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沙丘》系列(1-4册)》 第一卷 沙丘 谨以此书献给那些孜孜不倦的劳作之人,他们不限于纸上谈兵,而是创造出了“真材实料”的王国——献给那些沙漠地生态学家,不管他们人在何方,劳作于哪个年代。谨此,谦卑且景仰地奉上这本预言之作。 凡事起始之时,必细斟细酌,以保平衡之道准确无误。贝尼·杰瑟里特的每位姐妹都深知这一箴言戒律。既如此,如果你即将开始研究穆阿迪布的一生,请注意,你首先应正确地将他置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他出生于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在位的第57年。此外,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你应正确地找到穆阿迪布活跃的地盘:厄拉科斯星。虽然他生于卡拉丹,且十五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那里,但千万不要被这事蒙蔽。厄拉科斯,这个人称沙丘的星球,才是他永远的舞台。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这是他们启程前往厄拉科斯前的那周。忙碌的来回奔忙已经发展到最后的白热化阶段,变得疯狂得几近难以忍受,就在此时,一位干瘪的老太婆来到此地,前来探访小男孩保罗的母亲。 这是一个暖意洋洋的夜晚。卡拉丹城堡,这座伺候了二十六代厄崔迪家族的古老岩石建筑,已经有凉飕飕的水汽冒出,预示着一切将风云突变。 那老太婆被请进侧门,走过一条拱形走廊,当路过保罗的房间时,她有幸在那里驻足片刻,偷偷瞧瞧躺在床上的孩子。 地板旁挂着一盏浮空灯,在晦暗的光线下,那名假寐着的男孩看到屋门口,他母亲身前一步的地方立着一个庞大的女人身影。老太婆就像个巫婆的影子——头发如同缠结的蛛网,圆圆的面容隐没在兜帽一片漆黑的阴影中,一双眼睛仿若闪闪发光的宝石。 “杰西卡,依他的岁数看,是不是长得小了点?”老太婆问。她说话时带着气喘和鼻音,就像一把走调了的巴厘琴。 保罗的母亲以低沉的声调柔声作答:“尊驾,厄崔迪人发育较晚,此事众所周知。” “我听说过,听说过,”老太婆继续气喘,“可他毕竟已经十五岁了。” “是的,尊驾。” “他没睡着,在偷听我们说话呢,”老太婆说,“狡猾的小捣蛋。”她吃吃地笑起来,“但皇族成员需要狡猾。而且,如果他是真正的魁萨茨·哈德拉克……啊……” 保罗躺在床铺的阴影中,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老太婆那两颗明亮如鹰眼的眼珠紧紧盯着他,此刻竟似乎在慢慢变大,非常耀眼。 “好好睡吧,狡猾的小捣蛋,”老太婆说,“明天,你就得全神贯注地应付我的戈姆刺了。” 说完,她便推着他的母亲出了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保罗躺在那儿,心里不禁琢磨:戈姆刺是什么玩意儿? 在这巨变时刻发生的所有混乱中,这老太婆的出现是保罗见过的最奇怪的事。 尊驾。 而她竟然直接管母亲叫杰西卡,语气就像在使唤一名普普通通的侍女,根本不把她现在的身份放在眼里——一名贝尼·杰瑟里特女士,同时也是公爵的爱妾,还是公爵继承人的母亲。 戈姆刺是不是厄拉科斯星的什么东西,在我们去那儿之前,我必须得知道?他心里琢磨着。 他张口默念着老太婆提到的几个古怪词汇:戈姆刺……魁萨茨·哈德拉克。 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和卡拉丹相比,厄拉科斯这个星球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保罗的脑子被那些新知识搞得晕乎乎的。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杜菲·哈瓦特,他父亲的刺杀大师,曾做过解释:哈克南人,他们的宿敌,在厄拉科斯待了八年,他们和宇联商会公司签订了合同,以准领地的形式据有这颗星球,并开采厄拉科斯的抗衰香料:美琅脂。现在,哈克南人即将离开厄拉科斯,厄崔迪家族将取而代之,而且是以全领地的形式。从表面上看,这是雷托公爵的胜利,然而哈瓦特却告诉他,这种局面隐含着致命的危险,因为雷托公爵在兰兹拉德联合会的各大家族中颇孚众望。 “受欢迎的人会招致当权者的猜忌。”哈瓦特说。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罗睡着了,梦中来到了一座厄拉科斯洞穴,身边是一群沉默的人,他们在球形灯暗淡的光线下走动。那地方一派肃穆,像是一座大教堂,他还听到一种微弱的响声……水滴的滴答声。即使还在梦中,保罗也知道自己醒后会记着这个梦。他总能记住那些具有预示意义的梦。 梦境慢慢消失。 保罗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在温暖的床上,他开始思考……思考。卡拉丹城堡的这片天地里,没有与他年龄相仿的玩伴,或许无需领受辞别的悲伤。他的老师岳医生曾向他微微透露:在厄拉科斯,佛斐鲁谢阶级制度并没有得到严格维护。那个星球上的人们居住在沙漠边缘,没有盖德或霸撒统治着他们。这些自称沙漠意志的人,就是弗雷曼人,帝国的人口普查都得不到他们的数据。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罗意识到自己的紧张感,于是决定练一练母亲教授的身意课程。三次快速呼吸触发反应:他坠入了一种游离的意识状态……集中意念……扩张动脉血管……摒除一切杂念……只余下自己选择的那部分意识……血液变得充实,迅速流向负荷过重的区域……单凭本能并不能使人获得食物、安全、自由……兽类意识无论怎么延伸都无法超越特定的时刻,也不会让它产生猎物可能会灭绝的念头……兽类破坏,但不生产……兽类的快感始终接近感官层次,达不到感性的层面……人类需要一个背景网,通过该网可以看清自己的宇宙……有选择地控制意念,这便会架构起你的网……依照细胞需求发出的最深层次意识,神经血液有规律地流动,肉体也随之保持完整……天地万物、生灵、人类都非永恒……为了川流不息的永恒奋争…… 保罗维持着游离的意识状态,课程也一遍遍地辗转反复。 当黄色的晨光洒进窗台时,保罗闭着眼睛就能感觉到。他睁开眼,城堡的喧嚣奔忙重新入耳,卧室天花板上那熟悉的纹饰横梁也进入了眼帘。 廊门开启,保罗的母亲朝门内张望。她的头发深暗似青铜,发顶扎着一条黑色丝带,那张鹅蛋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绿色的双眸闪烁着严肃的光芒。 “你醒了,”她说,“睡得可好?” “很好。” 保罗审视着母亲高挑的身材,她正从衣橱架子上为他选衣服。从她的肩部动作中,保罗觉察出她有一丝紧张,其他人或许会遗漏这蛛丝马迹,但他却从母亲那儿得到了贝尼·杰瑟里特专有的训练……明察秋毫。母亲转过身,手里拎着一件半正式的外套,衣服胸前口袋的上方印着代表厄崔迪的红色鹰饰。 “快点,穿好衣服,”她说,“圣母正等着呢。” “我在梦里见过她一次,”保罗说,“她是谁?” “她是我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老师,现在是皇帝的真言师。那个,保罗……”她吞吞吐吐道,“你必须把你做的梦告诉她。” “我会的。我们得到厄拉科斯,就是因为她吗?” “我们没有得到厄拉科斯。”杰西卡掸去一条裤子上的灰尘,把它和那件外套一起挂在保罗床铺旁的衣架上,“别让圣母久等。” 保罗坐起身,抱着双膝。“什么是戈姆刺?” 母亲对他的训练再一次起了作用,她那难以觉察的犹豫暴露在他眼前,让他觉得她的惴惴不安其实是恐惧。 杰西卡穿过房间,走到窗户旁,甩手拉开窗帘,目光越过河畔的果园,望向对面的首尾山。“你马上就会知道……什么是戈姆刺。”她说。 这回他真切地听出了母亲声音中的恐惧,心里不禁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西卡仍背对着保罗,继续道:“圣母正在我的晨起室里等着,请快点。” 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坐在一把置有缀锦的椅子上,望着保罗母子走近。透过房间两侧的窗户,可俯瞰大河蜿蜒的南部弯段,以及厄崔迪家族的绿色田园,但圣母无心欣赏这些景色。今天早晨,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年迈体弱,还有点焦躁。她觉得这是太空旅行造的孽,都是那讨厌的宇航公会和他们那偷偷摸摸的行事方式造成的。但现在有一项使命,需要一位眼光远大的贝尼·杰瑟里特亲自过问。即便是帕迪沙皇帝的真言师,也不能逃避这神职的召唤。 这个杰西卡真是该死!圣母心中暗骂。要是她遵命行事,为我们生个女孩,就不会搞出这样的麻烦! 杰西卡在离座椅三步开外处停下脚步,左手沿着裙边轻轻一拂,屈膝行了个礼。保罗则短促地躬了下腰——按舞蹈师教的,当“对受礼方的身份地位表示怀疑”时,可行以此礼。 保罗问安的细微差异没有逃过圣母的眼睛。她开口道:“杰西卡,他是个谨慎的小家伙。” 杰西卡把手放到保罗的肩上,紧紧攥着。只一下心跳的工夫,就有恐惧的意味从她的掌心传出。片刻之后,她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尊驾,我们就是这样教他的。” 她在害怕什么?保罗暗自思忖。 那老妪眼睛一眨,就将保罗看了个透:一张鹅蛋脸和杰西卡颇像,但骨架甚是强健……乌黑的头发出自公爵,而那眉线来自无名的外祖父,还有那颐指气使的小鼻子。眼睛是绿色的,目光如炬,像老公爵——他那已故的祖父。 现在,终于有男人来欣赏欣赏这出壮丽表演的力量了,哪怕是透过死亡。圣母不禁暗想。 “教是一回事,”她说,“先天的资质却是另一回事。等着瞧吧。”老妪的眼睛向杰西卡射出一道严厉的光芒,“你可以出去了。听我的命令,好好在外宁息冥想。” 杰西卡把手从保罗肩上放下。“尊驾,我……” “杰西卡。你知道这事必须完成。” 保罗抬头看着母亲,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杰西卡站直身子。“是的……当然。” 保罗扭头望着圣母。出于礼貌,以及他母亲对这老太婆显而易见的敬畏感,都让保罗认为需小心行事。但他又感觉到母亲身上表现出的恐惧,这使他心生愠怒。 “保罗……”杰西卡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接受的这次测试……对我很重要。” “测试?”保罗仰头望着母亲。 “莫要忘了,你是公爵之子。”杰西卡说。她迅速转过身,裙子刷刷摆动,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门在她身后死死地关上了。 保罗转脸对着老妇人,按下心中的怒气。“竟然有人把杰西卡夫人当侍女一样打发走吗?” 一抹微笑从老妪布满皱纹的嘴角闪过。“小家伙,杰西卡夫人在学校时,当了我十四年的侍女。”她点点头,“还干得相当不错。现在,你给我过来!” 这命令像一记猛鞭突然抽向保罗,他还没细想,就已身不由己地遵命行事。她在对我使用音言,保罗暗想。他依着圣母的手势停下脚步,站到她身旁。 “看见这东西了吗?”她从长袍的衣褶中取出一个约十五厘米见方的绿色金属方块。她拧了拧,保罗便看见方块的一面打开了……黑黝黝的,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惧。没有光线可以射进那黑色的开口中。 “把你的右手放进盒子。”她说。 恐惧袭过保罗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但老妪说道:“你就是这样听你母亲话的?” 他抬头望着那鹰眼般明亮的眼睛。 保罗感受到一种难以抗拒的驱迫之力,他慢慢将手伸进盒子。当整只手被黑暗吞没时,他先是感到了一丝寒意,继而觉得手指似乎碰到了光滑的金属,有一种刺痛感,仿佛手已失去了知觉。 老妪的脸上画满了掠食动物般的表情。她提起原在盒子边的右手,搁近保罗的脖子。保罗看见了闪光的金属物体,于是转头去看个究竟。 “别动!”她厉声道。 又在使用音言!他把目光转回她的脸上。 “我用戈姆刺指着你的脖子,”她说,“戈姆刺,最霸道的武器。是一根针,针尖蘸有一滴毒液。啊哈!别想溜,否则就让你尝尝毒的厉害。” 保罗口干舌燥,但还是想吞口唾沫。他不敢移开目光,只得紧紧盯着那满面皱纹的老脸,闪闪发光的眼睛,还有那苍白的牙龈,一口一说话就会闪光的银色金属牙。 “公爵之子必定了解毒物吧,”她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时髦玩意儿,对不对?麝香毒,可以投入你的饮料。奥玛斯,混入食物。有速效的,有缓效的,还有不快不慢的。我用的是一种你从没见过的:戈姆刺。它只毒杀动物。” 自尊胜过了恐惧。“你竟敢口出狂言,说公爵之子是动物?”他质问道。 “打个比方吧,我只是说你可能是人类。”她说,“别动!我可警告你,别想溜。虽然我老了,但如果你想逃,我这只手还是能马上将针扎进你的脖子。” “你是谁?”保罗低声问道,“你是怎么骗过我的母亲,把我一个人丢在你这里的?你是哈克南的人?” “哈克南?上帝保佑,才不!现在,给我闭上嘴。”一根干枯的手指碰到了保罗的脖子,他极力控制不由自主想要跳开的本能。 “很好,”她说,“你已经通过了第一项测试。接下来,是这样的:如果你把手从盒子里抽出来,那就死定了。只有这一条规则。把手放在盒子里,就能活。抽出来,就是死。” 保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止住颤抖。“如果我大声呼叫,侍卫马上就会出现,你必死无疑。” “你母亲守在门口,侍卫进不来。相信我。你母亲挺过了这项测试,现在轮到你了。你应该感到荣幸,我们很少对男孩做这种测试。” 好奇心将保罗的恐惧减少到了可以掌控的地步。从老妪的声音中,保罗听出她说的是真话,这一点无可否认。如果她母亲真的守在了门外……如果这真是一次测试……不管那是什么,保罗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脖子上的那只手,那戈姆刺已完全控制住了他。他记起母亲在贝尼·杰瑟里特典礼中教给他的应对恐惧的心法口诀。 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带来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保罗感到自己恢复了平静,他说道:“来吧,老太婆。” “老太婆!”她厉声叫道,“你很勇敢,这一点无可否认。嗯,等着瞧吧,先生。”她弯腰凑近保罗,将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你在盒子里的那只手会感到疼痛。剧痛!如果你敢抽出手,我的戈姆刺会马上扎进你的脖子——你会死得痛快利落,就像刽子手挥下的斧子。抽出手,戈姆刺就会要了你的命,懂吗?” “盒子里是什么?” “疼痛。” 保罗感到那只手的刺痛在加剧,他咬紧双唇。这怎么可能是测试?他想。刺痛变成了瘙痒。 老妪继续道:“你有没有听过动物为了逃脱陷阱而咬断一条腿的事?这是一种兽类的伎俩。但人类会留在陷阱里,忍痛装死,以便伺机杀掉设置陷阱的人,解除对同类的威胁。” 瘙痒变成了一种极其细微的灼痛。“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保罗问道。 “为了确定你是不是人。给我安静!” 右手的灼痛感不断加剧,保罗的左手握成了拳头。痛感一点点增强:火热,灼热……炽热。左手的指甲已经深深扎进了掌心。他试着弯曲右手的手指,可是却完全动弹不得。 “好烫。”保罗轻声说。 “住口!” 一阵阵的痛楚传到了他的手臂。额头渗出了一粒粒汗珠。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呐喊,请求他把手抽离这个火坑……可是……戈姆刺。保罗不敢转头,但他试着用眼角去瞥脖子旁的那根可怕的毒针。他发觉自己正喘着粗气,于是想缓和呼吸,却做不到。 痛! 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只剩那只沉浸在剧痛中的手。那张盯着他的老脸渐渐远去。 他的双唇干燥异常,难以分开。 烫!烫! 他觉得自己能感到那只手的皮肤正被烧黑,蜷曲,肌肉被烤酥,一块块地脱落,最后只剩下焦黑的骨头。 消失了! 仿佛关上了某个开关,疼痛消失了。 保罗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颤抖,浑身被汗水浸透。 “够了。”老妇人自言自语道,“库尔瓦哈!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女孩能坚持到这种程度。我本以为你一定通不过的。”她向后一靠,将戈姆刺从他脖子旁撤走,“把你的手从盒子里拿出来吧,年轻人,好好看看它。” 保罗强压住因疼痛而产生的颤抖,盯着那幽暗的空洞,那只手像是已经不听使唤,还是自顾自地留在那黑暗中。那痛楚记忆犹新,让他动弹不得。理智告诉他,从盒子里拿出来的将是一截焦黑的断肢。 “快点!”老太婆厉声叱道。 保罗猛地将手从盒子里抽出,惊讶地盯着它。竟然毫发无伤。皮肉上没有一点迹象,表明那里曾遭受过剧痛。他举起手来转了转,弯弯手指。 “诱导神经所致的疼痛,”她说,“不可能损伤真正的人。道理很简单,但还是有很多人想花大价钱买下这个盒子的秘密。”她把盒子放回到袍子的衣褶中。 “可的确很疼……”保罗说。 “疼痛,”老太婆嗤之以鼻,“真正的人可以凌驾体内的任何神经。” 保罗感受到左手也隐隐作痛,他松开握紧的手指,看到掌心上已被指甲戳出了四个血印。他放下手,看着那老妪,说道:“你对我母亲也这么干过吗?” “有没有用筛网筛过沙?”她问。 这个不切正题的问题让保罗猛地一怔,然后他有了深层次的觉悟:筛网滤沙。他点点头。 “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姐妹,正是通过筛选人群以找到真正的人。” 保罗举起右手,刚才的疼痛依旧记忆犹新。“这就是筛选所用的方法——疼痛?” “小家伙,在你经受剧痛时,我仔细观察你。疼痛只不过是测试的核心。你母亲和你谈过我们的观察方式。我能看到她的教导在你身上留下的效果。我们的测试就是危机和观察。” 保罗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坚定之意,他说道:“你说的是真话!” 老妪盯着保罗。他感觉到我说的是真话!他会是真命之子吗?他真的是真命之子吗?但她马上平息了自己的激动之情,并提醒自己:“希望会蒙蔽双眼。” “你知道如何辨别人们所说之话的真伪。”她说。 “我知道。” 反复的考验证明了他拥有那种能力,从他的声音中,她听出了和谐之意。“也许你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坐下,小兄弟,坐到我脚边。” “我宁愿站着。” “你母亲也曾坐在我的脚边。” “我不是我母亲。” “你不太喜欢我们,嗯?”她扭头看向房门,大声叫道,“杰西卡!” 门应声而开,杰西卡站在门口,冷眼向屋里看来。当她看到保罗时,冰冷之意瞬间融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杰西卡,你现在还恨我吗?”老太婆问。 “我对你又爱又恨,”杰西卡答道,“恨——来自我永远难忘的痛。而爱——来自……” “说出基本事实就够了,”老太婆说,不过声音却很轻柔,“你可以进来了,但别说话。把门关上,注意别让人打扰我们。” 杰西卡走进屋里,关上门,背靠在那里站着。我儿子活着,她想。我儿子活着,他是……人类。我知道他是……但是……他活着。现在,我可以继续活下去了。她感觉背后倚靠的门非常坚固且真切。屋里的一切蜂拥而来,压迫着她的感官。 我的儿子活着。 保罗看着母亲。她说的也是真话。他很想一个人离开,将这次经历好生思考一番,但他知道,只有老太婆让他走他才能走。对他来说,这老人具有一种力量。她们说的都是真话。他母亲也经历过这样的测试,这其中必有什么可怕的目的……那痛苦和恐惧真是可怕。他明白为何说这是可怕的目的,因为他们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并认为这是极有必要的。保罗觉得自己也被这可怕的目的玷污了,即使他还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总有一天,小家伙,”老妇人说,“你也会像你母亲一样站在门外。这需要十足的勇气。” 保罗低头看看自己那只刚刚经受疼痛煎熬的手,继而抬头看着圣母。她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不同于他以往经历过的任何声音。她念出的词语都带着某种光辉,里面暗藏玄机。他觉得不管自己向她提什么问题,所得到的答案都会令他超脱出平凡的肉体世界,进入一个更广阔的领域。 “你为什么要测试辨别人的真伪?”保罗问。 “为了使你自由。” “自由?” “很久以前,人们想要获得自由,便将思考的事交给机器去干。然而这只会导致其他人凭借机器奴役他们。” “汝等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保罗引述了一句话。 “这是芭特勒圣战和《奥兰治天主圣经》里的原话,”她说,“但《奥天圣经》其实应该这么说:‘汝等不得造出机器,假冒人的思维。’你有没有研究过门泰特人?” “我跟着杜菲·哈瓦特一起学习。” “芭特勒圣战,这场大骚乱夺去了人类的一根拐杖,”她说,“这迫使人类的思维进一步成长。于是人们创立了学校,以训练人的才能。” “贝尼·杰瑟里特学校?” 老太婆点点头。“那种古老的学校只有两所幸存于世:贝尼·杰瑟里特和宇航公会。在我们看来,公会侧重的差不多是纯数学。而贝尼·杰瑟里特发挥着另一种作用。” “政治。”保罗说。 “库尔瓦哈!”老太婆叹道。她严厉地扫了杰西卡一眼。 “我并没告诉过他,尊驾。”杰西卡说。 圣母重新把注意力转到保罗身上。“你只用几条线索就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她说,“没错,就是政治。一开始掌管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那些人,认为有必要维持人类事务的延续性。他们注意到,从传宗接代的目的来看,如果不将真人群体和凡人群体区分开来,那么这种延续性就无从谈起。” 保罗突然觉得老太婆的话失去了那种特有的犀利锋芒。他感到了一种冲突,一些违背了被他母亲称为“辨真本能”的东西。倒也不是说圣母在对他撒谎,她显然相信自己说的话。是其中更深层次的东西,某种与他那可怕目的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东西。 他说:“但我母亲告诉我,许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都不知道他们的祖先。” “基因谱系存放在我们的档案里,”她说,“你母亲也知道,她要么是贝尼·杰瑟里特的后代,要么她本身的血统是可接受的。” “那她为什么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有的可以知道……但许多人不行。比如说,我们可能会希望她与某位近亲相交配,以建立某种遗传特征的优势。有许多理由。” 保罗再一次感到她所说的话违背了真相。他说:“你们自己担着很大的风险。” 圣母盯着保罗,心想:他话里头是不是含着批评?“我们肩负着重任。”她说。 保罗感觉自己已经摆脱了测试的打击,且越来越清醒。他向圣母抛去一个打量的眼光。“你说我可能是……魁萨茨·哈德拉克。那是什么?一个人类戈姆刺吗?” “保罗,”杰西卡说,“不准用这种语气对……” “我能应付,杰西卡。”老妪说,“那么,小家伙,你知道真言师之药吗?” “你们服用这种药,以提高辨别真伪的能力,”保罗答道,“母亲告诉过我。” “你见过辨真灵态吗?” 他摇摇头。“没有。” “这种药很危险,”她说,“但它会赐予人洞察之力。当真言师的能力受到这种药的激发,她可以查看自己过往的许多记忆——她肉身的记忆。我们透视过去的方方面面……但唯有女性的那面。”她的声音蒙上了一层伤感,“然而,有一处地方,没有任何真言师可以看到。我们受其排斥,感到恐惧。根据传说所言,某一天会有一个男人降临在世,通过药物赐予的能力,发现自己的心灵之眼,他将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仅有女性的过去,还有男性的。” “你们的魁萨茨·哈德拉克?” “对,魁萨茨·哈德拉克,这个人可以随时进入任何地方。无数男性试过这种药……无数人,但没有一个成功。” “他们试过之后都失败了,没有一人幸免?” “哦,不,”她摇摇头,“他们试了,结果全死了。” 想要了解穆阿迪布而不了解他的宿敌哈克南人,就像要明白真理而不懂得谬误一样。像是不懂得黑暗而去寻找光明,那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这是一个立体星球仪,在黑影中半隐半现,一只胖手转着它,那只手戴着光彩夺目的戒指。星球仪立在一只多边形的底座上,靠着一面墙。屋子没装一扇窗户,另三面墙展示着一堆东拼西凑的彩色画卷、电影图集、磁带和胶卷。在移动浮空场中挂着几盏金光灯球,它们投下的光线照亮了屋子。 在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椭圆形书桌,桌面由石化了的伊拉迦木制成,粉绿相间。桌旁环绕着一圈浮空椅,有两把椅子上坐着人。其中一人很年轻,约有十六岁,一头黑发,圆脸,目光阴沉;另一个是个又瘦又矮的男子,长着一张娘娘腔的脸。 年轻人和那娘娘腔都盯着星球仪,半隐在黑影中的那人继续转着它。 星球仪旁传出一阵吃吃的笑声,笑声中蹦出一个低沉的嗓音:“看哪,彼得,有史以来最大的捕人陷阱,公爵正一头往里闯。这难道不是我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的杰作吗?” “确实,男爵。”那娘娘腔答道,嗓音高亮,音色甜美。 那胖手落到了星球仪上,止住了转动。现在,屋子里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不再转动的表面,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这种星球仪是专门为帝国的富有收藏家和星球统治者定做的,上面盖有帝国手工印章。经纬线用发丝般精细的铂线制成,两极镶着完美无瑕的云乳钻石。 那胖手在星球表面缓慢移动,抚摸着每一处细节。“彼得,还有你,亲爱的菲德—罗萨,现在请你们观察一下,”那低沉的嗓音说道,“好好观察,从北纬六十度到南纬七十度——看看这些精妙绝伦的波纹。它们的色彩,难道不使你们想起甜美的焦糖?并且完全看不到一丝蓝色的影子,湖的蓝,河的蓝,海的蓝。还有这可爱的极地——这么小。谁能把这地方认错?厄拉科斯!真是独一无二。是为一场独一无二的胜利打造的一个非凡舞台。” 彼得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想,男爵,帕迪沙皇帝相信他已经把你的香料星球给了公爵。多么不幸啊。” “那是一个愚蠢的说法,”男爵嗓音低沉地说道,“你这么说,是想把我的侄子——年轻的菲德—罗萨弄糊涂,这根本没必要。” 阴沉着脸的年轻人在椅子上动了动,抚平了黑色紧身连衣裤上的一条皱褶。他坐直身子,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谨慎的敲门声。 彼得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接过一个圆柱形信息筒。他关上门,展开圆筒扫了一眼,接着蹦出两声吃吃的笑声。 “什么事?”男爵问道。 “男爵,那蠢货给我们回复了!” “厄崔迪人什么时候会拒绝一个表态的机会?”男爵问,“那么,他怎么说?” “男爵,他真是毫无教养,竟然直呼你的名字‘哈克南’——而不是‘亲爱的阁下与表兄’,没有头衔,什么尊称都没有。” “这名字不错,”男爵吼道,他的声音透露出一丝不耐烦,“亲爱的雷托说什么了?” “他说:‘拒绝你提出的会面提议。我有时间对付你的阴谋诡计,此事众所周知。’” “还有呢?”男爵问。 “他说:‘血海深仇的解决方式在帝国内还有不少拥趸。’他的签名是‘领有厄拉科斯的雷托公爵’。”彼得大笑起来,“领有厄拉科斯!哦,老天!他也真会给自己戴高帽!” “闭嘴,彼得。”男爵说。笑声戛然而止,像是关上了一个开关。“血海深仇,是吧?”男爵问,“世仇,啊?他用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漂亮古语,知道我一定深明其义。” “你做出了和平的姿态,”彼得说,“过场已经走了。” “作为一名门泰特,你说得太多,彼得。”男爵说。他想:我必须尽快把他除掉,他快没什么用了。男爵的目光径直射向他的门泰特杀手,他看见了大部分人第一眼就会注意到的特征:眼睛,阴暗的眼缝中透出的只有蓝色,没有一点眼白。 彼得咧嘴一笑,就像套着一张鬼脸面具,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但是,我的男爵,从来没有过如此美妙的复仇。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阴谋诡计:让雷托用卡拉丹换取沙丘——且别无选择,因为皇帝下了诏。你真是太滑稽了!” 男爵冷冷地应道:“你的嘴真他妈贱,彼得!” “可我很高兴,我的男爵。而你……却有点嫉妒。” “彼得!” “啊哈,男爵!你没有亲自设计这个妙计,是不是有点后悔?” “总有一天我会让人勒死你,彼得。” “这是必然的,男爵。终究会这样!不过善行长存,不是吗?” “你是不是嗑了维泰药或塞缪塔,彼得?” “无所畏惧的真理吓到男爵了。”彼得说。他的脸皱到了一起,像是一个滑稽的苦瓜脸面具。“啊哈!可男爵你瞧,身为一名门泰特,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派出处决者。只要我有用,你就会留着 我。过早行动是一种浪费,我现在还有很大的用武之地。我知道你从那可爱的沙丘星球学到了什么东西——绝不浪费,对吗,男爵?” 男爵继续盯着彼得。 菲德—罗萨如坐针毡。这帮爱斗嘴的蠢货!他想,我的叔叔只要一和他的门泰特谈话,就免不了地要吵上一番。他们以为我除了听他们争吵外,就没事可做了吗? “菲德,”男爵说,“我告诉过你,让你来就是要听,要学。你在学吗?” “是的,叔叔。”他的声音小心谨慎,带着奉承。 “有时我对彼得很好奇,”男爵说,“我让他痛苦,完全是出于必要,可他……我敢发誓,他从中得到了十足的乐趣。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同情可怜的雷托公爵,岳医生很快就会背叛他,厄崔迪家族将会末日临头。不过,雷托肯定会知道是谁在牵着那听话的医生的鼻子……但明白这一切,对他而言将是十分可怕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让医生用双刃刀悄悄捅进公爵的肋骨,一下就结果了他?”彼得问,“你说到同情,可……” “我要让公爵知道,他是怎么完蛋的,”男爵说,“我要让其他家族知道这件事。这消息会使他们犹豫,也将为我赢得更大的行动空间。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我并不一定非得喜欢它。” “更大的行动空间,”彼得嗤之以鼻,“皇帝的眼睛已经盯着你了,男爵。你太过胆大包天。总有一天,皇帝会派上一两个军团的萨多卡兵力,杀到杰第主星,到那时就是你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的末日了。” “你很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彼得?”男爵问,“你会很高兴地看到萨多卡军团在我的城市里烧杀掠夺,把这座城堡洗劫一空。你肯定会喜欢这样的场面。” “男爵,还需要问吗?”彼得轻声说。 “你应该去做军团的霸撒统领,”男爵说,“你对血腥和痛苦太感兴趣。也许我对厄拉科斯战利品的许诺太早了点。” 彼得在屋子里扭扭捏捏地走了五步奇怪的小碎步,最后在菲德—罗萨的身后停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弥漫起一股紧张的气氛,年轻人抬起头,愁眉不展地看着彼得。 “别耍弄彼得的感情,男爵,”彼得说,“你答应给我杰西卡女士,你已经答应了。” “为什么,彼得?”男爵问,“为了痛苦?” 彼得瞪着他,一言不发。 菲德—罗萨将自己坐着的浮空椅挪到一边,他说:“叔叔,我非得待在这儿吗?你说过你要……” “我亲爱的菲德—罗萨有点不耐烦了,”男爵说,他在星球仪旁的暗影中动了动身子,“耐心点,菲德。”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那位门泰特身上,“我亲爱的彼得,那位小公爵,保罗怎么样了?” “我们的圈套会让他落到你的手里,男爵。”彼得轻声低语。 “我不是问你这个,”男爵说,“你记不记得,你曾说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会给公爵生一个女儿。你错了,是不是,门泰特大人?” “我很少会出错,男爵。”彼得说,他的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的意味,“应该这么说:我很少会出错。你也知道,贝尼·杰瑟里特生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女孩。就连皇帝的妃子也只生女孩。” “叔叔,”菲德—罗萨说,“你说过这儿有重要事务让我……” “听听我侄子的话,”公爵打断道,“他渴望支配我的男爵领地,可他却支配不了自己。”男爵在星球仪旁动了动,那是暗影中的一个黑影,“那么好吧,菲德—罗萨·哈克南,我召你来此,是想教你一点智慧。你有没有观察我们这位门泰特好汉?你应该从这些交谈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可是,叔叔……” “彼得,一个效率颇高的门泰特,你说呢,菲德?” “是的,但是……” “啊!你说了但是,的确,他消耗了太多的香料,就像吃糖。看看他的眼睛!他或许是从厄拉奇恩民工堆里来的。虽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仍然过于情绪化,容易发怒。虽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还是会犯错。” 彼得压着声音,阴沉地说道:“男爵,你让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批评我的效率吗?” “批评你的效率?你比谁都了解我,彼得。我只是希望我的侄子懂得一个门泰特的弱点。” “你已在训练替代我的人了吗?”彼得问道。 “替代你?为什么,彼得?我去哪儿找一个像你这般狡猾歹毒的门泰特?” “在你发现我的那个地方,男爵。” “也许我该这么做,”男爵沉思道,“你最近的确有点反复无常。还有你吃的香料!” “我的享乐太昂贵了,男爵?你已经看不惯了吗?” “我亲爱的彼得,你的享乐把你和我联系在一起,我怎能反对呢?我只希望我的侄子能观察到你身上的这一点。” “那么,你在拿我当展示品啰,”彼得说,“我要不要来段舞蹈?要不要向这位杰出的菲德—罗萨表演表演我的各项功能……” “正是,”男爵说,“我在拿你当展示品。现在,闭上嘴。”他朝菲德—罗萨扫了一眼,注意到他侄子丰满突出的嘴唇,这是哈克南人的遗传标志,现在,那两片嘴唇微微抿了一抿,流露出愉快的神色。“菲德,这是一个门泰特,它接受了专门的培养和训练,以执行某些职责。然而,这个门泰特被纳入了一具人类躯体中,这个事实不容忽视。这是一项严重的缺陷。我有时候会想,古代人使用思想机器,他们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 “跟我比,那些只是玩具而已,”彼得咆哮道,“就连你,男爵本人,也能胜过那些机器。” “也许吧,”男爵说,“啊,好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嗝儿,“现在,彼得,为我的侄子简略介绍一下这场针对厄崔迪家族的战役的主要特点。劳您大驾,为我们显显你的门泰特本事。” “男爵,我早就警告过你,别把这么重要的信息讲给这样年轻的人听。据我观察……” “这由我来决定,”男爵说,“我已经下令了,门泰特。显显你的本事。” “随便你了。”彼得说。他站直身体,摆出一副奇怪的尊严样——仿佛戴上了另外一副面具,但这次却把全身罩了进去。“不出几个标准日,雷托公爵全家将乘一艘宇航公会的班机,前往厄拉科斯。公会将让他们在厄拉奇恩城下机,而不是去我们的迦太格城。公爵的门泰特,杜菲·哈瓦特,将得出正确的判断,厄拉奇恩更易防守。” “菲德,仔细听,”男爵说,“注意其中的计中计。” 菲德—罗萨点点头,心想:这才像真格的,老魔头终于让我了解绝密事宜了,他肯定真想让我做他的继承人。 “还存在几种难料的可能,”彼得说,“我说厄崔迪家族将去厄拉科斯,然而,我们也不能忽略以下这种可能:公爵已与公会达成协议,他们会把他送到星系外的一个安全之地。曾经有一些家族处于类似的境地,结果都造了反,带着家族的原子武器和屏蔽场护盾逃之夭夭,离帝国远远的。” “公爵这人自尊心很强,不可能这么做。”男爵说。 “这只是一种可能,”彼得说,“然而,对我们来说,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不,不一样!”公爵怒吼,“我一定要他死,他的家族必须全部完蛋。” “这种可能性很高。”彼得说,“一个家族要造反,肯定会有作准备的迹象。公爵似乎没有涉及任何此类事宜。” “那么,”男爵叹息道,“继续说吧,彼得。” “在厄拉奇恩,”彼得说,“公爵和他全家将暂居总督府邸,也就是芬伦伯爵夫妇的居所。” “走私徒使臣。”男爵吃吃笑道。 “什么的使臣?”菲德—罗萨问。 “你叔叔开了个玩笑,”彼得说,“他把芬伦伯爵称为走私徒使臣,是指皇帝对厄拉科斯星球的走私行动很感兴趣。” 菲德—罗萨转过身,迷惑不解地盯着他的叔叔。“为什么这么说?” “别不开窍,菲德,”男爵厉声道,“只要公会仍然在帝国控制之外有效运作,那还能怎么样呢?间谍和杀手还能怎么活动?” 菲德—罗萨张大嘴巴,低声念出一个词语:“哦……” “我们在总督府邸安排了一些转移视线的行动,”彼得说,“其中有一个是要取厄崔迪继承人的小命——一次可能成功的行动。” “彼得,”男爵低沉地说道,“你是说……” “我是说可能会发生意外,”彼得说,“但这次攻击必须看起来有效。” “啊,可惜了,那小家伙有那么年轻可爱的身体,”男爵说,“当然,他将比他父亲更加危险……有个巫婆母亲训练他,可恶的女人!啊,行啦,请继续,彼得。” “哈瓦特将推测出我们会安插间谍,”彼得说,“明显的嫌疑人选是岳医生,他的确是我们的间谍。但哈瓦特已做过调查,知道我们的医生是一位苏克学校的毕业生,经受了帝国预处理——据称是绝对安全,甚至可以直接伺候皇帝本人。帝国预处理是一件颇为重要的事,人们都认为,终极处理在对象被杀死前是不能消除的。然而,正如古人所说,给一个合适的杠杆,你就可以撬动星球。我们找到了控制医生的杠杆。” “怎么做的?”菲德—罗萨问。他发觉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人人都知道,你不可能破坏帝国预处理! “下一次谈这个吧,”男爵说,“彼得,请继续。” “为了顶替岳医生的位置,”彼得说,“我们会把另一个有趣的嫌疑人推到哈瓦特的追踪路线上。她具有极大的胆量,将会把自己推到哈瓦特跟前,引起他的注意。” “她?”菲德—罗萨问道。 “杰西卡夫人本人。”男爵说。 “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高明的事吗?”彼得问,“哈瓦特的脑中将塞满这种可能性,这会妨碍他发挥门泰特的本领。他甚至会设法干掉她。”彼得皱了皱眉,接着说道,“但我想他不会得手。” “你不希望他得手,对吧?”男爵问道。 “别分散我的心思,”彼得说,“当哈瓦特的心全放在杰西卡夫人身上时,我们将在一些卫戍小镇和几个类似的地方策划几次暴动,进一步转移他的视线。这些暴动将被平息。一定要让公爵相信他取得了某种程度的安全。然后,当时机成熟时,我们会给岳发出信号,同时派上我们的主力……啊……” “继续,把一切都告诉他。”男爵说。 “我们将派上主力,同时得到两支萨多卡军团的支援,他们将穿上哈克南人的军服,假扮成我们的人。” “萨多卡!”菲德—罗萨抽了一口冷气。他的脑中现在全是这些可怕的帝国士兵的样子,一群毫无慈悲的杀手,帕迪沙皇帝的盲目信徒。 “你瞧我是多么信任你,菲德,”男爵说,“这消息绝不能透漏一丝一毫给其他家族,否则,兰兹拉德将会联合起来反对皇室,到时就收不了场了。” “关键在于,”彼得说,“由于哈克南人受皇家指使,执行这些卑鄙的勾当,我们也就赢得了真正的优势。当然,这也是危险的优势,但如果谨慎使用,也会给哈克南人带来比别的家族大得多的财富。” “菲德,你根本想象不出这里面含有多么巨大的财富,”男爵说,“就算你放开脑子想,也想象不出。首先,我们将在宇联商会公司得到一个不可撤销的董事席位。” 菲德—罗萨点点头。财富是重中之重。宇联商会是取得财富的关键,每个显贵家族都通过占有董事席位,从公司的金库中分一杯羹。宇联商会的这些董事席位,代表着真正的帝国政治力量,随着兰兹拉德内部表决权的变动而传承,使它与皇帝及其支持者平起平坐。 “雷托公爵,”彼得说,“可能会逃到沙漠边缘那些新崛起的弗雷曼渣滓那儿去,他也可能会将家人送到这个在他眼里的安全之地,可这条路却由皇帝陛下的密探把守着——那位行星生态学家。你们可能记得他——凯恩斯。” “菲德记得他,”男爵说,“继续讲。” “男爵,你还不够垂涎三尺。”彼得说。 “继续讲,按我的命令做!”男爵咆哮道。 彼得耸耸肩。“如果一切如期进行,”他说,“在一个标准年里,哈克南人就能在厄拉科斯拥有一项次级领地权。你叔叔将得到该领地的特许经营权,他将派出私人代理,统治厄拉科斯。” “更多的利润。”菲德—罗萨说。 “没错。”男爵说。他想:且只是开始。是我们驯服了厄拉科斯……除了少数躲在沙漠边缘的弗雷曼杂种……还有那些听话的走私徒,这些家伙已经离不开这颗星球,就跟土著民工一样。 “而且各大家族将会知道男爵已经消灭了厄崔迪,”彼得说,“他们将会知道。” “他们会知道的。”男爵吸了一口气。 “最绝的是,”彼得说,“公爵本人也会知道。他现在就知道。他已经能感觉到陷阱的存在。” “公爵的确知道,”男爵说,声音带着伤感,“由不得他自己……这就更可怜了。” 男爵挪步离开厄拉科斯星球仪,当他从阴影中现身的时候,映入人眼帘的是一个极为庞大的身形——不管是质量还是体积上——那是一身肥肉。他穿着黑色长袍,衣服的皱褶下有一些细微的隆起,可以看出他身上装着便携式浮空器,托着那身肥肉。他的体重可能达两百公斤,但他那双腿却只能承受五十公斤的重量。 “我饿了。”男爵低声道。他抬起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擦了擦凸出的嘴唇,那双围满肥肉的眼睛盯着菲德—罗萨。“亲爱的,叫人送饭来。我们吃好饭再就寝。” 尖刀圣厄莉娅如是说:“圣母必须将交际花的魅人手段与圣洁女神高不可攀的威严结合起来,只要青春不老,就会毫不懈怠地运用这些特质。因为当青春和美貌远去,她将发现原先的特质所在,已经成为狡诈和智谋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好吧,杰西卡,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圣母问道。 这是在卡拉丹城堡,保罗受到考验的那天,时值日落时分。两个女人还在杰西卡的晨起室,保罗则在隔壁的隔音冥想室中候命。 杰西卡站在南窗旁,望着窗外。夜幕慢慢笼向草地和河水,但她对这一切似看非看,对圣母提出的问题也似听非听。 多年以前,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考验。一名瘦削的女孩,长着一头青铜色的头发,身体正经历青春期的折磨。她走进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书房。圣母当时还是瓦拉赫九号星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督查院长。杰西卡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伸伸手指,当时的疼痛、恐惧和愤怒还历历在目。 “可怜的保罗。”她低声道。 “我在问你话呢,杰西卡!”圣母厉声喝道。 “什么?哦……”杰西卡将意识从过去拉回,望着圣母。老太婆背靠两扇西窗之间的石墙,正襟危坐。“您想要我说什么?” “我想要你说什么?我想要你说什么?”那老迈的声音学着杰西卡的语调,带着一种刻薄的语气。 “我就是生了个儿子!”杰西卡激动起来,她知道老妪正有意刺激她发火。 “你得到的指令是只能给厄崔迪家生女儿。” “生儿子对他意义重大。”杰西卡恳求道。 “而你却妄自尊大,以为能生出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抬起下颏。“我感觉到有这种可能性。” “你想到的只是你那公爵的求儿热望,”老妇人厉声训斥,“可他的渴望与这一切毫无干系。如果你给厄崔迪家生一个女儿,她本可以下嫁一位哈克南嗣子,弥补两家长久以来的裂痕。可你却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业已无药可救。如今,我们可能会失去整整两条血脉。” “你也并非一向正确。”杰西卡说。她鼓足勇气,正视着那对老朽的双眼。 老妪突然放低声音。“覆水难收了。” “我发誓,决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杰西卡说。 “决不后悔。”圣母嘲讽道,“多么高尚啊。当你变成要犯,全宇宙悬赏千金要你的人头,当人人都想对付你,要取你们母子俩的性命时,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这么嘴硬。” 杰西卡脸色苍白。“别无选择了吗?” “别的选择?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吗?” “我别无所求,只想知道你用你的超常能力看到了未来的什么事。” “我看到的未来,在过去就已经看到。杰西卡,你深知我们的事务模式是什么样的。物种知道万物皆有一死,惧怕自身遗传因子的停滞。它在血流中勃勃跃动,毫无规划,若有基因混合的可能,便会奋不顾身去做。帝国,宇联商会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只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 “宇联商会,”杰西卡轻声道,“我猜,他们早已决定好如何瓜分厄拉科斯的战利品。” “宇联商会只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向标,”老太婆说,“现如今,皇帝和他的朋友手握宇联商会59.65%的董事会表决权。对于利润,他们的鼻子肯定灵得像狗,一如其他人对于自身表决权增长后的利润变化了如指掌一样。这就是历史的格局,孩子。” “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杰西卡说,“重温历史。” “别胡闹,孩子!你我都清楚目前的局势。我们这儿有三个点,三种文明:帝国皇室与兰兹拉德联邦大家族势均力敌,在他们之间是那该死的垄断了星际运输的宇航公会。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最不稳定的架构。若没有一种弃科学于无用的封建贸易文化,增加其中的复杂性,事情会变得更糟。” 杰西卡悲痛地说道:“洪流中的碎片——这还有一个碎片,雷托公爵,还有他的儿子,还有……” “哦,闭嘴,孩子!你完全知道这是一条悬崖小道,而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吾乃贝尼·杰瑟里特,此身只为服务而存。’”杰西卡引述道。 “正确,”老太婆说,“我们现在只能指望这一切不要演变成全面战争,尽最大努力去挽救关键血脉。” 杰西卡闭上双眼,感到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她按捺住内心和身体的颤抖,抚平呼吸,稳住脉搏,止住掌心的汗水,接着开口道:“我自己犯下的错误,我自己偿还。” “你儿子也会跟你一起偿还。” “我将尽力庇护他。” “庇护!”老妪厉声道,“你十分清楚这样做的缺陷!过分庇护他,他就无法安然成长,也就完成不了使命。” 杰西卡转过身,望着窗外,夜幕正在降临。“这个厄拉科斯星球,真有那么可怕吗?” “非常可怕,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们的护使团在那里已有多年,情况已有所缓和。”圣母站起身,抚平衣袍上的一条褶痕,“把你儿子叫进来,我马上就要走。” “马上要走?” 老妪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杰西卡,孩子,我真希望能站在你的立场,为你分担痛苦。但我们必须各行其路。” “我明白。” “我爱你胜似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我不能让它妨碍正事。” “我明白……这是必要的。” “杰西卡,你做的这件事,为什么做——你我都清楚。但出于好心,我必须告诉你,你儿子成为贝尼·杰瑟里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不要抱太高期望。” 杰西卡甩掉眼角的泪水,这是愤怒的表示。“你又使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小女孩——在背诵第一堂课的课程。”她咬牙吐出这些字,“‘人类决不向野兽屈服。’”杰西卡开始抽泣。她呜咽道:“我感到好孤独。” “这也是考验之一,”老妪说,“人类总是孤独的。现在去把你儿子叫来。这一天,对他来说真是漫长而又可怕的一天。但他有时间去思考和回忆,而我必须问问他的那些梦。” 杰西卡点点头,走到冥想室的门口,拉开门。“保罗,请进来吧。” 保罗缓慢而倔强地走了进来,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当目光投向圣母时,眼光中流露出了警惕,但这次他朝圣母点了点头,这礼节专用来对待那些地位相同的人。母亲在身后关上了门。 “年轻人,”老妪说,“咱们重新谈谈梦这件事吧。” “你想谈什么?” “你每晚都做梦吗?” “那些值得记的不算。我记得住每一个梦,但有些值得记,有些不值得记。” “你怎么知道其中的差别?” “我就是知道。” 老妪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保罗。“昨晚做了什么梦?值得记吗?” “是的,”保罗闭上双眼,“我梦见一个洞穴……水……还有一个女孩——她很瘦,长着一双大眼睛,眼睛里一片蓝色,没有一点眼白。我跟她说话,告诉她有关你的事,告诉她我在卡拉丹见到了圣母。”保罗睁开眼睛。 “你和那陌生女孩说的事,有关见到我的事,今天发生了吗?” 保罗想了想,接着回答道:“是的。我告诉她你来到这里,给了我一个陌生的印记。” “陌生的印记。”老妪吸了一口气,又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保罗。“保罗,跟我说实话,你梦见的这些事,是否经常会成真,就跟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是的。我以前也梦见过那个女孩。” “哦?你认识她?” “我会认识她。” “说说她的事。” 保罗再一次闭上双眼。“我们在一个很小的岩洞中,那地方受到岩石的荫蔽,虽然差不多已经入夜,但还是很热。透过山洞的洞口,我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我们在……在等待什么……好像是为了让我与一些人会面。她很害怕,但竭力向我掩饰。我很兴奋。她说:‘跟我说说你家乡的水,友索。’”保罗睁开眼,“难道不怪吗?我的家乡是卡拉丹。我也从没听过一个叫友索的星球。” “这梦里还有别的事吗?”杰西卡问。 “有。不过,我刚想到,也许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罗说,他又闭上双眼。“她让我给她讲水的故事。我握着她的手,说要给她念一首诗。于是我念了那首诗,但我必须解释诗中的一些词——比如海滩、波涛、海藻和海鸥。” “是什么诗?”圣母问。 保罗睁开眼。“那只是哥尼·哈莱克伤感时所作的一首乐诗。” 杰西卡站在保罗身后,开始背诵这首诗: 我记得海滩篝火的咸涩轻烟, 还有松林的树影—— 密实,整齐……不动不变—— 海鸥栖息于大地之尖, 绿野上的白点…… 微风拂过松林, 摇曳着树阴; 海鸥展开双翅, 起飞翱翔, 满天尖叫。 听啊, 风吹向海岸, 惊涛拍岸, 看啊, 我们的篝火。 烤焦了海藻。 “正是这首诗。”保罗说。 老妪盯着保罗。“年轻人,作为贝尼·杰瑟里特的督查,我正在寻找魁萨茨·哈德拉克,一名能够真正成为我们一分子的男子。你母亲觉得你可能成为这个人,但她是用母亲的眼光作出的判断。我也看到了可能性,但仅此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保罗明白她想让自己发表一下意见,但他没有开口。 于是她说道:“那么,就当你会成功好了。我承认,你有很大的潜力。” “我可以走了吗?”保罗问。 “你不想听圣母说说魁萨茨·哈德拉克的事吗?”杰西卡问。 “她说过了,试过的人都死了。” “但我可以给你一些线索,让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失败。”圣母说。 她在说线索,保罗想,她其实并不了解多少东西。他说:“说说这些线索吧。” “然后是滚我的蛋?”她冷笑道,一张老脸上露出一条条交叉的皱纹,“好吧,听好:‘顺势者为王。’” 保罗满脑子诧异的感觉:她所说的是最基本的常识,就如什么是紧张一样。难道她以为母亲什么也没教过他吗? “这是一条线索?”他问。 “我们不是在讨论双关的词汇,也不是在辩论它们的含义,”老妪说道,“柳枝顺从风势,方能枝繁叶茂,终有一天,无数柳枝会形成可以抵抗大风的铜墙铁壁。这就是柳枝的目的。” 保罗盯着她。她提到了目的,保罗感到这个词震动了他,使自己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怕的目的。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对圣母的怒气:愚昧的老巫婆,满嘴陈词滥调。 “你认为我可以成为这个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你说的是我,可我们怎样去帮父亲,你却只字未提。我听到了你同母亲的谈话,你们说话的语气好像家父已经死了。他没有!” “如果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我们早就做了。”老妪怒吼起来,“我们有可能救你一命,虽然难以确定,但不是没有可能。至于你父亲,我们无能为力。当你学会面对这一现实,你才真正懂得身为贝尼·杰瑟里特的道理。” 保罗注意到这些话对她母亲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他瞪着这老太婆。她怎么能这样说他的父亲呢?什么事使她这么确定无疑?他不禁大动肝火。 圣母看着杰西卡。“看得出来,你一直在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训练他。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干,鬼才理什么规矩。” 杰西卡点点头。 “现在,我得告诫你一句,”老妪说,“不要理会常规的训练次序。如果想让他安全,他必须学会音言。在这方面,他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但我们都清楚他需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非常需要。”她走到保罗身旁,低头望着他,“再见了,年轻人。我希望你能办到。但如果你没有——嗯,我们还是会成功。” 她再一次转头看着杰西卡。目光对接,两人之间闪过一丝互相理解的意味。接着,老太婆大步穿过房间,衣袍唰唰作响。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屋子顿时变得空空落落,只剩保罗母子俩。 但是,就在圣母转身离去的那个刹那,杰西卡注意到她的脸,虽只有一眼,但她清楚地看见老妪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带着泪痕。比起他们今日说过的任何话、流露出的任何细节,那眼泪更加让人气馁。 你已经了解,穆阿迪布在卡拉丹没有同龄的玩伴,这有着莫大的危险。虽然如此,但穆阿迪布其实拥有极好的伙伴兼老师。哥尼·哈莱克,一位吟游诗人兼战士,你将在本书中读到他的一些诗;杜菲·哈瓦特,一位老迈的门泰特刺杀大师,就连帕迪沙皇帝也惧他三分;邓肯·艾达荷,来自吉奈斯的剑术大师;威灵顿·岳医生,虽然他顶着一项背叛的污名,但他本人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杰西卡夫人,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引导爱子。当然,还有雷托公爵本人,他作为父亲的优秀品质一直没有得到挖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杜菲·哈瓦特悄悄走进卡拉丹城堡的训练室,轻轻带上门。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感觉到自己的老迈、疲惫、饱经风霜。左腿隐隐作痛,在效力老公爵时,那里曾被人砍伤过。 已经整整三代了,他想。 他扫视着宽敞的屋子,中午的阳光透过天窗倾泻下来,使得整个房间明亮无比。那男孩正背朝门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L形长桌上摊着的文件和图表。 我要跟这小子说多少次,坐着的时候千万别背朝门口?哈瓦特清了清嗓子。 保罗仍然专心地伏案学习。 天窗上飘过一团乌云。哈瓦特又清了清嗓子。 保罗直起身,但没有转头,他说道:“我知道,我背朝门口坐着。” 哈瓦特强忍住笑,大步走上前。 保罗抬头看着这位头发斑白的老者,他驻足在桌子的一角,那张黝黑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一对眼睛充满了机警。 “我听到你从走廊里走过来,”保罗说,“也听见你开门。” “这些声音可以伪造。” “我知道其中的差异。” 他也许有这能力,哈瓦特想,他那巫婆母亲必定在对他进行高妙的训练。我真想知道她那宝贝学校对此是怎么想的?也许这正是他们派那督查老太来这儿的原因——督促咱们亲爱的杰西卡夫人按规矩办事,别误入歧途。 哈瓦特从保罗身边拉过一把椅子,面朝门口坐下,实是有意为之。他身体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屋子。他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怪异、有些陌生,因为屋里的大部分设备都被运到了厄拉科斯,只剩一张训练台、一面暗淡无光的击剑镜,旁边的假人模型全身都是补丁,塞满了垫料,它就像一名古代的兵卒,受尽了战争的折磨和摧残,肢残体缺。 还有我,哈瓦特想。 “杜菲,在想什么呢?”保罗问。 哈瓦特看着男孩。“我在想,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也许再也见不到这地方了。” “你因此感到伤心?” “伤心?胡说!与朋友分别才令人伤心,而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地方。”他看看摊在桌上的图表,“厄拉科斯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地方。” “家父派你来考我吗?” 哈瓦特沉下脸——这小家伙对他观察入微。他点点头。“你在想,要是他本人来该有多好,但你必须明白他现在有多忙。过一阵他会来的。” “我在研究厄拉科斯的风暴。” “风暴,我知道了。” “听起来很差。” “差,用词过于谨慎了。这种风暴在六七千平方公里的平地上蓄势,吸收任何可以推风助势的力量——科里奥利力,其他暴风,任何拥有一丝能量的东西。它们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七百公里,卷走所经之处的任何松动之物——沙、土,一切。它们会吃光骨头上的肉,又将骨头化成灰。” “他们为什么不实行气候控制?” “厄拉 科斯的问题很特别,花费更高,还会有类似维护的麻烦。公会对卫星控制的开价高得吓人,而且,你瞧,孩子,你父亲的家族并非富有的大家族。” “你有没有见过弗雷曼人?” 这小子今天想得太多,哈瓦特想。 “就算见过,也跟没见过一样,”他说,“他们和深沟人一样,都穿着那种滑顺的长袍,所以很难将他们分辨出来。在任何封闭空间内,他们都臭气熏天,那臭味来自他们穿的衣服——一种名叫‘蒸馏服’的装束,可以回收身体的水分。” 保罗咽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嘴里的湿润,回忆起一个有关口渴的梦。那儿的人非常需要水,必须回收自己身体的水分,这让保罗突然生出一种荒凉的感觉。“水在那儿很珍贵。”保罗说。 哈瓦特点点头,心里想:也许我正在做这件事,让他了解这个充满危险的星球,如果就这样贸然去那个星球,而不将这个重要之处铭记于心,那就是疯了。 保罗抬头望着天窗,发现外头开始下雨了。雨水在灰色的超级玻璃上渐渐散开。“水。”他说。 “你将会了解到一种对水的极大重视,”哈瓦特说,“作为公爵之子,你很难体会到它的特别之处,但你会看到周围的人们因干渴而产生的压力。” 保罗用舌头润润嘴唇,他突然想起一周前圣母给他的严酷考验。她也说过类似水荒的事。 “你将会得知那坟墓般的旷野,”当时她这么说道,“还有那寥无人烟的荒漠,除了香料和沙虫,那片荒地寸草不生。为了减少强光照射,你会在眼眶周围涂上颜色。庇护所就是一个能躲风、能隐藏的坑洞。你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行走,没有飞行器,没有地行车,没有任何能骑乘的东西。” 她说话时的语调比她说的内容更加吸引保罗,如诵经,微微有些颤抖。 “当你生活在厄拉科斯,”她当时说,“喀拉,大地茫茫一片。月亮将是你的朋友,太阳将是你的敌人。” 保罗发觉原本守在门口的母亲走到了他身旁。她看着圣母,问道:“尊驾,您觉得没有任何希望吗?” “对他父亲而言,是的。”老妇人挥手让杰西卡住嘴,然后低头看着保罗,“年轻人,将以下这些铭记于心:世界由四物支撑……”她伸出四根指节粗大的手指,“……智者的学问,伟人的公正,正人的祈祷,以及勇者的勇气。但是,如果没有一位懂得统治艺术的统治者……”她收起手指,握成拳头,“……那这一切将毫无用处。把这些知识当成你的传统智慧!” 自和圣母见面起,已经过了一周时间。现在,她说的话终于在保罗心中留下了全面的印象。保罗与杜菲·哈瓦特坐在训练室里,他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他抬起眼,发现那门泰特正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 “你在发什么呆?”哈瓦特问。 “你见过圣母吗?” “从帝星来的那个真言师老巫婆?”哈瓦特的目光焕发出兴味十足的活泼神采,“我见过她。” “她……”保罗犹豫了半晌,觉得不能把考验的事告诉哈瓦特。禁令根深蒂固。 “怎么?她做了什么?” 保罗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她说了一件事,”保罗闭上眼睛,回忆起她说的话,当他开口时,声音里下意识地带上了老妇人的声调,“‘你,保罗·厄崔迪——国王的后裔、公爵的儿子——必须学会统治。这种本领,你的祖先没有一个学会过。’”保罗睁开双眼,“她说的话让我愤怒,我说家父统治着一个星球,可她说:‘他正在失去它’。我说家父即将得到一个更富庶的星球。她却告诉我:‘他也会失去这个星球’。我想跑去警告父亲,但她说已经有人警告过他——包括你,我的母亲,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 “没错。”哈瓦特轻声道。 “那我们干吗还要去?”保罗问。 “因为皇帝下了令。因为还存有希望,不管那巫婆怎么说。从那古老的智慧之泉中,还会涌出什么呢?” 保罗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下的右手,它已经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慢慢地,他命自己放松下来。她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种控制力,保罗想,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让我告诉她,什么是统治,”保罗说,“我说那就是发号施令。她说我需要抛却以前学到的东西。” 她切中了要害,哈瓦特想。他点点头,示意保罗继续讲下去。 “她说作为统治者,必须学会说服而不是迫人屈服;她还说,统治者必须拿出最好的咖啡炉,吸引最优秀的人才。” “她怎能料到你父亲能吸引到像邓肯和哥尼这样的人?”哈瓦特问。 保罗耸耸肩。“她接着说,杰出的统治者必须学会每个世界的语言,而每个世界的语言又各不相同。我觉得她的意思是,他们在厄拉科斯不说加拉赫语,但她说并非如此。她说,她的意思是指岩石的语言,生物的语言,一种不仅仅用耳朵听的语言。我说那就是岳医生所说的‘生命的奥秘’。” 哈瓦特吃吃地笑起来。“她听到这话后有什么反应?” “我觉得她有点恼火。她说生命的奥秘并不是要解决的问题,而是要经历的现实。于是我向她引用了门泰特第一法则中的话:‘想通过中止一个过程来理解它,那是不可能的事。理解必须与过程的发展同步,必须融入其中,与其一同发展。’这段话似乎让她很满意。” 他似乎已经迈过了那条坎,哈瓦特想,不过那老巫婆着实吓到了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菲,”保罗说,“厄拉科斯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糟吗?” “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糟的事,”哈瓦特挤出一丝笑容,“比如说弗雷曼人,那些沙漠叛民,我可以和你说,根据一级近似分析,他们的数量远远超过帝国的推测。孩子,这些人世代居住在那儿,许许多多人,而且……”哈瓦特抬起手,一根强有力的手指在眼睛旁挥了挥,“……他们对哈克南人恨之入骨。这事千万不要乱说,孩子,我是作为令尊的助手,才跟你说这些的。” “我父亲给我讲过萨鲁撒·塞康达斯那地方,”保罗说,“你知道吗,杜菲,那地方听起来与厄拉科斯极为相似……也许没那么糟,但很相似。” “我们并不知道萨鲁撒·塞康达斯如今的真实情况,”哈瓦特说,“知道的大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就知道的事来看——你说的没错。” “弗雷曼人会帮我们吗?” “有这种可能,”哈瓦特站起身,“我今天就出发去厄拉科斯。为了我这个喜欢你的老头子,你要照顾好自己,行吗?凡事马虎不得,来这里,面对着门坐。并不是说城堡里有危险,而是想让你养成习惯。” 保罗站起身,绕过桌子。“你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你明天去。下次我们见面时,就是在一个新世界的土地上了。”他紧紧抓住保罗的右臂,“持刀的手随时准备着,行吗?让你的屏蔽场充满能量。”他松开手,拍拍保罗的肩膀,转过身,疾步朝门走去。 “杜菲!”保罗叫道。 哈瓦特转过身,站在门口。 “坐着的时候别背对着门。”保罗说。 那张长着皱纹的老脸顿时绽开笑颜。“我不会的,孩子,相信我。”他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保罗走到哈瓦特的椅子旁,坐了下去,理了理桌上的文件。还要在这儿待一天,他想。他朝这间屋子左右四顾。我们要走了。要离开的感觉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他想起了圣母说过的另一件事:一个世界是许多东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阳——这些未知的集合名为自然,这是一个没有现在概念的模糊集合。他想:现在是什么? 保罗对着的那扇门突然“砰”的一声开了,一个丑大个踉踉跄跄走进来,身前抱着一大堆武器。 “嘿,哥尼·哈莱克,”保罗叫道,“你是新任武器大师吗?” 哈莱克一抬脚,踢上了门。“别贫嘴,我知道你宁愿我来跟你玩游戏。”他打量了一下屋子,注意到哈瓦特的人已经来过,仔细检查过,排除了危险,确保了公爵继承人的安全。到处都有他们来过的蛛丝马迹。 保罗看着左摇右晃的丑大个重新动了起来,抱着那一大堆武器,转向训练桌的方向。他肩上斜挎着九弦巴厘琴,指板顶部的琴弦处插着多个琴拨。 哈莱克把武器放上训练桌,一个个排好——长剑、锥子、双刃刀、慢速散弹击昏器、屏蔽场带。他转过身,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下巴上那条长长的伤疤也随之扭动起来。 “那么,你连一声早安也不对我说吗,小鬼头?”哈莱克说,“你又把什么刺人的东西扎进了老家伙哈瓦特身上?我在走廊里碰到他,他一路跑过去,就像是去参加敌人的葬礼。” 保罗咧嘴一笑。在父亲的手下中,他最喜欢哥尼·哈莱克。他知道他的脾气,爱恶作剧,人很幽默。他更多地把哈莱克当作朋友,而不是雇来的剑客。 哈莱克从肩上取下巴厘琴,调起音来。“如果你不开口,那就别开口。”他唱道。 保罗站起来,大步向前走去,同时大声喊:“嘿,哥尼,现在是作战时刻,还有心思唱小曲吗?” “今天是老头子们快活的日子。”哈莱克说。他试着弹了一段曲子,满意地点点头。 “邓肯·艾达荷呢?”保罗问,“我的兵器老师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邓肯要去带领进驻厄拉科斯的第二拨人马,”哈莱克说,“陪你的只有可怜的哥尼,刚刚打完仗,想音乐想得发疯。”他又弹了一段曲子,侧耳倾听,脸上堆满笑容。“议会已经作出决定,由于你是个不称职的战士,所以让你学点音乐,使你不虚度此生。” “也许你最好给我唱首歌,”保罗说,“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不虚度此生。” “啊哈!”哥尼大笑起来,接着开始唱起《盖拉的姑娘》。琴拨在琴弦上飞速舞动起来: 哦——想上 加拉赫的姑娘, 用珍珠来帮。 上厄拉奇恩的姑娘, 用水来帮。 欲火焚身 想上贵妇, 那就试试卡拉丹的女儿! “对于一双笨手来说,还不算太坏。”保罗说,“但如果我母亲听到你在城堡里唱这种下流歌,她保准会把你的耳朵贴到城墙上当装饰。” 哥尼拉拉自己的左耳。“这可是个蹩脚的装饰,它一直贴着钥匙孔听一位年轻人用巴厘琴练些奇怪的小曲,伤得可不轻哩。” “这么说,你早忘了床上一堆沙子的事啦。”保罗说。他从桌上抽下一条屏蔽场带,迅速扣在腰上,“那么,来一场战斗吧!” 哈莱克怒目圆睁,装出吃惊的样子。“原来如此!是你这罪恶的小手干的好事!来吧,守好你自己,年轻的小主人——好好防守。”他抓过一把长剑,在空中划了两下,“我是来自地狱的恶魔,看我怎么报仇雪恨!” 保罗拿起另一把长剑,在手上弯了弯,站好位,一足前迈。他故意模仿岳医生的姿势,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显得很滑稽。 “看看家父派来的兵器教练,真是个大傻蛋,”保罗念叨着,“傻瓜哥尼·哈莱克,都不记得讲述战斗和屏蔽场的第一课啦。”保罗“啪”的一声按下腰上的能量按钮,防护场迅速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微微抖动,触及皮肤时有点刺痛感,经能量场过滤,外部的声音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单调感。“在屏蔽场战斗中,防守应迅速,攻击应缓慢,”保罗说,“进攻的唯一目的是欺骗对手,让他脚步混乱,通过空当一击中的。屏蔽场能瓦解快速攻击,但却挡不住双刃刀的缓慢刺入!”保罗“唰”地举起长剑,迅速刺出一记虚击,继而突然抽回,缓缓一刺,速度恰好可以突破那愚蠢屏蔽场的防护。 哈莱克看着保罗的动作,在最后一刻才一斜身,让过迟钝的刀锋。“速度掌握得恰到好处,”他说,“但你却门户大开,从下路一个反击,轻轻一点,就立即取你小命。” 保罗后悔不迭地向后退去。 “你这么大意,我该猛击你的后路。”哈莱克说。他从桌上拿起一把裸露刀身的双刃刀,举在手里,“这东西要是在敌人手里,就会让你血流成河!你是个聪明的学生,没人比你更出类拔萃。但我警告过你,就算在训练中,也不能让对手突破你的防守,把生杀大权交给对方。” “我想我今天没心情战斗。”保罗说。 “心情?”即使透过屏蔽场的过滤,也能听出哈莱克的声音中带着怒气,“心情跟这有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须战斗!心情这玩意儿只适合牲口,做爱,或是弹琴,跟战斗毫不相干。” “抱歉,哥尼!” “你的歉意还不够!” 哈莱克打开了身上的屏蔽场,扎下马步,左手的双刃刀向前刺出,右手的轻剑高高举起。“喂,给我认真防守!” 他高高跃起,跳向一边,接着又向前一跃,猛地向保罗攻去。 保罗向后一退,挡开了攻击。两人的屏蔽场碰撞着,互相排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感觉到皮肤碰触到能量场时的触电般的刺痛感。哥尼中了什么邪?他想,这不像是假的!保罗伸出左手,将插在腕鞘里的锥子攥进了掌心。 “你也觉得有必要加一件武器了,嗯?”哈莱克低声道。 这是背叛吗?保罗暗想,哥尼肯定不会! 两人绕着屋子搏斗——突击、格挡、佯攻、假动作。由于屏蔽场边缘的空气交换太过缓慢,无法满足快速的氧气消耗,屏蔽场内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污浊。屏蔽场每碰撞一次,臭氧的味道就浓上一分。 保罗继续往后退,但现在退却的方向转向了训练桌。如果我能把他引到桌边,我就可以施展一条妙计,保罗想,哥尼,再往前走一步。 哈莱克向前走了一步。 保罗向下一个格挡,一转身,便看见哈莱克的长剑刺进了桌沿。保罗向旁边一闪,长剑向上一送,锥子直指哈莱克的脖子。锋刃离哈莱克的咽喉只有一寸远时,保罗停下了手。 “这样你该满意了?”保罗轻声问。 “看看下边,小子。”哥尼喘息道。 保罗低头一瞧,发现哈莱克的双刃刀从桌沿下刺出,刀尖差不多挨到了保罗的腹股沟处。 “我们算是同归于尽,”哈莱克说,“但我得承认,给你一点压力,你就打得更出色。看样子,你终于有心情了。”哈莱克如饿狼般咧嘴一笑,下巴上那条伤疤又扭动起来。 “你朝我冲来的样子真是凶狠,”保罗说,“你真会让我见血?” 哈莱克收回双刃刀,站直身。“只要你有一丝没尽全力的地方,我就会好好教训你一下,给你留条伤疤,让你永远记住。我决不会让我最喜爱的学生和哈克南的重兵一照面就被干掉。” 保罗关闭屏蔽场,靠在桌旁喘口气。“那是我应得的,哥尼。但如果你伤到我,我父亲就会发火。我不会因自己不争气而让你受罚。” “至于这个,”哈莱克说,“我也有责任。你也不必担心在训练中留下一两条伤疤。你很幸运,几乎没受过伤。至于你父亲——公爵如果罚我,那也只是因为我没能将你培养成一名一流的斗士。方才你冒出来什么没心情的傻话,如果我不向你指出的话,那才是我的失职。” 保罗直起身子,将锥子收进腕鞘。 “我们所做的并不只是游戏。”哈莱克说。 保罗点点头。哈莱克的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某种不同寻常的严肃,让保罗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强烈的令人肃然的感觉。他看着哈莱克下巴上那条甜菜色的伤疤,想起了它的来历,那是在杰第主星的哈克南奴隶场中被野兽拉班砍伤的。保罗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刚才竟会生出怀疑哈莱克的念头。保罗想,这条伤疤当初被砍上去的时候,一定很痛,其程度也许不亚于圣母给他的考验。他甩掉这个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念头。 “本来我是想着玩玩游戏的,”保罗说,“最近身边的事都太严肃了。” 哈莱克扭过头,隐藏内心的情感波动。他眼中喷射出某种怒火,内心还有痛苦肆虐——就像一个水泡,时光夺走一切,只余下某个被遗忘的昨日所留下的零星记忆。 这孩子还要多久才能长大成人,哈莱克想,还要多久才能意识到那张单子,读懂那张残酷无情的协议,从那条必不可少的行文“请列举你的亲眷”中,明白一个不可或缺的事实。 哈莱克没有转头。“我知道你很想玩,小子,我也非常想陪你一起玩,但现在已经不是玩的时候。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厄拉科斯了。厄拉科斯是实实在在的,哈克南人也是。” 保罗竖起长剑,剑刃触了触前额。 哈莱克转过身,见到保罗的这个致意动作,点点头表示接受。他伸手指了指假人模型。“好啦,现在来练练你的节奏控制。让我看看你怎么征服这个邪恶的东西。我来控制它,在这儿我可以看到你攻击的全过程。我先警告你一句,今天我会用新的反击方法。但遇到真正的敌人时,是不会有这样的提醒的。” 保罗踮起脚尖拉拉身体,放松肌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剧烈的变化,顿时让他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他走向假人模型,剑尖一点,打开了它胸前的开关,他感觉到防护场的形成,长剑正受到一股劲力的压迫。 “预备!”哈莱克叫道,假人模型扑向保罗。 保罗打开了自己的屏蔽场,格挡,还击。 哈莱克一边操纵一边观察。他的意识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警醒,注意着训练搏斗的要求,另一半却开了小差。 我是一棵经过良好整形的果树,他想,训练有素的感知和能力,满满地全部嫁接在我身上——果实累累,只等人来采摘。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张淘气的脸庞依旧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但她已经不在了,死在了为哈克南军队开的娱乐场里。她很喜欢三色堇……还是雏菊?他记不起来了。为此他感到恼火。 保罗对人形靶的一次缓慢攻击予以了反击,抬起左手,迂回而进。 聪明的小鬼!哈莱克想,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保罗迂回而进的手法。这小子自己练过,这不是邓肯的招式,也不是我教的。 这些想法让他感到更加伤感。我也被心情这东西影响了,他暗自思忖。他很想知道,保罗这孩子晚上睡觉时,有没有恐惧地聆听过枕头发出的悸动之声。 “愿望不是鱼,否则世人都会去撒网。”他喃喃道。 这是他母亲说过的话,当他感觉到未来的黑暗时,就常常暗念这句话。但他转念一想,对一个不知道海洋和鱼是何物的星球来说,这话是多么莫名其妙啊。 威灵顿·岳:生卒年10082-10191(标准纪年),苏克学校的医师(毕业于标准纪年10112年);配偶:瓦娜·马库斯,一名贝杰女士,生卒年10092-10186(此处有疑)。因背叛雷托·厄崔迪公爵而臭名昭著。(参考书目:《帝国预处理与策反》,附录7)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词典》 保罗听到岳医生走进训练室,步子拘谨审慎。尽管如此,他仍四仰八叉、面部朝下躺在锻炼桌上,女按摩师刚刚离开。经过和哥尼·哈莱克的那番练习,保罗感到通体舒畅。 “看上去很自在嘛。”岳医生说话冷静,嗓音有点尖。 保罗抬起头,看见那木棍般的身材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医生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衣,头方唇红,两撇八字胡垂于两侧,前额刺着钻石状刺青,表示此人受过帝国预处理,长长的黑发由一个苏克学校银环扎着,垂在左肩之上。 “今天没时间上课了,你应该很高兴吧,”岳说,“你父亲随后就到。” 保罗站起身。 “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部胶片书观看器,还有几堂课,去厄拉科斯的途中,你可以抽空看看。” “哦。” 保罗开始穿衣服。听说父亲要来,他感到非常兴奋。自从皇帝下诏,令他父亲接管厄拉科斯以来,父子俩很少有时间待在一起。 岳走到L形长桌边,心想:这孩子是怎么度过这几个月的。真是浪费!哦,可悲的浪费。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动摇,我所做的,只是为了让我的瓦娜不受哈克南禽兽的伤害。 保罗走到他身旁,扣好外套的纽扣。“我在旅途上要学点什么?” “啊——学习学习厄拉科斯的地上生物。该星球似乎适合某种地上生物生存,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到那儿后,我得找到行星生态学家——一个叫凯恩斯的博士,我会帮着他一起进行研究。” 岳想:我这是在说什么?我对自己都要玩这虚伪的一套吗? “有没有关于弗雷曼人的东西?”保罗问。 “弗雷曼人?”岳的手指在桌上打着鼓,他发现保罗注意到这个紧张的动作,便马上缩回了手。 “也许你有什么资料,让我了解一下厄拉科斯的人口状况。”保罗说。 “是的,当然,”岳说,“那儿的人大致分为两类——弗雷曼人是一类,另一类是住在地堑、深坑和洼地里的人。据说他们彼此通婚。生活在洼地和深坑的女人喜欢弗雷曼人做丈夫,而男人也喜欢弗雷曼人做妻子。他们有句俗话:‘优雅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 “有他们的照片吗?” “我尽量给你找几张。当然,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眼睛啦——全是蓝色,没有一点眼白。” “是变异?” “不,这和血液中的美琅脂饱和度有关。” “弗雷曼人能在沙漠边缘生活,他们一定很勇敢。” “人人都这么说,”岳说,“他们为刀吟诗作唱。他们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好斗,连小孩也非常凶悍危险。我想,你父亲绝不会让你跟他们搅在一起。” 保罗盯着岳。这些对弗雷曼人的浅浅之谈,已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要是能赢得这些人作为盟友,那该有多棒啊! “那些虫子呢?”保罗问。 “什么?” “我想知道沙虫的事。” “啊,当然。我给你的一本胶片书中有个小标本,只有110米长,直径22米,是在北纬地带拍摄到的。据可靠的资料,有长达400米的沙虫,有理由相信还有比这更大的。” 保罗低下头,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厄拉科斯北半球圆锥形投影图。“沙漠带和极地地区标着不适宜居住的符号,是沙虫的原因吗?” “还有暴风。” “可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改造,变得适宜居住啊。” “如果经济上可行的话,”岳说,“厄拉科斯有许多危险的地方,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他捋了捋两缕胡须,“你父亲马上就到。在我走之前,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是我在整理行李时发现的。”岳把一个东西放在桌上——黑色,长方形,大小跟保罗的大拇指尖差不多。 保罗看着那东西,并没有去拿。岳心里想:这孩子真是谨慎。 “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奥兰治天主圣经》,供太空旅行者使用。不是胶片书,而是真正印在薄纸上的书。它自配有放大器和静电充电系统。”他拿起书,给保罗示范,“电能使书保持关闭状态,扣紧弹簧锁封面。只要按一下它的边缘——这样按,你所选的页码互相排斥,书就打开了。” “好小!” “但它有1800页,这样按书的边缘,就这样,电能就会在你读书时逐页翻下去。千万不要用手碰书的页面,这种薄纸非常脆弱。”他合上书,递给保罗,“试试看。” 岳看着保罗翻动书页,心想:我救了自己的良心。在出卖他之前,我给了他信仰。因此,我可以对自己说,他去的是我不能去的地方。 “这玩意儿一定在胶片书之前就有了。”保罗说。 “的确很古老。这事不要告诉别人,好吗?你父母也许会觉得你太年轻,不该拥有这么昂贵的东西。” 岳心里却想:他母亲肯定会怀疑我的动机。 “嗯……”保罗关上书,拿在手里,“如果这东西太值钱……” “就纵容纵容我这老头的奇思怪想吧,”岳说,“我很小的时候得到了它。”他想:我必须抓住他的心,还有他的贪婪。“翻到467页,卡利玛——上面是这么写的:‘一切生命起源于水。’封面边缘有个小槽口,标注着这句话的位置。” 保罗在封面那儿摸索着,发现有两个凹槽,一个要浅一点。他按了按那个浅的槽,书在手掌里打开,放大器移上位置。 “大声读出来。”岳说。 保罗用舌头润润嘴唇,读道:“好好想想,聋子是听不见的。那么,我们中又有几个人不是聋子呢?我们究竟少了什么感觉,以至于对身边的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们怎么就不能对周围的这些东西……” “住口!”岳咆哮道。 保罗突然打住,望着岳。 岳闭上双眼,竭力恢复镇静。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书刚好翻到我的瓦娜最喜爱的那页?他睁开眼睛,看到保罗正注视着自己。 “有什么问题吗?”保罗问。 “对不起,”岳说,“那是我……我的……亡妻最喜欢的段落。我要你读的并不是这一页。刚才你读的时候,让我想起了……痛苦的回忆。” “这里有两个凹槽。”保罗说。 当然,岳想,瓦娜标注了她喜欢的段落。这孩子的手指比我更灵敏,找到了这个标记。这只是个意外,仅此而已。 “你会发觉这书很有意思,”岳说,“里面有不少真实的历史事件,还有很棒的伦理哲学。” 保罗低头看着掌心里的这本小书——它真是小。但它却藏着秘密……他读这书的时候发生过一些事。他已感觉到有种可怕的目的在胸中涌动。 “你父亲随时会到,”岳说,“把书收起来,闲着的时候读读。” 保罗学着岳的方法,碰了碰书的边缘,书合上了。他将它塞进了上衣。有一阵子,当岳朝他大吼时,保罗还担心他会把书要回去。 “谢谢你的礼物,岳医生,”保罗一本正经地说,“我会保密的。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礼物,请别犹豫,告诉我。” “我……不需要什么。”岳说。 他心里却在想:我干吗要站在这儿折磨自己,折磨这可怜的小伙子?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哦!那些该死的哈克南禽兽!为什么他们要选我做这个千夫所指的人啊? 如果要研究穆阿迪布的父亲,我们该从何处下手?雷托·厄崔迪公爵,一位既和蔼又冷峻的男子。虽然如此,还是有许多事为我们深入了解他开辟了道路:他对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女士忠贞不渝的爱;他对儿子寄予的梦想;手下人对他的耿耿忠心。你能真切地看到他——一个被命运诱入圈套的人,一个被儿子的辉煌映衬得黯然失色的孤独男子。但人们仍然要问:如果儿子不是父亲的延续,那又是什么呢?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保罗看着父亲走进训练室,看着卫兵们各就其位,守在外面,其中一人关上了门。跟往常一样,保罗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公爵身材高挑,皮肤呈橄榄色,瘦削的脸棱角分明,看上去很严酷,唯有那双暗灰色的眼睛使他显得温和一些。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工作服,胸前饰有一副红色鹰冠纹章。精瘦的腰上束着一条银色屏蔽场带,由于长久使用,已经长出了绿锈。 公爵说:“在刻苦用功吗,儿子?” 他径直走到L形长桌前,朝桌上的文件看了一眼,又扫了眼屋子,接着把目光挪回到保罗身上。他感到疲倦,又因不能露出倦容而格外劳累。在去厄拉科斯的途中,我得抓紧一切机会休息,他想,到了那儿就没时间休息了。 “还行,”保罗说,“一切都还……”他耸耸肩。 “好吧。啊,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到时在我们的新家安顿下来,把这一切烦恼抛在脑后,那会很不错的。” 保罗点点头,他的脑中突然涌出圣母说过的话:“……至于你父亲,我们无能为力。” “父亲,”保罗说,“厄拉科斯真像大家说的那么危险吗?” 公爵极力保持一副随意的样子,笑嘻嘻地在桌边坐下。他脑子里蹦出了一整套的讲话模式——就是那种临战前让手下消除紧张的方式。但话没有出口就停住了,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可是我儿子。 “的确很危险。”他承认。 “哈瓦特跟我说,我们有一个争取弗雷曼人的计划。”保罗说。他暗暗自问:为什么不跟他说说那老太婆说的话?她用什么方法封住了我的嘴? 公爵注意到儿子的不安,说道:“跟往常一样,总是哈瓦特看到最有利的机会。不过还有别的。我看到的是宇联商会公司。皇帝陛下给了我厄拉科斯,他就不得不给我一个宇联公司的董事会席位……这是一个微妙的胜利。” “宇联公司控制着香料。”保罗说。 “而拥有香料的厄拉科斯,是我们进入宇联公司的大道,”公爵说,“宇联公司要的不仅仅是美琅脂。” “圣母警告过你吗?”保罗脱口而出。他握紧拳头,感到掌心已经沁出了汗,变得滑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问出这个问题。 “哈瓦特和我说过,那女人对你说了些有关厄拉科斯的告诫,那些话把你吓坏了,”公爵说,“别让一个女人的恐惧心理蒙蔽了心智。没有女人愿意心爱之人遭遇危险。这些警告的幕后推手其实是你母亲。那么,就把它当成她对我们的爱吧。” “她知道弗雷曼人的事吗?” “知道,而且不少。” “什么?” 公爵心想:事实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但如果你受过训练,懂得如何应付危险,那么,就算危险的事也是有价值的。对我儿子来说,有一件事我们会不遗余力地去做——应付危险之事。尽管如? ?,还是稍稍减轻为好。他还年轻。 “很少有东西能逃脱宇联商会的掌控,”公爵说,“木料、驴、马、奶牛、木材、粪肥、鲨鱼、鲸皮——不管是最普通的,还是最奇特的——就连我们卡拉丹的庞迪米也在其中。同样,宇航公会什么都运,从埃卡兹的艺术品,到雷切斯和伊克斯的机器。但在美琅脂面前,这一切都微不足道。一把香料可以从杜派尔星球上买到一个家。这种香料不能制造,必须在厄拉科斯开采。它是独一无二的,也的确具有抗衰老作用。” “我们现在控制了它?” “一定程度上,是的。但最重要的是要考虑依赖宇联商会利润的各大家族。想想,这庞大利润的来源都依赖一种产品——香料。如果有什么原因减少了香料的产量,那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谁囤积了美琅脂,谁就发大财了,”保罗说,“其他人都会被冷落。” 公爵满意地笑了,他看着儿子,心里在想,这个评论是多么一针见血、多么有经验。他点点头。“哈克南人已囤积了二十多年。” “他们想让香料产量下降,把责任归咎于您。” “他们想让厄崔迪家族不得人心,”公爵说,“想想,兰兹拉德联合会希望我掌握领导权——作为他们的非官方发言人。但是,如果因为我的过错,让他们的收入有所减少,那他们将作何反应。不管怎么样,自身利益总是高于一切。去他妈的大联合协定!你不能让别人把自己变成穷光蛋!”公爵嘴角一扭,露出严酷的笑容,“不管我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我们受到核攻击也不会管?” “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不能公然违抗大联合协定。但除此之外的任何卑鄙行动都是有可能的……甚至可能会撒点粉,在土里投点毒什么的。”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呢?” “保罗!”公爵眉头紧皱,看着儿子,“知道陷阱在什么地方——这是避开它的第一步。儿子,这就像一对一的格斗,只不过尺度更大,佯攻中的佯攻……且似乎没有穷尽。我们的任务是要破掉这个局。知道哈克南人囤积了美琅脂,我们便要问另一个问题:还有谁在囤积?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 “谁?” “有几个家族的确对我们不怀好意,还有一些,我们自认是友好的。此时此刻,我们还不需要关注它们,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我们敬爱的帕迪沙皇帝。” 保罗突然感到嗓子发干,他试着咽了口口水。“难道你不能召集兰兹拉德,揭露……” “让敌人知道我们已经意识到他的那只手举着刀子吗?哦,保罗——我们现在已经看见了刀,谁知道接下来它会移向何方?如果我们把这事捅到兰兹拉德面前,那只会造成巨大的混乱。皇帝会矢口否认,谁能反驳他?我们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点时间,却要冒造成混乱局面的风险。而且,下一次袭击又会来自何方呢?” “也许所有的家族都会开始囤积香料。” “我们的敌人已经先下手为强——它已经领先太多,很难超越。” “皇帝,”保罗说,“就是说萨多卡军团。” “毫无疑问,他们会装扮成哈克南人,”公爵说,“但不管怎样,这些士兵都是些狂徒。” “弗雷曼人怎么帮我们对付萨多卡?” “哈瓦特给你讲过萨鲁撒·塞康达斯吗?” “皇帝的监狱星球?没有。” “保罗,如果那不仅仅是座监狱,那会怎么样?关于皇家萨多卡军团,有一个问题从来没人问过:这些人来自何方?” “难道他们来自监狱星球?” “他们一定来自什么地方。” “但如果皇帝所征的兵员是从……” “这正是我们目前所相信的:他们是皇帝的征兵对象,打小就受到训练,水平上乘。你偶尔会听到别人提到皇帝的军事教官,但文明的平衡并未改变:一边是兰兹拉德大家族的军队,另一边是萨多卡军团及其后援兵员。保罗,这里面包括了他们的后援兵员。萨多卡还是萨多卡。” “但所有关于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报告都说这个萨塞星是个地狱!” “毫无疑问。但如果想打造强壮凶狠的硬汉,你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加在他们头上呢?” “那怎么去赢得这些人的忠诚呢?” “已经有不少方法被证明行之有效:让他们享有一定程度的优越感;签署神秘的秘密盟约;灌输同患难的精神。这些都是可以做到的。在很多星球都实现过,且数不胜数。” 保罗点点头,聚精会神地望着父亲的脸。他感觉到自己马上会了解到一些真相。 “想想厄拉科斯,”公爵说,“当你走出城镇和卫戍村庄,其恶劣的环境与萨鲁撒·塞康达斯不分伯仲。” 保罗睁大双眼。“弗雷曼人!” “我们在那儿有着潜在的兵团,他们与萨多卡军团一样强大且致命。如果想将他们秘密地招致麾下,那就需要十足的耐心,还需要大量财富把他们武装起来。但弗雷曼人就在那儿……还有香料,巨大的财富。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什么我们明知厄拉科斯有陷阱,偏偏还要闯进去?” “难道哈克南人不了解弗雷曼人吗?” “哈克南人鄙视弗雷曼人,把他们当作猎物追杀取乐,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我们清楚哈克南人对待行星公民的政策——在他们身上花的钱越少越好,只要他们还有气就行。” 公爵挪了挪身子,他胸前鹰徽上的金属纹也随之闪耀着光芒。“明白了吗?” “我们正在同弗雷曼人谈判。”保罗说。 “我派了以邓肯·艾达荷为首的使团。”公爵说,“邓肯,一个骄傲、无情的人,但崇尚真理。我想弗雷曼人会欣赏他的为人。如果运气好,他们将通过邓肯判断我们的品质:邓肯,道德的化身。” “邓肯,道德的化身,”保罗说,“哥尼,勇敢的化身。” “概括得相当不错。”公爵说。 保罗想:哥尼属于圣母说的那类人,支撑世界的四根支柱——“勇者的勇气”。 “哥尼跟我说,你今天使用武器的表现不错。”公爵说。 “他可没跟我这么说。” 公爵大笑起来。“我想哥尼是吝惜他的表扬。他说你悟性很高——我照搬他的原话——懂得刀刃与刀尖的差别。” “哥尼说用刀尖杀人缺乏艺术性,应该用刀刃来做。” “哥尼是个浪漫的人。”公爵突然吼道。跟自己的儿子讨论杀人,突然令他感到不安。“我倒宁愿你永远不要杀人……但如果有必要,刀尖或刀刃都无所谓。”他抬头望向天窗,雨滴如打鼓般敲击着窗户。 保罗看到父亲凝望的方向,他想到外面正雨水满天——在厄拉科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景象——他由此想到了遥远的太空。“宇航公会的飞船真的很大吗?”他问。 公爵看着他。“这将是你的第一次星际旅行,”他说,“是的,很大。我们将乘坐一艘远航机,因为旅途将非常漫长。远航机非常大,它的船舱可以把我们所有的护航舰和运输船塞进去,而且只用到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们只是飞船乘客名单上的一小部分。” “我们不可以离开护航舰吗?” “这是为得到公会安全保障而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在我们身边可能还有哈克南人的飞船,但没啥好担心的。哈克南人很清楚,犯不着为此事危及他们的运输特权。” “我打算去显示屏上看看,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一个公会的人。” “见不到的。就连公会的经纪人也从没见过他们。宇航公会非常重视自己的隐私,一如他们看重自己的垄断权一样。千万别做什么危及我们运输特权的事,保罗。” “你觉得他们躲起来是因为变异了,长得不再像……人类吗?” “谁知道呢?”公爵耸耸肩,“这个谜我们不可能解开。我们现在有更亟待解决的问题:你。” “我?” “你母亲希望由我来告诉你,儿子。听着,你可能拥有门泰特的能力。” 保罗盯着父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门泰特?我?可我……” “哈瓦特也这么认为。儿子,这是真的。” “可门泰特的训练不是应该从婴儿就开始了吗?而且受训者是被蒙在鼓里的,因为那可能会妨碍早期的……”他打住了,所有过去的经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定格在一个画面上。“我明白了。”他说。 “如果有必要让这位潜在的门泰特知道所发生的事,”公爵说,“会告知他真相。那时他也有可能不再接受训练。这位门泰特会有两个选择:是继续训练还是放弃。有些人可以继续,有些不能。只有真正能成长为门泰特的人才能作出确定无疑的判断。” 保罗揉揉下巴,脑海里闪过母亲和哈瓦特对他进行的特殊训练——记忆术,意念集中法,肌肉控制和提高感官灵敏度,语言学习,分辨声音的细微差别。所有的一切对号入座,让他有了全新的领悟。 “儿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公爵,”他父亲说,“而一个具有门泰特身份的公爵将令人生畏。你现在能作出决定吗?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思考?” 保罗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将继续训练。” “的确令人生畏。”公爵轻声说。保罗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那笑容让保罗感到吃惊:由于公爵的脸庞狭窄,使它看上去就像是骷髅。保罗闭上双眼,感到内心那可怕的目的又在蠢蠢欲动。也许成为一个门泰特就是一个可怕的目的,他想。 尽管他把意念集中在这个想法上,但是新的领悟却否定了它。 在杰西卡女士和厄拉科斯的助力下,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意欲通过护使团播下传奇种子的计划圆满达成。我们在一个个世界播撒预言,目的是为了保护贝杰姐妹的安全,这个智慧之举长久以来都为人赞赏,但我们从未见过比这一配对更理想、更极端的情况。这个预言传说发生在厄拉科斯,甚至有一些称号被采用(包括圣母、唱诗、夏丽雅预言中的多数内容)。此外,人们通常认为,我们大大低估了杰西卡女士的潜在能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分析篇:厄拉奇恩危机》 (来自私人文献,贝杰案卷号:AR-81088587) 在厄拉奇恩城大堂的一个露天角落里,堆着一箱箱的生活用品,杰西卡身处其中——盒子、衣箱、纸箱、木箱——有的已经半开了封。宇航公会的货物搬运机正在入口处卸下另一批货物,发出吵闹的声音。 杰西卡站在大堂中央,缓缓转动身子,上下左右打量着蒙在阴影中的雕刻、裂纹和深凹的窗户。这间庞大的屋子给人一种巨大的时代落差,使她想起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姐妹厅。但姐妹厅给人的感觉是温暖的,而这儿,仅仅是冷冰冰的黑色石块。 某个建筑学家曾深入探索过这些拱壁和黑色壁挂物的久远历史,她想。头顶的穹形屋顶有两层楼高,上面架着巨大的横梁。杰西卡想:这些木梁肯定是不远万里从外太空运到厄拉科斯的,而且耗去了极大的代价。这个星系的星球,不可能长出可以制作木梁的树木……除非它们是仿木。 她觉得它们不是仿木。 这里是旧帝国时日的政府宅邸。在当时,耗资多少不像现在这样举足轻重。早在哈克南人来这儿之前,这地方就已存在,而后他们又建立了那座大城市——迦太格,一个廉价花哨的地方,位于残地东北两百公里外。雷托选择此地作为管理大营,是很明智的。厄拉奇恩这个名字叫起来很上口,具有浓郁的地方传统。而且这城市较小,容易净化,易守难攻。 这时又传来一声箱子在入口卸下的声音,杰西卡叹了口气。 在杰西卡右手边的箱子旁,有一幅公爵父亲的画像靠在那里,包装线如同破烂的装饰物一般从上边垂挂下来,杰西卡的左手还攥着一根线。在画像旁边,放着一块锃亮的装饰板,上面架着一只黑色的公牛头,在汪洋大海般的一卷卷公文中,那牛头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岛屿。装饰板平放在地上,公牛那闪亮的口鼻冲着天花板,这头野兽仿佛随时准备怒吼着冲进这间回音绕梁的厅堂。 杰西卡心里纳闷,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首先拆开了这两样东西——牛头和画像。她明白,这其中应该蕴含着某种象征意义。自从公爵的买主把她从贝尼·杰瑟里特学校买下来以后,杰西卡第一次感到恐惧,信心全失。 牛头与画像。 这两样东西更使她茫然无措。她抬起头,瞟了一眼头顶狭窄的窗口,不禁打了个寒战。现在刚到晌午,纬度又不高,天空竟显得又黑又冷——比起卡拉丹暖意融融的蓝色天空来,这里真是黑多了。杰西卡心中涌起一阵思乡的愁绪。 卡拉丹啊,你已经远在天边了。 “到啦!” 是公爵的声音。 她马上转过身,看见他正从圆顶走廊大步走向餐厅。公爵穿着那身佩有红色鹰饰的黑色制服,衣服看上去皱巴巴的,满是尘土。 “这地方真是糟,我还以为你迷路了。”他说。 “这屋子冷冰冰的。”她望着公爵高高的身材,还有那黝黑的皮肤,让她想起倒映在蓝色湖水中的橄榄林和金黄的太阳。他那灰色的眼眸中混着木烟之色,但那张脸却凶狠如虎:瘦削,棱角分明。 杰西卡胸口一紧,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让她感到恐惧。从他决定服从皇帝的命令起,他就变成了一个步步紧逼的凶狠之人。 “整个城市都冷冰冰的。”她说。 “这是一个肮脏的、尘土满天的卫戍小镇,”公爵表示同意,“但我们会改变这一切。”他环顾四周,“这些都是公共场所,专门用来进行国事活动。我刚刚视察了南翼的几个家庭寓所,那地方要舒服得多。”他走到杰西卡身旁,抓住她的手臂,欣赏着她华贵的仪表。 公爵又开始琢磨她那未知的血统——或许,是个变节者家族?抑或是暗中受到迫害的皇族?她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威严,甚至比当今的皇帝还要高贵几分。 杰西卡感受到公爵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半转了个身,侧面对着公爵。他意识到,杰西卡身上没有一个确切的地方能集中体现她的美:青铜色的闪亮头发下,是一张鹅蛋脸;一双眼睛分得较开,碧绿清澈,仿佛卡拉丹清晨的天空;鼻子小巧,大嘴宽厚;身材虽好但略显瘦削,高挑,曲线玲珑。 他记得学校里的庶务修女说她瘦巴巴的,买主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但这个描述太过简单。她将皇族的高雅重新带到了厄崔迪家族中。保罗也很喜欢她,公爵为此感到高兴。 “保罗在哪儿?”他问。 “跟岳在屋子的某个地方上课呢。” “可能在南翼吧,”他说,“我好像听见了岳的声音,可我没时间去看。”他低头看着杰西卡,犹豫着,“我到这儿来,只是要把卡拉丹城堡的钥匙挂在餐厅里。” 她屏住呼吸,压着内心想冲上去抱他的冲动。挂钥匙——这行为有着某种终结的意味。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都不适合进行安慰。“我进来时,看见屋顶上挂着我们的旗帜。”杰西卡说。 公爵看了看父亲的画像。“你准备把画像挂在哪儿?” “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不行。”公爵语气平淡,但言之凿凿,她觉得该用计说服他,但不能争辩。然而,她还是想试试,即便公爵的动作在提醒她,不该用计耍他。 “夫君大人,”她说,“假如您……” “我的回答仍旧是不行。在很多事上面,我都厚着脸皮迁就你,但这件事不行。我刚从餐厅来,那里有……” “夫君大人,求您了。” “亲爱的,这个选择介乎你的食欲和我祖先的尊严之间,”公爵说,“它们必须挂在餐厅。” 她叹了口气。“是,大人。” “只要可能,你可以保留在自己房中用餐的惯例。我只希望你在正式场合出席到场。” “谢谢您,大人。” “别对我这么彬彬有礼,听上去冷冰冰的!你要感激的是我没让你嫁给我,不然的话,每一顿用餐你都得陪在我的身旁,那是你的职责。” 她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点点头。 “哈瓦特已经在餐桌上装好了防毒探测器,”他说,“你房里也有个便携式的。” “你早就料到……我不会同意。”她说。 “亲爱的,我还为了你的舒适着意考量了一番。我已雇了佣人,是本地人,不过哈瓦特已排查了一遍,确认他们都是安全的——都是弗雷曼人,将干到我们的人忙完为止。” “这地方的人真的安全?” “任何仇恨哈克南人的人都安全。你甚至可能愿意留用那位管家:夏道特·梅帕丝。” “夏道特,”杰西卡说,“一个弗雷曼称呼?” “据说意思是汲水斗,一种在这儿非常重要的东西。哈瓦特看了邓肯的报告,对她评价很高,但你可能觉得她不是个做佣人的料。我听说,她想要专门为你服务。” “我?” “弗雷曼人知道你是贝尼·杰瑟里特,”他说,“这儿流传着贝尼·杰瑟里特的传说。” 都是护使团的功劳,杰西卡想,没有地方能逃脱她们的影响。 “是不是说邓肯已经成功了?”她问,“弗雷曼人会成为我们的盟友吗?” “还不能确定,”他说,“邓肯觉得他们打算观察我们一段时间,不过,他们的确已经答应在休战期间不去骚扰我的外围村庄。事实上,这一进展远比看起来要好。哈瓦特告诉我,对哈克南人来说,弗雷曼人就是他们的肉中刺,他们一直对这些沙漠人造成的破坏秘而不宣。让皇帝知道哈克南军队的无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一名弗雷曼管家,”杰西卡沉吟着,又把话题扯回到夏道特·梅帕丝的身上,“她有一双全蓝的眼睛。” “别被这些人的外表所蒙骗,”公爵说,“他们内心有着深沉的力量和健康的活力。我想,他们将成为我们需要的一切。” “这是危险的赌博。”她说。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他说。 她挤出一丝笑容。“毫无疑问,我们负有天职。”她运了运迅速平静的功法——两次深呼吸,一遍祷想。“安排房间的时候,需要为您预留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以后你得教教我你的本事,”他说,“你转眼就把烦恼搁在一边,马上转到实际的问题上。这一定是贝尼·杰瑟里特特有的本事。” “这是女人的本事。”她说。 公爵笑起来。“好吧,分房间嘛,这样说吧:保证我的卧室旁有一个大的办公区,因为在这儿我要处理比卡拉丹多得多的文件。当然,还得有一间警卫室。这些就够了。别为这幢房子的安全操心,哈瓦特的人已经对它进行了彻底的检查和布置。” “我相信他们已这么做了。” 公爵看了看腕表。“还有一点要注意一下,我们得把钟表都调到厄拉奇恩当地时间,我已经派了一名技师负责这件事,他马上就到。”他抬手把杰西卡前额的一缕头发拨到后边,“我现在得回机场去,运载我们后备成员的第二艘班机随时都会到达。” “不能让哈瓦特去接吗,大人?你看起来好累。” “可怜的杜菲比我还要忙。瞧,这个星球遍布哈克南的阴谋诡计。此外,我还得亲自上阵,劝劝一些有经验的香料搜寻工不要离开。你看,领主变了,他们有权选择走人。皇帝和兰兹拉德安置的那位星球学家,他是此地的变时裁决官,没人能贿赂他,他允许人们作出这种选择。大约有八百名熟练工想要乘运香料的船只离开,有一艘公会的运输船随时准备开飞。” “大人……”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什么事?” 想让他别为我们在这个星球的安全操心,那是不可能的,杰西卡想,我也没法在他身上耍阴谋诡计。 “您希望在什么时间用餐?”她问。 这并不是她真心想要说的话,他想,哦,我的杰西卡,真希望我俩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离这个可怕的地方远远的,无忧无虑,就我们俩。 “我在机场与军官们一起吃,”他说,“我很晚才回来,别等我。还有……嗯,我会派一辆警卫车来接保罗,我想让他参加战略会议。” 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说点别的,但最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入口处,那儿卸箱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威风凛凛,骄矜倨傲。他在急急忙忙时,总是这样跟仆人说话。“杰西卡夫人在大厅里,马上到她那儿去。” 外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杰西卡转过身,看着那幅雷托父亲的画像。这是著名画家阿尔比的作品,当时老公爵正值中年。他穿着斗牛士的装束,一面洋红色的披风从左臂扬起,脸显得很年轻,不比现在的雷托老,两人都有着鹰一般的面容,也都有灰色的双眼。她两手垂在两侧,握紧拳头,瞪着画像。 “去死!去死!去死!”她低声骂道。 “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这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 杰西卡迅速转身,看见一个圆圆胖胖的白发女子,她穿着一件奇形怪状的粗布衣服,颜色是奴隶服的那种褐色。这女人跟早上在飞机场沿路迎接他们的那些女人一样,皱巴巴,干瘪瘪。她在这个星球上看到的每一个土著,杰西卡想,都是这样干瘪而营养不良。然而雷托却说他们很强壮,很有活力。当然,还有他们的眼睛,碧蓝碧蓝,没有一点眼白,显得神秘莫测。杰西卡极力让自己别盯着它们看。 那女人僵着脖子点点头。“我叫夏道特·梅帕丝,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你可以称我‘夫人’,”杰西卡说,“我不是贵族出身。我是雷托公爵的姬妾。” 又是那奇怪的点头动作,接着,女人悄悄抬眼看了眼杰西卡,带着一丝诡秘的疑惑表情。“那么,他还有一位妻子?” “没有,从来就没有过。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侣,也是他继承人的母亲。” 就在她开口时,杰西卡的内心冲着这番话背后的那股子自尊哈哈大笑。圣·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她暗自发问。“意识控制身体,它唯命是从。意识命令自身,却遭遇反抗。”是的——我最近遭遇的反抗越来越多。其实我可以静静回避。 从屋外的路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不断重复“簌簌簌咔!簌簌簌咔!”,然后是“伊库特哎!伊库特哎!”,接着又是“簌簌簌咔!”。 “什么声音?”杰西卡问,“今天早上开车经过时,我听到好几声这种声音。” “就是个卖水商,夫人。您没必要在意这些人。这里的蓄水箱装着五万升的水,而且水总是满的。”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哦,夫人,您知道吗,我在这儿都不用穿蒸馏服?”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甚至不会死!” 杰西卡踌躇了半晌,她想问女人几个问题,获得一点有用的信息。但当务之急是恢复城堡的秩序。不过,她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水在这儿竟是财富的主要象征。 “夏道特,我的夫君给我讲过你的名字的意思,”杰西卡说,“我认出了这个词,它非常古老。” “那么您懂古语?”梅帕丝说,她等着杰西卡的回答,两眼放光,感觉很是奇怪。 “语言是贝尼·杰瑟里特的基础课,”杰西卡说,“我懂所有的猎杀语,包括博塔尼·吉布,即恰科博萨语。” 梅帕丝点点头。“和传说丝毫不差。” 杰西卡心想:为什么我要玩这骗人的花招?虽说贝尼·杰瑟里特的行事方式并不光明正大,而且还咄咄逼人。 “我懂黑暗之物,也懂伟大圣母的手段。”杰西卡说。她注意到,梅帕丝动作和表情中透露出的东西愈发明显。“米塞切斯普雷迦,”杰西卡用恰科博萨语说道,“安得拉尔崔佩拉!特拉达希克,布斯卡克里,米塞切斯佩拉克里……” 梅帕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随时打算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杰西卡说,“比如你生过孩子,失去了心爱的人,一度担惊受怕地躲藏,使用过暴力,而且没有放下屠刀的打算。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丝低声说道:“夫人,我无意冒犯。” “你提到了传说,想要寻找答案,”杰西卡说,“你对可能找到的答案留了心眼。我知道你有备而来,身上藏着武器,随时准备付诸武力。” “夫人,我……” “也许你能刺出我的生命之血,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杰西卡说,“而你这么做所带来的灾难,任你疯狂想象也想象不出。其后果甚至比死还惨,你明白,尤其是对一个民族来说。” “夫人!”梅帕丝哀求道,她似乎要跪倒在地,“您冤枉我了,这武器是一份礼物,要是您能证明自己是救世主,我会把它送给您。” “要是我没能证明,那你就会拿它结束我的性命。”杰西卡说。她等待着,外表看上去相当放松——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因此在战斗中让人胆寒。 现在我已清楚她会作出什么抉择,她想。 梅帕丝慢慢将手摸进领口,取出一柄裹在黑色刀鞘中的刀。黑色的刀柄上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拿鞘,一手握柄,拔出奶白色的刀锋,高高举起。那刀璨璨生辉,似乎自己发着亮光。它像一把双刃刀一样两面开刃,长约二十厘米。 “夫人认识这东西吗?”梅帕丝问。 这只可能是一样东西,杰西卡很清楚,传说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在别的星球上从未见过,只在荒诞的谣传中有所耳闻。 “这是把晶牙匕。”她说。 “别说得不像回事,”梅帕丝说,“您知道它的含义吗?” 杰西卡想,这问题暗藏杀机,这就是这个弗雷曼女人做我佣人的原因——她要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如果令她不爽,便会促发暴行……或是别的什么行为?她想从我这儿听到答案:一把匕首的含义。在恰科博萨语中,她的名字是夏道特。匕首,恰科博萨语中就是“死亡造物主”的意思。她有点烦躁了,我得马上回答,犹豫不决跟回答错误一样危险。 杰西卡说:“它是造物主……” “哎呀呀!”梅帕丝哀号起来,那声音显得又是悲痛又是欢欣。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以至于刀刃的光芒在屋子里乱舞起来。 杰西卡泰然自若地等着。她本想说这把匕首是“造物主,死亡造物主”,再说出那古老的词,可现在所有的感觉都在警告她,所有在警觉方面的深层次训练都让她明白,这女人身上最随意的肌肉抽动都蕴含着某种含义。 关键词是……造物主。 造物主?造物主。 但梅帕丝仍旧举着刀,似乎随时准备一刀刺出。 杰西卡说:“你以为,我,一个知道伟大教母秘密的人,会不知道造物主?” 梅帕丝放下刀。“夫人,如果一个人与预言相伴太久,当真相揭露之时,就会震惊异常。” 杰西卡想着所谓的预言——这些夏丽雅预言,是几百年前护使团的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在这儿播下的——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但目的却达到了:为了贝尼·杰瑟里特在未来某一天的某种需要,她将传说深深地植入了这些人的脑中。 现在,这一天到来了。 梅帕丝将刀插回刀鞘,说道:“夫人,这是把未定之刀。请放在身上,如果让它远离肉身一周时间,它马上会自行消解。它是您的啦,夏胡鲁之牙,它将伴您终身。” 杰西卡决定冒险一赌,她伸出右手。“梅帕丝,你把刀插回刀鞘,却未让它见血。” 梅帕丝倒吸一口冷气,她将刀放进杰西卡手里,随即扯开褐色的上衣,哀嚎道:“取走我的生命之水吧!” 杰西卡将刀从刀鞘中拔出。它是多么亮啊!她把刀尖对准梅帕丝,看到这女人流露出的恐惧远远超出对死的惧怕。刀尖有毒?杰西卡想。她挑起刀尖,用刀刃在梅帕丝的左胸轻轻划了一下。那里马上渗出浓浓的鲜血,但血几乎立即止住了。超速凝结,杰西卡想,一种水分保持的变异? 她将刀插回刀鞘。“扣上衣服吧,梅帕丝。” 梅帕丝按命行事,身体瑟瑟发抖。那双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看着杰西卡。“您是我们的人,”她喃喃道,“您就是救世主。” 入口处又传来一声卸货的声音,梅帕丝迅速抓起刀,将它藏进杰西卡的上衣。“看见这把刀的人,要么被净化,要么格杀勿论!”她吼道,“夫人,您知道的!” 我现在知道了,杰西卡想。 搬运机没进大厅就离开了。 梅帕丝镇定下来。“见过晶牙匕的邪恶之人,不能活着离开厄拉科斯。请牢记这一点,夫人。您已经拥有了一把晶牙匕。”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它必须顺其自然,别操之过急。”她朝周围成堆的箱子和货物看了一眼,“我们在这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杰西卡迟疑了片刻。“它必须顺其自然。”这是护使团各种咒语中的一句警句——圣母驾临,将你解放。 可我不是圣母,杰西卡想。接着她心思一动:伟大的教母!她们在这里安插了这样一个人!这一定是个骇人听闻的地方! 梅帕丝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道:“夫人,您想让我先做什么事?” 直觉在向杰西卡发出提醒,最好跟着她一起使用随意的语气。“那边有一幅老公爵的画像,把它挂到餐厅的墙上。再把牛头挂到它对面的墙上。” 梅帕丝大步走到牛头边。“好大一颗牛头,这头牛肯定是个庞然大物。”她弯下腰,“夫人,我得先把它擦擦干净,是吗?” “不用擦。” “可它的角上有灰。” “那不是灰,梅帕丝,那是咱们老公爵的血。这头野兽要了他的命,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没过几个小时,他们就在牛角上喷了 一层透明的固定剂。” 梅帕丝站起来。“哦,天哪!”她说。 “只是血而已,”杰西卡说,“陈年旧血。现在,去找几个帮手帮你把它们挂起来,那牛头很沉。” “你觉得那血迹使我不安啦?”梅帕丝问,“我从沙漠来,对血可是司空见惯了。” “我……知道。”杰西卡说。 “甚至还有我自己的,”梅帕丝说,“比您刚才在我胸口划小口时流的血多得多。” “你觉得我划得太浅?” “哦,不!身体之水非常稀少,不能任其在空气中浪费。您做得恰到好处。” 杰西卡注意到那口气和姿态,领会到“身体之水”这个词蕴含的深层次意义。水在厄拉科斯无比重要,她再一次感到一股压抑感。 “夫人,您要我把这两样漂亮的小东西挂在餐厅的哪面墙上?”梅帕丝问。 真是个现实的人,杰西卡想。她说:“你自己决定吧,梅帕丝。这实际上无关紧要。” “悉听尊便,夫人。”梅帕丝弯下腰,开始拆解牛头的包装和绳子。“你杀了老公爵,是吧?”她轻声哼哼道。 “要我帮你叫辆搬运机吗?”杰西卡问。 “我能行,夫人。” 是的,她能行,杰西卡想。这个弗雷曼人天生如此,愿意自行行事。 杰西卡感觉到这把刀在衣服下发出阵阵凉意,她想起贝尼·杰瑟里特长长链条般的谋划,在这里铸造了另外一个链环。因为那个谋划,她得以在这次致命的危机中化险为夷。“别操之过急。”梅帕丝是这么说的。然而,这地方急匆匆的莽撞节奏,让杰西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连护使团的完美准备,加上哈瓦特对这座岩石城堡的严密视察,都不能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东西挂好后,就过来拆这些箱子,”杰西卡说,“钥匙在门口的搬运工身上,他知道东西该放哪儿。去他那儿拿钥匙和货单,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去南翼找我。” “谨听夫人的吩咐。”梅帕丝说。 杰西卡转身离开,心中暗想:即便哈瓦特已经宣布这座宅邸非常安全,但这里还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感觉得到。 她心中突然涌出一阵急切想见儿子的冲动。她急速走向穹形走廊,从那儿就可以进入通向餐厅和家庭翼楼的走道。快点,再快点!最后她几乎跑了起来。 在杰西卡身后,梅帕丝正在清理牛头上的线绳,她望着杰西卡渐渐远去的身影。“没错,她就是救世主。”她喃喃道,“哦,真是个可怜的人儿。” “岳!岳!岳!”歌里这么唱道,“罪该万死的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门开着一条缝,杰西卡走了进去,来到一间墙壁涂成黄色的房间中。她左手边摆着一张靠背黑皮沙发、两个空书架,凸起的侧面挂着一只布满灰尘的长颈水瓶。她右边还有一扇门,立着更多的空书架,一张来自卡拉丹的桌子和三把椅子。岳医生站在她正前方的窗户旁,背对着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杰西卡又悄悄往屋里走了一步。 岳的外套已经起了褶子,左肘处有块白色的污迹,像是刚在白粉墙上靠过。从后面看,他就像一幅无肉的简笔人物画,套在一件超大的黑衣中,又像一幅夸张的漫画,随时准备在傀儡主人的指挥下摆动肢体。只有那近似方形的脑袋像是活的,黑色长发由那个苏克学校银环扎着,搭在肩上。他注视着外面的场景,脑袋也随之微微转动。 杰西卡又扫视了一遍屋子,没有发现儿子的身影。但她知道,右边那扇关着的门,应该通向一间小卧室,保罗曾说过他喜欢那儿。 “午安,岳医生,”她说,“保罗在哪儿?” 他点了点头,像是看到了窗外的什么东西,接着仍背着身,用一副心不在焉的口气说道:“你儿子累了,杰西卡,我让他去隔壁屋子休息了。” 他突然一怔,随即转过身,紫色嘴唇上的胡须也飘了起来。“恕我失礼,夫人!我刚才在想一些事……我……不是故意要这么随便称呼您的。” 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有那么一小会儿,她还担心他会跪下来。“威灵顿,别这样。” “这么称呼您……我……” “我们认识六年啦,”她说,“我们之间早就不该有那么多礼节,至少在非正式场合来说不必如此。” 岳挤出一丝干笑,心想:应该奏效了。现在,对于我举止中的任何反常,她都会以为是尴尬造成的,如果她觉得这就是答案,那她就不会去深究什么。 “恐怕我跑神了,”他说,“每当我……为你感到难过时,就会这样。我怕是把你当成……嗯,杰西卡。” “为我难过?为什么?” 岳耸耸肩。很久以前,他就意识到杰西卡在运用真言方面不如他的瓦娜有天赋。但只要有可能,他依然尽量在她面前说真话,这是最安全的方法。 “你已经看到这个地方的面目,我的……杰西卡,”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她的名字,接着急忙往下说,“和卡拉丹相比,这里太过荒凉。还有这里的人!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小镇女人,她们脸上蒙着纱,一路上痛哭哀号。你可记得她们看我们的那个样子。” 她两臂抱在胸前,感觉到衣服里藏着的晶牙匕。如果报告不假,它的刀刃取自沙虫的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是陌生人——不同的人,不同的习俗。他们只知道哈克南人。”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你刚才在看什么?” 他回身望向窗外。“正是这些人。” 杰西卡走到他身边,朝房前的右方看去,那是岳正盯着的地方。那儿长着一排二十棵棕榈树,树下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毫无生气。一道网栏把树与道路隔开,路上有行人来往,都穿着长袍。杰西卡注意到,在她与这些人之间有一道微光在闪烁——是住房屏蔽场。她继续注视着那些行人,心里纳闷岳究竟被什么所吸引。 线索开始显露,她抬手摸摸下巴。是那些行人看棕榈树的神态!她看到了嫉妒,有些是仇恨……甚至还有一丝希望。每个人都带着一种固定的表情扫视着那些树。 “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岳问。 “你能看透人的心思?”她问。 “这些人的心思,”他说,“他们看着那些树,心里在想:‘这些树相当于我们一百个人。’” 杰西卡满脸困惑地朝他皱皱眉。“什么意思?” “那些是枣椰树,”他说,“一棵枣椰树每天需要四十升水。而一个人只需要八升。也就是说,一棵枣椰树,相当于五个人。那儿有二十棵树,也就相当于一百个人。” “但有些人看树时满怀希望。” “他们只是巴望着上面能掉点椰枣下来,虽然现在时令不对。” “我们对这地方的看法太苛刻了,”她说,“这儿虽然危险,但也有希望。香料可以让我们富有。有了巨大的财富,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这个星球。” 她内心暗暗发笑:我想说服谁呢?虽然极力忍住,但最后她还是笑出了声,声音尖利,毫无幽默感。“可你却买不到安全。”她说。 岳转过头,不让杰西卡看到自己的脸。要是真能恨这些人,而不是爱他们,那也还好点!杰西卡的举止和许多动作都很像他的瓦娜,这想法却使他变得严酷,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决心。哈克南人残忍的手段毫不光明,瓦娜也许没有死,他必须弄清楚。 “别为我们担心,威灵顿,”杰西卡说,“问题是我们的,不是你的。” 她以为我在为她担心!岳挤挤眼,忍住眼泪。我当然在担心,但我必须对付阴险的男爵,先助他达到目的,然后趁他得意忘形之时,袭击他的致命弱点! 他叹了一口气。 “我想进去看看保罗,不会打扰他吧?”她问。 “当然不会。我给他吃了镇定药。” “他调整过来了吗?”杰西卡问。 “只是有点劳累。他很兴奋,不过十五岁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怎么样呢?”他走过去,打开门,“他就在里面。” 杰西卡跟了上去,朝阴暗的屋子里望了望。 保罗睡在一张窄小的帆布床上,一只手被薄薄的床单盖着,另一只手伸在脑后。床边合上的百叶窗将几条阴影印在床单和他的脸上。 杰西卡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鹅蛋脸像极了自己,但头发却像公爵——黑如木炭,乱成一团。长长的睫毛下藏着绿色的眸子。杰西卡笑了,内心的恐惧慢慢消退。她突然想到了,儿子面相上的基因遗传特征——眼睛和脸型像她,但从那脸部轮廓中隐隐透出一股机警,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一如孩童发育时所透出的特征。 她觉得儿子的长相是一个精妙的结晶,出自于一种随机的模式——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最终在一个中心衔接。这念头一出,她真想跑上去跪到他的床边,把儿子搂在怀里,但因为岳在场,她不能这么做。她退步回走,轻轻关上门。 岳已经回到了窗边,他受不了杰西卡看儿子的那种神态。为什么瓦娜就没有给我生个孩子?他暗自发问,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她的身体没有问题。难道是因为她是贝尼·杰瑟里特?她是不是受命完成什么特殊的使命?是什么使命?她爱我,那是自然的。 岳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许只是某个复杂格局中的一个小卒,不可能弄清它的全貌。 杰西卡走到他身边。“小孩睡觉时的样子真是无忧无虑。” 他机械地应道:“大人要能这么放松该多好!” “是啊。” “我们在哪里失去了它?”岳喃喃道。 她看了他一眼,留意到他说话的语气有点怪,但心思仍在保罗身上,想着他在这儿训练的艰苦、生活的差异……与他们原来给他设计的生活大相径庭。 “我们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她说。 她朝窗外右边的一条斜坡看去,上面长满了灰绿色的灌木——树叶布满灰尘,树枝干枯得像是爪子——它们被风吹得泛着波纹。乌黑的天空像一块幕布般挂在斜坡上空,厄拉奇恩的那轮银日洒下丝丝银光——像是她身上那把晶牙匕发出的光芒。 “天好黑。”她说。 “主要是缺乏水分的原因。”岳答道。 “水!”她厉声叫道,“这儿哪里都缺水!” “这是厄拉科斯最令人费解的事情。” “为什么水会这么少?这儿有火山岩,有十多种我能说出名字的能源,还有极冰。有人说不能在这儿的沙漠中钻井,因为有沙暴和沙潮,设备还没装好就会被破坏,不然就是被沙虫破坏。总而言之,他们从没在这儿找到水的踪迹。但是,威灵顿,真正令人费解的事,是他们在坑洞中打出的井,你看过那方面的资料吗?” “一开始有水流出,但马上就没了。”他答道。 “威灵顿,这就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水找到了,却又枯竭,之后就再也出不了水。但是,再在旁边挖个洞,又会出现同样的结果:先是有水流出,然后马上枯竭。难道没人感到古怪吗?” “的确古怪,”他说,“你怀疑有某种生物在作怪?如果这样,在岩石矿样中不是应该会有某种迹象吗?” “什么迹象?奇特的植物……还是动物?谁认得出来?”她转身对着那条斜坡,“水枯竭了,有什么东西断了它的来源,这就是我的怀疑。” “也许原因已经清楚,”他说,“哈克南人封锁了大量有关厄拉科斯的信息。也许有理由把这也封锁了起来。” “为了什么理由?”杰西卡问,“还有大气中的水分。当然,量很少,可却是存在的。这是这个星球取水的主要来源,靠捕风器和滤器收集。那么,这些水汽是从哪儿来的?” “极地?” “威灵顿,冷空气带不出多少水分。哈克南人在这儿藏着许多秘密,需要仔细调查,而且,这些事并不和香料有直接关系。” “我们的确被哈克南人蒙在鼓里,”他说,“也许,我们得……”他突然停下,注意到杰西卡正紧紧盯着他看。“有什么不对吗?” “你说‘哈克南人’时的语气好生奇怪,”她说,“就算我的公爵大人,在说到这个令人痛恨的名字时,语气也没你那么恶毒。威灵顿,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 天哪!岳想,她开始怀疑我了!现在我必须用上瓦娜教我的所有花招。只有一个办法能解除她的怀疑:尽一切可能讲真话! 他说:“您不知道,我妻子,我的瓦娜……”他抬抬肩,嗓子突然一哽,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道:“他们……”话到一半又哽住了。他感到万分痛苦,紧紧闭上眼睛,忍受着内心的阵阵剧痛,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对不起,”杰西卡说,“我不是故意要揭旧伤疤。”她想:那些畜生!他的妻子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他身上透漏着太多迹象。很显然,哈克南人杀了她。这又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因切雷姆之仇而与厄崔迪结盟。 “抱歉,”他说,“我不能够谈这事。”他睁开眼,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内心的悲痛中。至少这是真心的。 杰西卡审视着岳,他有着一张张扬的脸,一双杏仁眼中是漆黑的眸子,奶白色的肤色,紫色的嘴唇和狭窄的下颌上挂着两条弯弯的胡须。两颊和额头的皱纹既是年龄更是痛苦的印迹。杰西卡不禁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威灵顿,我们把你带到这个危险的地方,真对不起!”她说。 “是我自愿来的。”他答道。这话也是事实。 “可整个厄拉科斯星球都是哈克南人的一个陷阱,想必你也清楚这一点。” “要想抓住雷托公爵,一个陷阱是不够的。”他说。这也是真话。 “也许我该对他充满信心,”她说,“他是一个出色的战略家。” “我们被连根拔起,赶出了家乡,”他说,“这是我们不自在的原因。” “要杀死一棵连根拔起的植物,是多么容易啊,”她说,“尤其是当你把它放在恶意的土壤中时。” “这片土壤果真充满恶意吗?” “当这里的人得知公爵带来了多少人,马上发生了一些饮水暴乱,”她说,“后来他们得知我们在安装新的捕风器和滤器,以加大取水量时,暴乱才平息下来。” “这里维持生命用的水只有那么多,”他说,“大家都知道,在水量有限的情况下,人口的增加,意味着水价的上涨,穷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但公爵已解决了这个问题。因此动乱并不一定意味着这些人对我们怀有长久的敌意。” “还有卫兵,”她说,“到处都是卫兵。还有屏蔽场,放眼望去,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隐隐的闪光。在卡拉丹,我们可不这样生活。” “给这个星球留些机会。”他说。 杰西卡仍冷眼望着窗外。“这地方有一股死亡的气息,”她说,“哈瓦特派了一整营的先遣探员来这儿,外面的那些卫兵是他的人,货物装卸工也是他的人。国库账面上有许多未经说明的大额提款,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高层贿赂。”她摇摇头,“哪儿有杜菲·哈瓦特,哪儿就有死亡和欺诈。” “你在诋毁他。” “诋毁?我是在赞扬他。死亡和欺诈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只不过,他的这些方法还无法让我欺骗自己。” “你应该……找些事忙忙,”他说,“别老是闲着想这些丑恶的……” “找些事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干吗,威灵顿?我是公爵的秘书——忙得昏天黑地,每天都有令人担忧的新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甚至还有那些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她紧闭双唇,轻声说,“有时我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他才选择了我。” “什么意思?”他发觉自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他还从未见过她表现得这么痛苦。 “威灵顿,”她说,“难道你不觉得,如果秘书同样还是爱人,那就非常安全吗?” “这想法毫无意义,杰西卡。” 这种责怪脱口而出。公爵对自己爱妾的怜爱无需任何怀疑,只需注意一下公爵看她的眼神就会明白。 她叹了口气。“你是对的,没什么意义。” 她又双手抱在胸前,里边的晶牙匕紧挨着皮肤,想着它那未尽之事。 “不久就会流更多的血,”她说,“不斗个你死我活,哈克南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男爵忘不了公爵是皇室的血系表亲——无论这条血脉有多远。而哈克南的封号是用宇联商会的钱买来的。但他内心深处的仇恨,源自另外一件事:厄崔迪人曾驱逐过一个哈克南人,那人在科林战役中表现得太过怯弱。” “古老的家族世仇。”岳喃喃道。一时之间,他感受到这种仇恨带给他的痛苦。他陷进了家族世仇的罗网中,瓦娜被杀——甚或更糟,她可能还在哈克南人手中受着折磨,一直到她丈夫履行诺言。这种古老的家族世仇困住了他,这些人也是。讽刺的是,这致命的计划将在厄拉科斯开花结果,这里是香料的唯一产地,那是生命的延续物、健康的恩赐。 “你在想什么?”杰西卡问。 “我在想,在公共市场上,每10克香料已经卖到62万宇宙索,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以买到许多东西。” “威灵顿,难道你也逃不过贪婪的诱惑?” “不是贪婪。” “那是什么?” 他耸耸肩。“无奈而已。”他看了一眼杰西卡,“你还记得第一次吃香料是什么味道吗?” “味道像肉桂。” “但每次味道都不一样,”他说,“它就像生活——你每次拥有它时,它的面貌都不一样。有人认为香料会产生一种经验性味道反应。身体知道某样东西对它有好处,它会认为那种味道就是快乐——轻微的愉悦。跟生活一样,它是无法合成的。” “我想,我们干脆反叛或许是更明智的做法,跑到帝国势力以外的地方。”她说。 他发觉杰西卡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听到她所说的,他心想:对呀,她为什么不叫他这么做呢?他几乎什么都听她的。 他迅速作出回应,因为这里有个事实,顺便还能改变话题。“杰西卡,恕我冒昧……杰西卡,可否问个私人问题?” 她靠在窗台旁,沉浸在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之中。“当然可以,你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不让公爵正式娶您?” 她突然转过身,昂起头,瞪着他说:“让他娶我?可……” “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他说。 “没关系,”她耸耸肩,“其实这里牵涉到政治——只要我的公爵还未明媒正娶,那么,某些大家族就仍有联姻的希望。还能……”她叹道,“激励人,迫使他们遵从你的意愿,会让你对人保持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虽然这很无耻。不过,如果我让他这么做……那就不是他的意愿。” “我的瓦娜也会这么说。”他喃喃道。这也是真话。他把手掩到嘴边,惊厥般地咽了口口水。他绝没想说出这话,真是千钧一发,差一点就承认了自己的隐秘角色。 杰西卡又开始说话,粉碎了这难堪的瞬间。“此外,威灵顿,公爵实际上是两个人。一个我热爱至深,有魅力、机智、体贴……温柔——是女人梦想的一切;而另一个却……冷漠、无情、苛刻、自私——跟冬天的寒风一样严酷。这多半是他父亲造就的。”她的脸扭曲了,“要是我的公爵出生时那老头就死了,那该有多好!” 两人沉默了,通风机吹出阵阵微风,拨弄着百叶窗,发出轻微的声音。 不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雷托是对的,这儿的房间比另外那些区域的要舒服得多。”她转过身,目光扫了一遍屋子,“恕我多事,威灵顿,但我想再把这儿的房间看一遍,然后开始分配。” 他点点头。“当然可以。”他心想:要是有什么办法摆脱掉他们逼我干的这件事,那该有多好! 杰西卡垂下手臂,走到厅门边,在那儿站了片刻,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每次我们谈话,他总是在遮掩什么,没有全盘托出,杰西卡想,毫无疑问,是为了保全我的情感。他是个好人。她又有点犹豫不决,几乎要转身回去面对岳,让他说出隐瞒的事。可那只会让他蒙羞,让他知道自己多么容易被人看透心思,这会吓着他。对于朋友们,我该怀有更多的信任。 许多人都留意到穆阿迪布惊人的学习速度,他迅速地学会在厄拉科斯必须了解的一切。贝尼·杰瑟里特当然清楚这种速度的基础。对于别人,我们可以说穆阿迪布进步神速,因为他上的第一课就是如何学习,而基础的基础又是对学习能力的基本信心。令人吃惊的是,许多人并不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更多的人认为学习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穆阿迪布清楚:每一种经验都有其可学之处。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人性》 保罗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岳医生给他吃安眠药的时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藏在手心,佯装吞了下去。保罗忍住笑,连他母亲都没看出来,真以为他睡着了。他本想跳下床,求母亲让他在这幢房子里探探险,但又意识到她绝对不会同意。这儿的一切还太乱。不,这样最好! 如果我不征得同意就溜出去,也不算犯规。我会待在屋子里安全的地方。 他听见母亲和岳医生在另一间屋子说话,但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似乎跟香料有关……还有哈克南人。谈话声时高时低。 保罗的注意力转移到雕花的床头板上,它实际上是假的,装在墙上,里面隐藏着控制屋子功能的机关。木板上雕着一条高高跃起的鱼,下面是汹涌的褐色波浪。保罗知道,如果他按一下鱼眼,就能打开屋顶的浮空灯;拧一拧其中一朵浪花,就能调控通风设备;拧拧另外一朵,则可以调节温度。 保罗悄悄起身。左边靠墙立有一个高高的书架,书架可以拉开,里面隐藏着一个安有抽屉的密室。通向客厅的门把手做得像扑翼飞机上的推进杆。 这屋子的设计思路像是为了诱惑保罗。 这屋子如此,这个星球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岳给他的那本胶片书——《厄拉科斯:皇帝陛下的沙漠植物试验站》。那是一本在发现香料之前就出版了的古老胶片书。书里的名词在保罗脑海中闪过,每一个名词都带着图片:仙人掌、驴灌木、枣椰树、沙地马鞭草、夜樱、沙鹰、桶状仙人掌、香灌木、烟树、木馏油灌木……猫狐、沙漠鹰、袋鼠…… 名字和图片,来自人类过去沙地生活中的名字和图片。现在,许多东西在这个宇宙中早已难觅踪迹,除了厄拉科斯。 这么多新的东西要学——香料。 还有沙虫。 隔壁屋子的门关上了,保罗听到母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知道岳医生会找本书读,他仍会待在那间屋子里。 现在正是出去探险的好时候。 保罗溜下床,朝通向密室的书架走去。突然,从身后传来什么响声,保罗迅速停下脚步,转过身。床头的雕花板正落向他刚才睡觉的地方,保罗一动不动,这救了他的命。 从雕花板后滑出一支微型猎杀镖,长度不到5厘米。保罗一眼就认出了它——这是一种普通的暗杀武器,每个皇家子弟从小就知道这种东西。它是一种银制的猎杀武器,由人近距离通过手眼操作。即便是移动的人体,它也可以一头扎入,一路咬断神 经,刺入最近的器官。 那只镖升到半空,在房间内左右盘旋。 保罗的脑海中闪过相关的知识,猎杀镖的弱点:它那压缩的悬空能量场会使传感器的视野变形,由于屋子里光线昏暗,所以操纵者只能根据运动的物体进行目标判断。屏蔽场可使飞镖速度减缓,乘机便可毁掉它,但保罗把屏蔽场放在了床上。激光枪可以把它击落,但这种武器非常昂贵,易出毛病,难以维修。如果激光光束与高热屏蔽场发生碰撞,就会有爆炸的危险,迸发出猛烈的火花。所以厄崔迪人只依赖屏蔽场和智慧进行战斗。 保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知道,现在只有靠智慧才能应对目前的危机。 猎杀镖又往上升了半米,借助从百叶窗中透出的条状光,在屋内前后盘旋。 我必须抓住它,保罗想,有悬空能量场的存在,它的底部会非常滑,必须牢牢抓住它。 那镖向下坠了半米,巡回到左侧,又重新盘旋回床上空。可以听到它发出的轻微哼鸣。 是谁在操纵它?保罗想,那人一定就在附近。我可以叫岳,可他一开门就会被镖击中。 保罗身后的厅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传来一声敲门声。门开了。 猎杀镖如离弦之箭般飞过保罗头顶,直奔发出动静的地方。 保罗右手猛地一抓,向下一按,死死地抓住了这个致命的武器。那支镖在他手里扭动,发出嗡嗡的声音,但保罗已使出浑身的力气,牢牢把它扣住,拼死不松手。他突然猛力一翻,向前一送,将镖的尖端狠狠砸向金属门牌。“咔嚓”一声,尖端被砸扁了,猎杀镖终于瘫在了他的手里。 但保罗仍抓着它——确保它真的死了。 他抬起头,看到夏道特·梅帕丝那双睁大的蓝眼睛。 “您父亲在找您,”她说,“大厅里有人送你过去。” 保罗点点头,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她穿着一件布袋般的连衣裙,颜色是奴隶才穿的那种褐色。她正盯着保罗手中抓着的东西。 “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她说,“它可能要了我的命,对吧?” 保罗咽了一口口水,说:“我……才是它的目标。” “但它却瞄准了我。”她说。 “因为你在动。”保罗心想:这人到底是谁? “那么您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我们俩的命。” “看样子,您本可让那东西要了我的命,然后趁机逃走。”她说。 “你到底是谁?”他问。 “我叫夏道特·梅帕丝,是这里的管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您母亲告诉我的。我在通往神奇屋的楼梯旁碰见她的,”她向右一指,“您父亲的手下在等您。” 应该是哈瓦特的人,他想,必须把这东西的操纵者给找出来。 “去告诉我父亲的人,”保罗说,“说我在屋子里抓获一支猎杀镖,叫他们分头行动,找出暗中操控的人。叫他们立即封锁房子和周围区域,他们知道该怎么做。那个操控者一定是个陌生人。” 保罗想:会不会就是此人?但他知道不可能。她进门时,猎杀镖还在动。 “小主人,执行您的吩咐前,我必须明确地告诉您,”梅帕丝说,“您让我欠了一笔水债,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但我们弗雷曼人有债必还——不管是黑债还是白债。我们都清楚,你们的人中有叛徒,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我们肯定有这个人。也许他就是操纵那刺肉器的幕后黑手。” 保罗默默听着:一个叛徒。他还未开口,这个奇怪的女人骤然转身,跑出了门。 他有过叫她回来的念头,可她的神态告诉保罗,她不会喜欢这种举动。她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他,现在正去执行他的命令。不消一分钟,这栋房子就会涌进哈瓦特的人。 保罗的意识又转移到了这番奇谈中的另一个词:神奇屋。他朝梅帕丝刚才指的左方看去。我们弗雷曼人。这么说来,她是个弗雷曼人。保罗眨眨眼,运用记忆术把她的面容储存起来:脸蛋黝黑,皱巴巴的像个杏脯,没有一丝眼白的蓝眼睛,他给这副面容贴上标签:夏道特·梅帕丝。 保罗仍紧攥着猎杀镖,他回到自己房里,用左手从床上拿起屏蔽场带,扣在自己腰上,然后转身跑出房门,向左边的大厅冲去。 她说过,母亲就在楼梯下的什么地方……在一间神奇屋里。 杰西卡女士在经受那场试炼时,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诸位,仔细想想下面这句贝尼·杰瑟里特的谚语,也许你们就会明白:“这世上并没有笔直通向终点的路。攀登一座高山,你需要爬几步来证明这是一座山。站在山顶,你看不到山。”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在大楼南翼的尽头,杰西卡发现一条金属螺旋楼梯,台阶一路向上,通向一扇椭圆形的门。她回头望了望楼梯下的大厅,接着走向那扇门。 椭圆形?她大觉古怪。屋门采用这种形状真是少见。 透过螺旋楼梯下面的窗户,杰西卡可以看到厄拉科斯的那轮白色巨日正渐渐西沉,长长的影子斜刺进大厅。她把注意力放回到楼梯上,倾斜的刺目光线照着金属台级,上面有不少干泥块。 杰西卡伸手抓住栏杆,开始向上爬。她掌心湿滑,栏杆摸上去感觉很冰冷。她在门前停下脚步,发现没有门把,不过门表面有一个隐约的压痕,表明原先应该装有门把。 当然不会是掌锁,杰西卡暗自思忖,如果是掌锁,必须与某人的手形和掌纹匹配。但看起来又像是掌锁。她在学校时学到过,有一种方法可以打开任何掌锁。 杰西卡回头望了一眼,确信没人注意到她,便把手掌按在压痕上。轻轻一压,使掌纹变形——手腕一转,再一转,掌心沿表面稍稍滑动旋转。 她听到“咔嗒”一声。 就在这时,下边的大厅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杰西卡把手从门上拿下,转过身,看见梅帕丝走到了楼梯下。 “大厅里有一帮人,说公爵派他们来接少主人保罗,”梅帕丝说,“他们有公爵的印鉴,守卫已经验过了。”她朝那扇门瞟了一眼,接着重新望向杰西卡。 这个梅帕丝是个谨慎的人,杰西卡想,这是个好兆头。 “从这边的尽头数过去,保罗就在第五间房里,一间小卧室,”杰西卡说,“如果你叫不醒他,叫一下隔壁的岳医生。保罗可能需要打一针清醒剂。” 梅帕丝又朝那扇椭圆形的门瞪了一眼,? ??西卡从对方的表情中察觉到一丝反感。但她还没来得及问问这扇门,问问门里藏着什么东西,就转身匆匆离去。 哈瓦特已查过这地方,杰西卡想,里面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推了推门,门向内开了,露出一个小房间,对面又有一扇椭圆形的门。那扇门上有个轮式把手。 这是间气闸舱!杰西卡想。她低头一看,发现有个门撑掉在了地上,上面有哈瓦特的私人印迹。这门原先是开着的,她想。有人不小心把门撑撞倒了,又不知道外门会被掌锁关上。 她跨过台级,走进这间小房间。 为什么屋子要装气闸门?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想到里面会不会关着外星生物,被密封在特殊的气候环境中。 特殊的气候环境! 在厄拉科斯,这种事一想便通:即便最耐旱的外星植物在这儿也得浇灌。 身后的门开始合拢。杰西卡抵住它,用哈瓦特留下的木棍把门顶着,不让它关上。她重新面对装有轮式把手的内门,发现金属门把上刻着一行小字,她认出了这段加拉赫文字:“哦,人类啊!这里又有一个造物主手中的可爱造物。请站到它面前,爱你们完美的神圣之友。” 杰西卡全力压在轮上,向左转,内门开了。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颊,扬起她的头发。她感到空气发生了变化,这里有一种更浓郁的气息。她推开门,看到里面大片的绿色,金黄的阳光倾泻在上面。 金黄的阳光?她有点纳闷。然后她恍然大悟:是滤色玻璃! 她跨过门坎,门在身后关上了。 “一个湿地星球的温室。”杰西卡吸了一口气。 到处都是盆栽植物和修剪得矮矮的树木。她认出了含羞草,一棵盛花的柑橘,一株宋黛,开着绿花的葡莱,红白相间的奥卡,还有……玫瑰…… 连玫瑰都有! 杰西卡弯下腰,闻了闻一朵特大的粉红色玫瑰发出的香味。接着她直起身,继续打量周围的环境。 一种有节奏的声响涌进她的耳中。 她拨开一从密集重叠的树叶,望向房子中央。那儿有一泉低矮的喷泉,有一个小小的笛形喷嘴。一弯细小的水流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一个金属碗中,那有节奏的声响就是这样发出的。 杰西卡马上进入一种快速探查的状态,对整个屋子进行有条不紊的检查。这地方有十来平方米,它建在大厅末端的上方,与其他地方的建筑风格有些许不同,由此判断,这地方是在主体工程完工后过了很久才加上去的。 她走到屋子的南墙边,那里有一大片开阔的滤色玻璃,她停在那里,仔细打量周围的一切。这里的每一处可用空间都栽满了奇特的湿地植物。从一大片绿色中传来一阵沙沙声,杰西卡警觉地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装有导管和喷嘴的简易定时辅助系统。一个支臂抬起,喷出一片水雾,扬向她的脸颊。接着支臂缩了回去,她仔细看了看它灌溉的对象:是一株蕨树。 这房子里到处都是水——而这个星球却惜水如命。这种极端的浪费深深地震撼着杰西卡的心灵。 她抬头望着滤色玻璃外的黄色太阳,它正挂在犬牙交错般的地平线上,渐渐下沉,其下的悬崖组成了一片巨大的山岩,名为屏蔽场城墙。 滤色玻璃,杰西卡想,它将白色的日光变得更加柔和惬意。谁会修建这样一个地方?雷托?的确有可能是他,他想拿这个礼物给我一个惊喜,可没多少时间啊。而且他一直在忙更重要的事。 她记起了读过的一份报告,上面说许多厄拉奇恩的屋子都用气闸门或气闸窗密封,以保存并回收室内的水分。雷托说过,这所房子没有采取这样的措施,是为了显示权力和财富,这所房子的门窗只装备了普通的密封设备,防止无所不在的灰尘进入。 但这间屋子所体现的重大意义,远远超过了这所房子缺乏护水设施的外表。杰西卡估计这里的水足以让厄拉科斯上的一千人维持生计,也许更多。 杰西卡沿着窗户走着,继续观察屋里的一切。走着走着,她发觉喷泉旁有一块金属板,有桌子那么高。那里有一本白色的记事簿和一支笔,被悬垂的扇形树叶遮着。她走到那张桌子旁,发现上面有哈瓦特的印迹。杰西卡注意到记事簿上有一段留言: 致杰西卡女士: 这地方曾给我带来无限快乐,愿它也给您愉悦。我们曾受教于同样的老师,愿这间屋子能向您传达出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的课程:心怀向往,将使人过于沉溺。此路危机四伏。 致以我最衷心的祝福, 玛戈·芬伦女士 杰西卡点点头,她记起雷托曾说过,芬伦伯爵是皇帝派驻在厄拉科斯的前任代表。但隐藏在记事簿上的这条信息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留言者也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杰西卡微微感到一丝苦涩:伯爵已正式娶她为妻。 正当这些念头在她头脑中闪过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俯身寻找隐藏的信息。一定就在附近。那张放在显眼位置的便条里含着一句密语,每一个贝尼·杰瑟里特,若没有受到学校禁令的禁制,在形势所需时,都有义务向其他贝尼·杰瑟里特传达这句话:“此路危机四伏”。 杰西卡摸摸留言条的背面,又揉揉正面,希望在那里找到密码信息。可是没有。她的手指摸过留言簿的边缘,什么也没有。她将留言记事簿放回原处,心中涌出一阵紧迫感。 难道记事簿的摆放位置有什么特殊含义?杰西卡想。 可是哈瓦特已经来过这间屋子,他一定动过这本子。她抬头看了看记事簿上方的树叶。树叶!她伸出手,用手指摸摸叶子的背面、叶缘和叶柄,找到了!她的手指感觉到了精细的点状密码,迅速浏览了一遍:“你儿子和公爵马上会遭遇危险。有一间卧室,是用来引诱你儿子的。哈族在里面设置了致命陷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杰西卡强压着内心跑去救保罗的冲动;她必须读完情报。她的手指飞快地在点状密码上移动。“我不知道威胁具体是什么,但它与一张床有关。对公爵的威胁主要来源于一名亲信或将官的变节。哈族准备把你作为礼物送给一个宠臣,就我所知,这间温室是安全的。请原谅,我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由于伯爵并没有被哈族收买,因而我的消息来源有限。玛芬于匆忙中留。” 杰西卡抛开树叶,急着转身去寻保罗。就在这时,气闸门“砰”的一声开了,保罗跳了进来,右手举着一件东西,用力将门关上。他看见了母亲,于是在树叶间推搡着来到她面前。保罗看了一眼喷泉,将手和手中抓的东西淹进了喷流的水中。 “保罗!”她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保罗说话的语气很随意,但她从那口吻中听出了一丝异样。“猎杀镖。在我房间里发现的,我砸烂了它的发射管,但我想确认一下,水应该能让它短路。” “把它浸下去!”杰西卡命令道。 保罗照做。 她马上又说:“把手拿出来,让那东西搁在水里。” 保罗缩回手,甩掉上面的水,眼睛盯着躺在喷泉中一动不动的金属物。杰西卡折了一根树枝,戳了戳那致命的银色武器。 它果真完蛋了。 她将树枝扔进水里,看着保罗,发觉他正用警惕的眼光审视着屋子——贝杰女士特有的方式。 “这地方可以藏任何东西。”保罗说。 “我有理由相信这地方很安全。”杰西卡说。 “我的房间也据说是安全的,哈瓦特说……” “这是猎杀镖,”杰西卡提醒儿子,“那就意味着操纵它的人就在屋子里,这东西的操纵范围很有限,可能是在哈瓦特搜索以后才装上的。” 但她想到了树叶上的情报,“……一名亲信或将官的变节。”不会是哈瓦特,肯定不会,绝不会是他。 “哈瓦特的人现在正在搜索整幢屋子,”保罗说,“猎杀镖差一点击中那个来叫我的老女人。” “是夏道特·梅帕丝。”杰西卡说,她想起了楼梯旁的遭遇,“你父亲叫你去……” “这事先放放,”保罗说,“为什么你觉得这间屋子是安全的?” 她指了指留言簿,向他说明了一番。 保罗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杰西卡的心里仍旧非常紧张,她想:一支猎杀镖!慈悲的圣母!她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忍住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战栗。 保罗就事论事道:“肯定是哈克南人干的,我们必须消灭他们。” 从气闸门那里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暗号式敲门,是哈瓦特的人。 “进来。”保罗叫道。 门开了,一个大高个探身朝里张望,他穿着厄崔迪军服,帽子上有哈瓦特部队的徽章。“找到您了,小主人,”他说,“管家说您在这儿。”他环顾了一下房间,接着说:“我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石堆,在里面抓到一个人,猎杀镖的控制装置就在他手里。” “我想参加对他的审讯。”杰西卡说。 “对不起,夫人,抓他的时候场面有点混乱,他已经死了。” “没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杰西卡问。 “还没找到,夫人。” “他是厄拉奇恩本地人吗?”保罗问。 这个问题问得机灵,杰西卡点头表示认可。 “他的长相像当地人,”他说,“看样子,他在一个月前就躲进了石堆,一直在那儿等着我们到来。我们昨天检查过地下室,门口的石头和灰泥肯定没人碰过,我以名誉担保。” “没人质疑你们的搜查。”杰西卡说。 “我质疑,夫人。我们应该在那儿使用声呐探测器的。” “我猜你们现在正在用这东西搜查。”保罗说。 “是的,小主人。” “通知我父亲,我们有事,晚点去他那里。” “遵命,小主人,”他朝杰西卡看了一眼,“哈瓦特有令在先,鉴于目前的形势,小主人应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护。”他又扫了一眼房间,“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有理由相信这地方是安全的,”杰西卡说,“我和哈瓦特都检查过这里。” “那么,夫人,请让我在外面安排护卫,直到我们重新检查完这幢房子。”他弯下腰,面朝保罗敬了个礼,接着退了出去,门关上了。 保罗打破了突然的沉寂:“母亲,我们是不是最好亲自检查一下整幢房屋?您目光锐利,可能会发现别人没注意到的东西。” “这栋翼楼是我唯一没有检查过的地方,”她说,“我把它推迟到最后,是因为……” “因为哈瓦特亲自检查过这里。”他说。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质疑。 “你不相信哈瓦特?” “不。但他已经老了……工作过度。我们能帮他分担一些压力。” “那样只会让他感到耻辱,妨碍他的效率,”杰西卡说,“他知道这件事后,绝不会再让一只飞虫溜进这个地方。不然他会感到耻辱……” “我们必须自己采取行动。”他说。 “哈瓦特侍奉了整整三代厄崔迪人,忠心耿耿,”她说,“他担得起我们对他的敬意和信任。” 保罗说:“我父亲生你的气时,他会说‘好一个贝尼·杰瑟里特!’,那口气像是在骂人。” “我什么时候会惹你父亲生气?” “你和他争吵时。” “你不是你父亲,保罗。”杰西卡说。 保罗想:虽然会让她担心,但我必须把那个叫梅帕丝的女人说的话告诉她,我们中有叛徒。 “你在犹豫什么?”杰西卡问,“这可不像你,保罗!” 他耸耸肩,把梅帕丝说的话叙述了一遍。 而杰西卡却想着树叶上的情报。她突然作出决定,打算让保罗看看树叶,把上面的信息告诉他。 “我父亲应该立即知道这个信息,”保罗说,“我用密码发报给他。” “不,”她说,“你必须等到你俩单独相处时再告诉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是说我们谁也不能相信?” “有另一种可能性,”她说,“这信息是故意透漏给我们的。传信息的人可能相信信息是真的,但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目的,千方百计将信息传给我们。” 保罗沉着脸。“在我们中制造猜疑,以削弱我们的力量。”他说。 “所以你必须私下里告诉你父亲,提醒他注意这方面的阴谋。”杰西卡说。 “我懂了。” 杰西卡转身对着高处的滤色玻璃,注视着西南方,厄拉科斯的太阳正在下沉——那是山崖上的一个黄球。 保罗也转过身,他说:“我不觉得是哈瓦特。会是岳吗?” “他既不是将官,也不是亲信,”她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对哈克南人的仇恨,不比我们少多少。” 保罗注视着远处的山崖,心想:也不可能是哥尼……不是邓肯。会不会是更下层的人呢?不可能,他们都是从世代忠于我们的家族中选出来的,个个都出类拔萃。 杰西卡揉揉额头,她感到了倦意。简直就是危机四伏!她细细审视着滤色玻璃外黄色的风景。在公爵领地外,有一大片围着高栏的仓储场地——里面有一排排香料仓库,周遭矗立着一个个桩柱般的瞭望塔,就像是许许多多受惊的蜘蛛。她至少可以看见二十个仓储场,一直延伸到屏蔽场城墙外的山崖下,一个仓接着一个仓,在整片盆地中连绵不断。 那轮黄色的太阳缓缓地落入地平线。星辰次第跃出。就在地平线之上,她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正有节奏地一闪一闪——像是光在颤抖:闪啊闪啊闪啊闪啊闪啊…… 漆黑的房间中,保罗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 但杰西卡仍紧紧盯着那颗明亮的星星,她觉得它的位置太低了,亮光一定来自屏蔽场城墙的山崖上。 有人在发信号! 她试着研究信号的意思,但她从未学过这种打暗号的方式。 在山下的平原上,其他亮光也陆续出现:蓝黑色的背景上,一个个小小的黄点铺展开来。左边有一点光越变越亮,开始对着远方的山崖闪烁起来——速度很快:一阵狂闪,停一下,继续闪。 然后它消失了。 山崖那边的假星星又立即闪了起来。 信号……杰西卡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要用光发信号?她感觉古怪,为什么不用通信网络呢? 答案显而易见:通讯网必定受到了公爵手下的监控。而用光发信号,只能说明敌人——哈克南的谍报人员——在联络。 身后传来一声敲门声,然后是哈瓦特的部下的声音:“清查完毕,大人……夫人。该送小主人去他父亲那儿了。” 有人说,雷托公爵被蒙蔽了双眼,没有意识到厄拉科斯的危险,贸然走进了陷阱之中。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他长期身处极度危险之中,以至于误判了这次危机的严重性?或是他有意牺牲自己,以便让儿子更好地活下去?但一切证据都显示,公爵并不是一个容易受蒙蔽的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厄拉奇恩城外,雷托·厄崔迪公爵靠在着陆控制塔的一根护栏上。夜晚的第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就像一枚银币。在其下方,透过一片灰扑扑的雾霾,屏蔽场城墙那参差不齐的山崖像一座座冰山般闪着冷光。在左手边,厄拉奇恩的灯光在雾霾中闪着亮光——黄色……白色……蓝色。 他想起了现在张贴在整个星球各个场所的布告,上面还有他的签名:“吾皇帕迪沙圣明,已命我接管这个星球,了结一切争端。” 布告那一本正经的格式和语气使他有一种孤独感。谁会受这愚蠢条文的蒙蔽?弗雷曼人肯定不会,控制着厄拉科斯内部贸易的小家族也不会……每一个哈克南畜生都不会。 他们竟然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他已经压不下内心的怒火。 一辆亮着灯的车从厄拉奇恩朝降落场开来。他希望车子里坐着接保罗的卫兵。时间的耽搁使他心急如焚,尽管他知道哈瓦特的手下正采取审慎的措施,严加防范。 他们竟然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他摇摇头,想甩掉怒火。回头向降落场望去,五架护卫舰正停在边缘,像五个庞大的哨兵。 谨慎的耽搁总好过…… 那名中尉非常优秀,他提醒自己,进步神速,忠心耿耿。 “吾皇帕迪沙圣明……” 如果这座衰败的卫戍城市的人能看到皇帝私下里写给这位“高贵公爵”的便条,那后果真难想象——全是对蒙着面纱的男女的蔑视:“……可我们对野蛮人还能期待什么呢?他们唯一的梦想就是逃离秩序井然的佛斐鲁谢阶层。” 此时此刻,公爵感到自己唯一的梦想就是消除所有的阶级差别,不再去想什么破秩序。他仰望着尘埃外的明亮星辰,心想:在那些小小的星光中,有一个点就是卡拉丹……可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对卡拉丹的思念使他突然感到心痛,这痛不是来自他的内心,而是从卡拉丹而来,直达他的心灵深处。他很难把厄拉科斯这片荒凉之地称为家乡,也许永远都做不到。 我必须掩饰自己的情感,他想,为了那孩子。如果他想要一个家,那只能是这个星球。对我来说,厄拉科斯可能到我死时还是个地狱,但他必须在这地方得到激励和启迪。这里一定是可用之地。 他心中涌起一阵惆怅,先是自悲自怜,紧接着又是一阵自我鄙夷。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哥尼·哈莱克常常哼的两句诗: 时间吹散落沙, 我品味着它的气息…… 啊,哥尼会在这儿看见许多落沙,公爵想。在那月光下的白雪山崖外,是一大片荒漠,那里全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沙丘,纷纷扬扬的沙尘。在荒漠边缘,散落着未知的干旱野地,也许还有弗雷曼人散居其中。如果有什么东西能给厄崔迪家带来一线希望,也许只有这些弗雷曼人。 前提是哈克南人没用他们的恶毒计划迫害弗雷曼人。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一阵金属轰鸣让高塔震颤起来,公爵倚靠着的护栏也颤动起来。几片遮光板掉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飞船来了,他想,该下去做正事了。他转身走向身后的阶梯,朝大型会议室走去。他试图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准备以笑脸迎接来人。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公爵走进黄色圆顶屋子时,许多人正从机场涌进来。他们肩上背着自己的太空旅行包,吵着,叫着,就像刚刚放假归来的学生。 “嗨,脚上有感觉吗?是重力,伙计!”“这地方的重力是多少?感觉好重。”“书上说是普通重力的十分之九。” 这间大会议里一片嘈杂的说话声。 “你下来时仔细看过这个洞吗?这地方的战利品呢?”“哈克南人都带走了!”“我只想冲个热水澡,找张软绵绵的床睡一觉!”“笨蛋,你没听说啊?这地方没法冲澡。用沙子擦你的屁股吧!”“嗨!别吵!公爵来了!” 公爵从楼梯口走了进来,大家伙儿马上静了下来。 哥尼·哈莱克大步走向人群的会集点,他一肩扛着背包,另一边用手夹着九弦巴厘琴的琴颈。他的手指修长,拇指很大,动起来灵活自如,可以在弦上拨出美妙的音乐。 公爵注视着哈莱克,欣赏着他那丑陋巨大的身躯,那双玻璃片般的眼睛闪着凶狠之光。这人曾经生活在佛斐鲁谢体系之外,却遵守着每一条戒律。保罗是怎么称呼他来着的?“哥尼,勇敢的化身。” 哥尼长着一头纤细的金发,盖着脑袋上的光秃之处;一张大嘴微微扭曲,呈愉快的冷笑状,下巴上那道伤疤也扭动着,似乎有了生命。他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不拘小节的气度。他走到公爵面前,弯腰行礼。 “哥尼。”公爵说。 “大人,”他用巴厘琴指着屋里的人说,“这是最后一批。我本来打算跟第一批人来的,可是……” “还有些哈克南人要你对付,”公爵说,“跟我来,哥尼,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谨听尊命,大人。” 他们走到一架供水机旁的一处凹深僻静处,大屋子里又人声鼎沸起来。哈莱克把背包放到一个角落里,但仍拿着他的巴厘琴。 “你能给哈瓦特多少人?”公爵问。 “杜菲那儿有麻烦吗,大人?” “他仅仅损失了两名密探,而他的先锋在对付哈克南人的防线上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如果我们能迅速行动,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和喘息的时间。他希望你能派多少就派多少,那种在肉搏战中不会退缩的男子汉。” “可以给他三百名精英,”哈莱克说,“我该把他们派到什么地方?” “去大门,哈瓦特有一名手下在那儿接应。” “需要我马上安排吗?” “稍等,还有一个问题。机场指挥官暂时会将班机留在这儿,直到天亮。送我们到这儿的公会远航机也有自己的事要干。按计划,班机将与一艘装有香料的货船取得联系。” “是我们的香料吗,大人?” “我们的香料。但班机还将带上一些香料开采工,他们是旧政权的人。由于统治者变换,他们准备离开,而且已得到变时裁决官的批准。哥尼,这些人都是宝贵的开采工,约有八百人。在班机离开前,你必须想办法说服其中一些人留下,为我们效力。” “需要用多强的理由,大人?” “我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合作,哥尼。这些人的经验和技术是我们所需要的。他们要离开,说明他们不属于哈克南的阵营。哈瓦特认为这些人中可能潜伏着一些险恶之辈,不过他这个人看哪里都觉得藏着暗杀之徒。” “杜菲的确发现过不少危险,大人。” “但也有一些他没有发现。不过哈克南人真是充满想象力,居然在这些即将离职的人中安插暗探。” “很有可能。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在下层的候机室里。我建议你下去为他们弹一两首曲子,先让他们安安神,然后再施加压力。你可以向那些有能力的人提供一些要职,他们可以得到比哈克南时期高20%的工资。” “仅此而已吗,大人?我知道哈克南人按薪级付酬。这些人口袋里揣着离职的薪水,心里梦想着美妙的旅途……啊,大人,20%的提薪对他们来说恐怕不是太大的诱惑。” 雷托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碰到特殊情况你可以自行斟酌处理。但务必记住,财富并非无限。只要可能,别超过20%。我们特别需要香料机车驾驶员、气象员、沙丘工——任何对沙漠有经验的人。” “明白了,大人。‘他们都为行强暴而来。定住脸面向前,将掳掠的人聚集,多如尘沙。’” “这段话很有感染力,”公爵说,“把你的手下转给一名中尉,叫他简短地说明一下用水纪律,然后安排这些人到机场旁的兵营里睡觉。机场人员会照顾他们。别忘了给哈瓦特增派人手。” “三百名精英,大人。”他拿起背包,“完成任务后,我到哪儿向您汇报?” “在这上面,我有一间会议室。人员都会到那里集合。我想安排一次新的星球清查行动,先动用装甲部队。” 哈莱克正准备转身离开,发觉雷托的眼神有点奇怪,便停步问道:“您预料会有这种动乱?变时裁决官不是还在吗?” “不管是公开的战斗,还是隐秘的,都会发生,”公爵答道,“在我们站稳脚跟前,将会有大量的流血牺牲。” “‘你从河里取的水必在旱地上变作血。’”哈莱克又引了一段话。 公爵叹了一口气。“快去快回,哥尼。” “遵命,大人,”他咧嘴一笑,刀疤也随之扭动起来,“‘看啊,我是沙漠中的野驴,义无反顾地向前。’”哥尼转身大步走到屋中央,在那里传达了命令,然后穿过人群离去。 雷托看着哥尼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哈莱克总是让人吃惊……他脑袋里装满了歌曲、语录和华丽的词句……而当面对哈克南人时,他又是一名无情的杀手。 现在,雷托慢悠悠地沿着对角线走向电梯,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挥着,向敬礼的士兵致意。他认出了一名宣传医护兵,于是停下脚步,向他传达了一个消息,希望能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下去:那些带女人来的人希望知道她们安然无恙,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们。另外一些人希望知道这里的人女多男少。 公爵拍拍宣传兵的手臂,表示这条消息必须优先处理,得马上传达出去。接着他继续往前走。他向士兵们点头示意,面带微笑,还和一名陆军中尉寒暄了几句。 指挥官必须表现得信心十足,他想,即便是坐在危椅之上,也不能流露出半点焦虑。 当电梯将他一个人关在里面时,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而转身望着那扇毫无人情味的门。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在厄拉奇恩机场的出口处粗糙地刻着几段文字,像是用什么蹩脚的工具凿上去的。上面有一段穆阿迪布将会重复上千遍的话。他在厄拉科斯的第一晚就看见了这几个字,当时他正被送到公爵的指挥部,参加父亲召开的第一次全体军事会议。那段文字只是对离开厄拉科斯的人的诉求,但却落入了这个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男孩的眼里。上面写着:“哦,知道我们苦难的您,别忘了为我们祈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所有的战争理论归结起来就是计算风险,”公爵说,“而当它危及你们自己的家庭时,计算的因素就会淹没在……其他事情中。” 他知道自己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怒火,于是转过身,沿着长桌来回迈了几个大步。 这是在机场的会议室中,房间里只有公爵和保罗两个。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长桌,四周摆着老式的三脚椅,一边放着一块地图板和一台投影仪。保罗坐在桌旁,紧靠地图板。他已经把猎杀镖的事告诉了父亲,也汇报了危险的叛徒的存在。 公爵在保罗对面停下脚步,一掌击向桌子。“哈瓦特跟我说,那房子是安全的!” 保罗略显犹豫地说:“我起先也很生气,把问题怪罪于哈瓦特。但这个威胁来自房子外,简单、聪明且直接。要是没有您和包括哈瓦特在内的其他人对我的训练,我可能已经死了。” “你在替他辩护吗?”公爵问。 “是的。” “他老了,对,就是如此。他本该……” “他经验丰富,博学多才,”保罗说,“您能记起他犯过几次错吗?” “为他说话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公爵说。 保罗微微一笑。 雷托在桌子的上首坐下,一手握住儿子的手。“儿子,你最近……成熟了许多。”他抬起手,“我很高兴。”他也微笑起来,“哈瓦特会自责的。他对自己的愤怒会比我们俩加起来的还要大。” 保罗抬眼望着地图板对面那扇漆黑的窗户,望着黑色的夜幕。某个阳台上的栏杆正反射着灯火。保罗注意到有东西在移动,认出那是穿着厄崔迪制服的警卫。他回头望望父亲身后的白墙,接着低头看着闪亮的桌面,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公爵对面的门“砰”的一声开了,杜菲·哈瓦特大步走进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苍老。他绕过桌子,走到公爵面前,笔挺立正。 “大人,”他微微仰头,对雷托说道,“我刚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我辜负了您。我罪不容恕,请求辞……” “哦,快坐下,别犯傻,”公爵说,他指指保罗对面的椅子,“如果说你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你高估了哈克南人。他们简单的头脑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诡计,而我们却没把简单的诡计放在心上。我儿子煞费苦心地向我作了说明,他之所以逃过一劫,主要归功于你对他的训练。所以你并没有辜负我!”他拍拍空空的椅背,“坐下吧,听我的!” 哈瓦特一屁股坐进椅子中。“可是……” “这事不要再谈了,”公爵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更紧迫的事。其他人在哪儿?” “我让他们在外边等着,我……” “叫他们进来。” 哈瓦特和公爵对视。“大人,我……” “我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杜菲,”公爵说,“让他们进来。” 哈瓦特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向着敞开的门喊道,“哥尼,把大家叫进来。” 哈莱克领着一队人走进屋子,每个军官的表情都极为严肃,他们身后跟着更年轻的助手和专家,一股翘首以盼的气氛弥漫在他们四周。随着一阵有节奏的声响,大家纷纷落座。微微有一股辣茶酒的味道从桌子那边飘了过来。 “谁想喝咖啡的话,这儿有。”公爵说。 他将这些人逐一看了个遍,心想:他们是优秀的军人,在这种战争中,没人能比他们表现得更好。从隔壁屋子拿来了咖啡,送到每个人面前,公爵等着,发现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倦容。 公爵恢复了沉静,显得富有效率,他站起身,用指关节敲敲桌子,让大家集中注意力。 “好了,先生们,”他说,“我们的文明似乎已经深深陷入了侵略的习惯,以至于没有古老的方法,我们连简单的圣命也无法执行。” 桌旁传来一阵干巴巴的笑声。保罗发觉父亲用恰如其分的措辞和正确的语调,活跃了屋里的气氛。甚至声音里对疲倦的暗示也恰到好处。 “我想,我们最好先听听杜菲对弗雷曼人的情况有没有什么补充。”公爵说,“杜菲?” 哈瓦特抬起头。“大人,我首先作一个概括的汇报,之后会有几个经济问题要探讨。不过,依我看,弗雷曼人看起来越来越像我们所需要的同盟。他们正在观察我们,看我们是否可靠,但他们的行事方式似乎是公开的。他们向我们送来了一个礼物——由他们自己制作的蒸馏服……还有一些沙漠地区的地图,这些地区的周围便是哈克南人遗留下来的? ?塞……”他望了望桌旁的一众人等,“他们的情报已证明完全可靠,为我们与裁决官打交道帮了大忙。他们还送来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杰西卡夫人的珠宝、香料酒、糖果、药品。我的人正在处理这些东西,似乎没什么阴谋。” “你喜欢这些人,杜菲?”桌旁的一个人问道。 哈瓦特转身面对问话人。“邓肯·艾达荷说他们值得尊敬。” 保罗瞟了一眼父亲,接着回头看向哈瓦特,他鼓起勇气问道:“你有没有新的情报,弗雷曼人一共有多少人?” 哈瓦特看着保罗。“根据食物加工状况和别的证据,艾达荷估计他去的那个洞穴里住有一万人。他们的领袖说他统领的这个部落有两千个家庭。我们有理由相信,还存在着许多这样的部落群体。他们似乎都效忠于一个叫作列特的人。” “这是新情报。”雷托说。 “大人,也许我的情报有误。有情况表明,这个列特可能是一个当地信奉的神祗。” 另外一个人清清嗓子,问:“他们确实与走私者来往吗?” “艾达荷在那个部落时,就有一个走私商队带着大量香料离开。他们用牲口运货,说要走两周多的旅程。” “看起来,”公爵说,“走私徒利用这段不安定的时期大大增加了走私活动。这值得我们好好思考。对于未经许可的舰船出入,我们不必太过担心——这一直都存在。但如果对他们的行动完全置之不理——这也不行。” “您已经有了计划,大人?”哈瓦特问。 公爵看着哈莱克。“哥尼,我想让你带领一支代表团,或者说是一支外交使团,去跟这些浪漫的商人接触接触。告诉他们,只要交纳十分之一的税款,我可以不管他们的走私活动。哈瓦特估计过,他们用于行贿和雇用打手的钱是这个数的四倍之多。” “要是皇帝听到这事,那怎么办?”哈莱克问,“他对宇联商会的利润可是垂涎三尺的,大人。” 雷托微微一笑。“我们将以沙达姆四世的名义公开征收这一税款,存于银行,然后从中扣除我们用于征税的合法费用。让哈克南人反对去吧!我们将弄垮几个在哈克南时期大发横财的人。没人可以再行贿!” 哈莱克嘴角一扭,露出一丝笑容。“啊,大人,真是一记漂亮的扫堂腿。要是我能看见男爵听到这消息时的脸色,那该有多好!” 公爵转身看向哈瓦特。“杜菲,你说你能搞到一些账本,弄到手了吗?” “是的,大人。我们正对它们进行仔细查看。我已经浏览过一遍,可以大致给出个数字。” “那就说说。” “哈克南人每隔330个标准日,便从这个星球赚到100亿宇宙索。” 在座的人都大抽一口冷气。就连那些已经露出倦容的年轻副手们也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面面相觑。哈莱克轻声说:“‘因为他们要吸取海里的丰富,并沙中所藏的珍宝。’” “瞧啊,先生们,”公爵说,“这里还有没有人会天真地相信,哈克南人悄然卷起铺盖卷,一声不吭地离开这个星球,仅仅是因为皇帝的命令?” 所有人都摇起头来,并小声附和。 “在暴力胁迫之下,我们也不得不这么做,”雷托说道。他转身看向哈瓦特,“现在该说说装备的情况了。他们留下了多少沙犁、采集机、香料工厂和附属设备?” “从皇家财产目录上看,数量不少,这份目录由变时裁决官核查过。”哈瓦特示意助手把一份文件递给他,他把它放在桌上,打开了它,“但上面没有提到以下几点:可以运转的沙犁不足一半,只有三分之一有运载器,可以将设备运到香料开采地。还有,哈克南人留下的所有东西随时可能出问题,变成一堆废铁。能让这些设备运转就是我们的福气,能让其中的四分之一工作六个月真是万幸了。” “比我们料想的要好,”雷托说,“对这些基础设备的确切估计呢?” 哈瓦特看了眼文件。“约有930辆开采工厂,可以在几天内派到现场开工。有6250架扑翼飞机,可以用于勘探、侦察和气象观测……至于运载器,不足1000架。” 哈莱克说:“可不可以与公会重新谈谈,让他们同意将宇航船作为气象卫星向我们开放,这是否会更加节省资金?” 公爵看着哈瓦特。“这方面没有新消息吗,杜菲?” “我们现在必须寻找别的出路,”哈瓦特说,“公会的代理人其实没有和我们谈判。他的意思简单明了,我们支付不起他们的要价,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不可改变。在重新联系他之前,我们得找出其中的原因。” 哈莱克的一名助手在椅子上转了一下,厉声喊道:“这不公平!” “公平?”公爵看着那人,“谁要公平?我们要靠自己建立公道,就在这儿——厄拉科斯,要么活,要么死。阁下,你跟我到这儿来,有没有感到后悔?” 那人盯着公爵,然后说道:“不,大人。您没有退路,而我,除了跟随您,不会做其他选择。原谅我的一时冲动,可是……”他耸耸肩,“……有时我们大家都会感到难受。” “我理解这种感受,”公爵说,“但是,只要我们有武器,而且拥有使用它们的自由,那请大家不要抱怨什么公平不公平。谁心中还憋着怨气?如果有,就发泄出来!在这次会议上,大家尽可畅所欲言。” 哈莱克动了动身子,说道:“大人,令人难以释怀的,是其他大家族没有派志愿兵和我们结盟。他们把您称作‘公正的雷托’,并许诺永结友谊,但这只是在不损害他们自己利益情况下的许诺。” “他们还不知道谁会在这次交火中取胜,”公爵说,“大部分家族都通过避免风险而发了大财,对此无人能责怪他们,人们只能鄙视他们。”他看着哈瓦特,“我们在讨论装备,可以放几张幻灯片吗?让大家熟悉一下机器。” 哈瓦特点点头,对投影仪旁的助手打了个手势。 桌子三分之一处出现了一个3D影像,那个位置离公爵较近,桌子远端的一些人站了起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保罗倾身向前,盯着那台机器。 它约有120米长,40米宽,与投影中其四周的那些人影相比,它简直就是个庞然大物。它正沿着独立的宽阔轨道移动,就像一只长着长长躯体的虫子。 “这是一座采收工厂,”哈瓦特说,“我们挑了一座修复状况较好的供大家观看。里面有一整套挖泥装备,是来这儿的第一批皇家生态学家使用过的,虽然如此,它却还能运转,尽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 “要是这套设备就是人们所说的‘老玛丽’,那它应该属于博物馆,”一个助手说,“我认为哈克南人是用它来进行惩罚工作的,这是悬在工人们头上的警钟,谁要是不听话,就会被分到‘老玛丽’上面去干活。” 大家哄笑起来。 保罗没有笑,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投影,想着脑中的那个疑问。他指着桌上的影像说道:“杜菲,有没有沙虫大到可以将这机器一口吞下?” 大家立即安静下来。公爵暗暗骂了一句,然后想:不——他们必须面对此地的现实。 “在沙漠深处,的确有沙虫可以一口将这样一座工厂吞下,”哈瓦特说,“我们大部分香料开采工作是在屏蔽场城墙附近进行的,在这些地方,有许多沙虫可以将这座工厂毁掉,然后轻松吞掉它。” “我们为什么不给它们装上屏蔽场?”保罗问。 “根据艾达荷的报告,”哈瓦特说,“屏蔽场在沙漠里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一个身体大小的屏蔽场会招来方圆数百米内的沙虫。屏蔽场会让它们变得丧心病狂。弗雷曼人也是这么说的,我们没有理由去怀疑。艾达荷在弗雷曼人的部落里没有发现任何屏蔽场设备存在的迹象。” “一个都没有?”保罗问。 “要在数千人的场所中隐藏这种设备是相当困难的,”哈瓦特说,“艾达荷可以在部落的任意一个地方走动。他没有发现屏蔽场,也没有看到任何使用它的迹象。” “真是费解。”公爵说。 “但哈克南人肯定在这里使用了大量的屏蔽场设施,”哈瓦特说,“他们在每个卫戍村镇都设有维修站,他们的账户也显示出更换屏蔽场及零配件的巨额支出。” “弗雷曼人会不会有使屏蔽场失效的方法?”保罗问。 “不太可能有,”哈瓦特回答说,“当然,理论上讲是可能的——一个城市那么大的反电荷装置应该可以做到,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尝试过。” “如果有,我们早就应该听说了,”哈莱克说,“走私者与弗雷曼人接触频繁,如果这种设备存在,他们会首先弄到手,而且会在其他星球上贩卖。” “这么重要的问题,我不喜欢让它搁置着,”雷托说,“杜菲,希望你把它列为头等大事,尽快找到答案。” “大人,我们已经在着手解这个谜,”哈瓦特清了清嗓子,“啊,艾达荷确实说过一件事,他说弗雷曼人对屏蔽场的态度显而易见,他说他们觉得屏蔽场很有意思。” 公爵皱皱眉。“回到正题吧,继续说香料设备。” 哈瓦特对投影仪旁的助手打了个手势。 采收工厂的影像被一个带机翼的装置替代,很庞大,使四周的人看起来像小矮人。“这是一艘运载器,”哈瓦特说,“本质上来说,它就是一架大型直升机,其唯一的作用就是将采收工厂运到富含香料的沙漠地带,以及在沙虫出现时援救工厂。沙虫一直都会出现。采收香料,就是要在这打一枪换一地方的过程中尽可能多地采集。” “很符合哈克南人的道德观。”公爵说。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运载器的影像接着被一架扑翼飞机代替。 “这些扑翼飞机很常见,”哈瓦特说,“有一些大的改进,主要是延长了航程,同时增加了防沙防尘的密封装置。大约只有三十分之一装有屏蔽场,也许扔掉屏蔽场发动机是为了减轻重量,以延长航程。” “对屏蔽场毫不重视,我不喜欢这一点。”公爵喃喃地说,他心里在想:难道这是哈克南人的秘密吗?这是否意味着,当一切对我们不利时,我们乘坐屏蔽场飞行器就没有逃脱的可能?他猛地摇摇头,想甩掉这种想法。“再来看看工作预估。我们会得到多大的利润?” 哈瓦特在笔记本上翻了两页。“在估算了维修和可运行设备的费用以后,我们初步得出了操作成本。自然,它基于的折旧额拥有明确的安全边际。”哈瓦特闭上眼睛,进入了门泰特的半入定状态,“在哈克南统治时,维护与工资费用维持在14%。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能将这个比例维持在30%,就算交了好运。考虑到再投资和其他可能出现的增长因素,包括宇联商会的份额和军事支出,我们的利润率可能会低到6%至7%,直到我们更新这些陈旧的设备,这样利润才能回升到12%至15%。” 他睁开眼睛。“除非大人愿意使用哈克南人的方法。” “我们是在打造一个坚实永久的星球基地,”公爵说,“我们必须努力使这儿的大部分人称心如意——尤其是弗雷曼人。” “对,最主要是弗雷曼人。”哈瓦特附和道。 “我们在卡拉丹的绝对优势,”公爵接着说,“来自海洋和空气的能量。在这儿,我们也要发展出某种东西,就叫它沙漠之能吧。可以包括空气能,但可能不包括。我希望你们注意飞行器不装屏蔽场这件事。”他摇摇头,“哈克南人会从外星球吸收人员,让他们担任重要员工。但我们不敢这么做,每一批新人员里都会有内奸。” “那我们只能获得非常低的利润和产量,”哈瓦特说,“最初两季的产量可能比哈克南的平均水平还要低三分之一。” “这也没什么,”公爵说,“完全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要加快与弗雷曼人的谈判。在宇联公司第一次审计工作开始前,我希望得到五个营的弗雷曼人。” “这个时间太紧,大人。”哈瓦特说。 “你很清楚,我们没多少时间。一有机会,装扮成哈克南人的萨多卡军就会出现在这个星球上。杜菲,你估计他们会有多少人?” “最多四五个军团,大人,不会再多了。宇航公会的运输费太高。” “那么,五个营的弗雷曼人,加上我们自己的军队,就足够应付了。我们要抓住几个萨多卡,让他们在兰兹拉德议会上亮亮相,形势就会大不一样——有没有利润都行。” “我们将极尽所能,大人。” 保罗看看父亲,又回头看着哈瓦特,他突然意识到这位门泰特垂垂老矣,意识到老人已经侍奉了三代厄崔迪。垂垂老矣。那分泌着黏液的棕色眼睛,被异域天气折磨得满是皱纹的黝黑脸庞,塌陷的肩膀,薄薄的嘴唇上残留着纱芙汁的红迹。 这老人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保罗想。 “我们正身处一场暗杀之战中,”公爵说,“但现在战争还未全面展开。杜菲,说说哈克南人在这儿的机构情况如何?” “大人,我们已铲除了259名核心人员。目前哈克南的巢穴还剩不到三个,总共约有100人。” “你们铲除的哈克南禽兽,”公爵问,“他们都很富有吗?” “大部分人都很富裕,大人,属于企业家阶层。” “我要你伪造一份效忠书,要他们签名,”公爵说,“把文件呈给裁决官。我们要采取法律行动,证明他们的效忠是虚假的。将他们的财产充公,剥夺他们的权利,驱逐他们的家庭,让他们一无所有。务必保证让皇帝获得10%的好处。必须让全部行动合法化。” 杜菲微微一笑,鲜红的嘴唇下露出了沾着红汁的牙。“大人,只有您能有这么奇妙的主意。很惭愧,我没能想到这一招。” 哈莱克皱着眉,沉下脸,保罗暗暗称奇。其他人都在微笑、点头。 这不对头,保罗想,这只会把敌人逼上绝路,因为投降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他知道家族血仇就得倾尽全力地痛下杀手,但父亲的这个行动在带给他们胜利的同时,也会毁了我们自己。 “‘我是一位异乡异客。’”哈莱克引了一句话。 保罗盯着他,知道这句话出自《奥天圣经》,他心里想:难道哥尼也不希望使用这不正直的诡计? 公爵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窗外,接着回头看看哈莱克。“哥尼,你说服了多少沙地工人,让他们留下来?” “总共286人,大人。我认为应该接纳他们,这是我们的运气。他们都是有用的人。” “就这么多?”公爵噘了噘嘴,“好吧,传我的命令……” 门口一阵骚动打断了公爵的话。邓肯·艾达荷穿过那里的卫兵,疾步走来,俯身贴到公爵耳边。 公爵挥手让他站起身。“大声说,邓肯。你瞧,我们在开战略会议。” 保罗审视着艾达荷,他有着猫一般的敏捷身手,反应迅速,作为一名武器教官,很难有人能与他匹敌。艾达荷黝黑的圆脸转向保罗,那深邃的目光没有任何表示,但保罗已察觉那沉静的伪装中流露着兴奋。 艾达荷的目光扫了一眼桌旁的人。“我们制服了一队装扮成弗雷曼人的哈克南雇佣军。弗雷曼人派出了一名信使,想给我们送来这支虚假部队的情报。然而,我们在袭击中才发现哈克南人伏击了信使,他受了重伤。我们把这名弗雷曼人带到这儿来救治,但他还是死了。其实我早就发现他受伤过重,回天乏术。但我很惊讶地发现,他在临死前想要扔掉一件东西。”艾达荷看了一眼雷托,“是一把刀,大人。一把您从未见过的刀。” “晶牙匕?”有人问。 “没错,”艾达荷说,“乳白色,璨璨生辉。”他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把插在刀鞘中的刀,饰有黑色纹脊的刀柄露在外面。 “别拔刀!” 这声音从屋子尽头的门口传来,嗓音洪亮,穿透人心。大家都站了起来,盯着那儿看。 一个身着袍衣的高大人影站在门口,两名警卫用剑交叉着把他拦在门外。此人从头到脚裹着一袭浅棕色的袍衣,仅在头罩上留有空隙,黑色面纱后露出一双全蓝的眼睛,没有一点眼白。 “让他进来。”艾达荷轻声道。 “别拦他!”公爵命令。 警卫犹豫了一下,旋即放下了剑。 那人走进屋子,站在公爵对面。 “这位是斯第尔格,是我拜访的那个部落的首领,给我们传递假部队情报的,正是他们。”艾达荷介绍说。 “欢迎光临,先生,”雷托说,“为什么不能拔出这把刀?” 斯第尔格望向艾达荷。“你已经了解我们崇尚纯洁、尊重名誉的习惯,我同意你看这把刀,因为你以朋友之礼对待这把刀的主人。”他的目光扫过屋内的其他人,“可我不认识在座的其他人,他们会玷污这把高贵的武器吗?” “我是雷托公爵,”公爵说,“你允许我看看这把刀吗?” “我允许你拔出这把刀。”斯第尔格说,此话一出,桌旁顿时传来一阵不满的嘟哝声。那弗雷曼人举起露出青筋的细手。“我提醒你们,这把刀的主人乃是你们的朋友。” 在大家静静等待的当口,保罗仔细观察这个人,感到他浑身散发着力量的光芒。他是一个领袖,一个弗雷曼领袖。 靠近桌子中部,坐在保罗对面的一个人轻声说道:“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在厄拉科斯有什么权利?” “我听人说,雷托·厄崔迪公爵靠顺应民心统治天下,”那弗雷曼人说,“因此,我必须把我们的行事方式告诉你们:见过晶牙匕的人必须承担一种责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艾达荷,“它们属于我们。没有我们的同意,决不能带出厄拉科斯半步。” 哈莱克和另外几人站起身来,脸上堆满了愤怒。哈莱克说:“雷托公爵才有权决定……” “请稍等。”雷托说,温和的语气制止了他们。不能让局面失控,他想。他对那弗雷曼人说:“先生,对尊重我的人,我也会尊重他。我的确欠你一份情。我总是有债必还。如果这把刀不能在此地出鞘是你们的习俗,那我就命令谁也不能将刀拔出。如果有什么其他方式祭奠这位为我们而死的朋友,那请你尽管说。” 那弗雷曼人盯着公爵,然后慢慢拉开面纱,露出一张长满黑胡须的脸,瘦削的鼻子,丰满的嘴唇。他故意朝桌沿那里弯下腰,朝明亮的桌面上啐了一口唾沫。 桌旁的人一阵骚动,都想跳将起来,但艾达荷大吼一声:“慢着!” 大家都怔在了那儿,艾达荷接着说:“感谢您,斯第尔格,感谢您赐予的生命之水。我们接受它,视它像生命一般珍贵。”艾达荷也将一口唾沫吐在公爵面前的桌子上。 他对身旁的公爵说:“大人,请注意水在这儿非常珍贵。那是尊敬的表示。” 雷托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注意到保罗的眼神和脸上露出的懊悔笑意。他意识到,他的手下们都理解了这件事,紧张的气氛已渐渐缓和。 那弗雷曼人看着艾达荷,说道:“邓肯·艾达荷,你在我的部落表现很好。你是否与公爵有契约,必须效忠他?” “大人,他的意思是请我加入他们的部落。”艾达荷说。 “他接受双重效忠吗?”雷托问。 “您想让我跟他去干吗,大人?” “就这件事,我希望你自己作决定。”公爵说,可他却没能掩饰住语气中的急切之意。 艾达荷注视着那弗雷曼人。“斯第尔格,你接受这种双重身份吗?我还得经常回来为我的公爵效力。” “你是出色的战斗者,也为我们的朋友尽了最大的努力,”斯第尔格说,他看着公爵,“就这么定了,汉子艾达荷将拥有这把晶牙匕,作为效忠我们的象征。当然,他必须接受净化,参加仪式,我们会为他做的。他将是弗雷曼人,同时也是厄崔迪的战士。此事有过先例,列特效忠两个主人。” “邓肯?”雷托问。 “我明白,大人。”艾达荷回答。 “那就这样定了。”雷托说。 “你的水是我们的,邓肯·艾达荷,”斯第尔格说,“我们朋友的遗体就交给公爵,他的水就是厄崔迪的水。这就是我们的契约。” 雷托叹了口气,望向哈瓦特,和老迈的门泰特目光对接。哈瓦特点点头,显得很满意。 “我到下面等着,”斯第尔格说,“艾达荷,跟朋友们道个别吧。那位死去的朋友名叫杜罗克,你们都是杜罗克的朋友。” 斯第尔格转身往外走。 “你不愿再待会儿吗?”雷托问。 弗雷曼人转回身,漫不经心地抬手蒙好面纱,把面纱后的什么东西调整了一下。保罗在面纱落下前瞟了一眼,注意到好像是一根细管。 “要我留下来,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们希望向你表达敬意。”公爵回答。 “名誉要求我马上去别的地方。”说完他看了一眼艾达荷,接着迅速转身,大步走出了门。 “如果别的弗雷曼人也和他一样,那我们就能相得益彰。”雷托说。 艾达荷不动声色地说道:“大人,他是个特别的表率。” “邓肯,你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吗?” “大人,我是您派往弗雷曼人的使节。” “那就全靠你啦,邓肯。在萨多卡军团来犯之前,我们得拥有至少五个营的弗雷曼人。” “大人,这事需要更多的努力和谋划。弗雷曼人喜欢各自为政,”艾达荷略显犹豫,“另外,大人,还有一件事,被我们干掉的雇佣兵中,有个人想要从我们死去的朋友身上夺走晶牙匕。那雇佣兵说,哈克南人悬赏一百万宇宙索,只要献上一把晶牙匕。” 雷托抬了抬下巴,显得非常吃惊。“他们为何这么想得到晶牙匕?” “这刀用沙虫的牙打磨而成,它是弗雷曼人的标志。有了它,一个蓝眼睛的人可以进入任何一个弗雷曼部落。当然,如果我是陌生人,他们会进行询问,因为我长得不像弗雷曼人。但是……” “彼得·德伏来。”公爵说。 “一个魔鬼般狡诈的人。”哈瓦特说。 艾达荷把刀藏进了衣服里。 “保护好那把刀。”公爵说。 “明白,大人,”他拍拍挂在皮带上的无线收发机,“我会尽快向您禀报。杜菲有我的呼叫密码。请使用战时用语。”他敬了礼,转过身,匆匆追赶那个弗雷曼人去了。 他们听着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雷托和哈瓦特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微微一笑。 “大人,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哈莱克说。 “是我耽误了你们的工作。”雷托说。 “我还要汇报一下前沿基地的情况,”哈瓦特说,“是否下次再说,大人?” “需要花很长时间吗?” “如果是简报,不会很长。在弗雷曼部落中有个传闻,在沙漠植物试验站时期,曾修建了两百多个前沿基地。这些前沿基地可能都被废弃了,但有报告说,在废弃前,它们受过密封处理。” “里面有设备?”公爵问。 “根据邓肯给我的报告,的确是这样。” “它们都分布在什么地方?”哈莱克问。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哈瓦特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列特知道。’” “天知道。”雷托小声说。 “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大人,”哈瓦特说,“刚才斯第尔格就说过这个名字。听他的意思,像是真有这个人存在?” “列特效忠两个主人。”哈莱克说,“听起来像是宗教语录中的话。” “那你应该知道。”公爵说。 哈莱克笑了。 “这位裁决官,”雷托说,“皇家生态学家——凯恩斯……他会不会知道这些基地的位置?” “大人,”哈瓦特小心翼翼道,“这个凯恩斯是皇家雇员。” “可天高皇帝远,”雷托说,“我需要那些基地。那里会有大量物资,可以用于设备修理。” “大人!”哈瓦特说,“从法律上讲,那些基地仍是陛下的财产。” “这儿的气候太恶劣,可以毁掉任何东西。”公爵说,“我们可以拿恶劣的气候当借口。找到这个凯恩斯,至少探听出这些基地是否存在。” “‘若强占之,危哉险矣,’”哈瓦特说,“邓肯把一件事说得很明白:这些基地或关于基地的传说对弗雷曼人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如果我们夺取这些基地,就会与弗雷曼人产生嫌隙。” 保罗看着周围人们脸上的表情,注意到大家都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字。他们似乎对公爵的态度深感不安。 “听他说吧,父亲大人,”保罗低声说,“他讲的是事实。” “大人,”哈瓦特接着说,“那些基地里的物资可以让我们修好所有的设备,但由于战略上的原因,我们无法得到它们。要是不进行更进一步的了解就贸然行动,就显得太过鲁莽。这个凯恩斯有皇帝赋予的仲裁权,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而弗雷曼人又对他敬若神灵。” “那就别硬来,”公爵说,“我只想知道那些基地是否真的存在。” “遵命,大人。”哈瓦特坐了回去,垂下了目光。 “那么好吧,”公爵说,“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的事了——工作。我们平时的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天。我们已是身经百战,明白成功会有什么奖励,也清楚失败的后果。你们每个人都会有各自的任务。”他看着哈莱克,“哥尼,你先管一下走私者的事。” “‘吾将深入反叛者的沙漠老巢。’”哈莱克背了一段话。 “总有一天我会逮到某人不引经据典的时候,看看他仿佛一丝不挂的样子。”公爵说。 桌旁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但保罗听出大家都是在强颜欢笑。 公爵转身看向哈瓦特。“杜菲,在这层楼上再设置一个情报通信指挥站。完成后,来见我。” 哈瓦特起身环视了一眼屋子,像是在找帮手。接着他转过身,领着一队人走了出去。其他人都走得很匆忙,有人把椅子绊倒在地,场面有点乱哄哄的。 结束得那么混乱,保罗想,他看着走在最后的几个人的背影。在以前,会议总是在激烈的气氛中结束。但这次会议似乎突然断了头,因为本身就存在不足,最糟的是还没讨论出个结果。 保罗第一次开始考虑失败的可能性——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类似圣母给予的警告,而是由于对形势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必须直面这一切。 我父亲在孤注一掷,他想。局面对我们大为不利。 还有哈瓦特,保罗记起这个老迈的门泰特在会议期间的举止——微微透着一股犹豫,那是不安的征兆。 哈瓦特一定被什么事深深困扰着。 “儿子,后半夜你最好还是留在这儿,”公爵说,“反正天也快亮了。我会通知你母亲的。”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你可以把这些椅子拼起来,在上面睡一觉。” “父亲,我不是很累。” “随你意吧。” 公爵把手背在身后,开始沿着长桌来回踱步。 就像一头困兽,保罗想。 “您准备与哈瓦特谈谈内奸的事吗?”他问。 公爵在儿子对面站住,对着黑洞洞的窗说:“这事我们已讨论过好几次。” “那老太太似乎很确信,”保罗说,“而且母亲得到的情报……” “我们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公爵说,他扫了一眼四周。保罗注意到父亲那困兽般疯狂的表情。“留在这儿。我要去跟杜菲谈谈建指挥站的事。”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中途朝门卫点了点头。 保罗看着父亲刚才站过的地方。即使在公爵离开前,那地方也是空空荡荡的。保罗想起了老太婆的话:“……至于你父亲,我们无能为力。” 在君临厄拉科斯的第一天,穆阿迪布与家人穿过厄拉奇恩的街道,沿途有一些人想起了那些传说和预言,便状着胆子大叫:“穆迪!”但他们的呼声更大程度上是询问,而不是陈述,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希望他是预言中的李桑·阿尔—盖布,也即是天外之音。他们注意力同样集中在他的母亲身上,因为他们已听说她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对他们来说,她明显就像另一个李桑·阿尔—盖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公爵在一名卫兵的引领下,在一间角房中找到了杜菲·哈瓦特,他正独自一人待着。隔壁房间的人正在安装通信设备,那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但这间房间却甚是安静。公爵扫了一眼屋子,哈瓦特旋即从一张堆满纸张的桌子旁站起来。这屋子的墙是绿色的,除了那张桌子,还有三把浮空椅,椅子上代表哈克南人的“哈”字刚被仓促抹去,留下了一块难看的白斑。 “这些椅子被偷过,不过很安全,”哈瓦特说,“保罗呢,大人?” “我让他留在会议室,不想打扰他,希望他好好休息一会儿。” 哈瓦特点点头,走到通向隔壁房间的门旁,把门关上,静电和电火花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杜菲,”雷托说,“皇室和哈克南人囤积的香料引起了我的注意。” “大人的意思是……” 公爵努努嘴。“仓库很容易被毁。”哈瓦特正准备插话,公爵抬起手,继续道,“别管皇帝藏了多少财宝。如果哈克南人遭到打击,他也会暗暗高兴。这些东西男爵自己都不敢公开承认,那么,如果它们被毁了,他会抗议吗?” 哈瓦特摇摇头。“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大人。” “调几个艾达荷的人,也许还有一些弗雷曼人很想出这个星球看看。给杰第主星来个突然袭击,这能赢得战术优势,杜菲。” “一切听您吩咐,大人。”哈瓦特转身离去,公爵注意到老头子有点紧张,心想:也许他怀疑我不信任他。我得让他知道内奸的事。嗯,最好立即消除他的疑虑。 “杜菲,”他说,“由于你是我能完全信赖的几个人之一,还有件事想跟你谈? ??。我们俩都清楚,为了防止敌人的渗透,必须保持高度警惕……最近我得到两个新情报。” 哈瓦特转回身,看着公爵。 雷托把保罗说的话告诉了他。 这消息没有引起门泰特的强烈专注,相反,仅仅是增加了他的不安。 雷托仔细观察老人,接着说道:“老朋友,你心里有事。在开战略会议时,我就应该注意到了,因为你显得有点紧张。是什么事那么严重,不能在会上讲出来?” 哈瓦特沾着红汁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缝,嘴角辐射出一条条纤细的皱纹。当他开口时,那些皱纹仍显僵硬。“大人,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杜菲,我们曾是同生共死的朋友,”公爵说,“你知道,不管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说。” 哈瓦特继续看着他,心想:这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他光明磊落,完全值得我对他效忠。我为什么要伤害他? “能告诉我吗?”雷托问。 哈瓦特耸耸肩。“是一张纸条。我们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得到的。这纸条是给一个叫帕迪的人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帕迪是这儿的哈克南地下组织的高层人员。纸条上讲的事可以有多种解释,也许非常严重,也可能无足轻重。” “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那是一张碎纸片,大人,内容不全。东西印在缩微胶片上,附有自毁胶囊。我们没能及时阻止酸腐蚀,只得到了只言片语。不过,留下的那几句话让人浮想联翩。” “是吗?” 哈瓦特擦擦嘴唇。“上面写:‘……托永远不会怀疑,当他的心爱之人出手打击他时,打击者的真面目就足以毁掉他。’字条上有男爵本人的私印,我已查证过,是真的。” “你怀疑的对象显而易见。”公爵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我宁愿自断一条胳膊也不愿伤害您,”哈瓦特说,“大人,如果……” “杰西卡夫人,”雷托说,怒火慢慢将他吞噬,“你能逼这个帕迪讲出实情吗?” “很不幸,我们截获信使时,帕迪已不在人世。而我也相当确信,信使本人并不知道自己传达的是什么消息。” “我知道了。” 雷托摇摇头,他心里想:这事真是难缠。其实是无中生有,我了解自己的女人。 “大人,如果……” “不!”公爵怒吼,“你们大错特错,竟觉得——” “我们不能忽视这种可能,大人。” “她已跟随我整整十六年!这期间有成千上万的机会——你还亲自对那所学校,对这个妇人进行了调查!” 哈瓦特悲痛地说道:“当时有些事瞒过了我。” “我告诉你,那不可能!哈克南人想要将厄崔迪家族斩草除根——其中也包括保罗。他们已经干过一次。一个女人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吗? “也许她并不是要对付她的儿子。昨天的事也许只是个聪明的骗局。” “那不可能是骗局。” “先生,按理说,她不应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如果她知道呢?如果她是一名孤儿,比如说,是被厄崔迪人遗弃的孤儿,那又会出现什么结果?” “如果这样,她早该下手了,在我的饮料里下毒……夜晚用匕首刺杀。谁能有更好的机会?” “哈克南人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您,大人,而不只是刺杀。这显然与普通的报仇不同。如果成功,可能成为一出家族世仇的杰作。” 公爵的双肩一沉,他闭上眼睛,看上去又苍老又疲倦。这不可能,他想,那女人已向我敞开了心扉。 “让我怀疑自己心爱的女人,不就是毁掉我的最好方法吗?”公爵问。 “这种解释我也想过,”哈瓦特说,“可是……” 公爵睁开双眼,盯着哈瓦特,心想:让他怀疑吧。怀疑是他的职责,跟我无关。也许如果我装作相信,就会让敌人放松警惕。 “你有什么建议?”公爵轻声问。 “现在,要每时每刻监视她,大人。这事必须做得不留痕迹。艾达荷是最好的人选,不出一个星期他就能回来。我们正在训练一个年轻人,他选自艾达荷的部队,是代替艾达荷派往弗雷曼人处的理想人选。他在外交上很有天赋。” “千万别损害我们与弗雷曼人的关系。” “当然不会,先生。” “保罗怎么办?” “也许我们该提醒岳医生。” 雷托转身背对着哈瓦特。“这事由你处理。” “我会谨慎行事,大人。” 至少我可以对这件事放心,雷托想。他说:“我要走走。不会走出防御带,有事尽管来找我,可以叫卫兵……” “大人,在您走之前,我想让您先看一段胶片记录,是对弗雷曼宗教的初步分析。您曾让我向您报告这事。” 公爵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不能等等吗?” “当然可以,大人。不过,您当时问我他们在叫什么。是‘穆迪’!这词是冲着小主人去的,当时……” “冲着保罗去?” “是的,大人。弗雷曼人中流传着一个传说,一个预言,说一个领袖将降临,他是贝尼·杰瑟里特之子,他将领导他们获得真正的自由。这传说就是人们熟悉的那类救世主的故事。” “他们认为保罗就是这个……这个……” “他们只是希望,大人。”哈瓦特递过一个胶片胶囊。 公爵接过胶囊,丢进口袋。“我过会儿再看。” “好的,大人。” “现在,我需要时间……思考。” “是,大人。” 公爵深深地叹了口气,大步走出了门。他转向右边,双手背在身后,沿着大厅往前走,但压根儿没注意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一路行经走廊、楼梯、阳台和大厅……还有向他敬礼的手下,他们都退到一边,为他让路。 不久,他又回到了会议室,里面黑漆漆的,保罗正睡在桌子上,身上盖着卫兵的外套,头下枕着一个小袋。公爵轻手轻脚地穿过屋子,走到阳台上,俯瞰外面飞机场的情况。从机场那里投来一丝亮光,在昏暗的反射光下,阳台角落里的一个卫兵认出了公爵,于是迅速立正敬礼。 “稍息。”公爵轻声道。他靠在阳台冰凉的金属栏杆上。 沙漠盆地正笼罩在黎明前的静谧之下。他抬头仰望天空,满天星辰就像丢在青黑之水上的珠片面纱。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另一颗月亮正透过朦胧的沙尘朝外张望——像是充满了狐疑,用一种挖苦的眼神看着他。 公爵望着那颗月亮慢慢坠下屏蔽场城墙的山崖,让它们结满霜花。黑暗突然袭来,公爵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他打了个冷战。 一股怒气迅速贯穿他的全身。 哈克南人一直在对我进行围追堵截,这是最后一次猎杀,他想,他们就是一堆狗屎,脑袋瓜就像是乡野蠢汉!我已经予以了反击!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缕悲伤:我必须用锐眼和利爪进行统治——就像统领弱鸟的雄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鹰徽。 东方的夜幕渐渐散去,开始显出亮亮的鱼肚白,接着变成贝壳式的乳白之色,群星也暗淡了下去。晨光缓缓地撕开远方的地平线,光亮渐渐向四周扩散。 那景致美不可言,使公爵心醉神迷。 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象了,他想。 他本以为连绵不绝的红色地平线和紫黄色的悬崖是这里最美的事物。在机场的那一边,夜幕的微小露珠正滋润着厄拉科斯脚步匆匆的种子,他看到大朵大朵的红色花朵,一条清晰的紫色足印贯穿其中……仿佛巨人的足迹。 “多美的黎明啊,大人。”卫兵说。 “是的,多美啊!” 公爵点点头,心想:也许这个星球能变得美丽宜人,也许它能成为我儿子的美好家园。 这时,他看见一个个人影走进了那片花田,用一种像镰刀一样的奇怪东西扫荡着——是露水采集者。这儿的水太珍贵,即使是露水也得收集。 这也可能是个丑陋之地,公爵想。 这世上最可怕的时刻,莫过于当你发现自己的父亲也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时那一刹那的领悟。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公爵说:“保罗,我正在做一件招人痛恨的事,可我必须去做。”他站在便携式毒物探测仪旁。这仪器搬到会议室里来是供他们早餐时使用的,仪器的探测臂懒懒地垂在桌子上方,让保罗想起了某些刚死的奇怪虫子。 公爵正聚精会神望着窗外的机场和晨空下的滚滚风沙。 保罗面前放着一个阅览器,里边有一段关于弗雷曼宗教的短片,是哈瓦特手下的一个专家整理的。里面的内容与他有关,这着实让保罗坐立不安。 “穆迪!” “李桑·阿尔—盖布!” 闭上眼睛,他就能回忆起人群的欢呼。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期盼的,保罗想。他想起圣母老太婆说过的那个词:魁萨茨·哈德拉克。这段回忆又重新触及保罗记忆深处的那个可怕的目的,将这个陌生的世界投上了一层阴影,保罗觉得这一切似乎早已熟知,却又无法理解。 “真是可恨!”公爵说。 “父亲大人,您说什么?” 雷托转过身,低头看着儿子。“哈克南人以为他们能用诡计耍我,让我怀疑你的母亲。他们不知道,我宁愿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她。” “我不明白。” 雷托重新看向窗外。一轮白日正冉冉升起,乳白色的光穿过滚滚沙雾,照射在屏蔽场城墙上。 公爵抑制住愤怒,用低缓的声音向保罗解释了那个神秘的信函。 “你还是不要太相信我。”保罗说。 “要让他们觉得他们的诡计成功了,”公爵说,“他们一定会以为我很蠢。一定要让它看上去像是真的,甚至连你母亲也可能不知道这是一个烟雾弹。” “可为什么要这样?” “不能让你的母亲看上去像在演戏。哦,她有超常的表演功力……但她对此过于依赖。我希望能借此引出内奸,一定要让人觉得我完全被蒙蔽了。这样会伤害你母亲的心,但她却不会遇到大的危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父亲?也许我会说出去。” “他们不会因这事而监视你,”公爵说,“你一定要严守秘密。”他走到窗户旁,背对着保罗,“这样一来,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可以把真相告诉她——告诉她我从未怀疑过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想让她知道这一点。” 保罗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死亡的意味,于是马上接嘴说道:“你不会有事的,父亲,那……” “住嘴,儿子!” 保罗望着父亲的背影,他肩颈的轮廓线条和迟缓的动作分明透着疲倦。 “你太累了,父亲。” “我是累了,”公爵同意道,“我的心累了。各大家族令人伤心的堕落终于使我心沉如山,我们曾经非常强大。” 保罗立即生气地回应:“我们家族没有堕落!” “还没有吗?” 公爵转身看着儿子,那双冷酷的眼睛被一圈黑眼圈包围,嘴唇挖苦似地噘着。“我本应娶你母亲,让她做公爵夫人。可是……我的未婚能让一些家族存一线希望……可以利用他们待嫁的女儿与我结盟。”他耸耸肩,接着说:“所以,我……” “母亲对我解释过。” “作为一个领袖,没有什么比英勇气概更能为他赢得忠诚,”公爵说,“所以,我很注意培养英勇气概。” “你领导得挺好,”保罗说,“你统治有方。人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你、爱戴你。” “这归功于我杰出的宣传部队。”公爵说。他又转过身,看着窗外的盆地,“我们在厄拉科斯上的机会,远比皇帝预料的要多。但有时我也想,如果我们揭竿而起,逃到别的星球上,也许还会更好。有时我真希望我们能隐姓埋名地躲在人群中,不再为人所知……” “父亲!” “是的,我累了,”公爵说,“你知道吗?我们正在使用香料残渣作为原料,制造胶片基膜,我们已经建起了工厂。” “真的?” “胶片基膜绝不能缺,”公爵说,“不然的话,我们怎样才能把宣传信息铺天盖地输往乡村和城市?人民必须了解我的英明统治。如果我们不宣传,他们怎么能知道呢?” “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保罗说。 公爵再一次转身看着儿子。“我差点忘了说了,厄拉科斯还有一个优势。这里的香料无处不在。你呼吸的空气里、吃的食物里,几乎都有它。而且我发现,它能形成一种天然免疫力,使暗杀指南中的一些最常见的毒药失去作用。由于必须注意每一滴水的去向,从而使食物加工的每一道工序都受到严格监控,包括发酵、水培和化学繁殖等。我们不可能通过毒药进行大面积暗杀,所以别人也不能以此来对付我们。厄拉科斯使我们道德高尚、心灵净化。” 保罗刚想开口说几句,公爵便打断了他。“儿子,我必须对某个人讲讲这些事。”他叹了口气,望望窗外干枯的土地,连花也消失了——被露水收集者践踏,被烈日晒枯了。 “在卡拉丹,我们用海洋和空气之能统治,”公爵说,“在这儿,我们必须积聚沙漠之能。这是你将继承的遗产,保罗。如果我发生了意外,你会怎么样?你不会成为反叛者,而会成为游击战士——逃跑,遭到追杀。” 保罗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从未见过父亲表现得如此消沉。 “要想统治厄拉科斯,”公爵说,“必须正视损害自尊的决定。”他抬手指向窗外,在机场一边的一根杆子上,挂着一面懒懒飘动的绿黑旗帜。“那光荣的旗帜最终可能会成为许多邪恶的象征。” 保罗嗓子发干,咽了一口唾沫。父亲的话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一种致命的感觉使这男孩感到内心空空如也。 公爵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抗疲劳药片,丢进嘴里咽了下去。“权力和恐惧,”他继续说,“是统治国家的工具。我得安排一下,接下来要重点对你进行游击战训练。在那个胶片资料里——他们管你叫‘穆迪’,‘李桑·阿尔—盖布’——那是我们最后的手段,你可以利用利用。” 保罗看着父亲,注意到药片开始起作用,公爵的肩膀挺了起来。但保罗仍然想着那些令他害怕和怀疑的话。 “那生态学家怎么还不到?”公爵喃喃道,“我告诉过杜菲早点带他来见我。” 我的父亲,帕迪沙皇帝,有一天拉着我的手。我用家母教的方法感觉到,他隐隐有一丝不安。他把我领到画像厅里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拟像前。我注意到他们俩惊人地相像——家父和这个画中人——他们都有着高贵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是一对冷酷的眼睛。“公主,我的女儿,”家父说,“当这个男人选妻之时,我真希望你的年龄能大一点。”当时家父七十一岁,但看起来不比画像上的那个人老,而我只有十四岁。但我仍然记得,当时我就推断出,父亲的内心希望公爵是他的爱子,他对他们出于政治原因而成为敌人感到厌恶。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凯恩斯博士奉命要出卖这些人,可和这些人的第一次会面就让他动摇了。他对自己的科学家身份感到自豪,对他来说,传说只是有趣的线索,凭此可以寻求文化根源。然而这男孩和那古老的预言竟是如此吻合。他身上的确有着“探寻真相的眼神”,一种“内敛的公正气度”。 当然,传说也留有余地,没有说明神母是将弥赛亚带来此地,还是在此地生下他。不过,传说与现实确实相当契合,着实令人生怪。 他们是上午在厄拉奇恩城外飞机场的行政大楼里相见的。一架没有标志的扑翼飞机蹲在一旁,随时待命,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就像某只似睡非睡的虫子。一名厄崔迪卫兵手握利剑守在旁边,他身上开着的屏蔽场使周围的空气有一丝扭曲。 凯恩斯对着屏蔽场冷笑了一声,心想:厄拉科斯会使他们大吃一惊的。 这位星球生态学家举起一只手,令他的弗雷曼警卫退后,然后大步走向大楼的入口——一块镀塑岩石上挖出的黑洞。这座石头建筑真是毫无遮蔽,他想,简直连洞穴都不如。 门内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脚步,理了理衣袍和蒸馏服左肩上的装置。 门开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厄崔迪士兵从里面鱼贯而出,装备着慢速散弹击昏器、剑和屏蔽场。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位黑皮肤、长着一张鹰脸的高大男人。他穿着一件朱巴斗篷,胸前饰有代表厄崔迪的鹰徽。看得出来,他对那身服饰并不熟悉,斗篷紧贴在蒸馏服裤腿的两侧,没有那种大步走路时恣意摇曳的感觉。 他身旁跟着一位年轻人,长着跟他一样的黑发,但脸庞更圆。凯恩斯知道这年轻人只有十五岁,不过体型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要小。但这年轻人身上带着一种威仪,一种泰然自若的自信,就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而别人却毫无觉察。他穿着跟他父亲一样的斗篷,却有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就好像一直以来他都穿着这种服饰一样。 “穆迪洞悉别人难以察觉的一切。”预言如是说。 凯恩斯摇摇头,他告诉自己:这些只不过是普通人。 随这两个人一同前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穿着类似的沙漠服,凯恩斯一眼就认出了他——哥尼·哈莱克。凯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内心对哈莱克的愤恨,他曾向自己简略说过,该如何与公爵及其继承人见面,以及见面时要注意的礼节。 “你可以称呼公爵‘阁下’或‘大人’,‘尊贵的老爷’也不错,但这个称呼一般用在更为正式的场合。可以称呼公爵儿子为‘小主人’或‘阁下’。公爵为人和善,却不愿与人过分亲近。” 凯恩斯望着这群人渐渐走近,心想: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谁是厄拉科斯的主人。让那门泰特花半个晚上询问我,是吧?想让我指导他们监督香料开采,嗯? 哈瓦特询问的真正意图没能瞒过凯恩斯。他们想得到皇家基地,很显然是艾达荷给他们透露的消息。 我要让斯第尔格割下艾达荷的脑袋,把它送给公爵,凯恩斯暗想。 现在,公爵一行人离他只有几步远了,一双双沙地靴踩在沙子上,发出嘎扎嘎扎的响声。 凯恩斯躬身行礼。“公爵大人。” 雷托慢慢走近这位独自站在扑翼飞机旁的人,仔细打量着他:瘦高个,一身沙漠行装,宽松的外袍,蒸馏服,短统靴。兜帽脱了下来,面纱垂在一边,露出沙黄色的长发,胡须稀稀拉拉的。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不可测的全蓝眼睛,眼眶中透着黑斑。 “你就是那位生态学家。”公爵说。 “大人,我们更喜欢老式称呼。”凯恩斯说,“行星学家。” “悉听尊便,”公爵说,他低头看着保罗,“儿子,这位就是变时裁决官,争端的仲裁人,受命监督这儿的一切,看人们是否服从我们的有效统治。”他重新看向凯恩斯,“这是我的儿子。” “小主人。”凯恩斯说。 “你是弗雷曼人吗?”保罗问。 凯恩斯微微一笑。“这儿的部落和村庄都把我当成他们自己人,小主人。但我实际上是皇帝的臣子,我是皇家行星学家。” 保罗点点头,暗暗佩服此人的强者风范。还在楼上时,哈莱克就透过窗户把凯恩斯指给了保罗。“就是那个站在那儿、身边有弗雷曼人护送的人,他现在正朝扑翼飞机走去。” 当时保罗用望远镜大致观察了凯恩斯,注意到那张严肃古板的嘴巴和高高的前额。哈莱克在保罗耳边嘀咕:“一个奇怪的家伙,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直截了当,不会拐弯抹角。” 公爵站在他们身后。“典型的科学家。” 现在,保罗离这个人只有几步之遥,他感到凯恩斯身上有一种力量,一种人格的影响力,就好像他有皇家血统,生来就会发号施令。 “谢谢你送给我们的蒸馏服和斗篷。”公爵说。 “希望它们合身,大人,”凯恩斯说,“是弗雷曼人制作的,而且是尽量按照您的手下哈莱克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我在想你那句话,你说如果我们不穿这些服装,就无法带我们去沙漠,”公爵说,“但我们可以携带大量的水。我们没打算去太久,而且还会有空中掩护——就是现在在我们上方的护卫队。要使我们迫降似乎不太可能。” 凯恩斯盯着公爵,注意到他水分充足的身体,他冷冷地说道:“在厄拉科斯,绝不要说什么可能性,我们只注意会发生的事。” 哈莱克绷紧身子。“称呼公爵应用‘阁下’或‘大人’!” 公爵给他做了一个手势暗号,令他克制。“哥尼,我们的习惯别人不知道,要多多忍让。” “遵命,大人。” “凯恩斯博士,我们欠你的情,”雷托说,“我们将永远记住你送的服装和你对我们的关心。” 保罗一时兴起,脑中闪过一句《奥天圣经》中的话,他脱口而出:“‘此礼乃是河水的赐福。’” 这句话在沉寂的空气中高声回荡,凯恩斯带来的弗雷曼卫队正躲在大楼的阴影里静卧,听到这句话后,一个个跳了出来,兴奋地低语,其中一个高声叫道:“李桑·阿尔—盖布!”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抬手一挥,令他们退下。一群人退了回去,一边还在小声嘀咕着。 “真有意思。”雷托说。 凯恩斯严肃地看了一眼公爵和保罗,说:“这儿的大部分沙漠土著都很迷信。别太介意,他们没有恶意。”但他心里却在想传说中的预言:“他们将用圣语问候你,你的礼物将是赐福。” 雷托对凯恩斯的印象部分依据于哈瓦特的口头报告(非常谨慎,充满怀疑),现在这个印象突然成形:他是一个弗雷曼人。凯恩斯带着弗雷曼卫队来,目的只是想试探行政更替之后,他们进入城区的自由度有多大——但那似乎只是一个仪仗队。从凯恩斯的举止看,他是个傲慢的人,习惯于自由,他的谈吐和举止只受自己怀疑的支配。保罗提的问题真可谓一针见血。 凯恩斯已经是土著人的一员了。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大人?”哈莱克问。 公爵点点头。“我自己驾驶扑翼机,凯恩斯跟我坐在前面,给我指路。你和保罗坐后面的位子。” “请稍等,”凯恩斯说,“如果您不反对,我想检查一下您的蒸馏服是否安全。” 公爵张口想要说话,但凯恩斯继续催逼。“大人……我像关心自己的生命一样关注您的身体。我很清楚,如果你俩受我的照顾而又发生意外,掉脑袋的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公爵皱皱眉,心想:真是棘手!如果我拒绝,就可能得罪他,而这个人的价值对我来说也许不可估量。但是……让他进入我的屏蔽场,在我对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让他贴近我,安全吗? 这些念头迅速闪过他的脑际,公爵心一横,作出了决定。“我们听从你的安排。”公爵说。他向前跨了一步,打开自己的外袍,同时注意到哈莱克走到自己身边,摆好姿势,全身戒备,但仍表现得相当镇静。“如果你不介意,”公爵说,“我想听听蒸馏服的功能和作用。你来告诉我们再合适不过,因为这种装备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 “当然。”凯恩斯说,他的手伸进袍子里,向上摸索着寻找肩膀密封口,一面检查一面向公爵解释,“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个微型的三层装置——一种非常高效的过滤和热交换系统。”他调了调肩膀密封口,“与皮肤接触的层面非常透气,透汗,而且有凉爽作用……就像普通的蒸发过程。另外两层……”凯恩斯替公爵紧紧胸带,“包括热交换纤维和盐分沉淀装置。盐分会被回收。” 凯恩斯打了个手势,公爵抬起胳膊。“很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凯恩斯告诉他。 公爵照他的话做。 凯恩斯又检查了腋下密封口,调了调其中一个。“身体的运动,尤其是呼吸和某些渗透行为,”他说,“会为装置提供动力。”他又稍稍松了松胸带,“回收的水分流入积存袋,在你脖子旁夹着一根管子,你可以通过这根管子从积存袋中吸水。” 公爵转过脸,低头看着那根管子。“很方便,很高效,工艺设计得很好。” 凯恩斯跪下来,开始检查腿部密封装置。“尿水和粪便在大腿的棉块中得到处理。”他站起来,摸摸颈部的装置,提起一个活动盖。“在沙漠里,你把过滤罩戴在面部。用这些固定夹将管子牢牢固定在鼻子上。通过口腔的过滤器吸气,通过鼻腔管子呼气。穿一套运行良好的弗雷曼蒸馏服,你每天只会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就算困在大沙漠中也毫无妨碍。” “每天只会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公爵说。 凯恩斯用手指按了按蒸馏服的前额垫。“这东西可能会擦得你不太舒服,如果这样的话,请告诉我,我可以把它弄紧固一些。” “谢谢。”公爵说。凯恩斯退了回去,他动了动肩膀,感到确实舒服了许多——更贴身,没刚才那么不舒服。 凯恩斯转身看向保罗。“好了,小伙子,现在让我检查一下你的服装。” 这人不错,但应该让他学会正确的称呼,公爵暗想。 凯恩斯检查服装时,保罗顺从地站在那里。他穿上这套沙沙作响、表面光滑的衣服时,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潜意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从未穿过蒸馏服,然而,当哥尼笨拙地指导他如何穿这套衣服时,他感到有一种天然的本能,知道怎么调节那些黏扣。当自己收紧胸部,深呼吸以提供充分的动力时,他早已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在他紧紧扣上颈部和前额的扣子时,他早已知道那是为了防止摩擦起泡。 凯恩斯直起身体,满面疑惑地向后退去。“你以前穿过蒸馏服吗?”他问。 “这是第一次。” “那有人帮你吗?” “没有。” “你穿的沙地靴在脚踝处用松紧带箍得正合适,谁告诉你这么做的?” “我觉得……就该这样。” “你做得完全正确。” 凯恩斯揉揉脸颊,想到了传说中的话:“他了解你们的风俗,仿佛是生而知之。” “我们别再耽搁时间了。”公爵指了指待命的扑翼飞机,领着众人往那里走去。卫兵向他敬礼,他点了点头,随即爬进机舱,系紧安全带,检查了一遍控制器和仪表。另外几人手脚并用爬上来,飞机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凯恩斯系好安全带,他的心思全集中在了这架舒服的飞行器上,衬着软垫的坐椅,豪华柔软的淡绿色内饰,闪闪发光的仪表。舱门关上后,通风扇开始转动,机舱里顿时弥漫着经过过滤的清新空气。 真是轻柔!他想。 “一切正常,大人。”哈莱克说。 雷托加大动力,他感觉到机翼的扇动,一下,两下,他们已升到十米高的空中。机翼紧紧平伸,后部喷射引擎一加力,随着一声呼啸,他们陡直地升上了高空。 “向东南越过屏蔽场城墙,”凯恩斯说,“我已经让你的开采工头在那里把设备准备好了。” “好!” 公爵斜着飞进空中掩护的范围内,其他飞行器飞上护卫的位置,一齐向东南方飞去。 “这些蒸馏服的设计制造工艺真是复杂精密。”公爵说。 “改天我可以带你去参观参观部落工厂。”凯恩斯应道。 “那一定很有趣,”公爵说,“我发现某些要塞也在生产这种服装。” “那都是些低劣的仿制品,”凯恩斯说,“任何爱护自己皮肤的沙丘星人都穿弗雷曼人生产的蒸馏服。” “它真的可以让你每天只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公爵问。 “只要穿戴正确,并好好戴上头顶的帽子,唯一的水分流失就是手掌心那里,”凯恩斯答道,“如果无需用手进行重要操作,你可以戴上蒸馏手套,但大部分来往于沙漠的弗雷曼人都将一种木榴树的叶汁涂抹在掌心上,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透过左侧的窗户往下方看去,屏蔽场城墙周围是一片残碎的景象:布满裂纹、受尽锤炼的岩石,一条条黑色交叉的断层震裂线,划分出一块块黄褐色的区域,就好像有人空降在此地,留下了一片碎裂的废墟。 他们穿过一个低矮的盆地,里面是灰色的沙子,周围是一圈岩石。南边有一个缺口,沙地从那缺口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个三角洲,与周围黑色的岩石相映。 凯恩斯靠在座椅上,回想刚才自己触到的蒸馏服下的水分充足的皮肤。他们的衣袍上围着屏蔽场带,腰间别着慢速散弹击昏器,颈部有硬币大小的应急发射装置。公爵和他儿子的腕鞘中都插着一把小刀,刀鞘似乎已严重磨损。这些人给凯恩斯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他们既温和,却又勇猛无比,作风与哈克南人完全不同。 “当你向皇帝汇报这儿的权力交接时,你会说我们遵守了规则吗?”雷托问。他望了望凯恩斯,接着重新看向航行的方向。 “哈克南人走了,你们来了。”凯恩斯说。 “一切是否按部就班?”公爵问。 凯恩斯的下颚肌肉一紧,气氛显得有点紧张。“大人,作为行星学家和变时裁决官,我直接受帝国管辖……” 公爵阴沉一笑。“但我们都明白现实。” “我提醒您,我的工作受到了皇帝的支持。” “真的?你的工作是什么?” 在短暂的沉默中,保罗想:父亲对凯恩斯逼得太紧了。他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但诗人勇士正看着窗外荒凉的景色。 凯恩斯拘谨地答道:“你指的,是我作为行星学家的职责。” “当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学和植物学……加上一些地质工作——地核钻探和测试。人们对一个完整的星球总有探索不完的疑问。” “你也调查香料吗?”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注意到那一脸强硬的表情。“大人,这问题有点怪。” “? ??恩斯,请记住,如今这地方是我的封地。我的行事方式和哈克南人完全不同。你怎么研究香料,我都不会介意,但必须和我分享你的发现。”他朝这位行星学家看了一眼,“哈克南人不允许对香料的研究,对吗?” 凯恩斯瞪着公爵,没有回答。 “你可以直言不讳,”公爵说,“不用担心你的皮肤。” “皇家法院确实远在天边。”凯恩斯低声说。他想:这个水分充足的入侵者究竟想要什么?难道他愚蠢到认为我会跟他们合作? 公爵吃吃地笑了起来,但仍旧注意着航向。“先生,我发觉你说话的语气有点酸。我们带着一群驯服的杀手来到这个星球,是吗?还希望你们马上明白我们与哈克南人的不同?” “我已经看到你们铺天盖地的宣传品,”凯恩斯说,“‘爱戴善良的公爵!’你的军队……” “好啦!”哈莱克大叫一声,他倾身向前,把注意力从窗边移了过来。 保罗把一只手放到哈莱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头望了一眼说,“这个人长期生活在哈克南人的统治下。” 哈莱克坐回到椅子上,“啊。” “你的手下哈瓦特更温和一些,”凯恩斯说,“但他的目的很明确。” “你会帮我们打开那些基地吗?”公爵问。 凯恩斯坚决地回答:“它们是陛下的财产。” “却被闲置不用。” “迟早会用。” “陛下同意吗?” 凯恩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厄拉科斯的统治者不贪婪地掠夺香料,那这地方可以变成一个伊甸园。”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公爵想。接着他说道:“如果没有钱,一个星球怎么变成伊甸园?” “如果买不到你所需要的服务,钱有何用?”凯恩斯反问道。 啊,好吧!公爵想。他接着说:“咱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想我们已经到了屏蔽场城墙的边缘。还是保持航向吗?” “保持航向。”凯恩斯答道。 保罗朝窗户外望去。在他们身下,碎裂的大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秃的岩石平原和一座尖锐的峭壁。峭壁以外便是连绵不断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沙丘深处不时出现一些暗点,一些黑乎乎的疙瘩,应该不是沙子。也许是突起的岩石。在这热得令人发昏的情况下,保罗吃不准那是什么。 “下面有什么植物吗?”保罗问。 “有一些。”凯恩斯答道,“这个纬度的生物带的生物,绝大多数都被我们称为水贼——它们已经有了极大的发展,会为一点点水分而互相攻击,并贪婪地攫取露珠。沙漠的某些地方也会生机勃勃,但它们都学会了如何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生存。如果人掉下去,就得模仿它们的生存方式,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说窃取对方的水分?”保罗问。这想法令他愤慨,他的语气暴露了他的情绪。 “这种事时有发生。”凯恩斯说,“但并非我的意思。你瞧,我这里的气候决定了对水的特别态度。在任何时候你都会想到水的问题。你决不会浪费任何含水分的东西。” 而公爵却在想:“……我这里的气候!” “大人,再往南转两度,”凯恩斯说,“西面有一场风暴。” 公爵点点头,他已看到那边沙雾弥漫。他操控飞行器微微倾斜,身后的护航机群也跟着它一起转向,在被沙尘折射的光线下,它们的机翼泛着一片乳黄色的光芒。 “这应该可以避过风暴。”凯恩斯说。 “如果飞进沙尘暴,那一定很危险,”保罗说,“就算最坚硬的金属,也抵挡不住吗?” “在这样的高度,不会是沙,而只有尘,”凯恩斯说,“主要的危险是看不见东西,以及旋风和堵塞。” “我们今天能亲眼目睹香料开采吗?”保罗问。 “很有可能。”凯恩斯回答。 保罗靠在坐椅靠背上,他已经通过发问和超感意识完成了他母亲所谓的“登记”,即把凯恩斯的个人特征全部“登记”下来——音调、脸部和动作的每一个细节特点。此人的衣袍左袖上有一个不自然的褶皱,说明里面藏有匕首;腰部奇怪地鼓起,据说行走于沙漠中的人都戴着一根腰带,里面塞着小型的必需品,也许这个鼓起就是因为这根腰带——肯定不会是屏蔽场带;一个兔形铜别针扣着袍子的衣领,兜帽被甩在肩后,另外一个类似的别针正挂着兜帽的角上。 坐在保罗旁边的哈莱克扭了扭身子,把手伸进后车厢,拿出了巴厘琴。凯恩斯回过头,朝拨动琴弦的哈莱克看了一眼,接着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航向上。 “小主人,你想听什么?”哈莱克问。 “随你便,哥尼。”保罗回答。 哈莱克把耳朵凑向共鸣板,弹出一段旋律,轻声哼唱起来: 在那灼热的沙漠,刮着旋风, 我们的父亲吃着甘露, 上帝,把我们救出这水深火热之地! 拯救我们……哦……哦,救救我们, 把我们救出这干渴之地。 凯恩斯朝公爵望了一眼。“大人,您出行时还带着这么轻松愉快的卫兵。您的人是否都这么多才多艺?” “你说哥尼?”公爵吃吃地笑了起来,“哥尼的确独一无二。我喜欢他的观察力,很少有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行星学家皱起了眉头。 哈莱克接着刚才的拍子继续唱道: 因为我就像一头沙漠之鹰,哦! 哎呀!就像沙漠中的雄鹰! 公爵从下边的工具面板上取下一只麦克风,拇指一按,打开开关,对着它说道:“我是G卫队的指挥官。九点钟方向出现飞行物,位于B区。请确认它的身份。” “那不过是只鸟,”凯恩斯说,“你的眼睛很尖。” 从仪表盘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嘈杂声。“这里是G卫队,已对飞行物进行了放大辨认,是一只大鸟。” 保罗朝那个方向望去,他看见了远处的黑点:一个断断续续运动的小点。他意识到父亲身上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一定是全身戒备。 “我不知道沙漠深处还有这么大的鸟。”公爵说。 “那看起来像只鹰,”凯恩斯应道,“有许多生物适应了这个星球的环境。” 扑翼飞机掠过一片光秃秃的岩石平原。保罗从两千米的高空朝下望去,看见地上投射出的飞行队那皱巴巴的影子。下面的地势看上去很平坦,但皱巴巴的阴影说明并非如此。 “有没有人步行从沙漠里走出来过?”公爵问。 哈莱克停止弹奏,倾身向前,想听听答复。 “没人从沙漠深处中走出来过,”凯恩斯答道,“但有人从第二区走出来过。他们取道沙虫很少出现的岩石区,幸免于一死。” 保罗注意到凯恩斯话音中的音色变化。他感觉自己突然警觉起来。 “啊,沙虫,”公爵说,“我一定要找个时间见识一下。” “你今天就可以见到,”凯恩斯说,“哪儿有香料,哪儿就有沙虫。” “永远如此?”哈莱克问。 “永远如此。” “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吗?”公爵问。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看见他说话时噘起的嘴唇。“沙虫保护香料沙地。每一头沙虫都有自己的……领地。至于香料……谁知道呢?我们检查过沙虫标本,怀疑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复杂的化学交流。我们在沙虫的腺管中发现了盐酸的踪迹,其他地方还有更复杂的酸性物质存在。我会给你几篇我写的专题论文。” “屏蔽场对它们没有防卫作用?”公爵问。 “屏蔽场!”凯恩斯嗤之以鼻,“在沙虫的活动区域启动屏蔽场,就等于自取灭亡。沙虫会丧失领地概念,从四面八方冲过来袭击屏蔽场。从来没有任何使用屏蔽场的人在这种攻击下幸免于难。” “那怎么才能制服沙虫?” “对沙虫的每一节分别进行高压电击,是目前唯一一种可以杀死并完整保留沙虫的方法,”凯恩斯说,“炸弹可以将它们震昏、炸成碎片,但沙虫的每一节都有独立的生命。据我所知,除了原子弹之外,目前还没有什么炸弹有足够威力可以完全消灭一头巨大的沙虫。它们特别顽强。” “为什么不想法子将它们全部消灭?”保罗问。 “费用太昂贵,”凯恩斯回答,“所涉及的区域太大。” 保罗仰身靠在椅背上,他的辨伪感觉和凯恩斯音调的细微变化告诉他,这位行星学家在撒谎,他只讲了一半的真话。保罗想:如果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什么关联,那么杀死沙虫就意味着毁掉香料。 “不久之后,人们将不用自己走出沙漠,”公爵说,“只要开启装在我们颈部的这种微型发射器,营救人员马上会去救他。很快,所有的工人都会佩戴这种装置。我们正在建立一套专门的营救系统。” “此举令人赞许。”凯恩斯说。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赞成这种做法。” “赞成?我当然赞成,但用处不大。沙虫身上发出的静电会干扰许多信号,发射器会短路。瞧,以前也有人用过这个方法。普通设备在厄拉科斯是难以胜任的。而且,当沙虫开始袭击你的时候,不会给你留多长时间,一般只有十到十五分钟。” “那你有什么建议?”公爵问。 “你想听我的建议?” “对,作为行星学家的建议。” “你会采纳吗?” “如果合理。” “好吧,大人。我的建议是,千万别单独旅行。” 公爵的注意力离开控制器,转过头。“就这?” “就这。千万别单独旅行。” “如果你被一场风暴隔绝,被迫降落,那该怎么办?”哈莱克问,“应该采取什么特别措施吗?” “任何东西都有一个范围。”凯恩斯说。 “你会怎么做?”保罗问。 凯恩斯回过头,狠狠朝保罗瞪了一眼,接着他重新转头看向公爵。“首先要记得保护蒸馏服不受损坏。如果所在区域远离沙虫,或是位于岩石区,我就会留在飞船内。如果被迫降落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我会尽快远离飞船,大约一千米就够了,然后躲在袍子下。沙虫会发现飞船,但可能不会注意到我。” “然后怎么办?”哈莱克问。 凯恩斯耸耸肩。“等沙虫离开。” “就这些?”保罗问。 “等沙虫离开后,你可以试着走出来,”凯恩斯说,“必须轻轻地走,避开鼓沙和潮汐尘低地——向最近的岩石区走。这种区域很多,一般都能成功。” “鼓沙?”哈莱克问。 “一种沙子紧密度的特殊情况。”凯恩斯说,“哪怕是最轻微的踩踏,也会发出击鼓般的声音。沙虫总是闻声而来。” “那么潮汐尘低地呢?”公爵接着问。 “沙漠中数百年来形成的洼地,里面扬满了沙尘。有的非常广阔,以至于会出现尘土般的浪潮。无论谁不小心闯进去,都会被一下子吞没。” 哈莱克靠回座椅上,继续拨动琴弦。他唱道: 那里有沙漠野兽在狩猎, 等着无辜的猎物经过。 哦……哦……别被沙漠诸神引诱, 除非你在寻找孤独的墓穴。 危险啊…… 他突然停下来,倾身向前。“大人,前面有沙尘。” “我看见了,哥尼。” “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凯恩斯说。 保罗在座椅上挺直身子,朝前方望去。前面大约三十公里处的沙漠表面,翻腾着一股滚滚黄云。 “那儿有一台你们的爬虫机车,”凯恩斯说,“它在沙地表面,说明它正在开采香料。香料被离心分离时,会有沙子被排出,那就是沙雾的来由。它跟别的沙雾不一样。” “它的上空有飞行器。”公爵说。 “一共有二……三……四个空中观察哨,”凯恩斯说,“他们在观察沙虫的踪迹。” “沙虫的踪迹?”公爵问。 “朝矿机移动的沙波。他们在沙漠表面还设有震动探测仪,因为有时候沙虫潜得太深,就难以察觉沙波的存在。”凯恩斯朝四周的天空望了一番,“这附近应该有运载器啊,怎么没看到呢?” “沙虫每次都会来,对吗?”哈莱克问。 “每次都会来。” 保罗倾身向前,碰了碰凯恩斯的肩膀。“每一头沙虫的控制范围有多大?” 凯恩斯皱着眉,这小孩怎么老问大人的问题。 “这要看沙虫有多大。” “具体怎么说?”公爵问。 “大个沙虫一般控制着三四百平方公里的领地,小的……”公爵突然踩了制动器,凯恩斯的话被打断。飞船颠了一下,尾舱慢慢静下,粗短的机翼一面延长一面弯起。飞行器慢慢倾斜,机翼轻柔地扑打着,成了一架真正的扑翼飞机。公爵用左手指着爬虫机车的东面说道:“那是沙虫的踪迹吗?” 凯恩斯从公爵身前凑过去,朝远处看去。 保罗和哈莱克也挤到一起,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保罗注意到,由于公爵的飞行器突然行动,护航机已经冲到了前头,现在正拐着弯飞回来。爬虫机车就在前边大约三公里外。 在公爵所指的地方,月牙形的沙丘上,一条条波纹延绵不绝地通到天边,在那些波纹中,有一个绵长的山丘正在运动,就像是一条笔直的波纹伸向远方。这让保罗想起了大鱼游过水面造成的扰动。 “沙虫,”凯恩斯说,“很大。”他退到自己的位子上,抓起仪表盘上的麦克风,按了一个新的频段。他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方格图,对着麦克风说道:“呼叫DA九区的爬虫机车,发现沙虫踪迹,DA九区的爬虫机车注意,发现沙虫踪迹。收到请回答。”他等着。 表盘上的扬声器响起一阵“咝咝”的静电声,然后传来一个声音:“谁在呼叫DA九区爬虫机车?完毕。” “这些人听上去很平静嘛。”哈莱克说。 凯恩斯对着麦克风说道:“这里是未登记机群——在你们东北方三公里外。有沙虫正在朝你处移动,估计二十五分钟后抵达。” 另外一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这里是观测控制台。确认沙虫踪迹,时刻追踪其预计抵达时间。”停了一会儿,又传出声音:“预计二十六分钟内抵达。只少不多。谁在未登记机群上?完毕!” 哈莱克解开安全带,冲到公爵和凯恩斯中间。“凯恩斯,这是常规工作频段吗?” “对,怎么啦?” “还有谁能听见?” “这个区域内的工作人员,已经减少了干扰。” 扬声器又“咝咝”地响起来:“这是DA九区爬虫机车,谁应获得发报奖金?完毕。” 哈莱克看了一眼公爵。 凯恩斯解释道:“第一个发出沙虫警报的人,可以从采到的香料中分成,得到一笔奖金,他们想知道……” “告诉他们谁第一个发现的沙虫。”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 凯恩斯犹豫了一下,最后拿起麦克风。“发报奖金归于雷托·厄崔迪公爵,是雷托·厄崔迪公爵,完毕。” 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单调,还时不时因静电爆破声而失真。“收到,谢谢。” “现在,告诉他们公爵要把这笔奖金分给他们,”哈莱克命令道,“告诉他们,这是公爵的意思。” 凯恩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公爵要你们自己分享这笔奖金,听见了吗?完毕!” “收到,谢谢。” 公爵说:“我忘了告诉你,哥尼还是一位天才公关专家。” 凯恩斯皱着眉,满脸茫然地看着哥尼。 “这样做是让这些人知道公爵在关心他们的安全,”哈莱克说,“事情会传开,而且对讲机用的是这个区域的工作频率——哈克南人的间谍不太可能听到。”他朝外边的空中掩护机组望了望,“我们的力量也很强大,值得冒这个风险。” 公爵驾着飞机斜着飞向涌起阵阵沙雾的爬虫机车。“现在怎么办?” “这附近应该有一架运载器,”凯恩斯说,“它会来将机车运走。” “如果运载器失事了怎么办?”哈莱克问。 “就会损失一些设备,”凯恩斯说,“大人,靠近爬虫机车。你会发觉很有意思。” 公爵绷着脸,在控制器上忙碌起来,飞进采矿车上方的湍流中。 保罗低头往下看,下面那个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怪物仍在喷吐着沙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棕蓝色甲虫,身子周围长着一条条手臂,疯狂地踏出许许多多的脚印。一只巨大的倒置漏斗形喷嘴戳进了黑漆漆的沙子中。 “从颜色上看,这是一个丰富的香料矿床,”凯恩斯说,“他们会一直开采到最后一刻。” 公爵给机翼加足动力,让它们紧紧绷直,开始陡然下冲,最后停在低空,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只要朝左右一望,便可看见他的卫队机群仍维持着原来的高度,在上方盘旋。 保罗细细审视爬虫机车的风道中喷出的黄色沙雾,又抬头望向远处沙漠中不断接近的沙虫踪迹。 “难道我们不应该听到他们呼叫运载器吗?”哈莱克问。 “通常他们使用另一个频率和运载器联系。”凯恩斯回答。 “难道不是应该有两架运载器,为每台爬虫机车服务吗?”公爵问,“下面这台机器上应该有26名工人,更别提设备了。” 凯恩斯回答:“你没有足够的经……” 突然,从扬声器里传来愤怒的吼声,打断了他的话。“有人看见运载器了吗?他一直没有应答。” 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嘈杂声,接着淹没在一阵突然的过载信号音中,之后沉默了半晌,原先那人说道:“请依次报告,完毕!” “这里是观察控制台,我最后看见运载器时,它飞得很高,正在西北方盘旋。现在看不见它了。完毕。” “一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二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三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沉默。 公爵朝下望去,他自己的飞船的影子刚刚掠过爬虫机车。他问:“只有四架观察机,对吗?” “对。”凯恩斯说。 “我们有五架飞行器,”公爵说,“而且很大,每一架都可以再坐三个人进去。他们的观察机应该可以再搭载两个人。” 保罗心里算了一下。“那就还剩三个人。” “他们为什么不为每台爬虫机车配备两架运载器?”公爵怒气冲冲地吼道。 “你们没有足够的设备。”凯恩斯说。 “那就更应该保护我们目前现有的资源!” “那架运载器会飞到什么地方去呢?”哈莱克问。 “可能迫降在了什么地方,我们看不见。”凯恩斯说。 公爵手里抓着麦克风,拇指搁在开关上,犹豫着。“他们怎么会让一架运载器消失?”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地面,在搜寻沙虫的踪迹。”凯恩斯解释道。 公爵拇指一按,打开开关,对着麦克风说道:“我是你们的公爵。我们现在飞下来,来营救DA九区采矿机的人员。所有观察机听从命令,观察机在东面着陆,我们在西面,完毕。”他伸手向下,开启自己的指挥频段,对自己的掩护机组重复了刚才的命令,接着把麦克风递给凯恩斯。 凯恩斯拨回日常工作频段,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喊声:“……差不多一整块香料!我们采到了一整块香料。不能把它留给混账沙虫!完毕。” “去他妈的香料!”公爵怒吼道,他一把抢回麦克风,“香料总会有!我们的飞船能把你们救走,但有三个人载不下。你们自己抽签,或用别的方式决定谁走谁留。但你们必须离开,这是命令。”他将麦克风重重地丢给凯恩斯,嘟哝道:“抱歉。”凯恩斯甩了甩受伤的手指。 “还有多少时间?”保罗问。 “九分钟。”凯恩斯回答。 公爵说:“这艘飞船的能量比其他飞船大。如果我们在喷气状态下以四分之三的机翼起飞,那就可以多载一个人。” “沙地很软。”凯恩斯说。 “多载四个人进行喷气起飞,机翼可能会断,大人。”哈莱克说。 “这架飞船不会。”公爵说。当飞行器滑到爬虫机车旁边时,他向后拉动操纵杆,机翼翘起,飞船在离机车二十米处停下。 爬虫机车已停了下来,通风口再没沙雾喷出,只有一丝微弱的机械震动声,当公爵打开舱门,那声音越来越清楚。 一股肉桂的芳香立即扑鼻而来,浓烈且刺鼻。 观察机飞行器在另一边发出一声响亮的震动声,降落在了那里。公爵的护卫机俯冲而下,着陆在他的飞机旁。 保罗望着外面的工厂,它是多么的庞大,扑翼飞机在它旁边显得多么的渺小——仿佛是甲虫身边的蚊蚋。 “哥尼,你和保罗把后排座椅都扔掉,”公爵说。他通过手动操纵,把机翼伸展到四分之三长度,调好角度,检查了下喷气控制器,“见鬼,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他们希望运载器会出现,”凯恩斯解释说,“还有几分钟时间。”说完他朝东面看了一眼。 大家扭头朝同一方向看去,没有沙虫的踪迹,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气氛。 公爵抓起麦克风,接到指挥频段,说道:“按编号顺序,两架飞机扔掉屏蔽场发动机。这样就可多载一个人。我们不会给那怪物留下一个人。”他又接回工作频段,大声吼道,“好啦!DA九区的人!马上给我出来!赶快!这是你们公爵的命令!不然我就用激光炮轰掉机车。” 工厂前面、后面和上面的舱门一个个开了,人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在沙地上连滚带爬往前滑。一个工作衣上补着补丁的高个子最后出来,他跳上一条轨道,接着跳进沙中。 公爵把麦克风挂到仪表盘上,侧身站到机翼的台级上,大叫道:“两人一组,上观察机!” 穿着补丁服的人把工人分成两人一组,催着他们去另一边的飞行器。 “四个到这儿来!”公爵吼道,“四个上后边的飞船!”他用手指着后边的护卫机,那里的卫兵正在将屏蔽场发动机往外推。“还有四个,上那边的飞船!”他指着另外一架已扔掉发动机的飞行器,“其余分成三人一组,上其他飞机!快跑,你们这些沙崽子!” 高个子将工人分配好,带着另外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我听见沙虫的声音了,但还没看见它。”凯恩斯说。 其他人也听见了——一种沙沙的爬行声,很遥远,但声音慢慢变大。 “真他妈拖拉,快!”公爵骂道。 周围的飞船开始起飞,吹起一片沙尘,公爵不禁想起在故乡丛林中的一次迫降,惊起一群食腐鸟,只留下地上野牛的骨架。 香料工人沿着扑翼飞机的一侧艰难上爬,往公爵后面挤去,哈莱克伸手使劲拽他们,把他们推进后座。 “伙计们,快进去!”他大叫道,“赶紧地!” 保罗被这些一身臭汗的人挤到了角落里,他闻到一股恐惧的气味,注意到其中两人蒸馏服的颈部装置已乱了套。他把这一情况牢牢记在脑海中,以备将来行动之用。父亲应该会发布命令,蒸馏服必须穿戴紧致。如果你不对这档子事好好关照一番,那么人们以后会变得越来越马虎。 最后一人气喘吁吁地爬进后座,喊道:“沙虫!就在我们屁股后面!快起飞!” 公爵坐上椅子,皱着眉说:“按开始的估计,我们差不多还有三分钟时间,对吗,凯恩斯?”他关上门,同时检查了一下。 “差不多是这样,大人。”凯恩斯边说边想:这位公爵真是冷静! “大人,我们都准备就绪了。”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最后一架护航机已经起飞了。他调了调点火器,又朝机翼和仪表看了一眼,接着启动了喷气起飞程序。飞机的起升把公爵和凯恩斯深深地按进座椅中,后座的人也感受到了强劲的压力。凯恩斯看着公爵操纵飞船的手法——轻柔,但信心十足。现在,扑翼飞机已完全升到空中。公爵看了看仪表,又观察了一下两翼的情况。 “载重量太大了,大人。”哈莱克说。 “还在飞船的承受范围内,”公爵说,“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拿这事冒险吧,哥尼?” 哈莱克咧嘴一笑。“当然没有,大人。” 公爵操控飞机倾斜,缓缓绕出一个长长的弧线——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爬升。 保罗被挤在角落里,望着下面躺在沙地上的那台静悄悄的机器。就在刚才,沙虫的踪迹在离机器约四百米处消失了,现在,采矿工厂周围的沙地似乎开始了动荡。 “沙虫已经到了爬虫机车下面,”凯恩斯说,“你们即将目睹这个难得一见的怪物。” 现在,一粒粒沙尘盖住了机车周围的沙地,那庞大的机器开始向右下倾斜。机器的右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转越快。方圆几百米内满是沙尘。 接着,他们看见了那怪物! 沙堆中出现了一个巨洞。阳光下,洞中闪着一道道白光。保罗估计,那个洞的直径至少是爬虫机车的两倍。随着一阵排山倒海的沙浪,机器斜着掉进了洞里。那个洞随机坍塌。 “老天爷,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啊!”保罗身边有个人咕哝道。 “把我们的香料全吞了!”另一个愤愤不平地说道。 “有人将为此付出代价,”公爵说,“我向你们保证。” 保罗感到父亲平淡的语气中藏着深深的怒火,他发觉自己也一样。这是可耻的浪费! 在一阵沉默以后,他们听见了凯恩斯的声音。 “保佑造物主和祂的水,”凯恩斯喃喃道,“保佑祂的降临与逝去,愿祂能净化这个世界,愿祂为祂的子民守护这个世界。” “你在说什么?”公爵问。 但凯恩斯没有回答。 保罗朝紧紧挨在他身边的人看了一眼,他们都害怕地盯着凯恩斯的后脑勺。其中一个悄声说道:“列特。” 凯恩斯转过头,满脸怒容。那人吓得缩紧了身子。 另一个人咳嗽起来——沙哑的干咳。最后他喘着粗气道:“那个鬼洞真是该死!” 最后一个走出工厂的高个子说:“科斯,给我闭嘴。你这样只会咳得更凶。”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看见公爵的后脑勺,“我想你就是雷托公爵吧,”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命。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们肯定已经没命了。” “伙计,安静点。让公爵好好驾驶飞船。”哈莱克低声说。 保罗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他也注意到父亲紧紧绷着的面颊。公爵发火时,别人走路都得小心。 公爵开始缓缓调整扑翼飞机,从原先的倾斜盘旋转到平稳飞行。沙地上突然又有什么动静,他将飞机停在半空。沙虫已经退进了沙地深处,现在,在原先采矿工厂所在地方的旁边,有两个人影正往北离开沙陷之处。他们似乎是在沙子表面轻轻滑行,没有留下一丝足迹。 “下面这两个人是谁?”公爵大叫道。 “就是两个来凑热闹的家伙,大人。”高个子回答。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有这两个人?” “他们想自己冒险,大人。”高个子说。 “大人,”凯恩斯说,“这些人知道在沙虫出没的地方被困住,不会有多少办法逃脱。” “我们将从基地派一艘飞船接应他们。”公爵厉声说道。 “悉听尊便,大人,”凯恩斯说,“但是当飞船来到时,很可能已经找不到这些人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派一架飞船来。”公爵说。 “这两人就在沙虫冒出来的地方,”保罗说,“他们是怎么逃脱的?” “那个洞的边沿塌陷下去,会让人产生距离上的错觉。”凯恩斯解释道。 “大人,您在浪费燃料。”哈莱克壮着胆提醒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飞船掉过头,朝屏蔽场城墙飞去。他的护航机组也从盘旋的高位飞下,来到了上方和左右的守护位置。 保罗心里想着沙丘人和凯恩斯说的话。他感觉其中另有隐情,肯定是谎言。那两个人在沙丘上滑走,充满自信,行进的方式显然相当老练,不会把藏在沙漠深处的沙虫引出来。 弗雷曼人!保罗想,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沙地上行走自如?还有谁会被丢在那里,而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就像天经地义一般——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有危险?他们知道在那种地方该如何生存!他们知道如何战胜沙虫! “弗雷曼人在爬虫机车上干什么?”保罗问。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 那个高个子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保罗,那是一双全蓝的眼睛。 “这小伙子是什么人?”他问。 哈莱克插到保罗和高个中间。“这位是保罗·厄崔迪,公爵的继承人。” “他为什么说我们的机器上有弗雷曼人?”高个子问。 “特征相符。”保罗说。 凯恩斯哼了一声。“光凭外貌并不能认出弗雷曼人!”他看着高个子,“你,告诉我那些人是谁!” “我们中某个人的朋友,”高个子说,“就是从附近村子里来的朋友,想看看香料沙地。” 凯恩斯别过头。“弗雷曼人!” 但他心中却在想传说中的话:“李桑·阿尔—盖布洞悉真伪,看清本质。” “他们现在多半已经死了,小主人,”高个子说,“我们不应该说这些不近人情的话。” 但保罗听出他们在说谎,并察觉到一丝恐吓的意味,哈莱克也感觉到了,他本能地进入了全神戒备的状态。 保罗冷冰冰地说:“死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凯恩斯没有转身,说道:“当造物主定下某人在某处身死,祂便会引领那人走向那个地方。” 雷托扭过头,狠狠瞪了眼凯恩斯。 凯恩斯也回头看着公爵,他因今天目睹的一切而心烦意乱。这公爵关心人胜过关心香料。他冒着自己和儿子的生命危险救了这些人,他一个挥手就把香料开采设备的损失抛在了脑后。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使他怒发冲冠。这样的领袖会赢得死心塌地的效忠。打败他一定难于 登天。 自己的愿望和先前的判断相反,凯恩斯暗暗承认:我喜欢这位公爵。 伟大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体验,绝不会始终如一。它部分依赖于人类创造神话的想象力。体验伟大的人,必定能感觉到他所身临其中的神话般的光环。他必定会体现出在他自己身上寄托的东西。也必定会有一种强烈的自嘲精神。这使他远离自负。唯有自嘲能让他省察自身。没有这种品质,哪怕是偶尔的伟大也会毁掉一个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黑夜还没降临,但在厄拉奇恩大家族的宴会厅里,浮空灯已经点亮,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那只角上沾着血的黑色牛头,也照亮了老公爵那幅闪着油光的画像。 在这群辟邪之物的下方,洁白的台布闪着光芒,厄崔迪家族的银器擦得锃亮,被考究地布置在长桌上。一张张沉重的木椅前,摆放着摆好阵形的晶莹剔透的酒杯,小群侍从等在一旁,随时提供服务。宴会厅中央那盏古典的枝形浮空灯还未点亮,吊着它的金属链扭曲向上,伸进黑影之中,那里隐藏着一个毒物探测器。 公爵站在门口,查看晚宴的筹备情况。他正思索着毒物探测器和它隐含的意味。 都是一种模式,公爵想,看看我们的语言就明白了——对于这种卑鄙的杀人方式,我们用清楚精确的词语来描述。今晚有人会用麝毒吗?那种投在饮料里的毒?或是奥玛斯,投在食物里的毒? 他摇摇头。 长桌上的每个盘子旁都放着一壶水。公爵估计,这些水够厄拉奇恩的一个贫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门口两边放着黄绿相间的宽口洗手盆,每个盆边都挂着叠叠毛巾。这是此地的习俗,管家解释说,客人进来时,按礼节将手蘸进水中,然后泼几杯水到地上,最后用毛巾擦干手,再把毛巾扔进门外的水坑中。宴会结束后,聚在门外的乞丐可以讨得毛巾里拧出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作风,公爵想,但凡想得到的堕落风气,他们都会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这习俗到此为止!”他喃喃道。 他看见一个女仆正在对面的厨房门口徘徊不前,这是女管家推荐的一个双手粗糙的老妇人。公爵举起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她从黑影中走出,绕过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肤和纯蓝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埋着头,眼光躲闪。 公爵打了个手势。“把这些盆和毛巾都撤了。” “可是……尊敬的老爷……”她目瞪口呆地抬起头。 “我知道习俗!”公爵叫道,“把盆端到大门口。我们吃饭时,每个来访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吗?” 她那粗糙的脸立刻展现出各种扭曲的情绪:沮丧,愤怒…… 雷托一下子心领神会,意识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从践踏过的毛巾中拧出的水,对路过的可怜人盘剥几个铜板,也许这也是习俗。 公爵脸色一沉,低吼道:“严格执行我的命令。我会派一个卫兵过来监督的。” 他转过身,沿着过道大步走回大厅,脑海中的记忆翻腾起来,就像一个个没牙的老太婆在唠唠叨叨地述说。他想起了宽阔的水域、起伏的波浪,想起了满眼青草而不是黄沙的日子,想起了艳阳高照的夏季,这种日子已经像风暴中的落叶一样迅猛地离他而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老啦,他想,已经能摸到死神那冰凉的手。在哪里呢?在一个老妇人的贪欲里。 大厅里,一群光怪陆离的人站在壁炉前,把杰西卡女士围在了中心。一盆火噼里啪啦燃烧着,摇曳的橙色火光照亮了珠宝、蕾丝和昂贵的织物。公爵从人群中认出一位来自迦太格的蒸馏服制造商、一个电子产品进口商、一位在极地有水厂和避暑山庄的运水商、一位公会银行的代表(此人又瘦又孤僻)、一位香料开采设备零配件交易商,还有一位面貌凶恶的瘦削女子,她为外星旅行者提供护卫服务,据说这只是幌子,事实上干的都是各种走私、间谍和敲诈的营生。 大厅里的大部分女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花枝招展,打扮入时,混着一种古怪的不可亵渎的感觉。 即使杰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会鹤立鸡群,公爵想。她没戴珠宝,穿着暖色调衣服,一袭长裙像是盆火的影子,棕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土黄色发带。 公爵意识到她这么做是表达不满,是在责怪他最近的冷落。杰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欢她穿这种色调的服饰——他眼里已经填满了那温暖的色调,衣裙窸窣作响。 邓肯·艾达荷穿着华丽夺目的制服站在附近,看起来更像一名从侧翼包抄的士兵,而不是宾客中的一员。他脸上毫无表情,卷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哈瓦特专门把他从弗雷曼人那儿召回来,给了他一个任务——“以保护杰西卡夫人的安全为由,时刻监视她。” 公爵扫了一眼大厅。 保罗在角落里,被一群谄媚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围着,三个漠然的家族卫队军官站在他们中间。公爵特别注意到一个女孩,对她来说,公爵的继承人将成为多么吃香的白马王子,但保罗显得很有分寸,庄重、高贵,不偏不倚。 他完全配得上公爵的头衔,公爵想。他突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死亡的念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保罗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环顾着大厅里一堆堆的客人,一双双珠光宝气的手捧着酒杯(还有用微小远传探测器的秘密探查)。看着这一张张喋喋不休的面孔,保罗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那些面孔只是扣着腐败思想的廉价面具,连篇废话只是为了淹没每人心中难耐的寂寞。 我心情不佳,他想,不知道哥尼会怎么说。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参加这次宴会,但他父亲执意如此。“你有一个位置,应履行职责。你已经到了年龄,快要成人了。” 保罗看着父亲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审视着屋子,然后向围着杰西卡的那群人走去。 当公爵朝那边走去时,运水商正在问:“听说公爵打算安装气候控制系统,是真的吗?” 公爵站在他身后,回答道:“先生,离那目标还差得远呢。” 那人转过头,显出一张和蔼的圆脸,晒得黝黑。“啊,公爵,”他说,“我们正念着您呢。” 雷托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有件事要办。”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向运水商,解释了刚才处理水盆的事,“就我来说,这个旧俗到此为止了。” “大人,这算是一项公爵令吗?”那人问。 “我让你们自己……啊……凭良心判断。”公爵说。他回过头,注意到凯恩斯正向这边走来。 一位女客说道:“我以为这是个慷慨的举动——把水分给……”有人制止了她。 公爵看着凯恩斯,行星学家身着一套黑棕色的老式制服,佩着皇室文职人员的肩章,衣领上文着一粒微小的金色珠状军衔标志。 运水商的问话口吻中充满了怒气。“公爵是在批评我们的习俗吗?” “习俗已经改变。”雷托说。他向凯恩斯点了点头,注意到杰西卡皱了皱眉,心想:皱眉头和她的身份不相称,但这会引发我俩关系不和的谣言。 “如果公爵不反对,”运水商继续说,“我想就习俗再问几个问题。” 公爵听出此人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丝油滑,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厅里的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这边。 “差不多到就餐时间了吧?”杰西卡问。 “可咱们的客人还有几个问题。”雷托看着运水商说。那张圆脸上长着一对大眼睛,厚嘴唇,他想起了哈瓦特的备忘录。“……这个运水商需要密切留意——记住他的名字:林加·布特。哈克南人利用他,却没能完全控制他。” “水风俗很有意思,”布特说,脸上挂着微笑,“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所房子的温室。你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夸耀它吗……大人?” 雷托压着胸中的怒火,盯着这个人。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人在他的城堡领地内向自己发出挑战,还真需要十足的勇气,尤其是他还与我们签了效忠协议。采取行动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说,如果给供水设施装上地雷,发个信号就将其摧毁……这个人看来干得出这种事。摧毁供水设施就等于摧毁厄拉科斯。布特举在哈克南人头上的大棒很可能就是这个。 “公爵大人,我对温室已有一个计划。”杰西卡笑着对雷托说,“我们打算保留它,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是替厄拉科斯的人民代为保管。我们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厄拉科斯的气候会变得美好,任何露天的地方都能种上这些植物。” 愿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让我们的运水商好好想想这番话吧。 “很明显,你对水和天气控制很感兴趣,”公爵说,“我建议你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总有一天,水在厄拉科斯将不再是昂贵的商品。” 他同时思忖:哈瓦特应该倍加努力,渗入这位布特的机构中去。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建立备用供水设施,没人可以在我的头上挥舞大棒! 布特点点头,脸上仍挂着笑。“一个难能可贵的梦想,大人。”他朝后退了一步。 雷托注意到凯恩斯脸上的表情。他正盯着杰西卡,像是着了魔——仿佛一个陷入爱河的男人……或是一个坐禅打坐的人。 凯恩斯的思想终于被预言中的话所征服。“他们必将分享你那最为珍贵的梦想。”他直接对着杰西卡说道:“你带来捷径之法了吗?” “啊,凯恩斯博士,”运水商说,“您跟着那群弗雷曼人四处漂泊,现在总算露面了。承蒙光临。” 凯恩斯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我们在沙漠中有个传言,说如果谁拥有大量的水,会太过疏忽而招致致命的灾祸。” “沙漠里奇谈怪论多着呢。”布特说,但语气却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杰西卡走到雷托跟前,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借机使自己镇静下来。凯恩斯刚才提到了“……捷径之法”。在古语中,这句话被译成“魁萨茨·哈德拉克”。行星学家提的这个奇怪的问题,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他正倾身听着一位夫人卖弄风情的轻声细语。 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想,难道我们的护使团在这儿还种下了这个传说?这想法唤起了她对保罗的隐隐期待。保罗可能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这是可能的。 公会银行代表已经和运水商攀谈起来。布特扯高嗓门,压倒了重新活跃起来的谈话声。“早有许多人试图改变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猛然直起身,匆匆离开了那位卖弄风情的夫人。 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一位穿着步兵装束的家兵在雷托身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大人,宴席准备好了。” 公爵向杰西卡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儿还有个习俗,客人们入席后,主人才能入座,”她笑着说,“大人,要不我们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这习俗挺好,就让它保留着吧。” 我必须保持怀疑她是内奸的假象,他想。他看着从身边鱼贯而过的客人。你们中谁相信这个谎言? 杰西卡感觉到他的疏远,像过去一周那样,她对此深感纳闷。看他的举动,像在跟自己作斗争,她想。是不是因为我安排这次宴会的进展太过神速?可他知道,让我们的官兵与当地社会各阶层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是他们的父母官,没有什么能比组织社交活动更能充分表达这个意义。 雷托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会安排后的态度。“大人,绝对不要举办宴会!” 公爵嘴角显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想想当时的情景就好笑。当他坚持要出席宴会时,哈瓦特连连摇头。“大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厄拉科斯的一切进展太过神速。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风,一点都不像。” 保罗伴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年轻女子从公爵身边走过。他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那女的说了句话,他点了点头。 “她的父亲制造蒸馏服,”杰西卡介绍道,“我听说穿了他的服装,只有笨蛋才会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罗前边,脸上有道疤的人是谁?”公爵问,“我没认出他来。” “名单上新加上去的一个,”杰西卡低声说,“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虽然我想他对此颇有微词。这人名叫图克,埃斯马·图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他出席过许多大家族的宴会。” “为什么请他?” “到这儿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她回答,“图克的出现会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们表明你准备强化反贿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这一点哈瓦特也很喜欢。”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欢这个安排。”他朝从身边走过的一对夫妻点了点头,还未入座的客人已经不多。“你为什么不邀请一些弗雷曼人?” “有凯恩斯啊。”她说。 “对,有凯恩斯,”他说,“你还给我安排了别的小惊喜吗?”他挽着杰西卡走到了队列后。 “其他安排都是按惯例进行的。”她说。 而她心里在想:亲爱的,你难道不明白这名走私徒控制着快速飞船,可以买通他吗?我们必须留一条后路。当形势坏到难以挽回时,我们还有一扇逃离厄拉科斯的门。 他们进入餐厅后,杰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弯中的手,由他领进坐席。接着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仆为他扶好椅子。随着一阵衣物和椅子的响声,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里。他打了个手势,餐桌四周穿着步兵制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后边,立正站着。 屋子笼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静气氛中。 杰西卡沿着长桌看着桌子那端,发现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颤动,脸上因怒火而泛着红晕。是什么惹恼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为我邀请了走私徒。 “有人责问我为何改变水盆的习俗,”公爵说,“我通过此事奉告诸位,许多事都将改变。” 餐桌前一片尴尬的寂静无声。 他们以为他醉了,杰西卡想。 雷托将水杯高高举起,浮空灯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无数的反光。“谨以帝国骑士的身份,”他说,“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公爵。在这突然的静寂之际,从厨房过道吹来一阵微风,一盏浮空灯微微摇晃起来,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张鹰脸上舞动。 “既然我来了,谁也别想赶我走!”他一声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边,但公爵仍高高举着杯子,其他人也只能停住。公爵继续道:“我就说一句咱们心中最喜爱的至理名言:‘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着喝了,同时面面相觑,交换着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唤道。 从公爵身后的小屋里传来哈莱克的声音:“在,大人。” “给咱们唱支小曲,哥尼!” 从小屋里飘出了巴厘琴的琴声。公爵大手一挥,仆人开始上菜——配着西贝达酱的烧烤沙兔,阿波西连,牛肉烩饭,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飘荡着香料浓郁的肉桂味),用冒着泡的卡拉丹红酒配食的塞鹅。 但公爵仍旧站着。 客人们等着,面前香喷喷的佳肴和站着的公爵使他们有点不知所措。雷托说:“在古代,主人有责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紧紧捏着水杯,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了,“我不会唱歌,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哥尼在唱什么。再敬各位一杯——这一杯祭奠那些将我们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骚动。 杰西卡低眼看着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圆脸的运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严肃、皮肤白皙的公会银行代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雷托,看上去就像一个尖嘴稻草人);模样粗犷、脸上带疤的图克,他那纯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公爵念道,“他们都逃不过痛苦和金钱的沉重宿命,他们的英灵穿着我们的银色衣装。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他们每一个都凝结在了一个时间点上,既不装腔作势,也不偷奸耍滑,财富的诱惑随他们传承。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当我们大限将至,龇牙咧嘴地笑着结束一生时,我们也将传下财富的诱惑。” 公爵念到最后一句,声音慢慢变轻。他举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它狠狠放回桌上,水从杯沿溅落到亚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蝉,尴尬地跟着饮了一口。 公爵又举起杯,这次他将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别人也都必须这么做。 杰西卡第一个照他的样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阵,最后才依样将杯里的水泼在地上。杰西卡看见坐在雷托身旁的保罗细细审视周围每个人的反应。她自己也被客人们的表现所吸引——尤其是女人。这是可以携带的纯净之水,跟泼在毛巾上的弃水不一样。拿水杯的手在颤抖,拖拉的反应,神经兮兮的笑声……都说明他们很不情愿,但又必须这么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给她捡水杯时,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别处。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犹豫了一阵,最后把水倒进了外套下的一个容器里。他发现杰西卡在看自己,便对着她笑了笑,向她举举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尴尬的意思。 哈莱克的音乐仍在屋内飘荡,但现在曲调变成了小调,轻快活泼,就好像他要活跃餐桌上的气氛。 “宴会开始吧。”公爵宣布,坐进了椅子中。 他很恼火,情绪很不稳定,杰西卡想,损失那台爬虫机车对他的打击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仅仅是损失一座工厂的事。看他的行动,就像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她举起叉子,希望掩饰自己突然产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绝境。 渐渐地,餐桌上恢复了活力,晚宴开始活跃起来。蒸馏服制造商对杰西卡大赞厨师和美酒。 “这两样都是从卡拉丹带来的。”她说。 “妙极!”他咬了口牛肉,“简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点香料的味道。什么东西都离不开香料,真让人烦透了。” 公会银行代表看着餐桌对面的凯恩斯。“据我所知,凯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开采车被沙虫吞掉了。” “消息传得真快啊!”公爵说。 “那么,这是真的?”银行家转头望向雷托公爵。 “当然,千真万确!”公爵大声叫道,“该死的运载器消失了。这么大的东西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没有道理!” “沙虫出现时,没有运载器去转移爬虫机车。”凯恩斯说。 “完全没有道理!”公爵重复道。 “没人看见它飞走?”银行家问。 “观察站的人通常只盯着沙漠上的情况。”凯恩斯说,“他们主要负责监视沙虫的踪迹。运载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员——两名飞行员,两名机师。如果其中一位——甚至两位机组人员被公爵的敌人买通……” “啊,我明白了,”银行家说,“那么,大人您作为变时裁决官,有什么怀疑吗?” “我将从我的角度仔细考虑此事,”凯恩斯说,“当然,此事不便在此讨论。”他暗想:这个长得像骷髅的家伙!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这种违法行为。 银行家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他的东西。 杰西卡想起了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一堂课,课程主题是间谍与反间谍。授课老师是一个胖乎乎、满脸乐观的圣母,她那愉快的嗓音与课程内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间谍与反间谍学校的毕业生都具有相似的反应模式,这一点值得注意。任何封闭的训练都会在学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种特有的模式。只要认真分析研究,这种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发现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间谍人员的动机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说,虽然学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动机方式总有近似之处。首先,你们将学习如何将这些因素分离出来进行分析——第一,通过观察问话人的问话模式,发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观察受分析对象的语言和思想方向。通过目标对象的语调变化和言语模式,你们将发现,要确定目标对象的基本语言形式并不是困难的事。 现在,杰西卡与儿子、公爵和客人们一起坐在餐桌边,听着这位公会银行代表的话,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顿有所悟:这人是哈克南人的间谍。他用的是杰第主星的言语模式——虽然经过巧妙的掩饰,但逃不过杰西卡受过专门训练的洞察力,仿佛他亲口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是否意味着宇航公会已经站到了厄崔迪家族的对立面?杰西卡暗自发问。这想法让她震惊,她急忙叫人添菜,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同时仔细听着那人的每句话,希望能发掘出一些蛛丝马迹。就算他改变话题,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但也会暗藏玄机,杰西卡对自己说。这就是模式。 银行家吞下食物,饮了一口水,他右边的女人说了句什么,他笑起来。有一阵子,他似乎在听桌子一头某人的话,那人正在向公爵解释,说厄拉奇恩土生土长的植物没有刺。 “我喜欢观看厄拉科斯天空中群鸟飞翔的景象,”银行家说,这些话是冲着杰西卡说的,“当然,咱们这儿的鸟全是吃腐肉的猛禽,许多鸟不需要水就能生存,它们都是吸血生物。” 桌子另一头,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坐在保罗和她父亲中间,听到这话,不由得皱了皱漂亮脸蛋。“噢,苏苏,你说的话真叫人恶心。” 银行家笑着说:“他们叫我苏苏,因为我是水贩联盟的财务顾问。”但杰西卡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于是他继续道,“因为水贩们吆喝:‘簌簌簌咔!’”他学得有模有样,大家都笑了起来。 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吹嘘的意味,但她更加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是在接到暗示后才说了那句话,她铺了一个台阶,以便让银行家说了刚才的话。她扫了一眼林加·布特,这位水业大亨正沉着脸,全神贯注地吃着东西。杰西卡似乎听到银行家在说:“而我,也控制着厄拉科斯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源——水!” 保罗也注意到了身旁女子声音中的虚情假意,看到他母亲正聚起贝尼·杰瑟里特的高度注意力,听着他们的谈话。他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入戏配合一下,揭开真相。他对银行家说:“先生,你的意思是,这些鸟同类相食?” “小主人,这问题问得有点怪,”银行家说,“我只说这些鸟吸血,但并不一定是说它们吸的是同类的血,对吗?” “这问题并不奇怪。”保罗说。杰西卡注意到他声音中流露出经她训练的反击语气。“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任何幼小的生命,面临的最残酷的竞争都来自它的同类,”他故意从邻座女子的盘子里叉了一块肉,放进自己嘴里,“他们在同一只锅里吃饭,有着相同的基本需求。” 银行家僵住了,他对公爵皱了一下眉。 “别错把我的儿子当成小孩。”公爵说,他微微一笑。 杰西卡环顾满桌的人,注意到布特正面露喜色,而凯恩斯和走私徒图克正咧嘴笑着。 “这是一个生态法则,”凯恩斯说,“看来小主人对此深有感触。生命个体间的斗争是争夺系统中自由能量的斗争。血是一种高效的能量来源。” 银行家放下叉子,怒气冲冲地说:“我听说下贱的弗雷曼人就喝死人的血。” 凯恩斯摇摇头,用训话的口气说道:“不是血,先生。然而一个人体内全部的水最终属于他的人民——他的部落。如果你生活在大平原,这是一件必然的事。在那儿,不管什么水都非常珍贵,而人体内含有70%的水。死人当然不需要这些水。” 银行家把双手放在盘子两边,杰西卡觉得他快要愤然拍桌而去了。 凯恩斯看着杰西卡。“请原谅,夫人。在餐桌上不应该谈论这么恶心的话题,但有人一派胡言,我必须澄清谬误。” “你跟弗雷曼人交往太久,早已丧失理性。”银行家发出粗砺的声音。 凯恩斯平静地看着他,审视着那张苍白颤抖的脸庞。“你是在向我发出挑战吗,先生?” 银行家一怔,咽了一口口水,僵硬地答道:“当然不。我不会用这种举动侮辱到主人。” 杰西卡从这人的声音、表情、喘息、太阳穴的脉搏中感觉到了恐惧。他怕凯恩斯! “我们的主人是否受到侮辱,他们自会判断,”凯恩斯说,“他们是勇敢的人,知道捍卫自己的尊严。我们全都可以证实他们的胆量,只要看看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厄拉科斯。” 杰西卡注意到雷托正愉快地欣赏着两人的对峙。其他人却完全不是这样,餐桌旁这些人的手都搁在了桌子下面,摆好了随时开溜的姿势。但有两人明显例外,一个是布特,他正明目张胆地看着银行家的窘态,乐不可支;另一个是走私徒图克,他望着凯恩斯,似乎在等着暗示。杰西卡还看见保罗正以敬佩的目光看着凯恩斯。 “如何?”凯恩斯说。 “我无意冒犯,”银行家喃喃道,“倘若冒犯了谁,请接受我的道歉。”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凯恩斯说,接着冲着杰西卡微微一笑,继续吃东西,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杰西卡看到走私徒也松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一点:这人是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全力帮助凯恩斯的。这个图克和凯恩斯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 雷托把玩着叉子,好奇地看着凯恩斯。这位地质学家的行为表明他对厄崔迪家族的态度有所改变。不久前在沙漠上飞行时,凯恩斯的态度似乎相当冷淡。 杰西卡挥了一下手,示意继续上菜和饮料,仆人们端上了兔舌,边上配着红酒和蘑菇酱汁。 慢慢地,人们又开始攀谈起来,但杰西卡听出了其中的忐忑,声音中带着焦躁。银行家沉着脸,默默吃着东西。凯恩斯本来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她想。她也意识到,从凯恩斯的举止来看,他对杀人持着一种随便的态度,他是一个漫不经心的杀手。她想,这大概是弗雷曼人的风格吧。 杰西卡扭头对左边的蒸馏服制造商说:“水在厄拉科斯如此重要,真让我时时感到诧异。” “非常重要,”他附和道,“这是什么菜?好吃极了!” “用特殊调料制作的兔舌,”她说,“一个古老的配方。” “我一定要抄下这份配方。”他说。 她点点头。“我会让人抄一份给你。” 凯恩斯看着杰西卡。“刚到厄拉科斯的人常常低估水的重要性。瞧,咱们现在涉及的是最低量法则。” 她听出凯恩斯口气中的试探意味,于是说道:“生长受到那种以最小量存在的必需品的限制。自然,最不理想的条件控制着生长速度。” “大家族的成员中竟然有人懂得行星生态问题,真是稀罕,”凯恩斯说,“在厄拉科斯,水是生命最不理想的条件。记住,如果不严加控制,生长本身也会产生不利的条件。” 杰西卡觉察到凯恩斯话里有话,但又不清楚那深层的含意。“生长,”她说,“你的意思是,厄拉科斯可以有一种有序的水循环机制,在更有利的条件下维持人类的生命?” “不可能!”那位水业大亨说。 杰西卡转身看着布特。“不可能吗?” “在厄拉科斯是不可能的,”他说,“别听此人白日做梦。所有的实验结果都和他说的相反。” 凯恩斯看着布特,杰西卡发现别人全都停止了交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边展开的新话题上。 “实验结果往往会蒙蔽我们,使我们忽略极其简单的事实,”凯恩斯说,“这个事实是:我们是在跟产生并存在于户外的事物打交道,也就是在户外正常生存的植物和动物。” “正常!”布特嗤之以鼻,“在厄拉科斯没有什么东西是正常的!” “恰恰相反,”凯恩斯说,“沿着自给自足的区域带,我们可以建立某种平衡。你只需了解这个星球的极限和压力就行。” “绝不可能。”布特说。 公爵突然明白凯恩斯的态度为什么会转变,那是因为杰西卡说要为厄拉科斯保留那些温室植物。 “凯恩斯博士,如何才能建立这种自给自足的系统?”雷托问。 “如果我们能让厄拉科斯百分之三的绿色植物参与合成碳水化合物,作为食物来源,那我们就可以启动这个循环系统。”凯恩斯回答。 “水是唯一的问题吗?”公爵问。他察觉到凯恩斯的兴奋之情,自己也深受感染。 “水问题使得其他问题无足轻重,”凯恩斯说,“这个星球含有大量的氧,但没有通常的那些伴生物——广泛分布的植物生命,以及由火山等现象产生的大量游离二氧化碳。这个星球广阔的表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化学交换反应。” “你有试验计划吗?”公爵问。 “我们一直尝试建立起坦斯利效应,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是一种基于业余实验的小规模试验,我的科学研究可能会从中找到工作依据。”凯恩斯说。 “水不够,”布特说,“就是水不够而已。” “布特先生是水专家。”凯恩斯说,他微微一笑,接着开始用餐。 公爵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大叫道:“不!我想要得到答案!凯恩斯博士,到底有没有足? ?的水?” 凯恩斯盯着自己的盘子。 杰西卡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很会掩饰自己,她想,但她还是把他识破了,看出他正在后悔刚才说了那些话。 “有没有足够的水?”公爵继续问。 “也许……有吧。”凯恩斯答道。 他假装没有把握!杰西卡想。 保罗的测谎意识察觉出此事另有隐情,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有足够的水!但凯恩斯不愿让人知道。 “我们的行星学家有许多有趣的梦想,”布特说,“他和弗雷曼人一起做着梦——沉湎于预言和弥赛亚的传说中。” 桌旁各处传来几声笑声,杰西卡记下了每个笑的人——走私者,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邓肯·艾达荷,以及那个从事神秘护卫服务的女人。 今晚的紧张局势分布得颇为奇妙,杰西卡想。太多的事逃过了我的注意。我必须发展新的情报来源。 公爵的目光从凯恩斯转向布特,再移向杰西卡。他感到莫名的失望,似乎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把他蒙在了鼓里。“也许吧。”他嘀咕道。 凯恩斯迅速说道:“大人,也许我们应另选时间讨论这个问题。有许多……” 行星学家的话突然打住,因为这时有一个身着军服的厄崔迪士兵匆匆赶了进来,得到警卫的许可后,冲到公爵身边。他弯下腰,在公爵耳边低语了一阵。 杰西卡从帽徽认出他是哈瓦特的部下,她压下内心的不安,转身对蒸馏服制造商的女伴说起话来,这女人身材小巧,一头黑发,长着一张娃娃脸,双眼略带内眦赘皮。 “亲爱的,你没怎么吃东西啊,”杰西卡说,“要我为你叫点别的什么吗?” 这女人先看了一眼蒸馏服制造商,然后回答道:“我不饿。” 这时,公爵突然站起身,用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各位都坐好。请原谅,出了一件事,需要我亲自前去处理。”他走到旁边,“保罗,请代我尽尽地主之谊。” 保罗站起身,他很想问父亲为何必须离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摆出庄重的样子,担此重任。他走到父亲的座位前坐下。 公爵转身对坐在小房间里的哈莱克说:“哥尼,请坐到保罗的位置上去,宴席上不能有单数。宴会结束后,我可能要你把保罗送到指挥站来。等我的命令。” 哈莱克从小房里走出来,他穿着军服,巨大的身躯和丑陋的长相看起来与全场金光闪闪的华美服饰很不相称。他把巴厘琴靠在墙上,坐到保罗的位置上。 “各位没有必要惊慌,”公爵说,“但我必须重申,卫兵没通知大家安全前,谁也不得离开。只要待在这里,就绝对会平安无事。我们很快就会把这点小麻烦摆平。” 保罗从他父亲的话里领会出一些暗号——卫兵,平安,很快摆平。问题来自安保方面,不涉及暴力。他看见母亲也领会了暗号,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公爵稍稍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身后跟着传讯的士兵。 保罗说:“请大家继续用餐。我想,刚才凯恩斯博士是在说水的事吧。” “咱们可以下回讨论这件事吗?”凯恩斯问。 “当然。”保罗说。 杰西卡看着儿子镇定自若、成熟老练的气派,感到相当自豪。 银行家拿起水杯,朝布特举起杯。“我们这儿没人在口吐莲花的功夫上胜过林加·布特先生。我们几乎可以认为,他十分渴求大家族的地位。来吧,布特先生,敬大家一杯。也许你可以为这位小小年纪的大人长长见识。” 杰西卡的手在桌子下捏成了拳头,她注意到哈莱克朝艾达荷发了个手势信号,屋内靠墙站着的家兵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布特恶狠狠地朝银行家瞪了一眼。 保罗看了看哈莱克,也将进入防护位的卫兵看在眼里,他紧紧盯着银行家,直到他放下水杯。保罗说:“在卡拉丹,有一次我看见一具打捞起来的渔人尸体,他……” “淹死的?”问话的是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 保罗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是的,沉入水中,直到死去。是淹死的。” “这种死法真有意思。”她轻声说。 保罗的笑容暗淡下去,他转头对银行家继续说道:“关于此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肩上的伤——是另一个渔民的爪靴造成的。这个渔民是一艘小舟上的船员,这种小舟是一种水上交通工具,那玩意儿沉了,沉到了水底。打捞尸体的一名船员说他不止一次在失事船员身上看到这种爪靴伤痕,这意味着另外一个溺水的渔民为了逃到水面,为了呼吸,把脚踩在了这个可怜虫的身上。” “这有什么意思?”银行家问。 “因为我父亲当时谈了一点看法。他说溺水者为了救自己而爬上你的肩头,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客厅里发生这种事就是例外了。”保罗顿了半晌,让银行家领会他的意思,然后接着说,“而我要加上一句,在餐桌上碰到这种事也是例外。” 屋子突然一下子静下来。 太鲁莽了,杰西卡想,银行家很有可能仗着自己的身份向我儿子发出挑战。她注意到艾达荷已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行动。家兵也提高了警惕。哥尼·哈莱克紧紧盯着这个坐在他对面的人。 “哈……哈……哈……”走私徒图克毫无顾忌地仰面大笑起来。 桌子四周一张张面孔露出紧张兮兮的笑容。 布特正咧嘴微笑。 银行家已经往后推开了椅子,怒目盯着保罗。 凯恩斯说:“谁想跟厄崔迪人玩花样,那就是自讨苦吃。” “难道羞辱客人是厄崔迪人的习惯吗?”银行家问。 没等保罗回答,杰西卡倾身向前道:“先生!”她心里想:我们必须弄清这个哈克南走狗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他到这儿来是要对付保罗吗?他还有别的帮手吗? “我儿子只不过展示了一件普通的外衣,难道你是想对号入座吗?”杰西卡问,“真是漂亮的发现。”她把手滑到绑在腿部的晶牙匕刀柄上。 银行家扭过头,气冲冲地看向杰西卡。众人的目光离开了保罗,杰西卡见到儿子已经放松了身体,做好了行动的准备。他已经注意到了暗号:外衣——准备应付对方的武力行动。 凯恩斯向杰西卡投去一个揣摩的目光,接着给图克做了一个不显眼的手势。 走私徒摇摇晃晃站起身,举起水杯:“我要敬你一杯,”他说,“敬年轻的保罗·厄崔迪,论外貌他还是个少年,论行动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他们为什么要插手进来?杰西卡暗自发问。 现在,银行家重新看向凯恩斯,杰西卡注意到他脸上又露出了惧色。 满桌的人开始对走私徒的提议作出反应。 凯恩斯到哪儿,人们便跟到哪儿,杰西卡想。他已经表明他站在保罗一边。他到底有何神秘的力量?不可能是因为他那裁决官的身份,那是暂时性的。当然也不会是因为他是一名公务员。 她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对着凯恩斯举起了水杯,他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反应。 只有保罗和银行家仍空着手。(苏苏!真是个愚蠢的绰号。杰西卡想。)银行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凯恩斯身上。保罗则盯着他的盘子。 我做得很妥当,保罗想,可他们为什么要介入?他偷偷朝最近的男性客人看了一眼。准备应付武力行动?谁的武力行动?肯定不会是那位什么银行家。 哈莱克动了动身子,似乎不是特别对哪一个人讲话,那些话冲向对面客人的头顶。“在我们的社会里,人们不应该动不动就动怒。这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他看着身旁的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您以为如何,小姐?” “哦,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她答道,“暴力泛滥,那让我感到恶心。许多时候并不存在什么恶意,可却有人因此丧命。没有一点道理。” “确实没有道理。”哈莱克说。 杰西卡注意到这女孩的戏演得堪称完美,她意识到:这个小女人看似头脑空空,其实不然。接着,她注意到威胁出现的模式,明白哈莱克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计划用女色引诱保罗。杰西卡松了一口气,她的儿子也许早就发现了——他受过良好的训练,看穿了这个明显的诡计。 凯恩斯对银行家说:“是不是要再道一次歉?” 银行家挤出一丝苦笑,看向杰西卡。“夫人,恐怕我过于贪杯了。这酒后劲真大,我有点不习惯。” 杰西卡听出他语气里饱含恶意,于是亲切地说道:“宾客聚在一起,众口难调,应该充分体谅习惯和教育的差异嘛。” “谢谢,夫人。”他说。 蒸馏服制造商身边那位一头黑发的女伴向杰西卡探过身。“公爵刚才说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不会是又要打仗了吧,我真心希望不是。” 她受命抛出这个话题,杰西卡想。 “应该是件小事而已。”杰西卡说,“但最近有好多琐事需要公爵亲自过问。只要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存在敌意,我们还是越小心越好。公爵也发过誓,一定会报仇雪恨,不会放过厄拉科斯上的一个哈克南间谍。”她朝公会银行代表看了一眼,“自然,按照大联合协定他这么做完全没错。”她转身看向凯恩斯,“是不是,凯恩斯博士?” “确实如此。”凯恩斯答道。 蒸馏服制造商轻轻地拉了拉他的女伴,她回望了一眼。“我想我确实要吃点什么了。不如来点刚才的那种鸟肉。” 杰西卡朝仆人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对银行家说:“先生,你刚才提到了鸟和它们的习性。我发现厄拉科斯有很多有趣的事。告诉我,香料是在哪里发现的?开采者要深入沙漠腹地吗?” “哦,不,夫人,”他说,“人们对沙漠腹地所知甚少,对南方地区几乎是一无所知。” “据传说,在南方地区有一个巨大的香料母矿,”凯恩斯说,“但我怀疑这纯粹是凭空捏造的,只是为了编一首歌。有些胆大的香料勘探者确实偶尔会深入到中心带的边缘,但那是极端危险的——导航设备在那里极不稳定,风暴频繁。越远离屏蔽场城墙的基地而深入沙漠,伤亡率就越高。冒险前往南方腹地,并没有多少益处。也许,如果我们有气象卫星……” 布特抬起头,含着满嘴食物说道:“据说弗雷曼人到得了那里,他们什么地方都能去,甚至在南纬地区找到了浸水地和吸水井。” “浸水地和吸水井?”杰西卡问。 凯恩斯马上接口道:“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谣传,夫人。其他星球上可能会有这种事,但厄拉科斯绝不会有。浸水地是指水渗到地表或接近地表,可以根据某些特征挖掘到水的地方。吸水井是浸水地的一种,在那儿人们可以用吸管吸水……据说是这样。” 他话里有假,杰西卡想。 他为什么撒谎?保罗也感到奇怪。 “真是有趣,”杰西卡说,但她心里在想:“据说……”这儿的人说话风格真逗。他们还不知道这已暴露出他们对迷信的依赖。 “我听说你们有一句格言,”保罗说,“优雅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 “厄拉科斯上有许多格言。”凯恩斯说。 杰西卡还没想出另外一个问题,便有一个仆人匆匆上前,递给她一张纸条。她打开纸条,见到公爵的笔迹和密码信息,于是浏览了一遍。 “有一个好消息,”她说,“公爵叫大家安心。问题已经解决,丢失的运载器也找到了。机组成员中有个哈克南间谍,他制服了其他人,把飞船劫到了一个走私基地,想在那里卖掉它。现在人和机器都回到了我们手里。”她朝图克点了点头。 走私徒也点头回应。 杰西卡折起纸条,塞进了衣袖。 “很高兴没有打仗,”银行家说,“人民满怀希望,希望厄崔迪能带来和平和繁荣。” “尤其是繁荣。”布特说。 “咱们现在上甜点吧。”杰西卡说,“我让厨师准备了一份卡拉丹甜食:多萨酱糯米糕。” “听起来就很好吃,”蒸馏服制造商说,“可以给个配方吗?” “你想要什么配方都可以要。”杰西卡说,一边把这人记在脑子里,稍后再和哈瓦特提提。这位蒸馏服制造商是个可怕的野心家,可以把他收买过来。 周围的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衣料真漂亮……”“他的衣着与珠宝很配……”“下个季度我们要争取提高产量……” 杰西卡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心里想着雷托纸条上的加密信息:哈克南人想运一批激光枪进来。我们缴获了这批货。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已进了几批了。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没有多少库存,必须采取适当的防护措施。 杰西卡一门心思想着激光枪的事,她觉得很是纳闷。这种破坏性的白热光束可以切开任何物质,除却受到屏蔽场防护的物体。事实上,屏蔽场的反馈聚变会使激光枪和屏蔽场一起毁灭,但哈克南人并没因此伤脑筋。为什么?激光—屏蔽场爆炸是个危险的变数,其威力可能比原子弹还要巨大,也可能只会杀死开枪者和屏蔽场对象。 莫名的疑惑让她感到极度不安。 保罗说:“我早就知道我们会找到运载器。只要我父亲出马解决问题,麻烦就会迎刃而解。哈克南人会慢慢明白这个事实。” 他在说大话,杰西卡想,他不该说大话。今晚凡是要睡在地下深处以防备激光枪袭击的人,都无权说这种大话。 无处可逃——我们要为祖先的暴行付出代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杰西卡听到大厅里传来骚动声,于是打开了床边的灯。那里有只钟,但还没调整到当地时间,在减去二十一分钟后,她确定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的样子。 那骚动声很响,断断续续的。 难道是哈克南人攻进来了?她思忖着。 她溜下床,打开监视器,看看家人都在什么地方。屏幕上显示:保罗正在临时准备的地下室里睡觉,很明显,吵闹声还没传到他的卧房。公爵的房里空无一人,床上整整齐齐,难道他还在指挥站? 屏幕还显示不到屋子前厅的情况。 杰西卡站在房间中部,侧耳倾听。 有一个人在大喊大叫,声音断断续续。她听到有人在叫岳医生。杰西卡找了件外袍披在身上,穿上拖鞋,把晶牙匕绑到腿上。 有人又在叫岳医生。 杰西卡系好外袍的带子,走进走廊。她突然想到:难道是雷托受了伤,那该怎么办? 杰西卡跑着,走廊似乎了无尽头。她在尽头穿过一个拱门,冲过餐厅,跑下一个过道,最后来到了大客厅。这里灯火通明,壁灯已开到了最亮的状态。 在右手边靠近正门处,她看见两个家兵正搀着邓肯·艾达荷,他耷拉着脑袋。这时,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喘息之声。 一名家兵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艾达荷说:“看你干的好事!你把杰西卡夫人吵醒了。” 巨大的布帘在这些人身后扬起,这说明正门还开着。没见到公爵和岳的影子。梅帕丝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艾达荷。她穿着一件棕色长袍,褶边饰有弯曲的蛇形图案,脚上穿着一双没系鞋带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杰西卡夫人。”艾达荷嘟嘟哝哝道。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大吼一声:“俺的宝剑第一次见血是在格鲁曼!” 圣母在上!他喝醉了!杰西卡想。 艾达荷黝黑的圆脸上眉头紧锁,他的头发就像一头黑羊的卷毛,上面沾满了泥巴,束腰外衣裂出一道弯弯曲曲的口子,露出早先在宴会时穿着的衬衣。 杰西卡径直走到他面前。 一名卫兵朝她点点头,手仍扶着艾达荷。“夫人,我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他在前门大吵大闹,不愿意进来。我们担心当地人会跑来看热闹,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会败坏我们的名声。” “他去什么地方了?”杰西卡问。 “晚宴过后,他送一位年轻小姐回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个年轻小姐?” “是陪酒女郎中的一个。你应该知道的,夫人,对吧?”他朝梅帕丝瞟了一眼,低声说,“她们总是来请艾达荷做特殊的护花使者。” 杰西卡想:的确是这样,可为什么艾达荷会醉成这样? 她皱紧眉头,转身对梅帕丝说:“梅帕丝,拿点兴奋剂来,最好是咖啡因,可能还剩下一些香料咖啡。” 梅帕丝耸耸肩,朝厨房走去,她那没系鞋带的沙地靴在石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艾达荷转过摇摇晃晃的脑袋,斜眼看着杰西卡。“替根爵洒了……三个哈克人,”他又嘟哝道,“你先子道鹅哈在介?地下色不了。地先也色不了。介四哈鬼地番,哈?” 从侧厅门那儿传来响声,引起了杰西卡的注意。她转过身,看见岳正朝这里走来,左手提着医药箱。他穿戴整齐,脸色苍白,显得很疲倦,额头上的钻石刺青非常扎眼。 “哎,好医森!”艾达荷叫道,“你气哪儿了?在发药片吗?”他睡眼惺忪地望向杰西卡:“俺真他妈出丑了,啊?” 杰西卡皱着眉,一言不发,心想:艾达荷为何醉成这样?被人下了药吗? “太多的香料啤酒。”艾达荷说着,想要直起身体。 这时,梅帕丝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走来,犹豫不决地站到岳医生身后。她看了看杰西卡,后者摇了摇头。 岳把药箱放到地上,朝杰西卡点点头,说道:“是香料啤酒,是吗?” “是俺喝过的最好喝的鬼玩意儿,”艾达荷说,他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俺的宝剑第一次见血是在格鲁曼!为公……公爵杀了一个哈……哈克……” 岳转过头,看了看梅帕丝手里的杯子。“你手里拿着什么?” “咖啡因。”杰西卡回答。 岳拿过杯子,举到艾达荷嘴边。“喝了它,小伙子。” “不想再喝了。” “我说,喝了它!” 艾达荷抬起晃晃悠悠的脑袋,朝岳看去,他绊了一下,把搀扶的卫兵也顺势拉倒。“俺已经受够这一切,不想再去讨好这鬼帝国。医生,这一次就听俺的办法。” “等你喝了它再说,”岳说,“只不过是咖啡因。” “这真是个鬼地番!鬼阳光亮死人。啥东西都不对路,哪里都是麻烦……” “好了,现在是晚上了,”岳通情达理地说道,“来,好小伙子,喝了它,你会好受些的。” “去他妈的好受些!” “我们不能整晚跟他耍嘴皮。”杰西卡说,她心里在想:应该进行休克疗法。 “夫人,你没必要待在这里,”岳说,“这事交给我来处理。” 杰西卡摇摇头,走上前,狠狠地扇了艾达荷一个耳光。 他在卫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朝后退去,怒目瞪着她。 “在公爵的家里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她说着从岳手中抓过杯子,猛地递到艾达荷面前,杯里的咖啡洒出了一半,“喝了它!这是命令!” 艾达荷猛地站直身体,满面怒容地低头瞪着她,接着缓慢、仔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可不听该死的哈克南间谍的命令。” 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转身看向杰西卡。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但她连连点头。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过去几天里身边发生的一切:只言片语,行为措施,现在都说得通了。她发觉自己已经怒不可遏,几乎难以抑制。她拿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看家本领,才稳住了自己的脉搏和呼吸,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到体内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们总让艾达荷监视女人! 她朝岳瞟了一眼,医生低下了头。 “你知道这事?”她问。 “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夫人。可我不想增加您的负担。” “哈瓦特!”她厉声叫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来见我!” “可是,夫人……” “马上去办!”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这种猜疑只会来自一个地方,换作别人早就丢在脑后了。 艾达荷摇着头,嘟哝着说:“这一切真是见鬼了。” 杰西卡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杯子,接着猛地把杯里的东西泼到艾达荷脸上。“把他关到大楼东翼的客房里,”她命令道,“让他在那儿好好睡一觉,清醒清醒。” 两个卫兵不满地看着她,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道:“也许我们该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夫人。我们可以……” “他必须待在这里!”杰西卡厉声叫道,“他有任务在身。”她声音里流露出悲痛,“对监视女士,他太在行了。” 那名卫兵吞了一口口水。 “知道公爵在什么地方吗?”她问道。 “大人在指挥部,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吗?” “哈瓦特在城里,夫人。” “你们马上去把哈瓦特叫来见我,”杰西卡说,“告诉他,我在起居室里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求助于公爵,”她说,“希望不会有这个必要。我不想让这事打扰他。” “是,夫人。” 杰西卡把空杯塞到梅帕丝手中,面对着那双露出疑色的全蓝的眼睛。“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梅帕丝。” “你确定不需要我吗?” 杰西卡冷冷一笑。“肯定不需要。” “也许可以等到明天再来处理这事,”岳说,“我可以给你一些镇静剂和……” “你回自己的房间,我会自己处理这件事。”杰西卡说,接着拍拍他的手臂,让他别太在意自己咄咄逼人的语气,“只能这样办。” 杰西卡突然昂起头,转身扬长而去。她大步穿过大厅,走向自己的屋子。冰冷的墙壁……过道……一扇熟悉的门……她猛地打开门,走进去,“砰”的一声推上。杰西卡站在屋子里,瞪着受到屏蔽场保护的窗户。哈瓦特!他会不会是哈克南人买通的间谍?等着瞧吧。 杰西卡走到一把盖着绣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搬到正对门的位置。她突然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腿上那把晶牙匕的存在,于是把刀解了下来,重新绑在手臂上,试了试它的分量。她又打量了一遍房子,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海里,以作紧急之需:角落里有一把躺椅,靠墙有一排直背椅、两张矮桌,通向卧室的门边放着一架古筝。 浮空灯发出淡淡的粉色光芒,她把灯光调暗,坐进扶手椅中。她拍拍座套,欣赏着这把椅子的凝重感,正合适这种场合。 现在,让他来吧,她想,我们将弄清事实真相。她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准备着,耐着性子,等待来客。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到她同意后,哈瓦特走进了屋子。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哈瓦特,注意到他迅捷的动作里含着一股药物引起的亢奋,底下其实是深深的疲倦。哈瓦特那黏湿的老眼闪着光,皱巴巴的皮肤在灯光下微微泛黄,持刀手臂的衣袖上有一大摊污渍。 杰西卡嗅到了血腥味。 她朝一把直背靠椅指了指,说:“把那把椅子拿过来,坐到我对面。” 哈瓦特躬了躬身,依命行事。艾达荷真是个蠢驴,竟然喝成那副样子!他想。他审视着杰西卡的脸,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挽救目前的局势。 “我们之间的误会早该说清楚了。”杰西卡说。 “是何误会,夫人?”哈瓦特坐下来,双手摆在膝盖上。 “别跟我耍花样!”她厉声说,“如果岳没跟你说我召见你的原因,那你安插在我家里的探子也一定告诉你了。咱们在这一点上都不能坦诚相见吗?” “悉听尊便,夫人。”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你现在是一名哈克南间谍吗?” 哈瓦特就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色阴沉,满脸怒意。“你竟敢这样侮辱我?” “坐下,”她说,“你也这样侮辱了我。” 哈瓦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杰西卡注意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最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不是哈瓦特。 “现在我知道了,你仍旧忠于我的公爵,”她说,“所以,我准备原谅你对我的冒犯。” “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吗?” 杰西卡脸色一沉,心想:要不要打出我的王牌?要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怀上了公爵的女儿?不……这事连雷托都不知道,如果说出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在他需要全神贯注地解决我们的生存问题时,不能分散他的精力。现在还不是打这张牌的时候。 “一位真言师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说,“但我们目前还没有合格的真言师。” “如您所说,我们没有真言师。” “咱们中藏着内奸吗?”她问,“我已经对我们的人好生研究了一番。那人会是谁呢?不会是哥尼,当然也不是邓肯。他们手下的军官也不足以构成战略威胁,所以也不予考虑。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罗。我知道不是我自己。那么是岳医生?要不要叫他到这儿来,进行一番试探?” “你知道这么做是白费力气,”哈瓦特说,“他受过高级学院的制约。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更别提他的妻子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且已被哈克南人杀害。”杰西卡说。 “原来如此。”哈瓦特说。 “难道你没听出来,岳提哈克南这个名字时,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的耳力不行。” “那是什么让你怀疑我的?”她问。 哈瓦特皱皱眉。“夫人使卑职深感为难。我首先必须忠于公爵。” “正因为你的忠诚,所以我准备宽恕你。”她说。 “而我要再问一遍: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吗?” “还要僵持下去吗?”她问。 他耸耸肩。 “那么,咱们谈谈别的事,”她说,“邓肯·艾达荷,一位值得赞美的战士,拥有可敬的防卫和侦察本领。今晚,他喝了大量的香料啤酒,酩酊大醉。我听说,我们有许多人沉溺于这种混合饮料,整日里昏昏沉沉。这是真的吗?” “您有您的情报,夫人。” “没错。你看不出这种醉酒是一个征兆吗,杜菲?” “夫人爱打哑谜。” “用你的门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厉声说道,“邓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我可以用五个字告诉你:他们没有家。” 哈瓦特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面。“厄拉科斯就是他们的家。” “厄拉科斯是个未知之地!卡拉丹才是他们的家,但我们把他们赶出了家园。他们没有家,也害怕公爵会辜负他们。” 哈瓦特直起身体。“这话要是从这些人口里说出来,就会……” “哦,别来这套,杜菲!如果医生正确诊断出疾病,那也算是失败主义,或是背信弃义么?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治好这种疾病。” “公爵让我全权负责这些事务。” “但你要明白,我对这种疾病的发展有着某种本能的担忧,”她说,“也许你也同意,我在这方面有一些特殊才能。” 我该狠狠震慑他一下吗?她想,他需要清醒清醒——能使他跳出常规思维的棒喝。 “对于你的担忧,每个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哈瓦特耸耸肩说道。 “那么,你已经认定我有罪?” “当然不,夫人。但鉴于目前的形势,我不敢冒任何风险。” “就在这座房子里,你居然没有查出对我儿子性命的威胁,”她说,“敢问是谁在冒这个险?” 他脸色一黑。“我已向公爵递交了辞呈。” “你向我……或向保罗递过辞呈吗?” 现在,他已然怒形于色,呼吸变得急促,鼻孔张大,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她,太阳穴处青筋暴突,勃勃脉动。 “我是公爵的人。”他说得咬牙切齿。 “按我说,其实没有内奸,”她说,“威胁来自别的地方,也许与激光枪有关。他们可能冒险藏匿一些激光武器,装上定时装置,瞄准住房屏蔽场。他们还可能……” “如果真发生爆炸,谁又能知道是不是原子弹?”他问,“不,夫人。他们不会冒险做任何非法的事,辐射会长时间扩散,证据很难消除。不,他们肯定不会违反常规。所以,一定有内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讥讽道,“你会为了救他而毁了他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是无辜的,我会向你负荆请罪。” “杜菲,好好瞧瞧你自己,”她说,“人们只有在各尽其责时才能完美地生活,他们必须清楚自己在某个体系中的定位。毁掉了这个定位,就毁掉了这个人。杜菲,你和我以及那些爱戴公爵的人,都处在一个绝妙的位置上,可以轻而易举毁掉另一个人。难道我不能向公爵打小报告,说你的坏话吗?什么时候最容易让公爵怀疑别人,杜菲?还需要我向你说得更明白吗?” “你在威胁我?”他怒吼道。 “当然没有。我只是向你指出,有人正利用我们生活的基本架构向我们展开攻击。这很聪明,也非常狠毒。我觉得咱们必须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决不能让这种攻击得逞。” “你在指责我散布毫无根据的怀疑?” “毫无根据,没错。” “你会以牙还牙?” “你的生活由谣言组成,我的却没有,杜菲。” “那么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她叹了一口气。“杜菲,我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在这件事上投入的情感因素。自然人是没有逻辑的动物。你将逻辑投射到一切事务中,这是违背人性的,然而还是要痛苦地继续下去。你是逻辑的化身——一位门泰特。然而,你解决问题的方案,从真正的意义上讲,只是对展现在身外的一些概念,反复不断地进行多方面的研究考察。” “你在教我怎么工作吗?”他没有掩饰口气中的轻蔑。 “对于身外的一切,你能看清楚并应用你的逻辑,”她说,“但是人类的天性是,当我们遇到个人问题时,那些与我们自身关系最密切的问题,是最难用逻辑进行审查的。我们往往不知 所措,什么事都责怪,就是难于进行自我反省,面对内心深处的思想。” “你在有意诋毁我作为一名门泰特的能力,”他尖声叫道,“要是我发现我们中有人企图通过这种方式破坏军火库中的武器,我会毫不犹豫予以告发,予以消灭。” “优秀的门泰特会正视计算中的错误。”她说。 “我并没有反对这一点!” “那么,好好想想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征兆:酗酒,争吵——谈论和散布有关厄拉科斯的疯狂谣言,他们忽略最简单……” “无所事事,仅此而已。”他说,“别想通过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她盯着他,心想:公爵的人一起在营房中互诉苦水,最后都能嗅到发大水的气味。他们正变得像是前公会时期传说中的“安波里罗斯”号,那艘失落的星际探索舰,舰上人早已厌倦了手里的武器,永无休止地进行着搜寻、准备,没完没了。 “在为公爵效力时,你为什么从未向我寻求过帮助?”她问,“你害怕出现一位对手,威胁你的地位吗?” 他瞪着杰西卡,一双老眼喷着怒火。“我听说过一些训练,是你们这些贝尼·杰瑟里特……”他突然停住,阴沉着脸。 “继续,说下去呀,”她说,“贝尼·杰瑟里特巫婆。” “我确实知道你们得到的一些特殊技能,”他说,“我在保罗身上看出来了。你们的学校向外界宣传的口号是:你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服务,但这话可别想蒙我。” 必须给他一个巨大的震慑,差不多是时候了,杰西卡想。 “在议会上,你毕恭毕敬地听我的陈述,”她说,“可你很少留意我的建议,为什么?” “我信不过你们贝尼·杰瑟里特的动机,”他说,“你也许以为能洞察一个人的内心,你也许以为能让人对你言听计从……” “你这个可怜的笨蛋,杜菲!”她怒喝道。 他眉头一皱,靠回到椅子上。 “不管你听到了我们学校的什么谣言,”她说,“那都离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如果我想毁掉公爵……或是你,或是任何接近我的人,你都无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我怎么会受傲慢驱使,说出这番话?我受的训练并非如此。我不应该这样震慑他。 哈瓦特把手滑到外衣下边,在那儿有一个微型毒镖发射器。她没穿屏蔽场,他想。她是不是在说大话?我可以马上杀了她……可是,啊……要是搞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杰西卡看见了他把手伸向口袋的动作,于是说道:“让咱们互相信任,绝没必要付诸武力。” “这个建议很有价值。”哈瓦特同意道。 “与此同时,咱们之间的分歧有所加剧,”她说,“我必须再问你一遍,哈克南人在我俩之间制造猜忌,使我们互相为敌,这难道不是一个合理的假设吗?”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刚才僵持不下的话题。”哈瓦特说。 她叹了一口气,心想:时机快到了。 “我和公爵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说,“这个地位……” “公爵还没娶你为妻。”哈瓦特说。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心想:这是一个有力的还击。 “但他也不会娶别人为妻,”她说,“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会。我刚说过,我们是人民的父母官。要想打破这种自然现状,干扰、破坏、迷惑我们,那么,对哈克南人来说,最诱人的打击对象是哪一个呢?” 他明白了她这句话中的意味,双眉蹙得更紧了。 “是公爵?”她说,“对,他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但除保罗外,没人比他受到更好的保护。抑或是我?没错,我也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但他们势必清楚,贝尼·杰瑟里特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因而有一个更好的目标,某人的职责本身就造成了一个盲点,对他来说,猜忌就像呼吸一样乃是家常便饭,他将自己的一生建立在含沙射影和谜案之上。”她突然伸出右手,指着他说,“就是你!” 哈瓦特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还没让你走,杜菲!”她怒气冲冲。 门泰特老头差不多是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他的大脑和肌肉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毫无欢欣地微微一笑。 “现在你见识了她们教了些什么东西。”她说。 哈瓦特嗓子发干,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至高无上、独断专横——发命令的语气和方式使他根本无从抗拒。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已服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反应——不管是逻辑,还是炽热的怒火,都不起作用。她刚才所为之事,应该对目标达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因此将他深深控制,这是他连做梦都觉得不可能的事。 “我已经和你说过,我们该互相理解,”她说,“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理解我,而我已经充分理解你。现在我告诉你,你对公爵的忠诚是你在我面前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着杰西卡,舌头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要操纵一个傀儡,公爵自然会娶我为妻,”她说,“他甚至会以为这是你情我愿的结果。” 哈瓦特低下头,透过稀疏的睫毛向上看。他狠命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叫警卫来。控制……他怀疑这女人可能不会让他喊出声。想起刚才她控制自己的情景,真让他不寒而栗。在那片刻的迟疑瞬间,她完全可以抽出武器,置他于死地!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处盲点吗?哈瓦特想,我们难道来不及反抗就得听人摆布?这念头让他震惊不已。谁能阻止拥有这种力量的人? “你已经见识了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件武器,”杰西卡说,“见识过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而我做的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还没见识我的其他手段。想想吧。” “那你为何不去消灭公爵的敌人?”他问。 “你要让我消灭什么?”她问,“你想让我把公爵变成一个懦夫,让他永远依赖我吗?” “可是,拥有这种力量……” “力量是把双刃剑,杜菲。”她说,“你心里在想:‘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造就一件工具,直捣敌人的要害。’千真万确,杜菲,甚至可以击中你的要害。然而,我这么做有何意义?如果有很多贝尼·杰瑟里特这么干,难道不会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吗?我们不想这样,杜菲。我们不想毁灭自己。”她点点头,“我们的存在确实只为了服务他人。” “我不能答复你,”他说,“你知道我回答不了。” “今晚这儿发生的一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说,“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干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没错,她拥有超凡的力量。可是,在哈克南人手里,她难道不是更加可怕的工具吗? “跟公爵的敌人一样,他朋友也可能迅速毁掉他。”她说,“我相信你会把这次猜疑弄个水落石出,最后把它消除。” “如果被证明是毫无根据。”他说。 “如果?”她嘲讽道。 “如果。”他说。 “你很执着。”她说。 “是谨慎,”他说,“我注意到了错误因素。”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被五花大绑,无依无靠,面前站着一个人,此人拿着一把刀,指着你的咽喉,可他没有杀你,相反却给你松了绑,还把刀给了你,任你使用。那么,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着他。“你可以走了,杜菲。” 门泰特老头站起身,稍显犹豫,一只手偷偷伸向外衣内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斗牛场和公爵的父亲(他非常勇敢,不管他曾经犯过什么错),还有很久以前的那场斗牛赛:那头黑色猛兽站在那里,脑袋朝下,一动不动,神色疑惑。公爵背对着牛角,一只手明目张胆地扬着大红披风,看台上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 我就是那头牛,而她是斗牛士,哈瓦特想。他抽回手,朝汗津津的手掌心瞄了一眼。 他明白,无论最后事实是什么,他将永远不会忘掉这一时刻,也不会失去对杰西卡夫人的崇高敬意。 他默默转过身,离开了屋子。 杰西卡原先一直盯着玻璃窗上的倒影,现在她垂下眼睛,转过身,看着紧紧关闭的门。 “现在,咱们可以见到一些必要行动了。”她低声道。 你会否与梦境搏斗? 你会否与影子战斗? 你会否在睡眠中走动? 时光溜走。 有人窃取了你的生命。 你与琐事较劲。 愚蠢断送了你的命运。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丧原祭奠詹米之歌” 雷托站在门厅里,借着一盏浮空灯的光线读着一张字条。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累极了。他刚从指挥站回来,正好碰到一个弗雷曼信使把字条送到了外边卫兵的手里。 字条上写着:“白天一股浓烟,晚上一柱烽火。” 没有签名。 这是什么意思?他想。 信使没等答复便走了,根本没来得及问他问题。他就像烟影在夜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托把字条塞进外衣口袋,准备稍后给哈瓦特看看。他捋了捋前额的一小缕头发,轻轻地叹了口气。抗疲劳药片的作用已渐渐耗尽。晚宴后的这两天过得真是漫长极了,上一次睡觉还是在那天之前。 除了军事问题让他烦心外,哈瓦特那里也发生了一件事,据报告杰西卡召见过他。 我应该跟杰西卡说清楚吗?他想。没必要再跟她玩什么秘密调查的游戏了。有必要吗? 那个邓肯·艾达荷真是该死! 他摇摇头,不,不是邓肯的错。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杰西卡隐瞒,现在必须跟她开诚布公,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这决定使他好受了些。他匆忙离开门厅,穿过客厅和过道,朝居住区走去。 在通往服务区的三岔口处,他停下脚步。从服务区的走道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啜泣声。雷托抬起左手,按在屏蔽场带的开关处,一柄双刃短剑滑进右手。剑握在手中,他稍感安心。那奇怪的声音使他打了个寒战。 公爵轻轻穿过走廊,心中暗暗咒骂灯光的昏暗。在这里,每隔八米才有一盏极小的浮空灯,灯光也被调到最暗。黑漆漆的石墙吞没了光线。 透过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前面的地板上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雷托一个迟疑,差一点打开了屏蔽场,但最后还是克制住,因为那会妨碍行动和听觉……那批缴获的激光枪也让他心生怀疑。 他悄悄走向那团灰色的东西,看出那是一个人,一个躺卧在地上的人。雷托举着剑,抬脚把他翻过身,在昏暗的灯光下凑近去看。是走私者图克,胸口上一条血淋淋的刀痕,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雷托摸摸伤口——还是热的。 这个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雷托暗自发问,谁杀了他? 