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南隅》 楔子 秦含真恢复意识的时候,察觉到身旁有个女人在低声啜泣。 这是个陌生的女人,说话时有一种她不熟悉的口音,低沉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秦含真可以听得出来,她此时非常伤心。 真奇怪。秦含真心里想,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在我身边哭? 她渐渐地恢复了视觉,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加陌生的环境中。 这是一个房间,砖瓦房,昏暗,古老,连窗子都是纸糊的。这太古怪了。现在还有这样的房间?难道是片场吗? 秦含真刚刚发现了周围环境的不对劲,就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击了她,几乎让她当场晕了过去。等到头痛稍微减轻了一点时,她终于可以定下心神,努力睁开双眼去打量周围,就看见那个女人—— 那个一直坐在她身边哭泣的女人,大约二十多岁,长得挺漂亮的,却是那种脆弱的古典美,八字眉,细长眼,樱桃小嘴。她非常瘦,下巴尖尖,面色苍白,穿着一身古代的衣裙,麻白色的,头发挽了个整整齐齐的斜髻,插着一根素银簪,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 秦含真醒悟到,如果这并不是一个梦,那就是某些小说里常见的穿越情节出人意料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这太荒唐了!她闭眼的前一刻明明是安稳地睡在自家整洁的单身小公寓里的舒适大床上,没有车祸,也没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这真的只是个片场吧?可她家离横店足有几百里远呢! 秦含真努力地想要动一动手脚,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直,根本没法动一下。除了眨眼,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张开口想要说话,却连嘴巴都张不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这是怎么了?! 女人发现秦含真睁大了双眼在看她,奇怪地露出了一种憔悴的微笑表情来:“醒了么?娘还以为……你见不到娘最后一面了。也好……”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秦含真的脸,“也许你还得再过几天,才会来跟爹娘团聚,但是……哪怕只有几天,你都要记住——不要相信你二婶!绝对不要相信她!”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女人仿佛是咬着后槽牙才发出声音来的,显然对她所指的那个对象恨之入骨。 秦含真只能听懂一点点,还在猜想她这话的意思:她嘴里的“娘”是指她母亲吗?这是她们母女的家?还有“过几天”是说自己生病了,过几天就会好吗?二婶……又是谁?听起来是个坏人。 不过秦含真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女人的手吸引过去了,因为那只手看起来很大,居然能盖住自己的整张脸! 这时候,女人站起了身,轻抚她的额头:“好孩子,闭上眼吧,不要看娘。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团聚的。娘先走一步……等见了你爹,不知道他会不会怨我……”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化为虚无。她缓缓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秦含真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这个女人说的话,但直觉告诉她,对方有些不对劲,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拼命地试着回想刚才听到的字句,觉得应该不是很难弄明白。那个女人是见什么人去了吧?所以过来跟她告别?可她怎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又一阵剧烈的头痛袭击了她,她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冷汗直冒。但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之后,她发现自己似乎可以动了。她先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好小,而且虚软无力,细得几乎皮包骨——真正意义上的皮包骨。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体,瞬间反应过来,现在……她应该是个病弱的小女孩,年纪大概也就是六七岁左右,身体状况十分不妙,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饿死在这间房里。 她真的穿越了…… 房间南墙的另一头传来了轻微的声响,好象有人在搬动着什么木制的家具。 秦含真再一次感到了不安,她有些不放心刚才那个女人,现在她已经能动了,应该可以去看看。她尝试着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结果脚刚沾地,就立刻软得跪倒在地。 她完全没有力气,腹中空空如也,头部剧痛,还发晕,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就象是足足饿了三天三夜一样。 秦含真坐在地上,靠着床边大喘气——她发现其实自己睡的是张炕,而不是床——她还是等着有人来再说吧,现在她真的没有力气。 隔壁好象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接着又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是灰尘吗?她抬头望上去,发现是房屋的横梁在轻轻晃动着。 地震?! 不……地面完全没有晃动,就只是横梁在晃。 秦含真眨了眨眼,回想起刚才听到的动静,顿时产生了一个不太妙的预感。她觉得现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哪怕她没有力气,爬还是能爬得动的。或许她应该先叫人? 她张开口,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十分沙哑,音量也很小,而且喉咙马上就发起痒来。她咳了好几声,大口喘着气,觉得似乎好些了,再努力发声,音量比刚才大了很多,但也不见得比刚才那个女人在床前说话的声量大多少。如果房间附近没人,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听到她的叫唤? 算了,无论如何也得先试试再说。 秦含真一边努力大声地喊“有人吗”、“来人哪”,一边手软脚软地往外爬,虽然手脚不太听使唤,但房间并不大,她还是艰难地爬到了门边,跨过了门槛。 外面是个院子,正面一排五间窑洞,两边厢房都是砖瓦房。秦含真迅速判断出与自己所在这间东厢房共用一根横梁的,应该就是左手边的隔壁房间。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乐声,似乎是在办祭祀? 秦含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继续在青砖地上爬着,终于来到了隔壁房间门前,两扇门板是关着的。 她尽力推了一下门板,门没有开,栓上了,但是透过两扇门板之间的缝隙,她清楚地看到了房间内的情景。 刚才坐在她床边哭的那个女人,正悬挂在横梁上,身体一晃一晃的,带动着横梁也发出了吱呀声。 秦含真倒吸一口凉气,全身猛然撞在门板上,想要将门撞开,可惜失败了。她大声叫唤着,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似的,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她的喉咙都要喊破了,但她仍然没有停止。 来个人啊!快救人!那个女人刚刚上吊,还来得及救人! 秦含真觉得自己的头再次剧痛起来,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直到有人来为止。 她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都快要虚脱了,终于,她听到了从院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人说话的声音。 一位穿着灰布衣袍的老者打开门,快步朝她走来,边走边问:“桑姐儿,你醒了?” 她听得懂这句话! 秦含真激动地抓住老者的衣袖,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快救人!”就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一章 清醒 秦含真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原来那个房间,躺在原来那张炕上。身边同样有一个低声啜泣的女人,不过并不是先前那一位。 这个女人看起来年纪要更大一些,有三十好几了,长着小圆脸,小眼睛,一脸和气的模样。她穿着棕色布衣,下系黑裙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用与衣服同色的布巾包住,整洁而朴素。 她看见秦含真醒了,顿时站起身,激动万分:“姐儿醒了?阿弥陀佛!可算是醒过来了!”然后扑到炕边的方桌上倒水,又扶着秦含真坐起身,抱住她,拿起一只木勺喂她喝水:“姐儿乖,喝水了,奶娘喂你,小心点,别被呛着啊……” 哄六七岁的孩子也要用这种语气吗? 秦含真木然喝了几口水,觉得喉咙总算舒服些了,又很快发现她好象能听懂这个女人说的话了。真奇怪,明明对方的口音跟之前那位差不多,为什么她之前听不懂,现在却能听懂了呢? 正疑惑着,那女人忽地哭了起来:“太好了!老爷说得对,姐儿是真的好起来了。先前姐儿连口水都不会喝,饭也不会吃,只能靠大奶奶硬灌几口米汤下去。一碗米汤,灌一次倒要洒大半碗出来。大夫都说没法子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儿饿死……要不是这样,大奶奶也不会想不开……” 秦含真僵了一僵,沙哑着声音问她:“她上吊了,救下来了吗?” 那女人没有留意到秦含真的口音不对,反而更伤心了,抱住秦含真哭道:“可怜的大姐儿啊,大奶奶就这么去了,大爷又阵亡,留下姐儿一个可怎么办哪?姐儿连个兄弟都没有,难不成以后都要看二房的脸色了么?” 秦含真心一沉,慢慢地难过起来。显然,那个女人没能救回来。也对,她也不知尖叫了多久,才有人赶过来,时间长了,已经来不及了吧? 秦含真微微地发起了抖,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她早一点想到那个女人话里透露出的不详意味,早一点去找对方的话…… 又或者她没有因为手脚无力而犹豫,爬到隔壁房间的速度能快一些的话…… 甚至是,如果她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前,就开口发出了声音,阻止了对方的行动…… 种种念头盘桓在她脑海中,她的脑袋不知为何又再次痛了起来,身体颤抖的幅度更大了。那女人很快地发现了这一点,惊慌失措:“姐儿?姐儿你没事吧?你这是怎么了?是头疼么?” 门帘忽然掀起,走进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五官俏丽,丫环打扮,睇一眼秦含真的情形,就冲那女人骂:“张妈,你要死!老爷吩咐过,姐儿一醒就叫人,你却只顾着自己嚎丧!”骂完又摔了门帘出去,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秦含真只觉得眼前东西都在晃动,抱住她的张妈很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紧接着抱住她的,是一位老者,灰黑布袍,不是先前见过的那一套,但布袍上好闻的松香气却是一致的。她觉得脑中的疼痛感减轻了许多,让她有余力抬头往上望——果然是那个被她扯住袖子的老人。 老人眼中满是慈爱与担忧:“桑姐儿,身上哪里不适?告诉祖父。” 原来对方是这个身体的祖父。秦含真含糊地回答:“头疼……” 老人连忙望向炕边,一个身穿蓝绸直裰、长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轻轻捏住秦含真那细骨伶仃的手腕,诊起了脉。 不一会儿,山羊胡子便与老人掉起了书包,之乎者也一大堆,秦含真觉得自己听懂了每一个字,但又觉得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还好山羊胡子掉完书包后,终于说了句能让她听懂的话:“令孙女旧伤未愈,又受了惊吓,待晚生开张安神方子,先喝两剂看看。” 老人礼貌地向他点头:“有劳张医官了。” “秦老先生客气。”山羊胡子揖手一礼,退了下去,站在门边的一名老仆恭敬地掀起门帘,送他出了门。 老人低头轻抚秦含真的额角,爱怜地安慰她:“好孩子,张医官的话你也听见了,只要好好吃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所以要听话,知道么?” 秦含真抓住老人的袖子,想了想,试探地问了句:“我娘呢?” 从张妈的话里,她不难猜出那个上吊的女人应该就是这个身体的母亲,所以才会试探这一句,想打听到更多的信息。 老人果然露出了不忍的神色,紧紧抱住了她:“好孩子,你娘……去跟你爹团聚了……”话未说完,他已经哽咽了,“她误以为你不会好了,才会想不开……你不要怪她。你爹娘如今都在天上看着你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他们才会欢喜。” 秦含真愣愣地窝在他怀中,心想这个身体的遭遇也真惨,才几岁呢,就父丧母亡。虽有个祖父,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而母亲自尽前叫她提防的,是“二婶”吧?张妈也说过“难不成以后都要看二房的脸色了么”这种话。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中,面对如此不利的环境,她顶着这个孩子的身体,该如何应对? 秦含真只好从那一天开始装起了忧郁和自闭。 一个刚刚失去亲生母亲的小女孩,还亲眼见到了母亲自尽的一幕,该受到了多大的刺激呀,连医官都说她受了惊吓,所以有这样的反应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周围的人丝毫没有怀疑,反而觉得十分欣慰。 因为秦含真现在只是不肯开口说话,不爱理人,见了人也不叫,但她对外界是有反应的,能听懂别人的话,还能主动要求喝米粥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要知道,之前的桑姐儿,就如同一个活的木偶,傻愣愣地,不会说话,也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连自己喝水都办不到,再加上受过重伤,曾经长期昏迷不醒,又饥饿过度,全家人都以为她熬不了几天了,能活下来已经是惊喜。相比之下,不肯说话,不爱理人,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秦含真也是没办法。她穿过来后,什么前身的记忆都没有,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除了祖父秦老先生,她见过的所有人似乎都是说的方言。她现在是可以听懂这种方言了没错,但不会说。她也不清楚,前身平时说话的风格是怎样的。现在借着病弱的名头,她含糊讲几个字,还能混过去。就怕周围有人警醒,发现她说话腔调跟原身相差太远,那不就穿帮了吗? 她只好先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避开别人悄悄练习发音,等到她能完全掌握这种方言,又学会了古人的说话方式后,再跟人对话,想必就万无一失了。 也许是秦含真的遭遇太倒霉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所以当她装起了自闭儿童后没多久,运气就来了。 祖父秦老先生认为她是为了母亲之死太过伤心,不愿意与人交谈,长期以往对她不好,所以让周围的人多开解她,多陪她说话。担当如此重任的人,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她的奶娘张妈了。张妈整天伴随在她身边,又是个爱念叨的妇人,常常说着说着,就聊起了许多往事,其中包含了大量有用的信息,令秦含真得以迅速掌握了攸关自身的情报。 原身姓秦,小名桑姐儿,大名还未起,今年已经七岁了。 秦家位于米脂县,离县城约摸有十多里路,邻近河边,因此秦家仆人时常能弄到新鲜的河鱼,煮成奶白的浓汤,送到桑姐儿面前来。 秦家大宅是一座建在黄土高坡上的窑洞大院。桑姐儿所住的这个院落是上院,正房窑洞五间,住着祖父秦老先生与祖母。东西厢房则是砖瓦房,东厢两间住着秦老先生的长子一家,也就是桑姐儿和她的父母,西厢两间住着次子一家,也就是张妈口中的“二房”了。 二房有一子一女,长女九岁了,儿子只有三岁。 桑姐儿的二叔在大同做百户,一家人长年在外,很少回来。今年初夏,桑姐儿的父亲驻守榆林时阵亡,二婶何氏带着儿女赶回来奔丧,但二叔有职责在身,就没回来。 秦老先生是位教书先生,在家中开私塾,收了不少学生。虽然眼下家里有丧事,但依然有学生留在他身边侍奉。根据张妈的说法,秦老先生应该是很有些名气的老师了。 桑姐儿的母亲关氏,就是那天上吊的年轻妇人,娘家父亲也是位夫子,有秀才功名,家住县城。关氏有一兄一妹,兄长已经娶妻了,生有一子,比桑姐儿大一岁。 桑姐儿的父亲死讯传来后,关氏虽伤心,倒还撑得住。当时祖父秦老先生悲痛得几乎晕过去,祖母是直接吐了血,一直卧病至今,家里完全是靠关氏支撑。直到二房的何氏带儿女归家,才算是有了帮衬的人。 但何氏在大同已经做惯了官太太,派头很大,跟婆家的作派格格不入,与关氏起初还相处融洽,后来是越处越不和。以张妈的话来说,就是“大奶奶可算认清二奶奶的为人了”,妯娌俩时有口角。 然而,真正令妯娌俩关系彻底恶化的,还要数半个月前,桑姐儿与堂姐堂弟一块儿在村子里玩耍,不知何故从土坡上摔了下来,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家里请了大夫,好不容易把孩子救醒了,却发现她成了傻子,只喝得下米汤,没几天的功夫,就瘦成了皮包骨。大夫都说,她撑不了几天了。 关氏原不肯善罢甘休,她追究女儿从土坡上摔下来的原因,而当时跟桑姐儿一起在土坡上的,除了二房三岁的小儿子梓哥与他身边侍候的丫环夏荷外,就只有九岁的堂姐章姐儿了。 桑姐儿摔下土坡后,夏荷急抱着梓哥儿奔下土坡来查看,当时在附近的村民也赶过来救人,他们同时听到桑姐儿在昏过去之前,曾经呢喃过一句:“她推我。” 虽然不知道这个“她”或者“他”是谁,但桑姐儿是对着夏荷与梓哥儿说的,自然指的不是他俩。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只有当时迟迟不肯下土坡的章姐儿了。 第二章 悲愤 推桑姐儿下土坡的人到底是不是章姐儿,秦含真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在这个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脑中空空如也,前身的一切记忆都不复存在,她连周围人习惯用的方言都听不大明白,还是在第二次醒来之后,才仿佛点亮了方言技能,而且是打了折扣的,听懂没问题,说就不太灵光了,还得私下勤加练习。 祖父秦老先生和奶娘张妈都曾经问过秦含真,是否还记得是谁推她下土坡的,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摇头装失忆了,于是悬案继续悬而未决,谜团依然是谜团。 秦老先生当时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张妈却是气愤又遗憾地表示:“便宜章姐儿了!小小年纪就这么狠心,果然是她那个娘教出来的!” 秦含真听了就好奇了,章姐儿不是只有九岁吗?犯了再大的错也还是个孩子,怎么在张妈嘴里,似乎是个很糟糕的坏胚子呢? 这个时候,秦含真已经祭出了失忆大招,方言技能也熟练了很多,周围的人只是难过,却没有生疑,毕竟跟变成傻子相比,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才多大点事儿呀?所以她现在可以适当地跟张妈做一点互动了,包括进一步从张妈嘴里探听更多的情报。 在周围人看来,这就是桑姐儿终于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缓过来了,开始愿意跟其他人交流。大家都觉得,这其中少不了张妈絮叨的功劳,因此所有人都喜闻乐见。 贴身侍候的张妈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反而乐于见到秦含真主动开口说话,高高兴兴地继续发扬絮叨精神,秦含真也从她嘴里知道了原身从土坡上摔下来后的后续故事。 章姐儿不过九岁,看到桑姐儿摔到土坡下面,头破血流,就害怕得满面苍白,浑身发抖,不停冒冷汗。人人见了,都觉得她这是心虚。不过那时候,救人才是第一要务,所以大家都忙着把桑姐儿送回秦家,请大夫来诊治,暂时还顾不上其他。 章姐儿躲回了自己房间中,因为受惊而哭个不停的梓哥儿则被送去了祖母那里。二婶何氏顾不上哄儿子,回房与章姐儿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就喝令丫环夏荷跪在院子当中,责骂她护主不力,又说土坡上只有她一个大人,其余都是孩子,桑姐儿摔下来,定是她害的。 夏荷原是二房在大同买的丫头,无父无母,因素来老实细心,才会被派到梓哥儿身边侍候。她被何氏这一骂,人都懵了,却也知道自己是不能辩解的。推人的分明就是章姐儿,如今明摆着何氏要让丫头背黑锅,难不成她还能违抗?只能哭哭啼啼地认下了罪名,想着顶多挨顿板子,也就能混过去了。倘若二奶奶何氏看在她替小姐受了罪的份上,将来多赏她些好处,这罪也不算白受。 谁知何氏狠心,见夏荷认下了罪名,就叫婆子打她八十板子,为桑姐儿偿命。 夏荷惊得魂飞魄散,立刻就哭叫求饶了,可何氏叫婆子堵住了她的嘴,强压着她就要打板子,她本以为这一回是逃不掉了,谁知大奶奶关氏却跑出了屋子,指着何氏的鼻子骂道:“我闺女还没死呢,你叫谁给她偿命?!你倒是恨不得她早日死了,好瞒下你生的那野种的罪行,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家桑姐儿若有个好歹,我直接叫你女儿偿命!休拉扯不相干的人!” 关氏骂完又回房继续照看女儿。这时候,桑姐儿的祖母,秦老太太牛氏也在婆子的搀扶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推开窗子冲着院中的二媳妇何氏冷笑道:“我们秦家几十年来都是乡里有名的积善人家,这还是头一回听说要活活打死丫头的。二媳妇原来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派头比咱们家的大得多了,动不动就要打死人呢。一家子都在守孝,日日敲经念佛,恨不得给老大多积些阴德。你喊打喊杀的是给谁看?!” 何氏的脸有些下不来,但夏荷倒是保住了性命,被关到柴房里去了。 又有帮着救人的乡民,因为关心桑姐儿的情况,还聚集在秦家下院里呢,听得上院里吵吵嚷嚷的,好象说夏荷成了推桑姐儿下土坡的真凶,便替她辩解起来了。虽然当时没人瞧见是谁推了桑姐儿,但夏荷抱着梓哥儿从坡上跑下来后,桑姐儿对他们说了“她推我”的话,可见不是夏荷做的。若说她是真凶,那可真真冤枉!乡民朴实,不忍见夏荷受屈,纷纷向秦老先生说明实情。何氏再想将黑锅往夏荷头上栽,也就不成了。 又因为有乡民们的证词,何氏甚至无法辩解说,是桑姐儿自个儿失足从土坡上摔下来的。 正常情况下,事情到了这一步,何氏就该不再设法强辞狡辩,为女儿开脱了。再怎么说,章姐儿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她犯了大错,即使要罚,也不可能真把她打杀了的。还不如早早坦承过错,赔礼道歉,还有希望争取宽大处理。 然而章姐儿一直躲在屋里不出现,何氏也不肯死心,一直在设法为女儿脱罪。这一回更离谱的是,她竟把主意打到年仅三岁的亲生儿子梓哥儿身上! 梓哥儿亲眼见到堂姐头破血流,本就受了惊吓,被送到祖母牛氏房里后,本来已经安静下来了。可牛氏自从长子阵亡,就一直卧病,近日才有了好转,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但精力依然有限。孙子不再哭闹了,自然不好再留在她屋里过夜的,就送回了二房的屋子。谁知一夜过去,何氏又把梓哥儿送到了正屋。 梓哥儿就在母亲的注视下,抽抽答答地向祖父祖母表示:“是我推二姐姐下坡的,不关大姐姐的事,我错了,求祖父责罚。” 他一个三岁的孩子,说话还不算流利,难为他如何将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讲完了,一张涨红的小脸上带上了委屈的表情,话音刚落,眼圈儿就已经红了。 秦老先生与牛氏怎会不明白?这分明就是何氏逼着小儿子替姐认罪。这就太过分了!梓哥儿才三岁!且不说他如何有力气将七岁的桑姐儿推下坡,身为长姐的章姐儿,竟然坐视幼弟为自己顶罪,自己却不发一言,哪里有一丁点儿长姐风范? 甚至在牛氏看来,梓哥儿是如今秦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长子阵亡后只留下一独女,长房日后必然是断嗣的,香火只能指望二房。这种时候,每一个男丁都极为珍贵,再怎么宠着护着都不为过,何氏居然要梓哥儿替女儿背黑锅?简直不能忍! 牛氏大骂了何氏一顿,还罚她到院子里跪了三个时辰,又将梓哥儿抱到怀里安慰。秦老先生从头到尾都不说什么,却特地花了半个时辰陪孙子玩,而不是去指导学生们的功课,由此也可看出他的态度了。 谁知何氏光棍,她在院子里跪足了三个时辰,到了第二日,村子里就开始有传言,说她是为了推姐下坡的儿子梓哥儿赔罪,才跪了这么久的。除了早就知道实情的人,其他乡民居然有人已经开始相信,推桑姐儿的人真的是三岁的梓哥儿了,还道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看是在什么地方就开始胡闹,桑姐儿都七岁了,怎么就没站稳?也有人说何氏是慈母,为了儿子不惜受大罪,跪了大半日,至今还出不了门呢。 种种传言令秦家二老更为气愤。不过幸好,秦老先生在这一带十分有威望,他的心腹老仆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信传言的人就没了,反而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说之前何氏从大同带回来的仆从频频出现在村里,鬼鬼祟祟地拉着人说话,那流言一定是她命人放出来的。为了帮女儿就让三岁的儿子背黑锅,丝毫不在乎儿子会小小年纪背上杀姐的名声,身为母亲未免太过偏心。 何氏那两日有些急躁,虽然在公婆和下人面前不说什么,但张妈深信,她一定懊恼不已。 张妈冷笑着对秦含真说:“二奶奶打量着这里是大同呢,她放几句假话出去,别人就会信?也不瞧瞧,咱们老秦家在村子里是什么地位,村长都不如我们老爷说话管用!” 秦含真点点头,关心地追问:“那后来呢?” 张妈说:“后来,二奶奶瞧着这事儿糊弄不过去了,就悄悄儿叫了她兄弟来,把章姐儿和梓哥儿一同送走了,都没跟老爷太太打声招呼!” 何氏有个兄弟,一向是跟着妹妹妹夫在大同过活。何氏带儿女回婆家奔丧,路上便是他在护送。只是秦老先生不喜他为人,他也嫌住在丧家太过气闷,更不乐意与读书人们相处,就带着丫头小厮在县城里赁了个小院住下,闲时四处乱逛,花天酒地,一点儿都不象是来奔丧的模样,令秦家上下更为不喜。 何氏眼见着流言无用,桑姐儿在大夫诊治下虽已清醒,却又成了傻子,并且情况越来越糟糕,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关氏悲愤不已,坚持要惩罚凶手,她娘家人也来帮着闹,何氏担心女儿吃亏,就连夜让兄弟将一双儿女送回了大同,自个儿却留下来面对公婆妯娌。 关氏都快气得吐血了,秦老先生更是震怒,牛氏直接罚了何氏去跪祖宗牌位。可这都没什么卵用。章姐儿已经逃离,想罚也没了受罚的人,他们只能先顾着奄奄一息的桑姐儿,等这事儿有了结果,再打发人去大同送信,让老二秦安去罚女儿。 他们还得顾及小小年纪就受了委屈的梓哥儿。何氏再怎么样,也是他的生母,让秦安休妻是不可能的。秦家二老一向不是狠心人,做不出打杀了九岁孩子的事。章姐儿一向受秦安宠爱,估计那惩罚也不会伤筋动骨。 大概这也就是何氏有恃无恐的原因了。她在祖宗牌位前跪了半日,就“晕”了过去,至今还在自个儿屋里“养病”呢,罚跪之说自然也不了了之。除了在大伯子百日祭礼时,她在婆婆命令下,去跪了一跪,其他时候连门都不出,丫头婆子侍候着,汤汤水水供养着,日子过得比不受罚时还要舒服。 关氏悲愤至极,却是无可奈何。大房无嗣,唯一的女儿又只剩下了半条命,她深知自己是没有底气为女报仇了。 她之所以看不开上了吊,大约也是因为太过绝望吧。 第三章 翠儿 秦含真虽然不赞同关氏的选择,但设身处地想想,也能理解她的绝望。 丈夫死了,没有儿子,独生女儿被二房害得也快要死了,虽然公婆都不糊涂,但二房拥有秦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看在孩子面上,他的生母何氏不会受到太严厉的惩罚,而真正伤害到女儿的凶手章姐儿又是九岁的孩子,打不得,杀不得,人还跑了。关氏一肚子怨气无处发,何氏又光棍地一点儿表面功夫都不肯做,摆出个有恃无恐的样子,甚至还想要倒打一耙。想也知道,将来要是公婆去世了,关氏无人可依,要在妯娌手底下讨生活,那日子还能过吗?与其到时候受苦,还不如去死一死,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女儿断气了。 而关氏一死,秦含真想想自己的处境,那就更绝望了。 爹娘都死了,没有兄弟,祖父母年纪大了,她才只有七岁。 如果运气好,祖父母能多活几年,等她出嫁了,估计就不用看叔叔婶婶脸色了,但出嫁女也很需要有娘家人撑撑腰啊,偏偏娘家兄弟的生母是何氏…… 如果运气不好,祖父母死得早些,她恐怕就要被打包送到二叔二婶身边去了,从此寄人篱下,还不知怎么受苦呢,说不定连婚事都要受二婶何氏的摆布…… 秦含真脑补了许多自己将来可能会有的悲惨待遇,内心不由得泪流成河。 她在现代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老天爷要让她穿越呀?这种身世,叫她怎么扛?! 张妈还不知道秦含真的思绪已经放飞到不知多少年后了,依旧在抱怨着二房。这时候门帘又一次被掀了起来,秦含真曾经见过的那个俏丽丫环走进来,扫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只转头去看张妈,又骂开了:“张妈,你要死!在姐儿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若叫二奶奶听见了,当心她揭了你的皮!” 张妈忿然道:“你还有脸说我?你明明是咱们大房的丫头,却成天往二房跑,你还认不认得自己的主子是谁?!就算大爷大奶奶没了,姐儿还在呢。你眼里没姐儿,真当老爷太太看不见么?别以为讨好了二奶奶,你就攀上了高枝儿。你只管瞧着吧,只要姐儿到太太面前告你一状,看二奶奶会不会为你出头!” 丫头噎了一下,迅速扫了秦含真一眼,很快又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来:“你少唬我了,姐儿小小年纪,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你这老货在调唆罢了。二奶奶素来看重我,怎会叫我吃了你的亏?” 说完她又在炕边坐下,摆出笑脸来对秦含真说:“姐儿,你别听张妈这老货胡说。二奶奶最慈爱不过了,也一向疼姐儿。她回来时,不是还给姐儿带了有趣的小玩意儿和糖果?姐儿那时候最喜欢二奶奶的,怎的因为跟大姐儿绊了几句嘴,不慎摔了一跤,就把这些都忘了呢?姐儿别听张妈的,你与大姐儿不过是姐妹间小打小闹罢了,哪里还能真计较呢?如今大爷大奶奶都没了,老爷太太能看护姐儿几年?二奶奶既是长辈,又是官太太,姐儿日后还得倚仗叔叔婶婶过活呢,这时候可不能把二奶奶给得罪了。” 张妈听不进去了,推了那丫头一把:“翠儿,你这是睁眼说瞎话!我们姐儿怎会是不慎摔了一跤?分明是章姐儿推了我们姐儿一把,我们姐儿才摔坏了头。人都差点儿没命了,大奶奶还上了吊,这还叫小打小闹,让姐儿别计较?你既然一心冲着二房的官老爷官太太去,不如今儿就跟老爷太太禀明,也省得委屈你侍候姐儿了。” 翠儿不耐烦地甩开张妈:“少在这里挑拨了,我句句说的都是实话,别以为你在姐儿面前说尽了二奶奶的坏话,就是真心为了姐儿好。大爷大奶奶都没了,姐儿才七岁,今后的日子怎么办?你就没想过么?老爷太太虽好,也年纪大了,大爷死讯传来的时候,老爷太太都大病了一场,太太至今还没能下地呢。万一有个好歹的,姐儿还不是得跟着二爷二奶奶过?这时候把人得罪狠了,日后要怎么办?也只有你这蠢货,才会只顾着自己痛快,一点儿都不为姐儿将来着想!” 这回轮到张妈被噎住了,她一脸的震惊,似乎还是头一次想到这方面的问题。 翠儿见她这样,倒得意起来:“我说得没错吧?你这蠢货果然想不到这些。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二奶奶把大姐儿和梓哥儿送走这么多天了,一直说病着,整天不出屋子,你看老爷太太有正经计较过没有?太太是骂过几回,可也就是嘴上说说,她是打过二奶奶,还是说过要二爷把二奶奶休了呀?统统都没有!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老爷太太就是不打算计较了。二爷是老爷太太的亲生儿子,梓哥儿也是他们的亲孙子,今后还得指望他们继承秦家香火呢。难不成真要为了咱们姐儿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娃娃,让二爷没了妻子,让梓哥儿没了娘?再偏心的爹娘,也没这么个偏心法的。” 张妈听着听着,眼圈儿都忍不住红了:“难不成……我们奶奶就白死了?我们姐儿就白叫章姐儿推了一回?!二爷和梓哥儿是秦家香火不假,可我们大爷也一样是老爷太太的亲儿子呀!当初大爷待二爷多好呀,明明要去大同的是大爷,二爷一张嘴,大爷就把官儿让给他去做了,自己继续守榆林城,若不是这样,也不会丢了性命。如今大爷才走了百日,二爷就看着二奶奶欺负大爷的骨肉,什么都不管?” 翠儿冷笑:“二爷管了又如何?大爷已是死了,二奶奶却是二爷的心头肉呢。你们整天说她的闲话,可二爷放在过心上没有?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只要二奶奶发话,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二爷也会替她摘下来。若叫他离了二奶奶,就象割了他的肉一样。更何况,姐儿又没死,大奶奶是伤心夫婿,才自个儿看不开上了吊,与二奶奶有什么相干?你趁早消停些吧!你又不是姐儿亲娘,不过是喂了姐儿几年奶。做下人的就该老实些,有眼色一点,你就算自个儿不在乎会不会被赶出去,也替你儿子想想。浑哥儿在老爷跟前做小厮,才念了两年书吧?这时候被赶出去,哪里寻更好的差事去?!” 张妈猛地站起身来:“赶出去?你要对我浑哥儿做什么?老爷不会答应的!” 翠儿不屑地笑笑:“老爷不许又如何?这个家以后还不是二爷二奶奶当家?你看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再想要不要在姐儿跟前胡说吧!”她水蛇腰一扭,转身掀了门帘出去了。 张妈被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抖了半日,才悲愤出声:“老天爷怎么就不开开眼?这还有天理么?!”说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秦含真在旁看得分明,眉头皱得死紧。如果翠儿说的话都是真的,那情况可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 翠儿出了大房的东厢,就立刻收敛了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小心地朝正屋方向看了一眼,见没有动静,就确信自己方才说的话没有让正屋里的人听见。她嘴边扬起一个得意的笑,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穿过整个院子,进了西厢房的南屋。 南屋里住的正是二奶奶何氏。她正半躺在炕上,背后靠着引枕,炕几上燃着熏香,一个丫头拿着美人拳替她轻轻敲打着双腿。炕尾坐着个穿青色比甲的仆妇,二十多岁年纪,长着吊梢眉尖下巴,压低了声音与何氏说着话,见翠儿进门,才住了嘴。 翠儿满脸堆笑地上前行了个礼:“二奶奶,您吩咐的事,小的都办好了。张妈那老货定被吓唬得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的。” 何氏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做得好,辛苦了。”她看了那穿着青色比甲的仆妇一眼,后者立刻从袖里掏出个绿绸面的荷包,扔给了翠儿。 翠儿慌忙接住荷包,到手一掂,就知道里头的银锞子份量比先前得的更重,只怕足有四两,她忍不住露出了喜色,忙不迭向何氏弯腰作揖:“谢二奶奶赏,谢二奶奶赏!”谢完了,又有些犹豫:“二奶奶,不知……小的先前说的事儿……” 何氏淡淡一笑:“放心,我都记着呢。只是……眼下家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提不合适。不过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翠儿大喜,再次弯下腰去:“谢二奶奶!” 何氏又瞥了那仆妇一眼,后者便笑着上前拉住翠儿的手道:“姑娘的事,我们奶奶从没忘过,姑娘只管放心就是。只是……我们奶奶吩咐的差事,姑娘也得办好才行。姑娘成天到我们西厢来,固然是一片诚心,可上头还有老爷太太,看着未免会多想。姑娘有空,不妨多到二姐儿面前说说我们奶奶的好话,省得张妈那个老货又在二姐儿跟前挑拨。” 翠儿愣了愣,她以为那不过是一锤子的买卖,难道还要不停到桑姐儿跟前晃么?虽说是二奶奶何氏吩咐的差事,可她来西厢少了,赏钱自然也就少了,她觉得自己吃了亏。 她只能吞吞吐吐地对那仆妇说:“泰生嫂子,我……我是情愿在二奶奶跟前侍候的。桑姐儿那里有张妈在,她素来看我不顺眼……” 仆妇板起了脸:“张妈看你不顺眼又如何?你还是大房的丫头,你去侍候二姐儿是应当应份的,她还能赶你不成?”接着又缓和了表情,“我们奶奶是看重你,才叫你去办这事儿。你若实在办不了,那也罢了,我们奶奶再寻旁人去。” 那她不是失宠了?翠儿连忙道:“不不不,我能办,我能办的!” 她再三保证自己能办好何氏吩咐的差事,谄媚地拿着那个荷包出了西厢南屋的门。她一走,屋里所有人的笑脸都耷拉下来了。 何氏轻蔑地哼了一声:“这种丫头……给我提鞋都不要!” 第四章 发狠 仆妇笑着对何氏说:“奶奶,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丫头?更何况还是大奶奶调教出来的,跟咱们家里用的丫头可不能比。”她冲着那执美人拳的丫头指了一指:“光是看这通身的气派,咱们金环跟她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比什么呀?” 金环抿嘴笑道:“泰生嫂子,我可没惹你,你怎的还拿我打趣上了?” 泰生嫂拧了一把她的小脸:“金环,我可是在夸你,你别不识好歹。” 金环脸上僵了一僵,但还是继续笑着。 “行了。”何氏不耐烦看身边的人打机锋,她一个眼色,无论是泰生嫂还是金环都收敛了。 金环继续给何氏捶腿,泰生嫂则对何氏说:“奶奶,那翠儿虽然不中用,但大房只有这一个丫头亲近咱们。那张妈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奶奶要找人在大房办事,除了这翠儿,也没别的人可使了。奶奶将就着用吧,横竖又不是真要把她带回大同去。” 何氏叹了口气,重新倚回身后的引枕上:“罢了,忍一忍吧。本来二丫头都已经前事尽忘,老爷太太也不说什么,只要我哄他们几句,先前的事抹了也就罢了,大家仍旧和气度日。偏张妈多嘴,非要跟二丫头说这许多有的没的,闹得我头疼。” 泰生嫂小心在炕边上坐了:“奶奶,如今二姐儿既然听了这许多闲话,万一闹将起来,可怎么办呢?老爷太太那儿,只怕都要替她撑腰的。” 何氏冷哼了一声:“老爷倒罢了,他是个宽和性子,书生脾气,只要在他面前伏低作小,做足了礼数,他能拿我这个儿媳妇怎么办?倒是太太,那就是个炮仗,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梓哥儿又不在我跟前挡着,一个不好,怕是真要吃亏,偏如今我又走不了。”她问泰生嫂,“我哥哥回来了没有?” 泰生嫂忙道:“还不曾回到县城,算算日子,舅爷这会子顶多才把哥儿姐儿送到大同呢。就算他回来得再快,也还得等上十天八天的。” 何氏咬了咬下唇:“我早嘱咐过哥哥,需得尽快赶回来,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是二爷那儿有些麻烦……也不知我哥哥有没有照我嘱咐的话,跟二爷解释章姐儿与梓哥儿提早回家的缘故。” 泰生嫂道:“奶奶就放心吧,舅爷也是办事办老了的人,不会出差错的。不该说的,包管一个字也不会说!就连大爷……” 她话未说完,何氏就飞快地横过来一眼,她顿时噎住了,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金环,深悔说漏了嘴,“呃”了一声才补救说:“大奶奶上吊这事儿,舅爷又不知道,二爷就更不会起疑心了。等奶奶回了大同,话还不是都从奶奶嘴里说出来的?离着一千多里地,老爷太太能拿奶奶怎么办呢?不过是照样两边各过各的日子罢了。” 何氏低低地冷哼了一声,吩咐金环:“你到下头去,打发个人到县里租的院子处说一声,我哥哥一到,立刻回来报我。” 金环应声放下美人拳,起身去了。她走了,何氏才低声骂泰生嫂:“你活得不耐烦了么?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话都敢说出来!若叫这家里的人听见了,你还有命在么?!” 泰生嫂子慌忙溜到地下跪好了:“奶奶恕罪,小的一时说顺了嘴,竟忘了忌讳。小的绝不敢再犯了!” 何氏啐了她一口,又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连你都不叫我省心,我还在烦恼,回到大同后要如何跟二爷说呢。”头疼完了又骂,“关氏那贱人,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不过是挤兑她几句,竟然就上了吊!若她母女俩果真都死绝了也罢,老爷太太想来不会为了几个死人跟活人为难,偏二丫头又活了,倒叫我为难了。” 泰生嫂子只觉得心嘭嘭地跳得飞快,声音也压得低了:“奶奶,小的心里总觉得不大踏实,若奶奶跟大奶奶只是拌个嘴倒没什么,二姐儿如今好了,大姐儿先前那一推也没什么,可如今出了人命……即使二爷好哄,将来那一位回来……” 何氏又横了一眼过去,泰生嫂没敢说完,目光闪烁地闭了嘴。 何氏冷笑:“等他真能回来再说吧!”然而狠话说完了,她也有些没底。这都几个月了,她在米脂也没听说什么消息。也许是这地方太过偏远,消息没那么容易传过来?她还是得想法子尽快回大同才是。 想到这里,她又问泰生嫂:“你瞧着……这两日老爷太太的心情如何?若我跟他们说,不放心二爷和两个孩子,想要提早回去……他们会答应么?” 泰生嫂心知这不可能,吞吞吐吐:“虽然二姐儿好些了,但太太还病着呢,这时候说要走……就怕将来二爷知道了,也不好交待。” 何氏重重地哼了一声,泄气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放我,不就是等关家么?自从那一日关氏上吊,她老子当场吐了血晕过去,就一直病到如今,都说是不成了,不过熬日子而已。关家眼下是腾不出手来,等到关老头子断了气,他们就得来寻我的晦气了。我又不是傻子,难道还真的老实等他们先动手?”说完了,又再骂一句,“都是关氏闹的,她不死不就没事了么?!” 泰生嫂心道关氏本也没想死,不过是被你这个妯娌逼的罢了,只是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只讨好地笑着安抚何氏:“奶奶放心,关家算老几?他家老头子只是米脂县城里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到死也就是个屡第不中的老秀才,若不是做了我们老爷的亲家,谁看得起他?奶奶是什么身份?正经官宦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二爷还是六品的百户。他关家何德何能,还能来找奶奶的晦气?” 何氏听得心里舒服,却还没有真的信了这话。她瞥了泰生嫂一眼:“关家虽算不了什么,可老爷愿意抬举他家,偏我是个没娘家撑腰的。再说,关家还有好亲戚呢。那个吴少英可是国子监出身,据说米脂县令有意荐他去绥德知州座下为辅官,若能成事,至少也得是个县丞。” 泰生嫂不以为然:“不过是个监生罢了,如今还没得官呢。就算得了官,也只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哪里比得上我们二爷尊贵?” 何氏咬了咬唇:“可不是,他还没得官呢……那就叫他一辈子都得不了!”她恨恨看了正屋方向一眼,“米脂县令还打算为关氏那贱人谋一个烈女的名号,他们这是在做梦!” 泰生嫂听得有些胆战心惊:“奶奶,您这是……想做什么?您可千万别胡来,万一吴少英被逼急了要拼命,您是要吃亏的!” 何氏横了她一眼:“怕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若不趁着姓吴的如今还未得势,早早把他踩下去。将来他风光了,还能饶过我不成?!” 何氏拿定了主意,以她的性子,是再不容旁人多说的。泰生嫂心里发愁,却也不敢再劝,只暗暗向老天爷祈求,万不要出事才好。 天知道她这个主子是怎么养成的狠性子,平时瞧着温声软语,娇娇怯怯,十足大家闺秀的作派,偏偏发起狠来,这般让人心惊…… 秦含真不知道对面西厢房里,二婶何氏发了狠,要拿她外祖家的亲戚开刀。她只皱眉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翠儿,觉得脑仁儿发疼。 翠儿刚才明明都摔帘子走人了,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又转身回来了呢?她不但回来了,还缠在秦含真身边啰啰嗦嗦,把她刚才在这屋里发表的高论来来去去再复述上几回,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秦含真正想要清清静静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再拉着张妈多打听些情报,好决定以后自己要如何行事。翠儿跑来骚扰个不停,她连跟张妈好好说话都不行,实在烦人。 如果翠儿只是来替二房何氏说好话,也就算了,偏她还要看张妈不顺眼,动不动就指使张妈去干活,自个儿却动都不动,只缠着秦含真说话。张妈抗议,她就说:“亏你还摆出个忠仆架子来,如今姐儿渴了,饿了,想要些什么东西,还使唤不动你了?”把张妈噎得够呛。 秦含真醒来几天,都是张妈在跟前照顾,对她已经有了感情,看到翠儿如此不讲理,也看不过眼了,冷脸对翠儿说:“我只看到你使唤张妈拿东西,我可没张过一次嘴。什么时候你成了我?” 翠儿却是个厚脸皮的,谄笑道:“姐儿还小,又病着,我侍候姐儿,自然要事事替姐儿先想一步。姐儿想要什么吃的,喝的,我都替姐儿先要来了。若等姐儿开了口,我才去做,那就太不顶事了。” 秦含真冷笑:“既然是这样,我正好想吃鱼汤,你去厨房瞧瞧有没有。如果没有,就到外头买去,不然就到河边现钓去。” 翠儿拉长了脸,瞥向张妈:“张妈,你听见没有?姐儿吩咐你呢。” 不等张妈开口,秦含真就抢先一步:“我吩咐的是你,你叫张妈干什么?你要是能办,就去办,不能办,就给我出去。回头我跟祖父祖母说,不要你了,你去跟你嘴里温柔慈爱又大方的二奶奶做伴去吧。什么事都做不了,我要你干什么?” 这回轮到翠儿被噎住了。 第五章 往事 虽然翠儿很想说不,但还是没胆子说出口。 就算她觉得二奶奶何氏会为她撑腰,但何氏是有差事交给她做的,如果桑姐儿真的在老爷太太面前告她一状,把她赶出大房,那差事还怎么做?到时候何氏找别人去了,还有她什么事?赏钱自然也没有了。即使二奶奶何氏肯把她带去大同,先前答应的事也不变卦,她也觉得很没面子,在二房的丫头里抬不起头来。 二房的丫头那么多,她可没打算被她们瞧不起,说她连个小女娃都应付不了。 翠儿勉强笑着站起身:“姐儿说笑了,我这就去,是鱼汤吧?今天也不知道有没有新鲜的鱼。若是没有,只怕就得喝别的汤了。”说着还用满怀希望的眼神看着秦含真。 秦含真面无表情地回看她,一个字都没说。 翠儿失望地掀了帘子出屋,这回没摔帘子了。 张妈快步走上去看着她出了院门,啐了一口,反手关上门,回头笑道:“还是姐儿有办法。姐儿虽说忘了事,这脾气却没变。谁敢欺负姐儿,姐儿再不肯饶了他的。” 秦含真问张妈:“翠儿这么可恶,胳膊还一个劲儿地往外拐,留她下来也没意思。如果我真去跟祖父祖母说,他们会答应吗?” 张妈想了想:“老爷太太倒好说,反正翠儿也不是咱们家的人,就是她老子娘难缠些,说不定又要跑来哭求了。不过翠儿年纪也不小了,该是嫁人的时候,说不定太太赏她家点东西,找个好听点儿的理由,她老子娘就不闹了。” 秦含真好奇:“她不是我们家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张妈笑道:“她本是佃户家的闺女,十岁上就长得好模样,只是家里穷些。她老子娘心高,想要她找个好前程,千求万求,求了我们大奶奶带她回来调理。谁不知道咱们秦家的丫头好?大奶奶好心答应了,谁知这丫头是个好吃懒做的,大奶奶几次想要将她退回去,都是她老子娘跑来又哭又跪,闹得大奶奶头疼,不想给外人看笑话,才勉强留下来的。因着她这事儿,村里再有人想把闺女送来,大奶奶都不肯答应了。村里人恨翠儿家恨得跟什么似的,她老子娘倒是厚脸皮,只装没事儿人。” 秦含真歪歪头:“我们秦家的丫头好?” 张妈道:“姐儿这是忘了,从前太太跟前的几个丫头都极好的。除了虎嬷嬷留下来侍候太太,其他几个都嫁出去了,嫁的不是县城里的富户,就是附近的殷实人家。嫁到桃镇那个,原本家里只有几十亩地,因她时常带了儿子回来给老爷太太请安,到她儿子八岁上,就进了咱们家的学堂,十八岁就中了秀才,家里也兴旺发达起来了,前几年搬到县城里,家里盖了好气派的宅子。别人瞧着,哪能不眼红?也就是太太和大奶奶都少用丫头,不然求亲的人家早把咱们家大门给挤破了。” 秦含真这才明白了。 不过,秦家能用得起这么多丫头,丫头也能嫁到殷实人家去,想必秦家家境不错。她要是好好经营,将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吧?就是何氏这人比较难对付一点…… 秦含真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就看见张妈露出了伤感的神色,心下一想,就明白她定是因为说起了大奶奶关氏,难过起来了。 秦含真连忙低下了头,小声说一句:“娘要是还在就好了……” 张妈哽咽一声:“可不是么?大奶奶是多好的人哪,公道又宽和,最是心软不过的,咱们家上上下下的人,谁不说她好呢?”说完她就冲着西边啐了一口,“都是那搅家精害的!当初二爷说要娶她,老爷太太就不答应,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迷得二爷昏了头,连父母都不顾了,硬是娶了来,连她前头男人的闺女也认在自己名下,差点儿把太太给气出个好歹来……” 秦含真震惊了:“二婶前头男人的闺女?!章姐儿……她不是二叔的女儿吗?” 