官,不算逾制僭越吧?”庆王回身问见王,他脸上笑容不减,和善如春风从容若秋月。 “王叔管辖礼部,文尚书正是王叔的下官,正合礼仪。不过王叔说文尚书没有向王叔禀报此事,王叔又是怎么知道贡院出事了?”夏存先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文昌举几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魅笑意,“文尚书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大好了,方才本王来此,他假装没有看见,连和本王见礼都不愿意,再这样下去,文尚书可以致仕了。” 文昌举被两位王爷夹击,话都说不利索了:“下官、下官……” “本王只是打猎归来,无意中路经此地。”庆王双手扶起文昌举,又为文昌举拍打膝盖上的尘土,“文公年纪大了,不必多礼。究竟出了何事,还望文公为本王解惑。” 打猎?王叔真会说笑,夏存先心中暗笑,王叔每次打猎,至少也要带数十名随从,且会是从西城门出城,一路向西山而去,和贡院的方向正好相反。 一抬头,夏存先见史三心站立一旁,态度谦恭,心中一动,招呼史三心过来,为庆王介绍:“王叔,此人名叫史三心,是今年大比的考子,为人正直敢言,方才他振臂一呼,响应者云 集。” 史三心诚惶诚恐向庆王跪拜:“学生史三心拜见庆王殿下。” 庆王温婉一笑,亲手扶起史三心:“免礼,免礼。史三心?是哪三心?” “一心忠君,一心报国,一心为民,是为三心。”史三心心中无比激动,今日虽然差点丢了性命,却因祸得福,非但结识了见王,还见到了庆王。试问天下考子,谁会有他如此大幸?他坚信必定是祖上积德才会得今日之福。 “不好,不好。”庆王摇头一笑,微一沉吟,“忠君报国为民,本是一心,为何要分为三心?” 史三心闻弦歌而知雅意,纳头再拜:“史一心多谢王爷赐名。” 周围考子纷纷难捺心中激荡之意,方才见王的傲然和嚣张,众人不敢靠近,虽说见王有意笼络人心,却还是让众人有疏远之感。庆王则大不相同,庆王为人和善,平易近人,犹如同窗友人而非高高在上的王爷。为史三心起名之举,更是让无数考子认定,庆王才是值得追随的明主。 也不是谁带头,遥遥向庆王叉手一礼:“学生见过庆王殿下。” “学生见过庆王殿下!” “草民见过庆王殿下!” 一时之间,拜见庆王的声音此起彼伏,庆王虽不一一回应,却也拱手朝众人示意,脸上笑容灿然如明净的天空。随后,庆王和见王一起,在文昌举的带领下,进了贡院。 叶时胜一人呆立在贡院外面,见众考子虽然还未散去,却已经三五成群分散开来。墙上的黑榜已然成灰,庆王的箭却还在上面。他忽然发现,不知道是该继续留下来还是该一走了之。 一场闹剧就此才算收场。 茶肆中,李鼎善和宋超度对视一眼,二人都是一脸惊愕。 “想不到庆王还有如此手段。”李鼎善自认还算了解庆王为人,今日庆王的所作所为让他大开眼界的同时,又心中大有疑惑,“宋兄,莫非是你向庆王禀报了此事?” “怎会是我?”宋超度摇头,目露不解之色,“想必不是见王,也不会是文昌举,那么到底是何人请动了庆王出面?难道是夏祥?不会,夏祥并不认识庆王,也进不了庆王府半步。” 李鼎善沉思良久,忽然拍案叫好:“还真是夏祥的妙招,哈哈,夏祥此举,是神来之笔。” “李兄从何断定是夏祥的妙招?”宋超度被李鼎善的轻狂逗乐了,“虽说夏祥是你的爱徒,你也不必如此高看他。” “呵呵,宋兄有所不知,此事必是夏祥的手笔。从黑榜到庆王,是一条非常明晰的线,不过,中间似乎还有所欠缺,缺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李鼎善细细一想,释然而笑,“此事,多半落在了曹用果身上。” “此话怎讲?”宋超度对夏祥所知不多,虽和李鼎善认识多年,却还是不太相信夏祥一介布衣可以调动各方势力。 李鼎善却并不解答,而是淡淡一笑:“不如等宋兄见到了夏祥,再当面向他问个清楚。” “先生,王爷请你即刻回府。” 一人从李鼎善身后的屏风之中出现,朝李鼎善躬身弯腰:“高见元和燕豪,正朝贡院赶来。” “知道了。”李鼎善回身冲来人说道,“备车,我和宋侍郎一起去王府。” “是。”董四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董四和董七娘从真定返回上京后,稍事休养便已然无事。因谢间化伤重未好,暂时由他负责保护李鼎善。 楼下,一身男子打扮的董七娘紧盯着不远处的马上二人,眼中流露出恨意和杀气。 策马前来贡院的二人,正是高见元和燕豪。 高见元也就算了,燕豪可是险些将二人杀死,若没有谢间化相助,二人此时已经葬身真定了。董四悄然一拉董七娘衣袖,小声说道:“七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误了李先生的大事。” “我不是君子,我是娘子。”董七娘冷哼一声,“燕豪,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还要将你碎尸万段。” 问鼎记_第五十六章 乱中取利 连若涵目睹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不过她并没有发现李鼎善和宋超度,也不知道董四和董七娘也在附近,却是看到了高见元和燕豪的出现。 高见元和燕豪二人现身后,连若涵就离开了贡院,来到了客栈。 听到连若涵所讲的事情经过,夏祥眯着眼睛笑而不语。张厚和沈包、曹殊隽都听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只是张贴了一纸黑榜,写了“夏祥落榜”四个大字,就引发如此重大事件,还惊动了见王、殿前都指使挥和庆王,事情真的是闹大了。 可问题是,见王、殿前都指挥使和庆王从何得知此事,又为何而来?张厚和沈包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心底生发了一丝寒意,夏祥在贴榜之前,是否早就料到此事会风云激荡,引起各方关注?果真如此的话,夏祥还真是了得。 “庆王管辖礼部,是以庆王过问此事,在情理之中,也合规矩。见王为何也横插一手?还有,科举本是礼部之事,考子聚众闹事,也是上京府职责管辖所在,关殿前司何事?乱了,真是乱套了。”曹殊隽本来还沉浸在连若涵到来的兴奋之中,本想急于拿出玉连环和若尔让连小娘子挑选,听了连若涵所说的贡院门口发生之事,他完全被事情一波三折的变故吸引了。 “乱中才能取利,见王虽不管辖礼部,但科场出了舞弊案,他身为王爷,不管是为皇上分忧,还是为考子讨还公道,只要出面总会有正当理由。”张厚迅速分析了各色人等粉墨登场的目的,背起双手,在房间中走动几步,“庆王比见王晚了一步,可见是有人早早就通知了见王。当然,也不排除庆王故意拖延到合适的时候才现身。上京府衙役就不必提了,即使是付擢付少尹前来,在两位王爷和一位殿帅面前,也讨不了好去。更何况,付少尹巴不得假装不知道此事。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叶殿帅,应该是听命于三王爷,他的出现相当于三王爷出现。” “景星庆云四位王爷,虽只有庆王一人露面,却有景王、庆王和星王三位王爷介入其中,唯独五王爷云王不见其人也不闻其声,难不成五王爷真的置身事外了?”沈包揉了揉额头,无比仰慕地看向夏祥,“夏兄一出手,就搅动了京城风云,你现在还只是一介布衣,他日真的步入了朝堂,指不定会席卷多大的风云。现今朝堂之上,候相一手遮天,排除异己,打压忠良,也该有人挺身而出,还朝堂一片清明了。” “哧……”张厚忍不住讥笑出声,“沈兄真会说笑,夏兄现今前途未知,连功名都没有,怎能为官?就算此次侥幸得以高中进士,吏部授官,顶多是七品,想和一品大员的候平磐过招,哪里有半分胜算?被候平磐贬谪出京的二品三品大员,你还数得过来吗?” “哈哈,承蒙二位抬爱,夏某哪里敢和候相相提并论?”夏祥哈哈一笑,为连若涵续了茶水,“连小娘子,且听听你的高见,叶殿帅是为三王爷前来吗?” 连若涵端起茶水,举到嘴边又放了回去,一双美目若有所思:“我有几件事情不明,还请夏郎君一一赐教。我路过贡院见到黑榜之时,便派人去景王府请见王,不想派出的人前脚才走,见王后脚就到了,可见早就有人知会了见王,此人是否是你?” 夏祥在张厚、沈包、曹殊隽三人疑问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他也疑惑是谁知会了见王,见王第一个出现,说明见王比后面几人知道得都要早上一些。 虽说夏祥也很清楚连若涵所说的事情经过之中,必然有主有次,也有故意疏漏的部分,但大体不差。庆王是他请金甲前去禀报,是以庆王的出现他并不惊讶,可见王是因何而来? 不过不管见王是受何人所托而来,此人是在帮他。见王断然不会因他的落榜而和文昌举为敌,也不会闲着无事来贡院门口闹事,更不会从黑榜事件之中发现可以大做文章的契机,然后主动出击好乱中取利,见王并无此等头脑。由此可以断定,必定有人在幕后配合他的张榜,有意将事情闹大。 那么此人到底是谁? “不是我。”夏祥摇头,“我也正疑惑此事。” “连小娘子,先不管是谁请动了见王。我且问你,你派人去请见王前来,是想帮夏兄不成?”沈包嘻嘻一笑,眼神中多了戏谑之意,“不知连小娘子是否婚配?” 连若涵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说道:“小女子尚未婚配,不过……我派人去请见王,并非是为了帮助夏郎君,而是另有所图。夏郎君,庆王是否你所请?” 沈包嘿嘿一笑:“在下算是领教了连小娘子的爽直。” 曹殊隽听出了沈包话中的嘲讽之意,不满地说:“如此方显连小娘子为人率真的本色 ,沈兄不要拿世间的庸脂俗粉来比拟连小娘子。” “我哪里有?”沈包有意撮合夏祥和连若涵,“我只是想为连小娘子和夏兄做一个媒人,二人情投意合,是天作之合……” “二位若要争论,请到外面,我和夏郎君在谈论国家大事。”连若涵脸色一沉,微露不快之色,扫了曹殊隽和沈包一眼,“二位是请了,还是闭嘴?” 曹殊隽连忙闭嘴,闭嘴还不算,还拿出一张纸贴在嘴上,意思是他不再多发一言。沈包歉意一笑,喝茶不语。 夏祥不动声色,心想连小娘子好生厉害,方才脸色变化之间,别有一股威严溢于言表,让人望而生畏,不愧是大户人家之女,自有高高在上的威势。 张厚却嘴角一翘,不屑之意一览无余,不过是一个商贾女子,还敢大言不惭谈论国家大事,当真是自不量力得紧。有心转身出去,不想再听连若涵的高谈阔论,但又想听听连若涵和夏祥关于贡院事件的推论,就又留了下来,却还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几人之中,他反倒成了最不自在的一个。 夏祥见曹殊隽的滑稽样子,不由得笑了:“庆王是否由我而请,曹三郎最是清楚不过。” “对,对,我知道,我知道。”曹殊隽从嘴上拿下纸,迫不及待地说道,“庆王确实是夏郎君请人所请,此人就是金甲先生。” “原来夏郎君认识金甲先生,怪不得……”连若涵微微点头,目光望向了窗外高大的槐树,槐花如雪,纷纷扬扬,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展颜一笑,“金甲先生倒是一个妙人,记得当年在泉州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为人治疗时,用了一个古怪的方子,最后治好了病人,传诵一时。” 张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面露不解:“夏兄,三王爷并不节制殿前司,叶殿帅又是因谁而来为何而来?莫非是……皇上旨意?” “叶殿帅多半还是因三王爷而来。”夏祥对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的出现也是有所推测,殿前都指挥使掌管禁军,负责皇宫和京城卫戍,位置极其重要,若非皇上亲信之人,断不可担此重任,“只不过他虽受三王爷之托,却只是在做忠君之事,并非是为三王爷效力。” 三王爷再是迫切想要掌权,也不至于现在就笼络了叶时胜,先不说叶时胜为人正直,只知皇上不知王爷,皇上虽病重,却并没有病危,三王爷在朝堂之上不管和哪个大臣关系交好,也不管哪些大臣依附三王爷,都不要紧,王公大臣并无兵权,而一旦三王爷的手触及禁军,就有了谋反的嫌疑。 皇上绝不容许有人谋反篡位,以三王爷的为人,也不会这么做,非但落人口实,若是皇上起了疑心,就是灭顶之灾。况且还有几位王爷虎视眈眈,是以夏祥推测,叶时胜只是受了三王爷之托。 连若涵连连点头:“夏郎君所言极是,叶时胜多半是被三王爷的所谓大义打动,前来贡院保护文尚书等人周全,以他的职责来说,并不逾越。只不过他却因此得罪了见王和庆王,三王爷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叶时胜不为见王和庆王所喜,以后叶时胜若想在朝堂立足,除了倒向三王爷之外,别无选择。” “三王爷高明,真是大才。”张厚由衷地称叹,面露向往之色,“若有机会投到三王爷门下,当浮一大白。” “二哥你怎能这样?”时儿瞪大了眼睛,“三王爷和候平磐趁皇上病重,把持朝政,权倾朝野,排除异己,祸国殃民,你还要投到三王爷门下,岂不是为虎作伥?你生平不是最厌恶趋炎附势之人吗?” “时儿,你懂什么?话不能这么说,三王爷有雄才伟略,若他继位,大夏必定更昌明兴盛。候相推行的变法,也是为国为民,虽然反对的声音不少,不过是政见不同而已,并不能因此就说候相是奸相。反倒是有些人,因才略不如候相,又远不如候相有才华,更不如候相眼光高远,便对候相口诛笔伐,不过是嫉贤妒能罢了。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候相何时对这些人说过什么?” “是没说过什么,直接贬谪出京流放岭南海南就是了。”夏祥淡然一笑,对张厚的一番高论不敢苟同,候平磐为人如何,朝野早有定论。有多少仗义执言之士被罢官或是贬官,所有反对者一律被逐出朝堂,由此可见候平磐的心胸。而候平磐所推行的变法,他进京的途中,一路所见所闻,都是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的景象。大夏的太平盛世,已经被候平磐的变法摧残得千疮百孔了。 “夏兄,若是有人尸位素餐,德不配位,罢官或贬官也是为皇上分忧为百姓着想,不能一味地认为候相是排除异己。若是反过来,有人与候相政见不和,却掌权上位,对候相大 加排斥,是不是也算嫉贤妒能?”张厚从容一笑,侃侃而谈,“道不同不相为谋,此为其一。其二,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只要初衷是为国为民,哪怕走了弯路错路,错杀了无数人,也是值得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天地大道面前,在圣人眼中,百姓和草扎的狗没有不同,一视同仁。” “张郎君的意思是,哪怕洪水滔天,只要你认为你的所作所为是为国为民,是对的,就不惜无数人头落地?”连若涵心中一凛,张厚此人刚愎自用,又颇有才学,兼心狠手辣,若他掌权,必是大患,想起他在太平居悬空题字之举,她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有可能,将张厚扼杀在尚未崛起之时,方是上策。 “哈哈,我大步向前,只管盯着前方的大道,谁管脚下的蝼蚁?”张厚仰天大笑,推门而出,“告辞!我去拜会一位故人,明日黄榜一放,待尘埃落定时,胜负自见分晓。” 时儿踌躇片刻,冲夏祥几人无奈一笑,也追随张厚而去。 沈包摇头叹息一声:“张兄和我等渐行渐远……夏兄,你为何不劝张兄一番?” 连若涵却说:“夏郎君,张郎君若是为相,会比候平磐更肆无忌惮,你和沈郎君可以联手将他的仕途之路扼杀。” 此话一出,沈包为之一惊,不认识一般打量连若涵几眼:“连小娘子虽是女子,却如朝堂中人,莫非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 连若涵嫣然一笑,并不接沈包的话,转身冲曹殊隽说道:“曹三郎可有什么东西想请我一观?” 曹殊隽被连若涵看破心事,连忙拿出了用黄绢包裹着的玉连环和若尔,郑重其事地放在桌子之上,推到连若涵面前:“这两件东西,是我亲手精心制作而成的,博连小娘子一笑而已。在下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务必请连小娘子两者选一。” 连若涵浅浅一笑,秀美纯净,如一朵出水清莲,她玉腕一翻,便将玉连环拿在手中,只看了一眼,就露出惊喜之意:“咦,巧夺天工。” 曹殊隽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心中压抑不住喜悦之意,连小娘子对玉连环爱不释手,莫非她还是最喜欢玉连环?在他看来,不管连小娘子是喜欢玉连环还是喜欢若尔,就和喜欢他还是喜欢夏祥一般无二。夏祥已经有了姐姐,连小娘子归他所有,岂不两全其美? 其实曹殊隽并未多想方才他被连若涵一声呵斥,竟口不敢言是有多软弱。他在连若涵面前全无男子气概,就算真娶了连若涵为妻,也是替纲不振,只有被压迫被欺负的命运。 沈包也看出了曹殊隽心中所想,暗暗摇头,他是旁观者清,以连若涵的强势性格和运筹帷幄的聪明,曹殊隽远非她的良配。 连若涵把玩了半天玉连环,自始至终只看了若尔几眼,并没有拿在手中,她眼波流转,朝曹殊隽盈盈一笑:“曹三郎是要和我做一笔生意吗?” 曹殊隽喜形于色:“连小娘子,好景常在商行名满大夏,虽有美玉卡、金卡和银卡,却只是贵客身份的证明。若是商行各地分号的主人见面,只凭书信为证,容易造假,再多一个会徽,便可作验证身份证明之用。不知连小娘子对在下的想法可否赞同?” 连若涵笑而不语,拿起玉连环欣赏几眼,又放了回去,手在若尔之上轻轻划过。过了许久,她才灿然一笑:“最近上京城内多了不少能人异士,不久前有一个小娘子为我制作了好景常在的漆器,比起以前的茶叶包装更加精美更让人喜爱,不想如今又有曹三郎为好景常在制作了会徽,好景常在得各位有心人相助,他日必定蒸蒸日上。” 夏祥只是一听而过,并未深想,他也不可能知道他一直不知下落的肖葭,就是离他咫尺之遥的连若涵口中的小娘子。 “曹三郎所制作的会徽,精巧、精美,且又实用,实在是上乘之作。”连若涵见曹殊隽喜不自禁而夏祥不动声色,不由得暗中一笑,“只不过如今好景常在扩张过快,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会徽制作如此精美,又用料考究,必定价值不菲,好景常在无力承担这一笔费用。” “这,这……”曹殊隽心急如焚,眼见连小娘子相中了他的玉连环,却说无力承担,他几乎张口就要说出可以免费制作、不收取任何费用的承诺了,但被夏祥的眼神制止。 夏祥清楚连若涵是故意有此一说,是想逼他开口,好一个聪明过人的女子,他只好呵呵一笑,抢在曹殊隽面前说道:“若说好景常在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怕是无人相信。不过既然连小娘子愿意换一种合作方式,我和曹三郎也不反对。会徽的制作可以不收任何费用……” 问鼎记_第五十七章 生财有道 曹殊隽翻了翻白眼,心中腹诽,还不是和我想的一样?不让我说你却说了出来,无非是想当好人罢了。夏郎君,你不要贪心不足好不好?你有了姐姐,为何还要和我抢连小娘子?真不讲义气。 “只要好景常在万分之一的股份即可。”夏祥脸上露出三分憨厚三分率真四分开心的笑容,笑得很真诚很用心,“万分之一,价钱绝对公道,童叟无欺。” 仿佛早就猜到了夏祥是曹殊隽的幕后主使一般,连若涵漫不经心地看了夏祥一眼:“夏郎君,你是读书人,怎么和商人一样谈论生意之事?岂不有辱清名?” “哈哈,连小娘子此言差矣,”夏祥见招拆招,“圣人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所以说,君子爱财,只要取之有道即可。” 曹殊隽张大了嘴巴,原来夏郎君欲擒故纵,是想以会徽换取好景常在万分之一的股份,好景常在如此庞大的产业,万分之一听起是九牛一毛,却也是非同小可的数目,夏郎君是不是胃口太大吃相太难看了?他朝夏祥挤眉弄眼,暗示夏祥见好就收,不要太贪心了。 夏祥却不理会曹殊隽的暗示,继续对连若涵展现他清风明月般的笑容。 连若涵点了点头,却不说话,目光望向了窗外。一阵微风吹来,凉风习习,已然有了秋的气息。风动帘响,又吹起桌上的丝绢,带动丝绢上的玉连环和若尔,叮咚声声,宛如天籁。 “夏郎君真的认为一张黑榜就可以反败为胜?就可以中进士进朝堂?” 曹殊隽几乎失去了耐心,不知道连若涵到底是不是认可夏祥的提议。正当他下定决心想要明确他的会徽分文不取,只要连小娘子喜欢他就拱手相送之时,连若涵开口说话了。 一开口就让曹殊隽大失所望,连若涵将会徽之事放到一边,说到了夏祥的功名之上。 沈包在一旁察言观色,看出了夏祥和连若涵是在斗法,他乐得袖手旁观,看到底谁胜谁负。连若涵的问题,正是他所最关心的所在——夏祥究竟能否反败为胜? 不中进士,不入朝堂,一切都是空谈。 “我原本未败,何来反败为胜?”夏祥从容一笑,背起双手,来到窗前,窗外阳光大好,花香袭人,他回身冲连若涵淡然说道,“常有人自认怀才不遇珠玉蒙尘,其实不然,若真是千里马,必有伯乐来识。即使没有伯乐,千里马也依然还是千里马,可以日行千里。要我说,世间本没有怀才不遇,不遇的,都是无才之人。” “夏郎君的意思是,你必然会高中进士了?”连若涵很是奇怪夏祥强大的自信从何而来,不由得既好笑又无奈,尽管她也佩服夏祥只凭一张黑榜就搅动了各方风云,“虽说有见王出面有庆王插手,但文昌举若是一口咬定并无舞弊之事,见王和庆王也没有法子,除非皇上下令彻查此事。只是皇上病重,怕是此事传不到皇上耳中……” 连若涵一双美目三分笑意七分戏谑,分明是在试探夏祥的口风打探夏祥的底细,夏祥岂能不知?他故作神秘地一笑:“此事必定会传到皇上耳中……” “何以见得?” “庆王一箭烧掉了黑榜,是好还是坏?”夏祥几乎可以断定连若涵必定出身官宦之家,她比曹姝璃对朝堂之事更感兴趣,也更有推论能力,确实是非同一般的女子,于是就有心考她一考,不能总是让她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自然是好事。”连若涵对夏祥的反击坦然面对,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所想,“文昌举想要揭走黑榜,作为物证来调查是何人张贴。不过我相信,黑榜上的笔迹出自不会写字之人之手,从笔迹上入手想要查到是何人所为,并无是处。庆王烧掉黑榜,毁掉物证,是在保护贴榜之人。” “那么请问连小娘子,事态接下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夏祥俯身,笑眯眯地问道。 连若涵抬头仰望夏祥:“若以我的推测,接下来三王爷会派人封锁贡院,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明日一早放榜,尘埃落定。除非皇上下旨彻查,推倒重来……是以依我之见,夏郎君得中进士并无希望。” “不如这样……”夏祥索性以退为进,“我和小娘子打一个赌。” “怎么赌?赌什么?” “若我中了进士,小娘子同意以会徽换取万分之一好景常在股份的提议。若我不中……”夏祥停顿片刻,“会徽免费送与小娘子,不取分文,如何?” 曹殊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夏祥的眼神制止了。他暗中大为叫屈,会徽是我的心血好不好,夏郎君,你慷他人之慨前,和我商量一下又不会死是不是?不过又一想,若无夏祥的设想,他也不会有制作好景常在会徽之举。再者夏祥真的要是不中进士,对夏祥来说也是重大打击。算了,不和夏祥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好,一言为定。”连若涵自然乐意接招,“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连小娘子快快讲来。”曹殊隽白了夏祥一眼,终于抢在夏祥制止他之前说了出来,不能总让他憋着,容易憋出内伤。 “方才曹三郎说会徽我只有二选一,我却两个都想要。”连若涵拿起了若尔,嫣然一笑,“请曹三郎赐教会徽的名字。” “玉连环、若尔。”曹殊隽为连若涵介绍哪个是玉连环哪个是若尔,见连若涵两个都喜欢,既微有失落,又有一丝庆幸,“两个都要并无不可,只不过会徽还是选中一个为好,否则不好识别。” “玉连环可做会徽。” 曹殊隽心中大喜,朝夏祥挑了挑眉毛,强忍得意的笑容,却掩饰不住喜悦之色。 “只是我个人却是更喜欢若尔……”连若涵手腕一翻,若尔滑入袖中,手一抖,若尔又回到手间,若尔和她白如皓玉的手掌相映成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该不该讲?” 连小娘子怎会喜欢若尔?她怎能喜欢若尔?曹殊隽感觉就如一头栽进了河里,河水既深且凉,他不断地往下沉,沉到了深不可测的河底。 “请讲。”夏祥朝曹殊隽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失败了不要紧,重要的是打起精神,勇敢地面对失败,因为说不定还有下一次失败在等着他。 “会徽之事,待明日放榜之后再行定夺。若尔……可否送我?我会以好景常在的美玉卡相赠。”连若涵是真心喜欢若尔,不但样式喜欢,连名字也喜欢,“若尔,若尔,好名字,一定是夏郎君所起。” “为什么连小娘子不认为是在下所取?”曹殊隽颇不服气,手中折扇一摇,下巴一扬,“莫非小娘子觉得在下腹中空空?” “哧……”令儿笑出声来,掩嘴笑道,“曹三郎多心了,我家娘子猜测若尔是夏郎君命名,是因为你特别在意玉连环,并不多看若尔一眼。可见你对玉连环有多喜爱有多在意,那么以此类推……” 曹殊隽哈哈一笑:“君子坦荡荡,喜欢就是喜欢,无须遮掩。不错,若尔之名确实是夏郎君所起,不过他故弄玄虚不肯说出来,唯恐连小娘子不喜欢驳了他的面子。好了,夏郎君,连小娘子很喜欢你的若尔,你可以放心了吧。只是你不要多想,连小娘子喜欢若尔,并不是喜欢你本人。” 夏祥朝曹殊隽翻了一个白眼,冲连若涵微微一笑:“能得连小娘子喜欢,是若尔之福。美玉佳人,正是佳话。” 连若涵收起若尔:“多谢夏郎君、曹三郎,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手腕一翻,右手中多了一张美玉卡,“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夏祥也不客气,当即收下:“想当初张兄悬空题字,才赢得了一张好景常在的美玉卡,而我只是借花献佛,也得了一张,可见有时并非舍命相拼才有所得。” “黑榜之事,你不也赌上了身家性命?”连若涵愈发觉得夏祥此人很有意思,既不迂腐,又灵活变通,虽是读书人,却又有商业头脑。 “赌上身家性命的是别人,不是我。”夏祥手中折扇摇了几摇,“从庆王一箭烧毁黑榜之时起,黑榜之事便成了几位王爷较量的支点,而我只需要隔岸观火即可。今晚,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夏兄,夏兄,在下滕正元。” “滕兄请进。”夏祥应道。 滕正元推门进来,见房中众人,愣了一愣,目光在连若涵身上一扫,失神片刻,随即来到夏祥面前说道:“夏兄,可否将你在考场之上所作的文章再写一遍,我默记下来。” “所为何事 ?”连若涵一惊。 沈包也是惊呆了:“滕兄此举何意?” 滕正元束手而立,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夏兄自是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若他也不明白,便当我没说。” “已经写好了。”夏祥悄然一笑,心想滕正元虽性子直爽,嫉恶如仇,却也仗义执言,他拿过早已写好的文章,递与滕正元,“劳烦滕兄了。只是此事险恶,一着不慎,或许会连累了滕兄功名。” 滕正元接过之后,扫了几眼,便郑重其事地收了起来,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多想,更不必愧疚,我不是为你个人,是为了天下考子。若成了,我心安。若不成,即便是被革除了功名,我也输得起。大不了三年之后,再考一次。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如此而已。”他忽然叹息一声:“夏兄之才,在下自叹不如。夏兄若能如我一般耿直,何愁大事不成?我也愿和夏兄以友相称。” 夏祥淡然一笑:“滕兄,你我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虽不同路,却是同行。只要一心都是为国为民,何必非要同路?万千大道,都通上京。” 滕正元低头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叉手一礼,转身走了。 “为何滕正元要夏兄的文章?”沈包还是不明白方才夏祥和滕正元在打什么哑谜。 夏祥也不说破,淡淡一笑:“或许有用,或许无用,他日可见分晓。” 连若涵也是想不通其中环节,却也不再多问一句,见天色不早,便和令儿告辞而去。 曹殊隽本想留下,明日一早放榜,他想和夏祥一早去贡院看榜。夏祥是否得中进士,事关他和连若涵的合作大计。夏祥却是不许,让他赶紧回家,家里有事需要他照应。曹殊隽无奈,只好走了。 “夏兄,你我去贡院看看,可好?”沈包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很想知道现在的贡院发生了什么,很想眼见为实。 “不去为好。”夏祥却毫无兴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此时再去,已经没有热闹可看了,说不定还会被当成闹事者抓起来。还不如睡上一觉,且看明日金榜题名。” 沈包摇了摇头,很是不解夏祥的信心从何而来,他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其中的环节和关系,毕竟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不说,各方势力各位王爷的立场,他也不甚清楚。既然想不通,夏祥又不肯说,只好和张厚去商议了。 不料到了院中,却没找到张厚,只见到萧五一招一式在跟幔陀学剑。萧五拿了一根树枝,歪歪扭扭地比划剑招。幔陀在一旁抱剑而立,秀眉紧蹙,明显对萧五的笨拙十分不满。 “张兄去了哪里?”沈包上前问道。 “不知道,只见到他和时儿一起出去了。”萧五正在金鸡独立,右剑树枝一招仙人指路,却树尖乱动,指东指西。 幔陀摇了摇头,右手一动,剑鞘打在了萧五的右手之上:“你这不是金鸡独立,是断腿的公鸡直立。你这也不是仙人指路,是瞎子指路。” 萧五叫屈:“幔陀娘子,不是我笨,是你教得不好。先生不用教我,只管说出招势名字,我就会了,还能施展得虎虎生风。” “还有此等事情?”幔陀不信,“回头我倒要见识一下。” 又冲沈包说道:“你要去找张厚,尽管去贡院找他,不要在此耽误我教萧五武功。” 沈包惊讶:“张兄去了贡院?” “无意中听到他对时儿说要去贡院一趟,多半是了。”幔陀不肯再多说一句,转身过去,只给沈包一个背影,“沈郎君请了。” 沈包笑笑,转身出了客栈,不多时便来到了贡院。 贡院门口,黑榜已然不见,却还残留了黑乎乎的痕迹。门口两侧,有两列禁军把守,另有一员大将骑在马上,守住贡院门口。 沈包四下查看一番,只有少数几名考子在周围不肯散去,小声议论。沈包上前通报了姓名,问起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和连若涵所说大致一样,却并没有见到张厚和时儿。沈包得知,自从禁军把守贡院之后,再也无人进出贡院大门。 沈包又待了一会儿,便独自回了客栈。 沈包刚走,贡院就走出来两个人。二人都是武将打扮,正是高见元和燕豪。 问鼎记_第五十八章 风起云涌 “今晚你去全有客栈,了结夏祥性命,此事就会一了百了。”高见元回身望了贡院一眼,颇有不满地说道,“文尚书如此优柔寡断,三王爷竟会将科举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与他,真是所托非人。出了这档子事情,既不敢直接拿下夏祥提审,又不同意杀了夏祥灭口,难不成非要等到惊动了皇上?蠢不可及!” “是,太尉。”燕豪早就想杀夏祥而后快了,只是三王爷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要对夏祥动手,如今是夏祥自寻死路,就别怪他不客气了,“夏祥活不到明日一早。” 高见元对燕豪从无二话地执行他的命令很是满意:“王爷托咱们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走,找个地方喝几杯,放松一下。记住了,晚上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干脆利落,不要留下马脚。” “太尉放心,夏祥今晚会死得很安详,就像得了急病猝死一般,就算是上京府最有名的仵作也查不出死因。”燕豪不只是武功高强,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列,且用毒用药手法之高,也是个中翘楚。他有上千种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手腕,杀死一个区区夏祥,不过是举手之劳。 “王爷为何不亲自前来贡院和文昌举说个清楚?非要我二人前来。我二人是武夫,并不擅长和文尚书此等文绉绉的人打交道。要派,也应该派熊始望前来才对。”高见元很是不解三王爷用意,“见王和庆王都出面了,三王爷亲自前来,也不为过。为何三王爷不亲自出面?方才被见王好一顿羞辱,气煞我也。” 熊始望是吏部侍郎,吏部在三王爷管辖之内,熊始望又和文昌举交好,在高见元看来,由熊始望出面,比他和燕豪出面强上百倍。同时他也觉得,三王爷不必再畏首畏尾,大张旗鼓来贡院过问黑榜一事,也不算什么。 “王爷深谋远虑,非我等所能揣测。我等只管听命行事便是。”燕豪并不回应高见元的埋怨,其实他心中对三王爷的用意清楚得很。 方才在贡院之内,庆王对他和高见元的到来视而不见,倒是见王一见他二人便嘲讽几句,还说三王爷手也伸得太长了,不但想管辖贡院,居然还派了两个管事来过问贡院之事,真是托大得很。 高见元虽品轶不高,大小也是星王府的亲兵首领,是响当当的七品武将,怎能以管事来相比?管事是下人。不过见王的嚣张京城皆知,又是王爷之尊,别看小了三王爷一辈,却和三王爷平起平坐,是以高见元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反驳。 相比见王的直接,燕豪反倒更觉得庆王才是深不可测之人。原先他也以为庆王醉心于书画沉迷于佛道,不问世事,要做一个方外之人,一见之下才知道,庆王名在方外人在世间,行事老练而滴水不漏,和老谋深算的景王相比,他不但有年龄上的优势,又有虚名在外,再有如此圆润而游刃有余的处事之道,他才是三王爷夺嫡的最大变数! 三王爷之所以不亲自前来,一是顾忌李鼎善,二是在意名声。三王爷和李鼎善的过节,京城高官人人皆知。只是夏祥是李鼎善学生一事,所知者不多。若是三王爷亲自出面,一旦让人知道了夏祥是李鼎善的学生,会坐实三王爷公报私仇之名,再加上夏祥是考子,满朝大员都是读书人出身,都无法容忍科场舞弊之事。三王爷不想因小失大,因拿下一个夏祥而落一个大大的恶名。 只不过夏祥挑衅在先,不甘落榜,非要张贴黑榜将事情闹大,终于惹怒了三王爷,三王爷才收起惜才之心,动了杀机。之前他想劝说三王爷尽早除掉夏祥,以免养虎为患,最终让夏祥坐大成为第二个李鼎善。结果三王爷不听,一是爱惜自己名声,不想引起天下士子的不满;二是怜惜夏祥之才,认为夏祥和李鼎善不同,也许夏祥并不知道李鼎善是何许人也,只从李鼎善之处学到了学识,并不一定和李鼎善人品相同立场相近。 后来三王爷还是听取了文昌举之话,今年大比拿下夏祥功名,以免夏祥高中之后,节外生枝。也是因为三王爷得知了李鼎善人在京城,居然和景王来往过密。若以三王爷以前的为人,为了杜绝后患,早就将夏祥杀死了事。每到大比之年,因病因劳累过度而死去的士子,都有数人之多,夏祥意外死掉,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三王爷为将来继承皇位之后广纳贤才的长远计,才不忍杀掉夏祥,想留他为国效力。 让夏祥落榜,三年之后再考,到时三王爷不出意外已然登上了大宝,夏祥高中之后,便是三王爷的门生和臣子。三王爷如此煞费苦心,谁知夏祥不知好歹。 三王爷不派熊始望前来,而派他和高见元面见文昌举,也是三王爷情知事情已然惊动了见王和庆王,再也 无法从容收场,熊始望来或不来,于事无补。他和高见元就不同了,在交代了文昌举如何善后之后,再暗中出手除掉夏祥,事情就可以不着痕迹地揭过了。文昌举在试卷上做好手脚,夏祥再一死,死无对证,夏祥纵有天大冤屈,也只能到阴曹地府去哭诉了。 可惜的是,高见元白跟了三王爷这么多年,连三王爷的心思都猜不透,真是笨得要命。燕豪心中冷笑,早晚有一天,他可以替代高见元,成为三王爷最为倚重的心腹。 高见元并没有留意燕豪俯首听命之下一双精光闪动和不甘的双眼,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燕豪一眼,淡淡地说道:“话是如此,总要多想想王爷的心思,总归是好事,也好更尽心尽力为王爷办事。” “是,太尉所言极是。”燕豪毕恭毕敬地答道,“不如我二人就去全有客栈附近稍事休息,等天黑之后,再对夏祥下手……” “如此甚好。”高见元点头赞成,随后二人策马离去。 走出很远,燕豪还不停回头张望,见叶时胜矗立在贡院门口,如同一座铁塔一般,不由得摇了摇头。叶时胜欠三王爷一个人情,今日之事,算是还清了。都怪夏祥,一张黑榜,竟然惹出如此大的乱子,害得三王爷不得不请动了叶时胜。若是叶时胜的人情用在了别的大事上,该有多好。 二人走后不久,庆王和见王一前一后出了贡院,文昌举、高亥、陈封等人恭敬地送了出来。庆王上马之后,还不忘冲文昌举几人挥手示意,见王却是纵马离去,看也不再多看几人一眼。 送走庆王和见王,文昌举长舒了一口气,又和叶时胜寒暄几句,才和高亥、陈封回到了贡院。在贡院的议事大堂坐定,文昌举威严地扫了高亥、陈封和章则是一眼,不容置疑地说道:“方才庆王殿下和见王殿下吩咐,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对外声张。若是让本官知道谁走漏的风声,哼哼,莫怪庆王殿下……咳咳,和见王殿下轻饶不了。” 高亥连连称是:“谨遵文尚书之言。” 陈封和章则是也纷纷点头。 “黑榜之事,就此揭过不提,今日就到这里,先各自回去,明日一早放榜。”文昌举起身,几人也同时站起,叉手作礼之后,分别离去。 文昌举最后一个离开,临走时,他再次向叶时胜表了谢意:“有劳殿帅了。今晚守护贡院,防止奸人作乱,兹事体大。” 本来守护贡院之事,并不需要叶时胜亲自出面,不过叶时胜既然答应了三王爷,就要说到做到。他是一个恪守承诺之人,他欠三王爷一个人情,是人情,就要还。 文昌举坐上马车,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刚进门坐下,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到下人禀报有客来访。本不想见客,一听是连若涵,忙让管家请了进来。 连若涵见过文昌举后,只和文昌举说了几句话就告辞而去。出了文府大门,她对令儿说道:“传信回去,文昌举已是弃子。” 令儿无比讶然:“啊,小娘子,因为一个夏祥而舍弃了文尚书,是不是太草率了?” 连若涵轻轻摇头:“并非是为了夏祥,而是文昌举到了此时此刻还认为事情已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续了。他竟是真听信了庆王之话,如此短见,不是被人利用,就是被人当成弃子,不堪大用。倒也多亏了夏祥,一张黑榜就让文昌举乱了方寸,以前还真是太高看了他……” 连若涵回去的路上,正好途经曹府。巧的是,她正好看见曹用果出曹府,上了一辆马车朝南驶去。连若涵想了一想,说道:“令儿,派人跟上曹用果,看他去了哪里。今晚,京城怕是有许多人难以入睡。” 令儿派了常书欣尾随在曹用果身后,常书欣跟随连若涵多年,既有一身不错的武功,为人又忠诚可靠,而且长得其貌不扬,扔到人群之中,不会有人注意,正是跟踪尾随的最佳人选。 常书欣悄无声息地跟在曹用果马车后面,穿街走巷,看到曹用果来到一座府邸之中。递上名帖之后不久,管家来迎。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有余,曹用果出来之时,主人亲自出门相送,和曹用果相谈甚欢。 主人常书欣也认识,正是礼部侍郎高亥。 常书欣回去告诉了连若涵,连若涵沉思良久,忽然嫣然一笑:“夏郎君真是大才,此事若有高亥从中策应,必定大成。” 是夜,上京城中各方风动,无数马车来往于各大高官府邸之间。也亏了大夏并不宵禁,夜间通行自如,否则如此之多的高官出动,必定要忙坏卫护京城治安的兵士。 是夜,李鼎善、宋超度在景王府中密谈许 久。李鼎善和宋超度索性住在了王府之中,没有回去。李鼎善还好,反正他在京城是居无定所,宋超度却极少在外过夜。 是夜,曹用果回到曹府,和曹姝璃、曹殊隽在书房谈了半晌。听了曹用果之话,曹姝璃满心欢喜和期待,曹殊隽七分欣喜之外又有三分失落,说道:“怎么又让夏郎君言中了?高亥真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见风使舵是人之常情,只是有人见风使舵的同时还落井下石,有人只是转了方向。”曹姝璃很是乐见高亥被爹爹说服,愿意为天下考子尤其是夏祥讨还公道之举。 曹用果微微一笑,一抚胡须说道:“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高亥虽是小人,若能在大是大非之上主持公道,也不失为君子之举。” 是夜,三王爷在王府的后花园先是打了一套拳法,又舞了一套剑法,挥汗如雨。有人求见,他一律不见,闭门谢客。 夜深之后,又有客人来访。三王爷不耐烦地说一概不见,下人却说来人是五王爷云王。三王爷一听顿时眼前一亮,忙收拾停当,迎出门外。 门口站着长身而立一脸笑意的云王。 三王爷和云王见礼之后,有说有笑,肩并肩进了王府。 是夜,张厚和时儿回到客栈时,已是三更时分。时儿回房睡去,张厚敲开了沈包的房门。 沈包睡得正香,被张厚惊醒,不知何事,张厚示意他不要出声。二人也没点蜡烛,在黑暗中相对而坐。 张厚低低的声音伴随着窗外秋虫的呢喃声传来,犹如深夜之中的呓语:“沈兄,我说你听,你不要说话。我和时儿出去,本想拜访三王爷,却被拒之门外。又在贡院外面转了一圈,遇到一个叫史一心的考子。史一心向我推崇庆王,说庆王殿下礼贤下士,为人和善,我便和史一心一起去了庆王府。本来不抱希望,不料通报了姓名之后,庆王殿下竟接见了我二人……” “庆王殿下风采照人,我和史一心已经拜在庆王殿下门下。我还向庆王殿下推荐了沈兄,明日放榜之后,沈兄随我去庆王府拜会庆王,可好?” 沈包实在忍不住了,小声说道:“我等还要参加殿试,殿试过后,都是天子门生,怎能拜入庆王殿下门下?” “皇上怕是不长久了……”张厚语气沉重了几分,“我等宜早做打算,莫等新皇继位之后,没有了好的位置。” “容我想想。”沈包模棱两可,并没有直接给张厚一个明确的答复。 是夜,夏祥早早睡下,睡得十分安稳踏实。对于明日放榜之事,夏祥也懒得再去多想,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事态最终会演变成何种态势,他也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与其担心无用,不如安然入睡,以待明日。 夏祥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尽人事听天命,在该付出的努力之后,又有应有的耐心和坦然。 萧五和他同房,也睡得香甜。三更过后,二人翻了一个身,又沉沉睡去,谁也没有发现窗外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是夜,幔陀住三楼,是最偏僻的角落,夏祥却是在一楼,相距数十丈之远。她行走江湖多年,养成了晚睡的习惯。三更过后,她睡意袭来,躺下便睡,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心中反复在想萧五习武之事。 萧五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是个习武奇才,以她的判断,萧五以前肯定学过武功,而且功力不弱,只是不知为何遗忘得干干净净。夏祥说出招势名字,他便能使出,可见他只是遗忘了招势,却还记得招势名字。 这是什么怪病?幔陀想不通萧五到底得了何病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却对萧五更多了好奇和信心。她自小便是武学奇才,师父教她武功时就说她身具罕见的高手潜质,日后必有所成。她虽一心只想为父报仇,却也有痴迷武学之心。遇到了心智单纯的萧五,她如伯乐发现千里马一般欣喜,想要将一身本事倾囊传授给萧五,也不枉师父对她的一番教诲。 只不过越想越是不解,越是不解就越是好奇,越是好奇就越是兴奋,说不得萧五想起了以前所学的武功,再和她所传授的武功两相结合,片刻之间就会成为大夏最顶尖的高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幔陀迷迷糊糊快要入睡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声音极其细小,若不是她听力过人,根本就听不到。就如老鼠撕咬东西,又好像是夜猫踩断树枝。她一激灵就清醒过来,瞬间抓剑在手,一闪身就来到了窗前,朝外面一看…… 外面空空如也,院子空旷,树叶摇动,月光洒落一地,哪里有半点人影? 问鼎记_第五十九章 夜战 难道是听错了?幔陀正要回床睡觉,脑中再次闪一个念头,不对,外面既无人影又无猫影,刚才的声音从何而来?她悄悄推开窗户,翻窗而出,轻如灵猫,落地无声,在三楼的走廊中蹑足前行,来到了楼梯之处。一闪,躲到了柱子后面,屏住呼吸,静听周围。 夜深深,月朦胧,人悄悄,静无声。换了别人,或许会失去信心,转身回去,幔陀却不,她比任何人都有耐心,她坚信方才听到的声音绝非听错,肯定有人潜藏在暗夜的深处,伺机而动,此时比拼的就是耐心和意志力。 又过了不知几许,暗夜中的大树上,蓦然闪过一丝光亮——是兵器映射月亮的反光。 刀!幔陀眯起了眼睛,准确地判断出刚才寒光一闪的兵器正是柳叶刀。 柳叶刀长不过三尺,单手持刀,手自然下垂,刀尖朝上,以不超过耳尖为最佳长度。是以柳叶刀轻灵如剑,游走如蛇,是白刃近身对战的最有利武器。在南方一带,以柳叶刀为武器的高手多过北方。因南方人身材矮小且灵活,和柳叶刀的轻灵相得益彰。 幔陀身子一晃,从一根柱子后面滑到了另一根柱子后面,不知何时右手已然扣了一枚飞刀。幔陀的飞刀也是形如柳叶,大小也如柳叶,薄如蝉翼,却也漆黑如墨,在夜色之中,如无月光,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树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燕豪。 以燕豪的一身高强本领,取夏祥性命,原本不用如此小心,直接飞身扑入房中,一刀了结了夏祥,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只是如此一来,便成了命案,必然会引起轰动。上京府查案,一向严谨,他虽有把握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却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还是让夏祥死得无声无息好一些,看上去像是突然得了急病病发身亡。是以燕豪准备充足,带全了东西,过了三更之后才来到全有客栈,藏身于树上,静候时机。 习武之人,直觉要比常人灵敏许多,就如虎豹一类,捕食之时,嗅觉、感觉和听觉都比平常会放大许多。燕豪在树上静候多时,并未发现异常,倒也不是他过于大意,而是幔陀功夫太过高强,他并未察觉到幔陀的出现。 也是,燕豪怎么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个全有客栈,竟藏匿了和他不相上下的超级高手! 虽自信满满,毕竟行走江湖多年,见多了阴沟里翻船之事,也不敢掉以轻心。在树上静候了一个时辰有余,已是四更时分,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正是人睡得最香最死之时,此时出手,十拿九稳。燕豪抽出柳叶刀,轻轻斩断挡在眼前的一根树枝——折断的话会有响声——正要收刀时,又看到一只“吊死鬼”拉着长长的丝在眼前晃来晃去。 小小虫子也敢捣乱?燕豪玩心大起,或许是即将取了夏祥性命让他大感解气和轻松,他手中的柳叶刀再次挥出,如轻风飘过,长丝瞬间从中断开。 燕豪纵身下树,如一只豹子,手脚并用,落地之后,一弯腰,如离弦之箭,迅速迸射而出,只几个跳跃就来到了夏祥房间的窗下。 静心听了片刻,房间中传来轻微的鼾声,燕豪放下心来,再次抽出柳叶刀。刀身薄如纸,伸进了窗户和缝隙之中,轻一用力,“咔嗒”一声,窗户开了。 燕豪回身迅速扫了一眼,夜色如水,微风如梦,树影婆娑,空无人影。他当即不再迟疑,右手一按窗台,如一股轻烟跳入房间之中。 房间不大,东北角有一张床,床上一人,侧卧床上,睡得正香。虽月光昏暗,燕豪却一眼认出了床上之人正是夏祥。 夏祥穿了短衫短裤,背对着燕豪,微弯两腿,右手枕在头下,正是吉祥卧的睡姿。 西南角也有一张床,床上一人,赤裸上身,下身只穿了短裤,卧在床上,四脚张开,睡相要有多狂放就有多狂放,嘴角还有一丝口水在月光下闪烁光亮。 正是萧五。 燕豪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根长约半尺的竹管,将一根一头泛着青蓝光芒一头绑有羽毛的银针放入管中,竹管对准夏祥的脖颈,就要用力一吹…… 银针上的青蓝光芒是一种罕见的剧毒,名叫月下木,和见血封喉有相似之处,吞下没事,只要一见到血,就会在数息之内致人于死地。月下木产自云南州无量山的深山之中,是一种十分稀少的药物,见到阳光必死,见到月光才活,是以名为月下木。 月下木得月光精华,又生长在阴暗潮湿之处,是以毒性极强却又如月光一般不着痕迹。此毒燕豪也是偶然得之,一见人血,三息之内,人便会昏迷过去。十息之内,就如沉睡一般死去。因此毒尚未在中原和北方出现,寻常大夫和仵作验不出是中毒而死。最主要的是,中 月下木毒之后,会造成体内血液断流,死因和突发血流不畅之死几乎一样。 竹管距燕豪的嘴唇还有三寸之远时,燕豪蓦然脸色一寒,手腕一翻收起了竹管,身形一闪,原地错开了半尺有余,堪堪躲过了身后的一击。 燕豪心中大骇,为何刚才的一击临近身后三尺之内时,他才有所察觉,以他的武功,在对手杀机才露之时就应该有所感应才对,怎会如此? 当下不及多想,燕豪拔刀在手,一刀挥出,朝身后之人当头一刀。 刀至半途,他怦然惊醒,不行,若是一刀杀了对手,必定血溅当场,那么不管他用何种手法杀死夏祥,也会被认定是命案。这么一想,燕豪刀走偏峰,错开了半尺。 正是燕豪及时收手,才让萧五逃过一劫。 萧五从梦中惊醒,陡然发现房中多了一人,顿时大惊,哪里顾上许多,当即一脚踢出。他一心只为救下夏祥,并无杀人之想,是以虽来势汹汹,却并杀机。既无杀机,燕豪就无从察觉。 只不过一脚踢出过后,招势使老,他想要躲开燕豪的一刀已然不及。好在燕豪及时收手,他才免于一死,否则只一刀就被燕豪斩落人头了。 即使如此,萧五依旧收势不住,“扑通”一声跌落在地。 怎会如此之笨?燕豪愕然,他还以为萧五无声无息踢来一脚,是一个隐藏的绝顶高手,不想一击失手竟然自己摔倒,他哭笑不得,当即上前一步,一脚踢向了萧五的太阳穴,想要将萧五踢昏了事。 “嘶……” 一个轻微到若有若无的声音突然响起,若非燕豪听力惊人,断断听不到暗夜之中的一缕夺命之音。不过即使听不到也没有关系,因为燕豪感应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杀意! 与此同时,一个低沉、森冷的声音轻喝一声:“横扫千军!” 萧五本来摔倒在地,坐在地上正不知所措,一听“横扫千军”,瞬时身子一折,原地跃起,一招扫堂脚即刻使出,右腿携带呼呼风声,直扫燕豪双腿。 若是平常,萧五的招式太稀松平常,燕豪轻描淡写便可躲过,只是现在大不相同,夺命之音瞬息逼近后心三尺之内。他想要挥刀击落来袭的暗器已然不及,只好闪身去躲,才一跃起,萧五的扫堂腿也到了。 只能如此了!燕豪一咬牙,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深知身后的夺命之音才是真正的杀招,是以避重就轻,全力去躲身后。 只是让燕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失算了! 燕豪满以为就算挨了萧五一腿也无大碍,萧五又不会武功,寻常人踢他一腿打他一拳,跟挠痒痒并无区别。不想萧五的扫堂腿后发先至,比夺命之音快半步踢中了燕豪。更让燕豪骇然的是,萧五的腿犹如铁铸一般,他被踢中,感觉犹如被一记重锤击中,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险些没有晕死过去。 萧五……竟会武功?腿功竟如此了得。 只是形势来不及多想,还好腿没有被踢断,否则今日说不定真会阴沟里翻船了。燕豪顾不上许多,心中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一定要杀了萧五,不惜代价。 只可惜他念头刚起,左肩之上已然中了一刀——幔陀的飞刀。 幔陀的飞刀小而薄,入肉之后,直没至柄。燕豪一招不慎,两招皆输,左腿险些骨折,右肩痛彻入骨。他不愧为身经百战之人,转身朝身后之人“噗”地吹了竹筒,飞身撞破窗户,逃之夭夭。 幔陀一击得手,手中长剑一挺,剑花一闪,就要取了燕豪性命。燕豪回身射出银针,她剑锋一偏,击在了银针之上,银针失去准头,“叮”的一声钉在了窗棂之上。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夏祥从床上翻身坐起,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惊讶地看着房间中的萧五和幔陀,奇道:“原来天还没有亮,窗外也没有日迟迟……不对,你二人不睡觉跑我房间中打架,太不像话了。” 方才夏祥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回到了中山村,和母亲聊家常,说到了爹爹,母亲对爹爹的身世语焉不详,却再三交代他有一个过世的叔叔,叔叔临终之时托付他为叔叔传承香火。 夏来和夏去坐在母亲身边,吃吃笑个不停。二人嘲笑他要娶两房媳妇,且两房媳妇不分大房二房,平起平坐,以后若是打架的话,他该偏向哪房? 然后梦境一变,夏祥又来到了京城,在一个波光粼粼的湖上泛舟,舟上一共三人,除他之外,还有两个女子,一人是曹姝璃,另一个竟是……连若涵。 二女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曹姝璃在唱一曲《越人歌》,连若涵却是在吟诗。诗曰:青青子衿,悠悠 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夏祥安详地躺在船中央,阳光普照,微风拂面,飘飘欲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天光大亮,睁开一看,身边空无一人,也不是睡在船上,而是睡在床上,迷糊间张口就来了一首诸葛亮在草堂睡醒之后吟诵的一首诗。 见夏祥一脸懵懂,幔陀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忍不住冷笑一声:“刚刚是不是做什么美梦了?若不是我和萧五救你,你已在美梦中死去。” 话一说完,终身跃出窗户,去追燕豪了。 “穷寇莫追!”夏祥清醒过来,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冲幔陀的背影喊道,“幔陀娘子,由他去吧。” 幔陀的身影如行云流水,并不停留,转眼消失在楼顶之上。 萧五将方才的事情简单一说,低下头,犹如做错事情的孩子:“先生,萧五无能,若不是幔陀娘子及时赶到,先生就被坏人杀死了。萧五真笨,萧五该死,萧五……” 夏祥死里逃生,却浑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轻松,反倒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摆手笑道:“不怪你,怪我睡得太死了。看清楚方才是谁了没有?” “没有看清长相,他蒙了面,不过我还是认得他,他的气息我忘不了,是燕豪!”萧五咬牙切齿地挥了挥拳头,“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他,把他踩在脚下,让他吃我鞋上的泥!” 夏祥忍住笑,过了半晌才说,“天色也快亮了,也别睡了,生火烧水泡茶。” 门一响,幔陀回来了。 幔陀一身露水一脸不甘,将剑一扔:“算他跑得快,追了三条街,到了一户人家,一闪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气人。” “多谢幔陀娘子救命之恩。”夏祥叉手一礼,然后奉上茶水一杯,“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愿……” “以身相许就算了,我又不稀罕你。”幔陀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夏郎君,此人武功十分高强,为何要杀你?他杀你也就算了,一刀要了你的性命,倒也轻松,却非要用毒,而且还是十分罕见的月下木。” 说话间,幔陀起身从窗棂上拔下银针,放到鼻下嗅了嗅,又将针放茶水之中,茶水变成了血红色。她点头说道:“果然是月下木之毒。夏郎君,为了杀你,此人也是下足了本钱。月下木之毒十分稀少,也无比珍贵,比黄金还要贵上十倍。若用砒霜,则便宜多了。不过此毒毒发,寻常人查不出是中毒,以为是气血不畅而死。对了,此人是谁?” 夏祥大汗,莫非在幔陀眼中,用什么月下木之毒杀他是暴殄天物了?他嘿嘿一笑:“幔陀娘子,救命大恩无以为报,不是要以身相许,是要以茶代酒相敬。好了,不说此事了,方才杀我之人名叫燕豪,本事十分了得。” “燕豪?他就是燕豪!确实,此人武功非常厉害,是我平生仅见。若不是中了萧五一腿中了我一刀,我正面和他交手,未必是他的对手。”幔陀想起了花关和木恩的话,心想燕豪确实名不虚传,沉思片刻,又问,“夏郎君,他到底为何杀你?” “为何杀我?”夏祥不免苦笑,“我怎会知道?我睡得好好的,还做了一个娶两房妻子的美梦,结果却被人吵醒了,谁赔我的美梦?” 话是这么说,夏祥心中却有所触动,从落榜到燕豪出手取他性命,事态在一步步激化,可见三王爷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变化。 也是黑榜之事一出,搅动了各方风云,三王爷或许觉得他死了比活着更好,是以才动了杀心。 “夏郎君真不知道?”幔陀手中宝剑突然出鞘,剑光一闪,剑尖挑起了烧得咕咕作响的水壶,手腕一抽一送,水壶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剑尖之上,她左手剑鞘伸出,剑鞘上不知何时多了茶杯,右手一斜,剑尖上的水壶倾斜了一个角度,倒出了滚烫的开水。开水稳稳注入茶杯之中,一滴不洒。 夏祥吓了一跳,察觉到了幔陀隐含的不满,忙说:“幔陀娘子息怒,并非在下刻意隐瞒,确实是在下并无头绪。我只知道杀我之人名叫燕豪,是三王爷的手下,他受高见元管辖。我落榜之事,也是三王爷在背后插手,由文昌举一手操控……” 夏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一讲,讲到了他因是李鼎善的学生而被三王爷识为眼中钉,然后临近大比之时,又由文昌举替代原定的主考官杨砥,文昌举利用职权之便,在未开榜之时便将他的功名拿下,他不肯就此认输,就张贴了“夏祥落榜”的黑榜,结果引发了见王、庆王以及叶明胜等人闻风而动,在贡院门口上演了一出风云激荡的大戏等等,一一告之了幔陀。 问鼎记_第六十章 放榜 幔陀听得十分入神,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拍案叫好,时而一脸义愤,等夏祥说完,她拔剑而起,挥剑斩断桌子一角:“夏郎君,自今以后,我愿追随你左右,保护你的周全。若违背誓言,如同此桌。” 夏祥长揖一礼,哭丧着脸说道:“感谢幔陀娘子盛情厚意,只是在下何德何能,敢劳烦娘子追随?不可,万万不可。” “你是嫌弃我姿色平庸还是武功一般?”幔陀柳眉倒竖,“为何愁眉苦脸?” “并非是嫌弃娘子,而是娘子方才一剑斩坏了桌子一角,店家肯定要我赔钱。”夏祥牙疼一样从牙缝挤出一句话,“在下就想,若是娘子时刻在我左右,每日不是坏了桌子便是椅子,可是天大的一笔开支,我可负担不起。” “你这人……”幔陀被夏祥咬牙肉疼的样子逗笑了,“我保你性命,你还吝啬钱财,钱和命哪个要紧?” 夏祥咬着牙:“都要紧。” “也罢,我就好人做到底,跟在你左右,不花你一文钱。”幔陀忍住笑,收回宝剑,“以后不再砍坏东西便是。” 夏祥这才喜笑颜开:“多谢幔陀娘子。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娘子可否……” “你是想知道我为何愿意追随在你左右,对吧?”幔陀猜到了夏祥心中所想,叹息一声,神色之间流露愤恨之色,“三王爷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和他不共戴天。只是凭借我一人之力手刃三王爷,断无可能。你和三王爷一般工于心计,且诡计多端,正是他的对手,我保护你,也是不想你被燕豪白白杀死。你活着才会让三王爷难受,是以我追随在你左右,让你好好活着,也好让你用你读书人的计谋陷害三王爷身败名裂。” 夏祥不但头上出汗,手心后背也是湿了一片,幔陀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他讪讪一笑:“承蒙幔陀娘子高看一眼,只是有些话用在在下身上,并不恰当。比如我并非是工于心计,而是足智多谋。也不是要陷害三王爷身败名裂,而是仗义执言!” 幔陀咳嗽几声,似乎被呛着了一样,也不打断夏祥,静静地等夏祥说完才眨了眨眼睛:“你的口气和爹爹激愤之时说话的口气一模一样。唉,读书人就是既迂腐又可爱,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偏偏要说得高尚而伟大。” “如何简单了?”夏祥不解。 “说了半天,其实还不是要打败对手,自己掌权,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幔陀嘴角一翘,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挂在脸上,“我和燕豪对战,凭的是谁的武功更高强。你和三王爷交手,比的是谁的计谋更高明。法子不一样,结果还不是一样?” 夏祥哑然失笑:“世间万事,总有一个道理在内。天地有公义,世间有民心,公义在天,民心在正,一身正气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先生一身正气,顶天立地。”萧五嘻嘻一笑,插嘴说道,“先生一肩挑两门,可以娶两房娘子,一房曹小娘子,一房连小娘子。现在又多了幔陀娘子,如何是好?难不成要再娶一房?” 幔陀恼了,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回身一剑,正中萧五肩膀:“再敢胡闹,打断你的狗腿。” 萧五“哎呀”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被剑鞘击中,才拍了拍胸口:“吓死萧五了,还以为被师父一剑刺死了。师父……不对,我追随的是先生,幔陀娘子若是嫁了先生,我应该叫师娘才对。师娘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幔陀恨恨地一跺脚:“萧五!” “夏兄,夏兄……”门外响起了沈包欢呼雀跃的声音,“放榜了,快去看榜。” 夏祥打开房门,迎沈包进来,沈包冲萧五微一点头,目光落在幔陀身上,为之一愣:“幔陀娘子怎会在夏兄房间?” “我想来便来。”幔陀又恢复了清冷之态,双手抱剑,退到夏祥身后。 “夏郎君,夏郎君,快去看榜了。”时儿欢快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亮,时儿飞了进来,抓住了夏祥的胳膊,“快走,二哥都等不及了。” “好,看榜去。”夏祥心中虽微有紧张和不安,不过还是想亲睹他的一张黑 榜可以引发多少变动,就双手一背,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时儿,“幔陀娘子,你也陪我一起可好?” 幔陀漫不经心地看了时儿一眼:“好。” 时儿充满敌意的目光在幔陀身上跳跃几下:“幔陀娘子昨晚一直在夏郎君房间?” “关你何事?”幔陀回应了时儿一个冰冷的眼神,转身出去了。 “萧五……”时儿气不过,要抓萧五问个明白,萧五紧随幔陀身后,跳出门外。 “萧五不在。”萧五人在屋外,拉长了声调回应时儿,“萧五只听师娘的话,师娘说了关你何事,就是关你何事!” 沈包哈哈一笑。 张厚等在客栈门口,冲夏祥点头一笑:“夏兄,三年前我考中进士,敕命不受。你未考中,更是不必灰心丧气,三年后再来,也许也可以高中状元。你我二人都高中状元,全有客栈可就声名大振了,呵呵。” 夏祥安步当车,迎着初升的朝阳,淡然一笑:“三年后中状元,和今年中进士,我不想再等三年博一个虚名。若是为官三年,可为百姓做多少事情?一是个人虚名,一是百姓之事,孰轻孰重?” 张厚哈哈一笑:“三年来,你不为官,自有别人为官。三年后,你中了状元,却是流芳百世。夏兄,你说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天下百姓说了才算。”夏祥心中涌起无奈和悲哀,他和张厚从素昧平生到相知相识,本以为可以成为至交好友,如今看来,二人并非一路人。 沈包走在二人身后,对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看了夏祥几眼,想起了张厚昨晚所说之话,暗暗摇了摇头。 不多时来到了贡院门口。 原以为几人来得够早了,不想贡院门口已然围了一群考子,众人翘首以待,只等黄榜贴出。十年寒窗一朝放榜,怎不焦急? 张厚手中折扇打开又合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轻松表情。沈包负手而立,淡然从容。夏祥站在沈包右侧,脸上平静,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幔陀和萧五分立在夏祥身后,时儿想要凑过来,却被幔陀挡住。 不久,只见一人匆匆出了贡院门口,手拿一张黄榜,张贴在贡院的放榜处。此时天色刚亮,按照寻常惯例,应该一个时辰之后放榜才对。 夏祥眼睛微微一动,贴榜之人是翰林学士章则是。今年大比,一名主考官文昌举是礼部尚书,三名考官高亥、陈封和章则是。高亥和陈封是礼部侍郎,章则是却是翰林学士。章则是不受文昌举节制,可以主持公正。只是……依常理来说,放榜之人应该是礼部之人才合规矩,为何是章则是,又为何如此之早? 夏祥不及多想,众人一哄而上,将黄榜围了个水泄不通。张厚方才一脸轻松,黄榜一出,他第一个冲了过去,居然抢在了所有人前面。 片刻之后,张厚洪亮无比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声传到夏祥耳中:“咦,我中了,哈哈,中了,中了!中了才对,不中才是怪事。沈兄也中了,排在我名字后面几十位,恭喜沈兄。夏兄、夏兄的名字没有看到……” 夏祥和沈包也挤了进去,此时人并不多,几十人而已。来到黄榜之前,夏祥从密密麻麻的名字之中,先是一眼看到了张厚和沈包之名,又看了滕正元和吴永旺之名,而高高在上排在第三位的赫然是蔡北。 蔡北,正是文昌举的高徒。 一目十行看完全部名字,他的名字并不在列,夏祥心中一沉,怎会如此?莫非他的黑榜之计并未成功?不应该,庆王和见王都出动了,又有曹用果出面说服高亥,难道还是功亏一篑?或是哪里出了纰漏不成? 沈包拍了拍夏祥的肩膀,安慰夏祥:“夏兄,你的才华在我之上,你未考中,非你之过,是考官有眼无珠罢了。” 张厚喜悦之中,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以我之才,排名怎会在二十名开外?考官读我的文章之时,莫非喝醉了不成?哼!” 虽说放榜之时的排名并非最终排名,最终排名在殿试之后,由皇上亲笔钦点。但他的排名如此靠后,让 他大感面上无光,还好,他排在了沈包之前。 夏祥没说什么,心中却还是有一丝不甘。他自认以他的才学,即使不是排名前十,至少也要排名前二十名。不料竟未上榜,文昌举为了拿下他的功名,果然罔顾公正。更气人的是,以蔡北之才,能上榜已是万幸,竟然排在前三,真是不知廉耻。 “夏兄,殿试之时,我拼了自己功名不要,也要为你讨还一个公道。”夏祥正愤愤不平之时,身后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义愤填膺地说道,“你的文章我已拜读,甘拜下风。比我的文章强了百倍不止,依我之见,名列榜首也不为过。” 夏祥心中感动,回身冲来人一礼:“谢过滕兄。只是滕兄不必为在下之事甘冒革除功名之险,在下承受不起。” “说的什么屁话?”滕正元眼睛一瞪,目露愤恨之意,“我平生最恨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人,只可恨我是一介书生,若我是一员武将,定将他们一刀斩为两截。无才之人高中,有才之人落榜,是对天下士子的不公,是对圣贤教诲的不敬!” 夏祥肃然起敬,再次向滕正元长揖一礼:“诚意正心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滕兄为天下考子请命,是为天下士子楷模。” “夏郎君,夏郎君,考中没有?” 曹殊隽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不但他来了,连曹姝璃和曹用果也来了。三人同乘一辆马车,曹殊隽一马当先,曹用果和曹姝璃落在后面。 夏祥摇了摇头,一脸无奈:“榜文尽处是孙山,夏祥更在孙山外。” “名落孙山?”曹殊隽挤到了人群前面,一眼看到榜文的最后一名果然是孙山,“果然没有考中,还真是没有考中。不过不要紧,你未考中,是为遗憾。我要免费为连小娘子制作会徽,也是一大损失。你我兄弟二人同病相怜,当浮一大白。” 夏祥哭笑不得,敲了曹殊隽脑袋一下:“我落榜了,你还窃喜不已,真的好吗?” “夏郎君真的落榜了?”曹姝璃来到夏祥身边,一脸关切之意,目光在夏祥脸上停顿少许,“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三年之后,夏郎君必定可以高中榜首。” 曹用果此时也来到了夏祥身侧,夏祥忙向曹用果施礼,曹用果摆手说道:“不必多礼。昨晚老夫见过高侍郎了……” 夏祥心领神会,点头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多谢曹公周旋。” “怎么,就此灰心了?”曹用果捻须一笑,“方才是何人贴榜?” “章则是。” “陈封陈侍郎过于耿直,章学士则是过于迂腐了,呵呵。”曹用果一副胸有成竹的笑容,安抚夏祥,“夏郎君,从黑榜到庆王、见王,再到高侍郎,三件事情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都没有出现纰漏。那么为什么你的名字还是没有上榜?” 夏祥一怔,曹用果的话不无道理,连庆王和见王都出面了,二人亲自现身之后,若是事情还是没有转机,二人的颜面何存?更何况,礼部归庆王管辖。那么问题到底出现在了哪里?蓦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方才曹用果的话,顿时茅塞顿开:“章则是擅自做主放榜?” “也未必就是擅自做主放榜,只是他是局外人罢了。”曹用果毕竟在官场沉浸日久,还是比夏祥沉得住气。夏祥只是聪明过人,但处事之道还是需要加以历练,“大夏立国以来,有过两次换榜之事,一是太祖十年,一是太宗十年。当时放榜两个时辰有余,看榜的考子无数,事后换榜,引发考子纷纷上书,事后却也不了了之。” 微一停顿,曹用果目露喜色,一指贡院大门:“高侍郎来了。” 叶时胜的禁军分列在贡院门口两侧,并有数名禁军守榜,考子们只可远观不可近前。高亥从贡院里匆匆出来,面色灰白,神情慌张,手中拿有一张黄榜,从两列禁军中间穿过,来到贴榜之处,将原来的黄榜揭下,换上了他手中的黄榜。 “诸位考子,方才之榜誊写有误,以此榜为准。”高亥只匆忙解释一句,和人群中的曹用果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问鼎记_第六十一章 两美初见 什么?刚才的黄榜有误?方才看到自己名字的考子一听此话,顿时大惊失色,若是新榜之上没有了自己名字,岂不是上榜之后又落榜了?众考子一拥而上,纷纷寻找自己的名字。 “有我的名字,吓死我了。” “也有我的名字,放心了。”一名叫汪宝宝的考子长出了一口气,连拍胸口。 “新榜和旧榜并无不同,为何要换?”一名离得近的考子看了半天,没有发现有什么变动,十分不解。 “这位兄台,新榜和旧榜有三处不同,且听我一一道来。其一,旧榜中蔡北名列第三,新榜中名列第二,前进一位;其二,旧榜中,张厚排名二十五,沈包排名三十五,新榜中,沈包排名十五,张厚排名三十;其三,旧榜最后一名是孙山,新榜最后一名是……夏祥!”一个长得十分白净乍一看如同女子的书生摇头晃脑地说道,“在下林不忘,从小聪慧过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故名不忘。” 众考子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手舞足蹈,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哭天喊地,有人垂头丧气。 夏祥先是愣了半晌,然后哈哈大笑:“以后落榜,只要在夏祥之后就进士无望了,名落孙山从此改为名落夏祥了。孙山兄,不好意思在下抢了你的倒数第一,请勿见怪才是。” “夏郎君真是一个怪人。”曹姝璃暗暗一笑,眼波流转,虽说夏祥最终还上了榜,却是最后一名,她既为夏祥高兴,又微有失落和不甘,以夏祥之才,本应排名在前十之内。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厚气得拂袖而去,若没有禁军把守,他说不得已经冲过去撕下黄榜,“有眼无珠,无耻鼠辈!徇私舞弊,翻云覆雨!我不服,我要告状!” 直到回到客栈,张厚仍愤愤不平说个没完,他来到夏祥房间,说了一通气话,一再强调沈包排名在他之前,并非沈包比他才高,而是考官水平太差之故,等殿试之时,他必定可以脱颖而出成为状元。而夏祥排名最后一位,也算是名至实归。虽排名最末,殿试过后,最少也是一个四五等的同进士出身了。 曹用果、曹姝璃、曹殊隽三人也一同来到客栈,三人还有话要和夏祥说上一说,张厚却只顾自己说个没完,丝毫不顾及曹用果三人在场。 因第一张黄榜张贴之时,时辰尚早,看过榜文的考子并不是很多,只有几十人而已。是以大多数考子看到的都是第二张黄榜,并不知道换榜之事,换榜也就没有引起太多波澜。 沈包一一回应完各方的恭喜之后,也来到夏祥房间。一见沈包出现,张厚当即脸色一寒,转身就走,连和沈包多说一句话都欠奉。 “张厚此人,怎么如此心胸狭窄?”张厚刚走,曹殊隽就翻了一个白眼,冲他的背影投去了鄙视厌恶的一瞥,“没有眼色也就算了,还嫉贤妒能,见不得别人比他有才比他好,真小人也!” “不必理他就是了。”曹用果见多了朝堂之上形形色色的各路君子小人,对张厚的言谈举止并不在意,“不日便会殿试,殿试之日,由皇上亲自主考,他人想要徇私舞弊再无可能,此时才见真才实学。” 夏祥虽无中状元之心,却也不想只中一个四五等的同进士出身,少说也要是二三等的进士出身。只是他有一事不明,开口问道:“皇上病重,不知是否还能主持殿试?” “若是皇上不主持殿试,不管由谁代替,都会引来朝堂动荡……”曹用果眉头紧锁,他坐在夏祥的对面,客房不大,又无客厅,只好将就了,“你在最后一刻换榜才榜上有名,此事是高亥从中策应,文昌举应该还不得而知。不管文昌举是否知道,你参加殿试已是确凿之事,谁也更改不了。但万一皇上委托三王爷主持殿试,怕是……” 近来几日夏祥没有见到金甲,皇上病情到底如何,外界众说纷纭。有说皇上已经病重不起,有说皇上虽然病重,却还可以处理朝政,也有说皇上病情早已好转,只是有意按下,是为欲擒故纵之计。更有说法是皇上已经弥留,如今朝政大事全由三王爷一手把控。 总之,各种说法甚嚣尘上,究竟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少数几人可知。夏祥也清楚的是,别说金甲看似口无禁忌,其实他对皇上病情一直守口如瓶,不管是药床药椅,还是皇上病情为何不见好转之事,看似透露了皇上病情,实则并未透露半分。还是和外界传闻一样,皇上生病,并未好转。 夏祥自认和金甲谈及皇上病情也是不少,深知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之人,金甲便是少数之一。金甲虽是太医,却也算是朝堂中人,若是对外随意透露皇上病情,早就身首异处了。何况据他所 知,金甲非但深得皇上信任,也和庆王、星王交好。 “皇上怎会委托三王爷主持殿试?”夏祥自信地一笑,“皇上的用心,莫非曹公还未明白?” 曹用果点头:“老夫还是琢磨不透上意,圣心如海,深不可测。” “金甲先生其实已经告知曹公圣心了……”夏祥环视几人,曹姝璃端庄而坐,倾心而听;曹殊隽也是若有所思地认真聆听;萧五和幔陀出去习武,不在房间之中;沈包则站在门口,负手而立。他微微一笑,“金甲先生还有闲暇前去曹府为曹公诊治,可见皇上病情并未加重。后来有了药床药椅之后,金甲先生虽说皇上病情未见好转,却既不焦急又不迫切,在和我商讨如何改进药床药椅时,还不忘收我为徒,若是皇上病情到了危急之时,他哪里会有闲心和我周旋?” “有道理,大有道理。”曹用果细细一想,猛然一拍桌子,“好一个金甲,倒还真的瞒过了老夫。若不是夏郎君提醒,老夫还真没有留意他的言谈举止原来暗藏玄机。夏郎君,你为何会从金甲先生的言谈举止推测出皇上病情并未加重?” “说来也是得曹三郎之助。”夏祥笑吟吟地看了曹殊隽一眼,曹殊隽见夏祥夸他,立刻挺直了腰身,一脸的洋洋自得,“所谓父病儿忧,主病臣忧。曹公有病时,曹小娘子愁眉不展,面有忧色。皇上有病,金甲并不过于担忧,轻松自若。由此可见,皇上之病,并非传闻中的不可救治了。” “确实如此。”曹用果连连点头,对夏祥更高看了几眼,这个后生,不但沉稳有度,事事考虑周全,还有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当真是大才。 “又和我有何干系?”曹殊隽支起耳朵听了半天,没听到夏祥说他,以为夏祥遗漏了,“夏郎君,我呢,我呢?” “你当时一脸轻松自若,和金甲先生一般无二,我便想,为何你不和曹小娘子一般为父担忧,而是若无其事?后来一想也就明白了,你求仙慕道,算是半个方外之人,世间俗事,并不牵挂于心……”夏祥有意嘲讽曹殊隽几句。 曹殊隽涨红了脸,支吾半天才说:“我,我,我是不想愁眉苦脸表露在外,非但于事无补,反倒平添烦恼。左右不过是一死,大笑面对还是哭泣面对,还不是一样,何不笑对?” “哈哈……”夏祥大笑,“恭喜曹三郎在心法上又进一层,道业指日可成。” 曹殊隽喜形于色,抓耳挠腮:“此话当真?” 夏祥虽在榜上最后一名,也算是榜上有名了,他一时心情大好,且先不在榜上后又上榜,可见是他的黑榜之举初见成效,不出意外,黑榜之事引起的大火还会越烧越旺。 “恭喜夏郎君。” 门外传来连若涵的声音,如秋日阳光之下田野之中的一缕清风,清新怡人。 曹殊隽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喜出望外:“连小娘子来了,快快请进。”话未说完,人已到了门口,才打开房门,连若涵就闪身进了房间。 夏祥起身相迎:“连小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连若涵轻轻摆手:“你我不必客气。”目光一扫,微微一怔,“夏郎君有客人?” 连若涵的目光从曹用果脸上一扫而过,落在曹姝璃姣好的面容之上,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和惊艳。曹姝璃也是目光如电,在连若涵脸上停留片刻。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迅速分开。 “来,我来介绍一下。”夏祥没想到连若涵来得如此之快,也不知是连小娘子对他是否考中比较在意还是关心由他引起的各方风云,“这位是鸿胪寺少卿曹公,这位是曹公之女曹小娘子,曹三郎就不用多说了,他是曹公之子。” 连若涵和曹用果、曹姝璃一一见礼。曹用果听说眼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好景常在商行的主人,不由得暗暗惊讶,暗中多打量了连若涵几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是讶然不已。原本以为连若涵掌控偌大的好景常在商行,会是一个厉害人物,不想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小娘子,不由得咋舌不已。 曹姝璃对连若涵大名也是如雷贯耳,不说外界的传闻,只说曹殊隽每天在家中说起连小娘子如何如何,已经让她听得不胜其烦,不想今日在夏祥之处得以一见。她既好奇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窃喜,上前一步:“连小娘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为一大幸事。” 连若涵嫣然一笑,更是直接拉住了曹姝璃的双手:“曹妹妹,你我一见如故,结为姐妹可好?” “好呀好呀。”曹姝璃喜笑颜开,“不知连小娘子何年何月生人?” 连若涵回身看了夏祥一眼,悄然一笑,却并不 说生辰:“我应该比你虚长一些,你是妹妹我是姐姐。” “姐姐在上,请受妹妹一拜。”曹姝璃冰雪聪明,自然不会再问连若涵的生辰,当即盈盈一拜。 连若涵还了一礼,双手扶起曹姝璃:“妹妹不必多礼,姐姐匆忙之中也没带什么贵重礼物,只有一张美玉卡相送。” 手腕一翻,连若涵手中便多了一张好景常在的美玉卡,送与了曹姝璃。曹姝璃接过之后,爱不释手。她并不知道美玉卡可以在大夏境内数百家好景常在的客栈、酒楼、茶肆通行无阻,只是无比喜欢美玉卡的精美,当即谢过。 连若涵既然和曹姝璃认了姐妹,又重新和曹用果、曹殊隽见礼。曹用果自然乐见曹姝璃多了一个姐姐,也为连若涵的八面玲珑所叹服。传说中连若涵是一个傲然且高高在上的女子,不想和女儿如此投缘,也是好事。 曹殊隽却是老大不乐意,勉强和连若涵重新见礼,心里却想怎么凭空多出一个姐姐,真是憋屈,他才不想叫连若涵为连姐姐。只是木已成舟,由不得他。 夏祥在一旁笑而不语,曹用果虽是鸿胪寺少卿,在京城高官云集之地,不过是区区从五品之官,以连若涵的眼界和势力,曹用果断然入不了她的眼。她和曹姝璃初次见面就结为姐妹,用意显然并非是为了结交曹家。 那么连若涵究竟是何用意?夏祥不敢胡乱猜测,或许英雄惜英雄,美人怜美人,连若涵是真心喜欢曹姝璃曹小娘子。也是,曹小娘子温婉可人,举手投足既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又有小家碧玉的婉约,任谁一见之下都会心生怜惜。 夏祥心知连若涵此来,必是有事,便开口相问:“连小娘子是为会徽一事而来?” 连若涵一拢秀发,淡然一笑:“喜闻夏郎君榜上有名,特来祝贺。会徽一事,就如我们之前约定履行即可。除此之外,我另有一事还要和夏郎君商量一二。” “只是小事一桩。”连若涵对夏祥的玩笑之话并不在意,看了看曹用果几人,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避开几人,却又犹豫一下,说了出来,“夏郎君在京城之中,久居客栈并非长久之计,好景常在有一处宅院一直闲置,在太平居附近,想请夏郎君和曹三郎入住,不知夏郎君意下如何?” “好呀,连小娘子盛情难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曹殊隽不等夏祥开口,当即一口答应下来,“夏郎君,我二人搬去入住,正好可以一起制作好景常在的会徽,不必来回奔波了。” 夏祥虽也清楚连若涵出手如此大方,赠送一座宅院,必有用心,却也并未想要拒绝,连若涵和曹姝璃结为姐妹,又同意以会徽交换好景常在万分之一的股权,显然是在布局。他既不想对连若涵敬而远之,又有结交之心,连若涵的厚礼他收下之后,来日必会加倍奉还。 来日如何加倍奉还是来日之事,今日之事,先今日了结。夏祥暗中佩服连若涵的机智,故意带上曹殊隽,是她也知道曹殊隽为人直来直去,是想让曹殊隽替他应下。 连若涵悄然微笑,嘴角微抿,眼中一缕浅浅期待,又有少许促狭和默契。夏祥微微一笑,故作矜持:“这如何使得?无功不受禄。” “房租从分红中扣除就是了。”连若涵封住了夏祥的后路,一双美目转动不停,三分挑衅七分狡黠。 好吧,夏祥败了,再不接受就是矫情了,只好叉手一礼:“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连姐姐……”曹姝璃看出了端倪,心中有气,脸上却笑意盈盈,“夏郎君于曹家有救命之恩,曹家已经为夏郎君准备好了客房,今日前来,正是请他搬去入住。连姐姐还请收回好意,不要夺人之美。” 连若涵神情淡淡地低下眼皮,回身看了曹殊隽一眼,却对夏祥说道:“夏郎君,是来观心阁住还是去曹府客居,悉听尊便。” 曹殊隽生怕夏祥要去曹府,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却被曹姝璃狠狠瞪了一眼,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嘟囔了一句:“瞪我做什么?本来就是,住自己宅子总好过寄人篱下。” 曹姝璃恨不得踢曹殊隽一脚,奈何在连若涵面前,不能失礼失态,心中却是恨曹殊隽非要帮着外人。 夏祥微一思忖,朝曹用果曹姝璃叉手一礼:“夏某谢过曹公曹小娘子的盛情厚意,在下喜欢独居,且又有萧五相伴,除了和曹三郎有些事情要做之外,在下也有一些个人私事处置,住在曹府多有不便。还望曹公曹小娘子见谅。” 曹姝璃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之色,曹用果却是点头一笑:“夏郎君住在观心阁也好,便于行事。老夫还有事情,就此告辞了。” 问鼎记_第六十二章 一见误终身 曹姝璃想说什么,却被曹用果目光制止了,她只好随曹用果告别夏祥,出了客栈。曹殊隽却留了下来,不肯回家。 “爹爹……”一上车,曹姝璃就想诉说心中委屈。 曹用果摆了摆手:“璃儿,你不必多说,为父知道你心中所想。夏祥不住曹府,也是为曹家着想。他现今是三王爷的眼中钉,他怕入住曹家会为曹家带来灭顶之灾。” “那他住在连小娘子的观心阁,就不怕为连小娘子带来灭顶之灾吗?”其实曹姝璃也想到了夏祥用心,只是气不过连若涵的强势,想争一个胜负罢了,“我看他是迷了心窍,喜欢上了连小娘子,贪图连小娘子的美貌和万贯家产。” “呵呵,哈哈……”曹用果被女儿的小性子逗乐了,“璃儿,才貌双全的女子,何人不爱?夏祥若是不喜欢连小娘子,他就是圣人了。为父知道你也喜欢夏祥,只不过,现今夏祥前途未卜,还是再等上一等看上一看再说。” “爹爹……”曹姝璃很是不满爹爹的话,想要争辩几句,却被曹用果摆手制止。 “不必多说了,为父累了,要休息一下。”话一说完,曹用果闭目养神,不再多说一句。 曹姝璃无奈,只好掀开车帘,望向了外面,借以排遣心中憋闷。才走几步,车被行人挡住,停了下来。车帘一开,迎面来了一人,骑在马上,正和她四目相对。 马上之人顿时为之一惊,手中马鞭一伸,挑起了车帘,调笑说道:“小娘子,本王有一金钗送你,可否为本王插钗?” 女子当着男子之面将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是以身相许之意。曹姝璃正没好气,忽逢登徒子调戏,哪里有好脸色。当即脸色一沉,顺手拿起车内随行水杯,扬手泼了马上之人一脸茶水。茶水之中,还有茶沫,茶沫糊了来人一脸,花里胡哨的如同戏台上的大花脸。 曹姝璃被对方的花脸逗乐了,“扑哧”一笑:“活该!” “出什么事情了?”曹用果坐在左侧,并不知道右侧发生的事情,侧身朝帘外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慌忙下车,朝马上之人叉手一礼。 “下官曹用果见过见王殿下。” 曹姝璃吐了吐舌头,也忙下车,朝见王盈盈一礼:“小女子见过见王殿下。” 被曹姝璃泼了一脸茶水之人正是见王夏存先。 曹用果心中忐忑不安,女儿平常眼界是高了一些,不想却和见王起了冲突,虽说见王当街调戏女子也有失身份,可他毕竟是王爷之尊。再者素闻见王行事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真要惹恼了他,也是麻烦。 见王眼皮抬了抬,拿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茶水,脸色阴沉:“好大的胆子,敢泼本王一脸水。本王长这么大,除了皇上和父王之外,还没有人敢在本王面前如此放肆!曹用果是吧?你在哪里当差?” “下官是鸿胪寺少卿。”曹用果毕恭毕敬地回答,心道坏了,见王抬出了皇上和景王,诚心是要和他过不去。只是错在自己一方,只好低头认错,“小女一时失手,并非有意,见王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见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曹用果,本王问你,小娘子可曾婚配?” 曹用果一怔,正要如实相告,曹姝璃却抢先一步说道:“回见王,小女子已经定亲。” 见王一脸失望,哼了一声,又问:“谁家子弟?” “真定府灵寿县考子夏祥。”曹姝璃脸上一热心中一荡,夏郎君,奴家可是不顾羞耻当众说出已经许配与你,若你负我,奴家只有终身不嫁了。 曹用果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女儿宁嫁夏祥不与见王,女大不由爹,他也只能无奈默认了。当着见王之面亲口说出的话,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什么?夏祥?”见王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若是别人也就算了,本王爱惜名声,不屑于他人抢妻。偏偏却是夏祥,本王非要和夏祥争一个高低胜负不可。曹用果,不,曹公,没有本王同意,小娘子不许和夏祥完婚。本王看上了小娘子,要娶小娘子为妃……” 见王说完,纵马而去:“本王正要去找夏祥,看来,除了和他谈及大事之外,还有更有意思的私事可以好好聊聊了,哈哈……” 曹用果望着见王扬长而去的背影,呆立当场。曹姝璃紧咬银牙,一脸坚决之意。 见王一路策马狂奔,不多时便来到了全有客栈,将缰绳扔给随从,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客栈,大喊一 声:“夏祥何在?” 夏祥正和连若涵、曹殊隽、沈包在房间中说话,猛然听到外面一声大喊,几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人是谁,忙迎出门来。 几人在院中施礼见过见王。夏祥诧异见王以堂堂的王爷身份,屈尊来客栈寻他,所为何事?直接派人传唤他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跑来一趟?莫非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到了房间之中,夏祥先是诚惶诚恐地客气几句,见王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此时,却先将正事放到一边,对连若涵兴趣大起。 “连小娘子,不知令尊是谁?”见王大大咧咧地坐在主位之上,眯着眼睛打量连若涵,将曹姝璃已然抛到了脑后。和曹姝璃的温婉端庄相比,连若涵的高贵气息和冷傲,更得他心,“不知连小娘子是否婚配?” 夏祥愕然,见王前来寻他,不说正事,却调戏连若涵,不由得暗暗摇头,以见王如此性情,还想和三王爷一较高下,实在是太过浅薄了。 若是换了别人,连若涵转身便走,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只是见王是王爷,她心中再是不喜,也只得忍耐:“回见王,小女子出身寻常人家,家父之名,不值一提。” 见王打了个哈哈,看出了连若涵的冷淡,呵呵一笑:“怎么,连小娘子厌烦本王不成?本王问你是否婚配,你为何不答?” “未曾婚配。”连若涵实在无奈,只好据实回答。 “如此美好的小娘子还没有许了人家,是小娘子眼界太高了吧?”见王手中把玩一块美玉,顺手递给连若涵,“连小娘子,你看本王如何?来,本王将心爱之玉送你,以表情意。” 连若涵后退一步,拿出若尔,正色说道:“请见王殿下自重。小女子未曾婚配,却已经私订终身,此物便是定情信物。” 见王并不看连若涵手中信物,虽若尔精美无比,比起他手中之玉不遑多让,他却只在意连若涵的意中人是谁:“连小娘子已然私订终身了?是谁家子弟?” “夏祥。”连若涵落落大方地说出了夏祥名字,朝夏祥娇羞一笑,似乎二人真是情投意合的璧人一般。 夏祥也不客气,回应了连若涵一个含情脉脉的微笑。 曹殊隽险些没有惊叫出声,什么时候连若涵和夏祥私订终身了?他怎么一无所知?好在他还算反应机智,没有当面问出口。 “又是夏祥!”见王鼻子险些没有气歪,他看上曹小娘子,曹小娘子是夏祥的未婚娘子,相中了连若涵,连若涵又和夏祥定了亲。夏祥难不成是上天派来专门刁难他的克星? “夏祥!”见王从小到大从未有过如此挫败,接连被两个小娘子回绝,而且二人心中所属的还是同一人,此人又是和他有过过节的夏祥,他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方才本王路遇曹小娘子,她说和你已经定亲,现在又有连小娘子说和你有婚姻之约,你就不怕追究你一个妻妾失秩?” 大夏《户婚律》规定,一名男子只可有一名妻子,若是有两名妻子,则是重罪。以婢为妻“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 连若涵听闻此言,眼中微露惊愕之意,朝夏祥悄然一笑,既是笑夏祥挑动了曹姝璃芳心,又是笑他惹了麻烦,笑过之后,也不说话,就想看看夏祥如何过关。 大夏对于一夫多妻严惩不贷,若是官员,会被免官流放。若是平民,也会被杖责之后再流放外地。 夏祥对连若涵隔岸观火的态度颇有几分不满,事情因她而起,她却假装事不关己,确实气人。不过又一想,连若涵亲口说出和他定亲,虽说他心里清楚连若涵只是为了应付见王而随口一说,人家毕竟是女子,主动以身相许,他也要拿出男子气概才行,当即后退一步,长揖一礼:“见王殿下,学生虽一介平民,幸得曹小娘子、连小娘子青睐,愿以身相许,学生何德何能,敢不欣然应允?只是曹小娘子、连小娘子皆是大家闺秀,家世良好,只可为妻不可为妾,学生自知大夏律法不许一夫二妻,是以……” “是以怎样?”见王鼻孔朝天,冷哼几句,“你才考了一个功名,不怕因为此事被革除?本王劝你赶紧回头是岸,只娶一个才是正经。本王问你,连小娘子和曹小娘子,你想娶哪一个?” 曹殊隽顿时支起了耳朵,在见王面前,夏祥之话一旦出口,想要收回,就很难了。再万一见王真的过继给皇上,成为太子,日后当了皇上,夏祥之话若不兑现,便成了欺君之罪。 就连连若涵也是 肃然正色,不知夏祥会如何回答。若是选她,她并无嫁夏祥之心,岂不耽误了夏祥害了自己?若是选了曹姝璃,是在夏祥心中她不如曹姝璃。她哪里不如曹姝璃?姿色?品行?身世?她自认无论哪一方面自己都不比曹姝璃差上分毫。 一时之间,连若涵患得患失,心思浮沉,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夏祥不才,得两位娘子芳心暗许,自然是要两人都娶。”夏祥大言不惭,反正他很是坦然,曹姝璃和连若涵都主动说与他定亲,他将错就错就当确有其事好了,所谓好女不嫁二夫好男要娶二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脸都不曾红一下,“舍此娶彼非我之愿,也伤人之心。” “你、你、你……”见王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夏律法何时规定你一人可娶两房妻子了?本王要向皇上参你一本,革除你的功名再流放三千里。” “见王殿下息怒,夏祥娶两房妻子非我之愿,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夏祥一本正经地诉苦,“家叔早逝,膝下无子,夏家两门,只有我一人单传,是以家叔临终之前将家门托付于我,我一肩挑两门,一房妻子是本家,一房妻子是家叔家门……” 不知何故,连若涵芳心一阵暗喜,竟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一肩挑两门合情合理,也合乎律法,夏祥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房妻子,非但不会因此被惩处,还会因孝道而受到嘉奖。 见王缓缓坐回了座位,脸色阴晴不定,遗憾、无奈、不甘以及愤恨。过了片刻,他犹如变脸一般脸色缓和了下来,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本王错怪你了。夏祥,本王倒要恭喜你喜得两位如花娘子,何时成亲,记得知会本王一声,本王要亲自为你主持婚礼。” “多谢见王殿下。”夏祥低眉顺眼,恭敬地叉手作礼。低头时,却偷眼去瞧连若涵,不想连若涵也正偷眼看他。二人四目相对,连若涵失去了往常的镇静,假装是在地上寻找什么,眼神跳到了一边。 “连小娘子,你和夏祥何时完婚?”见王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心有不甘,又问连若涵。 连若涵低头含羞,低声说道:“小女子和夏郎君一见误终身,不,一见定终身,虽两情相悦,尚未相亲。相亲之后,再定婚期。” 大夏风俗,经媒人说亲之后、新人成亲之前,要先相亲。男家选好日子,备上酒水拜访女家。也可以不去女家,双方约定园圃、湖舫相见,也是可以。因是男女两家亲人相见,谓之“相亲”。 由于大夏风气延续大唐,男女未经媒人介绍便私订终身者数不胜数,定下终身再去相亲,不过是走个过场,除非两家家境相差太多,双方父母反对,否则大多婚事可成。 见王点头说道:“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相亲不过是例行公事,若是你二人父母有谁不许,就说本王说了,谁也不许拦你二人成亲。” 夏祥方才虽顺水推舟,有意调戏连若涵,只不过是戏言,见王态度忽然大变,竟有玉成二人之意,不是心血来潮,必是顺水人情,有事相求,他闻弦歌而知雅意,施礼说道:“多谢见王殿下成全。见王殿下如此体恤学生,学生何以为报?” 连若涵退到一边,脸上红晕飞起,微微发烫。想她不知拒绝了多少高官子弟的求婚,也打跑了多少调戏她的登徒子,今日却被夏祥占了便宜,着了夏祥的道儿,又无法反驳,不由得又气又恼又羞又急。 见王哈哈一笑,夏祥的话他听了十分受用,也深为夏祥的机智而叫好,一拍夏祥的肩膀说道:“夏祥,本王正好有一事要你帮忙……” “敢不效劳。” “事情不大……”见王目光一扫,落在了沈包和曹殊隽身上,嘴角闪了一丝轻蔑之意,“此话不入六耳。” 沈包和曹殊隽会意,二人躬身告退。连若涵也要告退,见王摆了摆手:“你是夏祥的娘子,无妨。” 连若涵只好一脸娇羞又大感无奈地退到一边。 见王继续说道:“三日后的殿试,本王要你做一件事情……” 重头戏来了,夏祥洗耳恭听。虽说他还不清楚见王是受何人所托,但见王的背后是景王,见王一人相当于两大王爷出面,非同小可。很显然,见王在此事之中是站在了三王爷的对立面。 对了,站在三王爷对立面的,还有庆王。 有了见王、景王和庆王,就足够让三王爷头疼了,且先不管五王爷云王是何态度,三大王爷若真是联手对付三王爷,三王爷也吃不消。 问鼎记_第六十三章 观心阁 “你在科场之上所做文章,是否可以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此事事关成败,见王也是隐有担忧,是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是谁想到的妙计,和他之前所想一样,夏祥心中暗喜,难不成除了高亥之外,考官三人之中,还有人可以暗中策应?他不及多想,忙说:“一字不差,半个时辰足矣。” “好,太好了。”见王双手握拳,喜形于色,“殿试之时,你只管将你在科场之上所做文章一字不差地默写一遍即可,其余之事,不必多想。” “遵命。”夏祥并不多问为何如此,又有何用意,只管一口应下。 见王对夏祥的态度甚是满意,双手一背,恢复了一脸倨傲之色:“本王就此告辞,夏祥,你好自为之。记住,本王并未来过客栈,你也没有见过本王。” 夏祥暗笑,见王到底年轻,特意强调一句,反倒画蛇添足了。 送走见王,连若涵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见王的话,是何用意?” 夏祥双手一摊,摇头说道:“我也不知,不过既然是见王相托,必是好事,我只管照做就是了。” “休要骗我,以你的狡猾,若无十足把握,怎会一口应下?夏郎君,你当我好欺负不成?”连若涵似笑非笑地望着夏祥,经方才一事,她和夏祥虽无定亲之实却有定亲之名,无形中感觉密切了许多。 “狡猾?用语不当,是机智好不好?”夏祥笑道,“我所虑的是见王到底是受何人之托,见王所交代之事,绝非是他的主意。但若说是景王之意,也似乎牵强,难道是庆王之意?” 见夏祥还是不肯说出见王的真正用意,连若涵也不再多问,让令儿叫人来为夏祥整理行囊,搬往观心阁。萧五也不闲着,来搭手帮忙。幔陀却是袖手旁观,既不上前,又不远离,只抱剑在一旁冷冷观看。 曹殊隽对夏祥和连若涵“私订终身”一事虽有不满,却还是忙前忙后帮夏祥收拾行李。好在夏祥和萧五二人并无多少东西,连一车都装不满。 得知夏祥就要搬走,张厚、时儿和沈包都来送行。时儿依依不舍,非要问夏祥搬往何处,张厚却只是淡淡地随口一问,郁郁寡欢,精神萎靡不振,显然还没有从名次排在沈包之后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沈包也有几分不舍,只是刚才见了见王特意来寻夏祥之举,心知夏祥现今已是各方势力的支点,他已然高攀不起,也就没说什么。 夏祥却是看出了沈包的落寞,有心邀请沈包一起入住观心阁,但又恐张厚多想。正踌躇难决时,连若涵却向前一步,开口说道:“沈郎君,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观心阁有几处景观尚未完工,小女子有意仿照江南园林建造,沈郎君是南方人氏,可否到观心阁盘桓几日,指点一二?” 沈包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追随夏祥而去,一听此话,当即喜道:“指点不敢,愿将平生所学所见所闻,尽数付于观心阁。” “幔陀娘子一同去否?”连若涵很想结交幔陀,见幔陀不离夏祥左右,就开口相邀。 “夏郎君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幔陀脸色波澜不惊,“我只要住在离夏郎君最近的一间厢房即可。” 若是外人听了此话,还以为幔陀是夏祥的小妾。先纳妾后娶妻,是常见之事,不足为奇。连若涵却是知道幔陀的一身武功,心中一动,莫非夏祥遭遇了什么危险?幔陀娘子对夏祥如此亦步亦趋,分明是想保护他的周全。 夏祥得曹小娘子青睐也就罢了,连幔陀也关爱有加,他还真是一个情种。连若涵心中没来由一阵气愤,又一想,何必在意夏祥的风流韵事,与她何干?她所看中的只是夏祥的才华和才干以及洞察局势的眼力,至于其他,才不去多管。 观心阁位于安宁河畔,左右都是民宅,方圆百丈之内,没有商铺商贩,也无官府衙门,地处繁华之地却无喧闹之扰,当真是一个难得的闹中取静的桃源。夏祥一见之下就欣喜不已。 朱漆大门,拴马桩,两头狮子把守大门。观心阁的外面,和寻常府邸一般无二,低调含蓄之中,透露出一丝隐藏不露的奢华。大门两侧的柱子上题有一副对联,上联,为学深知书有味,下联,观心澄觉室生光。 迎门的影壁,是汉白玉所制,上面雕刻了一幅“松下问童子”壁画,画风古朴,颇有禅意。落款是贾岛之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绕过影壁,是一处方方正正的宅院,正中是会客厅,左右两侧是客房。穿过角门,来到后院,豁然开朗。一处近三亩的院落,或高或矮或疏或密的绿树鲜花,将院落点缀得花团锦簇。再有小小竹林和假山坡地,仿佛一处花园。 再向前走,有一株柳树,遮天蔽日,少说也有百十年树龄。柳树一侧,有一道清泉迤逦而去,顺着清泉望去,不远处是一方小亭。小亭四周聚水成池,池塘不大,却正好将小亭包围其中,有一座小桥飞架亭上。 亭中有石桌石椅,可容四五人对坐。人在亭中,举目四望,有花有水,飘然有出尘之意。 小亭之上,还有一座飞桥通往一个拱门。穿过拱门,后面是一处更大的院落,有十余亩大小,院落正中,是一方池塘,池塘之中水草丰茂,芦苇成群,荷花层层。池塘正中,堆土成丘,是一个方圆数百丈的小岛,小岛之上,散乱堆积一些假山木材。果然是尚未完工,还在建造之中。 并未有桥通往池中小岛,只有船只可以通行。池塘四周,种植各类树木,郁郁葱葱,一片繁茂景象。 真是好地方,夏祥心中赞叹不已。粗算一下,观心阁少说也价值百万贯之多。且不说价值几何,单是在上京繁华之地有如此占地之广的一处宅院,非有钱可以得之,必有权势才成。 曹用果身为朝廷命官,虽只是从五品的少卿,毕竟也是京官,但曹府与之相比,不但小了一半有余,所处位置和奢华程度,相去甚远。少说也得二品大员才能享用如此地段如此奢华如此宽阔的宅院。 连若涵到底是何许人也?夏祥心中更加好奇。莫非她真是来自四大世家其中之一?“夏郎君还满意否?”连若涵嫣然一笑,三分俏意七分得意,就如女子向心爱的男子炫耀自己的非凡成果,有一种邀功的意味,“若不满意,还有两处宅院可供夏郎君挑选。” “满意,多谢连小娘子盛情厚意,不知在下何以为报?”夏祥顺势接下连若涵的邀功。 “不对,不对,既然连小娘子和先生都定亲了,先生应该称连小娘子为娘子,连小娘子要叫先生官人……”萧五嘿嘿傻笑,“官人和娘子,都是同床共枕的夫妇,还谈什么报答?” 沈包憋得脸红脖子粗,就是不敢笑出来。萧五憨憨的样子,似乎缺心眼,但有时冷不防插上一句,却总有画龙点睛之妙。 幔陀却是丝毫没有笑意,她抱剑站在几人身后,目不斜视,一脸漠然。曹殊隽则愤然不平,有心指责夏祥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但想起夏祥一肩挑两门的特殊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让姐姐和连小娘子都主动承认和夏祥定亲,又不是夏祥先说和她们定亲,能怪夏祥吗?不能。 连若涵的脸微微一红,若是别人,她必然不快,只是对方是萧五,一个心窍没有全通的少年,她若和他一般见识,岂不是有失体统?只好嗔怪地白了夏祥一眼:“夏郎君,莫要让萧五乱说,此事不宜传扬。” 夏祥脸色一收,肃然正容:“萧五,以后不得在连小娘子面前无礼,不管我有没有和连小娘子成亲,你都要对她执弟子之礼。” 萧五和夏祥心意相通,听出了夏祥的言外之意,当即后退一步,弯腰一礼:“是,先生,萧五遵命。”又朝连若涵叉手一礼,“萧五以后听从师娘吩咐,不敢再在师娘面前放肆半句。” “师娘?”连若涵一时没反应过来,但随即一想便明白了几分。萧五在夏祥面前一直执的是弟子 之礼而不是下人之礼,是以称呼夏祥为先生称呼她为师娘。 连若涵对王公权贵子弟的求婚、对登徒子的调戏、对好色士子的孟浪,都应对自如,却对萧五的懵懂和痴呆束手无策,她再是落落大方,毕竟也是女子,何况事情本来由她引起,不由得又悔又恼,恨恨地一跺脚,转身便走:“夏郎君,有事只管吩咐管家连升,我先告退了。” 夏祥想要送连若涵,却晚了一步,连若涵不等他说话,竟快步如飞,转眼间走远了。 沈包和曹殊隽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 夏祥几人住在了观心阁。观心阁一应俱全,除了管家、管事齐备之外,所有杂役、厨娘、看家护院下人也应有尽有,俨然就是一座只缺男主人的府邸。夏祥自是无比满意,沈包和曹殊隽也是欢喜得紧,曹殊隽大有乐不思蜀之意,非说以后就常住观心阁不回曹府了。 夏祥本不想住在正房,正房是主人所住之处,管家连升非说连小娘子吩咐过了,务请夏郎君入住正房,否则他要被罚。夏祥无奈,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正房的左右厢房,左边是幔陀,右边是萧五。曹殊隽和沈包各自住了客房。虽也有单独院子另有正房可选,但曹殊隽和沈包却偏要和夏祥同一个院落,是以住在客房。 是夜,明月当空,十分圆满,正是秋高气爽赏月的好季节。夏祥几人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举杯邀明月,一时欢声笑语,洒落观心阁。 再说连若涵离开观心阁后,回到了自己在京城的宅院莲轩。莲轩无论大小还是布置,都不比观心阁逊色半分,只是宅院上下虽挂满灯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总是少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连若涵一人坐在书房之中发呆,心思渺茫,忽起忽落。忽听有人禀告,肖葭来访。 连若涵的书房,素净雅致。金丝楠木的书桌之上,左侧有一方易砚,右侧是一方端砚。南端北易,易砚和端砚齐名。易砚产自河北路易州,上京南下两百余里的易水河畔,出产一种色彩柔和的紫灰色水成岩,有紫、绿、白、褐色,天然点缀有碧色、黄色斑纹,石质细腻,柔坚适中,色泽鲜明,为砚颇佳。雕出的砚台精美古朴,保潮耐固,易于发墨,宜书宜画,书写流利。 端砚和易砚之上,各有一方笔架。笔架由小叶紫檀木所制,精雕细刻,上面各挂有毛笔数只。左侧的笔架上是宣笔,此笔因产自宣州而得名。右侧的笔架之上是散卓笔,为宣州诸葛氏创制,因此又称“诸葛笔”。两种毛笔的下端都刻有名字:大夏著名制笔大师三戒和月关。三戒和月关多年以前已经不再亲自动手制笔,由弟子代劳。二人因名气太大,朝堂之中凡有名望之人,都以持有二人其中之一的一只毛笔为荣。一只毛笔高达百两以上银子不说,还千金难求。连若涵的两只笔架之上,少说也有十只之多。 若是让人见了,必然会无比羡慕。 文房四宝,笔砚之外,纸和墨不用说,自然也都是上品。 连若涵铺开一张凝霜纸,拿起一只宣笔,用徽墨在易砚中研磨。凝霜纸洁白细腻、质若凝霜。徽墨一经研开,满室生香。所谓天下墨业在绩溪,徽墨素有“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美誉,且徽墨因制作工艺复杂,添加冰片、麝香、金箔、珍珠粉等,防腐防蛀,故在牌匾上题诗写字,因麝香的穿透作用,将墨带进木中,才有入木三分之感。 徽墨素有一两徽墨一两金之称。 无论是凝霜纸、端砚易砚,还是宣笔、散卓笔,以及徽墨,都是好景常在名下产业之一。连若涵微一凝神,手腕轻舒,在凝霜纸上写就一首《诗经》之诗: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窗外不知何时下雨了,风雨交加,声声入耳,正和连若涵的题字应景。 问鼎记_第六十四章 反骨 “连小娘子是有了意中人吗?”肖葭悄然进来,站在连若涵身后,目光流露赞赏之意,连若涵的字秀气柔美,仔细再看,柔美之中又隐含刚强坚韧。 诗言心声,连若涵的诗出自《诗经·国风·郑风·风雨》,是说一个女人见到了意中人,心中怎能不开心高兴的心情。 连若涵灿然一笑,放下宣笔:“哪里有什么意中人,不过是想起了这首诗,随手一写罢了。肖娘子,肖家漆器最近如何?” 肖葭盈盈一笑:“肖家漆器现今是上京最有名的,最新推出的几款漆器,很受欢迎,第一批几千件卖得一件不剩,正在紧急从泉州调货。” 肖葭最近忙着肖家漆器的扩张,已经相中了三家店面,业已谈妥,只待择日开张。安自如回了泉州,负责货源的供应和调配,她一人照应几家店面,自然忙不过来。李鼎善住在景王府中,忙朝堂之事,不可能帮她打理生意。她近日正在物色得力之人帮她打理,否则三家店面全部开张之后,她分身乏术,应付不过来。 虽忙,却始终在关心夏祥。得知夏祥落榜后,她焦急万分,却无计可施。好在李鼎善背后帮夏祥应对,她才稍微心安。若是夏祥落榜,以后该如何是好?况且以夏祥的才学,即使不中状元,探花也不在话下,文昌举怎能如此无耻,非要拿下夏祥功名? 李鼎善并未对肖葭说起夏祥功名被文昌举拿下的前因后果,朝堂之事,还是少让肖葭知道为好。肖葭跟随连若涵在生意上有一番作为足矣,不必再介入朝堂纷争。 肖葭自然对李鼎善言听计从,也不曾问过李鼎善连若涵到底何许人也,可李鼎善也不得而知,只凭猜测认定连若涵若非四大世家之人,便是五王爷暗中扶植的势力。只因四位王爷之中,大王爷景王最低调沉稳,暗中在布局金甲营,并未培植生意上的势力。李鼎善对景王最为了解,也清楚景王的重心所在。 三王爷星王的着力点也大多在朝堂,掌管吏部以及上京府,就足够他应付了,何况现今宰相候平磐把持朝政大权,三王爷又和候平磐交好,候平磐事无巨细都向三王爷禀告。是以李鼎善推测,连若涵并非三王爷之人。 四王爷庆王心向佛道,醉心书画,似乎不问世事,对自己所掌管的礼部被三王爷抢走也毫不在意,虽然李鼎善清楚四王爷并非真正的心在方外,却也猜出连若涵和四王爷并无干系。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五王爷了。 五王爷云王在几位王爷之中,年龄最小,存在感最低,很少有人想起他的存在。外界有关五王爷的传闻,又是最少。李鼎善却是清楚,既无传闻又无喜好的五王爷,别看年龄最小,却是最让人琢磨不透。以五王爷正值壮年的年龄,要么纵情山水醉心武艺痴迷书画,要么声色犬马,不管好坏,总要有所爱好才是人之常情。若全无爱好,就只有一种可能了——爱江山。 是以李鼎善认为,连若涵若非四大世家之人,便是五王爷暗中培植的势力。 四大世家自唐以后,不再如以前显赫,但势力依然惊人,余威仍在。只不过由以前的显赫天下摇身一变,沉寂民间,不再抛头露面,更不参与朝堂争斗,安分守己当盛世富家翁。只是有心人都清楚一点,四大世家表面上销声匿迹了,实则在暗中积蓄力量,伺机东山再起。 肖葭却不管许多,无论连若涵是五王爷的势力还是四大世家之人,都无关紧要,她只看重连若涵的为人和能力。 好在夏祥吉人天相,名中一个祥字,还真的是遇难成祥,最终榜上有名。虽是榜尾,也好过落榜。听闻此事除了先生在暗中推动之外,夏祥自己也好生谋划了一番,充分让各方势力为己所用,肖葭暗中大为赞叹的同时,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夏祥日后必定会大放光彩。 眼下生意正在扩张的紧要 关口,她忙得不可开交。在得知连若涵和夏祥认识之后,夏祥也有借助好景常在之力的举动,她大为欣喜,夏祥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可见夏祥除了博学多才之外,还有经商头脑,着实难得。 “泉州之地,路途遥远,调货运来上京,不管车队还是船队,都旷日持久,不如在北方寻一合适地方,建造一处专门制作漆器的作坊,可以就地取材,就地制作,以便随时供应上京几家漆器商行之需。”连若涵很是欣赏肖葭的才能和聪明,得肖葭之助,她不但有信心可以将好景常在的规模进一步扩大,更相信肖葭可以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倒也是好主意,建在哪里好呢?”肖葭微一沉思,“上京之地,寸地寸金,若是建在上京,成本居高不下。” “不如建在真定府……”连若涵心中只一想便有了计较,“真定距上京三百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且滹沱河向东百余里和运河相通,方便船运。” “为何建在真定府而不是建在西京?”肖葭却有自己的见解,“西京河南府距上京一千余里,虽远了一些,却和泉州更近,船运马队都更加便利。相比之下,洛州比真定更为繁华。” 大夏原本有四京,即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后扫北之后,定都上京,便成了五京。除了东京开封府又名临安之外,其余几京,依旧保留原名。 “就选真定府了,西京还是离上京远了一些。”连若涵选在真定府,自有深远用意,却不便告诉肖葭。 肖葭也是聪明女子,见连若涵心意已决,自然不再多说什么。 “夏郎君一行住在了观心阁……”连若涵眼皮微微低下,目光又落在她刚才题写的诗句之上,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光彩,“观心阁还有许多空余房间,肖小娘子若要想住,也可以搬去。” “多谢连小娘子好意,还是不用了,我自有住处。再者住在观心阁,离漆行也太远了一些。”肖葭心中一动,连若涵微微失神的神态被她尽收眼底,她不免暗自揣测,莫非连小娘子和夏祥日久生情,暗生情愫了? 肖葭住在一处偏僻而幽静的小院之中,是李鼎善为她安排的住处。她现在还不便过多地抛头露面,以免为李鼎善带来麻烦。其实她此时很想和夏祥相见,奈何先生不许。先生说了,时机还不成熟。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时机才能成熟?肖葭心中喟叹一声,她深知先生深谋远虑,必然是为夏祥和她考虑,只是夏祥现在虽步步危机,却步步高升,和她有渐行渐远之势,她心中大感无奈。 告别连若涵后,肖葭返回住处。她的住处离莲轩并不太远,虽风雨交加,还好她有马车。本来连若涵要留她住下,但她还是执意要回。 肖葭的心思就如漆黑之夜的风雨,浮沉不定,飘摇不定。她坐在马车之中,随着马车左右晃动,不时想起她和夏祥在中山村一起度过的三年时光。有多少欢笑和美好,有多少往事和留恋。夏祥已经深深地印入了她的心房之中,再难消灭。只是先生说过,她并不能嫁与夏祥,她和夏祥之间,有一条深不可及的鸿沟无法跨越。 一阵急风吹来,带动车帘,车帘飞起,外面的光亮照进了车内。肖葭蓦然惊醒,抬头一看,马车正路过一处灯火通明的府邸,府邸的牌匾之上两个大字:文府。 文昌举文尚书之府。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一人正在下车。灯光昏黄,此人低头下车,面容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一半被灯光照亮。虽只看了他一半面容,肖葭却一眼认出此人正是礼部侍郎高亥。 高亥夜访文府,是为何事?肖葭并不知道今日放榜还有过换榜的乌龙之事,她随李鼎善暗中见过一些京中高官,是以认得文昌举、高亥、陈封等人。 高亥下车之后,躲避地上积水,提着 衣袍上了台阶,习惯性回身一看,肖葭的马车正好一闪而过,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因肖葭的马车既不奢华又不香艳,又是极其普通的颜色,是以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高亥在管家的带领下,急匆匆来到客房。深夜接到文昌举召唤,他虽不情愿,却还是急急赶来,心里清楚文昌举是为了今日两榜乌龙之事。 文昌举负手而立,背对高亥,面对正堂。正堂的墙壁之上,有一幅万里江山图。 高亥趋步上前,叉手一礼:“下官见过文尚书。” 文昌举并未回身,肩膀微微颤抖,摘了官帽的他头上花发丛生,背也佝偻了几分,远不如白日在贡院之时官威十足。 “高侍郎,你从本官背后观看,可曾看到本官生有反骨?”文昌举的声音三分冷落七分官腔。 高亥微微一怔,嘴角闪过一丝玩味的冷笑,语气却十分恭敬:“下官不敢冒犯文尚书。” “你还不敢?”文昌举肩膀的颤抖更激烈了,他猛然回头,双目圆睁,胡须剧烈抖动,“你,你,你擅作主张添加了夏祥上榜,在你眼里,还有本官还有庆王还有皇上吗?” 若是以前,高亥此刻早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或是诚惶诚恐地认错,再为自己辩解一番,最终说得文昌举相信并原谅为止了。可今日他却不慌不忙地再次弯腰施礼,干笑一声:“文尚书有所不知,下官并非擅作主张添加了夏祥,而是为皇上和庆王殿下选拔英才,为文尚书纠错补缺,捡漏拾遗,以免有遗珠之憾。陈侍郎、章学士都知道此事,也赞同下官之见,认为夏祥之才,本该录取。若不录取,才是欺君之罪。” 文昌举手指高亥鼻子,浑身都颤抖了,嘴唇翕动半天才说出话来:“高、高、高亥!你私下串通陈封、章则是,枉本官一向视你为心腹……” 心腹?高亥嘴角闪过一丝不屑的冷笑,奴才还差不多,他脸上还是保持了应有的谦恭笑容:“文尚书言重了,怎么叫串通?下官领朝廷俸禄,自当为国分忧为皇上效劳。下官身为考官之一,难道连录取一名考子的眼光和权力都没有?” 文昌举颓然坐回座位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夏祥的试卷,不是已经毁掉了吗?” “文尚书特意抽出夏祥试卷,令下官涂抹毁坏,下官当时一忙就忘了此事,将试卷随手放到了一边。后来放榜之时被陈侍郎看到,陈侍郎惊为奇文。章学士放榜之后,才看到夏祥文章,也是叹为观止。我三人商议之后,决定换榜添上夏祥之名,以免错失大才。”高亥说得轻松,其实当时他之所以没有听从文昌举之言涂抹并毁坏夏祥试卷,也是犹豫再三。毕竟兹事体大,虽说文昌举在贡院一手遮天,又有三王爷之助,拿掉一个小小的夏祥,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万一东窗事发,背黑锅的人却是他而不是文昌举。 是以高亥考虑来考虑去,最终还是留下了夏祥的试卷。直到黑榜事发以及曹用果夜访高府,和他一番密谈之后,他更是无比庆幸当时没有毁掉夏祥的试卷,而及时转向联合陈封、章则是补录夏祥,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你……”文昌举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相信跟随他多年对他事事听从的高亥居然在如此重要事情之上,阳奉阴违,背后捅他一刀,他双眼圆睁,须发皆张,似乎就要暴起,最终却只是怆然摆手,“你,你走!” “下官告退。”高亥低眉顺眼,依然恭敬十足,“文尚书千万保重贵体,朝廷现今正是用人之际。” 文昌举等高亥走后,一人呆坐半天,眼神默然无光,喃喃说道:“这可如何是好?蔡北偷梁换柱,抄了夏祥的试卷……来人,快传蔡北。不,回来,让蔡北到安定河通惠桥下的画舫上一见。”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夜,更深了,雨,更大了。 问鼎记_第六十五章 殿试 三日后,殿试。 一早,夏祥等人就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穿戴一新,并且学习了如何行礼以及其他众多注意事项,后在内侍的引领下,排成两列,入宫觐见。 夏祥排在队尾,他前面是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肃然正容,见到夏祥只是微一点头,仿佛不认识一般。 张厚和沈包二人排在前面,二人也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大夏初始定都东京,后北上之后,才定都上京。东京的皇宫由此闲置。和东京皇宫相比,上京皇宫无论规模还是建制,都气派了许多。 上京皇宫沿上京中线所建,有大小宫殿七十多座,房屋九千余间,分为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外朝的中心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统称三大殿,是举行大典礼的地方。内廷的中心是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统称后三宫,是皇帝和皇后居住的正宫。 皇上殿试之地是讲武殿。 此科一共录取考子一百一十名。 夏祥第一次步入皇宫,虽充满好奇,却不敢东张西望,只是偷眼看了几下。只见各个屋顶铺满各色琉璃瓦件,庄重肃穆。主殿以黄色为主,也有绿色的次殿,而蓝、紫、黑、翠以及孔雀绿、宝石蓝等五色缤纷的琉璃,多用在花园或琉璃壁上。 朝阳升起,映照得整个宫殿群金碧辉煌,红墙青砖,层叠如山,好一派盛世气象。 从正门步入皇宫,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了讲武殿。 夏祥跟随众考子进去之后,遥见大殿正中有一纱帘,帘后坐有一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听内侍喝了一声喏,众人一齐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纱帘之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平身。” 若是别人听了,或许不会多想,夏祥粗懂医术,听了却是心中一跳。若纱帘之后之人真是当今圣上,从他说话声音判断,中气稍有不足,显然并未痊愈。 