那啜泣声更响了,声音是从通往中央大厅的过道传过来的,大厅里装着给整幢房屋提供安全的屏蔽场发生器。 公爵一手放在屏蔽场带开关上,一手握剑,绕过尸体,沿着走廊往前走,他在拐角处停下脚步,偷偷朝屏蔽场房望了望。 在几步远的地方,又有一团灰乎乎的东西,他立即发现,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那团东西正缓慢而艰难地朝他爬来,呼呼地喘着气,发出什么含糊的声音。 公爵克制住内心的恐惧,急速穿过走廊,蹲在那个爬动的身影旁。是梅帕丝,那个弗雷曼管家,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衣服乱糟糟的,背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血迹。他碰碰她的肩膀,女人用手肘支起身子,抬起脑袋望着他,眼神空荡迷离。 “大人,”她气喘吁吁道,“杀了……卫兵……派……找……图克……逃……夫人……你……你……这儿……不……”她扑倒在地,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雷托的手摸向她的太阳穴,没有了脉搏。他看了看她背上的血迹:有人在她背上刺了一刀。是谁呢?他脑子飞快转动。她是不是说有人杀了卫兵?而图克——是杰西卡派人去找他来的?为什么? 他刚想站起身,第六感便发出警报,于是他急忙伸手去按屏蔽场开关——但为时已晚。他的胳膊感到一阵麻木,一阵疼痛袭来,他扭过头,发现衣袖上刺着一支镖,接着麻木从手臂向全身蔓延。他惊恐异常,艰难抬起头,朝走廊中望去。 岳站在屏蔽场室的门口,门上一盏明亮的浮空灯射下黄色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他身后的房间一片宁静,没有屏蔽场发生器的声音。 岳!雷托想,他破坏了房屋的屏蔽场发生器!我们门户大开! 岳朝公爵走来,顺手将镖枪放进口袋。 雷托发觉自己还能说话,他气喘吁吁道:“岳!怎么会?”接着麻木到达他的腿部,他滑倒在地,背靠在墙上。 岳弯腰摸摸公爵的额头,脸上带着悲伤。公爵能感觉到他的触摸,但却是那么遥远……那么迟钝。 “镖上涂的药是精心挑选的,”岳说,“你可以说话,但我建议不要这么做。”他朝走廊望了望,接着重新弯下腰,拔下毒镖,扔到一旁。镖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在公爵听起来非常遥远且微弱。 不可能是岳,雷托想,他已经受过预处理。 “怎么会?”雷托轻声道。 “对不起,亲爱的公爵。但是有些事比这个更重要。”他点点前额的钻石形刺青,“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居然战胜了我那发热的良心——但我想杀一个人。是的,我非常渴望做成这件事,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他低头看看公爵。“哦,不是你,亲爱的公爵。是哈克南男爵。我要的是男爵的命。” “男……哈……” “请安静,我可怜的公爵。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在纳卡尔摔掉了一颗牙,后来我给你安了颗新的尖牙。现在,这颗牙必须换掉。我会让你失去知觉,然后换掉这颗牙。”他张开手,看着手里的东西,“这是你那颗牙的复制品,它的芯子跟神经一模一样,能逃过普通扫描探测仪的检查,甚至是快速扫描。但如果你使劲一咬,它的表面就会破损,然后当你使劲呼气,你周围的空气里就会充满毒气——最致命的毒。” 雷托抬头看着岳,这个人眼里充满了疯狂,额头和下巴上满是汗珠。 “可怜的公爵,你反正是死。”岳说,“但你死之前将有机会靠近男爵。他一定相信你已被药物致昏,不可能攻击他。你的确会被下药,而且会被五花大绑。但攻击的形式可有多种多样。你一定要记住这颗牙。记住这颗牙。雷托·厄崔迪公爵。一定要记住这颗牙。” 医生越靠越近,现在雷托狭窄的视野全被他的脸和垂下的须髯占据了。 “记住这颗牙。”岳还在嘀咕。 “为什么?”公爵低声问。 岳单膝跪在公爵身边。“我跟男爵做了一笔魔鬼交易。我必须确保他履行了他的诺言,等见到他后就会知道。但我决不会空手去见他,可怜的公爵,你就是我的筹码。我见到他就会知道一切。我可怜的瓦娜教了我许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在巨大压力中看清真假。我没办法每次都做到这一点,但当我见到男爵时——到那时,我就知道结果了。” 雷托努力低头去看岳手上的那颗牙,他感到这一切就是个噩梦——不可能是真的。 岳翘了翘紫红色的嘴唇,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没法靠近男爵,不然我会亲自下手!不,他们会让我与男爵保持距离。而你……啊,是啊!你,就是我美妙的武器!他一定会近身看你——幸灾乐祸,说点大话。” 雷托全神贯注地盯着岳左脸的一块肌肉,他一说话,那块肌肉就会抽搐一下。 岳愈发靠近公爵。“你,我的好公爵,我宝贵的公爵,一定要记住这颗牙。”他把那牙拿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这是你最后拥有的一切。” 公爵动了动嘴,说道:“不行。” “啊,别!你必须接受。因为,作为回报,我会帮你一个忙。我会救出你的儿子和女人,这事没有别人办得到。我可以让他们去一个哈克南人染指不到的地方。” “怎么……救……他们?”公爵低声问。 “让别人以为他们死了,把他们藏在痛恨哈克南人的人群中,这些人一听到哈克南这个名字就会拔刀,甚至会烧掉哈克南人坐过的椅子,把盐撒在哈克南人走过的路上。”他摸摸公爵的下巴。“嘴里还有感觉吗?” 公爵发觉自己已经说不了话。他感到遥远的拉扯,看见岳正伸手去拿爵位印章戒指。 “这是给保罗的,”岳说,“你马上就会失去知觉。再见,可怜的公爵,下次咱们再见面,就没机会谈话了。” 一种凉爽、遥远的感觉从下巴那里往上蔓延,爬过了脸颊。昏暗的大厅缩成了一个小点,正中心却是岳那紫红色的嘴唇。 “记住这颗牙!”岳发出“咝咝”的声音,“这颗牙!” 应该有一门科学,专门研究不满情绪。人民需要艰苦时代和压迫,以发展精神之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杰西卡在黑暗中醒来,周围的沉寂使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明白自己的意识和身体为何会感到如此迟缓,神经传递出恐惧,每一块皮肤随之感到刺痛。她想要坐起身,打开灯,但不知什么阻止了她。她嘴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 咚……咚……咚……咚! 黑暗中传来沉闷的响声,听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就在某处。 等待的时刻真是漫长,动一下就感觉针刺般的疼痛。 她开始摸自己的身体,这才发现手腕和脚踝都被绑着,嘴里也塞着东西。她侧身躺着,手被绑在背后。她动了动绑绳,发觉那是由克林凯尔纤维制成的,越挣扎绳子就越紧。 现在,她想起来了。 在她黑暗的卧室里出了事,一块潮湿刺鼻的东西捂到她脸上,塞进她嘴里,有手在抓她,她吸了一口气,嗅到了麻醉药的味道,意识消失了,将她投进恐怖的黑暗中。 终于来了,她想,要制服一个贝尼·杰瑟里特真是易如反掌,只需要阴谋暗算。哈瓦特是对的。 她强忍着不去挣扎。 这不是我的卧室,她想,他们把我带到了别的地方。 慢慢地,她让内心重新平静下来。 她嗅到自己的汗味里混合着恐惧的化学因子。 保罗在哪儿?她暗自发问。我的儿子——他们把他怎么了? 冷静。 她应用了古老的方法,强迫自己冷静。 但恐惧仍在近旁。 雷托?你在哪儿,雷托? 她感到黑暗慢慢消退。先是出现了一些影子,层次渐渐分明,刺激着她的感官。白色。是门下的一道线。 我在地板上。 有人在走动。她透过地板感觉到了。 杰西卡克制住恐惧的记忆。我必须保持镇静、警觉,做好准备,也许只有一次机会。她再次让内心平静。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逐渐缓和。她开始计算。我昏迷了大约一个小时。她闭上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迫近的脚步声上。 有四个人。 她觉察到脚步声的不同。 我必须假装还在昏迷。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放松身体,也做好了准备。她听到门开了,感觉到亮光透入眼帘。 脚步声走近,有人站到了她面前。 “你已经醒了,”是个低沉的男低音,“别装了。” 她睁开眼。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居高临下看着她。她环顾四周,认出这里是保罗睡过的那间地下室,边上摆着保罗的帆布床,上面空空如也。卫兵拿了几盏浮空灯进来,放在靠门的地方。门外通道里的灯亮得刺眼。 她抬头望着男爵。他披着一件黄色的斗篷,由于便携式浮空器的关系,斗篷显得鼓鼓囊囊的,一双黑蜘蛛般的眼睛下是两团圆滚滚的肉团。 “药物作用时间定得极其精确,”他低声说,“我们知道你会在哪一分钟醒过来。” 这怎么可能?她想,若是这样,他们必须知道我的准确体重,新陈代谢,还有……岳! “真是遗憾,我们必须塞住你的嘴,”男爵说,“我们本可好好聊聊,那一定很有趣。” 只有岳能办到,她想,怎么会呢? 男爵朝身后的门看了一眼:“进来,彼得。” 来人站在男爵身旁,杰西卡以前从未见过他,但那张脸却很熟悉——是彼得·德伏来,那个门泰特杀手。她审视着他:鹰一般的面容,墨蓝色的眼睛说明他是厄拉科斯本地人,可他精细的动作和姿态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躯体就像是水构成的。个子很高,但也很瘦,身上透着一股女人味。 “很遗憾咱们不能聊上一聊,亲爱的杰西卡女士,”男爵说,“然而,我知道你有什么本事。”他朝门泰特看了一眼,“难道不是吗,彼得?” “正如你所言,男爵。”他答道。 声音很尖细,杰西卡感到背脊骨一阵发凉,她从未听过如此冰冷的声音。对于一个贝尼·杰瑟里特来说,这声音无异于杀人者之声! “我给彼得准备了一个惊喜,”男爵说,“他以为他来这儿是领战利品的——也就是你,杰西卡女士。但我想证实一件事:他其实并不真的想要你。” “你在耍我吗,男爵?”彼得问,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看到那微笑,杰西卡很奇怪为什么男爵没有跳起来防卫彼得的攻击。她随后反应过来,男爵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不知道这微笑的含义。 “彼得在很多方面都太过天真,”男爵说,“他不愿承认你是一个多么致命的东西,杰西卡女士。我本可向他展示展示,但这是一个愚蠢的冒险。”男爵对彼得笑笑,后者的脸上露出了期盼的神色。“我知道彼得想要什么。彼得想要力量。” “你答应过,我可以得到她。”彼得说,尖细的声音中已失去了一些冰冷。 杰西卡听出他话音中的暗示,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想:男爵是怎么把一个门泰特培养成了这样一个畜生? “我给你一个选择,彼得。”男爵说。 “什么选择?” 男爵肥大的手指打了个响指。“要么带上这个女人流亡在帝国之外,要么拿下厄拉科斯星球上厄崔迪的公爵领地,以我的名义进行统治。” 杰西卡看到男爵正用那双蜘蛛般的眼睛观察彼得。 “除了称呼以外,你可以在这儿以任何名义做公爵。”男爵说。 难道我的雷托已经死了?杰西卡暗暗发问,她感到自己内心有处地方隐隐哭泣起来。 男爵紧紧盯着他的门泰特。“彼得,想想清楚。你想得到她,只是因为她是公爵的女人,一个权力的象征——漂亮、有用,受过特殊训练。但我会给你完整的公爵领地,彼得!这可比一个象征要好得多,它实实在在地摆在你眼前。有了它,你就能得到很多女人……很多。” “你没有在耍彼得玩吧?” 利用浮空器,男爵像跳舞一般轻盈转过身。“耍你?我?记住——我放弃了那个男孩,你也听了奸细关于那小子所受训练的报告。这位母亲和她的儿子,他俩是一样的——都危险得要命。”男爵微微一笑,“现在我得走了。我会派一名专门的卫兵进来,他是个聋子。他受命把你送上流亡的旅程,如果他发现这女人控制了你,他会出手制服她,在离开厄拉科斯前,他不会允许你拔出她嘴里的东西。如果你选择留下来……他就要完成别的任务了。” “你不用走,”彼得说,“我已经选择好了。” “啊哈!”男爵哈哈大笑道,“这么快的选择只有一种可能。” “我要公爵领地。”彼得说。 而杰西卡却在想:难道彼得不知道男爵在撒谎吗?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就是一个变态的门泰特。 男爵低头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我对彼得这么了解,这是不是很美妙?我和我的卫兵士官打了赌,我觉得彼得一定会这样选择。哈!我现在得走了。这样才好。啊哈,这样才好啊。你明白吗,杰西卡女士?我对你没有仇恨,但只能如此。这样才好啊。是啊,我也没有命令把你干掉。当别人问我你出了什么事,我会耸耸肩,不予置评,因为这就是真相。” “那么,你把这事交给我了?”彼得问。 “我派来的卫兵会听你的吩咐,”男爵说,“不管怎么样,一切都交给你了。”他盯着彼得,“是的,我的手不能在这里沾血。一切由你决定。是的,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你必须等我离开后再干你必须要干的事。是的,啊……对,对,这样才好。” 他害怕真言者的质询。杰西卡想,谁呢?啊……当然,肯定是圣母盖乌斯·海伦!如果他知道自己将会面对圣母的质询,那么,皇帝必定也与此事有染。啊,我可怜的雷托! 男爵最后看了一眼杰西卡,接着转身走出了门。她的眼光一直跟在他身上,心想:正如圣母警告的……对手太过强大。 两个哈克南士兵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满脸伤疤、面无表情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激光枪,他站在门口。 就是这个聋子,杰西卡一面想,一面审视着那张疤脸。男爵知道我能用音言控制他人。 疤脸看着彼得。“那男孩在外边的担架上。您有什么吩咐?” 彼得对杰西卡说:“我本来想拿你儿子的命来控制你,但我现在觉得那没多大用处,我让感情蒙蔽了理智,对一个门泰特来说,这真是一个糟糕的策略。”他看了一眼先进来的两个士兵,然后转过身,让聋子读懂他的唇语,“奸细建议把那男孩丢进沙漠,那就把他俩都扔到那儿去。这计划不赖,沙虫会消灭所有证据。绝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的尸体。” “你不想亲自下手吗?”疤脸问。 他能读唇语,杰西卡想。 “我学男爵,”彼得说,“把他们扔到内奸说的那个地方。” 杰西卡听出彼得的声音中门泰特独有的克制力,意识到:他也害怕真言师。 彼得耸耸肩,转身走出了门。他在门边犹豫了一下,杰西卡以为他会转回身,看她最后一眼,但他没有。 “今晚做了这事,我也不愿面对真言师。”疤脸说。 “你才不可能碰到那老巫婆呢,”一名士兵说。他在杰西卡脑袋旁绕着走了一圈,最后弯下腰。“站在这儿瞎聊也完不成任务。抬起她的腿,然后……” “干吗不在这儿解决掉他们?”疤脸问。 “太麻烦,”第一个士兵说,“除非你想把他们勒死。而我,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活儿。照奸细说的,把他们扔到沙漠上,捅一两刀,然后丢给沙虫处理,事后也不用打扫现场。” “好吧……嗯,我想你说得不错。”疤脸说。 杰西卡仔细聆听、注视、记录。但她嘴里塞着东西,让她没法使用音言,而且还要考虑这是个聋子。 疤脸把激光枪插进枪套,抓起她的脚。他们像抬米袋一样抬着她,走出门,把她丢在一个受浮空器控制的担架上。担架上还绑着一个人。他们转了转她的身体,让她躺好,她终于看到了另外那人的脸——保罗!他被绑着,但嘴里没塞东西。他的脸离她不到十厘米,闭着眼,呼吸均匀。 他被下了药吗?杰西卡想。 士兵抬起担架,保罗的眼睛露出一条缝——两条黑色的细缝盯着杰西卡。 他千万别用音言!杰西卡暗暗祈祷。有一个聋子卫兵! 保罗又闭上了眼。 他在练习意念呼吸,镇静心绪,聆听捕手的动静。那聋子是个麻烦,但保罗克制着自己的绝望。母亲向他传授过贝尼·杰瑟里特的意念镇静法,他以此保持镇定,伺机寻找破绽。 保罗又悄悄眯起眼睛,朝母亲看了一眼。她似乎没有受到伤害,但嘴里塞着东西。 他不明白是谁抓住了她。他自己被抓的原因很简单——睡前服了岳给的药,醒来就发现自己被绑在这个担架上。也许她也是同样的遭遇。逻辑告诉他叛徒是岳,但他没有下最后的定论。这说不通——苏克医生怎么会叛变呢? 担架稍稍有点倾斜,哈克南士兵正搬着它穿越一扇门,接着来到了星光闪闪的夜幕下。一个浮空器在门口蹭了一下,发出嚓嚓的声音。然后他们来到了沙地上,一只只脚发出噶扎噶扎的声音。一架扑翼飞机的机翼赫然耸现在他们头顶,遮住了满天星辰。担架被放在了地上。 保罗的眼睛慢慢调整,以适应黑夜暗淡的光线。他看见聋子士兵打开了扑翼飞机的舱门,瞧了瞧里面发出绿光的仪表盘。“我们要开的是这架飞机吗?”他转过身,看着同伴的嘴唇。 “这就是那奸细说的飞机,专为沙漠飞行修理过。”一个士兵回答。 疤脸点点头。“可这玩意儿是给那些奸细用的,地方太小,咱们只有两个人能进去。” “两个就够了,”抬担架的那个士兵说,他走上前,让聋子读懂他的唇语,“克奈特,现在就把事情交给我俩吧。” “男爵亲口叮嘱我,要我一定亲眼看到他们消失。”疤脸说。 “你担心什么呢?”另外一个士兵问。 “她是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聋子说,“他们有超能力。” “啊哈哈……”抬担架的士兵在他耳边抡了抡拳头,“就其中一个,是吧?我知道你啥意思。” 另外一个嘟囔起来:“她一会儿就会变成沙虫的美味。你觉得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的超能力能控制住一头大沙虫,嗯,齐哥?”他捅了捅抬担架的那位。 “行啦,”抬担架的说,他走到杰西卡身边,抓住她的肩,“来,克奈特。如果你想亲眼看看,就跟我一块儿去吧。” “你能请我去,可真是太好了,齐哥。”疤脸说。 杰西卡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机翼在星辰的背景下旋转。他们把她推进飞机的后座,检查了克林凯尔绳,最后把她扔在了地上。保罗被塞在了她身边,五花大绑,但她发现他的绑绳只是普通绳索。 疤脸,就是那个叫作克奈特的聋子坐到了前面。抬担架的,那个叫齐哥的士兵坐到了副驾的位? ??上。 克奈特关上门,弯腰打开控制器,扑翼飞机缩起机翼直升入高空,接着越过屏蔽场城墙往南飞去。齐哥拍拍同伴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回头盯紧他们?” “你知道往哪儿飞吗?”克奈特盯着齐哥的嘴唇。 “你以为就你听到了那个奸细说的。” 克奈特转过椅子。杰西卡看到了他手上的激光枪反射着星光,随着她慢慢调整视力,扑翼飞机的内部似乎慢慢开始亮起来,但疤脸的脸还是处在一片昏暗中。杰西卡试了试座椅的安全带,发现是松的。左臂能感觉到一段粗糙的表面,她马上意识到,有人在它上面做了手脚,只要用力一拉,就会拉断。 难道有人来过扑翼飞机,为我们的逃脱作了准备?杰西卡暗想。是谁呢?她慢慢扭了扭绑住的腿,从保罗身边扭了出来。 “这么漂亮的女人被白白浪费,真是可惜,”疤脸说,“你有没有搞过出身名门的女人?”他转头看着驾驶员。 “贝尼·杰瑟里特并不都出身名门。”开飞机的说。 “可她们看起来都很高贵。”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我。杰西卡想。她抬起绑着的腿,伸到座椅上,身体扭来扭去,缩成一团,盯着疤脸。 “真是漂亮,”克奈特用舌头舔舔嘴唇,“多可惜啊。”他看着齐哥。 “你以为我也在想你想的事吗?”齐哥问。 “谁知道呢?”疤脸说,“干完后……”他耸耸肩,“我从没干过贵妇人。也许这辈子再也碰不到这样一个了。” “你敢动我妈一个指头……”保罗咬牙切齿,瞪着疤脸。 “嗨!”齐哥大笑道,“小狗在叫啦,可咬不到人。” 杰西卡想:保罗的嗓门太高,但这也许会有用。 他们静静地向前飞行。 这些可怜的蠢货,杰西卡想,她观察着两个士兵,回忆着男爵的话。一旦他们报告说任务完成,就会被灭口。男爵绝对不想留下证人。 飞机在屏蔽场城墙的南端开始倾斜,杰西卡看到身下是一大片笼罩在月影中的沙地。 “这里够远了,”驾驶员说,“奸细说把他们扔在屏蔽场城墙附近的任何沙地上都行。”他操控飞机迅速向沙丘降落,最后生硬地停在了沙地上空。 杰西卡看到保罗正进行着有节奏的呼吸练习,镇定心神。他闭上眼,又睁开。杰西卡只能看着他,却无能为力。他还没有完全掌握音言,她想,如果他失败的话…… 扑翼飞机轻轻摇晃了一下,最后着陆在沙地上。杰西卡向北方的屏蔽场城墙看去,看到那里有一架飞机升起,最后不见了。 有人跟踪我们!她意识到。是谁?是男爵派来监视这两人的?那么监视者身后还有监视者。 齐哥关掉机翼发动机。机舱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杰西卡扭回头。在疤脸对面的窗户外,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投下微弱的光芒。沙漠中突立着一排冰封的山岩,两侧是一条条经受沙风吹打的山脊。 保罗清了清嗓子。 驾驶员说:“克奈特,现在动手?” “我不知道,齐哥。” 齐哥转过身,说:“啊,瞧我的。”他伸手去撩杰西卡的裙子。 “拿掉她嘴里的东西。”保罗命令道。 杰西卡感觉到这句话在空气中滚动,那语气、节奏把握得非常棒——威严、严厉。音调再稍低点更好,但仍能作用在这个男人身上。 齐哥把手抬起,转向杰西卡嘴边的绑带,开始拉那玩意儿上的结。 “住手!”克奈特命令道。 “哦,闭嘴,”齐哥说,“她的手绑着呢。”他解下那个结,丢下绑带,一双色眼大放光芒,看着杰西卡。 克奈特把手放到驾驶员的手臂上。“喂,齐哥,没必要……” 杰西卡扭了扭脖子,一口吐出塞在嘴里的东西。她以低沉而亲热的语气说道:“先生们!没必要为我打架。”与此同时,她朝克奈特搔首弄姿起来。 她看见他们紧张起来,知道此时他们认为应该为她而大打出手。这种纷争不需要任何理由,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就该为她大打出手。 她把脸抬到仪表射出的灯光下,让克奈特读到她的嘴唇。“你不能拒绝。”两人把距离拉开,警惕地注视着对方。“有什么女人值得你们决斗吗?”她问。 她自己就在他们面前,说出这番话,就使他们觉得完全有必要为她而决斗。 保罗紧闭双唇,克制着不发话。他已经有一次利用音言制胜的机会。现在,一切都靠他母亲了,她的经验远远超过自己。 “对,”疤脸说,“为个女人没必要……” 他突然出手击向驾驶员的脖子。但后者手持一把金属物件格开了他的臂膀,并笔直刺进了克奈特的胸膛。 疤脸呻吟一声,软软地倒在门边。 “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把戏?”齐哥说。他抽回手,露出了那把刀,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现在把这小崽子也干掉。”他边说边向保罗扑来。 “这没必要。”杰西卡轻声说。 齐哥犹豫了一下。 “你想让我听话吗?”杰西卡问,“那就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她翘起嘴唇,露出一丝讥笑,“一个小小的机会,让他到外面的沙漠中去。如果可以……”她笑起来,“你会得到不错的报答。” 齐哥左右看了看,接着重新回头看向杰西卡。“我听说过人到了这片沙漠会有什么后果,”他说,“给他一刀,或许更好受些。” “是不是我的要求有点过分?”杰西卡恳求道。 “你想耍我。”齐哥嘟哝道。 “我不想让我儿子死,”杰西卡说,“这是耍你吗?” 齐哥退回身,胳膊肘一推,打开了门闩。他抓住保罗,把他从椅子上拖过去,推到门边,保罗的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齐哥举着刀说道:“小鬼,我会砍断你身上的绳子,你会怎么做?” “他会马上离开这里,跑到那些石头那儿去。”杰西卡说。 “是不是,小兔崽子?”齐哥问。 保罗用肯定的语气说:“是的。” 那刀向下一挥,砍断了他腿上的绳子,保罗感到按在背后的手,那只手正把他往沙地上推。他佯装摇晃了一下,倚靠在舱门上借了把力,一个转身,像是要稳住身子,接着蹬出了右腿。 他多年的训练似乎都是为了此刻,几乎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协调合作,足尖精准地击中齐哥胸骨下的软肋,力猛势沉,直捣肝脏,透过胸膈,震碎了右心室。 那士兵“咯”的一声尖叫,一头倒在座椅上。保罗的手仍旧被绑着,他一个翻滚,滚到沙地上,接着迅即站起,冲进机舱。他找到那把刀,用牙齿咬住,割断他母亲身上的绳子。杰西卡拿起刀,割断了他手上的绳子。 “我完全可以应付这家伙。”杰西卡说,“我会让他替我割断绳子。你刚才太过冒险,这行为很愚蠢。” “我发现了破绽,便利用了它。”他说。 她听出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便说:“机舱顶上描着岳的家纹。”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弯弯曲曲的标志。 “咱们出去检查一下这架飞机,”她说,“驾驶员座椅下有个包裹,我们进来时我就摸到了。” “炸弹?” “不太像。这事儿有点古怪。” 保罗跳到沙地上,杰西卡也跟着跳了下去。她转过身,伸手去拿座椅下的奇怪包裹。齐哥的腿就在她的眼前,包裹上湿乎乎的,上面全是血。 真是浪费水分,她想,这是弗雷曼人的思维。 保罗左右四顾,沙漠中的山丘仿佛是海边的沙滩,远处是巨风雕琢出的峭壁。他转过身,母亲已经从机舱里拿出了包裹,她正越过延绵不绝的沙丘望向远处的屏蔽场城墙。他也转头去看是什么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发现另一架扑翼飞机正迅速朝他们飞来,他猛然清醒,没时间把尸体清出机舱了,得马上逃跑。 “快跑,保罗!”杰西卡大叫,“是哈克南人!” 厄拉科斯教人如何看待刀子——砍掉不完整的,然后说:“现在,一切都完整了,因为这里就是终结。”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一个穿着哈克南军服的人在大厅尽头陡然停下脚步,他朝岳看了一眼,接着瞟了瞟梅帕丝的尸体,还有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公爵。这人右手持着一把激光枪,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凶神恶煞的气势、一种铁面恶棍般的姿态。岳不禁感到浑身战栗。 这是个萨多卡,岳想,从样子看,还是个霸撒统领。也许是皇帝的部下,来监督这儿的一切。不管他们怎么乔装打扮,都掩盖不了那个事实。 “你是岳。”那人说。他好奇地看着医生扎头发的苏克学校环,又看了一眼那钻石刺青,接着重新和岳对视。 “我就是岳。”医生说。 “放松些,岳,”那人说,“当你关掉房屋屏蔽场的时候,我们就进来了。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这是公爵吗?” “是公爵。” “死了?” “只是失去了知觉,我建议你把他绑起来。” “另外这个也是你干掉的?”他回头望了望梅帕丝的尸体。 “真是不幸。”岳低声说。 “不幸!”萨多卡军人嗤之以鼻。他走上前,低头看了看雷托,“这么说,这就是伟大的红衣公爵。” 如果我刚才还对这个人的身份有所怀疑,那现在就一清二楚了,岳想,只有皇帝称呼厄崔迪为红衣公爵。 萨多卡军人弯下腰,把雷托制服上的鹰徽割了下来。“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他说,“爵位印章戒指在哪里?” “他没带在身上。”岳回答。 “不用你说!”萨多卡军人厉声叫道。 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咽了口口水,心想:如果他们对我施加压力,找一个真言师来,他们就会发现戒指的去处,得知我准备的扑翼飞机——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 “公爵在传达命令时,有时会让信使带上戒指,保证受命者知道命令直接来自公爵。”岳说。 “这个信使真是该死。”萨多卡军人喃喃道。 “难道你不把他绑起来吗?”岳壮着胆子问道。 “他还有多久能恢复知觉?” “大约两小时。给他下的剂量不像给那个女人和小孩的那么精确。” 萨多卡军人用脚踢了踢公爵。“他就是醒过来也不足为惧。那女人和小孩什么时候醒?” “大约十分钟。” “这么快?” “他们跟我说,男爵会紧随他的人马前来。” “没错。你在外边等着,岳。”他恶狠狠地朝岳看了一眼,“现在出去!” 岳瞟了一眼雷托。“那他……” “他将被五花大绑地献给男爵,就像一盘烤肉放进烤炉之中。”萨多卡军人又看了看岳前额的钻石刺青,“我们的人都认识你,在厅里你会很安全。我们没时间聊了,奸细。他们来了。” 奸细,岳想。他低下头,从那萨多卡军人身边挤了过去,这是他的初次体验,他知道历史将这样记载:奸细岳。 在前往大门的一路上,他看到了更多的尸体,他仔细辨认,害怕其中会有保罗或杰西卡。不过全都是家兵或是穿着哈克南军服的人。 当他从大门走出来,来到火光通明的夜幕下时,边上的哈克南卫兵立即戒备起来。道路两旁的棕榈树被点上了火,火光照亮了屋子。那些点火用的燃料蹿出橘黄色的火苗,冒出滚滚黑烟。 “是奸细。”有人说。 “男爵一会儿想见你。”另一个人说。 我必须到那架扑翼飞机上去,岳想,将爵位印章戒指放到保罗能找到的地方。但他又感到无比恐惧:如果艾达荷怀疑我,或是失去耐心——如果他没有及时等待,去我告诉他的地方——杰西卡和保罗就难逃劫难,那么我的良心将永世不得安宁。 那哈克南卫兵放开了手,说:“别挡道,到那儿等吧。” 兀然间,岳觉得自己在这个死亡之地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没人宽恕或同情他。艾达荷绝不能出错! 另一个卫兵撞到他身上,朝着他怒吼道:“滚到一边去!” 即便他们从我这儿得到了好处,可仍然看不起我,岳想。他被推到一边,直了直腰,以保持一些尊严。 “等着男爵!”一名军官凶狠地说。 岳点点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前门外走,转过一个角,出了燃烧棕榈树的范围,走进黑影中。他加快脚步,急切的脚步暴露了内心的焦急。岳冲向温室下方的后院,那里停着一架扑翼飞机——是专门放在那儿载走保罗和杰西卡的。 后院的门开着,门口站着一名卫兵,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和那里挨门搜查的人身上。 他们真自信! 岳借着黑影,在扑翼飞机旁绕了半圈,躲开卫兵的视线,轻轻地打开了舱门。他早先在前座椅下藏了一个弗雷曼工具包,现在伸手在那里摸索了一番,找到了它,便把印章戒指放了进去。他又摸了摸包里原先放着的一大堆纸条,然后把戒指按了下去。他伸出手,重新封好袋子。 岳轻轻关上舱门,重新绕回屋角,朝熊熊燃烧的棕榈树走去。 现在,一切都做完了,他想。 他又一次出现在火光之下。他拉起披风,裹住自己,盯着那火焰。我马上就会知道结果。我马上就会见到男爵,到时候就会知道结果。而男爵——他将会知道一颗小小牙齿的威力。 据传说,雷托·厄崔迪公爵去世的时候,在卡拉丹他那祖居宫殿的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天穹。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站在舷窗旁,注视着窗外。这是一艘停在地面上的飞船,临时作为他的指挥所。窗外是夜幕下火光通明的厄拉奇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屏蔽场城墙上,他的秘密武器正在那儿发挥作用。 爆炸性火炮。 这些大炮正蚕食着一个个洞穴。这些洞穴正是公爵手下战斗人员的藏身之所,他们退却至那里,进行最后的抵抗。橘黄色的火光缓慢而有节奏地闪现,炸飞洞口的石块和泥土——公爵的人被封在洞穴里,就像被堵死在洞穴中的动物,慢慢饿死。 男爵能感觉到远处的蚕食之声——一种鼓点般的声音,透过飞船的金属壳体传来:嘣……嘣!嘣嘣! 谁会想到在如今这个广泛使用屏蔽场的时代重新启用火炮?男爵心中暗暗得意。但我早就料到公爵的人会逃向那些洞穴。皇帝一定会欣赏我的智慧,这保存了我们双方共同的力量。 他调了调身上的便携式浮空器,这些器械支撑着他那肥硕的身躯。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扯动着下颌的赘肉。 公爵这些勇猛的战士就这么给白白浪费了,真是可惜,他想。他的嘴咧得更大了,都笑出了声。怜悯是一种残忍!他点点头。失败者,顾名思义,就该被抛弃。整个宇宙稳坐泰山,张臂欢迎每个作出正确抉择的人。犹豫不决的兔子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迫逃往地洞。要不然你用什么方法控制它们、培育它们?他把自己的战斗人员想象成蜜蜂,驱赶着兔子。他想:当你有许多蜜蜂嗡嗡为你工作时,这样的日子才真正甜蜜。 他身后的一扇门开了,在转身前,男爵先看了看舷窗上的倒影。 彼得·德伏来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男爵的警卫队长乌曼·库图。门外还有几个人在走动,一个个带着绵羊般表情的卫兵。 男爵转回身。 彼得手指一扬,触了触额发,模仿出敬礼的动作。“好消息,大人,萨多卡士兵把公爵带来了。” “那是当然。”男爵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仔细看着彼得那张娘娘腔般的脸上挂着的邪恶表情。还有那眼睛:那阴暗的眼缝中全是蓝色。 我得尽快除掉他,男爵想,他几乎没什么用了,差不多快对我构成严重威胁了。首先,得让厄拉科斯的人民恨他入骨。然后,他们就会欢迎我亲爱的菲德—罗萨,让他成为他们的救星。 男爵将注意力转向他的警卫队长——乌曼·库图:那下颚肌肉就像剪刀的线条,下巴像是靴尖——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因为他的弱点众所周知。 “先说说那个出卖公爵的奸细,他在哪儿?”男爵问,“我必须把奖赏交给他。” 彼得足尖一转,朝门外的卫兵挥了挥手。 门边晃过一个黑影,岳走了进来。他动作僵硬,像是被谁牵扯着。两绺胡须垂在紫红色的嘴唇旁。只有那双老眼似乎还有着一点活力。岳向前走了三步,彼得向他打了个手势,他便停了下来,站在那儿,远远看着男爵。 “啊……岳医生。” “哈克南大人。” “你已经把公爵交给我们了,我听说了。” “我已经履行了诺言,大人。” 男爵看了看彼得。 彼得点点头。 男爵回头看着岳。“是咱们信上谈的那笔交易,嗯?那我……”他一字一顿说道,“我应该做什么以示报答?” “你记得很清楚,哈克南大人。” 岳开始沉思,自己内心的时钟已成一片死寂。从男爵的举止中,他瞧出了一丝端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瓦娜已经死了——他已无能为力。不然的话,他这位柔弱的医生还会有一丝利用价值。但男爵的举止表明一切都完了。 “是吗?”男爵问。 “你答应过要解除瓦娜的苦难。” 男爵点点头。“哦,是啊。我想起来了。我的确答应过,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们打败皇家预处理程序的方法。你不忍心看着你的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拜倒在彼得的疼痛放大器中。好吧,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总是信守承诺的。我告诉你,我会让她从痛苦中解脱,并同意你跟她团聚。那么,就满足你的愿望吧。”他朝彼得挥挥手。 彼得的蓝色眼睛木然地望了一眼。他像一只猫一般突然闪到岳的背后,手中的刀像爪子般,一下子刺进岳的后背。 老人僵住了,他的双眼始终盯着男爵。 “跟她团聚吧!”男爵啐了口口水。 岳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嘴唇小心准确地动着,声音的抑扬顿挫控制得特别好。“你……以为……你……打败了……我。你……以为……我……我不知道……我为……我……的……瓦娜换得了……什么。”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像一棵倒下的树。 “跟她团聚吧。”男爵又说了一遍,但那几个字就像是微弱的回声。 岳的那句话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注意力转到彼得身上,看着他用一块布擦掉刀刃上的鲜血,那双蓝色的眼睛中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这就是他的杀人本事,男爵想,很好。 “他确实交出了公爵?”男爵问。 “没错,大人。”彼得回答。 “那么,把他带进来!” 彼得看了看卫队长,后者转身去执行命令。 男爵低头看着岳,从他倒下去的方式看,似乎他身体里长的不是骨头,而是橡木。 “我从不相信一个奸细,”男爵说,“哪怕是我自己造就的奸细。” 他重新看向舷窗外的夜幕。男爵知道,那一片黑黝黝的宁静属于他。打击屏蔽场城墙洞穴的炮击已经停止,所有的洞穴都被封闭了。男爵突然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那空洞的黑暗更美妙绝伦。除了黑色中的纯白之色。 但他仍抹不掉心中的一丝怀疑。 那蠢医生是什么意思?当然,他很有可能早就知道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但那句话却使他心里惶然:“你以为你打败了我。” 他到底什么意思? 雷托·厄崔迪公爵走进了门。他的手臂被铁链绑着,鹰一般的脸庞上沾着一条条灰迹,有人割掉了他制服上的徽饰。他的腰间都是碎布,有人直接把那里的屏蔽场带扯掉了。公爵目光呆滞,眼神错乱。 “啊……”男爵开口道,他迟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说话声音太响,这个长久以来朝思暮想的时刻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味。 都怪那个该死的医生! “我想公爵已经被下了药,”彼得说,“岳就是用这种方法抓住他的。”彼得转身看着公爵,“你被下了药吗,我亲爱的公爵?” 那声音听上去很遥远。雷托能感觉到铁链,酸痛的手臂,干裂的嘴唇,火辣辣的面颊,渴得冒烟的嗓子。但传来的声音却非常沉闷,像是被棉花毯子捂着,而且他只能透过毯子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形状。 “彼得,那女人和小孩怎么样了?”男爵问,“有消息吗?” 彼得迅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男爵厉声叫道,“说!” 彼得看了看卫队长,又看看男爵。“派去执行任务的人,大人……他们……啊……已经……找到了。” “那么,他们已经汇报了任务顺利完成?” “他们死了,大人。” “他们当然死了!我想知道的是……” “他们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大人。” 男爵的脸顿时变得铁青。“那女人和小孩呢?” “没找到,大人,不过来过一条沙虫。在调查现场时,它出现了。也许跟我们预料的差不多——出了一次事故。也许……” “我们不谈可能,彼得。那架丢失的扑翼飞机呢?我的门泰特有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大人,很明显,是公爵的手下劫机逃跑了。他杀了我们的飞行员,逃跑了。” “公爵的哪个手下?” “大人,杀人劫机干得干净利落。可能是哈瓦特,或是哈莱克,也可能是艾达荷,或是别的高级军官。” “可能。”男爵低声说。他看了一眼被下了药、摇摇晃晃的公爵。 “大人,局面已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彼得说。 “不,没有!那愚蠢的行星学家在哪儿?那个叫凯恩斯的人在什么地方?” “大人,我们已经收到他在哪里的情报,已派人去找他了。” “皇帝的仆从这样帮助我们,我不喜欢。”男爵低声说。 声音像是透过一块棉毯传来,但有几句话触动了公爵:女人和孩子——没找到。保罗和杰西卡已经逃脱。而哈瓦特、哈莱克和艾达荷都不知去向。还有希望。 “爵位印章戒指在哪儿?”男爵问,“他的手指光秃秃的。” “萨多卡军官说,抓到公爵的时候就没看见戒指,大人。”卫队长说。 “那医生你杀得太早,”男爵说,“那是一个失误。你应该先让我知道,彼得。你行动太过迅猛,对我们的事业不利。”他皱着眉说,“可能。” 保罗和杰西卡已经逃走了!这想法就像正弦波一样悬在公爵的脑海中。他记忆里还有另一件事:一笔交易。他快要想起来了。 牙齿! 他记起了一些:有一颗用毒气药丸制成的假牙。 有人告诉他要记住这颗牙齿。那颗牙就在嘴里,他能用舌头舔到它的形状。他所要做的,就是使劲把它咬破。 现在还不行! 那个人告诉他,要等男爵靠近时再咬。是谁告诉他的?他记不起来。 “他的药性还要多长时间才过?”男爵问。 “也许还有一个小时,大人。” “也许,”男爵嘟哝道,他又转身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我饿了。” 那边模模糊糊的灰色身影,就是男爵,雷托想。那身影在他眼前舞动,好像整个房间都在晃动。而房间不停地放大缩小,忽而明亮忽而暗去。最后一切卷入黑暗,消失不见。 对公爵来说,时间变成了一层层的,他就在其中飘动。我必须等待。 那儿有一张桌子,雷托能清楚地看到它。桌子的一头有一个超肥的胖子,在他面前放着快要吃完的食物。雷托感觉自己正坐在那胖子对面的椅子上,感觉到身上的铁链,隐隐刺痛的身上是五花大绑的绳子。他意识到刚才昏迷了一段时间,但却不清楚到底有多长。 “大人,我想他已经醒了。” 这是一个柔滑的声音,是彼得。 “我也发现了,彼得。” 低沉的男低音,是男爵。 雷托对周围环境的感觉变得清楚,他身下的椅子变得实在,身上的绑绳变得紧扎。 他现在已能清楚地看到男爵。雷托注视着他的手的动作:真是引人入胜——一手拿着盘子边,另一只手拿着勺把,一根手指挨到了下巴的赘肉。 雷托看着那只移动的手,如着了魔一般盯着它。 “雷托公爵,你能听见我说话,”男爵说,“我知道你听得见。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你的爱妾,还有你和她生下的儿子。” 雷托抓住了每一个细节,这些话令他浑身一爽,镇静下来。那么,这是真的,他们没有抓到保罗和杰西卡。 “我们不是在玩孩子的游戏,”男爵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必定知道这一点。”他倾身朝雷托探去,审视着他的脸。这事不能私下处理,就他们两人,这使男爵感到不痛快。让别人看见堂堂王族竟然陷于这种境地,这开了一个糟糕的先河。 雷托感到力量在恢复。现在,关于假牙的记忆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平原上突兀的山峰。那颗牙齿中置有塑成神经形状的药片——毒气——他终于想起是谁把这致命的东西放进了他的嘴里。 岳! 因药物致幻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具软绵绵的尸体,被人从这屋里拖了出去。他知道那是岳。 “你听到那嚷嚷声了吗,雷托公爵?”男爵问。 雷托意识到耳边的一个嘶哑的声音,有人正在极度痛苦中啜泣。 “我们抓住了你的一个手下,他装成了弗雷曼人,”男爵说,“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揭穿了他的伪装:眼睛,你知道的。他坚持说自己被派到弗雷曼人中,是为了监视他们。亲爱的表弟,我在这个星球上住过一段时间。谁会去监视那些衣衫破烂的沙漠渣滓?告诉我,你已经收买了他们吗?你是不是把儿子和女人送到他们那儿去了?” 雷托胸中一紧,他感到害怕。如果岳将他们送进了沙漠……哈克南人不找到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 “得啦,得啦,”男爵说,“我们时间不多,痛苦很快会来临。别带我们到那种地步,我亲爱的公爵。”男爵抬起头,朝站在公爵身旁的彼得看了一眼,“彼得的工具没有全部带来,但我相信他可以即兴发挥一番。” “即兴发挥有时候是最棒的,男爵。” 那个柔滑而巴结的声音!就在公爵的耳边。 “你有一个应急计划,”男爵说,“你的女人和儿子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着公爵的手,“你的戒指不见了。在你儿子那儿吗?” 男爵抬头,瞪着雷托的眼睛。 “你不回答,”他说,“是要逼我做我自己不想做的事吗?彼得会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我也同意,那有时是最好的办法,可让你遭受如此的待遇并不好。” “滚烫的牛脂倒到你的背上,或是眼皮上,”彼得说,“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这方法特别有效,只要受审人不知道接下来牛脂会倒到哪里。赤裸的身体烫出一个个燎泡,脓一般发白,这方法多妙,还有一种美感,对吧,男爵?” “妙极!”男爵说,声音听上去有点不满。 那些动人的手指!雷托看着那胖嘟嘟的手,婴儿般粉胖的手上满是华丽的宝石——真是引人入胜。 公爵身后的门外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叫声,啃噬着他的神经。他们抓到了谁?他想。是艾达荷吗? “相信我,亲爱的表弟,”男爵说,“我不想闹到那般田地。” “你在想你的心腹信使会招来援兵,但这是不可能的,”彼得说,“你知道,这是一门艺术。” “你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男爵不满地说,“现在,请你闭上嘴。” 雷托突然想起哥尼·哈莱克说过的一件事,他当时正看着男爵的照片。“‘我站在沙海之中,看见一头猛兽从海中爬起……它的头上写着亵渎神灵的名字。’” “我们在浪费时间,男爵。”彼得说。 “也许。” 男爵点点头。“你知道,我亲爱的公爵,你最终会告诉我们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总有一层痛苦会让你屈服。” 他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雷托想,只是我确实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要不是我还有一颗牙…… 男爵抓起一小片肉,塞进嘴里,慢慢嚼了一番,最后吞了下去。我们必须试试别的手段,他想。 “看看这个价值连城的人物,他觉得这世上没有钱可以买下他,”男爵说,“好好看着他,彼得。” 而男爵心中在想:是的!看看这人,他以为没有钱可以买下他。瞧啊,他现在被拘禁在这儿,他生活的每一秒都值数千万!如果你现在抓住他,摇晃他,就会发现他已经身无分文了!空了!已经一文不值了!现在,他怎么死还有什么意义呢? 背后的嘶哑声停止了。 男爵看见卫队长乌曼·库图出现在门外,后者摇了摇头。俘虏没有供出他们所需的信息。又失败了。不能再跟这个蠢公爵绕圈子了,这个愚蠢软弱的东西,还不知道地狱离他多么近——只隔着一根神经的距离。 这个想法让男爵镇定下来,他终于压倒了不愿让王族受苦刑的初衷。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外科医生,做着无止境的解剖切剪工作——剪去蠢货的面具,揭开底下的可怕面目。 兔子,他们都是兔子! 当他们看到天敌时,就会变得那么惊慌可怜! 雷托望着桌子对面,纳闷他还在等什么。那颗牙会立即结束一切。这总算还是不错的。他突然回想起在卡拉丹碧空中摇荡的天线风筝,保罗看到它后,兴奋地大笑。他又想起厄拉科斯的日出——在沙尘之下,屏蔽场城墙变得五光十色。 “太遗憾了。”男爵嘟哝道。他推开椅子,在浮空器的支撑下轻轻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注意到公爵脸色有变。他看见公爵深深吸了口气,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扭了一扭。 他是多么怕我啊!男爵想。 ? ??托很怕男爵会逃脱,于是狠狠咬了咬胶囊牙,它破了。他张开口,用力吹出毒气,同时舌尖上已经尝到了味道。男爵在变小,就像狭窄隧道里的影子。雷托听到耳旁传来一声喘气声——是那个说话柔滑的彼得。 他也逃不了! “彼得!怎么啦?” 那低沉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雷托感到记忆在脑海中滚动——就像没牙老巫婆的喃喃自语。房屋、桌子、男爵、那双恐惧的蓝眼睛——一切都挤在他四周,失去了原有的匀称感。 一个男人的下巴就像靴子尖,一个玩具般的男人摔倒了。玩具男人长着一个歪向左边的残鼻子。雷托听到陶罐的破碎声——如此遥远——耳畔满是咆哮。他的头脑就像一个毫无尽头的容器,接纳了所有的一切。所有发生的一切:所有的叫声,所有的低语,所有的……宁静。 还有一个想法遗留着。雷托在那无定形的黑色光线中看见了它:肉体塑造时光,时光塑造肉体。这想法突然让他有了一种完整的感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宁静。 男爵背靠一扇密门站着,这是他书桌后的一个紧急藏身洞穴。他死死关上了门,隔壁屋是一屋子的死人。他感觉卫兵们正在周围乱转。我有没有吸到那东西?他问自己,不管那是什么,我吸到了吗? 他慢慢恢复听觉,渐渐恢复理智。他听见有人在发布命令……防毒面具……把门关好……打开鼓风机。 其他人立即倒在了地上,他想,可我还站着,我还在呼吸。苍天在上!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 他现在可以动脑分析一下了:他的屏蔽场一直打开着,虽然强度很低,但足以通过能场屏障减缓分子交换。而且当时他已经推开椅子离开了桌子……而彼得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卫队长也冲过来,结果了自己的小命。 运气和那垂死之人的喘气声救了他。 男爵并不感激彼得,那蠢货自己撞到了枪口上。还有那愚蠢的卫队长!他说过,他检查过每个男爵要见的人!那公爵怎么可能……毫无征兆。连桌子上方的毒物探测器都没发出警告。怎么可能? 啊,现在都无关紧要了,男爵想,意识开始坚定起来。下一任卫队长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意识到走道里传来吵闹的声音,就在通向死亡之屋的另一扇门的拐角处。男爵离开那扇门,审视着他四周的男仆。他们一言不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等着男爵的反应。 男爵会发火吗? 而男爵意识到,自己从那可怕的屋子里死里逃生,仅仅过了几秒钟而已。 几名卫兵手持武器对着那扇门,另几个卫兵面目凶狠地对着空荡的走道,这条走道在右边拐了个弯,那里正是吵闹声的发源之处。 一个人绕过拐角,大步走过来。一副防毒面罩系在脖子上,左右摆动着,眼睛注视看头顶的一排毒物探测器。他长着一头金发,平脸上是一对绿色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上辐射出细细的皱纹。他看起来就像某种水生动物,被错误地安置在了陆地上。 男爵盯着这个渐渐走近的人,想起了他的名字:内福德。雅金·内福德,一名警卫下士。他是一个塞缪塔瘾君子。塞缪塔是一种音乐药物混合品,作用于人最深层的意识。这是一个有用的情报。 那人在男爵面前停下脚步,敬了个礼。“大人,走道已检查过,十分安全。我在外边看到了,一定是毒气。您房间里的通风设备正在从走道往里面灌空气。”他抬头看了看男爵头顶的毒物探测器,“没有一丝毒气泄露出来。我们现在正在清理屋子。您有什么命令?” 男爵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就是刚才发布命令的声音。这个下士很有效率,他想。 “里面的人都死了?”男爵问。 “是的,大人。” 啊,必须重新调整一下了,男爵想。 “首先,”他说,“让我祝贺你,内福德。你是我的新任警卫队长。我希望你用心记住这次教训,别步你前任的后尘。” 男爵看到新任卫队长脸上露出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内福德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缺少塞缪塔。 他点点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竭力,保证您的安全。” “好吧。那么,再谈谈正事。我怀疑公爵嘴里有什么东西。务必给我查出那是什么,是怎么用的,谁帮他放进去的。你一定要采取一切预防措施……” 他突然停住,思绪被身后走道中的骚动打断——几名卫兵站在通往底层甲板的升降梯门口,正阻止一个高大的霸撒统领,不让他进来。 男爵没有认出霸撒统领的脸。一张精瘦的脸,嘴巴就像是皮革上的划痕,两只眼睛仿佛两粒墨珠。 “把手从我身上拿开,你们这群吃腐肉的东西!”那人咆哮着,冲上前,把卫兵推到一边。 啊,是一名萨多卡,男爵想。 这个霸撒统领大步走向男爵。男爵双眼眯成缝,顿生恐惧。这些萨多卡军官总使男爵感到不安。他们个个长得像是公爵的亲戚……已故的公爵。还有,他们对男爵是如此不恭! 那霸撒统领在离男爵半步远的地方站住,双手叉腰。一个卫兵跟在他后边,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男爵注意到他没有敬礼,这个萨多卡的不敬举止加剧了他的不安。他们在这儿只有一个兵团——十个营——用来增援哈克南兵团,但男爵心中很明白,这一个兵团就足以战胜哈克南人的全部军事力量。 “告诉你的人,别再阻止我来见你,男爵,”这个萨多卡咆哮道,“我的人把厄崔迪公爵交给了你,但我还没和你讨论该怎么处置他。现在咱们来讨论一下。” 我不能在我的人面前丢脸,男爵想。 “是吗?”他冷冷地说道,男爵对此感到满意。 “皇帝给我下了命令,要我保证他的皇族表弟死得痛快,不能受苦。”霸撒统领说。 “这也是我得到的御令,”男爵撒了个谎,“你以为我会违抗命令?” “我要亲自监督,以便向皇帝复命。”萨多卡军官说。 “公爵已经死啦。”男爵厉声叫道,他挥挥手,示意谈话就此结束。 但霸撒统领仍旧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既没有眨一下眼睛,也没有动动身上的一块肌肉,以表示自己听到了男爵的话。“怎么死的?”他怒吼道。 真的!男爵想,真是太过分了。 “他自己了断的,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话,”男爵说,“他吃了毒药。” “我现在就要见到尸体。”霸撒统领说。 男爵故作夸张地抬眼看着天花板,脑子却在飞速运转:见鬼!那屋子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个眼尖的萨多卡将看到房间里的一切! “马上!”萨多卡军官咆哮道,“我要亲眼见到。” 已经没办法阻止他了,男爵意识到。这个萨多卡将会看到一切。他会知道公爵杀死了好多哈克南人……男爵本人也差点难逃厄运。还有一桌的残羹剩饭,公爵就躺在桌对面,周围是一片死亡的景象。 根本没办法阻止他。 “我没时间等!”霸撒统领吼道。 “不会让你等,”男爵说,他盯着萨多卡黑黝黝的眼睛,“我不会对皇帝隐瞒任何事。”他对内福德点点头,“带这位霸撒统领去看现场,马上。内福德,从你身旁的门领他进去。” “这边请,长官。”内福德说。 这名萨多卡目空一切地慢慢绕过公爵,从卫兵中间挤过去。 真受不了,男爵想,现在皇帝会知道我是怎么犯下错误的,他会把这看成软弱的表现。 更让人痛苦的是,皇帝和他的萨多卡兵同样鄙视软弱。男爵咬着下唇,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至少皇帝还不知道厄崔迪人突袭了杰第主星,毁掉了哈克南人的香料仓库。 那个狡猾的公爵真该死! 男爵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那个傲慢的萨多卡,还有矮壮而能干的内福德。 我们必须作出调整,男爵想,我得让拉班重新过来统治这个该死的星球,他可以胡作非为。我必须消耗掉一个哈克南子嗣,让厄拉科斯进入一个合适的条件,接受菲德—罗萨的统治。那个该死的彼得!他还没和我了结一切,就丢了自己的性命。 男爵叹了一口气。 我必须马上派人去特莱拉星球,寻找一个新的门泰特。毫无疑问,他们一定已经为我准备好新人了。 他身旁的一个卫兵咳了一声。 男爵转身看着他。“我饿了。” “得令,大人。” “我想娱乐一下。你把这房子清理一下,好好查查里面有什么秘密。”男爵低沉地说道。 卫兵埋下头。“大人想要什么娱乐?” “我会去睡房,”男爵说,“把我们在迦蒙买的那个小家伙送来,那个眼睛很漂亮的。先给他服好麻药,我不想和他摔跤。” “遵命,大人。” 男爵转过身,在浮空器的支撑下,一弹一跳地迈着步子向卧室走去。对,他想,就是那个长着漂亮眼睛,长得非常像保罗·厄崔迪的小家伙。 哦,卡拉丹的大海, 哦,雷托公爵的人民—— 雷托的堡垒已经倒塌, 永远倒塌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在保罗看来,他过去的一切及今晚之前的所有经验都变成了沙漏中的沙粒。他坐在母亲身旁,双手抱膝。他们在一个用布和塑料搭成的小型临时营房中,一个小帐篷,是从扑翼飞机上的那个包裹中得来的。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 保罗已清楚地知道那个弗雷曼工具包是谁留的,是谁给押送他们的扑翼飞机指了这条路线。 岳。 那个奸细医生把他们直接送到了邓肯·艾达荷的手里。 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保罗望着外边月光下的一圈岩石,是艾达荷让他们藏在这里的。 我现在已是公爵,却还像小孩一样躲藏,保罗想。这想法使他痛苦,但也不能否认这么做是明智的。 就在今晚,他的意识发生了一些变化——周围的环境和事件极为透彻地展现在他的眼中。他感到自己无法阻挡数据的涌入,还有那冰冷的精准力,让每一个项目扩展进他的知识群,他的计算力正是以意识为中心的。这是门泰特的能力,甚至更胜一筹。 保罗重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架奇怪的扑翼飞机在夜色下向他们直扑而来,就像沙漠上空的一头巨鹰,翅膀裹着疾风。他怒气冲冲,却又无计可施。保罗意识中的事就是在此时发生的。那扑翼飞机向前疾飞,掠过一个沙脊,扑向正在狂跑的人影——他母亲和他自己。保罗仍然记得那飞机在沙地上摩擦时发出的硫黄燃烧的气味。 他母亲当时转过身,以为会受到哈克南雇佣兵激光枪的射击,但却认出了正从扑翼飞机舱门口探出身向他们大叫的艾达荷。“快跑!南边有沙虫!” 但是,保罗在转身之前就已知道是谁在驾驶那艘飞机。扑翼飞机飞行和冲刺着陆的方式中有几处微小的细节,小到连他的母亲也没察觉,但保罗却以此精确判断出了坐在里面操控飞机的人是谁。 帐篷里,杰西卡坐在保罗对面,她动了动身子。“只有一种解释,哈克南人抓住了岳的妻子。他恨哈克南人!这一点我决不会看错。你已经看到了他留下的纸条。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们从屠杀中解救出来?” 她现在才明白这件事,而且仍旧不明所以,保罗想。这想法让他感到震惊。早在从包裹中拿到公爵印章,读到那纸条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事实,当时他觉得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别试图原谅我。”岳是这样写的,“我并不想得到你们的宽恕。我已经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但我没有恶意,也不希望别人理解,这是我自己的泰哈迪—阿尔布汗,我的终极考验。我把厄崔迪公爵爵位印章交给你,以证明我写下的一切全是真实的。当你们读到我的留言时,雷托公爵已经去世。你们不用太难过,我向你们保证,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去的,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将给他陪葬。” 纸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绝对不会错——是岳写的。 保罗想着那封信,内心再次感受到当时的悲痛,那痛楚是多么剧烈而陌生,似乎发生在他新的门泰特戒备心理之外。他得知父亲已死,心中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觉得这只不过是另一份需要输入大脑以备使用的数据信息。 我爱我父亲,保罗想,且确信无疑。我应该哀悼,应该感觉到某种情感。 但他却没有这种感觉,只有一点: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这条信息跟别的事没什么两样。 他的大脑自始至终都在增加感觉印象,进行着推演和计算。 保罗想起哈莱克说过的话:“心情这玩意儿只适合牲口,或是做爱。不管是什么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须战斗!” 也许这就是根源,保罗想,我会稍候再哀悼我的父亲……当有时间的时候。 但内心那冰冷的精密感觉毫无减弱的意思。他发觉这崭新的意识仅仅是开始,它正在慢慢扩大。他在接受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考验时,第一次感觉到那可怕的目的,如今这种感觉正渗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曾经感受到剧痛的手——正隐隐作痛。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魁萨茨·哈德拉克的状态吗?保罗暗自发问。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哈瓦特又错了一次,”杰西卡说,“我想岳也许不是一个苏克医生。” “他就是我们想的那样……但还要更多。”保罗说。他心里在想:她怎么领会得这么慢?他接着说:“如果艾达荷找不到凯恩斯,我们就会……” “他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她听出他语气的生硬冷酷,带着命令的口吻。杰西卡在灰暗的帐篷中盯着他,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在月光辉映的岩石背景下,保罗是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亲手下的其他人一定也有逃脱的,”杰西卡说,“我们得重新把他们聚集起来,找……” “我们得靠自己,”他说,“当务之急是找到我们家族的核武器。必须赶在哈克南人之前找到它们。” “不太可能被发现,”她说,“它们藏得很隐秘。” “不能存半点侥幸心理。” 而杰西卡却在想:他脑袋里肯定在想,家族核武器可以威逼整个星球和香料的安全,作为一种胁迫手段。但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隐姓埋名,逃脱追捕。 母亲的话又引起了保罗另外一连串的思绪——一位公爵对今晚流离失所的人民的关心。人民才是一个大家族真正的力量,保罗想。他想起了哈瓦特的话:“与人分别才令人伤心,而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地方。” “他们派出了萨多卡人,”杰西卡说,“我们必须先等萨多卡撤离之后再做行动。” “他们觉得我们已经陷入了沙漠和萨多卡的围困,”保罗说,“他们打算将厄崔迪人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你说我们的人会有人逃脱,但我想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他们不可能做无限期的冒险,不然就是将皇帝也参与其中的真相暴露天下。” “不可能吗?” “我们的人一定会有人逃脱。” “真的?” 杰西卡转过身,儿子冰冷的语气令她惊恐,他对可能性有着精确的算度。她意识到保罗的思维已然超越了她,在分析判断上比她更加全面。她曾经帮助他训练这种才智,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对此感到恐惧。她思绪连篇,回想起公爵给予她的乐土,现在这一切已经失去,她不禁热泪盈眶。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雷托,杰西卡心想,“甜蜜的爱,痛苦的结局。”她把手放到腹部,意识集中在腹中的胎儿身上。我已经奉命怀上了这个厄崔迪女儿,可圣母错了:一个女儿也救不了我的雷托。这个孩子仅仅是未来死亡之路上的一条生命。我怀上她,是出于本能,而非服从。 “再试试通讯接收器。”保罗说。 无论我们怎么抑制,思维总在不停地发展,她想。 杰西卡找出艾达荷留给他们的接收器,打开开关,仪器面板亮起绿光,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她调低音量,搜寻频道,帐篷里响起了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 “……撤退,在山岭那边会合。菲多报告:迦太格已经没有幸存者,公会银行已遭洗劫。” 迦太格!杰西卡想,那是一个哈克南人的温床。 “是萨多卡,”那声音说,“注意穿着厄崔迪军服的萨多卡。他们……” 扬声器里传来一声怒吼,接着一片沉寂。 “试试别的频段。”保罗说。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杰西卡问。 “我预料到了。他们想让公会把银行被摧毁的罪名怪到我们头上,只要公会和我们对立,那我们就被困在厄拉科斯上了。再试试别的频段。”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我预料到了。他到底怎么了?杰西卡慢慢回到仪器上,转动旋钮,从扬声器里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吼叫,都是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撤退……”“……集结在……”“……被困在洞穴里……” 另一方面,还有一些声音从其他频段上传来,毫无疑问是哈克南人欢呼胜利的吼声。还有严厉的下令声,战况报告。都是只言片语,杰西卡还不能进行记录破译,但那语气显而易见。 哈克南人大获全胜。 保罗摇了摇身旁的包裹,听到了里面两袋水的汩汩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从帐篷的透明边缘望出去,看着外面星光下的山岩。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帐篷入口处的括约型密封装置。“马上就要天亮了。”他说,“我们可以再等一天,看艾达荷能不能回来,但到晚上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自己行动了。在沙漠里,必须夜行日宿。” 杰西卡脑中慢慢想起一个传说:如果没有蒸馏服,一个躲在沙漠隐蔽处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维持体重。她感觉到了身上的蒸馏服,那又滑又软的表面正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他们的性命就仰仗这些衣物了! “如果我们离开这儿,艾达荷就找不到我们了。”她说。 “现在已经有手段可以让任何人招供,”他说,“如果艾达荷天亮还不回来,我们必须考虑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为他可以熬多长时间?” 这问题不需要回答。杰西卡沉默无语地坐着。 保罗打开包裹,从里边取出一本带照明条和放大器的微型手册。书页上,绿色和橙色的字母向他跃来:“水袋、蒸馏帐篷、能量帽、循环导管、沙地呼吸泵、双筒望远镜、蒸馏服维修包、记号枪、地图、过滤塞、指南针、沙地钩、沙槌、弗雷曼工具包、狼烟……” 在沙漠中生存需要这么多东西。 他把手册放在身旁的地上。 “我们能去哪儿呢?”杰西卡问。 “我父亲说过沙漠之能,”保罗说,“没有它,哈克南人就统治不了这个星球。他们从未真正统治过这个星球,将来也不会,就算有一万支萨多卡军团,他们也办不到。” “保罗,难道你是说……” “我们手中握有全部证据,”他说,“就在这儿——这个帐篷,这个包裹和里面的东西,这些蒸馏服。我们知道,公会给气象卫星开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我们还知道……” “气象卫星跟这有什么关系?”她问,“他们不可能……”杰西卡顿住了。 保罗发觉自己高度机敏的意识正在读取她的反应,计算着每一个细枝末节。“你终于明白了,”保罗说,“气象卫星可以观测地面。沙漠深处存在着某些东西,经不住频繁的观测。” “你是说公会控制着这个星球?” 她反应太迟钝。 “不!”保罗说,“是弗雷曼人!为了保住秘密,他们私底下买通了公会。他们的金钱就是任何拥有沙漠之能的人能轻易得到的——香料。这个答案并非通过什么二次计算得来的,是直接分析计算的结果。相信我!” “保罗,”杰西卡说,“你还不是一个门泰特,你不可能确信……” “我永远也不会是门泰特,”他说,“我是另外的东西……一个怪胎。” “保罗!你怎么能这么说……”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别过头,看着外边的黑夜。我为什么不能哀悼?他暗自发问。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组织都在发出这一渴求,但却永远也无法办到。 杰西卡还是头一回听她儿子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她想伸出手,抱住他,安慰他,帮助他——但她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他必须靠自己闯过难关。 地上那闪光的弗雷曼工具包手册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将它捡起,看了一眼扉页,读道:“‘友好的沙漠’手册,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看哪,阿亚特,生命的布汉。请相信,太阳不会将您焚烧。” 读起来像是阿扎之书,她想起当年研读伟大秘密的情景。难道宗教力量已降临在厄拉科斯? 保罗从包裹中拿出指南针,接着又放了回去。“看看这些特有的弗雷曼器械,多么精巧,真是无与伦比!咱们得承认,创造出这些东西的文明一定有着无可辩驳的渊博知识。” 他语气中饱含苦楚,杰西卡仍为此担心,她犹豫了一下,继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书上,她审视着一幅厄拉科斯天空的星座图。“穆阿迪布:老鼠座。”她注意到那尾巴指向北方。 保罗扭过头,借着手册上的亮光,看着他母亲在昏暗中的举动。现在,我该实现我父亲当初的愿望了,他想。在她还有时间哀痛时,我必须把父亲当初让我转达的话告诉她。如果以后再哀痛,势必会带来麻烦。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精确的逻辑,他不禁暗暗吃惊。 “母亲。”他说。 “怎么了?” 她听出儿子的语气有所变化,那声音使她感到不寒而栗。她还从未听过这么严酷的控制力。 “我父亲死了。”他说。 她在内心寻找各种事实的结合点——这是贝尼·杰瑟里特评估信息的方法——最后她找到了结果:一种巨大损失的感觉。 杰西卡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父亲曾交代我一件事,”保罗说,“如果他出了事,他想让我向你转达一句话。他担心,你可能会以为他在怀疑你。” 那毫无价值的怀疑,她想。 “他想让你知道,他从未怀疑过你,”保罗说,他将整个骗局解释了一遍,接着说道,“他想让你知道,他自始至终都相信你,也一直爱着你,珍视着你。他说他宁愿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你,但他有一个遗憾——没有让你成为他的公爵夫人。” 杰西卡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用手抹了一把泪,心想:这是对身体之水的愚蠢浪费!但她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意图——想要化悲痛为愤怒。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们对自己的爱人做的都是什么样的可怕之事啊!她狠狠一挥手,把微型手册的照明灯熄灭。 她浑身颤抖,抽泣起来。 保罗听着母亲悲痛的哭声,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我感觉不到悲痛,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缺点:自己竟感觉不到悲痛。 有得必有失。杰西卡想起《奥天圣经》里的这句话,于是念了起来:有留必有去;有爱必有恨;有和平,也会有战争。 保罗的意识已经开始了冰冷的精确算度。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星球上,他看到了前方的路。他甚至不用开启安全的梦之门,就能将自己的预知意念集中起来,看到经过计算的最有可能的未来,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景象,几近神秘——就仿佛他的意识切入了某种不受时间影响的层面,体验着未来的微风。 突然,他好像找到了一把关键的钥匙,意识又跃入了另外一个境界。他紧紧依附着这个新层面,摇摇晃晃地抓着,担心它会滑走,同时向四周窥视。感觉像是身临一个球体中,一条条大道伸向四面八方……但这仍是一个初步的大概印象。 他记得儿时曾见过纱巾在风中飞舞的景象。而现在,他觉得这未来在某种表面旋转扭动,就像那块在风中飘荡的纱巾,缥缈不定,难以捉摸。 他看到了人。 他感觉到无数可能,各种冷热。 他知道名字、地方,他感受到无数的情感,他阅遍无数未知之地的信息。有时间去探测、检验、感受,却没时间归出形状。 这是从遥远过去到遥远未来的一系列可能性——从最可能到最不可能的。他看到自己的各种死亡方式。他看到新的行星、新的文明。 人。 人。 他们成群结队,不能历数,但保罗的意识却能数得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公会的人。 他想:公会——从那儿可以找到出路。他们会接受我的怪异,视它为一件他们所熟知的、具有极高价值的物品——香料。我会保证向他们提供这种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将永远在这个探索未来可能性的生活中度过,就像在茫茫太空中引导飞船的公会宇航员一般,他便感到极度震惊。这也是一条路。在其中一些出现公会人员的可能未来中,他发现了自身的怪异之处。 我还有另外一种眼力,我可以看见另外一个地带:无数可通行之路。 这一领悟给他带来安心,却又使他惊恐——另外一个地带的无数地方在他眼前不断变幻。 这感觉来得迅速,去得也快。保罗意识到,整个体验仅发生在一个心跳的时间内。 然而,他自身的意识已经被掀翻,现在走入了一条骇人的路途。他左右四顾。 夜幕仍然笼罩着这个隐蔽在山岩中的帐篷。他母亲仍在悲泣。 他自己仍感受不到悲痛……他的意识已与那个空旷之地分离,正稳步进行着它的工作——处理数据,评价,计算,给出答案,就像门泰特所用的方式。 现在,保罗发现自己拥有了前人从未有过的海量信息。但要忍受内心那片空旷之地也绝非易事。他觉得必须将什么东西毁灭,就好像在他内心有个定时炸弹的定时器,正嘀嗒作响。不管他怎么做,它照样响下去。它记录着他四周环境的一切微小差异——湿度的细微变化,温度的微降,一只虫子慢慢爬过帐篷的屋顶,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可以看到满天的星光,黎明正缓缓逼近。 那片空旷之地令他难以忍受,就算了解定时器的设置也没多大用处。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看到这一切的起始——所受的教育,能力的磨炼,精心设计的高强度复杂训练,甚至在某个关键时刻读到《奥天圣经》……最后,是香料的大量摄入。他还可以看到未来——看到最骇人的地方——一切的最终目标。 我是一个怪物!他想,一个怪胎! “不,”他说,“不!不!不!!!” 他发觉自己正在用双拳捶打帐篷的地面。(他那毫不妥协的意识却把这作为一个有趣的情感信息记录下来,置入了计算中。) “保罗!” 他母亲坐在他身旁,抓着他的手,隐约可以看到一张苍白的脸,正盯着他。“保罗,怎么啦?” “你!”他说。 “我在这儿,保罗,”她说,“没事的。” “你对我做了什么?”保罗叱问。 她的思路猛然清晰起来,觉得保罗的问题中含着某种深刻的根源。她回答:“我生下了你。” 这个回答源于她的本能,也源于她那细微的理解力,真是恰到好处,使保罗冷静下来。他感觉母亲的手正抓着他,抬头望着那张脸的模糊轮廓。(他那如洪流般的意识以全新的方式注意到母亲面部结构的某些基因痕迹,汇同其他信息,得出了最终的答案。) “放开我。”他说。 她听出保罗语气中的强硬,便服从了。“保罗,你愿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你知道你在训练我时都做了些什么吗?”保罗问。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孩童的痕迹,杰西卡想。“我所希望的,就跟所有父母一样——希望你……出人一等,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她听出了他口气中的怨恨,于是说道:“保罗,我……” “你要的不是一个儿子!”他说,“你要的是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是一个男性贝尼·杰瑟里特!” 保罗的怨恨使她畏缩。“可是,保罗……” “你和我父亲商量过这事吗?” 她在哀痛中轻轻对保罗说:“保罗,不管你是什么,你身体内流淌着我和你父亲的血。” “但你没说过训练的事,”他说,“没说过那些……唤醒了……沉睡者的东西。” “沉睡者?” “它在这儿,”保罗用手指指着头和心,“在我身体里。它在不断地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发展……” “保罗!” 她听出保罗已近乎歇斯底里。 “听我说,”保罗说,“你想要圣母听听我的梦,现在,你来替她听一听吧。我刚才做了一个白日梦,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必须冷静,”她说,“如果有……” “香料,”保罗告诉她,“它蕴藏在这儿的每一样东西里——空气中,土壤中,食物中。抗衰香料。它就像真言者之药。它是一种毒药!” 杰西卡惊呆了! 保罗放低声音,重复道:“一种毒药……精致巧妙,不知不觉……不可逆转。只有当你停止服用后,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再也不可能离开厄拉科斯,除非我们能把这个星球的一部分带在身边。” 他的语气非常吓人,令人难以辩驳。 “你,还有香料,”他说,“任何人食取足量的香料后就会发生变化,但还要感谢你,我可以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变化。我不会让它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发生作用,因为我能看见它。” “保罗,你……” “我看得见它。”他重复道。 保罗的话里透着疯狂,杰西卡不知所措。 但 他重新开口时,声音里又恢复了坚忍的控制力。“我们困在这里了。” 我们困在这里了,杰西卡也同意。 她没有怀疑保罗话中的真实性。不管是贝尼·杰瑟里特施以压力,还是什么阴谋诡计,都不能使他们完全摆脱厄拉科斯:香料使人上瘾。早在意识察觉这个事实前,她的身体就已经把它表现出来了。 这么说,我们将在这里度过余生,杰西卡想,在这个地狱般的星球上。这是为我们准备的地方,只要我们能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我的作用毋庸置疑:我就是为贝尼·杰瑟里特的大计保存重要血缘种系的一匹母马。 “我必须把我的白日梦告诉你,”保罗说——现在他语气中充满了怒气——“为了让你相信我所说的,我首先要告诉你:你将在这里——厄拉科斯——生下一个女儿,我的妹妹。” 杰西卡的双手抵着帐篷的地板,后背靠着弯曲的布墙,压制住内心涌出的一阵恐惧。她知道自己目前还没显出有孕在身的迹象,她自己也只是通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能力,发觉了身体的蛛丝马迹,明白肚子里已经怀有一个仅仅几个星期大的胚胎。 “只为服务。”杰西卡喃喃道,死抱着那句贝尼·杰瑟里特箴言,“此身只为服务而存。” “我们将在弗雷曼人那里找到一个家。”保罗说,“你们的护使团已在那里为我们赢得了一个避难所。” 他们已在沙漠里为我们准备了一条路,杰西卡暗自思忖,可他怎么会知道护使团?面对保罗强烈的怪异之处,她越来越难克制住内心的恐惧。 保罗打量着黑暗中的母亲,他崭新的洞察力将她的恐惧和每一个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她正站在一盏炫目的灯光下。保罗的心中慢慢涌出一丝恻隐之心。 “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我还不能告诉你,”他说,“我甚至还不能告诉自己,尽管我已见到了它们。我可以感觉到未来,但这似乎并不受我的控制,它就这么发生了。在最近的未来,比如说一年后,我能看见一些……一条路,像我们的卡拉丹中央大道一样宽阔。有的地方我看不见……蒙在阴影中的地方……就好像在山背后,”他又想到了那块飘舞的纱巾,“……还有许多岔路……” 他一言不发,脑中全是记忆里看见的那些东西。他这一生从没有过任何预见性的梦想或是经验,能让他完全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时间的面纱被突然扯下,露出了赤裸裸的真相。 他回想着那段经历,同时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目的——他生命的重负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泡泡……时间也在它面前不断退却…… 杰西卡摸到了帐篷的照明开关,点亮了灯。 昏暗的绿光驱散了阴影,减轻了她的恐惧。她看着保罗的脸、他的眼睛——看透内心的直视目光。她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在灾难记录中的图片里——在那些经历饥饿和巨大伤害的儿童的脸上。眼睛深陷,嘴成直线,面颊下陷。 这是领悟到可怕事实的表情,她想,是一个人被迫知道自己必死命运时的表情。 他确实不再是孩子啦! 杰西卡开始抛开一切,思考保罗话中暗含的深意。保罗可以看到未来,看到一条逃跑的路。 “有一个方法可以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她说。 “哈克南人!”保罗嗤之以鼻,“把这些变态的人丢在你的脑后。”他看着母亲,借着光线审视着她脸上的皱纹,那些皱纹暴露了她的心思。 她说:“你不该把这些人说得好像没有……” “别太肯定你能明确其中的界限,”他说,“我们的过去与我们如影随形。而且,我的母亲,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哈克南人。” 她的意识陷入了恐慌,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觉都被封闭了。但保罗依然不依不饶,继续拖拽着她。“下次面对镜子时,仔细看看你的脸——现在先看看我的。如果你不自欺欺人的话,你会看出那些蛛丝马迹。再看看我的双手、我的骨骼。如果这一切都还不能让你相信,那就相信我的话。我见过未来,读过一份档案,见过一个地方,我拥有所有的资料。我们是哈克南人!” “是……哈克南人的叛逃者,”她说,“是吗?是某一房表亲……” “你是男爵的亲生女。”他说。听到此话,杰西卡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男爵年轻时有过许多风流韵事,有一次他被一个女人引诱了。但那女人是你们中的一员,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为了基因遗传的目的而做的。” 保罗说到“你们”时的语气就像给了她一个耳光,但这使她恢复了理智,发觉自己无法反驳他的话。现在,有关自己过去的许多盲点逐渐连到了一起。贝尼·杰瑟里特需要的这个女儿,并不是为了结束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的世仇,而是为了修正他们血系中的某些遗传基因。是什么呢?她找到了一个答案。 保罗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说道:“他们以为是我,但我并不是他们所期望的,我提前来到人世。他们并不知道。” 杰西卡双手捂住了嘴巴。 圣母在上!他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在他面前,杰西卡感到自己无遮无盖,浑身赤裸。他的双眼能看出任何隐秘,什么东西都逃不过。而这,杰西卡很清楚,就是她恐惧的原因。 “你觉得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扔掉这个想法。我是另一种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必须想办法递个消息到学校去,杰西卡想,也许通过交配目录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会知道我的事。要知道也为时太晚。”保罗说。 杰西卡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放下手,说道:“我们会在弗雷曼人那里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弗雷曼人有句俗话,赞美他们的永恒之父,夏胡鲁。”保罗说,“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时时准备赞美你遭遇的一切。’” 而保罗心里在想:是的,我的母亲,我们将藏身在弗雷曼人中。你也会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也会因蒸馏服的过滤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留一个痂……你将生下我的妹妹:尖刀圣厄莉娅。 “如果你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说,“那是……” “你不可能知道。”他说,“你不亲眼目睹,就不会相信。” 他心想:我是一颗种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坠落到的这片土地是多么肥沃,有了这个领悟,那可怕的目的不禁充满心中,爬过内心的那片空旷之地,意欲用悲痛令他窒息。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了两条岔道——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碰到了邪恶的老男爵,对他说道:“你好,外公。”想到这条路上所要发生的一切,保罗感到一阵恶心。 在另一条道路上,除了尖锐的战斗,便是灰色的朦胧。他看到了一种武士宗教,烈火在全宇宙蔓延,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在喝了香料酒的疯狂战军的头顶飘扬。其中有哥尼·哈莱克和他父亲的几个老部下,人数少得可怜。所有人都佩戴着鹰饰纹章,是从供奉父亲头颅的神龛中拿出来的。 “我不能走那条路,”他喃喃道,“那是你们学校那些老巫婆们所期望的。”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保罗。”他母亲说。 他没有吭声,思绪纷飞,自己的确就像是一粒种子,同时第一次经历到的那可怕目的的种族意识又不断撩拨着他。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恨贝尼·杰瑟里特,不恨皇帝,也不恨哈克南人。他们都纷纷陷落在各自种族的需求中,为了更新散落的遗传因子,为了在一个更大更新的基因池中配对,融合和改进血缘体系。而种族只知道一种可靠的办法——那种经过千锤百炼,所经之路无一漏过的古法:圣战。 当然,我不能选择这一方法,他想。 但他的心眼再一次看到装着他父亲头颅的神龛,还有那黑绿战旗挥舞下的猛烈战斗。 杰西卡清了清嗓子,对他的沉默深感不安。“那么……弗雷曼人会给我们一个庇护所?” 保罗抬起头,透过帐篷中的绿光,他看着母亲脸上的近亲繁殖的贵族痕迹。“是的,这是一种方法。”他点点头,“他们将把我称为……穆阿迪布。即‘指路之人’。是的……他们将这么称呼我。” 他闭上双眼,想着:父亲,现在我可以哀悼您了。他感到泪水从双颊淌下。 第二卷 穆阿迪布 当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听说雷托公爵之死和死亡方式时,当场震怒了,我们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他责怪母后,责怪压在他身上的势力,逼他把一个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王位。他责骂公会和邪恶的哈克南老家伙,责骂在场的所有人,连我也不例外。因为他说我是一个跟其他人一样的女巫。我想要安慰他,说这一切都是依古老的自我保护法所做,即便最古老的统治者也要遵守。他却对我嗤之以鼻,问我是否认为他是一个懦夫。那时我终于明白,他发这么大的火,并非因为虑及公爵之死,而是想到了公爵的死对整个皇族所含的深意。回想这件事,我觉得父王或许也有着一丝预知未来的能力,因为父王的家族与穆阿迪布的家族有着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现在,哈克南人要杀哈克南人了。”保罗低声说道。 夜幕降临前,他醒来了,他在密闭黑暗的帐篷中坐起身。当他开口时,听到他母亲发出的轻微响动。她正靠在对面的帐篷壁上睡着。 保罗看了看地面上的距离探测器,审视着黑暗中由荧光管照亮的刻度盘。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母亲说,“不如把帐篷罩拉起来吧?” 保罗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不一样了,看样子她在黑暗中默默躺了许久,一直等到他醒来。 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确信他醒了。 “拉起帐篷罩不会有多大用处,”他说,“外面快起风暴了,帐篷会被沙埋住,等一会儿我来把沙子挖开。” “还没有邓肯的消息?” “没有。” 保罗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公爵印章戒指,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怒意,正是这个东西害死了他的父亲。一想起这事,他便浑身战栗起来。 “我听到风暴的声音了。”杰西卡说。 她随和的口气和毫无意义的话使他恢复了冷静。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他看到风暴慢慢起势,便集中精神盯着它——冰冷的沙粒穿过盆地,细细的石流刮过天穹。他仰望着一块岩石尖顶,看着它在狂风的吹袭下改变形状,变成了低矮的干酪色楔形物。涌进他们所在盆地的沙子如同灰暗的咖喱粉,简直暗无天日。当帐篷被完全埋住时,所有的光线都被遮住了。 由于沙的重压,支撑帐篷的柱子吱吱嘎嘎响了一通。接着是一片沉寂,只有通气管不时从地面抽进空气,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再试一试通讯接收器。”杰西卡说。 “没用的。”他说。 他找到位于颈边夹子夹着的蒸馏服水管,吸了一口温水。他想,从现在起他才真正成为一名厄拉奇恩人——靠从自己的呼吸和身体中回收的水分生存。水淡而无味,但它滋润了喉咙。 杰西卡听到保罗喝水的声音,感觉到贴在自己身上那滑溜溜的蒸馏服,但她抵抗着干渴。承认干渴必须有充分的认识,明白在厄拉科斯必须保护哪怕一丁点儿的水分,积蓄帐篷接水袋中的每一滴水,不在露天浪费一口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又倒下去睡着了。 但这一次她做了个梦,一想到这个梦,她就浑身发抖。梦中,流沙下,她举着一双手,沙上写着一个名字:雷托·厄崔迪公爵。名字被流沙掩盖,她上前把字重新写好,但每次写好最后一个字,第一个字就又被流沙填满。 流沙永无停歇。 她的梦变成哀号,声音越来越大。是一种怪异可笑的哭声——她的部分意识已经明白那哭声是她自己孩提时的声音,是婴孩的啼哭。一个记忆中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正在离去。 是我那不为人知的母亲,杰西卡想,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生下我之后就把我交给了姐妹会,因为她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不知她是不是很乐意摆脱掉这个哈克南小崽子? “要打击他们,只有通过香料。”保罗说。 他怎么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打击呢?她暗自发问。 “整个星球都是香料,”她说,“你怎么打击?” 她听见他在动,背包在地上拖动发出响声。 “在卡拉丹,是天空和海洋之力,”他说,“而在这里,是沙漠之力。弗雷曼人乃是关键。” 他的声音来自帐篷的扩约门旁。她的贝杰能力感到他语气中含着对她的不满。 保罗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去仇恨哈克南人,杰西卡想。现在,他发现自己正是一个哈克南人……由于我的缘故。他对我了解得太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和价值观,甚至还违抗了贝尼·杰瑟里特的命令。 帐篷的照明灯在保罗手下亮了起来,绿色的闪光照亮了这个圆形区域。保罗蹲在扩约门旁,蒸馏服的头罩已经调整到位,准备进入露天的沙漠——前额覆盖着,嘴上戴着过滤器,鼻孔里塞上鼻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他回头望了一眼,接着转了回去。 “作一下准备,我们要出去了。”他说,由于被过滤器蒙着,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杰西卡把过滤器拉到嘴上,一面调整面罩,一面望着保罗打开了帐篷的密封条。 当他打开扩约门时,传来一阵沙子的沙沙声。他还来不及用静电压实工具把沙固定,它们就已经像一大团稻谷涌进了帐篷。工具重新排沙时,沙墙上出现了一个洞。他钻了出去,杰西卡站在那里,听着他在地表上的动静。 我们会在外面发现什么呢?她不禁暗问,哈克南军队和萨多卡,这些是我们能预料到的危险。但要是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危险呢? 她想起了背包里的压实工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器具。在她脑海中,每一种工具都突然变成了代表谜一般危险的标记。 这时,从地表沙地上吹来一股灼热的微风,吹到她那过滤器上方的裸露脸颊上。 “把背包递上来。”是保罗,声音低沉,充满戒心。 杰西卡顺从地走上前,把背包推上地面,包里的水袋发出汩汩的声音。她抬头仰望,保罗的身影正映衬在星辰之下。 “来。”他弯下腰,伸出手,把背包拉上了地面。 现在她只看得见星星了,它们就像武器的闪亮尖端一般朝下瞄着她。一阵流星雨从夜空掠过,感觉像是一个警告,像老虎的爪痕,像凝结她血痂的闪亮墓板。一想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的价值,她就不寒而栗。 “快点。”保罗说,“我要把帐篷折起来了。” 从地面落下一阵沙雨,滑过她的左手。一只手能握住多少沙?她暗自发问。 “要我帮你吗?”保罗问。 “不用。” 她干咽了一下,钻进洞里,感觉到被定型的沙子在手下发出粗砺的响声。保罗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接着她便站到了他的身旁,来到星光照耀下的一片光滑沙地上。她看着周围,沙子几乎已经填满了他们所在的盆地,只剩下四周隐隐约约的岩石顶端。她开启受过特训的感官,探索远处的黑暗之地。 小动物的鸣叫。 飞鸟。 沙子的滑落声,沙中有微弱的动物声响。 保罗折起帐篷,从洞口上拾起了它。 夜幕下的这点星光恰到好处,投下一个个危险的影子。她盯着那一块块黑影。 黑色是一种模糊的回忆,她想。你倾听各种声音,倾听那些猎杀你祖先的嚎叫声,那是如此遥远的过去,只有你最原始的细胞才记得。耳朵才是看,鼻孔才是看。 保罗站到她身旁。“邓肯告诉过我,如果他被抓住,他可以坚持……到现在。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他扛起背包,穿过浅浅的盆地边缘,爬到一处岩脊上,在那儿可以俯视整个广阔的沙漠。 杰西卡下意识地跟着他,她发觉儿子已经成了她的人生轨道。 眼下,我的悲痛比这沙海中的沙还要沉重,她想,这个世界已夺走了我的一切,只留下了那个最古老的目的——明日的生活。我现在活着,只是为我那年轻的公爵,还有那未出世的女儿。 她爬到保罗身边,脚下的沙子像是在拖拽着她。 保罗望着北方,目光越过一列山岩,审视着远处的陡坡。 远处的山岩露出轮廓,就像一艘星光下停泊在海上的战舰。长长的流线形身影正在无形的波浪上起伏,一节节的回旋天线,烟囱向后弯曲,船尾一个π形的突起。 在战舰轮廓的上方突然爆出一片橘黄色的眩光,一束极其明亮的紫光向下刺入眩光之中。 又一束紫光! 一束向上刺出的橘色光! 就像远古的一场海战,那令人难忘的炮火。面对眼前的景象,两人都呆呆地凝望着。 “狼烟。”保罗小声说。 一团红色的火光在远处岩石的上方升起,紫光在天空交织。 “喷气火焰和激光枪。”杰西卡说。 在他们左方,一轮被红尘遮蔽的月亮正从地平线上升起,风暴正在那里蔓延——呈带状在沙漠上空掠过。 “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飞机在搜寻我们,”保罗说,“他们把沙漠分割成小片……就像为了确保把那里的一切摧毁……就跟你摧毁昆虫的巢穴一样。” “或者厄崔迪的巢穴。”杰西卡说。 “我们得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保罗说,“顺着山岩往南走。如果被他们在露天逮到……”他转身把背包背到背上,“他们会杀死任何移动的东西。” 他沿着山脊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艘飞机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嘶鸣,在他们头顶,是一艘扑翼飞机的黑色身形。 父王曾跟我说过,尊重真理差不多是所有道德准则的基础。“这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他说。如果你了解“真理”是多么的无常,就会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深邃的思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与穆阿迪布的谈话》 “我总能看透事情的真相,这事让我自豪,”杜菲·哈瓦特说,“但这也是身为一名门泰特的诅咒。你每时每刻都在分析数据。” 眼下还未破晓,那张皮革似的老脸在昏暗中显得镇定自若,被纱芙染成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条条细纹从嘴边辐射出去。 一位长袍客静静蹲在哈瓦特对面的沙地上,明显没有为他的话所动。 两人蹲伏在一块山岩下,从那儿可以俯瞰一条又宽又浅的沟壑。曙光已经洒向了盆地四周支离破碎的山崖,将一切都染上了粉色。但山岩下还是很冷,是夜幕留下的干燥刺骨的冰寒。曙光到来前,曾经吹过一阵暖风,但现在又冷了下去。在哈瓦特身后是所剩无几的几名士兵,他能听见他们牙齿打战的声音。 蹲在哈瓦特对面的长袍客是个弗雷曼人。他在曙光初现时穿过沟壑,在沙地上疾行,整个人和沙丘融为一体,几乎难以看清他移动的身影。 那弗雷曼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们之间的沙地上画了一个图形,看起来像一个碗,外面有一支箭。“哈克南人有许多巡逻队。”他举起手指,指指上方的山岩,哈瓦特和他的士兵就是从那儿下来的。 哈瓦特点点头。 许多巡逻队,是的。 但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弗雷曼人想干什么,这让他感到痛苦。门泰特人的训练应该给予他看穿别人动机的能力。 这一夜是哈瓦特一生中最糟的一夜。当他收到攻击报告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名叫青波的卫戍村庄中,这是前首府迦太格的一个前哨基地。一开始他心里想:这是一次突袭,是哈克南人的刺探。 但是报告一个接着一个——来得越来越快。 两个军团在迦太格着陆。 五个军团——足足五十个旅!——向公爵在厄拉奇恩的主基地发起了攻击。 一个军团进攻阿桑特。 两个战斗群进攻裂岩。 接下来的报告更加详细——进攻者中还有帝国的萨多卡军——可能有两个军团。看情形,这些侵略者对一切了如指掌,知道该把重要的军队派往哪里。了如指掌!情报机构真是强大。 哈瓦特怒火中烧,直至狂暴之火威胁到了他那门泰特能力的运用。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仿佛给他的精神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现在,他躲藏在一块小小的沙漠岩石下,自顾自地点点头,拉了拉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裹紧身子,像是要抵御四周的阴寒。 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 他早就预料敌人会从公会那里租用驳船进行刺探攻击。在家族之间的交战中,这是十分普遍的策略。这类舰船定期在厄拉科斯起降,为厄崔迪家族运送香料。哈瓦特已经采取过预防措施,防止伪装的香料驳船展开突袭。至于全面进攻,他们的预计是不会超过十个旅。 但是经最后统计,在厄拉科斯降落的飞机竟有两千多架——不仅有驳船,还有护航机、侦察机、监视机、攻击机、运兵机、投掷箱…… 一百多个旅——整整十个军团! 厄拉科斯五十年的香料收入可能刚够进行这样一次冒险。 可能。 我低估了男爵的军费开支,哈瓦特想,我辜负了公爵。 然后,还有那个叛徒。 我必须活下去,直到亲眼看到她被绞死为止!他想,我早该伺机杀死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是谁出卖了他们,他对此确信无疑——杰西卡夫人。事实一清二楚。 “哥尼·哈莱克和他的部分军队,现在在我们的走私者朋友那儿,很安全。”那弗雷曼人说。 “很好。” 这么说,哥尼会离开这个鬼星球,我们不会全军覆没。 哈瓦特回头看了看他那些挤在一起的手下。今夜开始时,他还有三百多名精锐士兵,如今仅剩二十余人,而且半数受了伤。现在,他们都睡着了,或是站着,或是靠在岩石上,或是倒卧在山岩下的沙地上。原来还剩一艘扑翼飞机,被当作地行车,用以搬运伤员,它在天亮前也报废了。他们用激光枪把它切成块,并把碎块藏了起来,然后一路来到盆地边缘的这个藏身之地。 对于他们现在的位置,哈瓦特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约在厄拉奇恩东南二百多公里外。屏蔽场城墙各部落之间的大道就在南面的某个地方。 哈瓦特对面的弗雷曼人脱掉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露出沙黄色的头发和胡须。他的头发从高高窄窄的额头梳向脑后,长着一双难以捉摸、因嗜好香料而成的蓝色眼睛,一边嘴角的胡须染上了颜色,由于被鼻塞的贮水管压着,头发乱蓬蓬的。 那人取掉鼻塞,重新调整了一下,接着揉了揉鼻子旁的一块疤。 “如果你们今晚想从沟壑过去,”那弗雷曼人说,“你们一定不能用屏蔽场。城墙上有一个突破口……”他踮起脚转了个身,指着南方,“……就在那里,往前到沙海,就是广阔的沙漠。屏蔽场会引来……”他顿了顿,“……虫子。它们不常来这里,但屏蔽场每次都会引一条过来。” 他用了“虫子”这个词,哈瓦特想,他还打算说其他东西,是什么呢?他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呢? 哈瓦特叹了口气。 他记不起从前是否有过这么疲惫的经历。他的肌肉已经筋疲力尽,连能量药片也不起作用。 那些可恶的萨多卡! 他心中泛起自责的苦痛,同时想起士兵的狂热,还有帝国的背叛。他的门泰特分析法告诉他,想要在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前控诉这种背叛,让正义得到伸张,机会是多么渺茫! “你想去找走私者?”弗雷曼人问。 “可能吗?” “要走很长一段路。” “弗雷曼人不喜欢说不。”艾达荷曾经告诉过他。 哈瓦特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人能不能帮助我的伤员。” “他们受了伤。” 每次都是这个破回答! “我们知道他们受了伤!”哈瓦特怒喝,“那不是……” “安静,朋友!”弗雷曼人劝诫道,“你的伤员怎么说?他们中有人了解你的部落对水的需要吗?” “我们没有谈水的问题,”哈瓦特说,“我们……” “我理解你不愿谈这个问题,”弗雷曼人说,“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们部落里的人。你有水吗?” “不多。” 弗雷曼人用手指指哈瓦特的短上衣,指指下面露出的皮肤。“如果不穿装束,你们就会在营地被当场抓获。你必须作出有关水的决定,朋友。” “我们可以请你们帮忙吗?” 弗雷曼人耸耸肩。“你没有水。”他看了看哈瓦特身后的那群人,“你愿意花费多少伤员?” 哈瓦特沉默不语,盯着眼前这个人。作为一名门泰特,他知道他们的交流并不同步。在这里以通常的方式谈话,每个词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叫杜菲·哈瓦特,”他说,“我可以代表我的公爵讲话,如果你们施以援手,我会作出应有的承诺。我希望得到的帮助是有限度的,只需在足够长的时间内保存我的部队,杀死那名自认不会受到报复的叛徒。” “你希望我们介入一桩血仇?” “我会亲自处理这桩血仇。我希望能免去自己对伤员所负的责任,以便手刃这个奸贼。” 弗雷曼人沉下脸。“你怎么会对伤员负责呢?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水是首要问题,杜菲·哈瓦特,你愿意让我为你作出那个决定吗?” 他把手伸进长袍,抓住里面藏着的武器。 哈瓦特紧张起来,心想:有人背叛? “你在害怕什么?”弗雷曼人问。 这些人天性直爽,真是让人为难!哈瓦特谨慎地说道:“有人悬赏要我的脑袋。” “啊——”弗雷曼人的手放开武器,“你以为我们也是一群腐败之人。但你不了解我们,哈克南人的水连我们的小毛孩都买通不了。” 但是他们还是买通了公会,让两千多架飞机获准通过,哈瓦特想。这巨额费用仍旧让他不寒而栗。 “咱们都和哈克南人作战,”哈瓦特说,“难道就不能分享一下作战中面临的问题和方法?” “我们在分享,”弗雷曼人说,“我见过你们和哈克南人打仗,你们都是好样的。有好几次,我都希望能有你们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说说,我可以在哪方面帮助你?”哈瓦特说。 “谁知道?”弗雷曼人说,“到处都有哈克南人的军队。但你还没做出水的决定,要不让你的伤员自己来决定吧。” 我必须谨慎,哈瓦特暗自思忖,还有一件事没弄明白。 他说:“你能否展示一下你们的方法,厄拉奇恩的方法?” “奇怪的想法。”弗雷曼人说,他的语气中含有讥笑。他指着悬崖顶部对面的西北方,“我们昨晚看着你们穿过沙漠,”他放下手臂,“你和你的队伍走在沙丘的滑落面上。这不对。你们没穿蒸馏服,也没有水,你们撑不了多久。” “在厄拉科斯生存的方法没那么容易找到。”哈瓦特说。 “确实。但我们杀哈克南人。” “你们怎么处理伤员?”哈瓦特问。 “一个人值不值得救,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弗雷曼人问,“你的伤员知道你没有水。”他歪着头,侧望着哈瓦特,“显然,这次该做出水的决定了。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都必须思考部落的未来。” 部落的未来,哈瓦特想,厄崔迪的部落。说得不无道理。他迫使自己思考这个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你有公爵或他儿子的消息吗?” 弗雷曼人抬起头,那双难以捉摸的蓝眼睛和哈瓦特直视。“消息?” “他们的命运!”哈瓦特厉声叫道。 “每个人的命运都一样,”弗雷曼人说,“据说,你的公爵的运数已尽。至于李桑·阿尔—盖布,他儿子,他的命运在列特手里。列特还没说过。” 这个问题都不用问,哈瓦特想。 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士兵。他们都醒了,都听见了他俩的谈话。他们望着对面的沙漠,从表情看已经有所领悟:他们回不到卡拉丹了,现在连厄拉科斯也丢了。 哈瓦特转回身,看着弗雷曼人:“有邓肯·艾达荷的消息吗?” “屏蔽场瓦解时,他在房子里,”弗雷曼人说,“我只知道这个……别的就不知道了。” 她关闭了屏蔽场,放进了哈克南人,他想,我就是那个背朝门坐的人。她怎么能那样做?因为这意味着她站在了儿子的对立面。但是……谁知道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是怎么想的呢……如果那也叫思想的话。 哈瓦特的喉咙冒火,他不由得干咽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可以打听到那个孩子的消息?” “我们对厄拉奇恩发生的事知之甚少,”弗雷曼人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你有办法打听到吗?” “也许,”弗雷曼人揉揉鼻子旁的疤,“杜菲·哈瓦特,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哈克南人使用的那些重型武器?” 大炮,哈瓦特痛苦地思索着,在这个使用屏蔽场的年代,谁能猜到他们会使用大炮。 “你说的是大炮,他们用它来捕捉我们那些躲在山洞里的人,”他说,“对于这些爆炸性武器,我……只有一些理论知识。” “谁要是逃进只有一个出口的山洞中,那只有死的份了。”弗雷曼人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武器?” “列特想知道。” 这是不是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东西?哈瓦特暗自思忖。他说:“你们来这里,是想搜寻有关大炮的信息?” “列特想亲自看看这种武器。” “那你们缴获一门不就得了。”哈瓦特讥讽道。 “是的,”弗雷曼人说,“我们缴获了一门,把它藏了起来。斯第尔格正在替列特作研究,如果列特想看,他可以亲自去看看。但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去,那门大炮不是很好,如果想在厄拉科斯上用,它的样式太差。” “你们……缴获了一门?”哈瓦特问。 “那是漂亮的一仗,”弗雷曼人说,“我们仅损失了两个人,而他们失去了一百多份生命之水。” 每门大炮都有萨多卡守卫,哈瓦特想,这个沙漠狂人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说起这场和萨多卡的战斗,仅损失两个人! “要不是哈克南人身边的那些人,我们根本不会损失那两个人,”弗雷曼人说,“那些人是优秀的战士。”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弗雷曼人。“你说的是萨多卡?” “他说的是萨多卡。”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声音中满是欢喜,“啊……原来他们就是那个样子!这真是美妙的一夜。萨多卡。哪个军团?你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但他们穿着的是哈克南军服,难道不奇怪吗?” “皇帝不想让人知道他在与一个大家族对着干。”哈瓦特说。 “但你知道他们是萨多卡。” “我是谁?”哈瓦特痛苦地说道。 “你是杜菲·哈瓦特,”弗雷曼人实事求是道,“嗯,你不说我们也会知道。我们俘虏了三个人,列特的手下会审问他们。” 哈瓦特的副官带着不相信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俘虏了……萨多卡?” “只有三个人,”弗雷曼人说,“这一仗他们打得漂亮。” 如果当初有时间与弗雷曼人联系上就好了,哈瓦特想,心中感到悲痛。如果我们能训练他们、武装他们就好了。圣母啊,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多么强力的军队啊! “你们把时间耽搁了,是不是因为担心李桑·阿尔—盖布,”弗雷曼人说,“如果他真是李桑·阿尔—盖布,他就不会受到伤害。不要花精力去考虑一件还没有证实的事。” “我为……李桑·阿尔—盖布服务,”哈瓦特说,“我发过誓,要保证他的安全。” “你誓死保卫他的水?” 哈瓦特朝自己的副官瞥了一眼,后者仍死死盯着弗雷曼人。接着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蹲着的人身上。“是的,誓死保卫他的水。” “你想回厄拉奇恩,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是的,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这是水的问题呢?”弗雷曼人站起身,塞紧鼻塞。 哈瓦特把头一歪,示意副官回其他人中间去。副官疲乏地耸耸肩,依令行事。哈瓦特听见他们开始了小声的嘀咕。 弗雷曼人说:“总有办法找到水。” 哈瓦特身后有人咒骂了一声,接着他的副官喊道:“杜菲,阿奇刚刚死了。” 弗雷曼人举起拳头,对着耳朵。“水之契约!这是一个信号!”他看着哈瓦特,“我们在附近有个地方可以接受水,可以叫我的人来吗?” 副官重新走到哈瓦特身旁。“杜菲,有几个人的妻子留在了厄拉奇恩。他们……好吧,你知道在这种时刻会是怎么一回事。” 弗雷曼人仍举着拳头。“杜菲·哈瓦特,你确定要签订水之契约吗?”他问。 哈瓦特的大脑迅速转着,他现在终于领会了弗雷曼人话中的意图。但悬崖下他的这群疲惫的手下还不明白,他害怕他们一旦领悟会有什么反应。 “水之契约。”哈瓦特说。 “让我们的部落联合起来。”弗雷曼人说,接着他放下了拳头。 像是个信号一般,立即有四人从他们上方的岩石滑下,飞速蹿到凸岩下,用一件宽松的袍子将死人裹了起来,接着抬起它沿着右边的岩壁跑去,一团团灰尘从他们脚下扬起。 哈瓦特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就结束了。那群人抬着裹在袍子里、像沙袋一样的尸体,在悬崖上拐了个弯,接着就不见了。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叫了起来:“他们把阿奇带哪儿去了?他……” “他们把他带去……埋葬。”哈瓦特说。 “弗雷曼人不埋死人!”那人吼叫道,“你在跟我们玩什么鬼把戏,杜菲?我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阿奇是……” “为李桑·阿尔—盖布而战死沙场的人,会去天堂,”弗雷曼人说,“如果你们的确是为李桑·阿尔—盖布效忠,为什么要如此痛哭?对一个以这种方式死去的人来说,只要你们活着,就会一直记着他。” 但哈瓦特的手下还在向前,脸上怒气冲冲,有人抓住了一杆激光枪,准备扣动扳机。 “别动!”哈瓦特大声呵斥,他竭力控制全身肌肉的疲意,“这些人尊敬我们的死者,习惯不同,但意义是一样的。” “他们会把阿奇体内的水都熬出来。”手拿激光枪的人咆哮道。 “你的人是不是想参加葬礼?”弗雷曼人问。 他还没明白现在的问题,哈瓦特想,弗雷曼人的天真质朴让他感到害怕。 “他们在关心一位可敬的同志。”哈瓦特说。 “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同志,以同样的敬意对待你们的同志,”弗雷曼人说,“这是水之契约。我们知道仪式。一个人的肉体是他自己的,但他的水属于部落。” 手持激光枪的人又向前迈了一步,哈瓦特迅速说道:“你现在愿意帮助我们的伤员吗?” “没有人会质疑契约,”弗雷曼人说,“我们会为你们做任何事,就像对待自己家人一般。首先,你们所有人需要穿上蒸馏服,还要弄到必需品。” 手持激光枪的人犹豫着。 哈瓦特的副官说:“我们用阿奇的……水……收买援助吗?” “不是买,”哈瓦特说,“我们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员。” “习惯不同。”一个人喃喃道。 哈瓦特终于放松了。 “他们会带我们去厄拉奇恩?” “我们会杀哈克南人,”弗雷曼人说,他咧嘴一笑,“还有萨多卡。”他往后退了一步,掬起手放在耳朵上,歪起脑袋,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说道:“来了一架飞行器。大家藏到山岩下,别动。” 哈瓦特打了个手势,他的手下依令行事。 弗雷曼人抓住哈瓦特的手臂,把他推到众人中间,说道:“开战之时,我们会加入战斗。”他把手伸进袍子中,掏出一个小笼子,从笼子里取出一个小生物。 哈瓦特认出那是一只极小的蝙蝠。它正转动着脑袋,哈瓦特看到了它那全蓝的眼睛。 弗雷曼人抚摸着蝙蝠,安慰着它,对它轻声唱着歌。他低头凑向蝙蝠的脑袋,从嘴中吐出一滴唾液,滴进蝙蝠向上张开的口中。蝙蝠张开翅膀,但仍停在弗雷曼人张开的手掌中。他拿出一根小管,系在蝙蝠的脑袋上,接着对着管子说了几句话,然后他高高举起蝙蝠,把它抛入天空。 蝙蝠在悬崖边“嗖”的一下飞了下去,在那儿消失了。 弗雷曼人折起笼子,塞进袍子中。他又一次侧着脑袋倾听起来。“他们占据了高地,”他说,“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找什么。” “谁都知道我们是从这个方向撤退的。”哈瓦特说。 “不要妄自揣测猎人只有一个目标,”弗雷曼人说,“看看盆地的那一边,你会看到别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哈瓦特的几个手下骚动起来,开始了窃窃私语。 “保持安静,学学受惊的动物。”弗雷曼人嘘声说。 哈瓦特察觉对面的悬崖旁有什么动静——飞速掠过的黑影。 “我的小朋友把消息带去了,”弗雷曼人说,“它是个优秀的信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如果失去它,我会非常伤心。” 沟壑对面的动静渐渐消失,在那方圆四五公里的沙地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白日的滚滚热浪——上升气流形成的模糊柱影。 “都保持安静。”弗雷曼人小声说。 从对面悬崖的裂缝中钻出一列缓慢行走的人,径直朝沟壑走来。在哈瓦特看来,他们像是弗雷曼人,但着装相当古怪。他数了数,有六个人,他们在沙丘上迈着沉重的脚步。 在哈瓦特这群人右后方的高处,传来扑翼飞机机翼发出的“嗖嗖”的响声。那飞行器飞到了他们头顶的悬崖上空——是一架厄崔迪扑翼飞机,机身刷着哈克南人的作战颜色。它飞速向沟壑中的那群人冲去。 那队人在一座沙丘顶部停下脚步,挥起手来。 扑翼飞机在他们头顶盘旋? ??一圈,接着降落在那些弗雷曼人前面,卷起一团灰尘。从扑翼飞机上拥下来五个人。哈瓦特看见他们穿着屏蔽场,那身屏蔽场排斥着灰尘,正闪闪发光,从他们的动作看,正是一群难对付的萨多卡。 “啊,他们穿着愚蠢的屏蔽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小声说,他向沟壑开阔的南壁望去。 “他们是萨多卡人。”哈瓦特小声说。 “妙极!” 那群萨多卡以一个扇形包围圈向等在那里的弗雷曼人靠近。日光照在他们手中持着的刀刃上,闪着光芒。弗雷曼人聚在一起,十分淡定的样子。 兀然之间,从两队人四周的沙中冒出许多弗雷曼人,他们扑向扑翼飞机,钻了进去。两队人马在沙丘峰顶上狭路相逢,一时之间沙尘四起,将整个战场罩在了其中。 过了一会儿,沙尘平息了下来。只有弗雷曼人还站在那里。 “萨多卡在扑翼飞机上只留了三个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说,“运气真好。看来可以完好无损地缴获这架飞机了。” 哈瓦特身后有个人低语道:“那是萨多卡人啊!” “你有没有注意他们的战斗技巧有多么高超?”弗雷曼人问。 哈瓦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一股燃尘的气味,他感觉到炙热和干燥。他用同样沙哑的声音说道:“是的,的确非常高超。” 那架被缴获的扑翼飞机挥了挥翅翼,忽地起飞了,它缩起翅翼,朝上转了个角度,陡然升向南方的高空。 这么说,弗雷曼人还会开扑翼飞机,哈瓦特想。 在远处的沙丘上,一个弗雷曼人挥动着一块绿色方巾:一次……两次…… “又来了!”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叫道,“准备好。我本希望在方便之时带大家离开。” 方便之时!哈瓦特想。 他看见又有两架扑翼飞机从西方高空猛扑而下,降落到一片沙地上。那些弗雷曼人早已不见踪影,战场中只剩八个蓝点——穿着哈克南人制服的萨多卡人的尸体。 又一架扑翼飞机飞到哈瓦特上方的悬崖上空。哈瓦特定睛一望,便猛地吸了口大气——那是一架大型运兵机,因满载而缓慢地张翅滑行着——就像一只归巢的巨鸟。 远处,一架俯冲的扑翼飞机射出紫色的激光光束,光束划过沙地,激起一条沙尘。 “胆小鬼!”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尖声叫道。 运兵机朝那些蓝点飞去,机翼已经完全展开,准备做出急停的杯吸动作。 哈瓦特的注意力被南方突然闪现的金属光芒吸引,一架扑翼飞机正在急速俯冲,折叠的机翼贴于两侧,发动机喷射出金色的火焰,衬托着银灰色的天空。它像一支离弦之箭般朝运兵机冲去,由于四周激光光束的存在,运兵机已经卸下了屏蔽场。只见那架扑翼飞机直冲冲地撞在了运兵机的身上。 兀然间,整个盆地山摇地动,火光四射,爆发出如雷的吼声。悬崖上的岩石四处下落。橘红色的火光由沙地射向天空,运兵机和扑翼飞机,以及那里的一切都吞没在大火之中。 是那架缴获的扑翼飞机,驾驶员是一名弗雷曼人,哈瓦特想,他牺牲了自己,毁掉了那架运兵机。圣母在上!这些弗雷曼人是何等样人? “合理的交换,”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说,“那架运兵机肯定载有三百人,现在我们得料理料理他们的水,然后计划一下,再去缴获一架飞机。”他迈步走出岩石下的荫蔽处。 一队穿蓝色军服的人开着缓降器,从悬崖上如雨点般落到他面前。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哈瓦特认出他们是萨多卡人,一张张凶狠的脸上带着战斗的狂热,他们都没穿屏蔽场,每人一手持刀,一手拿着击昏器。 一把刀嗖的一下飞来,刺入哈瓦特那位弗雷曼同伴的咽喉,后者脸庞扭曲地俯身倒下。哈瓦特刚拔出自己的刀子,一把击昏器的射弹就击中了他,他顿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穆阿迪布的确能看到未来,但你必须明白,这种能力是有限的。想一想你怎么看东西!你有眼睛,可是没有光,你就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你在山谷底部,你就看不见山谷外面的东西。正因如此,穆阿迪布并不总能看遍这个神秘之地。他告诉我们,一个关于预言的无名决定,也许只是一个词语的选择,都可以改变未来的全貌。他告诉我们“时间的界限是宽广的,但是当你穿过它时,时间就变成了一扇狭窄的小门”。他总是抵抗着诱惑,不愿意选择一条明亮安全的路途,并警告“那条路通向停滞”。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那艘扑翼飞机乘着夜色飞到他们上空,保罗抓住母亲的手臂,大叫一声:“别动!” 透过月色,他看着这架铅灰色的飞机,它的机翼收成杯形,开始减速着陆,看那猛烈冲刺的方式,机上驾驶员的操控真是胆大妄为。 “是艾达荷。”他悄声说道。 那架飞机和它的同伴降落进盆地,就像一群归巢的鸟儿。尘雾尚未消散,艾达荷便跑下飞机,朝他们冲来。两名穿着弗雷曼长袍的人跟在他身后,保罗认出其中一人:高个儿、长着黄色胡须的凯恩斯。 “走这边!”凯恩斯喊道,突然转向左边。 在凯恩斯身后,另外一个弗雷曼人正在扑翼飞机上盖织布,那架飞行器突然变成了一排低矮的沙丘。 艾达荷奔至保罗前面停下,敬了个礼。“大人,弗雷曼人在附近有个临时的藏身之地,我们在那里……” “那边怎么啦?” 保罗指着远处悬崖上空的激烈场面——喷气火焰,紫色的激光束在沙漠上来回穿行。 艾达荷平和的圆脸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大人……殿下,我给他们留下一点小小的惊……” 沙漠突然被耀眼的白光填满——那光像日光一样亮,吞噬掉他们投在山岩上的影子。艾达荷一个鱼跃,一手抓住保罗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杰西卡的肩膀,将他们从山岩上推进盆地。三人躺在沙地上,只听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他们头顶轰响。爆炸的冲击波把他们原先所在的那山岩上的碎石都震落了下来。 艾达荷站起来,拂掉身上的沙子。 “不是家族用的核武器!”杰西卡说,“我原以为……” “你在那里设置了屏蔽场。”保罗说。 “一个庞大的屏蔽场,被调到了高能状态,”艾达荷说,“只要一束激光射到它上面……”他耸了耸肩。 “亚原子核聚变,”杰西卡说,“那是一件危险的武器。” “并非武器,夫人,而是防御。那个人渣下回使用激光枪时,就要三思而行了。” 从扑翼飞机上下来的弗雷曼人来到他们跟前,一个人低声说道:“朋友,我们得躲起来。” 保罗从地上站起身,艾达荷则扶着杰西卡站起来。 “陛下,那爆炸会把敌人吸引过来。”艾达荷说。 陛下,保罗想。 这个词竟用来称呼他,听上去真是奇特,“陛下”过去一直是对他父亲的称呼。 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受到了预知能力的冲击,看到自己受到疯狂的种族意识的感染,这种意识正使人类世界走向混沌的深渊。这景象使他浑身颤抖,于是由着艾达荷的带领,任自己沿着盆地边缘走到一块突岩上。弗雷曼人正在那里用压实工具打开一条通向沙面下的路。 “陛下,把背包给我吧?”艾达荷问。 “不重,邓肯。”保罗说。 “你没穿屏蔽场,”艾达荷说,“要不要穿我的?”他望了望远处的悬崖,“看起来他们不会再用激光枪了。” “邓肯,屏蔽场你自己用吧。对我来说,你只用右臂就足以保护我。” 杰西卡看到儿子的这句赞美之词起了作用,看到艾达荷如何朝保罗走来。她想:我儿子还真老练,有这种拉拢手下的手段。 弗雷曼人拉出一个石栓,露出一条通道,通向本地人的地下沙漠建筑群。出口用一个伪装所遮蔽。 “这边。”其中一个弗雷曼人说,他领着他们走下黑暗中的石阶。 他们身后的遮蔽物掩住了月光。在他们前面,一丝微弱的绿光亮了起来,照亮石阶和岩壁,脚下的道路向左转去。现在,他们周围已经围满了穿长袍的弗雷曼人,推着他们往下走。他们转过那个弯,眼前出现了另一条往下的通道,通向一个粗糙的洞室。 凯恩斯正站在他们面前,兜帽脱在脑后,蒸馏服的衣领在绿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和胡须乱糟糟的,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没有眼白的蓝眼显得幽深无比。 在相遇的那个刹那,凯恩斯心下突然思忖:我为什么要帮这些人?这是我干过的最危险的事,它可能让我和他们一起遭受厄运。 接着,他朝保罗正眼望去,发现这个男孩已经有了男人的气质,悲痛按捺于心,他压制着一切,仅显露出他那继承之位所应有的样子——公爵的样子。凯恩斯终于明白,公爵的领地之所以还在,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这件事可不能掉以轻心。 杰西卡将这间洞室打量了一番,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记下它的情况——这是一个实验室、一个民用地,满是复古的犄角旮旯。 “这是一座帝国植物试验站,我父亲曾想把它用作前沿基地。”保罗说。 他父亲曾想这样做!凯恩斯想。 凯恩斯再一次暗自思忖:帮助这些逃犯,我是不是太愚蠢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现在可以轻易抓住他们,用他们来换取哈克南人的信任。 保罗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屋子一边有一张工作台,墙壁都是平淡无奇的岩石。工作台上摆着各色工具——仪表盘闪着光,从里面露出一些磨砂玻璃的线栅盘。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氧的气味。 几个弗雷曼人绕过一个隐蔽的边角,在那里弄出一些新奇的声音——机器的咔咔声,皮带转动的嗡嗡声,多功能马达的呜呜声。 保罗望向屋子的另一头,看见墙壁旁堆着一堆笼子,里面装着许多小动物。 “没错,你认出了这个地方,”凯恩斯说,“那么,这样一个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保罗·厄崔迪?” “用它使这个星球变得宜居。”保罗说。 也许那就是我帮他们的原因,凯恩斯想。 机器声突然停了下来。寂静中,从笼子那儿传来一声微弱的动物叫声,但这声音也戛然而止,像是显得非常局促不安。 保罗重新审视起那些笼子来,终于发现那些动物其实是长着褐色翅膀的蝙蝠,一个自动饲料机从墙边伸进笼子。 这时,一个弗雷曼人从屋子的密室中走出,对凯恩斯说道:“列特,场能发生器坏了,现在没法躲避近距离探测器的追踪了。” “你能修好它吗?”凯恩斯问。 “需要一些时间。还需要零件……”那人耸耸肩。 “嗯,”凯恩斯说,“那就不用机器,找个手泵,把空气抽到地面上去。” “遵命。”那人匆匆离去。 凯恩斯重新转身面对保罗。“你回答得很好。” 杰西卡注意到这个男人浑厚嗓音中的悠闲之意。这是皇家的声音,习惯于发号施令。她甚至留意到“列特”这个称呼。“列特”是这个弗雷曼人的另一个自我,是温良的星球生态学家的另一张面孔。 “多谢你的帮助,凯恩斯博士。”她说。 “嗯,等着瞧吧。”凯恩斯说,他对一名手下点点头,“夏米尔,备好香料咖啡,到我房间里来!” “遵命,列特。”那人说。 凯恩斯点点一面墙上的一个拱门:“这边请!” 杰西卡如君王般点了点头,接受了邀请。她看见保罗给艾达荷打了个手势,令他在门口安置卫兵。 他们在通道内走了两步,经过一扇厚重的门,来到一间正方形的办公室中,里面点着金色的球形灯。杰西卡进门时摸了下门,惊讶地发现那是塑钢材质的。 保罗连迈三步,走进房间,把背包丢到地上。门在身后关上了。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约八米见方,墙壁是天然的岩石,呈咖喱色,右边立着一排金属文件柜。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矮脚桌,乳白玻璃桌面上放满了黄色的玻璃瓶,桌旁环绕着四把浮空椅。 凯恩斯从保罗身旁绕过,为杰西卡拉来一把椅子。杰西卡坐了下来,她注意到儿子正在审视这个房间。 保罗在原地站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流动有一丝异常,让他明白右侧的那些文件柜后藏着一个秘门。 “保罗·厄崔迪,可否赏光一坐?”凯恩斯问。 他没有提及我的爵位,真是小心,保罗想。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凯恩斯坐下时,他没多说一句话。 “你认为厄拉科斯会成为天堂,”凯恩斯说,“但是,如你所见,帝国派到这里来的只有受过训练的刀斧手,还有寻觅香料的人!” 保罗竖起拇指,上面戴着公爵印章戒指。“看见这个指环了吗?” “是的。” “你知道它的意义吗?” 杰西卡猛地扭头看向儿子。 “令尊已经死在了厄拉奇恩的废墟里,”凯恩斯说,“严格说来,你已经是公爵了。” “我是一名帝国士兵,”保罗说,“严格说来,我是一名刀斧手。” 凯恩斯的脸沉了下来。“即便皇帝的萨多卡正脚踏令尊的尸体?” “萨多卡是一码事,授予我权力的人是另一码事。”保罗说。 “厄拉科斯有自己的方式决定谁该操持权柄。”凯恩斯说。 杰西卡扭头看着他,心想:这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没人能让他生气……正是我们需要的。保罗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保罗说:“出现在厄拉科斯上的萨多卡,说明了我们敬爱的皇帝是多么害怕家父。而现在,我要让帕迪沙皇帝看看他还害怕……” “小子,”凯恩斯说,“有些事你不……” “你应该称呼我殿下,或者大人。”保罗说。 温柔一点,杰西卡想。 凯恩斯盯着保罗,杰西卡注意到,这位星球生态学家脸上露出了赞赏的色彩,带有一丝忍俊不禁的意味。 “殿下。”凯恩斯说。 “对皇帝来说,我是一个麻烦,”保罗说,“对那些想要瓜分厄拉科斯的人来说,我是一个麻烦。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是个麻烦,仿佛我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会活生生噎死他们!” “谣言。”凯恩斯说。 保罗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这里有个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说,一个天外之音,一个将带领弗雷曼人进入天堂的人。你的那些人……” “迷信!”凯恩斯说。 “也许是,”保罗没有反对,“也许不是。有时候,迷信有着奇怪的根源,还有更为奇怪的分支。” “你心里有了个计划,”凯恩斯说,“我看得很清楚……殿下。” “你的弗雷曼人能向我提供有力证据,证明这里的萨多卡穿着哈克南人的军服吗?” “绝对可以。” “皇帝将重新派一个哈克南人回这里掌权,”保罗说,“甚至可能是野兽拉班。随便他!一旦他卷入这场风波,终将难辞其咎,将有一份明细单摆在兰兹拉德委员会面前,让皇帝来回答……” “保罗!”杰西卡说。 “假使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接下你的案子,”凯恩斯说,“那将只有一个结果:帝国和大家族之间将卷入纷争。” “乱局。”杰西卡说。 “但我会亲自向皇帝呈上此事,”保罗说,“并给他一个不会通向乱局的选择。” 杰西卡用一种干巴巴的声调说道:“敲诈?” “这是治国术的一项工具,正如你本人说过的那样。”保罗说,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愤恨。“皇帝膝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你想篡夺王位?”杰西卡问。 “皇帝不会让帝国被战争搞得四分五裂,”保罗说,“各个星球分崩离析,处处动乱——他不会冒这个险。” “你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凯恩斯说。 “兰兹拉德的大家族最害怕的是什么?”保罗问,“他们最怕的,是现在在厄拉科斯发生的事——萨多卡正把他们一个个地铲除。这是兰兹拉德委员会存在的原因。这是大联合协定的黏合剂,只有联合起来,他们才能和皇帝的军队相抗衡。” “可他们……” “这就是他们害怕的,”保罗说,“厄拉科斯会成为一个战斗口号。他们每个人都会从我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赶离族群,赶尽杀绝。” 凯恩斯对杰西卡说:“他的计划可行吗?” “我不是门泰特。”杰西卡说。 “但你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 她用探究的眼光盯了他一眼,说道:“他的计划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正如这一阶段的任何计划一样。一个计划的成功,不仅取决于它的构思,还取决于它如何执行。” “‘法律是终极的科学’,”保罗引述道,“这是皇家的金科玉律。我要给皇帝看看法律是怎么写的。” “我不能把信任托付给构思这样一个计划的人,”凯恩斯说,“厄拉科斯有它自己的计划,我们……” “有了王位,”保罗说,“我一挥手就可以将厄拉科斯变成一个天堂。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便给你这一赏赐。” 凯恩斯僵住了。“陛下,我的忠心不会随便买卖。” 保罗从书桌那面望着他,直视着那双全蓝眼睛中的冰冷目光,审视着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威严的仪态。保罗咧咧嘴,露出一丝笑容,他说道:“说得好,我向你致歉。” 凯恩斯同样直视着保罗,说道:“哈克南人从来不会承认错误。厄崔迪,看来你和他们真不一样。” “这说明他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保罗说,“你说你的忠心不会随意买卖,但我相信你会接受我的赏赐。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也将向你奉上我的忠诚……全心全意。” 我的儿子拥有厄崔迪家族的真挚情怀,杰西卡想,他有那种极为了不起、几乎天真的荣耀感——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啊。 她看到保罗的话打动了凯恩斯。 “简直胡闹,”凯恩斯说,“你只是一个孩子……” “我是公爵,”保罗说,“我是一个厄崔迪人。厄崔迪人从不违背这样的契约。” 凯恩斯咽了口口水。 “我刚才说全心全意,”保罗说,“我的意思是说毫无保留,我会为你献出生命。” “陛下!”这个词从凯恩斯口中脱口而出。但杰西卡从那语气中听出,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而是一名成年男子,一位上级。凯恩斯说那个词的口气是发自肺腑的。 此时此刻,他会为保罗献出生命,她想。厄崔迪人到底用的是什么办法,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地完成这种事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凯恩斯说,“但哈克南人……” 保罗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他转过身,看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暴烈场面——通道里传来叫喊声,铁器的撞击,蜡像般的面孔显出扭曲的怪相。 保罗在母亲的掩护下,向门口一跃。只见艾达荷正堵住通道,透过屏蔽场,隐约可以看见他那杀红了的双眼。他身前是无数利爪,弧形钢刀徒劳地砍在屏蔽场上。一杆击昏器喷射出橙色的火焰,被屏蔽场挡开。艾达荷挥着一柄刀,刺破那片火焰,轻轻舞动,殷红的鲜血从上面滴落。 凯恩斯马上跑到保罗身旁,两人狠命朝门压去。保罗朝艾达荷看了最后一眼,他正面对一大群身着哈克南军服的人——身子摇晃抽搐,那山羊毛般的黑色头发像是一朵殷红的死亡之花。接着门被关上了,“咔嗒”一声,凯恩斯闩上了门闩。 “我已作出决定。”凯恩斯说。 “你关掉机器前,已经有人发现了它。”保罗说。他把母亲从门边拉开,看到她眼中露出绝望的表情。 “咖啡没送来,我早该想到会出事。”凯恩斯说。 “这里有个螺栓孔,”保罗说,“要用吗?” 凯恩斯深深吸了口气,说:“这扇门至少可以抵挡二十分钟,除非使用激光枪。” “他们不会用激光枪,因为害怕我们这边装有屏蔽场。”保罗说。 “这些人穿着哈克南军服,但其实是萨多卡。”杰西卡小声说。 现在,他们已经能听到有节奏的撞击门的声音。 凯恩斯指了指靠在右墙上的橱柜:“走这边。”他走到第一个橱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拧了拧里面的一个把手,整个橱柜自动打开,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口。“这门也是塑钢制成的。”凯恩斯说。 “你们准备得很周全。”杰西卡说。 “我们在哈克南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八十年。”凯恩斯说。他领着他们走进黑暗,关上了大门。 黑暗突然袭来。杰西卡看见面前的地面上有一个发光的箭头。 凯恩斯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我们将在这里分手。这堵墙很结实,它至少可以抵挡一小时。看见地上的箭头了吗?跟着它往前走,你们走过之后,它会自动熄灭。这些箭头会领你们通过这个迷宫,来到另一个出口,我在那里给你们藏了一架扑翼飞机。今晚沙漠中有一场风暴,你们唯一的希望是冲进风暴,飞到风暴顶部,顺着它往前飞。我们的人就是这样偷走扑翼飞机的。如果你们待在风暴中,你们就能活下去。” “你怎么办?”保罗问。 “我会另想办法逃走,如果被抓住……啊,我还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我可以跟他们说,我被你们俘虏了。” 像胆小鬼一样逃之夭夭,保罗想,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活下去,为父亲报仇?他转身对着大门。 杰西卡听见了他的响动。“邓肯死了,保罗。你看见了他受的伤。你无能为力。”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所有人血债血偿。”保罗说。 “那你现在必须赶紧离开。”凯恩斯说。 凯恩斯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们在哪里重新会面,凯恩斯?”保罗问。 “我会派弗雷曼人去找你们,我们对风暴的路线了如指掌。快走,愿圣母赐予你们好运。” 黑暗中,他们听到疾走的声音,凯恩斯离开了。 杰西卡摸到保罗的手,轻轻拉着他。“我们绝对不能分开。”她说。 “是的。” 他跟着她走过第一个箭头,接触它之后,它慢慢变暗,前方的另一个箭头亮起,召唤着他们。 他们穿过箭头,看着它消失,前方又有一个箭头亮起。 他们跑了起来。 了无止境的计中计,杰西卡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某人计划的一部分? 箭头引领他们转过一个个弯,行经一个个朦胧可见的洞口。有一阵子,道路一直往下倾斜,后来又慢慢向上,一直向上。最后他们通过一段台级,转过一个弯,突然停在了一面发光的墙壁前,墙中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把手。 保罗按了按把手。 墙在他们面前旋转而开。耀眼的光线照亮一个岩洞,一架扑翼飞机停在洞中央。飞行器对面是一堵灰墙,上面有一个门的印子。 “凯恩斯到哪里去了?”杰西卡问。 “他做了一名优秀的游击队领导人该做的事,”保罗说,“他把我们分作两组,并作好了安排,如果他被俘,他也没办法说出我们在哪里。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保罗拉着她走进岩洞,注意到脚下扬起的灰尘。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他说。 “凯恩斯似乎很有把握,觉得弗雷曼人会找到我们。”她说。 “我和他看法一致。” 保罗放开她的手,走到扑翼飞机的左门前,拉开门,把背包放在后座上。“飞行器的位置肯定作了伪装,”他说,“控制面板上有遥控开门装置和光线控制器。被哈克南人统治了八十年,他们学会了严谨的作风。” 杰西卡靠在飞机的另一侧,大口喘着气。“哈克南人会在这一带上空布置掩护部队,”她说,“他们并不蠢。”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右边,“我们看见的风暴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保罗点点头。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想动的感觉,只得竭力克制。他知道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就在今晚,他曾把内心的决策纽带探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之地。他知道他所处的时间和地域,然而此地和现在对他来说也显得非常神秘。就好似他看着远处的自己消失进一个山谷,在山谷对面有无数向上的道路,其中一些可能会重新把这个保罗·厄崔迪带进你的视野,而其他许多并不能。 “快点,我们磨蹭得越久,他们准备得越充分。”杰西卡说。 “进去,系好安全带。”他和她一起爬进飞机,脑中还在做着思想斗争:这是块盲地,我的预见之梦中并没有看到它的存在。他突然感到极度震惊,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依赖那段预见之梦,这让他在处理眼前的特殊紧急事件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如果你只依靠眼睛,就会弱化其他感官。”这是一句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现在他把它运用到了自己身上,并发誓再也不堕入这个陷阱……如果他能活过这次考验。 保罗系上安全带,确认母亲系好之后,检查了一下飞行器。飞机的机翼完全张开着,纤细的金属交叉叶片伸开。按照哥尼·哈莱克教过他的方法,他拉了下收缩杆,收起机翼,准备进行喷气起飞。启动开关一按就开了,控制面板上的仪表盘都动了起来,喷气舵开始运行,涡轮机发出低沉的咝咝声。 “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 他摸向控制光线的遥控开关。 黑暗将他们笼罩。 仪表盘微微发光,他的手呈现出一片阴影,他轻轻按下控制门的遥控开关。前方发出一阵嘎嘎的响声,一片沙子泻下,直至寂静无声。一阵满是尘土的微风拂过保罗的脸颊。他关上舱门,感受着突如其来的压力。 原先灰墙上的那个门印,现在成了一块棱角分明的黑方块,里面镶嵌着大片被灰尘遮蔽的星辰。星光勾勒出对面的山岩,以及一层沙帘。 保罗按下控制盘上发亮的行动顺序开关。机翼迅速向后下方折起,将扑翼飞机送出了老巢。当机翼锁定在爬升姿态时,喷气舱开始喷射源源动力。 杰西卡的手轻轻放在双人控制器上,感受着儿子操控动作中满怀的信心。她很害怕,然而又有点兴奋。现在,我们的希望全寄托在保罗所受的训练上了,她想,他的年轻,他的敏捷。 保罗给喷气引擎输入更多的动力。飞机倾斜起来,将他们狠狠按入座椅中,前方的一堵黑色山墙也似乎正在星空下慢慢升起。他操控飞机稍稍展开机翼,又输入更多动力。机翼一个扑棱,他们便飞上了山崖,来到了星光下银霜般的岩石上空。被红尘遮蔽的第二颗月亮正挂在他们左手边的地平线上,显示出风暴的带状的踪迹。 保罗的手在控制盘上舞动,机翼重新收缩,飞机猛地倾斜,转过一个弯,极高的重力撕扯着他们的肌肉。 “后面!有喷气火焰!”杰西卡说。 “我看见了。” 他将动力杆使劲往前一推。 扑翼飞机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动物,猛地一跃,朝西南方疾飞而去,冲向那里的风暴和弧形的沙漠。保罗看见不远处有一些散落的影子,正是山岩的尽头所在,还有沉在沙丘下的地下建筑群。月亮下一片片散落的阴影对面——是延绵不绝的沙丘。 地平线上,一股巨大的风暴正在爬升,就像星野下的一堵巨墙。 什么东西让飞机猛地震动起来。 “船体破裂!”杰西卡气喘吁吁道,“他们用的是射弹武器。” 她看到保罗脸上露出野兽般的微笑。“他们似乎在避免用激光枪。”他说。 “但我们没有屏蔽场!” “他们知道吗?” 扑翼飞机又震动起来。 保罗扭头看了一眼。“似乎只有一架跟了上来。”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航线上,眼前的风暴墙变得越来越高。它耸立在那儿,像是一块可以触摸到的实物。 “射弹武器,火箭,所有的老式武器——我们会把这些东西给弗雷曼人。”保罗小声道。 “注意风暴,”杰西卡说,“难道不是该掉头吗?” “后面的飞机怎么样了?” “它在减速。” “好了!” 保罗将机翼全部缩回,飞机猛然向右倾斜,飞进了那看着就像是在沸腾的风暴墙。他感到脸颊正受着巨大引力的撕扯。 他们像是潜进了一团缓慢移动的灰尘云中。它变得越来越浓,最后沙漠和月亮都被完全遮蔽。飞机隐没在黑暗中,发着一声声悠长的沉吟,仅有仪表面板发出一丝绿色的光芒。 杰西卡脑中闪过关于这种风暴的警告——它们能像切割奶油一般把金属切开,把肉从骨头上腐蚀,最后把骨头都吃得一干二净。她能感觉到漫天飞扬的风沙的击打,它让他们手忙脚乱,而保罗还在竭力控制操纵杆。只见他狠狠按着动力钮,飞机腾空跳起,周围的金属发出“咝咝”的声音,不住抖动。 “沙子!”杰西卡大叫道。 借着控制面板发出的光线,她看到他摇了摇头。“这么高的地方,沙不多。” 但她能感觉到他们正愈发往大旋涡中沉去。 保罗操纵飞机完全展开机翼,只听见它们因张力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仪表,仅凭直觉往前滑行,极尽所能往上爬升。 飞机的响声消失了。 扑翼飞机向左转去,保罗盯着发亮的姿态曲线,努力使飞机恢复水平飞行。 杰西卡突然有了一种怪诞的感觉:他们已经静止了,所有的运动都只是外面的东西在动。这时,机窗上流下一条黑乎乎的水,又是一阵隆隆的响声,这才使她想起了现实。 风速约为每小时七八百公里,她想。肾上腺素的躁动折磨着她。我绝不能恐惧,她心内自语,念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祷文:恐惧是思维杀手。 慢慢地,她长年? ??训练占起了上风。 她恢复了平静。 “后面的老虎还跟着我们,”保罗低声道,“我们不能下降,不能着陆……也没法从这里面飞出去。我们只得顺着风往前飞了。” 平静渐渐丧失,杰西卡感到她的牙齿在打战,只得紧咬牙关。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保罗的声音,缓慢,克制,他正在背诵祷文: “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引向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你鄙视什么?凭这一点你才真正为人所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男爵,他们都死了。”卫队长雅金·内福德说,“那女人和男孩肯定死了。”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他私人舱室的吊床上坐起身。在这些舱室外,在他四周,便是他的太空护卫舰,它就像多壳鸡蛋般停在厄拉科斯的土地上。然而,在他的舱室中,飞船那粗劣的金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布帘、织物和珍稀的艺术品。 “毫无疑问,”卫队长说,“他们已经死了。” 男爵在吊床上动了动肥硕的身躯,眼睛盯着对面壁龛里一个跳跃着的男孩的乌木雕像。睡意消失了。他将衣领褶皱下支撑胖脖子的加垫浮空器抚平,视线顺着卧房里的一盏球形灯,望向门廊。卫队长内福德正站在那里,被五层屏蔽场阻隔在外。 “男爵,他们肯定死了。”那人重复道。 男爵注意到内福德眼中无精打采的意味,这是嗑了塞缪塔的痕迹。显然,他在接到报告时正沉浸于这种药物的喜乐中,之后匆忙服了解药,跑来这里。 “我已经有了详尽的报告。”内福德说。 让他冒点汗,男爵想,权术这项工具必须时刻保持锐利。力量和恐惧——时刻保持锐利。 “你见到他们的尸体了?”男爵低沉地问道。 卫队长犹豫起来。 “怎么?” “大人……我们的人亲眼看着他们飞进风暴……那里的风速超过八百公里,没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大人。没人!我们的一架飞机也在追击时毁于其中。” 男爵盯着内福德,卫队长吞了口口水,显得很紧张,下巴肌肉的剪刀状细纹不住地抽动。 “你见到尸体了?”男爵问。 “大人……” “你穿着这身盔甲,噼里啪啦地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男爵咆哮道,“来告诉我他们肯定死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你认为我会为这种愚蠢的举动拍手称赞,再给你升一次职吗?” 内福德的脸变得惨白。 看看这个鸡崽子,男爵想,我周围全是这些没用的呆瓜。如果我把沙粒撒在这个笨蛋跟前,告诉他这是谷粒,他肯定会上前啄一啄。 “那么,是艾达荷领我们找到他们的?”男爵问。 “是的,大人!” 瞧他是怎么脱口而出的,男爵想。“他们企图逃到弗雷曼人那里?”男爵问。 “是的,大人!” “对此事,有详尽的……报告吗?” “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凯恩斯,也卷进了此事,大人。艾达荷用什么神秘的方法加入了凯恩斯一伙……此事尤为可疑。” “然后呢?” “他们……啊,一起逃进了沙漠。显然,那个男孩和他母亲正藏在那里。在令人振奋的追击过程中,我们的几个小队遭遇了一次激光屏蔽场爆炸。” “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我……还无法确定,大人。” 他在撒谎,男爵想,损失一定相当严重。 “那个帝国的奴才,凯恩斯,”男爵说,“他在耍两面派,是吗?” “我敢以我的名誉担保,大人。” 他的名誉! “弄死他。”男爵说。 “大人,凯恩斯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是陛下的亲信随……” “那么,做得像起事故!” “大人,在攻克弗雷曼巢穴的战斗中,有萨多卡和我们的军队在一起。凯恩斯现在在他们手里。” “把他弄走,就说我要审问他。” “如果他们不从呢?” “如果你处理得当,他们不会不从。”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 “这人必须死,”男爵低沉地说道,“他在帮我的敌人。” 卫队长挪了挪脚。 “嗯?” “大人,萨多卡抓到了……两个人,你可能对他们很感兴趣。他们还捉住了公爵的刺杀大师。” “哈瓦特?杜菲·哈瓦特?” “大人,我亲眼看到了俘虏。正是哈瓦特。” “我做梦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听说他是被击昏器击倒的,大人。是在沙漠里,他没法穿屏蔽场。事实上,他并未受伤。如果能搞到他,会成为很大的乐子。” “你说的是一个门泰特,”男爵咆哮道,“门泰特是浪费不得的。他有没有开口?有没有说起他的这次败局?他知不知道……哦,不。” “他的嘴巴很紧,大人,不过他相信杰西卡夫人是他们的叛徒。” “啊……” 男爵躺回到吊床中,思忖了半晌,接着说道:“你确定?他的怒火喷向了杰西卡夫人?” “他当着我的面说的,大人。” “那么,跟他说她还活着。” “可是,大人…… “住口!我希望你们好生对待哈瓦特。别把真正的叛徒,岳医生的死讯告诉他。跟他说,岳是为了保护公爵而死的。从某些方面来讲,这也是事实。我们要煽起他对杰西卡夫人的怀疑。” “大人,我不……” “内福德,想要控制一名门泰特,必须通过信息,虚假的信息——虚假的结果。” “是的,大人。但是……” “哈瓦特饿了吗?渴了吗?” “大人,他还在萨多卡的手里!” “是的,没错,是的。但萨多卡和我一样,急于想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信息。关于我们的同盟,我已经注意到一件事。他们还不算阴险狡诈之辈……从政治上来说。我相信此事是刻意为之,是皇帝想要如此。是的,我非常确信。你可以和萨多卡的司令官说说,我这个人有的是办法,可以撬开这些负隅顽抗的家伙的嘴。” 内福德看上去有点不高兴。“遵命,大人。” “你告诉萨多卡司令官,我要同时审问哈瓦特和凯恩斯,让他俩斗斗,我可尽享渔翁之利。我想他会明白的。” “是的,大人。” “只要这两人落到我们手里……”男爵点点头。 “大人,萨多卡会派一名观察员参加审问。” “内福德,我相信我们能造出一个意外,支开这位多余的观察员。” “大人,我明白了。那就是凯恩斯发生意外的时候。” “凯恩斯和哈瓦特都要发生意外,内福德。但只有凯恩斯会发生真的意外。我要的是哈瓦特。是的,啊,是的。” 内福德眨眨眼,吞了口唾沫。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给哈瓦特食物和饮料,”男爵说,“好生对待他。我们要用上已经死去的彼得·德伏来搞到的余毒,放进他的水里。瞧,从那时起,解药会成为哈瓦特日常食物的一部分……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解药,是的,”内福德摇摇头,“但是……” “别犯傻,内福德。公爵差点用那毒药杀死了我,就是那个胶囊牙。他当着我的面把毒气喷了出来,夺走了我最珍贵的门泰特,彼得。我需要有人顶替。” “哈瓦特?” “哈瓦特。” “但是……” “你想说,哈瓦特对厄崔迪家族忠心耿耿。没错,但厄崔迪已经死了,我们会争取到他的。得让他相信,公爵的死不是他的错,都是那贝尼·杰瑟里特女巫干的。他的主人就是个下三滥,是那种被感情蒙蔽双眼的人。门泰特所赞赏的能力是不带感情因素进行推理。内福德,我们会将可怕的杜菲·哈瓦特收服。” “将他收服,是的,大人。” “哈瓦特很不幸,他的前任主人资源匮乏,不能将一个门泰特的计算推理能力提高到顶峰,这可是门泰特特有的能力。哈瓦特将会看到其中的真相,公爵花不起钱收买高效的间谍,来向他的门泰特提供所需的信息。”男爵盯着内福德,“咱们不能自欺欺人,内福德。真理是强力的武器。我们是怎么战胜厄崔迪的,咱们心知肚明。哈瓦特也明白。我们是用金钱战胜他们的。” “用金钱,是的,大人。” “我们会收服哈瓦特,”男爵说,“还要把他藏起来,不让萨多卡知道。我们要好好保管毒药的解药。要解毒的话,再没别的其他办法。内福德,哈瓦特永远也不会怀疑。毒物探测器是查不出解药的存在的。如果哈瓦特想,尽可让他检查食物,但他不会查出毒药的痕迹。” 内福德睁大双眼,他明白了。 “如果少一样东西,”男爵说,“会和它的存在一样致命。缺少空气?缺少水?缺少任何我们沉溺的东西。”男爵点点头,“内福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的,大人。” “那赶紧给我工作。找到萨多卡司令官,把此事解决。” “遵命,大人。”内福德鞠了一躬,转回身,匆匆离去。 哈瓦特成为我的人!男爵想,萨多卡会把他交给我。如果他们有所怀疑,也只是认为我想杀掉这位门泰特。我会加深这样的怀疑!一群傻瓜!他可是有史以来最令人生畏的门泰特,一位专门用来杀人的门泰特,而他们会把他像扔破烂玩具一样扔给我。我会给他们看看,这个玩具到底有什么用。 男爵把手伸到吊床旁的一块布帘下,按下一个按钮,传召他的大侄儿拉班。他重新躺到吊床中,面露笑容。 厄崔迪的人全死光光了! 当然,那蠢货卫队长说得没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厄拉科斯的强大沙风暴中幸存。扑翼飞机不行……机上人员也不会。那个女人和男孩已经死了。贿赂各方人员,花大笔钱把强大的军队带到这个星球……专为皇帝一人编造的各种秘密报告,所有精心策划的阴谋终于取得了圆满成果。 权力和恐惧——恐惧和权力! 男爵能看到展现在他面前的道路。有朝一日,一个哈克南人将会成为皇帝。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子嗣。但的确是一个哈克南人。当然也不是他召来的这个拉班,而是拉班的弟弟,年轻的菲德—罗萨。男爵特别喜欢那孩子身上显现出的狠劲……凶猛。 一个可爱的孩子,男爵想,还有一两年,等他十七岁时,我就会知道他是不是哈克南人用来夺取王位的合适工具。 “男爵大人!” 一名男子站在男爵卧室屏蔽场门外,他个子矮小,脸孔和身上全是肥肉,还承袭着哈克南父系的特点:眼睛窄小,肩膀耸起。然而,那肥胖中还含有一丝坚实。而他的眼神中显然流露出:他那肥壮的身子总有一天需要便携式浮空器来维持。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男爵想,我的这个侄儿不是门泰特的料……他代替不了彼得·德伏来,不过,他也许更加适合眼前的任务。如果我放权让他去干,他会把拦在他前面的一切碾得粉碎。哦,厄拉科斯的人会多么恨他啊! “我亲爱的拉班。”男爵开口道。他取消了屏蔽场门,不过身上的屏蔽场仍旧保持在最高能状态。床顶的球形灯开着,他知道他的侄儿能看见屏蔽场发出的微光。 “大人召我前来,有何吩咐?”拉班说。他走进房间,朝微微震动的屏蔽场瞥了一眼。接着四下想找把浮空椅,但没找到。 “走近点,站到我看得见你的地方。”男爵说。 拉班又向前走了一步,寻思着可恶的老家伙故意把椅子都搬走,使得来访者只得站着。 “厄崔迪人都死了,”男爵说,“全死了。这就是我召你到厄拉科斯来的原因。这个星球重新属于你了。” 拉班眨了眨眼睛。“但我以为你准备推举彼得……” “彼得也死了。” “彼得?” “彼得。” 男爵重新开启屏蔽场门,挡去一切能量穿透。 “你终于对他厌倦了,是吗?”拉班问。 他的声音在隔绝能量的房间里显得非常平淡,了无生气。 “我来和你说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男爵声音低沉地说,“你暗示我除掉彼得,就像忘掉一件小事一样。”他跷起肥胖的手指,打了个响指,“对不对?我的侄儿,我没那么蠢。如果你再用言语或行动暗指我是个笨蛋,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拉班斜眼瞄着,露出恐惧的神色。对于男爵如何对付家族成员,他有一定的了解。若非有很大的利益可图,或是谁激怒了他,很少有人会被处死。但家族的惩罚也是非常痛苦的。 “请饶恕小的,男爵大人。”拉班说。他垂下头,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掩盖自己的愤怒。 “别糊弄我,拉班。”男爵说。 拉班埋着头,咽了口口水。 “我说得很清楚了,”男爵说,“绝不能想杀谁就杀谁,而该像管理整个封地一样,通过适当的法律程序来处理。一定要为了主要目标去做——了解你的目标!!” 拉班愤愤地说道:“但是你杀死了那个叛徒——岳!我昨晚抵达时,看到他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拉班盯着他的叔叔,他听到自己吐出这段话,一下子害怕起来。 但男爵却微微一笑。“我对危险的武器一向小心。”他说,“岳医生是个叛徒,他出卖了公爵。”男爵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是我收买了他,一个苏克学校的医生!皇家学院!听见了吗,孩子?但如果把武器随意放置,那可是疯狂之举。我并非随意杀死了他。” “皇帝知不知道你收买了一名苏克医生?” 这问题一针见血,男爵想,难道我错看了这个侄儿? “皇帝还不知道此事,”男爵说,“但他的萨多卡一定会向他汇报。然而,在那事发生前,我会通过宇联公司将我的报告先行呈给皇帝。我将解释说,我侥幸发现了一位假装受过预处理的医生。一位假医生,你明白吗?众所周知,苏克学院的预处理程序是无法被策反的,所以我的解释会被接受。” “啊,我明白了。”拉班喃喃道。 男爵想:是啊,希望你真的明白。也希望你明白,一定要对此事严加保密。男爵突然暗自思忖: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傻侄儿吹嘘呢?我只会利用他,然后抛弃他。男爵对自己感到愤慨,他感到自己被出卖了。 “这件事必须严加保密,”拉班说,“我明白。” 男爵叹了口气。“这次,关于厄拉科斯,我要给你一些不同的指示,我的侄儿。你上次统治这个地方时,我对你管束很严。但这次,我只有一个要求。” “大人?” “收入。” “收入?” “拉班,你知不知道,用如此庞大的军队对抗厄崔迪,花了我们多少钱?对于公会向我们收取的军事运输费,你是否略知一二?” “十分昂贵吗?” “十分昂贵!” 男爵突然向拉班伸出肥胖的手臂。“接下来的六十年,如果你榨取厄拉科斯能上缴的每一分钱,那也仅够偿清我们的债务!” 拉班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昂贵,”男爵嗤之以鼻,“可恶的公会垄断了太空运输业,要不是我早有计划,我们铁定会破产。你应该知道,拉班,我们承受着最直接的压力。我们甚至还为萨多卡的运输费付钱。” 男爵心中冒出一个早已有过的想法:未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把公会的问题规避掉。他们潜伏在那儿,悄然发生——只要给对象慢慢放血,他就不会介意,到最后他们就把你捏在了掌心,然后你就只能无止境地给他们付钱了。 过分的要求总来自于军事冒险。“风险率。”油滑的公会代表曾解释过。你想方设法在公会银行机构中安插一个间谍当看门狗,他们就在你的组织内安插两个。 受不了! “那么,收入……”拉班说。 男爵垂下手臂,握成拳头。“你必须榨取每一分钱。” “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我榨取每一分钱?” “没错。” “你带来的大炮,”拉班说,“我可不可以……” “我要带走它们。” “但你……” “你不需要这些玩物,它们是特别定制的,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们需要金属,它们对付不了屏蔽场,这事我们没预料到。但我们预料到的是,公爵的人会撤进这个可恶星球的山洞里,我们的大炮把他们封在了里面。” “弗雷曼人不使用屏蔽场。” “你可以留些激光枪。” “是的,大人。我可以任意行事?” “只要你榨取每一分钱。” 拉班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大人,我完全明白。” “你明白个屁,”男爵吼道,“首先让我们把话说白了。你明白的,是如何执行我的命令。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侄儿,这个星球上至少有五百万人?” “大人难道忘了我曾是这里的摄政官?恕小的无理,您的估计也许还低一点。这里的人散居在沟地和盆地中,要数清他们的人数是很难的。还要考虑弗雷曼人……” “弗雷曼人不足为虑!” “恕小的无理,大人。但萨多卡并不这么想。” 男爵犹豫了一下,盯着他的侄儿。“你知道什么事?” “我昨晚抵达时,大人已经安歇了。我……啊,冒昧地接见了……啊,我以前手下的几名中尉。他们一直在充当萨多卡的向导,据他们报告,在这里东南方的某个地方,一支弗雷曼小队伏击了萨多卡的一支部队,并把他们全消灭了。” “消灭了萨多卡的一支部队?” “是的,大人。” “不可能!” 拉班耸了耸肩。 “弗雷曼人打败了萨多卡人。”男爵冷笑道。 “我只是在重复别人给我的报告,”拉班说,“据说这支弗雷曼部队已经抓住了公爵那位可敬的杜菲·哈瓦特。” “啊……” 男爵点头微笑着。 “我相信这份报告,”拉班说,“你不清楚弗雷曼人是多么让人头痛。” “也许吧,不过你的属下看到的不是弗雷曼人,他们一定是哈瓦特训练的厄崔迪人,伪装成了弗雷曼人。答案只能是这样。” 拉班又耸了耸肩。“啊,可萨多卡认为他们是弗雷曼人,他们已经采取行动,打算将弗雷曼人一网打尽。” “好极!” “但……” “这样萨多卡就有的忙了。我们很快就能得到哈瓦特。绝对的!我有这个预感!啊,会有这么一天的!趁萨多卡去追剿几个没用的沙漠部落,我们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搞到手!” “大人……”拉班踌躇着,皱着眉头,“我总感觉我们低估了弗雷曼人,不管是数量,还是……” “别管他们,孩子!他们就是群贱民,我们所关心的是人口众多的城镇和村子,那里的人才多呢,对不对?” “有许多人,大人。” “他们让我不安,拉班。” “让你不安?” “哦……他们中百分之九十的人不足为虑,但总有那么几个……小家族,一些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干些危险的事。如果被其中一人逃离厄拉科斯,此人还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那我会很不高兴。你知道我会多么不高兴吗?” 拉班咽了口口水。 “你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从每个小家族中抓一名人质,”男爵说,“每个离开厄拉科斯的人都必须知道,这是一场简单的家族间的战争。萨多卡并没参与其中,你明白吗?我们打算将公爵放逐到一个普通的地区,但他还没接受,就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身亡。尽管他本打算接受。事实就是如此。任何提到萨多卡的谣言,一定要一笑了之。” “这也是皇帝希望的。”拉班说。 “正是皇帝希望的。” “走私徒怎么办?” “没人相信走私徒,拉班。人们容忍他们的存在,但不会相信他们。不管怎样,你要在那个地区贿赂一些人……再采取一些措施,我相信你能想出来。” “是的,大人。” “拉班,你要在厄拉科斯实施两件事:谋财,铁拳。绝不要心慈手软。想想这些笨瓜都是些什么——一群妒忌主人的奴隶,时刻想要反叛。对他们不要有一丝怜悯。” “是要将整个星球剿灭吗?”拉班问。 “剿灭?”男爵迅速转过头来,一脸讶异,“谁说要剿灭了?” “嗯,我以为你准备移入新的家族……” “我说的是榨取,而不是剿灭,侄儿。不要白白浪费这里的人,要逼他们归顺。你一定吃肉吧,我的孩子。”他笑起来,那张露出酒窝的胖脸显出婴孩般的表情,“食肉动物永不放弃。不要心慈手软,不要停止压榨。怜悯只是妄想,它可以被饥饿的肚子、干渴的喉咙打败。你随时都会感到饥饿和干渴。”男爵抚摸着浮空器下滚圆的肚子,“和我一样。” “明白了,大人。” 拉班左右四顾了一下。 “那么,一切都明白了,侄儿?” “还有一件事,叔叔。那个星球生态学家,凯恩斯。” “啊,是的,凯恩斯。” “大人,他是皇帝的人,可以随意来去,他与弗雷曼人非常亲近……还娶了一个弗雷曼人。” “凯恩斯明天晚上就死了。” “叔叔,杀死皇帝的仆人,你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你怎会认为我会这么快作出决定?”男爵问道。他声音低沉,充满了某种言下之意,“此外,你永远不必担心凯恩斯会离开厄拉科斯。别忘了,他已经嗜香料成瘾。” “当然!” “明白此理的人,不会做出任何危及香料储备的事,”男爵说,“凯恩斯当然也应该知道。” “我忘了这一点。”拉班说。 他们静静地对望着。 过了一会儿,男爵开口道:“顺便说一下,你首先要关注一下我的补给。我本来有大量的私人储备,但公爵手下的那次自杀袭击,掠走了我们大部分储备待售的物资。” 拉班点点头。“是的,大人。” 男爵露出喜色。“那么,明天早上,你把留在这儿的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们尊敬的帕迪沙皇帝,已命我掌管这个星球,结束所有的争端。’” “明白,大人。” “这次我相信你真的明白了。明天我们再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现在,让我再睡一觉。” 男爵取消屏蔽场门,看着他的侄儿出了门。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男爵想,当他最终厌倦他们,他会把他们碾成肉泥。然后,我会派菲德—罗萨过来,替他们解除重压,他们会为这位救世主欢呼。敬爱的菲德—罗萨,慈祥的菲德—罗萨,这个大慈大悲的人,把他们从野兽的蹂躏下解放。菲德—罗萨,一个他们将誓死效忠的人。到那时,这个孩子就会明白如何不用惩罚来镇压。我相信他才是我们需要的人,他会懂的。他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多么可爱的孩子。 在十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沉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保罗紧握着扑翼飞机的控制器,感觉到自己正在理清混乱的暴风力,他超越门泰特的意识正对细小的数据进行计算。他感觉到尘土的前锋,翻腾起伏,湍流急动,还有偶尔的旋风。 机舱内的仪表板发着绿光,就像一个愤怒的匣子。舱外吹过的黄褐色尘土平淡无奇,但他的内心开始看穿这层层的沙帘。 我必须找到正确的漩涡,他想。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觉到风暴的力量正在减弱,但仍旧吹得他们不住地摇晃,他等着另一阵旋风的到来。 那漩涡起初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将整个飞机摇得吱嘎作响。保罗顶着内心的恐惧,操控飞机向左倾斜。 杰西卡看着姿态球上的飞行动作。 “保罗!”她尖叫起来。 漩涡使他们打转、扭动、翻转。飞机就像是喷泉上的小碎片,被喷了出去——在第二颗月亮的映照下,盘旋的尘风中飞出了一颗长着翅膀的微粒。 保罗俯身往下望去,看见了将他们吐出的那个满是尘土的热风柱,垂死的风暴逐渐变小,像一条流入沙漠的干枯河流——他们乘着气流往上升,灰色的风柱变得越来越小。 “我们飞出来了。”杰西卡低声说道。 保罗扫视夜空,同时调转飞机,避开下落的尘土。 “我们逃脱了。”他说。 杰西卡的心怦怦直跳,她迫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渐渐减弱的风暴。她的时间感告诉她,他们在暴风中横冲直撞了差不多四个小时,但她头脑中另一部分已经把它当成了终身难遇的经历。她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就像那段祷文,她想,我们没有反抗,而是直面它。暴风从我们身边经过,最后它消失了,而我们仍然存在。 “机翼的响声有点不对劲,”保罗说,“出故障了。” 透过控制器,他感到飞行中发出嘎嘎的声音。他们已经飞出了风暴,但还没有进入他梦中预见的地方。不过,他们还是逃出来了。保罗浑身发抖,像是受到了天启一般。 他在发抖。 这种感觉像磁石一样引诱人,让他感到害怕。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东西使他发抖。他觉得一方面是由于厄拉科斯的香料食物,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那段祷文的缘故,仿佛那段话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我绝不能恐惧……” 原因和结果:尽管遇上了那邪恶的力量,但他还活着。如果没有那段祷文的魔力,他完全可能崩溃。 《奥兰治天主圣经》中的话在他脑中回响:“我们究竟缺乏什么样的感觉,让我们对周围的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都是石头。”杰西卡说。 保罗集中精神操控着扑翼飞机,摇头甩掉刚才的想法。他望了望母亲所指的方向,看见右前方的沙地中矗立着形状各异的黑色岩石。他感觉风正吹着脚踝,机舱里扬起一片灰尘。什么地方破了,很可能是风暴的杰作。 “最好降落到沙地上去,”杰西卡说,“如果急刹的话,机翼很可能撑不住。” 他朝前面一处地方点了点头,在月光下,只见那里的沙地上矗立着一个个饱受流沙侵蚀的山脊。“我就在那块岩地上着陆。系好安全带。” 她系上了安全带,心里想着:我们有水,有蒸馏服,如果能找到食物,就能在沙漠中活很长时间。弗雷曼人住在这里,他们能做,我们也能做。 “飞机一着陆,就朝那些岩石跑,”保罗说,“我来拿背包。” “跑……”她沉默了,点点头,“沙虫。” “沙虫,我们的朋友,”他纠正她,“它们会吃掉这架飞机,这样一来,我们着陆的蛛丝马迹就找不到了。” 真是直白的想法,她想。 他们飞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飞机着陆时传来猛烈的震动感——模糊的沙丘影子,岩石像岛屿般升起。扑翼飞机轻轻一歪,撞在一个沙丘顶上,跳过一个沙谷,又撞在另一个沙丘上。 他在利用沙地减速,杰西卡想,不禁暗暗称赞他的本事。 “做好准备!”他警告说。 他拉下机翼制动装置,动作一开始很轻,慢慢用力。他感觉到机翼拢住了空气,它们的长宽比急速下降。风尖叫着穿过重叠的遮蔽物和一层层翼叶。 突然,飞机微微一歪,左翼由于暴风的吹打而变得脆弱,向上一扭,“砰”的一声,打在了飞机的侧面。飞机滑过一个沙丘,向左扭转,翻了个筋斗,底面朝天,机头埋在了旁边的一个沙丘里。他们倒在了破损机翼的那一侧,右翼朝上,指着星空。 保罗扯掉安全带,奋力向上爬,越过他母亲,拧开了门。沙子顿时蜂拥而进,灌进机舱,带来一股燧石燃烧的干燥气味。他抓过后座的背包,看见母亲已经解开了安全带,她踩在右座的侧面爬到了飞机的金属机壳上,保罗跟在后面,抓着背包带,用力往上拉。 “快跑!”他命令道。 他指着沙丘的对面,那里可以看到一座被风沙破坏的石塔。 杰西卡跳下飞机,飞跑起来,她在沙丘上连滚带爬,身后能听见保罗的喘息声。他们爬上了一条沙脊,它弯弯曲曲地伸向山岩。 “顺着这条沙脊跑,”保罗说,“这样比较快。” 他们奋力朝岩石跑去,沙子让他们一路磕磕碰碰。 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无言的低语声,一种“咝咝”的声音,一种蠕动发出的摩擦声。 “沙虫!”保罗说。 声音越来越响。 “快!”保罗气喘吁吁道。 第一块岩石像一片斜向沙地的海滩,出现在他们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保罗把背包移到右臂,抓着背包带,一路跑起来,带子拍打着他的肋部。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母亲的胳膊,迅速爬上突立的岩石,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风沙雕刻成的沟壑,来到一片满是砾石的岩面。他们喘着气,喉咙冒火,干渴。 “我跑不动了。”杰西卡气喘吁吁道。 保罗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把她按进一个岩石小洞中,他转回身,看着沙漠的情况。一个沙堆正向他们所在的岩石小岛推进——月光下沙浪泛起涟漪,浪头般的沙堆和保罗的视线平齐,距他们约有一公里远。平平的沙丘变得弯曲——那是一条短短的圆环,穿过了他们逃离的那片沙地,扑翼飞机的残骸本该在那里的。 沙虫所到之处,不会有飞行器的踪影。 土堆般的沙包又沿着原路返回,移向沙漠,像是在探查什么。 “它比公会的飞船还要大,”保罗低声说道,“我听说沙漠深处的沙虫长得很大,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 “我也没想到。”杰西卡喘息道。 那怪物重又远离岩石,带着一条弯曲的轨迹,快速奔向地平线。最后,爬行的 声音消失了,周围只剩下微微的沙动声。 保罗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着月色下像是结了霜的陡坡,他引了《世界通史》中的一句话:“‘在夜幕下旅行,白昼则躲在阴影中休息。’”他看着他母亲,“夜幕还会持续几个小时,能继续走吗?” “马上好。” 保罗走上岩石表面,肩上扛着背包,系好背包带。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定位罗盘。 “你准备好就说一声。”他说。 她从岩石上站起身,感到力量又恢复了。“走哪个方向?” “沿着这条沙脊走。”他指着前方。 “到沙漠深处。”她说。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罗小声说。 他停下了脚步,想起在卡拉丹时做过的一个梦,他不禁被梦中的景象惊住了。他见过这个沙漠。但是和梦中的稍微有点不同,像一个记忆中的视觉景象,当它投射到真正的场景中时,却又无法很好地对照上去。这个梦似乎发生了变化,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走到了他的面前,而他压根儿就没动过一下。 梦中有艾达荷,他和我们在一起,他记起来了,但现在艾达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吗?”杰西卡问,误以为他还没拿定主意。 “没有,”他说,“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走。” 他将背包紧紧背在背上,开始沿着岩石一条被风沙凿成的小道向上爬,这条小道位于月光下的岩面上,阶梯形的山脊一路向南延伸。 保罗跑向第一条山脊,爬了上去,杰西卡紧紧跟在后面。 没过多久,她就注意到这条路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特殊问题——岩石间的沙坑使他们行动迟缓,风沙雕刻成的山脊锋锐割手,还有重重障碍,他们必须选择:继续前行,还是绕行?这一带的地形很有规律。他们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讲话,并且必须使出全力,声音很嘶哑。 “这儿要小心——山脊上有沙,很滑。” “当心,不要在这块岩石上碰着头。” “沿着山脊往下走,月亮在我们后面,月光会把我们的行动暴露给那边的任何人。” 保罗在一个岩石角上停下脚步,背包靠在一条窄小的山脊上。 杰西卡靠在他身旁,庆幸有一小会儿的休息机会。她听见保罗在拉蒸馏服的水管,于是自己也吸了几口回收的水,味道有点咸,她回忆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喷泉围绕着天空的弯穹。如此丰富的水,一直没有为自己所重视……她站在它旁边时,只注意到它的形状、它反射的光,或者它发出的声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 她想到只有怜悯才能使他们停下,哪怕只停一会儿。没有怜悯,就不能停下。 保罗从岩石脊背上撑起,转身爬过一个斜坡。杰西卡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滑下斜坡,落到一块宽阔的平台上,转过陡峭的岩壁。穿越破碎之地的路途又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这一夜,杰西卡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手和脚下大大小小的东西——圆石、豆大的砾石、片状石块,豆大的沙、沙子、沙砾、尘土,还有粉末。 那些粉末会堵塞鼻腔过滤器,必须把它们吹出来;豆大的沙和豆大的砾石在坚硬的岩面上滚动,不小心踩上,可能会摔下去;片状石块会割手。无所不在的沙子牵扯着他们的双腿。 保罗突然在一块岩石上停下脚步,杰西卡跌跌撞撞倒在他身旁,他把她扶住。 他指着左边,她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悬崖上,两百米的下方,一片沙漠像静静的海洋一般延绵不绝。它躺在那里,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沙浪上——各种角度的阴影,弯成曲线形,远处,是另一座笼罩在灰色朦胧中的山崖。 “沙海。”她说。 “要穿过这片沙漠绝非易事。”保罗说,他的声音因过滤器盖着脸而被压低。 杰西卡四下看了看——除了沙别无他物。 保罗正眼望着前方的大沙漠,观察影子的移动。“大约有三四公里远。”他说。 “沙虫。”她说。 “肯定有。” 她只感觉全身疲惫,肌肉酸疼,这让她的知觉变得迟钝。“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吗?” 保罗放下背包,坐下来,靠在上面。杰西卡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岩石上。她坐下时,保罗转身在背包里摸索起来。 “拿着。”他说。 他干燥的手把两粒能量胶囊塞进她手里。 她从蒸馏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吞下两粒能量胶囊。 “把你的水喝完,”保罗说,“常言道,最好的存水之处就是你的身体,它使你充满能量,让你更强壮。相信你的蒸馏服吧!” 她照做,把贮水袋中的水喝光,感觉体力恢复了。她想到,此时此刻,虽然全身疲惫,但多么宁静啊!她回想起诗人战士哥尼·哈莱克念过的一首诗:“一口干食,一丝宁静,胜过一栋充满牺牲和争斗的房舍。” 杰西卡把这些话给保罗重复了一遍。 “那是哥尼说的。”他说。 她听出他说话的语调,是谈及逝者时用的。她想:啊,可怜的哥尼,他可能已经死了。厄崔迪的军队不是死就是被俘,或是跟他们一样,已经迷失在这无水的沙漠中。 “哥尼每次都会引经据典,”保罗说,“我现在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将让河流干涸,把国土卖给邪恶之徒;我将让家园荒芜,把一切给予陌生人。’” 杰西卡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快被儿子热情洋溢的声音感动得落泪。 过了一会儿,保罗问道:“你……感觉如何?” 她明白他在问她怀孕的情况,于是说道:“你的妹妹还要等几个月才会出生,我的身体……还行。” 她想:我竟然和我儿子这样说话,太生硬、太正式了!对这古怪之处,她出于贝尼·杰瑟里特的本能,经过一番搜查,找到了自己说话如此正式的原因:我害怕我儿子;我对他的奇怪表现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比我先看到的东西,害怕他可能会对我说的话。 保罗把头罩拉下,盖住眼睛,听着夜幕下昆虫的杂乱叫声,但他心中充满平静。他揉揉发痒的鼻孔,取下过滤器,一股浓浓的肉桂气味扑鼻而来。 “这附近有香料。”他说。 一阵柔风吹拂着保罗的脸颊,吹皱了他的连帽斗篷。但不像是来暴风的样子,他已经能辨别它们的差异。 “快要天亮了。”他说。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个办法可以安全通过这片沙漠,”保罗说,“是弗雷曼人的办法。” “沙虫?” “我们的弗雷曼装备中有一个沙槌,如果把它装在这里的岩石后面,”保罗说,“就能让沙虫忙上一阵子。” 她朝横亘在面前的那片月光下的沙漠望去。“走四公里路的时间?” “也许。如果我们走路时发出的声音非常自然,不去招惹沙虫……” 保罗打量着广阔的沙漠,在他的预知梦境中搜寻着那神秘的启示:背包中装着沙槌,可以用它来设置陷阱。奇怪的是,一想到沙虫,他便感到浑身恐惧。尽管在意识的边缘,他觉得沙虫应该受到尊敬,而不应该害怕……如果……如果…… 他摇摇头。 “必须是毫无节奏的声音。”杰西卡说。 “什么?哦,是的。如果我们打乱脚步……沙本身也要不时地移动,沙虫不可能探查到每一种细微的声音。不过,在试之前,我们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他眺望着远处的那堵岩壁,看着那垂直的月影行经的时间。“再过一小时,天就要亮了。” “我们在哪里度过白天?”她问。 保罗转向左边,指着前方。“那儿,北边的那个悬崖拐弯处。顺路你可以看到被风吹凿成的迎风面,那里有一些很深的洞穴。” “是不是该马上上路了?”她问。 他站起身,扶她站起。“你休息够了吗?爬得动吗?在宿营前,我想尽可能到离沙漠近一点的地方。” “完全可以。”她点头示意让他带路。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背包,背在肩上,转身沿着山崖走下去。 要是我们有浮空器就好了,杰西卡想,那样的话,可以轻轻松松往下一跳,不过,也许浮空器也不能在沙漠中使用,它们也许和屏蔽场一样,也会招来沙虫。 他们来到一连串下降的岩石平台上,前方有一个洞穴,月影勾画出它的入口。 保罗领路而下,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但步伐很快,因为月光显然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他们盘旋向下,走入越来越黑的暗影中,周围的岩石升向天空的群星。在一个暗灰色的斜入黑影的沙面斜坡边缘,那个洞穴收窄至约十米的宽度。 “我们能从这里下去吗?”杰西卡小声问。 “我想可以。” 他用一只脚试了试斜坡表面。 “我们可以滑下去,”他说,“我先下。等我下去后你再下。” “小心点。”她说。 他登上斜坡,顺着那柔软的表面滑到一个几乎填满沙的平地上。这地方位于岩壁中间的深处。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沙子的滑动声,他在黑暗中朝斜坡上望去,差一点被泻下来的沙子击倒,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母亲?”他叫道。 没有回答。 “母亲?” 他丢下背包,往斜坡上攀爬,掘挖,就像个疯子一样。“母亲!”他气喘吁吁地叫道,“母亲,你在哪里?” 又一阵沙暴倾泻下来,落在他身上,把他腰部以下全部埋了起来,他挣扎着爬了出来。 她碰上了那阵沙崩,他想,她被埋了。我必须保持冷静,仔细解决这个问题。她不会立即窒息而死,她会让自己处于“宾度歇止”状态,减少对氧气的需要,她知道我会把她挖出来。 保罗运用母亲教的贝尼·杰瑟里特的方法,抚平狂跳的心脏,将意识擦成一片白纸,重新回顾了刚刚发生的事。记忆中那场沙崩的每一个动作在他平静的内心重演,但事实上这全面的回忆只是一瞬间的事。 很快,保罗开始沿着斜坡往上爬,他小心翼翼地搜索,直到找到一条裂缝壁,那里有一块向外弯曲的岩石。他挖了起来,极其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度引起沙崩。一块布片出现在他的手下,他循着那布片,找到一条手臂,通过手臂,他轻轻地挖出了她的脸。 “听得见我说话吗?”他小声问。 没有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挖出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还是软的,但她的心脏跳得很慢。 这是“宾度歇止”状态,他自言自语。 他挖掉她腰部以上的沙子,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沿着斜坡往下拉。开始时动作缓慢,接着开始用力,他感到她快从沙中脱身。于是他越拉越快,喘着气,尽力保持平衡。他摇摇晃晃地来到裂缝的坚硬表面,肩膀扶着她的身体,这时,整个沙坡塌了下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咝咝声在岩壁之间回响,声音不断扩大。 他在裂缝一头停下脚步,在那里俯瞰下方三十多米外的运动着的沙丘。他轻轻把她放在沙地上,开始呼唤她,让她从僵硬状态中恢复过来。 她慢慢醒来,深深地吸气。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她小声说。 他回头看了看裂缝。“如果我没找到你,也许会更好些。” “保罗!” “我把背包弄丢了,”他说,“它被埋在沙子下面了……至少一百吨的沙子……” “所有东西?” “备用水、蒸馏帐篷——所有有用的东西都丢了。”他摸了摸口袋,“定位指南针还在。”他又摸摸腰带,“小刀和双筒望远镜还在。我们来好好看看这个即将埋葬我们的地方。” 就在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就在裂缝尽头靠左的地方。广阔的沙漠上闪耀起了五光十色的色彩,鸟儿躲藏在岩石间放声歌唱。 但杰西卡在保罗脸上只看到绝望的表情,她压着嗓门,轻蔑地对他说道:“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难道你还不明白?”他说,“要在这地方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都埋在沙子下面了。” “但你找到了我。”她说。现在她的声音变软了、变理性了。 保罗蹲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仰头望向裂缝,看着新形成的斜坡,打量了一番,记住了沙子松软的地方。 “如果我们在那斜坡旁找块小地方,再在沙里挖个洞,并固定住沙子,也许就能挖条道,找到背包。可以用水,但我们没有水……”他突然停住了,然后说道,“用泡沫。” 杰西卡绷着身子不敢动,以免打断他的思考。 保罗望着广阔的沙丘,用眼睛搜索,用鼻子搜索,辨明方位,最后将注意力集中在下面的一片灰暗沙土上。 “香料,”他说,“含量很高,碱性。我有定位罗盘,它里面的电包是酸性的。” 杰西卡站起身,靠在岩石上。 保罗没有睬她,他跳起身,从裂缝尽头的倾斜面跑到了沙地上。 杰西卡看着他走路的方式,时走时停——一迈一步……停,两步……滑一滑……停…… 他的步子没有任何节奏,这是在告诉四处劫掠的沙虫,这动静是沙漠自己发出的。 保罗走到那块香料地跟前,铲起一堆香料,用袍子包着,回到了裂缝旁。他把香料洒在杰西卡面前的沙地上,蹲下身,用刀尖拆开了定位罗盘。罗盘的表面掉了下来。他取下腰带,把罗盘的零件倒在上面,取出了电包。最后表盘也掉了出来,剩下空空的罗盘底盘。 “你需要水。”杰西卡说。 保罗抓住脖子旁的贮水管,吸了一大口,把水吐进底盘。 如果失败,水就浪费了,杰西卡想,然而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了。 保罗用小刀划开电包,把里面的结晶体倒进了水中。起了一些泡沫,又没了。 杰西卡突然觉得头顶有东西在动,她抬起头,看见一群鹰沿着裂缝边缘一字立着,盯着这里的水。 圣母在上!她想,它们在那样远的地方都能嗅到水的气息! 保罗把盖子盖回到罗盘上,摘掉上面的重置按钮,露出一个小洞,可以让液体流出。接着他一手拿着这个重新加工的罗盘,一手抓了把香料,回到了裂缝边,打量着斜坡的地势。由于没了腰带,他的袍子轻轻扬起。他费力地走到斜坡上,踢掉几条沙带,搅起一团团沙尘。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把一撮香料塞进罗盘,摇晃起来。 绿色的泡沫从原来那个重置按钮的小孔中流出。保罗把它对准斜坡,在那里筑成一条低矮的水沟。他开始踢掉它下面的沙,用更多的泡沫来固定沙的表面。 杰西卡走到他下面,朝他喊道:“要我帮忙吗?” “上来挖,”他说,“还要挖大约三米,就在这附近。”他说话时,罗盘盒里已经不再有泡沫流出。 “快点,”保罗说,“不知道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长时间。” 杰西卡爬到保罗身旁,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罗盘盒,摇动着,泡沫又流了出来。 保罗筑着泡沫屏障,杰西卡用手挖沙,把挖出来的沙抛到斜坡下。“有多深?”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大约三米,”他说,“只能估计出它的大概位置,必要的话,可能得把洞扩大。”他向旁边移了一步,在疏松的沙里滑了一跤,“斜着往后挖,不要直接往下。” 杰西卡照他的话做。 洞慢慢地往下延伸,挖到与盆地表面平行的地方时,还是没见背包的踪影。 难道我估算错误?保罗暗自发问,我当时吓坏了,造成了错误。是不是因此让我的能力有了偏差? 他看了看罗盘,里面还剩不到两盎司的酸液。 杰西卡在洞里站直身子,用手抹了抹脸颊,那双手沾满了泡沫。她和保罗对望了一眼。 “上面那个面,”保罗说,“轻一点,好。”他又往罗盘盒里塞进一撮香料,把泡沫洒在杰西卡手上,她开始在洞的上面那个斜面上切垂直面,手第二次切下时,碰到了一个硬物。她慢慢地拉出一根带子,上面有一个塑料扣。 “别动。”保罗的声音轻得几乎成了耳语,“我们的泡沫用完了。” 杰西卡一只手拽着带子,抬头看着他。 保罗把空了的罗盘扔到地上,说道:“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仔细听我说。我会把你往山下的那个方向拉,你抓住带子不要松手。顶上不会有多少沙子滚下来,这个斜坡已经被固定住了。我要做的是不让沙子埋住你的脑袋,一旦这个洞被沙填满,我就把你挖出来,把背包拉上来。” “我知道了。”她说。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她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带子。 一下猛拉,保罗把她一半身子拉出了洞,并护着她的头,与此同时,那堵泡沫屏障猛然塌陷,沙子倾泻而下。当一切归于平静后,杰西卡的下半身被埋在了沙里,她的左臂和肩膀也在沙子下面,不过下巴受到了保罗袍子的保护。她的肩膀因压力而感到疼痛。 “带子在我手里。”她说。 保罗慢慢把手伸进她旁边的沙里,摸到带子。“一起来,”他说,“慢慢使力,不要把带子拉断了。” 他们把背包带拉上来时,更多的沙倾泻而下。当带子露出来时,保罗停止了拉动。他把母亲从沙里救出来,然后一起沿斜坡下拉去,终于把背包拉了出来。 几分钟里,他们就这么站在裂缝里,将背包抱在怀中。 保罗看着他母亲,泡沫染污了她的脸和长袍,在泡沫干了的地方,沙子凝结成块。她看起来像是被绿色的湿沙球攻击的靶子。 “你看起来真狼狈。”他说。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说。 他们笑了起来,接着又哭了。 “这事本不该发生,”保罗说,“怪我粗心大意。” 她耸耸肩,感到成块的沙正从她的袍子上落下。 “我来搭帐篷,”他说,“你最好脱下袍子,把沙子抖掉。”他转过身,拿起了背包。 杰西卡点点头,她突然感到累得不想搭话。 “岩石上有锚孔,”保罗说,“有人在这里搭过帐篷。” 为什么不呢?她一面刷着袍子,一面想。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在岩壁深处,对面大约四公里外是另一座悬崖——高高在上,足以避免沙虫的袭击,但也很近,从这穿越沙漠比较容易。 她转过身,看到保罗已经把帐篷支了起来,它那弯梁圆顶的半球面与裂缝的岩壁融为一体。保罗从她身旁走过,举起双筒望远镜,快速转了一下,调整好内部压力,把焦点对准对面的悬崖。晨光下,在广阔沙漠的那一边,是一堵金褐色的山壁。 杰西卡注视着保罗,他正打量着那灾变般的景色,眼睛探察沙漠的河谷。 “那里长着一些东西。”他说。 杰西卡从帐篷边的背包里摸出另一副望远镜,走到保罗身边。 “那边。”他一手拿望远镜,一手给她指着方向。 她望向他指的地方。 “巨人柱,”她说,“都长得瘦巴巴的。” “附近可能有人。”保罗说。 “可能是一座植物试验站的遗迹。”她警告说。 “这地方在沙漠南方相当远的地方。”他放下望远镜,揉了揉过滤器隔板下面的地方,他感到双唇非常干燥和粗糙,口里冒火,带着一股灰味。“感觉像是弗雷曼人的地盘。”他说。 “你确定弗雷曼人会对我们友好吗?”她问。 “凯恩斯承诺过,他们会帮我们。” 但沙漠中的人都不要命,她想,我今天就尝到了它的味道。不要命的人也许会为了我们的水而杀死我们。 她闭上眼睛,不再想这片荒地,而在脑中勾画出卡拉丹的一个美景。在保罗出生前,她和雷托公爵曾在卡拉丹有过一次假日旅行。他们飞过南方的丛林,飞临野草丛生的草地和稻谷累累的三角洲。在草木丛中,他们看到蚂蚁般的队伍——那是用浮空扁担挑着货物的人。在近海河段,可以见到三体舰船的白色风帆,犹如一片片白色的花瓣。 一切都消失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望着寂静的沙漠,温度渐渐升高,躁动的热魔开始发威,沙地上的空气开始颤动起来。现在,对面的岩壁感觉像是透过廉价玻璃看到的。 一片沙子倾斜而下,穿过裂缝的开口,沙沙地滑落下来。沙子是被早晨的微风吹下的,或是山顶上即将起飞的老鹰蹭下。当落沙停止后,她却还能听到那沙沙声。声音越来越大,那是一种听见一次就永不忘却的声音。 “沙虫。”保罗小声说。 那声音来自他们的右方,带着冷漠的威严感,不容你忽视。一个扭曲的大沙堆穿过他们眼前的沙丘。沙堆在前部升起,后部扬起沙尘,就像水中的涡流,然后它奔向左方,不见了。 声音消失了,一片归于平静。 “它比我看到的太空战舰还要大。”保罗小声道。 她点点头,继续盯着沙漠的那一边。沙虫经过的地方始终有一个缺口,它没完没了地在他们面前游移,在天际的地平线下召唤着。 “趁休息,”杰西卡说,“我们应该继续你的学业。” 他一下子怒火中烧,但还是克制着,说道:“母亲,难道你认为我们得……” “今天你慌了神,”她说,“也许你比我更了解大脑和宾度神经,但对生命之气,你还需要更多的学习。保罗,有时候身体会有自己的行为,我会教你有关这方面的本领。你必须学会控制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筋脉。你需要重新练练手,我们先从手指肌肉练起,然后是手掌肌腱和指尖的灵敏度。”她转过身,“来,进帐篷去。” 他弯了弯左手的手指,看着她爬过扩约门。他知道自己不能使她改变这个决定……他必须同意。 无论她对我做了什么,我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分子了,他想。 重新练练手! 他看了看手,和沙虫比起来,它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我们来自卡拉丹——对我们这些生命来说,那是一个天堂。在卡拉丹,我们不必建立一个物质或精神的天堂,因为周围的一切即是天堂。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是人们为取得天堂般的生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不再坚韧,我们失去了锋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谈话录》 “这么说,你就是伟大的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哈莱克站在圆形的山洞办公室中,望着对面坐在金属办公桌后的走私徒。那人穿着弗雷曼人的长袍,长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表明他常吃外星球的食物。办公室模仿太空战舰的主控中心而造——沿着一堵三十度弧面的墙壁,安装有通讯设备和视屏,旁边是遥控装备和一排射击按钮,而办公桌组成另一堵墙——剩余弧面的一部分。 “我是斯塔班·图克,埃斯马·图克之子。”走私徒说。 “那么,你就是那位帮助我们的好先生了。阁下的大恩,我们必当涌泉相报。”哈莱克说。 “啊……客气,”走私徒说,“请坐。” 一把凹背折椅从视屏旁的墙里伸出,哈莱克叹了口气,坐了上去,他感到十分疲惫。透过走私徒身旁的一个黑色镜面,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镜影,于是他愁容满面地盯着镜中那张长满疙瘩的脸,疲惫的脸上全是皱纹。下巴上的那条伤疤也随之扭动了一下。 哈莱克的目光离开镜中的自己,望向图克。现在,他终于在走私徒身上看到一丝家族特征——这人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倒挂浓眉,以及岩石平原般的脸颊和鼻子。 “你的人告诉我,你父亲死了,是被哈克南人杀死的。”哈莱克说。 “是哈克南人,或者是你们中的一个叛徒。”图克说。 哈莱克怒气上涌,疲意顿时扫去三分,他直起身,说道:“你能说出叛徒的名字吗?” “我们还不能确定。” “杜菲·哈瓦特怀疑是杰西卡夫人。” “啊……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有可能。但现在哈瓦特已经成了哈克南人的俘虏。” “我听说了,”哈莱克深深吸了口气,“看来在我们面前还有更多的杀戮。” “我们不会去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图克说。 哈莱克绷紧身子。“但是……” “我们救了你和你的那些手下,欢迎你们到此避难,”图克说,“你说到报恩,很好。把你欠的债还清,我们敞开怀抱欢迎好人的加入。但是,如果你有任何举动,意图反抗哈克南人,那我们将立马除掉你。” “可他们杀死了你的父亲,伙计!” “也许吧。若果真如此,那我来告诉你,我父亲是如何回复那些轻率行事的人的:‘石头是重的,沙是沉的,但一个傻瓜的愤怒比两者更沉。’”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做任何行动?”哈莱克讥笑道。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将维护与公会的协议。公会要求我们谨慎行事,摧毁一个仇敌可以用其他方法。” “啊……” “啊,千真万确,如果你有办法找到那个巫婆,就去找吧。但我要警告你,你的行动很可能已经晚了……而且,我们怀疑她并非你要找的人。” “哈瓦特很少犯错误。” “他让自己落入了哈克南人之手。” “你认为他是叛徒?” 图克耸了耸肩。“这是纸上谈兵。我们认为那巫婆已经死了,至少哈克南人是这么认为的。” “你似乎知道哈克南人的很多事情。” “提示和建议……谣言和直觉。” “我们有七十四个人,”哈莱克说,“如果你真的希望 我们加入你们,你必定相信我们的公爵已经死了。” “有人见过他的尸体。” “还有那个男孩……少主人保罗?”哈莱克想要咽一口口水,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根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和他母亲在一场沙漠风暴中失踪了,连尸骨都没找到。” “那么,那个巫婆也死了……全都死了。” 图克点点头。“据说,野兽拉班将重新在沙丘登上权力的宝座。” “兰吉维尔的拉班伯爵?” “是的。” 哈莱克内心涌起一股喷涌的怒火,他不得不花了一些时间克制住,继而喘着粗气说道:“我和拉班有血海深仇,他欠下我一家人的血债……”他摸着下巴上的那条伤疤,“……还有这个……” “时机未成熟时,不要冒险去解决宿仇。”图克说。他皱着眉头,注视着哈莱克脸上抽动的肌肉、突然睁大的双眼。 “我知道……我知道……”哈莱克深深吸了口气。 “通过与我们合作,你和你的手下可以找到离开厄拉科斯的机会,有许多地方……” “我解除我的人与我的任何契约,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既然拉班来到了这里,那我选择留下。” “看你的情绪,我觉得我们不会让你留下。” 哈莱克瞪着走私徒。“你怀疑我的话?” “不……” “你把我从哈克南人手里救出,我忠实于雷托公爵就再没有理由。我将留在厄拉科斯——和你……或者和弗雷曼人一起。” “无论一个想法亲口讲出还是埋在心底,它都是真实的,都具有力量。”图克说,“你或许会在弗雷曼人之中发现,生死之间的距离是非常短的。” 哈莱克闭上眼睛,感觉内心涌出的疲意。“领我们穿过沙漠和地坑的那位大人在哪儿?”他喃喃地问。 “慢慢来,总有一天你复仇的日子会到来的,”图克说,“欲速则不达。平息你的伤痛——我们有治疗它的妙药,有三样东西可医治心病——水、绿草和美女。” 哈莱克睁开眼睛。“我宁愿要拉班·哈克南的血在我脚下流淌。”他盯着图克,“你认为这一日会到来?” “对于你如何迎接明日,我无能为力,哥尼·哈莱克。我只能帮你迎接今日。” “那我接受你的帮助。待到你告诉我为令尊和所有人复仇的那一天到来……” “听我说,战士。”图克说。他身体前倾,伏在办公桌上,肩膀与耳朵齐平,目光专注,那张脸突然间变得像一块丰华的石块。“家父的水,我会亲自买回来,用我自己的刀。” 哈莱克看着图克。在那个瞬间,走私徒让他想起了雷托公爵:一位领袖人物,英勇无畏,牢牢掌控着他的地位和行事方针。他很像公爵……来厄拉科斯之前的公爵。 “你愿意我与你并肩作战吗?”哈莱克问。 图克坐了回去,放松下来,默默打量着哈莱克。 “你把我当作一名战士吗?”哈莱克继续追问。 “你是公爵手下唯一一个逃脱的军官,”图克说,“你的敌人十分强大,然而你却与他周旋……你打败了他,就像我们打败厄拉科斯一样。” “嗯?” “我们强忍着生活在这里,哥尼·哈莱克,”图克说,“厄拉科斯是我们的敌人。” “一次一个敌人,是吗?” “正是。” “那是弗雷曼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也许。” “你刚才说,我也许会认为和弗雷曼人一起生活非常艰苦,他们住在露天的沙漠里,那就是原因吗?” “谁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对我们来说,中部高地就是无人之地。但我更希望谈……” “我听说,公会很少让香料运输机的航线飞经沙漠上空,”哈莱克说,“但有谣言说,如果你往下好好看看,你能在各处看到零星的绿色树林。” “谣言!”图克嗤之以鼻,“现在你要在我和弗雷曼人之间做出选择吗?我们有安全措施,有从岩石中挖出来的地下城,有我们自己隐秘的盆地。我们过着文明人的生活,而弗雷曼人则是几个破烂的部落,被我们用作香料的采集者。” “但他们杀哈克南人。” “那么你想知道结果吗?甚至现在,他们仍像动物一样的被追杀——用激光枪,因为他们没有屏蔽场。他们快要被赶尽杀绝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杀哈克南人。” “他们杀的是哈克南人?”哈莱克问。 “你是什? ?意思?” “难道你没有听说,哈克南人中还有萨多卡人?” “谣言满天飞。” “但是,一次大屠杀——那不像是哈克南人所为。屠杀是一种浪费。”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图克说,“作出你的选择,战士。是我,还是弗雷曼人,我将承诺给你提供避难之地,并给你机会,让你手刃我们共同的仇敌。请相信这一点,弗雷曼人给你的将只是被追杀的生活。” 哈莱克迟疑了,他能从图克的话中感觉到智慧和同情,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就是感觉忧心忡忡。 “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图克说,“谁的决定可以让你的军队在战斗中转危为安?是你的。作出抉择吧。” “你确定,”哈莱克说,“公爵和他的儿子都死了?” “哈克南人这么认为。关于这件事,我倾向于相信哈克南人。”图克嘴边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这是我唯一一次相信他们。” “那么确定了。”哈莱克又说了一遍。他伸出右手,以传统的姿势,掌心向上,拇指叠在上面,“愿为阁下效劳。” “我接受你的效忠。” “你希望我去说服我的手下吗?” “你让他们自己作出决定?” “他们跟我走了这么远,但他们大多数人是在卡拉丹出生的,厄拉科斯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在这里,他们失去了一切,仅仅保住了性命。我现在宁愿让他们自己作决定。” “现在容不得你犹豫,”图克说,“他们跟你走了这么远。” “你需要他们,是不是?” “我们需要有经验的战士……在这非常时刻,就更需要了。” “你已接受了我的效忠,你希望我去说服他们吗?” “我以为他们会追随于你,哥尼·哈莱克。” “你希望如此。” “这是你的希望。” “确实。” “那么,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自己决定?” “你自己决定。” 哈莱克从凹背折椅上撑起身,他觉得筋疲力尽,就算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要花掉他所剩无几的残存力量。“那么,现在,我去安排一下他们的住处,保证他们一切安好。”他说。 “咨询我的军需官,”图克说,“他的名字叫德里斯。告诉他,我希望你受到殷勤的款待。等我处理完香料出货的事,我马上会来看你们。” “祝你财源滚滚!”哈莱克说。 “财源滚滚!”图克说,“动荡时期是我们做生意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哈莱克点点头,他听到一丝轻微的杂音,感觉到一股气流,原来他身旁的一个气闸门开了。他转过身,弯腰从那个闸门钻了出去,来到办公室外。 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会堂中,早先的时候,图克的副官把他和他的人领到了这里。这是一个绵长且相当狭窄的地方,从岩石中开凿而成。其表面非常光滑,说明在开凿时曾用过切割机。天花板向远处延伸,高得足以保持对岩石切面以天然的支撑,同时保持内部的空气流通。墙边排着一排排武器架和锁柜。 哈莱克注意到他的手下中,能站的人仍旧站着,没有疲倦和战败的感觉,他不禁感到骄傲。走私徒的医生在他们中间走动,医治伤员。担架被集中堆放在右边的一个地方,每一个伤员都有一个厄崔迪同伴照看着。 这是厄崔迪人所受的训练——“我们关心自己人!”——它就像原生岩的核心一样使他们团结一致。 他的一位军官从箱子里取出哈莱克的九弦巴厘琴,向前迈了一步。那人向他敬了个礼,说道:“大人,这里的医生说马泰没有希望了。他们这儿没有骨头和器官储备,只有前哨阵地备的药物。马泰撑不了多久了,他对你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那军官把琴往前一送。“马泰想听首歌,他想安心地离开,大人。他说你知道是哪首歌……他经常求你唱那首歌。”那军官咽了口口水,“就是那首叫《我的女人》的歌,大人。如果……” “我知道了。”哈莱克接过琴,从指板的挂钩上拿下琴拨。他拨出一段柔和的旋律,发觉琴已经调好了音。他的眼中闪出熊熊火焰,但他还是驱走愤怒,慢步向前,弹起那首歌,脸上强挤出笑容。 他的几个士兵和走私徒的医生正弯腰伏在担架上,当哈莱克走近时,其中一人开始轻声唱起来,他唱得很熟,仿佛信手拈来似的: 我的女人站在窗边, 玻璃映照出玲珑曲线, 伸手……弯腰……抱在胸前, 在落日的映照下,通红金黄。 到我身边来…… 到我身边来,伸出爱人那温暖的手臂, 为了我…… 为了我,伸出爱人那温暖的手臂。 歌手停止了歌唱,伸出扎着绷带的手,合上了担架上那人的眼睛。 哈莱克拨出最后一段轻柔的旋律,心想:现在我们只剩七十三个人了。 皇室的家庭生活难以为人理解,但是我将尽力给你们简述一下。我认为我父亲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一个天生的阉人,帝国最致命的战士之一。伯爵是个丑陋的矮子,尽管衣冠楚楚。有一天,他给我父亲带来一个新的婢妾,于是我母亲派我去监视他们。我们大家都对父亲暗中监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当然,在贝尼·杰瑟里特协议的约束下,我父亲的婢妾是不可以生下皇室继承人的,但阴谋处处都在,令人压抑。我和母亲、姐妹们都精于避免被各种精妙的暗杀工具刺杀。这也许看起来相当可怕,但我绝不相信我的父亲对这些事毫不知情。皇室家庭可不像普通的家庭。于是又来了一个婢妾,长着和我父亲一样的红发,身材婀娜,温文尔雅。她有舞蹈家的肌肉,所受的训练显然包括精神诱惑。她赤身裸体地站在父亲面前,摆出各种姿势,父亲紧紧盯着她,最后他说:“太美了,我们将作为礼物把她收下。”你们不知道,这一约束在皇室中引起了多大的惊恐。毕竟,对我们来说,敏感和自控是最致命的威胁。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傍晚时分,保罗站在蒸馏帐篷外,他们宿营所处的裂缝笼罩在浓阴之中。他放眼眺望,越过空旷的沙漠,凝视着远处的悬崖。不知是否该唤醒他母亲,她还在帐篷中沉睡。 在他们的庇护所之外,层层叠叠的沙丘向远处延伸。远离夕阳的沙丘显得黑沉沉的,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 一片平坦。 他的大脑想在这片景色中搜寻某个突立的东西,但是从那令人发昏的热气中和地平线之间,找不出任何高耸的东西——没有鲜花,也没有轻轻摆动的东西,表明微风吹过……在那银蓝色的天空之下,只有沙丘和远处的悬崖。 如果那边没有遗弃的试验站,那该怎么办呢?他暗自发问,如果没有弗雷曼人,我们看到的那些植物只不过是场意外,那又该怎么办呢? 帐篷内,杰西卡终于醒了过来,她翻过身,仰躺着,斜眼从帐篷透明的那头望出去,偷偷看着保罗。他背对着她站着,站姿让她想起了他父亲。她感到内心涌出满满的悲伤,赶忙把头别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整理好蒸馏服,用帐篷贮水袋中的水补充了能量,接着钻出帐篷,站到外面,伸展双臂,舒展筋骨。 保罗没有转身,说道:“我很喜欢这里的宁静。” 大脑能自我调节,以适应环境,她想。她记起了贝尼·杰瑟里特的一句格言:“大脑在紧张状态下可以朝任意方向运动——正或负:关闭或开启。把它看成光谱,某个极端完全意识不到负端的存在,而对正端则是过度敏感。在紧张的压力下,大脑学习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训练的影响。” “这里可以有美好的生活。”保罗说。 杰西卡试图用保罗的眼光看透整个沙漠,想要一举囊获被这个星球视为常态的所有严酷的地方,她对保罗看见的可能的未来感到惊奇。一个人可以单独站在那里,她想,不怕有人在你身后,也不怕猎杀者。 她走到保罗身边,举起双筒望远镜,调好焦距,观察对面的悬崖。是的,旱谷中长着巨人柱,还有其他多刺的植物……一片低矮的草,在阴影中呈黄绿色。 “我去收帐篷。”保罗说。 杰西卡点点头,她走到裂缝出口处,从那里她可以将沙漠尽收眼底。她将望远镜扫向左边,看见一块闪着白光的盐田,边缘有一片肮脏发黑的物体——一片白地,而白是死亡的象征。但是盐田说明了另一个问题——水。曾几何时,有水流过那发白的地方。她放下望远镜,整了整斗篷,听了听保罗的动静。 太阳越来越低,阴影爬上了那块盐田,各种色彩洒在夕阳的地平线处,流入黑暗之中,试探着沙漠。煤黑色的阴影铺天盖地,浓浓的夜色笼罩了沙漠。 星星! 她抬头望着它们,同时感到保罗在动,他来到了她身旁。沙漠的夜色越聚越浓,有一种向上聚焦的感觉,显示他们正往星辰那里升去。白日的重担慢慢退去,一阵轻风拂过她的脸庞。 “第一颗月亮马上就会升起,”保罗说,“背包收拾好了,沙槌也安好了。” 我们可能会永远迷失在这鬼地方,她想,且无人知晓。 夜风携着沙流,擦过她的脸庞,还带来了一股肉桂的气味:黑暗中的一阵香气。 “闻一闻。”保罗说。 “透过过滤器我都能闻到,”她说,“很浓。但它能买到水吗?”她指着盆地对面,“那里没有光。” “弗雷曼人就藏在那些岩石后的地下城中。”他说。 一圈银环从右方的地平线升起:那是第一颗月亮。它升入视线内,月面是手形平面。杰西卡打量着月色下的银白色沙漠。 “我把沙槌安在裂缝的最深处了,”保罗说,“点上上面的蜡烛后,我们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它将召唤……沙虫。” “哦,那咱们快走吧。” 他从她身边离开,她听见他走回裂缝的声音。 黑夜就是一个隧洞,她想,一个通向明天的洞……如果我们有明天的话。她摇摇头,我为何如此沮丧?我受过比那更好的训练! 保罗回来了,拿着背包,领路来到下面的第一座沙丘旁。他在那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等着他母亲跟上来。她的脚步很轻,冷冷的沙粒轻轻飘下——这是沙漠自己的密码,说明一切如常。 “我们不能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保罗说,想起人在沙地上走路的情形……既有预知的记忆,又有真实的记忆。 “看着我怎么走,”他说,“这是弗雷曼人在沙漠上的行走方式。” 他走到沙丘的迎风面上,沿着它的曲线,磨磨蹭蹭地移动着。 杰西卡仔细看着他走了十步,便跟了上去,学着他的样子走起来。她明白了它的意义:他们得发出沙子自然移动的声音……像风吹过一样。但是肌肉却对这种不自然的破碎模式表示抗议:走一步……拖一下……拖一下……走一步……走一步……停一下……拖一下……走一步…… 时间慢慢过去,前面的岩石似乎压根就没靠近一分,后面的悬崖仍然高耸着。 “咚!咚!咚!咚!” 从悬崖后传来鼓声。 “沙槌。”保罗小声说。 敲击声持续着,他们发现,他们大步往前走时,很难避开它的节奏。 “咚……咚……咚……咚……” 月光下,和着空洞的敲击声,他们走在大盆地中,在流动的沙丘上爬上爬下:走一步……拖一下……停一下……走一下……穿过豆沙地时,一颗颗豆大的沙在他们脚下滚动:拖一步……停一下……走一步…… 与此同时,他们的耳朵一直在搜寻那特别的咝咝声。 那声音传来时,开始时是如此轻微,以至于被他们拖曳脚步的声音所盖过。但它慢慢变响……越来越响……从西方传来。 “咚……咚……咚……咚……”沙槌继续响。 夜幕之下,那咝咝声越来越近,在他们身后传开。他们边走边回头,看到飞快前行的沙虫拱起的土堆。 “继续往前,”保罗小声说,“别回头。” 从他们刚刚离去的岩石阴影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碾压声,像是一连串山崩地裂的声音。 “继续往前。”保罗重复道。 他看到他们已经来到两块山壁的中间位置处——前面那块和后面那块。但这里并没有标记点。 在他们身后,夜幕下全是疯狂撕咬岩石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们继续往前移动……肌肉的疼痛似乎了无止境。但保罗看到,前面那令人心动的悬崖变得越来越高了。 杰西卡向前移动着,但压根儿就集中不了精神。她明白,让她维持前进的动力,仅仅来自自身意志的重压。她喉咙干得发疼,但身后那可怕的声音驱走了停下来喝一口蒸馏服贮水袋中的水的欲望。 “咚……咚……” 疯狂的声音又从遥远的悬崖爆发出来,淹没了沙槌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沉寂! “快。”保罗小声说道。 她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她的动作,但她需要这动作来告诉自己,有必要要求已达到极限的肌肉做出更多非自然的动作……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岩壁攀入了星空,山脚下有一片平坦的沙地。保罗踏上沙地,因疲惫而绊了一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脚,平衡着自己的身子。 共振的隆隆声震动着四周的沙地。 保罗向旁边踉跄了两步。 “轰!轰!” “鼓沙。”杰西卡低声说。 保罗恢复了平衡,迅速扫了眼四周的沙地,岩壁离他们大概还有两百米远。 同时他听到了身后的咝咝声,像风声,像激流声,而这里根本没有水。 “快跑!”杰西卡尖叫道,“保罗,快跑!” 他们跑了起来。 鼓声在他们脚下轰鸣,接着他们跑出了沙地,来到了砾石地上。他们的肌肉原本由于那不熟悉、毫无节奏的动作而变得异常疼痛,这阵奔跑一度让它们有所放松,这才是可以理解的动作,才是有节奏的动作。但沙子和砾石拖曳着他们的双腿,而沙虫的咝咝声慢慢逼近,就像是风暴在他们四周席卷。 杰西卡绊了一下,跪倒在地。她现在满脑子全是疲劳、狂怒的声音和恐惧。 保罗拉起她。 他们手拉手,继续向前跑。 一根细杆子从他们前面的沙地里伸出,他们从它旁边跑过,又看到了一根。 在他们跑过杆子前,杰西卡都没有留意到它们。 又一根杆子——表面风蚀,从一条岩石裂缝中伸出。 又是一根。 岩石! 她感受到了脚下的岩石,毫无抵抗的岩石的震动。坚实的地表让她重新获得了力量。 一条纵深裂缝的笔直阴影向上延伸到他们面前的悬崖。他们疾步冲去,挤进狭缝之中。 身后,沙虫的声音停止了。 杰西卡和保罗转过身,朝外面的沙漠窥视。 五十米开外的岩滩脚下,与之接壤的沙丘那里,一条银灰色的弧线破沙而出,将瀑布般的沙子和尘土撒得到处都是。它升得愈发高,变成一只四处搜寻的大嘴。那是一个又黑又圆的大洞,利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大嘴朝保罗和杰西卡栖身的狭缝蛇行而来,鼻孔中喷出肉桂的气味,水晶般的牙齿反射着月光。 大嘴前后游移。 保罗屏住呼吸。 杰西卡蹲着,凝视着它。 她回想自己所受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强烈克制住内心原始的恐惧,压制住记忆中有关种族的恐惧。 保罗却感到莫大的欣喜。就在刚才,他已经跨越了时间屏障,进入了不为人知的领域。他能感受到前面的黑暗,但没有什么东西显露在他的心眼前。就好像他迈出一步,结果掉入了一个深井……或是掉入了一个波谷,完全看不见未来的样子。地形完全变样了。 但时间黑洞并没有让他害怕,相反,这让他的其他感官加速运转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下了那个从沙中跃起的怪物的所有面貌,它正在寻找他,那张嘴直径约有八十米……边缘长着透明的牙齿,就像弯曲的晶牙匕一般闪闪发亮……它怒吼着喷出香料的气息,微微有股乙醛酸的气味…… 沙虫轻轻擦过他们头顶的岩石,遮住了月光,一阵沙石雨泻进他们狭窄的藏身地。 保罗把他母亲朝后挤去。 肉桂! 那股气味扑面而来。 沙虫与香料有什么关系呢?他暗自发问。他记得列特·凯恩斯曾透露过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轰隆隆!” 从右方极远处传来一声干雷的声音。 又是一声“轰隆隆!”。 沙虫退回到沙地上,在那卧了片刻,透明的牙齿交织在月光下。 “咚!咚!咚!咚!” 是另一个沙槌!保罗想。 它在他们右边再一次响起来。 沙虫浑身颤抖了一下,它钻进了沙子中,只露出半埋的上曲线,就像半个喇叭口,耸立在沙丘上的弯曲隧道。 沙子沙沙作响。 那怪物继续往下沉,慢慢掉头后退。它变成了一个鼓起的小沙包,穿过沙丘中的一个鞍状物,沿着曲线爬走了。保罗走出裂缝,看着沙浪穿过荒地,向新的沙槌的方向前进。 杰西卡跟着走出裂缝,侧耳倾听:“咚……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保罗摸到蒸馏服上的管子,吸了口回收水。 杰西卡注视着他的动作,由于疲劳和余悸,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它真的走了?”她小声问道。 “有人在召唤它。”保罗说,“弗雷曼人。” 她感到自己的力气恢复了。“它真大啊!” “没有吃掉我们扑翼飞机的那个大。” “你确定那是弗雷曼人?” “他们用了沙槌。”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 “也许他们并不在帮我们,也许他们正好是为了召唤一条沙虫。” “为什么?” 一个答案悬在他意识的边缘,但拒绝走近。他脑中想到这和他们背包里的伸缩刺钩有关——“造物主的钩子”。 “他们为什么要召唤沙虫?”杰西卡问。 一丝恐惧触动了他的心,他强令自己不扭头看他的母亲,而是抬头望向悬崖。“我们最好在天亮前找到上山的路,”他指了指那里,“我们一路上经过的那些杆子——在这里还有很多。”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些杆子——风标杆,它们标记出黑影中一条狭窄的山岩小道,它弯弯曲曲通向上方高处的一条裂缝。 “它们标出了一条上崖的路。”保罗说。他把背包背在肩上,走到山岩小道的底部,开始往上爬。 杰西卡等了一会儿,休息了片刻,等体力恢复后,便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杆子的指引往上爬,小道慢慢变窄,最后来到了一个黑幽幽的裂口前,道路也变成了一条窄缝。 保罗歪着头,朝阴影中窥探。在这细长的小道上,他能感到双腿所处的危险境地,但还是强使自己放宽心。他只看到裂缝里一片黑暗,它向高处伸去,与顶上的星空连成一片。他侧耳倾听,只听见一些预料到的声音——沙子泻下的声音,昆虫的唧唧声,一只小动物跑动的嗒嗒声。他用一只脚在黑漆漆的裂缝中试探了一下,踩到了覆满沙砾的岩石。他沿着拐角慢慢地寸步而行,并示意母亲跟上。他抓住她的长袍的边缘,帮她转过拐角。 他们举目望去,看着两块岩石顶端之间的星光。保罗看到母亲在他身边,就像一团灰色的云在移动。“我们要是能冒险点个火就好了!”他小声说。 “除了眼睛,我们还有其他感觉。”她说。 保罗挪脚往前滑了一步,重心前移,用另一只脚试探着,碰到了一个障碍物。他提起脚,发现那是一个台阶,便站了上去。他伸手向后,摸到他母亲的手臂,拉了拉她的长袍,要她跟上。 又是一个台阶。 “我想,这条路一直通到崖顶。”他小声说道。 低矮而平整的台阶,杰西卡想,毫无疑问,是人工凿成的。 她跟着保罗的黑影前进,试探着脚下的台阶。岩壁间的空隙越来越窄,到最后她的肩膀几乎碰到了它们。台阶在一个极细的隘道里到头,道路约有二十米长,路面很平,通向月光下的一个低洼盆地。 保罗走出隘道,来到盆地中,他小声说道:“多美的地方啊!” 杰西卡站在他身后一步开外,她盯着眼前的一切,只能沉默地表示赞同。 尽管感到疲乏,加之人体功能管、鼻塞的刺激和蒸馏服的约束,尽管她还是感到恐惧,极其渴望休息,但这盆地的美景已经充斥了她的感官,迫使她驻足欣赏。 “真像一个仙境。”保罗低声道。 杰西卡点点头。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遍野的沙漠植物——灌木、仙人掌、小丛叶——它们在月光下轻摇轻摆。她左边的环形岩壁一片漆黑,右边的则被洒上了皎洁的月色。 “这一定是弗雷曼人的地盘。”保罗说。 “这里应该有人,才能让这么多植物活下去。”她同意保罗的看法。她打开蒸馏服贮水袋的管子,吸了一口水。温暖、微微有点辛辣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它使她重新恢复了气力。把盖子重新盖上时,她感觉到盖子磕到了好多沙子。 保罗注意到一些动静——就在盆地的右下角。他往下眺望,透过烟树和烟草,看到一片洒满月光的平坦的楔形沙面,那里有一些蹦蹦跳跳的小动物。 “老鼠!”他低声说。 跳啊跳!它们跳进阴影中,又跳出来。 不知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前坠落,掉入老鼠群中。传来一声细声尖叫,翅膀的扑打声,一只幽灵般的灰鸟飞起来,爪子抓着一个小小的黑东西,飞过盆地,飞走了。 这件事要记下,杰西卡想。 保罗继续眺望盆地,他深吸了一口气,嗅着夜幕下升腾而起的鼠尾草微微的刺鼻气味。食肉鸟——这是这片沙漠的行事方式。它给盆地带来了一种沉静,无声无息,以至于蓝色的月光照过哨兵似的鼠尾草和尖尖的油漆木时,似乎能听到一种声音。月光在低声吟唱,比他那个世界的任何音乐更和谐。 “我们最好找个地方,把帐篷支起来,”他说,“明天我们可以想办法找找弗雷曼人,他们……” “多数来这里的入侵者都后悔找到弗雷曼人!” 一个沉重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打破了宁静。声音来自他们的右上方。 “别跑,入侵者,”当保罗准备退回隘道时,那声音说道,“如果你们跑,只会浪费身体的水。” 他们想要我们身体的水!杰西卡想。她全身的肌肉战胜了疲劳,进入了顶级的戒备状态,但并没有表露出来。她准确地定位出声音发自何方,心想:真会躲藏!我竟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她意识到,发出声音的人只允许自己发出细小的声音,沙漠中自然的声音。 从他们左边盆地的边缘又传来一个声音。“快些,斯第尔。取了他们的水,我们好继续上路。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对于紧急事件的反应,保罗没有他母亲快,他全身僵硬,想要撒腿逃跑,为此他感到懊恼。因一时的恐慌,他顿时失去了自己的能力。这时,他只好听从她的教诲:放松,而不只是虚假的松弛,使肌肉处于受控的突发状态,随时可以向任何方向施力。 但是,他还是能感受到内心的恐惧,也知道它的来源。这是蒙蔽的时刻,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未来……他们被疯狂的弗雷曼人围堵,他们唯一的兴趣就是这两具没有屏蔽场的肉体里的水。 我们现在所称的“宇宙栋梁”,其来源乃是经弗雷曼人改造的宗教,他们的齐扎拉·塔菲德带着启示、证言和预言来到我们之中。他们给我们带来了厄拉奇恩神秘的融合,它的玄妙之处被激动人心的音乐表现出来,歌曲以古老的形式传唱,但也贴上了新的觉醒的标签。谁没有听过《老人的圣歌》?谁又没有被它深深打动过? 我驱动双脚穿越沙漠, 海市蜃楼像主人一样跃动。 渴望荣耀,渴求危险, 我漫步在阿尔—库拉布的地平线, 看着时光将高山夷为平地, 它寻找我,渴求我。 我看见麻雀迅速扑近, 勇猛胜过冲锋的豺狼, 它们散布在我的幼枝上。 我听见群鸟飞来, 利嘴和爪子抓住了我的枝丫!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那人爬过沙丘顶,午后的烈日下,他就像一粒尘埃。他只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朱巴斗篷,碎布下露出裸露的皮肤,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斗篷的兜帽已被扯掉,但男子用一条撕烂的布制成了包头巾,上面露出几缕金色的头发,与他稀疏的胡须和浓浓的眉毛相配。一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脸上是残留的深色污渍。胡须处有一条乱糟糟的压痕,说明蒸馏服的管子曾在那里经过,一路从鼻子通向贮水袋。 他停在离沙丘峰顶的半途位置,手臂按在沙面上。他的后背、手臂和腿上凝结着血块,伤口上粘满了一片片黄沙。他慢慢提起手,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站着。从这几乎随意的动作中显出一丝严谨的作风。 “我是列特·凯恩斯。”他对着空旷的地平线说道,声音粗哑,“我是皇帝陛下的星球生态学家,”他低声道,“厄拉科斯的星球生态学家,我是这片土地的管家。” 他蹒跚而行,绊倒在迎风面粗硬的沙面上,双手虚弱地按进沙里。 我是这片土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发狂,竟然想在沙里挖个洞,找一个相对凉爽的地下层,把自己埋起来。但他还是能闻到沙地下某个香料生长地发出的苦甜的类酯臭味。他比任何弗雷曼人更清楚其中隐含的危险。如果他能闻到香料菌的气味,那就意味着沙子下的气体已经达到接近爆炸的压力,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他在沙丘表面一阵虚弱地乱爬。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清楚而明晰:一个星球的真正财富蕴含在它的土地中,土地是文明的基本源泉。我们的介入方式是什么?农业。 他又想到,真是奇怪,人类思想长期固定于一条轨道,便再也脱离不了它。哈克南的士兵把他丢在这里,没有水,也没有蒸馏服,他们觉得,如果沙漠没有吃掉他,那沙虫也会吃掉他。用星球的非人为的力量,让他在这里慢慢死去,他们认为这很有趣。 哈克南人发现要杀死弗雷曼人是相当困难的,他想,我们没那么容易死,但现在我该死了……我马上要死了……但我是一个生态学家。 “生态学的最大功能是理解因果关系。” 这声音使他震惊,因为他认出了这声音,且知道声音的主人已经死了。是他父亲的声音。他父亲也是这个星球的生态学家,他的前任。他父亲已经死了好久,是在普拉斯特盆地的洞穴中被杀的。 “你让自己陷入了困境,儿子,”他的父亲说,“你早该知道帮助公爵儿子的后果。” 我疯了,凯恩斯想。 声音似乎来自右方。凯恩斯抹了抹脸上的沙,扭头朝那方向看去,但只见一个蜿蜒的沙丘,在烈日的照射下,微微扭动着。 “一个系统中的生命越多,适合生命生存的区域也越多。”他父亲说,现在那声音来自他的左后方。 他为什么一直动个不停?凯恩斯问自己,难道他不想见我吗? “生命会提高维持生命环境的容量,”他父亲说,“生命创造更容易得到的营养物,它通过从有机体到有机体的大量化学互动,把更多的能量注入系统。” 他为什么要反复唠叨同一个话题?凯恩斯暗自发问,这些东西我十岁就知道了。 沙鹰,与大多数野生动物一样是食腐动物,开始在他头顶盘旋。凯恩斯看见一团阴影从他的手旁经过,于是强使自己抬头看。那些鸟就像天蓝色天空中的模糊小块——像烟云一般飘在上空。 “我们是多面手,”他父亲说,“关于全球性的问题,你无法画出清晰的界限。星球生态学是一门分割并拼装的科学。” 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凯恩斯犯疑,是不是有什么我没看到的因果关系? 他的脸颊又重重落在灼热的沙堆中,他能闻到香料菌气体下燃烧的岩石的气味。在他大脑中的某个逻辑角落,一个想法成形:我头顶那些是食腐鸟,也许我的弗雷曼人中会有人看见它们,他们必定会前来调查。 “对星球生态学家来说,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亲说,“你必须在人中间传播生态学知识,那就是我创造了这门完全崭新的生态学符号的原因。” 他在重复我儿时他对我讲过的话,凯恩斯想。 他开始感到凉爽,但是大脑的某个逻辑角落告诉他:太阳当头,你没有穿蒸馏服,你感到热;火热的太阳正烤出你身体的水分。 他的手指虚弱地在沙地上挖着。 他们甚至不给我留一件蒸馏服! “空气中的水分有助于防止人体内水分的迅速蒸发。”他父亲说。 他为什么要重复这些明摆着的道理?凯恩斯纳闷。 他努力思考空气中所含的水分——除却课文插图,有覆盖沙丘的青草……他身下某处的露天水源,某条暗渠的水来自天空。露天的水……灌溉水……他记得,在每一个生长季节,灌溉一公顷土地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我们在厄拉科斯的第一个目标,”他父亲说,“是培养草地。我们从这些变异的瘠地草开始。当我们的草地将水分锁定,我们便开始着手培养高地森林,然后是几个露天水域,它们一开始很小。在主风道沿线,我们会安置捕风凝水器,它们按一定的间隔排列,用以重新捕获风中的水气。我们必须创造真正的热风,也就是含有潮气的风,但我们会一直使用捕风器。” 一直唠叨这些课,凯恩斯想,他为什么就不能闭上嘴呢?难道他看不见我 要死了吗? “此刻,你身下正有一个气泡在形成,如果你不从那里脱身,”他父亲说,“你也会死的。你很清楚,它就在那里。你可以闻到香料菌的气味。你知道,那些小小造物主正将水分灌注其中。” 一想到脚底下有水,他就发起狂来。他开始想象——那些坚韧的半是植物半是动物的小小造物主,将水封闭在多孔的岩石层里。薄薄的膜片正将凉爽、透明、纯净、清澈、温和的水注入…… 香料菌! 他吸了口气,闻着那股臭烘烘的甜腻气味。现在四周的臭味比刚才又浓了几分。 凯恩斯撑着跪起身,听见一只鸟尖利地叫了一声,接着是翅膀急速的扑打声。 这是生长香料菌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四周也一定有弗雷曼人,他们肯定会看到鸟儿,也一定会来调查。 “穿越大地,对动物来说有其必要性,”他父亲说,“游牧民族遵循同样的必要性。他们的运动路线要满足身体对水、食物和矿物的需要。我们现在需要控制这种运动,使它为我们的目的服务。” “闭嘴,老家伙。”凯恩斯喃喃道。 “我们在厄拉科斯必须干这件大事,就整个星球而言,前人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他父亲说,“我们必须把人作为建设性的生态力量——加入适应环境的地球化生命:这里一棵植物,那里一头动物,再那里一个人——以便改变水循环,建立新的地形。” “闭嘴!” “运动路线给了我们第一个线索,让我们了解沙虫和香料之间的关系。”他父亲说。 一条沙虫,凯恩斯想到,心中涌出一丝希望。当这个气泡爆裂时,造物主一定会来。但我没有钩子,没有钩子,我怎么能骑上巨大的造物主? 他顿时泄了气,这使他剩下的那点气力也慢慢衰竭。 水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子下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沙虫一定会来,但在沙漠里没办法困住它,没办法利用它。 凯恩斯一头栽倒在沙地上,窝进原先踩出的那个浅坑中。他感到左脸颊正挨着的滚烫的沙子,但那感觉却非常遥远。 “厄拉奇恩的环境构成了当地生活的进化模式,”他父亲说,“真是奇怪,长期以来很少有人会研究香料,以便搞清楚为什么这个没有大面积植物覆盖的地区,氮、氧、二氧化碳的水平却能接近理想状态。这个星球的能量圈是看得见并能被理解的——虽然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但的的确确是一个过程。这其中有缺口?那肯定有什么东西占据着那个缺口。科学是由许许多多事物组成的,当它们得到解释之后,就会变得显而易见。小小造物主,在我还没亲眼见到它之前,我就深信它的存在,就在沙漠地底处。” “别再唠叨这些了,父亲。”凯恩斯低声道。 一只鹰落在他外伸的手旁边,凯恩斯看见它收起翅膀,偏着头,盯着他。他聚集全身力量,冲着它粗声粗气叫了两声,鹰跳开两步,但仍旧盯着他。 “从前,人类与他们的杰作一直是各大星球表面的灾害,”他父亲说,“自然要向灾害索取赔偿,要么除去他们,要么把它们封存起来,用她自己的方式将它们注入系统。” 那只鹰低下头,张开翅膀,复又收起,它将注意力转到凯恩斯外伸的手上。 凯恩斯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对鹰哇哇叫了。 “历史上相互间强取豪夺的系统在厄拉科斯行不通了,”他父亲说,“你不可能永远掠夺你需要的东西,而不顾他人的追求。一个星球的物质特性写进它的经济和政治系统中。我们面前就有这样的记录,我们所要走的路线是显而易见的。” 他这唠叨完全停不下来啊,凯恩斯想,讲啊,讲啊,讲啊——讲个没完没了。 鹰向前跳了一步,与凯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转了两下头,打量着他裸露在外的血肉。 “厄拉科斯是一个单一作物的星球,”他父亲说,“只有一种作物。这种作物维持着一个统治阶级,跟历史上所有的统治阶级如出一辙。而他们底下是依靠剩余物质为生的、属于半人类半奴隶的阶层。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这些阶层和剩余物质,这些远比以前半信半疑的观点更有价值。” “我不想听你讲,父亲,”凯恩斯低声道,“走开!” 他心里想,附近一定有我的弗雷曼人,他们不会看不到我头上的鸟儿。如果看见了,他们定会来查这里是否有水。 “厄拉科斯的大众阶层将了解到,我们的工作是使这块土地得到水的灌溉,”他父亲说,“当然,对于我们怎么办到,他们大多数会感到这其中几分玄妙。而许多人不理解受禁的质量比问题,他们甚至会认为我们会从其他水源丰富的星球运水过来。只要他们相信我们,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等会儿我就爬起来,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凯恩斯想,他本该帮我,却站在那里给我讲这些东西。 鹰又向前跳了一步,愈发靠近凯恩斯的手。又有两只鹰飞下,停在它身后的沙地上。 “对我们的民众来说,宗教和法律是一回事,”他父亲说,“若有违反,那就是犯罪,要受到宗教的惩罚,这会带来双重利益,更大程度的服从,更大程度的勇敢。瞧,我们不应该太过依赖个人的勇敢,而要倚靠全民的勇敢。”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的民众在哪里?凯恩斯想。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挪向最近的那只鹰,但也只挪了一指的距离。它向后跳入同伴之中,三只鹰都站起来,做好飞的姿势。 “我们的计划表将达到一种自然现象的境界。”他父亲说,“一个星球的生命形式无比巨大,同时也紧密联系在一起。一开始,动植物的变化由我们掌控的原始物理力量主宰,然而当它们成形之后,我们的变化将会成为左右它们品质的重要因素——我们也会和他们产生紧密的联系。但是,请记住,我们只需要控制能量面的百分之三——仅仅百分之三——就能改变整个体系,使其成为符合我们需要的自给自足的系统。” 你为什么不帮我?凯恩斯心想,总是这样,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总是让我失望。他想转转头,瞪着父亲说话的方向,瞪得这老家伙不敢看他。但肌肉却不听他的使唤。 凯恩斯看见那只鹰在动,它朝他的手走来,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而它的同伴则冷漠地等着。那只鹰停下了,只要再跳一步它就能够到他的手。 就在这时,凯恩斯豁然开朗。他突然看到了厄拉科斯未来的一种可能,而他父亲从没见过。接着,各种可能沿着那条不同的路径潮水般向他涌来。 “不要让你的人民落进英雄的手里,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灾难了。”他父亲说。 看透了我的心思!凯恩斯想,哎……随他去吧! 信已经送到了营地,他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如果公爵之子还活着,他们会遵照我的命令找到他,保护他。他们也许会丢弃那个女人,他的母亲。但他们会救那个男孩。 那只鹰跳前一步,距离之近,已经可以啄他的手了。它歪着头,打量着他仰卧的肉体。突然,它伸直身子,昂起头,尖叫一声,接着跃入半空,斜飞而去,身后跟着它的同伴。 他们来了!凯恩斯想,我的弗雷曼人终于找到我了! 然后,他听到沙子震动的隆隆声。 每一个弗雷曼人都知道这种声音,能够立即把它与沙虫或其他沙漠生物的声音区别开来。他身下的某个地方,香料菌已经从小小造物主身上积聚了足够的水分和有机物,达到了疯狂生长的临界点。一个巨大的二氧化碳气泡正在沙地下形成,即将向上“炸”开,中心将形成一个灰尘旋涡,到时沙漠深处形成的东西将被翻上沙漠表面,而地表的东西则会被炸下去,两者直接互换位置。 鹰群在上空盘旋,沮丧地尖叫着。它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任何沙漠生物都知道。 我就是一个沙漠生物,凯恩斯想,你看见我了吗,父亲?我是一个沙漠生物。 他感到气泡正在将他掀起,感到它炸裂了,灰尘漩涡将他吞没,把他拖入冰冷的黑暗中。有那么一小会儿,冰冷和潮湿的感觉令他感到无比的喜悦。接着,当他的星球杀死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父亲和其他科学家都错了。只有意外和错误,才是宇宙最恒定不变的原则。 就连那群鹰也领会到了这一事实。 预言和预知——如果问题得不到回答,那该怎样检验它们的真伪?想一想:所有预言中,有多少是准确地预测未来的“波形”(穆阿迪布用这个词指他看到的未来)?有多少是预言家打造未来,以使它与预言相符?预言这一行为会造成什么影响?预言家看到的是未来,还是一处薄弱环节、一个故障或是一条裂纹,他可以用言语或决定将它攻破,就像一位钻石加工者,利刃一挥,就能凿开最坚固的宝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私人沉思录:关于穆阿迪布》 “取了他们的水。”夜幕下那人大叫道。保罗压住内心的恐惧,朝母亲看了一眼。他那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到,她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浑身肌肉蓄势待发。 “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干掉你们。”上方的那个声音说。 这是最开始和我们讲话的那个人,杰西卡想,至少有两人——一个在我们右边,一个在左边。 “oro hrobosa sukares hin mange la pchagavas doi me kamavas na beslas lele pal hrobas!” 这是右边那人,他冲着盆地大喊。 对保罗来说,这些话就是胡言乱语。但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杰西卡听懂了这些话。这是恰科博萨语,古老的猎杀语之一。上方那人的意思是:也许这两个就是我们在找的陌生人。 喊声之后,四周突然沉寂下来。箍轮似的二号月亮——微微带点象牙蓝的颜色——从盆地那一边转到了半空中,明亮耀眼,如眼睛般窥视着他们。 山岩那里传来攀爬的声音——上面和两边都有……月色下无数黑影在移动,许多人影从阴影中涌出。 整整一队人马!保罗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一个穿着杂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走到杰西卡面前。为了讲话方便,他把嘴部遮挡物推到了一边,月光下露出满面胡腮,但是脸和眼睛仍藏在兜帽之下。 “看我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神仙还是人?”他问。 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股戏谑的意味,于是心生一线希望。这声音相当威严,正是一开始从黑夜中突然冒出,吓了他们一跳的声音。 “我敢保证,是人。”那人说。 杰西卡感到那人长袍的衣褶中藏着刀,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她心生悔意,没有让自己和保罗穿上屏蔽场。 “你会说话吗?”那人问。 杰西卡将她所掌握的皇族的傲慢全部融入她的举止和语气中。她必须马上回答,但这个人讲的话还不够多,不足以让她弄清他的文化和弱点。 “是谁在黑夜里像匪徒般跟着我们?”她问道。 戴着兜帽的脑袋突然抽动了一番,显示出对方的紧张,接着他慢慢放松下来。这很说明问题:此人具有极强的自控力。 保罗从他母亲身边移步走开,既分散敌人的目标,也给他俩一个更开阔的施展拳脚的空间。 保罗的动作引起了男子的注意,他扭头看着他,兜帽开了一条缝,月光照进狭长的缝隙中。杰西卡看到了一个尖尖的鼻子、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眼白,还有上翘的深褐色胡须。 “一个毛头小子,”那人说,“如果你们是从哈克南人那里逃出来的逃犯,也许会受到欢迎。怎么说,孩子?” 保罗脑中闪过各种可能性:阴谋?实情?不管怎样,他需要立即作出决定。 “你们为什么欢迎逃犯?”保罗问道。 “一个像大人一样思考和讲话的孩子,”高个男子说道,“好吧,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年轻的瓦利。我这个人不向哈克南缴纳法伊,也就是水贡。这就是我欢迎逃犯的原因。” 他知道我们是谁,保罗想,从他的声音中能听出一丝隐瞒。 “我叫斯第尔格,弗雷曼人,”高个男子说,“这名字能让你快点回答吗,孩子?” 就是这个声音,保罗想。保罗记得上次会议期间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来索要被哈克南人杀死的一位朋友的尸体。 “我认识你,斯第尔格,”保罗说,“你那次为了你的朋友的水前来,我正好出席了我父亲的会议。你带走了我父亲的一名手下,邓肯·艾达荷——彼此交换朋友。” “而艾达荷抛弃了我们,回到他的公爵那里去了。”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听出他口气中的愤恨,于是全身戒备,随时准备攻击。 上方山岩上的声音叫道:“斯第尔,我们在浪费时间。” “这是公爵之子,”斯第尔格吼道,“他肯定是列特要我们找的那个人。” “但是……是个孩子,斯第尔。” “公爵是一个男子汉,而这个小伙子知道怎么使用沙槌,”斯第尔格说,“他穿过了夏胡鲁的地盘,这绝对是勇敢之举。” 杰西卡听出他已经在心里把她排除在外了。他已经对她作出了判决? “我们没时间来检验他的身份。”上面那个声音抗议道。 “但他很可能是李桑·阿尔—盖布。”斯第尔格说。 他在寻找能证实保罗身份的征兆!杰西卡想。 “可还有个女人。”上面那声音说。 杰西卡重新做好准备,那声音充满了杀机。 “是的,这个女人,”斯第尔格说,“还有她的水。” “你明白规矩,”岩石上的声音说,“不能与沙漠共存的人……” “住口,”斯第尔格说,“今非昔比了。” “这是列特的命令吗?”岩石上的声音问。 “碧水鸟的声音你也听到了,詹米,”斯第尔格说,“为什么老是追问我?” 杰西卡想:碧水鸟!这个词的含义十分丰富,不同情况意义各有不同:这是禅逊尼的语言,指的是蝙蝠,一种小型飞行生物。碧水鸟的声音:看来他们收到了一条密波信息,命令他们寻找保罗和自己。 “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的职责,我的朋友斯第尔格。”上面那声音说道。 “我的职责是维护部落的强盛,”斯第尔格说,“这是我唯一的职责,不需要别人来提醒我。我对这小男子汉很感兴趣,他有绵软的肉体,他靠许多水生活,现在又远离了父爱的照耀,也没有伊巴之眼,但他讲起话、做起事来不像住在洼地里的那些脓包,他父亲也同样不是。怎么会这样?”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吵一晚上,”岩石上的声音说,“如果有巡逻队过来……” “我不和你争了,詹米。住嘴吧!”斯第尔格说。 上方那人沉默了,但杰西卡听见他在移动。他跃过一条隘道,一路走到盆地底部,来到他们左边。 “根据碧水鸟带来的信息,救你们两个人对我们有益,”斯第尔格说,“我可以从这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身上看出来。他很年轻,可以学。但你呢,女人?”他盯着杰西卡。 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他的声音和说话模式,杰西卡想,我可以用一句话就能控制住他。但他是一个强大的人……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完全的行动自由,对我们更有价值。走着瞧吧。 “我是这孩子的母亲,”杰西卡说,“你欣赏他的力量,其中一部分是我调教出来的。” “一个女人的力量可以是无限的,”斯第尔格说,“对圣母来说,必然如此。你是圣母吗?” 这一回,杰西卡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中暗藏的玄机,老老实实回答道:“不是。” “你受过有关沙漠的训练吗?” “没有。但很多人认为我受的训练很有价值。” “关于价值,我们会自行判断。”斯第尔格说。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自己的判断。”她说。 “很好,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斯第尔格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就为了考察你,女人。你明白吗?我们不希望你的影子给我们造成麻烦,我会带走这个小男子汉,你的儿子。在我的部落中,他将得到我的支持和庇护。至于你,女人——你明白吗,这无关个人私事?这是规矩,是伊斯提拉,为了大众的利益。这么解释够清楚吗?” 保罗向前走了半步。“你在说什么?” 斯第尔格朝保罗瞥了一眼,但仍把注意力放在杰西卡身上。“如果不是从小接受在沙漠生活的最严格训练,你可能会给整个部落带来毁灭。这是规矩,我们不能违背,除非……” 杰西卡动手了。她做了一个欺骗性的向地面昏倒的动作,对于一个虚弱的外来者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也必然会迷惑对手。当一样熟识的事物被打扮成从未见过的东西时,常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明白真相。突然间,她迅速移动,并看着斯第尔格沉下右肩,抽出长袍衣褶中的武器,指向她新的位置,而杰西卡一个转身,手臂一挥,只见两人衣袍相接,一刹那间,她便已经背靠岩石,站到了愣怔的斯第尔格的身后。 在母亲开始行动时,保罗退后了两步。她展开攻击时,他冲进了黑暗中。一个长着络腮胡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半弯下身子,手持武器向他扑来。保罗一记刺拳,打在那人的胸骨下,接着往旁边一闪,在他的脖根上劈了一掌,并趁他倒地时夺走了他的武器。 接着保罗又跑进黑暗之中,沿着山岩往上爬,武器插在腰带里。尽管对它的形状不熟悉,但他还是认出这是一把投射武器。它透漏了这个地方的不少秘密,也证明这里没有人使用屏蔽场。 他们的注意力将集中在我母亲和那个叫斯第尔格的家伙身上,她对付得了他。我必须找到一个安全有利的位置,以便威胁他们,好让她有时间逃跑。 盆地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咔嗒声,子弹嗖嗖地飞过他四周的岩石。其中一颗擦到了他的长袍。他挤过岩石丛的一角,发现自己进入了一条垂直的狭缝中,于是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背靠一面岩壁,脚蹬着另一面——慢慢往上爬,尽可能不弄出声音。 只听斯第尔格的吼声回荡在盆地中。“回去,你们这些长着沙虫脑袋的笨蛋!要是你们再走近一步,她就会拧断我的脖子了。” 盆地里传来另一个声音。“那男孩跑掉了,斯第尔。我们……” “他当然跑掉了,你这满脑子沙的……哎哟!轻点,女人!” “叫他们停止追击。”杰西卡说。 “他们已经停下了,女人。他跑掉了,正如你希望的那样。苍天在上!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一个有着天神之技的女人,还是一个战士?” “叫你的人退后,”杰西卡说,“叫他们都出来,到盆地那儿去,站到我能看见他们的地方……我知道他们的人数,这一点你最好相信。” 她想: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但如果这个人的头脑像我想的那样聪明,我们就有机会。 保罗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发现了一条狭窄的岩石小道。他可以爬上去休息一下,还能俯瞰下面的盆地。斯第尔格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如果我拒绝呢?你怎样……哎哟!停下,女人!我们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的天!你既然能像这样打败我们中最强的人,那你的价值就十倍于你的水。” 现在,测试时间到了,杰西卡想。她说:“你刚才提到了李桑·阿尔—盖布。” “你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他说,“但只有验证之后,我才会相信。我只知道你和那个愚蠢的公爵一起来到这里……哎哟喂!女人!杀了我也罢,但我说的是事实!他值得尊敬,也很勇敢,但他把自己置于哈克南的铁拳之前,实在是太愚蠢了!” 沉默! 过了一会儿,杰西卡说:“他别无选择,但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现在,告诉那个藏在灌木丛后的人,叫他别再端着武器瞄准我,否则我先要了你的命,再去收拾他。” “你,”斯第尔格吼道,“照她说的做!” “但是,斯第尔……” “照她说的做,你这长着沙虫脸的混球,满脑子沙的蠢货!快点,不然我就帮她把你大卸八块!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女人的价值吗?” 灌木丛后的那人从半隐蔽的地方直起身,放下了武器。 “他已经照你说的做了。”斯第尔格说。 “现在,”杰西卡说,“向你的人解释清楚,你对我有何打算。我可不想哪个兔崽子头脑发热,犯下愚蠢的错误。” “溜进村庄和城市时,我们必须掩盖自己的身份,打扮成洼地人和谷地人的样子,”斯第尔格说,“我们不带武器,因为晶牙匕是神圣的。但是你,女人,你具有神一般的格斗术。这种技巧我们只是有所耳闻,许多人怀疑它的存在,但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怀疑。你制服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弗雷曼人,你拥有的这件武器,即便搜身也不会暴露。” 斯第尔格话音刚落,盆地中起了一阵骚动。 “如果我答应教你……那神一般的格斗术,你会怎样?” “我会像支持你儿子一样支持你。” “我怎样才能相信你的承诺?” 斯第尔格的口气失去了些许理智,变得有点悲痛。“女人,我们没人会随身携带纸张书写契约,但我们绝不会晚上许下承诺,天一亮便食言。对一个男人来说,说出的话便是契约。作为部落首领,我作出的承诺对他们都有约束力。请传授我们这种神乎其神的格斗术,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受到我们的庇护。你的水将和我们的水融为一体。” “你能代表所有弗雷曼人讲话吗?”杰西卡问。 “过一段时间,也许可以。但现在只有我兄弟列特才能代表所有的弗雷曼人。在这里,我只能保证严守秘密,我的人不会对其他穴地的人提起你们。哈克南人已经杀回沙丘,你的公爵已经死了。据传你们俩也在一次巨大的风暴中身亡。猎人不会追踪死去的猎物。” 那就安全了,杰西卡想,但这些人有良好的通讯设备,能够送出任何消息。 “我猜哈克南人一定在悬赏捉拿我们。”她说。 斯第尔格没回答。她几乎能看到他脑子里正转着各种念头,同时感到他的肌肉在自己手下扭动。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再说一遍,我已代表我的部落向你做出了承诺,我的人现在已经知道了你的价值。哈克南人能给我们什么?自由?哈!不,你是塔克瓦,你的价值胜过哈克南人宝库中所有香料。” “那我便把我的格斗术传授给你。”杰西卡说,感到这话无意识中带上了强烈的宗教仪式的色彩。 “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行。”杰西卡说。她放开了他,往旁边走了一步,同时注视着盆地的边缘。这次测试很彻底,她想,但保罗还要深入了解他们,为此我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在悄无声息的等待期间,保罗一点一点向前爬,以便更好地观察母亲所站的位置。在移动时,他突然听见一声沉重的呼吸,然后突然中断,声音就来自他藏身的这条垂直岩缝的上方,他朝上望去,感到星光下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斯第尔格的声音从盆地里传来:“你,上边那个!别再追那个孩子了,他马上就会下来了。” 从保罗上方的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像是一个男孩,又像是女孩:“但是,斯第尔,他就在我……” “我说,别再盯着他了,契尼!你这蛇崽子!” 保罗头上传来一声咒骂,声音很轻:“竟然叫我蛇崽子!”但黑影还是退回不见了。 保罗的注意力回到盆地,辨认出他母亲身旁移动的黑影,正是斯第尔格。 “你们都过来。”斯第尔格叫道。他转向杰西卡。“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我们怎么确保你履行你的那一半契约?你才是生活在纸张和空洞契约里的人,就好比……” “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同你们一样,绝不食言。”杰西卡说。 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长久的沉默过后,响起了几声窃窃私语:“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 保罗从腰带上抽出缴获的武器,瞄准斯第尔格的黑色身影,但那人和他的同伴仍然一动不动,盯着杰西卡。 “是传说中的那个人!”有人说。 “我听说夏道特·梅帕丝就是这么报告的,”斯第尔格说,“但这么重要的事必须检验清楚。如果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贝尼·杰瑟里特,而你儿子将引领我们前往天堂……”他耸了耸肩。 杰西卡叹了口气,心想:这么说,我们的护使团就连在这个鬼洞里都撒满了宗教故事。啊,也好……对我们有好处,这正是它的目的所在。 她说:“给你们带来传说的女预言家,她的话结合了因缘和伊迦:也就是奇迹和明确的预言。你们希望看到某种预兆吗?” 他的鼻孔在月光下一张一合。“我们急不可待,等不及进行仪式了。” 杰西卡回想起凯恩斯给她看过的一张图,当时他正为她安排紧急逃亡路线。刚刚过去,感觉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图上有一个叫“泰布穴地”的地方,旁边有一个注释:“斯第尔格”。 “也许可以等到我们回泰布穴地时。”她说。 这句话让斯第尔格怔住了,杰西卡想:但愿他知道我们用的那套手法!护使团的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她一定干得相当不错。这些弗雷曼人已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完全相信我们了。 斯第尔格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们现在应该走了。” 她点点头,让他明白,是她允许他们走的。 他抬起头,望向保罗潜伏的山岩小道处。“喂,小家伙,你现在可以下来了。”他又把注意力转向杰西卡,用致歉的口气说道:“你儿子往上爬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不然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危险。不过,他还年轻。” “毫无疑问,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互相学习,”杰西卡说,“至于现在,你最好去看看你的同伴,我那吵人的儿子在解除他的武装时有点粗暴。” 斯第尔格一个急转身,兜帽摆动着。“哪儿?” “那堆灌木丛后面。”她指了指。 斯第尔格拍拍手下两个人:“去看看。”他扫视着自己的同伴,点着人头。“詹米不见了。”他转向杰西卡,“连你的小家伙都会那神乎其神的格斗术。” “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你发布命令到现在,我的儿子还藏在上面没有动过。”杰西卡说。 斯第尔格派去的两个人回来了,他们扶着一个人,后者在他们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着,喘着粗气。斯第尔格朝他们扫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杰西卡。“你的儿子只听你的命令,是吗?好,真是纪律严明。” “保罗,你可以下来了。”杰西卡说。 保罗站起身,从隐藏的裂缝中现身,走进月光下,他把缴获的武器重新插回腰带里。他正要转身,从岩缝中又出现一个人,拦在他对面。 在月光和岩石的灰影中,保罗看见一个穿着弗雷曼长袍的小小身影,一张小脸罩在兜帽的阴影中,窥视着他,一把枪的枪口从长袍的褶缝里伸出,瞄准了他。 “我叫契尼,列特之女。” 声音轻快,半带笑意。 “我决不允许你伤害我的同伴。”她说。 保罗咽了口口水,面前的人转入一条月光小道,于是他看见了一张淘气的脸、一双幽深的黑眼。他熟悉这张脸,在他最早的预知之梦中,他在无数个场景中都曾见过。保罗惊呆了。他记得这佯装愤怒的虚张声势,并曾经向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描述过这张梦中的脸,还告诉她:“我会认识她。” 这就是那张脸,但他从没梦见在这种境地下与她相遇。 “你弄出来的声音真够大的,就像发脾气的夏胡鲁,”她说,“而且爬上来时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跟我来,我带你走一条好走的路下去。” 他爬出裂缝,跟着她飘动的长袍,穿过起伏的路面。她跑起来像一头羚羊,在岩石上飞舞。保罗感到热血上冲,整张脸都红了,还好是在夜里,黑暗遮蔽了这一切。 这个女孩!通过她,命运的指尖实实在在地碰触到了他。保罗感觉自己仿佛冲上了浪尖,精神为之一振。 不一会儿,他们就下到了盆地中,站在了那群弗雷曼人中间。 杰西卡转身冲着保罗狡黠一笑,接着对斯第尔格说道:“这将是一次不错的交易,我们可以互相学习。希望你和你的人不要介意我们刚才付诸武力的行为。在当时,那似乎……是有必要的,因为你正要……犯下一个错误。” “使人免于犯错,这是一份来自天堂的礼物。”斯第尔格说。他用左手摸了摸嘴唇,右手从保罗腰间抽出武器,扔给他的一个同伴。“你会得到你的毛拉枪,小伙子,但要靠你自己去挣。” 保罗正要开口,又犹豫了。他记起了母亲的教导:“凡事起始之时,必细斟细酌。” “我儿子已经得到了他的武器。”杰西卡说。她盯着斯第尔格,让他想想保罗是怎么得到那把枪的。 斯第尔格看了看那个被保罗制服的人——詹米。那人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呼吸沉重。“你真是个难对付的女人。”斯第尔格说。他朝一个同伴伸出左手,打了个响指:“Kushti bakka te.” 又是恰科博萨语,杰西卡想。 那个同伴把两块方形薄纱放到斯第尔格手中。斯第尔格用手指捏着它们,把一块薄纱系在杰西卡兜帽下的脖子上,又以同样的方式把另一块薄纱系在保罗的脖子上。 “现在你系上了巴卡的手巾,”他说,“如果我们走散,别人会知道你们是斯第尔格营地的人。至于武器,下次再说。” 接着他走进手下那群人中,检视着,把保罗那个弗雷曼应急包交给其中一人背上。 巴卡,杰西卡想,她终于记起这是一个宗教术语:巴卡——哭泣者 。正是这块方巾的象征意义将这群人凝聚在一起,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为什么“哭泣”能凝聚起他们呢?她暗自发问。 斯第尔格走到那个让保罗非常窘迫的小女孩面前,说道:“契尼,这个小男子汉就交给你照顾了。别让他惹麻烦。” 契尼拍了拍保罗的胳膊。“跟我来,小男子汉。” 保罗克制着怒气,说道:“我的名字叫保罗,你最好……” “我们会给你取个名字,男子汉,”斯第尔格说,“在进行阿科尔试炼之时。” 思辨测试,杰西卡将那词翻译了过来。保罗需要确立自己的地位,这是压倒一切的紧迫问题,于是她厉声道:“我儿子已经通过了戈姆刺的试炼!” 四下里顿时一片沉寂,她知道她的话已经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们彼此还有许多东西不了解,”斯第尔格说,“但我们耽搁得太久了。绝不能让白日发现我们暴露在开阔地里。”他走到被保罗击败的那人身边,说道:“詹米,还能走吗?” 詹米哼了一声。“突袭我,那小子。完全是意外。我能走。” “没有意外,”斯第尔格说,“我让你和契尼负责那小伙子的安全,詹米。这些人需要我的庇护。” 杰西卡盯着那个叫詹米的人,听声音,他就是当初在山岩上与斯第尔格发生争执的人。就是那个满口杀气的人。斯第尔格抓住了这次时机,意图加强自己对这个詹米的领导力。 斯第尔格用审视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的队伍,打了个手势,将两人唤出。“拉鲁斯,法鲁克,你俩负责隐藏我们的足迹,务必做到不留任何痕迹。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们带着两个未经训练的人。”他转过身,举起手,指着盆地那一边,“排成小队队形,保护好侧翼——出发。必须在天亮前抵达山岭洞穴。” 杰西卡走在斯第尔格身旁,数了数,一共有四十个弗雷曼人,加上她和保罗,就是四十二人。她想:他们行进时就像一个军事连队——就连那小女孩契尼也是。 保罗走入队列,跟在契尼身后。刚才他被这小女孩追上,心中有点不快,不过现在他已经克制住了。此刻,他脑中只回荡着母亲那句怒吼的提醒:“我儿子已经通过了戈姆刺的试炼!”他感觉那只手因记忆中的痛苦而隐隐作痛。 “看着路,”契尼低声道,“别碰到灌木丛,以免留下痕迹,暴露我们的行踪。” 保罗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杰西卡仔细聆听队伍前进发出的声音,却只听见自己和保罗的脚步声,不由得对弗雷曼人的行进方式大感惊讶。他们四十个人一起走过盆地,发出的声音竟同大自然的声音毫无二致——就如幽灵船一般,只见他们的长袍在黑影中飞速游移。他们的目的地是泰布穴地——斯第尔格的穴地。 她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个词——穴地。这是恰科博萨语,古老的猎杀语,无数个世纪以来,它的含义从未改变。穴地——遇到危险时的集合地。最初交锋的紧张情绪过后,她开始寻思这个词和这门语言的深远含义。 “我们走得很快,”斯第尔格说,“要是夏胡鲁给面子,我们天亮前就可以抵达山岭洞穴。” 杰西卡点点头,尽量保存体力。她感到累极了,但仍能忍耐,那全靠意志的力量……当然,她承认兴奋也给了她力量。她集中精神思考着这支队伍的价值,看到其中透露出来的弗雷曼文化。 他们所有人,她想,整个民族,都被训练得军纪严明。对流亡中的公爵来说,这是多么无价的珍宝啊! 弗雷曼人在古人称为“斯潘龙波根”的品质上造诣极深——他们善于等待,从期望得到某样东西,到采取行动去获取它,在这过程中他们会自愿地延迟,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他们穿过盆地山壁上一条窄得只能侧步而行的岩缝,在破晓时分抵达山岭洞穴。暗淡的曙光中,杰西卡看见斯第尔格派出了护卫,望着他们四散开来,向悬崖上爬去。 保罗一边走,一边抬头仰望。面前的山壁就像是这颗星球的一副挂毯,狭窄的裂缝直插向灰蓝色的天空。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袍,催他快走,她说:“快点,天已经亮了。” “朝上面爬的那些人,他们要去哪儿?”保罗小声问。 “他们是白天的第一班岗哨,”她说,“快!” 在外围留下哨兵,保罗想,聪明。但更聪明的做法是分成几个小队抵达此地,这样一来,损失整支队伍的可能性更小。他顿了一顿,意识到这是游击战的思维方式。他想起他父亲曾担心的事:厄崔迪可能变成一个游击家族。 “快!”契尼小声催促他。 保罗加快了脚步,听见身后衣袍的响动。他想起岳医生那本缩微《奥天圣经》中的话:“天堂在右,地狱在左,死神在后。”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话。 他们转过一个转角,通道变宽了。斯第尔格站在一边,指挥他们进入一个低矮的山洞,洞口呈正方形。 “快!”他低声说,“如果巡逻队在这里逮到我们,我们就只能像笼子里的兔子一样束手就擒了。” 保罗跟在契尼身后,弯腰钻进洞口,山洞有些隐隐的光线,是从前面某处照来的。 “你可以直起身了。”她说。 他站直身子,打量着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很深很宽敞的山洞,圆形的洞顶向上弯曲,刚到伸手够不到的高度。队伍在黑暗中四散开来,保罗看见母亲走到了一边,她在打量他们的同伴。他同时注意到,虽然她的着装和弗雷曼人一模一样,但却未能与他们融为一体,她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威严和优雅的感觉。 “小男子汉,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不要停在过道里,”契尼说,“给你吃的。”她把两小团用叶子包着的食物放在他手里,它们散发着香料的气味。 斯第尔格走到杰西卡身后,向左边的那一队人发出命令。“安好门封,确保水分的安全。”他转向另一个弗雷曼人。“雷米尔,点上球形灯。”他抓住杰西卡的胳膊,“我想让你看些东西,神奇的女人。”他领着她转过一块曲形岩石,向发光的地方走去。 杰西卡发现自己来到了山洞的另一个洞口,这个洞口非常开阔,它开在高高的悬崖壁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瞰下面的另一个盆地,它约有十到十二公里宽,盆地四周被高高的岩壁包围,周围散布着几丛稀疏的植物。 就在她打量黎明时分灰白色的盆地时,太阳从远处的峭壁上升了起来,照亮了淡褐色的岩石和沙地。她感到厄拉科斯的太阳好像是从地平线上突然跳出来的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不希望它升起来,她想,夜晚比白天安全。这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竟想在这个从未下过雨的地方见到彩虹。我必须遏止这些渴望,它们是软弱的表现,我再也承受不起软弱的代价了。 斯第尔格抓住她的手臂,指着盆地那一边。“看那儿,都是我们的人。” 她看着他指的地方,果然有动静:盆地底部散布着许多人,他们在阳光下跑过,躲进对面岩壁的阴影里。尽管距离遥远,但在明朗的空气中,他们的动作仍清晰可辨。她从衣袍中掏出双筒望远镜,把焦距对准远处的人群。只见方巾飘动,活像一只只多彩的蝴蝶。 “这就是家,”斯第尔格说,“我们今晚就能抵达那里。”他望着盆地,捋着胡须,“我的人民现在还在外面工作,这说明周围没有巡逻队。我等一下就向他们发信号,他们会准备好我们的到来。” “你的人真是纪律严明。”杰西卡说。她放下望远镜,发现斯第尔格正看着她。 “他们遵守的纪律让部落保存至今,”他说,“保存部落,这就是我们挑选首领的方式。首领是部落里最强壮的人,是能给大家带来水和安全的人。”他盯着她的脸。 她也盯着他,注意到他那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被染污的眼眶、挂满尘土的胡须,贮水袋的管子从他的鼻孔弯进蒸馏服中。 “我打败了你,会影响你的领导地位吗,斯第尔格?”她问。 “你当时并没有向我挑战。”他说。 “对首领来说,维系部下对自己的尊敬是很重要的。”她说。 “那些沙虱,没有一个是我对付不了的,”斯第尔格说,“你胜过了我,也就胜过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他们希望向你学……那神乎其神的格斗术……有些人感到好奇,想看看你会不会向我发起挑战。” 她掂量着这句话背地里的含义。“在正式的决斗中打败你?” 他点点头。“我劝你不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追随你。你不属于沙漠。通过昨晚的行军,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你们这些人真实际。”她说。 “确实如此,”他望了望盆地,“我们知道自己的需求,但现在,没多少人会在离家这样近的地方深思这个问题。我们外出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一直在准备把我们的香料配额送到自由贸易商那里,卖给该死的宇航公会……愿他们的脸永远黑下去。” 杰西卡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这话便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他的脸。“宇航公会?宇航公会和你们的香料有什么关系?” “是列特的命令,”斯第尔格说,“我们知道原因,但实际干起来真是不好受。我们拿大量的香料贿赂宇航公会,目的是保障天上没有卫星,这样就没有人窥探到我们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干的事。” 她掂量着自己该怎么用词,同时想起保罗也曾说过,他认定这是厄拉科斯天空没有卫星的原因。“你们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干了些什么,不想让人看见?” “我们在改变地貌……进度很缓慢,但确实有成效……我们在使它适合人类居住。我们这一代人是看不到哪一天了,我们的孩子也看不到,我们的孩子的孩子,甚至他们孩子的孙子都可能看不到……但是,那一天总会来到。”他那蒙在面纱下的眼睛凝望着洞外的盆地,“会有露天的水域、高大的绿色植物,人们不用穿蒸馏服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 原来这就是列特·凯恩斯的梦想,杰西卡想。她说道:“贿赂是危险的,对方的胃口会越来越大。” “他们的胃口的确在变大,”他说,“但缓慢的方法总是最安全的。” 杰西卡转回身,眺望着整个盆地,尽力以斯第尔格梦想中看到的眼光去看它。但她看到的仅仅是远处带着芥末色斑点的灰色岩石,以及悬崖上空突然弥漫起的尘雾。 “啊!”斯第尔格说。 她起初以为那是巡逻车来了,随后意识到那是海市蜃楼——是悬浮在沙漠上空的另一道风景,远处摇曳的绿叶,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沙虫正在沙面上行进,沙虫背上似乎飘动着弗雷曼人的长袍。 海市蜃楼渐渐消失了。 “骑着走更好,”斯第尔格说,“但我们绝不允许造物主进入这个盆地。因此,今晚必须再走一晚。” 造物主——他们对沙虫的称呼,她想。 她掂量着他话中隐藏的含义,即他所说的不能让造物主进入盆地的意义。她知道自己在海市蜃楼中看到了什么——弗雷曼人骑着一条巨大的沙虫。她极力控制,这才没流露出自己对这一景象的震惊之情。 “我们得回大伙儿那儿去了,”斯第尔格说,“不然我的人会怀疑我与你在调情。已经有人嫉妒我了,因为昨晚我与你在托诺盆地打斗时,我的双手尝到了你的甜美。” “够了。”杰西卡怒斥一声。 “我没有恶意,”斯第尔格温和地说,“在我们这儿,是不会对妇女做出违背她们意愿的事的……至于你……”他耸耸肩,“……根本不需要那条规定的保护。” “你给我记住,我是公爵夫人。”她说,但声音非常平静。 “悉听尊便。”他说,“现在该封闭这个洞口了,这样大家才能松一松蒸馏服。我的人也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了。到明天,他们的家人可不会让他们歇着。” 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 杰西卡望着外面的日光,从斯第尔格的话中,她听出了弦外之音——除了他的支持,他还有额外的提议。他需要一位妻子?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和他走到那一步,这种办法或许可以消弭关于部落首领的纷争,通过男人和女人的正当结合。 但保罗怎么办?谁知道这里的亲子关系是怎么样的?而且,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女儿该怎么办?一个去世了的公爵的女儿?她尽量安下心,仔细思量肚中这个孩子的意义,了解当初让自己怀孕的动机。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屈服于一种深远的本能,所有面临死亡的生物都受此驱使,通过孕育后代来寻求不朽。物种的繁衍之轮战胜了他们。 杰西卡看了眼斯第尔格,发现他正在审视自己,等着。一个女人嫁给他这样的男人,然后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的命运将会如何?她暗自发问,他是否会限制贝尼·杰瑟里特必须遵从的原则?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理解她现在心里正在想的问题。“对一个首领来说,重要的是使他成为领袖的东西,那就是人民的需要。如果你教我学会你的神技,总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人将不得不向另一个人发起挑战。我宁愿选择别的方法。” “还有别的选择?”她问。 “萨亚迪娜,”他说,“我们的圣母老了。” 他们的圣母! 没等她发问,他又说道:“我没必要主动提出当你的配偶。这事不牵涉个人,你的确很漂亮,值得追求。但如果你成了我的一个女人,也许会让某些年轻人认为我太贪图肉体的欢愉,而不关心部落的需求。就连现在,他们也在侧耳倾听,盯着我们。” 一个做事审时度势、考虑后果的男人,她想。 “我手下的年轻人中,有些已经到了放荡不羁的年纪,”他说,“必须让他们安然度过这一时期,我绝不可以给他们留下任何理由,让他们向我发起挑战。因为到时候我将不得不重伤他们,并杀死他们。对一位首领来说,如果能体面地避开争议,那就不应该进行决斗。瞧,所谓的首领,是能将族民和暴徒区分开来的人。他维持着个体的水平,如果个体太少,一个族民就会变成暴徒。” 他的话,以及其中深刻的领悟力,既是在讲给她听,也是讲给暗地里偷听他们谈话的人听。她不由得开始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人。 他很有才能,她想,他从哪里学到这种内部平衡论的? “法律规定了我们挑选首领的形式,但那仅仅是法律而已,”斯第尔格说,“它并不表示公正永远是人民所需要的东西。我们现在真正需要的是时间,成长和繁荣的时间,把我们的人散布到更多土地上的时间。” 他的祖先是什么样的人?她暗自猜想,这样的血统到底源于何处?她说道:“斯第尔格,我低估你了。” “我估计是这样。”他说。 “显然,我俩都低估了对方。”她说。 “我希望结束这种局面,”他说,“我希望和你建立起友谊……还有信任。我希望我们彼此尊重对方,那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而不是一时冲动。” “我理解。”她说。 “相信我吗?” “我听出了你的诚恳。” “在我们中间,”他说,“萨亚迪娜虽然不是正式的首领,但地位很尊贵。她们教育大众,她们在这里维系着神的力量。”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现在,我必须打探打探这位神秘的圣母,她想。于是她说道:“你谈到你们的圣母……我听过一些传说和预言。” “据说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和她的子嗣掌握着打开我们未来大门的钥匙。”他说。 “你们相不相信我就是那个人?” 她看着他的脸,心想:新生的芦苇最容易枯死,起始之时总是最危险的时刻。 “我们不知道。”他说。 她点点头,心想: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希望从我身上看到一个预兆,但不会投机取巧,告诉我这个预兆是什么。 杰西卡扭过头,俯瞰着下面盆地中金色、紫色的影子,看着洞边满是尘埃的空气在微微颤动。她如同猫科动物般突然警觉起来。她知道护使团的隐语,也知道如何运用传说、利用恐惧和希望来达到紧急的需求,然而,她感到这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有人已领先她一步来到了这些弗雷曼人中,早把护使团的传说利用光了。 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 她察觉出了他的焦躁,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人们正等着封闭这个洞口。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大胆行动。她意识到她需要什么:某个达阿—赫克曼,某个宗教学派的译文,能让她…… “阿达布。”她低语道。 她的意识仿佛在翻江倒海。一个脉搏间,她便识别出了这种感受。这种识别信号从不见于贝尼·杰瑟里特的任何训练中,这只可能是阿达布——自发地出现在她心中的强烈记忆。她集中精神,让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 “圣语有云,”她说,“远至尘埃落定之处。”她从衣袍里伸出一只手臂。只见斯第尔格瞪大了双眼,只听身后一阵衣袍飒飒的响声。“我看见一个……拿着儆戒书的弗雷曼人,”她吟诵道,“他向着被他降服的太阳阿拉特念诵经文,向着审判官撒度念诵经文,他念道: 我的敌人仿若风暴下的绿色叶片, 零落飘摇。 汝等难道没有看到我主的伟绩? 敌人设下阴谋陷害我们, 他便把瘟疫送向他们。 敌人就像被猎人驱散的鸟, 他们的阴谋像毒丸, 受到每一张嘴的排斥。” 她浑身颤抖了一番,接着垂下了手臂。 身后洞内的阴影中传来许多低声回应:“他们的恶业已被推翻。” “造物主的怒火涌上胸膛。”她说,同时心想:现在,总算走上正轨了。 “造物主的怒火已经点燃。”人们应和道。 她点点头。“你们的敌人终将灭亡。”她说。 “比拉凯法。”他们回应。 四下里一片静寂,斯第尔格向她躬身行礼。“萨亚迪娜,”他说,“如果夏胡鲁允许,你可以被接纳,成为一名圣母。” 被接纳,她想,奇特的说法,但其余部分与隐语完全相符。对于刚才的所作所为,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苦涩的自嘲感。我们的护使团很少失手,在这荒芜之地,也有为我们准备的地方。沙拉特的祷词就是为我们制造藏身地的工具。现在……我必须扮演造物主之友奥丽亚的角色……也就是这群流浪人口中的萨亚迪娜,这个人物已经和我们的贝尼·杰瑟里特预言一起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他们甚至把他们的女祭司称为圣母。 洞内黑影之中,保罗正站在契尼身旁。他仍在回味她刚才给他吃的食物——用一片叶子包裹的鸟肉和谷物,还混有香料蜜。品尝这种食物时,他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吃过这么浓的香料萃取物,当时他还害怕了一小会儿。他知道这种萃取物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作用——“香料之变”,将会把他的意识推入预知状态。 “比拉凯法。”契尼低声道。 他看着她,看着她和其他弗雷曼人一样,都面带敬畏,似乎接纳了母亲的言语。只有那个叫詹米的人没有加入这种仪式,他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站在一旁。 “Duy yakha bin mange,”契尼低声道,“Duy punra bin mange. 我有两只眼,我有两只脚。” 她面带惊奇地看着保罗。 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抚平内心刮起的风暴。母亲的话和香料萃取物的药力同时起了作用,他感觉母亲的声音就在他心里起伏,仿佛火焰投下的影子。与此同时,他能感受到她话语中含着一丝玩世不恭——他很了解她!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那一口香料所引发的反应。 可怕的目的! 他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种族意识。一切都清晰无比,那涌入的信息,冷却精准的意识。他跌倒在地,背靠岩石坐下,毫不抵抗地沉浸其中。 意识流入不受时间影响的层面,在那里他可以审视时间,感知可能的路径,感受来自未来的风……过去的风:一只眼睛看到过去,一只眼睛看到现在,一只眼睛看到未来——三者结合在一起,合成一个三目幻象,他看到了时间转变成的空间。 有危险,快要超过限度,他感觉到了,他必须紧紧抓住对现在的认知,感觉各种模糊的经验偏差,潮涌般的时刻,不断地把现在凝固成永久的过去。 抓住现在,他第一次感到时间像一个庞然大物,虽然潮水、波涛、巨浪不断拍打着它,它仍旧稳稳地流淌,就像海浪拍打岩石峭壁一样。他对预知能力有了新的理解,明白了时间盲点的来源,也知道了其中的错误所在,并立即感到了恐惧。 他意识到,他的预知能力其实是一种综合了有限的已知信息的阐释——既精准,又存在误差。某种类似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的因素也会介入其中:他需要消耗能量才能看到未来,但也由此改变了未来。 他所看到的是这个山洞内的一个时间节点,各种可能性交织在此地,在这里,哪怕最细微的动作——眨一下眼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错放的一粒沙——都可能撬动某个巨大的杠杆,影响已知的宇宙。他看到的结局充满暴力,但它又受制于各种变化,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事物发展的模式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番景象让他恨不得让自己静止不动,但“不动”本身也是一种行动,也会产生后果。 无数的后果,无数的路径从洞内向外呈扇形展开。绝大多数路径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鲜血从一个可怕的刀口中涌出。 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一手促成了雷托公爵的死,把厄拉科斯交还给了哈克南人,那一年他已经七十二岁,可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五岁。在公开场合,他通常只穿萨多卡军服,头戴波萨格将官的黑色头盔,盔顶饰有象征皇室的金狮纹章。军服公开表明他的权力源自何方,然而他并不总是那么爱炫耀。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发挥他的魅力,表现出真诚,但后来那些日子,我经常在想,他是不是真如看起来的那样。如今,我认为他一直在挣扎,拼命想要挣脱那无形的牢笼。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一位皇帝,一个朝代的天父,这个朝代可以回溯到最暗淡的历史朝代。但我们有意不给他生下皇子。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难道这不是最可怕的失败?母后服从了上级姐妹会的命令,而杰西卡夫人没有服从。她们中哪一个更为强大?历史已经作出了回答。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杰西卡在黑暗的洞中醒来,感觉到周围弗雷曼人的骚动,闻到了蒸馏服的酸臭味。她内心的时间感告诉她,外面即将入夜,但洞内现在仍一片漆黑,密封罩将这片区域与沙漠隔离,以保持大家身体的水分。 她意识到,由于极度疲惫,她竟然非常放松地睡了一觉。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在潜意识里对个人安全作了评估,斯第尔格的部队可以很好地保护他们。她在用长袍做成的吊床上翻了个身,双脚滑落到岩石地面上,伸进沙地靴。 一定要记得扣紧靴子的活扣,方便蒸馏服的输送功能,她想,要记的事情太多了。 她仍在回味早餐的味道——用叶子包裹的鸟肉和谷物混合物,还掺着香料蜜。她突然想到这里的时间是颠倒的:夜晚从事日常活动,白天则是休息时间。 夜幕隐蔽一切,黑夜最为安全。 悬挂吊床的桩子钉在一个岩石凹孔中,她从上面解下长袍,在黑暗中摸了一番,最后终于找到长袍的领子,穿了上去。 该怎么把信息传给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她思忖着。有两个自己人失去了联系,在厄拉奇恩避难,必须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球形灯在山洞深处亮起。她看到人们在那边走动,保罗也在他们中间。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兜帽翻在脑后,露出厄崔迪人特有的鹰一般的侧脸。 今天早上休息前,他的举止很奇特,她想。很孤僻,就像一个刚从阴曹地府回来的人,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人间,眼睛半闭着,眼神呆滞,毫无生气。她不由得想起他之前的警告:混合香料的食物会使人上瘾。 会有副作用吗?她思索着,他说香料与他的预知能力有关,但奇怪的是,他始终闭口不言他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斯第尔格从她右边的阴影中走出,穿过球形灯下的那群人。她留意到他用手指捋胡须的动作,还有那警觉的神情,像潜行的猫。 杰西卡一阵恐惧:她察觉到保罗周围的人都十分紧张——僵硬的动作,还有他们所处的位置,像是要举行什么仪式。 “他们受我保护!”斯第尔格低声喝道。 杰西卡认出了和斯第尔格对峙的那个人——詹米!接着,从詹米紧绷的双肩上,她看出了他的怒火。 詹米,被保罗打败的那个人!她想。 “你知道规矩,斯第尔格。”詹米说。 “谁能比我更清楚呢?”斯第尔格问道。他的声音带着安抚,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选择决斗。”詹米怒吼。 杰西卡快速穿过洞穴,抓住斯第尔格的手臂。“这是干什么?”她问。 “是艾姆泰尔法则,”斯第尔格说,“詹米说出了他的权利,他要测试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她必须找人替她决斗,”詹米说,“如果她的战士赢了,传说就是真的。但据传说……”他望了望簇拥的人群,“……她不需要弗雷曼人作为他的战士——也就是说,她只能在她带来的人中挑选。” 他的意思是要与保罗单打独斗!杰西卡想。 她松开斯第尔格的手臂,向前跨了半步。“我向来自己为自己出战,”她说,“这才是最简单的……” “我们怎么决斗用不着你来说!”詹米大喝道,“如果拿不出更有效的证据,就给我闭嘴。斯第尔格昨天早上可能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可能对你过于宠爱,给你灌了一脑子的经文,而你则鹦鹉学舌地说给我们听,打算拿它来唬骗我们。” 我对付得了他,杰西卡想,但那样做也许会与他们传说中的决斗方式相冲突。看来,护使团的作品在这个星球上被大大扭曲了,她再一次感到惊讶。 斯第尔格看着杰西卡,压低嗓门,却有意让边上的人都能听见。“詹米是一个记仇的人,萨亚迪娜。你儿子打败了他,而且……” “那是意外!”詹米咆哮道,“托诺盆地有女巫作怪,我现在就证明给你们看!” “……而且我也打败过他,”斯第尔格继续道,“通过这次泰哈迪挑战,他也是想报复我。他这人暴力倾向严重,永远也成不了优秀的首领——过多的加弗拉,精神问题严重。他嘴上说的是规则,心里想的却是萨法:歧途。不,他绝不可能成为优秀的首领。我留他到现在,也是因为他在战斗中还算有用。但他发狂的时候,即使对他自己的部落也极其危险。” “斯第尔格!”詹米怒吼道。 杰西卡明白斯第尔格的意图,他想激怒詹米,诱使他抛开向保罗挑战的心思。 斯第尔格面对着詹米,杰西卡再一次从他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了安抚的语气。“詹米,他不过是个孩子,就是……” “而你称他是男子汉,”詹米说,“他母亲还说他通过了戈姆刺测试。他已经长大成人,却还带着那么多水。帮他们背背包的人说,他们带着好几升的水!好几升!而我们呢,却要吮吸自己贮水袋中的每一滴水。” 斯第尔格看了看杰西卡。“是真的吗?你们背包里有水?” “是的。” “好几升?” “两升。” “打算怎么用这笔财富?” 财富?她想。她摇摇头,同时感觉到他问话中的冰冷语气。 “在我出生的地方,水从天上落下来,汇入大河,流过大地,”她说,“还有辽阔的海洋,一望无际,看不到海的另一边。我没有受过用水纪律的训练,我以前从没把水看得如此宝贵。”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叹息。“水从天上落下来……流过大地。” “你知不知道,我们中有些人发生了意外,丢失了贮水袋,今晚抵达泰布穴地前,他们会受很大的苦?” “我怎么会知道?”杰西卡摇摇头,“如果他们需要,我会把我们背包里的水分给他们。” “你打算这样处理这笔财富?” “我打算用它拯救生命。”她说。 “那么,我们接受你的恩赐,萨亚迪娜。” “别想用水收买我们,”詹米咆哮道,“也别想激怒我,让我把矛头对准你,斯第尔格。我看出来了,你故意在激我,想在我证明我的话之前,让我向你挑战。” 斯第尔格看着詹米。“你已经下定决心,要逼一个孩子与你决斗吗,詹米?”他的声音低沉凶狠。 “她必须找到她的战士。” “即使她在我的庇护之下?” “我祈求使用艾姆泰尔法则,”詹米说,“这是我的权利。” 斯第尔格点点头。“那么,如果这个孩子没能把你打倒,在那之后,你将回应我的战刀。而这次,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收回刀刃。” “你不能这样做,”杰西卡说,“保罗只不过是个……” “你不能干涉了,萨亚迪娜,”斯第尔格说,“哦,我知道你能打败我,因此,也能打败我们中的任何人。但如果我们所有人联手,你肯定胜不了。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是艾姆泰尔法则。” 杰西卡陷入沉默,在球形灯绿色的光线下,她盯着斯第尔格,只见他面部表情犹如恶魔般冷酷。她把注意力转向詹米,看见他紧锁在眉间的怨恨,不由得心想:那心怀鬼胎的模样,我早该看到的。他是那种生性沉默的人,凡事都放在心里。我早该做好准备。 “如果你伤了我儿子,”她说,“我要和你斗一斗。现在? ?向你挑战,我将把你剁成……” “母亲,”保罗向前迈了一步,碰了碰她的衣袖,“也许让我向詹米解释一下……” “解释!”詹米嗤之以鼻。 保罗沉默了,盯着那个人。保罗并不怕他。詹米的动作很笨拙,他们那晚在沙漠遭遇时,他毫无抵抗地栽倒在了地上。但保罗仍能感受到这个时间节点在洞中有各种可能性在互相冲撞,他还记得所见到的预知景象,自己死在了刀下。在那景象中,逃脱的道路似乎屈指可数…… 斯第尔格说:“萨亚迪娜,你必须退后到……” “别叫她萨亚迪娜!”詹米说,“这事还需要证明。她知道经文,但那又怎么样?我们的每个孩子都知道经文。” 他讲得够多了,她想,我已经掌握了他的模式。只要说上一句话,我就可以定住他。她踌躇起来,但我没法控制所有人。 “到时候,你要面对的人就是我了。”杰西卡说,她稍稍抬高了嗓音,让声音带上一丝哀诉,结尾猛地一收。 詹米盯着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将教会你什么是痛苦,”她用同样的声调说道,“决斗时记住这句话。你会痛苦到极点,跟它相比,就连戈姆刺都是一种幸福的回忆。你整个身体都会扭……” “她在对我下咒!”詹米气喘吁吁道,他握起右拳,举在耳边,“我要求她保持沉默!” “批准你的要求。”斯第尔格说,同时向杰西卡投去警告的目光,“如果你再说一个字,萨亚迪娜,我们将认为你在使用巫术,你会受到惩罚。”他点点头,示意她退回去。 几只手拉着她,把她拉到了后面,但她觉得他们并没有恶意。她看见人群退离了保罗,一脸淘气的契尼在保罗耳边说着话,同时向詹米点了点头。 队伍围成一个圆圈,更多的球形灯被点亮,它们都被调成了黄光。 詹米走进圆圈,脱下长袍,丢回给人群中的某人。他站在那儿,身上穿着一件灰色滑溜的蒸馏服,一条条衣褶将蒸馏服分成一个个方格。他低下头,嘴巴凑近肩头的水管,从贮水袋中吸了几口水。过了一会儿,他站直身子,脱去蒸馏服,小心地递给人群中的人。他下身罩着一块腰布,脚上缠着某种紧致的布料,右手手持一把晶牙匕,站在那里等待着。 杰西卡看到那个女孩契尼在帮助保罗,她把一把晶牙匕塞进他手里,保罗掂量了一下,试了试它的重量和平衡。杰西卡想起,保罗在普拉纳和宾度——也就是肌肉和神经——方面都受过训练。是在极其严厉的学校里学习的,他的老师,像邓肯·艾达荷和哥尼·哈莱克等人,都是传奇般的人物。这孩子还熟悉贝尼·杰瑟里特的狡猾技法,看上去身手敏捷,充满自信。 可他才十五岁,她想,又没有屏蔽场。我必须阻止这场决斗。无论如何,总有办法……她抬起头,看见斯第尔格正看着她。 “你不能阻止决斗,”他说,“也绝不能讲话。” 她一只手捂住嘴,心想:我已经把恐惧植入詹米的头脑中,他的动作会变得迟缓……也许吧。要是我能祈祷——要是能祈祷就好了。 现在,保罗只身站在了圈内,他穿着平时穿在蒸馏服下的战斗服,右手拿着晶牙匕,赤脚站在铺满沙砾的岩石上。艾达荷曾无数次地告诫他:“当你搞不清地面的状况时,赤脚是最佳选择。”同时,契尼指点的话语仍逗留在他的脑海里:“詹米每次进行格挡后,都会持刀转向右边,这是他的习惯。他会盯着你的眼睛,并趁你眨眼时出刀。他的两只手都能作战,留神他换刀的动作。” 但保罗觉得,自己身上最强的地方是他受过的训练和本能的条件反射,这是他日复一日,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在训练场上千锤百炼得到的。 哥尼·哈莱克的话就在他的耳边:“优秀的刀客要同时想到刀尖、刀刃和月牙护手。刀尖也可以砍劈,刀刃也可以戳刺,月牙护手也可以锁住对方的刀刃。” 保罗瞟了一眼晶牙匕,上面没有月牙护手,只有细细的圆环刀柄,柄部稍稍外翻,以保护握刀的手。更糟的是,他不清楚刀身可以承受多大的力量而不至于断裂,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会断裂。 詹米开始在保罗对面沿着圆圈边缘向右移动。 保罗蹲下身,随即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屏蔽场,而他以前的训练都是在屏蔽场护体的情况下进行的;他所受的训练是以最快的速度回防,攻击时精确地算准时间,缓缓刺穿敌人的屏蔽场。尽管训练他的人一再告诫他,不要过分依赖屏蔽场,认为它可以减缓对方的进攻速度,但他知道屏蔽场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詹米叫出了仪式性的决斗词:“愿你刀断人亡!” 这么说,这把刀会断,保罗想。 他提醒自己,詹米也没穿屏蔽场,但他没有受过如何使用屏蔽场的训练,因而不受屏蔽场斗士习惯的制约。 保罗望着詹米。这人的身体看起来像缠着绳结的干瘪骷髅,在球形灯的光线下,他的晶牙匕发出乳黄色的光芒。 保罗感到浑身恐惧,他突然感到非常孤独,仿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站在这群人中间,被昏黄的光照着。预知能力曾将数不清的经历灌输进他的脑海,向他暗示出未来那条最强大的潮流,还有引导水流的一系列的决策。然而,这是真实的现实。这里会有无数的微小厄运发生,结局都是死亡。 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会将未来倾覆,他意识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咳嗽了几声,使人分心。球形灯的亮度发生变化,影响人的判断。 我在害怕,保罗心想。 他正对着詹米,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反复默念贝尼·杰瑟里特抵抗恐惧的经文:“恐惧是思维杀手……”这些语句如凉水般浇过他的全身,他感到肌肉不再受到束缚,恢复了镇静,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让我的刀痛饮你的鲜血!”詹米咆哮道。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他便猛地扑了过来。 杰西卡看到了他的动作,好不容易咽下一声尖叫。 但詹米却扑了个空。保罗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面前就是对手毫无遮蔽的后背,只消干净利落的一刺。 快刺,保罗,快!杰西卡在心里叫道。 保罗精确地计算好时间,缓缓刺出,动作优美,但实在太慢,詹米利用间隙扭身退开,后退一步,移到了右侧。 保罗退回原地,蹲下身。“想痛饮鲜血,先得找到机会。”他说。 杰西卡终于发现儿子使用的是屏蔽场战士的技法,需要精确地掐准时间,她突然感到这是把双刃剑。这个孩子的反应既有年轻人的敏捷,也受到千百次的训练,已经达到眼前这些人从未见到的极致。但攻击方面,虽然也受过训练,却是习惯于刺穿屏蔽场障碍。屏蔽场会将速度过快的攻击弹回,只有缓缓刺出的迷惑性反击才能奏效。要想穿透屏蔽场,需要很强的控制力,还需要计谋。 保罗看到这一点了吗?她暗自发问。一定要看到! 詹米再一次发起进攻,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球形灯下,他的身子已经变成了一道黄色的幻影。 保罗再一次蹿开,缓慢地反攻。 一次。 又一次。 每一次,保罗的反击都慢了一拍。 杰西卡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暗自希望詹米没有发觉——保罗的防卫动作虽然快得眼花缭乱,但每次移动都按最精确的角度完成,这个角度在有屏蔽场的情况下才可谓恰到好处,因为它会挡开詹米的部分攻击。 “你的儿子在耍弄那个可怜的笨蛋吗?”斯第尔格问。没等她回答,他就挥挥手,示意她别说话。“对不起,你必须保持沉默。” 此刻,岩石地上的两人正在互绕圈子。詹米持刀在前,身体微微前倾;保罗蹲伏着身子,持刀在侧。 詹米再一次向保罗扑来。这次他转向右边,之前保罗一直朝那个方向躲闪。 保罗没有后退,也没有闪躲,而是用刀尖刺向对方握刀的手。接着他迅速闪身,避到左侧。多亏契尼的指点。 詹米退入圆圈中央,揉着握刀的手,血从伤口滴下,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在球形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仿佛两个幽蓝的洞,他打量着保罗,眼神中出现了之前没有过的戒备。 “哦!有人受伤了。”斯第尔格喃喃道。 保罗蹲下身,时刻戒备着,同时,按照训练中习得的首次见血后的礼仪,他高声叫道:“你投不投降?” “哈!”詹米大叫道。 人群响起一阵愤怒的议论声。 “慢着!”斯第尔格朗声叫道,“这小伙子不懂我们的规则。”接着他对保罗说道:“在泰哈迪决斗中,不会有人投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杰西卡看到保罗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想:他从未像这样杀过人……在这种以命相搏的白刃战中。他做得到吗? 保罗被詹米逼着,向右缓缓绕着圈子。他曾看到这个山洞中数不清的变量互相冲撞,影响着未来,现在这些预知的场景又开始折磨他。按照他最新的理解,这次决斗需要迅速作出各种决策,但这些决策实在是太多,也太过频繁,也许没等他看到某个决策产生的清晰后果,就早已来不及下达了。 变量累积——正是如此,这个山洞才会成为一个迷离的节点,横亘在他未来的路径之上。它就像洪流中的巨石,在它周围的水流中产生了无数的漩涡。 “结束战斗吧,小子,”斯第尔格自言自语道,“别再耍他了。” 保罗依靠自己的速度优势,向圈内缓缓进逼。 詹米往后退去,他终于彻底明白,眼前站在泰哈迪决斗圈中的异星客,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不是弗雷曼人晶牙匕手到擒来的猎物。 杰西卡看到詹米脸上闪过绝望的阴影。现在的他最为危险,她想,他已经孤注一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已经明白,眼前这孩子完全不同于他部落里的小孩,而是从小受训的战士,天生的战斗机器。现在,我种在他心里的恐惧可以开花结果了。 她发觉自己竟对詹米有些同情——但这情绪转眼即逝,她马上意识到儿子即将面临的危险。 詹米可能会做任何事……任何无法预料的事,她告诉自己。她很想知道保罗是否看到过这个未来,他是不是在重演这一经历。但她看到了儿子移动的方式,看到一串串汗珠出现在他的脸上和肩上,还有他肌肉动作中体现出的小心谨慎。她第一次觉察到保罗的天赋中也存在着不确定因素,但她却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保罗现在加快了脚步,绕着圈子,但不急于进攻。他已经看出了对手的惧意。保罗的脑海中响起邓肯·艾达荷的声音:“当对手怕你时,你应该让惧意自由发展下去,让惧意去影响他。让惧意变成恐惧。心存恐惧的人内心会有一番搏斗。最终,他会因绝望拼死一搏。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但心怀恐惧的人通常会犯下致命的错误。我在这里训练你,就是要你发现这些错误,利用它们。” 山洞里的人开始嘀咕起来。 他们觉得保罗在耍弄詹米,杰西卡想,他们认为保罗的行为很残忍,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但是她也感到一股暗流涌动,人群其实都兴奋不已,对这场决斗表演很是赞赏。她能看到詹米身上背负的压力越来越重,什么时候会压垮詹米,她、詹米……或是保罗都一清二楚。 突然,詹米高高跃起,做了个假动作,右手下击,但那只手空空如也,晶牙匕已经换到了他的左手。 杰西卡倒抽一口气。 但保罗已经得到过契尼的告诫:“詹米的两只手都能作战。”通过早年的深层训练,他早已领会到了其中的诀窍。“注意刀,而不是拿刀的手。”哥尼·哈莱克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刀比手更危险,而且,刀可以握在任意一只手里。” 保罗已经看出了詹米的失误:他的步法很是糟糕,跃起之后,他需要一次心跳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姿势,而他之所以跃起,只是为了迷惑保罗,隐藏换刀的动作。 除了球形灯昏暗的黄光,以及围观者乌黑眼睛射出的目光,其他一切与练习场上的操练一模一样。当身体移动起来,可以利用其速度冲击它的屏蔽场时,屏蔽场便无需再被考虑。只见刀光一闪,保罗换了下刀,同时侧身一闪,挥刀而出,刺向下落中的詹米的胸膛——接着他退后一步,望着詹米栽倒在地。 詹米像一块软绵绵的破布倒在了地上,他面部朝下,喘了一口气,朝保罗转过脸,之后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 “用刀尖杀人缺乏艺术性,”艾达荷曾和保罗讲过,“但是出现了好机会,就不要让它束缚了你的手脚。” 人们冲了上来,推开保罗,挤满整个圆圈。一阵纷乱之后,他们把詹米的尸体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一群人抬起一个用长袍包裹的大包,匆匆跑进洞的深处。 岩石地面上的尸体不见了。 杰西卡挤了过去,走向儿子。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裹着长袍、散发着恶臭的后背的海洋中游泳,周围的人很异样,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现在是可怕的时刻,她想,他杀死了一个人,无论头脑还是肌肉他都占着明显的上风。他绝不应该沾沾自喜。 她挤过最后的一堆人,来到一个小小的空地上。两个满脸胡须的弗雷曼人正在那里帮保罗穿上蒸馏服。 杰西卡盯着儿子,保罗两眼闪闪发亮,重重地喘息着,他听任那两人替他穿衣服,自己没有动手。 “和詹米搏斗,身上竟然没受一点伤。”一个人嘀咕道。 契尼站在一旁,眼睛盯着保罗。杰西卡看出这个女孩很兴奋,淘气的脸上露出赞慕的表情。 该迅速采取行动了,她想。 她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道:“好呀,啊——杀人的滋味如何?” 保罗像是受了重重的打击,他呆住了。他迎向母亲冷冷的目光,一时血气上冲,整张脸通红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朝詹米躺过的地方看了一眼。 斯第尔格挤到杰西卡身旁,詹米的尸体已经被抬进了山洞深处,他刚从那里回来。他极力克制,用一种愤愤的口气对保罗说道:“下一回你向我发起挑战,想夺取我的领导权时,别以为你可以像戏弄詹米那样戏弄我。” 杰西卡觉察出自己和斯第尔格的话是怎样深深印在保罗的心里,这些严厉的话语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这些弗雷曼人犯了个错误——但错误也有用处。她像保罗一样扫视着周围这些人的脸,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仰慕,是的,还有恐惧……有些人还流露着——厌恶。她看了看斯第尔格,他脸上流露着听天由命的感觉,她知道这场决斗在他心中的感受。 保罗看着母亲。“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悔意,明白他的神志已经清醒。于是她扫了人群一眼,说道:“保罗以前从来没有用白刃杀过人。” 斯第尔格看着她,脸上堆满了怀疑。 “我没有戏弄他。”保罗说。他挤到母亲跟前,抚平长袍,看了看地上被詹米鲜血染黑的地方,“我并不想杀他。” 杰西卡看到斯第尔格脸上渐渐露出信任的神色,他用青筋暴突的手捋着胡须,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同时,人群中也响起了表示理解的议论声。 “所以你要他投降,”斯第尔格说,“我明白了。我们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你以后会明白其中的意义。刚才我一度以为让一个心如蛇蝎的人加到了队伍中。”他迟疑了片刻,“从今往后,我不再叫你小子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得给他起个名字,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点点头,捋着胡须。“我看到了你的力量……像顶梁柱一般强大。”他又顿了顿,“我们将管你叫‘友索’——梁柱的底座。这是你的秘密名号,你在队伍里的名字,我们在泰布穴地使用这个名字,但其他地方的人不会这么叫。” 人群低声应和。“选得好,那种……强大……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杰西卡感受到他们的认同,除了她的战士,还包括她。她真的成为了萨亚迪娜。 “现在,你希望选择什么成年名字,好让我们在公开场合称呼你?”斯第尔格问。 保罗看了看她母亲,接着回头看向斯第尔格。这一时刻的一点一滴开始与他的预见“记忆”吻合起来,但是稍有不同,它就像一股有形的压力,将他压进现实的窄门。 “有一种小耗子,会蹦蹦跳跳的小耗子,你们管它叫什么?”保罗问,他想起了托诺盆地里跳上跳下的动物,于是用一只手比画了一下。 人群响起一阵笑声。 “我们管它叫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保罗告诉过她的名字,他说弗雷曼人会接纳他们,并称他为“穆阿迪布”。她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儿子来,也为他感到害怕。 保罗咽了口口水,他感觉自己在扮演一个早已在脑海中演过无数次的角色……然而……却还是有些不同。他觉得自己正栖息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山之巅,经历万千,知识渊博,可周围却是无底深渊。 他又一次想起那个预知的景象:狂热的军团追随着厄崔迪的黑绿战旗,以先知穆阿迪布的名义烧杀抢掠,横行整个宇宙。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暗自思忖。 “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穆阿迪布?”斯第尔格问。 “我是一名厄崔迪,”保罗低声道,接着抬高嗓门,“我不能将家父起的名字全部弃之不顾,你们可以叫我保罗—穆阿迪布吗?” “你就是保罗—穆阿迪布了。”斯第尔格说。 保罗想:这件事从没在我的预知景象中出现。我做了一件不同的事。 但他依然觉得周围全是深渊。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低语,人们正交头接耳:“既有智慧又有力量……还要什么呢……肯定是传说中的人物……李桑·阿尔—盖布……李桑·阿尔—盖布……” “关于你的新名字,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斯第尔格说,“你的选择让我们感到满意。穆阿迪布精通沙漠之道。穆阿迪布会自己制造水。穆阿迪布懂得躲避太阳,会在凉爽的夜里活动。穆阿迪布多产,繁殖力强,星球上到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我们把穆阿迪布称为‘孩子的老师’。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基座,你可以在它上面建立你的新生活了,保罗—穆阿迪布,我们的友索,欢迎你加入我们。” 斯第尔格用一只手掌触了触保罗的前额,接着收回手,抱了抱他,低声说道:“友索。” 斯第尔格刚松开保罗,队伍中又一人上前拥抱保罗,重复他的新名字。全队人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他,只听一个个的声音在洞内回响。“友索……友索……友索……”他已经可以叫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还有契尼,她抱住他,脸颊贴上保罗的脸颊,叫出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保罗再次站在斯第尔格面前,后者说道:“你现在是伊齐旺·比德温——也就是我们的兄弟了。”他板起脸,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现在,保罗—穆阿迪布,系紧你的蒸馏服。”他看了看契尼,“契尼!看看保罗·穆阿迪布的鼻塞,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合适的。不是叫你照顾他吗?” “我没有材料,斯第尔格,”她说,“当然,现在有詹米的蒸馏服,但是……” “够了!” “那我把自己的分给他穿吧,”她说,“我暂时用一件应付着,等……” “不行,”斯第尔格说,“我知道我们有些人有多余的蒸馏服。都在哪里?我们是一个集体还是一群野人?” 从队伍中伸出几只手,主动交出结实的纤维织物。斯第尔格选了四件,交给契尼。“把这些给友索和萨亚迪娜。” 从队伍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些水怎么办,斯第尔格?他们背包里的那几升水怎么办?” “我知道你需要水,法鲁克。”斯第尔格说,他朝杰西卡看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打开一瓶,给那些需要水的人。”斯第尔格说,“司水员……司水员在哪里?啊,希莫姆,注意好水量,只取所需,别给多了。这些水是萨亚迪娜从她亡夫那里得来的遗产,等回到穴地,我们会按野外兑换率扣去包装费后偿还给她。” “野外兑换率是多少?”杰西卡问。 “十比一。”斯第尔格说。 “但是……” “这是一条明智的规定,你以后会明白的。”斯第尔格说。 队伍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袍声,人们开始转身取水去了。 斯第尔格举起一只手,人们安静下来。“至于詹米,”他说,“我下令为他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詹米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的伊齐旺·比德温兄弟,他用一场泰哈迪挑战证明了我们的幸运,在我们没向死者表示敬意前,不能就这么离开。我提议举行葬礼……在太阳下山时,让黑暗保护他踏上旅程。” 听到这些话,保罗又一次感觉自己坠入了深渊……时间盲点。在他的脑海中,过去看到的那些未来景象都消失了……只有……只有……他依然能感觉到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在飘扬……就在前方某处……依然能看到圣战的染血宝剑,狂热的军团。 不会是这样的,他告诫自己,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上帝创造厄拉科斯,以锤炼他的信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山洞中静悄悄的,杰西卡只听见人们行走时沙子摩擦岩石的沙沙声,还有远处的鸟鸣,斯第尔格说那是他安排的哨兵发出的信号。 巨大的塑料封闭罩已从洞口掀去,夜幕慢慢笼罩杰西卡面前的洞口,以及对面广阔的盆地。她感到白日的日光正在远去,不仅是因为黑影的缘故,干热也在渐渐消散。她知道,自己那久经训练的感官很快就能和这些弗雷曼人一样——极其敏锐,就连空气湿度最微小的变化也能察觉。 洞口打开时,他们马上系紧了蒸馏服,动作真是快!洞内深处,有人唱起圣歌: Ima trava okolo! I korenja okolo! 杰西卡心里暗暗翻译:这些是灰!这些是根! 为詹米举行的葬礼开始了。 她望着山洞外厄拉奇恩的落日,望着天空中层次分明的色彩。夜幕开始把黑暗慢慢推向远处的岩石和沙丘。 但炎热仍滞留不去。 仍旧酷热难耐,这让她无时无刻都想着水,也使她想 到亲眼见到的事实:这些人受过训练,只有在特定时刻才会感到口渴。 渴! 她还记得卡拉丹月光下的海浪,如白色衣袍,拍击着礁石……海风带着浓厚的湿润气息。此刻,微风掀动她的长袍,却让她暴露在外的脸颊和前额感到阵阵刺痛。新换的鼻塞让她的鼻子很不舒服,而且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连接鼻塞的那根管子,它从脸部往下一直伸进蒸馏服,目的是回收她呼出的水汽。 蒸馏服本身就是一个发汗箱。 “当你适应了体内较低的含水量后,蒸馏服会让你感觉更舒服些。”斯第尔格说过。 她知道他说得对,但即便如此,也无法让她此刻感到舒服些。她一直下意识地去想水,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她脑海里。不,她纠正自己,是关注水分。 水分是一个更敏感、意义更为重大的问题。 她听到脚步声逼近,转过身,看见保罗从山洞深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淘气的契尼。 还有一件事,杰西卡想,保罗应警惕他们的女人。这些沙漠女子当不了公爵夫人,做小妾还可以,但当不了妻子。 接着,她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禁暗自思忖:我是不是已经被他的计划影响了?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模式早已受到了别人的摆布。我只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却没有想一想自己也是个小妾。但是……我不只是小妾而已。 “母亲。” 保罗停在她面前,契尼站在他身旁。 “母亲,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吗?” 杰西卡看着兜帽下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我也想知道。” “契尼带我去看了……因为我应该去看,他们需要我的……允许才能称水。” 杰西卡看着契尼。 “他们在提取詹米的水,”契尼说,细细的声音透过鼻塞传出,“这是规矩:肉体属于个人,但他的水属于部落……除非他是战死的。” “他们说这水是我的。”保罗说。 杰西卡突然警惕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战死者的水属于胜者,”契尼说,“因为决斗双方不能穿蒸馏服,必须在露天战斗。胜者理应收回他的水,来弥补在决斗中失去的那部分。” “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罗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心眼看到了无数不安的画面,它们同时映现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也是这些画面的一部分。他不清楚该怎么做,但有一件事他能肯定:他不想要这些从詹米肉体中提取出的水。 “那是……水。”契尼说。 杰西卡感到很惊奇,一个简单的词——“水”,但契尼念出它的方式却意味深长。杰西卡脑海中出现一条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生存能力就是在陌生的水域中游泳。”杰西卡想:我和保罗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在这些陌生的水域中找出水流和它们的模式。 “你要接受这些水。”杰西卡说。 她分辨出自己的说话腔调。她曾用这种语调跟雷托公爵讲过一次话,告诉她那已故的公爵,他必须支持一项可疑的投资,并为此接受一笔钱——因为钱可以维持厄崔迪的权势。 在厄拉科斯,水就是钱。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保罗保持沉默,随即明白自己会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为那是她的命令,而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迫使他重新考虑。如果拒绝接受水,就意味着拒绝接受弗雷曼的习俗。 保罗随即想起岳医生那本《奥天圣经》中的话,出自467号经文,他说道:“一切生命起源于水。” 杰西卡盯着他。他怎么会知道这句话的?她暗自思忖。他还没有学过秘籍。 “是这么说的,”契尼说,“神圣的真理。《夏—纳马》中说,水是万物中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 杰西卡突然浑身颤抖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更加让她感到不安)。她扭过头,掩藏自己的困惑。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日落的景象。太阳沉入地平线之时,一大片缤纷绚丽的颜色溢满了天空。 “时辰已到!” 是斯第尔格,他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詹米的武器已被销毁,他已受到夏胡鲁的召唤。是夏胡鲁制定了月盈月亏,让月亮逐日变小,最后变成凋残的弯钩。”斯第尔格放低声音,“詹米也是如此。” 沉寂像一块毯子压在岩洞上。 杰西卡看见斯第尔格的灰色身影如鬼魅般在黑暗洞穴内移动。她回头看了一眼盆地,感到一丝凉意。 “詹米的朋友们,请过来。”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身后的人动了起来,在洞口拉起一副帘子,山洞深处的顶上点上了一只球形灯,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移动的人影。只听见衣袍沙沙作响。 契尼迈开一步,像是被光线拉动了一样。 杰西卡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用家族密语说道:“学着他们,他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只是一次简单的仪式,为了抚慰詹米的灵魂。” 没那么简单,保罗想。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不住地扭动,像是要奋力抓住某样不断移动的东西,想按住它,让它停止动弹。 契尼溜回杰西卡身边,抓住她的手。“这边来,萨亚迪娜,我们必须和他分开坐。” 保罗看着她们远离,进入黑暗之中,只留下他一个人,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安装帘子的那些人走到他身边。 “这里来,友索。” 他任由自己受人引领,被他们推入人群围成的圈子内。斯第尔格正站在圈子里,头顶的球形灯照着他,在他身旁的岩石地面上放着一个弯曲带棱角的包裹,上面盖着一件长袍。 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众人便蹲了下来,衣袍沙沙作响。保罗与他们一起蹲下,同时注视着斯第尔格,顶上的球形灯照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两个窟窿,脖子上的绿纱巾也被照得发亮。保罗把注意力转向斯第尔格脚边用长袍盖着的包裹上,认出了从布料里伸出的巴厘琴的琴把。 “圣语有云,一号月亮升起之时,灵魂将离开尘世,留下躯体的水,”斯第尔格说,“今晚,当我们看到一号月亮升起时,谁将会被召唤?” “詹米。”全人齐声回答。 斯第尔格脚后跟一撑,转了一大圈,目光扫过每个围观者的脸。“我是詹米的朋友,”他说,“当鹰式飞机在巨岩洞向我们俯冲时,是詹米把我救到了安全之地。” 他朝身边那堆东西弯下腰,掀起长袍。“作为詹米的朋友,我拿走这件长袍——这是首领的权力。”他把长袍批在肩上,直起身来。 此时,保罗才看见露出来的那堆东西:一件闪闪发光的银色蒸馏服,一个破旧的水盆,一条纱巾包裹着的小册子,一把没了刀刃的晶牙匕刀把,一把空刀鞘,一个折叠背包,一个定位罗盘,一个密码器,一个沙槌,一堆拳头大小的金属钩子,一小包杂物,看起来像是一把包在布里的小石子,一捆羽毛……还有那把巴厘琴,就摆在折叠背包旁。 这么说,詹米也弹巴厘琴,保罗想。这把乐器让他想起哥尼·哈莱克,想起失落的往昔。在过去看到的那些未来中,保罗见到过一些路径,他可能会再次见到哈莱克,但这些重逢的景象少之又少,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这让他非常困惑。这些不确定因素让他惊讶,那是否意味着如果我做出……也许会做的事,可能会毁掉哥尼……或者会使他重生……或者…… 保罗吞咽了口口水,摇摇头。 斯第尔格再次弯腰凑向那堆东西。 “这些给詹米的女人和侍卫。”他一面说,一面拾起那包石子和那本书,放进自己的衣袍中。 “首领的权力。”众人齐声道。 “詹米喝咖啡的盆子,”斯第尔格说,他拿起那个扁平的绿色金属盆,“在回到穴地,举行适当的仪式时,交给友索。” “首领的权力。”众人齐声说。 最后,他拿起晶牙匕的刀把,站起身。“献给丧原。”他说。 “献给丧原。”众人齐声回应。 杰西卡也在圆圈中,蹲在保罗对面。她点了点头,认出了这种仪式的古老渊源,心里想:这是愚昧和知识、野蛮和文明之间的碰撞。我们对死者有一套庄严的仪式,他们的葬礼就是源自于此。她看了看对面的保罗,暗自思忖:他看出来了吗?他知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是詹米的朋友,”斯第尔格说,“我们不会用泪水为死者送行。” 保罗左边一个长着灰色胡子的人站起来。“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走到那堆遗物旁,拿起密码器,“在双鸟受到围困时,我们的水降到了最低储备,是詹米分出了他的水。”说完,那人回到他在圆圈中的位置。 我是不是应该说自己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罗暗想,他们希望我从那堆东西中拿走某样东西?他看到人们把脸转向他,又再转开。他们确实这么希望! 保罗对面又有一人站起,走到背包旁,拿起了定位罗盘。“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说,“当巡逻队在涯角追上我们时,我受了伤。是詹米把他们引开,受伤的人才得以获救。”他回到圈子里他的位置上。 人们的脸又一次转向保罗,他看到他们期待的表情。他不由得低下头。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一个声音轻声道:“你想给我们带来毁灭吗?” 我怎么能说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呢?保罗暗问。 又有一个人从保罗对面站起,那人的脸隐在兜帽下,走进灯光下。保罗立即认出,那是他的母亲。她从那堆东西里拿起一块手巾。“我曾是他的朋友,”她说,“当他身上的众神之灵看到真理时,灵魂退却,饶了我儿子的命。”她回到她的位置上。 保罗想起决斗后他母亲对他说的那句略带轻蔑的话:“杀人的滋味如何?” 他又一次看到人们的脸转向他,感到人们的愤怒和恐惧。保罗脑海中闪过母亲给他看过的一本缩微图书中的话,那书讲的是“祭奠死者的仪式”。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 保罗慢慢站起身。 圈子里的人都舒了一口气。 保罗走进圆圈中央,他感到自己变小了。仿佛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要在这里找回来。他弯腰从那堆遗物上拾起巴厘琴。琴弦碰到了那堆东西上的什么物件,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 “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罗低声道。 他感觉眼眶中热泪滚滚,于是努力抬高声音。“詹米教会我……杀……杀戮……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真希望能更了解詹米一点。” 他像瞎子般踉踉跄跄回到他在圆圈中的位置上,跌坐在岩石地面上。 有人轻声道:“他流泪了!” 这句话迅速传遍整个圆圈里的人:“友索把水送给了死者!” 他感觉到一根根手指触摸着他湿润的脸颊,听到敬畏的低语声。 杰西卡听着这些声音,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她意识到,一定有什么可怕的禁忌不准他们流泪。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话上:“他把水送给了死者。”眼泪——是给予影子世界的礼物。毫无疑问,眼泪是神圣的。 在此之前,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东西——贩水商,当地人干燥的皮肤,蒸馏服,或是严格的用水纪律——都不曾让杰西卡如此深刻地领悟水的终极价值。水在这里比其他所有东西都更为宝贵——水就是生命,各种象征和仪式都以它为核心。 水。 “我摸到了他的脸,”有人小声说,“我摸到了赐礼。” 起初,触摸他脸颊的手指使保罗感到害怕,他不由得紧紧抓住冰冷的巴厘琴琴把,感受着深深勒入掌心的琴弦。后来,他看见那一双双手后的脸庞——眼睛大睁,一脸惊奇。 不久,那些手收了回去,葬礼重新开始。但此时,保罗和众人之间出现了一道微妙的空间,他有点犹豫不定,全队人都退后了一步,以距离来表达一种敬畏。 仪式在低沉的颂歌中结束: 满月在召唤汝—— 汝将晋见夏胡鲁; 红色的夜,扬尘的天, 汝浴血而亡。 我们向圆月祈祷—— 好运因你悠长。 在那坚实的大地上, 我们一定会找到 一心探求的宝藏。 斯第尔格脚边只剩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子,手心按着它。有人走到他身旁,在他边上蹲下。保罗从兜帽的阴影下认出了契尼的脸。 “詹米携有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的水,都属于部落,”契尼说,“现在,在萨亚迪娜面前,祝福这水。Ekkeri-akairi,这就是那水,属于保罗—穆阿迪布的水!Kivi a-kavi,就这么多了。Naka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数。ukair-an!心跳声,jan-jan-jan,来自我们的朋友……詹米。” 意味深长的沉默猝然而至,契尼转过身,盯着保罗。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是火焰,汝即是煤;我是露珠,汝即是水。” “比拉凯法。”人们齐声道。 “这些水属于保罗—穆阿迪布,”契尼说,“愿他为部落守护它,保存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愿他在需要的时候,慷慨地使用它。愿他在为部落捐躯时,无私地奉献它。” “比拉凯法。”人们齐声道。 我应该接受这些水,保罗想。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契尼身旁。斯第尔格退后一步,给他让出地方,同时轻轻从他手中接过巴厘琴。 “跪下。”契尼说。 保罗跪在地上。 她引导保罗的双手,让它们伸向水袋,放在袋子富有弹性的表面上。“部落把这些水托付给汝,”她说,“詹米离开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着保罗,和他一起站起身。 斯第尔格把巴厘琴递还给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掌心里放着一堆金属圈。保罗看着它们,发现它们大小不一,在球形灯的照耀下闪着光芒。 契尼拿起最大的一个指环,举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升。”她说。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地拿起别的指环,把每一个都举起来给保罗看,嘴里数着,“两升,一升,七码。三十二分之三码。一共是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 她把它们举在手指上,让保罗看清楚。 “你接受它们吗?”斯第尔格问。 保罗咽了口口水,点点头:“接受。” “过一会儿,”契尼说,“我教你怎么把它们拴在一条手巾上,这样一来,在你需要保持安静时,它们就不会咔嗒作响,暴露你的行踪。”她伸出手。 “你愿意……替我保管它们吗?”保罗问。 契尼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斯第尔格。 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们的友索,保罗—穆阿迪布,还不了解我们的习惯,契尼,就替他保管计水器吧,等教会他怎么携带它们,就还给他。” 她点点头,从长袍下拉出一条布带,把指环串在上面,接着在布条的上下方各打了一个复杂的结,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它们塞进长袍下的袋子里。 有什么事我没明白,保罗想。他感到周围的人把这事当成了滑稽的事,都在取笑他。他在心里把刚才的事与预知的记忆联系起来:把计水器交给一个女人——这是一种求爱方式。 “司水员。”斯第尔格说。 队伍中一阵沙沙的衣袍声,两个人走了出来,抬起水袋,斯第尔格取下球形灯,领头往山洞深处走去。 保罗随着人潮往前走,他紧跟在契尼身后,同时注视着岩壁上忽闪的灯光、舞动的影子。虽然众人保持沉默,但他能感到队伍满含着期待,情绪高涨。 杰西卡被热情的手拉到队伍后,被拥挤的人群包围,她压下一时的恐慌。她已经认出了这种仪式的片段,也辨别出了谈话中零星的恰科博萨语和博塔尼·吉布语。她知道,这些看似简单的时刻,随时可能爆发出疯狂的暴力行为。 Jan-jan-jan,她想,走——走——走。 就像一场完全不受大人控制的儿童游戏。 斯第尔格在一堵黄色的岩壁前停下脚步,他按下一块凸起的岩石,岩壁悄无声息地在他面前滑开,露出一条不规则的裂缝。他领头钻了过去,经过一个蜂窝状的格子墙壁。保罗走过格子时,感到一股凉风扑面而来。 保罗转过头,面带疑惑地看着契尼,拉了拉她的手臂。“这空气感觉很湿润。”他说。 “嘘……”她小声说。 但他们后面有个人说道:“今晚捕风器里水汽真不少,是詹米在告诉我们,他感到满意。” 杰西卡钻过密门,听见它在身后关上了。她看到前面的弗雷曼人在经过格子墙壁时走得很慢。当她走到它对面时,她感觉到了潮湿的空气。 捕风器,她想,他们在地表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台捕风器,通过管道把空气送到下面这个比较凉爽的地方,并借此凝聚空气中的水汽。 他们通过另一道石门,门上也有格子工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吹在他们背上的那股空气,带着杰西卡和保罗能明显感觉到的水汽。 队伍最前方,斯第尔格手上球形灯的光线渐渐下沉。不久,保罗感觉到脚下出现了阶梯,拐向了左下方。光线反射回来,照在一片戴着兜帽的脑袋上,人群沿着阶梯盘旋而下。 杰西卡感觉到周围的人紧张起来,一种沉默的压力带着紧迫感,压迫着她的神经。 台阶到了头,队伍通过另一道矮门,球形灯的灯光被一片巨大的空间吞没,上方是弯曲的天花板。 保罗感到契尼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寒冷的空气中,他听见微弱的滴水声。在这座水之圣殿中,这些弗雷曼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在梦中见过这个地方,他想。 这念头既让他安心,又让他感到不安。就在这条路的前方不远处,狂热的弗雷曼人以他的名义,在整个宇宙中砍杀出一条血淋淋的路。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将成为恐惧的象征,疯狂的战士高呼口号,冲向战场:“穆阿迪布!” 决不能,他想,我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但他能感觉到体内强烈的种族意识,源自他自身的可怕目的。他还意识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这庞然大物改道而行。它正在慢慢积聚力量和能量。就算他现在死去,他母亲和未出世的妹妹也会将此事继续下去。除非集合在这里的所有士兵在此时此刻一命呜呼——包括他自己和他母亲——才能阻止这事的发生。 保罗看着四周,看见队伍排成一队向外延伸。他们推着他向前,让他靠在一个就着岩石雕凿而成的矮墙上。矮墙对面,在斯第尔格手中灯的照射下,保罗看见一片黑色的平静水面。它延伸向远方的黑影中——又黑又深——远处的岩壁隐约可见,或许有一百米远。 在湿润的空气中,杰西卡感到脸颊和前额的干燥皮肤松弛了下来。水池很深,她能感到它的深度,她极力克制,没有把手伸入水中。 左边响起一声溅水的声音,她沿着阴影中的弗雷曼队列看去,见保罗站在斯第尔格身旁,正和司水员一起把水袋中的水通过一个流量计,倒入水池中。流量计装在水池边缘,是个灰色的圆孔。水流经过时,发光的指针也随之移动。指针停在了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的刻度上。 水计量得真准,杰西卡想。她注意到,在水流过之后,水表的水槽壁上没有留下任何水渍。这些水流过槽壁,却没有任何附着力产生。透过这件小事,她看出弗雷曼人拥有的高超技术:他们是完美主义者。 杰西卡沿着矮墙,走到斯第尔格身旁。人们礼貌地给她让路。她注意到,保罗的眼神中有一丝畏缩,但现在这座神秘的巨大水池已经占据了她的思想。 斯第尔格看着她。“我们中曾有些人需要水,”他说,“可就算他们来到这里,也不会碰这里的水,你知道吗?” “我信。”她说。 他望着水池。“我们这里有三亿八千多万升水,”他说,“我们筑了这堵墙,把它与小小造物主隔开,隐藏并保护起来。” “一座宝库。”她说。 斯第尔格举起球形灯,直视她的眼睛。“它比宝库更为贵重。我们有数以千计这样的贮水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全部水池的所在地。”他昂起头,歪向一边,球形灯的黄色光线投射到他的脸庞和胡须上。“听见声音了吗?” 他们侧耳倾听。 捕风器凝聚的水滴落在水池里,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杰西卡看到全队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沉浸其中。只有保罗似乎在作壁上观。 对保罗来说,这声音仿佛时间的嘀嗒声,他感觉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永远也无法再次体验相同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必须马上作出决定,却又无能为力,无法做出行动。 “已经经过精确的计算,”斯第尔格小声说,“我们知道总共需要多少水,误差不超过一千万升。当我们有了足够的水之后,就可以改变厄拉科斯的面貌。” 队伍中响起一声低语:“比拉凯法。” “我们将用绿草固定沙丘,”斯第尔格说道,声音逐渐大起来,“我们将用树木和丛林把水固定在土壤里。” “比拉凯法。”众人应和。 “让两极的冰川逐年后退。”斯第尔格说。 “比拉凯法。” “我们将把厄拉科斯建成一个家园——在两极安装透镜融化冰川,在温暖地带造湖,只把沙漠深处留给造物主和它的香料。” “比拉凯法。” “再不会有人缺水。