张妈疑惑地看向秦含真:“姐儿怎么连这个事儿也忘了?前些日子因着你在章姐儿面前念叨这话,二奶奶还跟大奶奶吵过呢。”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是了,没两日姐儿就被章姐儿从土坡上推了下来,昏了许多天,忘掉了从前的事,怪不得不记得这个呢。” 秦含真咳了一声,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及时祭出了失忆大招,否则真是随时都有可能穿帮。 不过既然说起这个话题了,秦含真就打算追问到底:“是啊,我不记得了,妈妈快告诉我吧。二婶嫁二叔之前……嫁过别的男人吗?”因为张妈用辞含糊,她也弄不清楚,二婶何氏前头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合法伴侣了。 还好张妈一如既往地粗心:“当然嫁过,是个姓陈的,还是校尉呢。我们二爷还跟他共事过,不然二爷也不会听说陈校尉死了,就特地赶去拜祭了。他就是那时候遇见二奶奶的,那时候二奶奶肚子里都已经有章姐儿了。也不知她给二爷灌了什么迷汤,二爷居然答应娶她,还是热孝里过的门!才刚过了‘三七’呢!谁都没听说过这种事。老爷太太知道消息,特地赶过来阻拦,二爷那时都快要拜堂了,穿着喜服硬是跪了一天一夜,非要娶不可。太太心疼儿子,才勉强喝了媳妇茶。” 秦含真更加震惊了:“三七?那就是二十一天?二婶死了前夫才二十一天就改嫁给二叔了?!”这太赶了吧?就算是在现代,这个日子也太过分了。 张妈忿忿地说:“虽然不是‘三七’一满就嫁,但也没差两天。二爷拜堂的时候,跪伤的腿还没好呢,是被人扶着行的礼,却还满脸都是笑。老爷过后也说他了,在临县陈家的地盘上行礼,二爷好歹收敛些才好。来喝喜酒的宾客也多是认得陈校尉的,叫人家看见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秦含真长吁一口气,这些往事真是听得她目瞪口呆,那素未谋面的二叔秦安,原来……还是个情圣? 张妈犹自念叨着:“这也就算了,二奶奶既然进了门,老爷太太心里再不乐意,也会认下她。本想着她从此就安份过日子了,肚子里的闺女好歹是那陈校尉的骨肉,只当是二爷帮着抚养同袍血脉。谁想到,章姐儿一出生,二爷就说要让章姐儿改姓秦,认作是自己的闺女,不姓陈了。谁家都没有这样的规矩!那些当兵的娶了别家的寡妇,孩子该跟谁姓就跟谁姓,可没有说跟着改的,更别说陈校尉就留下这么一个骨肉。老爷太太又生了一场闷气,只说不许,二爷却不肯听。听说大同那边家里,都管章姐儿叫大姐儿,管姐儿你叫二姐儿。可咱们家里,姐儿你才是长女。二奶奶回来后,为着这排行的事,还跟我们奶奶吵了好几回。” 秦含真实在是不明白:“二婶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改嫁呢?她前头夫家没人阻拦吗?连孩子也任由她带走?改姓也不管了?”这种做法确实太惹人争议了。 “谁知道呢?”张妈叹气,“二爷就这么听她摆布。老爷那时候生气,也不是为着二爷要娶寡妇,而是觉得喜事办得太急,太不讲规矩,二爷还去吓唬了陈家人。那时老爷劝二爷,若实在想娶,等上三年,让二奶奶替陈校尉守完了孝,再论婚嫁,也就由得他们去了。二爷却不肯听,说二奶奶在陈家受搓磨,若不早早救她出来,随时都有可能一尸两命。想来陈家人也知道二奶奶的人品不好,容不得她吧?”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姐儿只看她到咱们秦家后干的这些事,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了。” 秦含真发了一会儿呆,总算理顺了二叔二婶的这桩婚姻是怎么回事。怪不得当章姐儿把她推下土坡的时候,二婶何氏不惜把三岁的亲生儿子梓哥儿推出来顶缸,也不肯让章姐儿认错受罚。因为章姐儿并不是秦家的孙女,她害怕女儿会吃亏。而梓哥儿却是秦家唯一的男孙,秦老先生夫妇俩怎么也不会伤害他。 何氏这一番慈母之心,秦含真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对她的行事风格实在是无语。就算章姐儿不是秦家的骨肉好了,一个九岁的孩子,了不起骂几句,打几下,禁足几天,也就完了。秦老先生夫妻俩当年能容下她们母女,难道还真会往死里折腾章姐儿吗? 虽说桑姐儿这一摔,摔得有些严重。可秦家大房二房本是一家,也不是没有说情的余地,大不了两房人从此交恶而已。何氏却为了护着女儿,生生把这场矛盾折腾成了生死大仇,又对她有什么好处? 也许二叔对何氏真的死心蹋地,所以何氏有信心,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受到惩罚吧。她是有恃无恐,才会肆无忌惮。 秦含真叹了又叹,只觉得关氏真是倒霉,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还遇上这么个妯娌。 不过…… 秦含真回想刚才张妈的话,忽然有了个疑问:“张妈,在咱们这里……寡妇再嫁是不是很大的事?祖父好象不大在乎这点?” 如果秦老先生不介意寡妇再嫁,那关氏……本也可以再嫁的吧?就算失去了丈夫和唯一的女儿,她依然还有机会开始新生活,不用担心会被妯娌挤兑得晚景凄凉。 那她为什么……还是想不开呢? 第六章 决心 张妈擦了擦眼角的泪,也没在意秦含真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这有什么?咱们这里是边城,离榆林也就是一百多里。现在还好,有二三十年没大战了。从前打仗的时候,哪年不死上万儿八千的人?虽说有外地调来的兵,但许多都是本地青壮。米脂县一年都不知要送多少壮丁过去,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当兵的。若是遇上人口少的人家,男人没了,家里老婆孩子靠谁养活?不许寡妇再嫁,饿死的人就多了,外头来的兵也要跟着打光棍。毕竟……边地女人就这么多。没老婆,不生孩子,就没有人丁,将来哪儿有兵可征?所以朝廷来的大元帅从前就下过令,只要寡妇自个儿乐意,不许拦着她再嫁的。若是家里穷,寡妇带着公婆孩子改嫁,后头的男人还要帮着养活前头留下来的老人孩子。” 说到这里,她又对秦含真道:“不过这跟二奶奶改嫁那事儿不一样。陈家可是临县的富户,家里有好几百亩地呢,陈校尉自个儿手里也有钱,不然哪里娶得起二奶奶这样的媳妇?”她压低了声音说,“外头人都说,二奶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父亲早死,家道中落了,但她平时总端着大家闺秀的款儿,还挺能唬人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先前办大爷的丧事,二奶奶挑剔大奶奶的礼,大奶奶想要驳回,却有些底气不足。老爷也说,二奶奶的话是对的,只是那都是古礼,如今很少有人守了,咱们小户人家,也不必那般讲究。” 秦含真眨了眨眼:“那二婶的父亲到底做过什么官?既然是亲家,有名有姓的,总能打听到吧?” 张妈摸了摸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二奶奶很少提起娘家的事,二爷也不说。不过,老爷太太想必是知道的。总之,陈家有钱得很,不至于养不起陈校尉的孩子,二奶奶非要挺着四个月的肚子,热孝里穿大红喜服改嫁,许多人都说闲话呢。若不是为了这事儿,二爷在榆林卫也不会日子难过。本来大爷要调去大同的,二爷开口说自己想去,大爷也就答应了,想着他跟二奶奶在大同那种没人认识的地方,日子更好过些。” 说到这里,张妈又叹息了:“想想老天爷真是没眼。大爷多好的人哪,把好好的升官机会让给了弟弟,自个儿留下来了。当年他是总旗,到死还是个总旗。二爷却是好运气,去了大同后,没两年就从总旗升了试百户,如今已经是百户了。就是没什么良心!大爷没了,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肯回来上个香,只打发老婆孩子回来,偏二奶奶又这样对待嫂子……二爷难不成就真的连兄弟情谊都不顾了么?没有大爷,哪儿有他今日的风光?!”说着说着,她又要掉眼泪了。 秦含真低头直皱眉。既然这边城地区不禁寡妇再嫁,那关氏上吊自尽,应该更多的是因为感情上的因素。也许她对亡夫的感情太深,本就伤心,又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即将死去,才一时冲动之下寻了短见吧? 如果关氏本就不打算再嫁,而决定在秦家终老,秦家的状况确实让人绝望。连本该与兄长关系良好的小叔子,也是自私自利的人,妯娌何氏还刻薄,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公婆再好,也不能给她一辈子的依靠。 真是太可惜了,关氏还那么年轻。本来……她还有机会寻找自己的幸福的。 秦含真看着自己小小的双手,心中默默祈祷,只愿关氏和她的丈夫在天之灵能安息。穿越非她所愿,桑姐儿也不是她自己选择的附身对象,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都回不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代替真正的桑姐儿,孝顺、照顾祖父祖母,如果有机会,她也会尽力让何氏受到惩罚,为关氏与桑姐儿出气的! 秦含真暗暗握了握拳,这时屋里忽然一亮,翠儿掀了帘子进屋来了。 她察觉到屋中气氛有异,迅速扫视一眼,见张妈低头拭泪,便又拉长了脸:“张妈,你要死!又在跟姐儿胡说八道些什么了?你再这样,我就真的要回禀二奶奶,把你和浑哥儿母子俩赶出去了!” 张妈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我哪儿有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要吓我。” 秦含真早已厌烦了翠儿的作派,冷笑一声:“张妈不过是跟我想起了我娘,我们才难过一会儿罢了。这也碍了你的眼?你有二奶奶撑腰,好了不起呢。大房的人还没死绝,祖父祖母还在呢,二婶这就急着要当家夺权了?!” 这回轮到翠儿被吓着了,她僵硬着表情说:“姐儿在说什么胡话?我哪儿有这么说?” 秦含真想到自己刚刚才下定的决心,觉得忍了这么多天,情况也大概摸清楚了,实在没必要一直忍气吞声下去,否则二婶何氏只会觉得她好欺负的,那就真的没完没了了。而且翠儿这个丫头,也实在是难以让人忍受,早点打发掉也好。 秦含真私心里,还想借机试探一下秦老先生夫妇的意思,虽然她没见过卧病多时的祖母,祖父每日过来看她,也十分慈爱,但在二房的问题上,她始终不清楚他的心意,心里有些没底。将来她要如何生活,还要看二老的态度呢。 秦含真叫过张妈:“妈妈扶我去见祖父祖母吧。” 张妈犹豫:“姐儿,大夫说过,这几****还不能下地呢。” 秦含真也不在意,伸出双手:“那你抱我过去。” 张妈只得伸手来抱,翠儿见势不好,连忙拦住她,谄笑着对秦含真说:“姐儿别生气,是我方才说错话了,你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一回吧。这点小事儿,何苦闹到老爷、太太跟前?” 秦含真只不理她,径直向张妈伸出手臂:“妈妈快一些呀。”张妈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秦含真这时候的身体只有七岁大,本就是个小女孩,饿了多日,只能喝些米汤,瘦得皮包骨一般。醒来后,她总算能吃些流食了,已比先前好得多,脸上也略长了点肉,气色稍红润了,但仍旧瘦弱体虚,所以多日来一直不敢下炕走动,更别说出房门了。她这般瘦小,张妈抱起她,真是一点都不费力气。 翠儿见自己的拦截行动受阻,张妈马上就要抱着秦含真走出屋子了,索性把心一横,挡在了门前,大声说:“姐儿不能去!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我都是为了姐儿着想!” 张妈两手抱着秦含真,没法拉开她,急得跺脚:“还不快让开?!” “就不让!”翠儿抬起下巴,“张妈,你可要想清楚。姐儿年纪还小,她不懂事,你却不是孩子了,应该知道分寸才对。得罪了二奶奶,姐儿不会有事,你可不一样。别以为有姐儿撑腰,你就万事大吉了。就算这回叫我吃了亏,二奶奶记恨你,将来随便寻个什么理由,就能将你母子二人打发出去,谁又能救你?别指望姐儿,姐儿还要指望二奶奶呢!” 张妈有些害怕了,犹豫着看向怀中的秦含真。秦含真想了想,把心一横,在张妈耳边说:“妈妈别理她,你本就不肯听二婶的话,二婶要记恨,早就记恨上了。如果她将来真的一心夺权当家,我们大房上上下下,谁能逃得过?还不如趁着现在她还没得势,咱们先把碍眼的人踢走了再说。” 张妈惊讶地看了秦含真一眼,心中深以为然,就板起脸对翠儿道:“还不快让开?你好大的胆子,连姐儿都敢拦了?你不就是欺负姐儿没了父母么?别忘了,你还是大房的丫头呢!” 翠儿气得满脸涨红:“你当我稀罕?!” “这是在吵什么?”一个严厉的女声在院中响起,翠儿一听,浑身都僵住了,张妈却露出了喜色:“虎嬷嬷,姐儿要去见老爷太太,翠儿拦着不让呢。” 说话的却是秦老太太屋里的虎嬷嬷,她是秦老先生心腹老仆虎伯的妻子,年轻时原是秦老太太的丫头,并未外嫁,婚后仍旧留在女主人身边服侍。秦含真醒来这几天,因祖母秦老太太久病卧床,没法起身,都是虎嬷嬷奉了主人之命,一天三趟过东厢看望的。因此秦含真对她也算熟悉,知道她虽是个严肃的妇人,但心里却更亲近大房一家,她还是父亲秦平的乳母。 最重要的是,虎嬷嬷来了,也就意味着这事儿已惊动了祖母。翠儿的阻拦,完全就是无用功。 虎嬷嬷站在门外,掀起了帘子。她长期辅佐主母管家,积威甚重。即使翠儿认为自己有二奶奶何氏撑腰,也不敢在她面前耍横,只得不情不愿地移开了身体,却不等秦含真与张妈说话,就抢先一步为自己辩解:“嬷嬷别听张妈胡说,我不过是跟她拌几句嘴罢了,她就要抱着姐儿去寻老爷、太太,一点儿都没想着姐儿病了这么久,身体还虚,受不得风……” 秦含真白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你当我是哑巴吗?是我要去见祖母,你反告张妈一状算什么?” 虎嬷嬷严厉的目光扫射过来,翠儿含恨闭上了嘴,眼角却忍不住往对面西厢方向瞧,心想这么大的动静,二奶奶应该听到了吧?应该会派人来救她吧? 虎嬷嬷见她目光闪烁,还偷看西厢方向,就冷冷哼了一声,转向秦含真,却换了温和的笑脸:“太太正想姐儿呢,姐儿要去看太太,再好不过了,只是外头风大,姐儿身子不好,要当心别着了凉。张妈,你给姐儿多添件袄儿。” 张妈忙答应着,转身把秦含真放回炕上,在炕屋的衣箱里翻出一件本白色的布夹袄来,给她穿上了。虎嬷嬷站在边上,伸手替秦含真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襟带,微笑着问:“今儿可好些了吧?早上可把小米粥都吃了?” 秦含真笑着点头:“一碗粥都吃下去了。” “姐儿真乖。”虎嬷嬷含笑道,“小米粥最是养人的,姐儿要多吃些,身体才好得快。”说罢,她就伸手将秦含真给抱了起来,亲自送到了正屋。 秦含真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袖口,心跳得有些快。 这是她头一次见祖母牛氏。 第七章 牛氏 牛氏跟秦含真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她只见过祖父秦老先生。老先生虽身着布袍,却是位温文尔雅的老人。从他的谈吐,还有他本地名师的身份,都可以看出他学识渊博,气度不凡。秦含真从张妈的闲谈里,知道秦家住的是三进的窑洞大宅,用得起丫头婆子、管家小厮,还有不少田产,猜测秦家应该是颇有身家的大户。由此可见,秦家也算得上是本地的书香名门了。 一个颇有身家的书香名门的当家主母,很有可能是位文雅妇人,出身也该是士绅人家。她的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虽然是武官,娶的媳妇也不是一般家庭出来的。关氏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何氏直接就是官宦千金。怎么看,牛氏都该是位有些气派的大家夫人了。哪怕秦老先生穿着布袍,为人也很亲和,但书香门第嘛,作风朴素一些是正常的,更别说秦家前后办了两场丧事,现在不可能把绫罗绸缎往身上裹。 可牛氏却大大出乎秦含真意料之外。 她长得不难看,小圆脸,浓眉大眼,虽已有了年纪,但隐约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俊俏的小美人。她不知道是本身就比秦老先生年轻,还是保养得比他好,看起来皮肤要光滑紧致得多了,就是肤色略黑了点儿,比站在她旁边的虎嬷嬷都要黑。她虽然神色有些憔悴,双眼下方也有乌青,唇色也稍嫌惨白,但因为长了个高高的额头,显得人还算精神。不过高额头,也就意味着发际线比较靠后,加上双鬓染上了灰白,她还戴上了宽宽的黑布抹额,所以还是显露出了几分老相,很象是乡下老太太的模样。 秦含真有些没办法跟眼前的乡下小老太太跟那位温文尔雅的老书生祖父联系起来。虎嬷嬷把她抱到炕边坐下后,她还有些发呆,不过很快就回过神,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祖母”,用的是张妈的那种本地方言口音,估计应该不会出错。 这种叫法确实没出错,牛氏丝毫没有露出异状来,还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小脸:“今天好些了?瞧你瘦成了什么样子。”转头对虎嬷嬷说,“县令太太前儿送来的那个什么粉,老头子不是说很养人吗?热些羊奶,把粉和了,拿来给桑姐儿吃。” 虎嬷嬷应着,笑说:“那是茯苓粉。回头问了老爷,多少羊奶兑多少粉合适,有没有什么忌讳,再给姐儿吃吧。眼下有件事,要请太太拿主意。”说罢就把方才在东厢房里发生的事,将她知道的部分报告给了牛氏。张妈与翠儿两个因被她喝令留在屋外,所以没法插嘴。 牛氏沉下脸来,问坐在炕边的秦含真:“桑姐儿,你奶娘怎么跟翠儿闹起来了?你知道吗?” 秦含真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就说:“知道的,我和奶娘想起娘没了,正伤心呢,翠儿进来了,看到就开始骂,说奶娘不该胡说八道,叫我不要记着以前的事了,以后我还要靠二叔二婶养活呢,不该得罪二婶。她还说,要去二婶那里告状,把奶娘和浑哥儿赶出去。我听了生气,说奶娘是我们大房的人,二婶还管不着她。翠儿却说,二婶生了梓哥儿,是秦家的独苗苗,以后这个家是二婶来当的,连我都要看二婶的脸色,更何况是奶娘呢?” 秦含真这话有些断章取义、东拼西凑,然而谁也不能说她在撒谎,因为翠儿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不过,经过这么一拼凑,翠儿就好象在拦着奶娘告诉桑姐儿她母亲是如何死的,还替罪魁祸首二奶奶何氏辩白,显得十分可恶。而二奶奶何氏更是有仗着儿子威胁苦主的嫌疑。 秦含真还嫌不够,可怜兮兮地多问了一句:“祖母,翠儿这话是真的吗?我以后都要看二婶的脸色了?她要是生气,我就没有好日子过?” 牛氏听了直冷笑:“你听她胡说!我跟老头子还没死呢,姓何的想要当这个家,也太早了些!” 说着她就从炕上爬了起来,扯过一个引枕想要坐起,虎嬷嬷连忙上前帮她整理引枕,又多拿了一个引枕来塞到她身后,让她能稳当地坐在炕上,又从炕尾抓了件棕色的布棉袄往她身上一披。 牛氏坐稳了,披好了棉袄,才看了虎嬷嬷一眼:“把张妈和翠儿叫进来。”虎嬷嬷应声走到外间的门边,掀起门帘:“进来吧。” 张妈刚才在门外听到秦含真告状,牛氏气愤,心中就象是受到了鼓舞一般,挺直了腰杆进来了。翠儿却在后头拖拖拉拉地,头不停地往西厢方向看。 无奈西厢里的人没一个露面的,连窗户也紧紧地关着,仿佛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一般。翠儿急得头上直冒冷汗,可何氏那边没回应,她也没辙。 虎嬷嬷见她不肯进门,没好气地喝她一句:“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进来,太太等着问你话呢!” 翠儿这才低着头,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虎嬷嬷放下帘子,就走回到里间炕边站着,帮牛氏问话。这时候,西厢那边才有一扇木窗开了一丝缝儿,有人往这头张望了一眼。 这张望的人正是泰生嫂子,她就看了这一眼,便把脖子缩了回去,将窗子重新关好了,回头向何氏回禀:“奶奶,翠儿进去了。” “蠢货!”何氏愤愤地骂了一句,差点儿没把手里的茶碗给摔了。只是担心摔碗的声响会惊动了正屋,才恨恨地将茶碗放回炕桌上。 泰生嫂子也暗怨翠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氏本来是想让翠儿好好在桑姐儿面前说些好话,把桑姐儿哄住了,又或者说,把孩子吓住,让她再也不敢与何氏作对。本来这事儿也不难,大房没有大人了,桑姐儿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又才从鬼门关拣回一条命,听说还忘尽了前事,什么人都认不得了。这时候哄她几句,把这些日子混过去,等何氏主仆离了米脂,也就万事大吉了。 至于桑姐儿的奶娘张妈,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仆妇,随便拿话挤兑几句,支到别的地方干活,也就完事了,多简单哪。 谁能想到,翠儿会愚蠢地当着桑姐儿的面跟张妈吵架,不但把桑姐儿惹恼了,还把事情闹到牛氏跟前?最愚蠢的是,她还把何氏给拖下水了,口口声声叫着“二奶奶”,又频频看向西厢的方向,这是生怕牛氏不知道,她是受了何氏指使么? 牛氏如今正看媳妇何氏不顺眼呢,这回又要发作了。何氏只觉得自己冤枉,因为一个蠢丫头,叫她受了无妄之灾。 何氏咬牙切齿地对泰生嫂子说:“这丫头不能用了,事事指望不上,还要拖后腿,今日一过,就早些想办法打发了她吧!” 泰生嫂子有些为难:“可是奶奶,她……她知道不少咱们的事,万一把她惹恼了,她在太太面前乱说话……” 何氏瞪她一眼:“怕什么?先拿话哄住了,把她弄走,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封了口,她还能找谁告状?更何况,她自个儿身上也不干净,告发了我们,她也一样是个死!大不了多给她父母几两银子发送就是了。” 泰生嫂子心下又一次嘭嘭跳得飞快:“奶奶的意思是……是……”老天爷!她可从来没做过牵涉人命的事! 何氏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怕了,不屑地啐她一口:“没用的东西!”又开始叹气,“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今想有个可靠的人办点事,都找不到!” 泰生嫂子缩了脑袋,闷声不吭。何舅爷能办的事,确实不是她有胆子去做的…… 正屋里,虎嬷嬷已经审完了张妈。张妈的话跟秦含真大致是一个意思,只是语序和时间的顺序有所差别。但秦含真这时候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呢,又刚刚重伤初愈,能够不再做傻子,说话条理清楚,就已经让家人惊喜了。牛氏自然不可能会挑剔嫡亲的孙女儿是否把翠儿的话一五一十、毫无错误地复述了下来。她只要知道翠儿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就足够了。 牛氏靠在炕上,冷笑着看向跪在地下的翠儿:“我真没想到,你还挺能干的,平哥媳妇才没了几日,你就给自己找到了新主子,连桑姐儿都叫你反手卖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什么叫这个家迟早是二奶奶在当?你当我是死人吗?!” 翠儿伏在地上发抖,一个字都不敢答。 骂完了,牛氏又朝西边望了一眼,冷笑着继续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若不是有人给你撑腰,就你这蠢货,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可那又如何呢?任谁给你撑腰,我一样能收拾你!” 翠儿这回是真的害怕了,连连磕头:“太太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牛氏不理她,只吩咐虎嬷嬷:“叫她老子娘来,把她领回去,也不必来我面前哭求了,我可没有平哥儿媳妇的好性儿,也不怕丢脸!他们要闹,就叫他们滚!我家的田有的是人能种。阖县上下就属我们家的租子最低,做我们家的佃户是他们的福气。吃我的,用我的,养出的丫头反过来欺负我亲孙女?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还不算,牛氏另嘱咐了张妈:“你把桑姐儿放我这里,亲自去盯着这丫头出门。除了这一身衣裳,什么东西都不许她带走,就连她身上也给我搜清楚了。一颗珠子,一根线,都是我们家的东西。再跟着去她家,把她家里也给我搜一遍。但凡是从我们家拿走的,都给我拿回来!她敢替姓何的办事,一定收了不少好处。把这些好处都给我桑姐儿留着买花戴,一个铜板也不能便宜了她!” 翠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太太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又嚷:“二奶奶!二奶奶救我!”一边嚷着,一边被虎嬷嬷和张妈合力拖了出去。 西厢仍旧半点动静都没有。 牛氏啐了一口,沙哑着声音扬声道:“你只管嚷!看你的二奶奶会不会为你说半句好话!猪油蒙了心的蠢东西!你的二奶奶不就是仗着给我们老秦家生了个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娘还生了两个呢!” 祖母大人风驰电掣地把翠儿给搞定了,秦含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第八章 金簪 牛氏发了一回威,秦含真看了心里也在暗爽。 不过牛氏终究是个病人,激动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还咳嗽了起来,气息也变得急促了些。 此时屋里没别人在,秦含真就勉力爬近了牛氏,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轻抚她的背部,为她顺气。牛氏回头望了望她,露出微笑来:“病了一场,倒乖巧多了。” 秦含真竭力回了她一个真诚孺慕的笑容,讨好地问:“祖母要喝茶吗?我给您倒呀?” 牛氏咂咂嘴:“说了这半天的话,是有些口干了。那边炕几上的暖壶里有药茶,是你祖父配的方子,应该还是温热的,你倒半杯来给我。” 秦含真闻言便照她的话,爬到炕尾的小几上,看到那里有个瓷壶,外头包了厚厚的棉套,猜想这就是牛氏说的暖壶了,就从旁边拿了只干净的空杯子,倒了半杯药茶。茶水是清透的黄褐色,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闻着象是黄芪水的味道,杯底还沉了两颗红通通的枸杞子。 秦含真把茶送到牛氏面前,牛氏喝了一口,笑着问她:“你要不要也尝尝?”秦含真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头。虽说这药茶应该是喝了对身体有好处的东西,但既然是祖父秦老先生特地为祖母牛氏配的方子,想必是针对牛氏的身体情况配的。她自己也在吃药,还是不要随便乱吃的好,免得药性冲突了。 牛氏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还在取笑:“虽然忘了事儿,性子倒是没变。以前我哄你喝这个,你也是说什么都不肯的。这东西虽然有些药味,但真的不苦,甜丝丝的,好喝得很,喝了对身体有好处的。你就尝一口,怎么样?” 秦含真顿了一顿,听话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药茶确实不苦,也确实带了一丝甜味。秦含真咂咂嘴,辨认出里头应该有黄芪、红枣、枸杞这几样,剩下的一两种药材她尝不出来,但想必也都是温补之物,想来没什么要紧。 不过喝完这一口,她也不再喝了,反而劝牛氏:“这个茶好喝,对身体也好,祖母多喝些吧,喝了快快好起来。我不想靠二婶,只想跟祖母在一起。” 牛氏听了直笑:“这小嘴是不是淌过蜜?甜得这样腻人。”她随手将茶杯放到一边,搂过了孙女:“好孩子,别害怕,也别理那些人乱说的话。你是我跟你祖父嫡嫡亲的孙女儿,跟梓哥儿原是一样的,祖母绝不会让你二婶欺负你。” 秦含真窝在她怀里不吭声,心里倒是安定了些。如果祖父祖母不会因为偏疼孙子,就纵容二婶何氏,那她将来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抱紧秦家二老的大腿,绝不动摇。 翠儿被虎嬷嬷和张妈拖出了上院,一路拖到中院。下院是外院,人来人往的,有私塾的学生们在,虎嬷嬷不想丢了秦老先生的脸,就把翠儿往地上一甩,吩咐张妈:“去寻些东西来堵住这丫头的嘴,上东偏院把胡嫂叫来搭把手,记得顺便让胡大把驴车套上。” 胡嫂是牛氏娘家账房之女,现如今在秦家做厨娘。她男人胡大是给秦老先生赶车的,家里的马车和驴车都是他负责。夫妻俩带着儿女,连同岳父刘账房一起住在东偏院的三个窑洞里。从中院账房旁边的过道过去,几步路就到了。 张妈答应着,转身往东偏院去了。她倒是不急着堵翠儿的嘴,心里还恨不得让全家人都知道何氏干的好事呢。 张妈不急,自然有急的人。翠儿一路嚷着“二奶奶救我”、“二奶奶你答应过的”,让她这么嚷着出秦家大门,保管全村都知道她这个大房的丫头投靠了二奶奶何氏,现在被赶出秦家了,何氏还有什么脸面? 上院西厢房终于有了动静,何氏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泰生嫂子挤了出来,飞快地穿过院门,走下台阶,从袖里抽出条大大的白帕子,团成团儿飞快地堵住了翠儿的嘴,还有功夫给后者使个眼色。双管齐下,翠儿终于一个字都嚷不出来了,睁大了双眼瞪着她。若不是泰生嫂子同时给她使了个眼色,似乎别有深意,说不定她立刻就能从嘴里抽出帕子反骂回去呢。 她的双手可没被捆上。 泰生嫂子暂时顾不上跟她说话,回身谄笑着对虎嬷嬷道:“嬷嬷别恼,我们奶奶实在是冤枉,本来是心里牵挂着桑姐儿,担心她身边只有一个张妈,会照顾不好,这才嘱咐翠儿这丫头好生侍候的,哪里想到这丫头就自作主张了呢?太太罚她,原是应该的。只是我们奶奶万万不敢有越过太太当家的念头。嬷嬷千万要在太太面前,替我们奶奶多辩解辩解才是。” 虎嬷嬷淡淡笑了笑,并不理会,只嘲讽地看了翠儿一眼。 翠儿嘴巴虽被堵上了,但双手却是自由的。她心里无比着急,不明白泰生嫂子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哪里自作主张了?她说的话明明都是二奶奶吩咐的,泰生嫂子不是就在旁边听得真真儿的吗?她是为了二奶奶办事,才被太太罚了的,二奶奶怎么能翻脸就不认人呢? 若不是怕得罪了泰生嫂子,将来不好向何氏讨赏钱,翠儿这会儿就得跳起来骂人了。可一想到自己即将净身出户,这些年积攒的好东西都带不走,连何氏赏的东西都要被扣下,翠儿又不淡定了,拼命扯着泰生嫂子的袖子,想要争取她的注意力。 泰生嫂子冲着虎嬷嬷干笑,见她不理会自己,背后翠儿却在不断骚扰,只得回头瞪后者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一会儿再说,不会叫你吃亏。”翠儿这才消停了,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 说话间,张妈带着胡嫂回来了。 虎嬷嬷吩咐她们:“将这丫头一路押到门外,丢驴车上去,拉回她家里,别让她一路瞎嚷嚷。张妈去搜他们家房子时,胡嫂做个帮手。如果翠儿爹娘敢拦着,就叫胡大对付他。” 胡嫂微胖身材,也有把子力气,胡大更是村里少见的壮汉,还跟秦平学过几手拳脚,等闲村汉三五个都近不了他的身。有他们夫妻跟着去,张妈性子虽软些,却也不怕会对付不了翠儿一家了。虎嬷嬷素来是个细致的人,考虑得再周全不过了。 张妈与胡嫂答应着,押着翠儿一路去了。翠儿频频回望泰生嫂子,倒是没有再瞎嚷嚷。泰生嫂子犹豫了一下,干笑着说句:“我去搭把手,免得那丫头逃脱。”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没办法,何氏吩咐了她一定要把翠儿给哄住的。就算其他仆妇都在猜疑,她也得把事情给办好了。 虎嬷嬷懒得理她,转身去了丫头婆子们住的西偏院。那里比东偏院小一点儿,只有两间窑洞。翠儿因是当家大奶奶关氏手下唯一的一个丫头,独占了一个小窑,她的东西都放在哪儿呢。虎嬷嬷得去搜寻一番,把值钱的物件找出来,其他的行李,就看太太牛氏如何处置了。 虎嬷嬷这一搜,还真搜出不少好东西来,满满打了一个大包裹,拿回了上院正屋给牛氏瞧。 秦含真还在牛氏这里呢,正抡起两只没什么肉的小拳头,给祖母牛氏捶肩膀,其实是讨好的意味大于实际意义。牛氏被难得乖巧的孙女儿哄得正高兴,检验包裹里的物件时,表情也是嘲讽多过生气:“我还以为姓何的给了翠儿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银锞子,花样也平常,几样银丁香,鎏金簪子,都不值几个钱。翠儿也是个眼皮子浅的,就为了这样的东西,主子都不认了!” 虎嬷嬷笑道:“她能见过什么好东西?大奶奶生前素来不爱穿金戴银的,翠儿又不中用,想来平日也少有得赏的时候。二奶奶这些小玩意儿,在翠儿眼里,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了,自个儿戴着,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不过……”虎嬷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物件,打开了递到牛氏跟前,“太太请看,这好象是大奶奶的东西,从前我见大奶奶戴过。” 牛氏怔了怔,仔细看了一下,脸色就沉了下来。 秦含真探头望了几眼,见手帕里包的是个金灿灿的东西,不大,约摸直径一公分左右,却是朵做工颇精致的金花,花芯处镶着块黄豆大小的绿松石,连着两寸来长的银簪杆。这是一根小金花簪,金花银杆,并不算是特别贵重的首饰,但也值几两银子。 牛氏沉着脸说:“我记得这东西原是一对的,是平哥媳妇从家里带来的陪嫁,平日里常戴,如今要守孝,才脱了下来。如果不是这回搜了翠儿的屋子,只怕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偷拿了金首饰。等她把东西卖出去,想要再找可就难了。光是这桩错事,我撵她出去也不冤!” 虎嬷嬷便道:“回头若外人问起我们家为什么撵了翠儿,只拿这根簪子做理由就好。太太虽然恼了二奶奶,但把事情闹到外头,也是给老爷、二爷脸上抹黑。” 牛氏撇撇嘴:“随你吧,反正我是不想再给那姓何的留脸了。收买了一个贼,她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虎嬷嬷笑而不语,反将金花簪重新包好,递给了秦含真:“姐儿不用盯着我了,这是你娘贴身的东西,你仔细收好了。” 秦含真接过金花簪,小声应了一句。 虎嬷嬷又对牛氏道:“太太,我想这样下去不成。翠儿是撵了,张妈平日里还要照看桑姐儿,大奶奶屋里就没人了,丢了东西都不知道。眼看着就是大奶奶的‘头七’了,若是关家人来了,看见大奶奶的东西乱糟糟的,想必会更生气。” 牛氏叹了口气:“这倒也是。也怪我,这几天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倒忘了这个。你亲自过去收拾吧,让张妈给你打下手,整理好就把屋子给锁上。桑姐儿放我这里就行了。” 虎嬷嬷应了一声,牛氏又问:“亲家老爷那天吐了血,过后就没消息了,眼下到底怎样了?我知道他们一定很生气,但桑姐儿是平哥媳妇的亲骨肉,她如今好了,亲家怎么也不来看看外孙女?” 秦含真一怔,这说的是关氏的娘家人? 第九章 午餐 秦含真之前就听张妈说过,母亲关氏娘家父亲是县城里的一个教书先生,有秀才功名。关氏还有母亲、哥哥、嫂子和侄子。不过秦含真醒来这么多天了,一直没见过外祖家的人出现。 这其实有点不正常。 米脂县城距离秦家所在的村子,好象也就是十几里路而已。关氏才去世几天,就算不关心外孙女,女儿的后事,关家人也不来过问吗?秦含真当时就觉得奇怪,但后来张妈提起了别的人,秦含真一心想要收集更多的情报,就没再惦记这事儿了,直到今天听牛氏提起。 原来关家外祖父吐血病倒了,关家人要照顾他,自然顾不上别的。秦含真心中释然了许多。 牛氏与虎嬷嬷的对话还在继续进行着。 虎嬷嬷对牛氏道:“亲家老爷的情形大概不太好。这几日太太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老爷怕你难过,让我们不跟你说。亲家老爷那日看见大奶奶……”她顿了一顿,看了秦含真一眼,才接着说,“他吐了血晕过去,关家人急忙把他送回家,请了县里几位有名的大夫去,都说是急怒攻心,悲伤过度。再往后,便一日比一日差。关家人围在他身边不敢轻离,怕万一有个好歹。老爷日日打发我们家老头子去瞧,昨儿关家舅爷私下跟我们老头子说……亲家老爷怕只是熬日子罢了。” 牛氏听得眼圈都红了:“天爷!这都叫什么事呀?!”说完就忍不住哽咽起来。虎嬷嬷给她递了帕子,也低下了头暗暗难过。 秦含真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嬷嬷,你刚才说谁在熬日子?” 虎嬷嬷含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好桑姐儿,嬷嬷说的是你姥爷。你还记得么?” 秦含真眨眨眼:“我姥爷也要死了吗?他要去见我爹和我娘了?” 牛氏忽然忍不住,伏到引枕上就大哭起来。虎嬷嬷也不由得掉了眼泪,却还要忙着劝慰牛氏,又回头哽咽着对秦含真道:“姐儿说得对,你姥爷就要去跟你娘团聚了。老爷多半要带你去见一见你姥爷的,你可记得要乖,要好好吃饭喝药,把身子养好了,才能出门,知道么?” 秦含真呆呆地点头,整个人都显得十分茫然。桑姐儿的处境似乎比她想象的又恶劣了一层。这是连外祖家也靠不上了吗?虽然还有姥姥和舅舅,却不知道他们对她又是什么态度。 秦含真发起了呆,虎嬷嬷看在眼里,心中却是越发难过。可怜这孩子了,才七岁,就没了爹,自己又受了重伤,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回来,亲娘却又死了,如今又要连外祖父也一并失去。短时间内失去那么多的亲人,这孩子整个人都傻了呀! 牛氏哭了一阵,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抓着虎嬷嬷的袖子便道:“亲家老爷怎么就这样了呢?平哥死讯传来的时候,我也一样吐了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我心里清楚得很,那就是往心头上剐肉!可是……瞧着这底下的儿孙们,还有老头子,我怎么也不能抛下他们就去了,所以我撑了下来。亲家老爷身子比我还健壮,他也一样有老伴儿,有儿孙,平日里也不见他对平哥媳妇有多疼爱。当日平哥去了时,他还劝我要看开些的。怎么……如今反而是他撑不过去了呢?” 虎嬷嬷唉声叹气地轻拍牛氏的背,低声安抚着她。牛氏又哭了一阵,抬头看向仍在发愣的秦含真,叹了口气:“你这小东西可不能再有个好歹了。别学你娘,她就是个狠心短命的……”牛氏忍住了没说下去,眼圈却又红了,“前些天她才跟我说,要孝敬我们老两口一辈子的,这才几日?她就撒手去了。” 虎嬷嬷低声哄着牛氏,牛氏哭完了咳起来,越咳越厉害,虎嬷嬷连忙给她拍背倒茶。 秦含真一个人坐在旁边,低着头不说话。秦家人这生离死别的情形,让她想起了自己听到父母去世消息时的心情,眼泪也不由得一点一点地滴了下来,打在手中包金簪的帕子上,把帕子都打湿了。 虎嬷嬷安抚完牛氏,回过头来看到秦含真哭了,也不由得叹气。 罢了,孩子还懂得哭就好,就怕连哭都不知道哭,那才是真傻了呢。 秦含真默默哭了一会儿,也就止住了。牛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有些粗鲁地拿帕子给她擦脸:“好了好了,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哭多了怎么受得住?”又检查她头上包扎的白布,看是否歪了,重新整理了一下。 秦老先生掀了帘子进屋,看到这情形,无奈地说:“这又是怎么了?” 牛氏瞪他一眼:“什么怎么了?我不过是跟孙女一道伤心了一回,哭一哭儿子、媳妇,还有那快死了的亲家罢了。!” 秦老先生无奈地看了虎嬷嬷一眼:“不是说先别告诉她么?” 虎嬷嬷叹道:“老爷,这种事如何能瞒?大奶奶‘头七’的时候,关家来人,太太也是要知道的。况且,亲家老爷若真个不好了,我们家也要去拜祭。” 秦老先生也不怪她,只在炕边坐下,对妻子道:“老关的情形不大好,我想着,若是桑姐儿身体还撑得住,明儿就带她过去见一见。” 牛氏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事情这么急:“果然不行了么?连平哥媳妇的‘头七’都撑不过去?” 秦老先生叹息着摇摇头:“墨虎方才过去问了一声,说是已经快认不得人了。大夫说了,约摸就是这两天的事。亲家母托墨虎给我们捎话,无论如何也要带桑姐儿去见她姥爷最后一面。” 牛氏呆了一呆,抱着秦含真,怔怔地道:“亲家老爷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祖孙三人又掉了一回泪,还是虎嬷嬷说:“厨下已经做好饭了。太太,摆饭么?”秦老先生才吩咐:“摆吧。” 秦家的午饭很简单,牛氏与秦含真都是病人,各捧着一碗小米粥,秦老先生的则是一大碗面,炕桌正中摆着四碟小菜,分别是豆腐、腌黄瓜、孵酱菜和面筋,再加一海碗白生生的鱼汤。 这跟秦含真平时吃的差不多,并不陌生。倒是牛氏见了直叹气:“这稀饭小菜得吃到什么时候?口味都快淡出鸟来了。” 秦含真怔了一怔,木然看了祖母一眼,心里疑惑“淡出鸟”这种词汇,是不是书香门第的主母能说的? 秦老先生却一脸的淡定,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等你好了,自然不必吃这些。不想吃,就乖乖吃药。”又笑眯眯地对秦含真说:“桑姐儿要多喝点鱼汤啊。你不是说想喝么?丫头去跟厨房说,厨房今儿没鱼,这是特地去河边向船夫买的,最新鲜不过了。喝了汤,才有力气,脸色也会好起来。” 秦含真想起了早上打发翠儿的借口,干笑着应了一声:“是,祖父。”乖乖埋头吃起了小米粥。 牛氏对秦老先生叹道:“摔了一回,桑姐儿乖多了,以前她多皮呀。” 秦老先生感叹:“瞧着她这样,我倒宁可她继续调皮捣蛋呢。” 秦含真充耳不闻。她又不是真正的桑姐儿,如今不比以往,没爹没娘没依靠的孩子,老实些没有坏处。装得乖一点,或许祖父祖母还能多怜惜她一点,护着她一些,不让二房欺负她呢。 吃完了午饭,秦含真这个病号就该午歇了。牛氏让虎嬷嬷把她抱回房去,自个儿却要跟秦老先生商量去关家的事。 回东厢房的路上,秦含真还往西厢张望了几眼,见那里总算有了动静。两个丫头进进出出地送食盒,看起来何氏的午餐还挺丰盛? 虎嬷嬷抱着秦含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冷哼了一声,掀起东厢房的帘子进了屋。 张妈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炕边整理着两个包裹,见她们进来,连忙起身接过秦含真:“虎嬷嬷来了?你快来看,这都是从翠儿家里搜出来的。大奶奶以前赏她的东西,我都记得,没动她的,这里全都是她自个儿偷的。你瞧这两块料子,这是年下大奶奶给太太做新衣裳的时候,特地托人到绥德州买的,做完衣裳后各剩了半匹,原想着今年给亲家太太也做一身。谁知大爷出事了,大奶奶没顾得上,就压在了箱子里。哪里想到,翠儿那丫头居然每样偷剪了足足三尺多!我方才查了箱子里的料子,剩的都不够给亲家太太做件比甲了。你说那丫头可恶不可恶!” 秦含真瞧了一眼,见是两匹花缎料子,一匹黑底带小红碎花的,另一匹则是棕红色带福字的,看起来十分富贵的模样。 虎嬷嬷看过料子,又去瞧别的,见绸缎有,细棉布也有,丝线也有,还有些瓶瓶罐罐的香料、香脂,以及零零碎碎的金银块,并戒指、耳环、银三事儿、旧荷包等小东西。 她对张妈说:“好生收起来吧。也是你们粗心,大奶奶的物件,你们怎么也不知道看好了?翠儿弄走了这许多,你们竟到今日才发现?” 张妈惭愧地低了头:“都是我的错。自从二奶奶回来,家里成日吵闹,姐儿又总爱跟章姐儿拌嘴。我光顾着姐儿,倒忽略了大奶奶屋里的事。在那之前,这里头有许多我都在箱子里见过的,想来翠儿也是后来才寻机会偷走的。幸好时间还不长,都能追回来。我已经问过翠儿她娘,说是东西都在这里了,他们心里也害怕,没敢变卖。” 虎嬷嬷板着脸道:“回头我来跟你一块儿查验,看是否还丢了东西。如今先把包裹整理好吧。”张妈连忙应下,转身去将包裹里的物件一一归置。 秦含真想起了那根金花簪,连忙掏了出来,见帕子湿了,连簪身都沾上了泪水,连忙问张妈要块干净帕子去擦。 这一擦,倒是叫她发现了簪身上刻有字,似乎是新刻上去的。对着光源仔细认了一认,却是一个“英”字。 秦含真疑惑,这“英”字是什么意思?关氏的名字吗? 第十章 刻字 秦含真不清楚关氏的闺名,想了想,就问张妈:“这个簪子是一对的吧?另一根在哪里?” 张妈看了一眼,有些吃惊:“这不是大奶奶的东西么?端午的时候她还戴着呢。我一直以为它是收在匣子里的,怎么会在姐儿手上?” 虎嬷嬷把翠儿偷簪的事说了,张妈气愤地道:“又是她!她小时候刚到咱们家时,只穿了一身破布衫,两手空空,连铺盖都是大奶奶赏她的。这五六年过去,她年年都有好几身新衣裳,也积攒下不少家什。月月有工钱不说,大奶奶慈心,逢年过节都有赏钱,她次次都是上上封,连她家里都得了好处,去年还盖起新房子来了。这死丫头还不满足,连大奶奶的衣服料子、金银首饰都要偷,也不怕老天爷看不过去,一个惊雷打下来,劈死她!” 张妈骂了几句,就跑去隔壁关氏的房间,把她生前所用的妆匣给捧了过来。 关氏的妆匣看起来是比较常见的乌木,镶了铜扣,已有些陈旧了。翻开匣顶盖,里头有一面铜镜,磨得十分光滑,清晰可照人。秦含真心里稍稍失望了一下,原来……还没到可以用玻璃镜的年代吗? 妆匣里放着几把不同材质的梳子,有牛角的,有木头的,也有比较小巧精致带刻花的银梳,大概是装饰用的。除此之外,就是几对镯子、七八根款式各不相同的簪钗、绢花之类的,首饰并不算多。就象虎嬷嬷说的那样,关氏生前并不太喜欢穿金戴银,作风朴素。 另一枚金花簪就收在妆匣最底下的一个小抽屉里,同放在那里的,还有两根玉簪,以及几张折叠起来的纸。秦含真匆匆扫了一眼,看不出那些纸都是什么东西。张妈将金花簪递了过来,她也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两根金花簪果然是一对的,款式相同,大小一致,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翠儿屋里搜出来的那一根,似乎要崭新一些,光亮一些。关氏妆匣里那一根,给人的感觉就象是丢在那里很久没人管了,所以显得比较暗淡。 关氏死的那一天,正好是丈夫秦平去世的第一百日。孝期内是不适合戴金饰的,她把簪子收起来不理会,才是正常。至于翠儿偷走的这一根,大概是因为她清理过?可她既然都有时间清理簪子了,怎么就不把东西带回家,而是一直放在自己位于秦家大宅的房间里呢? 秦含真心中疑惑不解,细细看了看关氏妆匣里的那根簪子,发现簪身上也有刻字,却是一个“蓉”字,不过这个刻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字痕上还带了些许污迹,似乎是沾了发油。 就在她端祥那对簪子时,虎嬷嬷与张妈已经将两个包袱里的东西分捡好,放回关氏的房间去了,回头见秦含真拿着那对簪子看,虎嬷嬷不由得问:“姐儿这是在看什么呢?” 秦含真有些疑惑地说:“簪子上好象有刻字……” 张妈笑了:“姐儿是瞧见我们大奶奶的名字了吧?这对金簪可是大奶奶的陪嫁。听说是亲家家里特地为大奶奶出嫁去订制的,所以上头刻了大奶奶的名字。” 秦含真就问她:“我娘闺名叫什么呢?我好象不记得了。” 虎嬷嬷笑着接过簪子:“姐儿跟着老爷已开蒙两年了,难道还认不出大奶奶的名字?瞧,这里不是刻着么?蓉……”她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手里拿的是刻了“英”字的簪子。 秦含真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继续了。簪身上刻的是关氏的名字?她是叫关蓉英?还是关英蓉?似乎还挺好听的嘛。 就在这时候,张妈凑了过来:“大奶奶的名字是蓉娘吧?听说是芙蓉花的意思。不过我没见过,大奶奶说这种花很漂亮的,当初大爷带她去西安城的时候就见过。” 秦含真怔了一怔。如果关氏的名字是关蓉娘,那个“英”字又是什么意思? 虎嬷嬷有些严肃地问张妈:“你常给大奶奶梳头,可记得她这对簪子上都刻了什么字?” 张妈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惊讶:“刻的就是大奶奶的名字呀?” “是怎么刻的?两根都有‘蓉’字么?” 张妈疑惑地摇头:“不是,只有一根刻了蓉字,另一根刻的应该是银楼的字号吧?我记得好象是‘利生记’,是县城里最有名的老字号了。” 说起利生记,她还有那么一点难过。她新婚的时候,丈夫曾送过她一对光面的银镯子,说是将来赚了钱就给她打金的,还要在利生记这家全米脂县最好的银楼里打。可谁能想到呢?丈夫离家多年,生死不知,这金镯子自然也没了下文。所以她平日给大奶奶关氏梳头,看到这金簪子上刻的利生记字号,总忍不住要摸上几下。她如今也没别的盼头了,只望儿子浑哥长大娶媳妇时,她能攒够银子,给儿媳妇打一双金镯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虎嬷嬷没留意张妈的感叹,她手腕一翻,没有在簪身上找到“利生记”的印记,倒是在簪身比较粗的位置上,发现了打磨的痕迹,而那个“英”字,也正是刻在这里。 虎嬷嬷不动声色地将一对金簪重新拿帕子包起,又问张妈:“你最近一次见这对金簪,是在什么时候?端午么?” 张妈回忆:“就是端午那一日,大奶奶最后一次戴它。那天正好是我给大奶奶梳的头。大奶奶本来不想戴金的,还是我劝她戴的,又添了一朵新买的绢花,看着喜庆。后来没过几日,大爷就……”她顿了顿,没说下去。 虎嬷嬷明白了,又问:“那时候簪杆上刻的是什么字?” 张妈不解地看着她:“还能是什么字?自然是老样子了。虎嬷嬷,是不是簪子有问题?”说着就想伸手去拿簪子细看。 虎嬷嬷却道:“你别问了,有人问也别说,这事儿我会跟太太回禀的。”说罢将包了簪子的手帕往袖里一揣,就抬脚出了房门。 秦含真与张妈面面相觑。后者有些不安:“姐儿,虎嬷嬷这到底是什么了?”秦含真皱着眉头没说话。 看起来,金簪上刻的那个“英”字,很有问题。既然本来是没有的,那就是新刻的了。是翠儿偷走后刻的吗?为什么? 秦含真左想右想,还是想不出答案。她更好奇的是,那个“英”字到底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虎嬷嬷一脸肃然? 虎嬷嬷自去了正屋,与牛氏谈话,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晚饭的时候,牛氏也没叫人抱秦含真过去一道吃,因此她还是待在自个儿的屋里,由张妈侍候着吃了简单的晚餐。 晚上点了灯,虎嬷嬷又来了,叫上张妈要去隔壁关氏的房间整理她的遗物。张妈本来都打算哄秦含真去睡觉了,只好爬下炕穿好了衣裳,嘴里还在絮叨:“大晚上的折腾什么?晌午我等了半日也不来,明天再做也可以的,何必非要这会子去?”啰啰嗦嗦地出了门。 秦含真躺在炕上,侧耳倾听隔壁屋子的动静。虎嬷嬷应该是象白天时跟牛氏说的那样,把关氏的遗物稍作整理,然后收拾起来,免得乱糟糟的随便来个人就能偷走一两件,家里人还不知道。再说,关氏既然已经去世了,她的东西没有人用,也该收起来,以防落灰。 只是……既然是收拾东西,秦含真怎么觉得隔壁好象更象是在翻东西呢?什么箱子、柜子都打开来了,虎嬷嬷还催着张妈找钥匙。虽然说她也有可能是想弄清楚,翠儿到底偷走了多少物件,但连夜来这么一出……阵仗还真不小呢。 秦含真年小体弱,今日费神费脑,还往正屋跑了一趟,因此,她躺在炕上听着隔壁的声响,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虽然秦含真睡了过去,但隔了一个院子的西厢房里,何氏与泰生嫂子却仍在关注东厢的动静。虎嬷嬷领着张妈进了关氏的屋子,虽说理由是为了整理关氏的遗物,但心虚的何氏与泰生嫂子却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何氏咬牙暗骂:“翠儿那蠢货!她竟然没照我的吩咐,把那根金簪放回原处!” 泰生嫂子也在暗叫晦气。早知道翠儿蠢,眼皮子极浅,她却万万想不到,翠儿居然愚蠢到这个地步,眼皮子浅到这个地步!早在关氏死前,金簪就已经做好手脚了。翠儿早该把东西放回去的,收在自己屋里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是贪图金子耀眼,所以想私下多收藏几日?