又一想,暗自笑了,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念头,高坐讲武殿上之人,不是当今圣上又能是谁?若是别人,岂不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再者以纱帘相隔,不以本来面目示人,应是皇上龙体欠安,不想让考子见到皇上的大病之相。 夏祥坐到自己的座位之上——大殿两侧已经布置好座位,事先得到吩咐的考子有序地入座。除了张厚之外,其余人等都是初次得见圣颜,都抱了三分兴奋七分敬畏。 张厚的座位还算靠前,正好和沈包相对而坐。沈包的右首坐有一人,约二十岁出头,白净无须,瘦脸浅眉,小鼻子小眼睛,颊高有骨,唇薄无肉,眼神漠然,透露出一股刻薄之相。 沈包寻找夏祥时,不意和右侧之人目光相对,他淡然一笑,点了点头。右侧之人冷冷看他了一眼,扭过头去,仿佛和他多说一句话就有多自降身份一般。 沈包自嘲一笑,目光寻到了夏祥,冲夏祥点头一笑。目光正要收回时,又看到了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 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也是相对而坐,在中间的位置。二人并未像他人一样偷眼乱看,而是端身正坐,目不斜视,仿佛在闭目养神。 和夏祥所想的不太一样,今日殿试,除了帘后的皇上之外,就是文昌举和高亥、陈封、章则是三位考官,并多了数位阅卷官,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人等。不要说三王爷了,就连掌管礼部的庆王也不见人影。 或许在别的考子眼中,可以得见圣颜已是天大荣耀,并不多想其他。夏祥却是清楚,往年殿试,除了皇上、主考官之外,还会有宰相、礼部和吏部官员在列,为何今年如此冷清?或说如此潦草从事?候平磐身为宰相之尊,也不出现在殿试之中,实在说不过去。 想了一想,不得要领,毕竟圣心难测,夏祥就不再胡思乱想。皇上虽未直接露面,却还是隔帘主持殿试,由此可见,一是皇上病情应有好转,二是皇上亲自主持殿试,是想让此届考子依然是天子门生。 文昌举神色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不再是和高亥夜谈时颓然沮丧的面容。他在说了一番叩谢皇恩的话之后,转入正题:“蒙圣上恩准,今日殿试,诸位当谨记圣贤教诲,书写道德文章,不可贪快求速,一味冒进。” 太祖至太宗年间,共有二十余名状元是因在殿试之时第一个交卷而被点中,一时之间, 以速度定输赢蔚然成风,让许多喜欢深思熟虑用词缜密的考子大受打击。导致只求速度而不求知识积累,一些士子甚至相互吹捧,哄抬草率成篇者的身价,以制造知名度。已经有了应试资格的举子以此为荣,准备应试的学童也群起仿效,逐渐形成一种华而不实的文风。 后来有大臣上书,痛斥此等不正之风,太宗决定不再以行文的快慢作为决定名次的标准。 “今日圣上出的题是《民监赋》。”文昌举目光迅速扫过在场的考子,视线在蔡北和夏祥的身上短暂停留之后,轻轻咳嗽一声,“下面开始答题。” 众考子虽对纱帘后面的皇上既敬畏又好奇,却也知道此时不是瞻仰天颜之时,若是笔下文章得到皇上赏识,以后不愁成为皇上身前红人,于是人人都苦思冥想奋笔疾书。约莫一个时辰后,就有一人交卷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交卷之人,方才文昌举明明说了,不可贪快求速,限定两个时辰交卷。此人为何如此大胆,明知故犯? 夏祥正在用心做作文,抬头一看交卷之人,不由得为之一惊,圆脸浓眉大眼,不是别人,正是滕正元。 滕正元朝夏祥微一点头,目光坚定之中又有一丝义无反顾的决绝,不由得夏祥心中一凛。想起见王的嘱托,不由得眯起眼睛认真想了一想,继续默写他在贡院考试时所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因早已烂熟于胸,是以一挥而就。 写完之后,才又开始切入今天殿试的题目。《民监赋》的题目并不偏僻晦涩,难度中下。不过若是难度中下的出题,越不容易写出新意。夏祥提笔深思片刻,终于落笔破题:“运启元圣,天临兆民……” 高亥路过夏祥身边,眼睛一瞥,正好落在夏祥的破题之上,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心想夏祥果然是个人才,只第一句破题就颇有吉祥之意。 高亥又走了几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张厚的身后,见张厚的破题之句是“天监不远,民心可知”,不由得眼皮跳了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讲武殿不是朝会大殿,又因是主持考试,文昌举、陈封、章则是以及多增加的几名阅卷官,坐在文案之后阅卷。滕正元的试卷递交上来之后,文昌举看也未看,随即拿起红笔在滕正元的试卷之上一画,当作废卷抛到了一旁。 众考子一看,心中大惊,脸露愕然惊恐之色,都忙埋头继续书写文章,不敢再抢先交卷了。 文昌举既然杀鸡儆猴,就索性一杀到底,低声对陈封、章则是说道:“取消滕正元第二第三场考试资格。” 殿试共分三场,此为第一场。若是允许参加第二第三场考试,滕正元或许还有机会翻身。取消了后两场的考试资格,相当于滕正元前功尽弃,之前参加的省试也一并作废,此次大比,便没有名次了,只能三年后再来。 向来只要是通过省试参加殿试者,都会有名次,哪怕排名最后,也算是有出身了。众考子面面相觑,只不过第一名交卷,就被取消成绩,卷子看也未看就当成废卷丢弃,也太不讲理了。 若是在平常在其他地方,众考子必定拍案而起,争上一争。只是此时身在讲武殿,皇上在坐,谁也不敢冒犯天威?万一一言不慎惹怒了圣上,别说功名被除,怕是连身家性命也难保。是以众考子敢怒不敢言,只是继续埋头写文。 又不多时,夏祥起身第二个交了试卷。 文昌举眼皮抬也未抬,并不多看夏祥一眼,目光淡淡地落在了夏祥的试卷之上——和省试糊名考试不同的是,殿试不再糊名——脸上的肌肉猛然抽搐几下,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他双眼猛然上翻,目光如电般射向夏祥。 夏祥淡然而笑,微鞠一躬,转身走了。交卷之后要出殿休息,不得在殿中停留以免打扰其他考子。 文昌举的目光在夏祥后背之上,如影随形,久久不肯收回,直到夏祥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收回目光,急急地将夏祥试卷从头到尾通读一遍,汗水流了下来。 当年司马饰读到连车的文章时不觉汗出,是因为连车文章铿锵有力,一团锦绣。文昌举读夏祥文章汗如雨下,可不是因为夏祥文章众无有,水之汉江星之斗,而是夏祥殿试的试卷居然和省试时的试卷一模一样! 文昌举大 惊失色,他强压心中的骇然,又看了一遍夏祥的文章,他没有看错,确实是夏祥省试之时的文章,一字不差。他蓦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惨白,二话不说红笔一抹,将夏祥的试卷也当成了废卷,扔到一旁。 陈封眉毛一挑,就要发作,却被章则是悄悄一拉袖子,只好按捺住了心中的怒火。章则是一脸春风拂面的笑容,冲陈封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章则是笑完之后,又一脸关切地问道:“文尚书,可是身体不适?” 文昌举肃然正色地摇了摇头:“为圣上办事,本官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小小身体不适,何足挂齿?” 张厚目睹了夏祥交卷之后又被文昌举一笔划掉功名的全过程,目瞪口呆,不知是该惋惜夏祥好不容易榜上有名得以参加殿试却再次被文昌举拿掉了晋身机会,还是该庆幸方才他本想抢在夏祥面前交卷,却晚了一步,躲过了一劫? 只是文昌举何以对夏祥如此穷追猛打?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非要毁了夏祥前途?又是在殿试之时,皇上亲临,他还敢如此大胆,难不成有什么隐情不成? 张厚想了一想,见无人再敢交卷,便起身交了试卷。他不信文昌举会将他的试卷也一笔作废,如果真是如此,文昌举就是疯了。 张厚交卷之后,有意停留片刻。见文昌举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他的试卷,并没有拿起红笔一笔画下,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随后,沈包、吴永旺、蔡北等人也陆续交卷。 张厚出了讲武殿,见夏祥和滕正元二人站在殿外的台阶下,各自望天,不由得摇了摇头,快步来到二人面前,将文昌举废掉二人试卷之事一说。夏祥不慌不忙地笑了:“果不其然,文尚书还是没能沉住气,可惜了。” 滕正元也是一脸淡定,并没有惊惶失措,他仰面朝天,冷冷一笑:“做贼心虚罢了。既然他徇私舞弊,有讳圣贤教诲,罔顾国法,我二人便要‘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拼了性命也要为天下子考子讨还公道!” “如何讨还?”张厚虽有几分同情,却觉得夏祥和滕正元过于自信和不知天高地厚了,冷笑道,“行事莫要书生意气,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滕正元轻蔑地哼了一声:“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书生仗剑,也可平天下。” 夏祥摇了摇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多说无益,且看事情下一步的态势如何发展。 不多时大多数考子交卷出来,各自议论一番,陈封出来了,站在台阶之上,宣布了第一场考试的结果:“除滕正元、夏祥之外,其余考子准备第二场考试。” 众人哗然,方才有人并未注意到夏祥、滕正元二人的试卷被废弃,听闻此言,不少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省试通过之后参加殿试者,极少有被刷下,最低也会是一个五等同进士出身。 夏祥和滕正元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有人安慰,有人想要问清缘由,有人嘲笑,有人漠然。夏祥和滕正元却是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留给众人两个寂寥却又洒脱的背影。 第二场考试刚一开始,文昌举见考子中少了夏祥和滕正元,嘴角悄悄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高亥也是微微一笑,神秘而意味深长。陈封和章则是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考试才开始不久,忽听外面传来“咚、咚、咚”的鼓声,鼓声悠远而沉闷,文昌举正手提毛笔批阅试卷,人惊手松,毛笔失手落在试卷之上,弄得试卷花了一片。 “何人在敲登闻鼓?”纱帘后面传来皇上威严的声音,“带上来。” “皇上,正在殿试,若是打扰了考子行文,是为不妥……”文昌举想要阻止皇上,心中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万万没想到夏祥和滕正元会敲响登闻鼓。 悬挂在府县衙门之外的登闻鼓,可以由百姓直接击鼓喊冤。悬挂在朝堂之外的登闻鼓,可以由臣民击鼓向皇上谏议。大夏之初,太祖立下规矩,凡击登闻鼓,皇帝不管在干什么,都必须上朝听取谏议。 “祖宗规矩不可废。”皇上只淡淡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说。 文昌举知道圣意已决,无奈之下只好暂停殿试,令人带击鼓者上殿。不多时,夏祥和滕正元在内侍的带领下,再次来到讲武殿。 问鼎记_第六十六章 一战成名 张厚、沈包、蔡北等人看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都翘首以待,想看看夏祥如何为自己辩解。若是无理取闹,就犯了欺君之罪,莫说功名,连性命都会丢掉。是以一众考子此时都无心再考,都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二人欺君罔上,一人应付殿试,只求速度,不求多思,藐视科场。一人文不对题,乱写一气。将你二人除名,理所应当,你二人还敢搅乱殿试,莫非还想藐视圣上不成?”文昌举先为二人扣了一顶大帽子,好让二人知难而退,不敢乱说。 皇上人在纱帘之后,又离得远,不知是何脸色,只听皇上平和的语气,夏祥就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皇上并未动怒。 “文卿,且听夏祥和滕正元说上一说。”皇上声音一顿,轻微咳嗽几声,“夏祥、滕正元,你二人不必担心,也不用害怕,有何冤屈尽管道来,自有朕为你们做主。站起来说话。” “谢圣上。”夏祥起身,微微弯腰,“圣上,学生第一场考试,第二名交卷,交错了卷子,文尚书却将学生卷子判为废卷,学生并无意见,本是学生之错……” 文昌举眼皮猛然跳了几下,暗道不好,夏祥真是狡诈,竟然还有后手。 “为何交错试卷?”皇上也是颇感好奇。 “学生将在省试之时所答之题又重写了一遍,然后再写今日殿试之题,交卷时仓促之下,并未细看,结果拿错了试卷。”夏祥态度恭敬而认真。 “如此说来,你同时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旧作一篇新作?”皇上更是不解了,“为何要将省试之时的试卷再写一遍,是何道理?” “回圣上,因省试之时所答之题和今日之题有呼应之意,是以学生重写一遍,可以更好地为今日圣上的命题破题。”夏祥偷眼看了滕正元一眼,见滕正元神色自若,并不恐慌,心中暗暗称奇。 “竟有此事?”皇上奇道,“朕记得省试之时的题目是《刑赏论》,殿试是《民监赋》,并无相通之处。夏祥,你如何破题?” “《民监赋》,学生破题是——运启元圣,天临兆民……”夏祥答道,“《刑赏论》,学生的立意是疑罪从轻,破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圣上有宽厚之恩……” 高亥嘴角一咧,险些没有笑出声来,若不是此时身在讲武殿中,他已经跳将起来,鼓掌叫好了。好一个夏祥,非但文采出众,还颇会揣摩圣意,《刑赏论》的破题当时他阅卷时,并没有觉得有多出众,但和《民监赋》的破题结合起来,便有了曲径通幽之妙浑然天成之趣。大夏科举多年,考子无数,夏祥是将省试和殿试完全不同的题目破题之时可以合二为一的第一人。 文昌举双眼一闭,掩饰不住一脸的悲伤,夏祥之才,比他预期中还要高上十倍不止。费尽心机不让夏祥参加殿试,不想还是功亏一篑,夏祥得以朝见皇上,才和皇上寥寥数语,便迎合了圣意,真是一个妖孽! “都是上天护佑祖宗庇护,朕怎么敢当?呵呵,哈哈。”皇上开怀一笑,“来呀,呈上夏祥的文章。” “是。” 内侍拿过夏祥省试和殿试的两篇文章,隔着纱帘递了过去,随后纱帘中便悄无声息了。过了少许,只听得皇上咳嗽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了皇上手指轻叩龙案的声音。大殿之上鸦雀无声,都不敢有些许动静,就连文昌举也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皇上一言九鼎的定论。 “滕正元,你又有何冤屈?”皇上终于开口了,却只字不提夏祥的试卷如何。 “回圣上,学生方才第一名交卷,不知哪里不妥被文尚书一笔勾掉功名?学生听夏祥一番话,忽然也想起,方才所交的试卷也是有误,不是学生文章,是抄袭夏祥之文。”滕正元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冤屈,“学生自己所作之文,在学生的考案之上。” 什么?抄袭?还是当着圣上之面承认抄袭,滕正元是脑子坏掉了还是傻掉了?不要功名也就算了,难不成连命都不想要了? “竟然是抄袭?真是胆大包天!” “何止胆大包天,完全就是无法无天!” “不对,滕正元和夏祥并未坐在一起,他有千里眼不成,怎能抄袭夏祥?” “也是,他怎么可能看到夏祥的文章,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文昌举气极,在皇上面前不好当场发作,却还是气得双手发抖,“滕正元,你欺君罔上,罪不可赦,你退下!” “且听他说完。”皇上也不生气,又轻轻咳嗽几声,“他既击鼓鸣冤,也要让他有一个辩解的机会。” “圣上英明。”滕正元虽不如夏祥说话谦恭而到位,态度却是十分恭敬,“学生抄袭的是夏祥在省试之时所作之文。学生以为,夏祥文章,汪洋恣肆,气势磅礴,有值得学生学习之处,是以默写下来,以寻求灵感。正是得了夏祥文章之助,学生才才思顿开,一气呵成了《民监赋》的策论。只是交卷之时,一时激动,竟拿了夏祥文章去交。还好文尚书红笔一笔画掉,成了废卷,才没有误以为学生是一名文贼。” 不知何故,听了“文贼”二字,文昌举老脸微微一红,蔡北也是眼神跳跃不停,坐立不安。“圣上,臣以为,夏祥和滕正元有串通之嫌,二人故意搅乱殿试,其心可诛,其行可杀。” 阅卷官中有一人挺身而出, 义正辞严地上书:“臣提请圣上严惩二人,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高亥眼皮一抬,见上书之人高大威猛,生得面如黑锅,络腮胡子,乍一看如同一员武将,其实他是地道的文官,是吏部侍郎熊始望。 “熊侍郎此言差矣。”高亥见时机到了,出列反驳,“圣上,大夏科举,承前朝惯例又有所革新,太祖太宗为大夏广开纳贤之门,不拘一格网罗天下有识之士,若是事事墨守成规,岂有如今大夏之疆土?岂有今日大夏之盛世?” “圣上,高侍郎之言,妖言惑众,有辱圣听,微臣……”文昌举忍不住跳了出来,想要和高亥一较高下。 “咳咳……”皇上咳嗽几声。 “官家龙体欠安,你等就不能让官家省省心,别再吵了?”内侍常关朝几人扫了一眼,又朝高亥使了个眼色,“官家今日主持殿试已是尽力了,你等若是真心爱护官家,就少说几句。” 皇宫之内多半称呼皇上为官家,是亲切而不失恭敬的尊称。 高亥心领神会,当即跪倒:“圣上恕罪,微臣有罪。今日是圣上主考,微臣只是负责阅卷。” 文昌举正无比鄙夷高亥动不动就磕头的奴才做派,猛然听到高亥最后一句话,怦然心惊,才明白过来,今日是皇上主考,不是他,他忙叉手施礼:“微臣知罪,请圣上定夺。” 纱帘无风自动,纱帘之中,半晌没有动静。又过了不知多久,皇上微带疲惫的声音传来:“今日朕有些乏了,就只考一场。文卿,呈上滕正元试卷。” 众考子一听,有喜有忧。喜的是,第一场考得不错的考生,不用怕后两场考不好了。忧的是,第一场考得一般的考生,想在后面两场超水平发挥的希望落空了。 文昌举虽不情愿,却只能听命行事。呈上了滕正元的废卷和第二张试卷。两张卷子递入了纱帘之中,片刻之后,皇上轻声惊叹:“咦,竟然一字不差,滕正元你倒是好记性。” “谢圣上夸奖,学生自小便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滕正元言语之中颇有自负之意,又说,“不过学生只是看了一遍夏祥贡院考完之后默写的文章,和他在贡院考试之时所写文章是否一字不差就不得而知了。” 一听此话,文昌举面如纸色,身子摇晃之下,险些当场摔倒。高亥伸手一扶文昌举,无比关切:“文尚书可是贵体欠安?” 文昌举用力推开高亥:“小人,真小人也。” 高亥呵呵一笑,挺直了腰板:“文尚书过奖了,下官虽官职不如尚书,却比尚书行得正站得直,也高了少许。” 高亥身高确实比文昌举高了几分。 文昌举气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皇上淡淡说道:“夏祥,你默写的文章是否和考试之时,一字不差?” “回圣上,学生虽无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也相信默写自己的文章,可以一字不差。”夏祥有意停顿一下,“只是怕……没有对证了。” “怎会没有对证?”高亥顺势接话,“调出贡院的试卷对比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 “来,调夏祥贡院试卷。”皇上的好奇心充分被调动了。 “是。”常关拉长了声调,“官家有旨,调夏祥贡院省试试卷。” 不多时,夏祥贡院试卷被调了出来,呈到了皇上案头。此时文昌举双腿发抖,几乎站立不稳。高亥冷眼旁观,心中暗自庆幸走对了一步,当时若是不听曹用果之话,今日双腿发抖之人就是他了。他无比感激曹用果,心想一定要为曹用果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通常来说,省试排名靠前的考子文章,皇上会事先看上一些,同时,主考官和考官也都会在皇上面前吹风,重点介绍几名有望夺魁的考生姓名。夏祥因为排名极其靠后,又是最后才补录上去,是以皇上并未见过他的文章。 卷子递进了纱帘。 文昌举不停发抖,冷汗森森,脸色惨白,高亥心知肚明,嘿嘿一笑,悄声问道:“文尚书身体不适,就该好生休息将养一些时日,不必如此用心操劳。朝廷上下,虽倚重文尚书之处甚多,却也不能事事都依仗文尚书,朝廷人才济济,文尚书大可安心养病。” 文昌举双目喷火,想起以前高亥对他的谦恭和言听计从,再看此时高亥的冷嘲热讽和幸灾乐祸,他痛恨当初瞎了狗眼提携并重用高亥,恨不得揪下高亥的一颗大头当球踢。 只可惜,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翻云覆雨之力了。高亥在放榜的最后关头,录取了夏祥,得知事情无可挽回时,他私下和蔡北好生交代了一番,却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除了高亥之外,还有一个滕正元敢在殿试之时当着圣上之面为夏祥出头,和夏祥一唱一和,上演了一出好戏。他和蔡北拟定的对策,竟然全然派不上用场。 “蔡北……” 谁也没有想到,夏祥的试卷递进了纱帘之后,过了半晌,皇上一开口,叫的却是蔡北。 “学生在。”蔡北忙出列,撩袍跪倒,“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蔡北跪倒之时,偷眼向文昌举示意,文昌举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蔡北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想起雨上小舟之上文昌举的再三叮嘱,心中虽有担忧事情败露,却坚信有文昌举在,一切自会迎刃而解。 “你师承何人?”皇上突然 问起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回圣上,学生师承文尚书。”蔡北如实回答,又唯恐别人非议,“举贤不避亲,况且科场之上,糊名誊录,可保公正。” “滕正元,你的授业恩师是谁?”皇上并不接蔡北的话。 “回圣上,学生只读过几年私塾,后自学读书,并无师承。”滕正元暗自心惊,谁说皇上病了,皇上心明眼亮,智慧如海。所问问题,看似不着边际,实则步步危机。 “夏祥,你的老师又是何人?”皇上话题又转到了夏祥身上。 “回圣上,夏祥承蒙陛下教诲培养。”夏祥心明如镜,皇上虽龙体欠安,却事事看得清澈,今日殿试不见三王爷和候平磐,想必是皇上有意为之。 “呵呵,好一个夏祥。”皇上开心地笑了几声,声音中透露出几分喜悦,却陡然语气一冷,“好一个夏祥,自称是天子门生,何故做出抄袭的不耻之事?” 夏祥慌张跪倒:“圣上,学生惶恐,不知抄袭了何人?” “还敢狡辩!”皇上似乎震怒了,猛然将几份试卷甩出了纱帘,试卷散落金砖之上,滑到了陈封面前,“你试卷之上的文章,和你今日之文,笔迹不符,且文章之中所用语句,大多抄袭蔡北文章,你还有何话说?” 陈封捡起地上的试卷,和章则是对视一眼,二人迅速整理一番,收了起来。 夏祥声音颤抖,好像被吓得不轻:“圣、圣上,可否让学生看一看学生的贡院试卷?” “准了。” 听皇上恩准,陈封来到夏祥面前,递上试卷。夏祥只看了一眼,就心中狂喜,文昌举呀文昌举,真没想到你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今日不除去你为民除害为天下辛辛苦苦十年寒窗的读书人请命,我便白读了十年圣贤书,我便不姓夏! “圣上,贡院试卷,虽是学生文章,却非本人亲笔,望圣上明鉴。”夏祥知道机不可失,此时还不当面说出真相更待何时。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所有考子都一时震惊。贡院考试,要糊名和誊录,夏祥此话等于是说有人舞弊。不用想,舞弊之人必是考官之一。 “真有此事?”皇上冷哼一声,“文卿,你有何话说?” 文昌举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圣上,微臣知罪,请圣上降罪。” 嗯?夏祥蓦然一愣,他还以为文昌举还会挣扎一番,不想文昌举竟然直接承认了,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又一想,不由得暗暗佩服文昌举的老奸巨猾,若是狡辩一番再被迫承认,说不定会惹得皇上大动肝火。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认罪。 “哼,文昌举,你还知罪?你眼中还有没有朕?你眼中还有没有圣贤教诲?还有没有朝廷法度?”皇上再次掷出一份试卷,“蔡北,你可知罪?” 蔡北此时吓得俯首地上,连连磕头:“学生知罪,学生知罪。学生贪求功名,抄袭了夏祥文章,又将夏祥文章毁去,让他落榜。学生有损圣人言教,有辱读书人清名,愿领罪。” 文昌举俯首认罪,蔡北情知大势已去,再负隅顽抗不但没有必要,他也没有勇气敢在皇上面前乱说,是以一口气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他并不知晓文昌举让他抄袭夏祥文章李代桃僵的背后,还有三王爷的插手。 “混账!” “无耻败类!” “斯文败类!”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众考子一听此话,顿时群情沸腾,也不顾是在讲武殿上,无一人不义愤填膺,纷纷指责文昌举和蔡北师徒二人沆瀣一气抄袭夏祥文章的无耻之举。 “肃静,肃静!”常关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怎么着,想造反不成?” 一句话顿时震得众考子不敢再多说一句。 “文昌举,你还有何话说?”皇上直呼文昌举之名,可见对文昌举已是极度不满。科场舞弊之事,自大夏立国以来,此属首次。他心中难压怒火,主持殿试十数次来,第一次见到如此严重的科场舞弊,且是他生病之际,一种被蒙骗的羞辱感涌上心头。 “微臣知罪,微臣知罪……”文昌举瘫软在地,浑身发抖,心中无比清楚他是被高亥、陈封、章则是三人联手推下了火坑。虽说火坑是他受三王爷指使为夏祥所挖,最终却是埋了自己,怪得了谁?三王爷只让他拿下夏祥功名,却没有让蔡北抄袭夏祥试卷,是他一心想扶蔡北上位,才做出了不明智之举。 只能怪自己太贪心太糊涂。 只是他明明让高亥将夏祥试卷毁去,高亥并未毁去,为何今日调夏祥试卷,还是他让人做假的试卷?是谁在背后有意落井下石?是高亥、陈封还是章则是? 不管是三人之中的哪一个,他们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否则三人断不可冒着得罪三王爷的风险而非要置他于死地。那么三人的背后到底是谁?景王还是庆王? “高亥,明知故犯,知法犯法,徇私舞弊,文昌举该当何罪?”皇上不问别人,偏问高亥。 熊始望暗中擦了一把冷汗,幸好刚才没有一心为文昌举出头,老匹夫暗中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想拉他下水?真是坏透了。 陈封和章则是对视一眼,二人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又同时摇了摇头,都心中清楚,文昌举危矣。 问鼎记_第六十七章 龙潭虎穴 “按罪当斩。”高亥才不会客气,拿出了痛打落水狗的架势,“此事是大夏立国百十年来第一科场舞弊案,又是主考官和他的学生联手抄袭平民考子试卷,传扬出去,会令天下考子心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安抚天下士子之心。臣以为,应将文昌举斩首示众,并诏告天下,以儆效尤!” 文昌举气得险些没有咬碎一口老牙,往常高亥对他人前恭敬人后恭维,不想此时竟要置他于死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高亥居然是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 “熊侍郎,你说文昌举该当何罪?”皇上不问和文昌举同在礼部为官的陈封,也不问同为考官的章则是,却问起了吏部侍郎熊始望。 夏祥却是知道熊始望是三王爷之人,心中一跳,皇上此问,大有深意。 “圣上,文尚书虽罪大恶极,有负圣恩,却也为朝廷效力多年,且有悔过之心,臣以为,罚俸三年,贬谪岭南。”熊始望本想说罢官为民,一想贬谪岭南看似比罢官的处置还要严重,总是有重新起用之时,虽岭南路途偏远又有瘴气,总好过致仕回家。且文昌举一把年纪了,说不得贬谪不久,皇上一时心软,又召回京城了。 “陈卿、章卿有何看法?”皇上的声音比起刚才平和了几分,似乎怒气已然消了大半。 陈封弯腰说道:“回圣上,臣以为……当斩!” 章则是更是干脆:“圣上,不杀文昌举,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皇上沉吟不语,过了少许:“夏祥,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文昌举?”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夏祥,夏祥深受文昌举之害,若不是夏祥的黑榜之事,再加上背后有人帮他策应,他就痛失功名,更没有今日面君之幸了,夏祥必定想置文昌举于死地。 文昌举一脸灰白,抬头看了夏祥一眼。蔡北面如死灰,俯在地上也偷看夏祥脸色。坐在下面的张厚、沈包、吴永旺等人,也是各怀心思地看向了夏祥,等夏祥的回答。 夏祥目光平静,脸色淡然,仿佛他所受的天大委屈不过是过眼烟云。他深吸了一口气,在所有人的瞩目和期待中,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上,学生听闻乱世不杀功臣,是为义。盛世不杀士大夫,是为仁。大夏以仁义立国,如今正逢盛世,文尚书杀不得!” “好一个乱世不杀功臣,盛世不杀士大夫。”皇上拍案叫好,哈哈一笑,“文昌举罚三年俸禄,削职为民。蔡北科场舞弊,三科之内不许再考。夏祥文采出众,考官放你在第五甲,有失公允,现升你为第二甲。滕正元虽检举有功,却有搅乱科场之嫌,功过相抵。也因策论深得朕心,列入第二甲。” 文昌举虚脱在地,连呼万岁。高亥目光深沉地看了夏祥一眼,也是跪谢皇恩。陈封暗中打量夏祥几眼,眼中流露出惊奇和敬佩之意。章则是不动声色地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 因皇上龙体欠安,原定三场的殿试,只一场就定了高低。除了夏祥和滕正元当场被皇上金口钦点为二甲进士之外,其余人等要等传胪之时才会知道名次。 出了皇宫,张厚便冲夏祥说道:“夏兄,既然你和滕兄都是二甲,可见状元无望了。为兄不才,此次必定状元高中了,哈哈。走,去太平居小聚,为兄做东,庆祝夏兄二甲及第,也预祝为兄状元在身。” 夏祥不忍拂张厚好意,又叫上沈包、滕正元、吴永旺。滕正元又约了刚刚结识的考子李子文、郑好二人,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奔太平居而去。 连若涵不在太平居。 酒至三巡,张厚喝至半酣,让人去客栈取了他的状元袍,穿在身上,手舞足蹈一番,兴之所至,还在墙上题诗一首。夏祥再三相劝,却还是劝不住他,最后张厚喝得酩酊大醉。 谁也没有注意的是,在张厚穿着状元袍手舞足蹈之时,正好被外面路过一人看个正着,他虽策马而过,只看了张厚一眼,却将张厚得意忘形的做派看得一清二楚,嘴角闪过一丝轻蔑和鄙夷之色。 是夜,他夜入皇宫,将张厚的张狂之态向皇上说了一说,皇上大怒,想到张厚果然被他钦点为状元,虽欣赏张厚才华,却不喜他轻浮张狂的为人,遂将他贬到二甲,位于夏祥、滕正元之后。随后又新点了状元,于次日放榜。 若是让张厚得知他的状元得而复失是因为他所投靠的庆王之故,他说不得会后悔到庆王府投诚了。 三日后,众考子齐聚集英殿,皇上依旧坐于纱帘之后,由宰相候平磐唱名,宣布了大比名次。 候平磐年约五旬,清瘦,双眼细长,有一尺长须,当前一站,并无宰相之威,却有飘逸出尘之意。他站在殿檐之上,手持黄卷,开始唱榜:“端瑞五年秋月十日,测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沈包,引出班就御道左跪。第二名吴永旺,引出班就道右稍后跪。第三名郑好,引出班就御道左又稍后跪。” 每人名字连唱三次,每唱一次,旁边有七名卫士齐声传呼,声势惊人。 张厚双手握拳,听到状元不是他时就已然不敢相信,再听到状元竟是沈包,更是大感耻辱和愤怒。他 站在沈包右侧,双眼眯成一条缝,对沈包怒目而视,心想定是他的状元袍第一次被沈包穿过,才让沈包中了状元,真是可恶之极。 沈包难掩心中惊喜,被唱名时,直如做梦一般,直到夏祥拉动他的衣袖,提醒他赶紧出列跪拜时,他才如梦方醒。 随后,候平磐唱了第二甲。 夏祥名列第二甲第一名,滕正元第二甲第二名,张厚第二甲第十五名。第二甲只唱一次。 公布名次完毕之后,皇上赐宴琼林苑。 新科进士由皇上赐宴,是由太宗之时所传规矩。琼林苑本在临安,后迁都上京后,又在上京建造了一座琼林苑,比起临安的琼林苑更宽广奢华。 琼林宴后,张厚吵嚷着要回家,三年之后再来考取状元,被夏祥劝住。最后夏祥和沈包以及滕正元、吴永旺几人轮流劝说,又因张厚和沈包有约在先,沈包中了状元,让张厚遵守约定听从他的安排,张厚才打消了念头,勉强接受了只中了二甲进士的现实。 因文昌举科场舞弊一案,夏祥一战成名,被天下士子称道。夏祥以白衣之身,扳倒当朝二品大员,还大夏科举清明,天下士子无不交口称赞,人称夏祥为玉面郎君。夏祥声名鹊起,成为无数士子的楷模。 夏祥虽只是二甲第一名,却比状元沈包还要风光,一时风头无两,京城之中凡是有尚未出阁之女的高官权贵,都想嫁女于夏祥。幸好连若涵早有防备,提前让夏祥搬离了全有客栈,前来客栈捉婿之人扑了个空,找不到夏祥的落脚之地,只好悻悻而归。 不过和夏祥交好之人,还是知道夏祥在观心阁,夏祥一连几日在观心阁招待前来祝贺的宾客,应接不暇,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在上京城,不知何时已然有了如此多的友人。当然,其中也有沈包同住观心阁之故。观心阁有二甲第一名、名动天下的夏祥不说,还有一名状元,一时成为京城名地。 有权贵要出巨资买下观心阁,以图吉祥喜庆,被连若涵婉拒。夏祥却是赞叹连若涵不愧为经营奇才,让他和沈包只住了数日,观心阁的价值就翻了数倍有余。连若涵却说,此时若是卖了观心阁,价值再高,也是有限。留在手中,待日后夏祥和沈包名满天下权倾朝野之时,观心阁就是无价之宝了。 这一日,刚刚送走一拨慕名而来的同年士子,又听管家来报,庆王和见王来访。 什么?夏祥惊喜之余,又有一丝隐隐担忧,若只是见王来访还好,他和庆王并无交集,庆王以王爷之尊前来观心阁,必定大有来意。 夏祥不敢怠慢,忙迎出门外。门外,庆王和见王正谈笑风生,等候他的迎接。他急忙上前,叉手施礼:“庆王殿下、见王殿下,在下迎接来迟,还望恕罪。” 庆王微微一笑:“不必多礼。” 见王却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夏祥你不必客套,快快进去,本王有话要和你好好说说。” 见王会有什么话和他好好说说?夏祥满心疑惑,却又不敢多问,忙引领庆王和见王来到客厅。刚一落座,见王突兀地就问了一句:“夏祥,我有一个好去处,你可否愿意前往?” 殿试唱名之后,不必再经吏部考试,可以直接授官。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和探花会授予七品编修,入职翰林院。数年后从翰林院出来,会去礼部、吏部或是工部,大多是京官,不会外放。而二甲进士出身,通常会外放为县令。 夏祥是二甲第一名,去处不是六部之一,就是有望任职上京府。不过因夏祥之文深得皇上之心,皇上想留夏祥在身边草拟诏书或是另有任用,也未可知。是以夏祥几日来除了接待宾客之外,也在等候任命见王虽是一字王,和庆王平起平坐,却只有封号并无实职,不如三王爷星王掌管吏部是职权所在,庆王节制礼部也是皇命所定,他并无实职。是以他上来便提去处之事,不由得夏祥不为之一惊。 “见王殿下牵挂在下,在下铭记在心。”夏祥微一停顿,见庆王淡然而笑,心中就更有了计较,“景王殿下身体安康否?” 庆王呵呵一笑,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夏祥是一个聪明人,识大体知进退,不接见王之话是因为他清楚见王无权过问吏部之事。 见王却以为夏祥不明白他话的意思,抓住了夏祥的衣袖:“夏祥,我是问你,有一个好地方有空缺,你是否想去?” 夏祥无奈,见王介入吏部之事,是为僭越,他好歹也是堂堂王爷,怎会如此有失大体,何况庆王殿下在侧。 “固所愿,不敢请耳。”夏祥只好推托说道,“且听吏部任命。” “等什么吏部任命,吏部是三王叔掌管,他能安排你去好地方才怪。”见王以为夏祥不开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你扳倒了三王叔的一员大将,文昌举被罢官,高亥接任礼部尚书,三王叔对你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你外放到琼州为官。琼州是什么地方?九死一生之地,都是流放之官,你一个新晋进士,若真的被外放到琼州为官,和流放有何不同?” 三王爷若是真的把他安置到琼州,倒还真是一条毒计,让他有口难辩,说不得老 死或是病死琼州也未可知。 “不知见王殿下所说的好去处是哪里?”夏祥自然不想去偏远的琼州之地,见庆王始终似笑非笑不发一言,忍不住想从见王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鸿胪寺。”见王哈哈一笑,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夏祥的肩膀,他和夏祥年龄相仿,却故作老成地说道,“本王和吏部侍郎熊始望说好了,你任鸿胪寺主簿,正七品。” 进士出身正七品起步,算是优待了,只是去鸿胪寺却非夏祥所愿,且又是主簿之职。主簿在大夏是文吏官,诸多事务缠身,难以施展才华。 隋、唐以前,主簿因是长官的亲吏,权势颇重。魏、晋以下统兵开府之大臣幕府中,主簿常参机要,总领府事。习凿齿曾为桓温的主簿,时人曰“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此为主簿权势最盛之时。只是到了大夏,主簿只是掌管文书,负责日常事务。 见王继续得意洋洋地说道:“夏祥,你莫要小瞧鸿胪寺主簿,官儿虽小,职权不大,却有大大的好处,比如可以遍游四海,可以出使海外,可以接见外国使节,可以游历天下。到时本王随你一起出使,踏遍五湖四海,赏尽世间美景,岂不快哉?” 原来见王包藏私心,夏祥哭笑不得,没想到见王竟是一个喜好游山玩水之人,大夏疆土之广,他应该还没有走遍,却又想着到大夏之外的国土游历,以王爷之尊,倒也算是难得的性情中人了。 “承蒙见王殿下厚爱,只是在下平生志向,并不在游山玩水,而是报效朝廷。”夏祥婉拒了见王的好意,心想庆王此来,绝非只为陪同见王,必定有事,只是庆王始终不发一言,莫非在等什么时机? “结交友邦,传播大夏威名,就不是报效朝廷了?笑话。以你的意思,当年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嫁到西域,都不是报效朝廷了?夏祥,你是二甲第一名的进士,怎会如此肤浅?”见王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转身对庆王说道,“四王叔,本王是不是看错人了?” 庆王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看了夏祥一眼,淡然一笑:“王侄,夏祥既不肤浅也不是不想入职鸿胪寺,而是他早已有了计较。” “什么计较?去哪里为官他又说了不算。”见王斜眼看了夏祥一下。 “他是说了不算,问题是,王侄你说了也不算。”庆王胸有成竹地说道,“依本王之见,吏部不会让夏祥留在京城为官,也不会远放他到琼州,而是会……” “会如何?”见王大有疑惑。 “怕是会选一处不远不近的下县为官。”夏祥自是清楚他现在在三王爷和候平磐眼中,必是首要打压之人,若远放琼州,则太过明显。安置到鸿胪寺任主簿,虽官小言轻,却毕竟在京城之中,难免会被皇上惦记,是以最好的处置之法就是选一处小县为官,待三年之后考评,评定为差等,他以后就升迁无望了。 大夏县分作赤、畿、次赤、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十等。京城、陪都城内及附近的县依次分为赤、畿、次赤、次畿一至四个等级,其他五至十等级的县以户口多少划分,依次是四千户以上为望县,三千户以上为紧县,二千户以上为上县,一千户以上为中县,五百户以上为中下县,不足五百户为下县。 不足五百户的下县,就算有通天之能,也难出政绩,吏部考核自不会有好评。 “哈哈。”庆王抚掌大笑,“夏郎君倒是有趣得紧,不过依本王之见,吏部倒也没有如此苛刻,二甲第一名的进士出身,委任到中县为官,也勉强说得过去。” 管家连升进来禀告:“夏郎君,吏部侍郎熊始望来访。” 夏祥没想到熊始望竟亲自登门,忙向庆王、见王告罪,迎出门来。和熊始望寒暄几句,引熊始望来到会客厅。 熊始望见庆王和见王果然在此,不由得暗暗一惊,见过庆王、见王之后,他也不客套,直接颁布了吏部奏绶告身。 奏绶告身,是由吏部注拟、尚书省具钞上奏,以御画奏钞绶官,用于知府知县官员的任命。按说知县任命,用不着熊始望亲自出动,熊始望却是听说庆王和见王在观心阁和夏祥会见,是以决定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熊侍郎,吏部派夏祥去了哪里?”见王按捺不住好奇,“本王先前和你所说,你可是办妥了?” 熊始望面有愧色:“见王殿下,下官无能,本想委派夏祥去鸿胪寺,不料却是晚了一步,夏祥的任命已由柴尚书注拟,交由尚书省具抄上奏,批了下来。” “啊?柴硕老儿一向办事温吞如水,怎的突然就利索了?”见王先是一惊,紧接着又问,“夏祥去了哪里?” “真定县。”熊始望答道。 “真定县……”见王愣了一愣,想了起来,“距上京三百余里,是一个次赤县。正七品次赤县县令,确实比鸿胪寺主簿强了少许。怪事,吏部怎会委派你到真定县为官,不应该,不应该呀。” “河北西路真定府真定县……”庆王初听之下,也是一时讶然,微一思忖,忽然又含蓄地笑了,“真定县,好地方,好计谋,好一个龙潭虎穴之地!” 问鼎记.2_第一章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秋高气爽,是上京城最好的季节。天气清爽,虽微凉,却沁人心脾。巍峨的皇宫,在一碧如洗的明净天空下,格外庄严肃穆,犹如染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 上京城北面西面皆有山,北面为燕山,西面为太行山。西山属于太行山的支阜,因太行山自西山而起,故西山被称为“太行山之首”。 此时西山的红叶漫山遍野,从空中俯瞰,姹紫嫣红,如同哪位国手尽情挥毫泼墨画下的一幅锦绣河山图。沿西山向西向南,红叶渐少,山石增多。虽然还是太行山脉,却多了苍劲雄壮之意,犹如一条遗留人间的巨龙。若说西山之处是龙头,八百里太行山便是龙身,龙身绵延八百里,到了灵寿县境内,陡然一收,山峰又妩媚多姿起来,就如散开的龙尾。 龙尾散开犹如扇子,扇子中间,有一条蜿蜒的小河穿过,小河就如龙尾之上的鳞片,环抱着一处安静祥和的村庄,正是中山村。 河名滹沱河。 滹沱河自西向东,贯穿灵寿全境,到真定县境内,长约六十里,从真定城的南面绕了一个弯,又曲折向东而去。滹沱河将真定城一分为二,分为城南和城北。有一座拱桥跨越其上,桥建于大唐年间,虽年久失修,却依然坚固。桥名子龙大桥,正是取自三国名将赵云赵子龙之名。 此时的上京城南五里亭,夏祥依依不舍地向众人告别,即将离京到真定县上任。 出上京城南五里,有一处天然土丘,有好事者在丘上建造了一处木亭,名曰五里亭。木亭虽简陋,几根木柱上却题满了离别诗。 此时亭中有一人,盘膝而坐,披头散发,腿上横放一张古琴,他左侧有一个古朴典雅的香炉,香炉中香烟袅袅,右侧则是一个名贵的白瓷花瓶,花瓶中插了数根柳枝。 他身着博带宽袍,脚穿木屐,正如痴如醉地抚琴吟唱。琴曲是《阳关曲》,吟唱的正是王维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土丘下方,有两辆马车和十数人围在一起,在为数人送行。人群之中,是一个白面书生,他年方弱冠,一袭轻薄长衫,身无长物,淡然而立。 此人正是夏祥。 夏祥身后一男一女。男子长身而立,一脸憨厚笑容。女子抱剑而立,淡漠如霜,面冷如冰。二人正是萧五和幔陀。 夏祥要去真定上任,萧五自然要一路追随,幔陀也要不离左右,夏祥当然举双手欢迎。也是巧了,连若涵也要前去真定办事,便和夏祥同行。 吏部任命下来之后,夏祥又在京中停留数日,将遗留问题一一处置妥当,方启程赴任。观心阁未住几天,就又还给了连若涵,倒是让他心安不少。不过连若涵却说,观心阁以后会是夏祥在上京的府邸。 庆王和见王并未对他的任命再多说什么,不过明显可以看出见王一脸不满之色,庆王却是淡然自若,仿佛夏祥不管是去鸿胪寺、下县,还是真定,都并无不同。除了说一句真定县是龙潭虎穴之外,庆王再无多说一句话,直到告辞而去。 真定怎么就是龙潭虎穴了?真定离上京不远,又在中原富庶之地,人口众多,是仅次于赤、畿的大县,再者又地处腹地,既无山匪流民之患,又无边城敌国来袭之忧,着实是一个好去处,哪里不好了? 夏祥不得其解,又无人可以为他解答,只好闷在心里。 不过夏祥也清楚,掌管吏部的三王爷断然不会大发善心为他安排一处可以轻松拿到好评政绩的去处,庆王既然说是龙潭虎穴,那么真定必然大有蹊跷。难道是真定县和真定府同在真定城内之故? 大夏建制,共一都四京二十二路二十府,一都自然是上京,上京位于四京之上,故名上京;因又是京城,又名京都。并不是每个路都有府,只有重要的路才有府的建制。有的路会有两到三府,有的路没有府,只有州。 州下设县,县分大小县。真定府是河北西路的首府所在,真定府作为二十府之一的府,也是国之重地。 官场有言:“三生不幸,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知县附郭”,是说知县和知府同在一处,真定县和真定府就是如此 。真定县在城南,真定府在城北,县、府隔河而望。因县、府一处,管辖范围重叠,县衙所做决定,有可能被府衙否决。若是遇到处处刁难的知府,身为知县会处处受到牵制,哪里还有父母官的威风? 所谓“附郭京城”,自然是指县城和京城同在一处,如上京县,除了受上京府的管辖之外,还要被京城各大王爷、宰相、六部以及三品以上大员节制,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有功未必赏,有过必定罚。 夏祥虽生在灵寿,距真定不过数十里之遥,对真定之事还真是不太了解。 夏祥赴任,前来送行者除了曹用果、曹姝璃和曹殊隽之外,还有张厚、时儿、沈包、滕正元、吴永旺和郑好等人。郑好是滕正元新结交的士子,也是今年大比第二甲第三名的进士。他来自西京河南府,长得浓眉大眼,个子中等,不胖不瘦,典型的国字脸,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神情气度自含从容气魄。 吴永旺也新结交了一名同年进士,名叫李子文,名列第三甲第八名。本来李子文说好也来为夏祥送行,却临时有事耽误了,托吴永旺转达歉意并祝夏祥一帆风顺。 夏祥与郑好、李子文并不熟识,是以李子文不来相送,他也并未多想。郑好盛情送行,他感念在心。 “多谢郑兄相送之谊。”夏祥和郑好相对叉手施礼,“不知郑兄为何不和我等一起前往真定?” 郑好本是探花,通常会和状元、榜眼一起任职翰林院,不知何故意外被任命为真定府通判,正好和夏祥同地为官,可以同行。 通判为知府副职,不过和从五品的真定知府崔象相比,郑好从七品的品秩就相差了太多,还不如夏祥这个正七品的知县品秩高。不过通判虽品秩不高,职权却是相当之大。 作为副职,通判辅佐知州或知府处理政事,其职责为:“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通判还有一个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刺举以闻。”是说知府知州所下命令,必须由通判签署才可放行并且生效,否则知府知州有令难行。同时,通判还可以直接上达天听,向皇上奏报州郡内的包括州郡官、县官在内的一切官员的情况,兼有监察官性质。 通判品秩既不如知府,又小过知县,相差悬殊,正是亦为大小相制之意。郑好年纪虽轻,却已担任了通判之职,也是了得。 通判通常为皇上信任之人,作为皇权在地方上的直接体现,通判一职,监察并且制衡知府知县,犹如皇上臂膀。 “夏兄有所不知,在下还有一些杂事需要处理妥当,才可赴任,夏兄且先行一步,为兄一到真定,必定登门拜访。”郑好微微一笑,态度淡然而微有敷衍之意。 “如此也好,在下就在真定恭候郑兄大驾了。”夏祥侧身朝张厚叉手一礼,“在上京之时,承蒙张兄照顾,夏某谢过。来日山高水长,期待和张兄携手共进,报效朝廷。” 张厚进士名次不高,本来就有几分闷闷不乐,吏部任命一下,更是大为不快——他被委派到热河担任知县。 上京向北,不出百十里,便是草原。此时的草原,草枯叶黄,已是深秋气象。再向北三百余里,是热河州。州内有河,蒙语称之为“哈伦告卢”,因河的上中游有温泉注入其中,所以冬季一般情况下不会封冻。每当冬日清晨,水汽遇寒冷空气而凝结成雾,远望如热气升腾,故称热河。“哈伦告卢”即热的河流之意。 大夏在热河设州,划归京畿路节制。热河是为京畿路最北端之州,热河以北,便属蒙古路管辖范围,也是大夏的边地了。热河非但是苦寒之地,距边境也不过是两百里之遥,大夏虽承平多年,并无战事,但被大夏驱逐到了极北之地的金国,贼心不死,不知何时会起兵犯境。 在热河县任知县,非但和热河州同处一地,有知县附郭之忧,又因是边城,还有守卫边境以防敌国来犯之患。如此内忧外患之地,比起真定县可谓一天一地。 张厚原本踌躇满志,今年大比想要状元高中。不料状元被沈包抢走,二甲名次还远不如夏祥不说,又被委派到苦寒的边城上任,热河县又是三千户的紧县,和真定县相比不可同日 而语,且他只有正八品品秩。如此落差,着实让他难以接受。 张厚敷衍地叉手还了一礼,勉强一笑:“夏兄鹏程万里,我现在和你无法相比了。” “张兄说的哪里话,进士不过是一个出身,知县一任也只是开始,报效朝廷,为民请命,来日方长,何必计较一时短长?”夏祥既是劝慰张厚,也是为自己壮行,“张兄他日必定大放光彩,成为国之栋梁。” “夏兄,一路珍重。”沈包肃然正容,“知县实户口、征赋税、均差役、修水利、劝农桑、领兵政、除盗贼、办学校、德化民、安流亡、赈贫民、决狱讼等,集军政、行政、民政、司法、财政于一身,位卑责重,事关重大,此去真定,相信夏兄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谨记沈兄教诲。”夏祥还了一礼。 沈包状元高中,和榜眼吴永旺同时入职翰林院任七品编修,虽无实权,却无比清贵,时常伴随皇上左右。 吴永旺也来送行,他只是朝夏祥施了一礼,并未说话,眼神坚定,神情坚毅,郑重地点了点头。 “夏兄此去真定,当一心为国为民,切勿徇私舞弊、作奸犯科、祸国殃民,若有丝毫枉法之事,我必上书皇上,弹劾你一个渎职之罪。”滕正元神情肃然,一脸殷殷期待。他负手而立,仰望五里亭,仿佛众人都不入他眼一般。 滕正元二甲进士,本来也是外放出去,担任一地知县,吏部选派之时,正好御史台御史空缺,他就被任命为御史,一时引起朝野轰动。 唐代张谓有《送韦侍御赴上都》一诗:“天朝辟书下,风宪取才难。更谒麒麟殿,重簪獬豸冠。月明湘水夜,霜重桂林寒。别后头堪白,时时镜里看。”风宪之官即御史,可见御史人才难选,古已有之。 大夏明令规定,以荫补入仕者不能担任御史,只能是进士高中才可。大夏沿承前朝定制,官员分为“治事之官”与“治官之官”。治事之官即治理一方政事,是地方的州县知事。治官之官是不直接治理政事而管理官员之官,知府、知州以及宣抚使等便是。 古往今来,皇权向来有“明主治吏不治民”的吏治传统,治官之官历来为君主所倚重,而治官之官之最则非御史莫属。 御史专司监察之职,肩负纠察百官的重任,位卑却权重,非但要有才学,还要正直刚毅。大夏惯例,御史必须有出任知州、通判的经历,否则不得选用。是以滕正元以进士之身便出任御史,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夏祥淡然一笑,毫不为意,曹姝璃从滕正元身后闪出,嫣然一笑,盈盈一礼:“此去真定,虽不过六百余里,却一路多坎坷,愿郎君心志意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什么初心?”曹殊隽此时弹完一曲,从五里亭中下来,依然宽衣束带,披头散发,仿佛魏晋狂士,他自土丘之上狂奔到夏祥面前,“夏郎君此去真定,自然不会忘记为国为民的原本之心。”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是从《华严经》中概括而来。夏郎君的初心,不只是为国为民的原本之心,还有初来上京时的赤子之心。初心者,原本之心、赤子之心……”曹姝璃悄然看了夏祥身后不远处的连若涵一眼,心中泛起一丝苦涩,身为女子,想要自由之身,谈何容易,反倒是经商的连若涵和游侠幔陀随意自在,可以常伴夏祥左右,她却只能留在上京,守望八百里长路。 “小女子有一香囊相赠,还望夏郎君不要嫌弃手工粗劣。”曹姝璃素手一伸,手中多了一个五色丝线编织而成的香囊。香囊大小如手掌,精美无比,上面绣有一名女子站立船头,落款三个小字——“越人歌”。 夏祥接过香囊,赞不绝口:“鬓动悬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多谢曹小娘子赠香囊之谊。” 香囊背后,有诗一首:“青丝缨络结齐眉,可可年华十五时。窥面已知奴未嫁,鬓边犹见发双垂。”女子未嫁,青丝垂在两颊,出嫁之后,才会挽起头发。 夏祥心中一动,心知曹姝璃情意,当下将香囊佩戴在了右侧腰间,左佩刀右佩香囊,他呵呵一笑:“我行色匆忙,身无长物,待到真定安定之后,再回赠曹小娘子。” 问鼎记.2_第二章 走马上任 “姐姐不必如此,真定不过六百余里,十余天的路程而已。夏郎君最多半年便会回京一次,到时你便可以和他相见了。”曹殊隽不想曹姝璃和夏祥的告别打断他刻意营造的送别意境,他方才狂歌一曲,自我感觉良好。“夏郎君、张兄、滕兄、郑兄、沈兄,对了,还有吴……兄,刚刚在下的一曲《阳关三叠》可有出神入化之感?” 曹殊隽见吴永旺一脸沧桑,和爹爹年龄相仿,称呼他为吴兄有失体统,想了一想,又觉得称呼吴公过于疏远,只好还是叫了吴兄。 吴永旺却不以为意,点头一笑:“叫我吴兄就好,同年进士,不以年龄比大小,但凭学问论同窗。” 张厚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理曹殊隽。滕正元一本正经地说道:“狂放有余,内敛不足。少了几分一唱三叹的悲壮,多了些许故弄玄虚的滑稽……” 夏祥、沈包和郑好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曹用果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曹殊隽他已经懒得再管教太多,让他随性而为也好,好在现今曹殊隽和好景常在结盟,成了好景常在座上宾,日后有望成为好景常在专用制器大师,他也就坦然了许多。只要曹殊隽有正事可做,不再总是想着离家出走寻仙问道,他也不再逼他应试。 曹用果淡然说道:“天色不早了,夏郎君早些启程才好,莫要耽误了行程。” “是,多谢曹公相送。”夏祥想起初来上京便和曹用果相识,如今曹用果病情全好,气色不错,他也心中大慰,“想必曹公好事将近,也要升迁了。” 曹用果一愣,心想夏祥到底年轻,怎会想到他升迁有望?他闲置多年,非但皇上早已记不起他的姓名,怕是连吏部选派官员时,也无人想到他的存在。若是李鼎善还在朝堂之上,若是宋超度还是吏部侍郎,他高升一步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现今……朝堂之上无人为他说话,他如何再入皇上之耳? 曹用果摇了摇头,黯然一笑:“老夫一心报效朝廷,奈何如今权臣当道,皇上又龙体欠安,无心朝政,即使升迁又有何用?不过还是要依附权臣为乱臣贼子所用。” “话虽如此,总不能一味退让。候相公的新法,不得民心,有识之士无不反对。虽有无数大臣或被黜落或被贬谪,若是朝野上下,全是一片奉承新法之声,圣上听不到民间疾苦,无人再为百姓主持公道,大夏朝纲不振,天下难免大乱。”夏祥殷切相劝,“曹公当为圣上分忧为百姓请命,退后忍让只会让权臣、奸臣、乱臣气焰更加嚣张。乌云当空,更需狂风大作,才可拨云见日,才能吹尽狂沙始到金。” 曹用果神情凛然一顿,心中蓦然升腾起万丈豪情,想他一生为官,半世官场沉浮,虽不恃强凌弱,却也未曾和权臣斗争到底,遇事能和则和,能让则让,若事不关己,即便于情不合,于法不通,也是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少了兼济天下之胸,缺了为民请命之心。 “夏郎君所言极是,老夫受教了。”曹用果朝夏祥深施一礼,想夏祥以一介白衣之身,敢将身为礼部尚书的文昌举拉下马,不是有勇无谋的鲁莽,而是运筹帷幄的敢作敢为。 曹用果也不等夏祥回礼,哈哈一笑,转身扬长而去:“老夫自今日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曹用果一走,曹姝璃和曹殊隽也相继离去。和曹姝璃的不舍之意相比,曹殊隽的不舍就多了一些意味不清的复杂情绪,他看了站在不远处树荫之下的连若涵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朝夏祥潦草一礼:“夏郎君,我在观心阁等你回京。”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滕正元抱拳一礼,也告辞而去。 随后吴永旺、郑好也转身离去。 沈包神情凝重,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两个字:“保重。” 张厚只是拱了拱手,连话也没再多说一句,和沈包一起走了。 “夏郎君,该启程了。” 见人都走光了,夏祥还呆立原地不动,连若涵开口提醒夏祥:“再晚的话,天黑之前赶不到涿州了。” “再稍候片刻,还有一人未到。”夏祥手搭凉棚,遥望来路,来路之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即使有人前来送行,也分辨不清他是否在人群之中。 “还有谁会前来?”连若涵轻移莲步来到夏祥身侧,方才众人为夏祥送行,她站立一旁,并未近前,“若是有心送行,早该到了。此时未到,便是无心。” “非也,非也。”夏祥摇头晃脑地神秘一笑,“连小娘子有所不知,这位友人有心前来送行,却不会在人多时现身,必然会等人少时才敢出现。” “为何人多时不敢现身?”连若涵悄然一笑,有意大声问道,“是他长得太丑还是说话结巴,没脸见人?” “咳咳……连小娘子,背后说人坏话,非正人君子所为。” 连若涵话音刚落,从土丘后面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人绕过土丘现身在几人面前。一缕长须,一袭长衫,正是金甲。 金甲左顾右盼几眼,见确实除了夏祥、连若涵、幔陀、萧五之外,再无外人,才长舒一口气,叹道:“文人就是啰唆,话多礼多事情多,送行就送行,还要说一番豪言壮语,再焚香弹琴,折柳相送,先人板板,脑壳都疼,真是一群瓜娃子……” 连若涵讶然而惊:“先生刚才所说之话,是哪里的方言?” “应是蜀地方言。”夏祥笑道:“金甲先生既然早就到了,何必躲在土丘后面不肯现身?是怕见到曹三郎还是张厚张郎君?” “都不是,老夫是懒得和他们说话罢了。”金甲眼睛转了几转,左手夏祥右手连若涵,将二人拉到远离了幔陀和萧五数丈之远,才小声说道,“文昌举被罢官一事,三王爷十分恼火,你此去真定,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着了三王爷的道。” 夏祥深知三王爷不会善罢甘休,点头说道:“谨记先生教诲。” “谨记老夫教诲又有何用?老夫并非官场中人,朝堂上的门道,老夫又不懂。不过在老夫看来,三王爷虽权势滔天,但想要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没那么容易,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嘿嘿。”金甲嘿嘿笑了起来,自信满满,“三王爷最近苦恼得很,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你。” “三王爷有何苦恼?”连若涵和金甲相识,清楚金甲的为人,是以在金甲面前并无拘束,“先生不要卖关子,快快说来。” 夏祥微微一笑:“三王爷的苦恼是皇上病情见轻,立储之事暂缓所致。” 金甲一拍身边的大树,咧嘴一笑:“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老夫就知道你能猜到原因所在,不负老夫对你一番谆谆教诲。多亏了你的药床药椅,皇上病情大为好转,是以皇上才亲自主持了殿试。原本是定下由三王爷代为主持殿试,此事让三王爷大为恼火。三王爷还以为是老夫妙手回春治好了皇上之病,后来千方百计打探一番,终于得知了药床药椅是你的奇思妙想。夏郎君,三王爷现在对你可是稀罕得很。三王爷好不容易掌控了礼部,让文昌举依附到他的门下,你却扳倒了文昌举。皇上病重,三王爷自以为继位有望,又是你的出现让皇上转危为安,三王爷的继位大梦落空……” 夏祥很无辜地两手一摊:“关我何事?扳倒文昌举,只是为天下考子讨还公道。制作药床药椅,不过是为了治病救人。两件事情,并无哪一件是为了针对三王爷,三王爷非要算到我的身上,我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被权势滔天的三王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夏祥还能如此轻松面对,也算是难得了。夏祥如此浩荡如风、宽阔如海的性子,不愁大事不成,连若涵不由得暗暗赞叹。 “先不管三王爷了,三王爷对你再是不满,也总得你有把柄落到他的手中才成,若你为官,恪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君子之道,且一日三省其身,三王爷也奈何不了你。”金甲看似对夏祥的处境浑不在意,却再三告诫他要小心行事,关切之意隐含其中,他轻轻一抚夏祥的肩膀,“可惜了,你未能如老夫所愿拜老夫为师,不过老夫一身绝学不能因此失传,特赠书与你,记得时常翻看,回京之后,老夫可要考你。若考不过关,还会罚你。” 金甲取出一本医书交与夏祥,夏祥接书在手,看到书上三个大字“金甲传”,不由得哑然失笑:“先生之书是医书还是个人传记?” “少废话,你只管看了就行。”金甲老脸微微一红,将夏祥拉到一边,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夏郎君,药床药椅若能大量生产出来,必能拯救万民于病痛之中,你闲暇之时,记得再将药床药椅改进一番,要点有两处:一是怎样使用木炭而不是木柴来加热艾绒,如此可以避免烟火熏人;二是药床药椅要方便搬动……以上两点,切记切记。” 夏祥也早有将药床药椅推广天下之心,这等有利于百姓之事,既可兼济天下,又可壮大实力,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当即答应下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夏祥和连若涵同乘一车,一路南下,直奔真定而去。朝阳初升,金光万道,又天高风清,沿途正是秋收秋种的农忙季节,放眼望去,农人在田间劳作,间有歌声传来,令人浑然忘忧。 “漠漠余香着草花,森森柔绿长桑麻。池塘水满蛙成市,门巷春深燕作家。”歌声轻柔悠扬,飘荡在田间。 夏祥翻看了几眼金甲所赠之书,书中虽有金甲的自传,但大多文字却是金甲一生行医的经验所得,详尽而条目清楚,堪称金甲人生全书。他心中感动并且欣然,金甲先生一心要收他为徒,他并未答应。但先生却将一生所学以赠书之举倾囊相授,虽无师徒之名,却已然有了师徒之实。 夏祥合上书,抬眼看向了倚窗而望的连若涵:“连小娘子,多谢你让我和你同乘一车……” “车内又无外人,何必如此客气反倒疏远了你我?”连若涵神情颇有几分慵懒,她眉毛微微一动,漫不经心地看了夏祥一眼,“方才叫你和我同乘一车,你还颇有几分不情愿,莫非我是老虎不成?” 夏祥笑道:“岂敢,岂敢,是在下怕惹人闲话,辱没了连小娘子的名声。” 连若涵嗔怪说道:“你这人……之前非要认下我和你的婚约,还一再捉弄我,现在却好,又怕辱没了我的名声,你到底是荒唐还是正派?” 夏祥确实内心深处是担心和连若涵同乘一车,传了出去,对她声名有损。他想骑马而行,和萧五、幔陀说说话,看看沿途风光,也是赏心悦目之事。不过他也知道,连若涵并不避嫌,非要邀他同乘一车,必是有话要说。 以夏祥的品级和薪俸,他此去真定走马上任,要么步行,要么有一辆驴车就不错了,此时却是一辆香车、数匹高头大马,都是连若涵之助,并非他的财力。 幔陀和萧五骑马跟在后面,一左一右,萧五佩刀,幔陀抱剑,犹如两大护法。二人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车内是连若涵的丫鬟令儿。车后面,是一些细软和换洗衣服,并无太多行李。连若涵在真定有宅子和产业。 通常人家的丫鬟都是跟随在娘子车后步行的,只有连若涵的丫鬟可以独乘一车,既是连若涵体恤下人,也是她实力的体现。 连若涵并非江湖儿女,也恪守女德,让夏祥和她同乘一车,也确实是有要事要和夏祥说说。 夏祥坐在连若涵对面,离连若涵不过三尺之遥,车子晃动,微风徐动,暗香袭来,让他难免心猿意马。阳光穿过车窗,落在连若涵的脖颈之上,皮肤吹弹可破,粉嫩胜雪,又温润如玉,又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怎不让人意乱情迷? 夏祥并非圣人,况且连若涵又是人间绝色,他唯恐自己在连小娘子面前失态,就有失体统了,忙屏息凝神,心中默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你倒是说话呀,你是荒唐还是正派?”连若涵见夏祥一副拘谨模样,手脚都无处可放,眼观鼻鼻观心,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由得笑了,“夏郎君,你是在背书还是在念经?” 夏祥心中的意动平息了几分,不敢再看连若涵如花的笑容,问道:“连小娘子有何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回县尊,小女子不敢。”连若涵粲然一笑,“夏县尊已有官身,应该称‘本官’了。” 夏祥板起脸,伸手一抚还没有长出的胡须,咳嗽一声:“连小娘子,有何事要本官效劳?” 连若涵“扑哧”一笑,随即也板起脸说:“县尊请了,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还望县尊为民做主。” “讲。”夏祥一脸威严,虽是刻意为之,却还真有几分官威。 “是。”连若涵低眉顺眼,一副小意温存的样子,倒还真像一个渴求青天大老爷为她申冤的弱女子,“县尊此去真定,人生地不熟,小女子对真定还算熟悉,愿为县尊引路,愿为县尊介绍乡绅认识。” 就这些?夏祥不信连若涵非但主动提出和他一路同行前去真定,还和他同乘一车,只为了如此小事,他咳嗽一声:“多谢连小娘子好意,本官就承受了。” 连若涵轻轻一拢额头秀发:“如此小事,本不该当面说出,不过小事却是大事的源头……想必县尊听说过真定是龙潭虎穴的说法?” 夏祥点头:“上次听庆王殿下有此一说。” “不知县尊可知真定为何被称为龙潭虎穴?” 夏祥摇头:“真定本是龙兴之地,现今国泰民安,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何来龙潭虎穴一说?” 太祖本是起兵于河南府,一生未越黄河。到太宗朝时,太宗御驾亲征金国,北渡黄河,一路挺进到了真定。太宗所率大军在真定滹沱河边,与金国大军相持数月,不分胜负。 时先锋大将曹文向太宗献计,可以掘滹沱河堤水淹金军。正是寒冬腊月,一旦决口,淹死冻死者必定不计其数。太宗本来决心已下,到大佛寺和住持善见大师谈话时,善见大师听说了水淹金军的计划,沉吟片刻,说了一番话,让太宗立时改变了主意。 “自古以来,帝王仁则天下仁,帝王义则天下义。汉起于草莽,高祖斩蟒蛇兴汉室,却中断于王莽,最终灭于草莽。是以帝王之心,一念仁慈则天下太平,一念杀戮则生灵涂炭。” 太宗收回成命,重新布兵列阵,要与金军正面交锋。金军强行渡河,大军行至河中,河水突然暴涨,金军淹死无数,顿时溃败。夏军趁机追杀,金军大败,滹沱河水涨三尺,三尺皆是血水。 此战,金军元气大伤,精锐皆失。 太宗从此奉大佛寺为皇寺,先后来真定数十次之多,曾多次有意定都真定,且不止一次对人说过:“太祖起兵于河南府,朕龙兴于真定府。” 真定由此被称为“龙兴之地”。 “滹沱河未发水时,风平浪静,养万民于两岸。”连若涵端身正形,认真地说道,“虎穴藏于深山老林之中,是否有老虎出没,并无人得知。” 夏祥明白了连若涵的言外之意,真定表面上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实则平静之下隐藏了暗流。 问鼎记.2_第三章 吃瓜百姓 直到夏祥和连若涵的马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之后,肖葭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回身说道:“先生,为何不见夏祥一面?经文昌举一事,三王爷也收敛了几分,不再一心和夏祥过不去。” 肖葭的身后,站着李鼎善。李鼎善负手而立,远望夏祥消失的官道,微有惆怅之意。 “葭儿,官场之事,你还是思虑得太不周全了。”李鼎善微微摇头,安步当车,转身就走,“三王爷虽然折损了一个文昌举,但根基没有丝毫动摇,况且夏祥到真定上任,也是三王爷插手的结果。夏祥挡了三王爷的路,三王爷会放过他?嘿嘿,三王爷从来都不是会认输的性格。” “夏祥怎么会挡了三王爷的路?他不过是一个七品知县。”肖葭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鼎善身后,不时回头张望几眼,远山近水,天高地阔,夏祥早已走远。 “先不说夏祥用计扳倒了文昌举,在三王爷眼里,文昌举虽有大用,却并非大才。只说夏祥借文昌举科场舞弊案让庆王、见王顺势而为,联手站在了三王爷的对立面,只此一事,就让三王爷大为不满并且不会容下夏祥。”李鼎善不知是该庆幸夏祥过人的智慧还是该无奈他一出手就搅动了四方风云,他微微摇头,无奈一笑,“以前三王爷权倾朝野,景王、庆王和云王虽有不满,却并无动作,并非不想,只是并无合适机会。科场舞弊案,事关重大,又可赢得士子之心,是以景王才让见王出面,庆王也一改以前的不问世事,悍然出手。” 肖葭微微点头,默然心惊。她自认在经商之上头脑灵活而机智多变,高人一等,不想夏祥在官场之上举重若轻的手腕比她更胜一筹,她除了惊叹之外,更多的还是羡慕。若她也是男子该有多好,可读书以考取功名,步入官场,也可以助夏祥一臂之力。 “夏祥如此善于审时度势,若他留在京城,万一和庆王、见王交好,再被景王器重,三王爷的大事就要平添更多变数了。”李鼎善很是清楚,此次科举,夏祥最终大获全胜,固然有他和宋超度在背后推动的结果,更多的是夏祥自己运筹帷幄之功,若无夏祥之计,事不可成,他能看得清楚,三王爷更能想得明白,“更何况得了夏祥之助,金甲先生用药床药椅医好了皇上之病,皇上康复,三王爷继承皇位之事便遥遥无期了,他不恨死夏祥才怪。” “皇上病好了?”肖葭为之一喜,“皇上春秋正盛,或许再生下龙子也未可知,到时不只三王爷,所有王爷继位的想法都要落空了,岂不是都要怪罪夏祥?” “皇上之病并未全好,不过也好转了许多。”李鼎善站住身形,手搭凉棚朝远处观望,远处层峦叠嶂,近处树林郁郁葱葱,远山和近林之间,红尘滚滚之处,就是上京,“倒也未必。景王殿下继承皇位无望,见王更是希望渺茫,庆王和云王才是三王爷的劲敌。不过二人也没有把握赢得了三王爷,是以皇上若能生下龙子,皇位后继有人,总是好过三王爷继位。” “是了,是了。”肖葭连连点头,想明白了其中的环节,“皇上有了太子,太子继位,几位王爷还可以安然高坐王爷之位。若是三王爷继位,几位王爷怕是难逃劫难……不过先生,我又不明白了,皇上既然病情大好,为何还不收权,还任由三王爷和候平磐把持朝政?” “这也是我的不解之处。圣心难测,天威无常。”李鼎善微微皱眉,思忖片刻,“候平磐的新法深得皇上之心,三王爷治理朝政之策,也深受皇上赞许。二人联手把持朝政,也是皇上默许造成的局面。若说皇上生病之前,被二人蒙蔽还情有可原。经此一病,应该能看出二人的狼子野心才对,为何还不见皇上有所动作?” 一匹快马飞奔而至,正是谢间化。 谢间化来到李鼎善面前,翻身下马,拱手施礼:“先生,王爷请你速归。” “有事?”李鼎善从谢间化的神色中发现了异常。 “听说是吏部任命曹用果为礼部侍郎。”谢间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隐约听到景王和见王谈论此事。 “曹用果?”李鼎善微一思忖,明白了几分,“是何人提议?” “听说是礼部高尚书。”谢间化答道,“说是高尚书本来推荐曹用果担任吏部侍郎,吏部也批了,呈报上去之后,皇上改任了礼部侍郎。” 转眼间车行数日,已经离京数百里远,夏祥此时在车中昏昏欲睡,连若涵看他打盹的样子不觉好笑,本想用一根羽毛去弄他的鼻子,又觉得不妥,却又按捺不住 好奇和好玩,几次试探,最后一次下定了决心想要下手之时,忽然车外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车辆停下了。 夏祥顿时惊醒,掀开车帘:“出了什么事情?” 连若涵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悄悄拍了拍胸口,还好没被夏祥发现,她偷偷藏起了羽毛,也探头朝外张望:“怎么了?” 夏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假装没看到连若涵收起羽毛的动作,目光落在外面,忽然愣住了——外面的街道之中,跪了一地的百姓。 夏祥急忙下车,脚刚落在青砖地面之上,萧五上前小声说道:“先生,到市乐了。” 市乐距上京五百余里,过了市乐南下几十里就是真定了。市乐知县裴硕章文章颇有文采,只可惜官声一般。 百姓跪拜的不是夏祥的马车——夏祥的马车虽然华贵,却明显不是官车——百姓跪拜的是一座蓝色的官轿。 “裴县尊,要为小民做主啊。” “县尊,小民冤枉呀。” “县尊明鉴,小民并无杀人,是董断诬陷小民。” “县尊,严孙血口喷人,我董断行为端正纯良,受的是圣贤教诲,读的是孔孟之书,怎会做出诬陷他人之事?明明是严孙和家嫂早有私情,不想被家兄和小民撞见。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为堵众人之口,二人合谋杀害了家兄和马小三夫妇。还望县尊为家兄主持公道,为小民申冤!” 马小三?夏祥心中一惊,这名字怎么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分开人群,走近一看,人群之中,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都是五旬上下。二人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身上衣服沾满泥巴。 夏祥是邻县真定知县,市乐县境内案件,他并无过问之责,也无插手权力,为避免被弹劾越界之嫌、僭越之过,最好的做法是转身走人,问也不要多问一句。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官轿虽未打开帘子,但不用想也可以猜到,官轿之中所坐之人,正是市乐知县裴硕章。 只不过夏祥只看了地上所躺二人一眼,就顿时惊呆——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曹府门口结识的馄饨摊夫妇! 马小三对他有送信之谊,夏祥对马小三夫妇心存感激,在他初到京城举目无亲之时,马小三夫妇给了他亲人般的关爱,他对夫妇二人到底去了哪里一直念念不忘,不想再见到二人,竟然成了两具尸体。 夏祥心中震惊之余,又不免有几分惋惜和痛心。 地上所跪一共三人,两男一女。左首之人,面目清秀,二十出头,一身衣衫洗得浆白,却干净整齐,跪在地上,也是挺直了腰板,态度不卑不亢。 中间一名女子,容貌秀丽,颇有几分姿色,不过下巴过尖,娇艳过多而端庄不足。一身粉衣,虽价值不菲,穿在她的身上却显得既廉价又俗艳。虽诚惶诚恐地低头,眼睛却转来转去,暗中打量众人。 女子右首是一名年约三旬的男子,相貌堂堂,浓眉大眼,脸庞方正犹如刀削一般,三分英俊七分威武,颇有慷慨悲歌之气。 大夏律法虽严,官员对百姓却是十分体恤,通常审案时也不必下跪。如今几人跪拜街头,又抬出尸体,显然是要拦路喊冤,自认有天大冤情。 围观的百姓中,有一人正在吃瓜,边吃边说:“唔,跪了半天了,也不见县尊下轿,裴县尊想必是不想理会了。” “吃你的瓜就是了,要你多嘴?”旁边一名女子拧了吃瓜之人一下,“裴县尊是青天大老爷,他不下轿自有他不下轿的道理,你一个只配吃西瓜的平头百姓,哪里知道县尊的高明?” “娘子你有所不知……”吃瓜之人一脸讪笑,一抹嘴巴,“裴县尊担任市乐县令已有三年,今年正值吏部考核之年,突然出了人命案子,万一处理不慎累了官声,想升一步怕是难了。” “官人,你说董李氏和严孙到底有没有私情?”女子也拿起一块西瓜,边吃边说,眼睛斜了跪在董断和严孙中间的董李氏一眼,“董李氏长得也算端庄,怎么就是水性杨花的性子?知人知面不知心。董现也是,家财万贯却早早死了,真没享福的命。” 吃瓜男子嘿嘿一笑,一脸不屑:“狗男女有没有私情还用说?呸,一对吃里爬外的东西,害死了董现还不算,还害死了马小三、牛二娘,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董李氏怎么就害死董现了?是董现自己跳河自尽好不好?官人,你这话说得亏心不?”吃瓜女子伸手想要拧吃瓜男子的耳朵,“大夏律法规定,女子若是嫌弃丈夫,可 以和离。董李氏对董现不满,难不成死也要死在董家?” 吃瓜男子一闪就躲过了吃瓜女子的“鹰爪功”,轻蔑地笑道:“谁不让她和离了?如此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女子,留着也是丢人现眼,换了我,早就写休书了。董现心肠太软,也是太喜欢董李氏,不舍得休了她。心太软就是落一个被人害死的下场,不应该,真不应该呀。董李氏和严孙串通一气,吃董现的用董现的,最后还害死了他,不杀了这对狗男女,天理不容。” 夏祥听得一头雾水,地上死去的明明是马小三和牛二娘夫妇,怎么吃瓜男子和吃瓜女子说的却是董现,莫非还有案中案?他按捺不住心中疑虑,朝吃瓜男子叉手一礼:“这位兄台可是认识董现和董断兄弟二人?地上所躺之人,应该不是董现本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吃瓜男子上下打量夏祥一眼,见夏祥身着布衣,不免就有了几分轻视,咧嘴一笑:“听你的口音是外乡人了?你有所不知,这董现是市乐城中一名富商,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只不过没有读过什么书,是个土财主。后来娶了大家闺秀董李氏为妻。董李氏不但识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都说董现修了八辈子福气才娶了一个好娘子。” 吃瓜男子说得兴起,又拿起一块西瓜,一口咬下,汁液四溅,溅在了夏祥身上。萧五看得清楚,上前一步,就要推开吃瓜男子。 夏祥摇头一笑,制止了萧五。回身一看,连若涵也来到近前,站在他的身后,淡然而立,对眼前的一切漠然视之。幔陀骑在马上,并未下马,远远看了几眼,就不再近前一步,也对此事全无兴趣。 也许是她们见惯了不平之事,夏祥心中微微一动,幔陀生性淡然,江湖儿女,想必也是对世间生死司空见惯,是以不过于心。连若涵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从未受过欺压凌辱和不公对待,对百姓的疾苦并无感同身受,因此上次吕东栋投河之事,她异乎寻常的冷静处理,也是坚毅性格的直接表现。 吃瓜男子斜着眼睛不满地瞪了萧五一眼,才继续说道:“董现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经常出外经营,要么南下泉州采购,要么北上漠北卖货,一年到头有七个月不在家。原本董李氏还算守妇道,在家中安分守己,后来经董李氏引荐,董现重用了董李氏青梅竹马的同乡严孙为账房先生,这就出了大问题了……” 也别说,吃瓜男子颇有说书先生的潜质,不但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还抑扬顿挫,很懂得收放之道,吃瓜女子亦喜亦嗔地白了他一眼:“死鬼,又耍你的嘴皮子了。当年你上我家提亲,这张嘴一张开就没停下来,一家人都被你说得大眼瞪小眼,我爹当时就相中你了,非要我嫁你不可……” 吃瓜男子还了吃瓜女子一个柔情蜜意的眼神:“娘子,我王先可是何许人也?绝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就化龙,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而已。” 夏祥呵呵一笑:“王兄,出了什么大问题了?” 王先可也意识到跑题了,嘿嘿一笑:“说是大问题,其实也是小问题,无非男男女女的私情,蝇营狗苟的苟且……话说董李氏和严孙本是同乡,都是市乐人,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外人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双,不想后来造化弄人,严孙进京赶考,名落孙山,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就在保州落地生根,娶了当地乡绅女儿为妻。时间一长,他不免想家,就带着妻女回家探亲,就和董李氏重逢了。不过董李氏也嫁了董现为妻,二人都感慨命运无常,有缘无分。” 夏祥点头说道:“既然有缘无分,就该各自安命,恪守本分,不该有非分之想。” “是呀,谁说不是呢?”王先可深刻地摇了摇头,“按说吧,严孙有负于董李氏,不过话又说回来,严孙并没有对董李氏始乱终弃,二人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之事,只是董现太轻信董李氏之言,引狼入室,让严孙当上了账房先生。董现常年在外奔波经营,董李氏在家里守不住妇道,就和严孙有了私情。当然了,当事双方谁也不会承认此事,董断却有所察觉,也是苦于没有证据。董断向董现说了此事,董现却是不信。这不,前段时间董现从泉州回来不久,还收留了一对夫妇,嗯,也是一对可怜人,去泉州寻找失散的儿子,结果还是没有下落,流离失所无处可去,董现是好人,就带回二人要为他们颐养天年……” 王先可说着说着,眼圈忽然红了:“天可怜见,挨千刀的严孙,害了董现也就算了,却连一对老人也不放过,罪大恶极,罪大恶极!” 问鼎记.2_第四章 不可等闲视之 “严孙是不是凶手还不一定,官人你不要太激动了。”吃瓜女子拉了拉王先可的衣袖,顺手在王先可身上擦了擦手,“我倒觉得,未必董断就不是凶手。董断和董李氏朝夕相处,见色起意,难免做出冒犯之事。董李氏难挨寂寞,和董断苟合也在情理之中。事发之后,董断栽赃到严孙头上,又害死了马小三夫妇……也说得过去。” “你知道什么?不知道就不要乱说!”王先可极度不满地瞪了吃瓜女子一眼,“娘子,不是为夫说你,董断为人端正,怎会和自家嫂子有染?即便不顾人伦,和自家嫂子有了奸情,也断断不会害死自己兄长。董现和董断二人,从小父母不在,相依为命,手足情深,一奶同胞怎会互相加害?” 夏祥默然不语,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对于此事大概清楚了几分。 吃瓜女子还想再辩驳几句,冷不防连若涵插了一句:“董现的死因是什么?马小三夫妇二人又是因何而死?” 连若涵本来对此事漠不关心,她也确实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品尝过世间艰辛,不知升斗小民生存的不易,倒不是她对死者全无怜悯之心,而是在她看来不管天大的冤情,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不想听了王先可的一番话后,她才意识到了案情的复杂。更让她不解的是,明明裴硕章就在轿中,半天过去了,却不下轿,实在有失父母官风范。 吃瓜女子抬眼扫了连若涵一下,本来歪斜的身子瞬间站直,双眼发直,目光惊奇,结结巴巴地说道:“哟、哟、哟,我王孙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标致的小娘子。这位郎君,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娶了这样娇美如花的娘子……” 夏祥哂然一笑,正要顺势自夸几句,也好彰显自己是才貌俱佳的郎君,不料王孙氏又说了一句话,险些没有呛着他。 “你瞧瞧你一身的穷酸样,长得还算有模有样,可是也太穷了,一身衣服不值几文也就算了,还拿着一把黑乎乎的扇子,算下来你全身上下的东西加起来也不如小娘子的一个簪子值钱,你娶了她,也不知道从哪里烧的高香。” 夏祥一口气憋在嘴里,脸都涨红了,想告诉王孙氏他手上黑乎乎的扇子是曹殊隽所赠,价值数十两银子不止,却又觉得和她争论有失身份,他虽还是少年心性,刚刚弱冠,却已经是县尊之身,一言一行都要遵循章法。 连若涵掩嘴而笑,夏祥被一个市井妇人说得哑口无言,不知为何,她心中不免一阵欣喜。倒不是说她喜欢看到夏祥窘迫无奈的样子,而是夏祥身为堂堂的知县之尊,不能和百姓一般见识,尤其是王孙氏说夏祥娶了她是夏祥的福气,让她无比受用。 又一想,不对,连若涵脸上微微发烫,为何听到自己是夏祥的娘子会很开心?莫非她真的喜欢上了夏祥?怎么会?夏祥虽是进士出身,又是知县,但和她的家族相比,依然不过是一粒微尘。放眼整个大夏,有多少弱冠之年高中进士之后,或入职翰林,或外放知县,看似前程似锦,最终在朝堂之争和官场沉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者,比比皆是。 夏祥虽初入朝堂就搅动了四方风云,被三王爷视为眼中钉,被庆王、见王作为棋子,但谁又敢判定此去真定上任,他不会深陷龙潭虎穴,被三王爷的地方势力碾压并且撕裂? 如此一想,连若涵心思迅速冷却,淡淡地看了夏祥一眼,心中坚定了想法,若是夏祥有冲天之力,她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若是夏祥无力对抗三王爷的碾压,她也会如之前舍弃文昌举一般,毫不犹豫地放弃。 她虽然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不会任性,更不会拿家族利益当赌注。 “郎君并非我的官人。”连若涵神情淡漠之间,又有几分不喜,“王孙氏,我方才问你的话,快快答来。” 王孙氏被连若涵的气势一逼,莫名怯了几分,往常的泼辣不敢施展,忙不迭说道:“小娘子莫要着急,听我慢慢道来。董现和马小三夫妇,都是投河而死。” “投河?”夏祥从小生长在中山村,对灵寿、真定和市乐几地的地理环境也算熟悉,除了滹沱河横穿灵寿和真定之外,并无江河流经市乐境内,“不曾听说市乐有江河。” “你算是说对了,他们投的是真定的滹沱河。”王孙氏一拍大腿,眼中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滹沱河离市乐还有五六十里,你说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就算是死,也犯不着跑到五六十里外的滹沱河投河自尽。董断也是倔强,非要拉回马小三夫妇二人的尸首,可怜的董现,投河之后连尸首都没有找到,不知被河水冲到了哪里。” 原来二人是死在真定境内,夏祥恍然大悟,怪不得裴硕章不肯下轿,死者董现虽是市乐人氏,却死在真定,由真定县 审理此案也是应当。裴硕章是想推诿责任,不想揽事上身。 一想也是,裴硕章今年是考核之年,此案看似简单,却是三条人命,也算是大案了。马小三夫妇并非市乐人氏,也没有死在市乐,他不接案,倒也合情合理。恐怕他此时还会怪罪董断多事,为何非要大费周章地将马小三夫妇运回市乐,在真定当地报官岂不更好? “投河自尽?”夏祥越听越不明白,“既是自尽,就并非谋杀了,为何董断又要拦路喊冤?” “怎么可能是自尽?董现家财万贯,又有娇妻,正值壮年,怎会想不开?退一万步讲,董现就算不想活了,跳井、上吊、抹脖子,有的是法子,非要跑到几十里外的滹沱河投河自尽,这不是向死里折腾吗?真想死的人,怎么死得快就怎么去死,谁也不会跑那么远去跳河,是不是这个理儿,娘子?”王先可嘻嘻一笑,一脸讨好的笑容。 王孙氏往王先可脑门上一指:“就你聪明?裴县尊为什么非说是自尽?” 夏祥心中更加明白了几分,说道:“县尊是否先以几人是投河自尽不予受理,董断不服,继续告状,县尊又以死者死在真定县内为由,应由真定县管辖再次拒绝接案,董断才拦路喊冤?” 王先可瞪大了眼睛:“你说得全对……你是猜到的还是听到的?” 夏祥心中微叹一声,脸色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朝王先可叉手一礼:“多谢。”随后他来到蓝轿之前,朗声说道,“裴兄,请下轿一见。” 一名衙役上前,恶狠狠地想要推开夏祥,萧五手腕一翻,一掌打在衙役的胳膊上,衙役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衙役大怒,招呼一声,数名衙役一哄而上,将萧五和夏祥团团围住。幔陀本来远远观望,见事情有变,当即纵身跳入场中,抱剑而立,对众衙役漠然视之。 轿中传来一声威严的咳嗽:“什么人在此喧哗?” 官威十足,声音漠然之中,又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威势。 夏祥上前一步,众衙役分成两列一拥而上,想要拦下夏祥,夏祥轻笑一声:“裴兄,在下夏祥,前往真定,路经贵地,本不该叨扰……” “夏祥?可是新任真定知县夏县尊?”轿中传来一声惊呼,帘子一闪,一人从轿中一步迈出,脚步飞快来到夏祥面前,叉手一礼,“夏县尊路经本县,未曾迎接,失礼,失礼!” 随后他又朝众衙役扫了一眼,冷喝一声:“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裴硕章年约三旬,面白无须,身着便装,并没有穿着官衣,长脸淡眉,嘴唇薄,眼白多,长得微有几分英武。 市乐只是一个望县,远不如次赤县真定。上任市乐知县是八品知县,裴硕章却是从六品,可见他大有来历。大夏知县品级从从八品到从六品都有,并非都是七品。 裴硕章不仅年长夏祥几岁,又比夏祥更有资历,且夏祥是路经市乐,按照常理,夏祥要么悄然路过,要么登门拜会,断没有裴硕章迎接他的道理。裴硕章却如此客气,夏祥心中明白,裴硕章是想顺水推舟,将棘手的董现、马小三夫妇案件推到他的身上。 什么?一身寒酸衣服的小郎君是真定知县?王先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他也太其貌不扬了,好吧,夏祥确实长得还算不错,就是衣着太普通太一般了,最主要的是,也太年轻了。 想起刚才对夏祥的不恭,王先可忽然一阵后怕,双腿打战,双手放在王孙氏的肩膀上才没有瘫软在地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娘、娘子,刚才的郎君是真定知县,真定可是大县,可是他也太年轻了,怕是刚刚弱冠……娘子,我方才对夏县尊似乎有些无礼,他会不会治我的罪?” 王孙氏虽然泼辣,却也没有如此近距离面对面和县尊说过话,也是吓得不轻:“我、我、我哪里知道县尊会不会治你的罪,谁让你不长眼睛,方才说话也不知道收敛几分。” “你还怪我?是谁说县尊一身的穷酸样?”王先可急得想要跳脚,越想越是后怕,对平头百姓来说,县尊就是天,“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县尊一句话就可以让升斗小民家破人亡,他一头冷汗,“等下赶快向县尊赔罪,希望县尊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 连若涵被二人的样子逗笑了,说道:“你二人不必害怕,夏县尊是真定知县,并非市乐知县,管不到你们,也治不了你们的罪。” 夏祥也听到了王先可二人之话,默然一笑,对裴硕章回了一礼:“裴县尊,本官冒昧地问一句,董现、马小三夫妇命案,可是发生在真定县内?” 裴硕章数日前接到吏部考核公文,不日内,吏部考核官员将会前来市乐对他三年的市乐知县一任进行考核 评定,是优良中差,事关他下一步的升迁,他虽有候平磐撑腰,却也要过了吏部例行程序的一关才行。 裴硕章正精心准备以迎接吏部考核官员,却突然出了董现、马小三夫妇命案,令他大为恼火的同时,又大为头疼。吏部再是想让他考核优等,也要大面上无事才行,三条人命的案件如果破不了,他连中等都评定不上,必定差等。 想他三年来安然度日,不想临走之时,却突起变故,怎不令人懊恼?更让他气愤的是,明明命案发生在真定,董断非要回市乐告状,任他派人如何说理外加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真真是一个榆木脑袋,一个大大的刁民! 更让裴硕章怒不可遏的是,董断竟敢当街下跪喊冤,且还将马小三夫妇二人横尸街头,分明就是想逼他接下案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盛怒之下,在轿中对县尉樊力吩咐一番,想让樊力暗中知会付科等人纠集一群泼皮无赖将董断打上一通,好让他乘机脱身。 樊力领命而去,裴硕章就耐着性子躲在轿内,任凭董断在外面哭天喊地,任凭严孙和董李氏喊破嗓子,他依然“我自岿然不动”,还气定神闲地拿出扇子摇上几下,心中在想:地方官确实难当,还是京官轻松,没有如此之多的烦心事。刁民总是无端生事,不过是屁大的小事,也要当成天大的委屈,不就是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投河自尽?人要死,天难留,又关他县尊何事?难不成谁家死了人都要怪他治理无方?笑话,天大的笑话!既是投河自尽,就自行安葬了事多好,哪里还需要他开堂审案?真真是泼妇刁民。 真定县也是,知县空悬了三月有余,怎么还不见新任知县上任?若是真定知县在任,发生在真定的命案,理应由真定审理才对。 前日收到京城来信,说是真定知县夏祥不日赴任,新晋进士外放第一任就担任真定知县,也算是委以重任了。不过……裴硕章再是清楚不过夏祥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夏祥一入京城就搅动四方风云,惹得三王爷勃然大怒的事迹,让他对夏祥之名如雷贯耳,却又嗤之以鼻。他佩服夏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刚强,却又讥笑夏祥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 不想今日意外在市乐和夏祥不期而遇,裴硕章惊讶之余,又喜上心头。夏祥来得可真是时候,现在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董现、马小三夫妇案件转交到夏祥手中,然后高枕无忧地迎接吏部考核。 如此一想,裴硕章忽然觉得夏祥还真是一个好人,如此棘手之事,竟然即将迎刃而解,他应该感谢夏祥才对。况且夏祥主动问到此案是否发生在真定境内,他更是喜出望外,忙向前一步,伸手一挽夏祥的胳膊:“夏兄,请借一步说话。” 夏祥一惊,他和裴硕章素昧平生,初次相见怎会如此热络?当下呵呵一笑,回头冲连若涵和萧五点了点头,随裴硕章进到了路边的茶馆之中。 茶馆不大,虽和上京奢华宽敞的茶馆不能相比,却也颇有特色和情调,只不过楼梯年久失修,上楼时,脚下咯吱作响,让人疑心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摔到楼下。 到了二楼,进了一处僻静的房间,裴硕章让人上了茶,挥退手下,才又一脸和蔼笑意地对夏祥说道:“夏兄当真是及时雨,来得太是时候了,发生在真定县内的命案,因百姓无知,运尸到市乐,拦街喊冤。方才你也看得清楚,本官不下轿,是不敢僭越。夏兄上任之初,就可着手审理一桩大的命案,是为圣上分忧,为百姓申冤,也是为官者之大幸。” 夏祥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朝窗外望了一眼,窗外的街上,依然围观了无数百姓,都想看最后县尊如何审案,却不知道,他们望眼欲穿的县尊此时正在茶馆的楼上悠闲地喝茶,全然没有要审案的心思。 “话是如此,不过本官还有一事不明……”夏祥其实已经想要接手此案了,尽管他也知道,上任之初就遇到了一件如此棘手的大案,并非什么为官者之大幸,百姓的不幸怎会是为官者的大幸,他淡淡地看了裴硕章一眼,“裴县尊,百姓有冤,为官者当不辞辛劳为百姓排忧解难。董断本是市乐人氏,董现也是,且被告严孙和董李氏也是市乐人氏,董断运尸回市乐,是对裴县尊的爱戴和信任,裴县尊审理此案,既是为圣上分忧,又是为百姓申冤,何来僭越之说?” 裴硕章一口茶含在嘴里,想咽却咽不下去,着实噎得难受。他原以为夏祥会一口应下此事,以夏祥的年轻气盛,有人命官司,应该大有期待一展手段为民请命才对,不想夏祥竟有推托之意,他心思不由得为之浮沉不定。又听夏祥以官职相称,他心中微微一怔,知道夏祥是想和他公事公办,又一想,是了,能从容周旋于几位王爷之间的人物,虽年轻,虽初入官场,却也不可等闲视之。 问鼎记.2_第五章 多管闲事 不过裴硕章还是自认夏祥再有城府,也不过是刚过弱冠的小儿,就抚须一笑:“夏县尊此言差矣,大夏律法有文,命案以发生地为审理之地,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是在滹沱河投河自尽……” “大夏律法也另有条文,若民所告之案不在发生之地,可以在户籍所在之地报官。”夏祥不慌不忙地回应裴硕章,“律法不外乎人情,若只以命案发生地为审理之地,会有多少恶人流窜外地杀人放火,然后逃之夭夭,让当地官府无从捉拿?” 裴硕章愣了片刻,才说:“夏县尊之意是,非要本官接下此案了?” “并非本官非要裴县尊接下此案,是此案本是裴县尊的分内之事。”夏祥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茶凉了,人走了,但茶香尚存,名声还在。” 裴硕章自然听出了夏祥的言外之意,是提醒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心中不快,将茶杯一放:“本官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请!” 夏祥见裴硕章下了逐客令,却并不起身,反倒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裴县尊少安毋躁,本官的话还没有说完。” 裴硕章心中愈加气愤,若是夏祥不接手此案,此案就还是他的烫手山芋,他哪里还有工夫和夏祥闲聊,虽是邻县,却也是不相干之人,他不耐烦地说道:“夏县尊还有何指教?” “本官本来想说此案若要真定县审理,也是可以,不过裴县尊既然有要事在身,就算了……”夏祥认真地笑了笑,“本官告辞。” 等夏祥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之处,裴硕章还一脸茫然,不解夏祥前后矛盾之话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县尊……”县尉樊力悄然现身在裴硕章身边,他低眉顺眼,弓着身子,恭敬又不失讨好之意,“付科他们到了,要不要现在动手?” 裴硕章朝窗外探头张望,夏祥几人已然走远,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挺着身子跪在地上的董断脸上,眉头皱起,厌恶之色迅速在眼中弥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要出了人命就好。” “是。”樊力小心地应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毒,迅速下楼,来到街上,目光扫了人群中一个干瘦精壮的汉子一眼,微一点头。 干瘦精壮汉子回应了樊力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他依次拍了拍身边三人的肩膀,随后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 干瘦精壮汉子正是市乐县城有名的泼皮无赖付科,他是远近闻名的市乐一霸,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几乎无恶不作,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气,吃过他的亏,挨过他的拳头。 传闻城东开油坊的胡九二的娘子胡李氏被付科玷污了,胡九二报官之后,县尉樊力和捕头刘名带人查案,最后结案却是查无对证,事情也不了了之。 胡九二气不过,来到县衙击鼓鸣冤,却被乱棍打出。胡九二一病不起,胡李氏羞愧之下,自挂东南枝,上吊自尽了。 出了人命,都以为付科会被抓到大牢之中。也别说,付科还真被抓了进去,正当百姓高兴之时,才关了三天的付科又被放了出来。付科在市乐县城大摇大摆走了一圈之后,明目张胆地宣告,以后谁再胡乱告他,他就会让谁的下场和胡九二一样惨。 胡九二重病在身,又接连承受了娘子自尽、付科逍遥法外的打击,悲愤难忍,也一命呜呼了。胡九二之死,更加让付科恶名远扬,从此付科在市乐县再也无人敢惹,付科也因此得了一个外号——“镇市乐”。 付科和几人一动手,围观的群众就认出是“镇市乐”来了,当即一声惊呼之下,做鸟兽散,只留下跪在地上的董断、严孙和董李氏三人,以及躺在地上的马小三夫妇的尸体。 付科一拳挥出,打得对手——一个黑瘦的汉子摔倒在地,好巧不巧,正好砸在董断身上。董断惊呼一声,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黑瘦汉子跳了起来,一脚踢在他的脸上,顿时他的半边脸就肿了起来。 黑瘦汉子并不罢休,上去对董断拳打脚踢,破口大骂:“要不是你挡了老子的路,老子也不会被打,你这厮实在该死!” 董断不是黑瘦汉子的对手,被打得满地打滚,围观的吃瓜百姓包括王先可和王孙氏吓得惊慌失措,哪里敢为董断出头,都四散而逃。 董断滚到了付科脚下,付科一脚踩在了董断的脸上,恶狠狠地说道:“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想试试付爷的手段?董断,你死了大哥就该好好安葬,让他入土为安,偏偏要来抬尸挡道,让全城的人都惹了晦气,你的心肠也忒坏了!” 说话间,一脚飞出,正中董断肚子。董断哀号一声,原地打了几个滚,滚到了马小三夫妇的尸体旁边,眼睛一翻就昏死过去。 昏迷不醒的董断和马小三夫妇的尸体并排躺在一起,若不仔细看,他也会被当成死人一个。 王先可见事情不妙,早就躲到一边,却并没有躲远,而是站在茶馆的门口观望。等他看到董断被付科打得昏迷不醒时,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一腔义愤化成了满腔怒火,远远指着付科大骂:“付二狗,你丧尽天良,早晚会被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付科本想再去踢昏迷的董断几脚,被王先可一骂,当即嘿嘿一笑,转身朝王先可走来,他顺手从路边的摊位上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擀面杖,气势汹汹地几步冲到王先可面前,朝王先可当头打去。 樊力和刘名远远站在人群之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似乎他们压根儿不是县尉和捕头一般。 王先可骂的时候感觉气血上涌,恨不得痛打付科一顿,等见到付科穷凶极恶地拎着棍子朝他冲来之时,瞬间软了,竟连逃跑都忘了,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眼一闭,双手抱头。 王孙氏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先可被付科一棍打中脑袋,不死也得被打成傻子,她飞起一脚踢中了付科的屁股。付科没防备王孙氏从背后偷袭,被一脚踢中,身子一晃,力道一减,一棍就打在了王先可的肩膀上。 王先可痛呼一声,歪倒在地。王孙氏急了,上去一把揪住王先可的耳朵,用力一提:“你个死鬼,长着两条腿不会跑呀,坐着等人打,你傻死笨死算了。” 王先可一激灵,仿佛灵魂回体,当即拉过王孙氏的手:“娘子说得对,跑,赶紧跑!” 却为时已晚,付科的同伙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共四人,将王先可和王孙氏团团围住。付科扛着棍子,摇摇晃晃来到王先可面前,扬手打了王先可一个耳光,又上下打量王孙氏几眼,目露凶光,忽然伸手摸了一把王孙氏的屁股,淫荡地笑道:“王先可,刚才王孙氏踢了我一脚,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算了,只要她陪我一晚上就好。” 王先可再是窝囊,也忍受不了被人当面欺负自家娘子,低吼一声冲了过去,一头撞在了付科的怀中。 付科哈哈一笑,早有防备的他,顺势抓住王先可的衣领朝后一送,王先可就一头扑倒,结结实实栽倒在了地上。 付科向前一步踩在了王先可的脖子上,脚下用力:“服不服?” “不服!”王先可嘴上沾满了泥巴,用力挣扎,“付二狗,今天有你没我,我和你拼了。”他双手在地上乱抓,摸到了一块砖头,然后砸在了付科的脚踝之上。 付科吃疼,怒极,伸手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在了王先可的左肩之上。匕首没入王先可肩膀三寸之深,他转动匕首:“我再问你一句,你服不服?” “我!不!服!”王先可痛不可言,却依然紧咬牙关,想起他和娘子以前的种种恩爱时光,只横了一条心,不管怎样,绝不能让娘子受到付二狗的污辱,哪怕他死了也不能,“付二狗,你有种杀了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和你没完没了。” “好。”付科也是被王先可彻底激怒了,他横行霸道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恭,也不管是不是在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了,拔出匕首,朝王先可的脖子上猛然扎去。 “不要!”王孙氏知道一刀扎下,王先可必死无疑,她想冲过来救下王先可,却被付科的手下拦住,她一介弱女子,也就是平常欺负欺负自家官人,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只哭得泣不成声,“放过我家官人,我跟你走,付爷……” 付科狞笑一声:“弄死了王先可,你不一样还是要跟我走?王先可今天活不了了!”眼中凶光一闪,匕首停顿片刻,再次扎向了王先可的脖子。 “住手!” 眼见王先可就要命丧当场之时,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断喝,寒光一闪,付科只觉手臂一震手腕一松,手中的匕首飞出数丈之外,钉在了路边一棵高大的柳树之上。 “谁这么爱管闲事,是活够了还是不知道付爷我的威名?”付科放开王先可,回身一看,一个弱冠男子安然地来到他的面前,他二话不说冲了过去,朝对方当胸一拳,“狗东西,老子的事情也敢管,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老子是谁。” 幔陀和萧五站在夏祥身后一丈开外,幔陀手中紧扣一枚柳叶飞刀,萧五小声说道:“师娘,该我现眼,不,该我上场了,你且休息休息,看我怎么收拾这个败类。” 幔陀微一点头,并未在意萧五对她的“师娘”之称,目光紧盯付科的一举一动,若是他危及夏祥的安危,她手腕一扬,付科必会血溅当场。 夏祥本来也能躲开付科的一拳,却故意慢了半分,被付科打了左肩之上。付科一击得手,又飞起一脚直踢夏祥肚子,此时萧五已经赶到,一伸手就一个“海底捞月”抓住了付科的右腿,然后用力向上一抬,付科身子朝后一扬,摔了一个倒栽葱。 付科何曾吃过如此大亏,摔得眼冒金星不说,还正好摔在一堆马粪上,后脑和脖子之上,沾满了臭烘烘的马粪,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翻身起来,从旁边抽出一把腰刀,狂呼乱叫地冲萧五扑了过来。 “横扫千军!” “长河落日!” 夏祥只说了两个招式,付科就被萧五打倒在地,再也无力反抗了。付科的爪牙见状,一哄而上,将萧五团团围住。正要动手时,夏祥向前一步,朝路边茶馆的二楼朗声说道:“裴县尊,当街行凶杀人,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正躲在窗户后面偷看事态发 展的裴硕章被夏祥识破,不由得脸上一烫,心中微怒,夏祥方才不是已经离开,为何又去而复返?夏祥既不想接下董断之案,为何又要多管闲事?市乐是他的管辖之地,夏祥莫非想要越俎代庖不成? 不过虽心中不悦,却也不能坐视不管,毕竟夏祥是朝廷命官,真要发生了新晋进士新任真定知县惨死市乐县城之事,他别说通过吏部考核了,必定会被御史参一个治安不力之罪,不是被罢官就是会被贬谪海南。 “论罪当斩!” 裴硕章推开窗户,冲夏祥点了点头,又冲樊力和刘名说道:“樊县尉、刘捕头,还不赶快拿下付科等人。” 樊力和刘名对视一眼,县尊有命不敢不从,当即一抖锁链,吆喝一声:“拿下!” 方才还不见一个人影的一众捕快此时却如同凭空出现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付科锁下。 付科不知所以,还以为裴硕章是拿他立威,抖了抖手中锁链,哈哈一笑,抬头说道:“裴县尊,是要小的跟眼前的人走一趟?好,没问题,我就试试他的斤两,回来再向裴县尊禀报。” 此言一出,裴硕章脸色顿时为之一沉,付科在市乐嚣张惯了,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轻重,当众对他说如此有意亲近之话,当真是一个大大的笨蛋,更何况众人中除了百姓之外,还有一个夏祥在此。 夏祥可是堂堂的七品知县! 夏祥淡然一笑,抬头说道:“莫非此人和裴县尊有旧?真是如此的话,本官卖裴县尊一个人情,就不带他回真定了。” 裴硕章倒吸一口凉气,夏祥果然名不虚传,刚才的话,如诛心之箭,直中命门。他原以为夏祥只是想拿下付科,出一口恶气了事,不想夏祥竟想带付科回真定! 就他本意而言,自然是不想让夏祥带走付科,付科在樊力的指使之下,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他一清二楚。只不过治理地方,需要软硬兼施的手段,付科是他用来镇压不安分百姓的一枚棋子。棋子可用时是棋子,不可用时是弃子。待他离开市乐之时,付科必然会被弃如敝屣。 但弃子也要他亲手遗弃才行,而不是要假借夏祥之手。更何况,他再是清楚不过,付科在市乐做过太多坏事,牵涉的官吏也过多,若是被夏祥查实,是否会参他一本姑且不说,只说他的把柄落在夏祥手中,也是为官大忌。 只是最可气的是,夏祥当众说出他和付科有旧的话,让他没有台阶可下,他堂堂一县之尊,怎会和一个泼皮无赖有旧?裴硕章又气又恼,却又偏偏发作不得,只好故作威严地咳嗽一声:“夏县尊莫要乱说,本官和付科并不相识。付科当街谋害朝廷命官,并行凶杀人,虽是发生在市乐县内,却事关真定知县夏县尊。夏县尊,本官派人押送付科等人到真定县衙,你意下如何?” 夏祥要的就是裴硕章为了自保而双手奉上付科,当即叉手一礼:“多谢裴县尊,如此就有劳各位了。”他又冲樊力、刘名等人微施一礼。 樊力和刘名不敢托大,毕竟眼前之人是七品知县,忙纷纷还礼。 夏祥去而复返是有意为之,他很清楚他在场之时,裴硕章不好施展各种手段,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裴硕章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任由付科胡作非为,甚至当街杀人也不出面制止。这让他不由得大失所望,又暗下决心,一定要替董断、马小三夫妇申冤,一定尽他所能还市乐百姓一片青天。 说来,他是真定知县,市乐之事和他全无关系,若是直接插手,还有僭越之嫌,是以只好采取迂回之策,假装离开,静等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好在事情的发展虽超出预料,却总算有惊无险。 付科眨眨眼睛,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不管是在市乐还是去了真定,他都会大摇大摆安然无事地回来。夏祥的目光在付科脸上一扫而过,平静如水,不起半点波澜,随后他冲幔陀微一点头。 幔陀会意,向前一步冲樊力和刘名一抱拳:“有劳二位了,请随我来。” 二人只觉一阵目眩,被幔陀的美貌惊艳,竟有片刻的失神,清醒之后,不由得一阵窃喜,本以为一路押送付科前往真定,会十分枯燥无味,不想却有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同行,想必一路之上风光无限了。 “因王先可和王孙氏也是事主,裴县尊,本官希望带二人一同前往真定。”夏祥虽和裴硕章一个楼下一个楼上,仰望对话,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并不因为仰视裴硕章而不自在。 裴硕章找不到回绝夏祥的理由,只好点头说道:“理应如此。”又一想,不对,付科还打了董断,他就顺势随口又说,“董断也应一并带回。” “正是,正是。”夏祥顺势接下,“不过人多事杂,本官人手不够,还请裴县尊多派人手护送,以防万一。” “樊县尉,你带十名捕快五名衙役随夏县尊前去真定,务必将一干人犯、人证平安送达。”裴硕章顺水推舟将董断这个天大的麻烦转交给了夏祥,正求之不得,当即下达了命令,“若有差池,拿你们是问。” “是,县尊!”樊力等人齐声应诺。 问鼎记.2_第六章 一河两岸 “夏祥到底是何用意?” 夏祥一行走后许久,裴硕章依然坐在茶馆二楼的包间之中,没有走出房间一步,苦思夏祥的所作所为究竟剑指何处。此时街上已然恢复了正常秩序,付科、董断、王先可、王孙氏等人被夏祥带走,留下的严孙、董李氏也趁机脱身,赶紧回家,不想再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马小三夫妇的尸体被衙役存放在了衙门的停尸房中。 县丞田庆眯着眼睛,下巴的胡须枯萎如秋天的杂草,三分黄五分白,稀稀落落,很不茂密,只有三寸多长,他却抚个不停,仿佛自己是一尺长须的美髯公一般。 “县尊,夏祥应该是想接手董现、马小三夫妇一案,但却并不想直接接下,或者说,不想帮县尊解围,只是为了他的官声,是以以假道伐虢之计,拿下付科,带走董断,再由二人连带引出董现、马小三一案,便可顺理成章上报朝廷,他上任之初就破了一件大案,朝廷必定嘉奖。” “夏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接下董现、马小三夫妇一案岂不更好?为何非要绕一个大弯?”裴硕章心中已然猜到夏祥用意,有此一问,只是想借田庆之口说出而已。 县丞仅次于知县,是知县之佐官,若知县有无法处理政事之时,县丞可以代为行使知县职权。今年五十岁的县丞田庆,在县丞职位上任职二十余年,始终未能如愿升任知县。田庆历任真定、灵寿和市乐县丞,三县相交,相距不过四五十里,皆归真定府管辖。 田庆也是进士出身,虽是同进士,却也是名正言顺的士子,并非吏。大夏官员,多提拔士子,极少提拔未经科举而靠荫庇、捐官之人,更不会提拔吏员。通常来说,一日为吏,终身为吏。如田庆一般同进士出身,外放多半会从县丞、主簿做起,田庆还算不错,直接就是县丞,都以为他从此可以由县丞到知县再到知州、知府,步步高升,不想二十年间却始终在县丞之位原地踏步,并未前进半分。 究竟是他为人不行还是无人赏识,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裴硕章心里很是清楚,他来市乐上任第一天起就对田庆大起提防之心,为官三年来,他和田庆公私分明,没有任何私交。因为他虽不知道田庆为何会二十年来只任县丞而无法前进一步,却也明白一事:田庆必定不被皇上所喜! 皇上未必会记住大夏治下上千知县之名,更不会知道上千县丞之名,但历任二十余年县丞还没有升迁之人,田庆是绝无仅有的唯一一人,皇上想不记住他的名字都难。皇上一向对臣下宽容,就连十五年考不中进士的士子也会破格录取,对于地方官员,更会优待。 田庆有如此际遇,和以前的刘七变被太祖划去功名有相同之处,应该是当今皇上不喜田庆之人,有意压制。 田庆双眼眯成一条缝,眼神跳跃不定,呵呵一笑:“县尊有所不知,夏祥此人虽然年轻,却心深如海。他在和县尊会面之前,已然向王先可问了个清楚,对董现一案的来龙去脉,了然于胸。可见夏祥对此案大感兴趣……但夏祥毕竟年轻,上任之初,便接手一件三条人命的大案,万一出了差池,便是无可挽回的大错。但若是只审理一件谋害朝廷命官的小案,便可轻而易举结案了。若再从中牵出董现、马小三夫妇的大案,成了,是意外之喜;不成,也可及时收手,反正有付科谋害朝廷命官、行凶杀人的小案可以呈报。夏祥此举,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万全之策,此人……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是一个厉害角色。” 田庆之话,和裴硕章的想法不谋而合。平心而论,裴硕章很是赏识田庆之才,田庆此人,审时度势,颇有眼光和魄力,却总是犯官场中人的大忌——卖弄聪明,为上司进言,往往说得太透太多,似乎他比上司还要高明一般。 裴硕章微微点头:“如此说来,夏祥十有八九会从付科身上打开缺口,然后顺藤摸瓜,查出董现、马小三夫妇投河自尽的真相?” “必是如此。不过……”田庆自得地一笑,“董现、马小三夫妇确实是投河自尽,不会再有其他真相,夏祥夏县尊肯定会大失所望。” 裴硕章沉默片刻,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心中又笃定了几分,哈哈一笑:“田县丞说得极是,本官再是爱民如子,也无法阻止想死之人的自尽,也不能让自尽之人死而复生。时候不早了,回县衙休息片刻,准备迎接吏部之人。” “是。”田庆恭恭敬敬地叉手一礼,神色恭谨之中,又有一丝狡黠和得意一闪而过。 真定县衙位于滹沱河南岸,和真定府隔河相望,若是天气晴好之时,站在县衙的书 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真定府门后的登闻鼓。 驿站早就传来消息,说是近日新任知县夏祥即将走马上任。听闻有新任知县到位,着实让真定县一干人等既兴奋期待又失落无奈。兴奋期待的是县尉马展国、捕头丁可用,真定知县空缺三月有余,迟迟不见吏部派人上任,县里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县丞许和光代管,许和光和押司杨江把持大权,为所欲为,让马展国和丁可用大为不满,却又拿二人无法,二人不管是职务还是威望都远超他们。 失落的自是许和光和杨江了。许和光今年三十有余,在真定担任县丞五年,原以为会由他接任知县一职,再上升一步,不想却任命了一名新晋进士。新晋进士也就罢了,还刚刚弱冠。 若说以上都不是让许和光和杨江失落无奈并且闷闷不乐的主要原因,那么夏祥在上京应试之时揭发文昌举科举舞弊导致文昌举落马一事,才是让许和光和杨江最为不安的原因所在。夏祥得罪了三王爷,日后还会有大好前程?夏祥有没有大好前程,许和光和杨江自不关心,但若是为夏祥之故而连带影响了三王爷对真定所有官员的不满,便是真定县之大不幸了。 是以许和光和杨江对夏祥的上任,担心多过期待。 从上京到真定,路途遥远,少则六七日,多则十余日,县尊也不知是哪一日才到。按照常理,县尊一路南下,都要由驿站安排接送,真定县衙可以随时知道夏县尊何时路经何地。前日驿站传来驿报,夏县尊已经由市乐驿站经过,市乐距真定不过五六十里之遥,最慢今日也应该到了,是以一早马展国和丁可用就穿戴一新,等候在了县衙门口迎候县尊的到来。 不想日过正午,还不见县尊的身影,派去迎接县尊的捕快袁东登驱马四五十里,到了真定和市乐交界之处,也没有发现县尊一行。他策马返回真定县衙时,已是午后时分。 听了袁东登之话,马展国十分不解,真定到市乐只有一条官道,县尊一行乘坐马车前来,只有官道可行,走不了乡间道路,为何不见县尊行踪?且真定一带皆是平坦大道,并无山区,不可能遭遇山匪流寇,再者真定安定多年,数十年来没有匪患之忧。 那么县尊到底是去了哪里? 不只马展国百思不解,恭候夏祥多时的许和光和杨江也是十分纳罕,夏县尊莫非迷路了不成?不应该,夏县尊本是灵寿县人,对真定一带即使不是十分熟悉,也并不陌生,况且从京城到灵寿,只管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即可,不认路之人也能走到真定,夏县尊怎会走丢? 若是没有走丢,夏县尊又是去了哪里?真的出现堂堂的一县之主不见的怪事,可是大夏立朝以来史无前例的。 眼见天色渐晚,许和光有了几分焦急,招呼众人回到县衙的议事堂开会。 议事堂本是知县召集众人议事之处,如今知县尚未上任,身为县丞在此议事,也合规矩。不过许和光还是不敢坐在正位之上,而是让正位空悬,他坐在副座之上,环视众人一眼,说道:“想必诸位已然知道县尊下落不明之事,此事事关重大,本县丞有一番忠告要告诫各位。第一,不得对外宣扬;第二,如若明日晚间夏县尊还是不知所终,即刻上报真定府知晓;第三,夏县尊虽是一县之尊,毕竟年纪轻轻,真定县内诸多乱七八糟的流言传闻,不必向夏县尊提及,若是让本县丞知道谁有意在夏县尊面前搬弄是非,嘿嘿,本县丞饶他不得。” “谨遵许县丞之命。”杨江忙不迭地第一个跳出来附和,“真定县和真定府隔河而望,真定县但凡有丝毫风吹草动,都会让府尊得知。崔府尊向来不喜欢多事,谁若是无事生非,崔府尊定会不喜。崔府尊治下严厉,惩治下属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各位不要忘了,冯押司是怎么被崔府尊治了一个不敬之罪,最后落了一个孤苦无依的下场……” 听杨江提到冯押司,马展国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满和不屑。马展国更是嘴角扯动几下,心想杨江还有脸面提到冯押司,冯押司被崔府尊治罪,便是杨江诬告之故。 可怜冯押司,只不过在醉酒之后说到了清河崔家在大唐之时,是如何名扬天下,在大夏之朝,却默默无闻,若是崔家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不知对如今崔家不肖子孙的无能作何感想……此话只是酒后之言,也并无不妥,不知为何传到了杨江耳中,向来和冯押司不和的杨江就添油加醋一番转告了许和光,许和光二话不说就将此事告诉了崔象。 崔象身为真定知府,是五品大员,身为清河崔家后人,竟被一名小小的押司嘲讽 ,当即勃然大怒,勒令时任真定知县的郝海记将冯押司免职并且下狱。郝海记虽明知冯押司无罪,却迫于崔知府的淫威,只好捏造了一个罪名将冯押司下狱。 冯押司下狱之后,许和光千方百计想要折磨冯押司,好在马展国不忍冯押司遭受无妄之灾,和丁可用尽力维护冯押司,冯押司才免受了皮肉之苦。被放出后,丢掉了押司之职,从此失去生计,父母承受不住打击,接连去世,妻儿也离他而去,他一人流落街头,形同乞丐。 对冯押司的遭遇,马展国和丁可用虽无比同情,却无力施加援手,主要也是因为郝县尊为人懦弱,不敢拂崔知府之意不说,连崔知府的妻弟许和光也不敢稍加颜色。没有郝县尊出面,他二人无力抗衡许和光和杨江。 身为崔知府的妻弟,许和光虽只是真定县丞,却有真定“地下知县”之称,非但在真定县一手遮天,在真定府也是呼风唤雨。