井里、池塘里、湖里、河里,到处都有水可取。水也将流经暗渠,灌溉我们的植物。任何人都能取到水,伸手就可得到。” “比拉凯法。” 杰西卡感受到这些话语中的宗教色彩,发觉自己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他们在憧憬未来,她想,这是他们努力攀爬的那座高峰,是那个科学家的梦想……而这些纯真的人,这些庶民,满脑子转的都是这个梦。 她想起了列特·凯恩斯,那个皇家的星球生态学家,早已经本地化了。她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足以俘获人们灵魂的梦想,她能感受到那位生态学家的手笔,这也是一个人们甘愿为之牺牲的梦。儿子需要的一项至关重要的要素正是这个:一群有目标的人。这样的人容易灌输进满脑子的宗教狂热,他们可以变成保罗手中的利剑,为他赢回应得的地位。 “我们现在要走了,”斯第尔格说,“回去等待一号月亮升起,等詹米平安上路,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不情愿地嘀咕了几声,但还是跟着,掉头沿着水墙,爬上阶梯。 保罗走在契尼身后,觉得一个关键时刻已经离他远去,他错过了作出重大决定的时机,已经陷入了自己创造的神话中。他知道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地方,那是在遥远的卡拉丹,他在一次预知梦境的片断中经历过这些事。但当时并没有看到这个地方的全部细节,现在他已经把一切都记录在了脑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赋也有局限,不由得感到惊讶,于是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是在时间的海洋中冲浪,时而跌进浪谷,时而骑上浪尖,与此同时,周围的其他波浪此起彼伏,它们表面载着的东西也时隐时现。 而在这海洋里,充满暴力和杀戮的疯狂圣战始终耸现在他的眼前,那就像浪涛上的海岬。 队伍从最后一道门鱼贯而出,进入主洞。门被封上,灯光熄灭,洞口的密封罩也取掉了,露出笼罩着沙漠的夜空和星辰。 杰西卡走到洞口干燥的平台上,仰望满天的星辰,她们明亮极了,看上去显得那么近。这时,她感到队伍骚动起来,身后某处响起了巴厘琴的声音,保罗正哼着一首曲子,声调中带着一股她不喜欢的悲愁。 契尼的声音从洞穴深处的黑暗中杀出:“给我讲讲你出生地的水吧,保罗—穆阿迪布。” 保罗说:“下次吧,契尼,我向你保证。” 如此悲伤。 “这是一把很好的巴厘琴。”契尼说。 “非常好,”保罗说,“你说詹米会介意我用他的琴吗?” 他谈起这个死人,就好像他还活着,杰西卡想。其中的寓意使她不安。 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詹米很喜欢音乐,真的。” “那就给我唱一首你们的歌吧。”契尼恳求道。 这小姑娘的声音充满了女性的魅惑,杰西卡想,我必须警告保罗,让他小心他们的女人……越快越好。 “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罗说,“我想,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叫哥尼。他把这支歌称为晚祷。” 队伍静了下来,听着保罗唱出少年甜美的高音,伴着巴厘琴的琴声: 在这看见余烬的时间里—— 金色明亮的太阳消失在薄暮中。 狂乱的内心,浓浓的麝香, 是对爱人的思念。 歌声撞击着杰西卡的心房——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的肉体和它的需要。她带着一丝紧张,静静地听下去。 夜是珍珠香薰的安魂曲—— 为我们歌唱! 欢笑声中—— 你的眼睛光芒万丈—— 鲜花装点的恋情, 牵动着我们的心…… 鲜花装点的恋情, 充实我们的希望。 歌声散去,四周一片寂静。我儿子为什么要给这个女孩唱情歌?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生命在她周围流动,她却没有办法驾驭它们。他为什么要选这首歌?她不明白,有时候,本能是最真实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保罗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母亲是我的敌人。她现在还不知道,但她的确是我的敌人。她正在一手促成这场圣战。她生下我,训练我,但她却是我的敌人。 进步这个概念起着一种保护机制的作用,使我们不至于害怕未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十七岁生日那天,菲德—罗萨·哈克南在家族竞技场上杀死了他的第一百个奴隶角斗士。来自帝国宫廷的观察员芬伦伯爵和夫人专程前往哈克南的母星——杰第主星——进行观礼。当日下午,他们受邀和哈克南的直系成员一起坐在三角竞技场的金色包厢中,观赏这场盛事。 为庆贺这位准男爵的寿辰,也为了提醒全体哈克南人,这位菲德—罗萨乃是指定的爵位继承人,这一天被定为杰第主星的节日。老男爵已经颁布法令,宣布从这一天的正午到次日正午为休息日。在家族城市哈克,人们费尽心机营造欢乐的气氛:建筑物上旗帜飞扬,面朝宫廷大街的墙壁都被粉刷一新。 但芬伦伯爵和夫人注意到,一离开主干道,什么东西都显形了:垃圾堆,粗糙的棕色墙壁把倒影投在一个个黑黝黝的水坑里,还有鬼鬼祟祟、到处乱窜的人。 在男爵的蓝墙城堡中,一切都装点得极为华丽,但伯爵和夫人看得到背后高昂的代价:到处都是卫兵,他们手里的武器闪着特殊的光泽,受过训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武器处于频繁使用的状态。就算在城堡里,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的常用通道都设上了岗哨。仆人们的走路方式、肩膀的状态……以及始终警醒的眼神,都显示出他们曾受过专门的军事训练。 “压力越来越大,”伯爵用密语轻声对他的夫人说,“男爵刚开始明白,干掉雷托公爵,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改天我一定要给你说说凤凰浴火重生的传说。”她说。 他们来到城堡的接待大厅,等着前往家族竞技场。这个厅不算大——也许只有四十米长、二十米宽——但大厅的四墙上有着一些装饰性柱子,往上慢慢变尖,同时天花板微微拱起,这一切都给人以一种空间很大的错觉。 “啊,男爵来了。”伯爵说。 男爵沿着大厅走来,因为需要控制浮空器支撑的一身肥肉,所以一路走得晃晃悠悠,就如一只鸭子般。他下巴上的肉抖个不停;橙色的袍子下,浮空器轻轻摇动。他手上的戒指闪闪发亮,织缀在长袍上的月白火焰石明亮耀眼。 男爵身旁跟着菲德—罗萨,年轻人的一头黑发烫成一个个发卷,显得放荡不羁,却与下面那双阴郁的眼睛格格不入。他穿着黑色的紧身束腰外衣,一条紧身喇叭裤,小脚上套着一双软底鞋。 芬伦夫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走路的姿势和紧身外衣下的肌肉,心想:这是一个不会让自己长胖的人。 男爵在他们面前站定,像抓什么东西般一把抓住菲德—罗萨的手臂,说道:“这是我的侄儿,未来的男爵,菲德—罗萨·哈克南。”然后,他把自己那张婴儿般胖嘟嘟的脸转向菲德—罗萨,“这两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芬伦伯爵和夫人。” 菲德—罗萨按照礼仪的要求低头行礼。他盯着芬伦夫人。一头金发,婀娜多姿,完美的身材裹在一件淡褐色的曳地长裙里,式样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装饰。伯爵夫人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也盯着他。她身上有一种贝尼·杰瑟里特的沉着冷静,让这个年轻人感到一丝不安。 “嗯……啊……”伯爵说。他打量着菲德—罗萨,“嗯……好个年轻人。啊……嗯……亲爱的?”伯爵看了眼男爵,“我亲爱的男爵,你说你已经向这位年轻人提起过我们?你说了什么呢?” “我跟我侄儿说,皇帝陛下对你十分器重,芬伦伯爵。”男爵说,心里却在想:好好记住他,菲德!记住这个伪装成兔子的杀手——这是最危险的杀手。 “当然!”伯爵说着,朝自己的夫人笑了笑。 菲德—罗萨发现,这个人的言谈举止近乎无礼,差一点有种明目张胆的感觉。年轻人把注意力放在伯爵身上: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看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样貌十分狡猾,有一双硕大的黑眼睛,两鬓斑白。他的动作也非常奇怪,手和脑袋转向一个方向,说话却朝着另一个方向,令人难以捉摸。 “嗯……啊……嗯,难得你说得这么……嗯……正确。”伯爵对着男爵的肩头说,“我……啊……祝贺你……嗯……找到如此完美的……啊……继承人。多亏了……嗯……长者的智慧。” “你过奖了!”男爵躬身行礼。但菲德—罗萨注意到,他叔叔的眼中并无谦恭之意。 “你在……嗯……说反话啊,那……嗯……说明你在考虑什么大事。”伯爵说。 又来了,菲德—罗萨想,听起来真是出言不逊,但你挑不出他的不是。 听着这人的话,菲德—罗萨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按进了一个满是“嗯嗯啊啊”的泥潭,于是他把注意力又落到芬伦夫人身上。 “我们……啊……占了这位年轻人太多时间了,”她说,“据我所知,他今天将在竞技场上亮相。” 和皇帝后宫里的那些佳丽相比,她算得上一个美人儿!菲德—罗萨想。他随即说道:“夫人,今日我将为您进行一场猎杀。如果您允许,我将在竞技场为您献上胜利的荣光。” 她平静地看着他,但她的回答就像鞭子一般抽打过来:“我不允许。” “菲德!”男爵叫道,他心想:这小鬼!他想向这个凶残的伯爵挑战吗? 但伯爵只是笑笑,说道:“嗯……嗯……” “该上竞技场了,菲德,你真得去好好准备下了,”男爵说,“一定要休息好,别做任何傻事。” 菲德—罗萨鞠了个躬,他的脸气得发黑。“相信一切会如你所愿,叔叔。”他向芬伦伯爵点了点头,“阁下。”又朝伯爵夫人点点头,“夫人。”他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大厅,几乎看都没看聚集在双开门周围的各个小家族的人。 “年轻人少不更事啊!”男爵叹息道。 “嗯……的确……嗯……”伯爵说。 芬伦夫人心想:他会不会就是圣母说的那个年轻人?会不会是我们必须保存的那条遗传谱系? “在出发去竞技场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男爵说,“也许咱们可以好好聊一聊,芬伦伯爵。”那巨大的脑袋歪向右侧,“这段时间以来,形势发生了许多变化,需要好好讨论一下。” 男爵想:现在就来瞧瞧皇帝这个送信伙计的本事了。看他怎么传达陛下的消息,不管那是什么。总不至于愚笨到直言不讳地把皇帝的意思径直说出来吧。 伯爵对他的夫人说道:“嗯……啊……嗯,亲爱的,嗯……可以失陪片刻吗?” “每一天,有时每个小时,都会发生变化,”她说,“嗯……”她冲着男爵甜甜一笑,便转身走开了。她抬头挺胸,带着一股高贵的气质,长裙发出沙沙的响声,迈步朝大厅尽头的双开门走去。 男爵注意到,她走近时,各个小家族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随着她。贝尼·杰瑟里特!男爵想,要是把她们全都除掉,整个世界就太平了! “我们左边那两根柱子之间有一个隔音锥区,”男爵说,“我们可以在那里谈话,不会被人偷听到。”他在前边带路,摇摇摆摆地走进那片隔音区,刹那间,城堡里的各种声音变轻了,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伯爵走到男爵身旁,他们转身面对着墙壁,这样一来,就没人能读出他们的唇语了。 “我们对你命令萨多卡离开厄拉科斯的方式很不满。”伯爵说。 真是直言不讳,男爵想。 “萨多卡人不能再冒险留在那里,不然就有可能被人发现皇帝帮助了我。”男爵说。 “但你的侄儿拉班似乎并没急着解决弗雷曼人的问题。” “皇帝希望我怎么做?”男爵问,“厄拉科斯上也就剩一小撮弗雷曼人。南部沙漠是不可能居住的无人区,而我们的巡逻队会定期搜索北部沙漠地区。” “谁说南部沙漠不可能有人居住?” “你们自己的星球生态学家说的,亲爱的伯爵。” “但凯恩斯博士已经死了。” “啊,是的……很不幸。” “我们从一次飞越南部地区的飞行中得到消息,”伯爵说,“有证据表明,那里有植物生长。” “这么说,公会已经同意从空中监视厄拉科斯了?” “你清楚得很,男爵。皇帝不可能安排对厄拉科斯的监视。” “而我也负担不起,”男爵说,“那是谁进行了这次空中飞行?” “一个……走私徒。” “有人在对你撒谎,伯爵,”男爵说,“说起在南部地区的上空飞行,走私徒不可能比拉班的人做得更好。风暴,沙尘静电,你知道这些事。导航系统的安装速度都比不上它们被摧毁的速度。” “我们下次讨论静电干扰的事。”伯爵说。 啊,原来如此,男爵想。“那么,你在我的账目中找到什么错误了?”他问道。 “既然都说到错误了,那你为什么还闪烁其词?”伯爵说。 他在故意激怒我,男爵想。他深呼吸了两下,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可以闻到自己的汗味,而长袍下面的浮空器突然让他感到浑身痛痒。 “公爵的小妾和那个男孩死了,但皇帝不应该不高兴啊,”男爵说,“他们飞进了沙漠,闯进了风暴中。” “是的,有这么多事故,真是挺方便的。”伯爵赞同道。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伯爵。”男爵说。 “愤怒是一回事,暴力是另一回事,”伯爵说,“我警告你:如果我在这里也遇上一起倒霉的意外,那么,各大家族都会了解你在厄拉科斯的所作所为。他们早就怀疑你做买卖的方式了。” “最近我能回忆起的唯一一次买卖,”男爵说,“就是运送几个军团的萨多卡到厄拉科斯。” “你认为可以拿这事要挟皇帝?” “我可没这么想。” 伯爵微微一笑。“萨多卡司令会供认,他们的行动并未得到皇帝的允许,只是想跟你的弗雷曼坏蛋打上一仗。” “也许很多人不会相信这样的供词。”男爵说。但这样的威胁使他动摇了。萨多卡人真那样严守军纪?他暗自思忖。 “皇帝的确希望审查一下你的账簿。”伯爵说。 “随时恭候。” “你……啊……不反对?” “不。我在宇联公司担任董事之职,让我承担得起最细致的审查。”他心里在想:就让他诬告好了,曝光就曝光。而我将站在那里,像普罗米修斯一般,说道:“看着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以后,就随他对我提出任何别的指控,哪怕是真实的指控。因为各大家族都不会再相信一个诬告者的第二次指控。 “毫无疑问,你的账簿肯定经得起最细致的审查。”伯爵喃喃道。 “皇帝为何这么痴心想将弗雷曼人一网打尽?”男爵问。 “想改变话题,啊?”伯爵耸耸肩,“想消灭他们的是萨多卡人,而不是皇帝。他们需要练习杀戮……而且,他们讨厌做事留尾巴。” 他在提醒我,他背后有一群嗜血的杀手撑腰,他是不是想以此恐吓我?男爵思忖着。 “做买卖总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杀戮,”男爵说,“但总得有个限度。总要留点人,来开采香料吧。” 伯爵爆发出一声唐突刺耳的大笑。“你觉得你能驾驭弗雷曼人?” “这样的弗雷曼人肯定不会太多,”男爵说,“但杀戮已经使我的人惶惶不安。现在是时候考虑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厄拉科斯的问题了,我亲爱的芬伦。我必须承认,这一灵感来自于皇帝。” “啊?” “瞧,伯爵。给我灵感的是皇帝的监狱星球,萨鲁撒·塞康达斯。” 伯爵两眼放光,盯着他。“厄拉科斯和萨鲁撒·塞康达斯之间有什么关系?” 男爵觉察到芬伦眼中闪过的戒心,说道:“目前还没关系。” “目前还没?” “只要把厄拉科斯当成一个监狱星球,就可以在这? ??发展出一支稳定的劳工队伍。你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你预计犯人的人数会增加?” “一直有骚乱发生,”男爵承认说,“我不得不更加严苛地榨取利润,芬伦。毕竟,为了运送我们双方的军队到厄拉科斯,你知道我向该死的公会付了多少钱。钱总要有个来处嘛。” “我给你个建议,没有皇帝的允许,不要把厄拉科斯用作监狱星球。” “当然不会。”男爵说。芬伦的声音突然透出一股寒意,他不禁纳闷起来。 “还有件事,”伯爵说,“我们听说,雷托公爵的那位门泰特,杜菲·哈瓦特,此人没死,还成了你的手下。” “这样的人才白白浪费,我下不了手。”男爵说。 “但你向我们的萨多卡司令撒了谎,说哈瓦特死了。” “仅仅是个善意的谎言,我亲爱的伯爵。我可不想跟那男人吵个没完。” “哈瓦特是真正的叛徒吗?” “啊,天哪,不!叛徒是那个假医生,”男爵抹掉脖子上的汗水,“你一定要明白,芬伦。我失去了一个门泰特,你知道的。但是,我从来没试过身边没有门泰特的日子,太难熬了。” “你怎么让哈瓦特转而效忠你的?” “他的公爵死了。”男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用不着怕哈瓦特,我亲爱的伯爵。这个门泰特人体内已被注入一种潜伏的毒药,我们在他的餐食中掺入解毒药,如果没有解毒药,毒药就会发作——他几天内就会死。” “撤掉解毒药。”伯爵说。 “但他还有用!” “他知道太多活人不该知道的事。” “可你说过,皇帝并不怕事情暴露。” “别耍花样,男爵!” “只要看到盖有御玺的圣旨,我自会服从命令,”他说,“但我不会服从你一时的念头。” “你认为它是一时的念头?” “还能是什么呢?皇帝也欠我的情,芬伦。我为他除去了那个讨厌的公爵。” “在一堆萨多卡的帮助下。” “皇帝还能在哪儿找到像我这样的家族,能为他提供伪装的军装,隐瞒他插手此事的事实?” “他向自己提过同样的问题,但强调的重点稍有不同。” 男爵打量着芬伦,注意到下颚紧绷的肌肉,看得出他正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啊,现在,”男爵说,“我想,皇帝该不会想秘密地对付我吧。” “他希望不至于有这个必要。” “皇帝绝不会相信我威胁到了他!”男爵故意在语气中流露出愤怒和悲痛。他想:就让他在这件事上冤枉我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一边登上王位,一边捶胸顿足地诉说自己的冤屈。 伯爵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显得很遥远,他说:“皇帝相信他的直觉告诉他的一切。” “皇帝敢当着整个兰兹拉德委员会的面控告我叛国吗?”男爵说。他满怀希望地屏住呼吸。 “皇帝没有什么不敢的。” 在浮空器的支撑下,男爵一个急转身,遮掩住脸上的表情。这竟然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实现!他想,黄袍加身!就让他冤枉我吧!到那时——通过贿赂和威压,各大家族会集结起来:他们会纷纷聚在我的旗帜之下,就像一群寻求庇护的农民。他们最为害怕的事,就是皇帝的萨多卡军队不受法律的约束,将各大家族各个击破。 “皇帝真诚希望,他永远不必指控你犯下叛国之罪。”伯爵说。 男爵发现很难控制自己的语气,让话中只流露出委屈,而不暗藏讽刺之意,但他还是极尽所能。“我一直忠心耿耿,这些话让我深受打击,我都无法用言语形容。” “嗯……啊……嗯……”伯爵说。 男爵依然背对着伯爵,点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该去竞技场了。” “是啊。”伯爵说。 他们走出了隔音锥区,肩并肩朝大厅尽头的那群小家族走去。从城堡的某处传来沉闷的钟声——竞技比赛入场前二十分钟的告示。 “小家族的人正等你领他们入场呢。”伯爵一边说,一边朝身边的人点头致意。 一语双关……一语双关,男爵想。 他抬头望着大厅出口侧面的一排新的辟邪之物——巨大的公牛头,已故雷托公爵的父亲厄崔迪老公爵的油画像。男爵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不祥的感觉,他真想知道这些辟邪物过去是如何激励雷托公爵的,它们曾挂在卡拉丹的大厅里,后来又挂在了厄拉科斯。神勇的父亲和杀死了他的那头公牛的头颅。 “人类只有啊……一种……科学。”伯爵说着,两人引领着一群拥趸,从大厅进入了休息厅——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窗户很高,地上铺着白紫相间的地砖。 “什么科学?”男爵问。 “是嗯……啊……不满足……的科学。”伯爵说。 后面尾随的小家族的人一脸媚态,像应声虫一样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赞美,但侍者同时推开了大门,突然涌进的马达轰鸣声将这些笑声盖了下去。外面排着一排地行车,车上的三角旗在微风中飘扬。 男爵抬高嗓门,压过那突如其来的马达声,说道:“希望我侄子今天的表演不会让你失望,芬伦伯爵。” “我啊……心中啊……充满了……期待,是的,”伯爵说,“出身……啊……是必须考虑的一点,这是……口头流程的……啊……要求嘛。” 一惊之下,男爵身体突然一僵,为了掩饰,他有意在出口的第一个台阶上绊了一下。口头流程!那是有关背叛皇室的谋反罪行的报告! 但伯爵却咯咯地笑起来,装成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男爵的手臂。 尽管如此,在去竞技场的路上,男爵始终放心不下。他靠坐在配有装甲护板的汽车座椅上,一直暗暗查看坐在身旁的伯爵,他暗自思忖,皇帝的信使为什么要在小家族的人面前开那个玩笑。显而易见,芬伦很少做他认为不必要的事情,如果能用一个词,他绝不会用两个词,一句话能讲明白的,绝不会用几句话。 他们在三角形竞技场的金色包厢中落座,顿时号角齐鸣,包厢四周一层层的看台上挤满了喧哗的人群和飞舞的三角旗。就在此时,男爵得到了回答。 “亲爱的男爵,”伯爵凑到他耳边,“你应该知道,皇帝还没正式批准你选的继承人,对不?” 极度震惊之下,男爵觉得周围的吵闹声全消失了。他盯着芬伦,几乎没看见伯爵夫人穿过外面的卫队,进入金色包厢,来到他们中间。 “这就是我今天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伯爵说,“皇帝想让我考察一下,你是否挑选了一个合适的继嗣。平时大家都隐藏在面具之下,没有什么比在竞技场上更能暴露一个人的真正实力,对吧?” “皇帝允诺让我自己选择继嗣!”男爵咬牙说道。 “咱们来看看吧。”芬伦说完,便扭头去招呼他的夫人。她坐下来,对着男爵微微一笑,接着把注意力投向下方的沙地。竞技场上,菲德—罗萨穿着紧身衣裤露面了——右手戴着黑色手套,握着一把长刀;左手戴着白手套,拿着一把短刀。 “白色代表毒药,黑色代表纯洁。”芬伦夫人说,“奇怪的风俗,是不是,亲爱的?” “啊……”伯爵说。 欢呼声从家族成员占据的看台上响起。菲德—罗萨驻足片刻,接受他们的欢呼。他抬起头,扫视着那些面孔——他的表兄姊妹、同父异母兄弟、妻妾们和远亲们。那么多张嘴,就像一只只粉红色的喇叭,在一片彩色服装和旗帜的海洋中大声欢呼。 菲德—罗萨突然想到,那一排排脸正渴望看到鲜血飞溅的场面,无论是奴隶角斗士的,还是他的。当然,在这次角斗中,无疑只有一种结果。这里的危险只是形式上的,并无实质——但是…… 菲德—罗萨举起手中的双刀,对着太阳,以古老的方式向竞技场的三个角落致敬。白手套(白色,毒药的象征)中的短刀先入鞘;黑手套中的长刀——纯洁的刀刃现在并不纯洁,因为刀上也涂上了毒药:这一秘密武器将把今日变成纯属他个人的胜利。 他花了片刻时间,调整好身上的屏蔽场,接着停下来,感受到前额的皮肤有点发紧,确信自己受到了妥善的防护。 时间似乎停止了,但菲德—罗萨如经理人打破了僵局:他向助手们点点头,用审视的目光检查他们的装备。带着尖刺、闪闪发光的脚镣已就位,倒刺和铁钩上飘舞着蓝色旗幡。 菲德—罗萨向乐队发出信号。 节奏缓慢的进行曲奏了起来,声音洪亮,古老而隆重。菲德—罗萨率领他的队伍穿过角斗场,来到他叔叔的金色包厢下,躬身行礼。当庆典的钥匙扔下来时,他抓住了它。 音乐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沉寂中,他退后两步,举起钥匙,高呼道:“我把真理的钥匙献给……”他停下来,知道他叔叔会想:这个年轻的傻瓜终究还是想把钥匙献给芬伦夫人,这将引起一场事端! “……献给我的叔叔和保护人,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菲德—罗萨高声叫道。 他高兴地看到叔叔舒了口气。 音乐重新响起,这回是快节奏的进行曲,菲德—罗萨领着他的人重新跑到竞技场,回到警戒门的门口,这道门只允许佩戴识别带的人进出。罗萨本人很自豪,他从不使用警戒门,也很少需要护卫。但今天,这些都是用得着的——特殊安排有时会有特殊的危险。 寂静再一次笼罩竞技场。 菲德—罗萨转过身,面对着他对面的大红门——角斗士将通过那道门进场。 特殊的角斗士。 杜菲·哈瓦特的这个计划真是高明,简单且直接,菲德—罗萨想。不会给奴隶角斗士下药——这是此次竞技的危险之处。但是,这名男子的潜意识中被灌输进一个关键词语,在关键时刻,只要念出这个词,他的肌肉就会僵住,动弹不得。菲德—罗萨的脑中反复念着这个生死攸关的词语,张口无声地念道:“人渣!”对观众来说,他们看到的是一名未被下药的奴隶溜进了竞技场,企图杀死未来的男爵。精心安排好的证据都将指向奴隶主管。 红色大门的辅助电机发出低沉的哼鸣,大门慢慢开启。 菲德—罗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道门。开始的一刻最为关键。奴隶角斗士一出场,训练有素的眼睛就能从他的外表获取到需要的信息。按理,所有的角斗士都应被注入伊拉迦药,成为任意宰割的对象。但你还是需要注意他们举刀的方式、防卫的方向,看他们是否意识到观众的存在。通过一名奴隶昂头的姿势,就能得到反击和佯攻的重要线索。 红色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人冲了进来,他剃着光头,眼窝深陷。皮肤呈胡萝卜色,正是注射了伊拉迦药之后的颜色。但菲德—罗萨知道那颜色是涂上去的。这个奴隶穿着绿色紧身连衣裤,腰缠一条半身屏蔽场腰带——带子上的箭头指向左方,表明奴隶的左边身体有屏蔽场防护。他用使剑的方式举着刀,刀尖稍稍向外伸出,从姿势看,这是一名受过训练的武士。慢慢地,他步入竞技场,用屏蔽场一侧的那边身体朝着菲德—罗萨和警卫门边的那群人。 “我不喜欢这家伙的样子,”一个为菲德—罗萨拿倒钩的人说,“你确信他注射过药物了,大人?” “他的颜色是对的。”菲德—罗萨说。 “可他的姿势就像一名武士。”另一个护卫说。 菲德—罗萨向前走了两步,走到沙地上,打量着奴隶。 “他的胳膊怎么了?”一个护卫说。 菲德—罗萨的目光看向奴隶左前臂上的一块鲜血淋淋的抓伤,然后顺着手臂看向他的手,最后看到了绿色裤子左臀上的一个用鲜血画成的图案——一块湿乎乎的图形:鹰的轮廓。 鹰! 菲德—罗萨抬起头,看着那双深陷的黑色眼睛,发现它们正瞪着自己,带着非同寻常的警惕。 这是雷托公爵的武士,被我们在厄拉科斯俘虏了!菲德—罗萨想,这不是一般的角斗士!一股寒意贯穿全身。他纳闷哈瓦特是不是另有安排——伪装中套着伪装。最后惩罚只会落到奴隶总管身上! 菲德—罗萨的首席助手在他耳边说道:“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样子,大人。让我先在他拿刀的手臂上扎上两个钩刺。” “我自有自己的钩刺,”菲德—罗萨说着,从助手那里接过一对长长的、带倒钩的长矛,掂了掂分量,试试称不称手。这些倒钩也该涂上药,但这一次没有,首席助手也许会因此丢掉性命。但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次角斗之后,你会成为英雄,”哈瓦特当时是这么说的,“不顾意外发生的变节行为,像男子汉一样一对一杀死你的角斗士。奴隶总管会被处死,你的人会接替他的职务。” 菲德—罗萨又向前走了五步,进入竞技场内,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打量着奴隶。他知道,看台上的行家应该已经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了。从皮肤颜色上看,这名角斗士应该是被注射了药物,但他脚步很稳,一点也没有发抖。看台上的粉丝应该正在交头接耳:“看他站得多稳,他应该躁动不安才是——要么进攻,要么退却。可是,瞧啊,他在保存实力,等待时机。按道理不应该这样。” 菲德—罗萨感到兴奋起来,内心一股火焰在燃烧。让哈瓦特的诡计见鬼去吧,他想,我能对付这个奴隶。抹了毒药的是我的长刀,而不是短刀,就连哈瓦特都不知道这事。 “嗨,哈克南!”那奴隶大叫道,“准备好受死了吗?” 整个竞技场死一般的沉寂。奴隶从不主动挑战! 现在,菲德—罗萨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奴隶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满是绝望而引起的凶残。他打量着这人的站姿,奴隶浑身放松,肌肉蓄势待发。通过奴隶间的小道消息,这名奴隶得知了哈瓦特传达来的讯息:“你将获得一次杀死小男爵的真正机会。”看来,这部分的计划已经顺利实施了。 菲德—罗萨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他举起了倒钩。从对手的站姿上,他看出自己的计划将会成功。 “嗨!嗨!”那个奴隶向他挑衅,向前逼近两步。 现在,看台上应该没人会看不出来了,罗萨想。 药物应该引起恐惧,使这个奴隶失去很大的战斗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泄露他的内心——他不可能有赢的希望。准男爵那只戴白手套的手握着一把刀,他知道那把刀上涂了什么毒药。准男爵从不会让对手死得痛快利落,他喜欢展示稀有毒药的药效,他会站在竞技场中,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受害者,指出毒药有趣的副作用。这名奴隶有害怕之意——但没有惊恐万状。 菲德—罗萨高高举起钩刺,用近于问候的态度点了点头。 角斗士猛扑过来。 他的佯攻和防守反击是菲德—罗萨见过的对手中做得最好的。一次精准算计好的侧击,差一点就砍断了准男爵左腿的脚筋。 菲德—罗萨一跃而开,将一根带有倒钩的长矛扎在了奴隶的右前臂上,倒钩完全刺入肌肉,不伤到筋骨是不可能拔出来的。 看台上不约而同响起了惊呼。 这声音听得菲德—罗萨洋洋得意。 他知道叔叔现在的感受,他正和来自宫廷的观察员芬伦伯爵夫妇坐在一起,不可能对这次角斗进行干预。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留意着。对于竞技场上发生的事,老男爵只会用一种方式作出理解:有人要威胁他。 那奴隶后退一步,用牙齿咬住刀,用旗布将插在手臂上的倒钩长矛绑在了手臂上。“简直就是蚊子叮!”他大叫道,接着再次向前逼近,刀子握在了手里,以左侧身子面对对手,身体后倾,最大程度地利用半个屏蔽场保护身体。 这些动作也没有逃过观众的眼睛,尖叫声从家族包厢中传来。菲德—罗萨的助手也在喊叫,问是否需要他们上场协助。 他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回警戒门。 我将给他们奉上一场前所未有的精彩表演,菲德—罗萨想,场上没有待宰的羔羊,不会让他们舒舒服服坐在那里,从容欣赏屠宰的场面。今天的角斗将攫住每个人的五脏六腑,让他们胆战心惊。当我成了男爵,他们会记住这一天,每个人都会因我今天的勇猛而对我畏惧三分。 那奴隶像螃蟹一样侧身前行,菲德—罗萨则缓缓让出地盘。竞技场的沙土在脚下嘎吱作响,他听见奴隶的喘气声,却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 准男爵稳步后退,他闪到右侧,手中第二根钩刺已经就位。那奴隶跃到一边,菲德—罗萨似乎绊了一下,只听见看台上一片尖叫。 那奴隶再一次扑了过来。 上帝啊!好一个勇猛的斗士!菲德—罗萨立即跳开,心里想着。他全仗着年轻人的矫捷身手才保住了一命。但他还是把第二根带钩长矛插在了奴隶右臂的三角肌中。 看台上顿时爆发出刺耳的欢呼。 他们在为我欢呼,菲德—罗萨想。他能听出喝彩声中的狂热,正如哈瓦特说过的一样。他们以前从来没为一个家族斗士这么欢呼过。带着一丝冷酷,他想起了哈瓦特和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更容易被你钦佩的敌人吓倒。” 菲德—罗萨敏捷地退到竞技场中央,好让观众看得更加清楚些。他抽出长剑,屈膝蹲下,等待奴隶的冲锋。 那奴隶耽搁了片刻,将第二根长矛绑在手臂上,接着快步追了上来。 让整个家族好好瞧瞧,菲德—罗萨想,我是他们的敌人;让他们一想到我,就想到我现在的勇猛吧。 他抽出短刀。 “我不怕你,哈克南猪。”那角斗士说道,“你的折磨伤不了死人。在你的助手碰我之前,我就会自我了断,但在那之前,我会让你为我陪葬!” 菲德—罗萨狞笑着,抽出涂有毒药的长剑。“来试试这个。”他说,并用另一只手上的短刀发起佯攻。 那奴隶把刀换到另一只手中,向内一转,格挡开准男爵的短刀——那把白手套握着的刀,按惯例应该涂有毒药。 “去死吧,哈克南人!”那角斗士气喘吁吁道。 两人扭打着侧步而行,穿过沙地。菲德—罗萨的屏蔽场和奴隶的半身屏蔽场相交,迸出蓝色的闪光,周围的空气充满了来自屏蔽场的臭氧味。 “死在你自己的毒药上吧!”奴隶咬牙切齿道。 他开始用力把菲德—罗萨戴白手套的手朝内扳去,将他认为涂有毒药的短刀朝菲德—罗萨身上刺去。 让他们好好瞧瞧!菲德—罗萨想。他挥下长刀,然而叮当一声,刀砍在了奴隶手臂上插着的长矛上,没有伤到他。 菲德—罗萨只觉一阵绝望,他没想到带钩刺的长矛竟会帮了奴隶,它们成了他的另一个屏蔽场。还有,这奴隶真是力大无比!短刀竟被无情地逼向了自己。菲德—罗萨不得不想到一个事实:一个人也可能死在一把没涂毒药的刀上。 “人渣!”菲德—罗萨喘着大气念出了这两字。 听到这个关键词,角斗士的肌肉听话地松弛了下去,对菲德—罗萨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推开奴隶,在两人间腾出挥舞长刀的空间,接着,涂有毒药的刀尖轻巧一划,在奴隶的胸膛上划下一条红色的口子。毒药立刻造成了致命的痛楚,那奴隶放开了手,踉踉跄跄朝后退去。 现在,就让我亲爱的家族成员好好瞧瞧吧,菲德—罗萨想,让他们想想这个奴隶,他企图把他认为涂有毒药的刀扭转过来刺我,结果呢?让他们想想,一个被送入竞技场的角斗士,怎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最后,让他们时刻记住,他们永远也无法确定我哪只手里会握着毒刀。 菲德—罗萨静静地站着,看着奴隶缓慢的动作。那人迟疑不决地晃动着,每一名观众都辨认出了他脸上神情的意思,死亡就写在那里。奴隶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自己是怎么送命的。不该涂毒药的刀上涂了毒药。 “你!”那奴隶呻吟着。 菲德—罗萨朝后退去,给死神让出空间。毒药的麻痹成分还没充分起效,但奴隶迟缓的动作说明它在慢慢生效。 奴隶摇摇晃晃向前走着,像被一根绳子拉着似的。拉一下,向前摇晃一步,每迈出一步,他的意识里就只有这一步。他手里仍然拿着刀子,刀尖颤动着。 “总有一天……我们……的人……会……杀死……你。”他喘着气说道。 奴隶的嘴悲哀地微微一拧。他瘫坐到地上,浑身一僵,接着面朝下倒了下去。 整个竞技场一片寂静,菲德—罗萨往前走去,脚尖伸入奴隶身下,将他翻转过来,好让观众看清他被毒药扭曲的脸、痉挛的肌肉。但角斗士已经用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胸膛上露着刀把。 沮丧之余,菲德—罗萨微微感到一丝钦佩,这名奴隶竟能战胜毒药的麻痹效果,最后了结自己的性命。钦佩之余,他意识到这里面有一种真正令人恐惧的东西。 令人恐惧的就是使一个人成为超人的力量。 菲德—罗萨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他意识到周围的看台上正爆发出狂热的喧嚣,人们正放肆地欢呼着。 菲德—罗萨转过身,抬头看着他们。 除了老男爵、伯爵和他的夫人,所有人都在吹呼。老男爵用手支着下颌坐在那里深思着。伯爵和他的夫人正盯着他,笑容像假面一样挂在脸上。 芬伦伯爵转身对他的夫人说道:“啊……嗯……一个足智多谋的……年轻人。哦,嗯……啊,亲爱啊!” 老男爵看看她,又看看伯爵,接着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竞技场上。他想:差一点就杀了我的侄儿!愤怒逐渐压倒恐惧。今晚,我将把那个奴隶总管架在火上慢慢烤死……如果这个伯爵和夫人也曾插手于此…… 对菲德—罗萨来说,老男爵包厢里的谈话太过遥远,他们的谈话淹没在四面八方兴奋的跺足呐喊声中: “头!头!头!头!” 老男爵沉着脸,他看到了菲德—罗萨转身看着他的方式。他极力克制心中的怒气,朝竞技场中站在死尸旁的年轻人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给这孩子一颗人头吧,他揭露了奴隶总管的真面目,理应得到这份奖赏。 菲德—罗萨看到了叔叔表示同意的信号,心想:他们以为给了我荣誉,我要让他们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他看见他的助手拿着一把锯刀走过来,准备割下战利品,便挥手让他们退回去,助手们犹豫着,于是他再次挥手重复刚才的指令。他们以为区区一颗人头就算给我荣誉了!他想。他弯下腰,将角斗士交叉放在胸前,抱着弹出的刀把,接着拔出刀,放在他软绵绵的手中。 这些事眨眼间就做完了,接着他站起身,打手势召来助手。“给这个奴隶留个全尸,和他手中的刀一起埋葬,”他说,“他应得的。” 金色包厢中,芬伦伯爵凑近老男爵,说道:“高贵的行为,一个……大胆的壮举。你的侄儿既有勇气又有风度。” “他拒绝人头,这是对大家的侮辱。”老男爵嘀咕着。 “并非如此。”芬伦夫人说。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四周的看台。 老男爵注意到她颈部的纹理——真正可爱的滑嫩肌肤——如小男孩一般。 “他们喜欢你侄儿的做法。”她说。 坐在最远位置上的人都明白了菲德—罗萨的举动,人们看着助手把完整的奴隶尸体抬走。老男爵看着观众,意识到伯爵夫人的看法是正确的。观众简直发了疯,他们相互击打,又是尖叫又是跺脚。 男爵疲倦地说:“我将不得不下令举行一次盛宴。大家的精力还没发泄完,你不能这样把他们打发走。他们一定要明白,我和他们一样高兴极了。”他向卫兵打了个手势,于是上方的一名仆从立即跑到包厢上,把橙色的哈克南三角旗举起,放下——一次,两次,三次——发出举行宴会的信号。 菲德—罗萨穿过整个竞技场,站到金色包厢下。刀已经入鞘,双臂垂在两侧,人群的喧嚣丝毫没有减弱,他抬高嗓门,冲着上面喊道:“举行贺宴吗,叔叔?” 观众看到了这边的讲话,于是吼声渐渐平息,他们等待着。 “为你庆功,菲德!”男爵冲下面大声说道。他再次命令三角旗发出信号。 竞技场对面,警卫屏障已经撤下,一些年轻人跳入竞技场,向菲德—罗萨跑来。 “是你命令撤掉警卫屏障的,男爵?”伯爵问。 “没人会伤害这小子。”老男爵说。“他是英雄了。” 第一批人冲到菲德—罗萨面前,把他扛在了肩上,开始绕着竞技场游行。 “今晚,他可以不带武器,不穿屏蔽场,独自走过哈克治安最差的街区,”男爵说,“只要有他在,他们会把最后一点食物、最后一滴酒让给他。” 男爵从椅子上撑起身,把一身肥肉安顿在浮空器中。“请原谅,我要先行告辞了。有些事需要我立即去处理,卫兵会护送你们返回城堡。” 伯爵站起身,俯首行礼。“当然,男爵。我们正盼着宴会呢。我……嗯……还没参加过哈克南人的庆功宴呢。” “是的,”男爵说,“庆功宴。”他转过身,走出包厢的私人出口后,便立即被他的卫兵围了起来。 一名卫队长向芬伦伯爵鞠了个躬。“有何吩咐,大人?” “我们……啊……先等一会儿……等人群散去后再走。”伯爵说。 “是,大人。”那人弯下腰,向后退了三步。 芬伦伯爵看着自己的夫人,再次用他们的私人密语说道:“你一定也看见了?” 芬伦夫人用同样的密语回答道:“那小子事先知道角斗士没被注射药物。他有过片刻的恐惧,但没有感到惊讶。” “都是计划好了的,”他说,“整场表演都是计划好的。” “毫无疑问。” “是哈瓦特安排的。” “确实如此。”她说。 “我刚才还命男爵除掉哈瓦特。” “那是一个错误,亲爱的。” “我现在知道了。” “也许,哈克南人马上就会有一个新男爵了。” “如果由哈瓦特策划的话。” “他的计划肯定经得起考验,真的。”她说。 “那个年轻人更容易控制。” “对我们来说……今晚之后。”她说。 “按你预期,引诱他应该不难吧,我孩子的妈妈?” “不难,亲爱的。你也看到他瞧我的眼神了。” “是啊,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得到他的这条血脉了。” “的确,很明显,我们必须控制住他。我将在他内心深处灌输一个控制他肌肉和神经的词语,将他牢牢捏在手心。” “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你一确定就走。”他说。 她打了个寒战。“当然,我可不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生孩子。”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整个人类。”他说。 “你做的都是些容易的事。”她说。 “我也要克服一些传统的偏见,”他说,“瞧,那种相当原始的偏见。” “我可怜的人儿,”她拍拍他的脸颊,“你知道,这是拯救血脉的唯一办法。” 他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道:“我相当理解我们所做的事。” “我们不会失败的。”她说。 “负罪感一开始也有失败的感觉。”他提醒说。 “没有罪,”她说,“在催眠状态下,让菲德—罗萨的灵和肉进入我的子宫——之后我们马上离开。” “他的叔叔,”他说,“你以前见过这么变态的人吗?” “他很残忍,”她说,“但他的侄子可能会变得更糟。” “还得感谢他叔叔。瞧,如果用其他方式抚养这小子——比如说,用厄崔迪家族的准则引导他——你觉得怎样?” “真让人难过。”她说。 “除了这小子,还有那厄崔迪家的孩子,要是我们能同时拯救他俩就好了。我听说过那个年轻人保罗的情况,他是一个可敬的小伙子,是先天血统和后天训练的优良结合,”他摇摇头,“但我们不应该对贵族的不幸过多地悲伤。” “贝尼·杰瑟里特有句格言。”她说。 “你们对每件事都有格言!”他不满地说道。 “你会喜欢这一句的,”她说,“是这样说的:‘死要见尸;即便见尸亦有可能有假。’” 穆阿迪布在《反思的年代》中告诉我们,他第一次与厄拉奇恩的必需品起冲突时,他的教育才真正开始。那时,他学会了通过竖沙杆来判断天气,通过皮肤的刺痛来判断风力,也学会了在沙暴中如何用鼻声交谈,如何收集从身体散发在周围的水,并守护它,保存它。当他的眼睛呈现成伊巴德蓝时,他学会了恰科博萨人的生活方式。 ——摘自斯第尔格为伊勒琅公主《穆阿迪布其人》所作的前言 斯第尔格的队伍在沙漠里走错了两次路,最后终于在一号月亮暗淡的光线下爬出了盆地,回到了穴地。当闻到家园的气息后,一个个穿长袍的身影加快了脚步。在他们身后,灰色的曙光在地平线的峡谷上方闪亮,按弗雷曼人的历法,现在正值仲秋,他们称之为帽岩月。 被风刮落的枯叶散落在悬崖脚下,应该是穴地的孩子堆集在那儿的,但队伍行进的声音(除了保罗和他母亲不时发出的笨拙声)完全与夜幕下大自然的声音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保罗擦擦额头上被汗浸湿的沙尘,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接着听到了契尼的低语:“照我说的做:把你兜帽的帽檐放下来,盖着额头!只把眼睛露在外面。你在浪费水分。” 身后传来小声的命令,要求保持安静。“沙漠听见你们了!” 上方高高的岩石上响起一声鸟鸣。 队伍停了下来,保罗感觉到突如其来的紧张感。 从岩石那儿响起一声轻微的敲击声,轻得就跟耗子在沙地上跳的声音差不多。 又一声鸟鸣。 队列一阵骚动。耗子跳动的声音继续,一点点蹦到沙地另一边去了。 ? ??一声鸟鸣。 队伍重新开始攀爬,钻进了岩石中的一条裂缝。但现在弗雷曼人都屏住了呼吸,这让保罗更加小心。他发现大家都在偷偷瞧着契尼,她似乎有些畏缩。 现在,脚下踩着岩石了,周围出现了微弱的衣袍拂动的声音。保罗感觉到纪律有点松懈,但契尼和其他人仍然保持着沉默。他跟着一个人影,爬上几级台阶,转过一个弯,走过更多台阶,进入一条地道,穿过两道密封水汽的门,最后走进一个被球形灯照亮的狭长走廊,岩壁和岩顶是黄色的。 保罗看见四周的弗雷曼人纷纷把兜帽放到了脑后,摘掉鼻塞,大口呼着气。有人在叹息。保罗扭头寻找契尼,发现她已经从他身边离开。他被一群穿着长袍的人围着,有人撞了他一下,说着:“对不起,友索。挤死了!总是这样。” 在他左边,一个长着满面腮胡的瘦长脸转过来看着他。他名叫法鲁克。染上污迹的眼窝里,有着一双深蓝的眼眸,在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幽深了。“摘掉你的兜帽,友索,”法鲁克说,“到家了。”他帮保罗解开兜帽的挂钩,用胳膊肘在人群中挤出一块空地。 保罗取掉鼻塞,把口罩转到一边。各种异味向他袭来:没洗澡的汗臭味,蒸馏回收水分产生的酸味,还有人体散发出的臭味。最强烈的是一股香料和类似香料混合物的味道。 “为什么还要等,法鲁克?”保罗问。 “我想,是为圣母吧。你也听到消息了吧——可怜的契尼。” 可怜的契尼?保罗暗问。他看了看四周,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她究竟去哪儿了,母亲去哪儿了? 法鲁克深深吸了口气。“家的味道。”他说。 保罗发现这个人居然在享受空气里的这股恶臭,他的话音中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咳嗽声,她的话穿过拥挤的人群,传到他耳中:“你们穴地的气味真浓,斯第尔格。我知道你们用香料造了许多东西……造纸……塑料……这是化学爆炸物的味道吗?” “你闻一闻就知道这些事了?”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保罗意识到她说这些是为他好,她希望他快点接受这种恶臭对嗅觉的侵袭。 队伍前方传来一阵低声的骚动,整个队列似乎长长地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那么,是真的了,列特死了。” 列特,保罗想。然后是:契尼,列特的女儿。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拼了起来。列特是那个行星生态学家的弗雷曼名字。 保罗看着法鲁克,问道:“是那个名叫凯恩斯的列特?” “只有一个列特。”法鲁克说。 保罗转过身,盯着他前面一个弗雷曼人的背影。那么,列特·凯恩斯已经死了,他想。 “是哈克南人耍的诡计,”有人小声说,“弄得像一次意外事故……在沙漠里迷路……一次扑翼飞机坠毁事件……” 保罗感到怒火中烧,这个人把他们当朋友,助他们逃脱哈克南人的追捕,又派出弗雷曼军队在沙漠中寻找两个迷路的人……又一个哈克南人的受害者。 “友索还渴望报仇吗?”法鲁克问。 保罗还没来得及回答,便传来一声低沉的召唤,整个队伍迅速前行,卷着保罗一起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空间。这是一块开阔的空地,对面站着斯第尔格和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全身裹着一件亮丽的袍服,橙色和绿色相间。手臂裸露在外,一直到肩膀。皮肤呈淡褐色,高高的额头上,黑色的头发向后梳起,更突显出她那尖尖的颧骨和深色双眼间的鹰勾鼻。 她转身面对着他,保罗看到她耳垂上挂着金色的耳环,上面还穿着计水环。 “就是他打败了我的詹米?”她问。 “请安静,哈拉,”斯第尔格说,“是詹米要求的——他发起了泰哈迪—阿尔布汗。”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她说着,猛地摇了摇头,计水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的孩子竟被另一个孩子弄得没有了父亲!肯定是意外!” “友索,你多大了?”斯第尔格问。 “十五标准岁。”保罗说。 斯第尔格的眼睛扫过整个队伍。“你们中有人敢向我挑战吗?” 沉默。 斯第尔格看着这个女人。“在我学会他那神奇的格斗术之前,我也不会向他挑战。” 她回望着他。“但是……” “你看见那个与契尼一起去见圣母的陌生女人了吗?”斯第尔格问,“她是一个来自外星的萨亚迪娜,也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和这孩子都会这种神奇的格斗术。” “李桑·阿尔—盖布。”那女人小声说。当转过来望向保罗的时候,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敬畏。 又是那个传说,保罗想。 “也许吧,”斯第尔格说,“但还没得到验证。”他重新看向保罗。“友索,按照我们的规矩,你现在要为詹米的女人和他的两个儿子负起责任。他的牙帐……他的住所,是你的了,他的咖啡用具也是你的……还有这个,他的女人,也是你的。” 保罗打量着这个女人,暗自思忖:为什么她不为自己的男人哀悼?为什么看不出她有恨我的意思?突然,他发现所有的弗雷曼人正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有人轻声道:“还有事要做呢。快说吧,你如何接受她。” 斯第尔格说道:“你接受哈拉作为你的女人,还是仆人?” 哈拉举起双臂,单脚着地,缓缓转身。“我还年轻,友索。别人说,我看起来还像当年我和乔弗在一起时那么年轻……在詹米打败他之前。” 这么说,詹米打败了乔弗,赢得了她,保罗想。 保罗说:“如果我接受她作为我的仆人,之后我可以改变主意吗?” “在一年的时间内,你可以改变你的决定,”斯第尔格说,“在那之后,她就自由了,可以凭她的心愿作出选择……或者,你也可以随时还给她自由的权利。但不管怎样,照顾她是你的责任,为期一年……而且,对詹米的儿子,你始终负有责任。” “我接受她作为我的仆人。”保罗说。 哈拉跺着脚,气愤地晃动肩膀。“可我还年轻!” 斯第尔格看着保罗,说道:“谨慎,是一名首领身上有价值的特点。” “可我还年轻!”哈拉重复着。 “安静!”斯第尔格命令道,“是金子总会发光。带友索去他的住所,负责好他的衣食起居。” “哦!!”她说。 保罗已经记录下她的许多信息,对她有了初步的评估。他能感觉到队伍的不耐烦,知道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他很想壮胆问问他母亲和契尼去哪儿了,但从斯第尔格紧张的样子看,这么做是一个错误。 他面对哈拉,抬高嗓门,加上颤音,以加重她的恐惧和敬畏,他说道:“带我去住所,哈拉!我们下回再谈你的青春。” 她后退两步,向斯第尔格投去恐惧的一瞥。“他有着古怪的声音。”她嘶哑地说道。 “斯第尔格,”保罗说,“我欠契尼父亲很重一笔债,如果有任何……” “这将在会议上决定,”斯第尔格说,“你到那时再说吧。”他点点头,示意众人解散,接着转身离开,队伍中其他人跟在他后面一起离去。 保罗抓住哈拉的手臂,感觉到她冰凉的皮肤,她在发抖。“我不会伤害你,哈拉,”他说,“带我去我们的住所。”他用平和宽慰的声音说道。 “一年结束之后,你不会把我赶走吧?”她说,“我知道,我没过去那么年轻了。” “只要我活着,我这里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他松开她的手臂,“现在走吧。我们的住所在哪儿?” 她转过身,带着保罗走过长廊,向右转了一个弯,进入一个宽阔的地道,头顶上一个个分布均匀的黄色球形灯照亮整个通道。岩石地面光滑平整,很干净,没有一点沙。 保罗走在她的旁边,一边走,一边打量她那鹰一般的轮廓。“你不恨我,哈拉?” “我为什么要恨你?” 一群孩子在一条岔道的岩台瞧着他们,哈拉朝他们点点头。保罗看到孩子们身后隐约露出几个成年人的身影,半掩在朦胧的挂帘后。 “我……打败了詹米。” “斯第尔格说举行过葬礼,你是他的朋友。”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斯第尔格说,你还把水送给死者了,是真的吗?” “是的。” “这我都做不到。” “难道你不为他哀悼吗?” “到了哀悼的时候,我会为他哀悼的。” 他们穿过一个拱形洞口,从洞口望去,保罗发现这是一个又大又亮的洞室,里面有许多男男女女,正在一些机器旁忙碌。从节奏看,似乎工作很紧急。 “他们在干什么?”保罗问。 过了拱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说道:“他们要赶在我们逃离前完成塑料工厂的生产定额,我们需要许多露水收集器,来种植植物。” “逃离?” “在屠夫停止捕杀我们,或者被赶出我们的土地前,我们只能不断逃亡。” 保罗绊了一下,感觉到捕捉到的一个时刻,他记起了一个片断,一段预言景象——但那景象被置换了,像是被剪辑过一样。这段景象和记忆中的稍有不同。 “萨多卡在追捕我们。”他说。 “除了一两个空无人烟的穴地,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她说,“能在沙漠里找到的,只有他们自己的死亡。” “他们能找到这个地方?”他问。 “可能。” “但我们却还在花时间……”他朝那落在身后的拱形洞口点了点头,“……制造……露水收集器?” “种植工作必须继续。” “什么是露水收集器?”他问。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惊讶。“难道他们什么也没教过你……我是说,在你来的那个星球上?” “没说过露水收集器。” “嗨!”她说。就只有这么一个意味深长的字。 “那么,它们到底是什么?” “你在沙海里看到的每一丛灌木、每一棵草,”她说,“你觉得我们离开后,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每一株植物都得到了最悉心的照料,栽种在小坑里,那些小坑里置有许多光滑的五彩塑料球,当受到光的照耀时,它们呈白色。在黎明时,如果你从高处往下看,会发现它们会发亮,那是白色的反射光。但是当太阳离去,五彩塑料会在黑暗中恢复透明,并极速冷却,将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球体表面,水汽聚多,变成露珠,这样就能维持植物的生长。” “露水收集器。”他喃喃自语,这个方案带有一种简单的美感,他不由得陶醉其中。 “我将在适当的时候为詹米哀悼。”她似乎还没甩开保罗刚刚问的另一个问题,“詹米,他是个好人,就是太容易发怒。他在维持家庭生计上很有一手,对待孩子也很了不起。不管是乔弗的儿子——我第一个孩子——还是他的亲生子,他都视如己出,一视同仁。”她用疑虑的眼光看着保罗:“你也会这样对待孩子们吗,友索?” “我们不存在那样的问题。” “可如果……” “哈拉!” 听到他刺耳严厉的语调,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左手边的拱门里是另一个灯火通明的岩洞。“那里在造什么?”他问。 “他们在修织布机,”她说,“但今晚就会拆掉了。”她指了指左边的一条岔道,“从这里往前,是食品加工和蒸馏服维修车间。”她看着保罗,“你的蒸馏服看上去是新的,不过需要修理的话,我很拿手哦,我就在这厂里工作。” 从这时起,他们不断地碰到一群群人,地道两边的洞口也越来越多。一队男女从他们旁边走过,扛着咯咯作响的沉重包裹,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香料味。 “他们得不到我们的水,”哈拉说,“也得不到我们的香料。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保罗看着地道墙壁上的洞口,看见铺着厚毯子的岩台,墙上挂着鲜亮织物的房间,还有成堆的垫子。洞口的人在他们走近时纷纷沉默下来,目光凶狠地瞪着保罗。 “你打败了詹米,大家都觉得奇怪,”哈拉说,“看样子,等我们在穴地安顿下来后,你得做些事证明一下你的实力。” “我不喜欢杀人。”他说。 “斯第尔格也这么说。”她说,但声音却透露出怀疑。 前面传来尖细的诵读声。他们走到了另一个洞口处,比保罗看到的任何洞口都要大。他放慢脚步,往里面看去,发现屋里挤满了孩子,他们盘腿坐在栗色的地毯上。 远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旁边站着一个穿黄色大褂的女人,一只手里拿着投影笔。黑板上画满了图——圆圈,三角形,弧线,蛇形曲线和方形,还有被平行线分割的圆弧。女人指着图,一个接一个点下去,尽可能快地移动投影笔。而孩子们有节奏地跟着她的手往下读。 保罗一面听,一面与哈拉继续往穴地深处走去,读书声渐行渐远。 “树,”孩子们齐声朗读,“树,草,沙丘,风,山,山丘,火,闪电,岩石,石块,灰尘,沙,热,避难所,热量,满,冬天,冷,空,侵蚀,夏天,洞,白天,紧张,月亮,夜晚,岩帽,沙潮,斜坡,种植,包扎……” “这种时间你们还上课?”保罗问。 她的脸变得严肃,声音带着悲痛:“列特教导我们,教育一刻也不能停止。我们会永远记着死去的列特,这是恰科博萨的悼念方式。” 她穿过地道,走到左边,登上一块平台,撩开橙色的门帘,站到一旁。“你的住宅已经准备好了,友索。” 保罗犹豫了一下,没有走上她站的那个平台,他突然不大情愿和这个女人单独相处。同时他也想到,自己正被一种奇怪的生活方式所包围,只有彻底了解弗雷曼人对生态学的看法和价值体系,他才能懂得这种生活方式。他感到这个弗雷曼世界正在引诱他、诱惑他。他知道陷阱里是什么东西——疯狂的圣战,那个他认为应该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的圣战。 “这是你的牙帐,”哈拉说,“你还在等什么呢?” 保罗点点头,终于走到了平台上。他掀起她身后的门帘,摸着织物中的金属纤维,跟着她穿过一个很短的门廊,接着来到了一个大房间中。房间呈正方形,六米见方,地上铺着厚厚的蓝色地毯,蓝绿色的织物遮着岩石墙壁,天花板上也挂着一些黄色的织物,还有几盏黄色的球形灯在轻轻晃动。 感觉像一顶古老的帐篷。 哈拉站在他面前,左手按在臀部,眼睛打量着他的脸。“孩子们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她说,“过一会儿就会出来的。” 保罗飞快地扫了眼房间,以掩盖自己的不安。在他左边,一道帘子半掩着另外一个更大的房间,沿墙摆着一排垫子。他感到通气管中吹来一股微风,看见管口就在正前方,巧妙地隐藏在另一道帘子后。 “要我帮你脱蒸馏服吗?”哈拉问。 “不……谢谢。” “要我拿吃的来吗?” “好。” “那个房间边上有个休息室,”她指着说,“你可以去那里脱蒸馏服,又舒服又方便。” “你说过我们要离开这个穴地,”保罗说,“难道我们不该开始整理东西了吗?” “到时候会收拾好的,”她说,“屠夫还没查到我们这里。” 她仍然踌躇着,看着他。 “怎么啦?”他问。 “你还没有伊巴德的眼睛,”她说,“有点奇怪,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 “去拿吃的,”他说,“我饿了。” 她朝他笑了笑,是那种看透一切的女人的微笑,保罗为此感到不安。“我是你的仆人。”说完,她轻快一转身,低头从一道厚厚的帘子下钻了过去,帘子落回原地之前,保罗看见了另一条通道。 保罗感到一阵窝火,他撩开右边薄薄的帘子,进入那个很大的房间,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觉得定不下心来。他想知道契尼去哪儿了……刚刚失去父亲的契尼。 我们在这一点上很相似,他想。 从外面的通道里传来一声哀号,因为隔着帘子,声音听起来很轻。又是一声,稍稍远了些。接着又是一声。保罗意识到是有人在报时。他发现自己还没在这里见过钟表。 一丝淡淡的木馏木燃烧的气味进入他的鼻孔,盖过了穴地里无所不在的臭气。保罗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穴地气味对神经的侵袭。 他又想起了母亲,未来的那些蒙太奇画面里总有她的身影……还有她女儿的身影。这些变化多端的时间在他的意识中舞动,他猛地摇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蛛丝马迹之上,它们向他述说着将弗雷曼人吞没了的文化,阐述着它的深度和广度。 还有各种精细的怪异之处。 他曾在梦中见过这些山洞和这个房间的东西,但是,他所见到的这个东西与他此前见到的一切完全不同。 这里没有毒物探测器的痕迹,在这个洞穴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哪里有使用到它。但他能在穴地的臭气中闻到毒物的气味——有剧毒之物,也有普通的毒物。 一阵帘子响动的“唰唰”声传来,他想应该是哈拉带着吃的回来了,于是转身看去。然而,他没看到哈拉,在撩起的帘子下,他看见了两个小男孩——约摸九到十岁的样子——正用贪婪的眼神看着他。两个男孩都佩戴一把双刃晶牙匕,一手正按着刀柄。 保罗突然回想起弗雷曼人的故事:据传说,他们的孩子战斗起来和大人一样凶悍。 手在舞,嘴在动—— 奇思妙想从言语中迸发。 还有那双如饥似渴的双眼! 他是一座自我的孤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洞里挤满了人,虽然洞顶很高的地方有一盏荧光灯,但投下的光线还是非常朦胧,说明这个岩石环绕的空间很大……甚至比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集会厅还要大。她和斯第尔格站在平台上,她估计平台下聚集了五千多人。 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赶来。 到处是人们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已经派人去你儿子的住所叫他来了,萨亚迪娜,”斯第尔格说,“你希望和他商量一下你的决定吗?” “他能改变我的决定吗?” “当然,虽然你说话时使用的空气来自你自己的肺部,但……”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她说。 但她还是感到忧心忡忡,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保罗作为借口,退出这条危险的道路。同时,她还要考虑到腹中的女儿。危及到母亲肉体的事,也会危及到女儿的身体。 几个男人扛着卷起的地毯走来,在地毯的重压下发出嘿呦嘿呦的声音。他们把地毯扔在平台上,顿时灰尘四起。 斯第尔格抓住她的手臂,领她回到平台后边边界上,站到一个角形传音区中。他指着传音区里的一个石凳。“圣母将坐在这里。但在她来之前,你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一下。” “我更愿意站着。”杰西卡说。 她看着那几个男人打开地毯,把它铺在平台上。她又望了望人群。现在,岩地上至少有一万人了。 而人们还在陆续赶来。 她知道,外面的沙漠上已是红色的日暮时分,但这个洞厅里却永远是朦胧的黎明。下面是一片灰色的人海,他们聚在这里,看她将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她右边的人群让开一条路,她看见保罗走了过来,两边各跟着一个男孩。那两个孩子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他们手按刀柄,怒视着两边的人墙。 “是詹米的儿子,现在是友索的儿子了,”斯第尔格说,“他们把护卫的职责看得很认真呢。”他大胆地冲杰西卡笑了笑。 杰西卡明白斯第尔格想帮她缓和紧张的情绪,对此表示感激。但她还是禁不住地去想即将面对的危险。 我别无选择,她想,如果我们要在这些弗雷曼人中保住地位,就必须迅速采取行动。 保罗登上了平台,把两个孩子留在了台下。他在他母亲面前停下,看了看斯第尔格,接着扭回头望着杰西卡。“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是召我来开会呢。” 斯第尔格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指了指左边,拥护的人群再次让出一条路,契尼沿着人墙组成的巷道走了过来,那张精灵般淘气的脸上挂满了悲伤。她已脱掉蒸馏服,换上了一件优雅的蓝色大褂,露出细瘦的手臂。在她左臂靠近肩膀处,系着一条绿色手巾。 绿色代表哀悼,保罗想。 詹米的两个儿子刚才向他解释的习俗中有这一条,但不是直接说的。他们告诉他,他们没戴绿色织物,是因为他们把他这位父亲当监护人看待。 “你就是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当时问他。保罗从他们的问话中听出了圣战的味道。他耸了耸肩,用提问挡住了这个问题。他马上得知,这两个孩子中,年长的一个叫凯利弗,十岁,是乔弗的亲生儿子;年幼的一个叫奥罗普,八岁,是詹米的儿子。 这是一个奇特的日子。应他的要求,这两个孩子一直在他身边护卫着,如此一来就能挡去好奇之辈的打搅,好让自己有时间来理清思绪,回忆预知梦境,想出一个阻止圣战发生的办法。 现在,保罗站在洞内平台上,站在母亲身旁,看着平台下的人群。他满腹怀疑,是否真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狂热的大军倾巢出动。 契尼走近平台,四个女人用轿子抬着另一个女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杰西卡没有理会走过来的契尼,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轿中的那个女人: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瘪老太婆,她穿着一身黑袍,兜帽甩在脑后,露出盘在头顶的灰色发团和青筋虬结的颈子。 抬轿的女人站在台下,将轿子轻轻放在平台上,契尼搀着老太婆站起身。 这就是他们的圣母,杰西卡想。 那老太婆孱弱地靠在契尼身上,一瘸一拐朝杰西卡走来,看上去像是一捆包在黑袍中的干柴。她停在杰西卡面前,抬头凝视了很长时间,最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个女人,”顶在细长脖子上的脑袋颤颤巍巍地点了一下,“夏道特·梅帕丝同情你是对的。” 杰西卡轻蔑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马上就会知道。”老太婆哑着嗓子说道。她用令人惊讶的速度转过身去,面向人群,“告诉他们,斯第尔格。” “必须告诉他们吗?”他问。 “我们是米斯人,”老太婆喘着气道,“自从我们的逊尼祖先逃离尼罗蒂克·阿尔—奥罗巴以来,我们就懂得了迁徙和死亡。只有年轻一代继承这种方式,我们的民族才不会灭亡。” 斯第尔格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跨了两步。 杰西卡感到这个挤满了人的山洞变得鸦雀无声起来。现在,山洞里约有两万多人,全都默默地站着,几乎一动不动。这让她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心中充满警惕。 “今晚,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长久以来庇护我们的穴地,深入南方的沙漠。”斯第尔格说。他的声音通过平台后的角形传音区,传向一张张仰起的脸庞。 人们依然保持沉默。 “圣母告诉我,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一次新的哈依拉——探寻之旅,”斯第尔格说,“以前我们也曾经历过没有圣母的日子。但如果是在寻找新家园的困苦境地下,我们不能没有圣母的引领。”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到处是窃窃私语和不安的气氛。 “但这种困境也许不会发生,”斯第尔格说,“因为我们的新萨亚迪娜,奇女杰西卡,已同意参加仪式,打算在我们还没失去圣母的力量前通过考验。” 奇女杰西卡,杰西卡想。只见保罗正盯着她,眼中充满了疑问。但在周围的怪异气氛下,他只有保持沉默。 如果我死于这次考验,他会怎么样呢?杰西卡暗自发问。她再一次感到忧心忡忡起来。 契尼领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音区深处的石凳上坐下,接着退回到斯第尔格身旁,侍立在他左右。 “就算奇女杰西卡失败了,我们也不会失去太多,”斯第尔格说,“契尼,列特的女儿,将被奉为萨亚迪娜。”他朝旁边跨开一步。 契尼扶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声器前面的石凳旁,然后退回到斯第尔格身旁。 从角形传音区深处传来老太婆的声音,一种被扩大了的低语声,粗哑、尖锐。“契尼刚刚结束哈依拉归来——契尼看见了水。” 人群中低声回应:“她看见了水。” “我愿奉列特的女儿为萨亚迪娜。”老太婆粗声说。 “我们愿意。”人们回应道。 保罗几乎没有听见仪式在说些什么,他的脑中仍在想着刚才斯第尔格说他母亲的那些话。 如果她失败了? 他扭回头,看着被他们称为圣母的那个干瘪老太婆,打量着她。她有一双深不可测的蓝眼睛,身体孱弱,看起来好像一阵微风都会将她吹跑。然而,她身上还有一种能在热带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力量。他记得那个用戈姆刺的痛苦来考验他的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眼前的老太婆具有同样的魔力。 “我,圣母拉马罗,代表众人发言,”老太婆说,“契尼成为萨亚迪娜是符合天意的。” “符合天意。”众人回应道。 老圣母点点头,低声说道:“我赐予她银色的天空、金色的沙漠和闪光的岩石,以及未来的绿色田野。我把这些赐予萨亚迪娜契尼。在这播种的典礼上,为不让她忘记她是我们大家的仆人,把这些卑下的任务赐给她吧,就像夏胡鲁一样承担这些工作。”她抬起一只褐色棍子般的手臂,继而重新垂下。 杰西卡感到,发生在自己周围的典礼就像是一股湍流,席卷着她,让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看了一眼保罗,发现他满脸都是疑惑的神情。但她还是抖擞精神,准备接受严峻的考验。 “司水员上前面来。”契尼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透露出内心的不自信。 现在,杰西卡感到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焦点。在众人的咄咄目光下,在全场的寂静之中,她看到了危险。 人群让出一条蜿蜒小道,一小队男人两两成对,从后面走向前,每一对抬着一只小皮袋,袋子约有人头的两倍大,沉甸甸地晃荡着。 两个领头的人把袋子放在契尼脚下的平台上,接着退到了后面。 杰西卡看着袋子,又看着那些人。他们已经脱掉了兜帽,露出脖子后扎成一卷的长发,深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她。 一股浓郁的肉桂香气从袋中散发出来,在杰西卡面前飘过。是香料?她想。 “有水吗?”契尼问。 左边的那个司水员,一个鼻梁上横着一道紫色伤疤的男人,点了点头。“有水,萨亚迪娜。”她说,“但我们不能喝。” “有种子吗?”契尼问。 “有种子。”那人回答。 契尼跪到地上,把手放在晃荡的水袋上。“愿造物主保佑这袋水和种子。” 杰西卡很熟悉这种仪式,她回过头看了看圣母拉马罗。老太婆闭着双眼,弯腰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萨亚迪娜杰西卡。”契尼说道。 杰西卡转回头,看见女孩正盯着她。 “你尝过圣水吗?”契尼问。 杰西卡还没回答,契尼接着说道:“你不可能尝过圣水。你是一个外来者,享受不到这种权利。” 人群发出一声叹息,衣袍的沙沙声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作物成熟,造物主已死。”契尼说。水袋顶部有一个盘绕的喷嘴,她将它打开。 此时,杰西卡感到周遭的危险开始沸腾。她朝保罗瞥了一眼,见他正沉湎于这个仪式的神秘气氛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契尼。 他曾预见过一刻吗?杰西卡心想。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想着腹中的女儿。她问自己,我有权拿我们两人的性命来冒这个险吗? 契尼朝杰西卡举起喷嘴,说道:“这是生命之水,比水更伟大的水——解脱灵魂的水。如果你真是圣母,它会为你打开宇宙之门。现在,让夏胡鲁来判断吧!” 一边是对未出世女儿的责任,另一边是对保罗的责任,杰西卡感觉自己被撕扯着。她知道,为了保罗,她应该接过喷嘴,喝下袋中的液体。但当她弯腰凑向送过来的喷嘴时,她又感觉到其中巨大的危险。 袋中的东西散发出一种苦味,就像她知道的那些毒药一样,但又不尽相同。 “现在,你必须把它喝下去。”契尼说。 没有回头路了,杰西卡提醒自己。可在她接受的所有贝尼·杰瑟里特训练中,她想不出任何可以帮助她渡过难关的方法。 这到底是什么?杰西卡暗自发问,水?还是毒药? 她弯下腰,凑近喷嘴,顿时闻到一股肉桂的酯类气味,随即记起当初邓肯·艾达荷的醉态。是香料酒?她心想。她将管子放进嘴中,微微吸了一小口。尝起来有一股香料味,舌头上一阵微微的辛辣刺痛。 契尼的手用力在皮袋上一按,一大股液体涌进杰西卡口中,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她尽力保持冷静和尊严。 “浅尝死亡的气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契尼说。她望着杰西卡,等待着。 杰西卡也看着契尼,口中仍然含着喷嘴。袋中液体的气味涌进她的鼻孔、嘴里、脸上、眼中,一种辛辣的甜香。 冰爽! 契尼再次把液体挤入杰西卡口中。 妙不可言! 杰西卡打量着契尼的脸:一张精灵般淘气的脸,可以看出列特·凯恩斯的痕迹,但还没被岁月定型。 他们给我吃的是一种药,杰西卡对自己说。 但又不像她知道的任何药,也不是贝尼·杰瑟里特训练里教过的任何药。 契尼的面容如此清晰,仿佛有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一种药。 杰西卡觉得头晕目眩,四周一片死寂。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接受了一个事实:某种深邃的事发生在了他们身上。她感到自己就是一粒有意识的尘埃,甚至比亚原子粒子还要小,却还可 以运动,可以感受周遭的世界。豁然开朗——像是被突然掀开了幕布——她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肉体,就像一粒尘埃般感知着那个自己的精神运动组成的附体。她是一粒尘埃,但又不仅仅是尘埃。 她周围仍然有洞穴存在——还有那些人。她能感觉到他们:保罗,契尼,斯第尔格,圣母拉马罗。 圣母! 学校里曾有一些谣传,说有些人没能通过圣母的考验,被药物夺走了性命。 杰西卡把注意力集中在圣母拉马罗身上。她现在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仿佛凝固不动的一瞬间内——这段时间只为她本人停止不动。 时间为什么停止了?她暗自思忖。她凝视着周围人们凝固的表情,只见契尼头顶悬着一粒小小的尘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待着。 问题的答案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就像大爆炸一般突如其来:她个人的时间停止了,是为了救自己的生命。 她专注于这个精神运动组成的附体,审视着内在的一切,随即看到一个细胞组成的核心,一个黑洞,让她感到望而却步。 这就是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她想,是圣母不愿提起,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看到的地方。 这一领悟使她恢复了一点自信。于是她再一次冒险把注意力专注于这个肌肉精神组成的附体上,让自己变成一粒尘埃,寻找内在的危险。 她在刚才咽下的药物中找到了它。 那东西成了她体内跳动的粒子,它的运动速度极快,甚至连停止的时间也阻止不了它。跳动的粒子。她辨认出熟悉的结构,原子链:这儿有一个碳原子,螺旋形摆动……一个葡萄糖分子。整个分子链展现在她面前,她发现这是一个蛋白质分子……一个含甲基化蛋白质的结构。 啊!! 当她明白药物的本质时,她在体内发出精神上的无声叹息。 通过精神运动的探索,她钻入其中,移开一粒氧原子,让另一粒碳原子与之结合,然后重新连接在一个氢氧链上。 这种变化扩展开来……催化反应迅速扩展,越来越快。 凝固的时间逐渐松开对她的束缚,她重新感觉到了运动。袋子的喷嘴正贴在她嘴上——缓缓地,从她口中收集到一滴水。 契尼正从我体内取出催化剂,以改变袋中的药物。杰西卡想,为什么? 有人正扶她坐下,她看到圣母拉马罗来到了她身旁,坐在铺着地毯的平台上的老圣母,一只干瘪的手碰触到她的脖子。 在她的意识中还存在着另一颗精神运动的粒子。杰西卡竭力排斥它,但粒子却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终于相触! 这是互相亲近的最高状态,同时成为两个人:不是心灵感应,而是意识互联。 她和老圣母意识互联! 但杰西卡看到圣母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年老,一幅图像展现在她们共同的灵眼前:一位少女,精神活泼,心性温柔。 在互通的意识中,那年轻的女孩说道:“是的,那就是我。” 但杰西卡只能听,无法开口回答。 “很快你就会拥有这一切,杰西卡。”内心的那个人像说道。 这是幻觉,杰西卡告诉自己。 “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人像说,“快点,不要排斥我,时间不多。我们……”漫长的停顿之后,人像重新开口,“你早该告诉我们你有孕在身!” 杰西卡终于掌握在这互通意识中讲话的技巧。“为什么?” “因为这将改变你们母女二人!圣母在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杰西卡感到互通意识中产生了一丝变化,她的心眼看到了另一粒尘埃的存在。这粒尘埃正疯狂地四处游弋,转着圈子。它似乎害怕极了。 “你必须坚强起来,”老圣母的人像说道,“谢天谢地,幸好怀的是个女儿。如果是男胎,这仪式会让他死于非命。现在……小心点,轻轻地……抚摸你的女儿。进入你女儿的存在。吸走她的恐惧……放松……用你的勇气和力量……轻轻地,好,轻轻地……” 那个四处疾走的尘埃朝她靠近。杰西卡逼着自己去接触它。 恐惧几乎压倒了她。 她用所知的唯一的方法与恐惧斗争: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 经文带来了一丝表面上的平静。那粒尘埃一动不动贴着她。 光念经不会有用,杰西卡对自己说。 她放松自己,让自己仅仅表现出最基本的情绪反应,散发出爱和安抚,敞开温暖的怀抱保护它。 恐惧感消失了。 老圣母再次现身。这一回是三重意识互联——两个很活跃,另一个静静地汲取。 “时间紧迫,我只能这么做,”意识中的老圣母说,“我有许多东西要传给你,我不知道你的女儿在接受这一切之后是否能保持正常的神智。但我们必须这么做,部落的需要至高无上。” “什么……” “保持安静,只需接受!” 各种经历开始展现在杰西卡的眼前,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里用潜意识训练装置讲授的课程……但速度更快……快得人眼花缭乱。 但是……却是那么清楚。 每一次经历从头到尾展现在她眼前:有一个爱人,男子气概十足,蓄着胡须,有一双弗雷曼人的眼睛。透过老圣母的记忆,杰西卡看到了他的力量和温柔,以及所有的一切,眨眼间便历览了一遍。 现在已来不及去考虑这会对她腹中的女儿造成什么影响,她唯有不停接受、记录。这些经历灌输进杰西卡的意识——生,活,死——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次播放,不再重复。 但为什么总能看见悬崖顶上落下的沙暴?她暗自发问。 最后,杰西卡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为时已晚:老圣母要死了,就在她垂死之际,她将她的全部经历注入了杰西卡的意识中,就像把水倾倒入杯中一般。杰西卡看着那颗尘埃逐渐消失,重新回到出生前的意识状态中。从理论上说,老圣母的死,只是将她的生命留在了杰西卡的记忆中,她最后留下的是一声叹息,一句含糊的话语。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长时间了,”她说,“我把我的一生给你了。” 就是这样,一生的经历,全部封装。 甚至包括死亡的瞬间。 我现在是圣母了,杰西卡意识到。 她知道,她已经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圣母。那毒药改变了她。 她知道,这与她们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造就圣母的方式完全不同。从没有人告诉她如何成为圣母,但她的确知道。 最后的结果是相同的。 杰西卡感觉到代表女儿的那粒尘埃仍然在触摸她的内心意识,不断探寻着,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种可怕的孤独感爬过她的全身。在她眼里,她自己的生命放慢了脚步,而她周围的生命却加快了速度,如此一来,这种交互的互动模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随着她的身体逐渐摆脱毒药的威胁,尘埃意识的感觉稍稍减退,那种强烈的感知慢慢缓和。但她仍然能感觉到另一个粒子的存在,并抚慰着她。自己竟让这事发生在她女儿身上,她感到一丝愧疚。 是我干的,我可怜的小女,你都还没成形,我就把你带进了这个世界,让你的意识毫无防御地暴露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宇宙之中。 代表她女儿的尘埃终于流露出一丝爱和抚慰,像镜像一样,将杰西卡刚才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反射了回来。 杰西卡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感到刚才接受的记忆在蠢蠢欲动。她得做些什么。她在记忆中摸索,随即意识到那毒药已经渗透她的全身,带来的麻痹效果阻碍了她的行动。 我能改变,她想,我能去除毒药的药效,使它变得无害。但她又感觉不应该那样做。我在参加一场仪式。 随即,她知道该怎样做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指了指契尼举在头顶的水袋。 “它已得到神的赐福,”杰西卡说,“把这袋水混合一下,让所有人体会到变化。让所有人分享这份赐礼。” 让催化剂自己发挥作用,她想,让众人饮用,暂时强化他们相互间的意识。这药现在没有危险了……既然一位圣母已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那记忆仍蠢蠢欲动,推搡着她。她还得做一件事,但药物使她难以集中精神。 啊……老圣母。 “我刚见过圣母拉马罗,”杰西卡说,“她去了,但她仍然存在。在此仪式上,向她的记忆致以敬意。” 我怎么会说这些话的?杰西卡暗问。 她意识到,这些话来自另一个记忆,老圣母一生的经历已传给了她,现在更成了她的一部分。然而,这份礼物却还有某些方面让人觉得并不完整。 “让他们去纵酒狂欢吧,”另一个记忆在她内心说道,“除了挣扎谋生,他们享受不到多少欢乐。而且,你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互相熟悉,之后我就会离去,从你的记忆中消失。我感觉自己已经被你的那些记忆吸引住了。啊,你意识中的这些事真是有趣,有那么多我想不到的东西。” 封装在她头脑中的记忆突然敞开,像是打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层层深入,又可以进入其他圣母的记忆之中,这些记忆之后还有另外一些圣母的记忆,无穷无尽。 杰西卡不禁畏惧起来,害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个前人合体而成的海洋中。但通道并没有消失,它向杰西卡展示出源远流长的弗雷曼文化,远比她想象的古老。 她看到了在波里特林的弗雷曼人:一个在安乐窝似的星球上变得柔弱的民族,帝国的入侵者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他们,并强迫他们前往比拉·特乔斯和萨鲁斯·塞康达斯星球,在上面开拓人类殖民地。 哦,杰西卡感受到了那种生离死别的痛哭场面。 记忆通道深处,一个人像的声音在尖叫:“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 杰西卡沿着通道前行,看到了比拉·特乔斯的奴隶营,看到了他们如何剔除和挑选人员,将人发配至罗萨克和哈蒙塞普。令人发指的残暴景象展现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毒花的花瓣。她还看到了历史的一些线索,由一名萨亚迪娜传给另一名萨亚迪娜——起初是口耳相传,隐藏在沙漠颂歌中;后来在罗萨克发现这种毒药后,便由他们的圣母精化改进……在厄拉科斯发现生命之水后,这种力量变得更为精妙。 在记忆通道的更深处,另一个声音尖叫着:“永不饶恕!永不遗忘!” 但现在杰西卡的思绪集中在了生命之水的发现上,她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虫(也就是造物主)临死时分泌的液体。当她在刚刚接受的记忆中看到它被杀死的情景时,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它是被淹死的! “母亲,你没事吧?” 保罗的声音打断了杰西卡的思绪,她从内心的意识中挣脱而出,抬头望着他。她意识到自己对他应负的责任,但他偏偏在此时出现,让她不由得感到生气。 我就像一个双手麻痹的人,从产生意识的那时起,就感受不到任何触觉——直到有一天,在外力作用下,我突然有了触觉。 这念头徘徊在她脑海中,一种封闭的意识。 我说:“瞧!我没有手!”但我周围的人却说:“手是什么东西?” “母亲,你没事吧?”保罗又问。 “没事。” “我可以喝这个东西吗?”他指了指契尼手中的水袋,“他们要我喝。” 她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意识到他已经探查出这水原本有毒,知道他是在关心她。杰西卡突然很想了解保罗的预知能力到底能达到多大的极限。她从他的这句问话中发现了许多东西。 “你可以喝,”她说,“它的成分已经变了。”她从保罗肩头望去,看见斯第尔格正低头凝视着她,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探寻的神情。 “现在,我们知道你是如假包换的了。”斯第尔格说。 她感觉他的话也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但药物的麻痹效果让她的感官变得迟钝。多么温暖、多么宽慰啊!这些弗雷曼人多好,让她拥有了亲密的友谊。 保罗看出,他母亲被药力控制了。 他在记忆中搜索——凝固的过去,流动的未来。感觉就像把时间拆成了片段,放在了心眼的放大镜下细细查看,结果却令人困惑。这些片段从时间线中剥离,变得难以理解。 这种药——他可以收集到有关它的知识,了解它在他母亲身上起的作用。但这些知识缺乏自然的韵律,缺乏一个互相参照的系统。 他突然明白了,看见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是一回事,但预言能力的真正考验是看到过去对未来的影响。 事情和它们表面看起来的并不一样。 “喝下去!”契尼命令道。她把水袋的角形喷嘴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保罗直起身,看着契尼。空气中弥漫着狂热的兴奋情绪。他知道,如果他喝下袋中的香料药物,吸收其中的浓缩精华,会让他发生什么变化。他会回到纯粹的时间幻境和时空交错的幻境中;被抛上头晕目眩的巅峰,让他变得更加糊涂。 斯第尔格站在契尼身后,对他说道:“喝下去吧,小伙子。仪式被你耽搁了。” 保罗听着人群的喊声,听出了声音中的狂热:“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在呐喊,“穆阿迪布!”他低下头,看着母亲,她坐在地上,呼吸平稳而深沉,似乎平静地睡着了。就在此时,保罗脑海中闪现出一句来自未来、昭示他孤独一生的话:“她在生命之水中沉睡。”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袖。 保罗把角形喷嘴含入口中,听见人们在高呼。契尼按下水袋,他感到一股液体喷入了喉咙,顿时被那难闻的气味呛得头晕眼花。契尼拔掉喷嘴,把水袋交到平台下面伸出的手中。保罗盯着她的手臂,还有上面那条表示哀悼的绿色带子。 契尼直起身,注意到保罗的目光,说道:“虽然是欢乐的水狂欢之日,但我也能哀悼他。这是他给我们的。”她把手放入他的手心,拉着他沿平台走去,“我们有一件事很相似,友索。我俩都因哈克南人失去了父亲。” 保罗跟着她,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身体分开了,又重新奇怪地组合在了一起。双腿感觉很遥远,软绵绵的。 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侧道,坑道墙壁点着迷幻般的球形灯,投下微弱的灯光。保罗感到药物已经在他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像花朵绽放一般,为他打开了时间之门。当他们转过另一条黑暗的坑道时,他需要靠在契尼身上才能稳住自己的身体。他触摸到她衣袍下的马裤呢织物,还有柔软的身体,顿时感到热血上涌。这感觉混合着药力,将未来和过去糅进了现在,让三者几乎没有一丝分别。 “我认识你,契尼,”他轻声道,“我们坐在沙地的平台上,我安慰你,让你不再害怕。我们在穴地的黑暗中互相爱抚。我们……”他突然有点晕头转向,于是用力甩了甩头,脚下突然绊了一下。 契尼扶着他,领他穿过厚厚的帘子,来到一间暖和的私宅中。里面摆着矮桌和靠垫,还有一张铺着橙色床单的睡垫。 保罗渐渐意识到他们停下了脚步,契尼面朝他站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平静的恐惧。 “告诉我。”她低声道。 “你是塞哈亚,”他说,“沙漠之春。” “当部落分享圣水的时候,”她说,“我们在一起——我们大家。我们……分享。我能……感受到其他人。但我害怕和你分享。” “为什么?” 他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但过去和将来都糅入了现在,使她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他能看到她,却是以无数的方式,有着无数的姿势,还有无数的背景。 “刚才我带你离开时,”她说,“你身上有些令人恐惧的东西……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能感觉到其他人想要什么。你……压迫着人们。你……使我们看见了一些东西!” 他努力使自己的话说得清晰。“你看见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看见了一个孩子……在我怀里。是我俩的孩子,你和我的。”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怎么才能了解你呢?” 他们有一丝天赋,他的意识告诉他,但他们压制着它,因为它使人害怕。 一瞬间,他的头脑清醒下来,顿时明白为何契尼在瑟瑟发抖。 “你想说什么呢?”他问。 “友索。”她低声道,身子仍在颤抖。 “别再看未来了。”他说。 一股深厚的怜悯之心扫遍全身,他把她拉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抚摸着她的脑袋。“契尼,契尼,不要怕。” “友索,帮帮我。”她哭着说。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他感到服下的药物已经完全发挥了效用,撕开了帷幕,让他看到了自己动荡不安的灰色未来。 “你怎么不说话。”契尼说。 他稳住自己的意识,看着时间线在它那神奇的维度里向外伸展,飞速移动,同时巧妙地保持着平衡;非常狭窄,却像一张网铺散开来,将无数世界和力量聚拢;既是一根他必须在上面行走的细钢丝,又像一块他必须时刻保持平衡的跷跷板。 在钢丝一侧,他看到了帝国;看到一个名叫菲德—罗萨的哈克南人突然闪现,像一把致命的利刃朝他扑来;看到萨多卡人狂暴地冲出他们的星球,在厄拉科斯上大肆杀戮;看到宇航公会策划着阴谋诡计;看到贝尼·杰瑟里特进行着她们的选择性育种计划。这一切就像雷暴云砧般堆积在地平线上,牵制他们的却只有弗雷曼人和他们的穆阿迪布,后者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弗雷曼人已经准备将他唤醒,并发起一场横扫宇宙的疯狂圣战。 保罗觉得自己处于这一切的中心,整个结构都围绕他这个中心旋转。和平就像一条细钢丝,他走在上面,身旁有契尼的陪伴,这让他感到一丝幸福。这条细钢丝朝前延伸。一个隐蔽的穴地,一段相对宁静的时光,不断的暴力冲突中平静的一瞬。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和平的地方了。”他说。 “友索,你哭了,”契尼喃喃道,“友索,我强大的爱人,你把水献给死者吗?给哪一位死者?” “给那些还没有死的人。”他说。 “那么,就让他们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她说。 透过药物的迷雾,他知道她说得很对!他用力把她拥在怀里。“塞哈亚!”他喊道。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不再害怕了,友索。看着我,当你这么抱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看到,在风暴间的平静期,我们互相把爱给予对方。这是我们要做的事。” 药力又控制住了他,他心想: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次的安慰和忘却。他重又体验到那种无比鲜明的预见,未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然后化为记忆:沉浸于肉欲的温柔乡,两个人的分享、交流,种种温柔,种种粗暴。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契尼,”他喃喃地说,“和我在一起吧!” “永远。”她说,吻上他的脸颊。 第三卷 先知 没有任何人与我父亲有十分亲密的关系,不管是女人、男人还是孩子。只有一个人与他有过同志情谊,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我父亲打儿时起的同伴。与芬伦伯爵的这份友谊首先反映在积极的一面:厄拉科斯事件之后,他出面消除了兰兹拉德委员会对我父亲的怀疑。据我母亲说,为这事,一共花了价值一亿多宇宙索的香料进行贿赂,还有其他礼物,诸如女奴,颁给皇室荣誉和名誉军衔。但第二个证明伯爵友谊的证据却反映在消极的一面:他敢于违抗我父亲的命令,拒绝杀人,即便那完全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且听我将此事细细道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芬伦伯爵小传》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私人寓所中冲出,怒气冲冲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倾泻进来,在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身体在浮空器的支撑下剧烈扭动、摇晃,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他暴风骤雨般穿过私人厨房、图书室、小客厅,走进仆人所在的前厅。此时,前厅的夜间娱乐活动已经开始了。 卫队长雅金·内福德正蹲坐在大厅里的一张矮沙发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嗑了塞缪塔之后的反应。四周还飘荡着怪诞的塞缪塔音乐的哀号声。他的随从坐在他身旁,听候差遣。 “内福德!”男爵怒吼道。 众人乱作一团。 内福德站起身,由于迷药的作用,表情仍镇定自若,但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塞缪塔音乐停了下来。 “男爵大人。”内福德说,全靠迷药的作用,他的声音才没有发抖。 男爵扫了眼周围的人,看到众人都默不作声,一脸惊慌。他重新看向内福德,用柔和的语气说道:“内福德,你当我的卫队长多长时间了?”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在厄拉科斯上任的,大人。快两年了。” “你是否殚精竭虑,保护我免受危险?” “这是小人唯一的愿望,大人。” “那么,菲德—罗萨又在哪里?”男爵咆哮道。 内福德往后一缩。“大人?” “你不认为菲德—罗萨也会对我造成危险?”他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柔起来。 内福德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呆滞的眼神消失了一些。“菲德—罗萨在奴隶房,大人。” “又在和女人鬼混,嗯?”老男爵气得发抖,但尽力克制内心的怒意。 “大人,他可能……” “闭嘴!” 男爵又朝前厅迈了一步。四周的人纷纷后退,与内福德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将自己与男爵怒火隔绝开来。 “难道我没有命令过你,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在什么地方吗?”男爵问道,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难道我没给你讲过,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说了什么,对谁在说吗?”又是一步,“难道我没告诉你,只要准男爵去了女奴房,你都必须向我报告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汗水从他前额上冒出。 老男爵保持着平淡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感。“我给你讲过这些吗?” 内福德点点头。 “还有,难道我没告诉你,要检查所有送到我那儿的男童,而且要你亲自检查吗?” 内福德又点点头。 “今晚送到我房里的那个男孩,恐怕你没查到他大腿上的毛病吧?”男爵问,“你是不是……” “叔叔。” 男爵转过身,盯着站在门口的菲德—罗萨。他侄儿这么快就赶到了这里——瞧这年轻人脸上毫无掩饰的匆忙神色——事情显而易见了。菲德—罗萨有自己的监视系统,他监视着男爵的一举一动。 “我房里有具尸体,派人把它弄走。”男爵说。他的手始终按在衣袍下的枪支上,并暗自庆幸自己的屏蔽场是顶级的。 菲德—罗萨看了看靠在右墙边的两名护卫,朝他们点点头。那两人快步离去,冲出房门,沿着走廊朝男爵的房间跑去。 这两个,嗯?男爵想,啊,对于阴谋诡计,这小魔头还有好多要学的! “我想,你离开的时候,奴隶房里应该太平得很吧,菲德。”男爵说。 “我在和奴隶总管下基奥普斯棋。”菲德—罗萨说。他心想,出什么事了?显然,我们送到叔叔房里的那个男孩已经被杀了。可要做这件事,他是最完美的人选。就连哈瓦特也不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个男孩是最完美的人选! “下金字塔棋,”男爵说,“很好。你赢了吗?” “我……啊,赢了,叔叔。”菲德—罗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男爵打了个响指。“内福德,你想重新得到我的恩宠吗?” “大人,我做错什么了吗?”内福德战战兢兢道。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男爵说,“菲德下棋赢了奴隶总管,你听见了吗?” “是的……大人。” “我要你带上三个人去找奴隶总管,”男爵说,“绞死他。事成之后,把他的尸体给我带来,我要亲眼看一下。我们雇的人里,可不能有这样蹩脚的棋手。” 菲德—罗萨脸色发白,向前跨出一步。“但是,叔叔,我……” “以后再说吧,菲德,”男爵说,挥了一下手,“以后再说。” 那两个去男爵房间收拾男童尸体的护卫摇摇晃晃走出前厅大门。尸体耷拉在两人中间,垂着手臂。男爵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视线。 内福德上前一步,走到男爵身旁:“大人,你要我现在就去干掉奴隶总管吗?” “马上就去。”男爵说,“事成之后,把刚才过去的那两个一并处理掉。我不喜欢他们扛尸体的样子。这种事要干得干净利落。他们的尸体也要让我见到。” 内福德说:“大人,是不是我做了什么……” “照你主子的吩咐去做。”菲德—罗萨说。他想:现在只求能救下自己的小命了,可别被他扒了皮。 很好!男爵想,他还知道赶紧脱手以减少损失。男爵不由得会心一笑:这小子也还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取悦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我把怒气发到他的头上。他知道我必须留着他。我总有撒手人寰的一天,到那时,除了他还有谁能接手呢?我没有别的合乎要求的继承人。但他必须学习!在他学习期间,我必须保住自己的命。 内福德朝他的手下打了个手势,带着他们出了门。 “你愿意陪我回房间去吗,菲德?”男爵问道。 “随您吩咐,大人。”菲德—罗萨说。他向男爵鞠了一躬,心想:这回被他抓了个正着。 “你先请。”男爵说,用手指了指门。 菲德—罗萨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我彻底失败了吗?他暗自发问,他会不会用一把毒剑……慢慢穿过我的屏蔽场……插入我的后背?他是不是另有继承人了? 让他体验一下这短暂的恐惧吧,男爵一边想,一边跟在侄儿身后。他将继承我的爵位,但必须是在我选定的时刻。我绝不会让他毁掉我建立起来的基业! 菲德—罗萨尽量放慢脚步,他感到后背直起鸡皮疙瘩,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担心那致命一击何时会到来。他的肌肉时而紧张时而放松。 “你有没有听到来自厄拉科斯的最新消息?”男爵问。 “没有,叔叔。” 菲德—罗萨强迫自己不回头看,他沿着走廊往前,拐出仆人区。 “弗雷曼人有了一位新先知,或者说某个宗教领袖,”男爵说,“他们管他叫穆阿迪布。十分有趣,真的。这词的字面意思是‘耗子’。我已经告诉拉班,让他们继续信奉他们的宗教,有事干才好。” “真的很有趣,叔叔。”菲德—罗萨说。他拐进通向他叔叔屋子的私人走廊,心想:为什么谈起宗教来了?这里面有啥暗示吗? “是的,不是吗?”男爵说。 他们走进男爵的房间,经过客厅进入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激烈搏斗后的场面:一盏歪掉了的浮空灯,床垫掉在了地板上,一根按摩棒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床头柜上。 “这是个聪明的计划。”男爵说。他将屏蔽场的防御能力维持在最大程度,停下脚步,面对着自己的侄儿,“但还不够巧妙。告诉我,菲德—罗萨,你为什么不亲手干掉我?你有足够多的机会。” 菲德—罗萨找到一把浮空椅,没有得到允许便径直坐了上去,只是在心里耸了耸肩。 我要表现得勇敢一点,他想。 “你教导过我,自己的手必须保持干净。”他说。 “啊,是的,”男爵说,“当你面对皇帝时,你必须可以诚恳地说,这事不是你干的。皇帝身边的巫婆会倾听你的话,辨别其中的真伪。是的,关于这一点,我的确警告过你。” “你为什么从不收买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呢,叔叔?”菲德—罗萨问,“有真言师在你身边……” “你知道我的品味!”男爵呵斥道。 菲德—罗萨打量着他的叔叔,说道:“可是,有个贝尼·杰瑟里特总会……” “我不信任她们!”男爵咆哮道,“别想转移话题。” 菲德—罗萨淡然地说道:“悉听尊便,叔叔。” “我记得,几年前,你在竞技场上有一次角斗表演,”男爵说,“似乎有一名奴隶被安排好要刺杀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叔。毕竟,我……” “别回避。”男爵说。严厉的声音暴露出他内心的愤怒。 菲德—罗萨看着他的叔叔,心想:他全知道,不然他不会问起这事。 “是假的,叔叔。我安排了一切,让你对奴隶总管失去信任。” “很聪明,”男爵说,“也很勇敢。那个奴隶武士差点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是的。” “勇气可嘉,如果你有与之相配的手段和伎俩,那就真得算得上强大。”男爵摇摇头。他还记得厄拉科斯上那可怕的一天,自那时起,他一直对失去彼得而感到惋惜。那个门泰特非常机灵,像魔鬼般精明。尽管如此,却也没有救下他自己的性命。男爵再次摇摇头。命运有时真是神秘莫测。 菲德—罗萨环视了一下卧房,打量着搏斗留下的痕迹,猜测着他叔叔是怎么打败那个奴隶的——那可是他们精心策划过的。 “我是怎样打败他的?”男爵问道,“啊——得了,菲德——让我保留一些秘密武器,安度晚年吧。我们最好利用这次机会订个协议。” 菲德—罗萨盯着他。协议!他的意思肯定是继续让我做他的继承人。否则订什么协议呢?一个平等,或者近乎平等的协议! “什么协议,叔叔?”菲德—罗萨感到自豪,因为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和理智,没有将内心的洋洋自得流露出来。 男爵也注意到他在控制情绪,他点了点头。“你是块好材料,菲德,我不会浪费好材料的。然而,你固执己见,拒绝了解我对你的真正价值。太固执了。你看不出来,为什么我对你来说是最有价值的人,应该好好保护我。这……”他指了指卧室中的搏斗痕迹,“这是愚蠢,我不会奖励这种愚蠢的行为。” 别兜圈子了,你这个老傻瓜!菲德—罗萨想。 “你把我当成一个老傻瓜。”男爵说,“奉劝你别这么想。” “你刚才提到了协议。” “啊,年轻人就是耐不住性子,”男爵说,“好啦,主要内容是这样的:你不要再做这些威胁我生命的愚蠢企图,而我呢,只要你准备好,就会随你心意靠边站。我将退下来当你的顾问,留你坐在权力的宝座上。” “退下来,叔叔?” “你还认为我是个傻瓜,”男爵说,“这份协议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对吗?你以为我在乞求你!凡事要慎之又慎,菲德。我这个老傻瓜可看穿了你的阴谋,你在那奴隶男孩的大腿上埋了一根隐蔽的针,恰好就让我摸到了,嗯?只要轻轻用点力——刺一下!毒针就会刺进这个老傻瓜的手心!啊,菲德……” 男爵摇着头,心想:要不是哈瓦特警告过我,这个阴谋就得逞了。好吧,就让这个小子以为是我自己发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如此。是我从厄拉科斯的废墟中救了哈瓦特。再说这个小子也得知道我的厉害,好让他对我心存敬畏。 菲德—罗萨仍然沉默不语,内心作着激烈斗争。可以相信他吗?他真的要退位?为什么不?如果我行事谨慎,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继承他的事业。他不可能老不死。也许,是我做得太过火了,的确愚蠢。 “你提到协议,”菲德—罗萨说,“那么用什么来保证双方遵守承诺呢?” “我们如何才能相互信任,是不是?”男爵问,“好吧,菲德,对于你,我将安排杜菲·哈瓦特监视你。在这方面,我相信哈瓦特的门泰特能力。你明白我的话吗?至于我,你必须相信我。我不可能老不死,对不对,菲德?有些道理你该明白,也许你也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向你作出承诺。那你呢?”菲德—罗萨问。 “我让你继续活下去。”男爵说。 菲德—罗萨再次打量着他的叔叔。他竟然派哈瓦特来监视我!如果我告诉他,当初就是哈瓦特谋划了那个角斗士的诡计,使他失去了奴隶总管,那他又会怎么说呢?他很可能会说我在撒谎,想败坏哈瓦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那个大好人杜菲是个门泰特,并且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好啦,你怎么说?”男爵问。 “我还能说什么?我当然接受。” 菲德—罗萨心想:哈瓦特!他脚踩两条船……是吗?他投靠我叔叔的阵营,是不是因为我没和他商量那个奴隶男孩的计划? “我派哈瓦特监视你,你还没发表意见呢。”男爵说。 菲德—罗萨鼻翼翕动,气愤之情表露无遗。这么多年来,在哈克南人中,哈瓦特这个名字一直是危险的信号……现在它有了新的含义:更加危险。 “哈瓦特是个危险的玩具。”菲德—罗萨说。 “玩具!别犯傻。我知道能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什么,也知道如何控制他。哈瓦特是个用情很深的人,菲德。没有感情的人才会让人害怕,但用情太深……啊,那就能好好利用一下,满足你的需要。” “叔叔,我不明白。” “我说得够明白的了。” 菲德—罗萨眼皮一跳,流露出内心的愤恨。 “你不了解哈瓦特。”男爵说。 你也不了解他!菲德—罗萨想。 “哈瓦特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该怪谁呢?”男爵问,“我?当然是我。但他以前也只是厄崔迪的工具。多年来,我都败在他的手下,直到帝国插手。这就是他对此事的看法。如今,他对我的仇恨可有可无,他相信自己随时可以打败我,正因相信这一点,他才被我打败。因为我在引导他,要他将注意力转向我所希望的方向——反抗帝国。” 菲德—罗萨恍然大悟,这个新的信息使他紧张起来,他抿起双唇,额头泛出深深的皱纹。“反对皇帝?” 让我亲爱的侄儿好好品尝这滋味吧,男爵想,让他对自己说:“菲德—罗萨·哈克南皇帝!”让他问问自己,这有多大的价值。价值肯定超过一位老叔叔的命,而这位叔叔将让他实现这个美梦! 菲德—罗萨慢悠悠地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这老傻瓜说的是真的吗?这里面的好处可比看上去的多得多。 “那哈瓦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菲德—罗萨问。 “他觉得他在利用我们,实现他向皇帝的复仇大计。” “事成之后呢?” “他没想过复仇之后的事。哈瓦特是个必须为别人服务的人,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太了解。” “我从哈瓦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菲德—罗萨赞同道,他感到自己话语中的真挚之意,“但是,我学到的越多,我越觉得我们应该尽早除掉他。” “你不喜欢被他监视?” “哈瓦特监视每一个人。” “他也许可以帮你登上王位。哈瓦特很精明,也很危险、很狡猾。但我还不打算撤掉他的解药。就算一把剑也是危险的,菲德,但我们自有套住这把剑的剑鞘。也就是他身中的毒药。只要我们撤掉他的解药,死亡就会像剑鞘一样将他套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在竞技场上,”菲德—罗萨说,“假动作后套着假动作。连环套。必须注意奴隶角斗士的身体朝哪个方向倾斜,他朝哪个方向看,他如何举刀。” 他暗自点头,看得出来,这些话取悦了他的叔叔。但他心里想:是的!就像在竞技场上!头脑就是刀锋! “现在你明白你是多么需要我了吧,”男爵说,“我还有用,菲德。” 宝剑在砍钝之前,当然还能用,菲德—罗萨想。 “是的,叔叔。”他说。 “现在,”男爵说,“我们到奴隶房去,我们两个。我要看着你亲手把娱乐房里的所有女人杀掉。” “叔叔!” “女人多的是,菲德。但我说过,跟我在一起,没有你随意犯错的余地。” 菲德—罗萨脸色一沉。“叔叔,你……” “你要接受惩罚,从中学到一些东西。”男爵说。 菲德—罗萨看着叔叔洋洋得意的眼神。我一定要记住这个晚上,他想,牢牢记住,同样还要记住别的不该忘记的夜晚。 “你不会拒绝的。”男爵说。 如果我拒绝,你又能怎么样呢,老家伙?菲德—罗萨腹诽着。但他知道可能还有别的惩罚,更阴险,更残酷,为的就是让他屈服。 “我了解你,菲德,”男爵说,“你不会拒绝。” 好吧,菲德—罗萨想,我现在还需要你,我明白。协议的确是订好了。但我不会永远需要你的。啊……总有一天…… 人类潜意识深处存在一种渗透全身的需求,即追求一个符合逻辑、凡事有理的宇宙。但现实中的宇宙总是领先一步,令逻辑无法企及。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我和许多大家族的统治者打过交道,从没见过比这头猪更恶心、更危险的,杜菲·哈瓦特暗自思忖。 “尽管坦诚布公地和我说,哈瓦特。”男爵低沉地说。他坐在浮空椅中,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挤在满脸肥肉中,目光像锥子一般刺向哈瓦特。 老门泰特低头看着他与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之间的桌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这也是用来评估男爵的因素之一。其他因素还包括:这间私人会议室的四面红色墙壁,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草药香(掩盖了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料味)。 “你要我向拉班发出警告,绝不是一时兴起。”男爵说。 哈瓦特坚韧的老脸依旧毫无表情,完全没有流露出内心的厌恶。“许多事让我怀疑,大人。” “是的。好吧,你怀疑萨鲁斯·塞康达斯,那厄拉科斯和它又有什么关系?你说过,厄拉科斯与皇帝那颗神秘的监狱星球之间有着某种关联,皇帝为此颇为烦心。但你解释得不够清楚。如今,我急匆匆地向拉班发出警告,仅仅是因为信使要赶着乘远航机离开。你说这事绝不能耽搁。很好,那么,好好跟我解释一下。” 他唠叨得太多了,哈瓦特想,他不像雷托,换作雷托要告诉我一件事,只需扬扬眉毛、挥挥手就行。也不像老公爵,他用一个简单的词就能表达一句话。这是个笨家伙!除掉他就是为人类作贡献。 “离开这里前,你必须向我一五一十地解释一下。”男爵说。 “谈起萨鲁斯·塞康达斯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当回事。”哈瓦特说。 “那就是个刑事犯的流放地,”男爵说,“整个银河系最恶贯满盈的歹人都会被遣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除此之外还要知道什么?” “这个监狱星球上的生存条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难以忍受,”哈瓦特说,“你应该听说过,那里新犯人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你也应该听说过,皇帝在那里采取了各种高压手段。听到这一切,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 “皇帝不允许各大家族刺探他的监狱星球,”男爵嘟哝道,“但他也没查过我的地牢呀。” “然而,对萨鲁斯·塞康达斯感到好奇……嗯……”哈瓦特把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贴到唇上,“……都是不允许的。” “就是说,他不得不做这些事,而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 哈瓦特发黑的双唇挤出一丝笑容,他盯着男爵,眼睛在灯管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你就从来没想过,皇帝的萨多卡军团是从哪儿来的?” 男爵噘起肥厚的双唇,样子活像一个噘嘴的婴儿,开口时,声音像是在闹脾气。“哎呀……招募来的……就是说,用征兵方式……从……” “哈!”哈瓦特厉声打断了男爵,“你听说过萨多卡人的功绩,都不是谣言,对吧?全都是第一手资料,来自曾与萨多卡对战过的极少数幸存者,是不是?” “萨多卡人是一流的战士,这一点毋庸置疑,”男爵说,“但我认为我自己的军团……” “跟萨多卡比起来,不过是群度假的游客!”哈瓦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付厄崔迪家族吗?” “这个问题不是你能妄加揣测的。”男爵警告道。 会不会连他也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哈瓦特暗自发问。 “只要与我的工作有关,任何问题我都会揣测一番,这也是你雇我的原因,”哈瓦特说,“我是一名门泰特,你不能阻止门泰特收集信息或进行演算。” 男爵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门泰特。” “帕迪沙皇帝之所以反对厄崔迪家族,是因为公爵的将领哥尼·哈莱克和邓肯·艾达荷训练了一支战斗部队——一支小型战斗部队——即使与萨多卡军队相比也毫不逊色。其中一些人甚至更为出色。公爵还打算扩充这支部队,让它与皇帝的军队一样强大。” 男爵掂量着这个结论,接着说道:“厄拉科斯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厄拉科斯提供了满满的兵员,这些人早就习惯了最艰苦的生存环境。” 男爵摇了摇头。“你该不会是指弗雷曼人吧?” “我指的就是弗雷曼人。” “哈!那为什么向拉班发出警告?经过了萨多卡的屠杀和拉班的镇压,弗雷曼人已经所剩无几,最多一小撮。” 哈瓦特默默地看着他。 “最多一小撮!”男爵重复道,“光去年一年,拉班就杀掉了六千个弗雷曼人。” 哈瓦特仍旧默默地看着他。 “前年杀掉的数量是九千,”男爵继续说道,“萨多卡人在离开前也杀了至少两万人。” “过去两年,拉班的军队损失多大?”哈瓦特问。 男爵揉着下巴。“嗯,他一直在大量征兵。这倒是真的。他的征兵官在征募新兵时许下了十分夸张的承诺,并且……” “我们可否估计约有三万人?”哈瓦特问。 “似乎过高了。”男爵说。 “恰恰相反,”哈瓦特说,“跟你一样,我也能从拉班报告的字里行间了解到真实的情况。谍报人员向我提交的报告,你势必早就一清二楚了。” “厄拉科斯是个棘手的星球,”男爵说,“因沙暴造成的损失可能……” “我们都知道沙暴的危害程度。”哈瓦特说。 “就算拉班损失了三万人,那又怎么样?”男爵问道,由于血气上涌,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沉。 “按照你刚才说的数字,”哈瓦特说,“拉班在两年内杀掉了一万五千人,而他损失的人数是两倍。你说萨多卡人另外杀了两万人,可能还要多些。我看过他们从厄拉科斯返航时的运输清单,如果他们杀掉了两万人,那么他们损失的人数则是这个数的五倍。你为什么不正视这些数字呢?男爵,你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吗?” 男爵冷冷地、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你的工作,门泰特。你说,它们意味着什么?” “邓肯·艾达荷拜访过一个穴地,我向你提供过他清点的人数,”哈瓦特说,“一切都能对上。如果他们有二百五十个这样的穴地,那他们的人口大约有五百万。按照我最佳的估计,这种社区的真正数量至少还要乘上二,而你却把你的人分散在这样一个星球上。” “一千万?”男爵惊得下巴都颤抖起来。 “至少。” 男爵噘起肥厚的嘴唇,豆子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哈瓦特。这就是真正的门泰特计算力吗?他暗自猜测,怎么可能?为什么从没有人怀疑过? “我们甚至还没把他们的出生增长率计算进去,”哈瓦特说,“我们仅仅去掉了他们中的一些不良的个体,留下强壮的,让他们越变越强,就像萨鲁斯·塞康达斯一样。” “萨鲁斯·塞康达斯!”男爵叫道,“这和皇帝的监狱星球有什么关系?” “一个在萨鲁斯·塞康达斯上活下来的人,会比绝大多数普通人更强壮、更坚韧,”哈瓦特说,“再对他们施以一流的军事训练……” “胡说!照你看来,我侄儿对弗雷曼人进行残酷镇压之后,我还能从他们之中招募新兵。” 哈瓦特温和地说道:“对于你自己的军队,难道你就没施行过高压政策?” “这个……我……但是……” “高压这种事是相对的,”哈瓦特说,“你的战士比他们周围的那些人更为富裕,对吗?他们会看到,如果不当你的士兵,剩下的就只有不愉快,是吧?” 男爵沉默了,目光躲闪。这种可能性——难道拉班在不经意间为哈克南人提供了终极武器?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样招募而来的兵员,你怎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忠诚呢?” “我们把他们编成小队,一队不会超过一个排,”哈瓦特说,“我会将他们从高压环境中解放出来,然后把他们隔离起来,只和那些了解他们背景的教官待在一起,至于这些教官,最适合的人选就是那些在他们之前脱离了同一高压环境的人。然后,我会灌输给他们一些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概念,让他们满心以为,他们的星球其实是一个秘密的训练基地,目的是训练出像他们那样出众的战士。与此同时,我会向他们充分展示如此出众的战士能得到些什么:丰裕的生活、漂亮的女人、精美的宅邸……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 男爵终于点了点头。“萨多卡人的生活方式。” “这些新兵会渐渐相信,像萨鲁斯·塞康达斯这样的地方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他们——精英。在许多方面,就连最普通的萨多卡,也过着跟任何大家族成员一样尊贵的生活。” “这主意太绝了!”男爵低声说。 “你开始理解我的疑惑了。”哈瓦特说。 “这种事是怎么开始的?”男爵问。 “啊,是的。科××家族的始祖是谁呢?皇帝把第一批犯人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以前,那儿有没有人呢?就连皇帝的表亲雷托公爵也不清楚。对这些问题,皇帝陛下不喜别人过问。” 男爵呆呆地沉思着。“是的,一个保守得极好的秘密,他们采用了各种手段……” “此外,他们有什么要隐藏的呢?”哈瓦特问,“隐瞒帕迪沙皇帝有个监狱星球?这是人人皆知的……” “芬伦伯爵。”男爵脱口而出。 哈瓦特顿了顿,皱着眉,用迷惑的眼光看着男爵。“芬伦伯爵怎么了?” “几年前,在我侄儿的生日庆典期间,”男爵说,“这位皇帝的特使,芬伦伯爵,作为宫廷观察员来到这里……啊,来了结皇帝和我之间的一场生意纠纷。” “哦?” “我……呃,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我想我有提到,想把厄拉科斯当成一个监狱星球。芬伦……” “你具体是怎么说的?”哈瓦特问。 “具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并且……” “男爵大人,如果你希望我能更好地为你效力,你必须向我提供足够多的信息。那次谈话没有记录下来吗?” 男爵的脸气得发黑。“你跟彼得一样可恶!我不喜欢这些……” “彼得已不再为你效力了,大人,”哈瓦特说,“话说回来,彼得到底怎么了?” “他对我太随便,要求太高。”男爵说。 “我保证过,不会白白浪费对你有用的人,”哈瓦特说,“你该不会想用威胁和找碴儿,把我除掉吧?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对芬伦伯爵说了什么。” 男爵慢慢恢复平静。到时再跟你算账,他想,我会记着你今天对我的态度的。没错,我一定会记住。 “等一下。”男爵说。他回想起那次在大厅里的谈话,记起当时他们站在了隔音的静锥区中。“我好像是这样说的,”男爵说,“‘皇帝知道,做买卖总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杀戮。’我指的是我们的劳工损失。然后我又说,我正在考虑用另一种方式解决厄拉奇恩的问题。我还说,是皇帝的监狱星球给了我灵感,让我去仿效。” “活见鬼!”哈瓦特骂道,“那芬伦伯爵怎么说?” “我说完后,他就开始询问有关你的情况。” 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沉思起来。“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探查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说,“好了,完了。”他睁开眼睛,“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厄拉科斯肯定布满了他们的眼线了。” “但是,我只不过随便建议了一句……” “在皇帝眼里没有随便的事!你向拉班发了什么指示?” “只是让他使厄拉科斯害怕我们。” 哈瓦特摇摇头。“你现在有两种选择,男爵。一是把土著杀光,把他们彻底消灭,要么……” “除掉整个劳动力来源?” “难道你希望皇帝和他的那些大家族一齐到这里来,把杰第主星像刮葫芦瓢一样,掏个一干二净?” 男爵打量着他的门泰特,然后说道:“他不敢!” “真不敢吗?” 男爵的双唇颤抖着。“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舍弃你亲爱的侄儿拉班。” “舍……”男爵没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哈瓦特。 “不再给他派军队,不给任何援助,也不给他回信,只说你已听说? ??他在厄拉科斯处理事务的糟糕方式,一有可能,你会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纠正。我会作出相应的安排,有意让你的部分信息被皇帝的眼线截获。” “但香料怎么办?收入,还有……” “继续索要你作为男爵应得的收益,但要注意你的方式。给拉班定一个固定的数目。我们能……” 男爵双手一摊。“但我怎么确认我那狡猾的侄儿不……” “我们在厄拉科斯上还有密探。告诉拉班,要么完成你分派给他的香料配额,要么就派人取而代之。” “我了解我的侄儿,”男爵说,“这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地压榨那里的人民。” “他肯定会这么做!”哈瓦特厉声说道,“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你只能希望不要弄脏自己的手,让拉班为你打造属于你的萨鲁斯·塞康达斯吧。甚至没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给他,他手头就有需要的人。如果拉班驱使他的人民来完成你的香料配额,那皇帝就不会怀疑你有其他动机。有充足的理由把这颗星球摆在刑架上。而你,男爵,无论讲话还是行动,都不要表现出你另有所图。” 男爵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赞赏。“啊,哈瓦特,你可真是个狡诈之辈!那么,我们该怎么重新进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为我们准备好的东西?” “再简单不过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配额定得比上一年高一些,问题很快就会爆发。产量会下降。然后你就可以借机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纠正当地的混乱局面。” “天衣无缝,”男爵说,“不过,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准备让另外一个人为我接管厄拉科斯。” 哈瓦特盯着对面那张肥胖的圆脸,这个老兵兼间谍缓缓地点了点头。“菲德—罗萨,”他说,“那么,这就是现在实行高压政策的原因。你也非常狡猾,男爵。也许我们能把这两个计划合二为一。是的,你的菲德—罗萨可以到厄拉科斯当他们的救星,赢得民心。是的。” 男爵面带微笑。在笑容背后,他暗自思忖:那么,这个计划在哈瓦特的私人图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哈瓦特明白自己可以离开了,于是站起身,走出了这间红墙房间。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厄拉科斯上的一些变数,他不能不考虑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们影响他对厄拉科斯的计算。哥尼·哈莱现在藏在走私徒那里,他发来过情报,提到了一个新的宗教领袖——一个名叫穆阿迪布的人。 也许我不该告诉男爵,而该让这个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兴盛起来,甚至传播到盆地和谷地那儿去,他心下寻思,不过话说回来,残酷的镇压会使宗教更加兴旺发达。 他又想起哈莱克关于弗雷曼人战斗策略的报告,这种策略带有哈莱克的风格……或是艾达荷的风格……甚至哈瓦特本人的风格。 难道艾达荷还活着?他思忖着。 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事到如今,他也没问过自己,保罗是否还活着。他知道,男爵相信所有的厄崔迪人都死了。他还承认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这只能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甚至包括那个女巫的亲生儿子。 她对厄崔迪家族的恨是多么深啊,他想,就像我对这个男爵所怀的深仇大恨。我对他的致命一击能否像她一样,彻底结束他的一切呢? 世间万物都有模式,这种模式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它匀称、简洁、雅致——这些特性,总能在真正的艺术家的作品中发现。在季节的变换中,在沙粒沿着沙脊的流动中,在灌木丛的枝丫和叶片中,你可以找到这种模式。在树叶的花纹中,你也可以找到这种模式。我们努力模仿这种模式,将它复制到我们的生活和社会中,试图追寻这种宜人的节奏。然而,在寻找终极完美的过程中,还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险。很明显,这种模式发展到极致时便已固化。在理想的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保罗·穆阿迪布记得曾吃过一顿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餐饭,他牢牢抓着这个记忆不放——它就像一个锚点,只要抓住这个点,便能区分现实和梦境。他最终认定最近的这次经历必定是一个梦。 我就像一个舞台,正上演着各种戏码,他对自己说,种种不完美的幻象、种族意识和它那可怕的目的:我是这些东西的猎物,被他们紧紧攫取。 然而,他始终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恐惧,担心自己跑得太远,已经失去自己在时间长河中的位置,以至于过去、未来和现在都混在一起,再也难以分辨。这是一种视觉疲劳,他知道,他必须不断将预见到的未来当成某种记忆存储下来,而他所预见的未来本身又与过去纠缠不清。 那顿饭是契尼为我准备的,他告诉自己。 而现在,契尼正在遥远的南方——那个烈日照耀下的寒冷国度——躲藏在新穴地的某个秘密堡垒中,很安全,身边还带着他们的儿子,雷托二世。 抑或,这事还没发生?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因为怪人厄莉娅,他的妹妹,已经跟着母亲以及契尼一起到那儿去了——乘着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圣母轿,长途跋涉二十响,往南方去了。 他甩掉脑中骑乘巨型沙虫的想法,暗自寻思:抑或,厄莉娅还没出生? 我在组织一场袭击,保罗回想起来,我们发起奇袭,收回了牺牲在厄拉奇恩的死者的水。我在火葬堆中找到了父亲的遗骸。然后,我来到俯瞰哈格山口的一个弗雷曼岩石山丘上,将父亲的遗骨存放在了那里的神龛中。 抑或,这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 我受的伤是真的,保罗告诉自己,我的伤疤是真的,安葬我父亲的神龛也是真的。 保罗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记起一件事:哈拉,詹米的妻子,曾闯进他的房间,告诉他穴地的走廊里有人打起来了。那事发生在临时穴地,之后女人和孩子们被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当时,哈拉站在内室的门口,黑色的发辫用水环串成的链子扎在脑后。她撩开卧室的门帘,告诉他契尼刚刚把某人杀了。 这事已经发生了,保罗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不是从时间长河中看到的幻象,不是还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未来。 保罗记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发现契尼正站在走廊黄色的球形灯下,她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蓝色袍子,兜帽抛在脑后,淘气的脸蛋因刚刚的搏斗而泛着红晕。她正将一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边一群人挤作一团,抬着一个包袱匆匆忙忙沿着过道跑远了。 保罗记得自己当时心里的想法:无论什么时候抬尸体,他们都是这个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因为是在穴地里,契尼公然把水环用绳子拴着,戴在脖子上。转身面向他时,那些水环叮叮当当地响着。 “契尼,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有个家伙前来向你挑战,我把他打发了,友索。” “你杀了他?” “是的。不过也许我该把他留给哈拉。” (保罗回想起,当时周围的人对这句话赞赏不已,就连哈拉也大笑起来。) “但他是来向我挑战的!” “你已经教会了我那神奇的格斗术啊,友索。” “当然!但你不该……” “我生在沙漠,友索。我知道如何使用晶牙匕。” 他压着心中的怒意,尽量通情达理地说:“也许这都是事实,契尼。但……” “我不再是在营地手提灯笼捉蝎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游戏。” 保罗瞪着她,注意到她不经意的态度中带着一种古怪的狠劲。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尼说,“我不会让他这类人来打搅你的沉思。”她朝他走近,眼角瞥着他,把声音降到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地步,“而且,亲爱的,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明白,挑战者可能首先需要面对我,并且会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耻地死去。等他们接受了这个教训,就再也不会有多少人来向你挑战了。” 是的,保罗寻思道,这事肯定发生过了,是真实的过去。之后,想要试试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战者也的确骤减了。 某个地方,在并非梦境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在运动,一只夜莺在啼叫。 我在做梦,保罗再次打消自己的疑虑,这是香料食物的作用。 但他仍然有一丝被抛弃的感觉。他想知道,他的汝赫之灵,可不可能已经悄悄溜进了阿拉姆·阿尔—米撒: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自然的领域,在那里,所有物质世界的限制都不复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个世界。一想到那样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限制不复存在,就意味着所有参考物都不复存在。在那样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他完全没有方向感,也就没法说:“我就是我,因为我在这里。” 他母亲曾说过:“因为对你的看法不同,他们中的一些人分成几派。” 我必须从梦中醒来,保罗寻思。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母亲说的这种情况。杰西卡夫人现在是弗雷曼人的圣母,她的话已经应验了。 保罗知道,杰西卡害怕他与弗雷曼人之间的那种宗教关系。无论穴地还是谷地,人们都把穆阿迪布当成救世主。她不喜欢这一点。她去各个部落了解情况,派出手下的萨亚迪娜刺探情报,搜集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并加以分析。 她曾给他引述了一段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当宗教与政治同乘一辆马车时,驾车人会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们。他们会一路狂奔,速度越来越快,把一切思想障碍都抛到一边。他们会把一切危机意识抛诸脑后,忘记前面的悬崖并不会主动提醒闭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们不懂得悬崖勒马,直到为时已晚。” 保罗想起当时他坐在母亲的房里,一块黑色门帘遮住内室,门帘上织满了以弗雷曼神话为主题的图案。他坐在那里听她说话,发觉她总是在留心观察,就连她低头时也是如此。一张鹅蛋脸上新添了几条皱纹,就在嘴角边,但头发还是泛着青铜色,闪着光泽。然而,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已经隐没在香料染成的蓝色阴影下了。 “弗雷曼人有一套简单实用的宗教。”他说。 “宗教从没有简单的。”她警告道。 保罗看到未来仍旧阴云密布,顿时怒气上冲。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宗教把我们的力量联合在一起,它是我们的制胜法宝。” “你有意在营造这种气氛,这种声势,”她指责道,“你一直不停地在灌输这些东西。” “这都是你教我的。”他说。 那天,他们从早到晚都在争论不休。小雷托的割礼仪式也是在那天举行的。保罗理解她不安的某些原因。她始终不肯接受他与契尼的结合——“年轻人的婚姻”。但是契尼已为他生下一个厄崔迪子嗣,杰西卡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排斥这对母子了。 在保罗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杰西卡终于坐不住了,她说道:“你认为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 “当然不是。” “我和你妹妹在一起时,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其实,你并不了解你妹妹。” “我知道为什么厄莉娅与众不同,”他说,“在你改变生命之水时,她还在你肚子里,还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她……” “你完全不了解!” 保罗突然无法把自己从时间幻象中获得的信息表达出来,只好说:“我不认为你不近人情。” 她看出他的不安,说:“有件事我要和你说,儿子。” “什么事?” “我喜欢你的契尼了,我接受她了。” 这是真的,保罗对自己说,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不完美图像。 这个疑虑打消了,保罗重新把握住了他的世界。现实一点点透过梦境,进入他的意识。兀然间,他明白自己是在一个海瑞格里,一个沙漠宿营区中。契尼把他们的蒸馏帐篷搭在粉沙上,因为粉沙很软,睡在上面会很舒服。这只能说明契尼就在附近——契尼,他的灵魂;契尼,他的塞哈亚,像沙漠之春一样甘甜;契尼,南方沙漠的女儿。 这时,他记起临睡前她给他唱的一首沙漠船歌: 哦,我的魂儿, 今夜还不想进入天堂。 我向夏胡鲁起誓, 当你前往天堂时, 我一定紧紧追随我的爱。 她还唱了情侣们在沙漠一起哼唱的行走歌,节奏就像在沙丘上拖着脚走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跟我说说你的眼, 我就跟你说说这心。 跟我说说你的足, 我就跟你说说这手。 跟我说说你的梦, 我就跟你说说这醒。 跟我说说你的愿, 我就跟你说说这需。 当时,他听见另一个帐篷传出巴厘琴的声音,于是想起了哥尼·哈莱克。真是熟悉的琴声,他记得曾在一群走私徒的商队中见过哥尼的脸,但哥尼要么是没有看见他,要么是不能看他,或不能认他,生怕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们发现本来应该命丧黄泉的公爵之子其实还活着。 然而,夜幕下弹奏者的演奏风格,手指在巴厘琴上弹出的独特韵律,让保罗明白了谁是真正的乐手。是跳跃者卡特。弗雷曼敢死队的队长,穆阿迪布的护卫队领队。 我们在沙漠里,保罗记起来了,在哈克南巡逻队的势力范围外的沙海中心地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在沙地上走一走,引一条造物主,想办法骑到它背上,驾驭住它。只有那样,我才会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弗雷曼人。 他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毛拉手枪和晶牙匕,只感觉周围一片死寂。 这是黎明前那种特殊的沉寂,这时夜鸟归巢,而白天出没的生物还没有被它们的敌人太阳所惊醒。 “你必须在白天破沙前进,好让夏胡鲁看见你,知道你无所畏惧,”当时斯第尔格这么说,“所以我们要把时间调整过来,今天晚上休息。” 保罗悄悄坐起身,感到身上的蒸馏服松松垮垮的,蒸馏帐篷隐没在一片阴影中。他轻轻地移动,但契尼还是听见了他的声音。 她在帐篷的黑影中说道:“天还没亮,亲爱的。” “塞哈亚。”他说,语气中半含笑意。 “你把我称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说,“但今天我是驱策你的刺棒,是监督仪式按规则进行的萨亚迪娜。” 他开始系紧自己的蒸馏服。“你曾给我讲过《求生手册》中的一句话,”他说,“你说:‘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快到你的田里耕耘去吧。” “我是你长子的母亲。”她承认道。 保罗看着契尼灰蒙蒙的身影也跟着他动了起来,她穿好自己的蒸馏服,准备进入露天沙漠。“你应该尽量休息。”她说。 他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的爱,于是温柔地责备道:“负责监督的萨亚迪娜不会对应试者多说什么,无论告诫还是警告都不应该。” 她溜到他身边,用手掌抚摸他的脸颊。“今天,我既是监督者,也是你的女人。” “你应该把这个职责留给别人。”他说。 “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说,“我宁可守在你身边。”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系紧蒸馏服的面罩,转身扯开帐篷的密封帘。一股并不十分干燥的空气带着寒意迎面扑来,这种湿度的空气会在黎明时分凝结出少量的露水。随风吹来的还有香料菌的味道。他们早已探测到香料菌丛位于东北方向,这意味着造物主就在附近。 保罗钻出密封帘,站在沙地上,伸了个懒腰。一个珍珠形发光体发出暗淡的绿光,慢慢侵蚀着东方的地平线。下属的帐篷伪装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看到左边有人在动。是卫兵,他知道他们看见自己了。 他们很清楚他今天要面对的危险,每一个弗雷曼人都已面对过它。为了让他做好充分准备,他们把为时不多的最后宁静留给了他。 今天一定要办好这件事,他对自己说。 他想起在面临哈克南人大屠杀时赢得的那些力量:把儿子送到他这里接受神奇格斗术训练的老人;那些在会议上听他演讲、遵照他的策略行动的老战士;还有一些人得胜归来、向他赠予弗雷曼人的最高荣誉。 “你的计谋生效了,穆阿迪布!” 然而,有一件事,哪怕最平凡、最年轻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他却从没做过。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与众不同”之处,保罗知道,他的领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质疑。 他从来没有骑过造物主。 是的,他曾经与其他人一起接受过沙漠旅行的训练,参加过奇袭战,但却从没有孤身远行过。在那以前,他的世界只得受限于别人的才干,离开他们就寸步难行。没有一个真正的弗雷曼人会容忍这种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片沙海的另一边约二十响的地方,就是南方广袤的土地。如果他不能自己驾驭造物主,就连南方的家门也不会为他敞开,除非他下令准备一顶轿子,像圣母或其他病人及伤者一样,坐在轿子里旅行。 整个晚上他都在思索,与自己的内心作斗争。他看到了奇怪的较量——如果他驾驭了造物主,他的统治将更加坚固;如果他驾驭了灵眼,他就能控制它。但是,在这两者之外,还存在着阴云密布的地方,巨大的不安。整个宇宙似乎混杂其中。 整整一晚上,回忆不断涌上心头,在他的内心涌动。他发觉,驾驭造物主和驾驭灵眼这两件事竟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如果他能够驾驭造物主,他的领导地位就将巩固;如果他能够驾驭灵眼,就将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领导权。如果做不到,未来便是乌云密闭的领域,潜伏其中的是席卷整个宇宙的大动荡。 他了解宇宙的方法与众不同,观察到的结果既准确又有误差,这使他饱受折磨。他在预见中看到了未来。然而,当那一刻真正降临的时候,当未来步步进逼、越来越趋近于成为现实的时候,现实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种种微妙的变化。那个可怕的目的依然存在,种族意识也依然存在,笼罩在一切上方的是血腥疯狂的圣战。 契尼钻出帐篷,站到他身旁。她抱着双肘,像平时揣摩他心情时那样,歪着头,用眼角瞅着他。 “再跟我说说你出生地的水,友索。” 他明白她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在这生死考验前放松他的紧张情绪。天慢慢变亮,她看见一些弗雷曼敢死队员已经开始收帐篷了。 “我宁愿你给我讲讲穴地,讲讲我们的儿子。”他说,“我们的雷托还成天抱住我母亲不放吗?” “他还抱着厄莉娅不放,”她说,“他长得很快,会长成一个大个子。” “南方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你骑上造物主,就能自己去看看。”她说。 “但我希望先通过你的眼睛看看。” “那儿寂寞得厉害。”她说。 保罗抚摸着从她前额蒸馏服子里露出来的产子头巾。“为什么不谈营地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没了男人,我们的营地变得非常寂寞,只是个干活的地方。我们天天在工厂或陶器作坊里干活儿。要制造武器;要去埋预测天气的沙杆;要采集香料当贿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让植物生长,固定沙丘;要织布,编毯子;要给电池充电;还要训练孩子们,好保证部落的力量永不枯竭。” “这么说来,营地里就没有令人高兴的事了?” “孩子们很高兴。我们只是料理部落的各种日常事务,好在食物足够。有时,我们中间的某个人还可以到北方来,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还是要继续。” “我妹妹厄莉娅,大家还是无法接受她吗?” 契尼在渐明的曙光中转身向着他,目光如炬。 “这件事以后再谈,亲爱的。” “现在就谈。” “你应该保存体力,应付今天的考验。”她说。 他看出他已触到某个敏感的问题,听出她有退缩之意。“如果不搞明白,我会更加烦恼。”他说。 她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有些……误解,因为厄莉娅行事古怪。女人们感到害怕,因为这孩子比婴儿大不了多少,可她说的事……只有成年人才知道。厄莉娅在你母亲肚子中……就发生了变化,这让她变得不同,但她们不明白。” “有麻烦吗?”他一边问,一边心想:我已经看到过许多厄莉娅遇到麻烦的幻象了。 契尼望着地平线上的一缕曙光。“有些女人合伙告到了圣母那里,要求她驱除附在她女儿身上的恶魔。她们引用经文说:‘不能容忍一个女巫生活在我们中间。’” “我母亲怎么说?” “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发了。她还说:‘如果厄莉娅引起了麻烦,那是大人的过错,因为她没能预见并阻止这麻烦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释,当日的变化如何影响到了腹中的厄莉娅。但女人们还是很生气,因为她们一直以来都被这件事困扰着。最后,她们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厄莉娅会惹出大麻烦,他想。 一股夹杂着细沙的风吹打着他暴露在面罩外的脸,带来阵阵香料菌的香气。“埃尔·塞亚,带来清晨的沙雨。”他说。 他望着远方灰茫茫的沙漠风光,望着那片毫无怜悯之心的死亡之地,望着漫无边际的漫漫黄沙。一道干涩的闪电划破黑暗,闪过南方的天际。这是个征兆,表明一场风暴正在那里积聚电势。隆隆的滚雷声过了许久才隐约传来。 “装点大地的雷声。”契尼说。 更多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忙碌开来。卫兵们纷纷从两边朝他们走来。无需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准备工作在平静中顺利展开。 “尽量少发命令,”他父亲曾告诉过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对某件事下达过什么指令,你就不得不总是针对同一类事物下达命令。” 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那种惯例。 队伍里的司水员开始了晨祷。今天的歌声中加进了激励沙虫骑士的语句。 “空空世界不过是个躯壳,”那人吟唱起来,哀痛的声音越过沙丘,飘向远方,“有谁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鲁的天命啊,必须遵从。” 保罗听着,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队死亡颂歌的歌词,意识到这段祷词也是死亡颂歌开头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队队员投身战斗前所念的誓词。 过了今天,这里会不会也竖起一座岩石圣殿,以纪念另一个亡魂?保罗暗自思忖,将来,弗雷曼人会不会纷纷在这里驻足,每人都往圣殿加一块石头,凭吊死在这里的穆阿迪布? 他知道,今天是足以决定未来的重要转折点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当前的时空位置辐射出无数通往未来的轨迹。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着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对那即将到来的圣战,交织在未来幻象中的局面就愈加混乱。他的整个未来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正朝一个峡谷急冲而去。那汹涌的节点完全隐没在一片云雾之中。 “斯第尔格过来了,”契尼说,“我得站到边上去了,亲爱的。现在,我的身份是塞亚迪那,必须监督整个仪式的进行。要知道,以后的编年史会真实地记录这次仪式的整个过程。”她抬头看看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的情绪显得很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等这事过后,我会亲手给你准备早餐。”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斯第尔格越过粉沙地向他走来,脚下扬起小片的沙尘。他仍然带着桀骜不驯的眼神,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保罗。蒸馏服面罩下隐约露出乌黑发亮的胡子尖,凹凸不平的脸颊上满是皱纹,仿佛由天然岩石风化而成。 他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挂着保罗的军旗:一面绿黑旗,旗杆上有一根水管。这面旗帜已经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传奇了,保罗半带自豪地想:现在,随便我做什么,即使是最简单的事也会变成传奇。他们会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我如何与契尼分开,如何问候斯第尔格——我今天的一举一动全都将记录在册。无论生死,我都将成为传奇。但我决不能死,否则这一切就仅仅是个传奇,再也没有任何力量阻止圣战的爆发了。 斯第尔格把旗杆插在保罗身旁的沙地里,双手垂在两侧,蓝中带蓝的眼睛平视前方,专心致志。保罗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是怎样因食用香料食物而染上了这种颜色的。 “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斯第尔格庄严地说道。 保罗用契尼教过他的话回应:“谁能否决一个弗雷曼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权利,无论他徒步行走还是骑乘?” “我是耐布,”斯第尔格说,“发誓决不活着落入敌人之手;我是死亡三脚的一只脚,誓把仇敌消灭。” 沉默降临。 保罗扫了一眼散立在斯第尔格身后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只见大家全都站着一动不动,各自祈祷着。这时,他联想到弗雷曼这个民族独特的个性,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杀戮对他们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民族终日生活在愤怒与悲痛之中,从来没考虑过可以用什么来取代这种生活方式——只除了一个梦,也就是列特·凯恩斯生前灌输给他们的那个梦。 “领导我们穿越沙漠和避开陷阱的主啊,在哪里?”斯第尔格问。 “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弗雷曼人齐声应和。 斯第尔格挺直肩膀,靠近保罗,压低声音说道:“嗨,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些话,动作要简单直接,别耍什么花样。我们的族人十二岁就开始骑造物主。虽然你的年纪已经大了六岁,可你毕竟不是生来就过着我们这种生活的人。你没有必要为了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刻意做出大胆的举动。我们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召来造物主,然后骑上去。” “我会记住的。”保罗说。 “一定要记住。我绝不允许你让我的教导蒙羞。” 斯第尔格从衣袍内掏出一根长约一米的塑料棒,一头尖,另一头装着一个上紧发条的沙槌。“这个沙槌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很好用,给。” 保罗接过沙槌,触摸着那温暖光滑的塑料表面。 “你的钩子在西萨克利那里,”斯第尔格说,“等你走上那边那个沙丘时,他会把钩子交给你。”他指着右边,“召一条大造物主,友索,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保罗注意到斯第尔格说话的语气,半带正式,半含朋友的担心。 就在此时,太阳似乎突然跃出了地平线,染上一片银白的蓝色天空表明,即便对厄拉科斯来说,今天也是极其干燥、极其炎热的一天。 “现在正是炎炎一日内最适当的时候,”斯第尔格说,已完全是一副正式的口气了,“去吧,友索。骑上造物主,像领袖一样在沙漠上奔驰。” 保罗向军旗敬了个礼。晨风已经停止,绿黑旗软软地耷拉着。他转身朝斯第尔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蒙蒙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个S形沙脊。绝大多数人早就开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个遮蔽着他们营地的沙丘。 保罗前面只剩下一个身穿长袍的身影:西萨克利,弗雷曼敢死队的一个班长。那人静静地站着,只看得见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缝隙里的一双眼睛。 保罗走近时,西萨克利把两根细细的、可以像长鞭一样舞动的杆子递过来。杆子大约一点五米长,一端是闪闪发亮的塑钢钩子,另一头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保罗按照仪式要求,用左手接过杆子。 “这是我自己用的钩子,”西萨克利声音粗哑地说,“它们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保罗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他走过西萨克利身边,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队伍像一群昆虫般四散开来,他们的衣袍在风中飘动。如今,他独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平坦的、一动不动的地平线。这是斯第尔格特意替他选定的沙丘,比周围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视野开阔,便于观察。 保罗弯下腰,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风面的沙里。迎风面的沙很密实,能让鼓声传得更远。然后,他顿了顿,温习了一下学过的知识,温习着每一个足以决定生死的必要步骤。 只要他一拔掉插销,沙槌就会发出召唤的击打声。在沙漠的另一边,巨大的沙虫——造物主——听到鼓声,便会立刻赶来。保罗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样带钩的杆子,他就可以骑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钩子钩开沙虫环状鳞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虫十分敏感的软组织,这怪物由于担心沙子钻进鳞甲里引起擦伤,就不会钻回到沙地下。事实上,它会卷起巨大的躯干,使被钩开的部分尽可能远离沙漠地表。 我是一名沙虫骑士,保罗对自己说。 他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的钩子,心想,只需划动钩子,沿着造物主巨大身躯的曲线向下,就可以让它翻滚转身,指挥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见别人这样做过。训练的时候,他也在别人的帮助下,爬上沙虫背,骑过一小会儿。等捉来的沙虫被骑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就必须召唤另一条沙虫了。 保罗知道,一旦他通过了考验,就有资格踏上二十响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复自己的体力。那里是女人和家人为躲避屠杀而隐藏的地方,也是部落培养新人、生育后代的地方。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一边提醒自己:响应召唤、从沙海中心狂奔而来的造物主是个未知数,这次考验对召唤者本人而言也同样是个未知数。 “你必须仔细判断造物主离你有多远。”斯第尔格曾解释说,“你必须站在足够近的地方,这样才能在它经过时骑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它会一口吞掉你。” 保罗突然下定决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销,沙槌开始旋转,召唤的鼓声从沙下传了出去? ??一种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 他直起身,扫视着地平线,记起斯第尔格所说的话:“仔细判断趋近的沙浪。记住,沙虫很少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沙槌。同时还要仔细聆听。一般情况下,看见它之前,你首先会听到它的声音。” 契尼的话也回荡在他的耳边。那是晚上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轻声跟他讲的注意事项。“当你在沙虫前进的路线上站好位置之后,必须纹丝不动。你必须把自己想象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斗篷下,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扫视地平线,凝神聆听,搜寻着别人教授的那些识别沙虫活动的迹象。 东南方向远远传来一阵咝咝声,一种沙的低语。不一会儿,他看到了远方曙光下沙虫轨迹的轮廓。保罗立即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甚至没听说过有这么大尺寸的沙虫。它的长度看上去超过半里格,凸起的巨头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断向前移动的大山。 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保罗提醒自己。他急忙跑上前,在那怪物将要经过的路线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紧张的一刻上。 “控制货币和法庭——其余的留给贱民好了。”帕迪沙皇帝如是教导你们。他说:“想获利,就要掌握统治权。”这话不乏真理,但我问自己:“谁是贱民,谁又是统治者?” ——穆阿迪布写给兰兹拉德的密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钻入杰西卡脑海中:此刻,保罗正在经历骑沙虫的考验。他们竭力向我隐瞒,但这是明摆着的事。 契尼也走了,去执行什么神秘的差事去了。 杰西卡坐在休息室里,抓紧时间享受晚课间隙的一刻宁静。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但不如躲避大屠杀前她在泰布穴地住过的房间宽敞。不过这个房间的地板上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软的靠垫,近在咫尺的矮咖啡桌,墙上挂着绚丽多彩的壁毯,头顶则是发出柔光的黄色球形灯。房间里充溢着弗雷曼穴地特有的刺鼻气味,但现在,她已经将它等同于了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克服那种身处异乡的感觉。地毯和壁毯极力隐藏的,就是这种粗糙。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隐约传入休息室。杰西卡知道这是庆贺婴儿出生的庆典仪式,可能是苏比亚吧,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杰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看到这个婴儿,一个蓝眼睛的胖娃娃,被带到圣母这里接受赐福。她还知道,她的女儿厄莉娅准在庆典仪式上,一会儿就会向她详细描述仪式的经过。 还不到为离家在外的人举行夜祷的时间,也不是为在波里特林、贝拉·特古斯、罗萨克和哈蒙塞普诸星被掳为奴隶而死的人们哀悼的时间,他们不会在那种时刻为婴儿举行庆生礼。 杰西卡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东想西想,其实是让自己不去想她的儿子和他面对的危险:带毒钩的陷阱,哈克南人的突袭(尽管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弗雷曼人用保罗带给他们的新战术消灭了大量哈克南扑翼机和巡逻队),还有沙漠本身的危险——造物主、干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随着这个念头,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自相矛盾的生活方式,这想法其实早已有了:与谷地人相比,他们在穴地山洞里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们在广阔的沙漠中长途跋涉时所遭受的苦难,却比那些哈克南奴隶多得多。 一只肤色很深的手从她旁边的门帘后伸出,把一个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缩了回去。杯子里冒出阵阵香料咖啡的芳香。 庆生礼的礼物,杰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不由会心一笑。在我们这个宇宙里,她暗自问道,还有哪个社会,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接受来历不明的饮料,还敢毫不畏惧地大口喝下它?当然,现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药对我造成伤害之前就改变它的毒性,但那个送咖啡的人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她喝干咖啡,感受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饮料中蕴藏的能量和兴奋作用! 她又想,还有哪个社会,人们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隐私,关心她的生活,以至于来送礼的人仅把礼物放下,却不进来打搅她。送礼之人对她含着尊重和爱——当然,还带有一丝惧意。 而另一个念头也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现了。她知道,这绝不是心灵感应。这是“道”,指整个弗雷曼穴地社区凝成一体的趋势。通过平时共享的香料食品,他们一起中了这种奇妙的香料毒,而一体化就是大自然给他们的补偿。当然,这群人永远也不可能获得香料带给她的那种顿悟;他们没受过相关的训练,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他们的思维抵制那些他们不能理解或无法接受的知识。但有的时候,这群人依然可以像单独一个有机体那样感受外物,作出反应。 他们也从没想过这种巧合的缘由。 保罗通过沙漠中的考验了吗?杰西卡思忖,他有这个能力,但意外可以击倒最有本事的人。 等待。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她想,你只能干等着,最后精疲力竭。 在他们的一生中,有各种各样的等待。 我们到这儿已经两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来的执政官是恶魔统治者——野兽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从他手里夺回来,就算只是刚能看到希望,也至少还需要再等上四年。 “圣母?” 门帘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哈拉,保罗家的另一个女人。 “进来吧,哈拉。” 门帘分开,哈拉像是从中间滑了进来。她穿着穴地便鞋,身穿一件红黄色的袍子,两只手臂暴露在外,几乎一直露到肩头。她的黑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起,像昆虫翅膀一样顶在头上,平滑油亮。她紧紧皱起眉头,五官凸出,一副泼辣好胜的样子。 跟在哈拉后面进来的是厄莉娅,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儿,杰西卡又被这个小姑娘吸引住了,她和以前的小保罗像极了——他们都有同样严肃、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头发、坚毅的唇线。但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也正是大部分大人觉得厄莉娅令人不安的地方。这孩子不比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却具有远远超出她那个年纪的沉着冷静和丰富学识。大人们震惊地发现,当他们开有关两性之间的玩笑时,尽管那些话很隐晦,她却能听懂,也会跟着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还会发觉自己竟被她口齿不清的话音所吸引。他们听着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柔软声带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发觉她的话里暗带狡黠,而那种狡猾完全不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可能拥有的。 哈拉恼怒地大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皱眉看着厄莉娅。 “厄莉娅。”杰西卡朝女儿打了个手势。 孩子径直走到母亲身旁的靠垫旁坐下,抓紧母亲的手。肉体的接触联通了两人的意识,甚至早在厄莉娅出生之前,两人就一直是这样。这并不是什么共有的思想(这种情形只出现过一次:当杰西卡那次改变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时,两人的接触爆发出了共同的思想),这种互通的意识更是某个更宏观的体验,是对另一个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种尖锐而痛苦的东西,一种可以使她们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经共鸣。 哈拉是儿子家中的一员,杰西卡按照符合对方身份的正式礼节问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今晚过得可好?” 哈拉以同样的传统礼节回答道:“Subakh un na。我很好。”声音单调而机械。她重又大出了一口气。 杰西卡察觉到厄莉娅在笑。 “我哥哥的甘尼玛在生我的气呢。”厄莉娅用她口齿不清的声音说。 杰西卡留意到厄莉娅称呼哈拉的词——甘尼玛。在弗雷曼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战场上的战利品”,其引申义是指某样不再用于其最初目的的东西。比如说,一个用做窗帘坠物的矛头。 哈拉满面愁容地看着厄莉娅。“不要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这回又干什么了,厄莉娅?”杰西卡问。 哈拉回答道:“今天,她不但不和其他孩子玩,还闯进……” “我躲在帘子后面,看苏比亚生孩子。”厄莉娅说,“是个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门可真大!当他哭够了之后……” “她走出来,摸了摸他,”哈拉说,“然后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一个弗雷曼孩子出生时,只要是在穴地,就必须哭个够。因为以后他绝对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已经哭够了,”厄莉娅说,“我只是要感受他的生命火花。仅此而已。当他感觉到我时,他就不想再哭了。” “这只会在大伙儿中间引起更多的闲言碎语。”哈拉说。 “苏比亚的孩子还好吗?”杰西卡问。她看出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困扰着哈拉,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像任何母亲希望的那样健康,”哈拉说,“她们知道厄莉娅并没有伤害他,也不介意她抚摸他。他立即安定下来,很高兴的样子。只是……”哈拉耸了耸肩。 “只是我女儿的怪异之处,是吗?”杰西卡问,“因为她说起话来那种语气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也因为她说了许多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属于过去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长什么样?”哈拉问。 “但他确实像啊!”厄莉娅说,“苏比亚的孩子看起来就像米莎在离开贝拉·特古斯之前生的儿子。” “厄莉娅!”杰西卡斥责道,“我警告过你。” “但是,母亲,我看见过,是真的,而且……” 杰西卡摇摇头,看见哈拉脸上不安的神色。我生下的究竟是什么啊?杰西卡问自己,她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还要多。看样子,我体内那些圣母们把时间长廊里一切旧事全都显示给她了。 “不仅她说的那些话,”哈拉说,“还有她的行为,她的坐姿和凝视岩石的方式。她能只动鼻子旁边的一块肌肉,或是手指指背上的一块肌肉,或是……” “那是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方式,”杰西卡说,“你知道的,哈拉。你不会否认我女儿遗传了我的基因吧?” “圣母,你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哈拉回答道,“但外面的人在说闲话,他们对此谈论不休。我觉得危险。她们说您女儿是魔鬼,其他孩子也不和你女儿一起玩耍,因为她……” “她的确与其他孩子不同,”杰西卡说,“但她绝不是魔鬼,只是……” “她当然不是了!” 杰西卡对哈拉激烈的言辞感到惊讶,她低头看了看厄莉娅。这孩子似乎正在沉思,浑身散发出一种……等待的感觉。杰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身上。 “你是我儿子家中的一员,我尊重这一点。”杰西卡说(厄莉娅在她手中不安地扭动起来),“你尽可畅所欲言,和我讲讲,究竟什么事让你那么烦恼。” “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儿子家中的一员了。”哈拉说,“我是为我儿子才等了这么久的,为了让他们能作为友索的儿子受到特殊训练。我能给他们的也只有这些了,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没跟您儿子同过床。” 厄莉娅又在她身旁扭动起来,半眠半醒的样子,身上暖意洋洋。 “尽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儿子的好伴侣。”杰西卡说。她暗暗补充了一句,说出心里的念头:伴侣……而非妻子。随后,杰西卡直接想到问题的实质,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穴地里的人普遍认为,她儿子与契尼的伴侣关系已经成为一种永久性的关系了——婚姻。 我爱契尼,杰西卡想。但是她提醒自己:爱情必须为了皇室的需要而让路。皇室婚姻除了爱以外,还有别的理由。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为您儿子所作的安排?”哈拉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西卡质问。 “您打算让各部落团结在他周围。”哈拉回答道。 “这有什么不对?” “我感觉到他有危险……而厄莉娅就是危险的一部分。” 这时,厄莉娅愈发往母亲身上凑,她睁开了眼睛,打量着哈拉。 “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哈拉说,“观察你们接触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娅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亲骨肉。过去,她还只是个小婴儿,我们开始打游击,然后又跑到这儿来。从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护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东西。” 杰西卡点点头,感觉到了她身边的厄莉娅变得愈加不安起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在谈论她。什么时候出过这么怪的婴儿?这么小就懂得严格的用水纪律?还有哪个婴儿能像她那样,对保姆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哈拉,我爱你’?” 哈拉看着厄莉娅。“您知道我为什么忍受了这种冒犯?因为我知道那些话里没有恶意。” 厄莉娅抬头看着她的母亲。 “是的,我有预知能力,圣母,”哈拉说,“我也可能成为萨亚迪娜,我已经见到了我曾经预见过的东西。” “哈拉……”杰西卡耸耸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惊奇,因为哈拉说的实际上是真的。 厄莉娅直起身来,挺了挺肩膀。杰西卡感到那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感到了女儿混杂了决断和悲哀的情绪。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厄莉娅说,“我们现在需要哈拉。” “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在那次庆祝播种的仪式上,”哈拉说,“在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圣母。当时厄莉娅还在您肚子里没出生呢。” 我们需要哈拉?杰西卡暗自思忖。 “除了她,还有谁能在族人中间为我们说话,还有谁能让她们了解我?”厄莉娅说。 “你要她做些什么?”杰西卡问。 “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厄莉娅说。 “我将告诉她们真相。”哈拉说。她的脸似乎突然苍老下来,满脸悲伤,橄榄色的皮肤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皱纹,反倒使那张五官鲜明的脸显得特别有魅力。“我会告诉她们,厄莉娅只不过是装成是个小女孩,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女孩。” 厄莉娅摇着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杰西卡感到女儿的悲哀如波浪般传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个怪胎。”厄莉娅低声道。成年人的话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就像是痛苦的认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斥责道,“谁敢说你是怪胎?” 杰西卡再一次对哈拉那种出于保护的严厉语气大为吃惊。随即,她看出厄莉娅的判断是对的——她们确实需要哈拉。部落里的人会理解哈拉,理解她的话,理解她的感情。很明显,她爱厄莉娅,就像爱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是谁说的?”哈拉再次问道。 “没人说过。” 厄莉娅拉起母亲的长袍,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把弄湿揉皱的袍角拉平。 “那你也别说。”哈拉命令道。 “好的,哈拉。” “现在,”哈拉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就可以告诉其他人了。跟我说说,你怎么了。” 厄莉娅吞了口口水,抬头望着母亲。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天我醒来,”厄莉娅说,“就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只不过,我记不得怎么会睡过去的。我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吓坏了。” 听到女儿稍有些口齿不清的童音,杰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里举行仪式的那一天。 “我吓坏了,”厄莉娅说,“想要逃,但无处可逃。过后我看见一点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觉到那个火花的情绪……它抚慰我,让我安下心来,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火花就是我母亲。” 哈拉揉着眼睛,对厄莉娅微笑着,抚慰着她。但这个弗雷曼女人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疯狂,炯炯有神,仿佛这双眼睛也在努力倾听厄莉娅的叙述。 杰西卡心想:我们真的能明白这种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吗?眼前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过的训练,以及她的人生经历,全都与我们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来之后,”厄莉娅继续说,“旁边又出现了另一个火花,跟我们融汇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另外那个火花是老圣母。她把……许多人的毕生经历传给我母亲……一切……我跟她们在一起,目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而结束之后,我就是她们,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只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自己。那儿有那么多人。” “这很残酷,”杰西卡说,“没人应该这样获得自我意识。问题在于,所发生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别无选择。” “我什么都做不了!”厄莉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隐藏我的意识……关闭它……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一切……” “我们不知道,”哈拉喃喃道,“当我们把圣水交给你母亲,让她改变生命之水时,并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里。” 她停下来,侧耳倾听。 哈拉坐在靠垫上,脚后跟在地上一顶,向后一靠,盯着厄莉娅看了看,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杰西卡脸上。 “你不怀疑?”杰西卡问。 “嘘……”厄莉娅说。 一道门帘把他们与穴地过道隔开,很有节奏感的圣歌远远传来,穿过门帘。歌声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很清晰了。“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唱歌的人从外屋门口经过,他们低沉的歌声穿入内室,然后渐渐远去。 当歌声减弱到差不多了的时候,杰西卡开始了仪式,声音中充满悲戚:“斋月啊,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哈拉说,“喷泉飞沫四溅,水汽让空气潮润清新。院中有棵橘子树,金灿灿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篮子里装着米西米西、白拉瓦和一杯杯利班——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在我们的花园里,在我们的畜栏中,有的只是和平……洋溢在整个大地上的和平。” “我们的生活充满幸福,直到侵略者来到。”厄莉娅说。 “在朋友们的哭喊声中,热血变冷。”杰西卡说,感到过去的记忆不断涌出。那是与其他圣母共享的过去。 “啦,啦,啦,女人在哭泣。”哈拉说。 “侵略者穿过庭院,手持利刃向我们扑来,刀上淌着我们男人的血。”杰西卡说。 和穴地所有房间里一样,沉默笼罩着她们三人。她们在沉默中回忆,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 片刻之后,哈拉宣布仪式结束,严厉刺耳的口气是杰西卡以前从没听到过的。 “永不饶恕,永不遗忘。”哈拉说。 说完之后,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许多袍裙沙沙作响的声音。杰西卡感到有人站在了她房间的门帘外。 “圣母?”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杰西卡听出是萨萨,斯第尔格的妻子之一。 “什么事,萨萨?” “出事了,圣母。” 杰西卡心头一紧,突然担心起保罗的安危来。“保罗他……”她喘息着说。 萨萨分开门帘,走进房间。在帘子落下之前,杰西卡瞥见外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她抬起头来看着萨萨。这是个矮小的、皮肤黝黑的女子,穿着一件绘着红色图案的黑袍,蓝眼睛紧紧盯着杰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张开来,露出因鼻塞长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出什么事了?”杰西卡问。 “沙漠里传来了消息,”萨萨说,“友索今天要接受考验,他要面对造物主。年轻人都说他不会失败。夜幕降临之前,他就会成为沙虫骑士。这里的年轻人正在拉帮结伙,要搞一场奇袭。他们会冲到北方,与友索会合。他们说,到时他们会大声欢呼,还说要迫使他向斯第尔格挑战,要他夺取部落的领导权。” 集水、固沙、植草,缓慢而稳妥地改造这个世界——但这些已经不够了。杰西卡想,小规模奇袭,持续的进攻——自从我和保罗训练好他们之后,这些也不够了。他们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渴望战斗。 萨萨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她清了清嗓子。 我们都明白,需要小心谨慎地等待时机,杰西卡想,但关键在于伴随着等待的挫折感。我们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为,如果等待的时间太长,我们就会丢失当初等待的初衷。 “年轻人都说,如果友索不向斯第尔格挑战,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萨萨说。 她垂下了眼帘。 “原来如此。”杰西卡喃喃道。她心里想:我早就知道这事会发生的,斯第尔格也是。 萨萨再一次清了清嗓子。“就连我弟弟夏布也这么说。”她说,“他们不会让友索有选择的余地。” 这一刻终于来了,杰西卡想。保罗将不得不自己处理这件事,圣母不能卷入争夺领导权的纷争。 厄莉娅把手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说道:“我将和萨萨一起去,听听那些年轻人怎么说的,或许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杰西卡和萨萨对视了一眼,嘴里却对厄莉娅说道:“那就去吧。要尽快向我报告。” “我们并不希望这事发生,圣母。”萨萨说。 “对,我们不希望,”杰西卡赞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看了哈拉一眼,“你愿意和她们一起去吗?” 哈拉听出了这句话中没说出口的顾虑,便直接回答道:“萨萨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厄莉娅的,她知道我俩很快就会成为同一人的妻子。她和我,我们将共享同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们已经谈过了,萨萨和我。”哈拉抬头看看萨萨,又转回头来对杰西卡说,“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萨萨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厄莉娅,说道:“我们必须赶紧了,年轻人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们急匆匆地钻过门帘,小个子女人拉着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带路的却是那个孩子。 “如果保罗—穆阿迪布杀了斯第尔格,对部落不是什么好事,”哈拉说,“以前总是这样,这是决定继任者的老办法,但时代不同了。” “时代不同了,对你来说也是。”杰西卡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这种决斗的结果有所怀疑吧,”哈拉说,“只会是友索胜出。” “我正是这个意思。”杰西卡说。 “您以为我的个人感情会影响我的判断。”哈拉摇了摇头,水环在她脖子上叮当作响,“您大错特错了。或许您还以为我懊悔没被友索选中,以为我在妒忌契尼?” “你按你自己的意志作出了选择。”杰西卡说。 “我可怜契尼。”哈拉说。 杰西卡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您怎样看待契尼,”哈拉说,“您认为她不是你儿子的妻子。” 杰西卡重新平静下来,全身放松,坐在靠垫上。她耸耸肩。“也许吧。” “也许您是对的,”哈拉说,“但如果您真这样想,或许您还找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同盟——契尼本人,她也希望让他得到所有最好的东西。”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头一紧,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契尼跟我很亲,”她说,“她完全可以……” “您这儿的地毯太脏了。”哈拉说。她避开杰西卡的目光,环顾四周,“您这儿总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真该多多打扫才对。” 正统宗教无法摆脱与政治之间的相互影响。在一个正统社会中,宗教与政治的斗争势必渗透到训练、教育及律法等各个方面。由于这种压力,这个社会的领导人将面对如何解决这一内部斗争的大难题:或屈从于完全的机会主义,依附于占上风的一方,以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或冒着牺牲自我的风险,以维护传统的道德规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宗教问题》 保罗在庞大造物主前进路线旁的沙地上等着。我绝不能像走私徒一般等待,必须平心静气,他提醒自己,我必须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现在,那东西离保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穿行时发出的咝咝声充斥在晨风里。他那山洞般的圆形巨口敞开着,露出嘴里的巨牙,像某种硕大无朋的怪花。一股香料味从它口中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保罗的蒸馏服贴身而舒适,只隐约感觉得到鼻塞和面罩。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斯第尔格教他的动作要领,满心感受到的只有沙漠中痛苦难熬的分分秒秒,其他的一切全都抛在了脑后。 “在豆粒状沙地上,你应该躲在离造物主多远的范围外?”斯第尔格问过他。 他的回答准确无误:“造物主的直径每增加一米,安全距离就应增加半米。” “为什么?” “为了避开它快速前行时产生的旋风,同时也便于有足够的时间跑过去,骑到它背上。” “你已经骑过为播种和制造生命之水而驯养的小型造物主。”斯第尔格说,“但是,这次考验将会召唤一条野生造物主,是沙漠之长。对它,你必须保有适当的敬意。” 现在,沙槌重重的打击声与造物主前行的咝咝声混在了一起。保罗大口吸着气,即使隔着过滤器,他也能嗅出沙地里香料矿的刺鼻气味。那野生造物主,沙漠之长,渐渐逼近,几乎要撞上他了。它那高高耸立的前节部位猛扑过来,掀起的沙浪都快要扫过他的膝盖。 来吧,你这可爱的魔头!他想,来,听从我的召唤了吧?来吧,快来吧! 沙浪把他顶了起来,地表的沙尘从他周围横扫过去。他竭力稳住身形。只看到一堵弯曲的沙墙如乌云压顶般从他面前掠过,分节的躯干像悬崖一样高高矗立,一节一节的环形界线清楚地勾勒出每一节躯干。 保罗举起矛钩,顺着钩尖往上看,然后把矛钩斜着向造物主的躯干搭去。他感到钩子勾住了什么,拉住他往前直冲。他向上一跃,双脚牢牢蹬住那堵墙,斜吊在已经固定住的矛钩上。这是真正的考验时刻:如果他的矛钩已经准确地钩住造物主躯干上环节的边缘,成功地扯开环节,它就不会侧滚下来压扁他。 造物主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从沙槌上滑过去,沙槌静了下来。慢慢地,它的躯干向上卷起——向上,向上——将那两根刺进鳞甲里的钩刺极力抬高,让环形鳞甲下的柔软肌肉尽量远离充满威胁的沙砾。 保罗发现自己已经高高骑在了沙虫背上。他感到极度兴奋,感觉自己像一位正在巡视疆域的帝王。他突然冲动起来,想在这沙虫身上蹦一蹦、跳一跳,想让它转个身,想充分展示自己是这生物的主人。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欲望。 他突然明白当初斯第尔格为什么要警告他,别去学那些莽撞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些魔头身上起舞,耍弄它们,在它们的背上倒立,取掉双钩,然后在沙虫把他们甩下去之前重新把双钩插回沙虫身上。 保罗把一个矛钩留在原处,取下另一个,把它重新勾进沙虫躯干侧下方的环甲边缘。第二个矛钩牢牢钩住后,他取下第一个矛钩,再勾进侧下方的另一处环甲边缘,就这样他一点一点往下移。造物主翻滚着,一边滚,一边掉过头来,直奔等在远处细沙地上的其他人,然后在保罗手下绕着那片细沙地兜圈子。 保罗看着他们走来,拿着钩子往上爬,但尽量避免碰及它那些敏感的环节边缘,直到全部爬上了顶部。他们呈人字形排在他后面,用钩子稳住身体。 斯第尔格沿着队列往前挪动,检查着保罗钩子的位置,抬头瞥见保罗的笑脸。 “你成功了,啊?”斯第尔格问,他提高嗓门,压过沙虫前行的咝咝声,“你就是这么想的?成功了?”他挺直身子说,“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这活儿干得太烂了。我们有些十二岁的小家伙都能做得比你更好。在你等待造物主的那个地方,左边就是一片鼓沙区,要是沙虫往那边转,你根本别指望退到那片沙地上去。” 笑容从保罗脸上消失了。“我看见那片鼓沙区了。” “那为什么不发信号?为什么不让我们中的某个人帮你占据后备位置以防万一?就算是在考验中,这也是允许的。” 保罗咽了口口水,把脸转向行进中迎面吹来的风。 “你觉得我现在跟你讲这些话很没意思,”斯第尔格说,“但这是我的职责。我要考虑你对整个队伍的价值。如果你失足进入鼓沙区,造物主就会扭头朝你奔过去。” “情况紧急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留个帮手。万一你失手了,也会有人制服那条造物主,”斯第尔格说,“记住,我们要并肩战斗,这样才能确保胜利。并肩战斗,记住了吗?” 他拍了拍保罗的肩膀。 “并肩战斗。”保罗同意。 “现在,”斯第尔格说,声音尖利刺耳,“让我看看你是否懂得驾驭造物主。我们这是在沙虫的哪一面?” 保罗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沙虫,仔细观察着他体表的环状鳞甲,注意记下鳞甲的特征和大小,发觉右边的鳞甲大一些,左边的小些。他知道,每条沙虫游走起来都有自己的特点,其中一面会经常朝上。当它长大时,哪一面朝上就几乎固定不变了。相比之下,沙虫底部的鳞甲会更大些、更厚重些,也更光滑一些。通过鳞甲的大小,就可以得出哪边是它的顶部。 保罗移动双钩,向左侧挪去。他示意那一侧的人跟他一起动? ?,沿着沙虫的躯干用矛钩往下勾开沙虫一侧环节上的鳞甲,使沙虫直着身子滚动。在它转过身子之后,他又示意两个舵手走出队列,到最前面的位置上。 “阿克,嗨——哟!”他喊起了传统的号子。这时,左边的舵手勾开那面一个环节处的鳞甲。 造物主为了保护它被勾开的环节,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圈,把身子扭过来。一会儿工夫,它已经完全掉过头来,朝南转向它来时的方向。这时,保罗高呼道:“盖拉特!” 舵手松开钩子,沙虫笔直地向前疾驰而去。 斯第尔格说:“很好,保罗·穆阿迪布!勤加练习,你总还是可以成为沙虫骑士的。” 保罗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我不是第一个爬上来的? 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整个队伍开始有节奏地齐声高呼他的名字,呼声直插云霄。 “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沙虫背脊的尾部远远传来刺棒敲击尾环的声音。沙虫开始加快速度。他们的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沿途与沙面摩擦发出的嚓嚓声越来越响。 保罗回头望着身后的队伍,在他们中间发现了契尼的脸。他一面望着她,一面对斯第尔格说:“那我现在是沙虫骑士了,斯第尔?” “哈哟!你是沙虫骑士了。” “那么,我可以选择我们的目的地了?” “是这个规矩。” “我是今天诞生在哈班亚沙海这儿的弗雷曼人。我的人生今天才真正开始,之前我只是个孩子。” “不完全是孩子。”斯第尔格说,重新系紧被风掀开的兜帽一角。 “但以前我的世界有一条封印,如今它被掀掉了。” “没有封印了。” “我要去南方,斯第尔格——走上二十响的路。我要亲眼看看我们创造的那片土地,那片我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的土地。” 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儿子和家人,他想,现在,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在我头脑中已成过去的将来。骚乱开始了,要是我无法妥善解决,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收拾。 斯第尔格用一种坚定沉着的眼光打量着他。保罗的注意力仍被契尼所吸引,他看见她脸上呈现出对他的关心,也注意到他的话对人群造成的兴奋之情。 “大伙儿渴望与你一起去袭击哈克南人的洼地巢穴,”斯第尔格说,“那地方只有一响的距离。” “弗雷曼敢死队员曾和我一起出击,”保罗说,“他们将会再次和我并肩作战,直到厄拉科斯的天空下再也没有哈克南人。” 造物主急速前行,斯第尔格默默打量着保罗。保罗意识到,此刻的这一幕勾起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回忆,让他回想起当年列特·凯恩斯死后,他如何成为泰布穴地的首领,又如何取得了部落首领联合会的领导权。 他已获悉有关弗雷曼年轻人闹事的报告,保罗想。 “你希望召集部落首领吗?”斯第尔格问。 队伍中的年轻人两眼冒光。他们骑在造物主身上,兴奋得扭动身体,观察着事态发展。保罗从契尼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心中的不安。她看看斯第尔格,这是她的叔叔,又看看保罗,这是她的男人。 “我心里想什么与你无关。”保罗说。 他想:我不能退缩,我必须控制住这些人。 “今天,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语气冰冷生硬,“你要如何行使这个权力?” 我们需要时间放松,需要时间冷静,保罗想。 “我们去南方。” “即使我说,我们必须赶在今天结束前回北方?” “我们去南方。”保罗重复道。 斯第尔格用长袍紧紧裹住自己,浑身散发出一贯的威严气势。“我们将召集部落首领会议,”他说,“我会发出通知的。” 他以为我将向他挑战,保罗想,他知道自己没法与我为敌。 保罗面向南方,任由大风吹打自己裸露的脸颊,他思索着所有必须考虑在内的因素,以便做出决定。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 但保罗知道,他不能因为心存顾忌,偏离自己的路线。在他预见到的未来的时间风暴中,他必须牢牢守住中间的那条道。未来的某个瞬间,将出现可以平息动荡的关键一刻,但前提是,他必须守在可以一击必杀的至关重要的一点上。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向他挑战,保罗想,只要还有办法阻止这场圣战…… “我们将在哈班亚山脊下的鸟巢洞中宿营,在那儿吃晚饭、祈祷。”斯第尔格说。造物主边走边晃,他用一只矛钩稳住自己的身体,伸手指向前方突起在沙漠上的一道低矮的岩石屏障。 保罗观察着那道悬崖,层层叠叠的岩石像波浪一样漫过悬崖,延伸向远方。没有半点能让刚硬的地平线显得柔和些的绿意或花朵。悬崖后面便是深入南方沙漠的路径,就算他们驱使造物主全速前进,行程至少也需要花上十天十夜。 二十响。 这条路通向哈克南人巡逻范围以外很远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梦境已经把那片土地展示给他了。在他们行进中的某一天,遥远地平线上的颜色会有一点点轻微的变化——变化如此之小,以至于他会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满怀希望而幻想出来的。那儿就是他们的新营地。 “我的决定符合穆阿迪布的心意吗?”斯第尔格问。他的话里只带了极其轻微的一丝讥讽,但弗雷曼人一向敏感,就连鸟鸣的每一个音调、碧水鸟的每一句信息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都听出了斯第尔格的讥讽语气,纷纷把目光转向保罗,看他怎么回应。 “在我们献身敢死队时,斯第尔格听过我向他宣誓效忠的誓言。”保罗说,“我的敢死队员们都知道我满怀敬意地发了誓,难道斯第尔格对此有所怀疑吗?” 保罗的话中流露出真正的痛心。听了这些话,斯第尔格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友索,我同一个穴地的伙伴,我永远也不会怀疑他。”斯第尔格说,“但你是保罗—穆阿迪布,厄崔迪公爵,也是李桑·阿尔—盖布,天外之音。这些人我甚至不认识。” 保罗扭头望着耸立在沙漠上的哈班亚山脊。他们脚下的造物主仍然强健而温驯,还能载他们走很长一段路。弗雷曼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在他们所经历过的骑沙旅程中,走得最远的也无法跟它媲美,恐怕连一半都比不上。他知道这一点。除了讲给孩子们听的古老传说以外,没有哪只沙虫的年纪能与这位沙漠老爷爷相比。保罗意识到,它将成为一个新的传奇。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保罗看了看那只手,然后顺着手臂看到了那人的脸——斯第尔格露在面罩和蒸馏服兜帽之间那双深色的眼睛。 “在我之前领导泰布穴地的那个人,”斯第尔格说,“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共患难。我救过他好几次……他也救过我好几次。” “我是你的朋友,斯第尔格。”保罗说。 “没人怀疑,”斯第尔格说。他移开手,耸了耸肩,“但这是惯例。” 保罗知道,斯第尔格过于注重弗雷曼人的惯例,无法考虑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在这里,要想取得部落的领导权,继任者必须杀死前任首领。如果前任首领出于意外死于沙漠,继任者就必 须杀死部落中最强壮的人。斯第尔格就是这样挺身而出成为耐布的。 “我们该让造物主回到沙地下去了。”保罗说。 “是的,”斯第尔格表示赞同,“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到山洞那里。” “我们骑得够远了,它会钻进沙里,生上一两天的闷气。”保罗说。 “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由你来决定,我们什么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东方的天空。 保罗转过身,在香料作用下变异的蓝眼睛使他眼里的天空有些发暗,碧蓝如洗的天空映射着远方有节奏的闪光,显得十分清晰。 扑翼飞机! “一架小型扑翼机。”斯第尔格说。 “可能是架侦察机,”保罗说,“你认为它发现我们了吗?” “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来,我们只不过是地表的一条沙虫。”斯第尔格说,他用左手打了个手势,“下去,在沙地上散开。” 一行人开始从沙虫侧面往下滑,一个接一个跳下去。躲在他们的斗篷下,与沙漠融为一体。保罗特意记下了契尼跳下去的位置。不一会儿,沙虫背上只剩他和斯第尔格。 “第一个上来,最后一个下去。”保罗说。 斯第尔格点点头,用矛钩稳住身形,从侧面跳了下去,落在沙地上。 保罗一直等到造物主安全离开小队的分散区,这才取下矛钩。沙虫此刻还没有精疲力竭,所以现在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 从刺棒和矛钩中解脱出来,那条巨大的沙虫开始往沙里钻。 保罗轻盈地沿着它那宽阔的背脊往后跑;仔细算准时机往下跳。一着地就跑,按平时学到的那样竭尽全力跃向沙丘的滑沙面,裹着衣袍,把自己藏在纷纷落下的沙瀑下面。 现在,就是等待…… 保罗轻轻翻过身,从衣袍缝隙望出去,看到了一线天空。他想象着身后一路藏起来的其他人,他们一定也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还没看到扑翼机,他就先听到了机翼扑打的声音。扑翼机的喷气式发动机轻轻轰鸣,掠过他那片沙漠的上空,然后绕了一个很大的弯,朝山崖那边飞去。 保罗注意到,这是一架没有标志的飞机。 飞机在哈班亚山脊后面消失了。 沙漠上传来一声鸟叫,又一声。 保罗抖掉身上的沙,爬上沙丘顶端,其他人也都站直身子,从山脊那边一路行来,排成蜿蜒的一条线。保罗在他们中间找到了契尼和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朝沙脊发出信号。 他们聚拢过来,开始在沙面上行走,小心地以节奏散乱的步伐滑过沙面,以免引来造物主。斯第尔格主动靠过来,和保罗并排走在被风压实的沙丘顶端。 “那是走私徒的飞机。”斯第尔格说。 “看上去像,”保罗说,“但对走私徒来说,这里已经过分深入沙漠腹地了。” “他们跟哈克南巡逻队之间也有麻烦。”斯第尔格说。 “如果他们能深入沙漠腹地这么远,就有可能去得更远。”保罗说。 “没错。” “如果他们冒险深入南部地区,就有可能看到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样就不好了。走私徒也贩卖情报。” “你不觉得,他们是在寻找香料?”斯第尔格问。 “那样的话,一定会有一支空中小队和一台香料机车在某个地方等着。”保罗说,“我们有香料,就让我们在沙地上设个诱饵,抓几个走私徒。该给他们一次教训了,好让他们明白这是我们的土地。再说,我们的人也需要练习一下新式武器。” “友索说话了,”斯第尔格说,“友索在为弗雷曼人着想。” 但在那个可怕的目的面前,友索也不得不屈从,作出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保罗想。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当法律和职责在宗教的作用下结为一体时,你永远无法拥有完全的自我意识。你总是集体的一员,而非独立的个体。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宇宙中的九十九个奇迹》 走私徒的香料机车和它的运输机来到一座沙丘斜坡上,旁边围着数架嗡嗡轰鸣的扑翼飞机,就如同一群蜜蜂围着它们的蜂王。在机群正前方,一条低矮的山脊从沙漠中拔地升起,仿佛一座屏蔽场城墙,干燥的山脊两侧被新近刮起的暴风扫得干干净净。 在机车的控制室里,哥尼·哈莱克倾身向前,调整着双筒望远镜的焦距,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山脊另一边有一片黑色区域,可能是香料富矿。他向一架在空中盘旋的扑翼飞机发出信号,令它前往那里进行侦察。 扑翼飞机扇动着翅膀,表示收到信号。它飞出机群,迅速扑向那片黑色沙面,继而盘旋在那片区域的上空,垂下探测器,一直放到贴近地面的高度。 它几乎立即作出反应,折起翼尖,机头向下,开始在空中盘旋,告诉等在岩脊这边的香料机车,表示它找到了香料。 哥尼收起双筒望远镜,知道其他人也看到信号了。他喜欢这块香料田,因为山脊为工厂提供了良好的隐蔽和保护。这里是沙漠腹地,不大可能遇伏……然而……哥尼还是发信号派出一个机组飞到山脊上空,好好侦察了一番,同时命令后备机组在这片区域附近散开,占据有利位置——不能到太高的地方去,不然会在远处就被哈克南人的探测器发现。 话虽如此,哥尼怀疑哈克南人的巡逻队根本不会深入到南方这么远的地方。这儿仍是弗雷曼人的地盘。 哥尼检查了自己的武器,他知道屏蔽场在这儿派不上用场,于是忍不住骂了几句怨天怨地的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使用任何会招来沙虫的设备。他揉搓着下颌上的墨藤疤痕,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他觉得,最安全的做法是派出地面部队,沿山脊到达香料生长地。步行探查仍然是最可靠的方法。在弗雷曼人和哈克南人相互残杀之时,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在这儿,使他不安的是弗雷曼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他们并不介意你花钱买走他们的所有香料;但如果你涉足被他们视为禁区的地方,他们就会变成嗜杀好战的恶魔。近来他们都像魔鬼一般狡猾。 这些土著在战斗中很狡猾,又熟悉地形,这使哥尼非常苦恼。他们是哥尼遇到过的最老练的战士。要知道,哥尼本人可是由宇宙中最好的斗士训练出来的。他久经沙场,只有极少数顶尖的战士才能从那些极其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 哥尼再次观察周围的地形,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感到不安。也许是他们看见的那条沙虫……但那是在山脊的另一边。 一个脑袋突然从甲板上冒了出来,就在哥尼身旁。这是香料机车的机车长,一个独眼龙老海盗,长着满脸胡须,因长期食用香料食品而长了一双蓝眼睛,还有满口雪白的牙齿。 “看样子像一片香料富矿,长官。”机车长说,“要我把香料机车开过去吗?” “飞到那片山脊上,”哥尼命令道,“让我先指挥我的人登陆。你们可以从那儿把香料机车拉到矿区去。我们要看看那块岩石附近的情况。” “遵命。” “万一出了什么事,”哥尼说,“先救机车,我们可以乘扑翼飞机离开。” 机车长向他敬了个礼。“遵命,长官。”他从舱口钻出,退回下面去了。 哥尼再一次扫视地平线。他不得不考虑到弗雷曼人在此出没的可能,因为他正带人侵入他们的领地。弗雷曼人既顽强又难以捉摸,让他忧心忡忡。这次行动有许多方面使他不安,但酬金也非常丰厚。同时,他不能让扑翼机升到高空侦察,还必须保持无线电静默,这一切都让他愈发不安。 运输机载着香料机车掉了个头,开始下降。它轻轻地向山脚下干燥的沙滩滑下去,起落架平稳地落在沙面上。 哥尼打开顶盖,解开安全带,机车刚一停稳,他便爬了出去,顺手把舱盖“砰”地关上。他翻过护栏,直接跳到紧急救生网外面的沙地上。他的五个卫兵则从前舱的紧急出口冲出,站在他旁边。另有人依照程序松开连接机车和运输机的机械手,两者刚一分离,运输机便离开地面,上升至低空盘旋起来。 巨大的香料机车刚一着陆,便歪着身子离开岩脊,摇摇摆摆地朝沙漠中那片黑色的香料田挪去。 一艘扑翼飞机突然俯冲下来,滑了几米,停在附近。然后,其他扑翼机开始一架接一架着陆,吐出哥尼的手下之后,又再升到空中,悬浮在那里。 哥尼穿着蒸馏服稍事运动,舒展筋骨。他把面罩从脸上取下,这样一来,等一会儿发布命令时,声音就会显得更有力些。为达到效果,即使损失些水分也是必要的。他开始往岩石上爬,一边察看着地形。脚下的沙砾有鹅卵石和豆粒般大,还有阵阵的香料气息。 一个设立应急基地的好地方,他想,也许应该在这儿埋藏一些供给品。 他回头瞥了一眼,见手下在他身后散开。多么出色的战士!就连那些他还没来得及测试的新人都出色不已。太出色了!用不着每次都去跟他们说该怎么做,任何人身上都见不到屏蔽场发出的闪光。这群人里没有懦夫,没人把屏蔽场带进沙漠,因为沙虫会感应到屏蔽场,跑来抢走他们找到的香料。 哥尼站在岩石中一处略有些坡度的高地上,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大约半公里外的那片香料田,香料机车刚刚抵达其边缘地带。他抬头看了看护航机队,注意到它们的高度——不算太高。他自顾自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山脊上爬。 就在这时,山脊上炸开了! 十二条怒吼的火龙直奔盘旋着的扑翼飞机和运输机。香料机车那边也传来一阵爆炸声,哥尼周围的岩石上突然间满是头戴兜帽的战士。 哥尼都来不及细想,仅仅是脑中一念而过:圣母在上!火箭!他们竟敢使用火箭! 随即,他与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对峙起来,那人把身子压得很低,手持晶牙匕准备出击。另外还有两人站在高处的岩石上,一左一右等在那里。哥尼面前的这个战士包着头,只能看见他的兜帽和沙色面罩之间露出的那双眼睛。然而,那人蓄势待发的姿势无疑是个警讯,提醒他此人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而那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表明,对手是住在沙漠腹地的弗雷曼人。 哥尼伸手拔刀,一双眼睛则死死盯住那人手里的晶牙匕。既然他们敢用火箭,他们就很可能还有其他投射式武器。这种时候尤其要小心。他单凭声音就能判断出,他的护航机队至少已经有一部分被击落。同时还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吼叫,说明还有几个人正在拼死战斗。 那弗雷曼战士看着哥尼拔出了刀,接着收回目光,看着哥尼的眼睛。 “把刀收回去,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哥尼犹豫着,即便透过蒸馏服的过滤器,那声音听起来也很耳熟。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说。 “你没必要拿刀对着我。”那人说着,站起身,将晶牙匕插入袍下的刀鞘中,“告诉你的人,停止无谓的抵抗。” 那人把头罩抛到脑后,把过滤器拉到一边。 哥尼看到了那人的脸,一下子惊呆了。一开始他以为见到了雷托·厄崔迪公爵的鬼魂,慢慢地,他才清醒过来。 “保罗,”他低声说着,接着放声叫道,“你真的是保罗吗?” “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保罗问。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喘着粗气,向前迈了半步。 “告诉你的人快投降!”保罗命令道,他朝山脊的下方挥了挥手。 哥尼转过身,极不情愿地把眼睛从保罗身上挪开。他只看到只有少数几处仍在战斗;似乎漫山遍野都是戴兜帽的沙漠人;香料机车静静地躺着,机车顶上站着弗雷曼人;空中也不见了扑翼机的踪影。 “别打了!”哥尼吼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合拢双手围成喇叭模样,“我是哥尼·哈莱克!听我命令,别打了!” 慢慢地,打斗的人小心翼翼地分开,一双双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这些人是朋友。”哥尼放声说道。 “好个朋友!”有人高声叫道,“我们中有一半人被杀了。” “这是个误会,”哥尼说,“别再错上加错。” 他转回身面向保罗,盯着这个年轻人蓝中透蓝的弗雷曼眼睛。 保罗的嘴角露出微笑,但表情却有一种冷酷的感觉,哥尼不由想起了老公爵,保罗的祖父。他随即注意到保罗强健粗壮的筋骨,厄崔迪家以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身材。保罗的皮肤变得像皮革一样粗糙,目光却很锐利,仿佛只用眼睛随便一瞥,就可以掂量出任何东西的分量。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又说了一遍。 “让他们这样想是最好的保护措施。”保罗说。 哥尼意识到,自己被抛在一旁,无依无靠,只能相信年轻的公爵……他的朋友……已经死了,到头来,就只得到了这一句歉意。于是,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他曾经非常了解的男孩,这个他用训练斗士的方法教出来的男孩的身上究竟还有没有什么属于过去的东西留下来。 保罗向前走了一步,离哥尼更近了,发觉了他眼中的悲痛。“哥尼……”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就发生了,他们拥抱在了一起,拍着彼此的背部,感受着对方可靠的坚实臂膀。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哥尼不住地说着。 而保罗则叫着:“哥尼,老伙计!哥尼,老伙计!” 过了一会儿,他们各自退开一步,互相打量起来。哥尼深深吸了口气。“原来,你就是那个让弗雷曼人在战术上变得如此聪明的家伙。我早该想到的。他们不断使出只有我本人才能设计出来的战术。要是我早知道……”他摇了摇头,“要是你给我捎个信儿就好了,小子。什么也阻挡不了我,我会不顾一切地跑来追随你,而且……” 保罗的眼神使他停了下来……一种严厉的、权衡轻重的眼神。 哥尼叹了口气。“当然,肯定有人会想哥尼·哈莱克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跑到弗雷曼人那里去,有些人不仅会提问题,还会进一步到处搜寻答案。” 保罗点点头,瞧着他们周围的弗雷曼人——弗雷曼敢死队员脸上纷纷露出好奇的神情。他把目光从敢死队员的脸上移回到哥尼身上,发觉从前的这位剑术大师满脸挂着欢喜。保罗把这看成一个好兆头,表明自己踏上了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大道。 有哥尼在我身边…… 保罗的目光越过弗雷曼敢死队员,沿着山脊朝下看了一眼,打量着与哈莱克一同前来的走私徒们。 “你的人站在哪一边,哥尼?”他问。 “他们都是走私徒,”哥尼说,“哪边有利可图,他们就站在哪一边。” “在我们的冒险生涯里,没多少利益可图。”保罗说。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哥尼正晃动右手的手指,发出几不可察的暗号。这是他们过去的手语暗号,告诉他走私徒里有不可信任的人,必须提防。 保罗努努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抬头望了望站在上方岩石上担任警戒任务的人,看到斯第尔格也在那儿。一想到与斯第尔格之间还有未了的麻烦,保罗渐渐冷静下来,不再那么兴高采烈了。 “斯第尔格,”他说,“这位是哥尼·哈莱克,我经常向你谈起的那个人。他是我父亲的军事统帅,一位剑术大师,我的老朋友。在任何时候,他都是可信赖的人。” “我听说,”斯第尔格说,“你是他的公爵。” 保罗盯着高处那张黝黑的面孔。斯第尔格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公爵。最近,斯第尔格的话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调子,很微妙,仿佛他倒宁愿说些别的什么。这不像是斯第尔格的作风啊,他是弗雷曼首领,一个心直口快的人。 我的公爵!哥尼想,他再次望着保罗,是的,雷托公爵死后,公爵的头衔就落到了保罗头上。 厄拉科斯上弗雷曼战争的战术模式在哥尼脑海中现出了新的轮廓。我的公爵!他心里原本已经死去的一个角落又复活了。他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只有一部分意识集中在保罗身上,听到保罗下令解除走私徒的武装,打算盘问他们。 哥尼听到自己的一些手下纷纷抗议,思绪这才回到保罗的命令上。他摇摇头,转过身去。“你们这些人都聋了吗?”他大声吼道,“他就是厄拉科斯的合法公爵,照他的命令去做。” 走私徒抱怨着,但还是屈从。 保罗走到哥尼身边,低声说道:“我没想到落入陷阱的会是你,哥尼。” “我可是被好好教训了一顿。”哥尼说,“我敢打赌,那片香料田只有地面上撒着厚厚一层香料,地下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那是引我们上钩的诱饵。” “这个赌你赢了。”保罗说。他看着下面那些被解除武装的人,“在你的队伍中,有没有我父亲的人?” “没有。我们分得很散。自由行商那边只剩下不多几个,大多数人一攒够买船票的钱就离开了。” “但你留了下来。” “我留了下来。” “因为拉班在这里。”保罗说。 “我以为,除了复仇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哥尼说。 山脊顶上突然传来奇怪的吆喝声,声音很短促。哥尼一抬头,见一个弗雷曼人正挥动着方巾。 “造物主来了。”保罗说。他走到一块凸出的岩石尖上,哥尼紧随其后,两人一起朝西南方向望去。在不远处的沙漠里,可以看见一条沙虫拱起一个大沙包,一路沙尘滚滚,穿越无数沙丘,直奔山脊而来。 “它真大呀!”保罗说。 下面的机车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它开动了,如同一只巨大的昆虫,踏着隆隆的步子朝岩石那边挪去。 “可惜没办法救下那艘运载机。”保罗说。 哥尼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散布在沙漠上的一缕缕焦烟和飞船残骸,是被弗雷曼人用火箭打下来的大型运输机和扑翼飞机。他突然为这些丧命的人感到痛心——都是他的人。他说:“你父亲会更关心那些没能救下的人。” 保罗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哥尼,我理解。可是对我们来说,他们是入侵者,可能看见了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哥尼说,“现在,我很想看看那些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保罗抬起头,看到哈莱克脸上露出过去熟悉的狡黠笑容,他下颌上那条黝黑的藤状伤疤也扭曲起来。 哥尼朝他们脚下的沙漠点点头。到处都是弗雷曼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使他感到震惊的是,似乎没人担心沙虫的到来。 充当诱饵的香料田后面是一片辽阔的沙丘地带,一阵鼓声从那边传来。沉闷的鼓声震撼着大地,仿佛用脚就可以听到。哥尼看见弗雷曼人沿着沙虫前进的路线在沙地上一一散开。 沙虫奔袭而来,就像一条沙海中游动的大鱼,高高拱起沙丘地表。它的环节弯曲着,掀起阵阵沙浪。没过多久,哥尼便在岩顶的有利位置上亲眼目睹了沙虫被制服的一幕。先是一个钩手大胆地翻身一跃,跳到沙虫身上,随即,那生物翻身扭动起来,一侧的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整整一队人都跃到沙虫弯曲的背上。 “这就是你不该看到的一件事。”保罗说。 “一直有这种传言,”哥尼说,“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置信。”他摇摇头,“厄拉科斯的所有人都害怕这怪物,你们却把它当成了坐骑。” “你过去也听我父亲讲起过沙漠的力量,”保罗说,“这就是。这颗行星的地表属于我们!任何风暴、任何生物、任何恶劣的环境都无法阻挡我们。” 我们,哥尼想,他指的是弗雷曼人。听他说话的口气,俨然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弗雷曼人的一员。哥尼再次打量着保罗那双香料蓝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染上了几分香料蓝,但走私徒可以得到宇宙各地的食物,所以受影响的程度还不是很严重。另一方面,在走私徒中间,眼睛的色泽是一种微妙的暗示,标志着他们的身份地位。当他们说某人有“香料刷过的痕迹”时,意思是指那人太土著化,通常暗示着不可信任。 “曾几何时,在这个纬度范围,我们不会在光天化日下骑乘沙虫。”保罗说,“但如今,拉班的空中部队已所剩无几,他不会浪费军力在沙漠上寻找几个小黑点。”他看着哥尼,“你的扑翼机出现在这儿,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们……我们…… 哥尼摇摇头驱走那样的想法。“和你们相比,大吃一惊的人应该是我们吧。”他说。 “拉班在洼地和村庄的人有什么消息?”保罗问。 “据说他们在谷地村庄里加强了防御工事,你们伤害不了他们。我还听说他们只需守在防御工事里,你们就会在徒劳无益的进攻中将自己的有生力量消耗殆尽。” “一句话,”保罗说,“他们龟缩不动。” “而你们则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哥尼说。 “这是我从你那儿学到的策略,”保罗说,“他们失去了主动权,也就意味着他们输掉了这场战争。” 哥尼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们的敌人就待在我想要他们待的地方。”保罗说。他看了看哥尼,“好了,哥尼,你会加入我的队伍,和我一起打完这一仗吗?” “加入?”哥尼看着他,“大人,我从来没有弃你而去。是你弃……我以为你死了,于是我四处漂泊,每天得过且过,等着寻找机会拿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拉班的命。” 保罗尴尬得默不作声。 一个女人爬上山岩朝他们走来,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露出眼睛,目光在保罗和他的同伴间游走。她在保罗面前停下脚步。哥尼注意到她站得离保罗很近,一副暗示保罗属于她的气势。 “契尼,”保罗说,“这是哥尼·哈莱克,我跟你说起过他。” 她看了看哈莱克,接着回头看向保罗。“我记得。” “那些人骑着造物主去哪儿?”保罗问。 “他们只是把它赶走,好让我们有时间抢救设备。” “那么……”保罗突然顿住,用鼻子嗅了嗅空气。 “风来了。”契尼说。 他们头顶的山脊上有人高声喊道:“嗨——风来了!” 这下子,哥尼发觉弗雷曼人的行事速度明显加快了,他们跑来跑去,给人一种匆忙的感觉。沙虫没有让弗雷曼人恐惧,风却使他们紧张起来。沉重的香料机车爬上他们脚下干燥的沙滩。一扇石门突然在岩石间打开,露出一条通道……香料工厂一进洞,石门在它身后合拢,不留一丝痕迹。这机关做得如此巧妙,竟连? ??尼也没有察觉。 “你们有很多这样的隐藏点吗?”哥尼问。 “很多。”保罗说。他看着契尼,“去找柯巴。告诉他,哥尼说走私徒中有些人不能信任。” 她又看了看哥尼,接着回头望向保罗,点点头,随即转身跳下岩石,灵巧得像一头羚羊。 “她是你的女人。”哥尼说。 “我长子的母亲,”保罗说,“如今,厄崔迪家族又添了一位雷托。” 哥尼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双眼,接受了这个事实。 保罗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此时,南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咖喱色,断断续续的阵风和迅疾的气流刮起沙尘,扬到他们头顶的半空中。 “封好你的蒸馏服。”保罗说着,系紧了自己的面罩和兜帽。 哥尼照他说的做。多亏有这些过滤器。 保罗问道:“有哪些人你不信任,哥尼?”隔着过滤器,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有一些新招的人员,”哥尼说,“是从外星球来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对自己的用词感到惊讶。外星球来的,他轻易地就说出了这个词。 “哦?”保罗说。 “他们不像我们平常招的那些寻宝者,”哥尼说,“相比之下更加强悍。” “是哈克南的间谍?”保罗问。 “大人,我想,他们不是哈克南的人。我怀疑他们为皇帝服务,感觉有一丝来自萨鲁斯·塞康达斯的迹象。” 保罗锐利的目光刺向他。“萨多卡?” 哥尼耸了耸肩。“可能是。但他们伪装得很好。” 保罗点点头,心想:哥尼轻易便恢复成了厄崔迪的臣子……但还是稍有保留……与原来不太一样。厄拉科斯也改变了他。 两个戴兜帽的弗雷曼人从他们身下的乱石中走了出来,开始往上爬。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包裹。 “我的人呢?”哥尼问。 “关在我们脚下的岩洞里,”保罗说,“我们在这儿有个山洞——鸟巢洞。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山脊上有人喊道:“穆阿迪布!” 保罗闻声转去,看见一个弗雷曼卫兵正在招呼他们,要他们进山洞。保罗发出信号,表示他听见了。 哥尼目光骤变,他重新打量着保罗。“你就是穆阿迪布?”他问,“你是‘沙之意志’?” “那是我的弗雷曼名字。”保罗说。 哥尼转了个身,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压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的一半人马已经倒在了沙漠里,其余人都被俘。他并不关心那些新招募的家伙,那些可疑的人。但其余人里有好人,有朋友,有他觉得应该负责的人。“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这是保罗的话,穆阿迪布的话。哥尼想起那些关于穆阿迪布,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闻:他如何剥下一名哈克南军官的皮做鼓面;如何在弗雷曼敢死队员的簇拥下冲锋陷阵;那些敢死队员们又如何嘴里哼着死亡圣歌,毫无畏惧地冲入战场。 正是他! 两个爬上岩顶的弗雷曼人轻快地跃到保罗面前的一个石台上,黑脸的那人说道:“全都关押好了,穆阿迪布。我们现在最好就到山洞里去。” “好!” 哥尼注意到那人说话的语气——一半是命令,一半是请求。这就是那个叫斯第尔格的人,弗雷曼新传奇中的另一个人物。 保罗看着另一个人扛着的包裹,问道:“柯巴,你扛着什么东西?” 斯第尔格回答说:“是在机车上找到的,上面有你这位朋友的姓名缩写。里面装着一把巴厘琴,我听你讲过好多次哥尼·哈莱克弹琴的故事。” 哥尼打量着说话的人,看见从蒸馏服面罩里露出的黑色胡须,一双锐利的鹰眼,还有一个鹰钩鼻。 “大人,你有个很会动脑子的同伴,”哥尼说,“谢谢你,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示意同伴把包裹递给哥尼,说道:“谢谢你的公爵大人吧,全靠他的支持,你才得以加入我们的队伍。” 哥尼接过包裹,对方话里的刻薄之意让他迷惑不解。这人明显带着挑衅的口气。哥尼纳闷,是不是这个弗雷曼人在嫉妒他。突然跑出来一个叫哥尼·哈莱克的家伙,甚至在保罗到达厄拉科斯前就认识他了,还跟他有着深厚的交情,而这份情谊是斯第尔格永远无法插足的。 “你们两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罗说。 “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这名字可非常有名,”哥尼说,“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任何杀哈克南人的勇士都是我的朋友。” “斯第尔格,你愿意和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握个手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慢慢伸出手来,握住哥尼结满老茧的厚实大手,那是一只使惯剑的手。“很少有人没听说过哥尼·哈莱克的大名。”说完,他放开了哥尼的手,转身对保罗道,“暴风的势头很猛。” “马上走。”保罗说。 斯第尔格转过身,带着他们向下穿过岩石堆,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块隐蔽的凸岩下面,那里有一个低矮的洞口。他们刚走进山洞,里面的人便急忙用密封条把他们身后的门封上。球形灯照亮了一间宽大的圆顶洞室,洞室一侧有一条高起的岩石小道,一条通道从那里伸向山洞深处。 保罗跳上岩石小道,带头进入通道,哥尼紧随其后,其他人则朝洞口对面的另一条通道走去。保罗带路经过一个前厅,进入一个内室,内室的墙上挂着葡萄酒色的深红壁毯。 “我们可以在这儿不受干扰地待一会儿。”保罗说,“其他人尊重我的……” 房间外突然响起叮叮的警铃声,紧接着传来大声呼喝和武器撞击的声音。保罗急忙转身往回冲,穿过前厅,跑到外面那块凸岩上,俯视着脚下的大厅。哥尼紧随其后,手里已经抽出了武器。 下面的洞底,一群人正混在一起奋力拼杀。保罗站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场景。他辨认出战斗一方是身穿弗雷曼长袍和波卡的自己人,另一方则身着不同的装束。凭着母亲过去对他的训练,保罗能察觉到最细枝末节的线索,他一眼便看出,这些弗雷曼人在与那些身穿走私徒服装的人搏斗,但走私徒三人一组蹲伏在地,背靠背组成一个三角,抵抗着围攻。 这种在近身搏斗时组成三角形战斗小组的习惯,正是皇家萨多卡的招牌战术。 一位敢死队员看见穆阿迪布,洞内顿时一片呐喊:“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另一个人也看见了保罗。一把乌黑的匕首兀然飞向保罗,保罗一躲,只听匕首啪的一声劈在了他身后的岩石上。哥尼捡起了它。 三角队形被压缩得越来越小,逐渐向后退去。 哥尼举起匕首,把它递到保罗眼前,指着匕首上发丝一般细的黄色纹章,是皇室的颜色,那是一只金色的狮头,匕首柄上还刻着许多眼睛。 是萨多卡,毋庸置疑了。 保罗走到凸岩边上。下面只剩三个萨多卡了,洞室的地上横七竖八蜷缩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有萨多卡,也有弗雷曼人。 “住手,”保罗喊道,“以保罗·厄崔迪公爵的名义,我命令你们住手!” 打斗的人动摇起来,迟疑着。 “你们,萨多卡!”保罗朝剩下的那几人喝道,“你们这是奉谁的命令,竟敢威胁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他的人开始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几个萨多卡,保罗迅速补上一句:“我命令你们住手!” 被团团围住的三角形队伍中的一人挺身问道:“谁说我们是萨多卡?” 保罗从哥尼手上拿过那把匕首,举过头顶。“这把匕首说的。” “那么,又是谁说你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那人又问。 保罗指指他周围的敢死队员。“这些人说我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你们的皇帝把厄拉科斯赐给了厄崔迪家族,我就是厄崔迪家族的。” 萨多卡人沉默地站着,有点坐立不安。 保罗打量着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平庸,左边脸颊上有一条苍白的伤疤,划过半边脸。他的态度暴露出内心的愤怒和迷惑,浑身上下却仍旧散发出一股傲气。所有萨多卡都有一股傲气,没有这股傲气,就跟没穿衣服一样——而有了这股傲气,即使他赤身裸体,看上去也像是全副武装。 保罗看了看他的敢死队小队长,问道:“柯巴,他们如何弄到武器的?” “他们的蒸馏服有隐秘的口袋,里面藏着匕首。”那小队长说。 保罗审视着满屋的死者和伤者,又把目光投向小队长。什么也不用说,小队长自己就埋下了头。 “契尼在哪里?”保罗问。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回答。 “斯第尔格把她带到一边去了。”他朝另外一条通道努努嘴,然后看着地上的死伤人员,“该为这个过失负责的人是我,穆阿迪布。” “这些萨多卡人有多少,哥尼?”保罗问。 “十个。” 保罗敏捷地跳下凸岩,大步走到那个萨多卡人身旁,站在他的攻击范围内。 弗雷曼敢死队员紧张起来,他们不喜欢看到保罗离危险那么近。他们誓死保卫保罗,竭力避免让他犯险。弗雷曼人希望保有穆阿迪布的智慧。 保罗头也不回地问小队长:“我们的伤亡情况怎样?” “四人受伤,两人死亡,穆阿迪布。” 保罗看到萨多卡身后有动静,是契尼和斯第尔格,他们正站在另外那条通道里。他把注意力转回那个说话的萨多卡人身上,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外星特征,有很分明的眼白。“你,叫什么名字?”保罗问道。 那人僵住了,左右四顾。 “没用的,”保罗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受命找出谁是穆阿迪布,然后设法干掉他。我敢说,准是你们建议到这沙漠深处来寻找香料的。” 身后的哥尼叹了一声,保罗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那个萨多卡脸涨得通红。 “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止有穆阿迪布。”保罗说,“你们死了七个人,而我们只死了两个。三比一。跟萨多卡战斗,这战绩可是相当不错了,对吗?” 那个萨多卡人刚想踮脚往前,敢死队员们马上压上前,他不得不重新退后。 “我在问你的名字,”保罗命令道,他运用了音言,“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尉阿拉夏姆,皇家萨多卡!”那人脱口而出。他张大了嘴,迷惑地望着保罗,原先那种把这个石洞看成野蛮人巢穴的傲慢态度渐渐消失了。 “啊,阿拉夏姆上尉,”保罗说,“为了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哈克南人肯定乐意付出昂贵的价码。至于皇帝嘛——虽说是他背信弃义,但为了得到这个厄崔迪家还有幸存者的情报,恐怕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上尉看了看一左一右留在身边的两人。保罗几乎能看出那人脑子里正转着什么念头:萨多卡不会投降,但必须让皇帝知道这个威胁的存在。 保罗继续使用音言:“投降吧,上尉!” 上尉左边那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扑向保罗,没想到却撞上了自己人。上尉匕首一闪,刺入他的胸膛。袭击者呆呆地瘫倒在地,身上还插着上尉的匕首。 上尉转向唯一剩下的同伴,说道:“我知道什么是对皇帝陛下最有利的。”他说,“明白吗?” 另一个萨多卡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丢下你的武器。”上尉说。 那名萨多卡照他的话做。 上尉转向保罗。“我已经为你杀了一个朋友,”他说,“不要忘了这件事。” “你是我的俘虏,”保罗说,“你向我投降了。你的生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保罗示意卫兵把这两个萨多卡带走,又打了个手势,让那个负责搜身的小队长过来。 卫兵走上前,押着俘虏离开了。 保罗弯腰凑向那个小队长。 “穆阿迪布,”那人说,“我让你失望了……” “是我的错,柯巴,”保罗说,“我应该提醒你该搜查什么。以后搜查萨多卡时,务必记住这次教训。记住,每个萨多卡都有一两个假脚趾甲,跟偷偷藏在身上的其他秘密物品相连,用作信号发射器。他们会有好几颗假牙。头发里也暗藏志贺藤编成的线圈,隐藏得十分巧妙,让人几乎无法察觉。那玩意儿非常结实,足以勒死一个人,如果运用得当,甚至能把头勒下来。要对付萨多卡,你必须认真搜查,仔细扫描——既用普通的仪器,也要使用X光,甚至剃掉他们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可即使你这么做了,肯定还是会漏掉些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哥尼,后者走到了他身旁,听着他讲话。 “那我们最好还是把他们杀了。”小队长说。 保罗摇摇头,眼睛仍望着哥尼。“不。我打算放他们走。” 哥尼正眼瞪着他。“大人……”他喘息道。 “怎么?” “你的手下说得对,应该立刻将这些俘虏处死,销毁他们的所有证据。你已使皇家萨多卡很丢脸了,被皇帝知道,他会寝食难安的,非把你架在小火上慢慢烧死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皇帝不大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他胜不了我。”保罗说。他的语速很慢,语气冷漠。面对那些萨多卡时,他的内心深处发生了某些变化,意识里突然生出一系列决策。“哥尼,”他说,“拉班身边有许多宇航公会的人吗?” 哥尼挺直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问题毫无……” “有没有?”保罗怒吼道。 “厄拉科斯爬满了公会的密探,他们到处购买香料,好像那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似的。要不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深入到……” “那的确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保罗说,“对他们来说是。” 他朝斯第尔格和契尼望去,看到他们正穿过岩室大厅朝这边走来。“而我们控制着香料,哥尼。” “哈克南人控制着香料。”哥尼反驳道。 “能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他挥了挥手,不让哥尼继续争执下去,然后朝身旁的契尼和站在他面前的斯第尔格点了点头。 保罗左手握着萨多卡的匕首,把它递给斯第尔格。“你为部落的利益而活,”保罗说,“你能用这把匕首汲取我的生命之血吗?” “为了部落的利益!”斯第尔格低声咆哮道。 “那就用这把匕首吧。”保罗说。 “你是在向我挑战吗?”斯第尔格问。 “如果你把它当成挑战的话。”保罗说,“我会站在这儿,不带任何武器,让你杀死我。” 斯第尔格倒吸一口凉气。 契尼大叫:“友索。”她看了哥尼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保罗。 斯第尔格还在掂量着保罗的话,保罗继续道:“你是斯第尔格,一个斗士。但当萨多卡人在这里战斗时,你却不在最前线,你最先想到的是保护契尼。” “她是我的侄女。”斯第尔格说,“而且我相信你的敢死队对付这群猪绰绰有余了,如果对此稍有怀疑的话……” “为什么你先想到的是契尼?”保罗问。 “不是!” “哦?” “我先想到的是你。”斯第尔格承认道。 “你觉得你能举起握刀的手,来对付我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小声嘟囔着说:“这是传统。” “杀死在沙漠中发现的外来者,夺走他们的水,作为夏胡鲁赐予的礼物,这才是传统。”保罗说,“可那天晚上,你却让两个人活了下来,那就是我和我母亲。” 斯第尔格沉默不语,浑身颤抖,盯着保罗。保罗接着说道:“传统已经改变,斯第尔格,是你自己改变了它。” 斯第尔格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匕首上的黄色徽记。 “当我成为厄拉奇恩的公爵,身边有契尼陪伴时,你以为我还有时间关注泰布穴地每一件具体的日常管理事务吗?”保罗问,“难道你自己会插手每户家庭的家务事吗?” 斯第尔格仍旧盯着手里的匕首。 “你以为我会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保罗质问道。 斯第尔格慢慢抬起头,望向保罗。 “你!”保罗说道,“你以为我愿意使自己或整个部落失去你的智慧和力量吗?” 斯第尔格低声说道:“我部落中这位我知道他姓名的年轻人,我能在决斗场上杀死他,如果那是夏胡鲁的意志的话。但李桑·阿尔—盖布,却是我不能伤害的人。当你将这把匕首交给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保罗表示赞同。 斯第尔格摊开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到石头地面上。“传统已经改变。”他说。 “契尼,”保罗说,“到我母亲那里去,叫她到这里来,我要听听她的建议……” “可你说过我们要去南方。”她抗议道。 “我错了。”他说,“哈克南人不在那里,战争也不在那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受了这个命令。所有沙漠女人都会这么做的。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时,她们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一切。 “你给我母亲亲自捎个口信,只能告诉她一个。”保罗说。“告诉她,斯第尔格已承认我是厄拉科斯的公爵,但必须找到一个好办法,既能让年轻人接受这一点,又无须动用暴力。” 契尼看了看斯第尔格。 “照他说的去做,”斯第尔格吼道,“我们俩都知道他可以打败我……我根本下不了手……这是为了部落的利益。” “我会跟你母亲一起回来。” “就让她来,”保罗说,“斯第尔格的本能反应很正确。只有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更强大。你要留在穴地。” 她想要抗议,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塞哈亚。”保罗说着,用上了对她的昵称。他飞快地转向右边,正好迎上哥尼那双瞪着的眼睛。 自从保罗提到他母亲以来,哥尼便仿佛失去了知觉。保罗和那位年长的弗雷曼人说了些什么,他无知无觉,那些话就像云彩一样从他身旁飘了过去。 “你母亲。”哥尼说。 “遭袭的那天夜里,艾达荷救了我们。”保罗说。一想到要与契尼分别,他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现在,我们已经……” “邓肯·艾达荷怎么了,大人?”哥尼问。 “他死了——他用生命为我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那个巫婆还活着!哥尼想,那个我发誓要向她复仇的人!还活着!很明显,保罗公爵还不知道生他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魔鬼!竟把他父亲出卖给了哈克南人! 保罗从他身边挤过去,跳上岩石小道。他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伤者和死者已经被搬走了,而他苦涩地想到,保罗—穆阿迪布的传说只怕又添了新的一章。我甚至没有拔刀,可人们会说,这一天我亲手杀死了二十个萨多卡。 哥尼跟在斯第尔格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在岩石地面上,但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怒火使他甚至看不见这个洞穴和球形灯黄色的灯光。那巫婆还活着,可那些被她出卖的人却成了孤坟中的森森白骨。在我手刃她之前,我一定会向保罗揭穿她的真面目。 多少次,人们的愤怒让他们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聚在洞内大厅的人群散发出一种气氛,杰西卡以前也曾感受过,和保罗杀死詹米那天的气氛一模一样。人们的喃喃低语声中透出紧张不安。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像长袍上的衣结。 杰西卡从保罗的私人住所出来,一边朝小道上走,一边把一个信筒塞进衣袍。她从南方一路北上,长途跋涉,累是累了些,但现在已经休息够了。但保罗不允许他们使用缴获的扑翼机,这让她十分生气。 “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制空权。”保罗是这么说的,“而且,我们也不能过分依赖外星燃油。燃油和扑翼机必须集中起来并藏好,在总攻那天发挥最大的作用。” 保罗和一群年轻人一起站在小道附近。苍白的灯光给眼前的景物染上了几分不真实的意味,看上去像一幕舞台剧,只不过加上了拥挤的人群所散发出的体味、嘈杂的低语、拖沓的脚步声。 她打量着儿子,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急于向她展示意外惊喜——哥尼·哈莱克。一想到哥尼,过去的轻松生活便重新涌上心头,那些与保罗父亲相亲相爱的美好时光映现在她眼前。 斯第尔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小道的另一边。他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 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个人。杰西卡想,保罗的计划一定要成功。否则,不管发生什么都将是极大的悲剧。 她大步走过小道,从斯第尔格面前走过去,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前面的人群中,她朝保罗走过去的时候,人们纷纷为她让出一条路,所到之处一片沉寂。 她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忧虑不安和对圣母的敬畏。 走近保罗时,那些年轻人纷纷从保罗身边散开,朝后退去。他们对保罗表现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尊崇,但这种尊崇却让她深感不安。“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觊觎你的地位。”贝尼·杰瑟里特格言是这么说的。可在这些人脸上,她没有发现任何贪婪的表情。人们的宗教狂热使他们对保罗只有仰望尊崇之心,毫无觊觎之意。这时,她又记起另一句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先知多死于暴力。” 保罗看着她。 “是时候了。”她说,把信筒递给了他。 跟保罗在一起的人里有一个比较胆大,他看着对面的斯第尔格,说道:“你要向他提出挑战了吗,穆阿迪布?是时候了。否则他们会把你当成胆小鬼……” “谁敢称我为胆小鬼?”保罗怒喝,他的手飞快地伸向腰间,握住晶牙匕的刀柄。 保罗身边的人首先沉默下来,随后,沉默渐渐蔓延到了所有的人群。 “咱们有正事要干。”保罗说,刚才提问的那人向后退去。保罗转过身,挤过人群,来到小道上,接着轻盈地跳上了平台,面向众人。 “干吧!”下面有人尖声叫道。 尖叫过后,人群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保罗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在散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中,整座岩洞慢慢安静,最后,保罗抬起头,开始讲话,洪亮的声音就连洞里最远的角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说。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回应的喧哗声渐渐平息。 真的,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想。他举起信筒,思忖着里面的内容。他母亲把它交到他手上,告诉他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缴获的。 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拉班被抛弃了,现在只能依赖厄拉科斯上现有的资源自力更生!他无法得到支援,也不会再有补给! 保罗再次高声说道:“你们认为,现在时机成熟了,我该向斯第尔格挑战,夺取军队的领导权!”没等大家回答,保罗愤慨地厉声说道,“你们以为李桑·阿尔—盖布这么愚蠢吗?” 山洞里一片死寂。 他认可了那些传说,正打算为自己披上宗教的外衣,杰西卡想,他不该这么做! “这是惯例。”有人大声叫道。 “惯例改了。”保罗淡淡地扔出这句话,试探着人们的情绪反应。 山洞一角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要改些什么得我们说了算!” 人群中响起几声零星的应和。 “悉听尊便。”保罗说。 杰西卡听出了保罗话中的微妙语调,知道他正在运用自己教他的音言。 “你们说了算,”保罗认同道,“但先听听我怎么说。” 斯第尔格沿着小道走来,蓄着大胡子的脸看上去非常冷漠。“这也是惯例。”他说,“全民大会上,任何弗雷曼人都有发言权。保罗—穆阿迪布也是弗雷曼人。” “部落的利益高于一切,对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继续用威严而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个原则始终领导着我们前进的步伐。” “很好。”保罗说,“那么,请问,我们部落的军队是由谁来统领的?我们用神奇的格斗术训练了一批指挥官,又是谁通过这些指挥官统率着所有弗雷曼部落和军队?” 保罗稍等了片刻,扫视着人群。没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是斯第尔格统领着这一切吗?他自己都说不是。难道不是我在统领大家吗?就连斯第尔格有时都会听令于我。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智者中最睿智的人,就连他们也都听取我的意见,都在联合会议上对我表示尊重。” 人们继续保持沉默。 “那么,”保罗说,“是我母亲在统领大家吗?”他指指台下身穿神职黑袍站在人群中的杰西卡,“大家都知道,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斯第尔格和其他部落的首领几乎每次都会前来征询她的意见。但圣母会走在沙漠里,带领战士们突袭哈克南人吗?” 保罗看到,不少人皱起眉头开始思索,但还有些人在愤怒地嘟囔着。 这么做很危险,杰西卡想,但她想起了信筒里的讯息。她看出了保罗的意图:直接深入他们的内心,直面那些让大家无所适从的问题,解决它们,其余的一切自然会迎刃而解。 “没有人会承认没有经过决斗的领袖,是吗?”保罗问。 “那是惯例。”有人叫道。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保罗问,“是推翻拉班,那个哈克南禽兽,是重建我们的星球,把它建成一个水源丰富、能让我们的家人过上幸福生活的地方——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目标吗?” “艰难的任务需要残酷的惯例。”有人大声说。 “你们会在战斗前折断自己的刀锋吗?”保罗质问,“我说的是事实,绝不是夸口或向谁挑战。在场的诸位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在单打独斗中击败我,包括斯第尔格在内。这一点,斯第尔格本人也承认。他知道,你们大家也都知道。” 人群中再次响起愤怒的低语。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曾经在训练场上跟我交过手,”保罗说,“知道这不是我在夸口。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难道我会蠢到自己看不出来吗?我比你们更早开始接受这些训练,我的那些老师也比你们所见过的任何人更加经验丰富。不然你们以为我是如何战胜詹米的?在我当时的年纪,你们的男孩子不过刚学会打斗游戏罢了。” 他的音言运用得恰如其分,杰西卡想,但对这些人来说还不够。他们对声音控制有良好的抵抗能力,他还必须在逻辑上说服他们。 “那么,”保罗说,“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他举起信筒,剥掉残余的封皮,“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搜到的,它的可靠性毋庸置疑。这封信是写给拉班的,信上说,他请求增派部队的要求被拒绝了,他的香料收成远远达不到配额的要求,他必须利用他现有的人手,从厄拉科斯榨取更多的香料。” 斯第尔格走到保罗身边。 “你们中有多少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保罗问道。“斯第尔格一眼就明白了。” “他们孤立无援了!”有人大声回答。 保罗把信筒塞进腰包,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用志贺藤编成的系绳,从上面取下一个戒指,把它高高举起。 “这是我父亲的公爵印章戒指,”他说,“我曾发誓永远不会戴它,直到我准备好率领我的军队横扫整个厄拉科斯,并宣布它是我的合法领地。”他把戒指戴在手指上,握紧拳头。 山洞被沉寂笼罩。 “谁是这里的统治者?”保罗举起拳头问道,“是我!我统治着厄拉科斯的每一寸土地!它是我的公爵封地,无论皇帝现在说‘不’还是‘是’!是他把厄拉科斯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我。” 保罗踮起脚跟,又落下去。他打量着人群,感受着他们的情绪波动。 差不多了,他想。 “当我夺回本应属于我的统治权时,这里的一些人将在厄拉科斯拥有重要地位。”保罗说,“斯第尔格就是其中之一。我并不是想收买他!也不是出于感激,尽管我和许多人一样,欠他一条命。不!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睿智和强大,因为他用自己的智慧而不仅是纪律来统率这支军队。你们以为我很蠢吗?你们以为我会砍断自己的左膀右臂,让他在这个山洞里血溅当场,就为了让你们看热闹吗?” 保罗犀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你们谁敢说我不是厄拉科斯合法的统治者?难道我为了证实自己的统治权,就必须让这沙海中的每一个弗雷曼部落都失去首领吗?” 保罗身边的斯第尔格动了动身子,他疑惑地望向保罗。 “难道我会在最需要人的时候,反而削弱自己的力量吗?”保罗问,“我是你们的统治者,而我要对你们说,现在该停止自相残杀了。别再杀死我们最好的战士。我们要一致对外,把刀锋对准我们真正的敌人——哈克南人!” 斯第尔格“唰”地抽出他的晶牙匕,向上举起,高呼道:“保罗—穆阿迪布公爵万岁!” 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山谷,回声此起彼伏,久久地在山洞中回响。人们欢呼着,高声唱着:“呀,嗨呀,乔哈达!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呀,嗨呀,乔哈达!” 杰西卡在内心将这段话翻译了出来:“穆阿迪布的战士万岁!”她、保罗和斯第尔格,他们三人刻意导演的这出戏成功了。 喧闹声渐渐平息。 洞内完全恢复平静时,保罗对斯第尔格说道:“跪下,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双膝跪在小道上。 “把你的晶牙匕给我。”保罗说。 斯第尔格照他的话做。 原来的计划没有这一出,杰西卡想。 “重复我的话,斯第尔格。”保罗说。然后,按照父亲在授勋仪式上所说的话,他念道:“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 “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斯第尔格重复道,从保罗手中接过那把乳白色的匕首。 “我的公爵所指,便是我的刀锋所向。”保罗说。 斯第尔格? ??缓慢庄严的语调重复保罗的话。 杰西卡想起了这仪式的来源,顿时泪水盈眶,她眨眨眼,忍住泪花,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做的理由,她想,我不该被它惊扰。 “只要我的鲜血还在流淌,我的刀就属于我的公爵,我将誓死消灭他的敌人。”保罗说。 斯第尔格重复他的话。 “吻这把刀。”保罗命令道。 斯第尔格照做,然后又以弗雷曼人的方式吻了保罗的刀柄。保罗点点头,于是斯第尔格把刀插入刀鞘,站起身。 人群发出一片充满敬畏的轻声叹息,杰西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那个预言——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将为我们指路,一位圣母将看到这条光辉大道。”接着,从更远处传来一句话:“她是在通过她的儿子指引我们!” “斯第尔格统领这个部落,”保罗说,“决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心存异议。他代替我发布命令,他要你们做的,就是我要你们做的。” 英明,杰西卡想,部落的领袖绝不能在那些本应听命于他的人面前丢脸。 保罗放低声音:“斯第尔格,我想在今晚派出沙漠旅者,同时放出碧水鸟,召集一次部落首领联合会。把他们派出去之后,你就带着卡特、柯巴、奥塞姆和其他两名你自己挑选出来的小队长,到我房里来制定作战计划。等各部落首领到达之时,我们必须打一个大胜仗,让他们好好瞧瞧。” 保罗点头示意母亲陪他一起离场,然后率先走下小道,穿过人群,朝中央通道和早已准备好的起居室走去。当保罗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无数只手伸来,想要触摸他的身体。人群欢呼着他的名字。 “斯第尔格所指,便是我的刀锋所向,保罗—穆阿迪布!快让我们战斗吧,保罗—穆阿迪布!让我们用哈克南人的血来浇灌这片大地!” 杰西卡感受到人们的激情,意识到这群人正渴望战斗。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们把他们的斗志推上了顶峰,她想。 进入内室后,保罗示意母亲坐下来,说道:“在这儿等一下。”然后,他掀开门帘,钻进一条侧道。 保罗走后,内室显得很静。门帘后面如此之静,甚至能听到把在穴地里循环的空气打进这个房间的鼓风机那微弱的飒飒声。 他要把哥尼·哈莱克带到这里来,她想。她心中五味陈杂,在来厄拉科斯之前,哥尼和他的音乐一直是卡拉丹愉快时光的一部分。如今,她却觉得卡拉丹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这三年来,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要与哥尼再次面对面了,这使她不得不重新估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保罗的咖啡用具放在她右边的矮桌上,这套银镍合金制品是从詹米那里继承来的。她看着它,心想不知曾有多少只手摸过它的金属表面。这个月,契尼就是用它来服侍保罗的。 这个沙漠女人除了侍候他喝咖啡以外,还能为一个公爵做些什么呢?杰西卡心下暗问。她无法给他带来权力,也没有家族势力。保罗只有一个选择——他只能通过政治联姻与某个强势的大家族结盟,对方甚至可能是皇室家族。待嫁的公主毕竟有许多,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接受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 杰西卡想象着:离开厄拉科斯这严酷的生存环境,作为一位公爵的母亲,过上她所熟悉的既有权势,又有保障的生活。她瞥了一眼遮在岩洞石壁上的厚壁毯,回忆起自己是怎样一路颠簸到这儿来的——靠一大群沙虫,乘着圣母轿骑在沙虫背上,高高的行李架上堆满为未来战斗准备的必需品。 只要契尼活着,保罗将看不到他的职责,杰西卡想,她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已经足够了。 她突然非常想见自己的小孙子,这孩子在许多方面都那么像他的祖父——那么像雷托。杰西卡把双掌放在脸颊两边,开始用惯用的呼吸法来稳定情绪,清醒头脑,然后向前弯腰,专心练习,让身体可以随时服从头脑的指挥。 她知道,保罗选择这个鸟巢洞作为指挥部是无可指责的。这是一个理想的地方,北边的风口关通往一处岩壁环绕的洼地,那里有一个护卫森严的村庄,许多厄拉科斯技工和机械师的家都在那个村庄里,同时,它也是整个哈克南人防御区的维护中心,是个关键性的战略要地。 门帘外传来一声咳嗽,杰西卡直起身体,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平静下来。“进来。”她说。 帘子甩开,哥尼·哈莱克猛地跳进屋内。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古怪、扭曲的表情,哥尼就已经转到她背后,一只强壮的手臂卡住她的下巴,把她提了起来。 “哥尼,你这个傻瓜,你要干什么?”她质问道。 随即,她感到刀尖抵在了自己背上,一阵寒意从刀尖向外蔓延,传遍她的全身。刹那间,她明白了:哥尼想要杀她。为什么?她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不是那种会叛变的人。但她确信自己没有误会他的企图。明白这一点之后,她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站在身后的并不是一个能轻易战胜的对手,而是一名老练的杀手,对音言具有高度的警惕性,了解所有战斗策略,熟知每一个死亡陷阱和暴力手段。站在身后的是她亲自用潜意识培训法训练出来的杀人工具。 “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罪责,是不是,巫婆?”哥尼号叫道。 她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也来不及回答,保罗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他来了,母……”保罗突然打住话,凝望着眼前的紧张场面。 “站在原地别动,大人。”哥尼说。 “你这是……”保罗摇着头。 杰西卡想要张口说话,但感到那条手臂紧紧卡着她的喉咙。 “没有我允许,不准开口,巫婆,”哥尼说。“我只想你说一件事,好让你儿子亲耳听到。只要你有一丝反抗的迹象,我就把这把刀刺入你的心脏。你必须保持声音平稳,不许绷紧肌肉,更不许动。你必须小心你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为你自己多赢得几秒钟活命的时间。我向你保证,就只有这些。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保罗向前迈了一步。“哥尼,嗨,这是……” “停在原地,别动!”哥尼厉声叫道,“再走一步,她就没命了。” 保罗的手滑向腰间的刀柄,他平静地说道:“你最好解释一下,哥尼。” “我发过誓,一定要手刃出卖你父亲的叛徒,”哥尼说,“你以为我能忘记那个对我恩重如山的人吗?是他把我从哈克南奴隶营里救出来的,是他给了我自由、生命和荣誉……还有友谊,这份友情对我而言珍贵无比,无可替代。如今,背叛他的人就在我的刀下。没人能阻止我……” “你大错特错了,哥尼!”保罗说。 杰西卡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太可笑了! “我错了?”哥尼问,“让我们听听这个巫婆是怎么说的。最好让她明白,我用尽了所有贿赂、打探和欺骗的手段才证实了这个指控。为了弄清其中一部分真相,我甚至对一个哈克南卫队长用了塞缪塔迷药。” 杰西卡感到扼住她喉头的手稍稍松了一点。但没等她开口,保罗便说道:“叛徒是岳医生。我告诉过你了,哥尼。证据很充分,无可辩驳。确实是岳医生。我不管你的怀疑是打哪儿来的——追究这些毫无意义——但如果你伤害了我的母亲……”保罗从刀鞘中抽出晶牙匕,置于胸前,“……我就要你血债血偿。” “岳医生受过预处理,以适合担任御医之职,”哥尼怒喝道,“他不可能变成叛徒。” “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解除那种处理。”保罗说。 “证据!”哥尼坚持道。 “证据不在这里,”保罗说,“在泰布穴地,远在南方。但如果……” “别跟我玩把戏。”哥尼吼道,他的手重新勒紧了杰西卡的脖子。 “不是把戏,哥尼。”保罗说。他的声音无比悲恸,撕扯着杰西卡的心。 “我看了从哈克南间谍身上搜出的信件,”哥尼说,“那封信直接指向……” “我也看过那封信,”保罗说,“父亲曾在一天晚上让我看过,并向我解释了这其实是哈克南人的阴谋,目的在于让他怀疑心爱的女人。” “啊!”哥尼说,“你没……” “住口!”保罗说。语气平淡,却比杰西卡听过的任何声音更具支配力。 他的控制力已臻化境,她想。 哥尼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臂开始发抖,抵在她背上的刀尖也游移不定起来。 “你并不知道,”保罗说,“我母亲在夜晚会为她逝去的公爵而哭泣。你没见过她眼中一说起天杀的哈克南人就会喷出的怒火。” 这么说,他都听见了,她想,泪水顿时迷糊了她的双眼。 “你也并不知道,”保罗继续道,“该如何牢记你在哈克南奴隶营里学到的教训。你说你为我父亲的友谊感到骄傲!难道你还不了解哈克南人和厄崔迪人之间的区别?难道你还无法通过哈克南人留下的臭味嗅出他们的阴谋?难道你还不了解,厄崔迪人的忠诚是用爱换来的,而哈克南人用金钱买来的却只有恨?难道你还看不清这次叛变的真相吗?” “但是,岳医生……”哥尼喃喃道。 “我们的证据,是岳亲自写给我们的信。他在信中承认了他的背叛,”保罗说,“我用我对你的爱发誓,我说的全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我对你的爱有多深,就算待会儿我把你杀死在地上,我也仍将保留对你的这份爱。” 听到儿子说出这番话,杰西卡大为惊讶,他对人性的了解和洞察一切的聪明才智,无不让杰西卡震惊不已。 “我父亲很有交友的天赋,”保罗说,“他从不肆意给出自己的爱,他的爱从不会给错对象。他的弱点在于他误解了恨,他以为任何一个仇恨哈克南人的人都不会背叛他。”他看了他母亲一眼,“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已经给她看了我父亲的信,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杰西卡感到自己快要失控,只得咬紧下唇。她注意到保罗生硬的语气,意识到他说出这番话,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想朝他奔过去,把他搂在胸前,她以前从没这么做过。但扼住她咽喉的手臂已停止了颤抖,刀尖仍一动不动地抵着她的后背。 “一个孩子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保罗说,“就是发现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人,分享着一种他永远无从参与的爱。它既是一种损失,也是一种领悟,明白世界分为彼此,而我们总是孤身一人。这一顿悟自有其真实性,没有人可以回避。当我父亲提到母亲时,我听出了他对她的爱。我母亲不是叛徒,哥尼。” 杰西卡终于开口道:“哥尼,放开我。”话中并没带任何特殊的命令语气,也没有针对他的弱点使什么诡计的意思,然而哥尼的手臂却松开了。她跑向保罗,站在他面前,但没有抱住他。 “保罗,”她说,“这世上还有其他领悟。我突然意识到,过去我曾一直在利用你,扭曲你,操纵你,硬把你放在我选择的道路上……或者说,这是一条我不得不选择的道路,就当这是我的借口吧,我只能说,我所受的训练要求我那么做。”她的喉咙哽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儿子的眼睛,“保罗……我要你为我做件事:去选择一条幸福的道路。你那位沙漠女子,如果你愿意,就娶她吧。别管别人怎么说,想做就去做。但要选择一条你自己的路,我……” 她停了下来,身后传来的喃喃低语打断了她。 哥尼! 她看见保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身后,便转过身去。 哥尼站在原地,但刀已插回刀鞘。他撕开胸前的衣袍,露出里面灰色光滑的蒸馏服,是走私徒在各穴地间买卖的那种。 “将你的刀刺入我的胸膛吧,”哥尼说,“杀了我,结束这场争端。我已经玷污了自己的名声,我对不起公爵!最好的……” “别动!”保罗命令道。 哥尼看着他。 “扣上你的袍子,别像个傻瓜一样,”保罗说,“这一天来,我已经看够傻事了。” “杀了我吧!”哥尼咆哮道。 “你应该更了解我才是,”保罗说,“你以为我有这么白痴吗?难道每个我需要的人都要和我玩这一手吗?” 哥尼看着杰西卡,用一种绝望、乞求,可怜得完全不像他的语气说道:“那么,夫人,请你……杀了我。” 杰西卡走到他面前,双手按在他的肩上。“哥尼,为什么要逼厄崔迪人杀死他们所爱的人呢?”她轻轻把哥尼敞开的衣袍从他手指下面拉出来,为他掩好衣襟,又帮他把胸前的衣服系紧。 哥尼结结巴巴道:“但是……我……” “你以为自己是在为雷托复仇,”她说,“正因如此,我才敬重你是一条汉子。” “夫人!”哥尼说。他垂下头,下巴埋在胸前,紧闭着双眼,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我们就把这次发生的事当成老朋友之间的误会吧。”她说。保罗听出她有意调整了语调,话中暗含抚慰。“一切都过去了,万幸的是,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误会了。” 哥尼睁开泪光闪烁的双眼,低头看着她。 “我认识的那个哥尼·哈莱克是一个精通剑术和巴厘琴的人,”杰西卡说,“而我最敬重的,是弹琴的哥尼。难道那个哥尼·哈莱克不记得了,当年我是多喜欢听他为我弹琴啊?你还带着巴厘琴吗,哥尼?” “我换了把新琴,”哥尼说,“是从秋夕星带来的,音色美妙极了。弹起来就像是维罗塔亲手制作的乐器,尽管上面没有他的签名。我觉得它是维罗塔的学生制造的。而这个学生……”他突然顿住了,“我这是在说什么呢,夫人?尽是东拉西扯……” “不是东拉西扯,哥尼。”保罗说。他走过去,站在母亲身旁,正眼盯着哥尼,“不是东拉西扯,而是朋友之间分享乐事。如果你现在愿意为她弹琴,我会非常感激你的。战斗计划可以等一会儿再谈,至少明天之前我们不打算开战。” “我……我去拿我的琴,”哥尼说,“就在过道里。”他从他们身边绕过去,穿过门帘走了。 保罗把手放在他母亲的手臂上,发现她在发抖。 “都过去了,母亲。”他说。 她没有转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朝上看着。“过去了?” “当然,哥尼……” “哥尼?哦……是的。”她垂下眼帘。 门帘沙沙地响,哥尼带着巴厘琴回来了。他开始调音,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墙上的壁毯削弱了回声,乐音变得柔和而亲昵。 保罗扶着母亲来到一个垫子旁坐下,让她背靠在墙上厚厚的挂毯上。他突然吃惊地发现母亲变得十分苍老,脸上开始出现沙漠人特有的那种干燥引起的皱纹,一双蓝眼睛的眼角周围已经现出了鱼尾纹! 她累了,他想,我们必须想个法子,减轻她的负担。 哥尼拨了拨琴弦。 保罗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你在这里等我。” 哥尼点点头。此刻,他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向了远方,仿佛正徜徉在卡拉丹辽阔的天空下——地平线上乌云滚滚,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保罗硬下心,转身离去,穿过厚重的门帘,走进侧道。他听见哥尼在身后开始弹起小调,便停在屋外站了一会儿,聆听着微弱的琴声。 果树园,葡萄园, 乳房丰满的美女, 为我斟满美酒。 为什么要谈战争? 高山化为尘土。 为什么我感到如此悲哀? 天堂的大门敞开, 洒下遍地财富; 只需合起双手就能聚起无数。 为什么我还想着埋伏, 想着杯中投下的剧毒? 为什么我会感慨年华老去? 爱人伸出臂膀召唤我, 带着溢于言表的幸福, 迎接我的还有伊甸园里快乐无数。 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些伤痕。 为什么我要梦见过去的罪恶? 为什么我总是带着恐惧陷入噩梦深处? 一位身着长袍的敢死队信使从前面通道的拐角处走出,向保罗走来。他的兜帽抛在脑后,蒸馏服松松地挂在身上,这说明他刚从外面的沙漠中归来。 保罗示意他停下,然后离开门帘,沿着通道走到那信使身旁。 那人双手抱在胸前,以弗雷曼人在典礼上向圣母或萨亚迪娜行礼的方式,向保罗弯腰敬礼。他说道:“穆阿迪布,各部落的首领已经陆续抵达了。” “这么快?” “这些是斯第尔格早些时候派人去叫的,他当时觉得……”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保罗回头望了望,从屋里传出微弱的琴声,回想起那是母亲最喜爱的一首老歌,一首曲调欢快、歌词悲哀的奇怪歌谣,“斯第尔格很快就会和其他首领一起赶来,待会儿你带他们到我母亲那儿去,她正等着呢。” “我会在这里等他们,穆阿迪布。”信使说。 “好的……行,你就在这里等。” 保罗从信使身边挤过去,继续朝洞穴深处走。每个这样的洞穴里都有一个特殊场所——就在储水池旁边。在那里,他会找到一条小小的夏胡鲁,不到九米长,被四周的水沟包围着,因为生长受到限制而长不大。一旦从小小造物主的菌体中孵化出真正的造物主,就不能再接触水了,水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剧毒。将造物主淹死在水中,这是弗雷曼人的最高机密,这种行为将获得那种把他们凝聚成为一体的物质——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只能由圣母来改变。 保罗的这个决定源自刚才母亲面对的危急关头。他以前从没在未来的预见中看到过那个时刻,从没看见出自哥尼·哈莱克的这个危机。未来,灰云笼罩中的未来,整个宇宙翻腾着向前涌动,冲向一个沸腾的关键点。这个未来包围着他,仿佛一个幻影世界。 我必须看清它,他想。 他的身体已渐渐对香料产生了某种抗药性,预知的幻象于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对他来说,解决办法就摆在那儿。再明显没有了。 我要淹死那条造物主。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经受住圣母所经受过的考验。 那是沙漠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年,保罗—穆阿迪布独自躺在鸟巢洞的一间内室中,头顶的墙上挂着一幅以弗雷曼神话传说为背景的壁毯。他像一个死人般躺在那儿,痴迷于生命之水带来的启示。这种能够赐予新生的毒药改变了他,使他不再受到时间的限制。于是,那个预言被证实了:李桑·阿尔—盖布可以在活着的同时死去。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传奇故事集》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哈班亚盆地,契尼从盆地中走出,听着把她从南方带到这里来的那架扑翼飞机呼呼地飞往荒漠中的一处隐蔽地。在她周围,护卫队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呈扇形在山脊的岩石中散开,以防出现任何不测。这是她——穆阿迪布的女人,他长子的母亲——的请求:想要独自走一会儿。 他为什么召我来?她暗自发问,他跟我说过,要我和小雷托及厄莉娅一起留在南方。 她拢起长袍,轻快地跃起,越过一道岩石屏障,跳上登山小道。在黑暗中,这些小道只有经过沙漠训练的人才辨认得出。脚下的小石子滑动着,可她照样如履平地,全然不觉。 爬山让人兴奋,缓解了她内心的恐惧——她害怕,一是她的护卫队静悄悄地消失在视线之外,二是因为派来接她的竟是一艘珍贵的扑翼机。马上就要与保罗—穆阿迪布——她的友索——重聚了,随着这一时刻逐渐逼近,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的名字可能已经成了整个星球上的战斗口号:“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但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不仅仅是穆阿迪布,更是她儿子的父亲,她温柔的爱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耸现在她头顶的岩石上方,示意她加快速度。她立即加快了步伐。黎明的鸟儿已经开始活动,纷纷鸣叫着飞上天空,一道蒙眬的曙光洒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上面的那个人影并不是她的护卫队员。是奥塞姆?她心想,觉得那个身影的动作和风格都很熟悉。她走到他面前,在逐渐变亮的晨光中认出了敢死队小队长奥塞姆那张扁平的大脸。他的兜帽掀开了,嘴上的过滤器松松地系着。有些时候,如果只打算到沙漠里待一小会儿,还是可以冒险穿成这个样子出来。 “快,”他轻声道,带着她沿着隐秘的裂缝进入隐蔽的山洞,“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一边为她打开密封门,一边小声说,“哈克南人一直在这一带巡逻,想要最后一搏,我们现在还不敢冒被他们发现的危险。” 他们走过狭窄的边门支道进入鸟巢洞。球形灯亮了起来。奥塞姆从她身边挤过去,说道:“跟我走,快。” 他们沿着通道快步往下走,经过另一道密封门,拐入另一条通道,然后拨开门帘,走进一间厢房。鸟巢洞原先只是供人们日间休息的驿站,当时这间厢房是萨亚迪娜的休息室。现在,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和软垫,一幅绣着红色巨鹰的壁毯遮住岩壁。一旁的矮桌上扔着几张以香料为原料制成的纸张,散发出阵阵香料气息。 圣母独自一人坐在门对面。她抬起头,眼神仿佛能穿透别人的内心,让人禁不住想发抖。 奥塞姆双手合十,说道:“我已把契尼带到。”他躬身行礼,接着掀开门帘退了出去。 杰西卡想:我该怎么跟契尼讲? “我孙儿怎么样了?”杰西卡问。 啊,符合礼仪的问候,契尼想,她突然又感到一阵惶恐,穆阿迪布呢?他为什么没在这里迎接我? “他很健康,也很快乐,我的母亲,”契尼说,“我把他和厄莉娅留给哈拉照看了。” 我的母亲,杰西卡想,是的,在正式的问候礼仪中,她有权这么称呼我。她给我生了个孙子。 “我听说,柯努亚穴地送来了布匹,作为礼物。”杰西卡说。 “一块漂亮的布匹。”契尼说。 “厄莉娅有什么消息让你捎来吗?” “没有。但人们已经渐渐开始接受她这个奇迹了。穴地里的一切比以前顺利多了。” 她为什么要拖拖拉拉地问这些?契尼感到奇怪,肯定出了什么急事,否则他们不会派扑翼机来接我。可现在,我们却在这些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 “我们得从新料子上剪几块下来,给小雷托做些衣服。”杰西卡说。 “一切随您心意,母亲。”契尼说。她埋下头,问道:“有战斗的消息吗?”她竭力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好让杰西卡猜不出她的心思。毕竟,这是一个有关保罗—穆阿迪布的问题。 “又打了一起胜仗,”杰西卡说,“拉班已经派人送来一份措辞谨慎的休战书。我们取走了他那些信使的水,把他们的尸体送回去了。拉班甚至还决定减轻一些洼地村民的赋税,但他做得太迟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出于对我们的畏惧才那么做的。” “事态发展正如保罗的预计。”契尼说。她盯着杰西卡,竭力隐藏内心的恐惧。我已经提到了他的名字,可她仍然毫无反应。别人很难从她那张石头一样的脸上看出一丝蛛丝马迹……可她的态度也太僵硬了点吧。她为什么闭口不谈?我的友索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希望我们此刻是在南方,”杰西卡说,“那些绿洲在我们离开时是多么美丽!难道你不希望有一天整个家园也一样开满鲜花吗?” “家园确实很美,”契尼说,“但也有许多悲伤。” “悲伤是胜利的代价。” 她这是让我为悲伤做好思想准备吗?契尼想。她说:“有那么多女人失去了男人。当她们知道我被召到北方来的时候,都很嫉妒我呢。” “是我召你来的。”杰西卡说。 契尼感到心突突乱跳。她想用手捂住耳朵,害怕听到那可能的消息。但她仍然保持着平静:“信上的署名是穆阿迪布。” “是我签的,当时他的敢死队小队长都在场。”杰西卡说,“这是一个必要的托词。”杰西卡心里想:我家保罗的女人很勇敢呢。即使她几乎要被惶恐压垮了,却还是能保持谨慎。是的,也许她就是我们现在需要的那个人。 契尼的声音里仅仅流露出几分听天由命的语气,她说:“您现在可以把真相告诉我了。” “我们需要你到这儿来帮我救活保罗。”杰西卡说。她想:就这样!我说得恰到好处。救活他。这么一来,她就会知道保罗还活着,也知道他现在危在旦夕。全在这一个词里了! 契尼愣了一会儿,接着很快便冷静下来,说道:“我应该怎么做呢?”她突然想扑向杰西卡,摇晃她,向她尖叫:“带我去见他!”但她只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杰西卡回答。 “我怀疑,”杰西卡说,“哈克南人在我们的人中安插了一个间谍,想毒死保罗。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毒药,我用尽了各种办法查验他的血,就是查不出个所以然。” 契尼扑向前,跪倒在地。“毒药?他痛苦吗?我能……” “他现在昏迷不醒,”杰西卡说,“他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只有用精度最高的检测方法才能探测到他的体征。如果发现他的人不是我,别人早就把他当死人处理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寒而栗。在未经训练的人看来,他已经死了。” “您召我来的理由应该不仅仅是出于礼节吧。”契尼说,“我了解您,圣母。有什么事是您认为我能做而您做不到的呢?” 她勇敢、可爱,而且,啊,悟性很高。杰西卡想,她原本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贝尼·杰瑟里特。 “契尼,”杰西卡说,“你也许会认为这难以置信,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召你前来。这是出于本能……一种原始的直觉,那念头自己跳出来了:‘去叫契尼来。’” 生平第一次,契尼看到杰西卡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痛苦甚至让她那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神也变得温和了。 “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杰西卡说,“全试过了……用尽所有远远超出你想象的手段,可还是……没有用。” “那个老家伙,哈莱克,”契尼问,“会不会是奸细?” “不是哥尼。”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传达出了长篇大论才能表现的内容。从杰西卡的语气中,契尼看出了她做过的种种尝试:到处搜寻线索,一次又一次地测试……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契尼身体向后一挺,站起身来,抚平沾满沙尘的长袍。“带我去见他。”她说。 杰西卡站起身,转身穿过左边的一道门帘。 契尼跟在她身后,走进了一间内室。这个房间过去一直是贮藏室,如今,四面岩壁都被厚厚的帷幔遮了起来。房间另一头靠墙壁的地上铺着一张野营床垫,保罗就躺在床垫上。一盏球形灯吊在他头顶上方,照亮了他的脸。一件黑色长袍齐胸盖在他身上,双臂则露在外面,笔直伸在身体两侧。长袍下的他好像没穿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肤像蜡一样,硬邦邦的。他身上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契尼强忍住想冲上前扑到保罗身上的念头。相反,她发觉自己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雷托。在这一刹那,她意识到杰西卡也曾经历过这种时刻——自己的男人受到死亡的威胁,她不得不认真考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拯救稚子的性命。这一认知使契尼突然感到与那位老妇人之间有了一层更为亲密的关系。契尼伸出手去,紧握住杰西卡的手,而对方也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几乎让人感到疼痛。 “他活着。”杰西卡说,“我保证他还活着。但他命悬一线,生命迹象非常微弱,稍有疏忽就检测不到了。有些首领早就咕哝说,说他还活着的人是一位母亲,而非圣母;又说我儿子明明已经死了,可我却不愿意把他的水献给部落。” “他这样有多久了?”契尼问。她从杰西卡手中抽回手,朝屋子的尽头走去。 “三个星期。”杰西卡说,“我花了差不多三个星期的时间,想要将他唤醒。我们开过会,争论过……也做过调查,后来我就派人去叫你了。敢死队还服从我的命令,不然我也拖不了这么长时间……”杰西卡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看着契尼向保罗走去。 契尼俯身看着他,注视着这个满脸都是松软胡须的年轻人,看着他那高高的眉骨、坚挺的鼻梁,还有紧闭的双眼——他沉沉地静卧着,脸上一片祥和。 “他如何摄取营养?” “他身体对营养的需求变得非常少,到现在还无需进食。”杰西卡说。 “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契尼问。 “只有他最亲近的顾问、几位部落首领、弗雷曼敢死队队员,当然还有那个下毒的人。” “找不到下毒的人吗?” “完全查不出来。”杰西卡说。 “弗雷曼敢死队队员怎么说?”契尼问。 “他们相信保罗正处于一种入定的状态,是为了在最后的战斗来临前凝聚神力。这种说法是我有意散播的。” 契尼跪在床垫旁,弯腰凑近保罗的脸,她立即察觉到他脸部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不太寻常的味道……但那只是香料的味道——无所不在的香料。事实上,弗雷曼人的生活中到处弥漫着香料味道。不过…… “你们跟我们不一样,并非生来就与香料生活在一起。”契尼说,“您查过没有,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身体对饮食中过量的香料产生了抵抗?” “过敏反应全呈阴性。”杰西卡说。 她突然感到无比疲惫,于是闭上眼睛,仿佛想把这一幕完全抹去。我有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她问自己。太久了。 “当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契尼说,“您是通过内部意识在体内进行的。您用这种内部意识给他验过血了吗?” “只是普通弗雷曼人的血。”杰西卡说,“已经完全适? ??了这儿的饮食和生活。” 契尼跪坐在脚后跟上。她打量着保罗的脸,努力把恐惧埋在心底。这是她通过观察诸位圣母的举止学到的小窍门。时间可以调节情绪,理清思路。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来思考。 过了一会儿,契尼问:“这里有造物主吗?” “有几条,”杰西卡疲惫地说道,“这些天来,我们离不开它们。每次胜利都需要它的祝福,发起突袭前的每次祈祷仪式……” “但保罗—穆阿迪布一直回避这些仪式。”契尼说。 杰西卡点点头,想起了儿子对香料的矛盾心理,因为香料会带来突发性的预知能力。 “你是怎样知道的?”杰西卡问。 “大家都这么说。” “闲话说得太多了。”杰西卡不快地说。 “把造物主的原水拿给我。”契尼说。 契尼的话语中带着命令的口气。杰西卡不禁浑身一僵,但随即便察觉到这年轻女人正高度集中注意力,努力思考。于是杰西卡说道:“马上就去。”她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派人叫司水员来。 契尼跪在那里,盯着保罗。如果他设法尝试了,她想,这会是一件他想竭力尝试的事…… 杰西卡跪到契尼身旁,递上一个普通的军用水壶,一股浓郁的毒药味扑向契尼的鼻孔。她用手指蘸了蘸那液体,伸向保罗的鼻子。 鼻梁上的皮肤微微收缩了一下,鼻孔慢慢翕动着。 杰西卡大口喘息起来。 契尼用蘸了毒液的手指碰了碰保罗的上唇。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似乎在啜泣。 “怎么回事?”杰西卡问。 “安静,”契尼说,“马上转换一点圣水出来,快!” 杰西卡没再提出任何质疑,因为她听出契尼话里有一种领悟的意思。杰西卡把水壶举到嘴边,吸了一小口水。 保罗突然睁开了眼,盯着契尼。 “没必要转换水了。”他说,声音微弱,但很坚定。 杰西卡口中一蘸到毒液,身体就立即作出响应,几乎完全自动地改变了水中的毒素。像在典礼仪式中一样,她产生了一种欣快感,随即感觉到了来自保罗的生命火花——一个闪光点,进入她的意识。 在那一时刻,她明白了一切。 “你喝了圣水!”她脱口而出。 “只喝了一滴,”保罗说,“很少的一点点……就那么一滴。” “你怎么能干这种蠢事?”她质问道。 “他是你儿子。”契尼说。 杰西卡瞪着她。 保罗的嘴角露出很久没有过的笑容,那是一种温和、充满理解的微笑。“听听我心爱的人怎么说。”他说,“听听她的话吧,母亲。她知道。” “别人能做的事,他也必须做到。”契尼说。 “当我喝下那滴圣水,当我感觉到它,闻到它的气味,当我了解到它会对我起什么作用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也能做到你曾经做过的事。”他说,“你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学监提到过魁萨茨·哈德拉克,但她们绝对想不到我去到了多少地方,就在那几分钟里,我……”他突然停下来,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契尼,“契尼?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应该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想用臂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却被契尼轻轻推回到床垫上。 “躺下,我的友索。”她说。 “我感到很虚弱,”他说,目光扫视着房间,“我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 “你已经昏迷了三个星期了,就连生命火花也似乎消失了。”杰西卡说。 “可……我就在刚才喝了那滴水,而且……” “对你来说是一小会儿,对我来说却是担惊受怕的三星期。”杰西卡说。 “不过是一小滴,而且我改变了它,”保罗说,“我使生命之水发生了变化。”装着毒液的水罐就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没等契尼和杰西卡阻止,他已经把手插进了罐子中,捧起一捧毒液,滴滴答答地送到嘴边,大口吞咽着掌中的液体。 “保罗!”杰西卡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望着她,脸上挂着将死者的微笑,同时把他的意识一波接一波传向她。 这种意识互通不像与老圣母或厄莉娅互通时那么温和,不是分享,也无法相互包容……但它仍旧是意识互通:整个意识全面敞开。这种联系使她震惊,使她虚弱,使她畏缩,心中充满对他的畏惧。 他大声说道:“你提到过一个你进不去的地方?一个圣母也无法面对的地方,在哪儿,指给我。” 她摇摇头,被这个念头吓坏了。 “指给我看!”他命令道。 “不!” 但她无法逃避。在他那可怕力量的威逼下,她只好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朝深藏在意识中的那个黑暗方向望去。 保罗的意识从她身边经过,包裹着她,奔向那黑暗的地方。恐惧使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但在此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瞥到了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那东西便浑身颤抖起来。那个地方暴风吹袭,火花闪烁,一圈圈的光环不断地扩张、收缩,一条条膨胀开来的白色条状物在光环的上下左右不停地飞舞,仿佛被某种黑暗力量和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驱赶着,四处窜动。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到保罗正抬头望着她。他仍然抓着她的手,但是那种可怕的意识联系消失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停止颤抖。保罗放开了她的手。仿佛某个支撑物被抽掉了一般,她的身体前后摇晃起来,要不是契尼跳上前扶住她,她铁定会一头栽倒在地。 “圣母!”契尼说,“怎么了?” “好累,”杰西卡低声道,“太……累了。” “到这儿来,”契尼说,“坐在这儿。”她扶着杰西卡,走到靠墙的一张靠垫旁坐下。 年轻强壮的手臂让杰西卡觉得十分舒服,她紧紧抱住契尼。 “他看到了生命之水,是真的吗?”契尼问。她轻轻挣脱了杰西卡的拥抱。 “他看见了。”杰西卡小声说。她的思绪翻江倒海,仍在回味刚才心灵上的接触。就像在恶浪滔天的海上漂流数周后,刚刚踏上坚实的陆地。她觉得体内的老圣母……以及所有其他人,全都惊醒了过来,正一个个地发着质问:“那是什么?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 一切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她儿子确实是魁萨茨·哈德拉克,那个可以同时存在于许多时空的人,他就是那个出现在贝尼·杰瑟里特梦想中的人物。而这个事实使她深感不安。 “怎么了?”契尼问道。 杰西卡摇了摇头。 保罗说:“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两种古老的力量,一种是夺取,一种是给予。一个男人不难面对他身体里那股夺取的力量,但他几乎不可能看到给予的力量,除非他变成男人以外的其他什么性别。而对女人来说,情况恰恰相反。” 杰西卡抬起头,发现契尼正盯着她,她也在听保罗的话。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母亲?”保罗问。 她唯有点头的份。 “我们体内的这些东西非常古老,”保罗说,“甚至植根于我们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深处。这两种力量塑造了我们。你可以对自己说:‘是的,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当你真正直视内心世界,毫无遮挡地面对你自己生命的原始力量时,你才能看到其中蕴藏的危险。你清楚地知道这个危险会压倒你、制服你。对给予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夺取的力量;而对夺取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给予的力量。无论是给予,还是夺取,二者之中,任何一种力量都可以轻易控制一个人。” “那你呢,我的儿子,”杰西卡问,“你是给予者呢,还是夺取者?” “我正好处于这个杠杆的支点上,”他说,“没有夺取我就不能给予,没有给予我也不能夺取……”他停了下来,朝右边的墙壁看去。 契尼感到有一股气流吹上脸颊,扭过头,看见挂帘合上了。 “是奥塞姆,”保罗说,“他一直在偷听。” 一听这话,契尼也感受到了某些折磨着保罗的预感。她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好像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一样。奥塞姆会把他刚才看见的、听到的全都说出来,而其他人则会把它传扬出去。最后,这个故事将如野火般在整个大地上蔓延开。人们会说,保罗—穆阿迪布绝对异于常人。再也不用怀疑了。他虽然是个男人,却以圣母的方式看到了生命之水:毫无疑问,他就是李桑·阿尔—盖布。 “你看到了未来,保罗,”杰西卡说,“能说说看到了什么吗?” “不是未来,”他说,“我看到的是现在。”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契尼走过来帮他,但他挥手拒绝了。“厄拉科斯的空中布满了公会的飞船。” 听到他那确凿无疑的语气,杰西卡不禁颤抖起来。 “帕迪沙皇帝御驾亲征了,”保罗说,他望着房间的岩石天花板,“同行的还有他宠幸的真言师,以及五个军团的萨多卡。老男爵弗拉基米尔·哈克南也在,杜菲·哈瓦特在他身边,七艘飞船满载着他招募来的新兵。每个大家族都往我们这儿派出了入侵者,就在我们头顶……等着呢。” 契尼摇着头,目光死死盯着保罗。他奇怪的举止、平淡的语调,还有他的目光,都使她心中充满敬畏。 杰西卡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他们在等什么?” 保罗向她看去。“等公会允许他们着陆的许可。如果任何队伍未经许可擅自在厄拉科斯着陆,那公会会让它们陷于困境。” “公会在保护我们?”杰西卡问。 “保护我们?搞鬼的正是宇航公会!他们到处散播谣言,诋毁我们在这儿所做的一切,又大幅调低军队运输费用,搞得连那些最穷的家族现在也跑到这儿来,等着掠夺我们。” 杰西卡发现他的语气中并无苦涩之意,不禁感到惊讶。她并不怀疑他的话。她还记得当初他指出了未来的路,说未来将把他们带到弗雷曼人中间。现在的他就和当时一模一样。 保罗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母亲,你必须为我们转换大量的圣水,我们需要这种催化剂。契尼,派一支侦察部队出去……找到香料菌的生长地。要是我们在香料菌生长的土地上倒上大量的生命之水,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接着恍然大悟。“保罗!”她抽了一口气。 “死亡之水,”他说,“这将产生连锁反应。”他指指地下,“在小小造物主之间传播死亡,切断香料和造物主这个生命圈中的一个环节。这样一来,厄拉科斯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荒漠——没有香料,也没有造物主。” 契尼一只手捂住了嘴,被保罗这些亵渎神灵的言辞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能力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我们有能力摧毁香料。” “那公会为什么还不动手?”杰西卡轻声问。 “他们在找我。”保罗说,“想想吧!公会最好的领航员,那些走在所有人之前、为最快的远航机寻找最安全航线的人,他们全都在找我……可谁也找不到我。他们害怕得浑身发抖呢!他们知道我手里掌握着他们的秘密。”保罗举起握成拳头的手,“没有香料,他们就是瞎子!” 契尼终于开口问道:“你说你看到的是现在!” 保罗又躺下了,搜寻着在眼前展开的现在,它的边界线逐渐扩展到未来和过去。生命之水的刺激作用开始衰退,他勉强保持着清醒。 “照我的命令去做。”他说,“未来正在变成一片混沌,对公会来说如此,对我来说同样如此。幻象的线越收越紧,所有通往未来的线索都集中在这里——香料产地……他们以前不敢干涉,因为干涉就意味着他们将失去这无法失去的东西。但现在他们不顾一切了。所有道路都通向黑暗。” 这一天终于到来:厄拉科斯进入了宇宙的焦点,命运的车轮即将转动。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快看那儿!”斯第尔格耳语道。 保罗趴在他旁边,隐蔽在屏蔽场城墙上的一条岩缝里,双眼紧贴弗雷曼望远镜的目镜。望远镜的镜头对着一艘暴露在曙光中的星际飞船,它正停在他们脚下的盆地里。飞船面朝东方的那一面宽大船体在白色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而在阴影里的另一面船体上,依然看得见一排排亮着灯的黄色舷窗。横亘在飞船后面的是冰冷的厄拉奇恩城,在北方太阳的照射下,隐约可见灰色的城垣。 保罗知道,激起斯第尔格敬畏之心的并不是这艘飞船,而是敌人的整体布局,那艘飞船不过是这个庞大舰队的中心。这是一座一体化的金属临时军营,有好几层楼高,以飞船为圆心向外延伸,形成一个半径约一千米的圆圈,一座由许多金属扇形建筑连成一体的兵营。这个临时营地驻扎着五个军团的萨多卡,还有御驾亲征的陛下,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 哥尼·哈莱克蹲在保罗左边,说道:“我数了数,有九层,一定来了不少的萨多卡。” “五个军团。”保罗说。 “天要亮了,”斯第尔格小声道,“你这样会暴露行踪的,我们不喜欢这样,穆阿迪布。快回下面的山岩中去吧。” “我在这里很安全。”保罗说。 “那艘飞船装有投射武器。”哥尼说。 “他们以为我们有屏蔽场保护,”保罗说,“即使我们被看见了,他们也不会浪费炮弹来袭击三个身份不明的人。” 保罗掉转望远镜,对准盆地远处的岩壁,看着对面坑坑洼洼的悬崖,上面一个个小斜坡标志着一个又一个坟墓,里面埋葬着他父亲的众多士兵。刹那间,他突然觉得那些人的灵魂此刻也正俯视着这个盆地,关注着这场战役。区域屏蔽场外围的哈克南要塞和城镇要么已经落入弗雷曼人之手,要么就是被切断了补给,像被砍断根茎的植物一样渐渐枯萎。只有这个盆地和厄拉奇恩城还在敌人的控制之下。 “如果我们被看见了,”斯第尔格说,“他们可能会派扑翼飞机来袭击我们。” “让他们来吧!”保罗说,“那我们今天就有一艘扑翼飞机可烧了……何况我们知道,要起风暴了。” 然后,他又掉转望远镜,对准厄拉奇恩另一边的着陆区。哈克南的护卫舰在那边排成一条线,飞船前面的地上插了几根旗杆。宇联公司 的旗帜在旗杆上轻轻飘扬。他想,绝望之下,宇航公会不得不允许这两拨人登陆,却把其他家族的军队留在大气层外。公会就像一个在沙地上树帐篷的人,先把脚趾弹上去试试温度,看看这地方是否合适。 “看到什么新情况了吗?”哥尼问,“我们该进入掩体了,风暴要来了。” 保罗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巨大的临时营房上。“他们连女人也带来了,”他说,“还有侍卫和奴婢。啊……亲爱的皇帝,你可真够自信啊!” “有人从密道上来了,”斯第尔格说,“可能是奥塞姆和柯巴回来了。” “好吧,斯第尔,”保罗说,“咱们回去吧!” 然而,他还是用望远镜朝周围的一切扫了最后一眼——打量着盆地里的那片平原和停放在平原上的高大飞船、闪闪发光的金属兵营、寂静的城市、哈克南雇佣军的护卫舰。接着,他绕过岩坡朝后面滑下去。一名敢死队哨兵立即补上了他在望远镜旁的位置。 保罗进入屏蔽场城墙表面的一块浅凹地中,这是一个直径约三十米、深约三米的天然石坑,坑底就是弗雷曼人的半透明伪装掩体。凹地右边的岩壁上有一个洞,洞旁堆着通讯设备。敢死队员们在这块凹地里展开成警戒队形,等着穆阿迪布发布攻击的命令。 两个人从通讯设备旁的洞内钻出,和那里的守卫讲了几句。 保罗看了斯第尔格一眼,朝那两个人的方向点了点头。“过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斯第尔。” 斯第尔格听命走了过去。 保罗背对岩石伸了个懒腰,接着直起身。他看见斯第尔格又派那两人钻回到黑黝黝的岩洞里去了,他们要在那条狭窄的人工隧道里爬很久才能潜入盆地底下。 斯第尔格朝保罗走来。 “什么情报这么重要,不能派碧水鸟送?”保罗问。 “碧水鸟是为了战斗用的,要省着用。”斯第尔格说。他看了看通讯设备,又看着保罗。“即使有密光通讯,也不能随便使用这些设备,穆阿迪布。他们可以通过讯号定位找到你。” “他们很快就会忙得没时间找我了,”保罗说,“那两人说了什么?” “我们抓住的那两个萨多卡已经在‘老隘口’附近的山洼里被放回去了,正赶着向他们的主子复命呢。火箭发射器和其他投射武器均已各就各位,战斗人员都按你的命令部署好了。都是例行程序。” 保罗扫了一眼这个浅凹地,借着经伪装掩体过滤后的光线,打量着他的手下。他觉得时间变慢了,就像一只昆虫正奋力爬过一块毫无遮蔽的岩石。 “在萨多卡发信号召来运兵舰之前,走路要花去他们一点时间。”保罗说,“有人监视他们吗?” “有。”斯第尔格说。 哥尼·哈莱克站在保罗身旁,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说?” “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保罗说,“天气预报怎么说?是否仍然对我们有利?” “一场特大风暴就要来临,”斯第尔格说,“难道你感觉不到吗,穆阿迪布?” “的确有点感觉,”保罗同意道,“但我还是喜欢用沙杆测天气,它们更加准确。” “风暴一小时之内就会抵达。”斯第尔格说。他朝隘口扬了扬头,从那里可以望见对面的皇帝的临时兵营和哈克南人的护卫舰,“他们也知道风暴的消息了。空中看不到一架扑翼机,所有舰船都着陆了,拴得牢牢的。看样子,他们从太空的朋友那儿搞到气象报告了。” “敌人有侦察行动吗?” “自从他们昨晚着陆以来,还没有任何动静,”斯第尔格说,“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我认为他们在等待时机。” “是我们在挑选时机。”保罗说。 哥尼朝天上看了一眼,大声说道:“如果他们让我们挑选的话。” “那支舰队只会待在太空。”保罗说。 哥尼摇着头。 “他们别无选择,”保罗说,“我们能毁掉香料,公会不敢冒这个险。” “孤注一掷者最为危险。”哥尼说。 “难道我们不算孤注一掷?”斯第尔格问。 哥尼瞪着他。 “你还不了解弗雷曼人的梦想。”保罗提醒他,“斯第尔格想的是我们花在贿赂上的水,还有多年来的漫长等待。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让厄拉科斯开满遍地的鲜花。他不是……” “啊……”哥尼皱起了眉头。 “他干吗老板着脸?”斯第尔格问。 “每次打仗前,他总板着脸,”保罗说,“这是哥尼表达幽默感的唯一方式。” 哥尼脸上慢慢浮现出狼一般的狞笑,蒸馏服面罩的缺口处露出一口白牙。“一想到那些可怜的哈克南鬼魂,一想到我们将无情地送他们去地狱,我的脸就更加阴沉了。”他说。 斯第尔格欢快地笑了起来。“他讲起话来活像一名弗雷曼敢死队员。” “哥尼是天生的敢死队员。”保罗说。他心里想:是的,在我们与平原上的那支部队交手前,在我们接受真正的考验前,就让他们聊聊家常吧,别老想着战斗。他朝岩壁上的裂缝看了看,又把目光转回到哥尼身上,发现这位吟游诗人又恢复了他那阴沉的样子,皱着眉头正沉思着什么。 “忧虑会使人丧失斗志,”保罗小声说,“这话是你告诉我的,哥尼。” “我的公爵,”哥尼说,“我担心的主要是原子弹。如果你用它们在屏蔽场城墙上炸个洞的话……” “就算我们动用原子弹,上面那些人也不会用原子武器来对付我们。”保罗说,“他们不敢……理由是一样的:它们不敢冒这个险,害怕我们真会摧毁香料源。” “但禁令规定……” “禁令!”保罗吼道,“让各大家族禁绝使用原子弹互相攻击的,是恐惧,而不是禁令。联合协定写得很清楚:‘使用原子弹对付人类,将导致整个星球的毁灭。’我们准备炸毁的是屏蔽场城墙,而不是人类。” “这观点也太直白了!”哥尼说。 “上面那些人心惊胆战,巴不得能有这样一个观点。”保罗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别过头,暗自希望自己真的能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城里那些人怎么样了?是否也已经进入了指定位置?” “是的。”斯第尔格轻声道。 保罗看着他。“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我从来不觉得城里人可以信赖。”斯第尔格说。 “我自己就曾经是一个城里人。”保罗说。 斯第尔格僵住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穆阿迪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斯第尔格。但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是依据你认为他会做什么,而是看他实际做了些什么。这些城里人有弗雷曼的血统,他们只是还没学会挣脱束缚。我们会教会他们。” 斯第尔格点点头,懊悔地说道:“这是一辈子的习惯了,穆阿迪布。在丧原,我们学会了蔑视这群城里人。” 保罗看了哥尼一眼,他在打量斯第尔格。“给我们讲一讲,哥尼,为什么萨多卡要把下面那些城里人赶出家园?” “老花招了,公爵。他们以为可以利用这些难民来加重我们的负担。” “游击战早就成了往事,那些自以为强大的人也早就忘记该如何跟游击队作战了。”保罗说,“萨多卡已经落入我们的圈套。他们以劫掠为乐,强抢城里的女子,用反抗者的头颅装点他们的战旗。他们已经在当地人中间制造出一股仇恨的浪潮,要不是这样,城里人原本可能会给我们即将发起的战役造成极大的阻碍……可现在,推翻哈克南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萨多卡是在为我们招兵买马,斯第尔格。” “城市人确实渴望战斗。”斯第尔格说。 “他们的仇恨之火刚刚点燃,”保罗说,“所以我们才招募他们组成突击部队。” “他们的伤亡将会极其惨重。”哥尼说。 斯第尔格点头同意。 “这一点,我们已经告诉他们了。”保罗说,“但他们知道,每杀死一个萨多卡,我们这边就少一个敌人。瞧,先生们,他们现在有了奋斗目标,就算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他们已经发现自己同样是人。他们已经觉醒。” 从望远镜那儿传来观察员的小声惊呼。保罗跑到岩石裂缝处,问道:“外面怎么了?” “发生骚乱了,穆阿迪布,”观察员小声道,“在那个巨大的金属帐篷里,从西部岩墙开来一辆地行车。然后,就像老鹰飞进鹌鹑窝里一样,里面炸开了窝。” “我们释放的那几个萨多卡已经到了。”保罗说。 “现在,他们在整个着陆区周围启动了屏蔽场,”观察员说,“我可以看见屏蔽场引起的空气震动,屏蔽场的范围甚至扩大到了他们存放香料的仓储区。” “现在,他们知道是在跟谁作战了,”哥尼说,“让哈克南畜生们去发抖吧!让他们去为一个幸存的厄崔迪人烦恼吧!” 保罗对望远镜旁的弗雷曼敢死队员说道:“注意观察皇帝舰船顶上的旗杆,如果上面升起我的旗……” “才不会。”哥尼说。 见斯第尔格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保罗说道:“如果皇帝认可了我的声明,他会重新在厄拉科斯上空升起厄崔迪的旗帜。那样的话,我们就执行第二套方案,只攻击哈克南人。萨多卡会站在一边,让我们自己来了结和哈克南人的恩怨。” “对这些外星球的事,我没什么经验,”斯第尔格说,“我听说过,但似乎不太可能……” “他们会怎么做,不需要经验也看得出来。”哥尼说。 “他们正往那艘大飞船上挂新旗。”观察员说,“是一面黄色的旗……中间有一个黑红相间的圆圈。” “真够精明的,”保罗说,“是宇联商会的旗。” “和其他飞船的旗帜一模一样。”弗雷曼敢死队员说。 “我没明白。”斯第尔格说。 “的确够精明的。”哥尼说,“如果升起厄崔迪家族的旗帜,皇帝只好站在我们这一边了,他周围的人都看着呢。如果他在自己的旗舰上升起哈克南人的旗帜,那就是直截了当的宣战书。可是,不,他升起了宇联公司那面破旗。那他就是在告诉上面那些人……”哥尼指指太空,“……他只关心利益之所在。他是在说,他不管这里是否有厄崔迪家族的人。” “风暴还有多久才会刮到屏蔽场城墙?”保罗问道。 斯第尔格转过身,走向洼地中的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询问了一番。过了一会儿,他回来道:“很快,穆阿迪布。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快。这是一次超级大超级大的风暴……也许比你期望的还要大。” “这是我的风暴。”保罗说。听见他说这话的弗雷曼敢死队员们脸上露出敬畏的神情。保罗看着他们,继续道,“就算它震撼到整颗星球,也不会超过我的期望。它会不会正面冲击整座屏蔽场城墙?” “差不离,可以说是的。”斯第尔格说。 一名侦察兵从通往下面盆地的隧道里爬出来,说道:“萨多卡和哈克南人的巡逻队正在回撤,穆阿迪布。” “他们估计风暴会把过量的沙尘倾注到盆地里,这样就会降低能见度。”斯第尔格说,“他们以为我们也会被困住。” “告诉我们的炮手,在能见度降低前瞄好目标。”保罗说,“等风暴一摧毁屏蔽场,他们必须立刻轰掉那些飞船的船首。”他踏上凹穴的岩壁,把伪装掩体的罩子拉开一点,透过缝隙仰望天空。阴沉沉的空中,可以看见远处一条马尾状的沙暴。保罗把罩子重新盖好,说道:“把我们的人派下去吧,斯第尔。” “你不和我们一起下去?”斯第尔格问。 “我先跟敢死队员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保罗说。 斯第尔格冲着哥尼耸了耸肩,钻进了岩壁上的那个洞,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这是用来炸毁屏蔽场城墙的起爆器,我把它交给你了,哥尼,”保罗说,“你来炸,好吗?” “我来。” 保罗向一位敢死队军官挥了挥手,说道:“奥塞姆,开始让侦察人员撤出爆破区,必须赶在暴风来袭之前全部撤离。” 那人鞠了一躬,跟在斯第尔格后面走了。 哥尼靠在岩缝边上,对望远镜旁的人说:“注意南边的岩壁。起爆前它将毫无防备。” “放一只碧水鸟出去,通报起爆时间。”保罗命令道。 “一些地行车正朝南边的岩壁行进,”望远镜旁的人说,“有些还使用了投射武器。试探性进攻。我们的人按你的指令使用了身体屏蔽场。地行车停下了。” 周围突然一片沉寂。保罗听见风魔在头上飞舞——这是风暴的先头部队。沙子开始从伪装掩体与坑口的缝隙间灌进凹地。一阵狂风卷起伪装掩体的罩子,立刻把它刮跑了。 保罗示意他的弗雷曼敢死队员躲好,接着走到隧道口上那些看守通讯设备的队员面前。哥尼跟在他身边,也在隧道口停下脚步。保罗在通讯兵旁边伏下身子。 其中一人说:“这真是一场超级大超级大的风暴啊,穆阿迪布。” 保罗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说道:“把南边岩壁那儿的观察员撤回来。”风暴的呼啸声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命令。 哥尼转身执行他的命令。 保罗收紧面罩,系牢蒸馏服的兜帽。 哥尼回来了。 保罗拍拍哥尼的肩膀,指着通讯员身后那个安在隧道口的起爆器。哥尼走进隧道,停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起爆器上,目光紧紧盯着保罗。 “我们收不到信号,”保罗身边的通讯员说,“静电干扰太大。” 保罗点点头,眼睛继续盯着通讯员面前的时钟盘。过了一会儿,保罗看了一眼哥尼,举起一只手,接着再次看向时钟盘。指针正慢慢转过最后一圈。 “起爆!”保罗大喊一声,挥下手臂。 哥尼按下了起爆器。 似乎过了整整一秒钟,他们才感到脚下的大地上下起伏,颤动起来。沙暴的怒吼声中又加上了爆炸的轰鸣。 那个敢死队观察员出现在保罗面前,望远镜夹在胳膊底下。“屏蔽场城墙被炸开了一条大口子,穆阿迪布。”他喊道,“沙暴开始正面袭击他们,我们的炮手已经开火。” 保罗想象着正横扫盆地的沙暴:沙墙携带着高能静电,充足的电量足以摧毁敌人营地内所有的屏蔽场屏障。 “沙暴!”有人高声喊道,“我们必须躲到掩体下面去,穆阿迪布!” 保罗清醒了过来,感觉到针一般的沙子蛰刺着他裸露的脸颊。决战开始了,他想。他用一只手臂搂住通讯员的肩膀,说道:“别管这些设备了!隧道里还有一大堆呢。”他感到自己被人拉着朝隧道里走,弗雷曼敢死队员们一拥而上,簇拥在他周围保护他。他们一起挤进隧道口。跟外面相比,洞里宁静了许多。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走进一间窄小的岩室,岩室顶上悬着一盏盏球形灯,对面则是另一个隧道口。 另一个通讯员坐在一套通讯设备旁。 “静电干扰太大。”那人说。 一股沙尘冲了进来,在他们四周的空中乱转。 “封闭这个隧道!”保罗大声说道。突如其来的寂静表明,他的命令已经被执行了。“通往盆地下面的通道仍然畅通吗?”保罗问道。 一名敢死队员马上跑去查看,一会儿他跑了回来,说道:“爆炸造成了小规模的塌方,但工兵说道路仍然是畅通的。他们正用激光光束清理现场。” “叫他们用手!”保罗吼? ?,“谁能确认下面没有激活的屏蔽场?” “他们很小心,穆阿迪布。”那人说道,不过他还是转身去执行他的命令。 这时从外面进来的通讯员扛着他们的设备从他身边经过。 “我告诉过这些人,别管这些设备了!”保罗说。 “弗雷曼人不喜欢遗弃东西,穆阿迪布。”一名敢死队员争辩道。 “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人比设备更重要,”保罗说,“如果胜了,我们很快就会有更多设备。败了的话,我们以后根本不再需要任何设备了。” 哥尼·哈莱克走到他身边,说道:“我听他们说,下去的路通了。我们这儿离地表很近,大人,别让哈克南人逮着机会报复我们。” “他们没空报复我们,”保罗说,“他们现在刚刚发现他们已经没了屏蔽场的保护,而且也没法起飞离开厄拉科斯了。” “不管怎么说,新的指挥所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哥尼说。 “指挥所暂时还用不着我去。”保罗说,“这场仗会继续按计划进行,有没有我都一样。我们必须等……” “我收到一条消息,穆阿迪布。”守在通讯设备旁的那名通讯员说。他摇了摇头,把耳机紧紧按在耳朵上。“静电干扰太大!”他开始在面前的一个便笺簿上飞快写起来,然后又摇摇头等着,写一几句……等一会儿…… 保罗走到那个通讯员身旁,其他弗雷曼敢死队员朝后退去,给他让出地方。他低头看着那人写下的几行字,读道:“偷袭……泰布穴地……俘获……厄莉娅(空)家人(空)死……他们(空)穆阿迪布的儿子……” 通讯员又摇了摇头。 保罗抬起头,发现哥尼正看着他。 “这些信息很乱,”哥尼说,“静电干扰的缘故,你并不知道……” “我儿子死了。”保罗说。他一边说,一边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真的,“我儿子死了……厄莉娅被俘了……成了人质。”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成了一具没有感情的空壳。不管什么事,只要被他碰上,就会招来死亡和悲哀。他简直像一场可能传遍宇宙的大瘟疫。 他能感到那位老人的智慧,无数人的毕生经历积累而成的智慧。似乎有一只手正用力拧着他的心,同时轻轻哂笑着他。 保罗想:这个宇宙对残酷的本质压根儿就一无所知! 穆阿迪布站在他们面前,说:“虽然我们将被俘之人视为已死者,但我知道她还活着,因为她的种子就是我的种子,她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她同样能看到未来最遥远的种种可能。是的,因为我的缘故,她能一直看到充满未知的深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帕迪沙皇帝临时营房的椭圆形会客厅中,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静静站着,眼睛瞅着地板。但男爵已经偷偷打量过这间金属墙壁的房间,还有房中的人——御前卫官、侍从、卫兵,以及沿墙而立的萨多卡军人。这些萨多卡以稍息姿势站着,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面血迹斑斑的破烂军旗,每一面军旗都是缴获的战利品,也是这间房间里唯一的装饰。 “众人回避!皇帝驾到!”会客厅右边传来一个声音,从高大的走廊一路回响过来。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从走廊里出来,走进会客厅,后面跟着他的随从。他站立着,等待着人们把他的皇帝宝座抬进来。皇帝对男爵视而不见,应该说,似乎对会客厅里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可男爵发现,自己却不能对皇帝视而不见。他打量着皇帝,想从皇帝身上找出些许征兆,看能不能找出任何线索,以揭示这次皇帝召见他的真实目的。皇帝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耐心地等着。他身材修长,仪态典雅,身穿灰色萨多卡军服,军服上挂着或金或银的饰物。他那瘦削的脸庞和冷峻的双眼让男爵想起很久以前就已死去的雷托公爵。这两个人都有着相似的鹰脸。只不过,皇帝的头发是红色的,而不是黑色,大部分罩在波萨格将官的黑色头盔下,头盔顶上还饰有象征皇室的金色顶饰。 侍从们抬来了皇帝的宝座。这是用一整块哈葛尔石英石雕凿而成的大椅子,呈半透明的蓝绿色,中间贯穿着黄色的火焰条纹。侍从们把御座放在会客厅的高台上,皇帝登上高台,在御座里坐下。 一个老女人身穿黑色的长袍,兜帽整个拉下来盖住了前额,她自行从皇帝的随从队列里走出,在御座后面找了个位置站好,把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搭在御座的石英石靠背上。她的脸从兜帽里露出一小块来,窥视着台下,那样子活像一幅巫婆的漫画:深陷的两颊和眼睛,超长的鼻子,长满斑点的皮肤,还有凸起的青筋脉络。 但男爵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发起抖来。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是皇帝的真言师,她的出席说明了这次召见的重要性。男爵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仔细打量着皇帝的其他随从,想从他们身上找到更多线索。他们中间有两个宇航公会的代理人: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矮又胖,两人都有一双冷漠的灰眼睛。随侍的人中还有皇帝的长女,伊勒琅公主。据说,她正在接受最高深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是一个注定要当圣母的女人。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满头金发,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漂亮脸蛋,还有一双能看透别人心思的绿眼睛。 “我亲爱的男爵。” 皇帝垂眼看向他,一副男中音受到了精妙的控制。在打招呼的同时,也表露出了冷漠的态度。 男爵低低地弯下腰,走到距离御座十步远的指定位置。“陛下,微臣奉旨前来觐见。” “奉旨!”那老巫婆咯咯地笑了起来。 “行了,圣母。”皇帝斥责道,不过他还是对男爵的狼狈相感到好笑。他说道:“首先,你要告诉我,你把你的奴才杜菲·哈瓦特派到哪里去了。” 男爵左右四顾,后悔自己没带护卫过来,倒不是说他们对抗得了萨多卡,而是…… “嗯?”皇帝说。 “他去了五天了,陛下,”男爵瞥了眼公会代表,接着重新看向皇帝,“他本应在走私徒的基地着陆,并试图混进那个弗雷曼狂人——那个穆阿迪布——的营地。” “不可能!”皇帝说道。 那个女巫用爪子般的手拍了拍皇帝的肩膀,身体凑向前,附在皇帝耳边嘀咕了几句。 皇帝点着头,说道:“五天,男爵,告诉我,他这么久没回来,你为何不担心?” “我的确有些担心,陛下!” 皇帝盯着他,等着进一步的回答。这时,圣母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陛下,”男爵说,“哈瓦特反正也活不过几个小时。”他向皇帝解释了哈瓦特服用的潜伏性毒药,以及需要解毒药的情况。 “你真聪明,男爵,”皇帝说,“你的侄儿拉班和小菲德—罗萨又到哪里去了?” “风暴要来了,陛下。我派他们去检查我们的周边防御工事,以免弗雷曼人在风沙的掩护下发起进攻。” “周边防御工事。”皇帝噘起嘴,从他嘴里蹦出这几个字,“盆地这里不会有多大的沙暴。我在这儿有五个军团的萨多卡军,那群弗雷曼乌合之众是不会主动进攻的。” “肯定不会,陛下,”男爵说,“但小心谨慎总没错。谨慎过了,就算犯下错误也是无可厚非的。” “啊——”皇帝说,“无可厚非。那么,我就不能说说厄拉科斯这件荒唐事花了我多少时间吗?也不能提宇联公司的利润是如何被白白倾倒在这个老鼠洞里?也不该抱怨为了这件愚蠢的事,我不得不延期甚至取消宫廷活动,就连国家大事也受了影响?” 男爵垂下眼帘,被皇帝的震怒吓坏了。此时此刻的处境使男爵感到万分惶恐,如今他孤身一人,在安全保障方面完全依赖于联合协定和大家族反变节宣言的一纸声明。他是要杀我吗?男爵暗自发问,不会的!其他大家族都在上面等着呢,他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找借口因为厄拉科斯的动荡局势杀死我! “你抓过人质吗?”皇帝问。 “没有用,陛下,”男爵说,“这群弗雷曼疯子为每一个被俘的人举行葬礼,当他们已经死了。” “是吗?” 男爵等待着,目光逡巡,顾望着这间会客厅的金属墙壁。他想着这个巨大无比的由扇金制成的军营,它所代表的无限财富就连男爵本人也敬畏不已。他带着侍从,男爵想,还有无用的宫奴、他的妃子,以及她们的随行者:发型师、服装设计师,等等……所有那些依靠宫廷过日子的寄生虫,全都在这儿了。一边阿谀奉承,一边暗地里搞阴谋诡计,和皇帝一起,过着“简朴的军营生活”,等着看皇帝了结这桩厄拉科斯的乱子,然后写几首有关战斗的短诗,把死伤者塑造成供大众膜拜的英雄人物。 “也许你没抓到合适的人质。”皇帝说。 他知道些什么,男爵想。恐惧像石头般压在他的肚子上,让他都不忍有吃东西的念头。可这种感觉偏偏很像饥饿,他好几次在浮空器中扭动身子,恨不得命人给他拿点吃的来。然而,这里没人听他的吩咐。 “你知道这个穆阿迪布是谁吗?”皇帝问。 “肯定是个乌玛,”男爵说,“一个弗雷曼狂人,宗教冒险家。这种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文明社会的边缘地带冒出一批。陛下,这您是知道的。” 皇帝看了看他的真言师,又回过头来,沉着脸望向男爵。“你对这个穆阿迪布就知道这些?” “一个疯子,”男爵说,“不过所有的弗雷曼人都是疯子。” “疯子?” “他的子民高呼他的名字投入战斗。女人们把她们的孩子扔向我们,然后自己扑到我们的刀上,好撕开我们的防线,让她们的男人向我们进攻。他们一点都不……不……体面!” “那么糟啊。”皇帝喃喃道。可那种嘲笑的语调并没有逃过男爵的耳朵。“告诉我,我亲爱的男爵,你调查过厄拉科斯的南极地区吗?” 男爵抬头看着皇帝,他很吃惊,因为皇帝突然改变了话题。“但是……嗯,您知道的,陛下,那片地区是无人居住的,是沙暴和沙虫的天下。那个纬度范围甚至连香料也没有。” “难道你没获取过香料运输机发来的报告,不知道那里出现了成片的绿地?” “时常有这样的报告。很久以前,我们也调查过其中一些,看到过几棵植物,但却让我们损失了不少扑翼机。代价太大了,陛下。那是一个人类无法长期生活的地方。” “原来如此。”皇帝说。他打了个响指,于是御座左后边的一道门打开了,从门里走出来两个萨多卡人,押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袍,兜帽甩在背后,露出咽喉旁边挂着的蒸馏服附件。一张温和的圆脸上,长着一双弗雷曼人特有的蓝眼,看上去全无惧意。但她的目光竟让男爵感到莫名的不安。 就连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真言师老太婆,也在小女孩经过时后退了一步,还朝她那个方向做了一个屏挡的手势。老巫婆明显对这个孩子的出现大感震惊。 皇帝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但那小女孩却抢先开口。声音尖细,稍有含混,但还是能听清。“原来他在这儿,”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到高台边,“模样不怎么样嘛。就是个吓坏了的胖老头儿,身子骨这么弱,要是没有浮空器,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支撑不起来。” 从一个孩子口中竟说出如此出人意料的话。男爵气急败坏,却只能干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是个侏儒?他暗想。 “我亲爱的男爵,”皇帝说,“来认识一下穆阿迪布的妹妹。” “妹……”男爵把注意力转移到皇帝身上,“我不明白。” “有时候,我也会犯小心谨慎的错误,”皇帝说,“一直有人向我报告,你所谓的那个南极无人区显示出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但那是不可能的!”男爵辩解道,“沙虫……那儿只有一望无际的沙……” “这些人似乎有办法避开沙虫。”皇帝说。 那小女孩在高台上靠近御座的地方坐下来,双脚垂在台边晃荡着。她神情自若地欣赏着这个房间。 男爵盯着那踢来踢去的双腿,看着小脚带动黑色的长袍,露出衣衫下的一双便鞋。 “不幸的是,”皇帝说,“我只派了五艘运兵舰,只运了少量的攻击部队。我原本是想抓些俘虏回来审问,可只有一艘飞船逃了回来,带回来三个俘虏。记住,男爵,我的萨多卡几乎全军覆没,而敌人只是一些妇女、儿童和老人。这个孩子就指挥着其中一个战斗小队。” “您瞧见了,陛下!”男爵说,“他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我是自愿让你们抓来的,”那小女孩说,“我没脸见我哥哥,没法告诉他,他的儿子遇难了。” “我们只有几个人逃脱,”皇帝说,“逃脱!你听见了吗?” “要不是那些火,”小女孩说,“他们也逃不了。” “我的萨多卡把他们运兵舰上调整飞行姿态的喷气发动机当成火焰喷射器来用。”皇帝说,“万般无奈的绝望之举。就靠了这个,他们才带着三个俘虏逃了回来。请注意,亲爱的男爵大人:我的萨多卡在与老弱妇孺的混战中被迫撤退。” “我们应该派大部队清剿,”男爵愤愤道,“必须消灭每一个残余……” “住口!”皇帝一声怒喝,他在御座上推起身,凑向前,“别再侮辱我的智商。你站在这里,装出一副愚蠢的无辜样子……” “陛下。”真言师老太婆插嘴道。 他挥手命她安静。“你说你不知道我们所发现的那些人类活动迹象,也不知道这些卓越人物的战斗力!”皇帝从御座上抬起半个身子,“你把我当什么了,男爵?” 男爵向后退了两步,心想:是拉班。他给我来了这一手,拉班…… “还有你与雷托公爵的虚假争端。”皇帝哼哼道,重新靠回到御座上,“这事儿你干得真够漂亮啊!” “陛下,”男爵恳求道,“您……” “住口!” 贝尼·杰瑟里特老太婆把一只手放到皇帝的肩上,凑到他耳旁,小声嘀咕着。 那小女孩坐在高台上,不再踢腿了。她说:“让他更害怕些,沙达姆。我本不应该高兴的,但我实在忍不住。” “安静,孩子。”皇帝说。他身体前倾,把一只手放在她头上,眼睛却盯着男爵,“这可能吗,男爵?你真像我这个真言师说的那样头脑简单吗?难道你没认出,这个孩子是你的朋友雷托公爵的女儿吗?” “我父亲从不是他的朋友,”小女孩说,“我父亲死了。这个哈克南老畜生从没见过我。” 男爵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着她。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发出了声音,声音嘶哑:“你是谁?” “我叫厄莉娅,是雷托公爵和杰西卡夫人的女儿,保罗·穆阿迪布公爵的妹妹。”小女孩说着,从高台上跳下,来到会客厅的地板上,“我哥哥发誓要把你的人头挂在他的战旗上。我认为他一定能做到。” “安静,孩子。”皇帝说。他坐回御座上,一只手摸着下巴,细细打量着男爵。 “我才不听皇帝的命令呢。”厄莉娅说。她转过身,抬头看着高台上的老圣母,“她知道。” 皇帝抬头望了望真言师。“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小孩是个异种!”老太婆说,“她母亲应该受到有史以来最重的惩罚。应该被处死!而且不能让她们死得痛快,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生她的那个女人!”老妇人一根手指指着厄莉娅,“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心灵感应?”皇帝低声问。他的注意力转到厄莉娅身上,“圣母在上!” “你不明白,陛下,”老太婆说,“这不是心灵感应。她就在我脑子里,和我以前的那些圣母一样,那些把记忆传给我的人。她就在我的脑子里!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事,可她确实在!” “什么?”皇帝厉声问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老太婆直起身,垂下手。“我说多了。但事实还是事实,她看上去像是个孩子,但其实不是,必须除掉她。很久以前,我们就受过警告,要防止此类事情发生;而且,我们也曾被告知防止生出这种怪胎的方法。然而,有一个人背叛了我们。” “胡说八道,老太婆,”厄莉娅说,“你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还像个傻子一样喋喋不休。”厄莉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 老圣母呻吟着摇晃起来。 厄莉娅睁开眼睛。“就是这么回事。”她说,“一起宇宙性的意外……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 老圣母伸出双手,掌心向着厄莉娅,推挡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问,“孩子,你能把你的思想灌输进另一个人的大脑?”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厄莉娅说,“除非我生来就是你本人,否则怎么可能像你那样思考。” “杀了她,”老圣母喃喃道,紧紧抓住御座的椅背,支撑着自己的身子,“杀死她!”那双深陷的老眼恶狠狠地盯着厄莉娅。 “安静!”皇帝说,他打量着厄莉娅,“孩子,你能联系上你哥哥吗?” “我哥哥知道我在这儿。”厄莉娅说。 “你能告诉他,要他投降来换你的命吗?” 厄莉娅天真无邪地对他笑笑。“我不会那么做。” 男爵步履蹒跚地朝前走了几步,站在厄莉娅身旁。“陛下,”他恳求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再插嘴打断我,男爵。”皇帝说,“你就会丧失插嘴的能力……永远。”他仍然把注意力放在厄莉娅身上,眯起眼睛审视她,“你不会那么做,啊?你能看穿我的念头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服从我的命令,我会怎么对付你?” “我说过,我不会读心术,”她说,“但要读懂你的意图并不需要心灵感应术。” 皇帝沉下脸。“孩子,你简直不可救药了。那我只好集结军队,把这颗星球变成……” “没那么简单。”厄莉娅说。她朝两个公会的人望去,“问问他们。” “违背我的意愿并不明智,”皇帝说,“你不该拒绝我的这个小小的要求。” “现在,我哥哥来了。”厄莉娅说,“在穆阿迪布面前,就连皇帝也会发抖,因为他拥有正义的力量,上天当然会眷顾他。” 皇帝猛地站起身。“这出戏到此为止。我要把你哥哥和这颗星球捏在手心里,把他们碾成……” 房间发出隆隆巨响,周围的一切摇晃起来。御座后面原本是连接金属兵营和皇帝旗舰的通道,一道沙瀑却突然从那边倾泻而下。众人立即感觉到皮肤上传来一阵一阵的压力,忽松忽紧,表明区域屏蔽场正在启动。 “我跟你说过,”厄莉娅说,“我哥哥来了。” 皇帝站在御座前,右手按着耳朵,里面的无线耳机不断传出报告战况的声音。男爵移了两步,走到厄莉娅身后。萨多卡正快步走到门口,做好战斗准备。 “我们退回太空去,重新组织进攻。”皇帝说,“男爵,我很抱歉。这群疯子在沙暴的掩护下发起了进攻。既然如此,我们就向他们展示一下皇帝的怒火吧。”他指着厄莉娅说,“把她丢进沙暴吧。” 就在他说话时,厄莉娅迅速后退,装出害怕的样子。“让沙暴带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吧!”她尖叫着,往后跌入男爵怀中。 “我抓住她了,陛下!”男爵高声叫道,“要不要我现在就把她处决……哎呀!”他把她狠狠甩到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左臂。 “对不起,外公,”厄莉娅说,“你已经中了厄崔迪的戈姆刺。”她站起身,一根黑色的针从她手里掉落。 男爵一头栽倒在地,双眼鼓起,瞪着左掌心一条红色的伤痕。“你……你……”他在浮空器中翻了个身,滚到悬浮场的一侧,那一大堆松弛的肥肉在悬浮场的支撑下离开地面约寸许,垂着头,张大了嘴。 “这些人都是疯子,”皇帝怒叫道,“快!进飞船,我们要彻底肃清这颗星球的每一个……” 在他左边有什么东西突然闪起火花。一团球形闪电撞到那边的墙上又弹了回来,一接触到金属地面,就立即炸开了。会客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绝缘材料烧焦的臭味。 “屏蔽场!”一名萨多卡军官叫了起来,“外部屏蔽场被瓦解了!他们……” 他的话音淹没在一片金属撞击的巨响声中。皇帝身后的飞船舱壁剧烈地抖动起来,摇晃起来。 “他们轰掉了我们飞船的机头!”有人叫道。 滚滚沙尘在房间里翻腾起来。厄莉娅在沙尘的掩护下一跃而起,飞也似朝门外跑去。 皇帝急忙转身,示意他的人赶紧往御座后面撤,那边的舱壁上有一道安全门,正在来回摆动。一名萨多卡军官从一片沙雾中跳了出来,皇帝飞快地冲他打了个手势。“我们就在这儿组织防御!”他命令道。 又一声猛烈的爆炸,整座金属兵营摇晃着。会客厅另一头的双重门砰的一声打开,风卷狂沙,带来外面的阵阵呼叫。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小小身影背光而立,在沙雾中若隐若现——是厄莉娅,她飞快地冲了出去,找到一把刀,然后按照她所受到的弗雷曼训练,将那些哈克南和萨多卡伤员一一杀死。萨多卡军人穿过一阵黄绿色的烟雾冲向门口,手持武器组成一道弧形防卫圈,保护皇帝撤退。 “陛下,请保重身体!”一名萨多卡军官大喊,“快进飞船!” 但独自站在高台上的皇帝伸手指着门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远处,一段四十米长的临时兵营被炸飞了,会客厅的大门现在面对的是滚滚沙流。外面低悬着远方吹来的沙尘云。透过沙雾可以看到,沙尘云中不时划过因静电而生的闪电,风暴的电荷使屏蔽场短路了,电火花四面迸射。平原上到处是战斗的身影——萨多卡,还有那些仿佛乘着沙暴从天而降的沙漠人。 皇帝的手指正指着这样一幅画面。 突然,从沙雾中钻出一群排列整齐的发光体——拔地而起的巨大弧线发出水晶般的光芒,突然变成了沙虫的血盆大口。它们组成了一堵高墙,每条沙虫背上都载满了弗雷曼人,一路势如破竹般突袭过来。一片咝咝声中,弗雷曼长袍在风中飞舞,楔形队列直插平原上的战场。 他们朝皇帝的临时兵营直杀而来。萨多卡人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们被这种人类理智难以接受的攻击吓呆了,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儿。 然而,从沙虫背上跳下来的是人,刀锋闪动着充满威胁的黄色光芒,这正是萨多卡受训要面对的东西。他们立即投入战斗。厄拉奇恩平原上展开了一场人与人的激战。这时,一名精选出来的萨多卡保镖把皇帝推回飞船里,迅速封好舱门,准备把那道门当作屏蔽场的一部分进行殊死抵抗。 