若翠儿不是今天被撵,这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迟几天。可问题是……翠儿被撵走了呀!再加上她偷了那许多东西,金簪也成了赃物,倒不好做文章了。 泰生嫂子唉声叹气,问何氏:“奶奶,如今可怎生是好?东西是从翠儿屋里搜出来的,就算他们发现簪上有字,也不能说是大奶奶刻的呀?” 何氏冷哼:“罢了,一对金簪只不过是辅证罢了,少了也没关系。现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把那个吴少英的罪名做实!不是说关家老头子病得快死了么?正好,我们趁着吴少英脱不开身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若是关老头子一气之下病死了,这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了。吴少英想要洗刷清白?那是作梦!” 说完她顿了一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关氏那贱人……也别妄想做什么贞洁烈妇!” 第十一章 出门 第二天一大早,秦含真就被张妈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漱口、洗脸、梳头、穿衣。 不得不说,秦家比较富有,卫生方面的习惯也很好,让秦含真穿越后的生活少受了许多罪。 象是牙刷这种东西,秦家就有,跟现代的塑料产品不同,是用牛骨和不知什么动物的毛做的,但用起来跟现代牙刷并没有太大区别。刷牙用的牙粉,也是自家找人配的,带着淡淡的药香,据说对牙齿很有好处,还能保持牙齿健康洁白。秦家习惯,早起必要刷一次牙,只是晚上没有规定。秦含真自作主张,改成早晚都要刷牙,拿晚上喝药嘴里太苦为借口,张妈一点都没起疑。 除了牙刷牙粉,秦家还有专门供洗脸用的香胰子,洗完之后,脸上很清爽,也不紧绷,然后再涂上有润肤效果的香膏。秦含真真心觉得,这古代的生活也不是太难熬。 不过早起这件事,就令人很难习惯了。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时辰,但窗外的光线还很昏暗,连太阳都还没出来呢。秦含真体弱,本就需要充足的睡眠,现在几乎连眼都睁不开,只能任由张妈摆布。等到梳洗完毕,穿好了衣裳,张妈抱着她去正屋用早饭时,秦含真还趴在张妈肩头上打瞌睡呢。 正屋里,祖父秦老先生已经穿戴整齐,一身深灰色的细布衣袍,越发衬得他温文儒雅。秦含真看着帅气的爷爷,觉得自己清醒一些了,打起精神来多欣赏了几眼。 牛氏并未梳洗,她还病着,下不了炕,因此今天不去。此时她就是披着大袄坐在炕桌旁,陪丈夫和孙女吃个早饭。 秦家的早饭也简单,一大锅新烧的羊汤,热腾腾香喷喷的,配上用新收的糜子做的米脂油糕,再配一盘煎饼,两碟子小菜。牛氏特地把油糕端到孙女面前:“吃吧,你不是爱吃这个?”又给丈夫挟羊汤里的肉,自己却只是简单地喝了两口汤。 秦老先生说她:“我自己来就行了,不必管我,你也多吃两口。今年的糜子好,做的油糕也新鲜,你尝一尝吧。若是觉得油炸的太腻,回头叫厨房给你做枣糕吃,那个清爽些。” 牛氏笑了:“我又不是桑姐儿,就爱吃甜的。我没有胃口,吃多了也不消化,有半碗汤就行了。要是一会儿饿了,守在家里还怕会饿着了我?”仍旧继续给丈夫挟羊肉。 秦含真看着祖父母一把年纪了还要虐狗,只得默默低头吃她的油糕,一句话不说。不过……这糕也太甜了吧?厨师是放了多少糖?虽然照牛氏的说法,桑姐儿爱吃甜的,但这个甜度真的有些过分了。为了自己的牙齿着想,她是不是该潜移默化一下秦家人的口味? 吃完了早饭,就得准备出门了。从秦家所在的村子去县城,还得走十几里路呢。眼看着秦老先生嘱咐过妻子,就掀起帘子先出门去了,张妈连忙抱起秦含真想要跟上。牛氏却对她说:“今儿你留在家里,让虎嬷嬷陪桑姐儿去吧。” 张妈有些不解:“太太,这是为啥?” 虎嬷嬷笑着抱过秦含真,说:“这是太太体恤你,近来照顾桑姐儿辛苦了。你有好些日子没见浑哥了吧?今日老爷出门,学堂里没事做,浑哥儿闲着,你陪儿子说说话去吧,到晚饭时再上来侍候就行了。” 张妈闻言大喜,连忙给牛氏行礼:“谢谢太太,谢谢太太了!”又嘱咐秦含真两句,就忙不迭去了。 秦含真听张妈说过,她儿子浑哥儿,不过是八、九岁年纪,在秦老先生跟前做个书僮,住在门房里,平日少有跟母亲见面的时候。但他衣食无缺,还能跟着秦老先生识字读书,将来读得好了,也能去考个秀才什么的,就算读得不好,也可以找个体面的差事做,前程相当不错。张妈的丈夫多年下落不明,如今她就盼着儿子有出息了,就算母子俩相聚的时间少,也一直咬牙坚持。如今终于有了大半日假,能跟儿子见上一面,她自然欢喜。 秦含真有心成全张妈,在虎嬷嬷怀里也表现得十分乖巧,一路由着她抱自己出门。这还是她头一次出院子,出了上院的门,就是台阶,然后是中院,这里有账房、外书房、客房、茶房等地方。再出中院的门,又有台阶,下了台阶就是下院了。这同时也是秦家大宅里最大的一个院子,秦老先生的私塾就设在这里。 秦含真还能看见西厢那边的两间大屋里,有书生打扮的学子在伏案读书,还有人站在门口处,向站在那里等着出门的秦老先生请教学问。 那学子请教完一个问题,瞧见虎嬷嬷与秦含真过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对秦老先生说:“多谢先生指点。学生先回去了,若有不明白的,再来向先生请教。”说罢冲虎嬷嬷与秦含真作了个揖,拿着书匆匆回了教室。 秦老先生微微一笑,转向秦含真:“好了么?要不要多披件衣裳?外头风大。”虎嬷嬷忙道:“车上已经备好了,姐儿也穿得很暖和。”秦老先生点点头:“那就出门吧。” 秦家的马车不算大,但坐虎嬷嬷与秦含真两个是绰绰有余了,秦老先生自己骑马,倒是骑得象模象样的,上马,下马,慢行,快走,都很淡定,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似乎……很有贵族范儿? 秦含真内心深深地觉得,祖父真不愧是个帅爷爷,连骑马都这么有型,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风度啊! 秦含真感叹了不到一刻钟,很快就没心思去欣赏自家爷爷的帅气骑姿了,因为……她晕车了。 这一路去县城,走的都是乡间的土路,颠簸是免不了的,马车还没有防震功能。虽然车厢里已经铺了两层厚厚的褥子,既是为了防震,也是方便秦含真小女孩坐卧的意思。可这两层褥子,起到的作用并不大,秦含真仍旧被颠得七晕八素的,没走上几里地,就吐了两回。 虎嬷嬷给她擦了药油,还拿了装有药材的香袋给她闻,都没什么大用,也有些急了:“姐儿以前可不会这样,这是怎么了?!” 秦老先生骑马转过来问明了情况,叹气道:“兴许是那回摔伤留下的后患,先忍一忍,到了县城关家,再给她寻个大夫看一看吧。” 于是秦含真就只能这么一路颠着,吐着,晕着,到达了县城。准备下车的时候,她软趴趴地窝在虎嬷嬷怀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祖关家住在县城西面,那一片住的都是有些家底,但又算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一路过去,道路倒还整洁,路人身上的衣裳也算干净齐整,时不时有人认出秦老先生来,向他行礼问好,秦老先生也一路回应。看得出来,他老人家在米脂县里还是很有地位的。 到了关家,关大舅早早带着儿子等在门口迎接了。与秦老先生见了面,才行过礼,连问好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关大舅就先红了眼圈,喉咙也哽咽了。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低声安抚两句,又道:“你先带我去瞧瞧亲家吧。你媳妇可在?桑姐儿兴许是那回摔出了毛病,这一路晕车,难受得很,不知能不能到附近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关大舅连忙把他们祖孙迎进了门,又去看秦含真。秦含真无精打采地抬眼望了望他,照着虎嬷嬷的指示,叫了一声“大舅舅”,什么话都没说。关大舅瞧着心疼,连忙叫了他媳妇关舅母来,把秦含真抱进了后院厢房。 关家住的是两进的院子,虽然关老爷子也是教书先生,学堂却在别处,这里完全就是私宅。关家二老住后院正屋三间,东厢房是儿子媳妇带着孙子住,西厢房是小女儿住。秦含真被关舅母抱去的,正是他们夫妻的屋子,也是三间,中间做小书房兼会客厅,北屋是夫妻俩的卧室,南屋有炕,关舅舅关舅母的儿子平日就在这里起卧。不过眼下,这屋子也可以用作客人来时暂时休息的地方。 关舅母并没有请大夫来,她懂得一些药理,家里也配了些成药,就拿了两丸药来给秦含真吃。秦含真其实是有些担心的,但看见虎嬷嬷接过药闻了闻,就递给了她,她便抱着相信虎嬷嬷的心理,把药吞了下去。 关舅母还笑说:“真是长进了。从前叫桑姐儿吃药,她是再不肯的。”虎嬷嬷叹气:“自从大奶奶没了,姐儿就懂事了许多,也不象从前顽皮爱闹了,倒叫人看了心疼。”关舅母顿时沉默下来。 秦含真吃了药,喝了点热水,躺上一会儿,觉得好些了。见虎嬷嬷与关舅母对坐无言,她想了想,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姥爷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谁知关舅母一听,眼圈就红了,开始默默流泪。 虎嬷嬷小声问她:“都请了哪位大夫来?开的什么药?要不要请一请张医官?我们姐儿这一回,就是吃了张医官开的药,才好起来的。” 关舅母也小声回答:“已经请过了,虎伯前儿带来了亲家老爷的名帖,少英亲自去请的张医官,是张医官说……我们老爷子怕是不行了,让准备后事,冲一冲也好。” 虎嬷嬷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问:“表舅爷如今还在家里么?绥德州那边不知有没有消息?” 关舅母摇了摇头:“少英一直在家,我们倒劝他不必守在这里,他死活不肯听,说是老爷子对他恩重如山,这会子老爷子病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开的。绥德州那边,要等到咱们家里大事办完了,他才会过去。若是知州大人等不得,那他也不会后悔。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老太太也没发话,少英就这么留下来了。” 秦含真竖起了耳朵仔细听,这个少英……是她的表舅吗?正好名字里有个“英”字,会不会与那根金花簪上的刻字有关? 第十二章 小姨 关舅母犹自伤心着,虎嬷嬷心下盘算,是否该找个理由,再提一提表舅爷吴少英。 今日她换下张妈,随同秦老先生与秦含真祖孙到关家来,就是奉了牛氏的命令,探一探吴少英的口风。她昨日一见那金簪上刻的“英”字,就立刻想到了这位表舅爷。吴少英是关氏的两姨表弟,小时候父母双亡,被姨妈关老太太接过来养活,与关氏是青梅竹马。除了他,关氏认识的人里头,再没有别个名字里有“英”字的人了。 只是……关氏自从嫁进秦家,一直十分规矩,即使丈夫秦平长年驻守边城,很少回家,她也从无怨言。作为媳妇,她是无可指责的。光凭一根簪子上的刻字,就怀疑她与娘家表弟有什么纠葛,委实太过草率了些。 更何况,吴少英在关氏嫁进秦家后没多久,就去了西安府学读书,考中举人后,更是直接被举荐到了京城国子监,多年未曾回乡,直到秦平出事后,他才回米脂奔丧兼探亲,两人这些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私情。牛氏心里对此是有数的。 她让虎嬷嬷跑这一趟,不过是为求个心安。只要确定此事子虚乌有,那翠儿偷藏金簪,就跟上头的刻字脱不了干系了。翠儿何必做这等事?不用说,肯定是受了何氏的指使。何氏若只是妯娌间争闲斗气,为了护着女儿逼迫长嫂,把长嫂气得上吊,虽然过分,但牛氏这个做婆婆的只会重重惩罚一番,不会做别的。可她要是假造物证,构陷长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家可容不下这样的毒妇! 虎嬷嬷领命而来,小心翼翼地引着关舅母说话,好多打探些吴少英的消息,最好是能打听到那对金簪的具体来历。很快她就得知,他本人此刻正在关老爷子的屋里。这些天关大舅夫妻俩一直在老父床前侍疾,待人接物、出门跑腿的活,几乎都是吴少英干的。关大舅夫妻为此十分感激他。 虎嬷嬷便问:“桑姐儿似乎好些了,不知关老爷子这会子醒了没有?能不能见姐儿了?” 关舅母擦干了眼泪,点头道:“我去瞧一瞧。若是老爷子醒了,就抱桑姐儿过去,让他老人家看一眼吧,就是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外孙女儿。这些天,老爷子都糊涂了。”说着就要起身出去,却有个水红色的身影提前一步进了屋:“嫂子,听说亲家老爷和桑姐儿过来了?” 这是关氏的小妹妹芸娘,秦含真的小姨。 关芸娘还未出嫁,今年十六岁,眉眼间与关氏有几分相象。但一样的细眉细眼,关氏留给秦含真的印象,总带着那么几分哀愁,关芸娘却有一双凤眼,吊眉薄唇,给人的感觉有些厉害。 关舅母看见是小姑子,顿了一顿,有些不自然地道:“是啊,亲家老爷去瞧老爷子了,桑姐儿路上晕车,就到我屋里躺一躺。她伤还没好呢,身子弱,你别闹她。” 关芸娘一挑眉:“我来见见外甥女怎么啦?哪里就闹她了?嫂子别冤枉我。”说罢也不理会关舅母,径自走到炕边,冲秦含真笑了笑:“我听说你忘了事,可还认得小姨?” 秦含真爬了起来,老实地摇了摇头。关芸娘眉头皱了皱,伸出水葱儿一般的手指,就往秦含真脑门上狠狠戳去:“没良心的小东西,我是你亲姨,你怎么能忘了我?” 秦含真被她这一下戳得脑门生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虎嬷嬷脸色变了变,忙上前抱过秦含真,对关芸娘说:“姑娘手轻些吧,我们姐儿脑袋上还有伤呢,你就没瞧见包扎的布条?” 关芸娘冷笑了一下:“知道你们家是大户了,你们家的孩子就是千金大小姐,不就是戳了一下么?忒娇气!小时候我也没少戳她,我大姐从没说过什么,如今怎么忽然嫌弃起我来?” 关舅母见她说得不象,连忙喝住:“芸娘少说两句吧,这也是亲姨该说的话?” 关芸娘瞥了秦含真两眼,轻哼两声,起身就往外走:“我自然是她亲姨,只是她亲娘未必这么想。真叫人看了就生气!”摔了帘子就走了。 虎嬷嬷气得脸色发青,板着脸对关舅母说:“府上二姑娘这是怎么了?如今是什么时候?她怎么就当着我们姐儿的面,说起糊涂话来?!” 关舅母也羞恼不已,只是还要替小姑子打圆场:“这些天家里乱糟糟的,人人心里都不好受,她大约也是急昏了头罢。嬷嬷别跟她计较。”说完就急声叫“枣儿”。 一个十来岁的瘦高小丫头跑了过来,腰间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蒲扇。她是关家唯一的丫头,正在厨房里熬药呢。 关舅母吩咐枣儿去正屋看关老爷子是不是已经醒了,自己却留在这屋里陪虎嬷嬷说话,又安抚秦含真。她是半步都不敢轻离了,免得关芸娘又跑回来,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得罪了亲家。 关芸娘是家中的小女儿,年纪比关大舅与关氏都要小好几岁,出生时家里已经变得富足起来,因此素来受家人娇惯,说话也从无顾忌。她可以任性胡闹,关舅母作为长嫂,却要把她盯紧了。秦家这门姻亲,对关家来说,太重要了。如今关氏已死,关家人若闹得不象话,随时都有可能失去这门姻亲的。 虎嬷嬷虽然不大高兴,却不会把气撒在无辜的关舅母身上,只是心里觉得关芸娘教养不好,说话行事没个规矩,叫人不喜。从前关芸娘也曾随关老太太、关舅母到秦家大宅来做客,那时候她只觉得这姑娘略嫌任性了,显然是家人太过宠溺的关系,别的倒还好,没想到私下是这样的性子。虎嬷嬷一边替秦含真揉着额头上的红印子,一边暗暗记下此事,打算回家后禀报牛氏。 秦含真窝在她怀里,心里倒是暗暗称奇。关芸娘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自然是她亲姨,只是她亲娘未必这么想。真叫人看了就生气!” 关氏未必怎么想?关芸娘又是看了谁而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枣儿很快就回来了,关老爷子刚刚醒了过来,秦老先生正在跟他说话。秦含真这时候过去正好。虎嬷嬷便抱起她,随关舅母去了正屋东暖阁。 暖阁里窗门紧闭,屋角却燃着火盆,秦含真一进去,就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让人憋闷得慌。 关老爷子躺在炕上,整个人显得又黑又瘦,双眼凹陷下去,脸上透着青灰,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 关大舅从虎嬷嬷手里抱过秦含真,将她放在炕边,就轻声唤关老爷子:“阿爹,您睁开眼瞧瞧,是谁来了?” 关老爷子眼皮颤颤,睁开了一丝缝隙,盯住了秦含真。 秦含真乖巧地冲他笑笑,叫了一声:“姥爷。” 关老爷子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虚弱地抬起了一只手。秦含真不知道他的意思,便拉住了他的手。关老爷子猛然反抓住她的手指,睁大了双眼,沙哑着声音道:“好蓉儿,是爹害了你……” 秦含真一怔,手上一痛,身体已经腾空而起。 关大舅迅速将她抱离了炕边,干笑着对一旁坐着的秦老先生说:“父亲已经认不得人了,别吓坏了桑姐儿。” 秦老先生有些惊讶,但还是和气地笑笑:“大约是因为桑姐儿长得太象她娘,因此亲家眼花认错了。” 关大舅干笑着点头,把外甥女交到了妻子手上:“把桑姐儿送到阿娘那里去吧,这屋里气闷,桑姐儿体弱,别过了病气才好。”关舅母会意地点头,抱着秦含真出了正屋,往西厢房去了。关老太太这些天身上也不大好,一直都住在小女儿屋里头静养。 关老太太长着细眉细眼,除了脸圆些,跟关氏也有几分相象,眉目间透着慈和,秦含真一见,就觉得很有亲切感。 关老太太见了外孙女,就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地直叫,还摸她的小脸摸个不停:“可怜见的,瘦成了这个样子,还好老天爷垂怜,没真把我们桑姐儿的小命给收了去,不然就真是要了姥姥的命了!”秦含真笑眯眯地窝在她怀里,由得她到处乱摸。 关芸娘盘坐在炕梢上,见母亲如此宝贝大姐的女儿,心里不知为何,就冒起一把火来,没好气地说:“阿娘,我们上回去秦家的时候,桑姐儿比如今可瘦得多了。这才几日?她脸上已经长了肉,可见先前都是阿姐没照顾好。” 关老太太沉下脸,用警告的目光看向她:“少胡说!你去厨房瞧瞧,你阿爹的药可熬好了。” 关芸娘冷笑一声,下炕出门,又摔了帘子。虎嬷嬷在旁看着不动声色,但看表情也知道她不太高兴。 关舅母觉得尴尬,干笑着说:“我回去瞧瞧阿爹那里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就匆匆走了。 屋里一片寂静,关老太太微笑着继续摸秦含真的小脸:“听说你来的路上晕车了?可怜见的,那回摔破了头,就是伤了元气,得多吃饭,多休息,才能养好。姥姥这里的炕还是热的,你睡一会儿,等吃饭了再叫你起来。” 秦含真有些犹豫:“姥姥,姥爷那里怎么办?”她好象是来探病的吧? 关老太太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该做什么还是要做。”说着就亲自为秦含真脱衣裳,盖被子,秦含真只好乖乖躺了下来。她确实挺累的,头还有些晕呢。 做完这些,关老太太向虎嬷嬷点了点头:“我有些话想跟亲家太太商量,嬷嬷能不能随我来一下?”虎嬷嬷顿了顿,见秦含真这里无事,就跟着关老太太去了隔壁房间。 秦含真百无聊赖地躺在炕上,抬头瞧瞧炕边的窗户,玩起了手指。她虽然累,但并不困,折腾了半天,这时候困劲儿已经过去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好象是关芸娘叫住了什么人:“表哥,你站住!你为什么要躲我?难道真是因为大姐死了么?!” 秦含真僵了一下,摒声静气地往窗边爬了过去。 第十三章 偷听 关芸娘住在关家后院西厢房,与东厢房关大舅一家的屋子格局相似,也是三间屋。正中一间做个小小的花厅,南屋是关芸娘的卧室,北屋原是关氏未出嫁时的住所。她出嫁之后,这屋子空了下来,只安放些杂物。 后来关家人在这屋里沿着北墙边盘了张大炕,横垮东西,几乎占了三分之一个房间的空间。冬天里家中妇孺就在此处取暖做针线说话,若是有女客来了,这里也是个会客或是借宿的场所。前院的客厅略嫌冷了些,关老太太平日里住在正屋内,碍于关老爷子爱清静,也不好在那里见亲友。如今关老爷子重病,正屋里气味难闻,关老太太就直接将这处大炕当成了自己的床。 这里炕头炕尾都挨着窗子。炕头这边的窗子面向院落,炕尾这扇窗则是面向围墙,只是离墙根还有三四尺的距离,那点空间,平日里就种点花草,搭个竹竿晾晒衣裳。有人站在那里说话,仅凭窗子上糊的纸,根本隔绝不了多少声音,秦含真在炕边听得清清楚楚。 在关芸娘那石破天惊的质问之后,回应她的,是一个对秦含真来说有些陌生的男声,语气里带着急切与怒气:“表妹!你不要胡说八道了。今日秦家来人,你说这些话,若叫他们听见,岂不是平白惹人误会?!” 关芸娘听起来十分不以为然,还冷笑了一声:“我怕什么叫人误会?大姐做得出来,我就说得出口!她都不把我当成妹妹了,难道我还要为她的名声着想?!” 那男子似乎更加气愤了:“我真不知道你为何对表姐有如此多的怨气,连她死了你都不肯放过。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跟表姐之间清清白白,你不信就算了,休要在人前胡说八道!”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相信了么?”关芸娘忿忿地说,“她刚嫁人,你就离开米脂了,八年都没回来过,也不肯娶妻。她才死了男人,你就跑回来了,还特地去秦家找她,说你们之间清白?你当我是傻子呢!我爹见你打光棍,打算把我嫁给你,你推三阻四的不肯答应。我哪里不好了?论家世,你不过是我们家养大的孤儿,就算你现在是个监生了,也不该嫌弃我们家的门第。论容貌,满县城里能比得上我好看的女孩儿也不是没有,但凭你这点家底,还敢肖想她们不成?论才学,我也是自小跟着阿爹读书识字的,就算没有大学问,好歹也识得千百字,懂得看信、记账,针线女红也不比人差。我样样都出挑,你凭什么不肯娶我?要不是你心里还念着大姐,还能是什么缘故?!” 秦含真听得直咂舌,虽然不清楚这个男人——应该就是表舅吴少英——跟自家母亲关氏之间是不是真有私情,但就冲着小姨关芸娘这个脾气,但凡吴表舅略聪明一点,也不敢娶她为妻呀。 就算吴表舅曾经落魄,是关家抚养长大的,但他如今既然已经是监生,那就是个有学问也有点本事的人了。他一走八年,近期才回。关芸娘八年前还是个小女娃,看这脾气,也不象是跟表哥有什么深厚情份的。这么多年不见,她怎么就有底气对表哥说:你没家没业的,我们家对你有恩情,我肯嫁给你就算你占大便宜了,你没理由拒绝。你不答应,就一定是跟别的女人有私情…… 秦含真听得直摇头,心想自家小姨这个脾气,就算真的强行嫁给了吴表舅,将来夫妻间也是免不了生隙的。话说回来,关芸娘之所以在她这个外甥女面前阴阳怪气的,莫非是因为怨恨大姐关氏“抢走”了她看中的夫婿,所以迁怒到关氏的女儿身上? 秦含真略走了一下神,就听到吴少英再次驳斥关芸娘:“我早跟你说过不要胡思乱想,你却偏要钻牛角尖。当年我已经跟着秦老先生读了两年书,先生说我火候差不多了,让我去试童生试,我一试就中了,还得了案首,前往府学读书,也是应有之意。西安城离米脂县足有千里,你既然说我没家没底,囊中羞涩,自然该明白我是无钱返乡探亲,久未娶妻也是同理。后来中了举人,再入京城国子监,路途更远,也就不必说了。我在国子监求学多年,师长们都说我学问倒还罢了,只是历练太少,文章缺了味道,让我出外游学,增长见闻。我从京城出发,打算一路慢慢回乡,沿途拜访名士,一直走到绥德州见我昔日同窗,听闻表姐夫出事,才赶回来祭拜。即使不为表姐这层姻亲关系,秦兄也是我恩师秦老先生的长子,我回来给他上一炷香,又有什么不对?你以此指责我与表姐有私情,实在是牵强附会!” 关芸娘听得半信半疑:“真的?可是……哪有这么巧的?” 吴少英语气淡淡地:“我去岁暮春就从京城出发了,一路慢慢行来,年后到的绥德。你若非要说这太巧,难不成我在去年时,就知道表姐夫会出事不成?” 关芸娘沉默了一会儿,才愤愤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吴少英的声音有些僵硬:“我自幼在关家长大,你对我而言,就是亲妹妹一般。我怎么能娶亲妹妹为妻呢?况且姨父也不曾明言说亲,不过是姨妈私下问我一声罢了,外人一概不知。若不是表妹在姨父面前说起,姨父也不会大发雷霆。表妹何必非要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于我固然会惹来非议,于表妹,又何尝有益?!” 关芸娘看起来是要任性到底了:“我不管!既然你不是喜欢大姐,凭什么就不能娶我了?除非……你是骗我的!” 吴少英的语气听起来越发僵硬了,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我不曾骗你,这就是实话。表妹也不要再提这种事了。如今姨父重病在床,家中人人都在担忧,表妹也该到姨父身边多多尽孝。婚姻大事,自有姨父姨母为你做主。” 关芸娘满腹委屈:“我才不去呢!我心里清楚,你们都怪我害了大姐,阿爹阿娘和哥哥嫂子,都生我的气。这怎么能怪我呢?我不过是告诉了阿爹,大姐想要抢我的婚事,改嫁给你罢了。就算是我弄错了,阿爹骂大姐的时候,她把话说清楚就好了。她自己只会哭哭啼啼的,什么辩解的话都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她是冤枉的?更没人知道她会上吊……” 说到这里,关芸娘越发觉得自己委屈了:“这都是大姐的错,明明把话说清楚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上吊?还把阿爹给气病了。如今阿爹要是有个好歹,我要守孝,三年后就成老姑娘了,还嫁得出去吗?!” 秦含真听到这里,忍不住睁大了双眼。自家老爹病得快要死了,关芸娘心里想的只有她嫁不嫁得出去这件事吗?这是不是……太过薄情了一点? 吴少英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咬着牙说:“表妹多虑了。有姨妈和表哥表嫂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表妹自个儿操心婚事。你现如今还是多去看看姨父吧!连张医官都说,姨父怕是不好了。表妹有闲心,还是多在姨父跟前尽孝的好。别的事……实在不是这个时候该提的!” 按理说,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关芸娘就该闭嘴了。但谁知这姑娘任性惯了,听到吴少英的话,反而又生起气来:“表哥这么说,难道我是个只想着自己婚事,就不顾亲爹死活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污蔑我?我原是一心喜欢你的,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反过来教训我,算什么?!” 吴少英干巴巴地说:“表妹误会了,我并不是要教训你,只是提醒你不要在人前胡乱说话。你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婚事什么的,不是你该整天挂在嘴边的。而表姐人已经去了,你做亲妹妹的,也不该坏了她身后的清誉,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 关芸娘哽咽着说:“说白了,你就是不想娶我,还要护着大姐罢了。她人都死了,你还护着她做什么?你还说你跟她没有私情?没有私情你会这样护着她?!” 吴少英不出声了,秦含真在窗子里听着,也要替他心累。 关芸娘捂脸呜呜两声,见吴少英没动静,似乎更生气了,跺脚道:“我就知道,你说了这半天,不过是哄我罢了。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甩下狠话就转身跑了。 吴少英站在原地,半天没吭声。 秦含真想了想,伸手去轻轻推了一下窗子。窗页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很容易就打开了一条缝。但她也没法再把窗子推得更高了,因为这扇窗是向上开的,她没那个力气。 站在窗外的吴少英却一下脸色白了,他缓缓伸出手,将窗页抬起,就看到秦含真那张苍白的小脸出现在窗后。他站在地上,与她四目对望,沉默良久。 秦含真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吴表舅。只见他二十多岁年纪,容貌清俊,面色白净,下巴有些瘦削,长着小胡子,身长玉立,腰杆挺直,基本上,是个挺有型的帅哥。只是帅哥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面上带着几分憔悴之色,眼里还有红血丝,想来近日熬得颇为辛苦。 秦含真想了想,就问他:“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吴少英似乎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是真的。” 秦含真看了看南边:“我一个人在这边屋里,姥姥带了虎嬷嬷去隔壁屋子说话,不知是不是也听见了。” 吴少英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苍白了。 第十四章 表舅 吴少英只略沉默了一下,就放下窗子,转身往北边走了。 秦含真正在想他怎么能话都不说一句,就这么走开,就看到炕头那边的窗外闪过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却是刚才二话不说走开的吴少英。原来他并不是走了,而是绕到屋子前头来。 秦含真连忙爬回了原本躺着的位置,觉得有些气喘,心里暗暗哀叹。她这破身子哟,才爬了几米就喘成这样,难道之前的伤真的留下了这么严重的后遗症?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健康呀? 她只走了这小一会儿的神,吴少英已经走进了西厢房,不过听起来,他在门外有些踌躇,但还是进来了。秦含真从门帘的空隙可以看到,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北屋,反而是转向了南屋的方向。 秦含真知道南屋是小姨关芸娘的卧室,还在奇怪呢,忽然又想起,虎嬷嬷与关老太太应该是在外头花厅里说话的,怎么吴少英进来,没听见他跟她们打招呼? 秦含真正疑惑着,门帘掀起,吴少英进来了。看他的神情,似乎还算平静。 吴少英在炕边坐下,伸手摸了摸秦含真的头,温和地说:“姨妈和虎嬷嬷在表妹屋里说话呢,离得远,帘子又是放下的,她们应该没听见。” 秦含真怔了怔,更加疑惑不解了。关老太太和虎嬷嬷为什么要跑关芸娘的房间里说话? 不过这倒是能解释她们为什么听不见这头的动静。关家房子还是挺宽敞的,厢房两端起码有十米长呢,中间还隔着两堵墙,又因为天气已经是秋凉,门帘也换上了夹棉的那一种,隔音效果还可以。更别说,吴少英与关芸娘是在屋子外头说的话。要是南屋那边没有开窗,关老太太与虎嬷嬷没听见的可能性很大。 可问题是,她们为什么不待在花厅里? 秦含真心中的困惑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她抛开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吴少英还在摸秦含真的头,用温和却又十分郑重的语气对她说:“表舅方才跟你小姨说的,句句是真。表舅跟你娘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私情。无论别人怎么说你娘的闲话,你都不要相信。你娘是个善良温厚的好女子,她绝对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父亲的地方。桑姐儿,你要牢牢记住了,知道么?” 秦含真点头。她就相信吴少英一回好了,反正……这对表姐弟之间八年未见,又能出什么事?关氏已死,她又不是真正的桑姐儿,何必纠结于逝者的感情生活? 但她不纠结,不代表这件事就可以丢下不管了。 秦含真抓住吴少英的袖子,十分严肃地对他说:“表舅,你一定要说服姥姥和大舅、舅母,不能让小姨在外面乱说话才行。她是我娘的亲妹妹,她说什么,外头的人都会相信的。” 吴少英手上一顿,叹了口气,点头道:“这是当然。姨妈与表哥表嫂已经约束过表妹,不会放她出去乱说的。如今……她只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罢了,迟早会明白过来。” “不能等迟早的。”秦含真郑重地道,“表舅,你知道我娘以前身边的丫头翠儿吗?” 吴少英听到翠儿的名字,脸色微微一沉:“知道,这个丫头品性不良,你还是不要继续用她的好。” 秦含真听了倒是怔了怔,原来才回米脂没多久的吴家表舅也知道翠儿不妥?她连忙说:“昨天翠儿跟我奶娘拌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气得向祖母告了一状,祖母把她赶出去了,要她净身出户。虎嬷嬷去她屋里搜查,发现她偷了我娘很多东西,还有一根金花簪,说是我娘的陪嫁,原本是一对的。” 吴少英恍然:“是有这么一对金簪。”他好象有些恍神,“那是我给表姐的添妆礼,簪上那对金花,花芯处还镶着绿松石,是不是?” 他当然记得。表姐蓉娘出嫁时,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心中难过不舍。他幼年父母双亡,族人侵占了房屋、田产、财物,他只匆匆带了些父母生前用过的物件,投奔姨妈家。遗物都是留做念想的,不能变卖,他平日衣食住行,只能靠姨妈贴补。他省吃俭用积攒下一点银子,本是为了日后出门求学用,但为了表姐,还是全都花在了县城中最好的银楼里,给表姐打了一对金花簪做陪嫁。 因为金子不够,只能打一对金花,簪杆将就着用了银的。就连那对镶的绿松石,也是他从亡母的遗物中,拆了一对亡母很少戴的绿松石耳坠,才凑上的。他看着表姐戴着这对金花簪上花轿,心里又是酸,又是涩,那滋味无法形容。事后看见表姐与表姐夫秦平夫妻融洽,他才算是安心了。如今回想,八年就这么过去了,却是物是人非。当年他离开米脂时,心里只有对表姐与表姐夫的祝福,哪里想到如今再相见,却是阴阳两隔呢? 秦含真看着吴少英神情恍惚,下意识就觉得他与关氏之间可能还有些往事,不好提起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扯了扯吴少英的袖子,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那对金花簪,我娘经常戴的,奶娘给她梳头的时候见过很多次,说是有一根簪的杆身上刻着娘的名字,另一根则是刻了银楼的名字。但刻了娘名字的簪子还在我娘屋里,另一根从翠儿屋里搜回来的金簪上面,没有银楼的名号,却有一个‘英’字,看起来是新刻的。” 吴少英怔了怔,表情顿时变得肃然:“当真?你可有把簪子带在身上?”他得亲眼瞧一瞧。 秦含真却摇头:“我发现刻字的时候,虎嬷嬷把两根簪子都拿走了。她去跟我祖母商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表舅,这件事会影响到你和我娘吗?” 吴少英的表情更为严肃:“桑姐儿,表舅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能不能把整件事给我仔细说说?” 秦含真点头,就把事情始末讲了出来。其他的都还好,那根新刻了字的簪子必须是描述的重点。 吴少英低头沉吟片刻,便冷笑了一下:“这背后之人命翠儿偷走金簪刻字,自然是不怀好意的,磨去银楼字号,是怕银楼留有记载,叫人查出簪子上本来并无‘英’字。但即使如此,他留下的破绽依然太大了,明眼人一看便知。桑姐儿不必担忧,这事儿交给表舅解决就好。” 秦含真乐得甩包袱,只是还有些不放心:“破绽在哪里?” 吴少英微微一笑:“想要簪杆上刻字,还要刻得象是那么一回事,靠自己胡乱捣鼓,是行不通的,必得让匠人施为。而匠人不知内情,自然照着平日的规矩行事。刻字不过是轻巧活计,但匠人做活,都会将首饰收拾得干干净净,才会交还给客人。若是手边家什齐全,说不定还要把金饰炸上一炸。两根簪子本是一模一样的,如今一个收拾得干净崭新,另一个却还是原样,谁瞧了会不生疑呢?” 秦含真恍然大悟,想想昨天看过的两根簪子,从关氏妆匣里翻出来的那根还带着未清理干净的头油污迹,翠儿偷走的那根却是亮澄澄的,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区别来吗?把金簪交给匠人做手脚的人,大概从未想过还会出这样的纰漏吧? 这种事想必牛氏与虎嬷嬷也能看得出来。秦含真心中松了口气,对吴少英说:“我知道了,但虎嬷嬷那里,表舅还要把误会解释清楚才好。”吴少英微微点头:“表舅心里有数。” 吴少英心里远没有面上来得轻松。虽然桑姐儿只是个孩子,但口齿清晰,从她口中,他已能推断出这背后捣鬼之人是谁。即使金花簪有极大的破绽,不会引起秦家人的误会,但捣鬼之人一日未解决,关氏身后的清名就一日未能保证万无一失。吴少英垂下眼帘,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抬眼再次看向秦含真,目光柔和了下来:“桑姐儿,以后……若再遇到什么难事,只管来寻表舅,表舅会帮你的。虽然你对表舅依旧十分陌生,但表舅自小在关家长大,多得你娘照应。你娘对表舅而言,就如同亲姐一般。你只管将表舅当成是亲舅舅,遇事千万不要客套。” 秦含真能感受到他话里的真诚,不由得点了点头,对于她这个孤女来说,一位有点地位、智力正常又真心关怀她的长辈,足可做她的一个依靠。但她很快就想起了关舅母跟虎嬷嬷闲谈时提到的事:“可是……表舅不是要去绥德州吗?” 吴少英笑笑:“没事,我就算人走了,也会在米脂县留下人手的。姨父病危,姨妈身上也不好,我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秦含真愣了一下,想起吴少英前不久才跟关芸娘说过,他囊中羞涩,甚至没路费回家探亲……怎么一转眼,他又能留下人手在米脂县照顾亲人了呢? 不等秦含真再问,门外已经响起了关老太太与虎嬷嬷的脚步声。她就闭了嘴。 关老太太与虎嬷嬷进了北屋,瞧见吴少英在这里,都有些意外。关老太太下意识地看了虎嬷嬷一眼,才问吴少英:“怎么过来了?县令大人叫你去,没什么要紧事吧?” “没什么事,县令大人是关心姨父的病情,叫我过去问了几句。”吴少英微笑着起身,扶着关老太太上炕,“我回来听说桑姐儿来了,就过来瞧一瞧。” 关老太太叹了口气,伸手摸一把秦含真的小脸:“瞧她瘦成这样,叫人见了真心疼。” 吴少英安慰她说:“桑姐儿如今比先前已经好了许多,慢慢养着,迟早会好起来的。只要她平安无事,旁的都算不上什么了。” 关老太太点头:“你说得对。”然后就打发吴少英去见秦老先生,吴少英向虎嬷嬷点点头,退了出去。 虎嬷嬷很想叫住他,但碍于关老太太与秦含真都在场,不好说什么,就犹豫了。 就在这个时候,前院方向传来喧哗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了,接着关芸娘的哭声便传了过来。 关老太太脸色一变,迅速挪到炕头,打开窗户向前院方向望去。 第十五章 尴尬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快步从院门外奔了进来,满脸的悲愤,身上衣服不知沾了什么液体,前襟处黑了一大片。 他抬头看见关老太太打开了窗户,就跑过来哭诉:“祖母,小姑姑把祖父的药弄洒了,反说是我不小心,还打我!” 关老太太把脸一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抽泣着说:“枣儿姐姐在厨房给祖父熬药,我帮她看着火,刚刚熬好了药,盛到碗里,我正要给祖父送去,才出厨房门,小姑姑就撞了过来,把药碗给打碎了。药洒到我衣服上,好烫的,我衣服也脏了。小姑姑一张嘴就说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还摔了碗。我说是她没好好看路,她反而哭起来了,还边哭边打我,说连我也跟她做对……”他越说越委屈,也哭了起来。 秦含真在屋里往外望,听了这番话,心里又一次为小姨关芸娘的所作所为咋舌。这姑娘怎么就这么能作呢?还有这个男孩,应该就是关大舅与关舅母的儿子了吧?桑姐儿的表哥,记得好象是叫关秀。 关老太太气得够呛,孙子固然有粗心处,但小女儿芸娘都多大的人了?还要跟小孩子斗气。亲侄子被药烫着了,她不说问一句要不要紧,反而打起人来,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当着秦家人的面,关老太太都觉得脸上辣得慌。 正屋里也听见了动静,关舅母匆匆掀了门帘出来,快跑至儿子身边,仔细替他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只是手背上皮肤发红,身上并没有大碍,才放下了心。 其实如今天气凉,药在熬好后经过滤渣、装碗等步骤,本来已经不算很烫了,关秀身上穿得又厚,就没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伤害。 但关舅母还是忍不住心疼儿子,心里有些怨小姑乱来,就对关老太太说:“娘,我带秀哥儿回屋去换衣服吧,只是芸娘那里……” 关老太太没好气地说:“由得她去!只是不许她出门!” 关舅母就拉了儿子回屋。关老太太回过头来对上虎嬷嬷和秦含真的目光,都觉得尴尬无比。 虎嬷嬷早对关家的小女儿有了不满,便淡淡地问了句:“府上二姑娘这是怎么了?今儿是谁惹着了她?似乎火气很大呀。” 关老太太干笑:“孩子不懂事,被她老子宠坏了,嬷嬷不必理她。”又拉过外孙女继续说话,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还劝她在关家多住几天。 虎嬷嬷劝阻道:“姐儿还在吃药呢,亲家老爷病得这样,只怕府上也没心思照看姐儿,还是让姐儿回去吧。亲姥姥、亲舅舅家,日后自有来往的时候。” 关老太太干笑:“嬷嬷说得是。”她顿了一顿,“方才我跟嬷嬷说的,嬷嬷可千万记得要跟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提。我也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只是……桑姐儿是我闺女唯一留下来的骨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虎嬷嬷板着脸道:“亲家太太的话,我自会回禀老爷、太太,只是老爷、太太会如何决断,我可不知道。” 关老太太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没成功,只是无力地搂着秦含真。 秦含真心中不由得好奇起来。关老太太跟虎嬷嬷说了些什么?怎的看起来虎嬷嬷不大高兴,关老太太脸上也透着几分心虚? 这时候,前院方向又有了动静。关芸娘的哭声似乎更大了,还有人来敲门,枣儿跑过去开门,原来是邻居听见哭声,赶来相问:“可是关夫子不好了?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得知是误会,才不好意思地告罪退去。 但后院里的关家人听见了,难免要生气。关老爷子重病危殆,还不曾断气呢,关芸娘就大声嚎哭,惹得邻居们都误会了,实在晦气。 关大舅掀了门帘急步跑出来,一直穿过整个后院前往前院,数落起了妹子:“你有多少委屈,非要在这时候闹?爹还病着呢,你不说多在他床前尽孝,还把他的药给洒了,如今又在这里哭嚎。爹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你就是这样孝敬他的?!” 关芸娘不甘示弱:“爹平日最疼我了,可他这一病,你们就仗着爹没法再护着我,一个个都欺负起我来。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就要哭给爹听,告诉他,他还没死呢,他闺女倒快要被人欺负死了!” 关大舅气急,可关芸娘还不肯住嘴:“你们不就是怕我在秦家人面前说出些什么来么?我不怕!有些人做得出来,还怕被别人说……”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响亮的耳光声给打断了。 关大舅狠狠甩了小妹一巴掌,发火说:“还不给我住嘴?!再敢这样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送去庵里做姑子!还省下一笔嫁妆呢!别说做哥哥的欺负你,我就真个欺负给你看,你又能如何?!” 关芸娘这回大概是真的害怕了,再不敢乱说,嘤嘤哭着跑回了后院,直奔西厢房南屋自个儿的卧室,就没了动静。 关大舅回到后院,已是一脸的心力憔悴。关舅母从屋里出来,关切地看着丈夫,夫妻俩相对无言。 正屋的门帘掀起,吴少英送了秦老先生出来。关大舅看着他,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小妹失礼了,亲家老爷见笑。” 秦老先生好脾气地笑笑,道:“亲家公方才又睡过去了。府上事忙,我也不好多加打搅,这就带桑姐儿回去吧。若有什么消息,千万给我们家报个信。” 秦家人到县城来拜访关家,从来都是要留饭的。关大舅张口想劝秦老先生多坐一会儿,但想到妹妹方才闹出来的乱子,也不好意思开口了。谁知道关芸娘什么时候又会闹起来?若惹恼了亲家,反而不美。最终关大舅只讷讷地表示:“您一路好走,日后闲了只管再来。” 关老太太本来也舍不得外孙女,又有一番私心,想要多留桑姐儿住两日的,但小女儿才闹了一遭,让她大感丢脸。这时候秦老先生说要带着孩子走,她也不好强行留人了。况且小女儿就在西厢房的南屋,离她和外孙女所在的北屋太近。万一小女儿任性起来,跑过来胡说八道,又是一件麻烦事。关老太太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外孙女,还不忘提醒她:“等你好了,记得多来看姥姥。” 秦含真再次被虎嬷嬷抱上了马车,看着祖父秦老先生再次以十分帅气的姿势翻身上马,她心里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本以为这次外家之行,至少要花上大半天功夫的,没想到午饭时间都还没到,就要回去了? 算算来时路上用的时间,秦含真不用想都知道,他们肯定要在路上挨饿了。不过祖父大人心思细腻,离开县城的时候,他特地叫长随胡二在路边的食店里买了些干粮,预备路上充饥用。 胡二买来的干粮,是一种当地叫“炉馍”的食物,面粉做的,有点象是馅饼,里头有红糖、核桃仁、花生仁、青红丝、芝麻、梅桂酱等材料,吃着味道还不错。但虎嬷嬷说里头有猪油,怕秦含真体弱,吃了不消化,只掰了些边边角角给她,就着自家带的温茶水吃了,勉强有个半饱,估计能撑住这十来里路。 回去的路上依然颠簸,秦含真吃过了关舅母给的药,多撑了些时候,但走到半路,还是撑不住了,又头晕脑涨起来,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个精光,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恹恹的,无精打采。 牛氏一见孙女的模样,就心疼得不行,连忙让虎嬷嬷抱她上炕,又让人去热小米粥。秦家刚刚才用过午饭,厨房才熄了炉子,但牛氏一声令下,也得重新烧起火来。 秦含真半碗热热的小米粥下肚,就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长吁一口气,挨着祖母炕边的大引枕,半歪半躺,不想挪动了。 牛氏正跟秦老先生说话,问他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关老爷子病况如何,等等。秦老先生倒是没说关家小女儿的种种事迹,只简单地说:“亲家公瞧着不大好,已经连人都认不得了。我瞧他们一家子忧心忡忡,必然是没什么心思招待我们的,索性就带着桑姐儿先回来。桑姐儿她大舅说了,若有消息,会给我们家送信来的。” 牛氏点头:“这样也好。换了是我,家里老人病得这样,哪里还顾得上陪人吃饭?”又问亲家母关老太太如何,身上的病是不是好些了,秦老先生一一回答,便去书房歇晌了。 他也是有了年纪的人,奔波半日,身子骨也累了呢。 秦老先生一走,牛氏就给虎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正打算叫张妈从下院回来,把秦含真抱回屋里去,一转头,却发现秦含真已经躺下了,枕着个引枕,眼皮子直往下掉,打起了瞌睡。 牛氏见了好笑,就拉过夹袄给孙女做了被子,想着小孩子家能懂什么?也没顾忌,就直接拉着虎嬷嬷问起来:“如何?你见着吴家表舅了么?” 虎嬷嬷谨慎地说:“见是见着了,只是亲家太太与桑姐儿都在,我不好问他话。本来还想等到吃过午饭再寻机会的,谁知老爷叫提前回来,事情就没成。不过……”她凑到牛氏耳边说了几句,秦含真离得近,隐约听见她提起了小姨关芸娘,似乎是在描述关芸娘的种种失礼之举。 秦含真心下盘算,虎嬷嬷应该没有听见关芸娘跟吴少英吵架的内容,但关芸娘种种言行透着诡异,关家上到关老太太,下到关大舅、关舅母,都是一副尴尴尬尬的模样,虎嬷嬷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 秦含真听了关芸娘与吴少英的争吵,知道大约是为着关芸娘想嫁给后者的事,拉扯上了关氏。关老爷子误会之下骂了大女儿,没多久大女儿就上了吊。关老爷子吐血病倒,说不定是认为大女儿因自己的话而自尽,因此悲痛悔恨。关老太太、关大舅等,也有可能为此与关芸娘闹起了矛盾。关芸娘却坚持觉得自己没错,越发与家人对立起来。 这笔糊涂账,秦含真也算不清。但她还记得关氏临终前说过的话,感觉到关氏寻死,未必跟关老爷子的责骂有关。关氏恨的,是妯娌何氏。 秦含真心想,她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第十六章 抹黑 关氏已死,死者为大。无论她与吴少英是否有情,都已经是过去了,而且还是八年前的过去。秦含真不认为,现在有必要把这些往事重新牵扯出来。 古代女子的名声要紧,关氏本身的命运就够悲惨的了,何苦再让她死后不得安宁?秦含真既然穿成了她的女儿,自然有责任去维护她的名誉。 再说,关芸娘之所以揪着这件事不放,还不是为了嫁不成吴少英?但是以她的性情,除非是不了解她的男人,否则谁愿意娶她?吴少英是受了关家的恩典不假,但他如今有功名有前程,哪怕是为了自己将来着想,也不能娶一个不靠谱的妻子。如果关家挟恩以报,也许他会硬着头皮认下,但现在明显关家其他人都没有站在关芸娘那边,他自然不会傻傻地送上门去。 秦含真觉得,这种时候,为了维护关氏的名誉,稍稍黑一把关芸娘,是无伤大雅的。 牛氏与虎嬷嬷的谈话仍在继续着,虎嬷嬷已经将自己在关家的经历说了出来。不象秦老先生,为人厚道,还为亲家遮掩,半个字都没提起关芸娘的糟心事,虎嬷嬷是绝不会在牛氏面前撒谎的,更何况,她自己也看那位关二姑娘不顺眼。为着这关二姑娘胡闹,他们一行人不得不提前告辞回家,连午饭都误了,两位主人一老一小都挨了饿。桑姐儿本来要请大夫来看晕车的症状,也临时取消了,回家路上受了大罪。虎嬷嬷看了心疼,早就一肚子气了。 牛氏听完她的话,咋舌不已:“从前咋没发现关家的小女儿这么任性呢?她亲老子都病得快死了,她怎么倒无缘无故地闹起来?还有关家大舅爷甩她耳光的时候,她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关大舅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一点虎嬷嬷也不清楚:“我没来得及打听,只是看亲家太太和舅奶奶的神情,似乎都不大自在,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牛氏还在好奇呢,秦含真见机会难得,就插嘴了:“我知道,是小姨想要嫁给表舅,表舅没答应,姥姥和大舅也不同意,小姨就生气了。” 牛氏一愣,回头见孙女居然没睡着,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秦含真爬了起来:“姥姥跟虎嬷嬷去了别的屋子说话,我一个人待在大炕上无聊。小姨拉了表舅到屋后吵架,就在窗外头,我听见了。” 牛氏看向虎嬷嬷,虎嬷嬷也有些意外:“我没听见呀?我……”她想到当时关老太太跟她提的事,也许是震惊太过,注意力全都在那上头了,旁的事根本就没留意。连表舅爷吴少英进了北屋看桑姐儿,她都是后来跟着关老太太回北屋时才知道的。 牛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多问,只拉着孙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小姨想嫁给你吴表舅?那你吴表舅为什么不答应?” 