上任真定知县郝海记为官三年,处处被许和光牵制,大事小事都由许和光一言而定,他只管点头和签署,人称“联署知县”。冯押司被下狱之后,郝县尊为了彰显一县之尊的权威,提议郭明寒担任押司,却被许和光以郭明寒资历欠缺之由否决。许和光提议杨江担任押司,郝县尊明知若他任命了杨江接替冯押司,非但会让真定县官风不正,也会有损他个人官声和官威,却还是不敢违逆许和光之意,只好咬牙认了。 郝海记三年任满,调离真定县时,非但没有依依惜别之情,反倒如释重负一般,欢喜离去,据说许和光前去为郝海记送行,客气地说道,山高水长,日后相见。郝海记却连忙回应,从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可见郝海记对许和光是如何厌恶和反感,以至于愿今生不再相见。 许和光静候片刻,见马展国和丁可用都低头不语,不悦地说道:“怎么,马县尉和丁捕头对本县丞的话,可有指教?” 马展国和丁可用忙起身施礼:“不敢,谨遵县丞之言。” “坐下说话,不必多礼。”许和光会心一笑,和颜悦色地说道,“马县尉、丁捕头,本县丞知道你二人对我多有不满,无妨,本县丞并不放在心上。你二人也是一心为公,本县丞体谅你二人为国为民之心。只是真定县和真定府同处一地,只隔河相望,县衙有风,片刻之间就到了府衙,不得不事事小心为上。” 微一停顿,许和光又说:“夏县尊年轻气盛,初中进士就担任真定知县,并无官场经验,也无朝堂胸襟,若是由着性子凭借书生意气主持一县政事,怕有负圣恩,愧对黎民百姓。我等虚长夏县尊几岁,又在真定多年,当恪守本分,尽力为夏县尊分忧,不可无端生事,以免夏县尊误判形势,做出不利于真定黎民百姓之事。分内之事,自当独自完成,不必事事烦劳县尊,更不可因诸多杂事而让县尊裁定,从而让县尊受困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之中不能在考核之中名列优等,否则就是我等身为下属的失职!” 马展国微皱眉头,回身坐下,目光迅速从许和光、杨江脸上扫过,随后低头屏息,一脸恭敬之态,心中却想,许和光又想拿出当初对付郝海记的手段来对付夏县尊,欺负夏县尊少不更事,以明为县尊分忧,实则架空县尊的手法将夏祥生生困死在真定,让夏祥上被崔象所压,中被许和光所欺,下被杨江等典吏所骗,完全被许和光编织的权势人情网牢牢控制。 夏县尊刚刚弱冠,如何是老谋深算的许和光的对手?马展国心中隐隐担忧,之前听到夏县尊智斗文昌举的喜悦也消失殆尽,还没上任就在路途中迷路的夏县尊,在真定这个龙潭虎穴之地,怕是没有一线生机! 马展国暗暗叹气,在听说了新任知县是在科场舞弊案中扳倒了当朝二品大员文昌举的夏祥之时,他喜出望外,有如此厉害的人物担任真定知县,或许可以还真定青天白日。不料等了十数日,等来的竟是新任知县上任途中不知所终的消息,怎不令他大失所望? “许县丞、马县尉,外面来人说是市乐县尉樊力和捕头刘名押送犯人前来交接,请县尉和捕头前去迎接。” 衙役罗才成进来禀报。 “什么?市乐县尉樊力押送犯人?”许和光一脸惊愕,站起身来,一拍桌子,“马县尉,丁捕头,快随本官前去迎接。” 马展国应声而起,和丁可用紧随许和光出了议事堂。他最佩服许和光的就是这一点,表面的官样文章十分到位,对方只是县尉和捕头前来,真定县县尉和捕头出面相迎正好对等,他以县丞之尊偏要亲自出面迎接,不熟悉他的人都会被他的礼贤下士所折服。 问鼎记.2_第七章 新法之患 一行人来到县衙正门,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门口浩浩荡荡站了一队人马,足有十数人之多,为首几人身着官衣,明显是官差,后面几人,锁链在身,显然是犯人。 许和光认识为首之人正是市乐县尉樊力,当即笑脸相迎:“樊县尉前来真定,怎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派人远道相迎。” 樊力心里清楚,许和光表面客气却并不施礼,是因许和光比他品秩高上一等,他后退一步,叉手一礼:“下官樊力见过许县丞。” “不必多礼。”许和光随意回了一礼,伸手一挽樊力胳膊,热络而不失亲切,“樊县尉,来,入内说话。” 樊力却并不领情,淡淡一笑:“多谢许县丞,下官有命在身,交接犯人之后,即刻返回市乐,不能久留。” 许和光微一错愕,目光朝樊力身后之人扫了一眼,奇道:“犯人?什么犯人?” “带上来。”樊力回身喊了一声,刘名同几名捕快将付科及其同伙押送向前,付科一行人的身后,是鼻青脸肿的王先可、王孙氏以及董断。 “这……”许和光更是莫名其妙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樊力和许和光有过数面之缘,对他的为人也心知肚明,真定县比起市乐县错综复杂许多,他身为局外之人,才不愿意介入其中,何况一路之上夏祥待他和一众捕快兄弟们不错,好吃好喝,又有赏钱,他就没必要多说什么,只管按规矩办事就好。 “回县丞,此人名叫付科,本是市乐县人氏,平常横行乡里,胡作非为。贵县夏县尊路经市乐,付科瞎了狗眼,冲撞了夏县尊不说,还险些伤了夏县尊。本县裴县尊下令拿了付科及其党羽,押送至贵县,交由夏县尊处置。”樊力回身一指王先可、董断几人,“王先可、王孙氏和董断,都是受害者,又是人证,一并送来。” 怎会如此?许和光大吃一惊,想要问个清楚时,樊力却叉手一礼:“人已送到,下官还要回去复命,不便久留,告辞!” 话一说完,樊力朝马展国几人各施一礼,转身便走。 “樊县尉请留步。”马展国上前一步,挡住樊力去路,问道,“夏县尊现在何处?” 樊力摇了摇头:“我等本与夏县尊一路同行,到了真定县城之后,夏县尊说另有要事,便与我等分开。他现在何处,本官不知。” 丁可用心中明白了几分,又想樊力办事进退有度,滴水不漏。比许和光品秩稍低,便自称下官;和马展国同为县尉,品秩相同,就自称本官。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态度不卑不亢,立场不偏不倚,倒还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许和光却不想放樊力走,非要留樊力用餐,樊力再三婉拒,最终还是未进县衙一步。且自始至终,未透露夏祥去向,也未就付科谋害朝廷命官一案的内情多说一句。 许和光虽心中不快,却也无奈,樊力是市乐县尉,并不归他管辖,且平常又无太多交情。待樊力走后,他又召集马展国、杨江和丁可用几人议事,先是确定了夏县尊此时已在真定县城之中,但人在何处,无人得知。既然夏县尊并未失踪,已经安全抵达真定城,就不必呈报真定府了。 出于安全考虑,许和光又让马展国和丁可用除了严加看管付科等人以及安置妥当董断、王先可、王孙氏之外,再多派人手加强真定县城治安,以防万一。随后他又和杨江私下商议一番,却猜测不出夏祥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二人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上任途中就开始着手审案的县尊,更未曾听闻到了任地并不来县衙走马上任的县尊。 夏祥夏县尊,果然与众不同,许和光虽然对夏祥多了几分好奇和警惕,却并未深想,只当夏祥是少年心性,一时好玩。见天色不早,就告别杨江,让杨江留在县衙随时等候夏县尊的到来,他安步当车,回家去了。 天渐渐黑了。 滹沱河两岸的灯笼依次亮起,河中各色船只,大船小船花船也点亮了灯光,映照得河水和两岸风光迷离而萧瑟。 毕竟是秋天了。北方的秋天,虽萧索却充满丰收气象,滹沱河河水丰沛而平静,两岸长满了芦苇,一眼望去,颇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两岸的炊烟和船上的炊烟交融在一起,冉冉升空。落日余晖如金,洒落在河面之上,金光闪闪,交织成一幅静谧安宁的画面。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为官者之幸。”夏祥手中折扇一指河中一艘高逾三丈的大船,嘴角微微上扬,眉毛轻轻一挑,“真定名不虚传,是真正的安定之地。连小娘子,如此祥和之县,为何非说是龙潭虎穴?” 夏祥的身后只有令儿一人,并不见萧五和幔陀,身侧一人,正是连若涵。 一身青衫的夏祥,比之前的白衫少了几分飘逸,却多了几分洒脱 和淡然,头上方巾更增添了几分威严之意,毕竟是一县之尊了,言谈举止要注重规矩了。 连若涵嫣然一笑:“真定是不是龙潭虎穴,县尊自有判断,不劳小女子多说。县尊已到真定,不去县衙却先来游玩滹沱河,想必心中早有计较。” “本官哪里有什么计较,只是想排遣一下心中的苦闷罢了。”夏祥双手背在身后,跳上了岸边停靠的一艘小船,对须发皆白的船家说道,“船家,带我们几人游览滹沱河,再加小吃、晚饭,一共要多少文?” 须发皆白的船家少说也有六十开外,脸上的皱纹如松树树皮一般满布沧桑,缺了几颗牙齿的笑容,朴素而憨厚:“十文就够了。不过客官,老汉可要事先声明,船上没什么美味的东西,只有咸鱼、咸菜、辣子和米粥、烙饼,只要不嫌弃粗茶淡饭少油少盐就行。” “没问题。”夏祥回身冲连若涵一笑,“连小娘子可有问题?” 连若涵不用令儿搀扶,自己轻巧地跳上了小船:“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又有多少不同?夏县……夏郎君没有问题,我更是没问题。” 令儿掩嘴一笑,也上了船。 船家哈哈一笑,摇动小船驶离了岸边。晚风吹拂,遍体生凉,却凉而不冷。 船家自斟了一杯浊酒,和着晚风和桨声,用浑浊但沧桑的嗓音唱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桨声月影、歌声灯影,都在朦胧的月光下流光溢彩,犹如一首从古到今吟唱不断的诗篇,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从《诗经》中走来,历经汉唐,依然饱含深情和诗情画意。 夏祥轻轻吟唱,连连点头,他站立船头,负手而立,远望两岸,两岸之上,高楼林立,繁华无比,然而船驶出县城之外,只见良田千顷,沃野千里,只是城门之外,多了不少衣衫褴褛的男女。 小船继续前行,不多时便来到城外。滹沱河穿城而过,出城之后,又向南转了一个弯,一部分注入了护城河,一部分继续向东南流淌,犹如弯月将真定城环抱其中。 船舱中有粥香飘来,不多时,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招呼几人说道:“几位客官,饭菜好了,可以吃饭了。” 夏祥收回心思,微微一笑:“娘子请了。” 婆婆慈祥一笑:“真是一对玉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娘子,你家官人眉目俊朗,谈吐有清贵之气,以后必定大富大贵。你是有福的人。” 连若涵俏脸一红:“老人家,他不是我家官人,只是友人。” “友人?”婆婆上下打量夏祥几眼,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说小娘子,不是我多嘴,这么好的郎君,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识人无数,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小郎君非同寻常。” “老人家,你从哪里看出他非同寻常了?”连若涵很是惊奇,一个普通的船家,怎会一眼看出夏祥并非常人?莫非她是隐藏在民间的高人? 夏祥见连若涵信以为真,不由得笑了:“船家不过是见我面善,随口一说,你却信了,连小娘子,你也太过轻信于人了。” 婆婆却不满地说道:“小郎君,你当我是信口开河不是?你却错了,我不是乱说话的人,也不会为了讨几文赏钱去夸客官。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位小郎君天庭饱满,双眼有神,浓眉大眼,耳轮圆润,一看就是富贵之相。而且小郎君举止谈吐,很有儒雅之气,又龙行虎步,是出将入相的大人物。” “哈哈……”夏祥哈哈大笑,随手扔出一两银子,“多谢婆婆美言,日后我若是真富贵了,肯定不会忘记婆婆今日的赞美。” 说是不要赏钱,婆婆却身手敏捷地接过银子,喜笑颜开:“看,我没说错吧?小郎君出手大方,为人豪爽,以后想不富贵都难。快,快吃饭了,要不饭菜就凉了。” 连若涵哑然失笑,原来婆婆还真是为了赏钱,她不由得摇了摇头,心想,夏祥从京城到县城,从高官到百姓,应付自如,倒还真是一个奇才。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暗中又打量夏祥几眼,心中奇怪,夏祥儒雅之气倒是有了,龙行虎步却没看出来,倒是走路确实四平八稳。 船家却是摇头叹息一声:“娘子,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只当船公也够吃穿了,虽然不种地没有了收成,也饿不死,不必再向客官讨要赏钱。” 婆婆唯恐夏祥收回赏钱,忙将银子收了起来:“你一个老汉懂得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凭你摇船,一天赚不了几文,吃穿是刚刚够用,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可怎么办?这位客官是富贵之人,一两银子不过是皮毛,对我们来说却是省吃俭用半年的家用了。” 夏祥和连若涵坐下吃饭,令儿在一旁侍候。 烙饼虽不精致,却是传统手法烙制, 油不多,却香味扑鼻,夏祥吃得不亦乐乎,又夹了几根咸菜,更是赞不绝口:“不错,美味无比。” 连若涵小声笑道:“别忘了你是堂堂的一县之尊,一张烙饼就如此满足?”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夏祥大口咬了一口饼,又喝了一口粥,放下筷子,问船家,“船家,为什么不种地了?”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远处黑黑的一片,看不分明,却依稀可见是树林、农田,再远处是高大的城门,城门之上,灯火通明。 船家开始掉头,说道:“客官,再往前就离县城越来越远了……本来我家里还有十几亩地,土地也非常肥沃,每年收成还不错。前年大旱,颗粒无收,还好大前年的收成足,多吃一年也不成问题。官府出面说,可以从官府借贷种粮或是青苗,待来年有了收成,再按收息二分结算……” 夏祥暗暗点头,此法名为新法,正是候平磐力推的改革措施之一,也是他之所以被皇上重用的倚仗。新法本意是百姓不用增加赋税而国库充足,在各地由官府出面修建粮仓储粮,可以在丰年时适当抬高价格籴米,防止谷贱伤农;在荒年适量降低价格粜米,平抑物价,拯济百姓,防止谷贵死农。 夏祥一路从京城南下,途经几个州县,见过大片荒芜的田地以及流离失所的农户,对候相公的新法在民间的推行有了更强烈而直观的认识。 平心而论,夏祥对新法的推行并不赞成,尤其是新法自推行以来,支持新法者被候相公视为同党,反对新法者被列入异类,同党升迁,异类贬谪,一时朝堂上下党同伐异,围绕新法分裂为支持者和反对者两大阵营。两大阵营互相攻击,各自为政,导致朝堂之上一片混乱,就连皇上也压制不住两派争吵不休的声音。 后来皇上病重,不理朝政之后,三王爷代持朝政,和候平磐联手,大刀阔斧地打击反对新法的官员。全盘反对者,直接罢官;部分反对者,贬官;中立者,降职。 此事从皇上生病时开始,到皇上病重,再到现在,愈演愈烈。如今朝堂上下,再无反对新法的官员在任,全是赞成新法者,或是附庸三王爷、候平磐之徒,或是阿谀奉承之辈。 “二分息也不算多,我估摸着连本带息不成问题,就借贷了官府一石种粮。”船家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苦笑,“谁也没有想到,来年确实是大丰收了,但官府明明说是二分息,却巧立名目,算来算去,最终变成了四分息。再外加各种繁多的不知名费用,折算下来,一石种粮连本带息变成了三石,借一还三,谁还得起? “去年秋种时,我索性不向官府借贷了。不想官府找上门来,强行让我借贷,而且一借就是十石。嘿嘿,今年秋收时,一共收了二十多石粮食,按借一还三还,以为再向邻居借上十石就够还官府了,可不知官府怎么又多算了一些名目进去,要还四十石才够。卖了我小老儿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最后只好将土地卖掉才还清了官府借贷。”船家悲凉地干笑几声,几滴浑浊的眼泪流了下来,“没想到小老儿老实巴交一辈子,省吃俭用,节俭持家,最后竟竹篮打水一场空,落了个无立锥之地的下场,要是没有借贷,我还有十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稳自在,哪里像现在一般住在船上,漂泊不定……” “客官方才看到的城外百姓,都是因为还不起官府借贷而卖地卖房的百姓。”婆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上任知县郝海记是个好官,人太好了被人欺负,官太好了也被官欺负,听说他总是被县丞许和光压一头,什么事都听从许和光的摆布。县丞官儿比县尊小,为什么县尊要听县丞的话?” 夏祥心情有几分沉重。对农户来说,土地就是命根子,失去土地的农户就如漂泊不定的浮萍。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新法的初衷本是富国强民,结果却成了官吏鱼肉百姓的理由,候相公未必不知新法在推行之中的真相,却故意隐瞒皇上,声称新法在各地深受百姓爱戴和拥护,并且为朝廷增收了多少税收。多出的税收从何而来?就是眼前船家的血汗,就是城外流离失所的百姓一生的积蓄,就是无数官吏搜刮的民脂民膏! 船靠岸之后,连若涵拿出一张钱引递给船家。 等连若涵几人走后,船家才拿出钱引凑到灯光下看,顿时惊得一屁股坐在了船上。船家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结结巴巴道:“娘……子,我没看错吧?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婆婆凑过来只看了一眼,也是惊呼一声:“天,一百两,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够我们吃一辈子了,老头子,我们发财了。” 船家愣了一会儿,“扑通”一声跪倒在船头,朝连若涵几人消失的方向望空而拜:“菩萨保佑大善人大富大贵,一生平安。” 问鼎记.2_第八章 真定县衙 夏祥和连若涵穿过大街小巷,从子龙桥朝右一转,来到了乌有巷,巷子不大,只能并排过两辆马车,胜在安静而整洁。巷子两侧都是高门大户,家家紧闭朱门,门口都有石狮子把守,还有家丁护院看守,可见非高官权贵,即豪门乡绅。 在众多朱门大户之间,有一处不显山不露水的宅子。门不大,门口也没有家丁看护,只有一排拴马桩。若就气派而言,只是中等殷实人家。 门上有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得闲居。 推门进去,院子豁然开朗,足有十几亩大小。若是在京城有一处十几亩的宅子或许不算什么,但在真定,却是惊人的大院了。 “县尊还满意否?” 连若涵头前带路,引领夏祥步入院子之中,虽是夜间,院中灯笼高挂,四下通明,但见绿树、假山、池塘、厢房,应有尽有,真是一处桃源所在。 “满意,非常满意。”夏祥嘿嘿一笑,停下脚步,“无功不受禄,本官和连小娘子非亲非故,虽有生意往来,却也只是君子之交,连小娘子在京城就有赠宅之谊,此来真定,又有如此深宅大院相送,本官惶恐,何德何能得小娘子如此厚爱?” 连若涵一笑:“县尊此话何意?可是不想住在此处?” 夏祥对连若涵的盛情有十分清醒的认识,虽说大夏风气文人地位清高,大受高官权贵之女青睐,但他也清楚,以连若涵的出身和相貌,何等男子被她相中不会臣服在她的裙下?他自认虽是相貌英俊、文才出众的奇男子,却也不至于被连若涵爱慕到以如此千金相许的地步。 那么不用想,连若涵对他如此器重,既非爱慕,必有所求。 “县衙有官邸,本官平常还是住在官邸为好,此地当作一处别院,倒也不错。”夏祥手指掠过假山之上的碧萝,淡淡一笑,“否则若是常在此处居住,真定县并不大,怕是很快就有传闻,说是县尊在真定有了外室。” 连若涵心中愠怒一闪而过:好一个夏祥,当我什么人了,还外室?本娘子当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也配得上你。不过念头一起,她又蓦地脸红心跳。夏祥不过是戏谑之言,她为何动怒?莫非她真对夏祥动了相思意?不会,才不会! 连若涵平息了内心的起伏,浅浅一笑,轻移莲步来到假山后面的四方亭:“县尊正值年少,风华正茂,又未婚配,先有外室再娶正妻,也合常理。即使传出县尊有外室的流言,也不过是文人风流的逸闻罢了。” “好,住下了。”夏祥一脸开心笑意,向前一步,离连若涵近了几许,“能和连小娘子日夜相伴,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连若涵却侧身一步,和夏祥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县尊如何在真定继续推行新法?新法事关县尊在任上的官声和政绩。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先烧哪一把?” “官声和政绩,哪个重要?”夏祥也不再近身上前,反问连若涵,二人相距了数尺之远,步入了会客厅。 令儿边走边掩嘴而笑,她再是清楚不过,自家娘子从未在哪家郎君面前有过退让,甚至有过一言不合转身就走之举,对敢于调戏她的男子从来不假颜色,却独独对夏祥无可奈何。虽不喜夏祥时不时的戏谑,虽也生气,却能忍受,可见娘子对夏郎君迁就得很。 不过令儿也觉得夏祥配不上娘子,毕竟夏祥才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心仪娘子的高官子弟、王孙贵族数不胜数,夏祥无论相貌还是身世,都相差甚远。再者,夏祥虽是少年才俊,却得罪了三王爷,日后是否大有前途还未可知,娘子万万不可将终身寄托在夏祥身上,万一误了终身,就是平生最大憾事了。 “官声是百姓心声,看不见摸不到;政绩是上司的欣赏,可以得到赏识和提拔。但官声和政绩往往并不能等同,为官者,很难从中抉择。”来到房中,夏祥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上首,早有下人上了茶,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推行新法,可得政绩;纠正新法,可得官声。连小娘子,你说本官该怎么办才好?” “我只是一介女子,为政大事,小女子不知。”连若涵避而不答,心中却是担忧,万一夏祥只要政绩不要官声,和同流合污的官员一般无二,她该如何面对? 夏祥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转移了话题:“也不知幔陀和萧五,安顿好了没有?” “幔陀和萧五二人武功倒是高超,但明察暗访的事情,恐怕不是他们所长,你所托非人,应该上任之后,从县衙之中挑选心腹,再由他们去核实为好。万一幔陀和萧五被人发现,岂不打草惊蛇?”连若涵不是很理解夏祥的安排,既然到了真定县城,理应先上任为第一要事,上任之后,才可调动一县之力来完成大计,“县尊让樊力独自押送付科等人前去和许和光交接,就不怕许和光连夜提审付科,打乱了你的部署?须知夜长梦多。” “幔陀和萧五若是查访到了什么而不被人察觉,是他们的本事。若是被人察觉,他们应当引以为戒,以免下次再犯同样错误。 若能打草惊蛇,可以让对方主动出击,也算不虚此行。”夏祥倒是想得开,也是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所以才如此笃定,“不管许和光是否提审付科,都无关紧要,付科只是投石问路的石子罢了。” 连若涵目不转睛地盯了夏祥片刻,笑道:“如若不是我和县尊认识已久,我还疑心县尊是为官十几载的官场老人。小女子倒想问问,县尊为何初入官场手法就如此老到?” “哈哈,手法老到?连小娘子谬赞了。”夏祥心大,当连若涵的话是在夸他,“自三皇五帝以来,到大夏立国,数千年来,朝代更迭,世事变迁,还有什么事情不能从史书中学到?有一位高人说过,阳光下面哪里有什么新奇事情。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几乎都可以从历史中找到对应的事件……” “阳光下面哪里有什么新奇事情?什么意思?哪个高人所言?”连若涵仰起脸,俏皮而可爱,一脸懵懂和不解。 “就是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管多离奇的事情,以前都发生过。谁说的?自然是本官了。”夏祥哈哈一笑,起身便走,“天色不早了,早点安歇了吧,明天一早上任。” 夏祥的房间是正房,令儿头前带路,又有管家连城紧随左右。穿过一处走廊,绕过假山,就来到了夏祥的卧室。 令儿打开门窗,迟疑一下,笑问:“县尊,可否要令儿铺好被褥?” 夏祥见令儿俏笑之中有戏谑之意,就故意说道:“如此就有劳令儿了。” 令儿脸色微微一变,她是连若涵的贴身丫鬟,连若涵出嫁之时,她也会随嫁,若是娘子的官人喜欢,娘子也同意,她也会成为通房丫头。方才提出为夏祥铺好被褥,只是试探夏祥,不想夏祥真不当自己是外人,随口应下,真当她是他可以随意使唤的丫鬟? 令儿心中不悦,脸色却如常,冲门外喊道:“柳儿,从今往后,你专门照顾县尊的起居,不得有闪失。” “是。” 随着一个怯生生水灵灵的声音响起,门帘一响,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走了进来,她粉嫩如玉,白皙胜雪,腰身婀娜,瓜子脸,细长眉,下巴虽尖却圆润,一双杏眼十分灵动,长得三分清丽、三分讨喜、四分机灵。 “柳儿见过县尊。”柳儿恭敬地向夏祥福了一礼,“县尊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柳儿,柳儿哪里做得不好,县尊责骂就是,柳儿一定改过。” “好,既然是连小娘子和令儿的一番好意,本官就收下柳儿了。”夏祥来者不拒,笑纳了,“柳儿,以后在本官面前不必拘谨,当本官是哥哥便可。” “柳儿不敢。”柳儿悄然一笑,起身帮夏祥收拾被褥,她弯腰时腰身紧收,长腿紧绷而立,比起令儿含蓄不露的风情,妩媚并且动人多了。 令儿悄然打量夏祥的举动,让她失望的是,夏祥对柳儿的风情视若无睹,只顾拿起一本书自得其乐地读了起来。她皱了皱鼻子:哼,不信你能一直不对柳儿下手,天天对着一盘色香味俱佳的大餐,你会不下筷子?除非你是圣人!只要你对柳儿下了筷子,娘子必定对你不再抱有一丝期待。 令儿走后,夏祥让柳儿退下,柳儿应了一声,说道:“县尊,柳儿就在外间,有事随时吩咐。” 夏祥点头,关上了房门,又摇头一笑:“也不知是令儿的鬼主意,还是连小娘子有意为之,让柳儿天天守在我的身边,难道非要让我收了柳儿?可惜了她们的一片好心,我喜欢清丽雅致的女子,而不是艳丽妩媚的丫鬟。” 许和光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一夜无梦。 杨江劝他不妨连夜提审付科等人,或者会有意外收获。他却不肯,反倒觉得杨江小题大做。夏祥途中带回付科等人,不过是一时兴起,也是新官上任心高气傲,见不得被人冲撞,是以才会拿下付科,带回真定受审。 一个市乐的无赖泼皮,和真定毫无干系,县尊非要大张旗鼓让市乐县尉押送至真定,可见夏祥还是未脱书生意气,喜好表面文章,随他去好了。既然夏祥已然到了真定,并且平安无事,许和光就放下心来,急急回到了家中。 今日是娘子生辰,崔象崔府尊要亲自来府上做客,他想早一些见到崔象,好向崔象禀报夏祥的所作所为。 家宴举办得非常成功,许和光和崔象相谈甚欢。对夏祥的到任,崔象虽未明确表态,却也向许和光暗示了一点,三王爷要让真定一任成为夏祥的最后一任。 次日一早,许和光早早来到县衙,命人黄土铺道,清水洒地,马展国、丁可用、杨江,分列在县衙门口两侧,三班衙役也依次排开,穿戴整齐,迎接县尊的到来。 不多时,一辆马车缓缓而至。后面有两匹高头大马,马上二人,一男一女。男子少年英俊,女子高洁冷漠。 许和光微眯双眼,暗哼一声,好大的捧场,一个小小的知县,居然车马相随,上任知县郝海记上任时,只骑了一头瘦驴,带了一个老仆,不想夏祥竟然连男女随从都骑了良马, 他更是坐了两匹良马所拉的马车,当真是非同一般地张扬。 如此张扬之人,会有什么城府和谋略?许和光暗暗从鼻孔中讥笑一声,从夏祥的做派就可以看出,夏县尊会是比郝海记更好架空、更易操控的一个知县。 想归想,许和光还是忙不迭上前一步,对着马车叉手一礼:“下官真定县丞许和光恭迎夏县尊。” 马展国、丁可用和杨江也一并施礼。 不料几人等了半天,不见车上有人下来,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夏县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马上二人,也是鼻孔朝天,既不下马也不说话,仿佛许和光几人不存在一般。 许和光心中来气,夏县尊也太拿大了,连马车都不下,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他们几人三请四拜才肯下车? “下官真定县丞许和光恭迎夏县尊!”许和光加重了语气,提高了音量。 “许县丞,本县在此。” 许和光正要第三次恭迎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呆了。 一人站在县衙仪门之前,双手背负身后,正在欣赏仪门两侧的对联。 许和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睛,又揉了几下,才确信仪门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仪门通常是关闭不开的,只有在知县上任、恭迎上宾或者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可以打开,以示隆重。 仪门本是礼仪之门,是县衙的第二道门,位于正门之内,夏县尊是何时穿过正门到了仪门之前?明明他连车都没有下来。 夏祥站立在两层三级台阶之上,身前是青墙灰瓦,乌梁朱门,上有黄铜大钉,他在高大雄伟的仪门的衬托下,竟也不显得矮小。 “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夏祥连连点头,“不错,好联,好联。若没有案内三尺法和烈日严霜,哪来百姓四时春与和风甘雨。” 回身一看,见许和光几人飞奔而至,夏祥微微一笑,迈步下了台阶。方才他让幔陀和萧五二人先行一步,他安步当车跟在马车之后。到了县衙,他从侧门进去,欣赏了一番县衙布局才现身在仪门之外。 仪门的内侧还有一副对联,上联:“百载烟云归咫尺”,下联:“一暑风雨话沧桑”。笔力沧桑之中透露出几分无奈和凄凉。夏祥微一摇头,说道:“这一副对联过于消沉了一些,不如换成——百载烟云起毫末,一暑风雨话官声……许县丞,你意下如何?” 许和光没料到夏祥初次露面,不寒暄不见礼,却对一副对联评头论足,倒让他为之一怔,只好答道:“县尊这一改,如神来之笔,让下官有豁然开朗之感。” “说说看,如此一改,意境有何不同之处?”夏祥含蓄一笑,下了台阶,和许和光等人一一见过。 许和光顿时语塞,他只是随口一说,只为讨夏祥高兴,哪里深思有何意境不同,不由得支吾道:“县尊高才,下官不敢乱说。” “担当任上事,何计身后名。”杨江向前一步,深施一礼,一脸谄媚笑容,“属下真定押司杨江,见过县尊。不知属下对县尊诗句的领悟,可否得县尊精髓一二?” 夏祥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江一眼,心中承认杨江之话甚合他意,此人倒是一个机智之人,他微微点头:“很好,很得其意。” 得了夏祥夸奖,杨江面露得意之色,眼睛一斜,却见许和光目光不善,他忙咳嗽一声,敛容正形,不敢再有半分显摆。 马展国和丁可用站立一旁,并不说话。 夏祥让萧五和幔陀也进了县衙,一行数人来到了大堂之上。 大堂坐北朝南,高耸威严,上书“亲民堂”三个大字。大堂为五楹厅堂,中间为三楹公堂。高出地面约一尺的地方称作“台”,台上四根柱子围成的空间称作“官阁”,是知县审案时所在的地方。 由于官阁四面通风,冬天断案时,通常在台上的案下放一火炉,以供知县取暖,所以官阁又称为“暖阁”。案上通常置文房四宝、令签筒、惊堂木等升堂用品。案的旁边有一木架,上置官印及委任状。官阁顶棚上绘有三十六仙鹤朝日图,象征皇权一统,四海归一。 大堂内的屏风上绘有广进朝阳图,山正、水清、日明,即“清正廉明”,与官阁上方所悬匾额“明镜高悬”相映成趣,意在宣告百姓本知县办案公正、廉明。 大堂内东西两侧分别是钱粮库和武备库。户房收集的田赋丁银除上交外,地方还要留存一部分,供地方日常开支及灾荒年间赈灾济荒,这些开支银两及账册均存放在钱粮库,由县丞负责。是以负责管理钱粮库的县丞许和光职权很大,在真定县内仅次于夏祥。 西侧的武备库,是存放升堂时所用的刑具和部分兵器以及县衙所有兵器刑具清单的地方,平常由县尉马展国和一些典吏负责管理。 真定县衙的布局和其他县衙并无不同,虽然真定县是大县,也顶多就是县衙所占地方稍大一些而已。 问鼎记.2_第九章 欲擒故纵 夏祥先是出具了吏部的委任书,随后在大堂之上办理了官印交接仪式,就等于正式上任真定知县。 夏祥正式迈出了官场上的第一步。 “县尊可有家眷?”许和光一脸疑惑地回身望了一直跟随在夏祥身后的幔陀和萧五一眼,感觉二人既像随从,又像家人,是以他也弄不清楚状况,“如有家眷,可以先到内宅安歇。” “不必,先去二堂看看。”夏祥头前带路,路过宅门时,看了几眼左右两侧的门子房,问道,“门子何在?” “回县尊,之前的门子随郝知县到保州了。”马展国不等许和光回话,抢先一步说道,“郝知县到保州任知州,没带别人,就带了两个门子。” 许和光脸色平静如水,眼神却十分复杂地看向了马展国,心中冷哼一声。好一个马展国,倒会见风使舵,是想告诉夏县尊门子要用自己人不成?哼,夏县尊初入官场,哪里懂得门子的重要性?马展国,你的一番苦心怕是要白费了。 出京之前,夏祥确实不知门子的重要性。一路上有连若涵相伴,连若涵为他讲了许多官场上的门道,比如一县之中,县丞和县尉一文一武,若是二人联手,又有当地乡绅和士族撑腰的话,可以制衡知县,让知县束手束脚,政令难行。再比如除了县丞和县尉之外,还要特别留意主簿。主簿和押司一样,皆是负责文案的文职,所不同的是,主簿为官,一般是从八品,押司为吏。官吏二者之间有天壤之别,由吏到官,比登天还难。 连若涵还告诫夏祥,一县之中,知县最大,其次是县丞、主簿和县尉、押司和捕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角色一定要安插自己最信任的人,就是门子。 马展国的话,夏祥听得清楚,想得明白,是在提醒他上任知县升任知州却带着两个门子上任,可见门子一职非知县的亲信不可担任,他回身淡淡地看了马展国一眼,目光平静中,微露赞许之意。 马展国敏锐地捕捉到了夏祥眼中的认可,顿时心中狂喜。他还担心新任县尊过于年轻,不明白他话中所指,现在看来他是多虑了,夏县尊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夏祥特意在门房前停留片刻,说道:“门房如此破旧了,许县丞,要找人修缮一下。” 在连若涵提及让夏祥留意门子的安插之时,他只是想到了其一,并未想到其二,现在亲眼见到门房位置如此关键,才明白了门子为何如此重要。 二堂与大堂由一道院门隔开,此道院门称作“宅门”,是通入二堂和内宅的咽喉之地,门房是门子的住所。门子日夜轮流值班,闲人免进,替知县由外到内传达消息,并且保护二堂和内宅的安宁。不管何人,若想求见知县,必须由门子通禀。不管是大事小事急事,若是被门子挡下,知县坐在二堂之中,闭塞门户,就真正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再若是门子被他人掌控,听命于他人,夏祥虽是一县之尊,也会对外面事情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知道别人让他知道的一部分。 就如皇上,听信候平磐一面之词,认为新法可以惠及天下苍生,殊不知,新法正成为一些地方官吏搜刮民脂民膏的尚方宝剑! “是,夏县尊。”许和光领命,却不知夏祥是否明白了马展国的言外之意,就试探一问,“属下已经为县尊选好两个门子,随时可以到位。” 夏祥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对门子人选一事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许和光一阵暗喜,马展国眼中闪现浓浓的失望之色。 夏祥继续前行穿过宅门,有一道屏门,由四扇转扇门组成,跟仪门一样,只有在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开,平时用于挡隔人们视线,屏门上原先绘有二门神像以镇宅避邪。穿过屏门,便是二堂了。 二堂外也悬挂了一副对联,上联:“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下联:“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夏祥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下联的“愧”字少了一点而“民”字多了一点,言外之意是要对百姓少一点“愧”才是为官者本分。 夏祥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二堂的正座之上,环视四周,面露踌躇满志之色。许和光暗暗冷笑,杨江也是悄然得意一笑,马展国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夏县尊到底年轻,一脸的书生意气,满腹的报国之志,却不知道,上报朝廷下抚黎民,并非只有一腔热血、满腹学问就行,还要有高明的为官之道。 夏祥目光迅速一扫,将几人神情尽收眼底,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拿起了案上的黑色令签。 二堂是知县日常办公之所,也是审理民案之处,因是民案,所以只有黑签而没有判处死刑的红签。民案多半是因为财产和日常纠纷引起,知县通常是对原被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三纲五常和孔孟之道教导双方,很少动用刑罚,除非当事人执迷不悟,顽固不化,单靠说教不能解决问题才会运用刑罚。 正中屏风上绘有松鹤延年图,与大堂的广进朝阳图相比,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屏风上方悬有匾额“思 补堂”,原称“退思堂”,均为退思补过之意。夏祥坐在堂上,抬头便可见对面屏门之上所悬“天理、国法、人情”六个大字,他暗暗点头,知县虽小,却是一地的父母官,手掌生杀予夺大权,不得不谨慎从事。 夏祥稍坐片刻,便起身朝内宅走去。 从二堂的一个拱门穿过,就是他以后生活起居的地方——内宅,也叫后院。不出意外,此后三年,他大部分时间将会在此安居。内宅所悬匾额为“勤慎堂”,是说作为一个好知县的标准是勤快、谨慎,夏祥却心中暗想,除了勤快和谨慎之外,一个好官还要清正。 由于一些涉密的案件也在内宅审理,故内宅也被百姓称为“三堂”。 内宅也有一副楹联,上联:“治赋有常经勿施小恩忘大体”,下联:“驭官无制法但存公道去私情”。 内宅东西厢房为客房,有上级莅临或同窗同科谊友来访,可做留宿之所。 “县尊一路舟车劳顿,可先歇息一下,等午饭过后,再过升堂仪式。”许和光至此对夏祥有了初步了解,心中大定,比起郝海记的老奸巨猾,夏祥年轻气盛,少年得志,又有书生意气,反倒更好应付。 大夏制,知县新上任之日,要先过升堂仪式,见过所有官吏和三班衙役之后,才算走完过场。 夏祥似乎全无主见,点头称是:“还是许县丞考虑得周全,本官也确实有几分累了。好,午时三刻升堂。” 许和光险些没有失笑出声,午时三刻是开刀问斩的时刻,怎么能升堂?他当即笑道:“再晚些时候为好,不如定在未时?” “好,未时就未时。”夏祥想也未想就点头应下,转身进了内宅,走了几步,又回身招呼萧五和幔陀:“萧五、幔陀,你二人住在东西厢房。” 随后夏祥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许和光、马展国几人目送夏祥离去,几人心思各异,有人欢喜有人忧。 眼见夏祥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之处,几人长舒一口气,初次和夏县尊相见,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各人紧绷的心稍微舒缓下来。毕竟新官上任,谁都不知道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县尊。若是遇到一个蛮横无理的上司,三年都要在他的压制之下,想想就让人觉得绝望。 只是夏祥的表现也太稀松平常了,不,应该说是太幼稚了,如同没有见过世面的乡间少年,突然平步青云,功成名就,有一种飘飘然不知所措之感,更有得意忘形之态。 许和光冲杨江微一点头,二人低语几句,转身就走。马展国和丁可用望着萧五和幔陀的背影,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诸位且留步,有件事情本官忘记了。” 许和光才迈开脚步,正要和杨江去商议门子人选时,忽然夏祥去而返回,他迈着方步,一步三晃手中折扇,得意而俏皮,出现在几人面前。 夏祥一脸春风笑容,微带三分歉意:“方才本官忽然想起,门子人选本官已经选定,就不劳许县丞了。好了,没事了,本官要去歇息一下。”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许和光目瞪口呆,杨江瞠目结舌。二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的县尊,怎会如此出尔反尔?倒是马展国和丁可用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相视一笑,蓦然有了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新来的县尊,原来是一个用计高手,好一手高明的欲擒故纵! “夏县尊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他真的忘了?”在县丞衙,许和光坐在上首,杨江坐在下首,杨江恭恭敬敬地为许和光倒水,一脸的不解和不安。 “不好说。”许和光脸上阴晴不定,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茶筒之上,漆器茶筒精致无比,他拿过茶筒,对齐了茶盖和茶身,“好景常在”的标志便显现出来,他若有所思的目光闪了闪,又说,“夏县尊的所作所为,有时看似莫名其妙,有时又看似老谋深算,让人琢磨不透……”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杨江无意识地拿起了好景常在的茶筒,转动几下,“好景常在”四个字便又错位了,“是静观其变,还是主动出击?” 许和光夺过茶筒,对齐了盖子,才又心满意足地放下,说道:“只要夏县尊不乱来,安分守己,不越雷池,好好在真定当三年的太平官,就相安无事。若是他非要胡乱插手不该插手之事,非要什么官声,就另当别论了。” “是,是。”杨江连连点头,伸手又想去动好景常在茶筒,却被许和光挡下,他嘿嘿一笑,“一切但凭县丞安排。” 许和光拿起茶筒,转动几下,含蓄一笑:“好景常在也不知从哪里请来的高人,换了茶筒之后,更受欢迎了。以前在真定,好景常在的茶叶卖不过正元茶庄的茶,现在大有超越的势头,得想办法压一压好景常在的气势。” “何止是茶叶,现在好景常在的客栈、茶楼、粮庄都开到真定了,也就是大半年的时间,就像雨后春笋一般,在真定多了十几家商行 。也是怪了,好景常在到底是谁在背后撑腰,怎会如此厉害?”杨江眉头紧锁,眼神飘向了窗外,“最让人不安的是,好景常在正在一步步吞食广进商行的市场。” 许和光对夏祥的上任,虽有担心,却并没有放在首要位置。一是他觉得夏祥毕竟年轻,容易应付;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正是广进商行一事。 广进商行是他的产业,大夏明文规定,官吏一律不得经商,是以大夏商业发达。官吏经商,会有利用手中职权搅乱市场的行为出现。不过,上有规定,下有方法,许和光躲在幕后,由他的小妾之弟白得水抛头露面,负责经营和打理一切事宜。 广进商行立足真定,花费了十余年之功,在真定打下了一片江山,经营范围涉及方方面面,是真定最大的商行,同时商行还在市乐、保州以及大名府、开封府也设立了分号。眼见前景一片大好,许和光雄心勃勃,想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时,却意外遭到了好景常在的包抄,怎不让他无比愤怒? 况且,说来广进商行表面上白得水是东家,背后由他操控,实际上,他也是代言人的角色,他的幕后还另有大人物坐镇,他也只不过是大人物的一枚棋子罢了。若是广进商行经营得当,在真定立足之后,还能在外地打开局面,他也就可以飞出真定,到外地高升一步了。 之所以一直在真定担任县丞,并未当上知县,并不是他不想,也不是他资历不够考核差,而是幕后大人物在广进商行还没有在真定真正站稳脚跟之前,不让他离开真定。是以广进商行的兴衰和他的官运息息相关。当然,背后大人物手眼通天,别说真定了,大夏的一都四京二十二路二十府,不管去哪里都可随意去得。只是不知为何,大人物非要留在真定经营广进商行,说是十年经营只等一朝之功,还告诫许和光,要耐心守候在真定,说不定哪一天出了了不起的大事,真定会再次成为龙兴之地,而许和光立下从龙之功,不愁不飞黄腾达。 虽说大人物说得有点吓人,也有点不着边际,但大人物来历非凡,许和光也就信了一半,剩下一半,他只当是大人物在为他画了一张大饼,好让他安心在真定为大人物经营广进商行和人脉。 “许县丞,要不要动一动好景常在的河岸居客栈,试试好景常在的深浅?”见许和光半天沉吟不语,杨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动一动倒是可行,只是现在时机不对。”许和光揉了揉额头,轻描淡写地笑了,“先和夏县尊过过招再说,至少也要摸清了夏县尊的脾气,知道夏县尊想在真定怎么当这个知县,我们才好按部就班地做好我们的事情,是也不是?” “许县丞英明。”杨江不着痕迹地拍了一记马屁,又说,“夏县尊要自己安排门子人选,此事……” “随他去好了,堂堂县尊,连一个门子人选都不能决定,岂不是太有失颜面了?”许和光呵呵一笑,自信地说道,“再者夏县尊初来真定,人生地不熟,身边就跟了一男一女两个随从,二人从穿衣打扮来看,必然不是门子身份,不用说,夏县尊还要从县衙或是外面找人来当门子,只要是真定本地人,早晚会分清远近轻重,知道听谁的话才更有前途。” 杨江心领神会地笑了:“许县丞所言极是。” 夏祥在幔陀和萧五的陪同下,转完了内宅,回到房间之中,刚要休息一下,有衙役进来禀报,说是京城来信。 刚到真定京城就有消息传来?夏祥接信一看,信封之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赫然是曹殊隽的手笔。 才短短几日,曹殊隽就寄来书信,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不成?夏祥拆开信一看,第一句话就让他啼笑皆非:“夏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二人分开已有数十载之久了……” 开篇不说正事,还有闲心调侃,可见应该并无大事,夏祥暗中舒了一口气。从出京城开始,一路上连若涵多次提到了真定龙潭虎穴之说,又和他商议药床药椅大规模生产一事,还和他说了不少官场逸闻以及应该注意的细节,再加上在市乐遇到了董现命案,他没有片刻歇息,身体上的疲惫倒没什么,毕竟年轻,但脑子中却是无数事情拥挤在一起,让他大感头疼。 不头疼不行,真定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藏无数潜流。就如滹沱河一般,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诸多可以将人吸入其中的旋涡,一着不慎,就有可能尸骨无存。何况他来真定上任,是三王爷之意,三王爷会好心送他一顶平安无事且高枕无忧的官帽? 显然不会。 真定到底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夏祥还不得而知,但在市乐遇到了董现命案之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可以借力打力,借董现命案来迅速打开真定局面。 但又不能过于明显,让人察觉他是想查明董现命案真相,是以他才以退为进,诱使付科等人对他出手,以谋害朝廷命官之由将付科带回真定。当然了,顺道带回董断,也在情理之中,相信不会有人太过诧异。 问鼎记.2_第十章 微妙 方才与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以及杨江等人初次相见,夏祥已然心中有数,四人之中,许和光与杨江一唱一和,马展国与丁可用性情相投。 许和光此人究竟有何背景,夏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听连若涵说到许和光与崔象的裙带关系,也对上任知县郝海记被许和光肆意摆布却无可奈何之事心中有数。是以他初见曹殊隽来信,以为是京城有大事发生。此时若是京城再有变故,他可真的疲于应付了。 看完信,夏祥欣慰地笑了。曹殊隽在信中先是十分关切地问到了连若涵是否一切安好,还再三叮嘱夏祥,切莫打连若涵的主意,有曹姝璃足矣。 除此之外,曹殊隽还说到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曹用果升任了礼部侍郎;二是他成功地制出了好景常在的会徽,也和好景常在签署了协议,拿到了应得的股份,正式成了好景常在的股东。他还特意强调,他的股份中有一半是归夏祥所有。 两件大事之外,再无他事了,不过曹殊隽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也真难得他有闲情,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竟能东扯西扯写满了一页纸,让夏祥颇感无奈和好笑。 放下信,夏祥起身推开窗户,窗外阳光正好,景色也不错。正对窗户之处是一株蜡梅,蜡梅之外,是一棵高大的白杨。秋深叶黄,风吹叶响,一片片黄叶飘落,已有萧索之意。 京城暂时无事,也不知皇上龙体是否好转?李鼎善和肖葭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夏祥心中微有几分惆怅,想起曹姝璃的温婉如玉,莫名有了一些淡淡的思念。 正想得入神时,门外传来了幔陀的声音。 “夏县尊,幔陀求见。” “进来。”夏祥回身,见幔陀换了一身便装,款款来到近前,他点头一笑,“滹沱河畔,可有发现?” 幔陀摇了摇头,如花的容颜之上微有一丝不解:“我和萧五走访了十数名亲眼见到董现投河的百姓,异口同声指证董现是自己投河,投河地点是在清风楼之处的河岸。董现刚刚投河,马小三夫妇也随后跳下。然而后来有数十名船家下河打捞,只找到了马小三夫妇的尸体,董现的尸体却不翼而飞……我和萧五又沿河而下,走出了十里开外,也未听说谁家见过浮尸。” 夏祥点头,滹沱河河水并不湍急,董现的尸体若是被河水冲走,不出三日必定上浮被两岸百姓发现,为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河自尽的董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不成他还能上天入地? “奇怪,董现的尸体到底去了哪里?”夏祥坐下,端起茶杯,才发现杯中无水,不由得想起得闲居的柳儿。柳儿年纪虽小,却极有眼色,端茶倒水、清洁房间、整理被褥,无不细致周到,且性子温柔,说话细声细气,身为江南女子的她,浑身弥漫着水乡的温情气息。 幔陀注意到了夏祥身为县尊却身边无人侍候的窘迫,愣了一愣,上前为夏祥倒了茶水,说道:“县尊身边还是有一个贴身丫鬟服侍才好,柳儿就不错……”想了一想,又说,“董现会不会没有死,潜在河底,游到了别处?” “也有可能,如果董现是鱼而不是人的话。”夏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看了幔陀一眼,忽然笑了,“幔陀娘子,依你之见,连小娘子让柳儿服侍我,伴我左右,是何用心?” 幔陀愣了一愣才跟上夏祥的思路,想了一想才说:“连小娘子对县尊一往情深,送一名丫鬟服侍县尊,自然是出于对县尊的敬仰和爱戴。” 夏祥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幔陀看似心思简单,其实也是聪明人,有些事情她看得清楚,却不愿意去多想,因为事不关己。说到底,她其实还是一个目的单纯之人,跟在他身边,她所求的就是想助他一臂之力,好让他可以和三王爷周旋到底。 可是……夏祥暗中摇头,以他现在七品芝麻官的地位,想和身为王公贵族的三王爷较量,和投河自尽的董现并无区别。只是如今他身不由己,无路可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大丈夫所为也。 若是为了上报君恩下救民命,即便和三王爷拼了一个头破血流,也死不足惜。 “有两件事情有劳幔陀娘子……”夏祥微一沉吟,“一是帮我物色一个丫鬟和一个随从小厮,二是继续走访董现命案,查明董现到底是生是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幔陀领命,略一迟疑,问道,“是否还要我帮县尊物色门子人选?” “不用了,门子人选,本官已经选定。”夏祥心满意得地笑了笑,“幔陀娘子可猜到是谁?” “猜不到。”幔陀不假颜色,直接浇灭了夏祥想要逗她一逗的心思,“县尊请歇息,告辞。” 望着幔陀毅然决然离去的身影,夏祥摇头笑了,幔陀喜怒随心,不因他身份地位的转变而对他态度不同,是一个真 性情的女子。 夏祥铺开信纸,给曹殊隽回信。只说了说沿途风光以及真定风情,并未多说其他,又叮嘱曹殊隽多读书,不要懈怠,男儿生在天地间,当建功立业,多做为国为民之事。行文到了最后,他迟疑片刻,还是让曹殊隽代问曹姝璃好。 夏祥也曾想过单独写一封信给曹姝璃,后来又觉得并不合适,他和曹小娘子虽有情意,却并未有过盟约,更未私订终身,若是去信,流于表面的泛泛之言并无意义,若是深谈,又交浅言深。况且现今他初来真定,正是全无头绪一团乱麻之时,并无儿女情长的心思。 写好给曹殊隽的书信,夏祥又提笔给金甲写了一封长信。 夏祥深知自己虽进士高中,外放到真定为官,却在朝中根基尚浅,不,应该说全无根基,朝中连一个为他说话之人都没有。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他和金甲虽是君子之交,却也算是性情相投,互为照应也理所当然。 金甲虽不是当朝大员,却是皇上身边近臣,有他为自己美言几句,至少在有小人在皇上面前谗言之时,皇上不会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而对他不满。 夏祥写给金甲的信很长,信中却只字未提让金甲在皇上面前为他美言之事,通篇在说他沿途的所见所闻以及他要为民请命、为董断申冤的决心,以及他有意让好景常在生产药床药椅以造福黎民百姓之举。文末,他附诗一首,是汉武帝的《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封好信,夏祥冲门外唤了一声:“萧五。” “在。” 萧五应声来到夏祥面前,他脸上还挂着细细的汗珠,鼻子上有一块泥巴,头发上有一根杂草,仿佛刚从狗洞里钻出来。 夏祥哑然失笑:“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萧五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方才在后院乱转,不小心摔到了一个洞里。洞也不深,一丈多,就是里面脏了一些。” 后院怎会有洞?应该是枯井才对,夏祥知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的传统,真定县衙年久失修,也是正常,就笑了:“记得让人填上枯井,省得有人掉下受伤……董断几人可是安置好了?” 萧五点头称是,又说:“付科等人被关在大牢之中,董断和王先可、王孙氏安置在了客栈。” 夏祥点了点头,将信交与萧五:“通过好景常在的商行车队送到京城,不要走官驿。” 夏祥身为朝廷命官,可以通过官府驿站传递书信,不过夏祥既然有连若涵这样一个富甲天下,拥有天下最大商行的友人,不通过好景常在的车队传递书信,岂不浪费? 萧五接信在手,转身出门,过了片刻又折身返回,拿起夏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腼腆地笑了笑:“这个样子没法去见令儿,先生,送信之事若是不急,萧五先换一身衣服再去得闲居,可好?” 萧五居然知道打扮了,夏祥开心地笑了,不过他却并不看好萧五和令儿,令儿太过聪明,萧五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被她卖了还会开心地帮她数钱。 “不急,不急,你且先去换一件衣服再来,我再写几封信,你一并带走。”夏祥回身坐下,分别给沈包、张厚以及滕正元各写一封信,三人之信,内容大同小异,皆是报了平安并且问候一二,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之话。 不多时萧五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回来,拿了书信去了得闲居交与连若涵,由连若涵安排好景常在商行的车队送到京城。 未时时分,夏祥在许和光几人的陪同下,进行了升堂仪式。在见过了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和杨江之后,又在三班衙役的列队前,威风八面地走了一圈,夏祥算是正式上任真定知县。 “夏县尊,今日不妨就到此为止,明天再办理公务不迟。”仪式过后,许和光体贴地提醒夏祥,“真定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县尊且好好休息数日,游览一下滹沱河风光,体察一下真定民情,切身感受一下真定百姓的安逸……” “主簿一职,空缺多久了?”夏祥打断了许和光的话,翻看了几下卷宗,突兀地问了一句,“为何主簿空缺不向吏部呈报?” 许和光镇定自若地说道:“回县尊,主簿空缺只有半年,上任知县郝县尊说是他已向吏部呈报,我等也不好过问。现今郝县尊离任,我等才知道郝县尊并未向吏部呈报,个中缘由,我等也不得而知。” 夏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从许和光恭谨的脸上一扫而过,落在了马展国脸上。马展国眼皮跳动几下,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夏祥心中有数,主簿空缺一事的背后,必有蹊跷,当下也不点破,反正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就略过不提:“带董断等人到二堂。” “夏县尊,审理董断一案,不必急在一时,县尊一路劳累,应当休息数日……”许和光一脸和善笑意,殷殷劝请,“不过是邻县的一件小案,何必劳烦县尊挂念在心。” 夏祥眉宇之间微露不耐之意,眉毛轻轻一挑:“许县丞再三阻挠本官审案,是何道理?莫非此案和许县丞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马展国暗暗一笑,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二人心里再是清楚不过,许和光一再阻止夏祥审案,并非他和董断一案有什么瓜葛,他和董断、付科等人或许压根儿都不认识,他只是想在夏祥初任之时,先入为主,只要第一次成功阻挠夏祥审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三番五次之后,夏祥就会不知不觉被他所左右。 许和光惯用的伎俩就是如此,马展国一清二楚,想当初郝海记就是一而再,再而三被许和光的阻挠左右了判断。倒不是说郝海记不够聪明,而是许和光太过精明,他处处打着为别人着想的名义,让人无意中就跳进了他的陷阱。 不想夏县尊年纪轻轻,竟是不上许和光的当,马展国心中暗喜。 许和光脸色一哂,讪笑说道:“不敢,不敢,下官哪里敢阻挠县尊审案。下官和此案并无瓜葛,也不认识他们……咳咳,丁捕头,还不快去提一干人犯。” “是。”丁可用应了一声,朝夏祥叉手一礼,大步如飞走出了大堂。 夏祥一行来到了二堂,刚刚坐下,丁可用就将董断、王先可和王孙氏领了进来。 二堂的布局和大堂相似,只是地方稍小一些而已。董断几人上堂,朝居中的夏祥深施一礼:“小民董断见过县尊。” 许和光威严地咳嗽一声:“放肆,跪下说话!” “免礼。”夏祥摆了摆手,微带不满地看了许和光一眼,“百姓本来已经有冤,本官为百姓申冤,是职责所在,是分内之事,为何要让百姓跪下说话?” 董断一身布衣,脸上的瘀青还在,却站得笔直,脸也洗得十分白净,鼻直口方的他,虽狼狈却不失气节,嘴唇紧抿,牙关紧咬,目露不平不服之色。 王先可和王孙氏低眉顺眼,不敢正眼去瞧夏祥,二人拉扯几下,王先可讪讪一笑:“夏县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县尊大人有大量……” 夏祥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道:“王先可,本官问你,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事,你可是亲眼所见?” 王先可连连点头:“亲眼所见,亲眼所见。付科穷凶极恶,意图当众谋害夏县尊,不但小的亲眼所见,在场的上百名百姓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是,小女子也可以做证。”王孙氏也急忙附和。 “带付科。”夏祥大手一挥,又下了命令。 丁可用应声而去。 “董断,本官问你,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事,你可曾亲眼所见?”夏祥看向了董断。 董断淡淡地说道:“小民亲眼所见。不过,官欲治民之罪,不过是一言而定之事,何必多此一举?付科当众谋害县尊是了不得的大事,小的兄长被害,马小三夫妇双双死于非命,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是以草民草民,草芥之民,命如草芥,果不其然。” “放肆,在县尊面前如此出言不逊,董断,你不怕吃板子吗?”许和光声色俱厉,怒道,“夏县尊爱民如子,岂容你胡乱诋毁!” “爱民如子?哈哈,好一个爱民如子!”董断哈哈大笑,笑容扭曲而变形,“夏县尊才是弱冠之年,尚未婚配,更无子女,怎会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夏县尊可以做到头上有青天心中有明镜就不错了。” “来人,掌嘴!”许和光大怒,董断不过一介布衣,一个来自邻县的书生,敢对县尊如此不敬,就是对真定县的不敬、对他的不敬,不教训教训他,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许和光一声令下,衙役中走出一人,手持木板,就要朝董断脸上打去。 “住手!”夏祥怒喝一声,冷眼看向许和光,“许县丞,是本官审案还是你审案?” 许和光顿时脸色大窘,后退一步,弯腰施礼:“夏县尊息怒,下官只是一心维护公堂,并无僭越之意。” 衙役手持木板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马展国冷哼一声:“江小七,你还不退下,难不成要夏县尊请你下去?” 江小七却不敢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许和光,向许和光投去了征询的目光。许和光心中大气,江小七怎的如此呆笨,在县尊面前还要等他号令,置县尊权威于何地?又一想,也难怪江小七如此,上任知县郝海记在任之时,江小七就事事听他命令。 问鼎记.2_第十一章 审案 夏祥假装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幕,直接忽略了江小七对他身为县尊的不恭,而是冲董断点头微笑:“董断,本官确实没有切身体会过为人父母的不易,不过,本官却有一颗爱民如子的赤子之心。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事,暂且不提。本官且问你,董现为何投河自尽?” 董断浑身一震,不相信地直视夏祥的双眼:“县、县尊可是要审理兄长投河一案?” 夏祥淡然说道:“本官只是在审理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案的同时,连带了解一下董现投河一案的经过。你是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案的人证,也是受害者,凡是与本案有关之事,都可以和本官说说。” 董断犹如拨云见日,哪里还站立得稳,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夏县尊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夏祥却心潮涌动。身为百姓的父母官,为民做主本是本分,却因裴硕章之推托而成了为官者对百姓的恩赐,若是长久如此下去,官官相护,怎能不令百姓心寒? “起来说话。”夏祥恩威并施,又朝许和光微一点头,“许县丞,今日并非正式审案,让董断、王先可、王孙氏坐下答话。” 许和光点头称是,心知夏祥是有意缓和刚才的一怒之威,忙诚惶诚恐地示意衙役搬来座椅。王先可和王孙氏歪了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 董断却并不坐下,站着说道:“小民就不坐下了……夏县尊,家兄经商,每年都要南下泉州半年,商人重利轻别离也是无奈之事,董李氏却不守妇道,和严孙私通也就算了,还想谋财害命,要害死家兄,掠夺家兄辛辛苦苦积攒的万贯家财。家兄在市乐虽非名门望族,却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 “可是市乐董现董员外?”许和光为之一惊。 “正是。”董断答道。 “原来是市乐董半城。”许和光早就听闻董现投河之事,只因近来诸事缠身,无暇多想,只当成一件常见之事,滹沱河河水充沛,淹死人之事时常发生,不足为奇,既是邻县之人,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得知夏祥即将上任,他一心用在如何应对夏祥上,也顾不上分心。此时听到前几日轰动一时的投河自尽案的死者竟是市乐巨富董现,他不由得心中一凛。怪不得夏县尊途经市乐,无意中撞见董断拦街喊冤,非要大费周章带董断一行前来真定,原来夏县尊是早有谋算。 高明,实在高明,没看出来夏县尊如此年轻,竟是如此工于心计的贪官,特意问及董现投河一案,显然是想从中捞些好处。董现号称“董半城”,是说董现的财富可以买下半个市乐城,可见董现财力之厚。夏县尊审理董现之案,必定油水充足。 想通此节,许和光心中暗暗讥笑夏祥太过迫切了,手也未免伸得过长,连邻县巨富的主意也打。裴硕章也是,虽事关离任考核大事,也不能放任不管,到手的肥肉不拿,也太小心谨慎了一些。换了是他,必然要接手此案,好好审理一番,反正可以找到替罪羊下狱,再狠狠敲上一笔,名利双收,然后高升而去,一举两得,多好。 可惜呀可惜,裴硕章太胆小怕事了,竟然怕惹事上身,生生将案子推掉了。许和光暗暗惋惜的同时,不由得对夏祥高看一眼,夏县尊竟是一个如此有眼光有魄力有贪心的知县,说不定以后跟了夏县尊,还大有好处可捞。和市乐相比,真定的巨商才是真正富可敌国。不说别家,只说城东徐望山、城南马清源,二人的生意不但北到漠北,南到泉州,还有商船远赴南洋。 除了徐望山和马清源之外,好景常在也是真定巨富之一,不,应该说好景常在才是真正的真定首富。相比之下,他的广进商行还差得不少。 董断继续说道:“小民早已察觉到了董李氏和严孙的私情,奈何家兄不信。小民无奈之下,只好出了一个下策,让家兄提前回家,撞见了董李氏和严孙的苟合。原本以为家兄会休了董李氏,驱逐严孙,不想家兄太过仁厚,居然相信了二人要痛改前非的假话…… “我劝家兄无论如何也要赶走严孙,家兄嘴上答应,却架不住董李氏的再三哭诉,宽限严孙一个月,限令严孙在一个月内厘清账目,收拾行李走人。不料突然家兄有生意要谈,急急南下泉州。在泉州,家兄结识了寻找儿子下落的马小三夫妇。二人年老无依,家兄心善,欲收养二人,为二人养老送终。不想带二人回到真定,却是让二人走上了不归路。家兄和马小三夫妇回来后,不出三日,不知为何,三人就连夜前往真定滹沱河,投河自尽了……”董断眼圈一红,眼泪夺眶而出,“我和家兄 从小父母双亡,马小三夫妇勤恳善良,是多好的一双老人家,我当二老如亲生父母一般孝敬,谁能想到,董李氏和严孙蛇蝎心肠,连二老也不放过!” 夏祥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董断的叙述,问道:“董断,本官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董李氏和严孙害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可曾亲眼看见?” “没有。”董断瞬间气势大减,片刻之后却又直着脖子说道,“虽然小民没有亲眼看见,可但凡是明白人都知道家兄和马小三夫妇必是被董李氏、严孙逼迫而死。” “本官判案,审的是条理,看的是证据,不是只凭你一面之词和想当然的认定就判定董李氏和严孙有罪。”夏祥一拍惊堂木,一脸威严,“董断,若你拿不出可以让人信服的证据证明董李氏和严孙是害死董现、马小三夫妇的凶手,本官就判你一个诬告之罪,重打五十大板。” 威压恐吓之下,必有所求,许和光冷眼旁观,暗暗发笑,夏县尊是不是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姑且不论,至少在明敲暗打索要好处上面,无师自通,是一个天生高手。董断想要打赢官司,不拿出真金白银孝敬夏县尊,想都不要想。 董断脸色阴晴不定,变幻数下,冷笑出声:“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夏县尊,小民在市乐递不上状子,在真定打不赢官司,就进京告御状,一定要为家兄讨还公道。” “公道?公道在哪里?”夏祥哈哈一笑,起身来到董断面前,“公道不是你一腔义愤,也不是你报仇心切,公道是在合情合理之下的推断,是人证物证俱全的铁案。董断,你一心认定是董李氏和严孙害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有没有想过,董李氏和严孙是用何种法子逼迫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从市乐跑到真定投河自尽?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为何一不反抗二不报官,非要连夜去投河自尽?三人连夜前往真定之时,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有人证?董李氏和严孙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小民、小民……”董断被夏祥的一番话问得连连后退,“小民当时正在睡觉,并不知道家兄和二老连夜赶往真定,若是知道,必定阻拦他们。小民独居一处,并无人证。董李氏和严孙各自在房中睡觉,有丫鬟做证。” 不但许和光暗中一惊,佩服夏祥的心思缜密,就连马展国也是暗竖大拇指,为夏县尊一针见血的质问而叫好,同时也十分惊奇夏县尊刚中进士就上任了知县,并未有过审案经历,怎会如此清楚案件如何审理?怎会如此明白董断话中的漏洞?当真是奇才怪才。 “这就是了。”夏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董李氏和严孙状告是你逼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也百口莫辩。” “小民冤枉,小民怎会谋害一母同胞的兄长?”董断连呼冤枉,急急辩白,“夏县尊,小民和兄长相依为命,手足情深,为何要加害于他?” “谋财害命。”夏祥轻描淡写地吐出了几个字,仿佛一言定人生死的话可以随便说说一般,“董断,本官倒觉得,董现一死,董李氏和严孙入狱,董家的万贯家产全部落入你一人手中,你才是最想董现跳河自尽之人。” “小民,小民……”董断情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夏县尊,小民不是杀人凶手,小民冤枉。小民绝无谋害兄长之心,就算小民想要谋财害命,小民也绝无本事让兄长跑到滹沱河投河自尽。” 许和光瞪大眼睛,想不明白夏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他却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夏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官,不由得又暗暗替裴硕章惋惜。天大的好处到了嘴边,却被夏祥顺手牵羊拿走,可惜了,太可惜了。裴硕章也不想想,董现一死,万贯家财不是落在董李氏头上就是落到董断手中,不管最后判谁有罪,另一方都会对县尊感激涕零,难免要重金酬谢。 夏县尊真是聪明人,肯定早就打好了主意,恐吓董断,让董断知道利害关系,董断若是聪明的话,必定会乖乖地送上好处。否则夏县尊“官字两张口”,非说是董断谋害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董断也是百口莫辩。再用重刑的话,董断一介书生,必定会让招什么就招什么。 高,实在是高。许和光眯起了眼睛,心中不无得意地想,夏县尊如此贪财倒是好事,真定县巨富为数不少,以后不愁没有官司可打。官司一打,银子哗哗来,他跟在夏县尊身后,多少也能占些便宜。好,就这么定了,以后要想办法多让夏县尊审案才是生财之道。 马展国却是心中犯起了嘀咕,刚刚他还觉得夏县尊有审案天赋,说不定又是一个 和传说中的包青天一样断案如神的清官。现在他越来越不明白夏县尊为何要说董断是杀人凶手,莫非夏县尊是想威逼董断,好收取什么好处不成? “起来说话。”夏祥轻松地双手背在身后,示意马展国扶起董断,“在本官面前,不必动不动就下跪。” 董断却不肯起来:“县尊,小民确实不是杀人凶手,还望县尊明鉴。” 董断前倨后恭,原来的傲气全然不见,此时接连喊冤,许和光不由得暗中鄙夷董断没有骨头,才几句话就被夏祥吓住,一点也不知道拿捏,接下来夏祥狮子大开口,还不得任由夏祥漫天要价? 马展国一用力,强行拉起了董断。董断还想再争辩几句,只听锁链声音一响,付科在丁可用的押解下,上堂了。 付科披头散发,横眉竖目,一副放荡不羁的游侠形象,上堂之后,昂首歪头,仰望屋顶而立,看也不看夏祥一眼。 “你可是付科?”夏祥神情不变,淡淡地问道。 “正是在下。”付科傲然地看了夏祥一眼,咧嘴一笑,“夏县尊初出朝堂,才到地方为官,地方上的许多规矩恐怕还不知道,也不清楚在下是什么来历。无妨,我不和夏县尊计较,只管放了我,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我不会记恨夏县尊。以后夏县尊在任上有什么为难之事,不管是真定还是市乐,哪怕是周围府县,都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和杨江都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想到付科会如此嚣张,公然在公堂之上向县尊叫板,几人不约而同地心想,也不知道夏县尊会怎么回应。 许和光更是不无恶意地想,夏县尊上任第一日就接手了如此棘手的案子,不怪别人,怪只怪他自己非要揽事上身。付科虽然只是市乐一带的泼皮无赖,却深得裴硕章器重,许多官府出面无法办到的事情,都交由付科处理。付科接手之后,从未失手,无不手到擒来。如此一个黑白通吃,在市乐纵横十余年而不倒的角色,会没有靠山和后台?夏县尊到底年轻,非要抓付科前来真定,请神容易送神难,说不定付科会让夏县尊栽一个大大的跟头。 付科到底是什么来历,有什么后台,许和光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他在官场多年,心里明白,如若付科背后无人撑腰,早就下了大狱,怎么可能在市乐横行多年而安然无事? 夏祥默然一笑,付科口气之大,让他震惊的同时,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付科此人,必定大有来历,绝非普通的泼皮无赖,他有意抓付科前来真定,虽是一步险棋,却有可能助他在真定迅速打开局面。 真定是大县,又是富县,更是府县一体的重地,既有知府崔象在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又有诸多世家、巨商盘踞,关系交织,联姻、通家之好以及各种人情世故盘根错节,绝非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可以撼动。当然,夏祥此来真定为官,并非想改变真定现状,只是想尽他所能,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做主。 但在此之前,他要先看清真定的龙潭虎穴之中到底藏了几条龙、几只虎才行,不能鲁莽行事,以免被龙虎所伤。 “付科,你在市乐当街行凶杀人,当众谋害朝廷命官,你可承认?”夏祥脸色一沉。 “承认,是我干的,我当时是想杀了王先可。”付科转身瞪了王先可一眼,哈哈大笑,“可惜了,没杀成。王先可,要不是夏县尊救你一命,你现在已经入土为安了,你还真是命大,老子想杀的人,你是第一个没死的,你可以引以为傲了。不过我得声明一点,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堂堂的县尊,若是知道了,断断不敢谋害朝廷命官。” “这么说,如若本官不是朝廷命官,是平民百姓,你杀便杀了?”夏祥怒极反笑,笑容意味深长。 “杀便杀了,还能怎样?平头百姓,命贱如纸,每日不知道死上多少,谁会在意?”付科放声大笑,带动身上锁链哗哗作响,“朝廷命官就不一样了,毕竟有功名在身,又是吏部任命,天子代天牧民,官员受天子之封,分牧天下,不是平头百姓所能相比的贵命……” “好一个贱命贵命。”夏祥着实被付科的一番话气着了,付科不是朝廷命官,没有功名在身,按照他的说法,他也是平头百姓,贱命一条,自己轻贱自己,真是可笑可恨可气,“杀百姓不犯王法,杀朝廷命官就犯王法了?” “犯不犯王法,还不是朝廷命官一句话的事情?”付科嘿嘿一笑,举起双手,晃动手上的锁链,“夏县尊一句话,我就得披枷戴锁。夏县尊再一句话,我就是清白之身了,哈哈。” 问鼎记.2_第十二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马展国气得紧锁刀柄,恨不得一刀斩下付科的狗头,他担任县尉多年,见多了鸡鸣狗盗之辈,却从未见过如付科一般的张狂者。若是平常,三十杀威棒打下,管叫付科老老实实,不敢再嚣张半分。 不料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是,夏祥脸色舒展开来,笑容可掬地说道:“丁捕头,为付科去掉枷锁。” “县、县尊?”丁可用以为听错了,愕然呆立当场,“付科可是要犯。” “还不快快去掉枷锁!”夏祥脸色一沉,流露不耐之色,“怎么,本官的命令你们不听?” “不敢,属下不敢。”丁可用不敢怠慢,忙拿下了付科的枷锁,却还是有几分不解,暗中和马展国交换了一下眼神。 马展国不动声色,脚步一错,站在了付科的上首,以防付科有所异动。丁可用见状,也上前一步,站在了付科的下首,和马展国呈前后夹击之势。 夏祥注意到了二人的默契,微微点头,艺高胆大再加心细,是一个捕快必备的素质。只此一个举动便可以断定,马展国和丁可用二人可堪大用。 “夏县尊真是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付科开心地舒展几下手腕,回头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到了马展国的座位上,大大咧咧地说道,“从市乐来到真定,连口茶都没有喝上,真定人难道不懂待客之道?” “上茶。”夏祥有求必应,吩咐下去,“上好茶。” 王先可和王孙氏对视一眼,都吓傻了,怎么一转眼付科成了夏县尊的座上宾了?照这么下去,别说让付科下大牢了,说不定付科还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真定县衙,而他们一出县衙就会被付科当街杀死…… 董断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夏县尊为何对穷凶极恶的付科如此礼遇?难不成堂堂的县尊也惧怕一个泼皮无赖? 就连许和光也想不明白夏县尊到底有何用意,之前似乎是想敲诈董断一笔,现在却又对付科如此之好。他迷糊了。 夏祥不理会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坐在了付科的上首,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付科,尝尝真定水可与市乐水有什么不同?” 付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哪里会品味水和水的不同,他一抹嘴巴说道:“都是一样的水,能有什么不同?夏县尊,我是大老粗,不懂这些。现在茶也喝了,话也问了,是不是该放我回市乐了?市乐还有好多事情等我回去办理,耽误不得。” “不急,不急。”夏祥轻轻放下茶杯,抬头看了付科一眼,“真定和市乐相邻,也都是平原地带,算起来是一方水土,不管是真定的河水还是市乐的井水,并无不同之处。本官就奇怪了,既然真定的河水不比市乐的水好喝,为什么董现和马小三夫妇要连夜长奔五六十里,非要来真定的滹沱河投河自尽?付科,你见多识广,依你之见,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付科伸手拿起茶杯,又放了回去,虽然他掩饰得很巧妙,但夏祥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之中迅速闪过一丝慌乱。拿起茶杯又放下的动作,只是为了掩盖他的慌乱而已。 “回县尊,我和董现并不熟识,也不认识马小三夫妇,他们是不是有失心疯的病,我不得而知。”付科又拿起茶杯,冲衙役江小七喊道,“拜托都头再来一杯,渴死了。” 又一口喝干杯中茶,付科搓了搓手,岔开了话题说道:“夏县尊,什么时候放我回市乐?” “等时机成熟时。”夏祥微微一笑,也不再追问董现一案,刚一起身,有衙役进来禀报。 “夏县尊,徐望山和马清源求见。” 衙役恭敬地递上了两份拜帖。 夏祥接过拜帖,愣住了,徐望山和马清源是真定最为有名的两大富商:城东徐望山,山山金相连,是说徐望山财富如山;城南马清源,一马平川,是说马清源家有良田千顷。二人不同于普通的商户,既是巨商,又是诗书传家,虽不是如四大世家一般的高门望族,但在真定一带,也算是世家。再有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既有权势又有财富,可谓富贵荣华,风光无比。 徐望山和马清源在他刚刚到任之时就登门拜见,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以二人的身份地位,应是他主动登门拜访才对。向来知县若想治理好一县之地,首先要和当地乡绅、世家和有名望之人交好才行。 毕竟知县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而当地乡绅、世家和有名望人士,皆在当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且又有人情世故在内,故对知县来说,多有仰仗之处。 许和光也是一怔,上任知县郝海记到任月余,徐望山和马清源别说登门求见了,就连郝海记数次递上拜帖,徐望山和马清源都不见。直到郝海记上任半年之久,徐望山和马清源才邀请郝海记在林中茶楼见了一面。 在茶楼见面而不是在府中,可见徐望山和马清源并不认可郝海记此人。此后在郝海记的三年任期之中,徐望山和马清源始终和郝海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虽然徐马二人承接了真定县的种粮和粮仓生意,负责具体实施新法的推广,但除此之外,在其他事情上既不助郝海记一臂之力,也不坏事,倒也相安无事。 夏祥才来一天,徐望山和马清源就同时登门拜访,还郑重其事地递上了拜帖,二人怎会如此看重夏祥?许和光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莫非夏祥真有什么神秘的来历不成?不对,夏祥得罪三王爷之事,人人皆知,放眼大夏,还有谁会比三王爷更有权势?徐望山和马清源又不是傻子,敢冒着得罪三王爷的风险向夏祥靠近,二人必然有所依,仗有所想法。 许和光想不明白,夏祥也是一头雾水,不过上门就是客,他赶紧吩咐下去:“许县丞,你替本官前去迎接徐望山、马清源。马县尉,将董断、王先可、王孙氏带回客栈。丁捕头,将付科押回牢房。” “是。”三人依次领命。 付科不干了:“夏县尊,不是说好放我回市乐,怎么又要关回去?不行,我要回家。” 夏祥冷冷一笑:“上枷,关起来!”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丁可用卖力地将枷锁戴回付科头上,用力一拉,将付科拖走了。付科气急败坏,跳脚说道:“夏县尊,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夏祥才不理会付科,他又没有亲口答应付科放他回去,付科过于自以为是了。 夏祥来到二堂之外,刚下了几级台阶,就远远看见许和光领了二人进来。一人生得人高马大,年纪四旬上下,比许和光高了一头有余,身穿紫衫,手持折扇,头戴方巾,脚穿小皮靴,身宽体胖,快步如风。另一人生得瘦弱,也是年约四旬,身穿花衫,手中把玩一把如意,头戴浩然巾,个子不高不矮,皮肤微黑,瘦长脸,八字胡,双眼深陷,走路的时候左右摇晃,仿佛站立不稳一般。 夏祥紧走几步,来到宅门之前,呵呵一笑:“徐员外和马员外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许和光目光跳动,夏祥降阶相迎,对二人礼遇有加,分明是想给二人留下好印象,不知何故,他心中蓦然闪过一丝慌乱,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局势忽然变得不可控制了。 微一愣神,许和光注意到了夏祥微带不满的眼神,知道夏县尊是责怪他不为引荐,忙回神说道:“夏县尊,这位是徐望山徐员外,这位是马清源马员外。徐员外、马员外,这位就是真定新任知县夏县尊。” 徐望山叉手一礼:“徐望山见过夏县尊。” 马清源却并不见礼,等徐望山礼毕,将手中的如意交到徐望山之手,腾出双手之后才叉手施礼:“马清源见过夏县尊。” 夏祥还了一礼,呵呵一笑:“本该本官前去拜访二位才对,怎敢劳烦二位亲自登门?” 徐望山打了个哈哈,眼睛有意无意瞄了许和光一眼,笑道:“我和清源兄听说夏县尊到任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忙放下手中事情过来拜会,是想亲眼见见在京城大闹科场拉下文昌举的夏县尊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哈哈,当真是好奇得紧。还有一点,我二人听说夏县尊是爱茶之人,所以才急急上门讨口好茶尝尝,不知夏县尊会不会嫌弃我二人唐突?” “望山兄,怎的如此和县尊说话?失礼,太失礼了。”马清源接过话头,双眼眯成一条缝,笑得既谦恭又不显得过于热烈,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应该说是我二人带了茶叶,请夏县尊鉴赏才对,哈哈。” 说话间,马清源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包茶叶。茶叶由白纸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显然十分珍贵,并且只有小小的一包。 “有好茶就有好水。”夏祥伸手一请,冲许和光微一点头,“就有劳许县丞准备好水了。” 许和光知道夏祥是有意支开他,只好笑了一笑:“分内之事,马上就好。” 夏祥引领徐望山和马清源来到书房,书房中并无他人,徐望山见状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说道:“夏县尊身边没有服侍的丫鬟也就算了,怎么连一个趁手的下人都没有?如不嫌弃,回头我让府上送几个人过来供夏县尊使唤。” “使不得,本官习惯清静了,多谢徐员外好意。”夏祥摆手拒绝,呵呵一笑,“主要是无功不受禄,也是你我初次相见,怎好收如此大礼?等以后熟悉了,再收不迟。” 听夏祥前面的话时,徐望山皱起了眉头,等后面夏祥话锋一转,他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喜笑颜开地说道:“夏县尊高见,熟了再送不迟。” 马清源也是哈哈一笑:“夏县尊妙人,我和望山兄此次前来拜访,算是来对了。” “清源兄,我就说夏县尊能够做出在贡院贴黑榜之事,必非常人。我说要来登门拜访,你还想再观望观望,观望个屁。如夏县尊一般的人物,多少年才出一个,不赶紧结交,还要等别人捷足先登不成?”徐望山打开手中折扇,胡乱扇了几下,合上扇子又说,“真定县少说也有十几年没出过如此年轻有为的县尊了,夏县尊来真定上任,是真定之福,是百姓之福。” “哪里哪里,徐员外过奖了。”夏祥谦虚地笑了笑,目光一斜,落在了马清源的身上,“马员外的好茶怎么又藏了起来,还不快快拿出来让本官品鉴一二?” 马清源正在暗中打量夏祥,先不说夏祥的年轻让他啧啧称奇,只说夏祥的非凡气度和从容不迫的做派,就让他对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夏祥真的是出身普通百姓之家,不是世家子弟?怎的他的言谈举止,颇有出身豪门望族的风范?或许是夏县尊家教传承很好,虽是平民出身,父母却是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 马清源从衣袖中拿出包裹严实的茶叶,小心翼翼地打开六层纸后,才露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茶团。茶团虽不大,却十分精致,色泽雪白,表面上有模印的龙腾凤翔的花纹,阴阳交错,图文并茂,精美无比。 夏祥只看了一眼就为之一惊,惊呼出声:“龙团胜雪!” “正是。”马清源喜不自禁,眉毛飞扬,“三年前,我在京城意外得了一饼茶,一直珍藏,从来没有示人。今日难得夏县尊上任,一时高兴,就当是献宝了。” “哎呀,清源兄,你可真是厚此薄彼。我可是提了不下十次要尝尝你的龙团胜雪,你小气得紧,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夏县尊一来,你就巴巴地拿了出来,气人,太气人了。”徐望山伸出大手要抓龙团胜雪,却被马清源躲开了,马清源忙不迭地将龙团胜雪藏在身后。 夏祥心中清楚,二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说给他听,演的是一出好戏,他看破不点破,拱手笑道:“如此厚礼,本官可是受之有愧,惶恐,惶恐。” “夏县尊这么说就是见外了。”马清源冲徐望山眨了眨眼睛,示意徐望山见好就收,不要演过了,夏县尊可是聪明人,“再好的龙团胜雪不过是一饼茶而已,茶再好,也要和知己共饮才得其味。” “不知夏县尊可知龙团胜雪的来历?”徐望山是有意考一考夏祥,看看夏祥是否知道如此名贵之茶的价值。 “略有耳闻。”夏祥微微一笑,将龙团胜雪拿在手中,查看几下,“龙团胜雪是用银丝水芽制成,银丝水芽又叫银丝冰芽。茶叶分为紫芽、中芽、小芽三个等级。紫芽,即茶叶是紫色的,制作好茶时,紫芽一般是舍弃不用的。中芽,即一叶一芽,有诗赞曰:‘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小芽,是刚长出的茶芽,形状就像雀舌、像鹰爪。小芽中最精的状若针毫的才被称作水芽或冰芽。” 徐望山和马清源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愕。倒不是说夏祥对茶道的了解出乎他二人的意料,而是夏祥对龙团胜雪的制作如此熟悉,令人怀疑夏祥的来历。龙团胜雪是御茶,非王孙贵族不能见到,即便是三品以上大员,也未必有一两龙团胜雪。 “从小芽中再拣熟芽再剔去,只取茶心中的一缕,用珍贵名器以清泉浸泡,光明莹洁,如若银线。取之泡茶,如有小龙蜿蜒其上,故名龙团胜雪。”夏祥暗叫一声侥幸,龙团胜雪他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更未品尝过一次,在来真定路上,和连若涵一路同车,也是听连若涵说起龙团胜雪的由来,才对龙团胜雪如此了解。不想现在就派上了用场,当真是现学现卖,他继续说道,“茶之妙,至胜雪极矣,每斤计工值四万,造价惊人,专供皇帝享用。” 夏祥自是明白,马清源以龙团胜雪为礼,一是示以隆重,表示对他的敬重,二是让他得知马清源在朝中有人,专供皇帝享用的龙团胜雪,怕是当朝的六部尚书都无福享用,远在真定的一个员外却有一饼,个中缘由,意味深长。 问鼎记.2_第十三章 龙团胜雪 “水来了。”随着门外一声吆喝,许和光提了一个水壶进来,水壶之中热水翻腾,正是滚烫的开水。 “用开水冲泡最好。”马清源亲自上阵,将龙团胜雪掰下一半,放到了茶壶之中,又接过许和光的水壶,手脚麻利地将水注入茶壶。 开水入壶,茶香四溢,许和光顿时精神为之一振,顺手拿起剩下半饼的龙团胜雪,就要放进衣袖:“什么好茶如此清香?马员外,这半饼茶就归我了,可是舍得?” “区区半饼龙团胜雪,许县丞拿走便是,不值一提。”马清源故作大方,摆了摆手,嘿嘿一笑,“估计夏县尊也不会和你计较。” “什么?龙团胜雪?”许和光吓得险些没有跳将起来,感觉手中的龙团胜雪如一团炭火烧得手掌生疼,他忙不迭地将茶饼放回原处,咧嘴一笑,“若是双井茶、谢源茶、临江玉津还好,我收就收了,但是这龙团胜雪……还是算了,太贵重,太尊贵了。君子不夺人之美,再者也只有夏县尊才配品尝此茶。” 许和光心中的惊骇之意挥之不去,龙团胜雪的稀少和贵重他岂能不知?先不说马清源怎会有一饼龙团胜雪,只说马清源将如此贵重之茶拿来与夏县尊分享,由此可见他对夏县尊的推崇和器重,马清源在真定盘根错节数十年,不管哪任知县他都是要么敬而远之要么不远不近,主动登门拜访并且以龙团胜雪为礼,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许和光完全摸不着头脑了,马清源到底看重了夏县尊的什么才对夏县尊如此示好? 别说许和光全无头绪,就连夏祥自己也是大感莫名其妙。徐望山和马清源不是一般人物,二人在真定也是颇有影响力的地方世家,以二人的势力和在真定的影响力,即便二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拿二人没有办法。甚至可以说,若没有二人的配合,他想在真定做出一番事情也是相当困难。为何二人主动登门拜访,还以龙团胜雪为礼?背后必有蹊跷。 “好文共赏之,好茶共饮之,来,许县丞。”夏祥亲自递上一杯茶。 许和光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下,激动得发抖:“能喝上一杯夏县尊亲手递上的龙团胜雪,实乃下官平生之幸。” 话一说完,一口饮下,陶醉其中,半晌才说:“好茶,果然好茶,清冽、纯正、满齿留香,果然上品。” “不对,不对,夏县尊与我等都还没有喝茶,你却先喝上了,许县丞,你也太不当自己是外人了,哈哈。”徐望山不由分说拿过茶壶,先倒了一杯递与夏祥,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想了想,将自己的杯子递给马清源:“你大我一岁,敬你为兄,你先。” 马清源也不客气,接过之后,小抿一口,才又一口喝下,赞道:“妙,妙不可言。夏县尊,请。” 夏祥将茶在鼻下嗅了一嗅,然后才用嘴唇碰了碰茶水,闭目片刻,才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沉默少许才感慨地说道:“难怪有人称龙团胜雪为茶中极品、顶峰之作,果不其然。先是大龙凤团被小龙凤团取代,后小龙凤团又被密云龙取代,密云龙又被瑞云翔龙取代,瑞云翔龙又被白茶取代,最后到了登峰造极的龙团胜雪。龙团胜雪一出,天下无茶!” 许和光见好就收,拱手告辞。夏祥也没挽留,知道徐望山和马清源此来必定有话要说。 果然,许和光一走,先前喝茶的浓烈气氛就淡了下来,徐望山神秘地取出一个方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黑黑的茶杯。 “偶得一个建盏,十分稀少,特请夏县尊鉴赏一二。”徐望山将茶杯拿在手中,正好一缕阳光穿透窗棂落在茶杯之上,明光耀眼,“也不知茶杯之中为何烧出如此光晕。” 夏祥凑近一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在阳光的照耀下,茶杯之中浮现大大小小的斑点,围绕着这些斑点还有红、绿、天蓝等彩色光晕,不同方位的光照下闪耀出不同的光泽,五彩缤纷,十分绚丽。 “曜变?”夏祥震惊之下,又无比惊喜,接过茶杯,仔细端详半天,“建盏的烧制,因火候的不同而会呈现不同的变化,以曜变、油滴、兔毫最为名贵,而曜变又居于诸名瓷之首。徐员外这件曜变建盏,是绝无仅有的孤品。” “所以说,红粉赠佳人,宝剑送英雄,好东西要与识货之人共赏才有意思。”徐望山哈哈一笑,“还有半饼龙团胜雪,若无茶杯,岂不是愧对风月?这杯子,夏县尊也别嫌弃粗陋,还请一并收下。” “既然徐员外和马员外盛情难却,本官就不客气了。”夏祥连推辞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就笑纳了。也是他心里清楚,徐望山和马清源如 此直截了当地登门拜访,他再推托就是矫情了,何况徐望山和马清源有意在他面前流露出和他一见如故的热络,他岂能不投桃报李? “哈哈,夏县尊的性子,甚合我意。”徐望山一拍大腿,手中扇子敲击桌子,“不瞒县尊,我和清源前来拜访,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就对了,如果二人只是前来送茶送建盏,不说事情就走了,反倒会让夏祥心中放不下,更何况二人又是直爽的性子。 “何来相求一说?徐员外和马员外有事,尽管开口。”夏祥微微一笑,拿出了一县之尊的权威,“只要不违背天理人情礼法,本官自当鼎力相助。” “怎会违背天理人情礼法?夏县尊,我和清源兄都是讲究人。”徐望山搓了搓肥肥的双手,朝马清源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事情还是因新法而起……” “新法?”夏祥微微一皱眉头,想起了滹沱河船家的遭遇,心中一沉,“说下去。” “本来官家的新法是为了百姓着想,是好心,可惜到了下面,却成了好心办坏事。”徐望山还是习惯性称呼皇上为官家,既亲切又不失尊敬,“候相公想必也是为了朝廷税收,兼顾救济灾荒之年歉收的农户。可问题是,真定地处中原,西有太行山遮挡风沙,又有滹沱河贯穿而过,沃野千里,良田万顷,连年来风调雨顺,非但不会歉收,还多有增收。虽去年前年小有旱涝之灾,也只有十之一二的农户歉收,大多农户就算没有增收,也没有歉收,足够一年之用。” 马清源接过话头,叹息一声说道:“新法的本意是让歉收的农户向官府借贷青苗,待来年丰收后归还,但地方官府为了多收税收,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增收歉收,不管是否需要借贷,一律强行按照人头分发下去,待来年再按照三成甚至四成的利息连本带息收回。歉收的农户还好说,官府的借贷有救急之用,来年多偿还一些也是应当。但没有歉收的农户,并不需要借贷,却被强行要求借贷,如此多支出了三四成收入,相当于减收了三四成。” “是呀是呀,问题还在于,明明新法规定的是只收取二成的利息,但下面层层剥夺,又加了两成,农户如何承受得起?新法推行几年来,别的地方是怎样的情形,我未曾亲眼所见,但在真定一地,已有上千农户被新法所害,不得已卖掉了土地,流离失所,从此成了流民。”徐望山紧握拳头,痛心疾首地说道,“官家远在京城,深居皇宫之中,怎知民间百姓疾苦?多少农户因新法卖地卖房甚至卖儿卖女,对官家怨声载道,以为是官家害了他们……” 若不是夏祥之前在滹沱河上和船家有过一番对话,他直接到真定县衙走马上任,或许对方才徐望山和马清源的一番话还无法相信。好在他上任之前先暗中走访了一番,了解了真正的民间疾苦。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夏祥始终认为,知行合一才是大道。 不过夏祥尚不清楚徐望山和马清源到底想要什么,新法主要是向农户借贷,并不涉及如徐望山和马清源一般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都有余粮,即使歉收,也无须借贷便可度过荒年。官府也并不会强迫大户人家借贷,相反,官府还需要借助大户人家之力,提供新苗、种粮或是钱物。 若说徐望山和马清源是替百姓着想,夏祥倒也相信。当地世家,久居此地,世代为邻为亲,难免沾亲带故,无论亲情远近,都是乡里乡亲,自然而然会心生照拂之意。 夏祥沉吟片刻,拿起建盏端详几下,又轻轻放下,问道:“徐员外、马员外,新法在推行之中,确实出现了一些纰漏,本官任上,会严查强行借贷之事。” 见夏祥说话滴水不漏,徐望山和马清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在夏祥面前不必藏着掖着,只管有一说一便是。 “夏县尊,我和清源是为民请命,为真定的乡亲父老,为官家名声,特请夏县尊在真定废除新法!”徐望山和马清源同时起身,郑重其事地朝夏祥深施一礼,“还望夏县尊怜悯真定十万黎民百姓,长此下去,真定每年都要有上千农户成为流民。流民无地可种,无家可归,早晚必成大患。” 夏祥起身,肃然正容:“徐员外、马员外,你二人有如此天下为公的胸怀,本官敬佩。只不过废除新法一事,事关重大,非一朝一夕之功。” 夏祥心里清楚,新法刚刚推行之时,各地对新法的态度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官府大力推行,有的地方官府搁置不理。后来朝堂斗争尘埃落定,候平磐大获全胜,开始着手梳理地方官员。凡是大力推行的地方官员,考核优等 ,加官晋爵;凡是搁置新法的地方官员,要么罢官要么贬谪。时至今日,大夏各地方官员几乎无一人不卖力推行新法。是以徐望山和马清源上来就请求夏祥废除新法,是为夏祥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难题不怕,怕的就是二人将私心藏在为民请命的公心之下,让夏祥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最终被二人利用。 “夏县尊,我二人诚心诚意登门拜访,既是为民请命,也是有个人不得已的苦衷。”马清源知道再不说清他和徐望山的真实来意,会让夏祥怀疑他二人的诚心,就不再有所顾忌,说道,“官府为了存粮,由望山兄修建了粮仓,由我每年拿出数百石种粮存放在粮仓之中,以备不时之需。我二人为官府出力为百姓谋利,本是分内之事,并无怨言,只是修建粮仓和储存种粮,并不能起到救济百姓之用,却成了祸害百姓的根源。我和望山兄本意是爱护百姓,却因修建粮仓和提供种粮,而为千夫所指,成了官府欺凌百姓、掠夺百姓土地的帮凶,实在是百口莫辩。” 原来如此,夏祥心中明白了几分,二人爱惜名声,当初帮助官府修建粮仓提供种粮,本是好心,以为可以造福百姓,不想新法在推行之中出现了诸多问题,二人的好心之举被百姓误以为是帮官府搜刮民脂民膏。 “夏县尊,既然新法不得民心,又为害百姓,为何不废除以正天下?还望夏县尊为万民请命,向官家上书,让官家知道新法有损官家之名,中饱的却是地方官吏私囊。朝廷所增加的税收,并非新法之功,而是无数百姓卖地卖房卖儿卖女的血汗钱!”徐望山激动之下,双手用力,手中的折扇断为两截,“徐某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怪不得二人主动登门拜访,夏祥想通了个中原因,不由得暗暗苦笑,是因他在科举之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拉文昌举下马,又在得罪了三王爷之后还被外放到真定为官,任谁都会认为他既有胆识又在朝中有人。只是谁能想到,他还真是孤家寡人一个,朝中连一个为他说话的五品官员都没有。 至于他和庆王以及见王有过数次交往之事,不过是因科举之事,二位王爷需要他作为支点来冲击三王爷的势力,并非他和庆王、见王有什么交情。若是有人误以为他深得庆王和见王赏识的话,他也只能一笑置之。 不过,即便朝中无人,夏祥也有一颗为民请命之心。毕竟黎民疾苦是为官者心之所系,更何况他也确实认为新法大有问题,长此下去,非但不能富国强民,还会为害百姓,让更多无辜的家庭支离破碎。 “二位的来意,本官已然知晓。”夏祥平复了一下心情,请徐望山和马清源入座,“此事容本官查实后再做决断不迟。” 徐望山和马清源也清楚兹事体大,一着不慎,可能会让夏祥引祸上身,罢官或是被贬也只在旦夕间,是以也见好就收。二人既然表明了来意,也和夏祥一见如故,就不再久留,告辞而去。 送走二人,夏祥没有再提审付科和董断等人,而是叫上萧五,起身往得闲居而去。 许和光和杨江等夏祥走后,二人又关门商议了一番什么,随后也分别离去。县衙之中,知县和县丞不在,就显得空荡了许多。 丁可用本想先去龙王巷的小巷酒坊喝点小酒,然后回家,却被马展国叫住。马展国告诉丁可用,保护好董断,看管好付科,夏县尊必定心生欢喜。他认为夏县尊是一个好官,只要跟准了夏县尊,夏县尊就一定不会亏待他们。 丁可用向来听从马展国的吩咐,当即收回心思,叮嘱手下好生看管付科,并且亲自来到客栈,住在了董断、王先可旁边的房间。 马展国也不敢怠慢,特意安插了亲信紧盯付科,并且让亲信不可掉以轻心,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探望付科。 对于马展国的安排,夏祥虽未亲眼所见,却也相信以马展国的聪明,不用他明说,也必定会严加看管付科等人。是以他优哉游哉,安步当车,和萧五一前一后,沿滹沱河畔步行,不多时就来到了得闲居。 此时天色黄昏,夕阳洒落一地的金黄,落满小巷的柳树之上。虽秋风萧索,叶落枯黄,静谧的小巷之中,却别有一番情调和风情。 夏祥负手走了几步,忽然愣住了——得闲居门口,有一女子倚门而望。她容颜如画,秀眉如黛,一身淡雅裙装,犹如玉人。 正是连若涵。 一瞬间,夏祥的心被柔情击中了,连若涵倚门而望的姿态像极了等候夫君回家的娘子。若是家中有如此贤妻守候,也是大丈夫平生所求。 问鼎记.2_第十四章 何为大道 “连小娘子可是在等本官?”夏祥心中所想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却见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如风,人如龙,马上一人,星目朗眉,五官白净,英俊无比,阔耳宽额,双目有神,一字眉横亘双眼之上,非但不显突兀,反倒增添几许光彩。 来人策马来到连若涵面前,将身一纵,一个潇洒的翻身下马姿势,稳稳落地后,身子不曾晃上一下。夏祥见过幔陀和萧五如此下马,也曾目睹高见元和燕豪上马下马时的矫健身姿,心中一惊,知此人是高手。 连若涵一见此人,便喜笑颜开迎上前去。 “先生,此人是谁?”不知何故,萧五第一眼见到此人就心生敌意,“难不成是连小娘子的官人?” “莫要乱说。”夏祥哼了一声,不满地瞪了萧五一眼,“连小娘子尚未成亲,何来官人?多半是堂亲。” “为何是堂亲而不是表亲?”萧五可不是故意有此一问,他哪里知道夏祥的小小心思,堂亲不可成亲,而表亲却可以。 夏祥虽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对自己说,来人无论相貌还是风采,都不在他之下。最主要的是,来人和连若涵的亲热让他心中微有不安和紧张。 原本以为连若涵倚门而望是在等他,却原来是在等另外一个男子,夏祥便有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遥远,心中蓦然激发了要赢得连若涵芳心的豪情。 若说夏祥对连若涵并无情愫,也是骗人,毕竟少年心性,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与其美如玉、其性如月的连若涵相处日久,难免生情。但若说夏祥对连若涵一往情深,也是夸大。他此时的心思在知县任事上,对儿女情长,并无太多分心。 只是突然之间连若涵有被人横刀夺爱的可能,他不免心生警惕并且大起争强好胜之心。不过夏祥冷静之后,细心一想才怦然心惊,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对连若涵动了情思。 “是了,堂亲不可以成亲,表亲却是可以,先生……”萧五自己想通了其中环节,想要再问个清楚时,却被夏祥呵斥了一句。 “闭嘴!”夏祥双后背在身手,大步向前,“从此刻起,你不许再说一句话。” “是,先生,萧五从此刻起就当自己是哑巴,不管先生怎么打怎么骂怎么嫌弃怎么……”话说一半,才意识到还是多嘴了,忙闭嘴不说了。 夏祥施施然来到连若涵面前,微施一礼,大方地说出了刚才的心中所想:“连小娘子和本官从京城一路同行来到真定,半月来朝夕相处,今日才分开半日,就又想念本官不成?非要在门口等候本官,也真是难为你了,本官心里过意不去……” “夏县尊身为堂堂的一县之尊,小女子出门迎候本是礼数。”让夏祥意外的是,连若涵顺势接下了他的话头,嫣然一笑,“也是小女子正有事相求,所以才礼下于人。” 夏祥本想借机试探连若涵心意,也是想知道来人究竟是连若涵的什么人,不想连若涵接招之后,又反手还了一招,他不由得微一愕然,随即摇头笑了。连若涵是何等聪慧的女子,无论朝堂之上还是朝野之下,比他还要见多识广,且一人支撑偌大的好景常在,岂是常人?再者以她的才貌,仰慕者不知多少,相信她也婉拒过无数追求者。 “连小娘子有事,本官自当用心。请讲。”夏祥的话不是客套之言,是心里话,他对连若涵心存感激。说话时,他不经意看了来人一眼。 来人自从夏祥出现后,从未正眼看夏祥一眼,即便是连若涵喊出“夏县尊”时,他也只是眼皮轻轻翻了一翻,漫不经心的眼光从夏祥的身上自上而下一扫而过,随后又恢复了傲慢昂然的姿态。 连若涵悄然一笑,说道:“夏县尊如此厚爱,倒让小女子惶恐了。小女子所求之事,对夏县尊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卢之月卢郎君是我一个故交,他想谋一个官职,听说真定县空缺了主簿?” 原来此人叫卢之月,夏祥心中一动,莫非是崔、李、卢、郑四家之中的卢姓世家子弟?不及多想,卢之月敷衍了事地冲夏祥叉手一礼,不冷不热地说道:“卢之月见过夏县尊。在下今年进京赶考,未考取进士,想在夏县尊手下谋个一官半职,还望夏县尊成全。” 夏祥险些没有失笑出声,先不说卢之月礼数不全,态度傲慢,还想求他成全,只说卢之月还是一介白衣之身,便想当上主簿,难如登天。 县主簿的出身有科举、门荫、流外入流等途径,若是科举还好说,有了出身就不再苛求年龄和资历。若不是进士,凭借门荫或流外入流晋身主簿,须从小吏做起,少说也要有七八年以上的资历才行。卢之月不过二十上下 ,不用想,肯定没有任何资历。 夏祥想要肃然回绝,回绝之话他已经想好:朝廷对于一县主簿的任命,慎之又慎,卢郎君怕是不合朝廷选官条件。本官虽有向吏部推荐主簿之权,却也不能推荐一个不合法度的人选。 不过话到嘴边却并未说出口,只因他察言观色间注意到连若涵眼中闪过的狡黠和得意,不由得心中大动。卢之月此人如此傲慢,肯定自命不凡。对于自命不凡之人,送一顶免费的高帽给他,他不但会欣然戴上,还会更加飘飘然。 夏祥改口说道:“以卢郎君之才,担任一县主簿太过屈才了,不如再等三年之后再进京赶考,到时必定一鸣惊人,高中状元也不在话下。有了出身之后,担任一地知县,然后知府、尚书,最后入相,才是大道。” 卢之月虽刻意掩饰,却还是眉毛跳动,喜上眉梢,他呵呵一笑,冲夏祥微一抱拳:“夏县尊过奖了,在下虽不才,却也有自知之明,若是考一个进士还好说,真要当上状元,呵呵,嘿嘿,怕是还要碰几分运气。不过在下却是赞同夏县尊之话,不必急于现在谋取一个主簿,应该再等上三年谋求一个出身。” 连若涵蓦然一愣,呆了片刻,说道:“卢郎君怎能如此?明明答应了卢叔叔,却又在夏县尊面前反悔,你让我如何向卢叔叔交代?” “也是,我原本已经答应了家父……”卢之月又有几分犹豫,朝夏祥微一拱手,“夏县尊,在主簿任上进京赶考,考中进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还望夏县尊成全。” “就是,还望夏县尊成全。”连若涵顺势而上,假装敛形正容向夏祥求助,眼神之中却有得意之色一闪而过。 夏祥自是清楚,以他和连若涵的交情,帮她推荐一名主簿人选,也不算什么,何况他也只是有推举之权,并无决定权。最终是否任命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还要吏部一言而定。只不过他心里清楚,连若涵非要他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以他推断,以连若涵的为人,对他多有照拂,绝不是为了一件推荐一名县主簿人选的小事,连若涵所在意的,也并非真定一县之地和一个小小的主簿之位。只是她今日力推此事,怕是大有玄机。 夏祥不弄清连若涵的真正目的,绝不会答应此事。倒不是说他担心被连若涵利用,而是他不想成为连若涵和卢之月二人背后的世家之交的支点。 好在夏祥已然察觉在谋取县主簿一事上,连若涵和卢之月二人并非一心,卢之月颇有被赶鸭子上架的不情愿,他主意既定,笑道:“卢郎君身为大丈夫,事关自身前途的大事,怎能让他人左右?父母之言则还罢了,即便是自家娘子之言,也要姑且听之,何况外人?” 连若涵鼻子一皱,眉毛一扬,嘴角一翘,就要据理力争一番,话到嘴边却又偷偷一笑,没有说出口,心中却是恨恨地想,好一个夏祥,居然看出了我的心思,非要和我作对,枉费本娘子帮你这么多,太无情无义了。 虽如此想,她却不得不佩服夏祥确实眼光超群,竟看出了她和卢之月之间的问题所在。 夏祥注意到了连若涵古怪的表情,只默然一笑,继续说道:“且卢郎君文武双全,更应该上马习武下马提笔,也许会考一个文武双状元,成为继郑冠之后的又一人。” 唐穆宗年间,郑冠高中文科状元,三年后,又中武举状元,是为第一位文武双状元。此后数百年间,直到大夏,再无一人高中文武双状元。 卢之月一听此话,顿时眉飞色舞,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一提缰绳,白马前蹄人立,嘶鸣一声,随后转身飞奔而去。 连若涵愣在当场,怎么也没有想到夏祥一句话竟有如此威力,让卢之月不辞而别,她心中的惊愕之意无法形容。 书房中,夏祥端起柳儿刚泡好的茶水,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然后轻轻放下,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看向了连若涵。 连若涵余怒未消,还在生气:“卢之月如此没有主见,以后怎么成就大事?真是气人,真后悔答应卢叔叔替他照应卢之月,竟成了甩不掉的包袱。” “夏县尊,我不明白为何只是一封推举信的小事,却不肯帮忙?” “夏县尊,卢之月虽然也会武功,但才刚刚入门,想要考中武状元,并无可能。若他真信了夏县尊的话,非要去考什么文武双状元,可就太惨了。” 夏祥听连若涵絮絮叨叨了半天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连小娘子,可是说完了?” 连若涵没有说话,萧五却突然插嘴说道:“连小娘子,方才的卢之月可是你的 官人?” 连若涵一愣,随即莞尔一笑:“我和卢郎君认识多年,他对我一往情深……” “连小娘子千万不要答应他的提亲。”萧五急急地说道,仿佛晚一步就出了天大的问题一般。 连若涵清楚萧五和夏祥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是以也并不恼怒他的大胆,笑问:“为何?” 萧五看了夏祥一眼,见夏祥并无反对之意,才又说道:“因为卢之月的才华不及先生的百分之一。” 连若涵笑道:“这是什么话?天下不如夏县尊才华者,比比皆是。比夏县尊更有才华者,也不乏其人。不能以才华论姻缘。” “可是……”萧五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夏祥打断了。 夏祥威严地咳嗽一声:“萧五,不得无礼。”又微微一笑,“连小娘子,你对本官帮助不少,本官理应知恩图报,只是卢之月为人,本官一无所知,且主簿一职,十分重要,或许吏部已经有了人选也未可知。” “吏部并无合适人选,只要夏县尊推举上去,我便保证吏部会核准下来。”连若涵的语气十分笃定,却又轻叹一声,“只不过夏县尊思虑过多,错失了一个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将才。” 夏祥却说:“连小娘子和卢郎君是通家之好?” 连若涵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我是受卢郎君父亲之托,想为他谋个官职,也好让他历练一番,收收性子。” 夏祥见连若涵还是不肯说出真正原因,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卢郎君可是出自崔、李、卢、郑四大世家之中的卢家?” 连若涵淡然一笑:“夏县尊不妨直接问我是不是也是出身于四大世家之一……相信不少人对我的身世来历大感兴趣,只是四姓之中并无连姓。但四姓互为支撑,婚姻联盟,我既然和卢郎君是青梅竹马,依夏县尊猜测,我必须也是四家其中之一了?” 夏祥正是此意,想问个明白,不想连若涵竟大方地说了出来,他呵呵一笑:“那么连小娘子是不是四家之一?” 连若涵以为夏祥会不好意思再问及此事,不想他竟然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口,不由得一愣,随即笑道:“是和不是,又有何不同?夏县尊莫非是因为小女子的身份才和我一路同行?” 连若涵的“一路同行”一语双关,夏祥岂能听不明白,他也不再过于纠结此事,呵呵一笑就此按下不提:“并非本官不愿送连小娘子一个人情,只是本官不想强人所难。卢之月本人并不想当一个主簿,本官就不能顺从你的意思为他推举。” “夏县尊高风亮节,行事方正,小女子着实佩服。”连若涵嘴上说是佩服,眼神之中的笑意却充满了狡黠,“怕的是夏县尊不想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一是怕着了我的道儿,二是怕卢之月担任主簿之后,会成为我放在县尊身边的一根钉子……可有此意?” 见连若涵说得如此直白,夏祥倒也暗暗佩服连若涵的气度,也就实话实说:“呵呵,嘿嘿,本官初来真定,对真定的事情还不了解,也对连小娘子和卢之月的身世一无所知,怎会贸然推举卢之月为真定主簿?倒不是怕着了连小娘子的道儿,是怕跳进了连小娘子挖的坑。” “扑哧……”连若涵掩嘴而笑,被夏祥堂堂一县之尊说出的戏谑之话逗乐了,“小女子哪里有为夏县尊挖坑的本事?夏县尊才高八斗,小女子万万不是夏县尊的对手。” “咳咳……”夏祥咳嗽几声,见天色不早了,说道,“连小娘子,是否该开晚饭了,本官饿了。” “还请夏县尊稍候片刻,晚饭已经准备妥当,只是还要等一个客人。”连若涵招手,“令儿,你去门口迎候一下李推官。” 令儿领命而去,连若涵又问:“幔陀娘子去了哪里?” “在。” 连若涵话音刚落,幔陀人影一闪,迈步走进了房间。她依然是一身精干打扮,只不过手中没有提剑,脚步轻盈,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连小娘子唤我有事?”幔陀仰脸问道,她一身白衣,像是披了一层月光,双眼如星,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有惊心动魄之美。 “唤你一起吃饭。”连若涵被幔陀的无瑕之美击中,心中竟起波澜,世间还有如此清新不俗的女子,她日夜守在夏祥身边,倒是夏祥的良偶,这么一想,心中忽然有失落之意。 “不了,我还有事要忙。”幔陀冲连若涵微一点头,来到夏祥身边,俯身下去耳语几句。 夏祥微微点头,说道:“可以,马上去办。” “是。”幔陀领命,转身就走,不再多看连若涵一眼。 问鼎记.2_第十五章 厚礼 连若涵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夏县尊可是有事要托幔陀去办?幔陀在真定人生地不熟,有事尽管交与我来经手。” 夏祥托付幔陀为他寻找一个贴身丫鬟和随从小厮,幔陀已经帮他找到,人也带到了得闲居。至于董现一案,她也有了新的发现,今晚会继续顺藤摸瓜,查明真相。 “找一个贴身丫鬟和随从小厮的小事,就不麻烦连小娘子了。”夏祥并不想隐瞒此事,“柳儿虽不错,却不便带到县衙的内宅。” 连若涵点头说道:“说得也是,柳儿留在得闲居就好了……不知夏县尊对好景常在制作药床药椅一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地方?” 之前夏祥已经和连若涵达成了共识,由好景常在负责制作药床药椅,夏祥从设计到制作过程,有监督之责,至于分成,则由曹殊隽代收。 夏祥之意自然是要将治愈了曹用果并且让皇上病情好转的药床药椅普及苍生,至于从中赚钱一事,就由曹殊隽处理就好,他既没有时间也没兴趣介入。更深一层的用意是,通过药床药椅可以和好景常在的关系更近一层,也算是他回报连若涵对他的鼎力支持。 “用料要足,做工要好,艾草要好。药床药椅虽也要利润,但还是要把治病救人放在首位。”夏祥相信以连若涵的眼光和魄力,不会偷工减料,“至于其他,本官也不甚了解,就不多说什么了。” “谨遵夏县尊教诲。”连若涵正色说道,“七天之内,第一批产品就会成型,到时还要请夏县尊指点。还有一事,今晚我邀请了一位友人来得闲居,介绍他和夏县尊认识,他对董现投河自尽一案一向留心,或许会对夏县尊破案有所帮助。” “是谁?”夏祥不由得心喜,连若涵此举无疑雪中送炭。虽说董现一案他刚刚接手,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但若有助力,自然欢迎,可以尽快结案。 “李推官到了。”令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夏县尊,真定府推官李恒已到,请与小女子一起前往迎接。”连若涵起身说道。 什么?真定府推官?夏祥为之一惊,真定府推官是为正七品,和他同级,却是他的上司,掌管真定府的刑名、推勾狱讼之事。怎么不早说,他应该到大门之外迎接才对。 连若涵却笑道:“李推官是私服来访,不必过于拘泥官场礼节。” 说话间,二人来到门外,门外台阶之下,已有一人站立。 来人年约三旬,一缕短须飘扬,一身便衣飘动,身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不矮,面色白净,双眼有神,当前一站,颇有仙风道骨、飘然出世之意。 好风采!夏祥暗叫一声好,若是曹殊隽见了此人,定会一见如故。 “李推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夏祥下了台阶,朝李恒叉手一礼,“快快有请。” 李恒还了一礼,一挽夏祥的胳膊,笑道:“夏县尊不必多礼,本官冒昧前来,虽是受连娘子之邀,却未曾征得夏县尊同意,也算是不速之客,还望夏县尊不要介意。” 夏祥和李恒手挽手上了台阶:“既是连小娘子的友人,也就是本官的友人,李推官只要得闲,便可直接来得闲居找本官喝茶,何来冒昧一说?” “你二人就不必客套了,赶紧吃饭要紧。”连若涵见夏祥和李恒一见如故,也是心中窃喜,“令儿,让人上菜。” 吃饭的地方安排在大堂之上,用屏风隔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夏祥力推李恒坐了主座,他陪在了左首,连若涵坐了右首。萧五和令儿站立一旁。 几句寒暄过后,夏祥敬了李恒几杯酒。李恒来者不拒,都是一饮而尽,他的爽直让夏祥更觉亲切。 几杯酒下肚,感觉更近了几分,连若涵趁机说道:“我觉得李推官和夏县尊肯定意气相投,所以才引荐你二人认识。果然如此,可见我眼光还算不错。” 