飞船内相对安静了许多,深感震惊的皇帝瞪着周围的扈从,只见他们一个个睁大双眼,满面惊恐。他看见自己的长女因激动而面带红晕;真言师老太婆把兜帽拉下来遮住脸,像个黑色的幽灵般站在那里;最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正在搜寻的脸孔——那两个宇航公会的人。他们穿着公会的灰色制服,制服上毫无装饰,他们的脸上也毫无表情,和身上所穿的制服如出一辙。尽管周围的气氛极度紧张,他们却仍然保持着与那套灰色制服相配的冷静。 两人中的高个子举起一只手蒙住左眼。皇帝望向他的时候,有人推了推他的手臂,撞开了他的手,露出那只眼睛。混乱之中,那人弄丢了原本用于伪装的隐形眼镜,这只暴露在外的眼睛竟完全是蓝色的,暗得几乎变成了黑色。 那个矮个子用肘尖挤开人群,朝皇帝踏近一步,说道:“我们无法预测事态如何发展。”高个子重新用手蒙住眼睛,冷冷地加上一句,“可这个就连穆阿迪布也不会知道。” 这些话将皇帝从迷茫中震醒。高个子话中明显带着轻蔑的口气,但皇帝仍旧费了好大劲儿才分辨出来。硝烟散尽后这个平原会是什么样子,不需要宇航公会领航员那种高度强化集中的思维能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皇帝心想,这两个人是否过于习惯运用他们的预知能力,以至于忘了用眼睛瞧瞧、用常识判断? “圣母,”他说,“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计划。” 圣母把蒙头兜帽拉下,两眼死死盯着皇帝。两人视线相交,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他们剩下的只有一种武器,一种他们俩都十分了解的武器:背叛。 “去芬伦伯爵的房间,召他前来觐见。”圣母说。 帕迪沙皇帝点点头,挥手示意他的一名助手去执行这个命令。 他既是位战士,也是名神秘主义者;既是个魔怪,又是个圣徒;既是只老狐狸,又是单纯少年;既有侠义风范,又残酷无情;不是神,却又不单是人。用普通人的标准无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动机。在他取得胜利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死法,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背叛。能说他这样做是出于正义感吗?又是谁的正义?记住,我们所讨论的人是穆阿迪布,曾下令剥下敌人的人皮做成战鼓,曾挥手之间便破坏了过去的厄崔迪传统,用他的话说:“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这一条理由就够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胜利的那天晚上,保罗—穆阿迪布在众人护卫下来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厄拉科斯时所占据的老屋。那座建筑物仍然保持着拉班重建后的样子,虽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战争并没有破坏它,只有大厅里的一些陈设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罗大步走进正门,哥尼·哈莱克和斯第尔格紧跟在他后面。护卫队呈扇形散入大厅,开始清理这个地方,为穆阿迪布清扫出一块立足的地方。一个小队开始搜查,以确保这里没有敌人设置的机关和陷阱。 “我还记得我们跟着你父亲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哥尼说。他四下里打量着大厅里的横梁和高高的窄窗,“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更不喜欢。我们的任何一个山洞都比这儿安全。” “讲起话来像个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说,他注意到自己的话让穆阿迪布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你要重新考虑一下吗,穆阿迪布?” “这地方是个标志,”保罗说,“拉班过去住在这里。占据这里,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胜利,让每个人都明白谁是胜利者。派人彻底搜查这座建筑,不要碰任何东西。确保这里没有哈克南人或他们留下的小把戏。” “遵命。”斯第尔格说,他的语气听上去极不情愿,但还是听命行事。 通讯员带着仪器匆匆走进大厅,开始在巨大的壁炉旁安装起来。弗雷曼敢死队队员迅速在大厅周围布好岗哨。卫兵们小声交谈着,带着怀疑的目光飞快地扫视周围。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长久以来一直是敌人的堡垒,像这样随随便便住进来,他们有些难以接受。 “哥尼,派名护卫去把我母亲和契尼接来,”保罗说,“契尼知不知道我们儿子的事?” “已经送过消息了,大人。” “造物主被带出盆地了吗?” “是的,大人。风暴差不多停了。” “风暴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保罗问。 “在风暴直接行经的路上,登陆场和平原上的香料储藏库都被毁掉了,损失巨大,”哥尼说,“和战斗造成的损失不相上下。” “这些靠钱就能修复。”保罗说。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说,明显带着责备的口气,心里好像在说:“厄崔迪人什么时候先关心起财物来,而不是首先考虑人民的安危?” 可保罗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他正用灵眼窥视未来。他看到自己的前进道路上仍然横亘着一堵时间之墙,墙上有许多可见的裂缝,而圣战的阴影穿过每一道裂缝,沿着时间走廊肆虐而来。 他叹了口气,穿过大厅,看见一把椅子靠墙立着。这把椅子曾经立在餐厅里,甚至可能是他父亲生前坐过的。尽管如此,此时此刻,这张椅子只能被当成可以解除疲劳、掩饰疲态的物件。他坐了下来,拉起长袍盖住双腿,松开蒸馏服的领子。 “皇帝仍躲在他那艘飞船的残骸里。”哥尼说。 “暂时让他在里面待着,”保罗说,“他们找到哈克南人了吗?” “还在清点尸体。” “上面那些飞船怎么回复的?”他昂起头,冲着天花板点了点。 “还没回复,大人。” 保罗又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给我带个萨多卡俘虏来,我们必须给皇帝捎个口信。是谈条件的时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转身离开,临走前对保罗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队贴身侍卫打了个手势。 “哥尼,”保罗小声说,“自我们重聚以来,还没听你对周围发生的事引经据典地说道过呢。”他转过身去,看着哥尼。哥尼吞了口口水,整张脸突然僵硬起来。 “如您所愿,大人。”哥尼说。他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胜利的那一天变成了举国上下的哀悼日,因为人们听说,国王为他儿子的死悲痛欲绝。’” 保罗闭上眼睛,强忍悲痛,他必须忍到适当的时候才能哀悼自己的儿子,就像当初为父亲强忍悲痛一样。现在,他尽量集中精神思考今天的新发现——混杂在一起的种种未来,还有偷偷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厄莉娅。 在他见到的各种时间幻象中,今天看到的最为奇怪。“我奋力对抗未来,终于把我的话放在了只有你才能听到的地方。”厄莉娅说,“就连你也做不到呢,哥哥。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且……哦,对了,我已经把我们的外公杀了,就是那个疯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时候没受多少苦。” 沉静。他的时间感? ?看着她渐渐隐去。 “穆阿迪布。” 保罗睁开双眼,看到斯第尔格长满黑色胡须的面孔,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神采。 “你找到老男爵的尸体了。”保罗说。 他的沉着使斯第尔格冷静下来。“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声道,“我们刚刚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属建筑物废墟里找到他的尸体。” 保罗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已经看见哥尼回来了,两个弗雷曼人跟在他后面,架着一个萨多卡俘虏往这边走来。 “给你带来一个,大人。”哥尼说。他示意卫兵架着俘虏停在距离保罗五步远的地方。 保罗注意到,这个萨多卡眼中有一种受惊后的呆滞神情,一道青色的瘀伤从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种金发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萨多卡军中,他这种长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会低。不过,他身上的军服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没有任何徽章可以标识他的军衔,只有刻着皇室纹章的金纽扣和裤子上破烂的流苏证实他的确隶属萨多卡军团。 “我觉得这家伙是个军官,大人。”哥尼说。 保罗点点头,说道:“我是保罗·厄崔迪公爵。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萨多卡人瞪着他,一动不动。 “说话!”保罗说,“否则,你们的皇帝可能会因此而丧命。” 萨多卡人眨了眨眼睛,吞了口口水。 “我是谁?”保罗厉声问道。 “你是保罗·厄崔迪公爵。”那人哑着嗓子回答道。 他似乎对保罗过于言听计从了,但话说回来,萨多卡人对今天发生的事的确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保罗意识到:除了胜利,他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个弱点。他把这个想法暂且抛开,等日后训练他自己的军队时再细细斟酌。 “我要你给皇帝捎个口信。”保罗说。他以古老的标准措辞说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亲戚,对立法会作出保证,并发誓一定遵守协约: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这里来,我会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们的人身安全。”保罗举起戴有公爵印章的左手,给萨多卡人看,“我以此发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看着哥尼。 “是的,”保罗说,“除了厄崔迪人,还有谁能拥有哥尼·哈莱克的效忠?” “我会把口信带到。”那萨多卡人说。 “带他到我们的前沿指挥站,送他去皇帝那儿。”保罗说。 “遵命,大人。”哥尼示意护卫执行命令,随即带着他们出了大厅。 保罗转身看向斯第尔格。 “契尼和你母亲来了,”斯第尔格说,“契尼悲伤过度,想单独待一会儿。圣母要在那间神奇屋里歇一阵。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母亲非常怀念那个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星球。”保罗说,“在那里,水从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无法穿越。” “水从天上落下!”斯第尔格嘀咕道。 刹那间,保罗看到斯第尔格如何从一个弗雷曼的耐布变成了李桑·阿尔—盖布的信徒,变成一个对他满怀敬畏、只懂得服从的应声虫:此时的斯第尔格成了另一个人,远远不及平时的他。保罗从中感受到了阴魂不散的圣战阴影。 我亲眼见证了一个朋友变成了一名信徒,保罗想。 孤独感突然袭上保罗心头,他环顾大厅,留意到他的卫兵们在他面前站得多么规矩,像在接受检阅一般。他还能感应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充满骄傲的竞争——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来自穆阿迪布,他想,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头。他们都以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圣战。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说道:“拉班也死了。” 保罗点点头。 他右边的护卫突然闪到一边,立正敬礼,给杰西卡让出一条道来。她穿着那件黑色长袍,走起路来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样子。可保罗注意到,这栋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当年住在这里时的点点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的妃子。她此刻的样子带着几分旧时的自信。 杰西卡在保罗面前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惫,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饰这种疲惫的。但她发觉自己并没有产生爱怜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经无法再对儿子生出一丝感情。 刚才杰西卡走进大厅时,一直在想,这个地方为何无法与她记忆中的感觉相匹配。它依然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仿佛她从未在这里走过,从未和她心爱的雷托一起走过,也从未在这里面对醉酒后的邓肯·艾达荷……从未…… 应该有一个词,“自发记忆”的反义词,她想,应该有一个表示记忆的自我否定的词。 “厄莉娅在哪里?”她问。 “在外面干任何一个弗雷曼乖孩子在这种时候应该干的事,”保罗说,“杀死敌人的伤员,为收水小队标出尸体。” “保罗!” “你要知道,她这么做是出自善意。”他说,“善良和残忍有时候是一致的,但我们就是无法理解,这很奇怪,对吧?” 杰西卡瞪着儿子,对他身上表现出的深刻变化感到震惊。是因为他儿子的死吗?她很纳闷。接着她说道:“大家都在传有关你的奇怪故事,保罗。他们说你拥有传说中的所有神力——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因为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也会问传说这种事?”保罗问。 “不管你现在成了什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承认道,“但你不该指望我……” “如果你有机会活上亿万次,你愿不愿意?”保罗问,“有专门为你编出来的传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阅历,还有随阅历而来的睿智。但是,睿智会冲淡爱,不是吗?而且,它会让仇恨具备新的形态。如果没有深深潜入残忍和善良的深渊,扎进它们的最深处,那么,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无情?你应该怕我,母亲,因为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咙发干,她吞了口唾沫,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以前否认自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保罗摇摇头。“我不再否认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要来了。卫兵们随时可能进来报告他们抵达的消息。站到我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他们。我未来的新娘也在他们中间。” “保罗!”杰西卡厉声道,“不要再犯你父亲犯过的错误。” “她是一位公主,”保罗说,“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仅此而已。错误?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无法感受复仇的渴望?” “甚至报复在无辜者身上?”她问。同时心里想:千万别犯我犯过的错误。 “没人是无辜的。”保罗说。 “你自己跟契尼说吧!”杰西卡朝通往官邸后部的走廊打了个手势。 契尼沿着那条走廊进入了大厅。她走在两个弗雷曼卫兵中间,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后,面罩系在一边。她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很虚弱,摇摇晃晃,一路穿过大厅,来到杰西卡身边。 保罗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痕——她把水送给了死者。一股莫大的悲痛袭过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契尼面前,他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他死了,亲爱的,”契尼说,“我们的孩子死了。” 保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他伸出手,摸着契妮的脸,感到她的脸颊已经被眼泪浸湿。“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罗说,“但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我以友索的名义向你保证。”他把她轻轻拉到一边,向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 “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他们从飞船那边过来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罗说,“我就站在这儿。把俘虏带到房里来,让他们与我保持十米的距离,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尔格转身执行命令,保罗只听弗雷曼卫兵们充满敬畏地嘀咕着:“看见没?他全知道!没人告诉他,可他全知道!” 现在已经可以听见皇帝的侍从朝这里走来的声音了。他的萨多卡卫队为了保持斗志,一路哼着行军曲。大厅入口处传来喃喃的低语,是哥尼·哈莱克。他从卫兵面前走过,和对面的斯第尔格交谈了几句,然后来到保罗身边,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吗?保罗暗问,就像失去斯第尔格一样,失去一位朋友,换回一个应声虫。 “他们没带任何投掷武器,”哥尼说,“我已经确认过了。”他环顾大厅,发现保罗已做好了准备,“菲德—罗萨·哈克南也在里面,要不要我把他揪出来?” “随他去。” “还有几个公会的人,他们要求得到特权,威胁要对厄拉科斯实施封锁。我跟他们说,我会把话转达给你。” “让他们威胁去吧!” “保罗!”杰西卡在他身后低声道,“他说的是宇航公会的人。” “我马上就会拔掉他们的毒牙。”保罗说。 他想着宇航公会——这股势力专精一事,时间如此之久,竟变成了一伙寄生虫,一旦离开宿主,他们就无法独立生活下去。他们过去从来不敢拿起刀剑……所以现在也不敢。他们的宇航员必须依靠香料扩展意识,并嗜药成瘾,如果能够意识到这个错误,他们本来可以夺取厄拉科斯,让他们的宏图伟业继续下去,直到最后的死亡。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得过且过,希望在这片他们遨游的海洋中,挥别旧的宿主,迎来新的主人。 宇航公会的领航员拥有一种有限的预知能力,但他们作出了致命的决定:总是选择畅通无阻的安全航道。而畅通无阻的路途最终只会走向停滞。 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新主人吧,保罗想。 “还有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说她是令堂的一位老朋友。”哥尼说。 “家母没有贝尼·杰瑟里特朋友。” 哥尼再次环顾大厅,接着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杜菲·哈瓦特也在,大人。我没找到单独和他一见的机会,但他用我们过去的手语告诉我,他一直在为哈克南人卖命,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必须留在哈克南人中。” “你把杜菲留在了……” “他自己想留下……我觉得这样也好。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可能控制他。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那边也能有个耳目。” 保罗随即想起,他在预知的幻象中见到过这一刻的种种可能。在其中一条时间线上,杜菲手持一根毒针,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针刺杀“那个自命不凡的公爵”。 入口处的卫兵们朝两旁退后一步,两两一组搭起长矛,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走了进来,衣物窸窣作响,脚下踩着被风吹进官邸的沙土,一路发出沙沙的声音。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领着他的人走进大厅。他的波萨格头盔业已不见,一头红发乱蓬蓬的,军服的左袖也沿着中缝被撕开了。他没系腰带,也没带武器,但他的随从围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移动着,就像一道用人体组成的屏蔽场,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间。 一个弗雷曼人垂下长矛,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让他停在保罗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挤在后面,像一幅色彩纷杂的画作,画中人个个神情暗淡,死死盯着保罗。 保罗的目光扫过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面遮住泪痕的女人,也有在萨多卡胜利庆典上享受观礼台待遇的奴才,此刻,他们已经被失败打击得噤若寒蝉。保罗还看见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她那双明亮的鹰眼在黑色兜帽下闪闪发光;站在她身旁的是身材修长、贼头贼脑的菲德—罗萨·哈克南。 这是一张预见幻象透露给我的脸,保罗想。 菲德—罗萨身后有人动了一下,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他往那边望去,看见一张黄鼠狼般的长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既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也未在时间幻象中见过。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张脸,而且,这种“认识”的感觉中竟带着几分恐惧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害怕那个人?他暗自发问。 他朝母亲凑过去,小声问道:“圣母左边的那个人,鬼气森森的那个——他是谁?” 杰西卡抬头看了看,与记忆中公爵的档案材料比对了一番,认出了那张脸。“芬伦伯爵,”她说,“我们接手之前的厄拉科斯执政官,一个阉人……也是一个杀手。” 皇帝的跑腿小弟,保罗想。这个想法穿过他的脑海,令他错愕不已,因为他在诸般可能的未来里无数次看到自己与皇帝的会面,但在所有那些预知幻象中,却从未出现过这位芬伦伯爵。 保罗突然记起,沿着时间网络层层展开,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自己的尸体,却从没见过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这个家伙,是不是因为他就是杀死我的人?保罗心中暗问。 这念头不由让他心中一凛。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芬伦身上移开,扭头打量着所剩无几的几名萨多卡和军官,看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苦涩和绝望。保罗的眼光飞快扫过,这些人中,还有几张脸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那些萨多卡军官正评估着这间大厅里的警戒水平,看样子还没放弃希望,计划着如何反败为胜。 保罗的目光最终落到一个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有一张颇具贵族气质的漂亮脸蛋,傲慢中带着古典美。她看上去没有流过眼泪,完全是一副不可战胜的神情。不用说保罗也知道她是谁——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时间幻象曾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过这张脸:伊勒琅公主。 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他想。 这时,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个人晃了一下,一张熟悉的脸伴着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杜菲·哈瓦特。他满脸皱纹,双唇上染着斑斑的黑渍,背已经驼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经老了。 “那是杜菲·哈瓦特,”保罗说,“不要拦着他。” “大人。”哥尼说。 “不要拦着他。”保罗重复了一遍。 哥尼点点头。 哈瓦特步履蹒跚地走上前,一个弗雷曼人抬起长矛让他过去,又在他身后放下长矛。老人抬起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保罗,打量着,探寻着。 保罗向前跨出一步,感觉到周围的紧张气氛,他必须随时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扑。 哈瓦特的目光越过保罗,盯向他的身后,老人说道:“杰西卡夫人,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当初我错得多么离谱,竟然冤枉了您。我永远也宽恕不了自己。” 保罗等了一会儿,但他母亲始终没有吭声。 “杜菲,老朋友,”保罗说,“你能看到,我没有背对着门坐。” “宇宙中到处都是门。”哈瓦特说。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保罗问。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粗声粗气道,“您的举止,还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还是我父亲的儿子,”保罗说,“因此,我要对你说,杜菲,为了报答你多年来对厄崔迪家族的忠心,你现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任何东西。你想要我的命吗,杜菲?只要你一句话,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罗向前跨出一步,双手垂在两侧,看到哈瓦特眼中渐渐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他的背叛计划了,保罗想。 保罗把声音压低到只有哈瓦特才能听到的程度,对他耳语道:“杜菲,我是真心的。如果你真想刺杀我,现在就动手吧。” “我只想再次站在您面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说。保罗这才发觉,这个老人尽了多大努力才撑住不让自己倒下去,他赶紧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手下感觉到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颤抖。 “痛吗,老朋友?”保罗问。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说道,“但我更感到高兴。”他在保罗怀里转过半个身子,冲着皇帝的方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指上的小针。“看,陛下,”他叫道,“瞧见这枚叛徒的针了吗?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厄崔迪家族,你觉得我会背叛他们吗?” 老人的身子在保罗怀里沉了下去,后者踉跄了一下,感到死神的降临,怀中人已经浑身松软。轻轻地,他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来,示意卫兵把尸体抬走。 沉默笼罩着大厅,他的命令被默默执行。 这时,皇帝脸上现出一副等死的面容,那双从未流露过恐惧的双眼终于开始担惊受怕起来。 “陛下。”保罗说道。他注意到,那位身材高挑的皇室公主立即警觉起来。他在说出这个词时,充分运用了贝尼·杰瑟里特控制音调的方法,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充满藐视和轻蔑。 她果然受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保罗想。 皇帝清了清嗓子,说道:“也许,我这位受人尊敬的亲戚以为,他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局,可以随心所欲了。然而,事实远非如此。你已经违反了大联合协定的宪章,竟使用原子武器攻击……”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击了沙漠里的自然地貌,”保罗说,“它挡了我的路,而我只是急于见到你,皇帝陛下,急于要你解释一下你的古怪举动。” “此刻,在厄拉科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组成的大型舰队,”皇帝说,“我只要一句话,他们就会……” “哦,是啊,”保罗说,“我差点把他们忘了。”他在皇帝的随从中寻找着,直到看见那两个公会人员的脸,他扭头对身边的哥尼说,“那两个是宇航公会的代理人吗,哥尼?就是那边两个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是的,大人。” “你们两个,”保罗指着那两人说道,“立刻给我滚出去,给舰队发条信息,叫它们各回各家。之后,我自会允许你们……” “宇航公会不会听命于你!”两人中的高个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冲到长矛屏障前。在保罗点头表示同意后,长矛举起,放他们走了进来。高个子抬起一只手臂,指着保罗说:“我们将对你实施禁运,因为你……” “如果再让我听到你俩的胡扯,”保罗说,“我将下令摧毁厄拉科斯所有的香料……永远。” “你疯了吗?”高个公会代表问道,他往后退了半步。 “那么,你承认我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啰?”保罗反问道。 那个公会代表愣愣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是的,你有能力做到。但你绝不能这么做。” “啊,”保罗点了点头,说道,“你俩,都是公会宇航员,是不是?” “是!” 两人中的矮个子说道:“你给我们所有人都判了死刑,让我们慢慢等死,对你来说也是瞎了眼。你难道就不懂吗?你知不知道,一旦吃香料成瘾,那么剥夺香料的供应将意味着什么?” “注视前方安全航线的眼睛将永远闭上,”保罗说,“宇航公会的人会变成瞎子。人类将被分成小群,困在他们各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你们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来,也许纯粹是出于怨恨……也许,仅仅是出于无聊。” “让我们私下就这个问题谈一谈,”高个公会代表说,“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一个折中的方案……” “给你们那些留在厄拉科斯上空的人发个信,”保罗说,“我不想再争论下去了。如果舰队不尽快离开,我们之间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他朝大厅一侧的弗雷曼通讯员点了点头说,“你们可以使用我们的设备。” “首先,我们必须讨论一下,”高个子说道,“不能就这样……” “照我说的做!”保罗怒吼道,“能摧毁某样东西,自然就拥有对它的绝对控制权。你们已经认同我的确拥有这个力量。而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一不为讨论,二不为谈判,更不为妥协。你们要么服从我的命令,要么立即尝一下不服从的后果。” “他是认真的。”矮个子说道。保罗看到,恐惧已经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两个宇航员慢慢走到通讯设备旁边。 “他们会听你的话吗?”哥尼问。 “他们有一定的预知能力,但只能看到一小段未来。”保罗说,“现在,他们看到的是前方的一堵墙,那是不服从命令的后果。我们上空每艘飞船上的每个宇航公会的宇航员都能看到那堵墙。他们会照我的话去做。” 保罗回过身来看着皇帝,说道:“当年,他们之所以允许你登上你父亲的宝座,仅仅是因为你担保将维持香料的供应。可你使他们失望了,陛下。你知道后果会怎样吗?” “我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 “别装傻了,”保罗吼道,“公会就像建在河边的村子,他们需要水,但只能汲取一点他们所需要的水。他们无法在河上筑坝来控制水,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河水本身,这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香料的流通就是他们的河流,而我已经在上游筑好了堤坝。我的堤坝与河流紧密地连在一起,不毁掉河流,别想毁掉堤坝。” 皇帝用手理了理一头红发,眼睛盯着两个公会代表的后背。 “就连你的贝尼·杰瑟里特真言师也在发抖呢。”保罗说,“当然,圣母们本来可以用其他毒药来玩她们那些把戏,可一旦用过香料,其他药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老太婆拉了拉身上那不成样子的黑色长袍,从人群中挤出,站在长矛组成的屏障前。 “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保罗说,“自卡拉丹一别,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是不是?” 老太婆望向保罗背后,看着他的母亲,说道:“啊,杰西卡,能看出来,你儿子的确是那个人。因为这个原因,我原谅你,甚至可以原谅你生出那个异种女儿的行为。” 保罗以冰冷刺耳的口气大声说道:“我母亲做过的事用不着你来原谅!你从来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任何理由这么说!” 老太婆的目光定在了保罗身上。 “在我身上试试你的把戏,老妖婆,”保罗说,“你的戈姆刺哪儿去了?试试看再去一趟你不敢看的那个地方!你会发现我正站在那里瞪着你呢。” 老太婆垂下了目光。 “没话说了吗?”保罗质问道。 “我曾经欢迎你加入真人的行列,”她喃喃道,“希望你不要玷污了真人的名声。” 保罗提高嗓门道:“看看她,同志们!这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耐心地从事着一项需要耐心的事业。她可以和她的姐妹们一起耐心等待——整整九十代人,通过对基因和环境的适当组合,造出她们计划所需的那个人。看呀!她现在知道了,九十代人的努力终于造出了那个人。就是我。我现在站在这里,但……我……永……远……不……会……按……她……说……的……去……做!” “杰西卡!”那老太婆尖叫道,“叫他闭嘴!” “你自己叫他闭嘴吧!”杰西卡说。 保罗瞪着老太婆。“看看你干的这些事,我真想把你绞死。”他说,“你阻挡不了我!”老妇人气得浑身僵硬。保罗厉声喝道,“但我认为,最好的惩罚是让你活下去,让你永远碰不着我一根汗毛,也无法使我向你臣服,更别指望我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 “杰西卡,你都干了些什么呀?”老太婆问。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保罗说,“人类种族需要什么,你们的确看到了一部分,但你们对它的了解真是太过贫乏!你们想控制人类的繁衍,想根据你们的主要计划,把少数经过挑选的基因混合在一起!你们真是一无所知……” “别提这些事!”老太婆低声道。 “住口!”保罗咆哮道。在保罗的控制下,这个词似乎拥有了实体,扭动着穿越他俩之间的空气,扑向那老妇人。 老妇人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跌入她身后众人的臂膀中。她脸色苍白,震惊不已,保罗竟然拥有如此的精神力量,竟可以攫住她的灵魂。“杰西卡,”她低声道,“杰西卡。” “我还记得你的戈姆刺,”保罗说,“请你也记住我的。我只消说一句话,就可以杀死你。” 大厅四周的弗雷曼人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看。圣传中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他的话将给那些有违正义的人带来永恒之死。” 保罗的注意力转向皇帝身旁,望着那位高挑的皇室公主。他两眼紧盯着这位公主,说道:“陛下,我俩都清楚能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方法是什么。” 皇帝朝女儿看了一眼,继而重新望向保罗。“你敢?你!一个没有家人的冒险者,一个无名小卒……” “你已经承认了我的身份,”保罗说,“皇室亲戚,这是你说的。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吧。” “我是你的统治者。”皇帝说。 保罗瞥了一眼那两个宇航员,他们站在通讯设备旁边,正面对着他。其中一个宇航员朝他点了点头。 “我可以强制执行。”保罗说。 “你敢!”皇帝咬牙切齿道。 保罗什么也没说,只死死盯着他。 皇室公主把一只手放到她父亲的手臂上。“父王。”她的声音如丝般柔和,听上去舒服悦耳。 “别跟我耍你的把戏,”皇帝说,他看着她,“你没有必要这样做,女儿。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可这里出现了适合成为你儿子的人。”她说。 老圣母这时已恢复了镇静,她挤到皇帝跟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她在恳求陛下应允。”杰西卡说。 保罗继续盯着一头金发的公主,他凑到母亲身旁,说道:“那是伊勒琅,皇帝的长女,是吗?” “是的。” 契尼走到保罗另一边,说:“要我离开吗,穆阿迪布?” 他看着她。“离开?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永远也不会。” “并没有什么束缚我们的东西。”契尼说。 保罗默默地低头看着她,接着说道:“跟我讲真话,我的塞哈亚。”她刚要回答,保罗却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开口。“束缚我们的纽带再也不会松脱。”他说,“现在,密切注意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希望等会儿可以听到你的意见。” 皇帝和他的真言师正低声进行着一场热烈的争论。 保罗对他母亲说:“她提醒他,当年他们协议的一部分,就是把一位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皇帝的宝座,而伊勒琅便是她们的候选人。” “那就是他们的计划?”杰西卡问。 “难道还不明显?”保罗问。 “我也看出来了!”杰西卡厉声道,“我只是提醒你,用不着把我教你的那些东西教还给我。” 保罗看着她,注意到她嘴角挂着的冷笑。 哥尼·哈莱克凑向两人之间。“我提醒你一下,大人,那群人中还有一个哈克南人。”黑头发的菲德—罗萨此刻正挤在长矛屏障的左边,哥尼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就是左边那个斜着眼睛的家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邪恶的脸。你以前答应过我……” “谢谢,哥尼。”保罗说。 “他是准男爵……哦,不,既然老男爵已经死了,那他现在就是男爵了。”哥尼说,“我要向他复仇……” “你能打败他吗,哥尼?” “大人真爱开玩笑!” “皇帝和他的巫婆争论得够久了,你不觉得吗,母亲?” 她点点头。“确实。” 保罗提高嗓门,朝皇帝喊道:“陛下,你们之中是否有一个哈克南人?” 皇帝扭头看着保罗,动作中显示出皇室特有的傲慢。“我以为,你身为公爵是说话算话的,我的随行人员都有安全的保障。”他说。 “我只是想问问,”保罗说,“我想知道,那个哈克南人是官方的随行人员吗?还是仅仅因为懦弱而刻意躲在你身边?” 皇帝的笑容十分工于心计。“任何陪同圣驾的人,都是我的随行人员。” “公爵说的话当然算数,”保罗说,“但穆阿迪布的话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也许并不认同你对于随行人员所下的定义。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想杀死一名哈克南人。如果他……” “血海深仇!”菲德—罗萨高声叫道。他挤到长矛屏障前,“你父亲对世仇的称呼,厄崔迪。你说我是懦夫,可你自己却躲在你的女人中间,派你的仆人来跟我决斗!” 老真言师态度激烈地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他把她推到一边,说:“血海深仇,是吗?对世仇的解决方式是有严格的规定的。” “保罗,别这样。”杰西卡说。 “大人,”哥尼说,“你答应过我,会给我机会手刃哈克南人。” “你已经有过机会。”保罗说,他只觉得一股无法遏制的稀奇古怪的冲动:豁出去了。他脱下长袍和兜帽,连同腰带和晶牙匕一起递给母亲,然后开始脱蒸馏服。这时,他突然感到整个宇宙都聚焦到了这一刻。 “没必要这么做,”杰西卡说,“还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保罗。” 保罗脱下蒸馏服,从母亲手握的刀鞘里抽出晶牙匕。“我知道,”他说,“下毒,暗杀,所有那些常见的古老方法。” “你答应过我,让我手刃一名哈克南人。”哥尼低声说道。保罗从他脸上看出了愤怒,墨藤状的伤疤高高隆起,涨成了黑色。“你欠我的,大人!” “你因他们而受到的折磨难道比我多吗?”保罗问。 “我的妹妹,”哥尼粗声粗气说,“还有我在奴隶营中挨过的那些年……” “我父亲,”保罗说,“我的好朋友和同伴,杜菲·哈瓦特,邓肯·艾达荷,还有我流亡过程中无名无分、无依无靠的那些年……还有一件事:现在是家族世仇,你和我一样清楚必须遵守的规则。” 哈克莱垂下双肩。“大人,如果那头猪……他不过是头畜生,给你垫脚都不配,踩在他身上都嫌弄脏了你的鞋。如果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叫个刽子手来好了,或者让我来,但千万别亲自? ??…” “穆阿迪布没有必要亲自去干。”契尼说。 保罗瞥了她一眼,察觉到她眼中流露出的担惊受怕的神色。“但保罗公爵必须这么做。”他说。 “这是一头哈克南畜生!”哥尼粗声粗气道。 保罗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揭露自己也拥有的哈克南血统。但母亲朝他投来严厉的目光,打消了他这个念头。于是,他仅仅说道:“不过,这家伙长得倒还像个人样,哥尼,马马虎虎可以把他算个人。” 哥尼说:“如果他……” “请站到一边去。”保罗说。他举起晶牙匕,轻轻把哥尼往旁边一推。 “哥尼!”杰西卡说,她抓住哥尼的手臂,“他这点脾气很像他祖父。别让他分心。现在你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她心里想:圣母在上!真够讽刺的。 皇帝审视着菲德—罗萨,他有着粗壮的肩膀,全身肌肉成块。他又转身看着保罗——一个瘦长的年轻人,虽不像厄拉奇恩土著那样干瘦,但肋骨清晰可见,腹部凹陷,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肤下肌肉的扭动。 杰西卡凑近保罗,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有件事,儿子。有些时候,当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危险人物时,通常会运用老式的苦乐之法,把某个关键词植入他心灵最深处。最常用的词是‘尤罗西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也是用这种方法训练出来的,只要你在他耳边说出那个词,他的肌肉就会立即变得松软无力,并……” “这一次我不需要特殊照顾,”保罗说,“退回去吧,别挡着我的道。” 哥尼问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要自寻死路,当殉难者吗?弗雷曼人宗教里的那些废话,蒙蔽了他的理智了吗?” 杰西卡把脸埋在掌中,意识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保罗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她能感觉到整个大厅中的死亡气息,也知道眼前这个大变样的保罗很有可能干下哥尼说的事。她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儿子身上,想尽全力保护儿子,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是因为宗教里那些废话吗?”哥尼再三追问。 “安静,”杰西卡小声说,“祈祷吧!” 皇帝脸上突然露出微笑。“如果我的随从……菲得—罗萨·哈克南……希望如此,”他说,“那我解除对他的一切限制,他可以自己选择要走的路。”皇帝朝保罗的弗雷曼敢死队卫兵摆了摆手,“你那一群乌合之众里,不知是谁拿着我的腰带和短刀。如果菲得—罗萨愿意的话,他可以用我的刀跟你决斗。” “我愿意。”菲德—罗萨说。保罗看到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他自信过头了,保罗想,这一点对我很有利。 “把皇帝的御刀拿来。”保罗说。他看着卫兵们迅速执行了命令,然后又说,“放在那边地上。”他用脚点出一个地方,“清出场地。让皇帝的那群乌合之众统统靠墙站,把那个哈克南人带上来。” 随即便是一阵骚动:衣袍发出的窸窣声,慌乱的脚步声,还有低声的命令和抗议。在这片嘈杂声中,保罗的命令被执行了。那两个宇航员仍然站在通讯设备附近,他们皱着眉头望着保罗,显然有些犹豫不决。 他们已经习惯于预知未来。保罗想,然而,此时此地,他们都变成了瞎子……就连我也一样。他稍稍体会了一下时间之风,去感受那即将到来的骚乱,去领略集中在此时此地的风暴中心。如今,就连最细微的缝隙都合拢了。他知道,这里就将酝酿出那场圣战。这就是他一度引为自己可怕目的的种族意识。这就是所有一切存在的理由,比如魁萨茨·哈德拉克,抑或李桑·阿尔—盖布,甚或贝尼·杰瑟里特育种计划的终结者。人类的基因自觉地感应到了它的休眠期,意识到它本身已经变得陈旧,知道自己现在只需要混乱,以便在混乱中进行基因杂交,产生出强壮的新型混合体,这样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此刻,人类的所有成员都以独立个体的形式,无意识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经历着一种可以超越一切屏障的狂热。 而且,保罗看到,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将是徒劳,丝毫无法改变未来。他曾经想过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对抗这场圣战。然而,圣战还是会来的。即使没有他,他的军团还是会愤怒地冲出厄拉科斯。他们只需要一个传奇,而他已经成为这个传奇的核心。他已经给他们指明了方向,教会了他们控制宇航公会的方法——公会必须依赖香料才能生存。 一股挫败感席卷他的全身,他怀着沮丧的心情看着菲德—罗萨脱去了破烂的军服,身上只剩下一条战斗护甲腰带。 这就是高潮了,保罗想,从这儿开始,未来之门将重新开启,密布的乌云将化为无上的荣耀。如果我战死在这儿,他们会说,我牺牲了自己,我的灵魂将领导他们继续向前;而如果我活下来了,他们就会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穆阿迪布的脚步。 “厄崔迪人准备好了吗?”菲德—罗萨叫道,他用了古老的家族世仇决斗仪式的语句。 保罗决定用弗雷曼人的方式来回答他:“愿你刀断人亡!”他指着地板上的御刀,示意菲德—罗萨上前拿起它。 菲德—罗萨眼睛盯着保罗,上前拾起了刀,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他心中冒着兴奋的火焰。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战斗——男子汉对男子汉,技巧对技巧,没有屏蔽场干扰。他可以看到,一条通往权力的康庄大道已经在他面前展开,对皇帝来说,若是有谁能杀掉这个令人头痛的公爵,那皇帝肯定会大力嘉奖他。奖励甚至可能就是那位傲慢的公主,以及一部分皇权。我是受过各种武器装备和各种奇谋诡计训练的哈克南人,在竞技场上经历过上千次战斗,菲德想,这个土包子公爵,一个来自荒蛮世界的冒险家,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而且,这个土包子也无从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武器可不仅仅是一把刀。 就让咱们瞧瞧你是不是真的百毒不侵!菲德—罗萨想。他举起御刀向保罗致敬,嘴里说道:“去死吧,傻瓜。” “可以开打了吗,表兄?”保罗问。他猫腰前行,眼睛盯着菲德—罗萨手中的刀。他的身子伏得很低,乳白色的晶牙匕直指前方,就像一条伸展出去的手臂。 他们绕着彼此兜着圈子,赤脚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边警惕地盯着对方,想寻出一个破绽。 “你的舞步真美!”菲德—罗萨说。 这人爱说话,保罗想,又一个弱点,当面对沉默时,他变得有点不安了。 “你有没有做过忏悔?”菲德—罗萨说。 保罗仍默默地兜着圈子。 老圣母受着皇帝随从的推挤,注视着这场决斗,她感到自己竟在颤抖。那厄崔迪小伙管那个哈克南人叫“表兄”,这只能说明他知道他们俩有着共同的祖先。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他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但保罗的话迫使她集中心思,开始思考一件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事。 对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而言,这可能是一场大灾难。 保罗预见到的一些事,她也曾看见过:菲德—罗萨也许可以杀死对手,但绝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而随即而生的另一个念头几乎使她崩溃。贝尼·杰瑟里特的这个漫长而又花费巨大的育种计划,最终培养出了他们两人,如今,这两人在这里狭路相逢,很可能会一起送命。如果他们两人都死在这儿,那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菲德—罗萨的私生女,但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未知的、不可测的因素;另一个就是厄莉娅,那个异种。 “也许你在这个地方只能接触到异教徒的仪式,”菲德—罗萨说,“要不要皇帝的真言师为你准备后事,好送你的灵魂上路啊?” 保罗微笑着转向右边,他保持着警觉,此时此刻一定要集中精神,不要去想那些让人沮丧的事。 菲德—罗萨一跃而起,右手佯攻,但手上的刀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了左手。 保罗轻松地避开这一击,他注意到菲德—罗萨在送出这一刀时,因为惯于使用屏蔽场,动作略有迟缓。但菲德—罗萨的动作还不算慢,并不像保罗见过的其他依赖屏蔽场的人。他觉得,菲德—罗萨以前肯定跟没有屏蔽场的人交过手。 “厄崔迪人只是东躲西跑,不会停下来好好打一场吗?”菲德—罗萨问道。 保罗继续默默绕着菲德—罗萨转。艾达荷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那是很久以前在卡拉丹的训练场上,他说:“一开始,花些时间观察你的对手。这么做,也许会失去许多速战速决的机会,但观察是赢得胜利的保证。慢慢来,直到你确信你能战胜对手。” “也许你以为跳跳这种舞就可以让你多活几分钟。”菲德—罗萨说,“很好。”他停下脚步,直起身来。 不过,保罗已经对对手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时,菲德—罗萨率先迈向左边,露出右臀,仿佛战斗腰带那小小的护甲可以护住他的整个侧面。通常只有受过屏蔽场训练、手持双刀的人,才会作出这样的动作。 或者……保罗暗想……那根腰带不仅仅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个哈克南似乎对胜利非常自信。要知道,他的对手可是指挥大军击败了萨多卡军团的人。 菲德—罗萨注意到了保罗的迟疑,说道:“你注定是一死,还拖什么?我迟早会收拾残局,施行我应有的权力。” 如果他藏着飞镖这样的暗器,保罗想,那一定有巧妙的机关。那条腰带看不出有做过手脚的痕迹。 “你为什么不说话?”菲德—罗萨质问道。 保罗又绕起试探性的圈子,对菲德—罗萨言语中流露出的不安报以冷笑。沉默对他产生的压力正在积聚。 “你在笑,嗯?”菲德—罗萨说。话没说完,他一跃而起。 保罗一心以为对手的动作会略有迟缓,却没料到那把刀直劈而下,差点没能避开。他感到刀尖划伤了自己的左臂,只得一言不发地强忍痛楚,心头顿时明白,意识到对手一开始是故意表现出动作迟缓的样子,那其实是一个诡计,完全是假象。看来,这位对手的实力在他预料之外。他的诡计中套着诡计。 “你的杜菲·哈瓦特曾指点过我一些战斗技巧,”菲德—罗萨说,“他是第一个让我流血的人。那老傻瓜没能活着看到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 这时,保罗又想起艾达荷说过的一句话:“始终盯着战斗过程中的状况。这样你才永远不会感到意外。” 两人又互相兜起圈子来,半伏着身子,小心翼翼。 保罗看到对手又得意洋洋起来,心里觉得非常奇怪。难道一条小小的划伤对这家伙来说值得那么兴奋?除非刀上有毒!但这怎么可能呢?保罗知道,他自己的人拿过这把刀,在交给菲德—罗萨前检查过它。他们受到过极好的训练,怎么可能漏过那么明显的阴谋。 “那边那个你刚刚跟她谈话的女人,”菲德—罗萨说,“身材娇小的那个。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是你的宠妾?要不要我回头特别关照关照她?” 保罗继续保持沉默,用他的内部意识探测着,仔细检查从伤口流出的血,发现御刀的确有迷药的痕迹。他立即调整自己的代谢功能以应付眼前的危机,然后迅速改变迷药的分子结构。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他们一早就准备好了一把涂上了迷药的刀,这种迷药不会触发毒素探测器的警报,但药效却强到足以使中毒者的肌肉变得迟钝。他的敌人们自有他们的小算盘。诡计中套着诡计。 菲德—罗萨再次一跃而起,刺出一刀。 保罗的微笑僵在脸上,动作迟缓地一个佯攻,仿佛迷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只在最后关头闪身避开,用晶牙匕的刀尖迎上对手狠刺下来的手臂。 菲德—罗萨斜地里一跃,跳出圈子,躲到了一边,刀已经换到了左手。他看了眼伤口,双颊微微有点发白,保罗刺伤他的地方有一些酸痛。 让他疑神疑鬼去吧,保罗想,让他怀疑自己中毒了。 “阴险!”菲德—罗萨大叫道,“他的刀上有毒!我觉得我的手臂中毒了!” 保罗终于打破沉默:“只是一点点酸液罢了,回敬你涂在御刀上的迷药。” 菲德—罗萨举起左手握着的刀,嘲弄地摆出敬礼的姿势,以此回应保罗的冷笑,双眼却在刀后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保罗配合对手,把晶牙匕换到左手。接着,他们又绕起圈子来,互相试探着。 菲德—罗萨开始慢慢逼近,御刀高举在头顶,他紧咬牙关,斜眼瞪着保罗,怒火喷薄而出。他分别朝右方和下方佯攻两下,随即与保罗正面交兵。他们紧紧抓住彼此握刀的手,奋力扭打着。 保罗提防着菲德—罗萨的右臀,他怀疑那里有一根毒刺。他强行转到右边,想看个究竟,结果差点漏过菲德—罗萨腰带下方突然伸出的毒针。当时,菲德—罗萨拧了一下身子,用力朝他顶过来,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毒针以毫发之差贴着他的肌肤偏向一边。 毒针在他的左臀上! 诡计中套着诡计,保罗提醒自己。出于本能,他那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肌肉立刻调动起来,迅速朝下避开,想让菲德—罗萨扑一个空。但为了不被对手屁股上的小针刺到,保罗一失足,重重摔倒在地,反而被菲德—罗萨压在身下。 “看到我屁股上的毒针了?”菲德—罗萨小声道,“你的死期到了,傻瓜!”他开始转动屁股,把毒针越贴越近,“它会使你的肌肉暂时失去功能,然后由我来操刀杀死你,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查都查不出!” 保罗竭力抵抗,他已经听到了自己心里无声的尖叫。烙在细胞里的每个遗传先祖都在大声叫喊,要他使用密语,好让菲德—罗萨的动作变慢,救他自己的性命。 “我不会说的!”保罗气喘吁吁道。 菲德—罗萨愣了一下,瞠目结舌地盯着他。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却给了保罗足够的时间,足以看清对方小腿肌肉平衡不稳的弱点,他一个翻身,将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菲德—罗萨侧着身子,右边臀部高高翘起,左臀处那根小小的毒针被压在他自己的身下,戳进了地板,再也起不了身了。 保罗挣扎着抽出左手,使尽全身的力气,把晶牙匕从菲德—罗萨的下巴底下狠狠戳了进去。刀尖直接插入菲德—罗萨的头部,他抽动了一下,一头扎倒,而毒针半嵌在地板里,支撑着他的尸体侧卧在一旁。 保罗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恢复了镇静,然后用手一撑,站起身来。他站在尸体旁,手里拿着刀,故意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皇帝。 “陛下,”保罗说,“你的队伍又少了一人。我们现在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下了吧?讨论一下该怎么做?把你的女儿嫁给我,让厄崔迪人能登上王座。” 皇帝扭头看看芬伦伯爵。伯爵与他视线相交——灰眼睛对上绿眼睛。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想法,毕竟合作了那么多年,只一眼就能了解对方的脑中所想。 替我杀了这个傲慢无礼之辈,皇帝的眼神在说,没错,这个厄崔迪人年轻力壮——但他刚才苦战了那么长时间,也累得够呛,无论如何不会是你的对手。现在就去向他挑战……你知道该怎么做。杀了他。 芬伦慢慢转动头颈,许久之后,才转向了保罗。 “快去!”皇帝低声道。 伯爵盯着保罗,用他妻子玛戈伯爵夫人按照贝尼·杰瑟里特方式训练出来的特殊方法,感受着这位厄崔迪年轻人神秘和藏而不露的高贵气质。 我能杀死他,芬伦想。他知道这是事实。 这时,从伯爵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阻止他进一步采取行动。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大致算了算自己比保罗占优的地方:他善于在年轻人面前把自己伪装起来,总是行为诡秘,没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而保罗,则通过滚滚的时间激流,对眼前的状况有了一定的认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未在预见的时间之网中见过芬伦。芬伦是那些几乎成功的作品中的一个,差一点就成了魁萨茨·哈德拉克,却因为基因模板中的一点点缺陷而变成了残废——一个阉人,令他的才华全都集中在了诡秘的行为之上。保罗突然对伯爵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那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兄弟情谊。 芬伦读懂了保罗的内心,于是说道:“陛下,我不得不拒绝您的要求。” 沙达姆四世勃然大怒,快走两步冲过随行的人群,狠狠一巴掌打在芬伦脸上。 芬伦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直视皇帝,故意平淡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陛下。我知道,拒绝您的要求有些不够朋友,但我会忘记您打了我。” 保罗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在谈皇位的问题,陛下。” 皇帝急转过身,瞪着保罗。“坐在王座上的是我!”他厉声叫道。 “你可以到萨鲁撒·塞康达斯去当皇帝!”保罗说。 “我放下武器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你的保证。”皇帝大声喊道,“你竟敢威胁……” “你的人身安全在我面前是有保障的,”保罗说,“厄崔迪信守承诺。然而,穆阿迪布会将你流放到那颗监狱星球上去:但你也用不着害怕,陛下,我将做出安排,尽全力改善那里的艰苦环境,把它变成一个到处都是温柔乡的花园星球。” 皇帝在心里慢慢体会保罗话中隐藏的深意,当他明白了保罗的话外音时,不禁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保罗。“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图了。”他冷笑道。 “是啊。”保罗说。 “那厄拉科斯又如何呢?”皇帝问,“另一个到处都是温柔乡的花园星球?” “穆阿迪布向弗雷曼人保证,”保罗说,“在这片土地上,将会有露天的流动水源和物产丰富的绿洲。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兼顾香料。因此,厄拉科斯总会有沙漠……也会有狂风,以及种种可以磨炼男子汉的艰苦环境。我们弗雷曼人有一句名言:‘上帝创造厄拉科斯,以锤炼他的信徒。’人类不能违背神的旨意。” 老真言师——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对保罗的话外音有她自己的看法。她也看出了圣战的苗头,急忙说道:“你不能纵容弗雷曼人,让他们横行宇宙!” “那请你回想一下萨多卡人的温良手段!”保罗喝道。 “你不能。”她低声道。 “你是一位真言师,”保罗说,“反思一下自己说的话。”他瞥眼望了望皇室公主,又回头看向皇帝,“最好快点,陛下。” 皇帝愁眉不展地扭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拉着他的手臂,安慰道:“我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接受训练的吗,父亲。”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无法阻止这件事。”真言师老太婆喃喃道。 皇帝挺直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不忘维持他的尊严。“你派谁来谈判,我的亲戚?”他问。 保罗转过身,望向自己的母亲,看到她双眼紧闭,跟契尼一起站在一班弗雷曼敢死队卫兵中间。他走到她们面前,低头看着契尼。 “我知道你的理由。”契尼轻声道,“如果一定要这样……友索。” 保罗听出她话中暗藏悲戚,于是摸了摸她的脸颊。“我的塞哈亚,不用害怕什么,永远不用怕。”他轻声说道。随后,他垂下手臂,面向他母亲,“就由您来为我谈判吧,母亲。把契尼带在身边,她很聪明,而且目光敏锐。人们常说,没人能比弗雷曼人更会讨价还价。她看问题时会怀着对我的爱意,会考虑到她今后会有的儿女,会考虑到孩子们的需要。听听她的建议。” 杰西卡明白儿子一定做过了苛刻的计算,不由打了个冷战。“你有什么指示吗?”她问。 “要皇帝拿他在宇联公司的所有股份作为嫁妆。”他说。 “所有?”她震惊得差一点说不出话来。 “他会被剥夺全部财产。我还要为哥尼·哈莱克谋取到伯爵爵位和宇联公司董事的职位,要把卡拉丹赐给他作为封邑。每一个幸存的厄崔迪人都将受封,都将享有一定的权力,就连最低级的士兵也不例外。” “那弗雷曼人呢?”杰西卡问。 “弗雷曼是我的,”保罗说,“他们的赏赐由穆阿迪布来分配。首先我将任命斯第尔格担任厄拉科斯总督,不过此事可以稍缓进行。” “那我呢?”杰西卡问。 “你希望得到什么吗?” “也许是卡拉丹吧。”她说着,看了看哥尼,“我还吃不准。我已经变得更像个弗雷曼人了……而且还成了圣母。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你会得到它的,”保罗说,“只要我和哥尼有办法,你要什么我们都会给你。” 杰西卡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又老又累。她看了看契尼。“那给你这位爱妃赐些什么呢?” “我不要封号,”契尼低声道,“什么都不要。求你了。” 保罗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回忆起过去她怀抱小雷托的样子。可如今,他们的孩子已经在冲突中丧生。“我对你起誓,”他轻声道,“你不会有任何封号。那边那个女人将是我的妻子,你只是我的嫔妾,这全是政治的需要。我们必须和平解决这次事件,以便取得兰兹拉德联合会各大家族的支持。我们必须遵守这些形式。不过,那个公主除了名分之外,什么也不会得到。不会有我的孩子,不会得到我的爱抚,不会拥有我温柔的目光,更不会有片刻温存。” “你现在是这么说。”契尼说。她望着大厅对面的那个高挑的公主。 “你这么不了解我儿子吗?”杰西卡轻声说,“瞧瞧站在那边的那位公主,多么傲慢,多么自信。据说她有着非凡的文学造诣。我们希望她以后可以在那些东西里找到慰藉;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会有。”杰西卡流露出一丝苦笑,“想想看,契尼,那个公主将空有名分,却会过着不如嫔妾的生活——虽然贵为皇后,却永远无法得到丈夫的片刻温柔。而我们,契尼,背负着嫔妾名分的我们——历史将会把我们称作妻子。” 沙丘_帝国术语库 是什么造就了穆阿迪布?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去研究帝国、厄拉科斯,以及相关的一整套文化,这其中会出现许多陌生的词汇。为了让人进一步理解,下面对各项术语一一作出定义和解释,这绝对是一项值得赞许的举动。 A ABA:阿巴。弗雷曼女子所穿的宽松长袍;通常是黑色的。 ACH:阿克。左转;沙虫驭手的命令词。 ADAB:阿达布。一种自发出现在心中的强烈记忆。 AKARSO:奥卡。生长在司坤星(隶属蛇夫座70A)上的一种植物,长有近乎长方形的叶片。叶片上的叶绿素交替出现在活跃区和休眠区,因此呈现出绿白相间的条纹。 ALAM AL-MITHAL:阿拉姆·阿尔—米撒。一个与现实世界相似的神秘世界,在那里,不存在对物质的限制。 AL-LAT:阿拉特。原指人类太阳系的太阳;后来引申为所有星系的主恒星。 AMPOLIROS:安波里罗斯。太空版本的“飞翔荷兰人”,一艘无法返乡的幽灵船。 AMTAL(AMTAL RULE):艾姆泰尔(法则)。原始社会常用的一种检验法则,通常用以检验被测者的缺陷或局限。泛指“破坏性测试”。 AQL:阿科尔。思辨测试。起初是“七谜题”的第一个问题:“什么东西会思考?” ARRAKEEN:厄拉奇恩。厄拉科斯的首个定居点。长久以来的行星总督府所在地。 ARRAKIS:厄拉科斯。沙丘星。老人星系的第三行星。 ASSASSINS’ HANDBOOK:暗杀指南。三世纪的一本集子,介绍了刺杀战争所使用的常用毒药。后扩编成公会和平协定和大联合协定所允许的致命武器大全。 AULIYA:奥丽亚。在禅逊尼流浪者的宗教信仰中,站在上帝左侧的侍女。 AUMAS:奥玛斯。一种可投入食物中的毒药。(特指下在固体食物中的毒药)。在有些方言中,被称为乔玛斯。 AYAT:阿亚特。生命的迹象。(参见“布汉”。) B BAKKA:巴卡。在弗雷曼传说中,为所有人类哀悼的哭泣者。 BAKLAWA:白拉瓦。一种裹有海枣糖浆的千层酥。 BALISET:巴厘琴。一种九弦乐器,由奇特拉琴演变而来。以秋夕星的音阶调制,通过拨动琴弦弹奏。是宫廷乐手最喜欢的乐器。 BARADYE PISTOL:记号枪。厄拉科斯制造的一种静电沙尘枪,用以在沙地上设置一个大型标识区域。 BARAKA:巴拉卡。指拥有神力的、依然在世的圣贤。 BASHAR(el Bashar):霸撒(霸撒统领)。萨多卡的军衔,比标准军队军衔的上校稍高一个等级。是行星次级行政区的军事首脑。(军团霸撒统领是一个仅限于军事用途的头衔。) BATTLE LANGUAGE:战时用语。战争中使用的特殊语言,词汇有限,用以清楚地进行通讯。 BEDWINE:比德温。(参见“伊齐旺·比德温”。) BELA TEGEUSE:贝拉·特古斯。坤青星系的第五行星。禅逊尼信徒被迫流亡的第三个落脚地。 BE:贝尼·杰瑟里特。芭特勒圣战摧毁所谓的“思考机器”和机器人之后创建的一所古老学府,主要对女性学生进行心智和身体的训练。 B.G.:贝·杰。贝尼·杰瑟里特的缩写。但如果与日期连用,指的是公会纪元。 BHOTANIJIB:博塔尼·吉布。(参见“恰科博萨语”。) BI-LA KAIFA:比拉凯法。阿门。(字面意思是:“无须多作解释。”) BINDU:宾度。指人类的神经系统,特指神经系统的训练。常用词为“宾度神经”。(参见“普拉纳”。) BINDU SUSPENSION:宾度歇止。蜡屈症的一种特殊形式,由自我诱导引发。 BLED:布莱德。指沙海。 BOURKA:波卡。弗雷曼人的服装。在沙海中使用的一种隔热的斗篷。 BURHAN:布汉。生命的证据。(常用语:阿亚特,生命的布汉。参见“阿亚特”。) BURSEG:波萨格。萨多卡军的将军级司令官。 BUTLERIAN JIHAD:芭特勒圣战。(参见“圣战”。也称“大骚乱”。) C CAID:盖德。萨多卡军衔,其职责主要是处理民事事宜。对行星级行政区具有军事管辖权。级别在霸撒之上,但不如波萨格。 :卡拉丹。孔雀四丙星系的第三行星,保罗—穆阿迪布的出生地。 d RESPONDU:唱诗。一种祈祷仪式,护使团预言的一部分。 CARRYALL:运载器。厄拉科斯的飞行工具,用来运输大型香料开采设备、探矿及精炼设备。 CATCHPOCKET:积存袋。蒸馏服的一个口袋,可以储存过滤水。 CHAKOBSA:恰科博萨语。人称“魅力之语”,源自于古代的博塔尼人(博塔尼·吉布——吉布意为方言)。是各种古老方言的大杂烩,为了保密的需要做了改动。博塔尼人是第一次刺杀战争中受雇的刺客团体,这种语言主要是他们的狩猎语。 CHAUMAS:乔玛斯(某些方言称为奥玛斯)。下在固体食物中的毒药。不同于别的下毒方式的毒药。 CHAUMURKY:麝香毒(某些方言称为麝毒)。下在饮料中的毒药。 CHEOPS:基奥普斯棋。金字塔棋,形状为金字塔,共有九层,获胜条件有两个,首先己方的皇后走至金字塔顶端,同时将死对方的国王。 CHEREM:切雷姆。因相同仇恨而结盟形成的手足情谊。 :宇联商会。宇宙联合贸易商会的简称。是由皇帝和大家族控制的宇宙性开发公司,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是暗中的合作伙伴。 CHUSUK:秋夕星。白羊八星系的第四行星。被人称为“音乐之星”,盛产高质量的乐器。(参见“维罗塔”。) CIELAGO:碧水鸟。厄拉科斯上的一种变异翼手目,可以携带密波信息。 E OF SILENCE:隔音锥区。一种音效畸变器形成的能场区,这种能场可以对任意的声波生成一个振幅完全相反的波动镜像,以此抑制波动,所以任何声音和震动波都无法穿透能场区。 :科里奥利风暴。厄拉科斯上十分常见的沙暴,风在平坦的陆地上起势,与星球本身的自转力叠加,风力可达每小时700公里。 , BATTLE OF:科林战役。一场太空战,因柯瑞诺家族而得名。战争爆发于公会纪元前88年,主战场位于天厨二附近空域。此战奠定了来自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柯瑞诺家族的统治地位。 CRUSHERS:破阵机。一种由许多小型舰船锁定在一起组成的太空战舰,专门用以冲破敌阵。 IFE:晶牙匕。厄拉科斯弗雷曼人的圣刀。由死沙虫的牙制成,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已定”,另一种是“未定”。未定之刀必须贴近人体的磁场,否则会迅速分解。已定之刀受过处理,可以收藏。所有的晶牙匕长度都约为20厘米。 CUTTERAY:切割机。激光枪的近程版本,多用来代替切割工具或外科手术刀具。 D DAR AL-HIKMAN:达阿—赫克曼。宗教翻译学院。 DARK THINGS:黑暗之物。护使团传播的迷信思想,以迷惑那些容易受影响的文明。 DEATH TRIPOD:死亡三脚。原指沙漠刽子手进行绞刑的三脚架。现指三个怀有同样血仇的人,共同立下誓言要报仇雪恨。 DERCH:德克。右转;沙虫驭手的命令词。 DEW COLLECTORS(or DEW PRECIPITATORS):露水收集器(或露水沉淀器)。不同于露水采集员,收集器或沉淀器是一种卵形装置,长约四厘米。它们由塑钢制成,受到光线照射时会因反射呈白色,而在黑暗中则变成透明。收集器会自动生成一个相当冷的表层,促使晨露在上面凝结。通过这种集水装置,弗雷曼人为凹地里种植的植物提供水分。 DEW GATHERERS:露水采集员。厄拉科斯上从植物上采集露水的工人,工具是一种镰刀形的露水采集器。 DICTUM FAMILIA:反变节宣言。大联合协定的章程,禁止使用变节行为杀害大家族首脑及成员。该章程制定了一个正式的提纲,以限制暗杀行为。 DISTRANS:密波。一种装置,用以在翼手目或鸟类神经系统上加载短暂的神经印记。当携带者啼叫时,这种印记可以通过另一台密波装置解读出来。 DOORSEAL:门封。弗雷曼人的一种便携的塑料密封装置,用以封住洞穴营地,防止水分流失。 DRUM SAND:鼓沙。一种沙子紧密度的特殊情况。在沙子表面轻微的踩踏,会发出击鼓般的声音。 DUMP BOXES:投掷箱。泛指各类不规则形状的货箱,配有抗热熔外壳,以及悬浮着陆缓冲器。用于将物资从太空投向行星地表。 DUNE MEN:沙丘工。指厄拉科斯上的沙漠工人、香料搜寻工及类似人员。沙地工人。香料工人。 DUST CHASM:沙陷。厄拉科斯沙漠中的深坑或裂缝,由于被沙尘填满,使得表面看上去与普通沙地毫无二致,实际上是死亡陷阱。人或动物一旦踩上去,就会深陷其中,因窒息而死。(参见“潮汐尘低地”。) E ECAZ:埃卡兹。半人马阿尔法B星系的第四行星;人称雕塑家的天堂,因为星球上盛产烟木,这种植物仅凭人类的意识就可以任意塑造其外形。 EGO-LIKENESS:拟像。由一个志贺藤投影器复制的人像。据说这种投影仪可以复制最细微的动作,甚至可以以假乱真。 ELACCA DRUG:伊拉迦药。一种迷幻药,通过焚烧埃卡兹星球的带有血纹的伊拉迦木得来。服药者会丧失自卫的意识,皮肤会呈现出特别的胡萝卜色。一般用来给奴隶角斗士在上角斗场时服用。 EL-SAYAL:埃尔·塞亚。“沙雨”。科里奥利风暴将沙尘带至约两千米的高空,沙尘落下时便会形成沙雨。埃尔·塞亚经常会把水汽带至地面。 ERG:沙海。一片广阔的沙漠,仿佛沙的海洋。 F FAI:法伊。水贡,厄拉科斯上的一种主要税种。 FAAL:扇金。杜拉铝中因茉晶体增长而形成的一种金属。在承受重量时具有极高的抗拉强度。用在可拆卸结构中,只需施以扇形压力就可以将其拆卸,因此而得名。 FAUFRELUCHES:佛斐鲁谢。帝国所施行的一种等级制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在应该待的位置上。” FEDAYKIN:弗雷曼敢死队。据历史记载,这支队伍的的成员必须誓死捍卫正义。 FILMBOOK:胶片书。任何由志贺藤加工而成、用以教学目的、载有电子记忆脉冲信息的投影书。 FILT-PLUG:过滤塞。随同蒸馏服一起使用的一种鼻塞过滤装置,用以获取呼气中的水分。 FIQH:教法学。知识,宗教法;禅逊尼流浪者宗教的起源,带有几分传奇色彩。 FIRE, PILLAR OF:狼烟。一种简易火箭,用以在沙漠开阔地传递信号。 FIRST MOON:一号月亮。厄拉科斯的主卫星,每天夜晚最先升起,月盘表面有一个显著的拳形。 FREE TRADERS:自由行商。指走私徒。 FREMEN:弗雷曼人。厄拉科斯当地的自由民族,生活在沙漠中,是禅逊尼流浪者的幸存者。(帝国大词典中称呼他们为“沙漠海盗”。) FREMKIT:弗雷曼工具包。弗雷曼人制造的沙漠求生装备。 FRIGATE:护航舰。可以在星球平安登陆并起飞的最大的太空舰船。 G GALACH:加拉赫。帝国的官方语言。在人类漫长的迁徙过程中,带上了很强的盎格鲁和斯拉夫文化特征。 GAMONT:迦蒙。牛舍星系的第三行星,以其享乐式文化和异星性行为而闻名。 GATHERING:部落首领会议。不同于理事会会议,这是召集弗雷曼领导人到一起的正式集会,目的是见证一场决定某部落领导权的决斗。(理事会会议的决议事关所有部落。) GEYRAT:盖拉特。笔直前进;沙虫驭手的命令词。 GHAFLA:加弗拉。沉湎于各种精神错乱的行为。指多变的人、不可信赖的人。 GHANIMA:甘尼玛。战斗或决斗中获得的战利品。一般指战斗获得的纪念品,留在身边以作纪念。 GIEDI PRIME:杰第主星。蛇夫座B36星系的行星。哈克南人的母星,属于中等发达星球,处于低活性光合作用地带。 GINAZ, HOUSE OF:吉奈斯家族。曾是雷托·厄崔迪公爵的盟友。他们在与格鲁曼人的刺杀战争中战败。 GIUDICHAR:神圣的真理。 GLOWGLOBE:球形灯。一种浮空自供电照明装置(通常使用有机电池)。 GOM JABBAR:戈姆刺。最霸道的武器,是一根蘸有高浓缩氰化物的毒针。贝尼·杰瑟里特学监用其作为代替死亡的测试,考验人类的意识。 GREAT :大联合协定。在公会、大家族和帝国这三方力量互相制衡下达成的全宇宙停战协议。主旨是禁止对人类使用原子武器。大联合协定的每一条规定的都以如下字句开始:“必须遵守如下约定……” GREAT MOTHER:伟大圣母。宇宙之母,有着女性面容的男性—女性—中性三位一体的神祇。在帝国内,该神被多种宗教尊为最高神祇。 GREAT REVOLT:大骚乱。指 芭特勒圣战。 GRIDEX PLANE:栅盘。一种差动电荷分离装置,用来将香料与沙粒分离。是香料精炼第二步中所使用的装置。 GRUMMAN:格鲁曼。牛舍星系的第二行星,星球上占统治地位的家族是莫里塔尼。因与吉奈斯家族的世仇而闻名。 GUILD:公会。指宇航公会。大联合协定这个政治三足鼎的一足。在芭特勒圣战后,公会创建了第二所身体—意志训练学校(参见“贝尼·杰瑟里特”。)。宇航公会垄断了太空旅行、货运交通,以及星际银行业务,所以帝国公历又被称为宇航公历。 H HAGAL:哈葛尔。“宝石星球”(少微垣二号星),于沙达姆一世在位期间开采完毕。 HAIIIII-YOH:嗨——哟。命令口号。沙虫驭手的命令词。 HAJJ:朝觐。 HARJ:沙漠迁徙。 HAJRA:哈依拉。探寻之旅。 HAL YAWM:哈哟。“终于啊!”弗雷曼人的感叹词。 HARMONTHEP:哈蒙塞普。禅逊尼大迁移的第六站,星球名为英格斯里所起。据推测,星球原本属于孔雀四星系。 HARVESTER(or HARVESTER FACTORY):采集机(或采收工厂)。是一台大型(通常有40米宽、120米长)香料开采机,用来开采纯净的香料富矿。(常被称为“爬虫机车”,因为样子就像一条爬在道路上的虫。) HEIGHLINER:远航机。太空公会用于运输的主要载具。 HIEREG:海瑞格。弗雷曼人在露天沙漠中的临时宿营地。 HIGH CIL:最高委员会。兰兹拉德核心集团,可以对家族间的争端进行最高等级的仲裁。 HOLTZMA:霍尔茨曼效应。屏蔽场发生器产生的反向排斥效应。 HOOKMAN:钩手。手持造物主矛钩的弗雷曼人,随时准备抓住一条沙虫。 HOUSE:家族。指各大行星或星系中的统治宗族。 HOUSES MAJOR:大家族。拥有行星封地的家族;星际级企业家。 HOUSES MINOR:小家族。行星级的企业家阶层。 HUNTER-SEEKER:猎杀镖。一种浮空金属制飞镖武器,由人近程控制,是一种常见的暗杀工具。 I IBAD, EYES OF:伊巴德之眼。因大量食用美琅脂而产生的特征效应,人的眼白和眼球都会变成深蓝色(表示对香料高度成瘾)。 IBN QIRTAIBA:圣语有云。弗雷曼人宗教经文的正式开场语(来自预言文)。 I BEDWINE:伊齐旺·比德温。厄拉科斯上弗雷曼人的兄弟关系。 IJAZ:伊迦。明确的、不可改变的预言。 IKHUT-EIGH:伊库特哎。厄拉科斯上水商的吆喝语。词源不明。(参见“簌簌簌咔”。) IMPERIAL ING:帝国预处理。苏克医学院开发的技术,制约人的杀人举动。受过处理的人员会在前额刺上钻石形刺青,获准蓄留长发,并用一个苏克银环将长发扎起。 INKVINE:墨藤。杰第主星上的一种爬藤植物,经常被用作鞭子抽打奴隶。被抽打者将会留下甜菜色的伤疤,疼痛感经年累月不会消失。 ISTISLAH:伊斯提拉。为了保证大众利益而设的规矩;通常源于残酷的现实。 IX:伊克斯。(参见“李芝”。) J JIHAD:圣战。宗教圣战;狂热宗教徒发起的圣战。 JIHAD, BUTLERIAN:芭特勒圣战(参见“大骚乱”。)。人类向计算机、思维机器、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发起的圣战,战争爆发于公会前纪元201年,结束于公会纪元108年。圣战的一条主要戒律如今仍记载于《奥天圣经》中:“汝等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 JUBBA CLOAK:朱巴斗篷。厄拉科斯上的一种多用途斗篷(可以反射或吸收辐射热,改造成吊床或庇护所),通常穿在蒸馏服外。 JUDGE OF THE GE:变时裁决官。由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和皇帝任命的一名官员,职责是监督某一封地的行政更替、血海深仇战的谈判,或者刺杀战争的一场战役。裁决官拥有极高的仲裁权,只有最高委员会和皇帝才能驳回他的权力。 K KANLY:血海深仇战。在大联合协定规定的严格限制条件范围内,展开的家族间的世仇战。(参见“变时裁决官”。)在一开始,相关限制规定是为了保护无辜的局外人。 KARAMA:因缘。奇迹;由精神世界所触发的行动。 KHALA:喀拉。传统祈祷词。当说出一个地方的名字时,同时念出这个词,以平息那个地方的恶灵。 KINDJAL:双刃刀。一种两面开刃的短刀(或长匕),刀刃微弯,长约20厘米。 KITAB AL-IBAR:世界通史。厄拉科斯的弗雷曼人的生存—宗教手册。 KRIMSKELL FIBER(or KRIMSKELL ROPE):克林凯尔纤维(或克林凯尔绳)。由埃卡兹星球的胡夫藤编织成,俗称“钳子纤维”。用这种纤维结成的绳结会越拉越紧。(更详细的研究,请参考霍尔杨思·冯布鲁克的《埃卡兹星球的绞人藤》。) KULL WAHAD:库尔瓦哈,意为“非常了不起”,帝国常见的一种表示发自内心惊叹的感叹词。严格说来,其对应意思需取决于其表述环境。(据说,穆阿迪布曾目睹一头沙漠雏鹰破壳而出的情景,并低声念出了“库尔瓦哈!”。) KULON:酷龙。原为地球的亚洲野驴,已适应厄拉科斯的环境。 KWISATZ HADERACH:魁萨茨·哈德拉克。“捷径之法”。贝尼·杰瑟里特在寻求一个基因解决方案:一个男性贝尼·杰瑟里特,他的精神和肉体之能可以穿越时空。对于这个未知的人物,她们称其为“魁萨茨·哈德拉克”。 L LA, LA, LA:啦,啦,啦。弗雷曼人悲伤的哭喊。(“啦”可以被译为“不”,不容任何人商讨。) LASGUN:激光枪。连续波激光投射器。如果作为武器,在场能生成的屏蔽场区必须限制使用,因为如果激光与屏蔽场发生碰撞,将会引起烟火爆炸(即亚原子核聚变)。 LEGION, IMPERIAL:军团(帝国编制)。十个旅(约三万人)。 LIBAN:利班。弗雷曼人的饮料,是一种用丝兰粉泡出的香料水。原是一种酸牛奶饮品。 LISAN AL-GAIB:李桑·阿尔—盖布。“天外之音”。在弗雷曼人的救世主传说中,这是一个来自外世界的先知。有时候被称为“给水者”。(参见“穆迪”。) LITTLE MAKER:小小造物主。厄拉科斯沙虫的一种载体,以半植物半生物的形态生存在沙地深处。小小造物主的排泄物形成香料菌丛。 M MAHDI:穆迪。在弗雷曼人的救世主传说中,意为“一个将带领我们进入天堂的人”。 MAKER:造物主。(参见“夏胡鲁”。) MAKER HOOKS:沙地钩。一种钩子,用来捕捉、骑乘并驾驭厄拉科斯的沙虫。 MATING INDEX:交配目录。贝尼·杰瑟里特的人类育种计划旨在创造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交配目录是这个育种计划的主记录。 MAULA:毛拉。奴隶。 MAULA PISTOL:毛拉枪。一种发射毒镖的弹簧枪,射程为四十米。 MELANGE:美琅脂。“香料精华”,是厄拉科斯独有的作物。香料主要以其抗衰作用闻名于世。当小量食用时,会轻度成瘾,如果一个标准体重七十公斤的人每天摄入两克以上,就会重度成瘾。(参见“伊巴德之眼”“生命之水”“香料菌丛”。)穆阿迪布称香料是自己预见能力的关键所在。公会宇航员也有类似的陈述。香料在帝国市场的价格非常昂贵,10克能卖到62万宇宙索。 MENTAT:门泰特。帝国等级制度的一个等级。他们受到专门的训练,在逻辑推理运算上拥有极高的能力。也被称为“人机”。 MINIMIC FILM:缩微胶片。一种直径十微米的志贺藤,经常用来传送间谍和反间谍信息。 MISH-MISH:米西米西。杏子。 MISR:米斯人。历史上禅逊尼人(弗雷曼人)称呼自己的用语。意为“人类”。 MISSIONARIA PROTECTIVA:护使团。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个团体,专门在原始星球上散布容易传染的迷信行为,让那些地区得以被贝尼·杰瑟里特利用。(参见“护使团预言”。) MUAD''DIB:穆阿迪布。适应了厄拉科斯环境的更格卢鼠。这种动物与厄拉科斯二号月亮的月盘图案很相似,所在它在弗雷曼人的地灵神话中占有一席之地,由于它能在残酷的沙漠中生存,弗雷曼人对这种动物赞赏有加。 MUDIR NAHYA:恶魔统治者。弗雷曼人给野兽拉班(兰吉维尔的拉班伯爵)起的绰号。拉班是哈克南伯爵的侄子,他在厄拉科斯当了好几年的西瑞达总督。 MUSKY:麝毒。一种投于饮料的毒药。(参见“麝香毒”。) MU ZEIN WALLAH:穆赞,瓦拉。穆赞的字面意思是“不中用”,瓦拉是一个感叹词。这句话是弗雷曼人针对敌人的传统的诅咒词。瓦拉是对穆赞这个词的加强,整句话的意思可以视为“愿你永远不得好啊”。 N NAIB:耐布。作为一名耐布,将发誓绝不被敌人活捉。这是部落首领传统的誓词。 NEZHONI SCARF:产子头巾。已婚或已有伴侣的弗雷曼妇女若产下一子,就会在蒸馏服兜帽下的前额部分带上这个绑带式的头巾,以示身份。 NOUKKERS:御前卫官。皇帝御前侍卫的军官,通常与皇帝具有血亲关系;是给皇室亲王的世袭军衔。 O OPAFIRE:月白火焰石。哈葛尔星球上一种稀有的乳白色宝石。 E CATHOLIC BIBLE:奥兰治天主圣经。“集锦之书”。是译委会编撰的宗教性教科书,它包含了大多数古代宗教的要素,包括穆美萨利教、大乘基督教、禅逊尼天主教,以及伊斯兰佛教。其最高的戒条是:“汝等不应毁损灵魂。” ORNITHOPTER:扑翼飞机。也作“扑翼机”,一种模仿鸟类飞行,靠拍击双翼控制飞行的飞行器。 P PALM LOCK:掌锁。一种锁具或密封装置,需要通过人类手掌的接触才能打开。 PAN:洼地。厄拉科斯上一种特殊地形区域,是一种因地层底部下陷而导致的低洼区。(在拥有充足水分的星球上,洼地区域会形成露天水域。有人说厄拉科斯也存在这样的区域,至少有一个,但事实上这还没有定论。) PANOPLIA PROPHETICUS:护使团预言。这个词指的是贝尼·杰瑟里特为了利用原始地区而散布迷信的行为。(参见“护使团”。) PARAPASS:定位罗盘。一种罗盘,可以通过当地的地磁异常判断方位。一般需配合地图册使用,并需要星球有一个不稳定的磁场,或者磁场受到严重的磁暴干扰。 PENTASHIELD:五层屏蔽场。某种分成五层屏蔽场的能场,可以用于小型区域,比如门道或走廊中(对于大型的强化屏蔽场来说,每高一个层级,对应层级的能场就变得越不稳固),只有携带反汇编装置(与屏蔽场的编码取得同步),才能进入这个屏蔽场。(参见“警戒门”。) PLASTEEL:塑钢。一种钢材,晶体结构中加入了锶金纤维,以增强其强度。 PLEA:葡莱。埃卡兹星球上的植物,开绿色的花朵,因其甜甜的香味而闻名。 POLING THE SAND:竖沙杆。厄拉科斯上的一门绝学。在沙漠荒地中放置塑料纤维材质的杆子,沙暴会对杆子产生作用,通过研究其中的模式,来预测天气。 PORITRIN:波里特林。亚琅五星系的第三行星,许多禅逊尼流浪者把它当成自己的故乡,尽管他们的预言和神话显示出他们有更为古老的历史渊源。 PULS:橘子。 PRANA:普拉纳。身体肌肉,在终极训练时可被视为一个个体。(参见“宾度”。) PRE-SPICE MASS:香料菌丛。香料形成过程的一个阶段。当水涌入小小造物主的排泄物中时,里面的菌体会疯狂地生长。在这个阶段,香料会发生一次“爆炸”,将地下深层的物质掀出地表。当香料菌丛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中后,就会变成美琅脂。(参见“美琅脂”“生命之水”。) PROCES VERBAL:口头流程。一种指控叛国罪行的半正式的报告。从法律意义上讲,这是一种介于口头指控和正式控诉之间的行为。 PROCTOR SUPERIOR:高级督查。一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同时也是贝杰学校的校长。(常指目光远大的贝尼·杰瑟里特。) PRUDENCE DOO(PRUDENCE BARRIER):警戒门(警戒栏)。一种特殊的五层屏蔽场,用于给专门的人员逃脱追捕用。(参见“五层屏蔽场”。) PUNDI RICE:庞迪米。一种变异的大米,富含丰富的天然糖分,其谷粒很大,可以长到4厘米。这种大米是卡拉丹的主要出口物资。 PYRETICE:发热的良心。俗称“火之良心”,指受到帝国预处理后的受禁行为。(参见“帝国预处理”。) Q QUIZARA TAFWID:齐扎拉·塔菲德。弗雷曼牧师。 R RACHAG:腊茶。一种从奥卡星球的黄色浆果中提取的、含有咖啡因的饮料。 RAMADHAN:斋月。古代宗教一个特殊时期。在这段时期,信徒必须禁食和祈 祷。根据传统,斋月是在地球历的第九个月。弗雷曼人以厄拉科斯一号月亮的第九次满月时间为准,沿袭这样的传统。 RECATHS:循环导管。蒸馏服的一个装置,用以连接人体排泄系统与蒸馏服的回收过滤系统。 REPKIT:蒸馏服维修包。用以维修蒸馏服的一些必备用具。 RESIDUAL POISON:余毒。一种毒药,点子来自门泰特彼得·德伏来:当体内被注入一种物质,必须持续使用解药才能存活。一旦停用解药,就会致人以死地。 REVEREND MOTHER:圣母。原指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督查,她们可以在体内转换一种将意识提高到新的层次的药物。弗雷曼人也用这个词来称呼他们自己的宗教领袖,他们的圣母也有同样的本领。(参见“贝尼·杰瑟里特”“生命之水”。) RICHESE:李芝。波江A星系的第四行星,和伊克斯并称于世,拥有繁盛的机器文化。同时以其微型技术著称于世。(若想了解李芝和伊克斯为何没有受到芭特勒圣战的影响,参见夏茉和考特曼的《最后的圣战》。) RIMWALL:岩墙。厄拉科斯屏蔽场城墙的第二层护崖。 RUH-SPIRIT:汝赫之灵。根据弗雷曼人的宗教,每个人都有一部分植根于另一个超自然的世界中,并能感知这个世界。这个部分被称为汝赫之灵。(参见“阿拉姆·阿尔—米撒”。) S SADUS:撒杜。弗雷曼人称呼圣法官的词语。等同于圣哲。 SALUSA SEDUS:萨鲁撒·塞康达斯。外屏五星系的第三行星,原为柯瑞诺家族的母星,后在皇室迁往凯坦星之后,被指定为帝国的监狱星球。它也是禅逊尼流浪者迁徙途中的第二个停留点。根据弗雷曼人的传统说法,他们在萨鲁撒·塞康达斯上为奴整整九代。 SANDCRAWLER:沙地爬虫。指厄拉科斯上的一种机器,用来在沙地表面开采美琅脂。 SANDMASTER:开采工头。香料开采行动的主管。 SANDRIDER:沙虫骑士。弗雷曼人用这个词称呼能够驾驭沙虫的人。 SANDSNORK:沙地呼吸泵。一种呼吸装置,可以将地表的空气充入被沙掩埋的蒸馏帐篷中。 SANDTIDE:沙潮。即沙尘潮。在厄拉科斯,由于受到太阳和卫星的引力作用,某些积满沙尘的盆地会出现潮汐现象。(参见“潮汐尘低地”。) SANDWALKER:沙漠旅者。指受过训练、可以在沙漠中安全远行的弗雷曼人。 SANDWORM:沙虫。(参见“夏胡鲁”。) SAPHO:纱芙。一种高热量的饮料,提取自埃卡兹的壁根。是门泰特的常规饮品,他们认为它可以提高脑力。喝了之后会在嘴边留下深红色的色斑。 SARDAUKAR:萨多卡。帕迪沙皇帝的狂热亲兵。他们来自一个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星球。在那里,十一岁以下儿童中,十三个会有六个死于非命。他们受到的军事训练专注于冷酷和近乎自杀式的攻击,完全不顾个人安危。他们从小就受到教导,以冷酷无情为武器,用恐惧来削弱对手的力量。在巅峰时期,他们的剑术据称已经达到吉奈斯剑法十级的水平,而他们灵活的身手被认为接近贝尼·杰瑟里特能手的水平。与兰兹拉德的士兵相比,萨多卡的任何一个都能以一敌十。在沙达姆四世时代,尽管他们仍然令人生畏,但其战斗力因过于自信而受损,而曾经支撑他们奋勇杀敌的武士精神也因玩世不恭而被大大削弱。 SARFA:萨法。与神的意志背道而驰的行为。 SAYYADINA:萨亚迪娜。弗雷曼宗教阶层中的女性侍祭。 SCHLAG:柴獦。杜拜星球的一种动物,由于它的皮又薄又坚韧,所以一度被捕杀殆尽。 SEOON:二号月亮。厄拉科斯两个月亮中较小的一个,月表图案非常像更格卢鼠。 SELAMLIK:皇帝的觐见室。 SEMUTA:塞缪塔。焚烧伊拉迦木后(经结晶萃取)得到了另外一种迷幻药。服药者会丧失时间感,变得无法自控,并会在塞缪塔音乐的诱发下做出无规律的身体摆动。 SERVOK:伺服系统。一种可以完成简单操作的定时机械系统,是芭特勒圣战后为数不多的允许使用的“自动化”机械之一。 SHADOUT:夏道特。意为汲水斗,弗雷曼人的一个敬词。 SHAH-NAMA:夏—纳马。禅逊尼流浪者半带传奇色彩的宗教书籍。 SHAI-HULUD:夏胡鲁。厄拉科斯的沙虫。又称“沙漠老人”“永恒老父”“沙漠老爷爷”。如果用特别的语调读出“夏胡鲁”这个词,或用黑体字书写时,它指的是弗雷曼人信奉的土地神。沙虫可以长到非常大(? ?人在沙漠深处见过长达四百多米的沙虫),而且寿命极长,除非被同类吞噬,或被水淹死(对沙虫来说,水是剧毒之物)。厄拉科斯的香料多数是沙虫活动的产物。(参见“小小造物主”。) SHARI-A:夏丽雅。指夏丽雅预言,展示了一种迷信仪式。(参见“护使团”。) SHAITAN:撒旦。 SHIELD, DEFENSIVE:防御性屏蔽场。由霍尔茨曼发生器生成的一种防护性能量场。这种能量场来自于一阶引力无效化效应(浮空效应)。屏蔽场只允许物体以缓慢的速度进入(这个速度可以自行设置成每秒六厘米至九厘米不等)。只有受到一个省那么大的电场的作用,屏蔽场才会短路。(参见“激光枪”。) SHIELD WALL:屏蔽场城墙。厄拉科斯北部地区的一座山脉,它保护着一小块区域不受星球科里奥利风暴的影响。 SHIGAWIRE:志贺藤。一种陆地藤蔓植物的金属突触。这种植物仅生长在萨鲁撒·塞康达斯和凯兴四丙。志贺藤以极强的抗拉强度而著称于世。 SIETCH:穴地。弗雷曼语,意为“聚居避难处”。由于弗雷曼人长期生活在危难之中,这个词慢慢变成了通用语,指一个部落居住的洞穴群落。 SIHAYA:塞哈亚。弗雷曼语,意为“沙漠里的春天”。这个词带有宗教寓意,暗指收获季节和“即将到来的天堂”。 SINK:深坑。厄拉科斯上的住人区,位于低地中,被高地包围,可以防止风沙的侵袭。 SINKCHART:地图。厄拉科斯地形图,上面标出了弗雷曼避难所之间最可靠的路线,需与定位罗盘配合使用。(参见“定位罗盘”。) SIRAT:赛拉特。《奥天圣经》中有一段文字,将人生比喻成穿越一条狭长小桥(赛拉特)的旅程,原话是“天堂在右,地狱在左,死神在后。” SNOOPER, POISON:毒物探测器。一种辐射分析仪,可以进行嗅觉探测,用来查探有毒物质的存在。 SOLARI:宇宙索。帝国的官方货币。其购买力经过公会、兰兹拉德和帝国四百年的协商才得以确定。 SOLIDO:一种特殊三维投影仪投出的三维影像,该投影仪使用的志贺藤胶卷可以记录影像的三百六十度信息。伊克斯的三维投影仪公认是最佳的。 SONDAGI:宋黛。杜拜星球的蕨类郁金香。 SOO-SOO SOOK:簌簌簌咔。厄拉科斯上水商的吆喝语。簌咔是个集市。(参见“伊库特哎”。) SPAG GUILD:宇航公会。(参见“公会”。) SPICE:香料。(参见“美琅脂”。) SPICE DRIVER:香料机车驾驶员。在厄拉科斯沙漠中驾驶各种机车设备的人员。 SPICE FACTORY:香料机车。(参见“沙地爬虫”。) SPOTTER TROL:观测控制台。香料开采小组中的轻型扑翼机,负责瞭望和护卫工作。 STILLSUIT:蒸馏服。厄拉科斯星球发明的全封闭式装束。由三层微循环材料制成,提供散热、过滤身体排泄物的功能。回收的水被收集在积存袋中,可以通过水管直接饮用。 STILLTENT:蒸馏帐篷。一种小型的全封闭式帐篷,由三层微循环材料制成,可以从使用者的呼吸中回收水分以供饮用。 STUNNER:击昏器。一种射弹式武器,可以射出速度缓慢的枪弹,通常是淬过毒药或麻醉剂的毒镖。实际使用时受限于屏蔽场的使用及目标和射击者的相对运动,作用有限。 SUBAKH UL KUHAR:“你好吗?”弗雷曼人的问候语。 SUBAKH UN NAR:“我很好。你呢?”传统的回答语。 SUSPENSOR:浮空器。霍尔茨曼发生器产生的二阶(低水平)效应,可以使局部的引力失效。 T TAHADDI AL-BURHAN:泰哈迪—阿尔布汗。一个终极考验,没有人可以提出诉求(因为无法通过考验就会立即死亡或被毁灭)。 TAHADDI GE:泰哈迪挑战。弗雷曼人发起的生死格斗,通常是为了测试某个最原始的问题。 TAQWA:塔克瓦。字面意思是“自由的代价”。指极其珍贵之物。神灵向凡人要求索取之物(此种要求会引起极大的恐惧)。 TAU, THE:道。弗雷曼语,指弗雷曼穴地社区的成员的一体化,这种一体化由食用香料得到加强,更因饮用“生命之水”而大幅提升。 THUMPER:沙槌。一种短木桩,一头安有靠发条驱动的鼓槌,插入沙中后会不停地敲击沙地,发出响亮的敲击声,弗雷曼人以此来召唤夏胡鲁。(参见“沙地钩”。) TIDAL DUST BASIN:潮汐尘低地。厄拉科斯地表上的大型洼地,几个世纪以来里面积满了尘土,可以在其中观测实实在在的沙尘潮(参见“沙潮”)。 TLEILAX:特莱拉。泰利姆星系的唯一一颗行星,以培养心智扭曲的门泰特而闻名,是变态门泰特的中心。 T-P:心灵感应。 TROOP CARRIER:运兵舰。公会用来在星际间运输士兵的舰船。 TRUTHSAYER:真言师。具有特殊能力的圣母,她们可以进入辨真灵态,检验出面前说话的人是否在撒谎。 TRUTHTRANCE:辨真灵态。指在几种“扩展意识”的致幻剂的作用下,服药者进入半催眠状态,对周围的一切具有更加敏锐的观察力,可以轻易判断说话的人是否在撒谎。(需要注意的是,“扩展意识”的致幻剂对普通人是一种致命的毒药,只有脱敏的人才能摄入,他们可以在自己体内将毒素转化。) TUPILE:杜拜。人称“避难星球”(很可能包含好几颗行星),是帝国战败家族的流亡地。只有公会知道这些星球的确切所在,并由公会和平协定维持着不受侵犯的状态。 U ULEMA:乌理玛。禅逊尼的神学博士。 UMMA:乌玛。类似于先知。(在帝国字典中,这个词带有贬义,泛指任何作出狂想预言的狂人。) UROSHNOR:尤罗西诺。贝尼·杰瑟里特根植在所选目标心灵深处的一个词,这个词通常没有意义,一旦植入成功,目标听到这个词后,便会失去行动力。 USUL:友索。意为“梁柱的底座”。 V VAROTA:维罗塔。著名的巴厘琴制作大师。是秋夕星人。 VERITE:维泰药。埃卡兹星球生产的一种可以摧毁意志的迷药,服药者将无法判断幻觉与真实世界的区别。 VOICE:音言。贝尼·杰瑟里特的组合训练手法,可以通过语气语调给对手施加压力,达到完全控制对方的目的。 W WALI:瓦利。没有经验的弗雷曼青年。 WALLACH IX:瓦拉赫九号星。老金星系的第九行星,是贝尼·杰瑟里特学院的所在地。 WAR OF ASSASSINS:刺杀战争。在大联合协定和公会和平协定允许的范围内展开的一种受限制的战争方式,目的是减少受牵连的无辜者的伤亡。这种战争有严格规定,所刺杀的目标必须经过正式宣告,所使用的武器也受到严格的限制。 WATER BURDEN:水债。弗雷曼语,指道义上的责任。 WATERTERS:计水器。不同尺寸大小的金属环,每一个水环表示一定量的水,可以凭此从弗雷曼人的蓄水池中取水。计水器不仅仅意味着财富,更在出生、死亡及求偶的仪式上有着深远的意义。 WATER DISE:用水纪律。为了适应厄拉科斯艰难的生存环境,人们不能浪费一点水分,为此必须遵守严格的用水纪律。 WATERMAN:司水员。弗雷曼神职人员,负责在典礼仪式上掌管仪式用水和生命之水。 WATER OF LIFE:生命之水。一种具有“启示”效果的有毒物质(参见“圣母”。)是沙虫在被淹死时释放出的液体,经圣母在体内转换,成为一种致幻剂,帮助穴地众人进入心灵合一的状态。是一种“扩展意识”的致幻剂。 WEATHER SER:气象员。厄拉科斯上的专门人员,受过特殊的训练,能够预测天气,还会竖沙杆和读懂风的模式。 :捕风器。一种放置在盛行风路线上的装置,通过装置中骤降的温度来冷凝空气中的水汽,以此来收集空气中的水分。 Y YA HYA CHOUHADA:呀,嗨呀,乔哈达。“战士万岁!”是弗雷曼敢死队员的作战助威语。 YALI:牙帐。弗雷曼人在穴地的私人住所。 YA! YA! YAWM!:呀!呀!哟!弗雷曼人在重要仪式上的诵经。呀的意思是“请注意!”,“哟”是请人立即关注。这段经文可以译为“来啊,听我说!”。 Z ZENSUNNI:禅逊尼。可追溯至公会前纪元 1381 年,由穆美(第三位穆罕穆德)教分裂而来。禅逊尼教主要强调神秘主义,并回归父系时代。大多数学者把阿里·本·奥哈西看作是这个教派最早的领袖,然而有证据表明,真正的领袖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尼萨伊,而奥哈西只是她的男性发言人。 沙丘_地图附注 海拔基准线:布莱德沙海。 纬度基准线:瞭望山。 极地深坑:地势低于沙海平面500米。 Carthag:迦太格。与厄拉奇恩东北相邻,相距约200公里。 Cave of Birds:鸟巢洞。位于哈班亚山脊。 Funeral Plain:丧原。大沙海。 Great Bled:布莱德沙海。不同于大沙海,是一片平坦的沙漠,覆盖了北纬60度至南纬70度的区域。多数地区为沙石构成,偶尔有基底杂岩从地表突起。 Great Flat:大平原。一片岩石低地,与大沙海接壤。地势高于沙海平面约100米。帕道特·凯恩斯(列特·凯恩斯之父)发现的盐盆就位于大平原中。在泰布穴地以南到图示的一些穴地部落周围,有一列岩石山脊从地表突起,高度达到200米。 Harg Pass:哈格山口。山口上建有神龛,里面置放着雷托的遗骨。 Old Gap:老隘口。厄拉科斯屏蔽场城墙上的一条裂口,是被保罗—穆阿迪布炸开的。整条裂口垂直高度有2240米。 Palmaries of the South:南方沙漠。不在地图上。位于南纬40度附近。 Red Chasm:红峡谷。地势低于沙海平面1582米。 Rimwall West:西部岩墙。一座高崖(4600米),矗立于厄拉奇恩屏蔽场城墙之上。 Wind Pass:风口关。一个四面悬崖的关口,通往深坑村落。 Wormline:沙虫踪迹。北方最远的有沙虫出没的地方。(湿度是决定性因素,而非温度。) 沙丘_后记 我认识弗兰克·赫伯特有超过三十八个年头。他是个伟岸脱俗的人,一个有着莫大殊荣的人,也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人,能像磁石般将听众吸引在他身边。若只说他是一个智慧出众的人物,那就太过保守了,因为他非凡的大脑似乎蕴含着宇宙中的所有知识。他是我的父亲,我深深敬爱他。 然而,正如我在他的自传《沙丘梦想家》中写到的,作为一个儿子,了解这位传奇作家的路途并不一帆风顺。在弗兰克·赫伯特的膝下长大,儿时的我并不懂他为何喜欢静处以凝聚心神,不懂他想要完成手中作品的强烈愿望,也不懂他为何那么自信地认为自己的作品将会成功,因为当时他寄出的稿子从来都是被退回的。在我稚嫩的双眼中,他在《沙丘》和其他作品中创造的人物也是他的子女,他们在和我竞争,想要谋求一份父爱。在他创作那本大部头作品的年月里,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保罗·厄崔迪,而不是我。父亲的书房对我来说是一个禁区,对我姐姐佩妮和我弟弟布鲁斯来说也是。在那些日子里,只有我母亲比弗利懂得父亲复杂的想法。我母亲爱他,而我父亲也会把爱回赠给她,最终,我通过他俩的爱明白了这个男人充满爱的温柔一面。 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过去几年一直处于叛逆期,在和他严格的行事方式对着干。当我终于看透他的灵魂,感激他在我母亲身患绝症时给予她的悉心照顾,那一刻,我和他成为了挚友。他指导我写作,让我明白编辑们想要在书中看到什么;他教我如何创造有趣的人物,如何营造悬念,如何让读者迫不及待地读下去。他在看了我的《悉尼彗星》(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的草稿之后,对其中几页作了修改,并写了评论:“这几页……如果这样改,会让故事变得更加紧凑。来吧,照着这样改改看。”他这么做,就仿佛是在和我说,他可以为我开启一扇门,让我瞥见门内的景象,但要完成辛苦繁重的写作工作,还是得靠我自己。 比弗利·赫伯特是弗兰克·赫伯特心灵的一扇窗。在《沙丘终结篇》的结尾,他和无数读者分享了这份爱,为她献上了三页充满爱意的悼文,叙述了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她是他的写作伴侣,智慧与他不相上下,是她提议使用《沙丘终结篇》这个名字。她亡于1984年,当时这本书还没完成。早在《沙丘》这本小说中,弗兰克·赫伯特描绘杰西卡·厄崔迪夫人所使用的原型,便是比弗利·赫伯特。他赋予了她高贵温柔的气质,甚至还有预见性的能力,和我母亲一模一样。他在书中写到“杰西卡夫人的潜在(预知)能力”,也是在描绘我的母亲,他心中想的是她一生完成的各种超过科学范围的神奇壮举。他经常以亲昵的口吻称她为他的“白巫婆”(也就是好巫婆)。类似的,在沙丘系列中,他把英勇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称为“巫婆”。 《沙丘》是有史以来最受人推崇的科幻小说,在全球的销量已经达到数千万,有超过二十种语言的译本。它在科幻界的地位之如《魔戒》三部曲在奇幻界一般,是它们各自领域中至高无上的作品。当然,《沙丘》不仅仅是科幻小说,它包含了丰富的奇幻元素,并在它的故事主线之下包含了诸多重要的层面,使得作品本身已然成为主流文学的经典。你只要看看手中这本小说的封面,就可发现这幅艺术品中透出的是宁静与高雅。 这部小说首次出版于1965年,由奇尔顿图书公司以精装本形式出版,这是它们庞大的耐久小说中最有名的一本。别的出版社都没想出版这本书,部分原因是由于书稿的厚度。他们觉得40万字实在太多了,当时大多数小说的字数只有它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如果付诸出版,《沙丘》的印刷成本将会大大提高,精装本的价格也会贵到五美元以上。在当时,还没有哪本科幻小说会开到那么高的零售价。 出版商们还对小说的错综复杂和作者在一开始新造的古怪词汇感到忧虑,他们觉得这会拖慢故事的节奏。一个编辑说他看了头一百页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另外一个说如果他放弃这本书就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可他最后还是那么做了。 尽管这本书最初的销量并没多大起色,但弗兰克·赫伯特的科幻小说同行和读者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是一部天才之作,并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星云奖和雨果奖最佳小说奖颁给了它。接着它被《全球目录》收录,并开始受到各方的盛赞,其中包括《纽约时报》——一大批拥趸开始聚集。 1969年,弗兰克·赫伯特出版了第一本续集:《沙丘救世主》。书中他警示了盲目跟随魅力领袖所带来的危险,并展现了保罗·厄崔迪的黑暗面。很多粉丝没有理解这条信息,因为他们不愿意看到心目中的超级英雄从宝座上跌落。但这本书还是很畅销,一如它的前辈。仔细回想一下《沙丘》中的情节,其实一切都昭然若揭,父亲早已为他的英雄埋下了痛苦的种子,但很多读者并不希望看到这个事实。约翰·W·坎贝尔,《类似》杂质的编辑,在《沙丘》发展成系列时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他同样不喜欢《沙丘救世主》,就是因为保罗·厄崔迪的结局。 通过仔细研究政治,我父亲相信英雄会犯错误……而这种错误会被盲目跟从的追随者简化。弗兰克·赫伯特在《沙丘》写过一段具有伏笔意义的格言:“记住,我们所讨论的人是穆阿迪布,曾下令剥下敌人的人皮做成战鼓,曾挥手之间便破坏了过去的厄崔迪传统,用他的话说:‘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这一条理由就够了。’”在另一个戏剧化的场景中,当列特·凯恩斯倒在沙漠中奄奄一息时,他记起了很久以前他父亲说过的话:“不要让你的人民落进英雄的手里,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灾难了。” 到20世纪70年代初期,《沙丘》的销量开始猛增,主要是由于这本小说被宣传为环境保护手册,在警告人们不要再毁灭地球有限的资源。在第一届地球日,弗兰克·赫伯特在费城向三万多人发表了演讲,并走遍全国,和热情的大学听众谈话。环境保护运动正席卷全国,而父亲乘风破浪,进行了一次令人激动的旅行。当他在1976年出版《沙丘之子》时,它在畅销榜上一路领先,在全国各大排行榜都榜上有名。 《沙丘之子》的精装本与平装本还同时进入了《纽约时报》的畅销榜,对科幻小说来说这实属首次。销量达到了数百万。在那之后,其他科幻小说家的作品也开始进入畅销榜行列,但弗兰克·赫伯特是首个荣膺殊荣的;他让科幻小说脱离了文学作品贫民窟的形象。到1979年,《沙丘》的销量已经超过一千万本,而且还在持续热卖。在1985年初,大卫·林奇的电影《沙丘》刚上映不久,平装本小说便蹿升到了《纽约时报》畅销榜的首位。这是一个非凡的成就,发生在它出版后的第二十年。时至今日,小说依然旺销。 *?*?* 1957年,父亲远赴俄勒冈滨海地区,打算写一篇杂志文章,内容是关于美国农业部在那里的一项计划,在这项计划中,政 府成功在沙丘上栽种出了瘠草,以阻止流沙淹没高速公路。他打算把文章命名为“流沙却步”,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手边有了一个更庞大的故事框架。 在沙丘系列中,弗兰克·赫伯特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层层深入地植入,同时穿插了他自己研究生涯中冒出来的五花八门的迷人点子。此外,沙丘宇宙是一口精神的大熔炉,在那个遥远的未来,宗教信仰兼收并蓄,结合成了各种有趣的形式。见识出众的读者会从中认出佛教、伊斯兰苏非神秘主义和其他教派、天主教、新教、犹太教、印度教。在旧金山湾区,我父亲甚至认识禅宗大师艾伦·瓦兹,他住在一个破旧的船屋中。父亲被各种宗教所吸引,却并不追随任何一种。与之契合的正是宗教合一译者委员会的坚定目标,就如《沙丘》附录中描写的那样,这个目标是为了消弭各个宗教之间的争端——每种宗教都宣称自己才是“唯一的正统”。 当父亲还是个孩子时,他的八个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姨妈竭力让他皈依天主教,但他拒而不从。然而,这倒是成了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源起。虽然这个虚构的组织宣称它不相信任何有组织的宗教,但实际上姐妹们还是充满灵性的。我的父母亦是如此。 在20世纪50年代,弗兰克·赫伯特为美国参议院和国会的候选人撰写演讲词和宣传词。在那十年里,他还和全家去了两次墨西哥,在那里他研究了沙漠环境和农作物周期,并且无意间尝试了一种迷幻剂。所有这些体验,包括大量童年的经历,都转进了《沙丘》的字里行间。这部小说就和弗兰克·赫伯特本人一样复杂且富有层次。 正如我在《沙丘梦想家》中所说,《沙丘》中的人物塑造类似一个神话故事。保罗是英雄王子,他踏上了征程,想要娶“国王”的女儿为妻(他娶了伊勒琅公主,她父亲是科瑞诺皇帝沙达姆四世);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是一个老巫婆,而保罗的妹妹厄莉娅是纯洁的女巫,帕道特·凯恩斯是沙丘神话中的贤者;野兽拉班·哈克南,尽管又邪恶又好斗,却只是个十足的傻瓜而已。 对于英雄们的名字,弗兰克·赫伯特从希腊神话和其他神话中获得灵感。《沙丘》中的厄崔迪家族,源自古希腊的阿特柔斯家族,也就是不幸的墨涅拉俄斯王与阿伽门农王的家族。这个英雄家族被悲剧性缺陷性格所困扰,背负着梯厄斯忒斯的毒咒。这些预示着弗兰克·赫伯特头脑中那个厄崔迪家族将会面临的麻烦。《沙丘》中邪恶的哈克南人与厄崔迪家是血亲关系,所以,当他们暗杀保罗的父亲雷托公爵时,实际上是骨肉相残,这与阿伽门农被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谋杀的故事如出一辙。 《沙丘》是古代神话在现代家族身上的重现。巨大的沙虫守卫着珍贵的香料宝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抗衰香料就像是有限的石油资源。厄拉科斯行星上这些巨大凶猛的虫子,就如同传说中的巨龙,长着“巨大的牙齿”,“喷发着肉桂的气息”。这又和另外一个神话很相似,那就是无名氏写作的英语史诗《贝奥武夫》。在那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中,可怕的巨龙正是躲在海边悬崖下的洞穴中,守卫着巨大的宝藏。 在弗兰克·赫伯特这部经典小说中,沙漠是一个浩瀚的沙的海洋,巨大的沙虫潜藏在深处,这片土地是神秘而不为人知的夏胡鲁的领地。沙丘的丘顶就像是波浪的浪尖,那里有暴虐的沙暴,巨大的危险潜藏其中。在厄拉科斯,据说生命起源于沙海中的造物主(夏胡鲁),这和地球生命起源于海洋相类似。弗兰克·赫伯特用与现实平行的手法,用宏大的隐喻,将现实的环境推衍到一个第一眼看上去完全陌生的世界。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与我们所熟知的世界并没有多少不同,而书中他创造出来的角色也与我们熟知的人物没有多少差别。 保罗·厄崔迪(弗雷曼人的救世主“穆阿迪布”)就像是阿拉伯的劳伦斯(T·E·劳伦斯),后者是一位英国公民,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成功地领导阿拉伯军队进行沙漠起义,反抗土耳其统治。劳伦斯运用游击战术破坏敌人的武装和通信线路,几乎成了阿拉伯人眼中的救世主式人物。这一历史事件让弗兰克·赫伯特开始考虑一种可能:一名外来者可以领导原住民武装反抗沙漠世界的腐败统治者,并在这一过程中成为他们眼中神一般的人物。 有一次,我问父亲他将自己看作是故事里的哪个人物,他的回答让我惊讶,他说是斯第尔格——弗雷曼人那个粗犷的首领。我一直认为父亲更像是高贵可敬的雷托公爵,或是传奇英雄保罗,或是忠心耿耿的邓肯·艾达荷。经过深思,我意识到《沙丘》中的斯第尔格就如同一个美洲土著酋长——代表并保卫着历史悠久的传统,这种传统不会对星球的生态系统造成伤害。弗兰克·赫伯特正是如此,而且更甚一筹。在孩提时代,父亲认识一个声称自己是被部落驱逐的美洲土著。他名叫印第安·亨利,曾教父亲一些他们种族的传统,包括捕鱼,在丛林中识别可食用和可药用的植物,以及如何寻找红蚁和富含蛋白质的虫子来食用。 当他创造出沙漠星球厄拉科斯和整个庞大的银河帝国时,弗兰克·赫伯特让西方文明与原始文化开始了碰撞,并对后者予以了肯定。他在《沙丘》中写道:“优雅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后来,他在主流小说《灵魂捕手》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并赞赏古老的传统,而不是现代的方式。)就像阿拉伯高原的贝都因游牧民族,弗雷曼人生存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一种令人钦佩的生活方式,浩瀚的沙海将他们与文明世界分开。弗雷曼人在宗教仪式中使用迷幻药,就像北美印第安的纳瓦霍人一样。与此同时,弗雷曼人又像是犹太人,他们受到迫害,被统治者驱赶得四处藏身,远离家乡,流落四方。犹太人与弗雷曼人都期望会有救世主出现,带领他们前往乐土。 《沙丘》中的词汇与名字来源于多种语言,包括纳瓦霍语、拉丁语、恰科博萨语(高加索地区的一种语言)、阿兹特克的纳瓦特尔语方言、希腊语、波斯语、东印度语、俄语、土耳其语、芬兰语、古英语,当然,还有阿拉伯语。 在《沙丘之子》中,雷托二世让沙鳟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体上,这个描写部分是基于我父亲幼时在华盛顿州的经历,当时他卷起裤腿,涉水进入一条小溪,让水蛭紧紧贴上他的大腿。 神一般的超级英雄穆阿迪布的传奇经历源于各种宗教主题。弗兰克·赫伯特甚至采用了亚洲的戈壁民族、西南非的喀拉哈里沙漠民族以及澳大利亚内陆的土著居民的知识和传说,许多世纪以来,这些民族的人仅仅依靠极其有限的水资源生存,在他们生活的环境里,水甚至都比金子贵。 芭特勒圣战,发生在《沙丘》所述故事之前的一万年,是一场反抗思考机器的战争,这些机器曾经残酷地奴役着人类。因为这个原因,计算机最终被完全禁止,正像在《奥兰治天主圣经》中所言:“汝等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这场圣战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父 亲认识的几个人,包括我外公库珀·兰迪斯以及我们家的朋友拉尔夫·斯拉特里,他们都讨厌机器。 然而,圣战之后过了许久,沙丘宇宙中还是有电脑存在。随着这一系列作品慢慢展开,我们发现,贝尼·杰瑟里特保存着秘密的电脑,以便追踪她们的育种记录。另一方面,《沙丘》中的门泰特,有很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也是一种“人机”。这种人脑计算机的灵感很大程度上源于父亲的祖母——玛丽·斯坦利,一个肯塔基山村女人——虽然目不识丁,但她能直接凭大脑进行不可思议的数学运算。门泰特是《星际迷航》中星际战舰企业号大副史波克的先辈……在20世纪60年代,弗兰克·赫伯特就已经描绘了思维机器的危险,远远早于阿诺德·施瓦辛格的终结者电影。 不可思议的是,在沙丘宇宙中并没有外星人存在。即便最古怪的生物——变异的公会领航员——也是人类。邪恶的基因巫师——特莱拉人,以及在特莱拉人的培养桶中培养出来的古拉人——也是人类。弗兰克·赫伯特想象出来的最不同寻常的人类,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女士,她们可以拥有共同的记忆——这一概念主要是基于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学说,他认为存在一种“集体潜意识”,是人类先天就具有的一种共同的“内容和行为模式”。父亲与拉尔夫·斯特拉里的妻子艾琳详细讨论过这些概念,她是一位心理学家,在20世纪30年代曾在瑞士师从荣格。 弗兰克·赫伯特的生活在1957年出现转折,他开始专注于把他不同寻常的经历与知识构思成伟大的小说。为了《沙丘》,他阅读了成堆的书籍,其中,他曾在某本书中读到过一段话,说生态学是一门理解因果关系的科学。这并非他的原创思想,而是艾兹拉·庞德的观点,但父亲有自己的理解,并将它转化成一种让无数人更易接受的形式。父亲以一种类似于美洲印第安人的视角,看到西方人将自己置于自然环境的对立状态,而不是与它和谐相处。 尽管《沙丘》的写作过程历尽艰辛,但父亲还是说那是他最喜欢的小说。他运用了一种他称为是“庞大细节的技术”,从1957年到1961年,他花费了超过四年的时间作研究和准备,然后从1961年到1965年,他开始了艰辛的写作历程,并作了反复的修改。 不过,虽然父亲对手稿进行了反复的修改,同时还有编辑给他出谋划策,但在最终稿中还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错误。科瑞诺皇帝沙达姆四世的年龄在小说中有些前后不一致。这是整个沙丘系列仅有的几处错误之一。就当时而言,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因为这些书全部是弗兰克·赫伯特用打字机写成的——超过一百万字,而没有计算机来核对所有信息的一致。 1961年年末,在这艰巨工作的中期,父亲解雇了他的经纪人勒顿·布拉辛格姆,因为他觉得这个经纪人没有给他足够的支持,也再也无法忍受纽约出版业多年来对他作品的退稿行为。几年以后,当他的新小说即将完成时,他再度与布拉辛格姆合作,并继续遭受不断退稿的折磨——超过二十次——直到奇尔顿公司收下书稿,还预付了7500美元稿费。若没有奇尔顿具有远见的斯特林·拉尼尔编辑,《沙丘》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版,世界文学将会由此少掉一颗璀璨之星。 *?*?* 当我成年与父亲关系紧密后,我们开始一起写作,他经常对我谈起细节的重要性,以及文字的紧凑感。作为一名心理学学生,他很了解潜意识,并经常说《沙丘》能从多种层面解读,它们潜藏在沙漠星球救世主的惊险故事之下。生态学是最明显的一个层面,别的还有政治、宗教、哲学、历史、人类进化,甚至还有诗歌艺术。《沙丘》是一张词汇、声音和影像组成的奇妙织锦画。有时他会先以诗歌来写作,然后把它扩展成长文,最后形成一种包含着最初诗句的文字。 父亲告诉我,在阅读小说时,你可以循着其中任何一个层面读下去,之后再循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层面读一遍。他故意在小说结尾留了一个开放的结局,说他这么做是为了让读完小说的读者仍旧心心念念想着故事中的细节,好让他们回头再看一遍。一个巧妙的伎俩,而他完美地达成了。 作为父亲的长子,我在故事中看到了家庭的影子。早些时候,我注意到《沙丘》中有一些怀念我母亲的语句,也有父亲的。当他写雷托公爵“作为父亲的优秀品质一直没有得到挖掘”时,他必定是在写他自己。这些字句对我意义深刻,因为那时我和他相处得不是很好。我正处于叛逆的青春期,反抗着他严厉的家风。 在《沙丘》开头,保罗·厄崔迪十五岁,而这本书最初在《类似》杂志连载时,我也差不多年纪。但我在保罗身上没看到多少自己的影子,相反,我在保罗的父亲——高贵的雷托·厄崔迪公爵——身上看到了父亲。在小说中,弗兰克·赫伯特有过一段文字:“虽然如此,还是有许多事为我们深入了解他开辟了道路:他对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女士忠贞不渝的爱;他对儿子寄予的梦想……”父亲晚年面对一次访谈时,曾回答过关于我创作事业的问题,他说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常常在别人面前夸我,比当面夸我要多得多。在他许多朋友看来,他是个很外向的人,但在家里他经常是恰恰相反,更愿意藏身于书房之中。他充沛的感情通常都宣泄在他的书页之中,所以当我阅读他的作品时,经常觉得他在面对面和我说话。 有一次,我问父亲他的这部巨著会不会经久不衰,他谦逊地说他不知道,并说唯一有效的评论家就是时间。《沙丘》首次出版于1965年,若弗兰克·赫伯特尚还在世,他会很高兴知道世人对这部梦幻小说的兴趣,以及它所衍生出的系列,长久以来从未有过消退。新一代的读者正捧起《沙丘》,品评着这个故事,就像他们的父辈曾经享受过的那样。 就像我们这个宇宙一样,沙丘的世界也在扩张。弗兰克·赫伯特为这个系列写了六部小说,而我和凯文·J·安德森合著了好几部,包括《沙丘》系列惊心动魄的大结局。弗兰克·赫伯特在1986年去世时正忙于这项计划,这部书将与《沙丘异端》和《沙丘终结篇》构成三部曲的第三部。在这些小说中,他构建了巨大的谜团,而现在,在他过世几十年后,这大结局的谜底依然是科幻小说史上保守最严的秘密。 当我们完成这些小说时,《沙丘》系列将会拥有无与伦比的一整套的作品集,此外还有1984年大卫·林奇导演的电影,以及两部电视短剧——“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和“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之子”——都由理查德·鲁宾斯坦制作。我们预想过未来还会有别的计划,但所有作品必须符合我父亲在他小说中建立的高大标准。当所有的故事讲完以后,这一系列就会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真正的终结,因为我们随时都能重新捧起《沙丘》,再次将它品读。 布莱恩·赫伯特 华盛顿州西雅图市 沙丘2:沙丘救世主_死囚牢房与布朗森IX的谈话 问:是什么促使你用这种方法研究穆阿迪布的历史? 答:我干吗非得回答你的问题? 问:因为我会把你的话保存下来。 答:啊哈!对一个历史学家来说,这绝对有吸引力! 问:这么说,你愿意合作了? 答:为什么不呢?可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历史分析法的灵感来自什么地方。永远不会。你们这些教士顾忌太多,唯恐…… 问:给我一个机会吧。 答:你?这个,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呢?我是被这颗行星那种毫不起眼、一览无余的外观给迷住啦,大家都叫它“沙丘”。请注意,不是厄拉科斯,是沙丘。沙丘的历史令人着迷,因为它的沙漠,还因为它是弗雷曼人的发源地。从前的历史研究主要集中在当地习俗上。这些习俗源自水的匮乏,以及弗雷曼人半流浪的生活方式。那些人穿着一种蒸馏服,能回收身体排放的绝大部分水分。 问: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 答:是表面的事实,但忽略了表面之下的东西。这就等于……试图理解我出生的行星,伊克斯,仅仅知道这个名字,却不知道名字的来源——它是我所在的太阳系的第九颗行星。不……不,不能简单地把沙丘看成风暴肆虐之地,问题也不仅仅在于巨大的沙虫所造成的威胁。 问:但对住在厄拉奇恩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是最关键的! 答:关键?当然。但这些东西使星球景色单一,一成不变,而沙丘星本身也成了一颗只有一种作物的星球,那就是香料。它是香料——美琅脂唯一的出产地。 问:是这样。我们就来听听你对神圣的香料的阐述。 答:神圣?香料和所有神圣的东西一样,一只手给出,另一只手又收回。它能延长寿命,老手们还能靠它预测未来。可它也会使你成为瘾君子,其标志就是那双像你一样的眼睛——全部变成蓝色,没有一点眼白。你的眼睛、你的视觉器官,成了没有对比的一体,看上去只有一片蓝。 问:把你带进这间牢房的正是这些异端邪说! 答:把我带进这间牢房的是你们这些教士。你也和其他所有教士一样,很早就学会了把真理称为“异端邪说”。 问:你之所以被带到 这里,是因为你竟敢说保罗·厄崔迪丧失了人性中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才得以成为穆阿迪布。 答:是啊,他没有在哈克南战争中失去父亲,邓肯·艾达荷也没有牺牲自己的性命让保罗和杰西卡夫人得以逃脱。 问:你愤世嫉俗的态度将被记录在案。 答:愤世嫉俗!这个罪名当然比异端邪说更厉害。可你要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愤世嫉俗者,只不过是一个观察者、评论者。我在保罗身上看到了真正的高贵,在他带着怀孕的母亲逃亡沙漠的时候就看到了。自然,她既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也是一个负担。 问:你们这些历史学家的讨厌之处就在于不肯放过一点瑕疵。你在圣穆阿迪布身上看到了高贵,却非要附上一个讥讽的注脚。难怪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同样公开谴责你。 答:你们这些教士做得很好,把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拉来做借口。可她们之所以能够留存至今,同样是因为掩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有一个事实是她们掩盖不住的:杰西卡夫人是一个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能手,还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法训练了自己的儿子。我的罪过就在于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现象来加以研究,并且详细论述了穆阿迪布得自她们的心灵异术和遗传基因。你们不希望让大家注意到的是,穆阿迪布首先是姐妹会寻觅已久、并且希望将其控制在自己手中的救世主,是她们的魁萨茨·哈德拉克,之后才是你们的先知。 问:如果之前我们对你的死刑判决还有最后一丝犹豫的话,现在你已经把它完全消除了。 答:可惜我只能死一次。 问:死亡有这种方式,也有那种方式。 答:你们可得当心了,别让我一不小心成了烈士。我不认为穆阿迪布会……告诉我,穆阿迪布知道你们在地牢里干的这些勾当吗? 问:我们不会拿这些琐事去打扰神圣家族。 答:(大笑)保罗·厄崔迪奋斗不息,成了弗雷曼人神龛上的人物,到头来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学会控制和驾驭沙虫,为的难道就是这个?我真不该回答你的问题。 问:可我还是会信守诺言,把你的话保存下来。 答:真的吗?那你仔细听好了,你这个退化变种的弗雷曼人,这个眼 中除了自己没有其他神明的教士!你不懂的事太多了。正是弗雷曼人的宗教仪式使保罗首次服用了大剂量的美琅脂,由此开启了他的预知性幻象;同样是弗雷曼人的宗教仪式,而且同样因为香料,唤醒了杰西卡夫人子宫中尚未出世的厄莉娅。婴儿厄莉娅,一降生到世间便拥有全部成熟的意识能力,拥有母亲的所有记忆和知识。你知道对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吗?比强奸的蹂躏更加可怕。 问:如果没有神圣的香料,穆阿迪布就不可能成为弗雷曼人的领袖。没有神圣的经历,厄莉娅也不可能成为厄莉娅。 答:如果没有弗雷曼人的盲目暴虐,你也不可能成为教士。哈哈,我懂你们弗雷曼人了。你们把穆阿迪布看成自己人,因为他和契尼同床共枕,并且接受了弗雷曼习俗。可他首先是厄崔迪家族的人,还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能手的训练。他的那些修为你们根本弄不懂。你们自以为他带来了新组织、负有新使命。他也向你们许诺,要把这个蛮荒干涸的星球变成碧波荡漾的乐园。他用这样的幻境迷惑你们,他夺去了你们的纯真! 问:你的歪理邪说改变不了沙丘上生态变革正在飞速发生这个事实。 答:我的歪理邪说是要挖出变革的根源,研究它带来的后果。在厄拉奇恩平原上发生的那场战争或许可以昭告世人,弗雷曼人能够击败萨多卡军团。可除此之外,它还能说明什么?科瑞诺的星际帝国变成了穆阿迪布统治下的弗雷曼帝国,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变化?你们的圣战只花了十二年的时间,但它带给了我们多么深刻的教训啊。现在帝国的臣民终于理解了穆阿迪布和伊勒琅公主这场虚伪婚姻的本质。 问:你胆敢指责穆阿迪布虚伪! 答:你可以杀了我,可我不是信口胡说。公主只是他的配偶,不是伴侣。契尼,他那小巧的弗雷曼爱人,才是他真正的伴侣。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伊勒琅只不过是他登上皇位的一把钥匙,仅此而已。 问:难怪所有阴谋反叛穆阿迪布的人都把你的历史分析作为理由! 答:我说服不了你,这一点我清楚。但在我的历史分析之前,阴谋反叛照样有理由。穆阿迪布发动的十二年圣战就是理由。正是它促成了古老的权力阶层的联合,激起了对穆阿迪布的反叛。 沙丘2:沙丘救世主_沙丘2 如此丰富多彩的传说把保罗·穆阿迪布,这个门泰特,及其妹妹厄莉娅层层包裹起来,透过这些面纱认清他们的真面目是非常困难的。但毕竟,世界上确实存在过一个叫保罗·厄崔迪的男人和一个叫厄莉娅的女人。他们的肉体受制于空间和时间。虽然预知的力量使他们可以超越通常的时空限制,可他们仍然属于人类这一种属。他们经历过真实的事件,在真实的宇宙中留下了真实的痕迹。要真正理解他们,就必须明白,他们的灾难也是所有人类的灾难。这本书不是写给穆阿迪布或者他的妹妹的,而是写给他们的后代——我们所有的人的。 ——《穆阿迪布语录索引》题词 摘自穆阿迪布神灵教《塔布拉回忆录》 穆阿迪布帝国统治时期出现的历史学家,比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时期都多得多。多数人特别提到了这个人的妒忌和狭隘,同时也谈到了他的特殊影响:在许多个世界唤起了人们的某种激情。 自然,这个人物的形成既有历史因素,也有外人想象的因素。此外,他已经被理想化了。这个叫保罗·厄崔迪的人出生于古老的皇族世家,从贝尼·杰瑟里特母亲杰西卡夫人那里接受过正宗的普拉纳-宾度训练,对肌肉和神经具有超凡的控制力。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门泰特,一个才智非凡的人,其威力远远超过了为古人所用、现在已被虔诚的教徒所禁止的计算机。 最重要的是,穆阿迪布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育种计划寻找了几千代的魁萨茨·哈德拉克。 魁萨茨·哈德拉克,这个可以“同时处于不同时空”的人,这个先知,这个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期望通过他控制人类命运的人——成了穆阿迪布皇帝,并且和他的手下败将帕迪沙皇帝的女儿结为连理。 想想这些相互矛盾的事实,想想其中孕育的失败因子。你一定读过别的历史著作,知道那些众所周知的事实:穆阿迪布领导的弗雷曼野蛮人确实推翻了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他们摧毁了萨多卡军团、大家族联盟军、哈克南部队,以及兰兹拉德联合会用金钱买来的雇佣军;他迫使宇航公会屈服,并且把自己的亲生妹妹厄莉娅送上了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原以为属于自己的宗教最高宝座。 这些他全做到了,还不止于此。 穆阿迪布的齐扎拉教团传教士使宗教战争遍及宇宙,这次圣战的主要战事只延续了十二个标准年,可这段时间已经足以使他的宗教殖民主义统治大部分人类世界。 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切,是因为得到了厄拉科斯星,这颗通常被人们称作沙丘的行星。这颗行星使他垄断了人类世界的硬通货:古老的香料美琅脂,能赋予人们新生的毒药。 这就是那种被理想化的历史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种可以突破时间限制的超自然化学物质。没有香料,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圣母们不可能实施对人类的观察和控制;没有香料,宇航公会的宇航员们也不可能穿越太空;没有香料,数以十亿计对它成瘾的帝国公民就会死去;没有香料,保罗·穆阿迪布也不可能预知未来。 我们知道,掌握无上权力的一刻便孕育了失败。原因很简单:精确而全面的预知是致命的。 除了被理想化的历史,另一类史书认为,穆阿迪布败于那些显而易见的阴谋分子之手:宇航公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耍弄变脸魔术的、漠视道德的特莱拉科学家。还有一些史学家指出,击败穆阿迪布的是其家族中的内奸。他们用沙丘塔罗牌干扰了穆阿迪布的预知能力。其中一些人还信誓旦旦地指出穆阿迪布是怎样被迫接受了死灵的服务。这种死灵是复活的死者,接受了专门消灭他的训练。但他们最终会发现,这个死灵就是邓肯·艾达荷,那个厄崔迪家族的助手,他为拯救年轻的保罗献出了生命。 他们勾勒出了一个颂词作者柯巴所领导的齐扎拉僧侣阴谋集团,他们引导我们一步一步地分析柯巴的计划,从而将穆阿迪布塑造成一个献身者,并将一切罪名安在他的弗雷曼嫔妾契尼头上。 可是,所有这些,怎么能解释真实发生的历史事实?不能。唯有了解预知能力的危险本质,才能真正弄清楚穆阿迪布那威力无比、远见卓识的魔力是如何失败的。 我们希望,其他历史学家将从我们的阐释中获益。 ——《历史分析》:布朗森IX评穆阿迪布 众神和人没有分别,其中一种往往会不知不觉融入另一种。 ——《穆阿迪布语录》 从本质上说,他所致力的阴谋是一场谋杀。特莱拉变脸者斯凯特尔心中后悔不迭。 让穆阿迪布悲惨地送命,我会后悔的。他对自己说。他小心翼翼地在同谋们面前隐藏起自己的善意,但内心这种感受告诉他,他更容易认同受害者,而非谋杀者。这是特莱拉人的典型心态。 斯凯特尔站在那里凝神沉思,和别的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关于精神毒药的讨论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讨论进行得如火如荼,凶蛮中不失文雅。这是出身于各派高级训练学校的高手们惯常的处事态度。 “如果你只是觉得已经把他刺了个对穿,最后准会发现他竟毫发无损!” 说这话的是贝尼·杰瑟里特的老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瓦拉赫九号星上接待他们的女主人。她披着黑色长袍,骨瘦如柴。一个干瘪的丑老太婆,一个女巫。她坐在斯凯特尔左边的悬浮椅上,长袍的兜帽甩在背后,露出银色的头发和苍老粗糙的脸。骷髅似的脸上,一双眼睛从深陷的眼窝向外逼视。 他们说的是米拉哈萨语,其辅音听起来像打响指,元音则相互勾连,混淆不清。可它却是表达细微感情的绝妙工具。宇航公会宇航员艾德雷克的回答是一声礼貌的冷笑,文雅地表示出自己的轻蔑。 斯凯特尔看了看这个宇航公会的代表。艾德雷克正飘浮在几步外装满橘红色气体的箱子里。他的箱子放在圆顶屋的中央,而圆顶屋则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特地为这次会谈建造的。宇航公会的这个家伙身材细长,有鱼鳍样的脚和长着蹼的大手——活脱脱一条海洋中的怪鱼。箱子的排气口散发出一片淡淡的橘红色雾霭,充满了香料的沉暮之气。 “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都要因愚蠢而亡!” 说话的是在场的第四个人、这场阴谋的潜在成员,伊勒琅公主,他们的敌人的妻子(不是真正的伴侣,斯凯特尔提醒自己)。她站在艾德雷克箱子的旁边,是一位高个子金发美人,身穿庄重华贵的蓝鲸皮袍,头戴与之相配的帽子,耳朵上的金耳坠闪闪发光。她的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贵族的倨傲,内敛圆熟的面部表情显示出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背景。 斯凯特尔不再琢磨这些人语言和面部表情中的细微暗示,转而琢磨起这所圆顶屋所处的位置来。圆顶屋四周都是山丘,上面的白雪已经融化,疥癣一般斑驳不一。小小的蓝白色太阳高高挂在天顶,洒下一片湿漉漉的蓝色碎影。 为什么选在这个地方?斯凯特尔很迷惑。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做任何事都自有目的。就拿开阔的圆顶屋来说吧:传统的狭窄空间也许会使易患幽闭恐惧症的宇航公会宇航员感到紧张。从降生之初,这些人的心理就只适应浩瀚的太空和远离星球地表的生活。 可是,专门为艾德雷克建造这么一个地方?真是一根锐利的手指,毫不留情地点出他内心深处的虚弱。 斯凯特尔想,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专门为我而建的东西? “难道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斯凯特尔?”圣母询问道。 “你希望把我搅进这场愚蠢的争斗?”斯凯特尔问,“没错,我们对抗的确实是一位潜在的救世主。对这样一个人,千万不能正面攻击。否则必然会涌现出一大批死士,而这些人终将击败我们。” 他们全都盯着他。 “你只想到了这种危险?”年迈的圣母喘息着,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变脸者斯凯特尔耸耸肩。他专门为这次会议挑选了一张平淡无奇的圆脸,厚厚的嘴唇,和善的五官,胖胖的身体,像一只可爱的水果布丁。对同谋者的表情做过一番研究之后,他发现自己的选择非常明智——也许是出于直觉吧。在这个小团体中,只有他能在身体形状和容貌的“宽阔光谱”中任意穿行,操纵自己的肉体外表。他是人类变色龙,一个变脸者。现在这个样子容易让别人很轻松地接受自己。 “是吗?”圣母催问道。 “我喜欢沉默。”斯凯特尔说,“我们最好不要公开表现出敌意。” 圣母缩了回去。斯凯特尔发现她在重新审视自己。双方都受过高深的普拉纳-宾度控制训练,控制力已经达到常人无法逾越的高度。但斯凯特尔还是个变脸者,拥有其他人根本不具备的肌肉和神经腱。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特殊的交感能力。这是一种极其深入的模仿力,凭借这种能力,他能像模仿另一个人的外貌一样,模仿对方的心理。 斯凯特尔给了她足够长的时间完成对自己的重新审视,这才开口。“这是毒药!”说出这个单词的时候,他的音调平板到极点,表明唯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神秘含义。 宇航公会宇航员身体一动,闪闪发光的扬声球里传出他的声音。扬声球飘浮在箱子的侧上方,位于伊勒琅头顶上方。“我们说的是精神毒药,不是物理上的毒药。” 斯凯特尔朗声大笑起来。米拉哈萨语的笑声能使对手备受折磨,而此时的斯凯特尔已经不再顾忌暴露自己的力量。 伊勒琅也赞赏地微笑着。但圣母的眼角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不要笑了!”莫希阿姆用粗哑的嗓门厉声道。 斯凯特尔的笑声止住了,他已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艾德雷克气愤地一言不发;圣母的不满中带着警觉;伊勒琅被逗乐了,却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朋友艾德雷克这是在暗示说,”斯凯特尔说,“你们两位贝尼·杰瑟里特女巫虽然精通本门种种异术,但还没有见识过他所显露的真正的欺骗诱导之术。” 莫希阿姆转过头去,凝视着贝尼·杰瑟里特本部星球寒冷的山丘。她开始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了,斯凯特尔心想,这很好。不过,伊勒琅却仍然没发现问题所在。 “你到底是不是站在我们一边,斯凯特尔?”艾德雷克问,那双啮齿动物般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问题不在于我的忠诚。”斯凯特尔一边说,一边继续看着伊勒琅,“您还在举棋不定,公主。您还没决定,冒了巨大风险、跨过这么多秒差距的距离,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得对吗?” 她点点头。 “您是来和一条类人鱼来一番陈词滥调,或者和一个肥胖的特莱拉变脸者斗嘴的吗?”斯凯特尔问。 她离艾德雷克的箱子远了点,厌恶地摇摇头。她不喜欢那股浓重的香料味。 艾德雷克趁机朝嘴里扔了一粒香料丸。斯凯特尔看着他咀嚼着香料,吮吸着它,无疑最后还会吞下它。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香料能提升宇航员的预知能力,使他们得以驾驶宇航公会的巨型运输船以超光速在宇宙翱翔。在香料的作用下,他能看到飞船的未来航线,避免可能的危险。现在,艾德雷克嗅到了另一种危险,可他的预知能力却不能告诉他危险来自何处。 “我到这儿来或许是个错误。”伊勒琅说。 圣母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然后闭上。这个姿势很像一头好奇的爬行动物。 斯凯特尔的目光从伊勒琅转向那只箱子,以此让公主明白自己的观感,与自己取得共识。她会看出来的,斯凯特尔想,会看出艾德雷克是一个多么令人恶心的家伙:眼神冒失无礼,手脚畸形怪异,在气体中缓慢游动,周身还缭绕着橘红色的烟雾。她会对他的性习惯产生好奇,会想和这样一个怪物交配该是多么诡异。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为艾德雷克再造太空失重状态的力场发生器也会让她厌恶不已。 “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正是因为这位艾德雷克,您丈夫才无法看到某些事,就包括正在发生的这件……据说是这样的。” “据说。”伊勒琅说。 圣母闭着眼睛点点头。“即使是拥有预知能力的人,也并不怎么了解这种能力。”她说。 “身为宇航公会的资深宇航员,我有预知能力。”艾德雷克说。 圣母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射向了变脸者,带着贝尼·杰瑟里特特有的、具有强烈穿透力的眼神。她在仔细权衡。 “不,圣母,”斯凯特尔喃喃自语,“我不像我的外表那样简单。” “我们不了解这种第二视觉。”伊勒琅说,“但是有一点,艾德雷克说我丈夫不能看见、知道或者预测宇航员的影响范围内所发生的事件。可这个范围到底有多大呢?” “我们这个宇宙中有些人、有些事,我只有通过结果才能知道。”艾德雷克说,他的鱼嘴抿成了一条细线,“我知道它们一直在这儿、那儿,或者某个地方。就像水下生物在行进中泛起层层涟漪,预知者也会搅动时间的波涛。你丈夫看见的,我也能看见;但我永远看不见他本人,也看不见那些他忠心相待的同道者。高手总能把自己人隐藏得很好。” “但伊勒琅不是你的人。”斯凯特尔说着,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公主。 “我们都知道,这场小阴谋只有在我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安排。”艾德雷克说。 伊勒琅的口气像在描述一台功能卓越的机器:“你当然有你的用处,这是显而易见的。” 她现在终于明白他是什么东西了,斯凯特尔想,很好! “未来正在塑造之中,并未定型。”斯凯特尔说,“记住这一点,公主殿下。” 伊勒琅瞥了一眼变脸者。 “保罗忠心相待的同道者,”她说,“当然是那些披着他的战袍的弗雷曼军团战士。我见过他为他们昭告预言的情景,听过他们向穆阿迪布欢呼的声音,他们的穆阿迪布。” 她终于明白了,斯凯特尔想,她是在这儿受审,判决有待做出。它可能保全她,也可能消灭她。她看出了我们为她设下的圈套。 斯凯特尔和圣母对视了一瞬。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和他一样,也看出了伊勒琅此刻的心思。自然,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已经把情况向公主做了简要介绍,给她灌足了迷魂汤。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人总是相信自己的训练和直觉。 “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最想从皇帝那儿得到什么。”艾德雷克说。 “谁会不知道?” “您想做奠定世代皇朝的国母。”艾德雷克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除非您加入我们,否则休想做到。相信我的预言吧。皇帝因为政治的原因娶了您,可您永远不能和他享受床笫之欢。” “这么说来,预言者也是窥淫癖。”伊勒琅讥讽道。 “皇帝更宠爱他的弗雷曼小妾,而不是您!”艾德雷克有些气急败坏。 “可她并没有给他生出皇位继承人。”伊勒琅说。 “理智总是感情冲动的第一个牺牲品。”斯凯特尔喃喃自语。他察觉到了伊勒琅的怒火,看出自己的诱导起到了作用。 “她没有给他生出皇位继承人。”伊勒琅说,竭力保持镇静,“是因为我在给她秘密使用避孕药品。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这种事儿让皇帝发现可不太好。”艾德雷克微笑着说。 “我早就把搪塞的话准备好了。”伊勒琅说,“他或许会察觉到真相,可有些谎言比真相更易于让人信服。” “您必须做出选择,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但要明白怎么才能保护您自己。” “保罗对我是公平的。”她说,“我在他的议会里有一席之地。” “您当了他十二年的皇后。”艾德雷克问,“他是否向您表示过一丝一毫的温存?” 伊勒琅摇摇头。 “他利用那伙弗雷曼暴徒罢黜了您的父亲,为登上皇帝宝座而娶了您,可他永远不会让您成为真正的皇后。”艾德雷克说。 “艾德雷克想在您身上打感情牌,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真有意思。” 她向变脸者扫了一眼,看见了他脸上大胆的笑容,于是抬了抬眉毛表示回应。斯凯特尔知道,现在她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她让这次会议置于艾德雷克的支配之下,那么他们的密谋,以及此时此刻发生的所有事情,或许都能逃过保罗的灵眼。可如果她暂且不做出承诺…… “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艾德雷克似乎对密谋的事管得太多了,您觉得呢?” “我早已表示,”艾德雷克说,“我将尊重会议做出的最佳决断。” “哪种决断最佳,谁来裁决?”斯凯特尔问。 “难道你希望让公主在做出加入我们的承诺之前离开这里吗?”艾德雷克问。 “他只是希望她的承诺确实发自内心。”圣母喝道,“我们之间不应该相互欺诈。” 斯凯特尔看出伊勒琅已经放松下来,双手插进袍袖,认真思考着。她现在一定在想艾德雷克抛出的诱饵:成为奠定世代皇朝的国母!她还会想,密谋者会提出什么计划,以保护他们自己免遭来自她本人的打击?她需要掂量权衡的方面很多。 “斯凯特尔,”片刻之后,伊勒琅说,“据说你们特莱拉人有一种奇特的荣誉体系——必须给你们的猎物留一条逃生之路。” “只要他们能找到。”斯凯特尔表示同意。 “我是你们的猎物吗?”伊勒琅问。 斯凯特尔爆发出一阵大笑。 圣母哼了一声。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说,声音很轻,充满诱惑,“不用怕,您已经是我们的人了。难道您不是在替您的贝尼·杰瑟里特上级监视皇室的一举一动吗?” “保罗知道我会把信息泄露给我的老师。”她说。 “难道您不曾提供一些皇室的把柄,使反对派有更加有力的宣传口实以反对您的皇帝吗?”艾德雷克问。 他没有用“我们的”皇帝,斯凯特尔注意到,用的是“您的”皇帝。以伊勒琅接受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她绝不会忽略这个细节。 “关键是力量,以及如何运用力量。”斯凯特尔说着,慢慢靠近宇航公会宇航员的箱子,“我们特莱拉人相信,宇宙的万事万物中,只有追求物欲的冲动是唯一恒定不变的力量。这种力量通过学习种种经验教训,不断壮大自己。听好了,公主殿下,这种力量始终在学习。而这种不断学习的动能,我们才称之为力量。” “你们还是没有说服我,证明我们能够击败皇帝。”伊勒琅说。 “我们甚至没有说服自己。”斯凯特尔说。 “无论我们转向何方,”伊勒琅说,“总会面对他的魔力。他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一个可以同时处于不同时空的人;他是穆阿迪布,对齐扎拉教团的传教士来说,他的每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都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他是一名门泰特,其大脑远远超过最优秀的古代计算机;他还是弗雷曼军团的穆阿迪布,可以命令他们杀光星球上所有的人类;他拥有能看破未来的灵眼,还有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孜孜以求的基因模式……” “这些我们都知道。”圣母插话说,“而且我们还知道更不妙的事:他的妹妹,厄莉娅,也有这种基因模式。可他们也是人,两个人都是。因此,他们也有弱点。” “可这些弱点在哪儿?”变脸者问,“我们能在他的宗教圣战军团中找到吗?皇帝的齐扎拉僧侣会反叛他吗?抑或是大家族的那些当权者?兰兹拉德联合会除了耍耍嘴皮子还能做什么?” “我认为是宇联商会。”艾德雷克说,在箱子里转了个身,“宇联商会是做生意的,永远逐利而行。” “也可能是皇帝的母亲,”斯凯特尔说,“杰西卡夫人。她留在卡拉丹星球,但和儿子的联系十分频繁。” “那条背信弃义的母狗。”莫希阿姆说,声调平淡,“我真想剁掉我这双训练过她的手。” “我们的阴谋需要一个入手处,一个可以操纵对方之处。”斯凯特尔说。 “可我们并不仅仅是阴谋家。”圣母反驳道。 “啊,是的。”斯凯特尔表示同意,“我们精力过人又聪明好学,是希望的曙光,人类必将因我们而获得拯救。”他用演说的方式说出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对特莱拉人来说,这或许是最极端的讽刺了。 只有圣母理解了话中的奥妙。“为什么?”她问,问题直指斯凯特尔。变脸者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艾德雷克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们别玩弄这些愚蠢的玄学游戏了。所有哲学问题只有一个——万物为什么存在?而所有的宗教、商业和政治的问题也只有一个——谁拥有权力?所谓联盟、联合、协作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假的,除非是为了追求权力。权力之外的一切全是胡扯,最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斯凯特尔朝圣母耸耸肩。艾德雷克已经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为了确信圣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斯凯特尔说道:“好好听听导师的教诲吧。人都需要受教育。” 圣母缓缓点头。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说,“选择吧。你已经被选择出来,成为命运的工具,你是最优……” “把你的赞誉留给那些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吧。”伊勒琅说,“早些时候,你提到了一个鬼魂、一个亡灵,说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毒药,用它毒害皇帝。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让厄崔迪家族的人自己打败自己。”艾德雷克得意洋洋地说。 “不要卖关子了!”伊勒琅厉声说,“这个鬼魂是谁?” “一个不同寻常的鬼魂。”艾德雷克说,“它有肉体,还有名字。肉体……是赫赫有名的剑客邓肯·艾达荷。至于名字嘛……” “可艾达荷已经死了。”伊勒琅说,“保罗经常当着我的面哀悼他。他亲眼看见艾达荷被我父亲的萨多卡杀死。” “虽说他们吃了败仗,”艾德雷克说,“但您父亲的萨多卡并不是笨蛋。让我们设想一下,一个聪明的萨多卡指挥官在战场上认出了这位剑术大师的尸体。然后会怎样?这具肉体是可以利用、可以训练的……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 “一个特莱拉的死灵。”伊勒琅悄声说,看了一眼身旁的斯凯特尔。 斯凯特尔察觉到了伊勒琅的眼光。他开始用起自己的变脸魔力来:外形不断变化,肌肉也在移动调整。一会儿工夫,伊勒琅面前出现了一个瘦削的男人。脸庞依旧有些圆,可肤色更深,五官微微有些扁平。高耸的颧骨,眼睛深陷,还带着明显的内眦赘皮。乌黑的头发桀骜不驯地顶在头上。 “就是这个模样的死灵。”艾德雷克指着斯凯特尔说。“也许并不是什么死灵,只不过是另一个变脸者?”伊勒琅问。 “不可能。”艾德雷克说,“长时间审察之下,变脸者很可能暴露。不,不是变脸者。我们假设那位聪明的萨多卡指挥官把艾达荷的尸体保存在再生箱里。为什么不呢?这具尸体的肉身和神经属于一个历史上最优秀的剑客、一个厄崔迪家族的高级顾问、一个军事天才。它完全可能被重新激活,成为萨多卡军团的教官,扔掉这具训练有素、才能卓著的尸体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浪费。” “这件事我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我父亲从前还一直非常信任我呢。”伊勒琅说。 “哦,那是因为您父亲打了败仗,而且几个小时之内您就被卖给了新皇帝。”艾德雷克说。 “这件事办成了吗?”她询问道。 带着令人厌恶的沾沾自喜,艾德雷克说:“我们设想这个聪明的萨多卡明白速度的重要性。他迅速把这具受到严密保护的艾达荷肉身送到了特莱拉人手里。我们再进一步设想,指挥官和他的战士们不久便死掉了,没有来得及把这个消息告诉您父亲,反正他已经没机会拿它派上用场了。事实就是,一具肉身被送到了特莱拉人那里。不用说,运送它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巨型运输船。我们宇航公会的人自然熟知运送的每一件货物。得知这个消息后,岂有不把这具宜于对付皇帝的死灵买下来之理?” “这么说,这件事办成了。”伊勒琅说。斯凯特尔又恢复了先前胖乎乎的脸。他说:“正如这位唠唠叨叨的朋友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确实办成了。” “你们是怎样训练艾达荷的?”伊勒琅问。 “艾达荷?”艾德雷克问,一边看着那个特莱拉人,“你认识艾达荷吗,斯凯特尔?” “我卖给你们的是一个叫海特的生物。”斯凯特尔说。 “噢,对了……是叫海特。”艾德雷克说,“为什么把他卖给我们?” “因为我们曾经繁殖过一个我们自己的魁萨茨·哈德拉克。”斯凯特尔说。 圣母苍老的头颅猛地一晃,眼睛死死盯住他,“你没把这事告诉我们!”她指责道。 “您也没有问。”斯凯特尔说。 “你们是怎么制服自己的魁萨茨·哈德拉克的?”伊勒琅问。 “一个以毕生精力塑造自我的生物,宁可死去,也不愿演化成那个自我的对立物。”斯凯特尔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艾德雷克冒冒失失地说。 “他杀了自己。”圣母喝道。 “你很明白我的意思,圣母。”斯凯特尔警告地说。这句话所用的米拉哈萨语态同时传达出另一层意思:你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东西,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特莱拉人等着对方弄懂自己这个表达方式过于花哨的暗示。她肯定不会误解他的意思。开始一定很愤怒,随后就会意识到,特莱拉人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辱骂她,因为他本身的繁殖离不开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但话又说回来,他的话着实粗俗难听,颇有侮慢之意,完全不像一个特莱拉人。艾德雷克立即插嘴,用的是米拉哈萨语的安抚语态,想缓和此刻的尴尬:“斯凯特尔,你曾说过,之所以出售海特,是因为你们知道我们打算怎么使用它,而你们也有同样的愿望。” “艾德雷克,没有我的允许你最好别开口。”斯凯特尔说。宇航公会的家伙刚想争辩,圣母厉声说:“闭嘴,艾德雷克!” 艾德雷克在箱子里向后一缩,恼怒异常。 “我们自己一时的感情与解决大家共同面对的问题无关,”斯凯特尔说,“只会蒙蔽我们的理智。只有一种感情是重要的,就是让我们聚在一起的那种最基本的恐惧。” “我们理解。”伊勒琅说,瞥了圣母一眼。 “必须看到,我们的防护是非常有限的,”斯凯特尔说,“不会在没有清楚的预见之前贸然行动。” “你很狡猾,斯凯特尔。”伊勒琅说。 狡猾到什么程度,她就不必猜了。斯凯特尔想,此事一了,我们将得到一个掌握在我们手中的魁萨茨·哈德拉克。其他人却什么也得不到。 “你们的那位魁萨茨·哈德拉克,其血脉从何而来?”圣母问。 “我们混合了各种最纯正的精华,”斯凯特尔说,“纯粹的善良和纯粹的邪恶。一个完全以制造痛苦和恐怖为乐的恶棍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可以让我们学到许多东西。” “老男爵哈克南,我们皇帝的外祖父,是特莱拉人的作品吗?”伊勒琅问。 “不是。”斯凯特尔说,“但大自然常常会创造出同样可怕的作品。而我们创造此类作品有一个先决条件:拥有可以进行研究的环境。” “你们别想不理会我!”艾德雷克抗议道,“是谁让这次会议隐蔽起来,不让他……” “那好吧。”斯凯特尔说,“请你向我们提供你的最佳决断吧。这个决断是什么?” “我希望讨论如何把海特交给皇帝的问题。”艾德雷克坚持说,“我认为海特身上反映了厄崔迪人在其出生的星球养成的道德观。海特使皇帝更容易加强自己的道德本性,明白生活和宗教中的各种积极、消极因素。” 斯凯特尔笑了,向他的同伴投去宽厚的一瞥。他们的表现和自己希望的完全一致。老圣母像挥舞长柄大镰刀一般任意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伊勒琅原本负有使命,这项使命虽然早已失败,但她毕竟为此接受了充分的训练。这是一个有缺陷的贝尼·杰瑟里特作品。艾德雷克则和魔术师的手差不多,可以用于掩饰,也可以用于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此时此刻,艾德雷克因为别人的忽略而闷闷不乐,沉默不语。 “不知我是不是听懂了你们的意思,这个海特是用来毒害保罗意识的精神毒药?”伊勒琅问。 “多少是那么回事。”斯凯特尔说。 “那些齐扎拉僧侣怎么办?”伊勒琅问。 “只要稍稍使一点力,情感上一个滑步,他们的妒忌就会转化成仇恨。” “宇联商会呢?”伊勒琅问。 “他们会跟着利润走,哪一方有利,他们就会支持哪一方。”斯凯特尔说。 “其他有势力的组织呢?” “以政府的名义控制他们。”斯凯特尔说,“至于那些势力较弱的组织,我们可以用道德和进步的名义整合它们。我们的对手则会因为自己那些盘根错节的力量窒息而死。” “厄莉娅也会?” “海特是一个用途很多的死灵。”斯凯特尔说,“皇帝的妹妹已经到了被有魅力的男人诱惑的年纪了。她将痴迷于他的男性魅力和门泰特的卓越武功。” 莫希阿姆吃惊地睁大那双老眼:“这个死灵是门泰特?这一招实在太危险了。” “准确地说,”伊勒琅说,“门泰特的数据必须精确无误。如果保罗向我们的礼物询问其意图,那该如何是好?” “海特会如实相告。”斯凯特尔说,“和其他门泰特一样。” “原来这就是你为保罗留下的逃生之门。”伊勒琅说。 “一? ?门泰特!”莫希阿姆喃喃地说。 斯凯特尔瞥了一眼老圣母,发现历史形成的仇恨影响了她的判断。芭特勒圣战以来,“有思维魔力的机器”已经从宇宙的大部分地方被清除净尽。计算机始终是人们怀疑的对象。这种古老的情绪同样表现在对待门泰特这种“人类计算机”的态度上。 “我不喜欢你笑的样子。”莫希阿姆突兀地说。她瞪着斯凯特尔,用的是米拉哈萨语的实话语态。 斯凯特尔也用实话语态说:“我不打算取悦你,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携手合作。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分歧。”他看了一眼宇航公会的人:“是这样吗,艾德雷克?” “你给我上了一课。很难受,但很有意义。”艾德雷克说,“我猜你希望明确一点——我不会反对我的同谋们共同做出的决定。” “你们瞧,他还是很聪明的。”斯凯特尔说。 “但还有一些事。”艾德雷克叫道,“厄崔迪家族垄断了香料。如果没有香料,我就不能预知未来。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人也看不到真相。我们虽然储备了一些,但非常有限。香料就是威力无比的硬通货。” “我们的文明远远不止一枚硬通货。”斯凯特尔说,“对手用香料配额供应卡死我们的办法注定会失败的。” “你想偷走它的秘密配方。”莫希阿姆喘着气说,“可他的整颗星球都有疯狂的弗雷曼人把守着!” “弗雷曼人是文明的、受过教育的,同时又是无知的。”斯凯特尔说,“他们不是疯子。他们接受的教育是信仰,而不是知识。信仰可以操纵,只有知识才是危险的。” “是不是还有点我可以做的事,比如创立一个新皇朝之类的?”伊勒琅问。 大家都听出了她话中的承诺,可只有艾德雷克朝她笑了笑。 “多少有点。”斯凯特尔说,“多少有点。” “这意味着厄崔迪家族统治势力的终结。”艾德雷克说。 “即使没有预知力量的人也可以做出这种预言。”斯凯特尔说,“用一句弗雷曼人的话来说,这是mektubalmellah。” “‘用盐写出来的话’,也就是常识。”伊勒琅翻译道。 她说话的时候,斯凯特尔终于发现贝尼·杰瑟里特为他安排的是什么手段了: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但永远不可能属于他。啊,对了,他想,或许我能复制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 任何文明都必须和一种无意识的势力搏斗,这种势力能阻碍、背叛或者摧毁文明希望达到的任何目的。 ——特莱拉·西奥拉姆(未经证实) 保罗坐在床边,脱下自己的沙地靴。润滑剂发出一阵难闻的酸臭。它的作用是润滑鞋跟的泵吸式动力装置,使之驱动蒸馏服正常运转。已经很晚了。他夜间散步的时间越来越长,这让爱他的人们非常担忧。他承认,这样散步很危险。可这类危险他能预先察觉,也能立即解决。夜晚,一个人悄悄漫步在厄拉奇恩的大街上,是一件多么惬意而诱人的事啊。 他把靴子扔到房间里唯一的球形灯下面,急切地扯开蒸馏服的密封条。上帝啊,他太累了!尽管他因疲劳而肌肉僵硬,可脑子仍然非常活跃。每一天,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总是让他妒忌。一个皇帝是不能享受宫墙外那无名而火热的生活的……可是……毫不引人注目地在大街上走走,真是一种特权!从吵吵嚷嚷的托钵香客身边擦过,听一个弗雷曼人咒骂店主:“你那双散失水分的手!” 想到这里,保罗不禁笑了,从蒸馏服里钻了出来。 他赤身裸体,却觉得和自己的世界完全合拍。沙丘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一个被四面围攻的世界,却又是权力的中心。他想,权力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四面围攻。他低头凝视着绿色的地毯,脚底和它接触,感受着它粗糙的质地。 街上的沙子深及脚踝,屏蔽场城墙阻挡住了铺天盖地的狂风。但成千上万双脚踏上去,仍然搅起了令人窒息的灰尘,塞满了蒸馏服的过滤器。直到现在,他依然能闻到灰尘的味道,尽管他的房间门口就有鼓风机,一刻不停地吹扫着。这种味道令人想起荒芜的沙漠。 那些日子……那些危险。 和那些日子相比,独自散步危险很小。可是,穿上蒸馏服,就好像把整个沙漠都穿到了身上。蒸馏服,还有它那些用于回收身体散出的水分的装置,引导着他的思维,使思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蒸馏服还固定了他的举止行动,使他举手投足无不表现出沙漠的模式。他变成了野蛮的弗雷曼人。蒸馏服带来的不光是表面的掩饰,它还使他成了一个他自己的城市中的陌生人。穿上蒸馏服,他便放弃了安全感,捡起了过去那一套暴力手段。香客和市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低眉顺眼。他们不敢招惹这些野蛮人。如果在市民的脑海里,沙漠真的有一张脸的话,它就是一张隐藏在蒸馏服口鼻过滤器下面的弗雷曼人的脸。 事实上只有一些小风险:过去穴地时代的旧人可能通过他的步态、体味以及眼神认出他。即便如此,碰到敌人的机会还是很少。 门帘“唰”的一响,屋里射进一缕亮光,打断了他的沉思。契尼端着一个银色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煮咖啡的用具。两个跟在她后面的球形灯迅速移到指定位置:一个在他们床头,一个悬在她旁边照着她做事。 契尼灵巧地移动着,一点没有老态,沉着、轻盈,弯下身子准备咖啡的姿势使他想起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活泼调皮,岁月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非仔细检查那没有眼白的眼角,才会注意到那儿出现了一丝细纹:沙漠中的弗雷曼人称之为“沙痕”。 她捏住夏甲翡翠柄,揭开咖啡壶盖,里面顿时飘出一缕热腾腾的蒸汽。他闻出咖啡还没有煮好。果然,她盖上了盖子。那只纯银咖啡壶的形状是一个怀孕的女人,正在吹笛。他想起来了,这是一件甘尼玛,一次决斗的战利品。詹米,壶的前主人的名字……詹米。詹米的死多么奇怪,多么令人难以忘却啊。如果早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他还会随身带着这只特殊的咖啡壶吗? 契尼取出杯子:蓝色的陶瓷杯,像仆人一样蹲在巨大的咖啡壶下面。一共有三只,他俩一人一只,另一只给这套咖啡用具的所有前主人。 “一会儿就好。”她说。 她看着他。保罗不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还是那个奇怪、精瘦,和弗雷曼人相比水分充足的异乡客吗?他还像过去部落里那个“友索”吗?在他们亡命沙漠的时候,正是那个友索,与她一同踏上了弗雷曼人的“道”。 保罗凝视着自己的身体:肌肉结实,身材修长……只是多了几条伤疤。虽然当了十二年皇帝,但身体仍基本保持着原样。他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尽是蓝色的弗雷曼人眼睛,是香料上瘾的明显标志;一只笔直的厄崔迪鼻子,看上去的确是那位死于斗牛场的混乱中的祖父的嫡传孙子。 保罗回忆起那位老人讲过的话:“统治者对他所统治的人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是领袖,所以你要用无私的关爱使你的人民感到幸福。” 人民仍然带着深厚的感情怀念着这位老人。 而我这个头顶厄崔迪姓氏的人又做了什么?保罗问自己,我把狼放进了羊群。 一时间,死亡和暴力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该上床了!”契尼用严厉的口气命令道。保罗熟悉这种语气,在她眼里,他压根儿不是皇帝。 他顺从地上了床,双手放在脑后,身体向后躺着,等待契尼令人愉快的熟悉动作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突然想到,这个房间里的摆设颇为滑稽。普通百姓肯定想象不出皇帝的寝宫是这个样子。契尼身后的架子上放着一排颜色各异的玻璃缸,球形灯的黄色亮光在上面投下跳动的影子。保罗默默想着玻璃缸里的东西:沙漠药典记载的干药、油膏、熏香以及各类纪念品……泰布穴地的一撮沙子、他们长子出生时的一绺头发……孩子早就死了……十二年了……在那场使保罗成为皇帝的战争中丧命的无辜者之一。 香料咖啡的浓郁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保罗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从正在煮咖啡的契尼身上移到托盘边一只黄色的碗上。碗里盛着坚果。不可避免地,毒物探测器从桌下爬上来,对着碗里的食物摇晃着它昆虫似的手臂。探测器让他气愤。在沙漠的时候,他们根本用不着探测器! “咖啡准备好了。”契尼说,“你饿了吗?” 他的愤怒被一阵香料运输机的轰鸣声淹没了。这些船正从厄拉奇恩出发,朝太空驶去。 契尼察觉到他的愤怒。她斟上两杯咖啡,放了一杯在他手边,然后在床边坐下,拉出他的脚,开始为他揉搓。因为长期穿蒸馏服走路,脚上结满了老茧。她轻声说:“我们谈谈伊勒琅想要孩子的事吧。”她好像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可一切都瞒不过他。保罗猛地睁大眼睛,盯着契尼。 “从瓦拉赫回来还不到两天,”他说,“伊勒琅就已经找过你了?” “我们从来没讨论过她的挫败感。”她说。 保罗迫使自己警觉起来,在刺目的灯光下仔细研究契尼的一举一动。这是母亲不惜违反清规教给自己的贝尼·杰瑟里特方法。他实在不愿意把它用在契尼身上。他之所以离不开她,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必在她身上使用任何令人神经紧张的心法。契尼保留了弗雷曼人的好品德,几乎从不提出任何不得体的问题。她的问题通常都是事务性的。契尼最关心的是那些影响自己男人地位的东西:他在议会中的权力,军团对他的忠诚程度,同盟者的能力如何,等等。她能记住一长串名字,以及书上的详细索引。她还能毫不费力地说出每个敌人的主要弱点,敌方可能的军队部署,军事指挥官的战斗计划,使用何种兵器,其基本的工业生产能力如何,等等。 现在为什么问到了伊勒琅的事?保罗心生疑惑。 “我让你不安了。”契尼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你的本意是什么?” 契尼不好意思地笑了,迎着他的目光:“如果你生气了,亲爱的,千万别憋着不说。” 保罗把身体靠回床头板。“我该不该打发她走?”他问,“她现在没什么用处,我也不喜欢她和姐妹会的人混在一起。” “不要打发她走。”契尼说。她继续按摩他的双腿,声调平和实在:“你说过很多次,她是联系敌人的一座桥梁,可以通过她的活动知道他们的阴谋。” “那你为什么提到她想要孩子的事?” “它能挫败敌人的阴谋。如果你让她怀孕,伊勒琅在敌人中的地位就摇摇欲坠了。” 从那双在自己脚上揉搓的手上,他体会出了这些话给她带来的痛苦。他清了清喉咙,缓缓地说:“契尼,亲爱的,我发过誓,决不让她上我的床。一个孩子会给她带来太多的权力。你难道想让她代替你吗?” “我没有名分。” “不是这样的,亲爱的塞哈亚,我沙漠里的春天。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伊勒琅来了?” “我关心的是你,不是她!如果她怀了一个厄崔迪血统的孩子,她的朋友们就会怀疑她的忠诚。我们的敌人对她信任越少,她对他们的用处就越小。” “她的孩子可能意味着你的末日。”保罗说,“你知道他们在密谋些什么。”他用双臂紧紧搂住她。 “可你应该有一个继承人!”她哽咽着说。 “哦。”他说。 也就是说,契尼不能给他生孩子,必须让别人来生。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伊勒琅呢?契尼此刻就是这样想的。而这件事必须通过做爱才能完成,因为帝国明令禁止人工繁殖后代。契尼的决定完全是弗雷曼式的。 保罗再次在灯光下研究着她的脸。这是一张比自己的脸更加熟悉的脸。他曾经温柔而深情地凝视过它,这张睡梦中带着甜美、害怕、恼怒和悲哀的脸。 他闭上眼睛,契尼年轻时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蒙着春季面纱的脸、哼着歌儿的脸、懒洋洋地从睡梦中醒来的脸——如此完美,每个画面都令他痴迷沉醉。在他的记忆中,她微笑着……刚开始的时候有点羞涩,然后流露出紧张,仿佛想立即逃掉。保罗嘴巴发干。此时此刻,他闻到了荒芜的未来传来的苍凉的烟味。一个声音,来自另一类幻象的声音在命令他放手……放手……放手。长久以来,他那有预知能力的灵眼一刻不停地窥探未来,捕捉每一丝异常的声响,偷听每块石头的动静、每个人的异动。从他第一次有了这可怕魔力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凝望自己的未来,希望找到平静安宁。 自然,办法是有的。他记住了它,却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一个死记硬背下来的未来,它给他的严格教诲就是:放手、放手、放手。 保罗睁开眼睛,看着契尼坚定的脸。她已经停止了按摩,静静地坐在那里——最最纯正的弗雷曼人姿态。她的一切仍旧那么熟悉,头上戴着在他俩的私人房间里常戴的蓝色产子头巾。可此时,她脸上蒙着一副决心已定的面具,他对做出这个决定的思维方式非常陌生,但这种思维方式已经延续了千百年。千百年来,弗雷曼女人一直共同享用男人,不只是为了和睦相处,更重要的是传宗接代。眼下在契尼身上起作用的显然就是弗雷曼人的这种神秘习俗。 “你会给我一个我想要的继承人的。”他说。 “你已经看到了?”她问,明显指的是他的预知能力。 已经很多次了,保罗不知道如何才能确切地解释预知的事。没有任何标志的时间线像织物一样在他面前不停地起伏波动。他叹了口气,想起从河里掬起一捧水的感觉:水晃荡着,慢慢流走。记忆的浪花濡湿了他的脸。可现在,未来的幻象越来越庞杂晦涩,他如何才能让自己全身沉浸在未来之水中? “就是说,你没有看到。”契尼说。 他几乎再也看不到未来的幻境了,除非冒险竭尽全力。除了悲哀,未来还能给他们显示什么?保罗问自己。他感到自己置身一片荒芜,这里充满敌意,无比荒凉,只有他的情感漂浮着、晃荡着,无法阻止、永不停息地向外流淌,渐渐枯竭。 契尼盖好他的腿,说:“要给厄崔迪家族一个后代。这不是你把机会留给哪个女人的问题。” 这也是他母亲经常唠叨的话,保罗想。他怀疑杰西卡夫人是否暗中和契尼通信。他母亲考虑这些事只能以厄崔迪家族的利益为准。那是她从贝尼·杰瑟里特学校学到的思维模式,虽说她现在已经背叛了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这种模式仍然毫无改变。 “今天伊勒琅来的时候,你听见我们谈话了。”他责备道。 “我听了。”她说,眼睛并不看他。 保罗想着和伊勒琅见面的情景。他进入了家庭休息室,发现契尼的织机上有一件没有织完的长袍。还有一股酸酸的沙虫味儿,一种难闻的臭味,几乎盖住了那一小口被人咬下来的黄褐色香料散发出的气味。有人碰落了香料萃取物,滴到一块地毯上。它烧化了地毯,地板上凝结了一团油污。他想叫人来清理一下,就在这时,哈拉——斯第尔格的妻子,也是契尼最亲密的女友——走进来说伊勒琅来了。 他不得不在这令人恶心的臭味中接见伊勒琅。正应了弗雷曼人的迷信说法:臭味前脚到,坏事后脚跟。 伊勒琅进来的时候,哈拉退了下去。 “欢迎你回来。”保罗说。 伊勒琅穿了件灰色鲸皮长袍。她拉紧皮衣,一只手抚着头发,对他温柔的语调感到迷惑不解。她已经做好了迎接一顿暴怒的申斥的准备,那些责备的话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过几遍了。 “你这是来报告我说,姐妹会已经抛弃了最后一丝道德上的顾虑。”他说。 “做那种荒唐的事,岂不是太危险了吗?”她问。 “荒唐和危险,这样的组合有问题。”他说。贝尼·杰瑟里特甄别叛徒的训练使他觉察出她按捺住了畏缩的冲动。这种努力让他瞥见了她深藏内心的恐惧,此外,他还发现她并不喜欢他们委派给她的任务。 “他们想从你这位有皇室血统的公主这儿得到的东西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儿。”他说。 伊勒琅一动不动。保罗知道,她正用意志的力量,老虎钳一般紧紧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失控。她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他想。保罗不明白,为什么预知幻象没有让他及早看到未来的这个变数。 渐渐地,伊勒琅放松下来。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让恐惧压倒自己是没有意义的,现在退缩也为时已晚。 “您始终不管这儿的气候,由着它保持现在这种蛮荒样子。”她揉着长袍下的手臂,“太干燥了,还有沙暴。您就不打算让这儿下下雨吗?” “你来这里不是打算谈气候的吧。”保罗说。他琢磨着她话里的含义。难道伊勒琅想告诉他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她的训练不允许她宣之于口的事?好像是这样。他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抛到空中,必将重重坠落在某个坚硬的地方。 “我必须要一个孩子。”她说。 他缓缓摇头。 “我必须要!”她厉声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要给孩子另外找个爸爸。我要让你戴绿帽子,看你敢不敢把事情抖落出来。” “戴绿帽子可以。”他说,“可你休想要孩子。” “你怎么阻止我?” 他最和气不过地笑了笑:“真要那样的话,我让人绞死你。” 她被惊呆了。一片寂静中,保罗发现契尼正躲在厚厚的布幔后偷听,里面是他俩的私人卧室。 “我是你妻子。”伊勒琅低声说。 “我们不要玩这种愚蠢的游戏了。”他说,“你不过是扮演妻子的角色而已。我们都清楚谁是我的妻子。” “我只是一个工具,仅此而已。”她说,声音充满痛苦。 “我并不想虐待你。”他说。 “可你把我放在了这样的位置上。” “不是我。”他说,“是命运选择了你,你父亲选择了你,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选择了你,宇航公会选择了你。这一次,他们又选择了你。他们这次选你做什么,伊勒琅?” “我为什么不能有你的孩子?” “因为你不适合承担这样的角色。” “我有权利养育皇室继承人!我父亲曾经是……” “你父亲曾经是而且仍然是一头畜生。你我都知道,他几乎完全失去了他应该统治和保护的人性。” “别人对他的憎恨不及对你的吧?”她怒视着他,“你说过,你并不想虐待我,可……” “所以我同意你去找情人。但你听好了:找情人,却不允许你把该死的私生子带进我的皇族。我不会承认这样的孩子。我不反对你和任何男人苟合,只要你小心谨慎……而且没有孩子。我不是傻瓜,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有什么想法。可你不要滥用我慷慨赐予你的权利。至于皇位,我要严格控制它的血统。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休想控制它,宇航公会也休想。这是我把你父亲的萨多卡军团从厄拉奇恩平原驱逐出去以后赢得的特权。” “你说了算。”伊勒琅说。她猛地一转身,冲出房间。保罗把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来,放到坐在床边的契尼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对伊勒琅的矛盾感情,也理解契尼弗雷曼式的决定。换一种情形,契尼和伊勒琅甚至有可能成为朋友。 “您怎么决定的?”契尼问。 “不要孩子。”他说。 契尼用食指和右手拇指做了一个晶牙匕的手势。 “事情可能真会发展到那一步。”他同意道。 “您不认为一个孩子能解决伊勒琅的所有问题?”她问。 “傻瓜才那样想。” “我可不是傻瓜,亲爱的。” 他恼怒起来:“我没说你是!可我们不是在讨论该死的浪漫小说。走廊那头的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在帝国宫廷里长大,见识过各种卑鄙肮脏的皇室仇杀。对她来说,阴谋就像写她那些愚蠢的历史书一样稀松平常!” “那些书写得并不愚蠢,亲爱的。” “可能吧。”他的恼怒渐渐消失了,握住她的手,“对不起。但那个女人有太多的阴谋,大阴谋中还有小阴谋。只要满足了她一个野心,她就会得寸进尺。” 契尼温柔地问:“我是不是一直很多嘴?” “是的,当然是。”他看着她,“你真正想对我说的是什么?” 她在他身边躺下,用手抚摸着他的脖子。“他们已经决定要整垮你。”她说,“伊勒琅知晓这些秘密。” 保罗揉搓着她的头发。 契尼脱去了外套。 这时,可怕的使命感一掠而过,像一阵风似的搅动了他的心灵,尖啸着从他的躯体中穿过。他的身体能感受到,但他的意识却永远无法明白。 “契尼,亲爱的。”他悄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了结束这场圣战……为了摆脱齐扎拉教团强加在我头上的天神光环——该死的光环——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她颤抖着说:“但掌握领导权的人是你。” “哦,不。即使我现在死了,我的名字仍然能领导他们。每当我想到自己的厄崔迪姓氏和这场残酷的屠杀联系在一起……” “可你是皇帝,你已经……” “我是一个傀儡。当人变成了神,他就再也不能控制局势了。”他痛苦地自嘲道。他察觉到,一个自己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未来王朝正在转头凝视着自己。他感到自己被驱逐出去,哭叫着,不再和命运的链条有任何联系……只有他的名字将继续流传下去。“我被选中了。”他说,“也许刚刚出生的时候……在我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时候,就被选中了。” “那就甩掉它。”她说。 他紧紧搂住她的肩膀:“迟早会的,亲爱的。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眼里噙满泪水。 “我们应该回到泰布穴地。”契尼说,“这个石头帐篷里的明争暗斗实在太多了。”他点点头。下巴在她那光滑的头巾上摩擦着。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舒适的香料味,充塞了他的鼻孔。 穴地。这个古老的恰科博萨单词迷住了他:一个危急时刻的避难所。契尼的话使他不由得想起辽阔的沙漠,一望无际的沙丘,无论敌人从多远的地方袭来,都可以一览无余。 “部落的人盼望他们的穆阿迪布回去。”契尼说,她转过头看着他,“你是属于我们的。” “我属于一个幻象。”他低声说。 他想到了圣战,想到了跨越秒差距的基因组合,以及它可能的结局。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吗?当战火平息之后,所有的仇恨都会烟消云散——一点点地。可……唉!多么可怕的代价! 我从没想过要当一个神,他想。我只想像清晨的一滴可爱露珠,无声无息地消失。我想逃离那些天使和魔鬼……一个人待着。 “我们回泰布穴地吧?”契尼又问了一句。 “好的。”他低声说。他想:我必须付出代价。 契尼深深叹了口气,重新依偎着他。 我已经虚掷了很多时光,他想。爱和圣战时刻包围着他。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它多么被大家热爱,怎么抵得上圣战中死去的千千万万生命?单个人的悲哀怎能和大众的痛苦相提并论? “亲爱的?”契尼问。 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嘴唇上。 我要听从内心的声音,他想。趁我还有力量,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到连鸟儿也不可能发现我的地方。这种想法没什么用,他知道。圣战将仍然追随他的灵魂。 当人民指责他的残暴愚蠢时,他该如何解释?他想,如何回答?谁会理解他? 我只想朝后一看,说:“看那儿!那个存在物不是我。看啊,我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人类的罗网能限制我、看管我。我放弃我的宗教!这荣耀的一刻是我的!我自由了!” 多么苍白空洞的言语! “昨天在屏蔽场城墙下发现了一条巨大的沙虫。”契尼说,“据说有一百多米长。这样大的沙虫这个地区很少见。我想,是水阻住了它。有人说,它来这儿是为了召唤穆阿迪布回到他的沙漠故乡。”她捏了捏他的胸脯,“不要嘲笑我!” “我没有笑。” 弗雷曼人对神话传奇的迷信总是让保罗惊奇不已。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胸口一紧,自己的生命线上,某种东西一震:是自发记忆,不请自来的强烈回忆。他回忆起自己在卡拉丹星球的童年时代……石头的小屋、漆黑的夜晚……幻象产生!那是他最早使用自己的预知能力。他感到自己的意识重又深入那个幻象,穿过仿佛蒙着一层薄纱的记忆(幻象中的幻象),看到了一排弗雷曼人。他们的长袍沾满灰尘,从高大的岩石间隙走过,抬着一个长长的、用衣物裹住的东西。 保罗听见自己在幻象里说:“太甜美了……你是其中最甜美的……” 自发记忆松开了控制着他的铁爪。 “你怎么不说话?”契尼悄声说,“怎么回事?” 保罗耸耸肩,坐了起来,把脸转到一边。“因为我到沙漠边缘去了,所以你生气了。”契尼说。 他摇摇头,不说话。 “我去那儿是想要一个孩子。”契尼说。 保罗不能说话。他仍然沉醉于刚才那个早期幻象所显示的原始力量之中。那个可怕的使命!那一刻,他的一生仿佛变成了一只翅膀,被飞翔的鸟儿翻来覆去地摇动着……鸟儿代表冒险,代表自由意志。 我无法摆脱预言的诱惑,他想。 他意识到,屈服于这种诱惑,就等于沿着生活中某条既定的轨道一直走下去。他心想,也许预言并不预示着未来?或许他让自己的生命陷在这个预言织成的千头万绪的罗网之中,最后成为预言这只蜘蛛的猎物。现在,这只蜘蛛正张开大嘴,朝他步步紧逼过来。 一句贝尼·杰瑟里特格言闪过他的脑海:“运用原始力量,只能使你永远受制于更高级的力量。” “我知道会惹你生气。”契尼说着碰了碰他的手臂,“真的,部族的人已经恢复了古老的仪式,还有血祭,不过我没有参与。” 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体随之颤动。幻象的巨流被驱散了,成为一片深不见底却风平浪静的汪洋,下面涌动着他无法企及的巨力。 “求求你。”契尼恳求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这有什么不对?”他爱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后推开它,爬下床,熄灭了球形灯,走到靠阳台的窗户旁,拉开帘幔。除了它的气味,沙漠还没有侵蚀到这里,它像一面没有窗户的墙,远远横在他前面,伸向夜空。月光斜斜地照进封闭的花园,洒在高大的树木、宽阔的枝叶和潮湿的灌木丛中。点点繁星把明亮的影子投向鱼塘,像洒落在树阴里的片片白色花瓣,闪闪发光。刹那间,他明白了在弗雷曼人眼里这个花园意味着什么:怪异、可怕、危险、浪费水分。 他想到了那些水商。慷慨分发水使这些人利益受损。他们恨他,他摧毁了过去。另外还有一些人,甚至那些从前拼命辛劳才能买到珍贵的水的人,也仇恨他。因为旧有的生活方式被改变了。遵照穆阿迪布的命令,星球上的生态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的抵触情绪也随之增加。他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过于武断,居然认为可以改造整颗星球——改变已经存在的所有东西,并且命令它以另外某种方式存在?即使他成功了,这颗星球以外的宇宙呢?它会害怕类似的改革吗? 他猛地拉上帘幔,关闭了通风口。他转身对着黑暗中的契尼,感到她正在那儿等着他,水环叮当作响,像香客的布施铃。他顺着声音摸索过去,碰到了她伸出的手臂。 “亲爱的,”她低声说,“我让你心烦了?” 她的手臂拥住他,同时拥住他的未来幻象。 “和你没有关系,”他说,“噢……绝不是你。” 屏蔽场和有巨大杀伤力的激光枪对进攻者和防守者都非常重要,它们对武器科技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在这里,我们毋须讨论原子弹扮演的特殊角色。在我的帝国里,任何一个大家族所拥有的原子弹都足以摧毁五十个或者更多家族的本土行星。这一事实的确让有些人感到紧张。但与此同时,我们的各大家族都不得不预先做好准备,以对付极可能到来的核报复。在宇航公会和兰兹拉德联合会控制下,原子弹只能存而不用。不,我关心的是把人类作为特殊武器的问题。这是一个有无限发展前景的领域,目前,许多有势力的机构正致力开发这个领域。 ——穆阿迪布在军事学院的演讲 摘自《斯第尔格回忆录》 老人站在门口,那双尽是蓝色的眼睛盯着外面。这双眼睛带着本地人的怀疑神情,所有沙漠居民都是这样看陌生人的。他的嘴边有一条痛苦的唇线,那儿留着一撮白色的胡子。他没有穿蒸馏服,但更说明问题的是另一个事实:房间中的湿气正通过敞开的房门涌向屋外。 斯凯特尔鞠了一躬,做了个同谋者之间互致问候的手势。 老人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三弦琴如泣如诉的声音,是塞缪塔音乐不和谐的乐声。可老人的举动一点也看不出服用过塞缪塔迷药的迹象,说明沉溺于这种迷药的另有其人。尽管如此,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类恶行,还是令斯凯特尔有些不自在。 “请接受来自远方的问候。”斯凯特尔微笑着说。他专门为这次见面选择了一张扁平脸,因为老人可能认识这张脸。沙丘星上的有些老弗雷曼人认识邓肯·艾达荷。 这种选择一直让他觉得很好玩。可现在他意识到,选择这张脸也许是个错误,但他不敢贸然在户外变脸。他紧张地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老人难道不愿邀请自己进门? “你认识我儿子吗?”老人问。 这句话至少表示了对他的认可。斯凯特尔做了恰当的答复,同时警? ??地注意着周围的可疑动静。他不喜欢站在这儿。这是一条死胡同,这间房恰好在尽头。该地区的房屋专门为圣战老兵修建,是越过泰玛格一直延伸到帝国盆地的厄拉奇恩郊区的一部分。胡同周围的墙面十分单调,打破这种单调的只有那些关得紧紧的房门,门上乱七八糟地涂抹着污言秽语。在这扇门旁边,有人用粉笔写了一个告示:“某个叫贝雷斯的人给厄拉奇恩人带来了一种可恶的疾病,患者会丧失男性功能。” “你有同伴吗?”老人问。 “就我一人。”斯凯特尔说。 老人清了清喉咙,仍然犹豫不决。这种情形真叫人急得发疯。 斯凯特尔提醒自己要耐心点。用这种方式进行联络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也许老人有自己的理由。尽管如此,现在这个时段却选得很合适。苍白的太阳几乎笔直地照在头顶。在这个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人们都关在屋子里睡觉。 难道是那些新邻居使老人感到不安?斯凯特尔心想。他知道和老人挨着的一间房被分给了奥塞姆,这人曾经是令人敬畏的弗雷曼敢死队队长。还有那个在化学药品作用下变成侏儒的比加斯,他住在奥塞姆隔壁。 斯凯特尔再次把目光转向老人,发现他左肩下的袖子空荡荡的。此人隐隐透着一股力压群雄的傲气。他在圣战中可不是一般的士兵。 “我可以知道来访者的姓名吗?”老人问。 斯凯特尔松了口气,他终于被接受了。“我叫扎尔。”他说出了这次任务用的名字。 “我叫法鲁克。”老人说,“曾经在圣战中做过第九军团的霸撒统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斯凯特尔听出了话里的威胁。他说:“意味着你出生在泰布穴地,效忠于斯第尔格。” 法鲁克放松下来,朝屋里跨进一步:“欢迎你的到来。” 斯凯特尔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幽暗的正厅。地板镶着蓝色瓷砖,墙上的水晶装饰闪闪发光。正厅后面有一个封闭的庭院。乳白色的光透过半透明的天棚散射进来,像一号月亮夜晚发出的银白色光芒。只听嘎吱一声响,临街的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们属于一个高贵的民族,”法鲁克一边说,一边领着斯凯特尔朝后院走,“不是来自外星的异乡人。我们才不愿住在什么鬼村子里呢……像这儿这种地方!我们在哈班亚山脊上的屏蔽墙里有个体面的穴地,只要一条沙虫就可以把我们带到沙漠中心的克登。” “而不像现在这个样子。”斯凯特尔同意道。他现在知道是什么使法鲁克加入他们的阴谋集团了。这个弗雷曼人渴望从前的日子,还有从前的生活方式。 他们到了后院。 斯凯特尔知道,法鲁克在竭力掩饰对来访者的厌恶。弗雷曼人从来不信任那些眼睛里没有伊巴德蓝的人,认为他们是异乡人,总是东张西望,打量他们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他们进去的时候,塞缪塔音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巴厘琴演奏的音乐,随后是一首在纳瑞吉星球非常流行的歌曲。 斯凯特尔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发现他右侧的拱门边,一个年轻人正盘着双腿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年轻人的眼睛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眼窝。他开始唱歌,带着一种盲人的怪异声调。斯凯特尔仔细观察着他。那歌声高亢而甜美。 风吹散了陆地, 吹散了天空, 吹散了人! 这风是谁? 树林笔直矗立, 在人们畅饮的地方畅饮地下的甘泉。 我知道太多的世界, 太多的人, 太多的树林, 太多的风。 斯凯特尔注意到这些歌词都是重新改编过的。法鲁克领着他离开唱歌的年轻人,到了对面的拱门下,指了指扔在绘着海洋生物图案的瓷砖地面上的几只坐垫。 “其中一只坐垫是穆阿迪布在穴地用过的。”法鲁克指指一只又圆又黑的垫子,“坐吧。” “不胜荣幸。”斯凯特尔说着,一屁股坐在那只黑垫子上,面带微笑。法鲁克有自己的智慧。这个聪明的哲人,嘴里说着效忠的话,同时却听着暗含反意的歌曲。那个暴君确实有着可怕的力量。 法鲁克在歌声中说话,一点儿没有打乱曲调:“我儿子的音乐搅扰你了吗?” 斯凯特尔把垫子转过来对着他,靠在一根冰凉的石柱上:“我喜欢音乐。” “我儿子在征服纳瑞吉的战斗中失去了双眼。”法鲁克说,“他在那儿治伤,本来是应该就留在那儿的。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这样的人。我在纳瑞吉星球上还有一个或许永远不能谋面的孙子,这实在令人惊讶。你知道纳瑞吉星球吗,扎尔?” “年轻的时候曾和变脸者同伴一块儿去过。” “那你是个变脸者了。”法鲁克说,“难怪你的外貌有点与众不同。它让我想起了一个熟人。” “邓肯·艾达荷?” “是的,就是那个人。皇上手下的一个剑客。” “他被杀死了,据说。” “有这种说法。”法鲁克同意道,“你真的是个男人吗?我听说过有关变脸者的某种传说……”他耸耸肩。 “我们是杰达卡阴阳人,”斯凯特尔说,“可以随意变换性别。就目前而言,我是一个男人。” 法鲁克若有所思地噘起嘴:“来点饮料?水还是冰冻果汁?” “好好谈谈话就够让我心满意足了。”斯凯特尔说。 “客人的要求就是命令。”法鲁克说着在一个坐垫上坐下来,正对着斯凯特尔。 “祝福阿布·德尔,无限的时间之路之神祇。”斯凯特尔说。他想:好了!我已经直接告诉了他我来自宇航公会,并且以宇航员的身份作为掩护。 “祝福阿布·德尔。”法鲁克说。他按照仪式要求把两手交握叠放在胸前。那是一双苍老而青筋暴绽的手。 “隔着一段距离看,某个物体可能和它的本来面目全不相符。”斯凯特尔说,暗示他希望能讨论皇宫的情况。 “黑暗而邪恶的东西从任何距离看都是邪恶的。”法鲁克说,似乎想拖延这个问题。 为什么?斯凯特尔疑惑不解。可他仍然不动声色:“你儿子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纳瑞吉的抵抗者用了一种熔岩弹。”法鲁克说,“我儿子靠得太近了。该死的原子武器!熔岩弹也应该被判定为违法。” “它钻了法律的空子。”斯凯特尔赞同道。同时又想:纳瑞吉星球上的熔岩弹!我们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为什么老人要在这个时候提到熔岩弹? “我想过从你的老师那儿买一双特莱拉眼睛给他。”法鲁克说,“可军团里有种传说,说特莱拉的眼睛能控制它的使用者。我儿子告诉我,那种眼睛是金属的,而他却是血肉之躯,这样的结合是罪恶的。” “某种东西的本原必须和它的原始意图相符合。”斯凯特尔说,试图把话题转到自己关心的事情上。 法鲁克撇了撇嘴,可还是点点头。“你要什么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吧。”他说,“我们应该相信你们这些宇航员的话。” “你去过皇宫吗?”斯凯特尔问。 “莫里特尔胜利庆功宴的时候去过。石头房子很冷,尽管有最好的伊克斯太空加热器。头天晚上我们住在厄莉娅神庙的露台上。你知道,他在那儿有树林,有从许多星球上弄来的树。我们这些霸撒统领都穿上了最好的绿色长袍,桌子也是一人一张,吃啊喝啊。还看到了很让人伤心的事:一排伤兵走了过来,步履蹒跚,拄着拐杖。我们的穆阿迪布恐怕不知道他到底毁掉了多少人。” “你很反感这样的宴会?”斯凯特尔问。他知道弗雷曼人痛饮香料啤酒后的狂欢会。 “它和穴地的心灵融合不一样。”法鲁克说,“这儿没有‘道’,只是娱乐。战士可以享用奴隶女子,男人们高谈阔论自己的战斗经历,炫耀他们的伤口。” “这么说,你进过那一大堆石头砌成的建筑。”斯凯特尔说。 “穆阿迪布到露台上接见了我们。”法鲁克说,“‘祝大家幸运。’他说。沙漠里的问候语,却出现在那个地方!” “你知道他的私人寝宫在哪里吗?”斯凯特尔问。 “皇宫最里面的某个地方。”法鲁克说,“据说他和契尼仍然按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过日子,不过都是在高墙之内。公开接见是在大厅,他有专门的会见厅和正式的接见场所,皇宫翼侧住的全是他的卫兵。还有举行仪式的地方和一个通信中心。据说城堡下面很深的地方还有一间房子,里面养着一只发育不良的沙虫,周围是可以毒死沙虫的深水沟。他就在那儿预测未来。” 传说加事实,斯凯特尔想。 “他走到哪儿就把各个政府部门带到哪儿。”法鲁克抱怨道,“政府职员和随从,还有随从的随从。他只信任像斯第尔格这类人,他从前的老部下。” “不包括你。”斯凯特尔说。 “我想他已经忘了还有我这个人。”法鲁克说。 “他是如何进出皇宫的?”斯凯特尔问。 “他有一个小型扑翼飞机停机坪,从一堵内墙凸出来。”法鲁克说,“据说穆阿迪布不许别人驾机在那儿着陆。它需要一种特殊的操控方法,一个判断失误就会撞墙,摔在他那该死的花园里。”斯凯特尔点点头。这倒很有可能是真的。通过这样一个空中通道进入皇帝的住所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皇帝的安全。厄崔迪家族的人都是优秀的飞行员。 “他用人来携带他自己的密波信息。”法鲁克说,“这些人的体内植入了密波翻译器。这样一来,他们发出的声音就变成了皇帝本人的声音。一个人应该有权控制自己的声音,而不应该成为载体,携带另外某个人的声音。” 斯凯特尔耸耸肩。在这个时代,所有大人物都使用密波信息,因为谁都说不清信息的发送者和接收者之间存在什么障碍。密波信息不可能破解,因为它的本质是自然人声,只是波形稍有变化,再以此为基础进行最复杂的扰频编码。 “连他的税务官员也用这种办法。”法鲁克抱怨说,“我们那时候,密波信息只植入低等动物身上。” 但税收信息确实应该保密,斯凯特尔想,不止一个政府因为人民知道它所聚敛的巨额财富而垮台。 “弗雷曼士兵们对穆阿迪布的圣战有什么看法?”斯凯特尔问,“他们是否反对把皇帝变成神?” “多数人甚至想都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法鲁克说,“大多数人对圣战的看法和我从前一样,认为它是一场奇异的经历,意味着冒险和财富。我住的这种破房子……”法鲁克朝后院做了个手势,“就花掉了价值六十里达的香料。那可是整整九十驼啊!这么大一笔财富,那时候想都不敢想。”他连连摇头。 他们穿过后院,那个瞎眼睛的年轻人正用巴厘琴弹奏一曲爱情歌谣。 九十驼,斯凯特尔想,毫无疑问,这是一大笔财富。在许多星球上,买法鲁克的陋室所花的钱能买下一座宫殿。但宇宙间的一切都是互相关联的,“驼”也不例外。比如说,法鲁克知道香料的这一计量单位的出处吗?一峰骆驼最多只能载一驼半香料,这一点法鲁克想过吗?不可能想过。法鲁克说不定压根儿没听说过骆驼,也没有听说过地球上的黄金时代。 法鲁克开始说话了,音调和他儿子巴厘琴的旋律奇怪地吻合:“我有一把晶牙匕,还有十升水环,以及我父亲传下来的一支长矛、一套咖啡用具、一只记不清年代的古旧的红色玻璃瓶。我们的香料中有我一份,但我没有钱;我很富有,但自己却感觉不到。我有两个老婆,一个长相平平却非常爱我;另一个愚蠢而固执,却有天使般的长相和身材。我曾经是一个弗雷曼耐布,一个沙虫骑士,一个沙漠和怪兽的征服者。” 庭院另一面,年轻人手下的旋律节奏加快了。 “许多事我一清二楚,想都不用想。”法鲁克说,“我知道沙地深处有水,是被小小造物主封在那儿的;我还知道我们的祖先以处女为祭品来祭祀夏胡鲁,但被列特·凯恩斯禁止了;有一次我还在一条沙虫嘴里见过珠宝。我的灵魂有四道门,每道门我都非常熟悉。” 他沉默了,沉思着。 “然后,那个厄崔迪人和他的巫婆母亲来了。”斯凯特尔说。 “那个厄崔迪人来了,”法鲁克同意道,“那个在我们的穴地被称作‘友索’的人,我们私下里都这样叫他。我们的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他发动圣战的时候,我和一些人曾经有过疑问:‘我们为什么要去打仗?那儿和我们毫不相干。’可其他人去了——都是年轻人,我的朋友,我童年时代的伙伴。他们回来的时候谈到了魔法,还有这个厄崔迪救世主的超凡魔力。他和我们的敌人哈克南人作战,曾许诺给我们幸福乐园的列特·凯恩斯也赐福予他。据说这个厄崔迪人还打算改变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宇宙。他是一个能使金花在夜晚绽放的人。” 法鲁克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人们指着一号月亮说:‘他的灵魂就在那儿。’于是他就成了圣穆阿迪布。我真搞不懂。” 他放下手,目光穿过庭院,看着自己的儿子:“我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我的想法只在心里,在肚子里。” 音乐的节奏更快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参加圣战吗?”老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斯凯特尔,“我听说那儿有种名叫大海的东西。一直生活在我们的沙丘星上,大海这种东西真是难以想象。我们没有大海,沙丘上的人们也从不知道大海。我们有捕风器,我们收集水,因为列特·凯恩斯承诺会有大变化——穆阿迪布挥挥手就能带来的大变化。我可以想象有活水流动的暗渠和明渠,根据明渠,我还能大致想象出河。可大海是怎么回事?怎么也想不出来。” 法鲁克看着后院那半透明的遮棚,似乎想弄清楚外面的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海。”他说,声音很低,“我脑子里无法描绘出它的景象。我认识的人看见了这个奇观,可我认为他们在撒谎。我必须亲自去看看,所以我报了名。” 年轻人弹出最后一个高音,然后又换了一首新曲子。节奏怪异,起伏不定。 “你找到大海了?”斯凯特尔问。 法鲁克没有作声,斯凯特尔还以为老人没听到他的话。音乐在他们身边盘绕,忽而升起,忽而落下,像涨涨落落的潮水,听得斯凯特尔喘息起来。 “是日落的时候。”法鲁克停了一会儿说,“从前的画家也许可以画出那样的日落。画里有红色,和我这个瓶子的颜色一样。可实际上它是金色的……还有蓝色。是那个我们叫英菲尔的星球,我带着军团在那儿打了胜仗。我们从山里出来,穿过一片浓重的水雾。那么重的水雾,我简直无法呼吸。就在那儿,在我脚下,我看到了朋友们说过的东西:好多的水,看不到边,看不到头。队伍从高处冲下去。我涉进水里,喝了个饱。苦极了,让人不舒服。但我从来没忘记那种奇观。” 斯凯特尔发现自己也和老人一样,对自然的奇迹肃然起敬。 “我把自己浸入海水。”法鲁克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瓷砖地板上的水生物图案,“沉下去时是一个人,重新浮起来时……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记起了并不存在的过去,我用这双可以接受一切——所有的一切——的新眼睛看着周围。我看见水中有一具尸体——一个被我们杀死的抵抗者。附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段木头,是一截烧断了的大树。现在我闭上眼睛也能看见那段木头,一端被火烧得黢黑。水里还漂浮着一片衣服,只能算一块黄色破布——撕烂了,污秽不堪。看着这些东西,我知道它们为什么来到我眼前——为了让我看见。” 法鲁克慢慢转过身,看着斯凯特尔的眼睛。“你知道,宇宙是无穷无尽的。”他说。 这老家伙唠唠叨叨,可还不乏深刻,斯凯特尔想。他说:“我看出来了,那次经历深深影响了你。” “你是特莱拉人,”法鲁克说,“你看见过许多大海。我只看见过那一个大海,但关于海,我却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 斯凯特尔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不安。 “混沌之母生于大海。”法鲁克说,“当我湿淋淋地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发现齐扎拉·塔弗威德站在旁边。他没有走进大海,他站在沙滩上——潮湿的沙滩。我的有些手下也和他一样,害怕大海。他看着我,那种眼神啊,他知道我明白了一些他永远不会明白的东西。我变成了一只海洋生物,这让他感到害怕。大海愈合了圣战带给我的伤痕,他看到了这一点。” 斯凯特尔发现在老人叙述的过程中,音乐停止了。可让他不安的是,自己竟然不知道巴厘琴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法鲁克强调了一句:“每道门都有卫兵把守,根本没办法进入皇宫。”好像这句话跟他刚才说的那些事儿有关系似的。 “可这恰恰正是皇宫的薄弱环节。”斯凯特尔说。 法鲁克抬起头,望着他。 “有一种办法可以进入皇宫。”斯凯特尔解释说,“大多数人不相信这一点——但愿皇帝也同样不相信——都认为反叛者只能通过别的途径进去……这一点对我们有利。”他擦擦嘴唇,感受着自己挑选的这张脸的异于常人之处。那位乐师的沉默让他十分不安:这意味着法鲁克的儿子所发送的信号已经传输完毕?那种音乐肯定是秘密信号,他斯凯特尔的神经系统接受了这种信号,只要到了某个恰当的时机,信息就会被植入他肾上皮质的密波翻译器所激活。现在,信号传输已经结束,他成了一个容器,携带着他自己一无所知的内容,满满地盛着各式各样的数据:厄拉科斯密谋集团的每一个支部、每个参与者的名字、每次联络的暗语……一切重要信息尽在其中。 有了这些信息,他们就能将厄拉科斯煽动起来,捕获一只沙虫,在穆阿迪布势力之外的某个地方开创自己的香料文化。他们可以打破香料垄断,击败穆阿迪布。有了这些信息,他们可以做的事很多,很多。 “那个女人在我们这儿。”法鲁克说,“你现在想见见她吗?” “我已经见过她了,”斯凯特尔说,“而且仔细研究过她。她在哪儿?” 法鲁克“啪”地打了个响指。 年轻人拿起琴,拨动琴弦,塞缪塔音乐顿时轻轻响起。仿佛被音乐牵动一般,一位裹着蓝色长袍的年轻女子从乐师身后的门洞中缓缓走出。在毒品的作用下,她那双伊巴德蓝的眼睛呆滞无神。这是一个弗雷曼人,染上了香料瘾,同时又沾染了来自外星的恶习。她完全沉醉于塞缪塔音乐之中,如痴如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奥塞姆的女儿。”法鲁克说,“我儿子给她用了毒品。他眼睛瞎了,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替自己弄到一个本族女子。可是你看,他的胜利毫无意义。塞缪塔音乐夺走了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她父亲不知道吗?”斯凯特尔问。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法鲁克说,“她每次来访,我儿子都会给她提供一套虚假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她家里的人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非常不满,因为我儿子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不过,他们倒也不会干涉。” 音乐袅袅,渐渐停了下来。 乐师做了个手势,年轻女人于是过来紧挨着他坐下,低头倾听着他的喃喃细语。 “你对她有什么打算?”法鲁克问。 斯凯特尔又一次仔细查看着后院。“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吗?”他问。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法鲁克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打算对这女人怎么样。我儿子很想知道。” 斯凯特尔右臂一摆,似乎准备回答他的问题。突然,一只闪闪发亮的尖利飞镖从他的袍袖里射出,悄无声息地射在法鲁克的脖颈上。法鲁克没有一声叫喊,连身体的姿势也没有改变。不出一分钟,他就将死去,但却被飞镖上的毒药定住了身形,丝毫动弹不得。 斯凯特尔慢慢站起来,朝瞎眼乐师走去。飞镖射进他的身体时,他还在和那个年轻女人呢喃细语。 斯凯特尔抓住年轻女人的手臂,轻轻扶起她,没等她发现,迅速变了一副面容。她站直身子,愣愣地望着他。 “怎么回事,法鲁克?”她问。 “我儿子累了,需要休息。”斯凯特尔说,“来,我们到后面去。” “我们谈得很开心。”她说,“我已经说服了他去买特莱拉人的眼睛,变成一个健全的男人。” “难道我就没反复劝过他吗?”斯凯特尔说,一边催促她朝屋后走。 他骄傲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和那张脸是如此和谐。毫无疑问,这正是那个老弗雷曼人的声音,这个人现在肯定已经彻底死了。 斯凯特尔叹了口气。至少这次杀戮进行得很仁慈,他对自己说,而且,那两个牺牲品也知道他们在冒什么风险。但这个女人嘛,倒是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创建之初,所有帝国都不缺乏目标和意义。可当它们建成之后,早期的目标却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些意义含混的仪式而已。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谈话录》 厄莉娅明白了,这次会议又将不欢而散。她感觉到了,不满的情绪在酝酿、在积蓄力量:伊勒琅正眼也不瞧契尼,斯第尔格神经质地摆弄着文件,保罗则阴沉着脸,瞪着齐扎拉·柯巴。 她选了金质会议长桌末端的一个位置坐下,这样就可以透过露台的窗户,看到下午那一抹布满灰尘的阳光。她进来时柯巴正在发言,只听他对保罗说道:“陛下,我的意思是,现在的神祇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多了。” 厄莉娅头向后一仰,笑出了声。长袍上的黑色兜帽被震得掉了下来,露出下面的脸庞:蓝中透蓝的“香料眼”,和她母亲一样的象牙白肌肤,浓密的金黄色头发,小巧的鼻子,宽宽的嘴。 柯巴的面颊涨成了橘红色,近于他长袍的颜色。他怒视着厄莉娅。这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头上光秃秃的,怒气冲冲。 “你知道我在和你哥哥说什么吗?”他大声问道。 “我知道大伙儿是怎么说你们齐扎拉教团的。”厄莉娅反驳道,“你们并没有沾上神的光环,只不过是他的奸细耳目而已。” 柯巴把目光投向保罗寻求支持:“我们的工作得到了穆阿迪布本人的授权,他有权深入了解他的人民,而他的人民也有权聆听他的纶音。” “奸细。”厄莉娅说。 柯巴委屈地噘起嘴唇,沉默了。 保罗看着自己的妹妹,奇怪她为什么故意和柯巴过不去。他忽然发现厄莉娅已经成了一个女人,全身上下闪烁着青春的美貌和光彩。奇怪呀,自己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她长大了。她已经十五岁——就快到十六了。一个没有做过母亲的圣母,一个保持童贞的女牧师,一个迷信的群众既畏且敬的——尖刀圣厄莉娅。 “现在不是你妹妹发难的时间和场合。”伊勒琅说。 保罗不理她,只对柯巴点点头:“广场上挤满了香客。出去领着他们祈祷吧。” “可他们希望您去,陛下。”柯巴说。 “你戴上头巾,”保罗说,“这么远他们看不出来。” 伊勒琅竭力压下被忽略的恼怒,看着柯巴奉命出去了。她突然不安起来:艾德雷克或许没能把她隐蔽好,让厄莉娅得知了她的活动。对穆阿迪布的这个妹妹,我们究竟了解多少?她非常担忧。 契尼双手握得紧紧的搁在膝盖上。她朝坐在桌子对面的舅舅斯第尔格瞥了一眼,他现在是保罗的国务总理。她心想,这个弗雷曼老耐布是否一直向往沙漠穴地的简单生活?她发现斯第尔格的两鬓已经灰白,但浓眉下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那是野外生活养成的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他的胡子上还留着贮水管的印记,这是长期穿着蒸馏服的标志。 契尼的注视让斯第尔格有些不自在,他把目光转向周围的议会成员,最后落到露台的窗户上。柯巴正站在外面,张开双臂做赐福祈祷。一缕下午的阳光照到他身后的落地窗玻璃上,投下一圈红色的晕环。刹那间,他发现那位宫廷齐扎拉仿佛变成了一个绑在火轮上的受难者。柯巴放下手臂,幻觉也随之消失。可斯第尔格仍然被它深深震撼了。他的思绪随即转向那些等候在会见大厅里的奉承谄媚者,以及穆阿迪布皇冠周围可恨的浮华奢靡,愤怒沮丧之情油然而生。 斯第尔格想,被皇帝召来开会的这些人实际上都想从他身上找出某处纰漏和错误。虽然这或许是一种亵渎心理,可就连斯第尔格也免不了怀着这样的心思。 柯巴回来了,将远处人们的吵嚷声也带了进来。只听“砰”的一响,露台的门关上了,屋里重又安静下来。保罗的目光尾随着那位齐扎拉。柯巴在保罗左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表情沉着安详,眼睛因信仰的迷狂而熠熠发光。那一刻的宗教神力使他感受到了无上的快乐。 “他们的心灵被唤醒了。”他说。 “感谢上帝。”厄莉娅说。 柯巴的嘴唇变得苍白。 保罗再一次审视着自己的妹妹,不明白她的动机是什么。他提醒自己,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下往往掩藏着欺骗。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贝尼·杰瑟里特培养出来的产物。魁萨茨·哈德拉克的遗传因子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呢?她总是有些神秘诡异之处,还是子宫里的胎儿时就这样,那时母亲刚从香料毒素中死里逃生。母亲和她未出生的女儿同时成为圣母,尽管如此,这两个人却并不相同。 厄莉娅对那次经历的说法是,在一个可怕的瞬间,她的意识突然被唤醒了,她的记忆里吸入了无数别的生命,而这些生命当时正在被她的母亲所吸纳。 “我变成了我母亲,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人。”她说过,“我那时还没有成形,也没有出生,却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女人。” 厄莉娅察觉到保罗正在注意她,于是冲他笑了笑。他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他问自己,对付柯巴这种人,除了冷嘲热讽之外还能怎样?有什么比敢死队员突然变成教士更具讽刺意义的呢? 斯第尔格拍了拍手上的文件。“如果陛下允许的话,”他说,“我希望讨论一下这些文件。这些事情都是非常紧迫的。” “你指的是杜拜星的合约?”保罗问。 “宇航公会坚持要我们在不知道杜拜星协议各方具体情况的前提下先在合约上签字。”斯第尔格说,“他们获得了兰兹拉德联合会代表的支持。” “你们施加了什么压力?”伊勒琅问。 “皇帝陛下对此已经有所安排。”斯第尔格说。他的话音冷漠而正式,流露出对这位皇后的不以为然。 “我亲爱的皇夫。”伊勒琅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保罗,迫使他正视自己。 保罗想,故意当着契尼的面强调自己在名分上高人一等,这是伊勒琅的愚蠢之处。此时此刻,他和斯第尔格一样不喜欢伊勒琅,但怜悯之心使他缓和下来。说到底,伊勒琅只不过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手中的卒子而已。 “什么事?”保罗说。 伊勒琅瞪着他:“如果您扣押他们的香料……” 契尼摇摇头表示反对。 “我们的行动必须非常谨慎。”保罗说,“直到现在,杜拜星一直是被击败的大家族的庇护所。对我们的对手来说,它象征着最后的巢穴,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处。这个地方相当敏感。” “他们既然能把人藏在那儿,也就可以把别的什么东西藏在那儿。”斯第尔格声音低沉地说,“比如说一支军队,或者处于雏形的香料文化什么的,它……” “但你不能把人逼得无处可走,”厄莉娅说,“如果你还想和他们和平共处的话。”她很后悔被扯入这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悬念的争论。 “也就是说,我们把十年时间浪费在谈判上,到头来却一无所获。”伊勒琅说。 “我哥哥的行动从来不会一无所获。”厄莉娅说。 伊勒琅拿起一份文件,紧紧抓住它,紧得指关节都变白了。保罗看出她正在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审视内心,深呼吸。他几乎能听见她在心中不停地念诵静心祷词。片刻以后,她说话了:“我们得到了什么结果?” “我们使宇航公会措手不及。”契尼说。 “我们希望尽量避免和敌人摊牌。”厄莉娅说,“不一定要消灭他们。厄崔迪旗帜之下发生的大屠杀已经够多的了。” 她跟我一样,同样感受到了,保罗想。奇怪,他俩都强烈地觉得应该对这个乱哄哄的、盲目崇拜的宇宙负起责任,这个宇宙现在已经完全痴迷于宗教式的沉醉和疯狂之中。他想,我们是否应该保护人类免遭他们自己的荼毒?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做毫无意义的事:空虚的生活,空虚的言词。他们向我要求得太多。他感到喉头一阵紧缩。他将失去多少珍贵的瞬间?什么儿子?什么梦想?和他的预言幻象向他显示的那些宝贵瞬间相比,值得吗?真到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又有谁会对未来的人们说“没有穆阿迪布就不会有你们”? “不给他们香料,这种做法行不通。”契尼说,“这样做的话,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将失去洞察时空的能力;你们贝尼·杰瑟里特的姐妹们也不能未卜先知;一些人还可能提前死去;信息交流也会中断。到那时,受谴责的会是谁?” “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伊勒琅说。 “不会?”契尼问,“为什么不?罪名难道还会落到宇航公会头上不成?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无能为力嘛,而且,他们一定会向大家证明这一点。” “我们就照这样子,把这个合约签了。”保罗说。 “陛下,”斯第尔格说,看着手上的文件,“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保罗注视着这个弗雷曼老人。 “您有某种……呃……魔力。 ”斯第尔格说,“尽管宇航公会拒绝透露协议另一方的方位,但您能不能查出来?” 魔力!保罗想,其实斯第尔格想说又不好说出口的话是:“你有预知力量。你难道不能在你看到的未来幻象中找到线索,从而发现杜拜星?” 保罗看着纯金的桌面。这是个老问题了:如何让别人明白他望向那不可言说的未来时所遭遇的种种局限?他看到的是一个个片段,看到各种势力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难道他就这样告诉其他人不成?普通人从未体验过香料的预知能力,怎么想象头脑清醒,却不知自己所处的时空、方位的状态? 他看了看厄莉娅,发现她在注意伊勒琅。厄莉娅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朝伊勒琅点点头。哦,对了,他们现在得出的任何结论都会记入伊勒琅的特别报告,并送交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她们从不放过魁萨茨·哈德拉克所做的任何预言。 尽管如此,还是应该给斯第尔格一个答案。自然,伊勒琅也会得到这个答案。 “没有经验的人都把预知能力想象成遵循某种自然法则。”保罗说,他把双手的指尖顶在一起,“但这种说法实际上毫无意义,就跟说它是来自天堂的声音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可以这么说,预知力量是一种协调,与人共存、与人的行为共存。换句话说,现在向未来涌动,预知则伴随着这一过程。你们明白吗?从表面上看,预知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但这种力量不能用于预测目标、预知目的。被波涛卷裹的碎片能说出它将被带往何处吗?神谕没有因果关系,它只管传送过来、汇集起来,而你只能接受这一切。如此一来,你便知道了许多智力无法探测究竟的东西。你的理性意识会排斥它们,而在这个排斥的过程中,理性也变成了预知过程的一部分,最终被这个过程征服。” “也就是说您无法做到?”斯第尔格问。 “如果我有意识地用预知能力搜寻杜拜星,”保罗直接对伊勒琅说,“可能反而将它从我的预知范围内排斥出去。” “这是混沌!”伊勒琅反驳道,“与自然规律不一致。” “我说过它不遵循任何自然法则。”保罗说。 “这么说,你的魔力有其局限,看到的有限,能做的也有限?”伊勒琅问。保罗还没来得及回答,厄莉娅就说:“亲爱的伊勒琅,预知能力没有任何局限性。至于不一致,宇宙并不一定非得保持什么一致性。” “可他说……” “你非要我哥哥解释没有局限之物的局限性,这怎么可能呢?完全超出了理智的范围嘛。” 厄莉娅这么做真可恶,保罗想,这是在捉弄伊勒琅。伊勒琅的头脑很清晰,但这种清晰完全依赖一种观念,即世间万物无不有其局限,正是这种局限构成了事物的界限。他把目光转向柯巴,此人的坐姿像一个正在聆听天启的虔诚教徒,全神贯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倾听着。齐扎拉教团会怎样利用这番对话?造成更多的宗教神秘感?唤起更大的敬畏?毫无疑问。 “那么,您打算就按这样签订这份合约?”斯第尔格问。 保罗笑了。幸好有斯第尔格这句话,神谕的问题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斯第尔格的目标是取得胜利,而不是发现真理。和平、公正,加上稳定的货币流通——这就是斯第尔格的世界。他要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比如合约上的签名。 “我会签的。”保罗说。 斯第尔格又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来自伊克斯战区司令官的最新消息,里面谈到了当地人的制宪热情。”这个弗雷曼老人瞥了一眼契尼,契尼耸耸肩。 伊勒琅刚才闭上了眼睛,双手放在额前,运用她的强力记忆术记下会议的一切内容。这时她睁开双眼,专注地望着保罗。 “伊克斯联邦已经表示归顺了。”斯第尔格说,“可他们的谈判者对帝国的税额提出了质疑,他们……” “他们想合法地限制帝国的意志。”保罗说,“想限制我的是谁,兰兹拉德联合会还是宇联商会?” 斯第尔格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便条。“这是我们的一个间谍搞到的,是宇联商会少数派秘密会议的备忘录。”他用平静的声音念着这封密件,“‘必须阻止皇帝追求独裁的努力。我们必须向世人揭示这个厄崔迪人的真面目,将他在兰兹拉德联合会法规、宗教活动和官僚政体这三者的掩饰下所玩弄的种种权术大白于天下。’”他把便条放进文件夹。 “一部宪法。”契尼喃喃地说。 保罗看了看她,又看看斯第尔格。圣战的基础开始动摇了,保罗心想,可惜这种摇撼没有来得更早,那样我就不至于卷进去。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想起了自己早在圣战爆发之前预见到的有关这场战争的种种幻象,想起了当时体验到的强烈的恐怖和厌恶。到了今天,他所看到的幻象更加可怕。更重要的是,他亲身经历了实实在在的暴力。他无数次亲眼看到他的弗雷曼人从他身边冲杀向前,在坚定的信仰的鼓舞下投入圣战。当然,圣战也是有限的,和永恒相比,它只是短暂的一瞬,可它带来的恐怖使过去所有的恐怖都相形见绌。 而且全是以我的名义,保罗想。 “也许应该给他们一部形式上的宪法。”契尼提议,“但不是真正的宪法。” “欺骗也是一种治国工具。”伊勒琅赞同。 “任何权力都必须加以限制,那些把他们的希望寄托在一部宪法中的人无疑会发现这一点。”保罗说。 柯巴改变了自己虔敬的姿势,挺直身子:“陛下?” “什么?”保罗想,是了!这是个对那部尚不存在的宪法抱同情态度的人。 “我们可以先试着颁布一部宗教宪法。”柯巴说,“让虔信者可以……” “不!”保罗厉声说,“议会必须颁布一条命令。你在记录吗,伊勒琅?” “是的,陛下。”伊勒琅说。她的声音冷漠呆板,显然非常不喜欢这份被迫承担的枯燥乏味的工作。 “宪法会变成极端的专制,”保罗说,“其权力至高无上。宪法是鼓动起来的社会权力,没有任何道德和良心。它可以摧毁社会的各个阶层,无情地抹杀所有尊严和个性。它没有稳定的标准,也不受任何限制。与此相比,我则是有限制的。为了给我的人民提供绝对的保护,我禁止颁布宪法。议会特发此令。年、月、日,等等。” “伊克斯联邦提出的税的问题怎么处理?”斯第尔格问。 保罗的目光从柯巴恼怒得满脸通红的脸上移开,说:“你已经有想法了,斯第尔格?” “我们必须控制税款。” “宇航公会得到了我在杜拜合约的签字,但它要付出代价。”保罗说,“这个代价就是伊克斯联邦给我们的税款。没有宇航公会提供运输,伊克斯联邦不可能进行贸易。这笔钱他们会付的。” “好极了,陛下。”斯第尔格拿起另一个文件夹,清了清喉咙,“这是齐扎拉教团有关萨鲁斯·塞康达斯星的报告。伊勒琅的父亲一直在指挥他的军团演习登陆战术。” 伊勒琅把玩着自己的左手掌,仿佛突然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脖颈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伊勒琅,”保罗问,“你还坚持认为你父亲手下那唯一的军团只不过是摆设而已吗?” “他能用一个军团做什么?”她问,眼睛眯成一条缝瞪着他。 “能用这个军团让自己送命。”契尼说。 保罗点点头:“为此受到谴责的当然又是我。” “我认识一些圣战指挥官。”厄莉娅说,“听到这个消息,他们肯定会立即采取行动。” “可那不过是他的治安部队而已!”伊勒琅反驳道。 “那么他们就没有必要演习登陆战术。”保罗说,“我建议你在下一张给你父亲的便条里坦率而直接地谈谈我的意见,叫他安分守己。” 她低下头。“是,陛下。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我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你的反对者会把他塑造成一个烈士的。” “嗯,”保罗说,“没有我的命令,我妹妹不会把消息透露给那些指挥官。” “攻击我父亲有很大风险,不一定是军事上的风险。”伊勒琅说,“人们已经开始怀念他统治下的皇朝了。” “你越扯越远了。”契尼说,话音里有一股弗雷曼人的杀气。 “够了!”保罗命令道。 他掂量着伊勒琅的话,想着人民中产生的怀旧情绪。是啊,她的话确实道出了某种真相。伊勒琅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送来了正式请求。”斯第尔格边说边递上另一个文件夹,“她们希望商讨一下您的血脉延续问题。” 契尼斜睨着那份文件,仿佛里面暗藏着致命的诡计。 “像往常一样搪塞过去。”保罗说。 “我们非得这样吗?”伊勒琅请求道。 “也许……应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契尼说。 保罗坚决地摇摇头。她们不知道,他不打算做出这种妥协,至少现在没有这种打算。 可契尼继续说了下去。“我到我的出生地泰布穴地的祈祷墙祈祷过,”她说,“也去看过医生。我还跪在沙漠里,把我的想法说给沙地深处的夏胡鲁。可是,”她无奈地耸耸肩,“没有任何用处。” 科学和迷信,两者都辜负了她,保罗想,我是不是也辜负了她?我毕竟没有告诉她为厄崔迪家族带来子嗣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发现厄莉娅眼里流露出怜悯。妹妹的这种表情使他烦乱不堪,她是否同样看到了那可怕的未来? “陛下应该知道,没有继承人对帝国来说多么危险。”伊勒琅说,声音带着贝尼·杰瑟里特式的圆滑和说服力,“这些事讨论起来很困难,可必须把它公开。皇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这个帝国的领导者。如果他没有继承人而死去,臣子为争夺皇位的残杀就会接踵而至。您热爱您的人民,难道忍心发生这样的祸乱?” 保罗离开长桌,踱到露台窗户边。微风慢慢吹散了城市那边升起的袅袅炊烟。天空逐渐变暗,成了银蓝色。满是灰尘的夜幕从屏蔽墙上落下,光线于是更加暗淡。他凝视着南面那堵峭壁,正是它保护着北面的领地免受风沙侵袭。他想,自己心境宁静的时候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个屏障? 与会者坐在他身后,静静地等着。他们知道,他离震怒只差一步。 保罗只觉得时间在体内来回冲撞,过去、现在和未来搅成一团。他极力镇定下来,澄澈宁静,平衡诸般要素。只有平衡各方,才能构建一个全新的未来。 还是放手不管了吧……放手……放手,他想,如果我带上契尼,只带上她,和她一块儿离开这里,到杜拜星找一个藏身之处躲起来,会怎么样呢?但他的名字仍会留下来,圣战将找到一个新的、更可怕的支撑点,他也会因此遭到谴责。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唯恐在追求新目标时丧失自己原有的、最为宝贵的东西,唯恐宇宙因为自己最轻微的一声细语而彻底崩塌,成为一堆他再也无从着手的碎片。 下面,一大群朝圣的香客们挤在广场上,绿白相间,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他们在厄拉奇恩卫兵的后面走来走去,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蟒蛇。保罗想起来了,自己的接见大厅此刻肯定也挤满了这样的香客。香客!他们抛妻弃子的朝圣活动成了帝国的一项让人不舒服的财源。朝圣者的宗教脚步遍及太空,他们不断涌来,涌来,涌来。 我是怎么发动这场运动的?他问自己。 当然,煽起这场运动的是宗教。它一直潜伏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辛苦挣扎了许多世纪才盼到了这短暂爆发的一瞬。 在深藏内心的宗教本能的驱使下,人们来了,来寻找精神的复活。朝圣在这儿到达终点——“厄拉科斯,重生之地,死亡之地”。 那个狡猾的老弗雷曼人说,从这些香客身上能挤出水来。 谁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保罗怀疑。他们号称自己到了圣地。可他们应该知道,宇宙中根本不存在什么伊甸园,灵魂也找不到杜拜星那样的庇护所。他们把厄拉科斯称作未知之地,认为所有神秘之事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这里是连接今生和来世的纽带。最可怕的是,人们离开这里时,一个个都心满意足,好像当真找到了什么答案似的。 他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保罗问自己。 处于宗教狂热中的香客们在大街小巷狂呼乱叫,像奇怪的鸟群。事实上,弗雷曼人管他们叫“迁徙鸟”,称那些死在这儿的香客为“长着翅膀的灵魂”。 保罗叹了口气,心想,军团每征服一个新的星球,都相当于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香客发源地,这些人对“穆阿迪布带来的宁静”充满感激之情。 其实,任何地方都有宁静,保罗想,任何地方……除了穆阿迪布的心。 他感到自身的一部分深深沉入到没有尽头的冰凉和灰暗之中。他的预知能力篡改了一直为人类尊奉的宇宙图像,他破坏了宇宙的和平,代之以狂暴的圣战。他击败了这个普通人的宇宙,从智力上战胜了它,用预知征服了它。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宇宙会溜出他的手心,让他再也把握不住。 他脚下这个被他征服的星球如今已经从沙漠变成了绿洲,充满生机,它的脉搏和最健壮的人一样有力。它开始反抗他,挣扎着,渐渐摆脱他的掌握…… 一只手温柔地伸了过来。他回过头,发现契尼望着他,眼里充满关切。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她低声说:“求求你,亲爱的,别和自己过不去了。”她的手散发出无限温情,使他振作起来。 “我的沙漠之春。”他轻轻说。 “我们一定要尽快回沙漠去。”她悄声说。 他捏了捏她的手,又松开它,回到长桌旁,没有坐下。 契尼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伊勒琅盯着斯第尔格面前的文件,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伊勒琅提议她自己做帝国继承人的母亲。”保罗说,他看了看契尼,又看看伊勒琅,伊勒琅避开他的目光。“我们都知道,她并不爱我。” 伊勒琅一动不动。 “我知道,从政治角度考虑,这种做法有其道理。”保罗说,“但我是从人类情感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的。我想,如果皇后不受制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提出这种要求也不是为了获得个人权力,我的态度或许会有所不同。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拒绝她的提议。” 伊勒琅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 保罗坐下来想,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他靠近她,说:“伊勒琅,我真的非常遗憾。” 她下巴一抬,眼里冒出怒火。“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她怒气冲冲地说,然后转向斯第尔格,“还有急事要讨论吗?” 斯第尔格没有看她,只望着保罗说:“还有一件事,陛下。宇航公会再次提议要在厄拉科斯星上设立正式的大使馆。” “是那种太空使馆吗?”柯巴问,声音充满憎恨。 “大概是的。”斯第尔格说。 “这件事要仔细考虑考虑,陛下。”柯巴提醒道,“宇航公会的代表踏上厄拉科斯,这种事,耐布委员会是不会喜欢的。他们甚至憎恨被宇航公会的人踏过的每一寸土地。” “他们住在箱子里,不接触地面。”保罗恼怒地说。 “耐布们说不定会自作主张的,陛下。”柯巴说。 保罗怒视着他。 “他们毕竟是弗雷曼人啊,陛下。”柯巴固执地说,“我们记得很清楚,镇压我们的人都是宇航公会带来的,受宇航公会的鼓动。还有,为了不让他们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敌人,我们被迫忍受他们的敲诈,他们榨干了我们每一个……” “不要说了!”保罗厉声说,“你以为我忘了吗?” 柯巴结巴起来,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冲动失言了:“陛下,请原谅。我没有暗示您不是弗雷曼人,我没有……” “他们派来的会是一个宇航员。”保罗说,“也就是说,这个宇航员并没有预见到这里会发生什么危险,否则他是不会来的。” 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伊勒琅感到口干舌燥,她说:“你已经……看见了一个宇航员要来这儿?” “我自然没有看见什么宇航员。”保罗嘲弄地模仿着她的腔调,“但我能看见这个人到过哪里、这个人将要去哪里。就让他们送一个宇航员来好了,或许我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就这样定了。”斯第尔格说。 伊勒琅用手遮住自己的脸,手掌后露出了微笑:那么,这是真的。我们的皇帝看不见宇航员。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密谋没有暴露。 好戏再次开场。 ——保罗·穆阿迪布皇帝登基时说的话 厄莉娅透过窥视窗观察着下面的接见大厅,宇航公会的一行人出现了。 正午的银白色光线从天窗射到地板上。绿色、蓝色和淡黄色的瓷砖轮廓分明,象征着一条长满水生植物的河流。上面星星点点闪烁着奇异的颜色,代表着各类鸟儿或者动物。 宇航公会的人跨过一幅瓷砖图案,上面描绘了猎人们在陌生的丛林里追踪他们的猎物。他们身着灰色、黑色和橘红色的长袍,走动起来煞是好看。来人看似漫不经心地围绕着一只透明箱子,宇航员大使就飘浮在里面的橘红色气体中。箱子被两个身穿灰色长袍的侍从拖着,在悬浮力场上滑动,像一只被拽进港口的矩形船。 她的正下方,保罗稳稳地坐在高台的狮形王座上。他戴着崭新的正式皇冠,上面有鱼和拳头的图案。他全身罩在镶满珠宝的金色长袍下,四周围绕着闪闪发光的护体屏蔽场。两队保镖分别站在高台两侧,一直延伸到台阶下。斯第尔格站在保罗右手两级台阶下面,穿着白色长袍,系着一根黄色腰带。 同胞兄妹的心灵感应告诉她,此刻保罗心里和她一样躁动不安。但他掩饰得很好,除她之外恐怕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穿着橘红色长袍的侍从。该侍从那双空洞的金属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目不斜视。他走在大使队列的右前方,像一名侍卫军官。鬈曲的黑色头发下面是一张扁平的脸。即使裹着橘红色的长袍,也可以清楚地认出这个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呼喊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邓肯·艾达荷。 不可能是邓肯·艾达荷,可他确实是邓肯·艾达荷。 厄莉娅认出了这个男人,瑞哈尼破译术能看透一切伪装。她在母亲子宫中便吸入了这个男人的信息。她知道保罗也在看他,带着无法抹去的过去、无尽的感激,以及青春时光的美好回忆。 他就是邓肯。 厄莉娅颤抖起来。答案只有一个:它是一个特莱拉死灵,一种把死者肉体重新改造后形成的东西。那具肉体曾经救过保罗的命,但它只可能是再生箱培育出来的产物。 死灵雄赳赳地走着,带着顶级剑客的机敏。大使的箱子在离高台约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死灵也随之停下脚步。 贝尼·杰瑟里特心法早已深入她的骨髓,于是,厄莉娅看出了保罗的不安。他不再望着来自他的过去的那个人。眼睛不再看了,但他的整个身心却仍旧注视着它,绷得紧紧的肌肉扭动了一下,保罗对宇航公会的大使点点头,说:“他们告诉朕你的名字叫艾德雷克。欢迎你光临皇宫,希望这次会见能增进我们之间的了解。” 宇航员舒适地斜倚在橘红色气体里,啪的朝嘴里塞了颗香料丸,然后迎着保罗的目光看过去。盘旋在箱子一角的小型语音转换器发出一声咳嗽,然后是一串粗哑而平板的声音:“承蒙陛下接见,鄙人无限荣幸。为了表示我的诚意,特地献上一份薄礼。” 一名助手向斯第尔格呈递了一张卷轴。他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朝保罗点点头。斯第尔格和保罗的目光同时转向那个恭恭敬敬站在高台下的死灵。 “事实上,皇帝陛下认识这件礼物。”艾德雷克说。 “朕很高兴接受你的诚意。”保罗说,“说说看,为什么把他送给朕?” 艾德雷克在箱子里转了个身,看着死灵。“这是一个叫海特的男人。”他边说边拼出了这个名字,“根据我们的调查,他的经历非常奇特。他是在厄拉科斯星被杀死的……头部受到重创,许多个月后才重新愈合。因为他生前是一个剑术大师,吉奈斯的高手,因此这具尸体被卖给了特莱拉。后来我们发现它可能是邓肯·艾达荷,一个深受你们家族信赖的家臣。于是我们就买下他,作为礼物献给皇帝陛下。”艾德雷克看了看保罗,“这不是艾达荷吗,陛下?” 保罗的声音克制而谨慎:“他有些像艾达荷。” 难道保罗看到了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厄莉娅不相信。不!它就是邓肯! 名叫海特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金属眼睛笔直地瞪着前面,姿势很放松。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知道自己是人们讨论的目标。 “根据我们的可靠情报,他是艾达荷。”艾德雷克说。 “他现在叫海特了。”保罗说,“奇怪的名字。” “陛下,我们无法推测特莱拉为什么要为它起这样的名字。”艾德雷克说,“但名字是可以改变的。特莱拉的名字并不重要。” 这是特莱拉的产物,保罗想,问题就出在这儿。在特莱拉人看来,感官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在他们的哲学里,善良和邪恶的含义和常人理解的不一样。谁知道他们在艾达荷的身体里糅进了什么东西——出于某种图谋或者怪念头? 保罗瞥了一眼斯第尔格,发现这个弗雷曼人已经被迷信的畏惧彻底压倒了,他的弗雷曼卫兵身上也弥漫了这种情绪。斯第尔格的脑子里肯定在琢磨着这个可恨的宇航公会,以及特莱拉人,还有死灵。 保罗又转向那个死灵,问道:“海特,这是你唯一的名字吗?” 死灵深色的脸庞上挂着安详的微笑,金属眼睛动了动,注视着保罗,但只是机械的凝视。“陛下,这就是我的名字:海特。” 透过黑黢黢的窥视孔凝神观察的厄莉娅不由得颤抖起来。不错,这正是艾达荷的声音,确确实实是他的声音,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能辨认出来。 “我喜欢用这个声音说话,”死灵接着说,“但愿陛下也同样喜欢它。特莱拉人说,这是一个标志,表明我听过这个声音……在从前。” “但这一点,你却无法完全肯定。”保罗说。 “我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陛下。他们对我解释过,说我不能保留前身的记忆,留下来的只是基因模式。但我头脑中仍有一些小缝隙残留着过去熟悉的事物所遗留的些许痕迹,比如语音、地点、食物、声响、动作……还有我手中的这把剑、扑翼飞机的操纵器等……” 保罗发现宇航公会的来人正专注地倾听着这番对话,于是问:“你知道自己是一份礼物吗?” “有人向我解释过,陛下。” 保罗向后一靠,双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 我有什么亏欠邓肯的呢?他心想。那个人为救我而死。可他不是艾达荷,他只是一个死灵。然而,正是站在这里的这个躯体和头脑,教会了保罗驾驶扑翼飞机,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肩上长出了一双翅膀似的。保罗还知道,要不是艾达荷的严格训练,他根本不可能学会使剑。死灵,这个躯壳让人难以自制地产生许多错觉。旧有的印象难以抹去。邓肯·艾达荷。但说到底,这个死灵的外表仍然只不过是一副面具,借以藏身,随时可以抛掉,和特莱拉人借以藏身的其他面具并无不同。 “你将怎样为朕效力?”保罗问。 “我将竭尽全力满足陛下的任何要求。” 藏在隐蔽处观看的厄莉娅被死灵的谦卑深深打动了,她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伪饰。这个新邓肯·艾达荷身上闪耀着绝对纯洁无邪的光彩。原来的那个艾达荷大大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这个死灵身上却再也找不到这些毛病了,他像一张白纸,但特莱拉人究竟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她察觉到了这份礼物下面隐藏的危险。这是一件特莱拉产品。特莱拉人制造的任何东西都显露出某种令人不安的缺乏克制,他们的行动只受他们的好奇心驱使,而这种好奇心又完全没有任何约束。他们吹嘘说他们有本事把人类这种原材料改造成任何东西,可以改造成圣人,也可以改造成魔鬼。他们曾经制造出一个杀手门泰特,一个可以战胜苏克医学院帝国预处理程序的杀人大夫。他们的产品还包括老实勤快的仆人,恭顺的、可以满足任何性要求的性玩偶,还有士兵、将军、哲学家,有的时候甚至包括道德家。 保罗站起来看着艾德雷克。“这份礼物接受过什么培训?”他问。 “特莱拉人的意图是把这个死灵训练成门泰特,以及禅逊尼派的哲人。经过这些训练,他们希望他的剑术造诣在原来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艾德雷克说,“但愿陛下喜欢。” “他们做到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陛下。” 保罗细细琢磨着这个回答。他明察秋毫的能力告诉他,艾德雷克打心眼里相信这个死灵就是艾达荷。但远不止这些。时间向未来流动,这个有预见能力的宇航员便在其中,他的动向暗藏着危险,至于这种危险究竟是什么,他一时还看不清楚。海特,这个特莱拉名字中有一种危险的意味。保罗一阵冲动,很想拒绝这件礼物。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真的这么干。这具躯壳有功于厄崔迪的家族——他们的敌人对这一点知道得一清二楚。 “禅逊尼的哲人。”保罗若有所思地说。他再次看看死灵,“你明白自己的角色和任务吗?” “我将谦恭地为陛下服务。我的脑子被洗过了,身为人类时曾经有过的一切负担和牵挂都已不复存在。” “你希望朕叫你海特还是邓肯·艾达荷?”保罗问。 “随便陛下怎样称呼我都行,因为我不是一个名字。” “你喜欢邓肯·艾达荷这个名字吗?” “我想那曾经是我的名字,陛下。我的身体对这个名字做出了反应,它挺适合我的。可是……它唤起的是一种奇怪的反应。我想,一个人的名字在唤起愉悦的同时,免不了会伴随着许多不快。” “那么,最能给你快乐的东西是什么?”保罗问。 死灵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从别人身上寻找能揭示我前身的痕迹。” “你在这儿看到这类痕迹了吗?” “哦,看到了,陛下。比如您那位站在那儿的手下斯第尔格,既疑虑重重,又敬畏不已。他曾经是我前身的朋友,可现在,这个死灵躯体却让他十分反感。还有您,陛下,您过去尊重我的前身……并且信任他。” “被清洗一空的脑子。”保罗说,“但一个被清洗一空的脑子又如何为朕效力呢?” “效力,陛下?当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时,这个被清洗一空的脑子可以做出果断的决定,毫无顾忌,也不会悔恨。这种效力如何?” 保罗沉下脸。这是一种禅逊尼式的应对,反应敏捷,语意模糊。这个死灵所信奉的教义不承认任何心灵活动:毫无顾忌,也不会悔恨!正常人的心灵不可能接受这种想法。未知数?任何决断都会涉及未知因素,连跟预见性幻象有关的决断都是这样。 “你愿意朕叫你邓肯·艾达荷吗?”保罗问。 “如果不区别于他人,我们就无法生活。陛下随意替我挑选一个名字就好。” “就用你那个特莱拉名字吧。”保罗说,“海特——这个名字会让别人有所警惕。” 海特深深鞠了一躬,向后退了一步。 厄莉娅疑惑不解:他怎么知道接见已经结束了?我知道,因为我熟悉哥哥。可哥哥并没向这个陌生人发出任何信号。难道是他体内的邓肯·艾达荷察觉到了? 保罗转向大使:“你们的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朕想尽快和你私下谈谈。到时候朕会派人请你。另外还要正式通知你——免得你通过不准确的信息来源得知这一消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已经被带离你们的巨型运输船。这是朕的命令。再见面时,我们会好好谈谈她为什么出现在这条船上。” 保罗挥了挥左手,让大使及其随从退下。“海特,”保罗说,“你留下来。” 大使的随从们拖着箱子散去了。橘红色气体里的艾德雷克飘动起来,包括眼睛、嘴唇,以及轻轻起伏的四肢。 保罗看着他们,直到最后一个宇航公会的人走掉,大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件事就这么做出来了,保罗想,我得到了这个死灵。这个特莱拉产品是诱饵,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个圣母老巫婆扮演的很可能也是同样的角色。很早以前他便预见到了这张塔罗牌,现在,它终于打出来了。真是一张该诅咒的牌!它搅浑了流动不息的时间之水,让预见能力竭尽全力也只能看到一瞬以后,而不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他提醒自己,不止一条鱼既吃了诱饵又逃脱了。话又说回来,尽管这张牌不利于他,但也不是全无好处。他无法预见未来,但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死灵站在那里,歪着脑袋,静静地等待着。 斯第尔格跨上台阶,挡住保罗的视线,用穴地狩猎时使用的恰科博萨说:“那个箱子里的生物令我厌恶,陛下。还有这件礼物!扔掉它算了!” 保罗用同样的语言说:“我不能。” “艾达荷已经死了。”斯第尔格反驳,“这东西不是艾达荷。我们把它身上的水取给部族的人,扔掉它。” “这个死灵是我的难题,斯第尔格。你的难题则是那个囚犯。对圣母要严加看管。派我亲自训练过的那些人去,只有他们才能抵抗她的音言。” “我不喜欢这个家伙,陛下。” “我会小心的,斯第尔格。你也要小心? ?” “好的,陛下。”斯第尔格下了台阶,从海特身边经过的时候吸了吸鼻子,嗅了嗅,快步走了出去。 邪恶的气味是嗅得出来的,保罗想。尽管斯第尔格曾把绿白相间的厄崔迪战旗插到了许多星球上,可他仍然是个迷信的弗雷曼人,头脑永远是那么简单固执。 保罗仔细研究着这件礼物。 “邓肯啊邓肯,”他低语道,“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们给了我生命,陛下。”海特说。 “可他们为什么要重新训练你,并且把你送给朕?”保罗问。 海特嘴唇一撇:“他们打算让我来摧毁您。” 这句话的坦率让保罗大吃一惊。可是,一个禅逊尼门泰特还能有什么别的回答?即使变成了死灵,门泰特也只说真话,而且带着禅逊尼式的内心宁静。这是一台人类计算机,大脑和神经系统执行的是很久以前由机器执行的任务。把他训练成禅逊尼徒意味着双倍的诚实——除非特莱拉人在这具躯体里做了某种最怪异不过的手脚。 还有,为什么要弄成一双机械眼?特莱拉人炫耀说他们的金属眼比原生肉眼更加先进。可奇怪的是,没有多少特莱拉人愿意选择它。 保罗朝厄莉娅的窥视洞瞥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她并得到她的建议。她的建议会很客观,不会掺杂责任和歉疚。 他再次看了看死灵。这可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礼物,它对危险的问题做出了诚实的回答。 他们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知道这是一件用来对付我的武器,保罗心想。 “那我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你的伤害呢?”保罗问。他用的语式也很坦诚,没有用皇帝的“朕”,是向过去的邓肯·艾达荷提问时用的语气。 “甩掉我,陛下。” 保罗摇摇头:“你打算怎样毁掉我?” 海特看了看周围的卫兵。斯第尔格离开后,他们离保罗更近了。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大厅四周,然后用金属眼睛盯着保罗,点点头。 “这是个好地方,你在这里可以高踞众人之上。”海特说,“这个地方显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想到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世间万物终将消亡时,人们才有能力认真思考这种权力。把您带到这个地方的是陛下的预知神力吗?” 保罗手指敲打着王座扶手。门泰特在搜寻数据,但他的问题让他惴惴不安:“让我登上权力宝座的是坚强的决断——而不总是我的别的什么……能力。” “坚强的决断,”海特说,“这些东西很能锤炼一个人。金属也可以这样锻造,把一段优质金属加热,不经淬火,使其自然冷却,这就叫锻造法。” “你想用禅逊尼派那套寓言式的鬼话来逗我开心?”保罗问。 “陛下,除了娱乐之外,禅逊尼派还有别的可取之处。” 保罗舔舔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思维模式进入门泰特的反击状态。反击的话语立刻浮现出来。难道敌人正是希望他用全部力量跟这个门泰特交锋,把国事抛到脑后?不,不会是这样。为什么煞费苦心制造一个信奉禅逊尼的门泰特?哲学……话语……冥思……内省……数据太匮乏了。 “朕需要更多数据。”他喃喃地说。 “门泰特需要数据,可数据并不会随随便便掉在他头上,像穿过一片花圃时花粉沾在身上一样。”海特说,“人必须搜集花粉,从中仔细甄别,把它放到高倍放大镜下检视。” “你必须教我这套禅逊尼的修辞法。”保罗说。 那对金属眼睛朝他眨巴了几下,然后说:“陛下,也许这就是他们安排我到这里来的用意所在。” 用新奇的话语和观念麻痹我的意志?保罗拿不准。 “能转化为行动的观念是最可怕不过的。”保罗说。 “扔掉我,陛下。”海特说。这是邓肯·艾达荷的声音,充满了对当年那位小少爷的无限关切。 保罗感到自己被这个声音俘虏了。他无法摆脱这个声音,即使它来自一个死灵。“你留下来。”他说,“我俩都要加倍小心。” 海特顺从地鞠了一躬。 保罗看了看窥视窗口,用眼神恳求厄莉娅把这件礼物从他手中夺走,查清它的隐秘动机。死灵是吓唬孩子们的鬼魂。他从未想过了解这种东西。如今,为了了解它,他不得不战胜自己的怜悯之情……可他不能保证能做到这一点。邓肯……邓肯……在这个量身定制的肉体里,艾达荷在哪里啊?不,它不是一具肉体……只不过徒具肉体的形式而已!艾达荷永远死去了,死在厄拉奇恩的洞穴里。他的灵魂正从金属眼睛里向外凝视。这具躯体里存在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非常危险,它的力量和本性都隐藏在这个独一无二的面具后面。 保罗闭上眼睛,让过去看到的幻象从意识里浮现。爱和恨的精灵从波涛翻滚的大海里喷涌而来。这片喧嚣之上看不到岩石,也搜寻不到任何可以躲避波涛的安全所在。 为什么没有在过去的幻象中看到今天这个全新的邓肯·艾达荷?他问自己,是什么遮蔽了时间,连他的灵眼都无法看到?很显然,另外有人在利用他的预知能力作祟。 保罗睁开眼睛,问:“海特,你有预知能力吗?” “没有,陛下。” 声音非常诚恳。当然,这个死灵有可能并不知道他有这种能力。可是,不知道这个信息,他的门泰特功能会受到干扰。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旧日的幻象围绕着保罗,汹涌澎湃。他非得选择最可怕的道路吗?时间发生了扭曲,暗示着与这个死灵有关的可怕的未来。难道无论他怎么做,都将不可避免地踏上这条道路? 放手……放手……放手……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不停地鸣响。 在保罗的上方,厄莉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死灵。这个海特像磁铁一样迷住了她。特莱拉人的复容术使他青春焕发,似乎在向她发出纯洁而热烈的呼唤。其实她完全明白保罗无声的恳求。当预知能力丧失作用时,人们只好转而依赖间谍和实实在在的力量。至于她自己,她急切地想接近它,这种冲动让她迷惑不解。她渴望靠近这个陌生的男人,甚至触摸他的身体。 对我们两人,他都是一个威胁,她想。 真理承受了太多的剖析。 ——古弗雷曼格言 “圣母,您的处境让我震惊。”伊勒琅说。 她站在囚室门口,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让她能一眼测出屋子的大小。它只有三立方米,就在保罗的城堡下,是用切割机在棕色纹理的岩石上挖出来的一个洞。屋里有一只做工粗糙的摇椅,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就坐在上面;一个铺着棕色床单的垫子,散乱地扔着一副崭新的沙丘塔罗牌;一个改造过的面盆,上面装有调节水量的龙头;一间密封水汽的弗雷曼式厕所。所有家具都简陋而原始。天花板的四个角上分别固定着四盏球形灯,发出暗淡的黄光。 “你带话给杰西卡夫人没有?”圣母问。 “带了。可我不认为她会动自己的长子一根手指头。”伊勒琅说。她瞥了一眼纸牌,牌面的故事诉说着有权有势者如何对受难者的哀告掉头不顾。“荒芜的沙地”那张牌下是“圣沙虫”,这种排列的含义是要人们耐心等待。她心想,这个道理人人皆知,何须塔罗牌的教诲。 伊勒琅知道外面的卫兵正透过门上的窗口监视着她们,而且还有别的监视器在监视这次探视。来之前她不得不考虑很久、策划很久。但是,不来同样有危险。 圣母已经陷入了般若冥思,间或查查塔罗牌。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厄拉科斯星,但尽管如此,通过冥思,她在一定程度上镇定下来了。她的预知力量可能很小,但也许仍然可以把水搅浑,干扰保罗的灵眼。再说,还有贝尼·杰瑟里特对抗恐惧的祷词。 这一系列最后导致她被投入这个狭小监室的活动十分重要,但她还没来得及充分领会其重要性。黑色的疑云在她心头酝酿,挥之不去(塔罗牌同样暗示了这一点)。难道这一切都是宇航公会有意安排的? 那天,一个身穿黄色长袍的齐扎拉在巨型运输船的舰桥上等着她。他的头剃得光光的,戴着头巾;毫无生气的圆脸上长着一双又小又圆、晶亮湛蓝的眼睛;皮肤历经沙丘星的风沙和日照。一名恭恭敬敬的随从正在为他斟上香料咖啡,他从一只球形咖啡杯上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她一阵子,然后放下杯子。 “你就是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 此时此刻,她仍然清楚地记得这句话,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她的喉头因恐惧而一阵痉挛。皇帝的手下怎么知道她在运输船上? “我们知道你在船上。”齐扎拉说,“难道你忘了永远不许你踏上神圣星球吗?” “我并不在厄拉科斯上。”她说,“我只是宇航公会运输船上的一名乘客,在自由的太空。” “没有什么自由的太空,夫人。” 声音流露出仇恨和深深的怀疑。 “穆阿迪布的统治无所不在。”他说。 “我的目的地不是厄拉科斯星。”她坚持道。 “每个人的目的地都是厄拉科斯星。”他说。一时间,她担心他会喋喋不休地谈论香客们的朝圣之旅(每条船都装载了上千名香客)。 可齐扎拉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金色护身符,吻了吻它,用前额碰了碰,然后把它放到右耳边仔细听了听。一会儿过后,又把护身符放回原来的地方藏好。 “有命令,叫你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我到厄拉科斯去。” “可我要去别的地方!” 她怀疑宇航公会出卖了自己——或者是皇帝及其妹妹的超自然能力发现了她。也许是那个宇航员泄露了他们的密谋。那个亵渎神明的厄莉娅,她肯定拥有贝尼·杰瑟里特圣母的魔力。当这种魔力和其哥哥的力量相配合时,后果会怎样? “快点!”齐扎拉厉声催促道。 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喊叫着,不要再次踏上那颗该死的沙漠星球。正是在这里,杰西卡夫人背叛了姐妹会。也正是在这里,他们失去了保罗·厄崔迪,这个他们费尽心机寻找了许多世纪、并且把他养育成人的魁萨茨·哈德拉克。 “好的。”她同意。 “时间不多了。”齐扎拉说,“皇帝的命令,所有臣民都必须服从。” 这么说,命令来自保罗! 她想向运输船的船长提出抗议,可又放弃了。抗议不会有任何用处。宇航公会能做什么? “皇帝说过,如果我踏上沙丘的土地就必死无疑。”她说,想做最后一丝努力,“你自己刚才也这么说。如果你一定要带我去,就等于宣判我死刑。” “少啰唆。”齐扎拉命令道,“这件事必将发生,是命中注定的。” 她知道,他们总是这样说皇帝的命令。命中注定!皇帝本人也这样说,因为他的眼睛能看到未来。要来的东西一定会来。已经看见了,难道不是吗? 一想到陷入了一张自己亲手编织的罗网,她便异常沮丧。她屈服了。 罗网现在变成了一间伊勒琅可以探视的囚牢。和那次瓦拉赫九号星上的见面相比,伊勒琅老了点,眼角新添了些忧虑的细纹。好吧……现在正好瞧瞧这位贝尼·杰瑟里特姐妹是否遵守诺言。 “我住过更糟糕的地方。”圣母说,“你从皇帝那儿来吗?”她让自己的手指微微动弹了几下,像惊惶不定时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 伊勒琅读懂了手指的意思,手指一动,做出回答,嘴里说:“我一听说您在这儿就赶来了。” “皇帝不生气吗?”圣母问。手指又动弹起来:专横、急迫、苛求。 “让他生气好了。您是我在姐妹会的老师,还是他母亲的老师。他难道认为我也会像她一样背叛您吗?”伊勒琅的手语却比画出种种借口,恳求她的原谅。 圣母叹了口气。表面上是一个囚徒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可在内心,这声叹息却反映了她对伊勒琅的看法。看来,想让厄崔迪皇帝的珍贵基因模式通过这东西保存下来简直是痴心妄想。无论外表多么美丽,公主的缺陷都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徒具性吸引力的外表下,生活着一只哼哼唧唧的小耗子,愿意夸夸其谈,却不敢采取行动。但尽管如此,伊勒琅毕竟是个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专门有一套办法对付这些意志薄弱的信徒,以确保她们贯彻执行受领的命令。 她们又装模作样地谈了些要求,如更柔软的床垫、更好的食物等。可暗地里,圣母却半是劝说半是命令地告诉伊勒琅:必须让那对兄妹乱伦交配(伊勒琅听到这个命令后几近崩溃)。 “至少应该让我有个机会!”伊勒琅用手语恳求着。 “你有过机会。”圣母反驳道。她的指示非常明确:皇帝总会对他的小妾不满吧?他那独一无二的魔力肯定让他感到孤独。为了得到理解,他会把心里话对谁说呢?显然是他的妹妹。因为他妹妹和他一样孤独。他们之间的沟通会逐渐密切,私下在一起的机会也会随之增加。必须设法让他们有更加亲密的接触,而且还必须想办法除掉他的小妾。悲伤会使人逾越所有传统的界限。 伊勒琅提出抗议。如果杀死契尼,他们肯定立即会怀疑到她这个皇后。此外还有别的问题。契尼正在吃一种古老的弗雷曼食物,据说它可以提高生殖能力。关键是这种饮食能使所有避孕药丸失效,抑制作用的消失会大大增加契尼怀孕的可能性。 圣母的手指急速划动着,简直难以掩饰自己的暴怒。这件事在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伊勒琅怎么会如此愚蠢?如果契尼怀孕并有了儿子,皇帝肯定会把这个孩子宣布为继承人! 伊勒琅反驳说她知道很危险,可这样的话,他的基因或许不会完全丢失。 真该死,太蠢了!圣母愤怒不已。谁知道契尼那野蛮的弗雷曼血统会带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姐妹会必须拥有纯正的血统!继承人必须具有保罗的野心,能激励他巩固自己的帝国。密谋不能遭受这种挫折。 伊勒琅辩解称,她无法阻止契尼吃那种弗雷曼食品。 可圣母没有原谅的意思。伊勒琅得到的明确指示是,想办法应对这个新的威胁。如果契尼怀孕了,必须在她的食物或饮料里投放堕胎药,或者杀死她。总之,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生出皇位继承人。 投放堕胎药、公然杀死这个小妾,这些都是最危险的事。伊勒琅不想干。一想到要杀死契尼,她就忍不住颤抖不已。 伊勒琅被危险吓住了?圣母很想知道。她的手语流露出深深的轻蔑。 伊勒琅被激怒了,做手势说自己是皇族,有特殊的价值。密谋者难道不想利用如此有价值的间谍?难道想甩掉她?除了她,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如此接近皇帝,侦察他的一举一动?或者他们已经另外派人打入了皇室?真是那样吗?她绝望了,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而且是最后一次被利用? 圣母用手语反驳道,在交战中,所有价值都要重新审视。他们面临的最大危险是,厄崔迪家族有了未经姐妹会同意的继承人,并且用这个继承人巩固了皇位。姐妹会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已经远远不是厄崔迪家族基因模式的问题了。如果保罗家族稳稳地坐在皇位上,姐妹会企盼了好多世纪的育种计划就会中道而绝。 伊勒琅明白这个意思,可仍然忍不住怀疑她们是不是已经做出了决定,要舍弃她这个皇后以求得某种更大的价值。她是不是应该知道一点那个死灵的情况?伊勒琅冒昧地问。 圣母想知道,伊勒琅是否认为姐妹会的人都是傻瓜?她们什么时候向伊勒琅隐瞒了她本该知道的情况? 这说不上是一个答案,可伊勒琅还是看出来了,姐妹会并没有对她开诚布公,她们告诉她的只是她必须知道的。 她们怎么能肯定这个死灵可以摧毁皇帝?伊勒琅问。 你还不如干脆问个更简单的问题,比如香料是不是有破坏作用。圣母反唇相讥。 伊勒琅发现圣母的这句训斥另有深意。贝尼·杰瑟里特素有“以训斥传达教诲”的传统。看来,自己早就应该琢磨出香料和死灵的相似之处。香料是有价值的,可使用者必须付出代价——上瘾;香料可以延年益寿,某些人甚至可以因此多活几十年,可到头来仍然免不了一死。死灵也是某种非常有价值的东西。 很明显,阻止某人出生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死可能怀孕的母亲。圣母做着手势,又把话题转到谋杀上。 那是自然的,伊勒琅想,就像想花钱必须先存够这笔钱一样。 圣母那双香料上瘾的眼睛闪烁着深蓝色的光,直直地瞪着伊勒琅。她在揣测、等待、观察细枝末节。 她把我看透了,伊勒琅沮丧地想,她训练了我,又用训练我的方法揣测我。她知道我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她现在只想知道我对此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好吧,就按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和公主该做的去做吧。 伊勒琅挤出一丝微笑,挺直身体,心里默念着应对恐惧的心法口诀的开头一段: “我绝不能恐惧。恐惧会扼杀思维能力,是潜伏的死神,会彻底毁灭一个人……” 平静下来后,她想:就让他们甩掉我吧。我要证明一个公主到底价值几何,或许我会为他们赢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又进行了一阵无声的交流后,伊勒琅离开了。 她走后,圣母继续摆弄塔罗牌,把它们排成一个燃烧的旋涡图案。她马上得到了一张“魁萨茨·哈德拉克”,和另一张“八条船”配成一对,其含意是“女巫的欺诈和背叛”。这可不是好兆头,说明他的敌人还拥有某种隐藏的资源。 她焦虑不安地扔下纸牌,不知伊勒琅会不会导致他们的毁灭。 弗雷曼人把她看成地球传奇中半人半神的女英雄,她的职责就是用她狂暴的法力保护弗雷曼种族。她是圣母中的圣母。对于那些希望借助她的法力恢复男性生殖能力、使不孕妇女怀上孩子的香客来说,她简直是门泰特的反面,因为她证明一切“分析”都有其局限。她是无限平衡的代表,是处女和娼妓的混合体:既聪明伶俐,又粗鲁残忍,像沙暴一样,具有强烈的破坏性。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圣尖刀厄莉娅》 厄莉娅身着黑袍,哨兵似的站在神庙南面的平台上。神庙是保罗的手下专门为她建造的,紧挨着他的城堡。 她憎恨自己生活的这个组成部分,但又不知道如何在不导致大家毁灭的前提下逃避这座神庙。香客们(该死的!)一天比一天多,神庙低处的游廊被他们塞得满满的。小贩们在香客间游走叫卖。许多低级术士、占卜僧、预言者也在那儿做生意,竭力模仿保罗·穆阿迪布和他的妹妹。 厄莉娅看见,装有新沙丘塔罗牌的红绿色小包在小贩们的袋子里特别显眼。她不知道塔罗牌为什么会这么流行,也不知道是谁把这种东西推入了厄拉奇恩市场。为什么塔罗牌偏偏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大行其道?用它预测未来?香料上瘾会给某些人带来预知能力,弗雷曼人容易获得这种能力更是闻名遐迩。可是,这么多人忽然间对可能的未来产生兴趣,而且是在此时此地,这难道是偶然的吗?她暗中决定,一有机会就要弄个明白。 一阵风从东南方吹来。风势很小,经过屏蔽场城墙的阻挡,已成强弩之末。屏蔽场城墙高高耸立。傍晚的阳光把山边染成了橘红色,光线里飘荡着薄雾般的灰尘。温热的风吹在她的面颊上,勾起了阵阵思乡之情。她想念沙漠,想念那个广阔、安全的地方。 最后一拨人开始从游廊宽大的绿岩台阶上走下来。他们唱着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时停下来瞧瞧小贩们摆在街边货架上的纪念品和圣护身符。一些人还在和最后一个流连未去的低级术士谈论着什么。香客、祷告者、市民、弗雷曼人,加上正在结束一天生意的小贩,构成了一幅乱哄哄的景象,一直伸进通往城市中心、长着棕榈树的街区深处。 厄莉娅远远地望着那些弗雷曼人。这些沙民脸上凝固着虔诚、敬畏的表情,身上却带着一股凶暴之气,有意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这些人既是她的力量所在,也是她的危险所聚。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捕捉大型沙虫,用以运输、娱乐和祭祀。他们仇恨外来的香客,几乎难以忍受市民聚居的洼地,也看不惯街头小贩们的玩世不恭。人们从不接近这些粗野的弗雷曼人,甚至在厄莉娅神庙那样拥挤的场合也尽可能离他们远远的。圣地禁止行凶杀人,可总有办法让你暴尸街头……当然是朝圣之后。 离去的人群掀起阵阵尘沙。带着金属味的酸臭直扑厄莉娅的鼻孔,激起一阵对辽阔沙漠的渴望。她发现,自从死灵来了以后,自己对过去的认识更加清晰了。哥哥登上皇位之前,他们多么快乐、多么自由自在啊。那些说说笑笑的日子,那些为一点小事欢呼雀跃的日子。他们享受每一个美丽的清晨和日出,每时每刻……每时每刻……每时每刻……在那些日子里,就连危险也都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它来自何处。不必受预知能力的束缚,也没有必要透过朦胧的面纱窥视令人沮丧的未来。 野蛮的弗雷曼人说得好:“有四件东西是隐瞒不了的——爱、烟雾、火柱,以及在开阔沙漠中行走的人。” 厄莉娅突然感到一阵厌倦。她走下平台,融入神庙下的阴影中。她在阳台上快步走着。神谕大厅闪烁着乳白色的光,瓷砖地板上的沙子在脚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祈祷者们总是把沙子带进圣室!她看也不看那些侍从、卫兵、实习生,以及无所不在的齐扎拉教士弄臣,径直冲上直通自己私人卧室的螺旋形楼道。在长沙发和厚厚的褥子中间,悬挂着一顶帐篷,那是沙漠的纪念品。她打发走了那些凶恶的弗雷曼妇人——斯第尔格专为她派来的私人保镖,但更像暗中监视她的探子!她们走的时候都咕咕哝哝地表示反对,可她们更害怕她,而不是斯第尔格。她脱下长袍,把带鞘的晶牙匕挂在脖子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她要洗澡。 他越来越近了,她知道。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未来里有一个男人浅浅的身影,可就是无法看清他。令人气恼的是,预知能力也无法显示那个影子的任何肉体特征。只有当她窥视别人的生活时,才能在无意中发现他。有时候,她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站在偏僻的黑暗之处。她感应到了他的单纯,同时也感应到了他的欲望。他站在那儿,就在未来飘浮不定的地平线那边。她感到,如果自己的预知能力能够扩张到一个相当的程度,或许就能看见他了。他就在那儿,持续不断地骚扰着她的意识,狂热,危险,邪恶。 她泡在浴缸里,温暖的热气包围着她。沐浴的习惯来自她所吸收的无数圣母的记忆,它们像一粒粒熠熠闪光的珠宝,被她的意识串了起来。她滑进浴缸底部。水,温暖的水抚慰着她的肌肤。水下饰有红鱼的绿色瓷砖拼成海洋的图案。这样的地方,这么多水,仅仅为了清洗人的肌肤!弗雷曼老人看见了肯定会极度愤怒。 他越来越近了。 她知道,这是被贞洁压制下去的欲望。她的肌肤渴望伴侣。对一个主持过穴地狂欢的圣母来说,性并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此外,过去圣母的记忆也让她知道了这种事的所有细节。此刻的渴望纯粹是肉体上的,肉体渴望着和另一具肉体亲近。 行动起来!行动的迫切需要战胜了泡在温水里恹恹欲睡的感觉。 厄莉娅猛地从浴缸里爬起来,身上湿淋淋地滴着水,赤身裸体,大步奔进连着卧室的训练室。训练室是椭圆形的,有天窗,放着各种或粗重或精巧的仪器。这些仪器能训练贝尼·杰瑟里特的肉体和精神,为任何突发事件做好准备。有记忆强化器;有来自伊克斯星、能使手指和脚趾既坚硬又敏感的指趾碾磨器;有气味合成器;有触觉感知器;有温度变化扫描场;有模拟叛徒(以防自己的某些习惯遭叛徒泄露);有阿尔法波反应训练器;有使受训者能在各种亮度条件下分辨颜色的频闪同步器…… 墙上是一段她亲笔写下的话,每个字母都有十厘米见方,那是贝尼·杰瑟里特的训令: “在我们之前,所有学习方法都受到人类本能的制约。只有我们才真正掌握了学习之道。在我们之前,希望克服人类本能制约的研究者们只能在一个有限时间段内专注于这个项目,通常不会长过一生。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以超过五十年或一生的时间研究一个项目。普拉那-宾度全面训练的概念是闻所未闻的。” 走进训练室后,假人靶子心窝处不住摇晃的水晶防护棱镜折射出上千个厄莉娅的镜像。长剑放在靶子旁边的支架上,等待着她。她想:是的!我要让自己精疲力竭,消耗掉我的肉欲,让头脑清醒些。 她右手握住长剑,左手从脖子上的刀鞘中拔出晶牙匕,然后用剑柄碰了碰激活按钮。靶子的屏蔽场启动了,她立即感到了力场的抗力,缓慢而稳固地挡开她的武器。 防护棱镜闪闪发光,假人靶蹿到她的左边。 厄莉娅长长的刀刃紧追其后。这东西几乎跟活的真人一模一样,可它实际上只是伺服马达加上复杂的反射线路而已,可以诱开受训者的眼睛,使其看不见危险。干扰受训者,这就是它的训练思路。这种仪器会随着她的反应而反应,像她的影子,能跟着她移动,棱镜折射的光线也随之晃动,和反击的刀锋同时指向她。 刹那间,棱镜射刺出无数刀刃,但只有一只是真的。她反击着那只真刃,长剑越过屏蔽场,点到了靶子上。灯光亮了起来,折射出亮闪闪的红光……扰人心神的折射刀光更多了。 那东西再一次发动进攻,增加灯光以后,它的速度快了许多。 她闪避格挡,迎着危险直扑进去。她的晶牙匕击中了目标。 棱镜亮起第二盏灯。 速度再次加快。那东西借助自己的滚轮冲了上来,像被她的身体和剑尖所吸引的磁铁。 进攻——闪避——反攻。 进攻——闪避——反攻…… 她激活了四盏灯。这东西变得更加危险了,每多亮一盏灯,移动速度都会加快许多,分散注意力的折射光也更多了。 五道红光。 裸露的肌肤上汗水淋漓,她被靶子发出的刀光裹在中心,赤裸的双脚蹬着训练地板,意识、神经、肌肉的功能发挥到极限,用运动对抗运动。 进攻——闪避——反击。 六道红光……七道…… 八道! 她从未挑战过八道光。 意识深处响起一个急迫的声音,仿佛在大声抗议这种疯狂。那个带有棱镜的靶子不会思考,也不懂得谨慎或者怜悯。而且,它装着一柄真正的利刃,不这样做的话,这种训练就丧失了意义。但是,那柄进攻的刀刃可能让她重伤,甚至杀死她。即使是帝国最优秀的剑客,也从来不敢冒险对抗七道光。 九道! 厄莉娅体验到了极度的兴奋。进攻的刀刃和靶子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感到自己手里的剑活了起来,对抗着那个靶子。不是她在带动剑锋,而是剑锋在带动她。 十道! 十一道! 什么东西在她肩头一闪,飞了过去,接近靶子周围的屏蔽场时速度已经降了下来,缓缓滑了进去,在它的停止按钮上一戳。光线顿时一暗,棱镜和靶子猛地一晃,停了下来。 被打扰的厄莉娅勃然大怒,猛地一转身。这个人掷刀的手法如此精妙,厄莉娅转身时便已全神戒备。掷得真准,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正好可以穿进屏蔽场,不至于因为太快而被力场挡开。 十一道光的假人靶子,直径一毫米的停止按钮——它竟然击中 了。 但紧接着,她的戒备一下子松懈下来,和那个假人靶差不多。她看见了掷刀的人。这个人有这样精妙的手法,她一点儿也不奇怪。 保罗站在训练室门口,斯第尔格跟在他后面三步远的地方。哥哥的眼睛气恼地瞅着她。 厄莉娅意识到自己仍然全身赤裸,条件反射似的想遮挡一下,又觉得这种念头很可笑。眼睛已经看到的东西不可能因此抹掉。她慢慢把晶牙匕插进脖子上的刀鞘里。 “我应该猜到的。”她说。 “我猜,你应该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吧。”保罗说。他看到了她脸上和身体上的变化:皮肤因剧烈运动变得通红,嘴唇潮湿。妹妹身上充满从未有过的女性的渴望和焦灼。奇怪的是,眼前这个和他如此亲密的人,尽管身体还是同一个,但看上去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熟悉了。 “这是发疯。”斯第尔格粗声粗气地说,走过来站在保罗身边。 声音很气愤,但厄莉娅听出了其中的敬畏,从他眼睛里也看出了这种神情。 “十一道。”保罗边说边摇头。 “如果你没打断我,我还要练到十二道。”她说,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脸色变白了,“本来就应该努力打上去。要不然,这该死的东西装这么多盏灯干什么?” “一个贝尼·杰瑟里特竟然去深究可调节系统背后的原理?”保罗问。 “我猜你从来没有试过七盏灯以上!”她有点气恼。他的关心惹恼了她。 “只有一次。”保罗说,“哥尼·哈莱克十点钟时冷不丁来见我,弄得我很尴尬。当时的事儿我就不多说了。唔,说到难堪……” “也许你下次进来之前应该先知会一声。”她说。从保罗身边擦过,走进卧室,找出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袍披在身上,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她感到疲倦、失落,类似性爱之后的淡淡忧伤。她想再冲个澡……然后睡觉。“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她问。 “陛下。”斯第尔格说,声音有点奇怪。厄莉娅不由得回过头来望着他。 “这件事有点奇怪,”保罗说,“是伊勒? ??建议我们来的。她认为——斯第尔格的信息也证实了——敌人准备发起一轮大的攻势……” “陛下!”斯第尔格说,声音急促。 她哥哥不解地转过头,厄莉娅则仍然瞪着这个弗雷曼老耐布。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使她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原始人。斯第尔格相信超自然的世界近在身边,它以一种异教徒的语言和他对话,消除他的疑惑。他的宇宙是凶暴的、难以驾驭的,完全没有帝国的井井有条。 “什么事,斯第尔格?”保罗说,“你想由你来告诉她我们来这儿的原因?” “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斯第尔格说。 “怎么回事,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瞪着厄莉娅:“陛下,您难道没看见?” 保罗转向自己的妹妹,开始感到有些不安。所有部下中,只有斯第尔格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但也只是偶尔急迫的时候才用。 “这孩子需要配偶了!”斯第尔格冲口而出,“如果她不结婚,肯定会出问题的。而且得快。” 厄莉娅猛地掉转头,脸涨得通红。他怎么会一下子击破我的防线?不知怎么回事,此时此刻,就连贝尼·杰瑟里特的自控术也束手无策。斯第尔格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又不会音言。一时间,她颇有点恼羞成怒。 “伟大的斯第尔格开口了!”厄莉娅说,仍然背对着他们,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暴躁,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弗雷曼人斯第尔格,居然有资格对少女心事说三道四了!” “因为我爱你们两个,所以必须说。”斯第尔格说,声音带着无比的尊严,“如果连男女之间的这点东西都看不明白,我还当什么弗雷曼人的族长?看出这种问题并不需要什么神秘的魔力。” 保罗掂量着斯第尔格的话,回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一幕,以及自己所产生的(无法否认的)男性冲动。确实如此,厄莉娅春情荡漾,情欲难以遏制。为什么赤身裸体到训练室里来?还鲁莽地拿生命当儿戏?十一道光!在他眼中,那台蠢笨的自动机器变成了一只古老可怕的魔兽,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很久以前的过去,这类机器是具有人工智能的计算机,芭特勒圣战结束了这一切,但这台机器仍然带着一股古代机器的罪恶气息。 自然,斯第尔格是对的。他们必须为厄莉娅找一个伴侣。 “我来安排。”保罗说,“厄莉娅和我要好好谈谈这件事……私下里。” 厄莉娅转过脸,盯着保罗。她很清楚保罗的头脑是怎么运行的,于是她知道,这是一个经过门泰特运算得出的决定,在那个人类计算机中,无数片段信息经过分析,最后拼成一个整体。这个过程是无情的,宛如星球的运动,其中蕴含着宇宙运行的规律,无可阻挡,又令人望而生畏。 “陛下,”斯第尔格说,“也许我们应该……” “现在不说这个!”保罗不耐烦地说,“我们还有别的事。” 厄莉娅知道自己不敢和哥哥对着干,于是赶紧用贝尼·杰瑟里特心法抛下刚才的事,问:“是伊勒琅叫你们来的?”她隐隐意识到这其中有点不祥的意味。 “没有那么直接。”保罗说,“她给我们的情报证实了我们的怀疑:宇航公会千方百计想弄一条沙虫。” “他们试图捉一条小的,然后在别的星球上培植香料。”斯第尔格说,“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星球。” “还意味着他们有弗雷曼同谋!”厄莉娅喝道,“外邦不可能捕捉到沙虫!” “这是不言而喻的。”斯第尔格说。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厄莉娅说,她被斯第尔格的迟钝气得火冒三丈,“保罗,你肯定……” “内部腐败开始了。”保罗说,“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令我十分不安的是,我从来没有在预言幻象中看到那另一个可以培植香料的星球。如果他们……” “令你不安?”厄莉娅厉声道,“只可能有一种解释:宇航会的宇航员用他们的预知能力隐蔽了培植香料的地方,和他们隐蔽大家族庇护所的方位一样。” 斯第尔格张了张嘴巴,又合上了,什么话也没说。他所崇拜的两位偶像自己承认他们也有弱点,这简直是亵渎神明啊。 保罗察觉到了斯第尔格的不安,说:“还有一个问题必须马上处理!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厄莉娅。斯第尔格建议把巡逻范围延伸到沙漠的开阔地带,同时加强穴地的警戒。或许我们可以发现敌人的登陆部队,从而阻止他们。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的……” “在有宇航员引导他们的情况下?”厄莉娅问。 “对方来势汹汹呀。”保罗说,“所以我才到这儿来找你商量。” “难道他们预见到了什么我们没有看到的东西?”厄莉娅问。 “正是这样。” 厄莉娅点点头,想起了那种忽然出现的新沙丘塔罗牌。她马上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扩大有预言能力的人群的数量,从而干扰我们一方的预言能力。”保罗说。 “只要有足够的巡逻部队,”斯第尔格大着胆子说,“我们说不定能阻止……” “我们什么也阻止不了……永远不能。”厄莉娅说。她不喜欢斯第尔格现在的思维方式:收拢目光,对最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这不是她记忆中的斯第尔格。 “我们必须这样想,他们能搞到一条沙虫。”保罗说,“至于能否在别的星球上种植香料,这就是另一码事了。种植香料光靠一条沙虫远远不够。” 斯第尔格的目光从哥哥移向妹妹。他理解他们的意思,穴地生活已经把生态学的观念深深植入了他的脑海。离开厄拉科斯的生态环境,离开那些沙漠浮游生物、小小造物主,被捕获的沙虫根本不可能存活。宇航公会面临的问题很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可能。沙虫在别的地方能否活下来,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 “那么,您的预言魔法没有发现宇航公会的小动作?”他问。 “真该死!”保罗发火了。 厄莉娅观察着斯第尔格。这个野蛮人的脑子里装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对魔法很着迷。魔法!魔法!窥视未来无异于盗取圣火上的火苗。这种做法极度危险,冒险者很可能永远迷失在渺不可见的未来。 当然,人们也有可能从那个无形的、危险的地方带回某种有形的、可以把握的东西。现在,斯第尔格感受到了另外一种力量,存在于未知的地平线之外、或许比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女巫之王和魔法师朋友更大的力量。而在这种力量面前,他所崇拜的两个人却都暴露出了危险的弱点。 “斯第尔格,”厄莉娅尽量给他打气,“如果你站在沙丘之间的谷地,而我站在丘顶,我就能看见你看不见的地方,看到沙丘之外的地方。” “可有些东西你还是看不见。”斯第尔格说,“你经常这样说。” “一切力量都是有限的。”厄莉娅说。 “危险或许来自沙丘之后。”斯第尔格说。 “我们面临的情况或许正是如此。”厄莉娅说。 斯第尔格点点头,紧盯着保罗的脸:“可无论群山后面藏着什么,接近我们时都必须从沙丘上经过。” 依靠预言施行统治,这是宇宙中最危险的游戏。我们的智力和勇气都不足以玩这种游戏。如果遵循这里列出的种种规定,我们可以利用预言能力处理一些重要性逊于统治的事务。它们当然不是统治,但性质相似,而我们也只敢做到这一步。为了我们的目的,这里暂时借用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看法,将大千世界视为储存基因的池塘,视为教义和导师之源,以及无穷可能性的源头。我们的目标不是统治,而是变动这些基因、学习、把我们自己从一切依赖和统治中解脱出来。 ——摘自《狂欢:一种治国方略》 第三章:宇航员的宇航公会 “这就是您父亲死去的地方?”艾德雷克问。会见室墙上装饰着许多浮雕地图。他从箱子里射出一道指示光柱,照在一张地图上的一处宝石标记上。 “那是存放他颅骨的圣殿。”保罗说,“我父亲被哈克南人囚禁在护航舰上,就死在我们下面的洼地里。” “哦,是的,我记起来了。”艾德雷克说,“好像是什么刺杀他那个不共戴天的死敌哈克南男爵的事。”为了掩饰在这个封闭的小房间里感到的不适和恐惧,艾德雷克在橘红色气体里翻了个身,直直地看着保罗。他正一个人坐在灰黑相间的长沙发上。 “我妹妹杀死了男爵。”保罗说,声音和表情都很平淡,“就在厄拉奇恩战争中。” 他心想,宇航公会的这个鱼人为什么偏偏选择此时此地揭开这个老伤疤? 这个宇航员极力抑制自己神经质的紧张情绪,但总也不成功。上次见面时那种懒洋洋的大鱼一般的神态早已荡然无存,那双小眼睛鼓凸出来,东瞅瞅西看看,搜索着,盘算着。他唯一的随从站得离他稍远,靠近保罗左边沿墙而列的皇宫卫兵。这个随从的神情中有些东西让保罗放心不下。这是个身体粗壮的人,粗脖子,愚钝的脸上表情茫然。刚才,就是他将艾德雷克的箱子推进会见室:身体轻轻抵着悬浮力场上的箱子,双手叉腰,走路的姿态活像个行刑刽子手。 斯凯特尔,艾德雷克是这样称呼他的。斯凯特尔,他的助手。 这位助手的外表无一不显示出彻头彻尾的愚蠢,但是,他的眼睛却出卖了他。这是一双嘲弄地看待一切所见之物的眼睛。 “您的侍妾好像很喜欢看变脸者的表演。”艾德雷克说,“很高兴能为你们提供一点小小的娱乐。当整个剧团的人同时变成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时,她的反应真让我开心死了。” “宇航公会的礼物,大家对这个可都是戒心重重啊。”保罗道。 他想到了那场在大厅里举行的表演。舞者们穿着戏装上场,打扮成一张张沙丘塔罗牌。他们迅速变换着队列,组成各种看似随意的图案,包括火旋涡以及古老的占卜图形。最后变成大牌,一队国王和皇帝,与铸在硬币上的历代帝王的脸一模一样:轮廓坚硬,表情严肃,只不过古怪地变来变去。这些表演者还给大家开了个玩笑:保罗自己的脸和身体也被复制了一份,被复制的还有契尼,一个个契尼在大厅中走来走去。就连斯第尔格也被复制了。大厅里的其他人哄笑起来,斯第尔格本人嘟囔着、咒骂着,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可我们带来的礼物都是善意的。”艾德雷克抗议道。 “善意到什么程度?”保罗问,“你送给我的那个死灵认定他的目的是摧毁我们。” “摧毁你们,陛下?”艾德雷克问,神态十分安详,“人能摧毁天神吗?” 刚刚走进来的斯第尔格听到了这最后一句话。他停住脚步,瞪了卫兵一眼。他们离保罗很远,超过了他规定的距离。他愤怒地打了个手势,叫他们靠近些。 “没关系,斯第尔格。”保罗抬起一只手,“只是朋友之间随便聊聊。你把大使的箱子挪近我的沙发好吗?” 斯第尔格思索着保罗的命令。那样一来,箱子就会摆在保罗和那个粗鲁的助手之间,离保罗太近了。可是…… “没关系的,斯第尔格。”保罗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做了个秘密手势,表示这是个命令,不得违抗。 斯第尔格很不情愿地推动箱子,朝保罗靠近了些。他不喜欢这种容器,还有它周围那股浓重的香料味。他站在箱子一角那个不住旋转的、传出宇航员声音的装置下面。 “摧毁天神,”保罗说,“有意思。可是,谁说我是天神?” “那些敬拜您的人。”艾德雷克说,故意瞥了一眼斯第尔格。 “你相信吗?”保罗问。 “我相信什么无关紧要,陛下。”艾德雷克说,“然而,在多数观察者看来,您似乎图谋把自己变成一个神。人们会问,如果那样的话,您是否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是随心所欲地去做?” 保罗琢磨着宇航公会宇航员的话。这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家伙,但他感觉敏锐。这个问题保罗也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但以他看到过的那么多时间线,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可能比当一个神祇更糟糕。糟糕得多。然而,这些并不是一个普通宇航员能够预见到的。奇怪呀,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艾德雷克想通过这种正面交锋的手段得到什么?保罗心念一转(背后肯定有特莱拉人捣鬼)——再转(最近在塞波星赢得的圣战胜利与艾德雷克的行动有关联)——再转(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各种教义)——再转…… 成千上万条信息“唰”地闪过他那长于计算的大脑。也许只花了三秒钟的时间。 “身为宇航员,难道你怀疑预见力的指导作用?”保罗问,迫使艾德雷克在最不利于自己的战场上应战。 宇航员慌乱起来,可他掩饰得很好,说了一句听上去很像格言的话:“没有哪个聪明人怀疑预知的力量,陛下。从远古时代开始,预言幻象就为人们所熟知,但它总是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来到眼底。幸运的是,宇宙中还存在着别的力量。” “比预知更伟大的力量?”保罗逼问道。 “如果世上只有预知这一种力量,而且威力无比、无所不能的话,陛下,它必然会走向自我毁灭。除了预知,不存在其他任何力量?那么,除了退化之外,它无路可走。” “人类肯定会滥用这一能力,最终导致它的毁灭。”保罗赞同地说。 “即使在最准确的情况下,预言幻象也是捉摸不定的。”艾德雷克说,“也就是说,在人们没有将自己的幻觉误认为是预言幻象的情况下。” “看样子,我的幻象只不过是幻觉而已。”保罗装出伤心的口气,“或者,你的意思是,产生幻觉的是我的崇拜者?” 斯第尔格察觉到了逐渐紧张的气氛,他朝保罗靠近了一步,注视着斜倚在箱子里的宇航公会的人。 “您有意曲解了我的意思,陛下。”艾德雷克抗议。他的言语里隐含着一股奇怪的暴力。在这儿显示暴力?保罗怀疑着。谅他们不敢!除非(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卫兵)保护我的卫队倒戈。 “可是你指责我图谋把自己变成神。”保罗用只有艾德雷克和斯第尔格能听见的声音说,“图谋?” “也许这个词选得不对,陛下。”艾德雷克说。 “可它很说明问题。”保罗说,“说明你希望我倒霉。” 艾德雷克脖子一扭,担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斯第尔格:“人们总是希望有钱有势的人倒霉,陛下。据说有一种办法可以分辨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贵族出身:贵族会掩饰自己的邪恶,暴露在外的只有能让老百姓喜欢他们的坏习惯。” 斯第尔格脸上一阵颤动。 保罗发现了。他知道斯第尔格在想什么,也知道他的愤怒。这个宇航公会的家伙怎么胆敢这样对穆阿迪布讲话? “你当然不是在开玩笑。”保罗说。 “玩笑?陛下?” 保罗感到嘴巴发干。屋里人太多了,他呼吸的空气被许多人的肺污染过。艾德雷克箱子周围弥漫的香料味也令人呼吸不畅。 “在你所说的这场图谋中,谁可能是我的同伙呢?”保罗随后问,“你是否认为是齐扎拉教团?” 艾德雷克耸耸肩,搅得脑袋周围的橘红色气体四处弥漫。他不再注意斯第尔格,尽管这个弗雷曼人仍然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是说,我圣教属下的传教士,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宣扬、暗示这个谎言?”保罗追问。 “可能是出于自利,也可能是发自内心。”艾德雷克说。 斯第尔格一只手按住了长袍下的晶牙匕。 保罗摇摇头:“这么说,你指责我出于私利,散布谎言?” “指责这个词不确切,陛下。”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畜生!保罗想。他说:“不管是不是指责,总之你认为我的主教们和我本人只不过是一伙利欲熏心的强盗。” “利欲熏心?”艾德雷克又看了一眼斯第尔格,“权力会使那些掌握着过多权力的人陷入孤立,逐渐与真实世界脱节……最后垮台。” “陛下,”斯第尔格吼道,“您曾经处死过许多罪行还不及此人的人!” “是的,许多。”保罗同意道,“可他是宇航公会的大使。” “他指责您是一个邪恶的骗子!”斯第尔格说。 “我对他的看法很感兴趣,斯第尔格。”保罗说,“压制你的愤怒,保持警戒。” “谨遵穆阿迪布吩咐。” “告诉我,宇航员。”保罗说,“隔着空间和时间的遥远距离,我没办法监视所有传教士的一举一动,也不可能知道每个齐扎拉教团小修道院和寺庙的细节。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实施这个假设的欺诈行为?” “时间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艾德雷克问。 斯第尔格眉头紧皱,显然很迷惑。他想:穆阿迪布常说,他能看透时间的薄纱。宇航公会这个人的话中真意到底是什么? “这种规模的欺诈怎么可能不漏洞百出?”保罗问,“重大意见不和、分裂……怀疑、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而忏悔,欺诈不可能把这一切全都压制下去。” “宗教和私利不能隐藏的东西,政府却可以瞒天过海。”艾德雷克说。 “你是在考验我容忍的底线吗?”保罗问。 “我的观点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艾德雷克反驳。 难道他希望我们杀死他?保罗心想。艾德雷克想让自己成为烈士? “我喜欢愤世嫉俗的观点。”保罗试探着对方,“你显然受过训练,对一切语言技巧了如指掌,懂得如何使用双关语、有杀伤力的字眼。对你来说,语言就是武器,你在测试我盔甲的牢固程度。” “说到愤世嫉俗,”艾德雷克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谁也比不上处理宗教问题时的国君。宗教也是一种武器。当它变成政府的一部分时,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武器呢?” 保罗感到内心深处宁静下来,心如止水的同时又凝神戒备。艾德雷克究竟是在和谁说话?机智到极点的字句、极富煽动性而从容不迫的语气,加上那种心照不宣的潜台词:他和保罗是两个久经世故的人,有更广阔的天地,知道普通老百姓无法知道的事。保罗突然一惊,发现自己并不是这番花言巧语的主要目标。对方忍着种种不适造访皇宫,目的是对其他人说出这番话,对斯第尔格,对皇宫卫兵们……甚至可能对那个粗笨的助手。 “宗教的光环是强加在我头上的。”保罗说,“我没有有意识地追求它。”他想:好吧!就让这个鱼人认为自己已经在这场口舌大战中大获全胜好了! “那么您为什么不公开否认这种造神运动呢,陛下?”艾德雷克问。 “因为我的妹妹厄莉娅。”保罗说,仔细地观察着艾德雷克,“她是位女神。我奉劝你一句,提到她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她只消看你一眼,就能置你于死地。” 艾德雷克嘴边刚浮出的一丝笑意突然化成震惊的表情。 “我是当真的。”保罗说,观察到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震惊迅速扩散,只见斯第尔格暗暗点头。 艾德雷克沮丧地说:“您动摇了我对您的信心,陛下。这无疑正是您的用意。” “你知道我的用意?还是别那么肯定的好。”保罗说,朝斯第尔格做了个手势,表示接见到此为止。 斯第尔格用手势询问是否需要刺死艾德雷克。保罗做手势表示否定,他特意加强了手势的力度,唯恐斯第尔格自作主张。 斯凯特尔,艾德雷克的那个助手,走到箱子后的一角,把它朝门口推过去。到保罗对面的时候,他停下了,转过头来,眼中含笑,看着保罗:“如果陛下允许的话……” “你有什么事?”保罗问。他注意到斯第尔格靠了过来,以防这个人突然发难。 “有人说,”斯凯特尔说,“人们之所以依靠帝国的统治,是因为太空的无穷无尽。没有一个统一的象征,他们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皇帝正是他们依附的绝好对象。他们朝他奔过去,说:‘看啊,他在那儿。他使我们团结成一个人。’或许宗教也有同样的目的,陛下。” 斯凯特尔愉快地点点头,又推了推艾德雷克的箱子。他们离开了会见室,艾德雷克仰卧在箱子里,闭着眼睛。宇航员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不像刚才那样活蹦乱跳了。 保罗瞪着斯凯特尔摇摇摆摆的背影,对这个人的话感到十分惊讶。真是个很特别的家伙,这个斯凯特尔,他想。他说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的集合体,他的历代先祖仿佛全都和他站在一起。 “真奇怪。”斯第尔格说,并不特别针对某个人。 艾德雷克及其随从出门后,一个卫兵把门关上了。保罗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奇怪。”斯第尔格又重复了一遍,粗大的血管在太阳穴上不住跳动。 保罗拧暗接见室的灯光,走到窗边。窗户大开,正对着城堡外陡峭的悬崖。远处下面的某个地方,灯光在不停闪烁,影影绰绰的,有人在移动。一队劳工扛着巨大的溶胶石来到这里,修补厄莉娅神庙被一股强劲沙暴损毁的墙面。 “这么做不聪明,友索,把这种东西带到这儿来。”斯第尔格说。 友索,保罗想,我的穴地名字。斯第尔格想让我明白,他曾经领导过我,曾经在沙漠中救过我的命。 “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斯第尔格问,紧靠在保罗身后。 “数据。”保罗说,“我需要更多的数据。” “仅仅以门泰特的身份面对这样的威胁,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很有见地,保罗想。 门泰特的计算能力也是有限的。它就像语言一样。语言是有限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没有限制、也没有边界的事物。但尽管如此,门泰特的能力仍然很有用处。他把这些话告诉了斯第尔格,看他有没有本事把自己驳倒。 “总有一些东西在范围之外。”斯第尔格说,“有些东西,最好还是把它们放在我们考虑的范围之外。” “或者让它们留在我们心里。”保罗说。刹那间,身为预言者的他、身为门泰特的他,两者共同得出了结论。放在范围之外,不加考虑,这没问题。但最可怕的是,这些东西深埋在他心底,盘桓不去。他如何才能对抗他自己、逃避他本人?敌人的企图正是设下毒计,让他来个自我毁灭。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看到了更加可怕的种种可能的未来。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明亮的走廊灯光从背后照亮柯巴的身影,他急匆匆闯进来,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一把扔进来似的。进入阴暗的接见室后,他骤然止步。捧在他双手上的是几卷志贺藤卷轴,在走廊射进来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奇形怪状的珍宝。一只卫兵的手伸了过来,关上房门,珠宝的亮光于是随之消失。 “是您吗,陛下?”柯巴问,朝阴暗处凝视着。 “什么事?”斯第尔格问。 “斯第尔格?” “我们都在这儿。什么事?” “您下令为宇航公会的人举行招待会,我觉得十分不安。” “不安?”保罗问。 “人们都说,陛下,您太给我们的敌人赏脸了。” “就这些话?”保罗说,“这些卷轴是我早些时候要你拿来的东西吗?”他指着柯巴手里的志贺藤卷轴。 “卷轴……哦!是的,陛下。这些就是历史记录。您想在这儿看吗?” “我已经看过了。让你带来是想让斯第尔格看看。” “我看?”斯第尔格只觉得心头火起。他觉得这又是保罗心血来潮。历史!他来这里是为了跟保罗讨论征服扎布仑星球的后勤问题,不巧却碰上宇航公会的大使。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又冒出了柯巴和历史! “你对历史知道多少?”保罗沉吟着,心里暗自琢磨着自己身边这个拖着长长影子的人。 “陛下,我能说出我们的人民到过的每一个星球,我还熟悉帝国的每一片疆域……” “地球的黄金年代,你研究过吗?” “地球?黄金年代?”斯第尔格又着急又迷惑。为什么保罗忽然想起讨论什么人类起源时期的神话?斯第尔格的脑子里仍然塞满了扎布仑星球的数据。据门泰特参谋人员计算,需要两百零五艘护航舰来运载三十个军团。此外还有辎重营、治安部队、齐扎拉传教士……食物补给(数字就在他脑子里)以及香料……武器、军服、纪念章……阵亡战士的骨灰缸……需要的专家:制作宣传材料的人、职员、会计……间谍……以及双重间谍…… “我还带来了脉冲同步装置配件,陛下。”柯巴大着胆子说。他显然察觉到保罗和斯第尔格之间的气氛有点紧张,于是惶惶不安起来。 斯第尔格摇摇头。脉冲同步装置?为什么保罗要他在一部志贺藤投影仪上使用脉冲式记忆同步系统?为什么要从历史记录中扫描下某段特别的数据?这是门泰特的工作!和往常一样,一想起投影仪和记忆同步装置,斯第尔格便不由得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些东西总是让他的感官极度不舒服。数据排山倒海般涌来,脑子很久以后才能理出个头绪。有的信息常常会让他大吃一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脑子里竟然储存了这样的信息。 “陛下,我来是想和您讨论扎布仑星的后勤问题。”斯第尔格说。 “让扎布仑后勤问题脱水吧!”保罗不耐烦地说。他用了个弗雷曼下流话,意思是这种水分是如此下贱,没人愿意不顾身份去接触它。 “陛下!” “斯第尔格,”保罗说,“你最需要的是一种平衡感。只有懂得从长远角度考虑问题,才能获得这种平衡感。关于过去那个时代,我们手头只有很少的资料。芭特勒圣战毁掉了太多东西,但剩下的所有数据,柯巴都已经替你带过来了。你就从成吉思汗开始吧。” “成吉……思汗?他是萨多卡军团的人吗,陛下?” “哦,比萨多卡军团早得多。他杀了……大概四百万人。” “杀了那么多人,他肯定有非常强大的武器,陛下。可能是激光射束,要不就是……” “不是他亲自动手杀的,斯第尔格。他像我一样,派出了自己的军团。顺便再提提另一个家伙,一个叫希特勒的人——他杀了六百多万人。对古代人来说,这个数字相当可观了。” “杀死……被他的军团杀死的吗?”斯第尔格问。 “是的。” “这些统计数字没什么了不起,陛下。” “很好,斯第尔格。”保罗瞥了一眼柯巴手上的卷轴,柯巴站在那儿,好像想扔下这些东西立即逃走。“我来告诉你一点儿别的统计数字。据保守估计,我已经杀死了六百一十亿人,灭绝了九十颗行星,使五百颗星球元气大伤。我消灭了四十种宗教,它们存在了……” “异教徒!”柯巴抗议道,“他们全是异教徒!” “不,”保罗说,“他们是教徒。” “陛下在开玩笑。”柯巴颤声说,“圣战给成千上万颗星球带来了光明!” “带来了黑暗。”保罗说,“一百代人以后,人类才能从穆阿迪布的圣战中恢复过来。我很难想象还有谁能超过我这番壮举。”他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咆哮般的大笑。 “是什么使穆阿迪布觉得如此可笑?”斯第尔格问。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看到了希特勒的幻象,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肯定说过。” “没哪个统治者拥有过像您一样的权力。”柯巴反驳道,“谁敢向您挑战?您的军团控制了人类所知的整个宇宙,以及所有……” “控制着这一切的是军团。”保罗说,“不知他们自己是不是明白这一点。” “但军团受您的控制,陛下。”斯第尔格插话。声音明显表明,他突然领悟到了自己在这个指挥链上的重要性——这些力量正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保罗成功地让斯第尔格的思绪转上了自己所希望的轨道,于是把注意力转到柯巴身上:“把卷轴拿到沙发这儿来。”柯巴按吩咐做了。保罗问:“招待会进行得怎么样,柯巴?我妹妹把事情都处理得很妥当吗?” “是的,陛下。”柯巴的声音警觉起来,“但契尼一直通过窥视孔观察。她怀疑宇航公会的随员中有萨多卡。” “她是对的。”保罗说,“豺狼们全都聚在一起了。” “早些时候,邦耐杰还担心他们趁机潜入皇宫的隐秘之处。”斯第尔格指的是负责保罗个人安全的卫士长。 “他们那么做了吗?” “还没有。” “可花园不如平时整洁了。”柯巴说。 “怎么个不整洁法?”斯第尔格问。 保罗点点头。 “陌生人来来去去,”柯巴说,“踩踏植物,交头接耳。有些话让我很不安。” “比如说?”保罗问。 “比如税收的花费方式是否合理。据说大使本人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我倒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保罗说,“花园里的陌生人多吗?” “很多,陛下。” “邦耐杰已经派了精兵强将把守最易受攻击的入口,陛下。”斯第尔格说。说话时,他侧过头去,房间里唯一亮着的灯照亮了他的半边脸。这种灯光、这张脸,唤醒了保罗的记忆,来自沙漠的记忆。保罗没有让自己陷入记忆之中,他考虑的是斯第尔格。此人怎么会这么快便能收束心神,重新考虑起现实问题来?这个弗雷曼人的前额皮肤绷得紧紧的,像一面镜子,反射出他脑海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现在,他已经开始怀疑了,对皇帝的古怪行径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我不喜欢他们进入我的花园。”保罗说,“对宾客必须以礼相待,欢迎外交使节更是必须在礼仪上有所表示。但……” “我去把他们打发走。”柯巴说,“马上。” “等等!”柯巴正要转? ??出去,保罗命令道。 房间里突然一片寂静,就在这一刹那,斯第尔格悄悄挪动了一下位置,恰好可以看清楚保罗的脸。动作非常巧妙。保罗暗自钦佩。干得漂亮,真是丝毫不露痕迹。只有弗雷曼人才有这个本事。这是狡黠,也是对别人隐私的尊重。弗雷曼人的生活离不了这种小动作,长期坚持,才会有这样的造诣。 “几点了?”保罗问。 “快到半夜了,陛下。”柯巴说。 “柯巴,我认为你也许是我最好的创造物。”保罗说。 “陛下!”柯巴好像受到了伤害。 “你敬畏我吗?”保罗问。 “您是保罗·穆阿迪布,是我们穴地的友索。”柯巴说,“您知道我信仰……”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耶稣基督门下的使徒?”保罗问。 柯巴显然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通过这句话的语气,他准确地把握住了它的意思:“陛下知道我的忠心!” “愿夏胡鲁保佑我们!”保罗喃喃地说。 这瞬间可疑的沉默被一阵口哨声打破了,有人从外厅走过。口哨声到了门外,被卫兵喝止了。 “柯巴,你或许能活得比我们更长久。”保罗说,同时看到斯第尔格的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些花园里的陌生人怎么办,陛下?”斯第尔格问。 “啊,对了。”保罗说,“叫邦耐杰把他们轰出去,斯第尔格。让柯巴去帮他。” “我?陛下?”柯巴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我的某些朋友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弗雷曼人。”保罗对柯巴说,实际上是指点斯第尔格,“记下那些被契尼认出来的萨多卡,然后杀死他们。你亲自去做。我希望做得干净点,不要引起骚乱。请记住,宗教和政府并不仅仅是签署和约、宣扬教义。” “谨遵穆阿迪布命令。”柯巴低声说。 “扎布仑后勤计划的事呢?”斯第尔格问。 “明天吧。”保罗说,“等把陌生人从花园驱逐出去,招待会完了再说。晚会结束了,斯第尔格。” “我明白,陛下。” “我知道你明白。”保罗说。 这儿躺着一尊倒下的神祇—— 它的倒塌惊天动地。 我们做的只是替它建造底座, 建得窄窄的,建得高高的。 ——特莱拉讽刺短诗 厄莉娅蹲伏在地上,手肘靠着膝盖,拳头托住下巴,瞪着沙丘上的一具遗骸——一小堆骨头和一些碎肉,它曾经属于一个年轻的女人。双手、头部,以及躯干以上的大部分都没有了,被狂风侵蚀殆尽。沙地上到处是哥哥的法医和法官们的足迹。现在他们都走了,除了站在一边等着收尸的随员,以及海特,那个死灵,等着她仔细查看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空呈淡黄色,凶杀现场笼罩在一片蓝绿色亮光之中。在这样的纬度上,而且是下午三点左右,这种颜色的光再正常不过了。 尸体是几个小时前被低空飞行的信使扑翼飞机发现的。扑翼飞机上的仪器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发现了水的迹象,于是发出呼叫,带来了专家。可他们发现了——什么?这个女人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弗雷曼人,塞缪塔迷药上瘾……被丢弃在这个沙漠坩锅里,死于某种精巧的特莱拉毒药。 死在沙漠里的事经常发生,可死者沉迷于塞缪塔毒药的情况却非常少见,所以保罗让她过来,用母亲传授的贝尼·杰瑟里特方法勘察现场。 她的到来给这个本来已经神秘莫测的现场投下了更加神异的光晕,但厄莉娅本人却觉得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她听见死灵的脚在搅动沙子,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立即转向那些像乌鸦似的在头顶盘旋的护卫扑翼飞机。 提防这件宇航公会的礼物,厄莉娅想。 负责收拾尸体的扑翼飞机和她自己的扑翼飞机都停在死灵后面的沙地上,靠近一块凸出的岩石。厄莉娅看了看停在地上的扑翼飞机,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 可保罗认为她或许能在这儿发现什么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她在蒸馏服里不自在地扭动着。过了几个月没有蒸馏服的城市生活后重又穿上它,感觉十分陌生、别扭。她打量着死灵,怀疑他是否知道一点关于这次死亡的重要线索。死灵蒸馏服的兜帽里露出一缕黑色的鬈发。她感到自己渴望着伸手把那缕头发塞进去。 死灵仿佛知道了她的渴望,那双闪烁的灰色金属眼睛转向了她。这双眼睛使她颤抖,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弗雷曼女人死在这里,死于一种名为“见血封喉”的毒药。一个对塞缪塔迷药上瘾的弗雷曼人。 她和保罗一样,对这样的巧合感到惴惴不安。 收尸的随员耐心地等着。这具尸体已经没有多少水分可以回收,他们也没必要抓紧时间。他们相信厄莉娅正用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法,读出这具遗骸中的真相。 可她并没有发现任何真相。 对随员们脑子里的想法,她内心深处只有一种隐隐的愤怒。该死的宗教。她和哥哥不能是普通人。他们必须是超人。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策划了这一切,正是为了这个,她们才精心控制厄崔迪家族的血缘。母亲也出了力,正是因为她,他们兄妹俩才会走上这条巫师之路。 保罗更是把他们不同于普通人之处变为传奇,于是,他们再也不可能成为普通人了。 厄莉娅脑子里许多代圣母的记忆开始躁动起来,自发记忆也不断涌出:“安静,小东西!你就是你。会有补偿的。” 补偿! 她做了个手势召唤死灵。 他来到她身旁,神态专注而耐心。 “你有什么看法?”她问。 “我们或许永远无法知道死者是谁。”他说,“头部和牙齿都没有了,双手也……这样一个人,她的遗传记录不可能保存在什么地方,无法用这种记录和她的细胞比对。” “特莱拉毒药。”她说,“你对这个怎么看?” “很多人买这种毒药。” “没错。这具肉体死得太久,已经不可能像你的肉体一样重新生长了。” “即使您能信任特莱拉人,让他们放手重塑这具肉体。”他说。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现在,把我送回城里去。” 他们升到空中,朝北面飞去。她说:“你的飞行动作和邓肯·艾达荷一模一样。”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其他人也这样说。”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想了很多。”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该死的!” “什么问题?” 她怒视着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耸耸肩。 太像邓肯·艾达荷了,那个姿势,她想。她的声音有些发涩,用责备的语气说:“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俩好合计合计。那个年轻女人的死让我很不安。” “我不是在想这件事。” “那你在想什么?” “我想的是别人提到我的前身时的种种奇特表现,我可能的前身。” “可能?” “特莱拉人是非常聪明的。” “但还没有聪明到那种程度,瞒天过海的手法不可能高明到那个地步。你曾经是邓肯·艾达荷。” “很有可能。这是最可能的结果。” “你动感情了?” “某种程度上,是的。我有了某种渴望,而且心神不安。我的身体想颤抖,我得留心注意才能控制住。我感到……脑海里闪现出很多影像。” “什么影像?” “太快了,还认不出来。闪现,突发的……几乎是所有记忆,一下子闪出来。” “你对这些记忆不感到好奇吗?” “自然。好奇心在驱使我,可我非常不情愿。我想:‘如果我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个人怎么办?’我不喜欢这个想法。” “你现在想的就只是这个?” “你心里明白,厄莉娅。” 他怎么敢直呼我的名字?怒火涌了上来,可又平息下去。因为他的语气唤起了她的记忆:颤动而低沉的男音,不经意间流露出男人的自信,坚硬的喉结肌肉上下扭动。她咬着牙,什么也没说。 “下面是埃尔·库茨吗?”他问,侧着飞下去了一点,各护卫扑翼飞机忙不迭改变自己的飞行动作。 她朝下面看了看。他们的影子飘飘荡荡扫过哈格山口。她父亲的颅骨就保存在悬崖上的岩石金字塔里。埃尔·库茨——神圣之地。 “是圣地。”她说。 “哪天我要去那儿看看。”他说,“接近你父亲的遗骸或许能让我回忆起什么来。” 她突然发现他非常想知道自己曾经是谁。对他来说,这是压倒一切的渴望。她回头看了看那座石山:峭壁嶙峋,底部延伸到一处干河滩,再伸进沙海。黄棕色的岩石耸立在沙丘之上,像破浪的航船。 “转回去。”她说。 “可护卫扑翼飞机……” “它们会跟上来的。就在它们下面掉头。” 他照吩咐办了。 “你是真心效忠我哥哥吗?”她问。他驶上新航线,护卫扑翼飞机在后面跟着。 “我效忠厄崔迪家族。”他说,声音很刻板。 只见他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和卡拉丹人表示敬意的古老手势几乎一模一样。他脸上现出沉思的表情,凝视着下面的岩石金字塔。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的嘴唇嚅动着——声音出来了,细弱而艰难:“你父亲,他是……他是……”一颗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厄莉娅惊呆了,这是弗雷曼人的敬畏之情。他把水给了死人!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感到了泪水的潮湿。 “邓肯。”她轻声说。 他双手紧紧握住扑翼飞机的操纵杆,目光却死盯着下面的墓地。 她抬高声音:“邓肯!” 他咽了口唾沫,摇摇头,看着她,金属眼闪闪发光。“我……感到……一只手臂……放在我肩上。”他悄声说,“我感到了!一只手臂。”他喉头颤动着,“是……一个朋友……我的朋友。” “谁?” “我不知道。我觉得是……我不知道。” 厄莉娅面前的一盏呼叫信号灯闪动起来。护卫扑翼飞机的机长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又折回沙漠。她拿起麦克风,解释说她想去凭吊父亲。机长提醒她天已经晚了。 “我们现在就回厄拉奇恩。”她说着,取下了麦克风。海特深深吸了口气,把他们的扑翼飞机斜转了一圈,然后朝北面飞去。 “你刚才感到的是我父亲的手臂,对吗?”她问。 “也许吧。” 是那种门泰特在计算着可能性的声音。他已经恢复了镇静。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事的吗?”她问。 “知道一点。” “我讲给你听吧。”她说。她简要介绍了自己如何在出生前就有了圣母意识,是一个在神经细胞中植入了无数生命意识的可怕胎儿,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父亲去世以后。“我了解我父亲,就像我母亲了解他一样。”她说,“包括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次经历、每一个细节。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我的母亲。我有她的全部记忆,直到她饮了生命之水、进入入定状态的那一刻。” “你哥哥也这样解释过。” “他?为什么?” “我问的。” “为什么?” “门泰特需要数据。” “哦。”她看了看下面那又宽又平的屏蔽场城墙:残破的岩石,满是裂缝和坑洼。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了无遮拦的地方,这下面。” “可也是一个容易藏匿的地方。”她说,看着他,“它让我想起了人类的大脑……可以隐藏一切东西。” “啊哈。”他说。 “啊哈?这是什么意思——啊哈?”她突然对他恼怒起来,却找不到任何缘由。 “您想知道我脑子里藏了些什么。”他说。这是一个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早就把你查个一清二楚,用我的预知力量?”她询问道。 “您用了吗?”他似乎真的很想知道。 “没有!” “看来女预言家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他说。 他好像觉得很开心,这减轻了厄莉娅的愤怒。“很好笑吗?你不尊敬我的力量?”她问。这句话连她自己听来都是那么虚弱无力。 “我尊重您的预知能力,也许超出了您的想象。”他说,“我是您晨祷仪式的忠实听众。” “这意味着什么呢?” “您在摆弄符咒方面非常在行。”他说,同时集中注意力驾驶着扑翼飞机,“在我看来,这得归功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可您也和许多女巫一样,过于放纵自己的魔力了。” 她只觉得一阵惊恐,怒视着他:“你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超过了制造者的预期值。”他说,“正是因为这一点,你哥哥才没有把我赶走。” 厄莉娅研究着他那双钢珠眼睛:看不出任何人类的表情。蒸馏服的兜帽遮住了他的下颌,但他的嘴却很刚毅,蕴含着力量……和决心。他的话也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的胆子超过了……”邓肯·艾达荷极有可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特莱拉人造出了一个出乎他们预料的死灵?或者这一切都是伪装的,是他训练中的一部分? “解释你的话,死灵。”她命令道。 “认识你自己。这句话是你们的戒条,对吗?”他问。 她再次发现对方觉得很开心。“不要和我耍嘴皮子,你……你这个东西!”她说,伸手按住晶牙匕,“他们为什么把你送给我哥哥?” “您哥哥说您看到了整个赠送过程。”他说,“您已经听到了答案。” “再回答一次……给我听!” “我的目的是摧毁他。” “说这话的是门泰特吗?” “不用问您也知道。”他责备道,“而且您还知道,这件礼物其实没有必要。您哥哥正在自己摧毁自己。” 她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手仍然按在刀柄上。这个回答十分狡黠,可声音却无比真诚。 “既然如此,为什么仍然要送这份礼物?”她逼问。 “也许特莱拉人觉得这样做好玩,再说,宇航公会也要求把我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你哥哥。” “为什么?” “答案是一样的,觉得好玩。” “我怎么放纵自己的魔力了?” “您是怎样使用这种力量的?”他反问道。 他的问题鞭子一样抽下来,甩开了她的疑惧。她把手从刀上移开,问:“为什么你说我哥哥在自己摧毁自己?” “哎,得了吧,孩子!他那些耸人听闻的魔力真的存在吗?到底在哪儿呢?难道您不会推理吗?” 她竭力压下怒火,说:“先说说你的推理,门泰特。” “好吧。”他瞥了一眼周围的护卫扑翼飞机,把视线转到飞行的航线上。在屏蔽场城墙的北部边缘,厄拉奇恩平原开始隐隐出现。尘雾遮掩下,凹地和村庄仍旧看不大清楚,但厄拉奇恩闪烁的灯光已经历历在目了。 “那些征兆。”他说,“您哥哥有个正式的颂词作者,他……” “他是弗雷曼耐布们送来的礼物!” “如果他们是你哥哥的朋友,送这么一份礼物真是够奇怪的。”他说,“为什么要让他被谄媚奉承和卑躬屈膝重重包围?您听过那个赞颂者的作品吗?‘穆阿迪布照亮了民众。乌玛摄政王,我们的皇帝,从黑暗中来,发出灿烂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他是我们的陛下,他是无尽的泉水。他为宇宙播撒了欢乐。’呸!” 厄莉娅轻声说:“如果我把你的话复述给我们的弗雷曼护卫队,他们会把你砍成肉酱喂鸟。” “那您就告诉他们得了。” “我哥哥是靠上天之自然法律统治世界的!” “您自己都不相信,为什么还要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我相信什么?”她声音颤抖,用贝尼·杰瑟里特的心法也难以克制。她从没想到,这个死灵对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您刚才命令我以门泰特的方式说出我的推理过程。”他提醒她。 “但没有哪个门泰特知道我相信什么!”她颤抖着,做了两次深呼吸,“你胆敢评判我们!” “评判你们?我没有评判。”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受过的是什么教育!” “你们俩都接受了如何统治人的教育。”他说,“经过这种培养,你们对权力充满了过分的渴望。你们掌握了政治手腕和技巧,对战争和宗教也运用得恰到好处。自然法律?什么自然法律?那只不过是纠缠着人类的神话而已。纠缠!它是个幽灵,是非物质的、不真实的。你们的圣战难道是自然法律?” “一个喋喋不休的门泰特。”她嘲笑道。 “我是厄崔迪家族的仆从,并且说话坦率。”他说。 “仆从?我们没有仆从,只有信徒。” “那我就是一个没有丧失自我意识的信徒。”他说,“理解这一点吧,孩子,您……” “不要叫我孩子!”她呵斥着,把晶牙匕从刀鞘里抽出了一半。 “我接受您的指正。”他瞥了她一眼,微笑着,把注意力集中到扑翼飞机上。厄崔迪家族皇宫面朝悬崖的一面已经清晰可见,俯瞰着整个厄拉奇恩北部郊区。“从肉体上看,您就是一个小孩子。”他说,“而且这个肉体还深受青春期欲望的困扰。”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听你这些鬼话。”她吼叫起来。可晶牙匕却滑过遮盖在长袍下的手掌,插回了刀鞘。手掌上已经汗水淋淋。弗雷曼人的节俭意识让她大为不安:这可是浪费身体的水分! “您听是因为您知道我效忠于您哥哥。”他说,“我的行为清清楚楚,并且容易理解。” “你没有什么是清清楚楚、容易理解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复杂的生物。我怎么知道特莱拉人把你造成了什么东西?” “不管是出于某种错误或者某种目的,”他说,“反正他们让我任意塑造自己。” “不过是禅逊尼的那套怪论。”她指责道,“智者知道塑造他自己,而傻瓜就这样活着,一直到死。”她的声音里充满嘲弄之意,“好一个没有丧失自我意识的信徒!我非把你的这些话全告诉保罗不可。” “大多数他已经听过了。” 她又惊讶又好奇:“可你是怎么回事,竟然还活着……还有自由?他怎么说的?” “他笑了。他说:‘人民不希望他们的皇帝只是个记账员;他们想要一个主人,一个保护他们的人。’可他也承认,帝国的毁灭源于他自己。”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使他相信我理解他的困难,并且愿意帮助他。” “你究竟说了什么话,让他这么相信你?” 他沉默了,将扑翼飞机一侧,准备在皇宫戒备森严的屋顶着陆。 “我命令你,把你当时说的话告诉我!” “我不敢肯定您是否接受得了那些话。” “我自己会判断!我命令你,立刻说出来!” “请允许我先着陆。”他说。并没有等她允许,他就径直拐上降落航道,调整机翼的升力,轻轻地停靠在屋顶明亮的橘红色起降台上。 “现在就说。”厄莉娅说,“快说。” “我告诉他,宇宙中最困难的事莫过于接受自己。” 她摇摇头:“真是……是……” “一味苦药。”他说,看着卫兵们朝他们奔过来,迅速各就各位,执行护卫任务。 “胡说八道!” “无论是最尊贵的享有封地的伯爵,还是最卑微的奴隶,都面临同样的问题。你不能雇一个门泰特或别的什么聪明人来替你解决这个问题。神圣经卷无法提供答案,机灵头脑也不可能。被这个问题撕裂的伤口,没有任何仆从……或信徒……能为你包扎。能包扎它的只有你自己,否则就得任它流血,让所有人都看到。” 她猛地一转身,但刚刚转过来,她便意识到这个动作泄露了自己的感受。他声音中没有任何欺诈,也没有巫术的诡诈技巧,却再一次深深打动了她的心灵。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告诉了他该怎么做?”她低声问。 “我告诉他大胆裁决,杀伐决断,强行建立秩序。” 厄莉娅瞪着那些卫兵。他们等在那里,多么耐心——多么有秩序。“老生常谈而已,还有公平啦,正义啦。”她咕哝着。 “没有这些!”他厉声说,“我建议他径行决断,就这个。决断的原则只有一个,如果可能的话……” “什么原则?” “保存他的朋友,消灭他的敌人。” “那就是说,判决时无法做到秉公而断咯。” “什么是公正?两种力量对峙。只要从它们各自的角度看,双方都代表着正义。在这里,只有皇帝的命令才能解决问题,最终形成秩序。他不能阻止冲突的发生——但是能解决它。” “怎么解决?” “用最简单的办法:他来决定。” “保存他的朋友,消灭他的敌人。” “那样不就能带来稳定吗?人民希望秩序,这样或那样的秩序都行。他们被饥饿所困,眼睁睁看着有权有势者以战争为游戏。这是复杂,是危险,是无序。” “我要向哥哥建议,你是最危险的东西,必须被消灭。”她说,转身面对着他。 “我已经建议过了。”他说。 “这正是你的危险所在。”她字斟句酌地说,“如此冷静,如此理智,彻底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我的危险之处并不在那里。”趁她来不及移动,他斜过身子,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嘴唇贴在她的唇上。 温柔的一吻,转瞬即逝。他放开了她。她瞪着他,惊呆了,但立即恢复了镇定,瞥了一眼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外面警戒的卫兵,发现他们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像痉挛。 厄莉娅伸手摸了摸嘴唇,觉得这一吻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嘴唇在未来出现过。她看见过它的幻象。她胸口起伏:“我应该让人剥了你的皮。” “就因为我危险?” “因为你放肆!” “我一点也不放肆。只要不给,我不会主动去拿。给我的东西,我还没一股脑儿全拿走呢,所以,高兴点吧。”他打开他一侧的舱门,滑出座舱,“来吧。瞎忙了一趟,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他大踏步朝起降台那边的圆顶屋入口处走去。 厄莉娅跳起来,跑着跟上他的步子。“我把你讲过的所有的话全都告诉他,还有你做过的所有事。”她说。 “好。”他为她打开门。 “他会判你死刑的。”她说,进了圆顶屋。 “为什么?因为得到了一个我想要的吻?”他跟着她,迫使她回过头来。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 “你想要的吻?”她异常愤怒。 “好吧,厄莉娅,是你想要的吻。这么说总可以了吧?”他开始绕过她,朝下面走去。 他的动作似乎让她的头脑比平时更加清晰了。她发现他很直率——绝对的诚实。我想要的吻,她告诉自己,的确是事实。 “你的诚实就是危险所在。”她说,跟上他。 “你又变聪明了。”他说,仍然大步走着,“就算门泰特也不可能说得更清楚了。说说看,你在沙漠里看到了什么?” 她拽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来。他又做到了:语出惊人,让她的头脑明晰无比。 “我脑子里总想着那些变脸者。”她说,“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你哥哥送你去沙漠的原因。”他边说边点点头,“就把这个挥之不去的意向告诉他吧。” “可是为什么呢?”她摇摇头,“为什么是变脸者?” “一个年轻女人死在那里。”他说,“但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弗雷曼人来报告说有个年轻女人失踪了。” 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不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能够深入自己的内心,探究灵魂深处,弄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我的根就在那儿。无论我能否找到它,它仍旧纠缠着我,直到未来。人能做的所有事我都能做,或许有一天,我做的某件事能够使我找到自己的根。 ——《死灵谈厄莉娅》 保罗躺着,沉醉于浓烈的香料气味之中,进入了预见未来的入定状态。他审视着自己的内心,看到月亮变成了一只拉长的圆球,翻卷着,扭曲着,发出的咝咝声是星球在无尽的大海里冷却时发出的可怕声音——然后落下……落下……落下,像一只被小孩子扔出去的球。 它消失了。 这个月亮并不是落入地平线下。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它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月亮了。地震了,大地像猛烈抖动皮肤的动物。恐惧笼罩了他。 保罗在垫子上猛地一挺身,睁大眼睛,瞪着前方。他的自我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朝外看,一部分朝内。朝外,他看到了离子栅格,那是他私人卧室的通风口。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宫里一道石砌的深壕边。而他朝内审视的目光却继续望着月亮的坠落。 向外看!向外看! 离子栅格正对着照射厄拉奇恩平原的灼热的正午阳光,而他的内心却是最深的黑夜。屋顶花园袭来一阵甜香,沁入他的意识,可任何花香都无法唤回那坠落的月亮。 保罗一扭身,双脚落在冰凉的地板上,凝望着栅格外的世界。他看得到人行天桥那一弯优雅的圆弧,天桥用镶嵌着水晶的黄金和白金建成,桥上还装饰着取自遥远的塞丹星的闪闪发光的珠宝。保罗知道,只要自己站起身来,就能看到桥下满是水禽的池塘中的点点花瓣,血一样鲜红洁净,急促地旋转着,漂浮着——翠绿色水面上点点殷红。 眼睛能摄入美景,却无法将他的神志拽离香料的迷醉。 月亮消亡。可怕的幻象。 这个幻象暗示着个人安全感的丧失。或许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创建的文明的毁灭,毁于它本身的骄纵。 一颗月亮……一颗月亮……一颗正在坠落的月亮。 未来的水流已经被塔罗牌搅浑了。为了通过浊水洞见未来,他服用了大剂量的香料萃取物,但能看到的只是一颗正在坠落的月亮,以及一开始就知道的那条可恨的路径。为了结束圣战,为了平息火山爆发似的屠戮,他不得不毁掉自己的名声。 放手……放手……放手…… 屋顶花园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契尼。他渴望她的手臂,那充满仁爱和宽恕的手臂。但就连契尼也无法驱走月亮的幻象。如果他告诉契尼,他预见到自己会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死去,她会怎么说?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为什么不选择一种高贵的死法,在人生的鼎盛时期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浪费时间苟且偷生?在意志的力量没有衰竭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不是一种更加体面的选择吗? 他站起身,穿过栅栏门,来到外面的露台。那儿能看见花园里垂落下来的鲜花和藤蔓。他嘴唇发干,像在沙漠里进行了长途跋涉一般。 月亮……那个月亮在哪里? 他想到在沙丘上发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尸体,想起厄莉娅的描述。一个塞缪塔迷药上瘾的弗雷曼女人!一切都与那可恶的模式相符。 宇宙运行自有其模式,你无能为力。他想,宇宙只管按它的原则行事。 露台栏杆旁一张低矮的桌子上放着一些贝壳,来自地球母亲上的海洋。他拿起贝壳,它们摸上去光滑而润泽。他竭力回忆那遥远的过去。珍珠般的表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他的视线从贝壳上移开,越过花园,凝视着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那是彩虹,挟着灰尘,在银色的阳光下舞动着。 我的弗雷曼人把自己称为“月亮的孩子”。他想。 他放下贝壳,在露台上踱着步子。那个可怕的月亮是否预示着他还可以从这一团乱麻中脱身?他苦苦思索着幻象的神秘含义,感到自己虚弱无力、烦恼不堪,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制着。 他的目光投向北面,望着低矮而拥挤的政府办公楼群。天桥上挤满了匆匆来回的人群。他觉得那些人简直像一片以门道、墙壁、瓷砖为背景图案的小颗粒。眼睛一眨,人便跟砖瓦融为一体,成了砖瓦的一部分! 一颗月亮坠落了,消失了。 一种感觉攫住了他:这座城市奇怪地象征着他的宇宙。他看到的那些建筑物的所在之处,正是他的弗雷曼人歼灭萨多卡军团的那片平原。这块曾经被战争蹂躏的土地如今人来人往,成了喧嚣热闹的生意场。 保罗沿着露台边走着,绕过拐角处。现在能看见远处的郊区,城市建筑物被岩石和荒漠风沙所取代。前方就是厄莉娅的神庙;神庙两千米长的侧壁上挂满绿黑相间的帷幔,上面绘着象征穆阿迪布的月亮。 月亮坠落了。 保罗伸手抹了抹前额和眼睛。都市的那个象征压迫着他,可他又难以摆脱。这种想法让他鄙视自己。如此优柔寡断,放在别人身上,他早就发火了。 他憎恶这座城市! 从厌倦中滋生的愤怒在内心深处沸腾着,又因为他无法回避的决定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脚必须踏上哪条路。看见过无数次了,不是吗?看见自己踏上这条道路!从前,很久以前,他把自己看成一个政治改革家。但他的革新渐渐堕入旧时的模式。就像那种惊人的、有可塑性记忆的发明。你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将它塑造成各种形态,然后你就等着看吧,它们会一下子反弹,重新变回过去的老样子。人类心中自有一种惰性力量,他够不到,它击败了他,让他自觉无能为力。 保罗凝视着远处的屋顶。这些屋顶之下,隐藏着多少自由自在而又为人珍视的生活?还有一座座红色和金色屋顶之间的绿叶,户外种植的植物。绿色,穆阿迪布和他的水带给人们的礼物。放眼望去,到处是果园和灌木,足以和传说中地球沙漠地区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穆阿迪布像疯子一样用水。”弗雷曼人说。 保罗双手捂住眼睛。 月亮坠落了。 他放下手,用比平时更加清醒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城市。建筑物有一股暴戾之气,这是这个可怕的帝国带来的。一座又一座,耸立在? ??方的太阳之下,巨大无比,明亮耀眼。巨兽!每一幢奢靡的建筑都诉说着一段疯狂的历史。