秦含真歪了歪头:“我不知道呀,表舅当时跟小姨说,她的婚事自有姥姥和大舅做主,现在还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说女孩儿不该把这种事整天挂在嘴边上。” 牛氏点头:“这话是正理。这才是正经有品行懂礼数的读书人该说的话呢。你表舅的品行是靠得住的。当年他还在你祖父跟前读过两年书呢。我那时候就说,可惜没生个女儿,不然一定要招了他来做女婿。” 秦含真眨眨眼,继续道:“可小姨听了却很生气,说他不答应就是嫌弃她了。她说她长得好看,又识字,样样出挑,表舅是关家养大的,凭什么嫌弃她?表舅说没嫌弃她,只是把她当亲妹妹,他不能娶亲妹妹。小姨更生气了,说那只是借口,表舅不肯娶她,一定是因为跟别人有私情。然后……”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牛氏:“然后小姨就把表舅认识的女子都给猜了一圈,不管嫁人没嫁人,年纪多大,只要是跟表舅说过话的,全都算上,连邻居家的大妈大嫂都有份,一再追问他到底是跟谁有私情,到最后连我娘都没放过。” 牛氏顿时恼了:“什么?!那死丫头自己不要脸,上赶着勾搭男人,凭什么把我儿媳妇也拖下水?!” “阿弥陀佛!”连虎嬷嬷都忍不住念佛了,“怪道亲家太太和舅奶奶见了我们,一脸不自在的模样。家里的姑娘这般荒唐,谁能自在呀?舅奶奶见了小姑子,就想把她往屋外赶,原来是生怕她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丢了关家的脸。依我说,他们还拦得不够呢。这样没规矩的姑娘,早就该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见人才是!” 牛氏听了,越发生气了:“我早就说过,他们家这样宠小女儿,迟早要宠出祸害来的!哪家姑娘象关家二丫头似的,自个儿亲爹病得快要死了,她还只想着要嫁男人的事。哪个男人能看得上她?吴家后生那样的人品,还是监生,二十出头就中了举的青年才俊,配她岂不是糟蹋了?还好亲家没糊涂,不曾为女儿害了外甥。” 虎嬷嬷道:“关家二姑娘今年十六了,按理说早该是出嫁的年纪,可这几年只听说她要说亲,却没见她定下哪一家。县里早就有议论了,说关家二姑娘心气儿太高,挑剔得很。给她说富裕人家,她嫌人家没功名,不够体面;给她说有功名的人家,她嫌人家太穷,怕吃苦;给她说有功名又富裕的人家,论理该事事如意了吧?她又嫌说的不是原配;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给她寻了个样样挑不出错来的,举人家的少爷,自小读书,有家业,还是头婚,她又嫌人家长得不好看。于是拖了几年下来,至今不曾许人。兴许是见吴舅爷年轻英俊,前途光明,脾气也好,关二姑娘就不肯放手了吧?只是强扭的瓜不甜,连她自个儿的家人都不赞同,她这样胡闹又有什么意思?” 牛氏冷笑:“她这是仗着家里人宠她!想着她闹上一闹,兴许爹娘哥哥就答应成全她了呢?真是好厚的脸皮!竟然还好意思挑剔这个,嫌弃那个。她不过是个秀才的女儿,家业也只是平平,识得几百字,不做睁眼瞎,就敢声称自个儿才貌双全了。不是仗着我们秦家抬举,她哪里来这么大的脸?!” 关家的底细,牛氏心里清楚得很。早年关老爷子是耕读人家出身,家里有几十亩田地,倒也不愁温饱。他年轻时中了秀才,觉得仕途有望了,便********读书备考,旁的一概不管。谁知考了几十年,他都是落第的命,家业也几乎败得精光,虽然不至于挨饿,但一家人是拿不出什么闲钱来的。 这时候,他听闻秦老先生的私塾教出了几个举人、秀才,旁人都夸他是名师。虽然秦老先生比他还年轻,他也厚着脸皮去结交了。与秦老先生交谈过后,他发现自己的学识谈吐远远不及对方,连对方教出来的童生都不如,才觉得自己往日是井底之蛙,便从此死了科举的心,改做起了教书先生。 他起初只是教些蒙童,后来发现有好苗子,便把人荐到秦老先生处,倒也带出了几个秀才来。因为这一点,来向他求学的学童越来越多,他的家境也渐渐好转起来。到后来,他与秦老先生做了姻亲,推荐学生更容易,也时常从秦老先生处得些书本文章,惠及他自己的学生,来附馆的人就更多了,不再局限于蒙童。 关家家业就是这么起来的。可以说,没有秦家帮衬,关老爷子就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教书先生。他的女儿,自然也只是秀才之女,没什么可夸耀之处。可因为关家是秦家姻亲,还极得秦家重视,旁人便也敬关老爷子三分。 牛氏自问自己给儿子娶媳妇时,尚不敢挑三拣四,关家的小女儿不过是秦家姻亲,居然就这般拿大起来。外人万一误会是秦家纵得她如此傲慢,说起秦家闲话来,岂不冤枉?因此格外生气。 虎嬷嬷叹道:“吴表舅爷受了关家的恩典,若亲姨妈要他报答,他也不好回绝的。想必关二姑娘就是仗着这个,才敢开的口。” 牛氏冷笑着说:“她也不怕心气太高了,将来出丑!吴家后生这趟回来,听说绥德知州要给他补官,不是县丞,也是个主簿。他的媳妇就是官太太了,要帮着在官面上应酬的。就关家二丫头那个脾气,能做哪门子的官太太?别说应酬,不得罪人就是好的了。关家人就是疼她,才不肯答应婚事呢。要不然,随她胡闹去,有个做官的女婿,凭他如何丢脸呢,米脂县上下无人知道,他们关家一样风光!” 牛氏发了一通脾气,对关芸娘的厌恶上升到了最高点,特地嘱咐虎嬷嬷:“以后没事别去关家了,尤其不能带桑姐儿去,免得路上折腾,去了他家,还要看他家丫头胡闹!亲家若不能约束好这个闺女,我们可不敢跟他家来往。瞧她满嘴里胡吣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得污了人的耳朵!” 虎嬷嬷其实很想说,万一关老爷子断了气,关家要守孝,两家本来就会少来往了,但一想到关老太太跟她提的那事,便又闭了嘴。 说话间,张妈听说主人家提前回来了,连忙回到了上院来拜见。牛氏便对她说:“把姐儿抱回屋里歇息吧。可怜见的,这半天折腾得厉害,姐儿受大罪了!晚上你不必抱她过来,让她在自己屋里吃饭。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 张妈笑着答应了,便抱起秦含真要走。秦含真见自己的话成功让牛氏对关芸娘产生了不信任感,心满意足,也就乖乖跟祖母道别,回自个儿房间午睡去了。 她一走,虎嬷嬷才坐回了炕边,压低声音对牛氏说:“太太,今儿在关家,亲家太太让我跟你捎句话,说……大奶奶没了,只留下桑姐儿一个骨血,秦家如今小一辈里又只有二奶奶生的梓哥儿一个男丁,她着实不放心,就怕桑姐儿日后吃亏。因此,她想给桑姐儿和她孙子秀哥儿订下亲事,让桑姐儿日后嫁回关家去,有亲姥姥、亲舅舅护着,也不会受委屈,问你和老爷意下如何?” 第十七章 恼怒 牛氏一愣,旋即有些恼怒起来:“亲家太太这是啥意思?桑姐儿才几岁呢?就要给她说起亲来。我跟老头子还活着呢,用得着关家人来操心桑姐儿的婚事?亲家太太是觉得我们老俩****不了几年了,没办法撑到桑姐儿出嫁,还是觉得我们偏心,为了孙子的亲娘,就不顾孙女儿死活了?!” 虎嬷嬷低声道:“只怕是大奶奶的死,让他们害怕了。” 牛氏冲着地上啐了一口:“我还一肚子委屈呢!平哥媳妇和桑姐儿是受苦了,但我和老头子也没偏帮姓何的。姓何的要做滚刀肉,我们也没打算手软,可从没有为了孙子,不顾孙女死活的道理。我虽病着,也强撑着安抚了平哥媳妇半日,劝她看开些,兴许桑姐儿能好起来呢?若实在不能好了,我亲自做主,把梓哥儿过继给她做儿子。若她不乐意,那就给她准备一份嫁妆,当女儿似的嫁出去,绝不会让她一辈子没个结果。我连压箱底的田契都拿出来给她了,她自个儿不要,还说会孝顺我们老俩口一辈子。当时说得好好的,谁能想到没过几天,她就自个儿上了吊!我能怨谁去?她人都死了,留下桑姐儿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不说她狠心不要孩子,关家人倒怪我们让他家女儿上吊了?!” 牛氏气冲冲抱怨了一大通,气一时不顺,咳了起来。虎嬷嬷连忙替她拍背抚胸,等她顺了气,又给她倒了茶,劝道:“太太别生气。亲家太太看起来并没有怪我们家的意思,只是觉得二奶奶性情刻薄,怕桑姐儿将来要吃她的亏。虽说桑姐儿还有老爷、太太护着,不怕将来婚事有什么不好,但女孩儿就算出嫁了,也少不了娘家人撑腰。桑姐儿只有梓哥儿一个兄弟,偏又是二奶奶生的。若是遇上个不厚道的人家,欺负桑姐儿没有娘家兄弟护着,给她气受,可叫桑姐儿怎么办呢?亲家太太觉得,若是桑姐儿嫁回关家去,就算没有兄弟,也不会有人给她气受了。” 牛氏的脸色略好看了些,但还是十分不以为然:“亲家太太若真有心,叫儿孙们日后多多照应桑姐儿,也是一样的。外祖家若是硬气,一样能给出嫁的女孩儿撑腰。况且梓哥儿乖巧着呢,跟他那个娘可不一样,谁说他将来就不会护着姐姐了?亲家太太也想得太多了,她那个孙子样样都寻常,说得好听是老实憨厚,说得难听些,就是平庸愚钝。我们桑姐儿自小伶俐,又生得好,配给她孙子,才是糟蹋了呢!” 虎嬷嬷笑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面不好这么跟亲家太太讲,就说老爷、太太未必会答应。订亲的事,还是要等到两个孩子年纪大些了,性情稳下来,才好提起。否则,小小年纪就订了亲,万一长大了两人却合不来,岂不是给世间添了一对怨侣?不过亲家太太似乎很着急,一再说,亲家老爷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外孙女,关家上下都希望这事儿早日说定,也好让亲家老爷安心上路。” 牛氏没好气地又啐了一口:“从前也没见亲家老爷特别疼爱平哥媳妇,我还说过呢,他偏宠小女儿太过,已经不止一次叫平哥媳妇受委屈了,如今倒做起慈父来。难不成是小女儿太过荒唐,他又想起了大女儿的好处?不管怎么说,桑姐儿是我们秦家的孙女,万没有为了叫外祖安心上路,就把她随便配人的道理。若他家孙子真有出息也就罢了,明明是个寻常的男娃,他家家底又薄,把桑姐儿嫁过去,岂不是让孩子一辈子吃苦受罪?虽说我们秦家不会吝啬一副嫁妆,但总不能指望桑姐儿拿嫁妆养活他们一家子吧?” 她本来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却忽然顿住,怀疑地看向虎嬷嬷:“难不成亲家真的在打这个主意?” 想想还是很有可能的。关家早年穷过,能发家,一是靠着关老爷子做教书先生,二是靠着秦家这门姻亲帮衬。如今关氏已死,关老爷子眼看着也撑不过去了,关家日后靠什么营生?关大舅虽然也自幼跟着父亲读书,却只是个童生,连个秀才都还不是呢。就算接班关老爷子做个教书先生,也只能教几个蒙童,家境肯定会渐渐衰落下去。如果关大舅能考出功名来,那还罢了,问题是他又不是这个材料! 若是能订下桑姐儿做未来媳妇,就算关氏不在了,秦家看在孙女儿的面上,也要拉关家一把。等桑姐儿嫁过去了,带去丰厚的嫁妆,关家自然又能起来了。 牛氏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因为长媳关氏恭顺,她从前不怎么看得起关家的,也待亲家客气几分,拿他家做个平起平坐的亲戚来往。可关家有许多行事不合规矩,她原是看不上的,不过给长媳面子,才不说什么。如今长媳死了,她怜惜孙女儿成了孤儿,也乐意让桑姐儿与外家亲近。但如果关家为了利益,打桑姐儿的主意……她就不能忍了! 牛氏向虎嬷嬷下令:“去小书房瞧瞧,老爷歇午觉可起来了?若是起来了,就请他过来,说我有要事跟他商量。” 虎嬷嬷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把秦老先生给请回来了。 秦老先生见妻子一脸肃然,盘坐在炕上,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牛氏将虎嬷嬷带回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又讲了自己的推测,然后道:“你觉得关家人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如果他家真的打着这种主意,以后我是万不能让桑姐儿再到他家去了!” 秦老先生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想了想,轻轻摇头道:“应该不至于……亲家公若真的撑不过去了,关家的学堂兴许会大不如前,但未必就衰败了。你别忘了,他家还有个吴少英呢。少英得绥德知州赏识,已经定了要补官,只是因亲家公的病情,迟迟未去罢了。关家与少英本是至亲,又对他有大恩,以少英为人,定不会弃关家于不顾的。有这门亲戚支撑,县中谁又能小看了关家?” 牛氏一愣,她怎么把吴少英给忘了?但她马上又想到:“若是吴家后生与关家生隙了呢?你不知道,关家小女儿闹得厉害,为的是什么?”她将秦含真给出的八卦消息也告诉了丈夫。 这回秦老先生是真的意外了:“竟有此事?怪道他们家人人都古古怪怪的……”他是厚道人,顿了一顿,没有说什么,只咳了一声,“少英也是无奈,这种事,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所幸亲家太太是个明白人,有她做主,关家二姑娘想必迟早会消停下来。” “就算消停下来了,两家之间有了这根刺,吴家后生待关家也不可能象从前那样亲近了。”牛氏道,“况且就算有了这门亲戚,体面是体面了,却没法来钱。那些到关家学堂附馆的学生,都是冲着亲家老爷的学识去的。亲家大舅可没这个本事。亲家老爷要是不行了,那学堂还能办下去么?就算不为体面,光是为了日后的进项,关家人也有可能打起我们桑姐儿的主意来。” 秦老先生却道:“我还是那句老话,有少英在,关家败不了。你兴许不清楚,少英这次回乡,在绥德州徘徊数月,就是为了夺回他家的祖产。当年他父母双亡,族人为吞祖产,将他一个孤儿赶出乡里。他如今虽未得官,但已是监生,有功名,也有同窗可依,自当向族人讨回祖产了。他如今手下也算是有房有地有钱有人,只是在米脂县里并不张扬罢了。关家人心里是明白的,倒不至于为了点嫁妆,便算计我们桑姐儿。你别总是胡思乱想,将亲家想得太坏了。” 牛氏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事儿,关注点却有些偏:“怪道呢,关家二丫头这么死乞白赖地非要嫁表哥,原来是图人家有功名又有家业,还欠他们关家的人情。这丫头哪里是傻?简直是成精了!” 秦老先生叹道:“好啦,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亲家太太只是心疼外孙女儿罢了。回头让虎嬷嬷跟她好生说一说,叫她别担忧。桑姐儿有我们俩护着呢,不会受委屈的。要说亲,也得等到两个孩子大些再提。我想亲家公也不会真的提出这样仓促又失礼的要求来。” 牛氏撇嘴道:“就算他提了,也不能答应。孩子大了也不能答应!反正我是不会把桑姐儿嫁去关家的。他家家教不好,平哥媳妇倒罢了,他家小女儿从小就被宠坏了。他家又只有关秀一个男娃子,天知道会不会也被宠坏了?我可舍不得叫桑姐儿去受他家的气。若是嫁了别家,桑姐儿被欺负时,还能指望亲姥姥亲舅舅去撑腰。若是嫁进关家,被他家孙子欺负了,桑姐儿可就真真求救无门了,那才糟糕透顶呢!” 秦老先生一脸的无奈:“好了好了,都依你。快别操心这些了。你精神不好,吃过午饭就该好好歇一觉才是,在这里胡思乱想做什么?当心晚上又头疼了。快睡快睡,我到下院去看看学生们,晚饭时再回来陪你。” 牛氏抿嘴笑笑:“知道了,你别太累了。那几个学生若是太蠢,怎么教都不会,你也别生气,气坏了自己可不划算。” 秦老先生一边笑着,一边无奈摇着头,掀了帘子出去了。 虎嬷嬷上前服侍牛氏午睡,牛氏有些不放心孙女,吩咐虎嬷嬷:“去瞧瞧桑姐儿可睡下了?让张妈准备好药,等桑姐儿睡醒了,记得让她吃下去。” 虎嬷嬷答应着,等牛氏睡下,她退出正屋,正要到东厢房去,却看到张妈在屋前徘徊,便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妈支支唔唔了一下,才说:“姐儿睡着了,可她的药还没熬呢,我在这里脱不开身,正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来问嬷嬷。” 虎嬷嬷一脸莫名其妙:“姐儿既已睡下了,你离开一会儿去厨房打声招呼,又有什么难的?快去快回就是。”张妈连忙应声去了。 就在傍晚的时候,县城里传来了消息,关老爷子没撑下去,在申正时分咽了气。 第十八章 吊唁 亲家死了,秦老先生自然不能安坐,立刻就要换了衣服去吊唁。 牛氏劝他:“天都快黑了,咱们家离县城十几里路呢,等你赶过去,城门都关了,你一样到不了关家,不如明儿早上再去也不迟。况且大晚上的骑马,土路颠簸,我也不能放心,万一摔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秦老先生想了想,觉得也对,便道:“也罢,明儿我早点起来,最好赶在太阳出来前出发,骑快马进城。等天大亮了,也就到关家了。”不过他又有些犹豫,“我若要骑快马,桑姐儿可怎么办呢?她可受不住马上颠簸。” 牛氏立刻反对了:“你去就行了,带上桑姐儿做什么?今儿她坐车去了一趟关家,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罪,病都加重了三分。这还没歇过气来呢,明儿又要跑一趟。这不是去给她姥爷送行,竟是要她陪她姥爷一块儿上路呢!” 秦老先生便为难了:“可桑姐儿外祖去世,她总不能不出面吧?我知道你对关家有些不满,但也不好在这等大事上怠慢的。” 牛氏撇了撇嘴,道:“你明儿先去上个香,把原委跟亲家太太提一提。她若心疼外孙女,自然能体谅。等过几日亲家老爷出殡时,再让桑姐儿过去磕头就是。到那一日,咱们提前安排了马车,慢慢赶路,将孩子送到县城里,歇上一日,再到关家去,孩子想必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秦老先生虽然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但孙女儿病弱,受不得路上颠簸却是事实。他犹豫过后,终究是疼爱孙女的心占了上风,答应了牛氏的建议。 他自去安排明日吊唁的事宜,牛氏却叫了虎嬷嬷过来,嘱咐道:“你去告诉桑姐儿,她姥爷没了,她只管伤心难过,但不要心急着去关家。她身子太弱了,路上定然又要受罪的。这些事我与她祖父会安排好,叫她不用操心。” 虎嬷嬷道:“太太这是不想让桑姐儿与关家人相处太多?只是到了出殡那日,姐儿还是要过去的。若是姐儿提前一日到县城,在关家住上一两日,亲近的时候岂不是更多了?” 牛氏不以为然:“我只是说让桑姐儿提前进城,哪里说让她住进关家了?这还有好几天呢,难不成我们还没法寻个小院子?到时候桑姐儿另有住处,也用不着听关家那丫头胡说八道了,更不必担心她姥姥成天想着法儿撮合她跟她表哥!” 虎嬷嬷惊讶地看着牛氏,牛氏有些得意地笑笑:“王复中在县城里有个小院子,两进的,原是他家兄弟们分家后他买来自住。但他做了官,带家眷搬去了京城,那小院子就空了下来,平日里只叫一房家人照管。我们借来住两天,以咱们两家的交情,王家断不会拒绝的。那小院子离关家不过隔着一条街,来去也方便。” 王复中是秦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因有个亲戚在县衙礼房做司吏,早听说秦老先生学问好,就把刚开蒙不到两年的王复中荐来求学。王复中一路跟着秦老先生,从童生考到秀才,再到举人,后来赴京会试,高中二榜第七名进士,入了翰林,在米脂县里可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因为这份师生情谊,王复中与秦老先生一向相厚,如今他的族弟就在秦家读书。秦家有丧事,学生四散,王复中族弟也坚持住了下来,时不时帮衬老师办点事。如果秦家开口想借王复中的宅子住两天,王家肯定会答应。京中的王复中听说,也不会有二话的。 虎嬷嬷明白了,连忙道:“张医官听闻就住在西街,正好在王家后头。若是姐儿到时候身上有什么不适,也可以请张医官过来看一看。” 牛氏道:“也不必什么小病小痛都请张医官来,人家毕竟是个医官。田大夫的脉息也不错,治治晕车症足够了。他一样是住在西街的,请来也极方便。”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虎嬷嬷自去寻丈夫说话。牛氏也帮着丈夫秦老先生斟酌,吊唁时要准备多少帛金才合适,见了亲家太太与关大舅夫妻,又要说什么。牛氏打算让虎伯骑马,陪秦老先生先行一步。虎嬷嬷带着胡大坐车,稍后赶上,代表牛氏慰问丧家的女眷。虽说这个时候,不方便将牛氏对孙女婚事的意见直接转达给关家人知道,但略透点口风是没问题的。回程的时候,虎嬷嬷还能顺道去一趟王家,把宅子给借好了。 秦含真在自己屋里,也听说了外祖父去世的消息。她对今日匆匆见过一面的老人没什么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他抓自己的手腕,抓得很紧,还把自己给认成了母亲关氏。当时关大舅急急将她抱开,也透着古怪,不过现在不是关注这种事的时候。 秦含真低头作悲伤状,还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几把,挤出几滴泪来。 张妈哽咽着安慰她道:“姐儿别难过。亲家老爷已经病了好几日了,不是早就说,大概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么?姐儿好歹还赶上了最后一面,想必亲家老爷走的时候,也是安详的。” 秦含真看了看窗户外头的天色,问张妈:“我是不是明天要去给姥爷磕头?” 张妈道:“这是当然的,姐儿吃过饭,就早些睡吧。明儿必定要早起了。” 谁知没多久,虎嬷嬷就过来传牛氏的话,说秦含真明日不必去了,等关老爷子出殡的时候再去磕头。秦含真十分意外,想起今天在祖母面前说了小姨的坏话,难道是为了这个,牛氏才不许她去牛家的? 哎呀,她可没有这个意思呀! 还好张妈问过虎嬷嬷了,回头安抚秦含真:“太太这是心疼姐儿呢。姐儿今日去了县城一趟,路上吐得厉害,到家这么久了,还缓不过来。太太担心姐儿明天再折腾一回,病情会加重,所以才让姐儿歇几日再去。亲家老爷一向疼姐儿,不会怪罪的。姐儿只管听太太吩咐就好。” 原来是这样。 秦含真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深以为然。也许对关家人有些过意不去,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真是太糟糕了。她与其再难受一回,半死不活地赶到关家去磕个头,再半死不活地赶回家来,还不如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吃好睡好,养足了精神,再赶那十几里的路呢。 秦含真安分下来了,西厢房那边却有些骚动。 关老爷子的死讯同样传到了二房何氏的耳中。她摒退左右,只留下心腹泰生嫂子,抱怨不已:“关家老头怎么偏在这时候死了?死得太早了,我们的布置还不曾见效呢!” 泰生嫂子也觉得遗憾:“奶奶,如今可怎么办呢?” 何氏想了想:“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不过是死了个老头,少看一出好戏罢了。吴少英还在呢,就趁着他这几日要忙丧事,不得空闲,赶紧照原先计划好的去做。等他听到风声,流言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我看他还怎么翻身!” 泰生嫂子悄悄看了她一眼,偷偷打了个冷战,面上却半点异状不露,恭恭谨谨地应了一声“是”。 次日清晨,秦老先生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换上素服,带着虎伯,主仆俩骑快马赶去了县城关家。 关家已经升起灵堂,亲戚朋友们帮着布置好了。外甥吴少英腰间系着白布,不知打哪里寻来六七个老成的男女仆妇,里里外外地帮着操持,训练有素,十分能干。 关老太太带着儿子媳妇孙子在堂中哭灵,小女儿关芸娘却不见踪影。亲戚们问起,关老太太就说:“她父亲才咽气,她就伤心得病倒了,如今在她自个儿屋里呢,哭得眼都肿了,起不来身。” 如果有亲戚想去探个病,道个恼,关老太太就哽咽着说:“您有心了,只是怕过了病气,那叫我们家如何过意得去呢?”说完就作悲痛状,好象随时都要伤心得晕过去。关大舅与关舅母立时上前劝慰,还有两个生面孔的中年仆妇在旁解说,言道关老太太如何伤心,昨夜已是哭了一夜,体力不支,有礼数不周到之处,还望亲友们多多谅解,云云。 亲戚们虽然觉得关芸娘一夜之间病到不能起身,未免太夸张,怕是有内情,但看到关家人这个架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顶多就是自家私下里嘀咕两句而已。 等秦老先生到了,过去曾在关家学堂求学的学生们也依次抵达,关家顿时哭声四起,也没人有闲心提起关芸娘来了。 关老太太哭得真晕了过去,被儿媳与仆妇合力扶到西厢北屋去歇息。虎嬷嬷这时候也到了,上过香后,特地来安慰她。 屋里还有许多亲友家的女眷在,关老太太不好直问秦家对她结亲的提议是否赞成,只能心里暗暗着急。虎嬷嬷趁机表示,桑姐儿回家后又病了,因此今日来不了,过几日出殡时定会出现。关老太太才松了口气,连忙说不要紧,又问外孙女的病情。 说完了话,虎嬷嬷见在场的人多,自己赶紧寻机告退出来,路过南屋门口的时候,看到门上挂着把大铜锁,还多瞅了几眼。她出了门,透过窗子朝南屋里头张望,只看到一个女子和衣躺在炕上,背对着窗户,动也不动,好象就是关芸娘。丫头枣儿换了一身粗白麻衣,坐在炕边剪纸钱,看似在服侍病倒的小主人,但更象是在看守她。 关家人能把关芸娘关起来,派专人看守,丧礼上也不让她出来露面,显然是下定了决心了。 虎嬷嬷心里暗暗点头,便到前院去跟丈夫会合,说了几句话,又去向关舅母辞行,准备要带胡大转道西街,去王家借宅子了。 这时候,前院里的仆人又高声报了新来吊唁的客人姓名,却是本县的主簿,往日里与关家也算是有点交情。但这位主簿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上了妻子儿女。他的女儿比关芸娘小两岁,竟与她十分交好,听说关芸娘病了,立刻表示要去看她。 关舅母再次祭出“过病气”这一招,谁知主簿千金竟表示,她可以改让身边的丫环去看望关芸娘。不看上一眼,她就不能放心。 关舅母顿时为难了,忍不住看向虎嬷嬷。虎嬷嬷低头不语,内心中不靠谱的本县闺秀名单上,又添了一个名字。 第十九章 流言 关舅母进退两难,答应了,怕小姑子会露馅,关家把小女儿关起来不让见人的闲话还不算什么,万一关芸娘没轻没重地再提吴少英与关蓉娘的所谓“奸情”,事情就难收拾了! 可要是不答应,主簿家的千金怪罪下来,关家要如何应对?别看那不过是个主簿家的闺女,一样得罪不得。关家只有去世的关老爷子有秀才功名,关大舅还是个白身,虽说学堂教过不少读书人,但真正有出息的孩子,都是送到秦老先生那里后才调|教出来的。关家靠着秦家这门姻亲,在县衙众位大人面前,还有几分薄面。但关家从来不敢拿大,不会因为别人给关家面子,就真以为自己能跟人平起平坐了。 虎嬷嬷保持着沉默。其实她觉得,只要关舅母寻个借口,比如叫醒关芸娘,让她梳头换衣服,不至于在客人面前失礼等等,提前跟关芸娘说明厉害,关芸娘再蠢,也不敢在外人面前乱说话才是。混过这一关,主簿家的千金总是要随父母家人离开的,还怕她纠缠不清么?关舅母竟连这种事都想不到,她也不好开口。她毕竟只是关家姻亲的仆妇,不是关家人,怎么好插手关家的事? 主簿千金在家里十分受宠,主簿娘子见关舅母迟疑,已经有些不悦了,只是面上还要顾及礼数:“怎么?关大奶奶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到了这份上,关舅母还能说什么?主簿家的太太和小姐以势相逼,小小的关家又怎敢回绝?她只能答应下来了。 关舅母一答应,主簿千金就立刻命身边的丫头去见关芸娘,还特地递了个眼色过去。那丫头会意地点点头。 邻路的事不必关舅母去做,吴少英找来的仆妇伶俐有眼色,立刻招呼起了丫头,两人一前一后去了西厢房。同时有另一名仆妇抢先一步去南屋报信,顺便把门上挂的那把锁给去了,省得叫主簿家的人看见,心中生疑。 关老太太还在北屋跟亲友家的女眷们哭着说起关老爷子的病情,咋一看有人去南屋,吓了一跳:“那是谁?怎么要进南屋?” 吴少英的仆妇正好领着那丫头过来禀报:“主簿家的小姐打发丫头来看二姑娘,担心二姑娘的病情,说若不能见上一面,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心。” 关老太太暗暗咬牙,有气无力地说:“小姐好心,我替芸娘谢过太太、小姐的好意。只是请来的姑娘当心些,芸娘正病着,可别离得太近,过了病气。”接着她又提高了声量,“唉,我们家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大女婿好好的没了,大女儿又殉了夫,我们老头子悲痛之下,一病不起,如今小女儿又是这样。她还这么年轻,还没嫁人呢。若有个好歹,以后可怎么办哪——” 声音传到南屋,刚得了信的关芸娘在炕上坐起来,动了动耳朵,委屈地扁了嘴。 仆妇领着主簿千金的丫头进屋,那丫头见关芸娘坐着,忙上前行礼,又悄悄打量她的神色。 关芸娘有气无力地说些“病着,实在下不了床,有失礼处还望包涵”的套话,慑于母亲与哥哥嫂子之前的威胁,她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但神态间还是露出了不满的。 枣儿与那两名仆妇由始至终都在南屋里盯着,丫头没得到跟关芸娘单独谈话的机会,有些不甘心,便试探性地问:“关二姑娘,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呀?要不要请大夫来瞧?” 关芸娘眼圈一红,哽咽着道:“我没什么大病,过几日就好了,谢谢你们姑娘惦记着。过几天她有空,再来看我呀。我从前还嫌她冷淡,可日久见人心,如今满县城里也就只有她真心待我了。” 丫头顿了一顿:“我们姑娘已经定了亲事,这些日子一直在家做针线,不大方便出门。但我们姑娘心里一直惦记着姑娘,否则也不会打发我来探病了。” 关芸娘吸吸鼻子:“哦,我差点儿忘了,你们姑娘刚定了亲事吧?真好,听说是临县的大户,她将来就是享福的命了。”想想自己要守孝三年,不能议亲,表兄吴少英却未必能再等她三年,她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丫头干笑着答应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也就告退了。回到主簿娘子那儿,她自然也说不出什么事来。 关舅母得了信,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小姑子还不至于理智尽丧,不管不顾就跟外人乱说话。她连忙好言好语地送走了主簿一家。回过头,一直留意事态发展的虎嬷嬷也正式告辞了,她才要放心,忽又听闻秦老先生还在家里,立时又继续发起愁来。 她不知道,主簿一家出了关家,回到县衙后衙家中,主簿娘子立刻就叫了女儿与她的丫头到自己房中细问,听丫头说完见关芸娘的详细经过后,她便陷入了沉思。 主簿千金把丫头打发走,小声问:“娘,怎么办?芸姐姐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我们怎么知道那流言是真是假呢?” 主簿娘子轻哼一声:“若果真无事,关家何必叫她装病?还把她关起来?关老夫子新丧,亲生的女儿竟然不在他灵前披麻戴孝,以关家人往日对关芸娘的宠爱,会如此作为,说没有猫腻,谁信?” 主簿千金道:“即使真有什么内情,也未必就象流言中说的那样。娘,咱们还是当作不知道的好。” 主簿娘子闭口不语,半晌才说:“我素来最看不惯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往日不知道便罢了,如今既知道了,自然要弄个清楚。若秦关两家果然有不可告人之事,咱们家就再不能与他们来往了。无论你爹怎么说秦老先生德高望重的话,我都不能答应。你弟弟也不能送去秦家求学!” 主簿千金忙劝她娘:“娘别这么说,就算流言为真,那也是关家的长女与那吴监生之间不干不净,秦家一定是被蒙在鼓里了。只要秦老先生学问好,弟弟拜师也没什么的。不然,在米脂县里,哪里还能寻更好的老师去?弟弟正是读书的年纪,若是耽误了学业,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主簿娘子皱起眉头,犹豫不决。 这时候,主簿过来了,听到女儿的话尾,有些诧异地进屋问:“谁耽误学业了?什么要后悔?你们母女俩在说什么呢?” 他妻子女儿对望一眼,决定要向他坦白,让他来拿这个主意。 原来主簿娘子平日在后衙生活,无聊的时候,偶尔会叫个卖花的婆子来解闷,不但能买些脂粉荷包,针头线脑,也可打听街头巷尾的八卦。若遇上不平之事,还会告诉丈夫,叫他带了公差去惩戒坏人,救助贫弱鳏寡。 这本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卖花的婆子进了县衙,也会谨慎言行,不该说的绝不会多嘴。偏偏最近,附近街道上来了个新的卖花婆子,生了一张伶俐的巧嘴,能说会道非常讨人喜欢。主簿娘子听别人提起,便把她叫了来解闷,却意外地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大丑闻! 关家那个嫁进秦家做长媳、最近新寡又殉了夫的大女儿,据说跟她两姨表弟吴少英有奸情,两人偷情时被娘家人发现了,关老夫子怒斥女儿一顿,气得病倒。关氏羞愧难当,才上了吊,绝不是为了殉夫才自尽的。她那奸夫吴少英还厚着脸皮,装没事人一样在关家出入,快把关老夫子给气死了。 这个丑闻流传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关老爷子完全被气死了。主簿娘子不知真假,只能趁着吊唁的机会,让女儿去打探一番。 原因无他,早在关氏自尽之前,关老夫子还健在,当时因他们女儿与关芸娘交好,曾请关芸娘到家中作客,当时就听到关芸娘抱怨,说表哥吴少英迟迟不肯答应婚事,不知是不是另有心上人,怀疑的对象有很多,邻居家的小姐妹,亲戚家的年轻女眷们,吴少英在绥德州遇过的女子,还有家中的丫头枣儿,甚至提到了自家大姐秦大奶奶。 当时主簿娘子和女儿只觉得关芸娘教养有问题,没说什么,过后就疏远了。如今想起,却发觉两边的说辞对上了,说不定那卖花婆子说的是真的! 主簿娘子就对丈夫道:“俗话说得好,捉奸捉双,捉贼拿赃。如今秦大奶奶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无论这流言是真是假,只要吴监生不肯承认,我们都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关家门风不正,我就不能让家里的孩子再上关家的门。秦家媳妇不守规矩,也不知门禁是否森严。老爷总说,要让儿子拜秦老先生为师,我却觉得这未必是好主意。” 主簿沉吟片刻,便道:“这事儿不妥,流言起得没头没尾的,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吴监生离开米脂已有八年,八年前关家长女出嫁,与秦家大郎听闻也是夫妻和睦,从未有什么不好的传闻。秦家大郎阵亡后,吴监生才回来,就算见过表姐,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奸情?若真有奸情,怎么秦家人还不知道,外头卖花的婆子倒先知晓了?只怕是有心人编排的。” 他娘子忙道:“若是有心人编排,又是图什么?况且,那婆子不可靠,关氏的亲妹子总不会撒谎吧?无缘无故,她为什么要疑心自家亲姐与表哥有染?” 主簿冷笑:“我虽是外人,不知关家内里的事,却也听人议论过,关家小女儿一心想嫁吴监生,吴监生不乐意,她就逼家人答应,为此与父母兄嫂吵闹不休,左邻右舍都在暗地里笑话。吴监生不肯娶她,只怕是嫌她性子不好,未必是别有内情。可她懵然不知,非要怪罪到旁人头上,才会到处宣扬所谓的私情。你们也别听风就是雨,既然关家小女儿教养不好,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又如何能信呢?” 主簿娘子不由得动摇了,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老爷说得也有道理,那……明年我们还叫儿子去秦家拜师么?” 主簿顿了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微微笑道:“当然要让他去了。我们不但不能疏远秦家,还要卖秦家与吴监生一个大大的人情!” 第二十章 进城 秦老先生天黑前回到了家中。虎嬷嬷比他稍早半个时辰到家。 去王家借宅子的事很顺利。如今王家族中主事的,正是王复中的叔叔,有个儿子叫王复林,如今还住在秦家求学。王复林两年前就中了秀才,如今正在努力攻读,准备乡试,据说文章学得很不错,王家上下都对他有很高的期望。秦家这点小事,他们自然不会拒绝。横竖王复中的宅子,平时也是空在那里没人住的。 王复林的母亲还主动说,要带着家中仆妇过去,把屋子重新打扫、整理一番。如今已经是深秋,天气寒冷,秦家孙女又有病在身,索性把炕也提前烧起来,预备秦家人过去了,用起来方便。 牛氏听完虎嬷嬷的回禀,心里很满意,还命虎嬷嬷去嘱咐家中下人,对住在大宅里的几位书生,衣食住行都不要怠慢了。天气日渐寒冷,棉衣、火炕、炭盆、暖炉和热茶水都要准备起来。 秦老先生回来后,牛氏便把借住王家宅子的事跟他说了。秦老先生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反对,只是说:“太麻烦人家了吧?关家也有空屋子,真要借住,住在亲家家里不是更好?” 牛氏白了他一眼:“关家如今在办丧事,吴家后生感念亲家抚养之恩,花大钱从灵应寺请了高僧过去日夜念经超度。住在他家哪能睡得好?我们大人熬一熬还行,桑姐儿小小的人儿,伤又没好,如何经得住?” 秦老先生有些讪讪地:“是我疏忽了,就依你,依你。” 牛氏瞥了他一眼,抬高下巴轻哼了一声,才说起别的:“我听说县里很多人都去给亲家上香了?主簿一家子也去了,就是他家女孩儿有些没规矩,是不是?” 秦老先生怔了怔:“有这事儿么?我并不知晓。不过我见过齐主簿,他是个正派人,也很聪明,想来教出的儿女也不会有什么差迟。” 牛氏哼了一声:“只要书读得不错,表面上礼数周全的人,你都说是好的,私底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就不理会了。如果这个齐主簿真是正派人,怎么他家娘子和女儿在关家一点礼数都不讲了呢?关家把他们二丫头关在屋里不叫出来,推说是得了病,别的亲友心里再疑惑,都不会在这种日子里寻根究底。只有齐家母女,才会一再坚持要见到人。这也就是欺负关家没有根基罢了,换了是大户人家,你看她们会不会这样失礼?” 秦老先生意外地说:“不会吧?兴许有什么内情?我听说齐主簿家的娘子是书香人家出身,性情率直,好打抱不平,为人最是公道不过了,从来没听说她有什么失礼之举。” “真的假的?”牛氏对此半信半疑,“那她怎么就由得女儿在关家欺负人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一定不会是存心要为难人,回头找人打听一下原委就是了。”秦老先生道,“齐主簿虽说到米脂上任只有半年,但你从前也曾跟县衙的众位太太们有过往来,难道就没听说过齐娘子的为人?” 说起这个,牛氏就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跟县令太太她们时常往来,但齐主簿的娘子,我是从没见过的。近来就不说了,她刚来米脂的时候,我听县令太太讲过,齐主簿是西安人士,齐娘子的娘家却在临县,离这里极近的。我想起老二媳妇先前嫁的那一家,就是在临县,听说还是县中大户。我就怕遇上齐娘子,两边叙起家世来历,提到老二媳妇改嫁的事,彼此尴尬,就索性寻了借口不去见她。” 原来如此。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二媳妇都已经嫁过来这么多年,还生了梓哥,你也不要总念叨这个。让老二知道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牛氏冷哼道:“他不好受,也要叫他受去!就为着他拼死拼活非要娶这个媳妇回来,我们家遭了多大的难?!如今他哥哥没了,嫂子也没了,留下个闺女,还叫他媳妇带来的拖油瓶害得没了半条性命。他媳妇在我们跟前,也是一点儿做媳妇的样子都没有。这样的女人,他还当成是宝一样捧着,一点儿都不顾及他的爹娘兄嫂。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他不好受,就叫自己不好受么?!” 秦老先生见她又一次为了二媳妇生起气来,只得安抚她:“好啦,张医官说了你不能生气的,你怎么又忍不住了呢?老二那边,我们已经打发虎勇送信过去了。若他还认我们做父母,就不能继续装作不知道他媳妇做的事。若他宁可违逆我们的意思,也要保住他媳妇,那我们也没必要为他生气,只当没这个儿子就是。” 牛氏又白了丈夫一眼:“你说得轻巧。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我已经没了老大,怎能连老二也不要了?原本就是姓何的迷惑了咱们儿子,只要没有她,儿子肯定会清醒过来的!” 秦老先生与牛氏夫妻俩的对话,秦含真一无所知。她认认真真地吃饭、睡觉,每天除了这两件事以外,几乎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张妈空闲的时候,继续跟她打听秦关两家的琐事,免得下次出门的时候,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在去关家祭拜外祖父之前,她先经历了母亲的“头七”。 关氏因是横死,没有在家中停灵,灵柩被移到了村子附近的寺庙里。那里还摆着秦平的灵柩,夫妻俩正好做个伴。 秦家虽然移居米脂多年,但并不是本地人,就连秦老太太牛氏,也只是早年间随亡父到此定居。如今的秦家大宅,其实从前是牛家大宅。牛氏是独女,继承了亡父所有家产,出嫁后随夫姓,这座大宅也改姓了秦。牛老太爷的灵柩早就送回老家去了。秦家在米脂并没有坟地。秦老先生与牛氏商量过,打算让长子长媳暂时在寺庙里安放几年,等时机合适的时候,还是要将他们送回老家去,也是落叶归根的意思。 因为关家在办丧事的关系,关氏在秦家的这场“头七”仪式办得相当低调,不过该有的仪式都有了。关家几口人抽不出身,吴少英作为关氏的娘家人代表,前来参加了祭礼。 秦含真再次见到吴少英的时候,看到他的神色又憔悴了几分,显然这几天累得不轻。她本来还想问问那天事情的后续,待在秦家,祖父母和虎嬷嬷都不跟她说起关家的事,她对丧礼的情况真是一无所知,只能指望吴少英能给她透点口风了。但看到他这样,又有些犹豫。 不过心里再犹豫,秦含真也知道有些事不能拖,就寻到个机会开口问了。因祖父母都在场,她问得比较隐晦:“表舅身体还好吗?事情办得可顺利?姥姥和大舅、舅母、小姨他们好吗?” 吴少英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淡淡一笑:“大家都好,只是有些累,撑过这一阵就好了。桑姐儿不必担心,一切有表舅呢。” 这是事情无碍的意思了?关家办丧事,小姨关芸娘不可能不露脸的,秦含真本来还担心她继续胡说,但听吴少英的话音,想必无事。 这样也对,亲爹死了,关芸娘再怎么任性,也不可能在丧礼上公开说姐姐跟表哥的闲话吧?更何况,那天关大舅已经威胁过她了。只要关芸娘不是真想跟家人闹翻,她应该还是知道要怎么做的。 关氏的“头七”过去,没几天就到了关老爷子出殡的日子。 秦含真经过数日休养,精神头已经好了许多,脸上的血色也多了些。这一次因为是提前一天进城,所以还有时间让她休养,到了关家,也不至于病恹恹的,什么事都做不成。 虎伯与虎嬷嬷夫妻俩早早备好了马车,在车厢中铺了三四层厚褥子,又带上了所有能用得上的药和用具,预备秦含真路上再次晕车。不过,也许是她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马车又走得比较慢的关系,她这回没有上次难受了,路上只吐了两回。到地方的时候,她还有力气牵着虎嬷嬷,自己踩着踏凳走下车去。 不过进了房间,上了炕后,她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是了。反正她还是小孩子,也没什么事要她做,无论她休息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这次他们祖孙借住的是一位王翰林家的宅子。王翰林是县中世族子弟,秦老先生的学生,如今在京城做官。他的宅子分前后两进,足有二十多间屋子,十分宽敞。秦老先生带着孙女、仆人们住在前院,后院是主人家的内宅,即使眼下主人都不在,他们也不打算惊动。 秦老先生守礼,带着孙女住进了王翰林的书房。这里地方大,用隔扇分成了三间,正中是厅,左次间是书房,右次间盘了大炕。秦老先生打算自己睡左次间,特地问王家借了张小榻,叫虎嬷嬷带了孙女住在右次间的大炕上,虎伯就在中间的小厅里打地铺。胡大、胡二兄弟借住王家门房,如此倒也不算挤。 跟随秦家人一道进城的学生王复林见老师一家安顿妥当,就告辞而去了。他这次跟着进城,是打算回家里看看父母的。等秦老先生一行回家,他才会再次跟着离开。 秦含真本以为这一晚就这么平静度过,所以吃过晚饭,就早早洗漱了,准备早点睡觉,只是怕消化不好,才在炕上打量人家的书本,犹豫着是不是要拿一本看看。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有人来拜访秦老先生了。就连秦老先生自己,都觉得非常意外。 客人有两位,一位是吴少英,另一位,却是县衙的主簿齐大人。他们悄然来到王翰林的宅子,十分低调,似乎并不想惊动太多人。 第二十一章 相告 秦老先生很意外。齐主簿跟秦家向来没什么往来,吴少英明天就能见到了,他们为什么要连夜前来拜访? 虽然心中疑惑,他还是将两位客人迎进了书房。正中的小厅正好可以做个迎客的地方。 秦含真在里间听闻,隔着隔扇偷看了两眼,心里有些好奇。她回头看看虎嬷嬷,虎嬷嬷正无声而迅速地给她穿上外衣,免得让客人见了失礼。她心里也很好奇,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那用帕子包裹的金簪还在那里。 上回去关家吊唁时,人来人往的,她没能找机会跟吴少英说话。 大奶奶关氏“头七”时,同样有许多人在场,吴少英逗留的时间不长,她还是没找到机会。 不知道今晚上,能不能…… 客人落座后,虎伯送上了茶水就退了下去。吴少英先开了口:“老师,今夜学生与齐主簿结伴前来,是有一件要事要禀报老师,因涉及内眷,有些不好开口。学生也被卷入当中,因此要避个嫌,就让齐主簿向您解说明白。您听了之后,还请不要生气,此事或许有些内情。” 他选择了开门见山的开场白。 秦老先生面露疑惑,转头看向齐主簿:“是什么事?” 齐主簿深吸一口气,微笑道:“老先生,这事儿要从拙荆与小女偶然遇上的一个人说起……” 齐主簿是个非常细致的人,平时他在县衙里,就是负责辅佐县令处理些琐碎的事务,因此说话时习惯了面面俱到,用俗话说,就是有些啰嗦。不过,也拜他啰嗦所致,秦老先生,以及隔扇里头的秦含真与虎嬷嬷,都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齐主簿娘子初来米脂县半年,跟其他官眷都不是很熟,性格方面可能也不大合得来,平日里的消遣,除了做做针线,教导儿女读书,也就是叫外头的卖花婆子到家里聊天,顺便买些针头线脑。前些日子,县中来了一个新的卖花婆子,据说十分能说会道,还能讲外头繁华大城的见闻,很受县衙后衙的女眷们欢迎。齐主簿娘子听说,就把她叫到了家里。 这卖花婆子果然见多识广,知道许多大城镇里的事物,而且绝不是道听途说,明显是亲身见识过的。齐主簿娘子听她讲了一回,就觉得有意思,隔天又叫了她去。这一回,那婆子就开始讲些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东家长,西家短的,也有些不大见得人的勾当。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提到,秦老先生的长媳关氏,跟其娘家表弟吴少英,素有私情,早在八年前关氏未嫁进秦家时,就已经不清不楚了。只是关氏嫁进了秦家,吴少英去了西安府学读书,两人才断了来往。不料今年秦家老大阵亡,吴少英做了监生后回乡,两人重遇,又恋奸情热起来……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脸色都已经变了。他迅速看向吴少英,吴少英却一脸平静:“老师先别生气,齐主簿只是转述那卖花婆子的话,并未更改一字。您听下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秦老先生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他不清楚吴少英与齐主簿今夜上门说起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原因,但他信得过自家长媳的为人,也认为他所看重的学生绝不会是个品行不端的登徒子。他确实应该耐心些,听完整个故事再说也不迟。 秦含真在里间已经听得呆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吴表舅会拉上外人齐主簿来讲这种事,八成是查到了什么,所以来找祖父摊牌了。只要证据确凿,倒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要他与关氏是清清白白的,摊开来讲反而比遮遮掩掩的强。那背后陷害的人想要再下黑手,也不能奏效了。 而虎嬷嬷,这时候已经拽紧了袖子,也完全呆住了。 齐主簿见秦老先生平静下来,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想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整件事的,但吴少英却让他一定要这么做。他虽然不大明白,但想来吴少英不可能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他只能咬着牙关继续下去了。 齐主簿娘子听了那婆子的话,立刻脸色大变,把人赶出去了。因为齐主簿提过,要把六岁的儿子送去秦老先生那里求学,她急切地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如果秦家媳妇当真与人私通,让人知道的话,秦家就颜面扫地了。她绝不会让儿子沾上这样的先生。 她想起女儿与关氏的妹妹关芸娘交好,就叫了女儿去问。齐姑娘对此并不清楚,却曾听关芸娘提过,后者想嫁给表哥吴少英,吴少英却坚决不同意,关芸娘疑心他是另有心上人,怀疑过很多对象,与她年纪相仿又曾来过关家的女孩儿都被她怀疑过,后来发现吴少英对这些女孩儿也只是平平,就转而怀疑起了亲姐姐关氏。因为吴少英对这个表姐,明显要比对她热络许多…… 齐主簿娘子不知这种话信不信得过,就趁着关家办丧事的机会,让女儿去问关芸娘,可惜没能问出个答案来。回到家,她跟齐主簿一说,齐主簿立刻就觉得那卖花婆子可疑。因为关氏与吴少英平日见面机会不多,县中从来没有过他们之间的流言,怎么一个外地来的卖花婆子倒知道了? 秦老先生是县中大儒,关老夫子也是有名的教书先生,两家在米脂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教过的学生不知凡几,连县衙中都有子弟曾向秦老先生求教过。那卖花婆子在官眷面前说人家的丑闻,就不怕惹祸上身?而她又是外地来的,既然见识过繁华,为什么要到米脂县来谋生?绥德城难道不比米脂更繁华?说不定……她是有意为之! 齐主簿立刻命衙役搜寻那卖花婆子的行踪,发现她是十来天前出现的,住在客栈里,每日就提了货篮出入县中士绅人家,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万一她对每户人家都说了关氏与吴少英的谣言,那可就影响大了! 齐主簿将卖花婆子捉回县衙,又通知了当事人吴少英,两人合力审讯。经过连夜审问,已经探明了,这婆子是被人收买了来的,她行李里有二十两雪花纹银,都是一锭一锭的官银,绝不是她这样的人随便能得来的。她的任务就是要在县中士绅人家传播关氏与吴少英有染的谣言。不过她也知道,要是一见面就跟人提,肯定会惹人怀疑,所以,只有第二次叫她上门的人家,她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至今为止,连齐主簿娘子在内,她只在四户人家里提过绯闻。不过,似乎这四户人家,都不曾向外透露只字片语,听过就算了。有两家的主母还一听她的话,就把她赶出门去。另外两家虽然不说什么,照样给了赏钱,却没有再叫她上门。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就问齐主簿:“可知道是哪些人家?” 齐主簿微笑道:“先生也别问了,都是县中有头有脸的士绅之家,几乎都有子弟曾向您求学。他们敬重您的为人,怎会把您家里的谣言向外传播?只是这种事到底不好向您提起,府上大奶奶又已经过世。不管怎样,都不该玷污了逝者的清誉。” 吴少英对秦老先生道:“弄清楚事情起因后,学生会与齐主簿一同,逐一上门拜访这些人家,向他们说明原委,绝不会让他们误会表姐的贞节。” 秦老先生严肃地问他:“到底是谁指使这婆子胡言乱语?!” 