李恒对连若涵侧身一笑:“连娘子的眼光一向无可挑剔,有明察秋毫之明。” 夏祥看了出来,李恒对连若涵的态度三分拘谨七分恭敬,可见连若涵明显高他一等,他有意无意总是避开连若涵的眼神,不敢和连若涵对视。 连若涵笑了一笑,端起了酒杯:“来,小女子敬李推官和夏县尊一杯,还望二位在真定多多关照好景常在。好景常在初来真定,立足不稳,又有人意图对好景常在不轨,万一好景常在被坏人算计了,还请夏县尊和李推官为好景常在主持公道。” 夏祥只当连若涵随口一说,在他看来,好景常在在京城顺水顺风,势不可当,连开了数十家店面,难道在一个小小的真定,还会有人阻拦?谁会有这样 的实力,谁会有如此的胆量? 李恒一口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说道:“连娘子但请放心,若真有事,本官一定尽心尽力,相信夏县尊也会鼎力相助。” 夏祥也喝干了杯中酒,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连小娘子的好景常在,在真定应该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谁会如此自不量力敢去算计好景常在?连小娘子莫要说笑了。” “真定有两大富豪,城东徐望山、城南马清源,夏县尊可知为何只有城东城南有富豪,城西和城北却没有?”李恒也夹起一粒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夏祥自然不知,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并非城西和城北没有富豪,而是城东徐望山和城南马清源是名声在外的富豪,而城西柳长亭和城北谢华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形巨富,再加上二人行事低调,所做的生意大多和普通百姓无关,是以二人在真定名声不大,在百姓眼中,就如同不存在一般。”李恒自斟了一杯,喝了半杯,微眯了眼睛,“但在真正的知情人眼中,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的财富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柳长亭!而徐望山和马清源再加上柳长亭,也不如一个谢华盖!” 夏祥大吃一惊。 徐望山和马清源之名,他来真定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既是诗书世家,又有商行、船队、良田,虽远不如好景常在的生意遍布天下,但放眼真定一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巨富。毕竟真定一县之地,也容不下太多富商。 不想山山金相连的徐望山和一马平川千里良田的马清源,二人加在一起,竟是不如一个他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柳长亭!而三人一起,更不如一个谢华盖。 岂不是说,谢华盖富可敌国,可以和好景常在一较高下了?小小的真定之地,竟有如此人物,怪不得被人称为龙潭虎穴,果然卧虎藏龙。 “柳长亭和谢华盖从事什么生意?”夏祥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连若涵,一路上连若涵并未向他提及二人名字。 连若涵微微摇头,言下之意是她也并不知道二人,并非有意隐瞒。也确实是连若涵来到真定之后,才听到了二人的名字。 李恒神秘地一笑,右手中指弯曲,轻轻敲击桌子:“想我来真定三年之后,才无意中听到柳长亭和谢华盖之名,又过了两年,才知道二人到底何许人也。而直到昨日,对二人到底从事什么生意,才一清二楚。夏县尊,今日贸然登门,空手而来,柳长亭和谢华盖,就当是我送与夏县尊的一份薄礼了。” 能在上任之初就知道潜藏在自己管辖范围的一龙一虎,可不是薄礼,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厚礼,要知道李恒花费了五六年之功才摸清柳长亭和谢华盖的真实身份,他今日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夏祥心中一喜,不由自主多看了连若涵一眼。 “李兄如此厚礼,倒让我受宠若惊了。”夏祥不再称呼李恒官名,也不再自称本官,他起身为李恒倒酒,先干了一杯,“先谢过李兄厚爱,我先干为敬。” 李恒也投桃报李,一饮而尽,拉着夏祥请他坐下:“夏兄不必如此客套,既然连娘子认可夏县尊的为人,我自然没有二话。来,坐下,且听我慢慢说来。” 窗外传来阵阵风声,吹动树叶哗哗作响,若是细听,还可以听到不远处滹沱河河水流淌的声音,在静谧的秋夜之下,在滹沱河畔,有一处闲静的居处,夏祥忽然有了沉醉的感觉和家的温暖。 有一个如花的女子,有一个真诚的友人,有一桌丰盛的饭菜,有几壶酒,让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夏祥心中花开满地。 夏祥不由得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尽管后来幔陀告诉了他母亲的死讯,他却依然坚持认为母亲并未离去,她只是躲藏了起来,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现身和他相见。同时,他也坚信夏来和夏去虽然和他天各一方,却都在望月相思,期待重逢的一天。 怪不得杜甫有诗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李恒倒也是好口才,声音抑扬顿挫不说,还低沉有力。 “说来能够知道柳长亭和谢华盖二人,还得感谢崔府尊。”李恒微有了几分醉意,“我虽身为真定府的推官,却和崔府尊并无私交。崔府尊为人严谨,从不和下属在公事之外来往,是以真定府人称崔府尊为‘铁面无私崔判官’。有一次崔府尊不知因为何事无比开心,大摆宴席宴请同人和真定府富商。徐望山和马清源到来时,崔府尊只是欠身点头,并未起身相迎。后下人通报柳长亭和谢华盖到来,崔府尊不仅立刻起身相迎,还迎出了门外,下了台阶……” 降阶相迎是迎接贵客的高规格礼仪,仅次于出门相迎。夏祥心中一惊,可以惊动一府之尊降阶相迎,怕是柳长亭和谢华盖并非只是简单的巨富那么简单。以崔府尊的身份,除非四品以上大员来临,他才会出门相迎。五品的同级官员,他也不会降阶相迎。 连若涵也是微露愕然之色,官场之上的规矩她自是懂得,大夏又是礼仪之邦,最是注重礼数,既不会逾越,又不会少了礼节。崔府尊对徐望山和马清源只是欠身点头之礼,符合常理,对柳长亭和谢华盖却是降阶相迎,可见柳、谢二人身份无比尊贵。 为何她也对柳、谢二人一无所知呢?连若涵自认论眼界和见识,夏祥远不能和她相比,毕竟她无论出身还是所能接触到的人的层次,非常人所能相比,即使如此,她对柳长亭、谢华盖依然一无所知,可见二人的身份来历是何等神秘。 李恒继续说道:“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无比震惊。放眼真定府,值得崔府尊降阶相迎之人,应该没有。夏县尊肯定知道,真定府虽然归河北西路管辖,却是大夏北方仅次于开封府的重镇之一。河北西路虽有景王兼任宣抚使,景王一向不问政事,所以真定府的地位远超其他各府,隐隐有和东京比肩之意。通常若非京中高官莅临,崔府尊不会降阶相迎。我在真定三年,也是第一次见到崔府尊如此礼下于人。” 夏祥点头,崔象虽坚定地推行新法,是候平磐赏识之人,但崔象为人也算方正,薄有清名,他在京城之中也略有耳闻。 “等崔府尊介绍柳长亭和谢华盖之时,也只是简单一说,并未明说二人是何等身份。酒过三巡之后,有人趁着酒意向柳长亭和谢华盖敬酒,二人皆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辞不喝。后有人不服,再次向二人举杯,不料崔府尊突然大怒,摔杯而去,当场震惊了所有人。”李恒摇头笑道,“总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想要知道连崔府尊都降阶相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结果却惹怒了崔府尊,得不偿失。不过也正是因为几人的莽撞,才更让柳、谢二人的身份高深莫测。崔府尊走后,宴会并未散席,众人众说纷纭,都在猜测柳、谢二人究竟是谁。 “柳、谢二人任由众人猜测议论,始终一言不发,对于别人的问询,二人一概摆手不答或是摇头微笑。最后众人无奈,只好将徐望山和马清源围在中间,想从二人嘴中知道些什么。在众人看来,城东徐望山和城南马清源是真定两大巨富,二人肯定对柳长亭和谢华盖的来历知道一二。” 夏祥也正有此想,徐望山和马清源盘踞真定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卧榻之侧有两头巨虎酣睡。不料连若涵却盈盈一笑:“我猜徐望山和马清源也并不知道柳、谢二人是何许人也。” “连娘子猜对了,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也和众人一样,别说知道柳长亭和谢华盖的来历了,连二人是谁都一无所知。众人几乎不敢相信,在真定呼风唤雨、财富如山和良田千顷的徐、马二人,竟不知道柳、谢二人是谁。正当所有人都认为在场中人无人知道柳、谢二人的来历时,却有一人站了起来,向柳、谢二人敬酒,二人不仅和他碰杯喝酒,还和他亲热地聊了几句……” “是谁?”连若涵眉毛一扬,面露好奇之色。 “是谁?”夏祥也惊讶了。 “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人。此人,夏县尊也认识。对,连娘子也知道。”李恒自得地喝了一口酒,本想再自斟自饮一杯,却见夏祥和连若涵都是一脸迫切之意,就不好意思再卖关子,说道,“正是许和光。” 许和光?夏祥一愣,随即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由得笑道:“到底是一家人,崔府尊对许和光当真厚爱。” “说得是,崔府尊为人清正,只有一点,惧内,哈哈。”李恒哈哈一笑,举杯示意,“再敬夏县尊和连娘子一杯。” 夏祥一饮而尽,连若涵却是举杯深思,不解地问道:“柳、谢二人并非四大世家之人,如此尊贵,莫非是三王爷之人?听说三王爷在大夏各地暗中布局了许多势力,除了地方官员之外,还有许多隐形的巨富。” 倒也有这种可能,夏祥点头说道:“以三王爷的雄心,以真定府的重要性,真定之地必定有三王爷明里暗里的各种势力。” 李恒嘿嘿一笑:“柳、谢二人是不是三王爷之人,还真不好说,不过却有一点,他二人经此一事,算是浮出了水面,不过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没有人传扬此事,只是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罢了。是以此事过后,虽然柳、谢二人声名大振,却仅限于参加宴会的几人,并无人向外走漏半点风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冒着得罪崔府尊和柳、谢二人背后势力的风险。” 问鼎记.2_第十六章 太原王氏 “莫非是说,在见过柳、谢二人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兄只知道二人身份尊贵并且大有来历,却并不知道二人是真定最有财力的巨富?”夏祥想起方才李恒所说之话,初次见到柳、谢二人,李恒只是初闻二人之名,过了两年才知道柳、谢二人的巨富身份以及所从事的生意,不由得心中无比愕然,柳、谢二人若真是三王爷之人,隐藏得也太深了,竟能让真定府的推官也一无所知,当真了得。 “没错。”李恒连连点头,“宴会过后,柳、谢二人之名虽在真定权贵之中流传,却还是无人得知柳、谢二人到底何许人也,只是知道柳长亭住在滹沱河畔城西一座很不起眼的宅院之中,院子不大,也不奢华,就和寻常的民宅没有区别。谢华盖住在城北,也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民宅。二人深居简出,即使出门,也是轻车简从。平常也极少和权贵交流,所以宴会过后很久,还是无人知道柳、谢二人为何得到崔府尊的降阶相迎。也有好事者去问许和光,也不知许和光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口口声声说他也只是见过柳、谢二人几面,并不清楚柳、谢二人为何大受崔府尊推崇,他也不敢多问。 “两年后,有一次和许和光喝酒,许和光喝醉了,说了一堆胡话后,忽然说到了柳、谢二人。他故作神秘地说他也是刚知道柳、谢二人原来是商人,到底多有钱,他也说不清,反正是徐望山和马清源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柳长亭。而徐望山、马清源和柳长亭三个人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谢华盖。后来有人想追问个清楚,许和光却无论如何又不肯多说了,只说他也只知道这些。” 李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原本以为许和光是卖关子,直到昨日才知道,许和光原来是真不知道柳、谢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身份。也是巧了,昨日我和新上任的通判郑好吃饭,无意中提到了柳、谢,郑好非但知道二人,还说出了二人的真实身份。” “郑好?”夏祥一时惊喜,“新晋进士郑好?” “就是此人,差点忘了他和夏兄是同科进士,莫非夏兄认识郑好?”李恒双眼有了几分迷离,显然是不胜酒力。 “有过一面之缘。”夏祥微微一笑,李恒此人热诚好客,且先不管他和连若涵是何等关系,只说他的为人倒是可交,但有一点,过于好酒且酒量不大,“我出京时,他曾来送行。我本想邀他一同前来真定,他有事要在京城再盘桓几日,不想已经来到了真定,倒是神速。” 其实夏祥也心里清楚,并非郑好神速,而是他和连若涵一路马车前行,走走停停,耽误了时间。 李恒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郑好说柳长亭本名王长亭,是太原王氏之人。改姓为柳,隐居在真定城,从事药材生意。” 柳长亭原来是王长亭,是太原王家之后。太原王家从魏晋到唐朝都非常显赫,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七族并列为五姓七族高门。王姓源自爵位,意指“帝王之裔”或“王家之后”,十分尊贵。只不过王姓虽和其他四大世家并列为五姓七族高门,传承的时间却很短,只有三百余年便告覆灭。 夏祥心中一动:“改王为柳,柳、谢并列,让人不起疑心。若是王、谢并列,怕是会让人想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 “夏兄一语中的。”李恒大笑,“李某不才,虽姓李,却只是陇西李家的旁支。柳长亭身为王家之人,却不以王姓为姓,肯定是不甘心王姓的没落了。在王姓和谢姓显赫之时,崔、卢、郑、李四大世家实力无与伦比。在王姓和谢姓没落之时,四大世家依然高高在上。大夏立国以来,太祖虽有意抑制四大世家的扩张,力推科举,让无数平民百姓走上朝堂成为权贵,四大世家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在各自的势力范围之内富甲一方。时至今日,和四大世家相比,王、谢两家几乎就销声匿迹了。” “这么说,谢华盖就是谢家之后了?”夏祥赞成李恒的说法,王、谢两家,在魏晋之时曾和四大世家齐名,在唐初就迅速衰落,直到大夏立国之后,也未见有何等厉害人物出现,可以说,王、谢两家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不错,谢华盖正是谢家之人。”李恒又自顾自喝了一杯,“和柳长亭做的药材生意相比,谢华盖所做的生意就吓人了。” 连若涵一直托腮沉思,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说道:“药材生意确实利润丰足,柳长亭在真定深居简出,很少出门远行,却能做成比徐望山和马清源加在一起还要大的生意,可见在外面有人替他奔走忙碌,也可见他的背后有人支撑,他只是一个傀儡。谢华盖的财力又是徐望山、马清源和柳长亭三人之和,徐望山金银如山,马清源良田千顷,柳长亭富可敌国,能比三人的生意加在一起还 要赚钱的生意,除非……” “除非什么?”夏祥并非商人,对于经商一事,一知半解,远不如连若涵精通。 “除非是为朝廷做事,而且还是大事,比如做皮货、马匹、铁矿、马车生意……”连若涵眼中闪过一丝凛然之色,“若真是如此的话,柳长亭和谢华盖二人,就大有来历了。” 夏祥也是吃惊不小:“皮货可以制造弓箭,铁矿可以打制兵器,马匹可以训练战马,马车可以改制成战车……谢华盖真的是做这些生意?” 李恒点头说道:“还真让连娘子说对了,谢华盖做的就是皮货、马匹和铁矿生意。是不是有马车生意,郑通判没说,我也没有再敢多问。” 夏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于郑好他所知不多,并不清楚郑好的为人和来历。不过郑好对李恒说出了柳长亭和谢华盖的真实身份,怕也是有意为之。又一想,心中怦然而惊,柳长亭做的是药材生意,药材可以治病救人,也可以害人,当然,还可以用在军中。再联想到谢华盖的生意,柳、谢二人的所作所为大有可疑,也大有文章。 李恒告辞而去,夏祥并无睡意,正好连若涵也有话要说,二人就来到书房,继续喝茶。 “连小娘子在真定既有名门望族的卢之月为友,又有真定府李推官为助力,本官小小的一县之尊,怕是帮不了连小娘子什么忙。”夏祥故意气气连若涵,想知道她到底在真定还有多少人脉。 连若涵却只是淡淡一笑:“夏县尊说笑了,小女子怎敢让夏县尊帮忙?只是真心仰慕夏县尊风采罢了。” 夏祥咳嗽一声,连若涵不上当,他只好继续敲打:“本官有一事不明,还望连小娘子明示。李恒自称不是四大世家之中的李家之人,卢之月显然是四大世家之中的卢家之人。真定一府之地,到目前为止,就聚集了四大世家之中的卢姓、李姓和郑姓,只差一个崔姓了。若是算上柳长亭和谢华盖,千百年流传的几大世家,眼见就要齐聚真定了。” “听夏县尊的意思,郑好是荥阳郑氏之人?”连若涵依然不动声色。 “多半是。”夏祥其实并不知道郑好到底是不是荥阳郑氏之人,但听了李恒之言,他便可以断定郑好绝非出身普通人家,放眼整个真定,几乎无人知道柳、谢二人身份,郑好却一语道破,若说他是常人,谁会相信?要知道就连连若涵也不太清楚柳、谢二人的身份。 “怪不得三王爷让夏县尊前来真定上任,”连若涵笑意盈盈,“原来真定如此好玩。” “好玩?”夏祥哑然失笑,真定比他想象中的龙潭虎穴还要凶险百倍,正要再说几句什么,忽然幔陀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 幔陀虽性子漠然,却也懂得礼节,这次却连通报都没有,直接进来,来到夏祥面前,脸色凝重,小声在夏祥耳边耳语几句。 “当真?”夏祥一惊之下,顿时站起。 幔陀点头。 “即刻前往县衙,连夜提审付科!”夏祥二话不说,转身便走,“连小娘子,本官有要事在身,失陪了。” 连若涵起身:“不知小女子可否旁听夏县尊审案?” 夏祥微微一想,摇头拒绝了连若涵:“此案是凶杀案,连小娘子旁听,多有不便……” “娘子,夏县尊也太无情无义了,不过是旁听案子的一件小事,他也不许,哼,枉费娘子对他的一番用心。”望着夏祥和幔陀匆匆离去的背影,令儿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双眼喷火,恨不得将夏祥和幔陀烧为灰烬,“不要让他住在得闲居了,反正他对娘子始终抱有提防之心。” 连若涵也是气愤难平,她原以为夏祥即便不让她旁听,至少也要委婉拒绝才是,不想竟是如此直接,让她心情十分不好:“好一个夏祥,从科场案时就开始暗中助你,到你来真定走马上任,处处帮你护你,你却好,竟然如此对我。日后等我得了机会,一定十倍百倍还你。一定让你在我面前俯首称臣,乖乖认输,对我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令儿开始听的时候,还挥动右手,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到了后面,觉得哪里不对,等连若涵说完,她的右手举在半空愣在当场,过了片刻,又“扑哧”笑了:“娘子方才的话,不像是对夏县尊生气,倒像是因为夏县尊不心仪娘子,不对娘子言听计从而心生不满。” “胡说。”连若涵心虚地瞪了令儿一眼,“我哪里会对夏县尊不满?他是官,我是民。他是他,我是我。” “娘子,别怪令儿多嘴,怕就怕你和夏县尊相处久了,对夏县尊动了情思,就麻烦大了。”令儿心思剔透,怎能看不出连若涵对夏祥固然气愤,却也有儿女情长的神态,不由得担忧,“娘子千金之躯,夏县尊高攀不上。” “再胡说,小心罚你回郡望。”连若涵脸颊微微发 烫,心如鹿撞,强作镇定,“以后不得再说什么千金之躯,只有公主才是千金之躯,小心被人听去,治你一个谋反之罪。” “是,令儿不敢了。”令儿一脸惶恐地低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而得意的笑。 “娘子为何想要旁听付科一案?”令儿知道连若涵心思沉静,并非凡事都好奇之人,为何非要旁听一桩和她无关的案子? “夏县尊行事深谋远虑,付科、董现一案,看似和真定无关,但谁也不清楚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让幔陀和萧五暗中查访,必定是有所发现了。”连若涵忽然又笑了,“也罢,他不让我旁听,我便安心等待消息便是。” “夏县尊为何不让连娘子旁听?”快到县衙时,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幔陀忽然问了一句,“连娘子对夏县尊是一片真心。” “真心倒是真心,只是……”夏祥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又叹息一声,“不提她也罢,先审理付科一案。” 县衙门口,灯笼高悬,两个衙役正在守夜。一个叫铁小七,一个叫万大八,见夏县尊突然现身,二人惊慌失措,忙向夏县尊见礼。夏县尊却脚步不停,急急进了大门。 二人纳罕,夏县尊深夜从县衙大门进入,难道没有住在县衙内宅?又一想,深夜还有什么紧急公务不成? 不多时,县尉马展国和捕头丁可用也飞马前来。二人刚帮马展国和丁可用拴好马,许和光的马车也到了。 真定作为大县,马匹并不少见,且都是高头大马。 出什么事情了,怎么惊动了所有人?二人想问却不敢问,只好打起精神,再也没有半分睡意。 又过了一会儿,几名捕快押着浑身锁链的付科出现了,二人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敢情是夏县尊要夜审付科。想到此节,二人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传说当年包青天白天审阳间,晚上审阴间,莫非夏县尊也有这么大的本事? 二人正疑惑惊异时,见萧五也匆匆赶到。萧五和幔陀皆是夏县尊的身前红人,铁小七和万大八心里清楚,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忙迎上前去。 铁小七笑得生动而亲切,上前替萧五拍打身上的尘土:“萧都头,这是出了什么大事,怎么夏县尊要连夜审人?” 萧五低头走得正快,冷不防被铁小七拍打尘土,吓了一跳,他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了铁小七一眼,才说:“不要叫我都头,叫我萧五即可。是的,夏县尊要连夜提审犯人。” 万大八眼睛转了一转,问道:“夏县尊一路车马劳顿,怎么也不早早歇息,明日再审犯人也不耽误事情。” “晚上审有晚上审的好处。”萧五环顾四周,除了县衙门口的灯笼之外,四下漆黑一片,黑暗深处,有树影晃动,平增几分阴森恐怖之感,他挠了挠头,“晚上魑魅魍魉到处乱窜,判官和阎王爷要抓他们归案。夏县尊晚上审案,坏人心惊胆战。” 萧五随口一说,没想到铁小七和万大八真的记在了心上。二人依据包青天白天审人晚上审鬼的传说,又加了自己的判断,编了一句民谣:“日审阳夜审阴,夏县尊是神人。” 二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们随口编出的一句民谣,日后会传遍真定的大街小巷,甚至还传到了京城。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只说夏祥和幔陀来到大堂之上,刚刚坐定,马展国和丁可用便押着付科上堂了。 马展国虽心中不解,却也不敢多问。付科刚刚睡下,被惊醒之后带上堂来,心中有气,还想硬气地说上几句什么,却被丁可用一脚踢在腿弯上,哪里还站得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丁可用经办案子无数,见夏县尊特意在大堂审案,心中就明白了几分,必是夏县尊查到了什么,大堂是审理刑案之地,可以判人生死。先前在二堂审案,现在却转到大堂之上,夏县尊必然是胸有成竹了。 付科不服,还想站起,忽然后背一阵剧痛传来,却是又挨了一记——正是马展国一刀拍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此时许和光也匆匆赶到了。 许和光今日难得以夏县尊刚刚上任为由,假借留宿县衙之中,让娘子许王氏准许他不用回家,他便欣欣然来到外室施然然住处。 施然然是江南女子,有着北方女子所不具备的温柔,许和光很是迷恋此女。奈何家中河东狮不许纳妾,他只好曲径通幽,暗中将施然然收为外室,每月千方百计寻找机会和她幽会。 不想今日刚刚躺下,还不及温存片刻,就被叫起,说是县尊有要事要连夜审案。若不是马展国让他的贴身随从谷从众前来寻他,换了别人,还找不到他身在何处。 许和光一边暗中埋怨夏县尊多事,一边急匆匆赶到县衙。一路上他还想不明白,为何夏县尊突然要半夜审案,难不成有了什么线索? 问鼎记.2_第十七章 夜审 近来事多,许和光一直没有用心去想夏祥为何要插手董现一案,只当夏祥是想狠狠敲董断一笔。从施然然家中出来,被夜风一吹,他蓦然惊醒,莫非夏县尊的剑光所指之处并非董断,而是付科? 赶到县衙,得知夏县尊在大堂审案,许和光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来到堂下,施礼说道:“夏县尊,下官来迟……” 夏祥不等许和光说完,挥了挥手:“无妨,不必多说,坐。” 大堂审案,只有县尊和县丞可以坐下,其余人等,只能站立。 萧五悄然从后面进来,站在了夏祥身后。幔陀身为女子,只能藏身屏风后。 又等了片刻,董断也被带了上来。 董断有几分惊慌,不知为何三更半夜被带到大堂,双腿打战。他一心只想为兄申冤,怎会想到事情落到这步田地?半夜审案,莫非夏县尊是要杀人了? 夏祥见众人到齐,轻轻咳嗽一声:“来人,拿下付科枷锁。” “是。”丁可用取下了付科枷锁,悄声对付科说道,“胆敢闹事,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付科鄙夷地斜了丁可用一眼,晃动几下手腕:“夏县尊,这么晚了又请小民过堂,是要屈打成招,还是要栽赃陷害?” “大胆刁民!”许和光怒了,“再敢蔑视公堂,先打你五十杀威棒。” 夏祥却不恼,示意许和光少安毋躁,他笑眯眯地起身来到付科面前,挽住了付科的胳膊,扶他起来:“付科,家中除你之外,还有何人?” 付科一脸疑惑,答道:“回县尊,除了小民之外,还有六十老母和一个年方二八的妹妹。” “令堂身体可是安康?令妹可曾许人?” “家母身体多病,小妹还没有许配人家。”付科更是疑惑不解了,夏县尊是在审案还是在话家常? “令堂身患何病?本官粗通医术,可为令堂诊治。”夏祥吩咐丁可用,“来,让付科入座。” 丁可用虽不明就里,县尊之命不敢不从,只好依言行事。 董断站在一旁,心中无比悲凉,原以为夏县尊会是青天,不想比裴县尊还有所不如。裴县尊只是不接案子,夏县尊倒好,接了案子,却对付科温言软语,也不知夏县尊为何如此?不会夏县尊和付科是亲戚吧?又或者是夏县尊想结交付科? 付科坐下,心中更得意了几分,也不去多想夏祥为何对他的态度一变再变,他大大咧咧地一笑:“不劳夏县尊费心了,家母有大夫开了药方。” “令堂的病,怕是一般大夫治不好。”夏祥坐在付科上首,漫不经心地说道,“付科,本官问你,大夫所开的药方中,可有附子和麻黄两味药材?” 夏县尊到底是在审案还是在和付科聊天?许和光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顾不上许多,轻轻咳嗽一声,有意提醒夏祥:“夏县尊,大堂之上,尊卑有序,和犯人并坐聊天,不成体统。” 夏祥微一点头:“许县丞所言极是,本官知道了。”说是知道了,却还是端坐不动,直视付科双眼,“付科,本官问你话呢。” 付科脸色微变,支吾说道:“小民目不识丁,更不通医理,不知道大夫的药方中有什么药材。” “来人,取附子和麻黄。”夏祥起身,坐到了文案之后。片刻,丁可用便取来了附子和麻黄。 “付科,你可识得这两味药材?”夏祥示意丁可用将两味药材递到付科面前。 付科看也未看,连连摇头:“小民不识,小民对药材一无所知。” “当真不识?”夏祥微微一笑,“也好,本官也不瞒你,这两味药材并非附子和麻黄,而是黄芪和节节草。付科,你一路劳累,到了真定之后,又没有好好休息,来,服用了黄芪和节节草,补补身子。” 付科一听,大惊失色,连忙站了起来,急急摆手:“多谢夏县尊好意,小民身体强壮,不用进补,不用进补。” “让你补就补,啰唆什么?”丁可用虽不是十分清楚夏县尊用意,此时却也明白过来夏县尊此举是请君入瓮,他自然大力配合,拿过附子和麻黄,大喝一声,“来人,架住付科胳膊。” “夏县尊,公堂之上你强喂小民附子和麻黄,是不是想毒死小民?”付科脸色大变,慌乱之下,起身带倒了椅子,他连连后退,“要是小民有罪,小民甘愿认罚。可是要在公堂之上毒死小民,小民万死不从!” “好一个付科,还说不认识附子和麻黄!”夏祥冷笑一声,一拍惊堂木,“付科,你是如何诱骗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来到真定,又是如何哄骗三人服下附子和麻黄,让三人发狂奔走,失足落河,还不从实招来。” 许和光 、马展国和丁可用闻言大惊,夏县尊才来真定一天,怎会如此之快就查到了真相? 许和光虽不懂医术,却也粗通医理,知道附子和麻黄虽是药材,但若是未经去除毒性的附子服用过量,会让人全身发麻而死。而麻黄服用过量,则会让人亢奋,严重者,要么狂奔而死,要么浑身燥热,皮裂而死。 付科面露惊恐之色,如同见鬼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件事情天衣无缝,你才来真定,怎会知道这些?” 此话一出,等于是默认了夏祥方才的指责,许和光和马展国对视一眼,二人都是一脸愕然,愕然之中,还有三分惊恐。 是的,就是惊恐,因为二人怎么也想不到夏县尊不仅断案如神,还精通医理,简直就是神人在世。 付科惊恐过后,又恢复了冷静,以为夏祥只是在诈他,就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哈哈一笑:“哈哈,险些着了夏县尊的道儿,小民没有诱骗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更没有哄骗他们吃下附子和麻黄。反正三人已经死了,夏县尊非要栽赃说是小民所为,小民也无话可说,只好认了。”言外之意是死无对证,他就是死不认账。 夏祥早就料到了付科会有如此行径,冷哼一声:“付科,你可知为何本官连夜审案?” “夏县尊喝茶喝多了,睡不着,心血来潮想要折腾我等小民,小民就只能奉陪了。”付科自认他的所作所为没有漏洞,胆子又大了起来。 许和光眼珠转来转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夏县尊抓住董现一案不放,似乎并不是想敲董断的竹杠,而是要查明董现之死的真相,然后借机大做文章。只是……他想不明白,董现之死的背后,难道真有什么天大的隐情不成? 董现虽是市乐的富商,却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别说可以和柳长亭、谢华盖相提并论了,就连徐望山、马清源的名望都无法企及。是以裴硕章才在卸任之际不接董现命案,也是认准了董现之死不会引起太多波澜。 不想夏祥非要多管闲事,接手了董现一案。若非夏祥多此一举,董现一案或许就会被压下,最终还是以自尽而死结案。许和光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猫儿腻,却怎么也想不通夏祥想要借董现一案达到什么目的。 马展国想得也很多,他能猜到夏县尊审理董现一案,并非只为博一个青天大老爷的清名,而是想为民请命为百姓谋福。相比许和光和马展国二人,丁可用想得就简单多了,夏县尊为民申冤,抓住真凶,不让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冤枉而死,夏县尊就是清官好官。 “本官是喝了不少茶,不过却还真不是睡不着非要折腾你们,也是迫不得已才连夜审案。”夏祥忽然诡异地一笑,笑容阴柔而神秘,“阴间来人,说是董现在阴间喊冤,阎罗王查到董现确实冤死,就让他还魂。董现在本官床前显灵,让本官为他申冤。本官若是不连夜审案,他就会到阎罗王面前告本官一状……” 夏祥一本正经地说出一番怪力乱神之话,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站在明镜高悬之下,脸色被灯光一打,竟有了几分森严之意。 儒家一向推崇“子不语怪力乱神”,许和光也是读书人,从小深受孔孟之道影响,对于鬼神之说一向敬而远之。在他看来,鬼神不过是百姓苦于求告无门而编造的谎话,只为图一个心理慰藉罢了。传说中的狄仁杰和包青天可以白天审人、晚上判鬼,不过是无稽之谈。 夏祥因受李鼎善影响,看了不少儒家正统学说之外的杂说,对于鬼神之说,既不全信,也不全盘否定。既然世间万事万物对应而生,有黑有白,有日有夜,有男有女,为何就有人无鬼?他又遍阅上古书籍,有许多关于鬼神的记载都被后来的儒生删除了。 读书人中不信鬼神者多,民间百姓中信鬼神者多。马展国和丁可用一听之下脸色为之一变,他们向来深信显灵一说,董现竟然在阴间喊冤,夏县尊竟然可通阴阳,二人对视一眼,既惊又喜又怕。 董断声音微微颤抖:“夏县尊,家兄显灵,可是说了什么?” 付科却是哈哈大笑:“夏县尊真会说笑,我付科生平有两不怕,一是不怕恶人,二是不怕鬼神。别说是董现显灵了,就是阎王老子来了,我也提拳便打……” 丁可用气不过,对付如付科一般的滚刀肉,他的手段向来是打上一顿再说,当即怒道:“夏县尊,先打他三十棍杀杀他的威风。” 夏祥摆手:“他不是威风,只是嘴硬罢了……”话说一半,忽然脸色一寒,“付科,你还想抵赖到什么时候?” “冤枉呀夏县尊,冤枉。小民真的没有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小民和董现不熟,更不认识马小三夫妇……若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劈。”付科有意提高了声调,声音还阴阳怪 气的,还故意朝丁可用挤眉弄眼,嘲笑丁可用奈何他不得。 丁可用气得右手紧握刀柄,恨不得抽刀在手,一刀结果了付科性命。他身为捕头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付科这般嚣张的人犯,不由得愤愤地想,夏县尊也太书生意气了,既然现在身为官身,就该严厉一些,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对于刁民来说,恐吓和打骂是平常事,和刁民讲不清道理。 夏祥冷冷一笑:“既然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付科,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若自己交代,或许还可以从轻发落。如若不然,严惩不贷。” “从轻发落?夏县尊的意思是可以免于一死?”付科再是清楚不过,说是死,不说也许还可以逃过一死,傻子才说,也是他认定夏祥只不过是在诈他,不可能知道事情真相,他仰天大笑,“只要夏县尊答应免我一死,我就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 “好,本官答应你。”夏祥一口应允了。 付科吃惊不小:“夏县尊说话可是算话?” “本官身为堂堂的朝廷七品命官,又是在公堂之上,岂有戏言?”夏祥料想付科认为他不敢承诺免他一死,故意说道,“付科,本官都免你一死了,你说还是不说?” 付科不停地眨动眼睛,心中盘算得失,想了半晌还是觉得不妥,就又翻了翻白眼:“夏县尊莫要愚弄小民,小民清清白白,并未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 “好,好,好!”夏祥并非有意和付科周旋,而是想借机试探付科为人,此时他已然明白付科如此有恃无恐,必是自认背后有人力保的原因,也就心中有数了,当即肃然正容,一拍惊堂木,“付科,你方才所说和董现不熟且并不认识马小三夫妇,也确实是真话。不过,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三人,也是你一人所为!” 付科翻了翻白眼,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夏祥也不生气,继续淡淡地说道:“董现自泉州回到市乐,虽亲眼所见董李氏从严孙房中出来,却还是不肯相信董李氏和严孙有奸情。董断竭力劝说董现休掉董李氏,董现并不相信董李氏和严孙的私情,也不忍心休掉董李氏。董断却一再坚持,董现心烦意乱,就想出去走走。董断,可是实情?” 董断心中一惊,夏县尊从何处得知如此详细的实情,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家兄其实也是对董李氏和严孙的奸情信了大半,只是碍于脸面,不愿意承认罢了。” “董现出门散心,在外偶遇付科。说是偶遇,怕是付科有意等候在此。付科见到董现,就和董现攀谈起来。董现被付科蛊惑,以为真定有一笔现成的生意可做,当即动身前往真定。马小三夫妇感念董现的收留之恩,不放心董现一人前往,也是担心董现想不开,就陪同董现一起前往真定。” 付科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夏祥说的是别人一样,不过他眼神之中却是闪过了一丝愕然,虽强作镇定,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抖动了几下。 夏祥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董现一行三人,乘坐马车前往,付科骑马。马比马车要快上许多,付科比董现一行先到了三个时辰有余,等董现赶到真定时,付科在滹沱河畔的一个茶摊等候董现三人。付科请董现三人喝了茶,然后借口有事就告辞了。其实他并未走远,而是躲在暗处暗中观察董现三人。董现三人哪里知道茶中被下了附子和麻黄。不久,毒性发作,因董现喝茶较多,中毒较深,毒性最先发作,惊狂之下,跳进了滹沱河中,马小三夫妇随后也因毒性发作而跳河……” 付科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干笑一声:“夏县尊文采出众,口才也过人,佩服。” 夏祥淡然一笑:“三人跳河之后,你见事情已成,便悄然返回市乐。来时白天,去时夜晚,一来一回只有一天时间,且你在市乐和董现交谈之事,并无外人见到,董现当时心烦意乱,也没有和他人说起他去真定是为了何事。是以你自认事情做得天不知地不知,没有一人知道董现三人之死是因你而起。付科,你是不是很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夏县尊太高看小民了,小民哪有这样的本事?”虽然依然嘴硬,但付科心中的震惊如惊涛骇浪,不敢相信刚才夏祥的话,似乎夏祥亲眼看见发生的一切,怎么会,怎么可能?难不成真的见鬼了? “你一定惊讶为何本官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瞒你说,是董现亲口告诉的本官。”夏祥猛然一拍惊堂木,“付科,你想不想听听董现说话?” 付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没有跳起来,他本来就心里有鬼,强笑一声:“董现都死了,死人能说话?夏县尊,小民可不信。” “不由你不信。”夏祥吩咐一声,“熄灯。” 问鼎记.2_第十八章 无心插柳 许和光也不信鬼神,却见夏祥煞有介事,莫名就心中紧张了几分,正好一阵秋风吹来,穿过大堂,吹动窗户吱吱作响,还吹灭了门口的一盏灯,就如黑暗中有人回应夏祥熄灯的话一样。 “哎呀!”许和光吓得打了个寒战,心里惊呼一声。若不是夏祥坐在堂上,他几乎要夺路而逃了。太吓人、太阴森、太恐怖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新任县尊竟有通阴阳的本事,岂不是说,不管有多大的冤情,夏县尊都可以拘来冤魂,一问便知? 马展国和丁可用也是心里发毛,却又不敢怠慢,忙动手熄灭了堂上的油灯。灯一灭,大堂之上漆黑一片,就连端坐在台上的夏祥也隐没在了黑暗之中,看不清面容。 突然,一缕若有若无的灯光从屏风后面亮起,灯光中,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人影飘忽不定,就如飘在空中一般。 “付科,你还我命来……” 正当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之时,屏风背后的人影忽然口出人言。 “亲娘呀。”付科吓得跳了起来,然后一屁股摔在地上。他一生作恶多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虽对鬼神之说半信半疑,却也并不真的认为会有鬼神索命,不想屏风背后竟然真是董现的声音,丝毫不差,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董断也是吓得不轻,惊吓过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大哥,真是你吗?” “二郎,是我,我死得好惨呀。”屏风背后的人影肩膀抖动,很伤心的样子,“当我跳进了河水之中,遭受了没顶之灾,痛苦万分。死后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了阎王,说我死得冤枉。阎王也认为我确实冤枉,就放我还魂,容我报仇之后再投胎为人。” “真是大哥,大哥!”董断泪如雨下,想要冲过去,却被马展国和丁可用拦下。 许和光几乎站立不住。真的有鬼?真的是董现的鬼魂?他悄悄移动脚步,离屏风远了几分,躲在了马展国和丁可用的身后,才稍微安心几分。 马展国和丁可用虽然也心里打鼓,却比许和光强了不少,二人还能保持镇定,不过也吓得不轻,对夏祥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可以审鬼的县尊,岂不是和狄仁杰一般高深莫测? “董现,方才本官所言,可是属实?”夏祥脸色平静,对屏风背后的人影说道。 “夏县尊所言,句句属实。”人影的声音飘来飘去,忽东忽西,仿佛随时就要破屏风而出一般,“付科,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毒杀我?马小三夫妇为人善良,和你素不相识,也被你杀害,你就是一个畜生!” 付科瘫坐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我、我、我,董现,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要害你,是有人要害你,我也是被逼无奈。要是我不毒杀了你,我就会被别人杀死。你死总比我死好!” 此话一出,相当于付科亲口承认了他杀害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之事。许和光、马展国和丁可用面面相觑,为夏县尊一出手就破了一桩大案而震惊。 董断更是激动不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青天夏县尊为家兄申冤!” 原以为董现三人是被董李氏和严孙所害,不想竟是死于付科之手,董断虽感意外,却也不管许多,只要兄长沉冤得雪,他就感激夏祥。 “起来,先起来。”夏祥示意丁可用扶起董断,“付科是受人指使杀人,只有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才算真正为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申冤。付科,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付科本来一脸惊恐,面无人色,忽然又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狂笑说道:“就算有鬼又能怎样,有本事出来杀了我?杀了我,我大不了也变成鬼,还不是照样欺负你!想知道幕后真凶,夏县尊,我劝你一句,赶紧收手还来得及,当好你的真定知县,和市乐井水不犯河水,再向前一步,嘿嘿,小心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大胆刁民,蔑视公堂,威胁县尊,掌嘴二十。”许和光从惊魂未定中恢复了几分,彻底被付科的话激怒,在真定县的公堂之上,一个小小的平民如此嚣张,他忍无可忍了。 丁可用见夏祥没有反对,上前脱下鞋子,亲自动手,左右开弓,硬生生打了付科二十个耳光。打得付科满脸是血,大牙掉了两颗。 付科面目狰狞,却还是不肯认输:“人是我杀的,夏县尊,你有本事也让董现的鬼魂说出幕后真凶是谁呀?是不是董现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哈哈。” “让他画押,带下去。”夏祥挥了挥手,他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不必再和付科纠缠下去。 早 有书办在一旁录下了付科的口供,经检查无误后,交由付科画押。付科只扫了几眼,就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付科被带了下去,灯光也依次点亮,让众人惊奇的是,屏风背后已无人影。丁可用奓着胆子绕到屏风后面看了一眼,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县尊,方、方才屏风背后,真的是董现的鬼魂?”许和光也看到了屏风背后空无一人,再一次受到了惊吓。 夏祥哈哈一笑:“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可是……”许和光还想问个明白,“屏风后面的人影可以说是障眼法,可是声音却作不了假,方才明明是董现的声音。” “确实是家兄的声音。”董断也十分肯定地说道。 “此事以后再说。”夏祥不想现在就揭开谜底,他还想再保持一段时间的神秘,说不定日后还有大用,“付科既然已经对毒杀董现、马小三夫妇三人一事供认不讳,论罪当斩,本官不日便上报真定府和刑部。许县丞,你意下如何?” 夏祥身为县尊,对于命案只有审理之权,并无定罪之权。死刑的决定权在真定府崔府尊之处,崔府尊定罪之后,才会上报刑部。只有刑部批复之后,再由皇上钦点,才会斩首。 “依下官之见,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为好。”许和光将刚才鬼魂的玄妙放到一边,回到了眼前棘手的问题上,“毕竟付科只是被人利用,真凶另有其人,还是要继续追查下去,查到真凶才能告慰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在天之灵。” “继续追查下去,许县丞,你就不怕幕后真凶是惹不起的高官权贵?”夏祥淡淡地看了许和光一眼。 许和光义正词严地说道:“为民做主,为百姓申冤,怕什么高官权贵?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不管是王爷还是宰相,只要犯法,都与庶民同罪。” “好,说得好。”夏祥拍案叫好,“就依许县丞之言,此案继续追查下去,不管幕后真凶是什么大人物,一定一查到底。本官初来真定,诸事还要仰仗许县丞、马县尉和丁捕头。” 夏祥冲几人叉手一礼,几人惶恐,急忙还礼,连称不敢。 次日,有关夏县尊夜审的传言就开始在真定的大街小巷弥散,才短短一天时间,铁小七和万大八的民谣就传了开来——“日审阳夜审阴,夏县尊是神人。” 被百姓称为“神人”的夏祥丝毫没有神人的觉悟。日过正午,他正在县衙的内宅午睡,睡得正香时,有人禀报连若涵求见。 夏祥请连若涵到书房一见,他未穿官服,一身宽衣,举手投足,飘然出尘,手拿一把折扇,迈进书房大门,见连若涵正端坐在下首的椅子之上,托腮深思,不由得心中一动,此景可入画。 连若涵起身相迎,说道:“夏县尊昨夜未回得闲居,今日小女子特来看望。” 夏祥微微一笑,自然知道连若涵是为昨夜审案之事前来,说道:“多谢连小娘子挂念,昨晚审案晚了,就在县衙就寝了。” 连若涵也不绕弯,直接问道:“听到传闻说夏县尊招来董现鬼魂,吓得付科招供了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一事……小女子很是好奇,夏县尊真的可以日审阳夜审阴?” “信则有,不信则无。”夏祥坦然地一笑,坐在首位,“其实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说来查到付科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真相,还得感谢连小娘子。” 连若涵一脸惊讶:“与我何干?” 夏祥也不过多解释,朗声说道:“幔陀娘子、萧五……” 二人应声从门外进来。幔陀依然是一身干练打扮,只是没有抱剑在胸,她脚步轻盈,脸色平静,冲连若涵微一点头,站在了夏祥身后。 萧五嘴里叼了一根草,头上也插了一根,样子十分滑稽。他先是冲连若涵微施一礼,待看到连若涵身后的令儿时,忽然神色慌乱了几分,忙不迭地摘下头上的草,藏在了身后,憨厚地一笑:“令儿也来了。” 话一出口,嘴里的草就掉落下来。他身子一错,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将草轻轻捏住,一翻手也藏在了身后。 令儿本不想笑,却还是被萧五的滑稽逗乐了,笑了一下,又绷紧了脸,不再多看萧五一眼。萧五嘿嘿笑了笑,老实地站在了夏祥的身后。 “本来本官是让幔陀暗中查访董现一案,查来查去全无头绪。后来幔陀无意中查到董现、马小三夫妇跳河之前,曾在河边的一个茶摊喝茶。只是茶摊的主人是谁,怎么也查不到。幔陀再查下去才知道,原来茶摊是临 时的,不是常摊,当时摆摊的人是一个中年汉子,都不认识。”夏祥知道连若涵前来是想知道真相,二话不说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只知道此人长得十分高大威猛,络腮胡子,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然后呢?”连若涵对夏祥夜间审案之事无比好奇,令儿出门回来,将传闻告诉了她,她迫不及待就前来县衙,想要当面问个清楚。虽说她对夏祥很有信心,却还是不敢相信夏祥会有日审阳夜审阴的本事。 “然后就是萧五出场了。”萧五瓮声瓮气地接过话头,他先是嘿嘿笑了一气,“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的就是我。我笨是笨了一点,但人好运气就好,唉,真没办法……” “咳咳……”夏祥都看不下去萧五的自恋了,咳嗽几声提醒他一下。 萧五挠头笑了:“先生让我帮他去找吕东栋,我好容易找到了他,和他聊得还不错,他也愿意来当先生的门子,还介绍了他的侄子吕不奇也来当先生的门子。门子要两个人才行,我就带他和吕不奇来见先生。先生对吕东栋和吕不奇很满意,就留下了他们。” 连若涵奇道:“夏县尊为何想到用吕东栋当门子?” 夏祥笑道:“上次听连小娘子说到吕东栋七次投河,本官就想,吕东栋此人虽好赌,却有改过之心,七次投河以死明志,是个可用之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心改过,善莫大焉。用他当门子,必定可靠。所以说,此事还得感谢连小娘子。” 连若涵却不肯承情,摆手说道:“当初吕东栋投河七次之后,已经不再是好景常在之人,和我也再无干系,此事不必谢我。” “好,好,连小娘子不承情也没关系,本官却记得你的好。毕竟是因你才知道吕东栋此人。”夏祥笑道,“萧五,继续说下去。” “是,先生。”萧五继续说道,“吕东栋和吕不奇见先生人好,就奓着胆子提出让他的小女儿吕环环跟在先生身边,当先生的贴身丫鬟,先生也答应了。” 连若涵终于忍不住笑了:“想不到吕东栋一家人都入了夏县尊门下,也是他们的福气。吕环环心思乖巧,模样也不差,夏县尊不妨收为通房丫鬟,也好让吕东栋和吕不奇更死心塌地为夏县尊效忠。” 夏祥不接连若涵的题外话,漫不经心地回应了连若涵一个多嘴的眼神,示意萧五继续。 萧五说道:“幔陀娘子并不放心吕家一家人,就说要送吕东栋回家,其实是想到吕家看看。我也跟了过去。到了吕家,见吕不奇为人老实,吕环环乖巧伶俐,幔陀娘子才放心了。幔陀娘子无意中和我说起茶摊之事,不料吕东栋听到了幔陀娘子的话,说他见过摊主,也知道摊主的名字叫卫中强。” 连若涵为之一惊,问道:“吕东栋怎会认识摊主?” 萧五嘿嘿一笑:“也是巧了,前几日吕东栋闲来无事在河边散步,正好遇到了卫中强支起茶摊卖茶,他见卫中强眼生,就随口聊了几句。卫中强并不理他,他大感无趣,就走开了。后来见到一个人在和卫中强小声说话,还叫出了卫中强的名字,还问卫中强有没有准备好附子和麻黄。当时他还纳闷,附子和麻黄是中药,茶摊要中药何用?不过也没多想,转身就走了。” 连若涵点了点头,吕东栋七次投河未死之后,她念他确实有痛改前非之心,之前的欠债一笔勾销,也没有让他的小女儿吕环环终身为奴。吕东栋心存感恩,无事时常在滹沱河边行走,若是遇到有人落水,就会挺身相救。 不想吕东栋竟是帮了夏祥大忙,世间之事,当真微妙,处处都有机缘巧合。 “吕东栋回去之后,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真定虽外来者不少,但在滹沱河畔摆茶摊的外来者也太少见了,他就又返回了茶摊,远远看见茶摊上又多了一人,正是付科。吕东栋在市乐有亲戚,去过市乐几次,见过付科,所以一眼就认出了付科。”萧五虽看似笨拙憨厚,讲起故事来却口齿清楚,很有条理,“吕东栋人老成精,不敢靠近,就假装无意中路过,听到了付科和卫中强的小声交谈,他们再次提到了附子和麻黄,还提到了一个人名——吴老四。” “吴老四是真定本源草药堂的伙计。吕东栋转身就去了本源草药堂,见吴老四还在,他越想越觉得蹊跷,本想问吴老四几句什么,一想又觉得不妥,就又回去了。”萧五又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事情虽然蹊跷,吕东栋也一直埋在心里,没和人说,但听幔陀和我一提此事,他马上说了出来。” 问鼎记.2_第十九章 真定知府 “真是奇事怪事。”连若涵也是大感惊奇,“不想如此难题,竟被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吕东栋道破天机。世间的事情,有时真是神奇莫测。” “是呀,就如本官和连小娘子的相遇相识,也是神奇莫测。”夏祥开了一句玩笑,偷眼看向了连若涵,见连若涵神情自若,不由得一笑,“幔陀得知此事之后,当即赶到得闲居告诉了本官,本官决定立刻连夜提审付科。提审付科之前,先让人拿下了吴老四,从吴老四口中得知了付科伙同卫中强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事实。” “那么董现鬼魂之事,也是装神弄鬼了?”连若涵明白了大半,对于夏祥可以审阴一事也想通了其中的奥妙,掩嘴一笑,“可是把小女子吓得不轻。若是夏县尊真有审阴的本事,以后不管什么天大的冤案,只管提来鬼魂一审便知。岂不是只要夏县尊审案,天下就没有被冤枉的好人了?” “哈哈,连小娘子说笑了,就算本官真有审阴的本事,天下还是会有冤案。只凭本官一人之力,也只能保一方平安。”夏祥微微摇头,又说,“本官虽然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又拿下了吴老四,但吴老四只知道付科和卫中强的谋划,并未亲眼见到董现三人跳河。是以只好想了一个法子,让幔陀藏身在屏风背后,以口技之术学董现说话,骗过了所有人,让付科也误以为真是董现的鬼魂,惊吓之下,全部招供。只可惜,付科只供出了自己杀人夺命的事实,并未供出幕后真凶。” “小女子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连若涵嘴上说不知该不该说,却直接说了出来,显然她只是想逗一逗夏祥,“董现命案,就到付科为止。付科身后之人,就不要追究了。” “为何?”夏祥一愣,没想到连若涵会劝他收手。 “夏县尊是聪明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明智之举。”连若涵叹息一声,“夏县尊初入朝堂,根基不稳,又有三王爷虎视眈眈,随时要将你拿下。再查出付科背后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岂非腹背受敌?” “多谢连小娘子好意,本官心领了。”夏祥慨然说道,“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若本官畏惧权贵,不为民请命,读圣贤书何用?当这个知县又有何用?在科举之时,本官不曾惧怕文昌举。三王爷一心要置本官于死地,本官何曾退缩半步?不管付科的背后是何方神圣,本官一定要一查到底,为死去的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伸张正义!” 连若涵肃然起敬,被夏祥的慷慨激昂所折服,起身说道:“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小女子敬佩夏县尊的为国为民之心。” 夏祥哈哈一笑:“话虽如此,真要遇到权贵刁难之时,该迂回还要迂回,该周旋也要周旋,虽不能委曲求全,也不可宁折不弯,当知事缓则圆。” “扑哧……”连若涵又被夏祥的调侃逗乐了,心中既好笑又无奈,好笑的是,夏祥并非迂腐的读书人,懂得变通和以退为进之道,无奈的是,他非要追查付科背后的真凶,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夏祥也笑了起来,气氛缓和轻松了几分:“连小娘子莫非知道付科背后的真凶是何许人也?” “并不知道。”连若涵摇头,“不过从付科的所作所为不难看出,他虽贪图董家钱财,却和董现无冤无仇,为何非要费尽心机毒杀董现?再者以付科的为人,他要杀害董现,直接一刀就杀了,怎会骗董现前来真定再下毒让其投河,付科断断没有如此心机。付科身后之人,必是心思深沉之人。” 这话说得在理,夏祥点头:“那么依连小娘子之见,此人费尽心机毒杀董现,让董现从市乐到真定投河而死,是为了掩盖他的真正目的?” 连若涵说道:“此人用心太深,或许他真和董现有仇,或许董现只是他的一个棋子,不管怎样,夏县尊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 “多谢连小娘子提醒。”夏祥又想起了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问道,“徐望山和马清源想让本官废除新法,二人深受新法之害。” 连若涵不动声色地说道:“深受新法之害的何止徐望山和马清源,他二人只不过被新法连累了名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才是有苦难言。” “连小娘子也赞成废除新法了?”夏祥试探一问。 “夏县尊有一腔为民之心,小女子十分敬佩。只是贸然废除新法,怕是官位不稳,性命不保,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要稳妥为 上。”连若涵一拢额前一缕青丝,“夏县尊也知道,付科杀人案的背后,不知是哪个高官权贵,追查下去,得罪的或许只是一个大人物。新法却是候相公及其党羽力推之法,若真定一地废除新法,会和候相公以及所有推行新法的高官为敌。现今满朝文武都在推崇新法,夏县尊莫非想要标新立异,成为众矢之的,又或者想振臂一呼,成为天下反对新法的旗杆?” 夏祥岂能听不明白连若涵的言外之意。追查董现一案,或许最终只是和一个高官权贵为敌。而废除新法,则是与候相公为敌。与候相公为敌,则是和天下为敌,他自认以自己现今的品级和力量,别说和候相公为敌了,就是隔河相望的崔府尊,也可以让他施展不开手脚。当然,他更没有振臂一呼和天下所有反对新法的官员结党营私之心。 夏祥呵呵一笑:“本官身为真定知县,只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这么说,夏县尊是要回绝徐望山和马清源了?”连若涵很是好奇夏祥接下来会怎么治理真定。 “徐望山和马清源在真定德高望重,本官还多有仰仗之处,怎会回绝他们?非但不会回绝,还会要他们扩建粮仓,多备种粮。”夏祥一脸认真,“原以为真定是祥和之地,不想才一上任,就有诸多事情接踵而至,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正好有闲暇,该去拜访崔府尊了。” 连若涵虽还心有疑虑,却也不好多问,只好起身告辞。夏祥送到了书房之外。 门子吕东栋和吕不奇已经到位,各自安守在门房之内,恪尽职守,唯夏祥一人之命是从。尤其是吕东栋,对夏祥无比感激,他原以为就此无所事事混吃等死,不想还能被夏县尊相中,委以门子的重任,他就迸发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并且告诫侄子吕不奇,以后若是敢背叛夏县尊,让他生不能进家门死不能入族谱。 吕不奇虽没有吕东栋一般对夏祥士为知己者死的报恩之心,却也无比感念夏祥对他的赏识。他原本有十亩薄田,却因新法而将田地卖掉还贷,成为无田游民。幸好叔父吕东栋收留了他,否则他就要沦为乞丐流落街头了。 尽管有叔父收留,却还是难免被人耻笑,毕竟身为男人,身强力壮,却寄人篱下,天天无事可做,也是难堪。正愁闷之时,不想竟被夏县尊收为门子,对于他来说,不啻喜从天降。因此,他对夏县尊的感激也是无以言表。 夏祥先是见了见吕东栋二人,见二人面相忠厚,神态恭敬之中又不失纯朴,就放下心来。正好幔陀又领了吕环环进来,他就又和吕环环说了几句话。 吕环环生得瘦弱,模样倒是不差,瓜子脸,大眼睛,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轻盈如风,柔柔的样子很是惹人垂怜。夏祥也算满意,留她当了贴身丫鬟。 既然是拜访崔府尊,就要正式一些,夏祥带上萧五,又让许和光同行,三人乘坐两辆马车,前往河对岸的知府衙门。 真定府衙比真定县衙要气派很多,朱红的大门之上布满铜钉,庄严而不可侵犯,门口除了两名衙役之外,还有两名兵士把守。夏祥的马车停下之后,有衙役上前拦下,许和光忙递上名帖。 衙役认得许和光,看了一眼名帖,傲慢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恭敬了许多,叉手一礼:“原来是夏县尊,失敬,失敬。” 随后衙役入内通报,不多时,出来一人迎接夏祥。 “夏县尊怎么也不提前通报一声,郑某也好洒水相迎。”来人年刚弱冠,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颇有几分豪放之相,他快走几步,拱手施礼,“京城一别,今日在滹沱河边再次相见,他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 来人正是离京之时为夏祥送行的郑好。 郑好是滕正元结交的士子,夏祥并不熟识,不过郑好特意为他送行,也是情谊,他当即还了一礼:“夏某一直感念郑兄的送行之谊,对郑兄念念不忘,来真定上任之后,早想登门拜访,奈何公务缠身,今日才有了一些空闲,就来叨扰了。” “夏兄不必客套,郑某也听说了董现命案一事,夏兄一心为民,郑某深感敬佩。”郑好又朝许和光叉手一礼,“许县丞有礼了。” 许和光论品级不及郑好。郑好身为七品真定府通判,又是进士出身,远非许和光的八品县丞所能相比,许和光忙还了一礼,连连说道:“不敢,不敢,下官见过郑通判。”心中却十分受用郑好对他的礼敬,对郑好的第一印象 十分不错。 郑好来到真定已然数日,既未拜访好友,也没有走访乡绅富商,深居简出,许多人并不知道真定府新任通判已经走马上任。 夏祥却是猜到了郑好为何如此低调,通判一职,虽是知府副职,却权力极大,明面上可以制衡知府权力,知府公事行文,若无通判联署,便不能下发。暗中,通判又有监察知府之责,并可以直接上书皇上,相当于皇上监察知府的耳目。因此对于通判,知府向来有防范之心。 一行数人进了大门,知府衙门和县衙的格局大同小异,只是大了一些。夏祥跟在郑好身后,边走边说,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人,正是李恒。 李恒正低头走路,一抬头看到夏祥几人,顿时一愣,随后忙急步向前,先是和郑好点了点头,又朝夏祥叉手施礼:“夏县尊有礼了。” 郑好脸色微微一变,心想夏祥是初次拜访崔象,首次登临真定府衙,怎会认识李恒?许和光也是吃了一惊,眼露疑惑不解之色,莫非夏县尊和李推官私下见过面了? 夏祥眼光一扫,就从郑好和许和光的眼神之中察觉到了异常,心想索性挑明他和李恒的关系也没什么,笑着还了一礼:“上次和李兄喝酒没有尽兴,下次再来,一定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李恒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夏祥初来真定,今日是第一次前来拜访府尊,他却和夏祥私下有过会面,传到府尊耳中,未必是好事。不过既然夏祥挑明了此事,他也就大方承认了。 他是推官,又不是通判,完全受制听命于府尊,反倒不必过于小心谨慎。 “夏县尊认识李推官?”许和光回身望了李恒的背影一眼,眼皮跳了几下,原以为夏祥在真定无依无靠,不想夏祥非但认识郑好,还和李恒交好,府尊身边的两个重要佐官都和夏祥交情莫逆,府尊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要掌握在夏祥手中? 夏祥哪里知道许和光一时心思联翩会想得那么长远,随口答道:“算是认识。” 许和光没再说话,眼睛转动几下,低头走路。一抬头,就到了二堂门外。 崔府尊要在二堂和夏祥会面。府中衙役头前带路,掀开门帘,夏祥一步迈进了二堂之中。 府衙二堂和县衙二堂布局相似,除了墙上的图案不同之外,几乎一样,就连窗外的景色也相差无几。只是房间中十分昏暗,明明是上午,却给人一种日暮的感觉。夏祥进来的一瞬间,感觉眼前一黑,以为走错了地方。 再仔细一看,不由得恍然,原来每扇窗户之上都有窗帘。怪事,大白天拉着窗帘,房间中如此昏暗,崔府尊是有什么怪癖不成? 崔象端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批阅公文,夏祥几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察觉,还在提笔写个不停。郑好向前一步,轻声说道:“府尊,夏县尊到了。” “夏县尊……”崔象抬起头来,目光寻找片刻,落在了夏祥身上,起身说道,“听说你是灵寿县人氏,真定和灵寿气候相同,你来真定,并无不适吧?” “多谢崔府尊,下官一切安好。”夏祥暗中观察了一下崔象,年约四旬,瘦长脸,一缕长须,脸色暗黄,双眼无神,耳朵呈焦黑之色,虽相貌堂堂,正值壮年,整个人却如枯树一般,全无半点生机。 房中除了昏暗之外,还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夏祥心中明白了几分,崔府尊怕是有病在身,而且还是久病不愈。 崔象绕过书桌,来到夏祥面前,上下打量夏祥一眼,哈哈一笑:“果然是少年才俊,不错,不错,江山代有才人出,才是皇上之幸、大夏之福。夏县尊,来,坐,请坐。” 夏祥退后一步,恭敬地说道:“崔府尊过奖了,下官还要倚仗崔府尊多提点多赐教。” “你我同地为官,也是有缘,都是为皇上分忧、为百姓造福,当恪尽职守,忠君报国。”崔象说了一番套话,漫不经心看了许和光一眼,忽然提高了声调,“来人,上茶。” “崔府尊,夏县尊喝茶喜好清淡,还是下官亲自前去为好。”许和光也不等崔象点头,转身出去了,他轻车熟路的动作以及在崔象面前的随意,无一处不暗示他和崔象异乎寻常的私交。 夏祥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郑好却是微微一愣,随即摇头一笑,心中却想许和光如此迫切地表露出他和崔府尊的私交莫逆,无非是想让自己和夏县尊不要轻视他。 问鼎记.2_第二十章 郑氏子弟 崔象倒也坦然,呵呵一笑:“许县丞是本官妻弟,常来府衙,习惯了事事自己动手,夏县尊勿怪。” “不会,不会。”夏祥微微张大嘴巴,故作惊讶之态,“原来许县丞是崔府尊妻弟,如此说来,下官和崔府尊也算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一家人。”崔象见夏祥并不见外,话又十分到位,心中不免欣喜,“和光在夏县尊手下为官,他有不足之处,夏县尊要多加鞭挞,多加指正。” “许县丞办事大方得体,深得本官之心。”夏祥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郑好,见郑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不由得暗暗一笑,说道,“本官早该来府衙拜会崔府尊,只是一到真定就出了一桩命案,着实抽不开身,才拖到今日,还请崔府尊见谅。” “说的哪里话,拜会本官,随时都可以,审理命案,越快越好。夏县尊一心为民,本官还要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崔象一脸和蔼的笑容,如若不是他脸色蜡黄,神情萎靡,还真有慈眉善目的一面,只不过他脸色极差,还不时轻咳几声,“咳、咳,本官身体一向不好,本想告老还乡,皇上一直不准,只好拖着病体,肯将衰朽惜残年……” 郑好在一旁沉默不语,此时忽然插了一句:“夏县尊所审的命案,可是董现投河自尽一案?” “正是。”夏祥不知为何郑好突然有此一问,又一想,明白了什么,“此案,下官正要向崔府尊禀报一二。” 此时许和光拎着茶壶进来,以县丞之尊做下人之事,他面不改色,反倒神态自若。也是在座各位都比他位高权重,他亲自服侍众人也不算什么。 许和光依次为崔象、夏祥和郑好倒上茶水,说道:“这是上好的临江玉津,虽不如夏县尊的龙团胜雪,也算是真定县内所能见到的一等一的好茶了。” 听到“龙团胜雪”,崔象和郑好都微有讶色地看了夏祥一眼,夏祥也不解释,抿了一口茶,连声赞道:“好茶,水甜美润口,茶清香怡人,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许县丞,没想到你竟是泡茶高手,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许和光忙客气几句。 “夏县尊,董现一案本官也略有耳闻,到底有何隐情?”崔象放下茶杯,只轻轻沾了一下嘴唇,并未入口。 夏祥心里清楚,崔象正在服药,茶水有解药之效,故不能喝茶。 夏祥将董现一案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向崔象说了一遍,崔象自始至终神色不变,倒是一旁的郑好微有激愤之色。 “付科只是受人指使行凶杀人,幕后还有真凶尚未查明,下官正在全力追查,一定要将真凶绳之以法。”夏祥朝崔象和郑好拱手施礼。 郑好并不说话,微露思索之意。崔象捻须沉吟,忽然开口说道:“既然董现、马小三夫妇三人是被付科毒杀而死,付科就是杀人凶手,判他斩监候结案即可。” “下官也正有此意。”许和光一脸凝重地说道,“昨晚审案时,下官出于一时义愤,赞同夏县尊对幕后真凶追查到底的做法。后来仔细一想,才觉得此事大大不妥。” 夏祥的目光在许和光的脸上一扫而过,心想:许和光到底是听到崔象所说而见风使舵,还是在背后发现了什么而改变了主意? “哪里不妥?”郑好替夏祥问出了疑问,“追查真凶乃是为官者分内之事,杀了付科,真凶还逍遥法外,岂不有违圣贤教诲,有负皇上之托?” “话不能这么说,郑通判,付科杀人一案,过于复杂,万一涉及皇亲国戚,查了出来,不是有损天威?既然真凶落网了,哪里还有什么幕后真凶?”许和光自得地一笑,“杀了付科,替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偿命,董断也算沉冤得雪,皆大欢喜,何苦再劳神费力查下去?” 夏祥没有说话,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了崔象。 崔象沉默片刻,忽然猛烈地咳嗽几声,许和光忙上前为崔象捶背,崔象摆了摆手:“无妨,无妨,老毛病了,好不了也死不了。夏县尊,依本官之见,付科一案就此结案,对大家都好。” “下官并不赞同。”郑好站了起来,脸微微涨红,“既然夏县尊已经查到付科一案幕后另有真凶,为何压下此事?下官斗胆敢问崔府尊,可是知道付科的幕后真凶是谁?” 郑好如此年轻气盛,倒是出乎夏祥意外。按说身为通判,多是老成持重之人,毕竟通判一职是制衡和监察知府之用,通常会派为官多年的京官担任,郑好以新晋进士之身就任职通判,本来就大异常理,他又如此激愤,看来他上任真定府通判,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话一出,许和光怫然变色,厉声说道:“郑通判不要乱说。” “不要紧,不要紧。”崔象非但不恼,反倒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笑了,“郑通判正 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时激愤情有可原。本官并不知道付科案的幕后真凶是谁,也可以说,只要不追查下去,付科案就没有幕后真凶。本官问你,郑通判,付科是不是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凶手?” “是。”郑好余怒未消。 “杀人偿命,杀了付科,是不是可以让死者安息,让生者安慰?” “是。”郑好气势不减。 “若是付科的背后还有真凶,揪出真凶,将真凶也绳之以法,是不是还是一样让死者安息,让生者安慰?”崔象一副久经沧海老神在在的样子。 “是。” “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揪出什么幕后真凶,既劳民伤财不说,还让生者承受更多的仇恨。找到了真凶,将真凶抓获还好。找不到真凶,如何向生者交代?再者万一找到了真凶,却又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又如何让生者安心?”崔象端起茶杯,用茶盖轻轻拨动茶沫,笑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与其多事,不如少事。” 夏祥无语,不得不佩服崔象方才的一番话,似是而非,虽无理,却偏偏让人感觉有可取之处。不愧为久经官场浮沉的老人,看透的不是世态炎凉,而是各种利害关系,步步趋利避害,不以公正论是非,只问利益算得失。 “好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郑好忍不住冷笑,他的脸色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真凶逍遥法外,大夏律法何在?世间公义何在?人心向背何在?崔府尊,古人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气概,也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的胸怀。我等既然为官,当上无愧天地和皇上,下不负苍生……” “呵呵,呵呵……”崔象用一阵不以为然的笑声打断了郑好的慷慨陈词,他用手一指屏风之上的画说道,“郑通判可知此画是何人在何时所画?” 夏祥方才一进门就留意到了屏风之上的图画,当时还微微惊奇,竟是渊明归隐图,不过和曹家的渊明归隐图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郑好凝视渊明归隐图片刻,摇头说道:“不知。” “此画是三王爷在三年前所画。”崔象右手捻须,哂然一笑,“当时候相公正在力推新法,皇上春秋正盛,三王爷却画了一幅归隐图,送与本官的时候,他叹息说道,与其浑浑噩噩人在朝堂,不如明明白白归隐田园。以三王爷之尊,也有了归隐之心,可见朝堂险恶,世事艰难,只凭一腔书生意气,早晚会碰得头破血流。” “那又怎样?”郑好依然不为所动,“下官身为真定府通判,不能容忍真定之内有如此冤案,本官定当竭尽全力查明幕后真凶。” 崔象干笑一声,并不接话,却转头问夏祥:“夏县尊也是要一查到底吗?” 郑好一双眼睛期盼而又满怀希望地看向了夏祥,夏祥沉吟片刻,摇头一笑:“此事本官说了不算,郑通判说了也不算……” “谁说了算?”郑好按捺不住,马上问出了口。 “董断说了算。”夏祥轻巧地将皮球踢到了董断脚下,反正董断也不在场,“若是杀了付科,董断觉得大仇得报大冤得雪,本官也就不再追查下去。若是董断不依不饶,非要让幕后真凶也一并伏法,本官也不能不顾民情就此结案。” 崔象心中一跳,好一个夏祥,他自己本想追查下去,却拿董断说事,让人无话可说。此子虽然年轻,却深谙官场之道,且很善于以退为进,是一个难得的奇才。怪不得在科场之上,凭一介白衣之身就扳倒了文昌举,让三王爷折损了一员大将。 许和光心中着急,他今日一早得知了一些消息,知道付科一案不能再追查下去,才提前暗中告知崔象,让崔象压下夏祥想要继续追查下去的想法,不想意外遇到了支持继续追查的郑好。 真要查到了幕后真凶,夏祥是玩火自焚,也可能会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说不定还要连累崔象,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必须阻止夏祥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为民请命。 “夏县尊,此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许和光悄然朝崔象使了一个眼色,继续说道,“董断只是一介平民,他哪里知道事情的轻重深浅,朝廷命官办案,怎能听从于一个无知小民?” 崔象却并不理会许和光的眼神,慢条斯理地说道:“夏县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桩命案和治理一县相比,孰轻孰重,要分得清楚。” “下官分得清楚。”夏祥恭敬地回应一句,见郑好还是一脸愤愤不平之色,忽然笑了,“郑通判不必过于气愤此事,付科只是随口一说他的幕后还另有他人指使,但是否真有其人,还不好说。” 郑好脸色一变:“夏县尊是想以此为借口敷衍过去,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夏祥心中暗叹一声:郑好怎么就这么计较表面上 的一时得失?他又不好明说,正想着怎样回答时,忽然有人来报徐望山和马清源来访。 夏祥起身:“崔府尊有客人前来,下官就此告辞。” “夏县尊留下便是,中午在府中吃个便饭。”崔象朝管家微一点头,管家会意,转身出去迎接。 片刻之后,徐望山和马清源进来,二人见夏祥也在,先是一愣,随后相视一笑。分别见礼之后,二人坐在了下首。 “崔府尊、夏县尊,今日我二人前来拜访,是为了真定上千名商人和十余万百姓,恳请府县废除新法!”徐望山起身,深鞠一躬,言语恳切,眼中流露出无限期待之意。 马清源也起身施礼:“恳请府县废除新法!” 崔象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二人如此反对新法,无非是因为粮仓和种粮,不如这样,你二人的粮仓和种粮,本官让他人接手,如何?” 夏祥不由得暗笑,崔象果然是为官多年的老人,深知避重就轻之道,只轻轻一拨弄,就让徐马二人的着力点没有了。 “夏县尊……”徐望山眼巴巴地看着夏祥,想让夏祥当着崔象之面表态。 夏祥也不生气,他还真有话要说:“废除新法一事,事关重大,不能儿戏。本官也赞同崔府尊所说,你二人的粮仓和种粮,让他人接手了便是。” 徐望山和马清源对视一眼,二人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过了少许,马清源上前半步说道:“不只是粮仓和种粮的问题,实在是新法为害百姓,我二人不忍再看到百姓流离失所,所以才向崔府尊和夏县尊请求废除新法。长此下去,真定城外将会哀鸿遍野。” “马员外危言耸听了。”崔象丝毫不为所动,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本官前日出城游玩,城外景色优美,百姓安居乐业,哪里有百姓流离失所?哪里有哀鸿遍野?一片盛世景象,正是皇上的文治武功和候相公的新法,才有了如此太平气象。” “崔府尊……”徐望山还想再说什么,夏祥却笑了一声,打断了徐望山的话。 “徐员外,既然崔府尊说了,你照办就是了。”夏祥朝徐望山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又冲崔象说道,“不知粮仓和种粮事宜交由何人接手?崔府尊可是已有了人选?” 粮仓和种粮事宜是真定县管辖范围之事,崔象才不会贸然插手,否则有越位之嫌,他摇头一笑:“夏县尊莫要偷懒,你的分内之事,本官可不替你分担,呵呵。”却又口风一转,“本官只是觉得柳长亭和谢华盖还不错,为人可靠,又有为官府分忧之心……” 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一听柳、谢的名字,脸色为之一变。郑好却是一脸茫然,不知崔象为何要将粮食和种粮生意转给二人。 果然是柳长亭和谢华盖,在崔象提出让别人接手徐望山和马清源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时,夏祥当即就想到了柳、谢二人。现在亲耳听到崔象提到二人,知道柳、谢二人在真定隐身多年的布局接近完成,现在要浮出水面了。 “许县丞,本官才到真定不久,还不知道柳长亭和谢华盖是什么人物,你觉得二人接手徐员外和马员外的粮仓、种粮生意,可是合适?”夏祥有意将难题抛给了许和光。 许和光当即说道:“再合适不过,柳长亭和谢华盖二人不管是财力还是为人,放眼真定县内,当属第一。不,就是整个真定府,也是无人可比。下官完全赞成崔府尊的提名。” 郑好虽不明白崔象和许和光一唱一和提名柳、谢二人的真正用意,却是看不惯二人对夏祥的前后夹击,当即冷笑一声:“上有府尊下有县丞,夏县尊夹在中间,当真为难得很,本官都忍不住替你捏一把汗了。” 此话嘲讽之意过于明显,崔象也忍不住咳嗽一声,脸色一寒:“郑通判说的是什么话?本官只是觉得夏县尊才来真定不久,人情世故还不太熟悉,才有意提一提柳长亭和谢华盖,只是想帮他一帮,扶他一程。怎么在你看来本官和许县丞的一片好心却成了挟持?” 郑好也是脸色一冷:“崔府尊,难道不是吗?” “崔府尊、郑通判,息怒,息怒。”夏祥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了,“此等小事,不值得一争。只要徐员外和马员外愿意放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只要柳长亭和谢华盖愿意为官府分忧,就由他二人接手,有何不可?” “小民愿意!” 徐望山和马清源异口同声当即表态。 郑好实在无法忍受了,站了起来:“夏县尊,本官因滕正元滕兄和你相识,原以为你是一心为民的好官,不想竟是一个左右摇摆没有原则的昏官,本官就此和你割袍断义。” 话一说完,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夏祥望着郑好的背影,哑然失笑:“未曾同席读书,何来割袍断义?郑通判真是好笑。” 问鼎记.2_第二十一章 斗酒 “随他去吧。”崔象挥了挥手,似乎压根儿都没有因郑好的无礼而生气,“郑通判出身荥阳郑氏,是世家子弟,一向娇纵惯了,不知世事艰难,不知官场险恶,不要紧,经历过几件事情之后,他就会知道本官是为他好了。还是夏县尊深明大义,时候不早了,来,随本官一起共进午餐。” 午餐安排在了崔象的内宅,除了崔象、夏祥和许和光之外,负气离去的郑好也回来作陪,还有李恒也来了。 崔象自然是坐在了上首,夏祥陪在左首,郑好陪在右首,李恒坐在郑好右首,许和光坐在夏祥左首,徐望山和马清源坐在末座。 饭菜是北方常见菜系,丰盛且量大,有花炊鹌子、奶房签、三脆羹、荫芽肚胘、鹌子羹、肚胘脍、鸳鸯炸肚,等等,不但品种多,色彩也十分好看。酒有竹叶青和蒲桃酒。 夏祥喝了一点蒲桃酒,入口很甜,类似饮品。他见郑好还是一脸不快,心中不觉好笑,就向郑好敬酒。郑好虽不情愿,却又不好当面拒绝,只好敷衍了事地和夏祥轻轻一碰,随即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看也不看夏祥一眼。 怎会如此孩子心性?夏祥暗笑不止。以郑好如此性格,想和崔象共事,怕是很难。以崔象老道的手段,郑好绝非崔象的对手,早晚被崔象抓住把柄参上一本。 许和光方才和郑好有言语冲突,现在却如没事人一般,也向郑好敬酒。郑好依然板着一张冷脸,似乎都欠他钱一样,却来者不拒,谁敬酒都喝。他倒也是好酒量,接连喝了四五杯,面不改色。 “夏县尊……”崔象放下筷子,温吞吞地看了夏祥一眼,“若是你愿意,本官就让柳长亭、谢华盖不日前去县衙拜访。” “下官领命。”夏祥毕恭毕敬。 “本官只是提一提,并非非要让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若你有更好的人选,可以不用他们二人,只要对新法的推行有力,本官自当鼎力相助。”崔象举起酒杯,“本官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各一饮而尽。 郑好放下酒杯,拿起筷子,筷子举在半空又停了下来:“若是下官有合适人选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崔府尊又怎么说?” 许和光的筷子举到一半,一听此话也停住了,他大为不悦地说道:“郑通判非要处处和崔府尊作对不成?” 郑好一听此话顿时恼了,“呼”地站了起来:“本官身为真定府通判,有监察知府之职,崔府尊所做一切事宜,若无本官联署,便不能行文。” 李恒低头吃菜,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徐望山和马清源也是低头不语,神仙打架,凡人若是凑上前去,必定遭殃,所以事不关己最好。夏祥却是无奈一笑,郑好如此当众说出他有监察崔象的职权,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做法。 崔象身子微微一顿,眼中怒火一闪而过,随即又变得平和了下来,他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了嘴里,咀嚼几下,赞叹说道:“香而不腻,肥而不油,定是用半大的乳猪烧制而成。郑通判,若是本官爱吃红烧肉,吩咐厨房去做,是不是也要你联署才行?” 郑好被噎了一下:“这是私事,私事下官不会过问。” “知道公私分明就好。”崔象笑眯眯地看向了夏祥,“本官向夏县尊推举柳长亭和谢华盖,也是私事。本官和柳长亭、谢华盖私交甚好,以个人身份向夏县尊引荐,郑通判,你也要阻拦不成?” “下官……不敢。”郑好被呛得无话可说,情急之下,只好又将难题抛给了夏祥,“下官也是以个人身份向夏县尊推举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的合适人选,崔府尊不会介意吧?” 李恒的头低得更低了,赶紧夹了几筷子菜塞满了嘴巴。徐望山和马清源现在有点后悔留下吃饭了,早先告辞多好,现在场面如此尴尬,万一崔府尊迁怒于他们,他们可就太无辜了。 “本官怎会介意?哈哈,郑通判你太会说笑了。”崔象饶有兴趣地看了郑好一眼,仿佛在打量一个喜欢无理取闹的小孩,“本来此事就是真定县分内之事,真定府只是协助,并无决定之权。”言外之意就是郑好也别以通判身份向夏祥推举人选。 郑好举起酒杯:“夏县尊,你我本是同年进士,又因滕兄相识,现今又在真定同地为官,也是有缘,来,本官敬你一杯。” 夏祥却并不举杯,端坐不动,笑道:“方才郑通判和本官已经割袍断义了,怎么现在又有缘了?” 许和光“扑哧”一声喷出一口茶水,忙不迭以失礼为由道歉。崔象却是忍住笑,摆了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以郑好的脾气,任谁都无法忍受,也就是他还能忍耐三分。 郑好的酒杯举在半空,脸上忽青忽白,一咬牙,一口喝 干杯中酒:“本官先干为敬。” 夏祥也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既然郑通判如此有诚意,本官也只能奉陪了。”说完,也喝干杯中酒,然后微微一笑,“郑通判可是有合适人选推举?” 郑好见夏祥给了他一个台阶,也就就势下来:“正是,此人夏县尊也认识,是连若涵连小娘子。” “连若涵?”崔象手中的筷子失手落下,叮咚一响,他脸色大变,“郑通判也认识连小娘子?” “有过数面之缘。”郑好一脸得意之色,“崔府尊,以连小娘子的实力,是否足以胜任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崔象并不接郑好的话,而是扭头问夏祥:“夏县尊意下如何?” 夏祥现在成了崔象和郑好较量的支点,多少有点无辜和受伤,李恒虽然假装埋头吃饭,心里却在替夏祥担心。不管如何回答,不管偏向哪一方,夏县尊总要得罪一方。没想到新上任的郑通判竟是一个如此书生意气的世家子弟,为何非要当面逼迫夏县尊做出决定? 正好崔府尊也有意试探夏祥,郑好如此做法,让崔府尊借机出手为夏县尊制造难题,看夏县尊如何应对。可怜的郑好,自以为自己聪明且咄咄逼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崔象向夏祥投石问路的棋子。 李恒偷眼去看夏祥,见夏祥却镇定自若,毫不紧张,更没有一丝慌乱之意,心中暗暗佩服,夏祥和郑好年纪相仿,却比郑好沉稳了许多,怪不得连娘子对夏祥十分看重,夏县尊果然有异于常人之处。 许和光也是不动声色地暗中打量夏祥,想知道夏祥会如何回应。柳长亭和谢华盖虽富可敌国,但和连若涵相比,还是相差不少。不过对于夏祥和连若涵也认识一事,他心中也是微有几分意外。虽有意外,仔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夏祥察言观色,知道在座的各位心思各异。郑好想逼他表态,好借他之口和崔象一较高下。许和光想看他是倾向崔府尊还是倾向郑好,李恒是替他担心,而徐望山、马清源二人则完全是一副唯恐惹祸上身的隔岸观火的姿态。 夏祥呵呵一笑:“连小娘子本官见过,也打过交道,虽是女流之辈,却颇有眼光和魄力。柳长亭和谢华盖本官第一次听说,也未曾谋面……所以此事不急于一时。连小娘子虽有实力,却未必有心于粮仓和种粮生意。柳长亭和谢华盖虽有心,却也不一定就是最合适人选,总得本官见过之后再说。来,喝酒,喝酒。” 滴水不漏,厉害,崔象暗中佩服夏祥的智慧,如此年轻就有这般老辣的手腕,怪不得三王爷非要将夏祥派来真定,果然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不过……夏祥再是少年老成,毕竟亲身经历的风浪太少,小聪明可以应一时之急,真到了大风大浪之时,他还是难以应付。 想到此处,崔象也见好就收,夏祥刚来真定,也不必逼他过急,就举起了酒杯:“今日宴会,不谈公事,不谈公事,来,喝酒,喝酒。” “喝酒也没有问题,方才本官一时激愤,说出了和夏县尊割袍断义的话,本官向夏县尊赔个不是,罚酒三杯。”郑好却还是不肯放过夏祥,夏祥避实就虚的回答让他很不满意,他一连喝干了三杯酒,“夏县尊,可是满意?” 夏祥也不明白为何郑好今日非要对他穷追猛打,他并不喜欢惹事,却也并不怕事,就把心一横,也倒满了三杯酒:“好,既然郑通判连饮三杯,本官也陪上三杯以示敬意。” “夏县尊,小民替上一杯如何?”徐望山看不过去郑好对夏祥的步步紧逼,埋头半天的他,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不行。”郑好摆手说道,“夏县尊陪本官三杯,是夏县尊和本官喝酒,与你何干?” 徐望山被呛得翻了翻白眼,他好歹在真定多年,也算是一方富贾,就连崔象对他也要礼遇几分,郑好却对他如此不恭,着实让他难以接受。 但难以接受也没有办法,郑好是官,他是民,民不与官斗,他只好忍气吞声,朝夏祥使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夏祥回应了他一个心领的笑容,二话不说将三杯酒依次喝干,一抹嘴巴,大喊一声:“崔府尊,下官就斗胆了——拿酒来。” 崔象哈哈一笑:“好说,好说,来人,拿酒。” 郑好也是不甘示弱:“来人,换大碗。” 片刻之后,几坛酒和几个碗拿了上来。郑好拍开一坛酒,一口气倒了三大碗,挑衅地看向了夏祥:“夏县尊,今日你我不醉不休,如何?” “好,不胜人生一场醉,只是今日是在崔府尊宅中,不是喝醉之地。”夏祥要先征求崔象这个主人的意见,虽然他也能猜到崔象巴不得他和郑好力拼而醉。 “此 处不是喝醉之地,来,随本官来。”崔象神秘地一笑,提起衣襟转身就走,几人跟在身后,穿门户过走廊,来到了后院。 后院之中,是一处有假山有池塘有景致有花木的园子,园子正中,是一处亭子,亭子之中,已经摆好了酒菜。崔象用手一指亭子,哈哈一笑:“此处景致最好,又是秋高气爽之时,对景当歌,对花当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几人来到亭中,分别落座。果然是一处好所在,放眼望去,池塘之中,芦苇遍地,风过影动,沙沙作响。远处假山高低错落,又有树影映照,着实是绝美之景。 秋风吹来,遍体生爽,十分舒适,崔象却微露畏冷之色。许和光见状,忙让人取了披风披上。 “崔府尊贵体欠安?”夏祥见崔象脸色蜡黄之中,脸颊却又有红晕之色,不由得微微担心,“此处风大,斗酒之事不如就此作罢。” “不碍事。”崔象摆了摆手,“难得本官今日高兴,来,本官也陪你二人喝上一碗。” “崔府尊……”许和光关切地提醒道,“身体重要,酒不可多饮。” “一碗,就一碗。”崔象哈哈一笑,举起一碗酒,“来,共干此杯。”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别人斗茶,你我斗酒,夏县尊,怎么个斗法,你来划个门道。”郑好不忘和夏祥比酒之事,“是文斗还是武斗?” 大夏斗茶之风盛行,斗酒不多,倒不是大夏人不好酒,而是大夏对酒管理甚是严格。大夏允许酿酒的酒楼一共一百余家,称为“正店”,其余酒楼如需卖酒,必须从允许酿酒的正店中购买。再者酒贵,普通百姓消费不起。还有一点,大夏以文治国,重文轻武,斗茶是文雅之事,斗酒则容易喝醉,引发事端,所以斗酒之事极其少见。 没有公开斗酒,私下拼酒也不算什么,但对徐望山和马清源来说,二人虽见多识广,却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县尊和通判斗酒,顿时睁大了眼睛。 “文斗怎样?武斗又怎样?”夏祥深知郑好来自荥阳,真定南去千余里,无论风土人情还是习俗,都与真定大有不同。 “文斗就是你一碗我一碗,慢饮慢斗。”郑好自信地笑了笑,“武斗嘛……自然就是你一坛我一坛地快饮快斗了。” “不如文武斗,如何?”夏祥哈哈一笑,豪气陡生,一掌拍开坛子密封的纸,又倒了一碗蒲桃酒,连酒带碗扔到了酒坛之中,“文武双全,取两全其美之意。” 许和光倒吸一口凉气,蒲桃酒虽是葡萄和糖酿造,不放酒曲,酿的是原汁葡萄酒,甜度很高,度数很低,但也是酒。坛中之酒是用大米酿造,颜色发白,酿成后用炭火烧烤,烧出浓浓的煳香味,可以长久保存,所以又叫作“烧酒”。 蒲桃酒色泽发红,和发白烧酒混杂在一起,成了红白酒,从未有人如此将两种酒混在一起喝下。 夏祥当仁不让,将酒混在一起之后,拿起酒坛,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将坛子重重一放,哈哈大笑:“痛快!” “夏、夏县尊,什么味道?”徐望山看得眼睛都直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好、好喝不?” “你自己来尝。”夏祥又如法炮制了一坛红白酒,递给徐望山,“风味奇特,妙不可言。” 徐望山不敢一喝一坛,倒出两碗,他和马清源一人一碗。尝过之后,连连叫好:“果然不错,夏县尊今日之事,当为后人铭记。” 徐望山猜对了,若干年后,有人著有《红白酒》一书:“酒有和劲,知县夏祥以白酒之和者、红酒之劲者,手自剂量,合二为一,杀以白灰,风味颇奇。”从此夏祥所创的红白酒流传于世。 “郑通判,不敢喝了吗?”马清源眼巴巴地看着郑好,见郑好呆愣当场,不由得打趣说道,“若是不敢,小民可代之。” “谁说本官不敢?”郑好一把拉过一坛酒,拍开封纸,有样学样地将一碗蒲桃酒倒进了酒坛之中,摇动几下,然后举起一坛酒,仰起脖子,咕咚喝了起来。 夏祥喝酒的时候,虽是高举坛子,却还算文雅,酒没有流到外面。郑好就不同了,流得脖子和身上到处都是,一坛酒喝完,洒在外面的少说也有半坛之多。 “怎样?”郑好喝完,将坛子重重一放,一脸豪气,“本官难道还怕你不成?” “不行,不行!”许和光才不会轻易放过郑好,起身上前拿出毛巾在郑好身上擦拭了几下,然后用力一拧毛巾,酒就从中流了出来,“郑通判,喝酒要喝到肚子里才算数,喝在身上可不行。夏县尊身上可是滴酒未沾。” “许县丞想要怎样?”郑好对许和光没有好脸色,怒目而视。 问鼎记.2_第二十二章 酒令 “不是下官想要怎样,是既然斗酒,就要斗一个公正公平,况且郑通判又不是耍赖之人。”许和光故意激将郑好,“当然了,若是郑通判不胜酒力,下官代劳也没有问题。来呀,上酒。” “本官和夏县尊斗酒,关你何事?”郑好有了几分醉意,用力一推许和光,大喝一声,“酒来!不就是洒了半坛酒吗?本官再补一坛,看谁还敢说本官耍赖。” 夏祥有心劝郑好不要意气用事,却见崔象一脸作壁上观的笑意,李恒事不关己地埋头喝茶,徐望山和马清源却是巴不得郑好出丑的样子,他暗叹一声,郑好也太年轻气盛了,竟然成为众矢之的了。 “本官陪郑通判一坛。”夏祥知道今天想要从容收场怕是很难,索性奉陪到底,今日之事,也让他看清了一些什么。 “小民也斗胆陪夏县尊一坛。”徐望山打定了主意,要跟夏祥走近,他是看出来了,夏祥处事圆润,在崔象面前滴水不漏,面对郑好的咄咄逼人也能从容应对,是个八面玲珑却又识大体懂进退的好官,比起上任知县郝海记强了不知多少,值得信赖也值得追随。 “是本官和夏县尊斗酒,你何必多事?”郑好冷眼斜视徐望山,“要作陪也成,本官和夏县尊一坛,你两坛。” 崔象也有几分生气了,郑好如此不通人性,如此任性,以后如何共事?今日之事,他非参郑好一本不可,就以郑好酗酒惹事、戏弄朝廷命官为由,弹劾他一个无礼无仪之罪。身为朝廷命官,行为不端,放浪形骸,上不尊知府下不敬知县,不配为一府通判。 若能一本上奏让郑好罢官或者是调离真定,就再好不过了,想通此节,崔象暗中朝许和光使了个眼色。 许和光和崔象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崔象是何想法,当即笑道:“郑通判这就不对了,你一坛徐员外两坛,这分明是欺负徐员外。徐员外在真定也是德高望重的富贾,就连崔府尊对他也是敬重三分……” 夏祥微一皱眉,许和光的话明显有煽风点火之嫌,是在为郑好挖坑,用心险恶,郑好千万不要跳进去才好。 让夏祥失望的是,郑好一听之下顿时冷笑了:“本官并没有欺负徐员外,是徐员外自己非要加入本官和夏县尊的斗酒,是他自找的。” “好,好,是小民自找的,小民认罚。”徐望山一脸笑嘻嘻的样子,看不出来是被许和光激起了怒火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他朝崔象一拱手,“崔府尊,小民可否借府上几坛好酒一用?他日定当十倍奉还。” “几坛酒而已,拿去便好。”崔象大度地摆了摆手,哈哈一笑,“斗酒只是图个乐子,不可当真,更不可喝得烂醉。来人,取十坛长春法酒!” “可是用三十多味名贵中药,采用冷浸法配制而成的长春法酒?”马清源惊呼一声,目露惊讶羡慕之色,“此酒可是贡酒,乃是得道高人贾秋壑所创,进献皇上之后,皇上十分喜爱,亲笔题为‘长春法酒’。听说此酒具有‘除湿实脾,行滞气,滋血脉,壮筋骨,宽中快膈,进饮食’之功效。” “正是此酒。”崔象捻须而笑,一脸自得,“本官有幸和叶真人相识,叶真人将药方相赠,本官令人酿造了十几坛,正好还剩余十坛,难得今日高兴,好酒就要与诸位共享。” “这样啊……”马清源嘿嘿一笑,嘴巴动了动,“承蒙崔府尊厚爱,如此大方要与我等分享好酒,小民也斗胆加入斗酒,不知郑通判意下如何?” “本官只管和夏县尊斗酒,你等愿意作陪是你等的事情,和本官无关。”郑好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对几人未曾喝过长春法酒很是轻视,此时正好长春法酒上来,他拍开封纸,抱起坛子,一口气又喝了一坛。 大夏时,酒的度数很低,“山路近行犹百里,酒杯举一必三升”,能喝三升酒的人,就是海量了。一坛酒看似不少,其实也就一升左右。 “长春法酒有药效,崔府尊不妨小饮几杯,对身体大有好处。”夏祥反客为主,吩咐旁边的管家,“来,拿温碗注子。崔府尊身体欠安,不宜喝冷酒。” 管家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取来一个产自景德镇湖田窑的青白釉带温碗注子。中间为注子,也就是酒壶。注子外面是一个温碗,碗中放满热水,可以温热注子中的酒。 许和光眼光闪动,心中猜疑:夏祥怎会知崔府尊身体欠安,莫非他懂医术? 崔府尊点头一笑:“夏县尊有心了……”又微一沉吟,“斗酒如果没有酒令,岂不无趣?郑通判,本官提议一边行酒令一边斗酒,如何?” “下官没问题 。”郑好有了三分醉意,挑衅的目光看向了夏祥,“不知夏县尊敢不敢和本官比试一番?” “方才本官所提的文武斗酒可不是只说红酒和白酒的搭配,还包括行酒令。”夏祥喜笑颜开,鼓掌说道,“若有艺伎助兴,岂不更好?” 崔象吩咐管家:“唤来艺伎。” 不多时,数名艺伎粉墨登场,姹紫嫣红,各有特色。几人中有人击鼓,有人传花,有人唱歌。 传花者手拿鲜花在几人背后转动。 “我有一枝花,斟上些儿酒。唯有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满满泛金杯,重把花来嗅。不愿花枝在我旁,付予他人手。” 鼓声一停,传花艺伎就将手中鲜花交到身前之人手中,此人就得喝酒。几番下来,多由马清源喝酒。马清源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几大碗。 艺伎传花只是助兴,几次之后,就退到一旁,只管击鼓唱歌,不再传花。郑好早就按捺不住,再加上有些酒劲,挽起了袖子,一拍桌子说道:“夏县尊,说好是你我二人斗酒,怎的都加入了进来?” “好,现在起,只我二人斗酒。”夏祥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本官出一个酒令,每人作诗两句,且每句诗都要触及大夏律法,并且罪在徒刑之上。”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众人见多了各种酒令,以罪入令还是第一次听闻。郑好一愣,随即莫名兴奋地大笑:“妙,大妙。夏县尊果然非同寻常,本官先来,听好了——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 崔象微微一笑,以罪入令他也是初次见闻,不由得大感好奇。 夏祥想了一想:“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好。”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同时鼓掌叫好。二人再不懂大夏律法,也知道杀人放火必定是大罪。 郑好微一思索,说道:“茶中下附子,酒里投麻黄。” 崔象和许和光脸色微微一变,郑好话里有话,暗指付科杀人一案。 夏祥却似乎有了几分醉意,没有听出郑好的言外之意,他歪头一想:“当街杀命官,背后害百姓。” 郑好举起一坛酒:“你我二人不分上下,共饮一坛如何?” “好。”夏祥也举起一坛酒,二人碰了一下,同时抱起坛子一饮而尽。 这坛酒一下肚,郑好酒意上涌,有些支撑不住了,他起身离座,摇晃着来到一名艺伎面前,伸手一摸艺伎的下巴:“花下问艺伎,夜深下瑶池。” “哈哈,这两句诗没有触犯律法,当罚,当罚。”许和光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见郑好有了六七分醉意,忙不迭起身拿过一坛酒递了过去,“郑通判,可不许赖账不喝。” “本官从不会耍赖。”郑好接过坛子,正要仰头喝个精光时,夏祥起身抢过坛子。 “本官分上一半。”夏祥不由分说地就将坛中酒倒出一半到另外的坛子里,然后和郑好碰了碰坛子,不等郑好说话,一口喝干,“哈哈,痛快,尽兴。” 郑好虽微有不满,却也无法,只好将剩下的一半酒也喝光,大笑说道:“花下问艺伎,夜深下瑶池,夏县尊,这两句诗有没有触犯律法?” 夏祥不假思索地说道:“花下问艺伎,自是不触犯律法,但要看向艺伎所问的是何事。” 郑好笑道:“本官想以三千贯钱为报酬,请艺伎和一个人日夜缠绵,让他床头金尽,无颜回家,最终悔恨自杀……算不算触犯律法?” 夏祥想了一想:“不算。” 郑好又笑:“夜深下瑶池,下的是李商隐的瑶池,算不算触犯律法?” 崔象脸色一变,立时咳嗽一声:“郑通判,不得胡闹。” 李恒也听出了端倪,也是脸色大变,一脸惊愕。 许和光、徐望山和马清源面面相觑,三人不知郑好所说的李商隐的瑶池到底是何意。 夏祥心中一跳,郑好此话莫非是暗示他对皇上的病情知道一些什么?李商隐有一首诗名叫“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诗借周穆王西游遇仙人西王母的神话,讥刺皇帝求仙和妄想长生不死的虚妄。晚唐时,好几个皇帝迷信神仙之道,服食丹药,妄求长生,以至于服金丹中毒而死。当今皇上也是推崇神仙之术,最是信任道士叶木平,待之以国师之礼。 叶木平不但会炼制金丹,还会炮制药酒,精通岐黄之术。不过皇上对他最大的崇信是炼制金丹,岐黄之术还是信赖金甲多一些。 传闻皇上身体一向康健,自从 服用了叶木平的金丹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病倒之后,多有御医恳请皇上亲贤臣远小人,显然是要皇上疏远叶木平。叶木平却数次上书为自己辩解,还开出了为皇上治病的药方。偏偏金甲为人最是真诚,见叶木平的药方正合皇上之病,就又在皇上面前为叶木平美言。叶木平因此留了下来。 其实夏祥也清楚得很,金甲看似行事简单,随心所欲,其实也很有眼力。金甲看了出来皇上并无驱逐叶木平之意,就顺势为叶木平美言,也好让皇上有台阶可下。 郑好此诗显然是借古讽今,暗指当今皇上和当年的周穆王一样,想长生不老,最终只能是痴心妄想。 虽说大夏风气清明,皇上对民间议论皇家之声向来包容,甚至有秀才题反诗也被皇上一笑置之,但郑好却是朝廷命官,借诗暗讽皇上的求仙长生,就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了。况且郑好还有另一重身份——郑氏子弟。 夏祥虽不清楚当今皇上对四大世家的态度,但猜也能猜到,不管是谁当皇上都不希望治下有可以和朝廷抗衡的世家存在。现今四大世家已经远不如唐朝之时辉煌,但余威还在。也和四大世家有意低调行事有关,现今明显有四大世家想要重新抬头之势,不说身份不明但多半是来自四大世家之一的连若涵在商业上的逐步布局,再有郑氏子弟郑好考中进士在真定为官之举,若是再算上李恒是李氏旁支之人的身份,以及卢之月现身真定想要谋个一官半职的举动,再加上崔府尊是清河崔氏之人,小小的真定之地,已然聚齐了崔、卢、李、郑四大世家。 若是让皇上误会郑好是以郑氏子弟的身份代表郑家对他的所作所为嘲讽的话,事情就微妙了。好在世家子弟在外,若非一家之主,个人的言论和家族无关。 夏祥心思电闪,瞬间将事情的里里外外想了一遍,笑道:“李商隐是唐朝人,就算下瑶池触犯律法,也是唐朝的律法,与大夏何干?郑通判,你还是输了,喝酒,喝酒。” 崔象听出了夏祥为郑好开脱之意,本想就此事抓住不放,又一想,崔家和郑家虽关系一般,却也是世交,不便撕破脸面,况且崔家和卢家一向互相联姻,而近来卢家有和郑家走近之势,不如暂时放下,等以后再寻找机会不迟,就咳嗽一声,站了起来:“难得今日如此尽兴,来,各位同举杯中酒,他日再以酒会友。” 众人纷纷起身,干了杯中酒。此时十余坛长春法酒已所剩无几,除了崔象之外,都有了六七分醉意,郑好已有八九分醉意,连路都走不稳了。徐望山和马清源想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他折了一根树枝,拿在右手,左手一提衣摆,右手一扬树枝,嘴中发出一声马的嘶鸣,哈哈一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朝孟郊的《登科后》一诗夏祥自然知道,此时由醉酒后的郑好吟出,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他向前一步,见郑好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忙扶住郑好说道:“郑通判,小心脚下。” “不要你管,本官没事。”郑好一把推开夏祥,大步穿过拱门,扬长而去,转眼间不见了背影,大笑声中,传来他抑扬顿挫的吟诗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崔府尊请留步。”夏祥站在二堂的宅门,不肯再让崔象多送一步,他拱手说道,“府尊多保重身体,下官研制了一款药椅,可以缓解病痛,他日送府尊一副。” “那本官就笑纳了。”崔象也不推辞,拱手一笑。 出了真定府,眼前便是奔流不息的滹沱河水。许和光留在了府衙之内,李恒送到了门外,夏祥挥手告别李恒,就和萧五、徐望山、马清源一起沿着河边散步。 “夏县尊,柳长亭和谢华盖来历不明,若用他们为官府做事,怕是会有问题。”徐望山借着酒意,大胆说出了心中想法,“若是以小民之见,小民更愿连若涵连小娘子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这么说,你二人真的就此放手粮食和种粮生意了?”夏祥饶有兴趣地盯着徐望山和马清源几眼,他对二人颇有好感,二人直爽之中有着北方和中原相交地带百姓特有的淳朴和豪放,很好打交道。 “实在是出力不讨好,不赚钱倒没什么,被乡亲指着脊梁骂就不好了。我和望山都是土生土长的真定人,人要脸树要皮,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马清源经今日喝酒一事,对夏祥更是认可,觉得新任知县夏县尊虽年纪不大,为人却是持重,且行事极有分寸,他就看到了希望,“夏县尊,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不是好事,为什么新法就不能废除?” 问鼎记.2_第二十三章 心与江山不老 是呀,明明是为害百姓之事,却偏偏被说成富民强国之法,皇上人在皇宫之中,怎能亲眼见到民间疾苦?夏祥虽清楚其中的问题所在,却不能明说,只好呵呵一笑:“马员外,你二人让出粮食和种粮生意,也就行了,不必再操心过多。” “夏县尊……”马清源借着酒劲还想再多说几句,却被徐望山拉住。徐望山酒量好上许多,还保持了相当的清醒。 “马员外喝醉了,夏县尊请勿见怪。”徐望山清楚一点,他和夏祥的关系再是密切,也是民和官的关系,民不与官斗,官是天,民是地,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若是定下何人接手粮食和种粮生意,我和马员外把手中的粮仓和种粮估一个价格,直接转手就行,也省得再另行搭建了。” “不可,本官的意思是,你二人的粮仓和种粮生意要继续做下去……”夏祥站定,负手而立,凝视脚下滚滚向前的滹沱河水。 “夏县尊的话,小民听不明白……”徐望山愣住了,不想夏祥竟是另有谋算。 “之前你二人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为官府放贷,是替官府做事,听命于官府。”夏祥回身微微一笑,“现今不再替官府做事,可以自己做主,岂不是更好?若是真为百姓着想,自有迂回之法。” “小民、小民还是没听明白……”徐望山一时大脑一片空白,没有跟上夏祥的思路。 “哈哈,小民明白了,小民明白了。”马清源朝夏祥深鞠一躬,“小民代真定的上千名商人和十余万百姓,谢过夏县尊。” “谢夏县尊什么?”徐望山还是没想明白。 夏祥也不多说,哈哈一笑,挥了挥手,和萧五转身离去,只留给徐望山和马清源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马员外,你和夏县尊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徐望山心里发痒,拉住马清源的胳膊,“快说个明白,要不我推你下河。”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就经常玩推人下河的游戏。 马清源哈哈一笑:“徐员外你怎么是榆木脑袋?夏县尊见我二人愿意为百姓做事,关心百姓疾苦,特意为我二人指了一条明路,你怎么还问个没完?有些话,夏县尊不方便说出口。” “什么话不方便说出口?他是堂堂的一县之尊,在真定县,还有他不敢做主的事情?”徐望山话说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一拍脑袋,“哎呀,瞧我这个笨瓜脑袋,夏县尊的意思是让我二人以私人身份经营粮仓和种粮,待来年百姓被迫借贷时,我二人的粮仓和种粮平价借贷,就可以抑制官府指定借贷点的高价了。妙,夏县尊这是要变相废除新法,真定终于要见到青天了。” “嘘,小声点。”马清源一拉徐望山,“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定会对夏县尊不利。所以你我二人要记住一点,夏县尊什么都没说,是你我二人自作主张做出的事情。” “好,好,能为父老乡亲做事,我徐某义不容辞。”徐望山喜不自禁,“只要不连累夏县尊,我怕什么?大不了赔上一些钱,能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也算是我二人不忘百姓的哺育之恩。我二人的钱财,十辈子也花不完,留着何用?取之于百姓,用之于百姓,才是经商之道。” 若是夏祥听到徐望山的一番话,肯定会感慨万千,一个商人有如此见解,也算是难得了。 夏祥酒量还算不错,不过今日喝得急了一些,秋风一吹,有些上头,本想回县衙休息,路过得闲居时,酒意上涌,他便敲开了得闲居大门,回到自己房间,倒头便睡。 连若涵还是第一次见到夏祥微醉的样子,她让柳儿和萧五服侍夏祥睡下,又让柳儿熬了醒酒二陈汤,喂夏祥喝下,方才放心。 又少不得责怪萧五几句,不该让夏祥喝这么多酒,萧五挠头认错,其实错不在他,夏祥喝酒时,他并不在场,即使在场,也劝不了夏祥。 等柳儿和萧五都走后,连若涵一人又在夏祥房间中停留了片刻,才掩门而出。夏祥醉后的样子憨态可掬,时而说几句醉话,时而翻身念一句诗,让连若涵又好气又好笑。 回到自己房间,刚刚坐定,令儿进来,说是京城来信,卢之月来访。 连若涵先是打开来信,信是肖葭所写。信中肖葭将漆行的情况简略一说,又说她有意扩大经营范围,好景常在现今有车行、船队、客栈、酒楼和茶肆,有些行业还没有涉及,比如药材和皮革,以及矿产。京城西部就有矿山,京城西北一到草原,就可以和草原牧民做皮革生意。京城东北的白山黑水之地,盛产各种名贵药材,人参、防风、五味子以及海金沙、北龙胆草,等等。如若好景常在再涉足以上生意,必定会更上一层楼。 连若涵心中暗暗佩服肖葭的长远眼光,在她身边的人之中,还没有 一人有如此远见。能得肖葭之助,也是她之大幸。 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肖葭所提的药材和皮革以及矿产生意,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此时若是贸然进入,必然会引起三王爷的警觉,所以还是暂时不进入为好。 连若涵打开信纸,回信给肖葭,简单一说,让肖葭先安心做好手中的生意,等时机成熟时,以上生意好景常在也会介入。信刚写好,卢之月就进来了。 “连娘子,我想来想去,觉得去考文武双状元着实希望渺茫了一些,若是在真定谋求一个主簿,又太委屈了,不如跟随你鞍前马后,学做生意,三年之后再进京赶考,也算两不耽误,不知你意下如何?”卢之月一进门就说个不停,自顾自地坐下,抓起一杯茶就喝,“如此一来,想必你我两家也不会再有人胡乱说些什么。” “随他们说些什么,我并不在意。”连若涵淡淡一笑,将信交与令儿,令儿转身出去发信。 “话虽如此,多少还是要顾及长辈们的想法。”卢之月拿起桌上的茶筒打量几眼,不由得奇道,“什么时候换了茶筒,如此精美?是谁设计的?” 连若涵却不接卢之月的话,而是拿出一块美玉,笑盈盈地问道:“此玉如何?” 卢之月接玉在手,只看了一眼就屏住了呼吸,睁大双眼:“此、此玉何名?” “若尔。”连若涵莞尔一笑,对卢之月的惊讶十分满意,卢之月是玩玉高手,见多识广,能让卢之月也为之赞叹的美玉,必是无价之宝。 “若尔?好玉,好名字。”卢之月把玩几下,又仔细打量若尔巧夺天工的做工以及雕工,赞不绝口,“玉质自不用说,近乎完美无瑕,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正的无瑕之玉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所谓花未全开月未圆,有遗憾之美才是大美。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雕工更是上乘,我识玉无数,还从未见过如此大巧若拙的雕工。” 连若涵微有不快,从卢之月手中抢过若尔:“除了玉质和雕工之外,你眼中就没有其他了?” “其他?其他什么?我还没有看够,再让我看看。”卢之月被连若涵突如其来的不快弄迷糊了,想要再观赏一番,“很久没有见到值得我一再欣赏的美玉了,若涵妹妹,求你了。” “谁是你妹妹?少来。”连若涵收起若尔,不肯再让卢之月多看一眼,“怪不得你一直停留在赏玉的境界没有进步,原来还是目光短浅。” “我……”卢之月一脸莫名其妙,“我哪里目光短浅了?若涵妹妹,你可否说个清楚?” 连若涵哼了一声:“不说。” 卢之月一脸愕然的表情呆愣当场,过了片刻,脸上的惊愕慢慢散开,变成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此玉一定是哪个郎君送你的定情信物,是也不是?上面虽有好景常在的标识,不过构思精巧,环环相扣,可见此人必是心思灵巧之人。若涵妹妹,莫非此玉是由一人设计,另一人雕刻而成?” 连若涵微露欣然之意,点了点头。 卢之月一脸恍然大悟状:“怪不得我大夸玉质和雕工,你心中不悦,原来是想让我盛赞设计者的巧妙心思?那么此玉名叫若尔,是不是也是设计之人所取的名字?” 连若涵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意识到她对夏祥倾注了过多的心思,不由得心中一紧,忙敛形正容,一本正经地说道:“卢郎君真是要和我做生意不成?” 卢之月一下被连若涵跳跃的思路甩开了,愣一愣才跟上,不由得哑然失笑:“怪不得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如此,幸好我没能入得了若涵妹妹之眼,否则娶了若涵妹妹,也是苦差事。” “你说什么?”连若涵怒了,“娶我是你的福气,你敢说娶我是苦差事,不想活了是吧?” 若是让夏祥见到连若涵如此强势的一面,他定会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卢之月吓得不轻,举双手求饶:“若涵妹妹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我已经多次禀告父母,取消你我的婚约,父母怕影响两家的通家之好,一直不肯,我也没有办法。” 连若涵微一咬牙:“哼,不管父母如何不同意,我决不会嫁你为妻。当年只不过是指腹为婚的一句戏言,他们的戏言为何要让我用一生的幸福兑现?为了抗婚,我连姓氏都改了,他们还要我怎样?” “若涵妹妹莫要生气,我不也是没有逼你和我成婚?我的意中人应该是……”卢之月摇头晃脑地吟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你的意思是,本娘子不如你的意中人了?”连若涵粉面带霜,却又展颜一笑,“我的意中人应该 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好,好,我想要的是秀外慧中的女子,你想要的是有文采而又温润如玉的男子,正好你我二人互不喜欢,也是天大的好事。”卢之月嘻嘻一笑,“既如此,若涵妹妹,你可是答应我留在你身边为你鞍前马后效劳?过上一年半载,我二人便可告诉各自父母,互相看不上对方,越看越是仇视,他们也就不再逼我们成亲了。” 若是别的理由,或许连若涵还不会答应,可以解除婚约的理由让她无法拒绝,她只想了一想就同意了:“可以,不过我要和你约法三章,如能遵守,就留下。不能,请自便。” “想我卢之月无所不能,区区的约法三章岂能难住我?讲。”卢之月手中扇子摇晃几下,颇有得意之色。 “其一,你跟在我的身边,只是我的合作者之一,并没有特殊之处,更不能向外人透露我们之间有过婚约。” “我们之间有过婚约?别开玩笑了,不过是令尊和家父在一次酒后随口一提的指腹为婚罢了。同时生男当兄弟,同时生女为姐妹,一男一女为夫妻,在我看来,就当是两家同时生了两个男子。”卢之月斜着眼睛打量了连若涵一眼,在他眼中,连若涵美则美矣,却过于强势,事事由她,若是娶了她,必定生不如死。 想到娶了连若涵之后天天被欺负得痛不欲生的生活,卢之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忙摇了摇头,驱散脑中胡思乱想的念头。 连若涵“扑哧”一笑:“瞎说什么?怎么会是两家同时生了两个男子?分明是同时生了两个女子。”她不顾卢之月抗议的白眼,继续笑道,“其二,既然是跟在我的身边,就要事事听从我的吩咐,我说向东,你绝不能向西向南向北。我想和谁结盟,你也不能站在卢家的立场上反对,而是要和我的立场完全一致。” “这个嘛……”卢之月有点头大,若是真如连若涵所说,他会被父母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有可能为家族所不容,所以就一时犹豫,“我虽是卢家人,在外的一言一行,却只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家族无关。若涵妹妹,你是想和夏县尊结盟吧?” 连若涵点了点头,大方地承认:“我就是欣赏夏县尊的足智多谋,并且相信他可以成就大事。” 卢之月打了个哈哈,从鼻孔中轻哼一声,一脸调笑:“怕是若涵妹妹不仅仅是想和夏县尊结盟,还想和夏县尊成亲,是不是?” 连若涵脸一红,一缕娇羞之色弥漫如花容颜,片刻之后,她又恢复了一脸坦然:“是又怎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翩翩君子,就不能淑女求之了?” “能,怎么会不能?”卢之月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连若涵有了心上人自是再好不过了,只要她不喜欢自己,管她喜欢何人,“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 “其三,若是我能说服夏县尊上报吏部,推举你为真定县主簿人选,你还是要去上任。”连若涵笑盈盈地说完了约法三章,“若是答应以上三点,你便留下。若不答应,你请自便。” “我……为何又要让我去担任主簿?”卢之月气得原地打转,“若涵妹妹,你也知道我并不喜欢迎来送往的官场礼节,一向懒散惯了,若不是家父逼我赶考,我连功名都不放在心上。” “卢郎君,你可知道令尊和我为何非要推举你为真定主簿?”连若涵收起笑容,神色有几分凝重。 “无非是为了让我听话,让我活成你们想要的样子。”卢之月一脸无奈,做痛心疾首状,叹息一声,“可是又能怎样?我的人可以活成你们想要的样子,我的心却可以随意所往,正所谓——思量世事,几千般翻覆,是非多少。随分随缘天地里,心与江山不老。