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帘:平顶山一样的露台,城镇一样宽大的广场、公园、房屋,一块块人工培植的模拟野趣。 不知为什么,最华丽的艺术却能和最恶劣的品味并存,猛然间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门,来自最古老的巴格达;一座圆形屋顶,诞生于传说中的大马士革;一段拱门,来自低重力的阿塔尔星……它们和谐配合,天衣无缝,创造出无与伦比的绚烂辉煌。 一颗月亮!一颗月亮!一颗月亮! 挫败感纠缠着他。在他统治的宇宙中,人类的哭泣声越来越响亮。这是群众的意识,这种集体意识形成了巨大的压力,挤压着他,像汹涌澎湃的怒潮一般冲刷着他。他感受到了涌动起伏的人类活动的潮流:像旋涡,像激流,像基因的传递。没有堤坝可以阻挡,任何手段都无法抑制这股汹涌的大潮,任何诅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泛滥。 在这股洪流中,穆阿迪布的圣战只如过眼烟云。那个以摆弄人类基因为业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也和他一样,陷入这股洪流,无法脱身。应该把月亮坠落的幻象放到另一个背景上加以评估,放到大宇宙中去。在那里,看似永恒的群星也会渐渐暗淡,摇曳,熄灭…… 在这样一个宇宙中,一颗月亮的消失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要塞似的皇宫最深处响起雷贝琴的叮当声,那是一首圣战歌谣,悲伤地咏唱着一位留在厄拉科斯故乡的女人。歌声在城市的喧嚣中时断时续: 她臀部滚圆,像和风吹过的沙丘; 她眼睛闪亮,像夏日温暖的火焰; 两条发辫从背后垂落—— 缀满水环的发辫! 我的双手还记得她皮肤的味道, 芬芳如琥珀,馥郁如花香。 我的睫毛因回忆而颤抖…… 心被炽烈的爱所焚烧! 他厌恶这首歌。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还是唱给厄莉娅看过的那具沙丘上的尸体听去吧。 露台栅栏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动了一下。保罗猛地一转身。 死灵走了出来,走进阳光下,两只金属眼闪闪发光。 “来的是邓肯·艾达荷,还是那个叫海特的人?”保罗说。 死灵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陛下希望我是哪一个?”声音里带着一丝审慎。 “只管玩你那套禅逊尼的把戏吧。”保罗恨恨地说。总是暗藏玄机!可无论一个禅逊尼哲学家说什么做什么,能让他们眼前的现实有丝毫改变吗? “陛下有些心烦。” 保罗转过身,凝视着远处屏蔽场城墙的悬崖。那些被风沙蚀成的拱顶和扶壁,仿佛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自然在和他开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么!他看出远处山丘上有道裂缝,沙子就从裂口处溢出。他想:那儿!就在那儿,我们和萨多卡军团战斗过的地方! “陛下为什么心烦?”死灵问。 “一个幻象。”保罗低声说。 “啊哈,特莱拉人刚刚唤醒我的时候,我也有很多幻象。我烦闷、孤独……却又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那时还意识不到。我的幻象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特莱拉人告诉我说,这是肉体的一种疾患,人和死灵都有此难。一种病,仅此而已。” 保罗转过身,打量着死灵的眼睛。这双凹陷的、硬如钢铁的圆球没有任何表情。这双眼睛看见了什么幻象? “邓肯……邓肯……”保罗悄声低语。 “别人叫我海特。” “我看见一颗月亮坠落了。”保罗说,“它消失了,毁灭了。我听到了咝咝声,连大地都震动了。” “您这次服用的香料实在太多了。”死灵说。 “寻找禅逊尼的哲人,找到的却只是一个门泰特!”保罗说,“很好!那就用你的逻辑来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门泰特。分析它,精简到只有几句话,刻在墓碑上的那种。” “说什么墓碑。”死灵说,“您始终在逃避死亡。您从来一心只顾着预测下一个瞬间,拒绝眼下实实在在的生活。占卜!对一个皇帝来说,真是绝妙的支柱!” 保罗愣愣地瞪着死灵下巴上那颗从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 “您一直在未来中生活,”死灵说,“但您是否给这个未来带来了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它变成现实?” “如果沿着我看到的未来之路走下去,我会活下来的。”保罗喃喃地说,“可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活在那样一个未来?” 死灵耸耸肩:“是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要求我说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可在众多事件构成的宇宙中,哪里有什么真正实实在在的东西?”保罗说,“存在一个终极答案吗?每一个解决方案难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轮问题吗?” “您向未来看得太远了,以至于有了一种不朽的错觉。”死灵说,“事实上,陛下,就连您的帝国都有自己的时限,会最终灭亡。” “别在我面前扯这些无比正确的陈词滥调。”保罗咆哮起来,“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我最终也会彻底消亡。这一点用不着什么特别魔法也能预见,连我厨房里地位最低的杂役都有这个本事。”他摇摇头,“月亮坠落了!” “您一直没有让您的头脑消停消停,想想这个幻象是怎么来的。”死灵说。 “难道我的敌人打算让你用这种办法来摧毁我?”保罗问道,“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 “一团乱麻,您能理出头绪吗?”死灵问,“我们禅逊尼说:‘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在自己都没理清的情况下能理清别的什么呢?” “我被一个幻象缠住了,可你还在说这些废话!”保罗狂怒了,“你对预知力量了解多少?” “我见过预言所起的作用。”死灵说,“我见过那些为自己的命运问卜的人。他们总是对得到的结果很害怕。” “我那坠落的月亮是真的。”保罗低声说,他颤抖着吸了口气,“它在移动,往下掉。” “人们总是对被自己引发出来的事物感到恐惧。”死灵说,“您害怕自己的预知力量,害怕那些来历不明、涌入脑海的东西。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消失,又会去哪儿。” “你在用荆棘抚慰我。”保罗咆哮道。 一股内在光芒照亮了死灵的脸庞。一时间,他变成了真正的邓肯·艾达荷。“我在尽我的全力安慰您。”他说。 光芒在死灵脸上一闪而过,保罗不由得心生疑窦。难道死灵同样感到悲伤,这种情绪又受到他的意识的排斥?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却又把这个幻象压制下去了? “我的月亮有一个名字。”保罗低语。 他让幻象从心里流溢出来,全身沉浸在这个幻象里。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尖声嘶喊,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害怕说话,唯恐声音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可怕的未来沉甸甸地压迫着他,契尼却不在其中。那具曾经在狂喜中呼喊出声的肉体,曾经使他融化的热烈眼神,真实而毫无任何欺诈、令人入迷的声音都消失了,化为水,化为沙。 保罗慢慢转过身子,朝厄莉娅神庙前的广场望去。三个头发剃得精光的香客从游行大道闯了进来。他们穿着肮脏的黄色长袍,步履匆匆,低着头,抵御下午的风沙。其中一个跛了左脚,在地上拖着。他们奋力抵抗着沙尘,绕过一个角落,不见了。 就像他的月亮将消失一样,他们也消失了。可幻象依然摆在眼前。它的含意让他胆寒,但他别无选择。 肉体终将消亡,他想,永恒将收回原本属于它的一切。我们的身体只是短暂地搅动这些水,面对生命之爱和自我,我们陶醉地欢舞雀跃,把玩着种种奇奇怪怪的念头,最后向时间俯首称臣。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我存在过,至少现在,我还没有……不管怎么说,我存在过。 不要向太阳祈求怜悯。 ——《斯第尔格生平》之“穆阿迪布的痛苦” 瞬间的不当会带来致命的错误,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提醒自己。 她蹒跚地走着,显得心不在焉。一队弗雷曼卫兵跟在她周围。她知道其中有一个聋哑人,音言对他毫无用处。毫无疑问,只要她表示出哪怕最轻微的反抗,都会被这个人击毙。 保罗为什么传唤她?她疑惑不已。打算判她死刑吗?她还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测试他时的情形……那时的魁萨茨·哈德拉克还是个小孩子。他一直都很有心计,深藏不露。 他那该死的母亲!正是她的错误使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失去了对这条基因链的控制。 沉寂。沉寂沿着前面的长廊向前涌去。她能感觉得到,沉寂正将她到来的消息传递进去。保罗会听见这种沉寂,早在她到达之前就会知道这一切。她还不至于自欺欺人,认为自己的法力能超过他。 该死的! 岁月将它的重负强压在她肩上,让她恼怒不已:关节疼痛,反应缓慢,再也没有从前的敏捷;肌肉也不像年轻时紧绷而充满活力。后面还有很长的日子、很长的生活。她将靠沙丘塔罗牌打发掉这些日子,徒劳地为自己的命运搜寻线索。可纸牌也像她似的反应迟缓。 卫兵押着她绕过一个角落,进入另一条看似没有尽头的拱形长廊。左边是装有强化玻璃的三角形窗户。透过这些窗户望上去,能看见排成格状的藤蔓,以及被午后阳光投下的浓重阴影笼罩着的靛青色花朵。脚下铺着瓷砖,上面镶嵌着外星球的水生生物图案。处处都让人联想到水。财富……丰饶。 一些身着长袍的人影从她面前穿过,走向另一间大厅。他们偷偷看了圣母一眼,表情紧张,显然认出了她是谁。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走在她前面的卫兵的后脑勺上:发际线剃得轮廓分明,年轻的肌肤被军服领子压出了一道粉红色的痕迹。 这座要塞式皇宫的庞大令她惊叹。长廊……长廊……他们走过一扇敞开的门,淹没在里面传出的铜鼓和笛子的乐音中,古老的音乐,悠扬婉转。屋里的人瞪了她一眼:是弗雷曼人尽是蓝色的眼睛。她从这些眼神里看到了已经成为传奇的狂乱和反叛——来自他们的野蛮基因。 她知道,某种程度上,她个人应该对此负责。贝尼·杰瑟里特不可能意识不到该基因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一种深深的失落攫住了她:那个固执的厄崔迪傻瓜!他怎么敢拒绝用他那该死的生殖器养育宝石般珍贵的后裔?魁萨茨·哈德拉克!打破了时间的局限,却又实实在在、货真价实——像他那可恶的妹妹一样货真价实……那一位是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危险。一个不受拘束的圣母,她会不顾任何贝尼·杰瑟里特禁忌胡乱生下一大堆孩子,丝毫不顾忌基因的开发。但她无疑拥有和她兄长同样的魔力,而且还不止于此。 皇宫的巨大规模使她感到窒息。长廊会不会永无尽头?这地方弥漫着可怕的物质力量。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哪个星球、哪种文明,能创造出如此庞大的人造建筑。它那宽厚的高墙内足可以藏匿一打古代城堡! 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灯光闪烁的椭圆形门洞。她认出这是伊克斯人的杰作:气压传送道。既然有这些设备,为什么还要她走这么长的路呢?她脑子里开始有了答案:有意压迫她,以此为皇帝的召见做好准备。 只是一条小线索,但还有其他细枝末节:押送的卫兵言语小心谨慎,称呼她圣母时眼睛里流露出自然的羞怯。还有那些大厅,冰凉平淡,没有任何气味。所有这些综合起来,足以使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做出判断。 保罗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东西! 她掩饰住自己的兴奋和得意。她有可以撬动对方的杠杆。现在的问题是找出这个杠杆,测试它的强度。有些杠杆曾经撬动过比这座皇宫更大的东西。弹弹手指,有的文明就会颓然倾倒。 圣母突然想起了斯凯特尔的说法:当某种东西进化到某种程度时,它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演变为自己的对立面。 他们走过的通道似乎变得越来越宽大,这是建筑设计上的花招:拱门有着弯曲的弧度,支柱底部渐渐加粗,三角窗变成更大的长方形或椭圆形窗。前面终于露出了一道双开门,远远地立在接待室另一端的高墙中央。这扇门实在太高大宽阔了,她用训练有素的潜意识测量其面积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倒吸一口冷气。足足八十米高,四十米宽。 她和卫兵们走近时,门朝里面打开——巨大的移动幅度,同时又悄无声息,显然装有暗藏的机关。又是伊克斯人的杰作。他们走过高耸的门洞,进入了保罗·厄崔迪皇帝威严华丽的大接待厅。“穆阿迪布,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变成了矮子。”现在她终于知道大家说得多么有道理了。 她朝坐在远处宝座上的保罗走过去。圣母发现,自己与其说是惊叹于皇宫建筑的宏伟壮丽,不如说是被四周那精妙的艺术杰作所震撼。空间很大,能装下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统治者的整座宫殿。开阔逶迤的房间蕴含着建筑上的威严和魄力,同时不乏精巧和优雅,显得和谐而完美。大墙后面的横梁和立柱、高居空中的拱顶天花板,无不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恢宏。一切都显示出天才的手笔。 也不总是如此宽阔。随着大厅朝里面延伸,面积变得越来越窄。这样,坐在大厅尽头高台中央宝座上的保罗就不至于和别人一样变成矮子。如果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又被四周那些庞大的建筑所震慑,乍一见到他,肯定会把他的实际体积和身高放大许多倍。还有色彩,同样会镇住这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保罗的绿色宝座由一整块夏甲翡翠雕刻而成。绿色象征着生长,而在弗雷曼神话中,绿色又是悲悼的颜色。它在悄悄告诉你,坐在这里的人可以让你悲悼。同一种颜色,却同时象征着生与死。将对立之物结合得如此完美,真是绝顶聪明。宝座的后面,五颜六色的帷帐像瀑布一样垂下。有炽烈的橘红色、沙丘土地般的咖喱金色,以及香料那斑斑点点的肉桂色。对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这些颜色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可对生手来讲,它们的潜在意味像无形的铁锤,转瞬之间便能使来人屈服。 但在这里充当最重要角色的却是时间。 圣母计算着以自己蹒跚的脚步走近皇帝宝座需要多少分钟。在这个过程中,你有足够的时间受到威吓。在狂暴的威力逼视下,你的身体所有不满和仇视都会被压榨出来。刚开始朝宝座前进的时候,你或许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可当你结束这段漫长的路程时,却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虫。助手和随从在皇帝身边站成整整齐齐的一圈,全神贯注的皇家卫兵列队在覆着帷幔的后墙边。那个邪物厄莉娅站在保罗左手边的两级台阶下;皇室的走狗斯第尔格站在厄莉娅下面一级台阶上;右边,大厅地板的第一级台阶上,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影:邓肯·艾达荷的行尸走肉,死灵。她打量着卫兵中的老弗雷曼人,都是胡子拉碴的耐布:穿着蒸馏服,鼻子上有疤痕,腰间挂着晶牙匕。其中一些人挂着弹射枪,甚至还有激光枪。这些人是最受信赖的,她想,竟可以当着保罗的面佩带激光枪。他显然穿着屏蔽场发生器,她能看到他身边的屏蔽场发出的微光。只要激光枪朝屏蔽场开火,整座城堡便会化为地面的一个巨洞。 押送的卫兵在离台基十步远的地方停住,在她身前分开,好让皇帝能不受遮挡地看见她。她这才发现契尼和伊勒琅不在。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据说,如果她们不在场,皇帝不会举行任何重要会议。 保罗对她点点头,一言不发,默默地掂量着她。 她当机立断,决定先发制人:“看来,伟大的保罗·厄崔迪想屈尊俯就,瞧瞧这个被他禁止来到厄拉科斯的人。” 保罗淡淡地一笑,想:她知道我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以她的本事,只能是这样。他知道她的力量。一个贝尼·杰瑟里特不可能单凭侥幸当上圣母。 “我们是不是可以省掉这一番唇枪舌剑?”他问。 会这么容易?她怀疑。“说出你想要的东西。” 斯第尔格动了动,瞥了保罗一眼。这个皇帝的走狗不喜欢她的语调。 “斯第尔格希望我把你赶走。”保罗说。 “而不是杀掉我?”她问,“我本以为一个弗雷曼耐布会更直接些。” 斯第尔格脸色一沉:“我常常得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叫外交辞令。” “那就把这些外交辞令一并省了吧。”她说,“有必要让我走这么长的路吗?我是个老太婆。” “必须让你明白我的冷酷无情。”保罗说,“那样你才会感激我的宽宏大量。” “你敢对一个贝尼·杰瑟里特这样粗暴?”她问。 “粗暴的行为自有其含意。”保罗说。 她犹豫了,琢磨着他话中之意。这么说——他的意思当然是会把她以同样粗暴的方式解决掉,除非她……除非她什么? “说吧,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咕哝道。 厄莉娅瞥了哥哥一眼,朝宝座后面的帷幔点点头。她知道保罗这么做的理由,可仍旧不喜欢。就算是没有根据的预感好了,反正她极其不愿卷入这场交易。 “和我说话时注意你的态度,老太婆。”保罗说。 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就管我叫老太婆了,圣母想,他是否在提醒我,我的手曾经决定了他的过去?那时候我做出了决定,现在我必须调整那个决定吗?她感到了决定的沉重,像有形的重物一般,压得她双膝发颤,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疲惫的呼叫。 “路程是长了点。”保罗说,“看得出你累了。我们退到王座后我的私室里去吧。在那儿你可以坐着。”他向斯第尔格做了个手势,站了起来。 斯第尔格和死灵走向她,扶着她跨上台阶,跟着保罗穿过帷幔后的长廊。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大厅里会见她:做给卫兵和耐布们看的一场把戏。就是说,他害怕他们。而现在——现在他装出友好和仁慈,想在贝尼·杰瑟里特面前耍这样的花招。真是花招吗?她发现后面还有别的人,于是转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是厄莉娅。这年轻女人若有所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恶毒。圣母不禁一抖。 长廊尽头的私室是一个边长二十米的立方体,球形灯亮着黄色灯光。覆盖墙面的织物是沙漠蒸馏帐篷的面料。房间里有长沙发、软垫,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料味儿。一张矮几上放着水晶水罐。跟外面宏伟的大厅相比,这间房子显得狭小不堪。 保罗让她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自己站在她面前,研究着这张老脸——坚硬的牙齿、毫无表情的眼睛、皱纹堆叠的皮肤。他指了指水罐。她摇摇头,一绺灰发散落下来。 保罗低声说:“为了我所爱的人的生命,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 厄莉娅把玩着插在脖子上刀鞘中的晶牙匕刀柄。 死灵站在门口,表情冷漠,金属眼睛看着圣母头上的空气。 “我的手将导致她的死亡?你在预知幻象中看到了?”圣母问。她注意地看了看死灵,不知为什么,心里竟觉一阵阵不安。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死灵是对自己的威胁?他是他们阴谋的工具啊。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保罗说,回避了她的问题。 这么说,他只是怀疑。她想。圣母低头看着从长袍一角露出来的鞋尖。黑袍……黑鞋……鞋和长袍上带着监禁的痕迹:污迹、皱褶。她抬起头,迎着保罗恼怒的瞪视。她感到一阵高兴,但立即瘪起嘴,耷拉下眼皮,把得意之情隐藏起来。 “你准备开什么价?”她问。 “你可以有我的精子,但不能有我这个人。”保罗说,“我会和伊勒琅离婚,然后通过人工授精……” “你敢!”圣母突然暴怒起来,板着面孔。 斯第尔格向前跨了半步。 死灵令人不安地微微一笑。厄莉娅转而打量起他来。“我们用不着讨论姐妹会的禁忌。”保罗说,“我也不想听什么罪孽、反常,或者上一次圣战遗留下来的信仰,等等。你可以用我的精子去实行你的计划,但伊勒琅的孩子不准坐在我的皇位上。” “你的皇位。”她冷笑一声。 “我的皇位。” “那么谁来生育帝国继承人?” “契尼。” “她不能生育。” “她有孩子了。” 她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你撒谎!”她气急败坏地说。 保罗朝急步上前的斯第尔格做了个阻拦的手势。 “我们刚知道两天,她怀了我的孩子。” “可伊勒琅……” “只能用人工的方法。这就是我开出的价码。” 圣母闭上眼睛,免得看到他那张脸。真该死!基因的骰子就这么掷出去了,这么随随便便!她胸中翻腾着厌恶与憎恨。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信仰、芭特勒圣战的教训全都禁止这种做法——不得以任何行为贬低人类,不能允许任何机器像人脑一样思维,人也不能像动物一样人工繁殖。 “你怎么说?”保罗说。 她摇摇头。基因,无比珍贵的厄崔迪基因——这才是最最重要的。需要远远超过了禁忌。对姐妹会来说,交配远不只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她们的目的是借此掌握人类的心智。 圣母现在明白了保罗价码的深意。这种行为将引发群众的愤怒,万一这件事走漏了风声,他想把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拉进来,以平息众怒。如果皇帝不承认人工授精所形成的父子关系,她们也只好不承认。他给予她们的东西,或许会使姐妹会保住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可她们永远不可能再进一步,得到皇位。 她朝房间四周扫了一眼,研究着每个人的表情:斯第尔格温顺地等在那儿;死灵呆呆地站着,好像迷失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厄莉娅在观察死灵;保罗勉强保持着外表的平静,掩饰着内心的怒火。 “你开出的条件只是这个,不能更改?”她问。 “只是这个。” 她瞥了一眼死灵,恰恰看到他脸颊上的肌肉突然抽动了一下。表达了某种感情?“你,死灵。”她说,“这个价码合适吗?应不应该接受?用你的门泰特脑子给我们算算。” 金属眼转向保罗。 “你可以自由回答。”他说。 死灵朝圣母转过那双闪烁着微光的眼睛,他的笑容让她吃了一惊。“只有在能真正买到什么的情况下,才谈得上价码是否合适。”他说,“但在这里,双方提出的是生命换生命。这种交易已经超出了价码的范围。” 厄莉娅轻轻拂了拂散落在前额上的一缕紫铜色头发:“难道说,这笔交易的后面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吗?” 圣母不想看厄莉娅,可她的话使她心神不定。是的,肯定还有更深的含意。这个姐妹是个邪物,这不假,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是一个真正的圣母,具备圣母这个名称所包含的一切。此时此刻,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群聚在她记忆中的所有人。刹那间,她吸入的每一位圣母都警觉起来。厄莉娅的情况肯定也和她一样。 “别的什么东西?”死灵问,“只不过,人们会问,为什么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女巫不用特莱拉人的方法?” 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以及她意识之中的所有其他圣母都颤抖起来。是的,特莱拉人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但如果人类不顾禁忌,准备接受人工授精,下一步会不会也干出特莱拉人那种事——受控制的基因变异? 保罗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了解这些人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些陌生人,连厄莉娅也形同陌路。 厄莉娅说:“如果我们任由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在贝尼·杰瑟里特的河流里漂浮,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猛地一转头,碰到了厄莉娅的目光。刹那间,她们成了相互交流的两位圣母,两人的头脑中都转着同样的念头:特莱拉人的行为后面隐藏着什么东西?这个死灵是特莱拉的作品。他是否已经把他们的计划放入了保罗的脑海?保罗会直接和特莱拉做交易吗? 她收回目光,感到无所适从、无能为力。她提醒自己,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缺陷正在于它赋予受训者的诸般力量:力量容易使人们骄傲自负,行使这些力量的人会渐渐被它们所蒙蔽,相信这些力量可以克服任何障碍——包括她们自己的无知。 对贝尼·杰瑟里特来说,只有一件事是至关重要的。她告诉自己。那就是无数代堆积而成的遗传金字塔,这座金字塔在保罗·厄崔迪这里达到了巅峰——还有他那个邪物妹妹。万一这次选择错了,金字塔就不得不重建——另外选择一条缺乏许多必要素质的遗传链,从头开始繁殖样品。 可控制的基因突变,她想,特莱拉人真的尝试过?多么巨大的诱惑!她摇摇头,最好赶紧抛开这个想法。 “你拒绝我的提议?”保罗问。 “我正在考虑。”她说。 她又一次看了看那个妹妹。对这个厄崔迪女人来说,最适合和她繁殖,实现最佳基因组合的人已经死了……被保罗杀死了。但是,另一种可能性依然存在,同样可以使各种最佳素质传给下一代。保罗竟然把动物式的繁殖作为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讨价还价的筹码!他准备为契尼的生命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会接受和他妹妹交配吗? 为了拖延时间,圣母说:“告诉我,一切圣人中至圣的圣皇,伊勒琅对你的提议有什么看法?” “无论你说什么,伊勒琅都会照你的吩咐去做。”保罗喝道。 这是事实,莫希阿姆想。她绷紧下颌,给出了一个新筹码:“现成的厄崔迪人有两个。” 保罗知道这老巫婆的脑子在想什么,他感到血气涌到了脸上:“注意你的提议!” “你只不过是利用伊勒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吗?”她问。 “难道她不是训练来被人利用的?”保罗问。 而训练她的人是我们,这就是他的意思,莫希阿姆想,好吧……伊勒琅成了一枚双方都可以使用的硬通货。有没有别的办法花掉这枚硬通货呢? “你要让契尼的孩子继承皇位?”圣母问。 “继承我的皇位。”保罗说。他瞥了厄莉娅一眼,突然怀疑她是否明白这场交易将引发的诸般可能性。厄莉娅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似乎与身边的人离得远远的。她在想什么?看着妹妹这样,保罗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只能随波逐流,而厄莉娅站在岸上,离自己越来越远。 圣母有了主意,说:“事关重大,不能由我一个人做决定。我必须和瓦拉赫星上的委员们商量商量。你允许我把这个信息通报她们吗?” 仿佛没有我的允许她就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似的!保罗心想。 他说:“我同意。但不要拖延太久。我不会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着你们讨论来讨论去的。” “您会和特莱拉做交易吗?”死灵突然插话道。 厄莉娅猛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死灵,仿佛刚刚被一个危险的入侵者从熟睡中惊醒过来。“我没有这样的打算。”保罗说,“我要做的是尽快回到沙漠去。我们的孩子将在沙漠穴地出生。” “明智的决定。”斯第尔格拉长声调说。 厄莉娅不想看斯第尔格。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了这点。保罗肯定也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要踏上这条道路、抛弃其他的选择? “特莱拉方面有过这种表示吗?”厄莉娅问。她发现莫希阿姆非常关心问题的答案。 保罗摇摇头。“没有。”他看了看斯第尔格,“斯第尔格,安排一下,把信息送到瓦拉赫去。” “我马上去办,陛下。” 保罗转过身,等着斯第尔格招呼卫兵,带着老巫婆走了。他感应到,厄莉娅好像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向他提出更多的问题。可她终于还是转过头去,看着死灵。 “门泰特,”她说,“特莱拉人会主动提出帮助我们,以此博取我哥哥的欢心吗?” 死灵耸耸肩。 保罗感到自己有些走神了。特莱拉人?不……至少不会是厄莉娅想象的那种方式。但她的问题也表明,她也没有看出什么别的选择。是啊……一个圣母所见的预知幻象极可能不同于另一个圣母,哥哥和妹妹自然也会如此。走神了……走神了……思绪飘荡,时时猛地惊醒,这才听到身边的只言片语。 “……必须知道特莱拉人到底想怎么……” “……需要充足的数据……” “……还是要谨慎些……” 保罗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和她的目光相遇。他知道她会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珠,会感到不安。不安就不安吧,此刻,亲人的不安是一种安慰。他瞥了一眼死灵。尽管有那双金属眼睛,可他眼里只看到了邓肯·艾达荷。哀痛和怜悯在保罗心里激烈冲撞。这双金属眼睛会记下些什么? 有各种各样的视力,也有各种各样的盲区,保罗想。他想起奥兰治天主圣经上的一段话:“我们到底缺少了什么辨识力,以至于无法看到近在身边的另一个世界?” 这双金属眼睛是否具有一种除视力之外的辨识力呢? 厄莉娅朝哥哥走过去,察觉到了他的悲伤。她轻轻触摸他脸上的泪珠,举动中显露出弗雷曼人对泪水的敬畏:“亲爱的人离我们而去之前,我们不必提前为他们哀伤。” “离我们而去之前。”保罗轻轻地说,“告诉我,小妹妹,什么是‘之前’?” “神祇和教士之类的事真让我受够了!你以为我看不到关于我自己的那些神话吗?再查查你的数据吧,海特。我已经把我那套教义巧妙地融入了人类种种最基本的行为之中。人们以穆阿迪布的名义进餐!他们以我的名义做爱,以我的名义生育,以我? ??名义穿越大街小巷。没有穆阿迪布的祝福,即使在遥远的盖吉西瑞星上,连最普通杂物间的顶梁都支不起来!” ——《海特纪事》之“诽谤书” “你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岗位,跑到我这儿来。为什么冒这种风险?”艾德雷克说,透过箱壁怒视着变脸者。 “你的想法多么软弱、多么狭隘啊。”斯凯特尔说,“瞧瞧来拜访你的人究竟是谁。” 艾德雷克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对方那笨拙的身体、沉重的眼皮,以及呆滞的表情。现在正是早上,艾德雷克的代谢系统还没有恢复过来,头脑还没有进入香料带来的敏锐状态。 “在外面招摇的该不会是这具身体吧?”艾德雷克问。 “我今天变化的形体中,有一些平凡到了极点,人们绝对没兴趣再看第二眼。”斯凯特尔说。 这条变色龙自以为改变一下身体形状就足以消灾避祸了。艾德雷克的这个想法远比平时有见地得多。他猜想,自己在阴谋集团中的存在是否真的能使他们避开一切预知力量?毕竟,皇帝还有个妹妹…… 艾德雷克摇摇头,箱子里顿时搅起阵阵橘红色烟雾:“你为什么来这儿?” “必须设法刺激那件礼物赶紧行动。”斯凯特尔说。 “不可能。” “必须想办法。”斯凯特尔坚持说。 “为什么?” “事情的发展很不如人意。皇帝打算离间我们。他已经向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开出了价码。” “哦,你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是为了这个!你必须催促死灵……” “制造他的人是你们,特莱拉人。”艾德雷克说,“你更了解他,不该向我提这个问题。”他停了停,朝透明的箱壁靠近了些,“要不,就是关于这件礼物的情况你对我们撒了谎。” “撒谎?” “你说过,这件礼物只需要瞄准目标放出去就行,不用再费什么心思。一旦死灵送出去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但死灵还是可以受影响的。”斯凯特尔说,“你只需要问问他的前身就行。” “打听他的前身会怎么样?” “可以刺激他,使他做出符合我们意图的行动。” “他是一个门泰特,有逻辑和推理能力。”艾德雷克反对,“他或许会猜出我的打算……那个当妹妹的也能猜到。只要她把注意力集中到……” “你不是能让我们避开女巫的预知力量吗?还是说你根本没这个本事?”斯凯特尔问。 “我不怕预知力量。”艾德雷克说,“我担心的是逻辑推理,还有真正的间谍、帝国的庞大实力、对香料的控制,加上……” “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只要记住这一点,你就能够平静地看待皇帝及其力量了。”斯凯特尔说。 宇航员翻了个身,他的姿势十分奇特,四肢像怪异的蝾螈一样扭动着。斯凯特尔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厌恶。这个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和平常一样,穿着深色紧身连衣裤,腰带上捆着各种鼓鼓囊囊的容器。可是……他移动的时候却给人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斯凯特尔觉得,这是因为游泳、伸展的动作。他再次感觉到他们这些密谋者之间关系的脆弱。他们不是一个和谐的团队,这就是他们的弱点。 艾德雷克的动作渐渐平息下来。他瞪着斯凯特尔,周围的橘红色气体使他眼前一片红。为了保存自己,变脸者在耍什么鬼花招?艾德雷克心想。这个特莱拉人做事总是出乎意料。这是个不祥之兆。 宇航员声音和动作中的某种东西告诉斯凯特尔,他更害怕的是那个妹妹,而不是皇帝本人。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意识中瞬间闪过。让人不安啊。他们是不是忽略了厄莉娅身上某种最重要的东西?死灵这件武器是否足以摧毁那两个人?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说厄莉娅的吗?”斯凯特尔试探性地发问了。 “你什么意思?”鱼人又扭动起来。 “迄今为止,没有哪种哲学、哪种文化拥有这样一位女守护神。”斯凯特尔说,“快乐、美丽,融合成……” “快乐和美丽能持久吗?”艾德雷克质问他,“我们要摧毁这两个厄崔迪人。文化!他们散布的那种文化完全服务于统治。美丽!他们的美丽是奴役人的美丽。他们制造了一大批地地道道的白痴,这种人是最容易摆布的。他们不想碰运气。全是锁链!他们做的每件事都是制造锁链,以奴役他人。可奴隶总归要反抗。” “那个妹妹也许会结婚,并且繁殖后代。”斯凯特尔说。 “为什么你不停地说那个当妹妹的?”艾德雷克问。 “皇帝可能要为她挑选一个伴侣。”斯凯特尔说。 “让他挑选好了。反正已经晚了。” “下一个瞬间将发生的事,即使是你也无法凭空创造出来。”斯凯特尔警告说,“你不是创造者……跟厄崔迪家族一样。”他点点头,“不能太过想当然。” “我们不是那种口口声声说要创造什么的人。”艾德雷克反驳道,“也不是那伙想从穆阿迪布身上弄出个先知的人。你说这些废话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提出这种问题?” “因为这颗星球,”斯凯特尔说,“提出这个问题的是这星球。” “星球不会说话!” “可这颗会。” “哦?” “它诉说着创造。风沙在夜里流动,这就是创造。” “风沙流动……” “一觉醒来,映入你眼帘的就是一个新世界。一切都是新的,你入睡前看到的一切都已经无影无踪了,没有在沙漠上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痕迹的沙漠?艾德雷克想,创造?他突然感到焦虑,束手无策的焦虑。密封的箱子、房间的摆设,一切都在朝他逼近,挤压着他。 沙漠上的痕迹。 “你说起话来活像个弗雷曼人。”艾德雷克说。 “这就是弗雷曼人的思维,很有启发性。”斯凯特尔同意,“他们说穆阿迪布的圣战在宇宙中留下了痕迹,就像弗雷曼人在沙地上留下痕迹。他们已经在人类的生命史上留下了痕迹。” “那又怎么样?” “然后夜晚降临,”斯凯特尔说,“风沙流动。” “是啊。”艾德雷克说,“圣战是有限的。穆阿迪布利用了他的圣战,并且……” “他没有利用圣战。”斯凯特尔说,“是圣战利用了他。我想,如果他能办到,他宁愿停止这场战争。” “如果他能办到?他只需要……” “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别扭来扭去!”斯凯特尔喝道,“精神的瘟疫是无法阻止的。它越过了秒差距,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它是一种势不可当的传染病,击倒了没有做好准备的一方。这种事,我们以前也干过,当然规模远远不及。谁能阻止?穆阿迪布找不到任何解毒药。这种事植根于混沌,秩序的手能伸到那里去吗?” “那么,你是否被传染了?”艾德雷克问。他在橘红色的气体中慢慢转动着,不明白斯凯特尔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惊恐。难道变脸者已经退出了这次密谋?现在没有办法窥视未来,弄清这一点。未来已经变成了一条泥泞的河流,被大大小小的预言挤得满满当当。“我们都被传染了。”斯凯特尔说。他提醒自己,艾德雷克的智力非常有限。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这个宇航公会的人理解呢? “可是,等我们把他摧毁掉的时候,”艾德雷克说,“这些传染不就……” “我真该让你就这么白痴下去,”斯凯特尔说,“可惜我的职责不允许。再说,这样做还会危及我们大家。” 艾德雷克又翻腾起来。为了稳住自己,一只长着蹼的脚踢了一下,在大腿周围搅起一阵橘红色气体泡沫。“你说的话很奇怪。”他说。 “这件事就快完蛋了,”斯凯特尔说,声音沉着了些,“马上就要迸成碎片。阴谋一旦破灭,它的碎片将影响今后的好几个世纪。难道你没看见?” “宗教的事我们以前也处理过。”艾德雷克争辩着,“如果这次……” “这次不仅仅是宗教!”斯凯特尔说。不知圣母对这个同谋者所接受的粗陋教育会发表什么评论,“这是宗教性质的政权,完全是另一回事。穆阿迪布的齐扎拉教团遍布世界各地,取代了过去的政府。可他没有永久性的行政单位,也没有互相牵制的机构。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个主教辖区,全都是互不相属的孤岛。每个岛屿的中心只有一个人。这些人由此学会了如何获取和保持个人权力,相互猜疑妒恨。” “趁他们勾心斗角的时候,我们来个各个击破。”艾德雷克洋洋得意地说,“只要把头砍下来,身体就会倒……” “这具身体有两个头。”斯凯特尔说。 “那个妹妹嘛……也许会结婚。” “当然会结婚。”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斯凯特尔。” “我也不喜欢你的愚笨无知。” “如果她结婚怎么办?会动摇我们的计划吗?” “会动摇整个宇宙。” “并不是只有他们才拥有预知的力量。我,我本人,就拥有这种力量,它……” “你只不过是个婴儿。他们大步向前,你却只能蹒跚学步。” “并不是只有他们才拥有预知的力量!” “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先生,你忘了我们也曾制造过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那个人能清晰地看到未来。你不可能威胁那样一个人,你所做的任何威胁都会反过来威胁你自己。穆阿迪布也是这样,他知道我们会攻击他的契尼。我们必须加快行动步伐。你必须接近死灵,照我的指示催促他。” “如果我不呢?” “闪电就会落到我们头上。” 啊,满嘴牙齿的沙虫, 你怎能拒绝那无法消除的欲望? 那些肉体和气息诱惑你来到地面! 没有任何长袍, 能隐藏你的陶醉, 遮蔽你燃烧的渴望! ——摘自《沙丘书》中的沙虫歌 在训练室用晶牙匕和短剑与死灵激战一番之后,保罗出了一身大汗。他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的神庙广场,竭力想象契尼在诊所的情景。怀孕六周了,她早上感觉不舒服。给她看病的医生是最出色的,一有消息就会来报告他。 黑暗的午后沙暴云使广场上的天空更加阴沉。弗雷曼人把这样的天气叫作“脏气”。 医生会不会永远不通知他了?每一秒都来得极度缓慢,像在竭力挣扎,不肯进入他的宇宙。 等待……等待……瓦拉赫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还没有回音,显然是故意拖延时间。 其实,预知幻象记录了这些瞬间,可他有意遮挡着,不愿看到这些幻象。他宁愿做时间长河中的一条鱼,并不有意游向哪里,凭着水流把自己带到任何地方。这一刻,命运已经注定,无论怎么挣扎都已无力回天。 他能听到死灵的动静,此刻他正在检查装备。保罗叹了口气,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腰带,解下屏蔽场。他的皮肤触到屏蔽场,只觉得一阵刺麻。 保罗告诉自己,契尼回来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正确对待。是时候了,应该接受事实,即有些事他隐瞒起来没有告诉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能活到今天。他心想,自己宁愿要契尼,而不是继承皇位的子嗣,这种做法是不是一种罪孽?他有什么权力替她做出选择?不,这么想是愚蠢的!谁会犹豫呢?瞧瞧别的选择吧:奴隶囚笼、折磨、极度的哀痛……加上种种更加可怕的遭遇。 门开了,契尼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保罗转过身。 契尼的脸上杀气腾腾。她身着金色长袍,腰间缠了一根宽大的弗雷曼式腰带,水环像项链一样戴在脖子上,一只手叉腰(这只手从不远离晶牙匕),两眼闪着走进陌生房间搜寻凶兆时的锐利目光。此时此刻,她的一切都预示着暴力。 她走了过来,他张开双臂搂住她。 “有人……”她喘着粗气,靠在他的胸前说,“长时间给我服用一种避孕药……直到我按这种新食谱进食。因为这种药,我这次生孩子会有问题。” “可以补救吗?”他问。 “很危险。我知道这种毒药是从哪儿来的!我要她的水。” “我亲爱的塞哈亚。”他低声说,把她搂得更紧,以平息她突然的颤抖,“你会生出我们想要的孩子,这还不够吗?” “我的生命消耗得越来越快。”她说,紧紧搂着他,“现在,生孩子已经主宰了我的整个生命。医生告诉我,它现在生长的速度快得可怕。我必须吃了又吃……还要服用更多的香料……吃香料、喝香料。为了这个,我一定要杀了她!” 保罗吻着她的面颊:“不,我的塞哈亚,你不会杀任何人。”他心想:伊勒琅延长了你的生命,亲爱的。对你来说,孩子出生之日就是你死亡之时。 心中的悲痛抽干了他的骨髓,掏空了他的生命,让他成为一只黑色的空瓶子。 契尼挣脱开:“我不会饶恕她!“ “谁说要饶恕她?” “那我为什么不能杀了她?” 这是一个纯粹弗雷曼式的问题,保罗差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为了掩饰自己的笑意,他说:“没有用的。” “你已经看到了?” 保罗想起了幻象,腹部一阵紧缩。 “我看到了……看到了……”他嘀咕着。他早就知道,围绕在他周围的事件终将形成眼前的现实。现在,这个现实让他动弹不得。他感到自己已被未来的锁链牢牢束缚。未来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它像一个贪婪的魔鬼,死死抓住他不放。他喉咙又紧又干。他想,难道他一直被动地被预知力量摆布,听凭它在自己周围布下罗网,这才形成了无情的现实?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契尼说。 “我不能。” “为什么我不能杀死她?” “因为这是我的要求。” 他看出她接受了。她接受了,就像沙子接受水:吸收、藏匿。愤怒躁动的外表之下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女人。这一刻他发现,皇宫里的生活并没有使契尼有多大改变。她只是暂时在这儿停留,仿佛长途旅行时和自己的男人在某个中途站小憩。沙漠养成的所有品质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了。 契尼从他身边走开,瞥了一眼死灵。他站在训练室门口,等着。 “你在和他过招?”她问。 “而且略胜一筹。” 她的目光从地板上的圆圈转向死灵的金属眼。 “我不喜欢他。”她说。 “他没有伤害我们的意图。”保罗说。 “你看到了?” “我没有看到!” “那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不只是死灵,他还是邓肯·艾达荷。” “可制造他的是特莱拉人。” “制成品有了比制造意图更多的东西。” 她摇摇头,产子头巾的一角摩擦着长袍的衣领:“他是个死灵,这个事实是你无法改变的。” “海特,”保罗说,“你是摧毁我的工具吗?” “如果改变此时此刻的实质,未来也会因此改变。”死灵说。 “这不算答案!”契尼反驳。 保罗提高声音:“我会怎么个死法,海特?” 人造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陛下,据说您将死于金钱和权力。” 契尼僵住了:“他怎么敢这样对你说话?” “门泰特只说真话。”保罗说。 “邓肯·艾达荷是真正的朋友吗?”她问。 “他为我献出了生命。” “据说,”契尼低声说,“死灵不可能恢复到前身的状态。” “你想恢复我?”死灵问。 “恢复就是改回前身的状态。”保罗说,“一旦做出改变,这个过程就无法逆转。” “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过去。”海特说。 “每个死灵也是?”保罗问。 “在某种程度上,陛下。” “那么,你的肉身里藏着什么样的过去?” 契尼发觉这个问题让死灵十分不安。他的动作加快了,双手仅仅捏成拳头。她瞥了一眼保罗,不知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刺探他。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东西变成从前那个人? “以前有过能记住他真正的过去的死灵吗?”契尼问。 “有过许多尝试。”海特说,眼睛看着脚边的地板,“可没有一个死灵恢复到他的前身。” “但你渴望能回到前身。” 死灵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活了过来,死死盯着保罗:“是的!” 保罗轻声说:“如果有什么办法……” “这具肉体,”海特说,左手放在前额上,像古怪的敬礼姿势,“不是我前身所有的血肉。它是……再生的,保留的只是外形。变脸者也可以变化成我这副外形。” “但不能做到这么天衣无缝。”保罗说,“再说你也不是变脸者。” “是这样,陛下。” “你的形体是怎么来的?” “从原来肉体的细胞上提取基因,进行复制。” “也就是说,”保罗说,“在细胞、基因的某个地方还保存着某种东西,它记得邓肯·艾达荷的形体。据说芭特勒圣战之前,古人研究过这个领域。这种记忆能到什么程度,海特?它从前身那里学到了什么?” 死灵耸耸肩。 “如果他不是艾达荷呢?”契尼问。 “他是。” “你能肯定吗?”她问。 “无论哪个方面,他都是艾达荷。我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力量强大到如此地步,可以使这个死灵和艾达荷如此相似,没有丝毫偏差。” “陛下!”海特反驳道,“我们不能因为想象不出某种东西,就把它从现实中排斥出去。有些事,身为死灵的我必须去做,但如果我是个人,我绝不会做!” 保罗专注地望着契尼,说:“你看见了吗?”她点点头。 保罗转过身,竭力压下涌上心头的悲伤。他走到露台的窗户边,放下帷幔。光线暗了下来。他系紧长袍的腰带,同时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转过身。契尼站在那里,像中了邪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死灵。 保罗发现海特却已退缩回去,像重新进入某个幽闭之处,重新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死灵。 听到保罗的声音,契尼转过身来。她仍然没有摆脱刚才那一幕对她的冲击。刚才那一瞬,这个死灵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一刻,他成了一个不会让她感到恐惧的人,一个她喜欢而且敬仰的人。现在,她明白了保罗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探究下去。他希望她能透过死灵的躯壳,看见藏在里面的那个人。 她望着保罗:“那个人就是邓肯·艾达荷吗?” “曾经是邓肯·艾达荷。现在仍然是。” “换了他,会让伊勒琅继续活下去吗?”契尼问。 看来水在沙下沉得还不是太深,保罗想。他说:“如果我下命令的话。” “我不明白。”她说,“你难道不愤怒?” “我很愤怒。” “你听起来不……愤怒。你听起来很悲伤。” 他闭上眼睛:“是的。愤怒的同时,我也很悲伤。” “你是我的男人。”她说,“我了解你。可现在我突然不了解你了。” 突然间,保罗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条漫长的地下暗道里。身体在移动,迈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思想却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我也不了解自己。”他悄声说。他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从契尼身边走开了。 她站在他后面的某个地方说:“亲爱的,我以后再也不问你看见什么了。我只知道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他点点头:“我一开始就知道。”他转过身,仔细端详着她。契尼仿佛离他非常遥远。 她走上前来,一只手放在腹部:“我饿了。医生说我必须吃平常的三到四倍。我很害怕,亲爱的。它长得太快了。” 是太快了。胎儿知道时间紧迫。 穆阿迪布之所以能做到英勇无畏,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一步也不离开他预见到的路径。这一点,他说得非常清楚。“我的行为就是验证我的预言,事实将证明,我是神明的终极仆从。”这样一来,一切力量都为他所用,他的朋友和敌人都敬拜他。正是为这个原因,也只为这个原因,他的使徒们祷告说:“神啊,请拯救我们,别让我们走上穆阿迪布用他的生命之水所验证的岔道。”人们一想到这些“岔道”,便会产生深深的厌恶。 ——摘自伊安·爱尔·丁《裁决书》 信使是一个年轻女人,契尼熟悉她的相貌、名字和家庭背景。这也是她能通过帝国安全部门检查的原因。契尼没做什么,只是在一个名叫邦耐杰的安全官员面前证实了她的身份,之后邦耐杰便安排了她和穆阿迪布的会面。邦耐杰这一举动是出于他的直觉。此外,在圣战之前,这个年轻女人的父亲曾经是皇帝的敢死队队员,令人闻风丧胆的弗雷曼敢死队的一员。否则,他才不理会她的什么恳求,说她的信息只能带给穆阿迪布本人。 进入保罗的私人办公室之前,她自然接受了严格透视和搜查。即便如此,邦耐杰仍然跟在她旁边,一只手按着刀,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臂。 他们带她进屋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这是一个奇异的房间,沙漠弗雷曼人的粗犷和皇室贵族的优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三面墙上覆着沙漠穴地幔帐:精致的挂毯,上面绘着弗雷曼神话中的人物。第四面墙上镶着一大块银灰色屏幕。屏幕前面有一张椭圆形书桌,上面只放了一件东西:一只形状像太阳系星仪的弗雷曼沙钟。 保罗站在桌旁瞥了一眼邦耐杰。这位安全官的姓名表明他的祖先曾从事过走私活动。但他仍旧从弗雷曼警察部队底层一路晋升上来,靠他聪明的头脑和久经考验的忠诚赢得了这个职位。他很结实,几近肥胖。几绺黑色的头发垂过潮乎乎的深色前额,像某种怪鸟的头冠。他的眼睛尽是蓝色,目光坚定,无论面对愉快的景色还是狂暴的惨相都不动声色。契尼和斯第尔格都很信任他。保罗知道,如果自己叫邦耐杰立即杀死这女孩,邦耐杰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 “陛下,这就是那个送信的女孩。”邦耐杰说,“契尼夫人说她有消息要带给您。” “好吧。”保罗点了点头。 奇怪的是,女孩并不看他。她的视线停在了那个沙钟上。她中等身材,深色皮肤,裹着一件深红色长袍,袍子质地精美,剪裁简练,说明此人家境富有。她的头发呈蓝黑色,用一条窄带系着,带子的颜色和长袍非常般配。长袍遮住了她的手。保罗怀疑她的手正攥得紧紧的,很像那么回事。她的一切都像那么回事,包括那件专门为了出席盛典缝制的长袍。 保罗叫邦耐杰站在一边。他犹豫了一下,服从了。女孩移动了——向前跨了一步。步态很优雅,眼睛依然躲避着他。 保罗清了清喉咙。 女孩终于抬起目光,睁大没有眼白的眼睛,只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敬畏。她脸庞小巧,下巴精致,有一张樱桃小嘴。稍长的面颊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她整个人都有一种不快活的气氛,几乎不带笑意。眼角甚至还残留着一片微弱的黄色薄雾,可能是因为灰尘的刺激,或者塞缪塔迷药上瘾。 一切确实很像那么回事,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听说你请求见我。”保罗说。 考验这个女孩形貌的最后关头来到了。斯凯特尔现在已经换上了这个形貌,还有习惯、性别,以及声音——他能掌握和设想的一切特征。可这是一个穆阿迪布在穴地时期就非常熟悉的女人。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和穆阿迪布有许多共同的经历。一定要小心谨慎,避免提到某件特别的往事。这是斯凯特尔尝试的形貌中最令人兴奋和刺激的一个。 “我是奥塞姆的丽卡娜,来自伯克·艾尔·迪卜。” 女孩的声音细小而坚定,报出自己的名字、父名和家族名。 保罗点点头。契尼完全被这个家伙愚弄了。女孩的音质复制得精确无比。如果保罗没有受过严格的贝尼·杰瑟里特声音训练,没有种种预知幻象,变脸者的这套鬼把戏甚至可能把他也哄骗过去。 训练使他看出了破绽:这女孩看上去比她报出的年龄大些;对声带的控制有些过分了;脖子和肩膀缺乏弗雷曼人特有的傲慢姿势。但也有值得称道之处:华丽的长袍强化了伪装……面部特征复制太准确了,说明变脸者对所扮演的角色有一定的感情。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这种准确程度。 “在我的家里休息吧,奥塞姆的女儿。”保罗说,这是正式的弗雷曼式问候语,“我们欢迎你,就像干渴的旅途后欢迎清水一样。” 女孩微微松了口气,最轻微不过地暴露出被接受之后的自信。 “我带来了口信。”她说。 “见信使如见其主人。”保罗说。 斯凯特尔轻轻吐了口气。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可接下来的任务更艰巨:这个厄崔迪人必须被引上那条特定的道路。他必须失去他的小妾,同时又不能归咎于其他任何人,失败只能属于无所不能的穆阿迪布。要让他不得不最终认识到自己的失败,从而接受特莱拉所提出的其他选择。 “我是驱走夜晚沉睡的狼烟。”斯凯特尔说。用的是弗雷曼敢死队的暗语,意思是:我带来了坏消息。 保罗竭力保持镇静,感觉自己全身赤裸。他摸索着未来,却看不到任何幻象。另一股预知力量遮住了这个变脸者,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些许暗影,只知道自己不能做的事。他不能杀死这个变脸者。那将加速未来的来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延迟未来的到来。不管怎样,一定要设法进入黑暗的中心,改变未来那可怕的模式。 “把你的口信说给我听。”保罗说。 邦耐杰挪了个位置,站在可以观察女孩表情的地方。她似乎这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目光落在安全官手按着的刀柄上。 “正直善良的人不相信邪恶。”她说,眼睛直视邦耐杰。 啊哈,表演得真不赖,保罗想,这正是真正的丽卡娜可能说出的话。他感到心里一阵刺痛,因为奥塞姆真正的女儿已经死去。那具沙漠里的腐尸。但现在不是宣泄感情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 邦耐杰仍然紧盯着那个女孩。 “我必须私下把口信说给您听。”她说。 “为什么?”邦耐杰问,声音粗暴,直截了当。 “因为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邦耐杰是我的朋友。”保罗说,“我不也是弗雷曼人吗?别人告诉我的一切,我的朋友都能听。” 斯凯特尔稳住自己的女孩形貌。这真的是弗雷曼人的习惯……还是一个测试? “皇帝当然可以制定自己的规矩。”斯凯特尔说,“口信是这样的:我父亲希望您到他那儿去,带上契尼。” “为什么要带上契尼?” “她是您的女人,又是一个萨亚迪娜。按照我们部落的规矩,这是一件关于水的事情,必须由她证实我父亲的做法符合弗雷曼人的习俗。” 看样子,阴谋集团中真的有弗雷曼人,保罗想。这一刻符合他所预见的未来的模式。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只有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你父亲想说什么?”保罗问。 “他想说有一个反叛您的阴谋,弗雷曼人的阴谋。” “为什么他不亲自把口信带来?”邦耐杰问。 她仍然盯着保罗:“我父亲不能来这儿。阴谋者会怀疑他,他来的话只有死。” “他就不能把那个阴谋透露给你吗?”邦耐杰问,“为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冒这么大的危险?” “具体信息被锁在密波传信器里,只有穆阿迪布本人才能打开。”她说,“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么,为什么不把密波传信器送来?”保罗问。 “这是一个人类密波传信器。”她说。 “好吧,我去。”保罗说,“但我要一个人去。” “契尼一定要和您一起去!” “契尼有孩子了。” “弗雷曼女人什么时候拒绝过……” “我的敌人给她吃了一种慢性毒药。”保罗说,“生孩子时会很困难。健康状况不允许她和我一块儿去。” 斯凯特尔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女孩脸上流露出沮丧和愤怒。斯凯特尔的上司提醒过他,对任何猎物,都必须给它留下一条逃生之路,即使是穆阿迪布这样的猎物也不例外。但就算这样,他们的计划仍然不算失败,至少这个厄崔迪人仍然陷在罗网里。此人经过长期努力才形成了今天的他,他宁肯毁掉自己也不愿转化为目前这个自我的对立面。特莱拉人创造的魁萨茨·哈德拉克便走了这条路,这也将是这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要走的路。到那时……那个死灵。“我想问问契尼本人,让契尼自己做出决定。”她说。 “我已经决定了。”保罗说,“你代替契尼,和我一起去。” “这个仪式需要萨亚迪娜!” “你难道不是契尼的朋友吗?” 被逼到死角里了!斯凯特尔想,他会不会起疑心?不会。只是弗雷曼式的小心谨慎罢了。再说避孕药的事也确是事实。好吧——想另外的法子。 “父亲叫我不要回去。”斯凯特尔说,“要我寻求您的庇护。他说不愿意让我冒险。” 保罗点点头。做得真是天衣无缝啊。他不能拒绝这个庇护。她的托词十分有力:弗雷曼人必须听从父亲的命令。 “我让斯第尔格的妻子哈拉和我一块儿去。”保罗说,“请你告诉我怎么去你父亲那儿。” “您怎么知道斯第尔格的妻子可信?”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 保罗抿起嘴唇,接着问:“你母亲还好吧?” “我生母已经去世了。我继母还活着,在照顾我父亲。怎么啦?” “她是泰布穴地的?” “是的。” “我记得她。”保罗说,“她可以代替契尼。”他向邦耐杰做了个手势,“叫侍卫把奥塞姆的丽卡娜带去休息。” 邦耐杰点点头。侍卫,这个词另有含意,表示该信使必须小心? ??守。他挽住她的胳臂。她反抗着。 “您怎么去见我的父亲?”她争辩道。 “你把路径告诉邦耐杰就可以了。”保罗说,“他是我朋友。” “不!我父亲吩咐过!我不能!” “邦耐杰?”保罗说。 邦耐杰停住了。保罗看得出来,这个人正在他那百科全书似的记忆中飞快搜寻。在他晋升到目前这个备受信任的位置的过程中,这种记忆力帮了他的大忙。“我知道一个向导,他能带您到奥塞姆那儿去。” “那我就一个人去。”保罗说。 “陛下,如果您……” “奥塞姆希望我去。”保罗说,几乎无法掩饰语气里的嘲弄。 “陛下,太危险了。”邦耐杰反对。 “即使是皇帝,多多少少也得冒些风险。”保罗说,“就这样定了。照我的吩咐去做。” 邦耐杰很不情愿地领着变脸者走出房间。保罗转身对着书桌后面空荡荡的屏幕,觉得自己仿佛正等待着一块岩石从高处坠落。 该不该把这个信使的真相告诉邦耐杰?他心想。不能!告诉邦耐杰的事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幻象中。对预知路径的任何偏离都会导致突如其来的暴力。他必须找到某个支点,能够把他撬离他见到的那个幻象。 如果这样的支点真的存在的话…… 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异化,无论生命和社会如何发展,也无论机器、人类的相互作用如何复杂,个体的力量总会找到它存在的空间,尤其是当人类的进程、人类的未来都依赖于某个人的个人行为的时候。 ——摘自《特莱拉神明书》 他走出皇宫,跨过高高的人行天桥,走向齐扎拉教团大楼。保罗改变了自己的步伐,稍有点一瘸一拐。太阳快落山了,他走在一道道阴影里。阴影有助于掩饰,可锐利的眼睛仍旧能从身体的姿态中认出他来。他带着屏蔽场,但没有打开。他的助手们认为屏蔽场的微光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保罗朝左边瞥了一眼。缕缕沙云飘浮在傍晚的天空,像百叶窗帘。透过蒸馏服过滤器的空气非常干燥。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可自从他停止晚间独自散步以来,安全措施从未像现在这般松懈过。装有夜间监测仪的扑翼飞机远远地飘浮在头上,看起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它们通过一件藏在他衣服里的传感装置监测他的一举一动。经过严格挑选的保卫人员一部分在下面的街道上游走,另一部分则散布全城,以保护身着伪装服饰的皇帝。他从上到下都是弗雷曼人装扮,蒸馏服和沙漠靴都是深色的,面颊嵌了塑模,让面貌有所改变,下巴左侧附着贮水管。 走到天桥对面的时候,保罗朝身后瞥了一眼,保护他寝宫的石头城垛后面有人影晃动。肯定是契尼。“在沙漠里搜寻沙子”,她这么形容这次冒险。 她不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抉择。权衡痛苦,选择较轻的那个。但这种抉择使较轻的痛苦也难以忍受。 在那极度痛苦的一刻,他挥手和她告别。最后的瞬间,契尼体会到了“道”,由此感应到了他的内心感受。但她误读了其中的含义,把这种痛苦当成人们告别亲人投身险境时自然产生的感情。 我要是也能和她一样,对那些痛苦的抉择一无所知,那该多好,他想。 他穿过天桥,走进教团大楼的上层通道。到处是固定式球形灯,人们来去匆匆,忙着工作。齐扎拉教团从不入睡。保罗被门上的标牌吸引住了,仿佛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商船部”“辩驳部”“预言部”“信仰考验部”“宗教代理部”“武装部”……“信仰传播部”…… 更诚实的标签应该是“政治宣传部”,他想。 在他统治的宇宙中,一个新行当在快速崛起:宗教事务官员。齐扎拉教团的这种新型人物通常并非弗雷曼人,而是改宗的皈依者。他们极少取代关键位置上的弗雷曼人,可关键位置之外的所有空隙几乎都由他们填充。这种人使用香料,一方面是因为香料延缓衰老的功能,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他们负担得起。他们远离诸如皇帝、宇航公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皇室或齐扎拉教团等掌握着权力的人物和组织。他们的上帝就是例行公事和档案。为他们服务的有许多门泰特,还有庞大的档案系统。他们手册里的第一个词是私利,芭特勒圣战所制定的规范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他们会说机器不能有人类的意识,可实际上,他们早已背叛了这个原则,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显示出他们更喜欢机器而不是人类,更喜欢统计数字而不是独特的个体,更喜欢模糊而概括的东西,而不愿接触具体的个体,因为这种接触要求想象力和创新精神。 保罗走上大楼另一侧的坡道时,厄莉娅神庙晚祷仪式的钟声刚刚敲响。 钟声给人一种奇怪的永恒之感。 神庙在拥挤的广场对面,已被修缮一新。宗教仪式也是最近设计的。神庙位于厄拉奇恩边缘的沙漠地带,风沙已经开始侵蚀神庙的石头和塑模,周围建筑物的排列似乎很随意。这一切都形成了一种印象,即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充满传统和神秘感。他走下去,来到拥挤的人群中间。冒险开始了。安全部门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向导坚持要这么办。保罗同意了,这使他的安全官很不高兴,连斯第尔格也不赞同这种方式。契尼当然反对得最厉害。 周围挤满了人。他们挤碰着他,视而不见地瞥他一眼,然后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他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对待弗雷曼人的。现在的他是一个生活在沙漠深处的男人。这样的人性子暴烈,容易发怒。 他随着快速移动的人流走上神庙台阶,人群更加拥挤了。周围的人不断朝他身上挤压,他发现人人都在向他道歉: “请原谅,尊贵的先生。我无法阻止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对不起,先生,实在挤得太厉害了。” “真不好意思,圣公民。一个蠢货推倒了我。” 如此这般几次后,保罗渐渐对这些道歉充耳不闻。这些话里其实没什么感情,只有一种传统的敬畏。他不再想周围的人群,却回忆起自卡拉丹城堡少年时代以来的这段漫长日子。他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踏上了这条道路,远离卡拉丹、通向这样一颗星球的这样一个拥挤的广场?他真的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吗?他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踏上这条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动机。他的动机和各种各样纠缠在一起推动他前进的力量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可能比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其他任何驱动力都复杂得多。他固执地觉得,自己仍然可以避免等在前方、已经清楚可见的宿命。但汹涌的人潮推着他向前走去,恍惚中,他感到迷失了方向,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人群拥着他上了台阶,进了神庙的门廊。人们安静下来了,可怕的体味越来越浓烈——酸臭味,汗味。 侍僧已经开始晚祷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们平板的吟唱盖过了所有声音——低语声、衣服的沙沙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咳嗽声——讲述着某个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故事,女祭司在神圣的入定状态中访问过那里。 她骑上太空中的沙虫! 她穿过满天风暴, 到了一片吹拂着微风的陆地。 在毒蛇的窝巢我们酣然入睡, 因为有她守护那梦游的灵魂。 她把我们藏在阴凉的洞穴, 只为避开沙漠的酷热。 她洁白的牙齿熠熠闪光, 让我们在黑夜里有了方向。 她那美丽的发辫, 把我们荡上极乐的天堂! 只要有她, 到处是花儿的甜美芬芳。 巴拉可!保罗想到了一个弗雷曼人的词语。留神啊!她也可能爆发出愤怒的激情。 神庙的门廊里竖着一排排又高又细的灯管,模拟出蜡烛的火焰。烛光摇曳,保罗仿佛回到了古代。他知道设计者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整个场景都是对古代生活的模仿,制作精细,而且效果不错。这里头也有他的手笔,为此,他恨自己。人群裹挟着他经过一道高大的金属门,进入了巨大的神庙正厅。这儿光线暗淡,闪烁不定的亮光来自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大厅尽头是一个被照得透亮的祭坛。祭坛后面的黑木上刻着看似简单的花纹,这是弗雷曼神话中的沙地图案。看不见的灯把灯光射在警戒门的能量场上,形成一道彩虹。吟唱的侍僧在那道彩光之下列成七排,和彩虹构成奇异的反差:黑袍、白脸,嘴巴和谐一致地开合着。 保罗观察着身边的香客,突然间十分羡慕他们的专注,他们那种聆听真理的虔诚。可他却听不到什么真理。他们似乎在这里得到了某种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某种能够抚平他们精神创伤的东西。 他想慢慢朝祭坛挪近点,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得不停下来。保罗四下看了看,发现了一个老弗雷曼人探询的目光——尽是蓝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好像似曾相识。一个名字在保罗的脑海里闪过:拉西亚,一位穴地时代的伙伴。 保罗知道,在拥挤的人群中,如果拉西亚动武的话,自己完全束手无策。 老人靠近了些,一只手放在暗淡的沙色长袍下,无疑紧握着晶牙匕的刀柄。保罗选了一个最适合反击的位置。老人把头靠近保罗的耳朵,悄声说:“和其他人一起。” 这句暗语确认了他的向导身份。保罗点点头。 拉西亚退了回去,面对着祭坛。 “她来自东方,”侍僧唱道,“太阳在她身后。在光明的照射下,一切都显露无遗,什么也逃不过她的双眼,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 如诉如泣的雷贝琴声响起,盖过了歌声。侍僧的吟唱戛然而止。人群像受了电击一般,猛地一抖,朝前面冲了几米。他们现在已经像一块肉饼般紧紧地粘在一起,呼吸和香料的味道使空气变得异常浑浊。 “在洁净的沙地上,夏胡鲁写下圣言!”侍僧们齐声大叫。 保罗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和身边的人群完全融合在一起。闪闪发光的警戒门后面的阴影中,女声合唱开始幽幽地响起:“厄莉娅……厄莉娅……厄莉娅……”声音越来越大,之后突然陷入沉寂。 声音再次响起——柔和的晚祷吟诵开始了: 她平息了所有风暴—— 她用眼睛杀死敌人, 折磨异教徒。 从托诺星高塔的尖顶升起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清晨的第一股清泉从那儿流淌, 你能看见她的倩影。 夏日里阳光照耀,酷热难耐, 她给我们送来了面包和牛奶—— 清凉,带着香料的芬芳。 她用眼睛击垮敌人, 折磨压迫者, 洞察一切秘密。 她就是厄莉娅……厄莉娅……厄莉娅…… 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保罗感到恶心。我们在做些什么?他问自己。厄莉娅还只是一个小贝尼·杰瑟里特,可她正在长大。他想:长大意味着变得愈加恶毒。 汇聚在神庙里的集体无意识侵蚀着他的头脑。他身体的各组成部分和周围的人别无二致,但意识与众不同。他能感受到这种不同之处,它压迫着他,挤压着他。他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人群中,却又因为自己那永远无法饶恕的罪恶而被孤立出来。他清楚地意识到神庙之外的宇宙,无比宏大,无边无际。单靠一个人、一套宗教仪式,怎么可能把如此浩瀚无垠的宇宙织成一件适合每个人穿的小外套? 保罗颤抖起来。 这个浩瀚宇宙对抗着他的每一步,让他无法掌握,制造无数假象来蛊惑他。宇宙永远不会接受他赋予它的任何形式。 又一轮深邃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神庙。 厄莉娅从闪光的彩虹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黄色长袍,装饰着厄崔迪家族的绿色花纹——黄色代表阳光,绿色代表创造生命的死亡。就在这时,保罗产生了一种出乎他意料的想法:厄莉娅在这里出现只是为了他,为了他一个人。他的目光穿过神庙里的人群,投向自己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他了解她的习惯和她的出生,可他以前从未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和香客在一起,用他们的眼光观察她。在这里,在这个做神秘祷告的地方,他觉得她成了这个对抗他的宇宙的一部分。 侍僧递给她一只金制圣餐杯。 厄莉娅举起杯子。 凭着某种直觉,保罗知道圣杯里装着未经加工的香料,一种精致的毒药,为她带来神谕的圣餐。 厄莉娅盯着圣餐杯,开始说话。声音温柔地拂过耳膜,似鲜花盛开,流畅滋润,悦耳动听。 “起初,我们是一片虚无。”她说。 “对一切茫然无知。”合唱队吟诵道。 “我们不知道神祇驻留于万物。”厄莉娅说。 “每时每刻。”合唱队吟道。 “神祇在这里。”厄莉娅说,轻轻举起圣餐杯。 “它带给我们欢乐。”合唱队吟诵。 也带给我们忧伤,保罗想。 “它唤醒了灵魂。”厄莉娅说。 “它驱散了疑惧。”合唱队吟诵。 “在尘世中,我们毁灭。”厄莉娅说。 “在神的怀抱里,我们新生。”合唱队吟诵。 厄莉娅把圣餐杯举到唇边,喝了一口。 保罗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样屏住了呼吸。尽管知道厄莉娅这时哪怕最细微的一切感受,他还是被攫住了。剧毒注入身体的情形在他记忆中复苏:意识化为一粒微尘,置换了毒药。他再次体验到那种苏醒的感觉,时间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是的,他了解厄莉娅此刻的感受,可同时又觉得并不了解。不可言说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 厄莉娅颤抖着,跪了下去。 保罗和陷入痴迷的香客一起喘息着,沉醉在一个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记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变为现实的其他种种可能性。在厄莉娅带来的这个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无法区分真正的现实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偶然事件。这个幻象让人渴望着一种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绝对完美。 而在渴望中,人丧失了现在。 厄莉娅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后合。 保罗感到某个超自然的存在对自己说:“看啊!看那儿!看你都忽略了些什么?”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双慧眼,看到了任何画家和诗人都无法描述的图像和韵律。它栩栩如生,美丽无比。它像一盏耀眼的明灯,在它面前,人类的一切贪欲都暴露无遗……包括他自己的贪欲。 厄莉娅说话了,被扬声器放大的声音在大厅中隆隆回荡。 “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 一阵呻吟像汹涌的波涛滚过香客。 “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无所遁形!”厄莉娅说,“这般黑暗是多么耀眼!无法直视它,感知能力也无法捕获它,语言不能描述它。”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一片漆黑,其中孕育着万物。啊,它是多么温柔,又是多么暴戾!” 保罗发现自己期待着妹妹给自己一些特别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动作或言词、某种巫术、某种神秘的方法。这些暗示将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内一般适合他。紧张的一刻。这一刻在他意识内动荡不止,像滚动的水银。 “未来会有悲哀。”厄莉娅吟道,“我告诉你们,一切都只是开始,永远是开始。世界等待着征服。听我说话的人中,有些人将有尊贵的命运。显贵之时,你们会嘲笑过去,忘记我现在告诉你们的话:一切差异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差异是暂时的,永恒不变的是一致。” 厄莉娅低下头。保罗差点失望地叫起来:她没有说出他期待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具空壳,像沙漠昆虫蜕下的外壳。 别的人一定也有和他类似的感觉,他想。他感到身边的人群骚动起来。突然间,一个站在保罗左边靠大厅另一头的女人大声叫喊起来,一声没有字句的痛苦叫嚷。 厄莉娅抬起头,保罗激动得一阵晕眩。他们之间的距离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视着厄莉娅呆滞无神的眼睛,仿佛离她只有几英寸远。 “谁在呼唤我?”厄莉娅问。 “是我。”女人喊道,“是我,厄莉娅。哦,厄莉娅,帮帮我。他们说我的儿子在莫丽坦星上被杀死了。他真的走了吗?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永远见不到了?” “你在沙地里走过吗?”厄莉娅吟道,“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一切都会回来。只是回来的时候改变了形式,你已经认不出它们了。” “厄莉娅,我不明白!”女人呜咽道。 “你生活在空气中,可你看不见空气。”厄莉娅厉声说,“难道你是没有头脑的蜥蜴吗?你的话带着弗雷曼口音。弗雷曼人会试图让死人复活吗?除了他的水,我们不想要死者的任何东西。” 大厅中央,一个穿着深红斗篷的男人举起双手,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臂。“厄莉娅,”他大叫,“我得到了一个商业提案。我应不应该接受?” “你像一个乞丐一般来到这里。”厄莉娅说,“你想寻找金碗,但只能找到匕首。” “有人请我杀一个人!”一声吼叫从右边响起,低沉,带着穴地的音调,“我应不应该接受?如果接受的话,能否成功呢?” “开始和结束是同一件事。”厄莉娅厉声说,“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们吗?你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提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怀疑什么,非要跑到这儿来大喊大叫说出你的怀疑吗?” “她今晚脾气很坏。”保罗身旁的一个妇女咕哝道,“你以前见过她这样愤怒吗?” 她知道我来了,保罗想,难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使她恼怒的东西?她是在生我的气吗? “厄莉娅,”保罗前面的一个男人叫道,“告诉那些商人和胆小鬼,你哥哥的统治还能维持多久!” “你应该先扪心自问,好好想一想。”厄莉娅咆哮着,“你嘴里所说的全是你的偏见!正因为我哥哥驾驭着混沌,你们才能有房屋和水!” 厄莉娅一把抓住长袍,猛地转过身,大踏步穿过闪烁的光带,消失在彩虹后面的黑暗之中。 侍僧们立即唱起结束曲,但节奏已经乱了。很明显,晚祷仪式的突然结束让他们措手不及。人群发出一阵咕哝声。保罗感到身边的人们骚动起来,烦躁不满。 “全怪那个提出愚蠢的商业问题的傻瓜。”保罗身边的女人喃喃地说,“那个虚伪的家伙!” 厄莉娅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未来的痕迹? 今晚这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使神谕仪式变了味。平常,人们都会吵吵嚷嚷恳求厄莉娅回答他们那些可怜的问题。是的,他们像乞丐一样来到这里祈求神谕。他以前也来这儿听了很多次,藏在祭坛后的黑暗里。是什么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 那个老弗雷曼人扯了扯保罗的衣袖,朝出口处点点头。人群开始朝那儿涌去。保罗被迫跟着他们一块儿移动,向导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某种他无法控制的力量。他成了一个非人,一种异己的东西,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而他本人便寄生于这个非人的内部,被别人领着穿过他自己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条他在幻象中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道路。这条路使他的心脏都凝固了,沉甸甸的,充满悲哀。 我本该知道厄莉娅看到了什么,他想,因为我自己已经无数次见过它。可她没有大声叫喊……因为她同时还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在我的帝国,生产的增长和收入的提高不能脱节。这就是我命令的主旨。帝国各处,维持收支平衡不成为问题,因为我已经下过不能出现这类问题的命令。我是这个领域中至高无上的权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的权威都将持续下去。我的统治就是经济。 ——保罗·穆阿迪布皇帝在议会上的指令 “您留在这儿。”老人说,手松开保罗的袖子,“右边,尽头那端的第二道门。跟着夏胡鲁走吧,穆阿迪布……记住您还是友索的时候。” 保罗的向导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保罗知道,他的安全官员正等在什么地方,准备抓住这个向导,把他带到某个地方详细盘问。保罗希望这个弗雷曼老人能够逃脱。 星星已经出现在头顶。远处,屏蔽场城墙的那一边,一号月亮也射出了亮光。但这里不是开阔的沙漠。在沙漠里,人们可以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回家的路。老人把他带到了郊区的某个陌生地方,保罗知道的只有这些。 街道上积满了厚厚一层沙子,是从步步逼近城市的沙丘上吹过来的。街道尽头,一盏孤零零的路灯闪着幽暗的光,光线只够让人看清这是一条死胡同。 周围的空气充满蒸馏回收器的味道。那东西肯定没有盖严,以至于恶臭四溢。水汽泄入夜晚的空气中,既危险又浪费。我的人民已经变得多么满不在乎了啊,保罗想,他们都是水的百万富翁,完全忘记了厄拉科斯星过去那些悲惨日子:一个人被八个人杀死,杀人者的目的仅仅是得到尸体水分的八分之一。 我为什么如此犹豫?保罗疑惑着,这就是末端数过来的第二道门,一看就知道。问题是,这件事必须小心谨慎,做得分毫不差,所以……我才会犹豫不决。 保罗左边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阵争吵声。一个女人正在厉声斥骂什么人。“新修的侧屋漏灰,”她骂道,“等着水从天而降吗?如果灰尘可以漏进来,水分就可以跑出去。” 毕竟还有人记得节水,保罗想。 他沿着街道走下去,争吵声渐渐消失在他身后。 水从天而降!保罗想。 一些弗雷曼人在另外的星球见过那样的奇迹。他本人也见过,还下过命令,想让厄拉科斯也出现同样的奇迹。现在想来,这些记忆仿佛属于另一个人,与自己毫无关系。雨,他们这样称呼那种奇观。刹那间,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星球曾有过的暴风雨。在卡拉丹星球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空气潮湿,大滴大滴的雨点擂鼓般打在天窗上,像小溪一样从屋檐上流下。排水沟把这些雨水排进河里。浑浊暴涨的河水从皇家果园流过……光秃秃的树枝被雨水淋湿,闪闪发光。 保罗在街上走着,双脚陷在浅浅的流沙里。一时间,沾在鞋上的仿佛是他童年时代的泥浆,但紧接着,他又回到了这个沙的世界,回到了满是沙尘、风沙蒙面的黑暗中。未来悬在他面前,嘲弄着他。干燥枯涩的生活包围着他,像控诉着他的罪孽。这一切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使这个文明变得冷漠无情,充满了告密者,你使这个民族只会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日甚一日的暴力……无休无止的暴力——他憎恨这一切。 脚下是粗粝的沙石。他在幻象中见过它们。右边出现了一个深色的长方形门洞,黑黢黢的:奥塞姆的房子,命运选中的房子。和周围别的房子完全一样,但时间掷下了骰子,选中了它,它便顿时不同于其他任何房子了。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将在历史记录上留下它的名字。 他敲开了房门。门缝透出门厅暗淡的绿光。一个侏儒探出头来望了望,孩子般的身躯上长着一张老人的脸,是一个他在预知幻象中从未见过的幽灵般的人物。 “您来了。”“幽灵”开口了。他朝旁边让开一步,举动中没有丝毫敬畏,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请进!请进!” 保罗犹豫了。幻象中没有侏儒,除此之外所有东西都和他的预知幻象完全相同。幻象的偏差无关宏旨,并不影响向无尽未来延伸的幻象主体的真实性。正是这 些偏差才给了他勇气,使他心存希望。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上空。他的月亮从重重阴影中露了出来,像一颗闪亮的乳白色珍珠。这个月亮纠缠着他,使他惶惑不已。它到底是怎样坠落的呢? “请进。”侏儒再次邀请。 保罗进去了,只听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在防止水汽外泄的密封槽中锁上了。侏儒在他前面带路,大脚板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他打开一道精巧的格栅门,走进盖有屋顶的院子,手一指:“他们等着您呢,陛下。” 陛下,保罗想,就是说,他知道我是谁。 没等保罗仔细琢磨这个新发现,侏儒已经从旁边的一条走廊溜走了。希望在保罗心中翻卷着,像一阵狂乱的风。他走过院子。这是一个晦暗阴沉的地方,有一股让人沮丧的恶心气味。这个院子的氛围让他有些畏缩。两害相权取其轻同样是一种失败吗?他没有把握。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多远? 光线从远端墙上的一道窄门射了出来。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他强压下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不理会那股难闻而不祥的味道,走进门洞,来到一个小房间。以弗雷曼人的标准,这个地方简直没什么装饰,只在两面墙上挂着幔帐。一个男人面对门坐在一个深红色的软垫上。左边一道门后毫无装饰的墙上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幻象攫住了保罗。未来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的。可幻象中为什么没有出现那个侏儒?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偏差? 一瞥之下,感官已将整个房间的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这地方虽然陈设简单,收拾得却十分认真。一面墙上的挂钩和支架表明那里曾经悬挂着幔帐。保罗知道香客们肯为真正的弗雷曼手工制品付出高昂的价钱。富有的香客把沙漠挂毯视为珍宝,作为朝圣的纪念。 秃墙上新刷的石膏白灰仿佛在指控保罗的罪行。剩下两面墙壁挂着破烂的幔帐,进一步增强了他的负罪感。 他右侧的墙边放着一个狭窄的架子,上面摆了一排肖像,大多数是留着胡子的弗雷曼人,有的穿着蒸馏服,挂着贮水管;有的穿着帝国军服,背景是奇异的外星世界。最常见的景色是大海。 坐在软垫上的弗雷曼人清了清喉咙,保罗回过头来看着他。这人就是奥塞姆,和他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精瘦的脖子鸟颈般细长,显得过分虚弱,难以支撑那颗硕大的头颅;两边脸极不对称,被毁了容——横七竖八的疤痕蛛网般分布在左边脸颊上,另一边脸上的皮肤却完好无损;下垂而潮湿的眼睛流露出诚恳的眼神,是一双弗雷曼人尽是蓝色的眼睛。一只小锚般的大鼻子把脸分成了两半。 奥塞姆的软垫放在一张褐色地毯中央。地毯已经很旧了,露出许多栗色和金色的线头。软垫上满是磨损的斑点和补丁,可是垫子周围的每一小块金属都被打磨得锃亮——肖像架、书架边框和支架,以及右边一个低矮方桌的基座,等等。 保罗朝奥塞姆完好的那半边脸点点头:“很高兴见到你,还有你的住所。”这是老朋友及穴地伙伴见面时通常的问候语。 “又见到你了,友索。” 说出保罗部落名字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颤音。毁容的那半边脸上,呆滞下垂的眼睛从羊皮纸般干涩的皮肤和疤痕中抬起来。这半边脸上残留着灰色的胡茬,下巴上挂着粗糙的皮屑。说话的时候,奥塞姆的嘴巴扭动着,露出嘴里银色的金属假牙。 “穆阿迪布永远不会对弗雷曼敢死队员的呼唤置之不理。”保罗说。 藏在门洞阴影里的女人动了一下:“斯第尔格倒是这么夸口来着。” 她走到了光线下。她的长相与那个变脸者假扮过的丽卡娜十分相像。保罗想起来了:奥塞姆娶的是姐妹俩。她有着灰色的头发,巫婆般尖利的鼻子,食指和拇指上像织布工人一样结满老茧。在穴地的日子,一个弗雷曼女人会非常骄傲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劳动痕迹。可现在,当她发现保罗盯着自己的手时,却很快把它缩进自己淡蓝色的长袍下。 保罗记起了她的名字——杜丽。可让他吃惊的是,他记起的是还是个孩子时的她,而不是出现在他幻象中的此时的她。这是因为她声音里那种怨天尤人的调子,保罗告诉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时,她就喜欢抱怨。 “你们在这里见到了我。”保罗说,“如果斯第尔格不同意的话,我能来这儿吗?”他转身对着奥塞姆,“我身上有你的水债,奥塞姆。命令我吧。” 这是弗雷曼穴地中兄弟间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 奥塞姆虚弱地点点头,这个动作显然让他纤细的脖子有些难以承受。他抬起标志着优裕生活的左手,指着自己被毁掉的那半边脸,“我在塔拉赫尔星染上了裂皮病,友索。”他喘息着说,“就在胜利之后,当我们所有……”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停了下来。 “部族的人很快就要来收他身体里的水了。”杜丽说。她走近奥塞姆,把一个枕头靠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肩头,直到咳嗽过去。保罗发现,她还不是很老,可脸上完全是绝望的表情,眼睛里饱含痛苦。 “我会替他请些医生来。”保罗说。 杜丽回过头,单手叉腰。“我们有医生,和您的医生一样好。”她下意识地朝左边光秃秃的墙上瞥了一眼。 好医生是非常昂贵的,保罗想。 他焦躁不安。幻象紧紧压迫着他,但他仍然意识到了幻象与现实之间的细微偏差。他该如何利用这些偏差?未来像一团乱麻,化为现实时总是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但还没有实现的未来仍旧是老样子,理不出个头绪,让人沮丧不已。未来在这间屋子里渐渐成形,但他却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他试图打破正在这里形成的模式,未来将转变成可怕的暴力。意识到这一点,保罗惊恐不已。未来向现实的流动看似不紧不慢、迂缓温和,但其中却蕴藏着无法遏止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他大声说。 “在这种时刻,奥塞姆难道不能要求一个朋友站在他的身边吗?”杜丽问,“难道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非把他的遗体交给陌生人处置不可吗?” 我们是泰布穴地的战友,保罗提醒自己,她有权斥责我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 “我愿意尽我所能。”保罗说。 奥塞姆又爆发出一阵咳? ??。平息下来后,他喘着气说:“有人背叛您,友索。弗雷曼人阴谋反叛您。”然后,他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嘴角涌出阵阵白沫。杜丽用长袍的一角擦拭着他的嘴。保罗看出了她脸上的恼怒表情:这些水分完全被浪费掉了。 保罗愤慨不已。奥塞姆竟然落了个这种下场!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理应得到更好的结局。可现在没有选择——无论是敢死队员,还是他的皇帝,都别无选择。这是奥卡姆的剃刀:一切芜杂都已删削尽净,只剩下最基本的因素,彼此对立,非此即彼。稍有偏差便会带来无尽的恐怖。恐怖不仅仅是针对他们,还针对全人类,连那些一心想摧毁他们的人都不例外。 保罗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望着杜丽。她凝视着奥塞姆,那种绝望、企盼的神情使保罗心里一紧。绝不能让契尼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告诉自己。 “丽卡娜说你有个口信。”保罗说。 “我那个侏儒,”奥塞姆喘息着,“我买了他,在……在……在一颗星球上……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一个人类密波信息器,一件被特莱拉人丢弃的玩物。他身上记录了所有名字……反叛者的……”奥塞姆停下来,颤抖着。 “您提到丽卡娜。”杜丽说,“您一到这里,我们就知道她已经平安地到了您那里。如果您认为这是奥塞姆加在您身上的新债,丽卡娜就是支付这笔债务所需的全部金额。公平交易,让她平安归来,友索。带上那个侏儒,走吧。” 保罗勉强压下一阵颤抖,闭上了眼睛。丽卡娜!那个真正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具沙漠里的干尸,被塞缪塔迷药摧毁,遗弃在风沙之中。保罗睁开眼,说:“你们本来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无论什么事……” “奥塞姆有意避开您,这样一来,别人或许会把他当成恨你的那些人中的一员,友索。”杜丽说,“在我们屋子的南面,街的尽头,就是您的敌人们聚会的地方。这也是我们选择这间陋室的原因。” “那么叫上那个侏儒,我们一起走,马上离开。”保罗说。 “看来您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杜丽说。 “您必须把这个侏儒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奥塞姆说,声音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他身上带着唯一一份所有反叛者的记录。没有人猜到他有这样的才能。他们以为我留着他只是好玩。” “我们不能走。”杜丽说,“只有您和这个侏儒可以走。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多么穷。我们已经放出风声说要卖掉侏儒。他们会把您看成买家。这是您唯一的机会。” 保罗检视着自己记忆中的幻象:在幻象中,他带着反叛者名单离开了这儿,可他始终看不到这名单是如何带走的。很明显,别的某种预知能力保护着这个侏儒,使他无法看到。保罗想,所有生物原本一定都各有自己的宿命,但种种力量都在扭曲这种宿命,在种种引导和安排之下,它终于发生了偏差。从圣战选择了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到威力无比的大众力量包围了他,控制着他前进的方向。他现在还保存着一丝自由意志的幻想,但它只不过相当于一个无望的囚徒,徒劳无益地摇晃着自己的牢笼。他的祸根就是,他看到了这个牢笼。他看到了它! 他仔细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只有四个人——杜丽、奥塞姆、侏儒,还有他自己。他呼吸着同伴们的恐惧和紧张,他感应到了躲藏在暗处的监视者——他自己的手下、远远地盘旋在空中的扑翼飞机……还有别的人……就在隔壁。 我犯了个错误,不应该怀有希望,保罗想。但对希望的幻想本身却给他带来了一丝扭曲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或许还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叫那个侏儒来。”他说。 “比加斯!”杜丽叫道。 “你叫我?”侏儒从后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担忧而警觉的表情。 “你有了新主人,比加斯。”杜丽说,她盯着保罗,“你可以叫他……友索。” “友索,柱石底部的意思。”比加斯自己把意思翻译出来,“友索怎么可能是底部呢?我才是生命的最下层。” “他总是这样说话。”奥塞姆带着歉意说。 “我不说话。”比加斯说,“我只是操纵一台叫作语言的机器。这台机器吱嘎作响,破烂不堪,可它是我自己的。” 一个特莱拉人造出的玩物,却很有学问,十分机警,保罗想,特莱拉人从未丢弃过这样贵重的东西。他转过身,琢磨着这个侏儒。对方那双圆滚滚的香料蓝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 “你还有什么别的才能,比加斯?”保罗问。 “我知道我们应该什么时候离开。”比加斯说,“很少有人具备这种才能。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束的时候——知道结束,才能为其他事开个好头。让我们开始吧,该上路了,友索。”保罗再次检查着保存在自己记忆中的预知幻象:没有侏儒,但这个小个子的话很对。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你叫我陛下。”保罗说,“这就是说,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是已经管您叫陛下了吗,陛下?”比加斯说着,咧嘴笑了,“您不只是基石友索。您是厄崔迪皇帝,保罗·穆阿迪布。而且,您还是我的手指。”他伸出右手的食指。 “比加斯!”杜丽厉声说,“别玩火,别耍弄命运。” “我只是耍弄耍弄我的手指头啊。”比加斯抗议起来,声音吱吱呀呀的。他指着友索:“我指着友索。我的手指难道不是友索本人吗?或者,它代表某种比基石的位置更低的东西?”带着嘲弄的笑意,他把手指伸到眼睛前面细细查看,先看一面,再看另一面:“啊哈,原来它只不过是一只手指而已。” “他老是这样,吵吵嚷嚷,喋喋不休。”杜丽说,声音里带着忧虑,“我想,就是因为这个,特莱拉人才会丢弃他。” “我不喜欢别人像主子一样保护我,”比加斯说,“可我现在却有了一位新主子。这根手指可真是妙用无穷啊。”他瞅了瞅杜丽和奥塞姆,眼睛奇怪地闪闪发亮,“把我们黏合在一起的黏合剂是很不牢靠的。几滴眼泪,我们就分开了。”侏儒转了个180度的圈子面对保罗,大脚板踩得地板吱嘎作响。“啊,我的主人!我走过多么漫长的道路,总算找到您了。” 保罗点点头。 “您会很仁慈吗,友索?”比加斯问,“我是一个人,您也知道,人的模样块头各不相同,站在您面前的就是其中的一员。我的肌肉不发达,可我的嘴巴很有劲儿;我吃得不多,可要填饱却很费事儿。随您的意使唤我吧,把我掏空也不怕,我肚子里总有干货,比您送进去的饲料多得多。” “我们没工夫听你那些愚蠢的俏皮话。”杜丽厉声说,“你们该去了。” “我的俏皮话都是双关语,”比加斯说,“而且它们也不完全是愚蠢的。‘去了’,友索,就是成为逝者的意思。是吗?那么,就让逝者逝去吧。杜丽一语道出了事实,而我正好有听出事实的才能。” “这么说,你能感知真相?”保罗问。他决心再等等,耗到自己幻象中动身的那一刻。随便做什么,总比打破既定的未来时间线、弄出新结局要好。在他的幻象中,奥塞姆还有话要说,除非未来已经改变,进入了更可怕的隧道。 “我能感知现在。”比加斯说。 保罗注意到侏儒变得越来越紧张。难道这小人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比加斯会不会也有预知能力,正是这种预知能力使他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幻象之中? “你问过丽卡娜的情况吗?”奥塞姆突然问,用他的一只好眼睛注视着杜丽。 “丽卡娜很安全。”杜丽说。 保罗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以免他们看出自己在撒谎。安全!丽卡娜已经变成了灰,埋在一个秘密墓穴里。 “那就好。”奥塞姆说,误将保罗的低头看成了认可,“这么多糟糕事中,总算还有个好消息,友索。我不喜欢我们创造的这个世界,您知道吗?自由自在生活在沙漠的时候比现在好,那时我们的敌人只有哈克南家族。” “许多所谓的朋友和敌人,其间只有一道细线。”比加斯说,“只要划下这道线,那就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什么结束了。让我们结束这道线吧,我的朋友们。”他走到保罗旁边,两只脚紧张地挪动着。 “你刚才说你能感知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保罗问。他想尽量拖延时间,刺激这个侏儒。 “现在!”比加斯颤抖着说,“现在就走!现在就走!”他拽住保罗的长袍,“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是个碎嘴子,老是喋喋不休,不过没什么恶意。”奥塞姆说,声音中充满爱怜,那只好眼睛凝视着比加斯。 “就算碎嘴也能发出启程的信号,”比加斯说,“眼泪也行。趁现在还有时间重新开始,让我们去吧。” “比加斯,你害怕什么?”保罗问。 “我害怕正在搜寻我的幽灵。”比加斯咕哝着,他的前额上渗出一层汗珠,脸颊扭曲着,“我害怕那个什么都不想、谁都不要,却一心只想着我的东西——那东西又缩回去了!我害怕我看得见的东西,也害怕我看不见的东西。” 这个侏儒确实拥有预知力量,保罗想。比加斯和他一样,也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未来。他的命运也同他一样吗?这个侏儒的预知力量到底有多强?和那些胡乱摆弄沙丘塔罗牌的人一样?或者远为强大?他看到了多少? “你们最好赶紧走。”杜丽说,“比加斯是对的。” “我们逗留的每一分钟,”比加斯说,“都是在拖延……在拖延现在!” 但对我来说,每拖延一分钟,我的罪孽便迟一分钟到来,保罗想。他想起了许久以前的往事:沙虫呼出阵阵毒气,沙土从它的牙齿上一股股撒落下来。他的鼻端又嗅到了记忆中的气息:又苦又涩。命中注定的那只沙虫正等待着他,他能感应到,感应到那所谓的“沙漠中的葬身之处”。 “艰难时世啊。”他说,以此回答奥塞姆关于时代变迁的那句话。 “弗雷曼人知道在艰难时世里应该怎么做。”杜丽说。 奥塞姆无力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保罗瞥了一眼杜丽。他本来就没指望得到别人的感激,他的负担已经够重了,再也难以承受感激之情。但是,奥塞姆的痛苦和杜丽眼中流露的怨愤动摇了他的决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拖延没有意义。”杜丽说。 “做您必须做的事吧,友索。”奥塞姆喘息着。 保罗叹了口气。在他的幻象中,这些话出现过。“一切总归会有一个了结。”他说,完成了幻象中的对话。他转过身,大踏步走出房间,只听比加斯噼啪噼啪的脚步声在后面跟着。 “逝去,逝去。”比加斯一边走一边咕哝着,“逝去的人和物,就让它们去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吧。这一天真够呛。” 在法律上,我们运用了一整套晦涩难懂的术语。这很有必要。因为费解的词语能够掩饰我们希望对彼此施加的暴力。剥夺某人一小时生命,和剥夺他的整个生命,两者之间只存在程度上的差别。无论选择哪一种,你都对他实施了暴力,削弱了他的力量。精致而委婉的词语或许能掩饰你杀人的意图,但在任何暴力之后,都存在着一个最基本的假设:“我攫取你的力量,以满足我的需求。” ——保罗·穆阿迪布皇帝在议会上的指令附录 保罗从死胡同里走出来的时候,一号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头顶。屏蔽场已经启动,在他周身闪闪发光。山丘那边吹过来一阵狂风,裹着沙子和灰尘,从狭窄的街道上扫过。比加斯两眼眨巴着,双手挡在眼前。 “我们必须赶快。”侏儒咕哝着,“赶快!赶快!” “你感应到危险了?”保罗问,想知道究竟。 “我知道危险!” 危险立即来临了。一个门洞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到他们面前。 比加斯往下一蹲,发出一声哽咽。 但这个像战争机器一样快步走来的人只不过是斯第尔格。他的脑袋稍稍探向前方,有力的双脚踏过街道。 保罗把侏儒交给斯第尔格,只用几句话便让对方知道了他的价值。在幻象中,到这里时,发展的步子非常快。斯第尔格带着比加斯很快离开,卫队集结在保罗周围。命令下达了,让队员沿街下去,赶到奥塞姆家旁边那座房子去。队员们急忙遵命,一时间人影晃动,阴影憧憧。 又是一批送死的,保罗想。 “抓活的。”一个卫队军官悄声吩咐。 这个声音就像幻象的回音,在保罗耳边响起。幻象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幻象——现实,嘀嗒——嘀嗒,环环相扣。月光中,扑翼飞机飘然降落。 这个夜晚,帝国军队在行动。 种种动静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嘘嘘声,越来越响,变成阵阵怒吼,但仍能听出其中的摩擦音。天边燃起了暗橙色的火光,遮蔽了星星,吞没了月亮。 在自己最早的噩梦中,保罗瞥见过这个幻象,就是这样的声音和火焰。他有一种终于履行了什么的古怪感觉。一切都按照应有的样子在进行。“熔岩弹!”有人惊呼。 “熔岩弹!”喊声四起。 “熔岩弹……熔岩弹……” 保罗急忙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脸,一头扑倒在路沿下。太迟了,当然。 奥塞姆的房子所在的地方现在是一根火柱,令人窒息的气流咆哮着冲向天空,散发出黄褐色的亮光,照着那群混乱逃窜、浮雕般清晰的人们,挣扎和逃跑的动作宛如芭蕾舞。侧飞后退的扑翼飞机同样在这种亮光下暴露无遗。 对疯狂逃窜的人群来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保罗身下的地面变得滚烫。他听到跑动的声音停止了,人们在他周围扑倒在地。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奔逃是徒劳无益的。损失已经形成,无可挽回了,现在只能等待熔岩弹将它的能量彻底耗尽。没有人能逃过这东西发出的辐射,它已经穿透了他们的皮肤,辐射效应已经呈现。至于这种武器造成的伤害会达到什么程度,只能看它那个违反兰兹拉德联合会有关核武器禁令的使用者有什么打算了。 “上帝啊……熔岩弹。”有人哀号,“我……不……想……成……为……瞎子……” “这是谁干的?”远处一个士兵吼道。 “特莱拉人又可以卖出很多眼睛了。”某个站在保罗身边的人吼道,“好了,都闭嘴,等着!” 他们全都等待着。 保罗一声不吭,想着这种武器。装药量足的话,它的威力甚至可以直达星球的核心。沙丘星地壳的热熔层埋得很深,可越是这样,危险就越大。它深埋地核,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旦被炸开,爆炸的力量有可能彻底撕裂整颗星球,把它毫无生气的碎片撒满太空。 “爆炸好像小了一点。”有人说。 “只是往地下炸得更深了。”保罗警告他们,“所有人,待在原地不动。斯第尔格会来增援的。” “斯第尔格逃过了这一劫?” “对。” “地面好烫。”有人抱怨。 “他们胆敢用原子武器!”保罗附近的一个队员气愤地说。 “爆炸声减弱了。”街那边一个人说。 保罗好像没有听到这些话,全神贯注于撑着地面的手指尖。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翻滚、颤抖——向地心深处前进……前进…… “我的眼睛!”有人哭喊,“我看不见了!” 他比我更接近爆炸中心,保罗想。抬起头时,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条胡同,但还是觉得眼前似乎有一层浓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奥塞姆的房子成了一片橙色火焰,和它相邻的房子也是一片火海。火光映衬下,相邻的几幢建筑成了黑色,不断坍塌进这个大火坑。 保罗爬了起来。熔岩弹的能量好像已经耗尽了,脚下的大地平静了。紧贴着蒸馏服滑溜溜内衬的身体汗水淋漓——出汗太多,连蒸馏服都来不及回收。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爆炸的灼热和刺鼻的硫黄味。 他望着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站立起来,就在这时,蒙在保罗眼前的那层浓雾渐渐化为一片黑暗。但他的记忆中还保留着这一刻的预知幻象,他调出幻象。预知能力早已向他昭示了时间线中的这一刻,他把自己紧密嵌合在幻象之中,使幻象无法逃逸。于是,他感到自己又看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既通过眼睛,又通过预知能力。现实和幻象铆接在一起。 周围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号叫,他们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坚持住!”保罗叫道,“增援就要到了!”可哀鸣声依然不绝于耳。他说:“我是穆阿迪布!我命令你们坚持住!增援快到了!” 他们沉默了。 然后,恰如幻象所示,身边的一个卫兵说:“真的是皇帝吗?你们谁能看见?告诉我!” “我们都没有了眼睛。”保罗说,“他们同样取走了我的眼睛,但没有取走我的幻象。我能看见你站在那儿,左边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堵脏兮兮的墙。勇敢些,等待。斯第尔格会来的,而且带着我们的朋友们。” 附近响起扑翼飞机的噗噗声,越来越响。还有急促的脚步声。保罗看见他的朋友们来了,有意识地将他们的声音和他在预知幻象中看到的他们的形象一一对应。 “斯第尔格!”保罗叫起来,挥舞着一只手臂,“在这儿!” “感谢夏胡鲁。”斯第尔格叫道,朝保罗冲过来,“您没有……”他突然沉默了。保罗的幻象向他显示出,斯第尔格正一脸痛苦地盯着他的皇帝、也是他的朋友那双被毁的眼睛,“哦,陛下。”斯第尔格呻吟着,“友索……友索……友索……” “熔岩弹的情况怎么样?”一个新来的人吼道。 “它的能量已经耗尽。”保罗抬高声音说,手一指,“快去那儿,救援靠近爆炸中心的人。竖起路障。赶快行动!”他回过头,对着斯第尔格。 “您看见我了,陛下?”斯第尔格迷惑不解地问,“您怎么能看见呢?” 作为回答,保罗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斯第尔格蒸馏服呼吸器之上的脸颊。他感觉到了上面的泪水,“你不必把这些水留给我,老朋友。”保罗说,“我还没死呢。” “可您的眼睛!” “他们可以弄瞎我的眼睛,却弄不瞎我的幻象。”保罗说,“啊,斯第尔格。我生活在一个预示着世界毁灭的梦中。我走过的每一步都和这个梦相符,如此精确,我只担心我会感到厌倦,因为生活完全是梦境的重演。” “友索,我不,我不……” “用不着试图理解它。接受它吧。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两个世界完全一样。我不需要别人的扶持。我能看见周围的每一个动作,我能看见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没有眼睛,可我看得见。” 斯第尔格使劲摇摇头:“陛下,我们必须隐瞒您的不幸……” “我们不必向任何人隐瞒。”保罗说。 “可法律……” “我们现在遵循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法律,斯第尔格。弗雷曼人的法律规定将瞎子遗弃在沙漠里,但这条法律只适用于瞎子。我不是瞎子。我的生活是一种重复,重复着善恶决战的那一幕。我们生活在时代的转折点,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我们之后的无数世代,我们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让我们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斯第尔格沉默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保罗只听到一个伤员被人扶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太可怕了。”伤员呻吟着,“那么猛烈的火焰,铺天盖地。” “不要把这些人遗弃在沙漠里。”保罗说,“你听到了吗,斯第尔格?” “听到了,陛下。” “给他们全部装上新眼睛,费用我来付。” “是,陛下。” 保罗听出了斯第尔格声音里的敬畏,这才接着说:“我到扑翼飞机的指挥舱去。这儿你来负责。” “是,陛下。” 保罗绕过斯第尔格,大踏步朝街那边走去。他的幻象告诉了他周围人们的每一个动作、脚下的每一片凸凹不平的土地、他遇到的每一张脸。他一边走一边发出命令,指着他的随从,叫出他们的名字,召见重要的政府官员。他能感觉到人们的恐惧和害怕的低语。 “他的眼睛!” “可他在瞪着你,还叫出了你的名字!” 在指挥舱里,他关闭了自己的屏蔽场,走进驾驶舱,从一个目瞪口呆的通信官手里拿过话筒,迅速发布了一连串命令,然后又猛地把话筒塞给通信官。保罗叫来了一名武器专家,此人是热情洋溢、才华横溢的新生代之一,这批人只隐隐约约记得一点点儿时在穴地的生活。 “他们引爆了一颗熔岩弹。”保罗说。 短暂的沉默后,这人说:“我已经知道了,陛下。” “你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熔岩弹的能量只可能是原子能。” 保罗点点头,这人的脑子这会儿一定在飞速运转。原子武器,兰兹拉德联合会明令禁止使用这类武器,违禁者将遭到大家族的联合剿杀。大家将抛弃古老的家族世仇,共同对付原子弹带来的恐怖和威胁。 “制造这种东西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保罗说,“你要组织人手,带上合适的装备,找到熔岩弹的制造地点。” “我马上去,陛下。”这人用惊恐的眼神看了保罗一眼,赶紧离开了。 “陛下,”通信官在他后面怯怯地说,“您的眼睛……” 保罗转身走进扑翼飞机,将通信装置调到自己的频段,“把契尼找来,”他命令道,“告诉她……告诉她我还活着,马上就会和她见面。” 现在,各种力量都已经启动了,保罗想。他在周围浓重的汗味中闻到了恐惧。 他离开了厄莉娅, 离开那孕育天堂的子宫!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如火沙般凶恶的敌人联合起来 对抗我们的主宰。 他能看见, 即使没有眼睛! 即使恶魔降下灾祸! 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这个难解的谜团, 他解开了。 成为献身者! ——《穆阿迪布之歌:月亮的坠落》 整整七天高热辐射似的疯狂骚动之后,皇宫总算平静下来了。早晨,人们开始出来走动,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步履又轻又慢。也有人跑来跑去,样子非常奇怪:踮着脚尖,步子却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卫部队从前院进来,引起一阵疑惑。这些新来者响亮的脚步声、四下布防的动静、摆弄武器的声音,无不引得大家紧皱眉头。但没过多久,新来者也感染了这里鬼鬼祟祟的气氛,开始蹑手蹑脚起来。 熔岩弹仍然是人们议论不休的话题。 “他说,那种火焰是蓝绿色的,还带着一股地狱的气味。” “爱尔帕是个傻瓜!他说宁愿自杀也不要特莱拉人的眼睛。” “我不想谈论眼睛的事。” “穆阿迪布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没有眼睛他是怎么看见的?” “大家正打算离开这儿,你听说了吗?人人都觉得害怕。耐布们说要去梅克布穴地,召开一次大会。” “他们对那个颂词作者做了什么?” “我看见他被带进了耐布们开会的房间。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契尼很早就起来了,是被皇宫的寂静惊起的。她发现保罗正坐在自己旁边,没有眼睛的眼窝盯着卧室墙壁的某个地方。熔岩弹对眼睛的特殊组织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只好挖去被毁的肌肉。针剂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窝周围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辐射已经深入,其危害范围已经超出眼睛了。 她坐了起来,突然觉得饿得要命。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摆在床边的食物:香料面包,一大块奶酪。 保罗指指食物:“这方面,亲爱的,实在是没法子,相信我。” 直到现在,那双空空的眼窝对着契尼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有点害怕。她已经不指望听明白他的解释了。他那些话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礼,代价就是,我丧失了我的信仰。现在谁还做信仰这种生意?谁会买,谁又会卖?” 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慷慨地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买了特莱拉人的眼睛,但他自己不用,甚至拒绝考虑。 契尼吃饱了,从床上溜下来,瞥了一眼身后的保罗。他看起来很疲惫,嘴唇闭得紧紧的,深色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凌乱不堪,显然没睡好觉,表情阴郁而冷淡。对他来说,睡眠似乎没起到恢复体力的作用。她转过脸,悄声说:“亲爱的……亲爱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着她的脸颊。“快了,就要回到我们的沙漠了。”他悄声说,“只要把这儿的几件事办完就行。” 她为他话里的决绝之意战栗不已。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呢喃着:“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亚。忘掉种种神秘,接受我的爱吧。爱不神秘,它来自生活。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感觉到了。” 她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数着他的心跳。他的爱唤醒了她内心的弗雷曼灵魂,让它奔腾不止、汹涌澎湃、狂野不羁。一种无比的力量包围了她。 “我许诺你一件事,亲爱的。”他说,“我们的孩子将统治一个无比辉煌、无比伟大的帝国,跟这个帝国相比,我的帝国将不值一提。” “可我们只能拥有现在!”她反驳着,竭力压下一声无泪的呜咽,“还有……我觉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拥有永恒,亲爱的。” “你或许会拥有永恒,可我只有现在。” “现在就是永远。”他拍了拍她的前额。 她紧紧靠着他,嘴唇吻着他的脖子。压力搅动了子宫里的胎儿。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罗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啊哈,宇宙的小统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时代就要到了。可现在是属于我的。” 提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时,他为什么总用单数?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他吗?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惊奇地发现他们之间从未谈到过这个问题。但他一定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她犹豫着,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他一定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浑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会儿,她说:“是的,亲爱的,现在就是永远……现在就是现实。”她紧紧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窝,使她的灵魂从天堂被拽到地狱。无论他如何用神奇的异术诠释他们的生活,他的肌肤都是真实的,他的爱抚也是真实的。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时,她说:“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这种爱……” 但他的情绪已经变了。“政治不能以爱为基础。”他说,“人民不关心爱。爱这种东西太难以捉摸、太无序了,他们更喜欢专制。太多的自由会滋生混乱。我们不能混乱,对吗?而专制是不可能打扮得充满爱意的。” “但你不是个专制君主啊!”她一边抗议,一边系着自己的头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说。他走到窗前,拉开帷幔,好像能看见外面似的,“什么是法律?控制吗?法律过滤了混乱,滤下来的又是什么?祥和?法律既是我们的最高理想,又是我们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经不起细看,认真琢磨的话,你会发现它只不过是一套理性化的阐释、合法的诡辩、一些方便人们运用的先例。对,还有祥和,但那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而已。” 契尼的嘴抿成了一条线。她不否认他的智慧和聪敏,可他的语气吓坏了她。他在攻击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痛苦。他仿佛正将一句弗雷曼格言应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宽恕——永不忘却。 她走到他身边,视线越过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积蓄热量,将北风从高纬度地区吸引过来。风在天空中涂抹着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云朵,隔出一条条透明的天空,让它的模样越来越怪诞,不断变换着金色和红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风卷裹着尘沙,扑打着屏蔽场城墙。 保罗感到了旁边契尼温暖的身体。他暂时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遗忘的帘子。他想就这样站着,闭上眼睛。尽管如此,时间却不会因为他而停止。脑海中一片黑暗——没有星星,也没有眼泪。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只剩下唯一的一种:惊讶。宇宙压缩成一片音响,这些声音使他震惊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只能依靠听觉,只有当他触摸到什么物体的时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帷幔,还有契尼的手……他发现自己正仔细聆听契尼的呼吸。 世间存在能给人带来不安全之感的东西,可当这种东西还仅仅是一种可能时,这种不安全感又从何提起呢?他问自己。他的大脑里堆积着太多支离破碎的记忆,每一个现实的瞬间都同时存在着无数投影,存在着大量已经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可能性。身体内部看不见的自我记住了这些虚假的过去,它们带来的沉重负荷时时威胁着要淹没现在。 契尼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抚触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时间的旋涡中沉浮的躯壳,还有无数瞥见永恒的记忆。窥见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复无常之下,被无数个维度挤压着。预知似乎能让你超凡入圣,但它也在索求着代价:对你来说,过去和未来发生在同一时刻。 幻象再次从黑暗的深渊中冒出来,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导着他身体的动作,指引他进入下一个瞬间、下一个小时、下一天……直到让他感到自己早已经历过未来的一切! “我们该出去了。”契尼说,“议会……” “厄莉娅会代替我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知道。” 一队卫兵冲进厄莉娅住所下面的阅兵场? ?由此开始了她新的一天。她朝下面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疯狂混乱的景象:人们在大喊大叫,吵嚷着威吓的言辞。她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囚犯:柯巴,那个颂词作者。 她开始洗漱,不时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面的情况。她的视线不断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将此时的这个人与第三次厄拉奇恩战争中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剽悍指挥官联系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柯巴已经变成了一个衣饰雅致的漂亮人物,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帕拉图丝质长袍。长袍一直敞开到腰间,露出洗熨整洁、漂亮精致的轮状皱领和镶有滚边、缀着绿色宝石的衬衣。一条紫色腰带束在腰部。长袍肩部以下的深绿色衣袖精心剪裁出一段段皱褶。 几个耐布来了,看他们的弗雷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们的到来引起一阵喧嚣。柯巴激动起来,开始大喊自己是无辜的。厄莉娅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张张弗雷曼人的面孔,试图回想起这些人过去的模样。但现在遮蔽了过去。这些人已经全部变成了享乐主义者,享受着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种种愉悦。 她发现,这些人不时不安地望向一扇门口,门里就是他们即将召开会议的地方。穆阿迪布的事一直在他们心中萦绕不去:失明,却又能够看见。这件事再一次显示了他的神力。根据他们的法律,盲人应该被遗弃在沙漠里,将他身体内的水分交给夏胡鲁。可是,没有眼睛的穆阿迪布却偏偏能看见。另外,他们也不喜欢这些建筑,在这种房子里面,他们觉得自己脆弱不堪,随时可能遭到攻击。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岩洞,他们或许能放松些——但不是在这儿,和等在里面的这个没有眼睛却能看见一切的穆阿迪布在一起,他们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安全感。 她转身朝下面走,准备参加会议,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被她放在门边桌子上的一封信:母亲最近的一封来信。尽管卡拉丹星球因为是保罗的出生地而备受尊敬,杰西卡夫人仍然拒绝让该星球成为众人的朝圣之地。 “无疑,我的儿子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她写道,“可我不想使这一点成为暴民们入侵的借口。” 厄莉娅摸了摸这封信,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在与母亲互动。这张纸曾经放在母亲的手中。信,真是古老的通信形式,却有一种任何录制品无法取代的私人意味。这封信是用厄崔迪家族的战时密码写的,其保密性几乎万无一失。 和以往一样,一想到母亲,厄莉娅的内心便一片混沌。香料混淆了母亲和女儿的灵魂,使她不时把保罗想成自己生养的儿子,把父亲想成自己的爱侣。无数可能的人和物宛如幽灵幻影,在她的头脑里狂舞。厄莉娅一边走下坡道,一边回想着这封信的内容。她那些勇猛的女卫兵正在接待室里等着她。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杰西卡写道,“政府不能既是宗教的,又独断专行。宗教体验有其自发性,法律却要压制这种自发性。而没有法律,政府就无法统治。你们的法律最终注定会取代道德、取代良心,甚至取代你们认为可以用于统治的宗教。宗教仪式一定来源于对神明的赞美和渴望,并且从中锤炼出道德感。而另一方面,政府是一个世俗组织,疑虑、问题和争执是它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我相信总有一天,仪式会取代信仰,象征符号会取代道德。” 接待室传来香料咖啡的味道。见她进来,四名身穿绿色值班长袍的卫兵转身立正敬礼。她们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坚定有力的步伐中透出青春的力量,警惕的眼睛搜索着麻烦的迹象。她们脸上的表情不是敬畏,而是狂热,浑身上下透露出弗雷曼人的暴力本性:即使随意杀人也没有半分内疚之感。 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异类,厄莉娅想,即使没有杀人的嗜好,厄崔迪家族的名声也已经够糟糕的了。 她下楼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了。当她走进下面大厅的时候,一个等在那儿的听差飞奔出去,召集外面的卫队。大厅没有窗户,非常幽暗,仅靠几盏灯光微弱的球形灯照明。房间尽头,通往阅兵场的门猛地打开,一束耀眼的日光射了进来。阳光中,一队士兵押着柯巴走进视野。 “斯第尔格在哪儿?”厄莉娅问。 “已经在里面了。”一个女卫兵说。 厄莉娅领头走进气度不凡的会议室。这是皇宫里几间用以炫耀的接见大厅之一。大厅一面是高高的楼座,放着一排排软椅。楼座对面是被橘红色帷幔遮住的落地长窗,只有一扇没被遮住,明亮的阳光从这里泼洒进来。窗外是一片宽敞的空地,有一个花园,还有喷泉。在她右边快到房间尽头的地方立着一个讲台,上面孤零零放着一张巨大的座椅。 厄莉娅朝椅子走去,眼睛来回扫视了一下,看到楼座上挤满了耐布。 楼座下的空地上挤满皇室卫兵,斯第尔格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不时轻声说句什么、发布一句命令,完全没有看见厄莉娅进来。 柯巴被带了进来,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桌子在讲台下面,桌旁的地板上放着坐垫。尽管衣饰华丽,颂词作者现在却只是一个阴郁而倦怠的老人,蜷缩在用来抵御屋外寒风的长袍里。两个押解卫兵站在他身后。 厄莉娅坐下,斯第尔格也来到讲台边。 “穆阿迪布在哪儿?”他问。 “我哥哥委派我以圣母的身份主持会议。”厄莉娅说。 听到这话,楼座里的耐布开始高声抗议。 “安静!”厄莉娅命令道。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说:“当事件重大、生死攸关时,可以由圣母主持会议。弗雷曼法律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 她的声音回荡在会场里,耐布们彻底安静了。可厄莉娅愤怒的目光仍旧注视着那一排排脸庞。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准备在议会上谈谈这些人:霍巴斯、雷杰芬雷、塔斯敏、萨杰德、尤布、勒格……这些名字都跟沙丘星的某个部分相关:尤布穴地、塔斯敏水槽、霍巴斯隘口…… 她把视线转向柯巴。 柯巴发现她望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说:“我抗议,我是无辜的。” “斯第尔格,宣读起诉书。”厄莉娅说。 斯第尔格取出一个棕色的香料纸卷轴,向前跨了一步。他开始宣读,声音郑重庄严,起诉的字句斩钉截铁,充满正义: “……和反叛者密谋毁灭我们的皇帝陛下;秘密会见帝国的各种反叛势力……” 柯巴不断摇头,脸上带着痛苦而愤怒的表情。 厄莉娅凝神静气地听着,下巴支在左拳头上,头也歪在左边,另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她不再关心接下来的程序,心中的不安之感已经压倒了程序、仪式方面的事。 “……古老的传统……支撑着军团和各处的弗雷曼人……根据法律,用暴力对付暴力……帝国臣民至尊无上的统治者……剥夺你的一切权利……” 一派胡言乱语,她想。胡言乱语!一切都是——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斯第尔格已经接近尾声:“因此,特此提交该案件,以供裁决。”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然后,柯巴向前一倾身,双手紧紧抓住膝盖,青筋暴绽的脖子向上伸着,全身像准备跳跃似的。他开始说话,从他的牙齿之间能看到他舌头的动作。 “没有任何证言和事实证明我背叛了我的弗雷曼誓约!我要求与我的原告当面对质!” 简单而有力的反驳,厄莉娅想。 她看得出来,这句话对耐布们产生了很大影响。他们了解柯巴,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为了成为耐布,他早已证明自己兼具弗雷曼人的勇气和谨慎。柯巴,不是最杰出的,但是可靠;其能力也许不足以指导战争,但完全可以充任后勤官员;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却拥有古老的弗雷曼美德,将部族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从保罗口中,她得知了奥塞姆临终时所说的那些痛心疾首的话。这时,这些话在厄莉娅脑海中闪过。她看了看楼座。这些人每一个都可能将心比心,将自己置于柯巴所处的位置——其中有些确实大有成为阶下囚的可能。就算是完全清白的耐布,也和那些不那么清白的耐布同样危险。 柯巴也感觉到了耐布们的情绪。“谁指控我?”他质问道,“我是弗雷曼人,有权知道我的原告是谁。” “也许是你指控你自己。”厄莉娅说。 柯巴一时来不及掩饰,脸上霎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对于神秘未知事物的惊恐。每个人都读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也明白其原因:厄莉娅竟然亲自指控,也就是说,她利用自己的神力,从汝赫世界,那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神秘世界中得到了证据。 “我们的敌人中有弗雷曼人加盟。”厄莉娅继续说,“捕水器被破坏了,暗渠被炸毁了,作物被毒死了,还发生了盗抢蓄水的事件……” “现在——他们还从沙漠中偷了一条沙虫,把它带到了另一颗星球!” 在场的人十分熟悉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穆阿迪布。保罗从大厅门口走了进来,卫兵们纷纷让开一条道。他走到厄莉娅旁边。契尼陪着他,但并不参与争论。 “陛下。”斯第尔格不忍心看保罗的脸。 保罗空空的眼窝对准楼座方向,然后转向柯巴:“怎么了,柯巴?不说点颂词了?” 楼座里一阵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响,能断断续续地听出只言片语:“……对瞎子的法律……弗雷曼传统……遗弃在沙漠里……谁破坏……” “谁说我是瞎子?”保罗问道,他把脸转向楼座,“你,雷杰芬雷?我看见你今天穿了件金色的长袍,里面是蓝色的衬衣,还沾有街上的灰尘。你总是不爱干净。” 雷杰芬雷伸出三根手指,做了个抵挡邪魔的手势。 “把那几根手指头对准你自己吧!”保罗喝道,“我们知道邪恶在哪儿!”他又转向柯巴:“你脸上有犯罪的表情,柯巴。” “不是我的罪过!我也许和罪案有联系,可没有……”声音突然中断,他恐惧地朝楼座方向望去。 在保罗的暗示下,厄莉娅站起身来,从讲台走了下来,走到柯巴桌边,离他不足一米,默默地逼视着他。 柯巴在眼神的重压下退缩了。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朝楼座那儿投去焦虑的一瞥。 “你在那儿找谁?”保罗问。 “你看不见!”柯巴冲口而出。 保罗强忍住一瞬间涌出的对柯巴的怜悯之情。自己的幻象紧紧抓住了这个人,就像抓住现实的一个个瞬间。他与罪案有关,但仅此而已。 “我不用眼睛也能看见你。”保罗说。他开始描述柯巴,描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阵痉挛,投向楼座的每一个惊恐、恳求的眼神。 柯巴绝望了。 厄莉娅观察着他,知道他随时可能崩溃。楼座里的某个人一定同样知道他是多么接近崩溃的边缘,她想。是谁呢?她一个个琢磨着那些耐布们的脸,在这些戴着面具似的脸上寻找泄露真相的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愤怒……恐惧……半信半疑……犯罪感。 保罗不说话了。 柯巴竭力装出傲慢的神情,但效果不佳:“谁指控我?” “奥塞姆指控你。”厄莉娅说。 “可奥塞姆已经死了!”柯巴抗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保罗问,“通过你的间谍系统吗?哦,是的!我们知道你的间谍和情报员,我们也知道把熔岩弹从塔拉赫尔星带到这里的人是谁。” “那是为了保护齐扎拉教团!”柯巴脱口而出。 “那么,它怎么会落入反叛者手中呢?”保罗问。 “它被偷了,而且我们……”柯巴沉默了,咽下了想说的话,目光忽左忽右,闪烁不定,“人人都知道,我一直是穆阿迪布的声音,为他传递仁爱。”他瞪着楼座,“死人怎能指控一个弗雷曼人?” “奥塞姆的声音并没有死。”厄莉娅说。保罗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立即住嘴了。 “奥塞姆把他的声音交给了我们。”保罗说,“它指出了密谋者的名字、背信弃义的种种行为,还有密谋的地点和时间。柯巴,你发现耐布委员会里少了几张熟悉的脸,对吗?梅柯尔和菲西在哪儿?跛脚柯克今天不在。还有泰金,他在哪儿?” 柯巴连连摇头。 “他们已经带着偷来的沙虫从厄拉科斯逃走了。”保罗说,“就算我放了你,夏胡鲁也会因为你参与此事而惩罚你,取走你身上的水。我还是干脆放了你吧,柯巴,如何?想想那些失去眼睛的战士。他们不像我,没有眼睛也能看见世界。他们有家人,有朋友。柯巴,你能躲得掉他们吗?” “这是一次意外。”柯巴争辩,“再说,他们反正可以从特莱拉人那儿……”他又一次泄了气。 “谁知道那些金属眼睛会带来什么束缚?”保罗问。 楼座上的耐布们开始互相交换眼色,捂着嘴窃窃私语。现在他们盯着柯巴的眼神已经变得冷若冰霜。 “为了保护齐扎拉教团。”保罗喃喃地说,话锋一转,回到柯巴的辩解上,“这样一种武器,它或者毁掉一颗行星,或者制造J射线弄瞎靠近它的人的眼睛。柯巴,这种威力,你居然会把它看成一种防御武器?齐扎拉教团非得把身边所有人的眼睛弄瞎才感到安全吗?” “是出于好奇心,陛下。”柯巴辩解道,“我们知道古老的法律规定只有各大家族才能拥有原子弹,可齐扎拉教团服从了……服从了……” “服从了你。”保罗说,“好奇心?哼!” “即使是原告的声音,您也必须让我亲耳听到!”柯巴说,“这是弗雷曼人的权利。” “他说的是事实,陛下。”斯第尔格说。 厄莉娅狠狠瞪了斯第尔格一眼。 “法律就是法律。”斯第尔格说。他察觉了厄莉娅的不满,于是开始引述弗雷曼法律,不时加以自己的看法。 厄莉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等斯第尔格的话说出口,她就听到了。他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斯第尔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官气十足、态度保守,也从来没有如此拘泥于古老的弗雷曼法典。只见他下巴凸出,一副好斗的神情,嘴唇激动地嚅动着。平时的斯第尔格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夸夸其谈。他怎么会这样? “柯巴是弗雷曼人,因此,必须根据弗雷曼法律进行判决。”斯第尔格总结说。 厄莉娅转身望着窗外,花园上空的云朵将阴影投到房间的墙壁上。沮丧压倒了她。他们已经在这件事情上耗了一上午,可瞧瞧结果吧。柯巴已经放松下来。颂词作者摆出一副受到不公正指控的姿态,一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表达对穆阿迪布的爱的无辜姿态。她瞥了一眼柯巴,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的表情中混杂着狡诈和自大。 对他来说,斯第尔格的发言简直相当于一个信息,她想。他已经听到了朋友的叫喊:“坚持住!援兵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这事还仿佛牢牢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下。来自侏儒的信息、密谋的线索、举报者的名字,这些情况全在他们手中。但他们没有把握住最关键的一刻。斯第尔格?肯定不是斯第尔格。她转过身,瞪着这个老弗雷曼人。 斯第尔格毫不畏怯地迎着她的目光。 “谢谢你提醒我们注意法律条文,斯第尔格。”保罗说。 斯第尔格低头致敬。他靠近了些,用只有保罗和厄莉娅才能读懂的哑语说:交给我吧,我先把他榨干,然后再说。 保罗点点头,朝柯巴后面的卫兵做了个手势。 “把柯巴带到一间安全措施最严密的牢房去。”保罗说,“除了辩护律师以外,不许其他人探视。我指派斯第尔格做你的辩护律师。” “我要自己选择辩护律师!”柯巴大叫。 保罗猛地转过身来:“你否认斯第尔格的公正和判断力?” “哦,不,陛下,可是……” “把他带走!”保罗喝道。 卫兵把柯巴从坐垫上扯起来,押着他出去了。 耐布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开始离开楼座。侍卫们也从楼座下方走到窗户边,拉下橘红色的帷幔。房间里顿时充满幽暗的橘红色阴影。 “保罗。”厄莉娅说。 “除非到了能够对暴力手段运行得当的时候,”保罗说,“我们不应该轻易使用这种手段。谢谢你,斯第尔格,你的戏演得很好。厄莉娅,我已经明确辨认出了那些和柯巴一伙的耐布。他们不可能不暴露一点蛛丝马迹。” “这一套,你们俩事先商量好的?”厄莉娅问道。 “即使我宣布立即处死柯巴,耐布们也会理解的。”保罗说,“不过,这种正式审讯程序,却没有严格遵循弗雷曼法律……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了威胁。有哪些耐布支持他,厄莉娅?” “肯定有雷杰芬雷。”她说,声音压得很低,“还有萨态德,可是……” “给斯第尔格一份完整的名单。”保罗说。 厄莉娅只觉得喉咙发干,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此时,她和其他人一样,对保罗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畏惧。保罗没有眼睛,却活动自如,这其中的原理她当然明白,但高明到这种程度,她仍然不由得有些胆寒。在自己的幻象中看到了他们的模样、形体!她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他的预言幻象中闪烁,幻象与现实吻合得分毫不差,但这种契合完全取决于他的一言一行,言行稍有偏差,既定的未来就会改变。通过幻象,他牢牢地掌握着所有的人和事! “您的早朝接见时间早就到了,陛下。”斯第尔格说,“许多人……觉得好奇……害怕……” “你害怕吗,斯第尔格?” 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清:“是的。” “你是我的朋友,没必要怕我。”保罗说。 斯第尔格咽了口唾沫:“是的,陛下。” “厄莉娅,让早朝的人进来。”保罗说,“斯第尔格,发信号通知他们。” 斯第尔格遵旨行事。 大门口顿时一片骚乱。卫兵们死命拦住挤在暗角里的觐见者,为官员们隔出一条通道;皇家卫兵推搡着千方百计想挤进来的陈情者,而身穿华丽长袍的陈情者们叫嚷着,咒骂着,手里晃动着他们收到的邀请单;卫兵们清理出来的通道上,执事大踏步走在官员们的前面。他手里拿着享有优先待遇人员的名单,这些人被允许接近皇帝。该执事是一个名叫泰克鲁布的弗雷曼人,瘦长结实,蓄着一圈络腮胡子,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气活现地晃动着那颗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脑袋。 厄莉娅走上去挡住他,让保罗有时间带着契尼从高台后面的私人通道迅速离开。泰克鲁布窥探着保罗的背影,这种神情顿时让厄莉娅涌起一股不信任之感。 “今天由我代表我哥哥。”她说,“每次只能来一个陈情者。” “是,夫人。”他转身安排后面的人群。 “我记得你从前绝不会误解你哥哥的意思。”斯第尔格说。 “我当时心烦意乱。”她说,“但你不是也变了吗,斯第尔格?而且是戏剧性的巨大变化。” 斯第尔格大吃一惊,身体一挺。一个人总会有些改变,那是自然的。可戏剧性的变化这一点,他自己从来没想过。戏剧化这个词只适用于那些来自外星、品德和忠诚度都靠不住的演艺人员。戏剧是帝国的敌人用来煽动浮躁的老百姓的把戏。还有柯巴,抛弃了弗雷曼品德,把戏剧那一套用在齐扎拉教团上。他会为这个丢掉性命的。 “这句话有点尖刻呀。”斯第尔格说,“你不信任我了吗?” 他声音里的忧伤使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可语调没变:“你也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哥哥向来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交到斯第尔格手里,就可以彻底放心了。这方面,我一直完全赞同我哥哥。” “那你为什么说我……变了?” “你准备违抗我哥哥的命令。”她说,“我看得出来。我只希望不要因此毁了你们两个人。” 第一批觐见者、陈情者来了。没等斯第尔格回答,她已经转过身去。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感受。从母亲的信上,她读到了同样的感受——用法律取代道德和良知。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 蒂贝纳是苏格拉底基督教哲学的辩护者,很可能是安布斯四号星上的土著,生活在科瑞诺之前的8到9世纪之间,戴拉玛克皇朝的第二代时期。他的著作只有一部分留存至今,下面的话就出自他的著述:“每个人的内心都同样荒芜。” ——摘自伊勒琅的《沙丘论》 “你就是比加斯。”死灵说,跨进监禁侏儒的小房间,“我叫海特。” 和海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队换岗值夜班的皇家卫兵。穿过外面的院子时,落日之风卷起沙尘,吹打在他们脸颊上,让他们眼睛直眨巴,加快了脚步。能听见他们在外面过道里互相开玩笑的声音,还有进行交接仪式时的动静。 “你不是海特。”侏儒说,“你是邓肯·艾达荷。他们把你的尸体放进箱子的时候,我正好在那儿;他们把它抬出来、激活并训练它的时候,我也在那儿。” 死灵突然一阵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灯的光本来是黄色,但屋子里悬着绿色的帐幔,衬得黄色减了几分。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侏儒前额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让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只胡乱拼凑起来的生物,特莱拉人制造他的意图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无法被皮肤罩住。怯懦、轻薄的面具之下,这个侏儒隐藏着某种力量。 “穆阿迪布派我来问你,特莱拉人把你送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海特说。 “特莱拉人,特莱拉人。”比加斯念叨着,“我就是特莱拉人,你这个笨蛋!说到这个,你不也是特莱拉人吗?” 海特瞪着侏儒。这个比加斯,真是机敏过人,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古代的先哲们。 “你听见外面的卫兵没有?”海特问,“只要我发出命令,他们会立即绞死你。” “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变成了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蠢材。绞死我?你不是刚说你来是为了知道真相吗?” 海特发现自己不喜欢侏儒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仿佛他知道什么大秘密似的。“也许我仅仅想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说。 “说得真妙。”比加斯说,“现在我们互相了解了。两个贼碰面时不需要介绍,各自心照不宣。” “这么说,我们都是贼。”海特说,“我们偷什么东西?” “不是贼,是骰子。”比加斯说,“你来这儿是想瞧瞧我的点数。反过来,我也想瞧瞧你的。可你却戴上了面具。瞧啊!这人有两张脸!” “你真的亲眼看见我被放进特莱拉人的箱子里?”海特问,其实他非常不愿意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是说过了吗?”侏儒跳了起来,“我们当时和你斗得很激烈。你的肉体不想活过来。” 海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幻梦之中,被别人的意识控制着。他或许应该暂时忘掉这一点,任凭别人的意识裹挟自己。 比加斯狡黠地把头朝旁边一歪,围着死灵踱步,不时抬起头望望他。“激动好啊,激动起来,你身体内部的潜藏模式才会激活。”比加斯说,“你呀,你是一个不想知道自己在追踪什么的追踪者。” “而你是一架瞄准穆阿迪布的武器,对吗?”海特说,随着侏儒转动身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比加斯说着,停了下来,“你泛泛而问,我就泛泛而答。” “这么说你是冲着厄莉娅来的。”海特说,“她是你的目标吗?” “在外星球,他们管她叫霍特,就是鱼怪。”比加斯说,“一说起她,你就热血沸腾了。这是怎么回事?” “唔,他们叫她霍特。”死灵说,同时琢磨着比加斯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意图。侏儒用这种方式回答他的问题,这可真奇怪。 “她是处女,同时又是个娼妇。”比加斯说,“她没有教养,但机智诙谐,见识高明得让人害怕;最仁慈的时候却偏偏能做出最冷酷的事;心计极深,有的时候做起事来却不假思索;想建设点儿什么的时候,破坏性却像大风暴一样强。” “原来你到这儿来是为了痛斥厄莉娅。”海特说。 “痛斥厄莉娅?”比加斯一屁股坐到墙边的一只坐垫上,“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咧开嘴笑了,那张大鼻子大嘴的脸上,表情活像只蜥蜴。 “攻击厄莉娅,相当于攻击她哥哥。”海特说。 “这一点很明显,明显得人人都没看见。”比加斯说,“实际上,皇帝和他妹妹就是背靠背的同一个人,半边是男性,半边是女性。” “这种话我们听过,沙漠最深处有些弗雷曼人就这么说。”海特说,“正是同一伙人重启了向夏胡鲁献上活人血祭的仪式。你怎么也会唠叨他们那套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好大的口气。”比加斯问,“就凭你,一个又像人又像空壳的东西?啊哈,我忘了,骰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点数。而你的困惑更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因为你为厄崔迪家族那个双重人效劳。其实你的头脑已经接近了答案,而你的感官却拒绝接受。” “你在向看守们宣讲这一套谬论,对吗?”海特低声问。侏儒的话在他脑子里翻腾着,搅得他头都昏了。 “是他们向我宣讲!”比加斯说,“他们还祷告神明保佑。为什么不呢?我们大家都该好好祷告祷告。毕竟,我们生活在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最危险的造物所投下的阴影之中。” “最危险的造物?” “连他们的母亲都拒绝和他们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 “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海特问,“要知道,我们大可以用别的方式拷问你。我们会得到答案的……不管用什么手段。” “可我已经回答了你!我告诉你了,沙漠深处的传说是真的,不是吗?我是挟带死亡的风暴吗?不!我只是话语!振聋发聩的话语,像划破沙漠上空阴沉天幕的闪电。我已经告诉你了:‘把灯灭了,白昼来了!’你却不断地说:‘给我一盏灯,让我能找到白昼。’” “跟我玩这一套,对你来说可有点危险啊。”海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理解不了这些禅逊尼观念?其实,你的意思像鸟儿在泥地里留下的痕迹一样清晰。” 比加斯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海特问。 “我笑自己有牙齿却又希望没有。”笑声中,比加斯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没有牙齿的话,我就不会被你气得咬牙切齿了。” “既然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目标,”海特说,“你就会把我当成你的另一个目标。” “而且我已经击中它了,正中靶心!”比加斯说,“你把自己弄成这么大一个活靶子,想打不中都不可能呀。”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现在,我要为你唱支曲子。”他哼哼起来,一种哀痛、嘶哑而单调的旋律,一遍遍地重复着。 海特僵住了,只觉体内涌起一股奇异的痛苦之感,沿着他的后脊来回滚动。他瞪着侏儒的脸,在那张衰老的面庞上看到了一双年轻的眼睛。两个太阳穴之间是一片密如网络般的浅色皱纹,这双眼睛便在这个网络的正中。好大一颗脑袋!那张大脸上的所有器官仿佛都以那双噘起的嘴唇为中心,而这双嘴唇正吐出那个单调的声音。声音使海特想到了古代的仪式,想到民间代代相传的记忆,想到古老的言辞和习俗。此刻正在发生某种生死攸关的大事:时间长河中,种种观念翻腾起伏,争斗不休。侏儒的歌声引出了某些年代久远的观念,像极远处极亮的一点光,向这边移动,越来越近,照亮了沿途无数世纪的生命。 “你在对我做什么?”海特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一部乐器,而我则是被训练来弹奏你的。”比加斯说,“我正在弹奏你。我把耐布中另外一些反叛者的名字告诉你吧。他们是拜克诺斯和卡胡伊特;还有迪杰蒂达,柯巴的秘书;阿布莫坚迪斯,邦耐杰的助手。就在这一刻,他们之中某个人或许正把一柄尖刀刺入你那位穆阿迪布的胸膛。” 海特摇着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我们就像兄弟。”比加斯又一次中断那种单调的哼哼,“我们在同一个箱子里长大。开始是我,然后是你。” 突然间,海特的金属眼睛让他感到一阵烧灼般的疼痛,让他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闪烁的红色薄雾。除了这种让他痛苦不堪的视力,他只觉得自己的其他所有感官都丧失了直接感受。他可以感受到外物,但感官与外物之间仿佛隔着薄薄的一层什么东西,像轻飘飘的薄纱。对他来说,外界的一切都成了无意之中卷入的偶然事件,无可无不可,就连他自己的意志也只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虚无缥缈的东西,死气沉沉,只能起到辨识外物的作用。 绝望迸发出力量。感官之中仅存的视力穿透这层薄纱,精力高度集中,像一束炽烈的亮光,穿透了对面的比加斯。海特感到自己的眼睛可以透视侏儒:起初,他是一个受雇于人、听命于人的智能生命;这一层面之下是一个被贪婪所困的生物,欲望集中在那双眼睛上——层层外壳渐次剥离,最后是一个受某种符号操纵的实体表象。 “我们是在战场上。”比加斯说,“说出你的想法。”这个命令让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海特说:“你不能强迫我杀害穆阿迪布。” “我曾经听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说,”比加斯说,“宇宙中没有稳固,没有平衡,没有持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一直保持自己的形态。每一天,有时是每一小时,都会造成变化。” 海特呆呆地摇晃着脑袋。 “你以为那个愚蠢的皇帝就是我们搜寻的猎物。”比加斯说,“你对我们的特莱拉主人理解得实在太肤浅了? ?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认为我们创造的是艺术品,但实际上,我们创造的是工具。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工具——贫穷、战争。战争很有用,因为它能够影响许多领域。它刺激社会的新陈代谢,它增强政府职能,它传播基因种群。宇宙之中再没有什么的生命力比得上战争。只有那些认识到战争的价值并且实践它的人,才能拥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意志。” 海特用一种奇异、平板的声音说:“奇特的思想出自你的口中,这些话几乎使我相信宇宙是邪恶的,存在某种复仇之神。为了创造你,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的经历一定是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无疑还会有个更加精彩的结束。” “妙极了!”比加斯得意地大笑起来,“你在反驳我——这就是说,你还有意志力,正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意志。” “你想唤醒我身上的暴力。”海特喘息着说。 比加斯一摇头:“唤醒,是的;暴力,不对。你自己也曾说过,你接受的训练使你相信自己的意识。我的意识则是唤醒你身体里的那个人,邓肯·艾达荷。” “我是海特!” “你是邓肯·艾达荷,卓绝的杀手,许多女人的情人,优秀的剑客,厄崔迪家族战场上的指挥者。邓肯·艾达荷。” “过去不可能被唤醒。” “不可能?” “从来没有成功的先例!” “不错。但我们的主人拒绝承认不可能。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工具、正确的应用方法,以及适当的途径……” “你隐藏了你的真实意图!你抛出这些言辞做掩护,可这些话根本毫无意义!” “你身体里有一个邓肯·艾达荷。”比加斯说,“它或者服从情感的召唤,或者服从冷静的思索。但它终究会服从的。经过对过去的邓肯·艾达荷的一系列压抑、扬弃之后,新的艾达荷将渐渐凸显出来。即使是现在,它一方面畏缩不前,一方面却跃跃欲试。某种东西一直存活在你的身体里,意识必定会聚焦于它,而你也会服从它。” “特莱拉人以为我还是他们的奴隶,但我……” “安静,奴隶!”比加斯唠唠叨叨地说。 海特闭嘴了,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这下我们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比加斯说,“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了。这就是用来操纵你的口令……我想它们会管用的。” 海特感到汗珠从脸颊上一滴滴掉下,他的胸部和手臂颤抖着,却没法挪动。 “有一天,”比加斯说,“皇帝会来找你。他会说:‘她走了。’他的脸上将写满悲伤。他将把水交给死者,这儿的人用这种说法描述流泪。而你会用我的声音说:‘主人!哦,主人!’” 海特的下颌和喉咙绷得紧紧的,疼痛不已。他只能勉强扭动脑袋,来回摇晃着。 “你会说:‘我从比加斯那儿带来了一个口信。’”侏儒做了个鬼脸,“可怜的比加斯,他没有思想……可怜的比加斯,一只塞满了信息的圆桶,某种供别人使用的东西……敲比加斯一下,他就会发出声音……” 他又做了个鬼脸:“你认为我是一个伪君子,邓肯·艾达荷。我不是!我也会悲伤。好了,时间到了,是用利剑代替言辞的时候了。” 海特打了个嗝儿。 比加斯咯咯笑起来:“啊,谢谢你,邓肯,谢谢你。身体的小反应把我们从这尴尬的一刻中拯救出来。只要告诉邓肯,皇帝的血管中流着哈克南人的血,他就会听命于我们。他会变成一台喷吐怒火的机器,变成一条上钩的鱼,听从我们主人的吩咐,发出可爱的怒吼。” 海特眨巴着眼睛,觉得侏儒很像一只机灵的小动物,一种聪明、恶毒的东西。厄崔迪人身上流着哈克南人的血? “一想到‘野兽拉班’,那个邪恶的哈克南人,你的眼中便喷出了怒火。”比加斯说,“从这点上说,你挺像弗雷曼人。好啊,好听的言语不管用,但幸好手边就是利剑,对吗?想想哈克南人对你家人的折磨。告诉你,因为母亲的缘故,你那位宝贝保罗也是哈克南人!杀一个哈克南人,你不会觉得有问题,对不对?” 死灵只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既像痛苦又像沮丧的感情。这是愤怒吗?可自己为什么会愤怒? “啊哈,”比加斯说,“啊哈,哈!咔嗒,键一按下去就有反应。需要让你转达的信息还有呢:特莱拉愿意和你的宝贝保罗·厄崔迪做笔交易,我们的主人可以为他复活他的心上人。给你一个妹妹——另一个死灵。” 海特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一个死灵。”比加斯说,“它将拥有他爱人的肉体。她将替他生孩子,她将只爱他一人。如果他愿意,我们甚至可以改进原身。让一个人重新获得已经失去的东西,这种机会可不多呀。这是一桩他求之不得的交易。” 比加斯点着头,眼皮耷拉下来,好像疲倦了。然后他说:“他会大受诱惑……趁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你将接近他。你将出其不意地给他狠狠一击!两个死灵,而不是一个——这就是主人要我们做的事!”侏儒清了清喉咙,再次点点头:“说吧。” “我不会做。”海特说。 “但邓肯·艾达荷会。”比加斯说,“别忘了,对那个哈克南家族的后裔来讲,这将是他最脆弱的一刻。你还将建议改进他爱人的身体,也许是一只永远不停的心脏,或者更温柔一些的情感。当你接近他的时候,你还要提出给他提供一个庇护所,一颗他选择的星球,在远离帝国的某个地方。想想吧!他亲爱的人又回来了,不再有眼泪,还有个宁静的地方度过余生。” “一揽子交易,但代价肯定是高昂的。”海特试探地说,“他会问价格的。” “告诉他,必须公开声明,表明自己并没有什么神力,同时公开谴责齐扎拉教团。他必须把他自己搞臭,还有他妹妹。” “就这些?”海特问,发出一声冷笑。 “不用说,他还必须放弃宇联商会的股份。” “不用说。” “如果你还没有接近到能给他致命一击,你可以先聊聊特莱拉人是多么敬重他,他让他们领会到了宗教的种种用处。你告诉他,特莱拉人有一个专门的宗教设计部门,能针对不同需求设计不同的宗教。” “多么聪明的设计。”海特说。 “你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讥讽我,违抗我的命令。”比加斯说,他再一次狡黠地一歪脑袋,“对吗?得了,用不着否认……” “他们把你制造得很好,小动物。”海特说。 “你也不错。”侏儒说,“你还要告诉他抓紧时间。肉体会腐烂,她的肉体必须保存在冷冻箱里。” 海特感到自己在奋力挣扎,但仍然陷入一片昏乱之中,周围全是他辨认不出的东西。瞧侏儒的样子,他是那么有把握!特莱拉人肯定在逻辑问题上出了某种纰漏。在制造死灵的过程中,他们预置了程序,让他听命于比加斯的声音。可为什么……清晰的推理、正确的推理,这二者是多么容易混淆啊!特莱拉人真的在逻辑方面出问题了吗? 比加斯微笑着,仿佛在倾听某种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现在,你将忘却。”他说,“当时机来临的时候才会记起一切。他将说:‘她走了。’到那时,邓肯·艾达荷将会觉醒。” 侏儒一拍手。 海特咕哝着,觉得自己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思路却被打断了……也许是一个句子被打断了。是什么句子呢?好像是有关什么……目标的? “你想迷惑我,从而操纵我。”他说。 “你说什么呀?”比加斯问。 “我就是你的目标,这一点你无法否认。”海特说。 “我并不想否认。” “你想对我做什么?” “想表示我对你的好意,”比加斯说,“仅此而已。” 除非在极为特殊的情形下,否则预知力量无法长时间准确显示出事件发生的连续性。它所抓住的只是事物发展链条中的一个个片段。而事物永远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这一点始终影响着拥有预知力量的人,影响着他的追随者,让穆阿迪布的臣民怀疑他的至高权威和神谕幻象,让他们否认他的神力。 ——《沙丘福音书》 海特看见厄莉娅走出神庙,穿过露天广场。卫兵们挨得很近,脸上凶暴的表情掩盖了平日里的优越感。 扑翼飞机翼上的日光反射信号器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机身上隐约可见皇家卫队的穆阿迪布之拳标志。 海特把目光转向厄莉娅。她看上去与这个城市是那么不协调,他想,她应该在沙漠,那个广阔而自由的地方。看着她走过来,他突然想起:厄莉娅只有微笑的时候才显得忧伤。全是因为那双眼睛。他想起一件往事,栩栩如生,是她那次接见宇航公会大使的时候:高居于音乐、谈话、长袍、军装的背景之上。当时厄莉娅穿的是白色长袍,白得耀眼,代表着童贞女的高雅纯洁。他从窗户向下看,望着她穿过内庭花园,里面有水池、喷泉、长着棕榈叶的草地,还有一座白色的观景楼。 全错了……一切都错了。她属于沙漠。 海特粗粗地呼了口气。和上次一样,厄莉娅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等着,拳头捏紧又松开。和比加斯的会面使他烦躁不堪。 他听到厄莉娅的随从在屋子外面走动。她自己则已经进入了私宅区。他试图集中注意力,想想她的哪些地方搅乱了他的心。从露天广场上走过的姿势?是的。她的步态像一只被追踪的猎物,想逃离凶猛的捕食者。他从屋子里出来,走上安装着遮光板的露台,在阴影中停下脚步。厄莉娅正站在可以俯瞰她的神庙的护栏边。 他将目光投向城市,朝她看的地方望去。他看到的是一片片的矩形建筑、一堆堆的颜色和蠕动的人群。建筑物在热气流中晃动着,闪闪发光,热气盘旋着从屋顶升起。一个男孩正在死胡同的墙边踢球,那条胡同正对着一座山丘,刚好在神庙的转角。球来回跳跃着。 厄莉娅也看着那个球,觉得自己也和那个球一样,来回跳动……在时间的胡同里来回跳动。 离开神庙之前她喝下了最大剂量的香料,以前从没有服过这么多。大大超量了。没等香料的药力发作,这种剂量就已经吓住了她。 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她问自己。 “只能在诸种危险中作出抉择。”是这样吗?只有这样,才能穿透那些蒙蔽未来的该死的沙丘塔罗牌的迷雾。一道屏障矗立在那里。必须打破它。这是必须的,只能这么做,她必须看到未来,她那没有眼睛的哥哥正向那个方向大步前进。 熟悉的香料迷醉状态开始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渐渐进入平和、静止、忘我的境地。 拥有第二视觉很容易使人成为宿命论者,她想。不幸的是,无法用另一种演算方法推算未来,没有可以取代预知力的公式,探知未来不可能像数学推导。进入未来必须付出生命和心智的代价。 相邻露台的阴影中有动静,是个人影。那个死灵!厄莉娅用自己大大强化的感知力注视着他,洞若观火。生机勃勃的深色皮肤的面庞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闪烁的金属眼睛。他是各种极度对立的事物的结合体,这些对立物被人直截了当地糅合在一起。他是影子,也是炽烈的光,是加工后的产物。这种加工过程激活了他已经死亡的肉体……也激活了某种热烈、单纯的东西……一种纯真。 他是重压之下的纯真、受到围攻的纯真! “你在那儿很久了吗,邓肯?”她问。 “这么说你这会儿打算把我当成邓肯。”他说,“为什么?” “不要问我。”她说。 她看着他,想:特莱拉人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他没有一处不像邓肯,已经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 “只有神才敢于实现完美。”她说,“对人来说,完美是危险的。” “邓肯死了。”他说,他希望她没用这个称呼,“我是海特。” 她细细打量着他那双人造眼睛。不知这双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细看之下,会发现闪亮的金属表面上有许多小小的暗色凹痕,像小小的、黑洞洞的深井。复眼!周围的世界忽然一亮,摇晃起来。她一只手抓住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栏杆,竭力稳住自己。啊,香料的药力来得好快。 “你不舒服吗?”海特问。他靠近了些,金属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她。 谁在说话?她疑惑了。邓肯·艾达荷?门泰特死灵?禅逊尼哲学家?或者是特莱拉人的爪牙,比任何宇航公会的宇航员都更危险?她哥哥知道他是谁。 她再次打量着死灵。他身上存在着某个怠惰因素,某种处于潜伏状态的因素。他整个人都在等待,体内蕴藏着远远超出他们寻常生活的力量。 “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她说,“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有她们的力量,我像她们一样思考。我体内的某个部分了解育种计划的紧迫性……也知道出自这个计划的成品。”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开始在时间的长河中自由流动。 “据说贝尼·杰瑟里特从来没有放弃那个计划。”他说。他仔细观察着她,她抓住露台边缘的手指显得异常苍白。 “我绊倒了吗?”她问。 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是多么粗重,每一个动作都紧张不安,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呆滞了。 “要绊倒的时候,”他说,“你可以跳过绊倒你的东西,重新恢复平衡。”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绊倒了。”她说,“她们现在就想跳过我哥哥,重新恢复平衡。他们想要契尼的孩子……或者我的。” “你有孩子了?” 她竭力调整,将自己调整到与这个问题对应的时空中。有孩子?什么时候?在哪儿? “我看见了……我的孩子。”她悄声说。 她离开露台栏杆,转身看着死灵。他有一张机智的脸、一双痛苦的眼睛。当他随着她转身时,只见那两片金属闪烁了一下。 “你用这样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她悄声说。 “别的眼睛能看见的所有东西。”他说。 他的声音在她耳中震响,她的意识却捕捉不住其含意。她竭力让意识延伸出去,像跨过整个宇宙。如此漫长的延伸……向外……向外。无数时空纠缠着她。 “你服用了香料,剂量非常大。”他说。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她咕哝着,“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 “你不能看见谁?” “我不能看见孩子的父亲,塔罗牌的迷雾遮住了我的眼睛。帮帮我。” 他将门泰特的逻辑运算功能发挥到极致,然后说:“贝尼·杰瑟里特想让你和你哥哥进行交配,这样就可以锁住基因……” 她不由得一声哀鸣。一阵寒战袭过全身,接着又是全身滚烫。那个她无法看到、只在她最可怕的梦境中出现的交配对象,那个连预知力量都无法昭示的人!难道真的会发生那种事? “你是不是冒险服用了大剂量的香料?”他问,同时竭力压制着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极度恐惧:一个厄崔迪女人可能死去,保罗有可能被迫面对这样的事实——一位皇室女人……走了。 “你不知道追逐未来意味着什么。”她说,“有的时候,我也能瞥见未来的自己……可我自己的预知能力干扰了我。我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她低下头,来回摇晃着脑袋。 “你服用了多少香料?”他问。 “大自然憎恶预知力量。”她抬起头,“你知道吗,邓肯?” 他像对小孩子说话般温和地说:“告诉我你服用了多少。”他伸出左手,揽住她的肩膀。 “言语这种手段真是太简陋了,原始,而且无法清晰表述。”她挣开他的手。 “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看看屏蔽场城墙吧。”她吩咐道,手指前方,目光也朝手的方向望出去。一阵突如其来的幻象,屏蔽场城墙崩塌了,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摧毁的沙砾堆成的城堡。她不由得颤抖起来。她转移目光,望着死灵,被死灵脸上的表情吓呆了。他的五官皱在一起,变老了,然后又变年轻——变老——变年轻。他似乎变成了生命本身,肯定、循环……她转身想逃,可他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我去叫医生。”他说。 “不!我一定得好好看看这个幻象!我必须知道!” “你已经看到了。”他说。 她低下头来,盯着他的手。肌肤相触处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让她心醉神迷,同时惊恐不已。她猛地甩开他,喘着粗气:“那就像一股旋风,而你是抓不住旋风的!” “你需要医生!”他厉声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厉声说,“我的幻象是不完整的,只有些跳动不已的碎片。我必须记住这个未来。难道你不知道吗?” “要是你因此送命,未来又在哪里?”他问,轻轻把她推进卧室。 “言语……言语。”她喃喃地说,“我无法解释。一件事引发了另一件事,却并不是另一件事的起因……也没有结果。我们不能把幻象就这样放着。但无论我们怎么尝试,前面还是有个缺口,过不去,看不到。” “延伸你的意识,跨过那个缺口。”他命令着。 他真迟钝啊!她想。 冰凉的阴影包裹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蠕动着,像沙虫的运动。身下是一张实实在在的床,但她知道,床其实不算实体。只有空间是永恒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实体。床在浮动,周围飘浮着许多尸体,都是她自己的尸体。时间成了一种复合感受,难以承受其负荷。它有那么多含意,全都紧紧纠缠在一起,让她无法分辨。这就是时间。它在运动。整个宇宙都在向后动、向前动、向侧面动。 “那个缺口,它不像其他物体,看不见摸不着。”她解释说,“你无法从它下面过去,也不可能绕过它。没有地方能让你找到支撑点。” 无数人围绕着她,都是同一个人,这许多同一个人握住她的左手。她自己的身体也有重重幻影。她伸出无数幻影般的左臂,摸到了那无数张不断变化的面具似的脸:邓肯·艾达荷!他的眼睛有点……不对劲,但这的确是邓肯的脸。邓肯是孩子——成人——青年——孩子——成人——青年……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流露出对她的担心。 “邓肯,别害怕。”她耳语道。 他握紧她的手,点点头。“躺着别动。”他说。 他想:她不会死!她不能死!不能让一个厄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劲摇摇头。这样的想法有违门泰特逻辑。死亡是一种必然,只有这样,生命才能继续。 这个死灵爱我,厄莉娅想。 这个想法成了一块她可以着力的磐石。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脸庞后面是一间实实在在的屋子。这是保罗套房的一个房间。 终于有了一个固定不变的人影。这个人用一根管子在她的喉咙里做了点什么。她禁不住一阵恶心。 “幸好抢救及时。”一个声音说,她听出是皇家医生,“你应该早一点叫我的。”医生听上去起了疑心。她感到管子从喉咙里滑了出来——一条蛇,一条闪光的绳索。 “这一针会让她入睡的。”医生说,“我叫她的随从去……” “我守着她。”死灵说。 “不行!”医生断然拒绝。 “留下来……邓肯。”厄莉娅悄声说。 他抚摸着她的手,让她明白他听到了她的话。 “夫人,”医生说,“最好……” “用不着你告诉我什么最好。”她喘着粗气,每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都疼痛不已。 “夫人,”医生说,声音里带着责备,“您知道服用过多香料会有危险。我只能假设是某人把香料塞给您,没有经过……” “你真是个傻瓜。”她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不想让我看到幻象,是吗?我知道自己服用了什么、为什么服用。”她一只手放到喉咙上,“退下。马上!” 医生退出她的视线,说:“我会向您的哥哥禀报此事。” 她感到他离开了,于是把注意力转向死灵。现在,她意识里的幻象更清晰了,将现实包容在内,现实在幻象中向外延伸。在这股时间流中,她感到死灵在移动,但已经变得清晰了,不像刚才那样是幻影憧憧。 他是对我们的严峻考验,她想,他是危险,也是拯救。 她打了个寒噤,知道自己看到了哥哥曾经看到过的幻象。不争气的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她猛地摇摇头。不要流泪!流泪不仅浪费水分,更糟糕的是扰乱了本来就粗糙的幻象流。一定要阻止保罗!哪怕只有一次,就这一次。 她穿越了时间,想将自己的声音放置在他将来的必经之路上。但是压力太大,变化太大,她很难办到。时间穿过她哥哥,就像光透过镜头。他站在焦点上,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已经将未来发展的每一条路径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允许它们逃离他的掌握,发生丝毫改变。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是因为仇恨?时间伤害了他,所以他想打击时间本身?这是……仇恨吗?” 死灵以为她在叫他:“夫人?” “我要把这种该死的预知能力从我身体里驱除掉!”她哭叫道,“我不想与众不同。” “求求你,厄莉娅。”他悄声说,“睡吧。” “我希望自己能够放声大笑。”她小声说,眼泪从双颊簌簌落下,“可我是皇帝的妹妹,一个被尊为神的皇帝。人们怕我。可我从来不想成为别人害怕的对象。” 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想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她低语着,“我只想被爱……爱人。” “大家都爱你。”他说。 “啊哈,忠心耿耿,忠心耿耿的邓肯。”她说。 “求求你,别这么说。”他恳求道。 “可你确实忠心耿耿。”她说,“忠诚是一件珍贵的商品。它可以出卖……却不可以买。买不到,只能卖。” “我不喜欢你的玩世不恭。”他说。 “让你的逻辑见鬼去吧!这是事实!” “睡吧。”他说。 “你爱我吗,邓肯?”她问。 “我爱你。” “又是一句谎言?”她问,“一个比真实更容易让人相信的谎言?我害怕相信你,为什么?” “你害怕我的与众不同,就像你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样。” “做一个男人吧,别老当门泰特,总是在计算!”她喝道。 “我是门泰特,也是男人。” “你会让我做你的女人吗?” “我会做爱所要求的一切。” “爱,还有忠诚?” “还有忠诚。” “而这正是你的危险之处。”她说。 她的话使他不安。这种不安没有反映在他的脸上,肌肉没有抽搐。但她知道他的不安,她记下的幻象清楚地显示出他的不安。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自己忘了一部分幻象,还有些别的情况,她应该记得。应该还有一种感受,不完全是感官所得,而是和预言能力带来的幻象一样无端出现在她的脑海。但这种感受却被时间投下的阴影遮挡了——痛苦啊。 情感!就是它——情感!幻象中出现了情感,她没有直接寻找这种情感,她找的是其他东西,隐藏在这种情感之下的某种东西。在幻象中,她被情感缠住了——一种由恐惧、悲伤和爱共同形成的情感。它就在那儿,在她的幻象中,集恐惧、悲伤和爱于一身,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原生力量。 “邓肯,不要离开我。”她悄声说。 “睡吧,”他说,“别抗拒睡意。” “我必须……我必须抗拒。他是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中的诱饵,他是权力和暴行的工具。暴力……神化,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将丧失……一切。” “你是说保罗吗?” “他们驱策着他,迫使他摧毁自己。”她喘息着躬起后背,“担子太重了,悲哀太深了。他们诱惑他,让他远离了爱。”她躺到床上,“他们在制造那个宇宙,而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活在其中。” “谁在做这些事?” “就是他本人!啊哈,你太傻了。他是这个大计划中的一部分。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说着说着,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层下降,一层又一层。渐渐低下去,最后沉降在肚脐后面。身体和意识已经分离,融入无数幻象碎片之中——移动,移动……她听到了一声胎儿的心跳,一个未来的孩子。就是说,香料的药力仍未过去,药力让她继续在时间中漂流。她知道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一个尚未怀上的孩子。关于这个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将经历她所经历的痛苦,和她一样在子宫中被唤醒。不等出生,它就将是一个有意识、能思考的独立实体。 权力有其极限,即使最有权力者也无法突破这个极限而不伤害自身。政府的统治艺术就是判断这个极限位于何处。滥用权力是致命的罪恶。法律不是复仇的工具。你不能以它威胁任何人,却不接受其带来的后果。 ——摘自由斯第尔格注释的《穆阿迪布论法律》 契尼透过泰布穴地下面的裂隙凝视着清晨的沙漠。她没有穿蒸馏服,所以觉得在沙漠中很没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隐藏在她身后高耸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无论走到哪里,她心里总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是转了个身,看见某件始终在那里的东西。一阵疼痛从肚腹袭来。生产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抑制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独自分享这个时刻。 正是黎明时分,大地一片静谧。光影在沙丘和屏蔽场城墙台地间流动着。阳光从高高的悬崖上倾泻而下,湛蓝天空下伸向无尽远方的单调的沙漠景象被猛地拽到她眼前。风景单调而凄凉,和她知道保罗瞎眼后郁郁寡欢的心情非常合拍。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儿?她心想。 这不是一次发现之旅。除了给她找一个生孩子的地方,保罗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这次旅行还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个特莱拉侏儒;死灵,海特,也可能是邓肯·艾达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会宇航员、大使;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他所仇视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圣母;丽卡娜,奥塞姆那奇怪的女儿,似乎处于卫兵的监视之下;斯第尔格,她的耐布舅舅,还有他可爱的妻子哈拉……以及伊勒琅……厄莉娅…… 风声伴着她的思绪穿过岩石。沙漠的白天变得黄上加黄、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为什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组合在一起? “我们已经忘了‘同伴’这个词的原意。”对她的疑问,保罗回答说,“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这些人就是我们的同伴。” “可他们有什么价值?” “你瞧!”他那双可怕的眼窝对着她,“我们已经丧失了清晰单纯的生活观念。无论什么,只要它不能用瓶子装起来,不能被击打、刺戳或者储存,我们就觉得它没有任何价值。” 她委屈地说:“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亲爱的。”他说,温柔地安抚着她,“我们在金钱上是如此富裕,生活上却非常贫乏。我真是个邪恶、固执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这话同样是真的。我的双手在时间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试图创造生命,却不知道生命已经被创造出来了。” 然后,他抚摸着她的肚腹,那个新生命的栖息地。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把双手放到肚皮上,颤抖着。她后悔恳求保罗带自己到这儿来。 沙漠狂风搅起一股难闻的气味,是悬崖底部的固沙植物发出来的。弗雷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难闻的气味,说明此刻不是吉时。她面朝狂风,发现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条沙虫。它慢慢挪动着,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间游动着,一路拍打着沙砾。接着,它闻到了对它来说是致命毒药的水汽,于是一头拱进沙下。 沙虫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经是厄拉科斯星的精神和灵魂,现在却变成了毒药。水带来了瘟疫。只有沙漠是干净的。 下面来了一队弗雷曼工人。他们攀进穴地的中门,脚上沾着泥浆。 脚上沾着泥浆的弗雷曼人! 在她头顶上,穴地的孩子们开始唱起晨歌,悠扬的歌声飘出上面的入口。歌声让她觉得时间飞逝,迅捷如鹰。她颤抖起来。 凭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罗到底看到了什么风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面:一个恶毒的疯子,一个厌倦了歌声的人。 她发现天空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云彩像光滑白润的光束。卷裹着沙子的狂风划过天际,在上面镂刻下一些古怪的图案。南面一线闪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这一线白色,这个傍晚顿时变得与众不同了。 她读出了这个信号。弗雷曼人有句老话: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鲁的嘴。风暴就要来临,巨大的风暴。她感到了预示风暴的阵阵微风,扬起沙砾,打着她的脸颊。风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里的臭水味儿、浸湿的沙地味儿、燧石燃烧的焦味儿。这种风暴会带来水,正因为这个原因,憎恶水的夏胡鲁才会送出这种难闻的风。 鹰也飞进她所在的岩缝,寻找躲避风沙的安全之处。都是和岩石一样的褐色,翅膀则是深红色。真想和它们在一起啊。它们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却没有。 “夫人,风沙来了!” 她转过身,发现死灵在穴地的上端入口处叫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弗雷曼式的恐惧。利利落落的死没有什么,还能把尸体的水留给部族。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复活的某种东西…… 风沙抽打着她,把她的脸庞刮得红扑扑的。转头一看,只见可怕的沙尘直冲天空。风沙肆虐的沙漠变成了茶褐色,躁动不安。一座座沙丘像保罗告诉她的拍打海岸的浪头。 她转念一想 ,觉得沙漠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与永恒相比,哪怕沙浪在悬崖上拍得再响,也不过像一口煮开的小锅罢了。 但对她来说,沙暴已经充斥于整个宇宙。动物全都躲起来了……沙漠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沙漠自己的声音:被风卷起的沙砾摩擦着岩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汹涌的狂风发出尖啸;一块巨石从山头猛地滚落下来——砰!视线以外的某个地方,一条蠢笨的沙虫翻翻滚滚,一路拍打着沙漠,尽快逃回自己干燥的深洞里。 她只站了短短的一刻,一瞬而已,就像她自己的生命与时间本身相比那样不值一提。但就在这一瞬,她觉得连这颗星球都快被狂风吹走了,和狂风挟带的其他一切一样,变成宇宙的尘埃。 “我们必须快点。”死灵来到她身边。 她觉察到了他的恐惧,这是出于对她安全的担心。“它会把你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他说,仿佛需要给她解释什么是沙暴。 他的关切之情驱散了她对他的害怕。契尼让死灵扶着自己,一步步跨上岩石台阶,到了穴地。他们走进挡在洞口前的屏挡墙,随从们打开封闭水汽的密封口,他们进去后,密封门立刻关上了。 穴地的臭气刺激着她的鼻孔。各种味道都在这儿混合——整个一个人挤人、人挨人的养兔场,充斥着回收人体排泄物释放的恶心的酸气,还有熟悉的食物味儿,以及机器运转时燧石燃烧的怪味……最浓烈的则是无处不在的香料味:到处都是香料。 她深深吸了口气:家。 死灵松开拽住她手臂的手,站在旁边,变得顺从、安静,好像一台暂时无用而被关掉的机器。也不像……他仍然在机警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契尼在门口犹豫着,这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说不出的迷惑。这儿确实曾是自己的家。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点着球形灯在这儿捉蝎子。尽管如此,有些东西却变了…… “您不想进屋吗,夫人?”死灵问。 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一阵搅动,好像被他的话惊醒了。她竭力掩饰,不让自己现出难受的表情。 “夫人?”死灵说。 “为什么保罗担心我怀上我们自己的孩子?”她问。 “他为您的安全担心,这很自然。”死灵说。 她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风沙已经把脸吹得通红:“可他就不担心孩子的安全吗?” “夫人,他不能想那个孩子,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联想起被萨多卡杀死的头胎子。” 她打量着死灵:扁平的脸,无法看懂的机器眼睛。他真的是邓肯·艾达荷吗,这个生物?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友善吗?他说的是真话吗? “您应该有医生陪伴。”死灵说。 她再一次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对她安全的担忧。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无遮无盖,暴露在外,随时可能被人洞悉。 “海特,我很害怕。”她低声说,“我的友索在哪儿?” “他在处理国家大事,暂时脱不开身。”死灵说。 她点点头。政府各部门也搭乘整整一队扑翼飞机,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她突然明白了穴地让她感到迷惑的东西是什么:来自异乡的气味。那是从职员和助理们身上发出的香水味,还有食物和衣服的味道、奇异的化妆品的味道,等等,弥漫了整个穴地,构成了一股恶臭的暗流。 契尼摇摇头,克制住刻薄地大笑一声的冲动。只要穆阿迪布到场,连气味都会发生改变! “有些非常紧迫的事需要他处理。”死灵说,他误解了她的犹豫。 “是的……是的,我懂。你忘了?我和那群人一块儿来的。” 她回忆起从厄拉奇恩来到这里的那段航程,现在她承认,当时她根本没抱希望能活下来。保罗坚持要亲自驾驶自己的扑翼飞机。瞎眼的他居然把扑翼飞机开到了这里。她知道,那次经历之后,无论他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又一阵疼痛从腹部扩散开来。 死灵发现她呼吸急促,脸绷得紧紧的:“您要生了?” “我……是的,是的。” “快,不能耽误了。”他说,拽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匆匆忙忙朝下面的大厅走去。 她发现他已经恐慌到极点,于是说:“还有点时间。” 他好像没有听见。“禅逊尼派生孩子的方法,”他说,扶着她走得更快了,“就是保持警觉,但不抱目的地等待。不要和正在发生的事对抗,对抗是失败之母。不要总想着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是陷阱。只有不想得到,你才能真正得到。”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卧室门口。他扶着她穿过帷幔,大叫:“哈拉!哈拉!契尼要生了。快去叫医生!” 听见他的喊叫,侍从们也跑了进来。在匆忙跑动的人群中,契尼觉得自己像一个平静的孤岛……直到另一轮疼痛向她袭来。 海特退到外面的走廊里。镇定下来以后,他才有机会想想刚才都做了什么,对自己的行为惊奇不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固定在某些时间点上,在这些点上,一切真理都是暂时的、相对的。他知道自己恐慌了。不仅因为契尼可能死去,还因为契尼死后,保罗会来到他身边……悲痛不已……他亲爱的人走了……走了……走了…… 无中不可能生有,死灵告诉自己,那么,这股恐慌从何处而来? 在这个问题面前,他感到自己的门泰特头脑都变迟钝了。他打了个寒噤,长长地吐了口气。头脑中仿佛飘过一片阴影,意识变得漆黑一片。他发现自己正凝神倾听,等待着某个决断的声音,像丛林中折断一根树枝的声音。 他吐出一口气,全身猛地一震。危险暂时过去了,没有爆发。 他缓缓地聚起力量,一点一点清除着压制自己头脑的那股力量,渐渐进入门泰特状态。他发挥出了自己的全部运算力量。这样做不好,但必须这样做。他不再是一个人,变成了数据转换器,他的一切经历都化为数据。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带来变数,产生出无数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依次而过,依次比较、判断。 他的前额布满汗珠。 轻若鸿羽的想法化为黑暗——未知。无限!门泰特无法处理无限,因为既定的数据无法概括无限。无限不可能化为具体可感知的数据,除非他自身同样化为无限,暂时化为无限。 一阵涌动,他突破了障碍。他达到了这个境界。他看到比加斯坐在自己的面前,好像被他体内发出的光照亮一般。 比加斯! 那个侏儒曾经对他做过什么! 海特感到自己在某个致命的深渊边摇摇欲坠。他将自己的门泰特时间功能向前延伸,计算自己未来的行为。 “强制冲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我被别人操纵了,这是一种强制冲动!” 海特说话的时候,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仆从走了过来,犹豫不决地问:“您在说什么吗,先生?”死灵并不看他,点点头:“我说出了一切。” 曾有一个聪明人, 跳进一个大沙坑。 他的眼睛烧掉了, 可他咬牙不吭声。 他调出重重幻影, 终于成了圣人。 ——童谣 见于《穆阿迪布的历史》 保罗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预知力量告诉他现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耸立在他左边的岩壁投下黑色的影子。这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他的一个穴地,正是在这儿,他和契尼…… 不要想契尼,他告诉自己。 幻象告诉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右手很远的地方是一丛仙人掌,还有一条银黑色的暗渠,流过今天早上的风暴堆积起来的沙丘。 沙漠里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种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里流动的水。那时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这样的水流是多么珍贵,即使是这条流过沙漠盆地的黑乎乎的臭水沟也是无上的珍宝。 一声小心翼翼的咳嗽,一个助理从后面闪了出来。 保罗伸出双手,取过吸着一张金属纸的磁板。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像暗渠里的流水。幻象在移动,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情愿随着它移动了。 “对不起,陛下。”助理说,“塞布利条约……需要您签署。” “我看得见!”保罗厉声说。他在签字的地方潦草地写上“厄崔迪皇帝”几个字,将磁板朝助理伸出的手中猛地一塞。他看到了助理脸上的惊恐。 那个助理一溜烟逃走了。 保罗转过身。丑陋、贫瘠而荒芜的土地!他想象着阳光暴晒下的大地,酷热的天气,满天沙尘,黑压压的尘土吞没了一切,风魔肆虐,挟带着无数赭色水晶般的沙砾。但这里又是个富有的地方:正在从一个沙暴横行、寸草不生、只有壁立的悬崖和摇摇欲坠的山脊的地方变成一个蓬勃发展的巨大星球。 这一切都需要水……还有爱。 生命会将狂暴的废物变成优雅灵动之物,他想,这就是沙漠对我们的教诲。现实的这种改变常常让他瞠目结舌。他很想转身对着挤在穴地入口处的助手们大声叫喊:如果你们一定要崇拜某种东西的话,就崇拜生命吧——所有生命,哪怕最低贱的生命!生命的美好属于我们全体! 他们不会明白的,他们是沙漠之中最荒芜的沙漠。生命不会为他们上演自己的绿色舞蹈。 他握紧拳头,试图停止幻象。他想逃离自己的意识,它就像一头吞噬他的怪兽!他的意识躺在他的身体里,像一团巨大的海绵,吸入了无数人的经历,湿淋淋、沉甸甸的。 保罗绝望地将思绪挤向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 星星! 意识飘向群星,无穷无尽的星河。无尽的群星啊,只有近于疯狂的人才会想象自己能够统治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簇。自己帝国属下的臣民有多少,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臣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崇拜者和敌人。他们中是否有人看到过教义之外的东西?有没有摆脱了狭隘偏见的人?没有,甚至皇帝也摆脱不了。他的生活是所谓“夺取一切”,想按照自己的模子创造一个宇宙。但是,这个似乎热热闹闹的宇宙终于崩溃了,静静地分崩离析。 把唾沫啐在沙丘上吧!他想,把我的水分给它吧! 是自己制造了这个神话,用错综复杂的运动和想象,用月光和爱,用比亚当还古老的祷词,以及那些灰色的岩石、猩红的影子、悲伤,以及无数殉道者的生命——最终,它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波浪退去之时,时间的河岸将一片空旷,除了无数记忆的沙砾闪闪发光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人类美好时代的起源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石壁上响起一阵摩擦声,死灵来了。 “你今天一直在回避我,邓肯。”保罗说。 “您这样称呼我很危险。”死灵说。 “我知道。” “我……来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知道。” 死灵于是全部说了出来:比加斯,强加在他身上的强制冲动。 “那种强制冲动具体是什么,你知道吗?”保罗问。 “暴力。” 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来到一个从一开始便在召唤自己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圣战已经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时间的滑道上,让未来那可怕的引力一劳永逸地攫住他,再不松手。“不会有任何来自邓肯的暴力。”保罗悄声说。 “可是,陛下……” “告诉我你在我们附近看到了什么。”保罗说。 “陛下?”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么样?” “您看不见?” “我没有眼睛,邓肯。” “可是……” “我只有幻象。”保罗说,“可我希望自己没有它。预知力量正逐步扼杀我,你知道吗,邓肯?” “也许……您担忧的事不会发生。”死灵说。 “什么?你不相信我的预知能力?我自己只能坚信不疑,因为我上千次亲眼看到我预见的未来变成现实。人们把这种力量称为魔力,天赐的礼物。而实际上,它是痛苦!它不让我有自己的生活!” “陛下,”死灵喃喃地说,“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保罗感应到了死灵的混乱和矛盾:“你叫我什么,邓肯?” “什么?我怎么……等等……” “你刚才叫我‘小主人’。” “我叫了,是的。” “邓肯过去一直是这么叫我的。”保罗伸出双手,抚摸着死灵的脸,“这也是你的特莱拉训练的一部分?” “不是。” 保罗把手放下来:“那么,它是什么?” “它来自……我的内心。” “你在侍奉两个主人?” “也许是的。” “把你自己从死灵中解放出来,邓肯。” “怎么解放?” “你是人。做人该做的事。” “我是死灵!” “可你的肉体是人类。这具肉体中藏着邓肯。” “这具肉体中藏着别的某种东西。”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罗说,“可你必须做。” “您预见到了?” “去他妈的预见!”保罗转过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开始向前狂奔,中间还有许多缺口,但这些缺口并不足以让幻象停住脚步。 “陛下,如果您已经……” “安静!”保罗举起一只手,“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陛下?” 保罗摇摇头。他仔细查看着。那边,在漆黑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知道他在这儿。什么东西?不——是什么人。 “真美呀,”他悄声说,“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您说什么,陛下?” “我说的是未来。” 那边,那个朦胧模糊、形体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感情,应和着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个最强音,久久不绝。 “我不明白,陛下。”死灵说。 “一个弗雷曼人离开沙漠太久会死的。”保罗说,“他们把这个称作‘水病’。这难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吗?” “非常奇怪。” 保罗竭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试图回想起夜里契尼倚在他身边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这样的慰藉吗?他怀疑。他只能清楚地记起一件事:他们离开皇宫、出发到沙漠的那一天,契尼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你干吗要穿那件旧外套?”她问道,眼睛盯着他穿在弗雷曼长袍下面的那件黑色军服,“你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也可以有一两身自己喜欢的衣服。”他说。这句话居然让契尼流出了泪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泪。 如今,在黑暗中,保罗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那上面已经湿了一片。是谁把水给了死者?他想。但这是他自己的脸呀,不过又好像不是。风吹过湿漉漉的皮肤,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梦境迅速破灭。胸口为什么胀痛?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吗?难道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把水给了死者,那么它为什么如此痛苦、悲伤?狂风卷裹着沙砾,皮肤被吹干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种战栗的感觉又是谁的? 突然响起一阵哀号,远远的,在穴地深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一丝亮光闪了一下,死灵猛地转过身,圆睁双眼。有人一把拉开入口处的密封门。只见一个人站在光线中,灯光照出他的笑脸——不!不是笑脸,是伤心欲绝的哭泣的脸!这是一个名叫坦迪斯的弗雷曼敢死队军官,他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见了穆阿迪布以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契尼……”坦迪斯说。 “死了。”保罗低声说,“我听见了。” 他转身对着穴地。他熟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无处可藏。汹涌而来的幻象让他看到了弗雷曼人群。他看到了坦迪斯,感到了这个弗雷曼敢死队员的悲伤、恐惧和愤怒。 “她走了。”保罗说。 死灵听到了这句话。这句话仿佛点燃了一个耀眼的光环,灼烧着他的胸膛、脊柱和金属眼窝。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慢慢移向腰带上的晶牙匕。他的思维变得非常陌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成了一具木偶,牵动木偶的线条来自那个可怕的光环,拉扯着他。他移动着,遵照另一个人的命令、另一个人的意志。线条猛地牵扯着自己的双臂、双腿,以及下颌。某种声音从自己嘴里挤出来,一种可怕、重复的叫喊—— “哈拉克!哈拉克!哈拉克!” 晶牙匕就要挥出。就在这一瞬,他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嘶哑的喊声:“快逃!小主人,快逃!” “我们不会逃。”保罗说,“我们的举动必须保持尊严,我们要做必须做的事。” 死灵肌肉紧缩。他颤抖着,摇晃着。 “……必须做的事!”这句话像一条大鱼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必须做的事!”啊,这话听上去像老公爵,保罗的祖父。小主人挺像老公爵,“……必须做的事!” 这些话在死灵的意识里动荡着。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体内同时存活着两个生命:海特/艾达荷/海特/艾达荷……过去的记忆洪水般涌来,他一一记下它们,赋予新的理解,开始将这些记忆整合进自己全新的意识。新的人格暂时处于系统的顶端,但个性冲突之际,刚刚形成的意识随时可能彻底崩溃。他不断调节,因为外界在不断施压:小主人需要他。 接着,完成了。他知道自己是邓肯·艾达荷。他仍然记得有关海特的所有事情,但光环消失了。他终于摆脱了特莱拉人强加给他的强制冲动。 “到我身边来,邓肯。”保罗说,“我有许多事需要你做。”见艾达荷仍然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又说,“邓肯!” “是,我是邓肯。” “你自然是!你终于清醒了。我们现在进去吧。” 艾达荷走在保罗身后。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但又和过去不一样了。摆脱特莱拉的控制之后,他们给他带来的好处随之呈现出来:禅逊尼式的培训使他能够应对纷繁的事件,保持心理上的镇定自若;门泰特的造诣又赋予他处理这些事件的能力。他摆脱了恐惧,他的整个身心完全是个奇迹:他曾经死了,可仍然还活着。 “陛下,”他们走过去时,弗雷曼敢死队员坦迪斯说,“那个女人,丽卡娜,说她必须见您。我叫她等一等。” “谢谢你。”保罗说,“孩子……” “我问了医生。”坦迪斯跟在保罗身后,“他们说您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活着,很健康。” “两个?”保罗迷惑地说,抓住了艾达荷的手臂。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坦迪斯说,“我看过他们了。都是漂亮的弗雷曼孩子。” “怎么……怎么死的?”保罗低声说。 “陛下?”坦迪斯弯下身体,靠得更近了。 “契尼。”保罗说。 “是因为孩子,陛下。”坦迪斯哑着嗓子说,“他们说孩子长得太快,她的身体被耗尽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带我去看看她。”保罗轻轻说。 “陛下?” “带我去!” “我们正在朝那儿走,陛下。”坦迪斯凑近保罗,悄声说,“您的死灵为什么把刀握在手里?” “邓肯,把刀收起来。”保罗说,“暴力已经过去了。” 说话的时候,保罗觉得自己的声音近在咫尺,发出这个声音的身体却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两个孩子!幻象中只有一个。可这个念头很快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满怀悲伤和愤怒的人,而且似乎不是他。他的意识单调地重演着自己的一生,不断重复。 两个孩子? 意识再次一顿。契尼,契尼,他想,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契尼,我的宝贝,相信我,对你来说,这样的死更快……更仁慈。如果走上另一条路,他们或许已经把咱们的孩子变成了人质,把你关进牢房和奴隶营,责骂你,要你为我的死负责。现在这个结局……这个结局摧毁了他们的阴谋,而且救了咱们的孩子。 孩子? 又一次,意识顿了一下。 这一切是我认可的,他想,我应该感到内疚。 前面的岩洞里一片嘈杂。声音越来越大,和他记忆中的幻象一模一样。是的,就是这样的方式,这样无情的方式,甚至对两个孩子也是无情的。 契尼死了,他告诉自己。 遥远的过去的某个时刻,这个未来就已经攫住了他。它追逐着他,把他赶进了一条窄道,而且越来越窄,在他身后闭合。他能感觉得到。幻象中,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 契尼死了。我放纵自己,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可幻象之中,他并没有放纵自己,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通知厄莉娅了吗?”他问。 “她和契尼的朋友们在一起。”坦迪斯说。 他感到人群在后退,给他让出一条道。他们的沉默就在他面前,像一排排波浪。嘈杂渐渐消退。穴地一片压抑。他想把这些人从幻象中赶走,但这是不可能的。每张脸都转向他,紧紧尾随着他。这些面孔啊,没有同情,只有冷酷。不,他们同样感到悲伤,可他们身上浸透了残忍,他知道。他们冷眼旁观,看着口齿伶俐的人如何变成哑巴,聪明智慧的人如何变成傻子。对残忍的人来说,小丑不总是有无穷的吸引力吗? 甚于临终看护,但少于真诚的守灵。 保罗的灵魂渴望安宁,可幻象驱使他活动。不远了,他告诉自己。黑暗,没有幻象的无边黑暗,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就在前头,悲伤和负疚感将撕裂幻象。前头就是他的月亮坠落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这片黑暗。如果不是艾达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肯定会跌倒。艾达荷知道如何慰藉他的悲痛,默默而坚定地支持他。 “就是这儿。”坦迪斯说。 “小心脚下,陛下。”艾达荷说,扶着他走进一个入口。帐幔拂到了保罗的脸。艾达荷扶着他站定。保罗感觉到房间就在那儿,某种东西反射到他的脸颊和耳朵上。房间的四壁都是岩石墙,墙上挂着帐幔。 “契尼在哪儿?”保罗轻声说。 哈拉的声音回答说:“她就在这儿,友索。” 保罗颤抖着发出一声叹息。他担心她的遗体已经被转移到蒸馏器里去了。弗雷曼人用这种东西回收尸体的水分,为部族所用。幻象是这样的吗?他感到自己被遗弃在黑暗之中。 “孩子们呢?”保罗问。 “他们也在这儿,陛下。”艾达荷说。 “您有了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友索。”哈拉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见了吗?我们把他们放进了同一个摇篮里。” 两个孩子?保罗疑惑地想。幻象中只有一个女儿。他甩开艾达荷搀扶的手臂,朝哈拉说话的方向走去,绊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他用手摸索着它:是摇篮的塑钢轮廓。 有人拉住他的左手。“友索?”是哈拉。她把他的手放到摇篮上。他摸索到了又细又软的肌肤。如此温暖!还有小小的肋骨,在一上一下地呼吸。 “这是您的儿子。”哈拉低声说。她移动着他的手,“这是您的女儿。”她的手紧紧抓住他,“友索,您现在真的瞎了吗?”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瞎子必须被抛弃在沙漠里。弗雷曼部族不承担任何无用的负担。 “带我去看契尼。”保罗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哈拉让他转过身,领着他朝左边走去。 现在,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接受了契尼死去的事实。他在宇宙中有自己的角色,虽然他并不希望存在于这个宇宙;他有一具并不适合自己的肉体,每一次呼吸都是对他的一次打击。两个孩子!他怀疑自己走上了一条幻象永远无法返回的道路。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哥哥在哪儿?” 厄莉娅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他听出她冲了进来,急切地从哈拉手里接过他的手臂。 “我必须和你谈谈。”厄莉娅低声说。 “稍等一会儿。”保罗说。 “就现在!关于丽卡娜。” “我知道。”保罗说,“就一会儿。” “你没有一会儿了!” “我还有许多一会儿。” “可契尼没有!” “安静!”他命令道,“契尼已经死了。”她想反抗,他把一只手按到她的嘴唇上,“我命令你安静!”他感到她平静下来,于是放开手,“说说你看见了什么。”他说。 “保罗!”声音带着哭腔,充满失望。 “不用担心。”他说,同时竭力保持内心平静。就在这时,幻象的眼睛睁开了。是的,它还在。灯光下,契尼的身体被放在一张平板上。她的白色长袍被整理得齐齐整整、光滑平坦,试图遮住分娩带来的血迹。他无法强迫自己的意识转开眼睛,不看幻象中的那张脸:那张平和安宁的脸,像一面镜子般映射出永恒! 他转过身,可幻象仍然追随着他。她走了……永远不回来了。这空气,这宇宙,一切都变得空空如也——每个地方都空空如也。难道这就是对他的惩罚?他想流泪,却没有眼泪。难道身为弗雷曼人,他活得太久了?眼前的死者需要他的水。 身边,一个孩子大声哭了出来,但马上被哄得安静下来。这声音为他的幻象拉下了一片帘子。保罗喜欢黑暗。这片黑暗是另一个世界,他想,两个孩子。 这想法唤醒了陷入沉醉般的预知状态的意识。他试图重新体验这种似乎由香料带来的、感受不到时间流动的沉醉状态,但它却一闪即逝。未来没有涌入这个刚刚诞生的新意识。他感到自己在排斥未来,任何形式的未来。 “再见了,我的沙漠之春。”他低声说。 厄莉娅的声音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响起,尖利而紧迫:“我把丽卡娜带来了!” 保罗转过身。“那不是丽卡娜。”他说,“那是变脸者。丽卡娜已经死了。” “你可以听听她怎么说。”厄莉娅说。 保罗慢慢地朝妹妹声音的方向走去。 “你还活着我并不惊讶,厄崔迪。”声音像丽卡娜的,可仍然有细微的差别。说话的人使用了丽卡娜的声带,但已经不再刻意控制它了。奇怪的是,这个声音里透着真诚,让保罗吃了一惊。 “你不感到惊讶?”保罗问。 “我叫斯凯特尔,一位特莱拉变脸者。在我们开始交易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身后的那个人是死灵,还是邓肯·艾达荷?” “是邓肯·艾达荷。”保罗说,“我并不想和你做交易。” “我想你会的。”斯凯特尔说。 “邓肯,”保罗说,声音越过肩膀传过去,“如果我要求你,你会杀死这个特莱拉人吗?” “是的,陛下。”邓肯的声音里有一种竭力克制住的狂暴和愤怒。 “等等!”厄莉娅说,“你还不知道你要拒绝的是什么。” “可是我确实知道。”保罗说。 “那么,它真的变成了厄崔迪家族的邓肯·艾达荷。”斯凯特尔说,“我们终于成功了!一个可以重新恢复过去的死灵。”保罗听到了脚步声。有人从他左边擦身而过。斯凯特尔的声音现在来自他身后:“你记起了过去的什么,邓肯?” “一切。从童年时代开始。我甚至还记得你,他们把我从箱子里抬出来的时候,你就站在箱子旁边。”艾达荷说。 “太精彩了,”斯凯特尔吸了口气,“非常精彩。” 保罗听到声音在移动。我需要幻象,他想。黑暗让他束手无策。他受过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提醒他,这个斯凯特尔身上蕴藏着可怕的危险。可这家伙始终只是一个声音,他只能隐约感应到他的动作。现在的他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 “这些就是厄崔迪家的孩子吗?”斯凯特尔问。 “哈拉!”保罗叫道,“把这人赶走!” “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儿!”斯凯特尔喝道,“所有人!我警告你们,变脸者的速度比你们猜想的快得多。我的刀可以在你们碰到我之前结果这两个小崽子。” 保罗感到有人在拉他的右手,于是朝右边靠了靠。 “这个距离可以了,厄莉娅。”斯凯特尔说。 “厄莉娅,”保罗说,“别。” “都是我的错。”厄莉娅悲痛地说,“我的错!” “厄崔迪,”斯凯特尔说,“现在我们可以交易了吧?” 在他身后,保罗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咒骂。艾达荷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暴力冲动,让他的喉头不由得收缩起来。艾达荷,一定要控制住!斯凯特尔会杀死孩子们的! “交易就要有可卖的东西。”斯凯特尔说,“不是吗,厄崔迪?你希望你的契尼回来吗?我们可以把她还给你。一个死灵,厄崔迪。一个有着一切记忆的死灵!不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叫你的朋友带一个冷藏箱来保护这具肉体。” 再次听到契尼的声音,保罗想,再次感到她的存在,在我身边。啊哈,这就是他们给我一个艾达荷死灵的原因,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个再生的人和原人是多么相像。完美的复原……但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这样一来,我就会永远成为特莱拉的工具。还有契尼……她也会被拴在同一根链条上,而且有我们的孩子做人质…… “你们打算怎么恢复契尼的记忆?”保罗问,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们要训练她来……来杀掉她的一个孩子吗?” “用我们需要的无论什么方法。”斯凯特尔说,“你怎么说,厄崔迪?” “厄莉娅,”保罗说,“你来和这家伙做交易。我不能和我看不见的东西交易。” “聪明的选择。”斯凯特尔满意地说,“好了,厄莉娅,作为你哥哥的代理人,你准备给我开什么价?” 保罗低下头,竭力使自己沉静下来,沉静下来。此时此刻,他瞥见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幻象,可又不是。是一把靠近自己的刀。就在那儿! “给我点时间想想。”厄莉娅说。 “我的刀有耐心等。”斯凯特尔说,“可契尼的肉体不能等。抓紧点。” 保罗感到眼前似乎有东西在闪动。这不可能……可它就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 ?睛!它们的视角很奇怪,移动起来飘浮不定。那儿!那把刀游入了他的视野。保罗吃惊地屏住了呼吸。他分辨出了这个视角,出自他的一个孩子!他正从摇篮中望着斯凯特尔的刀!闪闪发光,离孩子只有几英寸。是的——他还能看见自己,站在房间那边,而且——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具备任何威胁力,完全被房间里的其他人所忽略。 “首先,你可能要让出你们在宇联商会的所有股份。”斯凯特尔提议。 “所有股份?”厄莉娅抗议。 “所有股份。” 通过摇篮里的眼睛,保罗看着自己从腰带上的刀鞘中拔出晶牙匕。这个动作使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双重感觉。他估摸着距离和角度。只有一次机会。他用贝尼·杰瑟里特方式调整好自己的身体,一跃而起,像一只迸发的弹簧,把精力全部集中在一个动作上,平衡全身肌肉,形成一个和谐而细腻的整体。 晶牙匕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发出一道乳白色的朦胧刀光,闪电般刺进斯凯特尔的右眼,从变脸者的后脑穿出。斯凯特尔猛地举起双手,向后摇晃着,撞到了墙上。手中的刀“哗啦”一声飞向天花板,然后又“咣当”跌落到地板上。斯凯特尔从墙上反弹起来,脸朝下倒下了,没等触到地面就死去了。 仍然通过摇篮里的眼睛,保罗只见房间里的脸都转了过来,瞪着他这个没有眼睛的人,全都惊呆了。随后,厄莉娅猛地冲到摇篮边,弯下身子。他的视线被挡住了。 “啊,他们没事。”厄莉娅说,“他们都没事。” “陛下,”艾达荷低声说,“这也是您幻象的一部分吗?” “不。”他朝艾达荷挥挥手,“就这样吧,别问了。” “原谅我,保罗。”厄莉娅说,“可那家伙说他们能够……复活……” “厄崔迪家付不起这样的代价。”保罗说,“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可我还是受了诱惑……” “谁能不受诱惑?”保罗问。 他转身离开他们,摸索着走到墙边,靠着墙,试图弄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双摇篮里的眼睛!他感到一切就要真相大白了。 那是我的眼睛,父亲。 词句在他一无所见的幻象上清晰地闪出微光。 “我的儿子!”保罗轻声说,声音低得没有任何人听得见,“你……有意识。” 是的,父亲。看! 保罗一阵头晕目眩,紧紧倚在墙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倒立起来,抽干了。生命飞快地离自己而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也就是他自己,还有祖父、祖父的祖父。他的意识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条破碎的通道,看到了他所有的男性祖先。 “怎么会这样?”他无声地问。 暗淡的字句又出现了,随即逐渐模糊,最后终于消失,好像是承受了太大压力的缘故。保罗揩去嘴角的唾液。他记起了厄莉娅在杰西卡夫人的子宫里被唤醒的事。可这次没有生命之水,也没有过量服用香料……或者服用了?契尼怀孕时食量大得惊人,会不会就是在摄入香料?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基因,就像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所预见的那样? 保罗感到自己身处摇篮之中,厄莉娅在他上面叽叽咕咕地说话。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他。她的脸庞若隐若现,像一个巨大的东西朝他逼过来。她把他翻了个身。他看见了自己的摇篮伙伴,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带着沙漠民族天生的强健,满脑袋红褐色的头发。他盯着她看,就在这时,她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眼睛啊!凝视着自己的是契尼的眼睛……还有杰西卡夫人的。许许多多人,都从那双眼睛里向外凝视。 “看那儿,”厄莉娅说,“他们在相互看呢。” “这个年纪的小婴儿还不能集中注意力。”哈拉说。 “我那时候就能。”厄莉娅说。 慢慢地,保罗感到自己终于从无数人的意识中解脱出来。他又回到了那堵墙边,紧紧靠着它。艾达荷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陛下?” “把我的儿子取名为雷托,为了纪念我父亲。”保罗说,站直了身子。 “命名的时候,”哈拉说,“我会站到你身边,作为他母亲的朋友为他赐名。” “另外,我的女儿,”保罗说,“为她取名为甘尼玛。” “友索!”哈拉反驳,“甘尼玛这个名字不吉利。” 保罗说:“我的女儿是甘尼玛,一件战利品。” 保罗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轮子滚动声,放着契尼遗体的平板车在移动。取水仪式的圣歌诵唱开始了。 “哎呀!”哈拉说,“我得走了,我必须在最后的时刻和我朋友在一起。她的水属于整个部族。” “她的水属于整个部族。”保罗喃喃地说。他听见哈拉离开了。他摸索着向前,摸到了艾达荷的衣袖:“带我回房间去,邓肯。”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完全放松下来。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可没等艾达荷离开,门口就响起了一阵骚动。 “主人!”是比加斯在门口大声叫喊。 “邓肯,”保罗说,“让他向前走两步。如果走近就杀死他。” “好的。”艾达荷说。 “是邓肯吗?”比加斯说,“真的是邓肯·艾达荷?” “是的。”艾达荷说,“我记得所有往事。” “那么,斯凯特尔的计划成功了!” “斯凯特尔死了。”保罗说。 “可是我没有死,计划也没有死。”比加斯说,“我凭那个培育我的箱子起誓!计划竟然真的成功了!我也将拥有我自己的过去——过去的一切。只要有合适的启动器就行。” “启动器?”保罗问。 “就是我体内那种想杀死您的强制冲动。”艾达荷说,声音中充满愤慨,“以下是门泰特计算结果:他们发觉我把您看作了我从未有过的儿子。他们知道,死灵不会杀死您,只会被真正的邓肯·艾达荷所取代——而这才是他们的计划。可是……这个计划是可能失败的。告诉我,侏儒,如果你的计划失败了,如果我杀死了他,会怎么样?” “哦……那我们会和妹妹做交易来救回她的哥哥。可现在这种交易更好。” 保罗颤抖着吸了口气。他能听见哀悼者走过最后一条通道,正朝放着蒸馏器的房间走去。“现在还来得及,陛下。”比加斯说,“想要您的爱人回来吗?我们可以把她还给您。一个死灵,是的。而现在——我们可以提供完美的复原。您看,是不是叫仆从拿来一个冷冻箱,把您爱人的肉体保护起来……” 越来越困难了,保罗想。在抵御第一次特莱拉的诱惑中,他已经耗尽了精力。现在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再次感知契尼的存在…… “让他闭嘴。”保罗告诉艾达荷,用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战时秘语。他听到艾达荷朝门口走了过去。 “主人!”比加斯尖叫道。 “如果你还爱我,”保罗说,仍然用作战语言道,“帮我做一件事:在我屈服于诱惑之前杀死他!” “不……”比加斯惨叫道。 一声可怕的咕噜,声音突然中断。 “我让他死得很痛快。”艾达荷说。 保罗低下头,听着。再也听不到哀悼者的脚步声了。他想,古老的弗雷曼仪式此刻正在穴地被执行。在远处的死者蒸馏房里,部族取到了死者的水分。 “不存在其他选择。”保罗说,“你理解吗,邓肯?” “我理解。” “我做的有些事是人类难以承受的。我干预了所有我能干预的未来,我创造了未来,到头来,未来也创造了我。” “陛下,您不应该……” “这个宇宙中,有些难题是无解的。”保罗说,“没有办法。没有。”说话时,保罗感到联系自己和幻象的链条剧烈震荡起来。无限的可能性汹涌而来,在这股滔天巨浪前,意识不由得畏缩了,被彻底压倒。他无法把握的幻象像暴风一般,漫无目的地掠过。 我们说,穆阿迪布已经走了,踏上旅途,走进一片我们从未留下足迹的新大陆。 ——《齐扎拉教团信经》导言 沙地旁边有一道水渠,这是营地植被的边界。然后是一道岩脊,之后,呈现在艾达荷脚下的,就是开阔无垠的沙漠了。泰布穴地所处的高地耸立在他的身后,伸向夜空。两个月亮的亮光给穴地镶上了一道白边。水渠那儿有一个果园。 艾达荷在沙漠边停下,回头看了看静静的流水和开满鲜花的树枝,还有真实的月亮,加上水中的倒影,一共四个月亮。蒸馏服摩擦着皮肤,滑溜溜的。潮湿的、燧石燃烧般的臭味透过过滤器向他鼻孔袭来。吹过果园的微风像一阵阵冷笑。他静静地倾听着夜的声音,水沟边草地有老鼠的沙沙声;还有猫头鹰单调的叫声,回荡在岩石的阴影中;沙坡斜面上,滑落的流沙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咝咝声。 艾达荷朝流沙发声的方向转过身去。 月光下,沙丘上没有任何动静。 坦迪斯把保罗带到了那里,然后折回来报告情况。从那里,保罗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弗雷曼人一样走向沙漠。 “他瞎了,真正地瞎了。”坦迪斯说,好像在解释什么,“在这以前,他还有幻象可以告诉我们……可是……” 然后耸耸肩。瞎眼的弗雷曼人应该被抛弃在沙漠里。穆阿迪布尽管是皇帝,可也是弗雷曼人。他已经和弗雷曼人说定了,让他们保护和养育他的孩子。他是个真正的弗雷曼人。 艾达荷发现,从这里能看到沙漠的基本轮廓。岩石被月光镶上了银边,在沙地上显得十分耀眼,剩下的就是绵延不绝的沙丘。 我不应该丢下他的,哪怕仅仅是一分钟,艾达荷想,我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告诉我,未来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存在了。”坦迪斯报告说,“他离开我的时候,回头喊了一句:‘现在我自由了。’就是这句话。” 这些人真该死!艾达荷想。 弗雷曼人拒绝派出扑翼飞机或其他任何搜索工具。搜救违背他们的传统习俗。 “会有一条沙虫等着穆阿迪布。”他们说,然后开始吟唱祷词,为被遗弃在沙漠中、准备将水交给夏胡鲁的人祈祷,“沙地之母,时间之父,生命之源,让他过去吧。” 艾达荷坐在一块平滑的岩石上,定定地盯着沙漠。夜晚遮蔽了一切,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保罗到底去了哪里。 “现在我自由了。” 艾达荷大声说着这句话,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有那么一会儿,他任凭自己的思绪自由飘荡。他想起他带着孩提时候的保罗到卡拉丹海滨市场的那一天。太阳照在水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大海丰饶的产品静静地摆在那儿出售。艾达荷还记起了经常为他们弹奏巴厘琴的哥尼·哈莱克,那些欢笑,那些快乐时光。音乐的旋律在他的脑海中跳跃,像咒语一般,引领着他的意识,走进快乐的回忆。 哥尼·哈莱克。哥尼肯定会因为这个悲剧而责备他。 记忆中的音乐渐渐远去。 他想起了保罗的话:“宇宙中,有些难题是无解的。” 艾达荷开始猜测,在沙漠深处,保罗会怎样死去。很快被沙虫杀死?或是慢慢死于烈日之下?穴地里有些弗雷曼人说穆阿迪布永远不会死,他已进入了神秘的汝赫世界,在那里,未来的所有可能性都会变成现实。他将在那里永远存在下去,直至肉体消失。 他将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艾达荷想。 但他渐渐意识到,不留下任何痕迹地死去,或许是一种难得的礼遇——没有尸骸,什么都没有,整个星球就是他的墓地。 门泰特,把精力集中在你自己的难题上吧,他想。 突然想起一句话。这是受命保卫穆阿迪布的孩子的军官们在交班换岗时的话:“身为军官,这是我神圣的职责,我将负责……” 单调乏味,自高自大。这句话激怒了他。这句话欺骗了弗雷曼人,欺骗了所有人。一个人,一个伟大的人在那儿默默死去,可这些废话却在不痛不痒地,缓慢地说……说……说…… 词语之外的意义在哪儿?那些清晰的、毫不含混的意义在哪儿?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帝国权力崛起的地方,被人秘密封存起来,以防别人重新发现。他的意识以门泰特的方式搜寻着。似乎找到了,微微闪烁,像诱惑凡人的女妖的头发。她在召唤……召唤那些痴迷的水手进入她的翠绿洞穴……艾达荷猛地一惊,从意识的忘我状态中惊醒过来。 原来如此!他想,换了我的话也会这样。与其面对失败,还不如让自己消失! 刚才忘我的一刻仍然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检视着它,发现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延伸出去,直至整个宇宙。真实的肉体囚禁在意识那有限的翠绿色洞穴里,可无限的生命却永存不绝。 艾达荷站了起来,觉得整个身心都被沙漠净化了。风中的沙子开始飞舞,噼噼啪啪击打在身后的果树叶上。夜晚的空气弥漫着一股粗糙而干涩的尘土味,身上的长袍也随风飘动起来。 艾达荷意识到,遥远的沙漠深处,一轮巨大的沙暴正在生成,带着沙尘,卷起阵阵旋涡,发出猛烈的呼啸声。飞沙滚滚,像一头无比巨大的沙虫,足以将人的皮肉从骨骼上撕去。 他就要和沙漠合而为一了,艾达荷想,沙漠将使他最终成就自己。 禅逊尼的思想像纯净的溪水般洗刷着他的灵魂。保罗会继续行走下去的,他知道。厄崔迪家族的人不会主动把自己交由命运摆布,即使在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命运无法避免的时候也不会。 一瞬间,艾达荷触到了预知幻象,看到未来的人们用谈论大海的口气谈论保罗。他一生蒙尘,在沙土中奔走,但水一直伴随着他。“他的肉体沉没了,”人们会说,“可他却游了上来。”一个人在艾达荷身后清了清喉咙。 艾达荷一转身,认出了那个人影。是斯第尔格。“没有人能找到他,”斯第尔格说,“但每个人都终究会找到他。” “沙漠夺去了他的生命——又将他奉为神明。”艾达荷说,“但说到底,他仍是一个闯入者。他给这个星球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物质——水。” “沙漠自有它的道理。”斯第尔格说,“我们欢迎他,将他称为我们的穆阿迪布,我们的神。我们给了他一个神秘的名字,柱子的基石:友索。”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可这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接受了他……彻底接受了他。”斯第尔格把一只手搭在艾达荷肩膀上,“所有人都是闯入者,老朋友。” “你很聪明,对吗,斯第尔格?” “还算吧。我很明白我们的人把好端端的宇宙搞得多么乱七八糟,但穆阿迪布给我们带来了某种秩序。至少为了这个,人们会记住他的圣战。” “他不会把自己遗弃在沙漠里的。”艾达荷说,“他瞎了,可不会放弃。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有原则的人。他身上流淌着厄崔迪家族的血液。” “他的水会洒在沙地上。”斯第尔格说,“来吧。”他轻轻抓住艾达荷的手臂,“厄莉娅回来了,她在找你。” “她和你去玛卡布穴地了?” “她帮助清理整治了那些懦弱的耐布,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他们执行了她的命令……我也是。” “什么命令?” “将叛徒处以死刑。” “哦。”艾达荷抬头看了看高处穴地的轮廓,一阵头晕目眩,“哪些叛徒?” “宇航公会的人、圣母莫希阿姆、柯巴……还有其他一些人。” “你杀了一位圣母?” “是的。穆阿迪布留下话说不要杀她。”他耸耸肩,“可我没有听他的,厄莉娅知道我会杀死她。” 艾达荷再次凝视着沙漠,感觉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能够清楚地看见保罗所缔造的统治模式。判断策略,厄崔迪家族的训练手册上是这样称呼这种模式的。人民服从于政府,可被统治者也影响统治者。他怀疑被统治者是否想过,他们的行为对统治者的策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厄莉娅……”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声音听上去有些尴尬,“她需要你,需要你在她身边。” “但她是女皇。”艾达荷喃喃地说。 “摄政女皇,如此而已。” “生意必须继续,财富无处不在。她父亲过去经常这么说。”艾达荷咕哝着。 “你来吗?我们需要你回来。”斯第尔格窘迫地说,“她几乎……心神狂乱了。一会儿哭着骂自己的哥哥,一会儿又因为他的离去悲痛欲绝。” “我马上就去。”艾达荷答应了他。他听见斯第尔格离开了。他站在那里,迎着越来越猛的狂风,任一粒粒沙尘击打在自己的蒸馏服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门泰特意识使他看到了未来的走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使他眼花缭乱。保罗搅动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这个旋涡一旦生成,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它。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和宇航公会手伸得太长,因此损失惨重,声誉扫地。齐扎拉教团因为柯巴和别的高层人员的叛变而摇摇欲坠。保罗最后自愿离去,充分显示了对弗雷曼习俗的尊重和认同,最终赢得了弗雷曼人对他及其家族的忠诚。他现在已经永远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保罗走了!”厄莉娅哽咽了。她出现了,悄无声息地站在艾达荷身边。“他是个傻瓜,邓肯!” “不要那样说!”他呵斥道。 “整个宇宙都会这么说,我受不了。”她说。 “看在上帝之爱的份上,为什么?” “看在对我哥哥之爱的份上,不是上帝。” 禅逊尼洞察力使他的意识扩张开来。他察觉到她已经没有了幻象——契尼去世后就没有了。“你爱的方式很奇怪。”他说。 “爱?邓肯,他甩甩手就潇潇洒洒上路了,哪管身后的世界会混乱成什么样!他完全可以平平安安继续过下去……而且可以让契尼复活,陪着他!” “那么……为什么他不继续这样下去呢?” “老天啊。”她低语,然后又提高声音说,“保罗一生都在逃避圣战,避免被神化。至少,他现在自由了。他选择了自由!” “啊,对了——还有那个幻象。”艾达荷迷惑地摇摇头,“它解释了契尼的死。他的月亮坠落了。” “他很傻,对吗,邓肯?” 艾达荷的喉咙因为悲哀而抽紧了。 “真是个傻瓜!”厄莉娅喘着气,尽力保持镇定,“好吧,他得到了永生,而我们却注定死去!” “厄莉娅,别这么说……” “只是太难过了而已,”她声音很低,“难过。你知道我还得为他做什么吗?我要救那个伊勒琅公主的命。那个人的命!你该去听听她的悲号。她号啕大哭,泪流不止,把水送给死者;她发誓说她其实是爱他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咒骂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说自己要付出毕生心血来养育保罗的孩子。” “你相信她?” “有一点可信的味道!” “啊。”艾达荷轻声说。最后的结局清清楚楚展示在他的意识中。伊勒琅公主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决裂是最后一步,它使姐妹会丧失了任何攻击厄崔迪继承人的本钱。 厄莉娅抽泣起来,身子靠着他,脸埋在他的胸脯上:“哦,邓肯,邓肯!他走了!” 艾达荷把自己的嘴唇挨到她的头发上。“求求你,别难过了。”他低声说,感到她的悲哀和自己的混合在一起,像两条小溪融入了同一个水池。 “我需要你,邓肯。”她呜咽着,“爱我!” “我爱你。”他耳语道。 她抬起头,月光照着他的脸庞:“我知道,邓肯。爱是相通的。” 她推开他,握住他的手:“你愿意陪我一块儿走走吗,邓肯?” “无论你去哪里。”他说。 她领着他,穿过暗渠,消失在山丘底部的黑暗之中,那里是安全之乡。 沙丘2:沙丘救世主_地图附注 海拔基准线:布莱德沙海。 纬度基准线:瞭望山。 极地深坑:地势低于沙海平面500米。 Carthag:迦太格。与厄拉奇恩东北相邻,相距约200公里。 Cave of Birds:鸟巢洞。位于哈班亚山脊。 Funeral Plain:丧原。大沙海。 Great Bled:布莱德沙海。不同于大沙海,是一片平坦的沙漠,覆盖了北纬60度至南纬70度的区域。多数地区为沙石构成,偶尔有基底杂岩从地表突起。 Great Flat:大平原。一片岩石低地,与大沙海接壤。地势高于沙海平面约100米。帕道特·凯恩斯(列特·凯恩斯之父)发现的盐盆就位于大平原中。在泰布穴地以南到图示的一些穴地部落周围,有一列岩石山脊从地表突起,高度达到200米。 Harg Pass:哈格山口。山口上建有神龛,里面置放着雷托的遗骨。 Old Gap:老隘口。厄拉科斯屏蔽场城墙上的一条裂口,是被保罗-穆阿迪布炸开的。整条裂口垂直高度有2240米。 Palmaries of the South:南方沙漠。不在地图上。位于南纬40度附近。 Red Chasm:红峡谷。地势低于沙海平面1582米。 Rimwall West:西部岩墙。一座高崖(4600米),矗立于厄拉奇恩屏蔽场城墙之上。 Wind Pass:风口关。一个四面悬崖的关口,通往深坑村落。 Wormline:沙虫踪迹。北方最远的有沙虫出没的地方。(湿度是决定性因素,而非温度。)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章 献给比弗利: 感谢她对我们之间爱情的伟大付出,和无私分享的美丽与智慧。 她是真正启迪了这本书的人。 穆阿迪布的教义已经成为学者、迷信者和信奉邪教者的辩论场。他倡导一种平衡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生活哲学,人类能以此应对在这不断变化的宇宙中产生的各种问题。他说人类仍在进化的过程中,这是个永不停息的过程。他说进化本身也遵循着多变的原则,只有永恒的时间才能知悉。邪教的推理怎么能与如此精辟的理论相比? ——摘自门泰特邓肯·艾达荷语录 山洞地面的岩石上铺了条深红色的地毯,一个光点出现在地毯上。它散发着微光,却没有明显的光源,就那么显现在那块由香料纤维织就的红色织物表面上。这个探头探脑的光斑直径大约两厘米,变化起来毫无规律——一会儿拖得很长,一会儿又变成椭圆形。当光点接触到一张床的深绿色侧面时,它一下子向上跃起,蜿蜒着在床上爬行。 一个长着红褐色头发的孩子躺在绿色的被子下面,他的脸像婴儿一样胖嘟嘟的,嘴很大,没有弗雷曼人那种传统式的瘦骨嶙峋、头发稀疏的特点,但也不像其他世界的人那样充满水分。光点经过孩子紧闭的眼睑时,孩子动了动身子,光点随即消失。 现在,岩洞里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在呼吸声的背后,隐约传来水从装在岩洞上方高处的风力蒸馏器中滴入盆里那令人安心的声音:嗒、嗒、嗒…… 光斑再次出现在石室里——比刚才稍稍大了一些,强度也大了几个流明。这次似乎连光源也一起现身了:一个躲在斗篷内的人站在石室边缘处的拱形门廊内,光源就在那儿。光点再次在石室内四处移动,摸索着、测试着,仿佛带着某种威胁、某种焦躁。它避开了熟睡的孩子,在洞顶角落里那个换气口格栅上停顿了一小会儿,随后开始探究起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墙帷上的一个凸起。石壁上覆盖着墙帷,看上去稍显柔和。 现在,光斑消失了。躲在斗篷内的人动了起来,织物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暴露了他的行动,于是他停在拱形门廊一边的哨位上。任何一个了解泰布穴地日常事务的人都会立刻认出他就是斯第尔格,泰布穴地的耐布,那对将继承父亲保罗·穆阿迪布衣钵的双胞胎孤儿的护卫。斯第尔格经常在夜间巡视双胞胎的住处,他总是先到甘尼玛休息的地方看看,然后再到这里——也就是隔壁——确认雷托也没出事后,结束他的巡视。 我是一个老傻瓜,斯第尔格想。 他用手指触摸着投射出光斑的投影仪冰冷的表面,随后把它挂回到腰带上拴着的铁环上。投影仪是必需的,但斯第尔格仍旧觉得它很麻烦。这东西是属于皇室的精密仪器,能探测出任何大型活生物体的存在。刚才的影像显示出,皇家石室中只有那对熟睡的孩子。 斯第尔格知道,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就像那个光斑一样跳动不已。他无法使躁动不安的内心平静下来,某种巨大的力量控制了他。这股力量推动着他,让他走到这一刻。此刻,他感到威胁正在加剧。这里躺着的是吸引宇宙中所有野心家的磁石,是世间的财富、永远的权力,以及最有力量的神奇法宝:穆阿迪布的传人。这对双胞胎——雷托和他的妹妹甘尼玛——的身体里汇聚了可怕的力量。尽管穆阿迪布已经死了,但只要他们活着,他就仍然活在他们的身体里。 他们不仅仅是九岁大的孩子,他们是自然的力量,是人们尊崇和畏惧的对象。他们是保罗·厄崔迪的孩子,正是他后来成为了穆阿迪布,所有弗雷曼人的救世主。穆阿迪布点燃了人性的热情;弗雷曼人从这个行星出发,通过圣战,将他们的激情远播到宇宙各处,建立了神权政府,其无处不在的权威在每颗星球上都留下了印记。 然而穆阿迪布的孩子也是血肉之躯,斯第尔格想,我拿刀轻轻捅他们两下,就能使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们的水将会被部落回收。 这个想法让他的思绪变成了一团乱麻。 杀死穆阿迪布的孩子们! 但是,多年来的经历使他能够明智地审视自身。斯第尔格知道产生如此可怕的想法的源头是什么。这个想法来自受到谴责的左手,而不是受到祝福的右手。对他来说,生命的表象和存在已毫无神秘感可言。曾经,他以自己是一名弗雷曼人而自豪,把沙漠当作朋友,并在内心深处把他的行星命名为沙丘,而不是帝国所有星图上所标注的厄拉科斯。 他想,当传说中的弗雷曼人的先知和救世主还只是一个梦想时,一切是多么简单啊。找到我们的救世主之后,对先知的渴望弥漫到整个宇宙,每个被征服的民族都在渴望着自己的救世主。 斯第尔格向黑黢黢的石室卧房深处望去。 如果我的刀能够解放那些被征服的民族,他们是否会把我当成他们的救世主? 雷托在他的小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 斯第尔格叹了口气。他从未见过那位厄崔迪家族的祖父,雷托就是从他那儿继承了这个名字。但是很多人都说穆阿迪布的精神力量来源于那位祖父。这种可怕的精神力量会在这一代消失吗?斯第尔格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泰布穴地是我的。我统治着这里。我是弗雷曼的耐布。如果不是我,穆阿迪布也将不复存在。现在,这对双胞胎……通过他们的妈妈和我的亲人契尼,我的血液也流淌在他们的血管里。在那里,我与穆阿迪布、契尼以及所有其他的人结合在了一起。我们对我们的宇宙都做了些什么? 斯第尔格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深夜里他的脑海中会出现这种想法,为什么这种想法的出现会使他如此内疚。他蜷缩在自己的斗篷里。现实与梦想是根本不同的。曾经,友好的沙漠从行星的一极延伸到另一极,但是现在它已经缩减到原来的一半。传说中绿色天堂的扩散让他感到恐惧。这和梦想中的不一样。当他的行星改变时,他知道他自己也已经变了。比起过去那个身为泰布首领的他来,现在的他精明多了。他明白很多事:治国的经验,细小的决策所能带来的意义深远的后果。然而,他却觉得这种知识和精明就像一层包裹在铁芯外的装饰物,而铁芯本身则代表着更为简洁、更具有决断力的意识。现在,那个古老的铁芯在向他大声呼喊,恳求他回归到更为单纯的价值观中去。 泰布穴地清晨的声音扰乱了他的思绪。人们开始在岩洞中四处走动。他感到一阵微风拂过他的面颊:人们打开密封口,走入黎明前的黑暗中。这阵风也说明现在的人们是多么粗心,拥挤的居民们不再遵循古老的节水规则。是啊,当这个行星上第一次有了降雨记录,当天空中出现了白云,当八个弗雷曼人在过去干涸的河床上被洪水吞没以后,他们为什么还需要节约用水呢?溺水事件发生以前,沙丘的语言里没有“溺死”这个词汇。但这里已经不再是沙丘了,这里是厄拉科斯……而现在是清晨,一个重要日子的清晨。 穆阿迪布的母亲,也就是这对皇室双胞胎的祖母杰西卡,将于今天回到这颗行星。为什么她选择在此时结束她自我放逐的生活?为什么她放弃了卡拉丹的舒适,而选择了危险的厄拉科斯? 斯第尔格还有其他忧虑:她是否能感觉到自己的动摇?她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通过了姐妹会最严格的训练;从身份上讲,她又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圣母。这样的女人很敏锐,也很危险。她是否会令他举刀自裁?过去,列特-凯恩斯的卫士就接到过这样的命令。 我应该服从她的命令吗?他想。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又想起了列特-凯恩斯,正是这个行星学家率先梦想着要把这颗满是沙漠的沙丘星球转变为适宜人类居住的绿色星球——眼下发生的正是这种事。列特-凯恩斯是契尼的父亲,没有他,也就没有梦想,没有契尼,没有这对皇室双胞胎。这根脆弱的链条居然是这样延续下来的,一想起这个,斯第尔格便感到沮丧。 我们是如何在此相遇的?他问自己,我们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我的责任是不是去终结这一切,粉碎这个伟大的结合? 斯第尔格承认,他体内存在着可怕的渴求。他可以作出那样的选择,不顾亲情和家庭去做一个耐布有时不得不做的事情:为了整个部落的利益而作出极端的选择。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样的谋杀行为是一种暴行,代表着终极的背叛。杀害天真的孩子们!然而,他们不仅仅是孩子。他们和其他弗雷曼孩子一样吃香料,参加泰布穴地的狂欢,搜寻整个沙漠寻找沙鲑,玩孩子们玩的其他种种游戏……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参与了议会。虽然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但已经具备足够的判断力来参与政事了。从身体上看,他们可能是孩子,但从经验上看,他们已经老谋深算。他们生来就有完整的遗传记忆库,正是这种可怕的意识使他们的姑姑厄莉娅和他们自己截然不同于其他任何活着的人。 在无数个夜晚,斯第尔格无数次发现自己的思绪缠绕在这对双胞胎和他们的姑姑所共有的不同于常人之处上。很多次,他被这种折磨从睡梦中惊醒,然后来到双胞胎的卧室,脑子里仍旧继续着刚才的噩梦。现在,他的疑虑已有了明确的目标。无法作出决定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决定——他知道这个道理。这对双胞胎和他们的姑姑在子宫内就已经醒来,知悉了由他们的祖先遗传给他们的所有记忆。造成这种后果的是香料,是母亲们——杰西卡夫人和契尼的香料瘾。 在上瘾前,杰西卡生了儿子穆阿迪布。厄莉娅则是她上瘾以后生的。回想起来,这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贝尼·杰瑟里特们指导的无数代育种计划创造了穆阿迪布,但姐妹会的计划中并没有为香料的影响留出余地。哦,她们知道存在这种可能性,但是她们害怕它,把它称作邪物。最让人不安的莫过于此——邪物。作出这种判断,她们一定有自己的道理。还有,如果她们认为厄莉娅是个邪物,那么该判断也同样适用于这对双胞胎,因为契尼也同样上瘾了,她的身体里饱含着香料,还有,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她的基因和穆阿迪布的正好形成了某种形式的互补。 斯第尔格脑筋飞转。毫无疑问,这对双胞胎将会超越他们的父亲。但是会从哪个方面呢?那个男孩曾说过,他有成为他父亲的能力——并且得到了证明。当雷托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展示过只有穆阿迪布才可能拥有的记忆。还有其他的祖先守候在那座巨大的记忆库中吗?那些祖先的信仰和习惯是否会对现在的人类构成无法估量的危险? 邪物,神圣的贝尼·杰瑟里特女巫就是这么说的。然而姐妹会却对这对双胞胎的基因垂涎三尺。她们希望得到他们的精子和卵子,却不想让载着精子和卵子的那两具躯壳存在于世间。这是杰西卡夫人这次回来的原因吗?为了支持她的公爵,她与姐妹会断绝了关系,但是有传言说她又回到了贝尼·杰瑟里特的组织中。 我可以结束所有这些梦想,斯第尔格想,轻而易举。 然而,他又一次对自己会产生这种念头感到惊讶。穆阿迪布的双胞胎是否应该为这个现实世界——这个摧毁了他人梦想的现实世界——负责?答案是否定的。他们只不过是面透镜,穿过镜面的光线折射出宇宙中的一种新秩序。 痛苦中,他的思绪又回到弗雷曼人最主要的信仰上。他想:上帝的旨意已经到来,不应该轻举妄动;让上帝来指引方向,沿着上帝的方向前进。 让斯第尔格最为心烦的是穆阿迪布的宗教。为什么他们把穆阿迪布当成了上帝?为什么要神化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凡人?穆阿迪布的宗教创造了一个怪兽般的统治实体,对与人类有关的一切事务都横加干涉。政教合一,违反了法律就意味着原罪。对政府颁布的任何法令有所质疑都必然带上一股亵渎的气味;任何反叛都会引来地狱烈火般的镇压,而镇压者总是理所当然地将自己视为卫道者,认为自己的一切作为都是正当的。 然而,颁布政府法令者毕竟是凡人,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错误。 斯第尔格悲哀地摇了摇头,没有意识到仆人已经进入了皇家石室前厅,准备开始清晨的工作。 他用手指抚摸着挂在腰间的晶牙匕,回忆着它所象征的往昔岁月。他不止一次同情那些反叛者,但在他的命令下,反叛行为被一次次不断镇压。矛盾的心情经常充斥在他胸中,他真希望自己知道如何去化解这个矛盾,回到这把刀所代表的简单的世界中。但宇宙是不可能后退的,它是推动这一片灰蒙蒙无尽虚空的一台巨大的发动机。即使他的刀杀死了这对双胞胎,也会被这虚空反弹回来,在人类的历史长卷中织入更多的复杂,制造出更多的混乱,引诱人类去尝试其他形式的有序和无序。 斯第尔格叹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周围的动静。是的,这些仆人代表着穆阿迪布双胞胎周围的一种秩序。他们时不时地进来,处理各项必要的事务。最好向他们学习,斯第尔格告诉自己,在最佳的时间以最佳的方式解决问题。 我也是个仆人,他告诉自己,我的主人就是仁慈的上帝。他引用了一段话:“我们在他们的脖子上套上高齐脸颊的项圈,所以他们的头高高扬起;我们还在他们的身前和身后竖起屏障,把他们隐藏起来,所以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弗雷曼古老的教义里的一段话。 斯第尔格暗自颔首。 预知和展望未来——就像穆阿迪布用他那令人生畏的洞察力所做的那样——这种行为对人类的发展产生了反作用。它为决策拓展了新的空间。是的,它大大解放了人类,但它也可能是上帝一时的兴致。究竟如何,这又是一个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复杂问题。 斯第尔格把他的手从刀上拿开。晶牙匕带来的回忆使他的手指一阵微微的刺痛。但是,曾经在沙虫巨嘴中闪闪发光的刀刃现在静静地躺在刀鞘里。斯第尔格知道,他现在不会拔出刀来杀死那两个孩子。他已经作出了决定。最好还是遵从他至今仍然珍惜的传统美德:忠诚。能够理解的复杂性总归比无法理解的复杂性要好;现实的情况总归比未来的梦想要好。斯第尔格口中苦涩的味道告诉他有些梦想是多么虚无、令人厌恶。 不!不需要更多的梦想了!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章 问:“你见过那个传教士吗?” 答:“我见过一只沙虫。” 问:“沙虫怎么了?” 答:“它给了我们可以呼吸的空气。” 问:“那我们为什么要摧毁它的领地?” 答:“因为夏胡鲁的旨意命令这么做。”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厄拉科斯之谜》 按照弗雷曼的习惯,厄崔迪双胞胎在黎明前一个小时起床。他们在相邻的两个密室中,以一种神秘的和谐同时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感知着岩洞居民们的活动。他们能听到仆人在前厅里准备早餐,一种简单的稀粥,椰枣和坚果泡在从半发酵的香料中提取的液体中。前厅中装有一些球形灯,一片柔和的黄色灯光穿过开放式拱形门廊照进卧室。在柔和的灯光下,这对双胞胎麻利地穿好衣服,穿衣的同时还能互相听到对方的动静。两个人事先已经商量好,穿上蒸馏服,以抵御沙漠里的热风。 双胞胎在前厅里会合,并注意到仆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雷托在他的蒸馏服外披着一件镶有黑边的褐色斗篷,他的妹妹则穿着一件绿色的斗篷。他们斗篷的领口都用一个做成厄崔迪鹰徽形的别针系在一起。别针是金子做的,金子上镶嵌着红宝石,代表鹰的眼睛。 看到这样华丽的服饰,哈拉——斯第尔格妻子们中的一个——说道:“你们穿成这样是为了你们的祖母吧。”雷托端起他的碗,看了看哈拉那黝黑的、被大风吹皱的脸。他摇了摇头,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穿的呢?” 哈拉迎着他捉弄人的目光,毫无惧色地说:“我的眼睛和你的一样蓝,看得和你一样清楚。” 甘尼玛大声笑起来。哈拉总是在这种弗雷曼式的斗嘴游戏中游刃有余。她接着说道:“不要嘲弄我,孩子。你是有皇家血统没错,但我们身上都有香料的烙印——我们的眼睛都没有眼白。有了这种印记,哪个弗雷曼人还需要更多的华丽服饰?” 雷托微笑着,懊丧地摇了摇头:“哈拉,我亲爱的,如果你年轻一些,没有嫁给斯第尔格,我会娶你的。” 哈拉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小小的胜利,示意其他仆人继续整理前厅,为今天的重要场面做好准备。“好好吃你的早餐,”她说,“你今天需要能量。” “你能肯定,对于我们的祖母来说,我们的衣着不会显得过于华丽吗?”甘尼玛嘴里灌满稀粥,含混不清地问道。 “别怕她,甘尼。”哈拉说道。 雷托往嘴里喂了一大勺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哈拉。这个女人真是一肚子民间智慧,一眼就看出了华丽衣着的含意。“她会认为我们害怕她吗?”雷托问道。 “应该不会。”哈拉说道,“记住,她是我们的圣母。我知道她的本事。” “厄莉娅穿成什么样?”甘尼玛问道。 “我还没有看到她。”哈拉简短地回答道,然后转身离去。 雷托和甘尼玛交换了一下眼色,分享着某种秘密,然后伏下身去,快速地吃完早餐。很快,他们来到了宽阔的中央通道。 甘尼玛用他们共享的基因记忆库中的某种古老语言说道:“这么说,我们今天会有一个祖母了。” “这让厄莉娅很烦心。”雷托说道。 “她有那么大的权力,换了谁都不愿意放弃。”甘尼玛说。 雷托短促地笑了笑,从这样年轻的肉体中发出成年人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感觉有些怪:“还不仅仅是这些。” “她母亲的双眼能否看到我们所看到的事情?” “为什么不会呢?”雷托反问道。 “是的……厄莉娅担心的可能正是这个。” “谁能比邪物更了解邪物?”雷托问道。 “你知道,我们也可能是错的。”甘尼玛说。 “但是我们没有错。”他随即引用了贝尼·杰瑟里特《阿扎宗教解析》中的一段话,“合理的推理和可怕的体验使我们把出生前就拥有记忆的人称为邪物。因为,又有谁能知道,我们邪恶过去中某个迷失自我并且受到诅咒的角色是否会控制我们的肉身?” “我知道这段历史,”甘尼玛说道,“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受到这种来自我们身体内部的 攻击?” “可能是我们的父母在保护我们。”雷托说。 “那么,厄莉娅为什么没有受到同样的保护?”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她的父母中还有一位活在人世,也可能只是因为我们还年轻,还算坚强。也许当我们变老了,变得更加愤世嫉俗的时候……”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地与这位祖母相处。”甘尼玛说道。 “而且不能讨论那位在我们行星上四处游荡传播异教的传教士。” “你不会真的认为他是我们的父亲吧!” “对这件事我不作判断,但是厄莉娅害怕他。” 甘尼玛使劲摇摇头:“我不相信这些关于邪物的无稽之谈!” “你的记忆和我的一样多,”雷托说,“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吧。” “你认为这是因为我们还没敢尝试入定状态,而厄莉娅却已经试过了?”甘尼玛说。 “这正是我的想法。” 他们陷入了沉默,随后汇入中央通道的人流中。泰布穴地这会儿还挺凉,但穿着蒸馏服感觉很暖和,双胞胎把兜帽甩在他们的红发之后。他们的脸暴露了他们拥有相同的基因性状:大大的嘴巴、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还有香料上瘾后的纯蓝眼珠。 雷托率先发现他们的姑姑厄莉娅正向他们走来。 “她来了。”他转用厄崔迪家族的战时用语提醒甘尼玛。 厄莉娅停在他们面前,甘尼玛朝她点了点头,说道:“战利品问候她杰出的姑姑。”她这句话也是用恰科博萨语说的,并且在说的过程中强调了自己名字所代表的意义——战利品。 “你看,我敬爱的姑姑,”雷托说道,“我们今天特地为迎接你的母亲做好了准备。” 厄莉娅是众多皇室成员中唯一对于这对双胞胎成人式的言行丝毫不觉奇怪的人。她分别看了看这两个双胞胎,然后说道:“看紧你们的嘴巴,两个都是!” 厄莉娅的金发拢在脑后,扎成两个金色的发圈。她鸭蛋形的脸上眉头紧皱,大大的嘴巴带有放纵生活留下的印记,嘴部周围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纯蓝色的眼睛周围布满由于过度操心而留下的鱼尾纹。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今天应该怎样表现,”厄莉娅说道,“你们和我一样,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我们知道你的原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甘尼玛说道。 “甘尼!”厄莉娅生气地喝道。 雷托盯着他的姑姑,说:“和平常一样,我们今天也不会装成只会傻笑的婴儿。” “没有人让你们傻笑。”厄莉娅说道,“但是我认为,如果由于你们的言行而激起了我母亲某些危险的想法,那么此举是不明智的。伊勒琅也同意我的意见。谁知道杰西卡夫人决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毕竟,她是个贝尼·杰瑟里特。” 雷托摇了摇头,思索着:为什么厄莉娅不能看到我们正在怀疑的事情?她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他特别留意厄莉娅脸上那个细微的基因印记,这个印记泄露了谁是她外祖父这一秘密。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不是个易于相处的人。想到这一点,雷托感到自己心中一片茫然、一阵烦躁:他也是我的祖先啊。 他说:“杰西卡夫人受的训练就是如何统治。” 甘尼玛点点头:“她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 厄莉娅板起脸:“她回来会不会只是为了看望她的孙儿们?” 甘尼玛想:我亲爱的姑姑,这只是你的希望。但这显然不可能。 “她不能统治这里,”厄莉娅说道,“她已经有了卡拉丹,应该足够了。” 甘尼玛安抚地说:“当我们的父亲走入沙漠寻求死亡的时候,他传令你作为摄政王。他……” “你有什么意见吗?”厄莉娅问道。 “这是个合理的选择,”雷托接过妹妹的话头,“只有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样子。” “有谣传说我的母亲已经重返姐妹会。”厄莉娅说,“你们两个都知道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是怎么想的……” “邪物。”雷托接道。 “是的!”厄莉娅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俗语说,一朝是女巫,一辈子是女巫。 ”甘尼玛说道。 妹妹,你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雷托想。但他还是接着妹妹的话说:“判断我们的祖母比判断她的同类人容易得多。厄莉娅,你拥有她的记忆,你一定能猜出她会作出什么举动。” “容易!”厄莉娅摇摇头。她环顾四周,看了看拥挤的中央通道,然后转回头对这对双胞胎说:“如果我母亲的城府不是那么深的话,你们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也不会。我将成为她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这一切……”她耸了耸肩,身体一阵轻微的颤抖,“我警告你们两个,今天一定要谨言慎行。”厄莉娅抬起头,“我的卫兵来了。” “你仍然坚持认为我们陪你去太空船着陆场不安全?”雷托问道。 “等在这儿,”厄莉娅说,“我会带她过来。” 雷托和他的妹妹交换了一个眼色,说道:“你多次告诉过我们,我们从先人那里继承的记忆从某种程度上说缺乏实用性,只有当我们通过自己的肉身积累了足够多的体验之后,才能让这些记忆充分地为我们所用。我的妹妹和我相信这一点。我们估计,祖母到来以后,我们体内会发生某些危险的变化。” “必须做好准备。”厄莉娅说道。她转过身,在卫兵包围下沿着中央通道快步向穴地贵宾通道走去。扑翼飞机在那儿等着他们。甘尼玛拭去一滴从她右眼流出的泪水。 “给死去的人的水?”雷托挽着妹妹的胳膊,轻声说。 甘尼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根据从祖先那里获取的经验,分析着她刚才观察到的姑姑的情况。“她那个样子,是因为入定状态吗?”她问道,心里知道雷托会怎么说。 “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只是探讨一下,为什么我们的父亲……甚至我们的祖母……没有完全屈服于入定状态?” 他仔细看了看她,这才说道:“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到厄拉科斯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性格、个性。至于入定状态,这个嘛……”他耸了耸肩,“他们并不是一生下来已经拥有了祖先的记忆,但厄莉娅……” “为什么她不相信贝尼·杰瑟里特的警告?”甘尼玛咬着下唇,“厄莉娅和我们一样,从同一个记忆库中提取信息,作出决策,可她为什么……” “她们已经在称她为邪物了。”雷托说道,“发现自己的力量超出其他人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你不这么想吗……” “不,我不这样想!”甘尼玛避开哥哥探询的目光,身体略微有些发抖。她在基因记忆库中搜寻相关信息,在那里,姐妹会的警告言犹在耳:出生前就拥有记忆的人很容易成长为恶劣的成年人,可能的原因是……她又一次战栗了。 “很遗憾,我们家族历史中没有几个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雷托说。 “或许我们有。” “但是我们已经……啊哈,是的,我们又面对这个没有解决的老问题了:我们是否真的拥有权限,能够进入每位祖先的全部记忆?” 通过自己混乱的思绪,雷托感应到这场对话已经扰乱了妹妹的情绪。他们多次探讨过这个问题,但每次都没有结果。他说道:“每次当她催促我们进入入定状态的时候,我们必须推脱、推脱再推脱。尤其要避免过量服用香料。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要让我们能够过量服用,这个剂量一定要非常大才行。”甘尼玛说道。 “我们能忍受的剂量可能远远超出一般人,”他赞同道,“看看厄莉娅吧,她服用的剂量多大。” “我挺同情她的,”甘尼玛说道,“香料对她的诱惑一定既微妙又诱人,它偷偷地缠上了她,直到……” “是的,她是一个受害者,”雷托说道,“邪物。” “我们也可能错了。” “可能。” “我一直在想,”甘尼玛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能寻找的祖先的记忆来自……” “历史就在你的枕边。”雷托说道。 “我们必须创造机会,和我们的祖母谈谈这个问题。” “这也是她留在我记忆中的信息催促我要做的事。”雷托说道。 甘尼玛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知识和信息过多,所以无法作出简单的决定。向来如此。”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章 沙漠边的穴地, 属于列特,属于凯恩斯, 属于斯第尔格,属于穆阿迪布, 然后又属于斯第尔格。 一个又一个耐布长眠沙中, 但是穴地依然屹立。 ——弗雷曼民歌 离开那对双胞胎时,厄莉娅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差点冲动地决定留在他们身旁,请求他们的帮助。多么愚蠢懦弱的表现啊!想起那一刻,厄莉娅陷入了沉思。这对双胞胎敢于尝试预见未来吗?那条曾经毁了他们父亲的道路一定在引诱着他们——在入定状态下洞悉未来,这种诱惑就像风中的薄雾般摇曳不定。 为什么我看不到未来?厄莉娅想,我这么努力地尝试,为什么它却总是躲避我? 一定要让这对双胞胎作出尝试,她告诉自己,要诱惑他们这么做。他们仍有孩子的好奇心,而这种好奇心又与跨越数千年的记忆紧紧相连。 和我一样,厄莉娅想。 她的侍卫们打开穴地贵宾通道的水汽密封口,站在入口两边,她随后走上停着扑翼飞机的着陆台。从沙漠深处吹来的风裹挟着沙尘刮过天空,但好歹天色还是挺亮。厄莉娅从穴地的球形灯光下来到日光中,环境的变化让她抛开了原来的思绪。 为什么杰西卡夫人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难道有关摄政女皇的故事也传到了卡拉丹? “我们得抓紧时间,夫人。”一个侍卫在风声中提高嗓门说道。 厄莉娅在别人的帮助下上了扑翼飞机,系好安全带。但是她的思绪仍旧没有停止。 为什么现在来? 扑翼飞机的机翼一上一下拍打了几下,整架扑翼飞机腾空而起。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地位所带来的浮华和权力——但是这些都是多么的脆弱。多么脆弱啊! 为什么是现在,在自己的计划还没有完成的时候? 空中飘浮的沙尘渐渐消散了。她能看到阳光照耀着行星的大地。地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过去干燥的土地上覆盖了大面积的绿色植物。 如果无法预见未来,我会失败的。哦,只要具备了保罗的预知能力,我将会作出一番怎样的丰功伟绩呀!我乞求这样的预知能力,但并不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痛苦。 痛苦的渴求使她浑身战栗,她唯愿她没有这样的愿望,和其他人一样,接受呱呱坠地的冲击,懵懵懂懂、平平安安地了此一生。但是,不!她生来就是一个厄崔迪,母亲的香料瘾激活了潜藏在她记忆深处的无数世纪的意识,她是个受害者。 为什么我的母亲今天回来? 哥尼·哈莱克应该和她在一起——那位无比忠实的 仆人;外貌丑陋的雇佣杀手;一位忠诚坦率的音乐家,既可以用乐器拨片杀人,又可以轻松地用巴厘琴奏乐助兴。有人说他已经成为她母亲的情人。这一点还有待确认,它可能会成为最有价值的情报。 变成普通人的想法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她。 必须引诱雷托进入入定状态。 她想起以前问过雷托,他会怎样处理和哥尼·哈莱克的关系。雷托当时便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他说哈莱克忠诚于“一个错误”,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崇拜我……的父亲。” 她注意到了那片刻的犹豫,雷托差点脱口说出“我”,而不是“我的父亲”。是啊,有时要把基因记忆和活人自己的言行分开是很困难的。有关哥尼·哈莱克的回忆就不容易区分。 厄莉娅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 保罗去世后,哥尼与杰西卡夫人一直在卡拉丹。现在,他的返回将会使已经十分复杂的形势更加复杂化。回到厄拉科斯后,他会在现有的关系中加入他自己的因素。他曾经效力于保罗的父亲,这一系的次序分别是雷托一世到保罗到雷托二世。此外还有一条分支,即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育种计划:杰西卡到厄莉娅到甘尼玛。哥尼的到来将加剧这种混乱,这个人可能会有其利用价值。 如果他发现我们带着他最憎恶的哈克南家族的血统,他会作出什么反应呢? 厄莉娅嘴角的微笑变成了沉思的表情。毕竟,那对双胞胎还是孩子。他们就像有无数对父母的孩子,他们的记忆既属于别人,也属于自己。他们将站在泰布穴地的着陆台上,看着他们的祖母乘坐的飞船在厄拉奇恩盆地下降的轨迹。飞船在空中留下的喷气尾迹很显眼,对于杰西卡的孙子孙女来说,这道尾迹会使她的到来更具体吗? 母亲会问我是怎么训练他们的,厄莉娅想,会问我使用惩罚手段时是否明智。而我会告诉她,他们是在自己训练自己——就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会引用她孙子说过的话:“在统治者的责任中,有一项是进行必要的惩罚……但只能以受害者犯了错误为前提。” 厄莉娅突然想到,如果她能让杰西卡夫人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双胞胎身上,其他事情就可能逃过她锐利的眼睛。 这完全可以做到。雷托很像保罗。这很自然,他可以在任何他愿意的时候变成保罗。就连甘尼玛也具备这种令人胆寒的能力。 就像我可以变成我的母亲,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与我分享他们人生记忆的人。 她将思绪转向别处,看着掠过机身外的屏蔽场城墙的形状。随后,她又想到:离开了富含水分、温暖安全的卡拉丹,重又回到沙丘星球厄拉科斯,她会有什么 感受?在这里,她的公爵被谋杀了,而她的儿子成了一个殉教者。 为什么杰西卡夫人在这个时候回来? 厄莉娅找不到答案——至少找不到明确的答案。她可以分享体内无数人的自我意识,但个人的经历不同,每个人的动机也会变得不一样。只有每个个体所采取的个人行为才能显示该个体的决定。对于出生前就有记忆的厄崔迪来说,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他们的出生过程不同于常人:离开母体只是一种肉体上的彻底分离,在此之前,母体已经给小生命留下了丰富的记忆库。 厄莉娅不认为她同时爱着也恨着她的母亲是一件奇怪的事。这是一种必然,是一种必要的平衡,不需要为此内疚或遭受谴责。这个问题无所谓爱,也无所谓恨。应该谴责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吗?因为她们设计了杰西卡夫人的道路?当某人的记忆覆盖了上千年时,很难将内疚和对他人的谴责区分开来。姐妹会只是想优选出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充当成熟圣母的男性对应者……而且……身为具有超常感知力和意识力的人,魁萨茨·哈德拉克可以同时出现在多个时空。在这个育种计划中,杰西卡夫人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然而她品位低下,居然爱上了分配给她的生育伴侣,为了满足她所挚爱的公爵的愿望,她没有按照姐妹会的安排生一个女孩,而是生了一个男孩。 让我在她染上了香料瘾以后出生!现在,她们又不想要我了!现在,她们居然害怕我!还找来了各种理由…… 她们成功地制造了保罗,她们的魁萨茨·哈德拉克,只是早了一代。这是她们长期计划中的一个小小的计算错误。现在他们又面临着一个新问题:邪物,邪物的身上带着她们寻找了好几代的宝贵基因。 厄莉娅感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抬头一看,只见她的护航机队已排成着陆前的最高警戒队形。她摇了摇头,感叹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在头脑中拜访历史人物,把他们的错误再梳理一遍,这会带来什么好处?现在毕竟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了。 邓肯·艾达荷已将他的门泰特意识集中于杰西卡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回来的问题上,他用他的天赋——如古代计算机般的大脑——评估着这个问题。他说,她回来是为了帮姐妹会取回那对双胞胎,因为他们同样携带着那些宝贵的基因。他很可能是对的。这个目的足以让杰西卡夫人从自愿隐居在卡拉丹的状态中走出来。如果姐妹会命令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让她回到这个对她来说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呢? “我们会弄清的。”厄莉娅喃喃地说。 她感到扑翼飞机在她城堡的屋顶上着陆了,反作用力和刺耳的刹车声使她心中充满对未来的不祥预感。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章 melange(也可以写作me'' -lange或ma, lanj),美琅脂,字源不明(被认为源于古老的地球法语):词义一,香料的混合物;词义二,产于厄拉科斯(沙丘)的香料,智者萨卡德统治时期的皇家化学师尤瑟夫·艾可可第一个注意到这种物质;美琅脂只存在于厄拉科斯的沙漠最底层,它与第一代的弗雷曼救世主保罗·穆阿迪布(厄崔迪)的预知能力有着密切的联系;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和贝尼·杰瑟里特也使用这种香料。 ——摘自《皇家词典》(第五版) 两只大型猫科动物在黎明的曙光中跃上山脊,悠然跑动着。它们并不是在急切地寻找猎物,只是在巡视它们的领地。它们被称作拉兹虎,是八千年前被带到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的稀有品种。基因繁殖手段抹去了古老地球虎群的一些原有特征,同时强化了其他特点,它们的虎牙仍然很长,脸很宽,长着机灵警觉的眼睛;脚掌变得很大,以使它们在崎岖不平的地面获得足够的支撑;它们藏在鞘内的趾爪伸出后有大约十厘米长,由于鞘的摩擦,趾爪末端变得像剃刀一样锋利;它们的毛皮呈均匀的褐色,使它们几乎能在沙漠中隐身。 与先辈们比较起来,它们还有一点不同之处:当它们还是幼兽时,大脑中就被植入了伺服刺激器。它们变成了拥有传感装置者的爪牙。 天气很冷,拉兹虎停下来,仔细查看地形,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形成了白雾。它们附近的萨鲁撒·塞康达斯一片贫瘠,这儿藏匿着寥寥几只从厄拉科斯偷运出来的沙鲑,人们幻想凭借这些宝贵的生命打破厄拉科斯对香料的垄断。在这两头大猫站立的地面上,散布着褐色的岩石,间或点缀着稀稀拉拉的灌木;在清晨的阳光中,银绿色的灌木拉着长长的阴影。 突然间,事先毫无征兆地,大猫警觉起来。它们的眼睛慢慢转向左侧,接着头也转了过来。下方远处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两个孩子正手拉手嬉戏。这两个 孩子看起来年龄相当,大约在九到十岁之间。他们长着一头红发,穿着蒸馏服,蒸馏服外披着边缘打了孔的白色斗篷,额头处用闪烁着珠宝光泽的丝线绣着厄崔迪家族的族徽——鹰冠。他们高高兴兴地交谈着,两只猎食猫科动物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谈话。拉兹虎了解这种游戏,它们以前曾经玩过,但是它们仍然保持静止,等待着伺服刺激器触发追踪指令。 一个男人出现在两只大猫身后的山脊顶上。他停了下来,仔细研究着面前的场景:大猫和孩子们。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灰黑色的皇家萨多卡作训服,军服上面的徽章表示他的职位是莱文布雷彻——霸撒的副官。在他的脖子和腋窝之间挂着一根带子,带子上吊着一个薄套子,套子靠在前胸,里面装着伺服刺激器,无论哪只手都能很方便地操作发射器上的按键。 两只老虎没有转过身来看他。它们很熟悉这个男人的声音和气味。他匆忙下了山脊,在距离那两只大猫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用手抹了抹自己的头。空气很冷,但这样的工作却让人发热。他再次用灰白色的眼睛仔细研究着眼前的场景:大猫和孩子们。他把一缕被汗水浸湿的金发塞进黑色的头盔,然后用手按了一下植入式喉头麦克风。 “大猫已经发现他们了。” 植入耳后的接收器中传来回复的声音:“我们看到它们了。” “这一次怎么办?”莱文布雷彻问道。 “没有接到追踪命令,它们会去抓那两个孩子吗?”接收器里的声音反问道。 “它们已经准备好了。”莱文布雷彻说道。 “很好。让我们来看看四节训练课是不是足够了。” “你们准备好了就告诉我。” “已经好了。” “开始行动。”莱文布雷彻说道。 他先拔开信号发射器右手边一个红色按键上的安全销,然后按下那个按键。现在,那对大猫不再受任何信号的约束了。他 把手指放在红色按键下方的一个黑色按钮上,如果那对大猫转而攻击他,他随时可以制止它们。但它们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存在,匍匐在地面,宽大的脚掌流畅地运动着,朝山脊下的那对孩子前进。 莱文布雷彻蹲下身来仔细观察。他知道,他周围某个地方有个隐蔽的传输眼,把这里的一切传送到王子居住的要塞里的一个秘密监视器上。 大猫们先是慢跑,随后开始狂奔。 孩子们这时正专心攀爬着布满岩石的山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其中一个孩子正在大笑,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又高又尖。另一个孩子被绊倒了,重新站稳身子后,他转过身,看到了那对大猫。他指着大猫说:“看啊!” 两个孩子都停了下来,好奇地紧盯着对他们生命的入侵。两只拉兹虎袭击他们的时候,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个孩子死于随意而又凶狠的攻击,他们的脖子当即被咬断了。大猫开始吃他们。 “需要我召回它们吗?”莱文布雷彻问道。 “让它们吃完吧。它们干得很漂亮。我知道它们会的:这一对是完美的。” “也是我见过最好的。”莱文布雷彻赞同道。 “很好。已经派了车去接你。通话完毕。” 莱文布雷彻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他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左手边的高地,那里的闪光点暴露了传输眼的位置。传输眼把他的良好表现传送给了远在首都绿洲处的霸撒。莱文布雷彻微笑了:今天的工作表现将使他获得提升。他仿佛感受到了脖子下挂着巴图徽章的感觉——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甚至有一天会成为霸撒。在已逝的沙达姆四世的孙子——法拉肯——的部队里,干得好的人都会迅速获得提拔。某一天,当王子坐上他理应得到的皇位时,人员的晋升会变得更快。霸撒军衔都可能不是最终的奖励。这个世界上需要更多的男爵和伯爵……当那对厄崔迪的双胞胎被除掉之后。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章 弗雷曼人,必须回到他原来的信仰中去,回到形成人类社会的本质中去。他必须回到过去,回到在与厄拉科斯的斗争过程中学会生存的过去,弗雷曼人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敞开心灵,接受来自心灵内部的教导。对他而言,帝国、兰兹拉德联合会和宇联商会的万千世界毫无意义,它们只能夺取他的灵魂。 ——厄拉奇恩的传教士语 杰西卡夫人乘坐的飞船从空中俯冲而下,停靠在暗褐色的着陆场上,机身还在发出隆隆的喘息声。着陆场四周直到远处是一片人海。她估计大约有五十万人,其中三分之一可能是朝圣者。他们站在那里,安静得可怕,注意力集中在飞船的出口平台。平台处舱门的阴影遮住了她和她的随从们。 还有两个小时才到正午,但人群上方的空气中已有尘埃在反射微光,预示着今天将会是炎热的一天。 杰西卡戴着象征圣母的头巾,她用手捋了捋头巾下的古铜色头发——夹杂着斑驳银丝,头发紧紧包裹着她鸭蛋形的脸庞。她知道长途旅行之后,她的状态并不算很好,再说黑色的头巾也不适合她。但是她过去在这里就是这身装束,弗雷曼人不会忘记这身长袍所代表的特殊意义。她叹了口气,星际旅行对她来说并不轻松,还有过去时光带给她的沉重的记忆——那次当她的公爵被迫违心进入这片封地时,她也是通过星际旅行从卡拉丹来到厄拉科斯。 慢慢地,通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赋予的、能够发现关键的细节特征的能力,她开始仔细研究起面前的这片人海。他们中有穿着灰色蒸馏服、来自沙漠深处的弗雷曼人;也有穿着白色长袍的朝圣者,肩膀上戴着赎罪的标记;还有富有的商人们,他们穿着轻便的常服,以此炫耀他们在厄拉奇恩炎热的空气中并不在乎水分的流失……还有“忠信会”派出的代表团,他们身着绿色长袍,戴着厚重的头罩,静静地站在他们自己圣洁的小圈子里。 她的视线从人群上移开,只有这时,她才能感受到这次欢迎与从前她和她亲爱的公爵一起到来时所受到的迎接有些许相似之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了。她不喜欢回忆其间发生的令人心碎的往事。在她心里,时间沉甸甸的,停滞不前,仿佛她离开这颗行星的这些年都不存在一样。 又一次入虎口了,她想。 就在这里,在这片平原上,她的儿子从已逝的沙达姆四世手中夺过了统治权,历史的这一次大动荡已将这片土地深深镌刻在人们的心里和信仰里。 身后的随从们发出不安的声音,她又叹了口气。他们肯定是在等迟到的厄莉娅。已经可以看到厄莉娅和她的随从们从人群外围逐渐向这里走近,皇家卫队在他们前面清理通道,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阵波动。 杰西卡又一次审视着周围的环境。在她眼中,很多地方都和以前不同了。着陆场的塔台上新增了一个祈祷用的阳台。平原左边目力所及的地方矗立着巨大的塑钢建筑,那是保罗建造的城堡——他的“沙漠之外的穴地”,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体化建筑物。即使把整个城市都装在它的围墙之内,它里面依然有多余的空间。现在那里驻扎着帝国政体中最强大的统治力量,厄莉娅建筑在她兄长尸体之上的“忠信会”。 必须除掉那个地方,杰西卡想。 厄莉娅的代表团已经到达出口舷梯的脚下,不出人们预料,他们在那里停下脚步。杰西卡认出了斯第尔格那粗壮的身材。上帝呀,竟然还有伊勒琅公主!她那诱人的身材遮掩了她的一腔野性,微风撩起她头顶的金发。真气人,伊勒琅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老。还有站在队伍最前端的厄莉娅,年轻的身材显得既张扬又放肆,目光死死盯着飞船舱门的阴影处。杰西卡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嘴角绷得紧紧的。一阵悸动掠过杰西卡的身体,她听到自己的内心在她耳边呐喊。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厄莉娅走上了禁路。事实摆在那里,受过训练的人都能作出判断。邪物! 杰西卡用了片刻工夫调整情绪。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本是多么希望能看到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那对双胞胎会怎么样?她问自己,他们是否也迷失了自我? 慢慢地,杰西卡以上帝之母的姿态走出阴影,来到舷梯口。她的随从们则根据指示留在原处。接下来是最关键的时刻。现在,杰西卡一个人孤零零地处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她听到哥尼·哈莱克在她身后紧张地清着嗓子。哥尼多次反对她这样:“你身上一点屏蔽场都没有?天啊,你这个女人!简直神经不正常!” 但是,在哥尼所有让人欣赏的品德中,最核心的就是服从。他会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然后服从命令。现在他就在服从命令。 杰西卡现身时,人海中涌出一阵低呼,如同巨大的沙虫发出的咝咝声。她举起双臂,作出神职人员加冕于皇帝时的祝福姿势。人们一片接着一片,纷纷跪倒在地,像是个巨大的有机体,尽管不同片区的人们作出反应的时间长短不一。就连官方代表们都表示了恭顺之意。 杰西卡在舷梯口停留了一会儿。她知道她身后的其他人和混在人群中的她的特工们已经在脑海中形成了一张临时地图。依靠这张地图,他们能够在人群中辨别出那些下跪时迟疑的人。 杰西卡仍然保持着双臂上举的姿势,哥尼和他的人出现了。他们迅速绕过她,走下舷梯,毫不理会官方代表们惊异的表情,而是直接与人群中打着手势表明自己身份的特工们会合在一起。很快,他们在人海中散开,不时跳过一群群跪着的人的头顶,在狭窄的人缝间快速奔跑。目标人物中只有少数意 识到了危险,想要逃走。他们成了最易对付的猎物:一把飞刀或是一个绳圈,逃跑者已然倒地。其他人则被赶出人群,双手被缚,步履蹒跚。 在整个过程中,杰西卡始终伸展双臂站着,用她的存在赐福人群,让人海继续屈从。她知道那些广为流传的谣言,也知道其中占主导地位的谣言是什么,因为那是她预先埋下的:圣母回来是为了芟除杂草。万福我们上帝的母亲! 一切结束时,几具死尸瘫软在地,俘虏们被关进着陆场塔台下的围栏内。杰西卡放下了她的双臂。大概只用了三分钟。她知道哥尼和他的人几乎不可能抓到任何一个头目——那些最具威胁的人。这些家伙十分警觉,非常敏感。但是俘虏中会有几条令人感兴趣的小鱼,当然还少不了普通的败类和笨蛋。 杰西卡放下手臂之后,在一片欢呼声中,人们站了起来。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杰西卡独自一人走下舷梯。她避免与女儿的目光接触,将注意力集中在斯第尔格身上。他蒸馏服兜帽的颈部被一大丛黑色的络腮胡子遮盖,胡子已经点缀着点点灰色,但他的眼睛仍然像他们第一次在沙漠相见时一样,给她一种震撼的感觉。斯第尔格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并接受了这一事实。他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弗雷曼耐布,男儿的领袖,敢于作出血腥的决定。他的第一句话完全符合他的个性。 “欢迎回家,夫人。能欣赏到直接有效的行动总能令人愉悦。” 杰西卡挤出了一丝微笑:“封锁着陆场,斯第尔格。在审问那些俘虏之前,不准任何人离开。” “已经下令了,夫人,”斯第尔格说道,“哥尼的人和我一起制订了这个计划。” “如此说来,那些就是你的人——那些出手相助的人。” “他们中的一部分,夫人。”她看到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点了点头,“过去那些日子里,你对我研究得很透,斯第尔格。” “正如您过去告诉我的那样,夫人,人们观察幸存者并向他们学习。” 厄莉娅走上前来,斯第尔格让在一旁,让杰西卡能够直接面对她的女儿。 杰西卡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隐藏她已了解到的东西,她甚至没想去隐藏。只要有这个必要,厄莉娅可以在任何时候清楚地观察到需要注意的细节,她像任何一个姐妹会的高手一样精于此道。通过杰西卡的行为举止,她已然知晓杰西卡看到了什么,以及杰西卡本人对所看到事物的看法。她们是死敌,对这个词的含意,常人只有最肤浅的理解。 厄莉娅的选择是直截了当地迸发出怒火,这是最简单、最适当的反应。 “你怎么敢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制订这么个计划?”她冲着杰西卡的脸问道。 杰西卡温和地说道:“你刚刚也听说了,哥尼甚至没让我参与整个计划。我们以为……” “还有你,斯第尔格!”厄莉娅转身面对斯第尔格,“你究竟效忠于谁?” “我的忠诚奉献给穆阿迪布的孩子,”斯第尔格生硬地说,“我们除去了一个对他们的威胁。” “这个消息为什么没有让你觉得高兴呢……女儿?”杰西卡问道。 厄莉娅眨了眨眼,朝她母亲瞥了一眼,强压下内心的骚动。她甚至设法做到了露齿微笑。“我很高兴……母亲。”她说道。她的确觉得高兴,这一点连厄莉娅本人都感到奇怪。她心中一阵狂喜:她终于和她母亲摊牌了。让她恐惧的那一刻已经过去,而权力平衡并没有发生改变。“我们方便时再详谈这个问题。”厄莉娅同时对母亲和斯第尔格说道。 “当然。”杰西卡说道,并示意谈话结束,转过身来看着伊勒琅公主。 在几次心跳的时间里,杰西卡和公主静静地站着,互相研究着对方——两个贝尼·杰瑟里特,都为同一个理由与姐妹会决裂:爱。两个人所爱的男人都已死了。公主对保罗付出的爱没有得到回报,她成了他的妻子,但不是爱人。现在,她只为了保罗的弗雷曼情人为他所生的那两个孩子活着。 杰西卡率先开口:“我的孙儿们在哪里?” “在泰布穴地。” “他们在这儿太危险了,我理解。” 伊勒琅微微点了点头。她看到了杰西卡和厄莉娅之间的交流,但厄莉娅事先便把一个观念灌输给了她:“杰西卡已经回到了姐妹会,我们俩都知道她们对保罗的孩子的基因有什么样的计划。”于是,她便根据这种观念对所看到的一切作出了自己的解释。伊勒琅从来没能成为贝尼·杰瑟里特能手——她的价值在于她是沙达姆四世的女儿;她总是太高傲,不想充分拓展自己的能力。现在,她贸然选择了她的立场,以她所受的训练,本来不至于如此。 “说真的,杰西卡,”伊勒琅说道,“你应该事先征询议会的意见,然后采取行动。你现在的做法是不对的,仅仅通过……” “我是不是应该这样想:你们两个都不相信斯第尔格。是这样吗?”杰西卡问道。 伊勒琅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这点聪明她还是有的。她高兴地看到耐心已消耗殆尽的教士代表团走了过来。她和厄莉娅交换了一下眼色,想道:杰西卡还是那样,自信、傲慢!一条贝尼·杰瑟里特公理在她脑海里不期而至:傲慢只是一堵城墙,让人掩饰自己的疑虑和恐惧。杰西卡就是这样吗?显然不是。那肯定只是一种姿态。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问题深深困扰着伊勒琅。 教士们乱哄哄地缠住了穆阿迪布的母亲。有些只是碰了碰她的手臂,但多数人都深深弯腰致敬,献上他们的祝福。最后轮 到代表团的两名领导者上前,这是礼仪规定的:地位高的最后出场。他们脸上挂着经过训练的笑容,告诉她正式的洁净仪式将在城堡内——也就是过去保罗的堡垒——举行。 杰西卡研究着眼前这两个人,觉得他们令人厌恶。其中一个叫贾维德,是一个表情阴沉的圆脸年轻人,忧郁的眼睛深处流露出猜忌的神情;另一个叫哲巴特拉夫,是以前她在弗雷曼部落中认识的一个耐布的第二个儿子——这一点,他本人并没忘记提醒她。很容易就能看出他是哪类人:愉快的外表掩饰着冷酷,瘦长脸,一头金发,一副洋洋自得、知识渊博的样子。她判断贾维德是两人中更为危险的一个,既神秘,又有吸引力,而且——她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他——令人厌恶。她觉察到他的口音很怪,一口老派弗雷曼人口音,仿佛来自某个与世隔绝的弗雷曼部族。 “告诉我,贾维德,”她说道,“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只是沙漠中一名普通的弗雷曼人。”他说道,他的每个音节都表明他在撒谎。 哲巴特拉夫以近乎冒犯的语气打断了他们,口气近于嘲弄:“说到过去,可谈的实在太多了,夫人。您知道,我是最先意识到你儿子神圣使命的那批人之一。” “但你不是他的敢死队员。”她说道。 “不是,夫人。我的爱好更偏向于哲学,我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教士。” 以此保护你那身皮,她想。 贾维德道:“他们在城堡内等着我们,夫人。” 她再次察觉到了他那种奇怪的口音,这个问题一定要查清楚。“谁在等我们?”她问道。 “是忠信会,所有那些追随您神圣儿子的名字和事迹的人。”贾维德说道。 杰西卡向周围扫了一眼,见厄莉娅朝贾维德露出了笑脸,于是问道:“他是你的下属吗,女儿?” 厄莉娅点点头:“一个注定要成就大事的人。”但是杰西卡发现,贾维德并没有因为这句赞誉流露出丝毫欣喜。她心里暗暗记下这个人,准备让哥尼特别调查他一番。此时,哥尼和五个亲信走了过来,表示他们已经审问了那些下跪时迟疑的可疑分子。他迈着强健的步伐,眼睛一会儿向左瞥一眼,一会儿又向右看,四处观察着,每块肌肉既放松,又警觉。这种本领是杰西卡教他的,源于贝尼·杰瑟里特普拉纳-宾度手册上的记载。他是一个丑陋的大块头,身体的所有反应都经过严格训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手。有些人视他为魔鬼,但杰西卡爱他,看重他,胜过其他任何活着的人。他的下颌处有一道被墨藤鞭抽打后留下的扭曲的伤疤,使他看上去十分凶恶。但看到斯第尔格后,浮现的笑容软化了他脸上的线条。 “干得好,斯第尔格。”他说道。他们像弗雷曼人那样互相抓住对方的胳膊。 “洁净仪式。”贾维德道,碰了碰杰西卡的手臂。 杰西卡回过头。她仔细组织着语言,发音则用上了能够控制他人的音言,同时精心计算着她的语气和姿势,以保证她的话语能对贾维德和哲巴特拉夫的情绪准确地产生影响:“我回到沙丘,只是为了看望我的孙子和孙女。我们非得在这种无聊的宗教活动上浪费时间吗?” 哲巴特拉夫的反应是震惊不已。他张大了嘴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周围听到了这句话的人。他的眼睛留意到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的反应。无聊的宗教活动!这种话从他们的先知的母亲口中说出来,会带来什么后果? 然而,贾维德的反应证实了杰西卡对他的判断。他的嘴角绷紧了,接着却又露出了微笑。但是,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也没有四处观望,留意别人的反应。贾维德早已对这支队伍里的每个人都了如指掌。他知道从现在这一刻起,他应该对他们中的哪些人予以特别的关照。短短几秒钟之后,贾维德陡然间停止了笑容,表明他已经意识到刚才他暴露了自己。贾维德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他了解杰西卡夫人具备的观察力。 一闪念间,杰西卡权衡了各种手段。只要对哥尼做一个细微的手势,就能置贾维德于死地。处决可以就在这里执行,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也可以在以后悄悄找个机会,让死亡看上去像是一次事故。 她想:当我们希望隐藏内心最深处的动机时,我们的外表却背叛了自己。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可以识别暴露出来的种种迹象,提升能手的能力,超越这个阶段,让她们得以居高临下地解读其他人一览无余的肉体。她意识到,贾维德的智力具有很高的利用价值,是可以使力量保持平衡的砝码。如果他能被争取过来,他便可以充当最需要的那个环节,让她深入厄拉奇恩世界。而且,他同时还是厄莉娅的人。 杰西卡说道:“官方随行人员的数目必须保持小规模。我们只能再加一个人。贾维德,你加入我们。哲巴特拉夫,只能对不起你了。还有,贾维德……我会参加这个……这个仪式……如果你坚持的话。” 贾维德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听从穆阿迪布母亲的吩咐。”他看了看厄莉娅,然后是哲巴特拉夫,目光最后回到杰西卡身上,“耽误您和孙儿们团聚真令我万分痛苦,但是,这是……是为了帝国……” 杰西卡想:好。他本质上仍是个商人。一旦确定合适的价钱,我们就能收买他。他坚持让她参加那个什么了不得的仪式,对此,她甚至感觉到一丝欣喜。这个小小的胜利会让他在同伴中树立威信,他们两人都清楚这一点。接受他的洁净仪式是为他未来的服务所支付的预付款。 “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交通工具。”她说道。 沙丘3:沙丘之子_第6章 我给你这只沙漠变色龙,它拥有将自己融入背景的能力,研究它,你就能初步了解这里的生态系统和构成个人性格的基础。 ——摘自《海特纪事·诽谤书》 雷托坐在那儿,弹奏着一把小小的巴厘琴。这是技艺臻于化境的巴厘琴演奏大师哥尼·哈莱克在他五岁生日时寄给他的。四年练习之后,雷托的演奏已经相当流畅,但一侧的两根低音弦仍时不时地给他添点麻烦。他觉得情绪低落时弹奏巴厘琴颇有抚慰作用——甘尼玛同样有这个感觉。此刻,他在泰布穴地上方崎岖不平的岩丛最南端,坐在一块平平的石头上,头顶着晚霞,轻轻弹奏着。 甘尼玛站在他身后,小小的身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不高兴。斯第尔格通知了他们,祖母将在厄拉奇恩耽搁一阵子。从那以后,甘尼玛就不愿意出门,尤其反对在夜晚即将降临时来到这里。她催促哥哥:“行了吧?” 他的回答是开始了另一段曲子。 从接受这件礼物到现在,雷托头一次强烈地感到,这把琴出自卡拉丹的某位大师之手。他拥有的遗传记忆本来就能触发他强烈的乡愁,思念着厄崔迪家族统治的那颗美丽的行星。弹奏这段曲子时,雷托只需要敞开心中阻隔这段乡愁的堤坝,记忆便在他的脑海中流过:他回忆起哥尼用巴厘琴给他的主人和朋友保罗·厄崔迪解闷。随着巴厘琴在手中鸣响,雷托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意识被他的父亲所主导。但他仍旧继续弹奏着,发觉自己与这件乐器的联系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加紧密。心中的感应告诉他,他能够弹好巴厘琴,这种感应已经达到了巴厘琴高手的境界,只是九岁孩子的肌肉还无法与如此微妙的内心世界配合起来。 甘尼玛不耐烦地点着脚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配合着哥哥演奏的音乐的节拍。雷托蓦地中断了这段熟悉的旋律,开始演奏起另一段非常古老的乐曲,甚至比哥尼本人弹奏过的任何曲子更加古老。由于过于专注,他的嘴都扭曲了。弗雷曼人的星际迁徙刚刚将他们带到第五颗行星时,这段曲子便已经是一首古歌谣了。手指在琴弦间弹拨时,保罗听到了来自记忆深处的、具有强烈禅逊尼意味的歌词: 大自然美丽的形态 包含着可爱的本真 有人称之为——衰亡 有了这可爱的存在 新生命找到了出路 泪水默默地滑落 却只是灵魂之水 它们使新的生命 化为痛苦的实在—— 只有死亡能使生命脱离这个痛苦的肉体 让它圆满 他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甘尼玛在身后问道:“好老的歌。为什么唱这个?” “因为它合适。” “你会为哥尼唱吗?” “也许。” “他会称它为忧郁的胡说八道。” “我知道。” 雷托扭过头去看着甘尼玛。他并不奇怪她知道这首歌的歌词,但是忽然间,他心中一阵惊叹:他们俩彼此之间的联系真是太紧密了!即使他们中的一个死去,仍会存在于另一个的意识中,每一寸分享的记忆都会保留下来。这种密切无间像一张网,紧紧缠着他。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知道,这张网上有缝隙,他此刻的恐惧便来源于这些缝隙中最新的一个——他感到他们俩的生命开始分离,各自发展。他想:我怎么才能把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的事告诉她呢? 他向沙漠远处眺望,望着那些高大的、如波浪般在厄拉科斯表面移动的新月状沙丘。沙丘背后拖着长长的阴影。那里就是克登,沙漠的中央。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很少能在沙丘上见到巨型沙虫蠕动留下的痕迹了。落日为沙丘披上血红色的绶带,在阴影的边缘镶上一圈火一般的光芒。一只翱翔在深红色天空中的鹰引起了他的注意,鹰猛冲下来,攫住一只山鹑。 就在他下方的沙漠表面,植物正茁壮成长,形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一条时而露出地表、时而又钻入地下的引水渠灌溉着这片植物。水来自安装在他身后岩壁最高处的巨型捕风器。绿色的厄崔迪家族旗帜在那儿迎风飘扬。 水,还有绿色。 厄拉科斯的新象征:水和绿色。 身披植被的沙丘形成一片钻石形状的绿洲,在他下方伸展。绿洲刺激着他的弗雷曼意识。下方的悬崖上传来一只夜莺的啼叫,加深了此刻他正神游在蛮荒过去的感觉。 Nous gé tout cela,他想。下意识地使用了他与甘尼玛私下交流时用的古老语言。他说道:“我们改变了这一切。”他叹了口气。Oublier je ne puis。“但我无法忘却过去。” 在绿洲尽头,他能看到弗雷曼人称之为“空无”的地方——永远贫瘠的土地,无法生长任何东西。“空无”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水和伟大的生态变革正改变着它。在厄拉科斯上,人们甚至能看到被绿色天鹅绒般的森林覆盖着的山丘。厄拉科斯上出现了森林!年轻一代有些人很难想象在这些起伏的山包之后便是荒凉的沙丘。在这些年轻人的眼中,森林的阔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雷托发现自己正以古老的弗雷曼方式思考。在变化面前,在新事物的面前,他感到了恐惧。 他说道:“孩子们告诉我,他们已经很难在地表浅层找到沙鲑了。” “那又怎么样?”甘尼玛不耐烦地问道。 “事物改变得太快了。”他说道。 悬崖上的鸟再次鸣叫起来。黑夜笼罩了沙漠,像那只鹰攫住鹌鹑一样。黑夜常常会令他受到记忆的攻击——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所有生命都在此刻喧嚣不已。对这种事,甘尼玛并不像他那样反感,但她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同情地将一只手放在他肩头。 他愤怒地拨了一下巴厘琴的琴弦。 他如何才能告诉她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呢?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战争,无数的生命在古老的记忆中觉醒:残酷的事故、爱人的柔情、不同地方不同人的表情……深藏的悲痛和大众的激情。他听到了挽歌在早已消亡的行星上飘荡,看到了绿色的旗帜和火红的灯光,听到了悲鸣和欢呼,听到了无数正在进行的对话。 在夜幕笼罩下的旷野,这些记忆的攻击最难以承受。 “我们该回去了吧?”她问道。 他摇摇头。她感觉到了他的动作,意识到他内心的挣扎甚至比她设想的还要深。 为什么我总是在这儿迎接夜晚?他问自己。甘尼玛的手从他肩上抽走了,但他却没有感觉到。 “你在折磨自己,而且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她说道。 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一丝责备。是的,他知道。答案就在他的意识里,如此明显:因为我内心的真知与未知驱使着我,使我在风浪里颠簸不已。他能感觉到他的过去在汹涌起伏,仿佛自己踏在冲浪板上。他强行将父亲那跨越时空的记忆放在其他一切记忆之上,压制着它们,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获得有关过去的所有记忆。他想得到它们。那些被压制的记忆极其危险。他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在他身上发生了新的变化。他希望把这种变化告诉甘尼玛。 一号月亮慢慢升起,月光下,沙漠开始发光。他向远处眺望,起伏的沙漠连着天际,给人以沙漠静止不动的错觉。在他左方不远处坐落着“仆人”,一大块凸出地表的岩石,被沙暴打磨成了一个矮子,表面布满皱褶,仿佛一条黑色的沙虫正冲出沙丘。总有一天,他脚下的岩石也会被打磨成这个形状,到那时,泰布穴地也将消失,只存在于像他这样的人的记忆中。他相信,哪怕到那时,世上仍会有像他这样的人。 “为什么你一直盯着‘仆人’看?”甘尼玛问道。 他耸了耸肩。违抗他们监护人的命令时,他和甘尼玛总会跑到“仆人”那儿。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秘密的藏身之处。那个地方吸引着他们,雷托知道原因。 下方的黑暗缩短了他与沙漠之间的距离,一段地面引水渠反射着月光,食肉鱼在水中游动,搅起阵阵涟漪。弗雷曼人向来在水中放养这种食肉鱼,用来赶走沙鲑。 “我站在鱼和沙虫之间。”他喃喃自语道。 “什么?” 他大声重复了一遍。 她一只手支着下巴,琢磨着面前感动了他的场景。她父亲也曾有过这种时刻,她只需注视自己的内心,比较父亲和雷托。 雷托打了个哆嗦。在此之前,只要他不提出问题,深藏在他肉体内的记忆从来不会主动提供答案。他体内似乎有一面巨大的屏幕,真相渐渐显露在屏幕上。沙丘上的沙虫不会穿过水体,水会使它中毒。然而在史前时期,这里是有水的。白色的石膏盆地就是曾经存在过的湖和海洋。钻一个深井,就能发现被沙鲑封存的水。他似乎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看到了这个行星所经历的一切,并且预见到了人类的干预将给它带来的灾难性的改变。他用比耳语响不了多少的声音说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甘尼玛。” 她朝他弯下腰:“什么?” “沙鲑……” 他陷入了沉默。沙鲑是一种单倍体生物,是这颗行星上的巨型沙虫的一个生长阶段。他最近总是提到沙鲑,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不敢追问下去。 “沙鲑,”他重复道,“是从别的地方被带到这里来的。那时,厄拉科斯还是一颗潮湿的行星。沙鲑大量繁殖,超出了本地生态圈所能允许的极限。沙鲑将这颗行星上残余的游离水全部包裹起来,把它变成了一个沙漠世界……它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生存。在一个足够干燥的行星上,它们才能转变成沙虫的形态。” “沙鲑?”她摇了摇头,但她并不是怀疑雷托的话。她只是不愿意深入自己的记忆,前往他采集到这个信息的地方。她想:沙鲑?无论是她现在的肉体,还是她的记忆曾经居住过的其他肉体,孩提时代都多次玩过一种游戏:挖出沙鲑,引诱它们进入薄膜袋,再送到蒸馏器中,榨出它们体内的水分。很难将这种傻乎乎的小动物与生态圈的巨变联系在一起。 雷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弗雷曼人早就知道必须在他们的蓄水池中放入驱逐沙鲑的食肉鱼。只要有沙鲑,行星的地表浅层就无法积聚起大面积水体。他下方的引水渠内就有食肉鱼在游动。如果只是极少数量的水,沙虫还可以对付,例如人体细胞内的水分。可是一旦接触到较大的水体,它们体内的化学反应就会急剧紊乱,使沙虫发生变异,并且迸裂。这个过程会生成危险的浓缩液,也是终极的灵药。弗雷曼人在穴地狂欢中稀释这种液体,然后饮用。正是在这种纯净的浓缩液的引领下,保罗·穆阿迪布才能穿越时间之墙,进入其他人从未涉猎的死亡之井的深处。 甘尼玛感到了哥哥的颤抖。“你在干什么?”她问道。 但他 不想中断他的发现之旅:“沙鲑减少——行星生态圈于是发生改变……” “但它们当然会反抗这种改变。”她说。她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恐惧。虽然并不乐意,但她还是被引入了这个话题。 “沙鲑消失,所有沙虫都会不复存在。”他说道,“必须警告各部落,要他们注意这个情况。” “不会有香料了。”她说道。 她说到了点子上。这正是生态系统改变所能引起的最大危险。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的侵入破坏了沙丘各种生物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危险悬在人类头上。兄妹俩都看到了。 “厄莉娅知道这件事,”他说道,“所以才会老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怎么能肯定呢?” “我肯定。” 现在,她知道了雷托烦扰不堪的原因。这个原因给她带来了一阵寒意。 “如果她不承认,各个部落就不会相信我们。”他说道。 他的话直指他们面临的基本问题:弗雷曼人会企盼从九岁的孩子口中说出些什么呢?越来越远离她自己内心世界的厄莉娅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我们必须说服斯第尔格。”甘尼玛说道。 他们像同一个人一样,转过头去,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沙漠。刚才的觉悟之后,眼前的世界已经全然不同。在他们眼中,人类对环境的影响从未如此明显。他们感到自己是构成整个精密的动态平衡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了全新的眼光,他们的潜意识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的观察力再次得到了提升。列特-凯恩斯曾经说过,宇宙是不同物种间进行持续交流的场所。刚才,单倍体沙鲑就和作为人类代表的他们进行了沟通。 “这是对水的威胁,各部落会理解的。”雷托说道。 “但是威胁不仅仅限于水,它……”她陷入了沉默。她懂得了他话中的深意。水代表着厄拉科斯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弗雷曼人的骨子里,他们始终是适应力极强的动物,能够在沙漠中幸存下来,知道如何在最严酷的条件下管理与统治。但当水变得充裕时,这一权力象征发生了变化,尽管他们仍旧明白水的重要性。 “你是指对权力的威胁。”她更正他的话。 “当然。” “但他们会相信我们吗?” “如果他们看到了危机,如果他们看到了失衡——对,他们会相信我们的。” “平衡,”她说道,重复着许久以前她父亲说过的话,“正是平衡,才能将人群与一伙暴徒区分开来。” 她的话唤醒了他体内的父亲的记忆,他说道:“两者相抗,一方是经济,另一方是美。这种战斗历史悠久,比示巴女王还要古老。”他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看着她,“这段时间以来,我开始做有预见性的梦了,甘尼。”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说道:“斯第尔格告诉我们说祖母有事耽搁——但我早已预见到了这个时刻。现在,我怀疑其他的梦也可能是真的。” “雷托……”她摇了摇头,眼睛忽然有些潮湿,“父亲死前也像你这样。你不觉得这可能是……” “我梦见自己身穿铠甲,在沙丘上狂奔。”他说道,“我梦见我去了迦科鲁图。“ “迦科……”她清了清嗓子,“古老的神话而已!” “不,迦科鲁图确实存在,甘尼!我必须找到他们称之为传教士的那个人。我必须找到他,向他询问。” “你不认为他是……是我们的父亲?” “问问你自己的心吧。” “很可能是他。”她同意道,“但是……” “有些事,我知道我必须去做。但我真的不喜欢那些事。”他说道,“在我生命中,我第一次理解了父亲。” 他的思绪将她排斥在外,她感觉到了,于是说道:“那个传教士也可能只是个神秘主义者。” “但愿如此。但愿。”他喃喃自语道,“我真希望是这样!”他身子前倾,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巴厘琴在他手中发出低吟,“但愿他只是个没有号角的加百列,只是个平平常常、四处传播福音的人。”他静静地看着月光照耀下的沙漠。 她转过脸来,朝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在穴地周围已经腐烂的植被上跳动的磷火,以及穴地与沙丘之间明显的分界线。那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即使沙漠进入梦乡,那个地方却仍然有东西保持着清醒。她感受着那份清醒,听到了动物在她下方的引水渠内喝水的声音。雷托的话改变了这个夜晚,让它变得动荡不已。这是在永恒的变化中发现规律的时刻,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可以回溯至古老地球时代的记忆——从地球到现在,整个发展过程的一切都被压缩在她的记忆之中。 “为什么是迦科鲁图?”她问道。平淡的语气和这时的气氛十分不相称。 “为什么……我不知道。当斯第尔格第一次告诉我们,说他们如何杀死了那里的人,并把那里立为禁地时,我就想……和你想的一样。但是现在,危险蔓延开来……从那儿……还有那个传教士。”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要求他把他那些可以预见未来的梦告诉她。她知道,这么做就等于让他知道她是多么恐惧。那条路通向邪物,这一点,他们两人都清楚。他转过身,带着她沿着岩石走向穴地入口时,那个没有宣之于口的词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邪物。 沙丘3:沙丘之子_第7章 宇宙属于上帝,它是一个整体,与之相比,任何个体都是短暂的。短暂的生命,即便是我们称之为智慧生命、具有自我意识和理性的生物,也只能在某个时期很不可靠地掌握宇宙的一个极小的局部。 ——摘自宗教大同编译委员会的注解 哈莱克嘴里说着话,但他真正的意图是通过手势传达的。他不喜欢教士们为这次报告准备的小接待室,知道这里头肯定布满了窃听设备。让他们试试破解细微的手势吧。厄崔迪家族使用这种通信方式已经好几个世纪了,没有谁比他们更精于此道。 屋外,天已经黑了。这间小屋没有窗户,光线来自屋顶角落处的球形灯。 “我们抓的人中,很多是厄莉娅的手下。”哈莱克比画着,眼睛看着杰西卡的脸,嘴里说的却是对这些人的审问仍在继续。 “这么说,和你预料的一样。”杰西卡用手语回答。随后,她点了点头,嘴里说道,“审讯完成以后,我希望你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哥尼。” “当然,夫人。”他说道,随即又用手语说,“还有一件事,让人很不安。在大量药物的作用下,俘虏中有些人提到了迦科鲁图。但是,一说出这个名字,他们立即死掉了。” “一个心脏停跳程序?”杰西卡用手势问道。随后她开口说道:“你释放过任何俘虏吗?” “放了一些,夫人——明显的小角色。”同时他的手指也在飞快比画,“我们怀疑是强迫性中止心跳的程序,但还不敢确认。尸检仍未完成,但我认为应该让你立刻知道迦科鲁图这件事,所以立刻赶来了。” “公爵和我一直认为迦科鲁图是个有趣的传说,可能会有些事实依据。”杰西卡的手指说道。提到她早已死去的爱人时,她心头总会涌起一股悲伤。她强行压下自己的伤感。 “您有什么命令吗?”哈莱克大声问道。 杰西卡同样以话语作出了回答,下令他返回着陆场,报告任何有用的发现,但是她的手指却发出了其他的指令:“与你在走私徒中的朋友重新取得联系。如果迦科鲁图确实存在,对方只能通过出售香料得到活动经费。除了走私徒之外,他们找不到其他市场。” 哈莱克微微点了点头,同时用手语道:“我已经在这么做了,夫人。”毕生所受的训练促使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这里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厄莉娅是你的敌人,大多数教士都是她的人。” “贾维德不是。”杰西卡的手指回答道,“他恨厄拉科斯。我想,除了贝尼·杰瑟里特能手,其他任何人都觉察不到这一点。但我非常肯定。他有企图,厄莉娅看不出来。” “我要给您增派卫兵,”哈莱克大声说道,避免与杰西卡的目光接触。她的目光显示,她并不喜欢这种安排。“我确信,这里有危险。您今晚会住在这里吗?” “我们待会儿去泰布穴地。”她说道。 杰西卡迟疑了一下,本想告诉他不要再给她派卫兵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应该相信哥尼的直觉。不止一个厄崔迪学到了这一点。 “我还有一个会——和修道院的院长。”她说道,“这是最后一个会,我很高兴快要摆脱这地方了。” 沙丘3:沙丘之子_第8章 我看到沙漠中走出另一只野兽:它像羔羊般长着两只角,嘴里却满是犬牙,脾气像龙一样暴躁;它的身体闪烁着光芒,散发出蒸腾的高热。 ——摘自改编后的《奥兰治天主圣经》 他称自己为传教士,但厄拉科斯上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从沙漠返回的穆阿迪布——穆阿迪布没有死。穆阿迪布确实有可能还活着,试问有谁看到了他的尸体?但真要这么说的话,又有谁能看到被沙漠吞没的尸体呢?可疑问仍然存在——是穆阿迪布吗?经历过从前那段日子的人中,没有一个站出来说:“是的,我看他就是穆阿迪布,我认识他。”但尽管如此,他们之间还是有相同之处,可以作一番比较。 和穆阿迪布一样,传教士也是个瞎子,他的眼窝是两个黑洞,周围的疤痕看上去像是熔岩弹造成的。他的声音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和穆阿迪布一样,能迫使你从内心最深处寻找答案。这一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是个瘦高个,灰色的头发,坚毅的脸庞上布满伤痕。但是绵延的沙漠给很多人都带来了这样的外表,只要看看你自己,就能找到证据。还有一个争议之处:传教士有一个替他带路的弗雷曼年轻人,但没人知道这小伙子来自哪个穴地。有人询问他时,他总是说他做这个是为了挣钱。人们争论说,通晓未来的穆阿迪布不需要向导。只有在他生命的尽头,当他承受的无尽痛苦最终征服了他时,他才会需要一个向导。这一点,人人都知道。 一个冬日的早晨,传教士出现在厄拉奇恩的街道上,一只古铜色的瘦骨嶙峋的手搭在年轻向导肩上。这位小伙子声称自己名叫阿桑·特里格,他以在拥挤的穴地练就的敏捷,带着他的主人穿行在充满燧石味的尘土中,从未让主人的手离开他的肩膀。 大家注意到,瞎子那件传统斗篷下面的蒸馏服非同寻常,过去,只有沙漠最深处的穴地才会制造这样的蒸馏服,跟现在这些蹩脚货完全是两回事。采集他呼吸中的水蒸气以供回收使用的鼻管由某种织物缠绕而成,那是一种现在已经几乎绝迹的黑色藤蔓织物。蒸馏服的面罩扣在脸的下半部,面罩上满是被飞沙蚀刻而成的片片绿色。一句话,这位传教士来自沙丘星遥远的过去。 那个冬日的早晨,许多路人注意到了他。弗雷曼瞎子毕竟是很罕见的。弗雷曼法律仍然要求将瞎子交给夏胡鲁。尽管在水分充足的现代社会,大家已经不再遵从这条法律,但法律条文从产生到现在一直没有变更过。瞎子是奉献给夏胡鲁的礼物,他们会被弃置在沙漠深处的开阔地带,任由沙虫享用。需要这么做的时候,人们总会选择被最大的沙虫——那种被称为沙漠老爹的大家伙——所统治的地区。这些事,城里人也知道,他们毕竟听过传说。因此,一个弗雷曼瞎子足以引起大家的好奇,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奇怪的一对。 那小伙子看起来像十四岁的样子,新生代中的一员,穿着一件改良的蒸馏服,面部暴露在会夺走人体水分的空气中。瘦瘦的身材,长着纯蓝的香料眼睛 、小巧的鼻子,纯洁的表情掩盖了年轻人常有的愤世嫉俗。和小伙子截然相反,瞎子令人联想起几乎快被遗忘的过去——步幅很大,步伐却很缓慢。只有长年在沙漠中跋涉、只凭双腿或被俘获的沙虫行走的人才这样走路。他的头在似乎有些僵硬的脖子上高高地仰着,许多盲人都是这种姿势。只有在朝引起他兴趣的声音侧过耳朵时,那颗裹在兜帽里的头颅才会转动。 两个人穿过白天聚集的人群,最后来到像梯田般一级级向上的台阶前,台阶通向峭壁般矗立的厄莉娅神庙。传教士登上台阶,和他的向导一起,一直爬到第三个平台处。朝圣者们就是在这里等待上面那些巨门的晨启的。那些门大得无以复加,某个古代宗教的大教堂都可以整个从中穿过。据说,穿过巨门意味着把朝圣者的灵魂压缩得小如纤尘,足以穿过针眼,或是进入天堂。 在第三个平台边缘,传教士转过身,仿佛在用他空洞的眼窝观察四周,看到了城市的居民(其中有些人是弗雷曼人,穿着只起装饰作用的蒸馏服仿制品),看到了刚刚步下宇航公会飞船的急切的朝圣者,等待着踏出能保证他们在天堂占有一席之地的礼拜的第一步。平台是个喧闹的地方:有穿着绿袍的忠信会的信徒,随身带着受过训练、能发出被称为“呼叫天堂”的叫声的鹰;商贩们大声叫卖着食物;待售的商品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沙丘占卜师手持小册子,志贺藤制的小册子上还印着注解;一个小贩手持样式奇特的布料,保证“被穆阿迪布本人亲手触摸过”,另一个拿着一瓶水,“经鉴定来自穆阿迪布生活的泰布穴地”。平台上喧嚷着超过百种加拉赫方言,其间还穿插着奥特林语言中刺耳的喉音和尖叫。变脸者和侏儒(来自特莱拉星系那些可疑的工匠行星)身穿白衣,在人群中蹦来跳去。这里有干瘦的脸,也有丰满的、充满水分的脸。匆忙的脚步在粗砺的塑钢表面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些杂音后不时响起祈祷者热切的呼唤——“穆——阿——迪——布!穆——阿——迪——布!请聆听我灵魂的乞求!你是救世主,聆听我的灵魂!穆——阿——迪——布!” 朝圣的人群旁边,两个艺人正在表演,以求挣得几个小钱。他们朗诵的是现在最流行的戏剧中的台词,“阿姆斯泰得和林德格拉夫的辩论”。 传教士侧着头,仔细听着。 表演者是两个声音沉闷的中年城里人。接到口头命令之后,年轻的向导开始向传教士描绘他们的样子。他们穿着宽松的长袍,甚至不屑于在他们水分充足的身体上披一件蒸馏服仿制品。阿桑·特里格觉得这种服饰挺好玩,但马上受到了传教士的申斥。 背诵林德格拉夫那一段的表演者正在发表他的结束演说:“呸!只有意识之手才能抓住宇宙。正是这只手驱使着你宝贵的大脑,因而也就驱使着被你大脑所驱使的任何事物。只有在这只手完成它的职责之后,你才能看见你的创造,你才能成为有意识的人!” 他的演说赢得了几声稀疏的 掌声。 传教士吸了吸鼻子,鼻孔吸进了这个地方丰富的气味:从穿着不合适的蒸馏服中散发出的浓重酯味;不同地方传来的麝香;普通的燧石味沙尘;无数奇怪食物从嘴里散出的气体;厄莉娅神庙内点燃的稀有熏香,伴随着被巧妙引导的气流沿着阶梯向下弥漫。传教士吸收着周围的信息,他的思维在他眼前形成了图像:我们竟然落到了这一步,我们弗雷曼人! 忽然间,平台上的人群纷纷转移了注意力。沙舞者来到阶梯底部的广场,他们中约有五十人用绳子连在一起。他们显然已经这么跳了好几天了,想要捕获灵魂升华的瞬间。他们随着神秘的音乐提腿顿足,嘴角淌着白沫。他们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经失去知觉,只是吊在绳子上,如同牵线木偶般被其他人拖来拽去。就在这时,一个木偶醒了过来。人群显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看——见——了!”刚醒来的舞者尖声大叫道,“我——看——见——了!”他抗拒着其他舞者的牵引,灼灼发光的目光投向左右,“城市所在的地方,变得只有沙子!我——看——见——了!” 旁观者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就连新来的朝圣者都发出了笑声。 传教士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抬起双臂,用曾经命令过沙虫骑士的声音喝道:“安静!”广场上的整个人群都在这个战阵号令般的呐喊声中安静下来。 传教士用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舞者。真神奇,他似乎能看到面前的景象。“你们听到那个人了吗?亵渎者,偶像崇拜者!你们都是!穆阿迪布的宗教并不是穆阿迪布本人。他就像抛弃你们一样抛弃了它!沙漠必将覆盖这片土地。沙漠必将覆盖你们!” 说完,他放下双臂,一只手放在年轻向导肩上,下令道:“带我离开这里。” 或许是因为传教士的措辞:他就像抛弃你们一样抛弃了它;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显然比普通人更加强烈,肯定受过贝尼·杰瑟里特音言的训练,仅仅通过细微的音调变化就能指挥众人;又或许只是这片土地本身的神奇,因为穆阿迪布在此生活过、行走过和统治过。平台上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冲着传教士远去的背影放声高呼,声音因对宗教的畏惧而瑟瑟发抖:“那是穆阿迪布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传教士停住脚步,手伸进斗篷下方的口袋中,掏出一件东西,只有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才能认出那是什么。是一只被沙漠风干的人手——偶尔能在沙漠中找到,像这颗行星在嘲笑人生的渺小。这种东西通常被视为来自夏胡鲁的信息。手干缩成了紧握的拳头,沙暴在拳头上磨出了斑斑白骨。 “我带来了上帝之手,这就是我带来的一切!”传教士高声说道,“我代表上帝之手讲话。我是传教士。” 有些人将他的话理解为那只手属于穆阿迪布,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和可怕的声音上。从此以后,厄拉科斯开始流传他的名字。但这并不是人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沙丘3:沙丘之子_第9章 我亲爱的朋友,所有人都知道,入定状态中存在着自然界最可贵的珍宝。或许真是这样。然而,在我的内心,仍然对此存有深深的疑虑。每次进入入定状态都会获益?看样子,有些人滥用了入定状态,以致公然向上帝挑衅。他们以全宇宙教会的名义丑化灵魂。他们草草阅读了这种状态的表面,自以为获得了恩赐。他们嘲笑自己的同伴,深深地伤害了真正的信仰,并恶意扭曲了香料这份厚礼的真意,造成的损害是人力无法修复的。要想真正与香料合而为一,同时不被香料赋予的力量所腐蚀,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做到言行一致。如果你的行为引发了一系列邪恶的后果,他人只能根据这些后果来评判你,而不是根据你的解释。我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来评判穆阿迪布的。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异端之研究》 这是间小屋子,带着些许臭氧味道,屋内的球形灯发出昏黄的灯光,在地上留下一片灰色的阴影。墙上装着一面发出金属蓝色光泽的传输眼监视器。屏幕宽约一米,高度大约只有三分之二米。图像显示着一个贫瘠多石的遥远山谷,两只拉兹虎正在享用刚捕获的猎物的血淋淋的残躯。老虎上方的山梁上,能看到一个穿着萨多卡工作服的瘦子,衣领上缀着莱文布雷彻的徽章。他的胸前挂着伺服控制器的键盘。 屏幕前有一把悬浮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看不清年纪的金发女人。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看着屏幕时,她纤细的双手紧紧抓着扶手。镶着金边的白色长袍覆盖了她的全身,隐藏了她的身材。她右方一步远处站着一个矮壮的男子,身穿传统皇家萨多卡军团铜色的霸撒军服。他的灰色头发理成了小平头,头发下方是一张毫无表情的国字脸。 女人咳嗽一声,道:“和你预料的一样,泰卡尼克。” “确实如此,公主。”霸撒副官用嘶哑的嗓音回答道。 她因为他的紧张笑了笑,接着问道:“告诉我,泰卡尼克,我的儿子会喜欢法拉肯一世皇帝这个称号吗?” “这个尊号对他很合适,公主。”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可能不会同意为取得那个,嗯,称号所采取的某些做法。” “又是这句话……”她转过身,在阴暗中看着他,“你过去尽忠于我的父亲。他的皇位丢给了厄崔迪家族不是你的错。但是当然,你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失去这一切所带来的刺痛……” “文希亚公主有什么特别的任务要派给我吗?”泰卡尼克问道。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嘶哑,现在又多了一层渴望。 “你有打断我说话的坏习惯。”她说道。 他笑了,露出牙齿,在屏幕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你时不时会让我想起你父亲。”他说道,“在指派一个……嗯,棘手的任务前总是这么婉转。” 她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回到屏幕上,以掩饰她的恼怒。她问道:“你真的认为那些拉兹虎能把我的儿子推上皇位?” “完全可能,公主。你得承认,对于它们两个来说,保罗·厄崔迪的私生子只不过是一顿可口的加餐而已。等那对双胞胎死了之后……”他耸了耸肩。 “沙达姆四世的孙子将成为合理的继承人。”她说道,“但还必须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取得弗雷曼人、兰兹拉德联合会和宇联商会的同意,更不用说厄崔迪家族的任何幸存者都会……” “贾维德向我保证,他的人能轻易对付厄莉娅。在我看来,杰西卡夫人不能算作厄崔 迪家的人。剩下的还有谁?” “兰兹拉德联合会和宇联商会只不过是逐利之蝇,”她说道,“但是怎么对付弗雷曼人?” “我们会用穆阿迪布的宗教淹死他们!” “说得轻巧,我亲爱的泰卡尼克!” “我懂,”他说道,“我们又回到老问题上了。” “为了争夺权力,科瑞诺家族干过比这更坏的事。”她说。 “但是,要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 “别忘了,我的儿子尊重你。”她说。 “公主,我一直盼望着科瑞诺家族能重掌大权,萨鲁撒行星的每个萨多卡都这么想。但如果你……” “泰卡尼克!这里是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不要让弥漫在我们过去那个帝国的懒惰习气影响你。认真、仔细——留意每个细节。这些品质将把厄崔迪家族的血脉埋葬在厄拉科斯沙漠深处。每个细节,泰卡尼克!” 他知道她用的招数。这是她从她姐姐伊勒琅那儿学来的转移话题的技巧。他感到自己正在输掉这场争论。 “你听到了吗,泰卡尼克?” “听到了,公主。” “我要你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她说道。 “公主,我会为你赴汤蹈火,但是……” “这是命令,泰卡尼克——你明白吗?” “我服从命令,公主。”但他的语调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不要嘲弄我,泰卡尼克。我知道你厌恶这么做。但如果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你的儿子仍旧不会照这个榜样行事的,公主。” “他会的。”她指了指屏幕,“还有件事,我觉得那个莱文布雷彻可能会带来麻烦。” “麻烦?怎么会?” “有多少人知道老虎的事?” “那个莱文布雷彻,它们的驯兽师……一个飞船驾驶员,你,当然还有……”他敲了敲自己的椅子。 “买家呢?”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你担心什么,公主?” “我的儿子,怎么说呢,他有点过于敏感。” “萨多卡是不会泄露秘密的。”他说道。 “死人也不会。”她的手向前伸去,按下了屏幕下方的一个红色按键。 拉兹虎立刻抬起头。它们绷紧身体,盯着山上的莱文布雷彻。随即,两头老虎整齐划一地转过身,顺着山梁向上奔去。 一开始,莱文布雷彻显得很是轻松,他在控制器上按下了一个按钮。他的动作完成了,但是两只猫科动物仍旧朝他狂奔过来。他开始慌乱,一次次重重地按下那个键。随后,醒悟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将手猛地伸向腰间的佩刀。但是他的动作已经太迟了。一只锋利的爪子扫中他的胸膛,将他击倒在地。当他倒下时,另一只老虎用巨大的犬牙咬住他的脖子,使劲一甩。他的颈椎断了。 “关注细节。”公主说道。她转过身,看到泰卡尼克抽出了刀,不禁呆了呆。但是他将刀递给了她,刀把朝前。 “或许你希望用我的刀来处理另一个细节。”他说道。 “把刀插回刀鞘,别像个傻瓜似的!”她愤怒地喝道,“有时,泰卡尼克,你让我……” “那是个挺棒的人,公主。我手下最棒的。” “我手下最棒的。”她更正他。 他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将刀收入鞘中:“你准备怎么对付我的飞船驾驶员 ?” “一次意外。”她说道,“你会告诫他,把这对老虎运回我们这儿时要万分小心。当然,等他把老虎交给飞船上贾维德的人以后……”她看了一眼他的刀。 “这是个命令吗,公主?” “是的。” “那么我呢?应该自杀呢,还是由你亲自处理,嗯,这个细节?” 她假装平静,语气凝重地说:“泰卡尼克,如果我不是百分之百确信你会坚决服从我的命令,甚至是命令你自杀,你就不会站在我的身旁——还带着武器。”