吴少英叹了口气:“这里头或许也有学生的一点责任。关家表妹向父母提过,欲嫁学生为妻,学生的姨父姨母也有意亲上加亲,只是学生素来将表妹视作亲妹一般,从小看着她长大,如何能娶她为妻?便婉拒了。表妹误会学生另有心仪之人,就胡乱猜测,其实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学生小时候刚到姨母家来时,因表妹刚出生不久,表兄又要读书,姨母不得清闲,是表姐照顾学生的衣食起居。学生对表姐素来敬重,素来视作亲姐一般,断没有私情可言。表姐也将学生当成是幼弟,从无逾距之处。那编造谣言之人,也不知为何如此卑劣,竟拿学生与表姐之间的情份做文章。学生绝不会饶了那人!” 秦老先生看着他,沉默片刻,又转向齐主簿:“那婆子可曾招认是谁指使的她?”他留意到了,吴少英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转而提起了关芸娘。难道是关芸娘收买的卖花婆子?不可能,关家没有这个财力,还禁止女儿与外人接触很久了。 齐主簿也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道:“这个……她也不清楚对方姓名,只知道是个大户人家里做事的仆妇,穿戴得很好,见多识广,那些繁华大城里的见闻,都是那仆妇教给她的,好让她能迅速讨得县里那些太太奶奶们的欢心。再有就是,那仆妇说话用的是临县那边的口音,拙荆就是临县人士,家中仆妇也持临县口音。那婆子说,听着就跟我家仆妇的口音差不离。” 秦老先生道:“自然不会是府上的仆妇,否则主簿大人也不必将事情告知少英了。而米脂县里,与临县相关的大户人家,家中仆妇曾去过繁华的大城,还要与我那薄命的长媳或者少英有恩怨……”他脑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齐主簿向秦老先生作了个揖:“先生,此事关系到您府上女眷的清誉,我觉得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那卖花婆子,如今就在县衙女牢中,单独看管。先生若想询问,我就命人将她送到府上去。不知您意下如何?” 秦老先生也知道,齐主簿已经猜到真正在幕后指使的是谁了。秦家的媳妇陷害秦家的媳妇,这简直就是个笑话!而且这笑话,已经闹到县中不少人家那里去了。若是他不严加处置,将事情弄得清楚明白,那些学生会怎么看待他?他又有什么脸面继续教书育人?! 秦老先生咬着牙,起身大礼谢过齐主簿。如果这回不是齐主簿夫妻警醒,说不定等住在城外的秦家听到流言时,事情已经合县皆知了。谁又能担保,县中人家个个都如那四家人一般厚道呢? 第二十二章 证人 齐主簿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就先一步起身告辞了。他这回卖了两个大大的人情,成功结交了县中德高望重的大儒秦老先生,以及与绥德知州相交莫逆的吴少英,心满意足。 交好了秦老先生,这米脂县内就不会有人寻他麻烦,还与秦家门生都拉上了关系,今后儿子求学交友都方便多了。 交好了吴少英,米脂县在绥德州辖下,绥德知州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更别说吴少英在国子监多年,想必也结识了不少出身国子监的官员。有他牵线,今后还用得着担心官场人脉么? 果然做好人,是有好报的。 齐主簿面带微笑,捻着胡子,施施然离开了王家宅子。 吴少英没有跟他一同离开,因为接下来就要谈到家务事了。他还有别的事需要跟秦老先生说清楚。 他劝秦老先生:“老师与学生想必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只是若没有证据,倒不好给她定罪。” 秦老先生沉着脸道:“把那卖花婆子押回家里,叫她一个个认人,总有认出来的时候!”对了,二儿媳的娘家兄长在县城里还租了个小院暂住,虽然他此刻送梓哥儿姐弟俩回大同去了,但必然也留了人手看房子。那些仆人也不能漏过去。因为相比住在秦家大宅里的二房仆人,这些人出入办事更方便。 吴少英淡淡一笑:“光靠一个人证,只怕还有不足。不瞒老师,学生其实还找到了另一名证人,只是方才齐主簿在,不好让他知晓。” 秦老先生怔了怔,有些意外:“是什么人?” 吴少英道:“老师一看便知。”他起身走到门边,扬声说:“带人进来。”只见一名四十岁上下身着粗蓝布衣的高壮汉子扯着一个女子进了前院,一路带到了书房门外。 那女子身上还披着黑色的斗篷,天黑灯暗,秦老先生乍一看,没认出是谁,正在疑惑,便看到那女子跌跌撞撞地扑进屋内,哭着跪伏在地:“老爷!老爷救我!” 居然是翠儿! 秦含真在里间大吃一惊,虎嬷嬷也是意外万分。翠儿被撵出秦家后,听说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好,村里的人议论纷纷,都在说他们家的坏话。翠儿父母商量过后,就带着女儿去邻县投亲了,走得很匆忙,家里的房屋也没变卖,只带走了衣服细软。村里的人都说翠儿定是从秦家偷了很多值钱的东西,早早变卖成了银子藏起来,生怕秦家发现后要回去,才带着父母逃走的,连家当都不要了。关氏“头七”那日,他们就走了,没人再听过他们的消息,怎的吴少英会把翠儿给找回来呢? 翠儿的黑斗篷在她哭泣伏倒的时候,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褴褛的破布衣裳来。她形容十分狼狈,脸上、手上都有许多伤痕,从她刚才扑进屋里的动作看,似乎腿上也有些行动不便,很有可能受了伤。 秦老先生震惊不已:“你怎会变得这般模样?!” 翠儿大哭着说:“我是被二奶奶骗了!她叫泰生嫂来找我,叫我带着爹娘先到外地住一阵子,等二奶奶回大同的时候,就会把我们一家捎上,这样二奶奶不必回禀太太,就能将我带走。我们一家也能跟她到大同享福。我真的没想到,二奶奶派来领路的人刚把我们带到偏僻的山路上,就亮出刀子要砍人了!我爹我娘带着我一路逃亡,还好遇上表舅爷的家人,才保住了性命。我爹摔断了腿,我娘背上挨了两刀,还不知能不能活呢!” 秦含真在里间已经目瞪口呆了。 秦老先生又惊又怒:“这话当真?!老二媳妇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真的是真的!二奶奶她……”翠儿犹豫了一下,看向吴少英。 吴少英淡淡地说:“你只管将你知道的事说出来,老师自会为你做主。” 翠儿呜咽一声,颤抖着声音道:“二奶奶……二奶奶怨恨大奶奶总是揪着章姐儿推桑姐儿下坡的事不放。太太还提过,二奶奶偏心女儿,为人又刻薄,怕她把梓哥儿给教坏了。如今大爷没了,只留下一个闺女,断了香火,不如把梓哥儿过继给大奶奶,算是大爷的儿子。二爷横竖还年轻,总会再生儿子的。就当作是二房害了长房的女儿,赔一个儿子回去。二奶奶说,她绝不会把儿子给了大奶奶,又怕大奶奶不依不饶,真个害了章姐儿,所以……要坏了大奶奶的名声。二奶奶说,只要大奶奶被赶出秦家,长房没了人,也就没人能逼她过继儿子,舍弃女儿了。” 秦老先生冷笑:“就为了这个,她派人在县城四处传播谣言?!” 翠儿眼神飘了一下:“不……不是,谣言的事,是在大奶奶死了之后,二奶奶才吩咐下去的。先前……二奶奶安排的是别的……” 秦老先生厉声喝道:“那还不快从实招来?!” 翠儿抖了一下,害怕地伏下身去,支支唔唔地不敢多说。 秦含真在里间听得糊涂,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翠儿怎么又不讲了呢?难道有什么更为难的地方? 这时候,吴少英主动开了口:“老师莫急,这事儿学生也知道一些。这丫头是因为贪图小利,被府上二奶奶收买背主,因此不敢老实招认罢了。待学生为您一一道来。您还记得……在师兄百日祭前两日,学生曾奉姨母之命,前往老师府上询问祭礼安排么?” 秦老先生记得有这么回事,里间的虎嬷嬷也记得。秦平的百日祭,关家身为岳家,依礼也该出席,所以要提前两天问明白具体的安排,好确定出发的时间。这种事儿本来应该是关大舅来办的,不知为何,关家人竟没来,反而是表亲吴少英孤身骑马来了。他还给表外甥女秦含真带来了一些药材,希望能给她带来一些帮助。 吴少英道:“那日学生看完了桑姐儿,就去与王复林、于承枝两位师弟说了一会儿话,不料天忽然下起大雨来。进县城的大路都是土路,淋了雨更加泥泞难行,老师就留学生在府上借宿一晚。” 秦老先生素来有收留清贫学子在家中住下的习惯,后来因秦家大宅在城外,来往不遍,就连家境还过得去的学生,也有住在秦家的例子了。秦家下院的学堂后头,有个跨院,里头四间窑洞,地方都还算宽敞,盘了大炕,一间也能住个三四人。 秦家这几个月办丧事,秦老先生无心教学,大部分学生都散去了,只留下二三人,有的是因为家远又清贫,有的却是想要为师长尽一份孝心。这点人住四间窑洞,自然是有富余的,吴少英借宿当晚,便独占一间。 那天夜里,天黑不久,翠儿就前去寻吴少英,言明大奶奶关氏有请。吴少英虽然不解,但因为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关氏又是他嫡亲的表姐,素来亲厚,便跟着翠儿去了中院。 中院地方不大,有外书房、客房还有茶房等在,其实就是平日有人来的时候,秦老先生待客的地方。不过当时秦家几乎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很少有人去中院。关氏让翠儿请吴少英去见面的地方,正是中院的书房。 关氏没多久就到了,先是跟吴少英说了些家常,讲讲两人小时候的情份,接着就跟吴少英说,她与妯娌不睦,二房何氏刻薄,女儿又伤重,身上没有子嗣,怕今后日子难过。她听说表弟快要补官了,如果能有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娘家的助力,对上有二叔秦安撑腰的何氏,也能有点底气。她将亲生女儿与娘家父母一道托付给了表弟,求他将来多多照应他们……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打断了吴少英的话:“这是何故?大儿媳跟你说这些,莫非……” 吴少英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含泪点了点头:“可恨学生当时懵然不知,还以为表姐真是被何氏逼迫,希望能从娘家弟弟那里得些助力。学生当时答应了表姐,一定会护着桑姐儿,护着关家姨父、姨母,哪里想到……表姐其实当时就有了轻生之念,私下将学生请去说话,就是为了托孤啊!” 秦老先生闭了闭眼,心中一阵难过。他真的不知道……真的没看出来。直到大儿媳自尽的前一日,她看上去还是行止如常,半点没露出异样。哪里想到,她其实早有死志呢?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 吴少英低头拭了拭泪,又继续哽咽着说:“学生与表姐说完话,也就离开了,并不知道后头如何。直到……昨日见了翠儿这丫头,才知道还有后续!何氏那贱人,竟然……竟然以此为把柄,在表姐面前诬陷她夜间私会外男!” 秦老先生一惊,看向翠儿。 翠儿抖了抖,迅速看了吴少英一眼,才哭丧着脸说:“我不是有意的!二奶奶吩咐我时时留意大奶奶的动静,怕大奶奶去找太太谈过继的事。我见大奶奶跟表舅爷见面,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就告诉了二奶奶。二奶奶叫我去偷了大奶奶的贴身衣服和首饰,在上头做了些手脚,就拿着东西去跟大奶奶说,她夜里跟外男私会,那些贴身衣物和首饰就是捉奸的证据,若是大奶奶不照着她的意思做,就把她的丑事传出去……” 秦老先生猛然站起了身:“你说什么?!” 里间的虎嬷嬷飞快地抓住了袖中的金簪。 第二十三章 侯爷 秦含真睁大了一双眼,听着外间翠儿的话,呼吸不由得加促起来。 原来……何氏还做了这样的事!所以关氏在临终前,才会那么的恨何氏,一再叫她不要相信何氏。谁会不恨这种狠毒的人?! 外间,秦老先生已经气得满脸涨红,说话都有些气不顺了:“所以……所以大媳妇是被二媳妇她……设计陷害而死的么?!而你就是帮凶?!” 翠儿缩了缩脖子,怯怯地看了吴少英一眼。 吴少英面无表情地说:“后来如何了?你继续说吧。说得越多,越能弥补你犯下的大罪!别忘了,你虽是帮凶,那主犯还在逍遥法外呢。” 翠儿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目光,咬咬牙,接着道:“大奶奶当时……非常气愤,问二奶奶到底想怎么样。二奶奶说……只要她在大爷百日祭过后,主动向老爷太太提出要改嫁,那二奶奶就不会把她的丑事说出去。二奶奶还说,本来是打算给大奶奶另找一户人家的,想不到大奶奶自个儿先挑中了表舅爷。既如此,也只好成全他们了。等大奶奶做了吴家妇,可不要再来寻她晦气才好,否则那些证物,二奶奶还是要交出去的。” 秦老先生怒极反笑:“她还给嫂子寻了再嫁的人家?倒真是闲得很哪?!” 翠儿偷偷看了吴少英一眼,才小声说:“其实二奶奶早在送走章姐儿和梓哥儿的时候,就已经替大奶奶寻好了下家,打算要诬陷她与外男私通的。当时家里的外男,就只有老爷的三个学生。二奶奶说,王少爷家是县城大户,还有个哥哥是翰林,而于少爷家里又家大业大的,如果叫大奶奶嫁给他们任何一个,岂不是便宜了她?只有胡少爷,家里最穷,几乎连件好点儿的衣服都没有,又没有功名,要是他娶了大奶奶,老爷也不会再让他留下来读书了,他连秀才都没法考,将来肯定混得最惨。大奶奶要是嫁给他,将来想要找二奶奶报仇,都没法了。二奶奶就总是打发金环去给胡少爷送东西,好让他以为金环对他有意。这样金环在给他的东西里头夹带上大奶奶的物件,正好可以栽赃……” 秦老先生冷笑连连:“胡昆可不是这种人,一个丫头,无缘无故给他送东西,他绝不会接受,反而还会斥责丫头违礼。你们二奶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是碰壁了。” 翠儿缩着脖子说:“是……金环头一回给胡少爷送东西,就被他赶出去了。要不是当时周围没人,就丢脸死了。二奶奶气得要命,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另找机会,没想到这时候表舅爷就去了见大奶奶……” 秦老先生盯着她:“二媳妇为何要逼大媳妇改嫁?” 翠儿咬咬唇:“这个……我听二奶奶说过,章姐儿把桑姐儿伤成这样,等桑姐儿死了,大奶奶再也没有了孩子,肯定要跟章姐儿拼命的。二奶奶一来是为了护着女儿,二来是怕大奶奶把梓哥儿抢走。还有……二奶奶听说表舅爷要做官了,怕二爷护不住自己,索性就让大奶奶嫁给表舅爷,他们做了奸夫淫|妇,自然没有底气骂她了……” 吴少英冷笑一声:“老师,听起来府上二奶奶一直有心结呢。她非逼着表姐在丧夫百日时改嫁,是知道自己丧夫不足一月便嫁入秦家,一辈子都要被人说闲话。若有表姐跟她做伴,她也就好受些了吧?只可惜她找错了人!我表姐早在她出言威逼前,就已有死志。就算她再三陷害,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会促使我表姐早日寻死,也省得再受她胁迫了!” 翠儿忙不迭地点头:“是啊,二奶奶见大奶奶上了吊,可惊讶了,又十分生气,私底下怪大奶奶让她白费了银子,又怕关家不肯放过她,所以就算明知道大奶奶死了,也要坏了她的名声。她说,反正都把人准备好了,不用一用,不就白花钱了吗?所以……” “她就打发那卖花婆子到县里散布谣言来了。”秦老先生冷笑着接上了她的话。 翠儿点头,又把脖子缩了回去:“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知道我错了,我昏了头,但我也是被泰生嫂子骗了。她给了我很多东西,还跟我说,大爷死了,老爷太太年纪也大了,大奶奶只有一个闺女,娘家又穷,将来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可二爷在大同做官,二奶奶愿意带我去大同享福,还答应把我许配给勇哥……”她咬了咬唇,“我就……就……” 秦老先生又是一声冷笑,淡淡地道:“你在秦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却不曾学会做人的道理,也是秦家疏失之处。我不是官府,判不了你的罪,你且随我回家中,与你的二奶奶好好对质,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我就不会打你,只是你与你的家人也不要再待在村中了,日后好自为之吧。” 翠儿顿时激动不已,拼命磕头:“是是是,谢老爷恩典,谢老爷恩典!” 里间,虎嬷嬷低声骂了一句:“便宜了这小蹄子!”却又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翠儿是佃农之女,并非秦家奴婢,秦家掌控不了她的生死。秦老先生素来是个正派人,自然不会行私刑。可就这样饶了翠儿,虎嬷嬷心里却憋闷至极,脸气得通红。 秦含真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张妈曾经说过,虎伯与虎嬷嬷只有一个儿子,就叫虎勇。翠儿嘴里的“勇哥”,其实指的就是他吧?翠儿这么个品格低下的丫头,居然敢肖想虎嬷嬷的独子,也难怪她会生气了。 吴少英命人将翠儿带了出去,重新坐回先前的位子,看着秦老先生,忽然眼圈儿一红,哽咽道:“老师,这事儿是学生疏忽。若不是学生行事鲁莽大意,也许表姐就不会……” 秦老先生缓缓摇头:“她既已有死志,即使你发现了端倪,也未必能劝下她。反倒是我这个做公公的,责任更大些。若我不是沉溺于丧子之痛中,忽略了家中诸事,又怎会让何氏有机会陷害长嫂?如此毒妇,实在不配为我秦家妇。” 他抬头看向吴少英:“等此事了结,我与你同去那几户听说过流言的人家,解释原委,就不必齐主簿出面了。” 吴少英问他:“老师要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么?何氏狠毒,叫世人知道她的真面目也是好事,只是怕二师兄受委屈,更何况又还有老师的孙儿孙女……” 秦老先生轻轻一笑:“自然不能藏着掖着。说实话,也许会一时丢个脸。但将真相掩藏起来,只为了活人的脸面,又怎对得起无辜死去的大儿媳,怎对得起我自幼习读的圣人诗书,做人道理?” 吴少英默默点头:“学生明白了。”接着又道,“关家表妹妄言之事,只怕已经有不少人有所耳闻了。老师明日前去关家,要不要向她询问真相,也好一解心中疑惑呢?” 秦老先生摆摆手:“不必了。事情已经清清楚楚,小女孩儿胡闹,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吴少英道:“就怕有人听信谣言,反而对表姐清誉有所损伤。” 秦老先生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叹道:“你也不必愧疚太过。此事原与你不相干,你也只是做了池鱼而已。” 吴少英苦笑:“终究是我连累了表姐。” 秦老先生摇头:“与你不相干,是他人心存恶念。” 这件事就这样有了定论。吴少英看起来已经非常憔悴了,却也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夜已深了,他恭敬告辞而去,与秦老先生约好明日再见。虽然他也许早就知道秦含真正在里间,却并没有跟她见一面,也没有多说什么。 秦含真爬到窗边,打开一丝窗缝往外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还在想:今晚她所听到的一切,就是当日的真相吗?吴少英会及时救下翠儿,是不是因为她去关家的那一天,向他通风报信的缘故? 虎嬷嬷坐在炕边,掏出那根金簪,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将金簪放到秦老先生手边的八仙桌上:“老爷,这是翠儿被撵出去那日,我在她屋里搜到的东西。这金簪原是一对的,是大奶奶的遗物,只是端午过后就没再戴过了。翠儿偷走了一根,似乎还有人在簪身上刻了一个‘英’字。若不是字迹太新,簪身又明显比另一支鲜亮,只怕太太真的会信了这簪上的字是大奶奶或者表舅爷让人刻上去的了。太太吩咐我,寻机会私下问一声表舅爷,如今却是不必了。这应该就是翠儿口里说的,二奶奶让她偷了大奶奶的衣裳和首饰,做了手脚后,硬说是大奶奶通奸的证据。幸好老天有眼,让二奶奶与翠儿窝里斗,狗咬狗,才还了大奶奶清白。” 秦老先生低头看了看金簪,长叹一声:“把东西收好吧,改日寻个银楼,将字迹去了,还给桑姐儿收起来。” “是。”虎嬷嬷遵命,将金簪重新收起。 秦含真在里间有些待不住了,她爬下炕,跑了出去,抱着秦老先生的大腿问:“祖父,你会惩罚二婶吗?我娘总不能白死了吧?还有翠儿,她明明是帮凶,难道真要就这样放过她?” 秦老先生还未回答,站在门边的虎伯就先开口了:“是啊,老爷。二奶奶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秦家的媳妇?老侯爷和老夫人知道了,一定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这回就算二爷再糊涂,你都不能答应了!” 秦含真眉头一挑,虎伯刚说什么来着?“老侯爷”? 第二十四章 追问 秦老先生没有说话,虎嬷嬷先一步开口责怪虎伯了:“你又发什么疯?桑姐儿还在这里呢,你说话也没个计较。” 虎伯笑笑,拍了拍袖子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有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老爷只是不想张扬,可没有为了不张扬,就由得恶妇在家里横行的道理。依我说,老爷就该把二爷召回来,与他说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家,素来就有规矩,二奶奶进门就不合规矩,进门后就更是没干过什么好事。就算是看在哥儿面上,不与她计较,也没有一再纵容的道理,否则就是给祖宗脸上摸黑了。” 他走近秦老先生,郑重相劝:“老爷,不是墨虎不知分寸,擅自非议主人家的事。论理,这一回二爷也着实过分了。他同胞亲哥哥没了,他自个儿不回来奔丧,只打发老婆孩子回来就算了。二奶奶在家里闹出了人命,老爷遣勇哥送信去知会他,他但凡是个懂事孝顺的,就该赶紧回来向老爷、太太赔罪,给大爷、大奶奶磕头才是。可他到现在还没动静,这算什么?难不成他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连父母兄嫂都不顾了?” 虎嬷嬷忙道:“勇哥儿去送信,也就走了大半月,兴许二爷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只是还没到家而已。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老爷自有主意。” 虎伯笑笑:“老爷自然有主意,我只是怕老爷心软罢了。” 他走到秦含真身边,伸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姐儿别担心,老爷会给你做主的。那翠儿丫头是佃农之女,不是咱们家的奴婢,咱们家没法杀了她,也卖不了她,打人又要将她留在家里养伤,免得她有个好歹,坏了秦家名声,而骂人又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留着她反而碍眼。但姐儿也别以为,放了她,她就真能好过了。她家里原来极穷,是靠着佃了秦家的地来种,女儿又在秦家做丫头,才攒了点家业。如今她一家都不再是咱们家的佃农了,偷走的财物也都还了回去。等她一家回到村里,必定会被村民鄙视,难以容身,谋生都成了问题,他们的日子定会越过越糟,外人却只会说我们老爷仁慈。” 秦含真连忙问:“那要是翠儿一家不住村里了呢?”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那就太便宜翠儿了。 虎伯嘲讽地笑笑:“他们哪里有那个银子?我说了,翠儿这样的名声,他家的屋子和物件都不会有人买的,也不会有人雇他一家三口去做活。若是抛下家业,到别处去谋生,没路费,官府也不会给路引,他们也走不远。米脂县里,我们老爷德高望重,人人敬仰。若叫人知道他家的女儿是在我们家里犯了过错,才被撵走的,他们不管去了哪儿,都没有容身之处!” 秦含真恍然大悟,忽然觉得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报仇方式,还是挺解恨的。翠儿连同她的父母,将来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曾经享过福,失去后才会越发显得过去幸福日子的可贵。他们一辈子都会沉浸在悔恨当中,说不定一家人之间也会生隙呢。秦含真现在想想,倒觉得翠儿一家不能搬走,只能留在村子里生活,反而是好事了。秦家人看着仇人在眼皮子底下受苦受罪,周围人还对秦家只有夸奖,可比一顿板子打下去,只有一时痛快强得多。让翠儿也尝到关氏曾经感受到的绝望,大概才是她应该得到的最佳惩罚吧? 秦含真不再关注翠儿了,以后她随时都可以打听到翠儿一家的凄凉下场,现在她比较关注另一个问题:“祖父,您真的会惩罚二婶吗?梓哥儿是她生的,二叔又那么喜欢她……” 秦老先生笑笑,摸摸她的头:“祖父心里有数,你只管放心。”却不肯说更多的了。 秦含真咬咬唇,心里清楚不该再追问下去了,反正惹得祖父不高兴,分分钟便宜了仇人。她现在还是要装个乖巧的。想了想,她决定另寻一个话题:“祖父,虎伯刚才说的老侯爷和老夫人是谁呀?” 秦老先生笑了,捏捏孙女的小鼻子:“大晚上的倒精神。因有客来,耽搁了这半日,你还不困么?明儿还要早起去给你外祖父上香呢。快去睡!”说罢给虎嬷嬷使了个眼色,虎嬷嬷便伸手拉秦含真走了:“姐儿,快睡吧,老爷也要歇息了。” 又是这样轻飘飘地把她给打发了! 秦含真心中忿忿,却只能装作乖巧的模样回到了里间,还有些不死心地回头看向秦老先生,见他脸上笑容消失殆尽,表情十分严肃。 虎伯走近了他,轻声问:“老爷?” 秦老先生抬头对他对视一眼:“睡吧,这里是别人家的宅子,有话等回到家里再说。”虎伯就明白了,作了个揖,便转身去关门,给秦老先生整理小榻,再替自己打地铺。 大家似乎都很快就睡下了,除了外间小厅留下了一盏灯,四周都是漆黑一片。 秦含真与虎嬷嬷一起睡,她借着窗口射进来的月色,打量着后者的脸,知道她也没睡着,便小声问她:“嬷嬷,老侯爷和老夫人到底是谁呀?” 虎嬷嬷睁开眼,无奈地看了看她,小声回答:“还不睡?当心明儿起不来。” 秦含真穿过来这么久了,跟这些身边人也算混熟了,胆子大了一些,便摇着她的手臂撒娇:“嬷嬷,您要是知道就跟我说嘛,我不告诉别人。” 虎嬷嬷哑然失笑,轻轻拍了她几下,才说:“这有什么?家里虽很少提起,但老侯爷和老夫人的牌位,除夕祭祖的时候,你也是见过的。你年年都要磕头,怎么不知道你磕的是谁?” 秦含真眨眨眼,如果说是祭祖时的牌位,自然是秦家的老祖宗了。她声音又压得小了些:“是祖父的父母吗?还是祖父母?” “是老爷的父母。”虎嬷嬷打了个哈欠,又轻拍了秦含真几下,“好啦,快睡吧。嬷嬷也困了。” 秦含真得到了答案,很想继续追问下去,但看到虎嬷嬷闭上了眼睛,只好闭了嘴,将心头的疑惑压了下去。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天才亮。秦含真一晚上没睡好,眼皮耷拉,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倒是病容更明显了。 关家宅子离王家的小院不远。他们祖孙带着几个仆人,并不用坐车,直接步行过去就可以了。沿路仍旧有人向秦老先生问好,秦含真被虎嬷嬷抱在怀里,因为病容太明显了,还有不少大妈大婶一脸担心地问虎嬷嬷:“姐儿病了这么久,还没好么?伤口已经没事了吧?”虎嬷嬷一路微笑以对,不愿多说,只含糊地回答:“比先前已好了许多,但还要多多休养。” 等来到关家所在的那条街,关心询问的街坊邻居就更多了,而且大部分都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人,感叹连连:“姐儿真是福大命大,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秦二奶奶前头带来的那个女儿,小小年纪怎么就那样歹毒呢?” “就是,她又不是秦家的闺女。秦家人厚道,才会好心抚养她,她怎么有脸去推恩人的侄女?!” 秦含真听得忍不住挑眉,原来不利于何氏母女的传言,已经在县城里流传开来了。上回来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些声音。 不等她多想,关家就到了。 关家老爷子今日出殡,吉时虽然还未到,但家里前院已经挤满了许多人,有关家的族人、亲友或是街坊邻居,也有受雇前来执礼的相公、苦力等等。关大舅带了两位族中长辈来迎,秦老先生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便从虎嬷嬷手中抱过孙女,在关大舅的引领下,前往灵堂了。 灵堂就在前院正房,到处都布置着白色和深蓝色的布幡,左右屋都有和尚在念经,放在灵堂正中的棺材也是一看就很有档次的那种。秦含真想起在家里听说过的,关老爷子的丧礼,吴少英出钱出人,十分大方,看来果然不是假话。 她在秦老先生的指引下,给关老爷子磕了头,上了香,便叫虎嬷嬷抱到后院去了。关老太太仍旧住在西厢北屋,没有挪回正房。秦含真被直接送到了她面前,她就一把抱过外孙女,又心肝儿肉地叫起来。 今日陪在关老太太身边的,都是本家的女眷,或是出嫁了的大小姑子们。令人惊讶的是,关芸娘今儿也出现了! 她穿着一身麻白布衫裙,梳着简单的斜髻,插了朵白色的绢花,未施粉黛,素着一张黄黄的小脸,精神倒是不错,端坐在炕屋,细声细气地跟长辈们说话,半点看不出先前那任性妄为的模样。 虎嬷嬷进门瞧见了关芸娘,面上也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客客气气地向关老太太行礼,代替女主人牛氏向她道恼,解释牛氏因为重病卧床,仍旧未能前来祭拜亲家,又说了一下秦含真的病况,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身体依然还很虚弱,昨儿来的路上又晕车了。 关老太太一看外孙女的脸色,就知道她不舒服,嘴里只有怜爱的,绝不会责怪,还一再说虎嬷嬷:“孩子病得厉害,就不要勉强带她来了。若是折腾得她又病了,老头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虎嬷嬷淡笑道:“亲家太太疼爱外孙女的心,我们老爷、太太也是明白的,只是礼数如此,怎能不守呢?” 关老太太叹气:“你们家就是太守礼了。”她瞥了小女儿一眼,“芸娘,带桑姐儿到你屋里歇歇吧。这边人多,别熏坏了她。” 关芸娘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亲自来抱秦含真,虎嬷嬷抢先一步:“我来吧,不劳烦二姑娘了。”关芸娘也不坚持,领着她们去了南屋。 才进门,关芸娘就放下帘子,哭丧着脸向虎嬷嬷行礼:“那天我昏了头,在嬷嬷面前失礼了,嬷嬷不要见怪。我给你赔罪!”说着就要蹲下身去。 虎嬷嬷手上还抱着秦含真呢,没来得及阻止,顿时吓了一大跳。 第二十五章 调虎 秦含真微微用力拽了一下虎嬷嬷的袖子,后者很快就反应过来,避开了关芸娘这一礼。 她迅速将秦含真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回头对关芸娘皮笑肉不笑地说:“关二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我只是个下人,可受不起您的礼,快快请起吧。”却没有去扶对方的意思。 关芸娘低着头,抽抽答答地自个儿站直了,继续哭丧着脸说:“嬷嬷,我是真的知错了。那天你来的时候,我胡里胡涂地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实在是不应该。我今儿是真心要向你赔礼的,请你别再怪我了,亲家太太面前,也请你多多美言。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了,居然在亲戚面前乱说话,我娘和哥哥嫂子都生气极了。如果你们不肯原谅我,他们说不定就不肯认我了。” 虎嬷嬷心里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但那次随秦老先生祖孙来关家看望重病的关老先生时,关芸娘虽然态度不好,但并没有说太出格的话。真正出格的,是她与吴少英争吵的时候讲的。当时只有秦含真听见了,虎嬷嬷自己并不知情,还是回家后听秦含真提起才知晓。她心里恼怒关芸娘,当面却是不肯承认的,仍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关二姑娘这说得没头没尾的,我还真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您为何要赔礼呢?” “嬷嬷不必推托,我都知道了。”关芸娘出人意料地坦承,“表哥告诉我了,说那天在屋子外头跟他吵架,叫嬷嬷听见了,你还告诉了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我不知道外头有人想要坏大姐和吴表哥的名声,正到处传谣言呢,就是心里不痛快,随口胡说的。要是我知道这些话会害了吴表哥,我一定不会乱讲!我娘和哥哥如今是真的恼了我,我自己也知道错了。” 她走近虎嬷嬷两步,郑重地再次行了个礼:“嬷嬷千万要替我向亲家太太分说明白,先前的事,真的是我不知轻重乱说话。大姐与吴表哥之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只是我……我已经十六岁了,还没找到人家,心里着急,见吴表哥人品出众,就倾心于他,谁知吴表哥婉拒了。我心里着恼,才会一时糊涂,乱说他有心上人。但凡是与他相识的女子,我都怀疑过了。因表哥回来后,去了秦家几回,明明是见恩师去的,我却硬要说他是去见大姐。他再三解说明白,我却还不依不饶,并不真的是怀疑什么,只是想逼他答应婚事罢了。” 秦含真和虎嬷嬷听着,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关芸娘。她这是自曝其短吗?就算真有这种想法,一般人也不会向人坦白吧? 关芸娘却好象半点不在意,依旧哽咽着道:“大姐没了之后,我又恼恨她忽然自寻短见,害得爹爹病倒,更害怕爹爹要是有个好歹,我要守上三年孝,就成老姑娘了,表哥却依然不肯答应婚事,将来我可能要嫁不出去的。我心里存了怨恨,就胡乱说大姐的坏话,但我真的不知道她也是被人害了!要是早知道别人是存心要害她,要坏她的名声,还要把吴表哥给牵连进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人前乱说话的。嬷嬷你可千万要相信我,我这都是真心话啊!” 虎嬷嬷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干脆地把污水往自个儿身上泼吧?除非说的都是真话。她心里更加恼恨,只是当面不好说什么,勉强笑笑:“关二姑娘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待回去了,一定照实禀告我们老爷、太太。只是……姑娘以后可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关芸娘破涕为笑:“当然了,我绝不会再胡言乱语了。”她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笑道,“你们坐,我去叫人给你们倒茶,想要什么,只管吩咐枣儿。如今家里的仆妇都是吴表哥的人,你们随意使唤就行了。”说罢就欢快地掀了帘子出去。 虎嬷嬷低头看了看秦含真,秦含真眨了眨眼:“小姨说的都是真的吗?”虎嬷嬷轻哼了一声:“她既然这么说了,自然就是真的。只是姐儿这位小姨实在不知礼数,姐儿以后少理会她!” 秦含真答应一声,拒绝了虎嬷嬷抱她上床休息,就这么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枣儿送了茶过来。虎嬷嬷透过门帘缝,瞧见关芸娘又回到了北屋,依旧斯斯文文地跟亲友长辈们说话。虎嬷嬷撇了撇嘴,也不再去理会。 枣儿离开后不久,又有一个仆妇过来了。虎嬷嬷认得她是丧礼初日见过的吴少英家仆,便迎了上去。这仆妇是给秦含真送孝服过来的,吴少英出资,关家为所有近亲准备了丧礼上的服饰,自然少不了外孙女桑姐儿那一份。 虎嬷嬷客气地接过孝服,低头一看,却觉得不对:“我们姐儿是关老爷子的外孙女,依礼需服小功,用的应该是稍微粗的熟麻布。这是粗熟麻布,应该是大功的服制,想来是拿错了关家哪位姑奶奶的衣裳吧?连大小尺寸都不一样。” 那仆妇低头一看,忙道:“是我拿错了。今儿人多忙乱,我又是头一回经这样的大事,分不清谁该穿什么衣裳,就出错了,实在是对不住。嬷嬷熟知规矩礼仪,不知能不能帮我掌掌眼?” 虎嬷嬷心想这大小尺寸完全不同的衣裳也能弄错,实在是荒唐,但听她说今日人多忙乱,想想她会忙昏了头也是合理的,也就不再指责了。今儿虽是关家办丧事,但关家是秦家姻亲,关大舅与吴少英又对桑姐儿好,虎嬷嬷不想他们因为人多忙乱,弄错了礼制,叫人笑话,便道:“你稍等一等,我跟姐儿说一句就随你走。” 她回头对秦含真道:“姐儿还是到床上去歇着吧?要不就去北屋坐着。我要出去一下,不放心姐儿一个人坐在这里。” 秦含真道:“嬷嬷只管去,这里是我姥姥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要是实在觉得困,我自己会去睡的,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虎嬷嬷想想也是,就放心离开了。 秦含真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聊,又不想去北屋那边听一群女人说话,只好开始玩手指了。这时候门帘忽然一掀,吴少英走了进来。 秦含真心中顿时明了,原来仆妇请走虎嬷嬷,是吴表舅在调虎离山哪! 吴少英冲秦含真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精神这样差?昨儿晚上没睡好?” 秦含真老实地点点头,小声问他:“表舅,昨晚上翠儿说的都是真的吗?” 吴少英目光一闪,微笑道:“自然是真的。怎么,你不信?” “那倒不是……”秦含真想了想,“我就是觉得,翠儿叙述的时候,流利又有条理,不大象她平时说话的语气……” 吴少英微笑道:“这也不奇怪,我已经审过她不止一回了,她已经记得很熟,自然说得流利。至于条理,想来是因为我审完她后,将事情从头到尾理过两回,说给她听,看有没有遗漏的缘故吧?” 这么说也是合理的,秦含真便说:“那就没问题了。接下来就是跟二婶对质了。”就怕对质对不上,或者何氏死不承认。 吴少英对此并不担心:“秦二奶奶自然不肯承认,她指使他人对翠儿一家下毒手,意图灭口,歹毒凶狠之处令人心惊,若真个承认了,老师说不定要将她送官的,连秦安兄也要受牵连,她绝不会承认。但这并不重要。反正老师和师母都已经知道真相了,自会对她进行惩罚。” 他没打算多谈这个话题,就态度温和地问秦含真:“你喜不喜欢你兄弟?就是你二叔家的梓哥儿。” 秦含真疑惑他为什么这么问:“我磕伤了头之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也记不起来梓哥儿是什么样的。不过我祖父、祖母都很喜欢他,我奶娘也没说过他坏话,反而说他挺可怜。因为二婶为了护着女儿,反要叫他出来顶包,承认是他伤了我。要知道他才三岁大呢!” 吴少英微微点头:“我也听你母亲说过,这孩子十分乖巧可人疼。”他看向秦含真,“若是老师与师母再跟你提过继梓哥儿的事,你记得一定要答应。” 秦含真惊讶:“为什么?我母亲在世时,好象是拒绝了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吴少英笑了笑,“难道你不想要个兄弟么?秦二奶奶在婆家也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她生了儿子?我看老师与师母未必忍受得了这个儿媳,只是一来,秦二爷护着妻子,二来,秦二奶奶又生有子嗣,所以老师与师母投鼠忌器罢了。如今秦二奶奶做得太过,秦二爷再想护着妻子,也不能违抗父母之命。那只要安排好梓哥儿的去处,老师与师母就再无顾忌了。” 秦含真顿了一顿,道:“象二婶这种母亲,对儿子又不大好,梓哥儿留在她身边,反而容易被她教坏了。我母亲喜欢这个侄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养成一个人渣。” 吴少英满意地笑了。他又从袖子里头掏出一个小木匣,递给了秦含真:“这是表舅的小礼物,你拿着玩儿吧,不要摔了就行。等回去了,记得拿给你祖父看,请他帮你收起来。” 秦含真好奇:“这是什么?” “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一点小东西。”吴少英说得漫不经心,“可惜不是一对的,但颜色挺好看,正适合送给女孩儿。表舅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能有再见到你的那一天,早些把这个给你,就算是将来你出嫁时,表舅给你的添妆了。” 秦含真正想打开小木匣看是什么东西,但那小木匣似乎有机关,虽然没有挂锁,却一时打不开,正郁闷呢,猛一听见吴少英的话,连忙抬起头来:“表舅要去哪里?为什么说将来不一定能再见了?” 第二十六章 后悔 吴少英摸摸秦含真的小脸:“没什么,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如今我已经拿回了祖传的家业,自然该回家去了。” “是绥德吗?”秦含真想了想,“我记得你好象要去补官,是吧?” 吴少英淡淡地道:“如今不去了。先前是因为不放心姨母,所以回绥德,一是拿回家业,二是托旧日同窗谋个官职,离得近也好照应姨母。如今姨父去了,姨母有表哥表嫂供养,家中又不愁生计,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自当继续游学天下,增长见闻。日后再回京会试,兴许能高中,也未可知。” 吴少英是国子监生,考进士也是常理。秦含真不明白的是他之前不打算考,而是想直接补官,现在却又想去考了。 她对吴少英说:“关家怎么办?不是说姥爷去了,学堂可能就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 吴少英微微笑道:“学堂里还有两位先生在,加上表兄,还能撑得住。来附馆的学生必然会减少,但并无大碍。我日前刚刚买了八十亩中等田,二十亩上等田,合计一百亩田地,赠与姨母。便是只靠着这一百亩地的产出,关家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我还拜托了齐主簿照应关家。他们会过得很好的,我也就可以放心去游学了。” 秦含真恍然大悟,原来吴少英是送了一百亩地给关老太太。在米脂县,一百亩地算得上是很大一笔财产了,对关家补益不小。关家这些年本来也置办了些田地,大概就是五六十亩吧,如今翻了将近两番,就算学堂里的收益差一点,日子也不可能过得比之前差的。 不过,秦含真比较关注的是另一件事:“表舅,今天小姨有些奇怪……”她把关芸娘的话复述了一遍,小心地问吴少英,“是不是表舅你答应了小姨什么,她才会忽然变得这么老实呀?” 吴少英眨了眨眼,低头抿嘴忍了忍笑,才抬头对她说:“你以为表舅答应了你小姨什么?娶她为妻么?” 秦含真干笑:“这个……因为小姨太奇怪了……” 吴少英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鬼灵精,你想太多了。表舅自然不可能答应跟你小姨订亲的,因为你姥爷才去世,守孝期间怎能订亲呢?表舅只是……”他顿了一顿,“只是向你姥姥许诺,三年之内不会娶妻而已。”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表舅,你年纪可不小了……”吴少英也有二十好几了吧?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又不是没家没业的穷光蛋,身上还有功名,在古代是极为少有的。这本来就会惹人非议,如今他还说未来三年内都不会娶妻,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是想三年后娶关芸娘吗?! 吴少英没有回答,只是再刮了一次秦含真的小鼻子:“好啦,桑丫头,这是大人的事,你不用多管。今日过后,表舅还会再去秦家几趟,但未必有跟你单独说话的机会。再过些时日,表舅就要回家去了,不久之后出门游学,会有很长时间不回来。所以趁着今日有空,把这匣子东西给你。记得收好了,可千万别弄丢。” 秦含真很想问清楚些,虎嬷嬷却在这时候回来了。进门看到吴少英,她有些意外:“吴舅爷怎么在这里?来看我们姐儿的?” 吴少英起身道:“方才在外头听说桑姐儿今日精神不好,过来瞧瞧。看着似乎倒比她上回来时好些了,脸上的肉也多了些。想来桑姐儿再休养些时日,就会大好了。” 虎嬷嬷道:“是呀,这些日子姐儿在家多吃多睡,药也一天三顿地喝,从不嫌苦。老爷、太太都说姐儿如今乖巧多了。” 吴少英就是跟虎嬷嬷寒暄两句,然后就出去了。虎嬷嬷给秦含真穿那件孝衣的时候,发现了她手里的小匣子:“这是哪里来的?” “表舅给我的。”秦含真说,“虽然他说只是小玩意,但我听他的口风,应该挺值钱,要好好收起来,不能摔坏了,回去了交给祖父看管。” 虎嬷嬷拿起木匣子细看:“呀,这好象是机关匣。这会子多有不便,晚上再打开来看吧。”她帮着收好了小匣子,又帮秦含真换了孝衣,听到外头人喊吉时到了,连忙抱着秦含真出去。 关老爷子的出殡仪式相当风光,除了他的亲友与同科外,曾经在他学堂读过书的人都在路边设了祭棚,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城外的山上,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听到哭丧声与哀乐声。亲友们都道吴少英是个知恩图报的好晚辈,成全了关老爷子的死后哀荣,又夸关老太太好心有好报,养大了外甥,如今他有了出息,她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关老太太在女儿媳妇的搀扶下,一路将老伴送到了山上提前看好的坟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和恭维,她心中却只有苦涩。 转头看一眼儿媳,她面带几分沮丧,听到旁人的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再转向另一个方向看女儿关芸娘,她拿着块素帕低头抹泪,眼角嘴边却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的甜蜜。 关老太太暗叹一声,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关大舅与关舅母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有关芸娘还看不清。关家对吴少英确实有养育之恩,但如今吴少英为关老爷子风光大葬,又孝敬了关老太太一百亩中上等田地,任谁都会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即使他将来拒绝娶关芸娘,也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 而吴少英如今明明已是大龄光棍男,却还在关老太太面前许诺三年不娶,就更显得关家咄咄逼人。关芸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在孝期内不能说亲,吴少英许诺三年不娶,是暗示三年后会娶她的意思。其实,吴少英从头到尾都没这么讲过。他三年不娶,却可以先订亲,三年后再举行婚礼,那时关芸娘又能如何? 如今吴少英是未补官的监生,关芸娘要嫁已是高攀。若三年内吴少英高中进士,她更是配不上了。关芸娘再哭,再闹,都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吴少英为了不留人话柄,甚至以游学的名义,在临近冬天的时候,离开米脂出门游学,连留在老家都嫌离米脂太近。他若是一去不回,关芸娘与他并无婚约在身,三年之后成了老姑娘,想要议亲,都找不到人了。到了那时,她只能听从母亲兄嫂的安排,寻个人家先出嫁。事后吴少英再回米脂,关芸娘又有什么脸面去怪他呢? 吴少英与关家上下,本来十分亲近,是感情深厚的亲人。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对亲人加以提防,实在是造化弄人。然而关老太太、关大舅与关舅母都知道,这事儿怪不得他,都是关芸娘闹得太过分了。只因她乱说话,关氏与关老爷子先后送了命,连关家人都无法再原谅关芸娘,更何况是吴少英呢?若不是关老太太还在,也许吴少英一走了之,也未可知。 关老太太如今最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当初吴少英回来的时候,如果她没有因为他仍旧未娶妻,小女儿对他有意,就出于私心想要撮合他二人就好了。 吴少英一再婉拒结亲之意,她还不肯死心,反而帮着小女儿劝说外甥,令小女儿芸娘心中执念越来越深。而丈夫从芸娘处得知后者有意吴少英时,她又没有及时说出实情,以至于他误会吴少英与芸娘有约定在先,移情长女蓉娘在后,从而导致后来的大祸。虽说她心里总埋怨丈夫对待长女太过苛刻,把长女逼到了绝路,但如果她早早说出实情,丈夫又怎会误会呢?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关老太太一步步往山上走,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眼泪直想往外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等送葬队伍回到关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一路上,秦含真是被虎嬷嬷与虎伯轮流抱着应付过去的。但太阳晒着,冷风吹着,她又头疼头晕了,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地。 秦老先生见状,便向关家人提出要带孙女儿回去了。关老太太这会子也累得躺下了,关大舅夫妻俩忙着送别亲友宾客,腾不出空来,关芸娘直接躲回了房间偷懒,自然没人挽留。吴少英亲自送老师一行回了王家宅子,约好明日回秦家的时辰,方才折返。 秦含真累得恨不得直接睡过去,虎嬷嬷把从家里带来的面茶煮了,给她喂了半碗下去,她才算是打起了精神。 等虎嬷嬷虎伯他们忙着准备午饭的时候,秦含真招手唤来了秦老先生,把吴少英送的那个匣子给他看:“吴表舅给我的,说是我将来出嫁时给我添的妆,叫我小心些,别摔坏了,回家拿给祖父瞧,请祖父帮我收起来。” 秦老先生有些吃惊,在炕边坐下,拿过匣子看了看,笑道:“这是机关匣子,少说也有近百个年头了,倒有些意思。这应该是前朝的旧物。我听说少英家原是吴堡一带的大户,祖上还做过京官,虽说叫族人将家产夺了去,他那族人倒也不是俗物,不曾将这些旧物埋汰了。瞧这匣面的包浆,就知道他们把东西保存得很好。” 秦含真讶然:“这是古董?那要怎么开锁呢?” 秦老先生冲她神秘笑笑:“这个可是有决窍的,桑姐儿看好了,千万别眨眼。” 也不知道秦老先生是怎么弄的,就这么在匣底轻轻一抹,匣子就打开了,从左侧拉出了一只小抽屉来,露出了里头用绸布包裹的两件成年男子手指大小的物品。 那匣盖完全就是骗人的! 秦含真睁大了一双眼睛:“祖父,您是怎么打开的?机关在哪里?” 秦老先生笑而不语,只将那两个绸布小包取出,就把匣子丢给秦含真玩儿去了。 秦含真翻来覆去半日,才弄清楚了机关所在,原来还以为是匣底年代太久远了,保养不好木料产生了缝隙,但其实那就是开关! 秦含真叹道:“这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她歪头看向祖父,“您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淡淡笑道:“见得多,自然就看出来了。” 第二十七章 印石 见得多? 秦含真眨了眨眼。祖父见过很多这类型的机关匣子吗? 但秦老先生却似乎不愿意多谈,专心捣鼓起了那两个绸布小包。打开来一看,里面包的是两方印石,一块淡黄色,似黄玉,又似蜜蜡,通体明透,细腻润泽;另一块则是乳白色底,上头半截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红色小斑点,就如同溪流中散满了桃花瓣一般,美不胜收。 秦含真看得有些直了眼:“这个是什么印石?”恕她孤陋寡闻吧,她真没见过这样的。 秦老先生将两方印石拿在手中细细观赏,才赞叹地道:“少英真大方,给你这样的小女娃,也备下了如此雅致的添妆礼。这两方印都是寿山石,这块是田黄冻石,那块是高山桃花冻,都是少见的珍品。” 田黄? 秦含真心中一震,她虽然不懂什么古董印石,但也听说过田黄非常值钱,有“一两田黄十两金”的说法。吴少英居然送了一块田黄印给她?那不是很珍贵吗? 她连忙问秦老先生:“表舅送这样的贵重之物给我,是不是太破费了?” 秦老先生想了想:“倒还罢了。