道在天先,神游物外,自有长生宝……” 连若涵摇了摇头,卢之月好美玉,喜求仙问道,和曹殊隽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和曹殊隽醉心于手艺,精通于雕刻不同的是,卢之月谈玄说妙之余,一无是处,书没读好,手艺不会,空有一副皮囊。 “卢郎君,也难为你浑浑噩噩活了这么大,非但没有一丝安邦济世之心,连重振卢家家业之心也没有,真是枉为人子。”连若涵敲打卢之月向来不留情面,“没有安邦济世之心,是为不忠。不为重振卢家家业出力,是为不孝……” “受教了,受教了,若涵妹妹骂我是不忠不孝之人,我也认了。”卢之月从小到大听惯了连若涵的教训,立马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朝连若涵长揖一礼,“卢之月承受连娘子教诲,自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问鼎记.2_第二十四章 义不容辞 连若涵才不听卢之月背诵《大学》,说道:“并非令尊和我逼你如何,我们两家一向是通家之好,理应互相扶助。现今四大世家纷纷借势而起,想要重振世家之风,崔家自不用说,真定府有崔象,朝中枢密院有崔希。郑家朝中有郑昊林,真定府有郑好。李家,朝中有李付先,真定府有旁支李恒。卢家呢?朝中只有一个卢天洋,地方上还有谁?再无一人。” 卢之月也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认真想了一想:“为何四大世家都来真定为官?真定有什么稀奇之处不成?” “真定之地,北距上京六百余里,下离临安一千余里,进可北下,退可南下,又是清河崔家、荥阳郑家、范阳卢家和太原李家四家的交会之地,东去崔家、南下郑家、北上卢家和西往李家,路程几乎相同,是无比重要的中心之地,再者又是太宗的龙兴之地,四家之中,谁能坐拥真定,谁就会占据最有利的地点。况且真定既然是龙兴之地,必是风水宝地。” 连若涵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卢家在四家之中,本来就实力最弱,落后其他三家许多,令尊和我想推举你为真定主簿,既是为了抢占先机,也是为了不让李家和郑家再下一城——李持和郑华睿也有意谋求真定县主簿一职。” “李持和郑华睿一个远在太原,一个远在荥阳,为何不去上京或是临安,非要来真定谋求一个小小的主簿之职,怪事,咄咄怪事。”卢之月微一思忖便明白了几分什么,“如此说来,郑好前来真定府担任通判,也是有意为之?崔家除了崔象一人之外,为何不在真定再安插人手?” “崔象是真定知府,真定府一地,他一言九鼎。若是再在真定县安插人手,岂非太过明显了?”连若涵见卢之月上路了,心中稍定,“何况真定县丞许和光是他的妻弟。” “也是,崔家在真定还是抢先了一步,也难怪,真定离清河崔家最近。”卢之月背着手在房间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想通了什么,一掌拍在桌子上,“只要若涵妹妹说服了夏县尊推举我担任主簿,我自当义不容辞。” “说服本官容易,吏部审核却难。”卢之月话刚说完,门外夏祥的声音忽然响起,随后门一响,夏祥施施然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醉后初醒的夏祥还微有几分酒意,脚步虽稳,眼神却还有三分迷离,他径直坐下,见有一杯茶水未动,正口渴的他顾不上许多,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笑道:“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咦,天黑了。” 此时正是黄昏,院外月斜人静,秋风声声。 “你……”连若涵粉面突飞红云,“夏县尊!” “本官怎么了?”夏祥以为自己衣衫不整,起身整理几下衣服,又自得地笑了,“本官一切安好,只不过刚才无意中听到了若涵妹妹和卢郎君的对话,并非有意为之,见谅,见谅。” “无妨,无妨。”卢之月忍住笑,眉眼之中跳跃戏谑之意,“夏县尊方才所喝之茶,可是别有味道?” “只有茶的味道……不对,好像还有红花、干益母草、白芍、熟地黄,原来是药茶。”夏祥从小也常喝药茶,药食同源,向来药茶不分家,“方才几味药,以滋阴养血、补肾活血为主,若涵妹妹,你是身体哪里不适?” “就是,就是,若涵妹妹哪里不适了?让夏县尊把把脉。”卢之月唯恐天下不乱,挤眉弄眼地笑个不停。 “本官还真的粗懂把脉之术,来,若涵妹妹,本官为你把脉诊治,如何?”夏祥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就朝连若涵的纤纤玉腕落去。 连若涵惊吓之下,后退一步,冷脸说道:“夏县尊请自重!”她哪里是什么身体不适,不过是月事之中想要进补一二罢了,被夏祥道破,不由得微愠。 夏祥哈哈一笑,收起放荡之形:“若涵妹妹平常可以多坐药椅,艾草的阳气可补气。气足了,血也就足了。气血一足,则不必再喝滋阴养血的药茶。对了,药椅药床的进度如何?若有药椅的成品,可以先送崔府尊一台,他阳气不足,气血两亏。” “不日即可见到成品。小女子记下了,第一台成品便会让人送到崔府尊府上。”连若涵稍微平息了几分心情,想起刚才她和卢之月的对话多有忌讳之语,放心不下,“柳儿呢?夏县尊醒来怎么也不送上茶水?” 夏祥自是知道连若涵担心之事,笑道:“柳儿想必是累了,俯在桌子上睡着了,本官没有叫醒她,就让她多睡一会儿也好。本官方才进门,其实咳嗽了一声,二位没有听到,是被卢郎君拍桌子的声音遮盖了。” 夏祥之话,等于是含蓄地告诉连若涵,他只听到了卢之月最后一句话,连若涵心中大定,不由得喜上眉梢:“夏县尊真的愿意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 “若涵妹妹如此推崇卢郎君,卢 郎君又是少年才俊,万一他日真中了文武双状元,让外人知道是出于真定县,本官也面上有光。”夏祥目光坚定,语气坚决,“明日本官就上书吏部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 “多谢夏县尊。”连若涵喜出望外,福了一礼。卢之月也连忙施礼,脸色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可以给家族一个交代了;忧的是,说不定一着不慎,从此就会深陷真定龙潭虎穴之地的旋涡,再难逍遥自在神游物外了。 “时候不早了,夏县尊何时用晚饭?”连若涵见夏祥酒醒了大半,却依然还有醉意,就对令儿说道:“令儿,吩咐厨房熬些米粥,再备一些饭菜……” “不必了,本官与万民同乐,不吃晚饭了。”夏祥想到民间百姓一日只吃两餐,他今日所喝的长春法酒,一坛可抵百姓一户人家一年的收成,不由得心有愧意。 “既如此,今晚月色大好,天气也不冷,就请夏县尊亭中赏月喝茶,可好?”连若涵还有事情要和夏祥商议。 “也好。”夏祥回身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萧五,吩咐一声,“萧五,去请幔陀娘子一起赏月。” 得闲居虽不是很大,格局上却甚是巧妙,三步一景五步一亭,且根据四时不同种植了不同的花草树木,在北方之地可以做到四季常绿,着实不易。 秋风有了几许凉意,银杏叶片片飘落,撒满一地的金黄。假山上的爬山虎由绿转红,格外鲜艳。 小径之上,五步一灯,又有令儿、柳儿一前一后打着灯笼,照得四下一片明亮。周围无比寂静,秋虫叫个不停,间或传来远处河水哗哗的声音,在中部平原的小城,让夏祥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亭子建在湖水正中,穿桥而上,四面水波不兴,更显静谧和幽远。一轮明月高挂在空中,皎洁如霜,有一种夜色凉如水的苍凉。 夏祥坐定,不由得思念起了家乡,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和夏来、夏去,但不管他们身在何处,此时却共有一轮明月。 夏祥举杯向月:“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第一杯茶,敬天涯共此时的明月!” 众人同时举杯望月。 夏祥的身世连若涵一清二楚,在从京城来真定的路上,他给她说了许多。和夏祥相比,她虽然从小父母双全,并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也有诸多不得已的苦恼。此时此刻,她发现夏祥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动,知道他在怀念母亲和不知流落到何方的夏来、夏去。 幔陀和萧五来了。 萧五站立一边,幔陀挽起衣袖,为众人泡茶。她目光沉静,脸色淡然,在月光之下,犹如玉人,让初次见到她绝美容颜的卢之月看呆了。 “若涵妹妹是否还有话要说?”夏祥开始称连若涵为妹妹时觉得好笑,不想说顺嘴了,反倒改不过来了。 连若涵对此并不以为意,她轻抬右臂,将烧开的水壶提起,将滚开的热水注入到了幔陀身前的茶壶中,微微一笑:“要说的话还有很多,夏县尊请先喝茶。” 水一入壶,幔陀就盖上壶盖,手腕翻转间,水壶在她手中就如活了一般,上下左右翻来覆去,让人担心要么水壶飞出要么热水洒出。 随着幔陀的手法加快,让人眼花缭乱之间,疑似水壶已经脱水而出,吓得卢之月惊呼一声,以为水壶朝他飞来,他慌张站起,带翻了椅子。 不料定睛一看,水壶就如生根一般牢牢地留在幔陀手心之中,他长出一口气,笑道:“好厉害的手法,幔陀娘子若有闲暇,可否教在下泡茶之法?” “没有时间。”幔陀冷冷地回应卢之月一句话,看也不看他一眼,将泡好的第一杯茶端给夏祥,“夏县尊,请用龙团胜雪。” “龙团胜雪?”卢之月惊呼一声,顾不上被幔陀冷面回应的尴尬,忙抢过一杯茶,闻了一闻,无比沉醉地说道,“果不其然,还真是龙团胜雪,幔陀娘子好生厉害,居然有龙团胜雪。” “不是我的,是夏县尊的茶。”幔陀又将一杯茶送到连若涵面前,“若涵妹妹,你的茶。” 连若涵一愣:“幔陀娘子叫我妹妹?好,以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 “你还是叫我幔陀娘子为好,我叫你若涵妹妹,是为了和夏县尊一致。”幔陀也不领连若涵的情,依然冷若冰霜。 连若涵不以为意,淡然一笑:“夏县尊好福气,有幔陀娘子追随,可保高枕无忧。” 夏祥却是不笑,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若涵妹妹还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连若涵还有不少事情要和夏祥商议,也抿了一口茶,缓缓地说道:“小女子想请问夏县尊,付科一案,是否还要追查下去?” “崔府尊、许县丞都劝本官此案到付科为止,郑通判却是竭力想让本官一查到底。李推官一副 置身事外的态度,并不表态。”夏祥也猜到了连若涵必定会关心付科一案,笑问,“若涵妹妹又有何高见?” “我可没有什么高见,只有浅见。”连若涵为夏祥续茶,盈盈一笑,“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情,夏县尊怎么想,才是最主要的。小女子认为,夏县尊肯定会继续追查下去。” “哦,为什么?”夏祥一脸好奇。 “京城科场之上,夏县尊以一张黑榜揭开了大夏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科场舞弊案,并在殿试之上,再次向皇上奏明此事,可见夏县尊行事,迎难而上,不会半途而废。”连若涵一拢头发,露出了衣袖之中的一截手臂,其白胜雪,其润如玉,“如今功名在身,大权在握,正是报国为民之时,付科一案,又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契机,夏县尊一心为民请命,必定会牵出幕后真凶,还真定一片朗朗乾坤。” 对连若涵的恭维,夏祥假装没有听到,微微一笑:“付科一案,不过是一桩杀人案,怎么又和真定的朗朗乾坤有关了?真定政通人和,风清气正,百姓安居乐业,本来就是朗朗乾坤。” 连若涵默然一笑,夹起炭火,又重新烧水:“真定城外有数千名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夏县尊莫非没有看到?夏县尊可知这些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因何成为无业游民?” 个中原因,夏祥自然清楚,他点头说道:“他们和付科一案,又有何相干?” “小女子也不太清楚,也许查下去就会知道了。”连若涵不是有意卖关子,而是她确实不知,不过她总是觉得付科一案并非一桩简单的杀人案,背后似乎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管是为民请命,伸张正义,还是为了查清幕后真凶的真实目的,付科一案,都值得一查到底。” “还有其他事情吗?”夏祥并不正面回应连若涵。 连若涵似乎早就料到夏祥不会直接回答,也不生气,淡然一笑:“有,小女子听说徐望山和马清源有意退出粮仓和种粮生意,不知夏县尊可有接手人选?” “有了,柳长亭和谢华盖。崔府尊推举的人选,本官也觉得可行。”夏祥猜到了连若涵必定有此一问,笑道,“怎么,若涵妹妹也想接手?” “既然夏县尊已经有了人选,我就不参与此事了。不过……”连若涵想起了什么,“徐望山和马清源是将粮仓和种粮直接转手给柳长亭和谢华盖,还是柳、谢二人另起炉灶?” 幔陀默然不语,只管泡茶。卢之月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欣赏幔陀翻飞的手势和曼妙的身姿。亭中数人,只有夏祥和连若涵你来我往,在言语中交锋。 若是以卢之月的性子,会三句话之内问个明白,不会一来一去明里暗里地过招。卢之月也了解连若涵的性格,连若涵机智多变,若是遇到强势之人,她也会以强势应对。若是遇到足智多谋之人,她便变成了见招拆招、明争暗斗的女诸葛。 只不过她和夏祥的较量,总有一种故意为之的感觉,仿佛是有意和夏祥你来我往,要的就是让夏祥对她高看一眼,对她多一些在意。卢之月之前对夏祥很是无礼,现在忽然觉得夏祥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人,因为夏祥成功地吸引了连若涵的目光,他就可以不必遭受连若涵的虐待了。 “本来徐望山和马清源想直接转手给柳长亭和谢华盖,本官提议他们留下粮仓和种粮生意,让柳、谢二人另起炉灶为好。”夏祥想起了在府衙的一幕,笑了,“郑通判还向本官推举你来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倒是有意思得很。” “郑通判……和我也认识,承蒙他看得起。也正好我有意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夏县尊意下如何?” “不妥。”夏祥直接摇头拒绝了连若涵的想法,微微一笑,“若涵妹妹何必非要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接手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要和官府合作的,不如你和徐望山、马清源合作,这样一来,你和徐、马二人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商户行为,柳、谢二人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官府行为,私是私,公是公,泾渭分明。” 连若涵没能跟上夏祥的想法,愣了片刻,想了一想,明白了什么,展颜一笑:“夏县尊是有意要废除新法?” “新法是朝廷之法,本官区区一个七品知县,怎敢废除?若涵妹妹万万不可乱说。”夏祥一脸紧张,恭敬地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本官身为朝廷命官,朝廷法度自当遵守。” 连若涵被夏祥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心想别看他平常足智多谋,有时也狡黠多变,还会装腔作势,不由得掩嘴一笑:“小女子一时说错了话,还望夏县尊见谅。小女子也是有口无心,并非妄言新法。” “算了,本官不怪罪你就是了。”见连若涵装得挺像,夏祥也就做做样子配合一下,“如此就说定了,若涵妹妹和徐望山、马清源合营粮仓和种粮生意,是商户行为,和官府无关。” 问鼎记.2_第二十五章 问鼎人臣 连若涵很是清楚夏祥特意强调和官府无关的深意,点头说道:“小女子还要拜托夏县尊从中牵线,和徐员外、马员外说上一声。” “这个自不用说。”夏祥笑着点了点头,感慨万千地说道,“想不到本官初来真定,就诸事缠身,付科一案先不用说,徐望山和马清源第一次来拜会本官就提出让本官废除新法。本官初次到崔府尊府上拜会知府,崔府尊就向本官推举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还暗示本官不要再深入追究付科一案。到今日,又有卢郎君想要担任真定县主簿,小小的真定县,当真是龙潭虎穴之地,眼见就要风起云涌了。” 之前夏祥听庆王和连若涵说到真定是龙潭虎穴之地,还不大相信,如今却是深信不疑。四大世家无一遗漏,全部会聚于此,真定的四大富商也心思各异,各有打算。他一个小小的平民知县,上在朝中无人,中没有知府撑腰,下没有根基,怎样才能在即将风起云涌的真定立足,还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连若涵却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风起云涌卷旌旗,正是男儿立志时。大夏承平百年,四海无战事,天下太平,是好事也是坏事。夏县尊生逢盛世,正是建功立业、驰骋天下的大好时机,一个小小的真定,几个不大的难题,只是夏县尊问鼎人臣之路的插曲而已,不足挂齿。” 不想连若涵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豪情,夏祥哈哈一笑:“问鼎人臣就是宰相了。哈哈,若涵妹妹当真以为本官可以当上宰相?还真是高看本官了。” “夏县尊本来就是宰相之相。”连若涵仰望夜空,右手一指北方天空,说道,“近日紫微星忽明忽暗,主皇上病情时好时坏。紫微遇破军辰戌丑未四墓宫,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可见皇上有被人逼宫之忧。皇上若想病体痊愈、皇权稳固,需要有忠臣良将辅佐。” “皇上吉人天相,春秋正盛,必能遇难成祥。”夏祥可不敢托大,自认自己可以成为皇上的忠臣良将。 连若涵嫣然一笑:“皇上此时正有一难,想要遇难成祥,需得忠臣良将夏祥。” 夏祥心中一跳,连若涵虽是戏言,却也是难得的巧合,既然连若涵能够想到此节,朝中肯定还有别人也能想到。若是有人真拿他的名字大做文章,说是皇上得他可以遇难成祥,怕是会引来一些人的忌惮,甚至也会引发皇上的不安。 连若涵见夏祥的脸色微有不安,心里清楚夏祥所想,敛形正容说道:“刚才的话,只是我的一句戏言,各位不要当真,更不要到处乱传。” “不会,肯定不会,若涵妹妹敬请放心,卢某不是多嘴闲话之人。”卢之月看向了幔陀,温柔地笑道,“相信幔陀娘子也不是。” 幔陀漫不经心地看了卢之月一眼,漠然说道:“幔陀只会做事,不会说话。” 卢之月讨了个没趣,讪讪一笑:“幔陀娘子是夏县尊的妹妹还是?” 幔陀一愣,她还真没有认真想过她和夏祥的关系,说是夏祥的奴婢,并不是,说是夏祥的随从,也不算。她和夏祥非主非仆、非亲非友,除了有一个共同的对手三王爷之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关联了。 幔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卢之月,心中有一丝失落和不安。失落的是,自己身世如浮萍一般,无依无靠。不安的是,也不知道在夏县尊的心目中,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位置。 “幔陀娘子是本官的亲人。”夏祥认真而诚恳地说道,“她和萧五一样,都是本官最为信任的至亲。” 此话一出,幔陀神情一顿,眼中蓦然闪过柔情和感动。她一人孤苦伶仃,漂泊不定,举目无亲,就如一叶孤舟游荡在世间的大海之上,偶遇了夏祥,跟随在他身边,不过是看重他敢于反抗三王爷的勇气和智谋,希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借他之手得报杀父之仇。从未想过夏祥会当她是亲人,还是至亲的亲人。 心中的冰山顿时融化了一角,幔陀低下头,不让人看到她眼中的柔情。 连若涵也是心中一暖,夏祥待人至诚至情,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若再是一个有济世胸怀、有担当、敢作敢为的好官,他真的有望成为大夏的栋梁。 萧五却想得最少,心思最是简单,嘿嘿一笑:“先生当萧五是至亲的亲人,萧五也当先生是至亲的亲人,至死不渝。” “哈哈,好一个至死不渝。”夏祥戏谑的眼神看向幔陀,“幔陀娘子是否也对本官至死不渝?” 不知何故,连若涵忽然心中一紧,莫名地紧张了几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幔陀,心里在想,若是夏祥真有意幔陀,幔陀以身相许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幔陀抬头,眼神淡淡,神情平静如水:“幔陀今日在此立誓 ,今生今世若有违背夏县尊之事,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誓言,是以身相许还是生死相依?连若涵忽然无比羡慕幔陀,虽孤苦一人,却是自由之身,想怎样便怎样,想跟随自己喜欢的人,就一路跟随,无人反对也无人指手画脚,更不用顾及世俗的眼光和家族的利益,若她有幔陀的洒脱该多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虽出身豪门世家,却生性叛逆,不但改了姓氏,还不听从父母之名家族之言,脱离了家族掌控自立门户,并且创建了庞大的好景常在,在四大世家子弟之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异类了。 夏祥见气氛有几分凝重,不由得笑道:“好,既然幔陀娘子生死相许,本官必不离不弃。”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卢之月被感动了,一抹眼睛,“此处当有琴声和美酒。” “天色不早了,琴声和美酒虽好,美梦也不可辜负。”夏祥起身,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今朝有茶今朝饮,明日无茶明日忧。各位,晚安。” 回到房中,夏祥又和幔陀、萧五说了一会儿话,得知搜寻董现尸体一事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想想此事可能并非幔陀所长,心中就又有了主意。 次日一早,夏祥早早到了县衙。并没有需要升堂的大事,就在二堂和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处理了一些公事,批阅了一些公文之后,夏祥写亲笔书信一封,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将信交由驿站,发往京城吏部。 午时,夏祥在县衙设宴,宴请许和光、马展国和丁可用几人,作为县衙最为主要的几名佐官,夏祥想在真定有所作为,还必须依仗几人。 门子吕东栋和吕不奇已经就位,开始履行职责,二人对夏祥忠心耿耿。吕环环身为夏祥的贴身丫鬟,除了照顾夏祥的日常起居之外,还负责夏祥内宅的一应事宜,相当于内宅管家的角色。吕家一家人对夏祥感激涕零,更对夏祥的信任无比感恩,吕东栋甚至暗示女儿,若是夏祥要收她为侧室,她一定要用心服侍。 吕环环含羞答应。只是她也明白,怕是夏县尊对她并无男女之意,也看不上她。 夏祥的宴请设在内宅,一是方便,二是有让几人感到亲近之意。内宅非亲近之人不得进入,夏祥此举,也是想让几人放下戒心,放开心思,和他畅谈一番。 尽管夏祥也知道,许和光绝对不会和他一心,但许和光身为县丞,是一县仅次于知县的佐官。唐时县丞地位低下,有职无权,形同虚设,还要受到吏胥的欺凌,只能低声下气。大夏立国之后,县丞职权远超前朝,非但掌控一县的文书、仓库,还兼代主簿职权,是以部分小县并不设主簿一职,由县丞代之。 真定是大县,主簿一职空缺了许久,尚未派人上任,并非吏部疏忽,而是真定县若无知县上报吏部,吏部便会以为真定县官员各尽其责,不必再多派人前来。夏祥也清楚,许和光并不想让吏部多派一名主簿下来,主簿空缺,主簿职权之内的事宜,一应由他代管,他便更加位高权重。 今日宴会,夏祥只让人备了少许黄酒,没有上白酒和红酒。夏祥坐在主位,举杯向几人敬酒:“本官初来真定,若有不明之处、不便之时,还请各位同僚帮衬。请!” 几人忙谦虚客套几句,都一饮而尽。 夏祥放下酒杯,微微一笑:“今日坐在一起,吃个便饭,既是本官的一番心意,也是想和各位商议几件事情。其一,真定县主簿一职空缺了许久,本官已经向吏部上书,推举范阳士子卢之月担任真定主簿一职。” 许和光眼皮猛然跳动几下,上午在二堂之上,他见夏祥亲笔修书一封,交由驿站发往京城,还以为是别的事情,不想竟是为了主簿人选,他心中微有愠怒:“夏县尊,主簿人选是大事,应该与下官商议之后再上报吏部为妥。下官在真定多年,或许会有更合适的人选。” 马展国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夏县尊此举相当于要削许县丞之权了。知县身为一县之尊,推举主簿人选,和县丞商议,是对县丞的礼遇。不和县丞商议,也是官场规矩,并无不对。商议或不商议,只在情理之间,不在法度之内。 夏祥脸色不变,淡淡一笑:“事急从权,本官推举的人选,也是经过了一番对比和挑选。也是接下来真定会有诸多大事要办,主簿不到,人手不够,怕耽误事情。不过若是许县丞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也可以报来,本官再推举便是。” 马展国若无其事地放下筷子,手放在酒杯之上,轻轻转动,心中在想,夏县尊看似没有主见,其实绵里藏针,事事都有章法,绝不会受到他人影响,正合儒家的和而不同之道。刚才许和光之话,其实已有了以下 犯上之意,夏县尊却依然不动声色,着实虚怀若谷,以他的年纪能有这份心性,当真了得。 马展国以为许和光只是说说而已,既然夏县尊已经推举了人选,他再是不满也只能认了,毕竟夏县尊才是一县之尊,不料许和光竟是哂然一笑:“下官推举李持为真定县主簿。” 太原李家的李持?夏祥想起连若涵也提过太原李氏的李持和荥阳郑氏的郑华睿也有意谋求真定县主簿一职,许和光竟是推举李持,莫非他和李氏有什么来往不成? 夏祥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问马展国道:“马县尉可有人选推举?” 马展国微一沉吟,本来他并不想介入此事,但夏县尊让他提名,他何不送一个顺水人情,就说:“下官推举郑华睿。” 许和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马展国一眼,干笑一声:“马县尉似乎并不认识郑华睿,为何还要推荐此人?且郑华睿远在荥阳。对了,莫非是因为郑华睿是郑通判同族?”言外之意自然是嘲讽马展国攀附郑家和郑好。 马展国要的就是送一个顺水人情,他对许和光的嘲讽不以为然,笑道:“郑华睿薄有文名,下官略有耳闻。郑家虽远在荥阳,郑华睿却是人在真定。什么?郑华睿和郑通判是同族?下官还真不知道此事。若是早知道郑华睿和郑通判的关系,下官怕是早早就向夏县尊推举郑华睿了。” “哼,郑华睿薄有文名?以前不曾听说马县尉也喜欢读书,郑华睿连举人都未曾考中,哪里会有文名?”许和光很是不满马展国有意和他作对,之前主簿一职空缺,固然有他故意拖延不想有人分权之故,也是因卢、李、郑三家都想谋求真定主簿一职,如此炙手可热的位置,岂能由外人得手?他想运作一番再向崔象禀报,不想竟被夏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和李持一向交好,若不是近来忙于夏祥上任一事,他早已向吏部推举李持为真定县主簿了。虽说他人微言轻,推举人选未必有用,却可以请动崔象联署。有崔府尊的署名,吏部自会高看一眼。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夏祥悄无声息地向吏部推举了卢之月,夏县尊什么时候和卢家交好了?许和光咽不下心中恶气,将酒杯重重一放:“几日前崔府尊还和下官提到县主簿一事,府尊也是比较倾向李持。” 马展国平常读书是不多,他是县尉,执掌治安和捕盗之事,却也是秀才出身,虽未考中过举人,也并非目不识丁。他嘿嘿一笑:“下官平常多在家中读书,许县丞日理万机,不曾去过下官家中,不知下官读书多少,也是正常。郑华睿虽连举人也不是,却不是没有考中,而是没有去考。以下官对他的了解,凭他的才华,举人不过是囊中之物,进士也不在话下。” “若是马县尉担任主考官,郑华睿肯定高中进士,哈哈。”许和光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又冲夏祥说道,“夏县尊,若是下官推举李持,可否请夏县尊联署?” 马展国抬了抬眼皮,压下心头怒火,许和光欺人太甚,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又不好再还回去,只好看看夏县尊如何回应。 夏祥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和几人碰杯:“本官并不认识李持,不过既然是许县丞推举之人,想必人品和才学都是上乘……” 许和光暗露得意之色,如果夏祥和他联署推举李持,非但他在李持面前会面上有光,也会让马展国和丁可用收敛几分,知道他有左右夏县尊的能力。 “本官和许县丞联署推举李持,也并无不可……” 许和光几乎要喜形于色了,马展国和丁可用却是无比气馁,几乎要绝望了。 夏祥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既然崔府尊倾向李持,本官就不好再掠人之美,人情还是让崔府尊落了更好。许县丞,不如请崔府尊和你联署推举李持。” “也……好!”许和光脸上的笑容迅速凝固,如有一口菜卡在喉咙之中咽不下去,噎得难受,夏祥的理由充分而又无可辩驳,让他无话可说,他只好点了点头,“既如此,下官就请崔府尊和下官联署推举李持为县主簿了。” 马展国和丁可用相视一笑,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主簿一事先放到一边。其二,粮仓和种粮生意由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一事,既然崔府尊推举了柳、谢二人,本官也没有异议,你等若没有其他人选,此事就此定下了。”夏祥环视三人,许和光脸色不善,却还是努力保持了正常,马展国和丁可用喜形于色,只差一点就击掌相庆了。 和许和光相比,马展国和丁可用还是差了几分城府,夏祥暗暗点头,不过也好,二人心直口快,好打交道,是可用之人。 许和光对此事自然没有反对意见,马展国和丁可用也赞成。 问鼎记.2_第二十六章 处心积虑 夏祥继续说道:“徐员外和马员外虽转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他们自建的粮仓和现有的种粮却不愿转让。许县丞,你来协助柳、谢二人新建粮仓新收种粮。” 许和光颇感意外:“徐员外和马员外既然不再做粮仓和种粮生意,为何不把粮仓和种粮一并转让出去?留在手中何用?” “本官也没多问,或许二人另有他用。”夏祥并未过多解释,继续他今天要和几人讲明的事情,“其三,付科一案已经查明,不日即可结案,你等对此案还有什么看法?” 许和光说道:“付科就是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真凶,待上报府衙、刑部之后,判一个秋后问斩。下官以为,此案就此结案就行。” 马展国一脸气愤之色:“付科虽然亲口承认他是杀人凶手,但杀人动机不明,案情还有诸多不甚明了之处。下官以为,此案还可以再追查下去。” “属下也以为若就此结案,怕是董断不服,百姓不安,还会让真凶逍遥法外。”丁可用也立刻说出了心中所想。 “哪里有什么真凶?马县尉、丁捕头,你二人不要想当然地就下一个判断,付科已经认罪了,难不成再屈打成招,让付科再胡乱指认一人是真凶,如此就显得你二人英明神武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推举主簿人选的事情让许和光无比郁闷;第二件粮仓和种粮生意的事情还算符合预期,基本上他满意;第三件付科一案的事情,他一定要达到完全满意才行,所以马展国和丁可用一出声反对,他就怒不可遏了。 马展国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一声:“许县丞这话也是想当然了,下官和丁捕头办案多年,什么样的人犯没有见过?杀人放火、劫财害命、打家劫舍、见色起意、蓄谋杀人、失手杀人,等等,凡是人命官司,都有一个说得清讲得明的前因后果。付科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只有后果没有前因,在道理上讲不通,在事理上理不明,必定是一个案中案。” 丁可用身为捕头,是吏不是官,在几人面前,一直不敢大声说话,许和光的冷嘲热讽让他也激起了火气,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许县丞,别的属下不懂,办案查案,属下还算是有些斤两。莫说真定县内,就是市乐、灵寿两地,属下破案也小有名气。属下以性命担保,付科杀人案,必定另有隐情!” 二人的话虽还算客气,客气之中,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决,一定要继续追查下去。许和光气得不行,一拍桌子吼道:“如今县里诸多事务,付科又是市乐人氏,此案就此结案,转交市乐县处置即可,为何你二人不通人情不知法理,非要为夏县尊揽事上身?” “付科是市乐人氏不假,命案却是发生在真定县内,且毒药也是真定本源草药堂的伙计吴老四提供,吴老四是真定人氏。”马展国不甘示弱,火气上升,“许县丞几次三番要求就此结案,莫非是想包庇何人?” 许和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马县尉,若再敢诽谤本官,本官到崔府尊面前告你一个诋毁朝廷命官之罪。” “啪”的一声,夏祥起身摔了酒杯,脸色铁青:“朝廷命官,吵来吵去,不成体统!丁捕头,既然你以性命担保付科杀人案另有隐情,本官给你七天时间,务必查清案件的来龙去脉。马县尉,既然你也认定付科一案是案中案,本官命你和丁捕头查明此案。七天之后,若是还没有查明真相,罚俸半年。” “遵命!”马展国和丁可用虽被夏祥责骂,却是心中大喜,二人齐齐向夏祥施礼领命。 “下官呢?”许和光愣在当场,心中对夏祥借势而为的手段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见夏祥转身就走,他才慌了,也意识到刚才过激了,不该总是抬出崔府尊来压夏祥一头。 夏祥头也不回,冷哼一声:“你到崔府尊之处告状去吧。” 许和光无比尴尬,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强压怒气。马展国和丁可用忍住笑,二人最是乐见许和光吃瘪的样子,更何况夏县尊让许和光吃的又是他二人不想咽又不得不咽下的瘪。 下午,许和光真去了府衙,不管他是告状还是通风报信,夏祥也懒得管,县衙和府衙只有一河之隔,走过去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他还能管住一个县丞不去府衙?况且许和光又是崔府尊的妻弟。 许和光不在县衙,夏祥和马展国、丁可用一起,提审了吴老四。 吴老四年约五旬,下颌一缕山羊胡,干瘦如松树,肤色黝黑,双手干裂。他站在堂下,手足无措,浑身发抖。 “吴老四,本官问你,你 是何时认识了付科?”夏祥既没有敲惊堂木,又没有声色俱厉,而是和颜悦色地问道。 吴老四之前已经详细交代了他为付科提供附子和麻黄的经过,也说明了他是见财起心,付科以十两银子的十倍价格换取了他一两附子和二两麻黄。原以为县尊会再问一遍,不料夏县尊问到的却是似乎和案件并不相关的事情,他心情稍微缓和了几分,颤抖地答道:“回县尊,小人是去年秋天认识的付科。” “去年秋天?一年有余了。”夏祥微一思索,又问,“你和付科是如何认识的,详细说来。” 马展国和丁可用十分不解,夏县尊是不是不会审案,怎么问起了不相干的问题?很明显吴老四就是一个被付科十两银子利用的傻子,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是付科一案的幕后真凶,和他聊起与付科认识的过程,纯属耽误时间。 只是二人虽心有不满,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耐心听下去。 “是。”吴老四挪了挪脚步,双脚站得麻了,他胆怯地看了夏祥一眼,见夏祥一脸平静,才又放心地说道,“小人去年秋天去祁州买药,路经市乐,正好天色晚了,就在市乐住了一宿,住在了全有客栈。” 夏祥一愣,全有客栈?他进京赶考时入住的就是全有客栈,不想市乐也有一个全有客栈,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连锁经营。 “祁州是北方最有名的药都,盛产三百多种中药,其中以菊花、山药、紫菀、沙参、薏米、芥穗、白芷、花粉等八大品种最为出名。”马展国插嘴解释了一番,他怕夏县尊不知道祁州的出产。 夏祥点头说道:“本官虽未去过祁州,却是知道祁州的药都之名。祁州古称安国,秦末楚汉战争开始后,王陵率军归顺刘邦,在灭楚建汉中屡立战功。为表彰王陵的功绩,汉高祖取‘安国宁帮’之意,封他为‘安国武侯’,其封地即为今祁州一带。汉武帝取其封号,置安国县。唐时改名为度节县,大夏又改名为祁州。有诗说——草到安国方成药,药经祁州始生香。” 夏祥不是有意卖弄学问,而是想缓和气氛,果然,听了他一番咬文嚼字后,吴老四的神色又缓和了几分,身子也不抖了。 “夏县尊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得一点也没错。”吴老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继续说,“晚上没什么事情,小人想听个小曲,就出了客栈,走不多远,就到了一处瓦舍勾栏。不是很大,也能容下数百人。” 上京的瓦舍勾栏有四五十处,每一处可以容纳数千人,市乐一县之地的瓦舍勾栏可容数百人,也是不小了。 “小人寻了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坐下,花了二十文要了茶水点心,等说书先生一上台,小人就傻眼了……”吴老四的神情活泛了几分,眼睛也亮了起来,“小人听书的次数也不算少了,见过的说书先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是头一次见到女说书先生。” 夏祥也是第一次听说女说书先生,不由得心中惊奇,他也去过瓦舍勾栏,知道女子多半从事艺伎、唱曲、陪酒之事,说书者几乎没有。 “这女说书先生名叫一丈白朱一姐,长得那叫一个白,又白又嫩,腰细腿长,眼儿媚,嘴儿翘,就连耳朵也是水灵灵的叫人喜欢……” “咳咳,说正事,说正事。”马展国见吴老四越说越离题千里,忙提醒他不要在夏县尊面前乱说。 吴老四打了一个激灵,才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忙换回战战兢兢的样子:“是,是,小人错了。朱一姐一上台就赢得了满堂喝彩,小人虽是第一次来,也被朱一姐的风采征服了,起劲叫好,拍得手掌都红了。旁边一人问我,你是外地人吧?我愣了,真定和市乐也就是五六十里的路程,口音和长相没什么区别,他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外地人了? “这人年约三旬,长得满脸横肉,又干又瘦,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样子很是凶恶。小人虽然胆怯,却还是壮着胆子说是当地人。对方轻蔑地笑了,问小人可知台上的朱一姐是谁的女人,问小人认不认识他是谁。小人初来市乐,以前买药都是药堂的王那厮经手,小人怎会知道朱一姐是谁的女人、眼前的干瘦精壮汉子是谁,只好说自己是外地人。干瘦汉子笑了,又和小人聊了半天,小人才知道朱一姐是他的女人,而他叫付科。” 夏祥微微点头,付科和吴老四相识,也算是机缘巧合。 “小人本以为付科面容凶恶,会是一个坏人,不想他倒很是健谈,和小人聊得颇为投机。说到朱一姐,他便眉飞色舞,说朱一姐身段如 何苗条,口才好,腰功更是了得。听说小人要去祁州买药,付科说他也正要去祁州一趟,可以和我同行。市乐到祁州有一百余里路程,有官道也有山路,山路偏僻且难行,听说还有土匪出没,有付科同行,小人自然乐意,可保平安。” 夏祥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吴老四说下去。吴老四虽是药堂伙计,又其貌不扬,讲故事的水平却不一般,颇有说书先生的潜质,怪不得他到了市乐不去风月场所却去听书。 “小人和付科约好第二天一早赶路,付科还算守时,早早就来到了全有客栈。小人以为他是一人,不料他却是来了三个人,除了朱一姐之外,还有一个男子。男子说他叫严孙,是董现的账房先生。小人虽不认识董现,却知道董现是市乐有名的富商。只是未曾听说董现也做药材生意,严孙说,董现的生意多在泉州一带。若是将北方的药材送到南方,也可大赚一笔,董现就派他前去祁州了解一下药材行情,想顺道做一些药材生意。” 马展国心中一惊,原来吴老四为付科提供附子和麻黄的背后,还有这么多事情,开始时以为董现一案还真是严孙和董李氏奸情败露而杀人,后来付科承认杀人后,似乎严孙和案件已经无关了,不想严孙居然和吴老四也认识,更是和付科熟悉,如此说来,严孙在董现一案中,说不定还是有摆脱不了的干系。 丁可用也是心中惊愕不已,才又暗中佩服夏县尊看似不如他和马展国会查案审案,其实夏县尊比他和马展国更聪明、更懂人情世故。 “小人只是真定本源草药堂的伙计,哪里去管董现董员外是不是做药材生意,有人同行自是好事,当下也不多想,就和付科几人一起上路了。”吴老四说到此处,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古怪,“付科说过,朱一姐是他的女人。小人却发现,一路上朱一姐很少同付科说话,也不理小人,只和严孙有说有笑。严孙也毫不顾忌付科,和朱一姐打情骂俏,有时说的一些肉麻话,连小人听了都觉得脸红。付科却浑然没听见一样,毫不在意严孙和朱一姐的打闹取笑。” 夏祥心思微动,严孙和朱一姐、付科三人之间,关系颇为复杂,怕是朱一姐也是大有来历之人。 “路经吴家那的时候,天色晚了,付科想继续赶路,严孙却想留宿一夜。朱一姐以身子不适为由,也想留宿,最后只好由了他们。半夜里,付科忽然叫醒了小人,说是严孙和朱一姐在隔壁苟合,要小人和他一起去捉奸。小人是去祁州买药,原本并不认识严孙和朱一姐,他二人苟合也好私奔也罢,关小人屁事?小人要继续睡觉,付科却非要拉上小人一起去,声称如果小人不去,就让小人有来无回。小人怕了,只好和他一起去捉奸。 “小人生平第一次捉奸,还以为会有多香艳多刺激的场面,不想太让人失望了。付科踢开房门,只见严孙和朱一姐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被我们惊醒之后,二人起来,竟是穿了小衣睡觉,什么都没有看到。小人大感无趣,付科却如同吃了药一样兴奋,上前揪住严孙就是一顿暴打,打得严孙跪地求饶。” “朱一姐呢?”马展国敏锐地想到一个细节,问了出来,“她当时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呀,她能做什么?”吴老四还纳闷马展国为何有此一问,“她一个妇道人家,除了躲到一边,还能怎样?” 马展国想骂吴老四真是笨得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吴老四如果不是够傻,会被付科玩得团团转?他就不再多说什么:“说下去。” “对了,马县尉一说,小人倒想起来了,朱一姐好像一点也不慌乱的样子,就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严孙被打得遍地打滚,嘴角还有一丝冷笑,就如严孙完全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吴老四十分不解,搓了搓手,“小人没有和人有过奸情,但也能想到肯和自己有奸情的女人,多半也是有情意在内,也会心疼。朱一姐的眼神冷得吓人,就像不认识严孙一样。是不是女人在奸情暴露时,都是这么无情?” “别扯远了!”马展国冷哼一声,吴老四这么一说,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朱一姐和付科是在设计严孙。 “是,是,小人知错了。”吴老四吓得一弯腰,忙又说道,“严孙受不过,求饶了半天,当着付科的面写下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书是什么内容,小人没看到,不过后来一路上听严孙自言自语说个不停,也大概知道了一些什么。” “是什么?”丁可用现在也听明白了几分,付科看似霸道,却也是大有心计之人,或者是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问鼎记.2_第二十七章 迷雾重重 “也是怪了,小人一路上也不敢多问,严孙怎么说小人就怎么听。付科既不让严孙赔钱,也不让严孙保证以后不再和朱一姐来往,而是让严孙以后勾搭董现的娘子董李氏。付科还保证提供一切便利,意思是要钱给钱、要人出人、要力有力。小人当时就差点惊掉了大牙,世间还有这等好事?睡了别人的女人,别人不但不怪罪,还为你出主意让你再去睡另外的女人,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人。”吴老四几乎要喜形于色了,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后来一路上相安无事,白天一起赶路,晚上各自睡觉,严孙也老实了许多,也不偷偷摸摸去朱一姐的房间了。付科还问小人,想不想睡朱一姐,小人哪里敢有这个念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朱一姐是说书先生,应该是卖艺不卖身的艺伎,之所以委身于严孙,只怕也是受付科逼迫。夏祥隐隐有一种感觉,在吴老四的叙述中,正一步步接近事情背后的隐情!毫无疑问,付科在算计严孙。 “到了祁州,小人买药材,付科和朱一姐闲逛,严孙倒是很仔细地问东问西,了解行情。严孙对药材不是很懂,却很懂怎么经营。他算了一笔账,从祁州进一批菊花、山药和沙参,运到泉州的话,获利可达三五倍之多。若是再远渡南洋到南海诸国,获利更是高达十数倍。严孙算账的时候,神采飞扬,一看就是精明的生意人。小人就想不明白了,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会被付科坑了?怪不得古人都说红颜祸水,有多少英雄豪杰一世英名,最终毁在了女人身上。” 吴老四感慨几句,偷眼去看夏祥几人,见几人并无不悦之色,才暗中舒了一口气:“去的时候,我们一行四人雇的是一辆驴车。回来的时候,严孙特意雇了两辆马车,车费、住店费用、饭费,等等,一应费用,全由严孙支付。严孙出手大方,又喜好排场,一路上安排得服服帖帖,舒坦得很,让小人都不想回真定了。到了市乐,付科又特意留小人多住了一天,吃喝玩乐,转遍了市乐的每一处好地方,简直就跟神仙一样。” 马展国终于被吴老四逗乐了,笑道:“吴老四,你也不想想付科和你素昧平生,陪你去了一趟祁州,除了捉奸严孙之外,并无正事,他为何要好吃好喝招待你?” “马县尉到底是比小人聪明多了,小人当时哪里会想这么多?还以为小人真有人格魅力,或是小人长得还真有几分英武之气……” 丁可用忍住笑,踢了吴老四一脚:“就你还长得英武?不过也别说,还真像一只鹦鹉。” “丁捕头说是鹦鹉就是鹦鹉。”吴老四抓耳挠腮地嘿嘿一笑,“第二天一早,小人要回真定,谁想付科一早过来,说要和我一路同行,他也要去真定办事,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人随行,其中一人是严孙,另一个竟是市乐无人不知的富商董现董员外。” 吴老四微有几分激动:“小人原以为董员外身为富甲一方的巨商,必定盛气凌人,不想他非但十分年轻,还为人谦和,说话轻声细语,还一再让小人称呼他为董大,千万不要称他为董员外,倒让小人受宠若惊。不过想起付科让严孙去勾引董李氏,小人就觉得对不住董现,有心向董现透露一二,却总是被付科阴沉的目光和严孙暗示的目光吓得不敢多说一句话。” “董现为何要来真定?”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多事情,如果不是夏县尊今天再次提审吴老四,说不定这些事情就被掩盖了,马展国现在愈发肯定付科的背后必定有人指使,以付科的为人,想要谋害董现,绝不会如此煞费苦心。 “想必是付科让严孙鼓动董现,说是真定有生意可做。”丁可用大概明白了付科的手法,“拿下了严孙,就等于拿下了董现。严孙是董现最信任的人,严孙说什么,董现必然不会怀疑有假。” “马县尉和丁捕头所言极是,付科假装是和小人有生意要做,董员外就是听信了严孙之话,要来真定实地查看。从市乐采购药材,南下泉州的话,若走旱路,时间太长不说,成本还高。要是到真定从滹沱河转京杭运河走水路的话,会好上许多。一路上董员外向小人打听药材生意的利润和滹沱河的通船情况,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得出来,董员外对药材生意兴趣很大,还说他决定不再做粮仓和种粮生意,要转手出去,交由别人接手,以后可以用大部分精力来做大药材生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马展国和丁可用并没有多想,夏祥听到此处却是心中猛然一跳。又是粮仓和种粮生意,又是想转手出去,新法还真是不得民心,就连各地巨商都纷纷不想再和官府合作。只是董现想转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市乐之大,必定也会有人乐意接手,难不成还有人因此害他? 多半不会,其中应该还有更深的隐情。 吴老四说了半天,有些口渴,盯着丁可用手边的茶杯不放。丁可用笑骂一声:“还得侍候你,得,本捕头请你一杯茶水。” “谢捕头,谢捕头。”吴老四接过茶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一抹嘴巴说道,“严孙在真定待了一天就回去了,付科和董员外又待了三天。付科和董员外离开真定的时候,小人去送行。董员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小人说,如果哪一天小人想为他做事,他一定给小人每月十贯钱的工钱。小人现在的工钱每月才三贯。小人很感激董员外对小人的赏识,谁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小人对不起他,小人开始并不知道付科要附子和麻黄是为了毒害董员外,后来才知道董员外淹死在了滹沱河里。可怜的董员外,药材生意还没有做成一单,就惨遭灭顶之灾。付科和董员外到底有什么冤什么仇?小人从未听他说过和董员外有什么过节,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地害死董现?” 夏祥差不多厘清了思路,付科在一年前就开始从严孙入手,接近了董现。以朱一姐要挟严孙勾引董李氏——怪不得董断口口声声说是董李氏和严孙有私情,怕是严孙和董李氏还真有私情。想必付科一心想让严孙勾引董李氏,是为了事发之后好祸水东引,嫁祸到严孙身上。 当真是一出精心设计、深谋远虑的棋局。可惜了董现,家财万贯,虽与人为善,却被人精心算计,最终落了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惨下场。夏祥心中愤懑无比,如此好人却被坏人处心积虑所害,他若是不为董现申冤,就枉读圣贤书,枉为父母官! 夏祥挥了挥手:“带吴老四下去。带董断。” 丁可用领命而去,不多时,董断上堂。 “董断,你是什么时候察觉严孙和董李氏有了私情?”夏祥不等董断见礼,上来就问。 “大约是去年冬天。”董断先是一愣,想了一想,十分肯定地说道,“没错,就是去年冬天。去年冬天家兄南下泉州,小民在家中读书。严孙声称要去真定办事,小民信以为真。次日一早,小民早早醒来,推门的时候却发现严孙蹑手蹑脚从后院出来,后院是家兄和董李氏的住处,是内宅,就连小民为了避嫌,也不常去,严孙一大早从后院出来,若说他不是和董李氏有奸情,谁会相信?” “为何当时不叫住严孙问个清楚?”夏祥又问了一句。 “唉,也是小民一时糊涂,终归家丑不可外扬,只好假装没有看见。等家兄回来后,小民数次暗示家兄辞退严孙,家兄却是不肯。”董断眼泪滚落,“都怪小民顾及颜面,要是当初识破严孙,把事情闹大了,也许家兄就不会惨遭横祸。” 夏祥安慰董断:“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了,董现之死,最主要的原因并不在于严孙和董李氏的私情。董断,董现和官府合作的粮仓和种粮生意,要转手给何人?” 董断擦了一把眼泪,想了一想:“惭愧,小民平素只管读书,并不过问家兄生意之事,隐约听家兄说过不想再和官府合作,想转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县尉田庆牵线,推举了庄员外接手。只是一来二去似乎在价钱上没有谈妥,直到家兄惨死之时还没有敲定。” “也就是说,现今粮仓和种粮生意,还在董氏商行?”夏祥眼前一亮,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 “正是。”董断点头,不解夏县尊为何不继续追查付科背后的真凶,却关心董氏商行的生意,莫非真像有人所说的一样,夏县尊是想从中敲上一笔? “庄员外是谁?”夏祥又问。 “庄非凡庄员外是市乐县仅次于家兄的富商,良田万顷,财富如山,妻妾成群。”董断看向了马展国,“马县尉应该知道庄员外。” 马展国点头:“夏县尊,下官确实对庄员外略有耳闻。此人本不是市乐人氏,听说是来自塞外,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南下到了市乐,在市乐落地生根。开始时主要做皮革、马匹和铁器生意,后来在市乐置办了大量田地,转做布匹、木材和粮食生意,现在听说是市乐最大的地主。若论财力,明面上可能不及董现。但以前庄员外做皮革、马匹和铁器生意时,从塞外运来皮革和马匹,到内地卖,获利数十倍。从内地贩卖铁器到塞外,获利也是以数十倍计。所以到底庄员外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清。若单论田地,市乐无人可及。” “和本县的柳长亭、谢华盖相似?”丁可用问道。 “并不一样。庄员外虽来历不明,但做的是什么生意,都在明面上。柳、谢二人,非但来历不明,身份未知,就连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也是讳莫如深。”马展国大概明白了夏祥的想法,“夏县尊,是否需要下官即刻启程前往市乐?” 夏祥点头,对马展国的领悟能力表示赞许:“马县尉,你带人和董断 即刻回市乐,切记,保护董断安全。董断,你回市乐后,立刻接手董氏商行的生意,务必掌控大局,不可让董氏商行落入他人之手!” “可是,夏县尊,小民只会读书,并不会经商。”董断一脸焦虑之色。 “本官派人和你同去市乐,帮你接手董氏商行。”夏祥主意既定,吩咐下去,“马县尉,你派人护送董断和王先可夫妇回市乐,幔陀娘子会和你们同去。董断和王先可夫妇安全到达市乐后,你可先行返回真定,幔陀娘子会留下帮助董断善后。” “是。”马展国非常开心地领命,此去市乐,等于是就此揭开追查幕后真凶的第一步,也不知许县丞知道了夏县尊明面上是让他自行调查,实际上却是大力推动此事会有何感想? “董断,你不必担心,董现尸体,本官一定会让人找到。现今想要查到幕后真凶,接手董氏商行是关键中的关键。记住,不管何人想要插手董氏商行的生意,都暂时不要答应。还有,凡事多听幔陀娘子的意见,她会尽心帮你。”夏祥又叮嘱几句。 “小民记下了。”董断无比感激夏祥为他所做的一切,夏祥一心为公,并无私心,他心里过意不去,暗示说道,“请夏县尊放心,等小民接手了董氏商行生意之后,定当厚报。” “你当本官帮你是为了钱财?”夏祥哈哈一笑,“你的厚报暂且记下,到时救济无家可归、无地可种的百姓,本官就欣慰了。” “夏县尊,那属下呢?”丁可用见夏县尊没有给自己安排差事,不由得急了,“属下也要尽心出力。” “有你出力的地方。”夏祥拿起一根令签,“丁捕头听令,本官命你调用民船五十艘,船夫一百人,从董现落水之处,向上游撒网式打捞,三天之内,务必找到董现尸体。” “是!”丁可用满心欢喜,领命而去。 随后,夏祥退堂,回到内宅,叫来幔陀,叮嘱一番。幔陀听说让她帮董断接手董氏商行,连说不行,她不懂经营。夏祥却笑了,让她少安毋躁。 不多时,连若涵被萧五请到了。除她之外,令儿和柳儿也一同前来。令儿是贴身丫鬟,跟在身后倒没什么,柳儿却是夏祥在得闲居的丫鬟,不知为何也现身县衙。 连若涵盈盈一笑:“柳儿非要过来见见环环,说是要告诉她一些照顾夏县尊应当注意的地方。我念她一片好心,就领她来了。” 夏祥点头一笑:“柳儿倒是有心了。正好环环也在,你二人好好亲近亲近。” 吕环环应了一声,拉过柳儿的手,二人有说有笑地去了后院。 “不知夏县尊唤我前来,有什么吩咐?”连若涵知道夏祥让萧五急急请她来县衙一叙,必有要事相商。 “有一件事情,要请若涵妹妹帮忙。”夏祥将幔陀和马展国护送董断回市乐一事一说,“幔陀此去市乐,主要是保护董断周全,同时还有暗中调查一些事情。董断一介书生,不懂经营之道,请若涵妹妹派人陪同前去,帮董断厘清账目。” 连若涵想了一想:“本来我有一个妹妹精通经营之道,只是她在京城帮我照应生意,脱不得身。若她在,陪同幔陀娘子前去市乐再好不过。” 夏祥不知道连若涵所提的妹妹正是他苦苦寻找的肖葭,他摇头说道:“远水不解近渴,真定可有合适之人?” “倒有一个。”连若涵眼前一亮,想起了一人,“他叫连城,是我在真定的管家……就让他随幔陀娘子一同前去市乐。令儿,你陪萧五去得闲居叫来连城。” 令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走到外面,对身后亦步亦趋的萧五冷脸说道:“不要跟我这么近,又跟不丢。” 萧五嘿嘿一笑:“还是离近一些好,我才来真定,不识路,要是迷路了怎么办?” “你鼻子那么灵,可以闻着味道回家。” “我又不是狗。” “哧,你就是一条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的狗。” “好吧,我是狗,狗最喜欢跟在狗的后面。” “你!” 萧五和令儿的斗嘴,夏祥和连若涵自然听不到,就算听到,二人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二人还有事情要商议。 “既然见到了夏县尊,今日正好当面辞行。”连若涵淡然一笑,“我明日一早进京。” “哦?”夏祥微微一惊,没想到连若涵才来真定数日就又返京,“这么急着回京,可是有什么急事?” “一是为了卢之月卢郎君担任主簿一事,二是为了……照应一下生意。”连若涵迟疑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实情。到吏部为卢之月的事情通融一下,是其一,其二是父亲在京办事,要她进京一见。她自是清楚,父亲是想逼她和卢之月成亲。 问鼎记.2_第二十八章 指点迷津 夏祥心中微有几分失落,虽说和连若涵结识以来,对他帮助不少,也经常和他斗智斗勇,他却很是享受和她互相试探的过招。还以为她会在真定盘桓一些时日,不想明日就走,竟有了几分不舍之意。 “如此就祝若涵妹妹诸事顺利。”夏祥本想多问几句什么,忽然又觉得无从问起。 “多谢夏县尊。”连若涵见夏祥神色漠然,并无不舍之意,也没有关切之情,不由得心中大感失落。莫非她在他的心中全无分量,她北上京城,少则半月,多则数月,他竟是问也不问归期,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郎君! “咳咳……”夏祥假装咳嗽几声,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舍之意,让声音听上去平静而没有起伏,“不知若涵妹妹何时再回真定?” 连若涵心中蓦然一喜:他还是在意我的,在问我归期。她脸上顿时云开雾散,急忙答道:“若是顺利,半月即回。若是有事耽误,也长不过一月。” 又一想,不能喜怒太形于色了,忙又敛形正容,轻声说道:“若是真定县有事,夏县尊只管吩咐卢郎君,他会留在真定。” “本官知道了。”夏祥淡淡地回了一句,脸色不起波澜,心中却是暗喜,连若涵再是世家子弟,再是大家闺秀,毕竟也是女子,方才的惊喜暴露了她内心的期待。 平心而论,夏祥还真不想连若涵此时离去,却又不好当面表露出来。 吕东栋在门外禀报:“夏县尊,徐望山徐员外和马清源马员外来访。” “让他们进来。”夏祥心中一喜,正好连若涵在此,粮仓和种粮一事,可以敲定了。 连若涵微有几分气愤,本想一走了之,又一想,不行,不能让夏祥太得意了。她还没有喜欢上他,只当他是可以帮她和家族开拓疆土的合作者之一,何必计较他对自己是否有情有义?谁先认真谁就是输家。 想通这些,连若涵又平复了心情,好整以暇地坐稳,等徐望山和马清源迈步进来,她才缓缓起身相迎。 夏祥依次为几人介绍了对方,环环和柳儿争相为客人上茶,让徐望山和马清源看得眼睛都直了。 徐望山哈哈一笑:“我本来还想为夏县尊找一个得体的丫鬟,看来不用了,夏县尊身边已经有人了。夏县尊的眼光比我可是好太多了。” 夏祥岂能听不出徐望山话中的调侃之意,也是哈哈一笑:“柳儿是若涵妹妹送与本官的丫鬟……” 徐望山偷看了连若涵一眼,大笑:“夏县尊和连娘子郎才女貌,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夏县尊尚未娶亲,连娘子也还没有婚配吧?” 连若涵落落大方地一笑:“我还没有婚配,不过,已经有了意中人,就不劳徐员外操心了。” 徐望山一拍脑袋:“好,这就好办了。我还担心连娘子喜欢夏县尊,原来不是,我想为夏县尊做媒就有了机会。夏县尊,我有一个妹妹还待字闺中,她通情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也算端庄……” “是徐员外的亲妹妹?”连若涵掩嘴一笑,问道。 “那是自然,若非我的亲妹妹,我怎么好意思向夏县尊介绍?”徐望山一脸惊讶,似乎不明白连若涵为何会有此一问。 连若涵“咯咯”一笑:“既然是一母同胞,想必令妹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了。以徐员外的相貌,相信令妹的长相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端庄……” “你……”徐望山被气笑了,想反驳几句,眼睛一转又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连娘子若是喜欢夏县尊就明说,我不会掠人之美。”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马清源忙出面打了圆场,“夏县尊,今日我和徐员外前来,是想就粮仓和种粮生意的事情,和官府有一个交割。” 夏祥忍住不笑,徐望山性情直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看似粗心,其实也是粗中有细。连若涵和徐望山初次见面就暗中过招一次,想想连若涵还真是一个事事不肯示弱的女子。 徐望山和马清源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由他二人出面代官府经营,既然要转手出去,中间还有许多账目需要厘清。夏祥点头说道:“正好若涵妹妹也在,她想和你们一起经营粮仓和种粮生意,本官也同意了,就由她来代表本官和你们交割。” “若是别人,我还得斟酌斟酌。但连娘子……我和马员外求之不得。”徐望山拱了拱手,“烦请夏县尊腾出一个房间给我们用,两个时辰就可以交割完毕。” “来人,请许县丞。”夏祥吩咐下去,许和光身为县丞,掌管一县的文书和仓库,此事理应由他出面。 不多时,许和光来到,得知要办的事情后,带人到二堂的县丞房去交割账目。 几人刚走,萧五和令儿领着连城回来了。 连城四十多岁,面相忠厚,低眉顺眼,一举一动都带着小心。夏祥觉得 并无不可,就让他和幔陀一起陪同马展国、董断即刻启程前往市乐。 夏祥还修书一封,让马展国带给裴硕章。真定县尉到市乐县办案,知会市乐知县一声,是应有的规矩。信中,夏祥很是客气地恭维了裴硕章几句,并说董现命案已经明确由真定县审理,不会再转交市乐县,只希望市乐县可以提供相关的协助。言语虽恳切,却也暗中告知裴硕章,若他既不想审理此案,又不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那么夏祥也有办法让此案牵连到市乐县,到时裴硕章想不出面都不行。如此一来,事情最终是否会影响到裴硕章的前途,就不好说了。 是以夏祥相信以裴硕章的聪明可以清楚地认识到孰轻孰重,在协助董断接手董氏商行的事情上,不会为难董断,同时,在马展国抓捕严孙和董李氏回真定一事上,不会横加阻拦。 是的,夏祥暗中吩咐马展国,在护送董断回去之后,在董断接手董氏商行之时,将严孙和董李氏押回真定受审。幔陀随行前往,一是为了保护董断,二是暗中调查庄非凡,三是保护严孙和董李氏安全地被押回真定。 当然,裴硕章不横加阻拦的前提是没有更严重的事态影响到他的前途。如若有,事情的发展就不可控了。夏祥也没想那么多,毕竟付科的背后到底会涉及谁,他还是没有头绪。 马展国、幔陀和连城、董断领命而去。 几人刚走,又有人来报,柳长亭和谢华盖来访。 事情都赶到一起了。夏祥打起精神,快刀斩乱麻,尽快厘清真定诸多杂事,迅速步入正轨,也是好事。 夏祥并未出门相迎,等柳、谢二人进门,他才起身以示欢迎。 柳长亭人如其名,身长如柳,飘逸如亭,书生打扮,头戴方巾,三旬开外,瘦眉细眼,高颧骨,深眼帘,乍一看如同胡人。他手中持有一扇,扇骨白如玉,有一玉坠,其红如血。 谢华盖倒是十分富态,身宽体胖不说,还红光满面,年约四旬的他,肥头大耳,脸如满月。颌下长须飘飘,身上绫罗绸缎,走路时长袖飘摇,犹如一阵旋风。他腰间配玉,手腕上缠了一串黄杨木佛珠。 黄杨木虽非特别名贵的木材,却在大夏深受许多名人的喜爱。连车对黄杨木十分推崇,曾说“黄杨一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故有“千年矮”之称。 柳、谢二人向前,朝夏祥叉手一礼:“柳某、谢某见过夏县尊。” 夏祥回了一礼,呵呵一笑:“柳员外和谢员外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入座,柳长亭暗中打量夏祥几眼,眼神中的轻蔑之意越来越浓。谢华盖还好,虽有不屑的神情,却并不明显。 夏祥将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问道:“二位可是有事要找本官?” 柳长亭右手持扇,轻轻敲击左手手心,斜着眼睛看向夏祥:“夏县尊上任真定知县,是柳某的父母官,柳某和谢员外前来拜会夏县尊,是分内之事。”语气中流露出三分不屑七分调侃。 夏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柳员外客气了。本官主政真定,治下十余万百姓,若是都以本分为由前来拜会本官,本官就不用治理真定了,天天开门迎客都忙不过来。” 谢华盖眼中光芒一闪,夏祥绵里藏针,不软不硬地还了回来,人是年轻,处事竟是如此老到,他呵呵一笑:“夏县尊所言极是,是谢某和柳员外冒昧了。不过谢某和柳员外确实是一片真心,还为夏县尊带来了心意。来呀,呈上来。” 两个小厮抬了两个坛子进来,两个坛子约半人高,上面的封印已经泛黄,可以看出年深日久了。 “这是东京丰乐楼自产的眉寿酒,酿造之后,从未打开过坛子,迄今已有十年了。可是正宗的无灰酒。”谢华盖起身,绕坛子转了一圈,“不知方才谢某说的话,夏县尊是否明白?” 原来是想考他一考,如若他答不上来,怕是要被谢华盖嘲笑无知了,夏祥淡然笑道:“把米饭蒸熟,放凉,拌上酒曲,任由它发酵。发酵到一定程度,米饭都变成了酒糟,用酒筛过滤掉,放进坛子里密封起来,少则三个月,多则十年,开封之后,就是成品酒了。若加石灰,可以防止成酒过酸。但石灰容易生痰,所以若想药用,还必须是无灰酒。” 谢华盖今日借送酒之举,想让夏祥出丑。他以为夏祥身为读书人,诸子百家无所不知,但对于酿酒等不入流的贱业之事,肯定一无所知,是以他想以酒为题,让夏祥哑口无言,从而在气势上压夏祥一头,好造成先入为主的强势。 不承想夏祥信手拈来,竟是行家,倒让谢华盖一时愕然。 “起诵眉寿篇,酌君介千秋。煌煌丞相丞,少也宜袭侯。黑头去云远,白发来何稠。君言权位盛,孰若志意修……”夏祥吟诵了一首刘克庄的诗作,笑道,“眉寿虽好,毕竟是酒。酒可 怡情,也可伤身。适可而止,才是饮酒之道。谢员外的一番好意,本官收下了。” 谢华盖哂然一笑,拱手说道:“夏县尊好学问,谢某佩服。不过谢某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夏县尊可否指教一二?” 好嘛,谢华盖还没完没了了!夏祥也不恼,淡淡一笑:“指教谈不上。” 谢华盖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不知夏县尊可曾去过大佛寺?” “尚未去过。” “那么夏县尊可是读过佛经?”谢华盖有意无意抖动手腕上的黄杨木佛珠。 “并不多,只读过寥寥几本。”夏祥有问有答,不徐不疾。 柳长亭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暗想,夏祥虽年轻,却很有城府,被谢华盖步步紧逼,却丝毫没有流露出不耐之色,看来并不如许和光所说的那样可以轻易拿下,必须小心应对才行。 不过他相信,以他和谢华盖的手段,必定会让夏祥折服。今日初见的一战,许胜不许败。 谢华盖呵呵一笑:“谢某不才,读过许多佛经,拜大佛者善来大师门下,追随善来大师学习佛法。谢某才疏学浅,自知愚笨,有些佛法道理怎么也想不通,不知夏县尊可愿意指点迷津?” 夏祥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非子路,本官也不是长沮或桀溺,怎么指点迷津?” “……”谢华盖蓦然愣住,没明白夏祥所指的是什么,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子路是孔子的弟子子路吗?长沮和桀溺又是谁?” 柳长亭脸微微一红,他二人还想考住夏祥,不想夏祥引用了一个并不生僻的典故就让谢华盖暴露了读书不多的浅薄。他忙上前一步,为谢华盖解围:“谢员外怎么忘了子路问津的典故?上次和崔府尊吃饭时,崔府尊还向我们说过这个典故。” 谢华盖怔了一怔,想起来了,一拍脑袋哈哈一笑:“谢某愧对崔府尊教诲,竟然忘了子路问津的典故,夏县尊,子路问津的故事说的是……” 夏祥笑而不语,对二人有意抬出崔府尊压他的话,也是假装没有听到,只管面带微笑,耐心十足地听谢华盖说下去。 ……孔子一行在赴楚国负函途中,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前面有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河不是很宽,远望河道蜿蜒曲折,近看河水清澈见底,与另一条河流在此汇合。孔子师徒找不到渡口,没有渡口就无法过河。 不远处田野里有两位老人正在低头锄地,这两位老人正是当时隐居在这里的高士长沮和桀溺。于是,孔子派大弟子子路前去向两位隐士请教渡口的位置。 还没等子路说明来意,长沮手指远处孔子的车辆问子路:“坐在车上的人是谁?” 子路答道:“他是我的老师孔丘。” 长沮用嘲笑的口吻问道:“是鲁国的孔丘吗?” “正是。老师让我来请问渡口的位置。” “他不是生而知之吗?那么不用问他就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还来问我们这些种地的人干吗?” 子路讨个没趣,又转身去问另一位隐士桀溺。桀溺停下锄头,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仲由。” “你是鲁国孔丘的弟子吧?” “是的。” “告诉你,当今天下大乱,犹如滔滔洪水,谁能改变这样的世道呢?你与其跟着那个总是躲避坏人的人到处游历,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避开乱世的人,做个隐士,多好。至少隐士还可以举世皆浊我独清。”桀溺说完话,又忙着锄地,再也不理会子路了。 子路没有打听到渡口,只好把长沮和桀溺两位隐士的话转述给孔子。 孔子听后,心里相当难受、酸楚和悲凉,还夹杂着一股落寞。过了半晌,孔子才若有所思地告诉他的弟子:“人是不能同飞鸟走兽为伍的。鸟是飞的,在天空中可以自由飞翔;兽是山林中的,可以无忧无虑地行走。人各有志,只有各走各的路好了。可是,我们不同世上的人打交道,还同谁打交道呢?如果天下太平,符合正道,我也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地周游列国力图改变这个乱世了!” 后来,在一位农夫的指点下,孔子和他的弟子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渡口,过了河,并顺利到达负函。为了纪念孔子及其弟子路过这里,便把子路“问津”的河流叫子路河,“问津”处所在的乡镇叫子路镇,还有一个村子命名为子路村,一条街道命名为子路街。子路镇、子路村、子路街、子路河都是因“子路问津”这个典故而得名。 而孔子向子路所说的一番话,便引申为“指点迷津”。 “夏县尊,不知谢某所说的子路问津的典故,有没有差错?”谢华盖得柳长亭提醒,才想起典故的事,忙说了出来,“接下来谢某就要请夏县尊指点迷津了,还望夏县尊不吝赐教。” 问鼎记.2_第二十九章 坐地起价,落地还钱 “夏县尊怕是都等不及要赐教了,谢员外,你就不要绕来绕去了。”柳长亭朝谢华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谢华盖赶紧出手。他相信以夏祥的阅历和涉猎,断然不会懂得多少佛经知识,远不如一心信佛的谢华盖。 谢华盖拱手一笑:“如此,谢某就献丑了。夏县尊,谢某一向认为,儒家入世,道家出世,佛家也是出世,同样是出世,佛家和道家又有何不同?” 夏祥为之一愣,谢华盖所问的问题,千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从来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结论出来。向来儒家推崇积极入世的为国为民之道,反对道家的谈玄说妙和佛家的出家为僧、不事生产。只是道家追求的是出世,是长生不老,是羽化登仙,才不屑于和儒家书生争论为国为民之道。而佛家更是与世无争,以不争为胜,也不与儒家辩论。 不过谢华盖问的是道家和佛家出世的不同,夏祥自幼便受佛经熏陶,因母亲信佛,后李鼎善又带了许多道家书籍,再者认识曹殊隽后,又听他讲了不少道家之理,这个问题还真难不倒他:“儒家求君子,道家求逍遥,佛家求自在。儒家弃小人,道家弃造作,佛家弃烦恼。儒家讲入世,道家讲出世,佛家也讲出世,但佛家的出世和道家的出世大不相同。道家出世是求个人洒脱,佛家出世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是救世。” 谢华盖脸色一变,夏祥寥寥数语便将儒家、道家和佛家的精髓讲得一清二楚,枉他读了十多年佛经,也没有如此深刻的领悟。 柳长亭也是为之一惊,没想到夏祥如此年轻却有如此认知,当真让人震惊不已。 谢华盖不肯就此认输,又问:“那么谢某再请问夏县尊,夏县尊更推崇哪一家?” 夏祥才不会上当,儒、道、佛三家,三足鼎立,缺一不可,过于推崇哪一家,都会失去应有的平衡,且从大唐到大夏,风气一样的是,文人都有一个佛家或是道家友人,若是没有,便是学问不够。 唐时,出家是一件极其严格并且要经过重重考核的难事,许多人想要出家,却往往考核不过关。当时出家考试比进士考试还要难上几分,所以当时的出家人都堪称大师,光是凭学问就足以傲视世人。 大夏虽不如唐时对出家僧人的考核如此之难,却也有一套相当考究的考试程序,不亚于科举考试。 夏祥端坐在主位之上,淡淡地说道:“儒家表现于礼,道家表现于真,佛家表现于戒,在家则注重礼节,在外则讲究真诚,为官当心怀戒律。在本官看来,儒为表,道为骨,佛为心,缺一不可,就和人的精气神一样,精虚不能化气,气虚不能化神,三者相辅相成,不分高下。” 夏祥的回答滴水不漏,谢华盖暗暗佩服,点头说道:“受教了,夏县尊所讲的道理,让谢某受益匪浅。谢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夏县尊,佛家讲公门之中好修行,是什么道理?” “为官之人,代天子牧民,一道政令可以让万民温饱,也可以让万民涂炭,只在发心之间。若是真心为百姓着想,政令所到之处,万民欢愉。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想借机中饱私囊,不顾万民生死,就是天大的过错了。” 谢华盖脸上带笑,言语却是夹枪带棒:“那么谢某敢问夏县尊,新法所到之处,是万民欢愉还是民不聊生?” 又落到了新法之上。夏祥心想,柳、谢二人果然来者不善,二人自恃有崔府尊撑腰,接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所想的不是替官府分忧,替百姓解愁,恐怕是想怎样大赚一笔。他脸色微冷,漠然说道:“新法的本意自然是为万民着想,只是各地官府执行之时,多有猫儿腻,有不良商人想从中获取巨利,也有一些官吏借机盘剥百姓,中饱私囊。层层剥削之后,原本是造福于百姓的新法却成为祸害百姓的恶法,是新法之过还是谁之错?” 谢华盖脸色大变,听出了夏祥话里话外的敲打之意,想说什么,柳长亭悄然一拉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柳长亭向前一步说道:“夏县尊,柳某和谢员外今日除了拜会夏县尊之外,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接手徐员外和马员外粮仓和种粮生意之事?”夏祥恢复了淡然的神色,微微一笑,“本官已经派人经手交割了。不过徐员外和马员外并不愿意交出现有的粮仓和种粮,还得请你二位另起炉灶。” “为何如此?”柳长亭原本以为夏祥既然亲口答应了崔府尊,事情就很好办了,他和谢华盖过来,一为试探夏祥的底细,二为直接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不想试探底细不成,反被夏祥反手一击,险些招架不住,不由得心中恼怒。 更让柳长亭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以为可以轻松到手的粮仓和种粮生意,却又节外生枝,徐望山和马清源竟然保留了原有的粮仓和 种粮,并不直接转手,岂不是说,他要重建粮仓,重新买进种粮,要再投入一大笔钱才行?他原本还想借崔府尊之名,再加上他和谢华盖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夏祥畏惧他二人的威势,好让夏祥向徐望山和马清源施压,让徐望山和马清源退让,以极低的价格将粮仓和剩余的种粮转让给他和谢华盖。 谢华盖也急了:“夏县尊不能出尔反尔?明明已经答应了崔府尊,怎么又后悔了?” “本官哪里反悔了?”夏祥一拂衣袖,一脸不悦,“本官答应崔府尊由你二人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却并没有替徐望山和马清源答应让他们转让手中的粮仓和种粮,何况本官也无权命令他们。” “夏县尊,可否请来徐员外和马员外?柳某想和他二人当面说个清楚。”柳长亭不死心,他认为如果徐望山和马清源在此,他有把握说服二人。 “柳员外就这么想见徐某?”柳长亭话音刚落,门外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随后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想见徐某容易得很,哪里还用劳驾夏县尊来请,你回头看看……” 柳长亭和谢华盖同时回头——门外一行数人,当前一人,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是一个绝色小娘子。后面二人,一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一个瘦弱黝黑,中等身材。 正是连若涵、徐望山和马清源三人。许和光却不在其中,他在办理完交割手续之后,又直接去了府衙。县衙许多人都说,许和光明是真定县的县丞,实际上却是真定府的推官。 “阁下就是徐员外?”谢华盖上下打量徐望山几眼,目光从连若涵身上一扫而过,虽惊艳于连若涵的美貌,却并不认识她是何许人,心思就放在了徐望山身上,“在下谢华盖……” 徐望山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谢员外就不要假装不认识徐某了,在崔府尊的宴会上,你我有过一面之缘。” 说实话,谢华盖上次和徐望山有过一面之缘,也记住了徐望山的长相,毕竟徐望山是真定数一数二的富商,只是他故作不认识徐望山,是有意高人一等。 “是吗?当时人多眼杂,恕谢某眼拙,再有记性不好,记不得了。”谢华盖冲徐望山叉手一礼,“谢华盖见过徐员外。” 随后,他又和马清源见礼。马清源并不多说什么,只是一双眼睛在他和柳长亭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柳长亭随后和徐望山、马清源见礼,最后才和连若涵见礼。 “这位是?”柳长亭朝连若涵随意一礼,“莫不是夏县尊的家眷吧?” 夏祥呵呵一笑:“这位是连小娘子,若说是本官的家眷,也并无不可,本官待她如妹妹。” 此话大有深意,柳长亭不由得眼皮跳动几下,心思大动,就算是夏祥的亲妹妹又能如何?他柳长亭看上的女子,哪一个最后不是乖乖就范? 柳长亭第一眼见到连若涵时,就眼前大亮,被连若涵绝美的风姿以及漠然的神情所折服。虽说他家中妻妾成群,但和连若涵一比,家里的莺莺燕燕都不过是路边花草,远不如连若涵高贵如明月、清澈如山泉。 若能和如此女子相拥而眠,才算没有白活,柳长亭心痒难止,若不是夏祥在场,他说不定早上前向连若涵调笑一番了。 不过……小不忍而乱大谋,既然夏祥称连若涵为妹妹,还是小心行事为好,眼下粮仓和种粮生意为大,谈妥此事之后,再寻机拿下连若涵也不晚。柳长亭虽是知道好景常在,也能猜到好景常在背后必有背景,但他一来富可敌国,二来身后也有靠山,区区一个女子,不管是用钱还是用强,到手之后,谁还能拿他怎样? 连若涵是何许人也,早就注意到了柳长亭色眯眯的眼神,她见多了形形色色对她心怀不轨的高官权贵,柳长亭是其中身份最低下最卑微的一个,是以她全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几人落座,夏祥直接点题:“既然柳员外、谢员外、徐员外和马员外都在,粮仓和种粮的事情,就当面说个清楚为好。” 谢华盖按捺不住心中的不解和不满:“徐员外,你和马员外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折价转让给谢某和柳员外,你可得一笔银子,谢某也不用再费心费力建造粮仓买进种粮,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徐望山打了个哈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对文玩核桃,在手中转来转去,目光却落到了谢华盖的佛珠上:“谢员外信佛?” 谢华盖扬了扬手中的佛珠:“闲来无事,念念佛吃吃素,可得心安。徐员外的核桃也不错,平常也爱玩文玩?” “徐某是大老粗,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哈哈。”徐望山话一说完,猛然将手中核桃用力一握,“咔嚓”一声,核桃应声裂开,他拿起核桃仁扔到了 嘴里,边吃边说,“徐某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太多大道理,却认死理,自己的东西,好也罢,坏也罢,总要留在自己手里才甘心。核桃是,粮仓和种粮也是。” 谢华盖险些没被徐望山的举动气笑,简直是暴殄天物,徐望山手中的核桃虽不是什么珍品,却也价值不菲,竟被他吃掉了,真是粗俗。关键是文玩核桃并不好吃! 柳长亭收回在连若涵身上打转的目光,冷笑一声:“徐员外想开价多少,可以明说,不用绕来绕去。” “就是,就是,马某早先就劝徐员外,差不多就行了。谢员外和柳员外也不是外人,诚心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也是为夏县尊分忧。你的三处粮仓和我的全部种粮,折价五十万贯卖与谢员外和柳员外,我二人省心,他二人省事,夏县尊高兴,皆大欢喜。”马清源接过话头,他和柳长亭胖瘦相仿,却比柳长亭稍矮了几分,多了几分憨厚之气,少了几分飘逸之意,却更显淳朴,只不过他说话的腔调和坐姿,分明又有几分朴实的狡黠,“徐员外非想自己留下,说留下粮仓和种粮,以备饥荒年之用,哪怕是只留一个念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缺钱花,还说如果谢员外和柳员外真是一片诚心,就是四十万贯转让出去,他也愿意成人之美。” 柳长亭肺都要被气炸了,马清源的话听上去很厚道,似乎还在为他们着想,其实是狮子大张口,以他和谢华盖合算,粮仓加上里面的种粮,顶多十万贯,马清源敢要五十万,徐望山似乎还很大方,便宜十万,四十万卖给他们。 这不是卖,这是比明抢还恶劣的暗抢和诈骗! 柳长亭还没说话,谢华盖禁不住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 “五万贯的粮仓和种粮,马员外和徐员外敢要价五十万贯,真以为谢某和柳员外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五十万贯!夏县尊评评理,马员外和徐员外的粮仓、种粮是不是真值五十万?”谢华盖要拉夏祥下水,他猜测马清源和徐望山漫天要价的背后,是受到了夏祥的蛊惑。 夏祥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本官不懂经营,也未曾去过粮仓,未曾见过种粮,不过本官懂得一个道理……” 夏祥故意停顿不说,连若涵闻弦歌而知雅意,接话问道:“什么道理?” “很简单的道理……”夏祥冲连若涵微微一笑,又问柳长亭,“柳员外,你手中的扇子价值多少?” 柳长亭手中的扇子是他托人定制而成,暹罗国的象牙为骨,苏州的苏锦为面,蒲甘的白玉为坠,定州的缂丝为绳,若是只按材质计算,少说也得一百贯。只是各种材质凑齐非常不易,又是他亲手编织而成,再加上扇面上的题字是他最喜欢的名家题写的最喜欢的一首诗,价值就更无法衡量了。 连若涵心思一动,立刻猜到了夏祥心中所想,随口说道:“一百贯以上,两百贯以下。象牙扇骨虽然不错,是上品却不是绝无仅有的孤品,所以价值有限。” 柳长亭顿时涨红了脸,象牙扇是他最为心爱之物,爱不释手,形影不离,莫说两百贯了,就是两千贯两万贯,他也不会卖,何况他又不缺钱。 “若是有人肯出二十万贯,或许柳某会小小地考虑一下,哈哈。”柳长亭晃动几下扇子,得意之形溢于言表,“此乃柳某心爱之物,怎会转让?在柳某的心中,这把扇子是无价之宝。” 到了此刻马清源若还不明白夏祥和连若涵的铺垫是何意,他就太笨了,他当即哈哈一笑:“粮仓和种粮也是马某和徐员外的心爱之物……” 柳长亭被夏祥绕了一个弯,此时才明白过来夏祥是在帮马清源和徐望山圆场,不由得心中动怒,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敢戏弄他,真当他是没有来历没有背景的普通商人?他冷哼一声:“柳某只不过是为马员外和徐员外着想,想是二位留着粮仓和种粮也是浪费,柳某和谢员外买来,可以为夏县尊分忧,为百姓谋福。既然马员外和徐员外坐地起价,柳某不要也罢。” “柳员外不要意气用事,买卖本就是坐地起价、落地还钱的生意,既是生意,就要允许马员外和徐员外有想要大赚一笔的心思。”谢华盖嘿嘿一笑,捻动手中的佛珠,慢条斯理地说道,“马员外要价五十万贯,也是有意考考我们的眼力,我们应该感谢马员外对我们提高眼力的帮助。这样,马员外,一口价,五万贯!你要是点头的话,我们就银货两讫。” 徐望山咧开大嘴笑了:“谢员外真会说笑,马员外要价是五十万,徐某要价是四十万。既然谢员外开口还价了,徐某不能不给面子,三十万贯,一口价!” 柳长亭忍无可忍了,手中扇子一敲桌子:“夏县尊可是亲口答应了崔府尊由柳某和谢员外二人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问鼎记.2_第三十章 煽风点火 又抬出崔府尊压他,真当他事事唯崔象之命是从?夏祥心中有气,有必要敲打柳、谢二人一下,就冷冷说道:“本官是亲口答应崔府尊将粮仓和种粮生意由你二人接手不假,但没有答应崔府尊说服马员外和徐员外,让他二人将现有的粮仓和种粮转让给你们。柳员外、谢员外,你二人若是无力承担粮仓和种粮生意,也不必勉强。真定之大,有财力接手者,多的是。” 二人被直接打脸,大感面上无光。自从有了他二人比马清源、徐望山财富多无数倍的传言之后,二人虽不对外宣扬,心中也是沾沾自喜,不想竟被夏县尊说成财力不足,谢华盖当时就忍不住了:“夏县尊的言外之意是谢某和柳员外没钱了?哈哈,笑话,谢某和柳员外会没钱?若是我二人没钱,天下就没有有钱人了。” “呵呵……”连若涵笑了,“谢员外豪气冲天,以天下最有钱之人自居,小女子好生佩服。” 柳长亭虽也知道好景常在是遍布天下的商行商号,却自认好景常在所做的生意都是可以摆到明面之上利润有限的生意,远不如他和谢华盖经营的获利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独家生意,是以自认就算整个好景常在也不如他和谢华盖财力雄厚。 “你二人是否有钱,和马某无关。”马清源朝夏祥叉手一礼,“夏县尊,多有叨扰,马某和徐员外这就告辞了。粮仓和种粮生意的手续,已经交割完毕。” 夏祥知道马清源不愿意再和柳长亭多说什么,也不挽留。连若涵也起身告辞,说道:“夏县尊,小女子和马员外、徐员外会携手共进,为官府分忧,为百姓谋福。” 几人一走,柳长亭和谢华盖也明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好拿了交割手续悻悻地告辞而去。 送走了众人,夏祥独自安坐房中,享受难得的清静。连若涵明日一早启程前往京城,此刻应该回得闲居收拾行囊了。幔陀、马展国、董断等人已经动身前往市乐。丁可用正在组织船队,准备打捞董现尸体。徐望山和马清源开始筹备不再和官府合作的私人粮仓和种粮生意,柳长亭和谢华盖虽然极度不满,却还是接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但要另起炉灶。 安排好了诸多事宜,夏祥反倒无事可做了,此时已近黄昏,他在书房之中练习了一会儿书法,又看了一会儿书,眼见天色就黑了下来。吕环环过来掌灯,柳儿前来送茶。 吕环环和柳儿年纪相差无几,身高也差不多,不过柳儿稍微丰腴几分,细腰宽臀,走路的时候腰肢扭动,如风摆杨柳。她面色白里透红,饱满的身体散发出二八女子成熟的气息,长腿如柳,秀发如柳,脖颈如柳,名叫柳儿,名副其实。 相比之下,吕环环就瘦弱了几分,脸色微有蜡黄,身体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还没有展现勃勃生机。但她五官端正,眉眼如画,一旦长开,必定会如迎风怒放的鲜花,万紫千红。 吕环环穿了一身淡黄长裙,和柳儿的浅绿长裙相映成趣,二人如两只穿梭的蝴蝶,在夏祥身边,一个轻罗小扇,驱赶蚊虫,一个红袖添香,暗香浮动。 “柳儿,你怎么没回得闲居?”此时已是深秋,没有了蚊虫,柳儿挥动小扇,只是惯常的动作,夏祥感受到了柳儿有意无意的靠近,不由得暗暗一笑,“县衙之中有环儿就好,你不必也留在县衙。” “夏县尊是要赶柳儿走吗?”柳儿眼圈一红,委屈之色跃然脸上,“连娘子让柳儿服侍夏县尊,夏县尊到哪里,柳儿就跟到哪里,是本分。若是夏县尊让柳儿回得闲居,肯定是柳儿哪里做得不好,让夏县尊嫌弃柳儿了。” 柳儿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她朝夏祥福了一礼:“要是夏县尊真是嫌弃柳儿,柳儿回得闲居便是了。反正柳儿已是夏县尊的人,听任夏县尊发落。” 夏祥愕然一愣,连若涵将柳儿借与他当贴身丫鬟,并未说将柳儿送与他。借与送是完全不同的待遇,有借便有还,有送则无还。 “柳儿起来,你家娘子是如何和你说的?”夏祥扶起柳儿,丫鬟虽是下人,若签的不是死契,也可以解除契约,恢复自由身,不过若是死契,就是终身为奴了。吕家一家人和他签的便是活契,若有不满,可以随时解约离开。 吕环环掩嘴一笑,轻哼一声:“柳儿姐姐不用担心夏县尊,不是还有我呢?我可是夏县尊在县衙名正言顺的丫鬟,还签了契约的。” 言语之中,对柳儿微有不满之意。 柳儿止住了眼泪,斜了吕环环一眼,从身上拿出一纸契约:“ 我也和连娘子签了契约,连娘子又将我送与了夏县尊,有字为凭。” 夏祥接过一看,不由得苦笑,柳儿与连若涵所签的契约竟是死契,连若涵未经他的允许,便直接将柳儿连同死契一并转送于他,也就是说,柳儿是他的终身奴婢。 又一想,连若涵明知柳儿明艳多姿,还非要送他为贴身丫鬟,莫非连若涵真有意让他收了柳儿为通房丫鬟?也不知她让柳儿留在他的身边,是想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还是想借柳儿之眼,看清他的为人。 “连娘子把你送给夏县尊,是连娘子的事情,夏县尊要不要你,得由夏县尊决定。”吕环环本能地不喜欢柳儿,柳儿太妩媚太大胆,又总是抢她应做的活计,时刻想和她争宠,让她很是不满,“夏县尊有事情尽管吩咐环儿,环儿从小什么活计都做过,能吃苦,有眼色,不娇气,不多事……” “环儿的意思是,柳儿不能吃苦,没有眼色,既娇气又多事了?”柳儿知道吕环环对她不满,处处挤对她,终于忍不住了,反唇相讥,“柳儿认识夏县尊比你早,连娘子将柳儿送与夏县尊时,你还没有来县衙。要说先来后到,你才是后来的那一个。哼,凭什么柳儿来县衙,你就事事看柳儿不顺眼?早晚有一天,连娘子嫁与夏县尊,柳儿就是陪嫁丫鬟。” “陪嫁丫鬟有什么了不起,环儿以后要当通房丫鬟。”吕环环仰起小脸,一脸扬扬得意。 “通房丫鬟怎么了?柳儿要当妾,就是比你地位高。”柳儿也当仁不让,针锋相对,“连娘子嫁与夏县尊,是要当正妻的,柳儿是连娘子的丫鬟,连娘子定是愿意抬柳儿当妾。” 夏祥吓了一跳,他一个堂堂的县尊,被两个丫鬟争来争去,没有发言权也没有选择权,成何体统?当即威严地咳嗽一声:“柳儿、环儿,你二人不要吵了,本官暂时没有娶妻之想,也没有纳妾的打算,你二人还是早些休息去吧。” “不急,柳儿会一直等下去,相信夏县尊总有一天会有纳妾的打算。”柳儿认定了夏祥是她一生幸福的依靠。 “环儿更不急,环儿一家都是夏县尊的人,相信夏县尊不会亏待环儿。”吕环环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反倒替柳儿担忧,“柳儿,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万一连娘子想嫁夏县尊,夏县尊不娶,你该怎么办?再万一连娘子非要嫁夏县尊,夏县尊无奈之下勉强娶了她,她却是偏房,你又该怎么办?还有还有,最好的结果是连娘子嫁了夏县尊,又是正妻又受宠,但连娘子不想让你上位,不让你当通房丫头,你又该怎么办?” 吕环环一连串的假设让柳儿瞪大了眼睛,几乎喘不过气来,更不用说反驳了,她呆立当场,愣了半天,忽然眼泪又掉了下来:“夏县尊,你要为柳儿做主,环儿她欺负柳儿……” 夏祥头都大了,在人前威风八面的他,偏偏在两个丫鬟面前,既不能威严又不好凶恶,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还没影儿的事情也拿来说上半天,还要生气,岂不是自寻烦恼?” 还好,许和光的及时出现为夏祥解围了。 吕东栋在门外禀报:“夏县尊,许县丞求见。” 夏祥摆了摆手,对柳儿和环儿说道:“你二人先下去。”然后才对外面的吕东栋说道,“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许和光急急进来,他一头大汗满脸焦急,急切地问道:“夏县尊,柳员外和谢员外到崔府尊面前告状去了,说夏县尊伙同徐望山、马清源借粮仓、种粮生意的转让讹诈他们,崔府尊十分不悦。” 崔府尊十分不悦?他还十分不快呢!夏祥也没什么好气,脸色一沉:“本官以为柳长亭和谢华盖是识大体之人,不想不仅斤斤计较,还如此不明事理,粮仓和种粮生意交由二人接手,怕不是长久之计。” 许和光在得知徐望山和马清源并不转让现有的粮仓和种粮时,就心中不满,后来他在帮连若涵、徐望山、马清源几人交割完毕手续之后,就急急去了府衙,向崔象密报连若涵加入了徐望山和马清源的粮仓和种粮生意。 崔象听了却是淡淡一笑,并不认为连若涵的加入可以改变什么。崔象还告诉许和光,和连若涵的好景常在的较量只可在幕后,不可放到明面上,且连若涵并非他的对手,相反,还颇有些渊源。许和光不解,想问个清楚,崔象却不再多说,只说让他照办就是了。 许和光又向崔象说起他的广进商行接连被好景常在的几家客栈分流了不少客源之事,若是再不阻止好景 常在的扩张之势,广进商行就有被好景常在打垮的危险。崔象却依然不以为然地笑笑,让许和光不必骇人听闻,好景常在虽在真定开了几家客栈、酒楼和茶肆,但志不在真定一地,所以不必事事非要和好景常在一较高下,完全没有必要。 许和光想不明白为什么崔府尊对夏祥之事十分留心,处处放在心上,却对好景常在有意避之,难道崔府尊和好景常在有什么关系不成?又或者是崔府尊相中了连若涵,有意高抬贵手以示好?若真是如此的话,他定要让许七姐好好收拾收拾崔府尊。 崔府尊是有名的惧内,平生有三怕:一怕罢官,二怕免官,三怕许七姐。许七姐是许和光的姐姐,排行第七,人称七姐,性子泼辣,嫁与崔府尊时,崔府尊刚丧妻不久。许七姐的开朗大方慰藉了崔府尊受伤的心灵,让崔府尊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许七姐也事事想得细心周到,将崔府尊照顾得十分服帖。 其后不久,许七姐露出了凶悍的一面,将崔府尊照顾得服帖之外,又将他管得更加服帖。崔府尊一开始还反抗几次,奈何始终难逃许七姐魔掌,最终只好认命,自嘲为“崔季常”。 大夏黄州有一游侠名叫陈季常,年少时嗜酒好剑,挥金如土,不好读书,所以没有考取功名。因家底丰厚,他在龙丘住的地方叫濯锦池,宽敞华丽。而他本人又十分好客,喜欢“蓄纳声妓”,每有客人来了,就以歌舞宴客。 不过,他的妻子柳氏非常凶悍且善妒,每当陈季常宴客并以歌女陪酒时,柳氏就醋意大发,用木棍敲打墙壁,客人尴尬不已,只好散去。因平时陈季常喜欢谈论佛事,自号龙丘居士,后来连车就借用狮吼戏喻其悍妻的怒骂声,作了一首题为“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的长诗,其中有这么几句:“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崔府尊自比“崔季常”,显然是无奈地接受了悍妻的事实,再无反抗之心。 许和光虽这么一想,却也知道崔府尊身为朝廷五品命官,再升一步就迈入了大员的行列,姐姐嫁他为妻,也算是高攀了。何况崔府尊是清河崔氏之人,是高门望族,若真的惹恼了他,他一怒之下非要休妻,也是麻烦。 但崔府尊不许他和好景常在在明处较量,他不以为然,连若涵再厉害,还能在真定为所欲为不成?真定是崔府尊的真定,不是连若涵的真定,也不是夏祥的真定。 当然,许和光也明白一点:严格来说,真定也不是崔府尊的真定,而是三王爷的真定! 眼下四大世家纷纷前来真定,还不是看中了真定进可北上京城,退可南下东京、泉州的中心地理位置?三王爷在真定布局,更是所图深远。许和光却不敢妄自猜测三王爷想在真定下一盘什么棋,但有一点他敢肯定:三王爷对真定是势在必得! 柳长亭和谢华盖从县衙出来之后,直接就到了府衙,见到崔象,好一顿诉苦,口口声声说夏祥和徐望山、马清源串通一气,想要从中大捞一笔。才五万贯的粮仓和种粮,敢开口要价五十万贯,夏祥肯定要从五十万贯中拿走二十万贯。 崔象却始终一脸平静,等柳长亭和谢华盖说完,他才不慌不忙地说出了他的看法。夏祥是不是想从中牟取私利暂时不管,若是有真凭实据,他会参夏祥一本,保管让夏祥丢官,坐牢杀头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说粮仓和种粮,徐望山、马清源要价过高,可以不接手他们的粮仓和种粮,新建就是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许和光却愤愤不平,说是夏祥完全没有将崔府尊放在眼里,三件事情,董现命案、粮仓和种粮生意以及主簿人选,他除了在粮仓和种粮生意上虚与委蛇之外,董现命案和主簿人选,完全自作主张,丝毫没有在意崔府尊的想法。 崔象本来故作大度,不想和夏祥过多计较,毕竟他是一府之尊,治下四县,夏祥只是其中一县的知县。他身为知府,虽是夏祥的直接上司,却也不便事事插手真定县的政事。但在柳长亭和谢华盖以及许和光再三议论夏祥的不是后,他心中也难免气愤。尽管他也知道夏祥的所作所为是分内事,是一名知县的职权所在,但许和光一再强调夏祥的做法是有意和他作对,他不免就多了猜疑。 正在此时,京城来信。 崔象一看来信大吃一惊,信上的笔迹他再是熟悉不过,正是当朝宰相候平磐亲笔! 崔象也不避讳几人在场,当即打开书信,只看了几眼,就顿时站起,脸色惊喜交加。 问鼎记.2_第三十一章 下网 许和光忙问出了什么事情,崔象收起书信,拿出火绒将书信点燃,等全部化为烟灰之后,他才神秘地一笑,说是候相公来信,让他务必将夏祥的仕途扼杀在真定,不能让夏祥在真定有任何作为,也不能让夏祥带着政绩离开真定。 许和光大喜,夏祥在京城得罪了三王爷,来到真定之后,他就纳闷为何京城没有来信让崔府尊如何对应夏祥,现在终于等来了候相公的亲笔书信,他以后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用尽一切办法对付夏祥了。夏祥才来没几天,所作所为就让他大感厌烦和不满。和上任郝海记完全不同的是,夏祥是一个凡事都有主见,从来不会受他人影响的县尊,想要左右夏祥,让夏祥为他所用,几乎没有可能。 还好,幸好,真好,有了候相公的亲笔信,夏祥以后休想再在真定为所欲为了! 又一想,许和光不由得暗笑候相公太操之过急了,夏祥来真定上任还没有几天,京城就来信告知。 柳长亭和谢华盖也是喜出望外,二人非但看不起夏祥的做派,也对夏祥在京城大闹科场扳倒文昌举并且得罪三王爷之事耿耿于怀,更对夏祥伙同徐望山、马清源敲诈他二人恨之入骨。现今有了候相公的亲笔书信,夏祥在真定必定一败涂地。 几人又商议一番,一致认为徐望山和马清源想要保留粮仓和种粮,就是为了漫天要价。如今要价不成,看他二人如何收场。崔象虽也赞同柳、谢二人的说法,却还是心怀疑虑,总觉得夏祥此举大有深意。 柳、谢二人却说,不管夏祥有什么深意,有了候相公的书信,崔府尊只管放手去压制夏祥,夏祥再是神通广大,在真定府的治下,他也无能为力。 崔象一想也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几人小心行事,不要让夏祥抓住了把柄。 随后柳、谢二人告辞,许和光就和崔象说起了董现命案。崔象也并不十分清楚董现命案的背后到底会牵连到谁,只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他本能地认为董现命案就应该到此为止,不宜再追查下去。候相公的来信中,也没有提及此案,可见此案并未传到京城。他也相信此案最多牵涉到市乐县丞或是知县,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但市乐县也归真定府管辖,真要因董现一案落马一个县丞或是一个知县,他身为知府也是面上无光。 最主要的是,市乐知县裴硕章是候相公的得意门生,候相公有意提拔裴硕章为吏部侍郎。因此,市乐知县一任的政绩考核至关重要。 崔象本来要留几人吃饭,柳、谢二人还有事要办,告辞而去,许和光也无心逗留,急急返回县衙。他心中气愤难平,想明里暗里敲打夏祥一番。候相公的亲笔书信等同于尚方宝剑,如果夏祥知难而退还好,如若不然,就只能明枪暗箭刀兵相见了。 不想夏祥非但没有丝毫退让之意,还说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不是长久之计,许和光心中的怒火就再也压抑不住,熊熊燃烧了。 许和光道:“夏县尊的意思是不让柳员外和谢员外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了?现在秋种已过,马上入冬,正是修建粮仓和储备种粮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了时候,到了天寒地冻的日子,想修建粮仓也建不起来了,只能等来年春天化冻之后再建。说不定再出现什么差池,到了夏收秋种的时候还没有建好,百姓无处可以借贷种粮,事情就棘手了。夏县尊博览群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却没有教人怎样务农。” 夏祥岂能听不出来许和光的言外之意是嘲讽他不懂务农之道,他负手说道:“许县丞的话大有道理,只是柳长亭和谢华盖对本官不敬不说,还污蔑本官和徐望山、马清源串通一气讹诈他们钱财,如此品行不端之人,如何让本官认定他们可以一心为百姓着想?本官会主动向崔府尊请罪,再寻他人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一应后果,都由本官一人承担。” 许和光顿时愣在当场,他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本以为抬出了崔府尊再加上候相公的亲笔信撑腰,足以一见面就让夏祥偃旗息鼓,不想夏祥非但没有退让之意,反倒得寸进尺。他震惊之余,心中怒火更盛:“夏县尊,粮仓和种粮一事非同小可,事关新法,不可儿戏!万一出现什么差错,到时候相公追究下来,不只是夏县尊一人,真定县上下都难辞其咎。下官恳请夏县尊三思。” 夏祥见许和光声色俱厉,反倒呵呵一笑:“方才本官说了,一应后果都由本官一人承担,许县丞不必多虑。且本官已经找好人选,不会耽误事情。” 许和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夏祥又找到别人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了,这唱的是哪一出?他准备充足的一番说辞被夏祥突如其来的一刀打乱了思路,不由得慌张起来,夏 祥若真是横下心来不让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崔府尊也是无计可施。就算崔府尊参夏祥一本,前后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被候相公批阅,到时事情已经落定,无可挽回了。 情急之下,许和光急急说道:“夏县尊怎能这样?柳员外和谢员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修建粮仓和储备种粮了,要是再不让他们接手,传了出去,会让百姓笑话县衙朝令夕改,会有损夏县尊威名。” 夏祥见前戏唱足,也就稍微收了一收:“说得也是,不过本官很难相信柳员外和谢员外会一心为百姓着想,若是他二人立一份军令状,本官就勉为其难地不收回成命了。” 许和光咬牙想了一想,夏祥真要收回成命,谁也阻止不了他,现今之计不如先退让一步,让夏祥先得意几天,等柳长亭和谢华盖完全接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后,明年借贷之时,事事就由不得夏祥了。 许和光把心一横:“下官替柳员外和谢员外担保如何?” 就等许和光这一句话,夏祥有意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难得许县丞有心,真定县十余万百姓定当铭记许县丞恩惠。” 许和光心想:别动不动就拿真定县十余万百姓说事,真定县不是你夏祥的真定县,你也不是真为了真定县百姓着想,你是为了自己的官声和政绩。 夏祥的书房中笔墨都有,许和光唰唰几笔写了一份保证书,题写名字之后,又郑重其事地按下了手印。夏祥在一旁冷眼旁观,果然不出所料,为了柳长亭和谢华盖,许和光不惜自己赤膊上阵担保,可见许和光和柳长亭、谢华盖之间的关系无比密切。再有崔府尊也一再为柳、谢二人出头,那么可以推测的是,柳、谢二人的身后,必定有一座让崔象和许和光都仰望的巍峨高山。 虽不敢贸然猜测柳、谢二人背后的高山是三王爷还是候相公,但夏祥心中清楚,三王爷让他来真定县担任知县,肯定是想让他在真定一败涂地。眼下放眼真定府和真定县,他身边可用之人还真不多。知府崔象自不用说,既是清河崔氏之人,是世家子弟,在朝中也必有靠山,是候相公还是三王爷,并无不同。现今朝中完全就是候相公和三王爷的天下。 通判郑好是荥阳郑氏之人,据连若涵所说,崔氏和卢氏一向交好,和郑氏、李氏关系一般,而郑氏和李氏多有通婚,关系密切。不过四家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不能简单地用关系好坏来划分。大体上来说,崔卢两家往往政见相同,郑李两家大多时候互相扶助。 现今崔、卢、郑、李四大世家纷纷前来真定,可见真定是一处宝地。各方争夺官职和商业,他作为真定知县,必然会被卷入其中。可惜的是,他身单力薄,朝中既无靠山,和四大世家又无交情,更是高攀不起四大王爷,何况还得罪了三王爷。 等于说,夏祥如今深陷真定的龙潭虎穴之中,不管偏向哪一方,必然得罪另一方。无论得罪哪一方,都是他承受不起的严重后果。 许和光走后许久,夏祥一人呆坐在书房,沉思半天。事情虽然想得明白,却还是没有找到解决之道。幸好他身边有萧五,有幔陀,还有连若涵,京城之中,有金甲,有曹用果,也不算孤家寡人。 翌日一早,夏祥前去为连若涵送行。连若涵只让夏祥送到滹沱河桥南,不让他过桥到桥北。夏祥也没勉强,和连若涵拱手而别。 夏祥没有直接回县衙,而是在丁可用的陪同下,亲眼观看百船齐发打捞尸体的盛况。 夏祥原本以为丁可用征用数十条民船就不错了,不想丁可用身为捕头,和众多船公船夫交情不错,一声招呼,竟征来百余条民船。大小不一,一字排开在滹沱河上,生生将并不算窄的滹沱河排得满满当当。 为首的船夫名叫吕东梁,是吕东栋的堂弟。他听说是夏县尊要用船,当即不遗余力地招呼所有关系不错的船公,只凭他一人之力就找来了近二十条船。 夏祥点头赞道:“丁捕头此事办得相当不错,当记大功一件。” 丁可用喜出望外,拱手说道:“承蒙夏县尊夸奖,本是属下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夏祥点头:“可以开始了。” 丁可用接过旁边衙役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左右摇动几下,大喝一声:“下网!” 随着丁可用一声令下,百船齐发,连夜赶制的三张大网,在百余名船公的拉扯下,完全将滹沱河河面覆盖。三张大网同时入水,溅起了无数水花。 正是秋日晴好的天气,阳光普照,两岸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宏大场面的百姓顿时发出了惊天般的叫好声,轰天巨响,直冲云霄。 许和光并未站在夏祥身边,而是躲在人群之中。他的身前是柳长亭和谢 华盖。 柳长亭手中扇子一指河对岸的府衙:“想必崔府尊也在府衙之中观看这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夏县尊真是了得,才上任几天,就折腾这么大的一出,捞到了董现的尸体还好,捞不到的话,劳民伤财不说,还成了笑话。” 谢华盖哈哈一笑:“夏县尊新晋进士就担任了真定知县,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他没有自知之明也就罢了,还想在真定县有所作为,想和我等作对,当真是自不量力!” 许和光呵呵一笑:“夏县尊年轻气盛,想有所作为,也是人之常情,我等身为长辈,当对他多些担待。不过如此好大喜功,就不是为官之道了。崔府尊也说了,若能打捞出董现尸体,也就罢了。如若不能,崔府尊会上书皇上,参夏县尊一个好大喜功、耗费民力之罪,到时夏县尊就会长一些记性、多几分谨慎了。” 许和光的话听上去比柳、谢二人的话委婉,其实嘲讽之意更浓,他以长辈自居,是对夏祥的大不敬。 许和光笑完之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柳员外、谢员外,本官已经替二位担保了粮仓和种粮生意,二位可不要让本官失望,也不要落了夏县尊口实。” 柳长亭和谢华盖对视一笑,谢华盖晃动手中佛珠,笑道:“许县丞不必担心,你我本是一家,自当一心。粮仓和种粮生意,既是为崔府尊分忧,又是为了推广新法,好让反对新法的官员无话可说。再者,谢某和柳员外在真定,肩负重任,可不是只为了真定一地的得失。夏祥小小的真定知县,目光只在真定县一地,和我等怎能相比?” 许和光连连点头:“谢员外和柳员外,是为三王爷效力还是为候相公做事?” 柳长亭手中折扇“哗”的一声打开,现今天气凉风习习,他却依然习惯性扇了几下:“许县丞不必问得太多,你只管知道我二人手眼通天就行了。你也不想想,是为三王爷效力还是为候相公做事,又有何区别?” 许和光心领神会地一笑:“本官过虑了,过虑了,哈哈。本官必定会一心协助柳员外和谢员外在真定的大事,还请二位在三王爷和候相公面前,多为在下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谢华盖双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远望河中情形,“许县丞,夏县尊才来真定县上任没有几天,别急,一切都刚刚开始。不管怎样,粮仓和种粮生意到了谢某和柳员外手中,明年放贷的时候,夏县尊就知道厉害了。” 柳长亭比谢华盖和许和光稍高一些,却也看不清河中情形,人太多了。他回身一看,身后一个男子踩在一个凳子之上正看得津津有味,他悄然来到此人身后,拿出一个铜钱,一扬手扔在了男子的后脑之上。 男子吃疼,手捂脑袋,回头骂道:“谁不长眼睛扔我……”眼光落到了地上的铜钱之上,顿时一亮,跳下凳子去抢铜钱,不料晚了一步,身后一个老头抢先抢走了铜钱。 “还我,我的铜钱。”男子不干了,上前揪住了老头的衣领,“敢抢我的钱,不想活了是吧?” 老头不甘示弱:“你的钱怎会砸在你的后脑勺上?分明是别人的钱。” “我的钱怎么就不能砸在我的后脑勺上了?你还不还?不还吃我一拳。” “不还,不是你的钱凭什么还你?” “不管是不是我的钱,砸疼我了,就得归我。”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说有就有……” 两个越吵越凶,然后揪打在了一起。柳长亭摇头一笑,贪心害死人,古来如此,他乘人不备将凳子顺手拿走,回到许和光和谢华盖身边,冲二人得意地一笑,踩在了凳子上。 许和光和谢华盖一脸诧异,听到身后的吵闹,回头一看,已经打成一团了。 此时湖中百船拉动三张大网,逆流而上,伴随着船公此起彼伏的叫声,已经上行了十余丈,却一无所获。为首的船公吕东梁心中微有焦虑,丁可用找到他时,说让他叫人逆流而上打捞尸体,他就说尸体只会被冲到下游,怎会在上游?丁可用却说是夏县尊的命令,必须一路向上,向上游打捞。他只好从命,心中却是担忧,夏县尊毕竟年轻,又不懂水流,折腾一番打捞不到尸体,岂不丢人? 丁可用也是同样的想法,之前也向夏祥提过,夏祥却坚持要向上游打捞,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围观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一百多条船,大张旗鼓是在干什么?” “听说是打捞尸体,就是前一段时间的命案。” “命案不是发生在下游?怎么向上游打捞?这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谁说不是呢?听说是夏县尊非要让人朝上游打捞,县尊的话不能不听。” 问鼎记.2_第三十二章 好戏在后头 “夏县尊才多大年纪?不懂行船不懂水流,朝上游打捞,再是兴师动众也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了,夏县尊太刚愎自用,要是老夫认识他,一定会骂他黄口小儿,无知自大。”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一脸愤愤不平之色,他头戴斗笠,脚穿渔靴,一副渔人打扮。 旁边一个肥胖的妇人问道:“张公怎的今天没有打鱼?” “金二娘,我的船被丁捕头征用了,怎么去打鱼?”张学华今年五十八岁,世代以打鱼为生,是真定县有名的打鱼能手,据说从不空网,每撒一网必有大鱼小鱼数十条落网。几十年来,经他之手从滹沱河中打上来的鱼,少说也得有十万条。 金二娘又问:“船被征用了,你人为什么没去拉网?” “老夫才没闲工夫陪夏县尊瞎折腾,不信你看,打捞半天,别说尸体了,连鱼都不会有一条。这么大张旗鼓地闹腾,鱼都吓跑了。”张学华哈哈一笑,自得地一捻长须,“可惜老夫无缘见到夏县尊,若能见到他,一定要向他当面请教,为什么会认为董现的尸体在上游。” “张公,你又为何认定董现的尸体会在下游?”张学华话音刚落,旁边有一个眉清目秀的郎君向他施礼说道,“以你多年的打鱼经验,董现的尸体只能冲到下游?” “那是自然,尸体是死人,只能随波逐流,难道还能和活鱼一样逆流而上?”张学华打量身边的郎君几眼,见郎君唇红齿白,十分俊美不说,还面相喜人,不由得笑道,“不信你扔一块猪肉到河里,看看猪肉是被冲到下游还是会长腿跑到上游?” 年轻郎君摇头说道:“猪肉是猪肉,尸体是尸体。若是普通人的尸体,必定会被水流冲到下游,但董现的尸体就不同了,董现可是市乐县的富商,腰缠万贯。” “哈哈哈哈……”张学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富商和穷人死了又有什么不同?难道生前有钱,死后还可以买通河神,让河神把他的尸体送到上游?” 金二娘张开大嘴,哈哈大笑:“张公,我认识你大半辈子了,还不知道你这么会说玩笑话?哈哈哈哈,笑死老娘了。” 周围人群一起哄笑。 年轻郎君也不恼,伸手一请:“请张公随我到河边。” “去就去。”张学华才不管年轻郎君想做什么,反正他打了一辈子鱼,什么奇事怪事没有见过,早就司空见惯世间事,“走,金二娘也一起瞧瞧去,看看小郎君怎么让死人游到上游。”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你推我我拉你,跟在几人身后,来到了河边。 年轻郎君在河边蹲下,拿出一块长条形的石头,放到了河里。在水流的冲击下,石头摇晃几下,朝下游翻了一个滚。 张学华咧嘴笑了:“小郎君,就连石头也是要朝下游而去,何况是人了。” 众人又一起大笑。 年轻郎君气定神闲,微微一笑:“莫急,莫急,好戏还在后面。”他用手拨动河水,河水不停地冲击石头,石头再次晃动,又朝下游翻滚了一下。 “我说小郎君你别闹了,省省力气吧,你家小娘子还等你早点回家呢。”金二娘一拍年轻郎君的肩膀,笑得一身肥肉乱颤,“你有这工夫这心思折腾石头干啥,回家折腾你家娘子说不定还能折腾出花样。” 人群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年轻郎君还是一脸浅笑,用手一指水中石头:“各位,不要眨眼,请看……” 只见石头翻滚之后慢慢地陷入了河底松软的沙子之中,只有半截露在外面,河水不停地冲击石头,很快就在石头和沙子接触的地方冲刷出了一个小坑。众人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眼见小坑越来越大,石头晃动几下,栽倒在了沙坑之中。 “啊!”人群传出了一阵惊呼。 “咦!”张学华惊讶不已,石头真的朝上游上了一步,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我在滹沱河上行船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事,小郎君,这是什么古怪?” “这不是古怪,是正常之事。”年轻郎君起身负手而立,“张公在滹沱河行船多年,可知滹沱河河底多有淤泥?” “这个我是知道的,滹沱河在灵寿和滏阳河相交,滏阳河水多有泥沙。流经真定时,滹沱河河道变宽,水流变慢,泥沙就沉积在了河底。时间一久,就成了淤泥。”张学华不解年轻郎君为何有此一问,一脸疑惑,“河底有淤泥又如何?人淹死之后,尸体会浮在水中,不会如石头一样沉在河底。” “还是张公经验丰富,如此简单的问题,我想了几天才 想明白,若是早些遇到张公,董现的尸体或许早就打捞上来了。”年轻郎君微微摇头叹息一声,“我也是想不明白,为何马小三夫妇的尸体在下游被找到,而董现的尸体沿河而下数十里都不见?如果不是深陷淤泥之中,早就应该浮上水面了。” “对呀,我在滹沱河行船多年,见多了尸体,也捞过一些,人死之后通常三日到七日必浮出水面。”张学华见石头又朝上游倒了一次,猛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董现的尸体必定是陷在了淤泥之中,又被河水冲击,就如石头一样,慢慢地逆流而上,到了上游……” “找到了,找到了!” 张学华话刚说完,河中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只见十几名船夫拉开一张大网,用力将网提出水面。网的正中,赫然有一具尸体! “真在上游!” “天哪,太神奇了,怎么死了之后又跑上游了,难道遇鬼了?” “瞎说什么大实话,河里淹死过那么多人,肯定有不少水鬼。” “行了,你们别瞎猜了,不是水鬼,是河神。” “还真找到了。”张学华一跺脚,朝年轻郎君作揖说道,“小郎君,方才老夫多有冒犯,请不要见怪。只是老夫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正。就算董现的尸体陷在了淤泥之中,被冲开淤泥之后,他也会浮出水面。人不是石头,石头可以沉在水底,人不能。” “张公不必多礼,无妨。”年轻郎君摆了摆手,远望河中打捞上来的尸体,喜形于色,“以前我也没有想通这个道理,才一直不敢肯定董现的尸体会在上游。后来想到了一件事情,才想通了其中的道理。” “什么事情?”张学华的好奇心被提了起来,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张公跟我来。”年轻郎君转身就走,张学华紧跟其后,不管年轻郎君去哪里,他都要跟上去看个明白,否则好奇心会让他连觉都睡不着。 金二娘也满腹疑惑,悄悄跟在了后面。 年轻郎君分开人群,一直走到船边,二话不说上了船。一百余只船横在一起,形成了一座浮桥。年轻郎君上船之后,穿过一只又一只船,来到了中间最大的船上。 张学华和金二娘跟在身后,也没多想,只当年轻郎君是河工或是船公。 尸体已经打捞上来,放在了船上。由于浸泡时间过长,已经严重变形,奇臭无比。船公纷纷皱眉掩鼻,年轻郎君却不管不顾,来到尸体面前,俯身看了几眼,回身对张学华说道:“张公可曾听说一个石狮子的传说……” 众船公也不知年轻郎君是何许人也,也当他是船公或是河工,众人都围着尸体议论不停,没有在意年轻郎君和张学华、金二娘的到来。 张学华不知年轻郎君为何有此一问,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过。” 年轻郎君先是围着尸体转了一圈,才又说道:“沧州城南有一座靠近河岸的寺庙,有一年运河发大水,寺庙门口的一对石头雕刻的大狮子被冲进了河里。十几年后,寺庙的僧人想重修山门,找人想把那一对石狮子打捞上来。可是,河水湍急,奔流不息,隔了这么长时间,到哪里去找呢?” “人们一开始先在山门附近的河水里打捞,一无所获。大家又推测,准是让河水冲到下游去了。就又出动了几只小船,拖着铁耙,像篦头发似的,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口气找了十几里远,还是没找到。” “石狮子应该是沉到水底了,越沉越深。”张学华根据他的经验,得出了结论。 年轻郎君一笑,继续说道:“一位教书老先生听说了,对打捞的人说:你们真乃不明事理!石狮子非木头所刻,怎能被冲之下游?石狮坚固而沉重,河沙疏松而轻浮,石狮湮于泥沙之中,只会越沉越深,你们反而到下游去找,岂不枉费了功夫!