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屏幕。老虎再次开始进食。 她忍住了,没有看屏幕,继续盯着泰卡尼克道:“另外,你还得告诉买家,不要再给我们送来符合要求的双胞胎孩子了。” “遵命,公主。” “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泰卡尼克。” “是,公主。”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开口问道:“这样的服装,我们还有多少套?” “六套,长袍、蒸馏服和沙地靴,上头都绣有厄崔迪家族的族徽。” “像那两套一样华丽?”她朝屏幕点了点头。 “特为皇家而制,公主。” “关注细节,”她说,“这些服装会被送往厄拉科斯,作为送给我的皇室外甥的礼物。它们是来自我儿子的礼物,你明白吗,泰卡尼克?” “完全明白,公主。” “让他起草一张适当的便条。便条上应该说,他把这些微不足道的衣物视为对厄崔迪家族效忠的象征。诸如此类的话。” “在什么场合送呢?” “总有生日啊,圣日啊,或是其他什么特殊的日子,泰卡尼克。我交给你处理。我相信你,我的朋友。” 他默默地看着她。 她的脸沉了下来:“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我丈夫死后我还能相信谁?” 他耸了耸肩膀,想象着她和蜘蛛有多么相像。和她过分亲近没什么好处,他现在怀疑,他的莱文布雷彻就是和她走得太近了。 “泰卡尼克,”她说道,“还有一个细节。” “是,公主。” “我的儿子正在接受如何施行统治的训练。最终他必须用自己的手去握剑。你应该知道那个时刻何时会到来。到时候,我希望你能立即通知我。” “遵命,公主。” 她向后一靠,用能看穿他的眼光看着他:“你不赞同我,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只要你能记住那个莱文布雷彻的教训就好。” “他训练动物非常在行,但同样是可以舍弃的。我记住了,公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那么……我不明白。” “一支军队,”她说道,“完全是由可舍弃、可替换的人组成的。这才是我们应该从莱文布雷彻身上学到的教训。” “可替代品,”他说道,“包括最高统帅?” “没有最高统帅,军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泰卡尼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才要马上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同时开始让我儿子转变信仰。” “我立即着手,公主。我猜你不会为了因为要教他宗教而缩减其他课程的时间吧?” 她从椅子里站起身,绕着他走了一圈,随后在门口处停了一下,没有回头,直接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感受到我忍耐的限度,泰卡尼克。”说完,她走了出去。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0章 要么我们抛弃了久受遵从的相对论,要么我们不再相信我们能精确地预测未来。事实上,通晓未来会带来一系列在常规假设下无法回答的问题,除非:第一,认定在时间之外有一位观察者;第二,认定所有的运动都无效。如果你接受相对论,那就意味着接受时间和观察者两者之间是相对静止的,否则便会出现偏差。这就等于是说无人能够精确地预测未来。但是,我们怎么解释声名显赫的科学家不断地追寻这个缥缈的目标呢?还有,我们又怎么解释穆阿迪布呢?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有关预知的演讲》 “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杰西卡说道,“尽管我的话会激起你很多有关我们共同过去的回忆,而且会置你于险地。” 她停下来,看看甘尼玛的反应。 她们单独坐在一起,占据了泰布穴地一间石室内的一张矮沙发。掌控这次会面需要相当的技巧,而且杰西卡并不确定是否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掌控。甘尼玛似乎能预见并强化其中的每一步。 现在已是天黑后快两个小时了,见面并互相认识时的激动已然沉寂。杰西卡强迫自己的脉搏恢复到平静状态,并将自己的意识集中到这个挂着深色墙帷、放置着黄色沙发的石头小屋内。为了应对不断积聚的紧张情绪,她发现自己多年来第一次默诵应对恐惧的贝尼·杰瑟里特祷告词: “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带来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她默默地背诵完毕,平静地做了个深呼吸。 “有时会起点作用。”甘尼玛说道,“我是说祷告词。” 杰西卡闭上眼睛,想掩饰对她观察力的震惊。很长时间没人能这么深入地读懂自己了。这情形令人不安,尤其是因为读懂自己的人是隐藏在孩子面具后的智慧。面对恐惧,杰西卡睁开了眼睛,知道了内心骚动的源头:我害怕我的孙儿们。两个孩子中还没有谁像厄莉娅那样显示出邪物的特征。不过,雷托似乎有意隐藏着什么。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被排除在这次会面之外。 冲动之下,杰西卡放弃了自己根深蒂固的掩饰情感的面具。她知道,这种面具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成为沟通的障碍。自从与公爵的那些温馨时刻逝去之后,她再也没有除下自己的面具。她发现这个举动既令她放松,又让她痛苦。面具之后是任何诅咒、祈祷或经文都无法洗刷的事实,星际旅行也无法把这些事实抛在身后。它们无法被忽略。保罗所预见的未来已被重新组合,这个未来降临到了他的孩子们身上。他们像虚无空间中的磁铁,吸引着邪恶力量以及对权力的可悲的滥用。 甘尼玛看着祖母脸上的表情,为杰西卡放弃了自我控制感到惊奇不已。 就在那一刻,她们头部运动出奇地一致。两人同时转过头,眼光对视,看到了对方心灵的深处,探究着对方的内心。无需语言,她们的想法在两人之间交流互通。 杰西卡:我希望你看到我的恐惧。 甘尼玛:现在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这是个绝对信任的时刻。 杰西卡说道:“当你的父亲还是个孩子时,我把一位圣母带到卡拉丹去测试他。” 甘尼玛点点头。那一刻的记忆是那么栩栩如生。 “那个时候,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已经十分注意这个问题了:我们养育的孩子应该是真正的人,而不是无法控制的动物一般的人。究竟是人还是动物,这种事不能光看外表来作出判断。” “你们接受的就是这种训练。”甘尼玛说道。记忆涌入她的脑海:那个年迈的 贝尼·杰瑟里特,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带着剧毒的戈姆刺和烧灼之盒来到卡拉丹城堡。保罗的手(在共享的记忆中,是甘尼玛自己的手)在盒子里承受着剧痛,而那个老女人却平静地说什么如果他把手从痛苦中抽出,他会立刻被处死。顶在孩子脖子旁的戈姆刺代表着确切无疑的死亡,那个苍老的声音还在解释着测试背后的动机: “听说过吗?有时,动物为了从捕兽夹中逃脱,会咬断自己的一条腿。那是兽类的伎俩。而人则会待在陷阱里,忍痛装死,等待机会杀死设陷者,解除他对自己同类的威胁。” 甘尼玛为记忆中的痛苦摇了摇头。那种灼烧!那种灼烧!当时,保罗觉得那只放在盒子里的痛苦不堪的手上的皮都卷了起来,肉被烤焦,一块块掉落,只剩下烧焦的骨头。而这一切只是个骗局——手并没有受伤。然而,受到记忆的影响,甘尼玛的前额上还是冒出了汗珠。 “你显然以一种我办不到的方式记住了那一刻。”杰西卡说道。 一时间,在记忆的带领下,甘尼玛看到了祖母的另一面:这个女人早年接受过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训练,那所学校塑造了她的心理模式。在这种心理定式的驱使下,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个问题重又勾起了过去的疑问:杰西卡回到厄拉科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你和你哥哥身上重复这个测试是愚蠢的行为,”杰西卡说道,“你已然知道了它的法则。我只好假定你们是真正的人,不会滥用你们继承的能力。” “但你其实并不相信。”甘尼玛说道。 杰西卡眨了眨眼睛,意识到面具重又回到她的脸上,但她立即再次把它摘了下来。她问道:“你相信我对你的爱吗?” “是的。”没等杰西卡说话,甘尼玛抬起手,“但爱并不能阻止你来毁灭我们。哦,我知道背后的理由:‘最好让人中的兽类死去,好过让它重生。’尤其当这个人中兽类带有厄崔迪的血统时。” “至少你是真正的人,”杰西卡脱口而出,“我相信我的直觉。” 甘尼玛看到了她的真诚,于是说道:“但你对雷托没有把握。” “是的。” “邪物?” 杰西卡只得点了点头。 甘尼玛说道:“至少现在还不是。我们两个都知道其中的危险。我们能看到它存在于厄莉娅体内。” 杰西卡双手捂住眼睛,想:在不受欢迎的事实面前,即便爱也无法保护我们。她知道自己仍然爱着女儿,并为无情的命运默默哭泣:厄莉娅!哦,厄莉娅!我为我必须承担的责任痛心不已。 甘尼玛清了清嗓子。 杰西卡放下双手,想:我可以为我可怜的女儿悲伤,但现在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处理。她说:“那么,你已经看到了厄莉娅身上发生的事。” “雷托和我看着它发生的。我们没有能力阻止,尽管我们讨论了多种可能性。” “你确信你哥哥没有受到这个诅咒?” “我确信。” 隐含在话中的保证清清楚楚,杰西卡发现自己已经接受了她的说法。她随即问道:“你们是怎么逃脱的呢?” 甘尼玛解释了她和雷托设想的理论,即他们没有进入入定状态,而厄莉娅却经常这样,这点差别造成了他们的不同结果。接着,她向杰西卡透露了雷托的梦和他们谈论过的计划——甚至还说到了迦科鲁图。 杰西卡点点头:“但厄莉娅是厄崔迪家族的人,这可是极大的麻烦啊。” 甘尼玛陷入了沉默。她意识到杰西卡仍旧怀念着她的公爵,仿佛他昨天才刚刚死去,她会保护他的名誉和记忆,保护它们不受任何侵犯。公爵生前的记忆涌过甘尼玛的意识,更加深了 她的这一想法,也使她更加理解杰西卡的心情。 “对了,”杰西卡用轻快的语调说,“那个传教士又是怎么回事?昨天那个该死的洁净仪式之后,我收到了不少有关他的报告,令人不安。” 甘尼玛耸耸肩:“他可能是……” “保罗?” “是的,但我们还无法检验。” “贾维德对这个谣言嗤之以鼻。”杰西卡说道。 甘尼玛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你信任贾维德吗?” 杰西卡的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微笑:“不会比你更信任他。” “雷托说贾维德总是在不该笑的时候发笑。”甘尼玛说道。 “不要再谈论贾维德的笑容了。”杰西卡说道,“你真的相信我儿子还活着,易容之后又回到了这里?” “我们认为有这种可能。雷托……”突然间,甘尼玛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记忆中的恐惧攫住了她的胸膛。她迫使自己压下恐惧,叙述了雷托做过的其他一些具有预见性的梦。 杰西卡的头摇来晃去,仿佛受了伤。 甘尼玛说道:“雷托说他必须找到这个传教士,明确一下。” “是的……当然。当初我真不该离开这儿。我太懦弱了。” “你为什么责备自己呢?你已经尽了全力。我知道,雷托也知道。甚至厄莉娅也知道。” 杰西卡把一只手放在脖子上,轻轻拍了拍,随后说道:“是的,还有厄莉娅的问题。” “她对雷托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甘尼玛说道,“这也是我要单独和你会面的原因。他也认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但还是想方设法和她在一起……研究她。这……这非常令人担忧。每当我想说服他别这么做时,他总是呼呼大睡。他……” “她给他下药了?” “没有,”甘尼玛摇了摇头,“他只是对她有某种奇怪的同情心。还有……在梦中,他总是念叨着迦科鲁图。” “又是迦科鲁图!”杰西卡叙述了哥尼有关那些在着陆场暴露的阴谋者的报告。 “有时我怀疑厄莉娅想让雷托去搜寻迦科鲁图,”甘尼玛说道,“你知道,我一直认为那只是一个传说。” 杰西卡的身体战栗着:“可怕,太可怕了。” “我们该怎么做?”甘尼玛问道,“我害怕去搜寻我的整个记忆库,我所有的生命……” “甘尼玛!我警告你不能那么做。你千万不能冒险……” “即使我不去冒险,邪物的事照样可能发生。毕竟,我们并不确知厄莉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你应该从这种……这种执着中解脱出来。”她咬牙说出了“执着”这个词,“好吧……迦科鲁图,是吗?我已经派哥尼去查找这个地方——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 “但他怎么能……哦!当然,通过走私徒。” 杰西卡陷入了沉默。这句话再一次说明了甘尼玛的思维能够协调那些存在于她体内的其他生命意识。我的意识!这真是太奇怪了,杰西卡想道,这个幼小的肉体能承载保罗所有的记忆,至少是保罗与他的过去决裂之前的记忆。这是对隐私的入侵。对于这种事,杰西卡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感。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早已下了判断,而且坚信不疑:邪物!现在,杰西卡发现自己渐渐受到这种判断的影响。但是,这孩子身上有某种可爱之处,愿意为她的哥哥而献身,这一点是无法被抹杀的。 我们是同一个生命,在黑暗的未来中摸索前进,杰西卡想,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她强迫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坚持她和哥尼·哈莱克预先设定的计划:雷托必须与他的妹妹分开,必须按姐妹会的要求接受训练。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1章 我听到风刮过沙漠,我看到冬夜的月亮如巨船般升上虚空。我对它们起誓:我将坚毅果敢,统治有方;我将协调我所继承的过去,成为承载过去记忆的完美宝库;我将以我的仁慈而不是知识闻名。只要人类存在,我的脸将始终在时间的长廊内闪闪发光。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雷托的誓言》 早在年轻时,厄莉娅·厄崔迪就已经在普拉纳-宾度训练中练习过无数个小时,希望强化她本人的自我,以对抗她体内其他记忆的冲击。她知道问题所在——只要她身在穴地,就无法摆脱香料的影响。香料无所不在:食物、水、空气,甚至是她夜晚倚着哭泣的织物。她很早就意识到穴地狂欢的作用,在狂欢仪式上,部落的人会喝下沙虫的生命之水。通过狂欢,弗雷曼人得以释放他们基因记忆库中所累积的压力,他们可以拒绝承认这些记忆。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同伴中如何在狂欢中着魔一般如痴如醉。 但对她来说,这种释放并不存在,也无所谓拒绝承认。在出生之前很久,她就有了全部的意识,周围发生的一切如洪水般涌入这个意识。她的身体被死死封闭在子宫里,只能与她所有的祖先联系在一起,还有通过香料进入杰西卡夫人记忆深处的其他死者。在厄莉娅出生之前,她已经掌握了贝尼·杰瑟里特圣母所需知识的方方面面,不仅如此,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其他人的记忆。 伴随这些知识而来的是可怕的现实——邪物。如此庞大的知识压垮了她。她出生前便有了记忆,无法逃脱这些记忆。但厄莉娅还是进行了抗争,抵抗她的先辈中的某些十分可怕的人。一段时间里,她取得了短暂的胜利,熬过了童年。她有过真正的、不受侵扰的自我,但寄居在她身体内部的那些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进攻,盲目、无意识地进攻。她无法长久抵挡这种侵袭。 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那样的生命,她想。这个想法折磨着她。懵然无知地寄居在她自己产下的孩子内部,不断向外挣扎,拼命争取,以求获得属于自己的哪怕一丝意识,再次得到哪怕一点点体验。 恐惧控制了她的童年,直到青春期到来,它仍旧纠缠不去。她曾与它斗争,但从未祈求别人的帮助。谁能理解她所祈求的是什么?她的母亲不会理解,母亲从来没有摆脱对她这个女儿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贝尼·杰瑟里特的判断:出生之前就有记忆的人是邪物。 在过去的某个夜晚,她的哥哥独自一人走进沙漠,走向死亡,将自己献给夏胡鲁,就像每个弗雷曼瞎子所做的那样。就在那个月,厄莉娅嫁给了保罗的剑术大师,邓肯·艾达荷,一个由特莱拉人设计复活的门泰特。她母亲隐居在卡拉丹,厄莉娅成了保罗双胞胎的合法监护人。 也成了摄政女皇。 责任带来的压力驱散了长久以来的恐惧,她向体内的生命敞开胸怀,向他们征求建议,沉醉在入定状态中以寻找指引。 危机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春日,穆阿迪布皇宫上空天气晴朗,不时刮过来自极地的寒风。厄莉娅仍然穿着表示悼念的黄色服装,和昏暗的太阳是一个颜色。过去的几个月中,她对体内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抗拒。人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在寺庙举行的圣日典礼作准备,而母亲总是对此嗤之以鼻。 体内杰西卡的意识不断消退,消退……最终消退成一个没有面目的请求,要求厄莉娅遵从厄崔迪的法律。其他生命意识开始了各自的喧嚣。厄莉娅感到自己打开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各式面孔从中冒了出来,像一窝蝗虫。最后,她的意念集中到一个野兽般的人身上:哈克南家族的老男爵。惊恐万状之中,她放声尖叫,用叫声压倒内心的喧嚣,为自己赢得了片刻的安宁。 那个早晨,厄莉娅在城堡的房顶花园作早餐前的散步。为了赢得内心这场战斗的胜利,她开始尝试一种新方法,凝神思索着禅逊尼的戒条。 但屏蔽场城墙反射的清晨的阳光干扰着她的思考。她从屏蔽场城墙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脚下的小草上。她发现草叶上缀满夜晚的水汽凝成的露珠。一颗颗露珠仿佛在告诉她,摆在她面前的选择何其繁多。 繁多的选择让她头晕目眩。每个选择都携带着来自她体内某张面孔的烙印。 她想将意念集中到草地所引发的联想上来。大量露水的存在表明厄拉科斯的生态变革进行得多么深入。北纬地区的气候已变得日益温暖,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正在升高。她想到明年又该有多少亩土地会被绿色覆盖,每一亩绿地都需要三万七千立方英尺的水去浇灌。 尽管努力考虑这些实际事务,她仍然无法将体内那些如鲨鱼般围着她打转的意识驱除出去。 她将手放在前额上,使劲按压着。 昨天落日时分,她的寺庙卫兵给她带来了一名囚犯让她审判:艾萨斯·培曼,他表面上是一个从事古玩和小饰物交易、名叫内布拉斯的小家族的门客,但实际上,培曼是宇联商会的间谍,任务是估计每年的香料产量。在厄莉娅下令将他关入地牢时,他大声地抗议道:“这就是厄崔迪家族的公正。”这种做法本应被立即处死,吊死在三角架上,但厄莉娅被他的勇敢打动了。她在审判席上声色俱厉,想从他嘴中撬出更多的情报。 “为什么兰兹拉德联合会对我们的香料产量这么感兴趣?”她问道,“告诉我们,我们可以放了你。” “我只收集能够出卖的信息,”培曼说道,“我不知道别人会拿我出售的信息干什么。” “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你就胆敢扰乱皇家的计划?”厄莉娅喝道。 “皇室同样从来不考虑我们自己的计划。”他反驳道。 钦佩于他的勇气,厄莉娅说道:“艾萨斯·培曼,你愿意为我工作吗?” 听到这话后,他的黑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打算先弄清楚,再处决我,对吗?我怎么会突然间变得这么有价值了,值得你开出价格?” “你有简单实用的价值。”她说道,“你很勇敢,而且你总是挑选出价最高的主子。我会比这个帝国的任何人出价更高。” 他为他的服务要了个天价,厄莉娅一笑置之,还了一个她认为较为合理的价钱。当然,即使是这个价钱,也比他以往收到的任何出价高得多。她又补充道:“别忘了,我还送了你一条命。我想你会认为这份礼物是个无价之宝。” “成交!”培曼喊道。厄莉娅一挥手,让负责官员任免的教士兹亚仁库·贾维德把他带走。 不到一小时之后,正当厄莉娅准备离开审判庭时,贾维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报告说听到培曼在默诵《奥兰治天主圣经》上的经文:“Malefi patieris vivere. ” “你们不应在女巫的淫威下生活。”厄莉娅翻译道。这就是他对她的答谢!他是那些阴谋置她于死地的人之一!一阵从未有过的愤怒冲刷着她,她下令立即处死培曼,把他的尸体送入神庙的亡者蒸馏器。在那里,至少他的水会给教会的金库带来些许价值。 那一晚,培曼的黑脸整晚纠缠着她。 她尝试了所有的技巧,想驱逐这个不断责难她的形象。她背诵弗雷曼《克里奥斯经》上的经文:“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生!”但培曼纠缠着她,度过了漫漫长夜,使她昏昏沉沉迎来了新的一天,并在如宝石般折射着阳光的露珠中又看到了他的脸。 一名女侍卫出现在低矮的含羞草丛后的天台门旁,请她用早餐。厄莉娅叹了口气。这么多毫无意义的选择,折磨着她,让她仿佛置身地狱。意识深处的呼喊和侍卫的呼喊——都是无意义的喧嚣,但却十分执着,她真想用刀锋结束这些如同淅淅沥沥的沙漏般恼人的声音。 厄莉娅没有理睬侍卫,眺望着天台外的屏蔽场城墙。山脚下是一个沉积物形成的冲积平原,看上去像一把由岩 屑形成的扇子,早晨的阳光勾勒出沙地三角洲的轮廓。她想,一对不知内情的眼睛或许会把那面大扇子看成河水流过的证据,其实那只不过是她哥哥用厄崔迪家族的原子弹炸开了屏蔽场城墙,打开了通向沙漠的缺口,让他的弗雷曼军队能骑着沙虫,出乎意料地打败他的前任沙达姆四世。现在,人们在屏蔽场城墙的另一面挖了一条宽阔的水渠,以此阻挡沙虫的入侵。沙虫无法穿越宽阔的水面,水会使它中毒。 我的意识中也有这么一条隔离带吗?她想。 这个想法让她的头更为昏沉,让她觉得更加远离现实。 沙虫!沙虫! 她的记忆中浮现出了沙虫的样子:强大的夏胡鲁,弗雷曼人的造物主,沙漠深处的致命杀手,而它的排泄物却是无价的香料。她不禁想:多么奇怪的沙虫啊,瘦小的沙鲑能长成庞然大物。它们就像她意识中为数众多的个体。一条条沙鲑在行星的岩床上排列起来,形成活着的蓄水池。它们占有了行星上的水,使它们的变异体沙虫能够在此生存。厄莉娅感到,她身上也存在着类似的关系:存在于她意识中的诸多个体的一部分正抑制着某些可怕的力量,不让它们奔突而出,彻底毁灭她。 那侍卫又喊起来,让她去吃早餐。她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厄莉娅转过身,挥手让她离开这里。 侍卫服从了命令,但离开时重重地摔上了门。 摔门声传到厄莉娅耳里,这记响声中,她觉得自己被她长久以来一直在抗拒的一切俘获了。她体内的其他生命像巨浪般汹涌而出,每个生命都争着将各自的面孔呈现在她的视界中央——一大群脸。长着癣斑的脸,冷酷的脸,阴沉的脸。各式各样的脸如潮水般流过她的意识,要求她放弃挣扎,和他们一起随波逐流。 “不,”她喃喃自语道,“不……不……不……” 她本该瘫倒在过道上,但身下的长椅却接受了她瘫软的身体。她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办不到,只得在塑钢椅上摊开了四肢,只有她的嘴仍在反抗。 体内的潮水汹涌澎湃。 她感到自己能留意每个微小的细节。她知道其中的风险,以警觉的态度对待她体内每张喧嚣不已的嘴里说出的话。一个个刺耳的声音想引起她的注意:“我!我!”“不,是我!”但她知道,一旦她将注意力完全放到某个声音上,她就会迷失自我。在众多面孔之中甄别出某一张,追踪与那张脸相伴的声音,意味着她将被这张分享她生命的面孔单独控制。 “正是因为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你才会知道这一点。”一个声音低声说。 她双手捂住耳朵,想:我不能预言未来!就算进入入定状态也不起作用! 但那声音坚持着:你会的,只要你能得到帮助。 “不……不。”她喃喃自语。 其他声音在她意识内响起:“我,阿伽门农,你的祖先,命令你听从我的吩咐!” “不……不。”她用双手使劲压住耳朵,耳朵旁的肉都压疼了。 一阵癫狂的笑声在她耳内响起:“奥维德死后出了什么事?简单。他是约翰·巴特利特的前世。” 这些名字对困境之中的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想朝着它们以及脑海中的其他声音放声尖叫,却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 某个高级侍卫又派刚才那个侍卫回到了天台上。她站在含羞草丛后的门口,再次瞥了一眼,见厄莉娅躺在长椅上。她对她的同伴说道:“嗯,她在休息。你知道她昨晚没能睡好。再睡一觉对她有好处。” 但厄莉娅没有听到侍卫的声音。脑海中一阵刺耳的歌声吸引了她的意识:“我们是愉快的鸟儿,啊哈!”声音在她颅内回荡,她想着:我快疯了。我快失去理智了。 长椅上的双脚微微动弹,作出逃跑的动作。她只觉得一旦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她会立刻逃离。她必须逃走,以免让她意识内的潮流将她吞没,永远腐蚀她的灵魂。但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帝国内最强大的力量随时听命于她任何小小的愿望,而此刻的她却无法命令自己的身体。 一个声音在体内笑道:“从某方面来说,孩子,每个创造性的活动都会带来灾难。”这是个低沉的声音,在她眼前隆隆响起。又是一阵笑声,仿佛是对刚才那句话的嘲弄。“我亲爱的孩子,我会帮助你,但你同时也得帮助我。” 厄莉娅牙齿打着颤,对一片喧嚣之上的这个低沉的声音说:“是谁……谁……” 一张面孔在她意识中形成了。一张笑眯眯的肥脸,像一个婴儿,但那双眼睛中却闪烁着贪婪的目光。她想抽回意识,但仅能做到离那张脸稍微远一点,看到与脸相连的身体。那具身体异常肥胖,包裹在长袍中,长袍下端微微凸出,表示这具胖身体需要便携式浮空器的支撑。 “你看到了,”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是你的外祖父。你认识我。我是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 “你……你已经死了!”她喘息道。 “当然,我亲爱的!你体内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了。但其他人不会来帮助你。他们不理解你。” “走开,”她恳求道,“哦,请你离开。” “可你需要帮助呀,外孙女。”男爵的声音争辩道。 他看上去是多么不同寻常啊,她想,在闭合的眼睑内看着男爵的形象。 “我愿意帮助你,”男爵引诱地说,“而这里的其他人只会争着控制你的全部意识。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想赶走你自己的意识。但是我……我只要求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角落。” 她体内的其他生命再次爆发出一阵狂飙。大潮再次威胁要淹没她,她听到了她母亲的声音在尖叫。厄莉娅想:她不是还没死吗? “闭嘴!”男爵命令道。 厄莉娅感到自己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渴望,想强化那道命令。渴望流过她的整个意识。 她的内心沉寂下来,安宁感如同凉水浴般淌过全身,野马狂奔般的心跳逐渐恢复到正常水平。男爵的声音又适时响了起来:“看到了?联合起来,没有谁能战胜我们。你帮助我,我帮助你。” “你……你想要什么?”她低声道。 眼睑内的肥脸露出沉思的表情。“嗯……我亲爱的外孙女,”他说道,“我只要求一些小小的乐趣。让我时不时地和你的意识接触。其他人无须知道。让我能感到你生活的一个小角落,例如,当你陶醉在你爱人的怀抱里时。我的要求难道很高吗?” “是的。” “好,好。”男爵得意地笑道,“作为回报,我亲爱的外孙女,我能在很多方面帮助你。我可以充当你的顾问,向你提出忠告,无论在你体内还是体外的战斗中,让你成为不可战胜的人。你将摧毁一切反对者。历史会遗忘你的哥哥,铭记你的名字。未来是你的。” “你……不会让……其他人控制我吗?” “他们无法与我们抗衡!独自一人,我们会被控制,但联合起来,我们就能统治他人。我会演示给你看。听着。” 男爵陷入了沉默,他在她体内存在的象征——他的形象也消失了。接下来,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记忆、脸孔或是声音侵入她的意识。 厄莉娅颤悠悠地长出一口气。 伴随着叹息,她冒出了一个想法。它强行进入她的意识,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想法,但她能感到它背后另有一个沉默的声音。 老男爵是个魔鬼。他谋杀了你父亲。他还想杀了你和保罗。他试过,只不过没有成功。 男爵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脸却没有出现:“我当然想杀了你。你难道没有挡我的道吗?但是,那场争端已经结束了。你赢了,孩子!你是新的真理。” 她感到自己不断点头,脸孔摩擦着长椅粗糙的表面。 他的话有道理,她想。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有一条定理:争端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真理的本质。这条定理强化了男爵合情合理的言词。 是的……贝尼·杰瑟里特的人肯定会这么想。 “正确!”男爵说道,“我死了,你还活着。我只留下了微弱的存在。我只是你体内的记忆。我是你的奴仆。我为我提供的深邃建议所要求的回报是如此之少。” “你建议我现在该怎么做?”她试探着问道。 “你在怀疑昨晚作出的判断,”他说道,“你不知道有关培曼言行的报告是否真实。或许贾维德把培曼视为了对他目前地位的威胁。这不就是困扰你的疑虑吗?” “是的。” “而且,你的疑虑基于敏锐的观察,不是吗?贾维德表现得和你越来越亲密。连邓肯都察觉到了,不是吗?” “你知道的。” “很好,让贾维德成为你的情人……” “不!” “你担心邓肯?你丈夫是门泰特呀。他不会因为肉体上的行为受到刺激或是伤害。你有时没感到他离你很远吗?” “但是他……” “一旦邓肯知道你为摧毁贾维德所采取的手段,他内心的门泰特部分会理解你的。” “摧毁……” “当然!人们可以利用危险的工具,但它们变得太危险时,就应该弃之不用。” “那么……我是说……为什么……” “啊哈,你这个小傻瓜!这是对其他人的一个教训,极有价值的教训。” “我不明白。” “有无价值,我亲爱的外孙女,取决于成果,以及这一成果对其他人的影响。贾维德将无条件地服从你,将完全接受你的统治,他的……” “但这是不道德的……” “别傻了,外孙女!道德必须基于实用主义。道德必须臣服于统治者。只有满足了你内心最深层欲望的胜利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胜利。你难道不仰慕贾维德的男子气概吗?” 厄莉娅咽了口唾沫,虽然羞于承认,但她无法在存在于自己内心的观察者面前隐藏事实。她只得说道:“是。” “好!”这声音在她脑海中听起来是多么欢快啊,“现在我们开始相互理解了。当你挑起了他的欲望,比如在你的床上,让他相信你是他的奴仆,然后,你就可以问他有关培曼的事了。装作是开玩笑:为你们之间提供笑料。当他承认欺骗你之后,你就在他的肋骨间插入一把晶牙匕。啊哈,流淌的鲜血会增加多少情趣……” “不,”她低语道。由于恐惧,她只觉得嘴巴发干,“不……不……不……” “那么,就让我替你做吧。”男爵坚持道,“你也承认必须这么做。你只需要设置好条件,我会暂时取代……” “不!” “你的恐惧是如此明显,外孙女。我只是暂时取代你的意识。许多人都可以最完美不过地模仿你……不说这个了,反正这些你全知道。但如果取代你的人是我,啊,人们能立即辨别出我的存在,你知道弗雷曼法律如何对付被魔鬼附身的人。你会被立即处死。是的——即便是你,也同样会被立即处死。你也知道,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帮你对付贾维德,一旦成功,我马上退到一边。你只需……” “这算什么好建议?” “这个建议将帮你除去一个危险的工具。还有,孩子,它将在我们之间建立工作关系,这种关系能教会你如何在将来作出判断……” “教我?” “当然!” 厄莉娅双手捂住眼睛,想认真思考。但她知道,任何想法都可能被她体内的这个存在所知悉,而且,这些想法完全可能就是那个存在的产儿,却被她当成了自己的念头。 “你没必要这么放心不下,”男爵引诱着说道,“培曼这家伙,是……” “我做错了!我累了,仓促作出了决定。我本该先确认……” “你做得对!你的判断不应当以厄崔迪家族那种愚蠢的公平感为基础。这种公平感才是你失眠的原因,而不是培曼的死亡。你作出了正确的决定!他是另外一个危险的工具。你是为了保持社会的稳定才这么做的——这才是你作出决断的正当理由,绝不是有关公平的胡扯。世上绝对没有公平一说。试图实现这种虚伪的公平,只会引起社会的动荡。” 听了这番为她对培曼的判断所作的辩护之后,厄莉娅不禁感到一丝欣喜。但她仍旧无法接受这种说法背后无视道德的理念。“公平是厄崔迪家族……是……”她的双手从眼睛上放下,但仍然闭着双眼。 “你所作出的一切神圣裁决都应该从这次的错误中吸取教训。”男爵道,“任何决定都只能有唯一的出发点:看它是否有利于维护社会秩序。无数文明都曾以公平为基石。这种愚昧摧毁了更为重要的自然等级制度。任何个体都应当根据他与整个社会的关系来判定其价值。除非一个社会具有明确的等级,任何人都无法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不管是最低还是最高的位置。来吧,来吧,外孙女!你必须成为人民的严母。你的任务就是维持秩序。” “但保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你的哥哥死了,他失败了!” “你也是!” “正确……但对我来说,这只是个设计之外的意外事故。来吧,咱们来对付这个贾维德,用我告诉你的方法。” 这个想法让她的身体热乎乎的。她快速说道:“我会考虑的。”她想:真要这么做的话,只要让贾维德就此安分下来就行。不必为此杀了他。那个傻瓜可能一下子就会招供……在我的床上。 “您在和谁说话,夫人?”一个声音问道。 一时间,厄莉娅惶惑不已,以为这是来自体内喧嚣生命的又一次入侵。但她辨出了这个声音。她睁开双眼。兹亚仁卡·维里夫,厄莉娅女子侍卫队的队长,站在长椅旁,那张粗糙的弗雷曼脸上神情忧虑。 “我在和我体内的声音说话。”厄莉娅说道,在长椅上坐直身体。她感到通体舒畅。恼人的体内喧嚣消失后,她整个人飘飘欲仙。 “您体内的声音,夫人。是的。”她的回答使兹亚仁卡的双眼闪闪发光。每个人都知道厄莉娅能利用其他人所没有的体内资源。 “把贾维德带去我的住处,”厄莉娅说道,“我要和他谈谈。” “您的住处,夫人?” “是的!我的私人房间。” “遵命。”侍卫服从了命令。 “等等,”厄莉娅说道,“艾达荷先生去泰布穴地了吗?” “是的,夫人。他按您的吩咐天没亮就出发了。你想让我去……” “不用。我自己处理。还有,兹亚仁卡,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贾维德被带到了我的房间。你亲自去。这件事非常重要。” 侍卫摸了摸腰间的晶牙匕:“夫人,有威胁……” “是的,有威胁,贾维德是关键人物。” “哦,夫人,或许我不应该带他……” “兹亚仁卡!你认为我对付不了他吗?” 侍卫的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原谅我,夫人。我马上带他去您的私人房间,但是……如果夫人允许,我会在你门口安排几个卫兵。” “只要你在那儿就够了。”厄莉娅道。 “是,夫人。我马上去办。” 厄莉娅点点头,看着兹亚仁卡远去。看来她的侍卫们不喜欢贾维德。又一个对他不利的标志。但他仍然有其价值——非常有价值。他是她打开迦科鲁图的钥匙,有了那地方之后…… “或许你是对的,男爵。”她低语道。 “你明白了!”她体内的声音得意地笑道,“啊哈,为你效劳很愉快,孩子,这只是个开始……”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2章 从古到今,人民都被下面这些说法所蒙蔽,但是,任何成功的宗教都必须强调这些说法:邪恶的人永远没有好下场;只有勇敢的人才能得到美人青睐;诚实是最好的立身处世之道;身教重于言传;美德总有一天会压倒恶行;行善本身就是回报;坏人能被改造;教会护身符能保护人免于魔鬼的诱惑;只有女人才懂得古时的神秘;富人注定不快乐…… ——摘自《教会教导手册》 “我叫穆里茨。”一个干瘦的弗雷曼人说道。 他坐在山洞内的岩石上,洞内点着一盏香料灯,跳动的灯光照亮了潮湿的洞壁,从这里延伸出去的几条通道消失在黑暗之中。其中一条通道中传来滴水的声音。对于弗雷曼人来说,水意味着天堂,但是,穆里茨对面那六个被缚的人并不希望听到这富有节奏的滴答声。石室通道深处的亡者蒸馏器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 一个年纪大约为十四个标准年的少年从通道中走了出来,站在穆里茨的左手边。在香料灯的照耀下,一把出鞘的晶牙匕反射着惨淡的黄光。少年举起刀,对每个被缚的人比了比。 穆里茨指指那小男孩道:“这是我儿子,阿桑·特里格,他快要进行成人测试了。” 穆里茨清了清喉咙,依次看看六个俘虏。他们坐在他对面,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圆,两腿被香料纤维绳紧紧捆住,双手反绑,绳子在他们的脖子处打成一个死结。脖颈处的蒸馏服被割开。 被缚的人毫不畏惧地看着穆里茨。他们中的两人穿着宽松的外星服饰,表明他们是厄拉奇恩市的富有居民。他们俩的皮肤比他们的同伴光滑 得多,肤色也浅些,他们的同伴则外表干枯,骨架突出,一望而知出生于沙漠。 穆里茨的外貌很像沙漠原住民,但他的双眼凹得更深,甚至在香料灯的照耀下,这双眼睛也没有丝毫反光。他的儿子就像是他未成年的翻版,一张扁平的脸上掩饰不住他内心的风暴。 “我们这些被驱逐的人有特殊的成人测试。”穆里茨说道,“总有一天,我的儿子会成为沙鲁茨的法官。我们必须知道他能否完成他的使命。我们的法官不能忘记迦科鲁图和我们的绝望日。克拉里兹克——狂暴的台风,在我们的心中翻滚。”他用单调的诵经语调说完了这番话。 坐在穆里茨对面的一个城里人动了动:“你不能这样威胁我们、绑架我们。我们的到来是和平的,为了寻找乌玛。” 穆里茨点了点头:“为了寻找个人的宗教觉醒,对吗?好,你会得到觉醒的。” 城里人说道:“如果我们……” 他身旁一个肤色黝黑的弗雷曼人打断了他:“安静,傻瓜!这些人是盗水者,是我们认为已经被消灭干净了的人。” “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城里人说道。 “迦科鲁图不只是个传说,”穆里茨说。他再次指了指他的儿子,“我已经向你们介绍了阿桑·特里格。我是这地方的阿里发,你们唯一的法官。我的儿子也将接受训练,成为能发现魔鬼的人。传统的做法总是最好的做法。” “这正是我们来到沙漠深处的原因,”城里人抗议道,“我们选择了传统的做法,在沙漠中……” “带着雇来的向导,”穆里茨指指深 肤色的俘虏们,“你能买到通向天堂的道路?”穆里茨抬头看着他儿子,“阿桑,你准备好了吗?”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他们闯入我们这里,杀死我们的人。”阿桑说,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紧张,“他们欠我们水。” “你父亲将他们中的六个交给你,”穆里茨说道,“他们的水是我们的。他们的鬼魂是你的。他们的鬼魂会成为你的奴隶,能警告你魔鬼的来临。你打算怎么做,我的儿子?” “我谢谢父亲,”阿桑说道。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我接受被驱逐的人的成人测试。这是我们的水。” 说完,这个少年走向俘虏们。从最左面开始,他抓住那个人的头发,将晶牙匕从下颌向上插进大脑。他手法熟练,只浪费掉最少量的血。只有一个城里人在少年抓住他头发时发出了抗议,大声叫嚷。其他人都按照传统方式朝阿桑·特里格吐口水,说:“看,当我的水被动物取走时,我毫不珍惜!” 杀戮结束后,穆里茨拍了一下手。仆人们走上前来清理尸体。“现在你是成年人了,”穆里茨说道,“我们敌人的水只配喂给奴隶。至于你,我的儿子……” 阿桑·特里格紧张地朝父亲看了一眼。少年绷得紧紧的嘴唇一撇,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不能让传教士知道这件事。”穆里茨说道。 “我知道,父亲。” “你做得很好,”穆里茨说道,“闯入沙鲁茨的人必须死。” “是,父亲。” “你受到信任,执行如此重要的使命,”穆里茨说道,“我为你骄傲。”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3章 一个世故的人可以重新回归纯朴。这其实是指他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过去的价值观改变了,与大地和大地上的动物、植物联系在一起。之所以出现这种变化,是因为他真正理解了被称为“自然”的多元化、相互关联的诸般事件,对自然这一系统内部的力量有了相当程度的尊重。有了这种理解和尊重,他就可以被称为“回归纯朴”。反之亦然:纯朴的人也可以世故起来,但这一转变过程必然对他的心理和意识带来伤害。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雷托传》 “我们怎么能确定?”甘尼玛问道,“这样做非常危险。” “我们以前也试过。”雷托争论道。 “这次可能会不一样。如果……”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这条路。”雷托说道,“你也同意我们不能走香料那条路。” 甘尼玛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种唇枪舌剑往来辩驳,但她知道哥哥必须这么做。她也知道她为什么忧心忡忡。只需看看厄莉娅,就能体会内心世界是多么危险。 “怎么了?”雷托问道。 她又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地方盘腿而坐,这是一个从山洞通向悬崖的狭窄开口。她的父母亲过去常常坐在那个悬崖上,看着太阳普照沙漠。现在已是晚餐结束后两个小时了,也是这对双胞胎进行普拉纳-宾度训练的时间。他们选择了锻炼自己的心智。 “如果你不肯帮忙,我就一个人尝试。”雷托说道。 甘尼玛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看着封闭这个开口的黑色密封口。雷托仍然向外看着沙漠。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时常用一种古老的语言相互交流,现在已经没人知道这种语言的名字了。古老的语言为他们的思想提供了绝对的隐私,其他人无法穿透这层屏障。即便是厄莉娅也不行。摆脱了复杂的内心世界之后,厄莉娅与她意识中的其他记忆切断了联系,最多只能偶尔听懂只言片语。 雷托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独特的弗雷曼穴地中的气味,这种气味在无风的石室中经久不散。这里听不到穴地内部隐约的喧闹,也感觉不到潮湿和闷热。没有这些,两个人都觉得这是一种解脱。 “我同意我们需要他的指引,”甘尼玛说道,“但如果我们……” “甘尼!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指引。我们需要保护。” “或许根本不存在保护。”她盯着哥哥,直视他的目光,像一只警觉的食肉兽。他的目光暴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我们必须摆脱魔道。”雷托说道。他使用了那种古老语言中的特殊不定词,一种在语气和语调方面不偏不倚,但是应用却十分灵活的修辞方式。 甘尼玛正确理解了他的本意。 “Mohw'' pwium d''mi hish pash moh'' m ka. ”她吟诵道。抓住了我的灵魂意味着抓住了一千个灵魂。 “比这还要多。”他反驳道。 “知道其中的危险,但你仍然坚持这么做。”她使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Wabun'' k wabunat! ”他说道。起来,你们! 他感觉自己的选择已是明显的必然。最好主动作出这个选择。他们必须让过去和现在缠绕在一起,然后让它们伸向未来。 “Muriyat. ”她低声让步道。只有在关爱下才能完成。 “当然。”他挥了挥手,表示完全同意,“那么,我们将像我们的父母那样互相协商。” 甘尼玛保持着沉默,她喉咙里像哽了什么东西一样堵得慌。她本能地向开阔沙漠的南方看去。残阳下,沙丘展示着浅灰色的轮廓。他们的父亲就是朝着那个方向最后一次走进了沙漠。 雷托向下看着悬崖下方的穴地绿洲。下面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中,但他知道绿洲的形状和颜色:铜色的、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铁锈色和赤色的花丛一直生长到岩石旁,那些岩石是围绕着种植园引水渠的堤岸。岩石之外是一片臭气熏天的已死亡的厄拉奇恩本地植被,它们是被这些外来的植物和太多的水杀死的。现在,这片死亡植被充当了阻挡沙漠的屏障。 甘尼玛说道:“我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好的,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说道,“甘尼,唱那支歌吧。它会让我放松。” 甘尼玛身体靠近他,左臂搂住他的腰。她深深吸了两口气,清了清嗓子,开始平静地唱起她母亲经常为父亲唱的那首歌: 现在我要补偿你们的誓言; 我向你们抛洒甜水。 生命将在这个无风之地繁荣。 我挚爱的子民,必将生活在天堂, 敌人必将坠入地狱。 我们一起走过这条路, 爱已经为你们指明方向。 我会指引你们走上那条道路, 我的爱就是你们的天堂。 她的声音飘荡在宁静的沙漠上。雷托感到自己不断下沉、下沉——变成了他的父亲,父亲的记忆如同毯子一样铺了开来。 在这短暂的一刻,我必须成为保罗,他告诉自己说,我身旁不是甘尼玛,而是我深爱的契尼,她明智的忠告多次拯救了我们。 在恐惧和平静之中,甘尼玛已经滑入她母亲的个人记忆,就和她原先预料的一样,没有任何问题。对于女性来说,做到这一点更加容易——同时更加危险。 用一种突然间变得沙哑的嗓音,甘尼玛说道:“看,亲爱的!”一号月亮已经升起,冷光照耀下,他们看到一条橙色的火弧向上升入天空。载着杰西卡夫人来此的飞船,此时正满载香料,返回位于轨道上的母船。 就在这时,一阵最深刻的记忆击中了雷托,如同嘹亮的钟声般在他脑海内回响。在这一刹那,他变成了另一个雷托——杰西卡的公爵。他强迫自己把这些回忆扔在一旁,但他已然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爱和痛。 我必须成为保罗,他告诫自己。 转换发生了,体内发生了令人惊恐的二元变异。雷托觉得自己成了一面黑色的屏幕,而父亲则是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他同时感觉到了自己和父亲的肉体,两个肉体之间差异急速缩小,他的自我似乎随时会被吞没。 “帮帮我,父亲。”他喃喃自语道。 急剧转换的阶段过去了。现在,他的意识成了另一个人的意识,他作为雷托的自我站在一旁,成了一个观察者。 “我的最后一个幻象还没有成为现实。”他以保罗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看到的幻象是什么。” 她用右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走进沙漠是为了寻求死亡吗,我亲爱的?你是这么做的吗?” “或许我这么做了。但那个幻象……难道它还不足以成为我坚持活下去的理由?” “哪怕是作为瞎子活下去?”她问道。 “哪怕是作为瞎子活下去。” “你想去哪儿?” 他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迦科鲁图。” “亲爱的!”泪水滑下她的面颊。 “作为英雄的穆阿迪布必须被彻底摧毁,”他说道,“否则,这个孩子无法带领我们走出混乱。” “金色通道,”她说道,“这是个不祥的幻象。” “这是唯一可能的幻象。” “厄莉娅已经失败了,接着……” “彻底失败。她的表现你也看到了。” “你母亲回来得太晚了。”她点了点头,甘尼玛那张孩子气的脸上现出的是聪慧的契尼的表情,“再没有其他的幻象了吗?或许……” “没有,亲爱的。还没到时候。窥视未来,然后安全返回——这种事,这孩子目前还无法做到。” 他再一次颤抖着长出一口气,旁观的雷托能感觉到父亲多么希望能再活一次,能在活着时作出决定……他多么希望能够改变过去作出的错误决定啊! “父亲!”雷托喊道,声音仿佛在自己的颅内回荡。 父亲在他体内的存在渐渐消退,这是强有力的意志的表现,强行压下自己的冲动,放开自己掌握中的感知官能和肌肉。 “亲爱的,”契尼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消退放慢了速度,“怎么了?” “先等等。”雷托说道,这是他自己的声音,焦躁不安。他接着说:“契尼,你必须告诉我们,我们怎么才能……才能避免重蹈厄莉娅的覆辙?” 体内的保罗回答了他,声音直接传到他的内耳,时断时续,伴随着长时间的停顿:“没有确切的方法。你……看到的是……几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但是厄莉娅……” “该死的男爵控制了她!” 雷托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仿佛在冒烟:“他……控制……我了吗?” “他在你体内……但是……我……我们不能……有时我们能……互相感觉到,但是你……” “你能感知我的想法吗?”雷托问道,“你知道他是否……” “我有时能感觉到你的想法……但是我……我们只存在于……你的意识中。你的记忆创造了我们。十分危险……这种极其精确的记忆。我们中的有些人……热衷于权力的人……那些不择手段追求权力的人……他们的记忆会更精确。” “更强大?”雷托低语道。 “更强大。” “我知道你的幻象,”雷托说道,“与其让他控制我,还不如把我变成你。” “不!” 雷托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需要多么强 大的意志力才能回绝他的请求。他也意识到了一旦父亲没能抵抗诱惑的后果。任何形式的掌控都能将被掌控的人变成邪物。意识到这一点,他产生了一股全新的力量,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敏锐,对过去的错误——他自己的和他祖先的——也有了更深层的认识。此前,这具身体之所以比现在迟钝,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怀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预见未来的潜力。这一点,他现在明白了。一瞬间,诱惑与恐惧在他体内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这个肉体拥有将香料转变成未来幻象的能力。有了香料,他可以呼吸到未来的空气,扯碎时间的面纱。他感到自己很难摆脱这诱惑,于是双手合十,进入龟息意识。他的肉体打退了诱惑。他的肉体掌握着来自保罗血脉的知识:寻找未来的人希望能在与明天的赌博中获胜,然而他们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生命泥潭,他们的每次心跳和每次痛苦的哀号都已事先知悉。保罗的幻象指出了一条脱离泥潭的生路,尽管这条路很不稳定。但是雷托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走上这条路。 “生命之所以美丽,是因为生命随时会给你带来事先未知的惊喜。”他说。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内低语:“是的,多么美丽,真不愿意放弃这样美丽的生命。” 雷托转过头去。甘尼玛的双眼在明亮的月光下闪闪发光,而他看到的却是契尼在注视着他。“母亲,”他说道,“你必须放弃。” “啊,诱惑啊!”她说道,吻了吻他。 他推开她。“你会夺走你女儿的生命吗?”他问道。 “太简单了……简单到极点。”她说道。 雷托只觉得恐惧在体内升起。他想起他体内父亲的自我用了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才放弃了他的肉体。甘尼玛方才也像他一样,旁观并倾听,理解了他需要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难道她会失陷在那个旁观者的世界中,永远无法逃离了吗? “我鄙视你,母亲。”他说道。 “其他人不会鄙视我,”她说道,“成为我的爱人吧。” “如果我这么做了……你知道你们两个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说道,“我父亲会鄙视你的。” “绝不会!” “我会的!” 这声音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直接从他喉咙处挤了出来。声音中带着保罗从他的贝尼·杰瑟里特母亲处学来的音言声调。 “别这么说。”她呻吟道。 “我会鄙视你!” “不……不要这么说。” 雷托摸了摸喉咙,感到那里的肌肉再次属于了自己:“他会鄙视你。他将不再理睬你。他将再次走入沙漠。” “不……不……” 她用力摇头。 “你必须走,母亲,”他说道。 “不……不……”但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么坚定了。雷托看着他妹妹的脸。她脸上的肌肉扭曲得多厉害啊!脸上的表情随着她体内的挣扎不停变动。 “走,”他低语道,“走吧。” “不……” 他抓住她的手臂,感觉到了她肌肉的震颤和神经的抽搐。她挣扎着,想挣开他,但他把她抓得更紧了,同时低声说道:“走……走……” 雷托不断责备自己说服甘尼玛进入这场父母亲的游戏。以前,他们曾多次玩过这个游戏,但近来甘尼玛一直在抗拒。他意识到女性在内部攻击面前显得更为脆弱。贝尼·杰瑟里特的恐惧看来便起源于此。 几个小时过去了,甘尼玛的身体仍然在内部的斗争中战栗和扭曲着,但是现在,妹妹的声音也加入了争论。他听到了她在对体内的形象说话,声音中充满祈求。 “母亲……求你了……”她说道,“你看看厄莉娅!你想成为另一个厄莉娅吗?” 终于,甘尼玛倚在他身上,低声说道:“她接受了。她走了。” 他抚摸着她的头:“甘尼玛,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这么做了。我太自私了。原谅我。”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她喘息着说道,仿佛消耗了太多体力,“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必须了解的东西。” “她对你说了很多吗?”他说道,“等会儿我们分享一下……” “不!现在就分享。你是对的。” “我的金色通道?” “是,你那该死的金色通道!” “没有关键数据支持的逻辑分析毫无意义,”他说道,“但是我……” “祖母回来是为了指引我们,还有,看看我们是否已经被……污染了。” “邓肯早就这么说过。没什么新鲜的……” “他通过计算得出了这个答案。”她同意道,声音逐渐变得有力起来。她离开他的怀抱,向外看着黎明前宁静的沙漠。这场战斗……这些知识消耗了他们整整一夜。水汽密封口后的卫兵肯定对很多人作出了解释。雷托曾命令他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们。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总是变得越来越成熟、圆滑。”雷托说道,“而我们体内蓄积着那么久远的记忆,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 “我们看到的宇宙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同一个宇宙,这个宇宙也从来不是完全由客观物质所组成。”她说,“所以,我们不能把这位祖母看成一位纯粹的祖母。” “那么做就危险了。”他同意道,“但我的问题是……” “对我们来说,有的东西远比成熟、圆滑重要得多。”她说道,“在我们的意识中,我们必须预留一部分,专门体察我们无法预知的事件。正是为了这个……母亲才会常常和我说起杰西卡。当我们两个最终在我体内协调一致之后,她说了很多事。”甘尼玛叹了口气。 “我们知道她是我们的祖母,”他说道,“你昨天和她相处了好几个小时,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的内心将决定我们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只要我们愿意这么做。”甘尼玛说道,“这也是我母亲反复警告我的话。她引用了祖母说过的话,而且——”甘尼玛碰了碰他的肩膀,“我还听到了祖母的声音,在我体内回响。” “小心!”雷托说道。这种想法让他很不舒服。这个世上还有靠得住的东西吗? “最致命的错误大多源自不合时宜的假设,”甘尼玛说道,“这就是母亲反复引用的话。” “纯粹的贝尼·杰瑟里特语言。” “如果……如果杰西卡完全回归了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 “对我们来说就危险了,极度危险。”他说道,“我们身上流着魁萨茨·哈德拉克——他们的男性贝尼·杰瑟里特——的血脉。” “她们不会放弃那个追求,”她说道,“但她们可能放弃我们。祖母可能就是她们的工具。” “还有另外一种解决办法。”他说道。 “是的——我们两个——结成配偶。但她们也知道,近亲繁殖会给这种配对带来很大的麻烦。” “她们肯定探讨过这种做法。” “我们的祖母肯定也参与了。我不喜欢这么做。” “我也不喜欢。” “不过,为了延续血脉,前朝皇室也这么做过。这不是第一次……” “这种做法让我恶心。”他战栗着说。 她感到了他的颤抖,陷入了沉默。 “力量。”他说道。 由于他们之间的神奇的联系,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魁萨茨·哈德拉克的力量必须被毁灭。”她同意道。 “如果为她们所用的话。”他说道。 就在这时,白昼降临到他们下方的沙漠。他们感到了热量上升。悬崖下种植园内的颜色显得分外鲜明。浅绿色的叶子在地上留下了阴影。沙丘的清晨,低矮的银色太阳发出的光线照亮了绿洲。在悬崖的遮挡下,绿洲上点缀着片片金色和紫色的阴影。 雷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走金色通道吧。”甘尼玛说道,既是对他说,也是对她自己说。她知道,父亲最后的幻象已与雷托做的那些预言性的梦会合,与雷托的梦融为一体。 有东西刮擦着他们身后的密封口,密封口后传来了人声。 雷托换了一种语言,用他们私下用的古老语言说道:“L’ii ani howr samis sm’Kwi owr samit sut. ” 这就是自发出现在他们意识中的决定。从字面意思上来说就是:我们会相互陪伴,前往死亡之地,但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报告那里的情况。 甘尼玛也站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揭开密封口,回到穴地。卫兵们站了起来,跟随这对双胞胎前往他们的住处。这个早晨,穴地内的人群在他们面前分开的样子与以往不同,还不断与卫兵们交换着眼神。在沙漠中独自过夜是弗雷曼圣人的传统仪式。所有乌玛都经历过类似的守夜。保罗·穆阿迪布经历过……还有厄莉娅。现在轮到了这对皇家双胞胎。 雷托注意到了这个不同之处,并告诉了甘尼玛。 “他们不知道我们为他们作出了什么决定,”她说道,“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仍然用私下用的古老语言说道:“这种事,必须有一个最幸运的开端。” 甘尼玛迟疑片刻,稍稍整理她的思路,随后开口道:“到时候,就为这对兄妹哀悼吧。必须完全逼真,甚至坟墓都得造好。心必须紧紧伴随着长眠于地下的人,因为说不定真的会就此长眠,永不醒来。” 在那种古老语言中,这段话通过一个与不定词分离的代词宾语,表达了非常深远的寓意。这种语法规定,每个短语的意义都由它所处 的位置决定,在不同的位置有截然不同的含意,但这些含意之间又有某种微妙的关联。 她话中的部分含意是:他们冒着死亡的风险开展雷托的计划,可能是模拟的死亡,也可能是真正的死亡。只要进行过程中稍有变化,那便是真正的死亡,真是所谓假戏真做。从整体上看,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对活下来的人的一种期许:活着的人要行动起来。任何一步的差错都将毁掉整个计划,使雷托的金色通道成为一条死路。 “说得好。”雷托同意道。他掀开门帘,两人走进住所的前厅。 见他们进来,室内的仆人们一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双胞胎走进通向杰西卡夫人房间的拱形门廊。 “记住,你并不是地狱的判官。”甘尼玛提醒他道。 “我也不打算成为一个判官。” 甘尼玛抓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厄莉娅darsaty haunus m''smow。”她警告道。 雷托盯着他妹妹的眼睛。她说得对,厄莉娅的行为的确散发出一种可疑的味道,他们的祖母已经意识到了。 “我们厄崔迪家族一直有大胆鲁莽的传统。”他说道。 “想要什么就一把拿过来。”她说道。 “要么如此,要么成为我们那位摄政女皇宝座前卑下的请愿者。”他说道,“厄莉娅会很高兴我们这么做的。” “但是我们的计划……”她咽下了后半句话。 我们的计划,他想,现在,她已经完全支持这个计划了。他说:“我把我们的计划看成井台上的劳作。” 甘尼玛回头看了看他们刚刚经过的前厅,闻到了早晨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永远带着一股万事开端的味道。她喜欢雷托这句话。 井台上的劳作。这是一个象征。他把他们的计划看成低贱的农活:施肥、灌溉、除草、栽种、修剪——但是在弗雷曼语境中,在这个世界的农田中操劳,也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中耕耘,只不过那里耕耘的是心灵的田畴。 在岩石门廊内逗留时,甘尼玛仔细琢磨着哥哥。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追求分为两个层次:一、他和父亲关于金色通道的幻象;二、让她不再干涉,允许他根据他们的计划,开始一个极其危险的行动:创造新的神话。她感到了恐惧。他内心深处是否还有一些幻象没有与她分享?他是否将自己视为潜在的领导人类重生的神——将自己视为上帝,而人类是他的子民?对穆阿迪布的崇拜已经渐渐走上了邪路,原因之一是厄莉娅的错误管理,另一个原因则是不受约束的军事化教会控制了弗雷曼人。雷托想使这一切浴火重生。 他在我面前掩饰了一些东西,她意识到。 她回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梦。梦中的现实是如此灿烂,清醒之后,他会头晕目眩地漫步好几个小时。他说过,那些梦从来没有任何变化。 在明亮的黄色日光下,我站在沙地上,但是天上却没有太阳。随后我意识到我自己就是太阳。我的光芒如同金色通道那样照耀四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从自己的身体里走了出来。我转身,期望看到自己像太阳般耀眼。但我不是太阳,我只是一幅涂鸦,像孩子们画的那种画,歪歪扭扭的眼睛,树棍一样的胳膊和腿。我的左手里有一根权杖,而且是一根真正的权杖——在细节方面,比拿着它的树棍似的胳膊真实得多。权杖在移动,我害怕了。随着它的移动,我觉得自己在慢慢醒来,但我知道自己仍在梦中。我意识到我的皮肤被某种东西包裹住了——一件盔甲,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我看不到盔甲,但我能感觉到。这时,恐惧离开了我,因为盔甲给了我一千个人的力量。 甘尼玛盯着雷托,他想移开目光,继续朝通向杰西卡房间的走廊前进。但甘尼玛拒绝了。 “这条金色通道可能比其他通道好不到哪儿去。”她说道。 雷托看着他们之间的岩石地面,感到甘尼玛的怀疑正不断加强。“我必须这么做。”他说道。 “厄莉娅已经入了魔道,成为邪物。”她说道,“同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不会,”他迎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因为厄莉娅抗拒过。抗拒使她体内的生命有了力量,压倒了她自己的力量。我们则大胆地向自己内部搜寻,寻找古老的语言和知识。我们已经与体内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我们没有抗拒;我们与他们共生。这就是昨晚我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也是我必须学会的。” “他在我体内没有提过这些。” “当时你在倾听我们母亲的教诲,这是我们……” “我差点迷失了。” “她在你体内仍旧那么强大吗?”他的脸由于紧张而绷紧了。 “是的……但现在,我认为她在用爱保护我。你在和她争论时表现得很出色。”甘尼玛回想着体内母亲的形象,说道,“我们的母亲与其他人一起为我而存在,但是她已经被你说服了,所以我现在可以放心地听从她的教诲。至于其他人……” “是的,”他说道,“我听从我父亲的教诲,但是我觉得,我听从的其实是与我同名的祖父的建议。或许同名使我更易于听从他的意见。” “你接受的建议中,有没有让你去和我们的祖母谈论金色通道的事?” 雷托顿了顿,等着一个仆人端着杰西卡夫人的早餐盘从他们面前经过。仆人走过后,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的强烈气味。 “她同时活在我们的和她自己的体内,”雷托说道,“所以,她的建议能被我们考虑两次。” “我不行,”甘尼玛抗议道,“我不会再冒这类风险了。” “让我来吧。” “我想我们都承认她已经回归了姐妹会。” “是的。贝尼·杰瑟里特是她生命的开端,她自己占据了生命的中段,现在贝尼·杰瑟里特又成了她生命的结尾。但是请记住,她也携带着哈克南家族的血脉,在血缘上比我们离哈克南家族更近,而且她同样有内部生命的体验,和我们一样。” “但她的体验非常粗浅。”甘尼玛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想我不会和她说金色通道的事。” “我会的。” “甘尼玛!” “把厄崔迪家的人再树几个起来,被人视为神明?不,我们不需要,我们需要的是人性。” “我向来赞成这种意见,还记得吗?” “是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别处。前厅的仆人们偷偷窥视他们,从语气中听出他们在争论,只是听不懂他们使用的古老语言。 “我们别无选择,”他说道,“如果我们不行动,还不如伏刃而死得了。”他使用的是弗雷曼人的语言,本意是“把我们的水洒在部落的蓄水池内”。 甘尼玛再一次注视着他。她只能同意,但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迷魂阵。他们两人都知道,不管他们怎么做,未来总会有彻底清算的一天。从体内无数生命中汲取的经验更强化了甘尼玛的这一信念,但利用这些生命的经验,就是加强他们的力量。 甘尼玛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们潜伏在她体内,犹如一群潜藏的魔鬼。 除了她的母亲。她曾经占据了甘尼玛的肉体,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直到现在,甘尼玛仍然能感觉到那场体内斗争带来的震颤。如果不是雷托的劝阻,她可能会就此迷失。 雷托说他的金色通道能带领着他们走出困境。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只是也许隐藏了什么。他需要她的创造力来丰富他的计划。 “肯定会测试我们。”他说道,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不是用香料。” “也可能会用到香料。当然,还会在沙漠中进行魔道测试,看我们是不是邪物。” “你从来没有提过魔道测试!”她责备地说,“这是你梦境的一部分吗?” 他想要咽口唾沫润润嗓子,诅咒着自己的疏忽:“是的。” “在你的梦中,我们……坠入魔道了吗?” “没有。” 她想象着测试——那个古老的弗雷曼测试,通常以横死收场。看来这个计划还有更多的复杂之处。这个计划会让他们走在钢丝绳上,两边都是万丈深渊,无论倒向哪一边,都不会有人扶持他们。 雷托知道她在想什么:“权力吸引着疯子。向来如此。我们一定要竭力避开我们体内的那些疯狂者。” “你确信我们不会……坠入魔道?” “如果我们创造了金色通道,就不会。” 她仍然怀疑,说道:“我不会怀上你的孩子,雷托。” 他摇了摇头,强压着内心想要坦白的欲望,用古老语言中的皇家正式用语说道:“我的妹妹,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但你所说的并非我的渴望。” “很好。那么,在和祖母见面之前,让我们讨论讨论另一种做法。一把插在厄莉娅身上的刀或许会解决我们的大多数问题。” “如果你相信这么做可行的话,就等于相信在泥地里走路却不留痕迹。”他说道,“再说,厄莉娅会给任何人这种机会吗?” “大家在议论贾维德的事。” “邓肯表现出戴绿帽子的模样了吗?” 甘尼玛耸了耸肩膀。 “我们必须按我的方法去做。”他说道。 “另一种方法可能还没那么肮脏。” 听到她的回答之后,他知道她已经打消了疑虑,同意了他的计划。他感到欣喜。但他发现自己正看着双手,怀疑手上沾着洗不净的污迹。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4章 这是穆阿迪布的成就:他将每个人的潜意识都视为未经开掘的记忆库,保存在其中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形成我们共同基因的最初的细胞。他说,我们每个人都能衡量出与那个共同起源的距离。看到并说出这一点之后,他作出了大胆的决定。穆阿迪布承担起了整合基因记忆、让它不断进化的任务。于是,他撕破了时间的面纱,使过去与未来融为一体。这就是穆阿迪布传承给他儿子和女儿的创造力。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厄拉科斯的圣经》 法拉肯大步行走在他祖父皇宫内的花园里,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上的太阳升高至正午位置,他的影子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短。他必须尽量迈开步子才跟得上他身旁的高个子霸撒。 “我还有疑虑,泰卡尼克。”他说道,“哦,宝座对我有吸引力,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有更多的爱好。” 刚刚与法拉肯母亲激烈辩论过的泰卡尼克扭头看着他身边的王子。随着十八岁生日的来临,小伙子的肌肉正越来越结实。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体内文希亚的成分越来越少,而老沙达姆的影响却越来越强。老沙达姆喜爱自己的私人嗜好多于承担皇室的职责。这一点使他的统治手段变得越来越软弱,最后使他丢掉了皇位。 “你必须作出选择。”泰卡尼克说道,“哦,当然,你无疑会有时间满足其他某些爱好,但是……” 法拉肯咬了咬他的下嘴唇。他到这儿来有新的任务,但他觉得有些泄气。他宁愿回到那片岩石圈起来的土地上,沙鲑的试验正在那儿展开。这是个具有无限潜力的项目:从厄拉科斯手中争夺香料的垄断权。那以后,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确信那对双胞胎会被……除掉?” “没有什么能百分之百确定的,我的王子,但是前景不错。” 法拉肯耸了耸肩。暗杀是皇室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的语言中充满了各式除去重要人物的微妙的表达方式,只需一个简单的词语就能让人知道是在饮料中下毒还是在食物中下毒。他猜那对双胞胎会被毒药除掉。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想法。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那对双胞胎都是两个有趣的人。 “我们必须搬到厄拉科斯去吗?”法拉肯问道。 “到风口浪尖上,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泰卡尼克觉得,法拉肯似乎在回避某些问题。不知这些问题到底是什么。 “我很不安啊,泰卡尼克。”法拉肯说道,他们绕过一处长着灌木丛的角落,朝着被巨大的黑色玫瑰包围的喷泉走去。灌木丛后传来园丁们修剪枝条的声音。 “什么?”泰卡尼克立即问道。 “有关,嗯,你加入的宗教……”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的王子。”泰卡尼克说道,他希望自己的声音仍然能保持镇定,“这种宗教和我这个战士很相配。对萨多卡来说,这是一种非常合适的宗教。”至少后面这句话是真的。 “是的……但我的母亲对此感到异常兴奋。”该死的文希亚!他想,她的举动引起了她儿子的怀疑。 “我不管你母亲想什么,”泰卡尼克说道,“一个人的宗教观是他自己的私事。或许她从中看到了某些有助于你登上皇位的东西。” “我也是这么想的。”法拉肯说道。 哈,好个敏锐的小伙子!泰卡尼克想。他说道:“你自己去体会体会那种宗教吧,你马上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选择它。” “可那是……穆阿迪布那一套呀。他毕竟是厄崔迪家族的人。” “我只能说上帝的行事方式凡人无法了解。”泰卡尼克说。 “我明白了。告诉我,泰卡尼克,为什么刚才你要我和你一起散步呢?马上到正午了,这个时候你通常都会奉我母亲的命令去什么地方办事。” 泰卡尼克在一张石凳前停住脚步,那张石凳面对着喷泉以及喷泉后的大玫瑰。水声抚慰着他,开口说话时,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喷泉上。“我的王子,我做了一些你母亲不喜欢的事。”他暗自想道:只要他相信了这个,她那该死的安排就有可能成功。泰卡尼克实在是希望她的安排会失败。把那个该死的传教士带到这儿来。她简直疯了。那么大的投入! 泰卡尼克保持着沉默,等待着。法拉肯问道:“好吧,你干了什么,泰卡尼克?” “我带来了一位占梦者。”泰卡尼克说道。 法拉肯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有些老萨多卡原本便喜爱玩这种解梦游戏,被“超级做梦者”穆阿迪布打败之后更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们认为梦中有让他们重返权力和荣耀的通道。但是泰卡尼克一贯对这种游戏避之不及。 “听上去不像你干的事呀,泰卡尼克。”法拉肯说道。 “我只能说这是由于我新近皈依的宗教的缘故。”他看着喷泉说。说到宗教,当然,这就是他们冒险把传教士带到这儿来的原因。 “那么,就从你的新宗教说起吧。”法拉肯说道。 “遵命。”他转过身,看着这个年轻人。一切都要依靠他所做的那些梦,这个年轻人的梦境铺就了科瑞诺家族重掌大权的道路。 “教堂和国家,我的王子,科学和信仰,甚至包括发展与传统——所有这些,都被整合在穆阿迪布的教义中。他教导说世上没有不可妥协的对立。这种对立只可能存在于人们的信仰之中,有时或许还会存在于他们的梦想中。人们从过去中发掘未来,这二者是同一个整体的组成部分。” 虽说抱着怀疑的态度,法拉肯发觉自己还是被这番话吸引住了。他听出泰卡尼克的语气中有一丝不情愿,好像他是被迫说出这番话的。 “这就是你带来这位……这位占梦者的原因?” “是的,我的王子。或许你的梦能够穿越时光。只有当你认识到宇宙是个统一体时,你才能掌握潜伏在你体内的潜意识。你的那些梦……怎么说呢……” “可我认为我的梦没什么用,”法拉肯抗议道,“它们确实让人很好奇,但仅此而已。我没想到你会……” “我的王子,你做的任何事都是重要的。” “谢谢你的恭维,泰卡尼克。你真的相信这家伙能破解宇宙的神秘?” “是的,我的王子。” “那就让我母亲不高兴去吧。” “你会见他吗?” “当然——你带他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母亲不高兴吗 ?” 他在嘲弄我吗?泰卡尼克不禁怀疑起来。他说:“我必须警告你,这位老人戴着个面具。这是一种机械装置,使瞎子能通过皮肤观察外界。” “他是个瞎子?” “是的,我的王子。” “他知道我是谁吗?” “我告诉他了,我的王子。” “很好。我们去他那儿吧。” “如果王子能稍等一会儿,我会把那个人带到这里来。” 法拉肯看了看喷泉花园的四周,笑了。这个地方倒是与这种愚昧行为非常相配。“你告诉他我做过什么梦吗?” “说了个大概,我的王子。他会问你一些具体的问题。” “哦,很好。我等着。带那个家伙过来吧。” 法拉肯转过身,只听泰卡尼克匆忙离去。他看到一个园丁在灌木丛那头工作,他只能看到园丁戴着棕色帽子的头,以及闪亮的剪刀在绿色植物上戳来戳去。这个动作有催眠的作用。 占梦这一套简直是胡扯,法拉肯想,泰卡尼克没跟我商量就这么做是不对的。他在这个年纪入教本来就已经够奇怪的了,现在居然又开始相信占梦。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熟悉的泰卡尼克的自信的步伐,掺杂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法拉肯转过身,看着渐渐走近的占梦者。他那副面具是个黑色面纱般的东西,遮住了从额头到下巴的部分。面具上没有眼孔。制造这玩意儿的伊克斯人吹嘘说,整个面具就是一只眼睛。 泰卡尼克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但戴面具的人停在离他不到一步的地方。 “这位是占梦者。”泰卡尼克说道。 法拉肯点点头。 戴着面具的老人深深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想从他的胃里咳出什么似的。 法拉肯敏锐地察觉到,老人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料发酵的味道。气味是从裹着他身体的灰色长袍内发出的。 “面具真的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法拉肯问道,意识到自己希望推迟谈论有关梦的话题。 “当我戴着它时,是的。”老人说,声音中有轻微的鼻音,是弗雷曼口音。“你的梦,”他说,“告诉我。” 法拉肯耸耸肩膀。为什么不呢?这不就是泰卡尼克带老人前来的原因吗?但真的是吗?法拉肯产生了怀疑,他问道:“你真的是个占梦者?” “我前来为你解梦,尊贵的殿下。” 法拉肯再次耸了耸肩。这个戴着面具的家伙令他紧张。他朝泰卡尼克看了一眼,泰卡尼克仍然站在刚才的位置,双臂环抱在胸前,眼睛盯着喷泉。 “你的梦。”老人坚持道。 法拉肯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回忆自己的梦。当他完全沉浸于其中时,开口叙述就不再那么困难了。他描绘起来:水在井中向上流,原子在他的脑袋中跳舞,蛇变身成为一条沙虫,然后爆炸,成为一片灰尘。说出蛇的故事时,他惊讶地发现他需要下更大的决心才能说出口。他觉得极其勉强,越说越恼怒。 法拉肯说完了,老人显得无动于衷。黑色的薄纱面罩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飘动。法拉肯等待着。沉默仍在继续。 法拉肯问道:“你不准备解我的梦吗?” “我已经解好了。”他说道,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是吗?”法拉肯发现自己的声音近乎尖叫。说出这些梦使他太紧张了。 老人仍然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沉默。 “告诉我!”他语气中的愤怒已经很明显了。 “我说我已经解了,”老人说道,“但我还没有同意把我的解释告诉你。” 连泰卡尼克都震动了。他放下双臂,双手在腰间握成了拳头。“什么?”他咬牙说道。 “我没有说我会公布我的解释。”老人说道。 “你希望得到更多的报酬?”法拉肯问道。 “我被带到这里来时,并没有要求报酬。”他回答中的某种冷漠的高傲缓解了法拉肯的愤怒。以任何标准来衡量,这都是个勇敢的老人。他肯定知道,不服从的结局就是死亡。 “让我来,我的王子。”泰卡尼克抢在法拉肯开口前说,“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你不愿意公布你的解释吗?” “好的,阁下。这些梦告诉我,解释梦中的事情毫无必要。” 法拉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你是说我早就知道了这些梦的含义?” “或许是的,殿下,但这并不是我的重点。” 泰卡尼克走上前来,站在法拉肯身旁。两个人都盯着老人。“解释你的话。”泰卡尼克说道。 “对。”法拉肯说道。 “如果我解释了你的梦,探究你梦中的水和沙尘、蛇和沙虫,分析原子在你脑袋中跳舞,就像它们在我脑袋中跳动一样——哦,我尊贵的殿下,我的话只能让你更加疑惑,而且你会坚持自己错误的理解。” “你不担心你的话惹我生气吗?”法拉肯问道。 “殿下!你已经生气了。” “你是因为不相信我们?”泰卡尼克问道。 “非常接近了,阁下。我不相信你们两个,是因为你们不相信你们自己。” “你做得太过分了。”泰卡尼克说道,“有人曾因为轻得多的犯上行为而被处决。” 法拉肯点了点头:“不要引诱我们生气。” “科瑞诺家族愤怒时的致命后果已广为人知,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殿下。”老人说道。 泰卡尼克抓住法拉肯的手臂,问道:“你想激怒我们杀了你?” 法拉肯没有想到这一点,这种可能性让他感到一阵寒意。这位自称传教士的老人……他是否隐藏了什么东西?他的死亡能带来什么后果?殉教者有可能引发危险的后果。 “我想,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会杀了我。”传教士说道,“我想你了解我的价值观,霸撒,而你的王子却对此有所怀疑。” “你坚持不肯解梦吗?”泰卡尼克问道。 “我已经解过了。” “你不肯公布你从梦中看到的东西?” “你在责怪我吗,阁下?” “你对我们有什么价值,让我们不能杀你?”法拉肯问道。 传教士伸出他的右手:“只要我挥一挥这只手,邓肯就会来到我面前,听候我的差遣。” “毫无根据的吹嘘。”法拉肯说道。 但是泰卡尼克却摇了摇头,想起了他与文希亚的争辩。他说道:“我的王子,这可能是真的。传教士在沙丘上有很多追随者。”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他来自那个地方?”法拉肯问道。 没等泰卡尼克开口回答,传教士便对法拉肯说道:“殿下,你不应该对厄拉科斯有负罪感。你只不过是你这个时代的产物。” “负罪感!”法拉肯勃然大怒。 传教士只是耸了耸肩。 奇怪的是,这个动作使法拉肯转怒为喜。他大笑起来,扭过头,见泰卡尼克正吃惊地看着他。他说:“我喜欢你,传教士。” “我很高兴,王子。”老人说。 法拉肯压下笑意:“我们会在这儿安排一个房间,你将正式成为我的占梦者——哪怕你不告诉我,你在我的梦中看到了什么。你还可以给我讲讲沙丘,我对那个地方非常好奇。” “我不能答应你,王子。” 他的愤怒又回来了。法拉肯看着他黑色的面具:“为什么不能,占梦者?” “我的王子。”泰卡尼克说道,碰了碰法拉肯的手臂。 “什么事,泰卡尼克?” “我们带他来这里时,与宇航公会签署了一个协议。他将回到沙丘。” “我将被召唤回厄拉科斯。”传教士说道。 “谁在召唤你?”法拉肯问道。 “比你更为强大的力量,王子。” 法拉肯不解地看了泰卡尼克一眼:“他是厄崔迪家族的间谍吗?” “不太可能,我的王子。厄莉娅悬赏要他的命。” “如果不是厄崔迪家族,那么是谁在召唤你?”法拉肯转过头,看着传教士。 “比厄崔迪家族更为强大的力量。” 法拉肯不禁发出了一阵笑声。简直是一派神秘主义者的胡言。泰卡尼克怎么会上了这种家伙的当?这位传教士可能是被——某种梦召唤着。梦有这么重要吗? “完全是浪费时间,泰卡尼克,”法拉肯说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参与这出闹剧?” “这是个很合算的交易,我的王子,”泰卡尼克说道,“这位占梦者答应我把邓肯·艾达荷变成科瑞诺家族的间谍。他要求的价钱就是让他见到你并给你解梦。”泰卡尼克暗自想道:至少占梦者对文希亚是这么说的!霸撒心中却十分怀疑。 “为什么我的梦对你如此重要,老人家?”法拉肯问道。 “你的梦告诉我,重大事件正朝着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迈进。”传教士说道,“我必须尽快回去。” 法拉肯嘲弄地说道:“但你仍然没有解释,不给我任何建议。” “建议,我的王子,是危险的东西。但我会斗胆说上几句,你可以视为建议或任何能使你高兴的解释。” “不胜荣幸。”法拉肯说道。 传教士戴着面具的脸僵直地面对着法拉肯:“政府会因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蓬勃或衰败,王子。不管是多么微小的事件!两个女人间的争吵……某天的风会吹向哪个方向……一个喷嚏、一次咳嗽、织物的长度或是沙子偶尔迷住了朝臣的眼睛。历史发展的轨迹不总是体现在帝国大臣的治国纲领中,也不受假借上帝之手的教士们的教导所左右。” 法拉肯发觉自己被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内心为何会泛起波澜。 然而泰卡尼克的思绪却锁定在其中的一个单词上。为什么传教士要特别提到织物呢?泰卡尼克想到送给厄崔迪双胞胎的皇家服装,还有受训的老虎。这个老人在微妙地表达一个警告吗?他知道多少? “你的建议是什么?”法拉肯问道。 “如果希望成功,”传教士说道,“你必须缩小策略的应用范围,将它集中在焦点上。策略用在什么地方?用在特定的地方,针对特定的人群。但即使你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关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仍然会从你眼皮底下溜走。王子,你的策略能缩小到一个地方总督的妻子身上吗?” 泰卡尼克冷冷地插话道:“为什么总对策略说个没完,传教士?你认为我的王子将拥有什么?” “他被人带领着去追求皇位,”传教士说道,“我祝他好运,但他需要的远不只是好运气。” “这些话很危险,”法拉肯说道,“你怎么敢这么说?” “野心通常不会受到现实的干扰,”传教士说道,“我敢这么说是因为你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你可以成为一个受尊敬的人。但是现在,你被一群不顾道德正义的人包围了,被策略先行的顾问们包围了。你年轻、强壮而且果敢。但你没有受到更高级的训练,无法通过那种手段发展你的个性。这很令人难过,你身上有弱点,我已经描绘了这些弱点的范围。” “什么意思?”泰卡尼克问道。 “说话注意点,”法拉肯说道,“什么弱点?” “你没有深究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社会,”传教士说道,“你没有考虑国民的希望。即便是你正在追求的帝国,你也没有想象过它应该是一种什么形式。”他将戴着面具的脸转向泰卡尼克,“你的眼睛盯着权力,而不是权力本身的微妙作用和危险。你的未来因此充满不确定因素。无法看到每个细节时,你怎么能创造一个新纪元呢?你果敢的精神不会为你而用。这就是你的弱点所在。” 法拉肯长时间地盯着老人,考虑着他话中隐含的深意。话中深意建筑在如此虚无的概念之上。道德!社会目标!和社会演变相比,这些只不过是神话而已! 泰卡尼克说道:“我们谈得够多了。你答应的价钱呢,传教士?” “邓肯·艾达荷是你们的了,”传教士说道,“利用他的时候要小心。他是无价的珍宝。” “哦,我们有个合适的任务派给他。”泰卡尼克说道,他看了一眼法拉肯,“可以走了吗,我的王子?”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送他走吧。”法拉肯说道。随后,他盯着泰卡尼克:“我不喜欢你这样利用我,泰卡尼克!” “原谅他吧,王子,”传教士说道,“你忠诚的霸撒在执行上帝的旨意,尽管他本人并不知晓。”鞠了一躬之后,传教士离开了,泰卡尼克也匆匆随他而去。 法拉肯看着远去的背影,想着:我必须研究一下泰卡尼克信奉的宗教。随后他沮丧地笑了笑,多奇怪的占梦者啊!但这又有什么?我的梦并不重要。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5章 他看到了盔甲。盔甲不是他自己的皮肤,它比塑钢更坚固。没有东西能穿透他的盔甲——刀、毒药、沙子不行,沙漠上的沙尘或干热也不行。他的右手掌握着制造大沙暴的力量,能震动大地,将它化为乌有。他的双眼紧盯着金色通道,左手拿着至高无上的权杖,他的眼睛看到了金色通道另一端的永恒。 ——摘自甘尼玛的《我兄长的梦》 “对我来说,最好是当不上皇帝。”雷托说道,“哦,我不是指我已经犯下了父亲的错误,通过香料看到了未来。我是因为自私才这么说的。我和妹妹需要一段自由的时光,让我们真正了解自己。” 他不说话了,探询地看着杰西卡夫人。他已经说出了他和甘尼玛商量好要说的事。他们的祖母会怎么回答呢? 杰西卡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她的孙子,一盏球形灯照亮了她位于泰布穴地的房间。这是她到达这里后第二天的清晨。但她已经接到了令人不安的报告,说这对双胞胎在穴地外的沙漠中待了一夜。他们干什么?她昨晚没有睡好,浑身酸痛。这是身体在向她提出要求,要她脱离目前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自从在着陆场的那一幕以来,她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中,以此处理必要的事务。这里便是出现在她噩梦中的穴地——但外面却不是她记忆中的沙漠。那些花都是从哪儿来的?而且,周围的空气感觉如此潮湿。年轻人中间,穿戴蒸馏服的纪律正在日渐宽松。 “孩子,你需要时间了解自己的什么?”她问道。 他微微摇了摇头。他知道,孩子的身体做出这个完全成人化的动作,给人的感觉肯定很古怪。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掌握主动权。“首先,我不是个孩子。哦……”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这是个孩子的身体,毫无疑问。但我不是个孩子。” 杰西卡咬了咬上嘴唇。这个动作会暴露她的内心,但她没有在意。她的公爵,多年前死在这个受诅咒的行星上的公爵,曾嘲笑过她的这个动作。“唯一不受你控制的反应。”他是这么说的,“它告诉我你很不安,让我亲吻这对香唇,好让它们停止颤抖。” 现在,这个继承了她公爵名字的孙子同样笑着说了一句话,让她惊讶得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说:“你很不安,我从你嘴唇的颤抖中看出来的。” 全凭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出的强大自控能力,她才多少恢复了镇定。杰西卡勉强开口道:“你在嘲笑我?” “嘲笑你?我永远不会嘲笑你。但是我必须让你明白我们和其他人是多么不一样。请你想想很久以前的那次穴地狂欢,当时,老圣母将她的生命和记忆给了你。她将自己的意识和你协调一致,给了你长长的一串记忆链条,链条的每个环节都是一个人的全部记忆。这些记忆至今仍然保存在你的意识中。所以,你应该能够体会到我和甘尼玛正在经历的事。” “也就是厄莉娅经历过的事?”杰西卡有意考验他。 “你不是和甘尼玛谈论过她吗?” “我希望和你谈谈。” “很好。厄莉娅拒绝接受她不同于一般人这一事实,结果她变成了她最怕变成的那种人,无法将体内过去的生命化入她的潜意识。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非常危险的,而对我们这种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来说,它比死亡更加可怕。关于厄莉娅,我只能说这么多。” “那么,你不是个孩子。”杰西卡说。 “我已经有好几百万岁了。这就迫使我作巨大的调整,而普通人永远不会有这种要求。” 杰西卡点了点头,感觉平静了许多。现在的她比和甘尼玛单独在一起时警惕许多。甘尼玛在哪儿?为什么来的只有雷托一个人? “说说吧,祖母,”他说道,“我们是邪物呢,还是厄崔迪家族的希望?” 杰西卡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你妹妹在哪儿?” “她去引开厄莉娅,好让她不来打搅我们。必须这么做。但甘尼玛说的不会比我更多。昨天你没有观察到吗?” “我昨天的观察是我的事。为什么你会提到邪物?” “提到?别戴着你的贝尼·杰瑟里特面具讲话,祖母。我会直接查询你的记忆,一字一句地拆穿你的把戏。我看出的不仅是你颤抖的嘴唇。” 杰西卡摇了摇头,感到了这个继承了她血脉的……个体的冷漠。他掌握的资源实在太多了,多得让她胆寒。她模仿着他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的意图是什么吗?” 他哼了一声:“你无须问我是否犯了与我父亲相同的错误。我没有窥视过我们这个时代之外的东西——至少没有主动寻求过。对于未来,每个人都可能产生幻觉,当未来变成现实时,会觉得这个现实似曾相识。我知道预知未来的危害。我父亲的生命已经告诉了我。不,祖母,完全掌握未来就等于完全为未来所困。它会摧毁时间,现在会变成未来,而我要求自由。” 杰西卡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差点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她能说什么?说他这种态度跟某个人很相似?可他并不知道,这叫她如何开口?太难以置信了!他是我亲爱的雷托!这想法让她震惊不已。一刹那间,她幻想着这副儿童面具会不会变成那张她亲爱的面孔,再次复活……不! 雷托低下头,暗暗斜着眼睛窥视她。是的,她还是可以被操纵的。他说道:“当你想预测未来时——我希望这种情形很少发生——你和其他人几乎没有分别。大多数人认为知道明天鲸鱼皮的报价是好事,或是想确定哈克南家族是否会再次统治他们的母星杰第主星。但我们不同,我们无须预测,也能摸清哈克南家族的底细,不是吗,祖母?” 她拒绝上他的钩。他当然知道他的祖先中流着哈克南的血。 “哈克南是什么人?”他挑衅地说,“野兽拉班又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嗯?我离题了。我说的是预测未来的神话:完全掌控未来!掌握一切!它将带来多么巨大的财富啊——当然也有巨大的代价。下层社会的人相信它。他们相信如果稍知未来有好处,那么知道得更多意味着更好。多好啊!如果你把一个人生命中的全部变数告诉他,指出一条至死都不再改变的道路——那是一份来自地狱的礼物。无限的厌倦!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重复他早已知道的东西。没有变数。他事先便知道一切回答、一切意见——一遍接着一遍,一遍接着一遍……” 雷托摇了摇头:“无知有其优势,充满惊奇的宇宙才是我追求的!” 杰西卡听着这番长篇大论,惊讶地发现,他的用语与他父亲极其相似——她那失踪的儿子。甚至连想法都相似:保罗完全可能说出类似的话。 “你让我想起了你父亲。”她说道。 “你难过吗?” “有一点,但知道他在你体内活着,我很高兴。” “但你却完全不了解他在我体内的生活。” 杰西卡感觉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渗出丝丝苦意。她直视着他。 “还有,你的公爵是如何在我体内生活的。”雷托说道,“祖母,甘尼玛就是你!她完全可以充当你,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对她来说,你在怀上我们父亲之后的一切行为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你也是我!我是一架什么样的肉体记录机器啊!有时我觉得记录已多得让我无法承受。你来这里是为了对 我们作出判断,对厄莉娅作出判断?还不如让我们对你作出判断!” 杰西卡想从自己的内心寻找答复,但找不到。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他要强调这些不同之处?他故意想让她排斥他吗?他是否已经到了厄莉娅的状态——邪物? “我的话令你不安。”他说。 “是的。”她允许自己耸了耸肩,“是的,令我不安——你完全清楚其中的原因。我相信你认真温习过我所受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甘尼玛承认这么做过。我知道厄莉娅……也这么做了。你身上的与众不同之处会带来许多后果,我相信你知道这些后果是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眼光专注,让人紧张。“是的,但我们本来不想这么做。”他说道,他的声音中仿佛都带上了杰西卡的疲倦,“我们就像你的爱人一般明了你嘴唇颤抖的秘密,我们随时可以回忆起你的公爵在床上对你说的亲热话。你无疑已经在理智上承认了这一点。但我警告你,仅在理智上承认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成了邪物——完全有可能是在我们体内的你造成的!或是我的父亲……或是母亲!你的公爵!控制我们的可以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所需的条件都是一样的。” 杰西卡感到她的胸膛里阵阵烧灼,她的双眼湿润了。“雷托……”她终于强迫自己喊出了他的名字,发现再次喊这个名字的痛苦比她想象的要小,“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希望教我的祖母。” “教我什么?” “昨晚,甘尼玛和我扮演了母亲和父亲,这差点毁了我们,但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只要把自己的意识调整到适当状态,我们可以掌握许多情况,也能简单地预测未来。还有厄莉娅——她很有可能在密谋绑架你。” 杰西卡眨了眨眼睛,被他脱口而出的指控震惊了。她很清楚他的把戏,她自己也用过很多次:先让一个人沿着某个方向推理,然后突然从另一个方向放出一个惊人的事实。一次深呼吸之后,她再次平静下来。 “我知道厄莉娅在干什么……她是什么,但是……” “祖母,可怜可怜她吧。不仅用你的智慧,也用你的心。你以前就这么做过。你是个威胁,而厄莉娅想要她的帝国——至少,她变成的这个东西是这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邪物在对我说话?” 他耸了耸肩。“这就是你该用你的心作出判断的地方。甘尼玛和我知道她的感受。习惯内心大量生命的喧嚣,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把他们暂时压制下去,但只要你回忆什么,他们便会争先恐后蜂拥而至。总有一天——”他咽了口唾沫,“一个强壮的内部生命会觉得分享肉体的时机已经到来。” “你就不能做些什么吗?”她问出这个问题,但她害怕听到答案。 “我们相信能做些什么……是的。不能屈从于香料;这一点非常重要。还有,不能单纯采取压制过去的办法。我们必须利用它、整合它,最终将他们与我们融为一体。我们不再是原来的自我——但我们也没有堕入魔道。” “你刚才说有个阴谋要绑架我。” “这很明显。文希亚野心勃勃,希望她的儿子能有所作为。厄莉娅则对自己有野心,还有……” “厄莉娅和法拉肯想联手?” “这方面倒没有什么迹象。”他说道,“但是厄莉娅和文希亚在两条平行的道路上前进。文希亚有个姐姐在厄莉娅的宫殿里。还有比传个消息更简单的事吗……” “你知道传过这类消息?” “就像我看到了并逐字读过一样。” “但你并没有亲眼见过?” “没有这个必要。我只需知道厄崔迪家族的人都聚集在厄拉科斯上。所有的水都汇聚在一个池子里了。”他比画了一个行星的形状。 “科瑞诺家族不敢进攻这里!” “如果他们真的进攻,厄莉娅会从中得到好处。”他嘲讽的语气惹怒了她。 “我不会要求我的孙子庇护我!”她说道。 “该死的女人,不要再把我看成你的孙子了!把我看成是你的雷托公爵!”他的语气、面部表情,甚至这说来就来的脾气和他的手势,简直与她的公爵一般无二。她不知所措,陷入了沉默。 雷托用淡漠的语气说道:“我在帮你,让你做好准备。你至少得配合配合我。” “厄莉娅为什么要绑架我?” “当然是往科瑞诺家族身上栽赃。” “我不相信。即便是她也很难作出这么荒唐的行为!太危险了!她怎么能这么做!我不相信。” “发生的时候你就会相信了。嗯,祖母,甘尼玛和我只是偷听了一下我们的内心,然后便知道了。这只是简单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我绝不相信厄莉娅会计划绑架……” “上帝呀!你,一个贝尼·杰瑟里特,怎么会这么愚蠢?整个帝国都在猜测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文希亚的宣传机器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诋毁你。厄莉娅不能坐视发生这种事。一旦你的名声毁了,对厄崔迪家族来说是个致命打击。” “整个帝国在猜测什么?” 她尽量以冰冷的口气说出这句话,知道她无法用音言来欺骗这个并非孩子的人。 “杰西卡夫人打算让那对双胞胎交配!”他怒气冲冲地说,“姐妹会想这么做。乱伦!” 她眨了眨眼睛。“无聊的谣言。”她咽了口唾沫,“贝尼·杰瑟里特不会允许这种谣言在帝国内自由散布。别忘了,我们仍然有影响力。” “谣言?什么谣言?你们当然有让我们交配的愿望。”他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别不承认。” “你相信我们会这么愚蠢吗?”杰西卡问道。 “我确实相信。你们姐妹会只不过是一群愚蠢的老女人,向来无法考虑育种计划以外的事务!甘尼玛和我知道她们手中的牌。你觉得我们是傻子吗?” “牌?” “她们知道你是哈克南的后代!记在她们的亲缘配子目录里:坦尼迪亚·纳卢斯为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生下了杰西卡。一旦那份记录被意外地公之于众,你就会……” “你认为姐妹会会堕落到对我进行恐吓?” “我知道她们会的。哦,她们会为恐吓包上糖衣。她们让你去调查有关你女儿的谣言。她们满足了你的好奇和忧虑。她们激发了你的责任感,让你为隐居卡拉丹感到愧疚。而且,她们还给了你一个拯救孙儿的机会。” 杰西卡只能无言地看着他。他仿佛偷了她与姐妹会学监的交流。她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话征服了,开始承认他说的厄莉娅要绑架她的阴谋或许是真的。 “你看,祖母,我要作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他说道,“一、维持厄崔迪家族的神秘光环,为我的国民而活……为他们而死;二、选择另一条道路,一条可以让我活好几千年的道路。” 杰西卡不由自主地畏缩了。对方信口说出的这些话触及了贝尼·杰瑟里特的大忌。很多圣母本来大可以选择那条路……或者作出这种尝试。毕竟,姐妹会的创始人知道控制体内化学反应的方法。一旦有人开始尝试,或早或晚,所有人都会走上这条路。永葆青春的女人的数量不断增加 ,这是无法掩盖的。但她们确信,这条路最终会毁了她们。短命的人类会对付她们。不——这是大忌。 “我不喜欢你的思路。”她说道。 “你不理解我的思路。”他说道,“甘尼玛和我……”他摇了摇头,“厄莉娅本来可以做到,可惜她放弃了。” “你确定吗?我已经通知姐妹会厄莉娅在练习禁忌之事。看看她的样子吧!自从我离开这里,她一天都没变老……” “哦,你说的是这个!”他一只手一摆,表示自己说的并非姐妹会对追求长生的禁忌,“我说的是别的事——一种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达到过的尽善尽美。” 杰西卡保持着沉默,惊骇于他那么轻易就能从她身上套出秘密。他当然知道这种消息相当于判了厄莉娅的死刑。虽说他转变了话题,但说的同样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大罪。难道他不知道他的话极其危险吗? “解释你的话。”她终于说道。 “怎么解释?”他问道,“除非你能理解时间和它的表象完全不同,否则我无从解释。我父亲怀疑过这个问题,他曾经站在顿悟的边缘,但他退缩了。现在轮到甘尼玛和我了。” “我坚持要求你作出解释。”杰西卡摸了摸藏在长袍褶皱内的毒针。它是一根戈姆刺,极其致命,轻轻一刺就能在几秒钟内取人性命。她们警告过我或许会用上它。这种想法使她手臂的肌肉微微颤抖。幸好还有长袍掩饰。 “好吧。”他叹了口气,“第一,对时间来说,一万年和一年之间没有什么分别,十万年和一次心跳之间也没有分别。没有分别是时间的第一个事实。第二个事实是:整个宇宙的时间都在我体内。” “一派胡言。”她说道。 “如何?你不明白。那我尽量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好了。”他用右手打着手势,一边说,一边左右摆动着这只手,“我们向前,我们回来。” “这些话什么也没解释!” “说得对,”他说道,“有的东西用语言是无法解释的。你必须自己去体会。但你还没有准备好作出这样的冒险,就像你虽然在看着我但却看不见我一样。” “但是……我正看着你。我当然看见了你!”她盯着他。他的话是她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里学过的禅逊尼法典:玩弄文字游戏,混淆人们的头脑。 “有些东西的发生超出了你的控制范围。”他说道。 “这句话怎么解释那……那种还没人达到过的尽善尽美?” 他点了点头:“如果有人用香料来延缓衰老和死亡,或通过你们贝尼·杰瑟里特畏之如虎的调整肉体化学平衡的方式,这种延缓只是一种虚无的控制。不管一个人迅速还是缓慢地穿过穴地,他毕竟要穿过。穿越时间的旅途只能由内心来感知。” “为什么要玩弄文字游戏?早在你父亲出生前,我就不再相信这些胡说了。” “信任可以重新培养起来。”他说。 “文字游戏!文字游戏!” “啊哈,你已经接近了!” “哼!” “祖母?” “什么?” 他久久地沉默着,随后道:“明白了吗?你仍然可以以你而不是姐妹会的身份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他对她笑了笑,“但是你无法看透阴影,而我就在阴影里。”他又笑了笑,“我的父亲曾非常接近这个境界。当他活着时,他活着,但是当他死时,他却没有死去。” “你在说什么?” “他的尸体在哪儿?” “你认为是那个传教士……” “可能,但即便如此,那也不是他的躯体。” “你什么也没解释清楚。”她责备道。 “我早说过你不会明白的。” “那为什么……” “因为你要求我解释,我只好告诉你。现在,让我们回到厄莉娅和她的绑架计划上……” “你想干出那件大忌之事吗?”她问道,抓住她长袍内剧毒的戈姆刺。 “你会亲自充当她的行刑者吗?”他问道,语气十分温和,很有欺骗性。他指着她藏在长袍内的手,“你认为她会让你得手吗?或是你认为我会让你得手?” 杰西卡发觉自己连咽唾沫都办不到了。 “至于你的问题,”他说道,“我没打算触犯你们的禁忌。我没有那么愚蠢。但你让我极其吃惊。你竟敢来对厄莉娅作出判断。她当然违反了贝尼·杰瑟里特的戒律!你指望什么?你远离她,让她成为这里事实上的女王。这是多么巨大的权力啊!你隐居在卡拉丹,躺在哥尼的怀抱里抚慰你的伤口。很好。但你凭什么来对厄莉娅作出判断?” “我告诉你,我不会……” “闭嘴!”他厌恶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但是他的话却是用特殊的贝尼·杰瑟里特方式说出的——能控制人心智的音言。她陷入了沉默,仿佛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想:谁还能更高明地施展出音言,用它来攻击我?这种自我宽慰的想法令她觉得好受了些。她多次对别人使用过音言,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栽在它底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自打从学校毕业后…… 他重新望着她:“对不起。我只是看到了你是多么盲目……” “盲目?我?”听到这话,她比受到音言的攻击更加恼怒。 “你,”他说道,“盲目。如果你体内还有一丝真诚,你就应该从自己的反应中发现些什么。刚才我叫你祖母,你的回答是‘什么’。我禁锢了你的舌头,激发起你掌握的所有贝尼·杰瑟里特秘技。用你学到的方法审视自己的内心吧。你至少可以做到……” “你怎么敢!你知道什么……”她咽下了后半句话。他当然知道! “审视内心,照我的吩咐去做!”他的声音专横之极。 他的声音再一次震慑了她。她发觉自己的感官停止了活动,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在她意识中,只有一颗跳动的心,还有喘息……忽然间,她发现自己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无法使心跳和呼吸恢复到正常水平。她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感到自己的肉体在执行并非发自自己的指令。慢慢地,她重新恢复了镇静,但是她的发现仍然驻留在意识中。这次谈话的整个过程中,这个非孩子的个体就像在弹琴般操纵着她。 “现在你应该知道,你那宝贝姐妹会为你设置了什么心理定式。”他说道。 她只能点头。她对语言的信任被彻底打碎了。雷托迫使她彻底审视了她的内心世界,让她颤抖不已,让她的意识获得了新生。 “你会让自己遭到绑架。”雷托说。 “但是……”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他说道,“你要让自己被绑架。把我的话看作公爵给你的命令。事件结束时,你会明白我的用意。你会见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学生。” 雷托站起身,点了点头,说道:“有些行为有结果但没有开始,有些有开始但没有结果。一切取决于观察者所处的位置。”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二号前厅处,雷托看见甘尼玛正匆匆往他们的私人住处走去。看到他之后,她停了下来:“厄莉娅正忙着忠信会的事。”她探询地看了看通向杰西卡房间的通道。 “成功了。”雷托说道。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6章 任何人都能识别出暴行,无论是受害者还是作恶者,无论距离远近。暴行没有借口,没有可以用来辩解的理由。暴行从不平衡或是更正过去。暴行只能武装未来,产生更多暴行。它能自我繁殖,像最野蛮的乱伦。无论制造暴行的人是谁,由此暴行繁殖出的更多暴行也应该由他负责。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穆阿迪布外传》 刚过正午,多数朝圣者都躲在能找到的任何阴凉处,尽量让身体放松,并喝下能找到的所有饮品。传教士来到厄莉娅神庙下方的大广场上。他的手搭在领路人的肩膀上,那个年轻的阿桑·特里格。在传教士飘动的长袍下方的口袋内,放着他在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上用过的黑纱面具。面具和那个孩子所起的作用完全一样:伪装。一想到这个,他就不禁想发笑。只要他仍然需要眼睛的代用品,别人对他身份的怀疑就会继续存在。 让神话滋长,但不消除怀疑,他想。 一定不能让人发现那面具只是一块布,而不是伊克斯人的制品。他的手也不能从阿桑·特里格瘦弱的肩上挪开。一旦别人看到传教士像长了眼睛般行走,尽管他的双眼是两只没有眼珠的眼窝,人们的怀疑仍然会彻底打消,他所培养的小小希望就会破灭。每一天,他都在祈祷发生改变,被某个他没有料到的东西绊倒,但对他来说,即使是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也是一块他熟知每个细节的鹅卵石。没有改变,也发生不了改变……还没到时间。 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经过商店和拱廊时的动作。他的头从一边转到另一边,时不时锁定在一道门廊或一个人身上。他头部的动作并不总像个盲人,这也有助于神话的传播。 厄莉娅从神庙城垛的开口处观察着。她观察下方极远处那张满是疤痕的脸,寻找着迹象——透露出身份的明确迹象。每个谣言都上报给了她。每个新谣言都带来了恐惧。 她曾以为自己下达的将那个传教士逮捕起来的命令会是个秘密,但现在,它成了一条新谣言,回到了她身边。即使在她的卫兵中,也有人无法保守秘密。她现在只希望卫兵能执行她的新命令,不要在公开场合逮捕这个穿着长袍的神秘人物,人们会看到这次行动,并把消息传播开来。 广场上异常炎热。传教士的年轻向导已经把长袍前襟的面罩拉了起来,遮在鼻梁上,只露出黑色的双眼和消瘦的额头。面罩下蒸馏服的贮水管在面罩上形成了一个凸起。这告诉厄莉娅他们来自沙漠。他们藏在沙漠的什么地方? 传教士没有用面罩来抵御灼热的空气,连蒸馏服上的贮水管都散在胸前。他的脸暴露在阳光和从广场地砖上升腾而起的一阵阵无形的热浪中。 神庙的阶梯上,九个朝圣者正在举行告别仪式。广场上的阴影中可能还站着五十来个人,多数是朝圣者,正在虔诚地以教会规定的各种方式苦行赎罪。旁观者中有信使,还有几个没有赚够的商人在炎热中继续进行交易。 站在开口处看着他们的厄莉娅觉得自己快被炎热吞没了。她知道,自己正陷于意识思索和肉体感知的矛盾之中。过去,她经常看到她哥哥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想和她体内生命商量的冲动时时诱惑着她,如同不祥的嗡嗡声,盘桓不去。男爵就在那儿,随时响应她的呼唤,但只要她无法作出理智的判断,不知发生在身边的事究竟属于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时,他就会利用她的恐惧。 如果那下面的人是保罗呢?她问自己。 “胡扯!”她体内的声音说道。 但是,有关传教士言行的报告是毋庸置疑的。保罗难道想拆毁这座以她的名字为基础的大厦?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恐惧便涌上她心头。 但是,为什么不呢? 她想起了今天早晨在议会的发言,当时,她对伊勒琅大发雷霆,后者坚持要接受科瑞诺家族送来的服装。 “有什么关系?反正和往常一样,所有送给双胞胎的礼物都会彻底检查。”伊勒琅申辩道。 “如果我们发现这份礼物没有害处,该怎么办?”厄莉娅叫喊道。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发现礼物没有危险。 最终,她们接受了精美的衣物,开始讨论另一个议题:要给杰西卡夫人在议会中留个位置吗?厄莉娅设法推迟了投票。 向下望着传教士时,她想的就是这些事。 另外,发生在她教会内的事也像他们对这个行星造成的变化一样。沙丘曾经象征着无尽沙漠的力量。从物质上看,这一力量确实缩小了,但有关沙丘的神话正在迅速增长。这颗行星上,唯一原封不动的只有“沙海”,伟大的沙漠之母,它的边缘被荆棘丛包围着,弗雷曼人仍然称之为“夜之女王”。荆棘丛之后蜿蜒着绿色的山包,向下俯视着沙漠。所有山丘都是人造的。每一座都由像爬虫般工作着的劳工堆积而成。厄莉娅这种在沙漠中长大的人很难接受这些山丘上的绿色。在她和所有弗雷曼人的意识中,沙海仍然控制着沙丘,永不放松。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到那片沙漠。 在沙漠的边缘能看到青翠的山包,沼泽向沙漠伸出了绿色的爪子——但是沙海仍然和以往一样强大。 厄莉娅摇了摇头,向下盯着传教士。 他已经走上了神庙前的第一级台阶,转过身去 ,看着空旷的广场。厄莉娅按下身旁的一个按钮,将下方的声音放大。她觉得自己很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这里。她还能信任谁?斯第尔格算一个,但他已经被这个瞎子污染了。 “你知道他怎么数数吗?”斯第尔格问过她,“我听过他数钱付给他的向导。对于我这双弗雷曼耳朵来说,他的声音很奇怪,有点吓人。他是这么数的:shuc、ishcai、qimsa、chuascu、picha、sucta,等等。我只在很早以前的沙漠里听到过这种说法。” 听到他这番话后,厄莉娅知道她不能派斯第尔格去完成那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哪怕对那些将教会最微弱的暗示视为绝对命令的侍卫们,她也必须慎之又慎。 他在下面干什么呢,那个传教士? 广场周围遮阳篷和街道拱廊下的市场还是那副俗丽的老样子,展台上摆着商品,只有几个男孩在看。只有为数不多的商人还醒着,嗅着来自穷乡僻壤的香料气味,听着朝圣者钱包里的叮当声。 厄莉娅研究着传教士的后背。他似乎准备开始演说,但又有点迟疑不决。 为什么我要站在这儿看着那具老旧残破的躯壳?她问自己,下面那个废物不可能是我哥哥的“圣躯”。 愤怒与绝望充斥了她的心。她怎么才能弄清这个传教士的真相,怎么才能在不深究真相的前提下弄清真相?真是为难啊。对这个异教徒,她只能流露出一点点兴趣,不敢表现得太过好奇。 伊勒琅同样感觉到了这种虚弱。她丧失了她始终保持的贝尼·杰瑟里特的镇定自若,在议会上尖叫起来:“我们丧失了视自己为正义的自信的力量。” 甚至斯第尔格都被她的话震动了。 贾维德让他们重新恢复了理智:“我们没时间理会这种废话。” 贾维德是对的。他们怎么评价自己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帝国的权力。 但是,恢复镇定的伊勒琅变得更具毁灭性:“我告诉你们,我们已经丧失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失去它之后,我们丧失了作出明智决策的能力。我们鲁莽地作出一个个决定,像鲁莽地冲向敌人一样。不然就是等待,也就是放弃决定,让其他人的决定来推动我们。我们难道忘了吗?目前这股潮流的制造者是我们。” 而这一切的争论,都是从是否要接受科瑞诺家族的礼物这件小事开的头。 必须除掉伊勒琅,厄莉娅暗自决定。 那个老人在下面等什么呢?他自称传教士,为什么不传教? 伊勒琅对我们的决策的指责是错误的,厄莉娅对自己说道,我仍然可以作出正确的决策!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必须作出决定,否则就会成为傀儡。保罗过去总是说,静止不动是最危险的,变动不止才是永恒。变化是最重要的。 我会让他们看到变化!厄莉娅想着。 传教士举起双臂,作出赐福的姿态。 还在广场的人靠近了他,厄莉娅能感觉到他们的行动犹豫不决。是的,因为有谣言说传教士已经引起厄莉娅的不悦。她向身旁的扬声器俯下身去。扬声器里传来广场上人群的嘈杂声、风声,还有脚底摩擦沙子的声音。 “我给你们带来了四条消息!”传教士说道。 他的声音在厄莉娅的扬声器中轰鸣,她关小了声音。 “每条消息都送给某个特定的人。”传教士说道,“第一条信息送给厄莉娅,这个世界的领主。”他指了指身后神庙的观察孔,“我给她带来了一个警告:你把时间的秘密缝在腰带内,你出售了你的未来,得到的只是一个空钱包!” 他好大的胆子。厄莉娅想。但是他的话让她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我的第二条消息,”传教士说道,“送给斯第尔格,弗雷曼的耐布。他相信他能将部落的力量转变为帝国的力量。我警告你,斯第尔格:对一切创造性活动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僵硬的道德规范。它会毁了你,让你流离失所!” 他太过分了!厄莉娅想着,我必须派卫兵去,不管会产生什么后果。但是她的手仍然垂在身侧,没有任何动作。 传教士转过身来,看着神庙,向上爬了一级台阶,随后重新转身面对着广场,左手始终搭在向导肩上。他大声说道:“我的第三条消息送给伊勒琅。公主,没人能忘记自己遭到的羞辱。我告诫你,设法逃走吧!” 他在说什么?厄莉娅问自己。我们确实要整整伊勒琅,但是……为什么他要警告她逃走呢?我刚刚才作出这个决定!一阵恐惧侵袭了她的全身。传教士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第四条消息送给邓肯·艾达荷,”他叫喊道,“邓肯!你接受的教育让你相信忠诚可以换来忠诚。哦,邓肯,不要相信历史,因为历史是由金钱推动的。邓肯!摘下你的绿帽子,做你认为最正确的事。” 厄莉娅咬着她右手的手背。绿帽子!她想伸手按下传唤侍卫的按钮,但是她的手拒绝移动。 “现在我将对你们传教,”传教士说道,“这是来自沙漠的布道。我想让穆阿迪布教会的教士,那些用武器传教的人听听我的布道。哦,你们这些相信既定命运的人!但你们是否知道既定的命运也有邪恶的一面?你们声称生活在穆阿迪布的保佑下是件幸事,我说你 们已经抛弃了穆阿迪布。在你们的宗教中,神圣已经取代了爱!你们会遭到沙漠的报复!” 传教士低下头,仿佛在祈祷。 厄莉娅感觉自己在颤抖。上帝啊!那个声音!长年的炎热风沙使它变得沙哑了,但它仍旧带着保罗声音的痕迹。 传教士再次抬起头。低沉的声音在广场回荡,更多的人被这个来自过去时代的怪人吸引着聚到了广场上。 “书上是这么记载的!”传教士叫道,“那些在沙漠边缘祈求露水的人会带来洪水!理智无法使他们逃脱灭亡的命运!因为他们的理智诞生于骄傲。”他压低声音,“据说穆阿迪布死于预测未来,未来的知识杀死了他,使他越过了现实宇宙,进入了秘境。我告诉你们,这都是虚幻。想法不能脱离物质而存在,它们不能脱离你们的身体作出任何实事。穆阿迪布自己说过他没有魔法,无法为宇宙编码解码。不要怀疑他。” 传教士再次举起双臂,声音洪亮:“我警告穆阿迪布的教会!悬崖上的火会焚烧你们!自我欺骗的人终将被谎言毁灭。兄弟的鲜血无法被清除。” 他放下手臂,找到他年轻的向导。没等呆若木鸡的厄莉娅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已经离开了广场。好一个无所畏惧的异教徒!肯定是保罗。她必须警告她的侍卫,不能在公开场合对传教士下手。下方广场上的迹象肯定了她这一想法。 尽管他宣扬的是异教,但下面没人阻拦传教士离去。没有神庙的卫兵追赶他,也没有朝圣者想要阻止他。好一个魅力非凡的瞎子!每个看到或听到他的人都感到了他天启般的力量。 天很热,但厄莉娅突然间感到了一阵寒意。她感到自己抓住了帝国,像抓住一个有形的东西一样,但她的力量是那么脆弱,随时可能失手。她抓紧观察孔,好像这样就能将权力更紧地抓在自己手中。这种权力是多么脆弱啊。兰兹拉德联合会、宇联商会和弗雷曼军团形成权力的轴心,躲在暗处施展力量的还有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还有技术的发展,哪怕这种发展来自人类最遥远的边疆,也会对权力发生影响。就算允许伊克斯和特莱拉的工厂放手生产,仍然无法完全释放技术发展带来的压力。此外,科瑞诺家族的法拉肯,沙达姆四世的继承人,一直在旁虎视眈眈。 失去了弗雷曼人,失去了厄崔迪家族对香料的垄断权,她将失去对权力的绝对控制。所有力量都将瓦解。她能感到权力正从她手中溜走。人们听从这个传教士。除掉他将是危险的,然而让他像今天这样在她的广场上继续布道也同样危险。她已然看到了失败的征兆,也很清楚发展趋势。贝尼·杰瑟里特早已将这个发展模式及应对之策编撰成文: 在我们的宇宙中,数量庞大的人民被一小股强大力量所统治是司空见惯的。在此,我们提出导致人民起来反抗统治者的主要条件—— 一、当他们找到一个领袖时。这是对权力最致命的威胁。当权者必须将能够充任群众领袖的人控制在自己手中。 二、当他们意识到权力链条的各个环节时。使人民保持愚昧,看不到这些环节。 三、当他们怀有从奴役中逃脱的希望时。永远不能让人民相信存在逃脱的可能性。 厄莉娅摇了摇头,感到自己的脸颊随着摇头这个动作而颤抖。她的人中已经出现了这些迹象。散布在帝国各处的间谍给她的报告无不证实了她的猜测。无休无止的弗雷曼圣战的影响无处不在。只要是“宗教利剑”挥到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就会出现被压迫民族的种种态度:戒心重重、不忠不实、难以捉摸。权力机构——实质上就是教会权力机构——慢慢成了被憎恶的对象。哦,朝圣者仍然蜂拥而来,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真的非常虔诚。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除了朝圣之外,朝圣者还有别的目的,最常见的就是寻求一个确定的前程。表示了顺从之后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权力,这种权力可以轻易地转变成财富。从厄拉科斯返回家乡后,他们就能获得新的权力和社会地位,可以作出对自己回报颇丰的经济决策,而他们的故乡世界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厄莉娅知道一个风靡一时的谜语:“你能在一个从沙丘星带回家的空钱包中看到什么?”答案是:“穆阿迪布的眼睛(火钻石)。” 压制社会不安定因素的传统手法出现在厄莉娅的意识中:必须让人民明白,与权力作对永远会遭到惩罚,帮助统治者的行为一定会得到重奖。皇家军队必须随机地进行换防。摄政女皇对潜在反抗者的镇压必须准确地把握时机,让反抗者措手不及。 我失去对准确时机的判断力了吗?她想着。 “这是多么无聊的猜测啊。”她体内的一个声音说道。她感到自己平静了一些。是的。男爵的计划非常好。除去杰西卡夫人的威胁,同时嫁祸于科瑞诺家族。好主意。过一阵子再来对付这个传教士。她了解他的立场是什么、他代表着什么。他是狂放不羁的远古精神、活生生的异教徒,根植于她正统统治之外的沙漠。这是他的力量所在,和他是不是保罗无关……只要人们有这种怀疑就行。但厄莉娅的贝尼·杰瑟里特能力告诉她,传教士的力量中也埋藏着他的弱点。 我们会找到传教士的弱点。我要派间谍盯着他,每时每刻。一旦时机来临,我们将让他身败名裂。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7章 弗雷曼人宣称他们上承天启,其使命就是向世人昭示神谕。对此我不想说什么。但他们同时宣称,他们还要向世人昭示一种全新的意识形态,这一点只能饱受我的嘲笑。当然,他们提出这两种说法是为了强化他们的正统性,让这个宇宙能够长期忍受他们的压迫。以所有被压迫者的名义,我警告弗雷曼人:权宜之计从来不会长久。 ——厄拉奇恩的传教士 夜里,雷托和斯第尔格离开穴地,来到一道突出地面的岩石顶部的凸缘,泰布穴地的人称这块岩石为“仆人”。在渐亏的二号月亮照耀下,站在凸缘处能俯瞰整个沙漠——北面的屏蔽场城墙和艾达荷峰、南面的大沙漠,还有向东朝哈班亚山脊而去的滚滚沙丘。沙暴过后的漫天黄沙遮盖了南方的地平线。月光给屏蔽场城墙上罩上了一层冷霜。 斯第尔格本不愿意来,只是雷托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才最终参与了这次冒险。为什么非得冒险在晚上穿越沙漠呢?这孩子还威胁说如果斯第尔格拒绝的话,他就一个人找机会偷偷溜出去。他们的冒险让他心神不安。想想看,这么重要的两个目标竟然晚上独自行走在沙漠上。 雷托蹲坐在凸缘处,面朝南方的大沙漠。偶尔,他会捶打自己的膝盖,一脸焦灼。 斯第尔格站在他主人身旁两步远的地方,他善于在安静中等待,双臂环抱在胸前,夜风轻轻拂动着他的长袍。 对于雷托来说,穿越沙漠是对内心焦虑的回应。甘尼玛无法再冒险与他一起对抗体内生命之后,他需要寻找新的盟友。他设法让斯第尔格参与了这次行动。有些事必须让斯第尔格知道,好让他为未来的日子作好准备。 雷托再次捶打着膝盖。他不知道如何开始!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体内无数生命的延伸,那些生命显得那么真实,仿佛就是他自己的生命。那些生命的河流中没有结束,没有成功——只有永恒的开始。有的时候,这些生命纠合在一起,冲着他大喊大叫,仿佛他是他们能窥视这个世界的唯一一扇窗户,他们带来的危险已经摧毁了厄莉娅。 雷托注视着沙暴残留的扬沙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连绵不断的沙丘分布在整个大沙漠上:风裹挟着硅砂砾,在沙漠上形成了一层层波浪——有豌豆砂、丸砂,还有小石子。就在他注视着燥热的黑暗时,黎明降临了。阳光穿过沙尘,形成一道道光柱,给沙尘染上了一层橙色。他闭上双眼,想象厄拉奇恩的新的一天如何开始。在他的潜意识中,城市的形象就如同无数个盒子,散布在光明与阴影之间。沙漠……盒子……沙漠……盒子…… 睁开眼睛时,眼前仍是一片沙漠:风刮起黄沙,仿佛漫天飞舞着咖喱粉。阴影从沙丘底座伸展开来,像刚刚过去的黑夜的爪子。它们是夜晚和白昼的联系物,它们连接着时间。他想起昨晚他蹲坐在这儿时斯第尔格坐立不安的样子。老人为他的沉默感到担心。斯第尔格肯定与他敬爱的穆阿迪布一起度过了很多个类似的夜晚。他现在正四处走动,扫视着各个方向。斯第尔格不喜欢暴露在阳光下。典型的弗雷曼老人。雷托同情斯第尔格的白天恐惧症。黑暗意味着单纯,哪怕其中可能暗藏杀机。光明却可以有很多表象。夜晚能隐藏恐惧的气味和身影,只能听到轻微的声音。夜晚割裂了三维空间,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大了——号角更嘹亮,匕首更锋利。但白天的恐怖其实更加可怕。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 雷托头也不回地说:“我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斯第尔。” “我猜也是。”斯第尔格的声音在雷托身边响起,声音既低沉又警觉。这孩子的声音太像他父亲了,像得让人害怕。这就像一种遭到严禁的魔法,让斯第尔格不由自主地一阵反感。弗雷曼人知道神魔附体的恐怖。所有被附体的人都会立即处死,他们的水被洒在沙漠上,以防污染部落的蓄水池。死人就应该死去。依靠孩子来传宗接代,永续不绝,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孩子却没有权利表现得跟某位祖先一模一样。 “我的问题是我父亲留下了太多悬而未决的问题,”雷托说道,“尤其是我们所追求的目的。帝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斯第尔,现在的帝国对人太不重视。应该重视人、人的生命,你明白吗?生命,而不是死亡。” “曾经有一次,你父亲的某个幻象让他十分不安,他和我说过同样的话。”斯第尔格说道。 声音中透出一种恐惧。雷托很想忽略这种恐惧,提个无关紧要的建议打发了事,比如提出先去吃早饭。他意识到自己饿了。他们上一顿饭是昨天中午吃的,雷托坚持要整晚禁食。但现在攫住他的并非身体的饥饿。 我自己所面对的麻烦也就是这里所面对的麻烦,雷托想着,没有任何新的创造。我只是不断向过去追索、追索、追索,直到连距离都消失殆尽。我无法看到地平线,也无法看到哈班亚山脊。我找不到测试最初开始的那个地方。 “说真的,没有东西能代替预知幻象,”雷托说道,“或许我真该冒险试试香料……” “然后就像你父亲那样被毁掉?” “左右为难呀。”雷托说道。 “你父亲曾经向我承认过,对未来掌控得太完美,意味着将自己锁在未来之内,缺乏变化的自由。” “我们面对的就是这个悖论。”雷托说道,“预见未来,这种东西既微妙又强大。未来变成了现在。但是,瞎子的国度里,拥有视力是很危险的。如果你想向瞎子解释你看到了什么,你就是忘记了瞎子有他们的固有行为,这是他们的瞎眼带来的。他们就像一台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的巨大的机器,有自己的惯性,有自己的定位。我害怕瞎子,斯第尔。我害怕他们。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们可以碾碎任何敢于挡道的东西。” 斯第尔格盯着沙漠。橙色的黎明已经变成了大白天。他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可能的葬身之地。” 斯第尔格紧张了。他说道:“这么说,你还是看到了未来!” “也许并不是什么预见,只是一个梦罢了。” “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斯第尔格盯着他的主人,“我们应该马上回去。” “我不会死于今天,斯第尔。” “不会?你预见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三条道路,”雷托说着,陷入了回忆,声音于是听上去有点懒洋洋的,“其中一条道路要求我杀死我的祖母。” 斯第尔格警觉地朝着泰布穴地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担心杰西卡夫人能隔着沙漠听到他们的谈话:“为什么?” “防止丧失香料垄断权。”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这就是我梦中的想法,用刀子时的想法。” “哦,”斯第尔格明白用刀子意味着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第二条路呢?” “甘尼和我结合,确保厄崔迪家族的血脉。” “嚯!”斯第尔格厌恶地呼了口气。 “在古代,对国王或女王来说,这么做很平常。”雷托说道,“但是甘尼和我已经决定不这么做。” “我警告你,最好坚持你这个决定!”斯第尔格的声音中带着死亡的威胁。根据弗雷曼法律,乱伦是死罪,违令者会被吊死在三角架上。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么第三条呢?” “我把我的父亲请下神坛。” “他是我的朋友,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轻声道。 “他是你的上帝!我必须将他凡人化。” 斯第尔格转过身,背对沙漠,看着他可爱的泰布穴地旁的绿洲。这样的谈话让他十分不安。 雷托闻着斯第尔格身上的汗味。他多么想就此打住,不再提及这些必须在此表明的话题。他们本可以说上大半天的话,从具体说到抽象,远离现实的决定,远离他眼下所面对的“必须”。还可以谈谈科瑞诺家族。这个家族无疑是个很大的威胁,对他和甘尼玛的生命构成了致命危险。斯第尔格曾提议暗杀法拉肯,在他的饮料里下毒。据说法拉肯偏爱甜酒。那种做法当然不妥当。 “如果我死在这里,斯第尔,”雷托说道,“你必须提防厄莉娅。她已经不再是你的朋友了。” “你说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一会儿是死,一会儿又是你姑姑?”斯第尔格真的发火了。杀死杰西卡夫人!提防厄莉娅!死在这里! “为了迎合她,小人们不断改变自己的做法。”雷托说道,“一位统治者无须是个先知,斯第尔,更无须像个上帝。统治者只需要做到敏感。我带你到这里就是为了说明我们的帝国需要什么。它需要优秀的统治。要做到这一点,依靠的不是法律或是判例,而是统治者自身的素质。” “摄政女皇将帝国事务管理得不错,”斯第尔格说道,“当你长大后……” “我已经长大了!我是这儿最老的人!你在我旁边就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我能回忆起五十多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哈!我甚至还记得弗雷曼人移民到厄拉科斯之前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胡思乱想?”斯第尔格厉声问道。 雷托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是啊,说这些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叙述其他世纪的记忆呢?今天的弗雷曼人才是他的首要问题,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半开化的野蛮人,一群乐于嘲笑他人不幸的野蛮人。 “主人死后,晶牙匕也会解体。”雷托说道,“现在,穆阿迪布已经解体了。为什么弗雷曼人还活着?” 这种跳跃性的思维把斯第尔格彻底弄晕了。他不知该说什么。雷托的话有其深意,但是他无法理解。 “我被期望成为一名皇帝,但我首先必须学会做一名仆人。”雷托说道,他扭过头来看着斯第尔格,“给了我名字的我的祖先刚来到沙丘时,在他的盾牌上刻下了‘我来到这里,也将留在这里’。” “他没有选择。”斯第尔格说道。 “很好,斯第尔。我也没有。我一出生就应该当上皇帝,因为我出色的认知力,还因为我作为我的一切。我也知道这个帝国需要什么:优秀的政府。” “‘耐布’一词有个古老的意义,”斯第尔格说道,“‘穴地的仆人’。” “我还记得你给我的训练,斯第尔。”雷托说道,“为了实现优秀的统治,部落必须能够挑选出适当的首领,从这些首领自身的生活态度上,就能看出他领导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府。” 深受弗雷曼人传统浸染的斯第尔格说道:“是啊。如果合适的话,你将继承帝位。但是首先,你必须证明自己能以一个领袖的身份行事。” 雷托突然笑了,随后说道:“你怀疑我的品格吗,斯第尔?” “当然不。” “我的天赋权利?” “你有权利。” “我只能按照人们的期望行事,用这种方法表明我的真诚,是这样吗?” “这是弗雷曼人的规矩。” “那么,我的行为就不能听从我内心的指引了吗?” “我听不懂……” “我必须永远表现得举止得体,无论我为了压制自己的内心而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就是对我的衡量吗?” “这就是自我控制,年轻人。” “年轻人!”雷托摇了摇头,“啊,斯第尔,你所说的正是统治者所必须具备的理性道德。我必须做到始终如一,每个行动都符合传统规范。” “没错。” “但我的过去比你们的久远得多!” “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单一的自我,斯第尔。我是众人的综合体,我记忆中的传统远远早于你所能想象的。这就是我的负担,斯第尔。我被过去驱动着。我天生就充满了知识,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它们拒绝新生事物,拒绝改变。然而穆阿迪布改变了这一切。”他指指沙漠,手臂画了个半圆,将他身后的屏蔽场城墙包含在里头。 斯第尔格转过身来看着屏蔽场城墙。在穆阿迪布时代,山脚下建起了一座村庄,作为在沙漠里养护植被的工作队的栖身之所。斯第尔格看着人类对于自然界的入侵。变化?是的。真实存在的村庄让他感到自己受了冒犯。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不理会蒸馏服内的沙砾带来的瘙痒。村庄是对这颗行星原有状态的冒犯。突然间,斯第尔格希望能有一阵旋风,带来沙丘,彻底淹没这个地方。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全身发颤。 雷托说道:“你注意到了吗,斯第尔?新的蒸馏服质量很次,我们的水分流失得太多了。” 斯第尔格差点脱口问道:我不是早就说过吗?他改口说道:“我们的人民越来越依赖于药物了。” 雷托点点头。药物改变了人体的温度,减少水分流失。它们比蒸馏服便宜,使用起来也方便。但是它们给使用者带来了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反应速度变慢,偶尔会出现视觉障碍。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斯第尔格问道,“讨论蒸馏服的工艺问题?” “为什么不呢?”雷托问道,“既然你不愿意面对我对你说的话。” “我为什么要提防你的姑姑?”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怒气。 “因为她利用了老弗雷曼人抵制变化的愿望,却要带来更多、更可怕的变化,多过你的想象。” “你无中生有!她是个真正的弗雷曼人。” “哈,真正的弗雷曼人忠于过去,而我拥有一个古老的过去。斯第尔,如果让我充分发挥我对过去的喜爱,我会创造一个封闭的社会,绝不破坏过去种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规定。我会控制移民,因为移民会带来新思想,威胁整个社会结构。在这种统治下,行星上的每个城邦都将独立发展,发展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最后造成巨大的差异,而这种差异将形成重压,使整个帝国四分五裂。” 斯第尔格徒劳地咽了口唾沫,想要润润嗓子。他的话中有穆阿迪布的影子。他注意到了。雷托的描述很可怕,但如果允许发生变化,哪怕是一丁点儿……他摇了摇头。 “过去确实可能指引你走上正确的道路,前提是你生活在过去,斯第尔。但是环境已经变了。” 斯第尔格完全赞同,环境真的变了。人们该怎么做呢?他看着雷托身后,目光投向沙漠,陷入了沉思。穆阿迪布曾经在那里走过。太阳已然升起,整个大沙漠一片金黄,沙砾的河流上漂浮的是热浪。从这里能看到远处悬浮在哈班亚山脊处的沙尘团,在他眼前的这片沙漠中,沙丘正在逐渐减少。在热浪中,他看到了植被正爬行于沙漠的边缘。穆阿迪布让生命在这片荒芜之地生根发芽。铜色的、金色的、红色的鲜花,黄色的鲜花,还有铁锈红和赤色的鲜花、灰绿色的叶子、灌木丛下的影子,白天的热浪使影子看上去仿佛在抖动,在空气中跳舞。 斯第尔格说道:“我只是个弗雷曼领袖,而你是公爵的儿子。”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雷托道。 斯第尔格皱了皱眉。穆阿迪布也曾这么说过他。 “你还记得,不是吗,斯第尔?”雷托问道,“我们在哈班亚山脊脚下,那个萨多卡上尉——记得他吗,阿拉夏姆?为了救他自己,他杀死了他的同伴。那天你多次警告,说留下那个萨多卡的性命非常危险,说他已经看到了我们的秘密。最后你说,他肯定会泄露所看到的一切,必须杀死他。我的父亲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感到委屈。你告诉他你只是弗雷曼人的领袖,而公爵必须懂得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斯第尔格盯着雷托。我们在哈班亚山脊脚下!我们!这……这个孩子,那天甚至还没被怀上,却知道发生的所有细节,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可能记得的细节。这是又一个证据,表明不能以普通孩子的标准去衡量这对厄崔迪双胞胎。 “现在你听我说,”雷托说道,“如果我死了或在沙漠里失踪了,你必须逃离泰布穴地。这是命令。你要带着甘尼,还有……” “你还不是我的公爵!你还是个……孩子!” “我是个有着孩子肉身的成年人。”雷托指着他们下方的一条岩石裂缝说道,“如果我死在这儿,那条裂缝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你会看到鲜血。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带上我的妹妹,还有……” “我会将你的卫兵人数增加一倍,”斯第尔格说道,“你不能再出来了。我们现在就回去,你……” “斯第尔!你无法阻止我。再想想在哈班亚山脊那儿发生的事。想起来了吗?采集机正在沙漠上工作,一条大沙虫来了,无法从沙虫那里救回采集机。我父亲为自己无法挽救采集机懊恼不已,但是哥尼却只想着他在沙漠中失去的人手。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吗?‘你父亲会因为没有救人而比我更难过。’斯第尔格,我命令你去拯救人民。他们比财富更重要。甘尼是最珍贵的一个。我死之后,她是厄崔迪唯一的希望。” “我不想再听了。”斯第尔格说道。他转过身,开始沿着岩石向下走向沙漠中的绿洲。他听到雷托在他身后跟了上来。过了一会儿,雷托越过了他,回头看着他说道:“你注意到了吗,斯第尔?今年的姑娘们可真漂亮啊。”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8章 一个人的生命,像一个家庭或一个民族一样,最终只能靠记忆延续下去。我的人民必须认识到这一点,这是他们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人类就像是一个有机体,通过持续的记忆,在潜意识库中存储越来越多的经验,以此应对一个不断变化的宇宙。但是,多数被存储的经验在意外事件中丢失了,我们称这些事件为“命运”。多数经验无法整合,并入人类的进化,与人类融为一体,因而在人类所遭遇的无数变化中被遗忘了。人类这一物种会忘却!而这正是魁萨茨·哈德拉克的特殊价值所在,那正是贝尼·杰瑟里特从未怀疑过的价值:魁萨茨·哈德拉克不会忘却!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雷托之书》 斯第尔格无法解释,但他被雷托不经意间的那句话大大震动了。穿过沙漠回到泰布穴地的途中,雷托的话深深地植入了他的意识中,比雷托在“仆人”上说的任何话都更能引起他内心的反响。 的确,这一年,厄拉科斯的女人分外美丽,小伙子也是。他们的脸闪耀着富含水分的光芒。他们的眼睛大而明亮。他们展示着不受蒸馏服和蛇形贮水管掩盖的身材。他们甚至经常在旷野中也不穿蒸馏服,而更愿意穿上新式服装,举手投足间,显露着衣服下年轻柔韧的身段。 与人的风景相映衬的是厄拉科斯美丽的自然景观。和以前相比,人们的目光现在经常被棕红色岩石中夹杂的嫩叶所吸引。一直保持着岩洞文化、在所有出入口安装水汽密封口和捕风器的古老穴地,现在正蜕变成通常由泥砖建成的开放式村庄。泥砖! 为什么我巴不得看到那些村庄毁掉?斯第尔格陷入了沉思,差点绊了个跟头。 他知道自己属于即将灭绝的那一群人。老弗雷曼人惊讶于发生在他们行星上的奢侈——水被浪费在空气中,仅仅是为了塑成盖房用的砖头。一家人用的水足够整个穴地用上一年。 新式建筑竟然还有透明的窗户,太阳的热量可以进入屋内,蒸发屋内人身上的水分。这些窗子还对外敞开着。 住在泥砖屋子里的新弗雷曼人可以向外看到自然风光。他们不再蜷缩在穴地之内。时时能看到新的景观,新的想象力也就被激发了。斯第尔格能感觉到这一切。新的景观让弗雷曼人有了全新的空间观念,使他们与帝国其他地方的人有了密切联系。过去严酷的自然环境将他们束缚在水分稀缺的厄拉科斯,使他们无法像其他行星上的居民一样胸怀开放。 斯第尔格能感觉到这些变化,这些变化时时与他内心深处的疑虑和不安发生剧烈冲突。在过去,弗雷曼人几乎不会考虑离开 厄拉科斯,到一个水源充足的世界去开始新的生活。他们甚至被剥夺了梦想逃亡的权利。 他看着走在他前面的雷托,年轻的后背在他眼前运动着。雷托刚才提到对星际移民的限制。是的,对于绝大多数世界的人来说,限制移民是一贯的事实,即使对那些允许人们抱有移民外星的幻想,并以此充当人民发泄不满情绪的安全阀的行星来说也同样如此。但在这方面,过去的厄拉科斯最为极端。无法向外发展的弗雷曼人只好走向内部,禁锢在自己的思想中,就像被禁锢在岩洞内一样。 “穴地”这个词,本意是遭遇麻烦时的避难所,但在现实中,它却成了监狱,监禁着整个弗雷曼民族。 雷托说的是事实:穆阿迪布改变了这一切。 斯第尔格感到了失落,他能感到他的古老信仰在破碎。新的外向型景观使生命产生了逃离这个容器的愿望。 “今年的姑娘们可真漂亮啊。” 古老的规矩(我的规矩!他承认)迫使他的人民忽略所有的历史,除了那些有关他们苦难的回忆。只有苦难才能进入他们的内心。老弗雷曼人读到的历史只是他们可怕的迁徙过程,从一次迫害到另一次迫害。过去的行星政府忠实地执行了旧帝国的政策,压制创造力和任何形式的发展与进化。对于旧帝国和掌权者来说,繁荣意味着危险。 斯第尔格猛然间意识到,厄莉娅设定的道路同样危险。 斯第尔格再次被绊了一下,落在雷托身后更远了。 在古老的规矩和宗教中,没有未来,只有无尽的现在。在穆阿迪布之前,斯第尔格看到弗雷曼人被塑造得只相信失败,不相信有成功的可能性。好吧……他们相信列特-凯恩斯,但是他设定了一个四十代的时间表。那不是什么成功;他现在才意识到,那个梦想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由外向内:转入内心世界。 穆阿迪布改变了这一切! 在圣战中,弗雷曼人知道了很多关于老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的事,这位科瑞诺家族第八十一任皇帝占据着黄金狮子皇座,控制着帝国所属的无数个世界。对他来说,厄拉科斯是一个试验场,测试种种有可能运用于整个帝国的政策。他在厄拉科斯上的行星总督一直在利用弗雷曼人的悲观主义来巩固他的统治。弗雷曼人被教导得认为自己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也不会有任何外来的救星。 “今年的姑娘们可真漂亮啊。” 看着雷托远去的背影,斯第尔格想,这个年轻人是如何让他产生这些想法的——而且仅凭一句看似简单的话。就因为这句话,斯第尔格开始用一种 全新的眼光审视厄莉娅和他自己在议会中所扮演的角色。 厄莉娅喜欢说古老的规矩改变起来很慢。斯第尔格承认她的话让自己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变化是危险的。发明必须被压制。个人的意志必须被抵制。除了压制个人意志外,教会还有其他功用吗? 厄莉娅一直说,公开竞争的机会必须被减少到适于管理的限度。这就意味着要用技术来限制人民。过去,技术就是这样为统治者效劳的。任何得到开发许可的技术都必须植根于传统。否则……否则…… 斯第尔格再次被绊了一下。他来到水渠边,见雷托在水流边的一排杏树下等着他,脚在没有修剪、自由生长的草地上蹭来蹭去。 自由生长! 我应该相信什么?斯第尔格问自己。 他这一代的弗雷曼人相信,任何人都必须透彻地了解自己的极限。在一个封闭社会中,传统是最重要的控制元素。人们必须了解各种限制:时代的限制、社会的限制和领地的限制。一切思想都必须以穴地为依归,这难道有什么错吗?每个人的所有选择都必须限于一个封闭的圈子:家庭的圈子、社区的圈子,作出任何决定都必须有管理者的指导。 斯第尔格停住脚步,目光越过树林看着雷托。年轻人站在那儿,笑着向他点点头。 他知道我脑海中的风暴吗?斯第尔格想着。 这个弗雷曼老耐布极力回归到弗雷曼人的穴地传统上。生活的任何一面都需要一个早经确定的模式,这个模式是封闭的、大家熟知的,知道怎么做会成功,怎么做会失败。生活有模式,同样的模式扩展到社区,到更大的社会,直到最高政府。这就是穴地的模式,还有它在沙漠中的对应物:夏胡鲁。巨大的沙虫无疑是最令人敬畏的生物,但当受到威胁时,它同样会躲到深不可测的地底深处。 变化是危险的!斯第尔格告诫自己。保持不变和稳定才是政府的正确目标。 但是,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是那么美丽。 他又开始行走,向雷托右方的穴地通道前进。年轻人走过来,截住了他。 斯第尔格提醒自己,穆阿迪布说过:和个体生命一样,社会、文明和政府也会生老病死。 不管危险与否,变化总是存在的。美丽的年轻弗雷曼人知道。他们向外看,看到了它,并且为变化做好了准备。 斯第尔格被迫停住脚步。他要么停下,要么绕过雷托。 年轻人严肃地盯着他,说道:“你懂了吗,斯第尔格?传统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它不是至高无上的指路明灯。” 沙丘3:沙丘之子_第19章 弗雷曼人离开沙漠太久之后会死去,这就是我们所称的“水病”。 ——摘自斯第尔格的《纪事》 “开口要求你做这件事,我感到很为难。”厄莉娅说道,“但是……我必须确保保罗的孩子有一个帝国可以继承。这是我这个摄政女皇存在的唯一理由。” 厄莉娅坐在镜前,梳妆完毕后,她转过身来。她看着丈夫,猜测他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她这番话。这种时刻需要对邓肯·艾达荷仔细观察。毫无疑问,他比过去那个厄崔迪家族的剑术大师敏感得多,也危险得多。他的外表仍然保持着原貌——黑色的鬈发长在棱角分明的脑袋上——但是自从多年前从死亡状态醒来之后,他一直在进行着门泰特训练。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她不禁想知道,他如此神秘而孤独,是不是因为那个死而复生的死灵仍旧潜藏在他心中。特莱拉人在他身上大施妙手之前,邓肯的一言一行带着最明显不过的厄崔迪家族的标志——忠心耿耿,狂热地固守无数代职业军人的道德准则,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他与哈克南家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战斗中为了救保罗而死。但是特莱拉人从萨多卡手中购买了他的尸体,并在他们的再生箱中塑造出了一个怪物:长着邓肯·艾达荷的肉身,但却完全没有他的意识和记忆。他被训练成一个门泰特,并作为一份礼物,一台人类计算机,一件被植入了催眠程序要暗杀主人的精美工具,送给了保罗。邓肯·艾达荷的肉身抗拒了催眠程序,在难以忍受的压力下尽力挣扎,终于使他的过去重新回到他身上。 厄莉娅早就认定,把他看成邓肯是件危险的事。最好将他视为海特,他死而复生之后的新名字。还有,绝不能让他看到她体内有半分哈克南男爵的影子。 见厄莉娅在观察他,邓肯转了个身。爱无法掩饰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也不能隐藏她明显的企图。特莱拉人给他的金属复眼能冷酷地看穿所有伪饰。在他的眼中,现在的她是个沾沾自喜,甚至有点男子气的形象。他无法忍受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转身?”厄莉娅问道。 “我必须想想这件事,”他说道,“杰西卡夫人是……厄崔迪家族的人。” “你的忠诚属于厄崔迪家族,不属于我。”厄莉娅板着脸说。 “你的看法太浅薄了。”他说。 厄莉娅噘起了嘴。她逼得太急了? 邓肯走到阳台上,从这里向下能看到神庙广场的一角。他看到朝圣者开始在那儿聚集,厄拉奇恩的商人围绕在他们身边,就像一群看到了食物的食肉动物。他注意到了一小群特别的商人,他们胳膊上挎着香料纤维篮子,身后跟着几个弗雷曼雇佣兵,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穿行。 “他们卖蚀刻的大理石块。”他指着他们说道,“你知道吗?他们把石块放在沙漠中,让沙暴侵蚀它们。有时他们能在石块上发现有趣的图案。他们声称这是一种新的艺术手段,非常流行:来自沙丘的风暴蚀刻大理石。上星期我买了一棵长着五个穗的金树,很可爱,但没多大价值。” “不要转移话题。”厄莉娅说道。 “我没有转移话题,”他说道,“它很漂亮,但它不是艺术。人类创造艺术凭借的是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意志。”他将右手放在窗户上,“那对双胞胎厌恶这座城市,我明白他们的想法。” “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厄莉娅说道,“对我母亲的绑架并不是真的绑架。作为你的俘虏,她会很安全。” “这座城市是瞎子建造的。”他说道,“你知道吗?雷托和斯第尔格上星期离开泰布穴地去了沙漠,他们在沙漠中待了一整晚。” “我接到了报告。”她说道,“那些来自沙漠的小玩意儿——你想让我禁止销售吗?” “对生意人不好。”他转过身说道,“你知道在我问起他们为什么要去沙漠时,斯第尔格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雷托想和穆阿迪布的思想沟通。” 厄莉娅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她朝镜子看了一阵子,让情绪镇定下来。雷托不可能为了这种胡扯的理由而在夜里进入沙漠。这是个阴谋吗? 艾达荷抬手遮住眼睛,将她挡在视线之外:“斯第尔格告诉我,他和雷托一起去,是因为他仍旧信仰穆阿迪布。” “他当然有这种信仰!” 艾达荷冷笑一声,声音空荡荡的:“他说他保持着这种信仰,是因为穆阿迪布总是为小人物着想。” “你是怎么回答的?”厄莉娅问道,她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恐惧。 艾达荷将手从眼睛上拿开:“我说,‘那么你也是小人物之一。’” “邓肯!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如果引诱那个弗雷曼耐布,你可能会唤醒一只野兽,毁掉我们所有人。” “他仍然相信穆阿迪布,”艾达荷说道,“仅仅这种信仰就可以保护我们。”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知道自己的想法。” “我明白了。” “不……我不相信你明白了。真正咬人的东西有着比斯第尔格长得多的牙齿。” “我不明白你今天是怎么了,邓肯。我要求你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你这些废话都是什么意思?” 她的脾气听上去是多么坏啊。他再次转身看着阳台的窗户。“当我接受门泰特的训练时……学习如何用自己的心智去思考。厄莉娅,这非常难。你首先必须学会让心智自己去思考。这种感觉很怪。你能运动自己的肌肉,训练它们,使它们强壮,但心智只能由它自己行动。当你学会之后,有时它能让你看到你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这就是你想侮辱斯第尔格的原因?” “斯第尔格不知道自己的心智,他没有给它自由。” “除了在香料狂欢时。” “即使在那种场合下也没有,这也使他能够成为一个耐布。要成为人们的领袖,他必须控制和限制自己的反应。他做人们期望他做的事。一旦你清楚这一点,你就了解了斯第尔格,也能测量他牙齿的长度。” “那是弗雷曼人的方式。”她说道,“好吧,邓肯,你到底干还是不干?她必须被绑架,还得让绑架看上去是科瑞诺家族干的。” 他陷入了沉默,以门泰特的方式研究着她的语气和论断。这个绑架计划显示了她的冷酷,发现她的这一面目令他震惊。仅仅为了她所说的理由就拿她母亲的生命来冒险?厄莉娅在撒谎。或许有关厄莉娅和贾维德的谣言是真的。这个想法使他觉得腹中出现了一块寒冰。 “干这件事,我只信任你一个人。”厄莉娅说道。 “我知道。”他说。 她把这句话视为他的承诺,对镜中的自己笑了起来。 “你知道,”艾达荷说道,“门泰特看人的方法是,将每个人都看成一系列关系的组合。” 厄莉娅没有回答。她坐在那儿,突然陷入体内的某种记忆,脸上顿时一片空白。艾达荷转过头来看着她,看到她的表情,不禁一阵战栗。她仿佛正在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与他人谈心。 “关系。”他低声道。 他想:一个人必须摆脱旧的痛苦,就像蛇蜕皮一样。但新的痛苦仍会产生,你只有尽力忍受。政府也一样,甚至教会也是如此。我必须执行这个方案,但不是以厄莉娅所命令的方式。 厄莉娅挺起胸膛,说道:“这段时间里,雷托不该像那样随便出去。我要训斥他。” “和斯第尔格在一起也不行?” “和斯第尔格在一起也不行。” 她从镜子旁站起来,走到艾达荷站着的窗子旁,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 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身体颤抖,并用门泰特的计算能力研究着自己的生理反应。她的内心有些东西令他厌恶。 她内心的东西。 厌恶使他无法看着她。他闻到了她身上化妆品发出的香料味,不禁清了清嗓子。 她说道:“我今天很忙,要检查法拉肯的礼物。” “那些衣物?” “是的。他真正要做的和他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同。此外,我们不能忘了他手下那个霸撒泰卡尼克,他是精通下毒、刺杀等一切宫廷暗杀手段的老手。” “权力有其代价。”他说着,把手臂从她手中挣脱,“但我们仍然有机动性,法拉肯没有。”她观察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有时很难看穿他的想法。他所说的机动性仅仅是指军事上的行动自由吗?不一定,厄拉科斯的生活已经安逸得太久。无处不在的危险磨炼出的敏锐嗅觉可能会因为久不使用而生锈退化。 “是的,”她说道,“但我们还有弗雷曼人。” “机动性,”他重复道,“我们不能蜕变成步兵团。那么做太傻了。” 他的语气惹恼了她,她说道:“法拉肯会使用任何手段摧毁我们。” “啊,你说得对。”他说道,“这也是一种机动性,过去我们没有。我们有道德准则,厄崔迪家族的道德准则。为此,我们总是付出买路钱,而敌人是劫掠者。当然,这个限制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两家同样灵活,厄崔迪家族和科瑞诺家族。” “我们绑架母亲的原因是为了不让她受到伤害,”厄莉娅说道,“我们仍然有自己的道德准则。” 他低头看着她。她知道刺激一个门泰特、让他进行计算的危险。他刚才就计算过她,她当然意识到了。然而……他仍然爱着她。他一只手拂过眼睛。她看上去多年轻啊。杰西卡夫人是对的:这么多年来,厄莉娅没老一天。她的面部线条仍然很像她那位贝尼·杰瑟里特母亲,十分柔和,但她长着一双厄崔迪眼睛——多疑、严厉,像鹰眼。这双眼睛后面隐藏着冷酷的算计。 艾达荷为厄崔迪家族服务许多年了,了解家族的优势与弱点所在。但是厄莉娅体内的这个东西,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新东西。厄崔迪家族可能会对敌人使用狡诈手段,但绝不会针对朋友和盟军,更不用说针对家人了。厄崔迪家族的行为有严格的准则:尽最大能力来支持自己的人民,让他们意识到生活在厄崔迪家族的统治下有多么美好;以坦诚的行为展示自己对朋友的爱。然而,厄莉娅现在的要求是非厄崔迪的。他全身的细胞和神经结构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感觉到了厄莉娅异于厄崔迪的处事态度。 突然间,他的门泰特感觉中枢启动了,他的心智进入了神游物外的计算状态。时间已经不复存在,只有持续的计算。厄莉娅能看出他在干什么,但已经太晚了。他全身心融入了计算。 计算:他看到杰西卡夫人以一种虚假的生命形式生活在厄莉娅的意识内,就像他能感觉到死去之前的邓肯·艾达荷永远留在他自己的意识内一样。厄莉娅是一个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所以拥有这种意识,而他则是因为特莱拉人的再生箱。但是,厄莉娅没有与体内的杰西卡接触,厄莉娅完全被体内另一个虚假生命控制了,这个生命排斥了其他生命。 堕入魔道! 异化! 邪物! 他接受了计算结论,这是门泰特的方式。他转而考虑问题的其他方面。厄崔迪家族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这颗行星上。科瑞诺家族会冒险从太空中发动攻击吗?他的心智中闪现出那些为所有人所接受的协定,正是这些协定结束了原始的战争: 一、在来自太空的攻击面前,所有行星都是脆弱的。因此,每个大家族都在自己的行星之外设置了报复性武器。法拉肯当然知道,厄崔迪家族同样不会忽略这项最基本的预防措施。 二、屏蔽场可以完全阻挡非原子弹的冲击和爆炸,这正是白刃战重新回归 的原因。但步兵团有其局限。就算科瑞诺家族将他们的萨多卡恢复到厄拉奇恩战役前的水平,他们仍然不是狂暴凶狠的弗雷曼人的对手。 三、行星采邑制度永远处于技术的威胁之下,但是芭特勒圣战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起到了抑制作用,使技术无法不受约束地发展下去。伊克斯、特莱拉和其他一些边缘世界行星是这种威胁的唯一来源,但与帝国内其他行星的联合力量相比,这些技术型世界的力量是脆弱的。芭特勒圣战的影响不会中断,所以各大家族不会发展出机械化战争所需要的庞大的技术阶层。在厄崔迪帝国中,技术阶层受到严密控制。整个帝国维持着稳定的封建体系,要向新边疆——新行星扩张,采邑体系是最好的社会结构。 邓肯的门泰特意识不断接受着来自记忆数据的冲击,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影响。他计算出科瑞诺家族不敢进行非法的原子弹攻击。通过肉体计算这一主要分析手段,他得出了这个结论,结论的关键论据是:帝国掌握的原子弹相当于其他各大家族原子弹的总和。一旦科瑞诺家族违反协定,至少有一半的大家族会不假思索地立即反击。无须厄崔迪家族开口提出请求,他们的行星外报复性武器系统就将得到各大家族压倒性打击力量的支援。恐惧将使各大家族紧紧团结在一起。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和它的盟军将在一片炽热的烟尘中化为乌有。科瑞诺家族不会冒这种灭族的风险。他们无疑会信守协定:原子弹的存在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当人类受到其他智慧生命体的攻击时用来保卫自己。 计算得出的想法极为清晰,令人信服,没有任何模糊之处。厄莉娅选择绑架她母亲是因为她被异化了,不再是一个厄崔迪。科瑞诺家族确实是个威胁,但不是厄莉娅在议会中所宣扬的那种威胁。厄莉娅想除去杰西卡夫人,是因为贝尼·杰瑟里特的智慧早已看到了他现在才看到的东西。 艾达荷摇了摇头,脱离了门泰特意识。他这才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厄莉娅,脸上一副冷冷的表情,打量着他。 “你难道不想直接把杰西卡夫人杀掉吗?”他问道。 他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一丝喜悦,但厄莉娅立即用愤怒的声音掩饰道:“邓肯!” 是的,这个异化的厄莉娅更希望直接弑母。 “你是害怕你母亲,而不是为她担心。”他说道。 她紧盯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我当然害怕。她把我报告给了姐妹会。”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贝尼·杰瑟里特最大的诱惑是什么吗?”她向他走近,眼睛透过睫毛充满诱惑地看着他,“为了那对双胞胎,我需要保持力量,随时戒备。” “你刚才说到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诱惑。”他说道,保持着门泰特平静的语气。 “这是姐妹会隐藏得最深的秘密、她们最恐惧的秘密。就是因为这个,她们才称我为邪物。她们知道她们的禁令对我没有约束力。诱惑——她们说的时候总会用更强调的说法:巨大的诱惑。你知道吗,我们这些接受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人可以干预我们体内的酶平衡。它可以保持青春——比香料的功能强得多。如果很多贝尼·杰瑟里特同时这么做,你能想象后果吗?别人会发现的。我相信你能计算出我话中的真实性。香料使我们成了这么多阴谋的目标,因为我们控制了一种能延长生命的物质。如果大家知道贝尼·杰瑟里特控制了一种更加有效的秘密,会怎么样?你当然知道!没有一个圣母是安全的。绑架和折磨贝尼·杰瑟里特将成为最普遍不过的事。” “而你已经实现了酶平衡。”这是一句陈述,而不是一个问题。 “所以我公然挑衅了姐妹会!我母亲对姐妹会的报告将使贝尼·杰瑟里特成为科瑞诺家族不可动摇的盟友。” 花言巧语,他想。 他反驳道:“但是,她是你的母亲,绝不会反过来对付你。” “她在成为我母亲之前很久就是个贝尼·杰瑟里特了,邓肯。她允许她的儿子,我的哥哥,进行戈姆刺测试!她安排了测试!而且知道他可能在测试中死去!贝尼·杰瑟里特一向重视功利,不看重其他一切。只要她觉得这种做法对姐妹会最有利,她就会反过来对付我。” 他点了点头。她很有说服力。这是个让他难过的想法。 “我们必须掌握主动,”她说道,“主动权是我们最锋利的武器。” “哥尼·哈莱克是个问题。”他说道,“我非得杀了我的老朋友吗?” “哥尼去了沙漠,做一些间谍工作。”她说道,她知道他早就得知了这个情况,“他远离了这个事件,他很安全。” “太奇怪了,”他说道,“卡拉丹的摄政总督在厄拉科斯做间谍。” “为什么不呢?”厄莉娅问道,“她是他的爱人——即使现实中不是,在他的梦中也是。” “是的,当然。”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 “你什么时候绑架她?”厄莉娅问道。 “你最好不要知道。”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会把她关在什么地方?” “关在找不到的地方。相信我,她不会在这里威胁你了。” 厄莉娅眼中的欣喜绝不会被误认为其他表情:“但是在哪儿……” “如果你不知道,必要时你可以在真言师面前诚实地回答说,你不知道她被关在哪儿。” “哦,很聪明,邓肯。” 现在她相信我了,相信我会杀了杰西卡夫人,他想。随后他说道:“再见,亲爱的。” 她没有听出他话中诀别的意味,在他离开时甚至还吻了吻他。 穿越如同穴地般错综复杂的神庙走廊时,艾达荷一直在揉他的眼睛。特莱拉的眼睛也会流泪。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0章 你爱着卡拉丹 为它命运多舛的主人而哀悼—— 你痛苦地发觉 即使新的爱恋也无法抹去 那些永远的鬼魂。 ——摘自《哈班亚挽歌·副歌》 斯第尔格将双胞胎周围卫兵的数量增加到了原来的四倍,但他也知道,这么做用处不大。小伙子很像那位给了他名字的老雷托公爵。任何熟悉老公爵的人都会看出这两个人的相似之处。雷托有和他一样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具备老公爵的警觉,但警觉却敌不过潜在的狂野,易于作出危险的决定。 甘尼玛则更像她的母亲。她有和契尼一样的红发、和契尼一样的眼睛,遇到难题时的思考方式也和契尼一样。她经常说,她只会做那些必须做的事,但无论雷托走到哪儿,她都会跟他一块儿去。 雷托会将他们带入险境。 斯第尔格一次也没想过把这个问题告诉厄莉娅。不告诉厄莉娅,当然也就不能告诉伊勒琅,后者不管什么都会报告给厄莉娅。斯第尔格已经意识到,自己完全接受了雷托对于厄莉娅的评价。 她随意、无情地利用人民,他想,她甚至用那种方式利用邓肯,她倒不至于来对付我或杀了我,她只会抛弃我。 加强警卫力量的同时,斯第尔格在他的穴地内四处游荡,像个穿着长袍的幽灵,审视一切。他时时想着雷托引发的困惑:如果不能依靠传统,他的生命又将依靠什么呢? 欢迎杰西卡夫人的那天下午,斯第尔格看到甘尼玛和她祖母站在通向穴地大会场的入口。时间还早,厄莉娅还没到,但人们已经开始涌入会场,并在经过这对老人和孩子时偷偷地窥视他们。 斯第尔格在人流之外的石壁凹陷处停住脚步,看着老人和孩子。渐渐聚集的人群发出的嗡嗡声,使他无法听到她们在说什么。许多部落的人今天都会来到这里,欢迎圣母回到他们身边。他盯着甘尼玛。她的双眼、她说话时这双眼睛活动的样子!她双眼的运动吸引着他。那对深蓝色、坚定的、严厉的、若有所思的眼睛。还有她摇头将红发甩离肩膀的样子:那就是契尼。像鬼魂的复苏,相似得出奇。 斯第尔格慢慢走近,在另一处凹陷处停了下来。 甘尼玛观察事物的方式不像他知道的其他任何孩子——除了她哥哥。雷托在哪儿?斯第尔格转眼看着拥挤的通道。一旦出现任何差错,他的卫兵就会发出警告。他摇了摇头。这对双胞胎让他心神不宁。他们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原本平静的内心,他几乎有点恨他们了。血缘关系并不能阻止仇恨,但是血液(还有其中珍贵的水分)凝成的血缘关系的作用仍然是不能否认的。现在,这对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双胞胎就是他最重要的责任。 棕色的光线透过灰尘照射到甘尼玛和杰西卡身后的岩洞会场。光线射到孩子的肩膀和她穿的新白袍上,当她转过头去看着人流经过时,光线照亮了她的头发。 为什么雷托要用这些困惑折磨我?他想。他无疑是故意的。或许雷托想让我分享一点他的精神历程。斯第尔格知道这对双胞胎为什么会与众不同,但他的理智却总是无法接受他知道的事实。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意识觉醒、身体却被囚禁在子宫内——受孕之后第二个月就有了意识,人们是这么说的。 雷托说过,他的记忆就像“体内的全息图像,从觉醒的那一刻起便不断扩大,细节也在不断增加,但是形状和轮廓从未变过”。 斯第尔格看着甘尼玛和杰西卡夫人,第一次意识到她们的生活是什么滋味:纠缠在一张由无穷的记忆组成的巨网中,无法为自己的意识找到一个可以退避的小屋。她们必须将无法形容的疯狂和混乱整合起来,随时在一个答案与问题迅速变化、倏忽往来的环境中,对无穷的提议作出选择。 对她们来说,没有一成不变的传统。模棱两可的问题也没有绝对的答案。什么能起作用?不起作用的东西;什么不起作用?会起作用的东西。简直像古老的弗雷曼谜语。 为什么他希望我理解这些东西?斯第尔格问自己。经过小心探察,斯第尔格知道 双胞胎对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有相同的见解:这是一种折磨。他想,对这样一个人来说,产道一定极其可怕。无知能减少出生的冲击,但他们出生时却什么都知道。知道生活中一切都可能出错——让你度过这样一个生命会是什么滋味?你永远会面临怀疑,会憎恶你与伙伴们的不同之处。即使让你的伙伴尝尝这种不同之处的滋味也能让你高兴。你的第一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是我?” 而我又在问自己什么问题?斯第尔格想。一阵扭曲的微笑浮现在他嘴唇上。为什么是我? 以这种新眼光看着这对双胞胎,他理解他们未长大的身体承担了什么样的风险。有一次,他责备甘尼玛不该爬上泰布穴地高处的陡峭悬崖,她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 “我为什么要害怕死亡?我以前已经历过了——很多次。” 我怎么能自以为有能力教导这两个孩子呢?斯第尔格想着,又有谁能教导他们呢? 奇怪的是,当杰西卡和她孙女交谈时,她也产生了相同的想法。她在想,在未成年的身体内承载着成熟的心智是多么困难。身体必须学会心智早已熟练的那些动作和行为,在思维与反射之间直接建立联系。她们掌握了古老的贝尼·杰瑟里特意念镇静法,但即便如此,心智仍然驰骋在肉体不能到达之处。 “斯第尔格在那边看着我们。”甘尼玛说道。 杰西卡没有回头。但甘尼玛的声音里有种东西让她感到疑惑。甘尼玛爱这个弗雷曼老人,就像爱自己的父亲一样。表面上,她和他说话时没什么规矩,还时不时开开玩笑,但内心中她仍然爱着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杰西卡重新审视了老耐布,意识到他和这对双胞胎之间分享着各种秘密。此外,杰西卡还发现斯第尔格并不适应这个新的厄拉科斯,就像她的孙儿们不适应这个新的宇宙一样。 杰西卡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贝尼·杰瑟里特的一句话:“担心死亡是恐惧的开端,接受死亡是恐惧的结束。” 是的,死亡并不是沉重的枷锁,对于斯第尔格和双胞胎来说,活着才是持续的折磨。他们每个人都活在错误的世界中,都希望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生存,都希望变化不再意味着威胁,他们是亚伯拉罕的孩子,从沙漠上空的鹰身上学到的东西比从书本上学到的要多得多。 就在今天早晨,雷托使杰西卡吃了一惊。他们当时站在穴地下方的引水渠旁,他说:“水困住了我们,祖母。我们最好能像沙尘一样生活,因为风可以把我们吹到比屏蔽场城墙上最高的山峰还要高的地方。” 尽管杰西卡已经习惯了这两个孩子嘴里冒出的深奥的语言,她还是被他的意见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勉强挤出回答:“你父亲可能也说过这种话。” 雷托朝空中扔了一满把沙子,看着它们掉在地上:“是的,他可能说过。但当时他忽略了一点:水能使任何东西迅速跌落到它们原先升起的地方。” 现在,身处穴地,站在甘尼玛身后,杰西卡再次感受到了那些话的冲击。她转了个身,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随后向斯第尔格站着的石窟阴影内看去。斯第尔格不是个驯服的弗雷曼人,他仍然是一只鹰。当他看到红色时,想到的不是鲜花,而是鲜血。 “你突然沉默了,”甘尼玛说道,“出了什么事吗?” 杰西卡摇了摇头:“只不过想了想雷托今早说的话,没什么。” “你们去种植园的时候?他说什么了?” 杰西卡想着今早雷托脸上浮现出的那种奇怪的、带着成人智慧的表情。现在,甘尼玛脸上也是这种表情。“他回忆了哥尼从走私徒那儿重新投入厄崔迪旗下时的情景。”杰西卡说道。 “接着你们谈了谈斯第尔格。”甘尼玛说道。 杰西卡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这对双胞胎似乎拥有随意交换思维的能力。 “对,我们谈了。”杰西卡说道,“斯第尔格不喜欢听到哥尼把……保罗叫成他的公爵,但是哥尼就是这么叫的,所有弗雷曼人都听到了。哥尼总是说‘我的公爵’。” “我明白 了,”甘尼玛说道,“当然,雷托注意到了,他还没有成为斯第尔格的公爵。” “是的。” “你应该知道他说这些的目的。”甘尼玛说。 “我不确定。”杰西卡坦白地说,她发觉这么说让她十分不自然,但她的确不知道雷托到底要对她做什么。 “他想点燃你对我们父亲的回忆,”甘尼玛说道,“雷托非常想知道其他熟悉父亲的人对父亲是什么看法。” “但是……雷托不是有……” “哦,是的,他可以倾听他体内的生命。但那不一样。你谈论他的时候,我是指我的父亲,你可以像母亲谈儿子一样谈他的事。” “是的。”杰西卡咽下了后半句话。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对双胞胎能随意唤醒、打开她的记忆并进行观察,触发她体内任何他们感兴趣的情感。甘尼玛可能正在这么做! “雷托说了一些令你不安的话。”甘尼玛说道。 杰西卡吃惊地发现,自己不得不强压住火气:“是的……他说了。” “你讨厌这个事实,他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了解我们的父亲,又像我们的父亲一样了解我们的母亲。”甘尼玛说道,“你讨厌这背后隐藏的暗示——我们了解你多少。”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杰西卡感觉自己的声音很生硬。 “对情欲之类的东西的了解是最令人不快的,”甘尼玛说道,“这就是你的心理。你发现很难不把我们看成是孩子。但我们却知道我们的父母两人在公众场合和私底下所做的一切。” 有那么一阵子,杰西卡觉得与雷托对话时的那种感觉又回到了她身上,只不过她现在面对的是甘尼玛。 “他或许还提到了你公爵的‘发情期欲望’。”甘尼玛说道,“有时真应该给雷托套上个嚼子。” 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被这对双胞胎亵渎吗?杰西卡想着,由震惊变得愤怒,由愤怒变得厌恶。他们怎么能妄谈她公爵的情欲?深爱中的男女当然会分享肉体上的欢乐!这是一种美丽而又隐秘的事,不应该在成人与孩子的对话中被随意地拿来夸耀。 成人与孩子! 突然间,杰西卡意识到,不管是雷托还是甘尼玛,都不是在随意地说这些事。 杰西卡保持着沉默,甘尼玛说道:“我们让你受惊了。我代表我们向你道歉。以我对雷托的了解,他是不会考虑道歉的。有时,当他顺着思路说下去时,他会忘了我们……和你们有多么不同。” 杰西卡想: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你们在教我!随后她又想道,你们还在教别人吗?斯第尔格?邓肯? “雷托想知道你是怎么看问题的。”甘尼玛说道,“要做到这一点,光有记忆是不够的。尝试的问题越难,失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杰西卡叹了口气。 甘尼玛碰了碰祖母的胳膊:“有很多必须说的话,你儿子从来没说过,甚至对你都没有。比如,他爱你。你知道吗?” 杰西卡转了个身,想掩饰闪烁在她眼内的泪光。 “他知道你的恐惧,”甘尼玛说道,“就像他知道斯第尔格的恐惧一样。亲爱的斯第尔格。我们的父亲是他的‘兽医’,而斯第尔格只不过是一只藏在壳内的绿色蜗牛。”她哼起了一首曲子,“兽医”和“蜗牛”便来自这首歌。曲调响起,杰西卡的意识中出现了歌词: 哦,兽医, 面对着绿色的蜗牛壳。 壳内有害羞的奇迹, 躲藏着,在病痛中等待死亡。 但你像神一样来到了! 就连外壳也知道, 上帝能带来毁灭, 治疗能带来伤痛。 透过地火之门, 能窥探到天堂。 哦,兽医, 我是个蜗牛人, 我看到你的一只眼睛, 正窥视我的壳内! 为什么,穆阿迪布,为什么? 甘尼玛说道:“不幸的是,我们的父亲在宇宙中留下了太多的蜗牛人。”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1章 人类其实生活在一个非永恒的宇宙中——这一假设已作为有效的规则被世人接受。该假设要求心智成为一个完全平衡、充分发挥作用的器官。但是,不发挥整个生物体的作用,心智就无法单独达到平衡。考察一个生物体是否达到平衡,只能通过它的行为表现来辨别。因此,只有当它处在社会中,它才能被称为生物体。在这里,我们又碰到了一个老问题。从古到今,社会所追求的目标都是永恒。任何显示非永恒宇宙的尝试都将引起反对、恐惧、愤怒和绝望。但与此同时,社会却能接受对未来的预言。我们怎么解释呢?很简单:未来情景的给予者所描述的未来是绝对的,也就是永恒的。人类自然有可能欢迎这种预言,尽管预言者所描述的可能是十分可怕的情景。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雷托之书》 “就像在黑暗中战斗。”厄莉娅说道。 她怒气冲冲地在兰兹拉德联合会厅内来回踱步,从挂着柔化阳光的褶帘的窗口,走到屋子对面紧挨着墙裙的长沙发处。她的凉鞋依次踏过香料纤维地毯、镶木地板和巨大的石榴石板地面,接着又踏上了地毯。最终,她站在伊勒琅和艾达荷的面前,他们俩面对面地坐在鲸鱼皮制的长沙发上。 艾达荷本来拒绝从泰布穴地返回,但是她发出了强制性的命令。绑架杰西卡变得比任何时候都重要,但事情必须先缓一缓。她需要艾达荷的门泰特感知力。 “这些事件都有相同的手法,”厄莉娅说道,“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或许不是。”伊勒琅斗胆说道,她向艾达荷投去询问的一瞥。 厄莉娅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嘲笑。伊勒琅怎么会如此天真?除非……厄莉娅用锋利、怀疑的眼光盯着公主。伊勒琅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长袍,和她深蓝色的香料眼睛很相配。她的金发在脖子后紧紧地绾成一个发髻,突出了那张多年来在厄拉科斯上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严厉的脸。她仍然保持着从她父亲沙达姆四世那儿继承来的傲慢,厄莉娅经常认为这副高傲的表情下可能隐藏着阴谋。 艾达荷很随便地穿着一件黑绿相同的厄崔迪家族侍卫制服,制服上没有肩章。厄莉娅的很多卫兵都厌恶这种制服,尤其是她那些佩戴军官肩章的女侍卫。她们不喜欢看到死而复生的门泰特剑客穿着随便,他是她们女主人的丈夫,这更加深了她们对他的厌恶。 “各部落希望杰西卡夫人能重新恢复在摄政政府议会中的席位,”艾达荷说道,“这有什么……” “他们一致要求!”厄莉娅指着伊勒琅身边沙发上的一张细纹香料纸,“法拉肯是一个威胁,而这……这里头有一股联盟的臭味。” “斯第尔格怎么想?”伊勒琅问道。 “他的签名在那张纸上!”厄莉娅说道。 “但如果他……” “他怎么能拒绝他的上帝的母亲?”厄莉娅嘲弄地说。 艾达荷看着她,想:伊勒琅快要被惹急了。他再次怀疑为什么厄莉娅要叫他回来,她知道如果绑架阴谋要付诸行动,他必须留在泰布穴地。她是不是听到了传教士传给他的信息?这想法令他的呼吸慌乱起来。那个神秘的乞丐怎么会知道保罗·厄崔迪召唤他的剑客所用的秘密手势?艾达荷多么希望能离开这个毫无意义的会议,去寻找心中问题的答案。 “传教士无疑离开过行星。”厄莉娅说道,“在这件事上,宇航公会不敢骗我们。我要把他……” “要慎重!”伊勒琅说道。 “是的,必须慎重。”艾达荷说,“这颗行星上有一半人相信他是——”他耸了耸肩,“你哥哥。”艾达荷希望自己能以一种非常随意的态度说出后半句话。那个人怎么会知道手势的? “但如果他是个信使,或是间谍……” “他没有接触过宇联商会或是科瑞诺家族的人,”伊勒琅说道,“我们能确定……” “我们什么也不确定!”厄莉娅不想隐藏她的轻蔑。她转身背对着伊勒琅,看着艾达荷。他知道为什么要他来这儿!为什么他没有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做?要他来议会,因为伊勒琅在这儿。那段将科瑞诺家族的公主嫁到厄崔迪家族的历史永不该被忘记。背叛,只要发生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邓肯的门泰特力量应该能在伊勒琅微妙的行为变化中检查出蛛丝马迹。 艾达荷晃了晃身体,看了伊勒琅一眼。有时他憎恶他的门泰特状态表现得太过直接。他知道厄莉娅在想什么。伊勒琅也应该知道。但是保罗·穆阿迪布的这位公主夫人已经克服了那个决定带来的怨恨,那个使她的地位还不如契尼——皇帝的情妇——的决定。伊勒琅对这对双胞胎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为了厄崔迪家族,她已经抛弃了她的家庭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 “我母亲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厄莉娅坚持道,“要不然,姐妹会怎么会在这时候派她回到这里?” “胡乱猜疑对我们并没有好处。”艾达荷说道。 厄莉娅转身背对着他,他知道她会这么做。他暗自庆幸自己不用看着那张曾经可爱,但现在已被魔道扭曲的脸。 “怎么说呢,”伊勒琅说道,“也不能完全信任宇航公会……” “宇航公会!”厄莉娅嘲弄道。 “我们不能排除宇航公会或贝尼·杰瑟里特仍对我们怀有敌意,”艾达荷说道,“但我们必须对他们加以区别对待,在对我们的战斗中,他们是被动的参与者。宇航公会将坚持其基本准则:永远不当统治者。他们只能通过寄生而发展,这一点他们很清楚。宇航公会不会采取任何会威胁到他们生命所系的宿主的行动。” “他们眼中的宿主可能和我们期望的不一样。”伊勒琅懒洋洋地说。这是她最接近嘲弄的语气。那个懒洋洋的声音仿佛在说:“你犯了一个错误,门泰特。” 厄莉娅看上去有些犹豫。她没有想到伊勒琅会这么说,一个阴谋家是不会显露出这种观点的。 “说得对,”艾达荷说,“但是宇航公会不会公然反抗厄崔迪家族。但是,姐妹会可能会冒险在政治上与我们分道扬镳……” “如果她们想这么做,必须通过某种幌子:一个或一群她们可以随时拿来顶罪的人。”伊勒琅说道,“贝尼·杰瑟里特存在了这么长时间,她们知道自保的价值。她们更喜欢待在皇位的后头,而不是坐在皇位上。” 自保?厄莉娅想着,这是伊勒琅的选择吗? “跟我想说的观点完全吻合。”艾达荷说道。他发现这些辩论和解释很有帮助,能使他的心智摆脱其他问题的困扰。 厄莉娅走向那扇阳光灿烂的窗户。她清楚艾达荷的盲点,每个门泰特都有的盲点。他们必须作出正式判断,这就意味着他们存在过分依赖事实、观察范围有限的倾向。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这是他们训练的一部分。然而他们做事时仍然会不顾这些盲点。我应该把他留在泰布穴地,厄莉娅想,直接把伊勒琅交给贾维德审问会更好些。 在她的头颅内,厄莉娅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完全正确!” 闭嘴!闭嘴!闭嘴!她想着。在这种时刻,她总觉得自己正受到诱惑,即将犯下一个危险的错误,可她却无法看清这个错误究竟是什么。她能感觉到的只是危险。艾达荷必须帮助她走出困境。他是个门泰特。门泰特是必需品。肉体计算机替代了被芭特勒圣战摧毁的机器。汝等不可制造拥有人类心智的机器!但是厄莉娅一直希望有 个顺从的机器。它们不会有像艾达荷那样的限制。你永远不会对机器产生怀疑。 厄莉娅听到了伊勒琅懒洋洋的声音。 “假象中的假象中的假象中的假象,”伊勒琅说道,“我们都知道对权力进行攻击的形式。我不会指责厄莉娅的多疑。显然她怀疑所有的人,甚至是我们。先不管这个,我们来看动机吧。对摄政政权最大的威胁是什么?” “宇联商会。”艾达荷以门泰特的平静口吻说道。 厄莉娅露出了微笑。宇联商会!但是厄崔迪家族控制了宇联商会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穆阿迪布的教会控制了另外的百分之五。观点十分现实的各大家族以这种方式承认沙丘控制着无价的香料。香料经常被称作“秘密印钞机”,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没有香料,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就无法工作。香料促使宇航员进入“领航灵态”,在这种状态中,宇航员能在进入时空隧道前就“看到”它。没有香料带来的人体免疫系统增强作用,富人们的平均寿命将至少缩短四年。甚至连帝国中为数众多的中产者们也都在食用稀释的香料,每天都会喝上几滴。 但是厄莉娅听得很清楚,艾达荷的声音中透露出门泰特式的真诚。她一直满怀不祥预感等待着的正是这种声音。 宇联商会。宇联商会远不只是厄崔迪家族、远不只是沙丘、远不只是教会或是香料。它代表着墨藤鞭、鲸鱼皮、志贺藤、伊克斯的工艺品和艺人、不同的人和地域间的贸易、朝圣之旅和来自特莱拉的合法技术产品;它代表着致瘾的药物和医疗技术;它代表着运输(宇航公会)和整个帝国内部复杂的商业,覆盖了成千上万个已知的行星及其周边的秘密世界。当艾达荷说到宇联商会时,他所说的是一个大发酵缸,缸内阴谋套着阴谋,股息波动十分之一就意味着整颗行星所有权的易手。 厄莉娅回到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个人身旁。“宇联商会有什么让你感觉不对的地方吗?”她问道。 “总有家族在囤积香料,进行投机。”伊勒琅说道。 厄莉娅双手一拍大腿,随后指了指伊勒琅身旁的香料纸:“那并不是你真正关心的问题,等到……” “好吧!”艾达荷厉声道,“说出来吧。你一直遮遮掩掩的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清楚,不能一方面隐藏数据,另一方面期望我计算出……” “最近,四种具有特殊技能的人的交易量大大增加。”厄莉娅说道。她不知道对于眼前这两个人来说,这还算不算是新消息。 “什么技能?”伊勒琅问道。 “高级剑客、特莱拉制造的经过变异的门泰特、苏克学校培训的固化了心理反射行为的医生,还有假账会计,后者是最特殊的。为什么做假账的需求量会骤然激增呢?”她朝着艾达荷提出了问题。 他开始了门泰特的思考。好吧,这总比思考厄莉娅变成了什么样子要轻松些。他将意念集中在她的话上,把她的话与体内的门泰特心智联系起来。高级剑客?他曾经也被人这么称呼过。剑术大师当然比单个的战士有用得多。他们能修复屏蔽场,制订作战计划,设计军事配套设施,准备战斗武器。变异的门泰特?特莱拉显然还在继续搞这套把戏。作为一个门泰特,艾达荷很清楚经过特莱拉变异会导致的危险。购买了这些门泰特的大家族希望能完全控制他们。不可能!甚至帮助哈克南进攻厄崔迪家族的彼得·德伏来也仍然保留着自己可贵的尊严,最终接受了死亡,而不是放弃自我。苏克的医生?加载在他们身上的心理定式确保他们不会背叛自己的病人。苏克医生价值昂贵。交易量的增加意味着大量的资金在流转。 艾达荷将这些因素与假账会计交易量增加进行了对比。 “初步计算的结果是,”虽然他说的是推导结果,但用的语气却非常肯定,“最近各个小家族的财富在不断增加。他们中的一些正悄然变成大家族。这些财富只能源自政治联盟的变化。” “我们终于谈到了兰兹拉德联合会。”厄莉娅说道,强调的语气表明,她相信这种看法。 “下一次兰兹拉德联合会在两个标准年之后才会召开。”伊勒琅提醒她。 “但是政治上的讨价还价从不停歇,”厄莉娅说道,“我敢保证,签字者中的一部分——”她指了指伊勒琅身旁的纸张,“和那些改变了联盟关系的小家族狼狈为奸。” “或许吧。”伊勒琅说道。 “兰兹拉德联合会。”厄莉娅道,“对于贝尼·杰瑟里特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幌子吗?姐妹会中还有比我母亲更合适的间谍吗?”厄莉娅转身面对艾达荷,“是这样吗,邓肯?” 为什么我不能保持门泰特的超然?艾达荷责问自己。他看出了厄莉娅的意图。但是,邓肯·艾达荷毕竟曾多年担任过杰西卡夫人的私人保镖。 “邓肯?”厄莉娅继续加压。 “你应该调查各方的立法咨询机构,看他们在为下一届兰兹拉德联合会准备什么议题。”艾达荷说道,“他们可能作出法律规定,让摄政政权不能就某些法律法规行使否决权——例如税率调整和反垄断法等。还有其他一些,但是……” “采取这种手段,不太实际啊。”伊勒琅说道。 “我同意,”厄莉娅说道,“萨多卡没有了牙齿,而我们依然掌握着弗雷曼军团。” “要当心,厄莉娅,”艾达荷说道,“我们的敌人正希望把我们丑化成魔鬼。不管你能命令多少军团,在这样分散的一个帝国内,权力只能以大家的默许为基础。” “大家的默许?”伊勒琅问道。 “你是指大家族的默许?”厄莉娅问道。 “我们面对的这个新联盟下有多少大家族?”艾达荷问道,“资金正在许多奇怪的地方聚集起来。” “边缘世界?”伊勒琅同道。 艾达荷耸了耸肩。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们都怀疑总有一天,特莱拉或是边缘世界的技术专家们会使霍尔茨曼效应失效。等到那一时刻来临,屏蔽场将变得毫无用处。维持着帝国采邑制度的微妙平衡将被彻底打破。 厄莉娅拒绝考虑这种可能性。“我们就利用我们手头的资源,”她说道,“我们拥有的最有力的资源就是:宇联商会的董事们知道我们能摧毁香料。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又回到宇联商会了。”伊勒琅说道。 “除非有人在别的星球上试着复制沙鲑-沙虫循环。”艾达荷说道。他探询地看着伊勒琅,这句话让厄莉娅颇受震动:“是在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上吗?” “我在那儿的线人很可靠,”伊勒琅说道,“不是萨鲁撒。” “那么我刚才的话仍然有效,”厄莉娅盯着艾达荷,“就利用我们手头的资源。” 那我的行动怎么办?艾达荷想着。他说道:“既然你自己就能想出办法,你为什么中断了我的重要行动?” “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厄莉娅厉声说道。 艾达荷的眼睛瞪大了。这一刻,他又看到了那个异化的厄莉娅,这令他惴惴不安。他转脸看着伊勒琅,但她好像没有觉出厄莉娅的异常——或是装着没发觉。 “我不需要小学教育。”厄莉娅说道,语气中仍带着异化的迹象。 艾达荷挤出一个后悔的笑容,但他的胸口疼得厉害。 “跟权力打交道时不可避免地会接触财富,以及财富的种种外在表现形式。”伊勒琅懒洋洋地说道,“保罗是个造 成社会突变的因素,我们别忘了,是他改变了财富过去一直保持的平衡。” “这种突变是可以被还原的。”厄莉娅说道,转身背对着他们,仿佛刚才并没有显示出那种可怕的异化迹象,“帝国范围内,财富在什么地方,董事们清楚得很。” “他们也知道,”伊勒琅说道,“有三个人可以使这个突变永远保存下来:那对双胞胎,还有……”她指了指厄莉娅。 她们疯了吗,这两个人?艾达荷疑惑着。 “他们会尽力暗杀我!”厄莉娅以刺耳的声音说道。 艾达荷吃了一惊,陷入了沉默,他的门泰特心智在飞速运转。暗杀厄莉娅?为什么?他们完全可以使厄莉娅名誉扫地。这易如反掌。他们可以切断她和弗雷曼人的联系,最终干掉她。但是那对双胞胎……他知道,他没有进入门泰特状态来评估这个问题,但是他必须尽力试试,而且必须做到尽可能准确。但他也知道,精确的思考包含着绝对性。而大自然是非精确的。在他这个量级上,宇宙是非精确的。它混乱而且模糊,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变化。必须将整个人类视同一个自然现象,在计算之中加入这个因素。精确分析仅代表了不断发展的宇宙潮流的一个切片。他必须进入那个潮流,看着它运动。 “将注意力放在宇联商会和兰兹拉德联合会上,我们这种做法是正确的。”伊勒琅懒洋洋地说道,“邓肯的建议很有价值,给我们指明了入手处……” “金钱是力量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不能把它与它所代表的力量分开。”厄莉娅说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必须回答三个明确的问题:何时?何地?使用何种武器?” 双胞胎……双胞胎,艾达荷想着,陷入危险的是他们,而不是厄莉娅。 “还有‘谁’和‘如何’呢?你不感兴趣?”伊勒琅问道。 “如果科瑞诺家族,或宇联商会,或其他任何组织在这颗行星上安插了他们的人手,”厄莉娅说道,“我们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机会能在他们行动前找到他们。如果知道他们在何时何地展开行动,我们的优势还会更大。至于‘如何’,这和使用什么武器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们看不到我所看到的东西?艾达荷思考着。 “那么,”伊勒琅说道,“‘何时’呢?” “当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人身上时。”厄莉娅说道。 “在欢迎大会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你母亲身上,”伊勒琅说道,“但没有人对你采取什么行动。” “因为地点不对。”厄莉娅说道。 她在干什么?艾达荷思考着。 “那么,会在哪儿?”伊勒琅问道。 “就在皇宫内,”厄莉娅说道,“这是我觉得最安全,也是最不注意防护的地方。” “什么武器?”伊勒琅问道。 “传统武器——任何弗雷曼人都可能随身携带的那种:浸了毒的晶牙匕、毛拉枪……” “还有猎杀镖呢?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用过猎杀镖了。”伊勒琅说道。 “在人群中没有用,”厄莉娅说道,“而他们会在人群中下手。” “生物武器呢?”伊勒琅问道。 “你是说使用一种传染性媒介?”厄莉娅试探着问道。她没有掩饰自己难以置信的神情:伊勒琅怎么会不知道传染性媒介无法战胜保护着厄崔迪家族的免疫系统呢? “我想的是某种动物,”伊勒琅说道,“例如,一只小昆虫被训练成只咬某个特定的人,并同时释放毒物。” “护宅貂会防止类似的事发生。” “如果就是用护宅貂下手呢?”伊勒琅问道。 “那也不行。护宅貂会排斥任何入侵者并杀死它。这你也知道。” “我只是研究一些可能性,希望……” “我会警告我的侍卫。”厄莉娅说道。 在厄莉娅提及侍卫时,艾达荷用一只手蒙住了特莱拉眼睛,抵挡涌向眼前的浪潮。这是开悟,是生命所展现出的永恒。每个门泰特内心意识中都有这种潜能。它将他的意识如同一张渔网般撒向宇宙,并且判断出网内物品的形状。他看到那对双胞胎在黑暗中爬行,掠过他们头顶上方的是巨大的利爪。 “不。”他低声说道。 “什么?”厄莉娅看着他,仿佛对他还在这儿感到有些奇怪。 “科瑞诺家族送的那些衣服,”他问道,“已经被送到双胞胎那儿了吗?” “当然,”伊勒琅说道,“它们没有任何问题。” “没人会在泰布穴地暗算那对双胞胎,”厄莉娅说道,“不会有人想去对付斯第尔格训练出来的卫兵。” 艾达荷盯着她。他并没有数据来加强他通过门泰特计算得出的结论,但他知道。就是知道。他刚刚经历的这种感觉与保罗预见未来的能力很相像。但无论是伊勒琅还是厄莉娅都不相信他具有这种能力。 “我想提醒港务局,注意任何形式的动物进口。”他说道。 “看来你不相信伊勒琅的话。”厄莉娅不赞同地说。 “但为什么要冒险呢?”他问道。 “提醒港务局有什么用,你忘了还有走私徒了?”厄莉娅说道,“但我还是要把宝压在护宅貂上。” 艾达荷摇了摇头。家族的雪貂怎能对抗他感知到的利爪?但厄莉娅是对的。只要贿赂对了地方,再加上认识个把宇航公会宇航员,任何一个空旷的地方都能成为着陆场。宇航公会可能会拒绝出面反对厄崔迪家族,但如果给的价钱足够高……反正宇航公会总能找到借口,说自己只是个“运输机构”,怎么可能知道某个特定的货物会派什么用场呢? 厄莉娅以一个纯粹的弗雷曼姿势打破了沉寂。她举起一只拳头,大拇指与地保持平行。伴随着这个手势,她还说了句传统的咒语,意思是“我是台风的中心”。显然她把自己当成了唯一符合逻辑的暗杀对象,而手势则是表示对这个充满威胁的宇宙的反抗。她的意思是,对于任何胆敢攻击她的人,她都将用狂风置他们于死地。 艾达荷感到任何形式的抗争都毫无意义。他看出了她不再怀疑他。他将要前往泰布穴地,她期望能看到一次针对杰西卡夫人的完美绑架。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愤怒使他的肾上腺素激增。他想:要是目标是厄莉娅该有多好啊!要是她能被暗杀就好了!一瞬间,他把手放在了刀把上。但是他并不想杀了她,尽管对她来说,成为一个殉教的烈士远远好于失去众人的信任,以后耻辱地长眠于泥沙墓地中。 “对,”厄莉娅道,她误将他的表情当成了关心,“你最好赶快回泰布穴地去。”她接着想:我真是太蠢了,竟然会怀疑邓肯!他是我的,不是杰西卡的!刚才的怀疑,肯定是因为部落的要求使她的心情变得太糟。她向空中挥了挥手,算是和艾达荷告别。 艾达荷无助地离开了大厅。厄莉娅不仅仅被邪魔附体蒙蔽了双眼,更重要的是,每次危机都能使她的疯狂加深一层。她已经越过了危险地带,注定走向灭亡。但他对那对双胞胎能做些什么呢?他能说服谁?斯第尔格?但是斯第尔格除了日常的检查巡逻工作外,还能做些什么? 杰西卡夫人? 是的,他研究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她确实可能怀揣着姐妹会的阴谋。他对于这位厄崔迪情妇还没怎么看透。她可能会服从贝尼·杰瑟里特的任何命令——甚至是对付自己孙儿们的命令。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2章 优秀的政府从来不会依靠法律,而是依靠统治者们的个人素质。政府是一台机器,它总处于那些操纵机器的管理者们的意志之下。因此,政府中最重要的元素是如何挑选一个好的领导者。 ——摘自《宇航公会守则·法律与政府》 为什么厄莉娅想要我和她一起参加朝会?杰西卡想不明白,他们还没有投票让我重新加入国务会议呢。 杰西卡站在连接着皇宫大厅的前厅内。在厄拉科斯以外的任何地方,这个前厅本身就足以成为一个大厅。在厄崔迪家族的领导之下,随着权力与财富的日益集中,厄拉奇恩的建筑变得越来越庞大。这间屋子更是集中了她的种种担心。她不喜欢这间前厅,就连这里地砖上的画都在描绘他儿子战胜沙达姆四世的事迹。 她在通向大厅的异常光滑的塑钢门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回到沙丘迫使她和以前作出比较,她发现自己比以前老了:椭圆形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细微的皱纹,镜中靛青色的眼睛显得毫无温情。她还记得以前她蓝色的瞳孔周围还有一圈白边。那头亮闪闪的金发还没变,她的鼻子仍然娇小,嘴巴也没变形,身材保持得不错,但即使是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出来的肌肉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松弛。有人没能注意到这一点,会说“你一点都没变”。但是姐妹会的训练是一把双刃剑:受过同样训练的人的眼睛不会放过这些细小的变化。 同样,厄莉娅身上也没有发生一点变化,这也没能逃过杰西卡的眼睛。 贾维德,厄莉娅的第一秘书,站在大门旁,显得非常正式。他像个罩在长袍里的精灵,那张圆脸上总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容。贾维德使杰西卡想起个悖论:一个膘肥体壮的弗雷曼人。发现她在观察他后,贾维德脸上堆起了笑容,还耸了耸肩。那天,他陪同杰西卡的时间很短,就像他自己料到的那样他恨厄崔迪家族,但如果谣言可以相信的话,他同时又是厄莉娅手下非同一般的红人。 杰西卡看到了他在耸肩,想:这是个耸肩的时代。他知道我听说了所有的故事,但他不在乎。我们的文明完全可能因为内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而死,而不是在外部入侵面前屈服。 在前去沙漠深处联络走私徒前,哥尼亲自给她指派了卫兵。他们不愿意让她一个人来到这里,但她自己却觉得很安全。让她成为这地方的殉教者?厄莉娅不会有好果子吃,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见杰西卡对他的耸肩和微笑没有反应,贾维德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发出类似打嗝儿的声音,只有反复训练才能做到这一点。听上去就像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语言,仿佛在说:“我们都知道这种盛大场面背后的虚伪。用这种手法就能操纵人类的信仰,岂不妙哉?” 确实很妙!杰西卡想,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前厅里到处是人,所有被允许参加朝会的陈情者们都从贾维德的手下那里拿到了通行证。通向外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陈情者和随从们与杰西卡保持着礼节性的距离,大家都注意到她穿着正式的弗雷曼圣母黑色长袍。这身装束会引发很多问题,从她的衣着上看不到半点穆阿迪布宗教的标志。人们在注意着她以及那扇小门——厄莉娅将从中走出并引导他们进入大厅——的同时,相互之间不停地窃窃私语。杰西卡很明显地感觉到厄莉娅用以维系摄政政权的权威发生了某种动摇。 我只在这里现身就做到了这一点,她想,但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厄莉娅邀请了我。 杰西卡观察着现场的骚动,意识到厄莉娅在有意识地延长这一时刻,好让这股针对摄政政权的暗流能尽可能显现出来。厄莉娅肯定躲在某个监视口旁观察。她的诡计很少能逃过杰西卡的眼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越来越觉得接受姐妹会指派给她的任务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事情不能就此发展下去,”请她出山的贝尼·杰瑟里特代表团的领导说,“当然,我们衰落的迹象没能逃过你的眼睛——你们所有人的眼睛。我们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但我们也知道你是如何接受训练的。在你受教育的过程中,我们毫无保留。如果一个强大的宗教变质,会给我们 带来巨大的损害。你是高手,当然明白这一点。” 杰西卡抿紧双唇,看着卡拉丹城堡窗外柔柔的春意,陷入了沉思。她不喜欢让自己的思维跟着对方的逻辑走。姐妹会的第一堂课就是要学会怀疑一切,尤其是那些隐藏在逻辑面具底下的。但是代表团成员也很清楚这一点。 那天早晨的空气是多么湿润啊,杰西卡环顾厄莉娅的前厅,想。多么清新,多么湿润。这里的空气中也有一丝甜甜的水汽,却令她感到十分不安。她想:我已经恢复到弗雷曼人的心态了。这个地面之上的“穴地”的空气太潮湿了。负责防止水分散失的人怎么这么不尽职?保罗绝不会允许这么松懈。 她注意到了一脸警觉的贾维德,此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前厅内空气中水分的异常。对于出生在厄拉科斯上的人来说,这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表现。 贝尼·杰瑟里特代表团的成员想知道她是否需要某种形式的证据来证明她们的指控。她用她们自己守则里的一句话,怒气冲冲地回敬道:“所有证据必将引申出找不到证据的结论!因为我们的好恶决定了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 “但是证据是门泰特提供的。”代表团领队抗辩道。 杰西卡吃惊地盯着那个女人。“你取得了现在这个地位,却还没能理解门泰特的局限。我对此感到万分惊奇。”杰西卡说道。 听到这话之后,代表团放松了。显然这只是个测试,而她已经通过。她们担心她已经失去了贝尼·杰瑟里特的根本,即保持内心平衡的能力。 现在,看着贾维德离开门边向自己走来,杰西卡稍稍提高了警觉。他鞠了个躬:“夫人,我猜你大概还没有听说传教士最近一次的大胆行径。” “我每天都能接到报告,告诉我这地方都发生了什么。”杰西卡说道。让他去向厄莉娅告密吧! 贾维德笑了笑:“那么你该知道他在责难你的家族。就在昨天晚上,他在南郊传教,没人敢碰他。你应该知道其中的原因。” “因为他们认为他是我儿子的转世,是为了他们回来的。”杰西卡说道,带着懒洋洋的语气。 “我们还没向门泰特艾达荷报告这个问题,”贾维德说道,“或许我们应该这么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杰西卡想着:他是真的不知道门泰特的局限性,尽管他大胆到足以给一个门泰特戴上绿帽子——即便不是真的,至少他梦想给那个门泰特戴上绿帽子。 “门泰特和使用他们的人一样,都会犯错误。”她说道,“人类的心智,和其他动物的一样,只是个共鸣器。它会对环境中的震动作出反应。门泰特只不过学会了将心智沿无数的因果循环展开,并在这些循环中追溯事件的起凶和结果。”让他慢慢消化去吧! “那么,这位传教士并没有让你感到不安?”贾维德问道,语气突然间变得正式起来,明显地带有试探性。 “我认为他的出现是个好现象,”她说道,“我不想打扰他。” 贾维德显然没料到她的回答如此直接。他竭力想要笑笑,却没能办到。他说道:“当然,如果你坚持的话,忠信会将遵从你的意愿。当然,他们还是需要一些必要的解释……” “或许你会更愿意我解释一下,我打算怎样配合你们的计划?”她说道。 贾维德定定地看着她:“夫人,我看不出你拒绝反对这位传教士背后有什么符合逻辑的原因。他不可能是你的儿子。我向你提出一个合理的请求:谴责他。” 这肯定是事先安排好的,杰西卡想着,是厄莉娅让他这么做的。 她说道:“不。” “但是他玷污了你儿子的名讳!他的传教令人憎恶,而且公然叫嚣反对你的女儿。他煽动平民反对我们。他还说你已经被魔鬼附体,还有你……” “够了!”杰西卡说道,“告诉厄莉娅我不同意。自从我回来之后,听到的都是这位传教士的故事。我烦透了。” “夫人,在他最近一次的传教中,他说你不会反对他。听了之后你有什么感想?你……” “即使我成了魔鬼,我也不会谴 责他。”她说道。 “这不是玩笑,夫人!” 杰西卡愤怒地冲他摆了摆手。“走开!”她声音中的力量足以让前厅内所有人都听到,迫使他不得不妥协。 他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但他仍然强迫自己僵硬地鞠了一躬,走回门边自己的位置上。 这场争论与杰西卡已经观察到的蛛丝马迹刚好吻合。当贾维德提到厄莉娅时,他声音中隐藏着一种爱人的语气,不会有错。谣言肯定是真的。厄莉娅已经让自己的生命退化到了可怕的地步。看到这点之后,杰西卡甚至开始怀疑厄莉娅是否真是个自甘堕落的邪物,会不会是由逆反心理造成的自我毁灭。很显然,厄莉娅正在摧毁自己以及建立在她哥哥的宗教之上的权力基础。 前厅里的不安气氛变得越来越明显。虔诚的教徒们已经感到厄莉娅迟到得太久了,而且他们都听到了杰西卡刚才愤然驱逐了厄莉娅身边最红的人。 杰西卡叹了口气。这些奉承者们的一举一动是如此透明!他们善于分辨出重要人物,就像风总能捕捉住最轻的麦秸一样。这些似乎颇有教养的人本着实用主义原则为其他人的地位打分。她对贾维德的呵斥显然伤害了他,现在几乎没人和他说话。但其他重要人物呢?她受过训练的眼睛能够读出围绕在权力周围的这些“卫星人”眼里的读数。 他们不来奉承我,因为我是个危险人物,她想着,因为我散发着让厄莉娅恐惧的气息,而他们嗅到了。 杰西卡环顾大厅,只见无数双眼睛纷纷躲避她的目光。他们是如此猥琐,她觉得自己想要大声嚷叫,驳斥那些维持着他们生命的渺小理由。真该让传教士看看此刻这间屋子! 附近的一个对话片段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瘦高个教士正在对陈情者们说话,那些人显然是处于他的庇护之下。“我常常被迫不断地说,而不是思考,”他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外交。” 那伙人大笑起来,但很快又再次陷入了沉寂。有人注意到杰西卡在偷听。 我的公爵肯定会把这种人发配到最遥远的地狱!杰西卡想,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她现在才知道,她所生活的遥远的卡拉丹就像个与世隔绝的太空舱,有关厄莉娅的言行,只有最过分的才能传到她的耳边。是我自己制造了这个梦中桃源,她想。卡拉丹就像宇航公会中最豪华的飞船,只有最野蛮的操纵才能被感受到,而且给人的感觉只像一阵轻柔的摇摆。 生活在宁静之中是多么诱人啊,她想。 她对厄莉娅的宫廷观察越深,她就越对传教士的话产生共鸣。是的,如果保罗看到他的帝国变成这副模样,他完全可能说出类似的话。杰西卡不禁想知道哥尼在走私徒们中间有什么发现。 杰西卡意识到,她对厄拉奇恩的第一反应是对的。和贾维德一起首次进城时,她就注意到了住处四周的屏蔽场、重兵把守的街巷、角落里耐心的监视者、高高的围墙和敦实的地基所掩饰的深深的地下庇护所。厄拉奇恩已经变成了一个心胸狭窄且又自我封闭的地方,它粗暴的轮廓显示出它的非理性和自以为是。 突然间,前厅的小侧门开了。一队女侍卫保护着厄莉娅拥了进来。她高傲地昂着头,在权力光环的笼罩下,缓慢移动着。厄莉娅的表情显得很是沉着,目光与杰西卡的相撞时,她的表情也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但她们两人都知道,战斗打响了。 在贾维德的命令下,通向大厅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令人感到了门后隐藏的力量。 厄莉娅走到她母亲身边,卫兵们紧紧围住了她们。 “我们进去吧,母亲。”厄莉娅说道。 “正是时候。”杰西卡说道。看着厄莉娅眼中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她想:她竟然认为可以摧毁我而不使自己受到任何伤害!她疯了! 杰西卡吃不准她的计划是否和艾达荷有关。他给她送来了一条信息,但她还没有答复。那信息高深莫测:“危险,必须见你。”是用恰科博萨语的变体书写的,其中危险一词还有个意思:阴谋。 一回到泰布穴地,我必须马上见他。她想。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3章 这就是权力的谬误之处:归根结底,权力只有在一个确定的、有限的宇宙中才会发生效力。但是宇宙相对论中最基本的一课就是事物总在变化。任何权力都会碰到一个更大的权力,保罗·穆阿迪布在厄拉奇恩的平原上给萨多卡上了这一课,但他的后代却还没有学到。 ——厄拉奇恩的传教士 今天朝会的第一个陈情者是一个来自卡得仙的行吟诗人,一个钱包已被厄拉奇恩人掏空的朝圣者。他站在大厅内水绿色的石头地面上,并没有一丝乞讨的样子。 杰西卡很佩服他的勇敢,她与厄莉娅一起坐在七级台阶之上的顶层平台。这里为母亲和女儿准备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王座。杰西卡注意到,厄莉娅坐在她右边——象征着雄性的位置。 至于这位卡得仙的行吟诗人,很显然,贾维德的人正是因为他现在所展现的个人品质——他的勇敢——而放他通行的。人们指望行吟诗人能为大厅里的朝臣们提供些乐子,以此为贡品,代替他已经丧失在厄拉奇恩的钱财。 替行吟诗人陈情的教士报告说,这个卡得仙人只剩下了背上的衣物和肩上背的巴厘琴。 “他说他被灌下了一种黑色饮品,”代陈者说道,勉强压制着嘴角的笑容,“该饮品让他四肢无力,头脑却保持清醒,只能眼睁睁看着钱包被拿走。” 杰西卡端详着行吟诗人,与此同时,代陈者仍在不厌其烦地诉说着,话中充斥着虚伪的仁义道德。卡得仙人个子很高,接近两米。他有一对灵动的眼珠,显示出他是个机警且具有幽默感的人。他的金发耷拉在肩膀上,这是他星球上的发式,还有宽阔的胸膛和无法被圣战长袍隐藏的良好身材,透露出他的男子气概。他名叫泰格·墨罕得斯,是商业工程师的后代。他为祖先以及自己而感到自豪。 厄莉娅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恳求,头也不回地说道:“为了庆祝杰西卡夫人回到我们身边,请她首先作出裁决。” “谢谢,女儿。”杰西卡说道,向每个人清楚地表明了此地的长幼尊卑。女儿!看来这位泰格·墨罕得斯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会是个无辜的傻瓜吗?杰西卡意识到,在对方的计划中,这个裁决是向她开的第一枪。厄莉娅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很擅长演奏那个乐器吗?”杰西卡问道,指了指行吟诗人肩上的巴厘琴。 “和伟大的哥尼·哈莱克弹得一样棒!”泰格·墨罕得斯用足以让大厅里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大声说道。他的回答在朝臣们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你想索要路费作为回报,”杰西卡说道,“钱会把你带到何处呢?” “到萨鲁撒·塞康达斯,法拉肯的宫廷。”墨罕得斯说道,“我听说他在搜罗行吟诗人,他支持这门艺术,要在他周围制造一次伟大的文艺复兴。” 杰西卡强忍着没有看厄莉娅。当然,他们早就知道墨罕得斯会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很乐于在这出戏中充当一个配角。他们难道会认为她连这么一个攻击都无法应付吗? “你能用你的演奏来获得路费吗?”杰西卡问道,“我要向你提出一个弗雷曼式的条件。如果我欣赏你的音乐,我会留下你为我消除忧虑;如果我讨厌你的音乐,我会把你赶进沙漠,让你在那儿筹集路费;如果我确定你的音乐真的适合法拉肯,此人据说是厄崔迪家族的敌人,我会送你去那儿,并祝你好运。你答应这三个条件吗,泰格·墨罕得斯?” 他仰起头,发出一阵狂笑。他从肩上解下巴厘琴,熟练地在手里掉了个个儿,以示接受挑战。金色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而飘洒着。 大厅里的人开始拥向中间,朝臣和卫兵们呵斥着让他们往后退。 墨罕得斯弹了个音符,让琴弦发出低沉的嗡嗡声。随后,他以圆润的男高音开始歌唱。歌词显然是即兴创作的,但杰西卡被他纯熟的演奏技巧迷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了歌词: 你说你怀念卡拉丹的大海, 你曾经的封地,厄崔迪, 永不停息的思念—— 但却被流放到了陌生之地! 你说你痛苦伤心,这里的人野蛮无礼, 为了传播你的夏胡鲁之梦, 忍受着难以下咽的食物—— 流放到了陌生之地! 你使厄拉科斯变得柔弱, 使沙虫所过之地不再喧嚣, 而你的结局仍是—— 流放到陌生之地! 厄莉娅!他们称你为库丁, 无缘得见的精灵, 直到—— “够了!”厄莉娅厉声喝道。她从王座上半站起来:“我要把你……” “厄莉娅!”杰西卡说道,音量刚好能穿透厄莉娅的呵斥,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又不足以和厄莉娅起正面冲突。音言高手的表现。任何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意识到了它蕴含的能量。厄莉娅坐回她的椅子上,杰西卡注意到她脸上有明显的挫败感。 不知这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杰西卡想,有意思! “第一个裁决由我作出。”杰西卡提醒她道。 “很好。”厄莉娅的声音只能勉强听到。 “我觉得这个人是一件非常适合法拉肯的礼物。”杰西卡说道,“他有一条像晶牙匕一般锋利的舌头。如此一针见血的舌头能使我们的宫廷保持健康,不过,我还是希望他去监督科瑞诺家族。” 大厅里泛起一阵笑声。 厄莉娅强压着怒火从鼻子里缓缓地呼了口气:“你知道他称我为什么吗?” “他没用任何东西来称呼你,女儿。他只是报告了任何人都能从街上听到的东西。他们称你为库丁……” “不用腿走路的女妖。”厄莉娅咆哮道。 “如果你赶走报告事实的人,留下的人只会说你想听的,”杰西卡甜甜地说,“让你沉湎于你的幻想,在其中慢慢腐烂。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 王座下方的人群发出一阵嗡嗡声。 杰西卡盯着墨罕得斯:他一直保持着沉默,无畏地站着。他似乎准备接受降临到他身上的任何判决,并不在乎判决本身是什么。墨罕得斯是那种她的公爵遇到麻烦时愿意依靠的人:一个自信、果敢的人,能承受任何结果,甚至是死亡,却不轻易背叛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条路呢? “你为什么要特意唱那些歌词呢?”杰西卡问他。 他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我听说厄崔迪家族非常开明,值得尊敬。我只想做个测试,看能不能待在你们身边,为你们效劳。这样一来,我也有时间去调查到底是谁抢劫了我,我要以我的方式和他们算账。” “他胆敢试探我们!”厄莉娅嘟囔着说。 “为什么不呢?”杰西卡问道。 她朝下面的行吟诗人笑了笑,以示善意。他来这个大厅的原因只是找寻机会,让他能够踏上新的旅程,经历宇宙中的另一段历程。杰西卡禁不住想把他留下来作为自己的随从,但是厄莉娅的反应说明,勇敢的墨罕得斯会面临厄运。还有就是人们的猜疑和预期——让一个勇敢英俊的行吟诗人留下来为自己服务,就像她留下哥尼·哈莱克一样。最好还是让墨罕得斯走自己的路吧,尽管把这么好的一个人送给法拉肯让她很不舒服。 “他可以去法拉肯那儿,”杰西卡说道,“他拿到了路费。让他的舌头刺出科瑞诺家族的血,看他之后还能不能活下来。” 厄莉娅先是恶狠狠地瞪着地板,然后挤出一丝迟到的微笑。“杰西卡夫人的智慧至高无上。”她说道,挥了挥手,让墨罕得斯离开。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杰西卡想。但是,厄莉娅的态度表明,更困难的测试还在后头。 另一个陈情者被带了上来。 杰西卡观察着女儿的反应,一阵疑云涌上心头。从双胞胎那儿学来的东西在这儿可以派上用场了。尽管厄莉娅成了邪物,但她仍然是个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她了解母亲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清楚。厄莉娅显然不可能在行吟诗人这件事上错误判断母亲该有的反应。为什么厄莉娅还要上演这么一出戏?为了让我分心? 没有时间去深思了。第二个陈情者已经在王座下方站好,他的代陈者站在他身旁。 这回的陈情者是个弗雷曼人,一位老者,沙漠中的曝晒在他脸上留下了印记。他个子不高,却有着瘦长的身躯,通常穿在蒸馏服外头的长袍令他看上去有某种威严。长袍很配他的瘦长脸和鹰勾鼻,一双纯蓝的眼睛中目光流动。他没有穿蒸馏 服,看上去似乎不太习惯。宽阔的大厅对他来说就像危险的野外,不停地从他体内夺取宝贵的水分。在半敞开的兜帽底下,他戴着象征着耐布的凯非亚节。 “我是甘地·艾尔-法利,”他说道,一只脚踏上通向王座的台阶,以此将他的身份与底下那些乌合之众区分开来,“我是穆阿迪布敢死队成员之一,我来这里是为了沙漠。” 厄莉娅微微挺了挺身,不经意间暴露了她的内心。艾尔-法利的名字曾经出现在要求杰西卡加入议会的联名申请上。 为了沙漠!杰西卡想着。 甘地·艾尔-法利刚才抢在他的代陈者说话之前开口。以这个正式的弗雷曼短语,他让人们明白他要说的和整个沙丘有关,而且是以一种权威的口气说出这个短语,只有曾经跟随穆阿迪布出生入死的人才有这种权威。杰西卡怀疑甘地·艾尔-法利想说的和贾维德以及首席代陈者原以为的祈求内容不一样。她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一个教会官员从大厅后方冲了过来,挥舞着黑色的祈求布。 “夫人!”官员叫道,“不要听这个人的!他伪造了……” 杰西卡看着教士向她们跑来,眼角余光发现厄莉娅比出了古老的厄崔迪战时用语:“行动!”杰西卡无法判断手势是向谁作出的,但还是本能地向左猛地一倒,带着王座一起倒地,接触到地面时翻了个身,甩开王座。站起身时,她听到了刺耳的毛拉枪声……紧接着又是一枪。但第一声枪响时她作出了反应,同时觉得有东西扯了一下她的右衣袖。她向台下的陈情者和朝臣们扑了过去,却发现厄莉娅没有动。 淹没在人群中后,杰西卡停了下来。 她看到甘地·艾尔-法利已躲到了高台一侧,代陈者却仍然呆立在原来的地方。 和所有伏击一样,整个过程刹那间就结束了,但是大厅里所有的人都作出了意外发生时该有的动作,只有厄莉娅和代陈者就那么傻愣愣地待在那儿。 杰西卡发现大厅中央一阵骚动。她挤开人群,看到四个陈情者紧抓着那个教会官员。黑色的祈求布躺在他脚底下,布的褶皱中露出了一把毛拉枪。 艾尔-法利匆匆越过杰西卡,将教士和手枪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接着,这个弗雷曼人发出一声怒吼,拳头从腰间伸出,一掌戳出。由于愤怒,左手的手指绷得笔直。他击中了教士的喉咙,教士倒了下来,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然后,愤怒的老耐布将目光对准高台,没有向他攻击的对象看上第二眼。 “Dalal-il''an-nubuwwa! ”艾尔-法利叫道,将两只手掌放在前额上,随后放下双手,“萨拉夫不想让我闭嘴!就算我不杀死这些干涉我说话的人,其他人也会干掉他们。” 他还以为他是目标呢,杰西卡意识到。她向下看了看衣袖,手指伸进毛拉枪留下的光滑的弹洞。毫无疑问,是下过毒的。 陈情者们扔下了教士。他在地上抽搐着,喉骨碎裂,濒临死亡。杰西卡向站在她左方的一对吓坏了的朝臣一挥手,说道:“让那个人活下来,我有话要问他。如果他死了,你们也活不了!”他们犹豫地向高台方向望了望,她对着他们用起了音言,“快去!” 这对家伙开始行动了。 杰西卡迅速来到艾尔-法利身边,轻轻捅了他一下:“你是个傻子,耐布!他们要对付的是我,不是你!”他们身边有几个人听到了。震惊之中,艾尔-法利朝台上看了一眼。一张王座翻倒在地,厄莉娅仍然端坐在另一张上。随后,他的脸色稍稍一变,但变化极其细微,没经验的人是发现不了的——他明白了。 “敢死队员,”杰西卡说道,提醒他对她的家族曾经作出的承诺,“我们在苦难中学会了如何背靠背。” “相信我,夫人。”他马上理解了她话中的含义。 杰西卡只听身后传出一阵窒息的声音,她一转身,同时感到艾尔-法利立刻移动到了她的后方,和她背靠背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住在城市的弗雷曼女人的俗丽服饰,从躺在地下的教士身旁直起身来。那两个朝臣不知道去了哪儿。那个女人看都没看杰西卡夫人一眼,反而以一种古老的哭腔开始哀恸——呼唤着亡者蒸馏师,让他们前来采集尸体的水分并注入部落的蓄水池。声音与她的穿着大相径庭,令众人悚然而惊。杰西卡当即明白了,都市妇女的衣着只是一种伪装。这个身着轻佻服装的女人杀了教士,好让他永远保持沉默。 她为什么这么做?杰西卡思索着。她满可以等着那个人慢慢窒息而死。但她却选择了鱼死网破的一击,说明她心中怀着极大的恐惧。 厄莉娅朝前挪了挪,坐在王座的前半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一个穿着厄莉娅卫兵服饰的瘦女人阔步走过杰西卡,在尸体前弯下腰,随后又挺直了身子,望着高台方向:“他死了。” “挪走尸体,”厄莉娅喝道,她示意着台下的卫兵,“把杰西卡夫人的王座扶起来。” 还想装傻!杰西卡想着,难道厄莉娅认为会有人相信她的把戏?但是没有哪个间谍能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能带着毛拉枪进入这个不允许任何武器存在的地方。唯一的答案就是贾维德的人在捣鬼。厄莉娅对她自己的人身安全毫不在意,这同样说明她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老耐布扭过头来对杰西卡说:“抱歉,夫人。我们这些沙漠人到您这里寻求最后的希望,现在我们看到您同样需要我们。” “我没有弑母的女儿。”杰西卡说道。 “各部落会听到这句话的。”艾尔-法利保证道。 “如果你这么急着寻求我的帮助,”杰西卡问道,“为什么不去泰布穴地的集会上找我呢?” “斯第尔格不会允许的。” 啊,杰西卡想着,耐布的规矩!在泰布穴地,斯第尔格的话就是法律。 摔倒的椅子被扶正了。厄莉娅示意她母亲回来:“你们所有人都要记住那个叛徒教士的死亡。威胁我的人必死。”她瞥了一眼艾尔-法利,“非常感谢,耐布。” “感谢我犯的错误吗?”艾尔-法利低声嘟囔道,他看着杰西卡。“您是对的。我的愤怒杀死了一个审问对象。” 杰西卡低声道:“记住那两个朝臣和那个穿花衣服的女人,敢死队员。我想抓住他们好好审问。” “没问题。”他说道。 “假如我们能活着出去的话。”杰西卡说道,“来吧,让我们继续把戏演完。” “听从您的安排,夫人。” 他们一起回到讲坛,杰西卡拾级而上,坐到厄莉娅身边。艾尔-法利也回到了陈情者的位置。 “继续吧。”厄莉娅说道。 “等等,女儿。”杰西卡说道。她举起衣袖,手指探入破洞,展示给大家看,“袭击的目标是我。即便我竭力躲闪,子弹仍然差点击中我。你们都应该注意到那把毛拉枪已经不见了。”她指着下方说道,“谁拿了?” 没有回答。 “或许我们应该追查枪的下落。”杰西卡说道。 “一派胡言!”厄莉娅说道,“我才是……” 杰西卡半转身子看着女儿,左手一指下方:“下面的某个人揣着那把手枪。你不害怕……” “枪在我的一个卫兵手里!”厄莉娅说道。 “那么叫那个卫兵把枪送到我这儿来。”杰西卡说道。 “她已经拿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么快。”杰西卡说道。 “你说什么?”厄莉娅追问道。 杰西卡冷冷地一笑:“我说的是你有两个人接受了抢救叛徒教士的任务。我警告他们如果教士死了,他们也得跟着死。现在我要他们死。” “我反对!” 杰西卡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勇敢的敢死队员还在等着。”厄莉娅说道,朝艾尔-法利指了指,“我们的争执可以先放一放。” “可以永远等下去。”杰西卡以恰科博萨语说道。她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她绝不会收回处死那两个人的命令。 “我们等着瞧吧!”厄莉娅说道,她转向艾尔-法利,“你为什么来这里,甘地·艾尔-法利?” “来拜见穆阿迪布的母亲。”耐布说道,“敢死队勇士中的幸存者,那些侍奉过她儿子的弟兄们集中起可怜的财产作为我的买路钱,让我能打点那些贪婪的卫兵,以见到躲在卫兵身后、与厄拉科斯现实脱节的厄崔迪家族。” 厄莉娅说道:“只要是敢死队员的要求,他们不可能……” “他是来见我的。”杰西卡打断她的话,“你最迫切的要求是什么,敢死队员?” 厄莉娅说道:“在这里是我代表厄崔迪家族!这到底……” “安静,你这个凶恶的邪物!”杰西卡厉声喝道,“你想杀了我,女儿!我要让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么多人,你总不能全杀了,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像那个教士一样沉默。没错,耐布的出手可能已经杀死了那个人——但他仍有机会被救活。我们本来有机会审问他!现在你安心了,他沉默了。你尽可以抵赖,但你的行为已经暴露了你的胆怯。” 厄莉娅静静地坐着,脸色灰暗。杰西卡盯着女儿脸上的表情变化,发现她的手的动作熟悉得可怕。这是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却和厄崔迪家族某个世敌的习惯动作一模一样。手指有节律地敲击——小指敲两次,食指敲三次,接着无名指敲两次,小指再敲一次,无名指敲两次……然后再从头来一遍。 老男爵! 杰西卡的目光引起了厄莉娅的注意,她向下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即停止了敲击。然后,她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母亲,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惊恐。厄莉娅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你终于报仇了。”杰西卡低声道。 “你疯了吗,母亲?”厄莉娅问道。 “我真希望我疯了。”杰西卡说道。她暗想:她知道我会向姐妹会报告这一切。她甚至会怀疑我将把这一切告诉弗雷曼人,并迫使她接受附体测试。她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这儿。 “我们在此争论不休,而我们勇敢的敢死队员却仍在耐心等候。”厄莉娅说道。 杰西卡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耐布身上。她强自镇定下来:“你是来见我的,甘地。” “是的,夫人。我们这些沙漠人看到了,可怕的事正在发生。就像古老的预言所说的那样,小小造物主离开了沙漠。除了在沙漠最深处,再也见不到夏胡鲁了。我们抛弃了我们的朋友,沙漠!” 杰西卡瞥了厄莉娅一眼,后者没什么表示,仅仅示意她继续下去。杰西卡向大厅中的人群望去,只见每张脸上都是震惊的表情。人们显然意识到了这场发生在母女之间的争斗是多么重要,并对朝会还能继续下去感到奇怪。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艾尔-法利身上。 “甘地,你在这儿说起小小造物主和夏胡鲁越来越少见,有什么目的吗?” “潮湿圣母,”他说道,用了她的弗雷曼尊号来称呼她,“经文早已警告过我们。我们恳求您。整个厄拉科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不能抛弃沙漠。” “哈!”厄莉娅嘲笑道,“沙漠深处的愚民害怕生态转型。他们……”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甘地。”杰西卡说道,“如果沙虫没有了,也就不会再有香料。如果没了香料,我们将来依靠什么?” 大厅内一阵骚动:吸气声和受惊的低语传遍整个大厅,在高大的厅里回响着。 厄莉娅耸了耸肩:“迷信!” 艾尔-法利举起右手,指着厄莉娅:“我在向潮湿圣母说话,而不是女妖库丁!” 厄莉娅的双手将王座扶手抓得紧紧的,但她仍然坐着没动。 艾尔-法利看着杰西卡:“这里曾经是一片不毛之地,现在却长满了植物,像伤口上的蛆虫一样蔓延开来。沙丘上竟然出现了云和雨!雨,我的夫人!哦,穆阿迪布高贵的母亲,沙丘的雨是死亡的兄弟,和睡眠一样。死亡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我们遵循的是列特-凯恩斯和穆阿迪布本人的设计。”厄莉娅道,“说这么多迷信的废话有什么用?我们谨遵列特-凯恩斯的教导,而他告诉我们:‘我希望能看到这个星球被绿色的植物所笼罩。’我们正朝着那个方向努力。” “那么,沙虫和香料怎么办?”杰西卡问道。 “总会有剩下的沙漠,”厄莉娅道,“沙虫会活下来的。” 她在撒谎,杰西卡想着,但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帮助我们吧,潮湿圣母。”艾尔-法利恳求道。 突然间,杰西卡眼前仿佛出现了双重视像,体内的意识像潮水般涌了上来。这股浪潮是耐布的话引发的。这是顿悟,是意识深处的记忆想要发言。记忆涌上来了,泥沙俱下,无所不包。在它的冲刷面前,她一时丧失了全部感官,意识中只有过去无数世代累积得来的教训。她完全被过去俘获了,就像网中的鱼。然而她能感到它的恳求,仿佛它是一个正常、完整的人。这个“人”的每个细微的组成部分都是回忆。记忆的每一段都是真实的,但又不完全,因为它始终处于变化之中。她知道,这是她所能达到的预知能力的极限,接近她儿子的神力。 厄莉娅在撒谎,因为她被一个想摧毁厄崔迪家族的人控制了。她本人就是第一个牺牲者。艾尔-法利随后的话道出了真相:除非改变生态变革的进程,否则沙虫必将走向灭亡。 在新启示的强大作用力下,杰西卡只觉得参加朝会的人仿佛在做慢动作,他们扮演的角色清晰地暴露在她面前。她能看出现场哪些人接到了不能让她活着离开这里的命令!她的潜意识中出现了一条摆脱这些人的通路,就仿佛在阳光下一样一览无遗——他们中间产生了混乱,其中一个假装撞到了另一个人,整群人都随之倒下。她还看到她能离开这个大厅,然而唯一的结局却是落入了另一双手里。厄莉娅不会在意她是否会制造出又一个殉教者。不——那个控制了她的人不会在意。 现在,在时间停顿的这一瞬,杰西卡选择了一个能拯救自己和老耐布,并能让老耐布为自己充当信使的逃生方式。逃离大厅的通路仍然深深地印在她的潜意识中。多么简单的方法啊!他们全是目不能视的小丑,他们的肩膀绷得紧紧的,自以为是防御姿态,其实只不过让自己动弹不得。地板上的每个点位都可能是冲突触发之地,血肉将从那儿飞溅,露出白骨。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服饰,还有他们的脸,清楚地勾勒出他们每个人的恐惧。 杰西卡感受到了生态变革带给厄拉科斯的破坏。艾尔-法利的声音给了她灵魂重重一击,唤醒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野兽。 转眼间,杰西卡从顿悟状态跳到了现时的宇宙,但这个宇宙已经与几秒钟之前她所处的那个大不一样了。 厄莉娅正准备开口说话,但是杰西卡抢先说道:“安静!有人担心我来这里之前向姐妹会作出了妥协。但是,自从那天在沙漠中,弗雷曼人给了我和我的儿子第二次生命,我便是一个弗雷曼人!”随后,她开始用一种古老的语言说话,只有那些能从中受益的人才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Onsar akhaka zeliman aw maslumen!”(在需要的时候支持你的兄弟,不必理会他是否正义!) 她的话产生了意料中的效果,大厅内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杰西卡继续煽动:“这位甘地·艾尔-法利,一位诚实的弗雷曼人,来这里告诉我本应由其他人通报给我的事情。我们谁都不应当拒绝承认!生态变革已经成了失控的风暴。” 大厅里随处可见无语的认可。 “我的女儿喜欢见到这一切!”杰西卡指着厄莉娅,“她在夜晚独自发笑,盘算着自己的阴谋!香料产量将可能下降为零,最多只是过去的几分之一!当外界知道这一消息时……” “我们在宇宙中最昂贵的产品上占有一席之地!”厄莉娅喊道。 “我们将在地狱里占有一席之地。”杰西卡怒斥道。 厄莉娅换了两种语言,最古老的恰科博萨语和厄崔迪密语(带有极难发出的声门闭合音和吸气音),对杰西卡说道:“你知道吗,母亲!你难道认为哈克南男爵的外孙女会感谢你塞进我的潜意识中的那么多人生记忆吗?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当我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愤怒时,我只能问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男爵会怎么应对?他回答我了!他理解我,厄崔迪母狗!他回答我了!” 杰西卡听到了她话中的怨恨,证实了她的猜测。邪物!厄莉娅被体内的灵魂包围了,被魔鬼哈克南男爵控制了。男爵自己正在通过她的嘴巴说话,并不在乎会暴露些什么。他要让她看到他的复仇行动,让她明白他是不可能被赶出去的。 他以为,即使我知道,也毫无办法,只能坐以待毙,杰西卡想。伴随着这个想法,她扑向那条印在她潜意识中的通道,同时大声喊道:“敢死队员,跟我来!” 事实上,大厅里有六位敢死队员,其中的五位终于冲过人群,跟在她身后。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4章 当我比你弱小时,我向你祈求自由,因为这取决于你的态度;当我比你强大时,我拿走你的自由,因为这取决于我的态度。 ——摘自《古代哲人语录》 雷托倚在穴地入口处的阴凉中,看着他视野上方闪闪发光的悬崖顶。午后的阳光在悬崖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一只蝴蝶时而翩跹在阴影内,时而又飞舞在阳光下,网状花纹的翅膀在阳光下仿佛变得透明。真妙,这地方竟然出现了蝴蝶,他想。 在他的正前方是一片杏树林,孩子们在林子里捡拾着掉落在地上的果子。林子外有一条引水渠。他和甘尼玛遇到了一群进入穴地的童工,趁机摆脱了卫兵。他们轻易地沿着通气管道爬到穴地入口。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和那堆孩子混在一起,设法到达引水渠,然后钻入地道。到那儿以后,他们可以待在用来阻止沙鲑吸干穴地灌溉用水的食肉鱼旁边,从那儿出去。弗雷曼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还有人愿意冒失足落水的风险。 他迈步走出了防护通道。悬崖在他身体两边伸展开来。 甘尼玛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带着香料纤维织就的果篮,里面藏着装备:弗雷曼救生包、毛拉枪、晶牙匕……还有法拉肯送的新长袍。 甘尼玛跟着哥哥进入了果园,与工作中的孩子们混在一起。蒸馏服面罩掩盖了每一张脸。他们只是两个新加入的童工,但是她觉得,逃离卫兵的行动已经使她远离了保护,还有熟悉的地盘。简简单单的一步,然而这一步却将她从一个危险带到了另一个危险。 黄昏很快就要降临。在标志穴地种植园边界的引水渠外,夜色从来都是美不胜收,宇宙中没有什么地方的夜晚可以与之媲美。再过一会儿,柔和的月光将微微照亮这片沙漠,这里有着亘古不变的孤独,每个身处其中的生物都会坚信自己是彻底的孤身一人,置身于一个全新的宇宙中。 “我们被发现了。”甘尼玛小声说道。她弯着腰,在哥哥身边工作着。 “卫兵?” “不是——其他人。” “好。”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她说道。 雷托接受了她的建议,从悬崖下出发,穿过果园。他想:沙漠中的每样东西都必须运动,否则就会死亡。他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在远处的沙地上,“仆人”的岩石露出地面,再次提醒他运动的必要性。岩石静静地矗立着,像一个谜,年复一年地消亡着,直至某天在狂风中被完全摧毁。总有一天,“仆人”会变成沙子。 接近引水渠时,他们听到了穴地高处的入口传来了音乐声。是老式的弗雷曼合奏曲——两眼笛、小手鼓,香料塑料制成的定音鼓,鼓面是一整张绷紧的皮子。没人问起过在这个星球上究竟是哪种动物提供了这么大的皮子。 斯第尔格会记起我跟他说过的“仆人”身上的那道岩石裂缝,雷托想,到了一切不可收拾之时,他会离开穴地,走入黑暗——然后,他就会知道。 他们来到引水渠,钻入一个地道入口,顺着维修梯向下爬到维修台。引水渠内昏暗、潮湿又阴冷,他们甚至能听到食肉鱼溅起的水声。任何想从这里偷水 的沙鲑都逃不过食肉鱼对它们被水泡软的表皮发起的攻击。人类同样必须提防它们。 “小心。”雷托沿着滑溜溜的维修台向下爬。他将他的思维锁定在他肉体从未去过的时空。甘尼玛跟在他身后。 到了引水渠尽头,他们除去全身衣物,只剩下蒸馏服,然后套上新长袍。他们丢下了弗雷曼长袍,沿着另一个检查通道爬了出去,随后翻过一座沙丘,在沙丘的另一面坐了下来。他们绑好毛拉枪和晶牙匕,把弗雷曼救生包背在肩上。沙丘把穴地挡在身后,他们再也听不到那音乐了。 雷托站起身来,向着沙丘之间的谷地走去。 甘尼玛跟在他身后,以受过训练的无节奏脚步行走在沙地上。 在每座沙丘下,他们都会弯下腰,匍匐着进入沙丘的阴影中,在那儿稍停片刻,观察后方,看看是否有人追赶。他们到达“第一岩石带”时,沙漠上还没有出现追踪者。 在岩石的影子里,他们绕着“仆人”转了一圈,爬上一个平台,观察着整个沙漠。沙漠尽头,流动的空气五光十色,渐渐暗下来,像易碎的水晶。他们眼前,沙漠无尽地延伸开去,看不到任何其他地貌。两人扫视着这片大地,目光不在任何特定的东西上停留。 这是永恒的地平线,雷托想着。 甘尼玛趴在哥哥身边,想:攻击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倾听着最微弱的声音,整个身体变成了一根绷紧的绳子。雷托以同样的警惕静静地坐着。在野外,一个人应该坚定地依靠他的感官,各种各样的感官。生命变成了一堆感觉,得自不同的感官,每个感觉都关系到你的生死。 甘尼玛爬上岩石,通过一个裂口观察着他们来时的路。穴地内安全的生活仿佛已是隔世,棕紫色的远方静静地矗立着一座悬崖,在悬崖边被风沙打磨过的岩石上,阳光投下了最后的银边。沙漠上仍然没有追踪者的痕迹。她转过脸来看着雷托。 “应该是一只食肉动物。”雷托说道,“这是我第三次计算的结果。” “你的计算结束得太早。”甘尼玛说道,“动物的数量不止一只。科瑞诺家族学会了不要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一个口袋里。” 雷托点头表示同意。 他突然感到了自己心智上的负担,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给他的——太多的生命,他浸泡在生命之中,恨不得逃离自己的意识。体内的生命是一只巨兽,一不小心就能将他吞没。 他烦躁地站了起来,爬到甘尼玛刚窥视过的裂口处,朝穴地的悬崖瞥去。在那儿,悬崖下方,他能看到引水渠在生与死之间划出的界限。在绿洲的边缘,他能看到骆驼刺、洋葱草、戈壁羽毛草,还有野生的苜蓿。在最后一道日光下,他能看到鸟在苜蓿丛中卖力地啄食,远处的谷穗在风中摇摆,风吹来的云朵将果园笼罩在阴影之下。 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呢?他问自己。 他知道,会发生死亡,或者与死亡擦肩而过。而目标则是他自己。甘尼玛将活着回去,深深地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或在深度催眠中相信她的哥哥已经遇害了。她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这地方的未知因素让 他烦躁不安。他想:人是多么容易屈从于对预知的渴求啊,将自己的意识投入永恒不变的未来之中。但是,他在梦中所见的那一小部分未来已经够可怕的了,他知道,他不敢冒险将意识伸向更远的未来。 他回到了甘尼玛身边。 “还没有追踪者。”他说道。 “他们派来对付我们的野兽是大型动物。”甘尼玛说道,“我们应该有时间看到它们过来。” “到了晚上就看不到了。” “很快就要到晚上了。”她说道。 “是啊,该去我们自己的地方了。”他指了指他们左下方的岩石,风沙在那儿的玄武岩上蚀出了一道裂缝。裂缝宽到足以装下他们,但大型动物却进不去。雷托感到自己并不想去那儿,心里却清楚必须得去。那就是他指给斯第尔格看的地方。 “他们也许真的会杀死我们。”他说道。 “我们必须冒这个险,”她说道,“这是我们欠父亲的。” “我没和你争,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他想:这是正确的道路;我们在做正确的事。但是他也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做正确的事是多么危险。现在,他们的生死完全寄托在他们的活力和适应性上,还有把握每个动作的极限。他们的盔甲是弗雷曼人的生活与训练方式,他们的后备力量是两人所掌握的贝尼·杰瑟里特知识。现在,两人的思维都像厄崔迪家族最老练的战士,加上深入骨髓的弗雷曼人的顽强。从他们孩子的躯体和规规矩矩的着装上根本就看不出这股可怕的力量。 雷托手指摸索着挂在腰间的晶牙匕柄。甘尼玛也下意识地做着这个动作。 “我们现在就下去吗?”甘尼玛问道。开口的同时,她发现他们下方远处有动静。由于距离遥远,这动静似乎没什么威胁。她的凝神屏气使得雷托没等她开口便产生了警觉。 “老虎。”他说道。 “拉兹虎。”她纠正道。 “它们看见我们了。”他说道。 “咱们最好快点行动。”她说道,“一把毛拉枪绝不可能对付这种野兽。它们可能一直接受训练。” “这附近应该有个人指挥它们。”他说,率先大步向左方的岩石跑去。 甘尼玛同意他的说法,但为了保存体力,她没有说出来。附近肯定有个人。在行动的时刻到来之前,那两只老虎被牢牢控制着,不会全力追逐。 最后一抹日光下,老虎们迅速移动着,从一块岩石跳向另一块岩石。它们是靠眼睛运动的生物,但夜幕很快就要降临,靠耳朵运动的生物就要登场了。“仆人”岩石上,一只夜鸟的叫声再次强调了即将到来的转变。夜行动物已经在蚀刻而成的裂缝中骚动起来。 奔跑中的双胞胎仍然能看到老虎的身影。野兽的周身流淌着力量,每个动作都透露着百兽之王的霸气。 雷托奔跑着,确信他和甘尼玛能及时跑到他们那条狭窄的裂缝中,但是他的目光却不断好奇地转向逐渐接近的野兽。 假如被绊倒,我们就输了。他想着。 这个想法使他不再那么有把握,他跑得更快了。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5章 你们这些贝尼·杰瑟里特把你们的预言行为称作“宗教的科学”。很好。我,一个另类科学的追随者,认为这是个恰当的定义。你们的确创造了自己的神话,但是所有的社会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然而,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在像其他很多误入歧途的科学家那样行事。你们的行为表示,你们想从生命那里取走某些东西。到了该用你们常用的一句话提醒你们的时候了:一个人不可能拥有一件没有对立面的东西。 ——摘自厄拉奇恩传教士的《给姐妹会的信息》 破晓前的一个小时,杰西卡静静地坐在一张旧香料地毯上。她周围是一个古老、贫穷的穴地内部裸露的岩石。这是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它位于红峡谷边缘处的下方,沙漠的西风被隔绝在了外头。艾尔-法利和他的弟兄们把她带到这里,现在他们在等待斯第尔格的回话。当然,敢死队员在通信时非常谨慎,斯第尔格并不知道他们的位置。 敢死队员们知道自己已经上了通缉令,成了反对帝国的敌人。厄莉娅的说法是她母亲受到了帝国敌人的唆使,但她并没有提及姐妹会的名字。然而厄莉娅统治中的高压和残暴却暴露无遗。她一向认为,控制了教会也就是控制了弗雷曼人。但现在,这种信念即将受到挑战。 杰西卡送给斯第尔格的消息简短而直接:我的女儿堕入了魔道,她必须接受审判。 恐惧能摧毁价值观。有些弗雷曼人选择拒绝相信她的指责,他们想用这个机会作为自己的晋升阶梯。这种企图已经在夜间引发了两场战斗,好在艾尔-法利的人偷来了扑翼飞机,把逃亡者们带到了这个相当安全的地方:红谷穴地。他们从这里发出消息,传信给所有的敢死队员,但是厄拉科斯上总共只剩下不到两百个敢死队员了。其他的敢死队员守卫在帝国的别处。 在这些事实面前,杰西卡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绝境。有些敢死队员也有类似的想法,但他们仍旧漫不经心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当一些小伙子向艾尔-法利倾诉恐惧时,他只是朝着她笑了笑。 “当上帝下令让某个生物在特定地点死去时,他会指引着那个生物前往那个地点。”老耐布说。 她门上的布帘被掀开了,艾尔-法利走了进来。老人那张瘦长的、被风干的脸显得很憔悴,眼睛中却冒着火。显然他一直没有休息。 “有人来了。”他说道。 “斯第尔格的人?” “也许。”他垂下双眼,向左面瞥去,一副带来了坏消息的弗雷曼人的姿态。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泰布穴地传话过来,你的孙儿们不在那儿。”他眼睛看着别处,说道。 “厄莉娅……” “她下令将那对双胞胎关押起来,但泰布穴地报告说那对双胞胎已经不见了。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 “斯第尔格让他们进入沙漠了。”杰西卡说道。 “可能,但是有人报告说他整晚都在寻找那对双胞胎,或许他在演戏……” “那不是斯第尔格的风格。”她想,除非是那对双胞胎让他这么做的。但她仍然觉得不对劲。她思索着:先不必惊慌。她对那对双胞胎的担心已被先前同甘尼玛的谈话消解了许多。她抬头看着艾尔-法利,后者正研究着她的表情,眼里满是同情。她说道:“他们是自己走入沙漠的。” “就自己?他们还是孩子!” 她并没有费劲去解释这“两个孩子”可能比任何活着的弗雷曼人更懂得沙漠中的生存之道,而是将思绪集中在雷托奇怪的行为上。他坚持让她配合绑架她的行动。她已然放下了那段记忆,但现在是捡起来的时候了。他还说过,她会知道何时该听命于他。 “信使应该已经到穴地了。”艾尔-法利说道,“我会带他来你这儿。”他转身掀开破门帘。 杰西卡盯着门帘。那是块红色的香料织物,但上头的补丁是蓝色的。据说这个穴地拒绝了穆阿迪布的宗教带来的益处,于是引起厄莉娅的教会的敌视。据说这里的人都把资产投入到养狗上,他们养的狗有小马驹那般大,并且通过杂交使狗具有了一定的智慧,能充当孩子们的护卫。这些狗都死了。有人说狗死于中毒,下毒者就是教会。 她摇了摇头,想驱走这些片段,知道它们都是内部记忆留下的碎片,如牛蝇般讨厌的捣乱记忆。 那两个孩子去哪儿了?迦科鲁图?他们有个计划。他们想要尽可能地启发我,让我达到我能力的极限。她想起来了,当她达到这些极限时,雷托向她下达过命令,要求她遵守。 他已经向她下达了命令! 很明显,雷托已经看清了厄莉娅想要做什么。两个孩子都提及过姑姑的“痛苦”,甚至还为她辩护。厄莉娅坚持她的摄政权力,认为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下令关押双胞胎就是最好的证明。杰西卡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轻笑。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曾经很喜欢向自己的学生杰西卡解释这其中的谬误。“如果你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一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正确性上,你就是向对手敞开了大门,任由对立的一方将你吞没。这是个常见的错误。即便是我,你的老师,也曾经犯过。” “即便是我,你的学生,也犯了这个错误。”杰西卡喃喃自语。 门帘外面传来低语声。两个年轻的弗雷曼人进来了,他俩是昨晚挑选出来的随行人员。在穆阿迪布的母亲面前,这两人明显有些拘束。杰西卡一眼就看透了他们:他们没有思想,只能依附于任何给予他们身份的权力组织上。如果不能从杰西卡这里得到什么,他们就什么都不是,因而是危 险的。 “艾尔-法利派我们来帮你作准备。”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 杰西卡只觉得胸口突然一紧,但她的语气仍然保持着镇定:“准备什么?” “斯第尔格派来了邓肯·艾达荷作为他的信使。”杰西卡将长袍的兜帽罩在头上。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邓肯?但他是厄莉娅的工具。 说话的那个弗雷曼人向前走了一小步:“艾达荷说他来是想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但是艾尔-法利却认为这中间有问题。” “确实有些奇怪,”杰西卡说道,“但我们的宇宙中总会发生奇怪的事。带他进来。”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遵从了她的命令,急匆匆地转身离去,以至于又在旧地毯上刮开了两个破口。 艾达荷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两个弗雷曼年轻人。艾尔-法利在这一行人的最后,手放在晶牙匕上。艾达荷显得十分冷静。他穿着厄崔迪家族侍卫的常服,这套制服十四个世纪以来都没怎么变过。到了厄拉科斯时代,金色手柄的塑钢剑换成了晶牙匕,但这只是个微小的改变。 “有人说你想帮助我。”杰西卡说道。 “尽管这听上去显得不可思议。”他说道。 “厄莉娅不是派你来绑架我吗?”她问道。 他微微一扬黑色的眉毛,这是他唯一表示吃惊的地方。他的特莱拉复眼仍然盯着她,目光如炬。“这是她的命令。”他说道。 艾尔-法利的指节在晶牙匕上渐渐发白,但他并没有拔出刀来。 “我今晚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回忆发生在我和我女儿之间的错误上。”她说道。 “是有很多错误,”艾达荷同意道,“其中的大部分都有我的责任。” 她看到他下巴上的肌肉在颤动。 “我们很容易听信能使我们走入迷途的言论。”杰西卡说道,“过去,我想要离开厄拉科斯。而你……你想要一个有如我年轻时的女孩。” 他无声地认可了她的话。 “我的孙儿们在什么地方?”她问道,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他眨了眨眼,随后说道:“斯第尔格认为他们进了沙漠——躲了起来。或许他们预见到了危机的降临。” 杰西卡瞥了艾尔-法利一眼。后者点点头,表示她事先猜得不错。“厄莉娅在干什么?”杰西卡问道。 “她的所作所为正在激起一场内战。”他说道。 “你真的认为会走到那一步吗?” 艾达荷耸了耸肩膀:“或许不会。现在是讲究享乐的时代,人们更愿意倾听讨人喜欢的见解,而不是走向战争。” “我同意。”她说道,“好吧,我的孙儿们该怎么办?” “斯第尔格会找到他们的——如果……” “是的,我明白。”看来一切得看哥尼·哈莱克的了。她转过身看着左边墙上的岩石,“厄莉娅牢牢地控制了权力。”她扭过头来看着艾达荷,“你明白吗?使用权力的方法应该是轻轻地握住它。抓得太紧将受到权力的控制,并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就像我的公爵经常教导我的那样。”艾达荷说道。 不知为什么,杰西卡知道他指的是老雷托,而不是保罗。她问道:“我将被……绑架到什么地方?” 艾达荷盯着她看,仿佛要看穿兜帽下的阴影。 艾尔-法利走上前来:“我的夫人,你不是真的想……” “难道我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吗?”杰西卡问道。 “但是这……”艾尔-法利朝艾达荷扬了扬脑袋。 “厄莉娅出生之前,他就是我忠诚的侍卫,”杰西卡说道,“他死之前还救了我和我儿子的命。我们厄崔迪家族永远记得这些恩情。” “那么,你会跟我走吗?”艾达荷问道。 “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去?”艾尔-法利问道。 “你最好不要知道。”杰西卡说道。艾尔-法利阴沉着脸,但他保持着沉默。他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他的踌躇不决:他理解杰西卡话中的智慧,但仍然对艾达荷是否可信表示怀疑。 “帮助我的敢死队员该怎么办?”杰西卡问道。 “如果能去泰布穴地,他们将会得到斯第尔格的支持。”艾达荷说道。 杰西卡看着艾尔-法利:“我命令你去那儿,我的朋友。斯第尔格能让敢死队员参与搜寻我的孙儿们的行动。” 老耐布垂下眼睛:“服从穆阿迪布母亲的命令。” 他服从的仍然是保罗,她想。 “我们应该马上离开这里。”艾达荷说道,“他们肯定会搜到这里来的,而且很快。” 杰西卡身体向前一倾,以贝尼·杰瑟里特向来不会忘记的优雅姿态站了起来。经历了昨晚的夜间飞行之后,她越发感到自己老了。她开始移动脚步,但思绪仍系在与孙子的那场谈话上。他究竟在做什么?她摇了摇头,马上假装整了整兜帽,以掩饰这个动作。人们一不小心就会错误地低估雷托,观察普通孩子所形成的概念通常会令人对这对双胞胎继承的生命记忆作出错误的判断。 她注意到了艾达荷的站姿。他放松地站在那儿,为暴力做好了准备。他一只脚站在另一只前面,这个姿势还是她教给他的。她飞快地朝那两个年轻的弗雷曼人瞥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艾尔-法利。老耐布和两个年轻人的脸上依然写满了怀疑。 “我可以将生命托付给这个人,”她指着自己对艾尔-法利说道,“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夫人,”艾尔-法利抗议道,“但是……”他盯着艾达荷,“ 他是库丁的丈夫。” “他是公爵和我训练的。”她说。 “但他是个死灵!”艾尔-法利声嘶力竭地说。 “我儿子的死灵。”她提醒道。 对于曾经发誓将生命献给穆阿迪布的敢死队员来说,这个回答已经足够了。他叹了口气,让开身体,并示意两个年轻人去掀开门帘。 杰西卡走了出去,艾达荷跟在她身后。她转过身,对门廊里的艾尔-法利说道:“你去斯第尔格那儿。他值得信赖。” “是的……”但她仍然听出老人声音的疑虑。 艾达荷碰了碰她的胳膊:“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只须带上我正常的判断力。”她说道。 “为什么?你担心你犯了一个错误?”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我们中间最好的扑翼飞机驾驶员,邓肯。” 他并没有觉得好笑。他越过她,沿着他来时的路匆匆而去。艾尔-法利走到杰西卡身边:“你怎么知道他是开着扑翼飞机来的?” “他没有穿蒸馏服。”杰西卡说道。 艾尔-法利似乎为自己错过了这个明显特征而有些局促,然而他并不打算就此缄默:“我们的信使直接把他从斯第尔格那儿带到这里。他们可能被盯上了。” “你们被盯上了吗,邓肯?”杰西卡冲着艾达荷的后背问道。 “你应该很清楚,”他说道,“我们飞得比沙丘低。” 他们转入一条小路,螺旋形的梯子将路引向下方,路的尽头处是一个空旷的房间,棕岩石墙高处悬挂着的球形灯将房间照得透亮。一架扑翼飞机面对着墙壁停在那儿,像等待着春天的昆虫一样趴着。墙壁上有机关,整堵墙其实是一扇门,门外就是沙漠。尽管这个穴地很穷,但它仍然保存着一些秘密的机动设施。 艾达荷为她打开扑翼飞机的舱门,搀着她坐在右手座椅上。她的目光扫过他,发现他的头上正在冒汗,那头如黑羊毛一般的头发都打结了。杰西卡不由得想起了过去这颗头颅在嘈杂的山洞内鲜血直流的情景。然而,冷冷的特莱拉眼珠令她走出了回忆。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了。她系上了安全带。 “你很久没有带我飞行了,邓肯。”她说道。 “很久很久了。”他说道,并检查着各个控制按钮。 艾尔-法利和两个年轻人站在机器旁,准备好将整面墙打开。 “你觉得我对你有怀疑吗?”杰西卡轻声问道。 艾达荷将注意力集中在引擎上,他启动了推进器,看着指针跳动。他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在他富有立体感的脸上稍纵即逝,就像它来时那般迅捷。 “我仍然是厄崔迪家族的人,”杰西卡说道,“厄莉娅已经不是了。” “别担心,”他咬着牙说道,“我仍然效忠于厄崔迪。” “厄莉娅已经不是厄崔迪的人了。”杰西卡重复道。 “你不必提醒我!”他咆哮道,“现在闭嘴,让我好好驾驶这家伙。” 他话语中的绝望出乎杰西卡的意料,这不像是她所熟悉的艾达荷。压下心头再次升起的恐惧后,她问道:“我们去哪儿,邓肯?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他朝艾尔-法利点了点头,机库门打开了,他们暴露在明亮的日光下。扑翼飞机向前跳了一步,开始爬升。它的机翼有力地挥动着,喷气发动机开始轰鸣,随后冲入了空旷的天空。艾达荷设定了一条西南方向的航线,朝着撒哈亚山脊飞去。从这儿看过去,那地方就像沙漠上的一根黑线。 他说道:“别把我想得太坏,我的夫人。” “自从那天你喝多了香料啤酒,在我们的厄拉奇恩大厅内大喊大叫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会往坏处想你了。”她说道。但事实上,他的话确实引发了她的怀疑。她放松身体,做好防御的准备。 “我也记得那个晚上,”他说道,“我那时太年轻了……没有经验。” “但你已经是公爵手下最出色的剑客。” “还算不上,我的夫人。哥尼十次有六次能击败我。”他看了她一眼,“哥尼在哪儿?” “在为我办事。” 他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她问道。 “是的,夫人。” “告诉我。” “很好。我承诺过,我将伪造一起针对厄崔迪家族的阴谋,而且要让别人看不出破绽。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做到这一点。”他按下控制盘上的一个按钮,一个茧式束缚器从杰西卡的椅子上弹了出来,用无法扯断的软带子包裹住她的全身,只露出头部,“我要带你去萨鲁撒·塞康达斯星,”他说道,“去法拉肯那儿。” 在一阵少见的慌乱中,杰西卡想挣断带子,但带子却越捆越紧,只有在她放松下来之后,带子才稍稍松动了些。挣扎过程中,她感觉到了带子上的保护鞘中藏有致命的志贺藤。 “志贺藤的触发装置已经被解除了。”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还有,别打算对我用音言。你能用声音控制我的时代早已过去。”他看着她,“特莱拉给我配备了对抗魔音的机制。” “你听命于厄莉娅,”杰西卡说道,“她……” “不是厄莉娅,”他说道,“我们在为传教士做事。他想让你像过去教导保罗一样教导法拉肯。” 杰西卡的身体僵住了。她记起了雷托的话,原来那就是她将拥有的有趣的学生。她说道:“那个传教士——他是我儿子吗?” 艾达荷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我也很想知道。”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6章 宇宙只意味着存在;这就是敢死队员眼中的宇宙。宇宙既不是威胁,也不带来希望。宇宙中的许多事物完全在我们的控制力之外:流星的坠落、香料包的爆发、衰老与死亡……这些都是宇宙中的现实,不管你感觉如何,你都得面对它们。你不可能用言语将它们封闭在外。它们能以自身那无语的方式接近你,随后你就能明白“生与死”的意义。理解了这段话,你会感到由衷的喜悦。 ——穆阿迪布对他的敢死队员说过的话 “这些就是我们的计划。”文希亚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法拉肯没有动,他坐在母亲对面。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他身后,在铺着白色地毯的地板上留下了他的影子。从他母亲身后的墙壁上反射过来的光线在她头上笼罩了一层光圈。她穿着通常的白色长袍,长袍镶着金边,显示着逝去的皇室生活。她那张鹅蛋形的脸上十分平静,但他知道她正在观察他的反应。他觉得胃里空空的,尽管刚刚才吃过早饭。 “你不同意?”文希亚问道。 “有什么值得不同意的吗?”他问道。 “我是说……我们一直瞒着你,直到现在?” “哦,那个啊。”他观察着母亲,想将自己的心绪集中到这件事上来,但他却一直在想着近期他注意到的一件事,那就是泰卡尼克不再称呼她为“我的公主”。他现在怎么称呼她?皇太后? 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失落感?他想,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失去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失去了随心所欲的日子。如果他母亲的阴谋实现了,那些日子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新的责任需要他努力去承担。他发现自己痛恨这一切。他们怎么能这么随意处置他的生活,甚至没有和他商量? “说出来,”他母亲说道,“你有点不对劲。” “如果这个计划失败了呢?”他问道。这是他脑子中跳出的第一个问题。 “怎么会失败?” “我不知道……任何计划都可能失败。你在计划中是如何利用艾达荷的?” “艾达荷?有什么关系?哦,是的——那个泰卡没和我商量就带到这儿来的神神秘秘的家伙提到过艾达荷,不是吗?” 她撒了一个拙劣的谎,法拉肯惊奇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原来她一直都知道那位传教士。 “没什么,只不过我从来没见过死而复生的人。”他说道。 她接受了他的解释:“我们要留着艾达荷做件大事。 ” 法拉肯默默地咬着上嘴唇。 文希亚感到自己想起了他已故的父亲。德拉客经常做这个动作,他非常内向,想法也十分复杂,很难弄清他的心思。德拉客,她回忆着,与哈西米尔·芬伦伯爵有亲戚关系,他们身上都有那种花花公子式的狂热气质。法拉肯也会这样吗?她开始后悔让泰卡引领这小伙子皈依厄拉奇恩的宗教。谁知道那个鬼宗教会将带他往何方? “现在泰卡怎么称呼你?”法拉肯问道。 “什么意思?”话题的突然转变让她吃了一惊。 “我注意到他不再称你为‘我的公主’。” 他的观察力真强啊,她想。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让她十分不安。他认为我把泰卡当成了情人?无聊,这不是关键所在。那他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呢? “他称呼我为‘我的夫人’。”她说道。 “为什么?” “这是所有大家族的习惯。” 包括厄崔迪,他想。 “如果别人听到了,现在的称呼会显得含蓄些。”她解释道,“有人可能会因此觉得我们已经放弃了对皇位的追求。” “谁会那么蠢?”他问道。 她抿紧嘴唇,决定让这件事过去。一件小事,但伟大的战役是由无数件小事构成的。 “杰西卡夫人不该离开卡拉丹。”他说道。 她使劲摇了摇头。怎么回事?他的想法发了疯一般跳来跳去。她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不应该回到厄拉科斯。”他说道,“这是不明智的策略,让人心里有想法。应当让她的孙儿们去卡拉丹拜访她。” 他是对的,她想,并为自己从未想到这一点而感到沮丧。如果泰卡在场,他会立即调查,看杰西卡夫人为什么没这么做。她再次摇了摇头。不!法拉肯是怎么想的?他理当知道,教会绝不可能让那两个孩子去太空冒险。 她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是教会不让他们冒险,还是厄莉娅夫人不让?”他问道,并注意到她的思路在跟着他的方向走。他为自己终于成为一个重要人物而感到高兴,乐于在这种政治权谋中作出种种假设。她母亲的想法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再引起他的兴趣了。她太容易被操控。 “你认为厄莉娅自己想掌握大权?”文希亚问道。 他的目光看着别处。厄莉娅当然想要自己掌权。来自那颗可恶星球的所有报告都提到了这一点。他的想法又跳到了一条新 的航线上。 “我一直在读他们的行星资料。”他说道,“那里应该可以找到线索,告诉我们沙虫的故事……” “这些事留给别人去干吧!”她说道,开始丧失对他的耐心,“在我们为你做了这么多之后,这就是你想说的一切?” “你不是为了我。”他说道。 “什么?” “你是为了科瑞诺家族,”他说道,“而你代表着科瑞诺家族。我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 “你有责任!”她说道,“那些依靠你的人该怎么办?” 她的话仿佛一下子让他挑上了重担,他感到了科瑞诺家族追随者们的希望和梦想的重量。 “是的,”他说道,“我理解他们。但是我发现有些以我的名义去办的事让人恶心。” “恶心……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只是做了所有大家族在考虑未来时都会做的事。” “是吗?我觉得你有点过分。不!不要打断我。如果我要成为一个皇帝,你最好学会倾听我的话。你难道以为我看不出蛛丝马迹来吗?你是怎么训练那些老虎的?” 在他显示洞察力的这一刻,她沉默无语。 “老虎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她终于说道。 “如果计划成功,我就相信你的说法。”他说道,“但是我不会宽恕你们训练它们的方式。不要反驳。这太明显了,它们形成了条件反射。你自己说的。” “你准备怎么做?”她问道。 “我会等待、观察,”他说道,“也许我会当上皇帝。” 她将一只手放在胸口,叹了口气。有那么一小会儿,她被他吓着了。她几乎觉得他马上就会谴责她。而现在,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看得出来。 法拉肯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并按铃呼叫母亲的仆人。他转过头来说道:“谈话结束了,是吗?” “是的。”他正要离开,她抬起一只手,“你要去哪儿?” “去图书馆。最近我迷上了科瑞诺家族的历史。”他转身离去,怀揣着刚刚下定的决心。 她真该死! 他知道自己已下定了决心。他意识到真正的历史与闲暇时所读的历史读物有本质的区别,区别在于前者是活生生的,而后者只是历史本身而已。现在,活生生的新历史正在他身边聚集,将他推入不可逆转的未来。法拉肯感到了所有利益相关者施加给他的压力。不过,让他奇怪的是,他自己对这件事却并不那么热衷。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7章 穆阿迪布曾说过,有一次他看到一株野草想在两块岩石之间生长。他挪开了其中的一块石头。后来,当野草正在旺盛地生长时,他用剩下的那块石头盖住了它。“这原本就是它的宿命。”他解释道。 ——摘自斯第尔格的《纪事》 “快!”甘尼玛叫道。跑在她前面两步远的雷托已经到达岩石上的裂缝旁。他没有犹豫,立刻跃入裂口,向前方爬去,直到黑暗完全包围了他。他听到甘尼玛在身后也跳了下来,但是一阵寂静之后,她的声音传了过来,既不急躁也没有恐惧。 “我被卡住了。” 他站了起来,尽管他知道这么做可能会将自己的脑袋送到那些到处乱刨的爪子底下。他在裂缝中转了个身,然后又趴在地上往回爬去,直到他碰到甘尼玛伸出的手。 “我的长袍,”她说道,“被勾住了。” 传来石块滑落的声音。他抓住甘尼玛的手拽了拽,但这也没起什么作用。 他听到了上方的喘息声,伴随着阵阵低吼。 雷托绷紧身体,牢牢蹲坐在岩石上,使劲拉扯甘尼玛的胳膊。一阵布料撕裂的声音,他感到她正向他挤过来。她倒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她肯定感到了疼痛,但他还是用力再拉了一次。她又朝着裂缝内前进了一些,接着整个身子都进来了,摔在他身旁。此时,他们离裂缝的入口处还是太近。他转了个身,四肢着地,飞快地朝深处爬去。甘尼玛紧跟在他身后。爬行时,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知道她受伤了。他爬到裂缝的尽头,翻过身来,向这个避难所外看去。裂缝在他头顶上方约两米处,天空中满是星星,但是部分星空被一个大家伙遮挡住了。 连绵不息的低吼声充斥了他俩的耳膜。这是一种深沉、阴险而又古老的声音,是猎手在对它们的猎物说话。 “你伤得怎么样?”雷托问道,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气。 她也跟随着他的语气和声调说道:“其中一只抓了我一下,把我的蒸馏服沿着左腿撕开了。我在流血。” “有多严重?” “是静脉。我能止住它。” “压住,”他说道,“不要动。我来对付我们的朋友。” “小心,”她说道,“它们比我意料中的大。” 雷托拔出他的晶牙匕,向上举着。他知道老虎的爪子会往下探。裂缝的宽度只能容下它们的爪子,它们的身子进不来。 慢慢地,慢慢地,他将刀刺向上方。突然间,有东西碰到了刀头。他只觉得整条胳膊猛地震了一下,刀子几乎脱手。血沿着握刀的手流了下来,溅在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叫,几乎将他震聋。星星全都露了出来。在刺耳的叫声中,有东西从岩石上翻滚着,掉在沙漠上。 星星再次被遮住了,他又听到了猎手的低吼。第二只老虎过来了,并没有在意它同伴的命运。 “真够执着的。”雷托道。 “你肯定伤了它们中的一个,”甘尼玛说道,“听!” 下方的尖叫声和翻滚声渐渐消失了。但是第二只老虎仍然遮挡着星星。 雷托收回刀,碰了碰甘尼玛的肩膀:“把你的刀给我。我想用干净的刀锋来对付这一只。” “你认为他们还有第三只老虎做后备吗?”她问道。 “不太可能。拉兹虎习惯于结对捕食。” “像我们一样。”她说道。 “是的,”他同意道。他感到她将晶牙匕的刀把塞入他的掌中,于是用力握紧。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向上刺。刀锋只接触到了空气。他抬起身体,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但仍然没有效果。他撤回了刀,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找不到它?” “它不像上一只那样轻举妄动。” “它还在这儿。闻到了?” 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一阵恶臭夹杂着老虎分泌的气息直冲他的鼻孔。星星仍然被遮挡着。第一只老虎那儿已不再有声响传来。晶牙匕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 “我想我得站起来。”他说。 “不!” “我必须引它进入刀的攻击范围。” “是的,但是我们商量好了,如果我们中有谁可以避免受伤……” “你受伤了,所以你是那个回去的人。”他说。 “但如果你也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我没法离开你。”她说。 “你有什么主意吗?” “把我的刀还给我。” “但是你的腿!” “我可以一只脚站在地上。” “那东西只要一爪子就能扫掉你的头。或许毛拉枪……” “如果这地方有人听到枪声,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是有备而来的……” “我不愿意你去冒这个风险!”他说道。 “不管是谁在这儿,都不能让他知道我们有毛拉枪——还没 到时候。”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会小心的,把头低下。” 他保持着沉默。她继续说道:“你知道这必须由我做。把我的刀给我。” 他不情愿地伸出手,找到她的手之后,把刀交到她手里。这么做符合逻辑,但是逻辑与情感正在他头脑里激烈交锋。 他感到甘尼玛离开了他,听到了她的长袍摩擦在岩石上发出的声音。她喘了口气,他知道她肯定已经站了起来。千万小心!他想,差点想把她拉回来,并再次建议使用毛拉枪。但是那么做会提醒这附近的人他们拥有这种武器。更糟糕的是,那么做可能会把老虎赶离裂缝,然后他们就会陷在这儿,旁边不知道哪块岩石后还躲着一只受伤的老虎,随时准备要他们的命。 甘尼玛深深吸了口气,后背靠在裂缝的岩璧上。我必须快,她想。她向上举着刀尖。左腿上被老虎抓伤的地方一阵阵刺痛。她感到鲜血在皮肤上结成了硬痂,新流出的鲜血暖暖地淌过皮肤表面。必须非常快!她将注意力集中到贝尼·杰瑟里特应对危机时的准备姿势上,将疼痛和其他所有非相关因素抛在脑后。老虎肯定在向下伸爪子!她慢慢地将刀锋沿着开口处比画了一下。该死的野兽在什么地方?她再次比画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老虎本该上当并发起进攻的。 她小心地嗅着四周。左方传来温暖的呼吸。她保持好平衡,深吸了一口气,尖叫一声:“Taqwa!”这是许久以前弗雷曼人的战斗呼号,在最古老的传说中还能找到它的意思:自由的代价!随着叫声,她将刀锋一转,朝着裂缝黑暗的开口处猛刺过去。刀刺入老虎的皮肉之前,虎爪先扫到她的肘部。在巨大的疼痛从肘部传到手腕之前,她抓住这千钧一发之机,将手腕使劲一抬。剧痛中,她感到刀尖已经刺入老虎体内。刀把在她麻木的手指间猛地扭动了一下。裂缝开口处的星星再次露了出来,垂死老虎的哀号充斥着夜空。随后传来一阵挣扎翻滚的声音。最后,一切恢复成死一样的寂静。 “它打中了我的胳膊。”甘尼玛说道,竭力用长袍在伤口处打了个结。 “严重吗?” “我想是的。我感觉不到我的手。” “让我点盏灯……” “在我们躲好之前先别点!” “我尽量加快速度,只照一下。” 她听到他扭过身去抓他的弗雷曼救生包,感到光滑的睡袋盖在她的头上,并在她身后掖好。他没有费时间好好收拾一番,让它能防止水汽逸出。 “我的刀在这边,”她说道,“我能感觉到刀把。” “先别管刀。” 他点燃了一盏小球形灯。它发出耀眼的光亮,刺得她直眨巴眼睛。雷托把灯放在地面,然后看了看她的胳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一爪造成了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从肘部开始,沿着手臂背部旋转着到达了手腕。伤口本身的形态也说明了当时她是怎么翻转刀锋,去刺那只老虎的。 甘尼玛看了一眼伤口,随后又闭上眼睛,开始背诵贝尼·杰瑟里特应对恐惧的祷词。 雷托也感到了祷告的冲动,但他把内心喧嚣的情感放在一边,开始包扎甘尼玛的伤口。他必须小心,既要止住鲜血,又要使包扎显得很笨拙,像是甘尼玛自己干的。他让她用另一只手和牙齿为包扎最后打了个结。 “现在看看你的腿。”他说道。 她扭过身,露出另一处伤口。不像手臂上那么糟糕:沿着小腿留下了两条浅浅的爪印,不断向蒸馏服内淌血。他尽可能地清洗了一下伤口,并把伤口包扎好。最后用绷带把蒸馏服密封起来。 “伤口里有沙子,”他说道,“你回去之后马上找人看一下。” “我们的伤口里总少不了沙子,”她说道,“毕竟是弗雷曼人嘛。” 他挤出一个笑容,坐了下来。 甘尼玛深深吸了口气:“我们成功了。” “还没有。” 她咽了口唾沫,竭力想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球形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是的,我们必须尽快行动。不管是谁控制了那两只野兽,他可能已经等在附近了。 雷托盯着他的妹妹,猛然间感到一阵失去亲人的痛苦。痛苦深深地刺入他的胸膛。他和甘尼玛必须分开了。从出生到现在,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像是一个人一样。但是他们的计划需要他们经历一个质变,各自踏上不同的征程。不同的经历使他们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融合为一人了。 他让自己的思绪回到必要的细节上来:“这是我的救生包。我从里头拿的绷带。有人可能会检查。” “是。”她和他交换了救生包。 “躲在这儿的某个人有指挥老虎的信号器,”他说道,“他很可能会等在引水渠附近,确定我们究竟死了没有。” 她摸了摸放在弗雷曼救生包上的毛拉枪,把它拿起来,塞进长袍的肩带中:“我的长袍被扯 坏了。” “是的。” “搜救人员可能很快就会到这儿,”他说道,“他们中可能会有个叛徒。你最好自己溜回去。让哈拉把你藏起来。” “我……我一回营地就开始搜寻这个叛徒。”她说道。她朝哥哥脸上瞥了一眼,分担着他的痛苦。从这一刻起,他们将积累不同的人生经验。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人,相互共享着别人无法了解的知识。 “我去迦科鲁图。”他说道。 “芳达克。”她说。 他点头表示认可。迦科鲁图/芳达克——肯定是同一个地方。只有这种办法才能在世人面前将那个传说中的地方隐藏起来。这是走私徒干的好事。对他们来说,将一个名字变换成另一个,这种事易如反掌。毕竟,他们与行星统治者之间存在一种从来未曾宣诸于口的协议,默许了他们的存在。行星上的统治家族必须为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准备好逃跑用的后门,除此之外,保持走私渠道也能使统治家族分享到一小部分利润。在芳达克/迦科鲁图,走私徒们占据了一个功能完备的穴地,利用弗雷曼人不得涉足此地的宗教禁忌,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迦科鲁图隐藏起来。 “没有哪个弗雷曼人会想起到那个地方来搜寻我。”他说道,“他们当然会询问那些走私徒们,但是……” “我们按你我说好的计划行动,”她说道,“只是……” “我知道。”听着自己的声音,雷托意识到他俩正度过这共同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嘴角出现一丝苦笑,使他看上去比他的年龄要成熟许多。甘尼玛觉得自己仿佛正透过时间的面纱,看着长大成人的雷托。她不禁热泪盈眶。 “不要把水献给还没有死的人。”他说道,拍了拍她的脸颊,“我会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没人能听到的地方,然后再呼唤沙虫。”他指了指挂在救生包外折叠起来的制造者矛钩,“两天后的黎明,我会抵达迦科鲁图。” “一路顺风,我的老朋友。”她低声说道。 “我会回来找你的,老朋友。”他说道,“记住过引水渠时小心点。” “挑一条好沙虫。”她以弗雷曼人的告别语说道,左手熄灭了球形灯,把睡袋拉到一边,折叠起来放入她的救生包。她感觉到他离开了,听着他爬下岩石,跳到沙漠上。细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甘尼玛呆呆地站在那儿,思索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她必须装成雷托已经死了的样子,她必须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她的脑海中不能有迦科鲁图,尽管哥哥正前往搜寻这个遗失在弗雷曼神话中的地方。从这一刻开始,她必须抛弃雷托还活着的潜意识。她必须调整自己,让自己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基于哥哥已经被拉兹虎咬死这个假想事实之上。没什么人能骗过真言师,但她知道自己能行……必须行。她和雷托分享的无数生命教会了她一个技巧:存在于古老示巴时代的一个理论上的方法,而她可能是唯一还能记得示巴时代的当代人。雷托离开之后,甘尼玛花了很长时间,小心翼翼地强制自己重新构造自己的意识,将自己塑造成孤独的妹妹,双胞胎中的幸存者,直到最后她完全相信了这个故事。结束这一切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一片沉寂——侵入她意识中的那些生命消失了。她没料到这技巧有这样的副作用。 如果雷托能活下来,并了解到这种副作用,那该多好啊,她想。她并没有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静静地站着,看着雷托被老虎害死的地方。那里的沙地上响起一阵声音,愈来愈响。这是弗雷曼人非常熟悉的声音:沙虫正从那儿经过。尽管它们的数量在沙漠中变得日益稀少,但还是有一条来到这里。可能是第一只老虎临死前的挣扎吸引了它……是的,在雷托被第二只老虎咬死之前,他杀死过其中一只。沙虫的来临再一次引发她内心的强迫假想。假想是如此逼真,她甚至看到了下方远处沙漠上有三个黑点:两只老虎和雷托。随后沙虫来了,然后沙漠上什么都没了,除了夏胡鲁经过后留下的波浪形痕迹。不算是条大沙虫……但已经足够了,而且,她的假想没有允许她看到骑在沙虫背上的小小身影。 怀着悲痛的心情,甘尼玛绑好弗雷曼救生包,从藏身之地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她手上抓着毛拉枪,扫视远方。没发现携带信号机的人。她奋力爬上岩石高处,爬进月光投下的阴影中,静静地等待着,以确保在她回家的路上没有埋伏着暗杀者。 眼光越过面前这片开阔地,她能看到泰布穴地方向有火把在动。人们正在寻找他俩。空中有一片阴影正跨过沙漠,朝着“第一岩石带”而来。她下了岩石,朝位于搜寻队伍行进路线北面较远的方向前进,进入了沙丘的阴影中,开始向位于雷托的死亡之地与泰布之间的寂静地带走去。行进时她谨慎地打乱了步伐,以免引来沙虫。她知道过引水渠时要多加小心。没有什么能阻挡她,她会告诉大家,哥哥是怎样为了救她而命丧虎口的。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8章 政府,如果它们能持续存在一段时间,总是会逐渐向贵族体系转变。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政府能摆脱这种宿命。而且,随着贵族体系的发展,政府会日益倾向于只保护统治阶级的利益——无论那个统治阶级是世袭的,或是金融大鳄式的寡头垄断,还是官僚集团的既得利益者。 ——《重复的政治现象》 摘自《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手册》 “为什么他会提出这个提议?”法拉肯问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他和霸撒泰卡尼克站在他私人寓所的休息室内。文希亚站在一张蓝色矮沙发的另一端,看上去更像是个听众,而不是参与者。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很尴尬,并为此而怨恨不已,但是考虑到那天清晨她向法拉肯坦白了他们的阴谋后,法拉肯的言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只好作出某种妥协。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科瑞诺城堡内暗淡的光线使休息室显得更为舒适。室内陈列着大量真正的书,书架上还有一堆数据块、志贺藤卷轴和记忆强化器。屋子里到处都有长期使用的痕迹——书本上的破损、放大器上明亮的金属光泽和数据块磨损的棱角。屋子里只有一张沙发,但有很多椅子,都是带感应装置的悬浮椅,能给落座者带来极大的舒适感。法拉肯背朝窗户站着。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黑灰色萨多卡军服,唯一的装饰是领口上的金色狮爪标记。他选择在这个房间接待他的霸撒和母亲,是希望能借此创造出一种气氛,使彼此间的交流更加轻松,抛开正式场合的拘谨。但是泰卡尼克嘴里不断冒出的“大人”或是“夫人”还是在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 “大人,我认为,如果他做不到的话,是不会提出这个提议的。”泰卡尼克说道。 “当然!”文希亚插嘴道。 法拉肯瞥了他母亲一眼,示意她别说话,随后开口问道:“我们没有给艾达荷施压吗?” “没有。”泰卡尼克说道。 “那为什么邓肯·艾达荷,一个将所有忠诚都献给了厄崔迪家族的人,现在却主动提议将杰西卡夫人交到我们手里?” “有谣言说厄拉科斯上出了乱子……”文希亚大着胆子说道。 “还没经过证实。”法拉肯说道,“有可能是传教士操纵了这一切吗?” “可能,”泰卡尼克说道,“但是我看不出动机。” “他曾提及要为她寻找一个避难所,”法拉肯说道,“如果那些谣言是真的,他就有动机了……” “正确。”他母亲说道。 “或者,这也可能是个阴谋。”泰卡尼克说道。 “我们可以提出几个假设,然后再深究下去。”法拉肯说道,“要是艾达荷已经在他的厄莉娅夫人面前失宠了,会怎么样?” “这可能是个原因,”文希亚说道,“但是他……” “走私徒那里还没有消息吗?”法拉肯打断道,“为什么我们不能……” “眼下这个季节,消息总是传递得比较慢,再说还有保密的要求……” “是的,当然,但是……”法拉肯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我们的假设。” “不要这么快就否定它们。”文希亚说道,“到处都在传厄莉娅和那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教士的故事……” “贾维德,”法拉肯说道,“但那个人显然是……” “他一直是我们宝贵的信息来源。”文希亚说道。 “我刚才想说的是,他显然是个双面间谍。”法拉肯说道,“我们不能信任他,可疑的迹象太多了……” “我没看到。”她说。 他突然对她的愚蠢感到无比愤怒:“记住我的话,母亲!迹象就在你眼前,我稍后再跟你解释。” “恐怕我不得不同意大人的见解。”泰卡尼克说道。 无比委屈的文希 亚不作声了。他们怎么敢如此对待她,仿佛她是个没脑子的轻浮女人? “我们不应该忘记,艾达荷曾经死过一次。”法拉肯说道,“特莱拉人……”他朝身旁的泰卡尼克瞥了一眼。 “我们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泰卡尼克说道。他发现自己很钦佩法拉肯的思维方式:警觉、追根问底、敏锐。是的,特莱拉在复活艾达荷时,很可能在他体内设置了强大的机关,以为他们日后所用。 “但是我想不出特莱拉人有什么目的。”法拉肯说。 “一项在我们这儿的投资?”泰卡尼克说道,“为未来买个保险?” “我得说,这可是一笔很大的投资啊。”法拉肯说道。 “危险的投资。”文希亚说道。 法拉肯不得不同意她的观点。杰西卡夫人的能力在帝国内家喻户晓。毕竟是她训练了穆阿迪布。 “只有在别人知道我们扣留了她的情况下,才会危险。”法拉肯说道。 “是的,一旦别人知道,她就成了一把双刃剑。”泰卡尼克说道,“但别人不一定会知道她在我们手里。” “假设一下,”法拉肯说道,“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个提议,她有多大价值?我们能用她换回某些更重要的东西吗?” “不能公开进行。”文希亚说道。 “当然!”他期待地看着泰卡尼克。 “我还没想到。”泰卡尼克说道。 法拉肯点了点头:“是的,我想如果我们接受了,我们就必须把杰西卡夫人看成存在银行里的一笔财富,至于什么时候取用,现在还说不准。财富本来无须具有现时的购买力,它只是……有潜在的价值。” “她是个非常危险的俘虏。”泰卡尼克说道。 “这一点确实要考虑在内,”法拉肯说道,“我听说她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能让她通过声音控制他人。” “或她自己的身体。”文希亚说道,“伊勒琅曾经向我透露过一点她学到的东西,只是口头炫耀,并没有实际演示。但是,贝尼·杰瑟里特确实有些独门绝招,能帮助她们实现自己的目的,这是没有疑问的。” “你是说,”法拉肯问道,“她有可能引诱我?” 文希亚只是耸了耸肩。 “我得说,做这种事,她的岁数偏大了一点。你不这样认为吗?” “对于贝尼·杰瑟里特来说,没有什么是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的。”泰卡尼克道。 法拉肯感到了一阵激动,其中又掺杂了一丝恐惧。进行这个游戏,然后将科瑞诺家族重新扶上权力的宝座。这个想法既吸引着他,同时又让他厌恶。他真希望终止这个游戏,回到他的爱好中去:研究历史、学习如何管理萨鲁撒·塞康达斯。重整萨多卡军队也是一个任务……对于这个工作来说,泰卡尼克是个很好的工具。管理一颗星球,这个责任非同小可。然而,管理整个星际帝国,其责任重大得多,作为施展抱负的对象而言也有意思得多。有关穆阿迪布/保罗·厄崔迪的故事读得越多,他对权力的应用就越感兴趣。作为科瑞诺家族的后代,沙达姆四世的继承人,如果能让他的家族重登宝座,将是件多么风光的事啊。他需要这种感觉。法拉肯发现,只要连续对自己说上几遍这个梦想,他就能在短时间内克服内心的疑虑。 泰卡尼克正在说话:“……当然,贝尼·杰瑟里特教导说和平会诱发冲突,然后就会爆发战争。这个悖论……” “怎么又转到这个话题上来了?”法拉肯问道,让自己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 “怎么了?”文希亚看着儿子心不在焉的表情,慢慢地说道,“我只是问问泰卡尼克知不知道姐妹会背后的哲学理念是什么。” “我们用不着把哲学太当真。”法拉肯转过脸来,对泰卡尼克道,“ 至于艾达荷的提议,我认为我们需要再作些调查。当我们自以为了解了某样东西时,正是需要继续深入了解的时候。” “没问题。”泰卡尼克说道。他喜欢法拉肯谨慎的性格,只希望这种性格不会阻碍军事上的决断。军事决断通常都需要迅速和果敢。 法拉肯又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我觉得厄拉科斯历史上什么最有趣吗?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原始时期的传统,当时,弗雷曼人会杀死所看到的任何没有穿着蒸馏服的人。” “你为什么对蒸馏服感兴趣呢?”泰卡尼克问道。 “你注意到了,嗯?” “我们怎么可能注意不到?”文希亚问道。 法拉肯不耐烦地看了他母亲一眼。为什么她总是要插嘴呢?随后,他又看着泰卡尼克。 “蒸馏服是那颗星球的特征,泰卡。它是沙丘的标记。人们倾向于研究它的物理细节:蒸馏服保存身体的水汽,循环利用它,使人类可以在那样一颗星球上生存。你知道,弗雷曼人的规矩是每个家庭成员至少要有一件蒸馏服,食物采集员甚至还有备用的。但是请注意,你们两个——”他示意他母亲也要认真听听,“看起来很像蒸馏服的仿制品正成为整个帝国的时尚。人类总是想模仿自己的征服者!” “你真的觉得这种信息很有用吗?”泰卡尼克疑惑地问道。 “泰卡,泰卡——没有这种信息当不好统治者。我说过蒸馏服是他们性格中的关键,事实也是如此!它是一种传统的东西,他们所犯的错误也将是传统的错误。” 泰卡尼克瞥了文希亚一眼,后者正担心地看着她的儿子。法拉肯的性格既让霸撒觉得有吸引力,又让他感到一些忧虑。他和沙达姆四世真是太不一样了。沙达姆四世真正代表了萨多卡的核心本质:无所顾忌的军事杀手。但是沙达姆败在了可恶的保罗手下。从他读到的材料上看,保罗·厄崔迪的性格正如法拉肯的描述。的确,在面对最冷酷的决断时,法拉肯可能会比厄崔迪家族更果断,但这不是他的本性,只是他所接受的萨多卡训练。 “很多人在统治时都不会用到这种信息。”泰卡尼克说道。 法拉肯盯着他看了一阵子,随后说道:“统治,然后失败。” 泰卡尼克的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他显然在暗示沙达姆四世的失败。这也是萨多卡的失败,任何一个萨多卡都不愿意回忆此事。 表明他的观点之后,法拉肯接着说道:“你明白了吗,泰卡?没人能体会星球对于其居住者的潜意识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要打败厄崔迪家族,我们不仅要了解卡拉丹,还要了解厄拉科斯:一个柔弱,另一个却是坚强意志的训练场。厄崔迪家族与弗雷曼人的结合是一个独特的现象。除非我们能理解它,否则我们无法与之抗衡,更不要说打败他们了。” “这和艾达荷的提议有什么关系?”文希亚问道。 法拉肯怜悯地看着他母亲:“我们要向他们的社会施加压力,以此为起点来打败厄崔迪。压力是个非常强大的工具,对我们来说,判断哪里缺乏压力也同样重要。你没注意到厄崔迪让那儿的事物变得软弱起来了吗?” 泰卡尼克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个想法非常好。绝不能允许萨多卡变得软弱。但是艾达荷的提议仍然困扰着他。他开口道:“或许我们最好该回绝他的提议。” “还没到时候。”文希亚说道,“我们面临很多选择,我们的任务是尽可能多地辨明这些选择。我儿子是对的: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法拉肯盯着她,揣测她的意图和她话中的含义:“但是我们怎么才能确保我们不会跨过临界点,然后变得没有选择了呢?” 泰卡尼克发出了一阵苦笑:“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我们早就跨过了临界点。” 沙丘3:沙丘之子_第29章 在这个时代,人类的交通手段包括了能在时空深处翱翔的机器,有的还能搭载着乘客轻快地穿越无法涉足的行星表面。徒步完成长距离旅行的想法已显得落伍。然而这仍然是厄拉科斯上最主要的交通方式,部分是因为人们的偏好,还有部分是因为这颗行星的恶劣气候条件粗暴地虐待着一切机械装置。在厄拉科斯的种种限制中,人类的肉体依然是最耐用和最可靠的圣战资源。 ——摘自《圣战手册》 甘尼玛小心翼翼地慢慢行走在回泰布穴地的路上,始终紧贴着沙丘的阴影。当搜寻队伍在她的南方经过时,她静静地趴在地上。痛苦的现实攫住了她:沙虫带走了老虎和雷托的尸体,还有危险在前方等着她。他死了,她的双胞胎哥哥死了。她擦干眼泪,愤怒在她体内蒸腾。在这一点上,她是个纯粹的弗雷曼人。她了解自己,并让自己的愤怒弥漫开来。 她知道人们是怎么描绘弗雷曼人的。他们没有道德,在复仇的渴望中迷失了自我,对那些将他们从一颗行星赶到另一颗行星的宿敌们,他们立下毒誓,绝不手软。这种看法当然是愚蠢的。只有那些最原始的野蛮人才不受道德之心的束缚。弗雷曼人具有高度发达的道德观念,其核心就是作为人的权利。外邦人认为他们残忍——而弗雷曼人也是这么看待外邦人的。每个弗雷曼人都知道自己可以干出残忍的事情,并且不用为此内疚。弗雷曼人不会像外邦人那样为这种事羞愧,他们的宗教仪式能缓解他们的内疚感,以防自己被内疚感吞没。他们最深层的意识知道,任何犯罪都能归结于——或至少是部分归结于——情有可原的环境因素:统治机构的失败,或是人们共有的天生的向恶本性,或是坏运气等。任何智慧生物都应当知道,这些事情只是肉体和外部混乱的宇宙的冲突而已。 于是,甘尼玛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纯粹的弗雷曼人,拥有弗雷曼人的残忍。她需要的只是一个目标——显然它就是科瑞诺家族。她渴望看到法拉肯的鲜血流淌在她的脚下。 引水渠旁并没有埋伏着敌人,连搜寻队伍都已经去了别处。她走上一座泥桥,越过水面,随后爬行着穿过穴地前的蒿草地,来到了秘密入口前。前方闪过一道光,她一下子卧倒在地。从苜蓿的缝隙间看出去,只见一个女人正从外面进入穴地的秘密通道,穴地内的人显然也没忘记用正确的方式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危机时期,弗雷曼人总是用强光来迎接想进入穴地的陌生人,使陌生人处于暂时的失明状态,以此为穴地内的卫兵作出正确反应赢得时间。但是,这种迎接方式并不会将穴地外的沙漠也照得雪亮,让甘尼玛在这儿都能看到。唯一的原因就是,穴地的密封口已经被取下来了。 甘尼玛为穴地的防卫如此松懈感到痛心不已。如此随意的光线,更别提那些到处都能看到的穿着花边衬衣的弗雷曼人了! 光线在悬崖底部的地面上投下一个扇面。一个年轻的女孩从果园的阴影里跑进光亮中,她的动作中带 着些令人恐惧的气息。甘尼玛看到通道内有球形灯的环形光晕在闪动,光晕外还围着一团昆虫。光线暴露了通道内的两个黑影:一个男人和刚才那个女孩。他们手拉着手,注视着对方的双眼。 甘尼玛感到这对男女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们并不是简单的恋人,趁着别人都出去搜寻,找个机会在此幽会。球形灯安在他们后上方的岩壁上,他们两个就站在被照亮的拱门前说话,将影子留在夜幕下穴地外的地面上,任何人都能轻易地看清他们的动作。时不时地,那个男的会松开手,在灯光下做些简短的手势,显得鬼鬼祟祟的。做完之后,他的手又缩回到阴影中。 夜行动物发出的叫声充斥着甘尼玛身边的黑暗,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分心。 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那个男人的动作是那么呆板,那么小心。 他转了个身。女子身上长袍反射的光线照出了他的轮廓。他长着一张粗糙的红脸,还有一只长满了疱疹的大鼻子。甘尼玛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认识他。帕雷穆巴萨!他是某位耐布的孙子,他的父亲为厄崔迪家族服务。这张脸——还有他转身时带动长袍露出的东西——为甘尼玛勾勒出了全图。他在长袍下系了一根皮带,皮带上挂着个盒子,盒子上的按键和拨盘反射着灯光。这肯定是来自特莱拉或伊克斯的产品,而且肯定是个用来控制老虎的信号器。帕雷穆巴萨!这意味着又一个耐布家族倒向了科瑞诺。 这个女人又是谁呢?不重要。她是被帕雷穆巴萨利用的人。 甘尼玛突然间冒出了一个贝尼·杰瑟里特的观念:每颗行星都有自己的周期,人也如此。 看着帕雷穆巴萨和那个女人站在这里,看着他的信号器和鬼鬼祟祟的动作,甘尼玛完全想起了这个人。 我早就该怀疑他了,她想,迹象是这么明显。 紧接着,她的心又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杀死了我的哥哥! 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如果她被发现,他同样也会杀了她。现在她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要用非弗雷曼的方式暴露灯光,从而暴露秘密通道的位置。他们在利用灯光,查看他们的猎物中是否会有人活着回来。因为还不知道结果,他们在等待时肯定忐忑不安。现在,当甘尼玛看到了信号器之后,她总算明白了他的手势。帕雷穆巴萨在频繁地按着信号器上的某个按钮,表现了他内心的愤怒与焦躁。 这两人出现在此地,让甘尼玛明白了许多东西。可能穴地的每个入口都有类似的人等着她。 鼻子上沾着的黏土令她觉得很痒,她用手刮了刮鼻子。她的伤腿仍然生疼,本该握刀的手传来阵阵灼烧感,间或夹杂以刺痛。手指仍处于麻木状态。如果必须用刀的话,她只好用左手了。 甘尼玛也想过用毛拉枪,但它发出的声音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必须想其他法子才行。 帕雷穆巴萨再次转了个身,背对着灯光,看上去变成了灯光下的黑色物 体。那女人说话的时候,注意力仍旧放在外面的夜色中。她身上有某种训练有素的警惕性,而且还知道怎么利用眼角的余光来观察黑暗。她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工具,还是整个大阴谋的一部分。 甘尼玛想起帕雷穆巴萨曾渴望成为一名凯马科姆,教会下属的政治总督。他肯定还是一个更大计划中的一分子,他还有很多同道中人,甚至在泰布穴地内也有。甘尼玛陷入了沉思。如果她能活捉其中一个,其他很多人就会被供出来。 一只在引水渠边喝水的小动物发出的嗞嗞声引起了甘尼玛的注意。自然的声音和自然的景物。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着,不知怎么回事,记忆库保持着奇怪的寂静,但她还是接触到了被赛纳克里布关在亚述的乔芙公主。公主的记忆告诉了甘尼玛该怎么做。对她来说,帕雷穆巴萨和他的女人只是小孩子,任性且危险。他们不知道乔芙,甚至不知道那颗行星的名字,乔芙和塞纳克里布曾在它之上生活,最终化为尘土。对于即将发生在这两个阴谋者身上的事,假如需要向他们解释的话,只能从实际行动开始。 并以实际行动结束。 甘尼玛翻了个身侧躺着,解下弗雷曼救生包,从固定扣上抽出通气管。随后,她打开通气管的盖子,从中取出长长的滤芯。现在她手头有了一根空管子。接着,她又从针线包内拿出一根针,随即拔出晶牙匕,并把针在刀尖那剧毒的、曾经容纳沙虫神经的空洞内蘸了蘸。胳膊上的伤加大了完成这些动作的难度。最后,她从救生包的口袋里拿出一卷香料纤维,把针紧紧裹在纤维中,成了一个针状飞镖,插在通气管内。 甘尼玛平端着武器,匍匐着向灯光方向前进了一段距离。她移动得极慢,苜蓿地内看不到任何动静。前进时,她研究着围在灯光旁的昆虫。是的,那团昆虫中有吸血蝇,大家都知道它会吸食人血。毒镖的攻击可能会就此被掩盖过去,被当作吸血蝇的骚扰。只剩下最后一个决定:干掉他们中的哪一个呢——男的还是女的? 穆里茨。甘尼玛的意识中突然冒出了这个名字。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她想起曾听人议论过她。她就像围着灯光的昆虫一样整天围着帕雷穆巴萨。她是较为软弱的一个,容易动摇。 很好。帕雷穆巴萨今晚选错了伙伴。 甘尼玛把管子含在嘴里,潜意识中是乔芙公主的记忆。她仔细地瞄准,猛地呼出胸腔内的空气。 帕雷穆巴萨拍了拍自己的脸,拿开后发现手上有个小血珠。针已不见踪影,看来是被他自己挥手打掉了。 女人说了句轻松的话,帕雷穆巴萨笑了起来。笑容还未消失,他的腿开始发软。他瘫倒在女人身上,女人只好尽力扶着他。当甘尼玛来到她身边,用出鞘的晶牙匕刀尖指着她的腰时,她还在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男人的尸体。 以一种恬淡的口吻,甘尼玛说道:“不许乱动,穆里茨。我的刀有毒。你可以放下帕雷穆巴萨,他已经死了。”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0章 你会发现,在所有的社会阶层中,都暗藏着使用语言来获取并保持权力的行为,无论对于巫医、教士,还是官僚来说都是如此。若要统治大众,必先愚化他们,让他们能轻易地接受这些权力语言,认为语言就是事实,并将语言符号体系混淆为真正的宇宙。在维护此权力结构的过程中,必须将有些符号的意义搞得高深莫测——例如那些与操控经济或是人类心智有关的符号。这些神秘的符号造成了各种相互割裂的语言分支,每个分支都意味着其使用者积聚了某种权力。了解这一点之后,我们的皇家卫队必须对新形成的任何专业语言分支保持警觉。 ——摘自伊勒琅公主《在厄拉奇恩战争学院的演讲》 “或许根本没必要提醒你们,”法拉肯说道,“但为了防止意外,我还是要说明一下,屋子里安排了一个聋子,而且得到授命:如果有任何迹象表明我被人控制住了,他就会杀死你们。” 他并不期望这番话能产生什么作用,杰西卡和艾达荷的反应也符合他的期望。 法拉肯精心挑选了初次与这两个人会面的地方——沙达姆四世的老会客厅,具有异国情调的装饰使它看上去不那么庄严。已是冬日的下午,但是没有窗户的屋子内部却模拟出无尽的夏日,由伊克斯最纯的水晶制成的球形灯优雅地布置在屋内,将整个屋子笼罩在金色的光芒中。 来自厄拉科斯的消息使法拉肯暗自欣喜。双胞胎中的男孩儿——雷托——被一只拉兹虎杀死了。那个活下来的女孩儿甘尼玛被她的姑姑关了起来,据说成了人质。有了这个报告,艾达荷和杰西卡的到来便有了一定的逻辑性,他们的确需要一个避难所。科瑞诺家族的间谍报告说,厄拉科斯上的局势很不稳定。厄莉娅同意进行一个叫作“魔道审判”的测试,但对于这么做的目的却没有进一步的解释。而且,测试的时间仍然待定,科瑞诺家族的那两个间谍甚至认为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到目前为止,确切发生的事情有:沙漠里的弗雷曼人与皇家军队里的弗雷曼人发生了冲突,差点爆发的内战使政府暂时停止了运转。斯第尔格保持中立,承担起交换人质的任务。甘尼玛显然是人质之一。交换人质的机制目前还不清楚。 杰西卡和艾达荷被牢牢绑在悬浮椅上带进接见室。两个人身上缠着致命的志贺藤条,任何轻微的挣扎都会让他们受伤。两个萨多卡带着他们进来,检查捆绑是否结实,随后安静地离开了。 法拉肯的警告的确是多余的。杰西卡看到了那个全副武装的聋子,他靠在她右面的一堵墙上,手里还握着一把老式但高效的毛拉枪。她观察着室内那些异国情调的装饰。在圆形屋顶的中央,罕见的铁树叶与名贵的猫眼石交错排成新月的形状。她脚下的地板是钻石木和贝壳形成的一个个长方形,长方形的边框由动物骨头围成,由激光切割并抛光。墙上的装饰是由某种坚硬的材料密集拼成,从中能看出四种姿态的狮子,这是已逝的沙达姆四世的继承者的标志。狮子的轮廓由金线绘成。 法拉肯决定以站立姿态来迎接他的俘虏。他下身穿着军用短裤,上身穿着一件金色的夹克,领口绣着真丝,唯一的装饰是左胸处高贵的星形家族标志。霸撒泰卡尼克身着萨多卡军服,腿上套着厚重的靴子,站在他的身旁,皮带上穿着一个枪套,里头装着一把华丽的激光枪。杰西卡早就从贝尼·杰瑟里特的报告中熟悉了泰卡尼克那张大睑,他站在法拉肯左后方的几步远处。他俩身后的墙边有一个黑色的木质王座。 “现在,”法拉肯对着杰西卡说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想问问,为什么要把我们绑成这样?”杰西卡示意缠在她身上的志贺藤。 “我们刚刚才收到了来自厄拉科斯的报告,其中解释了你们上这儿来的原因。”法拉肯道,“或许我现在就应该给你们松绑。”他笑了笑,“如果你……”他突然闭嘴了,他母亲从俘虏身后的大门走了进来。 文希亚匆匆经过杰西卡和艾达荷,没有看他们一眼。她向法拉肯递上一个小小的信息块,并激活了它。他研究着信息块亮闪闪的表面,不时抬头看看杰西卡。表面的闪光变暗了,他把信息块还给母亲,示意她给泰卡尼克瞧瞧。她这么做时,他皱着眉头盯着杰西卡。 文希亚站在法拉肯的右手边,手握不再发光的信息块,白色长袍的褶子遮住了信息块的一部分。 杰西卡向右瞥了一眼艾达荷,但他拒绝与她对视。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对我不太高兴。”法拉肯道,“她们认为我应该为你孙子的死承担责任。” 杰西卡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想:我应该相信甘尼玛的话,除非……她不愿继续想下去了。 艾达荷闭上眼睛,随后又睁开,瞥了杰西卡一眼。她仍然在盯着法拉肯。看她的表情,她似乎并不在意。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她的冷静。看来,她肯定知道某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情况是这样的……”法拉肯开始解释他所了解的发生在厄拉科斯上的一切,没有漏掉任何信息。他总结道:“你的孙女活了下来,但据报告说,她被厄莉娅夫人关了起来。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是你杀了我的孙子吗?”杰西卡问道。 法拉肯的回答十分真诚:“我没有,最近我才知道有个阴谋,但那并不是我的主意。” 杰西卡看着文希亚,那张鹅蛋脸上洋溢着得意的表情。她想:是她干的!是母狮为了她的幼兽而设计的阴谋!要让母狮在有生之年为此感到后悔。 杰西卡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法拉肯身上,说道:“但是姐妹会认为是你杀了他。” 法拉肯转向他的母亲:“把那消息给她看看。” 文希亚有些迟疑。他带着怒意再次开口道:“我说过了,给她看看。”杰西卡记下他的愤怒,留待将来利用。 文希亚脸色苍白,把信息块的荧光屏对准杰西卡,并激活了它。配合着杰西卡眼睛的移动,一行行文字流过信息块表面:“贝尼·杰瑟里特在瓦拉赫九号星上的委员会就科瑞诺家族暗杀雷托·厄崔迪二世正式提出抗议。相关证据和意见现已提交至兰兹拉德联合会内部安全委员会。我们将挑选中立的裁判场所,并选出各方都能接受的法官。我们要求你尽快作出答复。萨比特·瑞库西,兰兹拉德联合会。” 文希亚回到她儿子身旁。 “你会怎么答复?”杰西卡问道。 文希亚说道:“因为我儿子还没有正式成为科瑞诺家族的首领,我会——你要去哪里?”后半句话是对法拉肯说的,他正转身向着聋子身旁的一扇小门走去。 法拉肯停住脚步,半侧着身子说道:“我要回到我的书本和其他我更感兴趣的东西中去。” “你怎么敢?”文希亚的脖子和脸上泛起一层深色的红晕。 “我敢以我自己的名义做很多事情。”法拉肯说道,“你以我的名义作出决定,而我觉得这些决定都很不光彩。从现在开始,要么我能以我自己的名义作出决定,要么你去另找一位科瑞诺家族的继承人。” 杰西卡飞快地扫了一眼对抗的双方,看清了法拉肯的愤怒。霸撒笔挺地站着,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文希亚在狂怒的边缘迟疑着,法拉肯则摆出一副能接受任何结果的样子,杰西卡不禁颇为佩服他的姿态。她看出这场对抗中有很多能为她所用的东西。似乎派出拉兹虎对付她孙儿们的决定并没有征得法拉肯的同意。他刚才说过,他知道这个阴谋,但没 有参与。他说话时样子非常真诚,没有可怀疑的地方。 法拉肯站在这儿,真实的愤怒燃烧在他眼中,他准备好了接受一切后果。 文希亚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说道:“很好。正式授权仪式将在明天举行,你现在就可以提前使用你的权力。”她看着泰卡尼克,但后者拒绝和她对视。 一旦她和儿子走出这里,他们之间将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杰西卡想,但我相信,他已经赢了。她将意识重新集中到兰兹拉德联合会的信息上。姐妹会在信息中动了一点手脚,在正式的抗议语言中隐藏了只有杰西卡才能读懂的消息。这个消息得以存在,本身便说明姐妹会的间谍知道杰西卡的处境,而且她们对法拉肯的了解非常精准,知道他会把这消息给他的俘虏看。 “我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法拉肯转过脸来之后,杰西卡说道。 “我会告诉兰兹拉德联合会,我和这次暗杀没有丝毫关系。”法拉肯说道,“我还会说,我和姐妹会一样反对这种行为——尽管这一事件的结果令我得到了一些好处。对于暗杀给你造成的痛苦,我表示抱歉。到处都有不幸发生。” 到处都有不幸发生!杰西卡想。那是她的公爵最喜欢的谚语,而且法拉肯说话时的态度表明他至少知道会发生暗杀。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可能真的杀害了雷托。她必须假设甘尼玛告诉她的双胞胎方案已经付诸实施。走私徒会安排哥尼与雷托相会,然后姐妹会的计划会被执行。雷托必须接受测试,没有选择。不经过测试,他就会被认为像厄莉娅那样堕入了魔道。还有甘尼玛……甘尼玛的事可以稍缓一缓。目前还没有办法把这个出生之前就有记忆的人送到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跟前。 杰西卡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或早或晚,”她说道,“有人会提出让你和我的孙女结合,团结我们两个家族,使伤口愈合。” “有人已经向我提出了这个可能性,”法拉肯瞥了一眼母亲说道,“我的回答是等厄拉科斯目前的局势明朗后再谈。没必要匆忙作出决定。” “有可能你已经中了我女儿的计,被她控制了。”杰西卡说道。 法拉肯挺直了身体:“解释清楚。” “厄拉科斯的事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杰西卡说道,“厄莉娅在玩她自己的游戏,邪物的游戏。我的孙女处于危险之中,除非厄莉娅能找到利用她的办法。” “你想让我相信你和你女儿在互相斗争,厄崔迪家族在自相残杀吗?” 杰西卡看了一眼文希亚,随后又看着法拉肯:“科瑞诺家族的人不也在内斗吗?” 法拉肯的嘴唇浮现出一阵扭曲的微笑:“回答得好。我是怎么中了你女儿的计呢?” “说你与我孙子的死有关,说你绑架了我。” “绑架……” “不要相信这个女巫。”文希亚提醒道。 “我自己会决定相信谁,母亲,”法拉肯道,“请原谅,杰西卡夫人,但我不清楚绑架的事,我只知道你和你忠诚的侍从……” “谁是厄莉娅的丈夫?”杰西卡道。 法拉肯打量着艾达荷,随后看着霸撒:“你怎么看,泰卡?” 霸撒的想法显然与杰西卡相似。他说道:“我同意她的推理。要当心!” “他是个死而复生的门泰特,”法拉肯说道,“我们即使把他折磨至死,也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但这是个相对安全的假设,那就是我们已经中了厄莉娅的计。”泰卡尼克说道。 杰西卡知道,现在该是她行动的时候了。要是艾达荷能一直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而不出言干涉,那就太好了。她不喜欢以这种方式来利用他,但她必须考虑全局。 “首先,”杰西卡说道,“我得当众宣布我是自愿来这儿的。” “有趣。”法拉肯说道。 “你必须相信我,给我在塞康达斯行星上行动的自由,”杰西卡说道,“不能让我看起来像是被逼着宣布的。” “不行!”文希亚反对道。 法拉肯没有理睬她:“你以什么理由来这儿呢?” “我是姐妹会派来的全权大使,负责教授你的功课。” “但是姐妹会指控我……” “所以更需要你尽快作出决定。”杰西卡说道。 “不要相信她!”文希亚说道。 法拉肯看着她,以极其礼貌的口吻说道:“如果你再打断我,我会让泰卡把你带走。他亲耳听到你已经同意把权力移交给我,他现在是我的人了。” “我告诉你,她是个女巫!”文希亚看了一眼墙边的聋子。 法拉肯迟疑了一下,随后道:“泰卡,你怎么看?我被人控制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她……” “你们两个都被控制了!” “母亲。”他的语气坚决,不容商量。 文希亚握紧双拳,想开口辩解,但她终于没有开口,而是转身离开了房间。 法拉肯再次转过身来对着杰西卡:“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会同意这么做吗?” “她们会的。” 法拉肯仔细体会了一下他们的谈话,淡淡地一笑:“姐妹会想从中得到什么呢?” “你和我的孙女联姻。” 艾达荷吃惊地看了杰西卡一眼,仿佛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杰西卡说道:“你想说什么吗,邓肯?” “我本想说,贝尼·杰瑟里特想要的就是她们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一个不会干涉她们的宇宙。” “这是明摆着的。”法拉肯说道,“但是,我实在看不出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由于身上还绑着志贺藤,艾达荷只好用扬眉毛来代表耸肩。他笑了笑。 法拉肯看到了笑容,转身看着艾达荷说道:“我让你觉得好笑吗?” “整件事都让我觉得好笑。你家族中有人买通了宇航公会,让他们带着暗杀武器到厄拉科斯——在他们面前,你们掩盖不了你们的企图,然后你们又得罪了贝尼·杰瑟里特,因为你们杀了她们的优选种子……” “你在说我是个骗子吗,门泰特?” “没有。我相信你不清楚这个阴谋,但是我认为我们应该仔细审查一下整个事件的经过。” “不要忘了他是个门泰特。”杰西卡提醒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法拉肯说道,随后再次转身看着杰西卡,“让我们假设一下,我放了你,然后你当众作出声明。但你孙子死亡的事仍然没有解决。门泰特说得对。” “是你母亲干的吗?”杰西卡问道。 “大人!”泰卡尼克警告道。 “没关系,泰卡,”法拉肯随意地挥了挥手,“如果我说是我母亲呢?” 为了分裂科瑞诺家族,杰西卡豁出去了:“你必须谴责她,将她流放。” “大人,”泰卡尼克说道,“小心骗局。” 艾达荷说道:“杰西卡夫人和我才是被欺骗的人。” 法拉肯的嘴角绷紧了。 杰西卡想:别干涉我,邓肯!现在不要!但是艾达荷的话激发起了她自己的贝尼·杰瑟里特逻辑推理能力。他震动了她。她开始思索,自己是否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被利用了。甘尼玛和雷托……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可以参考体内无数的经 验,他们从体内得到的建议比任何活着的贝尼·杰瑟里特要多得多。还有一个问题是:姐妹会对她表明了一切吗?她们可能仍然不信任她。毕竟,她曾经背叛过她们……为了她的公爵。 法拉肯疑惑地皱着眉头,看着艾达荷:“门泰特,我想知道,在你眼中,传教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安排我们到这儿来。我……我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十个单词。他手下的人代替他和我接触。他可能是……他可能是保罗·厄崔迪,但我没有足够的数据来证明这一点。我能确定的就是,我应该离开厄拉科斯,而他有让我离开的途径。” “你说过,你被欺骗了。”法拉肯提醒他。 “厄莉娅希望你能悄悄把我们杀了,然后销毁一切证据。”艾达荷说道,“除掉杰西卡夫人之后,我就没用了。还有,杰西卡夫人在为姐妹会效劳之后,对她们也就没有用处了。厄莉娅会把责任推到姐妹会身上,但姐妹会最终会解释清楚。” 杰西卡闭上眼睛,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他是对的!她能听出他语气中门泰特式的确信,以及他话中的真诚。整个设计天衣无缝。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进入冥想模式,在自己头脑中分析着各种数据。随后,她脱离冥想,睁开双眼。 此时法拉肯已经从她身边走开,站到了艾达荷面前半步远的地方——移动了三步。 “别再说了,邓肯。”杰西卡说道,她悲哀地想,雷托曾警告过她,说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可能在她的意识中动过手脚。 刚想再次开口的艾达荷闭上了嘴巴。 “只有我才能发布命令。”法拉肯说道,“继续,门泰特。” 艾达荷依旧保持着沉默。 法拉肯转过身,看着杰西卡。 她盯着远端的墙壁,回顾着艾达荷和冥想引发的东西。贝尼·杰瑟里特当然没有放弃厄崔迪的血脉,但是她们希望能够控制魁萨茨·哈德拉克。她们在精选血脉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她们希望厄崔迪家族和科瑞诺家族之间能公开爆发一场冲突,好让她们能以仲裁者的身份参与进来。 邓肯是对的。她们会同时控制住甘尼玛和法拉肯两个人。这是唯一可能的结果。奇怪的是,厄莉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杰西卡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厄莉娅……邪物!甘尼玛说要怜悯她是对的。但谁又会怜悯甘尼玛呢? “姐妹会许诺将你推上皇位,并让甘尼玛成为你的配偶。”杰西卡说道。 法拉肯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女巫能看透我的心思吗? “她们跟你秘密接头,绕开了你的母亲。”杰西卡说道,“她们告诉你,我不知道这个计划。” 杰西卡观察着法拉肯脸上的表情。一眼就能看穿他。就是这个计划。艾达荷展示了他惊人的推理能力,通过有限的数据就看到了整个设计的架构。 “看来她们在两头做戏,把这些事告诉了你。”法拉肯说道。 “她们什么也没说,”杰西卡说道,“邓肯是对的:她们耍了我。”她为自己点了点头。这是一条缓兵之计,典型的姐妹会的行动:说法合情合理,很容易被接受,因为它能解释她们的动机,让听者自以为不出所料。但是,她们希望这位听者替她们除掉杰西卡——一个曾经让她们失望过的有污点的姐妹,不让她插在中间碍手碍脚。 泰卡尼克走到法拉肯身边:“大人,这两个人太危险,不能和他们……” “等等,泰卡,”法拉肯说道,“这中间圈套套着圈套。”他看着杰西卡,“过去,我们有理由相信,厄莉娅可能希望由她自己来充当我的新娘。” 艾达荷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随后他控制住了自己。鲜血从他左腕处被志贺藤割开的伤口流了下来。 杰西卡让自己稍稍睁大了眼睛,流露出吃惊的模样。她想传达出这种意思:现在,通过法拉肯那种冷酷的推理,她终于看清了邪物的扭曲和邪恶。 “你会答应吗?”艾达荷问道。 “我在考虑。” “邓肯,我告诉过你,让你别说话。”杰西卡说道。她转脸对着法拉肯:“她的条件是让我们俩意外死去?” “对一切背叛行为,我们都抱着怀疑态度。”法拉肯说道,“你的儿子不是说过吗?‘背叛孕育新的背叛。’” “姐妹会的用意很明显,”杰西卡说道,“她们希望同时控制厄崔迪家族和科瑞诺家族。” “我们正在考虑接受你的提议,杰西卡夫人,但那样一来,邓肯·艾达荷就必须回到他可爱的妻子身边。” 痛苦只是神经在起作用而已,艾达荷提醒自己,痛苦的降临和光线进入眼睛是同样的原理。力量来自肌肉,而不是神经。这是一项古老的门泰特训练,他在一次呼吸间就完成了它。随后他弯起右腕,将动脉对准志贺藤。 泰卡尼克一下子跳到椅子边,按下锁扣除去束缚,同时大声呼喊医生。助手们立刻从暗墙后拥了出来。 邓肯总脱不了一点傻气,杰西卡想。 医生在抢救艾达荷,法拉肯则注视着杰西卡,片刻之后他说:“我没有说我要接受厄莉娅。” “那并不是他割腕的原因。”杰西卡说道。 “哦?我以为他想腾出位置呢。” “你没有那么笨,”杰西卡说道,“别在我面前装了。” 他笑了笑:“我非常清楚厄莉娅能毁了我。连贝尼·杰瑟里特都不希望我接纳她。” 杰西卡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这个科瑞诺家族的继承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不擅长装傻。她又想起,雷托曾说她将遇到一个有趣的学生。而艾达荷说传教士也有类似的想法。她真希望自己能见见这位传教士。 “你会放逐文希亚吗?”杰西卡说道。 “这似乎是笔不错的交易。”法拉肯说道。 杰西卡瞥了艾达荷一眼。急救已经结束,现在他身上捆着危险性较低的带子。 “门泰特应该避免走极端。”她说道。 “我累了,”艾达荷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累。” “用得太狠的话,忠诚也是会耗尽的。”法拉肯说道。 杰西卡再次打量了他一眼。 看到杰西卡的目光,法拉肯想:用不了多久,她将完全了解我,这对我非常有价值。一个为我所用的贝尼·杰瑟里特叛教者!这是他儿子所拥有而我却没有的。现在让她窥视一下部分的我,以后再向她展示全部。 “这个交易很公道。”法拉肯说道,“我接受你的条件。”他朝墙边的聋子做了一套复杂的手势,发出命令。聋子点点头。法拉肯弯腰按下锁扣,放开了杰西卡。 泰卡尼克问道:“大人,这么做,你有把握吗?” “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法拉肯反问道。 “是的,但是……” 法拉肯笑了一声,对杰西卡说道:“泰卡怀疑我作出判断的依据。但是,从书本和卷轴上只能学到部分知识,真正的知识来源于实践。” 杰西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陷入了沉思。她的意识回到了法拉肯刚才的手势。他使用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战时用语!这一点很说明问题。这里有人在有意识地向厄崔迪家族学习。 “当然,”杰西卡说道,“你想让我教导你,让你接受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吗?” 法拉肯笑容满面。“我无法拒绝这个提议。”他说道。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1章 口令是由一个死在厄拉奇恩地牢里的人给我的。知道吗,我就是在那儿得到这个龟形戒指的。之后,我被反叛者们藏在城外。口令?哦,从那时起已经改过很多次了。当时的口令是“坚持”,回令是“乌龟”。它让我活着从那儿出来了。这就是我戴这枚戒指的原因:为了纪念。 ——摘自泰格·墨罕得斯的《与朋友的对话》 雷托听到身后的沙虫朝他安在老虎尸体旁的沙槌和撒在那周围的香料扑过去,这时,他已经走入沙漠很远了。他们的计划刚开局就有了一个好兆头:在沙漠的这个部分,绝大部分时间已看不到沙虫了。尽管不是必要的,但沙虫的出现还是很有帮助:甘尼玛无须去编理由来解释尸体为什么失踪了。 此刻,他知道甘尼玛已经设法让自己相信他已经死了。他在甘尼玛的记忆中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孤立的意识包,这段被封闭的记忆只能由整个宇宙中只有他们俩会说的语言喊出的两个单词唤醒:Sebiw. 只有当她听到了这两个单词:金色通道……她才会记起他来,在此之前,他在她心目中是个死人。 雷托感到了真正的孤独。 他机敏地移动着脚步,发出的声音如同沙漠本身自然发出的一样。他沿途的任何动作都不会告诉那条刚刚过去的沙虫,说这儿还有个活人。这种走路方式已深深地印在他的潜意识中,他根本无须为此作出思考。两只脚仿佛在自己移动,步伐之间没有任何节奏可言。他发出的任何脚步声都能被解释成刮风或是重力的影响——这儿没有人。 沙虫在他身后收拾完残局,雷托趴在沙丘的阴影中,回头向“仆人”的方向望去。是的,距离足够了。他再一次安下沙槌,召唤他的坐骑。沙虫轻快地游了过来,没给他留下太长的准备时间就一口吞掉了沙槌。它经过他时,他利用制造者矛钩爬了上去,掀开虫体第一环上的敏感部位,控制着这头无意识的野兽向东南方向驶去。这是一条小型沙虫,但是体力不错。在它咝咝作声地绕过沙丘时,他能感觉到它的力量。风从他耳边刮过,他可以感到虫体发出的热量。 随着沙虫的运动,他的脑海也在翻江倒海。他的第一次沙虫旅行是在斯第尔格带领下完成的。雷托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就能听到斯第尔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冷静又果断,带着旧时代的人的礼貌。不像是那个训斥喝多了香料酒的弗雷曼人的斯第尔格,也不像那个喜欢咆哮的斯第尔格。不——斯第尔格有自己的任务。他是帝师。“在古代,人们以小鸟们的叫声来为它们命名。同样 ,每种风也都有自己的名字。每小时六公里的风被称为帕司得萨,二十公里的叫苏马,达到一百公里的叫黑纳利——黑纳利,推人风。还有在空旷沙漠中的风中魔鬼:胡拉丝卡里·卡拉,吃人风。” 这一切雷托早就知道,但还是在老师的智慧前连连点头。 斯第尔格的话里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 “在古代,有些部落以猎水而著称。他们被称为伊督利,意思是‘水虫’,因为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偷取其他弗雷曼人的水。如果碰上你一个人走在沙漠里,他们甚至连你皮肉里的水都不会放过。他们住的地方叫迦科鲁图穴地。其他部落的人联合起来,在那个地方消灭了他们。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甚至在凯恩斯之前——在我曾曾祖父的年代。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弗雷曼人去过迦科鲁图了,它成了一个禁地。” 这些话使雷托回想起了存储在他记忆中的知识。那一次的经历让他明白了自己的记忆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光有记忆是不够的,即便对于一个拥有无数过去的人来说也是如此,除非他知道如何运用这些记忆中的知识,如何判断出其使用价值。迦科鲁图应该有水,有捕风器,还有其他弗雷曼穴地应有的一切,再加上其无比的价值——即没有弗雷曼人会去那个地方。很多年轻人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哦,当然,他们知道芳达克,但在他们心目中,芳达克只是走私徒的据点。 如果一个死人想要躲藏起来,它是最完美的地点——躲在走私徒们和早在其他时代就已死去的人中间。 谢谢,斯第尔格。 黎明到来前,沙虫体力不支了。雷托从它的体侧滑了下来,看着它钻入了沙丘,以其特有的运动方式慢慢地消失了。它会钻入地下深处,在那儿独自生闷气。 我必须等到白天过去,他想。 他站在沙丘顶部环视四周:空旷,空旷,还是空旷。只有消失的沙虫留下的痕迹打破这里的单调。 一只夜鸟用慢声长鸣挑战着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第一缕绿光。雷托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在身体周围支起蒸馏帐篷,并把沙地通气管的末端伸在空气中。 在睡意来临之前的漫长等待中,他躺在人为的黑暗中,思索着他和甘尼玛所做的决定。这不是个轻松的决定,对甘尼玛来说更是如此。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全部预知幻象。他目前的做法便源自他的幻象,但他同样没有把这一点告诉她。他现在已经认定这是个预知幻象,而不是梦。它的奇特之处在于,他觉得它是有关预知幻象的幻象。如果说有任何证据 表明他父亲还活着,该证据就存在于这个幻象的幻象之中。 先知将我们禁锢在他的幻象之中,雷托想,对于先知来说,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打破这个幻象:在他的预知幻象发展转折的重要关头寻求自身的死亡。这就是雷托的幻象的幻象所揭示的现实,他为此陷入了沉思,因为这与他的决定密切相连。可怜的施洗者约翰,他想,如果他有勇气选择另外一种死法,历史的发展就将完全不同了……但也可能他的选择是最勇敢的做法。我怎么知道他还面临着哪些选择?但我知道父亲面临的选择。 雷托叹了口气。反对父亲就像背叛上帝。但是厄崔迪帝国需要一次重组。它已经坠入保罗所预见的最糟糕境地。它如此轻易地就湮没了人类,人们没有经过思索就接受了它。宗教狂热已经上紧了发条,现在只剩下释放了。 我们被禁锢在父亲的预知幻象之中。 雷托知道,走出宗教狂热的出路就在金色通道。他父亲看到了这一点。从金色通道内走出的人类可能会回望穆阿迪布时代,认为那个时代更为理想,但尽管如此,人类必须去经历与穆阿迪布不同的选择。 安全……和平……繁荣…… 只要有选择,不用去怀疑帝国的大多数公民会作出何种选择。 尽管他们会恨我,他想,尽管甘尼玛会恨我。 他的右手突然抽搐了一下,令他想起幻象的幻象中那只可怕的手套。是这样,他想,是的,就该这样。 厄拉科斯,请赐予我力量,他祈祷着。在他的身下和周围,他的行星仍然在顽强地活着。它的沙子压在蒸馏帐篷上。沙丘仍然是蕴藏着无比财富的巨人。它是个具有欺骗性的实体,既美丽又丑陋。它的商人只知道一种货币:权力的脉动,无论这种权力是如何集聚而成的。他们占有这个星球,就像一个男人占有他的女性俘虏,或者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占有她们的姐妹。 难怪斯第尔格会痛恨那些教士、商人。 谢谢,斯第尔格。 雷托想起了古老优雅的穴地规矩,想起了皇室统治之前的生活。他回忆着,他知道这就是斯第尔格的梦想。在球形灯和激光出现之前,在扑翼飞机和香料开采设备出现之前,还有另一种生活:棕色皮肤的瘦瘦的母亲,大腿上坐着她们的孩子,香料油灯闪亮在肉桂的香气之中,知道自己无权强迫人们接受调解的耐布在耐心地说服冲突的双方。那些在岩洞中的生活…… 那只可怕的手套能重新建立平衡,雷托想。 他终于入睡了。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2章 我看到了他的鲜血和一缕被尖利的爪子扯下来的长袍。他的妹妹生动地描述了老虎,以及它们成功的进攻。我们审问了其中一个阴谋者,其他的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被我们捕获。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科瑞诺家族。真言师已经证实了这些证言。 ——《斯第尔格向兰兹拉德联合会提交的报告》 法拉肯研究着监视器里的邓肯·艾达荷,想找出这个人奇怪行为的根源。刚过正午,艾达荷站在分派给杰西卡夫人的住所门外,等待她的接见。她会见他吗?她自然知道他们受到了监视,但她仍旧要见他吗? 法拉肯身处泰卡尼克训练老虎用的指挥所里。这间屋子违反了许多条法律,装满来自特莱拉和伊克斯的违禁品。只要用右手移动手下的操纵杆,法拉肯就可以从六个角度观察艾达荷,或是转而观察杰西卡夫人的房间,那里的监视装备同样精密。 艾达荷的眼睛让法拉肯觉得很不舒服。特莱拉人在再生箱中为他们的死灵配备的那两个金属球与人类的眼睛真是太不一样了。法拉肯碰了碰自己的眼睑,感到了永久型隐形眼镜坚硬的表面,隐形眼镜掩盖了能暴露他香料成瘾的纯蓝色眼睛。艾达荷的眼睛看到的肯定是一个不同的宇宙。还能有其他答案吗?法拉肯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特莱拉上的医生,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艾达荷要自杀? 他真的想这么做吗?他明知道我们不会让他死。 艾达荷是个危险的问号。 泰卡尼克想把艾达荷留在萨鲁撒,或是杀了他。或许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法拉肯转而察看正面影像。艾达荷坐在杰西卡夫人寓所外的一张硬长凳上。那是个没有窗户的门厅,木质墙面上装饰着三角旗。艾达荷在长凳上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了,摆出要等待一辈子的架势。法拉肯向屏幕俯下身去。作为厄崔迪家族忠诚的剑客、保罗·穆阿迪布的老师,这些年来,这个人在厄拉科斯上一直过得不错。他的步伐仍然年轻,富有弹性。可能是长期服用香料的原因,另外,特莱拉的再生箱也赋予了他精妙的代谢平衡。艾达荷真的能记得再生箱以前的事吗?其他在特莱拉上重生的人都不能。艾达荷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谜! 有关他死亡的报告就放在他的文件室里。杀死他的萨多卡报告了他的勇敢:倒下之前,他干掉了他们小队中的十九个人。十九个萨多卡!他的肉身太值得送往再生箱了。但是特莱拉却让他变成了一个门泰特。在那个重生的肉体内活着怎样一个灵魂呢?在原有的天分之上又成了一个人类计算机,会给他带来什么感觉? 为什么他要自杀呢? 法拉肯知道自己的天分在哪儿,也很相信自己的天分。他是个历史和考古学家,也是判断人的一把好手。情势迫使他必须深入了解那些可能为他服务的人,研究厄崔迪家族。他把这种不得已视为成为一个贵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统治者需要对协助其行使权力的人作出精确而果断的判断。很多统治者都是因为其下属的错误和滥用职权而下台的。对厄崔迪家族的仔细研究揭示了这个家族在选择下属方面的天分。他们知道如何保持下属的忠诚。 艾达荷的表现不符合他的个性。 为什么? 法拉肯眯缝起双眼,想透过皮肤看透那个人的内心。艾达荷表现出了一副愿意等下去的样子,没有丝毫不耐烦。他给人的印象是自制和坚定。特莱拉的再生箱在他的动作中注入了些超人类的东西。法拉肯感觉到了。这个人似乎有自我更新的能力,动作圆润流畅,生生不息,像围绕恒星的行星一般有自己恒定的轨道,永远转动,不会停止。这个人不会被压力折断,最多只稍稍变更一下他的轨道,却不会发生任何本质的改变。 为什么他要自杀呢? 不管动机是什么,他这么做是为了厄崔迪,为了他的主人。厄崔迪是他围绕的恒星。 不知何故,他认为把杰西卡夫人安置在这儿对厄崔迪家族有好处。 法拉肯提醒自己:这是一个门泰特的想法。 他让自己更深入一步:门泰特也会犯错误,只不过不那么经常。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法拉肯几乎下令让手下把杰西卡夫人和艾达荷赶走,但他在下决定的刹那间犹豫了。 他们两个——死而复生的门泰特和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仍然是这场权力游戏中重要的棋子。艾达荷必须被送回厄拉科斯,因为他肯定会在那儿引发麻烦。杰西卡必须留在这儿,她那稀奇古怪的知识肯定会给科瑞诺家族带来利益。 法拉肯知道自己在玩着一个微妙而危险的游戏,但他一直在为这一刻作准备,自从他意识到自己比周围的人更聪明、更敏感以来就开始了准备。对孩子来说,那是个可怕的发现,于是图书馆既成了他的避难所,也成了他的老师。 疑虑包围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开始这场游戏。他已经得罪了他的母亲,失去了她的辅助,但她的决定对他来说总是充满危险。拉兹虎!训练它们的过程就是一场屠杀,将它们投入使用就更愚蠢了。太容易被追查了!仅仅遭到流放,她应该感到欣慰。杰西卡夫人的建议则能够完美地配合他的希望。她的做法也会向他透露厄崔迪家族的思维模式。他的疑虑开始消散。他想,抛弃安逸生活、经过残酷训练之后,他的萨多卡再次变得坚强而具有活力。军团的人数不多,但是他们又形成了与弗雷曼人一对一的战斗力。然而,只要厄拉奇恩条约规定的军事力量限制仍然在起作用,这些军团的意义就不大,弗雷曼人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除非他们卷入内战并消耗了实力。 现在让萨多卡和弗雷曼开战有点太早了。他需要时间。他需要那些已断绝关系的大家族重新和他结盟,需要那些刚获得权力的小家族来投靠他。他需要宇联商会的资金。他需要时间让萨多卡变得更强大,弗雷曼人变得更虚弱。 法拉肯再次看了看监视器里那个耐心的门泰特。为什么艾达荷要在此时求见杰西卡夫人?他应该知道他们受到了监视,他们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会被记录下来,进行详细的分析。 为什么? 法拉肯的目光离开监视器,看着控制台旁的文件架。在微弱的屏幕光线下,他能分辨出那份报告厄拉科斯最新情况的卷轴。他的间谍干得十分彻底,他必须表扬他们。这些报告给了他很多欢喜和希望。他闭上双眼,报告的摘要涌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些都是他为了方便使用而由原来的报告缩写而成的。 随着行星越来越肥沃,弗雷曼人没有了土地压力,他们的新社区也失去了穴地的传统。在古老的穴地文化中,弗雷曼人从幼年起就受到反复教导。“穴地就像你自己的身体,有了它,你才能走向世界,走向宇宙。” 传统的弗雷曼人常说:“看看戒律吧。”戒律是最重要的科学。但新的社会结构正在侵蚀古老的戒律,纪律在松弛。新的弗雷曼人领袖只知道他们祖先的问答记录和隐藏在他们神秘歌声中的历史。居住在新社区的人民更加活泼,更加开放。他们更容易争吵,对权力机关的服从性也较差。老穴地的人更有纪律,更愿意进行团队合作,更倾向于积极地工作。他们更关心自己的自然资源。老穴地的人仍然相信有秩序的社会有助于实现个人理想。年轻人则已不再相信这种说法。传统文化的守护者看着年轻人,说:“死亡之风已经侵蚀了弗雷曼人的过去。” 法拉肯喜欢自己所做的摘要,其要点十分明确:厄拉科斯文化的多样性只会带来混乱。 穆阿迪布的宗教以弗雷曼传统的穴地文化为基础,然而新文化离传统的纪律越来越远了。 法拉肯再次问自己,为什么泰卡尼克要皈依那个宗教。信奉了新宗教的泰卡尼克表现得很古怪。他似乎非常虔诚,但又好像是迫不得已才成了教徒。他就像进入旋风中心想检查旋风,却被旋风挟带得四处乱转的人。泰卡尼克的转变十分彻底,这很不像他的为人,让法拉肯觉得很恼火。这是对古老的萨多卡传统的回归。他警告说,年轻的弗雷曼人也可能会经历类似的回归,旧有的、残留在血脉之中的传统终将恢复。 法拉肯又想到了那些报告卷轴。它们报告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弗雷曼古老传统的顽固性。弗雷曼人有一种说法,“起源之水”。新生儿的羊水被保留下来,蒸馏成喂给婴儿的第一滴水。传统的仪式需要圣母在场司水,并说:“这是你的起源之水。”就连年轻的弗雷曼人也为他们的孩子举行这种仪式。 你的起源之水。 一个婴儿,却要喝下养育了他的羊水蒸馏而成的水——法拉肯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厌恶。他还想到了那个活下来的双胞胎,甘尼玛,在她喝下了那种水之后,她母亲就死了。长大之后,她会厌恶那种行为吗?或许不会。她由弗雷曼人养大。弗雷曼人认为正常自然的事,她也同样这么认为。 忽然间,法拉肯为雷托二世的死感到难过。和他谈论这些东西肯定很有趣。或许我会有机会与甘尼玛谈谈。 为什么艾达荷要自杀? 每次看着监视器,他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法拉肯再次陷入了疑惑。他一直渴望像保罗·厄崔迪那样,具备在入定状态中沉醉的能力,去寻找未来和他问题的答案。然而,无论他摄入多少香料,他的意识仍然拒绝改变,看到的仍旧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宇宙。 监视器上出现了一位仆人,打开了杰西卡夫人的房门。那女人伸手召唤艾达荷。他离开长凳,进入屋内。待会儿,仆人会送来一份详细的报告,但是法拉肯被激起了好奇心,他按下控制台上的另一个按钮,看着艾达荷进入杰西卡夫人寓所的客厅。 这个门泰特表现得是多么平静自信啊。他的金属眼睛是多么深不可测。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3章 总的来说,门泰特必须是一个博学家,而不是专家。让博学家来审查重大决策才是明智的做法。专家只会迅速地把你引入混乱。他们只会挑剔一些无用的东西,在标点符号上挑挑拣拣。相反,门泰特式的博学家能给决策过程带来符合常理的建议。他绝不能把自己与宇宙中的大千事物割裂开来。他必须有能力保证:“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这才是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可能在将来它被证明是错的,但是在错误发生时我们能够纠正它。”