这两方印石虽然少见,但这方田黄冻石颜色略淡了一些,那方桃花冻又细小了一点,日后也就是刻个闲章而已,价值不会太过昂贵,算来也就是几百两银子吧。在边城确实是少见的珍品了,但并不是十分贵重之物,正适合闺阁中把玩。他既然把这个给了你,你收着就是了。明儿见了他,记得道声谢。” 秦含真有些惴惴不安,几百两银子的礼物就这么收下了,真的只需要道声谢就可以? 但秦老先生好象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很有兴致地欣赏了两方印石,跟她说可以用来刻什么章。等她长大些,想到要刻什么的时候,他会亲自动手的。连什么样的印章应该用在什么场合里,还是她一个女孩儿可能会遇到的场合,他都提到了。 秦含真便也安下了心,仔细欣赏着印石,又听祖父说些寿山石印章的保养之法,直到虎嬷嬷来通知午饭做好了为止。 吃过午饭,秦家祖孙好好休息了半天,吃了顿简单而美味的饭菜,晚上又睡了个好觉,养足了精神。第二天早上起来,秦含真觉得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跟昨天都不一样了,想必在路途中也能少受些罪。 秦老先生昨儿还打发胡二去城中的药店买了些药材,亲自配成了香药丸子,让虎嬷嬷用荷包盛了,给秦含真戴在身上。要是路上觉得不舒服,就拿出来闻一闻。秦含真嗅了一下,只辨别出当中有干姜粉和小茴香的味道,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味道挺冲的,但不算难闻。 没多久,吴少英也到了。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袍,外披黑绒披风,显得身长玉立。他是骑马来的,身后还跟着两辆小马车,一辆车上面捆着翠儿和卖花婆子两人,另一辆车上坐着的是翠儿的父母。他们将会随秦家祖孙一同返回秦家做证。 秦含真穿戴妥当,出来向吴少英行礼——这是出门前就先跟张妈打探好了的,她现在病体虚弱,年纪又小,就算动作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长辈们也不会见怪。 吴少英温和地跟她说话,她为了那两方印石向他道谢,他还毫不在意地笑着摆手:“那原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是我祖母的陪嫁。她家原是书香世家,颇有些家底,她又是独女,嫁妆十分丰厚,合族都有名的。老仆们说,祖母本来有很多这类物件,只是她素来大方,经常拿出来送人,等东西落入其他族人手中后,更是被变卖得差不多了,唯有几十件珍贵的得以留存。我收回来后,想着自己并不好这些,留着也是无用,反而惹人眼红,倒不如送人的好。这两方印颜色娇嫩,我用着有些不大合适,倒是你这样的女孩儿正与它相配。等你长大了,请人替你刻两个闲章,就是两方极风雅的小印了。” 秦含真说:“祖父答应了将来亲自出手帮我刻章。” 吴少英看向秦老先生:“那就更好了。老师平日里难得出手,学生听说您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曾替人刻印了。” 秦老先生笑笑:“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如年轻时好使了,何必糟蹋别人的好材料呢?兴致来时,自己刻几个玩玩也就罢了。” 马车都备好了,秦老先生与吴少英聊得几句,便去寻王家人告辞,谢他们借宅子给自家住。 王复林从家里出来,比回来时多带了许多大包小包,从穿的棉被棉衣,吃的果馅和粉条,到手炉和烧的炭,都应有尽有,还有小厮赶了马车专门负责运送。他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向秦老先生赔礼:“家母担心学生在学堂里受冻受饿,一再要学生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实在是失礼了,老师别笑话。” 秦老先生温言道:“这是令堂的一片爱子之心,有何失礼之处?你只管带上就是。在学里吃饱穿暖了,保重了身体,你才能有精神去读书,读好书。不过你也可以劝劝令堂,不必太过担忧,进了腊月,你就能回家啦。” 王复林脸都红了,低头呐呐答应着。 秦含真被虎嬷嬷抱上了马车,其他人也该上马的上马,该上车的上车了。王复林瞥见车队中多了两辆陌生的马车,也没多问。他虽然坐在车里,却一路上都掀起了车帘,跟吴少英有说有笑的,秦老先生偶尔考他们学问,他们也都对答如流。 大约是因为秦含真今天身体状况比较好,还有祖父配的防晕车香药帮助的缘故,路上她的晕车症状并不算严重,竟然一回都没吐过,所以他们一行人很顺利在中午前回到了秦家大宅。王复林自带着小厮去安置,秦老先生带着吴少英去了中院说话,虎伯与胡二押着翠儿等人随后跟上,虎嬷嬷却抱着秦含真要回房间去了。 秦含真知道接下来就是要跟二婶何氏对质了,这么重要的场合,她怎么能错过?连忙对虎嬷嬷说:“我要去祖父和表舅那里!” 虎嬷嬷皱眉道:“姐儿,听话,你都知道了,何必还要再听一回?一会儿二奶奶过来了,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得污了你的耳朵。” 秦含真不肯答应:“我要替我娘去听!” 搬出了关氏,虎嬷嬷也不好再阻拦了,只得道:“我带你先去见过太太,再回屋换身干净的衣裳,洗了脸再下来,如何?瞧你今儿这一身的灰土!” 从县城到秦家大宅所在的村子,一路都是土路,就算是坐车,半天下来也是一身的土了。秦含真低头看看,也觉得自己现在脏得很,便不再反对。 他们一行人回家,自然是整个大宅的人都惊动了。张妈急匆匆地去打热水给秦含真洗脸洗手,嘱咐厨房给回来的人们准备热腾腾的午饭,虎嬷嬷放下秦含真,就先去正屋给牛氏复命,上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西厢房里的人听见了,也有了动静。泰生嫂子奉命出来打探了一圈,才回去对何氏说:“是老爷带着桑姐儿回来了,吴少英也跟着一起过来,带了许多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何氏听了就皱眉头:“吴少英?他怎么又来了?关家的丧事不是都办完了么?” 泰生嫂子摇头:“小的也不知道。方才瞧见老爷带着吴少英,好象到书房去了。他们带回来的人还在下院里等着。” 何氏挑了挑眉:“书房?吴少英旧地重游,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难为他还能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老头子说话。”说完她又沉下了脸,“县城里究竟如何了?那卖花婆子拿了钱,已经去了半个月,怎的县里还没听说有流言呢?她到底有没有认真做事?!” 泰生嫂子忙道:“小的问过县里舅爷留下的人了,都说是亲眼盯着她进了几家大户的门的,想来她还没胆子骗奶奶。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也该有动静了。也许是奶奶住在城外,离得远,因此没听见?想来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就算要说些闲话,也是跟同样的太太、奶奶们说,不会满大街告诉人去的。奶奶又没跟她们交际,如何能听到风声?” 何氏轻蔑地笑了笑:“几个土财主家的女人,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她们跟满大街上的三姑六婆有何区别?不过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还能装装样子罢了。”她都懒得再说县城里那些女眷,只是心下有些不耐烦。 她是不肯跟那些女人结交的,如今也没法出门。只是若没能亲耳听到关氏的流言,确认关氏和吴少英再也没办法翻身,她就不能安下心来。要想个办法探听一下城里的动静才好。 泰生嫂子给她出主意:“就叫那卖花婆子再跑几趟好了。若是流言当真传开了,她进出那些宅门,也能听见动静。” 何氏想了想:“行,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可别叫人揪住了把柄!” 泰生嫂子忙道:“是,小的一定嘱咐那婆子谨慎行事。”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何氏几眼,讨好地道,“奶奶别担心,您编的流言有鼻子有眼的,大奶奶又死无对症,那些人定会相信的!在大同的时候,那些武官太太们,还不就是这样说长道短的?说得的多了,假的也就变成了真!” 何氏嗔她一眼:“瞎说,怎么就是假的了?” 泰生嫂子忙笑着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小的说错了,是把真的变得更真才对!” 主仆俩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这时,虎嬷嬷在外头忽然叫道:“二奶奶,老爷和太太让你过去。” 屋里的何氏与泰生嫂子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扭曲了。两人面面相觑,不清楚秦老先生与牛氏忽然叫何氏过去做什么? 第二十八章 惊惶 何氏虽然不清楚公婆为什么要唤她过去,但也知道,她没办法拒绝,就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穿戴,然后带着泰生嫂子和金环出了西厢房的门。 她们的目的地是上院正房。本来因吴少英这个外男在场,秦老先生是打算在中院里解决事情的,但牛氏头晕的症状还在,没办法起身,又不肯错过审问二儿媳的机会,秦老先生只得把人请到上院正房里去了。牛氏就在卧室里旁听,隔着一面墙,倒也方便。 何氏主仆来到院中,她们看到院门大开,下头中院里有些乱糟糟的,似乎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何氏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泰生嫂子多看了两眼,人就僵在那里了。 翠儿的父母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早该死了么?! 泰生嫂子脸色都变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当翠儿一家被她忽悠着离开村子的时候,负责给他们带路的人,就奉了二奶奶何氏的密令,要将他们灭口的。那几个人都是她们从大同带过来,是何舅爷手下的心腹。何舅爷替妹妹何氏送一对儿女返回大同,带走了一半人手,剩下这三两个人就住在县城租下的小院里。 因她们主仆在米脂县人生地不熟,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不能走漏了风声,所以才让这几个人去。明明昨儿一大早,他们就传了信过来,说已经得手了的,怎的翠儿一家三口现今还活着?! 泰生嫂子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何氏却没发现她的异状,注意力都集中在从东厢房出来的秦含真身上了。 秦含真已经重新梳洗过,喝了点热粥,想要到正屋去。张妈拗她不过,只好抱着她出来,迎面就遇上了何氏。 这还是秦含真头一回见何氏,穿过来这么多天,何氏一直宅在西厢房里,从来不露面,她也就没有机会见到这个所谓的二婶了。今日打了照面,秦含真仔细端详了对方几眼。 何氏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长相倒是十分秀美,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嘴,是非常传统的古典仕女长相。她皮肤白晳光洁,嫩得就象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头发梳成倭堕髻,斜插着两枝镶珍珠的花形银簪,配着珍珠耳坠,还有身上的豆青色绸面夹褙子,象牙白的绣花马面裙,整个人显得秀雅不俗。果然,能迷住二叔秦安,让他不顾父母反对迎娶为妻,何氏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不过这个女人再有魅力,再会穿着打扮,表情不对,气质上依然会打了折扣。 何氏看着秦含真端详自己,脸上淡淡笑着,神情中带着几分高傲与不屑:“桑姐儿这是大好了?瞧着气色比先前好得多了。可惜你娘没能看见。唉,大嫂子没福啊,怎的就这么去了呢?”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将目光转回到秦含真身上,“桑姐儿怎么不说话?见了二婶,也不行礼问好?” 张妈有些忿忿地,听到她这句话就开始犹豫,不知是不是该放下秦含真,让她去行礼。秦含真却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对张妈说:“别理她,我们进去。”张妈顿了一下,就听话照做了。 何氏万万没想到秦含真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给她没脸,愣了一愣,马上冷笑出声:“咱们秦家如今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家里的女孩儿怎么还教养得象村姑一样呢?该学的规矩不学,叫外人看见了,是要笑话咱们家不知礼的。” 秦含真已经进了正屋内,下地给坐在正位上的祖父秦老先生与陪坐一旁的表舅行了礼。秦老先生给了孙女一个赞赏的眼神,听着二儿媳在门外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冷哼了一声。 何氏听见这一声冷哼,才收敛了表情,暗叫一声晦气。她瞥了身边的丫头婆子一眼,示意她们为自己掀起帘子,却看到泰生嫂子与金环正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脸色有些难看,皱眉叫了声“金环”。金环仿佛受惊一样看过来,看得她越发眉头紧皱:“你这是什么样子?” 金环目光闪烁,低头不答,泰生嫂子挥挥手,她慌忙跑开了,瞧方向竟是要往中院里去。何氏只觉得莫名其妙,她的贴身丫头怎么跑了?正要高喝一声把人叫住,泰生嫂子拼命拽住了她的袖角,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翠儿的父母没死,就在下面院子里!” 何氏心下一惊,厉声瞪向泰生嫂子,小声质问:“怎么回事?!昨儿不是送信来说……”她忽然住了嘴,看了看门帘,咬牙忍住了后面半句话,只拿眼神去瞪泰生嫂子。 泰生嫂子哭丧着脸:“奶奶,信儿您是看过的,小的真不知道……” “没用的东西!”何氏气极。不过想到知道秘密的只有翠儿,她的父母未必清楚内情,只要翠儿不在就没问题,她又定了定神,瞪向门帘,知道接下来这一关不好过了,但她有信心能撑过去! 可是泰生嫂子的脸色却惨白得象死人一样:“还有那个卖花婆子……好象也在下面……” “你说什么?!”何氏猛地扭头去看她,差点儿没把脖子给扭了,瞪向泰生嫂子的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她们主仆犹自在门外惊惶未定,屋里,秦含真已经爬上了牛氏的炕,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牛氏穿上了见客的衣裳,但还是坐不起身。方才她听虎嬷嬷简单地汇报了县城一行,得知二儿媳陷害大儿媳的消息,差点儿没气得当场晕过去。虽然她撑住了,但晕眩的症状好象更厉害了,坐都没办法坐起来,只能靠着引枕,喘着粗气,双手揪着被子,恨不得把它当成何氏撕了一般。 待秦含真来到了她身边,她还红着眼圈安抚孙女道:“好孩子,你放心,今儿一定还你娘一个公道!这样恶毒的妇人,是再不能留在咱们家了!” 秦含真郑重地点头:“我也不想再叫她二婶了。她还有脸说我不知礼,‘礼’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污辱了‘礼’字!” “没错!”牛氏气愤地点头。 虎嬷嬷低声说:“太太保重吧,别气坏了身子。为了这等人气坏了自己,一点儿都不值得。” “我知道,我稳得住。你去吧。”牛氏摆摆手。 虎嬷嬷叹了口气,嘱咐张妈:“侍候好太太和姐儿。”张妈连忙应下。虎嬷嬷便出了外间,对秦老先生道:“老爷,我请二奶奶进来了?”秦老先生微微颌首,她就掀开了门帘。 何氏正惊惶不定,猛一瞧见门帘掀了起来,门后露出了虎嬷嬷的脸,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再逃避了,只能咬着牙走了进去。 泰生嫂子见势不妙,心想何氏有儿子傍身,有丈夫回护,想来不会有事,自己做下人的却未必能有好下场,以何氏的为人,也不会拼命护着自己,还不如走为上计,便转身就想走,却被虎嬷嬷一手拉住了:“跑什么呀?你二奶奶进了屋,你不跟进来侍候么?”一把将她扯进了屋内。 泰生嫂子跘上了门槛,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撞上了人,好不容易站稳了,才发现脚边跪着的居然是翠儿。她还以为翠儿不在下面院子里,就是被成功灭了口的意思,没想到那灭口行动完全失败了。她恨得差点儿咬了舌头,那几个没用的蠢货,为什么要送信来骗二奶奶和她?! 翠儿跪伏在地上,扭头恨恨地瞪向她,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咬死她一样。泰生嫂子怕得忍不住往旁边躲,又撞上了何氏。何氏好象毫无感觉一样,只怔怔地瞪着翠儿,面色惨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何氏一见翠儿在屋里,就知道今日是真的不妙了。她再抬头看向秦老先生,还有一旁坐着的吴少英,心中的不详预感更强烈。 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老爷叫媳妇来,不知有何吩咐?翠儿怎么在这里呢?她不是因为偷盗主人家的财物,被撵出去了么?老爷,这等爱嚼舌头手脚又不干净的刁奴,正该打出去才是,您怎么又把她叫回来了?” 翠儿愤怒地瞪向她。 秦老先生淡淡地道:“叫她回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需要多问,一会儿站在那里仔细听就是了。听完了,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何氏的心直往下沉,只是还有些不甘,强笑道:“儿媳不明白老爷的意思。若老爷有什么吩咐,让太太吩咐儿媳就是了。怎么还让儿媳来见外男?内宅妇人,本不该与外男相见,这是规矩,也是礼数。请恕儿媳不能违礼。”说着就要屈膝一礼,顺势告退出去了。 暖阁里的牛氏再也忍不住了,高声叫道:“你婆婆在这里听着,你公公在外头看着,你要讲哪门子的规矩礼数?!成天装模作样,好象自个儿真是个大家闺秀了。你也不瞧瞧你干的都是些什么缺德事?!你还好意思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外头的村姑都比你懂礼!” 何氏的脸顿时涨红了,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呜咽着说:“太太怎能这样污蔑我?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问知书达礼,这样的话,我是不能认的。”说着就要哭着往外跑了。谁知虎嬷嬷不知几时已经堵在了门中央,她差点儿没一头撞上去,没有出路,只能站在那里呜呜地捂脸哭了。 牛氏在里间大笑两声:“装两声哭,谁不会啊?你以为我们真的会上当么?你当我们秦家是什么地方?娶个媳妇进门,连她祖宗八代都没查清楚就能认账?什么官宦人家的女儿,你就是个犯官的闺女!你老子贪污了几万两公款,被抄家夺职,全家流放到边城来,一家子死光了,只剩下你兄妹俩,几年前朝廷大赦才恢复的良籍。你跟你那个吊儿郎当的哥哥什么没干过,什么没见过呀?路边要饭的都比你们清白体面,你就少给我装模作样了!” 何氏顿时停了哭声,抬起一张惊愕的脸。 第二十九章 过场 何氏万万没想到秦老先生与牛氏早已知道了她的根底,心下一阵愕然。 惊愕过后,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丈夫秦安是否也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这个疑问扯得她心口微痛,既急,又怕,很想要开口问一问,却又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她一咬牙,硬着头皮想要装下去:“太太这话我不明白,我……我怎么就成了犯官之女了?” 牛氏见她死不承认,怒了,命令张妈:“把门帘掀起来!”张妈连忙照办,牛氏就从门里瞪向外头站着的何氏,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少给我装大蒜瓣了!你老子不是叫何充么?以前做过扬州通判的,六品大的小官,就敢贪上几万两银子了,一家子被发配到了朔州,你老子一病病死了。那年皇长孙出世,朝廷为给皇长孙祈福,大赦天下,才免了犯官家眷的罪。你就是在那时候嫁的陈校尉,不是么?别以为硬着头皮不肯承认,我就奈何不了你!你头一回嫁人的时候,把户籍迁入临县,县衙还有文书记档呢!只要去朔州打听一下,就知道你的根底了。你那年一进门,我们就去临县县衙打听你的来历,第二年就查到了你在朔州的文档,连你老子娘埋在哪里,我都知道。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家闺秀?!” 何氏惊得面色惨白,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钻进去。 屋里屋外,秦家人和吴少英这个外人都在场,泰生嫂子这个心腹也听见了,屋外还有秦家的仆妇们,甚至还有翠儿父母这样的村民。牛氏说话如此大声,只怕外头的人都知道了何氏的真正出身。她大家闺秀的皮被剥得干干净净,将来再也没法在人前摆起架子来。就是此时此刻,她也觉得,泰生嫂子与翠儿似乎都在用诧异而鄙视的目光看着她,令她坐立难安。 牛氏骂了这一大段话,还觉得不足,继续骂道:“你一摆起那副大家闺秀的款儿,我就觉得好笑!也就是安哥儿自小在这小地方长大,平日里见惯的都是男人,不知道真正的大家闺秀是什么模样,才会被你那点儿小伎俩迷倒。你知道什么叫礼仪规矩?肚子里读过几本书?琴棋书画又会几种?只会嘴上说着好听,从来就没真正摆弄过这些东西,你也配叫大家闺秀?六品的小官儿,祖上也是小门小户,好不容易供出个官儿了,就使劲儿往自家划拉银子,什么诗书学问,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这样的老子,闺女能是什么好种?还有脸在我们家显摆什么叫大家气度,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何氏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倒是秦含真看到牛氏越骂越激动,有些担心她的身体,挨过去替她顺气:“祖母,别生气,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我才不会为她气坏自己呢!”牛氏按着自己的胸口道,“她不过是在我儿子身边服侍的人,若是哄得我儿子开心,又守规矩,我也不是不能容她。就算她装模作样一点,可笑一点,我也能当看不见。没想到她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还要祸害得我一家子都不得安宁。这种女人,我才不认她是我儿媳妇呢!” 不认才好呢。秦含真心想,她也不想再冲着何氏叫二婶了。 外间秦老先生轻咳了一声,道:“好啦,你先不要生气。等我这边把事儿办完了再说,要处置,也不急在这一时。”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我不过是听不得她说那些话罢了。哭什么哭,戏台上的戏子都演得比她好,真把我们都当成是傻子了!” 何氏已经浑身发抖,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晕过去的样子了。 但其他人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秦老先生直接对翠儿说:“你把那日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声音大些,叫屋外的人也能听见。” 翠儿忙磕了个头:“是,老爷。”虎嬷嬷经过泰生嫂子身边,后者本来都呆住了,见状吓了一跳,但虎嬷嬷却不是寻她晦气去的,而是到门边掀起了门帘的一脚,好让外头的人能更清楚地听到屋中人所说的话。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翠儿的父母,卖花婆子,以及秦家所有的男女仆妇、账房家人,以及吴家家仆与几个平日常来秦家帮忙干活的村妇,都聚集在了门外。何氏看到他们,索性白眼一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理她。就连本该扑过去扶住她的泰生嫂子,也只是脚下动了动,但没有迈出一步。她没那个胆儿。所以何氏跟地面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碰撞,撞得她浑身剧痛,恨不能哭出声来,却只能强自忍了,继续装晕,只盼着秦老先生这位素来斯文守礼的教书先生,能叫人把她送回屋里去。可惜事情并未如她期待的那般发展。 翠儿把日前在秦老先生面前说过的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口齿清晰,条理分明,逻辑严谨,听得众人义愤填膺:“这太过分了!”“二奶奶怎能做这样的事!”“大奶奶多好的人哪,竟然被人这般陷害……”“大奶奶死得冤呀,不过是妯娌间的口角,二奶奶怎的这般狠毒?” 等翠儿说完自己被追杀的事,已经忍不住哭出来了。她的父母也在门外哭,高声喊道:“秦老爷,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不该替二奶奶办事,害了大奶奶。二奶奶为人狠毒,动不动就要派强盗来要我们一家的性命,求您给我们做主啊!” 门外众人顿时轰动了:“强盗!”“二奶奶居然能收买强盗?难不成她跟强盗很熟?”“这可是勾结匪类呀,叫衙门知道了,是要抓起来砍头的!” 何氏这下再也不能装晕了,她连忙睁开眼爬了起来,大声叫冤:“老爷,太太,翠儿这是撒谎!我可没有跟强盗勾结,我派出去的是我哥哥的手下……”话才说完,她顿时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她怎么就这么蠢?!居然自己承认了! 吴少英冷冷地看着她,不屑地笑了一笑。 何氏被他这一笑激怒了,愤然道:“吴少英,你少得意了!你我心知肚明,这丫头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多少是假的。是你收买了她,让她在老爷太太面前说谎的吧?就为了掩盖你和关氏之间的奸情,哼!” 吴少英镇定地坐在那里,淡淡地说:“我没有收买什么人,也没有叫谁说谎。我跟表姐之间清清白白,从无违礼之处。我敢在这里发誓,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若有一句假话,便叫我六亲断绝,一生潦倒,死无葬身之地!” 他咬牙说出了这三句誓言,就抬眼看向何氏:“你呢?二奶奶,你敢发誓么?你敢发誓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否则便六亲断绝,一生潦倒,死无葬身之地么?!” 何氏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吴少英站起身,昂起头盯着她看:“你敢不敢?!” “我……我……”何氏啰嗦着嘴唇,“我为什么不敢?我……我今儿说的……全都是……都是真话!若有一句……若有一句是假,就……就……”她“就”了半日,却没有胆子说完后面的话。 吴少英冷笑:“二奶奶,你心虚了,因为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就算你嘴里说了再多的慌话,面上装得再冠冕堂皇,心里也清楚,这不是真的。” 何氏恨恨地瞪着他,冷笑道:“你别得意。我今儿输了,不过是不如你心狠罢了!真相如何,你心里明白得很!” 吴少英淡淡地道:“到了这一步,强辞夺理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他扬声吩咐门外的家仆,便有个仆妇与厨房的胡嫂合力,将卖花婆子押了进来。 这卖花婆子早已认出了泰生嫂子,立刻指认一番。她是见惯了世面的,也知道大户人家的作派,更清楚这秦家背后有县城的官老爷撑腰,她是断不敢招惹这等人家的,根本不必虎嬷嬷问,就什么都往外倒了。她还机灵,当日泰生嫂子收买她用的银子,以及装银子用的荷包,她都还留着,通通招认了出来。吴少英早从齐主簿处得了东西,依样捧了上来,展示给所有人看,便又收了下去。 何氏见状急了:“老爷,太太,这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胡乱攀咬一番,你们怎能信了她?!” 依旧没人理她。吴少英手下的仆妇很快就把卖花婆子与翠儿一家都押了下去,屋里又只剩下了秦家人与吴少英。 何氏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秦老先生夫妻俩根本就没打算审她!今儿这一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他们早已清楚了真相,早已在心中定了她的罪。无论她如何为自己辩解,只要她拿不出真正有用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就翻不了身了。 可她能拿出什么证据来?翠儿翻了供,还说那些能证明关氏与吴少英有奸情的贴身衣物与首饰,都是在她的指使下偷的。连在金簪子上刻字是哪个银匠做的,翠儿都说出来了。何氏还能如何证明自己说的不是谎话呢? 然而何氏并不甘心,她咬着牙,瞪着秦老先生说:“看来,老爷太太今儿是不打算放过我了。可你们能怎么样?二爷根本离不得我,我还是梓哥儿的亲娘!若你们要替儿子休妻,梓哥儿要怎么办?他可是秦家的独苗苗,难道你们要让他有个被休的生母?将来读书科举,都没办法抬头见人么?!” 秦老先生冷笑了一声:“看来……你是打算拿儿子做筹码了。你以为,有了梓哥儿,我们就真的拿你没办法了么?” 何氏微微一笑,移开了视线:“儿媳不敢。儿媳只不过是在说实话罢了。” 秦含真在屋里听得心头冒火,忽然心下一动,冷笑了下,凑近了牛氏:“祖母,您不是说过,要把梓哥儿过继给我爹吗?就过继了吧。那样梓哥儿就是我娘的儿子了,您和祖父负责教养他。外头那个女人,又凭什么再拿梓哥儿做筹码呢?” 何氏在外间听得一字半语,脸色顿时变了:“死丫头,你说什么呢?!” 第三十章 挣扎 秦含真也沉了脸,冷冷地瞪向门外:“臭女人,我刚才说得清清楚楚,你有哪一个字是听不懂的?” 何氏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秦含真呸了她一口:“我娘就是你害死的,难道我还要敬你是长辈?”说完了还语气天真地高声问秦老先生,“祖父,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官呀?她指使了匪徒去杀翠儿一家呢。收买丫环陷害妯娌,也算是犯七出了吧?留这么一个女人在咱们秦家,二叔做官,梓哥儿读书,也一样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为了二叔和梓哥儿着想,咱们还是赶紧清理门户要紧。” 秦老先生捻着胡须沉吟:“这话有理……” 吴少英吟吟笑道:“老师若担心此事传出去,会影响秦家声名,倒不必多虑。县令大人与齐主簿都十分敬重老师,齐主簿又是知情人,老师不妨将事实坦然告知县令大人,请县令与齐主簿秘密审讯。何氏派去追杀翠儿一家的匪徒,如今都被关在牢里呢,齐主簿已经问出了口供,这是现成的人证,不怕何氏不认。该如何判罚,就依国法行事。待何氏罪名定下,该投入监牢,还是流放苦寒之地,都由县令大人做主。事后直接休了何氏,秦二哥想来也不会有二话。” 因犯罪而被衙门判刑的妇人,哪个清白人家会承认?秦安即使再宠爱妻子,到了这一步,也不会再坚持了。他是官身,也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秦老先生沉吟不语,里间的牛氏则听得连连点头:“是该这样做,不能叫平哥媳妇白白死了!安哥也不能有个犯了事的媳妇!” 何氏听得脸色煞白,本来有把握的事,忽然变得没有底气起来。她丈夫不在,哥哥不在,几个强壮的男仆被抓进了监牢,剩下几个丫头婆子能管什么用?她本以为丈夫不在,就能放手为之,没想到这反而让她失了最大的依仗,就连可以用做筹码的儿子,也早早被她送走了…… 吴少英还在继续给秦老先生出主意:“何氏虽是秦家媳,但在米脂少有人知,不声不响送走了,县中又有几人会知晓?过后报个病亡,过得一年半载的,老师与师母再给秦二哥挑一房贤惠的妻室,将来生儿育女,延绵子嗣,自不在话下。至于梓哥儿,过继到长房来,也省得日后有争端。虽说梓哥儿已经记事,可是三岁小童能知道什么?老师可以打发人将他接回米脂来,有老师与师母教导,他自然会长成正直明理的好孩子。等他大了,再将事情原委坦白相告,让他知道自己的生母都做了些什么,他自然会知道谁是谁非……” “吴少英!”何氏嘶吼着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你这么恶毒,当心会有报应!” 吴少英回头瞥了她一眼,冷冷一笑:“我的报应在哪里,还不知道呢。二奶奶的报应,这会子已经在眼前了。二奶奶有闲心来骂我,还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何氏狠狠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忽然大声哭着扑倒在地:“老爷,太太,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生出歹心陷害大嫂。但我都是有苦衷的!太太见大房没有子嗣,要将梓哥儿过继给大嫂,我不能忍受母子分离之苦,才想着威胁大嫂几句,让她退让。只要她改嫁,长房无人能抚养梓哥儿,过继之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反正大嫂还那么年轻,早些改嫁个好人家,将来也有个依靠。我真的没想过会闹出人命来!老爷,太太,只当看在我一片爱子之心的份上,不要把我的孩子抢走!老爷、太太才经历过丧子之痛,就该明白做母亲的心情。硬要把我的孩子夺走,那是要了我的命哪!” 牛氏反驳:“你少胡说!平哥媳妇根本没答应过继梓哥儿的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氏哭道:“大嫂虽没答应,但只是早晚的事罢了。老爷太太难道还能叫大哥断了香火?只要大嫂仍在秦家,不管她答不答应,老爷太太都会把梓哥儿过继过去的。” 牛氏气道:“就算过继了又如何?平哥已经没了,安哥却还在,你们夫妻恩爱,早晚还能再生。难道安哥能眼睁睁看着他哥哥绝后,自个儿却儿孙满堂么?” 何氏哽咽道:“生梓哥儿的时候,媳妇儿伤了身子,大夫说媳妇儿也许再不能生了……若把梓哥儿过继出去,二爷就要绝后了呀!” “呸!”牛氏啐她,“少胡说八道了,我安哥怎会绝后?没了你这个恶毒的媳妇,有的是好姑娘给他挑,他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何氏噎了一下,方才继续嘤嘤哭着,只是表情稍微有些扭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哭着转向秦老先生:“老爷,媳妇儿知道错了。求老爷看在媳妇儿一片爱子之心上……” 秦含真冷冷地看着她,不等她说完,就插嘴问:“你如果真有这么爱儿子,为什么当初还叫梓哥儿替章姐儿顶罪?梓哥儿才三岁,将来还要读书科学,你就要他小小年纪背上个伤姐的罪名。要是我死了,他这辈子还能见人吗?” 何氏一窒,悄悄看了秦含真一眼,目光有些冰冷。 牛氏却立刻反应过来:“是了,她要是真这么疼儿子,当初就不会让梓哥儿受这个委屈!可怜见儿的,那日梓哥儿眼睛都哭肿了,明明前一天晚上还跟我们说,桑姐儿当时在跟他姐姐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忽然滚下坡去了,第二天就哭着说是他推了桑姐儿。我瞧见他身上,胳膊青紫了好几块,分明就是叫人掐的!你这么狠心的娘,如今倒也有脸说心疼儿子!” 秦含真连忙道:“祖母,叫梓哥儿继续给她养着,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梓哥儿才三岁,能懂得什么?她就忍心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牛氏斜了何氏一眼,冷哼道:“可不是么?还是早点儿把梓哥儿接回来的好。我跟老头子还没老到不能动呢,养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怎么也比他跟着个恶毒的妇人强!” 何氏见状,心知自己又一次失败了,可她如何甘心?她咬牙切齿地盯着秦含真,冷声问:“桑姐儿,你就非得要把我们母子分开么?!” 秦含真板着一张小脸说:“你已经把我和我娘分开了,还是死别。相比之下,你跟梓哥儿只是生离,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何氏咬唇,无言以对。 吴少英在袖中暗暗握拳,深吸一口气,转头问秦老先生:“老师,学生这就回县城里跟齐主簿说明原委,您觉得如何?是您家里派人把何氏押往县衙,还是学生领了差役过来?” 秦老先生道:“家里派人押送就是了,省得兴师动众,给县尊大人添麻烦。” 吴少英便道:“学生带了几个家丁过来,都是强壮有力气的,懂得规矩,人也可靠。老师若需要人手,学生就把人给您留下。” 秦老先生想了想:“村民也能帮忙,不过要送人去县衙,还是用你的家丁更好。”小老百姓素来是畏惧官差的,还是不要吓着他们的好。 何氏眼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仿佛已经定下了自己的结局,就觉得双腿发软,又一次瘫倒在地上。 难道……真的就这样认命么? 泰生嫂子战战兢兢地跪到地上扶住她,嘴里含糊地喊着二奶奶,浑身还发着抖,颤呀颤的,连何氏也被她带得颤起来了。何氏觉得不耐烦,想要把人甩开,却忽然顿住,抬眼诧异地看了泰生嫂子一眼,后者垂下眼帘,面色惨白。 何氏顿了一顿,飞快地将泰生嫂子甩开,再次跪伏在地,含泪道:“老爷,太太,媳妇儿真的知道错了,也知道这一回再难幸免。媳妇儿不想怪谁,只能怪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害了大嫂。只是……媳妇儿固然是罪有应得,可二爷与梓哥儿的名声却比媳妇儿更重要。二爷是官,大同城里谁不知道媳妇儿是他妻子?若媳妇儿成了罪人,即使有休书,二爷也少不了被人说闲话。梓哥儿就算过继了,米脂县里谁不知道大嫂无子,梓哥儿是我生的?一样要在背后笑话他。他今后想要在这里读书科举,只怕县试那一关都没法过!这一任县令能开恩,那下一任呢?下下一任呢?他今年才三岁,等到他考县试时,都是多少年后了?那时的县令大人真能让一个罪妇之子参加科举么?老爷!求您为了梓哥儿的前程着想,不要把媳妇儿送去衙门!” 说完了,她拼命在地上磕起头来,磕得还十分响亮,不一会儿,脑门上就冒出了血。 吴少英沉下了脸,迅速看向秦老先生。秦老先生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若你真心为了孩子着想,当初就不该心存歹意,害人在先!” “媳妇儿知道错了!”何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什么形象都没有了,“当日也不知道是怎么昏了头,走错了一步,大嫂一死,我就再也没回头路可走了。我对不起大嫂!情愿一辈子为她敲经念佛,以赎我的罪孽!有我这样的娘,梓哥儿将来脸上也无光。老爷太太若要将他过继,媳妇儿也不再反对了。媳妇儿会在附近寻个清静的庵堂出家,只说是看破了红尘,皈依佛门,下半辈子就青灯古佛,为老爷太太、大哥大嫂、二爷、梓哥儿,还有桑姐儿祈福。二爷那里,媳妇儿会给他写信说明原委,免得二爷误会了老爷太太。这一切原是我的过错,二爷不该再念着我了。等梓哥儿大两岁,二爷就另娶一房贤良的妻子吧,将来也可以多生子嗣。只要他能帮我把章姐儿拉扯大,给她寻个好人家,我一辈子都念他的大恩!” 说完,何氏就哭着伏倒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听着似乎是真心忏悔。秦老先生又叹了口气,里间的牛氏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只要何氏能受到惩罚,谁又乐意让自己的儿孙受到牵连呢? 牛氏已经开始动摇了,秦含真看着她的表情变化,暗觉不妙。 第三十一章 逃奴 等到何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站都没办法站稳的时候,秦老先生与牛氏夫妻俩已经松了口,答应不把她送去见官,而是自家私下处置了。 就象何氏说的那样,送她去庵堂清修,下半辈子为她曾经犯下的罪孽赎罪,也算是对她的惩罚了。既然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秦安也没有理由埋怨父母。何氏还答应,如果秦安不肯放开她,不肯改娶他人,她会主动去说服秦安的。 至于梓哥儿过继之事,何氏也答应,等秦安回到家中,她会好好劝说对方答应。这既是为了已经去世的秦平、关氏夫妻,也是为了梓哥儿的将来。 何氏如此知情识趣,虽然秦老先生觉得有些对不住吴少英,牛氏觉得有些便宜了一向看不顺眼的二媳妇,但投鼠忌器,为了秦安与梓哥儿的名声着想,他们还是决定饶了何氏一回。 至于秦含真与吴少英,心中虽然觉得遗憾,却也没法说什么。秦含真是苦主,可她自个儿清楚自己的来历,本来就心虚了,自然没有底气坚决要求祖父母牺牲亲生儿孙的前程,来给关氏一个交待。吴少英是外人,就更没有立场了。 他默默叹息一声,表情又恢复如常,好象一点异议都没有似的,对秦老先生道:“老师与师母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吧。关家只求还表姐一个公道,旁的都在其次。既然表姐与表姐夫膝下今后就有了承继香火的子嗣,我们这些娘家人也能安心些。只是二奶奶今后在何处清修,身边这些侍候的人又要如何安排,还得再议。”总不能让何氏出了家,还呼奴唤婢,锦衣玉食,过得跟在家时一样舒服。 秦老先生点头:“这是自然。” 牛氏道:“村子附近就有庵堂,平哥和他媳妇如今就停灵在隔壁的寺庙里。庵堂的主持与我相熟,最是平和厚道不过了。她家庵里清规严谨,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门户也森严。外人别说想进后堂了,就算是想要私下送信或者物件进去,不得主持点头,也是万万办不到的。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女眷,若有做了错事的,都会往她那里送。那儿还有许多田,庵里的尼姑念经之余,不是抄写经卷,就是下地里干活,没人能过得比在家时舒服。我觉得那里就很合适。” 何氏本是哭得累极,无力地歪倒在泰生嫂子怀里,听到这几句话,差点儿没跳起来,死活忍住了,手下紧紧抓着泰生嫂子的手,几乎把她的手给掐出血来。泰生嫂子哭红了眼,死死忍住,心里还要祈祷牛氏仁慈些,别罚得她太狠。她只是照二奶奶何氏的吩咐做事而已。 可惜,牛氏的话很快就将她的奢望打破了:“至于二媳妇身边的这些丫头婆子们,也都不是什么好货!跟着主子为非作歹的,留下来了也是淘气!安哥一个大男人,身边用不着那么多人侍候。梓哥儿那边有奶娘有丫头也就够了,我瞧他奶娘和夏荷也还算老实。剩下的人,若是卖了身的,就叫人伢子来发卖出去,没卖身的给几两银子,叫她们自个儿走人,或是回家,或是留在米脂另寻主家,我都不管。只是我们家撵出去的人,只怕米脂县里也没几家会留。” 泰生嫂子顿时哭了:“太太开恩!小的还有男人孩子在大同,实在不能走啊!”她就算有路费,一个女人也没办法上路啊。 牛氏啐了她一口:“现在倒知道哭了,平日里跟着你主子干缺德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想想你的男人孩子?给我滚吧!若是不舍得滚,就留下来侍候你主子好了。陪她去庵里吃斋念佛,砍柴种地,也好赎一赎你的罪孽!” 泰生嫂子忍了哭声,扶着何氏,行了一礼,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她们回到西厢,虎嬷嬷就紧跟在她们身后,把西厢房主屋的门给锁了。剩下的丫头婆子们,全都赶进另一间屋子锁起来,等待清点人头后发落。 几个丫头婆子在隔壁屋子哭天喊地的,都是求饶的声音。何氏虚脱地倚在炕边,无力地吩咐:“泰生家的,给我倒碗茶来。”她都快渴死了。 泰生嫂子一边哭,一边倒了茶给她。她一尝,却是冷的,狠狠瞪了泰生嫂子一眼。 后者哭道:“奶奶,咱们出去了这半晌,屋里哪里还有热茶?侍候的人又都被关起来了,茶炉子在邻屋。您要喝热的,只能叫外头的人给咱们烧水,可她们如何能答应?” 何氏咬牙,将杯子往炕桌上一放,冷哼道:“罢了,且忍一回气。等到哥哥把我救了出去,我再做计较!” 泰生嫂子哽咽着安抚她:“奶奶放心,金环机灵,跑得又早,这会子定然已经逃脱了。若是她一路顺利,天黑前就能到县城。只要舅爷回来,听她一说原委,必会来救奶奶的。等回到大同,奶奶就再也不用害怕老爷、太太了!” 何氏冷笑。回到大同又如何?她还得说服丈夫秦安顶住父母严令,保护好她与她的儿女才行。不过,对这个早已被她握在手心的男人,她有足够的信心。 秦家夫妇想要过继梓哥儿?想要逼她去出家?做梦!她一条都不会答应!今日是她粗心,没成功灭了翠儿和卖花婆子的口,没提防桑姐儿那死丫头多嘴,更没能把吴少英一招治死了无法翻身,才吃了一回亏。再有下回,谁输谁赢,还是未知之数呢! 虎嬷嬷处置完,就转头回正屋复命了。她向牛氏回禀:“二奶奶身边的丫头婆子,除了金环,全都关在西厢房了。等问明了各人签的是什么身契,再作处置。只是金环,听门上的人说,二奶奶进屋的时候,她就跑出去了,说是二奶奶打发她去村里买些东西,至今不见踪影,怕是跑了。太太打算如何发落?” 牛氏不以为然:“跑了就跑了,一个丫头罢了。本来我就没打算留她们下来,她自个儿先跑了,我还省事了呢。” 秦含真仰起头,脆生生地说:“祖母,金环跑的时候,二婶还没认罪呢,只怕不是真要跑,是要通风报信去的。” 牛氏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何氏那个兄长何子煜来时在县城里赁了院子住下,虽说他送梓哥儿姐弟俩回大同去了,但院子里还有人的。” “不但有人,而且何子煜只怕不日还要回来护送妹妹返回大同。”吴少英插言道,“老师,师母,此人虽然文不成武不就的,但他身边带的人却不是善茬。光是留在米脂听候何氏吩咐那几个人,叫他们去杀人灭口,他们就去了,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分明都是亡命之徒。虽说他们如今人都在牢里了,但何子煜身边却还有他们的同伴。万一那些人返回米脂,知道同伴入狱,何氏又要被罚出家,上门找晦气怎么办?老师、师母虽不害怕何子煜胡缠蛮缠,却须得防备他手下的亡命之徒会伤及家中妇孺。” 秦老先生与牛氏被他提醒了,前者忙道:“少英说的是正理,确实需要防范一二。”牛氏则说:“叫村里青壮警醒些,若是见到何子煜带人过来,就赶紧来拦人。” 吴少英又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对上亡命之徒,万不可心慈手软。虽有村中青壮相助,但村民也只是佃农罢了,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我与老师出个主意,那****陪齐主簿审讯,见那几个凶徒虽说身手一般,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举手抬足颇有些军中士卒的作派,心疑他们是逃兵,又或是军伍里犯了错被撵出来的,没了营生,才去替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人,身上必有官司,待我请齐主簿出面,审问一二,问出些罪行来,直接把人判了刑。何子煜带人回来后,也可照样行事。如此一来,罪人受了惩罚,何子煜也没了帮凶,自然没法再威胁老师、师母了。” 秦老先生点头道:“你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审问时需得仔细些,别冤枉了人才好。” 吴少英笑道:“老师放心,学生知道分寸。” 他领了任务,就要告辞。临行前又好象想起了什么事,对送他出来的虎伯道:“那个叫金环的丫头,生的什么模样,出去时又是穿的什么衣裳?烦虎伯给我说一说,我回县城后,往衙门里报一声,只说是逃奴走失。差役在城里见到她,自会把人送回来,也省得她在外头胡说。” 虎伯笑笑:“好说,吴公子随我去门房问一声就是。” 吴少英得到答案后,满意地走了。虎伯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才往上院回话。 吴少英的家丁第二日便将捆成个粽子的金环用马车送了回来。虎嬷嬷要把她关进西厢与其他丫头、婆子们在一处,她却哭着喊着说情愿去侍候二奶奶,哪怕是跟着进庵堂。虎嬷嬷不耐烦,真个把她扔进了何氏的房间,她从此就消停了。 秦老先生与牛氏处理完二儿媳的官司,都觉得有些疲倦,不但身体累,心也累。身在大同的二儿子秦安至今未有回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连送信的虎勇也没个口信回来。他们有些担心,莫非秦安舍不得妻子,对父母生出了怨气? 虽然秦老先生与牛氏都觉得,如果秦安丝毫不顾及死去的兄嫂,非要护着妻子,那就太让人寒心了,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但是不要儿子可以,孙子却不能不要。秦安在大同公事繁忙,如今何氏不回去了,梓哥儿就不能再待在大同。否则他身边只有奶娘丫头,如何教养? 老两口念叨着是不是该再打发个人去大同,催一催二儿子,让他早点回家,顺便将梓哥儿带回来。至于何氏从前头夫家带来的章姐儿,要么跟着生母去庵里,要么送还本家陈氏。经过她对章姐儿那一推,秦家老两口完全没有养活她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何氏托了看守西厢房的仆妇来禀,想去秦平、关氏夫妻灵前上香,向他们忏悔。这一条无论是秦老先生还是牛氏,都不会驳回去,便定下了明日叫人护送何氏去庙里。 秦含真在祖母屋里吃饭时,听说了这件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三十二章 马贼 秦含真对牛氏道:“祖母,真的要让二婶出门吗?我总觉得不太好,万一她逃跑了怎么办?” 牛氏笑了:“她能逃到哪儿去?我们又不是不派人跟着她。寺庙离咱们村子不远,那一带就没人不知道咱们家的。她一个人逃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被人抓回来,怕什么?” 秦含真不放心地问:“如果真让她逃走了呢?要是她逃回了大同,在二叔面前挑拨离间,那麻烦可就大了。” 牛氏不以为然地说:“她哪儿有那本事?明儿顶多有个秦泰生家的在她身边侍候,旁人都不会跟着出门,她身上又没带什么银子,连件换洗衣服都没有,没吃没喝,没人护送,她能跑多远呢?还回大同呢,她能走出米脂县都是白日做梦!” 秦含真想想,觉得牛氏的话也有道理,不过她总觉得何氏不会那么容易狗带。瞧她昨儿脸上的狰狞样子吧,如果不是证据确凿,让她无从抵赖,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又商量着要送她去见官,她大概没那么容易服软吧?她这哭哭啼啼装可怜,又好象真心忏悔,愿意在梓哥儿过继的事情上退让的模样,天知道是不是为了赢取时间而撒的谎呢?秦含真真心觉得,放她出门不是个好主意。 她再一次劝牛氏:“二婶还有个哥哥在外头呢,她身边的丫头婆子虽关了起来,但她哥哥在县城里赁的院子,不是还留了人手?想要衣服干粮银子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就怕二婶逃出家门,我们想要找她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祖母还是提防些,让她在家里,对着我爹娘的牌位忏悔,也就够了,用不着非得去他们的灵柩面前。” 