石狮子就在河底的淤泥之中!大家听了老先生的话,觉得十分在理,就准备动手在山门倒塌的地方挖掘。正在这时,一位看河守堤的老河工走过来,笑着说:在原地方是挖不到的,应该往上游去找。 “老先生一听,连连摇头,十分气愤地说道:荒唐,实在荒唐,老夫学识渊博,教书多年,难道还不如你一个河工?石狮子怎么可能在上游?一派胡言!大家都赞同老先生之话,对老河工的说法都觉得好笑,没有一个人理睬他。老河工觉得受到了很大的屈辱,他只身一人,撑船下河,沿河而上,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在石狮沉没的上游方向找到了石狮子!” 周围的船公纷纷围了过来,虽然打捞上来了一具尸体,还不敢肯定是不是董 现尸体,但都好奇为什么会在上游打捞出来,都争论不休不知道原因时,有人讲到了石狮子的故事,就都来了兴趣,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年轻郎君继续说道:“这可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水往下流,一个石狮有几千斤重,又没长腿,怎么会跑到上游去呢?大家纷纷围住老河工,要他讲讲,为什么石狮子会往上跑呢。老河工哈哈一笑,自得地说道:我跟河水泥沙打了几十年交道,还能摸不清它的脾气?石狮子是翻跟头翻上去的。有句俗话说,凡河中失石,必求之于上游。石狮子结实沉重,河沙松散轻浮。从上游下来的水冲不动石狮,叫石狮子一挡,又窝回头,向两边冲去。这样一来,石狮子下面的沙子就不断被卷走一些,慢慢地在石狮子下面冲出一个坑,越冲越大,石狮子失去了平衡,在原地方待不住了,就倒转在坑里,流水又冲石狮子下面的沙子,到时候石狮子在原地方又待不住了,就再倒转一次。就这样,不断地翻跟头,天长日久,石狮子就一个又一个跟头翻到上游去了。” 年轻郎君讲完,张学华傻了一样愣在当场,猛然一拍大腿:“小郎君,老夫服了你了!可是老夫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董现的尸体会翻到上游?董现是人,可不是石狮子!” “说得也是,董现是人,不是石狮子。”年轻郎君来到董现尸体面前,用手按了按董现膨胀的尸体,众船公躲到一边,唯恐被尸臭熏到、被尸水溅到,“张公,来,你按按,看看董现的尸体有什么古怪之处。” 张学华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按在了董现的尸体上,手刚落下,就“咦”了一声:“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小郎君可是见过董现?怎么知道这就是董现的尸体?” “我并未见过董现,也不敢肯定这就是董现的尸体。不过……”年轻郎君一指尸体耳朵上的一个黑痣,以及右手上短了一截的无名指,“董现的弟弟董断说,董现小时候右手无名指被刀斩下一截,右耳的正面有一颗明显的黑痣,两个特征完全相同,此人必是董现无疑。董现的身上是什么东西,一看便知。” 董现落水时间也不算很长,身上衣服还没有开始腐烂,年轻郎君伸手一拉董现的衣服,没有拉开。此时一名衙役从后面冲了过来,一推年轻郎君的肩膀:“你是何人,怎么乱动?小心夏县尊治你的罪打你的板子。” 张学华此时也清醒过来,他怎么稀里糊涂就跟着小郎君上了船,万一官府追究下来,打一顿板子是跑不了了,他一时后怕,冲年轻郎君说道:“小郎君,我们还是赶紧下船为好,不要耽误夏县尊查案。” 年轻郎君冲衙役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衙役二十多岁,刚当差不久,脸上稚气未脱,还没有世故之气,他仰起脸,气势非凡地说道:“本差姓齐名合,排行老大,人称齐大。你是什么人?赶紧下船,小心让丁捕头看到了,打你板子。” “你当差多久了?”年轻郎君见齐合身上的捕快服崭新无比,腰间的佩刀也是新刀,猜到齐合应是县衙的新人。 “今天是第七天。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新人好欺负?告诉你,本差是新当差没错,可是本差以前可是远近闻名的快刀手,你去打听打听,从真定到市乐再到灵寿,谁不知齐快刀的大名?”齐合越说越激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他是来赶人下船的,不是介绍自己,忙故作威风地咳嗽一声,右手按在刀柄之下,“你要是再不下船,别怪本差不客气了。” “夏县尊,夏县尊!”丁可用和萧五快步如飞沿着浮桥跑了过来,见夏祥安然无恙地站在船中,一颗心才落了下来。 他和萧五本来在夏祥左右护卫夏祥,一转眼却发现夏祥不见了,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围观百姓众多,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居心叵测的坏人,万一夏县尊出了什么意外,他想都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萧五却一点也不着急,他对夏祥有一种盲目的信任,认为夏祥绝对不会有事,他津津有味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听众人议论,观察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像极了对什么都好奇的孩童。 丁可用转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夏县尊的行踪,急得直跳脚,他见萧五不仅不急,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串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气笑了:“萧哥,你还有心思吃糖葫芦,夏县尊不见了,快和我一起找。” 萧五一口咬掉一个山楂,嘻嘻一笑:“丁捕头,先生丢不了,他比谁都厉害,你不用慌张。你要是能猜到我的糖葫芦是从哪里来的,我就告诉你先生在哪里。” 问鼎记.2_第三十三章 起网 丁可用拿萧五没办法,只好猜道:“买来的?偷来的?抢来的?” “都不是。”萧五连连摇头,回身一指不远处树上的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哈哈一笑,“他让我帮他上树,我要他手中的糖葫芦。上树后,他又害怕,想下来,他只有一个糖葫芦,我才不管他下来的事情。” 丁可用哭笑不得,树上的孩童正咧嘴大哭,他让身边的捕快去帮忙放下孩童,拉住萧五的衣袖:“萧哥,夏县尊到底在哪里?” “在船上。”萧五用手一指河中的船只。 丁可用不敢怠慢,急匆匆跑到了船上,正好遇到新来的捕快齐合为难夏县尊,方才的所有担心和害怕全部化成了一腔怒火,二话不说一脚踢在齐合的腿上,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知不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是夏县尊!” 真定县衙衙役连同捕快一共百余人,其中没有见过夏祥者不在少数,齐合正是其中之一。他被丁可用一脚踢在腿上,本来还想硬撑着站稳,一听眼前之人竟然是夏县尊,顿时惊吓之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夏县尊,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夏县尊,请夏县尊治罪!”齐合对夏县尊之名如雷贯耳,只是近来他经常跑外,无缘得见夏祥一面,不想竟是人在对面不相识,他心中无比自责,又十分害怕。 “治罪?治什么罪?”夏祥呵呵一笑,扶起齐合,“起来,齐合,你恪尽职守,忠于职责,应当奖励才对。丁捕头,齐合赏钱一贯。” 齐合还没有当差之前,总是听人讲起县尊是一县之尊,是天大的官儿,是真定县说一不二的天,让谁生谁就生,让谁死谁就死,不能冒犯。当差之后,他也经常听人说起上任知县郝海记被知府崔象和县丞许和光夹在中间受夹板气,经常会向衙役、捕快发火,动不动就打人板子扣人薪俸,以至于还赶走了几个他看不顺眼的衙役。 衙役本来就是吏,用谁不用谁,县尊可以一言而定。通常衙役为了维护县尊的威风,为了方便办案,对百姓会呼来喝去,作威作福。“一入公门深似海”,是说人在公门之中,会和百姓成为陌路人,更会凌驾于百姓之上。所以一旦进入公门,再要出来,就很难再在百姓中立足了。 尤其是衙役和捕快。被郝海记驱逐出公门的几个衙役和捕快,脱了官服之后,没有了公门的身份,却又因为当差时欺压百姓,被百姓所不容。最终在真定无处容身,连生计都无法解决,最后只能远走他乡。听说几人之中,没有一人善终,有的病死在了他乡,有的在途中饿死,有的因抢人钱财被抓入狱。 齐合得知自己冒犯了夏县尊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他肯定会被夏县尊赶出公门了。一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惨遭遇,他确实吓得不轻。不料夏县尊竟然亲自扶他起来,还说要赏他一贯钱,他以为他听错了,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不只齐合愣在当场,张学华和金二娘也是惊讶得不知所以。 什么,小郎君竟然是堂堂的夏县尊?想起刚才他出言不逊,骂夏县尊是黄口小儿,张学华心中无比惊恐,朝夏祥叉手一礼一揖到底:“夏县尊,方才小老儿多有得罪,请夏县尊治罪。” “夏、夏、夏县尊,我、我、我刚才没说你什么坏话,就是笑的声音响了一点,你、你、你不会也要治我的罪吧?”金二娘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双腿打战,只差一点就坐地上了。 “你们不必慌张,也不用害怕,本官不会治你们的罪。”夏祥吩咐丁可用:“丁捕头,破开董现的衣服。” “是。”丁可用一颗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里,见夏县尊如此宽宏大量,心里才平静了几分,对夏县尊又多了几分敬意。他抽出腰刀,在董现的身上一划,感觉刀身似乎划在了铁板之上,不由得“咦”了一声:“怪事,董现穿的是什么衣服,怎么像是铠甲?” 丁可用从划破之处用力一拉,衣服顿时拉开,露出了里面形如网状的铠甲! “果然是铠甲!”丁可用惊呼一声,“董现竟然身穿铠甲,怪不得遇水下沉,尸体没有浮出水面。” 铠甲最早是由皮革所制,从战国时开始有铁制铠甲。汉代称铁甲为玄甲,以别于金甲、铜甲。宋代镜甲有钢铁锁子甲、黑漆濒水山泉甲、明光细网甲、明举甲、步人甲等数种。董现身上所穿的铠甲是细网甲,由铁丝所制,重达三十斤以上。 夏祥点了点头,心想果然不出他所料,董现尸体不浮,是身负重物之故。但究竟董现身负何种重物,他也不得而知,只是凭借猜测。 “好像还有东西。”齐合眼尖,发现董现的腰间鼓鼓囊囊,夏县尊平易近人不说,还十分 友善,他就胆子大了起来,伸手将衣服再用力一拉。 “哗啦”一声,衣服破裂,从董现的腰间撒落了一堆东西,明晃晃直耀人眼。众人吃了一惊,纷纷让开,定睛一看,原来是银锭和铜钱。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前人所追求的终极梦想。腰缠万贯也确实是非常富有之人了,从唐时开始到大夏,富人也确实喜欢在腰间缠钱。不过一贯钱很重,腰间能缠上几十贯钱就了不起了,再多就连路也走不动了。 张学华睁大了眼睛,啧啧连声:“董现穿了铠甲,是防匪徒盗贼。又随身带了这么多钱财,不是又招惹盗贼?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夏祥却可以想得明白,董现的生意北到漠北,南到泉州,甚至南海诸国,钱引虽轻便,却不是硬通货,很多地方不认也不收,还是铜钱和银子好用。他随身携带银钱,也是想着有用钱之处可以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相信董现怎么也想不到,身上的铠甲和腰间的银钱,竟成了让他沉尸河底的罪魁祸首。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夏祥长出了一口气,若是没有打捞上来董现尸体,今日还真无法向百姓和船公交代,他朝周围船公叉手一礼:“本官谢过各位船公!董现在天有灵,也会感谢诸位让他的尸身重见天日。” 众人惶恐,忙纷纷还礼。船公中不少人见过上任知县郝海记,对知县的观感只停留在威风威严和不可侵犯之上,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夏祥一般和颜悦色并且没有高高在上做派的知县。 夏祥来到船边,朝河中望了望,问道:“河水有多深?” “三丈以上。”船公吕东梁恭恭敬敬地答道,“下面还有一丈有余的淤泥。” “若是让人清理淤泥,需要多少人手?又要花费多长时间?”夏祥让丁可用组织百只船队,声势浩大地打捞董现尸体,并不仅仅是为了打捞尸体一件事情,他所图深远,有更长远的打算。 吕东梁被问住了,半晌才尴尬地答道:“回夏县尊,小人是船公不是河工,不会计算。” “不怪你,是本官没有说清。本官是想问你,一百多只船如果运送淤泥,一次可以运送多少?”夏祥自小生长在被滹沱河环绕的山村,虽也经常下河游泳,却不会行船打鱼,也不懂河工。 “小人的渔船一次可拉三百余斤鱼,在一百多只船中,不算大也不算小。就按每船可拉三百斤算,一百多只,是三万多斤。”吕东梁打鱼卖鱼,算账很是拿手。 “夏县尊,小人的父亲是河工,对滹沱河了如指掌,有什么吩咐,将他唤来便是。”齐合上前一步,献宝一样地说道。 “好,很好。”夏祥喜出望外,吩咐下去,“丁捕头,派人带董现的尸体回县衙,让仵作验尸。吕东梁、张学华,你二人找几名水性好的船公,下到河底量量淤泥深浅。” “是。”丁可用领命而去。 张学华喜出望外,夏县尊不但没有治他的罪,还有重用他之意,他当即请命:“夏县尊,小老儿虽一把年纪了,但若说水性,一般人还真比不了。小老儿愿下水。” “夏县尊,小人从小就在水里长大,外号‘浪里黑条’。小人愿意下水。”齐合自告奋勇,不知何故,夏祥身上有一种让他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气魄。 “不是叫浪里白条吗?怎么会叫浪里黑条?”萧五手中的糖葫芦还没有吃完,他歪着头,一脸的不明白。 齐合不好意思地笑了:“小人身上肤色较黑,下水之后,就如一条泥鳅,所以叫浪里黑条。” “小人以前的外号叫‘浪里白条’。”吕东梁唯恐落于人后,忙说,“小人在滹沱河上打鱼几十年,没有人比小人再熟悉滹沱河,小人也要下水。” “哈哈。”夏祥也开心地笑了,“好,吕东梁、张学华、齐合,你三人下水。切记,不可逞强,不可大意。” “遵命!” 几人随即脱下衣服,只穿短衣,虽是深秋季节,常年在河上行走的船公却并不怕冷。萧五紧盯着齐合,等齐合露出后背和一双又黑又壮的腿后,他终于吃完了最后一个糖葫芦,然后点了点头,非常认真地说道:“是真黑,不是假黑。” 几人腰间系上绳子,每个人的绳子都由三个人抓住,以免脱手。三人活动几下筋骨,张学华踢了踢腿:“等小老儿喊一二三,大家一起跳下去,来,一!” 话一出口,张学华就纵身一跃跳进了河中,吕东梁气得大骂:“你个老不正经的家伙,又骗人。二!” 他喊完之后,趁齐合愣神的工夫也一个猛子扎了进去。齐合一脸委屈:“怎么能这样?加在一起一百多岁的人,骗 起人来眼睛都不眨。算了,三!” 夏祥被几人的滑稽逗乐了,百姓最是善良知足,又最是温良纯朴。为官之人,只要真的一心为百姓着想,百姓会一心一意拥护,决不会退缩和敷衍。 三人入水之后,转眼不见了身影。河水浑浊,只见绳子不断地没入水中,一个呼吸的工夫,已经入水一丈有余了。 萧五跃跃欲试:“先生,我也想下水玩。” 夏祥瞪了萧五一眼:“不许胡闹,你负责保护三人周全,谁出了意外,你就救谁上来。” “是。”萧五很不情愿地揉了揉肚子,“吃多了糖葫芦,下水正好消食。不让下就算了,等下我爬树。” 夏祥无奈一笑,他真拿萧五没办法。 “三丈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船公喊了一声,“吕七公的绳子到头了。” 吕东梁排行第七,年轻时被称为吕七郎,年纪大了就成吕七公了。 “哎呀。”络腮胡子惊呼一声,手中的绳子禁不住大力,脱手了,他大惊失色,“不好,要出事。” “不要怕,有我在!”萧五正愁没有施展之地,马上就要脱衣服下水,却被夏祥制止了。 “先不要急,吕七公水性过人,多半是他有意挣脱绳子,想要和张学华、齐合比试一下。”夏祥气定神闲,一点也不慌乱。 “夏县尊,滹沱河水流湍急,水底常有漩涡,一旦卷入其中,很难出来。”络腮胡子急了,想要下水救人,“不行,小人得下水。” “等等。”夏祥摆手说道,他不能让络腮胡子贸然下水,多一人下去就多一分危险,再者他也有意让萧五一试身手,“等张学华和齐合上来再说。萧五,抓住绳子,不许下水。” “不下水怎么抓住绳子?”萧五挠头,似乎被难住了,此时绳子在河水中漂游不定,眼见就要沉下去了,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将手中糖葫芦的竹签系在一根绳子之上,一扬手,竹签激飞而出,准确地击中了即将沉没的绳子。 萧五手腕一翻一抖,将幔陀近来教他的手法娴熟运用,落水的绳子就如离弦之箭,从河中飞起,回到了船上。 “好!”船公和衙役齐声叫好,都被萧五神乎其神的绝技惊呆了。 众人叫好声还在,河中水花一闪,一个人影从水中露出头来,他一抹脸上的河水,哈哈一笑:“夏县尊,小人已经探明了河底淤泥。” 正是吕东梁。 络腮胡子无比佩服地看了夏祥一眼,夏县尊简直太神了,他怎会知道吕东梁无事? “上来说话,快上来。”河水冰凉,夏祥见吕东梁嘴唇发紫,忙招呼他上船,“萧五帮忙。” “等着。”萧五头一仰,一脸得意,他抓住绳子,用力一拉,大喊一声,“鲤鱼跃龙门了。” 吕东梁感觉腰间一紧,一股大力传来,他凭空飞起,一跃就跳到了船上。站稳之后,心中还惊讶不已,萧五看上去瘦弱,不想竟有这么大力气,夏县尊身边高人无数,全是精兵强将。 众船公之前还对萧五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夏县尊的亲戚,是以才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年纪也不算小了,还跟孩童一样吃糖葫芦,不是傻子就是缺心眼。不想萧五如此身手不凡,众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幸亏方才没有逗他,万一惹恼了他,还不得被他像扔麻袋一样扔到河里? “张学华和齐合怎样?”夏祥拿过吕东梁的衣服,要为他披上,“他们怎么还没有出来?” 吕东梁见夏祥亲自为他披衣,心中感动,他只是一个船公,从事的是贱业,平常衙役都可以对他呼来喝去拳打脚踢,别说县尊了,就连县尉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就觉得面上有光,现今堂堂县尊竟对他如此礼遇,他蓦然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而且夏县尊先问张学华和齐合,而不是问河底情况,更让吕东梁认定夏县尊是一个真正的好官。 吕东梁可不敢让县尊为他披衣,忙接过衣服,自己披上,退到一边,恭敬地说道:“小人不敢劳夏县尊披衣。” 不等吕东梁答话,水声一响,齐合和张学华同时浮出水面,二人上船,披上衣服,夏祥并不急于问河底情况,而是让人准备了热汤,先让几人喝下暖暖身子。 片刻之后,几人都恢复了精力,争先恐后向夏祥说起河底情形。 “夏县尊,河底最深处约三丈,最浅处两丈有余。河底浑浊,看不到两尺开外。”吕东梁第一个说道,“淤泥堆积已一丈有余,照此推算下去,每年大概堆积一尺多。” 夏祥点头,问道:“这么说来,滹沱河有十余年没有清理河底淤泥了?” 问鼎记.2_第三十四章 各有算盘 “何止十年,十五年有余了。”张学华和吕东梁一样,以滹沱河为生,对滹沱河了如指掌,“近十年来旱多涝少,滹沱河河水不多,所以多年没有清理淤泥,也不觉得河水上涨。实际上,河水没有减少的原因是河底的淤泥越来越厚了。若是不加以清理,一旦洪水来临,不堪设想。” 张学华感慨地说道:“小老儿以前也曾向郝县尊提出过此事,郝县尊并未理睬。” 夏祥心中有了计较,治理滹沱河之事,他在未来真定上任之前,就已经有了打算。真定多年来风调雨顺,一片祥和,但他读史多年,很是清楚久旱必涝久涝必旱的道理,就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样,世间万事万物,自有规律。 所以古人才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在安乐之时没有忧患意识,忧患来临之时,必无反抗之力,必死无疑。 郝海记没有治理滹沱河也在情理之中,先不说郝海记在任期间被崔府尊和许县丞牵制,事事不能做主,只说治理滹沱河之难,也会让大多数知县望而却步。若是成了,自是大功一件。若是败了,更是大过一件。 和治河相比,还是推行新法更能入候相公之眼,也没有风险。权衡之下,郝海记选择新法而不去治理滹沱河,也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为官之道。 “齐合,依你之见,滹沱河应不应该治理?”夏祥见齐合低头不语,就有意考一考他。 齐合抬头,眼中满是期待:“夏县尊,小人不敢乱说。” “但说无妨。”夏祥目光中充满了鼓励,“言者无罪。” 齐合才又鼓起了勇气:“滹沱河十五年没有治理,不完全是历任县尊不想治理,而是沿岸的百姓和富商不想治理。” “此话怎讲?”夏祥知道想要治理滹沱河,必然会面临诸多阻力,比如来自崔府尊的反对,来自许县丞的压力,来自百姓的不理解和对他劳民伤财的质疑,如是等,齐合的说法,让他意识到他还有没有想到的问题。 “沿岸的百姓大多靠行船打鱼为生,治理滹沱河,必然会影响到他们的生计。沿岸的富商,也是靠河吃饭,河里的花船,河边的青楼、茶肆和酒楼,封河之后,也会没有了客人。”齐合从小混迹在沿河两岸,无论是普通百姓人家还是瓦舍勾栏、茶肆、酒楼甚至青楼,他都无比熟悉。 夏祥一想也是,倒是疏忽了这一点,不由得赞道:“齐合的话让本官茅塞顿开。齐合,跟本官回县衙,本官还有话要问你。张学华、吕七公,你二人也一同去县衙。” “是。”三人无比欣喜,夏县尊让他们前去县衙,是对他们的认可和重视,方才在水中所受的阴冷和凶险,全都值了。 随后,由吕东梁和张学华负责疏散了船公和船只,滹沱河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只是在平静之中,夏县尊百船捞尸的事迹却流传了下来。最初的传说还符合真相,说是有三人跳河自杀,只找到两个人的尸体,有一人的尸体怎么也找不到,夏县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算出尸体被水冲到了上游,征用了一百余只船只,逆流而上,捞到了尸体。 后来就越传越离奇,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董现的尸体因为身上绑满了财宝,被河神扣下。夏县尊让河神交出尸体,河神不肯。可以日审阳夜审阴的夏县尊大怒,出动一百余船只惊河,勒令河神如果不交出董现尸体,不仅要将滹沱河的财宝打捞一空,还天天让船公惊河,让河神不得安宁。最后河神无奈,怕了夏县尊,只好交出了董现的尸体。 有人听了传说后不服,夏县尊只是凡人,怎么敢和河神作对?不怕河神一怒之下大发洪水,为害真定百姓吗?不怕河神兴风作浪,取了夏县尊的小命? 有人反驳说,夏县尊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神仙,小小河神在神仙面前,哪里有兴风作浪的本事? 总之到了最后,越传越是神话了夏祥。就连夏祥听到传说之后,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传说中的主角竟然是他。 此为后话,先说夏祥一行前往县衙而去,许和光和柳长亭、谢华盖过了子龙大桥,去了府衙。三人一路沉默不语,都被打捞上来的董现尸体震惊了。 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思,认定夏祥如此兴师动众,最后肯定会落一个贻笑大方的结局,怎么也没有想到,真在上游找到了董现尸体。几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本来打捞出来尸体一事虽然令人震惊,但还不足以让几人急急赶往府衙面见崔象,而是许和光见到了张学华、吕东梁和齐合三人下河,听说了夏祥有意治理滹沱河,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当下顾不上回县衙候命,也不管夏祥是不是有事吩咐,赶紧到府衙向崔象说个清楚。 崔象方才站在府衙最高的登桂楼上,将河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董现尸体被打捞上来之时,万民欢呼声中,他一脸铁青下了楼,心中十分郁闷。夏祥才来真定县几天,就威风八面,被百姓奉为神明和好官,他颜面何在,威风何存? 这个夏祥太不像话太不懂事,给他留了几分情面,他还真以为府尊是摆设?崔象盛怒之下,不由得咳嗽加剧,忙让人煎了药服下,才平复了几分。 听说许和光和柳长亭、谢华盖来访,崔象本来已经躺下,想要休息片刻,又起身迎客。 不等坐稳,许和光就迫不及待地告夏祥的状。 “崔府尊,夏县尊大张旗鼓地打捞了董现的尸体不说,还想兴师动众治理滹沱河,他也不想想,治理滹沱河,清理淤泥,疏通河道,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又要关停河岸多少商家,害多少人无事可做。疏通河道向来是危险工程,不知又要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不得安定。”许和光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手捂胸口,“只下官一人在河岸就有茶肆、酒楼和青楼各一家,柳员外和谢员外也有数家,广进商行在河岸的数家商铺,也是日进斗金……” “不要说了!”崔象猛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本官决不允许夏祥在真定为所欲为。本官即刻修书一封,送往京城,将真定之事告知候相公。” 许和光暗喜,嘴上说道:“崔府尊深明大义,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柳长亭目光中闪过一丝阴冷:“其实放手让夏祥治理滹沱河也未尝不可……” “此话怎讲?”谢华盖眼中闪过浓浓的疑问,略微一想又明白了几分,“倒也是,一旦出了事情,崔府尊再力挽狂澜,反倒更显崔府尊的决断和魄力。只是有一点,我们坐视不理,万一夏祥成功了,岂不是让他得了天大的便宜?” “哈哈哈哈,天大的便宜怎会落到夏祥的头上?他算什么东西?”柳长亭冷冷一笑,目光中的阴冷变成了决绝,“万一夏祥成功了,天大的便宜也会落到崔府尊和我们的头上,滹沱河波涛汹涌,哪一年不淹死几个人?以前淹死的都是平民百姓,说不定今年淹死的是一个县尊……” 许和光倒吸一口凉气,他顶多是想架空夏祥,让夏祥为他所用,再不济就是让夏祥被崔象死死压制,动弹不得,却从未想过要夏祥的命。柳长亭到底是京城来的人,心狠手辣,动不动就要取人性命,而且还是堂堂的朝廷命官的性命。 “柳员外,先不要急于如此,夏县尊虽然可恨,却还是有可取之处,且给他一次机会再说。”谢华盖呵呵一笑,手中佛珠抖动数下,“候相公将许多反对新法的大员逐出京城,罢官或是贬谪,也并没有取他们性命。有容乃大,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连三王爷也说了,让夏祥来真定担任知县,也是给他一次认清好人坏人、看清孰是孰非的机会。三王爷惜才呀,从长远计,他日后若是登上大宝,也要忠臣良将辅佐才能成就不世之功。” “不可乱说。”崔象威严地说道,“如今皇上春秋正盛,以后怎样,不能妄言。身为臣子,当谨记臣子本分,不要妄议皇上和诸位王爷。” 柳长亭暗骂一句老狐狸,心说:都是在为三王爷办事,一条船上的人,还装什么装?现今谁不是在赌皇上归天之后三王爷继位,若三王爷在几位王爷之中实力最弱,继位的可能性最小,你崔象会对三王爷唯命是从?不要以为你身为清河崔氏之人,就可以在三王爷和其他王爷之间左右逢源。要是立场不坚定,哼哼,区区一个五品知府,三王爷说不要就随时可以不要。 谢华盖轻描淡写地一笑:“崔府尊言重了,谢某和柳员外并非朝廷命官,私下说说朝廷之事,不过是街谈巷议,当不得真。” “谢员外不必说得这么客气,崔府尊若是一心追随三王爷也就算了,若是暗中还和景王、四王爷或是五王爷有什么来往甚至是交情,不小心被我兄弟二人知道了,那就对不住了,我兄弟二人一定会向三王爷说个清楚。”柳长亭的话就远没有谢华盖的话委婉和客气了,三分警告之中有七分威胁之意。 许和光脸色为之一变,当即想要发作,却被崔象的眼神制止,崔象呵呵一笑,笑容淡然而从容:“柳员外的话就太见外了,本官虽出身清河崔氏,却一向以平民自居,从不认为本官是什么世家子弟。本官入仕以来,每次升迁都是承蒙三王爷厚爱,三王爷对本官的厚爱,本官铭感五内,片刻不敢忘怀。” 柳长亭对崔象的一番表态还算满意,微微一笑:“柳某的眼中只有三王爷一人,说话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崔府尊海涵。” 崔象摆手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官年老多病,早有了告老还乡之心,真定知府任满,本官就向 皇上辞官,回清河当一个诸事不用操心的富家翁,也是很好。皇上厚待百官,薪俸甚厚,本官当官并不是为钱,所得薪俸分文不取,全部捐赠太平惠民局,以作为救助百姓之用。” 柳长亭和谢华盖对视一眼,二人微露愕然之色。崔象的话夹枪带棒,不轻不重地还了一击。言外之意就是,若是三王爷不用他,他也无所谓,崔氏家产丰厚,他衣食无忧,致仕回家,也是丰衣足食的员外。况且他现在确实体弱多病,对于仕途,也没有太多留恋。 太平惠民局是大夏官办药局,配有专门的大夫为贫穷的百姓治病抓药,分文不取。所有费用皆由官府承担,崔象身为知府,本俸、职钱加上“公使钱”(特别办公费)、职田租金及各种补贴,少说也有五百贯上下。五百贯,相当于一户普通人家一年收入的近两百倍。 “山民为生最易足,一身生计资山木。负薪人市得百钱,归守妻儿蒸斗粟”,可见山民卖柴每日可得一百文;而佣工则是“力能以所工,日致百钱,以给炊烹”,也是日收入百文左右;渔民“卖鱼日不满百钱,妻儿三口穷相煎。朝飧已了夕不饱,空手归去芦湾眠”,日入百文;妇人“为乡邻纺缉、漧濯、缝补、炊爨、扫除之役,日获数十百钱,悉以付姑”,也是百文上下。 日入百文,月入三千文,也就是三贯,可供一家四五人生活之用。知府月入五百贯,年薪俸六千贯,养活府里上下百余人绰绰有余。 许和光虽是崔象的妻弟,在感情上和崔象更近,但他既非出身世家,又不是五品大员,还一心想当上知县、知府,一路高升,也听出了崔象之话有几分赌气成分,却也有心灰意冷之意,不由得急了:“柳员外、谢员外,崔府尊只是一时情绪低落,并非真的不想为朝廷效力。对吏部侍郎一职,崔府尊期待已久。” 崔象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和光一眼,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许和光表现得太过急切和明显了,失之于沉稳,就少了和三王爷讨价还价的筹码。 “崔府尊不过是偶感小恙,不日就会痊愈,朝廷和三王爷,还多有需要崔府尊之处。”谢华盖不想让气氛闹得太僵,忙出面打圆场,许和光还好,可以任由他们摆布,崔象毕竟系出名门,就算世家已经没落,没有傲骨也还有傲气。 一边说,谢华盖一边朝柳长亭使了一个眼色,在夏祥没有被他们左右之前,崔府尊是压制夏祥的最有效力量。 柳长亭想起三王爷对他的叮嘱,也就见好就收:“崔府尊薪俸全部资助太平惠民局,当真是大善人。柳某佩服,以后当向崔府尊学习。” 崔象谦虚地摆了摆手,想缓和一下气氛,忽然来人禀报,连若涵派人送来了一把椅子。 “椅子,什么椅子?”崔象十分惊讶,愣神片刻又想起了什么,又说,“带进来。” 柳长亭和谢华盖也十分奇怪连若涵为什么会送椅子给崔象,椅子抬了进来,和平常的椅子样式并不同,却是一把竹椅。椅子下面本该镂空之处,却多了两层抽屉。 送椅子之人是连若涵的小厮,小厮年刚弱冠,一身道衣,向崔象介绍了椅子用法之后,飘然而去。 “原来是灸椅。”柳长亭闻到椅子下面飘散出来浓浓的艾草香气,想起了在京城所见之椅,不由得奇道,“早先在金甲先生之处见过此椅,人坐在上面,下面点燃艾绒,用艾草之阳气润体,可以固本培元。皇上病情得以好转,全因金甲先生的灸椅灸床之功。怪事,连若涵怎会制作灸椅?此椅功效卓著,崔府尊得了此椅,病情大好,指日可待。” 谢华盖当时也曾亲眼见到灸椅,只不过是匆匆一观,未曾细看,现在摆在眼前,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围着灸椅转了数圈,打开了抽屉研究片刻,不解地问道:“不过是在椅子之上多了一些透气孔,下面两层抽屉,一层放置艾绒,一层放置炭火,并不难,为何非要让连若涵制作,谢某也能在三天之内制作一把。” 崔象一脸欣喜,坐在灸椅上试坐,十分满意,手搭在扶手上,感觉有异,低头一看,扶手上有字,是“好景常在”四字和好景常在的标识,不由得一笑:“连小娘子对于宣传好景常在不遗余力,倒还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谢员外,这你就不懂了,灸椅看似简单,透气孔的大小和排列,两层抽屉的间距,艾绒的用量和火候,还有椅子的材质和形状,等等,里面有许多学问,并不简单。” 柳长亭点头赞同崔象的说法:“谢员外,隔行如隔山,医道之上的事情,我们不懂,就不必非要插上一手了。柳某有一事不明,崔府尊和连若涵是什么关系,连若涵到底是什么来历?” 崔象抚须不语,斟酌半晌才说:“也罢,倒也不怕你们知道,连若涵和本官系出同门!” 问鼎记.2_第三十五章 清河崔氏 夏祥到了县衙,不见许和光,一问才知许县丞又去府衙了,不由得无奈一笑,许县丞到底是真定县的县丞还是真定府的县丞? 随他去好了,夏祥懒得多想许和光去府衙是又去打什么小报告还是商议什么事情,他和吕东梁、张学华、齐合几人商议一番,心中对于治理滹沱河一事便有了计较,也知道治理一事需要从长计议,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要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 丁可用将董现尸体安置妥当,仵作验尸,确定董现是溺水而死,生前有轻微中毒迹象。由此验证付科所说之话属实,董现确系服用了附子和麻黄之后,惊狂之下落水而死。 既然董现的尸体不能再提供更多的线索,付科背后的真凶到底是谁,还需要幔陀从市乐回来才能有新的进展,夏祥让丁可用派人护送董现的尸体回市乐,尽快入土为安。他也拿出了十贯钱,让人厚葬马小三夫妇。 一切安排妥当,夏祥反倒清闲了下来,约上卢之月,叫上萧五,在丁可用的陪同下,他每天都骑马奔走在真定县城和城外,亲眼看见了城里百姓生活的不易和城外百姓生存的艰辛。 同时夏祥还走访了许多因为新法而流离失所,只能栖身城外的百姓,得知大多百姓因新法而变得一贫如洗,心情无比沉重。再看到城外一片片贫瘠的土地和低矮的茅屋,想起当年母亲和自己为了吃一口饭而奔波忙碌的日子,他对百姓的疾苦感同身受。 几日来朝夕相处,夏祥和卢之月聊得越来越投机。卢之月身上虽有世家子弟常见的傲慢和眼高过顶,但也有真性情的一面,很喜欢交友,崇尚自然,推崇道家,和曹殊隽有几分相似。 想到曹殊隽,不免又想到了曹姝璃。不知何故,夏祥一想到曹姝璃,就又想到了连若涵,一转眼连若涵离开真定已经将近十日了,也不知她在京城的事情进展得是否顺利。 连若涵从真定北上京城,快马加鞭,第十日就到了京城。进京之后,稍事休息了一日,她便去了景王府,和父亲相见。 京城一如以前繁华,站在人流之中,连若涵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她经常各地奔走,又少小离家,和父母不和,总有不知何处是家乡之感。对于京城,她更多的是敬畏和向往,并没有归宿感。现在再来京城,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一种安定河上使人愁的萧索之意。 是秋深的缘故还是另有原因?连若涵不得而知,她站在河畔,仰望景王府巍峨的大门,一时竟迈不开脚步向前。 “娘子,为什么不走了?”令儿跟随连若涵多年,最是了解连若涵,自家娘子生性坚强,凡事喜欢自作决断,今天怎么一副柔肠百结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了一事,“娘子是不是想起了和夏县尊在京城的初次相遇?” 何止是初次相遇,还有在观心阁的日子,以及从京城南下到真定共乘一车的种种,在脑中挥之不去,盘旋不停,连若涵忽然莫名心烦起来:该死的夏祥,为何远在真定还要烦我? 愣神片刻,她平复了心情,嫣然一笑:“谁会想他?我只是在想如何说服爹爹不再逼婚。” 令儿掩嘴一笑:“娘子,令儿有一个办法,怕说了出来娘子会打我,所以不敢说。” 连若涵怎会不知令儿鬼主意多,只是此时死马当活马医也好,她虽叛逆,却也要有一个好的借口回绝父亲,就说:“说吧,我不会打你,顶多骂你几句罢了。” “那令儿就说了……”令儿眨眨眼睛,又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娘子可以对家主说,你已经和夏县尊私订终身,还有了肌肤之亲,家主听了,必然不再逼你和卢郎君成亲。” “你!”连若涵粉脸通红,又羞又气又急,“令儿,你怎能想出这样自辱名声的法子,你气死我了。我、我以后再和你算账,记你十顿打!” “娘子!”令儿一脸委屈,眼圈一红,“令儿也是为娘子着想,虽说夏县尊出身一般,小小的七品知县配不上娘子,但至少娘子和他在一起开心快乐。身为女子,要么嫁喜欢自己的,要么嫁自己喜欢的。娘子和卢郎君,互不喜欢,非要嫁他,就太委屈娘子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嫁与夏县尊。” 连若涵心中一暖,知道令儿确实一心为她着想,见令儿着急的样子,又笑了:“说得轻巧,你家娘子想嫁,得人家夏县尊想娶才行。” “哼,娘子要是愿意下嫁于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向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他才是高攀了娘子。”令儿对夏祥颇有微词,“更何况他还带了一个傻瓜拖油瓶。” “什么傻瓜拖油瓶?” “萧五。” 连若涵又笑了:“不许这么说萧五,萧五是个好孩子,就是脑子有时不太灵光,人却是不坏。” “连娘子!”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一人从王府大门出来 ,快步如飞下了台阶,喜笑颜开,“连娘子呀连娘子,上次本王对你一见钟情,你却说和夏祥私订终身,让本王好生伤心。方才本王和令尊说起你和夏祥私订终身之事,令尊说并无此事,哈哈,你骗本王骗得好苦。” 连若涵一抬头,面前站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小王爷,面如玉,人如龙,正是见王夏存先。 连若涵本不想自毁名声,非说和夏祥私订终身,不想见王又横插一手,心想罢了罢了,索性将错就错下去,也好让见王死心。 见王亲自出来迎接,连若涵自然不能少了礼数,忙向见王行礼。见王大手一挥说不必多礼,当前带路,进了王府。绕过假山池塘,穿过拱门,来到了内宅。 远远听到书房之中传来景王爽朗的笑声,笑声中,还有一两个陌生的声音,却独独没有爹爹的声息,连若涵心想,爹爹本是喜欢说笑之人,如今悄无声息,怕是在生自己的气。哼,生气就生气吧,反正她从小就没让父母省心。 提着裙裾上了台阶,连若涵停下脚步,等见王前去禀报。见王却摇头说道:“直接随本王进去就行,不必见外,说不定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哈哈。” “谁要和你成为一家人!”如果说令儿对夏祥是颇有微词,那么对见王就是十分不满了,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见王盛气凌人的做派,虽然说起来放眼整个大夏,见王绝对是最有资格盛气凌人的极少数人之一。 “连娘子要和本王成为一家人。对了,还有你。”见王嘻嘻一笑,毫无王爷的威严和风范,伸手去摸令儿的下巴,“本王娶了连娘子,你也要陪嫁过来,本王也收了你,让你当本王的侍妾。” 令儿微微一笑,脸色一寒:“多谢见王殿下,令儿福薄,受不起见王殿下的抬爱。” “受不起受得起,由不得你,本王说了才算,哈哈。”见王才不管令儿是客套还是真不想,他哈哈一笑,推门进去,“父王,儿臣接到了连娘子。” 书房中有五人,正中一人,富态安详,正是景王。下首一人,面如冠玉,颌下长须,长眉细目,悬鼻阔门,一袭长衫,飘逸有出尘之意。左侧一人,面相随和,神情淡然,双眼炯炯有神,布衣长衫。右侧一人,方脸挺鼻,浓眉,双目微眯,一副看透世事的坦然。 若说景王是富贵逼人的姿态,那么下首之人则是气定神闲的从容不迫。左侧之人含而不露,虽身穿布衣,却难掩一身正气和雄心。右侧之人,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平和,比起下首之人刻意为之的出尘之意、出世之心,他的气定神闲更随意更自然。 还有一人站在一边,背手而立,正在欣赏屏风上的画,是无名氏的万里江山一点红。江山如画,青翠万里,在大片的留白之处,只有右上角有一点红色,似梅非梅,意境深远。 下首之人连若涵自是认得,正是父亲崔何。左侧之人虽未曾谋面,一身布衣打扮,却可以看出是朝中官员,即使不是大员,日后也必定大有作为。右侧之人,应是游走在朝堂和民间的能人异士。至于背对她之人,她也认得,正是先前的鸿胪寺少卿现任的礼部侍郎曹用果。 景王见连若涵进来,微一点头:“涵儿来了。一路上辛苦了,来,坐。”亲切慈祥犹如长辈,全无王爷高高在上的姿态。 “小女子见过王爷。”连若涵向景王福了一礼,又朝父亲崔何躬身施礼,“女儿见过爹爹。” 崔何点头一笑:“女儿一路辛苦了。” 景王呵呵一笑:“涵儿不必多礼,起来,快起来。来,本王引见一下,这位是工部侍郎宋超度。” 左侧之人起身和连若涵见一礼:“早就听闻连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他就是屡次被候相公压制,数次传闻被贬出京城,甚至一度传出要被杀头,却次次安然脱身的宋超度。连若涵对京城其他大员的名字虽也知道不少,却并无兴趣,独独对宋超度不但好奇,而且十分敬佩。宋超度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虽然在被三王爷和候相公联手把持的朝政之下,束缚了手脚,却始终没有被完全打败,不像别的官员,要么被罢官回家,要么被贬谪出京,远去岭南或是海南。 宋超度几乎是朝中仅存的反对新法之人,虽然从吏部侍郎改任工部侍郎,平调暗降,却依然在京为官,并未被贬谪出京。不管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其他场合,宋超度都明确无误地反对新法,声称新法祸国殃民。如此一个处处和新法作对之人,竟能在三王爷和候相公的眼皮底下屹立不倒,也算是难得的奇迹了。 连若涵盈盈一笑,恳切地说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宋侍郎,小女子闻名已久,今日得见宋侍郎风采,三生有幸。” “哈哈,老夫哪里有什么大名,不过是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罢了。”宋超度摆手笑 笑,“书生报国,无非气节和忠君报国心。商人报国,可为百姓建房,可为百姓施药,可为百姓制衣,比起书生,商人可以作为的事情要多多了。” “这位是本王的西席李鼎善先生。”景王又为连若涵介绍右侧之人,“先生才学过人,学识非凡,一生桃李满天下。” 连若涵福了一礼:“小女子见过李先生。” “老夫一生是教人无数,也识人无数,平生最大憾事是教会了许多人读书明理,却没有教会他们做人做官。”李鼎善朝连若涵叉手一礼,“唯有一人,是老夫平生最引以为傲的成就,虽说他现在才是区区一名知县,相信假以时日,必定会一飞冲天。此人……连娘子也认识。” “谁?”连若涵虽和李鼎善是初次谋面,却对李鼎善印象极好,并非因为景王尊李鼎善为西席先生,而是李鼎善比父亲还要淡定从容的气度让她折服,一听李鼎善的学生她也认识,顿时大感好奇。 李鼎善微微一笑:“他姓夏单名一个祥字,现任真定县知县……” “啊!”连若涵震惊之下后退一步,敛形正容,向李鼎善再次福了一礼,“失敬,失敬,原来先生竟是夏县尊的授业恩师。小女子仰慕夏县尊才华,和夏县尊一见如故。先生既是夏县尊恩师,也就是小女子的先生。” 连若涵郑重其事地一礼,执的是弟子礼。 令儿站在一旁,心中窃笑,娘子当真是冰雪聪明,向李鼎善执弟子礼,等于是宣告她和夏祥的关系非同寻常,也好为等下再被家主逼婚时埋下伏笔。 见王一愣,想明白了什么,不干了:“不对,不对,连娘子怎么能和夏祥一起向李先生执弟子礼?你应该和本王一起尊先生为讲师。” 西席先生虽也是老师,但对大户人家来说,尊敬之中还有尊卑之序。见王尊称李鼎善为讲师和夏祥尊称为先生,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李鼎善还了一礼:“不敢,不敢当。” “先儿,不许胡闹。”景王呵斥一声,又冲连若涵说道:“这位是礼部侍郎曹用果。” “见过曹侍郎。”连若涵因和曹姝璃相识之故,见到曹用果也格外亲切,“曹小娘子近来可好?有些日子没见了,很是想念她。” “小女一切安好,有劳连娘子挂念。”曹用果至此才知道连若涵是何许人,竟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崔何之女,他震惊之余不由得暗暗佩服连若涵的离经叛道,一个女子,非但改了姓氏,不依靠家族荫护,自立门户,还创下如此庞大的产业,实在是了得。想到女儿曹姝璃,虽也有叛逆之处,比之连若涵,却是相差甚远。 众人依次见毕,连若涵坐在了末座。见王想和连若涵坐在一起,却被景王制止,只好乖乖地坐在了景王的下首。 “今日会聚一堂,本王是有事要和诸位商议。”景王环视众人,目光炯炯,先前的慈眉善目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肃然之意,并有一丝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现今新法推行三年多来,越来越不得民心。据本王了解,河北西路、河北东路,百姓因新法而家破人亡者,十有一二。因新法而流离失所者,十有三四。因新法而生活困顿负债累累者,十有六七。江南西路,因新法而失去土地,或经商或卖身者,十有三四。福建路,因新法弃农下海为渔夫者,十有八九。” 宋超度叹息一声,摇头说道:“听说福建路一带,土地大多荒芜,无人再种。福建路本来山多地少,土地又贫瘠,百姓多以打鱼打柴经商为生。大夏建国以来,历经三十余年开垦荒地,并减轻赋税,才开始有百姓愿意种地。又过了五十余年,福建路的粮食已经足够福建路百姓之用,不必再从别处调粮。结果新法三年,百姓纷纷弃地不种,百年之功,毁于一旦。” “新法之祸,祸及大夏百年基业。新法不除,大夏江山不稳。”景王拍案而起,浑身迸发无边气势,“本王本想只当一个闲散王爷,逍遥自在,不问世事。不想奸臣当道小人掌权,蒙蔽皇上,闭塞圣听,以推行新法为名,行党同伐异之实,企图一手遮天,把持朝纲。” 连若涵心中猛然一跳,谁都知道景王是几位王爷中最为和善的一位,从来不争求什么,向来洁身自好,最是淳厚仁慈,很少插手朝政,现今如此怒发冲冠,可见是事态严重到了让景王不能再置身事外的程度了。 连若涵虽不是官场中人,对朝堂之事却一向在意,毕竟事关大局,况且父亲崔何有意在朝中培植势力,好让崔家重回当年的辉煌显赫。她和夏祥离开京城之时,京城之中虽有夏祥借科举之事扳倒文昌举并且搅动了京城风云的变动,但很快就因夏祥前往真定上任而风平浪静。眼下究竟又出了什么事情让景王如此气愤? 景王掌管兵部,兼河北、河东路宣抚使,权力仅次于三王爷。 问鼎记.2_第三十六章 议事 “本王若再不挺身而出,只管自己自在不管百姓死活,百年之后,无颜再见太祖皇帝!”景王又缓缓坐下,脸色瞬间变换,恢复了云淡风轻的从容,“是以本王请诸位前来,是想和诸位商议一番,要如何才能阻止奸臣继续闭塞圣听,让皇上可以亲眼得见民间疾苦,知道新法之祸,祸及江山。” 连若涵原本以为今日父亲会当面逼婚,不想竟是商议朝政大事,她心中大定的同时,又微有担忧,父亲虽是清河崔氏家主,却是布衣之身,既无功名也无官职,此时贸然介入朝堂纷争,且站在景王一方,万一景王失利,清河崔氏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不过又一想,大王爷景王、三王爷星王和四王爷庆王、五王爷云王,四位王爷之中,三王爷和云王关系莫逆,庆王独来独往,景王也是独善其身,如今四位王爷争权,总要依附一人才行。景王虽年纪稍大,却有见王相助,是最有实力和三王爷、云王抗衡之人。 宋超度缓缓点头,起身说道:“听金甲先生说,皇上病情因得了药椅药床之助,大有好转。本来金甲先生想让皇上继续使用药椅药床,以巩固疗效。不想皇上听信了候平磐的谗言,认为药椅药床并无典籍记载,是江湖郎中的把戏,恐怕会有后患,就弃之不用了,又开始服用叶木平的金丹。才不用几日,就病情复发,现在又卧床不起了。” 原来皇上再次病情加重了,连若涵心情莫名沉重。虽说她从未见过皇上,却对当今皇上的雄才大略十分赞赏,认为皇上是可比秦皇汉武的一代明君。尽管皇上重用候平磐推行新法,导致民不聊生,却也并非完全是他的过错。新法本身也是为了富民强国,只可惜被候平磐当成了排除异己的工具,被地方官吏当成了强取豪夺的借口。 平心而论,连若涵希望皇上病情好转,重振朝纲。在她看来,景王年纪过大,难以接任皇位。庆王闲散惯了,未必是帝王之材。云王过于年轻,在朝中全无根基。见王更不用说,轻浮、浮夸,既无王爷之尊,更无帝王之威。 只有三王爷最为适合继承大宝,只是三王爷心机过深,又和候平磐沆瀣一气,他若是当上皇上,绝非大夏之幸、百姓之福。 “皇上太信任候平磐这个奸臣了,事事听从他的提议,候平磐不除,大夏不兴。”李鼎善重重地一拍桌子,愤愤不平地说道,“如今皇上身边全是候平磐和三王爷的亲信。朝中大臣自不用说,几乎全部唯候平磐马首是瞻,就是内宫之中的内侍,也全是三王爷的人。” “还有二人除外……”连若涵忽然想起了二人,插话道,“一个是金甲先生,另一个是——叶木平!” “金甲先生和叶木平是皇上最信任的二人,一人为皇上调养身体,寻医问药;一人为皇上谈玄说妙,炼制金丹。”景王微有疑惑之意,“金甲先生与人交往,率性而为,既不过近也不过远,他和星王确实没有太多往来,却也不被星王猜疑。叶木平独来独往,以方外之人自居,也和星王并无交情。只是……诸位谁和金甲先生熟识?叶木平就更不用说了,据本王所知,在座诸位和叶木平都无交情,非但没有交情,恐怕都对叶木平有不满。” 宋超度点头不语,李鼎善淡淡一笑,曹用果默然不语,崔何也是一脸漠然。 连若涵自是知道在座几人都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对于黄老之说、神仙之道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与之交往,于是浅浅一笑:“夏县尊和金甲先生交情莫逆,是忘年交。小女子有一友人,名叫卢之月,和叶木平有交往。他二人出面,可以和金甲先生、叶木平成为至交也并非没有可能。” “卢之月?”崔何自从连若涵进来之后,始终一言不发,听连若涵说到卢之月,才微微皱眉,“之月越来越不像话了,不好好读书考试,非要和什么方外之人交友,莫非他也想问道寻仙?哼,不学无术,朽木不可雕也!” “话也不能这么说,崔公,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考取功名,入仕为官,若是一身正气还好,可为国为民。若是只为升官发财,不顾原则立场,还会祸国殃民。”景王以前也是无比推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眼下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为了升迁不惜依附候平磐,早将气节抛到了脑后。反倒是金甲和叶木平,并非读书人出身,从事的也是被士子看不起的贱业,却能在非此即彼的站队中,保持独立的人格和独来独往的节操,着实难能可贵。 “连娘子,你可有把握让夏祥和卢之月为本王所用?”景王现今顾不上许多了,事情紧急,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哪怕再是迂回曲折,也只能如此了,“本王只求皇上龙体康复,再有让皇上知道新法在地方上 如同瘟疫一般为害百姓,长此下去,百姓民不聊生,大夏江山不保。” 李鼎善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为欣慰。夏祥没有辜负他数年的教诲,初入仕途,便打下了良好的根基,不说夏祥和张厚、沈包结下的同窗同年之谊,也不说夏祥和曹姝璃、曹殊隽、连若涵的情义,只说夏祥和金甲的忘年交,就足以让他对夏祥的为人处世充满了信心。 夏祥深得他的处世精髓,君子和而不同。夏祥虽然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道德文章,却并不轻视他人,士农工商在他眼中一视同仁,只要都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不管出身怎样,不管职业高低,他都可以引为至交好友。而哪怕一人再是身居高位,呼风唤雨,只要全是为了一己之私,没有大义,没有大局,他也不会和其同流合污。 李鼎善忽然生发了无边感慨,他早年过于书生意气,后来又过于激愤,直到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再险些被三王爷诛杀,才收敛了激昂之心,多了沉稳和低调。 他是经历了诸多磨难之后才有了现在的气度,夏祥如此年轻就有如此胸襟,前景必定不可限量。尽管夏祥在真定,上有三王爷、候平磐在朝中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中有崔象以及四大世家在真定布局,下有许和光、柳长亭、谢华盖等人处处牵制,但李鼎善还是坚信,夏祥在真定最终会脱困而出,直飞云霄。 “对于卢之月,小女子有十足把握,对于夏祥夏县尊,只有六成。”连若涵将目光投向了李鼎善,“由李先生出面,夏县尊必定满口答应。” “由本王出面,夏祥也会一口应下,本王和他……嘿嘿,也算有几分交情。”见王冷不防嘿嘿一笑,插话说道,“父王,儿臣就说连娘子非同寻常,会为我们带来惊喜,还真是如此。崔公,本王尚未娶亲,连娘子尚未嫁人,不如我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如何?” 李鼎善顿时愕然,从上次见王和夏祥当街冲突之事他就知道见王为人轻浮,遇事喜好率性而为,却没想到居然当面向崔何提亲,也太不合礼数了,更不用说见王以王爷之尊亲自提亲有失身份和王家威严了。 崔何平静地看了景王一眼,见景王无动于衷,他呵呵一笑:“承蒙见王殿下抬爱,看得起小女,只是小女已经许配人家了。” “不算,不算数的。”见王连连摆手,轻笑几声,“连娘子和夏祥私订终身,既无媒妁之言又无父母之命,怎么能当真?” “自然不能当真。”崔何摇头说道,“见王殿下,小女是和范阳卢氏卢之月指腹为婚,何曾和夏祥私订终身?方才崔某也说过此事,事关小女名誉,万万不可乱说。” “连娘子,你和夏祥私订终身到底是真是假?”见王也糊涂了,他背着双手来到连若涵面前,笑得既开心又幸灾乐祸,“多半是为了骗过本王才随口一说的假话,是吧?不管你是和夏祥私订终身,还是和卢之月指腹为婚,本王就一句话,都和他们一刀两断,只有本王才是你的最佳良配。” 景王一脸笑眯眯的神情,并不开口阻止见王。他倒想看看,崔何是什么想法,连若涵又该如何应对。 宋超度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李鼎善,李鼎善知道宋超度是什么想法,微微一笑,摇头说道:“夏祥的婚姻大事,由他自己做主,我也不便过问太多。” 宋超度哈哈一笑:“一家有女百家求,李兄身为夏祥授业恩师,师徒情深,我相信你还是愿意夏祥和连娘子喜结连理的。” 李鼎善却看向了曹用果,朝曹用果点头一笑:“曹侍郎也是曹家有女初长成,听说夏祥和令郎令爱关系也是非同一般?” 曹用果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夏祥初来京城,第一天就认识了犬子和小女。想起夏祥第一次到曹府,还和我有过一次争论,呵呵,有趣,有趣得很。夏祥和犬子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好友。和小女,也算是颇为投机。” “这不就得了,就这么定了,本王娶连娘子为妻,夏祥娶曹姝璃为妻,皆大欢喜。”见王也还记得曹姝璃温婉如琉璃的美貌,不过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落落大方并且端庄得体的连若涵,也是他性子之中多有叛逆精神,不喜欢曹姝璃的贤淑,反倒是连若涵的敢作敢为、敢爱敢恨,是他见过的众多女子中,最让人眼前一亮的。 “咳咳,先儿,你只管自己的婚姻便好,夏祥的婚姻,自有他自己做主。哎呀,本王倒是忘了一件事情,蒙古国一心想和大夏和亲,愿将公主嫁与大夏,皇上膝下无子,曾说过要将蒙古国的公主许你为妻。”景王轻咳几声,微有几分尴尬,他这个世子,有时性情直爽让人 喜欢,有时又过于自我让人反感,不过也好,倒是少招惹了很多麻烦,不管是和星王、庆王还是云王,关系都不错,也是这些王爷都对他没有提防之故。 “儿臣当时就回绝了皇上,皇上也没再逼儿臣非娶蒙古国公主不可。”见王一脸不满,讥笑一声,“谁要娶蒙古国的公主,长得又丑,又没教养,还不懂礼节,且不识字,拿来当一个丫鬟都嫌笨手笨脚,还当儿臣之妻?父王,儿臣担心娶了之后,生出一群傻瓜孩子,可就麻烦大了。想要退回蒙古,也晚了。” “哈哈……” 众人大笑,都被见王什么都敢说的性格逗笑了。 “先儿,莫要胡说,皇上后来是没有再逼你娶蒙古公主,却还是答应了蒙古国和亲的要求,又封你为见王,你以为皇上为何封你为见王?”景王比见王夏存先看事情透彻多了,他淡淡地说道,“皇上封你为一字王,是无上的荣耀,也是皇上深谋远虑的伏笔。你是同辈中唯一的一字亲王,其他人都是两字郡王,甚至还不曾封王,你可知道原因?” 见王原地转了一圈,歪头想了一想:“估计是因为儿臣比起同辈都要英俊潇洒几分。” “哧……”连若涵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见王身为王爷,大夏仅有的五位一字王之一,却如此没有王爷风范,反倒如说书艺人一般滑稽,真是让人无语。 景王老脸一红,也是大感脸上无光,哼了一声:“不许胡闹。皇上此举,用意有二,大夏除了本王、星王、庆王和云王之外,再没有一字亲王。皇上却格外开恩,特封你为一字亲王,一是皇上生病之后,不想几位王爷因继承皇位之事你争我抢而兄弟不和,就封你为一字亲王,让星王、庆王、云王猜不透皇上到底想传位给哪位王爷,转移他们的视线,不至于兄弟相残……二是你以亲王之尊迎娶蒙古国的公主,也算是和蒙古国公主门当户对了。” “什么,皇上还是想让儿臣娶蒙古公主?不娶,打死也不娶。连娘子,若是皇上传位于本王,本王当了皇上,你就是皇后了。”见王得意地哈哈一笑,“你嫁的可是储君。” 李鼎善忍住笑,不想让景王太过难堪。他和景王是莫逆关系,景王对他也有知遇之恩,且景王为人淳厚宽容,是个值得追随的王爷。只不过见王夏存先太浅薄,太不可造就,别说皇上不会选中见王,退一万步讲,万一皇上真的要传位于见王,以见王胡闹的性格,上台不久,定会有王爷起兵造反。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宋超度置若罔闻,轻轻摇了摇头。崔何却是不动声色,就如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曹用果无奈一笑。 景王摇头苦笑,本想提点一下世子,不想他毫无头脑,不由得暗想皇上的一番苦心怕是要白费了。别说多疑多虑的星王了,就连庆王和云王也不会认为皇上真要传位给见王。 “皇上怎会传位给你?先儿,你不要痴心妄想了。皇上英明超绝,神目如电,谁是大材谁是无用之材,心知肚明。父王也知道,你不是帝王之材。”景王并非有意贬低自己的儿子,而是对夏存先的性情再是清楚不过。皇上宝座虽人人向往,但若是无能无德之人得之,非但不会成就不世伟业,反倒会引来灭顶之灾。 见王丝毫没有因父王说他不是帝王之材而伤心难过,相反,却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儿臣对于是不是当皇上并无兴致,若是只有当皇上才能娶了连娘子,就去当了也无妨。若是不当皇上也能娶了连娘子,就不去当了,当皇上也是苦恼得很。不当皇上,本王也是一字王,不用操心谁对本王不忠,不用担心谁对本王不利,每天嬉笑怒骂,游山玩水,一样可保连娘子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连若涵心中莫名一动,不得不说,见王的一番话是她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也是最大胆、最大逆不道的表白。但不知何故,她眼前总是浮现出夏祥七分淡然三分邪性的笑容,仿佛夏祥就站在她的面前对她阴阳怪气地说道:“遇到这样肯为你敢把皇上拉下马的郎君,还不赶紧嫁了?” “闭嘴。”见王越说越不像话,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话都说了出来,传了出去,皇上就算真有意把皇位传给见王,也不会再传。景王心中恼火,好在在座诸位都是可靠之人,无人传话。不过即使如此,夏存先的话也是大逆不道之言。他冷哼一声:“连娘子已经许配人家,你就不要多想了。等皇上圣旨一下,你安心地迎娶公主就是了。” “皇上若是非要让儿臣迎娶公主,儿臣宁愿不要这个一字王,也要逃婚。”见王神色傲然,神情坚决,“到时还请父王成全孩儿,让孩儿远走高飞。” 问鼎记.2_第三十七章 背水一战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此事以后再议。”景王摆了摆手,不想在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上纠缠,便回到了正事之上。“既然夏祥和卢之月二人与金甲、叶木平交好,就烦劳连娘子、李先生促成此事。另外,本王有意请李先生再次入仕,准备向皇上上书,推举李先生为御史,李先生已然答应,不知各位还有什么想法?” 曹用果站了起来:“曹某多谢景王殿下的提拔之恩,让曹某从鸿胪寺少卿上任礼部侍郎。曹某和宋侍郎同为侍郎,在朝中势单力薄,每次上朝谈到新法,都是一片赞扬之声。曹某和宋侍郎位卑言轻,就算反对也无人理会。若是李先生可以担任御史,和我二人互为呼应,也好多一些声势。” 宋超度也起身说道:“宋某也赞同景王殿下提议,李先生若为御史,会助长我方气势。前些时日三王爷想要除掉李先生,现在局势和当初大不相同,李先生走到台前,站在三王爷的眼皮底下,三王爷反倒不好向他暗下杀手。” “崔某并无异议。”崔何谨慎而克制地点头说道,“景王殿下深谋远虑,我等自当大力配合就是。” “既如此,本王的奏折就递上去了。”景王点了点头,看向了李鼎善,“除了让先生走到台上担任御史之外,如何在朝堂之上和星王、候平磐周旋,先生还有何高见?” 李鼎善起身,负手而立,深思片刻:“景王殿下,我听说朝中有一名新任御史名叫滕正元,为人刚正不阿,敢于抨击任何不公之事,立场公正,不依附任何人。对于新法,他虽还没有明确反对,相信他也是没有亲眼所见之故。滕正元和夏祥是同年进士,二人也有交情,或许可以为我所用。另外还有沈包、张厚、吴永旺三人也和夏祥是同年进士,也和夏祥有过交往。沈包和吴永旺现为翰林院编修,二人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前程不可限量。张厚现为热河知县,此人虽有才华,却颇为自负,他曾和夏祥、沈包一起入住全有客栈,不过在夏祥落榜之事上,沈包鼎力相助,张厚却无动于衷。” “如此说来,滕正元、沈包和吴永旺是可用之人,张厚就暂且不管了。”景王点头,很是赞赏李鼎善清晰的思路。几人之中,曹用果老成持重有余,进取不足;宋超度运筹帷幄有余,进退有度,却咄咄逼人之势不足;至于崔何,过于谨慎,只可守城不可进攻;只有李鼎善,进可攻退可守,又有综观全盘之才,可堪大用。 “倒也未必,张厚此人虽颇为自负,却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若是时机合适,或许也会加入我方阵营。”李鼎善微一思忖,心中有了主意,“以上几人,都和夏祥多少有些交情,此事还要落在夏祥身上才行。” “啊,还要夏县尊出面?他已经够忙够累了,刚到真定就遇到了一桩大案,真定又有崔象、许和光互为掎角夹击他,他能够自保就不错了。”连若涵一听又要让夏祥承担此事,忙为夏祥叫苦,“夏县尊一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李先生应当爱惜他,不要让他过于操劳了。” 曹用果眼神微微一动,心中微有触动。女儿倾情于夏祥,他心里清楚,若不是夏祥得罪了三王爷,他也想榜下捉婿将夏祥抢来与女儿成亲。夏祥不管是才学还是相貌,自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和三王爷有了过节,又被三王爷有意发落到真定,显然三王爷是想让夏祥困死在真定。 夏祥上任之后,女儿和儿子都想前去真定探望,被他制止了。女儿和儿子因此都大为不满,他也是颇为无奈。并非他不想女儿和儿子再与夏祥来往,而是在眼下的非常时期,还是和夏祥保持距离为好,一来明哲保身,二来也不为夏祥添乱。 现在看到连若涵如此维护夏祥,他心中五味杂陈。连若涵对夏祥的心意或许没有女儿强烈,但她对夏祥的好却是十分直接,若是夏祥在女儿和连若涵之间选择其一的话,必定是连若涵。 “哈哈,多谢连娘子对夏祥的关心爱护。李某是夏祥的先生,对夏祥再是熟悉不过,此事对他来说不是劳累,反倒是可以成就大事的助力。”李鼎善开怀大笑,和曹姝璃相比,他更喜欢连若涵的率真性情和敢爱敢恨,“若让夏祥知道连娘子对他如此关爱有加,他定当铭记在心,感念连娘子的情意。” 崔何听出了不对,脸色一变:“涵儿,你和夏县尊到底有没有私订终身?” “崔公,连娘子和夏祥有 过私订终身,不过不算数。”见王忙上前一步,想要说个清楚,“上次本王在全有客栈和连娘子见面,她自称和夏祥私订终身。之前本王也曾问到曹娘子,曹娘子也说和夏祥私订终身。可见夏祥行为不端,处处留情,经常调戏女子……” 本是他调戏曹姝璃和连若涵,却说成夏祥调戏,见王颠倒黑白的水平也非同一般。 曹用果心中喟叹一声,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就假装没有听见,闭目养神。 连若涵见见王步步紧逼,又说夏祥调戏女子,心中恼怒,索性将心一横:“爹爹,女儿是说过和夏县尊私订终身的话。见王殿下,夏县尊并未调戏过小女子,是小女子对夏县尊一见钟情。” 话一出口,连若涵自己也大感意外,她怎会如此胆大?虽然她也知道方才之话多半有赌气成分,却也说得坦荡自然,难不成她在内心深处对夏祥的情意真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虽说大夏风气开明,但女子主动说出和男子私订终身,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就如当年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一样,是为家门之辱。崔何气得脸色铁青:“你、你身为女子,怎么如此不知礼仪,你让崔氏门风何在?你让为父颜面无存!” 连若涵反倒镇定了下来,一拢秀发,神情淡定从容,多年来积攒在心中的不满和委屈此刻全部爆发出来:“爹爹,自从女儿改为连姓后,就不以清河崔氏自居了。女儿创立的好景常在,也没有借助崔氏之力。女儿现今早已自立门户,不管是与夏祥私订终身,还是嫁与夏祥为妻,都是女儿自己的事情。” 说着,连若涵拿出一封书信,递到崔何手中:“爹爹,女儿已经和卢之月解除了婚约,从此以后,女儿和卢之月再无干系。” 崔何气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是颤抖着打开了书信。虽说女儿从小叛逆,从不听话,向来和他对着干,今日却是当着景王、见王和众人之面与他撇清关系,让他无比难堪、无地自容,不由得恼羞成怒。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连若涵转交的是卢之月的亲笔信。卢之月在信上说,连若涵并不喜欢自己,喜欢的是别人,他也另外有了意中人,所以他和连若涵商议之后一致同意解除婚约,从此连若涵和他互不相干,各自自由。 “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崔何将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冲连若涵怒道,“此事我决不同意。” “爹爹是否同意,女儿并不在意,只要女儿和卢之月同意,我和他的婚约就不复存在了。”连若涵态度虽然恭敬,恭敬中却有一丝不会退让的坚定,“女儿从小离家,一个人生活惯了,凡事也习惯了自己做主,爹爹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好了。” “儿大不由人,崔公不必生气,连娘子自强独立,倒也是好事。”李鼎善见状,忙出面圆场。他差不多认定了连若涵和夏祥私订终身的关系,再看连若涵时,目光中就多了慈爱,“夏祥虽出身平民,却有功名在身,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一县之尊,日后也会前程似锦,连娘子嫁与夏祥,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不行!”崔何拍案而起,“崔氏之女不嫁平民之后。” 又意识到了是在景王府中,忙施礼说道:“景王殿下见谅,我一时气愤,失礼之处,请多多包涵。” 景王也没想到会上演一出父女相争的大戏,毕竟是崔何的家务事,他就算身为王爷也不好介入,只好呵呵一笑:“无妨,无妨。一家人有事要好好商量,不要吵架,更不要伤了和气。” “父王,父王……”见王上前一拉景王的衣袖,眼神在连若涵身上打转,急得不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快向崔公提亲,保准一提就成。” “要以大局为重,你只能娶蒙古国公主为妻。就算连娘子肯嫁你,也只能是侧妃。”景王一直十分宠爱见王,换了别的儿子,他早就不耐烦了,一拍见王的肩膀,“何况连娘子已经有了意中人,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就算私订终身了也不怕,只要还没有成亲,连娘子就可以再嫁别人。”见王是铁了心要娶连若涵,他是真心喜欢连若涵,也是争强好胜之心作祟,非要抢了原本属于夏祥的娘子才有成就感。 按说他一堂堂的王爷,身份尊贵,夏祥远无法和他相比,他却非当夏祥是对手,实是有自贬身份之嫌。不过见王并非 心思细腻之人,他才不会多想他和夏祥争夺连若涵,其实是高抬了夏祥,他只想抱得美人归。 崔何是一个凡事都恪守原则之人,既然连若涵和卢之月指腹为婚,即使卢之月长得歪瓜裂枣,他也不会反悔。一言九鼎才是君子之道,只是万万没想到,女儿如此叛逆,竟当众悔婚,且还有卢之月的亲笔书信为凭,他怒火攻心,一时按捺不住,反正女儿嫁与见王总比嫁什么夏祥强了何止百倍,当即说道:“景王殿下,承蒙见王殿下厚爱,想娶小女为妃,崔某……同意!”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李鼎善眼神跳动,和宋超度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闪过无奈和苦笑之意。如此父女,也真是罕见,只是苦了连若涵。二人都很清楚,连若涵和见王并非一路人,二人结为夫妻,不是良缘。 李鼎善想得更多一些。在他看来,夏祥和连若涵更般配,二人结合,相得益彰。虽说曹姝璃温婉贤淑,但夏祥在官场之上势单力薄,急需助力和智囊,连若涵的好景常在有庞大的财力自不用说,她的聪慧和智谋也可以助夏祥在仕途之上更得心应手。 只是连若涵的婚姻大事是家事,他是外人,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干坐一旁,焦急地静观事态发展。 曹用果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暗一喜。连若涵嫁与见王为妃,女儿就少了一个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相信没有了选择的夏祥会不再犹豫地娶女儿为妻。果真如此的话,他是否也能不再顾虑三王爷的权势而让女儿嫁与夏祥? 谁能想到,连若涵的婚姻之事竟然搅动各人心思,在座各位心思各异,各有打算。也难怪众人如此,历来联姻是一件大事,各大世家以及高官权贵,都十分重视姻亲。就连国与国之间,有时也以和亲维护和平。若是连若涵是一般女子也就算了,不提她富可敌国的财富,就是她显赫的身世以及远超常人的聪慧,就会让无数人趋之若鹜,更不用说她惊人的美貌了。 崔何话一出口,景王默然不语,见王喜出望外,鼓掌叫好:“好,太好了,本王见过岳父。” 说话间,见王就要朝崔何施礼。 “见王殿下不要着急,我不同意。”连若涵脸色淡然,反倒微微一笑,她努力掩饰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一咬牙,心一横,既然父亲步步紧逼,既然见王非要以势压人,她只有最后一搏了,“爹爹,女儿已经不再是崔氏之人,爹爹的话,女儿不必服从。再者,女儿和夏县尊不但私订终身,还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女儿非他不嫁。小女子感谢见王殿下错爱,只可惜你我今生无缘。” 连若涵心中喟叹一声,形势所迫,她将一生的幸福寄托在夏祥身上,夏祥若是不肯娶她,她算是所托非人,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崔何脸色大变。 “什么什么?”见王勃然大怒,“夏祥如此无耻,本王要向皇上上书,弹劾他一个淫乱之罪!气死本王了,本王要杀了他。” 见王从旁边的案几上抽出一把宝剑,就要夺门而出。 “站住!”景王是何许人也,他早就看出了连若涵还是处子之身,又冰清玉洁,必是洁身自好之人,怎会和夏祥没有成亲就肌肤相亲?如此奇女子,敢当众自辱,可见其性格是何等倔强和不屈,也是说明连若涵宁死不嫁见王。 既如此,何必强人所难?况且他和崔何还有更大的事情要谋划,岂能因为儿女婚姻之事而因小失大?先儿已经被皇上内定为和亲的不二人选,他非要娶了连若涵,也会惹得皇上大为不喜。既然两边不落好,何必非要为之?他挥了挥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先儿,连娘子和夏祥情投意合,你就不要再掠人之美了。退下!” “父王!”见王不肯就此认输,“儿臣是堂堂的一字王……” “够了,退下!”景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再敢多嘴,罚你禁足一个月。” “是。”见王虽是一字王,却还是对父王言听计从,只得恨恨地瞪了连若涵一眼,转身走了。 “今日之事,让诸位见笑了。”崔何从未在人前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脸色铁青,几乎难以自抑,他朝几人叉手施礼,“崔某从此和连若涵一刀两断,既不再有父女之情,也不再有家族之义,请诸位见证。景王殿下,崔某就此告辞。” 崔何无颜再待下去,告辞而去。 问鼎记.2_第三十八章 女子无才便是德 气氛不免有几分尴尬和沉闷。 宋超度暗暗吃惊,大夏女子比起前朝确实开放许多,但如连若涵一般敢爱敢恨者,十分少见。他除了暗自赞叹连若涵的大胆热烈之外,不由得又替夏祥担心,夏祥何其无辜,平白又多了崔何一个劲敌以及见王殿下一个情敌。 倒是李鼎善乐见此事,很为夏祥感到高兴。他也是十分了解夏祥的为人,成亲之前,断然不会和连若涵有什么出格之举。且他也看了出来连若涵还是处子之身,正是因此,他才更敬佩连若涵的格局和魄力。不管是曹姝璃还是肖葭,或许二人的温婉、坚强都可以和连若涵有一比,但若论到叛逆精神和大无畏的气概,二人就都差了不少。 曹用果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女儿和夏祥的婚姻基本无望了,连若涵如此激进,如此大无畏,不但大大出乎他的意外,也让他更加佩服。夏祥得连若涵为妻,当真是三生有幸。 “待连娘子和夏祥成亲之时,本王定当送上一份薄礼。”景王还有求于连若涵,他很清楚,若是三王爷继承了皇位,不但他的景王之位难保,就连见王也会被贬为平民,“金甲和叶木平之事,就拜托连娘子了。” “景王殿下不必客气,此事也是小女子的分内之事。”连若涵朝景王福了一礼,也告辞而去。 李鼎善送出了门外,他是有话要和连若涵说。 站在景王府门口,李鼎善远望河边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银杏树的叶子已经金黄,有几片叶子飘落在安定河上,漂浮在水面之上,随波逐流,不知将会漂向何方。 人生在世,大多时候和水面的落叶并无两样,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漂到什么地方。李鼎善心中微有几分感慨,也有不少欣慰。他知道,到了和连若涵说明真相的时候了。连若涵再坚强,也是女子,需要友情和亲情。 “连娘子,从今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李鼎善负手而立,淡然一笑,“老夫平生最得意的两个学生,一个从政,是和你有终身之约的夏祥;另一个经商,是帮你打理生意的……肖葭。” 连若涵当众顶撞父亲,出了一口恶气,心中还是微有几分失落,李鼎善和父亲差不多年纪,却比父亲和善慈祥多了,他身上的淡然之气和从容气度,以及他身为夏祥授业恩师的身份,让她大感亲切。再听到他居然还是肖葭的先生,更是在吃惊之余,忽然有了一种亲人般的温情。 连若涵敛容正形,郑重其事地朝李鼎善福了一礼:“小女子从此以后也是先生的学生。” 果然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李鼎善哈哈一笑,双手虚扶:“连娘子不必多礼,老夫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和夏祥相亲相爱,成就一番大事,生几个孩子,看到你和葭儿相扶相助,打下一片江山,让好景常在遍布大夏和南海诸国,也就死而无憾了。” 连若涵脸一红,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不瞒先生,涵儿和夏县尊并未……” “老夫心里有数,知道你的苦衷。”李鼎善不等连若涵说完,笑道,“既然你以后也是老夫的学生,老夫就先做主,替夏祥应了这门亲事。他若是不同意,老夫不会饶过他。” “不要,我不想他迫不得已或是因为愧疚而和我成亲。”连若涵心高气傲,身边追求者无数,才不会让夏祥以为自己非他不嫁,也不想他为任何不得已的原因而娶她,“此事还请先生代为保密,我想继续和夏县尊像以前一样相处。” 李鼎善岂能不知连若涵心中所想,如此高高在上的女子,必然不想让夏祥认为她一心非要嫁他为妻,她有她的自尊和高傲。 “好,老夫一定保密。”李鼎善神秘一笑,“葭儿在你身边之事,寻个机会告诉夏祥也无妨。还有老夫在景王府中行走,他也该知道了。” “知道了。”连若涵并不多问李鼎善为何要瞒着夏祥,她也能猜出李鼎善之前隐身是为夏祥着想。她告别李鼎善,和令儿回到了观心阁。 一路上令儿闷闷不乐,到了观心阁,为连若涵上了茶,才将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娘子,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夏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娶了娘子,门儿都没有!” “令儿,我累了,先休息一下再说。”连若涵不想再提及此事。 “是,娘子。”令儿跟随连若涵多年,知道她的脾气,当下也不再多说,转身出去了。 次日醒来,连若涵依然心绪难平,吃过早饭,回到书房,研墨铺纸,微一沉思,写了一首诗:“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 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是初唐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左右看了几眼,放下笔。连若涵推开窗户,窗外秋意正浓,如一幅泼墨的山水画,远山近水,就连西部的太行山也依稀可见。正是上京最美的季节,若是前往西山,不管是燕山还是西山,此时应该是秋叶正红之时。红叶漫山遍野,无比灿烂。 记得去年此时,她和令儿以及几名友人一起登山望远,心情就如蓝天一样洁净湛蓝。而此时此刻,她心中却是莫名地不安和烦躁。不安是因为和父亲以及家族的决裂,烦躁则是因为夏祥。 相信夏祥远在真定也会大呼冤枉。 连若涵从小到大,向来喜欢特立独行,个性虽要强,却并不自私,也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让别人事事迁就于她。她只是努力做好自己,事事力求完美。虽苦些累些难些,却也乐在其中。 只有婚姻一事,让她一直纠结。婚姻一事,是她一怒之下改姓的主要原因。父亲与母亲就是指腹为婚,二人长大之后,遵循长辈之命成亲。成亲之后,形同陌路,有时一月都不会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 父亲纳妾之后,更是对母亲无比冷淡,时常半年也不见母亲一面。母亲一人住在一个小院之中,郁郁寡欢,甚至在母亲得了重病之后,父亲也不看望一次。直到母亲病逝,父亲才露了一面。在她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对母亲的冷酷,比起对一个陌生人还要无情。 母亲死时,连若涵才十岁,弟弟连若缺也才五岁。父亲对她和弟弟倒是喜爱有加,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父亲的关爱,一见到父亲就想起了母亲孤苦伶仃的一生。虽然她对父亲无比冷漠,父亲却还是耐心地关心她、爱护她,希望她可以听话,可以按照他的意愿嫁与卢之月。 她以为父亲对她的关爱是出于愧疚,不想父亲还是当她是联姻工具。母亲作为联姻工具,一生悲惨,毫无幸福可言,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的自主性,完全被别人摆布。她不要再和母亲一样成为命运的棋子,也不会嫁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子,一生孤苦无依。 她要坚强,要自立,要不依附男子! 但女子不能参加科举,无法通过考取功名改变自身,也不能为官,那么只有一条路可走——经商。连若涵用三年时间谋划,再用两年时间厘清了崔氏的人脉,在十五岁时留下一封书信给父亲,然后不辞而别,用三年时间创立了好景常在庞大的基业。 三年来,她和父亲虽时有联系,却不多,见面更少。有限的几次见面,父亲不是催婚就是让她回家,并不关心她所做的事情,即使知道她创立的好景常在有望成为大夏第一商行之后,依然是淡淡的表情,因为在他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基业再大,也不如嫁一个好人家。 连若涵就和父亲渐行渐远。 不过她也不是为了和父亲赌气而不愿意嫁与卢之月,也是她确实对卢之月无爱。卢之月性格软弱,喜欢求仙问道,不想功名,不求为官,只求自己逍遥自在,和曹殊隽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曹殊隽幸运地遇到了夏祥,且还有一技之长。卢之月就不同了,沾染了世家子弟所有的毛病,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卢之月胸无大志。 今日当众向父亲拿出卢之月解除婚约的书信,连若涵也是早有准备,要的就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却没想到,父亲为了颜面竟退而求其次,将她许配给见王,情急之下,她拿夏祥当了挡箭牌,也是万不得已的一步死棋。 宁肯死在夏祥的棋局里,也不能死在见王和卢之月的棋局里。连若涵恨恨地想:夏祥你不要得意,本娘子并不是非你不嫁,而是相比之下,你多少还比卢之月有志向,比见王英俊三分罢了。 不过相信夏祥会一脸苦笑地回应:拜托,本官招谁惹谁了,被你当了挡箭牌不说,还要被你拿来踩上几脚,本官才是最冤枉的一个。 连若涵一时想得入神了,不停地在想若是夏祥真知道了此事会是嘲笑她调戏她还是无动于衷,不拿她当一回事儿。正想得纠结难安时,忽然令儿推门进来了。 “娘子,曹娘子和曹郎君来访。” 曹姝璃和曹殊隽来了?好快。连若涵起身,迎到了门外。 门外的滴水檐下,站着曹姝璃和曹殊隽二人。曹姝璃瘦了少许,清瘦的脸颊上多了思念,少了天真烂漫。曹殊隽倒还是老样子,眉飞色舞,仿佛是得了糖果的孩子。 见过礼后,连若涵领二人进屋。曹殊隽犹如到了自家一般 ,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椅子上,喝了一口茶说道:“连娘子,自从你和夏郎君走后,我就搬出了观心阁。一个人住着太空旷太空虚寂寞冷了,不如自家热闹有人气。主要是观心阁没了你和夏郎君,还怎么观心?” 和曹殊隽的神采飞扬相比,曹姝璃端坐椅子之上,秀眉不展,微有忧色,一言不发。 曹殊隽却并不在意曹姝璃的落寞,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连娘子你有所不知,自从你和夏郎君走后,我夜以继日一刻不停,雕出了十几枚玉连环,今日来得匆忙,忘了带在身上,等明日取来,请你验货。对了,忘了问,夏郎君是否一切安好?其实也不是忘了问,是想留给姐姐来问。可是姐姐忧思满怀,想问也不愿问了。” 连若涵猜到定是曹用果回家之后,将景王府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曹姝璃,是以曹姝璃才愁眉不展。她轻声问道:“曹娘子,可是挂念夏县尊?” “夏……县尊?”曹姝璃如梦方醒,愣了一愣,才自嘲一笑,“是了,他现在是一县之尊了,比起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他……还好吗?” “好,事事安好。”连若涵才不会告诉她夏祥在真定危机重重,除了让她担惊受怕之外,并无益处,不如不说,“夏县尊刚到真定,就打开了局面,现在将真定县治理得井井有条,人称‘夏青天’。” “他的才识不管到了哪里,都会事事顺利。”曹姝璃点了点头,神情间的忧色稍缓了几分,“夏县尊初到真定,又是初次担任知县,诸多地方要倚仗连娘子,还请连娘子多多帮助。” 话一说完,才知失言,忙又歉然一笑:“连娘子和夏县尊本是一家人,互帮互助本是分内之事,要我这个外人多嘴,失礼,失礼。” “姐姐,你也不必这样。夏郎君和连娘子喜结连理是好事,你看我以前也是心仪连娘子,不也坦然接受了一切?”曹殊隽并非不再喜欢连若涵,而是知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会徒增烦恼,不如放下,他将手中扇子一放,“退一步讲,夏郎君可是一肩挑两门,他可以娶两房娘子。”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曹姝璃瞬间眼前一亮,她和夏祥之间并非缘分已尽,顿时心头的阴云一飘而散,展颜一笑:“让连娘子见笑了,我也是关心则乱。近来无事,绣了一个香囊,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连若涵接过曹姝璃的香囊,香囊精美无比,一针一线都细致入微,笑道:“多谢曹娘子,我记得夏县尊已有一个香囊,是你相赠的吧?” “是的,香囊上还绣了一首诗。”曹姝璃的脸上微有一丝娇羞,“是一首《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的一番心意夏县尊怎会不知?他去了真定之后,对你念念不忘。”连若涵此话就说得违心了,夏祥是否对曹姝璃念念不忘她才不知道,也从未听夏祥提起过曹姝璃。当然,她和夏祥相处的时间也不多,所谈大多是正事,不过她愿意相信夏祥对曹姝璃挂念在心,只不过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而已。 “真的?”曹姝璃一脸惊喜,微微低头,“连娘子又在骗我,他当了知县,事务繁忙,哪里会有时间记得我?又有连娘子在他身边,京城的事情,他估计都忘了。” “夏郎君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我,忘不了我,就肯定忘不了你。姐姐,你就不必胡乱猜测了,真要想知道夏郎君的心意,到真定县向他当面问个清楚岂不简单?”曹殊隽又上下打量了连若涵一眼,“连娘子,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选见王,不选卢之月,不选我,非要选夏郎君,他比我们好在哪里?” 连若涵本来心情不太舒畅,曹殊隽的话就如一股清风,瞬间让她心中云开雾散,她扑哧一笑:“见王是堂堂的王爷,小女子高攀不起;卢之月和曹郎君一样,生性好玩,求仙问道,胸无大志;只有夏县尊一心为国为民,有大丈夫气概,不选他选谁?不过我也只是选他,并非一定嫁他。” 曹殊隽翻了翻白眼,很是不满地说道:“我哪里胸无大志了?卢之月怎能和我相提并论?我是京城第一英俊少年郎。哼,连娘子你太小瞧人了,夏郎君不过是动动口,剩下的事情都是由我动手操作,若没有我的雕刻大师的手艺,哪里有玉连环和若尔?卢之月会制扇吗?会雕玉吗?除了眼高手低之外,他有何才能?” 连若涵笑得更开心了:“卢郎君若是听了你这番话,非要和你拼命不可。卢郎君虽不会制扇,不会雕玉,现在却有了志向,有心于仕途。夏县尊已经推举他为真定县主簿了,而且他还和叶木平交情莫逆。” 问鼎记.2_第三十九章 莫逆之交 “什么,卢之月当真定县主簿?”曹殊隽虽然从未见过卢之月,却因卢之月和连若涵有过指腹为婚的婚约而对卢之月全无好感,他瞪大了眼睛,“若论读书,他怕是连我都不如,还想当真定县主簿?夏郎君有他这样的一个主簿,也是不幸。不对,连娘子说什么?卢之月和叶木平交情莫逆?哈哈哈哈……” 连若涵被曹殊隽突然爆发的大笑惊呆了,愣了一愣才问:“笑什么?” “我和叶木平才是交情莫逆,他和叶木平只能说是认识,认识和交情是两回事儿好不好?”曹殊隽嘴角一斜,不以为然地笑了,“连娘子为何提到叶木平?” 连若涵惊喜交加:“曹郎君怎会和叶木平交情莫逆?” “这话说的,我就不能和叶木平坐而论道,谈玄说妙了?当年我痴迷道学时,几乎天天和叶木平在一起。你有所不知,我之所以一心学道,全因叶木平。”曹殊隽越说越是兴奋,几乎要手舞足蹈了,“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也是被叶木平的道术折服,才随他学道。” “这么说,他是你的师父了?”连若涵满心欢喜,原以为结交叶木平之事需要卢之月出面,不想曹殊隽竟也认识叶木平不说,还比卢之月交情更深,当真是意外之喜。 “也不算是师父……”曹殊隽微有扭捏之态,嘿嘿一笑,“亦师亦友。” “就不要自吹自擂了,你当年一见叶木平就惊为天人,当即拜师,谁知叶木平并不收你为徒。”曹姝璃掩嘴而笑,笑容之中有三分戏谑,七分好玩,“你就死皮赖脸地跟在叶木平身后,一口一个师父叫得欢,后来叶道长实在怕了你了,才勉强同意收下你。但一不传授你道术,二不收你为徒弟,只和你谈玄说妙。” “一派胡言,我是何许人也,会求人收我为徒?开什么神仙玩笑?叶道长不是不肯收我为徒,是他觉得我资质太好,悟性太高,不敢收我为徒,怕我有朝一日羽化而去,位列仙班,到时他还留在世间,就尴尬了,哈哈。”曹殊隽眨了眨眼睛,跳了一跳,“不少道长说我身有仙骨,若是修道,必成上仙。” “好了好了,不要再吹嘘自己了,快说说你和叶道长认识之后的事情,好让连娘子判断一下叶道长是否有助于她的大事。”曹姝璃冰雪聪明,知道连若涵问到叶木平,必然是有大事要落到叶木平的身上。 “我和叶道长认识之后,确实是跟他学了许多道家学问,也练习了内丹筑基,你们肯定要问了,什么是内丹筑基?好,既然你们不懂,我就告诉你们,就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当然了,要想筑基,必须先打通任督二脉。任督二脉在哪里你们应该知道吧?这也不知道,服了你们了,好,我就勉为其难地再教教你们,道家讲任督二脉,中医也讲……” 连若涵点头,道家养生术有许多说法和中医相通,她也粗略看过一些相关的书籍。 见连若涵和曹姝璃那前所未闻的表情,曹殊隽更是得意了,更兴奋地说道:“任脉在前胸,能总任一身之阴经,故称阴脉之海。督脉在后背,能总督一身之阳经,故称为阳脉之海。任督二脉打通之后,将先天之精与后天之精结合凝练成气,而称为药,此即练精化,又为初关。然后再进入大周天练气化神阶段,谓之中关。最后再进入大定阶段,达上关之练神还虚,而入道体。 “《太平经》认为,人的寿命极限为上寿一百二十岁,若不内丹筑基,就不能长生不老。而凝练精、气、神,道体一成,便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曹殊隽还想再继续讲下去,见曹姝璃面露不耐之色,而连若涵似笑非笑的神情更让他心里没底,他忙及时收住,“好,好,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只说叶道长。叶道长刚来京城时,还没有名声,混迹在市井街坊之中、瓦舍勾栏之内,后来欠了客栈的房费被打了出来,还是我帮他付清了欠款,才避免他被客栈老板打断手脚。” 对于叶木平的生平,连若涵也略有耳闻,但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早年出家为沙弥,因偷喝酒犯了酒戒,被逐出寺院,后来流落街头,遇到一名道士,道士问他的志向,他说封侯拜相,道士说:“生封侯,死立庙,未为贵也。封侯虚名,庙食不离下鬼。愿做神仙,天地任逍遥也。”他便拜道士为师入了道门。不过当了道士之后的事情,连若涵就不得而知了。 “一开始我也只当叶道长是落魄道士,骗吃骗喝的江湖混混,不料他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高人。”曹殊隽想起了当初和叶木平初识时的情形,神情之中不免多了几分回味。他眯着眼睛,呵呵一笑,“记得有一天叶道长让我陪 他去西山,说要教我法术,我左右无事,就抱着姑且听之的想法去散散心也好。谁知到了西山一处人迹罕至之处,忽然电闪雷鸣,天降陨石,然后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我惊慌之下匆忙朝山间的亭子跑去,唯恐淋一个落汤鸡。到了亭子回头一看,叶道长还慢悠悠地走在雨中,丝毫没有加快步伐。我忙招呼他赶紧到亭子里避雨,他却说,道体不沾水,我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等他好不容易走到了亭子,我顿时惊呆了,叶道长浑身上下滴雨未沾!” “哦?真的如此神奇?你确定没有看错?”连若涵吃了一惊,漫步雨中不湿衣,可见叶木平是有真道行。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曹殊隽翻了翻白眼,“难道在连娘子眼中,我是傻子不成?哼。” 连若涵笑了:“曹郎君机智聪明,怎会是傻子?只不过有时过于聪明的人,往往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会,不会,我看得清清楚楚,叶道长浑身上下丝毫未湿。别急,更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曹殊隽嘻嘻一笑,继续说道,“坐下之后,见四周暴雨如注,天昏地暗,我就说也不知这雨几时会停,要是下上一天一夜,岂不是要在山中过夜了?叶道长抬头望了望天,淡定地一笑,想要雨停也简单,只要和正在行云布雨的龙王说上一声,龙王就会停雨。 “我一听自然不信,虽然他方才在雨中浑身上下没有湿上半分,我也认为他是信口开河,就激将他说,如果他让雨即刻停下,我就拜他为师。他哈哈一笑,这有何难,说完就一手指天,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大喝一声:‘行雨龙王,上仙在此,敕令尔即刻停雨,不得有误。’”曹殊隽想起当时情形,依然神往不已,一脸羡慕之色,“等了片刻,雨别说停了,丝毫不见减弱。我就笑了,道长神通广大,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缩地成寸,法术高强……” 曹姝璃从未听过曹殊隽还有这样一番经历,听得入神了,但也听出了曹殊隽话里的嘲讽之意,笑了:“你要是改了阴阳怪气的毛病,就能赶上夏郎君一半了。” 曹殊隽直接回应了曹姝璃一个鄙夷的眼神:“不想我话说一半,猛然一道刺眼的闪光就如同在眼前闪亮,随后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紧接着大雨说停就停,没有丝毫含糊。更奇怪的是,雨停之后,乌云还在头顶盘旋不去,似乎在等叶道长的命令。我惊呆当场,半晌才说:‘道长,雨是停了,我们是下山还是?’” 连若涵若有所思地说道:“叶道长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倒是奇了,有关他的传闻,真真假假,有诸多前后矛盾之处。不过你既然亲眼所见,叶道长应该确有神通。” “不是应该,是千真万确。”曹殊隽说得口渴了,喝了一口茶水,一抹嘴巴又说,“叶道长哈哈一笑:‘龙王行雨,下几寸下几时,都由天帝而定。要是龙王办事不力,也会被天帝惩罚,轻则鞭挞,重则上斩龙台。当年魏徵斩龙,就是因为龙王多下了几寸雨。我虽是上仙,位列仙班,也要听命于天帝,今日之雨,还得再下上半个时辰。’他手再指天,大声说道:‘行雨龙王,可继续行雨。’话一说完,大雨再次倾盆而下,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才雨过天晴。” “然后你就拜叶道长为师了?”连若涵虽然惊诧于叶木平神乎其神的法术,却并没有太多好奇,也是她自小听多了能人异士的传说,就连她出生之时也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有一名游方道士正好路过,只看了她一眼就断定她今生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注定孤苦一生。十岁时,又有一个僧人路过,断言她一生必有奇遇,然后得遇贵人,才能遇难成祥。 “见到如此神仙人物再不拜师,岂非傻瓜?”曹殊隽此时不再矜持,大方地承认了当时对叶木平的崇拜,“我再三请求叶道长收我为徒,叶道长却一再拒绝。后来被我追得急了,才勉强同意让我跟在他的身边,但不是师徒,也不传授我道术,只和我谈玄说妙。我也是想着以后关系熟到一定程度时,他肯定会教我道术,要有耐心才能徐徐图之,就应下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叶道长再也没有显露过神通,但是京城之中,出现了许多怪事……” 京城怪事四起,是在皇上生病之前,连若涵当时虽然未在京城,但对京城一系列的怪事也是略有耳闻,她点头说道:“京城诸多怪事,先从陨星开始。” “是的,元宣三年,天降陨星,声若雷震,一连响了三天三夜没有停息。又有黑气在宫中作怪,有时幻化成人形,有时又像驴,有时又如龟,笼罩在一层黑气之中,兵刃所不能伤。走到哪里,哪里就黑气弥漫,腥气扑鼻。后 来又出入民间百姓家中,掠食百姓子女,闹腾了两年才消失不见。又有城东酒保朱氏女儿忽然长了六七寸长的胡子,飘然疏秀如同男人。又有城外一个卖菜的农夫,一日到了宣德门下,忽然放下担子,如同中了邪一样,痴迷半天,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人说道:‘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让我传言,速速改元变法要紧。’ “巡捕拿他下了上京狱,醒来后,完全不知道之前的事情,大呼冤枉。上京府的狱吏不管他这些,暗中将他处死了事。随后,京师、河东、陕西、兰州等地,相继地动山摇,粮仓要么被震坏,要么陷没地下,一时之间,种种天灾人祸,此起彼伏。”曹殊隽摇头叹息,一脸悲痛,“说来也怪,明明大好年景,怎么突然之间就处处异变了?皇上命人祷告上天,并无效果。叶道长私下对我说,种种征兆是上天预警,若是皇上顺天应命,大夏自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若再不知变通,非但皇上会有重病,大夏也将有亡国之忧。” “叶道长既然是神仙中人,他的话想必也是金玉良言。”曹姝璃向来相信天人感应,天有异变,必有民怨。 连若涵却是只信了一二,轻轻一笑:“妖言惑众者,往往会以天降灾祸来危言耸听。” “连娘子莫非不信叶道长是神仙中人?”曹殊隽虽对连若涵仰慕,却对叶木平更加崇拜,语气中就带了几分气愤之意。 连若涵淡然一笑,挥手说道:“神仙不是应该在天上安享天福,为何来到人间享用人间的荣华富贵?叶道长是不是神仙中人,我不敢妄自猜测,只是不明白难道天福还不如人间的荣华富贵?就如一个人考取了功名当上了大官之后,为何弃官不做非要回家种田?” 曹殊隽一时哑然,想了一想又笑了:“既然是神仙,必定大异常人。神仙做事,我等凡人也猜测不出其中深意。” “然后呢?”连若涵并不是想和曹殊隽争论什么,问道,“不知叶道长是如何从一个市井神仙摇身一变成了御用神仙?” “此事说来话长,但真要说起来,也是简单。叶道长在上京结识了道长赵常之,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赵常之既是道士,又是皇上最为亲近的画家,常为皇上画道家经典的神仙故事,深得皇上喜爱。一日赵常之又向皇上进献一画,画中一人,飘然若仙,站立在山顶一棵松树之上,衣衫飘飘,直欲乘风而去。此人面相谦和,有出尘之意,皇上一见之下大为折服,问画中神仙是何人。赵常之答是他在京城结识的道长叶木平。皇上大喜,急召叶木平晋见。 “叶道长第一次面圣,皇上问,有何道术?叶道长答,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皇上又问,天上是何情形,答道,天上有九霄宫,而神霄宫为最高。神霄宫玉清王者,天帝之长子,主宰南方,号长生大帝君,正是皇上。皇上既然下生人间,其弟一同下凡,号晨星帝君,主东方,星王是也。”曹殊隽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了什么,微露疑惑之色,“咦,怪事,为什么叶道长只说星王是神仙下凡,不说其他几位王爷,难道他和星王暗中有什么联系不成?不过没有听说他和星王爷关系不错,后来虽受宠于皇上,也是只一心为了皇上着想,再也没有为星王说过好话。” “只一句星王是晨星帝君下凡就足够了。”连若涵并不知道叶木平还为星王说过如此美言,轻哼一声,“哼,叶道长果然好眼光,好仙术,竟能早早看出星王可掌大权。” 当时星王虽然已经掌管了吏部,但还没有和候平磐联手把持朝政,当然,也是皇上并未得病不再亲理朝政之故。 “连娘子对叶道长颇有成见,莫非和叶道长有什么嫌隙不成?”曹殊隽诧异连若涵为何对叶木平如此不满,他哪里知道连若涵小时被一名道士说成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注定孤苦一生,而现今她非但名下有庞大的好景常在,而且身边的追求者无数,可见道长所言完全是一派胡言。若是连若涵信了道士之话,自暴自弃,或许现在还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我并不认识叶道长,更和叶道长没有嫌隙,只是不喜欢一些道士的装神弄鬼罢了。”连若涵不想多说什么,摆了摆手,“你继续说下去,我不打断你就是了。” “好,好,我接着说。”曹殊隽笑了笑,并未多想,也没有注意到曹姝璃微微蹙眉的表情,继续说道,“皇上一听之下登时大喜,将叶木平留在了宫内,赐号通灵达真先生,赐名叶真人,并且授他可以随时出入皇宫的金牌,并为他建造了一座通真宫居住。从此,叶真人飞黄腾达,成为皇上的御用神仙,和金甲先生一起成为皇上的左右护法。” 问鼎记.2_第四十章 大奸似忠,大忠似奸 “不久,皇上病倒。叶真人为皇上向上天祈福,告诉皇上,皇上之病是代万民受过,大夏种种异变,各地灾祸,都是上天的惩罚。皇上一病,异变和灾难都会消除。皇上是真正的万民之君,是天帝之子,所以百姓之难要由皇上一人承担。皇上听后,顿时安心养病,并以天子爱民理应替万民受难为由拒绝吃药。也是怪了,皇上病后,各地天灾人祸依次消停。” 连若涵本不想再多说什么,听到此处,实在又忍不住插了一句:“天灾人祸频繁发生已有两年,两年时间,就算不管不问,也差不多该消停了。这并非皇上代万民受难之功,而是时机到了。” “连娘子不要打断我好不好?拜托了。”曹殊隽十分不满地斜了斜眼睛,笑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加入本人观点,你也不必冲我发火。” “连娘子对道家怕是有些误解,她也不是冲你发火,而是和我一样,对道家神乎其神之事并不相信。三郎你不必多想,快快讲来。”曹姝璃只知道曹殊隽和叶木平关系不错,至于曹殊隽和叶木平认识的背后以及叶木平本人的一些事迹,她所知不多。也是她受曹用果影响,对道家和道士并无太多好感,所以漠不关心之故。现在听来,才知道有这么多有趣的故事,不由得听得入神了。 连若涵也笑了:“曹娘子说得对,你快说就是了。” “金甲先生听说皇上不再吃药,当即找到叶真人,和叶真人大吵了一架。叶真人只是听金甲先生说个不停,并不和他争辩。等他说完了,叶真人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他,先不要着急,皇上之病是由心火过旺、焦虑过重引发的,让皇上以为自己代万民受过可以消除灾祸,皇上便可安心,心一安,病情自然就会好转。等时机成熟之后,再劝皇上服药,以强身健体才能等下一次灾难来临之时再为万民受难为由,皇上自然乐意服药。 “金甲先生一听,大为折服。所谓下医医病,中医医人,上医医国;下士养身,中士养气,上士养心……叶真人之法已经到了上士养心的境界。叶真人连称不敢,他还有许多地方要向金甲先生学习。二人越谈越是投机,竟成为至交。”曹殊隽由衷地佩服叶木平,“说来你们也许不信,虽说我认识金甲先生在先叶真人在后,但在叶真人认识了金甲先生之后,我和金甲先生的关系才又密切了许多。可以说,若是没有叶真人,我和金甲先生也不会有如今的忘年交情。” “后来呢?”连若涵意犹未尽地问道,听来曹殊隽和叶木平的关系非同一般,或许不用卢之月出面就可以让叶木平为景王所用了。 “后来叶真人虽身份尊贵,已然成为国师,却和我依然以道友相称,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富贵则忘。我也和叶真人谈论道学,只不过多次问他神仙之术,他要么不答,要么说我尘缘未了,不能修仙,总是搪塞过去。反正我和他认识以来直到今天,他没有传授我半点道术,只教了我粗浅的筑基之法。筑基之法,但凡是道家典籍都有记载,哪里还用神仙来教?”曹殊隽大摇其头,一脸惋惜,“我想我并不是尘缘未了,而是福分不够,所以叶真人才不会传法给我。记得有典籍上说过,遇到该传之人不传,是绝天道;遇到不该传之人而传,是毁天道。可见我并不是该传之人,唉……” 连若涵心中微微一动,叶木平得势之后还如往常一般待人,此人倒也有些胸襟和气度,她再次问道:“听说叶真人还为皇上炼制了金丹?” “是的,除了金丹之外,还有药酒,就是著名的长春法酒。除此之外,叶真人也会一些医术,虽不如金甲先生精通,有时也可以让金甲先生认同。”曹殊隽想起了什么,从衣袖中翻出一个精致无比的葫芦,葫芦不大,只有数寸大小,是由一整块白玉雕刻而成,打开之后,从中倒出一粒金灿灿、明晃晃的药丸,“叶真人曾送我金丹一颗,我没敢服用,一直带在身上,想着万一有朝一日跌下悬崖或是身受重伤,服下金丹可以保命。” “呸,不许胡说晦气的话。”曹姝璃嗔怪一声,从曹殊隽手中拿过金丹,闻了闻,异香扑鼻,又将金丹递与连若涵,“香气浓郁,沉甸甸如同石块,除此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处,真是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金丹?” “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连若涵嫣然一笑,笑容中有说不出来的嘲讽,“秦始皇、唐太宗都曾服用金丹,谁得长生了?金丹得长生,从古至今,从来都是一个笑话。” “离府龙飞,坎宫虎跃。金木混融,水火击搏。刑德主宾,浮沉清浊。一百日胎,二八两药。白雪虚无,黄芽圆觉。乌兔夫妻,龟蛇根萼 。朱砂不动,水银无著。铅鼎纯乾,紫霄云约。”曹殊隽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金丹大药诀》,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连娘子,或许当年为秦始皇和唐太宗炼制的道士并不是得道高人,远不如叶真人是真正的神仙在世,所以他们炼制的金丹才没有药力。” “若是吃金丹就可以长生不老,叶真人炼制几壶金丹拿来卖钱,一夜之间便富可敌国。”连若涵虽不信佛道,却也知道外力不可借的道理,“凡人不管是想要修仙还是成佛,功夫都在自己,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都是筑基大成之后,破了初关中关大关,练成了道体,才能羽化登仙。哪里有不向内修炼只凭吃药就能成仙的好事?不过是偷懒之人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罢了。” 连若涵的话不无道理,曹殊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将金丹放进了随身玉葫芦:“所以我才不吃金丹成仙,我要自己修炼成仙。行了,关于叶真人的事情说完了,连娘子,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在下效劳?” “我有一事相求……”连若涵顿了一顿,粲然说道,“并非我一人相求,还有夏县尊,不知曹郎君是不是愿意帮我和夏县尊一个忙?” “不用提夏县尊,我不看他的面子,有连娘子开口就足够了,我一定尽力而为。”曹殊隽出卖夏祥是毫不犹豫,也丝毫没有愧疚之心。 曹姝璃无奈地摇了摇头:“夏郎君听了你这话,该有多伤心。” 曹殊隽振振有词地说道:“他和连娘子私订终身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连若涵“扑哧”一乐:“不知曹郎君能否请金甲先生和叶道长今晚到观心阁一聚?” “这个嘛……”曹殊隽一下愣住,意识到刚才的海口夸得过大了,忙挠头说道,“金甲先生行踪不定,不好找到他。叶真人住在皇宫之中,除非他出宫,否则我也进不去皇宫寻他……” “这么说,是请不到二位高人了?”连若涵一脸失望之色,摇头叹息一声,“只怪我机缘不够,福薄,无缘得见金甲先生和叶真人。” 曹殊隽瞬间迸发了豪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试上一试怎么知道能否请到?连娘子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一拱手,转身出了房间,大步流星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连娘子好手段。我让他做些什么他向来不听,却对你言听计从,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曹姝璃眼波流转,悄然一笑,“不过也好,他总要有些事情去做才不会胡思乱想。现今他不再天天想去求仙问道,比以前安分了许多。” 连若涵点了点头:“男儿生在世间,当为国为民效力,而不是只为自己安稳。就如夏县尊,一到真定任上,就全心全意为百姓着想,接连着手了几件大事。曹郎君若是有人引导,也可以做出一番了不起的事情。” “夏郎君他当上县尊之后,是不是变了不少?”曹姝璃还没有见过夏祥身穿官服升堂的样子,想起他一本正经的审案情形,想到第一次见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发笑,“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一名考子,刚从河里救三郎上岸,浑身湿透,虽有几分狼狈,周身上下却充满了活力,笑起来的模样,有三分坏、七分洒脱。” 连若涵才知道曹姝璃和夏祥的初见是如此有趣,比起她和夏祥的第一次相见有意思多了,说道:“夏县尊还是之前的夏郎君,坦荡、从容,忧国忧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只不过他在没变之外,似乎也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就好像……好像一个只会读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心系百姓冷暖的真定知县。” “连娘子,你和夏郎君第一次见面,对他是什么印象?”曹殊隽不在,曹姝璃就想和连若涵聊一些女子之间的话题,“我第一次见他,心猛然就跳得很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就是觉得他健康、阳光、温暖、可信,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厌烦,更没有一些世家子弟王孙贵族的油头粉面。” 连若涵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曹姝璃话语之中对夏祥浓浓的思念之情,以及一颗玲珑剔透的少女心。她微微一笑,想起了和夏祥的第一次相见:“我第一次见到夏县尊就觉得这个人如此年轻却又如此沉稳,举止谈吐,进退有度。我就想,他到底是大奸似忠还是大忠似奸?一个人若是过于完美,要么是圣人,要么是大奸之人。” “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夏郎君?”曹姝璃惊讶之余瞪大了眼睛,“他看上去丝毫没有奸诈之相。” 连若涵莞尔一笑:“姝璃妹妹,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向来是以和善的面目示人。就如候相公,当初数次辞官 不做,赢得了名声。后来才知道,他是以退为进,也是嫌当初所授官职品秩和权力太小。后来大权在握之后,大肆排除异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可惜为时已晚。多少当初被他的虚伪蒙蔽之人都后悔向皇上推举他,但后悔已然无用。直到现在,他还深得皇上信任,皇上还没有识破他的真面目。” “这倒也是,可是……夏郎君才不是候平磐,他是好人,也会是一个好官。”曹姝璃不高兴连若涵将夏祥和候平磐相提并论。 连若涵看了出来,不由得暗暗一笑,说道:“姝璃妹妹不必不高兴,夏县尊即使明面奸诈,暗中为国为民,委曲求全,最终将候平磐扳倒,也是大功一件。候平磐是大奸假忠,夏县尊不妨大忠似奸,只要能还大夏一片清明,受些委屈不被世人理解又有何妨?” 曹姝璃理解不了连若涵的想法,想反驳几句,却又觉得口舌之争并无意义,淡然一笑:“我相信夏郎君不是那样的人。” “也不一定。”连若涵却是相信自己对夏祥的判断,“时势造英雄,识时务者为俊杰,夏县尊是英雄,更是俊杰。” 曹姝璃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忽然说道:“连姐姐,你什么时候回真定?我想和你一起去。” 连若涵的目光在曹姝璃艳若朝霞的脸上停留片刻,含蓄地笑了:“京城事情办完,就回去。多则半月,少则七天。” “好,到时记得叫上我,我要去真定看望夏郎君。”曹姝璃的脸上洋溢出前所未有的神采,神采之中,又有一丝让人心动的坚定。 “好,一定。”连若涵心中一动,她虽身为女子,却也喜欢曹姝璃的绝美风姿,又想到了曹殊隽,不由得微微担心,“也不知曹郎君能不能请到金甲先生和叶道长。” 曹殊隽出了观心阁,直朝皇宫而去。不多时路过一座府邸,门前拴了几匹高头大马,停了几辆装饰了金、银、铁鋄金银、铜、锡、料珠等奢华饰物的马车。他勒住马缰,定睛一看,府邸之上题写三个大字:星王府。 怪不得如此显赫声势,原来是三王爷府,曹殊隽愣神片刻,轻描淡写地一笑,策马就要离开,忽听背后有人冷喝一声:“什么人在星王府门口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还不赶紧下马,接受盘查!” 曹殊隽一听就来气了,他只不过是路过星王府,停了片刻看了一眼,怎么就鬼鬼祟祟、东张西望了?别说王府了,就是皇宫门口也没有这么多规矩。他回身一看,身后来了二人,一胖一瘦,正是高见元和燕豪。 今日三王爷招待贵客,高见元和燕豪不敢怠慢,亲自在王府门口巡查,转了一圈一切妥当,正要回府时,不想意外遇到了曹殊隽。高见元知道曹殊隽和夏祥关系交好,当即叫住曹殊隽。 曹殊隽也不下马,冲高见元和燕豪冷冷一笑:“刚才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尖细、阴冷,我还以为是大夏十大高手里面排名第六的追魂音方十娘,原来是高太尉。什么时候高太尉也练了一身追魂索魄的功夫,着实让人佩服。” 大夏十大高手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所列的榜单,非要以十为数,想必也是为了好听,实际上所谓大夏十大高手,真正有名有姓的只有燕豪、方十娘和风如晦,其余七人姓名语焉不详。三人之中,更是只有燕豪一人为世人所知,方十娘和风如晦二人,从未听说有人见过真人。 高见元哈哈一笑,笑到一半,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寒:“曹殊隽,别以为你是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子就真当自己是衙内了,信不信我可以以意图对星王图谋不轨之罪抓你进上京府大狱,让你吃上几个月牢饭。” 燕豪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容,冷冷地紧盯曹殊隽,摆出一副曹殊隽稍有动静他就会出手将他拿下的姿态。只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是,虽他左手握刀鞘右手准备拔刀的姿势依然矫健,只是左肩比起以前稍微低了半分——半分的差距在寻常人眼中不算什么,但在高手眼中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失误,可以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左肩曾经受过伤。 没错,昔日偷袭夏祥之时,在夏祥房间之中激战,在萧五的攻击下,燕豪一着不慎,左肩中了幔陀一支飞刀。后来燕豪不惜重金买来最好的疗伤药治疗,又费了好些时日,总算康复如初,但每到阴天下雨或是将要变天之时,伤口之处还隐隐作痛。 曹殊隽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咧了咧嘴:“高太尉,我不是权豪势要之家,也不是累代簪缨之子,更没有充任衙内都指挥使,算不上衙内。倒是小小的侍郎一说,传了出来,怕是六部十几个侍郎都要找高太尉讨个说法,哈哈。” 问鼎记.2_第四十一章 大打出手 大夏时,高官子弟多充任衙内都指挥使、衙内都虞侯等亲卫官。出于习惯,便将官宦子弟唤作“衙内”,但由于科举的推行,取士不问世家,进士出身者中大多是平民百姓,衙内也不再是什么光彩的称呼,相反,多有轻蔑嘲讽之意。 高见元明明想说的是曹殊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子,本意并不是想说小小侍郎,侍郎是五品大员,在京官之中虽不是显赫之位,却也大权在握,在各自的职权范围之内,拥有至关重要的承上启下的作用。不想竟被曹殊隽曲解为他看不起六部十几个侍郎,如此罪名,他也担当不起,忙摆手说道:“我哪里说小小的侍郎了?我是说你是小小的侍郎之子。” 若论胡搅蛮缠,曹殊隽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讥笑一声,轻蔑的目光如同看一条已经上钩的鱼:“高太尉,小小的侍郎之子和小小的侍郎,又有什么区别?你明明就是看不起吏部侍郎熊始望、兵部侍郎于晏、户部侍郎郑远东,回头我可要好好和熊侍郎、于侍郎和郑侍郎说道说道,让他们知道在高太尉的眼中,他们只能当上了尚书才有资格和高太尉平起平坐。不对,应该是让满朝的文官都知道高太尉眼光高人一等,侍郎和五品以下的文官,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官。” “你!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高见元气得暴跳如雷,虽说几位侍郎对他有了误解和成见,未必会影响到他的前程,但毕竟名声不好,再者他身为武官,本来就比文官低了一等,要真如曹殊隽所说,他的话引起了文官的公愤,他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夏重文轻武,武官对文官多有抱怨,文官对武官多有轻视,人所共知。他再是自恃有三王爷撑腰,也不敢当挑战满朝文官权威的出头鸟。 “高太尉,不用和他废话,直接拿下便是。”燕豪见高见元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知道再和曹殊隽争辩下去只能更加出丑,能动手的时候绝不动口是他的做法,他右手一动,拔出了柳叶刀,双腿一夹马腹,近身上前,就要拿下曹殊隽。 曹殊隽自知打不过燕豪,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一提缰绳,策马就跑。燕豪冷哼一声:“想跑?就凭你还想从我手下逃走?痴心妄想!” 燕豪双腿猛夹马腹,右手柳叶刀脱手飞出,打了一个旋,发出“哧哧”的如毒蛇吐信的声音,在曹殊隽的面前画了一个圆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曹殊隽身下的红马受惊,人立而起,一声嘶鸣,再也不敢迈步向前。曹殊隽也险些从马上摔落,双手抱紧马脖子,惊慌失措的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方才柳叶刀从他眼前两尺开外闪过,寒光森森,追魂索命之声让他感觉彻骨寒冷,着实吓得不轻。 “哈哈,怎么不得意了?”高见元哈哈一笑,朝燕豪赞许地点了点头,“小小的侍郎之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先拿下再说。关他几天,让他尝尝牢饭的滋味再放出来,也好让他长长记性,以后不要再惊扰星王的寿诞。” 原来今日是三王爷的生辰,曹殊隽突发奇想,金甲先生和叶真人必定会前来为三王爷祝寿,在星王府门口守候,必能等到二人,这么一想,他反倒不急着走了,翻身下马。 不想才一下马,燕豪就近身上前,手腕一翻,将他的右臂反到身后。曹殊隽只觉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哎呀,哎哟,放手,燕豪你赶紧放手,再不放手,我对你不客气了。” 