门泰特式的博学家必须理解,在我们这个宇宙中,任何能被辨识的事物都只是一个更大现象的组成部分。专家向后看,他看到的只是狭窄的本专业;博学家向前看,他寻找的是可以运用于实际的规律,而且清楚这种规律总是在改变,总是在发展。门泰特式的博学家需要了解的是变化本身的特性。这些变化不可能永远遵循某种规律,也不会有手册或是笔记指引人们研究它们,在研究它们时,你必须尽可能少有成见,要经常问问你自己:“现在它在发生什么变化?” ——摘自《门泰特手册》 今天是魁萨茨·哈德拉克日,是穆阿迪布追随者们的第一个圣日。圣日肯定了被神化的保罗·厄崔迪的身份,即那个同时能在很多地方出现的人,一个男性贝尼·杰瑟里特,融合了男女祖先的力量,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虔诚的人称这一天为阿伊尔,即牺牲日,以纪念使他得以实现“同时在多处存在”的死亡。 传教士选择在这天清晨再次出现在厄莉娅神庙的广场上,公然挑衅对他的逮捕令。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厄莉娅下达了这个命令。厄莉娅的教会和沙漠中反叛部落之间的停战安排获得了成功,但是停战本身很不稳定,它使所有厄拉奇恩人都感到不安。传教士的出现并没有驱散这种情绪。 今天也是官方悼念穆阿迪布之子的第二十八天,也是在灵堂内举办的正式悼念仪式的第六天,反叛部落的出现耽搁了该悼念仪式的进行。然而,即使是战争也没能阻止人们前来朝圣。传教士知道今天广场上的人群肯定是摩肩接踵。大多数朝圣者都会事先计划好在厄拉科斯的日程,让它能包括阿伊尔日——“在属于魁萨茨·哈德拉克的那一天感觉他的存在”。 随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升起,传教士来到广场,发现这儿已然挤满了朝圣者。他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年轻向导肩上,感觉着年轻人脚步中那种桀骜不驯的态度。随着传教士不断走近,人们留心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年轻向导显然对这种引人注目的地位颇为高兴,而传教士本人却只是默默接受了群众的注目礼。 传教士站到神庙的第三级台阶上,等待人群安静下来。寂静如同波浪般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广场远端传来匆匆赶来听讲的人的脚步声。这时,他清了清嗓子。早晨的空气仍然清冽,阳光还没有越过建筑物的屋顶照射到广场上来。开口说话时,他感到巨大的广场上弥漫着压抑的宁静。 “我来是向雷托·厄崔迪表示敬意,这次布道便是为了纪念他。”他说道,雄浑的嗓音让人想起沙漠中的沙虫骑士,“对那些伤心的人们,我要告诉你们已死去的雷托所领悟到的道理,这就是,明天还没有到来,也许永远不会到来。此时此地才是在我们这个宇宙中唯一拥有的时间和地点。我告诉你们,要体会现在这个时刻,要理解它教会了你们什么。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政府的发展与死亡体现在其公民的发展与死亡之中。” 广场上发出一阵不安的嗡嗡声。他是在嘲弄死去的雷托二世吗?人们不禁觉得,教会的卫兵随时可能冲出来,逮捕这位传教士。 但厄莉娅知道不会有行动去打扰传教士,这是她下达的命令,在今天给他以行动的自由。她用一件上乘的蒸馏服伪装自己,蒸馏服的面罩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常见的长袍头罩掩盖了她的头发。她就站在传教士下方人群中的第二排,仔细地端详他。是保罗吗?时光可能会把他变成这个样子。而他又是那么擅用音言,单凭他的声音便足以号令人群,就连保罗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她感到,在对他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一定要先弄清楚他的身份。他的声音真的有一种强大的煽动、蛊惑力,连她都受到了影响! 她感到,传教士的话中没有任何讽刺意味。他的声音充满真诚,用一个个不容置疑的句子逐渐将人们牢牢地吸引在他周围。有时人们可能无法一下子理解他话中的深意,但随着演讲的继续,又变得茅塞顿开。看来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这是他授课的方式。传教士清楚地感应到了人群的反应,他说:“讽刺通常意味着一个人无法将思路拓宽到他的视界之外。我不会讥讽别人。甘尼玛对你们说她哥哥的鲜血永远不可能被洗刷干净,我同意她的说法。 “有人说雷托去了他父亲去的地方,做了他父亲 做过的事。穆阿迪布的教会说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说他的行为有点荒唐鲁莽,但是历史会作出判断。从这一刻起,历史已开始重写。 “我要告诉你们,从这些生命与结束之中,我们还能学到另一个教训。”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厄莉娅不禁自问,传教士为什么要用“结束”来替代“死亡”。他是指保罗与雷托并没有真的死去吗?怎么可能?真言师已经确认了甘尼玛的故事。传教士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说的是事实还是传说? “请牢记这个教训!”传教士举起双手大声喝道,“如果你想留住你的人性,你必须放弃这个宇宙!” 他放下双臂,空洞的眼窝直接对着厄莉娅,似乎要对她单独说些什么。他的动作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厄莉娅身边的人都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她。厄莉娅在他的力量下颤抖着。他有可能是保罗。有可能! “但是我意识到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现实,”他说道,“大多数生命都是一条脱离了自我的航程。大多数人偏爱圈养的生活。你把头伸进食槽,满意地咀嚼着,直到死的那天。你从来不曾离开过牲口棚,抬起头,做回你自己。穆阿迪布来了,把这些事实告诉你们。要是无法理解他的声音,你就不配崇拜他。” 人群中的某个人,可能是个伪装成群众的教士,再也听不下去了,发出刺耳的叫声:“你又不是穆阿迪布本人!你怎么敢告诉别人该怎么崇拜他!” “因为他死了!”传教士怒喝道。 厄莉娅转过身去,看是谁挑战了这位传教士。他躲在人群中,看不出是哪一个,然而他的叫声却再次响了起来:“如果你相信他真的死了,那么从此刻起,你就不要再以他的名义说话了。” 应该是个教士,厄莉娅想着,但她听不出那是谁。 “我来只是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传教士说道,“难道每个人的道德都跟着穆阿迪布一起自杀了吗?难道这就是先知——救世主死后无法避免的结局吗?” “那么你承认他是——救世主?”人群中的声音叫道。 “为什么不?我知晓这一切,因为我是他那个时代的先知。”传教士说道。 他的语气和态度是那么自信平和,就连他的挑战者也陷入了沉默。人群发出一阵不安的嗡嗡声,好像动物的低吼。 “是的,”传教士重复道,“我是这些时代的先知。” 全神贯注的厄莉娅发觉了他在使用音言的迹象。显然他在控制着人群。他接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吗?这又是护使团的某个策略吗?他会不会根本不是保罗,而是无尽的权力游戏中的另一盘棋? “我创造了神话和梦想!”传教士叫道,“我是接生孩子、宣布他出世的大夫。但我却偏偏在死亡之日来到你们身边。你们怎么不觉得不安呢?这本来应该能震撼你们的灵魂。” 他的话让她感到怒火中烧,但尽管如此,厄莉娅还是理解了他话中的深意。她发觉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不知不觉地向台阶靠得更近,拥向这位一身沙漠打扮的高个男子。他的年轻向导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小伙子的眼睛可真亮啊!穆阿迪布会雇用这么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吗? “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不安!”传教士吼道,“这就是我的目的!我来这里是为了与你们这个保守的、官僚的宗教体系中的缺陷和幻想作斗争。和其他宗教一样,你们的宗教正变得懦弱,正变得平庸、迟钝和自满。”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嗡嗡声。 厄莉娅察觉到了现场的气氛,暗自希望能发生一场骚乱。传教士能应对这里的紧张局势吗?如果不能,他可能会就此死在这里。 “那个挑战我的教士!”传教士指着人群喝道。 他知道!厄莉娅想。一股寒气涌遍她的全身,传教士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但他玩得很精彩。 “你,穿着便服的教士,”传教士喝道,“你是个为自满者服务的教士。我来不是为了挑战穆阿迪布,而是要挑战你!当你无须付出、无须承担任何风险时,你的宗教还是真的吗?当你依靠它发财时,你的宗教还是真的吗?当你以它的名义犯下罪行时,你的宗教还是真的吗?从原来的启示堕落到现在这样子,根源是什么?回答我,教士!” 但被挑战者保持着沉默。厄莉娅发现人群再次陷入了渴望听清传教士每个单词的状态中。通过攻击那个教士,他获得了他们的同情!而且,如果她的间谍是可靠的,那么厄拉科斯的大多数朝圣者和弗雷曼人都相信他就是穆阿迪布。 “穆阿迪布的儿子承担了风险!”传教士叫道,厄莉娅听出了他的声音中含有眼泪,“穆阿迪布也承担了风险!他们付出了代价!而穆阿迪布造就了什么?一个离他而去的宗教! ” 这些话如果从保罗的嘴里说出来会有什么不同?厄莉娅问自己,我必须调查清楚!她向台阶靠近,其他人随着她一起移动。她穿过人群,来到一伸手就能摸到这位神秘先知的地方。她闻到了他身上沙漠的味道,一种香料和燧石的混合味道。传教士和年轻向导的身上满是灰尘,仿佛才从沙漠深处过来。她能看到传教士那两只暴露在蒸馏服之外的手上青筋暴绽,她还能看到他左手的一根手指上曾经戴过戒指,留下了痕迹。保罗就在那个手指上戴戒指:现保存于泰布穴地的厄崔迪之鹰。如果雷托活着,有一天他会戴上这个戒指……如果她允许他登上宝座的话。 传教士再次将空洞的眼窝对准厄莉娅,低声说着,但声音仍旧传遍了整个人群。 “穆阿迪布给了你们两样东西:一个确定的未来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他以他的意志对抗了大宇宙的不确定性,但他从他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上瞎着眼离开了。他向我们展示了,人必须永远选择不确定性、远离确定性。”厄莉娅发现,最后陈述的语气竟变得像是在向大家祈求。 厄莉娅环顾四周,偷偷将手放在晶牙匕的刀把上。如果我现在把他杀了,他们会怎么样?她再次感到一阵寒意袭遍全身。如果我杀了他,然后显示自己的身份,再宣布这位传教士是个冒名顶替的异教徒,会怎么样? 但是如果他们能证明他就是保罗呢? 有人推着厄莉娅,她离传教士更近了。尽管她满怀难以遏制的愤怒,厄莉娅却发现自己同时被他的模样迷住了。他是保罗吗?她该怎么办? “为什么又有一个雷托离开了我们?”传教士问道,他的声音中有真实的痛苦,“回答我,如果你有答案!哈,他们的信息很明确:抛弃确定性!这是生命最深处的呼喊。这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我们自身就是向未知世界、向不确定世界派出的探测器。为什么你们听不到穆阿迪布?如果未来的一切都变得确定,那么这世界就是经过伪装的死亡!这样一个未来会从现在起步,它必将来临!他展现给你们看了!” 凭借着可怕的方向感,传教士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厄莉娅的手臂。他行动时没有任何摸索或是迟疑。她想挣扎开,但他把她抓得生疼,冲着她的脸和她身后那些疑惑的面孔说道: “保罗·厄崔迪是怎么对你说的,女人?” 他怎么知道我是个女的?她问自己。她想退回到体内的生命中,寻求他们的保护,但是她的内心世界沉寂得可怕,似乎被这个来自过去的形象催眠了。 “他告诉你:完美等于死亡!”传教士喝道,“绝对的预知幻象就是完美……就是死亡!” 她想掰开他的手指。她想拔出刀,把他砍倒在她眼前。但是她不敢。一生之中,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沮丧。 传教士抬起头,对着她身后的人群喊道:“我给你们穆阿迪布的话!他说:‘我要用你们想要逃避的东西来打你们的耳光。你们愿意相信的只是那些能使你们安逸的东西,我并不为此感到奇怪。否则,人类还怎么发明能让自己陷入平庸的陷阱?否则,我们怎么才能定义怯懦?’这就是穆阿迪布对你们说的话!” 他突然放开厄莉娅,把她推入人群。她差点摔倒在地,好在身后的人挡住了她。 “生存,就是要从人群中站出来,挺身而出。”传教士说道,“你不能被看作真正活着,除非你愿意冒险,让你自己的生存来检验你的心智。” 传教士往下走了一步,再次抓住厄莉娅的手臂——没有摸索,也没有犹豫。这一次,他温柔了些许。他前倾着身子,以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要再次把我拖入人群,妹妹。” 随后,他把手放在年轻向导肩上,步入人群。人们为这对怪人闪开一条通道,并纷纷伸出手去触摸传教士,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害怕在那件沾满灰尘的弗雷曼长袍下摸到些什么东西。 厄莉娅一个人站在那里,陷入了震惊。人群已经跟随着传教士离去了。 她已经无比确定。他是保罗。没有疑问。他是她的哥哥。她的感觉和众人一样:她刚才站在了神的面前。现在,她的世界是一片混乱。她想跟着他,恳求他把自己从内心中解救出来,但是她无法移动。 当其他人跟随着传教士和他的向导远去之后,她只能犹如喝醉了一般站在这里,充满绝望。深深的绝望令她全身颤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问自己。 现在就连邓肯都不在她身边,她也无法依靠她的母亲。体内的生命保持着沉默。还有甘尼玛,被关押在重重把守的城堡内,但厄莉娅没有勇气去向双胞胎中活下来的那一位坦白自己的痛苦。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我该怎么办?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4章 有一种观点认为:你不应该关注极遥远处的困难,因为那些问题可能永远不会和你产生关系。你应该对付的是闯进你自己院子里的恶狼,院外的狼群也许根本不存在。 ——摘自《阿扎之书》第一章,第四节 杰西卡在客厅的窗边等着艾达荷。这是间舒适的屋子,屋里放置着柔软的长沙发和老式的椅子。她的寓所内没有悬浮椅,墙上的球形灯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水晶。她的窗户位于二楼,正对着下面的花园。 她听见仆人打开房门,然后是艾达荷走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她倾听着,却没有转过身来。她必须先压制住内心无声而又可怕的情绪波动。借助她接受过的普拉纳-宾度训练,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高悬在天空的太阳向花园中射下一束束光线,灰尘在光束中欢快地舞动。光束照亮了一张挂在菩提树枝丫间的银色蜘蛛网,高大的菩提树几乎快要遮住她的窗口。房间里很凉快,但是密闭的窗户外面,空气热得能使人发疯。整座科瑞诺城堡躲藏在这个炽热世界的绿荫中。 只听艾达荷在她身后停下脚步。 她没有转身,径自说道:“语言意味着欺骗和幻觉,邓肯。为什么你想和我谈话?” “我们两个中可能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他说道。 “而你希望我能为你的所作所为说几句好话?”她转过身来,看到他平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对没有焦点的灰色金属眼睛看着她。它们看上去是多么空洞啊! “邓肯,你担心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吗?” 她略带责备地说出这句话,并想起了另外一次她和这个男人针锋相对的场景。那时他受命监视她,但内心因此十分不安,在一次喝醉酒之后,他吐露了实情。但那是重生之前的邓肯。他已经不是那个人了。这个人的内心不会起冲突,不会受到折磨。 他的笑容证明了她的结论。“历史自会作出裁决,”他说道,“但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对历史的裁决感兴趣。” “你为什么来这儿?”她问道。 “和你来这儿的目的一样,夫人。” 她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听到这句话之后的震惊,但是内心却掀起了狂涛:他真的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吗?只有甘尼玛知道。他取得了足够的数据来进行门泰特计算?有可能。一旦他把她供出来该怎么办?如果她把她来这儿的原因告诉他,他会去告发吗?他肯定知道,他们之间的所有谈话、所有行为都在法拉肯或是他仆人的密切监视之下。 “厄崔迪家族走到了一个痛苦的十字路口,”她说道,“家人开始自相残杀。你是对我公爵最忠诚的人,邓肯。当哈克南男爵——” “我们不谈哈克南,”他说道,“那是另外一个时代的事。你的公爵也死了。”他暗自思索:难道她没猜到保罗已经发现了厄崔迪家族中有哈克南的血?对保罗来说,那可真是一大难关,但却使邓肯·艾达荷与这个家族的纽带更为紧密。保罗对他坦诚相告,所展现的那种信任是无法想象的。保罗知道男爵的人都对艾达荷做了些什么。 “厄崔迪家族还没有消亡。”杰西卡说道。 “厄崔迪家族是什么?”他问道,“你是厄崔迪家族吗?是厄莉娅吗?是甘尼玛吗?是那些为这个家族效劳的人吗?我看着这些人,他们每个人的痛苦都写在脸上!他们是厄崔迪吗?你儿子说得对:‘我的追随者将无法摆脱痛苦与受压迫的命运。’我想摆脱这一切,夫人。” “你真的加入了法拉肯那边?” “你不也这么做了吗,夫人?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说服他迎娶甘尼玛,然后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他真这么想吗?她怀疑,他是说给那些暗中的监视者们听的? “厄崔迪家族一直有一个核心理念,”她说道,“这你是知道的,邓肯。我们以忠心换忠心。” “对人民尽忠效力。”艾达荷冷笑一声,“哈,我多次听到你的公爵这么说。看到现在的情形,他在坟墓中肯定躺得不安心,夫人。” “你真的认为我们 已经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夫人,你知道有弗雷曼反叛者吗?他们称自己为‘沙漠深处的爵爷’,他们诅咒厄崔迪家族,甚至穆阿迪布本人。这你知道吗?” “我听过法拉肯的报告。”她说道,不明白他究竟要将谈话引向何方,想说什么问题。 “比那更多,夫人。比法拉肯报告中提到的多得多。我自己就听过他们的诅咒。它是这么说的:‘烧死你们,厄崔迪家的人!你们不再有灵魂,不再有精神,不再有身体,不再有皮肤、魔力和骨头,不再有头发、想法和语言。你们不会有坟墓,不会有家、墓穴和墓碑。你们不再有花园,不再有树木和灌木。你们不再有水,不再有面包、光明和火。你们不再有孩子,不再有家庭、继承人和部落。你们不再有头,不再有手臂、腿和脚。你们在任何行星上都没有落脚之处。你们的灵魂将永远被锁于地底深处,永无超脱之日。你们永远都看不到夏胡鲁,你们将永远是生活在最底层的邪物,你们的灵魂将永无天日。’它就是这么说的,夫人。你能感受到弗雷曼人心中的仇恨吗?他们诅咒一切厄崔迪人,要让他们饱受地狱之火的煎熬。” 杰西卡一阵战栗。艾达荷无疑原封不动地把他听到的诅咒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他要让科瑞诺家族知道这些?她能想象一个愤怒的弗雷曼人,扭曲着狰狞的面孔,站在他的部落前,咬牙切齿地念完了这个诅咒。为什么艾达荷要让法拉肯听到这一切? “你这就为甘尼玛和法拉肯之间的婚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她说。 “你总是从有利于你的角度来看问题。”他说道,“甘尼玛是弗雷曼人。而法拉肯呢,他的家族放弃了在宇联商会中所有的股份,转给了你的儿子和其继承人。只是因为厄崔迪的宽宏大量,法拉肯才得以活在世上。还记得你的公爵在厄拉科斯插下厄崔迪鹰旗时说的话吗?他说:‘我来到这里,我将留在这里。’直到现在,他的骸骨仍然留在那里。如果法拉肯和甘尼玛结婚,他就会去厄拉科斯定居,带着他的萨多卡。” 一想到这种前景,艾达荷不由得连连摇头。 “有个古老的谚语说,解决问题就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来。”她冷冷地说。他怎么敢以这种态度对我?除非他是演给法拉肯的眼睛看的…… “反正,我无法想象弗雷曼和萨多卡共享一个行星。”艾达荷说道,“这层皮不肯从洋葱上下来。” 艾达荷的话可能会引起法拉肯和他顾问的警惕。一想到这里,她冷冷地说:“厄崔迪家族仍然是这个帝国的法律!”说完,她暗想:难道艾达荷是想让法拉肯相信,没有厄崔迪的帮助,他同样能登上宝座? “哦,是的,”艾达荷说道,“我差点忘了。厄崔迪的法律!当然,但这个法律必须经过翻译的传达,而译者就是教会的教士。我只须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你的公爵告诉我说,土地总是通过暴力取得和保有的。哥尼过去经常唱道,财富无处不在。但只要能达到获取财富的目的,随便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吗?哦,也许我误用了谚语。也许无论公开挥舞的铁拳是弗雷曼军团还是萨多卡都无关紧要,将铁拳隐藏在厄崔迪的法律中也行——但铁拳就是铁拳。但就算这样,那层洋葱皮还是剥不下来,夫人。你知道吗,我在想的是,法拉肯需要的是什么样的铁拳?” 他在干什么?杰西卡想,科瑞诺家族会贪婪地吸收他的言论,并加以利用。 “所以你认为教会不会允许甘尼玛嫁给法拉肯?”杰西卡鼓起勇气问道,想看看艾达荷的言论会指向何方。 “允许她?上帝啊!教会会让厄莉娅做任何她决定的事。嫁给法拉肯完全是她自己的决定!” 这就是他这番话的目的吗?杰西卡暗忖。 “不,夫人,”艾达荷说道,“这不是问题所在。这个帝国的人民已经无法区别厄崔迪政府和野兽拉班之间的不同。在厄拉奇恩的地牢里,每天都有人死去。我离开是因为我无法再用剑为厄崔迪家族战斗了,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为什么来找你这个厄崔迪家族的代表? 厄崔迪帝国已经背叛了你的公爵和你的儿子。我爱你的女儿,但是我俩踏上了相反的道路。如果真的要联盟,我会建议法拉肯接受甘尼玛的手——或是厄莉娅的——但一定要满足他提出的条件!” 哈,他在表演正式从厄崔迪家族退出,她想。但他还谈到了其他事,难道他不知道他们在她身边安插了多少间谍装置吗?她怒视着他:“你知道间谍在倾听我们的每一句谈话,是吗?” “间谍?”他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存在。你知道我的忠诚是怎么改变的吗?很多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待在沙漠中。弗雷曼人是对的,在沙漠中,尤其是在夜晚,你会体会到深思带来的危险。” “你就是在那儿听到了对厄崔迪家族的诅咒?” “是的。在阿尔-奥罗巴部落。在传教士的邀请下,我加入了他们,夫人。我们称自己为扎尔·萨督司,也就是拒绝服从教会的人。我来这儿是向厄崔迪家族的代表正式宣布,我退出了你的家族,加入了你们的敌人。” 杰西卡打量着他,想寻找暴露他内心的细节,但艾达荷身上完全没有任何地方能表明他在说谎,或他还隐藏着更深的计划。他真的投奔了法拉肯吗?她想起了姐妹会的格言:在人类事务中,没有什么能持久的,所有人类事务都以螺旋形式进化着,忽远忽近。如果艾达荷真的觉得厄崔迪家族已然失败了,这就能解释他最近的行为了。他离我们也是忽远忽近。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 但他为什么要强调他是受了传教士的邀请呢? 杰西卡的头脑飞速运转。考虑了各种选择后,她意识到自己或许该杀了艾达荷。她寄予希望的计划是如此精细,不能允许任何干扰。不能有干扰。艾达荷的话透露出他知道她的计划。她调整着他俩在房间里的相对站位,让自己占据了能发出致命一击的位置。 “不要轻举妄动。”他说。 艾达荷思考着为什么他能一眼识破她的动机。是因为她在隐居期间变得懈怠了吗?或是他终于打破了她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形成的甲胄?他感到后者是主要的原因,但她自己也有问题——随着年龄增大,她有些变了。新生的弗雷曼人也在发生变化,与老一代之间渐渐出现了轻微的差别。这种变化令他心痛。随着沙漠的消失,人类某些值得珍视的东西也随之消失。他无法描述心里这种感觉,就像现在他无法描述发生在杰西卡夫人身上的变化一样。 杰西卡盯着艾达荷,脸上满是惊奇的表情,她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反应。他这么轻易就看透她了? “你不会杀了我,”他用弗雷曼式的警告语气说道,“不要让你的鲜血沾到我的刀上。”说完后他暗自思索着:在很大程度上,我变成了一个弗雷曼人。这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这颗养育了他第二次生命的行星。 “我想你最好离开这儿。”她说道。 “在你接受我离开厄崔迪家族的辞呈之后。” “我接受!”她恶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在这场谈话中,她经历了一次纯粹的自省。她需要时间来思考和重新判断。艾达荷怎么会知道她的计划?她不相信他能借助香料的力量穿行时空。 艾达荷倒退着离开她,直到他感觉到门就在他身后。他鞠了一躬:“我再称呼你一次夫人吧,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叫了。我给法拉肯的建议是赶紧悄悄地把你送回到瓦拉赫星系,越快越好。你是个十分危险的玩具,尽管我不认为他会把你看成一个玩具。你为姐妹会工作,而不是厄崔迪家族。我现在怀疑你是否为厄崔迪家族出过力。你们这些女巫隐藏得太深,凡人是无法信任你们的。”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竟然认为自己是个凡人。”她打断他道。 “和你相比,我是。”他说道。 “马上离开!”她命令道。 “这也是我的愿望。”他闪身出了门口,经过一个目瞪口呆的仆人,显然他刚才一直在偷听。 结束了,他想,他们只能以那个原因来解读我的行为。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5章 只有在数学领域,你才能体会到穆阿迪布提出的未来幻象的精确性。首先,我们随便假定一个宇宙的维度(这是个经典的理论,n个褶皱就代表n个维度),在这个框架下,正如我们通常的理解,时间也成了维度之一。把这应用到穆阿迪布的现象中,我们要么发现自己面临着时间所呈现的新的特性,要么认定我们正在研究的是组合在一个体系之内的许多独立系统。对穆阿迪布来说,我们假设后者是正确的。如同推算所展示的,n个褶皱在不同的时间框架内分离了。由此,我们得知单独的时间维度是存在的。这是无法拒绝的结论。然而穆阿迪布的幻象要求他能看到n个褶皱,不是分离的,而是处在同一个框架内。事实上,他将宇宙封闭在了其中一个框架中,这个框架就是他眼中的时间。 ——摘自帕雷穆巴萨《在泰布穴地的讲课》 雷托躺在沙丘的顶部,观察着空旷的沙漠对面那块凸出地面的蜿蜒岩壁。它看上去就像一条躺在沙地上的巨大的沙虫,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既单调又深具威胁。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头顶上没有鸟儿飞翔,没有动物在岩石上奔跑。他看到了“沙虫”背部靠近中间的地方有捕风器的凹槽,那儿应该有水。岩石“沙虫”的外形与泰布穴地的屏障很相似,但在这个地方却看不到活物。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隐蔽在沙子中,继续观察着。 哥尼·哈莱克弹奏的某支曲子一直在他的意识中回荡,单调地重复着: 山脚下狐狸在轻快地奔跑, 花脸的太阳放出耀眼光芒, 我的爱依旧。 山脚下的茴香丛中,我看到了爱人无法醒来, 他躺在了山脚下的墓地之中。 这地方的入口在哪儿?雷托心想。 他确定这地方就是迦科鲁图/芳达克,但除了没有动物的踪迹之外,这里还有其他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的意识中有东西在发出警告。 山脚下藏着什么? 没有动物是个不祥之兆。这引起了他弗雷曼式的警惕:要想在沙漠中生存下来,无动静往往比有动静传递了更多的信息。那儿有一只捕风器,那儿应该有水,还有喝水的人。这里是躲藏在芳达克这个名字之后的禁地,它的另一个名称已被大多数弗雷曼人所遗忘。而且,这里看不到一只鸟或是一只动物。 没有人类——然而金色通道却于此开始。 他的父亲曾经说过:“每时每刻,未知都笼罩着我们,我们的知识便来自未知。” 雷托向右方望去,望着一座座沙丘的顶部。这儿最近刮过一场风暴,露出了被沙子覆盖的阿兹拉卡的白色石膏质地面。弗雷曼人有个迷信,无论谁看到了这种被称为比言的白色土地,都能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但却可能被这个愿望所摧毁。但雷托看到的仅仅是石膏浅盆地,这块浅盆地告诉他,厄拉科斯曾经存在过露天水体。 而它有可能再一次出现。 他四下望去,想寻找任何活动的迹象。风暴过后的空气十分浑浊,阳光穿过空气,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奶白色。银色的太阳躲在灰尘幕布上方的某个高处。 雷托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蜿蜒的岩壁上。他从弗雷曼救生包中拿出双筒望远镜,调节好焦距,观察着灰色的岩石表面,观察着迦科鲁图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丛荆棘,人们称这种荆棘为“夜之女王”。荆棘生长在一个裂缝处,那里可能就是穴地的入口。他沿着岩壁的纵长方向仔细观察。银色的阳光将红色岩壁照成了灰色,仿佛给岩石笼罩上了一层薄雾。 他翻了个身,背对迦科鲁图,用望远镜观察四周。沙漠中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留下的踪迹,风已经淹没了他来时的脚印,只有他昨晚跳下沙虫的地方还留着依稀可见的弧线。 他再次看着迦科鲁图。除了捕风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人类曾经在这个地方生活过。而且,除了这块凸出地面的岩壁,沙漠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连着天际的荒芜。 雷托突然感到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他拒绝被局限于祖先们遗留下来的系统。他想起了人们是如何看他的,他们的每一瞥都将他视为一个不应该出现的错误。只有甘尼玛不这么看他。 即使没有继承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记忆,这个“孩子”也从来不曾是一个孩子。 我们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他想。 他再次沿着纵长方向观察岩壁。从各种描述来看,这地方肯定就是芳达克,而且迦科鲁图也不可能躲藏在别处。他感到自己与这个禁地之间产生了奇怪的共鸣。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他向迦科鲁图敞开自己的意识,抛开一切成见。成见会阻碍学习。他给了自己一些时间来与之共鸣,不提任何要求,不提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没有活着 的动物,尤其令他担心的是,这儿没有食腐鸟——没有雕,没有秃鹰,也没有隼。即便其他生命都躲了起来,它们还是会出来活动。沙漠中的每个水源背后都有一条生命链,链条的末端就是这些无所不在的食腐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动物前来查看他的存在。他对这些“穴地的看家狗”非常熟悉,在泰布穴地悬崖边蹲守的鸟儿是最古老的殡葬者,随时等待着享用美食。弗雷曼人说它们是“我们的竞争者”。但他们并不反感食腐鸟,因为警觉的鸟儿通常能预告陌生人的到来。 要是芳达克甚至被走私徒都抛弃了,该怎么办? 雷托从身上的水管中喝了口水。 如果这地方真的没有水该怎么办? 他审视自己的处境。他骑了两条沙虫才来到此处,骑的时候还不断抽打它们,把它们累得半死。这里是沙漠的深处,走私徒的天堂。如果生命能在此处存在,它必须存在于水的周围。 要是这儿没有水呢?要是这儿不是芳达克/迦科鲁图呢? 他再次将望远镜对准捕风器。它的外缘已经被风沙侵蚀了,需要维护,但大部分装置还是好的,应该会有水。 万一没有呢? 在一个被遗弃的穴地内,水有可能泄露到空气中,也有可能损失在其他的不幸事故之中。为什么这里没有食腐鸟?为了取得它们的水而被杀了?是谁杀的?怎么可能全部被杀了呢?下毒? 毒水。 迦科鲁图的传说从来没有提及有毒的蓄水池,但这是有可能的。但如果原来的那群鸟被杀了,到现在难道不应该出现一群新的吗?传说盗水者伊督利早在几代之前就被消灭干净了,但传说中并没有提到过毒药。他再次用望远镜检查岩石。怎么可能除掉整个穴地呢?肯定有人逃了出来。穴地很少有所有人全都集中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人在沙漠中或城市里游荡。 雷托放下望远镜,叹了口气,放弃了。他沿着沙丘表面滑了下来,万分小心地将蒸馏帐篷埋在沙地里,隐藏他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他打算在这个地方度过最热的那段时光。躲入黑暗之中后,疲倦感慢慢控制了他。在帐篷的保护下,他整个白天都在打盹,或是想象自己可能犯下的错误。他吃了点香料点心,然后睡一会儿,醒来之后再喝点吃点,然后再睡会儿。来这里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对孩童的肌肉是个严酷的考验。 傍晚时分,他醒了,感觉彻底休息够了。他侧耳倾听着生命的迹象。他爬出帐篷。空气中弥漫着沙子,都吹向同一个方向。他能感到沙子都打在他的半边脸上,这是个明确的变天信号。他感到沙暴即将来临。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沙丘顶部,再次看着那块谜一般的岩壁。空气是黄色的,这是死亡之风——大沙暴——即将降临的迹象。届时狂风将卷起漫天黄沙,范围能覆盖四个纬度。黄色的空气倒映在荒凉的石膏面上,使石膏的表面也变成了金黄色。但现在,异样宁静的傍晚仍笼罩着他。随后,白天结束了,夜幕降临了,沙漠深处的夜幕总是降临得这么快。在一号月亮的照耀下,那块岩壁变成了一串崎岖的山脉。他感到沙棘刺入他的皮肤。一声干雷响起,听上去仿佛是来自远方鼓声的回音。在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他突然发现了一点动静:是蝙蝠。他能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还有细微的叫声。 蝙蝠。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地方给人一种彻底的荒凉之感。它应该就是传说中走私徒的据点:芳达克。但如果它不是呢?如果禁忌仍然有效,这地方只有迦科鲁图鬼魂们的躯壳呢?他该怎么办? 雷托趴在沙丘的背风处,看着夜色一步步降临。耐心和谨慎——谨慎和耐心。他想了些消磨时间的法子,例如回顾乔叟从伦敦到坎特伯雷的所见所闻,并由北向南列出他当时途经的城镇:两英里外的圣托马斯湿地、五英里外的德特福德、六英里外的格林尼治、三十英里外的罗彻斯特、四十英里外的西丁博、五十五英里外的伯顿、五十八英里外的哈勃当,然后是六十英里外的坎特伯雷。他知道这个宇宙中几乎没有人还能记得乔叟,或是知道除了在甘斯德星上的那个小村庄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也叫伦敦。想到这一点不禁令他有点得意。奥兰治天主教的书中提到过圣托马斯,但是坎特伯雷已彻底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就像它所在的那颗行星一样。这就是记忆带给他的沉重负担,体内每个生命都是一种威胁,随时可能接管他的意识。那次去坎特伯雷的旅行就是他体内生命的经历。 他现在的旅行更长,也更加危险。 他开始了行动,爬过沙丘的顶部,向着月光下的岩壁前进。他躲在阴影里,从沙丘顶部滑下,没有发出任何暴露踪迹的声音。 和每次风暴来临之前一样,空中的沙尘已经消失,只剩下晴朗的夜空。白天这地方没有动静 ,但是在黑暗中,他能听到小动物在飞快地跑动。 在两座沙丘之间的谷地,他碰到一窝跳鼠。看到他以后,跳鼠们立刻四散逃命。他在第二座沙丘顶部休息了一会儿,他的情绪一直被内心的焦虑困扰着。他看到的那条裂缝——是通道的入口吗?他还有其他一些担心:古老的穴地周围通常设有陷阱:插着毒桩的深坑、安在植物上的毒刺等。他觉得一条弗雷曼谚语非常适用于在他现在的处境:耳朵的智慧在于夜晚。他倾听着最细微的声音。 现在,他头顶之上就是灰色的岩壁。走近了看,它显得十分巨大。他倾听着,听到了鸟儿在悬崖上鸣叫,尽管看不到它在什么地方。那是日鸟发出的声音,但却传播在夜空中。是什么颠倒了它们的世界?人类的驯化? 突然间,雷托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悬崖上有火光,在夜晚黑色的幕布上跳着闪光的舞蹈,看样子是穴地向守卫在开阔地上的成员所发出的信号。谁占据着这个地方?他往前爬进悬崖底部阴影的最深处,一路上用手感觉着岩石,身子跟在后头,寻找着白天看到的裂缝。在爬出第八步的时候,他找到了它,随后从救生包中拿出沙地通气管。开始往里爬时,一团硬硬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肩膀和手臂,令他动弹不得。 藤条陷网! 他放弃了挣扎,这样做只会使陷网缠得更死。他松开右手手指,扔下通气管,想去拔挂在腰间的刀。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竟然没有在远处先向那条裂缝里扔点东西,看看有什么危险。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悬崖上的火把上了。 每个轻微的动作都导致藤条陷网缚得更紧,但他的手指最终还是摸到了刀把。他握紧刀把,开始把刀慢慢抽出。 一阵闪光围住了他。他蓦地停下一切动作。 “哈,我们抓住了好东西。”雷托身后响起了—个浑厚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很熟悉这个声音。雷托想扭过头去,但他意识到如果真这么做,藤条能轻易地把他的骨头挤碎。 没等他看清对方,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走了他的刀。随后,那只手熟练地在他身上上下搜索,搜出各种他和甘尼玛准备用以逃生的小工具。搜身者什么也没给他留下,甚至包括他藏在头发里的释迦勒索。 雷托还是没能看到这个人。 那只手在藤条陷网上摆弄了几下,雷托感到呼吸顺畅了许多,但是那人警告道:“不要挣扎,雷托·厄崔迪。你的水还在我的杯子里。” 雷托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人们设置陷阱是有目的的。我们已经选好了猎物,不是吗?” 雷托保持着沉默,但他的脑海却在激烈地翻腾。 “你觉得自己被出卖了!”那个浑厚的声音说道。一双手扶着雷托转了个身,动作虽然温柔,却显得很有力量——这个成年人正在告诉孩子,他逃跑的概率不高。 雷托抬起头,借助火把发出的光亮,看到了一张戴着蒸馏服面罩的脸的轮廓。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他分辨出了那个人脸上露出的深色皮肤,还有一双香料极度成瘾之后的眼睛。 “你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来设计这个圈套。”那个人说道。声音从面罩覆盖着的下半边脸那里传来,腔调很怪,他仿佛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口音。 “我很早以前就不再去想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要杀死厄崔迪双胞胎了,”雷托说道,“他们的理由太明显了。” 说话的同时,雷托的脑子一直在飞快地运转,搜索着问题的答案。这是个诱饵?但除了甘尼玛还有谁知道他的计划呢?不可能!甘尼玛不会出卖自己的哥哥。那么会不会有人对他非常了解,能够猜测到他的行动呢?是谁?他的祖母?她会吗? “你不能再照着原来的样子继续生活下去,”那个人说道,“在登上皇座之前,你必须先接受教育。”没有眼白的眼睛看着他,“你在想,有谁能有资格来教育你?你在记忆中存储了几乎无限的知识。但这正是问题所在,你明白吗?你认为自己受到了教育,但你只不过是个死人的仓库罢了。你甚至没有自己的生命。你只是其他人的工具,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求死亡。一个寻求死亡的人不是一个好的领袖。你的统治将尸横遍野。好比你的父亲,他就不懂得……” “你胆敢以这种口气谈论他?” “我已经这么说过好几回了。说到底,他不过只是保罗·厄崔迪而已。好了,孩子,欢迎来到你的学校。” 那个人从长袍底下伸出一只手来,碰了碰雷托的脸颊。雷托感到自己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慢慢坠入了黑暗。一面绿色的旗帜在黑暗中挥舞,那是一面绣有厄崔迪家族白天和黑夜标志的绿旗。在失去知觉之前,他听到了悦耳的流水声。或者是那个人的嘲笑声?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6章 我们仍然记得海森堡之前的美好时光。正是海森堡向人类指明了一道围墙,将我们所有有关宿命、命定的争论全部圈在其中。我体内的生命觉得这很有趣。你想想,如果人类并无命中注定的目的,知识就成了无用之物,但正是因为知识,我们才发现了困住我们的高墙。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 《雷托·厄崔迪二世:他的声音》 厄莉娅在神庙休息室内斥责着面前的卫兵。他们共有九个人,穿着满是灰尘的野外巡逻队绿色军服,还在喘着粗气,浑身流着臭汗。午后的阳光从他们身后的门外照射过来。这地方已经看不到朝圣者了。 “我的命令对你们不起作用?”她问道。 她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没有去压制它,而是让它全部散发出来。她的身体由于愤怒而颤抖不已。艾达荷离开了……杰西卡夫人……没有报告……只有谣言说他们在萨鲁撒。为什么艾达荷不传个消息回来?他都干了什么?他知道贾维德的事了吗? 厄莉娅穿着黄色的厄拉奇恩丧服,黄色在弗雷曼中代表着燃烧的太阳。再过一会儿,她将带领着治丧队伍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前往灵堂,去完成她死去侄儿的墓志铭。整个活动将于今晚结束,向原本要成为弗雷曼人领袖的雷托致以最后的敬意。 教会的卫兵们在她的愤怒面前似乎无动于衷。他们站在她面前,背后的光线勾勒出他们的轮廓。他们身上排泄物散发的味道能轻易地与城市居民蒸馏服仿制品内的轻微气味分别开来。他们的队长是个金发高个子,斗篷上绣着卡德拉姆家族的标记。为了能更清楚地说话,他摘下了蒸馏服面罩。他的语气中带着阿布穴地统治家族后裔的傲慢。 “我们当然想抓住他!”这个人显然对 她的指责感到很恼火,“他亵渎了教会!我们知道你下过不许行动的命令,但我们亲耳听到了他的亵渎!” “但是你们失败了。”厄莉娅低声责备道。 另一个卫兵,一个矮个子年轻女人,想为自己辩护:“那儿的人太多了!我敢发誓,群众在干扰我们。” 厄莉娅沉下脸:“为什么你们不能服从我的命令?” “夫人,我们……” “卡德拉姆的子孙,如果你抓了他,发现他真的是我哥哥,你会怎么办?” 队长咽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必须杀死他,因为他带来了混乱。”其他人吓了一跳。他们都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号召部落联合起来反对您。”卡德拉姆说道。 厄莉娅已经明白了该如何对付他。她轻声道:“我懂了。你摆明了自己的身份,试图公开逮捕他——说明你愿意牺牲自己,也必然牺牲自己。” “牺牲自己……”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瞥了他的同伴一眼。作为队长,他有权像刚才那样代表大家说话。但从他的表情看,他情愿刚才没有开口。其他卫兵变得不安起来。在方才的抓捕行动中,他们公然挑战了厄莉娅的权威。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蔑视“天堂之母”的后果。带着明显的惶恐,卫兵们与他们的队长拉开了一段距离。 “为了教会的利益,我们官方的反应将会非常强烈。”厄莉娅说道,“你明白这一点,是吗?” “但是他……” “我本人也听了他的演讲,”她说道,“但这是个特殊情况。” “他不可能是穆阿迪布,夫人!” 你知道得太少了!她想。随后她开口说道:“我们不能冒险在公众场合逮捕他,不能让其他人看到 我们伤害他。当然,如果机会合适的话……” “这些天,他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 “那么你恐怕得耐心了。当然,如果你拒绝服从我……”她没有说出后果,而是让他们自己去体会。卡德拉姆是个有野心的人,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我们没想冒犯您的权威,夫人,”这个人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现在我懂了,我们当时太冲动。请原谅我们,但是他……” “什么也没发生,也没什么需要原谅。”她用常用的弗雷曼客套语说道。这是部落用来保持和平的方法之一,而从这位卡德拉姆的年龄来看,他应该能听懂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家族曾长时间担当部落首领。内疚感是耐布的鞭子,应当尽量少用。为了免除自己的内疚感,弗雷曼人会竭力效劳。 他低下头,表示理解了她的意思:“为了部落,我懂。” “下去休息一下,”她说道,“治丧游行将在几分钟后开始。” “遵命,夫人。”他们急匆匆地离开了,并为能从这次事件中全身而退感到庆幸。 厄莉娅的脑海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哈,你处理得十分得体。他们中有一两个仍然认为你想要杀掉那个传教士。他们会找到机会的。 “闭嘴!”她嘘了一声,“闭嘴!我真不应该听你的!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我让你走上获取不朽功名之路。低沉的声音说道。 她感觉到声音在她颅内回响,像隐隐传来的疼痛。她想:我能躲在什么地方?无处可藏! 甘尼玛的刀很锋利,男爵说道,记住这一点。 厄莉娅眨了眨眼睛。是的,是该记住。甘尼玛的刀很锋利。那把刀或许能打破他们现在的困境。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7章 如果你相信某句话,那么你就相信了话中的观点。当你相信某个观点是对的或错的,是正确的或是谬误的,那么你就相信了观点背后的假设。这些假设通常有很多漏洞,但是对于那些相信它们的人来说,这些假设仍然弥足珍贵。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先知书》 雷托的意识在无数刺鼻的气味中飘浮着。他闻出了美琅脂浓郁的肉桂味、活动的身体上焐出来的汗味、敞开的亡者蒸馏器发出的酸味、扬尘散发出的燧石味。气味在沙漠中留下了踪迹,在死亡之地形成了一片浓雾。他知道这些气味能告诉自己一些东西,但是他朦胧的意识却分辨不出。 各式想法如同鬼魅般掠过他的脑海:此时此刻,我没有固定的形态。我是我所有的祖先。坠入沙漠的落日就是我的灵魂。我体内的生命曾经是那么强大,但现在一切已结束。我是弗雷曼人,我将拥有弗雷曼式的结局。金色通道还未开始就已然结束。它什么都不是,只是风吹过的痕迹。我们弗雷曼人知道所有隐藏自己的诀窍:我们没有脸,没有水,没有痕迹……现在,看着我的痕迹消失吧。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能杀了你,厄崔迪。我能杀了你,厄崔迪。”声音不断重复,直到它丧失了意义,只剩下声音本身重复于雷托的梦中,仿佛是一段冗长的祷词:“我能杀了你,厄崔迪。” 雷托清了清嗓子,感到枯燥的声音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干渴的喉咙勉强发出了声音:“谁……” 他身后有个声音说道:“我是个觉醒的弗雷曼人。你们抢走了我们的上帝,厄崔迪。我们为什么要关心发臭的穆阿迪布?你们的上帝死了!” 是真的声音,还是他梦中的幻想? 雷托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被松了绑,正躺在一张坚硬的小床上。他抬眼看到了岩石、朦胧的球形灯,还有一张没有戴面罩的脸。那张脸离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闻到对方嘴里呼出的、熟悉的穴地食物的味道。那是一张弗雷曼人的脸,深色的皮肤、凸出的棱角、缺乏水分的肌肉。这不是个肥胖的城市佬,而是个沙漠中的弗雷曼人。 “我是纳穆瑞,贾维德的父亲。”弗雷曼人说道,“你现在认识我了吗,厄崔迪?” “我认识贾维德。”雷托声音沙哑地说道。 “是的,你的家族知道我儿子。我为他骄傲。很快,你们厄崔迪人对他的认识将更进一步。” “什么……” “我是你的老师之一,厄崔迪。我只有一个作用:我是要杀你的人。我很高兴这么做。在这个学校,要想毕业就得活着。失败就意味着落在我的手里。“ 雷托听出了他话中的真意,他打了个寒战。这是个人类戈姆刺,一个残暴的敌人,以测试他是否有权进入人类的阵营。雷托从中觉察到了他祖母的影子,以及在她身后无数的贝尼·杰瑟里特。他琢磨着这个想法。 “你的教育从我这儿开始,”纳穆瑞说道,“这很公平,而且很合适。因为你很可能过不了我这一关。现在,听好了。我的每句话都关系到你的生命。我的一切都与你的死亡有关。” 雷托环顾屋子四周的岩壁,单调——只有一张小床、朦胧的球形灯和纳穆瑞身后黑暗的通道。 “你逃不掉的。”纳穆瑞说道。雷托相信他的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雷托问道。 “我已经解释过了。想想你自己脑子里的计划!你在这儿,无法把未来融入到现在的状况中。现在和未来,这两者无法 走到一起。但是如果你了解你的过去,真正了解你的过去,而且回到过去看看自己去了哪些地方,或许你就会找到原因。如果找不到,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雷托注意到纳穆瑞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凶恶,却非常坚定,而且的确透露着死亡的气息。 纳穆瑞仰头看着岩石顶壁:“以前,弗雷曼人在黎明时脸朝着东方。依欧思,知道这个词吗?在某种古老语言中是黎明的意思。” 雷托带着苦涩的自豪说道:“我会说那种语言。” “你没有认真听我说话。”纳穆瑞说道,冰冷的语气仿佛刀锋般锐利,“夜晚是混乱的时间,白天意味着秩序。你能说的那种语言里是这么说的:黑暗——混乱,光明——秩序。我们弗雷曼人改变了它。依欧思是不受我们信任的光明。我们喜欢月光,或是星光。光明代表了太多的秩序,会带来致命的后果。你看到了厄崔迪家族都干了哪些依欧思了吗?人类只能生长于能保护他们的光线之下。太阳是我们在沙丘上的敌人。”纳穆瑞的目光直视雷托,“你喜欢什么光明,厄崔迪?” 根据纳穆瑞的姿态,雷托感到这个问题隐含着深意。如果他答错了,这个人会杀了他吗?雷托看到纳穆瑞的手安详地垂在光滑的晶牙匕鞘旁边。他持刀的手上戴着个龟形戒指,反射着球形灯的光芒。雷托放松身体,用手肘撑住身体,脑海中思索着弗雷曼的信仰。那些老弗雷曼人,他们相信戒律,喜欢用比喻的手法阐释戒律。月光? “我喜欢……真理的光明。”雷托道,并观察着纳穆瑞细微的反应。那人显得很失望,但他的手离开了晶牙匕。“这是最完美的光明,”雷托继续道,“人类还会喜欢其他光明吗?” “你说话的样子像在机械地背书,而不是真的相信这些话。”纳穆瑞说道。 雷托想:我的确是在背书。但此刻,他已经开始觉察到纳穆瑞想法的流动,觉察到他的话语是如何被过去经受的训练所过滤的。数以千计的谜题被纳入了弗雷曼人的训练,雷托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它们,让一些样本通过他的头脑:“谜面:安静。谜底:捕猎之友。” 纳穆瑞点了点头,仿佛他也有着这样的想法:“有一个岩洞,对弗雷曼人来说,那是生命之源。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岩洞,躲藏在沙漠里。夏胡鲁,所有弗雷曼人的祖先,封死了那个洞。我的叔叔兹迈德把这一切告诉了我,他从来没有对我撒谎。那个岩洞确实存在。” 纳穆瑞说完之后,雷托感到了沉默中的挑战。生命岩洞?“我的叔叔斯第尔格也曾跟我说过那岩洞,”雷托说道,“它被封住是为了防止懦夫躲在里头。” 纳穆瑞纯蓝的眼睛反射着球形灯光。他说道:“你们厄崔迪会去打开那个岩洞吗?你们想用政府来控制生命。告诉我,厄崔迪,你们的政府有什么问题?” 雷托坐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纳穆瑞这种文字游戏,游戏的赌注就是他的生命。从那个人的神情可以看出,只要听到一个错误答案,他就会拔出他的晶牙匕。 纳穆瑞仿佛看穿了雷托的想法:“相信我,厄崔迪,我是个冷血的杀手。我是铁锤。” 雷托听懂了。 纳穆瑞将自己视为迈兹巴,手拿铁锤,击打那些无法回答天堂的提问,因而无法进入天堂的人。 厄莉娅和她的教士们所创造的中央政府有什么问题? 雷托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进入沙漠,他内心顿时生出了希望。金色通道仍有可能出现在他的宇宙中。纳穆瑞的问题不正 是驱使他进入沙漠的动机吗? “只有上帝才能指明方向。”雷托说道。 纳穆瑞盯着雷托。“你真的相信你说的话吗?”他问道。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雷托说道。 “寻找出路?” “为了我自己。”雷托将脚搁在小床边的地上。岩石地上没有铺地毯,感觉很冷。 “你说的话倒像个真正的反叛者,”纳穆瑞说道,摩挲着手指上的龟形戒指,“我们走着瞧。再次听好了。你知道佳佳鲁德-丁那地方的屏蔽场城墙吗?那山上刻有我祖先早年留下的印记。贾维德,我的儿子,看过这些印记。阿布第·加拉,我的侄子,也看过。在沙暴季,我和我的朋友亚卡普·阿布德从那座屏蔽场城墙上下来。风干燥炎热,和教会我们跳舞的旋风一样。我们没有花时间去看那个印记,因为沙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但是,当沙暴平息后,我们看到棕色的沙地上空出现了塔塔的影像。萨科·阿里的脸也出现了一阵子,向下看着他的坟墓城市。影像很快消失了,但我们的确看见了。告诉我,厄崔迪,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那个坟墓城市?” 教会了我们跳舞的旋风,雷托思索着,塔塔和萨科·阿里的影像。只有禅逊尼流浪者才用这些词汇,他们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沙漠人。 还有,弗雷曼人是禁止拥有坟墓的。 “有一条通道是所有人必须走过的,坟墓城市就在它的终点。”雷托说道。随后,他借用了一段禅逊尼的祝词:“它位于一个一千步见方的花园内。花园里有一条长两百三十三步、宽一百步的走廊,走廊上铺着产自斋浦尔古城的大理石。花园里住着一个名叫阿-拉齐兹的人,他为所有有需要的人准备好食物。当审判日降临,那些动身寻找坟墓城市的人将一无所获。因为书上已经写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东西将不可能在别的世界中找到。’” “你又在背书了,你自己根本不相信。”纳穆瑞讥笑道,“但是我可以接受,因为我认为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他的唇间又露出一丝冷笑,“我给你一个临时的未来,厄崔迪。” 雷托仔细端详着这个人。这是个问题吗,伪装成陈述句的问题? “好!”纳穆瑞说道,“你的意识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往家里放飞了巴巴里鸽。还有一件事,你听说过卡迪什城里的人在使用蒸馏服仿制品吗?” 纳穆瑞等待着回答,而雷托则在费力地猜测着他的用意。模拟蒸馏服?他们在很多行星上都已流行开来。 他说道:“卡迪什浮夸的习气早已出名。聪明的动物知道适应环境。” 纳穆瑞缓缓点了点头,说道:“那个抓住你,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人马上要来见你。别想从这地方逃走,你会因此而送命。”说完,他转身走入黑暗的通道。 他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雷托一直盯着那个通道。他能听到那里有声音,是当值卫兵在小声地说话。纳穆瑞所说的那个有关幻影的故事一直停留在他脑海里。他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来到这里。现在,这个地方不是迦科鲁图/芳达克已经不重要了。纳穆瑞不是走私徒。他显然比他们更有趋势,而且他玩的这个游戏中有杰西卡的影子。纳穆瑞走的那条通道是这间屋子唯一的出路,屋子外面是个陌生的穴地——还有穴地外的沙漠。沙漠中的严酷、幻影和无尽的沙丘构成了陷阱的一部分,困住了雷托。他可以再次穿越沙漠,但是逃亡将把他带到何处?这个想法如同一摊臭水,无法解救他的饥渴。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8章 在传统思维模式中,时间是线性发展的。因此,人类考虑任何问题都要遵循先后次序,并且用语言将自己的问题描述出来。由于这个心智缺陷,人类所谓的效力、后果,其有效范围都非常短暂。于是,在应对危机时,人类永远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摘自列特-凯恩斯的《厄拉科斯工作日志》 语言与行动,二者必须同时齐发,杰西卡提醒着自己。她集中注意力,使自己的头脑为即将到来的交锋做好准备。 现在刚过早餐时间,她从窗户中看出去,萨鲁撒·塞康达斯上的金色太阳才爬到花园的围墙上。她精心挑选了服装:带有兜帽的黑色圣母长袍,金色的厄崔迪家族鹰冠在长袍下摆、两个袖口处形成一圈花边。杰西卡背对窗户站好,仔细理了理长袍的衣褶,左臂横放在小腹上,突出袖口的鹰冠图形。 法拉肯注意到了厄崔迪的标志,踏进屋子的同时还对此作了一番评论,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是惊讶的样子。她发现他的话中带着一丝好玩的语气,不禁感到有些奇怪。他穿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连衣裤,这是他的建议。按照她的示意,他在绿色矮沙发上坐了下来,轻松地把右臂搭在靠背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信任她?他问自己,她毕竟是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啊! 杰西卡观察着他放松的身体和脸上的表情,笑了笑,说道:“你信任我,是因为你知道我们做了一笔很不错的交易,而且你想学习我能教你的东西。” 她看到他不快地皱了皱眉头,摆了摆左手,解释道:“不,我不会读心术。我只观察脸、身体、态度、语气,还有手臂的姿势。一旦学会了贝尼·杰瑟里特的方法,任何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你会教给我?” “我相信你读过关于我们的报告。”她说道,“报告中提到过我们无法有兑现诺言的时候吗?” “没有,但是……” “我们能够生存下来,部分原因是人们对我们的承诺有完全的信心。这一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改变。” “听上去很有道理,”他说道,“我都等不及了。” “我觉得很奇怪,你从来没有向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申请一位教师。”她说道,“只要你提出申请,他们会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好让你欠他们一个人情。” “我向母亲提过,但她从来就不听我的。”他说道,“但是现在……”他耸了耸肩,暗示对文希亚的流放已经执行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如果你能在几年开始,那 就更好了。”杰西卡说道,“以你现在的年纪,学起来会有些困难。刚开始时你必须特别耐心,非常耐心。我希望你不会觉得付出这种代价不值得。” “只要得到你的许诺的好处,不会。” 他的话中有真诚,有期待,也有敬畏,她听出来了。他准备好了。她说道:“耐心的艺术——从基本的腿部、手臂和呼吸方面的龟息训练开始。以后我们再来注意手形和手指的问题。准备好了吗?” 她在面对他的一张凳子上坐下。 法拉肯点了点头,脸上保持着期待的神情,以此掩盖内心突发的恐惧。泰卡尼克警告过他,说杰西卡夫人的承诺中肯定有姐妹会酝酿已久的鬼把戏。“她再一次抛弃了她们或是她们抛弃了她之类的鬼话,你绝对不能相信。”法拉肯勃然大怒,结束了他们的争论。但刚一发火,他立即后悔了。有了这种情绪变换,他现在觉得泰卡尼克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法拉肯瞥了一眼屋内。屋角饰品上的宝石发着柔和的光。但闪光的并不一定是宝石,还有精心伪装的监视器。屋子内发生的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然后,会有才华横溢的聪明人分析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句话、每个动作。 看到他的视线后,杰西卡笑了,但没有表明她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什么。她说道:“要学习贝尼·杰瑟里特式的耐心,你必须首先意识到我们这个宇宙的本质是无常。我们将自然称为最终极的不确定状态,包括自然的一切内容、一切行为。为了打开你的眼界,让你体会到自然的变化方式,你必须伸直双臂,与胸齐平。看着你的双手,首先是手心,然后是手背。然后观察手指,前面和后面。开始做。” 法拉肯照着做了,但是觉得自己傻里傻气的。这两只都是他自己的手,他很熟悉它们。 “想象你的手变老了,”杰西卡说道,“它们必须在你眼前变得非常老,非常非常老。注意皮肤有多干燥……” “我的手不会变。”他说道。他上臂的肌肉已经开始有点颤抖。 “继续盯着你的手。把它们变老,想变多老就变多老。当你看到它们变老之后,颠倒整个过程,让你的手再次年轻起来。要尽量做到能随意地把它们变成婴儿或是老人的手,变过来,再变过去。” “它们不会变!”他抗议道。他的肩膀开始疼了。 “集中注意力,你的手会发生变化的。”她说道,“专心,想象时间的流逝:从婴儿到老人,从老人到婴儿。你可能会花上几个小时、几天、几个月。但你能做到。反转这个变化流程的目的是让你看到 ,一切事物都是某个不断旋转,又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系统……只是相对的稳定。” “我还以为我要学的是耐心。”她听出了他话中的气愤,还有一丝沮丧。 “相对的稳定,”她说道,“有了这种信念,你就能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在实际中看到所发生的变化。目前,你只有非常有限的方法来观察这个宇宙。而现在,你必须把宇宙当成你自己的造物。这样一来,你就能掌握任何相对的稳定,使之为你所用。” “你刚才说这个阶段要花多长时间?” “耐心。”她提醒着他道。 他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他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看着你的双手。”她喝道。 苦笑消失了。他的目光重新集中到伸出的双手上。 “要是我手臂累了该怎么办?”他问道。 “不要说话,集中注意力。”她说道,“如果你觉得很累,停下来休息几分钟,然后重新开始练习。你必须坚持下去,直到成功为止。现在这个阶段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学会这一课,否则其他课程无法开始。” 法拉肯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住嘴唇,盯着他的双手。他慢慢地翻转它们:正面、背面、正面、背面……什么也没改变。 杰西卡站起身,走向唯一的房门。 他开口发问,注意力并没有的从他的双手移开:“你去哪儿?” “如果你一个人待着,练习效果会更好一些。我大概会在一小时后回来。耐心。” “我知道!” 她观察了他一会儿。他看上去是那么专注。她不禁心头一痛——他让她想起了自己已经失去的儿子。她叹了口气,说道:“等我回来以后,我会教你做一些放松肌肉的练习。要有耐心。你会为你的身体和感官所发生的变化而感到惊讶的。” 她离开了房间。 她步入走廊,卫兵们立即出现,跟在她三步远的地方。他们内心的敬畏和害怕写在脸上。他们是萨多卡,多次听说过她的威力。在厄拉科斯上他们被弗雷曼人打败的故事中,她是主角之一。这个女巫是弗雷曼人的圣母,又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一个厄崔迪人。 杰西卡向身后瞥了一眼,看到了他们严肃的面容,一列列排着,像专门为她设计的一行行里程碑。她走到楼梯口,下楼,穿过又一条过道,来到她窗户下的花园中。 现在只求邓肯和哥尼能完成他们的那部分任务了。她一边感觉着脚下的沙砾,一边想。阳光透过丛丛绿叶,照进花园。 沙丘3:沙丘之子_第39章 完成下一步的门泰特教育之后,你就能学到整合、联系的方法了。到那时,你的心智便会彻底贯通,你的意识能够全面处理数据的各条通路,并以你早已掌握的门泰特分类技能处理极度复杂的海量输入数据。一开始处理某个特定问题时,你会很难摆脱因为细节和数据之间的分歧而产生的紧张情绪。要警惕!如果没有掌握门泰特的整合、联系的方法,你会陷入互不相干的数据之中,难以自拔。这就是所谓巴比伦困境。我们用这个名称来表示无处不在的整合风险,即,信息是正确的,组合这些信息的过程中却出现了错误。 ——摘自《门泰特手册》 织物摩擦的声音使雷托惊醒过来,像在黑暗中迸出一簇簇火花。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感觉竟变得如此敏锐,一下子就从声音上分辨出了织物的质地:声音是由一件弗雷曼长袍和粗糙的门帘相互摩擦发出的。他转身对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它发自那条黑暗的通道,几分钟前纳穆瑞就是从那儿离开的。转身的同时,他看到有人走了进来。是那个抓住他的人:蒸馏服面罩上方露出同样的深色肌肤、同样的一对灼热的眼睛。那个人一只手伸进面罩,从鼻孔中拔出贮水管然后拉下面罩,同时也掀开兜帽。甚至在发现他下颔处的墨藤鞭印之前,雷托就认出了他。他认出这个人完全是个下意识行为,之后,对方面貌的细节才进入雷托的意识,作为事后的确定。没错,这位大个子,这位行吟诗人,正是哥尼·哈莱克。 雷托将双手握成了拳头,压下认出对方带来的震惊。厄崔迪家族的家臣中,没有人比哥尼更忠诚,没有人比他更擅长屏蔽场格斗搏击。他是保罗值得信赖的朋友和老师。 他是杰西卡夫人的仆人。 雷托的脑海中思索着此次重逢背后的故事,哥尼是抓捕他的那个人。哥尼和纳穆瑞同在这次阴谋中,杰西卡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他们。“我知道你已经见过了我们的纳穆瑞。”哈莱克说道,“请相信我,他有且只有一个职责:如果有必要,他是唯一能下手杀死你的人。” 雷托不假思索地用他父亲的声音回答道:“你加入了我的敌人阵营,哥尼!我从未想过……” “不要在我身上试这种把戏,年轻人,”哈莱克说道,“它们对我不起作用。我听从你祖母的命令。对你进行教育的详细计划已制订完毕。是我挑选了纳穆瑞,但是得到了她的赞同。接下来的事,不管痛苦与否,都是她安排的。” “她都安排了什么?” 哈莱克从长袍的褶子里亮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个弗雷曼注射器,样子原始却很有效。透明的管子里盛着蓝色的液体。 雷托在小床上向后挪去,后背碰到了岩壁。纳穆瑞走了进来,站在哈莱克身旁,两人一起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我看你已经认出这是香料萃取物了。”哈莱克说道,“你必须经历沙虫幻觉,否则,你父亲作出了尝试而你却没有,这个问题将困扰你的一生。” 雷托无言地摇了摇头。就是这种东西,甘尼玛和他都知道这玩意儿可能会毁了他们。哥尼真是个无知的笨蛋!但杰西卡夫人怎么能……雷托感觉到了存在于记忆中的父亲,父亲涌入他的意识,试图摧毁他的反抗意志。雷托想大声怒喝,但双唇却无法动弹。这是他最害怕的东西,这种恐惧是语言无法描述的。这是入定状态,这是预知未来,将它固化,让它的恐惧吞没自己。杰西卡显然不可能下令让自己的孙子经历这种考验,但她的存在却浮现在他的意识之中,压迫着他,用种种理由说服他接受这个考验。就连应对恐惧的祷词也成了毫无意义的低语:“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带来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卡尔迪亚王国全盛时期,这段祷词就已经十分古老了,雷托试图行动起来 。向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扑过去,但是他的肌肉拒绝执行命令。恍惚中,雷托只见哈莱克的手移动着,注射器正向他接近。球形灯光照射在蓝色的液体表面,形成一个亮点。注射器碰到雷托的左胳膊。疼痛在他体内传播着,一直到达他大脑的深处。 忽然间,雷托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晨光中的茅屋外,就在那儿,在他面前,烘烤着咖啡豆,把它们烤成棕色,又往里面添了些豆蔻和香料。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响起了三弦琴声。音乐在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直到进入他的脑海中,仍在重复不已。音乐开始在他体内弥漫,让他膨胀起来,变得非常大,不再像是个孩子。他的皮肤也不再属于他自己。一阵暖流涌遍他的全身。接着,和方才的景象出现时同样突兀,他发现自己重又站在黑暗中。天黑了。星星像风中的余烬一般,溅落在壮阔的大宇宙之中。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但还是奋力抗拒着入定状态的作用,直到最后,他父亲的形象闯入了他的意识。“我会在入定状态中保护你,你体内的其他人不会就此占据你。” 风刮倒了雷托,推着他在地上翻滚,卷起沙尘打在他身上,蚀进他的胳膊、他的脸,将他的衣服扯成碎条,将剩下的一条条毫无用处的褴褛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眼看着身上的伤口愈合,和它们出现时同样迅速。他继续在风中翻滚着,他的皮肤仍旧不是自己的。 来了,快来了!他想。 但这个想法非常遥远,仿佛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就像皮肤不属于他自己一样。 幻象吞没了他。幻象扩展成为立体的记忆,分隔了过去和现在、未来和现在、未来和过去。接着,每个被隔离的部分各自形成一个视点焦距,指引着他的前进道路。 他想:时间,和长度单位一样,是衡量空间的尺度,但是衡量这个动作本身却把我们锁在我们要衡量的空间中。 他感觉到入定的作用在加强。内在意识不断扩大,他的自我也随之发生着变化。时间在流动,他无法让它停止在某一刻。过去和未来的记忆碎片淹没了他,像一个个蒙太奇片段,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着,他的记忆像一个镜头、一束灯光,照亮一个个碎片,将它们分别显示出来,但却无法使它们那种永恒的运动和改变停止下来。 他和甘尼玛的计划出现在这束灯光中,凸显出来,让他惊恐不已。幻象如现实般真实,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必然性,让他不由得畏缩了。 他的皮肤不是他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在他体内冲撞,越过恐惧设下的障碍。他无法分辨眼前出现的到底是过去还是未来。有时,他觉得自己正在参加芭特勒圣战,竭力摧毁任何模仿人类意识的机器。这是过去的事——已经发生而且早已结束。但他的意识却仍然在过去的经验中徘徊,吸收一切信息。他听到一个与他共事的部长在讲台上说道:“我们必须消灭能思考的机器。人类必须依靠自己来制定方针。这不是机器能干的事情。推理依靠的是程序,不是硬件。而人类正是最终极的程序编写者!” 他清楚地听到了这个声音,而且知道他所处的环境:巨大的大厅,黑色的窗户。光明来自那些噼啪作响的火把。他的部长同事继续说道:“我们的圣战就是‘清除’。我们要将摧毁人类的东西彻底清除。” 在雷托的记忆中,那个演讲者曾经是一位计算机专家,一个懂得并且服务于计算机的人。他刚想深究下去,整个场景却消失了,换成甘尼玛站在他面前:“哥尼知道。他告诉我了。它们是邓肯的原话,是邓肯在门泰特状态下说的。‘做好事消除的是恶名,做坏事消除的是自我意识。’” 这肯定是未来——很久以后的未来。但是他感到了它的现实性,就像体内无数生命的过去一样真实。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未来吗,父亲?” 父亲的形象用警告的口吻说道:“不要主动招灾惹祸!你 现在学习的是如何在涌入意识的碎片中作出选择。如果不掌握这种技巧,你会被汹涌的意识碎片淹没,无法在时间中定位。” 浅浮雕一般的影像无处不在。未来扑面而来,撞击着他。过去——现在——未来。没有真实的界限。他知道自己必须跟随这些影像,但他同时却害怕跟随它们,唯恐无法回到以前那个熟悉的世界。然而,压力之下,他不得不停止自己的抗拒行为。这是一个全新的宇宙,他无法通过静止的、贴上标签的时间片段来了解这个新宇宙。在这里,没有哪个片段会静止不动。事物再也没有顺序,也毫无规律可言。他不得不观察变化,寻找变化本身的规律,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一个巨大的时空隧道,看到了未来中的过去、过去中的现在、过去和未来中的此时此刻。在仅仅一次心跳的时间里,无数世纪的经历汹涌而来。 雷托的意识自由地飘浮着。他不再为保持清醒而冷眼旁观,也不存在障碍。他知道纳穆瑞过一会儿要做什么,但这仅仅占据了他意识的一角,与其他无数个未来共享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分割成了无数片段,在这个意识中,他所有的过去、所有的体内生命,都融入了他,成为他自己。在他体内无数生命中最伟大的那一个的帮助下,他成了主导。他们成了他。 他想:研究某个东西时,必须拉开一段距离才能真正发现其中的规律。他为自己赢得了距离,他能看见自己的生命了:他纷繁庞杂、数量无比巨大的过去是他的负担,是他的乐趣,也是他的必需。出生之前便拥有的过去使他比常人多了一个维度。从现在起,父亲不再指引他了,因为不再有这个需要了,拉开距离之后,雷托自己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洞见过去和现在。极目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终极的祖先——就是人类本身,没有这个祖先,遥远的未来便不可能存在。距离带来了新的准则、新的维度。不管他选择什么生活,他都能借助自己无比丰富的经验生活下去,不为任何人所控制。这些经验是无数个世代的积累,任何一个单一生命都无法与之相比。被唤醒之后,这个经验综合体拥有巨大的力量,相比之下,他此前的独立自我只能黯然失色。这个综合体可以作用于某个个体,也能使自己强加于某个民族、社会或是整个文明之上。有人告诫哥尼要提防他,这便是原因所在。这也是让纳穆瑞的尖刀守在一旁的原因。他们害怕看到他体内的力量。没人能看到它的全部威力——连甘尼玛也不行。 雷托坐了起来,发现只有纳穆瑞还等在这里,注视着他。 雷托用老年人的声音说道:“每个人的极限各不相同。预知每一个人的未来,这只是一个空洞的神话。当下这个时间段内,只有最强大的力量才能被事先预知。但是,在一个无限的宇宙中,‘当下’这个概念实在太大了,人类的意识实在难以全面把握。” 纳穆瑞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懂。 “哥尼在哪儿?”雷托问道。 “他离开了,他不想看到我杀了你。” “你会杀了我吗,纳穆瑞?”雷托听上去像在恳求这个人快点杀了自己。 纳穆瑞的手离开了刀把:“既然你让我这么做,那我偏不杀你。因为你觉得无所谓,所以……” “无所谓——这种病症摧毁了很多东西。”雷托说道,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是的……文明本身都会因此消亡了。到达更复杂的意识水平之后,似乎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他抬头看着纳穆瑞,“他们让你来看看,看我是不是有这种态度?”他意识到纳穆瑞不仅仅是个杀手,他比杀手狡猾,也比杀手深刻。 “有这种态度,说明你无法控制你所拥有的力量。”纳穆瑞说道,但这是句谎言。 “无所谓的力量,是的。”雷托站了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父亲的生命并没有那么伟大,纳穆瑞,他作茧自缚,为自己在‘当下’制造了一个挣脱不出的陷阱。”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0章 哦,保罗,你就是穆阿迪布, 众生的救世主, 你在呼吸之间, 释放了飓风。 ——摘自一首穆阿迪布赞歌 “决不!”甘尼玛说道,“我会在新婚之夜把他杀掉。”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分说。厄莉娅和她的侍卫已经劝了她半个晚上,这间寓所里一直没安静下来,不断有新的侍卫前来助阵,送上新的食物和饮品。整个神庙和它附近的皇宫都惴惴不安,等待着迟迟未作出的决定。 甘尼玛从容地坐在她寓所内的一把绿色悬浮椅上。屋子很大,粗糙的黑色墙面模拟着穴地的岩壁,然而天花板却是水晶的,折射着绿色的光芒。地面上铺着黑色地砖。屋子里没几样家具:一张小小的写字台、五把悬浮椅和一张放置在凹室内的弗雷曼式小床,甘尼玛穿着一件黄色的丧服。 “你不是个自由人,你无权决定你的生活。”厄莉娅第一百遍重复道。这个小傻瓜迟早会明白这一点!她必须同意与法拉肯的婚约!她必须!她大可以今后干掉他,但根据弗雷曼人的婚俗,只有在她表示首肯之后,婚约才有效力。 “他杀了我哥哥,”甘尼玛说道,坚持着这个有力的理由,“大家都知道。如果我答应了他的婚约,每个弗雷曼人都会唾弃我的名字。” 这也是你必须要同意这门亲事的原因之一,厄莉娅想。她开口道:“是他母亲干的。他已经为此将她流放了。你还要求他什么呢?” “他的血,”甘尼玛说道,“他是科瑞诺人。” “他公开谴责了他的母亲。”厄莉娅反驳道,“至于下层弗雷曼人,别管那些乌合之众怎么说。他们只会接受我们要他们接受的东西。甘尼,帝国的和平要求你……” “我不会同意,”甘尼玛说道,“没有我的同意,你无法宣布婚约。” 甘尼玛说话时,伊勒琅走进了屋子,先是询问地看了厄莉娅一眼,随后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两个垂头丧气的侍卫。厄莉娅懊恼地举起双手,随后整个人都瘫倒在甘尼玛对面的椅子中。 “你来跟她说,伊勒琅。”厄莉娅说道。 伊勒琅拖过一把悬浮椅,坐在厄莉娅身旁。 “你是科瑞诺人,伊勒琅,”甘尼玛说道,“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她站起身,走到她的小床旁,盘着腿坐在上面,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的两个女人。伊勒琅和厄莉娅一样穿着黑色长袍,兜帽甩在脑后,露出了她的金发。 伊勒琅瞥了厄莉娅一眼,然后站起身,走到甘尼玛对面:“甘尼,如果杀人能解决问题的话,我会亲自前去杀了他。你说得不错,法拉肯和我有相同的血脉。但是,除了对弗雷曼人的承诺之外,你还有更重要的责任……” “你嘴里的话比我敬爱的姑姑说的强不了多少。”甘尼玛说道,“‘兄弟的血是洗不掉的’,这条弗雷曼格言并不是说说而已。” 伊勒琅紧闭双唇,随后又开口说道:“法拉肯扣留了你祖母,他也扣留了邓肯,如果我们不……” “对于发生的一切,你们的解释不能让我满意。”甘尼玛看着厄莉娅和伊勒琅,“邓肯曾经为保护我的父亲献出了生命。或许这个死而复生的家伙不再是……” “邓肯的任务是保护你祖母的安全!”厄莉娅越过伊勒琅看着她,“我相信他是没办法才选择了这么做。”她暗自想着:邓肯!邓肯!你真不应该选择这种方式啊。 甘尼玛盯着姑姑,研究着厄莉娅的语气:“你在撒谎,天堂之母,我听说了你和我祖母之间的争执。有关我祖母和邓肯的事,你隐瞒了什么?” “我都告诉你了。”厄莉娅说道,但在如此直截了当的指责面前,她还是不由得一阵恐惧。她意识到她过于疲劳,放松了戒备。她站起身来:“我知道的东西你全都知道。”她转身面对伊勒琅,“你来劝劝她。一定要让她……” 甘尼玛用一句刺耳的弗雷曼诅咒打断了她,从未成熟的嘴唇中冒出这样的话,实在令人震惊。骂完之后,她接着道:“你认为我只是个小孩子,你有大把时间来规劝我,而我最终会被你劝服的。你想得美。哦,天堂之母,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内心的年龄。我会听从他们,而不是你。” 厄莉娅勉强控制着自己,没有开口反驳,只是恨恨地盯着甘尼玛。她也成了邪物吗?这个孩子是谁?她对甘尼玛的恐惧又加深了一层。她也向体 内的生命妥协了吗?厄莉娅说道:“过一段时间,你会明白过来的。” “过一段时间,你可能会看到法拉肯的鲜血流淌在我的刀上,”甘尼玛说道,“相信我。只要把我俩单独留在一起,我们中的一个就会死去。” “你以为你对你哥哥的感情在我们之上?”伊勒琅问道,“别傻了!我是他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我是……” “你从来不了解他,”甘尼玛说道,“你们所有人,除了我敬爱的姑姑,你们总是把我们看成小孩。你们是傻瓜!厄莉娅知道!你看,她有意回避……” “我什么也没回避。”厄莉娅说道,但她却转身背对着伊勒琅和甘尼玛,盯着那两个女侍卫。那两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她们显然已放弃了说服甘尼玛的尝试,或许还对她有些同情。厄莉娅生气地把她们轰出屋子。侍卫离开时,脸上明显带着庆幸的表情。 “你回避了。”甘尼玛坚持道。 “我只是选择了一条适合我的生活道路。”厄莉娅说道,转身看着盘腿坐在小床上的甘尼玛。她难道已经向体内生命妥协了?厄莉娅想从甘尼玛的眼睛中看到线索,但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厄莉娅想:她看到了我作出的妥协吗?她是怎么发现的? “你害怕成为无数生命的窗口。”甘尼玛谴责道,“但我们都是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我们知道会这样。你会成为他们的窗口,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无法拒绝他们。”她暗自想道:是的,我知道你——邪物。或许我会步你的后尘,但现在的我只会可怜你、鄙视你。 甘尼玛和厄莉娅之间陷入了沉寂。伊勒琅所受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注意到了这种寂静。她挨个看了看她们,问道:“你们为什么突然这么安静?” “我刚好想到了一个问题,需要集中精力。”厄莉娅说道。 “等你有空的时候再想吧,亲爱的姑姑。”甘尼玛嘲笑道。 厄莉娅强压住疲惫引发的怒火,说道:“够了!让她自己想想吧。或许她会想明白的。” 伊勒琅站起身说道:“天都快亮了。甘尼,在我们离开之前,你愿意听听法拉肯发来的最新的消息吗?他……” “我不听,”甘尼玛说道,“而且,从现在开始,也不要用那个愚蠢的昵称来称呼我。甘尼!别用这种称呼,别以为我还是个孩子……” “你和厄莉娅怎么会突然间不作声了?”伊勒琅问道,回到她刚才的问题上。但这一次,她悄悄地用上了音言。 甘尼玛仰头大笑起来:“伊勒琅!你敢在我身上用音言?” “什么?”伊勒琅被吓了一跳。 “你在教你的祖母吃鸡蛋。”甘尼玛说道。 “什么意思?” “这句俗语我知道,而你却从来没听说过。想想这个事实吧。”甘尼玛说道,“这是一句表示蔑视的俗语,它流行的时候,你们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还很年轻。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你清醒的话,问问你的父皇母后为什么要给你起名叫伊勒琅,是毁灭的意思吗?” 尽管受过控制表情的训练,伊勒琅的脸还是涨得通红:“你想要挑衅我吗,甘尼玛?” “而你想要在我身上用音言。用在我身上!我还记得第一个掌握这种技巧的人。我记得那一刻,毁灭的伊勒琅。现在,你们俩,出去。” 但厄莉娅却被激起了兴趣,来自体内的建议使她忘却了疲劳。她说道:“或许我有一个能改变你想法的建议,甘尼。” “还叫我甘尼!”甘尼玛厉声笑道,“你自己想想吧,如果我想杀死法拉肯,我只须按照你的计划办就行。我猜这一点你已经想到了。要提防突然听话的甘尼啊。你懂吗?我一直都对你很坦率。” “我就是这么希望的,”厄莉娅说道,“如果你……” “兄弟的血不可能被洗净,”甘尼玛说道,“我也不会在弗雷曼人面前成为一个叛徒。决不原谅,决不忘却。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基本信条吗?我在此警告你们,而且我还要对公众宣布:你们绝不可能诱骗我答应与法拉肯的婚约。谁会相信呢?法拉肯自己都不会相信。听到这个婚约的弗雷曼人只会在暗中偷笑说:‘看到了吗,她把他诱进了陷阱?’如果你们……” “我知道。”厄莉娅道,走到伊勒琅身旁。她注意到伊勒琅呆呆地站在那儿,沉浸在震惊之中——她明白了这场对话将走 向何方。 “如果我答应,我就是在诱他中计。”甘尼玛说道,“如果那就是你们需要的,我会同意,但他可能不会上当。如果你希望这个假婚约能值些钱,帮你买回我的祖母和你珍贵的邓肯,那也行。这算是你的造化。但法拉肯是我的,我要杀了他……” 伊勒琅转过头来看着厄莉娅:“厄莉娅!如果我们真的这么做……”她有意顿了顿,让厄莉娅想象一下兰兹拉德联合会内的各大家族的愤怒、厄崔迪家族的名誉将承受的毁灭性打击、宗教信仰的破灭,还有随之倒塌的大大小小的社会上层建筑。 “……对我们将大为不利。”伊勒琅继续道,“所有对保罗预知能力的信仰都将毁灭。它……帝国……” “有谁胆敢挑战我们的权力?我们有权决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厄莉娅平静地说道,“我们是错误与正确的裁定者。我只须宣布……” “你不能这么做!”伊勒琅抗议道,“保罗……” “只不过是教会和国家的一个工具而已。”甘尼玛说道,“不要再说傻话了,伊勒琅。”甘尼玛摸了摸腰间的晶牙匕,抬头看着厄莉娅,“我错误地判断了我聪明的姑姑、穆阿迪布帝国内的圣人。我真的看错你了。把法拉肯骗到我们的客厅来吧——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这么做太鲁莽了。”伊勒琅竭力反抗道。 “你同意婚约了,甘尼玛?”厄莉娅没有理睬伊勒琅,直接问道。 “前提是满足我的条件。”甘尼玛说道,她的手仍然没有离开晶牙匕。 “我不参与这件事,”伊勒琅说道,她的手出汗了,“我本想促成一个真正的婚约,以愈合……” “厄莉娅和我,我们会给你一个更加难以愈合的伤口。”甘尼玛说道,“尽快带他到这儿来,如果他愿意来的话。或许他会同意的。他怎么会怀疑我这么一个小孩子呢?让我们准备一个正式的订婚仪式,需要他亲自出席。再制造一个让我和他独处的机会……只要一两分钟……” 伊勒琅在真实的甘尼玛面前战栗着。现实不就是这样吗?在可怕的血腥斗争中,弗雷曼人的孩子与成人没有区别。弗雷曼人的孩子习惯于在战场上杀死受伤的敌人,让女人可以省点力气,直接收集战场上的尸体就行,然后把它们送往亡者蒸馏器。甘尼玛,以一个弗雷曼孩子的声音,用她声音中的成熟,用围绕在她周围的古老家族的仇杀气氛,堆积起一层又一层的恐惧。 “成交。”厄莉娅说道,勉强压制着自己的脸部表情和声音,不让自己的狂喜暴露在外,“我们会准备正式的婚约证书。我们要让联合会族的代表们见证婚约的签字仪式。法拉肯不太可能怀疑……” “他会怀疑,但他还是会来。”甘尼玛说道,“他会带卫兵,但是他们能阻止我接近他吗?” “看在保罗所有努力的分上,”伊勒琅抗议道,“至少我们该让法拉肯的死看上去像是个事故,或者是某个外星球家族的恶意……” “我乐于向我的同胞们展示沾满鲜血的利刃。”甘尼玛说道。 “厄莉娅,我求你了,”伊勒琅说道,“放弃这个疯狂的决定吧。你可以宣布要刺杀法拉肯,或任何……” “我们无须正式宣布要刺杀他,”甘尼玛说道,“整个帝国都知道我们的感受。”她指了指她长袍的袖子,“我们穿着黄色的丧服。即使我换上了黑色的弗雷曼订婚服,难道还会有人以为我真的想订婚吗?” “希望能瞒过法拉肯,”厄莉娅说道,“还有那些我们邀请来参加仪式的联合会代表……” “每个代表团都会反对你,”伊勒琅说道,“这一点你也清楚。” “有道理。”甘尼玛说道,“所以挑选代表团成员时一定要细心点。他们必须是那些我们在未来可以舍弃的人。” 伊勒琅绝望地朝空中一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了。 “把她置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以防她给她的侄子通报消息。”甘尼玛说道。 “用不着教我怎么计划阴谋。”厄莉娅说道。她转身跟随着伊勒琅,但走得比她慢。门外的卫兵和待命的助手们迅速跟在她身后,就像沙虫跃出沙漠表面、沙砾随即流入它身后形成的漩涡一般。 门关上后,甘尼玛悲伤地摇着头,想:就像可怜的雷托和我想到的一样。上帝!我希望被老虎杀死的是我,而不是他。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1章 很多势力都想控制厄崔迪的双胞胎。当雷托的死亡被公布之后,阴谋与反阴谋之间的交锋更为激烈了。请注意各种势力的动机:姐妹会害怕厄莉娅,一个成年的邪物,但仍然希望得到厄崔迪家族携带的特殊基因;教会看到了控制穆阿迪布的继承人所带来的权力;宇联商会需要一扇通向沙丘财富的大门;法拉肯和他的萨多卡想回到沙丘,再现科瑞诺家族的辉煌;宇航公会担心的是一个公式:厄崔迪=香料,失去香料,他们就无法导航;杰西卡希望能修复由于她的抗命而造成的与贝尼·杰瑟里特之间的裂痕。几乎没有人问过这对双胞胎他们自己的计划,直到一切都太迟了。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克里奥斯书》 晚餐后不久,雷托看到一个人穿过拱形门廊,向他的屋子走来,他的注意力随即放到这个人身上。房门开着,雷托看到了外面的不少动静:隆隆驶过的香料运输车,还有三个女人,身着外星球的衣物,表明了她们走私徒的身份。雷托注意到的那个人与其他人本来没什么不同,只是他走起路来很像斯第尔格,一个年轻得多的斯第尔格。 现在,雷托的意识已经和常人截然不同。它飘飘荡荡地向外游荡,时间充塞其中,像一颗光芒四射的恒星。他能看到无限多的时空,但只有当进入自己的未来,他才感觉到他的肉身位于何处。体内无数记忆涌动着,时而高涨,时而退却,但他们现在就是他。他们就像海滩上的潮水,如果冲得太高,他会对他们下令,然后他们就会撤退了,留下他独自一人。 时不时地,他会倾听这些记忆。他们中有人会充当敦促者,从记忆深处探出头来,大声喊叫着,为他的行动提供线索。他的父亲在意识中现出身来说道:“你现在是个希望成为男子汉的少年。但当你成为一个男子汉后,你会徒劳地想重新变成个少年。” 自从来到这个古老而且维护不佳的穴地后,他的身体一直受着跳蚤和虱子的折磨。那些给他送来香料食物的仆人似乎并没有为这些小生物而感到烦恼。他们对这些东西有免疫力,抑或他们和它们相处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完全感觉不到难受? 聚集在哥尼身边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里是迦科鲁图吗?他体内的记忆给出了一个很难让人高兴的答案。这些人长得都很丑,而哥尼是最丑的一个。然而,这里却潜伏着一种完美,在丑陋的表面下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自己仍处于强烈的香料沉醉之中,每餐中添加的大量香料仍然束缚着他。他孩子的身体想要反抗,而他内心积累了成千上万个世代的记忆却发出了咆哮。 游荡的意识回来了。但他不敢确定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哪儿,香料迷惑着他的感官。他感觉到肉身限制的压力在不断累积,就像沙漠在悬崖之下缓缓堆集起来。总有一天,一小股沙流会蹿上悬崖顶端,然后越聚越多……到最后,阳光下剩下的只有沙子。 但是现在,那座悬崖仍然屹立在沙漠上。 我仍然处于入定的作用中,他想。 他知道自己很快将来到生与死的分岔口。抓获他的这些人不满意他每次返回时带来的答案,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送回到香料的束缚中。狡诈的纳穆瑞总是怀揣着刀等着他。雷托知道无数的过去和未来,但他仍然不知道什么才能让纳穆瑞满意……或是让哥尼·哈莱克满意。他们想从预知幻象中得到些什么。生与死的分岔口诱惑着雷托。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应该有比描绘预知幻象更为重要的责任。想到这一点后,他感到他的内在意识才是真正的他,而外在形体只是一具沉醉于香料的躯壳。他很害怕。他不想回到一个有跳蚤、有纳穆瑞、有哥尼的穴地。 我是个懦夫,他想。 但即便是一个懦夫,也可以以勇敢的姿态死去。可是,他怎么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呢?他怎么才能从入定中醒来,预知哥尼需要的未来呢?如果没有转变,如果不从漫无目的的幻象中醒来,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某个他自己选择的幻象中。想到这一点之后,他终于开始与他的抓捕者们合作。他必须在某个地方找到智慧,找到体内的平衡。只有到了那时,他才能开始寻求金色通道。 有人在穴地内弹奏着巴厘琴。雷托觉得自己的身体听到了琴声。他感觉到了身下的小床。他能听到音乐了。是哥尼在弹奏。对这种最难掌握的乐器来说,没有其他手指能比他的更熟练。他弹奏着一首弗雷曼老歌,名字叫《穆罕默德言行录》,曲子中有大量的旁白,涉及在厄拉科斯生存所必须掌握的各个方面。歌曲讲述了一个穴地内人们的工作与生活。 雷托感到音乐将他引入一个奇妙的古代岩洞中。他看到了女人在榨香料的残渣来获取燃料,把香料堆在一起让它们发酵,以及编织着香料织物。穴地内到处都是香料。 雷托已分辨不清音乐和岩洞内的人了。织布机发出的呜呜声、撞击声与巴厘琴弦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但他看到了人类的头发、变异鼠的柔软长毛、沙漠棉花的纤维,以及小鸟绒毛织成的布匹。他看到了一个穴地学校。沙丘的语言,长着音乐的翅膀,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太阳能厨房、制作和维护蒸馏服的车间,看到气象预报员观察着他们插在沙漠里的小棍子。 在他旅途中的某个地方,有人给他带来了食物,用勺子喂进他嘴里,并用一只强壮的手臂扶着他的脑袋。他知道这是个现实中的感觉,但是他意识中的那幅生动的画卷仍在继续展开。 古老的格言在他意识中响起:“据说,宇宙之中,没有什么实在的、平衡的、耐久的事物——没有事物会保留它原来的样子。每一天、每一刻,变化都在发生。” 古代的护使团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想着,他们知道如何操纵人民和宗教。甚至连我的父亲,到了他的生命尽头,都没能逃脱。 就在那儿,那里就是他要搜寻的答案。雷托研究着它。他感觉到力量又回到他的肉体中。由无数经历组成的他转了个身,向外看着宇宙。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昏暗的小屋中,唯一的光线源于外头门廊上的灯光。一个人正在穿过门廊,正是他把他的注意力领到了无数世代以前的地方。 “祝我们好运!”他以传统的弗雷曼方式打着招呼。 哥尼·哈莱克出现在拱形门廊的尽头。在身后灯光的照射下,他的头成了个黑色的圆球。 “拿盏灯过来。”雷托说道。 “你还想再接受测试吗?” 雷托笑了笑:“不,该轮到我来测试你了。” “我们还是先看看再说吧。”哈莱克转身离开了,没过多久便用左胳膊夹着带来了一只蓝色的球形灯。在小屋内,他放开球形灯,让它自由地飘浮在他们头上。 “纳穆瑞在哪儿?”雷托问道。 “就在外面,听得到我叫声的地方。” “哈,沙漠老爹总是在耐心等待。”雷托说道。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放松感,他已经站在发现的边缘。“你用夏胡鲁专属的名字来称呼纳穆瑞?”哈莱克问道。 “他的刀是沙虫的牙齿,”雷托说道,“因此,他是沙漠老爹。” 哈莱克冷冷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仍然在等着对我作出判断。”雷托说道,“我承认,在作出判断之前,你不可能和我互相交换信息。准确地说,宇宙在我手里,而你却无法得到。” 哈莱克身后响起一阵声音,提醒了雷托,纳穆瑞正在前来。他在哈莱克左边半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神秘是无穷的,又是确定的。拿它开玩笑不够明智。”纳穆瑞咆哮着说道。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哈莱克一眼。 “你是上帝吗,纳穆瑞,你竟敢妄言确定?”雷托问道。但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哈莱克身上。判断是由他作出的。 两个人都盯着雷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每个判断都与错误近在咫尺。”雷托解释道,“如果有人妄称他掌握了确定无疑的知识,他必是妄言。知识只是向不确定领域探索的无尽冒险。” “你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哈莱克问道。 “让他说。”纳穆瑞说道。 “这个游戏是纳穆瑞起的头。”雷托说道。老弗雷曼人点头认可,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文字游戏。 “我们的感觉总有两个层面。”雷托说道。 “琐事和信息。”纳穆瑞道。 “非常好!”雷托说道,“你给我琐事,我给你信息。我看到了,我听到了,我闻到了气味,我碰到了,我感觉到了温度和味道的变化,我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还有感情,今天我就选点儿让人高兴的吧。哈!我很高兴。你明白了吗,哥尼?纳穆瑞?人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他不应该是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是需要我们体验的现实。” “你在挑战我们的耐心吗,年轻人?”纳穆瑞说道,“你想死在这儿吗?” 但是哈莱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首先,我不是个年轻人。”雷托说道,“而你也不会杀了我,因为我已经让你欠下了水债。” 纳穆瑞拔出晶牙匕:“我什么也不欠你的。” “我让你意识到了你的存在。”雷托说道,“通过我,你知道你的现实不同于其他人的现实,由此,你知道自己还活着。” “在我面前说这些亵渎的话是危险的。”纳穆瑞说道。他扬起了晶牙匕。 “亵渎是宗教的必要成分,”雷托说道,“更别说它在哲学中有多么重要了。我们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测试我们这个宇宙,那就是亵渎。” “你认为你了解了这个宇宙?”哈莱克问道,他在自己和纳穆瑞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 “问得好。”纳穆瑞说道,他的声音中有死亡的威胁。 “只有风才了解这个宇宙,”雷托说道,“而我们的脑子不够。创世就是发现。上帝在虚无中发现了我们,因为我们在动,背后是一堵墙。上帝很熟悉那堵墙,它便是一无所有。而现在,它前面出现了动作。” “你在跟死亡玩游戏。”哈莱克警告道。 “但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呀。”雷托看着纳穆瑞说道,“当你介绍某人成为这个穴地的朋友时,你会杀一只 鹰、一只隼作为他的晋见礼。而他则以下面的话作答:上帝把一切送到终点,无论是鹰、是隼,还是朋友。难道不是这样吗?” 纳穆瑞的手在刀上滑动着,刀锋重新入鞘。他瞪大眼睛盯着雷托。每个穴地都把自己接纳朋友的仪式视为秘密,可他竟随随便便就提到了。 哈莱克问道:“你的终点是这个地方吗?”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哥尼。”雷托说道,眼看着希望与怀疑在那张丑脸上交锋。雷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个孩子从来就不是个孩子。我的父亲在我体内活着,但他不是我。你爱他,他是个英勇的人,他的事迹被视为神迹。他的意图是想结束战争的轮回,但他的计算没有考虑到生命永无休止的运动!未来存在诸种可能性,警惕那些削减这些可能性的前进道路。这些道路会让你离开无尽的可能性,踏入致命的陷阱。” “我想从你这儿听到什么呢?”哈莱克问道。 “他只是在玩文字游戏。”纳穆瑞说道,但语气极为迟疑。 “我要和纳穆瑞站在一起,共同反对我的父亲。”雷托说道,“而我的父亲也和我们站在一起,共同反对有关他自己的神话。” “为什么?”哈莱克问道。 “因为这是我带给人类的礼物,是发展到极限的自我审视。在这个宇宙中,我要和让人类重获人性的人站在同一阵线。哥尼!哥尼!你不是在沙漠中出生并长大。你不能理解我所说的真理。但是纳穆瑞知道。在沙漠这样的开阔地带可以看到任何方向,每个方向都和其他方向一模一样。” “我仍然没有听到我必须听到的东西。”哈莱克喝道。 “他在鼓吹毁坏和平的战争。”纳穆瑞说道。 “不,”雷托说道,“我的父亲也不赞成战争。但是看看他被塑造成了什么吧。在这个帝国中,和平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保持目前的生活方式。人家命令你们安于现状。所有星球的生活方式必须与帝国政府所规定的一致。宗教学习的主要目的是寻找适当的人类行为方式,而我们的教士是怎么实现这个目标的?埋头于穆阿迪布的言论中!告诉我,纳穆瑞,你对现状满意吗?” “不。”纳穆瑞干脆地否认道。 “那么,你会亵渎穆阿迪布吗?” “当然不会!” “但你不是才说你不满意吗?看到了吗,哥尼?纳穆瑞已经为我们证明了这一点:任何一个问题都不止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我们必须允许有多样性的存在。单块的巨石并不牢固。你为什么要从我这儿得到唯一正确的答案呢?” “你在逼我杀了你吗?”哈莱克问道,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他的苦恼。 “不,我是在可怜你。”雷托说道,“告诉我的祖母,我将与她合作。姐妹会可能会因为与我合作而感到后悔,但作为厄崔迪家族一员的我已作出了承诺。” “真言师可以测试他,”纳穆瑞说道,“这些厄崔迪人……” “那些他必须说的话,让他在他的祖母面前说吧。”哈莱克说道。他朝着通道里点头示意。 离开之前,纳穆瑞特意停了一下,看着雷托说道:“我们让他活下来——但愿这是正确的决定。” “去吧,朋友,”雷托说道,“去吧,好好想想。” 那两个人离开了,雷托脸朝天躺下,感到冰凉的小床紧贴着他的脊柱。这个动作让他的头部一震,被香料深深影响的意识立即开始飞速旋转起来。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整颗行星——每个村庄、每个小镇、每个城市、沙漠地带和植被地带。他看到了帝国的社会结构如何通过行星和行星的各个行政区被具体地表现出来。他体内仿佛有个巨人醒了过来,他明白了这是什么——一扇通向社会各个不可见部分的窗户。看到这一点之后,雷托意识到每个系统都有这么一扇窗户,甚至他本人这个系统都有。他开始朝窗户内看去,他成了一个宇宙偷窥者。 这就是他的祖母和姐妹会要寻找的东西!他知道。他的意识在一个新的更高的层次上游荡。他感到自己的细胞里承载着远古的历史,历史在他的记忆中,在神话内,在他的语言及它们的史前碎屑内。他所有人类和非人类的过去都最终与他融为一体。他感觉自己被核苷酸的潮起潮落裹挟着。在无尽的背景中,他既是出生与死亡几乎同时发生的原生动物,又是无边无际。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无数世代的集合!他想着。 他们需要他的合作。作出合作的承诺,他为自己在纳穆瑞的刀下赢得了缓刑。 他想:但我不会以他们期望的方式带来新的社会秩序。 雷托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他知道自己不会像父亲那样犯下无意的错误,将社会划分为统治者和被奴役的人民。但到时候,新时代的人们很可能会渴望“美好的旧时光”。 体内的父亲想要对他说话,他小心地寻找着时机,却无法引起雷托的注意,只能一遍遍地恳求着。 雷托回答道:“不。我们要让复杂性重新占据他们的思维。是的,体内的父亲,我们会给予他们问号。”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2章 你们已经不再有是非善恶之分。对你们来说,一切都已过去。你们不过是做过某些事的人,有关这些事件的记忆则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 《雷托二世对他体内生命的讲话》 “它自己动了。”法拉肯说道,他的声音比耳语响不了多少。 他站在杰西卡的床前,一队卫兵站在他身后。杰西卡夫人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真丝睡衣,睡衣反射着白色的微光,领口处的颜色与她古铜色的头发刚好相配。法拉肯刚刚闯进这里。他穿着灰色的连衣裤,沿着宫殿走廊一路跑来,激动得满脸是汗。 “几点了?”杰西卡问道。 “几点?”法拉肯好像没听明白。 一个卫兵道:“现在是凌晨三点,夫人。”他小心地看了法拉肯一眼。年轻的王子刚才飞奔着冲过深色的走廊,大惊失色的卫兵急忙在他身后紧紧跟随。 “手动了。”法拉肯说道。他举起自己的左手,随后又是右手。“我眼看着自己的手缩小成了肉乎乎的拳头。我记起来了,那是我婴儿时期的手!我记起了我婴儿时的样子,而且……记得很清楚。我捡回了婴儿时期的记忆!” “很好。”杰西卡说道,他的兴奋很有感染力,“当你的手逐渐变老时发生了什么?” “我的……思维……变得缓慢,”他说道,“我感觉到背部有个地方很疼。就在这儿。”他碰了碰他的左肾处。 “我们学到了至关重要的一课,”杰西卡说道,“你知道是哪一课吗?” 他放下双手,看着她道:“我的思维控制着我的现实。”他的眼睛闪着光,又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的思维控制着我的现实!” “这是普拉纳-宾度平衡的开始,”杰西卡说道,“但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我该干什么?”他问道。 “夫人,”刚才回答她问题的卫兵斗胆插嘴道,“已经很晚了。” 杰西卡道:“走开。我们有事要做。” “夫人。”卫兵坚持道,他的眼睛紧张地在法拉肯和杰西卡之间望来望去。 “你以为我会勾引他吗?”杰西卡问道。 卫兵的身子僵硬了。 法拉肯兴奋地笑着向卫兵们挥了挥手,以示解散:“你们都听见了,走吧。” 卫兵们互相看了看,终于服从了他的命令。 法拉肯坐在她床边。“接下来干什么?”他摇了摇头,“我想相信你,但我做不到。然后……我的头脑就像融化了一样乱成一团。我累了,我的头脑放弃了对你的怀疑。接着,它发生了。就这么简单!”他打了个响指。 “你的头脑抗拒的并不是我。”杰西卡说道。 “当然不是,”他承认道,“我是在和我自己抗拒,在和我的固有观念斗争。接下来干什么?” 杰西卡笑了:“我承认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成功了。才过了八天……” “我有耐心。”他笑着说道。 “你总算开始学会有耐心了。”她说道。 “开始?” “你刚刚越过了学习的第一个关口。”她说道,“现在,你算是一个真正的婴儿。这以前……你只是有潜力,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他的嘴角耷拉下来。 “不要这么沮丧,”她说道,“你已经成功了。这很重要。又有几个人能重获新生呢?” “接下来干什么?”他坚持道。 “你要继续练习你学到的这个东西,”她说道,“我要求你能随时随地做到这一点,它会使你的意识中出现一片新天地。过一段时间,你会学到新东西,填充那片暂时空白的天地,你将拥有检验现实世界的能力。” “我要做的只有这些?只练习这个……” “不。现在你可以开始肌肉训练了。告诉我,你能移动你左脚的小脚趾,同时让其他地方保持不动吗?” “我的… …”他开始尝试移动小脚趾,脸上露出专注的表情,额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最后,他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左脚,长叹一声:“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她说道,“只是需要学习。你要学习控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你要熟知它们,就像你熟知自己的手一样。” 这番前景让他禁不住咽了口唾沫。法拉肯道:“但这些到底是什么训练?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的计划是让你摆脱这个现实宇宙的束缚,”她说道,“你会成为你最渴望成为的人。” 他思索了一阵子:“无论我渴望什么?” “是的。” “不可能!” “你已经学会了如何控制现实,等你进一步学会控制你的渴望时,不可能就会成为可能。”她说道。她暗想:就这样!让他的分析家们去审查吧。他们会建议谨慎对待,但法拉肯会让自己的学习继续深入一步,以求弄明白我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告诉一个人他可以实现心中的渴望是一回事,真正实现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的更快。”杰西卡说道,“很好,我向你保证:完成整个学习过程之后,你将成为真正的你。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因为你想这么做。” 让真言师来分析我这句话吧,她想。 他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他对她的确怀有善意:“你知道吗,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相信。今天就说到这儿吧。” 他走出了她的卧房,杰西卡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熄灭了球形灯,躺到床上。这个法拉肯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刚才的话相当于告诉她,说他已经开始看出她的计划,但他决定参与这个阴谋——出于他自己的意志。 等他学会真正明了自己的想法,那时再瞧吧。她想。这个想法让她平静下来,准备入睡。明天,宫廷里会有许多人“偶然”碰上她,向她问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3章 人类时不时地会有一段加速发展期,新生活力与羁绊守旧之间爆发出激烈的竞赛。在这种不定期发生的竞赛中,任何停留都是一种奢侈。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意识到:一切都是允许的,一切皆有可能。 ——摘自《穆阿迪布外书》 与沙子的接触很重要,雷托告诉自己。 他坐在蔚蓝的天空下,感觉着屁股下的沙粒。他们又一次强迫雷托服下了大剂量的香料,现在他的意识如同漩涡般转个不停。在漩涡的中央有一个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他们坚持要我说出来呢?哥尼很固执,这一点毋庸置疑,另一方面,他还接到了杰西卡夫人的命令。 为了“上好这一课”,他们把他从穴地带到外面的日光下。在身体从穴地来到这里的短短的旅途中,他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的内在意识正在调解一场发生在雷托公爵和哈克南男爵之间的战争。他们在他体内通过他进行着间接的争斗,因为他不允许他们直接面对面交锋。这场战争让他懂得了厄莉娅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怜的厄莉娅。 我对于香料之旅的恐惧是对的,他想。 他对杰西卡夫人愤愤不已。她那该死的戈姆刺!抵抗的结果不是胜利就是死亡。她虽然无法把毒针顶在他的脖子旁,但她可以将他送进已经攫获了她女儿的危险深渊。 一阵喘息声侵入了他的意识。声音起伏不定,时而响亮,时而轻柔,然后重又变得响亮……轻柔。他无法分辨这是来自现实还是香料创造的幻境。 雷托的身体软绵绵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感觉到了屁股底下的热沙。虽然前面摆了一块垫子,但他还是直接坐在沙子上。一个影子横在垫子上:是纳穆瑞。雷托盯着垫子上杂乱的图案,觉得上头似乎不断冒着气泡。他的意识自行游荡在另一个地方,一个绿色植被连着天际的地方。 他的脑子一阵阵悸痛。他觉得自己在发烧,很热。肉体的高热挤走了感官,他只能隐约感到危险的影子在移动。纳穆瑞和他的刀。热……热……终于,雷托飘浮在天空与沙漠之间,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燃烧般的高热。他在等待着一件事情的发生,并认为这件事将是宇宙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热烈的阳光撞在他身边,灿烂地坠毁。雷托的内心没有宁静,也没有安全感。我的金色通道在何方?在每一个爬虫爬过的地方。每一个。我的皮肤不是我自己的。他的神经传递着这个问题,等待着回答。 抬起头,他命令自己的神经。 一个可能是他自己的头向上抬起,望着明亮阳光中的一块黑斑。 有人在低语:“他已经深入未来。” 没有回答。 火辣辣的太阳继续释放着热浪。 渐渐地,他的意识之潮拥着他飘过一大片绿色的虚无,在那里,低矮的沙丘后,离凸出的悬崖顶端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绿色的未来正在发芽,正在茁壮成长,要长成无边的绿色、膨胀的绿色、绿色外的绿色,直至天际。 所有绿色中,连一条沙虫也没有。 野生的植被长势繁茂,但没有夏胡鲁。 雷托感到自己已经越过了樊篱,跨进一片只在想象中见过的新天地。现在的他正透过面纱看着这个世界,世人把这张面纱称作“未知”。 它现在成了残酷的现实。 他感到红色的生命之果在他手上摇曳。果汁正从他的体内流走,而这果汁就是他血管中流淌的香料萃取物。 没有夏胡鲁,没有香料。 他看到了未来,一个缺失了巨大的灰色沙虫的未来。他知道,但他无法从恍惚中摆脱,无法脱离这个未来。 突然间,他的意识开始后退——后退,后退,远离了如此极端的未来。他的思维回到了他体内。他发现自己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视野中的任何细节上,但是他听到了体内的声音。它说着一种古老的语言,他完全听懂了。声音既悦耳又欢快,但是内容却震撼着他。 “并不是现在影响了将来,你这个傻瓜。应该倒过来,未来形成了现在。你完全弄反了。未来是确定的,现在一连串的事实只不过是确保未来的确定和无法避免。” 这些话让他瞠目结舌。他感到恐惧在他肉体内生成。由此,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仍然存在,但是不计后果的自然和狂野的幻象让他觉得自己动弹不得,陷入无助,无法让肌肉听命。他知道自己越来越屈服于体内生命的冲击。他陷入了恐慌,以为自己将要失去对它们的控制,最终堕落成为邪物。 雷托感到自己的身体恐慌地扭动着。 他已经开始依靠刚刚征服的体内生命的善意合作,但他们现在却背叛了他。他几乎丧失了自我。雷托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意识中形成一个自我形象,但看到的却是一个个相互重叠的画面,每个画面代表着不同的年纪:从婴儿直到老态龙钟。他想起了体内的父亲早先给他的训练:让手先变年轻,然后再变老。但现在,他已经丧失了现实感,意识中的形象于是彻底混淆起来,甚至无法区分自己与自己体内的生命。 一道闪亮的雷电劈碎了他。 雷托感到自己的意识迸成了碎片,纷纷飘离。但在存在与消亡之间,他仍然保有一丝微弱的自我意识。在这个希望的鼓舞下,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了呼吸。吸气……呼气。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阴。呼出这口气:阳。 在他刚好够不着的地方,有一块不受任何干扰的独立之地。与生俱来的多重生命带来了混乱,而这块独立之地则代表着他彻底地征服了混乱——不是错觉,而是真正的胜利 。他现在知道他以前犯的错误了:他在入定的作用中选择了寻求力量,而不是去面对他和甘尼玛不敢面对的恐惧。 正是恐惧击倒了厄莉娅! 对力量的追求还布下了另一个陷阱,把他引入了幻想,把假象展示在他眼前。现在,假象转了过去,他知道了自己的位置。他在中央,毫不费力便可以极目纵览全部预知幻象。 他充满了喜悦之情。他想笑,但是他拒绝享受这种奢侈,因为笑声会关上记忆的大门。 啊,我的记忆,他想。我看到了你所制造的假象。从现在起,你无须再为我编造下一时刻的图像了。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创造新的未来。我不会把自己绑在过去的车辙上。 这个想法在他的意识内扩散开来,如同清水洗刷着地面。随着扩散,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整个身体,感觉到了每个细胞、每条神经。他入定了。在安宁中,他听到了声音,他知道声音是从很远处传来的,但是他听得真切,仿佛在听山谷中的回音。 其中一个声音是哈莱克的:“或许我们让他喝得太多了。” 纳穆瑞回答道:“我们完全遵照她的要求。” “或许我们该回到那儿,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哈莱克说道。 “萨巴赫对这种事很在行。如果有麻烦,她会立即通知我们。”纳穆瑞说道。 “我不喜欢萨巴赫的参与。”哈莱克说道。 “她是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纳穆瑞说道。 雷托感到他身体之外一片光明,而体内则是一片黑暗,但这黑暗是私密的、温暖的,能保护他。光明开始变得狂野,他感觉光明来自体内的黑暗,爆发般向外冲去,如同一朵绚丽的彩云。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牵着他站起来,然而他仍然保持着与每个细胞、每条神经的亲密接触。体内的生命排成整齐的队列,没有一丝混乱。他们和他的内心保持一致,变得非常安静。所有记忆生命既各自独立,又共同组成一个不可分的非物质整体。 雷托对他们说道:“我是你们的精神。我是你们唯一能实现的生命。我是你们的居住地,是你们唯一的家园。没有我,有序的宇宙将陷入混乱。创造力和破坏力在我体内紧密相连,只有我才能斡旋于二者之间。没有我,人类将陷入泥潭和无知。通过我,你们和他们能找到远离混乱的唯一道路:感知生命。” 说完后,他放手让自己离开,变回了他自己,他个人的自我已融合了他的全部过去。这不是胜利,也不是失败,而是一种在他与任何他选择的体内生命之间分享的新东西。雷托体会着这新东西,让它掌握了每个细胞、每条神经,在他自己切断和细胞及神经的紧密接触时,由它来接替。 过了一会儿,他苏醒过来。刹那间,他知道了自己的肉体在什么地方:坐在离标志着穴地北方界限的悬崖一公里远的地方。他现在知道了那个穴地:迦科鲁图……也叫作芳达克。但是它和走私徒们鼓吹的神话、传说和谣言中的样子相差得太远。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他对面的垫子上,一盏明亮的球形灯钉在她的左袖上,灯飘浮在她的脑袋附近。雷托的目光从球形灯上移开,看到了星星。他知道这个女人,她是以前在他的幻象中出现过的那个人,烘咖啡的女人。她是纳穆瑞的侄女,也像纳穆瑞那样随时准备抽刀杀死他。她膝盖上现在就放着一把刀。在灰色的蒸馏服外,她套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绿色长袍。萨巴赫是她的名字。纳穆瑞对她有自己的安排。 萨巴赫从他眼中看出他已清醒过来:“快到黎明了,你在这儿待了一个晚上。” “加上一整个白天。”他说道,“你烘得一手好咖啡。” 他的话令她疑惑,但她没有在意。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严酷的训练和明确的指示造就了她现在的行为。 “现在是暗杀的时间,”雷托说道,“但是你的刀不再有用。”他朝她膝盖上的晶牙匕看了一眼。 “这要看纳穆瑞怎么说了。”她说道。 不是哈莱克。她印证了他内心的想法。 “夏胡鲁是了不起的清洁工,能消除任何不需要的痕迹。”雷托说道,“我就曾经这么利用过它。” 她轻轻地将手放在刀把上。 “我们坐的位置、我们的坐姿……这些细节能揭示多少事情啊。”他说道,“你坐在垫子上,而我坐在沙地上。” 她的手握紧了刀把。 雷托打了个哈欠,张大嘴巴使他的下巴隐隐作痛。“我看到了一个幻象,里面有你。”他说道。 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了。 “我们对厄拉科斯的了解太片面了,”他说道,“因为我们一直只是野蛮人。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有股惯性。现在,我们必须撤回我们的某些做法,必须缩小我们改变的范围,保证环境的平衡。” 萨巴赫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的幻象告诉我,”他说道,“除非我们能让沙丘的生命重新开始舞蹈,否则沙漠深处的龙将不复存在。” 他使用了古老的弗雷曼名字来称呼沙虫,她一开始没能听懂,随后才说:“沙虫?” “我们在黑暗中。”他说道,“没有香料,帝国将四分五裂,宇航公会也无法运转。各个世界将渐渐地相互忘却,变得自我封闭。空间将成为障碍,因为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失去了领航能力。我们将被困在沙丘,不知道外面和里面都有些什么。” “你说的话真奇怪,”她说道,“你怎么能在你的幻象中看到我呢?” 利用弗雷曼人的迷信!他想,随后说道:“我就像有生命的象形文字 ,写下一切未来必将发生的变化。如果我不写,你就会遭遇人类绝不应该经历的痛苦。” “你会写些什么字?”她问,但她的手仍然握在刀把上。 雷托将头转向迦科鲁图的悬崖,看到了二号月亮的月光。就要到黎明时分了,月亮正渐渐坠入崖后,远远传来一只沙漠野兔临死前的惨叫。他看到萨巴赫在发抖,远处传来了翅膀扇动的声音,是猛禽,属于夜晚的生物。它们从他头顶飞过,飞往悬崖上的窝。他能看到它们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的心已经发生了变化,它在指引我。我必须听从它的指引。”雷托说道,“你认为我只是个小孩,萨巴赫,但是……” “他们警告过我,要我当心你。”萨巴赫说道,肩膀绷得紧紧的。她就要动手了。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恐惧,说道:“不要害怕我,萨巴赫。你比我这具肉体多活了八年。由此,我尊敬你。但我还拥有其他生命经历过的数不清的年月,比你知道的要长得多。不要把我看成个孩子。我看到了很多未来,在其中的一个,我们坠入了爱河,你和我,萨巴赫。” “什么……不会……”她糊涂了,声音越来越低。 “慢慢想吧。”他说道,“现在,帮我回到穴地,因为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旅途让我感到身心疲惫。必须让纳穆瑞知道我刚才都去了什么地方。” 他看到她在犹豫,于是说道:“我难道不是穴地的朋友吗?纳穆瑞必须知道我看到的东西。为了防止我们的宇宙退化,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有关沙虫的话。”她说道。 “也不相信我们会相爱?” 她摇了摇头。但是他能看到这个想法如同风中的羽毛般在她的思绪中飘来飘去,既对她有吸引力,又使她不快。与权力结合当然有其吸引力,可她叔叔已经给她下过命令。但话又说回来,某一天,这个穆阿迪布的儿子可能会统治沙丘和整个宇宙。而她作为一个栖身岩洞的底层弗雷曼人,竟然能有这样的机会。与雷托的结合一定会使她变得家喻户晓,成为谣言和臆断的对象。当然,她也能就此拥有大量的财富,而且…… “我是穆阿迪布的儿子,能看到未来。”他说道。 慢慢地,她把刀插进刀鞘,轻巧地从垫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旁,扶着他站了起来。她接下来的举动让雷托暗自好笑:她整齐地叠好垫子,放在右肩上,然后悄悄比较着他们俩的个子。雷托不禁想起自己刚才的话:陷入爱河? 个子是另一个会变化的东西,他想着。 她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引导并抓着他。他趔趄了一下,她严厉地说道:“我们离穴地还很远!”意思是无谓的声响可能会引来沙虫。 雷托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一个干瘪的皮囊,就像是昆虫蜕下的壳。他知道这个壳,这个壳属于以香料贸易和教会为基础的这个社会。这具躯壳使用过度,于是干瘪了,和这个社会一样。现在,穆阿迪布的崇高目标已经蜕变成为得到被军事集团强化的巫术,它成了“仙恩-萨-绍”,这是伊克斯语,意思是狂热、疯癫,指那些自以为他们的晶牙匕一指,就能把宇宙带进天堂的狂人。伊克斯已经这样发生了改变,他们也同样会这样改变。因为他们也不过是他们所属的太阳的第九颗行星,并且已经忘却了曾经给予他们名字的语言。 “圣战是一种集体疯狂。”他喃喃自语道。 “什么?”萨巴赫一直在集中精力帮他行走,让他的脚步声没有任何节奏感,在开阔沙漠中隐匿他俩的存在。她寻思着他的话,最后认定这只是疲劳的产物。她知道他太虚弱了,入定状态吸干了他的力量。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残忍。如果他真的像纳穆瑞说的那样该杀,那么就该做得干干净净,不要拉扯这么多枝蔓。但是,雷托刚才说到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发现——或许那就是纳穆瑞寻求的东西。这孩子的祖母之所以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这东西。否则,我们的沙丘圣母怎么会同意对一个孩子实施如此危险的行动? 孩子? 她再次想起了他的话。他们来到悬崖底部,她停下脚步,让他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在朦胧的星光下,她低头看着他问道:“未来怎么会没有沙虫?” “只有我能改变,”他说道,“别怕。我能改变任何事。” “但是……”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他说道,“我看到了那个未来,但是其中的那些矛盾之处只会让你迷惑不解。宇宙在不断变化,而在一切变化中,人类的变化是最古怪的。能让我们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的未来需要不断调整、更新。至于现在,我们必须除去一个障碍。这要求我们去做残忍的事,违背我们最基本的意愿……但我们必须这么做。” “必须做什么?” “你曾经杀过朋友吗?”他问道,转过身,率先向通往穴地隐蔽入口的裂缝走去。他以被入定状态吸干的体力所能支撑的最快速度走着,但她紧跟在他身后,抓住他的长袍,拉住了他。 “杀死朋友是什么意思?” “他无论如何都会死,”雷托说道,“不需要我自己动手。问题是我能阻止他的死亡。如果我不阻止,这不也算杀了他吗?” “是谁……谁会死?” “因为还有回转的余地,所以我必须保持沉默。”他说道,“我或许不得不把我的妹妹交给一个魔鬼。” 他再次转身背对着她,当她再一次拽住他的长袍时,他拒绝回答她的问题。时机成熟之前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他想。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4章 一般人认为,自然选择就是由环境筛选出那些有资格繁衍后代的生物。然而,涉及到人类时,这种观点显示出极大的局限性。人类可以将实验、革新的手段用于繁殖过程,使之发生变异。它带来了很多问题,包括一个非常古老的问题,即:究竟是当变异出现之后,环境才来充当筛选者的角色呢,还是在变异出现之前,它就已经充当了决定何种变异将出现并持续下去的决策者?沙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它只是提出了新的问题。雷托和姐妹会将在接下来五百代的时间里作出回答。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沙丘灾难》 屏蔽场城墙光秃秃的棕色岩石在远处若隐若现,在甘尼玛的眼里,它仿佛是威胁着她未来的幽灵。她站在皇宫空中花园的边上,落日的余晖照着她的后背。阳光从空中的沙尘云中折射而出,变成了橘黄色,像沙虫嘴边的颜色一样绚烂。她叹了口气,想着:厄莉娅……厄莉娅……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吗? 最近,她体内的生命变得日益喧嚣。或许性别不同真的有巨大的差异,反正女人更容易被体内的浪潮征服。以前,她的祖母在和她交谈时就向她警告过这一点,杰西卡根据她积累的贝尼·杰瑟里特经验,观察到了甘尼玛体内生命的威胁。 “姐妹会将出生之前就有记忆的人称为邪物,”杰西卡夫人说道,“这个称谓后面隐藏着一部漫长的苦难史。问题的根源在于体内的生命会产生分化,分化成良性的与恶性的。良性的会保持驯良,对人有益;但是恶性的会汇聚成一个强大的心智,想夺取活人的肉体和意识。夺取控制权的过程会持续很长时间,但它的迹象是相当明显的。” “你为什么要放弃厄莉娅?”甘尼玛问道。 “因为恐惧,我逃离了我所创造的东西,”杰西卡低声说道,“我放弃了。我内心的负担在于……或许我放弃得太早了。” “什么意思?” “我还无法作出解释,但是……或许……不!我不会给你虚假的希望。人类的神话早就描述过邪物的引诱。它被称作很多东西,但最常用的称呼是‘魔道’。你在邪念中迷失了自我,邪恶将引诱你进入恶之地。” “雷托……害怕香料。”甘尼玛说道。他俩面临着多么巨大的威胁啊。 “很明智。”杰西卡是这么说的。她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但是甘尼玛已经历过体内记忆的喷发,隐约看到了内心世界,而且不断徒劳地背诵贝尼·杰瑟里特应对恐惧的祷词。发生在厄莉娅身上的事得到了解释,但这并不能减轻她的恐惧。但贝尼·杰瑟里特积累的经验指出了一条可能的生路。探索内心时,甘尼玛寄希望于默哈拉,她的亲切伙伴,希望它能保护她。 她站在落日余晖照耀下的皇宫空中花园,回想着那次体验。她立即感觉到了她母亲的记忆形象。契尼站在那儿,像一个鬼魂,站在甘尼玛与远处悬崖之间。 “一旦进来,你将品尝到扎曲姆之果——来自地狱的食品。”契尼说道,“关上这扇门,我的女儿,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安全。” 内心的喧嚣在契尼的形象旁升腾而起,甘尼玛逃离了,让自己沉浸于姐妹会的信条。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信任这些信条,还不如说是绝望中的无奈之举。她默念着这些信条,发出耳语般的声音。 “宗教是孩子对成人的效法。宗教诞生于神话,而神话是人类对宇宙的猜测。宗教的另一个基础是人们在追逐权力的过程中的言论。宗教就是这样一个大杂烩,加上少许真正具有启迪作用的思想。所有宗教都包括一条虽未明言却至为根本的戒律 :你们不应怀疑!但是,我们怀疑。我们当然要打破这条戒律,因为我们为自己制定的任务是解放想象力,利用想象力来触发人类最深处的创造力。” 渐渐地,甘尼玛的意识又恢复了秩序。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知道自己暂时获得的安宁是多么脆弱。 随后她回想起记忆中法拉肯的形象,那张阴郁的年轻脸孔,还有他的浓眉和紧绷的嘴角。 仇恨令我强壮,她想,有了仇恨,我就可以抗拒厄莉娅那样的命运了。 但是她仍在不住颤抖。在这种状态下,她只能思考一个问题:法拉肯在多大程度上像他的先辈,已逝的沙达姆四世。 “原来你在这儿!” 伊勒琅沿着栏杆从甘尼玛右手边走来,走路的姿势看上去像个男的。甘尼玛转过头去,想:她是沙达姆的女儿。 “你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呢?”伊勒琅停在甘尼玛面前问道,愤怒地向下瞪着甘尼玛。 甘尼玛控制着自己,没有反驳说她并不是一个人在这儿,卫兵们看着她上了天台。伊勒琅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她们俩暴露在这儿,可能被远程武器要了性命。 “你没有穿蒸馏服。”甘尼玛说道,“你知道,从前如果有人在户外被抓到没有穿蒸馏服,这个人会被立即处死。浪费水资源会威胁到整个部落的生存。” “水!水!”伊勒琅喝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回到屋里去。你给我们大家都添了麻烦。” “这儿有什么危险?”甘尼玛问道,“斯第尔格已经清除了叛逆者,而且现在到处都有厄莉娅的卫兵。” 伊勒琅向上看着渐黑的天空。蓝灰色的背景下,能看到星星在闪光。她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甘尼玛身上:“我不会和你争论,我被派到这儿来通知你法拉肯已经接受了,但不知为什么,他要求推迟订婚仪式。” “多长时间?” “我们还不知道,还在谈判中。但是邓肯被送回来了。” “我的祖母呢?” “目前她选择待在萨鲁撒上。” “有谁能怪她吗?”甘尼玛问道。 “全都是因为那次与厄莉娅的愚蠢的争吵!” “不要骗我,伊勒琅!那不是愚蠢的争吵。我听说了整个故事。” “姐妹会的担心……” “是真的。”甘尼玛说道,“好了,消息你已经传到了。你打算借这个机会再来劝阻我一次吗?” “我已经放弃了。” “你真的不应该骗我。”甘尼玛说道。 “好吧!我会一直劝下去。这种事真能让人发疯。”伊勒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甘尼玛面前这么容易急躁。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应该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冷静。她说道:“我担心你面临的极度危险。你知道的。甘尼,甘尼……你是保罗的女儿。你怎么能……” “正因为我是他的女儿。”甘尼玛说道,“我们厄崔迪人的祖先能一直追溯到阿伽门农,我们知道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什么样的鲜血。请绝对不要忘记这一点,我父亲名义上的妻子。我们厄崔迪人有血淋淋的历史,血还将继续流下去。” 伊勒琅心不在焉地问:“谁是阿伽门农?” “这足以证明你们那自负的贝尼·杰瑟里特教育是多么浅薄。”甘尼玛说道,“我老是会忘记你的历史知识是多么贫乏。但是我,我的回忆能追溯到……”她打住了,最好别去打扰体内生命那易醒的睡眠。 “不管你记得什么,”伊勒琅说道,“你肯定知道你选择的道路是多么危险 ……” “我要杀了他!”甘尼玛说道,“他欠我一条命。” “我会尽可能地阻止你。” “我们已经料到了。你不会有机会的。厄莉娅会派你前往南方的一个新城镇,直到整件事情结束为止。” 伊勒琅沮丧地摇了摇头:“甘尼,我发誓我将在一切危险前尽力保护你。如果有必要,我将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以为我会在哪个偏僻城市打发时间,眼看着你……” “别忘了,”甘尼玛轻声说道,“我们还有亡者蒸馏器。你总不至于能从亡者蒸馏器里干涉我们吧。” 伊勒琅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只手捂住了嘴,一时间忘了她所有的训练。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知道她有多么关心甘尼玛。在这种几乎只剩下动物式的恐惧的时刻,所有伪装都会被抛弃,流露出最诚实的感情。感情的洪流让她语不成声:“甘尼,我并不为自己担心。为了你,我可以投身于沙虫口中。是的,我就是你刚才所称呼的那样,你父亲名义上的妻子,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求你……”泪光在她的眼角闪动。 甘尼玛也觉得喉咙发紧,她强压下冲动:“我们之间还有一个不同。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弗雷曼人,而我是个纯粹的弗雷曼人,这是分隔了你我的峡谷。厄莉娅知道这一点,不管她有多少不是之处,她知道这一点。” “厄莉娅知道什么,旁人是无法猜测的。”伊勒琅恨恨地说,“假如我不知道她是厄崔迪人,我会发誓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摧毁这个家族。” 你怎么知道她仍旧是厄崔迪人呢?甘尼玛想,不知道伊勒琅为什么在这方面如此眼拙。她是个贝尼·杰瑟里特,还有谁比姐妹会更了解邪物的历史呢?可她竟然想都没想过这一点,更别说作出这种判断了。厄莉娅肯定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施加了某种巫术。 甘尼玛说道:“我欠你一个水债。为此,我会护卫你一生。但是你侄子的事已经定了,所以请你不要再多说了。” 伊勒琅的嘴唇仍然在颤抖,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真的爱你父亲,”她耳语道,“在他死之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他还没死,”甘尼玛说道,“那个传教士……” “甘尼!有时我真的不了解你。保罗会攻击自己的家族吗?” 甘尼玛耸了耸肩,抬头看着正在变黑的天空:“他可能会觉得挺有趣,攻击……” “你怎么能说这种……” “我不会嘲笑你。上帝知道我不会。”甘尼玛说道,“但我不只是父亲的女儿,我是每一个向厄崔迪家族提供血脉的人。你不认为我是邪物,但我却不知道还能有其他什么词来形容我。我是个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我知道我体内是什么。” “愚昧的迷信……” “别这么说!”甘尼玛伸出一只手,封住伊勒琅的嘴,“我是每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包括我的祖母。我是梦寐以求的优生结果。但我还是其他许多东西。”她用右手的指甲在左手手掌上划出一道血痕,“这是一具年轻的身体,但它的经验……哦,上帝,伊勒琅!我的经验!”她再次伸出手,伊勒琅靠近了她。“我知道所有我父亲勘查过的未来。我拥有无数个生命的智慧,也有他们的无知……以及道德上的所有弱点。如果你想帮助我,伊勒琅,你首先必须学会了解我。” 伊勒琅本能地弯下腰,把甘尼玛搂在自己的怀里,搂得紧紧的,脸贴着脸。 不要让我不得不杀了这个女人,甘尼玛想,不要发生这种事。 当这个想法掠过她的脑海时,整个沙漠陷入了夜色。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5章 一只小鸟在呼唤你, 从它深红色的喙里。 它在泰布穴地鸣叫,仅仅一次, 接着你就去了丧原。 ——摘自《献给雷托的悼词》 恍惚之中,雷托听到一阵女人头发上的水环发出的叮当声。他顺着小石室开着的门向外望去,只见萨巴赫坐在那里。半梦半醒之间,他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和他在幻象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大多数比她小两岁的弗雷曼女子都已经结婚了,没结婚的也至少有了婚约。因此,她的家庭留下她肯定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用途……或是为了某个特殊的人。她是个健康适婚的女人……显然如此。在幻象中,他的双眼看到了她来自地球的祖先。她长着黑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皮肤,深陷的眼窝使得她纯蓝的眼睛显出一抹绿色,鼻子小巧,嘴唇丰满,下巴消瘦。对他来说,她是个活生生的信号,表明迦科鲁图知道贝尼·杰瑟里特的计划,至少有所怀疑。姐妹会希望他和他妹妹结婚,让这个残暴的帝国持续下去。难道迦科鲁图的人想用萨巴赫阻止这样的婚姻? 他的抓捕者知道这个计划,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无法看到他所看到的预知幻象。他们没有跟随他前往未来的时空。反复出现的幻象显示萨巴赫是他的,而且仅仅属于他一个人。 萨巴赫头发上的水环再次发出了叮当声,声音激发了他的幻象。他现在正骑在一条大沙虫上,乘客们头发上的水环叮当作响,为他们的旅途带来了节奏感。不,不对……他现在身处迦科鲁图的小石室内,正进行着最危险的旅程:时而脱离感官所能感知的真实世界,时而又重返这个世界。 她在那儿干吗?头发上水环还时不时地发出叮当声?哦,是的,她在调配着香料,他们就是用它困住了他:往食品中添加香料萃取物,让他一半身处现实世界,一半神游于世界之外,直到要么他就此死去,要么他祖母的计划成功为止。每次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赢了时,他们总是会再来一次。杰西卡夫人是对的——那只老母狗!这是什么样的经历啊!打开体内所有生命的全部回忆并没有用处,除非他能组织好所有的记忆数据,并能根据自己的意志来决定该回忆什么。那些生命是无序的原材料。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能侵占他。迦科鲁图的人将大量香料用于他身上,这是一场不得不进行下去的赌博。 哥尼在等着我显示出某种迹象,但是我拒绝表露出来。这场试验还要进行多长时间? 他盯着门外的萨巴赫。她把兜帽抛在脑后,露出了鬓角处的部落文身。雷托没能一下子认出那个文身,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是的,迦科鲁图仍然存在。 雷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恨自己的祖母,还是要感谢她。她想让他能够清醒地意识、分析自己的本能。但本能只是人类这一物种的群体记忆,能告诉人们如何应对危机。来自体内其他生命的直接记忆能教给他的东西远比本能更多。他已经将他们的记忆整理完毕,而且看到了将自己的内心袒露给哥尼将带来的危险。但在纳穆瑞面前,他无法掩饰。纳穆瑞是另外一个问题。 萨巴赫走进小石室,手里拿着个小碗。他欣赏地看着门外的灯光投射在她 身后,在她头发边缘形成了一道彩虹。她轻柔地抬起他的头,开始喂他吃小碗里的东西。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虚弱。他没有拒绝,而是让自己的思绪重又开始漫游。他想起与哥尼和纳穆瑞的那次会面。他们相信了他!纳穆瑞比哥尼相信的程度更深,但即便是哥尼也无法否认他的意识所看到的行星的未来。 萨巴赫用长袍的衣角擦了擦他的嘴。 哦,萨巴赫,他想着,回忆起了那些使他的内心充满痛苦的幻象。许多个夜晚,我在露天的水面旁做梦,听着风从我的头顶刮过。许多个夜晚,我的肉身躺在了岩洞旁,梦到了炎炎夏日中的萨巴赫。我看到了她正在储藏那些在红热的塑钢片上烤熟的香料面包。我看到了引水渠中清澈的水面,宁静,波光粼粼,而我的心中却有沙暴在肆虐。她喝着咖啡,吃着甜点。她的牙齿在阴影中闪闪发亮。我看到她把我的水环编入她的头发。她胸部散发的琥珀香气飘入了我内心最深处。她的存在压迫和折磨着我。 来自体内记忆的压力爆发了。他试图抵抗,但它还是爆发了。他感觉到了缠绕在一起的身体、做爱的声音、嘴唇、呼吸、潮湿的呼吸、舌头。他幻象中的某处,有着炭色的、螺旋的形体。它进入他脑海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它的律动。有个声音在他头颅中回响着:“请你……请你……请你……请你……”他感到下身在膨胀,嘴巴大张,进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接着是一声叹息,一阵盘桓不去的高潮般的甜美,一次彻底的崩塌。 哦,让这一切变成现实吧。如果实现,那该多好啊! “萨巴赫,”他喃喃自语道,“哦,我的萨巴赫。” 雷托深深地陷入了入定的作用。萨巴赫带着碗离开了。她在门口停了一下,对纳穆瑞说道:“他又叫我的名字了。” “回去和他待在一起,”纳穆瑞说道,“我必须找哈莱克讨论一下这个事情。” 萨巴赫把碗放在门口,转身回到石室内。她坐在小床旁,看着阴影中雷托那张脸。 他睁开双眼,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脸颊。他开始和她说话,告诉她她在幻象世界中的样子。 他说话时,她把他的手握在手心。他的样子是多么甜美……多么甜美啊——她倒在床上,枕着他的手。她睡着了,没有意识到他抽开了手。雷托坐了起来,感觉身体极度虚弱。香料和它引发的幻象吸干了他的精力。他搜寻着自己的每个细胞,聚起所有残余的力量。随后,他爬下了床,没有惊扰萨巴赫。他不得不离开,但他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他慢慢地穿上蒸馏服,套上长袍,沿着通道溜到外面。那儿有几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他们知道他,但他的事不归他们管:纳穆瑞和哈莱克应该知道他在干什么,再说萨巴赫就在附近。 他找到了一条他需要的小路,鼓起勇气,沿着它走了下去。 在他身后,萨巴赫正在熟睡,直到哈莱克回来把她弄醒。 她坐了起来,抹了抹眼睛,看到了空荡荡的小床,还看到自己的叔叔站在哈莱克身后,愤怒写在他们的脸上。 她的表情提出问题,纳穆瑞回答道:“是的,他溜了。” “你怎么能让他逃走?”哈莱克愤怒地喝道,“怎么可能?” “有人看见他向着低处的出口去了。”纳穆瑞说道,声音出奇地平静。 萨巴赫在他们面前害怕地蜷缩成一团,渐渐想起了刚才的事。 “他怎么逃走的?”哈莱克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现在是晚上,再说他很虚弱。”纳穆瑞说道,“他走不远的。” 哈莱克转身看着他:“你想要这个男孩死吗?” “这么做不会让我难过。” 哈莱克再次面对萨巴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碰了碰我的脸颊。他一直在说他的幻象……说我们在一起。”她低头看着空空的床,“他让我睡着了。他对我使了魔法。” 哈莱克瞥了纳穆瑞一眼:“他会不会藏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如果藏在穴地里,我会找到他的。但他朝出口去了,他在外面。” “魔法。”萨巴赫低声道。 “没有魔法,”纳穆瑞说道,“他把她催眠了。我也曾经几乎着了他的道,还记得吗?当时我还说我是他的朋友。” “他非常虚弱。”哈莱克说道。 “那只是他的身体,”纳穆瑞说道,“但是他走不远。我弄坏了他蒸馏服的足踝泵。就算我们找不到他,他也会被渴死。” 哈莱克几乎要转过身来给纳穆瑞一拳,但他强忍着没有动。杰西卡警告过他,纳穆瑞可能会杀了那个男孩。上帝啊!他们走上了一条什么道路,厄崔迪人对付厄崔迪人!他说道:“有没有可能他只是在入定的作用下梦游?” “有什么分别?”纳穆瑞问道,“如果他逃走,他必须死。” “天一亮我们就开始搜寻。”哈莱克说道,“他有没有带弗雷曼救生包?” “大门的水汽密封口后总是放着几个,”纳穆瑞说道,“他要不拿一个的话就太傻了。我向来不认为他是个傻子。” “那么,给我们的朋友传个信息吧。”哈莱克说道,“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今晚传不了信息,”纳穆瑞说道,“马上要起沙暴了。部落跟踪它已经三天了,今天午夜它将经过这里。通信已经中断。这儿的卫星信号两个小时前就消失了。” 哈莱克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如果那个男孩碰到了沙暴,他肯定会死在外面。沙暴会把他的肉从骨头上啃下来,并把他的骨头挤成碎片。计划中的假死会变成真正的死亡。他用拳头击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沙暴会把他们困在穴地内,他们甚至无法展开搜寻。而且沙暴的静电已经切断了穴地与外界的通信。 “蝙蝠。”他说。可以把信息记录在蝙蝠的声音里,让它飞出去传递警告。 纳穆瑞摇了摇头:“蝙蝠无法在沙暴中飞行。别指望了,它们比我们更敏感。它们会躲在悬崖下,直到沙暴过去。最好等卫星信号重新连接上,然后我们才能试着去找他的遗体。” “如果他带上了弗雷曼救生包,把自己埋在沙子里,他就不会死。”萨巴赫说道。哈莱克转了个身,暗自咒骂着离开那两人。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6章 和平需要解决方案,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过真正有活力的方案,我们只是在不断地朝那个方向努力。此外,一个既定方案,从它的定义就可以看出,是一个死方案。和平的问题在于它倾向于惩罚错误,而不是奖励创造性。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 《我父亲的语录:经过整理的穆阿迪布记录》 “她在训练他?她在训练法拉肯?” 厄莉娅盯着邓肯·艾达荷,目光中带有明显的愤怒和怀疑。就在不久前,宇航公会的飞船进入了厄拉科斯的轨道。一个小时后,飞船把邓肯·艾达荷放到了厄拉科斯,没有发出任何通报就降落了。几分钟后,扑翼飞机把他带到了皇宫顶上。接到他即将到达的报告后,厄莉娅一直在那儿等着他。她身后站着一列卫兵,整个会面过程显得冷冰冰的,十分正式。之后,他俩回到她在皇宫北翼的房间内。他报告了事件的全过程,真实、准确,用门泰特的方式强调了每个细节。 “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厄莉娅说道。 他把她的评论当作了一个向门泰特提出的问题:“所有迹象表明她仍然保持着心理平衡,应该说她的心智健康表现在……” “住嘴!”厄莉娅喝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艾达荷知道,只有进行冷静的门泰特计算,他才能控制自己现在的情绪。他说道:“据我的计算,她在考虑她孙女的婚约。”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不流露出任何表情,以掩盖内心不断升腾的悲痛。厄莉娅不在这儿。厄莉娅已经死了。有时,他会在自己的意识中保留一个原来的厄莉娅,他创造了这个厄莉娅来满足自己的需要。但是,门泰特无法长时间生活在自我欺骗中。这个戴着人类面具的家伙已经入了魔道,魔鬼般邪恶的心灵正驱使着她。他有一对金属眼,眼珠里还有无数个复眼,他可以随意地在视野中再现许多个原来的厄莉娅。但只要他把这些影像结合成一个,过去的厄莉娅就全都消失了。她的形象变成了邪物,她的肉体只是一具外壳,下面是无数咆哮的生命。 “甘尼玛在哪儿?”他问道。 她随意地打发了这个问题:“我让她和伊勒琅一起待在斯第尔格那儿。” 待在那个保持中立的地方,他想,最近又有一轮和反叛部落的谈判,她的势力正在缩减,她还不知道谈判会有什么结果……是这样吗?还 有别的原因吗?斯第尔格投靠她了吗? “婚约。”厄莉娅若有所思地说道,“科瑞诺家族的情况如何?” “萨鲁撒周围聚集了一大堆远亲家族,都在为法拉肯效劳,希望在他重掌大权以后得到一点好处。” “她竟然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训练他……” “对于甘尼玛的丈夫来说,这种训练难道不合适吗?” 厄莉娅想起甘尼玛的报复心,暗自笑了笑。就让法拉肯被训练吧。杰西卡训练的是一具尸体。所有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 “我必须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她说道,“你怎么不说话,邓肯?” “我在等你的问话。” “我明白了。我当时真的非常生气,你竟然把她交给了法拉肯!” “你命令过我,绑架必须看上去像真的一样。” “我被迫向公众宣布,说你们两人被俘了。”她说道。 “我是执行你的命令。” “有些时候你太机械了,邓肯。你差点吓死我了。” “杰西卡夫人不会有事。”他说道,“为了甘尼玛的事,我们应当感谢她……” “万分感谢。”她同意道。她暗想:不能再信任他了。他那该死的对厄崔迪家族的忠诚!我必须找个理由把他支走……除掉他。当然,必须像是一次事故。 她碰了碰他的脸颊。 艾达荷强迫自己接受了她的亲昵行为,并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邓肯,邓肯,太让人伤心了,”她说道,“我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发生了太多的事,而我能信任的人又这么少。” 他松开她的手,等待着。 “我被迫把甘尼玛送到了泰布穴地,”她说道,“这儿的局势很不稳定。来自半开化的弗雷曼人的袭击者破坏了卡加盆地的引水渠,把水都放到了沙漠里。厄拉奇恩的供水量严重不足,盆地内的沙鲑还在吸收着残余的水分。我们正在想办法对付,但进展不顺利。” 他已经注意到皇宫内几乎看不到厄莉娅的女卫兵。他想:沙漠深处的游击队会不断尝试刺杀厄莉娅。她难道不知道吗? “泰布仍然是中立区,”她说道,“谈判就在那儿进行。贾维德带着教会代表驻扎在那儿,但我希望你能去泰布监视他们,特别是伊勒琅。” “她 是科瑞诺人。”他同意道。 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她其实是要除掉自己。对他来说,这个披着厄莉娅外表的生物变得越来越透明了。 她挥了挥手:“走吧,邓肯,趁我还没心软,想把你留在身边。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也想你。”他说道,并让内心所有的痛苦都流露在语言中。 她盯着他,被他的悲痛吓了一跳,随后她开口说道:“为了我,邓肯,走吧。”接着她暗自想:对你来说就太糟了,邓肯。她再次开口道:“兹亚仁卡会带你前往泰布。我们这儿也需要扑翼飞机,不能交给你。” 她那个受宠的女卫兵,他想,我得提防那个人。 “我明白。”他说道,再次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他盯着曾经是厄莉娅的可爱的肉体。他不敢看着她的脸。当他转身离开时,她脸上那一双不知属于谁的眼睛盯着他的后背。 他爬上皇宫顶上的平台,开始研究刚才没来得及考虑的问题。与厄莉娅会面时,他一直保持着极端的门泰特状态,读取着各种各样的数据。他等在扑翼飞机旁,眼睛注视着南方。想象力带着他的目光越过了屏蔽场城墙,看到了泰布穴地。为什么是兹亚仁卡带我去泰布?驾驶扑翼飞机返回是个微不足道的任务。为什么她还不来?兹亚仁卡是在受领什么特别任务吗? 艾达荷瞥了警惕的卫兵一眼,爬上扑翼飞机驾驶员的座位。他向外探出身子说道:“告诉厄莉娅,我会叫斯第尔格的人尽快把扑翼飞机送回来。” 没等卫兵作出反应,他关上舱门,启动了扑翼飞机。卫兵站在那儿,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谁敢阻挠厄莉娅的丈夫呢?在她下定决心该怎么办之前,他已经把扑翼飞机飞上了天。 现在,孤身一人待在扑翼飞机内,他让自己的悲痛化为时断时续的哽咽。他们永远地分开了。从他的特莱拉眼睛中流出了泪水。 但是,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计算着目前的情况。驾驶扑翼飞机也需要他集中注意力。飞行时的力反馈带给他些许宽慰,他控制住了自己。 甘尼玛和斯第尔格又在一起了。还有伊勒琅。 为什么她要兹亚仁卡陪伴他前往泰布?他把这个问题纳入了门泰特思考,思考的结果令他寒意顿生。路上的事故会要了我的命。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7章 这个供奉着领袖头颅的岩石神殿内没有祈祷者。它成了荒凉的墓地。只有风能听到此地的声音。夜行动物的叫声和两个月亮划过的轨迹都述说着他的时代已结束。不再有祈祷者前来,他们已忘却了这个纪念日。从山上下来的小路是多么荒凉啊。 ——摘自某位佚名厄崔迪公爵神殿内镌刻的诗句 在雷托看来,这个想法看似简单,但深处却隐藏着欺骗:抛开幻象,去做那些没有在幻象中显现的事。他深知这其中的陷阱,那些通向宿命未来的线头看似随意地互相缠绕着,但一旦你握住其中的一根,其余的线头很快便会将你紧紧包围。好在他已经理清了这些线头。他正在逃离迦科鲁图。必须首先剪断的就是连接萨巴赫的线头。 在最后一缕日光下,他匍匐在守卫着迦科鲁图的岩壁的东缘下。弗雷曼救生包里有能量片和食物。他等待着重新积聚起自己的力量。在他西面是阿兹拉卡——一个石膏平原——在沙虫出现前,那里曾经是一片露天的水域。东面地平线之外是贝尼·什克,一片分散的新居民区,不断蚕食着沙漠,当然从这儿是看不到它的。南方是坦则奥福特,恐怖之地:三百八十公里长的荒原,其中点缀着被植被固化的沙丘,沙丘上的捕风器为植被提供水分。生态变革的工作正改变着厄拉科斯的地貌。空运过来的工作队定期维护那里的植被,但谁也不可能在那儿待上很久。 我要去南方,他告诉自己,哥尼猜得到我会这么做,但现在这个时刻还不适合去做别人意料不到的事。 天很快就要黑了,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暂时的藏身之所。他盯着南方的天际。那儿的地平线上躁动着褐色的空气,如同烟雾般弥漫开来,空气中的沙尘就像一条火线似的四处奔袭——是沙暴。沙暴的中心升腾在大沙漠上空,像一条探头探脑的沙虫。足足一分钟,他观察着沙暴中心,注意到它既不往右边去,也不往左边来。一条古老的弗雷曼谚语一下子闪现在他的脑海:如果沙暴的中心没有偏移,只能说明你正好挡在它的道上。 沙暴改变了他的安排。 他回头向左方泰布穴地的方向注视了一会儿,感受着沙漠的傍晚呈现出的具有欺骗性的宁静。他又看了看点缀着风蚀小圆石的白色石膏平原,体会着与世隔绝的荒凉。石膏平原亮闪闪的白色表面倒映着沙尘云,显得那么虚幻。在任何幻象中,他都没有看到自己从一场大沙暴中逃生,也没有看到自己被深埋于沙中窒息而死。他只有一个在风中翻滚的幻象……那个幻象可能就要发生了。 沙暴就在那儿,范围覆盖了好几个纬度,把它所经之处的世界都置于自己的淫威之下。可以去那儿冒冒险。弗雷曼人中流传着一些古老的故事,当然总是来源于朋友的朋友,说人可以找一条筋疲力尽的沙虫,用造物主矛钩插入它最宽的那几节身体中的一节,将它定在地面,让它不能动弹,然后人站在沙虫下风的遮蔽区内, 用这种办法从沙暴中逃生。勇敢和冒进的分界线诱惑着他。那个沙暴最早也要在午夜才能抵达这儿。还有时间。在这儿能截断多少条线头呢?所有的,甚至包括最后一根? 哥尼能猜到我会去南方,但他没有料到沙暴。 他朝南方看去,想寻找一条道路。他看到一条深深的峡谷,蜿蜒切入迦科鲁图的岩壁中。他看到沙尘在峡谷内盘旋,如同鬼魅起舞。沙尘傲慢地沙沙作响飞进沙漠,像流水一般。他背上弗雷曼救生包,沿着通向峡谷的道路走去,忍受着嘴里的干渴。尽管天还没有黑到别人看不到他的程度,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和时间赛跑。 他到达峡谷入口时,沙漠中的黑夜迅速降临了。月光照耀着他前往坦则奥福特。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所有体内生命的恐惧都作用在他身上。他感到自己正在陷入“华内-纳”,弗雷曼人以此来称呼最大的沙暴,意思是“大地的亡者蒸馏器”。但是,无论会发生什么,都是他的预知幻象没有显示的。踏出的每一步都让他渐渐远离由香料引发的幻象,每一步都让他的自我意识得以逐渐伸展。踏出数百步之后,他慢慢又建立了与真实内心之间无声的沟通。 无论如何,父亲,我来找你了。 四周的岩石上有鸟,他看不见它们,但它们发出的低叫声暴露了自己。他倾听着鸟叫声的回音,前进在漆黑的路上——这是弗雷曼人的生活智慧。经过地缝时,他时时留意,看有没有凶恶的绿眼睛,野兽通常会躲在缝中,以躲避即将到来的沙暴。 他走出了峡谷,来到沙漠。沙子仿佛有了生命,在他脚底下呼吸移动,告诉他地下发生的剧变。他回头看着月光笼罩下的迦科鲁图火山锥。那里的整个岩壁都是变质岩,是受到地壳的压力而形成的。他插好了召唤沙虫的沙槌。当沙槌开始敲击沙地时,他占据好了位置,静静地听着,观察着。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摸索着藏在长袍内代表厄崔迪家族的玺戒。哥尼发现了这个玺戒,但没有收缴。看到保罗的戒指时,他有什么想法? 父亲,我快来了。 沙虫从南方来。它扭转着身子,避免碰到岩壁。它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大,但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调整着自己的前进路线,在它身上插入造物主矛钩,在它冲向沙槌所激起的沙尘中迅速攀上它鳞状的表面。在矛钩的作用下,沙虫听话地转了个弯。旅途中的风开始掀动他的衣襟。他将目光锁定在南方那片被沙尘掩盖的昏暗星空,驾驭着沙虫向前驰去。 径直冲向沙暴。 借着一号月亮的月光,雷托目测着沙暴的高度,计算它到来的时间——肯定在天亮之前。沙暴正在扩张,积聚着更多的能量,为爆发作准备。生态变革工作队在那里做了不少工作,行星仿佛在有意进行愤怒的反击。随着工作的深入,行星的愤怒也越来越可怕。 整个晚上,他一直驱策沙虫往南行进,他能感到脚下沙虫体 内储存的香料正在转变成能量。时不时地,他能感觉到这头野兽想逃向西方——它整个晚上都在竭力这么做,可能是因为它体内固有的领地意识,也可能是想躲避即将到来的沙暴。沙虫通过钻入地下来躲避沙暴,但它却因为身上插着矛钩而无法下潜。 临近午夜,沙虫显示出了疲惫的迹象。他沿着它的脊背后退了几步,用鞭子抽打着它,但容忍它以较慢的速度继续往南而去。 天刚亮,沙暴来了。沙漠上空的晨曦一个接一个地照亮了沙丘。刚开始,扑面的沙尘使他不得不拉下了防护罩。在越来越浓的沙尘中,沙漠变成了一幅没有轮廓的棕色图画。随后,沙子开始切割他的脸颊,刺痛他的眼睑。他感觉着舌头上粗糙的沙子。该下决心了。他应该冒险尝试那个古老传说中的方法吗?用矛钩定住已筋疲力尽的沙虫?只一刹那间,他便抛弃了这个想法。他走向沙虫的尾部,松开矛钩。几乎无法动弹的沙虫开始潜入地下,它体内排放的热量在他身后形成了一股热旋风。弗雷曼孩子从最早听到的故事中就已经知道了沙虫尾部的危险性。沙虫相当于一座氧气工厂,它们行进的沿途会擦出一排火焰。 沙子开始抽打着他的脚面。雷托松开矛钩,向旁边跳了一大步,躲避沙虫尾部的火焰。现在,一切都取决于能否钻入沙中,沙虫刚刚把这地方的沙地弄松。 雷托左手抓住静电压力器,开始向沙地深处挖去。他知道沙虫太累了,顾不上回头把他吞进血盆大口中。左手挖沙的同时,他的右手从弗雷曼救生包中取出蒸馏帐篷,并做好了充气准备。整个过程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完成:他在一座沙丘的背风处挖出了个沙窝,并把帐篷靠在坚实的沙壁上。他给帐篷充了气,爬了进去。在密封帐篷口之前,他伸出手摸到了压力器,并反转了它的工作方向。沙子开始沿着帐篷滑下。在他密封好帐篷口之前,几粒沙砾滑进了帐篷。 现在,他必须以更快的速度工作。不会有通气孔通到这个地方,给他提供呼吸的空气。这是个超大的沙暴,几乎没有人能从它手里逃命。它会在这地方盖上成吨的沙子。只有蒸馏帐篷柔软的泡泡和坚实的外骨架能够保护他。 雷托平躺在帐篷里,双手合在胸前,让自己进入龟息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的肺一小时内只工作一次。这么做的同时,他失去了对未来的掌控。沙暴会过去,如果它没有掀开这个脆弱的沙窝,他有可能醒来……或者他会进入地府,永远长眠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他必须剪断所有的线头,一根接着一根,到最后只剩下金色通道。要么他能醒来,要么他放弃作为帝国继承人的权利。他不愿继续生活在谎言中——那个可怕的帝国,叫嚣着将他的父亲扭曲为神话。如果教士再呼喊那种诸如“他的晶牙匕将溶解魔鬼”之类的废话,他将不会继续保持沉默。 带着坚定的信念,雷托的意识滑入了无尽的“道”之网中。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8章 在任何行星系统中,显然都存在着某种最主要的影响力,通常表现为将地球的生命引入新发现的行星。在所有这些活动中,生活于相似环境中的生命发展出了极其相似的适应新环境的形式。这里所说的形式远不只生命的外表,它能将生存下来的物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类渴求这种互相依赖的秩序和有序环境,这是一种深刻的必需。然而,这种渴求也可以用在保守的用途上,即维持现状,拒绝变革。事实证明,对整个社会结构而言,这一点最具摧毁力。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沙丘灾难》 “我的儿子并不是真正看到了未来。他看到的是创造的过程,以及它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杰西卡说道。她的语气很轻快,没有显示出要草草跳过这个话题的意思。她知道,一旦躲在暗处的观察者意识到她在干什么,他们会飞快地跳出来阻止她。 法拉肯坐在地板上,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里照射进来,照亮了地板的一角。杰西卡站在法拉肯对面的墙边,从这儿刚好能看到花园中那棵树的顶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新的法拉肯:更瘦,也更强壮。几个月的训练使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看着她时,眼睛里闪着光。 “他看到了现存的力量继续发展下去的前景,这些前景必将变成现实,除非能够事先分散那些力量。”杰西卡说道,“他采取了行动,分散了现在的力量。他不能伤害那些追随他的人,于是只好朝他自己下手。他拒绝接受摆在他面前的那个确定的未来,因为那是胆怯的表现。” 法拉肯已经学会了安静地倾听,先在心里掂量、分析自己的疑问,直到他认为这些问题都切中了要害才将它们提出来。她刚才一直在说贝尼·杰瑟里特关于记忆的观点,然后很自然地过渡到了姐妹会对保罗·穆阿迪布的分析。然而,法拉肯察觉到她的话和动作中隐藏着阴影,她的潜意识和她表面的陈述有差异。 “在我们所作的那么多分析中,这是最关键的。”她说道,“我们假设所有的人类和支持人类的生命形成了一个自然社区,那么,整个社区的命运取决于每个人的命运。因此,我们不再扮演上帝,转而教育人民。我们决定教育一个个个体,让他们像我们一样获得自由。”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了她究竟想说什么,而且知道她的话对那些暗中监视的人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他控制着自己,没有不安地向门口张望。只有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察觉出他在刹那间表现的不平衡,但杰西卡看到之后只是笑了笑。毕竟,微笑能代表任何意义。 “这就算是你的毕业典礼吧,”她说道,“我为你感到高兴,法拉肯。站起来,好吗?” 他服从了她的命令,站起身,挡住他身后窗户外的树顶。 杰西卡将双臂紧贴于体侧,说道:“我有责任向你传达这段话:‘我是神圣人类中的一员。诚如我所知,某天你也将加入我们。我在你面前祈祷这一切终将发生。未来仍未确定,它也本应如此,因为它是我们描绘自己的渴望的画布。人类总是面对着一张美丽的空白画布。我们掌握着现在,在你我共同创造并享有的神圣面前,不断地提升我们自己。’” 杰西卡刚刚说完,泰卡尼克便从她左面的一扇门里冲了进来。他装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但脸上的怒容暴露了他的内心。“阁下。”他说道。但他已经太迟了,杰西卡的话和此前的一切准备发挥了作用。法拉肯不再是科瑞诺人了。他现在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 沙丘3:沙丘之子_第49章 你们这些宇联商会的董事似乎有个问题没能弄清楚:为什么在商业中很难找到真正的忠诚。你上一次听说某个职员将生命献给了公司是什么时候?或许你们的缺陷出于一个错误的假定,即你们认为可以命令人们进行思考或是合作。这是历史上一切组织,从宗教团体到总参谋部,失败的根源。总参谋部有一长串摧毁了自己国家的记录。至于宗教,我推荐你们读读托马斯·阿奎那的著作。你们相信的都是什么样的谎言啊!人们想做好某件事情的动力必须发自内心最深处。只有人民,而不是商业机构或是管理链,才是伟大文明的推动力。每个文明都有赖于它所产生的个体的质量。如果你们以过度机构化、过度法制化的手段约束人民,压制了他们对伟大的渴望——他们便无法工作,他们的文明也终将崩溃。 ——摘自传教士的《写给宇联商会的信》 雷托渐渐从入定状态中醒来。转变的过程很柔和,不是将一个状态与另一个状态截然分开,而是慢慢地从一个程度的清醒上升到另一个程度。 他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力量回归到了他体内,他感觉到了帐篷内缺氧的空气中夹杂着阵阵馊味。如果他拒绝移动,他知道自己将永远地留在那张无边的网内,永远留在这个永恒的现在,与其他一切共存。这个景象诱惑着他。所谓的时空感只不过是宇宙在他心智上的投影。只要他愿意打破预知幻象的诱惑,勇敢地作出选择,或许可以改变不久以后的未来。 但这个时刻要求的是哪一种类的勇敢行动? 入定状态诱惑着他。雷托感到自己从入定中归来,回到了现实宇宙,唯一的发现是两者完全相同。他想就此不动,维持这个发现,但是生存需要他作出决定。他渴望着生命。 他猛地伸出右手,朝他丢下静电压力器的方向摸去。他抓到了它,并翻了个身,俯卧着撕开帐篷的密封口。沙子沿着他的手臂滑落下来。在黑暗中,他一边呼吸着肮脏的空气,一边飞快地工作着,向上开挖出一条坡度很陡的隧道。在破除黑暗、进入到新鲜空气之前,他向上挖了六倍于他身高的距离。最后,他从月光下的一座沙丘中破土而出,发现自己离沙丘顶部还有三分之一高度的距离。 他头顶上方是二号月亮。它很快便越过了他,消失在沙丘后面。天空中的星星亮了起来,看上去如同一条小路旁闪闪发光的石头。雷托搜寻着流浪者星座,找到了它,然后让自己的目光跟随着亮闪闪的星座伸出的一只胳膊——那是南极星的所在。 这就是你所在的这个该死的宇宙!他想。从近处看,它是个杂乱的世界,就像包围着他的沙子一样,一个变化中的世界,一个独特性无处不在的世界。从远处看,只能看到某些规律,正是这些规律模式诱惑着人们去相信永恒。 但在永恒之中,我们可能会迷失方向。这让他想起了某段熟悉的弗雷曼小调中的警告:在坦则奥福特迷失方向的人会失去生命。规律能提供指引,但同样也会布下陷阱。人们必须牢记,规律也在发生变化。 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始行动。他沿着挖出的隧道滑下去,折叠好帐篷,重新整理好了弗雷曼救生包。 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酒红色。他背上救生包,爬上沙丘顶部,站在日出前寒冷的空气中,直到升起的太阳温暖了他的右脸颊。他眼眶上还戴着遮光板,以减弱阳光的刺激,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向沙漠示好,而不是和它斗争。因此,他取下遮光板,把它放进救生包中。他想从贮水管中喝口水,可只喝到了几滴水,倒是吸了一大口空气。 他坐在沙地上,开始检查蒸馏服,最后查到脚踝泵。它已经被针型刀切开了。他脱下蒸馏服,开始修理它,但是损害已然发生。他体内的水分至少已经流失了一半。如果不是有蒸馏帐篷的保护……他回味着这件事,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幻象中看到它。这个事实告诉他,没有幻象的世界同样充满了危险。 雷托行走在沙丘顶部,打破了此地的孤寂。他的目光游荡在沙漠上,寻找着地面的任何波动。沙丘星上任何不寻常的现象都可能意味着香料或是沙虫的活动。但沙暴过后,沙漠上的一切都一模一样。于是他从救生包中取出沙槌,把它插在沙地里,激活了它,让它呼唤躲在地底深处的夏胡鲁。随后他躲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着。 等了很久才有一条沙虫过来了。他在看到它之前就听到了它的动静。他转身面对东方,那里传来大地颤动发出的沙沙声,连带着震动了空气。他等待着从沙地中冒出的血盆大口。沙虫从地底下钻了出来,裹挟着的大量沙尘遮挡了它的肋部。蜿蜒的灰色高墙飞快地越过雷托,他趁机插入矛钩,轻易地从侧面爬了上去。向上爬的过程中,他控制着沙虫拐了个大弯,向南而去。 在矛钩的刺激下,沙虫加快了速度。风刮起雷托的长袍,他感到自己被风驱赶着,强大的气流推着他的腰。 这条沙虫属于弗雷曼人称之为“咆哮”的那一类。它频繁地把头扎到地底下,而尾部一直在推动着。这个动作产生了闷雷般的声音,而且使得它的部分身体离开沙地,形成了驼峰般的形状。这是一条速度很快的沙虫,尾部散发的热风吹过他的身体。风里充斥着氧化反应的酸味。 随着沙虫不断向南方前进,雷托的思绪自由飘荡起来。他想把这次旅行看成自己获得新生的庆典,以此让自己忘却为了追求金色通道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正如弗雷曼老人一样,他知道自己必须通过各种新的庆典来保证自己不被割裂成记忆的碎片,来抵挡灵魂中那些贪婪的捕猎者。矛盾从未被统一过,现在却必须被纳入当下的情形,成为从内部驱动他的力量。 中午过后不久,他注意到在他前进方向偏右的地方有个隆起。渐渐地,隆起变成了一个小山丘。 现在,纳穆瑞……现在,萨巴赫,咱们来瞧瞧你们的同胞会怎么对待我的出现,他想。这是他面前最微妙的一根线头,它的危险更多来自它的诱惑,而不是显而易见的威胁。 山丘的景象一直在变化。有一阵子,看上去仿佛是它在朝他走近,而不是他向着它前进。 筋疲力尽的沙虫总想往左边去。雷托沿着它庞大的身体侧面向下滑了一段距离,随后又插下矛钩,让沙虫沿着一条直线前进。一阵浓郁的香料味道刺激着他的鼻孔,这是香料富矿的信号。他们经过一片到处在冒泡的鳞状沙地,沙地下刚刚经历了一场香料喷发。他稳稳地驾驭着沙虫越过那条矿脉。充满肉桂香气的微风追随了他们一阵子,直到雷托操纵沙虫进入另一条正对着山丘的航道。 突然间,一道缤纷的色彩闪现在沙漠南部远处的地平线上:在空旷的大地上,一个人造物体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他拿出双筒望远镜,调整好焦距,看到了一架香料侦察机伸展的机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下面有一台大型采集机,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的蝶蛹。雷托放下望远镜,采集机缩小成了一个小点。这也告诉他,那些香料的采集箱也会看到他——沙漠与天空之间的小黑点,弗雷曼人把这看成有人在活动的迹象。他们显 然已经看到了他,而且警觉起来。他们在等待。在沙漠中,弗雷曼人总是互相猜疑,直到他们认出了新来者,或是确定了新来者不会构成威胁。甚至在帝国文明之光的照耀下,他们仍然保持着半开化的状态。 那就是能拯救我们的人,雷托想,那些野蛮人。 远处的香料侦察机向右倾斜了一下,随后又向左倾了倾。这是一个传递给地面的信号。雷托能想象驾驶员正在检查他身后的沙漠,看他是不是前来此处的唯一沙虫骑士。 雷托控制着沙虫向左转弯,直到它完整地掉了个头为止。他从沙虫的肋部滑下,并向外跳了一大步,离开了沙虫的前进范围。不再受矛钩控制的沙虫生气地在地面吸了几口气,然后把前三分之一的身体扎进沙地,躺在那里恢复体力。显然它被骑得太久了。 他转身离开沙虫,它将留在这里继续休息。侦察机围绕着采集机缓缓飞行,不断用机翼发出信号。他们肯定是接受走私徒赞助的反叛者,刻意避免使用电子形式的通信手段。他们的目标显然是他刚刚经过的香料区——采集机的出现证明了这一点。 侦察机又转了一圈,随后沉下机头,停止转圈,直接向他飞来。他认出这是他父亲引进厄拉科斯的一种轻型扑翼飞机。它在他头上同样转了一圈,然后沿着他站立的沙丘搜查了一番,这才迎着微风着陆。它停在离他有十米远的地方,激起一阵飞扬的沙尘。靠他这侧的舱门开了,一个穿着厚厚的弗雷曼长袍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长袍右胸处有一个长矛标记。 那个弗雷曼人缓缓地向他走来,给双方都留下充分的时间来研究对方。那个人个子挺高,长着一双蓝色的香料眼。蒸馏服面罩遮蔽了他下半部分脸庞,他还用兜帽盖住了额头。长袍飘动的样子显示那底下藏着一只拿着毛拉枪的手。 那个人在离雷托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疑惑。 “祝我们好运。”雷托说道。 那个人向四处看了看,检查着空旷的大地,随后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雷托身上。“你在这儿干什么,孩子?”他问道,蒸馏服面罩使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想成为沙虫洞的软木塞吗?” 雷托再次用了传统的弗雷曼表达方式:“沙漠是我家。” “你走的是哪条路?”那个人问道。 “我从迦科鲁图向南而来。” 那个人爆发出一阵狂笑:“好吧,巴泰!你是我在坦则奥福特见到的最奇怪的人。” “我并不是你的小瓜果。”雷托针对他说的“巴泰”回应道。这个词有一种可怕的含义——沙漠边缘的小瓜果能为任何发现它的人提供水分。 “我们不会喝了你,巴泰,”那个人说道,“我叫穆里茨。我是这里台夫们的哈里发。”他用手指了指远处的采集机。 雷托注意到这个人称自己为他们这伙人的法官,并把其他人称为台夫,意思是一个帮派或是一个公司。他们不是“依池万”——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一个部落。他们肯定是接受赞助的反叛者。这里有他想要选择的线头。 雷托保持着沉默,穆里茨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就叫我巴泰吧。” 穆里茨又发出一阵笑声:“你还没告诉我,你来这儿干吗?” “我在寻找沙虫的足迹。”雷托说道,用这个宗教式的回答表明自己正在进行顿悟之旅。 “一个这么年轻的人?”穆里茨问道,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看到我们了。” “我看到什么了?”雷托问道,“我提到了迦科鲁图,而你什么也没回答。” “想玩文字游戏?”穆里茨说道,“好吧,那边是什么?”他朝着遥远的沙丘扬了扬头。 凭借他在幻象中的所见,雷托回答道:“只是苏鲁齐。” 穆里茨挺直了身子,雷托感觉自己的脉搏正在加速。 接下来是一阵久久的沉默。雷托看出那个人在揣测着他的回答。苏鲁齐!在穴地晚餐之后的故事时间内,苏鲁齐商队的故事总是被反复传诵着。听故事的人总是认定苏鲁齐是个神话,一个能发生有趣事情的地方,一个只是为了神话而存在的地方。雷托记起了众多故事中的一个:人们在沙漠边缘发现了一个流浪儿,把他带回了穴地。一开始,流浪儿拒绝回答他的救命恩人提出的任何问题,但慢慢地,他开始以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说话。时间流逝,他仍然不对任何问题作出回应,同时拒绝穿衣,拒绝任何形式的合作。每当他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他会用手作出各种奇怪的动作。穴地内的所有专家都被叫来研究这个流浪儿,但是都没有结果。这之后,一个很老的女人经过他门口,看到了他的手势,笑道:“他在模仿他父亲将香料纤维搓成绳子的动作。”她解释道:“这是仍然存在于苏鲁齐的手法。他只是想以此来减轻自己的寂寞。”该故事的寓意是:苏鲁齐的古老处世行为具有一种来自金色通道的归属感,这种感觉能给人带来安宁。 穆里茨保持着沉默,雷托接着说道:“我是来自苏鲁齐的流浪儿,我只知道用手比画一些动作。” 那个人很快点点头,雷托于是知道他听过这个故事。穆里茨以低沉、充满威胁的声音缓缓地回应道:“你是人吗?” “和你一样的人。”雷托说道。 “你说的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奇怪了。我提醒你,我是这里的法官,我有权对塔克瓦作出裁决。” 是啊,雷托想,从一位法官的嘴里说出的塔克瓦这个词,意味着随时可能变为现实的威胁。塔克瓦指魔鬼引发的恐惧,老一代弗雷曼人依然对此深信不疑。哈里发知道杀死魔鬼的方法,于是人们总是选择他们来对付魔鬼,因为他们“具有伟大的智慧,无情却又不残暴,知道对敌人仁慈是对自己人最大的威胁”。 但是雷托必须坚持抓住这个线头。他说道:“我可以接受玛斯海德测试。” “我是任何精神测试的法官,”穆里茨说道,“你接受吗?” “毕-拉尔·凯法。”雷托说道,意思是欣然接受。 穆里茨的脸上现出一丝狡黠。他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同意这么做。最好是现在就杀了你,但你是个小孩子,而我有个儿子刚死了。来吧,我们去苏鲁齐,我会召集一个裁决会,决定你的命运。” 雷托发现这个人的一些小动作暴露了他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想法。他说道:“我知道苏鲁齐不只是神话,它真正存在于现实世界中。” “一个孩子懂什么叫现实世界?”穆里茨反问道,示意雷托走在他前面,向扑翼飞机走去。 雷托服从了他的命令,但他仔细倾听着跟在他后面的弗雷曼人的脚步声。“最有效的保密方法是让人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雷托说道,“那以后,人们便不会追问下去了。你这个被迦科鲁图驱逐的人很聪明。谁会相信神话中的苏鲁齐存在于现实世界?对于走私徒或任何想偷渡进沙丘的人来说,这地方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穆里茨的脚步停了下来。雷托转过身,背靠着扑翼飞机,机翼在他的左手边。 穆里茨站在半步远的地方,拔出毛拉枪,指着雷托。“你不是个孩子。”穆里茨说道,“你是个受诅咒的侏儒,被派来监视我们!你的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未免聪明过头了,而且你说得太多,说得太快。” “还不够多,”雷托说道,“我是雷托,保罗·穆阿迪布的儿子。如果你杀了我,你和你的人会陷入地狱。如果你放过我,我会指引你们走向伟大。” “别和我玩游戏,侏儒,”穆里茨冷笑道,“就你说话这段时间里,真正的雷托还待在迦科鲁图呢……”但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枪口也稍稍垂下了一点。 雷托预料到了他的迟疑。他让全身所有肌肉都给出要往左躲避的迹象,然而他的身体只往左移动了不到一毫米,引得那个弗雷曼人的枪口迅速向左摆动了一大段距离,狠狠地碰在机翼边缘。毛拉枪从他手中飞了出去,没等他作出反应,雷托已经抢到他身旁,拔出自己的晶牙匕,顶在他的后背。 “刀尖蘸了毒。”雷托说道,“告诉你在扑翼飞机里的朋友,待在里面别动,不要有任何动作。否则我会杀了你。” 穆里茨朝受伤的手上哈着气,冲扑翼飞机里的人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同伴贝哈莱斯已经听到你说的话了,他会像石头那样一动不动。” 雷托知道,在他们两人找到应对措施或是他们的朋友前来营救之前,自己只有非常有限的时间。他飞快地说道:“你需要我,穆里茨。没有我,沙虫和香料将从沙丘上消失。”他能感觉到这个弗雷曼人的身子僵直了。 “你是怎么知道苏鲁齐的?”穆里茨说道,“我知道他们在迦科鲁图什么都没告诉你。” “那么你承认我是雷托·厄崔迪了?” “还能是别的什么人?但你是怎么知道……” “因为你们在这儿,”雷托说道,“所以苏鲁齐就存在于此地。剩下的就非常简单了。你们是迦科鲁图被摧毁后的流亡者。我看到你用机翼发信号,说明你们不想用那些会被监听到的电子通信装置。你们采集香料,说明你们在进行贸易。你们只能与走私徒做交易。你们既是走私徒,同时也是弗雷曼人。那么,你们必定是苏鲁齐的人。” “为什么你要诱惑我当场杀了你?” “因为我们回到苏鲁齐之后,你一定会杀了我。” 穆里茨的身子不禁又变得僵硬起来。 “小心,穆里茨,”雷托警告道,“我知道你们的底细。你们过去常常掠夺那些没有防备的旅行者的水,这类事你们干得不少。你还能找到别的让不经意闯入这里的人保持沉默的方法吗?还有其他能保守你的秘密的方法吗?你用温和的语言来引诱我。但我凭什么要把水浪费在这沙地中?如果我和其他人一样被你迷惑了——那么,坦则奥福特会干掉我。” 穆里茨用右手做了个“沙虫之角”的手势,以遮挡雷托的话所带来的魔鬼。雷托知道老派的弗雷曼人不相信门泰特或其他任何形式的逻辑推理,他笑了笑。“如果纳穆瑞在迦科鲁图跟你提起过我们,”穆里茨说道,“我会取了他的水……” “如果你再这么愚蠢下去,你除了沙子之外什么也得不到。”雷托说道,“当沙丘的一切都覆盖上了绿色的草原和开阔的水域,你会怎么办?” “这不可能发生!” “它就发生在你的眼皮底下。”雷托听到了穆里茨的牙齿在愤怒和绝望中咬得咯吱咯吱响。他终于问道:“你怎么能阻止它发生呢?” “我知道生态变革的整个计划,”雷托说道,“我知道其中的每个强项和每个漏洞。没有我,夏胡鲁将永远消失。” 狡猾的语气又回到了穆里茨的话中,他问道:“好吧,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儿争论呢?我们在对峙。你手里拿着刀,你可以杀了我,但是贝哈莱斯会开枪打死你。” “在他射杀我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捡回你的毛拉枪。”雷托说道,“那以后,你们的扑翼飞机就归我了。是的,我会开这玩意儿。” 怒容显现在穆里茨兜帽下方的额头上:“如果你不是你自称的那个人,该怎么办?” “难道我的父亲还认不出我吗?” “啊哈,”穆里茨说道,“原来你是通过他知道这里的一切的?但是……”他收回了后半句话,摇着头,“我自己的儿子在当他的向导。他说你们两个从未……怎么可能……” “看来你不相信穆阿迪布能预见未来。”雷托说道。 “我们当然相信!但他自己说过……”穆里茨再次收回了他的后半句话。 “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们的怀疑吗?”雷托说道,“为了和你见面,我选择了这个确定的时间、确定的地点,穆里茨。我知道你的一切,因为我……曾经见过你……还有你的儿子。我知道你认为自己藏得很隐蔽,知道你如何嘲笑穆阿迪布,也知道你用来拯救你这片小小的沙漠的小小的阴谋。但是,没有我,你这片小小沙漠也注定将走向死亡,穆里茨。你会永远失去它。沙丘上的生态变革已经过头了。我的父亲已经快要丧失他的幻象了,你只能依靠我。” “那个瞎子……”穆里茨打住了,咽了口唾沫。 “他很快就会从厄拉奇恩回来。”雷托说,“到那时,我们再来瞧瞧他究竟瞎到什么程度。你背离弗雷曼传统多远了,穆里茨?” “什么?” “他是个瞎子,但却生活在这里。你的人发现他独自一人漫游在沙漠中,于是把他带回了苏鲁齐。他是你最可贵的发现!比香料矿脉还要珍贵。他和你生活在一起。他是你的‘瓦德昆亚斯’。他的水与你部落的水混合在一起。他是你们精神河流的一部分。”雷托用刀紧紧地顶着穆里茨的长袍,“小心,穆里茨。”他举起左手,解下了穆里茨的面罩,并丢下了它。 穆里茨知道雷托在想什么,他说道:“如果你杀了我们两个,你会去哪里?” “回迦科鲁图。” 雷托将自己的大拇指伸进穆里茨的嘴里:“咬一下,喝我的血。否则就选择死亡吧。” 穆里茨犹豫了一下,随后恶狠狠地咬破雷托的皮肉。 雷托看着那个人的喉咙,看到了他的吞咽动作,然后撤回了刀,并把刀还给了他。 “瓦德昆亚斯。”雷托说道,“除非我背叛了部落,否则你不能拿走我的水。” 穆里茨点了点头。 “你的毛拉枪在那儿。”雷托用下巴示意着。 “你现在信任我了?”穆里茨问道。 “还有其他和被驱逐的人生活在一起的方法吗?” 雷托再次在穆里茨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狡黠,但看得出来,这一次他是在衡量,算计着自己的利益。那个人突然一转身,说明他内心已经下定决心。他捡回自己的毛拉枪,回到了机翼边的舷梯旁。“来吧,”他说道,“我们在沙虫的窝里逗留得太久了。”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0章 预知幻象中的未来不可能总是被过去的法则所羁绊。伸向未来的各条线索是由很多目前未知的法则交织而成的。幻象中的未来自有其法则。它不会遵从禅逊尼的秩序,也不会符合科学的规律。它需要的是此时此刻的努力。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卡利玛:穆阿迪布语录》 穆里茨熟练地将扑翼飞机飞到苏鲁齐上空。雷托坐在他身旁,身后是荷枪实弹的贝哈莱斯。从现在起,他只能相信这两个人,还有他紧紧抓住不放的那条出现在他幻象中的线索。如果这些都失败了,就只有凭夏胡鲁保佑了。有时候,人们不得不屈从于某些更为强大的力量。 苏鲁齐的山丘在沙漠中显得很是扎眼。它的存在——不是在地图上,而是在现实生活中——诉说着无数贿赂和死亡,涉及许多身居高位的“朋友”。雷托能看到在苏鲁齐心脏部位有一处被峭壁包围的洼地,峭壁之间有深不可测的峡谷,一直通向洼地中心。峡谷的底部两边排列着郁郁葱葱的草丛和灌木,中心地带还生长着一圈棕榈树,显示出这地方富含水分。建筑物看上去像散落在沙地上的绿色按钮,那里生活着从被驱逐的人中再次被驱逐出来的人,除了死亡之外,这些人再也没有别的旧宿了。 穆里茨在洼地上降落,降落地离其中一条峡谷的入口不远。扑翼飞机正前方是一座孤零零的建筑,是由沙藤和贝伽陀叶子编成的棚屋,隔热的香料纤维将沙藤和贝伽陀叶子绑在一起。雷托知道这种建筑会泄漏水汽,而且会饱受来自旁边植被的蚊虫们的攻击。这就是他父亲的生活环境。还有可怜的萨巴赫,她将在这里接受惩罚。 在穆里茨的命令下,雷托离开扑翼飞机,跳到沙地上,大步向棚屋走去。他能看到很多人在峡谷深处的棕榈林中工作。他们那衣衫褴褛的穷苦模样告诉了他这个地方所存在的压迫,这些人甚至没有向他或是扑翼飞机看上一眼。雷托看到工人们身后蜿蜒着一条引水渠的石头堤岸,感到了空气中毋庸置疑的潮湿:这儿有露天的水域。经过棚屋时,雷托往里看了看,不出所料,里头的陈设相当简陋。他走到引水渠边,低头看了看,只见暗色的水流中有食肉鱼游动时产生的漩涡。工人们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继续干着手中的活,清扫着石头堤岸上的沙尘。 跟在雷托身后的穆里茨说道:“你站的地 方是食肉鱼和沙虫的分界地带。每个峡谷中都有沙虫。我们刚刚挖开这条水渠,打算除去食肉鱼,好把沙鲑吸引过来。” 雷托说道:“你们把沙鲑和沙虫卖到外星球。” “这是穆阿迪布的建议!” “我知道。但是你的沙鲑和沙虫中,没有哪条离开沙丘之后还能存活很长时间。” “是的,”穆里茨说道,“但总有一天……” “一千年之后也不行。”雷托说道。他转身看着穆里茨脸上的怒容。各种问题流过穆里茨的内心,就像引水渠中的水流。这个穆阿迪布的儿子真的能预见未来吗?有些人仍然相信穆阿迪布可以,但是……这类事情究竟应该怎么判断呢? 穆里茨转了个身,带着雷托回到棚屋前。他掀开简陋的密封口,示意雷托进去。屋内远端的那堵墙前点着一盏香料灯,灯光下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油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肉桂香味。 “他们送来一个新俘虏,让她照料穆阿迪布的穴地。”穆里茨讥讽地说,“如果她干得好,或许能保住她的水。”他的眼睛盯着雷托,“有人认为这是一种邪恶的取水方式。那些穿花边衬衣的弗雷曼人在他们的新镇子里堆满了垃圾!堆满了垃圾!以前的沙丘什么时候见过堆满的垃圾!当我们抓到他们中某个人时,就像这一位——”他指了指灯光下的身影,“他们常常由于恐惧而变得近乎疯狂。他们堕落了,堕落在他们自身的邪恶中,真正的弗雷曼人瞧不上这类人。你听懂我的话了吗,雷托-巴泰?” “我听懂了。” 蹲在那地方的身影没有移动。 “你说要指引我们,”穆里茨说道,“弗雷曼人只能由流过血的人来指引。你能指引我们去什么地方?” “克拉里兹克。”雷托说道。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个蹲着的身影上。 穆里茨紧紧地盯着他,蓝色眼睛上的眉毛皱得紧紧的。克拉里兹克?那不仅仅是战争或是革命,那是终极的斗争。这是一个最古老的弗雷曼传说中的词汇:宇宙终结时的战争。克拉里兹克? 高个子弗雷曼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小子就像城里那些花花公子一样让人怎么都猜不透!穆里茨转身看着蹲在灯光下的身影。“女人!利班·瓦希!”他命令道,给我们上香料饮料。 她迟疑了一 下。“照他说的做,萨巴赫。”雷托说道。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猛地转过身来。她紧盯着他,无法将目光从他脸上挪走。 “你认识这个人?”穆里茨问道。 “她是纳穆瑞的侄女。她冒犯了迦科鲁图,所以他们把她交给了你。” “纳穆瑞?但是……” 她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跑开。门外响起她飞奔的脚步声。 “她跑不远的,”穆里茨说着,用手摸了摸鼻子,“纳穆瑞的亲戚?嗯,有趣。她做了什么错事?” “她让我逃走了。”说完,雷托转过身去追萨巴赫。他看到她站在水渠边。雷托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渠水。旁边的棕榈林中有鸟,雷托听到了它们的叫声和扑打翅膀的声音,还听到了工人们扫走沙子时发出的唰唰声。但他仍然像萨巴赫那样,低头看着渠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棕榈林中蓝色的长尾小鹦鹉,其中一只飞过水渠,他看到了水面银色漩涡中映着它的倒影,仿佛鸟和食肉鱼在同一个世界中嬉戏。 萨巴赫清了清嗓子。 “你恨我。”雷托说道。 “你让我蒙羞。你让我在我的族人面前蒙羞。他们召集了一次裁决会,然后就把我送到这儿来,让我在这里失去自己的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穆里茨笑出了声:“看到了吗,雷托-巴泰,我们有许多供水者呢。” “但我的水流淌在你的血管中。”雷托转身说道,“她不是你的供水者。萨巴赫决定了我的幻象,我跟随她。我穿过了沙漠来到苏鲁齐,寻找我的未来。” “你和……”他指了指萨巴赫,随后仰头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都不会相信,但未来必将如此。”雷托说道,“记住这句话,穆里茨,我找到了我的沙虫的足迹。”他感到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眶。 “他把水给了我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萨巴赫轻声道。 连穆里茨都吃惊地瞪着他。弗雷曼人几乎从不哭泣,眼泪代表着来自灵魂深处最宝贵的礼物。穆里茨窘迫地拉起口罩,又把兜帽往下拉了拉,盖住了他的眉毛。 雷托望着穆里茨身后,说道:“在苏鲁齐,他们仍然在沙漠边祈求露水。走吧,穆里茨,为克拉里兹克祈祷吧。我向你保证,它必将到来。”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1章 弗雷曼的语言非常简练,意思表达得非常准确。弗雷曼人热衷于说教,他们以谚语来应对所有令人恐惧的不确定性。他们说:“我们知道世上没有知识大全,那是上帝的宝藏。但只要人们学到了什么,他们总可以保有学到的知识。”他们对待这个宇宙的态度就是如此直截了当。以同样的方式,他们形成了一套奇异的符号,代表信仰与预兆,以及他们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他们的克拉里兹克传说的起源:宇宙终结时的战争。 ——摘自《贝尼·杰瑟里特秘密报告》800881页 “他们把他抓在手掌心里了,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纳穆瑞说道,他朝正方形石室内另一端的哥尼·哈莱克笑了笑,“你可以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你的朋友。” “这个安全的地方在哪儿?”哈莱克问道。他不喜欢纳穆瑞的语气,也不喜欢杰西卡强加在他身上的命令。那个该死的女巫!她警告过他,一旦雷托无法掌控体内可怕的记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除此之外,她的话听上去毫无道理。 “那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纳穆瑞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你怎么知道?” “我收到了消息。萨巴赫和他在一起。” “萨巴赫!她刚刚让他……” “这次不会了。” “你会杀了他吗?” “这已经不再由我决定了。” 哈莱克苦笑了一下。密码器。那些该死的蝙蝠能飞多远?他经常能看到它们掠过沙漠表面,叫声中隐藏着它们传递的信息。但是,它们在这个地狱般的行星上究竟能飞多远? “我必须亲自见到他。”哈莱克说道。 “不行。” 哈莱克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了等待搜寻结果,他已经熬了两天两夜。现在是第三个早晨了,他觉得自己扮演的角色正在崩溃,暴露出了真实的自我。他从来就不喜欢下命令。下命令的人总是在等待结果,与此同时,其他人正进行着有趣的冒险。 “为什么不行?”他问道。那些安排了那个安全穴地的走私徒们就是这么神神秘秘的,纳穆瑞竟然也这样对付他。 “有人认为,看到我们这个穴地时,你就已经知道得太多了。”纳穆瑞说道。 哈莱克听出了他话中的威胁,于是身体更加放松,只有受过最严格训练的斗士才会如此从容。他的手放在刀旁,但没有握住刀把。他很希望能再有一面屏蔽场,但屏蔽场会引来沙虫,再说在沙暴的静电场面前,屏蔽场的力场撑不了多久,所以他早就弃之不用了。 “保密并不是我们协议中的一部分。”哈莱克说道。 “如果 我杀了他,这算不算我们协议中的一部分?” 哈莱克再次感到自己正受到某种未知力量的愚弄,杰西卡事先没有警告过他这种力量的存在。她那个计划真该死!或许真不应该相信贝尼·杰瑟里特。他马上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忠了。她对他解释过其中的困难,而他也慨然许诺,加入了她的计划。他早就知道,和其他任何计划一样,这个计划需要时时调整。她并不是随便哪个贝尼·杰瑟里特。她是厄崔迪家族的杰西卡,长久以来一直是他的朋友,支持着他。没有她,他知道自己注定漂泊在比现在这个行星危险百倍的地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纳穆瑞说道。 “只有当他显示自己……着了魔以后,变成邪物以后,”哈莱克说道,“你才能杀了他。” 纳穆瑞郑重地抬起手:“你的夫人知道我们能够测出他是不是邪物。她很明智,知道应该让我来作出裁决。” 哈莱克无奈地咬紧了嘴唇。 “你也听到圣母是怎么对我说的。”纳穆瑞说道,“我们弗雷曼人知道怎么领会这些女人的意思,你们这些外来者不懂。弗雷曼女人经常送她们的儿子去死。” 哈莱克咬牙道:“你是说你已经杀了他吗?” “他还活着,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会继续服用香料。” “如果他活下来,我要送他回到他祖母那儿去。”哈莱克说道。 纳穆瑞只是耸了耸肩。 哈莱克知道,这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回答。该死的!他不能带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回到杰西卡那儿!他摇了摇头。 “那些事是你无法改变的,你为什么要咬着不放呢?”纳穆瑞问道,“你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报酬。” 哈莱克恨恨地盯着那个人。弗雷曼人!他们相信所有的外邦人都能被钱收买。但是,纳穆瑞表现出的还不仅仅是弗雷曼人的偏见。在这里,发挥作用的还有其他力量,这一点对于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眼睛来说真是太明显了。整个事件散发出骗局中套着骗局的气味。 哈莱克换了一副腔调,用傲慢的口吻道:“杰西卡夫人会很生气。她会派军队……” “你只不过是个跟班,是别人手下的信使而已!”纳穆瑞骂道,“我会很乐意替那些比你高贵的人没收你的水!” 哈莱克将一只手放在刀上,同时准备好用左衣袖给对方来个小小的突然袭击。“我没有看到谁的水被泼洒在这里,”他说道,“或许你的骄傲让你瞎了眼睛。” “你能活着,是因为我想让你在死之前看明白一点:你的杰西卡夫人手下没有任何军队。你不该这么快送命,外星来的渣滓。我是一个高贵的民族的 一员,而你……” “而我只是厄崔迪家族的仆人。”哈莱克温和地说道,“我们是一群把你们肮脏的脖子从哈克南的绞索中解放出来的渣滓。” 纳穆瑞不屑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的夫人早已成了萨鲁撒·塞康达斯上的囚徒。你自认为来自她的命令实际上来自她女儿!” 哈莱克竭力保持着平稳的语气:“没关系。厄莉娅会……” 纳穆瑞拔出他的晶牙匕。“你了解天堂之母?我是她的仆人,你这个杂种。奉她的命令,我来取走你的水!”说完,他直愣愣地冲过屋子,向他一刀砍来。 哈莱克没有被对手看似笨拙的动作所欺骗。他抬手一挥长袍的左袖,特意加长加厚的一截假袍袖激射而出,缠住纳穆瑞的刀。衣袖展开,蒙住了纳穆瑞的头。与此同时,哈莱克右手持刀,穿过左衣袖的下方,朝纳穆瑞的脸直刺过去。他感到刀尖刺到了肉体,随后,纳穆瑞的身体撞到他身上。隔着纳穆瑞的长袍,他感觉到了那个人衣服里面的盔甲。弗雷曼人发出一声惨叫,往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他躺在那儿,血从嘴里涌出,眼睛死死地盯着哈莱克,渐渐地失去了神采。 哈莱克嘘了一口气。愚蠢的纳穆瑞,怎么会认为别人看不出他长袍底下穿着盔甲?他捡回了那截假袍袖,擦干净刀,收刀入鞘。“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厄崔迪仆人是怎么训练的吗,傻瓜?”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思索起来:现在,我又是谁的棋子呢?纳穆瑞的话透露了某些真相。杰西卡成了科瑞诺家族的俘虏,厄莉娅正在进行其邪恶的计划。杰西卡已将厄莉娅视为厄崔迪的敌人,并准备了很多应急方案,但她从来没料到自己会成为俘虏。眼下,他仍然有命令要执行。但首先,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幸运的是,穿上长袍的弗雷曼人看上去个个差不多。他把纳穆瑞的尸体滚进墙角,在上头盖了几个坐垫,拖过一张地垫盖住血迹。做好这些之后,和所有准备进入沙漠的人一样,哈莱克调节了一下蒸馏服的鼻管和嘴管,戴上面罩,扣上兜帽,开始了漫长的旅途。 良心无牵无碍,脚下轻松愉快,他想。他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解脱感,仿佛他正在远离危险,而不是步步逼近它。 我从来就不喜欢对付那个男孩的计划,他想,如果我能再一次见到夫人,我一定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只是如果。因为万一纳穆瑞的话是真的,他就只能选择实施那个最危险的计划了。一旦厄莉娅抓到他,肯定不会让他活得太久。好在他还有斯第尔格——一个迷信、善良的弗雷曼人。 杰西卡曾经对他解释过:“斯第尔格的本性上面只蒙着薄薄一层文明规范,除去这层东西的方法是……”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2章 穆阿迪布的精神无法用语言表达,也无法用以其名义所成立的宗教教义来表达。穆阿迪布的内心一定对傲慢自大的权力、谎言和狂热的教条主义者充满了愤怒。我们必须给这内心的愤怒以发言权,因为穆阿迪布的教导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只有在公正、互助的社会结构中,人类才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摘自弗雷曼敢死队契约 雷托背靠小棚屋的一堵墙坐了下来,注视着萨巴赫——出现在预知幻象中的线头正在慢慢解开。她已经准备好了咖啡,放到了他身旁。现在她正蹲在他面前,为他准备晚饭。晚饭是喷香的加了香料的稀粥。她用勺子快速搅拌着稀粥,在碗口留下靛青色的痕迹。她搅拌得十分认真,那张瘦脸几乎垂到了粥面。她身后是一张粗糙的薄膜,有了它,小棚屋就能充当蒸馏帐篷用。灶火和灯光将她的影子映在薄膜上,像在她的头上加了一圈光环。 那盏灯引起了雷托的兴趣。那是盏油灯,而不是球形灯。苏鲁齐的人真是肆意挥霍香料油啊。他们保持着最古老的弗雷曼传统,同时却又使用扑翼飞机和最先进的采集机,粗鲁地将传统与现代搅拌在一起。 萨巴赫熄灭了灶火,把那碗粥递给他。 雷托没碰那个碗。 “如果你不吃,我会被惩罚。”她说道。 他盯着她,想着:如果我杀了她,就会粉碎一个幻象;如果我告诉她穆里茨的计划,就会粉碎另一个幻象;如果我在这儿等着父亲,这一根幻象线头将变成一条粗壮的绳索。 他的思维整理着各种幻象的线头。其中一个很甜蜜,久久萦绕在他心头。在他的幻象中,有一个未来讲述了他和萨巴赫的结合,这个未来诱惑着他,威胁着要将其他未来排挤出去,让他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向苦难的终点。 “你为什么要那么看着我?”她问道。 他没有回答。 她把碗朝他推了推。 雷托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的嗓子。他全身上下充满了想杀死萨巴赫的冲动。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由于冲动而颤抖不已。要粉碎一个幻象是多么容易啊!让自己的野性发作吧。 “这是穆里茨的命令。”她指着碗说。 是的,穆里茨的命令。迷信征服了一切。穆里茨想要他去解读幻象中的场景。他像个古代的野蛮人,命令巫医丢下一把牛骨头,让他根据骨头散落的位置占卜未来。穆里茨已经取走了他的蒸馏服,因为那是一种“简单的防范措施”。穆里茨嘲笑了纳穆瑞和萨巴赫:只有傻瓜才会让囚犯逃走。 此外,穆里茨还有个大问题:精神河流。俘虏的水在他的血管中流淌。穆里茨正在寻找某个迹象,让他有借口杀死雷托。 有其父必有其子,雷托想。 “香料只能给你带来幻象。”萨巴赫说道,雷托长久的沉默让她很不自在,“我在部落狂欢中也有过许多幻象,可惜它们全都没什么意义。” 有了!他想。他让身体进入封闭的静止状态,皮肤于是很快变得又冷又潮。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主宰了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化为一道光,详尽无遗地照亮萨巴赫和这些被驱逐者的命运。古老的贝尼·杰瑟里特教义中说得很清楚: “语言反映着生活方式。某种生活方式的与众不同之处大都能通过其所用的语言、语气及句法结构而被识别。尤其要注意断句的方式,这些地方代表生命的断续之处。生命的运动在这些地方暂时阻滞、冻结了。”和每个服用香料的人一样,萨巴赫也可以产生某些幻象。可她却轻视自己那些被香料激发的幻象,它们让她不安,因此必须被抛在一边,被有意忘却。她的族人崇拜夏胡鲁,因为沙虫出现在他们的大部分幻象中;他们祈祷沙漠边缘的露水,因为水主宰着他们的生命。但尽管如此,他们却贪婪地追求着香料带来的财富,还把沙鲑诱进开放的引水渠。萨巴赫在用香料激发他的预知幻象,但对这些幻象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然而,他意识的光束照亮了她话中那些细微的迹象:她依赖绝对、有限,不愿深入变化无穷的未来,因为变化意味着决定,而且是严酷的决定,而她无法作出这些决定,尤其是当它们涉及她自身的利益的时候。她执着于自己偏颇的宇宙观,尽管它可能蒙蔽了她,让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是其他可能的道路却令她无比恐惧。 她是固定的,而雷托却在自由运动。他像一只口袋,容纳了无数个时空。他能洞见这些时空,因此能够作出萨巴赫无法作出的可怕的决定。 就像我的父亲。 “你必须吃!”萨巴赫不耐烦地说。 雷托看到了全部幻象的发展规律,知道自己必须跟随哪根线头。他站起来,用长袍把自己裹紧。没有蒸馏服的保护,长袍直接接触皮肤,带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的香料织物上,感觉着嵌在织物中的沙粒。 “你在干什么?”她问道。 “这里头的空气太差,我要到外头去。” “你逃不走的,”她说,“每条峡谷里都有沙虫。如果你走到引水渠对岸,它们能根据你散发出的水汽感觉到你。这些被圈禁起来的沙虫十分警觉,一点也不像它们在沙漠中的同伴。而且——”她得意地说,“你没有蒸馏服。”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他问,有意激起她发自内心的反应。 “因为你还没有吃饭。” “你会因此而受罚。” “是的!” “但我浑身上下已经浸满了香料,”他说道,“每时每刻都有幻象。”他用光着的脚指了指碗,“倒在沙地里吧,谁会知道?” “他们在看着呢。”她轻声说道。 他摇了摇头,把她从自己的幻象中除去了,立即感到了一种全新的自由。没必要杀掉这个可怜的小卒。她在跟随着别人的音乐跳舞,连自己所跳的舞步都不知道,却相信自己正共享着那些吸引着苏鲁齐和迦科鲁图的强盗们的权力。雷托走到门边,打开密封口。 “要是穆里茨来了,”她说道,“他会非常生气……” “穆里茨是个商人,除此之外,他只是一个空壳。”雷托说道,“我的姑姑已经把他吸干了。” 她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出去。” 他想:她还记得我是如何从她身边逃走的。现在她担心自己对我的看管太不严密。她有自己的幻象,但她不会听从那些幻象的引导。其实她要做的只是看看那些幻象,就会知道他的打算:在狭窄的峡谷里,他要怎么才能骗过被困在里面的沙虫?没有蒸馏服和弗雷曼救生包,他要怎么才能在坦则奥福特生存下来? “我必须一个人待着,向我的幻象请教。”他说道,“你得留在这儿。” “你要去哪儿?” “去引水渠。” “晚上那里有成群的沙鲑。” “它们不会吃了我。” “有时沙虫就在对岸待着,”她说道,“如果你越过引水渠……”她没有说完,想突出她话中的威胁。 “没有矛钩,我怎么能驾驭沙虫呢?”他问道,不知她能否稍稍看看哪怕一星半点她自己的幻象。 “你回来之后会吃吗?”她问道,再次走到碗边,拿起勺子搅拌着稀粥。 “干任何事情都得看时候。”他说道。他知道她不可能觉察出他巧妙地使用了音言,由此将自己的意愿偷偷加进了她的决策思维。 “穆里茨会过来看你是否产生了幻象。”她警告道。 “我会以自己的方式来对付穆里茨。”他说道,注意到她的动作变得十分缓慢。他刚才对她使用的音言巧妙地与弗雷曼人的生活模式融为一体。弗雷曼人在太阳升起时朝气蓬勃,而当夜晚来临时,一种深深的忧郁通常会令他们昏昏欲睡。她已经想进入梦乡了。 雷托独自一人走进夜色。 天空中群星闪耀,他能依稀分辨出四周山丘的形状。他径直向水渠边的棕榈林走去。 雷托在水渠岸边久久徘徊着,听着对岸沙地中发出的永无止息的咝咝声。听声音应该是条小沙虫:这无疑是它被圈养在这儿的原因。运输小沙虫较为容易。他想象着抓住它时的情景:猎手们用水雾让它变得迟钝,然后就像准备部落狂欢时那样,用传统的弗雷曼方法抓住它。但它不会被淹死。它会被送上宇航公会的飞船,运到那些充满希望的买家手中。然而,外星的沙漠可能过于潮湿了。很少有外星世界的人能意识到,是沙鲑在厄拉科斯上维持着必要的干燥。是这样!因为即使是在坦则奥福特这儿,空气中的水分也比任何以往沙虫所经历的都要多上好几倍——除了那些在穴地蓄水池中淹死的沙虫。 他听到萨巴赫在他身后的棚屋内辗转反侧,遭到压制的幻象刺激着她,让她不得安宁。他不知道抛开预知幻象和她共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两个人共同迎接并分享每一时刻的到来。这个想法比任何香料所引发的幻象都更吸引他。未知的未来带着独一无二的清新气息。 “穴地的一个吻相当于城市中的两个。” 古老的弗雷曼格言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传统的穴地是野性与羞涩的混合体。迦科鲁图/苏鲁齐的人至今仍然保留着一丝羞涩的痕迹,但仅仅是痕迹而已。传统已经消失了,一念及此,雷托不禁悲从中来。 来得很慢。当雷托真正意识到行动已经开始时,他已经被身边许多小生物发出的沙沙声包围了。 沙鲑。 很快他就要从一个幻象转入另一个了。他感受着沙鲑的运动,仿佛感受自己体内发生的运动。弗雷曼人已经和这些奇怪的生物共同生活了无数世代。他们知道,如果你愿意用一滴水来做诱饵,你就能引诱它们进入你触手可及的范围。很多快要渴死的弗雷曼人常常会冒险用他们所剩的最后几滴水来进行这场赌博,结果可能是赢得从沙鲑身上挤出的绿色糖浆,从而维持自己的生命。沙鲑也是小孩子的游戏。他们抓它们既是为了取水,也为纯粹的玩乐。 但此刻的“玩乐”对他实在太重要了。雷托不禁打了个哆嗦。 雷托感到一条沙鲑碰到了他的光脚。它迟疑了一下,随后继续前行。水渠中大量的水在吸引着它。 沙鲑手套。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如果有人把沙鲑抓在手里,将它沿着自己的皮肤抹开,它就变成了一只活手套。沙鲑能察觉到皮肤下毛细血管中的血液,但血液的水中混有的其他物质却令它感到不舒服。或早或晚,手套会跌落到沙地上。随后它会被捡起并放入香料纤维篮子中。香料抚慰着它,直到它被倒入穴地的亡者蒸馏器中。 他能听到沙鲑掉入水渠的声音,还有食肉鱼捕食它们时激起的水花。水软化了沙鲑,让它们变得柔韧。孩子们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一口唾沫就能骗来糖浆。雷托倾听着水声。水声代表着沙鲑正向开放的水面迁徙,但它们无法占据一条由食肉鱼把守的水渠。 它们仍然在前进。它们仍然在发出溅水声。 雷托用右手在沙地里摸索着,直到手指碰到一条沙鲑坚韧的皮肤。正如他期望的,这是条大家伙。这家伙并没有想要逃走,而是急切地爬进他的手中。他用另一只手感觉着它的外形——大致呈菱形。它没有头,也没有突出的肢体,没有眼睛,可它却能敏锐地发现水源。它和其他伙伴能身体挨身体,用突起的纤毛将大家交织着连在一起,变成一大块能锁住水分的生物体,把水这种“毒物”和由沙鲑最终演变而成的巨型生物——夏胡鲁——隔绝开来。 沙鲑在他手中蠕动着,延展着身子。它移动时,他感到他所选择的幻象也在随之延展。就是这个线头,不是其他的。他感到沙鲑变得越来越薄,他的手越来越多地被它覆盖。没有哪只沙鲑曾接触过这样的手,每个细胞中都含有过度饱和的香料。也没有哪个人曾在香料如此饱和的状态下存活下来,而且还保持着自己的思考能力。雷托精心调节着体内的酶平衡,吸收他通过入定状态得到的确切的启示。来自他体内无数的已与他融为一体的生命所提供的知识为他明确了前进道路,他只需再做些精细的微调,避免一次性释放剂量过大的酶,因刹那间的疏忽而遭灭顶之灾。与此同时,他将自己与沙鲑融合在一起,沙鲑的活力成了他的活力。他的幻象为他提供了向导,他只需跟随它就行。 雷托感觉到沙鲑变得更薄,覆盖了他手上更多的部位,并向他的手臂进发。他找到另一条沙鲑,把它放在第一条上面。这种接触使两只沙鲑狂乱地蠕动了一阵子。它们的纤毛相互交织,形成一整张膜,覆盖到他的肘部。沙鲑曾经是儿童游戏中的活手套,但这一次,它们扮演着雷托皮肤共生物的角色,变得更薄、更敏感。他戴着活手套,弯腰抚摸着沙子。在他的感觉中,每颗沙粒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覆盖在皮肤上的沙鲑不再只是沙鲑,它们变得坚韧而强壮。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它们会越来越强壮,同时也使他强壮起来……他那只摸索的手又碰到一条沙鲑,它迅速爬上他的手,与刚才那两条混为一体,融入了它的新角色。坚韧却又柔软的皮肤一直覆盖到了他的肩膀。 他将意识集中起来,发挥到极致,成功地把新皮肤融入了他的肉体,杜绝了排异反应。他的意识丝毫没有理会这么做的后果。重要的是他在入定状态下获得的幻象;重要的是历经苦难之后才能踏上的金色通道。 雷托脱下他的长袍,赤裸着身体躺在沙地上,他戴着手套的胳膊横在沙鲑行进的路线上。他记得甘尼玛曾经和他抓住过一条沙鲑,把它在沙地上反复摩擦,直到它收缩成了一条“婴儿沙虫”——一个僵直的管状物,一个盛着它体内绿色糖浆的器官。在管子的一头轻咬一口,趁伤口愈合之前吮吸几口,就能吃到几滴糖浆。 沙鲑爬满他的全身。他能感到自己的脉搏在这张有生命的膜下跳动。一条沙鲑想覆盖他的脸,他粗暴地搓着它,直到它蜷缩成了一个薄薄的滚筒。滚筒比“婴儿沙虫”长得多,而且保持着弹性。雷托咬住滚筒末端,尝到一股甜甜的细流,细流维持的时间比任何弗雷曼人所碰到过的久得多。他感到了糖浆带给自己的力量。一阵奇怪的兴奋感充斥了他的身体。膜再次想覆盖他的脸,他迅速地反复搓着,直到膜在脸上形成了一圈僵硬的隆起,连接着他的下巴和额头,露出耳朵。 现在,那个幻象必须接受检验了。 他站起来,转身向棚屋跑去。移动时,他发现自己的脚动得太快,让他失去了平衡。他一头栽倒在沙地上,随后翻了个身又跳起来。这一跳使他的身体离地足有两米。当他落到地上、想重新开始奔跑时,他的脚又开始移动得过于迅速。 停下!他命令自己。他强迫自己进入放松的状态,在体内融合了众多意识的池子中凝聚自己的感觉。他内敛注意力,注视着当下的延伸,由此再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现在,那张膜正如预知幻象中那样,完美地工作着。 我的皮肤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但是他的肌肉还得接受训练,才能配合加快的动作。他不断开步走,不断倒在地上,然后又不断翻身跃起。几个回合之后,他坐在地上。平静下来以后,他下巴上的隆起想变成一张膜,盖住他的嘴巴。他用手压住它,同时咬住它,吮吸了几口糖浆。在手掌的压力下,它又退了回去。 那张膜与他的身体融合的时间已经够长了。雷托平趴在地上,开始向前爬行,在沙地上摩擦着那张膜。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每颗沙粒,但没有任何东西在摩擦着他自己的皮肤。没过多久,他已经在沙地上前进了五十米。他感觉到了摩擦产生的热量。 那张膜不再尝试盖住他的鼻子和嘴巴,但是现在他面临着进入金色通道之前第二个重要的步骤 。他刚才的行动已带着他越过了水渠,进入被困的沙虫所在的峡谷。它被他的行动吸引了,他听到了它在发出咝咝声,而且正逐渐向他靠近。 雷托一下子跃起身来,想站在那儿等着它,但结果仍和刚才一样:加大加快了的动作让他的身体向下栽倒,往前蹿出了二十来米。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坐在地上挺直上身。沙子直接在他面前凸起、蠕动,在星光下留下一条魔鬼般的轨迹。接着,在离他只有两个身长的地方,沙地爆裂开来,微弱的光线下,水晶般的牙齿一闪而过。他看到了沙洞内张开的大嘴,洞深处还有昏暗的火光在移动。浓郁的香料气味弥漫在四周。但是,沙虫没有向他冲来,它停在他眼前。此时,一号月亮正爬上山丘。沙虫牙齿上的反光映衬着它体内深处闪耀的化学反应之火。 深埋于体内的、弗雷曼人对于沙虫的恐惧要雷托逃走。但他的幻象却让他保持不动,让他沉迷于眼前这一似乎无限延长的时刻。还没有人在离沙虫牙齿这么近的情况下成功逃生。雷托轻轻移动自己的右脚,却绊在一道隆起的沙脊上,放大了的动作使他冲向了沙虫的大嘴。他连忙膝盖着地,停住身体。 沙虫仍然没有移动。 它只感觉到了沙鲑。它不会攻击自己在沙漠深处的异变体。在自己的领地内或在露天的香料矿上,一条沙虫可能会攻击另一条。只有水能阻挡它们——还有沙鲑。沙鲑是盛满水的胶囊,也是水的另一种形态。 雷托试着将手伸向那张可怕的大嘴。沙虫往后退了几米。 消除恐惧之后,雷托转身背对着沙虫,开始训练他的肌肉,以适应刚刚获得的新能力。他小心地向引水渠走去。沙虫在他身后仍然保持着静止。越过水渠后,他兴奋地在沙地上跳了起来,一下子在沙地上方飞行了十余米。落地后,他在地上爬着、翻滚着、大声地笑着。 小棚屋门的密封口被打开了,亮光洒在沙地上。萨巴赫站在油灯黄紫色的灯光下,愣愣地盯着他。 笑声中,雷托又回头越过引水渠,在沙虫面前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伸开双臂看着她。 “看啊!”他呼喊道,“沙虫服从我的命令!” 她被惊呆了。他转身围绕着沙虫转了一圈,然后跑向峡谷深处。随着对新皮肤的逐渐适应,他发现自己只要稍微动一下肌肉就能快速奔跑,几乎完全不耗费他自己的力气。随后,他开始发力,在沙地上向前飞奔,感到风摩擦着脸上裸露的皮肤,一阵阵发烫。到了峡谷尽头,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纵身一跃,跳起足有十五米。他攀住悬崖,四肢乱蹬,如同一只昆虫般,爬上俯视坦则奥福特的山顶。 沙漠在他眼前延展开来,在月光下如同一片巨大的银色波涛。 雷托的狂喜之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踱着步,感觉着变得异常轻盈的身体。刚才的运动使他的身体表面产生了一层光滑的汗水膜。通常情况下,蒸馏服会吸收这层膜并把它送往处理装置,在那儿过滤出盐分。而此刻,等到他放松下来,这层汗水已经消失了,被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膜吸收了,而且吸收的速度远比蒸馏服能达到的快得多。雷托若有所思地拉开他嘴唇下的那个隆起,把它放进嘴里,吮吸着甜蜜的液体。 他的嘴巴并没有被覆盖住。凭着弗雷曼人的本能,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水分随着每次呼吸流失进了空气。这是浪费。雷托拉出一段膜,用它盖住自己的嘴巴。当那段膜想钻入他鼻孔时,他又把它卷下来。他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那段膜封住他的嘴、而又不再往上想封住他的鼻孔。随后,他立即采用沙漠中的呼吸方式:鼻孔吸气,嘴巴呼气。他嘴上的那段膜鼓成了一个小球,但嘴上不再有水汽流失,同时他的鼻孔却保持着畅通。 一架扑翼飞机飞行在他和月亮之间,倾斜着机翼转了个弯,随后降落在离他大约一百米的山丘上。雷托朝它瞥了一眼,然后转身看着他来时的峡谷。下面引水渠的对岸,许多灯光正晃来晃去,乱成一团。他听到了微弱的呼喊声,听出了声音中的歇斯底里。从扑翼飞机里下来了两个人,向他逼近。他们手中的武器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现在是通向金色通道最关键的一步。他已经穿上了有生命的、由沙鲑膜形成的蒸馏服,这是厄拉科斯上的无价之宝……我不再是人。今晚的事将被广为传播,它将被放大、被神化,直到亲身参与其中的人都无法从中看出真实事件的原貌。但总有一天,那个传说会成为事实。 他朝山崖下望去,估计自己离下方的沙地大约有二百米距离。月光照亮了山崖上的凸起和裂缝,但找不到可以下去的路。雷托站在那儿,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看朝他跑来的人,随后走到悬崖边,纵身跃入空中。下落约三十米后,他弯曲的双腿碰到了一个凸出物。增强了的肌肉吸收了冲击力,并把他弹向旁边的一个凸起。他双手一抓,抓住一块岩石,稳住身体,接着又让自己下坠了二十米左右,然后抓住另一块岩石,又再次下降一段距离。他不断跳跃着,不断抓住凸出的岩石。他用纵身一跃完成了最后四十米,双膝弯曲着地,然后侧身一滚,一头扎进沙丘光滑的表面,沙子和尘土扬了他一身。他站了起来,接着一举跃上沙丘顶部。嘶哑的叫喊声从他身后山丘的顶上传来,他没有理睬,而是集中注意力,从一座沙丘顶部跳到另一座沙丘顶部。 越来越适应增强的肌肉以后,他觉得在沙漠上的长途跋涉简直是一种享受。这是沙漠上的芭蕾,是对坦则奥福特的蔑视,是任何人都未曾享受过的旅途。 他算计着那两个扑翼飞机乘员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到重新开始追踪需要多长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时,他一头扎向某座沙丘背光的一面,钻了进去。获得新力量以后,沙子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比重稍大的液体,但当他钻得太快时,体温却升高到了危险的程度。他从沙丘的另一头探出头来,发现膜已经封住了自己的鼻孔。他拉下鼻孔中的膜,感到他的新皮肤正忙着吸收他的排泄物。 雷托把一段膜塞进嘴里,吮吸着甘露的同时抬头观察天空。他估计自己离苏鲁齐有十五公里远。一架扑翼飞机的轨迹划过天空,仿佛一只大鸟。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又一只大鸟。他听到了它们拍打机翼的声音,还有消音引擎发出的轻微声响。 他吮吸着有生命的管子,等待着。一号月亮落下了,接着是二号月亮。 黎明前一小时,雷托爬了出来,来到沙丘顶部,观察着天空。没有猎手。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前方的时空中是重重陷阱,一步踏错,他和人类就会受到永世难忘的教训。 雷托向东北方向前进了五十公里,随后钻入沙地以躲避白天,只在沙地表面用沙鲑管子开了个小孔。在他学习如何与那张膜相处的同时,膜也在学习着如何与他相处。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张膜会对他的肉体带来其他什么后果。 明天我要袭击嘎拉·鲁仁,他想,我要摧毁他们的引水渠,把水放到沙漠中。然后我要去闻达克、老隘口和哈格。一个月内,生态变革计划会被迫推迟整整一代人。这会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发展出新的时间表。 自然,沙漠中的反叛部落会成为替罪羊。有的人还可能想起迦科鲁图盗水者的往事,厄莉娅会被这些事缠住,至于甘尼玛……雷托默念着那个能唤醒她记忆的词语。以后再来处理这件事吧……如果他们能在纷繁的线头中活下来。 金色通道在沙漠中引诱着他,它仿佛是一个现实存在的实体,他睁开双眼就能看到它。他想象着金色通道中的情景:动物游荡在大地上,它们的存在取决于人类。无数个世代以来,它们的发展被阻断了,现在需要重新走上进化的正轨。 随后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告诉自己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像男人般面对面了,幻象中的未来只有一个能最终化为现实。”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3章 气候设定了生存的极限。缓慢的气候变迁可能经过一代人都无法察觉。极端的天气变化设定了四季的模式。孤独的、生命有限的人类能观察到四季,感受到一年中天气的变化,有时还可能会注意到其他一些情况,例如“这是我知道的最冷的一年”。这些变化是能被感知的。但人类对跨越多年的缓慢的气候变迁却感觉迟钝。而这种感觉却是生存于任何行星上所必需的。他们必须学习观察气候。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厄拉科斯的变迁》 厄莉娅盘腿坐在床上,想通过背诵对抗恐惧的祷词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她头颅中回响的嘲笑声阻挠了她的每一次尝试。她能听到他的声音,这个声音控制了她的耳朵和意识。 “简直是一派胡言。你在害怕什么?” 她想逃走,但是小腿上的肌肉抽搐着。她逃不掉。 黎明即将到来。她穿着一件纯天然的丝绸睡衣,睡衣下的肉体已开始发胖。过去三个月的报告躺在她眼前的红色床单上。她能听到空调发出的嗡嗡声,还有微风吹起志贺藤卷轴上标签的声音。 两个小时以前,她的助手慌慌张张地叫醒了她,给她带来了最新的破坏消息。厄莉娅要来了报告卷轴,想从中找出规律。 她不再背诵祷词。 这些破坏肯定是反叛者们干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对穆阿迪布的宗教。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体内嘲讽的声音说道。 厄莉娅用力甩了甩头。纳穆瑞让她失望了。居然相信这么一个人,她真是个傻瓜。她的助手不断提醒她斯第尔格也该受到惩罚,他在秘密造反。还有,哈莱 克怎么样了?和他的走私徒朋友待在一起?可能吧。 她拿起一个报告卷轴。还有穆里茨!这个人发疯了。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否则她只能相信世上真有神话。没有人,更别说是个小孩子(即使是像雷托那样特别的孩子),能从苏鲁齐的山崖上跳下,还能活着横穿沙漠,能够一步从这个沙丘的顶部跳到另一个上。 厄莉娅手中的志贺藤冷冰冰的。 那么,雷托去哪儿了?甘尼玛坚信他已经死了。真言师已经证实了她的说法:雷托被拉兹虎咬死了。那么,纳穆瑞和穆里茨报告的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她浑身颤抖。 四十条引水渠被摧毁了,它们的水流入了沙漠。四十条水渠,分别属于忠诚的弗雷曼人、反叛者,还有那些愚昧的迷信者。属于各种各样的人!她的报告中充满了各种神奇的故事。沙鲑跳入引水渠,把自己弄得粉碎,然后每个碎片又长成了新的沙鲑;沙虫故意在水中把自己淹死;二号月亮上滴下鲜血,掉落在厄拉科斯上,在落地处引发了巨大的沙暴。沙暴爆发的频率急剧上升! 她想起被发配到泰布的艾达荷,斯第尔格遵从她的命令,将他置于严密的看管之下。斯第尔格和伊勒琅整天都在谈论种种破坏迹象背后隐藏着什么。这些傻瓜!可就连她的间谍都显示出受到反叛者影响的迹象。 为什么甘尼玛要坚持拉兹虎的故事呢? 厄莉娅叹了口气。这么多报告中,只有一个让她安心。法拉肯派出了一队家族卫兵,来“帮助你处理麻烦,并为正式订婚仪式做好准备”。厄莉娅和头颅里的声音一起笑了。至少这个计划仍然完好无损。至于其他报 告,她一定会找到符合逻辑的解释,消除那些迷信的胡言。 她将利用法拉肯的人去关闭苏鲁齐,逮捕那些已知的反叛者,尤其是耐布中的反叛者。她衡量着该对斯第尔格采取什么措施,但体内的声音提醒她应该慎重。 “还没到时候。” “我母亲和姐妹会仍然有她们自己的计划,”厄莉娅轻声道,“她为什么要训练法拉肯?” “或许他激发了她的兴趣。”老男爵说道。 “他那么个冷冰冰的人?不会的。” “你不想叫法拉肯把她送回来吗?” “我知道这么做的危险!” “好。与此同时,兹亚仁卡最近带来的那个年轻助手,我想他的名字可能叫作阿加瓦斯——是的,布尔·阿加瓦斯。如果你今晚能邀请他来这里……” “不!” “厄莉娅……” “天就要亮了,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老蠢货!今早有个军事委员会的会议,教士们将……” “不要相信他们,亲爱的厄莉娅。” “当然不会!” “很好。现在,这位布尔·阿加瓦斯……” “我说了,不!” 老男爵在她体内保持着沉默,但她开始感到头疼。疼痛从她的左脸颊开始,一直爬进她的大脑内部。他以前也对她用过这个把戏。但是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拒绝他。 “如果你再玩下去,我会服用镇静剂。”她说道。 他听出她是认真的。头疼开始减弱。 “很好,”他说道,“改天吧。” “改天。”她同意道。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4章 你用力量分开沙子,你长着来自沙漠中的龙的头颅。是的,我把你看成来自沙丘的野兽。你虽然长着羊羔般的角,但是你的叫声却像一条龙。 ——摘自《新编奥兰治天主圣经》第二章,第四节 未来已经决定,不会再有变化了。线头已经变成了绳索,雷托仿佛从一出生就熟悉了它。他眺望着远方落日余晖下的坦则奥福特。从这里往北一百七十公里是老隘口,那是一条穿过屏蔽场城墙的裂缝,蜿蜒曲折,第一批弗雷曼人就是由此开始了向沙漠的迁徙。 雷托的内心不再有任何疑惑。他知道自己为何独自一人站在沙漠中,感觉自己就像大地的主人,大地必须服从他的命令。他看到了那根连接着自己和整个人类的纽带,感知到了宇宙中最深远的需求。这是一个符合客观逻辑的宇宙,是个在纷繁的变化中有规律可循的宇宙。 我了解这个宇宙。 昨晚,那条载着他前来的沙虫冲到他的脚底,然后冲出沙地,停在他眼前,就像一头驯顺的野兽。他跳到它身上,用被膜增强的手拉开它第一节身子的表皮,迫使它停留在沙地表面。整晚向北奔驰之后,沙虫已经筋疲力尽。它体内的化学“工厂”已经达到了工作的极限,它大口呼出氧气,形成一个涡流,包围着雷托。时不时地,沙虫的气息让他觉得头晕,让他的脑海中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他将视线转向体内的祖先,重新体验了他在地球上的一部分过去,用历史对照现在的变化。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离通常意义上的人类相去甚远。他已经吃下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香料,在它们的刺激下,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膜不再是沙鲑,就像他不再属于人类一样。沙鲑的纤毛刺进了他的肉体,从而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生物,它将在未来的无数世代中不断进行自身的演变。 你看到了这些,父亲,但是你拒绝了,他想,这是你无法面对的恐惧。 雷托知道应该怎么去看待父亲,而且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看待。 穆阿迪布死于预知幻象。 保罗·厄崔迪在活着时就已超越现实宇宙,进入了预知幻象所显示的未来,但他逃离了这个未来,而他的儿子却敢于尝试这种未来。 于是保罗·厄崔迪死了,现在只剩下了传教士。 雷托大步行走在沙漠上,目光注视着北方。沙虫将从那个方向来,它的背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弗雷曼少年和一个瞎子。 一群灰白色的蝙蝠从雷托的头顶经过,向东南方向飞去。在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它们看上去就像随意洒在空中的斑点。一双有经验的弗雷曼眼睛能根据它们的飞行轨迹判断出前方庇护所的位置。传教士应该会避开那个庇护所。他的目的地是苏鲁齐,那儿没有野生的蝙蝠,以防它们引来不受欢迎的陌生人。 沙虫出现了。一开始,它只是北方天空和沙漠之间的一条黑色的运动轨迹。垂死的沙暴将沙雨从高空撒下,把他的视线遮挡了几分钟,随后沙虫变得更为清晰,离他也更近了。 雷托所在的那座沙丘底部的背阴面开始产生夜晚的水汽。他品味着鼻孔处细微的潮气,调整蒙在嘴上的沙鲑膜。他再也用不着四处寻找水源了。遗传自母亲的基因让他拥有强有力的弗雷曼肠胃,能吸收几乎全部途经它的水分。而他身披的那件有生命的蒸馏服也能俘获它所接触到的任何潮气。即使他坐在这里,接触到沙地的那部分膜也在伸出伪足,采集着能被存储的点滴能量。 雷托研究着不断向他靠近的沙虫。他知道,那个年轻的向导此刻应该已经发现了自己——注意到了沙丘顶部的黑点。距离这么远,沙虫骑士无法辨别出黑点是什么,但弗雷曼人早已懂得如何应对这个问题。任何未知的物体都是危险的。即便没有预知幻象,他也能判断出那个年轻向导的反应。 不出所料,沙虫前进的路线稍稍偏转了些许,直接冲着雷托而来。弗雷曼人时常将巨大的沙虫当成武器。在厄拉奇恩,沙虫帮助厄崔迪人击败了沙达姆四世。然而,这条沙虫却没能执行驾驭者的命令。它停在雷托面前十米远的地方,不管向导如何驱使,它就是不肯继续前进,哪怕只是挪动一粒沙子的距离。 雷托站起来,感到纤毛立刻缩回他后背的膜中。他吐出嘴里的膜,大声喊道:“阿池兰,瓦斯阿池兰!”欢迎,双倍的欢迎! 瞎子站在向导身后,一只手搭在年轻人肩上。他高高地仰起头,鼻子对准雷托脑袋的方向,仿佛要嗅出这位拦路者的气味。落日在他的额头染上了一层金黄。 “是谁?”瞎子晃着向导的肩膀问道,“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他的声音从蒸馏服面罩中传出,显得有些发闷。 年轻人害怕地低头看着雷托,说道:“只是个沙漠中孤独的旅行者。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我想叫沙虫把他撞倒,但沙虫不肯往前走。”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瞎子问道。 “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沙漠旅行者!”年轻人抗议道,“可他实际上是个魔鬼。” “真像迦科鲁图的儿子说的话。”雷托说道,“还有你,阁下,你是传教士?” “是的,我是。”传教士的声音中夹带着恐惧,因为他终于和他的过去碰面了。 “这儿没有花园,”雷托说道,“但我仍然欢迎你与我在此共度这个夜晚。” “你是谁?”传教士问道,“你怎么能让我们的沙虫停下?”从传教士的声音听出,他已经预料到此次会面的意思。现在,他回忆起了另一个幻象……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终结于此。 “他是个魔鬼!”年轻的向导不情愿地说,“我们必须逃离这个地方,否则我们的灵魂……” “安静!”传教士喝道。 “我是雷托·厄崔迪。”雷托说道,“你们的沙虫停了下来,因为我命令它这么做。” 传教士静静地站在那里。 “来吧,父亲,”雷托说道,“下来和我共度这个夜晚吧。我有糖浆给你吮吸。我看到你带来了弗雷曼救生包和水罐。我们将在沙地上分享我们的所有。” “雷托还是个孩子,”传教士反驳道,“他们说他已经死于科瑞诺的阴谋。但你的声音中没有孩子的气息。” “你了解我,阁下,”雷托说道,“我年龄虽小,但我拥有古老的经验,我的声音也来自这些经验。” “你在沙漠深处做什么?”传教士问道。 “布吉。”雷托道。什么也不做。这是禅逊尼流浪者的回答,他们能做到随遇而安,不与自然抗衡,而是寻求与环境和谐相处。 传教士晃了晃向导的肩膀:“他是个孩子吗?真的是个孩子?” “是的。”年轻人说道。他一直害怕地盯着雷托。 传教士的身体颤抖着,终于发出一声长叹。“不!”他说道。 “那是个化身为儿童的魔鬼。”向导说道。 “你们将在这里过夜。”雷托说道。 “按他说的做吧。”传教士道。他放开向导的肩膀,走到沙虫身体的边缘,沿着其中一节滑了下来,到地面后他向外跳了一步,在他和沙虫之间空出足够的距离。随后,他转身说道:“放了沙虫,让它回到沙地底下吧。它累了,不会来打搅我们的。” “沙虫不肯动!”年轻人不满地回应道。 “它会走的。”雷托说道,“但如果你想骑在它身上逃走,我会让它吃了你。”他向旁边走了几步,离开沙虫的感应范围,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朝那个方向。” 年轻人用刺棒敲打着他身后的那节沙虫的身体,晃动着拔出沙虫表皮的矛钩。沙虫开始缓慢地在沙地上移动,跟随矛钩的指挥转了半个圈。 传教士追随着雷托的声音爬上沙丘的斜坡,站在离雷托两步远的地方。整个过程中,他的神态充满自信。雷托明白,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比赛。 幻象在此分道扬镳。 雷托说道:“取下你的面罩,父亲。” 传教士服从了,把兜帽甩在脑后,取下口罩。 雷托脑子里想象着自己的面容,同时研究着眼前这张脸。他看到了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面庞轮廓大致对得上,表明基因在延续过程中没有发生错误。这些轮廓从那些低声吟唱的日子、从下雨的日子、从卡拉丹上的奇迹之海遗传到了雷托脸上。但是,现在他们站在厄拉科斯的分水岭,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父亲。”雷托说着,眼睛向左面瞟去,看着年轻的向导从沙虫被抛弃之处走来。 “木·真恩!”传教士说着,挥舞着右手做了个下劈的手势。这不好! “库里什·真恩。”雷托轻声道。这是我们能达到的最好状态。他又用恰科博萨语补充了一句:“我来到这里,我将留在这里!我们不能忘记这句话,父亲。” 传教士 的肩膀耷拉下来。他用双手捂住塌陷的眼窝。 “我曾经分享了你的视力,还有你的记忆。”雷托说道,“我知道你的决定,我去过你的藏身之所。” “我知道,”传教士放下了双手,“你会留下吗?” “你以那个人的名字给我命名。”雷托说道,“我来到这里,我将留在这里——这是他说过的话!” 传教士深深叹了口气:“你的行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的皮肤不再属于我,父亲。” 传教士颤抖了一下:“我总算明白你是怎么在这儿找到我的了。” “是的,”雷托说道,“我需要和我的父亲待一个晚上。” “我不是你的父亲。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复制品,一件遗物。”他转身倾听着向导向这边走来发出的声音,“我不再进入那些有关我的未来的幻象。” 他说话时,夜幕完全降临了。星星在他们头顶闪烁。雷托也回头看着向这边走来的向导。“乌巴克-乌-库哈!”雷托冲着年轻人喊道。向你问好! 年轻人回答道:“萨布库-安-纳!” 传教士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那个年轻的阿桑·特里格是个危险人物。” “所有被驱逐者都是危险的,”雷托低声道,“但他不会威胁到我。” “那是你的幻象,我没有看到。”传教士说道。 “或许你根本没有选择,”雷托说道,“你是菲尔-哈奇卡。现实。你是阿布·德尔,无限时间之路的父亲。” “我不过是陷阱中的诱饵罢了。”传教士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 “厄莉娅吞下了那个诱饵,”雷托说道,“但我没有,我不喜欢它的味道。” “你不能这么做!”传教士嘶哑地说道。 “我已经这么做了。我的皮肤不属于我。” “或许你还来得及……” “已经太晚了。”雷托将脑袋偏向一侧。他能听到阿桑·特里格沿着沙丘斜坡向他们爬来的声音,和他们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向你问好,苏鲁齐的阿桑·特里格。”雷托说道。 年轻人在雷托下方的斜坡上停住脚步,身影在星光下隐约可见。他缩着脖子,低着头,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是的,”雷托说道,“我就是那个从苏鲁齐逃出来的人。” “当我听说时……”传教士欲言又止,“你不能这么做!” “我正在这么做。即使你的眼睛再瞎上一次也于事无补。” “你以为我怕死吗?”传教士问道,“难道你没看到他们给我配备了一位什么样的向导吗?” “我看到了,”雷托再次看着特里格,“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阿桑?我就是那个从苏鲁齐逃出来的人。” “你是魔鬼。”年轻人用发颤的声音说道。 “是你的魔鬼,”雷托说道,“但你也是我的魔鬼。”雷托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冲突正在加剧。这种冲突仿佛是在他们周围上演的一场皮影戏,展示着他们潜意识中的想法。此外,雷托还感到了体内父亲的记忆,发生在过去的记忆记录了对于未来的预知,它记录了此刻这个两人都十分熟悉的场景。 特里格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幻象之争。他沿着斜坡向下滑了几步。 “你无法控制未来。”传教士低语道。他说话时显得非常费劲,仿佛在举起一个千斤重物。 雷托感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或他的父亲将被迫尽快行动,并通过行动作出选择,选择需要跟随谁的幻象。他父亲是对的:如果你想控制宇宙,你的所作所为只能是为宇宙提供一件能打败你的武器。选择并操纵某个幻象,要求你使一根脆弱的线头保持平衡——在一根高高悬挂的钢丝上扮演上帝,两边是相互隔绝的不同宇宙。踏上钢丝的挑战者们无法从两难的选择中退却。钢丝两边各有自己的幻象和规律,而挑战者们身后所有过去的幻象正在死去。当某个挑战者移动时,另一个也会作出与之相对的动作,否则平衡便会被打破。对于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行动是让自身与背景中的那些幻象区分开来,使自己不被幻象吞没。没有安全的地方,只有持续变化的关系,关系本身又使边界和规律随时发生着变化。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但比较而言,雷托比他的父亲还多了两个优势:他已将自己置身于死地,并且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下场;而他的父亲则仍希望有回旋的余地,并且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 “你绝不能这么做!你绝不能这么做!”传教士以刺耳的声音高呼道。 他看到了我的优势,雷托想。 雷托将自己的焦虑隐藏起来,保持着高手对决时所需要的镇定,以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并不执迷于真相,除了我自己的造物,我别无信仰。”随后,他感觉到了父亲和他之间的互动,双方心灵深处细微的变化使雷托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仰。带着这种信仰,他知道自己已经在金色通道前立下了路标。总有一天,这个路标将指引后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送出这份厚礼的那个个体却在送出礼物的当天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带着这种感觉,雷托泰然自若地下了这个终极赌注。 他轻轻嗅了嗅空气,搜寻着他和父亲都知道必将到来的信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他父亲会警告那个等在他们下面、内心充满恐惧的年轻向导吗? 雷托闻到了臭氧的气味,这表明附近存在屏蔽场。为了遵从被驱逐者给自己下的命令,年轻的特里格正准备杀了这两个危险的厄崔迪人,但他并不知道此举会令人类陷入怎样一个恐怖的深渊。 “不要。”传教士低声说道。 雷托闻到了臭氧,但周围的空气中并没有叮当声。特里格使用的是沙漠屏蔽场,一件特别为厄拉科斯设计的武器。霍兹曼效应会召唤沙虫前来,并使它陷入癫狂。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这样的沙虫——无论是水还是沙鲑……任何东西都不行。是的,年轻人刚才在沙丘的斜坡上埋下了这个装置,现在他正想偷偷逃离这个极度危险的地方。 雷托从沙丘顶部跳了起来,耳边传来父亲劝阻的声音。增强的肌肉释放出可怕的力量,推动着他的身体如火箭般向前射去。他的一只手抓住特里格蒸馏服的领子,另一只手环抱在那可怜家伙的腰间。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拧断了特里格的脖子。随后他再次纵身一跃,扑向埋藏沙漠盾的地方。他的手指摸到了它,把它从沙地里拎了出来,奋力朝南一掷。 沙漠盾原来的埋藏地点之下响起一阵巨大的咝咝声。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沙漠又恢复了宁静。 雷托看着站在沙丘顶部的父亲,他仍然是一副挑战的姿态,但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挫败感。那上面站着的是保罗·穆阿迪布,瞎了眼睛,愤怒,知道自己正在远离雷托的幻象,因此处于崩溃的边缘。现在的保罗,反映在禅逊尼的箴言中:在对未来的预知中,穆阿迪布看到了整个人生。他却因此让自己沾染了不确定性。他寻求着有序的、正确的预知,却放大了无序的、歪曲的预知。 雷托一步跃回沙丘顶部,说道:“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向导。” “不行!” “你想回苏鲁齐吗?看到你独自一人回去,没有特里格的陪伴,他们会依然欢迎你吗?再说,你知道苏鲁齐搬到哪里去了吗?你的眼睛能看到它吗?” 保罗与儿子对峙着,没有眼珠的眼窝盯着雷托:“你真的了解你在这里所创造的宇宙吗?” 雷托听出了他话中特别强调的重音。两个人都知道,从此刻起,这个幻象踏上了可怕的征程,未来必须能够控制它,而且是创造性的控制。在这之前,整个宇宙都有着线性发展的时间观,人类认为事物的发展都是有序的。但是,在这个幻象启动之后,人类登上了一辆疯狂运动的列车,只能沿着它的运动轨迹一路狂奔。 唯一能与之对抗的是雷托,多个线头组成的缰绳控制在他手中。他是盲人宇宙中的明眼人。他的父亲已不再握有缰绳,只有他才能分辨出秩序。遥远未来的梦想被现在这一时刻控制了,控制在他的掌中。 仅仅控制在他的掌中。 保罗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再也无法看清雷托是如何操纵缰绳的,只能看到雷托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不再是人类。他想:这就是我一直祈祷的变化。为什么我要害怕它?它是金色通道! “在此,我赋予进化以目标,因此,也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雷托说道。 “你希望活上数千年,并且不断变化自己吗?” 雷托知道父亲并不是在说他外形上的变化。他们两人都知道他的外形将发生什么变化:雷托将不断适应,不属于他的皮肤也将不断适应。两个部分的进化力量将相互融合,最终出现的将是一个单一的变异体。当质变来到时——如果它能 来到的话——一个思想宽广深邃的生物体将出现在宇宙中,而宇宙也将崇拜它。 不……保罗所指的是内心的变化,是他的想法和决定,这些想法和决定将深刻地影响他的崇拜者。 “那些认为你已死的人,”雷托说道,“你知道,他们在传扬所谓的你的临终之言。” “当然。” “‘现在我做的是一切生命都必须做的事,其目的就是生命本身的延续。’”雷托道,“你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但是某个认为你再也不会回来的骗子教士把这句话安在了你头上。” “我不会叫他骗子,”保罗深吸一口气,“这是句很好的临终之言。” “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到苏鲁齐盆地中的棚屋?”雷托问道。 “现在这是你的宇宙了。”保罗说道。 他话中的失落感刺痛了雷托。雷托的内心悲痛异常,好几分钟都无法开口。当他最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他开口道:“这么说,你诱骗了厄莉娅,迷惑了她,让她不作出行动,作出错误的决定。现在她知道你是谁了。” “她知道……是的,她知道。” 保罗的声音显得很苍老,其中潜藏着不满。他的神态中仍然保留着一丝倨傲。他说道:“如果我能办到,我将把幻象从你这儿夺走。” “数千年的和平,”雷托说道,“这就是我将给予他们的。” “冬眠!停滞!” “当然。另外,我还会允许一些暴力。它将成为人类无法忘却的教训。” “我唾弃你的教训!”保罗说道,“你作的这种选择,你以为我以前没有看到过吗?” “你看到过。”雷托承认道。 “你预见的未来比我的更好吗?” “不,反而可能更糟。”雷托说道。 “那么,除了拒绝之外,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保罗问道。 “或许你该杀了我。” “我没有那么天真。我知道你的行动。我知道被摧毁的引水渠和社会上的骚乱。” “既然阿桑·特里格再也回不了苏鲁齐,你必须和我一起回去。” “我选择不回去。” 他的声音听上去多么苍老啊,雷托想,这个想法令他内心隐隐作痛。他说道:“我把厄崔迪家族的鹰戒藏在了我的长袍中。你想让我把它还给你吗?” “如果我死了该有多好啊。”保罗轻声道,“那天晚上,我走入沙漠时真的是想去死,但我知道我无法离开这个世界。我必须回来……” “重塑传奇。”雷托说道,“我知道。迦科鲁图的走狗在那个晚上等着你,就在你预见的地方。他们需要你的幻象!这你是知道的。” “我拒绝了。我从未给过他们任何幻象。” “但是他们污染了你。他们喂你吃香料萃取物。你产生过幻象。” “有时。”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多么虚弱啊。 “你要拿走你的鹰戒吗?”雷托问道。 保罗突然一下子坐到沙地上,看上去就像星光下的一块石头。“不!” 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了,雷托想。这一点已经暴露了出来,但还不够。幻象之争已经从精细的抉择升级到了粗暴地切断其他所有通路,雷托想,保罗知道自己不可能获胜,但他仍然希望雷托选择的道路无法走通。 保罗开口说道:“是的,我被迦科鲁图污染了。但是你污染了你自己。” “说得对。”雷托承认道。 “你是个优秀的弗雷曼人吗?” “是的。” “你能允许一个瞎子最终走入沙漠吗?你能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安宁吗?”他用脚跺着身边的沙地。 “不,我不允许。”雷托说道,“但如果你坚持,你有自杀的权利。” “然后你将拥有我的身体!” “是的。” “不!” 他什么都明白,雷托想。由穆阿迪布的儿子来供奉穆阿迪布本人的尸体,这样可以使雷托的幻象更加牢不可破。 “你从未告诉过他们,是吗,父亲?”雷托问道。 “我从未告诉过他们。” “但是我告诉了他们,”雷托说道,“我告诉了穆里茨。克拉里兹克,终极斗争。” 保罗的肩膀沉了下来。“你不能这么做,”他低声道,“你不能。” “我现在是沙漠中的生物了,”雷托说道,“你能对大沙暴说不吗?” “你认为我是个懦夫,不敢接受那个未来。”保罗以沙哑的声音颤抖地说,“哦,我太了解你了,儿子。占卜或算命是件折磨人的差事。但我从来没有迷失在可能的未来中,因为那个未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与那个未来相比,你的圣战简直就是卡拉丹上的一次野餐。”雷托同意道,“我现在带你去见哥尼·哈莱克。” “哥尼!他通过我的母亲间接为姐妹会服务。” 雷托立即明白了父亲预知幻象的极限。“不,父亲。哥尼不再为任何人服务。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我这就带你去。该是创造新传奇的时候了。” “我知道无法说服你。但我想摸摸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雷托伸出右手,迎接那几根四处摸索的手指。他感到了父亲手指上的力量,于是开始加力,抗拒着保罗手臂上传来的阵阵暗流。“即使是蘸了毒的刀也无法伤害我,”雷托说道,“我体内的化学结构已经全然不同。” 眼泪从一对瞎眼中涌出,保罗放弃了,双手无力地垂在大腿处:“如果我选择了你的未来,我会变成魔鬼。而你,你又会变成什么呢?” “开始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会称我为魔鬼的使者。”雷托说道,“然后他们会开始思索,最终他们将理解。你没有将你的幻象延伸到足够远的地方,父亲。你的手既积下了许多德,也造下了许多恶。” “恶通常只有在事后才会暴露出来!” “很多罪大恶极之事正是如此。”雷托说道,“你仅仅看到了我幻象中的一部分,是因为你的力量不够强大吗?” “你也知道,我不能在那个幻象中久留。如果我事先就知道某件事是邪恶的,我绝对不会去做这件事。我不是迦科鲁图。” “有人说你从来不是个真正的弗雷曼人。”雷托说道,“我们弗雷曼人知道该如何任命一位哈里发。我们的法官能在恶与恶之间作出抉择。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弗雷曼人,是吗?成为你一手创造的未来的奴隶?”保罗向雷托迈了一步,朝雷托伸出了手,抚摸着他长着外壳的胳膊,沿着胳膊一直往上,摸了摸他暴露在外的耳朵和脸颊,最后还摸了他的嘴,“啊哈,它还没有成为你的皮肤。”他说道,“这层皮肤会把你带去哪儿?”他垂下了他的手。 “去一个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创造自己未来的地方。” “你是这么说的。但一个邪物也可能说出同样的话。” “我不是邪物,尽管我曾经可能是。”雷托说道,“我看到了厄莉娅身上发生的事。一个魔鬼生活在她体内,父亲。甘尼和我认识那个魔鬼:他就是老男爵,你的外公。” 保罗将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之间。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会儿,随后他放下双手,露出绷得紧紧的嘴唇。“这是压在我们家族头上的诅咒。我曾不断祈祷,但愿你能把那只戒指扔进沙漠,我祈祷你能拒绝承认我的存在,回过头去……开始你自己的生活。你能办到的。” “以什么代价?”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保罗开口说道:“未来的结果会不断调整它身后的发展轨迹。只有那么一次,我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只有一次。我接受了救世主降临的说法。我这么做是为了契尼,但这却让我成了一位不合格的领袖。” 雷托发觉自己无法回应父亲。有关那次决定的记忆就保留在他的体内。 “我再也不能像欺骗自己那样欺骗你了,”保罗说道,“我清楚这一点。我只问你一件事:真的有必要进行那场终极斗争吗?” “要么如此,要么就是人类灭亡。” 保罗听出了雷托话中的真诚。他意识到了儿子幻象的宽广和深邃,小声说道:“我没有看到过这种选择。” “我相信姐妹会对此已经有所警觉。”雷托说道,“否则就无法解释祖母的行为了。” 寒冷的夜风刮过他们身旁。风掀起保罗的长袍,抽打着他的腿。他在发抖。雷托看在眼里,说道:“你有个救生包,父亲。我来支好帐篷,让我们能舒服地度过今晚。” 然而保罗却只能暗自摇头,他知道,从今晚开始,自己再也不会有舒服的感觉了。英雄穆阿迪布必须被摧毁,他自己这么说过。只有传教士才能继续活下去。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5章 弗雷曼人最早开发出了可以贯穿意识/潜意识的符号体系,通过这套符号体系,他们可以深入体会这个行星系统中各事物的运动和相互关系。他们最早以准数学的语言来表达气候,语言本身就是其描述对象的一部分。以这种语言为工具,他们能够真正体察这个支持着他们生命的系统。弗雷曼人认为自己是一群逐水草而居的动物,单凭这一事实,人们使可以充分衡量语言与星球自然系统之间的相互影响力。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列特-凯恩斯的故事》 “卡维-瓦希。”斯第尔格说道。把咖啡送来。他举起一只手,朝着站在这间简朴石室门边的仆人示意。他刚刚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里是他通常享用斯巴达式早餐的地方。现在已经到了早餐时间,但是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并不觉得饿。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邓肯·艾达荷坐在门边的矮沙发上,克制着自己不要打哈欠。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和斯第尔格已经交谈了整整一个晚上。 “请原谅,斯第尔,”他说道,“我让你整晚都没睡。” “熬个通宵,意味着你的生命又延长了一天。”斯第尔格一边接过从门外递进来的咖啡托盘,一边说道。他推了推艾达荷面前的矮茶几,把托盘放在上面,随后面对客人坐下。 两个人都穿着黄色的悼服。艾达荷这一身是借来的,泰布穴地的人恨他身上穿着的绿色厄崔迪家族制服。 斯第尔格从圆滚滚的铜瓶中倒出深色的咖啡,先啜了几口,然后举杯向艾达荷示意。这是古老的弗雷曼传统:咖啡里没毒,我已经喝了几口。 咖啡是哈拉的手艺,按斯第尔格喜欢的口味煮成:先把咖啡豆烘焙成玫瑰色,不等冷却便在石臼中研磨成细细的粉末,然后马上煮开,最后再加一小撮香料。 艾达荷吸了一口富含香料的香气,小心地抿了一口。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说服了斯第尔格。他运用门泰特功能计算着。 厄莉娅知道了雷托的动向!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贾维德就是她知道内情之后作出的安排。 “你必须还我自由。”艾达荷开口说道,再次挑起这个话题。 斯第尔格站了起来:“我要保持中立,所以只好作出艰难的决定。甘尼在这儿很安全。你和伊勒琅也是。但你不能向外发送消息。是的,你可以从外界接收消息,但不能发送。我已经作出了保证。” “这不是通常的待客之道,更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曾与你出生入死的朋友。”艾达荷说道。他知道自己已经用过了这个理由。 斯第尔格手端杯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托盘上。开口说话时,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它。“其他人会觉得内疚的事,我们弗雷曼人不会。”说完,他抬起头,看着艾达荷。 必须说服他让我带着甘尼离开这地方,艾达荷想。他开口说道:“我并没有想引起你的负疚感。” “我知道,”斯第尔格说道,“是我自己提起了这个问题。我想让你了解弗雷曼人的态度,因为这才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弗雷曼人。就连厄莉娅都以弗雷曼人式的方式思考。” “教士们呢?” “他们是另一个问题,”斯第尔格说道,“他们想把原罪塞给人民,让他们愧疚终生,他们想用这种手段使人民虔诚。”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艾达荷从中听出了苦涩。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苦涩没能使斯第尔格动摇。 “这是个非常古老的独裁把戏,”艾达荷说道,“厄莉娅对此很清楚。温顺的国民必须感觉自己有罪。负罪感始于失败感。精明的独裁者为大众提供了大量走向失败的机会。” “我注意到了,”斯第尔格淡淡地说,“但是请原谅,我得再次提醒你,你口中的独裁者是你的妻子。她也是穆阿迪布的妹妹。” “她发疯了,我跟你说过了!” “很多人都这么说。总有一天她会接受测试。但同时,我们必须考虑其他更为重要的事。” 艾达荷悲伤地摇了摇头:“我告诉你的一切都可以被证实。与迦科鲁图之间的通信总是要经过厄莉娅的神庙。针对双胞胎的阴谋也是在那儿诞生的。向外部行星兜售沙虫的所得同样流向那里。所有线索都指向厄莉娅的办公室,指向教会。” 斯第 尔格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是中立区。我发过誓。”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艾达荷抗议道。 “我同意。”斯第尔格点了点头,“有许多方法可以判断厄莉娅的所作所为,每时每刻,对她的怀疑都在增加。这就像是我们那个允许三妻四妾的老传统,它一下子就能发现谁是不育的男性。”他注视着艾达荷,“你说他给你戴上了绿帽子——‘把她的性器官当成了武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这么说的。如此说来,你就有了一个最好不过的手段,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此事。贾维德来了泰布,他带来了厄莉娅的口谕。你只要……” “在你这个中立区?” “不,在穴地外的沙漠中……” “如果我趁机逃走呢?” “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斯第尔,我向你发誓,厄莉娅疯了。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 “这是难以证实的事。”斯第尔格说道。昨晚他已经用这个理由搪塞很多次了。 艾达荷想起了杰西卡的话,他说:“但是你有办法,完全可以证实这一点。” “办法,是的,”斯第尔格说道,然而他再次摇了摇头,“但这是个痛苦到极点的办法。所以我才会提醒你我们的负罪感。我们弗雷曼人几乎能让自己从任何毁灭性的罪恶中解放出来,然而我们却无法摆脱魔道审判带来的罪恶感。为此,审判员,也就是全体人民,必须承担所有的责任。” “你以前做过,不是吗?” “我相信圣母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斯第尔格说道,“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们以前确实做过。” 艾达荷感觉到了斯第尔格语气中的不快:“我不是想抓住你话中的把柄。我只是……”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还有那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斯第尔格说道,“现在已经是早晨了。” “我必须发个消息给杰西卡夫人。”艾达荷说道。 “也就是说你要往萨鲁撒发消息。”斯第尔格说道,“我不会轻易许诺,可一旦许诺,我就要遵守自己的承诺。泰布是中立区。我要让你保持沉默。我已以全家人的生命起誓。” “厄莉娅必须接受你的审判!” “或许吧。但我们首先得寻找是否有情有可原的地方。也许只是政策失当?甚至可能是坏运气造成的。完全可能是某种任何人都拥有的向恶表现,而不是入了魔道。” “你想证实我不是个精神失常的丈夫,妄想假借别人之手进行报复。”艾达荷说道。 “这是别人的想法,我没这么想过。”斯第尔格说道,他笑了笑,以缓和这句话的分量,“我们弗雷曼人有沉默的传统。我们的宗教典籍说,唯一无法打消的恐惧是对自己的错误所产生的恐惧。” “必须通知杰西卡夫人,”艾达荷说道,“哥尼说……” “那条消息可能并非来自哥尼·哈莱克。” “还能是谁?我们厄崔迪人有验证消息的方法。斯第尔,你难道就不能……” “迦科鲁图已经灭亡了,”斯第尔格说道,“它在好几代人以前就被摧毁了。”他碰了碰艾达荷的衣袖,“无论如何,我不能动用战斗人员。现在是动荡的时刻,引水渠面临着威胁……你理解吗?”他坐了下来,“现在,厄莉娅什么时候……” “厄莉娅已经不存在了。”艾达荷说道。 “你是这么说来着。”斯第尔格又抿了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回原处,“到此为止吧,艾达荷,我的朋友。为了拔掉手上的刺,用不着扯断整条胳膊。” “那就让我们谈谈甘尼玛。” “没有必要。她有我的支持、我的忠诚,没人能在这里伤害她。” 他不会这么天真吧,艾达荷想着。 斯第尔格站起身来,示意谈话已经结束了。 艾达荷也站了起来。他发觉自己的膝盖已经变得僵硬,小腿也麻木了。就在艾达荷起身时,一位助手走进屋子,站在一旁。贾维德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艾达荷转过身。斯第尔格站在四步开外的地方。没有丝毫犹豫,艾达荷拔出刀,飞快地刺入贾维德的胸口。那个可怜人直着身子后退了几步,让刀尖从他的身体上伸了出来。接着,他转了个身,脸朝下摔倒在地,蹬了几下腿之后气绝身亡。 “奸夫的下场。”艾达荷说道。 站在那儿的助手拔出了刀,但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反应。艾达荷已经收起自己的刀,黄色长袍一角留下了斑斑血迹。 “你玷污了我的诺言!”斯第尔格叫道,“这是中立……” “闭嘴!”艾达荷盯着震惊中的耐布,“你戴着项圈,斯第尔格!” 这是最能刺激弗雷曼人的三句侮辱话之一。斯第尔格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是个奴仆,”艾达荷说道,“为了获取弗雷曼人的水,你出卖了他们。” 这是第二句最能刺激弗雷曼人的侮辱话,正是它毁灭了过去的迦科鲁图。 斯第尔格咬着牙,手搭在刀把上。助手离开走廊上的尸体,退到一旁。 艾达荷转身背对着耐布,绕过贾维德的尸体走出门口。他没有转身,而是直接送出了第三句侮辱话:“你的生命不会延续,斯第尔格,你的后代不会流有你的鲜血!” “你去哪儿,门泰特?”斯第尔格冲着离去的艾达荷的背影问道。声音如同极地的风一般寒冷。 “去寻找迦科鲁图。”艾达荷仍然头也不回地说道。 斯第尔格拔出了刀:“或许我能帮你。” 艾达荷已经走到通道的出口处。他没有停下脚步,直接说道:“如果你要用你的刀帮我,水贼,请刺向我的后背。对于戴着魔鬼项圈的人来说,这么做是最自然的。” 斯第尔格跑了两步,奔过屋子,踩过贾维德的尸体,赶上通道出口处的艾达荷。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拽住艾达荷。斯第尔格龇着牙齿,手拿着刀,面对艾达荷。他愤怒至极,甚至没有察觉到艾达荷脸上奇怪的笑容。 “拔出你的刀,门泰特人渣!”斯第尔格咆哮道。 艾达荷笑了。他狠狠扇了斯第尔格两下——左手一下,接着是右手,火辣辣地扇在斯第尔格脸上。 斯第尔格大吼着将刀刺入艾达荷的腹部,刀锋一路向上,挑破横膈膜,刺中了心脏。 艾达荷软绵绵地垂在刀锋上,勉强抬起头,冲斯第尔格笑了笑。斯第尔格的狂怒刹那间化为震惊。 “两个人为厄崔迪家族倒下了,”艾达荷喘息着说道,“第二个人倒下的理由并不比第一个人好多少。”他蹒跚几步,随后脸朝下倒在岩石地面上。鲜血从他的伤口涌出。 斯第尔格低头看去,目光越过仍在滴血的尖刀,定格在艾达荷的尸体上。他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贾维德死在他身后,而这位厄莉娅——天堂之母——的配偶,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可以争辩说一个耐布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以此化解对他所承诺的中立立场的威胁。但死去的是邓肯·艾达荷。无论他能找到什么借口,无论现场的情况是多么“情有可原”,都无法抵消他的行为带来的后果。即使厄莉娅私下里可能巴不得艾达荷死,但在公开场合中,她不得不作出复仇的姿态。毕竟她也是个弗雷曼人。要统治弗雷曼人,她必须这么做,容不得半点软弱。 直到这时,斯第尔格才意识到,目前这种情况正是艾达荷想以“第二个死亡”换回的结局。 斯第尔格抬起头,看到一脸惊吓的哈拉——他的第二个妻子。她躲在渐渐聚集起的人群中,偷偷地打量着他。无论朝哪个方向看,斯第尔格看到的都是相同的表情:震惊,还有对未来的忧虑。 斯第尔格慢慢挺直了身体,在衣袖上擦了擦他的刀,然后收起。他面对眼前的一张张脸,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想跟我走的人请立刻收拾行囊。派几个人先去召唤沙虫。” “你要去哪儿,斯第尔格?”哈拉问道。 “去沙漠。” “我和你一起去。”她说道。 “你当然要跟我一起去。我所有的妻子都得跟着我。还有甘尼玛。去叫她,哈拉,马上。” “好的,斯第尔格……马上,”她犹豫了一下,“伊勒琅呢?” “如果她愿意。” “好的,老爷。”她仍然在犹豫,“你要把甘尼当作人质吗?” “人质?”他真的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你这个女人……”他用大脚趾轻轻地碰了碰艾达荷的尸体,“如果这个门泰特是对的,我是甘尼唯一的希望了。”他记起了雷托的警告:“要小心厄莉娅。你必须带着甘尼逃走。”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6章 弗雷曼人之后的所有行星生态学家都将生命视为能量的表现,并开始寻找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一点一点地,弗雷曼人的智慧终于成为公认的公理。其他所有民族也能像弗雷曼人一样,观察这种能量,研究其中的规律。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厄拉奇恩的悲剧》 这里是假墙山内的泰克穴地。哈莱克站在穴地前面岩壁的影子中,影子遮挡了穴地高处的入口。他在等待,等着里面的人决定是否收留他。他向外注视着北方的沙漠,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早晨灰蓝色的天空。当这儿的走私徒们得知,身为一个来自外星球的人,他竟然俘获了一条沙虫,并骑着它来到此地时,都感到异常惊讶。对他们的反应,哈莱克也同样感到惊讶。毕竟,对于一个身手敏捷的人来说,观察数次之后,骑沙虫这门技术还是比较容易学会的。 哈莱克再次将注意力转回沙漠。闪光的沙漠上点缀着闪闪发亮的岩石,还有一片片灰绿色的瘢痕,显示这里过去曾存在着水体。眼前这一切让他意识到能量的平衡是多么脆弱,一旦发生重大变化,世间一切都将受到威胁。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来自前面沙漠中闹嚷嚷的活动。装着死沙鲑的容器被拖进穴地,它们将被分解,水分也将被回收。那儿有成千上万条沙鲑,它们变成了潺潺的流水。正是这流水让哈莱克的思绪奔腾起来。 哈莱克低下头,目光越过穴地的种植园,看着环绕穴地的引水渠。渠里已经不再有珍贵的流水。他看到了引水渠石头堤岸上的缺口,水就是沿着这道残破的堤岸流入沙漠的。是什么造成了这些缺口?沿着引水渠最脆弱的部位,有些洞的直径达到了二十多米,洞口的 细沙吸饱了水,形成一个个凹坑。这些凹坑中挤满沙鲑,穴地的孩子们正在猎杀它们。 修补小组正在抢修引水渠垮塌的堤岸。其他人拿着小壶给急须灌溉的植物浇水。连接捕风器下那巨大蓄水池的水路已被切断,使水不再流入已遭破坏的水渠。太阳能泵也被关掉了。灌溉用的水来自引水渠底残留的积水,还有一部分用水则艰难地取自穴地的蓄水池。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哈莱克身后水汽密封口上的金属片响了一声。他的目光仿佛被这个声音惊得一跳,他发现自己正盯着引水渠最远处的弯道,那是漏水最严重的地方。穴地种植园的设计者在那儿种了一棵柳树,现在那棵树已注定死去,除非引水渠内的流水能很快恢复。哈莱克看着那棵柳树:愚蠢地垂着枝条,风沙正侵蚀着它的身体。对他来说,那棵树最恰当不过地象征着他和厄拉科斯的当下处境。 我和它都是舶来品。 他们在穴地耽搁的时间太长,迟迟无法作出决定。他们极其需要优秀的战士,走私徒们总是需要优秀的战士,但哈莱克本人却对他们不抱任何幻想。如今的走私徒早已不是多年前他从公爵被占领的领地上逃出时收留他的那伙人了。他们是一群新品种,对于他们来说,利益高于一切。 哈莱克再次将注意力放回那棵愚蠢的柳树。他突然意识到,突变的局势也许能狠狠打击这些走私徒和他们的朋友。它还可能摧毁斯第尔格脆弱的中立立场,随着他改变立场的还有一大批仍然效忠厄莉娅的部落。他们已经全部变成了被殖民者。哈莱克曾见证过这样的事情在故乡发生,他能体会这种苦涩。他清楚地看到了它,这让他想起城市中的弗雷曼人的习惯,想起郊区的生活状态 ,以及那些被走私徒的窝点侵占的农村穴地道路。农村地区就是中心城市的殖民地。这里的人不被迷信支配,就会被贪婪支配。在这里,人们的心态是殖民者的心态,而非自由人的心态。这些人善于隐藏自我、防范他人和避实就虚。任何权威都受制于民愤——任何权威,包括摄政王朝、斯第尔格,还有他们自己的议会…… 我不能相信他们,哈莱克想。他能做的就只有利用他们,并培育他们之间的不信任。这的确令人难过。但自由人之间的公平交易已经不复存在了。古老的行为方式现在仅仅存在于仪式性的词汇中,他们的传统也仅仅存在于记忆中。 厄莉娅一直干得不错:对反对者进行残酷的惩罚,对支持者予以褒奖,灵活运用帝国的力量,让她的对手难以捉摸。还有那些间谍!她手下不知道有多少间谍! 如果弗雷曼人一直沉睡,不起来反抗,她就将取得胜利,他想。 他身后的密封口又响了一声。接着,密封口被打开了。一个名叫麦利迪斯的仆人走了出来。他是个矮个子男人,长着葫芦般的身体,葫芦的下端收缩成了两条纺锤形的腿。他身穿的蒸馏服使他的体形显得更加丑陋。 “你已经被接受了。”麦利迪斯说道。 哈莱克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对方的如意算盘。哈莱克明白,这里只能成为他暂时的避难所。 只要能偷到他们的一架扑翼飞机就行,他想。 “请向长老会表达我的谢意。”他说道。他想到了依斯玛·泰克,这个穴地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由于被人出卖,依斯玛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但如果他还活着,他会在第一眼看到这位麦利迪斯时就毫不留情地杀死他。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7章 任何一条前进道路,只要限制了未来发展的可能性,都可能变成陷阱。人类的发展并不是在穿越迷宫,他们一直在注视着那条充满了独特机会的宽广的地平线。迷宫中受限的视角只适用于那些将头埋在沙漠里的生物。有性繁殖产生的独特性和差异性是物种的生存保障。 ——摘自《宇航公会手册》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悲痛?”厄莉娅对着小接见室的天花板问道。只需十步,她就能从屋子的这一面走到另一面,换个方向的长度也不过只有十五步。墙上安了一面又窄又长的窗户,透过它能看到厄拉奇恩市内各种建筑的屋顶,还有远处的屏蔽场城墙。 快到正午了,太阳照耀在整个城市上空。 厄莉娅垂下了目光,看着布尔·阿加瓦斯,神庙卫队指挥官兹亚仁卡的助手。阿加瓦斯带来了贾维德和艾达荷已死的消息。一群谗臣、助手和卫兵跟着他一块儿拥了进来,更多的人挤在外面的走廊里。这一切都显示他们都已知晓了阿加瓦斯带来的消息。 在厄拉科斯,坏消息总是传播得很快。 这位阿加瓦斯是个小个子男人,长着一张在弗雷曼人中不多见的圆脸,看上去像婴儿的脸。他是新生代中的一员,水分充足。在厄莉娅的眼中,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形象:其中一个拥有严肃的表情、深沉的靛青色眼睛,还有忧郁的嘴形;另一个则既性感又敏感,令人心醉的敏感。她尤其喜欢他那双厚厚的嘴唇。 尽管还没到正午,厄莉娅仍然感到她四周的寂静在诉说着落日时的凄凉。 艾达荷本应在日落时死去,她告诉自己。 “布尔,作为带来坏消息的人,你感觉怎么样?”她问道。她注意到他的表情立刻警觉起来。 阿加瓦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以比耳语响不了多少的声音说道:“我和贾维德一起去的,您还记得吗?当……斯第尔格派我到您这儿来时,他让我转告您说,这是他最后的服从。” “最后的服从,”她重复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厄莉娅夫人。”他说道。 “跟我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她命令道。她很奇怪自己的皮肤怎么会变得这么冷。 “我看到……”他紧张地摇摇头,看着厄莉娅面前的地板,“我看到老爷死在中央通道的地面上,贾维德死在附近的一条支路。女人们已经在准备他俩的后事。” “斯第 尔格把你叫到了现场?” “是的,夫人。斯第尔格叫我了。他派来了姆迪波,他的信使。姆迪波只是告诉我斯第尔格要见我。” “然后你就在那儿看到了我丈夫的尸体?” 他飞快地与她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后又将目光转回她面前的地板上:“是的,夫人。贾维德死在那附近。斯第尔格告诉我……告诉我是老爷杀了贾维德。” “那我的丈夫,你说是斯第尔格……” “他亲口跟我说的,夫人。斯第尔格说是他干的。他说老爷激怒了他。” “激怒,”厄莉娅重复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没有说,也没人说。我问了,但没人说。” “他当场命令你回来向我报告?” “是的,夫人。” “你就不能做些别的什么吗?” 阿加瓦斯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这才说道:“斯第尔格下了命令,夫人。那是他的穴地。” “我明白了。你总是服从斯第尔格。” “是的,夫人,直到他解除我的誓约之前。” “你是说在他派你来为我服务之前?” “我现在只服从您,夫人。” “是吗?告诉我,布尔,如果我命令你去杀了斯第尔格,你的老耐布,你会服从吗?” 他坚定地迎接着她的目光:“只要您下命令,夫人。” “我就是要下这个命令。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去了沙漠。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夫人。” “他带走了多少人?” “大概有穴地战斗力的一半。” “他带走了甘尼玛和伊勒琅!” “是的,夫人。那些留下的人是因为有女人、孩子和财物的拖累。斯第尔格给每个人一个选择——和他一起走,或者解除他们的誓约。很多人都选择了解除誓约。他们将选出一位新耐布。” “我来选择他们的新耐布!那就是你,布尔·阿加瓦斯,在你把斯第尔格的头颅交给我的那一天。” 阿加瓦斯也可以通过决斗来取得继承权。这是弗雷曼人的传统。他说:“我服从您的命令,夫人。关于军队,我能带多少……” “去和兹亚仁卡商量。我不能给你很多扑翼飞机,它们有其他用途。但你会拥有足够的战士。斯第尔格已经失去了荣誉。多数人将乐于为你服务。” “我这就去办,夫人。” “等等!”她观察着他,思考着她能派谁去监视这位敏感的人。必须先将他置于严密的监视之下,直到他证明自己。兹亚仁卡知道该派谁去。 “还有事吗,夫人?” “是的。我必须私下里和你谈谈对付斯第尔格的计划。”她用一只手捂住脸,“在你实施我的报复之前,我不会表现出悲痛。给我几分钟,让我先安排一下。”她放下那只手,“我的仆人会带你去。”她向一个仆人做了个手势,并向她的新女官萨卢斯耳语道:“给他洗个澡,喷上香水。他闻上去有股沙虫的味道。” “好的,夫人。” 厄莉娅转过身,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前往她的私人寓所。在她的卧室内,她狠狠摔上房门,跺着脚,使劲地咒骂着。 该死的邓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明白艾达荷是有意挑衅。他杀了贾维德,还激怒了斯第尔格。据说他知道贾维德的事。这一切都是邓肯·艾达荷最后的口信,是他最后的姿态。 她再次跺了跺脚,在卧室内疯狂地走来走去。 他该死!他该死!他该死! 斯第尔格投奔了叛乱者,甘尼玛跟随着他。还有伊勒琅。 他们都该死! 她的脚踢到了一个障碍物,是一块金属。疼痛令她叫出了声。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脚在一个金属带扣前擦伤。她一把抓起那个带扣。它已经有些年头了,银和白金的合金质地,产自卡拉丹,是雷托·厄崔迪一世奖给他的剑客邓肯·艾达荷的。她以前经常看到艾达荷佩戴着它,现在,他把它丢弃在了这里。 厄莉娅的手指痉挛似的紧紧握住带扣。艾达荷是什么时候把它丢在这里的,是什么时候…… 泪水积聚在她的双眼里,随后,它们克服了强大的弗雷曼心理阻力,涌出了眼眶。她的嘴角耷拉下来。她感到头脑中又开始了那场古老的战斗,战斗一直延伸到她的手指头和脚趾尖。她感到自己又分裂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震惊地看着她扭曲的脸孔,另一个则屈从于从她的胸腔内扩散开来的巨大的疼痛。眼泪现在自由地从她的眼中滑落。她体内那个震惊的自我焦躁地问道:“谁在哭?是谁在哭?到底是谁在哭?” 但是什么也无法阻止她的眼泪。来自胸腔的疼痛使她倒在床上。 仍然有个声音以异常震惊的语气问道:“谁在哭?是谁……”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8章 通过这些行为,雷托二世将自己从进化的过程中解脱出来。他以决绝的姿态完成了这一行为。他说:“想要独立,首先必须解脱。”两个双胞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最终作出这一大胆举动的人是雷托。他知道,真正的创造独立于其创造者。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神圣的变形》 被破坏的引水渠边的潮湿沙地吸引了昆虫,昆虫上方又聚集了一大群鸟,有鹦鹉、鹊、松鸦等。这里曾经是建筑于玄武岩地基上的最后一个新城镇。现在它已经被遗弃了。甘尼玛利用早晨的空闲时间观察着这个被遗弃的穴地,仔细研究原先的植被区以外的那片区域。她注意到那地方有动静,定睛细看,发现了一只长着斑纹的壁虎。更早些时候,她还看到了一只啄木鸟,它把巢建在新城镇的泥墙上。 她把这地方想象成一个穴地,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堵堵泥砖砌成的矮墙,植被包围着它的四周,阻挡着沙丘。它位于坦则奥福特内,塞哈亚山脊以南约六百公里。由于缺少了人类的维护,穴地已经开始慢慢退化成沙漠。沙暴侵蚀着它的墙壁,植被正在死去,种植园内的土地在太阳的暴晒下也出现了龟裂。 然而引水渠外的沙地仍然保持着潮湿,表明那个大型捕风器仍然在起作用。 逃离泰布穴地后的几个月内,这批逃亡者已经见到了好些类似的、被沙漠魔鬼破坏后无法居住的穴地。甘尼玛不相信有什么沙漠魔鬼,尽管引水渠遭到破坏的证据非常确凿。 偶尔他们能碰到反叛者的香料猎手,他们带来了北方定居地的消息。有几架——有人说是六架——扑翼飞机正在执行搜寻斯第尔格的任务,但厄拉科斯很大,而沙漠对于逃亡者又相对友好,因此他们的搜寻任务尚未成功。据说另有一支部队也在执行搜寻斯第尔格一行的任务,但那支由阿加瓦斯领导的部队似乎还有其他任务,不时会返回厄拉奇恩。 反叛者说,他们的人和厄莉娅的军队之间已很少发生战斗。沙漠魔鬼随机性的破坏使保卫家园成为厄莉娅和耐布们的首要任务。甚至连走私徒们都遭到了攻击,但据说他们也在扫荡着沙漠,妄想以斯第尔格的人头换取赏金。 在那只对潮气异常敏锐的弗雷曼鼻子的指引下,斯第尔格带着他的队伍在昨天天黑之前进入了新城镇。他向他们保证说自己将很快带领大家继续南行至帕姆莱丝,但他拒绝透露出发的具体日期。现在,斯第尔格人头的赏金能买下一颗行星,他却显得异常高兴和轻松。 “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好地方。”他指着仍在发挥作用的捕风器说道,“我们的朋友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水。” 他们现在是一支小队伍,总共才六十个人。老人、病人和孩子已经被值得信赖的弗雷曼家庭接收了。最强悍的人留了下来,他们在南方和北方都有很多朋友。 甘尼玛不知斯第尔格为什么不愿意谈论这颗行星上正在发生的事。难道他看不到吗?随着引水渠被摧毁,弗雷曼人退回到了南方和北方的沙漠边缘地带,那里曾经是他们定居的边界。 甘尼玛伸出一只手抓住蒸馏服的领子,将它重新密封好。尽管忧心忡忡,她还是觉得异常自由。体内的生命不再折磨她,她只是偶尔才能感到他们的记忆侵入她的意识。从这些记忆中,她了解到沙漠从前的样子,也就是生态变革之前的样子。举个例子来说,那时候的它更为干燥。那 个无人维护的捕风器之所以还能起作用,是因为它所处理的空气湿度比较大。在以前,这是不可能的。 许多从前逃离这片沙漠的生物现在都冒险来到了这里。队伍中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猫头鹰数量的激增。甘尼玛还看到了食蚁鸟。它们聚集于已毁坏的引水渠末端,在潮湿沙地上的昆虫上空翻飞。很少能看到獾,有袋类老鼠倒是多得很。 迷信的恐惧统治着弗雷曼人,在这方面,斯第尔格表现得并不比别人更出色。在引水渠于十一个月内连遭五次浩劫之后,这个新城镇终于被归还给了沙漠。他们四次维修了沙漠魔鬼所造成的破坏,但到了第五次,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水来再冒一次险。 很多古老的穴地和新城镇都经历了类似的浩劫。绝大多数新定居点被遗弃了,很多老穴地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挤。沙漠进入了新纪元,弗雷曼人却在回归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在所有事物中都看到了预兆。除了在坦则奥福特,沙虫不正变得日益稀少吗?这是来自夏胡鲁的审判!到处都能看到死去的沙虫,却怎么也看不出死因。沙虫死后很快就会化作沙漠中的尘土,少数有幸看到它们残躯的弗雷曼人总是被吓得心惊胆战。斯第尔格的队伍在上个月就看到过这么一具残躯。他们整整用了四天时间才消化了心中的罪恶感。那东西散发出酸臭的有毒气体,它的尸体躺在一大堆香料上方,那堆香料中的大部分都已经腐败了。 甘尼玛将目光从引水渠边收回,转身看着新城镇。她的正前方是一堵残墙,它曾经保护着一个小花园。她曾经好奇地搜索这个地方,在一个石头盒子里发现了一块香料面包。 斯第尔格毁了那块面包。他说:“弗雷曼人绝不会留下还能食用的食物。” 甘尼玛怀疑他错了,但不愿跟他争论。弗雷曼人在改变。过去,他们能自由地穿越大沙漠,驱动他们的是自然需求:水、香料和贸易。动物的行为就是他们的闹钟。但是现在,动物的行为规律已变得古怪,而大多数弗雷曼人都蜷缩在北方屏蔽场城墙下拥挤的穴地内。坦则奥福特之内已经很少能见到香料猎手,而且只有斯第尔格的队伍仍以古老的方式行进。 她信任斯第尔格,也理解他对厄莉娅的恐惧。伊勒琅则沉浸于古怪的贝尼·杰瑟里特冥想之中。在遥远的萨鲁撒,法拉肯仍然活着。这笔账总有一天要算。 甘尼玛抬头看了看清晨银灰色的天空,脑海中思绪万千。到哪儿才能找到帮助?当她想把发生在她身边的事告诉谁时,应该向谁诉说?杰西卡夫人仍然待在萨鲁撒——如果报告是真实的话;而厄莉娅高高在上,日益自大,离现实越来越远;哥尼·哈莱克也不知身处何方,尽管有报告说他出现在了各个地方;还有传教士,他也躲了起来,他那异端的演讲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还有斯第尔格。 她的目光越过残墙,看着正在帮着修复蓄水池的斯第尔格。斯第尔格对自己现在的角色很满意,他又成了过去那个斯第尔格,代表着沙漠的意志。他头颅的价格每个月都在上涨。 一切都毫无条理可言。所有的一切。 沙漠魔鬼到底是谁?这个家伙摧毁了引水渠,仿佛它们是应该被推倒在沙漠里的异教神像。它会是一条凶猛的沙虫吗?抑或是第三种反叛力量,一个由很多人组成的集体?没人相信它是条沙虫。水能杀死任何一条冒险接近引水渠的沙虫 。很多弗雷曼人相信沙漠魔鬼其实是一群革命者,决心推翻厄莉娅的统治,让古老的生活方式回归厄拉科斯。相信这种说法的人认为这是件好事。要打倒那个贪婪的教会,它除了展现自己的平庸之外,其他什么也没做。应该回归穆阿迪布所赞成的真正的宗教。 甘尼玛发出一声长叹。哦,雷托,她想,我几乎要为你高兴,因为你没有活着看到现在这一切。我要追随你,但我的刀还没有染上鲜血。厄莉娅和法拉肯。法拉肯和厄莉娅。老男爵是她体内的魔鬼——绝对不能容忍。 哈拉踏着稳重的步伐向她走来,在她身前停住脚步,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 “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哈拉,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斯第尔格在等着和一个人会面。” “哦?他没和我说过。” “他为什么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呢?”哈拉拍了拍甘尼玛长袍底突起的水袋,“你是个可以受孕的成熟女人吗?” “我已经怀过无数次孕了,数都数不清。”甘尼玛说道,“别把我当成个孩子逗着玩!” 哈拉被甘尼玛恶狠狠的语气吓得退了一步。 “你们是一群傻瓜,”甘尼玛说道,用手画了个圈,将新城镇,还有斯第尔格和他的手下统统圈在里头,“我真不应该跟着你们。” “如果你不跟着,你早就死了。” “也许吧。但你们看不清眼下的局势!斯第尔格到底在等什么人?” “布尔·阿加瓦斯。” 甘尼玛盯着她。 “红峡谷穴地的朋友会把他秘密地带到这儿来。”哈拉解释道。 “厄莉娅的小玩具?” “他将被蒙着面带来。” “斯第尔格相信他吗?” “要求会面的是布尔。他答应了我们所有的条件。” “为什么不告诉我?” “斯第尔格知道你会反对的。” “反对……这简直就是发疯。” 哈拉昂起头:“不要忘了布尔曾经是……” “他是家族的一员!”甘尼玛打断道,“他是斯第尔格表兄的孙子。我知道。我要杀死的法拉肯也是我的一个近亲。你认为这就足以阻止我拔刀吗?” “我们收到了密码器带来的信息。没人跟着他。” 甘尼玛低声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哈拉。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你看到什么预兆了?”哈拉问道,“我们看到的是那条死沙虫!会不会……” “把这些话塞进你的子宫,去别的地方把它生出来吧!”甘尼玛骂道,“我不喜欢这次会面,也讨厌这个地方。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会告诉斯第尔格你……” “我会亲自告诉他!”甘尼玛大步越过哈拉。哈拉在她身后比了个沙虫角的手势,以示遮挡魔鬼。 但斯第尔格只对甘尼玛的担忧爆发出一阵大笑,并命令她去寻找沙鲑,把她仅仅当成了个孩子。她跑进新城镇某间被遗弃的屋子,在墙角蹲下,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愤怒很快就过去了,她感到了体内生命的烦躁。她想起来了,某个人曾经说过:“如果我们能让他们停滞不动,事情就会按照我们的计划发展下去。” 多么奇怪的想法啊。 但她想不起来这是谁说的了。 沙丘3:沙丘之子_第59章 穆阿迪布曾经被人剥夺了继承权,他始终站在被剥夺继承权的人们的立场上。他公开宣称,让人们背离自己的信仰和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极度的不公正。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穆阿迪布教义》 哥尼·哈莱克坐在苏鲁齐的一座小山丘上,身边的香料纤维座垫上放着巴厘琴。他下方的盆地中到处是正在栽种植物的工人。那条被驱逐者用以引诱沙虫的、表面铺着香料的斜坡通道已经被一条新的引水渠阻断了。植被沿着斜坡向下蔓延,以保护那条引水渠。 快到午饭时间了,哈莱克已在小山丘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他需要独自待一会儿,好好思考。下面的众人正在辛勤劳作,这里的一切劳动都与香料有关。据雷托估计,香料的产量很快就会下滑,然后稳定在哈克南时期高峰产量的十分之一左右。帝国内各地库存香料的价值每次盘点时都会翻一番。据说有人以三百二十一升香料从梅图利家族手中换得了半个诺文本斯行星。 被驱逐者工作起来狂热到极点,像有个魔鬼在驱使他们。或许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每次进餐之前,他们都要面对坦则奥福特,向夏胡鲁祈祷。在他们眼中,这个夏胡鲁已经有了一个拟人化的代表,那就是雷托。透过他们的眼睛,哈莱克看到了一个未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个未来必将成为现实。但哈莱克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这样一个未来。 当雷托驾驶着哈莱克偷来的扑翼飞机,载着哈莱克和传教士来到此处时,他立即成了这里的主宰。单凭两只手,雷托就摧毁了苏鲁齐的引水渠,五十米长的石坝像个玩具似的在他的手里抛来抛去。被驱逐者想阻止他,而他只不过挥了挥胳膊,就斩下了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人的头颅。他把那人的躯体扔回他的同伴中间,冲着他们的武器放声大笑。他以魔鬼般的声音向他们咆哮道:“你们的射击伤不到我!你们的刀无法伤害我!我披着夏胡鲁的皮肤!” 被驱逐者认出了他,想起他逃跑时如何“直接从山崖跳到沙漠上”。他们在他面前屈服了。随后他发布了他的命令:“我给你们带来了两位客人。你们要保护他们、尊敬他们。你们要重新修筑引水渠,并开始培植一个绿洲花园。某一天,我将把我的家安置在这里。你们要做好准备。你们不得再出售香料,采集来的任何一小撮香料都必须贮存起来。” 他继续发布他的命令。被驱逐者听到了每个词语,他们以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内心充满了敬畏。 夏胡鲁终于从沙子底下钻出来了! 当雷托在一个小型反叛穴地革尔·鲁登找到和甘地·艾尔-法利待在一起的哈莱克时,哈莱克并没有意识到雷托发生的变异。雷托和他的盲人同伴一起,沿着古老的香料之路从沙漠深处而来。他俩搭乘了一条沙虫,穿过如今已很少能见到沙虫的广袤区域。他说他们不得不数次改变路线,因为沙子中的水分已多得足以杀死沙虫。他们是在午后不久到达的,随即被卫兵带进了一间石头搭建的公共休息室。 当时的场景仍然萦绕在哈莱克心头。 “这位就是传教士啊。”他说道。 哈莱克围着盲人转了几圈,仔细地打量着。他想起了这位传教士的故事。由于身处穴地内部,他的脸没有被蒸馏服面罩遮掩,哈莱克能直接看着他的脸部特征,与记忆中的形象进行对比。这个人很像雷托得名的那位老公爵。这是出于巧合吗? “你知道那个故事吗?”哈莱克扭头问身旁的雷托,“传说他是你的父亲,从沙漠深处回来了。” “我听说过。” 哈莱克转身端详着雷托。雷托穿着一件旧蒸馏服,脸庞和耳朵边缘都已卷曲。黑色长袍掩盖了他的身体,沙地靴藏起了他的脚。哈莱克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是怎么再次逃脱的? “你为什么把传教士带到这里来?”哈莱克问道,“在迦科鲁图,他们说他为他们工作。” “不再是这样了。我带他来是因为厄莉娅想要他死。” “那么,你认为这里是他的避难所吗?” “你是他的避难所。” 谈话过程中,传教士一直站在他们身旁,倾听着他们的交谈,但是没有表现出他到底对哪个话题更感兴趣。 “他为我服务得很好,哥尼。”雷托说道,“厄崔迪家族不会放弃对效忠于我们的人所应承担的责任。” “厄崔迪家族?” “我代表厄崔迪家族。” “在我完成你祖母交待的测试任务之前,你就逃离了迦科鲁图。”哈莱克冷冰冰地说道,“你怎么能代表……” “你应当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来保护这个人。”雷托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他面无惧色地迎着哈莱克的目光。 杰西卡教了哈莱克很多精巧的贝尼·杰瑟里特观察手段。在雷托的表情中,除了平和的自信外,他没有发现其他任何东西。然而杰西卡的命令仍然有效。“你的祖母命令我完成对你的教育,并让我明确你是否入了魔道。” “我没有入魔道。”一句直白的陈述。 “那你为什么要逃走?” “纳穆瑞接到了指示,无论如何都要杀死我。是厄莉娅给他下的命令。” “怎么,你是真言师吗?” “是的。”另一句平和自信的陈述。 “甘尼玛也是吗?” “不是。” 传教 士打破了沉默,将他空洞的眼眶对着哈莱克,但手指着雷托:“你认为你能测试他吗?” “你对问题及其后果一无所知,请不要干涉。”哈莱克头也不回地喝道。 “哦,我对后果知道得很清楚。”传教士说道,“我曾经被一个老太婆测试过一次,她以为知道她在干什么。然而结果证明,她并不知道。” 哈莱克转过头来看着他:“你是又一个真言师吗?” “任何人都能成为真言师,连你都有可能。”传教士说道,“你只需诚实地面对你自己的感觉,你的内心必须承认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为什么要干涉?”哈莱克问道。他把手伸向晶牙匕。这个传教士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事与我有关。”传教士说道,“我的母亲可以将自己的血脉放上祭坛,但我不一样,我有不同的动机。而且,我还看出了你的问题。” “哦?”哈莱克竟然表现出了好奇。 “杰西卡夫人命令你去分辨狗和狼,分辨兹布和卡利布。根据她的定义,狼是那种拥有力量也会滥用力量的人。不过,狼和狗之间存在着重叠期,你无法在重叠期内分辨它们。” “说得还算有道理。”哈莱克说道,他注意到越来越多生活在这个穴地的人拥进了公共休息室,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了解这颗行星。你不明白吗?好好想想。地表的下面是岩石、泥土、沉积物和沙子。这就是行星的记忆,是它的历史。人类也一样。狗拥有狼的记忆。每个行星都有一个核心,围绕着这个核心运转。从这个核心向外,才是一层层岩石、泥土等等记忆,直到地表。” “很有趣,”哈莱克说道,“这对我执行命令又有何帮助呢?” “回顾你自己的一层层历史吧。” 哈莱克摇了摇头。传教士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坦率。他在厄崔迪家族的成员中常常能发现类似的品质,而且他还隐约察觉到这个人正在使用音言。哈莱克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有可能是他吗? “杰西卡需要一个最终测试,通过它来完全展现她孙子的内心。”传教士说道,“但他的内心就在那儿,你只需睁大眼睛去看。” 哈莱克转而盯着雷托。他是下意识间完成这个动作的,仿佛有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驱使他。 传教士继续说着,好像在教导不听话的小学生:“这个年轻人让你捉摸不透,因为他不是个单一的个体。他是个集体。就像任何受压迫的集体一样,其中的任何成员都可能跳出来掌握领导权。这种领导权并不总是良性的,因此我们才有了邪物的故事。你以前伤害过这个集体,但是,哥尼·哈莱克,你没有看到这个集体正在发生的转变吗?这个年轻人已经争取到了内部的合作,这种合作具有无穷的威力,它是无法被破坏的。即使没有眼睛,我也看到了它。我曾经反对过他,但现在我追随他。他是社会的医治者。” “你究竟是谁?”哈莱克问道。 “我就是你所看到的这个人。不要看着我,看着这个你受命要教育和测试的人。他经历了重重危机。他在致命的环境中活了下来。他就在这儿。” “你是谁?”哈莱克坚持问道。 “我告诉你,只需看着这个厄崔迪年轻人!他是我们这个物种生存所需的终极反馈回路。他将过去的结果重新注入到整个系统之中。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像他一样了解过去。这样一个人,你却想毁掉他!” “我受命去测试他,并没有……” “但你实际这么做了!” “他是邪物吗?” 传教士的脸上浮现出了古怪的笑容:“你还在死守着贝尼·杰瑟里特的破理论。她们妄想通过选择和什么样的男人睡觉来制造神话!” “你是保罗·厄崔迪吗?”哈莱克问道。 “保罗·厄崔迪已经死了。他试图成为一个至高无上的道德象征,拒绝一切凡俗。他成了一个圣人,却没有他所膜拜的上帝。他的每句话都是对上帝的亵渎。你怎么能认为……” “你说话的声音和他的很像。” “你要测试我吗?小心点,哥尼·哈莱克。” 哈莱克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待在一边一言不发、一味观察的雷托。“谁要接受测试呢?”传教士问道,“有没有可能杰西卡夫人是在对你进行测试,哥尼·哈莱克?” 这个想法让哈莱克极其不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传教士的话产生这么强的反应。据说厄崔迪家族的追随者们内心深处都对独裁统治有天然的服从性。杰西卡曾解释过其中的原因,但却让他更糊涂了。哈莱克感到自己的内心正在发生某种变化,这种变化只能由杰西卡对他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察觉到。他不想改变! “你们中间,谁在扮演这个作出最终裁决的上帝?目的又是什么?”传教士问道,“回答这个问题,但不要单纯依靠逻辑来回答这个问题。” 慢慢地,哈莱克有意将注意力从雷托转移到了盲人身上。杰西卡一直教诲他要学会卡迪斯平衡——掌握好“应该/不应该”的分寸。她说,这是一种自我控制,但却是一种“没有语言、没有表达、没有规矩、没有观点”的自我控制。它是他赤裸裸的真实内心。这个盲人的声音、语气和态度激发了他,使他进入了这种彻底平静的状态。 “回答我的问题。”传教士说道。 在他的话音中,哈莱克感到自己的注意力更加集中,集中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他在宇宙中的位置已经完全由他的注意力所决定。他不再有疑虑。这就是保罗·厄崔迪,他没有死,而是又回来了。还有这个不是孩子的孩子,雷托。哈莱克再次看了雷托一眼,真正地看见了他。他看到了他眼中的压力、他姿态中的平衡,还有那张时不时会冒出离奇的双关语、但此刻却不发一言的嘴。雷托从他身后的背景中凸显出来,仿佛有聚光灯打在了他的身上。他接受了眼前的场景,达到了内心的和谐。 “告诉我,保罗,”哈莱克说道,“你母亲知道吗?” 传教士发出一声叹息:“对姐妹会来说,只要接受现实,就能达到和谐。” “告诉我,保罗,”哈莱克说道,“你母亲知道吗?” 传教士再次发出一声叹息:“对姐妹会来说,我已经死了。不要尝试让我复活。” 哈莱克追问道:“但为什么她……” “她做了她必须做的事。她有自己的生活,她认为自己庇护着许多人的生命。我们都是这样做的,扮演上帝。” “但是你还活着。”哈莱克轻声说道。他终于相信了自己的发现,他看着眼前这个人。保罗应该比自己年轻,但无情的风沙使这个人看上去比自己的年龄要大上一倍。 “什么意思?”保罗问道,“活着?” 哈莱克环顾四周,看了看围在周围的弗雷曼人。他们脸上夹杂着怀疑和敬畏的表情。 “我的母亲没有必要知道我的故事。”这是保罗的声音!“成为上帝意味着终极的无聊和堕落。我呼吁自由意志的产生!即使是上帝,可能也会希望逃入梦乡,倚枕长眠。” “但你的确还活着!”哈莱克的声音稍稍大了些。 保罗没有理会老朋友话中的激动。他问道:“你真的要让这个年轻人在你的测试中和他的妹妹决斗?多么可怕啊!他们每个人都会说:‘不!杀了我!让对方活下去!’这样一个测试能有什么结果?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哥尼?” “测试不是这样的。”哈莱克抗议道,他不喜欢周围的弗雷曼人渐渐向他们靠拢。他们只顾着注视保罗,完全忽视了雷托。 但是雷托突然间插话了:“看看前因后果,父亲。” “是的……是的……”保罗抬起头,仿佛在嗅着空气,“这么说,是法拉肯了!” “我们太容易跟随我们的思考作出行动,而不是追随我们的感觉。”雷托说道。 哈莱克没能理解雷托的想法。他刚想开口提问,雷托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打断了他。“不要问,哥尼。你可能会因此再次怀疑我入了魔道。不!让该发生的都发生吧,哥尼。如果硬要强求,你可能会毁了你自己。” 但哈莱克觉得自己被包围在重重迷雾之中。杰西卡曾经警告过他:“这些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他们非常具有欺骗性。他们的把戏你永远想象不到。”哈莱克缓缓地摇了摇头。还有保罗!保罗还活着,还和自己的问题儿子结成了同盟! 围着他们的弗雷曼人再也克制不住了。他们插进哈莱克和保罗,还有雷托和保罗之间,把那两个人挤在后面。空气中充满嘶哑的嗓音。“你是保罗·穆阿迪布吗?你真的是保罗·穆阿迪布?这是真的吗?告诉我们!” “你们必须把我看成传教士。”保罗推开他们说道,“我不可能是保罗·厄崔迪或是保罗·穆阿迪布,再也不会了。我也不是契尼的配偶或是皇帝。” 哈莱克担心到了极点。一旦这些绝望的提问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局面可能会当场失控。他正想开始行动,雷托已经抢在了他的前头。也正是在这时,哈莱克才第一次看到了发生在雷托身上的可怕变化。一阵公牛似的怒吼声响了起来:“靠边站!”——随后雷托向前挤去,把成年弗雷曼人从两边分开,有的人被推倒在地。他用手臂驱赶他们,用手直接抓住他们拔出的刀,把刀扭成一堆废物。 一分钟之内,剩下的那些还站着的弗雷曼人惊恐地紧贴着墙壁。雷托站在父亲身旁。“夏胡鲁说话时,你们只需服从。”雷托说道。 有几个弗雷曼人表示了怀疑。雷托从通道的岩壁上掰下一块石头,在手里碾成粉末,这个过程中始终面带微笑。 “我能在你们眼前拆了这个穴地。”他说道。 “沙漠魔鬼。”有人低声说道。 “还有你们的引水渠,”雷托点点头,“我会把它扯开。我们没有来过这儿,你们听明白了吗?” 所有的脑袋都在摇来摇去,以示屈服。 “你们中没有人见过我们。”雷托说道,“要是走漏任何消息,我会立刻回来把你们赶入沙漠,一滴水也不让带。” 哈莱克看到很多双手举了起来,作出了守护的手势,那是沙虫的标志。 “我们现在就离开,我的父亲和我,我们的老朋友陪着我们。”雷托说道,“给我们准备好扑翼飞机。” 随后,雷托带着他们来到苏鲁齐。在路途中,他向他们解释说必须尽快行动,因为“法拉肯很快就要来厄拉科斯了。就像我父亲说的,届时你就能看到真正的测试了,哥尼”。 哈莱克坐在苏鲁齐山丘上,眺望着山下的景象,他又一次自问。他每天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什么测试?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雷托已经离开了苏鲁齐,保罗也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沙丘3:沙丘之子_第60章 教会和国家、科学和信仰、个体和集体、发展和传统——所有这些,都能在穆阿迪布的教义中达到统一。他教导我们,除了人类的信仰,不存在无法妥协的对立。任何人都可以掀开时间的面纱。你可以在过去或是你的想象之中发现未来。届时,你就能明白宇宙是一个连续的整体,而你是其中密不可分的一分子。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厄拉奇恩的传教士》 甘尼玛远远地坐在香料灯的光圈之外,看着布尔·阿加瓦斯。她不喜欢他的圆脸和过于灵活的眉毛,还有他说话时来回走动的样子,仿佛他的话语中暗藏着旋律,而他的脚在跟着旋律舞动。 他来这儿不是为了和斯第尔格会谈,甘尼玛告诉自己。从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中,她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她又往后挪了一段距离,离会议的圈子更远了。 每个穴地都有这样的一间屋子,但是这个已遭遗弃的新城镇内的会议厅却令甘尼玛感觉很是促狭,因为它实在太矮了。房间面积倒是很大,斯第尔格这边的六十个人,加上阿加瓦斯的九个人,只占据了会议厅的一侧。香料灯光照在支撑屋顶的那几根低矮的柱子上。刺鼻的油烟使空气中充满了肉桂的气味。 会议是在祈祷和晚餐结束后的黄昏时分开始的,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但甘尼玛仍然没能看穿阿加瓦斯背后隐藏的行动。他的声音似乎很真诚,但是动作和眼神却不然。 阿加瓦斯正在说话,回答着斯第尔格手下一位助手的问题。那个助手是哈拉的侄女,名叫拉佳。她是个皮肤黝黑、表情严厉的年轻女人,嘴角总是耷拉着,脸上于是永远是怀疑的表情。甘尼玛觉得她的表情与四周的环境倒是挺相配。 “我完全相信厄莉 娅会彻底宽恕你们,”阿加瓦斯说道,“否则,我就不会到这里来。” 拉佳还想再次开口,斯第尔格打断了她:“我们倒并不在意她是否值得信任,我反而有点担心她是否信任你。”斯第尔格的话中隐藏着暗流。阿加瓦斯让他恢复过去地位的提议让他很不放心。 “她信不信任我并不重要。”阿加瓦斯说道,“坦率地说,我不认为她信任我。为了找你们,我花了太长的时间。但我总觉得她并不真的想抓到你。她是……” “她是我杀掉的那个人的妻子,”斯第尔格说道,“我承认那是他自找的。即使我不杀了他,他也很有可能去自杀。但是厄莉娅的态度看上去……” 阿加瓦斯跳了起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她原谅你了!我还得说多少遍啊!她让教士们演了一场戏,请到了神谕……” “你提了一个新问题。”是伊勒琅,她身体前倾,越过了拉佳,金色的头发遮住了拉佳的黑发,“她让你信服了。但事实上,她可能另有计划。” “教士已经……” “到处都有流言,”伊勒琅道,“说你不只是个军事顾问,还是她的……” “够了!”阿加瓦斯愤怒至极。他的手在晶牙匕附近晃动着,几乎控制不住抽刀杀人的冲动。连他的面孔都开始扭曲了。“你们自己作出判断吧,我无法再和这个女人继续谈下去!她侮辱了我!她玷污了她触摸到的每样东西!我被利用了。我被污染了——好吧,就算这样,但我不会对我的族人举刀相向。就这话!” 看到这一幕之后,甘尼玛想:至少这些话是他内心的真实反应。 斯第尔格出乎意料地大笑起来。“啊哈,我的表亲,”他说道,“原谅我,但只有愤怒才能 显出真情。” “你同意了?” “还没有,”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了阿加瓦斯的又一次爆发,“这不是为了我,布尔,是为了大家。”他示意着身边的人,“他们是我的责任。我们需要时间考虑一下厄莉娅提出的和解。” “和解?她并没有说过这个词。请原谅,但是……” “那么她保证了什么?” “泰布穴地和作为耐布的你,保持完全的自治和中立。她现在理解了……” “我不会加入她的势力,也不会向她提供战士。”斯第尔格警告说,“你听明白了吗?” 甘尼玛听出斯第尔格开始动摇了。她想:不,斯第尔!不! “明白,”阿加瓦斯说道,“厄莉娅只希望你把甘尼玛还给她,让她履行婚约……” “她的企图终于暴露出来了!”斯第尔格皱起眉头,“甘尼玛是换取宽恕的代价,对吗?她以为我……” “她认为你是个理智的人。”阿加瓦斯道。 甘尼玛高兴地想:他不会答应的。别浪费力气了。他不会答应的。 就在这时,她听到左后方传来一阵沙沙声。她想躲闪,但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在她叫出声之前,一块浸过迷药的粗布蒙住了她的脸。在意识消失之前,她感到自己被扛着向会议厅内最暗的那扇门前进。她想:我应该能猜到的!我本该有所防备!抓住她的那双手是成年人的手,强壮有力。她无法挣脱。 甘尼玛最后感到的是寒冷的空气、闪烁的星空和一张蒙住的脸。这张脸望着她。接着响起了一个声音:“她没有受伤吧?” 她没能听见回答。星空在她的视野中飞速旋转,最后,随着一道闪光,星空消失了。 沙丘3:沙丘之子_第61章 穆阿迪布使我们懂得了一种特殊的知识,就是洞见未来。他让我们知道伴随这种洞察力而来的是什么,以及预知未来的能力将如何影响那些已经“安排就绪”的事件(即被预见到的、在相关系统中注定要发生的事件)。如前所述,对预知者本身而言,这种洞察力成了一个怪圈。他很可能成为自己这种能力的受害者,被自己的天才所葬送,人类常常会遭遇这类失败。预知的危险在于,预知者很可能会沉溺于自己的预见,由此忽视了一点:他们的幻象会对未来产生两极分化作用。他们很容易忘记,在一个两极分化的宇宙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在其对立面缺失的情形下独立存在。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预知幻象》 被风刮起的沙尘如同大雾般悬在地平线上,遮挡了正在升起的太阳。沙丘阴影处的沙子仍然很凉。雷托站在帕姆莱丝的环形山上,眺望着远处的沙漠。他闻到了尘土的味道,还有荆棘散发的芳香,听到了人和动物在清晨活动的声音。这里的弗雷曼人没有修建引水渠。他们只有可怜的一点点手栽的植物,几个女人在给它们浇水,水来自她们随身携带的皮袋子。他们的捕风器不怎么结实,轻易就能被沙暴毁坏,但又很容易修复。苦难、香料贸易中的残酷,再加上冒险,共同构成了这里的生活方式。这些弗雷曼人仍然坚信天堂就是能听到流水声的地方,但也正是这些人仍然珍视着雷托也认同的古老的自由理念。 自由就是孤独,他想。 雷托调整着白色长袍的系带,长袍覆盖了他那件有生命的蒸馏服。他能感觉到沙鲑的膜是如何改变自己的。与之相伴的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克服深深的失落感。他已经不再是个纯粹的人。他的血液中流淌着奇怪的东西。沙鲑的纤毛已经刺入所有器官,他的器官在不断调整变化。沙鲑本身也在调整、适应。雷托体会到了这些,但他仍然感到残留的人类感情撕扯着他的心,感到他的生命处于极度的苦闷之中,只因为生命的延续性被他生生割裂。但是,他知道放纵这种感觉的后果。他知道得很清楚。 让未来自然地发生吧,他想着,唯一能指导创造行为的规则就是创造本身。 他的目光不愿离开沙漠、离开沙丘、离开那种巨大的空无之感。沙漠边缘躺着岩石,看到它们便能触发人们的联想,让人想起风、沙尘、稀有而孤独的植被和动物,想起沙丘如何融合沙丘、沙漠如何融入沙漠。 身后传来了为晨祷配乐的笛声。在这位新生的夏胡鲁听来,祈祷水分的祷告仿佛是一首小夜曲。有了这种感觉以后,音 乐中似乎带上了永恒的孤寂。 我可以就这么走入沙漠,他想。 如果这样做,一切都将改变。他可以任选一个方向走下去,无论哪个方向都一样。他已经学会了毫无累赘地生活,将弗雷曼人神秘的生活方式提高到了可怕的高度:他携带的任何东西都是必需的,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求:身上的长袍、藏在系带上的厄崔迪家族鹰戒,还有不属于他的皮肤。 从这里走入沙漠,太容易了。 空中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翅膀的形状表明了那是一只秃鹰。这景象令他心头一痛。像弗雷曼人一样,秃鹰选择在此生活是因为这里是它们的出生地。它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沙漠造就了它们。 然而,伴随着穆阿迪布和厄莉娅的统治,诞生了一个新的弗雷曼人种。正是因为他们,他才不能像他父亲那样就此走入沙漠。雷托想起了艾达荷很早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这些弗雷曼人,他们的生活无比荣光。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贪婪的弗雷曼人。” 现在却出现了很多贪婪的弗雷曼人。 悲伤流遍雷托全身。他决心要踏上那条道路,去改变这一切,但是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高昂了。而且,随着他逐渐接近终点,那条道路也越来越难以掌控了。 克拉里兹克,终极斗争,就在眼前……但它是迷失之后必须付出的代价。 雷托身后传来说话声,一个清脆的童音传进他的耳朵:“他在这儿。” 雷托转过身去。 传教士从帕姆莱丝走了出来。一个孩子在前头领着他。 为什么我仍然把他当成传教士?雷托问自己。 答案清晰地印在雷托的脑子里:因为他不再是穆阿迪布,也不再是保罗·厄崔迪。沙漠造就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沙漠,还有迦科鲁图的走狗们喂给他的大剂量香料,再加上他们不时的背叛。传教士比他要老得多,香料并没有延缓他的衰老,反而加剧了衰老过程。 “他们说你想见我。”那个小向导停下之后,传教士开口说道。 雷托看着帕姆莱丝的孩子,他几乎和自己一样高,脸上带着既畏惧又好奇的表情。小号蒸馏服面罩里露出一对年轻的眼睛。 雷托挥了挥手:“走开。” 有那么一阵子,那个孩子的肩膀显露出不乐意的迹象。但很快,弗雷曼人尊重隐私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他离开了他们。 “你知道法拉肯已经到了厄拉科斯吗?”雷托问道。 “昨晚载着我飞到这儿时,哥 尼已经告诉我了。” 传教士想:他的语气多么冰冷。他就像过去的我。 “我面对着一个困难的抉择。”雷托说道。 “我以为你早就作出了抉择。” “我们都知道那个陷阱,父亲。” 传教士清了清嗓子。现场的紧张气氛告诉他现在他们离危机是多么近。雷托不再仅仅依靠预知幻象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掌握幻象、管理幻象。 “你需要我的帮助?”传教士问道。 “是的,我要回到厄拉奇恩,我希望以你的向导的身份回去。” “为什么?” “你能在厄拉奇恩再传一次教吗?” “也许吧。我还有些话没和他们说完。” “你无法再回沙漠了,父亲。” “如果我答应和你回去的话?” “是的。” “我会遵从你的任何决定。” “你考虑过吗?法拉肯来了,你母亲肯定和他在一起。” “毫无疑问。” 传教士再次清了清嗓子。这暴露出他内心的紧张,穆阿迪布决不会允许自己有这种表现。这个躯体离自我约束的时期已经太遥远了,他的意识常常会暴露出迦科鲁图的疯狂。或许,传教士认为回到厄拉奇恩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 “你无须和我一起回去,”雷托说道,“但我的妹妹在那儿,我必须回去。你可以和哥尼一起走。” “你一个人也会去厄拉奇恩吗?” “是的,我必须去见法拉肯。” “我和你一起去。”传教士叹了一口气。 从传教士的举止中,雷托感到对方还残留着过去留下的一丝幻象。他想:他还在玩弄那套幻象的把戏吗?不。他不会再走那条路了。他知道与过去藕断丝连会有什么后果。传教士的每句话都说明他已经将幻象完全交托给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知道,儿子已经能预知宇宙中的一切发展。 “我们几分钟之后离开,”雷托说道,“你想告诉哥尼吗?” “哥尼不和我们一起去?” “我想让哥尼活下来。” 传教士不再抗拒自己心中的紧张。紧张隐藏在周围的空气中,在他脚下的地底里,它无处不在,但主要集中在那个不是孩子的孩子身上。过去的幻象哽在他的喉咙里,随时可能发出呐喊。 他无法抗拒体内的恐惧。他知道他们在厄拉奇恩将面对什么。他们将再次玩弄那种可怕而又致命的力量,他们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沙丘3:沙丘之子_第62章 孩子拒绝戴上父亲过去的枷锁,重走父亲的老路。“我无需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我无需遵从父亲的命令,甚至无需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我作为一个人,有力量选择什么可以相信、什么不能相信,选择我可以成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什么。”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雷托·厄崔迪二世》 朝圣的女人们在神庙广场上随着鼓声笛声翩翩起舞。她们的头上没有头巾,脖子上也没有项圈,她们的衣服轻薄透明。她们转圈时,黑色的长发时而笔直地甩出去,时而披散在脸庞上。 厄莉娅在神庙高处看着底下的场景,觉得它既引人,又令人厌恶。早晨已经过去了一半,过不了多久,香料咖啡的香气就将从遮阳棚下的商铺中散发出来,弥漫于整个广场。很快,她将出去迎接法拉肯,把正式的礼物交给他,并监视他和甘尼玛的第一次会面。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甘尼将杀了他,然后,在接下来的混乱中,只有一个人准备好了收拾残局。木偶在线绳操纵下舞动。如她所希望的那样,斯第尔格杀死了阿加瓦斯,而阿加瓦斯在他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将这些反叛者交到了她的手里,因为她送给他的新靴子中隐藏着一个秘密的信号发射器。现在,斯第尔格和伊勒琅被关押在神庙的地牢里。或许应该马上处死他们,但他们可能还有其他利用价值。 让他们等着吧,反正他们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了。 她注意到下方的城市弗雷曼人正目不转睛地欣赏朝圣的舞者,眼光中充满了渴望。离开沙漠之后,平等的两性观仍然顽强地存在于城市弗雷曼人中间,但男性和女性在社会地位上的不同已经有所显现。这一点也在按照计划发展。分裂并加以弱化。从这些欣赏来自外星舞蹈的弗雷曼人身上,厄莉娅能感到这种细微的变化。 让他们看吧。让他们的脑子中塞满欲望。 厄莉娅的上半截窗户开着,她能感到外面温度在急剧上升。在这个季节,温度将随着太阳的升起而升高,并在午后达到最高点。广场石头地面上的温度要比这儿高出许多,会令舞者感到很不舒服。但她们仍旧在旋转、下腰、甩开双臂,她们的头发仍旧在随着她们的运动而飘散。她们将舞蹈献给厄莉娅,天堂之母。一个助手和她说起过这件事,而且明显对这些外邦人的奇特行为表示出了不屑。助手解释说那些女人来自伊克斯,在那里被禁止的科学和技术仍然得以保留。 厄莉娅也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女人和沙漠中的弗雷曼人一样无知、迷信而且落后……那个不屑的助手说得不错。但是,那个助手和这些伊克斯人都不知道,在某种已经消亡的语言中,伊克斯这个词只是一个数字。 厄莉娅暗笑了一下,想:让她们跳吧。舞蹈能浪费能量,而这些能量原本可能被用于破坏性行为。再说音乐也很动听,葫芦鼓和拍手声之间,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乐声不住飘荡着。 突然间,音乐被广场远端传来的嘈杂声淹没了。舞者踏错了舞步,短暂的迟疑之后又恢复了常态,但她们已经无法做到整齐划一,连注意力都游离到了广场远端的出口处。那儿有一群人冲上石头地面,像流水通过开放的引水渠。 厄莉娅盯着那股人流。 她听到了喊叫声,有一个词盖过了其他声音:“传教士!传教士!” 随后,她看到了他,随着第一个波浪大步而来,他的一只手搭在年轻向导的肩上。 朝圣的舞者不再转圈,退回到了厄莉娅下方的台阶附近。她们的观众和她们挤在一起。厄莉娅感觉到了人们的敬畏。她自己也感到了恐惧。 他竟然如此大胆! 她半转过身,想召唤卫兵,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这个决定。人群挤满了广场。如果阻碍他们倾听瞎子的预言,他们可能就此狂性大发。 厄莉娅握紧了她的拳头。 传教士!为什么保罗要这么做?半数人认为他是个“来自沙漠的疯子”,因此他们害怕他;另一半人则在市场上或是小店中偷偷谈论,说他就是穆阿迪布,不然教会怎么能允许他传播如此恶毒的异端言论? 厄莉娅在人群中看到了难民,那些被遗弃穴地的残余人员,他们的长袍烂成了碎片。 “夫人?” 声音从厄莉娅身后传来。她转过身,看到兹亚仁卡站在通向外室的门口。带着武器的皇室卫兵紧跟在她身后。 “什么事,兹亚仁卡?” “夫人,法拉肯在外面请求会面。” “在这儿?在我的寓所内?” “是的,夫人。” “他一个人吗?” “还有两个保镖和杰西卡夫人。” 厄莉娅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想起了上次与母亲的对峙。时候不同了。新的环境决定了她们的关系。 “他太急躁了,”厄莉娅说道,“他有什么理由吗?” “他听说了那个……”兹亚仁卡指了指窗户下的广场。 厄莉娅皱起眉头:“你相信他的话吗,兹亚仁卡?” “不,夫人。我认为他听说了一些流言。他想看看您的反应。” “是我的母亲教唆他这么干的!” “显然是,夫人。” “兹亚仁卡,我亲爱的,我要求你执行一系列非常重要的命令。过来。” 兹亚仁卡走到离她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夫人?” “让法拉肯、他的保镖,还有我的母亲进来。然后准备把甘尼玛带到这儿来。她要像弗雷曼新娘那样打扮起来——完完全全像个新娘。” “带着刀吗,夫人?” “带着刀。” “夫人,那……” “甘尼玛不会对我构成威胁。” “夫人,但她曾和斯第尔格一起逃走。” “兹亚仁卡!” “夫人?” “尽管执行我的命令,让甘尼玛准备好。在办这件事的同时,你派五个人到广场上去,让他们将传教士请到我这儿来,让他们等待说话的机会,除此之外什么也别做。他们不能用武力。我要求他们传达一个礼貌的邀请,绝对不能使用武力。还有,兹亚仁卡……” “夫人?”她听上去很是不快。 “必须将传教士和甘尼玛同时带到我这儿来。他们应当在我打出手势时一起进来。你听明白了吗?” “我知道这个计划,夫人,但是……” “执行命令!一起带进来。”随后厄莉娅一扬头,示意这位女侍卫离去。兹亚仁卡转身走了。厄莉娅说道,“你顺路让法拉肯一行进来,但是必须让你最信任的十个人带着他们进来。” 兹亚仁卡向身后瞥了一眼,继续前行离开了屋子:“遵照您的吩咐,夫人。” 厄莉娅转身朝窗户外看去。再过几分钟,整个计划将结出血淋淋的果实。保罗将当场看着他的女儿发出致命的一击。厄莉娅听到兹亚仁卡的卫兵队伍走了进来。很快就要结束了。一切都将结束。她带着无比满足的胜利感,向下看着传教士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年轻的向导跟随在他身旁。厄莉娅看到身穿黄色长袍的神庙教士等在左边,在人群的挤压下慢慢后退。然而他们在对付人群方面很有经验,仍然能找到接近目标的道路。传教士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人群在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的布道。让他们听吧!很快,他的话将被解释成与他本意不同的东西。而且不会再有传教士来纠正了。 她听到法拉肯一行走了进来。杰西卡的声音传了过来:“厄莉娅?” 厄莉娅没有转身,直接说道:“欢迎,法拉肯王子,还有你,母亲。过来欣赏一场好戏吧。”她向身后瞥了一眼,见身材魁梧的萨多卡泰卡尼克正怒视着挡住他们去路的卫兵。“太不礼貌了,”厄莉娅说道,“让他们 过来。”两个卫兵显然接到了兹亚仁卡的事先指令,走上前来站在她和其他人的中间。其他卫兵退到一旁。厄莉娅退到窗户的右面,示意道:“这是最好的位置。” 杰西卡穿着传统的黑色长袍,两眼盯着厄莉娅,守护着法拉肯走到窗前,站在他和厄莉娅的卫兵之间。 “你真是太客气了,厄莉娅夫人,”法拉肯说道,“我听说了太多有关这位传教士的传言。” “那底下就是他本人。”厄莉娅说道。法拉肯穿着灰色的萨多卡军服,军服上没有任何装饰。他移动时的优雅姿态引起了厄莉娅的注意。或许这位科瑞诺王子不仅仅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 传教士的声音被窗户下的监听器放大之后,充满了整个屋子。厄莉娅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被震得发抖,她开始入迷地倾听起他的话来。 “我发现自己来到了赞沙漠,”传教士叫喊道,“身处哀嚎不止的旷野废墟。上帝命令我把那个地方清理干净。因为我们激怒了沙漠,让沙漠伤心了。我们在旷野中受到了诱惑,放弃了我们的道路。” 赞沙漠,厄莉娅想,第一批禅逊尼流浪者接受审判的地方,而弗雷曼人正是源自这些流浪者。他在说什么?他难道是在暗示,在摧毁那些效忠于皇室的穴地的行动中,有他的一部分功劳? “野兽躺在你们的土地上,”传教士说道,他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阴险的生物占据了你们的房屋。你们这些逃离家园的人无法再在沙漠上度日。是的,你们这些放弃传统道路的人,如果再执迷不悔,你们终将死于污秽的巢中。但如果你们留意我的警告,上帝将指引你们穿越深渊,进入上帝的山岭。是的,夏胡鲁会指引你们。” 人群发出一阵低吟。传教士停了下来,空洞的眼窝跟随着声音从这头扫到那头。接着他举起双手,张得很开,叫喊道:“哦,上帝,我的肉体渴望回到干涸的土地!” 一个老女人站在传教士面前,从她破烂的长袍就能分辨出她是一个难民。她朝着他举起双手,祈求道:“帮帮我们,穆阿迪布,帮帮我们!” 由于恐惧,厄莉娅的胸腔紧缩了一下。她问自己那个老女人是否知道事情的真相。她瞥了她母亲一眼,但是杰西卡夫人并没有移动,而是将注意力分散在法拉肯、厄莉娅的卫兵和窗户外的景象之间。法拉肯则仿佛在那儿生了根,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厄莉娅又朝窗外看去,想寻找那几个神庙教士。他们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她怀疑他们绕到了神庙大门的底下,想从那儿找一条路直接走下台阶。 传教士用右手指着老女人的头叫道:“你们自己就是唯一的帮助!你们具有反叛精神,你们带来了干燥的风,裹挟着沙尘,热浪滚滚。你们肩负着我们的沙漠,承受着来自沙漠,来自那可怕地方的旋风。我从荒野中走来。水从破裂的引水渠中洒落到沙漠上。河流纵横在大地上。沙丘的赤道地带竟然还有水从天空落下!哦,我的朋友,上帝给我下了命令,在沙漠中为我们的主建造一条笔直的大道吧。” 他伸出一根僵硬的手指,颤抖着指了指脚下的台阶:“新城镇变得无法居住并不是我们的损失!我们曾吃着来自天堂的面包,然而陌生人的喧嚣将我们赶离家园!他们给我们带来了荒芜,让我们的土地不再适合居住、不再有生机。”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难民和城市弗雷曼人怒视着身边的外星朝圣者。 他能诱发一次血腥的骚乱!厄莉娅想,好吧,随他去。我的教士可以趁乱接近他。 她看到了那五个教士,身穿黄色长袍的他们紧紧簇拥在一起,沿着传教士身后的台阶慢慢地往下走着。 “我们洒在沙漠上的水变成了鲜血,”传教士挥舞着手臂说道,“流淌在我们土地上的鲜血!看哪,我们的沙漠能带来欣喜和繁荣,它引来了陌生人,藏在我们中间。他们带来了暴力!他们的部队在集结,最后的克拉里兹克就要来临了!他们采集着沙漠的丰饶物产。他们掳走了藏在沙漠深处的财富。看哪,他们仍然在继续邪恶的工作。教义是这么说的:‘我站在沙漠上,看到沙地中跃起一只野兽,在那只野兽的头上镌刻着上帝的名字!’” 人群发出一阵愤怒的低语,人们举起拳头挥舞着。 “他在干什么?”法拉肯小声问道。 “我也想知道。”厄莉娅说道。她一只手抚住胸口,感受着此刻的紧张和刺激。如果他再继续说下去,人群就要对朝圣者动手了! 然而传教士却半转了个身,空洞的眼窝对准神庙,伸出手,指着高处厄莉娅寓所的窗户。“还有一个对上帝的亵渎,”他叫喊道,“亵渎!亵渎者就是厄莉娅!” 整个广场陷入震惊后的寂静。 厄莉娅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她知道人群看不到她,但仍然感觉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那么无助。她脑子里那个想安慰她的声音与她的心跳在相互较量。她只能定定地看着底下那场精彩的演出。传教士仍然保持着他的手势。 然而,他所说的话已经让教士们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们打破了沉默,发出愤怒的呼喊,向台阶下冲去,把沿途的人撞得直往两边倒。他们开始行动,人群也作出了反应,如同波浪般向台阶上冲去,将站在前头的几个旁观者冲得七倒八歪。波浪卷住了传教士,把他和年轻的向导冲散了。随后,人群中伸出一只套着黄色衣袖的胳膊,与那只胳膊相连的手挥舞着一把晶牙匕。她看到那把刀刺了下去,扎进传教士的胸膛。 神庙大门关闭时发出的巨响把厄莉娅从震惊中拽了回来。卫兵这么做显然是为了防止人群冲击神庙。但人们已经后退了,在台阶上围着一个坍缩的物体站成了一个圈。可怕的宁静笼罩着广场。厄莉娅看到了很多尸体,但只有那一具单独躺在那儿。 人群发出痛苦的叫喊声:“穆阿迪布!他们杀了穆阿迪布!” “上帝啊,”厄莉娅颤抖着,“上帝啊。” “已经晚了,不是吗?”杰西卡说道。 厄莉娅转了个身,注意到法拉肯被吓了一跳——他看到了她脸上狂怒的表情。“他们杀死了保罗!”厄莉娅尖叫道,“那是你的儿子!当那些人证实了这一点之后,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杰西卡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维持了很长时间。厄莉娅告诉她的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法拉肯伸出手拍了拍她,打破了此刻的安静。“夫人。”他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同情,杰西卡真想在这个声音的簇拥下死去。她看看厄莉娅脸上阴沉的怒容,再看看法拉肯表现出的同情,不禁想:或许我教得太出色了。 厄莉娅的话没什么可怀疑的地方。杰西卡记得传教士声音中的每个语调,从中听到了自己的技巧。她花了多年时间来培养那个人。他注定要成为皇帝,现在却躺在神庙台阶前那张血淋淋的垫子上。 欲望让我变得盲目,杰西卡想。 厄莉娅向一个助手示意道:“把甘尼玛带来。” 杰西卡强迫自己理解那几个词的意思。甘尼玛?为什么现在带甘尼玛? 助手转身向外屋的大门走去。她想下令将门闩打开,但话还没有出口,整扇门就鼓了起来。铰链崩裂了,门闩也弹在一边。由厚钢板制成、能抵挡可怕能量的大门,“砰”的一声倒在屋内。卫兵们手忙脚乱地躲避着倒下的大门,纷纷拔出了武器。 杰西卡和法拉肯的保镖紧紧围住这位科瑞诺王子。 然而门框下只是站着两个小孩:甘尼玛站在左边,身穿着黑色的婚礼长袍;雷托站在右边,沾满沙漠污渍的白色长袍覆盖着一件灰色的紧身蒸馏服。 厄莉娅站在倒下的门旁,看着这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家族成员都在这儿欢迎我们。”雷托说道,“祖母。”他朝杰西卡点了点 头,然后又将注意力转到科瑞诺王子身上,“这位一定是法拉肯王子。欢迎来到厄拉科斯,王子。” 甘尼玛的眼神显得空荡荡的。她的右手抓住挂在腰间的仪式用晶牙匕,显出想从雷托手中挣脱的意思。雷托晃了晃她的胳膊,她的整个身体随之晃动起来。 “看着我,家人们,”雷托说道,“我是阿瑞,厄崔迪家族的雄狮。还有这位——”他又晃了晃她的胳膊,她的身体再次晃了几下,“这位是阿页,厄崔迪家族的母狮。我们来引导你们走上Sebiw,金色通道。” 甘尼玛听到了那个暗语,Sebiw。立刻,被封存的记忆重新流回她的意识。记忆整齐地排列着、流淌着,体内母亲的意识在记忆流周围逡巡,她是记忆大门的守卫。此刻,甘尼玛知道自己已经征服了体内喧嚣的过去。她拥有了一扇大门,需要时,她可以透过它观察过去。几个月的自我催眠为她打造了一个安全的堡垒,她可以在堡垒里管理自己的肉身。当她意识到自己站在何处以及和谁站在一起之后,她立刻转向雷托,想向他说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雷托放开了她的手臂。 “你的计划成功了吗?”甘尼玛小声问道。 “一切顺利。”雷托说道。 厄莉娅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冲着站在她左边的一队卫兵喊道:“抓住他们!” 雷托弯下腰,一只手抓起倒在地上的门,把它扔向卫兵。两个卫兵被钉在墙上,剩下的都惊恐地向后退去。这扇门有半吨重,而这个孩子却能把它抛来抛去。 厄莉娅这才意识到门外的走廊里肯定还倒下了更多的卫兵,雷托进来时已经消灭了他们,而且,这个孩子还毁了她那扇牢不可破的门。 看到那两具被钉在墙上的尸体、看到雷托所拥有的力量之后,杰西卡也作出了相同的假设。但是甘尼玛刚才的话触发了她的贝尼·杰瑟里特内心,迫使她集中注意力。 “什么计划?”杰西卡问道。 “金色通道,为了帝国所作的计划,我们的帝国。”雷托说道,他朝法拉肯点了点头,“别把我想得太坏,表亲。我也在为你服务。厄莉娅想让甘尼玛杀了你。我则情愿让你在一定程度上快乐地生活下去。” 厄莉娅朝畏缩在走廊里的卫兵尖叫着:“我命令你们,抓住他们!” 但卫兵们拒绝进入屋子。 “在这儿等着我,妹妹,”雷托说道,“我还有一个讨厌的任务要完成。”他穿过屋子,朝厄莉娅走去。 她在他面前往后退去,缩到一个角落里,蹲下身体,拔出了刀。刀把上绿色的珠宝反射着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 雷托继续前进。他空着两只手,但手已经张开,做好了准备。 厄莉娅的刀猛地刺了过来。雷托跳了起来,几乎碰到了天花板。他左腿踢出,踢在她的头上。她四脚朝天跌倒在地,额头留下了一个血痕。晶牙匕从她的手中飞落,顺着地板滑到屋子另一头。厄莉娅慌忙朝它爬去,却发现雷托站在她跟前。 厄莉娅犹豫了一下,回忆起她所受过的一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她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保持着放松的平衡姿态。 雷托继续向她走去。 厄莉娅向左虚晃一招,右肩一旋,踢出右腿,脚尖直戳过去。如果攻击到位,这样一脚可以把人的内脏都踢出来。 雷托用手臂承受了这一踢,然后一把抓住她的脚,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并在他头部的高度甩动起来。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长袍不断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屋子里充满衣襟鼓风的声音。 其他人都低下头,躲到一边。 厄莉娅不断发出尖叫,但雷托继续挥动着她。渐渐地,她不再发出叫声。 雷托慢慢地把转速降了下来,轻柔地把她放在地板上。她躺在那儿,喘着粗气。 雷托朝她弯下腰。“我本来可以把你甩到墙上,”他说道,“或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你应该自己作出选择。” 厄莉娅往左右看了看。 “我已经征服了体内的生命,”雷托说道,“看看甘尼吧,她也……” 甘尼玛打断道:“厄莉娅,我可以教你……” “不!”痛苦的声音来自厄莉娅。她的胸膛起伏不宁,声音从她的嘴里喷涌而出,是一个个片段,有的在咒骂,有的在祈求。“看到了吧!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还有“你为什么这么做!发生了什么?”接着是“让他们住嘴!” 杰西卡蒙住眼睛。她感到法拉肯把一只手安慰地放在她肩上。 厄莉娅仍然在咆哮:“我要杀了你!”她体内冲出了歇斯底里的咒骂,“我要喝你的血!”各种语言的声音开始从她的嘴里冒出,乱七八糟,令人费解。 在走廊里挤成一团的卫兵作出沙虫手势,然后用拳头堵住耳朵。她被恶魔附体了! 雷托摇着头。他走到窗户旁,飞快地捶了三下,将牢不可破的水晶强化玻璃捣了个稀巴烂。 厄莉娅的脸上现出一丝狡猾的神色。从那张扭曲的嘴中,杰西卡听到了类似自己的声音,拙劣地模仿着贝尼·杰瑟里特的音言。“你们所有人!站在那儿别动!” 杰西卡放下双手,发现上面沾满泪水。 厄莉娅翻了个身,吃力地站了起来。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她问道。这是她以前的声音,是小厄莉娅那甜美轻快的声音,“为什么你们都那样看着我?”她把祈求的目光对准杰西卡,“母亲,让他们停下。” 杰西卡能做的只是摇了摇头,她已经被极端的恐惧攫住了。贝尼·杰瑟里特所有那些古老的警告都变成了现实。她看着并肩站在厄莉娅身旁的雷托和甘尼玛。对这对可怜的双胞胎来说,这些警告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祖母,”雷托带着祈求的语气说道,“我们非得进行魔道审判吗?” “你有什么权力谈审判?”厄莉娅的声音变成一个男子的声音,那是个暴躁的男子、专制的男子、好色放纵的男子。 雷托和甘尼玛都听出了这个声音。老哈克南男爵。同样的声音也在甘尼玛的脑海中响起,但她体内的大门关闭了,她能感到母亲守卫在门口。 杰西卡仍然保持着沉默。 “那么由我来作出决定吧。”雷托说道,“选择权是你的,厄莉娅。魔道审判,或者……”他朝破碎的窗户扬了扬头。 “你有什么权力给我选择?”厄莉娅问道。仍然是老男爵的声音。 “魔鬼!”甘尼玛尖叫道,“让她自己作出选择!” “母亲,”厄莉娅用小女孩的声音恳求道,“母亲,他们在干什么?你想让我怎么办?帮帮我。” “你自己帮助自己吧。”雷托命令道。随即,在刹那间,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他姑姑破碎的影像,她透过那双眼睛无助地看着自己。影像很快消失。她的身体动了起来,像根棍子一样僵硬而又艰难地走着。她摇摇晃晃,不断摔倒,不断转身回来,而后又不断地转身继续前进。离窗户越来越近了。 老男爵的声音从她的嘴唇中发疯般涌出。“停下!停下,我说!我命令你!停下!感觉一下这个!”厄莉娅伸手抱住头,跌跌撞撞地来到窗前。她把腿靠在窗台上,那个声音仍然在咆哮。“别这么做!停下,我能帮你!我有个计划。听我说。停下,我说。等等!”厄莉娅把手从头上拿开,抓住破损的窗扉。她猛地一用力,把自己拉离窗台,消失在窗外。她摔下去的过程中竟然没有发出尖叫。 他们在屋子里听到了外面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叫,随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雷托看着杰西卡:“我们告诉过你,要怜悯她。” 