牛氏沉吟,虎嬷嬷笑着劝说:“桑姐儿这话也有道理。横竖是要向大爷、大奶奶赔罪,在牌位前也是一样的。” 牛氏想想,便点了头。秦含真暗暗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秦老先生过来吃饭,无意中提起:“方才少英打发了个人来请安,给桑姐儿送了些枣干、杏干。我想着桑姐儿如今还在吃药,不适合吃这些,你先替她收好了,等正月里再拿出来。” 牛氏答应了,又说起秦含真的提议:“我觉得桑姐儿的话也有道理,在家里对着平哥夫妻俩的牌位念经祈福,也是一样的。”秦含真坐在旁边猛地点头。 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我原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少英打发过来的人见到门房在套车,听说了此事,便对我说吴家可以借人手过来,都是孔武有力又懂骑射的。有他们跟着,安哥媳妇出个门也没什么大碍。我当时就答应了,让他回去禀报少英。” 秦含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牛氏也讶然:“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呀?就算真要多派几个人跟着安哥媳妇出门,也用不着问吴家借人吧?村里有的是闲汉。” 秦老先生笑道:“我当时哪里知道你会改主意?借都借了,就由得他们去吧。那么多人跟着,安哥媳妇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能逃得了?她兄长又没回到米脂,她就算逃了,也无人护持,哪里能去得了大同?况且她逃了又能如何,兴许她可以少受些罪,不必出家,可咱们秦家却是再不能认她这个儿媳的。她先前所求的就成了泡影,又有什么意思?” 话不是这么说的……秦含真欲言又止,很想劝祖父改变主意,但眼看着牛氏不再提起,夫妻俩似乎都觉得何氏此行不会有问题,她又能怎么办?只好郁闷地埋头喝自己的小米粥了。 第二日一大早,吴家派来的人就上门了。 来的是三个男人,瞧着果然都是人高马大、强壮有力之辈。虎伯请了他们到门房里烤火喝茶,顺便吃个早饭,打听了一下他们的来历,才知道原来这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四十出头,年纪最小的二十岁,是一对叔侄,另一人有三十多了,与那四十出头的原本是西安城里大镖局的镖头。两人押车走镖二十载,端得是江湖经验丰富,身手也了得。只因两人年纪都大了,又有了妻儿,不想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便辞了镖局,回老家吴堡度日。恰逢吴少英返回吴堡夺回家产,急需寻几个可靠又身手敏捷的人看家护院,就把他们请了来。 有这么两位高手在,那个年轻的侄儿正好给何氏做个车夫,想必是万无一失的。虎伯暗暗放下心,报到秦老先生跟前,秦老先生也觉得吴少英想得周到。 马车很快就在大门前准备好了,跟车的人也在随时待命状态。除了吴家来的这三人,秦家还把虎伯与胡二派了出去,另在村中寻了两个闲汉跟车,又有一辆小车,载了两个有力气的村妇,帮着在庙里照应女眷。不过是到几里外的小庙走一趟,半日即可回来。这等安排也足够了。 虎嬷嬷去唤何氏,只见她穿着一身麻白衣裙,头上光光的,什么首饰绢花都没戴,黄着一张小脸,就这么袅袅婷婷地走出了西厢,低眉顺眼地,似乎是真心悔悟的模样。虎嬷嬷叹了口气,道:“老爷和太太说了,二奶奶不必去见他们,直接坐车出门就是。” 何氏端正一礼,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就扶着泰生嫂子的手往院门走去。泰生嫂子今日也是换了一身灰蓝布衣,弯着腰,恭谨地扶着何氏向前走。金环穿着一身与泰生嫂子相仿的布衣裙,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低着头就要跟上,却被虎嬷嬷叫住了。 虎嬷嬷皱眉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金环抖了一下,颤声回答:“回嬷嬷,是要拿去烧给大爷、大奶奶的祭品。” 虎嬷嬷问:“你们哪里来的这些东西?这几日你们可没出门。”主仆三人都被关在门里呢,吃喝自有人送进去,却没有托谁去买过什么祭品。 金环更加紧张了:“是……是二奶奶带着我们做的。用的……用的屋里的衣裳。” 虎嬷嬷这才明白了,哂道:“老爷若知道了,定会说你们作贱绫罗。还是别带了,庙里自会备下祭品。二奶奶既是去拜祭大爷、大奶奶,心意最重要,祭品不祭品的,倒在其次了。” 金环无措地看向何氏,何氏阴沉着脸,点了点头。金环无奈把包袱送回了屋中。 虎嬷嬷又道:“金环逃走过一回,才被衙门的人捉回来,今儿就别出去了,省得再逃一回,天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说完竟然是不容金环挣扎,就直接把西厢房的门锁了。金环吓得魂飞魄散,扑到门上哭喊,大叫:“二奶奶,别丢下我!” 何氏眉头一挑,柔声道:“没有丢下你,不过是今儿不带你出门罢了。你休要胡闹,当心惊了老爷、太太。” 门里的金环哭声一顿,又转为低声哭泣,倒是不再吵闹了。 何氏就这么扶着泰生嫂子出了门,上了马车。泰生嫂子临上车前,往上院西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在车厢中坐好,低声问了何氏一句:“奶奶,金环……”何氏用凌厉的目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只得闭了嘴。 秦家车队一行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寺庙。此后烧香、祭拜等事,就不一一赘述了。何氏在虎伯等人的注视下,完成了整个程序,哭得几乎虚脱过去。离开的时候,必须由泰生嫂子搀扶,才能站立。但因为她体虚,因此回程的时候,泰生嫂子一再请求赶车的吴家年轻护院,把车赶得慢一点,免得何氏晕车。 等车队经过一处树林的时候,变故忽起。 一群来历不明的男人骑马前方高坡上急奔而来,居高临下拦住了车队的去路。虎伯与那名四十多岁的前任镖师骑马走在前头,见状连忙喝令所有人停下。只见那队人马从中分开,从后头走出一骑,马上的人正是何氏兄长何子煜。虎伯一见他,心中顿时明了,今日出行,不过是何氏为了脱身而玩的戏码。果真如桑姐儿猜测的那样,金环逃走,是去通风报信的,只不知道何子煜几时回到了米脂,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何子煜骑在马上,看着虎伯那一脸肃然,不由得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 他正要开口放狠话,逼虎伯放人,却听得虎伯身边那中年人高声喊:“小心,是马贼!” 何子煜一愣,就在这一瞬间,耳边呼啸声过,何氏所坐的马车车壁上已经中了一箭,接着又有数不清的箭往马车射过去,瞧着竟然都是从一旁的树林里射出来的,目标就是何氏的马车。他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的那么倒霉,遇上马贼了? 虎伯等人也被林中利箭惊住,镖师再喊:“小心!快分散避开!”反手抽出腰间佩刀,大开大合,“当当”几下,就劈掉了几支从他身旁两尺外飞过的箭。虎伯原来也非常紧张的,不过听了镖师的话,连忙照做,招呼众人分别散向道路两旁。 就连那车的后生,也一脸害怕地从车辕上跳下来,丢下马车跑了,只是跑之前,不知为何,竟“无意”地往拉车的马屁股上插了一刀。马匹受惊,嘶叫一声,就没头没脑地冲着前方跑去。 车中坐着的何氏与泰生嫂子主仆,本来就被无缘无故射来的箭吓破了胆,如今更是被颠得七晕八素的。雪上加霜的是,树林中的箭继续朝她们的马车上射,还有几支角度射得准了,从车窗射进了车厢来,一根正中何氏肩头,痛得她大声惨叫,泰生嫂子埋首伏在一旁躲避,闻声抬头望了她一眼,手臂上也中了一箭。不等她痛呼出声,马车就好象撞上了什么,外头一片兵荒马乱,何子煜痛苦的叫声传来。 等到避过一难的虎伯与镖师等人重新聚集过来看情况时,林中已经不再有箭射出了。为首那四十多岁的镖师精神一振,大声道:“那些人都是马贼,兄弟们,赶紧把他们抓起来送官哪!榆林卫正重金悬赏呢!” 他所指的,正是被何氏马车撞翻一片的何子煜等人…… 第三十三章 疑点 秦含真听说今日前往庙里祭拜秦平、关氏夫妇的何氏遇上马贼的消息时,已经是午后了。 何氏一行迟迟未归,秦家上下都觉得有些不对。因领头的人是虎伯,虎嬷嬷从午饭时起,就一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牛氏明白她心中的忧虑,特地许她到村口路边等候,还叫张妈传话给张浑哥,让张浑哥陪虎嬷嬷去,带上手炉,免得受了凉。 虎嬷嬷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才迎回了虎伯一行人。 秦老先生也一直在忧心,连午觉都没睡,一直坐在下院学堂里等消息。闻说虎伯等人回来了,他连忙迎出大门去。 秦含真催着张妈抱自己去正屋,正赶上虎嬷嬷来给牛氏回话,讲述虎伯等人遇上“马贼”的事。 得知“马贼”中带头的人就是何子煜,牛氏忍不住开骂了:“我就知道他们兄妹是不肯安份的,前儿见何氏哭得可怜,还以为她真的知错了,才许她出的门。没想到她是在哄我,却跟她哥哥里外勾结,意图逃跑。这样的媳妇儿是真不能要了!又是派人杀人灭口,又是扮了马贼来劫持,赶明儿她就该拿刀来杀我了!我们秦家也是世代读书的人家,竟然娶了这么个贼媳妇,真是老天没眼!” 秦含真听了便知,自己的猜测恐怕是成真了。她连忙问:“二婶在哪里?她逃走了吗?” 牛氏气道:“她是你哪门子的二婶?以后只叫她何氏便罢了。这样的女人,连给我儿子做妾都不配!” 秦含真抿抿嘴,只当牛氏是在发泄怒火,继续向虎嬷嬷追问重点。 虎嬷嬷道:“我家老头子说,当时人多,乱得很,只知道二奶奶……不,只知道何氏与秦泰生家的坐的马车惊了马,往那群马贼的方向撞过去,撞翻了不少人,后来是撞到树上才停下来了。马车几乎散了架,马也死了。吴家的护院带了咱们家跟去的人,要去把那些马贼抓起来,两边就打起来了。只是因对方人多,又有马受惊四处乱窜,老头子怕咱们自己人伤着了,让他们当心,哪怕少抓几个呢,也不能跟那些人拼命。这一乱啊,就没顾上别的。等他们把几个受伤重的马贼捆好了,其他没受伤的早已跑得精光,何子煜与何氏兄妹也不见了踪影,连秦泰生家的都不见了。” 秦含真忙问:“那么说,二婶……不,何氏她其实是成功逃跑了吗?” 虎嬷嬷对此也有些忿忿:“大概是逃了吧?不过车厢里有不少血迹,老头子还听到她和秦泰生家的惨叫,怕是都受了箭伤。还有那何子煜,我们老头子亲眼见着他被他妹子的马车撞下了马,摔着腿了,伤得可不轻。今儿也就是好运,因他带来的人多,又有许多马,才把他们给救走了。不过何子煜胆敢跟马贼勾结,也不是个小罪名。真要叫官兵抓回来,兴许要砍头的。” 秦含真很怀疑:“真的是马贼吗?其实是何子煜找人来伪装的吧?他的目的只是要救回妹妹,如果带的人够多,把人抢走也不是难事,有必要装成马贼吗?何氏怎么说也是个官太太,她哥哥跟马贼混在一起,名声可不好听,还会影响到二叔的。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所有人灭口,那样就不怕有人走漏消息了,顶多以为他们是倒霉遇上了真马贼,不会想到何子煜有参与其中。可何氏逃走后,还要在大同生活的吧?让人知道她是被马贼带走的,同行的人都被杀了,她的名声能不受影响吗?” 牛氏与虎嬷嬷都诧异地看向秦含真。秦含真眨了眨眼,忽然有些心慌,她是不是表现得太夸张了?刚才这番话好象不是七岁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 不过牛氏好象没怀疑,只是高兴地对虎嬷嬷说:“这孩子是越来越伶俐了,看来她头上的伤是真个好了。我从前还担心她会变成傻子呢,如今可再也不用怕了。” 虎嬷嬷笑道:“老爷太太都是聪明人,桑姐儿是你们嫡亲的孙女,自然是随你们了,怎么会傻呢?先前是受了伤,如今伤好了,姐儿自然也就没事了。她从小就最伶俐不过的,只是小时候淘气些,不爱读书写字罢了。但论记性,可比村里的孩子强一百倍呢。无论老爷教她什么,她都是一学就会。” 牛氏得意地说:“记性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她心眼儿明白。打小儿起,无论是家里人,还是村里的孩子,谁都骗不到她。大人哄她的话,她一听就听出来了,怎么也不肯上当,可愁人了。方才她不说,我还真以为是何子煜勾结了马贼来救妹子呢。桑姐儿一讲,我就明白了。哪里是什么马贼?那何子煜平日里最爱笼络些流氓地痞,吃喝嫖赌不做好事。怕是这一回,也是叫了那些人,装作马贼的样子来吓唬人,好将他妹子带走的。若真是马贼,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能让咱们的人全须全尾一个没伤着就回来了?” 秦含真忙问虎嬷嬷:“所有人都没受伤吗?”除了下落不明的何氏主仆以外。 虎嬷嬷笑着点头道:“就是吓了一大跳,倒没什么大碍。花家嫂子一直躲在小马车里,方才在村口下车的时候,脑门上磕了一下,青了一块。再来,就是林家老三,躲箭的时候扭了一下脚。但这些小伤又算得了什么?村里人平日里谁没个磕磕碰碰的?老爷吩咐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赏钱,花家嫂子和林家老三还加厚一倍。他们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这么一来,秦含真倒不明白了:“奇怪,何子煜带了一帮假马贼来救妹子,还射了箭,结果咱们的人全都没事,反而是坐在马车里的何氏与秦泰生家的受了箭伤,何子煜和他带来的人也受了伤,伤得还不轻,甚至被咱们的人抓到了几个?他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何氏这么狠毒,说害人性命,就害人性命,她哥哥倒是出人意料地心慈手软。” 这么一说,牛氏与虎嬷嬷也觉得不对了。不过牛氏是个心宽的人,笑道:“好人得好报,坏人就是这个下场了。本想做坏事的,结果却害到了自己,真是活该!” 倒是虎嬷嬷有自己的猜测:“我们老头子说,吴家舅爷派来的几个护院都厉害得很,从前做镖师押镖的时候,没少对付劫道的匪徒,经验丰富着呢。几个假马贼,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那些假马贼射来的箭,叫那位老镖师劈上几刀就挡开了,一支都没射到咱们的人身上,躲箭抓人也都是依他指令行事。想必这回咱们的人没事,都是多亏了这几位镖师出力。” 既然这几位镖师很给力,那何氏的马车又是怎么惊马的呢?她们主仆又为何会中箭?她们可是坐在马车里的,结果马车外直面利箭的人个个没事,反倒是她们受伤了…… 秦含真很想再问清楚,但牛氏与虎嬷嬷的注意力已经转开了,牛氏问虎嬷嬷:“这几位英雄如此身手了得,咱们的人今儿能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他们。眼下已经过了晌午,也不知道他们吃了饭没有。叫厨房多杀几只鸡,到村里买半扇羊肉来,治一桌好酒菜招呼几位英雄。” 虎嬷嬷道:“几位英雄都没跟着老头子他们回来呢。到了村口,他们叫了几个壮丁帮忙,就把捆的马贼给押送到县城去了。”说完她就笑了,“听说榆林卫正重金悬赏马贼的人头,他们将这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马贼捆去县衙,大约是去领赏的。这下何子煜可真要坐实了勾结马贼的罪名,就算逃回了大同,也没有好下场。” 牛氏却是知道榆林卫为何悬赏马贼的,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虽然知道何子煜的人多半是装的,可装什么不好,非要装马贼?平哥儿任职的哨所,就是叫马贼烧了的。何子煜也不是不知道。他们既然顶了这个贼名,为此送命也是活该!” 桑姐儿的父亲秦平,在榆林卫辖下任总旗,带着一队士兵驻守一处哨所。五月里,就是因为马贼突袭哨所,秦平才会以身殉国。那些马贼一把火将哨所烧成了废墟,包括秦平在内,全哨所的士兵,全都成了焦尸。此事震惊了整个西北边关。 如今已有三十年不曾有过大战,边境承平,只偶尔有过小规模的冲突。来往边城一带的商队,如今是越来越多了。虽然偶尔会遇上马贼,但马贼都是冲着钱粮去的,连掳人都少,更别说将整个商队的人都杀死,就怕把商人都吓跑了,再无人敢到边城来运货,他们还有什么可抢的?象五月里这种,直接袭击朝廷哨所、杀光官兵的事,真真是前所未有。榆林卫因此重金悬赏,只要是在边城一带活动的马贼,不管是否与哨所惨案相关,通通都不放过。 眼看着牛氏又要为长子惨死而难过,虎嬷嬷暗叹一声,勉强笑着,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今日这事儿闹得这么大,连县衙都知道了,怕是何氏下落不明之事,也要传出去的。太太觉得,这事儿该如何料理?若是县衙审清楚了,那些马贼都是假装的,那还罢了,不过是何子煜为了抢走妹妹,想出来的荒唐法子。但若县衙审都不审,直接把人都当成是马贼砍了,何氏可就成了被马贼抢走的妇人,什么名节都没有了。将来梓哥儿回来,怕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说就说!”牛氏断然道,“她跟她哥哥自个儿做的孽,难道还要我们家替她遮羞?回头我就跟老头子说,不必给她上族谱了,全当安哥儿从来没娶过媳妇。年下祭祖,把梓哥儿直接记在平哥媳妇名下就行,连过继都省了呢!若有外人非要追问明白,我就说他是安哥儿屋里其他人生的,跟姓何的没一点儿关系!” 秦含真听得好奇:“祖母,这是什么意思呀?”难道梓哥儿就没上过族谱? 第三十四章 族谱 “他是没上过呀。”牛氏干脆利落地回答了秦含真,好象根本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含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看着她,有些不明白。梓哥儿不是秦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吗?为什么没上族谱? 虎嬷嬷为她解释:“这是老爷说的,秦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家族里的男丁,嫡出的子嗣是满周岁上谱,庶出的就要等到满八周岁,身体康健,开过蒙,方才会上族谱,若是外室子,压根儿就不能上。” 这也对不上呀? 秦含真道:“梓哥儿不是已经三岁了吗?他还是嫡出的。”虽然秦老先生与牛氏总是说,不能认何氏这个儿媳了,但在秦平与关氏先后出事之前,何氏的地位似乎还挺稳当的。那梓哥儿就是嫡出的子嗣了,没理由不能在周岁时上族谱的。 牛氏撇嘴道:“还不都是他娘做的孽!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耽误了孩子。” 秦含真还是听不明白,多亏虎嬷嬷仔细说明了,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因秦安成婚后不久,就顶替了兄长秦平的升迁机会,带着妻子何氏前往大同安顿。之后几年,他很少有回家的时候。这里头或许有他公事繁忙,以及路途遥远的原因,但何氏在里面恐怕也没少劝说。甚至秦安回家探亲的时候,何氏总会找借口留在大同。就算回了米脂,也逗留不久。秦老先生与牛氏都不喜这个二儿媳,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她嫁入秦家的方式有问题,多少也是拜她入门后多年来为人处事的作风所赐。 四年前,何氏怀孕,秦安十分欢喜,立刻传信给老家父母。秦老先生与牛氏都非常高兴,连带着平日对何氏的厌恶都减轻了几分。在秦家,关氏虽是长媳,但她自从生下桑姐儿后,就再无所出。牛氏也没催促,盖因秦平出让了升迁的机会后,就一直驻守榆林卫辖下的边境哨所,离家百多里远呢,看着是比弟弟近,其实也没多少回家的机会。夫妻俩每年也就是过年和中秋的时候能聚几日。牛氏心知内情,自不会嫌弃长媳什么。不过知道二媳妇怀孕了,她还是很开心的。 大同离米脂上千里远,秦老先生有学生要管,牛氏身体不好,扛不住长途跋涉,就派了虎伯与虎嬷嬷夫妻前往大同,照顾何氏生产。可何氏手下丫头婆子都不少,又不知是怎么想的,似乎有些防备虎伯夫妻,直接把他们晾在一边,什么差事都不叫他们做,只用自己惯用的人手。 虎伯虎嬷嬷也不计较,只当是享了三个月的清闲。直到何氏生产那天,虎伯守在正院门外,虎嬷嬷跟着稳婆挤进了产房,一直盯着何氏,直到她生出梓哥儿。稳婆把梓哥儿清洗包裹起来后,还是虎嬷嬷亲自抱了他出去给秦安和虎伯瞧的。 何氏出了月子,虎伯虎嬷嬷就离开大同,返回米脂了。临行前嘱咐过秦安与何氏,等梓哥儿满了周岁,就要带着孩子回老家祭祖,也好给他上族谱。秦安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何氏也没说什么。谁知过后第一年,他们没回去;第二年,也没回去;第三年就是今年了,本也没回来的,但五月里秦平出事,何氏带着孩子回来奔丧,也算是回过了。可怜见的,这还是秦老先生与牛氏夫妻头一回见孙子呢! 牛氏冷笑道:“何氏总说梓哥儿身子弱,怕路上有个好歹,其实梓哥儿身子棒着呢,随他爹。不回来,不过是何氏的借口,怕回来后要在我这个婆婆跟前立规矩罢了。真真可笑,她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几时折腾过儿媳妇?!” 虎嬷嬷笑道:“她能有什么见识?太太何必与她生气?她不回来,太太还落得轻松呢,也省得她老在您跟前装模作样。” 牛氏撇撇嘴:“我虽不喜欢她装模作样,但孙子我还是喜欢的。梓哥儿都三岁了,我才见到孩子,正想着年下祭祖,就给他上族谱了,谁知他娘二话不说又把他送走了。梓哥儿到如今还未上族谱,可不都是他娘给耽误的?不过这倒也不是坏事,索性今年除夕祭祖的时候,我叫老爷直接把梓哥儿的名字记在平哥媳妇名下,算是长房长孙得了。至于何氏,她刚进门时,我就不喜欢。等查到她的出身来历,我就更讨厌了。若不是安哥非要娶她,我都不想她叫我婆婆。原还打算,等梓哥儿上族谱的时候,顺道将她的名儿记上去,也算是给了梓哥儿的母亲一个名份。谁知她如此不识好歹,这一步就省了吧。梓哥儿以后就是平哥的孩子,安哥至今还在打光棍呢!” 这也可以? 秦含真有些啼笑皆非,实话实说:“在咱们家还行,可是何氏回来奔丧,米脂县里已经有很多人知道梓哥儿是她儿子了,更别说大同城里。这样的事,如何能混过去呢?” 牛氏一挥手:“万事以族谱为准。你祖父说过的,不告而娶的媳妇,那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媳妇。你二叔当年娶何氏的时候,没跟家里说过,就急急要娶她进门了。我跟你祖父赶过去阻拦,他还不听。虽说何氏还是进了门,但在你祖父和我心里,她就不能算是咱们秦家的媳妇。他们在大同如何,我们离得远,管不了,但在咱们家里,是不认何氏的。你二叔如今虽说是个六品的百户,但一直没有拿到敕封。等你二叔能拿到的时候,朝廷自会打发人来问,到时候何氏就混不过去了。” 秦含真听明白了,但又有了新的疑问:“敕封是什么?为什么二叔没有拿到?” 虎嬷嬷解释说:“朝廷官员有品级的,他的妻子和母亲都会有封诰。五品以上的授诰命,六品以下的就是敕命了。二爷是六品的武官,按律,咱们太太和二爷的妻子,都能得授敕命的。只是不知为何,二爷做了几年的百户,都没能给太太请封,就更别说何氏了。老爷说,这是因为二爷官职卑小的缘故。边城的百户、总旗多了去了,朝廷哪里封得过来?只有立下大功,或者家世好、得上司赏识的武官,才能顺利请封呢。大爷生前是个总旗,也有七品了,一样没有敕封。” 秦含真恍然大悟,心想二叔秦安没能及时为母亲妻子请封敕命,倒是件好事。如果何氏有了敕命在身,恐怕秦家对这个媳妇就没那么容易说不认就不认吧? 说话间,秦老先生回到了上院,掀了帘子进屋,问牛氏:“你都听说了吧?何氏那里,还是要想法子查清楚她的下落。不管是死是伤,总要接回来才是。”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理她做什么?她如今跟她哥哥在一起,死活自有她哥哥料理。咱们也不是不管她,可她自个儿要私逃,有什么好歹也跟我们不相干。”她还宁可何氏中箭死了呢,那样也省了她的功夫。 秦老先生坐在炕边的椅子上,对妻子欲言又止。 虎嬷嬷瞧见他面露为难的表情,便悄悄给牛氏使了个眼色。牛氏有些悻悻地:“好吧,反正出事的林子离咱们家也不远,趁着如今天色还早,打发几个人过去找找。若能发现些蛛丝蚂迹,把何氏找回来,将来对着安哥和梓哥儿,也有个交代了。” 虎嬷嬷笑着应声:“是。”示意张妈去传话。张妈连忙领命去了。 秦老先生又对牛氏道:“我方才细细问过墨虎,遇袭时候的详情。他说马车行至树林附近时,秦泰生家的说何氏晕车,叫赶车的后生把车赶得慢些。如今想来,只怕这只是借口,是何氏要与何子煜里应外合,才叫秦泰生家的撒谎。何子煜也不知道是几时回到米脂的,若不是事先知道何氏去寺庙的时间,断不能来得这样巧。他们兄妹二人定是私下有约定,那逃走后又被抓回来的丫环,就是他们的信使了。” 牛氏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金环那死丫头,今儿早上还想跟着何氏一道出门呢,叫墨虎家的给拦了,就哭哭啼啼。她一定是知道何氏要趁机逃走,见自己没能跟着去,才会伤心。等我叫人提她过来,一问便知。这丫头胆大包天,断不能饶,先打她二十板子,叫她知道背主的下场!” 秦老先生说:“先不忙着打她,你先派人去找她问话,看她是否知道何子煜带的人都是什么人。虽说何子煜平日里常与流氓地痞为伍,但也就是带几个人出门而已。墨虎说了,这一趟他带来的人马足有十几二十人,个个都是身强体健之辈。若不是有吴家护院在,又有惊马撞翻了来人,墨虎他们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我不认为这些人是马贼,可何子煜为人,我又信不过,总要问清楚才好。此事关系到安哥与梓哥儿父子的名声,万不可轻忽了事!” 牛氏顿时严肃起来:“既然是这样,那可得叫那死丫头交代清楚才行。”便派了虎嬷嬷去西厢房审问金环。 金环自从早上被虎嬷嬷拦下,没能跟着何氏一道出门,就一直沮丧着脸,窝在西厢房内发呆,连午饭都没吃。出门的车队归来,秦家大宅里喧嚣一片,她心知定是何氏主仆成功逃脱了,接下来,等秦家人醒过神,就该来质问她这个通风报信的丫头了。她心中满是惶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等虎嬷嬷来了,她才知道,原来何氏主仆连带何舅爷何子煜都受了伤,下落不明。而与何子煜同来的那些青壮,则有四五个人叫秦家与吴家的人给捆了,送到了米脂县衙,都说是马贼呢。榆林卫如今正重金悬赏马贼的人头,这几个人可以说是正好撞上了。而何子煜竟然胆敢与马贼勾结,将来被人抓到,也是砍头抄家的下场。 金环听了,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会是马贼呢?舅爷是重金请动了在榆林卫当差的朋友,叫他们帮忙拦车,好借着官军的名头把二奶奶救回去的呀!他们是官军,不是马贼!” 虎嬷嬷顿时愣住了。 第三十五章 官军 “什么?竟然是官军?!” 秦老先生听了虎嬷嬷的回话,也十分愕然。 既然是官军,还是重金悬赏马贼的榆林卫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去扮成马贼呢? 秦老先生直觉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让虎嬷嬷押了金环过来细细审问。 金环这时候为了能求主人惩罚得轻些,什么话都不敢隐瞒了:“当真是官军,还是榆林卫的人,平日里就驻守在榆林城北的金鸡滩。一共是二十人,分属两位小旗名下。那两位小旗,都是去年从大同那边换防过来的。何舅爷跟其中一位交情很深,从大同快马赶回来的时候,路过临县,无意中遇上了,就请他们一块儿到米脂来玩耍。奴婢听何舅爷说,他是要借这几位军爷的势,压一压秦家,让老爷太太不敢为难二奶奶。” “换防?”秦老先生怔了怔,有些意外。 大同与榆林都是边城,分属两位王爷的藩地。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就有了两地边军三年换防一次的规矩,也不知是不是朝廷为了防止藩王掌控边军兵权,才想出来的主意。那年秦平的上司被换防到大同,秦平才得了升迁的机会,只是把机会让给了弟弟。秦安本来只是在大同待三年,就要回榆林的,不过他运气好,得了大同那边的上司赏识,换防结束后,便留在了大同,还升了职。 若说榆林卫的边军,有从大同那边换防过来的,那是一点都不奇怪。这些人在榆林卫待上三年,不定就要被调到哪里,就算能回到大同,估计也不会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何子煜若是在大同就跟其中一位军官熟识,想要借对方之力,也是人之常情。 秦老先生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既然是驻守金鸡滩的边军,又怎会跑到临县去?还随意到米脂县来办私事?难不成卫所不会管?”他清楚金鸡滩在哪里,那地方比榆林城还要再往北些,几乎已经到了北戎的地界了,倒是离长子秦平生前驻守的哨所不算远,也就隔着二三十里路。 那个地方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所在,如果往前三十年,朝廷还跟北戎时有战事的时节,驻守那一带的都是悍将强兵。但如今太平年月,几十年没有过大战了,偶尔有些零星小冲突,死伤也不大。金鸡滩的哨所,既不是互市所在,人口也少,住不好吃不好的,总被边军视为苦地方,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去。会被安排过去的将士,不是没根没基,就是受人排挤,往往一去就没法调走了。叫大同换防过来的边军去,倒是省了大家的力气。横竖他们只能待三年而已。 秦老先生奇怪的就是这一点。边境再如何太平,驻守金鸡滩的官军也不是能随便离开的,更何况还是整整二十人,两个小旗的兵马。临县离榆林有二三百里路,米脂离榆林也不近。这二十人只因为何子煜说一声,花点银子,就能收买来?榆林卫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金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奴婢不知道,何舅爷确实是在临县遇到两位小旗大人的,说是他们正有假,就带了手下的兄弟去临县享几天福。何舅爷许了他们一人二十两银子,才请动他们到米脂县来。与何舅爷不太熟的那位小旗,本来是不乐意的,怕叫人知道了,要追究他们的过错。与何舅爷熟识的那位好说歹说,何舅爷又加了银子,这才请动了人。” 秦老先生皱起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对了。中秋、重阳已过,腊月未至,这时候年不年,节不节的,卫所放什么假?还是一放就放了二十人。更何况,榆林卫的人放假之后跑去临县,也太古怪了。要知道,榆林卫名义上还在秦王辖下呢,临县却是晋王的地盘。就算这批官军是从大同换防去的榆林,三年之期未满,也不好擅自又跑回晋王地盘上吧? 秦老先生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再问金环,何子煜跟那些官军到底是如何安排的。金环也只知道个大概,据说何子煜是打算带人骑马拦下秦家的马车,威逼震慑一番,把何氏连人带马车接走了事。在这其中,绝对没有什么放箭的说法,更没打算扮成马贼。 秦老先生问完,就让虎嬷嬷把金环带了下去,又把虎伯叫来,细细再问一遍遇袭时的情形。虎伯意外地细心,记性也好,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虽然没什么文采,但许多细节都讲得明白,也有条理,让人听了,如同身临其境。 秦老先生听完后,就一直沉吟不语。里间的牛氏不明白他在苦恼什么:“老爷,可是有什么不对?”秦含真则不吭声。 秦老先生来到里间,对妻子道:“照金环的说法,何子煜等人没打算扮成马贼,没有放箭,那箭又是如何来的呢?据墨虎所言,当时林中放出的箭虽多,却没有一支射到咱们的人身上。要知道,当时大家都已经乱成一团,还有马受惊四窜,这样还没有人受箭伤,那放箭的人也相当高明。” 牛氏哂道:“也不是没人受伤,何氏跟秦泰生家的不就伤着了么?只不过咱们没看见而已。” “这就更奇怪了。”秦老先生道,“站在外头的人没受伤,何氏主仆坐在车里反而受伤了。而且,当时那些箭几乎都是冲着她们的马车去的,也可以说,是冲着她们去的。既是何子煜带了人来救他妹妹,他的人又为什么要朝他妹妹射箭呢?” 牛氏这下也发现不对劲了:“是啊,为什么呢?” 秦含真其实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何子煜那帮人,既然没打算扮成马贼,那这“马贼”的说法,又是怎么来的呢?听虎伯一说,她就知道,是吴家的护院喊出来的,那从林中射出的箭支,则是进一步证实了这一说法。问题是,何子煜等人还没喊话呢,吴家的护院又凭什么判断他们是马贼?如果再加上射箭的人很明显并无伤人之心,对方的身份就更可疑了。 所谓马贼都是假的。这伙人的目标,很明显就是何氏。他们从一开始就与何子煜等人不是一路人。既然是这样,他们又怎会那么巧,刚好埋伏在何氏一行回秦家的路上呢? 秦含真心中对这些人的来历已经有了个猜测,小心看了看祖父秦老先生的表情,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不是很好看。 秦老先生呆坐片刻,便站起了身:“金环的供词很重要。如果何子煜带来的人真的是官军,我们就得去县衙把话说清楚,省得县令大人真把官军当成是马贼砍了,日后榆林卫追查下来,我们也不好交代。我带人将金环押去县衙,把话说清楚。” 牛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忙劝他:“明儿再去吧?这会子太阳都快下山了。” 秦老先生却道:“事不宜迟,我快马赶路,应该能在天黑前入城。晚上我就不回来了,你好生安歇,不必等我。” 秦老先生很快就带着虎伯、金环等人走了。牛氏有些担心丈夫,心神不宁的,就让张妈把秦含真送回东厢房,晚饭也不用到正房吃了。 这时候,门房的人来报,说表舅爷吴少英来了。 牛氏有些意外,吴少英怎么会这时候来?她忙叫人相请。等吴少英来了,她才笑着说:“你来得不巧,你老师有急事刚进城去了。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路上没遇到他么?” 吴少英怔了一怔,就笑道:“并不曾遇见。学生是坐车过来的,兴许是路上错过了。” “这就对了。老头子说要快马进城,定是他光顾着赶路,没看见你。”牛氏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好?你有急事找他么?就算这时候回城,城门也要关了。你不如就在咱们家住一宿,有什么话等他明儿回来了再说?” 吴少英答应着,又问:“老师是为什么进城进得这样急?” 牛氏叹道:“不就是为着早上何子煜拦路那件事么。侍候何氏的一个丫头,就是那个逃走了又被你们家的人送回来的那一个,说何子煜请来的不是马贼,而是官军,也没打算扮成马贼,当时只是误会了。你老师担心县衙真把官军当成是马贼砍了,将来榆林卫问起,不好交代,才急急带着金环进城去说明。”说到这里,她又问吴少英,“你们家的人把那些假马贼送去了县衙,他们有没有说自己是官军呀?” 吴少英微笑道:“说是说了,只是问他们是哪里的官军,他们又支支唔唔地。县令大人以为他们在说谎,就叫人关了起来,等明日给榆林卫去了公文,问清楚他们来历后再审。原来他们真是官军么?那为什么又不肯把话说明白呢?” “可不是么?真叫人讷闷。”牛氏撇嘴,“既然是官军,又为什么要扮成马贼?还要朝良民射箭呢?金环还说他们并没打算射箭。哼,难道那些箭都是假的不成?” 吴少英微笑着,陪牛氏说了几句话,虎嬷嬷便来报,说晚饭得了,请吴少英去用饭。 吴少英连忙婉拒了,起身说:“今日原有事要跟老师商量,没想到老师出门去了。学生还是赶回县城去吧,若真的进不了城,就在城外找人家借宿一晚,明儿早早进城,也好见老师。若是在府上住一夜,明儿再去城里找老师,就有些晚了。” 牛氏闻言,也就不再拦他了。虎嬷嬷要送他出去,吴少英笑道:“嬷嬷还是侍候师母用饭吧。我对这宅子是极熟的,难道还怕我会迷了路不成?”牛氏笑了,虎嬷嬷也不再坚持。 吴少英辞别师母,退出正屋,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表情有些严肃。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小声唤他,扭头看去,却是秦含真,掀起了东厢房的门帘,探头探脑地,在朝他招手。 第三十六章 报信 吴少英掀了帘子走进东厢秦含真的房间,见里头只有她,张妈却不见人影,便问:“怎么只有你一个?” 秦含真爬回炕上,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腿。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傍晚之后更冷。她刚从正屋回来不久,这屋里的炕是刚刚才重新烧起来的,还没暖和呢,就下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身上已经冷得发抖了。真不知道是天气实在太冷,还是她这身体太弱。 等坐暖和了,秦含真才有空去回答吴少英的问题:“张妈去厨房帮我拿晚饭去了。”她盯了吴少英几眼,才微笑道,“表舅去向我祖母请安,一定会问祖父去了哪里,祖母也必定会告诉表舅,祖父是为金环所讲的官军之事,进城去了。表舅知道了这个消息,想必不会在正屋里待太久。所以你进正屋不久,我就让张妈去了厨房,还让她多给我做个蛋羹。没一两刻钟的时间,她是回不来的,咱们正好能安静说话。” 吴少英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笑了,在炕边一坐,便捏了她的小鼻子一把:“小鬼灵精!姨父往日还说你不爱读书,只会淘气,将来也是个平庸孩子。如今看来,姨父算是看走眼了。你这还叫平庸?分明就是精明过头了!” 秦含真笑笑,就正色对吴少英说:“表舅,咱们时间不多,我也不跟你啰嗦了。我只问你,今日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何子煜会带人拦车了?林中射箭的人跟你有没有关系?” 吴少英目光一闪,淡淡地笑道:“这话又从何说起?何子煜几时返回米脂的,我怎会知晓?林中射箭的人,难道不是马贼?那些被押送县衙的官军都说,箭不是他们的人射的,而是真正的马贼所为,他们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而已。这话虽不知真假,但无论如何,也跟我扯不上关系吧?要知道,是我手下的人把那些人赶跑的。” 秦含真撇撇嘴:“表舅也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还会害你?我父母双亡,祖父母年纪大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孙,叔婶显然是靠不住的,堂弟又还小。外祖家里,姥爷已经去世了,姥姥和大舅尚要靠别人庇护呢。只有你这个表舅,有勇有谋,有钱有人,还有身份地位,对我也是真心关怀。我是傻了,才会放着你这么一个靠山不要,非得跟你过不去。我问你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会留下蛛丝蚂迹被人发现了。我祖父怕是已经猜到了几分。他虽不会对你如何,但祖父与我能发现的事,别人一样可以。表舅可千万别粗心大意,叫人拿住了把柄。” 吴少英听了她这番话,不由得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难为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想得周到。我也不跟你多说,总之,你放心就是。” 他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是善后工作已做好。秦含真姑且信他一次,又道:“何子煜带去的是官军,只要把身份确认清楚了,这马贼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何子煜更不会因此倒霉。我怕他在军中认识的人多,过后会设法报复你。不过他请来的这些官军,可能也有些问题。表舅不如查上一查,要是能反过来握住他们的把柄,他们就奈何不了你了。” 吴少英挑了挑眉:“你知道他们有问题?”他不由得大为惊讶。他是跟在齐主簿身边,亲身见识了县令审那几个官军的经过,才知道他们有问题,否则又为何支支唔唔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可桑姐儿一个小姑娘,住在秦家的深宅大院里,所听所闻不过是从虎伯等人处来,又怎会知道那些官军有问题? 秦含真嘴角一翘,道:“我听金环讲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表舅你仔细听,看有没有什么启发。金环说,何子煜带来的官军一共是二十人,分属两个小旗。他们原本是大同的官军,去年换防到了榆林卫,被派去了金鸡滩驻守。近来他们得了假期,所有人一起去了临县,说是享几天福去的。何子煜跟其中一个小旗在大同时就是熟人,返回米脂的途中,路过临县,跟对方遇上了,就请他们一起过来。何子煜的本意,是想借他们的官军身份,逼我祖父母不敢再为难他妹妹。拦路劫车什么的,估计是金环回去报信之后,他才做出的决定。” 吴少英的眉毛挑得老高:“从大同换防到榆林卫,却又在近期有假,并且两个小旗带着手下二十人一起去了临县?”这行动怎么那么诡异呢? 秦含真继续道:“金环还说,本来另一个小旗跟何子煜并不相熟,是不想来的,说是怕人知道了,会追究他们的过错。是另一位小旗一再劝说,何子煜又许了每人二十两银子,他才松了口。表舅,你想想,他们虽然是在放假期间,但他们驻守的金鸡滩离这儿远着呢,能随便跑过来吗?既然他们自己都说,让人知道了会追究他们的过错,可见他们的行动本来就见不得光。” 吴少英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道:“确实,县令大人审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声称自己是官军,却不肯说自己是哪一处卫所的人。县令大人还以为他们是在撒谎呢,已命人将他们收押,另起草了公文往榆林卫询问核实去了。若果真如那叫金环的丫头所言,他们是驻守金鸡滩的,即使是休假,也顶多是回榆林城里消遣,万万没有跑到临县去的道理。这事儿叫人捅到卫所上面去,他们也得不了好。这件事,他们心里估计也明白,因此不肯在县令大人面前明言。” 秦含真忙道:“还有临县呀,临县也很可疑的。我听祖父跟祖母说,那里是晋王的藩地。虽然这二十个官兵本来就是从晋王的地盘上调过来的,可现在他们已经是榆林卫的人了呀。榆林卫可是秦王辖下的。” 吴少英笑道:“你又知道这里头的勾当了?” 秦含真撇撇嘴。没吃过猪肉,她还没见过猪跑吗?虽然不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但哪朝哪代的皇帝不忌讳藩王的兵权呢?这几个小兵在两个藩王的地盘上来回跪,应该是挺忌讳的事吧? 吴少英见她不吭声,又笑道:“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何子煜带去拦车的官军,连上那两个小旗,总共才十六个人,并不是二十个。被抓的几个官军虽没有细说,但听他们的口风,是二十人全都得了相同的银子,却只有十六个人出现在道上。剩下的几个,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没做事,却有银子拿,其他人竟也没有怨言,还不肯供出同伴的下落。这不是更奇怪了么?” 那还真的有些奇怪。秦含真问:“要是能问出他们同伴的下落,是不是就能找到何子煜和何氏逃去了哪里?” 吴少英微笑:“这是县衙的事,与我并不相干。” 好吧,你既然嘴硬,我也装糊涂好了。秦含真不再多问,只眼巴巴地看着吴少英:“这些消息能帮上你的忙吗?” 吴少英笑了,揉揉她的小脑袋:“当然能帮上。表舅要谢谢桑姐儿呢。” 秦含真松了口气,笑着说:“表舅,我知道这回祖父祖母选择饶何氏一马,您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不痛快。但不管怎么说,你保全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千万别为了报复就把自己给连累了。你活得好好的,护着我也活得好好的,我爹娘在天之灵才欢喜呢。至于那些坏人,他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们总不能一辈子走运。您不必着急。” 吴少英哈哈大笑起来,使劲儿再揉了一把秦含真的小脑袋:“才说你聪明,你又说起傻话来。好啦,这些是大人想的事,你个小丫头就别操心了。”他站起身,“表舅回城去了,你好生养着,想要什么就打发人来跟表舅说。”说完他又顿了一顿,但什么都没讲,就转身离开了。 秦含真不知道他欲言又止,想说的是什么话,但既然他现在得到了更多的情报,也做好了善后工作,想必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吧?说起来,他的计划也算是精妙了,可惜漏洞太多,但愿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才好。 吴少英匆匆出了秦家大院的门,就命人将马车暂时存放在秦家,几名护卫先随自己骑快马回城。 随他同来的老镖师不解:“太阳都要下山了,大爷这时候回城,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城门关闭前赶上呢,万一被挡在城门外怎么办?为何不明儿一早再出发?” “我有事,必须赶回县城布置。”吴少英不欲多说,只问老镖师,“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知道临县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么?与军伍有关的。” 老镖师想了想:“临县么?并没什么特别之处,那里连驻军都少,也没什么豪强大户,连有名的商号都没几个。不过我对那里的事也不大清楚。往年镖局从西安城押货到边城去,极少有在临县歇脚的时候。即使是要去兴县,也会绕路。” “哦?”吴少英不由得追问,“这是为何?”从西安去兴县,临县应该是必经之地呀?为什么要绕路? 老镖师笑道:“无他,临县虽没有豪强大户,却有个极大的田庄,是晋王妃的私产。那里的庄头厉害,人也霸道,还养了许多厉害的护卫,不许外人进庄。等闲人都不敢从他家庄子旁路过,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那些护卫,连性命都丢了。那可是王府哪!绕路反而更省事些。” 吴少英挑起了一边眉毛:“哦?竟有这么一回事?” 第三十七章 起风 秦含真给表舅吴少英通风报信了一回,就不知道后续如何了。她一个七岁小女娃,身体又弱,目前还是要老老实实在自个儿屋里吃饭、养病。 祖父秦老先生这一晚上果然没回家。等到第二天晌午,天空阴沉沉的,外面越发冷了,冷风刮得一阵一阵,还下了一小会儿雨丝。虎嬷嬷瞧着天色不好,忙叫人在各处屋内烧炕、点炭盆,就连西厢房那边被关起来的二房丫头婆子们,也分得了一个炭盆和一壶热水,免得叫她们冻坏了。牛氏又命家中媳妇婆子们将冬天的厚被褥拿出来。前些时候天气好,这些被褥已是晒过了,如今正好用上。 昨日秦老先生进城时,只穿了寻常的薄棉夹袍,外加一件厚绒斗篷。牛氏担心他受凉,就催着家里下人到村口去等候。等过了晌午,还不见他回来,就打发人一路寻过去,顺便包上一包大衣裳,还有手炉、火炭等物件。若是秦老先生暂时回不了家,这些东西也好给他取暖。 虎嬷嬷领了命,忙忙吩咐下去,顺道给自家男人也捎上了一份。 秦含真体弱畏寒,从早上开始,就没出过房门,连早午饭都是在自个儿屋里、自个儿炕上吃的。等吃饱喝足,又睡了个午觉,她听张妈说,秦老先生还未回家,牛氏在正屋里十分担忧,便主动穿上了厚衣裳,爬下炕,自个儿走去正屋,安慰祖母。 张妈怕她摔着,一再表示要抱她去,她都不肯依。昨天她在房门口站了起码五分钟,终于等到了吴表舅,这证明她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没道理连东厢房到正房这几步路都必须要人抱着走。 牛氏见她来了,还是自个儿走着来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当心摔着了!小心点儿,怎么走来了?张妈呢?” 秦含真笑着说:“我已经好很多了,虽然身上还没什么力气,但几步路我可以自己走的,所以特地走来给祖母看一下,请祖母不用再担心我了。祖母也要好好养病,早点儿好起来。” 牛氏慈爱地抱她上炕,直接将她塞进了暖和的被窝里:“好孩子,看到你这样,祖母什么病都没有了。” 祖孙俩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牛氏又让张妈去拿零嘴儿给秦含真吃,还道:“这是枣泥山药做的糕饼,可以养人的,不太甜,你闲时饿了就吃两块,比吃果子强多了。” 秦含真答应着,又道:“既然是对身体有好处的糕饼,祖母也多吃一些吧,再留一些给祖父吃。” 牛氏心里甜丝丝的,答应了一声,又道:“你祖父去了这大半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把金环带去县衙,将话说清楚,能费什么事?至于这时候还不回来么?也不打发个人来家报个信,叫人心里担忧得很。” 秦含真便道:“兴许是那几个被抓的官军有问题呢?咱们家毕竟是苦主,祖父留在县衙等消息,也在情理之中。祖母不用担心的,咱们家又没做错事。” 牛氏听了,也露出了微笑:“好孩子,你说得是。咱们家又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何家兄妹,还有那些跟何子煜同伙的官军,你祖父能有什么事呢?”她心下一宽,人也精神多了,等虎嬷嬷办完了差事回来,她还叫虎嬷嬷给秦含真煮些羊奶来,往里面渗些茯苓霜,对病人也有好处。 秦含真喝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羊奶,只觉得有些发腥。以前看过的小说,里头说羊奶怎么去腥来着?她一边回忆,一边看牛氏跟虎嬷嬷商量家事。天冷了,做的冬衣完工了没有,如何分派,各屋里的炭火是否足够,村里佃户们的租子是否已经收齐,谁家房屋需要修葺,家里的月钱到日子发放了,还有每日饭食材料的采买……林林总总,琐琐碎碎,但秦含真听着,倒觉得有些意思。 在太阳下山之前,身在县城的秦老先生总算有了消息。虎伯骑马赶回来报平安信,然后在家里歇一晚,明儿还要再带上些换洗衣裳,往县城里去呢。 牛氏忙把人叫来正房询问:“到底是怎么了?老爷在城里待了一天还不够,居然还要再住一天?” 虎伯道:“太太,老爷怕是不止要在城里住上两日,耽搁上三五天也有可能。这事儿说来话长,一句半句的也说不明白。老爷说了,等他来家,再跟您解释清楚。旁的您就别问了。” 牛氏不高兴地道:“问问也不行?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男人要在外头住几日,没来由的,我还不能问了?”不过她也就是抱怨两句,心里清楚丈夫的为人,若不是当真要紧,也不会迟迟滞留不归。 她比较关心秦老先生的起居:“老爷如今住在哪儿呢?身边可有人侍候?这两日天气转冷,老爷的衣裳够不够?手炉可用上了?炭要是不足,就在城里现买,你们带去的银子够用么?” 虎伯一一回答:“老爷借住在关家的客房里,一切安好。关舅爷借了几件旧年的冬衣给老爷,吴少爷也送了干净的被褥、银丝炭和吃食过去。我这里银子管够,只是老爷更习惯穿自家的衣裳,还有洗漱梳头的家什伙儿,才打发我回来取。” 牛氏觉得奇怪了:“关家居丧,老爷怎么住那儿去了?不是说少英在县城里买了小宅子么?就是在县衙后头吧?住他那儿更方便。再不济,王家的屋子还空着呢,前不久他爷儿俩才去住过。” 虎伯面露难色:“这……吴少爷昨儿其实也请过老爷到他那儿去住。只是不知为何……老爷好象恼了吴少爷似的,没有答应,直接在关家住下了。” 牛氏更不明白了:“老爷是为什么恼了少英?” “不知道。”虎伯双手一摊,“昨儿晌午吴少爷去关家拜见,老爷还推说累了,不肯见他。不过今儿早上去了一趟衙门,回来后两人似乎就和好了。午饭还是吴少爷做的东,老爷与他边吃边聊,心情倒还好。只是我们已经在关家住下,不好中途搬走,因此老爷婉拒了吴少爷,没答应搬到他那儿去。” 