燕豪怎会怕曹殊隽的威胁,曹殊隽在他手下就如同一只小鸡一般,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他手下用力,冷笑一声:“还要对我不客气?有本事尽管使出来,没本事就不要像狗一样乱叫!” 曹殊隽虽努力挣扎,却难以撼动燕豪如铁铸一般的胳膊,他疼得满头大汗,却依然努力想要挺直身子,不想在燕豪面前弯腰。燕豪也觉察到了曹殊隽的想法,愈加用力,压得曹殊隽的身子像虾一样弯曲,眼见头越来越低,只差一点点就碰到地面了。 “燕豪,住手!” 伴随着一声娇斥,随即一阵破空之声响起,燕豪只觉一股寒意从背后倏忽而至,他不敢怠慢,知道有人偷袭,他若不放开曹殊隽躲一边,必定受伤。不过他可不想轻易饶过曹殊隽,躲开之际,用力一推曹殊隽。 燕豪毕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躲开之时,支耳一听,捕捉到了身后偷袭之物的方位,回手一刀,想要将偷袭之物斩落刀下。 回身的刹那,燕豪眼睛的余光看清了偷袭之物竟是一条长鞭,他心中微微一惊,再朝远处望去,果不其然,长鞭一端的主人正是董七娘。再定睛 一看,董七娘的右侧还有一人,手持长刀长身而立,不是董四又能是谁。 董七娘的左侧也有一人,此人大脸大眼,络腮胡子,体格魁梧,当前一站,如同一座黑塔。燕豪心思一动,此人好生面熟,却又偏偏想不起他是何许人也。 就这么一失神,燕豪手中之刀准头一偏,没有砍到鞭尖之上。想再反手一刀时,为时已晚,董七娘手腕一抖,长鞭收了回去。 曹殊隽被燕豪用力一推,哪里还站得稳,向前一扑,“扑通”一声摔了一个五体投地。这一下摔得不轻,他翻身爬起,不仅鼻青脸肿,还鼻血横流。不过他倒是很会自嘲,拍打几下身上的土,一抹鼻子上的血,冲董七娘摆了摆手:“多谢七娘相救,我没事,不疼,不疼,也没有摔破英俊潇洒的脸蛋,不要紧,不用担心我,你们继续。” 燕豪险些没有被曹殊隽逗笑,不过想起刚才险之又险才躲开董七娘的长鞭,顿时恼羞成怒:“董七娘,你胆敢偷袭我?有本事和我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就是按照江湖规矩决斗,生死不论,各凭本事。 董七娘拢了拢头发,嫣然一笑:“燕豪,若说到偷袭,你才是前辈高手,才是行家。决一死战?对不起,我对和你决斗没有兴趣,只要能取你性命,不管是偷袭、下毒还是暗算,我都愿意一试。” 上次在真定之事,董七娘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回京之后别说有机会讨回来了,连见都没有再见到燕豪一面。今日好不容易得以一见,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将燕豪杀死。不过她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克制和清醒,在星王府门口杀人,绝对是轰动京城的大事,她不但难逃一死,就连景王也会被拖累。当然,更主要的是,她就是和董四联手,也没有把握能杀死燕豪。 燕豪武功太高强了,放眼京城可以和他一较高下者,寥寥无几。 “想要取我性命,可以,尽管放马过来。”燕豪自然知道董七娘是因为上次在真定之事对他怀恨在心,他才不怕,他不但武功高出董七娘许多,就连靠山也比董七娘强大。真定之事后,回到京城,他还以为景王会寻个机会找他麻烦,不料景王却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就让他更加明白了一件事情,和三王爷相比,景王已经廉颇老矣,不敢再主动挑起事端了。 没有景王撑腰的董七娘和董四在他眼中就是两条无主野狗,他想杀便杀,想剐便剐,谁又能拿他怎样?不想董七娘不识好歹,居然主动向他挑衅,而且还是在星王府门口,他眼中杀机陡现。如果借此机会除掉董七娘和董四,胡乱扣他们一个罪名,想必景王也无话可说。 曹殊隽趁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悄悄挪动脚步,想要来到董七娘一方,毕竟和燕豪站在一起还是太危险了。不料才一动步,燕豪就有所察觉,回身冲他冷冷一笑:“再敢走上一步,信不信要你断手断脚!” 燕豪以为他一恐吓,曹殊隽会吓得当场站住,毕竟刚才他让曹殊隽吃亏不小,曹殊隽不心惊胆战才怪。不想他话一出口,蹑手蹑脚的曹殊隽却突然飞奔而去,如兔子一样一眨眼就跑到了董七娘和董四的身后,还冲他大做鬼脸,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走了十几步了,也没有断手断脚,你有本事过来断我一根汗毛试试?” 燕豪气得七窍生烟,朝高见元使了一个眼色。高见元知道燕豪想借机除掉董七娘和董四,只是今日是三王爷生辰,又在星王府门口,杀人是为不祥,不过能杀杀董七娘和董四的威风,借机敲打敲打景王的气势,三王爷肯定高兴。 景王昨日在家中秘密会客一事,没能瞒过三王爷的耳目。虽说无从得知景王在密谋什么,但毫无疑问密谋之事必是剑指三王爷的大计。三王爷虽未明显表露出气愤和不满,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尚能饭否”。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三王爷今日要举办生辰宴会并且大宴宾朋,昨日庆王、云王都派人前来祝贺,并约定今日一定亲自前来参加宴会,只有景王既没有派人前来,又没有说清今日是否前来赴会,还暗中结党营私,意图对三王爷不利。是可忍孰不可忍,身为三王爷最为得力的手下,高见元和燕豪有必要打击一下景王倚老卖老的嚣张气焰,以免庆王效仿。 昨日到景王府密谋之人中,确定有曹用果。高见元正嘲笑曹用果还想依附景王,却不知景王已经老眼昏花,时日不多了,不想曹殊隽和景王的手下竞相送上门来,不好好收拾他们一番,岂非错过如此大好时机?他当即朝燕豪点了点头,又悄然使了一个眼色,让燕豪分清轻重,不要出了人命就 好。 燕豪会意,随即错步向前,柳叶刀手起刀落,朝董七娘身后的曹殊隽一刀斩来。刀锋寒光闪闪,直取曹殊隽的左臂。若是一刀砍中,以燕豪的武功和刀锋的锋利,曹殊隽必断一臂。 董七娘对燕豪本就仇深似海,燕豪当她不存在一样,举刀来犯曹殊隽,她勃然大怒,手中鞭子一举,挡住了燕豪的一刀,左手回身一推,将曹殊隽推到了一边。 “想动曹郎君,先杀了我再说。”董七娘手中鞭子一抖,直取燕豪面门,新仇旧恨一起涌向心头,她出手就是狠招。 燕豪才不会将董七娘放在眼里,他轻蔑地一笑,只一闪身就躲过了董七娘的杀招,欺身近前,刀尖斜斜向上,朝曹殊隽的右腿挑去。 不向董七娘直接出招,而是刺向曹殊隽,燕豪明显是非但不将董七娘放在眼里,就连董七娘身边的董四在他眼中也如同不存在一般。意思很明显,就是让董七娘和董四眼睁睁看着他怎样收拾了曹殊隽。 董四出手了。 董四本来还想责怪董七娘太冲动、太意气用事,此时此刻他也被燕豪的咄咄逼人激起了满腔怒火,当下也管不了许多了,身子一错,手中宝剑一挺,朝燕豪腿上刺去。 曹殊隽吓得不轻,哇哇乱叫,抱头就跑。他毕竟不会武功,燕豪刀刀直下狠手,他才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危害有多大,或许一不小心真会付出缺胳膊少腿的代价。好汉不吃眼前亏,能跑多远跑多远。他先是躲到了董七娘的身后,一见势头不对,又躲到了董四的身后。 等董四一动手,曹殊隽又机智地躲到了大脸大眼、络腮胡子、像一座黑塔的人的身后。此人人高马大,至少在观感上就让人觉得安全。 董四和董七娘联手,二人一剑一鞭对燕豪一刀,一个近攻一个远攻,配合得天衣无缝,却偏偏攻不破燕豪的防线,非但没能让燕豪退让半步,反倒让燕豪步步紧逼,二人渐渐不支,步步后退。 “你别傻愣着呀,快上呀,等燕豪打败了董七娘和董四,你再上就晚了。”曹殊隽躲在黑塔身后,见黑塔没有要上去的意思,用力一推黑塔,“我不会武功都看出了现在正是时机,你武功肯定高强,怎么还袖手旁观?” 黑塔回身望了曹殊隽一眼,眼神朝高见元的方向扫了一扫,小声说道:“嘘,不要声张,高见元在旁边虎视眈眈,我要出手,他就会趁机砍掉你的胳膊。” 曹殊隽吓得一缩脖子:“大夏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怎么就敢当街行凶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王法,帝王之法,燕豪和高见元可是三王爷的人,就算他们杀了董七娘和董四,也会说是董七娘和董四图谋不轨才被他们当街斩杀。”黑塔摇头说道,“曹郎君,要不是你惹是生非,怎会现在骑虎难下?” “我……”曹殊隽自然不服,挺直了腰板,昂起了头,“我哪里惹是生非了?分明是燕豪故意找碴儿,非要置我于死地。哼,等有朝一日我得了势,一定要让燕豪、高见元俯首称臣。” 说话间,董七娘和董四已经支撑不住,刀光一闪,董七娘堪堪躲过,一缕秀发被柳叶刀斩落,当真是险之又险。董七娘惊魂未定,还不及还手,耳边就传来董四的一声惊呼! “啊!” 董四右臂中了燕豪一刀,刀尖入肉寸许,鲜血泉涌。燕豪冷笑一声,手上用力,刀尖一转,董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右臂之上生生被燕豪的刀尖挑下三寸多长的一块肉皮,若不是董四及时后退一步,估计整个右臂当场就废掉了。 燕豪却不依不饶,见没有挑断董四的右臂,当即向前一步,化刺为砍,柳叶刀闪过森森寒光直朝董四的右臂斩下。这一刀若是斩中,董四的右臂会被生生斩掉。曹殊隽惊吓得张大了嘴巴,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凶狠的打斗场面,才知道朝堂斗争背后的凶险真可以随时要人性命。 黑塔清楚再不出手怕是来不及了,也不管身后是否还有高见元伺机出手,当即右手一抬,一枚弩箭脱手飞出,直朝燕豪的胸口射去。燕豪若是不闪身躲开继续一刀砍下,固然可以砍断董四的右臂,却也会胸口中箭,血溅当场。 黑塔一出手,燕豪脑中灵光一闪,立刻认出了黑塔正是上次在真定突然杀出的蒙面人,不由得心中为之一惊。蒙面人武功比起董七娘和董四高出不少,当然,就算三人联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只是他心中总是觉得哪里不对,眼前的黑塔没有蒙面,面孔依然陌生得很,但不知何故,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问鼎记.2_第四十二章 叶真人 微一失神,弩箭已然逼到了身前。保命要紧,燕豪收刀一挡,将弩箭挡到一边。纯铁打造的弩箭“铮”的一声钉入青砖之中,入砖足有寸余。 弩箭长约半尺,小巧而精致,箭尾有铜羽,铜羽的造型奇特而别致,他一眼认出了正是三王爷府中所养死士之中名叫谢必安之人的专用弩箭。三王爷府中不但有可以冲锋陷阵的玄甲营,还有一批负责刺杀、执行特殊任务的死士。 玄甲营的将士都有名册,并且随时候命。死士则不同,死士都是由江湖人士招募而来,各有所长,也性格各异。有人为钱卖命,有人为追随三王爷而誓死效忠,不管是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点,死士既没有名册又居无定所,且不用随时候命,只有三王爷一人知道所有死士的名字,见过所有死士,其余人等,都不清楚三王爷身边到底有多少死士,都是什么样的奇人异士。 燕豪之所以知道谢必安,是有一次意外听到三王爷说起派了一名死士一路跟随一名被贬出京的文官前去海南,寻机将其杀死。当时燕豪不解,说是为何不让他前去一刀结果了对方性命,岂不省事,何必还要一路追随到海南。三王爷说,杀死一个人容易,不着痕迹地杀死一个人,还让外人以为是病死,就很难了。派出的死士名叫谢必安,是一名用箭用毒高手。 三王爷还特意拿出一枚弩箭让他看了看,他对各类兵器很有兴致,一见之下就铭记在心。今日再次得见,立刻想明白了什么——谢必安明是三王爷的死士,其实是景王的手下。 燕豪心中既惊又怕,若是景王的触角真的伸到了三王爷的死士之中,万一景王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三王爷不知不觉中毒而死,死士害死自己,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如此一想,燕豪刀尖遥指黑塔:“阁下可是谢必安?” 谢间化迟迟没有出手,一是顾及身侧的高见元,二是不想被燕豪发现身份。不过形势所迫,也只能出手了。好在他现在已经脱离了三王爷死士的行列,当初为三王爷效劳也是受李鼎善所托,并非真心实意。既然被燕豪认出了身份,索性大方承认就是了:“谢必安已死,在下谢间化。” 谢间化一出声,燕豪更加肯定他就是上次在真定救下董七娘和董四的蒙面人,想起当初小小地吃了谢间化的亏,新仇旧恨一起浮现,他哈哈大笑一声:“好,好,你们三个今天又凑齐了,就让我们把上次的账今日一起算清!” 燕豪刀尖一挑,钉在地上的弩箭被他挑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原路飞回,直奔谢间化的面门而去。谢间化不敢大意,错身闪开,抬起右手正要再射出一箭时,忽然身后风声呼啸而至。 “小心,高太尉偷袭。”曹殊隽眼睁睁看着高见元突然出手,朝谢间化的后背一刀砍去,除了大喊一声提醒谢间化之外,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谢间化前有弩箭后有偷袭,躲过了弩箭,来不及再反击燕豪,抽出宝剑,一剑挥出,挡开高见元的大刀,随后将身一纵,人在半空之中,扬手又射出一箭,箭声呼啸,飞向高见元的胸口。 高见元武功虽不如燕豪高强,却也不是好相与之辈,不慌不忙地回刀一挡,弩箭射在了刀身之上,反弹开来,在空中打了一个旋,扑通一声落入了安定河中。 高见元哈哈一笑:“雕虫小技,还想伤我?谢间化,吃我一刀。”话一说完,他纵身下马,刀走偏锋,朝谢间化拦腰砍去。 谢间化挺身上前,和高见元战在一起。燕豪腾出手来,眼光一斜,飞起一脚,踢倒正在愣神的董四,手中柳叶刀一挺,朝董七娘当脸刺来。董七娘不敢硬接,后退一步,不想燕豪此招是虚招,紧接着收刀回身,左手化掌为拳,一拳挥出,正中董七娘肩膀。 董七娘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再也站立不稳,后退数步,坐在了地上,正好倒在董四的身边。燕豪一击得手,再次迈步向前,手中柳叶刀自上而下一刀朝曹殊隽劈下,哈哈一笑:“曹殊隽,我说要你胳膊就一定会砍掉你一条胳膊!” 曹殊隽惊慌失措,想要再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张大嘴巴愣在当场,眼中流露出惊恐和绝望,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其中最清晰的一个居然是如果夏郎君在此,他会用怎样的伶牙俐齿让燕豪住手? 曹殊隽甚至还在想,董七娘和董四被打倒了,可是为什么谢间化不来出手相救?他眼睛的余光一扫,赫然发现谢间化此时已经被高见元逼到了河边,再退一步就是水深数丈的安定河了。而高见元手中的大刀舞得密不透风,谢间 化已然不支,即将落败。 要是夏郎君在此就好了,至少有幔陀娘子和萧五出手,自己一方也不至于败得如此狼狈,曹殊隽喟叹一声,也罢,真要断了胳膊,索性真出家当了道士,从此逍遥寻仙去,不做尘俗世中人。 谁也想不到在生死关头,曹殊隽一瞬间会想那么多那么长远,眼见燕豪的柳叶刀距离他的肩膀只有一尺之遥时,另一边,高见元也高高举起大刀,砍向谢间化的左腿,谢间化本来可以躲开,不想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青砖,身子一晃,失去了平衡,显然是躲不过去了。 董七娘和董四摔倒在地上,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出手救人了,二人只能无力地看着曹殊隽和谢间化即将血溅当场! 其实谢间化的武功比他二人高了不少,只不过上次受伤之后,迄今还没有痊愈,再者方才又是意外失手,只是不管怎样,今日算是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董七娘悲愤莫名,紧咬银牙,恨不得化身飞鸟救下曹殊隽和谢间化二人。 “咻……” “无量天尊!” 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和一声道号几乎同时响起,随即传来“叮当”两声轻响,燕豪只觉手一紧一松,柳叶刀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几个转,一头栽进了安定河中。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燕豪武功之高,生平罕遇对手,即使是和幔陀交手,也不能将他手中柳叶刀一举击飞。何人有如此功力,莫非又来了十大高手其一?他当下也顾不上心疼十分喜爱的柳叶刀被击落河中,飞身后退数步。 比起燕豪手中的柳叶刀被击飞,高见元就惨了不少。利箭破空之声响起,他虽有警觉却并未多想,一是在星王府门口,他相信不会有人如此放肆,敢在三王爷府前行凶;二是他手上力道用尽,想要收势也来不及了。 高见元索性不去理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想一刀将谢间化拦腰砍为两截,以泄心头之恨。不料利箭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竟是朝他射来,等他发现箭影之时想要躲开为时已晚,只觉右臂一麻,一枚镂金错银的利箭穿透了右臂,力道不减,他手中大刀再也握持不住,扔到了地上,人也收势不住,身子一歪,竟被利箭强大的余力带倒。 “噌”的一声,利箭洞穿了高见元的右臂,又将高见元钉在了地上。高见元歪倒在地,右脸着地,半个身子弯曲,脸色煞白,血流不止。 “啊啊啊……什么人敢射我,来人,快杀了他,杀他全家!”高见元何曾受过如此重伤,只是受伤还则罢了,竟是在星王府门口,又是如此屈辱的姿势,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疼痛难忍,偏偏又拔不出箭,半边脸在地上,又看不清是谁射来一箭,气急败坏,“燕豪,快来人救我。快去杀了他!” 另一边,燕豪定睛一看,才看清刚才击飞他柳叶刀的东西是一个拂尘,他不及多想,跳了起来,听声辨位,朝身后走来的一人飞起一脚。 这一脚燕豪使出了全力,他想报刚才击飞他柳叶刀之仇。燕豪运腿如飞,全力踢出,可以踢断一棵胳膊粗细的小树。身后之人却不躲不闪,双手举起,竟是硬接了燕豪的一腿。 燕豪心中暗喜,只凭双手接他一腿,双手不断即残。不料让他惊讶的是,踢中对方的双手之后,如入棉絮,不,比棉絮还要轻柔还要不可捉摸,如入无物。不过他随后的感受是,如入无物反倒好了,因为踢出的力道如果没有受力之处,顶多是收势不住,但他却感觉一股绵绵不绝的力道从对方的双手之上传来,不但将他踢出的力道延续,还大力向后拉伸。 就好像燕豪一脚踢在了悬崖之下,他感觉全身的力道瞬间消失,不但失去了支撑也失去了平衡,就如坠落向了无底的深渊,他再也无法镇定,大喊一声,身子飞出三丈多远,“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摔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一般疼痛。 以燕豪的武功,就算一脚踢空,也可以及时收势,就算人在半空之中突然失去力道,也不至于摔得如此狼狈。今日之事,固然有燕豪大意之故,也是对方的手段太过惊人太过高明。 转眼间高见元和燕豪,一个被钉在地上,一个摔在地上,二人败得如此之惨如此狼狈,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高见元和燕豪二人巡查,自然会有王府亲兵随行。亲兵一见二人被打得如此惨败,顿时手中长枪一横,将射中高见元和击败燕豪的二人团团围住。 二人,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人步行。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之人,锦衣玉带,年约三旬,头戴王冠,面如 冠玉。而步行之人,一身道士打扮,淡然而立,脸庞清瘦,细眉长眼。二人被亲兵团团包围,非但没有丝毫慌乱之色,反倒相视一眼,轻描淡写地笑了。 在亲兵的帮助下,高见元好不容易才从地上拨出利箭,来不及多看利箭一眼,就在亲兵的搀扶下分开人群,来到了二人面前,左手从亲兵手中夺过一把长枪,挺枪便刺:“敢射本太尉,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本太尉是谁……” 话说一半,他才看清马上之人是谁,顿时心惊肉跳,手一松,手中的长枪落地:“庆、庆王殿下。” 马上之人正是四王爷庆王。 庆王淡淡一笑:“本王救人心切,失去了准头,没想到误伤了高太尉,高太尉还本王一枪,也在情理之中。来,尽管刺来,本王既不还手,也不会怪罪你。” 庆王翻身下马,来到高见元身前:“高太尉,请了。” 高见元是三王爷的得力手下不假,他也敢冲曹殊隽发狠对谢间化痛下杀手,却不敢碰庆王一根汗毛。庆王不比景王和云王,在几位王爷之中,庆王最为和善又最是与世无争,且崇信道教,但外人却都清楚,庆王最擅长周旋在几位王爷之间,最是精明能干。 高见元强忍胳膊疼痛,朝庆王弯腰鞠躬:“庆王殿下,小人不敢。” 燕豪此时也分开人群,来到了二人面前,见是庆王,也是心中一惊,忙弯腰施礼。再看庆王身边的道士,正是方才飞出拂尘将他柳叶刀击飞落水之人。他并未见过道士,也不知道道士是谁,痛惜心爱的柳叶刀,又不甘方才摔了一跤,冷冷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多管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何况刚才的事情,也不算是闲事,是贫道的分内之事。”道士稽首说道,“曹三郎是贫道友人,他被人欺负,贫道若是袖手旁观,是为不义;阁下行凶伤人,贫道若不制止,是为不仁。不仁不义之事,怎会是闲事?何况贫道是出家人,又有替天行道的职责所在。” “你到底是谁?”燕豪不敢惹庆王,就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到道士身上,“快快报上名来,好让我记住阁下今日之恩。” “好说好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有恩当记,有仇当忘,才是为人之道。”道士恬淡自如地一笑,“贫道叶木平。” “叶木平?哪个叶木平?”燕豪并非不知道叶木平叶真人的大名,只是听来听去传到耳中的都是叶真人三字,猛然一听叶木平,反倒想不起来了。 “真是笨蛋,连叶木平叶真人都不知道,你可是知道老夫?”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外面响起,随后人群一闪,一个老者走了进来,他双手背后,大步来到燕豪面前,“左金右木,就是说的老夫和叶真人。” 来人燕豪自是认识,正是金甲。 皇上身边左有金甲右有叶木平,人称左金右木,京城高官权贵之中,几乎无人不知。 什么,此人竟是皇上最为崇信的真人叶木平?传说中的神仙人物?燕豪险些没有惊掉下巴。叶真人名气之大,整个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并非完全因为他是皇上最为崇信之人,还因为传说中他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是神仙中人。 无论是高官权贵,还是平民百姓,比起敬畏皇权更敬畏的是神权,是神仙。燕豪以前一向自诩武功高强,从来不信什么神仙之说,只当叶木平是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虽对叶木平呼风唤雨的本事只信三分,却对叶木平并没有太多的敬畏之意。 今日只交手一招,他忽然信了叶木平是神仙中人的传说。回想起方才过招之时叶木平化有形为无形的手法,莫非就是比起武术更高明许多的道术? “原来是叶真人,失敬,失敬。”输给了神仙,燕豪心理平衡了许多,不过又想到叶真人竟是曹殊隽的友人,心中又莫名大有不安和不快。 “失敬不敢当,贫道又和你素不相识,不必如此虚礼。”叶木平伸手招呼曹殊隽,“三郎过来。燕太尉,贫道不知道你和三郎有什么过节,想要取三郎的性命。三郎是贫道的道友,你若伤他,便是伤了天道,伤了贫道。贫道一向维护天道,有时也替天行道,日后若是再让贫道看到你想对三郎不利,无量天尊,贫道会让上天削夺你的福禄会让地府减少你的阳寿。” “什么,燕豪,你吃错药了还是吃了狗屎马粪了?想杀曹三郎,你是不是觉得有星王撑腰,谁都敢杀?你不妨连老夫也杀了。”金甲来得晚,没有看到燕豪砍杀曹殊隽的一幕,若是他亲眼见到,更会气得七窍生烟,即使如此,也是怒不可遏。 问鼎记.2_第四十三章 云王殿下 燕豪敬畏叶木平,不仅仅是因为叶木平深得皇上宠信,更因为叶木平的身上有太多神秘色彩,对金甲则不同了。金甲虽也是皇上最为宠信的人之一,左金右木,和叶木平齐名,但现今皇上病重,无心朝政,金甲还有何依仗?再万一皇上病重不治,又有谁当金甲是个人物?若是朝廷命官,燕豪自然不敢怎样,但金甲只不过是一名太医,也敢冲撞他?高见元被射了一箭的屈辱以及他摔了一跤的耻辱一起涌上心头,再也按捺不住,向前一步:“金老汉,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只是今日是星王大寿,杀人不吉。待来日再取你性命!” “何必等到来日,择日不如撞日,来取老夫性命便是。”金甲扬手打了燕豪一个耳光,“老夫引颈待死,就是想让天下人睁大眼睛看看,三王爷府上一个小小的下人,不但敢杀侍郎之子,连老夫这个为皇上诊治的太医也要一刀杀了。老夫倒想问问燕太尉,杀了老夫,谁为皇上诊治熬药?杀了老夫,等于是不想让皇上早日康复。老夫还想问问三王爷,到底是燕太尉自己居心不良还是三王爷纵容属下?” 以燕豪的身手,断断不会被金甲打中耳光,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金甲会突然出手,顿时半片脸都肿了起来。他忍无可忍,抽出身边一名亲兵的腰刀就要朝金甲出手。 庆王悄然一笑,朝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亲兵还手持长枪将他几人围在中间,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随后又恢复平静,悄悄一拍马身,和他早就配合默契的白马猛然飞起后蹄,将身后的一名亲兵一脚踢飞。 若是仅仅踢飞一名亲兵,事情也太小了,庆王借机身子一晃,假装受惊,朝右边错开了一步,一步之遥就是小事到大事的距离——无巧不巧,他的右臂碰到了一名名叫杜茂的亲兵所持的长枪之上。 枪尖锋利无比,轻轻一触,庆王的衣服破了不说,还渗出了一丝鲜血。 周围亲兵此时已然知道眼前之人是庆王殿下,庆王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竟然被刺破了胳膊,倒霉的亲兵杜茂当即扔掉了手中长枪,跪倒在地,面如土色:“庆王殿下、庆王殿下,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 庆王冷冷地睥睨了杜茂一眼,轻轻地弹了弹衣服的破口之处,叹息一声:“三哥越来越不像话了,纵容手下当街行凶不说,还想杀死为皇上治病的太医,就连本王也被星王府的亲兵所伤。皇上是病了,但皇上还是皇上,本王还是大夏的庆王!” 众亲兵“哗啦”一声全部扔下长枪,轰然跪倒在地! 只有燕豪和高见元还傲然挺立,没有跪下。燕豪手中的腰刀此刻也不敢再有所异动,庆王之话,句句诛心,直接扣了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下来。若不是他心里清楚皇上的病情已经无药可救,驾崩只是时间问题,而三王爷继承皇位,也八九不离十,他还真被庆王的一句话吓得跪倒在地,连称不敢了。 “四哥说的是哪里话,三哥哪里不像话了?手下是手下,三哥是三哥,他事情那么多,怎么能管得了那么多不听话不成器的手下?” 伴随着一阵辇舆装饰的叮咚声,一个轻柔的男子声音响起,一辆奢华、镶金错银,就连幔帘也是由珍珠串成的华贵马车缓缓驶来,车一停下,就有一人从车上一跃而下。他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白色披风,唇红齿白,狭长的眼眸如一泓秋水,鼻若悬胆,如远山挺直,只是嘴唇虽红却既薄又唇线分明,而微微勾起的嘴角闪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一见来人,燕豪和高见元顿时面露喜色,二人正被庆王的威势压得无力反抗又无计可施,云王来得正是时候。 “云王殿下!”燕豪和高见元一齐向云王见礼。 “五弟……”庆王淡淡地看了一眼云王,目光越过云王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的马车上,“五弟的马车是越来越奢华了。大夏男儿,一向以骑马为荣,就连文官,也很少乘车或是坐轿。本王倒是很欣赏五弟的特立独行。” “本王出行,怎么舒服怎么来,管别人怎么想?”云王眼睛一扫周围,愕然一笑,“怎么摆出这么大的阵势,这是要打仗还是要出兵?” “回云王殿下,今日星王殿下寿宴,小人巡查四周,无意中撞见曹殊隽鬼鬼祟祟,怀疑他图谋不轨,便将他拿下。不想曹殊隽还有三个帮手,都是武功高强的一等一的好手,董七娘、董四和谢间化。小人唯恐几人惊吓了几位王爷,想将几人赶走,不料几人手持兵器就和小人打在了一起……然后,庆王殿下和金甲先生、叶真人就到了。”燕豪将事件简略一说,自然是怎么对自己有利怎么来。 董七娘气得要冲上前去和燕豪说个清楚,却被董四拉住。董四却是清楚,此时不是 逞口舌之利的时候,他和董七娘该退到一边了,既然庆王殿下出面了,事情就上升到了几位王爷之间的较量。 “鬼鬼祟祟?你说谁鬼鬼祟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鬼鬼祟祟?我受人之托前去请金甲先生和叶真人,大大方方地从星王府门口路过,怎么就鬼鬼祟祟了?”曹殊隽今天吃了平生最大的一次亏,肯咽下这口恶气才怪,当即上前一步,站在燕豪身前一尺远之处,挺直了腰板,“燕豪,你让各位评评理,我们站在一起,谁才是鬼鬼祟祟的哪一个?” 曹殊隽虽然受了伤,但论长相和气度,比燕豪着实强了不少,顿时将燕豪比了下来。金甲“哧”地一笑:“心里鬼鬼祟祟的人,才会觉得别人鬼鬼祟祟。” “话又说回来,我好歹也是侍郎之子,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下人罢了。我若是鬼鬼祟祟,岂不是说所有的侍郎之子都鬼鬼祟祟了?我又是金甲先生和叶真人的至交好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岂不是说金甲先生和叶真人也鬼鬼祟祟了?燕豪,在你眼里,是不是除了你之外,天下人都鬼鬼祟祟?”曹殊隽现在有人撑腰了,不狠狠地还回去就不是曹殊隽了。 燕豪习惯了手上功夫见高低,若论斗嘴,他万万不是曹殊隽的对手,被曹殊隽一番夹枪带棍的话噎得面红耳赤:“我、我、我哪里说所有的侍郎之子都鬼鬼祟祟了?更没有说金甲先生和叶真人鬼鬼祟祟,曹殊隽你不要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老夫也听到你说老夫鬼鬼祟祟了!”金甲趁火打劫,狠狠地来了一手落井下石,“叶真人,燕豪方才也说你鬼鬼祟祟了,你是否听到?” 叶木平清风明月般一笑:“无量天尊,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并没有听到燕豪说贫道鬼鬼祟祟……” 燕豪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叶真人没有和金甲先生一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不由得对叶木平投出了感激的一瞥。 不料叶木平说话却是大喘气,停顿了片刻,又说:“贫道没有听到你说贫道鬼鬼祟祟,未必就是你没有说,或许心中在说也未可知。不过说与不说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做的事情却是鬼鬼祟祟,难登大雅之堂。今日本是星王寿宴,星王虚怀若谷,心系天下,胸怀坦荡,所谓仁者无敌,以星王之仁,天下有谁会对他图谋不轨?你和高太尉四下巡查做做样子也就算了,非要大张旗鼓,还对侍郎之子大打出手,传了出去,岂不是令天下官员心寒,认为星王没有容人之量,就连侍郎之子从星王府门前经过,也被认为有不轨之举,那么天下百姓就更要绕星王府而行了。天下的有识之士有才之人,更会弃星王而去!” 本来云王微眯了双眼,并不正眼瞧上叶木平一眼。他对叶木平一向看不上眼,觉得叶木平连弄臣都不如,不过是凭借装神弄鬼谈玄说妙媚上欺下,弄臣只是博皇上一笑,而叶木平之流却可以误国。不料听了叶木平一番话,他蓦然睁开双眼,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云王没有想到叶木平竟有这般口才,一番话明是为星王着想,实则在指责星王做贼心虚,杯弓蛇影,且话里话外滴水不漏,水平之高,不在诸多二品大员之下。 燕豪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高见元左手抱着右臂,鲜血直流,却不敢让人包扎,只好强忍疼痛,也是说不出话来。 “动不动就大张旗鼓、胡作非为的混账东西,还不赶紧退下!” 蓦然星王的声音响起,燕豪和高见元如遇大赦,一听之下忙退后数步,然后转身跑了。 星王大步流星迈出王府,来到众人面前,他对燕豪和高见元呵斥时声色俱厉,转过头来,脸色一变,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四弟、五弟来了,也不通报一声,三哥迎接来迟,让二位弟弟久等了。” “三哥客气了。”庆王淡淡地回了一礼,“小弟不敢劳驾三哥亲自迎接。” “三哥最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气色更好了,身体也更强壮了,看上去比小弟还要年轻不少。”云王上前一步,亲热地挽住了星王的胳膊,“快写方子给小弟,小弟也要吃药。” “胡闹,药怎么能随便吃?”星王笑骂一句,一拍云王的肩膀,“不错,又壮实了不少。快快长大,好为皇上分忧。” “三哥,小弟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云王嘻嘻一笑,神态之中还有几分扭捏和羞涩,“对了,方才闹了一些不愉快,幸亏三哥出来得及时,要不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能让外人看我们兄弟之间的笑话。” “五弟年纪虽小,却最懂事。”星王的目光落在了庆王染血的胳膊上,“四弟受伤了?要不要紧?赶紧到府上,三哥让太医 为你处置一二。金甲先生……哎呀,原来金甲先生在此,就由金甲先生帮四弟处置岂不更好?叶真人也来了?迎接来迟,失礼,失礼。” 星王和众人一一见礼,对庆王受伤之事,一提而过,转眼就抛到了脑后。庆王也不以为意,在金甲的帮助下,简单包扎了一下。 星王的目光又落到了曹殊隽身上,似乎才发现曹殊隽在此一样,微微一愣,上前一步,亲自为曹殊隽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曹郎君怎么如此狼狈?是摔了一跤还是怎么了?” 曹殊隽何曾享受过王爷亲自拍打尘土的荣耀,好在他还是清醒地认识到了星王只是在装模作样而已,忙退后一步,弯腰施礼:“不敢劳烦星王殿下,方才小人无意中踩到了狗屎,不小心摔了一跤。” 庆王强忍笑意,不由得多看了曹殊隽一眼,心想此子倒是有趣得很,是个可用之人。 星王脸色不变,依然如春风般和煦,一一和在场几人见礼,对刚才之事只字不提,邀请几人进府。才一迈步,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哈哈哈哈,三弟生辰大宴,你们来得倒是积极,本王身为大哥,来迟了一步,想必三弟也不会怪罪。”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远远传来,依然是嗡嗡作响。 正是景王。 景王一行四人,他身后一人,二十年纪,比云王还要年轻几岁,坐在马上,摇来晃去,全无王者风范,正是大夏最年轻的一字王见王。 见王身后二人,一人李鼎善,一人宋超度。 星王趋步向前,笑意吟吟地朝景王和见王施礼,景王和见王也不敢托大,下马还礼。等星王见到李鼎善和宋超度时,脸色陡然为之一变! “三弟,未与你商议,大哥多带了两名客人。你也认识,李鼎善李先生和宋超度宋侍郎……三弟不会怪罪大哥多事吧?”景王的目光在星王脸上打了几眼,见星王脸色虽强作平静,脸颊上的肌肉却微微跳动,显然心中愤怒不已,他心中大快。 星王胸膛起伏几下,片刻之间心情平复如初,脸上居然还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小弟欢迎还来不及呢,李先生是当朝泰斗,学究天人,小弟仰慕日久,多次想见先生一面而不得。今日大哥为小弟介绍先生认识,又正值小弟生辰,当真是双喜临门! “宋侍郎是朝中栋梁,耿直敢言,小弟也一向敬佩。李先生和宋侍郎前来赴宴,也是小弟之福。小弟在此谢过大哥,如此厚礼,小弟当铭记在心。”星王心中愤愤不平,他和李鼎善之间的仇怨无人不知,和宋超度不和也是无人不晓,景王却在他生辰宴会之际自作主张带来了二人,不是成心恶心他又是什么?他恨得牙根儿直痒,却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好暗中发狠,此事以后一定加倍奉还。 “本来呢,大哥还有一份厚礼要送与三弟。”景王的目光迅速扫过董七娘和董四,又在曹殊隽的脸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哥先派董七娘和董四置办一份厚礼,不想二人却被三弟的手下当成了图谋不轨之人打了一顿,结果耽误了置办厚礼的大事。此事也不怪三弟,更不怪燕豪、高见元他们,是董七娘和董四办事不力,才引起了误会。在此,大哥向三弟赔不是了。” 董七娘和董四被打之事,早有人提前向景王禀报,景王心里已有计较。见王听了,顿时怒不可遏,想要冲过来和星王理论一番,还想拿下燕豪、高见元以报一箭之仇,却被景王拦下。 “大哥言重了,此事也怪小弟过于紧张了。不过此事事出有因,原本小弟王府中有一名亲兵名叫谢必安的,不知何故突然不辞而别。此人本是江湖人士,小弟担心他会在生辰宴会上趁机作乱,才让燕豪和高见元严加防范。但燕豪和高见元并未见过谢必安本人,一时失察,将董四错当成了谢必安,才引发了误会。”星王明敲暗打,是想告诉景王,许多事情他心知肚明,只是还没有撕破脸面而已。他早就注意到了藏身人群之中的谢必安,心中对景王的恨意和防范之心是前所未有地强烈。 出乎星王意料的是,景王直言不讳地说道:“三弟,在大哥面前就不必如此了,什么亲兵,不就是死士嘛?正好四弟、五弟都在,我们兄弟几人难得全部聚在一起,就开诚布公地说说,谁府上没有几个死士?就连候平磐府上也有死士,我等身为一字亲王,府上有几个死士能算得了什么大事?就是皇上知道了,也不过是一笑了之。” 庆王笑而不语,星王微露尴尬之色,却也不好接话。 “死士,什么是死士?”只有云王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一脸无知的表情,“死士是不是就是死人的意思?府上为什么会有死人?” 问鼎记.2_第四十四章 一皇四王 景王并不理会云王的表演,微微一笑,负手望天。见王哈哈一笑,一拍云王的肩膀:“王叔比小侄还大上几岁,怎么心智却好像小了七八岁?算了,小侄告诉你什么是死士。这么说吧,蒋七郎是亲兵,沈八郎就是死士。” 云王脸色变化几下,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青,强作镇定地一笑:“王叔听不明白王侄在说什么。” 见王见云王还在假装,就想说个清楚,蒋七郎是云王府上的亲兵之一,沈八郎则是云王招募的江湖能人异士之一,是死士。云王没想到他府上的亲兵和死士的名字见王可以随口说出,可见府上有见王的眼线,心中又惊恐又愤怒。 景王咳嗽一声,不让见王再说下去,点到为止即可,兄弟之间多少还是要留几分情面。 “皇上驾到!” 正当众人场面尴尬,兄弟之间心思各异时,常关熟悉的通报声忽然响起,让众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冷战! 皇上来了?怎么可能?皇上不是重病在身卧床不起,怎会亲临星王生辰宴会?退一万步讲,皇上就算身体安康,轻易也不会亲临王爷或是大臣家中,通常只有在王爷或是大臣重病之时前来看望,参加王爷或是大臣的生辰宴会,更是罕见!今日却破例前来星王生辰宴会,又是抱病之体,皇上是对星王无比器重,还是别有用意? 就连星王也惊呆当场,一时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半天,竟是忘了接驾! 星王并非因为皇上亲临他的生辰宴会而震惊,而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皇上的病情怎么就突然好转了?前天他还亲到宫中探望皇上,皇上病情垂危,几乎口不能言,太医之中,除了金甲认为皇上还有好转的可能之外,其余人等,都暗中告诉他皇上大限已到,怕是只有数日光景了。 正是因此,他才心情大好,借生辰之际,大宴宾朋。一是借机观察一下朝中百官谁会前来向他祝寿,前来之人,都是可用之人。不来之人,当列入黑名单。二是为他接任皇位大造声势。皇上驾崩,若是没有指定由谁接任大宝,那么谁的呼声最高,谁在朝中一呼百应,谁就会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可是……明明皇上已经病入膏肓,而且还是他亲眼所见,下不了床走不了路,怎么就亲临他的生辰宴会了?星王一瞬间脑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金甲。 金甲正好朝他看来,四目相对,金甲忽然眨了眨眼睛,眼中流露出戏谑之意。星王忽然一个念头涌现,莫非他被骗了?皇上病情早已大好,只是秘而不宣,要的就是让他造成误判,从而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好让皇上有机会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景王、庆王、云王和见王也都是一脸惊讶,朝后面望去。一辆大辇缓缓而至,金银装饰之外,还有七宝琉璃点缀其上,庄严无比。四马六十四的仪仗,正是皇家威仪。 内侍常关骑一匹高头大马,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唱了一个喏:“诸位王爷,小人有公事在身,不便行礼,诸位王爷勿怪。官家到了,快快迎驾要紧。” “二哥不是有恙在身?三弟的生辰怎敢惊动二哥?”星王回神过来,一脸诚惶诚恐,忙又招呼各人,“大哥、四弟、五弟、王侄,快随本王迎驾。” 内侍通常喜欢称呼皇上为官家,民间也多有此称,不过皇亲国戚之间,还是以排行的兄弟相称。 几人整理衣服,依次向前迎驾。曹殊隽见状,悄然将金甲和叶木平拉到一边,和二人耳语几句,二人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三人随即离开人群,走了。 人群一片混乱,没人注意到曹殊隽、金甲和叶木平三人的离开,只有宋超度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时,三人已经走远。他微微一笑,赶紧跪倒在地,跟着人群山呼万岁了。 曹殊隽走得早了一些,若是让他看到后面的情形,他肯定会多留下一会儿。只不过他一心想着将金甲和叶木平带回观心阁和连若涵会面,对于接下来的事情,漠不关心。 不过就算他留下来,怕是也从中看不出什么门道,毕竟他不是夏祥。若是夏祥在此亲眼所见发生的一切,会对自己以后该怎样为国为民有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可惜的是,夏祥并不在。 夏祥不在,李鼎善却在。李鼎善跟在人群后面,行了跪拜之礼,抬头看时,皇上正从大辇之上下来。虽离得远,却依然看得清楚,四旬出头的皇上容颜憔悴而苍老,和三王爷有三分相似的脸型瘦削且眼窝深陷,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李鼎善一阵心酸加心疼,想当年他陪伴皇上左右时,皇上意气风发,是何等英俊洒脱的少年。而如今,本来也正值壮年励精图治的他,却落得这般模样。到底是因 宠信候平磐一心向道之故,还是被人陷害身中奇毒之故? 不管是何种原因,李鼎善都明白一点,现今不管是他还是景王,都无法接近皇上,向皇上说明新法在民间为害百姓的真相,也无法在皇上身边安插自己人,保护皇上不受到坏人的蒙蔽和恶人的谋害。想到此处,他忽然想到竭力维护曹殊隽的金甲和叶木平,目光偷偷一扫,三人已经不见了。 但愿曹殊隽可以从金甲和叶木平身上打开突破口。 皇上所乘的辇车称为大辇,是说皇上的辇车比起诸王的辇车都要大上一些,但辇车再大也只是辇车,离地不过三尺有余。三尺有余的高度,若是以前,皇上可以一跃而下。但如今皇上却在内侍的搀扶下,每走一步就如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七级台阶的车踏,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 众人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发出声响,更无人催促。皇上倒也颇有耐心,等脚落实地的一刻才缓缓开口说道:“都免礼平身。大哥、三弟、四弟、五弟,快快起来。” 李鼎善心中蓦然一惊,他粗通医术,夏祥的医术都是来自他的传授。皇上虽气色极差,身体看似极度虚弱,说话时的中气倒是充足,可见皇上并非气虚。人只有精足、气充、神旺,身体才能健康。所以讲修身养性之道,就离不开精、气、神之修养,精虚不能化气,气虚不能化神,人就会萎靡不振,百病丛生。 皇上既然中气充足,可见也并不精虚,精气皆足,只是神不旺,可以断定皇上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若是精气皆虚,才是大凶之兆。也就是说,此时的皇上距身体康复只有一步之遥。 不对,若是皇上精气充足,为何下车要耗时如此之久?李鼎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莫非皇上有意为之,要的就是让外人认为他还是重病在身?否则皇上若是真的病重不起,哪里还有心思前来为星王贺寿? 一念及此,李鼎善眼睛蓦然一亮,再看皇上时的眼神忽然热烈了许多。应该是了,皇上文治武功,自即位以来,大夏国力蒸蒸日上,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周边敌国莫不臣服,无人敢犯边境。如此英明的圣主,怎会突然转了性子,变得昏庸无道了?想必背后必有不为人所知的内情! “三弟,今日是你的大寿,二哥特来为你祝贺。二哥身体不适,并未准备丰厚的礼物,只为你写了一副对子,来……”皇上冲常关微一点头。 常关会意,双手捧着一幅黄绢上前。星王受宠若惊地接过,又要叩头谢恩,却被皇上制止。皇上轻声说道:“不必多礼,来,打开看看。” 常关及时递上手绢,皇上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星王不敢怠慢,打开黄绢。上联:亭有盘龙何不在天飞霹电;下联:岳常集凤都来此地听箫韶。 笔力苍劲,力透纸背,隐隐有金戈铁马之意的笔锋正是出自皇上之手。 星王心中大喜,皇上的对联寓意深远,似有托付江山之意。他强压欢喜,再次谢恩:“臣叩谢皇上恩典。” 皇上的目光在星王脸上停留片刻,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愠怒之色,随即恢复平静。他来到景王面前,挽住了景王之手,感慨说道:“大哥精神尚在,二弟却未老先衰了……” 景王也是一时感慨:“皇上春秋正盛,微有小恙也不算什么。臣前些日子也病了几天,这不病好之后,一样生龙活虎?以臣之见,皇上病情已经大好,不日便会痊愈。” 皇上微微点头,又来到庆王面前:“四弟倒是愈发矫健了。几位兄弟之中,四弟文武双全,当是第一人。” “皇上过奖,臣愧不敢当。”庆王微微鞠躬,他有着和景王同样的疑惑,皇上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却中气充足,眼神明亮,并非大病不治之象,难不成皇上在装病? 皇上亲热地一挽云王的胳膊:“五弟越来越卓尔不凡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二哥的病可是好了?五弟每每想起二哥之病,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云王摇动皇上的胳膊,“二哥快快好起来,五弟很想和二哥一起去西山打猎去西山登高。” “好,好,朕也想早些好起来,也想陪你们一起出去游玩。”皇上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他又来到见王面前,上下打量见王几眼,“先儿又长高了,只是身体还不够壮实,要多练习骑马射箭,多读书,文成武就,以后才能成为国之栋梁,才能托付大事。近来读书没有?” 见王微露羞愧之色:“回皇上,臣近来杂事多了一些,骑马射箭倒是没有放下,读书是耽误了不少。” “不读书不成器。”皇上脸色凝重,“先帝的《劝学诗》要记挂在心,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携 经天纬地之才,赋震古烁今之气,才是帝王之道。” 此话一出,一众皆惊! 星王手持黄绢,本来一脸喜色,听闻此话,忽然脸色一变,手一抖,黄绢险些失手落地。皇上此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听上去像是皇上要将帝位传与见王? 景王和庆王、云王也是相顾愕然。皇上之话,确实意味深长,不由得人不浮想联翩。只是再想到皇上赠予星王的对联,隐隐也有将江山托付星王之意。帝王心术,虽是兄弟,也是让人猜测不透。 皇上又咳嗽几声,常关及时上前扶住皇上,小声说道:“官家,该回去了。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回去,这就回去。”皇上在常关的搀扶下,上了辇车。他站在辇车之上,目光望向景王等人身后,忽然目光一顿,在李鼎善脸上停留少许,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朕今日见到诸位兄弟和各位大臣,十分欣慰。待朕身体大好之时,当励精图治,继承太祖太宗不世伟业,安定民心,开拓疆土。” “起驾回宫。”常关亮开嗓子喊了一声,大辇缓缓启动。 “恭送皇上!”众人一起山呼。 一直等皇上的大辇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众人才收起恭敬之态。见王东张西望一番,拉住了星王的胳膊:“王叔,怎么不见候相公?”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脸疑问之意,是呀,如此盛事,四位王爷齐聚一堂,又有皇上亲临,竟不见候平磐候相公在此,莫非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星王一拍额头,恍然说道:“王侄倒是提醒了本王,候相公在府中帮忙招呼客人,本王出来得匆忙,忘了叫他。皇上也来得意外,竟是疏忽了此事。” “无妨,反正候相公也是天天见到皇上,少见一次也并不碍事。”见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跑到一边和庆王说话去了。 众人一起随星王进入王府之中。 云王来到星王身边,见左右无人,小声说道:“曹殊隽和金甲、叶木平不见了。” 星王微一点头:“方才本王看到了他们离开。不要紧,一个是小小的侍郎之子,一个是太医,一个是装神弄鬼的道士,不足成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王府的会客厅,足以容纳数百人的会客厅此时坐了不下百十人,皆是当朝的五品以上大员。有一人坐在上首,春风满面,正反客为主热情洋溢地招待各位客人。 正是当朝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候平磐! 候平磐俨然以主人自居,来者不拒,只要有人敬酒,都一饮而尽,极尽豪爽之态。放眼望去,在座的各人以文官为主,六部尚书除了新任的礼部尚书高亥之外,全部到齐,无一缺席。 高亥其实并非不想前来,而是他在文昌举科举舞弊一案中,对文昌举落井下石,让星王对他极度不满。后来他虽然如愿当上了礼部尚书,却处处被星王和候平磐打压,在朝中孤掌难鸣。不过高亥并不甘心就此被孤立下去,曾托吏部尚书柴石页向星王带话,表示了投诚之意,却没有得到星王的回复。 倒不是星王并不想收纳高亥,而是星王留了一个心眼,总觉得高亥被任命为礼部尚书的背后,是皇上有意为之的试探之举。高亥在朝中向来是墙头草,从来没有明确归属哪一方。后来在新法推行之时,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一切唯皇上眼色行事。 文昌举科举舞弊案事发之后,星王原以为皇上将文昌举拿下之后,会任命他推举的吏部侍郎熊始望担任礼部尚书,不想皇上力排众议,三次驳回了候平磐的推举,强行任命了高亥。如此,高亥身上就明显有了皇上的烙印,星王和候平磐已经将朝中文官几乎全部笼络在自己旗下,多一个高亥不多,少一个不少。与其冒着被皇上猜疑的风险,还不如将高亥拒之门外。 反正高亥也是墙头草式的人物,即使不接纳他,他也是势单力薄,想在朝堂之上反对新法,也无人附和。 本来今日生辰宴会,还有不少武官想要参加,却被星王婉拒了。虽然星王想要接任皇位之事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毕竟皇上还在,且皇上也没有明确指定由谁继承皇位。满朝文官来了七八成已经相当于星王府是一个小朝廷了,再来一些武官,振臂一呼就可以直接起兵谋反了。 星王不想落人口实,他相信以他的实力和在朝中的威望,皇上若是不让他接任皇位,就是皇上私心太重,不为大夏的江山社稷着想。 今日皇上突然亲临,更让星王坚定了他的猜测,皇上对他防范之心颇重,也多有试探敲打之意,他就提醒自己要更加小心行事,在确认皇位落在自己头上之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功败垂成。 问鼎记.2_第四十五章 众生相 星王以及景王、庆王、云王和见王一出现,众人都纷纷起身相迎。候平磐微微一愣,待和星王交换了眼神之后,迅速镇定下来,过来和景王、庆王、云王、见王一一见礼。 “候相公,别来无恙?”李鼎善不等候平磐发现他,主动从后面来到前面,朝候平磐叉手一礼,“草民李鼎善见过候相公。” 候平磐怎么也没想到李鼎善居然敢来参加星王生辰宴会,愣了片刻,才哂然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李先生。先生一别数年,不知在哪里悠闲度日?回到京城想必也有些日子了,为何今日才与故人相见?” 李鼎善暗中打量候平磐几眼,令天下人侧目而视的当朝第一权相候相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气色盎然,虽清瘦,却不失威严之仪,威严之中,三分傲然七分从容。虽然他对候平磐极度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候平磐久居相位,还真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李某来京城确实有些日子,本想登门拜访候相公,只是李某现在一介平民,怎敢登相公府邸?宰相门前七品官,李某又没钱贿赂门子,所以就不自取其辱了。” “哈哈,李先生说这话,是说本相纵容下人胡乱收钱刁难访客了?”候平磐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出来的得意和不屑,“本相治下严谨,严令下人不得刁难任何一人,李先生何必信口雌黄,污蔑本相的门子呢?” 李鼎善冷冷一笑:“李某不过是开个玩笑,候相公不必如此紧张。李某自是不怕门子刁难,门子刁难毕竟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是明枪,明枪易躲。李某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会有人射来一箭,暗箭难防。门子顶多是真小人,怕的是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却只是为了一己之私的伪君子。” 候平磐朝皇宫方向双手抱拳,慨然说道:“本相自从接任相位之后,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新法推广以后,本相唯恐地方官吏借机伤民,数次前往京城周边微服私访,见到百姓安居乐业,对皇上颁布新法感恩戴德,本稍感心安。本相所作所为,上无愧皇上,中无愧百官,下不负百姓。此心,对天可表。” “候相公之心,确实对天可表,宋某也是佩服得紧。”宋超度来到候平磐面前,举杯说道,“宋某敬候相公一杯,候相公国之栋梁,大夏之基石,祝愿候相公长命百岁,祝大夏国泰民安。” 候平磐和宋超度碰杯,一饮而尽,一脸谦逊:“本相微末之功,实在不值一提,都是圣上英明百官勤勉,本相只不过是顺天时应民心罢了。宋侍郎、李先生才识过人,是不世之才,若是不入朝为官,是大夏不幸。你可推举李先生为……” 候平磐想了一想,面露喜色:“正好鸿胪寺少卿空缺,可由李先生担任。” 鸿胪寺少卿是闲职,正是曹用果上任之职,人称睡卿,候平磐表面上是为李鼎善着想,其实是想让李鼎善从幕后走上台前,以一个闲职将李鼎善束缚在朝堂之上,好让他时刻看得清楚,以防李鼎善背后下手。 宋超度自然明白候平磐之意,笑道:“多谢候相公好意,宋某刚刚上书一封,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以李先生之才,鸿胪寺少卿非他所愿。” 御史中丞是从六品,职责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则廷辩,小事则奏弹,虽无实权,却是可以直接弹劾任何一人的言官,在朝中的地位相当超然。 以李鼎善的资历,从六品的品秩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候平磐断然不会将御史中丞如此举足轻重的位置让李鼎善掌管。大夏的御史台共有御史大夫一人,御史中丞三到五人,监察御史和殿中侍御史各五六人,用于监察朝中和地方百官的言行,可以直接上书皇上而不经过门下省,也就是说,不必经候平磐之手。 候平磐微一沉吟,心知宋超度推举李鼎善的用意在于执掌言论,现任御史大夫徐得全虽说对他言听计从,但两名御史中丞卢元远和钱璟淞,都颇有傲骨,并不依附于他和星王,有时还会指责皇上的不是。若是再加上一名更不听话的李鼎善担任御史中丞,怕是整个御史台都要沦陷了。 更何况御史台今年又新来了一名殿中侍御史名叫滕正元,此人更是事事吹毛求疵,殿中侍御史掌纠弹百官朝会失仪事,上朝时,但凡有谁稍有失礼或是衣冠不整,他必不放过。甚至是哪个官员在下朝之时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也会上书弹劾,弄得百官不胜其烦,将滕正元视为异类。 大夏官员上朝之时的朝服,是由太祖亲自设计,就连官帽,也是太祖所制。大夏初建之时,追随太祖打下江山的文武官员,多是平民出身,读书不多,不识礼仪,上朝之时,要 么交头接耳,要么脱鞋抠脚。太祖不悦,打江山和坐江山岂能一概而论?后来太祖下令文武百官上朝之时不许就座。 百官站立上朝,不再脱鞋抠脚了,却要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要么站得东倒西歪,不成体统。太祖心生一计,设计了朝服和官帽。朝服必须昂首阔步才能撑起,而官帽两侧有帽翅,长而窄,不但上朝的时候不能交头接耳,且走路的时候也必须小心翼翼四平八稳,否则帽翅不但会上下晃动,还有可能晃掉帽子,就有失体统了。 兵部侍郎于晏本是行伍出身,戎马生涯养成了行事风风火火、做事大大咧咧的习惯。有一次上朝,行完跪拜之礼后,于晏起身过快,不小心碰到了帽翅,将官帽碰掉,滚落在了地上,正好滚到了滕正元脚下。 滕正元捡起之后,当即向皇上参了一本,弹劾于晏朝堂失仪,要求皇上罚于晏三个月的薪俸。皇上本来身体不适,勉强上朝,才不想在如此小事上纠缠不休,却又不好驳回滕正元,只好口头答应。 于晏却不干了,说他的官帽掉在地上,并非他的过错,而是旁边的户部侍郎郑远东之过。郑远东承认是他的官帽碰了于晏的官帽,但他的官帽未掉而于晏的官帽落地,所以是于晏没有戴正官帽。于晏不但没有戴正官帽,连官衣也没有穿戴整齐。 于晏解释说起得晚了一些,匆忙之下,来不及整理衣服就上朝了。 皇上想要息事宁人,说罚于晏半年的薪俸。滕正元却说不行,于晏衣冠不整上朝,是对皇上不敬;官帽没有戴正,是对太祖不恭;朝堂之上和郑远东争吵,又是一错。错上加错,应当罢官。郑远东碰到于晏官帽也是有错,却推卸责任,也应当受罚。 满朝文武都惊呆了,滕正元怎么疯狗乱咬人?郑远东又没有招他惹他,他怎么连郑远东也不放过? 皇上被滕正元吵得烦了,一怒之下,罚于晏半年薪俸,罚郑远东三个月薪俸,罚滕正元一个月薪俸。 退朝后,滕正元被于晏和郑远东拦住,二人要和滕正元理论一番。结果滕正元引经据典,说得郑远东无言以对,羞愧而逃。于晏就远不如郑远东文明了,恼羞成怒之余,一拳打出,将滕正元打成了乌眼青。 都以为滕正元会为此事再向皇上上书,不料事后滕正元却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指责别人的过失。此事传诵一时,满朝文武对滕正元既怕又敬。怕的是一不小心被他指摘了过错,非得被他说得百口莫辩不行;敬的是,他对事不对人,事情过后,转眼即忘。后来有一次于晏被人弹劾,滕正元上书为于晏辩解,还了于晏清白。于晏深为感谢,不好意思地向滕正元当面表示感谢,并说上次打了滕正元一拳之事怪他。 滕正元却不领情,转身便走,说他并不是在帮于晏,而是帮真相和公正。 滕正元虽如同刺头,却是朝堂之上不可或缺的御史,因为滕正元并不偏向任何一方,他只坚持公正和道义的立场,就连皇上有了过失他也是直言不讳,是以候平磐和星王虽不喜滕正元,却也轻易不敢拿下他。谁拿下滕正元,谁就失去了道义的制高点,谁就成了做贼心虚的代名词。 不过谁都知道滕正元虽有铮铮铁骨,却没有官场智慧,不足以在朝堂立足,也不会成为朝堂争斗的支点,只是刺头却不会成为心腹大患。 但李鼎善不同,李鼎善除了敢言直言之外,他还有无与伦比的官场智慧以及丰富的朝堂斗争经验,更主要的是,他是景王之人。有些事情在滕正元眼中只是一件孤立的事情,比如于晏摔落官帽之事,但在李鼎善眼中,或许就会上升为于晏和郑远东之间的一次间接较量,从而离间于晏和郑远东的关系。 候平磐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本相以为,李先生并不能胜任御史中丞一职,还是鸿胪寺少卿更适合他。本相会向柴尚书推举李先生担任鸿胪寺少卿,皇上想必也会认同。” 这么说,候平磐的言外之意是要行使相权,强行阻止李鼎善担任御史中丞了?宋超度微微一笑:“既如此,就由皇上圣意裁决好了。” 候平磐禁不住冷笑出声:“皇上近来身体不适,四品以下官员任命,皇上并不过问,都由本相一言而定。” 候平磐如此嚣张,李鼎善不免心中喟叹,在权力面前,可以保持初心和公正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想当年候平磐还没有为相之时,谦和低调,事事随和,如今相权在握,又有星王撑腰,皇权不振相权大兴,这么说除了总揽朝政之外,候相公是想连吏部职权也一并拿到手中了? 朝政大权独揽,再掌管了人事大权,候平磐可就真的 要一手遮天了。幸好他没有掌握兵权,否则他登高一呼,天下由夏姓候,也并非不可能。 幸好,大夏还有景王、庆王,还有夏祥、滕正元,还有态度不明却各怀心思闻风而动的四大世家,候平磐就算掌管了兵权,想要一手遮天,也要顾及景王、庆王以及四大世家的势力。 当然,李鼎善也清楚,候平磐只不过是星王的傀儡。候平磐抛头露面,发号施令,背后拿主意的人却是星王。大事若成,候平磐自然可记一大功,最后封王封侯也不成问题。大事若败,候平磐必是替罪羊。 “这么说来,李先生能否当上御史中丞,全在候相公一句话了?”宋超度胸有成竹地笑了,“怕是要让候相公失望了,宋某的上书,此时怕是已经呈到皇上的龙案之上了。” “怎么会?”候平磐大惊,回身看到吏部尚书柴石页,招手说道,“柴尚书,请过来一下,本相有话要问你。” 柴石页年约五旬,中等身材,体形瘦弱,脸型瘦小,乍一看,如同田间老农,虽其貌不扬,不过双眼之中时有精光闪动,流露出七分精明三分糊涂的意味。 他颌下三缕长须,走动的时候,微微颤动,仿佛七老八十一样,风一吹似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不过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柴石页的胡子微微颤动,每一步落地都十分踏实,下脚极稳。 听到候相公召唤,柴石页冲同桌之人拱了拱手,左手抚胡子右手端酒杯,来到了候平磐面前,他将酒杯一举:“候相公唤我何事?莫非要再共饮三十杯?” “柴尚书不要再喝了,你酒量一般,再喝就要醉了。”候平磐哭笑不得,从柴石页手中抢过酒杯,放到一边,“宋侍郎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你可知道此事?” “知道?不知道!知不道!”柴石页明显有了六分酒意,话都说不清楚了,他眼神迷离,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冲天上指来指去,“咦,怪事,咄咄怪事,大白天怎么出来星星了?一颗,两颗,三颗,哎呀,数不清了,太多了。” 说话间,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李鼎善伸手扶住柴石页,笑道:“柴尚书小心脚下。” “柴尚书?谁是柴尚书?”柴石页愣住了,打量李鼎善半天,“你是李鼎善李先生?啊,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柴尚书从何得知李某死了?”李鼎善问道。 “上次、上次,忘了是什么时候,有一次和一个人喝酒,他喝多了,酒后吐真言,说三日之后就会传来李鼎善的死讯。”柴石页原地转了一个圈,堂堂的吏部尚书醉酒之后居然憨态可掬,他揉了揉头,忽然做恍然大悟状,“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是谁……” 众人都侧耳倾听柴石页口中的他到底是谁,此事大有隐情,顿时勾起了在座众人的好奇心。 不料等了半天,柴石页却又没有了下文,他身子一歪,就势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竟是睡着了。 候平磐脸色铁青,上前一拍柴石页的肩膀:“柴尚书,人贵有自知之明,酒量不行,就不要喝那么多酒,醉酒误事。” 不料才拍一下,柴石页猛然惊醒,一下站了起来,手指候平磐:“呵,哈哈,原来是你,原来他是你,原来你是他。” “你胡说什么?”候平磐脸色顿时大变,“不成体统,不成体统,来人,送柴尚书回府!” 随即有人前来,扶起柴石页就走。柴石页揉了揉眼睛,左右看看扶他的两个人,扭头大声说道:“候相公,我酒量不行,酒品还行,来,再干一杯。李先生,你没死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头再和我下棋,我棋品比酒品还好。哈哈……” 笑到最后,笑声由欢快变成了悲壮,柴石页干瘦的身躯竟是发出了无比浑厚的声音,他放声高歌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以汉乐府的曲调唱出了曹操的《短歌行》,别有一番味道,尤其是最后一句陡然一转,以《诗经》中的一句诗结尾,在场众人都听得痴了,一时木然而立,不知今日何日。 虽说柴石页方才说话说一半,又有醉话之嫌,但还是在众人心中留下了阴影和疑惑。候平磐和李鼎善以往的过节,几乎无人不知。政见不和,知见不同,是常事,即使将对手打败打倒,罢官或是贬谪,也是各凭本事,但若是背后雇凶杀人,想置对手于死地,就太过分了。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候平磐。 问鼎记.2_第四十六章 紧锣密鼓 候平磐心中来气,本是大好的一出生辰宴会,先是被景王、庆王、见王等人搅了兴致,又因皇上的意外亲临而多了几分变故。更让他不解的是,皇上亲临星王生辰宴会,既没有进府,又没有让已经到来的官员出来迎驾,皇上此举大有深意,仿佛是在警醒百官,皇上不进府不让百官迎驾,是为百官留了情面,好让百官心里有数,清楚谁才是当今大夏的皇上,谁才是至高无上的权威。 更让候平磐气愤的是,柴老儿酒后撒疯,无意中透露了他和星王想要除掉李鼎善的秘密,虽说柴老儿含糊其辞,并未明说,可以当他酒后胡言乱语,但毕竟影响不好。又一想,不对,莫非柴老儿有意装疯卖傻?他分明是有意借醉酒闹事,避重就轻,不想回应他问到的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的问题。 候平磐正要深思此事时,星王来到他的身边,小声说道:“柴老儿酒后发疯,不必理会。照应好景王、庆王和见王,以免他们借机拉拢百官。” 对,此事才是要事,候平磐瞬间清醒,忙回身一看,见景王、庆王和见王坐在工部尚书张一农、兵部尚书付现风、刑部尚书沈夫名和户部尚书李施得之间,几人推杯换盏,正谈笑风生。他才意识到险些误了大事,忙朝星王点了点头,错身朝景王的桌子走去。 星王的目光望向柴石页消失的方向,朝人群之中的燕豪使了一个眼色,燕豪会意,悄然离去。 出了门,燕豪上了一辆马车,跟在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柴石页身后。柴石页只带了两三个随从,人在马上,随着马身晃动之余,不再慷慨悲歌,却在大声吟诗:“十八年来阅宦途,此心久似水中凫。如何才踏春明路,又看仙人对弈图。局中局外两沉吟,犹是人间胜负心。那似顽仙痴不省,春风蝴蝶睡乡深。烟缕蒙蒙蘸水青,纤腰相对斗娉婷。樽前试问西山老,柳宿新添第几星?” 燕豪虽读书不多,却也听了出来柴石页诗中有归隐之意,不由得冷冷一笑,暗道此时想要全身而退,哪有这么容易!今日之事,景王和庆王、见王,三王俨然已经结成同盟,星王有候平磐和云王之助,还需要各部尚书的力挺才行。柴老儿休想现在置身事外,事情已经到了即将亮剑之时,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又跟了一段,见柴石页并无异常,确实是朝柴府而去,燕豪也就放心下来,转身回去复命。 “走了?”在马上摇来晃去的柴石页等燕豪一走,立刻恢复了清醒,悄悄回头一看,偷偷一笑,“老夫装醉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不但骗过了候平磐,也骗过了星王和燕豪。盛杰,你速去皇宫,递上本官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的奏折。切记,务必亲手交到常关手中,不可交给别人。” “是。”名叫盛杰的后生是柴石页最信任的手下,有一身武功,尤其轻功超人一等,他领命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了烟波迷蒙的安定河桥上。 盛杰走后,柴石页信马由缰走了一段路,忽然下起了小雨。北方的秋季雨水不多,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路人纷纷躲雨,柴石页却既不躲雨也不快马加鞭,反倒又吟起了诗:“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 雨中除了柴石页和一马之外,还有两名随从,除此之外,行人都躲到了屋檐下避雨。嗒嗒的马蹄声在青石路面上如敲响岁月的钟声,在马蹄声中,柴石页的吟诗声渐渐小了下去,连同他的背影一起,逐渐模糊在了上京城烟雨的街道之中。 燕豪回到星王府后,向星王汇报了柴石页的行踪,星王点了点头,又和众人喝了几杯酒,方才起身回到书房。 云王和候平磐随后而至。 星王推开窗户,外面的雨如丝如缕,虽不像江南的斜风细雨,也算是北方难得的丝雨。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微凉,带来一丝冬天的气息。 “天凉了,再过月余就入冬了。”星王回身看了云王和候平磐一眼,“皇上的病情时好时坏,让人放心不下。也不知道皇上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现在百官都快失去耐心了,总要有一个结局出来才好。” 云王此时不再和之前一般天真无邪,他微微皱眉,面有忧色:“三哥,大哥和四哥联手了,还要将李鼎善推到台前,分明是要亮刀亮剑了。” “早就亮出刀剑了,哈哈。”星王笑了,顺手拿起书架上一把短剑,拔剑在手,“我也是没有想到,大哥心机如此之深,早早安插了人手在我的身边。我信任有加的死士谢必安,就是谢间化,竟然是大哥的死士,想想都有些后怕,万一谢间化对我不轨,我怕是已经身 首异处了。” 候平磐面有怒容:“今日之事,不但有景王、庆王联手之忧,还有皇上突然亲临,帝心深如海,皇上此举,大有深意,皇上的病,怕是也另有隐情。” “皇上身边,不全都是我们的人吗?”云王想了想,背起双手,“除了金甲和叶木平之外,对,还有一个常关,太医朱柏水、候贵妃以及诸多内侍,不都是听命于三哥和候相公?” “朱太医再三肯定皇上的病确实是不治之症,而且他还说服了皇上不再服用金甲所开的药,并且停用了药床药椅——说到药床药椅,夏祥真是该杀,非要多事——还劝皇上多服叶木平的金丹,皇上一一照办,为何今日皇上看上去精神倒还不错?”星王沉吟半晌,忽然一剑斩在桌角之上,铁梨木的桌角竟然被他手中短剑硬生生砍下,“可见皇上的病情确实大有隐情,怕是朱太医和候贵妃都被皇上蒙蔽了,皇上联合金甲、叶木平演了一出好戏给我们看。” “三哥的意思是……”云王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快刀斩乱麻,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是皇上身边除了常关、金甲和叶木平之外,还有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对皇上忠心耿耿。叶时胜不归顺,大事难成。” “叶时胜不是听命于星王殿下吗?”候平磐想起了上次贡院之事。 星王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数年前我帮了叶时胜一个忙,他记在心里,上次贡院之事,他还了人情。叶时胜只忠心于皇上一人,想要拉他过来,没有可能。” “殿前都点检崔常在向来和三哥来往过密,他若是配合的话,大事可成。”云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多思,“小弟虽兼了枢密副使,却和知院郑传夫不和。郑传夫自恃身为荥阳郑氏之人,眼高过顶,连小弟这个五王爷都不放在眼里。” 候平磐点头说道:“殿前都点检总领京城二十万禁军,崔常在一人身系天下安危。只是崔常在虽和星王殿下交好,他的两个手下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和殿前马步军都指挥使明王奇都是忠心于皇上之人,崔常在一人也难以牵制二人。叶时胜总领禁军骑兵,明王奇总领禁军马步兵,若是二人之中有一人听命于崔常在,就要好上许多。” “不要忘了,大哥还掌管了兵部。兵部有用兵权,却无调兵权。枢密院有调兵权,却无用兵权。崔常在总领二十万禁军,却还是要被叶时胜和明王奇制衡。”星王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皇上心深如海,看似重病在床,实则处处设防,人人互为牵制,想要成事,难如登天。” 几人谈论的都是谋反的大事,却如谈论寻常事情一般。 “星王殿下,依我之见,有三个办法可行。”候平磐胸有成竹地一笑,“第一个办法自然是让皇上顺应天道,安心归天。皇上既然是天帝之子下凡,回归天庭,也是天命所归。至于如何让皇上归天,若是朱太医可以得手还好,若是朱太医不堪大用,就得用第二个法子了——让燕豪出马!大夏立国以来,太祖和太宗都先后泰山封禅,皇上即位以来,还没有去过泰山。封禅之路遥远且崎岖,路上有个什么闪失,也在情理之中。” 不等候平磐说完,星王连连摆手说道:“皇上左有金甲右有叶木平,朱太医怕是难以下手。至于封禅一事,也不可行,皇上自认比不了太祖太宗的文治武功,不敢和太祖太宗比肩前去封禅。” “不封禅也可以,上书让皇上前去真定大佛寺拜佛。”候平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真定是龙兴之地,有太宗皇帝御封的大佛寺。虽皇上崇信道教,却也不排斥佛教,况且眼见今冬腊月是太宗皇帝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前往太宗亲笔题写寺名的大佛寺为太宗还愿为万民祈福,皇上必会欣然前往。到时皇上在滹沱河落水,或是受了风寒,或是受了惊吓,或是遇刺,种种变故,都不可预测。到时再将过错推到真定知县夏祥身上,一举两得,岂不大妙?” “夏祥……”星王一听到夏祥的名字脑中就浮现出夏祥嘴角微斜眼睛微眯的笑容,他不由得冷哼一声,“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这般让夏祥落马,岂不是太便宜了他?真定还有许多大坑等着他跳。” “先不管夏祥,夏祥区区一个七品知县,无关大局,连棋子都算不上……快说第三个法子。”云王迫切地想知道候平磐还有什么妙计。 “第一个法子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上策;第二个法子是平地起惊雷,是中策……”候平磐脸色凝重,手捻胡须,“第三个法子就是天崩地裂,是下策。” 星王猜到了候平磐的想法:“ 起兵?” “殿下英明。”候平磐微一点头,继续说道,“京城二十万禁军对皇上忠心,殿下不要忘了,大夏还有地方禁军六十万,分布在真定府、热河县和太原府三地。况且京城的二十万禁军,一半在京城之中,另一半却在京城之外戍边。” “对呀,候相公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王拍手叫好,“若能调动真定和热河两地的禁军各二十万,总计四十万禁军,将上京城团团围住,便可以将京城的二十万禁军一分为二,首尾不能相顾,任叶时胜和明王奇有通天本事,也回天无力。” “叶时胜驻守京城,明王奇驻守城外,遥相呼应又遥相节制,若果真如候相公所言,从地方上抽调四十万禁军进京,二十万牵制明王奇,二十万围城,确实可以一战定乾坤。”星王一手托腮,目光望向了窗外,“真定府还好说,真定府的驻地禁军由崔象管辖,真定府禁军的都指挥使吴义东也唯崔象之命是从。只是热河县的驻地禁军都指挥使李正宇很是忠心,是叶时胜一手提拔的手下。热河县的知县是?” “张厚,和夏祥同年进士。”候平磐自得地一笑,“殿下不必多虑,当初任命张厚为热河知县,就是为今日的大事埋了一枚棋子。热河县位处要塞之地,虽是小县,驻地禁军却和真定府、太原府建制相同,是为防范北方之用。小县可堪大用,当时不少人不解为何我要派张厚前去热河担任知县,一则热河县虽小虽穷,却是军事上的大县,二则也是因张厚和夏祥不和。” “张厚可以为本王所用?”星王最佩服候平磐的就是他知人善任的识人之明和用心长远的高明,今年的进士之中,他只注意到了夏祥、沈包和滕正元几人,对张厚并未过多关注。不想候平磐居然提前谋划,安插张厚到热河县上任是为了热河县的驻地禁军。 “张厚在科举之时,曾到庆王府上输诚,却被庆王拒绝。张厚自命不凡,又争强好胜,对夏祥进士名次在他之上颇有怨言。夏祥任真定知县,他更是十分不满,认为他理应在夏祥之上。”候平磐人在官场多年,见多了各种热衷于名利的官场中人,“当时张厚曾想登门拜访,却被殿下拒之门外。所以只要殿下对张厚稍加恩宠,张厚必将感激涕零,誓死追随。” “张厚对热河县驻地禁军有管辖之权,若是他追随本王,确实是一大助力。”星王微一沉吟,微露喜色,“好,张厚一事就交由候相公一手处置了。” “殿下,我有意派吏部侍郎熊始望去热河县走一趟,以巡视的名义,由他对张厚耳提面命。”候平磐早已有了主意,“我会亲自修书一封,由熊始望转交张厚。” “如此甚好。”星王心情大好,在房间中来回走了几步,“五弟,照你的意思,上中下三条计策,选哪一个?” “最后一条过于凶险,可以先按下不提。”云王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天真孩童,知道谋反之罪非同小可,只能胜不能败,无路可退,“起兵谋反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到前面,万一上策和中策败露,该起兵的时候,也得起兵。依小弟之见,先上策,不行再中策,最后再下策。毕竟就算现在起兵,也是时机不对,且准备不够充分。” 星王点头:“此合我意。燕豪……” “在。”燕豪守在门外,应声而至,“殿下!” “你去将这个玉瓶交与朱太医,给他三日时间。”星王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玉瓶,玉瓶晶莹剔透,质地一流,精美无比,“三日之内,若是还没有皇上归天的消息,让他自行了断就是了。” “是。”燕豪拿过玉瓶,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忽又站住,“殿下,依小人之见,不管朱太医是否办成此事,最好都一刀下去……” 燕豪右手化掌为刀,在空中虚斩一下。 星王点了点头,朱太医知道太多事情,还是死人最安全,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董七娘和董四不足为虑,你不必非要招惹他们,谢间化……” “小人明白。”燕豪瞥见了星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他清楚星王最恨叛变之人,谢间化不除,星王难解心头之恨。 “谢间化也不足为虑,殿下不必为如此小事操心过多,倒是夏祥,才值得殿下多留意几分。”候平磐拿出一封书信,“谢华盖来信,夏祥到真定县任上之后,动作不断,还多有惊人之举,很不安生。” 星王并不接候平磐手中之信,微微皱眉:“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能折腾出多大水花?崔象身为真定知府,还压制不了一个知县?” 问鼎记.2_第四十七章 龙困浅滩 候平磐微微一怔,收回书信:“倒不是崔象压制不了夏祥,而是夏祥行事圆滑,说话又滴水不漏,刚上任不久,就得到了县尉和捕头的追随,他又以市乐县董现命案为由,将市乐县有名的地痞无赖付科带到了真定县受审,而且还和真定县的富商马清源、徐望山沆瀣一气,有意借粮仓、种粮生意转交之际,狠狠地宰上谢华盖和柳长亭一刀……” “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候相公也事事过心,岂不是太劳神费心了?”星王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柳、谢二人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他们就没有必要负责真定一地的商业了。” “殿下请听我把话说完……”候平磐会意地一笑,“只凭夏祥一人,自然无法和崔象以及柳、谢二人抗衡,但他身边现在有不少助力,除了真定县尉、捕头和马清源、徐望山之外,还有连若涵和卢之月。” “连若涵?好景常在?一介女子,又是商人,还是清河崔氏叛逃之女,何惧之有?卢之月又能怎样?范阳卢氏已然式微,连崔氏、郑氏和李氏都有所不如,更何况现今四大世家都沉沦已久。”星王对门阀世家并无好感,历来皇权都不喜欢门阀世家,因为门阀世家一向都是皇权的最大威胁。 “若是以前皇上春秋正盛之时,皇权威势,四海臣服,四大世家不值一提,但眼下形势大不相同,皇权不振。四大世家虽然已经式微,但依然是不能忽视的地方势力,既有财力,又有兵力,也各自有人在朝中为官。殿下若是不借助四大世家之势,必然会被景王和庆王所用……”候平磐耐心地想要说服星王,“殿下想要取得天下,既要得文官之助,又要有武官追随,还要借四大世家的财力拿来一用,万一起兵,四大世家的立场就极为关键了。” 星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候相公所言大有道理,本王受教了。四大世家之中,如今崔氏和景王交好,李氏、郑氏和卢氏,态度不明,候相公可有计策?” “无论是皇上安然归天,还是在真定遭遇不测,又或者是起兵逼宫,四大世家都不会袖手旁观,对他们来说,改朝换代是再次崛起的最好机遇。”候平磐对四大世家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因他出身平民之家,对于世家向来仰望,对世家感到神秘之中,有敬畏也有不屑,“因此不管是打天下还是坐天下,若是借助了四大世家之力,如虎添翼。若是被四大世家所阻,事倍功半。” “三哥,小弟和太原李氏关系还算不错,候相公和郑氏、卢氏多有来往,只有崔氏……”云王若有所思地说道,“和大哥交好的崔氏是清河崔氏,还有博陵崔氏可以为我所用。” “云王殿下英明。”候平磐不失时机地送上了一记马屁,“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虽是同门,却是两支,清河崔氏家主崔何和博陵崔氏家主崔毕都有重振崔氏的雄心。既然崔何倒向了景王,崔毕就只能选择星王殿下了。此事不劳殿下费心,我已经派人送信到博陵,邀崔毕来京城一见。” “如此……甚好。”星王大喜,“太原李氏、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候相公和五弟也要多走动走动才好。四大世家,也未必就是上下一心。” “遵命。”候平磐叉手一礼,态度恭谨,他又微微笑道,“四大世家的事情,由我和云王出面,应该不成问题。倒是董现命案的事情,还要劳烦星王殿下多花费一些心思。” 星王微一皱眉:“怎么又回到夏祥身上了?难不成小小的夏祥比四大世家还要麻烦?” “恐怕还真是如此。”候平磐的神色凝重了许多,“殿下有所不知,夏祥所审理的董现命案凶手是付科……” “董现是谁?付科又是谁?”星王想了一想,想不起来付科是何许人也,他高高在上的王爷之尊,自然不会知道一个远在京城之外六百余里的小县城的地痞无赖。 “董现是市乐县的一名富商,经手市乐县的粮仓和种粮生意,和市乐县丞田庆交情莫逆。付科是市乐县无业游民,平常游手好闲,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是个大大的无赖。” 星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没兴趣再听下去:“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夏祥审理便审理了,又有何麻烦?” 候平磐耐心地说道:“董现命案是一个案中案,也是裴硕章无能,不愿意接手此案,让路经市乐县去真定上任的夏祥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裴硕章真是庸才,居然为了应付吏部的考核而不接董现命案,错失了大好良机。董现之死,不但事关殿下在真定府的布局,还事关崔象的前途,关系到真定府驻地禁军吴义东,甚至还有可能牵涉到博陵崔氏……” “……”饶是星王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吃一惊,“董现和付科不过是无名小 辈,怎么会牵连到如此多的人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候平磐长叹一声:“殿下,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说来……” 雨,越下越大了,外面会客厅的宾客,陆续走了不少,景王、庆王和见王还在,三人不但罕见地同时现身一处,更罕见的是,三人主动和每一个与会客人喝酒。景王和庆王都是海量,二人足足喝了数升酒也不见有丝毫醉意,倒是见王摇摇晃晃,明显不支了。 开始时众人还以和景王、庆王喝酒为荣,慢慢地都回过味儿了,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再回想起吏部尚书柴石页早早借醉离开,才醒悟过来,景王和庆王并非真想和每个人喝酒,而是想借机记住每一个人,看看都有谁参加了星王的生辰宴会。 后来更有眼尖者如工部尚书张一农发现了景王和庆王敬酒时,见王在一旁暗中用笔在记些什么,他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了,了不得,见王必定是在一一记下每个与会之人的名字。好嘛,上了景王、庆王的黑名册,怕是要没好日子过了。 这么一想,张一农第二个借口家中有事,溜之大吉了。 如张一农一般有眼力的人也有不少,比如兵部尚书付现风和刑部尚书沈夫名以及户部尚书李施得,不过三人并未离去,反倒稳坐钓鱼台,一副你奈我何的淡定。三人私下说,既然决定投靠了星王,就不怕景王和庆王穿小鞋,以现在的势头来看,星王接任皇位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景王和庆王,所以……怕什么。不能像柴石页一样胆小如鼠,也不能和张一农一样想左右逢源。 六部九卿的正职和副职,后来又陆续走了一些,有的是因为发现了不对,不想留下成为出头鸟,有的因为雨越来越大,不管谁走,景王和庆王都起身相送,俨然如同星王府的主人一般。等雨丝渐密时,忽然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震得四下晃动几下,房柱咯吱了几声。 司天监卫羌正和见王碰杯,惊雷一响,他手一抖,酒杯失手落地,摔得粉碎。他惊然变色,扔下见王不管,狂奔出去,站在滴水檐下抬头望天,片刻之后,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道:“雷电为阳,五行金当令,雷属东方木。秋天万物肃杀,阳气收而阴气升,打雷则是阳气上扬之故。秋天阳气不收,冬天万物不藏。秋雷是金木交战,明年怕是要歉收了。” “只是歉收吗?”景王不知何时来到了卫羌身边,手抚胡须,仰观天象,“卫天监,你看黑云压城城欲摧,那一片乌云正在皇宫上方,将皇宫笼罩在内,是龙困浅滩之象。” 卫羌脸色一变:“下官不知殿下此话何意。” “有朝一日龙得水,翻江倒海水倒流……卫天监,民间有谣,秋天打雷,遍地是贼。”景王哈哈一笑,转身走了,“切莫被贼得了便宜,偷走了东西,哈哈。” 众人见雨越下越大,因出行前大多没有带伞,纷纷让下人回去取伞,一时下人和随从们跑来跑去,乱成一团。 反正天色尚早,有人撤了酒席,上了茶水,众人又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吟诗赏雨,倒也不失雅兴。 就有人提议借景作诗,众人纷纷叫好。兵部尚书付现风第一个作诗两句:“时雨点红树千树,秋风吹黄柳万枝。” “不妥不妥,此诗用来形容春雨还好,有喜悦之意,秋风秋雨愁煞人,多些悲凉味道才应景。”刑部尚书沈夫名摇头晃脑地也作诗一道,“亭闲有竹秋常在,山静无人水自流……” “也是不妥。”户部尚书李施得连连摇头,“虽有秋意却无秋悲,并且过于闲淡了一些。有了——无意北风花已谢,有闲秋色燕南飞。” “好。”众人鼓掌叫好。 就连景王、庆王也是连连点头,对李施得诗中的秋意浓烈很是赞叹。 “秋雨无辜被入诗,百姓有幸不得闲。无迹方知流光逝,有梦不觉人生寒。”众人叫好声未落,忽然一人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声音慷慨悲壮,正合此时悲秋悲雨的情景。 众人听了,顿时脸色一变,诗是好诗,只不过诗中的冷嘲热讽之意让每个人都如同脸上被打了一个耳光。此人之诗,显然是讽刺在座众人无所事事,不管百姓疾苦,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一棍子打死在座十几名当朝的二三品大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嚣张狂妄! 除了几大尚书之外,九卿之中还有五人在此,差不多百官之中最有权势的一帮人都在此中,更不用说还有景王、庆王和见王。 众人循声望去,吟诗之人倒也敢作敢当,从角落里站了出来,来到了中间,作了一个罗圈揖,冷冷一笑:“诸位尚书公卿,下官殿中侍御史滕正元。” 其实不用滕正元自我介绍, 在座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就是著名的“刺猬御史”滕正元。付现风打了个哈哈,抬眼望天:“原来是滕刺猬,怎的,今日又想扎谁?” 众人哄笑。 滕正元却脸色不变,朝付现风施了一礼:“多谢付尚书赐名,下官从此以后便以刺猬为名,也以刺猬为荣。” 众人又笑。 付现风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这么说,今日你想扎本官了?来,本官皮糙肉厚,不怕你这个刺猬,尽管放马过来。” “下官并非针对付尚书。”滕正元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反倒昂首挺胸,目光炯炯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朗声说道,“如今皇上病重,新法在各地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每年都有十余万户百姓沦为无地流民,各位食君之禄却不为君分忧,会聚一堂,吟诗作对,感春伤秋,歌舞升平,愧为人臣愧为人子,愧对皇上愧对百姓!” 滕正元之话,铮铮犹如铁器之声,声声敲击在众人耳中,虽刺耳,却句句属实,在座众人之中,有人羞愧低头,有人冷笑,有人轻蔑,也有人不以为然。 “啪、啪、啪!” 付现风拍了三下掌,轻笑一声:“好一番激昂的言论。滕御史,你的言下之意,除你之外,满朝文武百官都是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了?都是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你怎么知道我等在此吟诗作对,没有忧国忧民之心?你又怎么知道国家危难之时,我等不会挺身而出,为国捐躯?” 滕正元虽才七品御史,和二品尚书相差巨大,他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付现风的目光,慨然说道:“国家危难之时,诸位尚书公卿如何报国?是上阵杀敌,还是以笔为刀,讨伐敌人?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不足取也,与其临危一死,不如实干兴国。” 滕正元话一说完,朝众人拱手一礼:“下官就此告辞。诸位尚书公卿,今日之事,下官定当上书皇上,弹劾诸位渎职之责。”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滕正元一甩衣袖,大步迈入雨中。雨大如注,他既无随从,也不打伞,身上片刻便被淋得湿透,却依然不快不慢地扬长而去。不多时,背影消失在了茫茫大雨之中,孤独而倔强。 “滕刺猬,好一个刺猬。”景王点头一笑,侧身问庆王,“四弟,他和夏祥是同年进士,听说和夏祥也有交情?” 庆王点头说道:“滕刺猬虽有傲骨傲气,不过却刚强易折。口如铁,其膝、其胆、其骨皆如铁也,还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四铁御史。” “四铁御史?好,本王就送他一幅四铁御史的字,但愿他以后一直一身铁骨。”景王很是欣赏滕正元的脾气,不过也知道滕正元过于刚正,怕是要经历一些磨难。 又想起了什么,景王问道:“曹殊隽和金甲、叶木平去了哪里?” “多半是去了观心阁……连若涵的府邸。”庆王微微一笑,“连娘子倒是一个刚烈的女子,和先儿确实般配。” “此事不提也罢。”景王摆了摆手,“本王倒是更希望先儿可以迎娶蒙古国公主。” 雨渐渐停了,众人纷纷告辞而去,站在星王府门口,和星王一起送走众人,景王、庆王和见王也告辞离去。 雨后的京城,清新之中又透露出一丝丝寒气。人少地广的观心阁更是如此,会客厅里,多了几架屏风,用来遮挡颇有凉意的秋风。好在观心阁虽然地广,布局却是精巧,会客厅并不过大,倒也不显得空旷,更不觉得秋风恼人。 会客厅里,连若涵正在轻挽素手,为几人泡茶。曹姝璃则在一旁轻摇小扇,鼓动炉火。 茶是上好的龙团胜雪,茶壶也是上好的银壶,茶杯则是大夏人最为喜爱的建盏。只有叶木平面前摆的是德化白瓷逍遥杯。 秋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也清新无比,屏风前面的案几之上,有一个莲花香炉正有檀香袅袅不绝。 “背阴山是纯阴无阳之地,所以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叶木平的声音舒缓如流水,“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太玄》上说,九天,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晬天,六为廓天,七为咸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地有九重,又称九幽。九重即重九之意,所以阴山背后有二九一十八座地狱。” “《列子·汤问》中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叶木平品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归墟传说为海中无底之谷,是众水汇聚之处。世界上包括宇宙间各条河流,就连天上银河中的水,最后都汇集到这个原始而神秘的无底之洞里。但归墟里的神奇之水,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增减。” 问鼎记.2_第四十八章 神仙下凡 连若涵、曹姝璃和金甲都在静静聆听,并不说话,曹殊隽几次欲言又止,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叶真人,沧海桑田可是真有此事?” “我下凡之前,在天宫和寿仙娘娘还说了一会儿话。对了,寿仙娘娘就是凡间常说的麻姑。她曾修道于牟州东南姑馀山,后羽化登仙,名列仙班。东汉时,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下凡时,她头戴远游冠,身着朱衣,佩戴五彩的绅带,背上挂着宝剑,乘坐在五彩飞龙拖拉的羽车上。麻姑对王方平说,自从上次和你见面以后,我亲眼见到东海三次变为桑田。不久前,我又去了一趟蓬莱,这地方的水,比昔日召开群仙大会时少了一半,或许不用多久,蓬莱也会变成陆地。王方平笑着说,仙人都在说,不久之后在海中走路又要扬起灰尘了。” 连若涵之前也听说过沧海桑田的典故,不过和叶木平所讲的有些出入,听到此处,她开口问道:“叶真人,关于麻姑的传说,葛洪的《神仙传》有记载,沧海桑田和东海扬尘的典故,到底是不是真的?” 曹姝璃之前听曹殊隽常说起《神仙传》等书,家中也有一些,她闲来无事翻过几次,也算是有所了解。 “是真,也是假,神仙遗留在凡间的传说,多被世人穿凿附会添枝加叶。对神仙来说,无所谓真假,只要世人信之且弃恶扬善就好。”叶木平淡然一笑,拿起拂尘摇动几下,“茶凉了,再热些才好。” 说来也怪,放在桌子上的茶壶里面忽然传来了沸水的声音,连若涵掩嘴而惊,讶然说道:“叶真人好法力。” “哈哈,比起移山倒海、点石成金、缩地成寸,沸水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一笑而过。”叶木平将茶杯拿在手中,也不见他怎么动作,更没有念念有词,忽然茶杯中的茶水沸腾开来,眨眼间,茶水化成一团云雾冉冉升起,一直升到半空之中,凝而不散。 连若涵本不信神仙之说,亲眼见到如此神奇之事,也不由得惊呆了。金甲也是瞪大了眼睛,他和叶木平认识很久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叶木平神乎其神的仙术。 叶木平放回茶杯,云雾还飘浮在空中,他右手食指一伸,在空中轻轻一点,云雾蓦然聚散数次,呼吸之间,变幻数次沧海和桑田。 “虚无一气成仙方,空觉色身觅性王。功满三千丹诏下,超凡成圣步仙乡。”叶木平吟诗一首,右手平伸成掌,随后握掌,掌握之间,云雾又升到高处的房梁之上,突然,云雾之中金光万道,隐隐有一座巍峨的宫殿出现,越来越近,渐渐清晰。 “凌霄宝殿!”曹殊隽看清了宫殿上面的小字,惊呼一声,“天宫?” 叶木平含笑点头,左手伸出,虚空一点,恍惚间,从凌霄宝殿中有曼妙的乐曲传出,乐曲叮咚流畅,果然是天籁之声,此曲只应天上有。 乐曲声中,有数名仙女从宫殿中鱼贯而出,有人手持琵琶,有人手舞彩练,有人飞空而舞。 连若涵和金甲都看得痴了。 叶木平左手一收,右手一伸,凌霄宝殿倏忽远去,云雾缥缈间,有一座庄严高大的大门浮现在虚空之中,蓝色的琉璃瓦映照得四下湛蓝一片。大门上有字:南天门。 “南天门位于北斗七星的方位,因南天门全部用湛蓝琉璃瓦所建,下照人间,所见之处,就是蓝天。”叶木平双手在空中一合一分,云雾和南天门全部消失不见,天乐也戛然而止,他右手拿起茶杯,当空一接,只听“哗啦”一下,云雾化成茶水,注满了茶杯。 几人看得如痴如醉,仿佛经历了一场梦境,却又偏偏是真实发生,连若涵心中震惊之余,又不免多了不解和疑惑,不由得问道:“叶真人,既然已经成仙,为何还要下凡来到人间?和天上相比,人间哪里好?就和一个平民从乡下来到京城,必定不愿意再回乡下了。” “也并非如此。仙人下凡,必有因缘,或是传道于人,或是助帝王成就大业,总是有使命在身。古往今来,但凡功勋卓著的帝王将相,身边都有神仙相助。到了仙人境界,并非只知享受天福不管人间疾苦,就如世间有许多为国为民的官员一样,心系天下苍生。”叶木平站了起来,负手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抬头望天,雨过天晴,明净的天空中飘过一朵朵白云,洁净如白瓷,“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独自行时独自坐,无限世人不识我。唯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 “叶真人下凡的使命是助皇上成就什么大业?”曹殊隽虽向往神仙岁月,但毕竟还在人间,眼前的事情最为重要,他心中还有一个大大的疑惑,“皇上久病不愈,以叶真人的仙术,一粒金丹就可让皇上白日飞升成仙,为什么还治不好皇上的病?” “哈哈……”叶木平 笑了,回身一指曹殊隽,“曹郎君呀曹郎君,你的问题已经问到了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方才叶真人化水为云,化云为凌霄宝殿,不是已经泄露了天机?”曹殊隽耍赖,“泄露一点儿是泄露,泄露多一点儿也是泄露,在座的又没有外人,为什么不多泄露一些?” 一边说一边朝连若涵眨了眨眼睛。 曹姝璃知道曹殊隽是在替连若涵问皇上的病情,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寻一个娘子娶回家中,好让他安心,别再总想着连若涵了。连娘子虽好,却并非三郎的佳配。 “方才只是幻术,幻术者,幻化之术,不是仙术,所以当不得真。”叶木平得意地一笑,转身冲金甲说道,“皇上病情,金甲先生最清楚不过了。” 金甲半天没有说话,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看了半天原来是戏法,叶真人,你是消遣老夫不成?老夫认识你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要么装神弄鬼,要么玄之又玄,总是不肯露上一手,直到今天才让老夫开了开眼。老夫还真以为是无上仙术,正想好好佩服你一番,你却说是戏法,你想气死老夫吗?” 叶木平却不管金甲的埋怨,说道:“自汉代以来,成仙者只有四十五人,阴长生是第四十六人,贫道是第五十人。为何世间芸芸众生,成仙者如此之少?只因世人追求世间的所谓荣华富贵,放不下想不开,被世间之事束缚住了,就如同身在牢笼之中,无法脱笼而出。人在牢笼之中,就会郁积生气,百病由气生。” 曹殊隽知道叶木平要说到重点了,忙支起耳朵细听。 “世间之人,大部分人被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所牵绊,无法成仙。还有一部分人看破红尘,想要求道问仙,为什么也无法成仙?因为没有仙骨道体。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成仙之人,不但要有仙缘还要有仙骨才行,缺一不可。”叶木平右手一指曹殊隽,“就如曹三郎你,有仙缘却没有仙骨,所以成仙无望。” 曹殊隽顿时哭丧了脸:“叶真人,我想成仙,快乐齐天……” “不要捣乱,听叶真人说下去。”曹姝璃手中扇子拍在曹殊隽身上,“你成不了仙,也可以成精。” 连若涵忍住笑。 “所以世人成不了仙,天天在世间的牢笼之中,郁积生气,处心积虑,就会百病丛生。病由气生,气由心起,所以治病要先治心。”叶木平将难题抛给了金甲,“金甲先生,同样一服药,为什么有人吃了药到病除,有人吃了却会迟迟不好?” 连若涵心中一动,叶木平似乎是在暗示皇上病情久久不愈是心病之故。她对医术所知不多,却也知道身病好医心病难除的道理,她也清楚皇上的心病到底因为什么。 “叶真人,你就不要绕圈圈了好不好?老夫都要快被你绕得找不到东西南北了。”金甲气呼呼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中来回走了几步,眉头紧皱,一脸焦虑,过了半晌才仿佛下定了多大的决心,“今天真不该跟你过来,以后万一老夫有什么三长两短,都是被你害的,你可记住了。好吧,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夫今天都告诉你们,反正事情到现在的节骨眼上,也压不住了。” 连若涵认识金甲也有数年了,虽交往不是很多,却也明白一点,金甲看似大大咧咧胸无城府,其实他也是一个极有分寸之人,否则也不会在皇上身边多年,深得皇上信任而不失宠,且又不被几位王爷所嫉恨。皇上身边的太医陆续被皇上和三王爷换了不少,金甲是唯一一个始终伴随皇上左右,既被皇上认可又不被三王爷嫌弃的太医,可见他除了医术高明之外,还很有朝堂智慧。 “皇上之病,得了药床药椅之后,已经大好了。皇上也是满心欢喜,还要再继续以药床药椅疗养,却被候平磐以药床药椅是江湖郎中的把戏,无凭无据为由劝说皇上不要继续使用,朱太医也附和候平磐的说法。本来皇上并不信二人所说,不料叶真人也赞成二人所说,皇上就相信了,停用了药床药椅。”金甲看向了叶木平,哼了一声,“当时老夫并不知道叶真人的良苦用心,以为他和候平磐、朱太医沆瀣一气,便和他吵了一架。” 叶木平笑而不语。 “后来才知道叶真人是顺水推舟,只因他看了出来,皇上病情已然大好,药床药椅再用下来功效已然不大,停用也无妨。但若是皇上不停用药床药椅,候平磐和朱太医就有可能直接加害皇上,与其如此,还不如让皇上虚与委蛇,先假装应下,以争取时间。”金甲摇头叹息一声,“皇上现在危在旦夕,和候平磐见面,每次都要在靴子之中藏一把匕首,防止候平磐突然发难!” “啊!”曹殊隽大惊失色,候平磐把持朝政之事路人皆知,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候平磐如此胆大妄为,想造反不 成?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还不能罢了候平磐的官? “尾大不掉……满朝文武不是候平磐的人就是三王爷的人,就连御史台也唯候平磐之命是从。皇上生病以来,大权旁落,候平磐以新法为由,党同伐异,把反对新法的大臣一个不留全部罢官贬谪,大夏只有一半姓夏了,还是三王爷的夏,另一半姓候。这还不算,皇上身边从内侍到后宫,都有三王爷和候平磐的人,而皇上曾经最宠爱的候贵妃,更是候平磐之女。”金甲深知他在皇上身侧,更要谨言慎行,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是以他以大大咧咧来遮挡自己,让外人误以为他胸无城府,只是现在形势已然大变,再不说出真相,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今天在星王府门前的一幕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一点,景王、庆王和见王与星王、云王和候平磐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了。 与此同时,皇上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了,是时候引进外援了,否则只凭他和叶木平、常关在皇上身边周旋,怕支撑不了多久。 连若涵也是无比震惊,她原以为皇上是被候平磐蒙蔽才推行新法,现在看来,是被候平磐架在了火上烤而无力反抗,堂堂的皇上竟落得如此田地,候平磐果然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皇上今日亲临三王爷生辰宴会,是敲山震虎还是另有用意?”连若涵虽未亲眼见到皇上亲临星王府的场景,却也能从中猜到一些什么,尤其是在听了金甲先生所说的真相之后。 “皇上一是想敲山震虎,让三王爷和候平磐不要太过放肆了;二是想告诫赴会的文武官员,皇上还高坐皇位之上,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金甲突然一拍桌子,想通了什么,“不好,怕是皇上此举会引来三王爷和候平磐更强烈的反弹,说不定他们会对皇上下狠手。叶真人,你的金丹真能解百毒?” “解毒?难道皇上中毒了?”曹姝璃惊呼一声,她本来不懂朝堂之事,没想到朝堂之上如此凶险,就连皇上也朝不保夕,太惊人了。 叶木平依旧笑而不语,金甲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道:“叶真人神仙中人,不过问世事,不泄露天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由老夫来说好了。皇上之病,来得很突然,本来皇上身体一向不错,突然就病了。病倒之后,查不出病因,只是畏寒怕冷,老夫就为皇上开了一些药调理。慢慢就好了一些,只是没过多久,病情会再次加重。如此反复多次,让人大伤脑筋。后来还是叶真人提醒了老夫,说是皇上的病情反复得有点奇怪,怕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老夫一查之下发现果然大有问题,有人偷偷在皇上的药里加慢性毒药,还好老夫发现得及时,暗中拿掉了毒药。” “还有这等事情?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不怕满门抄斩吗?”曹殊隽又惊又怒。 “三王爷和候平磐的所作所为,十恶不赦,早已足够满门抄斩了。”金甲冷笑一声,“是候贵妃联手朱太医朱柏水的所为。皇上得知之后,大怒,想要将二人拿下问罪,常关却劝皇上先不要声张,继续假装中毒,否则三王爷和候平磐必定还有后手,会更加对皇上不利。叶真人也假意让皇上暂时隐忍,并送来了让三王爷误以为有毒其实是可以解毒的金丹,用以化解皇上体内积攒的毒性。” 叶木平微一点头:“贫道金丹虽可解百毒,却无法化解心病。皇上体内毒性虽然减轻,但心病却是一时难以根除,怕是要等一些时日才行。皇上此时不宜和三王爷、候平磐正面交锋,一则时机不够成熟,二则力量还不充足。” 连若涵默然不语,原本让曹殊隽去请金甲和叶木平,是想让二人为景王所用,现在看来,二人在皇上身边,早就一心维护皇上安危,倒是省了不少口舌。不过又一想,她还是不免微有担忧:“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金甲先生和叶真人可否在宫中作为景王殿下的策应,除了保护皇上周全之外,再和景王里应外合,伺机将候平磐等乱党一网打尽?” 连若涵还是略过了星王不提,毕竟星王是皇亲,不能和乱党一概而论。再者皇上也确实膝下无子,皇位还是要传到几位王爷身上。 叶木平呵呵一笑:“贫道只在意皇上安危,其余人等,非贫道分内之事,也和贫道无缘。星王也好,景王也罢,或者是庆王、见王,贫道一视同仁。贫道只认皇上是皇上,不会助任何一人篡夺皇位。” 曹殊隽听出了端倪,忙问:“叶真人的意思是说皇上福泽深厚,自有天助,还会高坐皇位,外人谁也当不了皇上?” 叶木平漫不经心地看了曹殊隽一眼,抬眼望向了窗外:“世人生病,都是心病。心结不去,大病不除。皇上的病在心,所以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好不了,却也不会加重,龙困浅滩,只等发水时。” “水在哪里?”曹殊隽好奇地问道。 问鼎记.2_第四十九章 明争 叶木平一如既往地并不正面回答曹殊隽,而是转身冲金甲说道:“金甲先生,该回去了,皇上此时也回宫了。” “对,赶紧回去,保护皇上要紧。”金甲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身,“连娘子,请转告景王,老夫和叶真人会尽力保护皇上周全。景王若有需要之处,老夫自当鼎力相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金甲只说了他会在宫中策应景王,没说叶木平,也是他自知不能代表叶木平。 金甲和叶木平走后,几人静坐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若涵忽然说道:“从上京南下,最近的一条河就是滹沱河了,莫非发水之事,应在了夏县尊身上?” “连娘子何时回真定?”曹姝璃从未如现在一样迫切地想要前往真定见到夏祥。 连若涵思忖片刻:“不出意外,三日后启程。” “说好了,我也去。”曹殊隽高举右手,唯恐落人一步,“我要去真定看看滹沱河,万一发水之事真的应在了夏郎君身上,我得提前做好谋算,助他翻江倒海。” “你……去了只会添乱。”曹姝璃看了曹殊隽一眼,“还助夏郎君翻江倒海,怕是到时你掉进滹沱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我怎么就会添乱了?姐姐,不要把你要做的事情强加到我的身上,我去真定真的可以帮到夏郎君,你去了才是成心添乱。”曹殊隽愤愤不平。 “我……哪里成心添乱了?”曹姝璃脸色微微一哂,想要鼓起气势,却想起了什么,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曹殊隽本来想调笑姐姐几句,见姐姐自己倒先害羞了,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打了个哈哈:“科举考试,要努力才能考上。官位也是,要争取才能当上。好郎君也一样,稀缺,不主动不大胆的话,司马相如就和别人私奔了。” “乱说。”曹姝璃白了曹殊隽一眼,心中一阵慌乱,愈发想要前去真定了。 又闲说了几句,随后她和曹殊隽一起告辞离开。 天,渐渐黑了下来,观心阁亮起了灯。连若涵在令儿的陪同下,在院中赏了一会儿月色,回到房间时,崔何来了。 令儿唯恐家主再和娘子争吵,特意叫了几个丫鬟守在门口,一旦听到里面的声音不对,就以有事为由叫娘子出来。不料几人等了半天,里面并没有吵架的声音,半个时辰后,崔何出来,脸色平静地走了。 令儿也不敢问连若涵,服侍连若涵睡下,帮她盖了被子,踌躇半天不肯离去。连若涵“扑哧”乐了,说道:“好了,不用担心了,爹爹没提婚姻的事情,只提了提卢之月担任真定主簿一事。” 令儿才稍稍安心:“家主没提崔氏万一押错了宝,最后星王当上了皇上,崔氏岂不是会遭受灭顶之灾?” 连若涵淡淡地说道:“爹爹想提,我不想听,崔氏和我并无关系,我姓连。” 令儿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是夜,观心阁静谧祥和,秋虫声声,凉风阵阵,一夜无梦。 是夜,星王府灯光通明,人来人往。三更时分,候平磐和云王才从星王府出来。四更时分,高见元不顾重伤在身,带领两名随从,趁着夜色出城,快马加鞭,南下而去。 是夜,景王府也是灯火通明。三更时分,庆王和宋超度出了景王府。 是夜,皇上回宫之后,朱太医送上药,皇上喝了一口忽然咳嗽大起,将药碰洒在地。朱太医十分懊恼,重新熬药时,金甲和叶木平回来了。叶木平关心地问了几句皇上的病情,随后谈论起了神仙之事,候贵妃一听之下便入迷了,顾不上再理会朱太医,目不转睛地听叶真人说起天上方一日世间已百年的妙处。 金甲全程参与熬药,没有了候贵妃的策应,朱太医几次摸到袖中的玉瓶,却被金甲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发毛,始终没敢拿出来。 皇上服药睡下之后,常关悄悄出了房间,来到了金甲的住处。金甲经皇上特许,住在养心殿旁边的阁楼里。阁楼原本是太祖朝时一名被冷落的妃子所住之处,后一直弃之不用,皇上病重后,金甲日夜守护,以便随叫随到,为方便起见,皇上让人腾出了阁楼让金甲入住,并赐名为金光阁。 金甲和常关促膝谈了一个时辰有余,直到天光放亮,常关才悄然离开。 一早,文武百官前来上朝,听到的却是皇上病情加重不上早朝的消息。 三日后,皇上上朝,神色恹恹,听大臣上书的时候,几乎睡着。 先是滕正元上书弹劾一众大臣聚众饮酒,有人酒后失德,有人酒后失礼,不成体统,有失为官者礼仪,有失为人臣子者风范,应当斥责。 一众大臣听了,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漠然视之,有人暗暗偷笑,皇上听完滕正元慷慨陈词的一番高论之后,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便没有了下 文。 顿时大殿上传来了一阵耻笑声,都在嘲笑滕正元自取其辱。 滕正元却不依不饶,又上书弹劾星王,指责星王不管百姓疾苦,大摆宴席,铺张浪费,有失皇亲威仪。皇上回应依然是三个字:“知道了。” 滕正元非要让皇上给个说法,吏部尚书柴石页看不下去了,一拉滕正元的袖子:“滕御史,皇上身体不适,你就少说几句。皇上,臣有本启奏。” 滕正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付现风一把拉了下去。 “真定县主簿一职空缺已久,新任知县夏祥上任以后,励精图治,真定县日新月异,气象万千。为真定县长远计,夏祥推举范阳士子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经吏部考核,卢之月可任真定县主簿。另,工部侍郎宋超度、礼部侍郎曹用果联名推举李鼎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吏部考核,李鼎善可任御史台御史中丞。” 听到柴石页的奏本,候平磐心中一跳,知道真正的较量来了,当即出列:“皇上,真定知府崔象并真定县县丞许和光联名推举太原士子李持为真定县主簿。臣以为,李持无论才学还是人品,都足以胜任真定县主簿,更是远在卢之月之上。李鼎善为人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又心胸狭窄,公报私仇,臣以为,他不能胜任御史中丞之职。”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刑部尚书沈夫名出列。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户部尚书李施得出列。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兵部尚书付现风出列。 “臣等也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九卿全部出列,异口同声。 如此声势,确实惊人,有想替李鼎善说话者,顿时吓得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出头了。 柴石页似乎早就料到会有如此场面,不慌不忙地暗笑几下,转身问工部尚书张一农:“张尚书,你是反对还是赞成?” 张一农本来站在宋超度身前,反对的声音一起,他立刻躲到了宋超度身后。被柴石页点名,他极不情愿地从宋超度身后露头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小声说道:“选拔和任命官员是吏部的事情,关工部和本官何事?又不是选择疏通河道修建工事的官员。真定县一个小小的主簿,也拿到朝会上让皇上定夺,身为臣子如此不懂事,不知爱惜皇上身体!还有,推举李鼎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御史大夫徐得全和御史中丞卢元远、钱璟淞怎么不出来说话?” 张一农一番话,看似和稀泥,其实暗中夹枪带棍,讽刺众人胡乱发言,本不是分内之事,非要多嘴,就有僭越之嫌了。 徐得全不是不想出列,而是方才出列的人太多了,他没来得及,现在被张一农点名,他顺势出列:“启奏皇上,臣以为李鼎善为人刻薄,生性狡诈,寡恩薄义,不宜担任御史中丞……” “臣联署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滕正元挣脱了付现风的手,再次出列,他并不认识李鼎善,却心里清楚,有如此多的人反对李鼎善担任御史中丞,恰恰说明李鼎善不畏权势,直言敢言。担当和铁骨正是一个御史应有的气度。 “臣联署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卢元远和钱璟淞同时出列,二人异口同声。 “咳咳……”柴石页咳嗽几声,一脸尴尬,讪讪一笑,“各位,诸位,本官今日推举一名真定县主簿,一名御史中丞,你等异口同声反对,并且都对卢之月和李鼎善为人和才学了如指掌,让本官无地自容。本官在吏部多年,经年累月查阅各地官员履历,多方面了解每个可用之人的性情和品行,不想如此兢兢业业还是没有尽职,想必是本官老眼昏花,识人不明,不分好坏,不如辞官回家。皇上,臣不能胜任吏部尚书一职,还望皇上准许老臣告老还乡。吏部尚书一职,就另请高明上任。” 不是吧?不过是正常的朝堂争论,柴石页怎么要撂挑子告老还乡了?这简直就是耍无赖,以退为进,逼皇上就范。 候平磐恨不得上去踢柴石页一脚,柴石页今年五十六岁,比他还小上一岁,却自称老眼昏花,莫不是在嘲讽他?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向来滑不唧溜,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许多事情,他总是要留一手,办五成,拖三成,留二成。让人拿下他不是,不拿下也不是。 今天正是机会,不如乘机拿下他,候平磐当即说道:“皇上,柴尚书既然有告老还乡之心,不如就准许他回家养老,也好让他颐养天年。” “柴尚书致仕,谁接任吏部尚书?”皇上的声音十分平静。 皇上一开口就让一众大臣大吃一惊,怎么皇上真有心让柴石页辞官?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柴石页看似滑头,其实对皇上十分忠心,处处维护皇上权威。 候平磐心中一喜,不及多想,答道:“真定知府崔象、大理寺卿刘陌了、工部尚书张一农。” “三 人之中,只有张尚书足以胜任吏部尚书一职,崔象和刘陌了……呵呵。”兵部侍郎于晏出列,意味深长地看了候平磐一眼,“崔象虽和候相公交好,却还不如市乐知县裴硕章,裴硕章毕竟是在候相公的门生。大理寺刘卿是审案能手,去吏部反倒屈才了。皇上,臣以为,工部尚书张一农最为合适。” 候平磐十分恼火:“于侍郎何出此言?本相举贤不避亲,崔象虽是本相门生,才能过人,品行过人,足以胜任吏部尚书。不像某些人,只推举自己信任之人或是相熟之人。” “候相公说的可是本官?”柴石页气呼呼地说道,“皇上,臣宁肯不要这个吏部尚书,也要为自己讨一个清白。臣既不认识卢之月,也和李鼎善不熟,任吏部尚书以来,任人唯贤任人唯才,不敢稍有怠慢,唯恐有负皇恩。臣再请辞吏部尚书!推举李鼎善接任吏部尚书!” 