牛氏听得更糊涂了,不过想来这师生二人也没什么大矛盾,大约是有什么误会,如今已经说清楚了吧?牛氏不再纠结于此事,只命虎嬷嬷收拾了秦老先生日常惯用的梳洗用具,再包了一包厚衣裳,叫虎伯带回自个儿屋里。等明日清早,他不必来上院回话,就可以直接出发进城。 秦含真在牛氏身边,听了虎伯的话,也觉得糊里糊涂的。不过想到昨儿跟吴表舅的对话,她倒是猜到了一点。 也许,吴少英是真的派人在官军拦路的时候做了手脚,比如那所谓的“马贼”射箭。如今证实了“马贼”其实是官军,吴家护院的说法未免成疑。外人还好,秦老先生清楚吴少英与何氏有仇,怎会不怀疑到他身上?秦老先生为人端方,有些心软,还有些书生气,可能看不惯吴少英的做法,一时恼了,也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吴少英又是怎么说服他消气的。 还有秦老先生为了这么一件简单的官军拦路之事,在县城滞留数日,可见事情不小。秦含真也拿不准,这是否跟她昨日给吴少英通风报信有关…… 秦含真犹自纠结着,牛氏也在纠结丈夫到底为什么留在了县城,虎伯漏了一句口风就什么都不肯讲了,反而吊人胃口。 幸好,虎嬷嬷这位心腹十分给力。虎伯在家里歇了一晚上,没少被老婆缠着追问。还不到熄灯睡觉的时候呢,虎嬷嬷已经能到上院来给牛氏告密了。 被吴家护院与秦家仆从、佃户们抓起来的那几个官军,果然有问题。他们虽不肯交代自个儿是驻守哪里的卫士,但金环一到,他们的底细就被揭了。金鸡滩,那里离米脂足有二百多里地呢,士兵擅离驻地这么远,即使是在假期,也是违例的。 县令直接行文榆林卫,告了他们一状,又命人将他们几人另行关押,不与其他犯人混在一处。因确认了身份,还不知道卫所那边如何表态,县令怕得罪人,就让狱卒提高了他们的待遇,吃食被褥都不缺,因为天冷,还烧了炭盆,晚上又安排了狱卒值夜,预防他们夜里受凉生病。 结果这一值夜,就闹出了事。 那几个被抓起来的官军,起初还好,时间长了,又看出县衙不打算为难他们,心中一定,便开始闹夭蛾子。先是分开了两伙人,各自占了牢房两端,两厢不搭理。据金环的说法,这两伙人应该分属两个小旗,本来就不算十分和睦。如今因为其中一队首领的私谊,跑来做了拦路的事,闹得大家都遭了牢狱之灾,另一队的人心里就不高兴了。一不高兴,怨言也就冒了出来。 其中一人发牢骚说:“咱们兄弟真是倒了大霉,本来就见不得光,在临县躲得好好的,非要到米脂来,干这着三不着两的买卖,如今闹到大牢来了。等事情闹到榆林,叫京里派来的人知道,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先前何家许的那二十两银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落到咱们手里。倒是有些人,什么都不干,白领了二十两银子,又不必受牢狱之苦,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快活呢。” 对面另一人堵了他回去:“啰嗦什么?那几位兄弟既然领了银子,自有他们的道理,怎会是白领钱?咱跟他们一队的都没说话,你多什么嘴?要是坏了上头的事,大家送了性命,难不成你就能逃过?” 先前那人闭嘴了。但此时狱卒并未睡着,已经听见了所有的话,第二日一大早,就报了上去。 第三十八章 来人 秦含真白日里讨了祖母牛氏的喜欢,晚上祖父秦老先生不在家,牛氏嫌一个人冷清,又怕孙女儿在暖和的屋里出去吹了冷风,就索性让她在正屋里过夜,和自己一块儿睡。因此秦含真也听到了虎嬷嬷的报告。 得知那几个被关押在县衙大牢里的官军说了这样的话,秦含真与牛氏都是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牛氏问虎嬷嬷:“这几个官军说自个儿见不得光,躲在临县,是什么意思?京城来的人又是谁?” 虎嬷嬷把双手一摊:“这我哪儿知道呀?我们家老头子也就是听县衙的人说的,老爷不许他多问,他也不知道其中原委。” 秦含真转头对牛氏道:“祖母,这些官军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会受罚,才躲起来的。” 牛氏缓缓点头,一脸的茫然:“可他们做了啥坏事呀?都被抓进大牢里了,还不肯讲出来?” “那肯定是十分要紧的事!”秦含真斩钉截铁地道,“后面那人不是还说,要是坏了上头的事,他们还会送了性命吗?所以他们宁可被县衙的人当成马贼抓进大牢,也不肯坦白说出自己干了什么,因为跑到离驻地很远的地方拦个路,劫个车,不会让他们丢了性命。” 牛氏深以为然:“没错!他们既然跟何子煜交好,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道是闯了什么大祸。不过如今他们已经被抓起来了,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秦含真怔了怔,又觉得不对了:“可是……他们好象在大牢里过得挺安心的样子?难道被抓起来也不怕会出事吗?” 牛氏糊涂了:“桑姐儿,你在说啥哟?” 秦含真眨眨眼,摇了摇头,又问虎嬷嬷:“嬷嬷,虎伯有没有说,县令大人听到狱卒的回报后,有什么想法呀?” 虎嬷嬷忙道:“说是说了,但县令大人也是糊里糊涂的,只听他们说起京城来的人,听着象是大案子,又打发人往绥德州送信去了。” 米脂县在绥德州治下,县令大人这是向上司打招呼呢,如果真有事,好歹还有人替他顶一顶压力。 牛氏哂道:“听着怪唬人的,可跟咱们家又有啥关系?老爷也用不着在外头滞留几天几夜呀?” 虎嬷嬷说:“我们家老头子说,金环讲明了何子煜请来的官军是二十人,但实际上来拦道的只有十六个,其中有四五个被抓了,其他人随何家兄妹逃走,但有四人是由始自终都没露过面,却白领了二十两银子的。与他们同在一个小旗的人说,这银子不是白领的。齐主簿就有些疑心,埋伏在林子里朝咱们家的马车射箭的,兴许就是这四个人。因见势不妙,他们就暗自逃走了,没有露行迹。” 秦含真惊讶地看了虎嬷嬷一眼,心想那些放箭的人分明跟表舅吴少英脱不了干系,也不知道是怎么栽赃到那伙官军头上的。如果逃走的人不能现身说明情况,这个黑锅怕是要扣到他们头上了。齐主簿……看来是吴表舅做了手脚。 虎嬷嬷又道:“听说那两个小旗素来不睦,只是面上亲热罢了。这回肯到米脂来,也是看在银子份上。但银子已经拿了,私下给对方使个绊子,吓唬一下女眷,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当时人多马乱,有人受伤,就有些出人意料了,万一叫何家兄妹与另一队的人知道,怕是不好交代,因此他们拼死不肯承认,更不敢说出那几个放箭之人的下落。县令大人说,他们既然不是马贼而是官军,这拦路之事,最后怕是要不了了之。但他们私自携带弓箭出外,攻击官眷与平民,说来是有违军法的,地方上更是不能容忍。咱们家既是苦主,县令大人就请老爷留在城中等消息,说无论如何也要给咱们家一个交代。” 牛氏听了便道:“原来是这样。何子煜不是好人,他交好的果然也都不是好货色。为了银子结伴来害人,还要坑同伴一把,有今天的下场也是活该!” 秦含真则追问:“那何家兄妹和其他没被抓住的官军呢?官府有没有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虎嬷嬷道:“吴家的护院把人送到县衙后不久,县令大人就派出差役到何子煜在城里赁的宅子搜查了,但什么都没搜到。他似乎带着人回来后,只在宅子里住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就出了门,之后再也没回来过。而原本留在宅子里的四名官军,也随后跟着出了门,由南门出了城。守城门的士兵亲眼看见了。因此齐主簿才会说,他们兴许就是躲在林中射箭的人。那宅子里如今只有一房家人看屋子,一问三不知的。县令大人留下差役守着那宅子,就没再理会了。吴少爷倒是派人去打探过何家兄妹的去向,但他们逃跑后,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躲在了哪里。” 秦含真道:“何氏跟秦泰生家的受了伤,他们不可能逃太远的,总要找地方请大夫包扎伤口。” 虎嬷嬷笑道:“姐儿放心,这些事,老爷和吴少爷他们自然也想到了。”她又转头对牛氏说,“老爷的意思,既然何子煜不曾与马贼勾结,那守在他赁的宅子门口的差役,恐怕也很快就会被调走。还是咱们自家打发个人,在那宅子门外盯睄,一旦何家兄妹回来,又或者那宅子里的仆人有动静,就立刻回来报信,咱们家也好查到何氏的下落。虽然她有诸般不是,但咱们不能将她扔在外头不管了。哪怕是看在梓哥儿面上,也要确定她平安才行。” 牛氏冷哼道:“这些事我不管,你们照他的吩咐去做就是了。若是依我,这种毒妇就不该理会她!横竖是她自个儿要跟她哥哥跑的,是死是活又与我们什么相干?梓哥儿日后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虎嬷嬷笑着退了下去,自回了住处。牛氏说的其实就是气话,她心里有数。秦老先生的吩咐,她还是会照做的。明日虎伯一大早进城,同行会带上胡二,做那个盯睄的人选。 秦含真跟祖母牛氏一起睡了一夜,比在自个儿屋里要暖和多了。只是牛氏似乎睡得不好,总是翻来覆去的,影响得她也没睡好。 其实她也能明白牛氏的心事,官军拦路的案子似乎越来越复杂了,也越来越诡异,也不知道那些官军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叫人如此纠结。 本来秦含真还以为,这件事会再纠结几天的,想不到次日傍晚,祖父秦老先生就带着虎伯回到了秦家大宅。 牛氏看到丈夫,既欢喜又惊讶:“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我还以为你要在城里多住两天呢。” “我也以为要再耽搁几日的。”秦老先生温和地笑着,在炕边坐下,摸了摸秦含真的头,“榆林卫昨儿来人,连夜把那几个官军提走了,案子也算是了结。我料理完琐事,无事可做,只好回来了,留下胡二盯着何子煜在县城里的居所,以防那几个家人逃走。” 牛氏一怔:“啊?这么快?卫所的人是怎么说的?” “擅离驻地,公器私用,偷盗军械,以及杀伤平民。”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榆林卫的人动作利索,连伤者都没过问,就直接定了那几个人的罪,也没提及逃脱了的官军下落,便直接把人带走了。县令大人根本拦不住,只好由得他去。所幸咱们家那被撞坏的马车,早早就被拉到县衙里做了证物。榆林卫来的那位大人看过马车,问明那二十名官军,每人都收了何子煜二十两银子,便将整整四百两的银票赔给了咱们家。人家如此大方利落,我也没有理由追究下去了。只是安哥媳妇下落不明,还得叫胡二继续守在城里等消息。倒是少英说,愿意担起寻访之责。但我想着他与安哥媳妇有仇,还是不必劳动他的好,就婉拒了。” 牛氏哂道:“依我说,少英如此能干,手下又有能人,就让他去寻访又怎地?有仇怕什么?难道我们家跟何氏没仇?少英的为人你还信不过?他总不会杀人泄愤。” 秦老先生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没有多说,只从怀里掏出那四百两银票,交给妻子收好。 秦含真坐在一旁,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 她忍不住问秦老先生:“祖父,那些官军不是说,先前见不得光,是躲在临县的吗?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问题?卫所的人就没交代?” 秦老先生摇头:“那位大人不曾说,不过,兴许会在把人带回榆林卫后,再加以审问吧?这是军中内务,我们倒不好多管。你吴表舅也很想知道,可惜那位大人嘴紧得很,脾气也不佳,我怕你吴表舅不慎得罪了他,要吃大亏,就拦住了。” 秦含真忍不住啧了一声,心想这榆林卫内部也神神秘秘的,这回把那几个被抓的官军带回去,问都不许地方官员多问,搞不好他们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要封锁消息呢。 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多想。谁知第二日午后,吴少英匆匆来向秦老先生报信,说榆林卫来人问那几个官军的事了。可他们分明前一日就来过,还出示了公文,把人带走了,怎么今天又来了呢? 县令与齐主簿都觉得不对劲,立刻将实情告知来人。对方派兵沿着县衙诸人所说的,昨日榆林卫来人押解犯人离开的路线,一路追过去,在一处偏僻山道旁不远的丛林中,发现了那几名官军被草草掩埋的尸体。 第三十九章 画像 这下别说吴少英这个外人了,就连米脂县令与齐主簿等人也都懵了,担心前一日来提人的所谓榆林卫使者是冒充的,把犯事的官军带走灭口,自己要被真正的榆林卫使者怪罪。 那位榆林卫使者倒是没说什么,只查问了犯人交割时的细节。米脂县令与齐主簿拿出之前那位使者交付的公文,上面无论是行文还是官印,都与从前榆林卫发来的公文并无二致,只有笔迹稍有不同。就连今日来的使者,也承认那官印看起来跟真的一模一样。再问来人姓名,也确实是榆林卫中一向主管军法的武官。 但问题在于,今日这位使者的随行人员中,就有这位武官,他跟前头那位使者外形确有几分相象,但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前一位使者是假的! 牛氏听到这里,连忙问:“确定前头来的那位才是假的么?后来的这一位就是真的了?” 吴少英道:“后来的这一位确实是真的。虽然那位主管军法的武官,县衙上下无人见过,但随行众人中,还有一位是自西安府来的,乃是陕西都指挥使司断事司的断事,姓郑,与县令大人、主簿大人都曾在西安府共过事,绝不可能有假。” 牛氏叹息道:“也对,前头那个若是真的,也不会杀人了。” 吴少英又面色凝重地对秦老先生说:“老师,这事儿透着诡异,恐怕没有面上看的这么简单。前头来的那个假使者,与榆林卫中真正主管军法的人同样高壮,同样肤色偏黑,也同样有一把大胡子,就连口音都十分相似!县衙上下无人见过那位武官,但几位大人手里都有护官符,上头描述了榆林卫几位头面人物的身形相貌。那假使者处处都与护官符中所描述的特征相同。而那几名官军被带到他面前时,也是口称大人,面带愧色,显然十分熟络。假使者要带他们返回卫所受罚,无一人有异议。正因如此,县衙众人才会完全没有怀疑过来人的身份!” 这说明什么?说明那假使者即使不是主管军法的那位武官,也绝对是榆林卫中人,且与那几名官军相熟。他来提人,官军们根本没有起疑心,就跟着他走了,然后死得不明不白。假使者能拿出一份跟真正的文书几乎一模一样的公文,上面的官印也是真的,可见准备周全。而这份文书又是哪里来的呢?如果不是后来这位使者来到米脂县衙,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前头那份文书是假的吧? 吴少英叹道:“这真真是防不胜防。县令大人他们虽然没有受到榆林卫来人的指责,但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回头想想,学生昨儿同样没有起过疑心,盖因来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那么的自然。就连他大方地替那群官军赔了老师四百两银子,学生也以为是他有心包庇他们,想花银子结案了事,等把人带回卫所,自然会从轻发落。没想到那假使者竟是要借机把人灭口!只怕那几个官军也上了当,以为他真是来救人的,才会轻而易举被人杀死。更可怕的是,凶手不但将他们杀了,埋尸荒野,还毁去他们的面容,手段之残酷,实在是令人胆寒!” 毁容? 秦含真躲在门外偷听,被这个词吸引了注意力,脚下一时没注意,踢到了门槛,发出轻轻的“咚”声。秦老先生立刻转头看过来:“是谁在外面?” 秦含真吐了吐舌头,也不藏着了,掀了帘子走了进去:“祖父,祖母,表舅,那个凶手杀人还要毁死者面容,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你这丫头,怎么躲到外头偷听了?!”牛氏嗔怪地看着孙女,招手示意她过来,就一把抱住她,又摸她的脸和手,“冷得这样,你不要命了?身体还没好呢,就在外头吹风!那些死人的事,怪吓人的,你听来做什么?还是快回屋里暖和去!” “我不要。”秦含真认真地说,“死人有什么可怕的?世上哪里不会死人?更何况,我只是听听罢了,又没有亲眼看见。” 牛氏听了,不由得想起了自家长子长媳。可不是么?世上哪里不会死人?光是自家,今年就死了不止一个,亲家公也死了。桑姐儿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早已经历了亲人离丧,甚至还亲眼看见了生母自尽的情形,怪不得这样淡定。牛氏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紧抱着孙女不说话。 秦老先生见状,也猜到老伴的想法,叹了口气,微笑着对孙女说:“你要听就听吧,若是害怕就抱着你祖母。”秦含真答应了。 吴少英眼神一暗,很快又重新露出了微笑:“桑姐儿,你方才说那凶手毁去几名官军的面容,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可这些官军的身份,我们早已知晓了,是驻守金鸡滩的士卒,所以,你这个说法是不对的。” 秦含真想想也对,就说:“那就是他们的脸不能让人看见?不然人都死了,还埋了起来,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那么快被人发现的,为什么凶手还要将死者毁容呢?” 牛氏道:“他们的脸有什么不能让人看见的?县衙上下都不知有多少人看过了,就连咱们家,还有你吴表舅家的护院下人,也都见过。” 秦含真道:“那就是不能让某些人看见。不然,没办法解释凶手为什么要毁去尸体的面容呀。他们彼此都是认识的,很有可能是熟人,说不定还是同袍,杀人灭口已经很过分了,还要毁坏尸体,总要有个必须的理由吧?” 吴少英沉吟不语。 秦老先生问他:“少英,你方才说,榆林卫真正的使者,有两位身份不一般的官员随行,一位是榆林卫中掌管军法的武官,一位是陕西都指挥使司里断事司的断事。以这两位大人的官职与品阶,甘愿随行,那为首的使者到底是什么身份?” 吴少英道:“学生只知道他姓李,却不知其官职品阶。县令大人与齐主簿都曾私下问过郑断事,但郑断事并没有明说,只说是京城来的,身负重要的差事,地方上只管配合这位李大人行事就好,旁的不必多问。” 秦老先生想了想:“先前那几个官军在狱中透露过,言道他们本来就见不得光,一直躲在临县,若不是遇上何子煜,为贪图那二十两银子,也不会来米脂跑了一趟。他们还担心过被人发现会受罚,甚至有可能丢了性命。回想起来,他们应该隐藏着一个重要的机密。先前那假使者应该就是他们的同伙,假扮卫所来人将他们救走,其实是想趁机灭口。” 秦含真又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一定要灭口呢?他们都已经把同伙救走了,不是吗?如果连这几个人都要被灭口,那其他逃走的人呢?还有何氏兄妹呢?”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对望一眼,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吴少英起身道:“学生再去打听些消息,若有二奶奶的下落,就来报给老师知道。” 秦老先生道:“你托县衙的人帮忙打听就好,不必自己去冒险。你手下虽有几个能人,到底不能跟公门中人相比,也不比军中人士便利。此案疑点重重,更有榆林卫中人隐隐在背后生事,兴许涉及军中密事,不是你一介监生能涉足的。你千万莫要因一时好奇,就卷入其中,惹祸上身。” 吴少英郑重向他行了一礼:“老师放心,学生懂得分寸。” 秦老先生点点头,然后站起身:“你随我到书房来,我另有话嘱咐你。”说完就迈步出了正屋。吴少英连忙向牛氏行礼告退,跟了上去。 牛氏小声嘀咕:“老头子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的,非要去书房说?” 秦含真抬头看看牛氏:“祖母,我去替你打听,好不好?” 牛氏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掌心:“坏丫头,你这是要去偷听吧?一年大,二年小的,都快八岁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没分没寸地胡闹。偷听这种事,也是你能做的?你是大家闺秀,书香门第的女儿,别学那些鬼鬼祟祟的伎俩。今儿饶你一回,下回再不许了!” 秦含真干笑:“哦。”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去了西耳房的小书房,不知捣鼓些什么,后者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包着一卷纸出来了,在门外向牛氏辞了行,就离开了秦家大宅,骑快马返回县城。 吴少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县衙。那位自京城来的李大人,以及随行的郑断事等人,目前都在县衙寅宾馆中暂住,等待着几名官军之死的调查结果。 吴少英先去寻了齐主簿,然后在齐主簿的带领下,见到了县令大人与那位李大人,奉上了从秦老先生处得来的一卷纸,在桌面上展开,竟是那几名官军的画像。 吴少英道:“李大人,县令大人,这是学生恩师所绘的几名死者画像。学生恩师正是被他们拦路劫车的苦主,因此先前每日都到县衙来询问案情进展,也见过那几名死者。学生恩师道,先前那假使者若是单为灭口,杀人埋尸之后就无须再毁坏死者面容了,而他依旧这么做,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他们的长相。虽然不知道他们的长相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恩师将这几人面容绘成画像,给大人们做个参考,兴许有助于案情侦破。” 县令大人听着就笑了,边看着那些画像边道:“久闻秦老先生不但博学,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这几幅画像,果然栩栩如生哪!” 李大人的脸色就不是很好了。他盯着那几张画像,阴沉着脸,回头叫了一个名字:“周艮,你过来认一认,这几人是不是瞧着眼熟?” 他身后一名随从上前看过几张画像,面露惊愕之色:“大人,这几个……不是咱们在长乐堡遇过的守军么?怎么又成了金鸡滩的人?!” 第四十章 胆怯 当下吴少英、县令与齐主簿都齐齐朝周艮望去,面露惊愕之色。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几个死了的官军乃是驻守金鸡滩的士兵,从大同换防过来的,怎么会是长乐堡的守军呢? 但是看李大人的神色,周艮这话似乎并不是胡说。显然,李大人与他有同样的想法。 榆林卫来的那位武官低声道:“李大人与周侍卫都确定么?画像与真人也许有差别,会不会是两位认错了?” 吴少英闻言心中一动,周艮是侍卫?哪里的侍卫? 他正色对众人道:“王大人,县令大人、齐主簿与学生都曾经见过这几名士兵,画像画得十分肖似,许多细节处都没有漏下,只要是见过他们的人,看了画像,都是不会认错的。”县令与齐主簿也纷纷点头,还表示可以让县衙的吏员、差役或是狱卒前来认人,包管也是同样的答案。 众人都这么说了,那姓王的武官也不好再多言。周艮看了他一眼,表情不悦:“王百户,若我不是记性好,但凡见过的人都能过目不忘,王爷也不会遣我来助李大人一臂之力了!” 王百户有些讪讪地,闭了嘴。 吴少英低头不语,周艮提到“王爷”,难不成他是哪家王府的侍卫?这件案子怎么又牵扯到王府了?再想到秦含真提过的,临县有问题,而临县又恰好是晋王妃的私产所在,吴少英不由得沉思起来。 周艮对李大人说:“好好的长乐堡守军,怎么无端端成了金鸡滩哨所的人?而大人巡查到金鸡滩哨所时,那里的总旗被撤职,就是因为他吃空饷吃得太难看,士兵数目足足比名册上少了四成,却又不曾上报卫所,才受此重罚。若说这几个被杀的士兵都是金鸡滩驻军,那他们所属的两个小旗正好是二十人,岂不正好是金鸡滩哨所出缺的人数?那金鸡滩总旗为何宁可被撤职,也要声称他手下的人确实出了缺呢?这几名被杀的士兵,当日又怎会出现在长乐堡哨所中?” 李大人抬头看了周艮一眼:“此事确实可疑。我们必须细查一番!” 周艮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李大人给了他一个眼色,他愣了愣,立时反应过来,在场还有许多人,而他们到榆林卫来查的案子,本来是极机密之事,便闭上了嘴。 李大人微笑着感谢米脂县衙众人对自己的帮助,还特地谢过吴少英带来的画像,又道:“尊师画技出众,叫人敬服不已。不知当日与那几名被杀士兵同行之人,尊师可否一一画下他们的画像呢?日后命人搜寻锁拿,有图形参照,也方便许多。” 吴少英面露难色:“李大人容禀,不是学生的恩师不愿出力,而是除去这几名死去的士兵因被家仆拿住,押往县衙,学生的恩师曾亲眼见过外,其余人等,学生的恩师都未曾谋面,又如何知道他们的长相?当日被人拦路时,学生的恩师并不在其中。倒是学生自家的护院有数人曾亲身经历当日之事,见过那些官军。若是大人需要……” 李大人笑笑:“既如此,一会儿我就让周艮去寻你,找你家护院询问那些逃走的人的长相,兴许也都是熟人呢。” 吴少英默然一礼,算是应下了。 李大人与周艮等人还有要事相商,却不打算让县令与齐主簿等人听见,便端茶送客了。县令等人与吴少英知趣地告退出来。 等出了门,县令就抹了一把汗,小声说:“这又是王爷,又是卫所的,也不知道李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是京城来的贵人,随便说句话就能吓破人的胆。咱们官卑职小,还是少掺和的好。” 齐主簿深以为然,与吴少英一起恭敬地把县令大人送走了。 等人一走,齐主簿就把吴少英拉到了自己在后衙的宅子里,对他说:“吴老弟,县令大人方才说得对,这事儿咱们还是少掺和的好。我知道你很想找到那何氏兄妹,报你心中大仇,只是他们如今下落不明,还跟那些身份有异的官军混在一起,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在这风口浪尖追查他们的下落,还不如等风平浪静了再说?若是他们命不好,落得跟那几个官军一般的下场,你也省了好大的功夫,还不沾因果呢。” 吴少英看了他一眼:“齐大人,你是好人,才会真心诚意劝我这些。只是如今事情已经不是我想不掺和,就能不掺和的了。且不说那李大人与周侍卫要追查这些官军的来历,少不得要借我等之力,失踪的何氏虽是我仇敌,却也是我恩师之媳,为秦家生有子嗣。我恩师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你觉得他会坐视不理何氏下落不明么?与其让恩师他老人家自己劳心劳力,还不如我这个做弟子的辛苦些算了。” 齐主簿苦笑:“秦老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但也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傻事的。倒是吴老弟你,执念太深,才叫人担心呀。” 吴少英微笑不语。 齐主簿叹了口气,又对他说:“你拿画像来之前,那位李大人才召见过拙荆,打听临县的事。你也知道,拙荆虽是临县人士,但出嫁多年了,虽说每年还会回去省亲,但对家乡之事也不是那么了解。李大人问不出什么,也不曾见怪。但你我心知肚明,那些官军既然会躲在临县,那在当地必然有落脚之处,说不定还是他们那伙人的秘密据点,当地也必然有人在庇护他们,令他们这二十个官军即使招摇过市,也不愁会被告发、为难。临县除了晋王妃的庄子,再无真正有势力的大户,那些官军又是从晋王的地盘上换防过来的,再加上方才那个周侍卫说的王爷,这背后不知有多少贵人卷了进来,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掺和的事?” 齐主簿又压低了声音:“还有,先前来的那个假使者,拿出的文书与那真的一模一样。虽说笔迹不同,但我不怕跟你说实话,那个官印绝对是真的!” 吴少英怔了怔:“什么?” “那份假文书上的官印是真的!”齐主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在米脂县衙,掌管的就是文书之事。榆林卫来的公文,全都要经过我手,那位主管军法的王百户,每年至少有几份公文送来我们县衙,全都有记档。我全部翻看过,记得很清楚,他手上那枚官印,大概在几年前就磕破了一个角,所以这几年盖在他公文上的章,左下角总是缺了一个口子。假文书上的印章就是如此。若不是李大人来了,我绝不会怀疑先前那份文书是假的!” 吴少英的神色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齐主簿呐呐地道:“还有,假文书上的字句与真文书是一模一样的,只是笔迹有所不同。这并不是正式的公文,而是王百户身边的文书随手写的。带假文书来的人,一定见过真文书,还能拿到真官印。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一不小心就是大案、要案,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榆林卫里的事,若只是军队内乱,咱们地方上的人袖手旁观就是,横竖不与我们相干。但如今,连京城都来人了,陕西都指挥使司也派了郑断事过来,还有至少一位王爷被卷进去。兹事体大,咱们还是老实些的好。” 吴少英面色沉重地离开了米脂县衙,返回自己在城中新置的家。自从与关芸娘有了“约定”,他就以避嫌的名义搬出关家,住进事先置办的另一座宅子。在这里,他是真正的主人,不再是寄人篱下,身边侍候、护卫的都是心腹,可以安心生活,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但是仇人何氏兄妹被卷入官军案中,令他夜不能寐,想要安心都难。 真的要等李大人他们把案子查清楚了,风平浪静之后,再去寻找何家兄妹的踪迹,报他与表姐关氏被陷害的大仇吗?可到那时,何家兄妹未必还在米脂了,甚至未必还在人世。不能亲手惩诫仇人,终究好象缺了点什么。他诸般算计,可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 吴少英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良久不语。 次日一大清早,他就骑马出城,前往秦家大宅,向老师秦老先生报告了前一日在县衙中的经历。 秦老先生听完后,沉吟片刻,就做出了决定:“此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秦家马车遇袭之事,已经有了定论,后来的官军被杀,是另一件案子,与我们关系不大。何氏兄妹是死是活,始终会有一个结果。我们只需要等待便是。” 吴少英惊讶:“老师,难道真的就这样算了么?” 秦老先生看着他:“都已经结了案,又拿到了赔偿,梓哥儿他母亲也随她兄长走了,并非被人劫持,我们还有什么不足呢?待我写一封家书,送去大同,向梓哥儿父亲说明原委,后面的就是家务事了。你早就决定了要回吴堡家中料理家务,然后出门游学。为着我们家的事,你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是时候收心了。” 吴少英欲言又止,但还是明白了老师的好意,郑重答应下来。 不过回到县城后,他总觉得有些不甘心,便一面吩咐护院家丁返回宅中收拾行李,一面独自前往县衙,想寻齐主簿再问一问案情的最新进展。兴许今天有新消息了,也未可知。他不在意那些逃走的官军如何,只想知道,与他们一起逃走的何氏兄妹,是否露了行迹?那些官军是见不得光的,但何氏兄妹不是,他们还受了伤,总要找大夫治伤吧? 进了县衙,他还没找到齐主簿,就被周艮拦住了,半强迫地将他带到了李大人面前。 吴少英面露警惕:“李大人要召学生前来,只管说一声便是了,何必劳动周侍卫?” 李大人微微一笑:“吴监生,你是个聪明人,而且还很有手段,人脉广,手下也颇有几个能人。本官觉得……兴许你能帮上我的忙。” 吴少英勉强笑笑:“学生何德何能?大人谬赞了。” 李大人站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不必谦虚。那群暴露身份的士兵,大概从没想过,从来到米脂县的第一天,就中了你的算计吧?” 吴少英终于色变。 第四十一章 招揽 吴少英的谋算,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 当日他在秦家听说金环逃走,就打发人沿着进城的道路追踪过去了。金环是何氏在大同买的婢女,还是头一回来米脂县,除了何子煜在县城里的住处,她根本没别处可去。况且她平日身为何氏的大丫环,也算是养尊处优,身上没带什么行李银两,哪里敢走远路?能一个人走十几里路进城,已经是极限了,何子煜的临时住处,就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吴少英的人追踪金环,一直追到何子煜在县城里赁的宅子,起初并不知道何子煜已经回到了米脂,直到他们在何子煜的宅子外头,发现了许多陌生人马的踪迹。 何子煜回米脂的时候,并不知道妹妹在秦家的罪行暴露,已经被软禁起来,所以没打算掩藏行踪。但他与两小旗的官军同行,后者却不想在临县以外的地方暴露身份,所以一群人身着便服,鬼鬼祟祟地进了门。要不是宅子太小,他们骑来的马一时间没法容纳,需得另寻地方安置,吴少英的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发现他们。 吴少英得到消息后,没料到那是二十名官军,还以为是何子煜从哪里笼络来的流氓地痞呢。当时他还以为金环是抓不回来了,却在第二天一大早,发现她在关家附近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摆明了是要让他发现。他不知道何子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知道何子煜既然已经知道了妹妹受困,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就索性将计就计,让家仆拿下金环,押回秦家。果然,不久之后,就传来消息,说何氏提出要去庙中向秦平、关氏夫妻赔罪祈福。 吴少英猜想何子煜定是打算带着他那群手下,趁着何氏出门的时间,把妹妹带走。他不但没生气,反而惊喜不已,这是何家兄妹逃走的好机会,又何尝不是他报复何氏的好机会?若是何氏一直在秦家,秦老先生既然已经决定了不伤她性命,也不送她见官,他肯定是没办法真正报复这个仇人的。既然何氏自己找死,他又怎能错过大好机会? 吴少英顺水推舟,派出三名护院跟随秦家人送何氏前往寺庙祈福,又另派了几名箭术好手,事先埋伏在那树林里。他虽不是米脂县本地人,却在此长大,对周围地形了如指掌,深知从秦家大宅到寺庙,一路都是宽阔的土路,只有那拐弯上坡处有一片密林,可以用作埋伏。而那地方的路况,又注定了马车经过时走不快,就连一般人骑马,也要相应降低速度。无论是何子煜,还是他吴少英的人,要下手,就只能在那里。 何子煜那日一早带着十多骑人马从城门口出发,吴少英就秘密带着手下跟在后头,见他们确实在那片坡地后头等待,就悄悄绕路,潜入林中,等待着秦家车队的到来。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到何子煜率众拦住秦家人的去路,不等他开口说话,吴少英便命人先射了箭出去,随秦家人同行的三名护院立刻招呼大家小心马贼,令众人躲避,那秦家人就会将何子煜与林中箭手视作一伙人,而后者“马贼”的身份在利箭的“帮助”下,也就坐实了。反正何子煜招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平日也是作恶无数的,吴少英陷害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惭愧。 吴少英的目标只有何氏一个,或许还有秦泰生家的这个帮凶,其他人不是秦家仆从,就是秦家佃户,吴少英尊重秦老先生,是一个都不敢伤害的。所以他带去的都是箭术高手,射出的箭特意避开了秦家的每一个人。在当时那种混乱的场面下,要做到这点可着实不易。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何氏一直没出马车。虽然老护院的侄子算计了拉车的马一把,让马车撞上何子煜等人,兄妹主仆三人都受了伤,但没能一箭将何氏射死当场,实在是遗憾。 那几箭的效果,比吴少英最初预料的差一点儿,但也算不错了。他们很迅速地退场,没有惊动任何人,护院们带着秦家青壮将受伤的“马贼”押送县衙,树林里的痕迹也被抹平。只要罪名定下,把人往榆林卫一送,就算口供对不上,也不会有人追究。若不是那群假马贼的身份不是流氓地痞而是官军,吴少英自问计划是不会失败的。 如今事情演化到了他自己都预料不到的地步,他只庆幸自己已经将手尾收拾干净。即使秦老先生知晓内情,怀疑他跟密林中的射手脱不开干系,也仅仅是怀疑而已,没有任何证据。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这来自京城、身份神秘的李大人,居然能一言揭破他的计谋呢? 吴少英脑中纷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淡淡地道:“李大人英明。”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什么。 李大人微微一笑:“果然,你正如本官想的一般,是个聪明人。本官不知道你与秦、何两家人到底有什么仇怨,那原不与本官相干。本官来西北,是为了调查一桩秘案,也许需要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吴少英神色变幻:“李大人所说的案子,可是……与那几名被杀死毁容的士兵有关?” 李大人微笑道:“等你答应了帮忙,本官自会说清楚案情。只是目前还不能坦言相告。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但若你答应了,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前,你都不能再与任何亲友相见,也不能与他们传递信息。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就无妨了。本官听说你还是监生,尚未授官?若此番你能为朝廷立下大功,日后的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这意思是要招揽他?吴少英看向李大人:“若是学生不答应呢?” 李大人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但吴少英已经明白了。 对方是在威胁自己。虽然他自信自己并未留下任何足以入罪的证据,但那并不意味着他能高枕无忧。这位京城来的李大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显然位高权重,得罪了对方,他还能有什么前程?他多年苦读,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罢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意追查何家兄妹的下落,帮李大人一把,也可以借官府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顺便为将来结下一份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吴少英拿定主意,便向李大人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学生见识浅薄,今后还要请大人多多指教。” 李大人笑了,扶他起身:“好说,好说。” 达成了合作协议,两人各自落座,周艮亲自上茶。 周艮是侍卫,还有可能是一位王府侍卫,身上有品阶。他亲自给吴少英上茶,吴少英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接过。周艮笑笑,很和气地在李大人下手就坐。 李大人开始为吴少英解说他在查的是什么案:“四个多月前,秦王殿下在榆林城外遇袭,侍卫随从死伤惨重,就连秦王殿下,也几乎不能身免。” “等一下!”吴少英差点儿没跳起来,“大人你说什么?秦王殿下?!”他满面震惊。这可是陕西本省驻守的藩王,为什么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大消息?! 李大人苦笑了:“榆林卫中,怕是有不少人听说过,但朝廷至今还在封锁消息,所以众人只是私下议论而已。因兹事体大,一般人都不敢外传半句。你身在米脂,离榆林城足有一二百里地,又非军中人士,自然不曾听说了。因秦王殿下平安脱险,返回京城,今上震怒,才派我等前来调查真相。为防打草惊蛇,此事并未声张。” 吴少英直觉有些不对劲:“袭击秦王殿下的是什么人?朝廷要调查的是什么真相?又为何不能声张?”除非袭击秦王的人,身份不一般,否则一般的马贼或者敌军干出这种事,榆林卫只会大肆宣扬,顺便大举反击,好搏取军功。 边疆承平三十年,边军将士连军功都不好得了,大家也是有强烈上进心的。 李大人叹了口气,看向周艮,后者便接过叙述的任务,为吴少英说明原委。 这位遇袭的秦王殿下,乃是当今圣上的皇弟。三十年前,先帝即将大行,他膝下子嗣众多,嫡庶都有,曾一度爆发过夺嫡大战。今上乃是嫡皇子,还被立为皇储,却遭众兄弟们联手攻击,被折腾得非常惨,差一点儿就连性命都丢了,经历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得到了最终的胜利。当年曾参与陷害他的其他皇子,作为夺嫡的失败者,自然没有好下场。但新皇登基,还是要显示一把自己的仁爱孝悌的,那些不曾参与过夺嫡的小皇子们,就成了他体现自己宽仁的好对象。 秦王殿下,正是其中一位庶出的皇弟。生母份位低,又不得宠,先帝大行时,他年仅十二三岁,无权无势无人无财。但他有眼光,还有智慧,在今上落魄末期,冒险帮了一把,等到今上翻身上位了,他就成了今上最宠信的一位弟弟了。不过秦王本人相当低调,品行也好,成年后出镇陕西,一直安分守己,对自己的职责也非常尽责。今上让他做什么,他都尽力去做,可以说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位藩王了。 今年四月,秦王受召上京,奉皇命巡视北方边境,为沿路诸卫所守将带去朝廷的赏赐。他最后到达的就是自己藩地内的榆林卫,但在那之前,先在长乐堡哨所逗留。原本只是因为时间晚了,天都快黑了,长乐堡又是比较大的卫所,周围还有不少民居,秦王打算在那里休整一夜,明日再到另两处哨所巡视一番,然后再回榆林城。但长乐堡守军首领行事触怒了秦王,他连饭都不肯吃了,打算连夜赶回榆林城,偏偏随行人员中,负责押送御赐物品的李大人身体不适,不能赶路,只能留在长乐堡中。秦王的车驾又被损坏了,要修好,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 秦王就这样丢下行辕和大队人马,只带着自己的亲军侍卫,叫几名长乐堡守军做向导,骑快马前往榆林城,却在途中遇到了不明武装人员的袭击。 “秦王的向导是长乐堡守军?”吴少英心中一动,看向桌面上那叠画像。 第四十二章 夜袭 吴少英的疑问,李大人也曾经有过,便点了点头:“虽不是这死去的几个人,但当时被点为向导的,确实是他们的同袍,应该还是同一个小旗手下的人。” 秦王平日里作风简朴,一向是不喜奢华的,也不好女色。他巡视所到之处,每个卫所的主事大将都清楚他的作风为人,自然不会犯他的忌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长乐堡哨所主事的百户,似乎并不清楚他的规矩,不过是领着个小小的哨所,就敢为秦王与李大人等奉上丰盛的宴席,名酒佳肴应有尽有,还有美婢侍候。他甚至在哨所旁建起一座小木楼,布置得十分奢华,恭请秦王入内歇息,也有不少美婢在内听候吩咐。 秦王一见宴席,心中就生出不快,再见到木楼,简直就当场翻脸了。区区一个百户,哪里有银钱准备这些?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就是对军饷中饱私囊了。无论是哪一种,都令秦王愤怒不已。他从京城一路巡视过来,哪个卫所都没闹出这种夭蛾子,偏偏是他藩地内的哨所出了事,还是当着其他领了皇命陪他出行的官员的面。他不但是为了这名百户的行事生气,也是觉得自己丢了脸。 秦王连一口长乐堡的饭都不肯吃,而是随便拿自带的干粮对付了,也不肯留下来过夜。但周围其他哨所规模都不大,容不下亲王行辕,他便索性决定直接返回榆林城。反正长乐堡距离榆林城也就是几十里路,快马只需要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到达了,坐马车也就是慢一点,但赶在二更前抵达榆林城还是没问题的。有秦王在,也不怕城门守军不肯开门。不过要在大晚上赶路,还是在荒野之地,他们需要有人领路,秦王府的长史就在长乐堡哨所里随手点了四名士兵做向导。 李大人道:“当时说来也巧,我兴许是晚饭时吃错了东西,身体不适,王府长史与随行的好几个人也都是这个毛病,实在不能与王爷同行。本来王爷还要坐亲王行辕,偏偏底下人又报上来,说车不知为何坏了,要修好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当时天都要黑了,要修理更不方便。王爷不耐烦等候,便索性自行带着几名亲随,先骑快马出发。我们留在长乐堡哨所里休整一夜,次日再护送赏赐之物赶到榆林城与王爷会合。” 周艮接着道:“如今回头想想,当时发生那么多事,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吴少英心下一算,果然是太过巧合了。天黑的时候,秦王因为长乐堡守军百户的言行而生气,决定要趁夜赶路。可是随行人员中,一批人身体不适没法出行,车驾又坏了,又不能丢下这些东西,因为他们还带着皇帝准备赐给榆林卫的物品。结果就是秦王轻骑简从赶起了夜路,然后在途中遇袭。 世上真有这么多的巧合么? 李大人道:“当夜我留在了长乐堡,后头的事并不清楚,但周艮身为王府亲卫,一直护卫在秦王身边,对那晚发生的事更清楚些。周艮,你来告诉他吧。” 周艮应了一声,对吴少英道:“那四名长乐堡驻军做向导,一路上我们都是照着他们的指点向榆林城进发的。可是不知为何,本来以为快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了,就算没到榆林城,也该遇上人烟才对,但我们跑了半个时辰,周围仍旧是一片荒野。那时又没有月亮,满天乌云,我们连方向都辨别不清,心里也觉得莫名。我觉得不对,质问那四个领路的士兵,他们只道自己并未领错路,再往前走,就是榆林城了。我们半信半疑,只能跟着他们前行。这时候,乌云忽然散去,一轮圆月光照大地。王爷从月亮的位置立刻发现方向不对,叫住了那四人……” 那四名士兵大约是知道自己露馅了,不但没有听从秦王号令,到他近前接受问话,反而快马加鞭,快速逃走。秦王等人远远看见他们逃入了一处破旧崩塌的土城后,就失去了踪影。这时候,又有许多不明人士拿着火把,骑马围上了秦王一行,个个都穿着胡服,似乎是北戎的兵马,意欲对他们不利。 秦王一行人见势不妙,连忙纵马逃脱,但那些人骑射娴熟,又熟悉地形,很快就围上来与他们厮杀。为了保护秦王,王府亲卫们死伤惨重,最后是周艮与另外三名武艺最好的亲卫护着秦王逃出包围圈的。幸好月亮露了一会儿脸,就很快被云层再次遮住,光线昏暗之下,追兵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们四人的踪影,才让他们得以脱逃。 秦王周艮等人当时不知方向,只是蒙头纵马奔逃,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在月亮再次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的时候,见到了前方有一处哨所,然后向哨所中的守军求援,方才顺利脱险。 周艮道:“我们虽然暂时到了安全的地方,但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哨所,士兵不过四五十人,而袭击我们的人,至少有百人之数。若是让那群人发现了我们在哨所中,只怕也不会有好下场。王爷当机立断,稍加休息、问明方向后,留下伤得最重的一名亲卫在哨所中养伤,天一亮便带着我们换马再逃,离开了那里,并不曾惊动榆林城。” 吴少英不解,忙问:“为何不回榆林城?” 周艮冷笑:“怎么可能回去?袭击我们的人,虽说藏头露脸的,还身穿胡服,但他们用的刀法,分明都是边军惯用的路数!我们逃亡时,还听到他们有人招呼同伙,说不要放过我们任何一人,那口音也是晋地口音!如今榆林城里的守将,就有不止一位是晋地出身呢!” 李大人看了他一眼,对吴少英道:“王爷不回榆林城,自然有他的理由。榆林卫辖下,离城不过数十里地,居然有超过百人的军队袭击秦王,榆林卫至少有失职之嫌。王爷当时恼怒之下,连我们这些留在长乐堡的人都没理会,就带着几名亲信去了别处。等到了真正安全可信之处,才命人捎信回榆林城,说明原委。” 吴少英看看他,又看看周艮,忽然想到:秦王的行程虽说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至少离榆林不算很远的米脂县百姓,就从来不知道秦王要去巡视卫所。但榆林卫中的将领,应该都心里有数,就算秦王一行不事先派人过来打招呼,他们也会私下打探的,那也好赶在秦王到来前,把卫所里一些不那么合规矩的事情收敛收敛。 但无论他们有多么了解秦王的行程,秦王当时临时决定提前去榆林城一事,他们多半不会知晓。知道并且能够趁机对秦王发动袭击的人,要么就是事先布局,让秦王产生这个念头的,要么就是当时在长乐堡中。再加上那四名长乐堡士兵的诡异举动,秦王不肯返回长乐堡,也不肯前往管辖长乐堡的榆林卫,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从他后来顺利脱险的结果来看,他这个决定绝不能说是错的。 吴少英想清楚这个问题后,就问李大人:“既然秦王顺利脱险,又传信给大人,难道大人就没查过长乐堡哨所么?” 李大人叹了口气:“本官当时病了一场,第二日只是稍微好些,等王爷车驾修好,才慢慢前往榆林城。到了地方,听说王爷并没有来,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忙忙照着旨意,将赏赐之物分发下去,就打发人到处搜寻王爷的踪迹。等接到王爷来信时,长乐堡那位百户,已经因为触犯军法被革职,不知去向了。堡中也有不少士兵或是因为失职,或是因为准备的饭食不洁,等等种种原因,同样被开革遣散,下落不明。” 人都跑了,自然就没法查了。不过现在,李大人又见到了当日曾经见过的长乐堡守军,心里的震动可想而知。 周艮还面带悲苦之色,道:“不但如此,就连当日王爷与我等曾经躲藏过半个晚上的那处哨所,也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可怜我那位留在哨所内养伤的同僚,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榆林卫上下只说是马贼作祟,王爷却怀疑,就是那群追兵干的好事!” 吴少英浑身一震,厉声问道:“是哪个哨所?!” 周艮叹了口气:“我也不太清楚,后来问人,说是在牛家梁。” 吴少英几乎咬碎银牙,恨意涌上心头。 牛家粱哨所,正是表姐关氏的丈夫秦平驻守的哨所。原来如此……原来秦平之死,是这个缘故! 若不是秦平被这群身份不明的所谓“马贼”杀死,表姐关氏也不会因为孤苦无依,而被回家奔丧的何氏欺辱,以至于轻生自尽。吴少英一直恨毒了何氏,如今听说还有仇人,心里只想冷笑。 天意叫他知道了表姐夫之死的真相,就是让他为表姐夫妻报仇的!他怎能错过老天爷给他的大好机会?! 吴少英抬头看向李大人,面带微笑,目中却露着寒光:“学生已经明白了,果然是要紧大案。不知大人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学生?学生听候大人差遣!” 李大人心想我还没把事情说完呢,你怎么就答应了?记起方才吴少英似乎对那被焚的哨所十分关注,莫非那哨所中的士兵有他的亲眷? 李大人想了想,就对吴少英道:“不瞒你说,我们自京城来后,榆林卫上下就没有人不认得我们的,行动极为受限。这回有假文书提前带走人犯,但假文书上印的却是真公章,对方还只比我们快上大半天。本官疑心榆林卫中有人涉案,就连晋王辖下也未必清白。只是我等行动太过显眼,容易打草惊蛇。你既是本地人士,又是个明白人,不如就替本官做个耳目,到榆林城与临县两地打探一番?你放心,本官会派人随行,保护你安危。日后你上京会试,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多多关照一番。” 吴少英笑笑:“日后之事且不必提。学生本来就有意出门游学,昨日方才辞了恩师,索性今日就出发好了,还望大人替我跟家人说一声,叫他们不必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