候平磐一惊,李鼎善任职御史台就已经是莫大的威胁了,若是当了吏部尚书,掌管大夏官帽,那还了得,忙向前一步,正要开口时,张一农出列了。 “皇上,臣以为,柴尚书是国之栋梁,吏部尚书非他不可。”张一农目不斜视,既不看候平磐,也不看柴石页,而是双目平视,“既然柴尚书执掌吏部,推举官员是他的分内之事,也是职责所在。不过诸位大臣各抒己见,也是为皇上着想为朝廷分忧。是以臣提议,柴尚书若是敢担保他推举之人的品行和才学,不妨就让卢之月任真定县主簿、李鼎善任御史台御史中丞。日后二人若有过失,柴尚书愿担其责,不知柴尚书是否愿意?若是二人没有过失,反对者也各连贬三级,不知各位是否愿意?” 柴石页当即说道:“皇上,臣愿担保。” 张一农的提议一出口,方才反对李鼎善提名者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话了。如此连坐之法,还真是前所未闻。 付现风冷笑一声:“这么说,张尚书也愿意共担其责了?” 张一农双手一摊,一脸轻松笑意:“付尚书你的记性好差,方才本官既没赞成也没反对,李鼎善和卢之月是好是坏关本官何事?又非本官职责所在,本官才不多管闲事。付尚书愿意多管闲事,精力充沛,就要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是以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付现风脸色铁青,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说明智的人不随便说话,随便说话的人没有真知灼见,他岂能听不出张一农是在讽刺他?他怒不可遏地说道:“张尚书的意思是要堵住悠悠之口?” 张一农漫不经心地看了付现风一眼,朗声说道:“圣人务静之,贤人务正之,愚人不能正,故与人争。上劳则刑繁,刑繁则民忧,民忧则流亡。上下不安其生,累世不休,命之曰大失。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则止。启之则行,静之则清。呜呼!神哉!圣人见其所始,则知其所终……” 付现风更是火冒三丈:“张尚书是讽刺本官与你争论是愚人不成?” 张一农依然不理会付现风的冲天怒火,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天有常形,民有常生,与天下共其生而天静矣。太上因之,其次化之。夫民化而从政,是以天无为而成事,民无与而自富,此圣人之德也。” 若是有人正面和付现风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论,付现风唇枪舌剑,一口气说上半天也不会理屈词穷,张一农聪明就聪明在不和付现风正面交手,而是采取了迂回之策,引经据典,以古人的言论来攻击付现风,不着痕迹又让付现风无从反驳。因为张一农很清楚,付现风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个读书不多之人。 大夏重文轻武,六部尚书之中,无一武官。付现风虽是兵部尚书,却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的经历。他虽会几下拳脚功夫,怕是连一个亲兵也打不过。付现风也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个庇荫为官者,不过他虽不是进士出身,也曾考中过举人,只是屡试不第后,皇上开恩,先是在户部担任了主事,后转任工部侍郎,累次升迁后,当上了兵部尚书。 “皇上,皇上……”付现风说不过张一农,情急之下,求助于皇上,“张尚书有失风范,对臣冷嘲热讽,欺负臣读书少,不会引经据典。” “哈哈,读书少就活该被人欺负。”滕正元放声大笑,戏谑的眼神看向了付现风,“付尚书还能听懂张尚书引经据典是在嘲讽你,也自当欣慰了。” 付现风脸色由青变红又由红变青,盛怒之下,一挽袖子提拳就要去打滕正元。候平磐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冷声说道:“朝堂之上,不得放肆!” 付现风悻悻地收手,狠狠地瞪了滕正元一眼,小声说道:“等下别走,滕刺猬。” 滕正元一拱手:“奉陪到底。” 问鼎记.2_第五十章 暗斗 “大盖天下,然后能容天下;信盖天下,然后能约天下;仁盖天下,然后能怀天下;恩盖天下,然后能保天下;权盖天下,然后能不失天下;事而不疑,则天运不能移,时变不能迁。此六者备,然后可以为天下政。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张一农一口气又念了长长的一段,然后双手一摊,一脸无奈,“付尚书,本官念几句《六韬·武韬》,又怎么是对你冷嘲热讽了?本官送你一句话,切记,切记。” “什么话?”付现风不甘心地问道,又一想,把头扭到一边,哼了一声,“本官不想听。” “夫天地不自明,故能长生;圣人不自明,故能明彰。”张一农自得地一笑,“本官说完了,听不听随你。” 皇上高坐在龙椅之上,任凭下面吵成一团,只顾闭目养神,此刻忽然睁开双眼:“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好一个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 “候相公,卢之月任真定县主簿一事,不必再议,由吏部决断即可。”皇上的声音虽不高,却依然是一言九鼎,“至于李鼎善任御史中丞……景王和庆王联名推举,又有柴尚书愿共担其责,朕也只能准了。” 候平磐怎么也没有想到张一农会来一出共担其责的加码,柴石页又满口答应,且又有景王和庆王联名推举,他若再反对,除非搬出星王和云王联名反对,才和景王、庆王的联名推举对应,但除了星王和云王的联名反对之外,还要有一名尚书愿意共担其责,这般一想,他回身看向了付现风、沈夫名和李施得。 刚刚口口声声反对李鼎善的付现风、沈夫名和李施得,此时却都哑口无言了,不敢接候平磐的目光。反对别人容易,要是反对也要承担连带责任,大多数人都会闭嘴了。哪怕再有强硬的后台撑腰,谁也不愿意将自身利益绑定在一件并没有直接收益的事情上面。 红口白牙地反对李鼎善,谁都敢,毕竟反对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但若是反对一个人和自身的前途利益息息相关,那么发出反对的声音时,就会权衡利弊得失了。 一群废物!候平磐心中暗骂一声,却又不好强迫哪位尚书将自身的前途和李鼎善的命运挂钩,更不可能现在就请星王和云王联名反对李鼎善。四位王爷并不是每次朝会都会上朝,除非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四位王爷虽然各有职责,却为了避免有专权之嫌,轻易不上朝议政。 是该让星王殿下上朝议政了,候平磐心中主意既定,卢之月和李鼎善之事,暂且先退让一步,也不好太驳了皇上和景王、庆王的面子,反正卢之月和李鼎善上来之后,寻一个机会再将二人贬谪罢官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眼下还有一件大事更为重要,候平磐悄然朝御史大夫徐得全使了一个眼色。徐得全会意,再次出列:“皇上,今天下大定,四海臣服,九州皆安,然皇上虽春秋正盛,太子之位虚悬,伏望皇上遴选亲生中有贤德者,立为储君,使牧九州,以保大夏千秋万代。待皇子出生之后,立为太子,储君再让位,还归亲生。如此上可慰太祖太宗在天之灵,下可让百官和百姓心安。” 柴石页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得全一眼,眼神跳动数下,随即又看向了高亥。 礼部尚书高亥在方才的混战之中,始终没有出头,他站在曹用果身前,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眯着眼睛,如同睡着一般。听到御史大夫徐得全的话,忽然睁开双眼,回应了柴石页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宋超度心中一跳,该来的还是来了,候平磐是要联合群臣逼迫皇上立储了。不用想,候平磐必然会推举星王为储君。以候平磐一呼百应的气势,今日之关,皇上怕是不好过去了。虽说在卢之月和李鼎善的任命之上,皇上先小胜一局,但若是真的立了星王为储君,皇上怕是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刚刚因为卢之月和李鼎善的任命得以顺利通过的喜悦瞬间消失殆尽,宋超度很为皇上担心,皇上万一一时动怒,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怒火攻心,病情加重就麻烦了。如此一想,他朝不远处的曹用果使了个眼色。 曹用果微一点头。 “朕早有立储之意,徐大夫所提之事,正合朕心。诸位大臣,太祖舍其子而立弟,兄终弟及,此天下之大公。朕膝下无子,且近来多病,怕是不久于人世了,早日立储,也好保祖宗基业千秋万代。”让群臣没有想到的是,皇上非但没有丝毫懊恼,反倒十分赞成立储,且提到了兄终弟及,不由得群臣不立时想到了星王、庆王、云王,直接就将景王排除在外。 群臣顿时一片称颂之声,皇上之病,不日便好。陛下洪福齐天,必能遇难成祥……如是等等,好话说完之后,付现风便再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皇上,臣以为,效仿太祖兄终弟及,应传位于星王殿下。星王殿下仁慈淳厚,爱民如子,且正值盛年,又有文韬武略,正是皇上之幸万民之福。” “候相公有何想法?”皇上并不接付现风之话,也不让众人再纷纷进言,而是直接问到了候平磐。 候平磐比付现风委婉多了:“皇上,四位王爷之中,景王殿下年事已高,且是长兄,依照祖宗之法,并没有弟终兄及的道理。星王、庆王和云王三位殿下,云王年轻好动,且崇尚道学,一心求仙,并无治世之心。庆王虽年纪正值当年,却喜打猎好骑射,读书不多。大夏以文治国,不尚武力。星王春秋正盛,文采斐然,又善用人懂兵法,可为储君。” 候平磐之话,虽委婉却又极具说服力,将四位王爷对比一番,好让群臣心中有数,方便权衡,可以争取中间摇摆之人的立场向星王倾斜。 “臣附议!” “臣等附议!” 群臣纷纷出列,附和候平磐,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满是奉承之声,有人盛赞候相公,有人奉承星王,皇上高坐龙椅之上,此时在群臣眼中,几乎如同傀儡,或已然是高挂墙上只供人瞻仰的太上皇了。 宋超度心中郁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懑和不甘。想当年,皇上文治武功,是何等的雄姿,何等的威势,群臣无不臣服,以至于许多人不敢仰视皇上。而如今,皇上不过四旬出头,只因重病缠身,又被星王和候平磐独揽朝纲,却落了一个孤家寡人的地步。是因星王和候平磐过于狡诈,还是该责怪群臣趋炎附势,又或是皇上自作自受错用候平磐错推新法,才落得如此田地?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宋超度都无比担心皇上。任何时代相权的强势都是对皇权的强有力挑战,何况候平磐相权的背后,还有一个执掌上京府并掌管吏部的星王。好在吏部尚书柴石页对皇上还算忠心,虽在新法推广之中,多次配合候平磐打压反对新法之人,但当时也是皇上默许。现今皇上被星王和候平磐逼得几乎无路可退,他力挺卢之月和李鼎善,多半也是得了皇上授意。 又想到了上京府少尹付擢也与星王不和,事事秉公处理,并不是完全听从身为上京府尹的星王之命,宋超度更是明白一点,皇上当初虽对星王和候平磐无比信任,但毕竟身为帝王,必有制衡之道,倒也安插了不少可以牵制星王和候平磐的可信之人。 只是现在看来,皇上当初的布局,还是弱了一些。 “皇上,太祖兄终弟及,传位于太宗,是天下之大公,是为千古美谈。星王、庆王和云王三位殿下,只有星王和皇上是太宗一支,庆王和云王是太祖一支。皇上效仿太祖兄终弟及,也应该还位于太祖一支。”一直没有发话的高亥突然出列,抛出了一记杀招,“臣以为,庆王殿下文武双全,年纪正是当年,最是适合立为储君。皇上还位于太祖一支,太祖太宗以及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大夏千秋万代的后世子孙,都会感恩皇上是一代圣明。” 高亥此话一出,顿时让群臣无比震惊。不得不说,高亥不说则已,开口便一鸣惊人!只因高亥之话十分有理,让人几乎无从反驳。 候平磐回身看了高亥一眼,眼中满是愠怒,高亥此时节外生枝,且理由充足,让他准备再发动新一轮冲锋的气势为之一泄。 高亥并不回应候平磐的怒视,假装没有看见,说完之后,退回队列之中。 曹用果见候平磐有意反驳高亥,不等他开口,当即向前一步,抢先说道:“皇上,臣以为,兄终弟及不可取!” 候平磐刚刚想好的措辞,被曹用果一句话又生生压了回去,他支起耳朵,想要听听曹用果又有何高见。兄终弟及不可取,皇上又没有子嗣,难道皇位要传于他人?曹用果敢胡言乱语,弹劾他一个搅乱朝纲之罪,让他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景王殿下也是太祖一支,虽景王殿下年事已高,但世子见王年刚 弱冠,可过继为皇子,立为东宫。日夜和皇上相近,可由皇上亲自教导,以后继位,也和皇上一脉相承。如此,见王虽是太祖一支,也是皇上之后,本是同脉,何分彼此?”曹用果话不多,却句句在理,言外之意就是皇上可以将见王收为继子立为太子,再由皇上教诲,日后继位,也好和皇上的治国之策一脉相承。 候平磐心中又是一惊,原本以为在四位王爷之中挑选,星王文治武功,都是上乘,再加上星王势大,群臣臣服,他人必是无话可说,皇上也是无可选择。不想高亥节外生枝之后,又有曹用果横插一脚,且二人的说辞都有理有据,很有蛊惑之意,他不由得又恼又怒,当即上前一步,开口说道:“皇上,高尚书和曹侍郎之言,皆无道理,不可取不足信……” 皇上不等候平磐说完,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太祖以圣武定天下,而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朕心中大为不安。朕若不效法太祖,为天下计,还帝位于太祖一支,何以慰在天之灵?昨夜太宗托梦于朕,斥责朕对太祖后人照顾不周,朕悲痛之下,痛哭而醒……咳咳。” 常关见状,及时进言:“官家龙体欠安,各位大臣就不要再逼官家了。今日不行就先散了。” “立储之事是大事,容朕再好好思量几日。”皇上再次咳嗽几声,不等候平磐再说什么,起身站了起来,“退朝。” “退朝……”常关当即拉长了声调。 退朝后,群臣议论纷纷走出朝堂,到了朝堂之外,三五成群,还在说个不停。付现风和候平磐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大袖一摆,迈步下了台阶,才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他:“付尚书留步。” 付现风回头一看,顿时笑了:“滕御史滕刺猬,唤本官何事?” 滕正元向前一步来到付现风面前,先是揖一礼,随后忽然暴起,一拳打在付现风的眼上:“既然被付尚书称为刺猬,就要有刺猬的风度,吃我一拳!” 付现风猝不及防当即被打成了乌眼青,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滕刺猬,本官和你没完。要官要杀了你,要取你狗命!” “哈哈,打你一拳,付尚书,你大可以还我一脚,只过嘴瘾打打嘴炮,又有何用?真是窝囊。”话一说完,滕正元仰天大笑,扬长而去,“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人走远了,声音还在空旷的宫殿之中回荡,仿佛在嘲笑付现风的狼狈,同时也是借柳宗元的诗言志——他从小发愤图强希望建功立业,以身许国从未想过谋取个人之福……就算罢官回家,也可以在南园种上漆树待它成材后制作漆器去卖,也足以养家糊口。 众人都目瞪口呆,没想到滕正元这个口、膝、胆和骨如铁的四铁御史还拳头如铁。 付现风虽气得暴跳如雷,却最终只是远远望着滕正元扬长而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不出两日,朝堂之中立储之争就传遍了上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民间也是众说纷纭,大多数百姓都支持星王当储君,都说星王仁慈爱民,日夜为国操劳,可担大任。其余几位王爷,都只顾自己享福,不管百姓疾苦。 三日后,圣旨下,擢升李鼎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从五品。加封上京府少尹付擢为参政知事,即为副相,正二品。 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已由吏部行文,发往真定县。至此,又一波朝堂之争尘埃落定。人人都在猜测为何除了李鼎善任职了御史中丞之外,又突然额外加封了付擢。有人却看出了其中端倪,付擢一向刚正,从不附和星王和候平磐,上京府又是京畿重地,身为少尹,虽受制于星王,但星王向来不过问政事,相当于他一人掌管了上京府。 但毕竟星王兼任了上京府尹,若是星王想要插手上京府之事,且近来星王对上京府政事,时常过问,付擢人微言轻,怕是无力反抗。现今加封了付擢为副相,一举跃升为正二品大员,位高权重,即便星王施压,也足以有了抗衡的实力。 满朝文武心里清楚,皇上开始着手限制星王的权力了,接下来,皇上会不会开始剪除星王的羽翼呢? 果不其然,又一天后,宫中传来消息,太医朱柏水突发疾病,暴毙!消息传出,虽并未引起太多波澜,毕竟大多文武百官并不在意一名太医的生死,却依然有聪明者推测背后必有蹊跷。朱太医和金甲先生是皇上最为信任的两名太医,朱太医年方四旬,身体一向不错,怎会突然暴病而亡? 问鼎记.2_第五十一章 元宣朝报 更有知道内幕者透露,朱太医试图毒死皇上,幸被金甲先生发现。皇上格外开恩,没有株连七族,只赐死了朱太医一人。也有人说,朱太医是事败之后,不愿受酷刑折磨,自己服毒而死。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反正朱太医企图毒死皇上之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因朱太医之事,太常寺和太医署上下人人自危。随后太常寺卿关书被削职为民,永不录用,升太常寺少卿刘孝为太常寺卿。金甲为太常寺少卿兼太医署令,统管太医署上下三百余名太医及学徒。 随后,司天监卫羌上奏,今年为太宗诞生一百五十周年,冬十月望日,岁在西南方,遇水大吉,皇上当前往祈福,可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准奏,下诏冬十月十五,南下真定县,前往大佛寺为百姓祈福。 此时离冬十月还有一个半月,皇上出行,非同小可,礼部、吏部和工部立时忙碌起来,从皇上出行路线、随行人员、仪仗队到护卫队再到沿途官员的迎来送往,都要一一考虑在内。 皇上南下大佛寺的事情传来之后,京城之中顿时再起传言。有人说皇上在立储问题上犹豫不定,要去当年太宗的龙兴之地求佛指点。有人说皇上前去真定,明是为了百姓祈福,其实还是为了自己病情前去问药高僧大德。还有人猜测,皇上向来崇信道教,却要去大佛寺拜佛,莫非是皇上不再崇信道教,要信佛教了?怕是叶木平要失宠了。 种种说法,各种猜疑,甚嚣尘上,就连皇上是要匆忙逃离京城的围困,南下真定是为了避难的说法都有。 真正知道内情之人,都不置一词。 李鼎善上任御史台御史中丞,从幕后走到台前。虽然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御史中丞,却因名声在外,每次上朝,都站在徐得全身后,让徐得全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而付现风上次被滕正元打了一拳之后,几次想找滕正元的麻烦,滕正元却丝毫不怕,强势回应付现风,不管是文比还是武斗,哪怕是生死相斗,他都奉陪到底。滕正元还当着十几名文武大臣对付现风说,他以后就处处指摘付现风的过失,哪怕是丁点过错,也会揪住不放。 付现风虽然生性粗犷,天不怕地不怕,却还是怕了滕正元。也是因为滕正元油盐不进,行得正站得直,没有让人可以挑剔之处。且他即使说人过失,也是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令人无从反驳。 自此,滕正元声名大振,四铁御史之名,响彻朝堂内外。 一日下朝之后,候平磐径直去了星王府,正好云王也在,几人密谋一番,说到了皇上南巡之事。 之前高见元奉命前往市乐和真定府,暗中密会裴硕章和崔象,让二人务必想方设法阻止董现命案继续深挖。裴硕章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当即连声应下。崔象也是吃了一惊,他虽然也一再阻挠夏祥继续追查,却没想到董现命案竟能惊动星王殿下,连忙一口应下。 虽说离皇上南巡只有一个多月,为防节外生枝,星王再次派出高见元和燕豪二人前往沿途州府各县,暗中布下眼线。之后,让二人留在真定策应,直到皇上南巡之前不得离开,确保皇上南巡到了真定之后,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 高见元虽伤势尚未全好,却也知道事关紧急,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咬牙坚持。 一切安排妥当,星王又交代候平磐一番,务必斩草除根,不能让朱太医的家人透露半点风声。候平磐会意,说已经安排人南下泉州,妥善安置朱太医家人。 与此同时,景王府中,景王、庆王和见王等人坐在一起,说到了皇上南巡之事。宋超度认为卫羌提议皇上南巡必有蹊跷,皇上应下,也是迫不得已。曹用果却以为皇上南巡未必是坏事,若是皇上不再崇信道教,求佛保佑之后,身体大好,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 李鼎善却说皇上南巡真定,对夏祥而言是难得的机遇,他要派肖葭前去真定协助夏祥。同时他还提议景王多和叶时胜走动,万一出现不可预料的事变,叶时胜对皇上忠心耿耿,他或许可以起到关键作用。 随后,景王又依次为众人安排了任务。 是夜,上京城虽已到深秋,依然灯火通明,夜市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无比热闹。上京虽然地处北方,却一年四季夜市不休。 夜色中,一辆马车悄然从北门进入京城。马车通过守城卫兵的检查之后,直奔星王府而去。到了星王府,车上下来二人,一男一女。二人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了星王的书房之中。 等不多时,星王现身。男子忙向星王施礼,星王上前扶起,热情而不失亲切地和来人寒暄几句。之后,目光就落在了同行的女子身上。 “星王殿下,这是下官舍妹张时儿。”男子察言观色,注意到了星王眼中闪过的异样惊喜,忙说,“小妹尚未婚配。” 男子正是和夏祥有同屋之谊的同年进士、现任热河知县张厚。 星王会心一笑。 交谈一番后,张厚又向星王推举了同年进士李子文。李子文名列三甲第八名,现为兵部主事。星王十分高兴,随后又为张厚引见了候平磐。 出了星王府,张厚志满意得,忽然觉得天地无限宽广。时儿却有些闷闷不乐,埋怨张厚不该安排她的婚姻大事,她宁愿嫁与沈包也不想嫁与星王。 张厚勃然大怒,呵斥时儿若不听话,就让她回家。嫁与星王为侧妃,也比嫁与沈包为正室强上百倍。二人沿安定河畔边走边说,从安平桥一转,不经意路过一间不起眼的临街二层小楼。小楼虽是临街,却并非商铺,紧闭大门,只有丝丝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伴随着哗哗的声响,并隐隐有墨香阵阵。 张厚和时儿并未留意,二人站在小楼下面,又互不相让地争吵了几句。时儿一时气愤,责骂张厚卖妹求荣,不知廉耻,没有气节,投靠三王爷以求荣华富贵,三王爷想要继承皇位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厚气极,打了时儿一个耳光,却没留意小楼二楼的窗户之前,有一个人影站立良久,在侧耳倾听他和时儿的对话。 等张厚和时儿走了之后,二楼的窗户推开,一个俏丽的人影临窗而立,目送张厚和时儿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嘴角露出了一丝含蓄而开心的笑容。 赫然是肖葭。 “肖娘子,明日的《元宣朝报》的样报出来,请过目。”一名女子娉娉婷婷地出现在肖葭面前,她手持一张墨香四溢的小报,递到肖葭手中。 肖葭接报在手,细心看了一遍,拿起毛笔将其中的一篇文章划去,说道:“撤下这篇,换一篇更能引起百姓议论的文章。” 女子正是肖葭初来京城之时结识的安自如。 安自如一拢额头秀发:“现在撤换,哪里还来得及写?” “有沈荣昌沈郎君在,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情。”肖葭嫣然一笑,朝楼下喊道,“沈郎君!” “来了,来了,肖娘子。”回应肖葭的是一个憨厚的声音,伴随着楼梯“咯吱”的响声,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子上了楼,他的长衫上沾满了黑墨,皱巴巴的不成样子,头发也是如杂草一般,乍一看,就如城墙根逃难的灾民。 不过又黑又瘦的沈荣昌却长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眉目倒也清秀,只是既黑且脏,显得很是落魄。说落魄也是真落魄,他原来是广南东路人氏,进京赶考不中,盘缠用尽,无法回去,只好流落京城街头,靠替人写信为生。后来经常听百姓私下议论朝政和百官家事丑事,就突发奇想,何不办一份假托是朝廷所办的民间小报,专门刊登朝廷的时政消息,以满足百姓的猎奇好奇之心。 沈荣昌想到做到,联合了几名和他一样流落京城的落第考子,几人凑了一笔钱,又借了一些,租下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搜集了大量逸闻、传说和各类道听途说的传闻,会集成文,以活字印刷术印制成报,报名《元宣朝报》,每份十文钱,通过菜农、早点摊贩和各类商贩代卖。 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料《元宣朝报》一经问世,就大受欢迎,日销量从开始的数百份到上千份,险些造成洛阳纸贵的哄抢局面。沈荣昌大喜过望,更是发动百姓智慧,高价收购内幕消息,很快就从各大尚书、侍郎府中小厮、随从甚至管家口中,得知了更多内情。由此,《元宣朝报》的销量很快突破了上万份。 《元宣朝报》的火爆,让更多的人意识到了小报的威力和效益,后来陆续有人创办《元宣日报》《元宣逸闻》《元宣朝闻》等诸多小报,终于引发了上京府的震怒。上京府张榜告示,民间小报不得以元宣年号为名,不得刊登朝堂之事,不得刊登台谏百官之章奏,不得刊登朝报未报之事——此时朝报是指经门下省正式行文之后发布的邸报——不得随意捏造事实假传消息。 只不过上京府的告示并未起到作用,民间对小报的需求之大,远超官府想象。甚至上京府的告示还被几家小报全文刊登之后又大大嘲讽了一番。后来还是候平磐在朝会之上力排众议,说是让百姓有一个可以谈论的小报,无伤大雅,也不会动摇大夏根基。大夏历代皇上,都有容人之量,就连写造反诗的秀才都可以赏一个官儿去做,为何还容不下民间的几份小报? 此后,官府对民间小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 经 过一段时间后,陆续有不少民间小报因内容不够吸引百姓而被市场淘汰,最后只幸存了《元宣朝报》和《元宣朝闻》。两份小报各有特色,《元宣朝报》以新奇的内容为主,《元宣朝闻》以调侃的内容为主。不管是新奇还是调侃,两份小报在报道相关的朝廷逸事或是传闻时,都各有明显的立场。 《元宣朝报》倾向于反对新法,《元宣朝闻》支持新法。不过既然是民间小报,又以逸事传闻为主,朝廷大员对小报的立场并不在意。当然,让候平磐十分满意的是,支持新法的《元宣朝闻》后来居上,影响力逐渐超过了《元宣朝报》,并且一步步挤占了不少《元宣朝报》的市场,让《元宣朝报》的销量从最辉煌时的数万份下降到现在的数千份,举步维艰。 开始创办《元宣朝报》时,沈荣昌只有三个人,他和向成、成大器三个落第考子。后来发展壮大之后,租了一栋二层小楼,雇用了十几人,再有外面四处搜集情报和打探消息的编外人员,也是一大笔开支,销量下降到数千份后,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元宣朝闻》的创办人节茂良及时出现,找到沈荣昌提出以一千贯收购《元宣朝报》。沈荣昌险些没有气昏过去,《元宣朝报》再不济,价值也在一万贯以上,区区一千贯就想买下《元宣朝报》,节茂良摆明了就是趁火打劫,是在羞辱他! 沈荣昌断然拒绝节茂良的收购要求,哪怕节茂良提价到了三千贯。节茂良恼羞成怒,临走之时声称不出三个月,他要让《元宣朝报》一败涂地,到时沈荣昌会跪着求他来收购。 此后,《元宣朝闻》除了刊登朝廷轶闻之外,还不遗余力地诋毁《元宣朝报》,并且暗中不惜代价抢走了《元宣朝报》十几个线人。失去了独家消息的《元宣朝报》销量一跌再跌,跌到了千份以内,只过了两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 眼见三个月的期限将到,沈荣昌忧心忡忡,脸不洗衣服不换,状若乞丐,一大早出门,还摔了一跤,险些跌到安定河中。等他爬起来时,眼前多了一个明媚多姿、艳如朝霞的女子,女子自称肖葭。 肖葭暗中查访和了解沈荣昌及《元宣朝报》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原本是为好景常在打算,小报虽获利不多,却可以宣传好景常在,扩大影响力。不料越是了解《元宣朝报》越是洞察到,除了其中的商机之外,还有更多可以利用的价值——可以放大甚至可以用来影响……局势! 肖葭极有耐心,一直等沈荣昌山穷水尽之时再现身,她开出的价格并不高,但却给沈荣昌保留了股份和主笔权,她只负责经营和把握方向。沈荣昌自然求之不得,当即应允。除了肖葭的条件足够优厚之外,肖葭的美貌也是让沈荣昌怦然心动的原因所在。在他走投无路之时,犹如从天而降的肖葭就如下凡的仙子,不但为他带来了柳暗花明的生机,也让他眼前一亮,感受到了新生的喜悦和阳光。 从此,肖葭在沈荣昌的心目中就成了神仙一般的存在。 肖葭接手《元宣朝报》后,先是拿出财力招募了一些专业搜集消息的线人,又请人每日混迹在读报的百姓中间,和百姓喝茶聊天,了解百姓最爱看哪方面的逸闻,最想知道谁的八卦,等等,然后整理成篇,交与沈荣昌,让沈荣昌交代线人主要打听哪些方面的消息以及谁的传闻,有的放矢,把握方向,果然收到了奇效。 随后,肖葭又将线人分成内探、省探、衙探,分别负责打探皇宫大内、门下省和上京府的消息,不管是撰造之命令、妄传之事端、朝廷之差除、台谏百官之章奏,还是朝报未报之事、官员陈乞未曾施行之事,只要有一丝消息传出,就立刻付诸报端。 很快,《元宣朝报》的消息因角度独特,迅速赢回了不少拥趸,销量逐步回升,飞速上升到了万份以上。而让《元宣朝报》再次崛起,声势直逼《元宣朝闻》,其中让节茂良大感威胁并且头大的是《元宣朝报》对夏祥的独家连续报道。 夏祥以一介平民之身,白衣动公卿不说,还敢于以一名小小的考子身份,力抗当朝二品大员礼部尚书文昌举之事,京城中人多有耳闻,却大多数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肖葭自然比外人知道的内情更多,她口述,沈荣昌执笔,一小部分真实,大部分添油加醋,以传奇的小说笔法写出,每期只写数百字,就如说书先生说书一般,断文断在要紧之处,下期再续。 夏祥的传奇故事成就了《元宣朝报》,《元宣朝报》也让夏祥扬名京城!如今上京城中,几乎无人不知夏祥的大名,对于夏祥的事迹以及传奇经历,许多人也是耳熟能详。尽管说来,他们所知道的关于夏祥的传说中,有一半真实就不错了。 问鼎记.2_第五十二章 传奇故事 在关于夏祥的诸多传奇中,夏祥高中进士二甲以及身为真定知县的身份,都不是最让人津津乐道之处,毕竟百姓除了对官员的升迁和逸事大感兴趣之外,还对青年才俊的婚姻更加好奇。夏祥进士出身,又是知县,传说中长得俊美丰朗,却还没有娶妻,于是上京城中不少大户人家心思大动,琢磨着自家女儿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端庄贤淑,也算是和夏祥门当户对了。 更有人无比懊恼,当初放榜之时,为何不早早过去守候,好榜下捉婿,将夏祥绑回家中,连夜成亲,生米做成熟饭,让他后悔也来不及。 夏祥的热度,因《元宣朝报》的连载而持续了足足半月,直到现在才稍稍平息了几分。夏祥人在真定,自然不知道京城之中,有人在拿他大做文章。而其时连若涵也在真定,对《元宣朝报》的事情也是一无所知。不过就算她人在京城,也不会知道此事,因为她从来不看街头小报。在她眼中,小报就是小报,低俗、猎奇,且多有香艳之事,不堪入目。 今日是返回真定之日,京城诸事已了,连若涵一早起来,收拾停当之后,才听到外面的街道中传来清脆的铁板声响,是僧人报晓的声音。在僧人的报晓声中,远处寺院的晨钟也已经敲响,远远传来,悠远而轻灵。 又有僧人的声音传来:“今日天色晴好,诸事可安。” 每日四更天一过,就有僧人敲击铁板或是木鱼报晓,上京百姓便在报晓声中起床。僧人还要再报天气早报,告知百姓今日天气状况,以便百姓根据天气不同安排出行。不管是风霜雨雪,报晓从不或缺。 报晓声一过,整个上京城便迅速苏醒了。诸门桥市井已开,生肉作坊已宰杀好猪羊,每人担猪羊及车子上市,也有数百只之多。而入城卖麦面的农民,用太平车或驴马驮之,从城外守门入城。各家饭店除了卖二十文的灯烛之外,还有粥饭点心。也提供洗面水和煎点汤茶药。 卖早市点心的店铺也依次开张,如煎白肠、羊鹅什件、糕、粥、血脏羹、羊血、粉羹之类。还有卖烧饼、蒸饼、糍糕、雪糕等点心者。 连若涵洗漱完毕,见刷牙布稍有陈旧,便让令儿将刷牙布换下。又让令儿到外面买些早点,令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外面的早市,人来人往,早已热闹非凡。各种早点摊摆满了道路两侧,馄饨、油条、豆花、烧饼、蒸饼、米粥,等等,应有尽有。 有不少客人坐在茶楼喝茶或是在酒楼、路边摊点吃早点,不过不管是在哪里喝茶吃早点,早起的百姓几乎人手一份小报,边吃边看,或是发出会心的笑声,或是指点小报上的消息,议论纷纷。 令儿并没有去最近的月满楼买早点,月满楼虽是上京城还算有名的酒楼,早点却是做得一般,她最是知道娘子的喜爱——最爱吃路边的炒饼。 令儿穿过马路,来到路对面的摊点,在一个担子上写着“武大郎炊饼”的摊点前停下,笑道:“武大郎,要五张炊饼。” 武大郎长得人高马大,俊郎丰逸,虽只是卖炊饼的小贩,却也神采奕奕,他一笑就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令儿来了?近来都在京城?” 令儿笑道:“今日便要离开了。大郎你的炊饼生意如何?” “还好,还好,不过卖炊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三年后一定要考中进士,才有颜面回清河。”武大郎拿出五个炊饼,用油纸包好递给令儿,“今年落榜,盘缠用光,回家又不免被羞辱一番,好在我还有一手炊饼手艺可以谋生。现在每天赚上二百文,除了生计之外,还够住宿之用。” 武大郎是落榜士子的身份,令儿也是知道,却不知道他是清河人,岂不是和娘子同乡?她又拿出了五十文:“再多来几个炊饼。大郎,等你高中之后,是不是要回清河为官?” “说不准。”武大郎憨厚地笑了笑,“不管去哪里为官,我都要娶一名清河女子为妻。” 令儿笑问:“为何?为何非要娶清河女子?” “清河女子贤惠端庄,守妇道会持家。”武大郎嘿嘿一笑,“就如令儿一般,温柔贤淑。” “乱说。”令儿脸一红,接过炊饼,转身就走,“清河的好女子多的是,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叫潘锦怜,家在黄金庄,美丽大方,贤惠得体,你若回去,可以娶她为妻。” “潘锦怜?记下了。”武大郎哈哈一笑,“有令儿一半好,我就知足了。令儿等等,送一份《元宣朝报》给你,上面有和我同年进士夏祥的逸闻,很有意思。” 武大郎追出几步,将小报送到令儿手中,叉手一礼:“他年 若是高中进士,再若是得了贤妻,武某定当重谢令儿。” 令儿本不想要小报,因为娘子不喜民间小报,却又不好当着武大郎之面扔掉,只好接过,只看了一眼,顿时就被吸引了,大大的标题竟是“真定知县夏祥的传奇故事之八”。 夏祥的传奇故事想必娘子也会好奇,令儿快步如飞,也顾不上身后的武大郎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当然令儿更不知道的是,三年后武大郎高中进士,到清河的邻县为官。他特意去了黄金庄探访,偶遇了潘锦怜,二人一见钟情,后喜结良缘。其后夫唱妇随,成就了一段佳话。武大郎后来官至知府,颇有清明官声。潘锦怜贤惠持家,生有二男一女,夫妻恩爱和睦,一生相依。 因感念令儿之恩,武大郎将自己女儿取名为令儿。 令儿刚刚来到观心阁门口,忽然一阵马儿的嘶鸣传来,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身前。人影一闪,曹殊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嘻嘻一笑:“令儿知道我要来,特意为我买了早点,真是好妹妹。” “别想得美了,要是夏郎君或许还行,你就算了吧。”令儿冲曹殊隽噘了噘嘴,见曹姝璃提着裙裾正在作儿的搀扶下下车,她忙上前一步,“曹娘子慢点儿,不急,连娘子还没有用早饭。” 曹姝璃和曹殊隽今日要一起前往真定,二人一早便出了曹府,急急赶到观心阁和连若涵会合。 曹姝璃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浅蓝长裙,头戴金钗玉饰,环佩叮当,犹如仙子下凡。 二人下车之后,正要随令儿入门,又见一辆马车驶来。车一停稳,便见肖葭从车上下来。一身浅绿长裙的肖葭,虽不如曹姝璃温婉,却更有干练之气和飒爽英姿。 “肖娘子,”令儿不知肖葭为何前来,迎上前去,“你来得刚好,再晚一步,娘子就要出门了。” 肖葭淡然一笑,回身给了车夫一百文钱,说道:“多谢。”又对令儿说道:“我就是要随连娘子一起前往真定。” 车夫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各位娘子是要出远门?安来车行有城内租车,还有远程租车。城内租车百文起,远程租车视路程远近,从一贯到千贯不等。” 倒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令儿看了车夫一眼,淡淡地说道:“不劳大驾了,我们是要出远门,不过我们不需要租车,我们好景常在有车行。” “好景常在?”车夫瞪大了眼睛,显然是吓了一大跳,“不早说,害我白白浪费口舌。” 话一说完,转身驾车而走,跑得飞快。 曹殊隽大笑:“好景常在名气太大,连车夫都受到了惊吓,估计车夫在想,既是好景常在之人,为何还要租安来车行的车?莫非是想捉弄他不成?肖娘子,别来无恙?” 肖葭和几人分别见礼,笑道:“曹三郎又添了几分风采,估计是好事将近了。” 曹殊隽和肖葭只见过一两次,并不熟悉,不过因连若涵,二人还算投机。 几人一起进了观心阁,不多时来到了连若涵房中。曹殊隽、曹姝璃和肖葭都已吃过早饭,连若涵和令儿简单吃了几口,下人早就准备妥当,就启程上路了。 一辆宽敞的五人大车,连若涵、曹姝璃、曹殊隽和肖葭、令儿,正好坐满。三女坐在一侧,曹殊隽和和令儿坐在另一侧。 马车中间有一个火炉,眼下已是深秋,车内已经颇是清冷,令儿负责在车上生火并且煮茶。 得知肖葭也要同行前往真定,连若涵并未多问。车出了南城门,曹殊隽才想起什么,掀开车帘望向外面,感慨道:“想当初,我在城外的十里亭中焚香抚琴为夏郎君送行,不想这才过了多久,就要前去真定看望他。想想昨日,恍然如梦。对了,肖娘子,我和连娘子、姐姐前去真定是为了和夏郎君相见,你去真定又是为了何事?” “也是为了夏郎君。”肖葭嫣然一笑,悄然看了连若涵一眼,见连若涵笑而不语,心中就更加明白她和夏祥、李鼎善的关系,连若涵从未对他人说起,“曹三郎并不知道,我和夏郎君在中山村朝夕相处三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啊,肖娘子原来是李先生的义女!”曹姝璃这才知道肖葭身份,顿时一惊一喜,惊的是肖葭竟是李鼎善最为器重的肖才女——曹用果曾和她说过李鼎善在中山村时,身边一男一女,男子夏祥,女子姓名未知,却是很有才学的经商奇才,喜的是肖葭和夏祥朝夕相处三年,必定知道不少夏祥的事情,“失敬,失敬,听爹爹说起过肖娘子是不世的经商奇才。” “在连娘子面前,我怎敢说是经商奇才?不过是喜欢剑走偏锋罢了。”肖葭 淡然一笑,谦逊而随和,“若是真的说到经商大道,还是连娘子最为上乘。” “肖娘子和夏郎君相处三年,夏郎君在山村之时,是否顽劣好动?又有什么喜好?”曹姝璃最是关心夏祥的成长之路,在她心中对夏祥了解得越多,感觉上和夏祥越近。 “他……”肖葭眯起眼睛,回想起了往事,会心地一笑,“其实和普通人并无不同,也不是过分顽劣,说到喜好,倒是有一些,比如喜欢上树摸鸟、下河游泳、山中打猎,等等。” “咦,为何是下河游泳而不是下河摸鱼?”曹殊隽奇道,“夏郎君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神乎其神的传说?” “夏郎君从不自己抓鱼来吃。神乎其神的传说?好像没有。”肖葭眼尖,早就看到了令儿手中小报,只是并未点破而已,她歪头想了一想,“只记得村中人说,有一年夏郎君在河里游泳,忽然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和夏郎君在水里比赛。一人一鱼逆流而上,一连游了半个时辰,最后大鱼奋力一跃,飞到空中,化成了一道彩虹消失在天上。夏郎君也跳出水面三尺多高,有人说夏郎君当时脚踩彩虹,腾云驾雾,就如一条神龙……” “神龙?了不得,神龙可是天子的象征。”曹殊隽兴奋之下,脱口而出,又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忙捂住了嘴巴,“滹沱河本来就是龙兴之河,现出神龙之象也不算稀奇,说不定虹化而去的大鱼就是神龙。关于滹沱河,可是有不少传说……寒风卷叶渡滹沱,飞雪覆地悲峨峨。夏郎君自小在滹沱河边长大,真是好福气。肖娘子,滹沱河和安定河相比,如何?” 曹殊隽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也从未见过安定河之外的河流,自然无比期待和兴奋。 “不能相提并论。安定河顾名思义,水流平缓、河面不宽;滹沱河河面宽广,水流湍急,弯急滩浅。”肖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曹殊隽,“凡大河、漳水、滹沱……悉是浊流。书中记载得很是详细,自己去看。” 曹姝璃没打听出来关于夏祥更多的故事,也有几分意兴阑珊,再有马车摇晃而单调的声响,不由得倦了,斜靠在车窗上,正要小憩片刻,然后听到令儿“扑哧”一乐:“真有意思,夏郎君还有这么有趣的时候……” 连若涵也是昏昏欲睡,令儿的一笑,让全车人都为之一惊。 “笑什么?”连若涵才注意到令儿手中拿了一份小报,正看得入神,她不由得微有愠怒,“令儿,不是早就说过不让你看这些民间小报,多有不实消息和捏造之事,混淆视听……” “可是娘子,这报上所写的关于夏郎君的传奇故事,确实很有意思,像真的一样。对了,也有刚才肖娘子讲的传奇事迹。上面还说,夏郎君上山打猎时,遇到一头白虎,和他同行的夏来、夏去吓得狼狈而逃,夏郎君没逃,反倒坐下和白虎说话。白虎似乎也能听懂人言,说到最后,竟是连连点头,转身走了。等夏来、夏去回来后,问夏郎君和白虎说了什么。夏郎君说,白虎不会吃他,因为他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要考取功名。世间有功名之人,都有天神护佑,世间虎狼不能伤之。白虎本来想吃夏来、夏去,还说它要吃跑得最快的那一个,跑得快证明身体好,肉质鲜嫩……笑死我了。夏郎君说夏来、夏去你也不能吃,白虎说为什么不能吃,夏来、夏去只是寻常人罢了,他们怎么就吃不得了?” 几人都被吊起了胃口,直直地看向了令儿,令儿刚一停顿,曹殊隽最是急不可耐,问道:“后来怎么了?好令儿,快讲下去。” 令儿嘻嘻一笑,将手中小报塞到曹殊隽手中:“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自己看。” 语气和肖葭一模一样,众人哄笑。 曹殊隽接过小报,忙不迭看了几眼,哈哈一笑:“夏郎君回答得真是妙极。” “夏郎君怎么说?”连若涵和曹姝璃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曹殊隽又将小报递与连若涵:“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自己看!” 连若涵无奈一笑,接过小报看了起来,曹姝璃和她并排坐在一起,也探头去看。 “夏郎君说,夏来、夏去从前面看是寻常人,但是二人从背后看,则是大将之相。”肖葭未看小报,却准确地说出了小报之上关于夏祥的故事内容。 连若涵和曹姝璃都一脸惊异地看向了肖葭,肖葭哂然一笑:“连娘子、曹娘子,我便是《元宣朝报》的东家。夏郎君的传奇故事,是由我口述、沈荣昌执笔写成。” 连若涵和曹姝璃一脸讶然,不敢相信肖葭所说之话。肖葭心知在连若涵和曹姝璃眼中,民间小报难登大雅之堂,只配下里巴人阅读…… 问鼎记.2_第五十三章 夜长梦多 “二位娘子,且莫小看民间小报,在百姓的心目中,民间小报就是一个风向标,大夏的立国之本、官员的风流韵事、朝廷未报之事,都可以通过小报传达到百姓耳中。百姓喜新而好奇,凡事皆以小报为参考,而以朝报为补充。”肖葭见时机到了,就耐心地向连若涵和曹姝璃解释她为何要收下《元宣朝报》,“所以,小报在唯利是图者手中,便是用来捕风捉影、唯恐天下不乱的赚钱工具;在支持新法者手中,就是用来推广新法、捏造事实、引导风向、误导百姓的朝堂工具。现在上京城中,《元宣朝闻》为民间第一小报,在立场上支持新法,多为星王、候平磐歌功颂德。《元宣朝报》为民间第二小报,以逸闻、传奇故事取胜。我收下之后,等于是手中多了一件武器……” 连若涵和曹姝璃是何等聪明的女子,若是以前,二人或许还理解不了肖葭所说,而在现在的形势之下,京城之中,草木皆兵,非但景王、庆王和云王、见王都被卷入其中,就连曹家也不能幸免,必须站队,二人立时明白了肖葭的深思熟虑。 连若涵微一思忖,想到了更长远的谋划:“除了让《元宣朝报》在风向上为我所用之外,还可以让小报多为好景常在宣传。” “我也正有此意。”肖葭说出了心中所想,“以后好景常在便是《元宣朝报》的东家了。” 肖葭一人不论财力还是实力,比起好景常在相去甚远,若好景常在接手了《元宣朝报》,京城之中谁想找《元宣朝报》的麻烦,都会望而却步。 连若涵怎能不明白肖葭的用心,坦然接受了肖葭的提议:“你我本是一家,自不用说。以后《元宣朝报》的一应开支皆计入好景常在之中。” 肖葭点头说道:“是,谨遵连娘子之命。” “少来。”连若涵浅浅一笑,“你我姐妹之间,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肖娘子,到了真定,我有一事相求……” 肖葭不及多想,随口说道:“力所能及,必定尽全力。” “其实对你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对我来说,就……”连若涵再是违背父亲叛逆家族,毕竟也是女子,谈及婚姻大事,还是羞于启齿,不由得脸一红,“只是……不知该怎么说起。” 令儿猜到了自家娘子的心思,虽不赞成娘子嫁与夏祥,却还是不得不为娘子解围:“我家娘子本是清河崔氏之女,因与父亲决裂,改姓母姓连姓。家主逼婚娘子,非要娘子嫁与卢之月不可,娘子虽不是十分情愿嫁与夏郎君,却也没有选择,当着景王和家主之面,说已经和夏郎君私订了终身。虽委曲求全,也胜过卢之月许多。只是娘子身为女子,怎好向夏郎君主动开口?肖娘子既是夏郎君故人,又和我家娘子交好,正好可做媒人。” 肖葭没想到连若涵是想让她做媒,惊讶之余,心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失落。不过随即恢复了平静,既然先生说了她和夏祥并无可能在一起,不如成全夏祥和连娘子,也算是美事一件。 曹姝璃深深地低下头去,手中的手绢绕来绕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抬起头来,眼睛中闪动晶莹的亮光:“连娘子,我和肖娘子一起为你做媒,可好?” 连若涵一愣,没想到曹姝璃如此坦然如此大方,她心中大受感动,握住了曹姝璃之手:“多谢姝璃妹妹。你我可为娥皇、女英之情。” 曹姝璃自然知道娥皇、女英是尧之二女,后来都嫁与了舜,她粉面一红:“哼,就看他是不是有这份福气了。” 曹殊隽幽幽地长叹一声:“要是我一肩挑两门,可以同时娶了肖娘子和令儿为妻,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了。” “呸,谁要嫁你!”令儿嗔怪一声,脸蓦然红了。 肖葭却神情淡然而落寞,落寞之中,又有一丝难言的欣喜:“夏郎君能得连娘子和曹娘子两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当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索性好人做到底,我一并替你二人做媒就是了。” 说话间,肖葭又拿出一份便笺,递与连若涵:“连娘子,昨夜我无意中听到张厚和时儿的对话,让沈荣昌写了下来,本想刊登在今日的《元宣朝报》上,后来又觉得不妥,临时撤了下来。你看看,何时刊登为好?” 连若涵接过一看,神色顿时凝重了几分,说道:“此事还是由夏县尊定夺比较好,朝堂之上的事情,让他多费心。再者,他也比我们更有远见。如此麻烦的事情,还是让他处理好了。” 夏祥此时若是知道有数名女子正乘车赶来真定找他,他的心情恐怕 就没有那么愉悦了。站在滹沱河畔,看滚滚河水向东而去,夏祥不免大起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本官在河边说,滹沱河道不清淤,一遇暴雨必成灾。” “并不押韵,也不成诗,差评。”幔陀虽未笑出声来,眼中却是充满笑意,她双手抱剑站立夏祥右侧,神色淡淡,“董现之死,果然牵涉到了许多人,除了市乐县丞田庆之外,还有市乐驻地禁军副都指挥使尉迟直!” 一阵冷风吹来,夏祥打了几个喷嚏,幔陀忙关心地说道:“夏县尊还是回县衙吧,不要着凉了。” “怕是谁想念先生了。”萧五嘻嘻一笑,“一想二骂三念叨,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两个喷嚏是有人骂,三个喷嚏是有人念叨。” 话刚说完,夏祥又打了一个喷嚏,笑道:“打了五六个喷嚏了,又怎么说?” 萧五挠头一笑:“那就是好几个娘子在一起念叨先生。哎呀,肯定是连娘子快要回来了。” 幔陀神思悠悠地说道:“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打喷嚏有人想的说法,源自《诗经》。就连著名的豪放词人辛弃疾也写过打喷嚏的诗——山共水。美满一千余里。不避晓行并早起。此情都为你。不怕与人尤殢。只怕被人调戏。因甚无个阿鹊地。没工夫说里。” “幔陀娘子能文能武,比萧五强多了,萧五以后要好好向师娘学习。”萧五挥舞拳头,仿佛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幔陀没理会萧五,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目光淡淡地望向了远处。 “走,边走边说。”夏祥并没有回县衙,而是和幔陀、萧五一起沿河畔散步,身后跟着县尉马展国和捕头丁可用。 幔陀小心地为夏祥披上披风。 秋色已深,河畔的柳树杨树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偶尔有几棵银杏,撒满一地金黄。夏祥缓步而行,心中却将所有事情都理了一遍。 幔陀、马展国、连城一行,护送董断几人前往市乐县,开始时一切还算顺利。到了市乐县后,在董断接管董氏商行的生意时,果然不出夏祥所料,节外生枝,庄非凡拿着一纸欠条找到董断,要求董断兄债弟偿,偿还董现欠他的三十万贯。 董断一介书生,哪里懂得生意和经营,见是董现的字迹,就信以为真,想要还钱,却被幔陀制止了。幔陀猜测此事有诈,灵机一动,将欠条交与严孙,让严孙查实欠条的真假。严孙声称欠条是真的,董现打欠条时,他就在一旁。 幔陀再问董李氏,董李氏也说欠条是真的,还说她曾听董现说起过欠庄非凡一笔巨款。 虽说董现是市乐县首富,但三十万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因董现之死陷入停顿的董氏商行,现在账面之上只有十余万贯,若要还清庄非凡的欠账,除非用不动产抵押。 庄非凡不要董氏商行最能赚钱的车队、钱庄,也不要变现最容易的布店,指定要董氏商行的粮仓和种粮,并说粮仓和种粮只能折价十万贯,但他和董现认识多年,看在多年交情之上,又可怜董断不懂经营,所以愿意用粮仓和种粮来抵销三十万的欠债。表面的冠冕堂皇掩盖不了隐藏背后的贪心,庄非凡吃相太难看了,若是多少留点情面,不至于让幔陀盛怒之下险些一剑杀了庄非凡。 还好,幔陀忍住了,因为她也清楚,夏祥派她前来是保护董断周全,不是和人动手。和官府打交道有马展国,查账对账有连城。 马展国和连城不出半天就查出了欠条是伪造的。马展国阅人无数,办案多年,一眼就看出了严孙大有问题。他让董断叫来在账房跟随严孙的学徒,他负责威逼利诱,连城负责从身为账房先生若是监守自盗会有多大罪责来诱导,学徒只一个回合就在二人的连番审问下,招供出了全部事实——欠条是由严孙模仿董现的笔迹和签名,配合庄非凡伪造而成。 账房先生伙同外人坑骗东家钱财的事情,马展国也见过不少,但如严孙一般无耻到没有原则和底线者,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大为恼火。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忠诚和忠心是为人的根本。更让马展国怒不可遏的是,他从严孙和董李氏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动作和表情,以及二人之间不动声色的默契就足以断定二人必有奸情。 如此吃里爬外的恶人,淫人妻骗人财,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若不是身为真定县尉,马展国早就对严孙大打出手好好解气一番了,他生平最恨吃里爬外、坑蒙拐骗之人 。 连城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交与幔陀和马展国过目。幔陀和马展国二人将欠条是由严孙伙同庄非凡伪造的真相告诉了董断,董断无比气愤,要即刻将严孙扭去报官,却被马展国制止了。马展国自是清楚夏县尊让他前来,不是让他将严孙等人送到市乐县衙,而是押回真定。 马展国一行几人来到市乐县后,并没有去市乐县衙,虽然他有真定县文书和夏祥亲笔信,不过他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先办理董断接管董氏商行的私事,再和市乐县县尉樊力对接。 现在证据确凿,可以缉拿严孙归案了,马展国才来到了市乐县衙,递交了官文和夏祥的书信。见到樊力后,说明了来意,并提出要将严孙和庄非凡一同押回真定受审。樊力并无异议,他和马展国也是旧识,数年前到真定办案,也得到过马展国的协助,是以当即办理了批文。 马展国本想再多留几天,争取多搜集一些证据,连城却说,尽快带领严孙和庄非凡离开才是上策,毕竟市乐不是夏县尊管辖之地,夜长梦多,万一出现了什么差池就不好了。 董断不以为然,虽说他平常不过问生意,但现在接手董氏商行,大小也是市乐一方人物,就连裴县尊也会让他三分,况且马展国又是堂堂的真定县尉,于公于私,都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幔陀却觉得连城之话大有道理,别看连城沉默寡言,却很有主意,见多识广,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主要也是幔陀来到市乐之后,能明显感觉有一股诡异的氛围弥漫,先不说市乐县衙早就知道他们一行来到了市乐,并且在协助董断接管董氏商行之上也无人主动出面招待。 董氏商行身为市乐第一商行,交接也是大事,县衙不管不问大不寻常。且市乐上下的富商除了庄非凡前来讨债之外,竟无一人前来祝贺董断成为董氏商行的掌柜,似乎是市乐上下得了什么命令,都不许和董氏商行有任何接触。 幔陀就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虽说马展国和樊力的接触还算顺利,也拿到了批文,她却总感觉不太安心。 幔陀当即决定,即刻启程。马展国不太情愿,他还想再查出庄非凡的幕后主使是谁。不过却又不好反驳幔陀,虽然夏县尊并未明确让他听从幔陀的安排,但他也知道幔陀是夏县尊最信任的人,无奈之下只好押上严孙、董李氏和庄非凡,连夜动身。 连城继续留在市乐,帮董断理顺账目,等他完全接管了董氏商行再走。 一行几人走了半夜,又困又乏,走到离市乐和真定交界还有十余里的长乐镇时,马展国提出明日一早上路,数个时辰就到了真定境内,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幔陀本想连夜进入真定境内,见人困马乏,实在是走不动了,也没再勉强。 幔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在长乐镇休息的时候,丁可用派去护送董现尸体的人,已经抵达了市乐。同时,高见元也从京城赶到了市乐,并且见到了裴硕章。 是夜,裴硕章汗流浃背,战栗不止,忙让人找来田庆和樊力,嘱托一番,二人分别下去。 许多市乐县城百姓直到多年以后依然记得当时的情形——田庆气势汹汹地举着火把打着灯笼带人闯进了董府,不顾董断的反对,将刚刚送到的董现尸体抢走,连夜埋在了城西的坟岗。 樊力一行十几人骑马飞奔出城,南下而去,匆忙之中,踢翻了路边不少夜市的摊子,引发百姓一阵阵惊呼。有人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樊县尉才如此兴师动众,难道是要抓什么山匪?可是市乐的望乡山已经十几年没有山匪了。 凌晨时分,樊力一行快马加鞭,终于在离真定县界只有一里之遥的三戒村将马展国一行拦下。樊力先是向马展国展示了裴硕章的手谕,以庄非凡、严孙和董李氏是市乐人氏为由,要将三人留在市乐受审。 马展国后悔莫及,悔不该不听从幔陀的建议,若是现在到了真定境内,樊力即使追上他们也无计可施了。现在是在市乐境内,樊力又带了十几人,打不得跑不掉,他只能和樊力据理力争,试图说服樊力。 樊力自然不肯放马展国一马,裴硕章下了死命令,若是带不回庄非凡等人,拿他是问。一番理论之后,他见马展国不肯让步,只好一咬牙就要动手。得罪了马展国总比惹裴硕章大发雷霆要好,裴硕章是他的顶头上司,可以决定他的前程。 幔陀在一旁忍了半天,早就忍无可忍了,见樊力还想主动动手,将身一纵,出手如电,几个闪身之间,就将樊力一行打得落花流水。 问鼎记.2_第五十四章 柳暗花明 樊力大惊失色,没想到幔陀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竟有如此武功。打不过怎么办?难道还要报官抓人?他们就是官,马展国也是官。万般无奈之下,他当机立断,“扑通”一声跪倒在马展国面前,声泪俱下,希望马展国看在相识一场的分儿上帮他一个忙,若是他无功而返,裴县尊会重重责罚他,恳求马展国留下一人,他也好回去交差。 马展国身在公门之中,知道当差的不易,再者此时毕竟是在市乐境内,真要闹大了,裴硕章参夏县尊一本,也是麻烦。微一思忖,他留下了庄非凡。比起严孙和董李氏,庄非凡虽也是关键人物,却还不是最重要的人证。 樊力带走了庄非凡,急忙往回赶路。才走不远,竟遇到了驻地禁军的副指挥使尉迟直。尉迟直带领百余名全副武装的禁军骑兵,和樊力一行迎头相遇。 真定府驻地禁军共计二十万兵马,十万驻扎在真定县,十万驻扎在市乐县。因市乐县是产粮大县,禁军逐粮而居,故又称为就粮禁军。真定府禁军的都指挥使吴义东直接受崔象管辖,市乐县禁军的副指挥使尉迟直既受吴义东管辖,又受裴硕章节制,还得服从崔象的命令。 当然,他的直接上司是吴义东,崔象的命令要听,吴义东的命令要听,裴硕章的命令,也要听,所以尉迟直是一个处处受制,谁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的受气包。 接到裴硕章出兵的命令后,他原本想请示吴义东之后再调兵遣将,传令之人却亮出了腰牌,当即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竟是星王府的金牌。 没错,传令之人正是高见元。 高见元在裴硕章派出樊力去拦截马展国等人之后,得知几人之中还有一个娇美的娘子随行,当即想起了幔陀。幔陀武功高强,几名衙役怎会是她的对手?想通此节,他当即让裴硕章手书一封,带信骑马飞奔前往市乐县东部的望乡山禁军驻地。 只有出动禁军才能拦下幔陀! 高见元到了禁军驻地传达了命令之后,当即返回了县衙。他是星王府的亲兵,身份特殊,不宜露面。 既有裴硕章的手谕,又有星王的金牌,尉迟直虽不是十分情愿出兵,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点了一百人,策马前来接应樊力。樊力见禁军出动了大队人马,当即精神大振,急忙让尉迟直再去追赶马展国等人,务必将严孙和董李氏押回市乐县。 尉迟直领兵直追,半个时辰后,在真定县内追上了马展国一行。尉迟直横刀立马,要马展国留下严孙和董李氏,否则刀枪相见。马展国自是不肯,现今已在真定境内,尉迟直虽是真定府驻地禁军,却又是市乐县就粮禁军,管辖不到真定境内之事,他正因庄非凡被抢走之事生了一肚子气,又被尉迟直逼迫,当即就发作了,一挥手中腰刀,大喝一声“给我上”,一帮捕快就将尉迟直围在了中间。 尉迟直哈哈大笑,捕快和衙役平常吓唬百姓还行,在禁军面前就是乌合之众,和禁军交手简直就是以卵击石,马展国之举正中他的下怀。他是禁军首领,却无权干涉地方之事,何况又是在真定境内,马展国对他视而不见,只管向前走的话,他还真不敢动手拿下严孙和董李氏。哪怕有星王的金牌也是不行,他是聪明人,万一事情闹大了,星王断然不会承认有金牌之事,他只能忍气吞声背了黑锅。 马展国先动手就好说多了,他可以以袭击禁军为由,将人押送回去,尉迟直当即大喝一声,就要动手时,忽然人影一闪,一个曼妙多姿的娘子挡在了马展国面前。 正是幔陀。 幔陀虽是江湖儿女,自小却在官宦之家长大,见多了官场上的倾轧和算计,很清楚以眼下的形势推断,一旦动手绝对讨不了好。她拦下马展国,小声告诉他,尉迟直是驻地禁军,无权干涉地方事务,若是他强行动手,是严重的越权行为,轻则丢官,重则问斩。 马展国一时激愤之下,就想动手,经幔陀点醒,才恍然大悟,赶紧收起兵器,带领队伍转身便走。 尉迟直手下的禁军面面相觑,等尉迟直发号施令好动手,不料等了半天,也不见尉迟直说话,回头一看,只见尉迟直望着幔陀的背影正大流口水。 尉迟直本想等马展国等人走得远了,再转身回去交差,就以没有追上为由搪塞过关,他才不想将事情闹大。不想幔陀惊鸿一瞥的芳华让他垂涎三尺,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如此英姿飒爽的娘子,一时鬼迷心窍,竟不由自主驱马前行,跟随在幔陀身后。 禁军们不明就里,也跟随在尉迟直身后。大概走了半里,走到一处树林。忽然从林中飞出几只惊鸟,幔陀站住,来到禁军中间,借了弓箭手一张弓,拈弓搭箭,一箭射出,空中飞鸟一声悲鸣,直坠而下。 正当众人震惊幔陀的神技时,飞鸟落地,众人才发现竟是两只飞鸟被一支箭射中,一箭双雕,传说中的神箭手也不过如此,禁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好声。 幔陀将弓还给弓箭手,抽出宝剑,剑尖挑起双鸟,递到尉迟直眼前,说道:“指挥使辛苦了,送上鸟儿一双,不成敬意。” 尉迟直才知道眼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不但箭法神乎其神,剑术也十分高明,是一个罕见的高手,当即收起轻薄之心,接过鸟儿,朝幔陀一拱手:“多谢娘子。” 随即回身一挥手,大喝一声:“回营!” 禁军们齐声回应,百余人的骑兵,回身疾驶而去,激荡起无边的尘土。 幔陀一行险之又险地刚刚返回真定县衙,夏祥就被崔象传到真定府衙。崔象先是语重心长地说起他以前初入官场之时的热血和激情,后来经历事情多了才知道,有时候退让并不是无能懦弱,也不是不为民做主,而是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中正平和的君子之道。 随后崔象直截了当地要求夏祥中止董现一案的审理,直接判处付科斩立决,报经府衙,府衙会上报大理寺和刑部核准,一旦批文下达,即刻行刑。 夏祥清楚崔象急于要处死付科,必是受到了背后的压力。按说崔象身为知府,虽是他的顶头上司,对真定县之内有过问之职责,但并无决定之权限。他并没有一口回绝崔象,而是以大张声势在滹沱河中打捞了董现尸体为由,声称董现一案已经深入民心,若是草率结案,怕是会引发百姓不满。向来民心似秤、民意如镜,崔府尊在真定为官以来,颇多清名和官声,断不可因为董现一案而毁于一旦。 夏祥先是送了一记高帽让崔象戴上,然后口风一转,说他已经查到了确切证据证明董现一案的幕后真凶,并没有牵涉到达官贵人,只是生意上的纠纷所致。不出七日,他必能查明一切真相,顺利结案,然后将案情呈报给崔府尊。 崔象还想再说什么,夏祥以还有事为由,匆匆告辞离去,不再给崔象说下去的机会。尽管夏祥也知道,崔象真要强行向他施压,他也会十分为难。眼下最要紧之事,就是尽快查出真凶,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就算幕后的黑手势力再是强大,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此时崔象还没有收到京城来信,让他全力制止夏祥审案。 得知了幔陀一行在市乐的遭遇之后,夏祥更加断定董现之死的背后,必定大有隐情,居然连禁军都出动了,可见裴硕章是得到了指示之后才明白过来,要不惜一切代价留下严孙和董李氏,好在幔陀和马展国机智应变,总算带回了严孙和董李氏,虽庄非凡未能押回真定是为遗憾,却也算是有所收获了。 夏祥心思浮沉不定,想了一遍所有事情之后,他又和萧五、幔陀和马展国、丁可用几人沿河走了半天。 已是深秋,秋风瑟瑟,有了深深的凉意。夏祥一行几人来到一处饼店,饼店名杨麻子大饼,门面不大,是一栋两层小楼。门前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树,此时树叶落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 楼宇风格颇有唐韵余风,门口还有一副对联,也是颇有味道。 上联: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下联: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对联虽不工整,却也合经营之道。几人进门之后,堂柱之上,又有一副对联。上联:修合无人见;下联:存心有天知。夏祥暗暗点头,此家生意如此兴隆,并非偶然,店家必有过人之处。 到了楼上,选了一处好位置坐下,却不见小二过来招呼,萧五正要喊人时,却见店家急急上来,走到夏祥面前,一揖到底,诚惶诚恐地说道:“小人田不满见过县尊。” 夏祥一愣,低头一看,没错呀,他着青衣戴小帽,是书生模样,不由得奇道:“店家,在下乃是一介书生,不是县尊。” 田不满咧嘴一笑:“县尊乃是朝廷命官,小人不会看错。” “你莫非见过我?”夏祥想起当时打捞董现尸体之时,他曾在河中船上露面。不过离岸边也远,知道他是何许人的人也并不太多。 “小人并未见过县尊。”田不满神态恭敬之中,又有一丝得意之色,“方才县尊上楼时,在楼道的狭窄之处,左顾右盼,生怕碰到乌纱帽的长翅。若不是常戴长翅官帽,怎会如此?真定县衙之中,戴长翅官帽的人只有县尊和县丞。许县丞小人认识,那么阁下除了夏县尊之外就不会是他人了。” 夏祥乐了,说来他戴长翅官帽的时候并不太多,却不承想已然养成了左右避之的习惯,不由得哈哈一笑,人都有许多习惯成自然的行为,只不过自己习以为常不觉得什么,在有心人眼中,却成了显著的特征。 田不满年过五旬,干瘦的脸上有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眼睛精光闪动,眼球转动之间,颇是机灵。一双大大的招风耳和稀落的眉毛、稀薄的嘴唇,从长相上可以判断他是一个精明、机智并且善于察言观色之人。 夏祥心思一动,笑问:“田不满,你的名字倒是颇有意思,是取‘永不自满’时时告诫自己吗?” 田不满方才在楼下的柜台里面算账,不经意一瞥,见到夏祥一行上楼,原本没太在意,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放下手中毛笔,来到楼梯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祥的背影,等看到夏祥在楼道处左顾右盼的动作,顿时眼前一亮,断定此人正是新上任的夏县尊。 奓着胆子鼓起勇气亲自上来侍候夏县尊,是想留一个好印象,好让夏县尊记住他,不想一见之下,夏县尊不但平易近人,且没有官腔和架子,他的胆子就更大了几分:“回夏县尊,小人小时候家里穷,总是吃不饱饭,再加上小人饭量大得惊人,小人父母嫌弃小人吃得太多,就为小人起名不满,意思是怎么也填不满……” “哈哈,好一个田不满。”夏祥放声大笑,又想起了店名,继续问道,“你姓田,店名为何叫杨麻子饼店?你脸上也没有麻子。” 田不满能和县尊说话,已是三生有幸,不想县尊对他还大感兴趣,不由得更加开心了,忙献宝似的说道:“夏县尊有所不知,小人以前本是做粮食生意,后来赔光了,就转行开了饼店。原来的饭店主人叫杨麻子,本是泉州人,因家中有事,盘了店面回泉州去了。因杨麻子大饼名气响亮,在真定县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招牌,小人接手之后,也就没有改名换姓……” “店家,有什么招牌菜,尽管上来。”幔陀并不喜欢田不满过于卑躬屈膝的做派,不想他再啰唆下去耽误夏祥的正事,就想打发了他。 “是,是。”田不满偷看了幔陀一眼,却被幔陀冰冷的眼神吓得一缩脖子,忙下去张罗东西了。 不多时,田不满又上来了,手里托着托盘,有各种小吃、点心、瓜果,还有招牌豆腐和大饼。 放下之后,田不满还不想走,站在一旁:“夏县尊,有事情尽管吩咐小人,小人就在一旁候着。” “你下去吧。”幔陀挥了挥手。 田不满一脸失望之色,应了一声,不情愿地下楼。才下了几个台阶,却听到夏祥的声音传来:“店家留步。” 田不满如奉圣旨,忙不迭返回:“夏县尊有何吩咐?” 幔陀不解地看了夏祥一眼,夏祥却是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地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店家以前做的是什么粮食生意?” “小人,小人……”田不满欲言又止,目光闪烁不定,“小人只是小打小闹,居中撮合,并不是什么大商人,比不了徐望山徐员外和马清源马员外。” “你是牙人?”夏祥并非闲来无事,非要和一个店家聊上几句以显示他身为县尊的平易近人,而是他察觉到了田不满的过人之处或许会有用处,可以从他左顾右盼就得知他是县尊身份之人,又长年累月混迹在市井之间,田不满所知道的事情,怕是比马展国和丁可用还要多。 “正是,小人之前一直是牙人。虽不如安禄山一样会六国的番语,却也能说会道,会七八个地方的方言,而且童叟无欺,公平交易,所以小人当牙人时,也算是小有名气。”田不满对以前当牙人的经历颇为自得,动不动就搬出安禄山曾为牙人的经历为自己增光,“虽说牙人多被人误解,称之为牙侩,有侵渔百姓、欺行霸市、欺诈哄骗、钻营渔利、收取高额佣金、损害交易双方利益之举,不过小人向来恪守操守,从不从中渔利,只收取应得的报酬。” 夏祥才懒得理会百姓对牙人的评价,牙人居于买卖人双方之间,从中撮合以获取佣金,在官府也登记在册,发放牌照,是经过许可的正当职业,他只关心田不满所做的粮食生意是撮合谁家:“田不满,本官问你,你既是牙人,和谁家做粮食生意?莫不是徐望山和马清源?” “不是,不是。”田不满连连摆手,“小人倒是想和徐员外、马员外做生意,可惜徐员外和马员外瞧不上小人。真定县的粮食生意,全部被徐员外和马员外一手掌控,小人后来迫于生计,只好为市乐县的董员外跑前跑后,赚一点儿辛苦钱。” 本来马展国和丁可用十分不解夏县尊为何要和田不满说个没完,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尽快提审严孙和董李氏。市乐县只抢回了庄非凡,崔府尊又向夏县尊施压,说不定不用多久连严孙和董李氏都会被强行押回市乐。现今第一要事是从严孙和董李氏嘴里审出至关重要的口供,好让崔府尊和裴硕章无话可说。 问鼎记.2_第五十五章 恩威并施 可是夏县尊却并不着急提审严孙和董李氏二人,来河边散步不说,还有闲情逸致和田不满聊天,让马展国和丁可用心急如焚,暗中替夏县尊捏了一把汗。万一事情处理不当,崔府尊和裴硕章联名参夏县尊一本的话,夏县尊说不定官帽不保! 正当二人实在忍不住想要提醒夏祥一句时,田不满嘴中冒出来的市乐县的董员外一番话,顿时让二人瞪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莫非会有什么转机不成? 接下来田不满的一句话,更让二人对夏祥佩服得五体投地——夏县尊真神人也,他怎么就知道田不满会是一个关键的人证呢? 夏祥哪里知道田不满会是一个关键的人证,当然也不能说他是瞎打误撞,而是他非常善于从细节之中发现背后隐藏的问题。不过平心而论,夏祥对田不满大感兴趣,也是田不满的机智精明让他眼前一亮的缘故。 夏祥心中一跳,却依然不动声色地问道:“市乐县的董员外?可是董现?” “正是,正是。”田不满左右看了几眼,此时还不到用餐之时,二楼只有夏祥一桌人,不怕被人听去,才奓着胆子说道,“夏县尊,小人多嘴说一句,董员外是个好人,和他做生意,从来不会拖欠佣金。可惜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董员外一死,小人的粮食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只好改行。” 夏祥看出了田不满欲言又止的神情是有所顾忌,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就威严地咳嗽一声:“知情不报,也是隐匿之罪。知情上报,本官自会重重有赏。” 恩威并施历来是为官之道,夏祥又微微一笑:“田不满,你且放心,本官不会亏待你,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向本官透露的消息。” 田不满压低了声音:“夏县尊,董员外本是和官府做粮食生意,并不需要小人作为牙人居中撮合。但和官府做生意无利可图。后来董员外听从了严孙的建议,由小人从中牵线,和吴义东做起了粮食生意……” “吴义东?”夏祥心中一凛,从尉迟直带领禁军追击马展国等人,他就知道此事市乐县的就粮禁军也牵涉在内,不想真定府的驻地禁军也涉及其中,事情是越来越大了,“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 “正是吴指挥使。”田不满咽了一口口水,脸色变化几下,仿佛下定了决心,“小人之前做牙人时,曾和吴指挥使打过交道,替他买过几个丫鬟,所以吴指挥使对小人还算信任。严孙也是听说小人和吴指挥使有交情,才找到小人。小人安排了一次吴指挥使和董员外见面,二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当即拍板,由董员外每年供应吴指挥使十万石粮食。” 夏祥沉吟不语,市乐县虽是产粮大县,一年多出十万石粮食也不是小数目,何况董现还为市乐县衙推行新法负责种粮、粮仓生意。又一想,种粮生意每年都会有大量节余,如果运作得当,转移到吴义东手中,也不是难事。 如果单纯从董现和吴义东做粮食生意来说,并无多大问题。虽说吴义东身为驻地禁军都指挥使,不应和商人直接交易粮食,而是由真定府负责调配粮食作为军粮分发。而作为就粮禁军的市乐驻地禁军,也是应由市乐县直接解决军粮供应问题。 那么吴义东为何要私下和董现交易粮食?多出的十万石粮食又有何用?是被吴义东转手卖出以中饱私囊,还是另有他用?夏祥越想越是心惊,没想到董现之死的背后,竟是牵涉到如此多人。而裴硕章当时不肯接手董现命案,非要以自杀案结案,一是怕影响吏部考核,二是他多半对董现之死有可能牵涉到诸多重要人物有所耳闻,是以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十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董员外从市乐县一县之地,怕是收不够这么多。”夏祥越发觉得田不满知道的内情比他想象中还多,今天无意中的收获,有助于下一步对严孙和董李氏的审讯。 “夏县尊所言极是,市乐县一县,能解决五万石就不错了,还是年景好的时候。真定县虽比市乐县大,但产粮并不比市乐县多多少,小人只好不辞辛苦,从周边各县为董员外搜罗粮食,总算凑够了十万石。不料交付了粮食之后,吴指挥使以各种借口拖欠货款,只付了五成定金,后面的货款一文未付。董员外委托小人几次催交,吴指挥使开始还说军费未到,稍后还清。后来索性就不 见小人了,小人还有一大笔佣金要等吴指挥使付清款项之后才能到手,后来被逼急了,想起了和吴指挥使的交易凭证,不想还没等小人拿出来,董员外就出事了。小人怕了,再也不敢去找吴指挥使,就摇身一变当上了杨麻子饼店的店家……” 夏祥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道:“为何在本官审讯董现命案时,你不前去县衙做证?” 田不满一脸苦相:“小人哪里敢去?董员外是跳河自尽,一开始小人也信了,后来夏县尊上任之后,开始审理,才知道是被付科所害。再后来听到了夏县尊白天审阳晚上审阴的传闻,小人知道了夏县尊是神人再世,才寻思是不是向夏县尊说说董员外和吴指挥使交易的事情。再后来发现,还是小心为上,谁知道到最后案子会不会草草结案?要不是今天偶遇夏县尊,小人就准备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夏祥理解田不满胆小怕事的想法,事关禁军,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此事非同小可,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若是需要你出面做证,你可愿意?”夏祥心中微有兴奋,也微有不安,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还要棘手,涉及真定府禁军的都指挥使吴义东,事关重大,他必须小心从事。 “小人、小人……”田不满只是生性健谈,又想结交夏祥,并非出于义愤或是想要查明真相,一想到出面做证的严重后果,他就退却了,“夏县尊,小人不敢。” “有何不敢?有夏县尊护你,真定境内,谁还拿你怎样?真是窝囊!”马展国眼见事情有了重大转机,正高兴之时,却见田不满退缩不前,顿时恼了。 夏祥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田不满方才的一番话,对董现一案大有帮助,不必再强求他上堂做证了。” “多谢夏县尊,夏县尊是神人再世,是青天大老爷。”田不满连连作揖。 夏祥摆手让他下去,和几人用餐之后,回到了县衙。 顾不上休息,夏祥又和幔陀、马展国和丁可用几人商议一番,决定下午就提审严孙和董李氏,事不宜迟,何况现在已经掌握了更多真相。 许和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在也好,省得他及时向崔象传递信息。 审讯在二堂进行,严孙和董李氏目光畏缩,战战兢兢地上了堂,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青天大老爷,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了。” 夏祥和马展国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二人上来就认罪,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有何罪?”夏祥示意丁可用扶起二人,“起来说话,在本官面前不必下跪。” 二人不想起来,丁可用二话不说拉起了二人。 严孙从市乐到真定,一路上坐马车前来,也没人打他骂他,没吃什么苦头,所以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不过他目光躲闪,弯着腰,不敢正眼瞧人的猥琐样子,着实和他落榜举人的身份不相符。 “小人和董李氏有了奸情,是为失德。又和庄非凡里应外合,巧取东家财产,是为失节。东家死后,不为东家申冤,反而却只顾中饱私囊,忘了东家的知遇之恩,是为失义。”严孙痛哭流涕,手捶胸膛,痛不欲生地扑倒在地,“小人如此无德无义,愧对圣贤,愧对列祖列宗,愿以死明志。” 马展国和丁可用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严孙竟还有如此觉悟,莫非他真的是幡然醒悟知道错了? 夏祥却是冷冷地看着严孙,若是严孙早有以死明志之心,早先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声泪俱下地假装要痛改前非,不过是避重就轻的拙劣表演罢了。 董李氏只是呆呆在站立一边,如一具行尸走肉,木然无语。 “严孙,你若是现在死了,倒还真是解脱了。”夏祥漠然说道,“你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会做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难道没有学过三纲五常?” 严孙一头大汗,面有愧色:“三纲即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五常指仁、义、礼、智、信……” “圣人说,要学以致用,不是让你死读书读死书。”夏祥从内心深处厌恶严孙的为人,儒家思想中最为推崇忠心,严孙淫乱董李氏、勾结庄非凡,他是导致董现被人迫害致死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董现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君臣之间有 礼义之道,故应忠;父子之间有尊卑之序,故应孝;兄弟手足之间乃骨肉至亲,故应悌;夫妻之间挚爱而又内外有别,故应忍;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故应善…… “董现对你如此信任,让你掌管偌大的董氏商行的账目,你却心如蛇蝎,处处算计,你愧对读书人三个字。”夏祥一时激愤,盛怒之下,猛然一拍惊堂木,“换了是本官,早就无颜活在人世了,你居然能苟活到现在,还有脸站在本官面前说起三纲五常,本官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耻之人。严孙,你还是一头碰死算了。碰死之后,本官也好在结案时为你下一句‘知耻近乎勇’的评语。” 啊?严孙张大了嘴巴,以为他听错了,夏县尊真的让他去死,怎么会?怎么可能?可是高高在上的夏县尊确实用手一指一人合抱的堂木,分明是让他一头碰死在堂木之上。 严孙心中无比后悔,说好的夏县尊爱民如子呢?说好的夏县尊怜惜百姓呢?说好的夏县尊少不经事、为人心软呢?怎么就让他当场一头撞死,如此狠毒、如此不留情面? 只是现在他骑虎难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迟疑一下,抬头望去,回应他的是夏县尊不容置疑的目光。再向马展国和丁可用看去,二人左顾右盼,连他的目光都懒得回应。怎么办?严孙一咬牙,拼了,他就不信夏县尊会眼睁睁看着他碰死在堂上。 念头通达之下,严孙一提衣角,大喊一声:“严某愿以死明志!”说话间,低头朝柱子一头撞去。 董李氏如梦方醒一般惊呼一声:“不要!四郎,不要死,田县丞说了保你我不死!” 董李氏话音刚落,严孙身子一斜,头和柱子擦身而过,别说碰得头破血流了,连衣服都没有碰到。不得不说,严孙虚晃一枪的本事,当真一流。 “巧巧,你怎么能乱说?”严孙转过身子,头发散乱,神情慌乱,目光哀怨,刚才的一撞,他抱定了如果没人拉他他就撞偏的决心,不想不但没人拉他,连夏县尊也没有制止,他的心顿时凉透了。他可不想死,因为有人答应他,他顶多在真定县走一遭,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市乐。回市乐后,他不但可以继承董氏商行一半以上的家产,还可以和董李氏从此长相厮守。 夏祥眯着眼睛,会心一笑,严孙连董李氏的闺名都叫了出来,是真紧张了。 “田县丞是市乐县丞,不是真定县丞。”马展国哈哈一笑,既为夏县尊的高明叫好,又为严孙和董李氏被人当了棋子还天真地以为可以脱身而感到悲哀,“莫说田庆了,就是裴硕章开口,也不管用,夏县尊审案,无人可以干涉。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真相,才有可能有一条生路。” 严孙才知道只一个回合就中了夏祥的招,早先听说夏祥为人诡计多端,他还不信,以夏祥的年轻,再诡计多端能有多少计谋,毕竟年纪和阅历都有限。不料一个大意,还是被夏祥摆了一道,心中无比懊恼。 既然事已到此,严孙也就不再装可怜,挺了挺腰板,咳嗽一声:“夏县尊,小人除了私通董李氏和庄非凡之外,再无违法之举,还望夏县尊明察。” 夏祥微微一笑,起身来到严孙身前,上下打量严孙几眼:“不错,方才一撞,丝毫未伤,你如此爱惜自己性命,为何为了一己之私,要害死那么多人?严孙,你可知道你犯下的是滔天之罪,最终会株连几十上百人之多?” “小人不知道夏县尊说的是什么。”严孙换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面孔,昂然而立,目不斜视,“小人该认的罪不会赖账,不该认的罪,也不会让人污蔑。” 夏祥也不恼,伸手一请:“坐,坐下说话。” 严孙一脸狐疑,不知夏祥前倨后恭是什么意思,迟疑一下,还是坦然地坐了下来。夏祥回身吩咐丁可用:“上茶。” 丁可用应了一声,片刻之后上了一壶茶,夏祥亲自为严孙倒上,一脸微笑:“喝茶。” 严孙当仁不让地接过茶杯,一口喝干:“多谢夏县尊。” “不谢,不谢。”夏祥一脸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摆了摆手,“你们几个都坐下,让董李氏也坐下,都不要站着了,本官今天难得有兴致,要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马县尉,只有茶水没有瓜子可不行。” 马展国乐了:“马上就有。” 问鼎记.2_第五十六章 收网 不多时马展国捧了一包瓜子进来,夏祥早已让人将桌子重新摆放,就在大堂的中间,摆起了龙门阵。夏祥坐在中间,左手茶壶右手折扇,他轻轻敲击桌子,语气平缓地说道:“话说有一名书生和一名名叫巧巧的娘子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书生进京赶考,不料却名落孙山。书生无颜回家,落魄之中,就在保州落地生根,娶了当地乡绅女儿为妻。时间一长,他不免想家,就带着妻女回家探亲,就不可避免地又和巧巧重逢了。不过巧巧也嫁了董现为妻,二人都感慨命运无常,有缘无分……” 严孙面不改色,拿起瓜子嗑了起来。董李氏却是不敢放肆,侧着身子坐在一边,低头不语。 夏祥继续说道:“董现轻信巧巧之言,也是仰慕书生的才华,让书生当上了账房先生。董现常年在外奔波经营,巧巧在家里本来安守妇道,书生也对巧巧发乎情止乎礼。却不承想,书生有一次随付科前去祁州收购药材,一时色迷心窍,着了付科的道儿,上了朱一姐的床,从此以后,他就被付科抓住了把柄。在付科的逼迫下,他只好去挑逗勾引已为人妻的巧巧。尽管心中还有道德约束,还有读书人应当恪守的操守,却在被逼无奈之下,还是和巧巧有了私情。巧巧一开始也有几分顾及董现的情面,但好女架不住缠郎,最终还是没能守住妇道。” 董李氏的头更低了,依然一言不发。 严孙更是一脸淡定,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般,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夏县尊好口才。” 马展国恨不得一脚将严孙踢倒在地,好在他还是忍住了。若不是他之前见过了夏县尊非同寻常的审讯手段,又会腹诽夏县尊不会审案了。 “男女之事,有了第一次必有第二次,何况书生和巧巧本是青梅竹马。二人旧情复燃之后,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只想天长地久。却不知道,董断察觉到了二人的私情,将二人的事情告诉了董现。可惜的是,董现并不相信董断所说,一心认定巧巧并没有背叛他而书生依然忠心于他。他以为自己善良天下就全是善良之人,却不知道,他的善良永远也喂不饱贪得无厌、不知感恩的无耻小人!” 严孙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瞬间恢复了正常,淡然自若地一笑,气定神闲地嗑起了瓜子。丁可用站在严孙的身后,牙咬得咯吱直响,世上还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吃里爬外、监守自盗,还一脸的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他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严孙这个混账王八蛋的性命!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纣王之祸,起于象筷。对于书生来说,以前所学的道德文章只因一次错上了朱一姐之床,便被全部抛到了脑后。待他和巧巧私通之后,就更变本加厉,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就和纣王一样,先有了一双象牙筷子,然后就想用金杯玉碗来配象牙筷子。金杯玉碗要用山珍海味来配,山珍海味要在琼台楼阁之中享受。琼台楼阁之中,要有宫女乐曲。宫女乐曲,要锦衣玉食。如此下去,帝王只知享受,必定搜刮百姓。”夏祥也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书生虽不是纣王,却也和纣王一样,一步步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书生的野心越来越大,不过他还表现得和以前一样,对董现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董现也被书生的伪装所迷惑,当然了,其中也少不了巧巧在董现面前不断为书生美言的功劳。书生开始转移董现的家产,先是从账面上做一些小小的手脚,中饱私囊,然后胆子越来越大,就想将董现的一部分财产转移到自己名下。书生却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被一人看得清清楚楚!”夏祥之前在河边散步,就是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理顺,此时当众说出,如行云流水,“此人,正是付科!” 严孙的眼皮跳了一跳,随即又微眯起眼睛,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 “书生此时还不知道,付科先前拉他下水,是放长线钓大鱼。现在书生已经变成了一条上钩的大鱼,付科就再次出现在书生面前,告诉书生,他有一个更好的可以侵吞董现财产的办法,需要书生里应外合,事成之后,书生不但可以得到巧巧,还可以拿走董现一半的财产。若是以前,书生不会同意。现在书生巴不得有人和他一起谋求董现财产。在他看来,董现既无才学,又懦弱心软,不配拥有如此庞大的财产。书生和付科一拍即合 ,二人约定,付科为董现引荐和禁军做粮食生意,书生只需说服董现同意并且为董现推荐一名牙人从中撮合即可。” 严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不再如以前一般坦然而坐,而是不停地挪动屁股,如坐针毡。董李氏更是不曾抬头一下,肩膀不停地颤抖。 夏祥淡淡一笑:“书生特意来真定找到了一个牙人,他是担心在市乐寻找牙人,事情会败露。田不满是真定远近闻名的牙人,书生对他很是满意。二人商定之后,书生将田不满推荐给了董现。随后,在付科的推动下,在书生的安排下,田不满居中撮合,最终促成了董现向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供应十万石粮食的大生意!” 严孙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一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夏县尊知道了如此机密的事情?岂不是说,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真相,夏县尊都一手掌握了? 又一想,既然夏县尊知道了董现之死的背后牵涉到了多少人和多少势力,他难道还敢再查下去不成?他不怕有人一怒之下,要了他的性命?想到此处,严孙的底气又足了几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坐直了几分。 “十万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董现虽是市乐第一富商,但想要完成十万石粮食的生意,也不是一件易事。董现四处奔波,四处收购,总算如期将粮食交与了吴义东。不料吴义东却只付了一半定金,余款迟迟不结。董现为收购十万石粮食,不但调用了大量金钱,还动用了许多人情,他数次催债未果,心中恼怒不安,便让书生前去催债。书生又让牙人田不满前去,田不满为了拿到全部佣金,也数次前去要债。数次之后,田不满直接被吴义东拒之门外,就知道债要不回来了,索性剩下的一半佣金也不要了。田不满可以不要佣金,书生可以不要奖赏,但董现必须要回欠款,否则他的生意就难以为继了……” 夏祥停顿片刻,喝了一口水,见严孙脸色惨白,却还强作镇定,董李氏浑身颤抖,大汗淋漓,他心中并没有揭露二人阴谋罪恶的快感,反倒有一丝可怜,世人总是有侥幸心理,总是天真地以为好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而坏事总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却不知道,好事坏事全在一念之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投机取巧、精明算计,可以一时,却不能一世,所有巧取豪夺的好处,总有一天会变成百倍千倍的坏处,丝毫不爽地还回来。 人有千算,天只有一算。 “对于付科和付科幕后的人物来说,此时已经布局完毕,可以收网了。于是在付科的提议下,董现急于寻找新的生意,并不知道自己陷入困境是因付科设计之故的他,踏上了南下真定的死亡之路。而董现去泉州时收留的马小三夫妇,不放心董现,非要追随他前来。可怜的二老,儿子下落不明,幸得董现收留,不想竟也丧命滹沱河中!”夏祥缓缓起身,来到公案之后,语气低沉而缓慢,“董现命案,从付科接近书生时开始布局,到董现为吴义东供应十万石粮食为高潮,再到付科设计让董现投河为收网,案件涉及市乐县丞田庆、市乐县富商庄非凡、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市乐县驻地禁军副指挥使尉迟直、市乐县市井无赖付科、董现妻子李巧巧等人,有文官有武官,有平民有商人,而董现之所以被人算计,至死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万千罪责全部由一人而起,就是你……” “啪”的一声,夏祥一拍惊堂木:“不知廉耻、忘恩负义、有违圣人教诲的书生严孙!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严孙哪里还坐得住?不只是夏祥的话将事情的经过讲得无比详细,犹如亲身经历一般,而且夏祥的责骂如封喉之剑、诛心之箭,让他的内心接近崩溃,他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夏县尊,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 夏祥胸中如同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董现虽是商人,却为人和善,对人真诚,却不想身边之人要么不守妇道,要么狼子野心,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他就是要为董现讨回公道,将坏人恶人绳之以法:“还有你,董李氏,身为女子不守妇道已是不忠,还伙同严孙谋财害命,谋杀亲夫。你和严孙,本是依靠董现得以生活,却非但不知恩图报,还恩将仇报。如你这般淫乱之人,有何脸面面对父母兄弟?有何脸面抚养 董现后人?若是本官将你从真定县到市乐县一路游行示众,你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董李氏想到被万众唾弃的场面,想到父母因她而颜面无存,孩子对她恨之入骨,不认她为娘亲,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夏县尊,民妇知错了。民妇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家门,愧对董家,民妇罪该万死!” “田县丞说了可保你和严孙不死?”夏祥见时机成熟,及时问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田县丞亲口向民妇和四郎许诺,只要我二人不说出真相,只承认有奸情,其他事情一概不说,便可保我二人平安无事。”董李氏连连磕头,“夏县尊,民妇自知有罪,还请夏县尊看在民妇坦白的分儿上,不要让民妇的孩子知道他们的娘亲是一个无耻的淫乱女人。” 夏祥叹息一声,董李氏良知未泯,可惜终究未能逃过严孙的魔爪,大错已经铸成,想要挽回已经没有可能。他点了点头:“本官答应你。不过严孙,你若是再不主动交代真相,本官可是保不了你了。你是聪明人,也不好好想想,若是放你出去,你还能活着回到市乐吗?你知道了太多秘密,而死人才能真正地保守秘密。” 严孙伏在地上,半天不动,忽然浑身一震,跪爬向前:“夏县尊,小人愿说,小人愿说。” “好,如实讲来。”夏祥此时才真正气定神闲地舒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其实小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付科是在算计小人,小人假装不知,也是想借机成就一番事业。付科是想利用小人,小人何尝不是在利用付科?”严孙稍微跪直了一些,“小人科举落榜之后,自知考中进士无望,便想经商。在保州成家之后,做过一次生意,失败了。后来小人想到了嫁与富商董现为妻的巧巧,便拖家带口来到了市乐,经巧巧推举,当上了董现的账房先生。小人虽未考中进士,却也是举人出身,自认比连秀才都不是的董现强上许多,委身于董氏商行,并非只为了混口饭吃,小人还有更远大的志向。” 夏祥微微点头,严孙此人,心比天高,怎会甘心久居人下? “董现无德无能,却能坐拥亿万家产,天道不公!”严孙面露愤愤不平之色,“想我严孙,十年寒窗,读尽圣贤书学遍道德文章,虽未考中进士,也是满腹经纶,董现文不成武不就,不过就是靠一点小聪明却可以拥有良田美妾,读书又有何用?先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夏祥本想听严孙说完,却实在忍无可忍:“严孙,你可知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品行是什么吗?不是读书多少,不是官位高低,而是人品,是君子之道,是善良是纯真。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是比董现读书多有才华,可是你却远没有董现受人尊敬和爱戴,知道为什么吗?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连最基本的人理都丧失殆尽,不知天不知地不知人情礼义,还有何德何能坐拥财富地位?我辈读书人,当遵守内心的君子之道和仰望头顶的星空,当学佛以明因果学道以敬畏天地,怎能只为了贪财而忘义?” 马展国和丁可用对夏祥肃然起敬! 虽说之前二人也对夏县尊敬重有加,不过多是敬重夏县尊的权威而不是道德文章,方才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二人震惊之余,又向夏祥投去了仰望的目光。 文人重道德武人讲气节,文官不贪财武官不畏死,朝廷之幸,万民之福! 严孙张了张嘴,想反驳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是他畏惧夏祥身为县尊的威势而不敢开口,而是夏祥之话正合儒家之道,他毕竟读书多年,深受圣贤的道德文章影响,心中尚有敬畏之心和道德准则,也深知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有失为人之道,更是离君子之道相去甚远。 严孙的喉咙动了几下,又说:“夏县尊教诲得是,小人以前自视过高,所以才有不平之心,终于酿成了今日之祸。若是能遵循‘于己能中正平和,于人可兼济天下’之心,或许现在也能有一番作为了。唉,悔不该当初鬼迷心窍。” “赶紧说正题,别扯远了。”马展国没有耐心了,冷声喝道,“快说你如何利用了付科。” “其实从付科接近小人时起,小人就知道他对小人另有所图,是想利用小人。”严孙下意识看了董李氏一眼,欲言又止。 问鼎记.2_第五十七章 寒冬将至 “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你无非是担心说出你也利用了董李氏的事实,让董李氏对你伤心失望!你也不想想,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顾得上董李氏吗?”马展国继续攻克严孙的心理防线。 董李氏猛然抬头,目光炯炯直视严孙:“四郎,我也知道你有利用我之意,不过,我不后悔和你相爱一场。” 严孙点了点头:“巧巧,我对你也有真情。”又转身对夏祥说道:“夏县尊,付科想侵吞董现家产之心,小人一开始就有所察觉,小人本来就有吞并董现家产之心,付科主动送上门来,不利用他岂不错失良机?只是小人万万没有想到,付科的身后,不但有县丞田庆,还有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等小人知道付科是为何人驱使时,想要抽身为时已晚。” “就凭你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辈,还想火中取栗?可笑之极。”丁可用也禁不住冷笑了,“小聪明小算计终究难成大事,在权势面前,严孙,你不过是被人任意摆布的一枚小小的棋子,想扔掉就可以随时扔掉。你可知道,付科的背后除了田庆和吴义东之外,有没有裴硕章和崔……崔府尊?” 犹豫一下,丁可用还是说出了崔象。 夏祥假装没有听见。 “崔府尊是否参与其中,小人不得而知,不过裴县尊应该是不知道此事,或是知道但没有参与其中。”严孙认真地想了一想,“小人接触到的人只有田庆和吴义东,其他人,没有接触就不敢乱说。付科应该比小人接触的大人物更多,也知道更多内情。” 等严孙和董李氏在口供上画押之后,丁可用让人将他们押送下去。随后,夏祥回到了书房,和马展国、丁可用商议事情。 “夏县尊,事情远比之前预料的严重,牵涉到了田庆倒没什么,涉及驻地禁军,就麻烦了。”马展国心生退意,他一个小小的县尉,哪里敢冒险置身其中?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依下官之见,不如将事情全部推到付科和严孙等人身上,付科斩立决,严孙流放,如此皆大欢喜……” “幕后真凶尚未落网,怎能如此草草结案?”丁可用却不同意,“夏县尊,属下认为,案件至此,已然事实清楚,分明是吴义东为了昧下十万石粮食的一半货款,而田庆田县丞想要侵吞董现家产,二人联手指使付科伙同严孙里应外合,害死了董现,应当据实向府衙、刑部禀报,请皇上圣决。” “丁捕头,不可意气用事。”马展国悄然朝丁可用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丁可用不要只凭一腔激愤行事,“夏县尊初入官场,立足未稳,此案又涉及地方官吏和禁军,若真的追究下来,怕是连崔府尊和裴县尊也难辞其咎。夏县尊犯不着为了一件小小的人命官司,引发一场牵连众多文武大员的官场地震。一着不慎,夏县尊会被对方联手拿下,甚至会被对方置于死地。” “马县尉,身为朝廷命官,当忠君为民,岂可因事关权贵而畏缩不前?”丁可用气愤难平,“属下虽位卑言轻,哪怕拼了粉身碎骨,也要将他们全部缉拿归案。所谓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马展国呵呵一笑:“虽说有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却也有‘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侧’之说。” 夏祥沉吟片刻,对马丁二人的争执不置可否,问道:“你二人可曾想过,吴义东为何要收购十万石粮食?若只是为了吞并董现的财产,办法多的是,不必非要以收购粮食为由。” “或许是因为董现为市乐县衙经营种粮和粮仓生意,有调粮运粮的经验。”马展国仔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妥,“也不全是,吴义东想要侵吞董现家产,确实不必如此大张旗鼓以收购十万石粮食为由和董现做生意,况且在董现跳河之后,出面想要侵吞董氏商行的人是庄非凡。莫非庄非凡是吴义东的人?” 丁可用一跺脚:“可惜没能将庄非凡带回真定受审。” “不是还有付科?”马展国嘿嘿一笑,“夏县尊,有了田不满的口供,再加上严孙和董李氏为人证,付科再不开口,就由不得他了。下官和丁捕头说不定得要好好请付科尝尝我二人的手段,省得他以为真定县审案都这么和风细雨。” “马县尉方才不是还说不再审下去了?”丁可用及时将了马展国一军。 马展国也不恼怒,哈哈一笑:“本官现在好奇心上来了,非要弄清吴义东为何要收购十万石粮食。审案和结案是两回事儿,又不是说审出来的供词就是上报的供词。丁捕头,你也是官场老人了,怎么连其中的门道都不懂了?” 丁可用还想再说什么,夏祥摆了摆手,不让二人再斗嘴下去,而是说道:“十万石粮食,可以多养上万兵马,万一吴义东有不臣之心,真定离京城不过十余日的路程……” 此话一出,马展国和丁可用都倒吸一口凉气,二人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忽有人来报,许县丞来了。 许和光急匆匆地从府衙回到县衙,得知夏县尊已经审理严孙和董李氏完毕,不由大为懊恼。崔象刚刚接到密报,星王的得力手下高见元和燕豪已经启程前来真定,不日即到。皇上定于今冬巡视真定府,前期要做好迎接圣驾的安排,等等,诸多事情接踵而至,让崔象疲于应付。 况且崔象还有一个并不和他合拍的通判郑好制衡,更觉烦躁。虽如此,但得到三王爷授意要将董现命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他,丝毫不敢怠慢,叮嘱了许和光一番,让许和光先居中牵制夏祥。 皇上巡视真定,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许和光虽不敢胡乱猜想皇上为何前来真定,却也心里明白必有大事发生,当即匆匆回到县衙,一见到夏祥就先说明了此事。 “皇上要来真定?”夏祥一脸震惊,微一思忖说道,“此事等本官见过了崔府尊之后再行定夺。” “皇上圣驾出动,非同小可,夏县尊,董现命案不过是微末小事,切不可因小失大,惊扰了圣驾,就是大罪了。”许和光顺水推舟,“况且崔府尊的意思也是此案不宜再久拖不决,尽快结案为好。” “本官已经和崔府尊立下了七日之限,七日之内,必会结案。”夏祥脸色一沉。 “可是夏县尊……”许和光心知夏祥是想拖延几日,心中隐隐有不安之意,莫非夏县尊又有什么突破不成?虽说他并不十分清楚案件的背后会牵涉到多大的大人物,但市乐知县裴硕章派出县尉樊力拦截马展国一行,抢回了庄非凡还不算,又让尉迟直率禁军出面,非要再抢回严孙和董李氏,可见事态有多严重。 只可惜,尉迟直竟然功亏一篑,若是直接抢走了严孙和董李氏该有多好,夏祥不想收手也得收手了。许和光心中无比懊恼,暗骂尉迟直无用。 “此事不必再议,本官已经决定了。”夏祥直接顶回了许和光的话,不满地说道,“本官审案,是职责所在。上有崔府尊指点,下有许县丞指正,本官怎么当这个县尊,是不是还要人来教?” “夏县尊,下官……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许和光被呛得脸一红,无比尴尬地说道,“下官是为夏县尊着想,真定县事情繁多,要分出一个轻重缓急才好。” “本官自有分寸。”夏祥脸一板,不再理会许和光,崔象和许和光联手,步步紧逼,如果他再退让的话,二人必定得寸进尺,是时候让二人知道他的决心了,就算得罪了崔象也没有办法,以眼下的形势来看,他就算退让,背后之人也未必会放过他。 更不用说三王爷星王殿下了。 许和光心中痛恨夏祥对他不留情面,想当初郝海记担任知县时,对他言听计从,别说对他声色俱厉了,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不承想夏祥一个后生晚辈,竟敢摆出官架拿出官威压他一头。只不 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再是心生恨意,再是愤怒,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 吕东栋进来禀报,有吏部公文送到,另有真定府通判郑好和卢之月来访。 郑好来访,夏祥不敢托大,忙出面迎接。 郑好和卢之月联袂来访,倒也有几分出乎夏祥的意外,更让许和光多了几分猜疑。莫非夏祥和郑氏、卢氏也有了交情?真是如此的话,就更要提防夏祥并且处处压制他,以免他更加有恃无恐。 不过许和光又一想,郑氏、卢氏和崔氏相比,还是有所不如,崔府尊是清河崔氏,又有李氏和崔氏交好,就算夏祥攀上了郑氏和卢氏的高枝,也改变不了夏祥最终被崔府尊和他踩在脚下的事实,更改变不了夏祥将会被三王爷想方设法打得一败涂地的命运。 吏部公文通过驿站的驿卒送到,夏祥接过之后,没来得及打开,就接到了郑好和卢之月二人。卢之月近来常和夏祥走动,关系熟了。郑好自从上次在崔府尊府上一别之后,夏祥没有和他谋面,今日再见,郑好气色不错,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喜事。 果然,一见到他,郑好就哈哈大笑:“夏县尊,恭喜了,恭喜。” 夏祥不由得愕然:“郑通判何出此言?何喜之有?” “京城中都传遍了,你和连若涵连娘子喜事将近,本官特意上门讨一杯喜酒喝。”郑好上前挽住夏祥的胳膊,之前和夏祥闹过的不愉快全部不见,他回头招呼卢之月,“卢郎君听说此事,也来祝贺夏县尊,同时也庆祝他脱离了连娘子的魔掌。” 夏祥哭笑不得,好嘛,卢之月就如此嫌弃连若涵?连若涵美丽端庄不说,还精明能干,既可在外执掌好景常在,又可居内持家,如此里外一把能手的娘子,配卢之月绰绰有余。 卢之月连连摆手:“郑通判言重了,言重了!卢某自知配不上连娘子,只不过有幸自小和连娘子相识罢了。卢某很是清楚连娘子也看不上我,不如有自知之明,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也好给自己留几分薄面,哈哈。” 随后郑好、卢之月又分别与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等人见礼。 几人进了房间,许和光等人见状,起身就要告辞,郑好摆手说道:“本官是和夏县尊叙旧,又不是要谈什么要事,你等留下无妨。” 许和光正有意留下,当即也不推辞,顺势坐回了座位。 夏祥此时才有空打开吏部公文,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还真是巧了,卢郎君,不,现在应该叫卢主簿了,吏部任命已下,即日起,你便是真定县主簿了。” 许和光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心中微有震惊,虽说真定县主簿一职无足轻重,无关大局,但吏部批文如此之快,十分罕见。吏部办事向来拖沓,往常没有一两个月,批不下来一个公文。那么不用想,卢之月的主簿任命应该是特事特办了。 崔府尊和他各推举了真定主簿人选,吏部却还是如此之快核准了卢之月的任命,个中意味耐人寻味,不由得许和光不心思浮沉,到底夏祥的背后是谁出面保下了卢之月?还是京城之中又有什么变动?真定一个小小的主簿任命虽是小事,却可以管中窥豹,洞见京城之中的风吹草动和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 卢之月起身朝夏祥一揖到底:“卢某多谢夏县尊提携之恩。” 郑好笑道:“再自称卢某就不对了……” 卢之月立即改口:“下官多谢夏县尊提携之恩。” 夏祥将任命书交与卢之月,淡然一笑:“卢主簿不必客气,从此以后,你我便是同事了。正好本官有一事要落在你的身上……” “下官但凭夏县尊吩咐!”卢之月脸色平静,对他而言,真定县主簿一职是家族安排,并非他的本意,至于是谁在背后推动和运作吏部,他既不关心也懒得去问。 但既然当上了真定县主簿,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问鼎记.2_第五十八章 风起 “付科一案的案宗,即日起就交由你来保管。”夏祥是想让卢之月更多地肩负起文书之职,削减许和光之权。付科一案,即将进入最要紧阶段,若是许和光暗中使坏,毁去关键证据,必将前功尽弃。 卢之月当即明白了夏祥的言外之意,点头说道:“下官遵命!” 许和光眼光闪动,心中愤愤在想,若是卢之月以后也唯夏祥之命是从,他在真定县衙之内就更加势单力薄了,不行,务必要让杨江做出一些手脚来,好让夏祥知道他的厉害。 “今日是叙旧,不谈公事,不谈公事!”郑好起身一笑,一把拉过夏祥的胳膊,“夏县尊,本官听说真定县衙后院有一大片池塘,景色优美如画,来来来,带本官游览一番。” 夏祥无奈,只好带郑好前往。好在他尚未成亲,后院并无家眷,边走边说:“眼见入冬了,现在万物凋零,哪里还有什么美景?” 马展国和丁可用无心欣赏景色,急于想去再次审问付科,便借故离开。许和光左右为难,踌躇半晌,还是想听听郑好要和夏祥说些什么,就留了下来。 说来夏祥到真定也有一段日子了,在后院来来往往无数次,却一直没有细心留意过后院的风景。今日被郑好强行拉来,仔细一看,才暗道一声惭愧,如此景致竟是被他视而不见。身边无风景,是古往今来不管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容易犯下的错误。 虽是深秋,后院入目之处,却依然不乏绿意。错落有致的乔木和灌木,远山近水的别致和匠心,以及东南角落里的空地和西北角落里的花圃,都各有生机各有情趣。 郑好童心大发,无比欢喜地登上了后院正中的一座土山。山不大,山上有一座亭子,名叫流觞亭,取曲水流觞之意。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得即兴赋诗并饮酒,是为流觞。 夏祥其实早就看了出来,郑好看似一心赏景,兴趣颇高,其实还是有话要和他说。他也不挑明点破,继续陪郑好登高望远,赏秋。 郑好负手而立,任凭秋风吹动衣衫,临高怀古:“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会稽内史王羲之偕亲朋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人,相聚会稽山阴的兰亭,修禊祭祀仪式后,举行流觞曲水的游戏,四十二人人饮酒咏诗,所作诗句结成了《兰亭集》,王羲之为该集作《兰亭集序》。从此流觞曲水,咏诗论文,饮酒赏景,历经千年而盛传不衰……” 《兰亭集》的典故,无人不知,郑好也并非有意卖弄学问,而是要引出下文,他回身一笑:“夏县尊,待到明年三月三时,我等也举行一次流觞曲水的游戏,可好?” “好。”夏祥点头应下,“再有五个月就是三月三了,不足半年,今日我等就定一个半年之约。” “但愿半年之后,我等还可以在此相聚。”郑好忽生感慨,一脸落寞,“寒冬将至,今年的冬天,将会漫长而寒冷,也不知道我等之中,谁会被冻死,等不到明年的春暖花开了。” 许和光听出了郑好话里有话,忍不住问了一句:“郑通判何出此言?大夏立国以来,承平多年,即便最贫穷最偏远的地方,也少有冻死人之事,何况富裕的中原大县真定,更何况我等除正俸外,还 有服装、禄粟、茶酒厨料、薪炭、盐、随从衣粮、马匹刍粟、添支、职钱、公使钱及恩赏等,光是薪炭就足够烤火之用了。” 郑好是话里有话,许和光是装傻。郑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本官所说的冻死,不是天气寒冷,是人心寒冷。” 许和光眨眨眼睛,嘿嘿一笑:“自己冻死自己,就没有办法了,谁也救不了一个想死之人,对吧?” 郑好一脸厌恶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许和光:“夏县尊,董现命案审理得如何了?可有为难之处?如有为难之处尽管对本官说,本官自会鼎力相助。不说真定府凡是公文须有本官签署才可行文,就连河北西路的提刑官郑善,本官也可以说上话。” 许和光心里不大舒服,阴阳怪气地说道:“郑通判确实了得,崔府尊不管做什么事情,还得郑通判点头才行。” “崔府尊吃饭穿衣以及如厕,本官是管不到的。”郑好哈哈一笑,“对了,崔府尊娶妻纳妾,也无须本官联署同意。” “你……”许和光气得险些失控,好在冷风一吹,他又清醒了几分,论官职和身世,他都比不了郑好,口舌之争就算赢了又有何用?他嘿嘿一笑,“郑通判年轻有为,又是进士出身,若是能再娶四姓女和编撰国史,四大荣耀之事集于一身,就是人中翘楚了。” 郑好哼了一声:“本官除了编撰国史并无可能之外,其他三事,都易如反掌。倒是许县丞,怕是一件荣耀之事也捞不到了。哈哈,等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再聪明一些,或许还可以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 许和光气得脸色铁青,不是进士出身是他最大的痛处,被郑好当众揭短,心中怒火猛然点燃:“郑通判,你不要欺人太甚!” 夏祥才不会让二人在他的后院吵架,忙出面哈哈一笑:“玩笑,只是玩笑,不可当真。董现命案,审理得还算顺利,目前还没有难处,若有,自会向崔府尊、郑通判禀告。” 见夏祥还是将崔府尊抬出来并且放到了前面,许和光的心情稍微舒缓了几分,却还是暗中瞪了郑好一眼,愤愤不平地想,不要太嚣张了,不要以为抬出了提刑官郑善就可以压崔府尊一头。董现命案,夏县尊只有审理之权,并无判决之权。 杖责之刑,夏县尊可以一言而定。死刑必须经知府批准,然后上报提刑司核准。提刑司核准后,还要上报大理寺复审,大理寺复审没有问题,才会最终到刑部。刑部再核准之后,才会执行死刑。 相比之下,提刑司的权力比大理寺还要大上一些。一般而言,提刑司核准的案件,多半没有翻案的可能。 郑好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之色,不顾许和光在旁,还是说了出来:“夏县尊不必事事在意崔府尊的想法,只管尽忠职守就是了。到有难处之时,有本官在,保你无事。再不济,还有郑提刑不是?本官听说了市乐县的事情,庄非凡可是关键的人证?” 郑好是非要插手董现命案了,夏祥心中微有犹豫,郑好身为通判,有制衡和监察知府之权,但郑好为人过于激愤,行事多偏激,说不定有时过于急于求成反倒坏事。 不过郑好也是一番好意,郑善身为河北西路提刑官,除了提点河北西路所有刑案之外,还有监察真定府驻地禁军之职,不能拒人于千里 之外,夏祥点头一笑:“如有难处,自当向郑通判禀告。郑提刑大名,本官也有所耳闻,对郑提刑断案如神也一向敬仰得很,如有缘得见,定当向郑提刑请教一番。庄非凡是人证之一,是不是关键,要看对付科的审问进展……” “付科如此有恃无恐,许多事情拒不交代,怕是身后有人为他撑腰……”郑好边说边看了许和光一眼,“就算付科是不怕死的无赖,也总有其他短处,只要找到了他的短处,不怕他不开口。” 许和光将头扭到一边,不理会郑好的明敲暗打,左耳进右耳出,他官不如郑好大,气势不如郑好强,与其正面交锋,不如避其锋芒,以待日后。 县衙后院的土山,许和光来过多次,土山虽不高,站在土山之上,却可以俯视整个真定城。不但府衙尽收眼底,就连滹沱河两岸以及子龙大桥,也是一览无余。之前他多次登临土山,有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郝海记说,此山高过了府衙,应当推平。郝海记却说,官不修衙,他才不会大兴土木修缮县衙。 许和光的目光随意在滹沱河两岸扫来扫去,并不是刻意去看什么,只是不想听郑好说话、不愿和郑好对视罢了。目光越过滹沱河,又落在了对面的府衙上,忽然又觉得府衙之中最高的登桂楼其实比县衙的土山还要高上一些,又是在北面,历来北面是权势方位,隐隐对县衙形成威严之势。 夏祥就算费尽心机审清了付科一案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上呈到真定府最终审理?许和光的心理又平衡了几分,认为夏祥和郑好不过是白费力气,夏祥的职权不过是将所有的人证、物证和口供呈交给崔府尊,崔府尊到时直接以疑罪从无驳回,就让夏祥前功尽弃了。 夏祥是真不知道崔府尊可以让他之前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还是心存侥幸,以为他一个小小的知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许和光越想越觉得夏祥可怜,斜了夏祥一眼,尽露鄙夷之色。 忽然,他眼睛的余光似乎发现了什么,回身一看,子龙大桥上,不知何时多了数人,其中二人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威风凛凛,一身精练打扮,虽不是官服,举手之间却颇有气度。 许和光不认识二人,虽离得远,看不清长相,却还是可以猜度二人绝非常人,莫非是京城来人? 许和光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身边的萧五也注意到了马上二人,本来懒懒散散的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豹子,浑身紧绷,死死地盯向桥上二人。 夏祥也注意到了萧五的异常,顺着萧五的目光朝桥上望去,只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怎么是他们?郑好和卢之月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同时朝桥上一望…… 郑好脸色微微一变:“三王爷的人来了!” 卢之月的目光直接越过马上二人,停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之上,微露惊喜之色:“什么三王爷的人,分明是连娘子回来了。” 夏祥一愣,目光从威风八面的高见元和燕豪身上闪过,朝后面张望,果然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他心中既惊又喜,惊的是,高见元和燕豪此来,怕是肩负重大使命。喜的是,连若涵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和高见元、燕豪一起回来了? 又一想,夏祥心中又是一凛,如此多重要人物齐聚真定,真定怕是真要风起云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