杰西卡转身将脸埋在法拉肯的上衣上。 沙丘3:沙丘之子_第63章 有这么一个假设,它说通过改造某个系统中具有自我意识的组成部分,便可以让系统更好地发挥动能。这种假设既无知又危险。那些自称科学家或技术专家的人常常会作出这种无知的举动。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芭特勒圣战》 “他在晚上奔跑,表兄,”甘尼玛说道,“你见过他奔跑吗?” “没有。”法拉肯说道。 他和甘尼玛等在皇宫里的小会客厅前,是雷托命人叫他们来的。泰卡尼克站在他们身旁,因为身边的杰西卡夫人而浑身不自在。杰西卡现在显得非常孤僻,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早餐结束过后还不到一个小时,但是很多事情都已经动了起来:对宇航公会的传召,还有发给宇联公司和兰兹拉德联合会的信件。 法拉肯发现自己很难理解这些厄崔迪人。关于这一点,杰西卡夫人已经警告过他,但他还是对他们的行为困惑不解。他们仍然在谈论着婚礼,尽管附加在婚礼上的政治因素大多已经不复存在了。雷托将登上皇位,这一点没什么疑问。当然,他那身奇怪的活皮肤需要被蜕掉……但是,那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他奔跑是为了让自己疲惫,”甘尼玛说道,“他是克拉里兹克的化身。从来没有风能像他一样奔跑。当他最终用尽了力气,他会回来,枕着我的腿休息。‘让我们体内的母亲寻找一个能让我死去的方法。’他这样祈求道。” 法拉肯盯着她。广场骚乱过后的一个星期内,皇宫里节奏大乱,日子过得急匆匆的,不断能听到各种神秘的消息和故事。从泰卡尼克(目前正为厄崔迪家族提供军事方面的建议)那儿,他还得知屏蔽场城墙之外爆发了残酷的战斗。 “我听不懂。”法拉肯说道,“找到让他死去的方法?” “他叫我把你准备好。”甘尼玛说道。她不止一次被这位科瑞诺王子奇特的纯洁所折服。这是杰西卡的功劳吗?抑或是他天生的? “为什么?” “他不再是人类了。”甘尼玛说道,“昨天你问我,他什么时候才会除去那身活皮肤。不会的。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也是它的一部分。雷托估计他能在那张膜毁掉他之前活上四千年。” 法拉肯试图咽口唾沫润润嗓子。 “你明白他为什么要奔跑了?”甘尼玛问道。 “但如果他能活这么长时间,又是那么……” “因为他体内蕴藏着极度丰富的人类的记忆。想想那些生命吧,表兄。不,你无法想象,因为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我知道。我能想象他的痛苦。他比任何人的奉献都多得多。我们的父亲走入沙漠,想逃避它;厄莉娅因为害怕它而成了邪物。在这种感觉方面,我们的祖母只是个迷糊的婴儿,然而她却必须用尽贝尼·杰瑟里特的计谋来对付它。但是雷托!他就是他自己,他是独一无二的。” 法拉肯被她的话惊呆了。统治四千年的皇帝? “杰西卡知道,”甘尼玛看着她的祖母说道,“他昨晚告诉了她。他把自己称作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大跨度的计划者。” “那个计划……是什么?” “金色通道。他今后会跟你解释的。” “他在这个计划里给我也指派了一个角色?” “作为我的配偶。”甘尼玛说道,“他接管了姐妹会的育种计划。我相信我的祖母已经跟你说过,贝尼·杰瑟里特一直梦想培育出一位具有无穷力量的男性圣母……” “你是说我们 只是……” “不能说只是,”她抓住他的手臂,亲密地捏了捏,“他将指派很多重要任务给我们两个,但不会是在我们需要照顾孩子的时候。” “你的年龄还太小。”法拉肯说道,挣脱了他的手臂。 “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了。”她以冰冷的语气说道。 杰西卡和泰卡尼克一起走上前来。 “泰卡告诉我战争已经扩展到了外星球,”杰西卡说道,“巴力克星的中央寺庙已经被包围了。” 法拉肯体会着她那种平静的语气。他昨晚已经与泰卡尼克一起分析了那份战报。帝国内部正燃烧着叛乱的野火。当然,它能够被扑灭,但是等待着雷托的可能是个破烂的帝国。 “斯第尔格来了,”甘尼玛说道,“他们一直在等他。”她再次抓住法拉肯的手臂。弗雷曼老耐布从远处那扇门外走了进来,身边陪伴着两个过去时代的敢死队队员。他们都穿着正式的丧服:黑色长袍,镶着白色的滚边,头上扎着黄色的束发带。他们沉稳地向这边走来,斯第尔格的注意力集中在杰西卡身上。他停在她面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仍然在为邓肯·艾达荷之死担心。”杰西卡说道。她不喜欢她的老朋友表现出的谨慎。 “圣母。”他说道。 这就是他的意图!杰西卡想着,如此正式,一切都遵照弗雷曼人的礼仪。血迹难道就这么难以擦去吗? 她说道:“按照我们的观点,你只是做了邓肯指派给你的任务。有人将生命献给厄崔迪家族,这已经不止一次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斯第尔?你也曾不止一次准备献出你的生命。为什么?是因为你知道厄崔迪家族将给你什么样的回报吗?” “我很高兴你没有寻找借口报复我,”他说道,“但是我有些事必须和你的孙子谈一谈。这些事可能会永远地把我们和你们分开。” “你是说泰布不会效忠于他?”甘尼玛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还不想下判断,”他冷冷地盯着甘尼玛,“我不喜欢我的弗雷曼人现在的这个样子。”他咆哮道,“我们要回归古老的方式,如果有必要的话,和你们分开。” “这只能是暂时的。”甘尼玛说道,“沙漠正在死去,斯第尔。没有了沙虫,没有了沙漠,你能怎么办?” “我不相信!” “一百年之内,”甘尼玛说道,“世上只会剩下不到五十条沙虫,而且还是生活在精心维护的保护地内的病虫。它们产生的香料只供应给宇航公会,至于价格嘛……”她摇了摇头,“我看到了雷托定下的数字。他走遍了这颗行星。他知道情况。” “这是让弗雷曼人成为奴隶的又一个把戏吗?” “你当过我的奴隶吗?”甘尼玛问道。 斯第尔格咆哮了一声。不管他说什么或做什么,这对双胞胎总有办法让人觉得是他的错。 “昨晚他和我说了金色通道,”斯第尔格脱口而出,“我不喜欢!” “这就奇怪了,”甘尼玛瞥了祖母一眼,“帝国内大多数人都对那个前景表示欢迎。” “它会毁了我们所有人。”斯第尔格嘟囔道。 “但是所有人都盼望着金色年代,”甘尼玛说道,“难道不是吗,祖母?” “所有人。”杰西卡赞同地说。 “他们盼望强大的帝国,雷托能满足他们的愿望。”甘尼玛说道,“他们盼望和平、丰厚的收成、繁荣的贸易、平等的地位——除了和金 色君主相比之外。” “对于弗雷曼人来说,这一切意味着灭亡!”斯第尔格抗议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我们不再需要士兵和勇敢的斗士来抚平偶尔的小麻烦吗?斯第尔,你和泰卡的那些勇敢的人将受命去完成这些使命。”斯第尔格看着萨多卡指挥官,两人之间碰撞出了一阵奇特的理解的火花。 “还有,雷托将控制香料。”杰西卡提醒他们。 “他将完全控制它。”甘尼玛说道。 凭借杰西卡教给他的理解力,法拉肯听出甘尼玛和她的祖母在演着一场事先排练好的戏。 “和平将持续下去,”甘尼玛说道,“关于战争的记忆将消失。雷托将率领人类在美好的花园中至少前进四千年。” 泰卡尼克困惑地看着法拉肯,清了清嗓子。 “什么事,泰卡?”法拉肯问道。 “我想私下跟你谈谈,王子。” 法拉肯笑了,他知道泰卡尼克那个军人的脑袋中会有什么样的问题,他也知道现场至少还有两个人也猜出了他的问题。“我不会出售萨多卡。”法拉肯说道。 “没有必要。”甘尼玛说道。 “你听从了这个孩子的话?”泰卡尼克问道,他已经愤怒了。那个老耐布清楚这个阴谋将引发什么样的问题,但是其他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甘尼玛冷笑一声:“告诉他,法拉肯。” 法拉肯叹了口气。他很容易在不经意间忘记这个不是孩子的孩子的奇特性。他能想象得到,如果要和她生活一辈子,他的每次亲昵举动的背后都会暗藏着一丝不情愿。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前景,但是他已经意识到它是无法避免的。完全控制日益减少的香料供应!没有香料,任何东西都无法在宇宙中移动。 “以后吧,泰卡。”法拉肯说道。 “但是……” “我说了,以后!”他第一次对泰卡尼克使用了音言,看到那个人奇怪地眨了眨眼睛,然后陷入了沉默。 杰西卡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他在同一句话中既提到了和平,也提到了死亡。”斯第尔格嘟囔道,“金色通道!” 甘尼玛说道:“他将率领人们经过死亡的洗礼,来到生命茂盛的自由之中!他谈到死亡,因为那是必须的,斯第尔。它能制造一种紧张感,让活着的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当他的帝国倒塌……是的,它会倒塌的。你以为现在就是克托里兹克,但是克拉里兹克尚未到来。当它到来时,人类将重新刷新他们的记忆,记住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要有人还活着,这个记忆就不会消失。我们将再次经历严酷的考验,斯第尔。我们将通过这次考验。我们总是能在废墟中站立起来。总是。” 听到她的话后,法拉肯终于理解了刚才她所说的雷托在奔跑是什么意思。他不再是人类。 斯第尔格还是没有被说服。“没有沙虫了。”他咆哮道。 “哦,沙虫们会回来的。”甘尼玛向他保证,“所有沙虫将在两百年内灭绝。但在这之后,它们还会回来的。” “怎么会……”斯第尔格咽下了后半句话。 法拉肯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觉醒。他在甘尼玛开口之前就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宇航公会能勉强撑过那些供应不足的年份,靠他们和我们的库存。”甘尼玛说道,“但在克拉里兹克之后,将会有大量的香料。在我的哥哥走入沙漠之后,沙虫将回归厄拉科斯。” 沙丘3:沙丘之子_第64章 和许多其他宗教一样,穆阿迪布的宗教也蜕化成了巫术。他们需要的是一位活着的上帝,然而他们却没能拥有,直到穆阿迪布的儿子成为上帝。 ——摘自吕洞宾的话 (他是岩洞的客人) 雷托坐在狮子皇座上,接受来自各部落的效忠。甘尼玛站在他身旁低一个台阶的地方。大厅里的仪式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一个接一个的弗雷曼部落代表团和耐布在他眼前经过。每个代表团都带来了礼物,献给万能上帝的礼物。这位拥有可怕力量的上帝答应赐予他们和平。 上个星期,他慑服了所有部落。他集中起所有部落的哈里发,并在他们面前做了一番表演。这些具有法官资格的人看着他走入火塘,又毫发未损地走了出来。他们在近处仔细观察,雷托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他命令他们拔刀向他进攻,牢不可破的皮肤盖住他的脸,他们的进攻全部以失败告终。向他身上泼浓酸也只是让他的皮肤上腾起一阵薄雾。他还当着他们的面吃下毒药,同时对他们放声大笑。 最后他召唤来一条沙虫,当着他们的面站在它的嘴里。然后他离开了那儿,来到厄拉奇恩的着陆场。在那里,他拎着起落架,把宇航公会的一艘战舰翻了个个儿。 满怀敬畏的哈里发们向各自的部落报告了这一切。现在,部落们派出代表团,向他许诺他们的服从。 大厅的拱顶上安装着吸声系统,能够吸收各种突兀的响声。但持续的脚步声却逃过了吸声系统,混合着尘土和门外传来的气味,构成一番热闹的场面。 杰西卡拒绝参加仪式,她通过皇座后方高处的一个监视孔观察着大厅。她望着法拉肯,意识到她本人和法拉肯在这场对抗中落了下风。雷托和甘尼玛早就料到了姐妹会的举动!这对双胞胎能和体内的无数贝尼·杰瑟里特磋商,而且,他们体内的贝尼·杰瑟里特比世上活着的任何其他姐妹会成员更加强大。 她尤其感到伤心的是,正是因为姐妹会一手制造的神话,厄莉娅才会落入恐惧的陷阱。恐惧制造了恐惧!无数世代形成的对邪物的恐惧深刻地影响了她,厄莉娅看不到希望。她最终屈服了。她的命运使杰西卡更加无法面对雷托和甘尼玛的成功。跳出陷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甘尼玛对于体内生命取得的胜利,以及她坚持说厄莉娅值得同情,这两样东西是她最无法面对的。强制遗忘并和一个良性祖先保持联系,这二者拯救了甘尼玛。同样的办法也许能够拯救厄莉娅。但绝望的她没有作出任何尝试,一切都晚了。厄莉娅的水被倾倒在了沙漠中。 杰西卡叹了口气,把她的注意力放到高居皇座的雷托身上。一个巨大的骨灰瓶中盛着穆阿迪布的水,被荣耀地放在他的右手边。他曾告诉杰西卡,他体内的父亲嘲笑这种安排,但同时又十分佩服他的这种做法。 那个瓶子和雷托的话更加坚定了她拒绝参加仪式的决心。她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无法接受从雷托的嘴里冒出保罗的声音。她为厄崔迪家族能够幸存下去感到高兴,但只要一想到事情本来会更加圆满,她便觉得心如刀绞。 法拉肯盘着双腿坐在穆阿迪布水瓶旁边。那是皇家书记官的位置,一个刚刚被授予、被接受的位置。 法拉肯感到自己很好地适应了这些新的现实,但泰卡尼克依然很不满意,时不时说今后会发生一系列可怕的后果。泰卡尼克和斯第尔格组成了一个互不信任的联盟,雷托似乎对这一点感到很好笑。 随着效忠仪式的进行,法拉肯的心理从敬畏变成厌倦,又从厌倦再次变成敬畏。人流看不到尽头。这些无敌的战士对厄崔迪家族重申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在他面前表现出完全服从的敬畏之态,哈里发们的报告已让这些人完全折服。 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最后一个耐布站在雷托面前——斯第尔格,被赐予了充当“压轴戏”的荣誉。其他耐布带来的是最名贵的礼物,堆放在皇座前。斯第尔格则不同,他只带来一条香料纤维织就的穗状束发带。带子上用金色和绿色绣出厄崔迪之鹰的轮廓。 甘尼玛认出了它,扭头看了雷托一眼。 斯第尔格把带子放在王座下的第二级台阶上,深深地弯下腰。“我献给您一条束发带,在我带着您的妹妹走进沙漠并给予她保护时,她就束着这条带子。”他说道。 雷托挤出一个微笑。 “我知道你现在的境遇不佳,斯第尔格,”雷托说道,“你想要什么东西作为回礼吗?”他伸手指了指那堆名贵的礼物。 “不用,主人。” “我接受你的礼物。”雷托朝前探过身子,抓住甘尼玛长袍的衣襟,从上头撕下一条布,“作为回礼,我送给你甘尼玛长袍的一部分,她在沙漠中当着你的面被人绑架,迫使我出手相救,当时的她就是穿着这件长袍。” 斯第尔格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这份礼物:“您在嘲弄我吗,主人?” “嘲弄你?以我的名义,斯第尔格,我决不会嘲弄你。我赐给你的是一份无价之宝。我命令你好好收藏它,让它时刻提醒你:所有人都会犯错误,而所有领导者都是人。” 斯第尔格露出了一丝笑容:“您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耐布。” “我是耐布们的耐布!绝不要忘了这一点!” “是,主人。”斯第尔格咽了口唾沫,想起他的哈里发给他的报告。他想:我曾经想过要杀了他,现在太晚了。他的目光落到瓶子上,典雅的黄金瓶身,绿色的瓶盖。“这是我们部落的水。” “也是我的,”雷托说道,“我命令你朗读刻在瓶身上的文字。大声读,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斯第尔格疑惑地朝甘尼玛看了一眼,但她的回应只是抬起下巴。这个冷冰冰的姿势使他体内生出一股寒意。这对厄崔迪小鬼是想让他为自己的冲动和错误付出代价吗? “读吧。”雷托指着瓶子说道 。 斯第尔格缓缓走上台阶,在瓶子前弯下腰,大声朗读起来:“这里的水是最根本的精华,是创造力的源泉。它是静止的,却包含着一切运动。” “这是什么意思,主人?”斯第尔格低声问道。他敬畏这些词语,它们深深触动了他。 “穆阿迪布的身体是个干枯的贝壳,就像被昆虫遗弃的外壳一样。”雷托说道,“当他掌控他的内心世界时,他蔑视外部的世界,这就注定了他的悲惨结局;当他掌控外部世界时,他极力排斥他的内心世界,这就把他的后代交给了魔鬼。他的宗教将从沙丘上消失,然而穆阿迪布的种子将继续下去,他的水仍将推动宇宙。” 斯第尔格低下了头。神秘的事物总是让他觉得混乱。 “开始和结束是同一个事物。”雷托说道,“你生活在空气中,但你看不到它。一个阶段已经结束了。在结束的过程中,这个阶段的对立面开始形成。由此,我们将经历克拉里兹克。所有的东西都将回归,只是换了不同的面目。你思考时,你的头脑感应到你的思考;而你的后代将用腹部感应到他们的思考。回泰布穴地去,斯第尔格。哥尼·哈莱克将在那儿和你会合,他将作为我的顾问参与你们的议会。” “你不信任我吗,主人?”斯第尔格的声音十分低沉。 “我完全信任你,否则我不会派哥尼到你那儿去。他将负责招募新兵,我们很快就会用上他们。我接受你的效忠。下去吧,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深深地鞠了一躬,退下了台阶,转身离开了大厅。根据弗雷曼习俗,“最后进来,最先出去”,其他耐布跟在他身后。皇座附近仍能听到他们离开时对斯第尔格提出的问题。 “你在上面说什么,斯第尔?那些刻在穆阿迪布水瓶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雷托对法拉肯说道:“你都记下了吗,书记官?” “是的,主人。” “我的祖母告诉我,你精通贝尼·杰瑟里特的记忆术。这很好。我不想看到你在我身边总是忙于往纸上写东西。” “听候你的吩咐,主人。” “过来站在我面前。”雷托说道。 法拉肯服从了命令,他从心底由衷感谢杰西卡给他的训练。当你意识到雷托不再是人类、无法像人类一样思考这个事实之后,你会更加恐惧他的那条金色通道。 雷托抬头看着法拉肯。卫兵们都站在耳力能及的范围之外,只有仪式主持人还留在大厅里,而他们都谦卑地站在远离第一级台阶的地方。甘尼玛凑了过来,一只手搭在皇座的靠背上。 “你还没有同意交出你的萨多卡,”雷托说道,“但迟早你会答应的。” “我欠你很多,但这个不算。”法拉肯说道。 “你认为他们无法很好地融入我的弗雷曼人?” “就像那对新朋友——斯第尔格和泰卡尼克——一样。” “你在拒绝吗?” “我在等你的出价。” “那么我现在就出价,我知道你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但愿我祖母出色地完成了她那部分工作,让你做好了准备,足以理解我的话。” “你要我理解什么?” “每个文明都有其主导性的、不为人知的法则。”雷托说道,“它拒绝改变,抗拒变化。于是,当宇宙发生大变化时,人们总是手足无措,无法应对。在充当妨碍变化的障碍物方面,所有法则的表现都是类似的——无论是宗教法则、英雄领袖的法则、先知救世主的法则、科学技术的法则、自然本身的法则——通通如此,概莫能外。我们生活在一个由类似法则定型的帝国之中,现在这个帝国正在崩溃,因为大多数的人无法分辨法则和他们所生活的宇宙本身之间的区别。你明白了吗,法则就像魔道,它总想控制你的意识,让它自己出现在你的一切视野之中。” “我在你的话中听到了你祖母的智慧。”法拉肯说道。 “很好,表兄。她问我到底是不是异形,我给了她否定的回答。这是我的第一个无奈。你明白吗,甘尼玛逃过了这个劫难,而我并没有。我被迫通过大量香料来平衡体内的生命。我不得不寻求体内那些被唤醒的生命与我积极合作。通过这么做,我避免了那些最邪恶的生命,并选择了一位最主要的帮助者,通过我的意识赋予我力量,而这位最主要的帮助者就是我的父亲。但事实上,我不是我的父亲,但我也不是雷托二世。” “解释一下你的话吧。” “你的直率真让人欣赏,”雷托说,“我可以说是由一个古代的伟人统领的社会。这个人建立了一个持续三千年之久的王朝。他的名字叫哈鲁姆。直到因先天的缺陷和后代的迷信而落后之前,他的统治保持着崇高。他们总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随时迁移。他们繁衍的后代总是短命、迷信,容易被一个神化的君王统治。但总的来说,他们还是强大的。对他们来说,生存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这种事,我不太喜欢。”法拉肯说道。 “我也不喜欢,真的。”雷托说,“但这就是我要创造的宇宙。” “为什么?” “这就是我在沙丘中得到的教训。在这里,我们把死亡视作一种显性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死者会影响生者。这样一个社会中的人,会逐渐变得沉沦。但当时代走向相反的方向时,他们就会崛起,变得伟大而美丽。” “你这种解释也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法拉肯抗议道。 “你不信任我,表兄。” “你的祖母也不信任你。” “而且她有充足的理由,”雷托说道,“但她被迫同意了我的做法。贝尼·杰瑟里特终究是实用主义者。你知道,我同意她们的宇宙观。你身上烙有那个宇宙的标记。你保留着统治者的习惯,将周围的一切分门别类,看谁有价值、谁是潜在的威胁。” “我同意成为你的书记官。” “这项任命让你暗中窃笑,不过,它和你的天分很相配。你具有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的天分。你能以过去审视现在,已经有好几次预料到了我的意图。” “你的话里总是暗藏玄机,我不喜欢这样。”法拉肯说道。 “好。你从原来的万丈雄心屈居到了现在这个低层次的位置。我的祖母没有警告你要小心那无限的雄心吗?它就像夜晚的照明灯一样吸引着我们,使我们盲目。” “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 “但表达得十分精确。”雷托说道,“贝尼·杰瑟里特认为她们可以预测进化的过程。但是在此过程中,她们忽视了自身的变化。她们假设在她们的育种不断进化的同时,自己却能保持停顿。我不像她们那么盲目。好好看着我,法拉肯,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你的妹妹告诉我了。”法拉肯犹豫了一下,“异形?” “根据姐妹会的定义,也许是吧。好好记住我的话:我具有农夫的冷酷,这个人类的宇宙是我的农田。弗雷曼人曾把驯化的鹰当作宠物,但我要把驯化的法拉肯留在身边。” 法拉肯的脸色沉了下来:“小心我的爪子,表弟。我知道我的萨多卡不是你的弗雷曼人的对手。但是我们能沉重打击你,别忘了旁边还有等着渔利的豺狼。” “我会好好地利用你,我向你保证,”雷托往前探过身子,“我不是说过我已经不是人类了吗?相信我,表兄。我不会有孩子,因为我没有生殖能力。这是我的第二个无奈。” 法拉肯静静地等待着,他终于看到了雷托谈话的方向。 “我将反对所有的弗雷曼规矩,”雷托说道,“他们会接受的,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我用婚姻的借口把你留在了这儿,但这并不是你和甘尼玛之间的婚姻。我的妹妹将要嫁给我!” “但是你……” “我说的只是婚姻。甘尼玛留在厄崔迪家族。还有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需要考虑。现在,它已经是我的育种计划了。” “我拒绝。”法拉肯说道。 “你拒绝成为厄崔迪皇朝之父?” “什么皇朝?你将占据皇位好几千年的时间。” “而且会把你的后代塑造成我的样子。这将是历史上最彻底、最完整的训练课程。我们可以构成一个微型生态系统。你明白吗,无论动物选择在哪个系统中生存,那个系统都必须以互相依靠的、形式相同的集体为基础。这样一个系统将产生最智慧的统治者。” “你用最华丽的词藻描绘了一件最无耻的……” “谁将从克拉里兹克中幸存?”雷托问道,“我向你保证,克拉里兹克肯定会到来。” “你是个狂人!你将摧毁这个帝国。” “我当然要这么做……再说,我也不是人。但我会为所有的人创造一种新的意识。我告诉你,在沙丘的沙漠下面有一个秘密的地方,那儿埋藏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宝藏。我没有撒谎。当最后一条沙虫死去、沙漠上的最后一钵香料被采集了之后,深埋的宝藏将爆发出来,财富将遍及整个宇宙。随着香料垄断的消失、埋藏宝藏的显现,我们的领域内将产生新的力量,届时人类将再次学会依靠自己的本能生活。” 甘尼玛从皇座靠背抬起胳膊,伸向法拉肯,抓住了他的手。 “就像我的母亲不是合法的妻子一样,你也不会是法律上的丈夫。”雷托说道,“但是你们之间或许会有爱。这就足够了。” 法拉肯感觉着甘尼玛的小手上传来的温度。他听出了雷托言论中的思路。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使用过音言。雷托的话诉诸他的直觉,而不是他的大脑。 “这就是你给我的萨多卡出的价钱?”他问道。 “比这多得多,表兄。我把整个帝国传给你的后代。我给你和平。” “你的和平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和平的对立面。”雷托略带嘲讽地说道。 法拉肯摇了摇头:“你给的价太高了。我是不是必须留下当你的书记官,并成为皇家血脉的秘密父亲?” “你必须。” “你会强迫我接受你所谓的和平?” “我会的。” “我将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反对你。” “这就是我期望你能起到的作用,表兄。这就是我选择你的原因。我要让我的决定官方化。我将赐予你一个新名字。从此刻起,你将被称作‘打破习惯的人’,以我们的语言来说就是哈克·艾尔-艾达。来吧,表兄,别再犹豫了。我的母亲把你训练得不错。把萨多卡给我。” “给他吧,”甘尼玛响应道,“无论如何,他终将得到它。” 法拉肯听出了她的声音中隐藏着的对他的担忧。是爱吗?雷托要求的不是出于理智,而是出于直觉的行动。“拿去吧。”法拉肯说道。 “很好。”雷托说道。他从皇座上站了起来,动作显得很奇怪,仿佛在小心地控制着自己那可怕的力量。雷托向下走到甘尼玛所在的那级台阶,轻柔地转动着她,让她的脸背对着他,随后他自己也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后背贴住甘尼玛的后背。“记下这段话,哈克·艾尔-艾达表兄。这就是我们之间永久的方式。我们在结婚时也将如此站立。背对背,互相依靠,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我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做的。”他转过身,略带讥讽地看着法拉肯,低声说道,“记住,表兄,当你和甘尼玛面对面,当你轻声诉说着爱情,当你受到和平的诱惑时,你的后背是暴露的。” 他转身走下台阶,与那些司仪会合。他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离开了大厅。 甘尼玛又一次抓住法拉肯的手。雷托已经离开了,但她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大厅的远端。“我们中的一个必须去承受苦难,”她说道,“而他一直比我更坚强。” 沙丘4:沙丘神帝_01 今晨,我在一个已消亡的星球,在一片牧马平原边上的圆顶帐篷里呱呱坠地。明天我将诞生在另一个地方,成为另一个人。我还没有想好。这个早晨,不过——啊,该说这个人生!当我的双眼学会聚焦,我看到阳光洒在被踩乱的青草上,我看到精力旺盛的牧民正忙着甜蜜的活计。哪儿……哦,哪儿去了,那些彪悍之风? ——《失窃的日记》 禁林里,有三人呈一纵列穿过片片月影向北疾奔,首尾相距近半公里。殿后的那个只领先紧追的狄狼不足一百米,耳边传来一声声饥渴的嗥叫和喘息,这些畜生一见猎物就凶相毕露。 一号月亮快要升上中天了,照得林子亮堂堂。这里是厄拉科斯星的高纬区,但白日的暑热尚未散尽,依然暖洋洋的。从“最后之漠”沙厉尔刮来的夜风带着松香味,卷起脚下腐叶层的潮气。由沙厉尔另一头的凯恩斯海时而吹来一阵微风,携着丝丝咸腥味拂过这条逃亡之路。 殿后者名叫乌洛特,似乎遭到了命运的捉弄,“乌洛特”在弗雷曼语中恰好意为“亲爱的掉队者”。他身材矮小,属于易胖体质;在针对这次冒险行动的预备训练中,他比别人多了一项节食的任务。一次次玩命奔跑已经让他瘦下来不少,可脸蛋还是圆圆的,一对大大的褐色眼睛仍旧流露出因长期肥胖而产生的自卑感。 乌洛特显然跑不太远了。他呼哧呼哧地上气不接下气,还不时打个趔趄。但他没有向同伴呼救。他知道他们帮不上忙。每个人都立过相同的誓约,心里明白能借以自卫的唯有传统道德和弗雷曼式忠诚,尽管弗雷曼人曾有的一切现在都成了文化遗产——沦为保留地弗雷曼人死记硬背的教条。 正是弗雷曼式忠诚让乌洛特明知厄运难逃却仍然一声不吭。这是古老品质的完美展示,令人惋惜的是,这些奔逃者只能从书本和《口述史》的传说中模仿传统道德。 狄狼逼近乌洛特,庞大的灰影几乎达到成人的肩高。它们在饥渴的驱策下一路飞奔一路哀嚎,脑袋高扬,眼睛直勾勾盯着暴露在月光下的猎物。 乌洛特左脚在树根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这让他抖擞起了一点精神。他发起一波冲刺,同紧追的畜生多拉开了约一个狼身的距离。他奋力摆动两臂,张大嘴直喘粗气。 狄狼没有加速。它们银灰色的身影在林子里浓郁的草木气味中轻快地穿行。它们知道赢定了。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乌洛特又绊了一下,还好扶住一棵树才没摔倒。他继续气喘吁吁地逃命,但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地发起抖来,再也没有冲刺的气力了。 一条大个儿母狼偏到乌洛特左侧,再一个内切想截住他。尖利的巨齿撕破了乌洛特的肩膀,他晃了一下,没有摔倒。树林的气味又多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一条稍小的公狼扣住了乌洛特的右臀,这一下他惨叫着跌倒在地。群狼猛扑上去,尖叫声戛然而止。 狄狼并未停下来大快朵颐,而是继续追捕。它们用鼻子嗅探地面,嗅探空气中飘移的涡流,搜寻着前面两个逃跑者的热踪迹。 下一个奔逃者叫库泰格,这是厄拉科斯星上代表荣耀的一个古老姓氏,可上溯至沙丘时代。他有一个祖先在泰布穴地主司亡者蒸馏器,但那段历史已经被湮没了三千多年,许多人不再相信它曾存在过。库泰格迈着大步奔跑,他身形高瘦,似乎很适合这种步伐,长长的黑发披散在一张鹰脸之后。他和同伴一样身穿黑色密织棉跑步服,凸显出臀部与健硕大腿的肌肉律动以及节奏稳定的深呼吸。唯有他的步速明显不在正常水平,方才滑下人造悬崖时弄伤了右膝,那道高墙围护着耸立于沙厉尔的神帝之堡。 库泰格听到乌洛特的尖叫声,之后突然的沉寂令他一阵揪心,接着又响起狄狼追猎时发出的嚎叫。他竭力不去想象又一个战友遭雷托护卫兽残杀的画面,但惨象还是不由自主地映现在脑海里。库泰格心中诅咒暴君,不过为了节省气息,并没有骂出声来。他还有救,只要跑到艾达荷河就安全了。库泰格知道自己在战友们眼里一直是个保守派——连赛欧娜也这么认为。他从小就吝惜体力,动用体能时总像个守财奴似的精打细算。 库泰格强忍膝伤,加快了速度。他知道那条河不远了。那处伤口已经从剧痛变成了一团烈火,持续不断地烧灼着整条腿甚至半边身子。他清楚自己忍耐的极限。他还估摸着赛欧娜快到河边了。赛欧娜是他们中跑得最快的一个,那只密封包就背在她身上,包里装着他们从沙厉尔堡垒偷出来的东西。库泰格跑的时候一心只想着那个包。 保护好它,赛欧娜!用这个摧毁他! 狄狼的饥嚎打断了库泰格的思路。它们追得太紧。他知道逃不掉了。 但赛欧娜必须逃走! 他壮起胆子往后瞟了一眼,只见其中一条正从侧面包抄过来。这种攻击策略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就在此狼飞扑过来之际,库泰格也一个前跳,躲到一棵树后,既把自己与狼群隔开,又闪到了高高跃起的那条狼的腹下,并趁机用双手抓住它一条后腿,顺势将狼身如连枷般挥舞起来,打散了狼群的队形。他发现狄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对形势的陡转几乎满意起来。他像托钵僧跳旋转舞那样抡着那件活武器,击碎了两条狼的脑壳。但他的防守无法滴水不漏,一条瘦公狼从背后扑住了他,把他撞到一棵树上,武器脱手了。 “跑!”他高喊一声。 狼群慢慢逼近,库泰格用牙叼住瘦公狼的喉咙,拼尽全力一口猛咬下去。狼血喷溅在脸上,糊住了眼睛。他不辨方向就地一滚,随手又抓起一条狼。一部分狄狼嚎叫着团团乱转,散开了,有的甚至攻击起了受伤的同类,但大多数狄狼依然紧紧盯着猎物。最终,森森利齿从左右两边扯开了库泰格的咽喉。 赛欧娜也听到了乌洛特的惨叫,经过片刻明显的沉寂之后,狄狼追猎的嗥叫声再度响起。她怒火中烧,觉得快要气炸了。乌洛特擅长分析,往往能从局部洞见整体,所以才被招入此次冒险行动。正是乌洛特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枚总不离身的放大镜,细细察看与帝堡平面图一起发现的那两卷古怪文件。 “我觉得这是密文。”乌洛特说。 拉迪(可怜的拉迪是小队中最先牺牲的)说:“再多我们就背不动了。扔掉吧。” 乌洛特反对道:“无关紧要的东西不会这么保密。” 库泰格支持拉迪。“我们是来拿帝堡平面图的,现在已经到手了。那些东西太沉了。” 但赛欧娜赞同乌洛特。“我来背。” 就此结束了争论。 可怜的乌洛特。 他们都知道他是队里最不能跑的一个。乌洛特干什么都慢吞吞,可谁也不否认他脑子灵。 乌洛特很可靠。 这个可靠的家伙已经不在了。 赛欧娜压下怒火,振作起精神来,加快步伐。月光下一棵棵树木疾速掠过。她仿佛跑进了时间凝滞的虚空之中,除了自己的动作,除了为这动作而受过训练的身体,世上别无一物。 男人都觉得她跑起来很美。赛欧娜心里有 数。她把深色的长发紧紧扎起,免得在风里张牙舞爪。她骂库泰格笨蛋,因为他不肯扎头发。 库泰格在哪儿? 她的头发跟库泰格不一样,是深棕色,绝非他那种乌黑色,虽然有时不太容易区分。 基因遗传偶尔会发生返祖现象,她的相貌就肖似某位远逝的先人:线条柔和的鹅蛋脸、丰满的嘴唇、机警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身材因长年跑步而偏瘦,但还是对周围男子散发着强大的性吸引力。 库泰格在哪儿? 狼群安静了,这让她高度警觉起来。它们逮到拉迪之前也是这样的。西塔斯遇害前同样如此。 她告诉自己这种安静也可能意味着其他状况。库泰格,也是个安静的人……而且壮实。那处伤口似乎对他并无大碍。 赛欧娜开始感到胸痛,凭借长期跑步训练的经验,她知道快要喘不上来气了。在薄薄的黑色跑步服里面,汗水沿着身体直往下淌。那批珍贵资料高高地驮在背上,背包是密封的,待会儿渡河时不怕渗水。她想到了包里折叠好的帝堡平面图。 雷托会把香料库藏在哪儿呢? 一定是在帝堡里的某个地方。一定是。图纸上会有线索。要是能找到贝尼·杰瑟里特、宇航公会以及其他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美琅脂香料,这次冒险也就值了。 还有那两卷加密文件。库泰格有一点说得对,利读联晶纸很重。但她的兴奋之情不亚于乌洛特。一行行密文中间肯定隐藏着重要信息。 狼群追奔的饥嗥声再一次在后面的林子里响起。 快跑,库泰格!快跑! 现在,透过前方树丛已能看见一片宽宽的长条形空地横在艾达荷河畔。再往前,她还瞥见了水面上泛起的月光。 快跑,库泰格! 她盼着听到库泰格的声音,任何声音。开跑时是十一个人,眼下只剩他俩了。九个人为这次冒险付出了生命:拉迪、艾琳、乌洛特、西塔斯、伊尼内格、欧内茂、休蒂、梅马尔和欧拉。 赛欧娜心里念着他们的名字,每念一个都要向往昔的众神,而不是暴君雷托,默默祈祷,特别是向夏胡鲁祈祷。 我向沙漠之神夏胡鲁祈祷。 转眼来到森林尽头,她踏上了沿河那片已伐刈干净的空地,脚下月辉遍洒。隔着一溜狭长的卵石滩,就是她迫不及待要见的那条河。河滩银亮似练,水面平缓如镜。 身后树丛中传来一声怒吼,惊得她差点一个踉跄。她听出来那是库泰格的喊声,盖过了野狼的嚎叫。库泰格没有叫她的名字,只喊出一个字,却包含了无数信息——攸关生死的信息。 “跑!” 狼群一阵狂嚎,像是陷入了大骚乱,然而库泰格再也没发出声音。她能想象库泰格把毕生最后一点力气用在什么地方了。 拖住这些畜生好让我逃走。 她遵从库泰格的遗言,冲到河边,一个猛子扎下水。跑得热烘烘的身体突遇冰冷的河水,她瞬间动弹不得。她挣扎着浮起,奋力划水、换气。那只珍贵的背包漂在河面,磕在她后脑勺上。 这一段艾达荷河不宽,至多五十米。河流没有按雷托的工程师设计的那样走直线,而是自行弯成一道平滑的大弧线,沿河排列着一个个沙凹,盛长的芦苇和青草将根茎分布在滩边,形成一溜溜斜岸。赛欧娜眼下稍感宽心,她知道狄狼受过训练,会在岸边止步。它们的势力范围是预先划定好的,这一头以艾达荷河为界,另一头不超过沙漠围墙。不过她还是潜游了最后几米,在一道陡岸的阴影里浮出水面,这才转头回望。 群狼在对岸排成一列,只有一条下到河边。它身体前倾,前足几乎踩进了水流中。赛欧娜听到了它的哀嚎。 赛欧娜知道这条狼看见了她。毫无疑问。狄狼以目力敏锐而出名。为强化这些森林守卫的视力基因,雷托在它们身上混入了锐目猎犬的血统。她担心这一次狄狼会不会打破规矩。它们是依赖视觉的捕食者。一旦河边那条狼真的下水,余者可能会跟从。赛欧娜屏住呼吸。她感到筋疲力尽。他们已经跑了近三十公里,后半程更是遭到狄狼的步步紧逼。 河边的那条狼又吼了一声,向后一跃归了队。似乎接到了某个无声的信号,它们转身迈开大步,悠悠地返回了森林。 赛欧娜很清楚它们会去哪里。人人都知道狄狼有权享用在禁林里捕获的任何猎物。这就是狄狼——沙厉尔护卫兽在禁林中巡逻的目的。 “血债血偿,雷托。”她小声说,嗓音低沉,宛如河水拂过身后的芦苇发出的瑟瑟声,“乌洛特、库泰格,还有其他人的命,这些都是要还的。血债血偿。” 她轻轻浮起,顺水漂流,直到双脚触到狭滩的斜坡。体力已消耗殆尽,她慢慢爬上岸,停下来检查包里的东西,是干的,密封口没破。她就着月光盯视了片刻,又抬起头望向对岸的林墙。 这就是我们的代价。十位挚友。 她眼里泪光闪烁,不过她有着古弗雷曼人的身体特征,泪腺不发达。此番渡河奔袭,直穿狄狼巡守的北界即禁林,越过“最后之漠”沙厉尔,翻过帝堡高墙——整个行动就像一场梦……即便最终如她所料狼口脱险,还是感觉不太真实,想想那些护卫兽绝对会静候着截住偷袭者的去路……这一切恍若梦境。都过去了。 我逃出来了。 她把东西装回密封包,重又系紧在背上。 我突破了你的防线,雷托。 赛欧娜想起那两卷加密文件。那些密文的字里行间隐藏着能帮她复仇的信息,对此她很有把握。 我要摧毁你,雷托! 她没说“我们要摧毁你!”,那不是赛欧娜的风格。她要单枪匹马地干。 她转身大步跨过沿河除净草木的一长条空地,向果园走去。一面走一面反复起誓,末了还按弗雷曼人的老规矩喊出了自己的全名:“诅咒你的是赛欧娜·伊本·福阿德·塞耶法·厄崔迪,雷托。每一滴血都要你偿还!” 下文摘自达累斯巴拉特所发掘的古文献(哈迪·贝诺托译): 我生为雷托·厄崔迪二世,至录印这些文字为止已历经三千多个标准年。我父亲是保罗·穆阿迪布。母亲是他的弗雷曼配偶契尼。外祖母是法罗拉,著名的弗雷曼草药医生。祖母是杰西卡,贝尼·杰瑟里特育种计划的产物,该计划旨在寻觅拥有姐妹会圣母之能力的男性。外祖父是列特-凯恩斯,领导厄拉科斯生态改造的行星生态学家。祖父就是那位厄崔迪人,阿特柔斯家族的后裔,族谱能一路上溯至其希腊远祖。 够了,这些家谱! 像许许多多希腊英雄那样,我祖父在试图刺杀死敌弗拉基米尔·哈克南老男爵时丢掉了性命。如今这两位在我的祖先记忆里相处得很尴尬。就算我父亲也不太好过。我做了他不敢做的事,现在他的幽魂不得不与我一同承担后果。 金色通道需要我的行动。什么是金色通道?你会问。那是人类的生存之路,左右不可有丝毫偏离。身为预知者我们责无旁贷,因为我们能洞悉人类未来的陷阱 。 为了生存。 你对此怎么看——你那些小喜小悲,抑或是大喜大悲——我们都很少放在眼里。我父亲拥有这种能力,而我使它变得更强。我们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洞穿时间之幕。 作为我统治跨星系帝国的大本营,厄拉科斯星已同旧时的沙丘星不可同日而语。当年沙漠遍布整个星球,而今只剩下我那片小小的沙厉尔了。再也没有巨型沙虫自由出没,制造美琅脂香料了。香料!沙丘星就是以出产美琅脂而闻名的,是唯一的香料产地。多么神奇的物质!从来没有一个实验室能够合成得出。它是人类发现的最珍贵的旷世稀物。 没有美琅脂来激发宇航公会领航员的线性预知能力,秒差距级的空间旅行就只能蜗行龟爬;没有美琅脂,贝尼·杰瑟里特将无法培养真言师和圣母;没有美琅脂的抗衰老功效,人的寿命也将退回到古老的量度——顶多一百来年。如今,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分别存有一批香料,各大家族的残脉也有少许存货。除此之外,就是我手里人人垂涎的巨量库藏了。他们是多想把我洗劫一番啊!可他们没那个胆子。他们知道,我宁可把香料统统销毁,也不会乖乖交出来的。 相反,他们一个个卑躬屈膝地过来求赐美琅脂。该赏的,我细水长流;该罚的,我切断供应。他们对此恨之入骨。 这是我的权力,我正告他们。或予或夺,全在我一人。 倚仗香料,我缔造了“和平”。他们已经享受了三千多年的“雷托和平”。这是一种强制性稳定,在我即位之前,人类对此仅有极其短暂的认识。为免世人遗忘,“雷托和平”已详载于这些卷册即我的日记之中,以供研读。 这些记录始于我登基那一年,其时我初尝变形之痛,但尚可称作人类,甚至未脱人形。我接受(也是我父亲拒绝)的这层沙鲑皮肤既令我力量倍增,事实上,又让我具备了抗常规攻击和抗衰老的双重能力——这层皮肤包裹着一具仍可辨认的人形躯壳:双腿、双臂、一张镶嵌在翻卷层叠的沙鲑里的人脸。 啊,那张脸!至今依然归我所有——是我展示给全宇宙的仅剩的人皮。而我其余部分的肉体一直披覆着那些相互纠缠的微细深沙菌体,有朝一日它们都能变成巨型沙虫。 它们会变的……终有那么一天。 我常常思索我的最终变形,那近似死亡的一瞬。我知道它的降临方式,但不清楚具体何时、涉及何人。这是一件我无法预知的事情。我只知道金色通道是在继续延伸还是已然终结。在我录印这些文字时,金色通道仍在延伸,至少对于这一点我还满意。 沙鲑的纤毛钻入我的肉身,将身体水分锁封在其孢囊壁内,对此我已不再有感觉。我们现在几乎融为一体,它们是我的皮肤,而我是这个整体的动力源……大部分时候如此。 至于此处提及的整体,你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庞然大物。我处于所谓准沙虫阶段。体长七米左右,直径两米多点,一道道横棱几乎布满全身;一头顶着我那张厄崔迪脸,与常人身高相当,稍往下就是双臂和双手(仍颇具人类的形状)。腿和脚呢?哎,萎缩殆尽,变成鳍足了,没错,沿身体后摆的鳍足。我的总体重接近五个旧制吨。之所以列出这些数据,是因为我知道它们将来自有历史意义。 我是如何扛着这身重负四处活动的?主要依靠御辇,由伊克斯人所制。吃惊吗?对伊克斯人大家向来又恨又怕,跟他们一比,连我、连魔鬼都算是好的。有谁知道伊克斯人会制造或发明出什么东西来呢?谁知道? 我是不知道。并不都知道。 可我对伊克斯人不无同情。他们对自己的技术、科学和机器是那么有信心。还有一个原因,我和伊克斯人都相信双方是能彼此理解的(不论哪一方面)。他们为我制造了大量设备,并认为我心存感激。你们读的这些文字正是由一台名为思录机的伊克斯设备印制的。当我以特定模式思考时,思录机随即启动。我只需保持这种思考模式,文字便能自动印在仅一个分子厚的利读联晶纸上。有时我会用耐久性稍次的载体复制一些内容。赛欧娜从我这儿偷走的就是其中两卷副本。 难道她不迷人吗,我的赛欧娜?当你逐渐了解她对我的重要意义时,你甚至可能怀疑我是否真的会听任她命丧那片森林。这一点毋庸置疑。死亡纯属私事,我很少干涉。对于像赛欧娜这样必须经历考验的人,更是从不干涉。无论她什么时候死我都会袖手旁观。毕竟,我还能重新培养一名候选人,以我的时间概念来衡量,无非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我还是给她迷住了。我观察着穿行在森林里的她。我透过伊克斯设备注视她,奇怪自己为何没能预见到这次冒险行动。赛欧娜不愧是……赛欧娜。这就是我没有下令阻止狼群的原因。要不然就犯错误了。狄狼只是我实现意志的工具,而我的意志就是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捕食者。 ——《雷托二世日记》 以下简短对话据信摘自一份名为“维尔贝克残篇”的手稿。普遍认为其作者系赛欧娜·厄崔迪。对话双方为赛欧娜本人与其父莫尼奥,后者是(如所有史籍记载)雷托二世的总管兼侍卫长。所附日期表明当时赛欧娜还是青少年,对话发生在莫尼奥前往鱼言士学校宿舍探望女儿期间。该校位于奥恩节庆城,是所在星球(现名拉科斯)的一个主要人口中心。据手稿鉴定文件分析,莫尼奥秘密探女意在告诫其勿玩火自焚。 赛欧娜:你是怎么在他手底下活了这么久的,父亲?他爱杀身边人。没人不知道。 莫尼奥:不!你错了。他一个人也没杀过。 赛欧娜:你没必要替他撒谎。 莫尼奥:我说的是实话。他不杀人。 赛欧娜:你怎么解释那些全天下都知道的死亡事件? 莫尼奥:杀人的是虫子。虫子是神。雷托活在神体之内,但他不杀人。 赛欧娜: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莫尼奥:我能认出虫子。我能从他脸上、从他的动作上看出来。我知道夏胡鲁什么时候快要现形了。 赛欧娜:他不是夏胡鲁! 莫尼奥:好啦,弗雷曼时代人们就是这么叫虫子的。 赛欧娜:我读过这方面资料。他并不是沙漠之神。 莫尼奥:闭嘴,傻丫头!这些事你知道什么。 赛欧娜:我知道你是一个懦夫。 莫尼奥:你知道得太少了。你从来没有站在我的位置,从他的眼睛、从他手上的动作看见过虫子。 赛欧娜:虫子快现形的时候你怎么办? 莫尼奥:我走开。 赛欧娜:真够当心的。我们可以肯定,他已经杀了九个邓肯·艾达荷。 莫尼奥:我跟你说了他一个人也没杀过! 赛欧娜:有区别吗?雷托也好虫子也好,他们现在是一体。 莫尼奥:可他们是两个独立的存在——一个是雷托皇帝,另一个是沙虫神。 赛欧娜:你疯了! 莫尼奥:也许吧。但我的确在侍奉神。 沙丘4:沙丘神帝_02 我是史上最孜孜不倦的人类观察者。我的观察源自内外部感知的结合。过去与现在会无规律地叠映在我心中。而且,随着肉体变形的持续,我的感知能力变得越发神奇,仿佛世间万物无不能明察秋毫。我拥有无比犀利的听觉与视觉,兼有异常敏锐的嗅觉,能察觉并分辨浓度仅为百万分之三的信息素。我心中有数,也验证过。在我的感知范围内你几乎无可隐藏。我想,你要是知道我单凭嗅觉就能发现什么,一定会瞠目结舌的。你的信息素会告诉我你正在干什么或打算干什么。还有你的手势和姿态也在泄密!我曾在厄拉奇恩花了半天凝视长凳上坐着的一个老头。他是斯第尔格耐布的第五代后裔,这道关系连他自己都不知情。我仔细研究他颈项的角度、下巴底下松垂的皮肉、干裂的嘴唇、鼻孔周围的湿度、耳后的毛孔,还有从古式蒸馏服兜帽下钻出的灰发绺。他丝毫没发觉有人在窥视。哈!换了斯第尔格只要一两秒就会警觉。而这个老头只是一直在等人,临了也没等来,最终站起身蹒跚离去。久坐之后,步履十分僵硬。我知道我再也见不着这具血肉之躯了。他濒临死亡,体内的水分无疑将被浪费。当然,这已不再重要。 ——《失窃的日记》 雷托认为这里是全宇宙最有趣的地方,他在此等候现任邓肯·艾达荷。以大部分人类标准来衡量,这都是一个庞大的空间,其上方是帝堡,四周环绕着精心构建的地下墓窖群。这座大殿犹如轮毂,一间间高三十米、宽二十米的侧厅像轮辐般扩散开去。雷托的御辇占据着大殿中心。大殿是一间直径四百米的穹顶圆厅,最高点离地面一百米,就在他头顶正上方。 他觉得这些殿堂的大小能让自己心安。 正午刚过,大殿里仅有的亮光来自随机飘动的几盏浮空球形灯,光线调为暗橙色。微弱的光头照不进侧厅深处,但雷托凭记忆知道那儿每一件物什的准确位置——水、遗骸和骨灰,有祖先的,也有沙丘时代以来厄崔迪先人的,一个不漏都供在那里。另外还存放着若干箱美琅脂,是预备在情势万分危急之时打掩护用的,好让人误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库藏。 雷托清楚邓肯求见的原因。艾达荷听说特莱拉人正在制造另一个邓肯,也就是说又在按神帝的规格要求制造死灵。这个邓肯担心自己在服役近六十年后被替换下去。这种事总让邓肯们心生反意。早先有一名宇航公会使节谒见雷托,警告说伊克斯人私下交给邓肯一把激光枪。 雷托暗自发笑。但凡遇上可能威胁到自己那一丁点儿香料配给的事情,宇航公会都会大惊小怪。一想到世上只剩下雷托一人与曾经制造美琅脂的沙虫有联系,他们就吓得瑟瑟发抖。 万一我死在没有水的地方,就不会有香料了——永远不会再有。 宇航公会怕的就是这个。他们的历史学家兼会计师断定雷托坐拥全宇宙最大一份美琅脂库存。因此,宇航公会可靠得几近盟友。 雷托一边等,一边按贝尼·杰瑟里特的传统训练方法做着手、指运动。这双手是他的骄傲。手上披覆着灰色的沙鲑皮膜,大拇指可与修长的四指对握,灵活性基本与常人无异。而由腿脚退化而成的鳍足却没什么用,其不便之处更甚于所带来的羞耻。他能以闪电般的速度爬行、翻滚和腾身,可一旦不小心压到鳍足,就会疼痛。 邓肯让什么给耽搁了? 雷托想象他正透过窗口遥望沙厉尔平缓起伏的天际线,内心还在挣扎。今天是一个热气蒸腾的日子。下地宫前,雷托在西南方向看到了一幅蜃景。热空气在远处沙漠上方闪现一幅颠倒的镜像——一队保留地弗雷曼人正费力地走过一处供游客开眼界的穴地景点。 地宫里很凉爽,一直如此,灯光也总是昏昏暗暗的。辐射状侧厅其实是一条条黑暗的隧道,为方便御辇行驶,高高低低处都铺成了缓坡。有的隧道穿过假墙还要向外延伸许多公里,这是雷托利用伊克斯装备为自己挖掘的补给通道和暗道。 雷托思忖着即将开始的接见,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紧张。他觉得很有意思,众所周知,他爱把玩这种情绪。雷托觉得自己对现任邓肯的好感一直在自然而然地增强。对于此人能活着结束会见,雷托抱有很大期望。有时候他们是能做到的。这个邓肯几乎不可能发起致命攻击,只存在理论上的机会。雷托曾试图向某个前任邓肯解释清楚……就在这间大殿里。 “你也许会奇怪,凭我拥有的能力,竟然还提运气和机会。”雷托当时说。 那个邓肯怒气冲冲。“你绝不会留下任何机会的!我了解你!” “太天真了!机会是宇宙的本质。” “那不是机会!是恶作剧。你专搞恶作剧!” “对极了,邓肯!恶作剧会带来最由衷的快乐。我们的创造力正是在对付恶作剧时激发起来的。” “你连人都不再是了!”哎,那个邓肯已经怒不可遏。 这句痛斥让雷托受了刺激,就像眼里进了一粒沙。就算最接近这种刺激的情绪是生气,他也不会放过,他总是不可抑制地紧紧抓住残存的一点人性自我。 “你的人生已经过气了。”雷托回击道。 就在此时,那个邓肯从官袍的暗褶里掏出一枚小炸弹来。多么意外! 雷托酷爱意外,即便是凶险的意外。 这件事我没有预见到!他也是这么对邓肯说的,而本应毅然决然的邓肯,反而尴尬地站在那儿犹豫起来。 “这个能要你的命。”邓肯说。 “抱歉,邓肯。会让我受点轻伤,仅此而已。” “可你说你没有预见到!”邓肯尖声叫道。 “邓肯啊邓肯,对我来说百分之百的预见才相当于死亡,一种充满难以形容的无聊的死亡。” 最后一刻,邓肯想把炸弹扔到一边去,但火药不稳定,炸早了。那个邓肯就这么死了。啊,好吧——反正特莱拉人的再生箱里总还备着一个。 飘在雷托头顶上的一个球形灯开始闪烁。他兴奋起来。莫尼奥发信号了!尽忠职守的莫尼奥提醒神帝邓肯下地宫了。 大殿西北面两个侧厅之间的载人电梯开门了。现任邓肯迈步向前,从这个距离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形,但雷托连再小的细节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制服肘部的一道皱褶表明他刚才手托下巴靠在什么地方。没错,下巴上还残留着手的印记。邓肯的气味来得更快:他的肾上腺素已经飙升。 邓肯越走越近,雷托一言未发,只是细细观察着。虽然服役这么多年,他迈步时依然散发着年轻的朝气,这是摄入最低剂量美琅脂所起到的功效。他身穿老式厄崔迪黑制服,左胸佩有金色鹰徽。这是一个有趣的声明:“本人为老厄崔迪家族的荣耀而效力!”他颧骨高耸,五官如岩石般棱角分明,那头黑发依旧像卡腊库耳大尾绵羊的长毛。 特莱拉人真会造死灵,雷托想。 这个邓肯带着一只扁扁的深棕色纤维制公文包。这只包他已用了许多年,通常装着为报告提供依据的材料,今天却显得鼓鼓囊囊,分量也比平时重。 伊克斯激光枪。 艾达荷行走中一直盯着雷托的脸庞。令他不安的是,这张瘦削的脸依然是厄崔迪式的,一对全蓝眼睛会让敏感者觉得受到冒犯。这张脸深埋在风帽似的灰色沙鲑皮肤内,艾达荷清楚,在本能的作用下,这顶“皮风帽 ”能瞬间前翻护住面部——快如眨眼的“眨脸”。嵌在灰色轮廓里的是粉红色的面孔。这张脸很难让人不感到猥亵,在旁人眼里,那是为异类所捕获的一点点迷失的人性。 艾达荷在距御辇仅六步远处停下,他不想隐瞒自己在愤怒中所作的决定,连雷托是否已获知激光枪一事都不去考虑。这个帝国偏离厄崔迪人的传统道德观太远了,已经变成了毫无人性的毁灭性力量,多少无辜者在其前进的道路上惨遭碾压。这一切必须结束。 “我想跟您谈谈赛欧娜还有其他事。”艾达荷说。他把公文包放在方便抽出激光枪的地方。 “很好。”雷托的话音里充满厌倦。 “只有赛欧娜一个人逃走了,不过她还有一帮叛党同伙。”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知道您在不顾危险地姑息叛党!但我不知道她偷了包什么东西。” “哦,那个。她偷了帝堡的全套平面图。” 片刻间,皇家卫队司令身份在艾达荷心中占了上风,这一泄密事件令他震惊异常。 “您就让她带着这个跑了?” “不,是你。” 这一指责逼得艾达荷往后退了一点。渐渐地,新近作出的刺杀决定又抬头了。 “她拿到的就这些吗?”艾达荷问。 “我还有两卷日记副本和平面图放在一起,也给偷走了。” 艾达荷观察着雷托不动声色的面孔。“日记里写了什么?有时您说是日志,有时又说是历史。” “两者都没错。你还可以管它叫教科书。” “日记丢了您担心吗?” 雷托摆出一个微笑,艾达荷当作否定的回答。艾达荷把手伸进那只扁包,一丝紧张瞬间袭过雷托全身。武器还是报告?雷托清楚,虽然自己的要害部位都具备强大的耐热能力,但仍有一部分肉体会受到激光枪的伤害,尤其是脸部。 艾达荷从包里抽出一份报告,他还没开始念,雷托就已看出了端倪。艾达荷正在寻求答案,而不是提供情报。他想为自己选择的行动找到正当的理由。 “我们发现杰第主星存在崇拜厄莉娅的异教。”艾达荷说。 艾达荷汇报详情的过程中雷托一直保持沉默。真无聊。雷托任由思绪飘荡。这些年来,雷托把祭拜他早已作古的姑妈的那批人仅仅当作偶尔的消遣。而邓肯们总认为其中暗藏威胁。 艾达荷念完了。不可否认,他手下的特工行事周密。周密得令人厌烦。 “无非是伊希斯崇拜死灰复燃而已。”雷托说,“我的男女祭司会开展一些活动来压制这种异教和它的信徒。” 艾达荷摇摇头,似乎在回答内心的一个声音。 “贝尼·杰瑟里特了解这个异教。”他说。 说到这儿,雷托才开始有了兴趣。 “我接管了姐妹会的育种计划,她们从来没有原谅我。”他说。 “这跟育种没关系。” 雷托忍住了笑意。邓肯们一向对育种这个话题过敏,尽管他们自己有时也会充当种男。 “我知道。”雷托说,“嗯,贝尼·杰瑟里特都是疯疯癫癫的,但疯狂造成的混乱是酝酿意外的温床,而意外可能很有价值。” “我看不出有什么价值。” “你认为姐妹会是异教的幕后操纵者吗?”雷托问。 “我认为是。” “说来听听。” “她们曾经搞过个圣殿,叫‘晶牙匕圣殿’。” “现在呢?” “她们的祭司长被称作‘杰西卡之光守护者’。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很妙!”雷托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兴致了。 “妙在哪儿?” “她们把我的祖母和姑妈合并成一个女神了。” 艾达荷慢慢摇着头,表示不明白。 雷托让自己的内心顿了一顿,比一眨眼的工夫还要短。他心里的祖母不是很赞成杰第主星的异教。他不得不屏蔽掉她的记忆和分身。 “你觉得这个异教有什么企图?”雷托问。 “很明显。这是在宗教上另立山头,妄图损害您的权威。” “想得太简单了。你管贝尼·杰瑟里特叫什么都行,可就是不能叫傻瓜。” 艾达荷等着听解释。 “她们想要更多香料!”雷托说,“更多圣母。” “所以她们骚扰您,想问您要好处。” “我对你很失望,邓肯。” 艾达荷抬头盯着雷托没吭声。雷托做了个叹气的动作,对于他现在的身体,叹气已不属于自然行为,而是一个复杂的动作。通常邓肯们都要更聪明些,雷托认为这一位是因为心怀鬼胎才丢了那股机灵劲儿。 “她们选择杰第主星作为母星,”雷托问,“这说明什么?” “那里曾经是哈克南人的大本营,不过都是老皇历了。” “你妹妹死在那儿,死在哈克南人手里。把哈克南人同杰第主星联系起来就对路了。以前你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我觉得这不重要。” 雷托抿紧嘴唇。提到妹妹让这个邓肯心烦意乱。他理智上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长串再生肉体的最末一具,是在特莱拉再生箱里由原型细胞培育出来的产物。这个邓肯无法摆脱复苏的记忆。他知道是厄崔迪家族把自己从哈克南人的奴役下解救出来的。 不管我变成什么,雷托想,总还是厄崔迪人。 “您想说什么?”艾达荷问。 雷托认为此时有必要提高嗓门。他大声喝道:“哈克南人曾经囤积过香料!” 艾达荷退后了一步。 雷托放低声音,继续说:“杰第主星上藏着一批美琅脂。姐妹会想打着宗教活动的幌子来挖这批存货。” 艾达荷面色发窘。答案一经说出,便觉显而易见。 而我失算了,他想。 雷托那一喝又把他唤回了皇家卫队司令的身份。艾达荷了解帝国极度简化的经济规则:不允许放贷图利,只可现金交易。唯一一种硬币以雷托神帝的“风帽脸”为肖像。硬币发行完全以香料为本位,而香料尽管价格高昂,却仍在不断升值。一手提包的香料抵得上一座星球的价值。 “控制货币和法庭,其余的留给贱民。”雷托想。老雅各布·布鲁姆说的,雷托能听见这个老头在他心里咯咯直笑。“这个世界变化不大,雅各布。” 艾达荷深吸一口气。“应该立即通知信仰局。” 雷托没有作声。 艾达荷认为这是示意自己继续,便接着念报告,但雷托仅投入了一小部分注意力,就像启用了一套录制艾达荷言行的监控电路,只有偶尔的心理活动才会增强信号: 他马上要谈到特莱拉人了。 这个话题对你很危险,邓肯。 不过这也使得雷托浮想联翩。 狡猾的特莱拉人一直在利用原型细胞为我制造邓肯。他们所干的事触犯宗教禁令,这一点我们双方都清楚。我不允许人工干预人类遗传。但特莱拉人知道我在卫队司令这一职位上是多么器重邓肯。我认为他们猜不到这件事还具有娱乐价值。在原先是一座山的地方,现在流着一条以艾达荷命名的河,一想到这个我也觉得好笑 。那座山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开山采石,建起了围住沙厉尔的高墙。 当然,特莱拉人也清楚,有时我会把邓肯们用于自己的育种计划。邓肯们会带来杂交优势……而且远不止于此。每一团炉火都必须有一扇风门。 我原本想安排这一位跟赛欧娜配育,现在看来要泡汤了。 哈!他说希望我“镇压”特莱拉人。为什么他不直接问出来呢?“您正打算替掉我吗?” 我都忍不住要告诉他了。 艾达荷再一次把手伸进那只扁包。思路活跃的雷托一刻也没有放松监视。 是激光枪还是其他报告?是其他报告。 这个邓肯一直处于警觉状态。他不但要确认我对他的图谋一无所知,还要搜集更多不值得效忠于我的“证据”。他举棋不定很久了。他就这脾性。我向他挑明过太多次,我不会运用预知力去预测自己何时脱离这具古老躯壳。可他将信将疑。他一向是个怀疑论者。 布满隧洞的大殿吸吮着他的声音。要不是我嗅觉敏锐,他因恐惧而散发的化学物质就要被这里的潮气掩盖住了。我对他的声音听而不闻。这个邓肯变得多么烦人。他在复述历史,赛欧娜的反叛史,无疑将针对她最近的出格行为向我发出警告。 “这次谋反不寻常。”他说。 这句话把我拉了回来!傻瓜。所有谋反都是寻常的,也都无聊至极。它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造反的动力无外乎肾上腺素成瘾再加上个人权力欲的膨胀。所有反叛者都是隐蔽的贵族。正因如此,我才能轻而易举地让他们改旗易帜。 为什么邓肯们从来不肯听我一言?眼前这个邓肯也和我争论过。这是我们最初的冲突之一,就发生在这座地宫里。 “对激进分子永远不要放弃主动权,这是执政之术。”他当时这样说。 陈词滥调。每一代都会冒出激进分子,但你不能采取预防手段,在他眼里这就成了“放弃主动权”。他希望对激进分子采取粉碎、镇压、控制和预防措施。警察思维与军人思维几无分别,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告诉他:“只有当你试图镇压激进分子时,他们才会变得可怕。你必须摆出姿态来,表明你会充分利用他们提供的东西。” “他们太危险。他们太危险!”他觉得话多说几遍就能成真理。 我以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慢慢引导着他,而他甚至还做出了倾听的样子。 “这是他们的弱点,邓肯。激进分子看问题总爱两极分化——非白即黑,非善即恶,非我即他。他们用这种方法解决复杂问题,势必走上一条混乱之路。执政之术,用你的词,应该是对乱局的掌控。” “没有人对付得了所有的意外。” “意外?谁跟你说意外了?混乱不是意外。它有可预测性。首先,它会消灭秩序而增强极端的力量。” “这不正是激进分子要达到的目的吗?他们不就是想浑水摸鱼取得控制权吗?” “他们自以为这样。事实上,他们在培养新的极端分子、新的激进分子,他们不过是在走老路。” “要是有激进分子也看透了这种复杂性,然后反过来对付您,怎么办?” “这就不叫激进分子了,而是争夺领导权的对手。” “可您该怎么办?” “招安或者消灭。从根本上说,领导权斗争就起源于此。” “好吧,那么弥赛亚呢?” “就像我父亲?” 邓肯不喜欢这个问题。他知道在某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我就是我父亲。他知道我能以我父亲的嗓音和人格说话,那些记忆都是准确无误的,未经篡改,也无法逃避。 他不情愿地答道:“嗯……如果您这么想的话。” “邓肯,我就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我很清楚。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无私的反叛者,都是伪君子而已——他们有的意识到自己是伪君子,有的没有意识到,本质都一样。” 这句话在我的祖先记忆里捅了一个小小的马蜂窝。其中有些人从未放弃过一个信念,即他们,而且只有他们,掌握着解决所有人类问题的钥匙。好吧,在这一点上他们同我是相像的。纵使我对他们直言这是自取其败,我还是会同情他们。 然而我不得不把他们都屏蔽掉。一点点感知也不用在他们身上。他们现在只是一些尖酸的谏客……就像站在我面前的这位邓肯,手里拿着激光枪…… 伟大的冥神啊!我开小差被他抓了个正着。他手持激光枪,直指我的脸。 “你,邓肯?你也背叛我了吗?” 你也有份吗,布鲁图斯? 雷托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能感觉到身体在抽搐。沙虫的肉体有自己的意志。 艾达荷挖苦道:“告诉我,雷托:我得偿还多少笔忠诚债?” 雷托听出了弦外之音:“我被复制过多少次了?”邓肯们总是想知道答案。每个邓肯都要提这个问题,但任何回答他们都不满意。他们不相信。 雷托用他最伤感的穆阿迪布嗓音问道:“能得到我的赏识你不感到自豪吗,邓肯?难道你从没想过,我这么多世纪以来一直离不开你,到底看重你什么?” “你把我当成超级傻瓜了!” “邓肯!” 穆阿迪布光火的声音总能镇住艾达荷。尽管艾达荷知道雷托运用起音言来比史上任何一个贝尼·杰瑟里特都厉害,但不出所料,他依然会听命于这个声音。激光枪在他手中颤抖起来。 这就够了。雷托一个飞滚从御辇上腾身而起。艾达荷从未见过他以这个动作离开御辇,连想都没想过。对于雷托而言,只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虫体察觉到存在重大威胁,二是释放虫体。接下来就会出现这种不由自主的动作,其速度之快往往令雷托自己都大吃一惊。 他最担心的是激光枪。激光枪会造成严重擦伤,不过很少有人了解准沙虫躯体的抗热能力。 雷托翻滚着撞倒了艾达荷,激光枪开火,但打偏了。由腿脚退化成的某只无用的鳍足骤然向意识射来一串恐怖的感知信号。有那么一瞬间尽是疼痛。但虫体仍能自由活动,本能驱使它狂乱地一阵扑腾。雷托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艾达荷的手抽搐了一下,把激光枪远远甩在地板上。 雷托从艾达荷身上滚下来,准备再发起一轮攻击,然而已经没有必要了。受伤的鳍足还在传递疼痛信号,他感觉到鳍尖给烧掉了。沙鲑皮肤封住了伤口。痛感也已缓解为不舒服的抽跳感。 艾达荷还在微微动弹。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他的胸膛明显被压瘪了,连呼吸都要忍受莫大的痛苦,可他还是睁开眼睛朝上瞪着雷托。 恋世得很哪!雷托想。 “赛欧娜。”艾达荷喘着气说。 雷托眼见这条生命离他而去。 有意思,雷托想,有没有可能邓肯跟赛欧娜……不!这个邓肯一向对赛欧娜的愚蠢嗤之以鼻。 雷托爬回御辇。好险哪。可以肯定,这个邓肯瞄准的是脑子。雷托一直清楚自己的手足容易受伤,但他没让任何人知道,那曾被称作脑子的东西已经不再和他的脸连在一起了,甚至其大小形态也都不同于人类,而是变成了分布于整个躯体的网状节点。他一个人也没告诉,仅仅诉诸日记。 沙丘4:沙丘神帝_03 哦,我见过的那些地貌!那些人!弗雷曼人的辗转迁徙,还有其他的一切。甚至能经由神话回溯到特拉女神。哦,一条条得自观星与密谋的经验教训,一次次迁移与溃逃,一个个跑得腿疼肺疼的夜晚,在宇宙微尘上,我们只是守护着自己转瞬即逝的占有物。我告诉你,我们是一个奇迹,有我的记忆为证。 ——《失窃的日记》 在小墙桌上工作的那名女子体形太庞大,她身下的那把椅子又过于窄小。上午过半,在奥恩城地下深处的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球形灯高悬在角落。灯光已调成暖黄色,但未能驱散这间小屋的灰色调子。四壁和天花板铺设着一块块规格统一的暗灰色矩形金属嵌板。 屋子里别的家具只有一件——一张窄小的简易床,薄薄的床板上盖着一条不起眼的灰毛毯。显然,这里的家具都不是为此人而设计的。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连体睡袍,上身弓在桌板上,宽阔的肩膀紧撑着睡袍。球形灯照着她的金色短发和右脸,凸显出方方的下巴。她用粗大的手指仔细敲着桌板上一张薄键盘,嘴里默念着什么,下巴颏跟着上下移动。出于敬畏,她操作起机器来一脸恭顺。慢慢地,敬畏与极度的兴奋交织在了一起。她早就对机器驾轻就熟了,但这两种情绪并未稍减。 墙面上一个矩形空洞是桌板翻平后留下的,内藏一面显示屏。随着按键的敲击,屏幕上显示出相应的文字。 “赛欧娜继续从事以暴力袭击您的圣体为目标的活动。”她写道,“赛欧娜还是死抱着其公然宣称的企图不放。她今天告诉我,要将窃得的书册副本交给对您无忠诚可言的若干组织,包括贝尼·杰瑟里特、宇航公会和伊克斯人。她说该书册载有您的密文,得之侥幸,正在求助他方解译您的圣言。 “主人,我不知道这些书册隐藏着什么大秘密;然而,倘使其中含有任何威胁到您圣体的内容,恳请您解除我对赛欧娜所发之效忠誓言。我不明白您为何令我立下此誓,但我不敢稍有违抗。 “您永远的忠仆,内拉。” 内拉往后一靠回顾已写下的词句,椅子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厚实的隔音材料让屋子几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内拉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的机械振动声,后一种声音与其说是通过空气,不如说是通过地板传播过来的。 内拉盯着屏幕上的文字。这份密报将只由神帝过目,不仅要求毫无保留的真实,还必须奉上发自肺腑的坦诚,这让她精疲力竭。现在,她点点头,敲了一个按键将文字加密,准备传输。她低头默默祈祷,随后收桌入墙。她知道如此操作之后密报就发送出去了。神帝亲自在她头部植入了一件物理设备,令她发誓保密,并警告说将来某一天可能会通过这件颅内设备跟她说话。他还没这样做过。她怀疑设备是伊克斯人制造的。看样子有点像。但这件事是神帝亲自做的,她可以不去理会那究竟是不是计算机、是不是触犯大联合协定的禁令 。 “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 内拉哆嗦了一下。她站起来,把椅子搬到通常所在的床边位置。薄薄的蓝袍子紧紧撑在她那沉重而强壮的身躯上。从她从容不迫的动作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长期训练以保持体魄强健的人。她在床边转身,仔细察看桌板收起的地方。那块矩形灰色嵌板与其他嵌板毫无二致。墙缝里没有一丝线头或毛发,不存在任何可能泄密的蛛丝马迹。 内拉深吸一口气提提精神,走出这间屋子唯一一扇门,进入了一条灰色走廊。间距很大的白色球形灯洒下昏暗的光线。机械振动声更响了。她向左拐,几分钟后在一间稍大的屋子里和赛欧娜碰头了。屋子中央是一张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从帝堡盗来的东西。在两盏银色球形灯下,赛欧娜坐在桌前,身旁站着一个名叫托普利的助手。 内拉勉强酝酿着对赛欧娜的敬意;至于托普利,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只配得到毫不掩饰的嫌弃。他是个神经质的胖子,鼓凸的绿眼睛,狮子鼻,薄嘴唇,下巴上有个凹坑,说起话来高八度。 “看这儿,内拉!瞧瞧赛欧娜发现了什么,就夹在这两本册子的书页里。” 内拉关闭这间屋子仅有的一扇门,并上了锁。 “你话太多,托普利。”内拉说,“真是个碎嘴子。你怎么知道走廊里就我一个人?” 托普利脸色变白,面露愠色。 “恐怕她说得在理,”赛欧娜说,“你怎么知道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内拉?” “你什么事都信得过她!” 赛欧娜转向内拉。“知道我为什么信任你吗,内拉?”她语气平直,不带感情色彩。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内拉强自镇定下来。是赛欧娜发现她的秘密了吗? 我辜负主人了吗?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吗?”赛欧娜问。 “你有不信任我的理由吗?”内拉反问。 “这个理由不充分。”赛欧娜说,“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东西——不论是人还是机器。” “可你的确信任我,为什么呢?” “因为你向来言行一致。这是个了不起的品质。比方说,你不喜欢托普利,就从不掩饰。” 内拉瞥了瞥托普利,托普利干咳了一声。 “我不信任他。”内拉说。 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不喜欢托普利的真正原因:他会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任何人。 他发现我了吗? 托普利依然板着脸,说:“我不想待在这儿任由你侮辱。”他正欲离开,赛欧娜抬手一拦,他又迟疑了。 “我们说弗雷曼人的老话,而且立誓忠于彼此,但把我们拴在一起的并不是这些。”赛欧娜说,“凡事取决于行动。我只看重这个。明白吗,你们俩?” 托普利不假思索地点头,内拉却直摇头。 赛欧娜冲她 笑了笑。“你不是次次都同意我的决定,对吗,内拉?” “是的。”她硬挤出这个回答。 “你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反对意见,却又一味服从我,为什么?” “我就是这么起的誓。” “但我说过这不够。” 内拉知道自己在出汗,也知道出汗会暴露自己,但她没办法。我该怎么办?我对神帝发誓要服从赛欧娜,但我不能这么说。 “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赛欧娜说,“这是命令。” 内拉屏住呼吸。这是她最怕碰上的难题。毫无回旋余地。她心中默祷,接着低声说道:“我对神起誓要服从你。” 赛欧娜拍手大笑。 “我知道!” 托普利窃笑。 “闭嘴,托普利。”赛欧娜说,“我在给你上课。你什么都不信,连自己都不信。” “可我……” “别出声,我说!内拉有信仰。我有信仰。就是这个把我们拴在一起的。信仰。” 托普利大吃一惊。“信仰?你信仰……” “不是信神帝,你个傻瓜!我们相信会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来跟虫子暴君算总账的。我们就是这股更强大的力量。” 内拉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内拉。”赛欧娜说,“我不管支撑你的是什么,只要你有信仰就行。” 内拉扮了一个笑脸,继而由衷地露齿而笑。主人的智慧从来没让她受过这么大的震动。我可以说真话,只要是关于神的真话,就会得到保佑! “现在给你看看我在册子里发现了什么。”赛欧娜说。她指了指摆在桌面上的一些普通纸张。“夹在书页里的。” 内拉绕着桌子走过去,低下头看。 “先是这个。”赛欧娜捻起一样内拉没留意的东西。那是一缕细细的……还有一样貌似是…… “一朵花?”内拉问。 “就夹在两页纸之间。纸上写了这些。” 赛欧娜俯下身去念道:“一缕甘尼玛的发丝和她带给我的一枚星形花。” 赛欧娜抬头望着内拉说道:“看来咱们神帝还挺多愁善感的。这个弱点我倒是没想到。” “甘尼玛?”内拉问。 “他妹妹!别忘了《口述史》。” “哦……哦,对,‘甘尼玛祷文’。” “好,听这个。”赛欧娜拿起另一张纸,读出声来。 沙滩苍白如亡者的面颊, 碧浪倒映着云之涟漪。 我站在黑暗潮湿的边缘。 冰冷的水沫洗净足尖。 我闻到浮木的烟味。 赛欧娜又抬眼看内拉。“这些文字归在‘闻及甘尼死讯而作’的标题下。你怎么看?” “他……他爱他的妹妹。” “是的!他能爱。哦,没错!可让我们逮着了。” 沙丘4:沙丘神帝_04 有时我会沉迷于探险,那种唯我独享的探险。我沿着记忆之轴向内跋涉。如学童记述假日旅行,我也会确定一个叙述主体。就定为……知识女性吧!我回游到祖先的海洋中。我是深海里一条有翼巨鱼,张开意识的大口肆意捕捞!有时……有时我会捕获某个载入史册的人物。在让此人重生的同时,我还要讥笑其传记中一定少不了的学院式浮夸之辞,何其乐哉! ——《失窃的日记》 莫尼奥带着沉重而又无奈的心情下到地宫。眼前的责任无法逃避。神帝需要一小段时间来哀悼又一个邓肯……可生活还得继续……继续……继续…… 电梯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去,带着伊克斯设备特有的高可靠性。一次,只有那么一次,神帝冲着他的总管大声喊道:“莫尼奥!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伊克斯人造出来的!” 莫尼奥感觉电梯已停。梯门打开,他的目光穿过地宫,看到御辇上那个朦朦胧胧的巨大身形。看不出雷托已经注意到他来了。莫尼奥叹了口气,向这个回音阵阵的阴暗空间走去,开始了这段漫长的步行。御辇近旁躺着一具尸体。这种感觉不能说似曾相识。只是一个熟悉的场景而已。 莫尼奥刚上任那会儿,雷托曾说:“你不喜欢这个地方,莫尼奥。我看得出来。” “是的,陛下。” 莫尼奥略略翻搅一下记忆,听见了自己在不成熟的岁月里发出的声音。接着是神帝的声音: “陵墓让你不自在,莫尼奥。而我认为这里是无穷的力量之源。” 莫尼奥想起自己当时急着要跳过这个话题。“是的,陛下。” 雷托却不想就此结束:“我只有几个先辈供奉在这儿。穆阿迪布的水在这里。甘尼和哈克·艾尔-艾达当然也在这里,不过他们不是我的祖先。不,如果说我的祖先真有陵墓,那就是我。这里主要安置邓肯们和我的育种计划的产物。有朝一日也是你的归宿。” 莫尼奥发现回忆让自己放慢了脚步。他叹口气,稍稍加快速度。雷托有时会很暴躁,但现在仍然没有动静。莫尼奥并未想当然地以为雷托还不知道他在走近。 雷托合眼躺着,用其他感官测量着莫尼奥在地宫的行走距离。雷托满脑子想的都是赛欧娜。 赛欧娜一心跟我作对,他想。这一点用不着内拉的密报来证实。赛欧娜是个敢于行动的女人。她发散的旺盛生命力让我深深体会到幻想的乐趣。只要一想到这些蓬勃的生命力,我就心醉神迷。这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也让我的一切作为有了正当理由……甚至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蠢邓肯横尸在我面前。 雷托凭听觉判断,莫尼奥离御辇还有一大半路要走。他的脚步越来越慢,随后又加快了步伐。 莫尼奥把女儿献给我,这份礼物是多么珍贵啊,雷托想。赛欧娜朝气四溢,不可多得。她是新生一代,而我却集陈旧腐朽之大成,是十恶不赦之徒、流离失所之辈的收容所。我截留一切已湮灭的过往,成了历史碎片的收集者。从未有人想象过,乌合之众能聚凑成如此庞大的规模。 雷托招摇地走过藏在心中的陈年旧岁,让这帮人好好看看地宫里发生的事。 这些细枝末节全都归我所有。 赛欧娜,可是……赛欧娜就像一块白板,也许能往上书写伟大的历史。 我无微不至地守护着这块白板。我还在完善它,需要时时擦洗。 邓肯喊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莫尼奥离御辇越来越近,有点犹豫,但无比清醒。雷托当然没睡着。 莫尼奥在尸体不远处止住脚步,雷托睁开眼朝下望去。这时,雷托发现总管是个很有趣的观察对象。莫尼奥穿着一件厄崔迪白制服,不戴徽记,这是一个暗示:他的脸几乎和雷托的一样有名,那就是他需要的徽记。莫尼奥耐心等待着。他五官扁平,面无表情。浓密的沙色头发仔细梳成中分。从那对灰眼睛深处流露出一股率直的神情,显示其人对自己力量之强大心中有数。这副眼神只在面见神帝时会有所变化,有时甚至连神帝也不能使其收敛——他瞥了瞥地板上那具死尸,用的就是这种眼神。 雷托依然默不作声,莫尼奥清了清嗓子,说:“我很难过,陛下。” 真得体!雷托想。他知道我对邓肯们的死真心感到惋惜。莫尼奥看过他们的档案,也见证过太多次他们的死亡。他知道只有十九个邓肯属于通常意义上的自然死亡。 “他带了一把伊克斯激光枪。 ”雷托说。 莫尼奥的目光直接转向其左侧地板上的那把枪,说明他刚才已经看见了。他把视线转回雷托,从头至尾打量这具庞大的躯体。 “您受伤了吗,陛下?” “不碍事。” “可他伤着您了。” “那些鳍足对我没用。两百年内就会完全消失。” “我会亲自处理邓肯的尸体,陛下。”莫尼奥说,“有没有……” “我身上有一小块被他烧成了灰。我们不能留下痕迹。这个地方最适合处理灰烬。” “遵命,陛下。” “处理尸体前,先解除激光枪的功能,好好收着,我要让伊克斯大使看看。至于那个警告我们的宇航公会代表,私下赏他十克香料。哦——还要提醒我们驻杰第主星的女祭司,那里藏有一批美琅脂库存,可能是以前哈克南人非法囤积的。” “如果找到这批货,您打算怎么处理,陛下?” “拨出一点给特莱拉人作为新死灵的酬金。其余收入地宫库房。” “陛下。”莫尼奥点头领命,这个动作的幅度小于鞠躬。他的目光与雷托形成对视。 雷托微微一笑。他想:我们俩都知道,不开诚布公谈谈我们最关心的那件事,莫尼奥是不会离开的。 “我看过关于赛欧娜的报告了。”莫尼奥说。 雷托的笑意更浓了。这种时候莫尼奥真是令人愉快。他的话意味深长,包含许多无须言明的内容。他言行一致,以彼此心照不宣的方式传达这样的信息:毫无疑问一切尽在他的监视之下。现在,他自然要关心一下女儿,但他希望澄清他对神帝的关切始终摆在第一位。莫尼奥自己的成长之路有过相似的经历,因此他很清楚赛欧娜目前实为命悬一线。 “她不是我创造出来的吗,莫尼奥?”雷托问道,“她的血统和养育条件不是由我控制的吗?” “她是我的独女,唯一的孩子,陛下。” “在某些方面她让我想起哈克·艾尔-艾达。”雷托说,“她身上好像没多少甘尼的影子,这一点说不通。也许她返祖返到姐妹会的育种计划里去了。” “您为什么说这个,陛下?” 雷托陷入了沉思。有必要让莫尼奥知道他女儿的特殊情况吗?赛欧娜有时会从预知幻象中消失。金色通道还在,但赛欧娜不见了。然而……她并没有预知能力。她是个独一无二的现象……倘若她能幸存下来……雷托决定不拿多余的信息去影响莫尼奥的办事效率。 “别忘了你自己的过去。”雷托说。 “的确如此,陛下!她潜力很大,比我那时要大得多。可这也使她成了个危险分子。” “她不会听你的。”雷托说。 “是的,但我在叛党中间安插了一个卧底。” 就是托普利,雷托想。 无须动用预知力就能知道莫尼奥一定会安插卧底。自从赛欧娜的母亲去世,雷托对莫尼奥的行事方式摸得越来越准了。内拉已对托普利有所怀疑。现在,莫尼奥坦承了自己的忧虑及所采取的行动,以期换取女儿的平安。 多遗憾哪,他和那个女人只生了这么一个孩子。 “想一想在类似的情况下我是怎么对待你的。”雷托说,“你和我一样清楚金色通道需要什么。” “可我那时候既年轻又愚蠢,陛下。” “年轻而鲁莽,但绝不愚蠢。” 听到这句评价,莫尼奥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他越来越相信自己已经猜到雷托的真实意图了。可是,危机重重! 雷托的话进一步坚定他的想法:“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意外。” 没错,雷托想,莫尼奥是知道的。赛欧娜在带给我意外的同时,也在提醒我什么是最可怕的——可能会毁掉金色通道的重复与无聊。看看吧,无聊是如何让我险些为邓肯所害的!通过赛欧娜这个参照物,我看到了自己心底的恐惧。莫尼奥对我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的卧底会继续监视她新加入的同伙,陛下。”莫尼奥说,“我不喜欢这帮人。” “她的同伙?很久以前我自己也有这样的同伙。” “叛党,陛下?您?”莫尼奥真心感到意外了。 “看不出我曾经是叛党的盟友吗?” “可是陛下……” “过去我们走错路的次数也许超出你的想象!” “是,陛下。”莫尼奥发窘之余还是感 到好奇。他知道邓肯死后神帝有时会变得唠叨。“您一定目睹过很多叛乱,陛下。” 这些话让雷托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 “啊,莫尼奥,”他咕哝着说,“我在祖先的迷宫里转来转去,脑子里有数不清的地方、数不清的事情我再也不想见到第二次。” “我能想象您的内心之旅,陛下。” “不,你想象不了。我见过的人和星球实在太多,即使在想象中也失去了意义。哦,我走过的那些地形。想想那些异星的道路,从太空望去像花体字一样印在了我心里。还有那些饱受侵蚀的峡谷、峭壁、星系,都让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粒微尘。” “不,陛下。您绝对不是。” “比微尘还不如!那些人,他们那些毫无用处的社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闪过,他们那些胡说八道让我厌烦透顶,你听见了吗?” “我不想惹陛下生气。”莫尼奥温顺地说。 “你没惹我生气。有时你会刺激我,顶多就这样。你无法想象我都看到了什么——哈里发、马吉德、拉卡、王公、霸撒、国王、皇帝、首脑、总统——我都见过。那些封建领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小法老。” “请原谅,我想当然了,陛下。” “该死的罗马人!”雷托喊道。 他在跟心里的祖先说话:“该死的罗马人!” 他们的笑声把他撵出了内心的角斗场。 “我不明白,陛下。”莫尼奥大胆问道。 “是的,你不明白。罗马人传播法老病,就像种地的农民播撒下一季粮食的种子——恺撒、神圣罗马皇帝、沙皇、英白拉多、卡斯里……帕拉多……该死的法老们!” “对这些称号我所知有限,陛下。” “我也许是这一大串的最末一个,莫尼奥。为此祈祷吧。” “谨遵圣命。” 雷托向下注视着这个人。“我们是神话终结者,你和我,莫尼奥。这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站在奥林匹斯神的高度向你断言,政府是一个大众神话。如果神话死了,政府也就死了。” “您教导过我,陛下。” “是人肉机器,也就是军队,制造了我们现在这个梦,我的朋友。” 莫尼奥干咳了一声。 雷托从这个小动作看出总管不耐烦了。 莫尼奥了解军队。他明白把军队当作主要统治工具无异于相信痴人说梦。 雷托一直没开口。莫尼奥走了几步,把激光枪从地宫冰冷的地板上捡起来,开始动手解除其功能。 雷托望着他,心想,这个小小的场景不正蕴含着军队神话的精华吗?军队催生技术,因为在短视者眼里机器的力量太强大了。 那把激光枪不过是一件机器。一切机器终将过时或遭到淘汰。然而军队依然把这类东西奉若神明——既出于痴迷也源于恐惧。看看大家有多怕伊克斯人吧!军队深知自己是“巫师之徒”。它释放技术,却再也不能把魔法塞回瓶子里。 我教给他们另一种魔法。 雷托对心里的一干人众说道: “看见没有?莫尼奥解除了那件致命器械的功能。这儿切断连接,那儿压碎个小囊。” 雷托吸了吸鼻子。他闻到防锈油里酯类成分的气味,比莫尼奥的汗味更浓烈。 雷托继续对心里说:“但魔鬼并没有死。技术导致无政府状态。这类工具将被随意散布,从而诱发暴力。那些有能力培养和驱使野蛮破坏力量的集团,其人数不可避免地会越来越少,最终完全集中于一人之手。” 莫尼奥回到雷托下方,右手轻松地握着那把已失灵的激光枪。“帕雷拉星和丹恩的行星正在议论针对这些东西再打一场圣战。” 莫尼奥举起激光枪微微一笑,表明他知道这类空洞梦想所隐含的悖论。 雷托闭上眼睛。心里的一干人众本想争论一番,但全被他屏蔽了。他想:圣战制造军队。芭特勒圣战的目标是取缔宇宙中模仿人类思维的机器。芭特勒信徒在其所到之处留下军队,而伊克斯人仍在制造可疑的设备……为此我要感谢他们。什么叫清理教门?动机就是破坏,任何工具都可以用。 “这事发生过。”他咕哝道。 “陛下?” 雷托睁开眼。“我要去塔楼,”他说,“得花点时间哀悼我的邓肯。” “新邓肯已经上路了。”莫尼奥说。 沙丘4:沙丘神帝_05 这是我记载的至少有四千年跨度的编年史,在此提请第一位接触者注意。你虽然是我伊克斯仓库所藏之启示录的首位读者,但勿以此为荣。你将发现其中饱含痛苦。我从来不愿去窥探那四千年之后的事,仅有的几次瞥视实属必要,只是为了确认金色通道是否在继续延伸。因此,我不确定这些日记所载之事件对你所处的时代有何意义。我只知道这些日记已遭湮没,无疑,其所载事件长期被歪曲的历史所掩盖。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预见未来的能力会让人变得无聊。即使如我这般被人奉若神明,也会变得极度无聊。我不止一次想过,与神圣并存的无聊是足以滋生自由意志的绝佳理由。 ——达累斯巴拉特仓库铭文 我是邓肯·艾达荷。 他想搞清楚的事几乎只有这一件。他不喜欢特莱拉人的解释,他们的说辞。另外,特莱拉人总是让人害怕。既信不过,又害怕。 他们是用一艘宇航公会小型班机将他载到这颗星球的。日冕发出的绿色微光沿地平线划出一条晨昏线,班机降落时进入阴影区。这座太空船着陆场跟他记忆中的那些一点也不像。这一座更大,四周环绕着古怪的建筑。 “你们确定这是沙丘星?”他问。 “厄拉科斯星。”陪同他的特莱拉人纠正道。 他们驾着密封地行车火速将他送到了一栋建筑物。他们管这座城市叫“奥恩”,“恩”字听上去带着奇怪的鼻音升调。他们把他留在一间长宽高均约三米的屋子里,看不见球形灯,但充满暖融融的黄光。 我是死灵,他对自己说。 这件事让他震惊,可又不得不信。明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却发现还活着,这就是铁证。特莱拉人从他的尸体提取细胞,在某个再生箱里培养出胚芽。在胚芽成长为躯体的初期阶段,他感觉身体里存在一个“异己”。 他低头看看,自己穿着一身刺激皮肤的深棕色粗布衣裤,脚蹬一双凉鞋。除了一具身体,这些就是他们给予的一切了,特莱拉人之吝啬可见一斑。 屋里没有家具。他们让他从唯一一扇门进来,门内侧没装把手。他抬头望望天花板,又转头看看墙壁和门。尽管这个地方空无一物,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正受着监视。 “帝国卫队的女兵会接待你的。”说完他们彼此间诡异一笑,离开了。 帝国卫队的女兵? 陪同他来的特莱拉人变态般地爱展示自己的易容能力。他永远不知道下一分钟他们那极富可塑性的肉体会变出什么新花样来。 可恶的变脸者! 他们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当然知道他有多么反感易容者。 他能相信变脸者什么?基本没有。他们说过值得一信的话吗? 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 他有自己的记忆。他们把身份意识回灌给了他。死灵本身应该是没有能力恢复原始身份意识的。特莱拉人帮他完成了这一步,他只能接受,因为他了解这套运作流程。 他知道,最初得到的是一具完全成形的成人死灵,只有肉体而没有姓名和记忆——一张擦净原有内容的羊皮纸,特莱拉人几乎想往上写什么就能写什么。 “你是死灵。”他们说。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唯一的名字。他们把他当成可任意调教的婴孩,在训练中要他去杀某个人,此人酷似他侍奉并爱戴的保罗·穆阿迪布,艾达荷现在怀疑那也是一具死灵。倘若果真如此,他们是怎么得到原型细胞的呢? 艾达荷细胞里的某些东西对杀死一个厄崔迪人非常抗拒。他发现自己一手握刀站着,面前被绑住的假保罗正瞪着他,眼神里交织着愤怒与恐惧。 当时记忆一下子涌入了他的意识。现在他还记得死灵这回事,也记得邓肯·艾达荷。 我是邓肯·艾达荷,厄崔迪家族的剑术大师。 他站在这间充溢着黄光的屋子里,紧紧抓住这个记忆。 在沙丘星沙漠下面的穴地里,我为了保护保罗和他母亲而死。我已经回到了这颗星球,但沙丘星已不复存在。而今只有厄拉科斯星。 他读过特莱拉人提供的简史,但不相信。三千五百多年?谁会相信经过这么长时间他的肉体还能存在?除非……有特莱拉人插手。他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以前有过很多个你。”他的教官曾说。 “有过多少?” “雷托皇帝会提供这方面信息的。” 雷托皇帝? 特莱拉人的历史书上说这位雷托皇帝是雷托二世,亦即艾达荷忠心耿耿侍奉过的那位雷托的孙子。然而这位二世(如史书所言)已经变成了某样东西……这种变形过于离奇,艾达荷不指望自己能够理解。 一个人怎么会慢慢变成一条沙虫?任何有思维的生物又怎么可能活上三千多年?即便把香料的抗衰老功效放大到极限,也不可能维持这么长的寿命。 雷托二世,神帝? 特莱拉人的历史不可信! 艾达荷想起有一个奇怪的孩子——应该是双胞胎:雷托和甘尼玛,保罗的孩子,契尼的孩子,这对子女让她难产而死。据特莱拉人的历史记载,甘尼玛的寿命相对正常,而雷托神帝却一直活着活着活着…… “他是个暴君。”艾达荷的教官是这么说的,“他命令我们用再生箱把你造出来,为他效命。我们不知道你的前任发生了什么。” 所以我就来了。 艾达荷再次环视了一下空空荡荡的四壁和天花板。 有微弱的说话声侵入了他的意识。他朝门口望去。声音停下了,至少有一个人听上去是女的。 帝国卫队的女兵? 房门朝里打开,合页没发出一丝声音。进来了两名女子。他最先注意到其中一人戴着面罩,那是一个无形无状的锡巴斯头兜,因吸光而呈纯黑色。他知道,这个女人能透过头兜清晰地看见自己,但她的相貌绝不会暴露一丁点儿,即使借助最精密的透视仪器也无济于事。这个头兜说明伊克斯人或他们的后继者还在帝国活动。两名女子都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身军服,左胸佩戴缀有红流苏的厄崔迪鹰徽。 两人关上门,面朝艾达荷。艾达荷观察着她俩。 蒙面女的身材敦实而强壮,举手投足间带有狂热尚武之人表面上那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另一名女子优雅而苗条,一对杏眼,脸部线条分明、骨架凸出。艾达荷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两人胯部别着刀鞘,鞘内插有针型刀。应该都是擅使这种兵器的高手,这是艾达荷从她俩的动作上得到的印象。 苗条的那个先开口了。 “我叫露莉。请允许我第一个称呼您司令。我的战友不能透露名字,这是雷托皇帝的命令。您可以叫她‘朋友’。” “司令?”他问。 “这是圣上的旨意,由您领导皇家卫队。”露莉说。 “就这样?让我们去跟他谈谈。” “哦,不!”露莉明显吓了一跳,“在适当的时候圣上会召见您的。眼下,圣上希望您在我们的安排下能感到舒适和愉快。” “我必须服从吗?” 露莉没答话,光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我是奴隶吗?” 露莉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绝对不是。只是圣上目前要务缠身,要挤出时间来才能 接见您。圣上派我们来是因为他关心他的邓肯·艾达荷。您在肮脏的特莱拉人手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肮脏的特莱拉人,艾达荷思索了一下。 至少这一点没有变。 他受到圣上的关心,不过露莉的解释提到了一个不寻常的指称。 “他的邓肯·艾达荷?” “难道您不是一位厄崔迪勇士吗?”露莉反问。 她击中了他的要害。艾达荷点点头,随后偏了偏脸瞧向那个神秘的蒙面女。 “你为什么蒙面?” “我必须秘密侍奉雷托皇帝。”她说。是悦耳的女低音,但艾达荷怀疑这副嗓音也经过了锡巴斯头兜的处理。 “那你来这儿干吗?” “圣上派我来查看肮脏的特莱拉人是否对您动过手脚。” 艾达荷突然觉得嗓子发干,费劲地咽了咽唾沫。在宇航公会班机上他几次冒出这个疑虑:假如特莱拉人能训练死灵去谋杀一位挚友,那他们还会在这具再生肉体的脑子里植入其他什么东西呢? “看得出您也想到过这一点。”蒙面女说。 “你是门泰特吗?”艾达荷问。 “哦,不!”露莉插进来,“圣上不允许训练门泰特。” 艾达荷瞟了瞟露莉,又转向蒙面女。不允许有门泰特。特莱拉人的历史没提到这个有趣的事实。雷托为什么取缔门泰特?将人脑训练成超级计算机显然是有用武之地的。特莱拉人向他断言大联合协定依然有效,计算机仍是违禁品。当然,她俩应该知道厄崔迪家族自己也曾雇用过门泰特。 “您怎么认为?”蒙面女问道,“肮脏的特莱拉人对您的脑子动过手脚吗?” “我想……没有。” “但您也不太肯定?” “是的。” “别担心,艾达荷司令。”她说,“我们有办法核实,万一有问题,也有办法解决。肮脏的特莱拉人只试过一次,他们也为那次犯错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那我就放心了。雷托皇帝对我可有指示?” 露莉朗声说道:“圣上让我们明确转告您,他一如既往地敬爱您,正如厄崔迪人一直敬爱您那样。”显然,这句话让她自己充满了敬畏。 艾达荷稍感放松。作为一名厄崔迪家族培养的优秀老兵,他在此番会面中很快掌握了若干情况。这两人都受过严格调教,已经达到盲从的程度。如果锡巴斯头兜足以掩盖蒙面女的个人特征,那说明体格与其相仿的人比比皆是。这一切暗示着雷托身边危机四伏,依然缺不了密探这一见不得光的老行当以及挖空心思设计出来的武器装备。 露莉瞧瞧她的战友。“你看呢,‘朋友’?” “可以把他带到帝堡去。”蒙面女说,“这儿不好,一直有特莱拉人。” “最好洗个热水澡,再换身衣服。”艾达荷说。 露莉还盯着“朋友”。“你确定?” “圣上的英明不容置疑。”蒙面女答道。 艾达荷不喜欢“朋友”的话音里透出来的狂热,不过她也流露出厄崔迪人特有的刚直,这又让艾达荷感到心安。对外人和敌人他们或许会显得愤世而残酷,但对自己人他们既公正又忠诚。最重要的是,厄崔迪人忠于自己。 而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艾达荷想。可是前任的那个我发生了什么?他可以肯定面前两位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但雷托会。 “我们可以走了吗?”他问,“肮脏的特莱拉人留在我身上的臭味得赶紧洗掉。” 露莉朝他露齿一笑。 “来,我会亲自服侍您洗浴。” 沙丘4:沙丘神帝_06 敌人让你强大。 盟友使你衰弱。 我这样说是为了帮助你理解:为何明知帝国内正纠集起一股唯以摧毁我为目标的强大力量,而我却一味姑息。读了这些文字你也许能充分了解这段历史,但我怀疑你是否理解其真谛。 ——《失窃的日记》 赛欧娜觉得,作为义军例会开场白的“展示”仪式长得没完没了。她坐在前排四下里张望,独独不瞧托普利一眼。托普利离她只有几步远,正在主持仪式。这个房间位于奥恩城的工程地道内,他们头一回用,不过跟以前的会议室差别不大,完全可以用作例行集会场所。 义军会议室——B级,她默念。 这个房间名义上的正式用途是储藏室,固定式球形灯除了呆板而耀眼的白光,无法调成其他颜色。屋子长三十步许,宽度略小。要到这里,必须先穿过一连串相似房间构成的迷宫;其中有一间堆放着折叠硬椅,以方便住小宿舍的工程人员取用。现在,赛欧娜四周有十九个战友就坐在这些椅子上,还有几把空椅子是为迟来者预留的。 会议时间定在夜班与早班交接前后,与会人员在这一时段出入工程地道不太会引人注意。大部分义军成员假扮成能源工人——身穿灰色的一次性薄衫裤。赛欧娜等少数几人穿着设备巡检员的绿色制服。 屋子里,托普利单调的声音始终没有间断。主持仪式时他一点也不高八度。事实上,赛欧娜不得不承认他相当精于此道,尤其擅长欢迎新成员。自从内拉坦承她不信任此人,赛欧娜看托普利的眼光就变了。内拉会说出毫不伪饰的无忌之言。在那次冲突之后,赛欧娜对托普利也有了进一步了解。 赛欧娜最终还是扭头望向这个人。银色的冷光未能掩盖托普利苍白的肤色。他在仪式中展示一把仿制晶牙匕,是向保留地弗雷曼人私购的违禁品。一见托普利手里这把匕首,赛欧娜就回想起那次交易。点子是托普利出的,而她当时认为这主意不错。两人在黄昏时分出了奥恩城,托普利带她来到市郊的一间破房子,也就是约定的交易地点。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因为保留地弗雷曼人只能趁着夜色的掩护外出活动。若无神帝的特许,弗雷曼人是不可擅离穴地区的。 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那个弗雷曼人从暗夜里闪了进来,有个同伴留在后面守门。陋室里一面潮湿的墙壁底下搁着一条粗糙的长凳,托普利和赛欧娜就坐在上面。斑驳剥落的泥墙上钉有一根棍子,上面插着一支昏黄的火把,这是屋里唯一的光源。 弗雷曼人张口第一句话就让赛欧娜心生疑虑。 “你们带钱了吗?” 他进门时托普利和赛欧娜都站了起来。托普利似乎并不介意这个问题。他拍了拍长袍底下的钱袋,丁零当啷的。 “钱就在这儿。” 这个弗雷曼人身形消瘦,四肢僵硬,佝偻着背,披着仿制的老式弗雷曼长袍,里面是一件闪闪发亮的衣服,可能是他们自制的蒸馏服。他的兜帽向前伸出,藏起了面孔。火把投下的阴影在他脸上不停舞动。 他看看托普利,又瞧瞧赛欧娜,从长袍底下取出一件用布裹着的东西。 “按原样仿造,只不过是塑料的,”他说,“切不动黄油块。” 他从裹布里抽出一把匕首,举起来。 赛欧娜只在博物馆里见过晶牙匕,此外就是在家庭档案室收藏的古代珍稀录像中看到过它的影像,现在她发现自己意外地被这件仿制品吸引住了。她觉得脑海里有某些隔世记忆被唤醒了——恍然间,这个举着塑料刀的可怜的保留地弗雷曼人仿佛就是昔日真正的弗雷曼人,其手握之物也蓦地变成一把银刃晶牙匕,在昏黄的阴影中微微闪光。 “我保证用于仿造的原件是货真价实的晶牙匕。”弗雷曼人说。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中带着威胁的意味。 赛欧娜听出来了,他的恶意是通过一系列柔和的元音流露出来的,她一下子警觉起来。 “要是告密的话,我们会把你像虱子一样揪出来。”她说。 托普利惊愕地瞥了她一眼。 弗雷曼人似乎整个皱缩了起来。手里的匕首颤抖着,但他的短手指仍向内蜷曲握着刀把,好像扼在谁的喉咙上。 “告密,小姐?哦,不。我们只是觉得这件仿制品要价太低了。虽说做工差点,可是做也好卖也好,我们都要冒极大的风险。” 赛欧娜瞪着他,想起《口述史》里一句弗雷曼老话:“一旦你有了一颗生意人的心,买卖就会占据你的全部生活。” “你要多少?”她问。 他报了个数字,比原先开的价翻了一倍。 托普利倒吸一口气。 赛欧娜看看托普利。“你有那么多吗?” “差一些,但我们谈好是……” “把你带来的都给他,全部。”赛欧娜说。 “全部?” “我不是说了吗?钱袋里每一个子儿都给他。”她把脸转向弗雷曼人,“你收下这些钱。”这不是一句问话,老人听得很明白。他用布裹好匕首,递给她。 托普利嘟嘟囔囔地交出钱袋。 赛欧娜对弗雷曼人正色道:“我们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泰沙,在托诺村给加伦当助手。你有一颗做生意的头脑,这让我震惊,看看弗雷曼人都成什么样了。” “小姐,我们都要生活。”他抗议道。 “你连活着都算不上。”她说,“出去!” 泰沙贴胸抓着钱袋,转身匆匆离去。 看着托普利在例会仪式上挥舞着这把仿制晶牙匕,赛欧娜心里又翻腾起了那一晚的场景。我们并不比泰沙强,她想。仿制品还不如没有。仪式行将结束时,托普利将那把可笑的匕首挥过了头顶。 赛欧娜不再看他,把脸转向左侧注视着坐在另一头的内拉。内拉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她特别留心后排那些新招募的骨干分子。内拉不是一个轻信之人。随着一阵轻微的空气流动,飘来一股润滑油气味,赛欧娜皱了皱鼻子。奥恩城地下深处总是飘散着一股危险的机械味儿!她闻了一下。还有这间屋子!她不喜欢这个集会地。这个地方适合做成陷阱。卫兵可以先封锁室外走廊,再派全副武装人员进来搜查。他们的义举随随便便就能在这儿画上句号。让赛欧娜倍感不安的是,这个房间还是由托普利选定的。 乌洛特犯下的极少数错误之一,她想。正是可怜的乌洛特生前批准托普利加入义军的。 “托普利是市政服务部门的小职员。”乌洛特那时解释说,“要找地方开会或存放武器,他渠道很多。” 托普利的仪式已接近尾声。他把匕首收进一个华丽的盒子,再将 盒子放在脚边的地板上。 “我以我的面孔起誓。”他说着将一边侧脸转向在座者,随后再换另一边,“这就是我的面孔,无论在哪儿你们都能认出我,并清楚我是你们中的一分子。” 愚蠢的仪式,赛欧娜心想。 但她不敢打破成规。这时托普利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面罩戴在头上。赛欧娜也拿出自己的戴上。在座的全都照此行事,屋里一阵骚动。大部分人事先接到过通知,说托普利请到了一位特别来客。赛欧娜将面罩的系绳紧绑在后颈。她迫不及待地要会会此人。 托普利走向唯一一扇房门。所有人都起身把椅子折好集中靠在门对面的墙上,屋里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托普利见赛欧娜打了个手势,便敲了三下门,停顿两拍,再敲四下。 房门打开,一个穿着深棕色官员背心制服的高个男人闪了进来。他没戴面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面孔——那是一张神色倨傲的瘦脸,窄嘴,瘦尖鼻,一对深棕色眼睛凹陷在浓眉下方。屋子里大多数人都认得这张脸。 “朋友们,”托普利说,“这位是艾约·科巴特,伊克斯大使。” “前大使。”科巴特纠正道。他嗓音粗哑且非常克制。他找了个地方背墙而立,朝着一屋子蒙面人说:“今天神帝已下令将我驱逐出厄拉科斯。” “为什么?” 赛欧娜不顾礼节脱口就问。 科巴特猛一转头,旋即将目光聚焦在她戴面罩的脸上。“有人企图行刺神帝。神帝追查凶器,查到了我头上。” 赛欧娜的战友们在她与前大使之间闪出一块空地,说明她在人群中颇有威信。 “那他为什么没有杀你?”她问。 “我认为他是想表明我这个人不值一杀。另外,他还要利用我给伊克斯带信儿。” “什么信儿?”赛欧娜穿过面前的空地,停在距科巴特一两步的地方。科巴特打量着她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他本能的男性欲望。 “你是莫尼奥的女儿。”他说。 无声的紧张气氛在整个屋子弥漫开来。为什么他要挑明自己认出了她?这里他还认出了谁?科巴特看上去不傻。为什么要这样干? “奥恩城里没人不熟悉你的体型、嗓音和举止。”他说,“你戴面罩很可笑。” 她从头上扯下面罩,笑着说:“我同意。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她听到内拉跨前几步贴近自己左侧,内拉挑选的两名助手也跟了上来。 赛欧娜看出科巴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没有给出令她满意的回答,他将性命难保。他的声音并未失去那种自制,只是放缓了语速,而且更加字斟句酌。 “神帝对我说,他知道伊克斯和宇航公会之间有一纸协议。我们正在研制一种机械放大器……用来增强宇航公会的领航能力,而目前这种能力只能靠香料来维持。” “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叫他虫子。”赛欧娜说,“你们那种伊克斯机器能干什么?” “你知道公会领航员需要香料才能看见安全航线吗?” “你们要用机器来取代领航员?” “一种可能。” “关于这机器你要给自己人带什么信儿?” “我要告诉他们,项目可以继续,但必须每天向他递交进度报告。” 她摇摇头。“他不需要这种报告!这是一条愚蠢的口信。” 科巴特咽了咽唾沫,不再掩饰紧张。 “宇航公会和姐妹会对我们的项目很感兴趣。”他说,“他们都有份儿。” 赛欧娜点了一下头。“而且他们的入伙费是向伊克斯人提供香料。” 科巴特怒视着她。“这个项目耗资巨大,我们需要香料来做领航员比对试验。” “这是谎言和欺诈。”她说,“你们的设备永远不会成功,虫子清楚。” “你怎么敢怀疑我们……” “住口!我刚说的话才是你应该带的信儿。虫子要让你们伊克斯人继续欺骗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他觉得开心。” “机器能成功!”科巴特不依不饶。 她光是笑了笑。“是谁要杀虫子?” “邓肯·艾达荷。” 内拉倒抽一口凉气。其他人有的皱眉,有的屏息,纷纷露出吃惊的神色。 “艾达荷死了?”赛欧娜问。 “我猜是的,但神……嗯,虫子拒绝证实。” “你凭什么猜他死了?” “特莱拉人又送了一个艾达荷死灵过来。” “我明白了。” 赛欧娜转身朝内拉做了个手势。内拉走到房间一头取了个扁扁的包裹回来,外面是一层集市店主用来包小商品的粉色纸。内拉把包裹交给赛欧娜。 “这就是让我们保守秘密的价码,”赛欧娜说着将包裹递向科巴特,“也是我允许托普利今晚带你过来的原因。” 科巴特接过包裹,但仍盯着她的脸。 “保守秘密?”他问。 “我们承诺不会向宇航公会和姐妹会揭发你们的欺诈行为。” “我们没有欺诈……” “别犯蠢!” 科巴特干咽了一下。她的意图已经明确:不论是真是假,只要义军四处散布这种说法,到时候自然会有人信。用托普利的话来说,这是“常识”。 赛欧娜瞟了一眼科巴特身后的托普利。没有人是出于“常识”而加入义军的。托普利没意识到他的“常识”也许会出卖他吗?她把目光转回科巴特。 “包裹里是什么?”他问。 赛欧娜从他话音里听出,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我打算送到伊克斯的东西,由你帮我带过去。这是我们从虫子堡垒里得来的两个卷册的副本。” 科巴特低头看着手里的包裹。显然他很想甩掉它,私会叛党使他陷入了意料之外的险境。他愠怒地瞪了托普利一眼,似乎在说:“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这……”他将视线移回赛欧娜,清了清嗓子,“这些……卷册里写了什么?” “也许得由你们的人来回答。我们猜测是虫子的语录,但读不懂密文。”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 “这是你们伊克斯人的拿手好戏。” “要是我们破译不了呢?” 她耸耸肩。“这个我们不会来怪你们。但是,如果你们将这些卷册用于其他目的,或者在成功破译之后没有如实汇报……” “谁能肯定我们……” “我们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其他组织也会拿到副本。相信姐妹会和宇航公会都会毫不犹豫地着手破 译。” 科巴特将包裹往腋下一塞,夹住。 “你凭什么认为神……虫子对你的计划……甚至这个会议都不知情?” “我认为诸如此类的许多事情他都知情,或许他还知道是谁拿了这些卷册。我父亲相信他具备真正的预知能力。” “你父亲相信《口述史》!” “这间屋子里人人都相信。在重大问题上《口述史》与《正史》并不冲突。” “那虫子为什么没有对你采取行动?” 她指了指科巴特腋下的包裹。“也许答案就藏在这儿。” “你们也好,这些密文也好,也许都对他构不成真正的危险!”科巴特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气。他不喜欢受人支使。 “可能吧。说说你为什么提到《口述史》。” 科巴特又一次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威胁。 “《口述史》说虫子不具备人类的情感。” “不是这个原因。”她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内拉朝科巴特逼近两步。 “来……来这儿之前,有人叫我重温一遍《口述史》,说你的人……”他耸了耸肩。 “说我们吟诵它?” “是的。” “谁告诉你的?” 科巴特咽了口唾沫,怯生生地扭头望了一眼托普利,再转向赛欧娜。 “托普利?”赛欧娜问。 “我认为这能帮助他了解我们。”托普利说。 “而且你把首领的名字也透露给他了。”赛欧娜说。 “这个他早就知道了!”托普利的声音又升到了高八度。 “他叫你重温《口述史》的具体哪些部分?”赛欧娜问。 “嗯……厄崔迪家系。” “所以你自认为了解大伙加入义军的原因了。” “他怎样对待厄崔迪家系中的每一个人,《口述史》都说得明明白白!”科巴特说。 “他先放给我们一小段绳子,再把我们吊上去?”赛欧娜问。她听上去似乎不为所动。 “他对你父亲就是这么干的。”科巴特说。 “他又在让我玩反叛游戏?” “我只是个信使。”科巴特说,“你杀了我的话,谁帮你传信?” “还有帮虫子传信。”赛欧娜说。 科巴特没搭腔。 “我认为你不理解《口述史》。”赛欧娜说,“我还认为你不是很了解虫子,也不懂他的口信。” 科巴特气得满面通红。“你凭哪一点不会走其他所有厄崔迪人的老路,去当唯命是从的……”科巴特突然刹住话头,意识到怒火已经让他口不择言了。 “变成虫子核心圈子的新成员,”赛欧娜说,“就像那些邓肯·艾达荷?” 她转过身看了看内拉。那两名助手——阿努克和陶,一下子警觉起来,但内拉依然不动声色。 赛欧娜冲内拉点了一下头。 阿努克和陶都是立誓奉令行动之人,二人上前几步堵住房门。内拉绕到托普利身边站定。 “怎……怎么了?”托普利问。 “我们希望前大使能坦诚相告一切重要事项。”赛欧娜说,“我们要听全部信息。” 托普利哆嗦起来。科巴特额头沁出冷汗。他瞥了瞥托普利,重又望向赛欧娜。那一瞥犹如撕下一层面纱,让赛欧娜窥清了这两个人的真实关系。 她莞尔一笑。这只不过确证了她已经掌握的情况。 科巴特现在一动不动。 “你可以开始了。”赛欧娜说。 “我……开始什么……” “虫子要你带一条密信给你主子。我想听听。” “他……他想加长御辇。” “说明他预计自己还要长身体。其他呢?” “我们要向他大批量供应利读联晶纸。” “干什么用?” “他对自己的要求从不解释。” “这东西他好像是禁止别人使用的。”她说。 科巴特愤愤地说:“他从来不禁止自己使用任何东西!” “你们为他制作过违禁的玩意儿吗?” “我不知道。” 他在撒谎,她想,但决定不去追究。在虫子的铠甲上又找到一条裂缝,这已经够了。 “你的继任是谁?”赛欧娜问。 “他们正要派马尔基的侄女来。”科巴特说,“你可能还记得他……” “我们记得马尔基。”她说,“为什么让他侄女当新任大使?” “我不知道。但这个任命是在神……虫子开掉我之前就定下来的。” “她叫什么?” “赫娃·诺里。” “我们会培养赫娃·诺里的。”赛欧娜说,“而你不值得培养。这位赫娃·诺里也许有些与众不同。你什么时候回伊克斯?” “过完节就走,坐宇航公会第一班船。” “你跟你主子怎么说?” “说什么?” “我的口信!” “他们会照你说的去做。” “好。科巴特前大使,你可以走了。” 科巴特匆忙离去,差点撞上守门的助手。托普利想跟上,但内拉抓着他胳膊让他动弹不得。托普利畏畏缩缩地瞟了瞟内拉强壮的身躯,又看了看赛欧娜。赛欧娜等科巴特离开,门关上之后,才开口说话。 “虫子的口信不单单是传给伊克斯人的,也是给我们的。”她说,“这是虫子向我们下的战书,而且定好了战斗规则。” 托普利试图把胳膊从内拉手中挣脱出来。“你干吗……” “托普利!”赛欧娜说,“我这儿也有条口信要你带一下。叫我父亲去报告虫子,就说我们应战了。” 内拉松开他的胳膊。托普利揉着她刚才抓的地方。“你肯定不会以为……” “趁还来得及,快走,永远别回来。”赛欧娜说。 “你不会是怀疑……” “我叫你走!你太没脑子,托普利。我大部分日子是在鱼言士学校度过的。我学过怎么辨认一个没脑子的人。” “科巴特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并不妨碍……” “他不但认识我,还知道我从帝堡偷了什么!可他没料到我会让他带包裹回伊克斯。我从你的行为看得出来,虫子希望我把那些卷册送到伊克斯去。” 托普利一步步从赛欧娜跟前退往门口。阿努克和陶让出路来,打开门。赛欧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别狡辩是虫子把我和包裹的事透露给科巴特的!虫子不会发没脑子的信息。把我的话传给他!” 沙丘4:沙丘神帝_07 有人说我没有良知。他们是多么虚伪,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坦然面对。我代表自古以来绝无仅有的良知。正如美酒会留下木桶的芳香,我也保留着远祖的朴质,那就是良知的种子。我的神圣即来源于此。我是神,因为唯有我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的传承! ——《失窃的日记》 伊克斯星诸裁判官于大王宫召见雷托皇帝宫廷大使候选人,双方的质询与答辩记录如下: 裁判官:你表示要向我们陈述雷托皇帝的行为动机。请讲。 赫娃·诺里:诸位的正式分析报告并不能解答我接下来要提出的问题。 裁判官:什么问题? 赫娃·诺里:我自问,是什么驱使雷托皇帝去接受这骇人听闻的变形和沙虫身躯,并听任人性丧失?诸位仅仅提到他是为了权力和长生。 裁判官:这些理由还不够吗? 赫娃·诺里:诸位也可扪心自问,是否有人愿意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回报而付出那样的代价? 裁判官:那么以你无可估量的智慧,请告诉我们为什么雷托皇帝甘愿变形为虫。 赫娃·诺里:这里有人怀疑他具备预知未来的能力吗? 裁判官:问得好!这还不足以回报他的变形吗? 赫娃·诺里:但他早已拥有了预知能力,正如之前他父亲那样。不!我认为他之所以孤注一掷选择这条路,是因为他已经预见到,只有作出这样的牺牲才能避免我们的未来发生某些事情。 裁判官:只有他预见到了什么特 别的事? 赫娃·诺里:我不知道,但我建议展开调查。 裁判官:你把暴君美化成无私的公仆了! 赫娃·诺里:难道这不是他们厄崔迪家族的杰出品性吗? 裁判官:官方历史希望我们这样相信。 赫娃·诺里:《口述史》也印证了这一点。 裁判官:你认为虫子暴君还有哪些优良品性? 赫娃·诺里:优良品性,朋友? 裁判官:那就品性,可以了吧? 赫娃·诺里:我叔叔马尔基常说雷托皇帝对自己选拔的共事者非常宽容。 裁判官:而其他共事者都被他无缘无故地处决了。 赫娃·诺里:我认为并非无缘无故,我叔叔马尔基推断出了部分罪名。 裁判官:举个例子。 赫娃·诺里:以蠢笨的手段威胁他的人身安全。 裁判官:以蠢笨的手段威胁,又出新花样了! 赫娃·诺里:而且他不能容忍自以为是。想一想那些受处决的历史学家和他们被销毁的著作。 裁判官:他想掩盖真相! 赫娃·诺里:他对我叔叔马尔基说,他们歪曲历史。请注意!谁能比他更了解历史?我们都知道他总在心里跟谁交谈。 裁判官: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所有的祖先都活在他心里? 赫娃·诺里:我不想参与无意义的争论。我只想说,根据我叔叔马尔基的判断以及他提出的相关理由,我相信这一点。 裁判 官:我们读过你叔叔的报告,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马尔基是在偏袒虫子。 赫娃·诺里:我叔叔认为他是全帝国最有手腕的外交家,也是一个演说大师,而且在你知道的任何领域都是专家。 裁判官:你叔叔没有提到过虫子的残暴吗? 赫娃·诺里:我叔叔认为他极有教养。 裁判官:我问他是否残暴。 赫娃·诺里:有残暴的一面,是的。 裁判官:你叔叔怕他。 赫娃·诺里:雷托皇帝身上绝无丝毫天真之气。只有在他扮天真时,我叔叔才会怕他。这是我叔叔说的。 裁判官:是他的话。 赫娃·诺里:不止这些!马尔基还说:“人类的天赋和多样性给雷托皇帝带来惊喜。他是我最投合的伙伴。” 裁判官:以你无与伦比的智慧,如何解释你叔叔的话? 赫娃·诺里:请别挖苦我! 裁判官:你多心了,我们恭聆赐教。 赫娃·诺里:马尔基的这些话,加上他在信里跟我谈到的其他许多事情,都表明雷托皇帝一直在寻觅新鲜、独创的事物,同时他对这类事物潜藏的破坏力又很警惕。这是我叔叔的观点。 裁判官:对于你和你叔叔所抱的这些观点,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赫娃·诺里:我没有需要补充的了。很抱歉浪费了诸位的时间。 裁判官:你并没有浪费我们的时间。现在批准由你担任已知宇宙之神帝即雷托皇帝的宫廷大使。 沙丘4:沙丘神帝_08 你要记住,我只需向内心求索,就能掌握有史以来任何一门知识。在面对战争心理问题时,我便从中汲取力量。倘若你从未听过受伤者与濒死者的悲号,那么你还不了解战争。而我听过太多这样的悲号,乃至于在耳畔挥之不去。我自己就在战斗结束后发出过呼号。每一个时代我都曾饱受伤痛——来自拳头、棍棒和石块,来自镶贝壳的木棒和青铜剑,来自钉头锤和加农炮,来自箭矢和激光枪,来自原子尘埃死寂的窒息,来自让舌头发黑、肺部积水的生化攻击,来自瞬间喷涌的烈焰和悄然夺命的慢性毒药……还有更多伤痛我不愿一一道来!以上都是我亲眼所见,亦有切肤之痛。有人竟敢质疑我的所作所为,我要对他们说:这些记忆使我别无选择。我并非懦夫,我曾经也是人。 ——《失窃的日记》 在卫星气象控制系统忙于对付越洋海风的温暖季节,沙厉尔边缘地带常在入夜时分迎来一场降雨。莫尼奥在帝堡周边例行巡视,被一场阵雨淋了个正着。他躲入帝堡之前夜幕已降临。南门有个鱼言士守卫帮他脱下打湿的斗篷。她身形敦实,四方大脸,符合雷托遴选卫兵的标准。 “那些该死的气象控制系统可得改进改进了。”她说着递上湿漉漉的斗篷。 莫尼奥向她略一点头,登上通往自己寓所的楼梯。鱼言士卫兵全都知道神帝怕潮,但谁也不及莫尼奥这么细致。 是虫子厌恶水,莫尼奥想,夏胡鲁渴望回到沙丘星。 下地宫前,莫尼奥在寓所里把身子擦干,又换了套干燥的衣裤。没必要去招惹虫子。马上要跟雷托进行一场不能受干扰的谈话,详细讨论即将来临的奥恩节庆城之旅。 电梯下行时,莫尼奥倚着一面墙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连续多天睡眠不足,而且紧张的日子暂时还看不到头。他羡慕雷托不用睡觉。神帝一个月里似乎只需静养数小时就够了。 地宫里的气味和电梯停止时的震动让莫尼奥结束了打盹。他睁开眼,望向大殿正中御辇上的神帝。莫尼奥定一定神,开始了这趟熟悉的长距离步行,走向那个令人生畏的存在。不出所料,雷托看起来很警觉。起码这是个好兆头。 雷托听到电梯下来的声音,还眼见莫尼奥惊醒过来。他看上去很疲乏,这一点可以理解。奥恩之行迫在眉睫,而杂七杂八的事务又让他应接不暇,包括招待星外来宾,筹备鱼言士仪式,接待新任大使,指挥帝国卫队换岗,安排官员们的新老交替,还要设法让邓肯·艾达荷的新死灵融入帝国机器的运行。与日俱增的琐务压在莫尼奥身上,毕竟岁月不饶人哪。 让我算算,雷托思忖。我们从奥恩城返回后的那个礼拜,莫尼奥将年满一百一十八岁。 若服用香料,他的寿命可以数倍于此,但他不肯。雷托很清楚个中缘由。莫尼奥已经迈入渴望长眠的年龄了。他之所以还在世间逗留,只是为了亲眼见到赛欧娜被送进皇家服务机构,当上帝国鱼言士协会的下一任会长。 我的女神们,马尔基过去经常这样称呼鱼言士。 莫尼奥还知道雷托有意安排赛欧娜同某个邓肯育种。是时候了。 莫尼奥停在距御辇两步远处,抬头望向雷托。他眼里有些东西让雷托想起地球时代的异教祭司,在熟悉的神龛前做一番讨巧的祈祷,他们往往也会流露出这副神色。 “陛下,您已经观察新来的邓肯很长时间了。”莫尼奥说,“特莱拉人对他的细胞或脑子动过手脚吗?” “他是干净的。” 莫尼奥深深叹了口气,连身子都哆嗦了一下,但并没有轻松释然之感。 “你反对用他当种男?”雷托问。 “一想到他既是我的祖先,又要生育我的孙辈,就觉得别扭。” “但他给了我一个机会,利用古代的生命形态同我育种计划的现有产物杂交出新一代混血儿。上一次类似的混血育种已经是赛欧娜二十一代之前的事 了。” “我没看出其中的道理。在您的卫队里,邓肯们总是行动最迟缓、警觉性最差的一个。” “我的目的不是按基因分离定律培育优生人种,莫尼奥。你觉得我不清楚由育种计划法则导出的演进图吗?” “我看过您的血缘谱,陛下。” “那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在跟踪和剔除隐性基因。我只重视关键的显性基因。” “还有基因突变,陛下?”莫尼奥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狡黠,引得雷托定睛细看起他来。 “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莫尼奥。” 雷托眼看着莫尼奥缩回到他那具谨言慎行的保护壳里去了。 他对我的情绪真是敏感到了极点,雷托想。我确信他具备我的一部分能力,只不过是在无意识地发挥作用。他提出这个问题,说明连我们在赛欧娜身上已经取得的进展他都有所察觉。 雷托试探地说道:“很明显,你还不清楚我想通过育种计划实现什么目标。” 莫尼奥精神为之一振。“陛下发现我想探究育种计划背后的规则了。” “在长远来看任何法则都是临时性的,莫尼奥。创造性不可能受规则的束缚。” “但是陛下,您亲口提到育种计划法则。” “我刚才怎么说的,莫尼奥?想为创造活动寻找规则,就像企图分离意识与肉体。” “可某些东西的确在逐渐进化,陛下。我在自己身上了解了这一点!” 他在自己身上了解了这一点!亲爱的莫尼奥。他快悟出来了。 “你为什么总在寻找绝对符合逻辑推理的变化,莫尼奥?” “我听您提到过递变式进化,陛下。血缘谱上有这么一个标签。但跟意外有什么……” “莫尼奥!每一次意外都会改变规则。” “陛下,您没有考虑过人种优化吗?” 雷托低头瞪着他,心想:如果我现在说出那个关键词,他能懂吗?也许…… “我是捕食者,莫尼奥。” “捕……”莫尼奥顿了顿,开始摇头。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他想,但这个词让他震惊。神帝是在开玩笑吗? “捕食者,陛下?” “捕食者能改良种群。” “怎么会呢,陛下?您并不恨我们。” “你让我失望,莫尼奥。捕食者不恨猎物。” “捕食者杀戮猎物,陛下。” “我也杀戮,但我不恨。猎物能充饥解渴。猎物是好东西。” 莫尼奥抬眼观察雷托埋在灰色“皮风帽”里的面孔。 难道我没注意虫子现形了?莫尼奥暗想。 莫尼奥战战兢兢地寻找着蛛丝马迹。那具庞大的身躯没有颤动,目光没有失焦,多余的鳍足也没有扭动。 “您渴望什么,陛下?”莫尼奥壮胆问道。 “我渴望人类能够作出真正意义上的长期决策。你知道这种能力的关键是什么吗,莫尼奥?” “这一点您说过很多次,陛下。就是转变思维的能力。” “转变,没错。那你知道我说的‘长期’是什么意思吗?” “对于您,必然是以千年来计量的,陛下。” “莫尼奥,相对于无限,就算我那几千年也不过是眨眨眼的工夫。” “但您的视角一定跟我不一样,陛下。” “从无限的角度而言,任何有限度的长期都是短期。” “那世上就根本不存在规则了吗,陛下?”莫尼奥的话音里隐约带着点歇斯底里。 雷托用微笑来缓解他的紧张。“也许有一条。短期决策总是不具备长期适用性。” 莫尼奥沮丧地摇了摇头。“可是,陛下,您的视角是……” “任何寿命有限的观察者,他的时间总有到头的一天。封闭系统是不存在的。就算我,也无非是在延长有限的界域而已。” 莫尼奥的视线突然从雷托脸上移开,转向远处的陵墓廊道。有一天我也将长眠于此。金色通道会延伸下去,但我的生命已经终结。当然,这并不重要。只有他感知的金色通道持续不断地延伸下去,那才是至关重要的。他把目光转回雷托,但没有直视那对全蓝色眼睛。这庞大的躯体里真的潜伏着一个捕食者吗? “你不明白捕食者的作用。”雷托说。 这句带着读心术意味的话让莫尼奥大吃一惊。他抬眼,与雷托对视。 “理智告诉你即便是我也终有一死。”雷托说,“但你并不相信。” “我怎么能相信自己永远见不到的事情?” 莫尼奥从未感到如此孤独和恐惧。神帝在干什么?我是下来讨论出行细节的……再摸摸他对赛欧娜有何打算。他在耍我吗? “我们谈谈赛欧娜吧。”雷托说。 又是读心术! “您什么时候考验她,陛下?”这个问题一直停留在他舌尖上,现在终于问出了口,不过莫尼奥又害怕起来。 “快了。” “请原谅,陛下,可您一定能理解我有多担心这根独苗的安危。” “别人都挺过了考验,莫尼奥,包括你。” 莫尼奥深吸一口气,回想自己是如何在外力引导下感知到金色通道的。 “家母帮我打过底子。赛欧娜没有母亲。” “她有鱼言士。她还有你。” “难免会有意外,陛下。” 莫尼奥两眼含泪。 雷托别过头不看他,心想:他在忠君和爱女之间进退两难。这种护犊之情多让人心酸哪。难道他看不出全人类就是我唯一的孩子吗? 雷托将目光挪回莫尼奥,说:“你很明智地观察到,即使在我的宇宙里也会发生意外。你从这里没有领悟到什么吗?” “陛下,就这一次,您能否……” “莫尼奥!你肯定不希望我把权力授予一个无能的领导吧。” 莫尼奥退后一步。“是的,陛下,当然不希望。” “那就相信赛欧娜的力量。” 莫尼奥挺起肩膀。“我会尽责而为。” “必须唤起赛欧娜作为厄崔迪一分子的责任感了。” “该当如此,陛下。” “难道这不是我们的义务吗,莫尼奥?” “不可否认,陛下。您什么时候把她引介给新邓肯?” “通过考验之后。” 莫尼奥低头看着地宫冷冰冰的地板。 他三番五次盯着地板,雷托想。他会看到什么?是御辇千年来留下的辙印吗?啊,不——他凝望的是地下深处,他即将于此安息的那个财富与秘密王国。 莫尼奥再次抬眼望向雷托的面孔。“希望她喜欢与邓肯相伴,陛下。” “放心吧。特莱拉人交给我的邓肯没有丝毫走样。” “那我就放心了,陛下。” “他的基因对女性很有吸引力,这一点你肯定注意到了。” “我确实注意过,陛下。” “他那温柔而敏锐的眼神、棱角分明的五官和黑山羊毛般的头发,能彻底融化女人的心。” “陛下所言极是。” “你知道他现在跟鱼言士在一起吗?” “有人向我汇报过,陛下。” 雷托笑了笑。自然有人向莫尼奥汇报。“不久她们就会带他来首次面见神帝。” “召见厅我亲自检查过了,陛下。一切都已备妥。” “有时候我觉得你想让我不中用,莫尼奥。留点小事给我做做吧。” 莫尼奥竭力抑制突然袭来的恐惧感。他躬身后退。“是的,陛下,但有些事我责无旁贷。” 他转身匆匆离去。直到电梯升起,莫尼奥才意识到雷托还没有说“退下”。 他一定知道我有多累。他会原谅我的。 沙丘4:沙丘神帝_09 你内心所思,你的神无不知晓。今天,你的灵魂足为自己的清算人。我不需要见证人。你没有聆听你的灵魂,反去听从你的愤恨与暴怒。 ——雷托皇帝致言一忏悔者,摘自《口述史》 以下为雷托皇帝治下第3508年的帝国状况评估报告,摘自《维尔贝克删节本》。原件藏于贝尼·杰瑟里特教团的圣殿档案馆。经对照显示,所删内容不减损该报告的基本准确性。 以本圣团及其永存之姐妹会的名义,兹声明本报告已认定为真实可信,且具备入载《圣殿编年史》的价值。 奇诺伊和陶索科两位修女已从厄拉科斯星安全返回,她们的报告证实了一宗年代久远的悬案,即雷托皇帝治下第2116年于帝堡失踪的九名历史学家确系遭到处决。报告称,九人均于致昏之后,由其自著书籍所燃火堆焚身而亡。此情状与当时帝国上下的传言完全相符。据判断,该说法出自雷托皇帝本人。 奇诺伊和陶索科带回的一份手写见证笔录载有以下情节:其时有史学界同行向雷托皇帝求问九人下落,雷托皇帝答道: “他们因虚言妄语而自取灭亡。但无心之过不会引我震怒,你等不必畏惧。我并不爱炮制殉道者。殉道者常在人类事务上点缀戏剧性事件,而戏剧性正是我的一个捕食目标。唯有堆砌谎言且以此为傲者该当怵惧战栗。退下,此事不得再提。” 该手写笔录的内在证据显示其记录人系2116年任雷托皇帝总管的艾考尼克。 请注意雷托皇帝使用了“捕食”一词。鉴于圣母赛亚克萨的相关观点认为神帝在自然意义上自视为捕食者,此一现象尤其值得深思。 在雷托皇帝偶一为之的出行中,奇诺伊修女应邀与鱼言士一同随行。其间她奉召与御辇并行,在小跑中同雷托皇帝有一场对话。交谈内容汇报如下: 雷托皇帝说:“走在这条皇家大道上,我有时会感觉自己好像正在城墙上抵御入侵者。” 奇诺伊修女说:“这里不会有人袭击您,陛下。” 雷托皇帝说:“你们贝尼·杰瑟里特就从四面八方围攻我。甚至现在,你还在想法子收买我的鱼言士。” 奇诺伊修女表示自己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神帝只是刹住御辇,目光越过她,看了看自己的扈从。她说扈从们立即止步,原地待命,恭敬地与神帝保持一段距离,他们训练有素,对神帝绝对服从。 雷托皇帝说:“我手下有一批人会向我提供方方面面的情报。不要否认我的指责。” 奇诺伊修女说:“我不否认。” 雷托皇帝看着她说:“别担心你的性命。我还指望你把我的话传到圣殿去。” 奇诺伊修女称,她能看出雷托皇帝已掌握自己的所有情况,包括她肩负着什么使命,包括她接受过专门的口述记忆训练,以及其他的一切。“他就像圣母。”她说,“在他面前我什么也瞒不住。” 接下来雷托皇帝命令她:“朝我的节庆城望过去,告诉我你见到了什么。” 奇诺伊修女望向奥恩城,说道:“我看见了远处的城市,在晨曦中显得很美。右侧是您的森林,郁郁葱葱,我能花上一整天去描述。城市的左侧和四周是您仆役的房子和花园。一些人家看上去很富有,还有一些看上去很贫穷。” 雷托皇帝说:“我们已经把这片景观弄乱了!树木凌乱不堪,还有房子、花园……这样的景观不可能出现让你欣喜若狂的未知事物。” 因先前得到过雷托皇帝的保证,奇诺伊修女大胆问道:“陛下果真希望看到未知事物吗?” 雷托皇帝说:“身处这样的景观之中不会有外在的精神自由。你看不出来吗?你在这儿没有与人共享的开放空间。一切都是封闭的——房门、门闩、门锁!” 奇诺伊修女问:“人类不再需要任何隐私和保护了吗?” 雷托皇帝说:“回去告诉你的姐妹我要重现外在的景观。像这样的景观只能使人转向内心去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精神自由,而大部分人类并不具备如此强大的力量。” 奇诺伊修女说:“我会如实复述陛下所言。” 雷托皇帝说:“务必如此。再通知你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她们应该最清楚为获取特殊禀赋而进行育种的危险性,还有寻求特定遗传目标的危险性。” 奇诺伊修女认为,这明显是指雷托皇帝之父保罗·厄崔迪。请别忘记,我们的育种计划提早一代培育出了魁萨茨·哈德拉克。保罗·厄崔迪在成为弗雷曼人领袖即穆阿迪布的过程中,摆脱了我们的控制。毋庸置疑,这是一位将圣母之力及其他能力集于一身的男性,人类依然在为这些能力付出惨重代价。如雷托皇帝所言: “你们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你们得到了我,一张无法捉摸的百搭牌。而我得到了赛欧娜。” 雷托皇帝拒绝解释他为何提到其总管之女赛欧娜。此事目前已在调查中。 圣殿关切之其他事宜,我方调查人员提供相关信息如下: 鱼言士 雷托皇帝的女子军团已选出参加厄拉科斯十年庆的 代表。每支星球驻军将各派三名代表。(名单详见附表。)按惯例,入选者中无成年男性,甚至鱼言士军官的配偶亦无资格参与。本报告期内鱼言士配偶名单几无变化。我们增补了若干新人,宗谱信息凡有的均已列出。请注意仅有两人带星号标志,系邓肯·艾达荷死灵的后裔。关于我们对雷托皇帝在育种计划中使用死灵的猜测,尚无新情况可补充。 本期间我们尝试在鱼言士与贝尼·杰瑟里特之间结盟的努力均未成功。雷托皇帝继续扩大某些驻军的规模。他仍在强化鱼言士的非军事性任务,同时弱化其军事性任务。此举结果符合预期,即增强了当地民众对鱼言士驻军的敬慕与感恩之心。(规模已有扩大的驻军详见附表。) (编者按:与我方有关的仅限贝尼·杰瑟里特、伊克斯人和特莱拉人的母星驻军。驻宇航公会监察人员数量无增加。) 祭司 除附录所列少数自然死亡与人员交替之外,无重大变化。受命主持宗教仪式的鱼言士军官及鱼言士的配偶依然少之又少,其权力也遭削弱,因为厄拉科斯星不断向他们施压,要求其在采取任何重要行动之前均须请示。圣母赛亚克萨等人认为,鱼言士的宗教职能正在逐渐向外移交。 育种计划 雷托皇帝仅提及赛欧娜但未予解释,还提及我们在他父亲身上所遭遇的失败,除此之外,我方对其育种计划的长期监视活动尚无其他重要发现。有证据表明雷托皇帝的计划存在一定的随机性,其言语中对遗传目标所表明的态度亦可视作进一步的证明,但我们不能肯定他是否对奇诺伊修女吐露真言。需要提请注意的是,他曾屡屡说谎或无预警大幅更改计划。 雷托皇帝继续禁止我们参与其育种计划。他安插在本地鱼言士驻军中的监察人员依然严密监视着我方安排的生育活动,凡未经其认可的均遭“剔除”。在本报告期内,我们是在这一极严厉监管措施下维持现有圣母人数的。我方的抗议没有得到答复。奇诺伊修女就此直截了当地向雷托皇帝发问,他的回答是: “你们要知足感恩。” 我们在这句话里读出了应有的警告之意,故已向雷托皇帝递交了一封措辞得体的致谢函。 财务状况 圣殿仍然维持必要的清偿能力,但相关措施不可松懈。事实上,为预防清偿能力减弱,下一报告期将出台若干新措施。其中包括削减仪式上的美琅脂用量及提高我方常规服务的收费。接下来四个报告期我们拟将大家族女性学费提高一倍。诸位现在当就涨价计划准备相应的辩解理由以应对质疑。 雷托皇帝已拒绝我方就增加美琅脂配额所提出的申请,且未给出理由。 我方同宇联商会的关系依然基础牢固。宇联商会已在上一报告期上马“星宝石”项目并为此组建了区域同业联盟,我方为该项目贡献咨询和谈判能力且已获得可观回报。该项目持续创造的利润应能弥补我方在杰第主星的投资损失且有盈余。该笔投资已作为坏账勾销。 大家族 三十一个前大家族在本报告期内均蒙受了经济灾难。其中仅六家设法守住了小家族地位。(详见附表。)过去千年来已显露的总体趋势仍在延续,即昔日的大家族正在逐渐消亡。需要注意的是,免于灭顶之灾的六个家族均为宇联商会的巨额投资者,其中五家深度参与了“星宝石”项目;另外一家则持有多样化投资组合,包括对卡拉丹古董鲸皮业务的大额投入。 (本期内我方以减少鲸皮存货为代价,将庞迪米储备增加了近一倍。此决策的依据将在下一期重新评估。) 家庭生活 如我方调查人员在过去两千年里所观察到的,家庭生活的同质化现象依然呈现有增无减的态势。例外者应如诸位所料,包括:宇航公会、鱼言士、皇家官员、特莱拉易容变脸者(他们几经努力却仍无生育能力),当然,还有我们自己。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哪个星球,民众的家庭状况都日渐趋同,这种现象不应视为巧合。据我们观察,雷托皇帝的庞大规划已初露端倪。诚然,如今条件最差的家庭也能丰衣足食,但日常生活氛围已变得越来越死气沉沉。 还须提请诸位注意的是,约八代人之前我们曾向圣殿汇报过雷托皇帝的一句陈述: “我是帝国内仅存的奇观。” 圣母赛亚克萨针对这种趋势提出了理论上的解释,该解释已为我们中许多人逐渐接受。圣母赛亚克萨依据“水利专制”这一概念来阐释雷托皇帝的动机。正如诸位所知,民众生活只有普遍完全依赖某种物质或条件,且这种物质或条件又为相对少数的中央集权势力所控制,才有所谓“水利专制”生存的土壤。“水利专制”起源于引流灌溉技术的应用:该技术可促进区域人口增长,当人口数达到一定规模,而且其生死存亡已对水源形成绝对依赖,“水利专制”便应运而生。只要切断水源,即可导致民众大批死亡。 这一现象在人类历史进程中频频出现,不仅限于水资源和耕地出产,还涉及石油、煤炭等通过管网或其他配送网控制的碳氢燃料。曾有一段时期,如迷宫般广为分布的电网 是输送电力的唯一渠道,故而连这种能源也沦为了“水利专制”的工具。 圣母赛亚克萨提出,雷托皇帝正在炮制一个空前依赖美琅脂的帝国。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可以把衰老称为一种疾病,而美琅脂就是其对症之良药,尽管只能缓解病情而无法根治。圣母赛亚克萨还提出,雷托皇帝甚至会散播一种唯有美琅脂才能抑制的新病症。这种猜测虽显牵强,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更有悖常理之事也曾发生过,我们不应忽视梅毒在人类早期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 运输体系和宇航公会 曾为厄拉科斯星独有的三态运输体系(步行靠浮空托盘载运重物,航空运输靠扑翼飞机,星际运输靠宇航公会运输船)开始盛行于越来越多的帝国星球。伊克斯星是一个主要的例外。 我们认为,之所以出现上述现象,部分是因为一成不变的静态生活在各星渐成主导,还有部分原因是,源自厄拉科斯星的运输体系自然会成为各星竞相效仿的样板。伊克斯式事物所招致的普遍反感亦对这一趋势的形成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另外,鱼言士为减轻维护社会秩序的工作量,也在积极推进这套运输体系的普及。 宇航公会方面,这一趋势导致其领航员对美琅脂产生绝对依赖。有鉴于此,我们正密切关注宇航公会与伊克斯人就领航员预知力的机械替代品所开展的研发合作。若失去美琅脂,又没有其他预测远航机航线的方法,每一次超光速航行都可能变成一场灾难。尽管我们对该合作项目并不十分乐观,但成功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在条件允许时我们会提交相关报告。 神帝 除体长略有增加外,我们在雷托皇帝的身体特征方面几乎未注意到其他变化。雷托皇帝厌水的传闻尚未得到证实,但在沙丘时代水确曾用作拦阻沙虫的屏障,弗雷曼人也曾用致命之水杀死小沙虫来制造狂欢时服用的香料萃取物,这两点在我们的档案里均有据可查。 大量证据显示雷托皇帝加强了对伊克斯星的监视,很可能是因为宇航公会与伊克斯人的合作项目。该项目如获成功必将削弱他对帝国的统治。 他与伊克斯星仍保持业务往来,主要是订购御辇的更换配件。 特莱拉人向雷托皇帝交付了邓肯·艾达荷的新死灵。故可确认前任死灵已经死亡,但其死因尚不可知。需要强调的是,以前确有迹象表明雷托皇帝亲手杀死过若干死灵。 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雷托皇帝在使用计算机。倘若他的确在违反自己颁布的禁律以及芭特勒圣战禁令,那么我们就能凭借已掌握的证据向其施压,甚至可能迫使其接受我方酝酿已久的某些合作项目。夺回育种计划的自主权依然是我方极其关切的一个问题。我们将继续就此开展调查,但应牢记以下警告: 正如此前每一份报告所述,我们必须面对雷托皇帝的预知能力。毫无疑问,他所拥有的远超任何祖先的预知能力仍是其实施政治控制的主要依靠。 我们不能与之对抗! 我们相信,他能提前很长时间预知到我方采取的每一项重要行动。因此,我方应采取如下行为准则:我们绝不有意威胁其人身安全;其宏大计划凡我们可识别的,也绝不有意加以破坏。我们将对他采用一如既往的措辞: “只要我们对您有威胁,请通知我们,我们会停止。” 以及: “请与我们分享您的宏大计划,我们或能效力。” 本期内他未就这两个问题给予新的答复。 伊克斯人 除了宇航公会与伊克斯人的合作项目之外,几乎没有重要事项需要报告。伊克斯人将向雷托皇帝宫廷派驻一个名叫赫娃·诺里的新任大使,系马尔基的侄女,而马尔基曾作为神帝的好友而广为人知。继任大使为何敲定赫娃·诺里原因不明,但有少量证据显示生育此人有其特殊目的,也许正是为了培养伊克斯人的宫廷代表。有理由相信马尔基也是体现官方意志的基因设计产物。 我们将继续开展调查。 保留地弗雷曼人 这批由荣耀一时的勇士退化而来的遗民继续充当我们打探厄拉科斯星的可靠情报源。这也是我们下一报告期的一项主要预算支出,因为他们多次要求增加报酬,而我们没有反对的底气。 有趣的是,尽管他们的生活与其祖先几无相似之处,但他们表演的弗雷曼宗教仪式及模仿古弗雷曼人行为方式的能力,均无可挑剔。我们将此归功于鱼言士在弗雷曼人训练中所施加的影响。 特莱拉人 我们不指望邓肯·艾达荷的新死灵会带来任何意外。特莱拉人曾尝试篡改原型的细胞性质和心智,至今仍在领受雷托皇帝的严厉惩罚。 特莱拉人日前派特使再度劝诱我方接受一项合作,其冠冕堂皇的目标是创建一个不需要男性的纯女性社会。基于种种显而易见的原因,尤其是我们认为特莱拉人的一切都不值得信任,故按惯例婉拒了这项提议。我方参加十年庆的使团会向雷托皇帝详细汇报此事。 圣母赛亚克萨、伊托布、玛穆卢特、埃克奈科斯克、阿克莉?谨上 沙丘4:沙丘神帝_10 听上去也许很奇怪,类似于你在我日记中读到的那种激烈斗争,有时对于当事人却是无影无形的。当事人能目睹多少,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其心灵深处的梦境。我对梦境的形成向来兴趣浓厚,正如我热衷于研究行为的形成。这批日记的字里行间充斥着与人类自我观点的斗争——在这场棋逢对手的角力中,脚下的潜意识之井还会涌出源自我们最黑暗历史的动机,我们不但要被迫接受由此酿成的现实,更须与之抗争。这只九头怪总是攻你不备。因此,我祈祷,当你步我后尘走过金色通道时,不再是一个和着无声之乐起舞的稚童。 ——《失窃的日记》 内拉迈着稳定而沉重的步子沿旋梯而上,目标是帝堡南塔顶层的神帝觐见厅。每次绕到塔楼的西南面,眼前都横着从窄条窗射来的数道充满微尘的金色光柱。她知道旋梯盘绕的竖井里装有一部伊克斯电梯,其尺寸足以将主人庞大的身躯载至顶楼,容纳她较小的身形自然不在话下,但她对于自己必须爬楼梯并无怨言。 敞开的窄条窗送来阵阵微风,她闻到了飞沙挟带的那股燧石燃烧味。斜射的阳光照亮了嵌在内墙石材中的红色矿物颗粒,如红宝石般熠熠生辉。她不时透过窄条窗瞟一眼沙丘,却没有一次停下来欣赏四周的景致。 “你具备勇士的坚忍,内拉。”主人曾对她说。 一想起这句话,内拉顿时心生暖意。 塔楼内,雷托的目光正跟随内拉绕着伊克斯电梯井攀登长长的旋梯。一种伊克斯设备将她的活动影像缩小到四分之一,投射在雷托正前方的三维成像区。 她的动作真是一板一眼哪,他想。 他清楚,这种一板一眼来源于她那颗激情充溢而又思维简单的头脑。 她身穿鱼言士蓝军服,外披罩袍,胸口未佩鹰徽。一过塔脚岗哨,她就掀开了锡巴斯头兜,私下觐见须戴头兜是雷托对她的命令。她敦实强壮的身躯与卫队里许多战友相仿,但她的容貌同雷托记忆中任何人都不像——四方脸上,一张大嘴乍一看似乎宽及耳根,其实是嘴角的深纹给人带来的错觉。她有一对浅绿色眼睛和一头旧象牙色短发。前额让脸型更显方正,几乎与淡眉齐平——这两条眉毛毫不起眼,因为下面那对虎目实在抢风头。鼻梁笔直而低平,在快要触及薄唇之处戛然而止。 内拉说话时,那张大嘴一开一合活像某种史前动物。她的力量鲜有外人知晓,而在鱼言士军团内却堪称传奇。雷托曾见她单手托起一个重达一百公斤的男人。莫尼奥知道雷托会在鱼言士中选拔特工,但当初将内拉调来厄拉科斯星并不是由莫尼奥经办的。 雷托转过头去不再看那步履沉重的爬楼影像。他的视线穿过身边的大窗,眺望起南面的沙漠。远处岩石的颜色——棕色、金黄色、深琥珀色——在他意识里舞动起来。遥远的崖壁上挂着一缕粉红,俨然琵鹭的羽翅。琵鹭已经绝种,只存留在雷托的记忆中,但他能运用灵眼观望这一长条浅粉色岩石,仿佛一只复生的琵鹭一掠而过。 他清楚,即使是内拉,楼梯爬到现在也该累了。她终于歇了下来,正好比四分之三塔高标记高出两个台阶,她每回都在那里休息,无一例外。这种一板一眼的脾性,正是雷托把她从遥远的赛普雷克星驻地内调回来的一个原因。 一只沙鹰滑过雷托身边的窗口,距离塔壁仅几个翼长。它的注意力被帝堡底部的阴影所吸引。雷托知道那里时有小动物出没。他的目光越过沙鹰的飞行轨迹,影影绰绰能望见地平线上横亘着一列云团。 对于他内心的古代弗雷曼人而言,这真是难以置信哪:厄拉科斯星上竟然有云,有雨,甚至有开阔的水面。 雷托提醒在自己心里发声的那些人:将沙丘星改造成绿色厄拉科斯星的活动,自我统治之初就一直在义无反顾地推行着,如今幸存的只有这最后一片沙漠——我的沙厉尔了。 很少有人认识到地理对历史的影响,雷托想。人们往往更关注历史对地理的影响。 是谁拥有这条河流?这道苍翠的山谷?这座半岛?这颗星球? 谁也不拥有。 内拉继续登楼,两眼紧盯着 上方梯阶。雷托的思维又转回到了她身上。 在很多方面,她都是我迄今为止最得力的助手。我是她的神。她无条件地崇拜我。即使我开玩笑地攻击她的信念,她也只当是考验。她知道自己能通过任何考验。 雷托派内拉潜入叛党,命令她任何事都要服从赛欧娜,她对此毫无异议。偶尔心中产生动摇,甚至禁不住将这种动摇诉诸言语,她仍能依靠自己的思想恢复信念……严格地说,之前都是如此。然而最新消息表明,内拉现在需要“圣尊”的帮助才能重拾内心的力量。 雷托回忆起与内拉的第一场谈话,那女人因急于取悦神帝而浑身发抖。 “就算赛欧娜派你来杀我,你也必须服从。绝不可让她知道你效忠于我。” “没人杀得了您,主人。” “但你必须服从赛欧娜。” “定当如此,主人。这是您的命令。” “任何事都必须服从她。” “遵命,主人。” 又一次考验。内拉对我的考验毫无异议。她把考验只当成跳蚤叮咬。是主人下的命令,内拉必然服从。我不能让任何事改变这种关系。 在古代,她能成为一位杰出的夏道特,雷托想。这就是他赐给内拉晶牙匕的原因之一,这是一把泰布穴地存留下来的真货,曾经属于斯第尔格的某个妻子。内拉的晶牙匕总是插在长袍遮住的刀鞘中,更像是护身符而非武器。他采用原始仪式赐刀给内拉,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这仪式唤醒了自己本以为永远埋葬了的情感。 “此乃夏胡鲁之齿。” 他伸出覆盖着银色皮肤的双手,把刀递过去。 “接下这把刀,你将成为过去和未来的一部分。倘若玷污这把刀,过去将拒绝给你未来。” 内拉接过刀,又接下刀鞘。 “取指血。”雷托命令。 内拉依令而行。 “收刀入鞘。拔刀必见血。” 内拉再次照做。 目睹着内拉登楼的三维影像,雷托沉浸在古老的仪式里,心中顿生感伤。若非严格遵照弗雷曼人的老规矩使用,晶牙匕会变得越来越脆弱而不中用。到内拉生命终结之时此刀尚可维持外形不变,但它的寿命绝不会比内拉的长多少。 我已经抛弃了一部分过去。 真悲哀啊,昔日的夏道特变成了如今的鱼言士。而一把真正的晶牙匕也沦为主人提升仆人忠诚度的工具。他知道有人认为鱼言士实际上是女祭司——对于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的看法,雷托自有回答。 “他创造了另一种宗教。”那个贝尼·杰瑟里特说。 胡说!我并没有创造宗教。我就是宗教! 内拉走进塔顶圣堂,站定在距雷托的御辇三步远处,恭顺而得体地垂下目光。 雷托仍深陷在回忆里,这时他说:“看着我,女人!” 她抬起头。 “我创造了一种神圣的亵渎!”他说,“这种基于我身体创立的宗教让我恶心!” “是,主人。” 内拉柔软的脸颊上镀了一层金光,她用一对绿眼睛凝视着他,没有疑问,没有理解,都不需要。 假使我派她去摘星星,她也会照办,并全力以赴。她认为我又在考验她。我真的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惹我发火。 “这该死的宗教应当和我一起终结!”雷托喊道,“我为什么要把宗教释放到人民中去?宗教的腐坏是自内而外的——帝国如此,个人如此!全都一样。” “是,主人。” “宗教创造像你这样的激进分子和狂热分子!” “谢主人。” 雷托的佯怒没有持续多久,转眼就沉入了他的记忆深处。内拉的信念裹着坚硬的外壳,怎么砸也留不下一个凹点。 “托普利通过莫尼奥给我打过报告。”雷托说,“谈谈这个托普利。” “托普利是条虫子。” “你跟叛党不就是这么叫我的吗?” “我一切听命于主人。” 一针见血! “这么说托普利不值得培养? ”雷托问。 “赛欧娜对他的评价很中肯:太没脑子。他向口风不紧的人泄密,把自己暴露出来。科巴特一开口,赛欧娜就确证了托普利是卧底。” 人人都这么说,连莫尼奥都不例外,雷托想,托普利不是一个合格的卧底。 这种众口一词让雷托感到好笑。他略施小计搅浑的水在自己眼里却清澈无比。而演员们依然在按脚本演出。 “赛欧娜没怀疑你吗?”雷托问。 “我有脑子。” “知道我为什么召见你吗?” “为了考验我的信念。” 啊,内拉,关于考验,你真是无知啊。 “我需要你对赛欧娜的评价。我要从你的表情和动作里看出你的评价,从你的声音里听见你的评价。”雷托说,“她准备好了吗?” “鱼言士需要这么一个人,主人。为什么您要冒失去她的风险?” “勉强不来,不能让她失去我最珍视的那部分。”雷托说,“她必须完好无损地归顺我。” 内拉垂下目光。“遵命,主人。” 雷托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对于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内拉一律抛出这个标准回答。 “她经受得住考验吗,内拉?” “就主人所说的考验……”内拉抬眼望向雷托的面孔,耸耸肩说,“我不知道,主人。当然,她很厉害。她是唯一逃出狼口的人。可她满脑子都是仇恨。” “一点不奇怪。告诉我,内拉,她会怎么处理从我这儿偷去的东西?” “那些他们说记录着‘您的圣言’的书册,托普利没有向您汇报过吗?” 多奇怪,她只凭语调就能表达出引号的效果来,雷托想。他简略地说了说。 “是的,是的。伊克斯人拿了一份副本,不久宇航公会和姐妹会也都会卖力地研究起来。” “那些书册是什么,主人?” “是我对臣民们说的话。我希望人们读到它。我想知道赛欧娜对她偷的帝堡图纸说过什么。” “她说您帝堡的地窖里囤着大批美琅脂,主人,那些图纸能提供线索。” “图纸里没有线索。她会挖地道吗?” “她正在寻找合适的伊克斯装备。” “伊克斯人不会给她的。” “真有那么一批香料吗,主人?” “是的。” “有传言说您是怎么保卫香料的,主人。如果有人企图窃取您的美琅脂,整个厄拉科斯星都会遭到毁灭。这是真的吗?” “是的。而且帝国也会土崩瓦解。无人能够幸免——宇航公会、姐妹会、伊克斯人、特莱拉人,甚至鱼言士,都不例外。” 她战栗着说:“我决不让赛欧娜来夺取您的香料。” “内拉!我命令过你任何事都要服从赛欧娜。你就是这么来效忠我的吗?” “主人?”她在雷托的怒气中呆立着,信念几近崩塌,这副样子雷托从未领教过。这是他制造的危机,知道必会怎样化解。慢慢地,内拉松了口气。他能看见她的思想已经成型,仿佛在他面前排出了几个发光的字。 终极考验! “你要回到赛欧娜身边,誓死保卫她。”雷托说,“这是我安排给你,而你也接受了的任务。为什么选中你、为什么让你佩着一把斯第尔格家族的刀,这就是原因。” 她把右手伸向藏在长袍底下的晶牙匕。 真是百试百灵啊,雷托想,一件武器能将一个人圈入预设的行为模式之中。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内拉僵直的身躯。她的两眼除了崇拜之外空无一物。 极端的浮夸专制主义……我厌恶它! “退下!”他喝道。 内拉转身迅速离开了“圣尊”。 这样做值得吗?雷托不禁疑惑起来。 不过内拉带来了他想了解的情况。内拉重新树立起了信念,而且清晰地向雷托揭示了某种事实,某种他无法在赛欧娜淡去的影像中看清的事实。内拉的直觉是可以信赖的。 赛欧娜已经达到我期望的临爆点了。 沙丘4:沙丘神帝_11 邓肯们总想不通我为什么选择女人充当战斗力,其实我的鱼言士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一支临时军队。虽然她们也有残暴的一面,但女性的战斗思维与男性有本质区别。自创世伊始,她们的行为模式就被永久性地预设为更倾向于保护生命。历史证明她们是金色通道最理想的守护者。我还为她们设计了有针对性的强化训练。她们都有一段与普通生活隔离的经历。我替她们安排别有深意的集体生活,给她们留下绵延一生的愉快回忆。每个人都在姐妹们的陪伴下迈入成年,并准备迎接意义更为深远的事件。与友伴们情同手足地共度一段时光,总会让你心怀壮志。怀旧的迷雾会渐渐遮蔽集体生活的真实经历,而代之以一段虚幻的记忆。由此,当下篡改了历史。同时代人并不都处在同一条时间长河之中。过去永远在变,但几乎无人觉察。 ——《失窃的日记》 向鱼言士传过话,雷托在入夜后下到地宫。他觉得与新邓肯·艾达荷的首次见面最好安排在一间黑屋子里,让这个死灵在目睹准沙虫躯体之前先听一听雷托的自我介绍。距圆形中央大殿稍远处有一间黑岩里凿出来的小偏厅,符合这次会面的要求。这间屋子天花板很低,但大小足以容纳雷托和他的御辇。照明来自雷托控制的隐藏式球形灯。房间只设一道门,分为大小两扇——大的供御辇出入,小的走人。 雷托驾着御辇进入这间偏厅,随后关上大门,只开小门。他定了定神,准备受一番折磨。 无聊是个越来越严重的问题了。特莱拉的死灵样板已经成了千篇一律的无聊之物。雷托曾有一次警告特莱拉人不要再送邓肯来了,但他们清楚在这件事上可以违背雷托的旨意。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抗旨而抗旨! 特莱拉人如果发现一件重要的事能在其他方面保护自己,就会充分利用这件事。 有个邓肯在,能让我心里的保罗·厄崔迪高兴。 莫尼奥新任总管那会儿,雷托曾在帝堡里向他交代:“特莱拉人交来的每一个邓肯,都必须先完成细致的准备工作,才能带到我这里来。我的女神们要给予他们抚慰,还要回答某些问题,此事由你负责。” “哪些问题她们可以回答,陛下?” “她们知道。” 经过这么多年,莫尼奥早就对整个流程一清二楚了。 雷托听到黑屋外响起莫尼奥的声音,接着是鱼言士护卫的声音,还有新死灵与众不同的犹犹豫豫的脚步声。 “就进这道门。”莫尼奥说,“里面很暗,你进去后我们还要把门关上。一进门就站住,等圣上发话。” “为什么这里面很暗?”邓肯的话音咄咄逼人,又流露出满腹狐疑。 “他会解释的。” 艾达荷被推入屋子,门在他身后关死。 雷托知道死灵看见的是什么——除了重重深影就是一片漆黑,连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都摸不准。像以前那样,雷托调出了保罗·穆阿迪布的嗓音。 “很高兴又见面了,邓肯。” “我看不见你!” 艾达荷是勇士,是勇士就有攻击性。雷托松了一口气,这个死灵的确不走样地复制了原型。特莱拉人用来唤醒死灵生前记忆的道德剧总会在他头脑里留下某些不确定因素。有些邓肯相信自己确曾危及保罗·穆阿迪布本人的性命。眼前的一位就带着这种幻觉。 “我听到了保罗的声音,可我看不见他。”艾达荷说,毫不掩饰话音里的受挫感。 为什么一位厄崔迪人要玩这种愚蠢的把戏?保罗肯定在很久以前就死了,而这个是雷托,他只不过携带着保罗复苏的记忆……携带着其他许多人的记忆!——如果特莱拉人的说法可信的话。 “有人已经对你说过,你只是一长串复制人中最新的一个。”雷托说。 “我没有那些记忆。” 雷托看得很清楚,这个邓肯虽然摆出了勇士惯用的那套虚张声势的架势,却已难掩歇斯底里之态。特莱拉人该死的再生复原技术又留下了常见的意识紊乱后遗症。这个邓肯徘徊在震惊的边缘,强烈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雷托知道,现在要用最巧妙的抚慰手法才能让这个可怜的家伙镇静下来。而这个过程会让双方都疲惫不堪。 “很多事都变了,邓肯。”雷托说,“不过有一样没变。我仍然是厄崔迪人。” “他们说你的身体……” “是的,也变了。” “该死的特莱拉人!他们想让我杀死一个我……嗯,很像你的人。我忽然想起了我是谁,那个是……那个人有可能是穆阿迪布的死灵吗?” “变脸者的把戏,我可以保证。” “他的长相还有说话的腔调是那么像……你确定吗?” “一个演戏的,错不了。他活下来了吗?” “当然!他们就是这样唤醒了我的记忆。他们还向我解释了这件该死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邓肯。我讨厌这件事,但为了能让你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只能允许他们这么干。” 那些潜在的牺牲品总是能幸存下来,雷托想。起码能从我见过的这些邓肯手里捡回一条命。也有出错的时候,有的邓肯会杀死假保罗,那就只能报废了。妥善保存着的原型细胞还有的是。 “你的身体怎么了?”艾达荷问。 现在穆阿迪布可以退下了。雷托恢复了平时的声音。“我接受了一层沙鲑皮肤。此后就一直在变形。” “为什么?” “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解释。” “特莱拉人说你看上去像条沙虫。” “我的鱼言士是怎么说的?” “她们说你是神。为什么你叫她们鱼言士?” “一个古老的幻想。最早的女祭司在梦中跟鱼交谈。她们通过这种途径学到了宝贵的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那些女人……也是她们之前和之后的所有人。” 雷托先是听见艾达荷喉咙里发出干咽的声音,接着听他说道:“我明白为什么要进黑屋子了。你在给我时间适应。” “你总是反应很快,邓肯。” 除 去你反应慢的时候。 “你已经变形多久了?” “三千五百多年。” “那么特莱拉人说的都是真话了。” “他们不太敢再瞎说了。” “这段时间够长。” “非常长。” “特莱拉人已经……复制我许多次了?” “许多次。” 接下来该问我多少次了,邓肯。 “我被复制过多少次了?” “我会让你自己去查档案。” 这就开始了,雷托想。 这场问答似乎总能让邓肯们满意,但所有问题万变不离其宗: “我被复制过多少次了?” 邓肯们的肉体没有区别,但同源的死灵不能互通记忆。 “我记得我是怎么死的。”艾达荷说,“眼前一片哈克南人的刀光剑影,大队人马来抓你和杰西卡。” 雷托临时恢复了穆阿迪布的声音:“当时我在场,邓肯。” “我是替代品,对吗?”艾达荷问。 “是的。”雷托说。 “前一个……我……我是说,他怎么死的?” “凡人终有一死,邓肯。档案里都有记载。” 雷托一边耐心地等这个邓肯开口,一边猜想那些粉饰过的历史能瞒他多久。 “你到底是什么样子?”艾达荷问,“特莱拉人说的沙虫身体是什么样的?” “有一天它会变成沙虫之类的东西。我的身体已经变形得很厉害了。” “什么叫沙虫之类的东西?” “它将有更多的神经节,还会有意识。” “能不能开灯?我想看看你。” 雷托发出打开泛光灯的指令。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黑墙和灯光经过刻意安排,能把光线集中打在雷托身上,让每个细节都暴露无遗。 艾达荷从头至尾打量着这具布满银灰色壳面的躯体,看到了初始状态下的沙虫棱节和弯弯曲曲的身子……曾经的腿足部分变成了两个小凸起,而且长短还略有差别。他把目光移回到尚有模样的手和臂上,最后抬眼注视那张粉色皮肤的“风帽脸”——这张脸滑稽地凸出在身体一端,相对于整个庞然大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好了,艾达荷,”雷托说,“我警告过你的。” 艾达荷默默地指了指准沙虫躯体。 雷托代他提了那个问题:“为什么?” 艾达荷点点头。 “我仍然是一个厄崔迪人,邓肯,而且我以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切荣誉向你保证,我不得不这样做。” “怎么可能……” “你迟早会明白。” 艾达荷一个劲儿摇头。 “真相很难一下子接受。”雷托说,“你需要先了解其他情况。相信一个厄崔迪人的话。” 千百年来的经验告诉雷托,只要唤起艾达荷心底里对厄崔迪这块牌子的忠诚,就能把他即将冲口而出的一大堆私人问题给堵住。这一招再次奏效了。 “所以我将继续为厄崔迪人效力。”艾达荷说,“听上去很熟悉,是吗?” “在很多方面是这样,老朋友。” “你也许可以叫我老朋友,但我没法这么叫你。我该怎么效力?” “我的鱼言士没说过吗?” “她们说我将指挥你的精英卫队,卫兵都是从鱼言士中选拔出来的。我不明白。一支女子军队?” “我需要一位可靠的伙伴来指挥卫队。你不同意?” “为什么用女人?” “男人和女人有不同的行为模式,而女性具备极其宝贵的特质,正可堪当这一重任。”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认为她们不能胜任?” “有些看上去是很厉害,可……” “还有一些,啊,对你很温柔?” 艾达荷脸红了。 雷托觉得这是一种迷人的反应。邓肯们是当今极少数还会脸红的人。这种反应不难理解,它形成于邓肯们的早期训练,是对个人荣誉敏感所致——十足的骑士风度。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信赖女人的保护。”艾达荷说。红晕从两颊渐渐褪去。他瞪眼瞧着雷托。 “可我一直信赖她们,就像信赖你一样——托付生命的信赖。” “说到保护,你的敌人是谁?” “莫尼奥和我的鱼言士会把最新情况交代给你。” 艾达荷交换了一下支撑脚,身体随着心跳的节奏来回摆动。他环视小屋,但并未聚拢目光。随后,看上去突然下定了决心,他蓦地转向雷托。 “我该怎么称呼你?” 雷托一直在等待这个表示顺服的信号。“‘陛下’可以吗?” “是……陛下。”艾达荷直视着雷托那一对标准的弗雷曼蓝眼,“鱼言士说的是真话吗——你的……记忆包含……” “我们都在这里,邓肯。”雷托用他祖父的嗓音说。 “连女人们也在,邓肯。”这是他祖母杰西卡的声音。 “你熟悉他们。”雷托说,“他们也熟悉你。” 艾达荷颤抖着慢慢吸了一口气。“我需要一点时间来习惯。” “我自己一开始也正是这么想的。”雷托说。 艾达荷爆发出一阵大笑,连身子都哆嗦起来。雷托觉得一句小小的自嘲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但他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艾达荷说:“鱼言士的任务是让我心情愉快,不是吗?” “她们做到了吗?” 艾达荷细看雷托的脸庞,认出了厄崔迪人特有的面相。 “你们厄崔迪人一向能把我看透。”艾达荷说。 “这样说就对了。”雷托说,“你已经意识到我不单单是一个厄崔迪人,而是全体厄崔迪人。” “保罗也说过这话。” “的确如此!”从语气和腔调足以听出说话的正是穆阿迪布。 艾达荷大喘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房门。 “你剥夺了我们的一部分东西。”他说,“我能感觉出来。那些女人……莫尼奥……” 我 们,你,雷托想,邓肯们总是站在人类的一边。 艾达荷把视线转回雷托脸上。“作为交换,你给了我们什么?” “覆盖整个帝国的‘雷托和平’!” “我能看出来人人都幸福美满!因此你需要一支私人卫队。” 雷托微微一笑。“我的和平其实是强制性稳定。人类反对稳定由来已久。” “所以你给了我们鱼言士。” “还有一套你不可能看错的等级制度。” “一支女子军队。”艾达荷嗫嚅道。 “这是引诱男性的终极力量。”雷托说,“对于好斗的男性来说,性永远是一种压制手段。” “她们就干这个?” “她们能抑制和疏导过度的欲望,由此减少让人痛苦的暴力。” “你让她们相信你是神。我觉得不能接受。” “诅咒神圣是一种亵渎,对我,对你,都一样!” 艾达荷皱了皱眉。他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 “你在玩什么游戏,陛下?” “一个非常古老的游戏,但规则是新的。” “是你的规则!” “你宁可我把一切倒退回宇联商会、兰兹拉德联合会和大家族统治的时代吗?” “特莱拉人说已经没有兰兹拉德联合会了。你不允许任何真正的自治存在。” “那好,我可以把位子让给贝尼·杰瑟里特。或者让给伊克斯人或特莱拉人?要么你想让我再找一个哈克南男爵来凌驾于整个帝国之上?只要你同意,邓肯,我就退位!” 一个个问题如雪崩般压了下来,艾达荷再一次摇起了头。 “极权假如落在错误的手中,”雷托说,“就会变得危险而反复无常。” “而你的手就是正确的?” “这一点我不能确定,但我可以告诉你,邓肯,我对历史上的那些掌权之手一清二楚。我了解他们。” 艾达荷转过身去背对着雷托。 这个偏激的人类姿势真不可思议,雷托想,既拒不接受,又承认自己的脆弱。 雷托冲着艾达荷的后背发话。 “你的反对很有道理,受我驭使的民众并不充分知情,也并非完全心甘情愿。” 艾达荷向雷托半转过身,抬头望向他的“风帽脸”,接着稍稍伸长脖子,盯住那对全蓝色眼睛。 他在观察我,雷托想,却只能揣摩我的脸。 厄崔迪人都要学习如何读懂脸部和身体的微妙信号,艾达荷就是个中高手。不过可以看得出,他现在渐渐意识到:雷托是深不可测的。 艾达荷清了清嗓子。“你会要我去做的最坏的事是什么?” 多像邓肯!雷托想。这是典型的一个。艾达荷会向一位厄崔迪人效忠,向其誓言的守护神效忠,但他也暗示不会越过自己的道德底线。 “你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必要手段保护我,以及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 “关于我的弱点。” “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神?” “并不全然。” “你的鱼言士提到叛党。” “是有叛党。” “为什么?” “他们太年轻,我没能让他们相信我这条路更光明。任何事你都很难去说服年轻人。他们个个天生万事通。” “以前我从来没听过一个厄崔迪人会这样讥笑年轻一代。”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太老了——老上加老。每过去一代,我的任务就会变得更艰巨。” “你的任务是什么?” “跟我久了你慢慢会明白的。” “如果我辜负你了怎么办?你的女人会干掉我吗?” “我尽量不让鱼言士负疚。” “可你会让我负疚?” “假如你接受的话。” “万一我发现你还不如哈克南人,我会反对你。” 多像邓肯。他们衡量一切邪恶的标准就是哈克南人。关于邪恶他们真是无知啊。 雷托说:“男爵鲸吞了一个又一个星球,邓肯。还有什么比这更糟呢?” “吞下整个帝国。” “我正在孕育我的帝国。我将为它的诞生而死。” “要是我能相信……” “你答应担任卫队司令吗?” “为什么选我?” “你是最优秀的。” “危险差事,我想象得出。我的前任们就是干着这份危险差事死的吗?” “有些是。” “真希望我有他们的记忆!” “有了这些记忆你就不是真正的你了。” “但我还是想了解他们。” “你会的。” “这么说厄崔迪人仍然需要一把快刀?” “我们有些任务只有邓肯·艾达荷能胜任。” “你说……我们……”艾达荷咽了咽唾沫,回头瞥了瞥房门,再转回来盯着雷托的面孔。 雷托用穆阿迪布的语气说话,但嗓音还是自己的。 “我们最后并肩向泰布穴地攀登的时候,我忠于你,你也忠于我。这一点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 “这是你父亲。” “这是我!”从雷托庞大的身躯厉声喝出保罗·穆阿迪布的声音,总是会让死灵战栗。 艾达荷低声说道:“你们所有人……都在一个……身体……”他刹住话头。 雷托没有作声。现在是关键时刻。 片刻,艾达荷咧嘴露出那副人人皆知的满不在乎的笑容。“现在我要对最了解我的雷托一世和保罗说话。请好好任用我,因为我衷心爱戴你们。” 雷托合上眼睛。这种话总是让他伤感。他知道爱正是自己最致命的弱点。 一直在外面听动静的莫尼奥来救场了。他进门问道:“陛下,要我把邓肯·艾达荷领到他的卫队那里去吗?” “好。”雷托只能挤出这一个字。 莫尼奥握住艾达荷的胳膊带他退下。 好一个莫尼奥,雷托想,干得好。他是那么了解我,但我不指望他能真正懂我。 沙丘4:沙丘神帝_12 我了解我祖先的邪恶,因为我就是他们。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我知道,在你们这些读者中间,极少有人会如此评价自己的祖先。你们从来没想过,每一个祖先都是幸存者,而若要幸存,有时非得作出残酷的决定,这种恣意妄为是文明人坚决不容许的。然而你们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你们能接受自身的灭绝吗? ——《失窃的日记》 清晨,首日上任鱼言士司令的艾达荷一面穿戴,一面努力摆脱噩梦的纠缠。那个梦让他惊醒了两次,两次他都走上阳台凝望星空,而噩梦依然在脑海里喧嚣不止。 女人……身披黑甲赤手空拳的女人……像一伙没头脑的暴徒般粗声喊叫着向他冲过来……还挥舞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她们蜂拥而至,一个个张开嘴露出可怕的尖牙! 他就是在这时惊醒的。 晨曦几乎无助于驱散噩梦的余悸。 他们在北塔为他安排了一套住处。阳台俯瞰一大片沙丘,尽头是一面悬崖,崖脚下隐约有个泥舍村落。 艾达荷一边扣着上衣,一边瞭望这片景观。 为什么雷托只用女兵? 几名长相标致的鱼言士提出要陪新司令共度良宵,遭到艾达荷拒绝。 性诱并不像是厄崔迪人的作为!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滚金边的黑色军服,左胸佩有红色鹰徽。至少这是一样熟悉的东西。没有军衔标志。 “她们认识你的脸。”莫尼奥是这么说的。 古怪的小个子,这个莫尼奥。 这个想法让艾达荷愣了一下。印象中莫尼奥个子其实不小。非常自制,没错,可并不比我矮。莫尼奥似乎把自己隔离了起来,却又……很泰然。 艾达荷环视房间——松松软软的靠垫,隐藏在锃亮的棕色木墙板内的一应器具——舒适得堪称奢侈。浴室铺着华丽的浅蓝色瓷砖,设有盆浴和淋浴设施,至少可容纳六人同时洗浴。整个寓所都在诱人放纵。在这些房间里,你会放任感官沉溺于享乐的回忆之中。 “聪明。”艾达荷自言自语道。 响起一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司令?莫尼奥来了。” 艾达荷向外瞥了一眼,远处的悬崖呈现出长年暴晒的颜色。 “司令?”声音拔高了一点。 “请进。”艾达荷大声应道。 莫尼奥走进来,关上门。他一身衣裤都是粉笔白,让人不得不盯着他的脸看。莫尼奥扫视了一下屋里。 “这就是她们给你安排的地方。该死的女人!我猜她们是想献殷勤,但应当更明白事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艾达荷问。话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我不是莫尼奥见过的第一个邓肯·艾达荷。 莫尼奥只是笑了笑,耸耸肩。 “恕我无礼,司令。那么你想住在这里吗?” “我喜欢这儿的风景。” “但不喜欢这些家具。”莫尼奥没有使用疑问语气。 “可以换掉。”艾达荷说。 “我会办妥的。” “我猜你是来向我交代职责的。” “我尽量说清楚。我知道一开始样样事情在你眼里都显得那么古怪。如今这个文明跟你熟悉的那个有本质区别。” “我能看出来。我的……前任是怎么死的?” 莫尼奥耸了耸肩。这似乎是他的标准姿势,不过并无谦卑之意。 “他作了个决定,但没来得及避开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莫尼奥说。 “具体一点。” 莫尼奥叹了口气。邓肯们总是这样——太爱刨根问底。 “他死于叛乱。你想知道细节吗?” “对我有用吗?” “没用。” “今天我想拿到这场叛乱的完整简报,不过请先回答:为什么雷托的军队里没有男人?” “他有你。”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关于军队他自有一套奇怪理论。我跟他讨论过许多次。在听我解释前你不想先用早餐吗?” “不能边吃边谈吗?” 莫尼奥转向门口,只喊了一个字:“上!” 接下来的情景让艾达荷看呆了。一队年轻的鱼言士应声鱼贯而入。两个人从活 动墙板后面搬出一张折叠桌和两把椅子,摆在阳台上。其他人布置好两套餐具。另有人端来早餐——新鲜水果、热面包卷、微微散发香料和咖啡因味的滚烫饮料。她们干起活儿来不声不响,干脆利落,显然都对这套流程习以为常了。像进来时那样,她们又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这奇妙的表演开始还不到一分钟,艾达荷就已经和莫尼奥面对面坐在了餐桌两头。 “每天早上都这样?”艾达荷问。 “只要你吩咐。” 艾达荷尝了口饮料:美琅脂咖啡。他认出了水果,是一种名叫“帕拉丹”的卡拉丹嫩瓜。 我最喜欢吃的。 “你们真了解我。”艾达荷说。 莫尼奥笑了笑。“我们有经验。现在,聊聊你的问题吧。” “还有雷托的奇怪理论。” “好的。他说纯男性军队对于作为其基础的平民太过危险。” “这是疯话!没有军队,就不会有……” “我知道你的理由。但他说,史前聚落由已过育龄的男性行使一种筛选机制,而男性军队就是这种机制的残留物。他还说,有个事实始终在蹊跷地重复着:总是年长男子将年轻男子送上战场。” “筛选机制,什么意思?” “被投入筛选的人必须守在危险的外围,保护中间的育龄男女和幼者。身处外围的最先遭遇捕食者。” “那对……平民会有什么危险呢?” 艾达荷咬了一口瓜,发现它熟得恰到好处。 “圣上说,当不存在外敌的时候,纯男性军队总会把矛头转向自己的人民。永远如此。” “为了争夺女人?” “也许是。不过他显然不相信会这么简单。” “我不觉得这是个奇怪的理论。” “还没完。” “还有?” “嗯,是的。他说纯男性军队会滋生强烈的同性恋倾向。” 艾达荷瞪着对面的莫尼奥。“我从来没……” “当然没有。他谈到力比多升华、精力转移,还有其他那些东西。” “其他还有什么?”听到心目中的男性形象遭到贬低,艾达荷不由着恼。 “青春期态度;男孩子扎堆;纯恶意的玩笑;哥们儿义气……诸如此类的东西。” 艾达荷冷冷说道:“你怎么看?” “我想起——”莫尼奥扭头看着风景说道,“他说过的一些事确实让我信服。他是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士兵。他提出要为我演示实例——他心中冻结着无数著名军事人物的青春期。我拒绝了。我仔细读过历史,能认出这些特征。” 莫尼奥转过头来,紧盯着艾达荷的眼睛。 “好好想想吧,司令。” 艾达荷素以坦诚待己为豪,这些话刺痛了他。军队中保留着青年期和青春期崇拜?的确所言不虚。他自己的经历中就有这样的例子…… 莫尼奥点头道:“受制于所谓纯心理因素的同性恋者,不管是潜在的还是公开的,往往会沉湎于导致痛苦的行为——可能是受虐,也可能是施虐。圣上说这可以追溯到史前聚落的考验行为。” “你相信他吗?” “是的。” 艾达荷咬了一口瓜,却已经尝不出甜味。他咽了下去,又放下勺子。 “我一定会好好思考的。”艾达荷说。 “这就对了。” “你没吃。”艾达荷说。 “我天不亮起床,已经吃过了。”莫尼奥指了指自己的盘子,“那些女人老是诱惑我。” “她们得手过吗?” “偶尔。” “你说得对。我认为他这套理论确实奇怪。还有其他说法吗?” “哦,他还说,摆脱了青春期同性恋心理的束缚之后,男性军队从本质上说无异于强奸犯。强奸往往伴随着谋杀,那可不是为了生存。” 艾达荷沉下脸来。 莫尼奥的嘴角掠过一丝干笑。“圣上说,在你那个时代,全靠厄崔迪式的纪律和道德约束才阻止了某些极端事件的发生。” 艾达荷哆嗦着发出一声长叹。 莫尼奥往后一靠,想起神帝曾经说过:“无论我们多么渴求真相,自我觉醒的那一刻总是不愉快的。我们对真言师没有好感。” “那些该死 的厄崔迪人!”艾达荷说。 “我就是厄崔迪人。”莫尼奥说。 “什么?”艾达荷惊问。 “他的育种计划,”莫尼奥答,“特莱拉人一定提到过。我是他妹妹和哈克·艾尔-艾达的直系后裔。” 艾达荷朝他倾过身去。“那么请告诉我,厄崔迪人,为什么女兵比男兵更好?” “女人更容易成熟。” 艾达荷不解地摇头。 “在生理上,女性自有一种从青春期强制进入成熟期的方式。”莫尼奥说,“如圣上所言,‘怀胎十月会让你改头换面’。” 艾达荷靠回椅背。“他是怎么知道的?” 莫尼奥光是盯着他看,直到艾达荷想起雷托心怀芸芸众生——有男人,也有女人。这让他陷入了沉思。莫尼奥见状回想起神帝就类似情形有过一句描述:“听了你的话,他那副表情跟你预想的一模一样。” 冷场还在继续,莫尼奥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大家都知道,圣上深不可测的记忆也曾让我哑口无言。” “他对我们说的是实话吗?”艾达荷问。 “我相信他。” “但他干了那么多……我是说,比如这个育种计划,已经持续多久了?” “从最开始,也就是他从贝尼·杰瑟里特手里夺过育种计划的那天起,直到现在。” “他想干什么?” “我也想知道。” “可你是……” “一个厄崔迪人,他的侍卫长,没错。” “你还没有说服我为什么女子军队更好。” “女性延续种族。” 终于,艾达荷的沮丧和怒气有了发泄目标。“头一晚我和她们干的就是这档子事吗?育种?” “有可能。鱼言士不采取避孕措施。” “他真该死!我不是牲口,让他从一个畜栏赶到另一个畜栏,就像……就像……” “像种马?” “是的!” “但圣上拒绝走特莱拉人的老路,他禁止基因手术和人工授精。” “特莱拉人有什么……” “他们是活生生的例子,连我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变脸者不能生育,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群聚有机体。” “其他那些个……我……有当种男的吗?” “有一些。你有后代。” “谁?” “我是其中一个。” 艾达荷直视莫尼奥的眼睛,这混乱的关系突然让他晕头转向。艾达荷觉得无法理解。莫尼奥明显老得多……可我是……究竟谁的年纪更大?究竟谁是前辈谁是后人? “有时候我自己也想不通。”莫尼奥说,“希望这句话能让你好受些,圣上向我保证过你绝不是我的后代,在任何通常意义上都不是。不过你倒可以帮我生几个后代。” 艾达荷一个劲儿地摇头。 “有时我觉得只有神帝本人才能理解这些事。”莫尼奥说。 “再有就是这件事!”艾达荷说,“自封为神。” “圣上说他创造了一种神圣的亵渎。” 艾达荷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我本打算听他说什么?雷托皇帝的好话? “神圣的亵渎。”莫尼奥又说一遍。这几个字从他舌尖吐出,带着幸灾乐祸的怪味。 艾达荷审视着莫尼奥。他恨他的神帝!不……他怕神帝。但怕什么就恨什么不是人之常情吗? “你为什么信他?”艾达荷问。 “你问我是不是信仰普世宗教?” “不是!他有信仰吗?” “我认为有。”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他说他希望不要再制造变脸者了。他三令五申,他的人种只要完成配对,就必须以传统方式生育。” “这跟我的问题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问我他相信什么。我认为他相信偶然性。我认为这就是他的神。” “那是迷信!” “想想帝国的形势吧,这种迷信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艾达荷瞪着莫尼奥。“你们这些该死的厄崔迪人。”他咕哝道,“你们什么都敢干!” 莫尼奥留意到艾达荷憎恶的语气里还掺杂着佩服。 邓肯们一开始都是这样。 沙丘4:沙丘神帝_13 你我之间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你已经有答案了,就是祖先记忆。我的祖先记忆会亮闪闪地映现在心中;而你的却只能在暗中起作用,有人称之为直觉或宿命。这些记忆对你我都会产生杠杆效应——影响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行动。你觉得自己能躲开?我就是伽利略。我站在这里告诉你:“它的确在运行。”这种运行所产生的力量如此之强,从来没有凡夫俗子敢于出手抵挡。如今我就要向它发起挑战。 ——《失窃的日记》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有一次她盯着我看,记得吗?当时赛欧娜估计我不会留意,她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沙鹰在猎物巢穴的上空盘旋。这是你自己说的。” 雷托说着,在御辇上将身体转了九十度,把“风帽脸”凑近莫尼奥。莫尼奥正在御辇旁边小跑。 天色微明。一道高耸的人造山脉将沙厉尔帝堡与节庆城连接起来,山脊上铺着一条如激光般笔直的沙漠大道。眼下,这条路开始划出大弧线,沉入一道道阶梯状峡谷,然后跨过艾达荷河。河流在远处喧嚣奔腾,空气中湿雾迷蒙,不过雷托并未合上御辇前部的泡形密封舱罩。他的沙虫分身一接触潮气就说不出地难受,但人类分身爱闻雾中那一缕沙漠植物的甜味。他下令全队停止前进。 “为什么停下来,陛下?”莫尼奥问。 雷托没有回答。只听御辇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他拱起庞大的身躯,把脑袋挺得高高的,使目光越过右侧的禁林,眺望到远方银光粼粼的凯恩斯海。他又转向左侧,那儿还有屏蔽场城墙的遗迹,在晨光中只显现一道逶迤的矮影。此处的山脊抬高到近两千米,将沙厉尔合围在内,限制其空气中的水分。从雷托所处的高度远眺,能看到一个缺口,那儿就是他组织兴建奥恩节庆城的地方。 “一时兴起。”雷托答。 “我们不该过了桥再休息吗?”莫尼奥问。 “我没在休息。” 雷托凝视前方。前面有一连串“之”字弯,从这里看过去只是一些扭曲的阴影;经过一座仿若横亘在仙境中的大桥,这条大道就跨过了艾达荷河,接着爬上一段缓坡,再下坡直接通往奥恩城。现在整个城市只露出一片闪闪发光的尖顶。 “这个邓肯看上去听话了。”雷托说,“你跟他长谈过了?” “严格遵照您的吩咐,陛下。” “好。这次只有四天。”雷托说,“别的邓肯都要更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他已经开始忙着指挥您的卫队了,陛下。昨夜他们又巡逻到很晚才回。” “邓肯们都不喜欢在空旷的地方行路。凡是有可能让我们陷入危险的东西,他们都会顾虑重重。” “我知道,陛下。” 雷托转过头来直视莫尼奥。总管身穿白制服,外披一件绿斗篷。他站在敞开的泡形舱罩旁边,不远不近,恰好是此类出行所要求的护卫距离。 “你很尽职,莫尼奥。”雷托说。 “谢陛下。” 后面的卫兵和百官都与御辇保持着一段划清尊卑界限的距离。大部分人甚至在有意避嫌,以免让人误会自己偷听了雷托与莫尼奥的对话。除了艾达荷。他拨出一部分鱼言士卫兵分列在皇家大道两侧。现在他站在那儿直盯着御辇。艾达荷身着镶白边的黑制服,是鱼言士所赠的礼物,莫尼奥提到过。 “她们非常喜欢这一个。他很胜任自己的职责。” “他的职责是什么,莫尼奥?” “这……保护您的人身安全,陛下。” 卫队女兵一律身穿紧身绿军服,左胸佩有红色厄崔迪鹰徽。 “她们紧盯着他。”雷托说。 “是的。他在教她们手势信号。他说这是厄崔迪的传统。” “一点不错。奇怪,前一个怎么没这样做?” “陛下,如果您不知道……” “我开玩笑的,莫尼奥。前一个邓肯没有危机感,最后闹得不可收拾。这一个接受我们的解释了吗?” “他对我表示接受,陛下。 他已经很投入地为您效力了。” “为什么他只佩了一把腰刀?” “女人们说服他相信,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卫兵才能带激光枪。” “你小心得过头了,莫尼奥。告诉她们,现在还远远没到担心这个邓肯的时候。” “遵命,陛下。” 雷托明显感觉新任卫队司令并不喜欢大臣们在场。他站得离他们远远的。艾达荷了解到他们大部分是行政官员。为了这次出游,他们都打扮得光鲜无比,准备好好出一出风头,同时也在神帝面前亮亮相。雷托知道这些人在艾达荷眼里有多傻气。但在雷托印象中,以前有过远比这更傻气的盛装出行,今天算是收敛的了。 “你把他介绍给赛欧娜了吗?”雷托问。 一听到赛欧娜,莫尼奥立刻愁眉紧锁。 “冷静点。”雷托说,“她偷看我那会儿就很招我喜欢了。” “我感觉她很危险,陛下。有时我觉得她能看透我心底里的想法。” “这个聪明孩子明白老爸的心意。” “我不开玩笑,陛下。” “是的,我能看出来。你注意到邓肯越来越不耐烦了吗?” “他们巡视过这条路,一直到离桥不远的地方。”莫尼奥说。 “有什么发现吗?” “和我发现的一样——新出现一伙保留地弗雷曼人。” “又是请愿?” “请别动怒,陛下。” 雷托再一次向前方眺望。为了这次漫长而庄严的出行不得不暴露在野外,还要举行冗长的仪式去稳定鱼言士的军心,这一切都让雷托头疼。现在,还要再受一次请愿的折磨! 艾达荷跨前几步,在莫尼奥正后方站住。 艾达荷的动作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当然不会这么早,雷托想。 “为什么停在这里,陛下?”艾达荷问。 “我通常要在这里停一停。”雷托答。 的确如此。他转头望向仙境桥的对岸。大道蜿蜒向下出了峡谷高地,进入禁林,再穿过河边几片农田。雷托常常停在这儿看日出。今晨,虽然阳光依旧照在熟悉的景物上,但有些东西……在搅动陈年记忆。 这几片皇家种植园的农田越过禁林边界向外铺展开去。太阳在起伏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将金光遍洒于麦浪之上。麦田让雷托想起沙漠,想起曾经独霸这片土地的广袤沙丘。 沙丘还会独霸此地的。 麦田与他记忆中的沙漠存在一定色差,不完全是那种硅石的亮黄色。雷托回头远望四面环崖、庇护着往昔的沙厉尔,其颜色明显不同。他再次向节庆城眺望,照例感觉到一阵痛楚——每经历一次痛楚,就表明他无数颗心又向那彻头彻尾的异类转化了一点点。 今早是什么东西让我想起自己丢失的人性?雷托自问。 皇家队伍人人都在遥望熟悉的麦田和森林,但雷托知道,只有自己依然将这片郁郁葱葱的景观当成“拜赫尔比勒马”——无水之海。 “邓肯,”雷托说,“看到城市前面那块地方了吗?那就是坦则奥福特。” “恐怖之地?”艾达荷显然吃了一惊,他扫了眼奥恩城,旋即将目光移回雷托。 “‘拜赫尔比勒马’,”雷托说,“已经在植被下面埋藏了三千多年。如今活在厄拉科斯星上的人,只有我们两个亲眼见过这片沙漠的原貌。” 艾达荷向奥恩城望去。“屏蔽场城墙在哪里?”他问。 “‘穆阿迪布缺口’在那儿,就是我们建起这座城市的地方。” “那一溜小山丘,就是屏蔽场城墙?发生了什么?” “搬到了你脚下。” 艾达荷抬头瞧瞧雷托,低头看看大道,又环视四周。 “陛下,我们可以走了吗?”莫尼奥问。 莫尼奥心里有只嘀嗒嘀嗒不停在走的钟,他是驱赶大家执行计划的挥鞭人,雷托想。还有接见贵宾等重要事宜,他感到时间紧迫。而且,他不喜欢神帝同邓肯们谈论旧时代 。 雷托忽然意识到这次停留的时间远远长于以往。之前在晨风中跑了一阵,百官和卫兵现在都感到寒意袭身。毕竟有些人穿的华服更多是为了装点门面而非防风御寒。 还是那句话,雷托想,或许门面也是一种自保。 “以前都是沙丘。”艾达荷说。 “绵延数千公里。”雷托补充道。 莫尼奥思绪翻腾。他熟悉神帝这种深陷沉思的状态,但今天还带着一丝伤感。可能是受了前任邓肯之死的刺激。雷托一伤感,也许就会忽略掉重要的事情。神帝的情绪或念头由不得谁说三道四,他只是担心被人乘虚而入。 必须警告赛欧娜,莫尼奥想。这个傻丫头能听我话就好了! 她的反叛精神远远超过当年的莫尼奥。远远超过。雷托驯服了莫尼奥,让他感受到了金色通道及其作为育种链的一环所承担的责任,然而在莫尼奥身上奏效的方法并不适用于赛欧娜。莫尼奥发现了这一区别,他对自己所受的训练原本是深信不疑的,现在却有了新的认识。 “我没有看到明显的路标。”艾达荷说。 “就在那儿,”雷托指着一个方向说道,“森林的边界上。那条路通往裂岩。” 莫尼奥对他俩的谈话听而不闻。是对神帝的极度崇信最终让我俯首帖耳的。雷托永远不停地给人以意外和惊奇。他的行为不可捉摸。莫尼奥瞥了一眼神帝的侧影。他变成了什么? 莫尼奥早期的一项任务是研究帝堡的秘密档案,包括雷托的变形历史。然而与沙鲑的这种共生关系,即使读了雷托本人的言谈记录也仍然是个不解之谜。如果这些档案是真实可信的,那么沙鲑皮肤几乎能让他长生不老并免受一切暴力伤害。其庞大身躯带横棱的要害部位甚至还能吸收激光枪的射击能量! 先是沙鲑,再变成沙虫——正是一个出产美琅脂的完整循环。这个循环就在神帝体内潜伏着……静静等待完成的那一天。 “前进吧。”雷托说。 莫尼奥意识到自己愣神了。他从胡思乱想中收回思绪,只见邓肯·艾达荷正在微笑。 “过去我们管这叫‘捡羊毛’。”雷托说。 “我很抱歉,陛下。”莫尼奥说,“我刚才……” “你在‘捡羊毛’,不过没关系。” 他的心情好点了,莫尼奥想,看来我得谢谢邓肯。 雷托在御辇上调整好位置,使泡形舱罩保持半开,只留出能让脑袋自由活动的空间。雷托驱动御辇前行,车轮嘎吱嘎吱轧过路面上的小石子。 艾达荷靠近莫尼奥,与他并肩小跑。 “御辇底下有浮空球,可他还是用轮子,”艾达荷问,“为什么?” “圣上喜欢轮子,不爱用反重力装置。” “这东西是怎么开的?他怎么来操控它?” “你问过他吗?” “还没得着机会。” “这辆御辇是伊克斯人制造的。” “说明什么?” “据说圣上是靠特定的意念来驱动和操控这辆车的。” “你不确定?” “他不喜欢别人问他这类问题。” 即使对于他的心腹,莫尼奥想,神帝也是一个谜。 “莫尼奥!”神帝喊道。 “你最好回到卫兵那边去。”莫尼奥说着示意艾达荷退后。 “我宁愿在前面领头。”艾达荷说。 “圣上不喜欢这样!请退回去。” 莫尼奥匆忙上前凑近雷托的脸庞,同时留意到艾达荷已经后撤,穿过百官队列,归入了殿后的卫队。 雷托俯视着莫尼奥说:“我觉得你处理得很好,莫尼奥。” “谢陛下。” “你知道邓肯为什么要在前面领头?” “当然,陛下。他理应在此护卫。” “这个邓肯有危机感。” “我不明白,陛下。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的确不明白,莫尼奥。” 沙丘4:沙丘神帝_14 女性的分享思维起源于家庭成员间的分享——照顾幼者、采集和准备食物、分享爱与悲喜。悼亡仪式起源于女性。宗教始于女性专权,仅因其社会权力过于集中才被强行剥夺。最先研究医药的、行医的也是女性。两性之间从未出现过明确的平衡,因为权力总是依附于特定的社会角色,正如其必须依附于知识一样。 ——《失窃的日记》 在圣母特希厄斯·艾琳·安蒂克眼里,这个上午不啻一场灾难。不到三小时前,她与随行真言师马库斯·克莱尔·卢怀塞尔率使团从宇航公会固定轨道式远航机转登首班小型班机,飞抵厄拉科斯星。着陆后,她们被安排在节庆城使馆区最靠边的馆舍内。这里的房间既小又不太干净。 “再往外一点我们就进贫民窟了。”卢怀塞尔说。 接下来,她们又被禁止使用通信设施。不管怎么按开关或拨动袖珍拨盘,所有显示屏依然是一片空白。 安蒂克向护送她们的鱼言士队长表示抗议。这名队长目光阴沉,眉毛低挂,一身肌肉壮实得像干惯粗活的人。 “我要向你的司令投诉!” “节庆期间不允许投诉。”悍妇粗声粗气地说。 安蒂克怒视着队长。谁都知道,她那皱纹密布的老脸只要一露出这副表情,就算其他圣母见了也要惧怕三分。 悍妇只是笑笑说:“我还带了个口信。你们觐见神帝的排位调到末尾了。” 贝尼·杰瑟里特使团的大部分成员都听到了这条口信,连级别最低的随侍见习生都品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到那时所有香料配额都已分定,甚至(愿诸神保佑!)一点也不剩了。 “我们本来是排在第三的。”安蒂克说,她的声音在当时的情形下显得格外温和。 “这是神帝的谕令!” 安蒂克听得懂鱼言士的这种语气:再抗议就要动粗了。 一上午的灾难,还要受鱼言士的气! 在她们这片紧巴巴的住宿区,靠近中央有一间非常逼仄、近乎空置的屋子,安蒂克就坐在这里靠墙的一条矮凳上。旁边摆着一张简陋低矮的小床,顶多是招待侍祭的规格!绿墙漆已泛白,脏兮兮的。屋里只有一盏年久失修的球形灯,除了黄色无法调成其他颜色。种种迹象表明这里一直用作储藏室。屋内有一股霉味。黑色塑料地板上到处都是凹坑和刮痕。 安蒂克抚平遮住膝盖的黑色长袍,向低头跪在面前的见习信使弯下身子。这名信使长着一头金发和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脸和脖子上挂着恐惧与兴奋的汗水。她身上的棕黄色袍子已落满灰尘,下摆沾着街上蹭来的泥土。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安蒂克柔声安抚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带回了一条重磅消息,一直在瑟瑟发抖。 “是的,圣母。”她依然低垂着目光。 “再说一遍。”安蒂克下令,同时心想:我在拖时间,其实我听得很清楚。 信使抬起目光,直视安蒂克那对全蓝眼睛,这是见习生和侍祭的规定动作。 “我按照吩咐前往伊克斯大使馆同他们取得联系,并带上您的问候。然后问他们有没有口信要我带回来。” “好了,好了,孩子!我知道。说要点。” 信使大喘一口气。“接待我的人自称奥思瓦·耶克,是代理大使,前大 使的助理。” “你确认他不是变脸者?” “毫无迹象,圣母。” “很好。我们认识这个耶克。你继续说。” “耶克说他们正在等待新任……” “赫娃·诺里,新任大使,没错。她今天到这儿。” 信使伸出舌头润润嘴唇。 安蒂克在脑子里记下一条备忘,要安排这可怜姑娘在更基础的培训中回回炉。尽管这条口信确实事关重大,信使还是应当具备更强的自控力。 “接着他让我稍等。”信使说,“他离开房间,马上带了个特莱拉人回来,是个变脸者,我确定。有明显迹象……” “我确定你是对的,孩子。”安蒂克说,“现在说一下……”这时卢怀塞尔进门,打断了安蒂克的话。 “是在传达伊克斯人和特莱拉人的口信吗?”卢怀塞尔问。 “这孩子正在复述。”安蒂克答。 “为什么不叫我?”安蒂克抬眼看了看这位随行真言师,心想卢怀塞尔可以算这一行的顶尖高手了,只是对级别地位太敏感。不过卢怀塞尔还年轻,她长着一张性感的杰西卡式鹅蛋脸,所携带的基因也容易养成任性的脾气。 安蒂克轻声说:“你的侍祭说你正在冥想。” 卢怀塞尔点点头,坐到小床上,对信使说:“继续。” “变脸者说他有个口信要带给圣母们。他说的是‘圣母们’。”信使说。 “他知道这次来了两个。”安蒂克说。 “人人都知道。”卢怀塞尔说。 安蒂克重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信使身上。“你现在能进入记忆入定状态吗,孩子?把变脸者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一遍。” 信使点点头,身体后摆坐在脚跟上,两手紧扣大腿。她深呼吸三次,闭上眼睛,让肩膀松垂下来。她开始复述,声音变成尖尖的鼻音:“转告圣母们,今夜之前帝国将无神帝。我们将于今日其抵达奥恩前发动袭击,万无一失。” 信使哆嗦着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仰视安蒂克。 “那个伊克斯人,耶克,叫我赶快回去报信。随后他以那种特殊的方式触碰我左手手背,这让我更相信他不是……” “耶克站在我们这边。”安蒂克说,“把他的手语信息告诉卢怀塞尔。” 信使看着卢怀塞尔说:“我方已被变脸者攻占,无法行动。” 卢怀塞尔吃了一惊,正要从床上起身,安蒂克说:“我已经在门口布置了必要的守卫措施。”安蒂克瞧了瞧信使,“你可以退下了,孩子。你的任务完成了。” “是,圣母。”体态轻盈的信使不失优雅地站立起来,但她的动作显然表明她已听出安蒂克的弦外之音。完成不等于胜任。 信使出去后,卢怀塞尔说:“她应该找个借口观察一下使馆,看看有多少伊克斯人被换掉了。” “我倒不这么想,”安蒂克说,“这方面她表现挺好。可惜的是,她没能从耶克那儿打听到更详细的情报。恐怕我们已经失去他了。” “特莱拉人给我们传信的目的非常明显,毫无疑问。”卢怀塞尔说。 “他们的确企图行刺。”安蒂克说。 “当然,蠢货是会这么干的。但我说的是他们为什么要传信过来。” 安蒂克点头道:“他 们觉得我们现在除了入伙别无选择。” “而且假如我们试图警告雷托皇帝,特莱拉人会知道我方谁传的信、对方谁接的头。” “万一特莱拉人得手了呢?”安蒂克问。 “不可能。” “我们不了解他们的具体计划,只知道大致时间。” “要是那个姑娘,那个赛欧娜也有份呢?”卢怀塞尔问。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你听过宇航公会的完整报告吗?” “只看过摘要。够了吗?” “够了。她有份的可能性很大。” “可能性很大这类话尽量别说。”卢怀塞尔说,“我们不希望有人怀疑你是门泰特。” 安蒂克干巴巴地说:“我相信你是不会出卖我的。” “你觉得宇航公会关于赛欧娜的分析正确吗?”卢怀塞尔问。 “我掌握的信息还不够。如果他们判断得对,那她就是个非同寻常的角色。” “就像雷托皇帝的父亲一样非同寻常?” “公会领航员能躲开雷托皇帝父亲的神谕之眼。” “但躲不开雷托皇帝。” “我仔细读过宇航公会的完整报告。与其说她在隐藏自己和自己涉及的行动,不如说,嗯……” “她在淡出,他们说,她在淡出他们的视野。” “只有她一个。”安蒂克说。 “会不会也在淡出雷托皇帝的视野?” “他们不清楚。” “我们敢不敢联系她?” “为什么不敢?”安蒂克反问。 “讨论这些也许都没意义,假如特莱拉人……安蒂克,我们至少该试试发个警告给他。” “我们没有通信设备,鱼言士卫兵又把着门。我们的人只许进,不许出。” “是不是该找个卫兵谈谈?” “我也想过。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可以说,当时担心她们是变脸者。” “居然派卫兵把门。”卢怀塞尔咕哝道,“你说他有可能已经知情了吗?” “任何事都有可能。” “关于雷托皇帝,这是唯一有把握说的话。”卢怀塞尔说。 安蒂克轻叹一口气,从凳子上站起身。“真怀念过去的日子,香料永远要多少有多少。” “永远正是又一种幻觉。”卢怀塞尔说,“希望我们已经好好吸取教训了,不管特莱拉人今天有什么结果。” “不管结果如何,他们一定干得很拙劣。”安蒂克嘟囔着说,“神啊!再也找不到好刺客了。” “只有艾达荷死灵。”卢怀塞尔说。 “你说什么?”安蒂克盯着她的同伴。 “只有……” “是的!” “死灵动作太慢。”卢怀塞尔说。 “可脑子不慢。” “你怎么想?” “特莱拉人有没有可能……不,就连他们也不会那么……” “一个艾达荷变脸者?”卢怀塞尔低声问。 安蒂克默默地点了点头。 “忘掉这个念头。”卢怀塞尔说,“他们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对特莱拉人下这样的定论是危险的。”安蒂克说,“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叫一个鱼言士卫兵进来!” 沙丘4:沙丘神帝_15 无休无止的战争使任何时代的社会状况都大同小异。人们每时每刻都要保持抗击外敌的警觉性。你所看到的是独裁者的铁律。任何新生事物都成了危机四伏的前线地带——新行星、待开发的新经济领域、新思想、新设备、新来者——凡带“新”字的一律可疑。封建制度实已根深蒂固,只不过有时打着政治局或类似机构的幌子出现。世袭就是一条权力延续的路径。有权有势的家族总是高居庙堂之上。天界的凡间代理人或其同等地位者手握财富分配权。而且他们清楚必须控制继承制度,否则权力就会渐渐烟消云散。现在,你理解“雷托和平”了吗? ——《失窃的日记》 “有没有通知贝尼·杰瑟里特接见时间变更了?”雷托问。 队伍已进入第一道浅谷,接着就是一连串通往艾达荷河大桥的“之”字弯。上午尚未过去四分之一,斜挂的太阳让几个大臣脱掉了斗篷。艾达荷同一小队鱼言士走在队伍左侧,制服上已有尘土和汗水的痕迹。陪着皇家队伍疾行慢跑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 莫尼奥绊了一下,马上又稳住了身子。“已经通知了,陛下。”调整时间表是麻烦事,但以往的经验告诉莫尼奥,节庆期间常有临时变更计划的情况。他一直备有应急方案。 “她们还在申请设立常驻厄拉科斯的大使馆吗?”雷托问。 “是的,陛下。我还是用老话答复的。” “一个‘不’字就够了。”雷托说,“没必要再提我厌恶她们那股自以为是的宗教味儿。” “是,陛下。”莫尼奥与雷托保持着御前随行所规定的最远距离。今晨虫子分身表现得很活跃——那些身体信号莫尼奥看得清清楚楚。这无疑是空气中的水分造成的。水分似乎总会把虫子激出来。 “宗教总是导致浮夸专制主义。”雷托说,“贝尼·杰瑟里特之前,最精于此道的是耶稣会。” “耶稣会,陛下?” “你学历史的时候一定看到过吧?” “我记不清了,陛下。是哪个年代的事?” “没关系。研究一下贝尼·杰瑟里特就足以了解浮夸专制主义了。当然,她们并不是始于自我欺骗的。” 圣母的日子要不好过了,莫尼奥心想,神帝打算教训她们,而她们对此很抵触。可能会有大麻烦。 “她们有什么反应?”雷托问。 “我得到的反馈是,她们很失望,但并没有坚持。” 莫尼奥又想:我最好提醒她们坏消息还没完。而且她们不能同伊克斯和特莱拉的代表团接触。 莫尼奥摇了摇头。这样会逼她们搞出一些卑鄙的阴谋来。最好警告一下邓肯。 “它会滋生自证预言,还会给种种丑行披上正当的外衣。”雷托说。 “您是指……浮夸专制主义,陛下?” “正是!它用自以为是的高墙把邪恶保护起来,将所有对邪恶的批判都阻挡在外。” 莫尼奥始终警惕地观察着雷托的身体,注意到他在下意识地扭手,庞大的分节躯体也时有抽搐。假如虫子在这里现形,我该怎么办?莫尼奥脑门上冒出了冷汗。 “它靠故意歪曲的概念来抹黑反对者。”雷托说。 “这么过分,陛下?” “耶稣会管这叫‘巩固权力基础’。这就是伪善的直接根源,而矛盾的言行总是会暴露伪善。他们的言行永远不一致。” “这方面我一定要认真研究,陛下。” “最后,它只能依靠罪恶来统治,因为伪善会导致猎捕女巫之类的宗教迫害,它需要替罪羊。” “真可怕,陛下。” 队伍拐过一道弯,山岩间有个缺口,恰好露出远处的大桥。 “莫尼奥,你在仔细听我讲吗?” “是的,陛下。很仔细。” “我在解释巩固宗教权力基础的某种手段。” “我听出来了,陛下。” “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谈起宗教权力总让我感到不安,陛下。” “就因为你和鱼言士正在以我的名义行使这种权力?” “正是如此,陛下。” “权力基础是一样非常危险的东西,它会吸引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们把攫取权力当成终极目标。你明白吗?” “明白,陛下。所以您极少批准政府职位的申请。” “说得好,莫尼奥!” “谢陛下。” “每一种宗教的阴影里都潜伏着一个托尔克马达。”雷托说,“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我知道,就是我叫人把他从所有记录里都删去了。” “为什么,陛下?” “他太丑恶。谁反对他,他就点谁的天灯。” 莫尼奥压低声音:“就像那些惹您生气的历史学家,陛下?” “你在质疑我的行为吗,莫尼奥?” “不,陛下!” “好。那些历史学家死得很平静。没有一个人经受过火烧的痛苦。而托尔克马达酷爱以受火刑者的惨叫声来取悦他的神。” “真恐怖,陛下。” 队伍又拐过一个能看见桥的弯道。距离似乎并未缩短。 莫尼奥再次观察神帝。虫子分身虽未显露更多,但已经够明显的了。莫尼奥能感觉到,那不可揣测、杀人毫无预兆的“圣尊”正在释放一股威胁。 莫尼奥不寒而栗。 这番奇怪的……说教意味着什么?莫尼奥清楚,鲜少有人能听到神帝讲这些大道理。这既是特权又是负担。也是“雷托和平”的一个代价。一代又一代人在“雷托和平”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向前迈进。只有帝堡里的核心圈子才了解和平中偶尔出现的那些动荡——每当发生这类事件,就需要动用鱼言士去预防暴力的发生。 预防! 莫尼奥瞟了瞟默然不语的雷托。神帝合着眼,一副冥思的神情。这又是一个虫子的迹象——一个很危险的迹象。莫尼奥不觉哆嗦起来。 雷托能预测他自己那疯狂的暴力吗? 正是这种对暴力的预测能力让帝国上下在崇拜与恐惧中战栗。雷托知道应该将卫兵调动到哪个地方,去镇压一场短命的叛乱。在叛乱实际发生前他就知道了。 这种事情就算想一想也会让莫尼奥口干舌燥。有好几次莫尼奥相信,神帝能读透一个人的思想。哦,雷托还雇用密探。不时有个全身遮盖的身影畅通无阻地经过鱼言士岗哨,登上雷托的塔顶凌云阁或下到地宫。肯定是密探,但莫尼奥怀疑他们的作用仅仅是确证雷托已经掌握的情况。 仿佛为了加深莫尼奥的恐惧,雷托开口了:“别对我的行事方式苦思冥想,莫尼奥。让领悟水到渠成。” “我会努力的,陛下。” “不,不要努力。另外,你有没有宣布香料配额不变的消息?” “还没有,陛下。” “延迟宣布。我改主意了。你知道,一定还会有人行贿。” 莫尼奥叹了口气。他接受的贿赂已经达到了天文数字。而雷托对这一局面似乎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引蛇出洞。”他曾经说,“看看他们能到什么地步。你要让他们以为你是能被拖下水的。” 这时队伍又拐过一个能见到大桥的弯道,雷托问:“科瑞诺家族向你行过贿吗?” “是的,陛下。” “你听没听说过一个传言,说科瑞诺家族终有一天会重掌大权?” “我听说过,陛下。” “处死那个科瑞诺人。交给邓肯去办。正好考验他一下。” “这么快吗,陛下?” “从古至今人们只知道美琅脂能延长寿命。让他们明白明白香料也会缩短寿命。” “遵命,陛下。” 莫尼奥心里清楚这句回答所代表的含义。他心底里有反对意见却又不能表达出来时,就一律这样答复。他也知道神帝不但理解其中的意思,而且会暗自发笑,这让莫尼奥感到恼火。 “别对我不耐烦,莫尼奥。”雷托说。 莫尼奥抑制住心里的怨气。怨气会带来危险。造反者个个满腹怨气。那些邓肯在丢命前也都是怨气越来越大。 “时间在您眼里的意义跟我眼里的不同,陛下。”莫尼奥说,“希望我能理解这种意义。” “你能,但你不会去理解。” 莫尼奥听出了话里的指责意味,便缄口不语,重又思考起美琅脂问题来。雷托皇帝不常谈论香料,他常做的是确定或扣减配额,分发赏赐,或派鱼言士接管某处新发现的库藏。莫尼奥清楚,最大一批香料库存藏在一个只有神帝知道的地方。在刚进入皇家服务机构那会儿,有一次他被蒙上头兜,由神帝亲自领到那个神秘的所在;在穿过曲曲弯弯的通道时,莫尼奥感觉是在地下。 我摘下头兜,发现的确是在地下。 此地让莫尼奥充满敬畏。这是一间在山岩里凿出来的庞大库房,处处堆放着一大箱一大箱的美琅脂,古色古香的球形灯饰有阿拉伯式金属涡卷。香料在昏暗的银辉下发着蓝光。一股苦苦的肉桂味,不会有错。附近有滴水声。他们的话音在岩壁间回荡。 “有一天这些全都会消失。”当时雷托皇帝说了这么一句。 莫尼奥吃了一惊,问道:“到时候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会怎么做?” “跟现在差不多,不过会更不择手段。” 环视着这间庞大库房里的海量美琅脂存货,莫尼奥不禁联想起帝国的现状——血腥暗杀,公然劫掠,间谍横行,尔虞我诈。神帝捂紧盖子封锁了最坏的消息,但走漏出去的那些已经够糟糕了。 “诱惑。”莫尼奥轻声说。 “诱惑,的确如此。” “之后不会有美琅脂,永远没有了吗,陛下?” “某一天,我会重返沙漠,到那时我就是香料之源。” “您,陛下?” “而且我会制造同样绝妙的东西——更多的沙鲑——一种多产的跨界生物。” 听到神帝语出惊人地描绘这一未来景象,莫尼奥颤抖地瞪着他暗黑的身影。 “沙鲑,”雷托皇帝说,“相互纠缠形成巨大的泡状活体,将这座星球上的水分封存在地下深处,就像沙丘时代那样。” “全部水分,陛下?” “大部分。在三百年里,沙虫将再度统治这座星球。一种新的沙虫,我向你保证。” “是什么样子的,陛下?” “它将会有动物的意识,而且更聪明。寻找香料风险更大,保存香料就更危险得多。” 莫尼奥抬头看洞穴的石顶,目光在想象中穿过山岩来到地面。 “一切又会变成沙漠吗,陛下?” “河道将填满沙子。庄稼将被沙子捂死。树木将被流动的大沙丘淹没。死亡之沙将不断蔓延,直到……直到不毛之地里传出一个微弱的信号。” “什么信号,陛下?” “新纪元的信号,标志着造物主的降临,夏胡鲁的降临。” “那是您吗,陛下?” “是的!沙丘星的巨型沙虫将从地底深处再次现身。大地将重新变成香料和沙虫的世界。” “可人类会怎么样呢,陛下?所有的人类?” “会死很多。大地上的食用植物和茂盛植被都会枯死。没有了营养,肉畜也都要死掉。” “人人都要挨饿了,陛下?” “营养不良和旧时的疾病将在大地上肆虐,只有最坚强的人才能幸存下来……最坚强、最残酷的人。” “非得如此吗,陛下?” “其他可能的未来会更糟。” “能跟我说说其他可能的未来吗,陛下?”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现在莫尼奥在晨光中紧随神帝奔向奥恩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看清了那些更邪恶的可能性。 莫尼奥知道,自己头脑里的常识性知识对于帝国大部分顺民而言并不那么显明,它们隐藏在《口述史》里,隐藏在某个疯癫先知述说的神话与野史之中。这些先知偶尔会在 某个星球上冒出来,维持一段难以长久的教主身份。 我知道鱼言士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他还了解那些恶人,他们会坐在桌旁一面大啖珍馐,一面观赏同类饱受酷刑折磨。 直到鱼言士赶来血洗一番。 “我喜欢你女儿当年盯着我看的样子。”雷托说,“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在留心她。” “陛下,我很担心她!她是我的骨血,我的……” “也是我的,莫尼奥。难道我不是厄崔迪人吗?你最好多担心担心自己。” 莫尼奥惶恐地从头至尾扫了一眼神帝的身体。虫子的迹象太明显了。莫尼奥又瞥了瞥后面的队伍和前方的道路。他们正在下一个陡坡,“之”字弯开始切入将沙厉尔围合起来的人造悬崖,举目都是森森峭壁。 “赛欧娜没有冒犯我,莫尼奥。” “可她……” “莫尼奥!你看,这里藏着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感受意外,让新事物出现,这就是我最想要的。” “陛下,我……” “新事物!难道这不是一个光芒四射、不可思议的词儿吗?” “如您所言,陛下。” 雷托不得不提醒自己:莫尼奥是我所造之物。我一手创造了他。 “你的孩子几乎值得我花任何代价,莫尼奥。你反对她的同伙,但她也许会爱上其中一个。” 莫尼奥不由向后瞥了一眼卫队里的邓肯·艾达荷。艾达荷瞪圆双眼紧盯前方,似乎要赶在队伍到达每一处弯道之前先把状况看个清楚。他不喜欢这个高崖四立、易遭伏击的地方。艾达荷前一夜已派侦察兵来此探路,莫尼奥知道现在仍有侦察兵潜伏在高处,但在上桥之前还要经过不少峡谷,没有那么多人手全面布防。 “我们还有弗雷曼人帮忙。”莫尼奥此前想宽宽他的心。 “弗雷曼人?”艾达荷不喜欢有关保留地弗雷曼人的种种传言。 “一旦有刺客他们起码能报个信。”莫尼奥说。 “你见过他们、要求他们这么做了吗?” “当然。” 莫尼奥没敢跟艾达荷提赛欧娜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但刚才神帝说了一件令他烦心的事。计划有变吗? 莫尼奥重新将注意力转向神帝,低声说:“爱上一个同伙,陛下?可您说这个邓肯……” “我是说爱上,不是育种!” 莫尼奥打了个激灵,他回想起自己也是在包办之下配的种,好一场忍痛割爱的…… 不!最好别受回忆的影响! 后来……也有了感情,甚至真爱,只是一开始…… “你又在‘捡羊毛’,莫尼奥。” “请原谅,陛下,可当您说到爱……” “你觉得我脑子里不会有柔情?” “不是这样,陛下,但……” “那么你觉得我没有爱情和生育的记忆?”御辇突然掉头朝向莫尼奥,逼得他往边上一躲。看到雷托皇帝一脸怒容,他顿感心惊胆战。 “陛下,我请求您的……” “这具身体也许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柔情,但我拥有一切记忆!” 莫尼奥发现神帝身体上的虫子迹象越发明显,已经无法视而不见了。 我已命悬一线。我们都是。 莫尼奥对周遭种种声响越来越警觉,御辇的吱嘎声、队伍里的咳嗽声和低语声、路上的脚步声。神帝呼出的气息有一股肉桂味。岩壁间的空气仍带着清晨的寒意,四处弥漫着来自河流的潮气。 是空气中的水分把虫子勾出来了? “听我说,莫尼奥,这关系到你的性命。” “是,陛下。”莫尼奥低声答道,同时清楚他的生死的确取决于自己的注意力,不仅包括听到什么,还包括看到什么。 “一部分的我从来都潜伏在黑暗中,它没有思想。”雷托说,“但这部分是有反应的。它行动起来不会思考,没有逻辑。” 莫尼奥点了点头。他死盯着神帝的脸。那对眼睛是不是已经开始失焦了? “而我只能让到一边旁观,其他什么也做不了。”雷托说,“那一部分反应起来可能会要了你的命。但这不是我的选择。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陛下。”莫尼奥轻声应答。 “那种事是没有选择的!你不得不接受,只能接受。你永远无法明白或了解它。你怎么看?” “我害怕未知,陛下。” “可我不怕。告诉我为什么!” 莫尼奥一直准备着应付眼前这种危机,现在真的来了,他心里那块石头反而落了地。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取决于接下来的回答。他盯着神帝,思绪飞转。 “因为您拥有的全部记忆,陛下。” “是吗?” 说明答得不完整。莫尼奥搜肠刮肚。“您能看见我们已知的一切……所有这一切的初始状态——未知的状态!对您而言,真正的意外……这意外一定是您有兴趣了解的某种新生事物?”莫尼奥意识到,这句话本该是断然的肯定句,一出口却变成了带有自我保护意味的疑问句。神帝只是笑笑。 “你很睿智,我要赏赐你,莫尼奥。你想要什么?” 莫尼奥松了一口气,但其他恐惧又涌上心头。“我能把赛欧娜带回帝堡吗?” “这样一来我就要提前考验她了。” “必须把她跟同伙分开,陛下。” “很好。” “陛下仁慈。” “我是自私的。” 神帝偏过头去,陷入沉默。 莫尼奥打量着眼前这具分节的躯体,发现虫子的迹象已消退了几分。他总算躲过一劫。接着他想起那些请愿的弗雷曼人,又担起心来。 这是个错误。他们只会再一次刺激神帝。我为什么要准许他们请愿? 弗雷曼人会列队等候在前方的河岸上,他们手里挥舞着愚蠢的请愿书。 莫尼奥不声不响地赶着路,每迈一步担忧便增加一分。 沙丘4:沙丘神帝_16 风沙吹来这里,风沙吹往那里。 一个富翁等在那里,我等在这里。 ——夏胡鲁之声,摘自《口述史》 奇诺伊修女故世后,在其遗留文件中发现以下记录: 遵照贝尼·杰瑟里特信条及神帝之令,我未在报告中披露这些内容,并将其隐匿起来,仅在我死后才可能为人所见。因雷托皇帝嘱我:“将我的口信回禀你的上级,但我的口述之言应暂时保密。如有违令,勿怪我降罪于姐妹会。” 在我出发前,圣母赛亚克萨曾警告我:“无论如何不可惹他对姐妹会动怒。” 在前述那次短途出行中,我陪跑在雷托皇帝身边,想探听一下他与圣母的相似之处。我问道:“陛下,我知道圣母如何获得祖先和其他人的记忆。那么您呢?” “这是由我们基因遗传史的设计决定的,外加香料的作用。我和我的孪生妹妹甘尼玛在母体内已被唤醒,还没出生,祖先记忆就呈现在我们眼前了。” “陛下……姐妹会把这个叫作邪物。” “很恰当。”雷托皇帝说,“我们有不计其数的祖先。谁知道日后哪股力量会成为万众之首——是善人还是恶人?” “陛下,您是如何驯服这股力量的?” “我没有驯服它,”雷托皇帝说,“但长期持续的法老模式救了我和甘尼玛。你知道这种模式吗,奇诺伊修女?” “姐妹会成员都要学好历史的,陛下。” “不错,但你不会跟我想到一起去。”雷托皇帝说,“我指的是希腊人患上的一种政府病,后来传给了罗马人,罗马人又把这病大范围传播开来,从此就没有根除过。” “陛下在给我猜谜语吗?” “不是谜语。我恨这件事,但它救了我们。我和甘尼同奉行法老模式的祖先们结成了强大的内部联盟。他们帮助我俩分别在长期休眠的乌合之众中创立了一个共有身份。” “我觉得这件事令人不安,陛下。” “这很自然。” “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陛下?您以前从没这样回答过任何一个姐妹会成员,据我所知没有。” “因为你善于倾听,奇诺伊修女;因为你会服从我,而且我再也不会跟你见面。” 雷托皇帝说了这些怪话之后,又问我:“你们姐妹会常说起我的疯狂暴政,为什么不问问这方面情况?” 他的态度鼓励我壮胆说道:“陛下,对于您曾经执行过的残酷处决我们已有耳闻,并深感担忧。” 接下来雷托皇帝做了一件诡异的事。他在前行中闭上眼睛,说道:“我知道你受过训练,能一字不差地记住亲耳所闻的任何话语。我现在要向你做一些口述,奇诺伊修女,把你当成我的一页 日记。牢记这些话,我不希望它们遗失。” 我谨向姐妹会保证,下文即为雷托皇帝随后所言之内容,且系逐字照录: “根据我的预想,等到我不再是你们中间的一个意识体,而仅仅是沙漠里的一个可怖生灵,那时许多人回想起我,会把我视为暴君。 “很有道理。我确实残暴。 “一个暴君——不完全是人类,也没有疯,只是一个暴君。但即使是一般的暴君,其动机与情感也比肤浅的历史学家通常给他们贴的标签更为复杂,而我在他们眼里会是一个大暴君。因此,我把自己的情感和动机当作遗产留存下来,以免遭到历史的过度歪曲。历史总是会放大一部分特征,同时又对另一部分特征视而不见。 “人们会努力去理解我,并用他们的语言描绘我。他们将追寻真相。然而真相是用语言表述的,总免不了带上语言的模糊性。 “你们不会理解我。你们越努力,反而离我越远,直到我消失在不朽的神话里——最终变成永生神! “就是这样,你看。我不是领袖,连向导都不是。我是神。记住。我同领袖和向导有本质区别。除了创世,神对万事万物无须承担责任。神接受任何事,因而也不接受任何事。神必定可以辨认,却又无名无姓。神不需要精神世界。我的诸多灵魂居于我的内心,招之即来。这些灵魂直接或间接教给我的东西,我都与你们分享,纯为自娱自乐。这些灵魂就是我的真相之源。 “警惕这些真相,仁慈的修女。让人梦寐以求的真相也会带来危险。神话和反复强调的谎言远比真相更容易找到,也更容易令人信服。倘若你觅得一个真相,即便是暂时的真相,你也可能被迫经历痛苦的转变。把你发现的真相隐藏在语言中。让语言固有的模糊性来保护你。语言远较无言而刺人的神谕更易为人接受。你们可以用语言齐声唱出: “‘为何没有人警告我?’ “‘可我的确警告过你,我曾示以异象而非言语。’ “言过其实是不可避免的。你现在就在凭惊人的记忆力记录语言。某一天我的日记会大白于天下——届时又要增添更多的语言。我警告你们,阅读这些文字风险自负。语言的表象之下掩盖着无言而动的可怕事实。最好充耳不闻!你们无须去听,即便听了,也无须记住。遗忘多么让人安心,又是多么危险! “语言,比如我的,长久以来被人视为蕴含神秘的力量。统治健忘者是有秘诀的。暴君们一直依赖神话和谎言操纵大众来满足一己之利,而神话和谎言的本质就是我的真相。 “你明白吗?我全都告诉你了,甚至包括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包括我为生的秘密。我用语言揭示给你: “唯一不朽的过去无言地存在于你心中 。” 随后神帝陷入沉默。我大着胆子问道:“陛下令我记录的话到此为止了吗?” “就这些了。”神帝说,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沮丧,像在交代遗言。我想起他方才说再也不会跟我见面,我感到恐惧,但幸亏恩师教导有方,恐惧并未从我的话音里流露出来。 “陛下,”我问,“您提到的那些日记,是写给谁看的?” “写给千年后的子子孙孙,我想象中的遥远读者,奇诺伊修女。我把他们当成对家世充满好奇的远亲。他们一心要挖掘只有我能复述的情节。他们希望让自己的人生与历史发生联系。他们希望获得意义,也就是真相!” “可是您警告我们远离真相,陛下。”我说。 “的确如此!一切历史不过是任由我摆弄的工具。哦,我积累了全部过去,我拥有每一件事实——这些事实为我所有并可随心所欲地使用,而且,事实无须歪曲照样可以篡改。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日志也好,日记也好,都是什么?语言而已。” 雷托皇帝再度沉默起来。我掂量着他话里的兆示,同时考虑圣母赛亚克萨的警告以及神帝先前所言。他说过我是他的信使,因而我认为自己处于他的保护之下,可以表现得比其他任何人更大胆。有鉴于此,我这样问道:“陛下,您说再也不会跟我见面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您将不久于人世?” 我发誓记录属实:当时雷托皇帝发出大笑!接着他说:“不,仁慈的修女,将要离世的是你。你活不到成为圣母的那一天。不要为此悲伤,因为你今天出现在此地,把我的口信带回姐妹会,并存留了我的秘语,你的荣耀将远远超过圣母身份。你会成为我的神话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的远亲将因你周旋于我而向你祈祷!” 雷托皇帝又笑了,不过这一次没有那么大声,而后变为亲切的微笑。我接受的命令是必须精确描述此类情形,但我现在难以办到;那些可怕的话从雷托皇帝口中说出之时,我反而觉得同他建立起了深情厚谊,仿佛我们两人之间已不存在有形隔阂,而以一种语言无力形容的方式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直到获得这种亲身体验,我才理解他所说的无言的真相。这种事确实发生了,然而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档案管理员附注: 由于时过境迁,所发现的这份私密记录现在只能作为历史的注脚,其价值在于它是最早提及神帝秘密日记的文献之一。如欲作深入研究,可按以下副标题关键字检索相关档案:奇诺伊、圣修女昆蒂尼厄斯·维奥莉特:奇诺伊的报告,及美琅脂排异反应,医疗方面。 (脚注:修女昆蒂尼厄斯·维奥莉特·奇诺伊于加入姐妹会后第五十三年去世,死因系在尝试升级圣母的过程中出现美琅脂排异反应。) 沙丘4:沙丘神帝_17 我们的祖先、以无比残暴而臭名昭著的阿淑尔·那西尔·阿普利弑父篡位,开启了利剑下的统治。他征服的疆域覆盖乌尔米耶湖地区,并由此挺进科马基尼与哈布尔。阿普利之子接受书亚人、提尔人、西顿人和杰巴尔人的朝贡,连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利之子”耶户亦俯首称臣。由阿普利发起的征服先让米底遭兵火之灾,后又席卷以色列、大马士革、以东、亚珥拔、巴比伦和乌姆利亚斯。现在还有人记得这些人名和地名吗?我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线索:猜猜发生在哪座星球。 ——《失窃的日记》 这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不动,从山里硬生生开凿出来的皇家大道将下坡通往艾达荷河大桥前面的那块平地。大道在此右转,离开了这座一望无边、土石堆就的人造巨山。莫尼奥走在御辇旁边,看着铺砌路面越过窄窄的脊顶,直达近一公里远的网状塑钢大桥。 右侧深谷中依然流淌着艾达荷河。河流先是朝内向他偏转过来,接着笔直往前,经过一级级小瀑布奔向禁林的远端;在那里,山墙已渐次降低为接近水平面的高度。奥恩城郊区分布着果园和菜园,其出产均供应本城。 莫尼奥边赶路边眺望远去的河流,崖顶已沐浴在阳光中,而河水仍为阴影笼罩,只有那一道道瀑布微微闪着银光。 正前方,阳光慷慨地洒在通往大桥的道路上;两侧冲积沟蒙着黑影,如射出两支利箭,指示着前进的方向。冉冉升起的太阳照得路面发烫,连上方的空气都抖颤起来,预示着这将是难熬的一天。 我们能赶在最热的那个点之前安全进城,莫尼奥想。 他的耐心总是在这里消磨殆尽。他一面小跑一面观察前方是否有请愿的保留地弗雷曼人。他知道,这些人就等候在一条冲积沟里,队伍上桥前一定会冒出来。这是他跟弗雷曼人事先谈好的条件。现在没办法阻止他们了。而神帝身上依然显现着虫子的迹象。 雷托第一个听到了弗雷曼人的动静,而其他人谁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听!”他喊。 莫尼奥立刻绷紧了神经。 雷托在御辇上翻滚身体,将前端拱出泡形舱罩,注视着前方。 莫尼奥很清楚是怎么回事。神帝的感觉要比随行众人敏锐得多,他已经感知到前方有骚动了。弗雷曼人正在往大道上爬。莫尼奥顿了一步,落到了护卫距离的最远端。现在他也听见了。 有碎石滚落的声音。 在皇家队伍前方顶多一百米处,头几个弗雷曼人已经现身,大道两侧的冲积沟都有人上来。 邓肯·艾达荷向前冲出一段路,随后放慢速度,与莫尼奥并肩小跑起来。 “那些就是弗雷曼人?”艾达荷问。 “是的。”莫尼奥答话时注意力并未离开神帝,他的庞大身躯已经放低。 保留地弗雷曼人在大道上集合起来。他们脱下外袍,露出红紫两色的内袍。莫尼奥喘着粗气。这些弗雷曼人彩袍里面还穿着某种黑衣,他们是按朝圣者盛装打扮的。全体弗雷曼人朝着皇家队伍载歌载舞移动过来,前排几个人挥舞着纸卷。 “请愿,陛下,”领头的喊道,“听听我们的请愿!” “邓肯!”雷托叫道,“赶走他们!” 话音刚落,鱼言士穿过百官急冲上来。艾达荷挥手让她们往前,自己也迎头跑向正在靠近的弗雷曼人群。卫兵排成了一个方阵,艾达荷顶在最前。 雷托“砰”的一声关上御辇的泡形舱罩,开始加速前进,同时发出咆哮:“闪开!闪开!” 眼见卫队直冲过来,御辇也在雷托的吼声中不断加速,弗雷曼人似乎打算在路中间让开一条道。莫尼奥不得不快跑起来跟上御辇,并留意了一下身后众大臣的跑步声。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弗雷曼人做出了一个计划外的举动。 吟唱的人群齐刷刷脱掉了朝圣袍,露出跟艾达荷身上一模一样的黑色制服。 他们在干什么?莫尼奥一时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满腹疑惑的当口,那一张张不断逼近的面孔以变脸者特有的方式融化了,转瞬间每一张脸都变成了邓肯·艾达荷的相貌。 “变脸者!”有人尖叫。 之前那乱糟糟的场面、杂沓的脚步声以及鱼言士排阵时的喝令声,也分散了雷托的注意力。他催动御辇加速,缩短自己与卫队之间的距离,同时鸣响了御辇刺耳的警笛声。霎时间一阵白噪音响彻云霄,连某些受过针对性训练的鱼言士都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请愿者就是在这时脱下朝圣袍开始变成邓肯·艾达荷的。雷托听见有人尖叫一声“变脸者!”,他认出那是皇家会计部的一名官员,某个鱼言士的配偶。 雷托的第一反应是开心。 卫兵和变脸者已经短兵相接。请愿者的吟唱声变成了呼喊声。雷托听出来那是特莱拉人在下达战斗指令。一队鱼言士将穿黑衣的真邓肯重重围在中心。她们正在执行雷托三令五申的指示——保护好死灵司令。 问题是她们怎么从变脸者中把他辨认出来呢? 雷托几乎刹停了御辇。他看到左侧的鱼言士正挥舞着击昏棍。一把把短刀反射着阳光。随后传来激光枪的嗡嗡声,雷托的祖母曾把这枪声称作“全宇宙最恐怖的声音”。领头者口中不断爆出粗哑的呼喊声。 雷托听到第一声激光枪响就作出了反应。他右转御辇离开路面,并将车轮驱动切换为浮空器驱动。接着他又掉过头来,仿佛驾着一辆攻城撞车,直接捣入一群试图从侧翼进攻的变脸者;再一个急转,撞向另一侧的变脸者。他感受到肉体与塑钢相碰产生的强大冲击力,还看到四溅的鲜血。随后他从大路驶下冲积沟。狭沟棕色的锯齿状边缘从眼前飞速划过。他向上一跃飞过河谷,降落在皇家大道边上一处居高临下、岩石环绕的瞭望点。他掉转车头,这里已远远超出了手持式激光枪的射程。 真意外啊!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庞大的身躯都抽搐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兴奋之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从此处俯瞰,大桥和战斗区域一览无余。尸体横七竖八躺倒在路面上和两侧狭沟里。他辨认出其中有大臣的华服、鱼言士的军服和变脸者染血的黑色伪装衣。幸存的大臣在后面挤作一团。鱼言士飞快地穿梭于倒地者中间,麻利地在每个刺客身上补上一刀,确保不留活的。 雷托扫视着战场寻找穿黑衣的真邓肯。站着的人里边没有穿这种制服的。一个也没有!雷托克制着心头涌起的失望,不过很快就在大臣中看到一群鱼言士卫兵……里面还有个打赤膊的人。 赤膊! 正是邓肯!赤膊!可不!没穿制服的邓肯·艾达荷一定不是变脸者。 他又一次颤抖着哈哈大笑。双方互敬一个意外。刺客们见到这一幕会多么震惊。显然,这个对策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雷托驱动御辇缓缓驶上大道,落下车轮,来到桥上。过桥时,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回忆起无数座桥,回忆起自己曾无数次过桥进行战后视察。雷托抵达桥对面时,艾达荷从那群卫兵中脱身而出,忽而跨过、忽而绕过地上的尸体,冲他跑过来。雷托刹住车,盯着这个赤膊人。邓肯犹如古希腊送信的勇士,带着最终战报向统帅 一路飞奔而来。这熟悉的一幕搅起了雷托的记忆。 艾达荷在御辇旁一个滑停。雷托打开泡形舱罩。 “该死的变脸者,全部都是。”艾达荷气喘吁吁地说。 雷托并不想掩饰自己的兴致,问道:“脱衣服是谁的主意?” “我的!但她们不让我去战斗!” 莫尼奥带着一队卫兵跑过来。一名鱼言士扔了一件卫兵的蓝斗篷给艾达荷,喊道:“我们正在死人身上找一件完好的制服。” “我把自己的撕坏了。”艾达荷解释说。 “变脸者有逃跑的吗?”莫尼奥问。 “一个没跑。”艾达荷说,“我承认你的女人很能打,但她们为什么不让我加入……” “因为她们接到了保护你的命令。”雷托说,“她们总是保护最有价值的……” “为了把我拉出战场,她们死了四个!”艾达荷说。 “我们总共损失了三十多人,陛下。”莫尼奥说,“伤亡还在统计。” “有多少变脸者?”雷托问。 “好像正好是五十个,陛下。”莫尼奥说。他说话声音很轻,满脸沮丧。 雷托咯咯笑起来。 “您笑什么?”艾达荷问,“我们有三十多人……” “可特莱拉人太笨了。”雷托说,“你没发现吗?就在五百年前他们的效率和危险性都要远远超过今天。想想看,他们竟敢搞出这么愚蠢的伪装!而且没料到你反击得那么聪明!” “他们有激光枪。”艾达荷说。 雷托扭转庞大的前节部位,指向御辇舱罩的顶部,靠近中央处烧出了一个星形孔洞。 “他们还打着了下面几个地方。”雷托说,“幸好没打坏浮空器和轮子。” 艾达荷盯着这个洞,发现雷托的身体应该处在激光的路径上。 “没有打到您吗?”他问。 “嗯,打到了。”雷托说。 “您受伤了?” “激光枪伤不着我。”雷托谎称,“以后有时间我会演示的。” “可是我会受伤,”艾达荷说,“您的卫兵也会受伤。我们都得配一条屏蔽场带。” “帝国已经全面禁用了屏蔽场。”雷托说,“私藏屏蔽场是死罪。” “屏蔽场的问题在……”莫尼奥大着胆子插话。 艾达荷以为莫尼奥想问屏蔽场是什么,便说:“屏蔽场带产生一个力场,能挡住任何以危险速度进入的物体。但有个大缺点。当有激光束穿过这个力场时,就相当于引爆了一颗超大热核弹。攻守双方会同归于尽。” 莫尼奥仍旧盯着艾达荷,艾达荷点了点头。 “我明白为什么要禁用了。”艾达荷说,“我猜,反核武的大联合协定依然有效而且还在发挥作用吧?” “在我们收缴各大家族全部核武器并移送到安全处所之后,这份协定的作用更大了。”雷托说,“但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些问题。” “还有一件事可以讨论。”艾达荷说,“在这种开阔地行走太危险了,我们应该……” “这是传统,我们要把路走完。”雷托说。 莫尼奥凑近艾达荷耳边说:“你让圣上心烦了。” “可是……” “难道你没想过行走中的人群控制起来要容易得多吗?”莫尼奥反问。 艾达荷猛地扭头直视莫尼奥的眼睛,突然醒悟过来。 雷托趁着这个间隙下令:“莫尼奥,确保这里看不出遭遇过伏击,一滴血、一片碎布都不可以留下——一丝痕迹不能有。” “是,陛下。” 有人围拢过来,艾达荷闻声回头,只见所有幸存者,甚至包括缠着急救绷带的伤员,都上前听令了。 “任何人,”雷托对御辇四周的人群说,“对这件事不许议论一个字。让特莱拉人去担惊受怕吧。”接着望向艾达荷。 “邓肯,这个区域只允许保留地弗雷曼人自由活动,那些变脸者是怎么溜进来的?” 艾达荷下意识地看了莫尼奥一眼。 “陛下,责任在我。”莫尼奥说,“是我安排弗雷曼人在这里请愿的。我还向邓肯·艾达荷保证他们没有问题。” “我想起来你提到过这次请愿。”雷托说。 “我以为这能让您高兴,陛下。” “请愿不能使我高兴,反而让我心烦。在我的计划中,有些人的唯一职责就是保留古老传统,我尤其不愿意看到这些人请愿。” “陛下,只是您对这类出行的无聊抱怨过太多次……” “但我不是来帮别人减轻无聊的!” “陛下?” “保留地弗雷曼人对传统一无所知。他们只善于做表面文章,所以自然会感到无聊。他们的请愿无外乎要搞点新花样。这就是让我心烦的地方。我不会允许的。那么,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要请愿的?” “是弗雷曼人自己提出来的。”莫尼奥说,“有个代表团……”他咽下了后半句话,紧皱起眉头。 “这个代表团的成员你认识吗?” “当然,陛下。否则我……” “他们都死了。”艾达荷说。 莫尼奥不解地瞧着他。 “你认识的那些人都遇害了,来的都是假扮的变脸者。”艾达荷说。 “是我的疏忽。”雷托说,“我早该教会大家怎么去看穿变脸者了。既然他们胆子已经大得开始犯蠢了,我们要把这一课补上。” “他们怎么会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艾达荷问。 “也许是想转移视线,不让我们注意别的事。”莫尼奥说。 雷托朝莫尼奥笑了笑。尽管刚刚经历过危险,总管的脑子还是蛮好使的。由于没能识破变脸者冒名顶替的诡计,莫尼奥已经让神帝失望了一次。现在,他觉得自己能否继续干下去,也许还得指望当初颇得神帝赏识的那些能力了。 “那么现在我们还有点时间把自己收拾一下。”雷托说。 “转移我们的视线是为了掩盖什么?”艾达荷问。 “他们参与的另一个阴谋。”雷托说,“他们料想会因为这件事而遭到严惩,不过特莱拉人的核心圈子仍将安然无恙,因为有你,邓肯。” “他们没打算在这儿失手。”艾达荷说。 “但他们对出现意外是有心理准备的。”莫尼奥说。 “他们仗着握有我的邓肯·艾达荷的原型细胞,认定我不会消灭他们。”雷托说,“你明白吗,邓肯?” “他们押对了吗?”艾达荷问。 “差一点就错了。”雷托说,接着又转向莫尼奥,“我们不能把这件事的任何痕迹带进奥恩城。换上新制服,死伤的卫兵补上新人……一切都恢复原样。” “大臣也有死的,陛下。”莫尼奥说。 “找人顶上!” 莫尼奥躬身道:“是,陛下。” “给我的车子再送一顶新舱罩来!” “遵命。” 雷托把车倒了几步远,掉头朝大桥驶去,又回过头冲艾达荷喊道:“邓肯,走在我旁边。” 一开始,艾达荷每个动作都显得很不情愿,慢吞 吞地离开了莫尼奥等人;接着他加快步伐,赶到了御辇敞开的泡形舱罩旁边,边走边盯着车里的雷托。 “你有什么烦心事,邓肯?”雷托问。 “您真的把我当成了您的邓肯吗?” “当然,就像你把我当成你的雷托那样。” “您为什么没有料到这次刺杀?” “运用我自诩的预知能力?” “对!” “变脸者很长时间没引起我的注意了。”雷托说。 “我想今后情况会有变化?” “变化不大。” “为什么?” “因为莫尼奥说得对,我不能让自己分心。” “这次刺杀真有可能得手吗?” “的确有可能。你知道,邓肯,很少有人明白我的死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特莱拉人还在搞什么阴谋?” “一个圈套,我认为。一个漂亮的圈套。他们这是给我发了个信号,邓肯。” “什么信号?” “我的某些臣民行动起来越来越孤注一掷了。” 他们下了桥,登向雷托刚才所在的瞭望点。艾达荷陷入沉思。 来到山顶,雷托抬起目光,越过远处的悬崖,眺望着荒芜的沙厉尔。 在大桥对面的遇袭地点,有些扈从还在为失去亲友而悲恸不已。雷托敏锐的听觉能从中分辨出莫尼奥的声音,他正在警告说哀痛要适可而止。帝堡里还有其他亲友,而神帝雷霆震怒的模样大家都很清楚。 在抵达奥恩城之前,他们的眼泪会消失,脸上又将重现笑容,雷托想。他们觉得遭到了我的轻视!真有什么要紧吗?这只不过是短命者和短视者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烦恼。 沙漠之景让他感到欣慰。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峡谷里的河流,除非完全转过头来朝节庆城方向望去。邓肯在御辇边上很体谅地保持着沉默。雷托的目光稍向左偏,瞥见禁林的边缘。这葱郁的景观一下子让他想起昔日遍布星球的沙漠,其伟力足以让任何人胆战心惊,连野性十足的沙漠漫游者弗雷曼人亦不例外;与之相比,如今的沙厉尔只是一小片脆弱的残留物。 这就是那条河,雷托想。我只要转身,就能看见自己做的事情。 当年保罗·穆阿迪布在高耸的屏蔽场城墙上炸出一个缺口,为沙虫骑士军团打开一条通道,如今奔腾着艾达荷河的人造峡谷正是这个缺口的延伸。在河水流经之处,穆阿迪布曾率领弗雷曼人冲出科里奥利沙暴,留名青史……也留下了这一切。 雷托听到莫尼奥熟悉的脚步声,他正费力地向瞭望点攀爬,上来后站在艾达荷旁边直喘气。 “我们再过多久出发?”艾达荷问。 莫尼奥挥手示意他安静,向雷托禀道:“陛下,我们收到一条奥恩城来的消息。贝尼·杰瑟里特传了个口信说特莱拉人要在您上桥前行刺。” 艾达荷“哼”了一声。“是不是晚了点?” “错不在她们,”莫尼奥说,“是鱼言士卫队长不相信她们。” 雷托的扈从们慢慢地聚集到瞭望点附近。有些人看上去神情麻木,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鱼言士在众人之间快速穿插,精神头依然十足。 “撤掉贝尼·杰瑟里特使馆的卫兵。”雷托说,“给她们送个信,说她们依然被排在最后觐见,但不必为此担心。告诉她们‘那在后的将要在前’。她们能领会其中的暗示。” “怎么处理特莱拉人?”艾达荷问。 雷托依然看着莫尼奥。“嗯,特莱拉人。我们要发一个信号给他们。” “是,陛下?” “等我下令,不可提前,你命人当众鞭笞并驱逐特莱拉大使。” “陛下!” “你不同意?” “假如我们要保守这个秘密——”莫尼奥转头扫了一眼,“您怎么解释这次鞭刑?” “我们不解释。” “我们一点理由不给?” “不给。” “可是,陛下,流言蜚语会……” “这只是我的自然反应,莫尼奥!让他们感受一下隐藏起来的那部分我,这部分会干什么我一无所知,因为没有沟通的渠道。” “这会引起巨大的恐慌,陛下。” 艾达荷爆发出一阵粗哑的大笑。他站到莫尼奥和御辇之间。“他对这个大使算是仁慈的!换在过去,有的君王会用小火慢慢烧死这个蠢货。” 莫尼奥在艾达荷的肩膀后面伸头跟雷托说话。“可是,陛下,这个行动等于向特莱拉人承认您已经遇刺了。” “他们已经知道了,”雷托说,“但他们不会说出来。” “因为一个刺客也没回去……”艾达荷说。 “你明白吗,莫尼奥?”雷托问,“当我们毫发无伤地进入奥恩城,特莱拉人就会知道行动彻底失败了。” 莫尼奥环视鱼言士和百官,他们都出神地听着这场对话。很少有人领教过神帝与他首席贴身侍卫之间的这种直白交谈。 “陛下什么时候下令惩罚大使?”莫尼奥问。 “接见时。” 雷托听到扑翼飞机飞过来了,扑动翼和旋翼闪烁着阳光,定睛细看,其中一架扑翼飞机悬吊着一顶新的御辇舱罩。 “把损坏的舱罩送回帝堡修好。”雷托盯着飞近的扑翼飞机说,“修理工问起来,就说日常维修,也是给风沙刮破的。” 莫尼奥叹了口气。“是,一切按陛下吩咐。” “好了,莫尼奥,打起精神来。”雷托说,“等会在我边上走。”又转向艾达荷交代道,“带几个卫兵先去探路。” “您觉得还会有刺客吗?”艾达荷问。 “不会有了,但这能让卫兵们有点事做。换上新制服。我不想看你穿着特莱拉人的脏衣服。” 艾达荷领命退下。 雷托示意莫尼奥靠近些,再近些。直到莫尼奥低头探进御辇,离雷托不足一米,雷托这才放低声音说:“这件事给你上了特殊的一课,莫尼奥。” “陛下,我知道我本该怀疑变脸……” “跟变脸者无关!和你女儿有关。” “赛欧娜?她怎么会……” “跟她这么说:她就像我体内的那股力量,会在我不知情的时候作出反应,只是更弱小。正因为她,我才记得什么是人性……什么是爱。” 莫尼奥迷惑不解地盯着雷托。 “把话传给她就行。”雷托说,“你不需要去理解。只需要重复我的话。” “遵命。”莫尼奥说完退了下去。 雷托合上泡形舱罩,等待扑翼飞机上的工作人员将舱罩整体更换掉。 莫尼奥转身扫视了一下等在瞭望台上的人群。他发现一个之前从未留意的物件,有些还没从慌乱中恢复过来的人暴露了这个物件。部分大臣佩戴了一种精密的助听装置。他们一直在窃听。而且这种装置只可能来自伊克斯星。 我要警告邓肯和卫兵,莫尼奥想。 他隐隐觉得这是腐败的迹象。如果多数大臣和鱼言士要么确知,要么怀疑神帝自己也向伊克斯人购买违禁设备,这种事又怎么杜绝得了呢? 沙丘4:沙丘神帝_18 我开始厌恶水。促使我变形的沙鲑皮肤已经具备了沙虫的敏感性。莫尼奥和很多卫兵都知道水令我反感。只有莫尼奥猜到这一转变具有里程碑意义。我能从中感受到自身的终结,在莫尼奥看来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于我而言只要熬一熬很快就能过去。在沙丘时代,水分对沙鲑有强大的吸引力,这是我们共生初期的一个问题。我运用意志力抑制这股欲望,直至达到平衡。如今我必须避开水,因为已经不再有沙鲑,只剩下构成皮肤的半休眠生物。没有沙鲑让这个世界重返沙漠,夏胡鲁不可能出现;大地不干涸,沙虫就无法进化。我是它们唯一的希望。 ——《失窃的日记》 皇家队伍走下最后一道坡,进入节庆城界,此时下午已过半。欢迎人群拥挤在街道两旁,最前排密密地站着维持秩序的鱼言士,个个虎背熊腰,身着厄崔迪绿军服,手里的击昏棍两两交叉。 皇家队伍走近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呼喊声。鱼言士卫兵开始吟唱: “赛艾诺克!赛艾诺克!赛艾诺克!” 这句唱词代表什么意思民众并不清楚,但随着声音在高楼大厦间回荡,一种奇特的效果产生了。人山人海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卫兵们持续的吟唱声。人们充满敬畏地注视着手持击昏棍分列于皇家通道两边的鱼言士。神帝经过时,鱼言士一面吟唱一面不眨眼地盯着他的脸庞。 艾达荷同鱼言士卫兵跟在御辇后面,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吟唱,觉得后脖颈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莫尼奥走在御辇旁边,没有朝左右观望。他曾经问过雷托这句唱词的含义。 “我只允许鱼言士举行一种仪式。”雷托答道。当时他们在奥恩城中央广场地下的神帝觐见厅,莫尼奥一整天忙着接待蜂拥入城参加十年庆的达官贵人,已经疲态尽现了。 “这句唱词跟仪式有什么关系,陛下?” “这种仪式就叫赛艾诺克——雷托庆典,可以当面表达对我的崇拜。” “一种古老仪式,陛下?” “是弗雷曼人的传统,早在他们还不是弗雷曼人的时候就有了。但是解开庆典秘密的钥匙已经随着先辈们的故去而失传了。现在记得这些的只有我。我以自己为对象并出于自己的目的,重新创造了这种庆典。” “这么说保留地弗雷曼人也不举行这种仪式?” “从不。这是我的仪式,而且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永久独享这一权利,因为我就是这种仪式。” “这个词很奇怪,陛下。我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词。” “它有多重含义,莫尼奥。如果我告诉你,你能守住秘密吗?” “谨遵圣命!” “永远不能把我说的透露给别人,包括鱼言士。” “我发誓,陛下。” “很好。赛艾诺克本意是将荣誉献给诚实者,后来用于纪念以诚实之心说出口的东西。” “可是,陛下,诚实不就是指说话者相信……丝毫不怀疑自己说的话吗?” “是的,但赛艾诺克还有一层含义是揭示真相之光。你不断地将光投射于所见之物。” “真相……是一个很含糊的词,陛下。” “的确如此!赛艾诺克又代表发酵,因为真相——或者你自信了解的真相,都一样——总是会在全宇宙发酵。” “一个词包含这么多意思,陛下?” “还没完!赛艾诺克也可以用来召唤祈祷,并且代表审问新丧者的记录天使塞哈亚的名字。” “这个词负担太重了,陛 下。” “我们想让词语承受多少负担,词语就能承受多少负担。只需要约定俗成。” “为什么我不能跟鱼言士说这些,陛下?” “因为这个词是专门为她们保留的。要是知道我把这个词分享给了一个男人,她们会心生怨恨。” 莫尼奥护卫着御辇向节庆城里行进,回忆中不觉将双唇紧抿成一条线。自从领教了赛艾诺克的解释,他已听过许多次鱼言士吟唱此词迎接神帝驾临,甚至还给这个怪词加上了自己的意思。 它意味着神秘和威望。它意味着权力。它授权以神的名义行动。 “赛艾诺克!赛艾诺克!赛艾诺克!” 这个词莫尼奥听着只觉得刺耳。 他们已经深入城内,接近中央广场了。下午的阳光从队伍后面斜射过来,金灿灿地洒在皇家大道上,洒在市民们的盛装上,也洒在沿路排开的鱼言士高扬的面孔上。 艾达荷与卫兵们护守在御辇旁边,随着吟唱的持续,他开始警惕起来。他向身边的一名鱼言士询问这个词的意思。 “这个词不是给男人用的,”她说,“不过有时候陛下会跟某个邓肯分享赛艾诺克。” 某个邓肯!他早先向雷托打听过有关其他邓肯的情况,而雷托神神秘秘岔开话题的那副样子他很不喜欢。 “您很快就会明白的。” 艾达荷暂时不去注意吟唱声,而是怀着观光客的好奇心环顾四周。身为卫队司令,艾达荷的一项准备工作就是了解奥恩城的历史。得知艾达荷河从该城附近流过,他发现自己和雷托一样感到滑稽可笑。 当时他们是在帝堡内一间通风良好、洒满晨光的开放式大厅里,鱼言士档案管理员已在几张宽大的桌子上铺好沙厉尔和奥恩城的图纸。雷托将御辇驶上一道斜坡,以便由上而下看清图纸。在一张散乱着图纸的桌子对面,艾达荷正站着研究节庆城的平面图。 “不太多见的城市设计。”艾达荷沉思地说。 “主要功能只有一个——为神帝的公开亮相创造条件。” 艾达荷抬头望向御辇上那具分节的躯体,把目光聚焦在那张“风帽脸”上。他怀疑自己到底能否习惯这个怪异的形象。 “可那每隔十年才有一次。”艾达荷说。 “你指‘普享大典’,没错。” “两次大典之间让城市关门?” “里面有使馆、贸易商办事处、鱼言士学校、维修保养部门、博物馆和图书馆。” “他们占了多少地方?”艾达荷用指关节轻叩图纸,“顶多十分之一?” “还要少。” 艾达荷的目光在图纸上游移,神情若有所思。 “这样设计还有其他原因吗,陛下?” “主要就是满足我本人公开亮相的需求。” “那儿一定有办事员、公务员,还有普通工人。他们住在哪里?” “大部分住在郊区。” 艾达荷指着图纸问:“这一排排的公寓?” “注意阳台,邓肯。” “都环绕着广场。”他低头细看图纸,“广场足足有两公里宽!” “注意阳台是呈阶梯状的,一直延伸到这圈尖塔。塔里住的是精英分子。” “这样当您进入广场,他们就都能俯视到您了?” “你不喜欢?” “连个能量防护盾都没有!” “我提供了一个多么诱人的目标!”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关于奥恩城的设计流 传着一个让人百听不厌的故事,是我创造和传播的。说曾经有一个民族,他们的君王必须一年一度在漆黑的夜里穿过人群,不带武器,不穿盔甲。这位神秘的君王行走时还要身穿发光的衣服,而在夜色掩护下的臣民只穿黑衣,也从不搜查他们是否有武器。” “这跟奥恩城……跟您都有什么关系?” “嗯,显然,假如这位君王能活着走完全程,说明他是个好君王。” “您不搜查武器?” “不公开搜查。” “您觉得民众把您当成故事里的君王。”这不是一个问句。 “很多人是这样。” 艾达荷盯着雷托深埋在灰色“皮风帽”里的面孔。那对蓝上加蓝的眼睛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看着他。 美琅脂眼,艾达荷想。但雷托说他已不再服用香料。身体分泌的香料已经能满足他的瘾头。 “你不喜欢我的神圣的亵渎、我的强制性稳定。”雷托说。 “我不喜欢您扮演神!” “但是神统治一个帝国,就像指挥乐队逐个乐章演奏一首交响乐。我的表演只有一个局限,那就是我只能待在厄拉科斯星。我必须在这里指挥交响乐。” 艾达荷摇着头,又去看城市平面图。“尖塔后面的这些楼房是干什么用的?” “供客人用的低一档的馆舍。” “他们看不见广场。” “能看见。房间里有伊克斯设备可以投映我的影像。” “而内圈能直接看到您本人。您怎么走进广场?” “我亮相时中间会升起一座舞台。” “他们会欢呼吗?”艾达荷直视雷托的眼睛。 “允许欢呼。” “你们厄崔迪人总是自以为能名垂青史。” “你这么来理解欢呼真是太聪明了。” 艾达荷再看城市地图。“这儿是鱼言士学校?” “在你左手下面,没错。赛欧娜就是给送到这所学院受的教育。那一年她十岁。” “赛欧娜……我必须多了解了解她。”艾达荷思忖着说。 “我向你保证这件事绝不会有任何障碍。” 艾达荷随着皇家队伍前行,鱼言士逐渐减弱的吟唱声让他回过神来。前方御辇已驶入一条长长的下坡道,通往广场地下宫殿。仍在阳光里的艾达荷举头环顾闪亮的尖顶——这是一种在图纸上无法感受的现实。广场仿佛环绕着一座巨型阶梯看台,阳台上挤满了人,个个都默默俯视着这支巡行队伍。 这些享有特权的人没有欢呼,艾达荷想。阳台上无声的人群让艾达荷心里充满不祥之感。 他走入下坡隧道,一过入口就看不见广场了。越往下,鱼言士的吟唱声就越轻。四周的脚步声被奇怪地放大了。 现在好奇心取代了令人压抑的不祥感。艾达荷仔细观察四周。隧道地面平坦,设有人工照明,非常宽。艾达荷估计能容纳七十人并排行进。这里没有欢迎人群,只有一列间距很大的鱼言士岗哨,她们没有吟唱,只是心满意足地盯着自己的神一驶而过。 艾达荷还记得广场地下这个庞大建筑体的平面图——这是一座隐秘的城中城,只有神帝、大臣和鱼言士才能在里面独自行动。然而从图纸上看不见那些粗大的立柱,也感受不到这里警卫森严的宏阔空间以及被众人脚步声和御辇吱嘎声打破的怪异宁静。 艾达荷突然看了看路边的鱼言士岗哨,这才发现她们的嘴唇一直在齐齐嚅动着默念一个词。他认出了那个词: “赛艾诺克。” 沙丘4:沙丘神帝_19 “这么快又到节庆日了?”雷托皇帝问。 “已经过去十年了。”总管答。 想一想,以上对话是否暴露了雷托皇帝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口述史》 在节庆仪式开始前的一对一接见环节,人们纷纷议论神帝面见伊克斯新任大使——一位名叫赫娃·诺里的年轻女子——的时间超出了预定长度。 上午过半,两名依然洋溢着节庆首日那种兴奋的鱼言士把赫娃·诺里带了下来。广场地下的觐见厅灯火通明,房间约五十米长,三十五米宽。墙上装饰着弗雷曼古挂毯,由无价的香料纤维缝缀着宝石与贵金属,构成一幅幅光彩夺目的图案;挂毯颜色以颇得古弗雷曼人青睐的暗红色为主。大厅地板大部分是透明的,用闪亮的水晶拼出充满异域风情的鱼纹。地板下流过一条澄蓝的水带,竟然离雷托很近,当然觐见厅已采取了充分的防潮措施。大厅正对房门的那头设有一座加了垫子的凸台,这就是雷托的王座。 他第一眼见到赫娃·诺里,就觉得她酷似其叔马尔基,而她端庄的举止、镇定的步态又与马尔基截然不同。她的皮肤同样也是深色的,但有一张鹅蛋脸,五官周正。她用一对冷静的棕色眼睛与雷托对视。马尔基的头发是灰色的,而她的是亮棕色。 赫娃·诺里走近时,雷托感到她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平和之气。她在雷托下方十步远处站定。那种古雅而娴静的气质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的。 随着兴奋感的增强,雷托发现这位新任大使暴露了伊克斯人的阴谋。他们一直在有针对性地繁育具备特定功能的人种。很遗憾,赫娃·诺里的功能是显而易见的——去魅惑神帝,寻找他铠甲上的裂缝。 尽管如此,在面谈过程中,雷托还是发觉自己从心底里喜欢有她在身边。一套伊克斯棱镜系统将阳光导入大厅里雷托所在的这一头,金灿灿地将赫娃·诺里圈在中间。神帝背后的暗影里站着一小排鱼言士侍卫——一共十二名,都是特意选择的聋哑女。 赫娃·诺里身着一件朴素的紫色安比尔长袍,唯一的首饰是上刻“IX”符号的银色项链吊坠。下摆隐隐露出一双与长袍同色的软凉鞋。 “你知道,”雷托问她,“我杀过你的一个先人吗?” 她温柔地笑了笑。“我叔叔马尔基为我安排的早期训练包含了这条信息,陛下。” 她说话时,雷托觉察到贝尼·杰瑟里特也插手过她的教育。她在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法来控制自身反应并体会对方的弦外之音。不过他看得出来,贝尼·杰瑟里特那一套只是薄薄地覆盖在她身上,从未渗进她纯良的本性。 “有人跟你说过我会谈起这个话题。”他说。 “是的,陛下。我知道那位先人胆大妄为,竟然偷带武器来这儿妄图伤害您。” “就像你的前任。这件事你也听说了吗?” “我到了这里才听说的,陛下。他们都是傻瓜!您为什么要宽恕我的前任?” “而没有宽恕你的先人?” “是的,陛下。” “你的前任科巴特要为我传信,所以更有价值。” “这么说他们对我讲了实话。”她说,接着又笑了一下,“一个人不能总指望从同事和上级那里听到实话。” 这句回答十分坦白,雷托不禁咯咯笑起来。就在此时,他发现这个年轻女子依然拥有一颗“初生之心”——伴随着出生的震惊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我有生命了!” “那么你不怪我杀过你先人咯?”他问。 “他要行刺您!我听说您把他压扁了,陛下,就用您自己的身体。” “没错。” “接下来您把他的武器掉转过来,对准自己的圣体,来证明它奈何您不得……那可是我们伊克斯人能造出来的最好的激光枪。” “目击者描述得很准确。”雷托说。 他同时想:这件事说明了目击者的可信程度!他清楚,严格来说,自己只是把枪口对准了分节躯体,而不是手、脸或鳍足。准沙虫躯体具有强大的吸热能力。他体内的“化工厂”能将热能转化为氧气。 “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件事。”她说。 “为什么伊克斯人要重复这种愚蠢的行为?”雷托问。 “他们没有对我说过,陛下。也许只是科巴特的个人行为。” “我想不是。我觉得你们的人只不过是想让他们选中的刺客去送死。” “要科巴特死?” “不是,是要他们选中使用武器的那个人去死。” “是谁,陛下?还没人告诉过我。” “那不重要。还记不记得你先人干蠢事那次我说过什么?” “您严厉警告我们,倘若再有这类暴力犯上的企图,将遭到可怕的惩罚。”她垂下目光,不过雷托还是在她眼里瞥到了一股坚定的决心。她会使出浑身解数来抑制雷托的愤怒。 “我说得很明白,要是再惹我发怒你们一个人也休想逃得过。”雷托说。 她猛地抬头盯着雷托的脸。“是,陛下。”她现在的态度反映出内心的恐惧。 “一个也别想逃,包括你们新开拓的那块殖民地也成不了救命稻草,那地方就在……”雷托一口气背出了伊克斯人秘密拓建的那块殖民地的标准星图坐标,他们本以为此地已远远超出了帝国的控制范围。 她并没有露出讶异之色。“陛下,我想正是因为我警告过他们这件事瞒不了您,这才让我当了大使。” 雷托更仔细地观察起她来。这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思忖着。她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他知道,伊克斯人以为遥远的距离和高昂的交通成本能使新殖民地成为法外之地。赫娃·诺里不这么认为且提出了反对意见。而她相信,正因这一举动,她才被她的主子们任命为大使——伊克斯人的谨慎可见一斑。他们认为自己在朝中安插了一个盟友,而这个人在别人眼里又是雷托的朋友。思路理顺后,他点了点头。在掌权之初他就明确告知伊克斯人,他已经掌握了他们的机密——其所辖之技术联盟的核心区的具体位置。伊克斯人原本以为这是一个绝无可能泄露的秘密,因为他们向宇航公会支付了巨额封口费。雷托之所 以能挖出真相,自然归功于他的预知和推理能力——还有记忆里一众伊克斯人的帮助。 当时雷托就警告过伊克斯人,如有谋逆行为将受到惩罚。他们大惊失色地表示遭到了宇航公会的出卖。伊克斯人的反应把雷托逗得哈哈大笑,这让他们深感不安。接着,他用冰冷而责难的语气告诉了伊克斯人,他不需要间谍和告密者,也不屑于去搞政府爱干的那些勾当。 他们不相信他是神吗? 此后一段时间,伊克斯人对他有求必应。雷托并没有狠命压榨他们,提的要求都不过分——具有某种用途的机器或配备某种功能的装置。他只需列明要求,不久伊克斯人就会送来相应的高科技玩意儿。只有一次,他们在某台机器里暗藏凶器。雷托把押货的伊克斯使团杀得一个不剩,连机器都没来得及拆箱。 在雷托回忆往事的时候,赫娃·诺里一直静静等待着,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真美,他想。 长期与伊克斯人打交道,雷托总算对他们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浑身上下随之注满了活力。那些激情,那些危机,那一切造就他、鼓舞他的必要因素如今都已消失殆尽。他常常觉得自己对于这个时代已经失去意义了。然而赫娃·诺里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有用。他感到愉快。雷托甚至猜测,伊克斯人研发用于放大公会领航员线性预知力的机器已经取得了部分成功。也许有一个小小的信号光点夹在一连串重大事件中从眼皮底下溜过去了。他们真的能造出那种机器来吗?那将是多大的一个奇迹啊。他有意克制着不动用超能力对这一可能性去做一下探测,哪怕是最浅表的探测。 我渴望意外! 雷托亲切地朝赫娃笑了笑。“他们是怎么训练你来引诱我的?”他问。 她连眼睛都没眨。“他们指导我怎么来应对各种特定的紧急情况。”她说,“我都按要求记住了,但并不打算用。” 这正中他们的下怀,雷托想。 “告诉你的主人们,”他说,“由你充当一块在我面前晃悠的钓饵,再合适不过了。” 她低头道:“遵命,唯愿陛下满意。” “是的,你让我很满意。” 他追踪起赫娃过去的线索,放任自己对她不久的将来作一番小小的预测。赫娃显现在一个很不稳定的未来,其走势有可能转往多个方向。她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认识赛欧娜,除非……雷托脑子里闪过一串问题。现在有一名公会领航员正在充当伊克斯人的顾问,显然此人已经探测到赛欧娜在时间结构上所产生的扰动。这名领航员真的相信自己能阻止神帝预测未来吗? 预测持续了数分钟,但赫娃并未感到不安。雷托仔细观察着她。她仿佛超越了时间——恬淡平和地存在于时间之外。他从未见过一个凡夫俗子能如此镇定自若地等候在他面前。 “你在哪里出生的,赫娃?”他问。 “就在伊克斯星,陛下。” “我想知道得更具体些——房子在哪儿,地点在哪儿,父母、亲戚、朋友都是谁,周围有什么人,在哪儿上的学——所有的一切。” “我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陛下。他们说我还在襁褓中父母就死了。” “你相信吗?” “一开始……当然信。后来,我开始幻想。我甚至把马尔基想象成父亲……可是……”她摇摇头。 “你不喜欢马尔基叔叔吗?” “是的,我不喜欢。可我敬佩他。” “跟我完全一样。”雷托说,“那么你有哪些朋友,受过什么教育?” “我的老师都是专家,甚至还请了几位贝尼·杰瑟里特来训练我的情绪控制和观察力。马尔基说这都是为我干大事作的准备。” “你的朋友呢?” “我想我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同我接触的人都只是为了完成特定的教育任务。” “训练你去干什么大事,有人谈起过吗?” “马尔基说我的训练目标是魅惑您,陛下。” “你多大年纪了,赫娃?” “我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我猜有二十六岁了。我从来没庆祝过生日。我是偶然间才知道有生日这回事的,有位老师的请假理由是过生日。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位老师。” 雷托发现自己被她的答话迷住了。据雷托观察,她的伊克斯肉体肯定未经特莱拉人染指。她不是特莱拉人再生箱的产物。那整件事为什么遮遮掩掩的? “马尔基叔叔知道你的年龄吗?” “也许知道。不过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你多大吗?” “没有。” “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可能觉得我想知道的话自己会问的。” “你想知道吗?” “想。” “那你为什么不问?” “一开始我猜哪个地方或许存着记录。我找过,可什么也没找到。所以我判断他们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关于你自己,你这句话已经提供了足够多的信息,赫娃,我非常满意。我也不了解你的身世,但我可以就你的出生地做一次抛砖引玉式的猜测。” 她紧张地盯着雷托的脸,毫无做作之态。 “你是在一台机器里出生的,也就是你的主人们正在为宇航公会改进的那种机器。”雷托说,“这台机器也是孕育你的地方。甚至马尔基可能就是你的父亲。那不重要。你知道这种机器吗,赫娃?” “我不该知道这个,陛下,不过……” “又有一个老师不小心泄密了?” “是我叔叔自己。” 雷托爆发出一阵大笑。“真调皮啊!”他说,“好一个调皮鬼!” “陛下?” “这是他对你主人们的报复。他不愿意从我的宫廷调走。他当时对我说接任的人比白痴还不如。” 赫娃耸耸肩。“我叔叔是个复杂的人。” “仔细听我说,赫娃。你在厄拉科斯星的某些联系人可能对你有危险。我会尽可能保护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陛下。”她抬起眼严肃地看 着雷托。 “现在我要你带条口信给你的主人们。我很清楚他们一直在听取一个公会领航员的意见,而且还以危险的方式与特莱拉人开展合作。转达我的话:他们的企图再明显不过了。” “陛下,我不知道……” “我清楚他们是怎么利用你的,赫娃。所以,你还可以告诉你的主人们,你将成为我宫廷里的终身大使。此后我不欢迎其他任何伊克斯人。假如你的主人们不听我的警告,还想再来跟我对着干,我会把他们全灭掉。” 她的双眼涌出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雷托庆幸她没有做出双膝跪地之类的失控举动。 “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她说,“真的。我劝他们一定要服从您。” 雷托能看出来这的确是事实。 真是不可思议的尤物啊,这个赫娃·诺里,他想。她仿佛是善德的一个缩影,显然这是她伊克斯主子们育种和训练的结果,他们精心算计过她的表现会对神帝产生怎样的影响。 比较了记忆里的无数祖先之后,雷托把她看作一位理想化的修女——富有爱心和自我牺牲精神,而且无比真诚。这就是她的本性,是她借以安身立命的倚靠。她毫不费力就可以做到坦率真诚,她也能有所保留,但那是怕给别人带去痛苦,雷托看得出后一点是贝尼·杰瑟里特对她施加的最大影响。赫娃生性爽直、敏感、和蔼可亲。雷托几乎察觉不出她有什么心计。她似乎毫不掩饰心理活动,胸怀坦荡,且善于倾听(又一个贝尼·杰瑟里特的特点)。她毫无诱人的媚态,而这正是她深深吸引雷托的地方。 他曾在一个类似的场合对以前某个邓肯说:“关于我的一个事实,有些人明显表示怀疑,但你必须明白——有时我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幻觉,在我这副已经面目全非的躯壳里面,藏着一具机能完备的成年人身体。” “具备所有机能吗,陛下?”邓肯问。 “所有机能!我身上已经退化的器官依然有感觉。我能感觉到双腿,是那种不会去留意却又实实在在的感受。我能感觉到人类腺体的搏动,其中有些其实已经永久消失了。我甚至还能感觉到生殖器,虽然理智告诉我它早在几百年前就退化了。” “当然如果您清楚……” “理智无法抑制感觉。那些退化的器官仍然存在于我自己的记忆里,存在于我所有祖先的分身上。” 雷托看着站在面前的赫娃,虽然他很清楚自己是没有颅骨的,昔日的脑子已经变为遍布准沙虫躯体的庞大神经节网络,却仍然毫无用处。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依然能感觉到脑子在老地方疼,他依然能感觉到颅骨在抽动。 赫娃只是往他眼前一站,就唤醒了他失落的人性。他难以承受这份重负,绝望地悲声说道:“你的主子为什么要折磨我?” “陛下?” “把你派过来!” “我不会伤害您的,陛下。” “你的存在就是伤害我!” “我不知道,”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们从来没告诉我他们在干什么。” 他镇定下来,柔声说道:“退下吧,赫娃。忙自己的事去,但只要我一传你,就必须立即回来!” 她静静地离开了,雷托能看出来她同样在受折磨。毫无疑问,她为雷托牺牲的人性而深感悲伤。雷托所领悟的她也已经领悟到了:他们俩本可以成为朋友、情侣、同伴,成为至亲至近的一对异性伴侣。是她的主子们有意识让她领悟的。 伊克斯人太残酷了!他想。他们很清楚这将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痛苦。 赫娃的离去让雷托不禁回忆起她的叔叔马尔基来。马尔基是个残酷的人,但雷托反而很喜欢他的陪伴。马尔基具备他那个种族的所有勤劳美德,也染上了足够多的恶习,这让他显得很有人味。马尔基在雷托的鱼言士里纵情声色。“您的女神们”,他是这么称呼她们的,现在雷托只要一想到鱼言士,脑海中总免不了冒出马尔基给她们起的诨号。 我为什么现在想起马尔基了?不仅仅因为赫娃。我应该问问她,她被主子们派过来究竟带着什么任务。 雷托犹豫着是否把她召回来。 只要我问,她就会和盘托出。 神帝为什么姑息伊克斯人?搞清这个问题是历任伊克斯大使的一项使命。伊克斯人知道什么也瞒不住神帝,背着他拓建一块殖民地更是异想天开!他们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吗?伊克斯人怀疑雷托并非真正需要他们的工业。 我从来不隐瞒对他们的看法。我对马尔基说: “技术创新者?不!在我的帝国里,你们是违反科学禁律的罪犯!” 马尔基笑了。 雷托恼火地责备道:“为什么要把实验室和工厂秘密设置在帝国疆域之外?你们瞒不了我。” “是的,陛下。”马尔基还在笑。 “我知道你们的企图:放一点这样那样的消息到我的帝国里来扰乱人心!引发公众的怀疑和质疑!” “陛下,您本人就是我们的一个大客户!”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很清楚,你这个恶棍!” “正因为我是恶棍您才喜欢我的。我告诉您我们在那儿干了些什么。”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可有些事情人们相信,而有些事情人们是打问号的。我可以消除您的问号。” “我没有问号!” 这句话又引得马尔基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不得不继续姑息他们,雷托想。伊克斯人在未知领域搞的那些创造发明早已为芭特勒圣战所明令禁止。他们在制造模拟思维的机器——正是此物引燃了充斥着毁灭与屠戮的圣战。伊克斯人就是在干这个勾当,而雷托只能听之任之。 我是他们的买家!没有他们提供与思维相通的思录机,我连日记都写不了。没有伊克斯人,我就无法隐藏日记和打印机。 但是必须让他们知道,他们正在玩火。 别忘了宇航公会也有份。他们要好办一些。即使与伊克斯人合作,公会的人也是一百个不相信他们。 假如伊克斯人的新机器研制成功,那么宇航公会就丧失了他们在太空航行领域的垄断地位。 沙丘4:沙丘神帝_20 我有纷繁芜杂的记忆可供随意挖掘,一些规律逐渐浮出水面,仿佛一种我能读懂的新语言。在我看来,促使全社会摆出防御或攻击姿态的报警信号恰似大声喊话。闻及无辜者受到威胁或无助的幼者面临危险,普通民众都会愤而行动。莫名其妙的声音、情景和气味会让你休眠已久的戒备心突然警觉起来。一旦警报拉响,你只会听从自己的母语,因为其他任何形式的声音都是异类。你只穿看得顺眼的衣服,因为陌生的服装都暗含威胁。这是最初级的系统反馈。这种记忆深达你的细胞。 ——《失窃的日记》 在觐见厅门口听差的助手级鱼言士带来了特莱拉大使杜罗·努内皮。预定的觐见时间还没到,努内皮被点名提前召见。他步伐镇定,带着一副不易察觉的听天由命的神情。 在觐见厅另一头的高台上,雷托沿御辇伸展开身子,静静等待着。看着努内皮越走越近,雷托的记忆闪现出一幕相似的场景:一部潜望镜如眼镜蛇般几无痕迹地从水面游过来。这幅画面让雷托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那就是努内皮——一个神情冷傲的男人,一个出身寒微、靠自己在特莱拉政坛上打拼出一番事业的人。他本人不是变脸者,他把变脸者当成私仆;变脸者就是载着他游泳的水。没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很难看清他身后的水痕。现在,这个卑劣的人在皇家大道行刺事件中留下了痕迹。 虽然时间尚早,此人还是穿齐了全套大使行头——黑色宽松裤和黑色凉鞋都镶有金饰,华丽的红色外套在颈下敞开,一眼就能看到珠光宝气的特莱拉金纹章后面那毛乎乎的胸膛。 努内皮在规定的十步远处停下,扫了眼环绕在雷托身后的那一队武装的鱼言士侍卫。他注视神帝并微微欠身,灰眼睛里闪烁着隐秘的笑意。 这时邓肯·艾达荷走了进来,胯部枪套内插着一把激光枪。他站定在神帝的“风帽脸”旁边。 艾达荷的露面让努内皮很不情愿地在心里仔细盘算起来。 “我觉得易容者特别可恶。”雷托说。 “我不是易容者,陛下。”努内皮答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礼,只是带有一丝犹疑。 “但你是他们的代表,所以也够讨厌了。”雷托说。 努内皮原打算听一番充满敌意的公开声明,没承想雷托说的都不是外交辞令,他慌不择路地抛出了撒手锏——他相信这是特莱拉人有恃无恐的资本。 “陛下,我们保存邓肯·艾达荷的原始肉身,并为您提供由内而外都不走样的死灵,我们始终认为……” “邓肯!”雷托瞥了眼邓肯,“如果我下令,邓肯,你愿意率领一支远征军扫平特莱拉星吗?” “我很愿意,陛下。” “即使丢失你的原型细胞和全部再生箱也在所不惜?” “那些箱子并没有给我带来愉快的回忆,陛下,那些细胞也不是我。” “陛下,我们怎么冒犯您了?”努内皮问。 雷托皱起眉头。难道这个蠢货真的要神帝把变脸者最近的弑君罪行说出口吗? “我注意到,”雷托说,“你和你的人说我有‘恶心的性癖’,而且在到处造谣。” 努内皮目瞪口呆。这个指控纯粹是无中生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然而努内皮意识到,即便他否认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此话出自神帝的金口。好一个攻其不备。努内皮看着艾达荷,张口道:“陛下,如果我们……” “看着我!”雷托命令。 努内皮猛地抬头望向雷托的面孔。 “我只跟你说一遍,”雷托说,“我没有性癖。任何性癖都没有。” 汗珠从努内皮脸上滚落。他如困兽般高度紧张 地盯着雷托。最后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嗓音里已失去外交官的低沉与克制,只剩下动物的颤抖和恐惧。 “陛下,我……一定是有误会……” “住口,你这个特莱拉鼠辈!”雷托厉声喝道,接着又说,“我是神圣沙虫——夏胡鲁的变形菌体!我是你们的神!” “原谅我们吧,陛下。”努内皮小声说道。 “原谅你们?”雷托心平气和地讲起了道理,“我当然原谅你们。这就是神的职责。你们的罪行已赦免。但你们的愚蠢要有一个结果。” “陛下,要是我能……” “住口!特莱拉人下一个十年的香料配额全部取消。一点也没有。至于你个人,我的鱼言士马上会把你带到广场去。” 两名魁梧的女侍卫上前抓住努内皮的胳膊,抬头看着雷托待命。 “带到广场去,”雷托说,“把他衣服剥光。鞭刑示众,五十下。” 努内皮在侍卫手中挣扎着,脸上满是惊愕交织着愤怒的神情。 “陛下,我提醒你我是大使……” “你就是一个普通犯人,应该受到一视同仁的惩罚。”雷托向侍卫点点头,侍卫拖着努内皮往外走。 “我真希望他们杀了你!”努内皮愤怒地喊道,“我真希望……” “谁?”雷托喝问,“你希望谁杀了我?你不知道谁也杀不了我吗?” 侍卫把努内皮拖出觐见厅,他还在喊:“我没有罪!我没有罪!”抗议声渐渐远去。 艾达荷弯下身子凑近雷托。 “什么事,邓肯?”雷托问。 “陛下,这会让所有来使都感到害怕。” “是的。我在给他们上一堂责任课。” “陛下?” “参与密谋的人就像军队里的士兵,会丧失个人责任感。” “但这会引起麻烦,陛下。我建议增派卫兵。” “一个也不加!” “可您会招来……” “我会招来一些愚蠢的军事行动。” “这就是我……” “邓肯,我是导师。记住。有的课我会反复上,以便加深大家的印象。” “什么课?” “论军事蠢行的自杀性实质。” “陛下,我不……” “邓肯,想想这个愚蠢的努内皮。他就是这堂课的精华。” “请原谅我的迟钝,陛下,但我不明白关于军事……” “他们相信,只要冒上生命危险,就有本钱对自己挑选的敌人滥施暴行。他们养成了侵略性思维。无论怎样对待异类,努内皮都不会认为自己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艾达荷看了看大门,刚才侍卫就从那里拖走了努内皮。“他试过,失败了,陛下。” “但他不愿受历史的束缚,也不想付出代价。” “在他的人民眼里,他是爱国者。” “那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邓肯?成就历史的人。” 艾达荷凑得离雷托更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您又有什么不同呢,陛下?” 雷托轻声笑起来。“啊,邓肯,我多么欣赏你的洞察力。你已经注意到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你没想过我同样可能失败吗?” “我有过这种想法。” “就算是失败者也可以裹上‘伟大历史’这块遮羞布,老朋友。” “您和努内皮在这一点上像不像呢?” “靠武力传播的宗教都有这种创造了‘伟大历史’的幻觉,但很少有人明白它们对人类造成的根本性危害——那种对自身行为无须负责的错误想法。” “这 些话很奇怪,陛下。我怎么来理解它们的意义?” “它们的意义就是我说给你听的这些。你听不见吗?” “我有耳朵,陛下!” “在你身上吗?我看不见。” “在这儿,陛下。这儿,还有这儿!”艾达荷指着自己的耳朵说道。 “可它们听不见。所以你没带耳朵来,也听不见话。” “您在拿我寻开心,陛下?” “听见就是听见。已经存在的东西不可能再变成它自己,因为它已经存在着。存在就是存在。” “您这些奇怪的话……” “只是语言罢了。我一说出来,它们就消失了。没人听见它们,它们也就不再存在。假如它们不再存在,也许可以再让它们存在一次,也许那时就有人听到它们了。” “您为什么要开我的玩笑,陛下?” “没有开你玩笑,就是开口说说话。我不怕得罪你,因为我知道你没有耳朵。” “我不明白,陛下。” “这就是启蒙的开始——去探究我们不明白的事物。” 没等艾达荷回答,雷托向旁边的侍卫做了个手势。王座后面的墙上装有一块控制晶板,那名侍卫在晶板前方挥了挥手。大厅中央随即显现努内皮受刑的三维场景。 艾达荷走下台阶凑近观看。这是一个略带俯视角度的广场镜头,伴有鼎沸的人声,还有人潮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脸上都洋溢着好戏刚开场的兴奋劲儿。 努内皮被绑在一个三脚架的两根支脚上,双腿大大地叉开,两臂上举捆在一起,几乎与三脚架的顶点一般高。他的衣服已经从身上扯了下来,破破烂烂扔得到处都是。一个壮实的蒙面鱼言士站在旁边,手里握着一根临时用伊拉迦绳做的鞭子,鞭子的一头已散成一缕缕细丝。艾达荷觉得这名蒙面女就是第一天接待他的“朋友”。 接到一名军官的指示后,蒙面鱼言士跨前一步,只见伊拉迦鞭划了一道弧线,猛抽在努内皮的裸背上。 艾达荷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围观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 鞭过处立现丝丝血痕,努内皮却一声不吭。 鞭子再次落下,又添一束血痕。 鞭子第三次挥击,在努内皮的背上撕咬出更多血迹。 一股遥远的悲哀蓦地袭上雷托心头。内拉干劲太足了,雷托想。这样下去努内皮会送命的,那就麻烦了。 “邓肯!”雷托喊。 艾达荷转过头来,方才他正全神贯注盯着投影场景,人群刚好爆发出一阵呼叫——在一记特别狠辣的鞭打之后。 “派个人在二十鞭后喊停。”雷托交代,“宣布神帝宽宏,特准减刑。” 艾达荷向某个侍卫抬了抬手,侍卫点点头跑出大厅。 “过来,邓肯。”雷托说。 他还认为刚才雷托是在拿他开玩笑,闷闷不乐地回到雷托旁边。 “我做的一切,”雷托说,“都是在上课。” 艾达荷强忍着不回头去看努内皮受刑的场面。那是努内皮的呻吟声吗?人群的呼喊刺痛着艾达荷。他抬头直视雷托的眼睛。 “你心里有疑问。”雷托说。 “有许多疑问,陛下。” “说出来。” “惩罚那个蠢货是上什么课?别人问起来,我们该怎么回答?” “我们回答,决不允许任何人亵渎神帝。” “这一课是血的教训,陛下。” “在我上过的课中还不是最血腥的。” 艾达荷摇着头,脸上满是失望。“这样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对极了!” 沙丘4:沙丘神帝_21 跋涉在祖先记忆之中,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规律,啊,那些规律。自由主义拥趸是最令我头疼的。我不信任走极端的人。随便扒拉出一个保守派来,你会发现他是个对未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怀旧者;而随便扒拉出一个自由派来,你会发现那一定是个隐蔽的贵族。千真万确!自由主义政府无不走向贵族统治。官僚政府总是违背组建者的真实意愿。小人物们本欲组建一个承诺实现社会公平的政府,但一开头就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官僚贵族的手中。所有官僚政府都遵循这一规律,概莫能外,而当你发现连高举公有大旗的政府亦不能免俗,便会备感其虚伪。好吧,如果说规律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规律总是反复出现的。我的压迫政策总体而言并不比其他的更糟糕,至少,我会给民众上一堂新课。 ——《失窃的日记》 觐见日早已入夜,却还没轮到贝尼·杰瑟里特使团面见雷托。为了让圣母们宽心,莫尼奥已向她们转达了神帝保证接见的允诺。 莫尼奥回禀神帝:“她们希望得到厚赏。” “我们会看到结果的,”雷托说,“此事自有分晓。现在,说说你进门时邓肯问你什么。” “他想知道以前您是否动用过鞭刑。” “你是怎么回答的?” “没有动用鞭刑的历史记录,我本人也从未见过。” “他怎么说?” “这不是厄崔迪人的作为。” “他认为我疯了吗?” “他没这么说。” “你们俩碰见时不只谈了这些。我们这位新邓肯还有什么烦心事?” “他与伊克斯大使见过面了,陛下。他觉得赫娃·诺里很有魅力。他打听……” “必须阻止他,莫尼奥!我要你负责阻断邓肯与赫娃的一切联系。” “遵命。” “切记!退下吧,安排和贝尼·杰瑟里特的女人们会面。我在人造穴地接见她们。” “陛下,选择在那儿接见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一时兴起而已。出去时转告邓肯,他可以带一队卫兵在城里巡逻,以防不测。” 雷托在人造穴地等待贝尼·杰瑟里特使团,回顾刚才那场对话,他暗自发笑。他能想象,当心烦意乱的邓肯·艾达荷率领一队鱼言士巡视节庆城时,民众会是什么反应。 犹如一见捕食者逼近就立刻收声的青蛙。 在人造穴地待了一会儿,雷托发现自己的选择是明智的。人造穴地位于奥恩城边缘,是一座带不规则穹顶的自由形态建筑,长近一公里。人造穴地曾是保留地弗雷曼人的首个聚居地,现在是他们的学校,其走廊及各厅堂均有警觉的鱼言士往来巡逻。 雷托所在的接待厅是一个长约两百米的椭圆形房间,巨型球形灯浮在蓝绿色隔罩内,高悬于离地约三十米处。撑起整个建筑的是仿天然石材,那种暗沉沉的深浅褐色在灯光的照耀下才稍显柔和。雷托待在大厅一头的低矮平台上,旁边一扇半圆窗比他的身体还要长,他正向外面眺望。这扇窗户距地面有四层楼高,透出去能看见古屏蔽场城墙的遗迹,崖边几处洞穴正是当年厄崔迪军队惨遭哈克南人屠戮之地,故得以保存至今。一号月亮的寒光为峭壁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色。崖边闪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而昔日的弗雷曼人是绝不敢在此点火暴露行迹的。当有人走过篝火前方时,火头仿佛在朝雷托眨眼——那些就是保留地弗雷曼人,这片神圣地界的合法占领者。 保留地弗雷曼人!雷托想。 他们目光多么短浅,思维多么狭窄。 可我为什么要反感呢?他们是我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 雷托听到了贝尼·杰瑟里特使团的动静。她们边走边吟唱,那是一种挤满元音的沉重声音。 莫尼奥带着一小队侍卫在前引路。侍卫们在雷托的平台上各就各位。莫尼奥站在地板上,略低于雷托的面孔。他看了眼雷托,转身面向大厅中央。 共有十个女人排成两列走进大厅,打头的是两名身着传统黑袍的圣母。 “左边是安蒂克,右边是卢怀塞尔。”莫尼奥说。 听到这两个名字,雷托回想起莫尼奥此前以不安和怀疑的态度介绍过这二位。莫尼奥不喜欢这些女巫。 “两个都是真言师。”莫尼奥当时说,“安蒂克的年纪比卢怀塞尔大得多,但卢怀塞尔众所周知是贝尼·杰瑟里特最优秀的真言师。您会注意到安蒂克前额有一道疤,我们尚未弄清它的来历。卢怀塞尔有一头红发,看上去格外年轻,这也是她出名的地方。” 看着圣母率随从走近,雷托的记忆迅速翻涌起来。圣母的兜帽向前伸足,把脸挡住。跟在后面的侍从和侍祭尊敬地与圣母保持着一段距离……总是如此。有些固定模式自古以来从未改变。这些女人也可能走进一个真正的穴地,接待她们的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有些东西她们的头脑已经意识到了,而身体却还在排斥,他想。 雷托锐利的目光在她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谨慎的恭顺,但她们迈着大步走在长条形大厅里的样子,显然又对自己的宗教力量充满自信。 让雷托暗自好笑的是,贝尼·杰瑟里特所拥有的力量仅限于他允许的范围。对她们网开一面的理由很简单。在他的帝国内,唯有圣母同他最相像——诚然,她们只拥有女性祖先的记忆,其本人囿于传统仪式也必须是女性,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一个圣母都是作为一个群体而存在的。 圣母按规矩,站定在距雷托的平台十步远处。随从们往左右两边散开。 雷托喜欢用他祖母杰西卡的嗓音和人格来接待这类使团。贝尼·杰瑟里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果然没有猜错。 “欢迎,姐妹们。”他说。嗓音平和而低沉,正是杰西卡那种克制的、暗带一丝嘲弄的女声——姐妹会圣殿存有她的录音档案,时常播放以供研习。 就在说话的当口,雷托觉察到一股杀气。圣母从来不爱听他用这种方式打招呼,但这一次她们的反应隐含着不同以往的意味。莫尼奥同样有所察觉。他抬起一根手指,侍卫们立刻缩小了对雷托的护卫圈。 安蒂克先开口:“陛下,今天早上我们看到了广场上的那一出。这场闹剧对您有什么好处?” 这种对话基调正合你我的心意,他想。 雷托换回自己的声音说:“你们暂时还讨我喜欢。不愿意?” “陛下,”安蒂克说,“您这样惩罚一位大使,我们感到很震惊。我们不明白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他有犯上之罪。” 卢怀塞尔大声说道:“这只会加深民众的受压迫感。” “我在想为什么很少有人认为贝尼·杰瑟里特是压迫者。”雷托问。 安蒂克对她的同伴说:“如果神帝有兴趣告诉我们,他会说的。让我们回到这次觐见的正题吧。” 雷托微微一笑。“二位可以往前靠一靠。随从待在原地。” 圣母以她们特有的滑步悄然无声地走入平台三步以内范围,莫尼奥也随之向右迈了两步。 “她们就像不长脚似的!”莫尼奥曾经抱怨过。 回想起这句话的同时,雷托留意到莫尼奥仔细地盯着这两个女人。她们泛着杀气,但莫尼奥不敢阻拦她俩靠近。这是神帝的命令,不得违抗。 雷托将注意力转向待在原地的贝尼·杰瑟里特随从。侍祭们身穿无兜帽的黑袍。雷托发现她们身上存在与违禁仪式有关的蛛丝马迹——一个护身符、一件小饰品、一角彩色手帕(手帕经过精心折叠,可按心意露出更多颜色)。雷托知道,圣母之所以对此睁一眼闭一眼,是考虑到她们不能像以往那样享用香料了。 默许违禁仪式是一种补偿手段。 过去十年里发生了重大变化。姐妹会出台了新的节流政策。 她们藏不住了,雷托心想。老而又老的秘密仪式依然存在。 那套古老的东西在贝尼·杰瑟里特的记忆里休眠了几千年。 现在要冒头了。我必须警告鱼言士。 他把注意力转回圣母。 “你们有什么要求?” “成为您是一种什么感受?”卢怀塞尔问。 雷托眨了眨眼。这个唐突的问题让他产生了兴趣。她们已经有超过一代人没敢这么做了。嗯……为什么不呢? “有时候我的梦会中断,转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他说,“如果说我的记忆宇宙是一张网,二位对此一定了解,那么再想象一下我这张网的广度,还有这些记忆和梦境会把我引向何方。” “您所说的正是我们的强项。”安蒂克说,“我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呢?我们之间的相同点多于不同点。” “我宁愿同那些哀叹香料财富今非昔比的没落大家族联合。” 安蒂克保持镇定,但卢怀塞尔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雷托说:“我们提供的是共同体!” “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在制造冲突?” 安蒂克壮了壮胆。“据说有一种冲突基因是在单细胞中形成的,而且从来不会消亡。” “有些东西永远不可调和。”雷托表示同意。 “那我们姐妹会是怎么维持共同体的?”卢怀塞尔问。 雷托的语气变硬了。“你很清楚,共同体的秘密在于压制异己。” “合作能创造巨大的价值。”安蒂克说。 “对你们是这样,对我不是。” 安蒂克有意叹了口气。“那么,陛下,您能告诉我们关于您身体上的变化吗?” “您的侍臣应该掌握并记录这类信息的。”卢 怀塞尔说。 “以防我身上发生可怕的事?”雷托问。 “陛下!”安蒂克反对道,“我们不……” “你们用语言剖析我,可能的话你们会使用更锋利的解剖工具。”雷托说,“我厌恶虚伪。” “我们有异议,陛下。”安蒂克说。 “当然。我听到了。” 卢怀塞尔向平台悄悄移动了几毫米,引来了莫尼奥犀利的目光。莫尼奥抬头瞟了雷托一眼,这是请求采取行动的暗示,但雷托并未理会,他对卢怀塞尔的意图很好奇。现在,杀气集中到了这个红发女人身上。 她是什么人?雷托暗忖,难道是变脸者? 不,毫无此类迹象。不可能。卢怀塞尔摆出一副精巧的轻松神态,在神帝敏锐的目光下并未暴露丝毫不自然的表情。 “您不想把您身体上的变化告诉我们吗,陛下?”安蒂克问。 分散注意力的伎俩!雷托想。 “我的脑部变得很庞大。”他说,“人颅骨大部分退化了。皮质及其连带的神经系统的生长已经不存在严格限制了。” 莫尼奥向雷托投去震惊的一瞥。神帝为什么泄露如此重要的信息?这两个人会出卖他的。 不过两个圣母显然对这一新信息很感兴趣,无论她们有什么行动计划,内心都出现了犹疑。 “您的脑部有一个中心吗?”卢怀塞尔问。 “我就是中心。”雷托说。 “有具体部位吗?”安蒂克问。她含含糊糊地向雷托做了个手势。卢怀塞尔又向平台滑移了几毫米。 “我提供的信息你们会标上什么价码呢?”雷托问。 两个女人听了神色丝毫未变,这本身足以暴露问题了。雷托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容。 “你们心里全是买卖。”他说,“连贝尼·杰瑟里特都是满脑子生意经。” “陛下错怪我们了。”安蒂克说。 “没有。生意头脑已经在帝国泛滥了。现时代的需求让买卖变得无孔不入。我们个个都成了商人。” “连您也是吗,陛下?”卢怀塞尔问。 “你在激怒我。”他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对不对?” “陛下?”卢怀塞尔的声音很平静,但控制得过分了。 “专家是不可信赖的。”雷托说,“专家都是唯我独尊的大师,死胡同里的行家。” “我们希望构建更美好的未来。”安蒂克说。 “比什么更美好?”雷托问。 卢怀塞尔又向雷托移动了一丁点儿。 “我们希望以您的判断来确立标准,陛下。”安蒂克说。 “可你们要当建筑师。你们会不会砌起更高的大墙?永远别忘记,姐妹们,我了解你们。掩人耳目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生活还得继续啊,陛下。”安蒂克说。 “没错!宇宙也是如此。” 卢怀塞尔不顾莫尼奥的警觉,又前移了一点。 这时雷托闻到了味道,几乎哈哈大笑起来。 香料萃取物! 她们带来了香料萃取物。无疑,她们了解有关沙虫和香料萃取物的传说。就带在卢怀塞尔身上。她认为这是专门对付沙虫的毒药。显而易见。在这一点上,贝尼·杰瑟里特的记录与《口述史》相吻合。香料萃取物能让沙虫四分五裂,使其突然解体并(最终)变成沙鲑,由此孕育更多沙虫——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我身上还有一种变化你们应当了解,”雷托说,“我还不是沙虫,不完全是。现在的我接近于一种群聚性生物,感知能力已经变了。” 卢怀塞尔的左手不易察觉地伸进袍子的夹层。莫尼奥注意到了,他又瞧瞧雷托请求指示,但雷托只顾回视着卢怀塞尔兜帽下的炯炯目光。 “气味曾经是一种时髦的东西。”雷托说。 卢怀塞尔暂停了手上的动作。 “香水和香精,”他说,“我都记得,连狂热追求无气味的那些小圈子也在我的记忆里。人们用腋下和胯部喷剂来遮盖体味。你们知道吗?你们当然知道!” 安蒂克把目光转向卢怀塞尔。 两个女人都不敢开口。 “人们本能地知道信息素会出卖自己。”雷托说。 女人站着一动不动。她们听到了他的话。在所有臣民中,圣母最善于领会他的言外之意。 “你们很想挖掘我的记忆宝藏。”雷托语带责备。 “我们的确羡慕您,陛下。”卢怀塞尔承认。 “你们误读了香料萃取物的史料。”雷托说,“沙鲑感觉它只是水而已。” “这是一次测试,陛下。”安蒂克说,“别无其他。” “你们要测试我?” “都怪我们太好奇了,陛下。”安蒂克说。 “我也有好奇心。把你们的香料萃取物放在莫尼奥旁边的平台上。由我来保管。” 卢怀塞尔慢慢把手伸进袍子,摸出一只内放蓝光的小瓶,动作不慌不忙,以示毫无攻击之意。她把瓶子轻轻搁在平台上。没有一丝征兆表明她会发起搏命一击。 “不愧是真言师。”雷托说。 她递给雷托一个似笑非笑、略显尴尬的表情,然后退回到安蒂克身旁。 “你们从哪里弄到的香料萃取物?”雷托问。 “我们从走私徒手里买的。”安蒂克答。 “将近两千五百年没有走私徒了。” “勤则不匮。”安蒂克说。 “我明白了。那现在你们必须重新评估自己的耐心了,不是吗?” “我们一直在观察您的身体进化情况,陛下。”安蒂克说,“我们认为……”她做了个轻微的耸肩姿势,这是一种特许姐妹会成员使用的姿势,获此授权者为数不多。 雷托努了努嘴作回应。“我耸不了肩。”他说。 “您会惩罚我们吗?”卢怀塞尔问。 “因为你们逗我开心?” 卢怀塞尔瞥了眼平台上的小瓶子。 “我承诺要奖赏你们。”雷托说,“我说到做到。” “我们更愿意在我方的共同体中为您提供保护,陛下。”安蒂克说。 “不要得寸进尺。”他说。 安蒂克点点头。“您要防备伊克斯人,陛下。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可能会铤而走险来对付您。” “他们不会比你们更让我担心。” “您一定听说了伊克斯人在干什么。”卢怀塞尔说。 “莫尼奥不时会把帝国内个人或组织之间的往来信息带给我。我收到的情报多了。” “我们指的是新型邪物,陛下!”安蒂克说。 “你们认为伊克斯人能造出人工智能来?”他问,“拥有和你们一样的意识?” “我们害怕的正是这个,陛下。”安蒂克说。 “你们是想让我相信姐妹会继承了芭特勒圣战的衣钵?” “我们不信任那些天马行空的技术催生出来的未知事物。”安蒂克说。 卢怀塞尔把身体倾向雷托。“伊克斯人夸口他们的机器能够像您一样穿越时间,陛下。” “宇航公会还说伊克斯人周围出现了时间混沌。”雷托挖苦道,“难道我们要恐惧一切创造吗?” 安蒂克僵硬地挺直身体。 “坦率地讲,”雷托说,“我对你们的能力是认可的,你们不认可我的能力吗?” 卢怀塞尔略一点头。“特莱拉人和伊克斯人跟宇航公会结盟,并拉拢我们同他们全面合作。” “而你们最害怕的是伊克斯人?” “我们害怕所有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安蒂克说。 “你们也没有控制我。” “如果您不在了,人民需要我们!”安蒂克说。 “终于说实话了!”雷托说,“你们来这儿是寻求‘神谕’的,要我安抚你们的恐惧。” 安蒂克冷冰冰地控制着嗓音:“伊克斯人会造出机械脑吗?” “机械脑?当然不可能!” 卢怀塞尔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安蒂克依然纹丝不动。她对这条“神谕”不满意。 为什么这种蠢事总是千篇一律地重复着?雷托自问。他的记忆涌现出无数个相似的场景——岩洞、元神出窍的男女祭司、透过宗教麻醉剂的烟雾传达凶兆的不祥之声。 他向下瞥了一眼平台上的小瓶,它在莫尼奥旁边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这一瓶市价几何?无可估量。这是萃取自香料的精华,是浓缩再浓缩的财富。 “你们已经为‘神谕’付出代价了。”他说,“我很满意,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这些女人变得多么警觉! “听好!”他说,“你们当下的恐惧并不是你们真正的恐惧。” 雷托喜欢这种语调,具有足够的不祥意味,适用于任何神谕。安蒂克和卢怀塞尔抬头盯着他,成了虔敬的祈求者。她们身后有个侍祭干咳了一下。 她们会查出这个人并加以训斥的,雷托想。 安蒂克仔细琢磨了雷托这句话,说:“语焉不详的真理不是真理。” “但我已经把你们的视线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了。”雷托说。 “您是告诉我们不必恐惧机器吗?”卢怀塞尔问。 “你们自己有分析能力。”他说,“为什么要求助于我?” “可我们没有您的能力。”安蒂克说。 “你们是嫌自己感受不到时间的涟漪吧。你们也不能像我一样感受到那种连续性。而且你们恐惧一台纯粹的机 器!” “所以您不会给我们答案的。”安蒂克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姐妹会的事情。”他说,“你们很活跃。你们的感官都是精心调教过的。我没有禁止你们干这些,你们也不要给自己设置障碍。” “但伊克斯人在搞自动反应技术!”安蒂克反驳道。 “分散的事物、有限的片段都是彼此联系的。”他表示同意,“一旦启动,如何阻挡得了?” 卢怀塞尔放弃了贝尼·杰瑟里特一切自我控制的伪装,以此表明自己充分认可雷托的能力。她几乎尖叫着说:“您知道伊克斯人在吹嘘什么吗?说他们的机器将能预测您的行动!” “我为什么要害怕这个?他们越接近我,就越是要和我结盟。他们征服不了我,而我能征服他们。” 安蒂克刚要开口,就被卢怀塞尔碰了碰手臂制止了。 “您已经跟伊克斯人结盟了吗?”卢怀塞尔问,“我们听说您同他们的新任大使,那位赫娃·诺里,交谈了相当长的时间。” “我没有盟友。”他说,“只有仆人、学徒和敌人。” “那么您不害怕伊克斯人的机器?”安蒂克坚持问道。 “自动反应和意识智慧是同义词吗?”他问。 安蒂克眼睛瞪大,变得蒙蒙眬眬,她退入了记忆之中。她在自己心中的那群人里会遇上谁,雷托发现自己对此很感兴趣。 我们共享着某些记忆,他想。 这时,雷托体会到与圣母建立共同体的诱惑力了。这将是一种多么亲密与互助的关系……然而又如此危险。安蒂克想再次诱惑他。 她说:“机器不可能预见到攸关人类的每一个重大问题。这就是串联起来的瞬间与永不中断的连续性之间的区别。我们是不可替代的,机器永远成为不了我们。” “你还是有分析能力的。”他说。 “继续运用你的能力!”卢怀塞尔说。这是向安蒂克下的命令,同时一下子就挑明了这二人中谁是真正的主导——是年轻的那个占上风。 干得漂亮,雷托想。 “智慧生命善于适应。”安蒂克说。 她连说话都能省则省,雷托想,同时不让自己的兴致流露出来。 “智慧生命善于创造。”雷托说,“这意味着你必须对付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外界反应。你必须面对新生事物。” “比如伊克斯人可能造出来的机器。”安蒂克说。这不是一个问句。 “当一名优秀的圣母还不够,”雷托问,“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他敏锐地感觉到两个女人都因恐惧而突然绷紧了神经。不愧是真言师! “你们理当畏惧我。”他说,接着又提高嗓门问道,“你们如何知道自己还活着?” 正像莫尼奥多次经历过的那样,她们在他的嗓音中听出了这样一层意思:如若不能给出正确回答,将面临致命后果。雷托饶有兴致地发现,两个女人在回答前都瞥了莫尼奥一眼。 “我是一面能映照自身的镜子。”卢怀塞尔说。这种贝尼·杰瑟里特式的讨巧回答让雷托很反感。 “我不需要借助预设的工具来处理自己的人性问题。”安蒂克说,“您的提问似是而非。” “哈,哈!”雷托笑道,“你愿意退出贝尼·杰瑟里特,跟随我吗?” 雷托看出来她是考虑了一下才拒绝的,但她并未掩饰喜色。 雷托看了看困惑的卢怀塞尔。“当事物处于你的衡量标尺之外,你就会动用智慧,而不是自动反应能力。”他说。又想:这个卢怀塞尔再也占不了老安蒂克的上风了。 卢怀塞尔憋着火,而且懒得控制自己。她说:“外面传言伊克斯人为您提供模仿人类思维的机器。如果您对他们评价那么低,为什么……” “不派个人管住她就不该把她放出圣殿。”雷托对安蒂克说,“她不敢面对自己的记忆吗?” 卢怀塞尔脸色发白,但没有说话。 雷托冷冷打量着她。“我们祖先长期无意识地同机器打交道,你不觉得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吗?” 卢怀塞尔只是瞪着他,还不准备冒死当众挑衅神帝。 “你是不是认为我们至少了解机器的诱惑力?”雷托问。 卢怀塞尔点点头。 “一台维护良好的机器比人类雇工更可靠。”雷托说,“我们可以相信机器不会因情绪波动而分散注意力。” 卢怀塞尔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不是表明您打算废除关于不得使用有害机器的芭特勒禁令?” “我向你发誓,”雷托用冷冰冰的轻蔑语调说道,“你要再敢暴露这种愚蠢,我会把你公开处决掉。我不是你的‘神谕’!” 卢怀塞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有把话说出来。 安蒂克碰了碰同伴的手臂,让卢怀塞尔浑身一颤。安蒂克用近乎完美的音言柔声说道:“我们的神帝永远不会公开反对芭特勒圣战的禁令。” 雷托冲她笑了笑,这是一种微微的赞许。看一个行家使出最强功力不啻一种享受。 “凡是拥有意识智慧的都很清楚,”他说,“我的选择也是有局限性的,有些东西我无法干涉。” 他能看出来,两个女人正在揣摩他话语中的多重指向,掂量着可能携带的含义和意图。神帝是否在转移视线,吸引她们去关注伊克斯人,而自己却另有所图?他是不是在暗示贝尼·杰瑟里特是时候站队反对伊克斯人了?他的话有没有可能除了字面意思之外其实别无深意?无论他是怎么想的,都不能掉以轻心。毫无疑问,他是全宇宙有史以来最阴险狡诈的生灵。 雷托沉着脸望向卢怀塞尔,心里明白这只会加深她们的疑惑。“我给你提个醒,马库斯·克莱尔·卢怀塞尔,你好像忘记历史上那些机器泛滥的社会给我们的教训了。正因为机械设备的出现,人们才学会了像使用机器一样相互利用。” 他将目光转向莫尼奥。“莫尼奥?” “我看到他了,陛下。” 莫尼奥伸长脖子将视线越过贝尼·杰瑟里特的随从。邓肯·艾达荷从远端的大门进入空阔的觐见厅,大步流星朝雷托走来。莫尼奥没有放松警惕,他依然不信任贝尼·杰瑟里特。同时,他还摸清了雷托这番训话的意图。他在考验,永远在考验。 安蒂克清了清嗓子:“陛下,我们会得到什么奖赏?” “你们很勇敢。”雷托说,“很明显这就是选中你们担任特使的原因。很好,下一个十年你们的香料配额保持不变。至于其他方面,我不计较你们怀揣香料萃取物的真实目的。我是不是很慷慨?” “慷慨至极,陛下。”安蒂克说,声音里不带丝毫怨恨。 邓肯·艾达荷匆匆经过女人们,停在莫尼奥旁边抬头望着雷托。“陛下,有人……”他刹住话头,瞧了瞧两个圣母。 “但说无妨。”雷托命令道。 “是,陛下。”他有些勉强,但还是服从了,“有人在本城东南角向我方发动袭击,我认为这是声东击西,因为现已接到报告,城内和禁林里也发生了暴力事件——有许多团伙在分散行动。” “他们在捕杀我的狼。”雷托说,“不管是林子里还是城里,他们的目标都是我的狼。” 艾达荷不解地皱起了眉。“城里的狼,陛下?” “捕食者也好,”雷托说,“狼也好——对我来说没有本质区别。” 莫尼奥倒抽一口冷气。 雷托朝他微微一笑,看到别人顿悟的那一瞬间是多么美妙——仿佛突然揭下眼罩,豁然开朗。 “我已经调集了大批卫兵保护这个地方。”艾达荷说,“他们守卫在……” “我知道你会的。”雷托说,“现在仔细听好,我告诉你怎么布置剩余兵力。” 在两个圣母惊愕的目光下,雷托开始向艾达荷交代具体的伏击地点、每支队伍的人数(有些甚至具体到人)、行动时间、所需配备的武器,以及每一处的详细部署。艾达荷运用强大的记忆力分门别类记下了每一条指示。他因聚精会神于雷托的口述而无暇提出疑问,直到雷托说完,他才面露疑惧之色。 雷托似乎能洞穿艾达荷的底层意识,对他的念头一览无遗。我是老雷托公爵忠心耿耿的战士,艾达荷在想,那位雷托,也就是眼前这位的祖父,救了我,抚养我,视同己出。然而,即便那位恩人有一部分存在于眼前这位身上……两者依然不是同一个人。 “陛下,您为什么需要我?”艾达荷问。 “因为你的勇武和忠诚。” 艾达荷摇摇头。“可是……” “你服从命令。”雷托说话的同时,注意到圣母正在分析这些话。真话,只说真话,她们是真言师。 “因为我欠厄崔迪人一份情。”艾达荷说。 “这就是我们彼此信任的基础。”雷托说,“邓肯?” “陛下?”艾达荷的语气说明他已经稳住了心神。 “每处至少留一个活口,”雷托说,“否则我们就白费工夫了。” 艾达荷略一点头,沿来路大踏步走出了大厅。雷托心想,离去的艾达荷已经截然不同于刚刚进来的那个艾达荷,但这需要一双极其敏感的眼睛才能看得出来。 安蒂克说:“这都是鞭打那个大使引起的。” “的确如此。”雷托同意道,“将你的所见所闻如实转述给你的上级,可敬的赛亚克萨圣母。并转达我的话:相比猎物,我宁愿与捕食者为伴。”他瞥了眼莫尼奥示意其听令。“莫尼奥,禁林里的狼都折损了,原岗位全部顶上猛士。务必办妥。” 沙丘4:沙丘神帝_22 在入定中预见未来有别于其他幻觉——并不是从基本感知中抽离出去(如其他入定),而是沉浸于由无数前所未见的运动构成的洪流之中。万事万物永不停歇——这是“无限”之中一个最切近实际的观点,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认知。你最终将连绵不断地意识到:宇宙在自行运动,宇宙在变,宇宙规则在变,这些运动中不存在永恒或绝对之物;任何机械性解释仅在严格限定的范围内有效,一旦突破限定,旧有的解释亦将分崩离析,随着新的运动烟消云散。在这种入定状态中所见之事物会让你豁然省悟,往往又震人心魄。你需要拼尽全力保持自我,即便如此,当你从这种状态抽身而出时,仍会有脱胎换骨般的感觉。 ——《失窃的日记》 觐见日当晚,其他人或就寝,或入梦,或酣战,或死去,雷托独自在觐见厅小憩,只留下数名鱼言士亲信守门。 他没有睡着。一些紧迫的事务、几缕失望的情绪在脑子里飞旋。 赫娃!赫娃! 他现在知道赫娃·诺里为什么会被派到这里。再明白不过了! 我隐藏最深的秘密已经暴露了。 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赫娃就是明证。 他产生了一些绝望的想法。这种恐怖的变形可逆吗?他还能返回人形吗? 不可能。 即便可能,这个过程也将同变形至今的时间一样长。再过三千多年赫娃会在哪儿?在地宫里,早已化为尘土与白骨了。 我可以照她的样子再繁育一个,专为我而培养成人……但那就不是我的可人儿赫娃了。 如果沉溺于这类自私的目标,金色通道怎么办? 让金色通道见鬼去吧!那些愚民关心过我吗?一次也没有! 但这种说法不对。赫娃关心他。她能感受他的痛苦。 这些念头太疯狂,当他感知到侍卫的微小动作和大厅底下的水流时,试图把这些念头抛诸脑后。 当初我作这个决定的时候,想开创什么愿景? 这个问题可把心里的一干人众乐坏了!难道他没有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吗?难道这不是为控制此等人众所订契约之核心内容吗? “你有一个任务需要完成。”他们说,“你只有一个目标。” 只有一个目标恰恰是狂徒的特征,我不是狂徒! “你必须冷眼观世,心狠手辣。你不能辜负这种信任。” 为什么不能? “是谁立的誓?是你。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愿景! “历史为一代人开创的愿景,往往到了下一代就会破碎。谁能比你看得更透?” 是的……破碎的愿景会使整个人类心灰意冷。我自己就是整个人类! “记住你的誓言!” 的确如此。我是一股跨越了成百上千年的破坏力。我束缚了 愿景……包括我自己的。我阻碍了钟摆的摆动。 “那就把它松绑。永远别忘了这个。” 我累了。哦,我太累了。要是我能睡觉就好了……真正地睡觉。 “你也沉湎于自我怜悯。” 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什么?绝无仅有的孤家寡人,被硬逼着窥测诸般可能性,天天如此……而现在,赫娃出现了! “起初你作出了无私的选择,而现在你只剩下自私。” 这个世界危机四伏。我唯有把自私当作铠甲。 “接触你的人个个面临危险。这就是你的本性吗?” 连赫娃都有危险。亲爱的、可爱至极的赫娃。 “你筑起高墙把自己圈在中间,然后沉溺于自我怜悯?” 筑高墙是因为我的帝国内已经释放出了强大的力量。 “是你自己释放的。你现在要跟它们讲和了吗?” 是因为赫娃。这些想法在我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都是该死的伊克斯人! “真有趣啊,他们早该用肉体而不是机器来攻击你。” 因为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知道解药是什么。” 想到这里,雷托庞大的身躯从头到尾颤抖起来。他很清楚以往屡屡奏效的解药是什么:暂时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过去。这种沿记忆之轴向内跋涉的探险,连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也无法做到——既可以一直深入到意识的最小单位,也能停在路边耽溺于妙不可言的感官享乐。曾有一次,在一个特别优秀的邓肯死后,他进入记忆开启了一场精彩的音乐之旅。他很快就听腻了莫扎特。装腔作势!然而巴赫……啊,巴赫。 那种乐趣令雷托难以忘怀。 我坐在风琴旁,浸淫在音乐之中。 印象中只有三次可以跟巴赫那回媲美。甚至里卡罗都没能超越巴赫,顶多算不分伯仲。 知识女性会是今晚的理想选择吗?祖母杰西卡是最佳人选之一。但经验表明,像杰西卡关系这么近的人对于当前的焦虑并不是一剂合适的解药。还得好好寻找一番。 接着他开始想象对某个心怀敬畏的看客描述这种探险,这是一个纯虚拟人物,因为没人胆敢就这一神圣之事向他提问。 “我沿着祖先的轨迹回溯,追踪岔路,突入隐秘的角落。很多人的名字你都闻所未闻。谁听说过诺尔玛·森瓦?我活过她的一辈子!” “活过她的一辈子?”假想的看客问道。 “当然。否则为什么老是把祖先留在身边?你认为宇航公会第一艘飞船的设计者是一个男人:你的历史书上记载他的名字叫奥里利厄斯·文波特?他们撒了谎。设计者应该是他的情妇诺尔玛。她把自己的设计给了他,外加五个孩子。他认为这些都是自己完全应得的。最后,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名不副实,正是这一点把他毁了。” “他的一辈子你也活过?” “没错。我还追寻过弗雷曼人浪迹天涯的路线。沿着我父亲或是其他人的血脉,我曾经直接追溯到阿特柔斯家族。” “一支声名赫赫的血脉!” “傻瓜也不少。” 我需要分散注意力,他想。 来一场充斥风流韵事的性爱之旅怎么样? “你不知道我心里都装着些什么样的纵欲场景!我是天下头一号窥淫癖——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对性爱的无知和误解酿成了多少悲剧。我们狭隘得可怕——又多么贪婪。” 雷托明白了,在这个晚上,在与赫娃同处一城的这个晚上,自己是无法作出选择的。 要么回顾一下战争? “哪个拿破仑是最胆小的懦夫?”他问假想的看客,“我不会说出来,但我知道。哦,是的,我知道。” 我能躲到哪儿去?当所有这些历史都在眼前一览无遗的时候,我又能往哪儿躲呢? 一所所妓院,一桩桩暴行,那些暴君、杂耍演员、裸体主义者、外科医生、男妓、音乐家、魔术师、江湖郎中、男祭司、工匠、女祭司…… “你知道吗?”他问假想的看客,“草裙舞保留了一种曾经只限男性使用的古老符号语言。你从没听说过草裙舞?当然。谁还跳这种舞?不过舞者的确把很多东西保留了下来。已经没人能解读了,但我懂。 “曾有一整夜,我是率穆斯林向东西方向挺进的世世代代哈里发——横跨几个世纪。我不会对你啰唆那些细节的。现在你退下吧!” 多么强大的诱惑力啊,他想,这个魅惑的女人一来,我就要永远隐退到过去了。 然而过去又是多么苍白啊,这都要归功于该死的伊克斯人。相比近在咫尺的赫娃,过去简直无聊至极。她是招之即来的,但我不能传她……现在不能……今晚不能。 过去还在召唤他。 我可以向过去来一趟朝圣之旅。不一定非要探险。我可以独行。朝圣能净化人心。探险只是游客的作为。这就是区别所在。我可以独行于内心世界。 永远不回来。 雷托觉得这个结果是不可避免的,自己终将陷入这一梦境之中。 我在整个帝国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梦境。这个梦催生出新的神话、新的方向、新的运动。新的……新的……新的……新生事物源源不断从我自己的梦境和神话里孕育出来。而受影响最深的除了我还有谁?猎人陷进了自己张的网。 雷托知道,他遭遇了一种无药可救的状态——过去、现在、未来统统无效。在觐见厅的晦暗角落里,他的庞大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门口,一名鱼言士侍卫悄声问同伴:“神帝有烦恼吗?” 另一个说:“宇宙中的罪恶会让任何人烦恼。” 听见这一问一答,雷托无声而泣。 沙丘4:沙丘神帝_23 当我决意引领人类走上金色通道时,我承诺将给他们上一课,刻骨铭心的一课。我发现了一条深刻的规律,他们嘴上否认,却一直在用行动印证。他们声称自己在寻求安宁,即所谓和平。就在说这话的当口,他们仍未停止培育骚乱与暴力的种子。倘若果真找到了这种安宁,他们又会在里面蠢蠢欲动。他们觉得这一切实在无聊。看看他们吧。看看他们就在我记录这些文字时的所作所为吧。哈!我赐予他们强制性稳定,这稳定将生生世世不可阻挡地持续下去,尽管他们不顾一切地要重返乱世。相信我,“雷托和平”的记忆将永远铭刻在他们心中。他们以后若再要寻求安宁,就不得不三思而行了,而且在准备过程中绝不能产生丝毫动摇。 ——《失窃的日记》 拂晓,艾达荷很不情愿地和赛欧娜并排坐在一架皇家扑翼飞机里,两人将被送往一个“安全地”。扑翼飞机朝东方那一弧金色阳光飞去,地平线上平展着一方方绿色农场。 这是一架大型扑翼飞机,足够搭载一个鱼言士小队和她们的两位客人。队长兼机长是个大块头女人,自报叫印米厄,艾达荷相信她从来没笑过。她坐在艾达荷正前方的机长座位上,左右各有一名强壮的鱼言士卫兵。另有五名卫兵坐在艾达荷与赛欧娜的身后。 “神帝命我带您出城。”在中央广场地下指挥所里,印米厄走近他说,“这是为了您的安全。我们明早返回,参加赛艾诺克。” 提心吊胆一整夜已让艾达荷筋疲力尽,他觉得跟“神帝本尊”的命令争辩是徒劳的。印米厄看起来只用一条粗胳膊就能轻松把他挟走。她把他从指挥所带到寒夜的露天下,天穹撒满碎钻似的星辰。他们来到扑翼飞机旁,艾达荷发现赛欧娜已经等在里边了,这时他才对此行的真正目的产生了怀疑。 昨晚,艾达荷渐渐意识到奥恩城内的暴力活动并不都来自有组织的叛军。他问起赛欧娜的情况,莫尼奥给他传话说“我女儿不碍事,她没有参与”,并在最后加了一句:“我把她托付给你。” 在扑翼飞机里,赛欧娜没有回答艾达荷的问题。她一直阴着脸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赛欧娜让他想起自己最早过的那些苦日子,当时他发誓要向哈克南人复仇。他不理解赛欧娜苦在哪里。是什么在驱动她? 不知为什么,艾达荷发现自己正在拿赛欧娜同赫娃·诺里作比较。要见赫娃一面很难,不过他还是想法办到了,尽管鱼言士总在固执地提醒他有其他任务要执行。 温柔,这就是他对赫娃的评价。赫娃的一举一动全都来自一以贯之的温柔本性,且以其特有的方式散发着强大力量。他发现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一定要多见见她。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同边上阴着脸不说话的赛欧娜较劲。好吧……你沉默,那我也不吭声。 艾达荷低头望着飞掠而过的景观。随着天光渐亮,这儿那儿一座座村庄陆续熄灯。沙厉尔沙漠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眼下这片土地似乎从来不曾是千里赤地。 有些东西变化不大,他想,它们只是离开一个地方,改头换面挪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片景观让他想起卡拉丹星的苍翠花园,那座绿色星球是厄崔迪人来沙丘星前生活过无数代的家乡,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样了。他能分辨出地面上的细窄道路,分布在那些集市路上的车辆都是由一种六足动物拉运的,他猜那就是驮骜。莫尼奥曾说过,驮骜是针对这类地形专门驯养的一种牲口,不仅是这里,也是整个帝国的主要役畜。 “行走中的人群更容易控制。” 他朝下张望时,脑海中响起了莫尼奥这句话。牧场在扑翼飞机前方铺展开来,平缓起伏的绿色山丘被黑石墙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形状。艾达荷辨认出有绵羊,还有几种体形庞大的牛。扑翼飞机飞过一道依然笼罩在阴暗中的狭窄山谷,谷底只有一条细细的涧流。阴影里闪着一点亮光,一缕蓝烟袅袅升起,表明谷底有人居住。 赛欧娜突然动起来了,她拍拍机长的肩膀,指向右前方。 “那边不是戈伊戈阿吗?”她问。 “是的。”印米厄说话时没有转头,语气果断,带着一种艾达荷不熟悉的情绪。 “那个地方不安全吗?”赛欧娜又问。 “安全。” 赛欧娜看着艾达荷。“命令她带我们去戈伊戈阿。” 艾达荷随即说:“带我们去那个地方。”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听她的。 印米厄这次把脑袋转过来了,她的表情艾达荷一整晚都觉得是铁板一块,现在竟然流露出了内心的情绪。她抿起嘴显出不悦之色,右眼角有根神经抽搐了一下。 “我们不去戈伊戈阿,司令。”印米厄说,“有更好的……” “神帝指定了一个地方叫你带我们去吗?”赛欧娜问。 印米厄由于话被打断而露出气愤的眼神,不过并没有直视赛欧娜。“没有,但他……” “那么带我们去戈伊戈阿。”艾达荷说。 印米厄猛地把目光移回控制台,机身大幅度倾斜,一个急拐朝青山上一处圆形坳地飞去,强大的惯性将艾达荷抛在了赛欧娜身上。 艾达荷越过印米厄的肩膀望向他们的目的地。山坳正中有一座村庄,是由砌围墙的黑石建造的。村庄上方的斜坡排列着果园,还有一座座花园呈梯台状朝一个小山口延伸过去,几只鹰正乘着当日刚形成的上升气流滑翔。 艾达荷转向赛欧娜问道:“这个戈伊戈阿是什么地方?” “你会知道的。” 印米厄以一个小角度滑行将扑翼飞机稳稳降落在村庄边上一片平坦的草地上。一名鱼言士打开村庄一侧的舱门。艾达荷一下子被搅在一起的各种气味——踩碎的青草味、牲畜的粪便味、刺鼻的炊火味——冲得头昏脑胀。他滑下扑翼飞机,抬眼望向一条街道,只见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盯着他们这些陌生人。艾达荷看见一位身着绿长袍的年长女子弯腰对一个孩子耳语了几句,那孩子立刻转身,沿街道一溜烟跑了。 “你喜欢这地方吗?”赛欧娜问。她跳落在他身边。 “看上去挺舒服的。” 印米厄及其他鱼言士随他俩在草地上集中完毕,赛欧娜看着机长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奥恩?” “你不回那儿。”印米厄说,“我接到的命令是带你去帝堡。司令回奥恩。” “知道了。”赛欧娜点点头,“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天一亮就走。我去跟村长落实一下住处。”印米厄大步流星走进村子。 “戈伊戈阿,”艾达荷说,“奇怪的名字。不知道这个地方在沙丘时代叫什么?” “我碰巧知道,”赛欧娜说,“老地图上标为沙鲁茨,意思是‘闹鬼之地’。《口述史》记载这里曾犯下严重的罪行,直到全体村民遭到清洗。” “迦科鲁图。”艾达荷低声道,同时想起了关于盗水者的古老传说。他举目四望,寻找沙丘和沙脊的痕迹: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位面色平静的年长男子跟着印米厄一起回来了。两人都穿着褪色的蓝裤子和破旧的衬衫,都光着脚。 “你知道这地方?”赛欧娜问。 “只在传说中听到过名字。” “据说这儿闹鬼,”她说,“可我不信。” 印米厄在艾达荷面前停下,并示意两个赤脚男子等在后面。“可以借住民宅,条件比较差,不过够住,”她说,“除非二位不愿住一间屋子。”她说着扭头看赛欧娜。 “我们待会儿决定。”赛欧娜说。她抓起艾达荷的胳膊。“我和司令想在戈伊戈阿转转,欣赏一下风景。” 印米厄张口欲言,但忍住了。 艾达荷任由赛欧娜牵着,从直勾勾盯着他们的两个当地人眼前走过。 “我派两个卫兵跟着你们。”印米厄喊道。 赛欧娜停下脚步转头问道:“戈 伊戈阿不安全吗?” “这个地方非常太平。”一个男人回答。 “那么我们不需要卫兵。”赛欧娜说,“让她们守卫扑翼飞机。” 她转身继续领着艾达荷向村子走去。 “行了。”艾达荷说着从赛欧娜手里挣脱胳膊,“这是什么地方?” “你多半会觉得这是个很安宁的地方。”赛欧娜说,“它跟以前的沙鲁茨完全不一样。非常太平。” “你在耍花招。”艾达荷大步走在她身边说,“究竟有什么事?” “我一直听说死灵满脑子都是疑问。”赛欧娜说,“我也有我的疑问。” “哦?” “他在你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的?我是说雷托。” “哪一个?” “好吧,我忘了有两个——我们的雷托和他爷爷。我当然问的是我们的雷托。” “他还是个孩子,我就知道这个。” “《口述史》记载他早年有个新娘就是从这个村子出来的。” “新娘?我以为……” “那时他还有人形,在他妹妹死后,他自己开始变成虫子之前。《口述史》称雷托的新娘们都消失在帝堡的迷宫里了,再也没人看见过她们的真身,只有全息影像资料传出来的音容。他已经有几千年没娶新娘了。” 他们来到村中心一个约五十米见方的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浅池清水。赛欧娜走过去坐在池子的石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邀艾达荷同坐。艾达荷先环顾一下村子,发现人们都在窗帘后面窥视他,孩子们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转身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赛欧娜。 “这是什么地方?” “我已经告诉你了。跟我说说穆阿迪布是怎么个人。” “他是一个人能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那么《口述史》说得没错喽,可又把他的王位继承人叫作‘神的血亲’,听上去有点邪恶。” 她在给我下套,艾达荷想。 他挤出一个笑容,猜想赛欧娜有什么动机。她像是在等待某件重要的事情,很急切……甚至还带着惧意……而背后又似乎有点洋洋得意。但没有更多线索了。她说的那些话都只能当作打发时间的闲聊来听,直到……直到什么? 他的沉思被一阵轻轻的奔跑声打断了。艾达荷转过身,看见一个八岁光景的孩子从一条小巷子里朝他跑过来。孩子赤着脚踢起一朵朵尘埃。巷子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绝望的喊叫。孩子停在离艾达荷约十步远的地方,用一种充满渴望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抬头盯着他,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这孩子看上去似曾相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孩,黑色卷发,小脸还没发育成熟,但已有男人的雏形:颧骨高高的,一道横纹连起两条眉毛。男孩穿着件褪色的蓝袍子,尽管洗洗晒晒了无数遍,依然能看出是上好的料子,应该是锁过边的蓬吉棉面料,即使边缘磨破也不会散线。 “你不是我爸爸。”孩子说完,转身又跑回了那条巷子,在一个拐角消失了。 艾达荷扭头冲着赛欧娜怒目而视,几乎不敢问这个问题:那是我前任的孩子吗?他不问都知道答案——看看那张熟悉的脸庞、那明明白白的遗传基因吧。正是小时候的我。他心里空落落的,深感沮丧。我有什么责任? 赛欧娜两手捧住脸,耸起肩膀。所发生的一切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感到自己被复仇的欲望出卖了。艾达荷不仅仅是一个死灵、一个无足挂齿的异类。当艾达荷在扑翼飞机里朝她倒过来时,当艾达荷脸上流露出种种情绪时,她都能感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那个孩子…… “我的前任发生了什么?”艾达荷用平板而又非难的语气问道。 她放下双手。从艾达荷的脸色上能看出来他正压抑着一团怒气。 “我们不太确定,”她说,“只知道他有一天进了帝堡,就再也没现过身。” “那是他的孩子吗?” 她点了点头。 “你敢保证我前任不是你杀的?” “我……”她摇摇头,艾达荷的怀疑及隐含的责难都让她吃了一惊。 “那个孩子,是为了他我们才来这儿的吗?” 她干咽了一下:“是的。” “我该拿他怎么办?” 她耸耸肩,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和内疚。 “他妈妈呢?”艾达荷问。 “她和家里人都住在那条巷子里。”赛欧娜朝男孩离去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家里人?” “还有一个大儿子……一个女儿。你想不想……我是说,我可以安排……” “不!那孩子说得对。我不是他爸爸。” “对不起,”赛欧娜轻声说,“我不该这么干。” “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艾达荷问。 “你是问孩子的爸爸……你的……” “我的前任!” “因为厄蒂的家在这里,她不愿离开。大家都这么说。” “厄蒂……孩子的妈妈?” “嗯,嗯,他妻子,按《口述史》里的古老仪式成的婚。” 艾达荷环顾广场四周的石砌建筑,扫过那些拉着帘子的窗户和窄小的房门。“那么他就住这儿?” “有空就来住。” “他是怎么死的,赛欧娜?” “我真不知道……但虫子杀过别的死灵。我们肯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锐利的目光直刺她的脸,逼得她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不怀疑祖辈们的故事。”她说,“虽然他们说得东零西碎,有时仅有只言片语,但我相信他们。我父亲也相信他们!” “莫尼奥一点儿也没跟我提过这个。” “关于厄崔迪人有一件事你可以放心,”她说,“那就是我们个个都很忠诚,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信守承诺。” 艾达荷张了张嘴,没发声就闭上了。当然!赛欧娜也是厄崔迪人。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震惊。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内心并不接受。赛欧娜算是个叛乱分子,只是其行为受到雷托一定程度的默许。雷托未明示其容忍限度,不过艾达荷有所感觉。 “你不能伤害她,”雷托曾经说,“她还有待考验。” 艾达荷转身背对着赛欧娜。 “你什么事也肯定不了,”他说,“东零西碎,全是谣言!” 赛欧娜没搭腔。 “他也是厄崔迪人!”艾达荷说。 “他是虫子!”赛欧娜说,几乎掩饰不住一股怨毒之气。 “你那该死的《口述史》不过就是一堆古代八卦!”艾达荷不屑地说,“只有傻瓜才会信。” “你还在相信他,”她说,“你会变的。” 艾达荷转身瞪着她。 “你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说过。在我小时候。” “你现在也没长大。他一个人集中了所有死去的厄崔迪人,所有的。很可怕,但我认识那些人。他们是我的朋友。” 赛欧娜一个劲儿地摇头。 艾达荷再次别过身去。他的情绪跌入谷底,精神失去了支撑。不知不觉中,他走出广场,步入男孩进的那条巷子。赛欧娜跑过来跟在他身后,他没理会。 这是条窄巷,两侧是平房的石墙,墙里嵌着拱门,门都关着。窗户的样式跟门一样,只是按比例缩小了。他每走过一户人家,那家的窗帘就会轻微地动一下。 在第一个十字巷口,艾达荷停下来朝右侧望去,男孩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几步远处有两个身穿黑长裙和墨绿色上衣的灰发老妪,正站着交头接耳。一见艾达荷她俩就不再说话,转而以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直盯着他。他回视她们,又看看小巷。巷子里再无一人。 艾达荷又瞧了瞧老妪,随后走了过去,最近离她们不足一步。她们俩靠得更近了,转 着头看他。她们只瞥了赛欧娜一眼,就重新把视线移回到艾达荷身上。赛欧娜默默地走在他旁边,脸上现出一副古怪的神情。 这是悲伤?他猜测着,懊悔?还是好奇? 很难说。他对一路经过的门窗更感好奇。 “你以前来过戈伊戈阿吗?”艾达荷问。 “没有。”赛欧娜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自己听到。 我为什么要走这条巷子?艾达荷自问。其实他是知道答案的。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厄蒂:是什么样的女人把我带到了戈伊戈阿? 右侧一面窗帘揭开了一角,艾达荷看见一张脸——正是从广场跑开的那个男孩。窗帘落下时往旁边一摆,又露出一个站着的女子。艾达荷无言地盯着她的脸,停下了脚步。他只在内心最深处的幻想中见过这张脸——线条柔和的鹅蛋脸,犀利的黑眼珠,丰满性感的嘴唇…… “杰西卡。”他咕哝道。 “你说什么?”赛欧娜问。 艾达荷无法作答。杰西卡的面容从他心中早已远逝的往昔岁月里复活了,这是基因恶作剧——穆阿迪布的母亲在新的肉体里重生了。 女人拉上窗帘,但她的容貌印在了艾达荷的记忆中,他知道自己永远摆脱不掉这幅视觉残像了。与沙丘时代共患难的杰西卡相比,她的年纪要大一些——嘴角和眼角都起了皱纹,身材也稍胖…… 更具有母性,艾达荷心想,以前那个我跟她说过……她像谁吗? 赛欧娜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进去见见她吗?” “不,这么做不对。” 艾达荷刚要转身原路返回,厄蒂家的门猛地打开了。一个小伙子走出来,关上门,转过来面对艾达荷。 艾达荷估摸他有十六岁,是谁的孩子一看便知——一头卡腊库耳绵羊毛般的头发,五官分明。 “你是新的一个。”小伙子说,已是成年人的嗓音了。 “是的。”艾达荷觉得难以启齿。 “你来干什么?”小伙子问。 “不是我要来的。”艾达荷说。他觉得这样回答要容易些,这么说也是出于对赛欧娜的怨恨。 小伙子看看赛欧娜。“听说我父亲已经死了。” 赛欧娜点点头。 小伙子把目光转回艾达荷。“请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你让我母亲痛苦。” “我保证。”艾达荷说,“我不该打扰厄蒂夫人,请替我向她道歉。来这儿不是我的本意。” “谁带你来的?” “鱼言士。”艾达荷说。 小伙子草草点了一下头。他再次看着赛欧娜。“我一向以为你们鱼言士受的教育是对自己人更友善一些。”说完,他转身进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艾达荷抓起赛欧娜的胳膊,大步往回走。赛欧娜踉跄了一下,跟上步伐后,甩开了他的手。 “他以为我是鱼言士。”她说。 “当然。你长得像鱼言士。”他扫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厄蒂是鱼言士?” “这好像不重要。” “哦。” “所以他俩才会认识。” 到了十字巷口,艾达荷拐上直通广场的那条小巷,朝来时的反方向快步走到巷尾,从这里开始村子变成了一座座花园和果园。一连串的震惊让他感到茫然无措,大量来不及消化的信息使头脑不堪重负。 前方横着一道矮墙。他翻了过去,听到赛欧娜也跟上来了。四周树木盛开着白花,有深棕色飞虫围着橙色花心忙碌。空气中弥漫着飞虫的嗡嗡声和鲜花的芬芳,艾达荷不禁联想起卡拉丹星上的丛林花。 他登上一座小山丘的顶部,停了下来,转身俯瞰戈伊戈阿整齐划一的布局,眼前展现着一片平坦的黑色房顶。 在山顶厚厚的草地上,赛欧娜双手抱膝坐了下来。 “出乎你意料了,是吗?”艾达荷问。 她摇摇头,艾达荷发现她快要落泪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他问。 “我们没有自己的生活!” 艾达荷望了一眼下面的村庄。“这样的村子有很多吗?” “这是虫子帝国的标准规划!” “这有什么问题呢?” “没问题——如果合你意的话。” “你是说他只允许这种规划?” “这种,外加几座集市城……还有奥恩。我听说连星球的首都也不过是一些大村子。” “我再问一遍:这有什么问题呢?” “这是监狱!” “那么离开它。” “去哪儿?怎么去?你觉得我们只要登上宇航公会的飞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朝下指了指戈伊戈阿,可以看见远端停着扑翼飞机,鱼言士坐在附近的草地上。“那些看守不会放我们走的!” “她们可以离开,”艾达荷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那是去执行虫子的任务!” 她把脸靠在膝盖上,闷声问:“过去这里是什么样子的?” “不一样,往往很危险。”他四下里望了望将牧场、花园和果园分割开来的围墙,“沙丘星没有划分土地所有权的界线。所有土地都属于厄崔迪公爵的领地。” “除了弗雷曼人的。” “是的,但他们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以某道悬崖为界的一侧……或者盆地里沙色与白色交界线的另一头。” “他们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也有一些限制。” “我们有些人向往沙漠。”她说。 “你们有沙厉尔。” 她抬头瞪着他。“就那丁点儿大的地方!” “长一千五百公里,宽五百公里——不算小了。” 赛欧娜站起身。“你问过虫子为什么要像这样把我们关起来吗?” “因为‘雷托和平’这条金色通道能确保我们生存下去。这是他的解释。” “你知道他跟我父亲说什么吗?小时候我偷听过他俩谈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为了削弱我们的凝聚力,他帮我们挡住了大部分危机。他说:‘苦难可以维续民众,而现在我就是苦难。神可以成为苦难。’这就是他的原话,邓肯。虫子叫人恶心!” 艾达荷不怀疑她复述的真实性,但这番话并没有在他心中掀起波澜。他转而想到自己受命杀死的那个科瑞诺人。苦难。一度统治帝国的那个家族的后裔,结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一心想重掌大权,忙着耍阴谋搞香料。艾达荷命令一名鱼言士把他干掉了,事后引得莫尼奥连连盘问。 “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我想看看鱼言士的表现。” “她们表现怎么样?” “很麻利。” 然而科瑞诺之死给艾达荷平添了一份不真实感。夜幕下的塑石街道黑影重重,一个躺在自己血泊中的小矮胖子只是其中一层难以辨别的暗影而已。虚幻的场景。艾达荷还记得穆阿迪布的话:“思维强加给我们一个所谓‘真实’的框架。这个变幻莫测的框架往往与我们的感知相悖。”是什么样的真实在左右雷托皇帝? 艾达荷看了看赛欧娜,她背后是戈伊戈阿的青山和果园。“我们下去找住处吧。我还是喜欢单住。” “鱼言士会把我们塞在一个房间里。” “和她们住在一起?” “不,只有我们两个。原因很简单。虫子想让我跟伟大的邓肯·艾达荷繁殖下一代。” “我会自己挑人。”艾达荷吼道。 “我相信有一个鱼言士要中头彩了。”赛欧娜说完,转身走下山坡。 艾达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具青春之躯如此轻盈,仿佛在风中摇曳的果树枝。 “我不是他的种男。”艾达荷自言自语,“这件事他必须搞清楚。” 沙丘4:沙丘神帝_24 每过去一天,你就变得越发不真实,同新一天的我相比较,你会更添一分怪异,更增一点差距。我是唯一的真实,而你有别于我,因此你正在丧失真实性。我的好奇心越大,我那些崇拜者的好奇心就越小。宗教会抑制好奇心。我替崇拜者包办了一些事。因此,当我最后甩手不干,把一切交还给民众的时候,他们会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在孤军奋战,从此样样都得自力更生了。 ——《失窃的日记》 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是翘首以待的人群发出的声音,这声响穿过长长的隧道,钻进了走在御辇前方的艾达荷的耳朵里——紧张的窃窃私语经过放大变成了一种绝无仅有的轰鸣,犹如一只巨足拖曳的脚步声、一件巨袍窸窣的摩擦声。还有那种气味——甜丝丝的汗味掺杂着因性兴奋而呼出来的奶味。 天亮不到一小时,印米厄和她手下的鱼言士护送艾达荷回到绿荫遍地的奥恩城广场。刚把他交给地面上的鱼言士,她们就匆匆起飞了。印米厄明显心情不佳,因为她还要把赛欧娜送往帝堡,不得不错过赛艾诺克仪式了。 接手艾达荷的鱼言士个个压抑着兴奋之情。她们把他带到广场地下深处的一个地方,艾达荷研究过的任何城市平面图都没有显示此处。这是一座迷宫——宽度和高度都足以容纳御辇出入的走廊不断变换着方向。艾达荷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觉回忆起前一晚的经历来。 戈伊戈阿的宿舍空间狭小、条件简朴,却还算舒适——每间屋子都有两张小床、四面白墙、一窗一门。一条走廊串起一间间屋子,整座建筑就是戈伊戈阿的临时“宾馆”。 赛欧娜说对了。没人征求过艾达荷的意见,就把他和赛欧娜安排在了一间,印米厄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房门关上后,赛欧娜说:“要是你敢碰我,我会杀了你的。” 听了这句干巴巴的真心话,艾达荷差点笑出来。“我情愿一个人待着。”他说,“你就当没外人好了。” 他是带着点警觉入睡的,这让他想起为厄崔迪人出生入死、随时准备战斗的那些夜晚。屋子里很少有漆黑一团的时候——窗帘透着月光,连白墙也反射着星光。他发现自己对赛欧娜,对她的气味、呼吸和微小动作,都过于敏感了。有好几次他彻底惊醒了过来,一醒就竖耳细听四周的动静,其中两次他觉察到赛欧娜也在倾听。 按计划翌日清晨要飞回奥恩城,两人都如释重负。他俩各喝了一杯凉果汁当早餐。艾达荷心情愉快地步入拂晓前的黑暗,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扑翼飞机。他没有跟赛欧娜说话。鱼言士瞥来的好奇目光让他感到厌烦。 当他离开扑翼飞机跳到广场上时,赛欧娜探出机舱对他说了唯一一句话。 “我不讨厌交你这个朋友。”她说。 这种表达方式真是古怪,使他略感尴尬。“好吧……嗯,当然。” 接手的一队鱼言士把他带走,最终来到迷宫的终点。雷托正在御辇上等着。会面点位于走廊里一处宽敞空间,这条走廊向艾达荷右侧延伸,渐渐收窄。在球形灯黄色光线的照射下,深棕色墙壁上的金色条纹熠熠闪烁。鱼言士灵巧地闪到御辇之后各就各位,只留下艾达荷正对着雷托的“风帽脸”。 “邓肯,去举行赛艾诺克仪式时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说。 艾达荷盯着神帝那双深不见底的靛蓝色眼睛,这地方神神秘秘的气氛,还有空气中充斥着的个人欲望,都让他恼火。他觉得自己听来的有关赛艾诺克的一切,都适得其反地加重了这种神秘感。 “我真是您的卫队司令吗,陛下?”艾达荷的话音里带着强烈的怨气。 “当然如此!我刚刚赋予你一个显赫的荣誉。很少有成年男子参加过赛艾诺克。” “昨晚城里发生了什么?” “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力流血事件,不过今天早上已经很平静了。” “伤亡情况?” “不值一提。” 艾达荷点点头。雷托的预知力察觉到他的邓肯会面临一定的危险,因此才有后来飞往戈伊戈阿村暂避一事。 “你去了戈伊戈阿,”雷托说,“想不想待下去?” “不想。” “别怪我,”雷托说,“不是我安排你去戈伊戈阿的。” 艾达荷叹了口气。“是什么样的危险让您把我调开?” “不是你有危险,”雷托说,“而是你会刺激我的卫兵过度展示她们的能力。昨晚的行动没有这个必要。” “哦?”这种想法出乎艾达荷的意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无须发动员令就能激发战斗士气,自己会成为军队的鞭策力量。另一位雷托,眼前这位的祖父,就是那种一出场即能鼓舞士气的领袖人物。 “你是我不可或缺的人才,邓肯。”雷托说。 “好吧……但我不是您的种男!” “我当然会尊重你的意愿。这个问题我们换个时间再讨论。” 艾达荷扫了一眼鱼言士卫兵,她们个个睁大眼睛聆听着。 “您每次驾临奥恩都有暴力活动吗?”艾达荷问。 “这是有周期性规律的。现在叛党基本上都镇压下去了。接下来是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 艾达荷回视着雷托那张深不可测的面孔。“我的前任发生了什么?” “我的鱼言士没告诉你吗?” “她们说他因保护神帝而死。” “而你听到了不同版本的谣言。” “发生了什么?” “他因为离我太近而死。我没有及时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比如戈伊戈阿。” “我更希望他在那里太太平平过一辈子,但你很清楚,邓肯,你不是那种一心想着过太平日子的人。” 艾达荷干咽了一下,感觉嗓子眼堵住了。“关于他的死我还是想知道细节。他有家庭……” “你会知道细节的,也不必担心他的家庭。他们全家都受我保护。我会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并确保他们的安全。你知道暴力总是死盯着我。这也是我的一项职责。可惜的是,就因为这个我尊敬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得受苦。” 艾达荷努了努嘴,对这番话并不满意。 “放宽心,邓肯。”雷托说,“你的前任是因为离我太近而死的。” 鱼言士开始躁动。艾达荷瞧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看右方的隧道。 “是的,到时候了。”雷托说,“我们不能让女人们一直等着。走在我前面,离我近点,邓肯,关于赛艾诺克的问题我会回答你的。” 别无选择,艾达荷只得顺从地脚跟一旋领头开路了。他听到御辇在身后吱吱嘎嘎发动了,还有卫队轻轻的脚步声。 御辇的声音突然消失,艾达荷马上回头一望。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 “您用了浮空器。”他说着把目光转回前方。 “我收起了轮子,因为女人们会挤到我周围来。”雷托说,“我们不能压着她们的脚。” “赛艾诺克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艾达荷问。 “我告诉过你,是‘普享大典’。” “是不是有香料味儿?” “你的鼻子很灵。圣饼里加了一点美琅脂。” 艾达荷摇了摇头。 为了弄清情况,进奥恩城后艾达荷瞅着个机会直接向雷托发问:“赛艾诺克节是怎么回事?” “我们分享圣饼,没有别的了。连我也会参加。” “就像奥兰治天主教仪式?” “哦,不!圣饼不代表我的肉体。这是分享,是一种提示:她们只是女性,就像你只是男性,而我代表全体。与她们分享的是全体。” 艾达荷不喜欢这种语气。“只是男性?” “你知道她们会在节日里奚落什么人吗,邓肯?” “什么人?” “曾经冒犯过她们的男人。仔细听一听她们相互之间说的悄悄话。” 艾达荷把这句话当作一条警告:不要冒犯鱼言士。惹怒她们会有性命之虞! 现在,艾达荷先于雷托走在隧道里,他觉得当时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他偏过头说: “我不明白‘普享’的意思。” “我们一起参加仪式。你会亲眼见到。你会亲身体验到。我的鱼言士是一座特殊知识的储备库,是一条只维系自己人的连续线。你马上要加入进来了,她们会因此而爱你。仔细听她们说的话。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她们的态度很开放。她们毫无保留地表露彼此间的倾慕。” 说得越多,艾达荷想,越是模糊不清。 他察觉隧道逐渐变宽,顶部也倾斜得越来越高。球形灯数量也增加了,都调成深橙色。他看见约三百米外有一座高高的拱门,深红色 灯光下,能分辨出反着光的脸庞在缓缓地左右摆动。脸庞之下是连成片的衣着,犹如一面黑魆魆的墙。空气中充溢着兴奋的汗味。 艾达荷走近等候着的女人们,看见人群中已形成一条上坡通道,向右拐往一座低台。这是一个无比阔大的空间,球形灯都调成猩红色,巨型穹顶在女人们上方朝远处伸展开去。 “上你右边的斜坡。”雷托说,“一过平台中央就停,把脸转向女人们。” 艾达荷抬右手示意领命。他走进这片开阔地,整个封闭空间的容量之大让他叹为观止。一上平台,他就以训练有素的眼睛估量尺寸:这间圆角方厅的边长至少达到一千一百米。厅里挤满了女人;艾达荷提醒自己,这些仅仅是驻外星鱼言士军团选出来的代表——每颗星选派三名。她们站着,身体贴得那么紧,艾达荷觉得连摔倒都很难。她们沿平台边缘留出了约五十米宽的空间。艾达荷已在平台上站定,环视着场地。一张张脸抬起来盯着他——脸,脸,都是脸。 雷托紧跟着艾达荷刹住御辇,举起一条银光闪闪的手臂。 一阵“赛艾诺克!赛艾诺克!”的怒吼瞬间响彻大厅。 艾达荷感觉震耳欲聋。这一阵喊声肯定传遍全城了,他想。除非我们在足够深的地下。 “我的新娘们,”雷托说,“欢迎来到赛艾诺克。” 艾达荷抬头瞥了一眼雷托,看见那对亮晶晶的深色眼睛让他容光焕发。雷托曾说:“这该死的神圣!”实际上他乐在其中。 莫尼奥目睹过这种集会场面吗?艾达荷心里问道。这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但艾达荷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想。他希望有个平常人能聊聊这件事。卫兵说莫尼奥因“国务”而外派,但不知其详。听了这话,艾达荷体会到雷托政府的又一个特点:其权力链条从雷托直达民众,但链条与链条之间很少交叉。推行这种模式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其中一项就是要任命可信赖的官员,让他们只管执行命令而不提任何问题。 “很少有人看见神帝干害人的勾当。”赛欧娜曾经说,“这像不像你熟悉的厄崔迪人?” 艾达荷放眼望向乌压压的鱼言士,这些想法在他头脑里稍纵即逝。她们的眼里满溢着崇拜!敬畏!雷托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这样? “我的爱人们。”雷托说。御辇里暗藏有伊克斯人精心研制的扩音器,使雷托的声音朗朗回荡在每一张高扬的脸庞上,远及大厅另一头的角落。 由女人脸构成的这幅热腾腾的场景,让艾达荷脑子里不停回响着雷托的警告:惹怒她们会有性命之虞! 此时此刻,这条警告的意义已经不言自明了。只消雷托一句话,这些女人就会把任何冒犯者撕成碎片。她们没有疑问,只有行动。艾达荷终于对女子军队有了新的认识。她们不会顾及个人安危。她们侍奉神! 雷托弓起前节部位,高举脑袋,御辇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你们是信仰的守护者!”他说。 台下异口同声:“时刻听从主人的召唤!” “你们经我得永生!”雷托说。 “我们生生不息!”她们喊道。 “我爱你们胜过任何人!”雷托说。 “爱!”她们发出尖叫。 艾达荷颤抖了。 “我把我挚爱的邓肯赐给你们!”雷托说。 “爱!”她们尖叫。 艾达荷感到浑身发抖,只觉得排山倒海的崇拜要把自己压垮了。他想逃离,又想留下来领受这一切。这间大厅充满魔力。魔力! 雷托放低声音说:“卫兵交接班。” 女人们齐刷刷地迅速低下头。艾达荷右侧远端出现一列白袍女人。她们走入平台下方的空地,艾达荷注意到有些女人还抱着孩子,小的还在襁褓中,大的也不过一两岁。 艾达荷早先浏览过仪式日程,知道这些女人是即将退役的鱼言士。复员后有的将担任祭司,有的将做全职母亲……但没有一个真正终止为雷托效力。 艾达荷低头瞧着孩子们,心想这段经历会怎样深埋在那些男孩子的心中。这种神秘仪式将伴随他们终身,相关记忆会从意识层面消失,但始终存在着,并从此刻起暗中对其行为产生影响。 最后一名入场者在雷托下方停步,抬头望他。大厅里其他女人也都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雷托。 艾达荷环视左右。占据平台下方空地的白袍女分别向两侧至少绵延了五百米。有的向雷托举起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绝对的敬畏与服从。艾达荷能感觉到,即使雷托命令她们把孩子摔死在平台上,她们也会照办。任何事她们都会干! 雷托将前节部位放低到御辇上,全身起了一阵轻缓的波动。他慈祥地俯视台下,用一种抚慰人心的嗓音说道:“你们的忠诚与奉献理应得到我的赏赐。你们有求必有得。” 整个大厅回荡起一个声音:“有求必有得!” “我的就是你的。”雷托说。 “我的就是你的。”女人们喊道。 “让我们分享此刻,”雷托说,“一齐默祷,愿我的力量使万物调和——让人类永存。” 大厅里所有人整齐划一地低下头。白袍女把孩子紧搂在怀中,朝下盯着他们。艾达荷感觉到这是一个无声的统一体,一股试图进入他、攫住他的力量。他张大嘴,深呼吸,抵抗着这个实实在在的入侵者。他在脑海里疯狂搜寻能够抓牢、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 艾达荷之前并不怀疑这支女子军队的力量和团结性。他清楚自己不理解这种力量。他只能旁观,知道存在着这股力量。 这一切都是雷托创造的。 艾达荷回忆起雷托在一次帝堡会议上说过的话:“男子军队的忠诚维系于军队本身,而不是培养军队的文化;而女子军队的忠诚维系于其领袖。” 面对着无疑是雷托一手炮制的成果,艾达荷方才领会到这句话是多么一针见血,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给了我一个分享的机会,艾达荷想。 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艾达荷现在只觉得幼稚可笑。 “我看不出其中的道理。”艾达荷是这样说的。 “大多数人不是为讲道理而生的。” “没有一种军队,不管是男兵还是女兵,能保障和平!您的帝国没有和平!您只是……” “鱼言士给你看过我们的历史了吗?” “是的,但我还在您的城里转过,观察过您的人民。您的人民很好斗!” “看见没有,邓肯?和平培养攻击性。” “可您说过您的金色通道……” “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和平。这是稳定,是培养固化阶层和各种攻击行为的沃土。” “您在出谜语!” “我说的是自己经年累月的观察结果:和平姿态其实是败者的姿态,是受害者的姿态。受害者容易招来攻击。” “该死的强制性稳定!这有什么好处?” “倘若没有敌人,就必须发明一个。当军事力量失去外部目标时,总会把矛头对准自己的人民。” “您这是什么游戏?” “我修正了人类的战争欲。” “人民不需要战争!” “他们需要混乱。战争是最容易获得的一种混乱。” “这些话我一句也不信!您在玩自己搞出来的一套危险游戏。” “非常危险。我针对人类行为的源头,重新引导他们。但有可能会抑制人类生存的力量,这就是危险的地方。不过我向你保证,金色通道将延续下去。” “您抑制不了敌对情绪。” “我化解某个地方的能量,将它导入另一个地方。对于你无法控制的东西,就驾驭它。” “怎么防止他人篡夺女子军队的领导权?” “我是她们的领袖。” 面对大厅里乌压压的女人,毫无疑问是谁处在中心领袖地位。艾达荷还目睹了有一部分崇拜被引导到了自己身上。这种诱惑让他挥之不去——他可以驱使她们干任何事……任何事!这间大厅潜藏着爆发性力量。想到这里,他对雷托早先说的话产生了更加深入的疑问。 雷托曾经谈起过爆发式暴力。看着这些正在默祷的女人们,艾达荷想起了雷托的原话:“男人容易形成固化的阶层。他们创造等级社会。等级社会是暴力活动的最终目标。它不会解体,只会爆炸。” “女人不会这样?” “不会,除非她们受男性主导,或者深陷于男性角色模式。” “性别差距不可能这么大!” “可这是事实。女人能以性别为基础共谋大事,超越阶层和等级的大事。这就是我让女人掌权的原因。” 艾达荷不得不承认这些默祷的女人的确执掌大权。 他会把哪一部分权力移交到我手里? 这种诱惑太大了!艾达荷发现自己正在哆嗦。一阵寒意突然袭来,他意识到这一定是雷托的预谋——诱惑我! 大厅里,女人们完成了默祷,抬眼盯着雷托。艾达荷从来没见过人脸上露出如此迷醉的神情——性高潮时没有,从战场辉煌凯旋时也没有——什么都不能与这种忘我的崇拜相比拟。 “邓肯·艾达荷今天站在我身边。”雷托说,“邓肯将在所有人面前宣誓效忠。邓肯?” 艾达荷五脏六腑一阵激灵。雷托给了他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向神帝宣誓效忠,要么横尸当场! 只要我流露出一丁点儿讥笑、犹豫或反对的意思,女人们就会徒手把我结果了。 艾达荷怒火中烧。他干咽了一下,清清嗓子,说:“绝不要怀疑我的忠诚。我效忠厄崔迪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经由雷托的伊克斯扩音器响彻整个大厅。 其效果让艾达荷惊愕不已。 “我们一起分享!”女人们尖叫着,“我们一起分享!我们一起分享!” “我们一起分享。”雷托说。 年轻的鱼言士新兵身着醒目的绿短袍,从各个方向涌入大厅,朝圣的海洋顿时生出一个个不断扩大的小漩涡。每个新兵都手捧托盘,盘内高高堆着棕色小饼。托盘在人群中移动到哪里,哪里就会伸出一条条优雅的胳膊,宛如起伏的波浪。每只手都拿了一块圣饼高高举起。一名新兵走到平台边,将托盘举向艾达荷,雷托说:“拿两块,递给我一块。” 艾达荷跪下来取了两块。圣饼摸上去很酥脆。他站起身,小心地递给雷托一块。 雷托声音洪亮地问道:“新卫兵选好了吗?” “是的,主人!”女人们喊。 “你们是否忠于我的信念?” “是的,主人!” “你们是否踏上了金色通道?” “是的,主人!” 女人们的叫喊声对艾达荷形成一波波冲击,震得他目瞪口呆。 “我们一起分享吗?”雷托问。 “是的,主人!” 听到女人们的回答,雷托把圣饼抛进口中。台下每个做母亲的都是先咬一口圣饼,再把剩余部分喂给孩子。白袍女后面的全体鱼言士也都放下胳膊,吃掉圣饼。 “邓肯,吃圣饼。”雷托说。 艾达荷把饼送进嘴里。他的死灵身体没有针对香料做过调教,但记忆唤醒了感知。圣饼尝起来微苦,带一点柔和的美琅脂味。这种味道把艾达荷脑海里的古老记忆兜底翻了出来——穴地里吃过的饭、厄崔迪府邸里的宴会……那是处处弥漫着香料味的旧日子。 咽下圣饼后,艾达荷发现大厅里已陷入一片寂静,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忽然,从雷托的御辇传来一记响亮的咔嗒声。艾达荷扭头循声望去,是雷托打开辇床里的一个暗格,拿出了一只水晶匣。匣子散发出蓝灰色的幽光。雷托将匣子搁在辇床上,打开荧亮的匣盖,取出一把晶牙匕。艾达荷立刻认出了这把刀——刀柄上镶着绿宝石,端部刻着一只鹰。 是保罗·穆阿迪布的晶牙匕! 艾达荷发现这把晶牙匕深深打动了自己。他紧盯着这把刀,仿佛这样就能让原主人再生。 雷托把刀高高举起,展示它优雅的曲线和柔和的辉光。 “我们的护身符。”雷托说。 女人们依然静默着,聚精会神。 “穆阿迪布的刀,”雷托说,“夏胡鲁的牙。夏胡鲁会回来吗?” 台下响起克制的喃喃应答声,与先前的呼喊相比,更有一种深沉的力量。 “是的,主人。” 艾达荷将目光转回到鱼言士一张张迷醉的面孔上。 “谁是夏胡鲁?”雷托问。 低沉的喃喃声再度响起:“是您,主人。” 艾达荷暗自点头。毫无疑问,雷托探掘到一个巨大的能量场,并以前所未有的手段将其释放了出来。雷托谈起过这个,然而同艾达荷在这间大厅里的所见所感相比,那些话听上去毫无意义。现在,雷托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回响起来,仿佛正是为了等待这一时刻,它们才一直隐匿着真实的含义。艾达荷想起这番对话是在地宫里发生的,那个阴湿的地方似乎为雷托所钟爱,而艾达荷却特别反感——他厌恶千百年来积下的灰尘和一股久远的腐败气味。 “我一直在塑造人类社会,已经努力了三千多年,我为整个人类打开了一扇走出青春期的大门。”雷托当时说。 “您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有女子军队!”艾达荷抗议道。 “强奸不是女人的天性,邓肯。你是在问性别造成的行为差异吗?这就是一条。” “别转移话题!” “我没有转移。强奸是男性军事征服不可避免的代价。在强奸过程中,男性的任何青春期幻想都能实现。” 艾达荷记得这句话让自己火冒三丈。 “我的女神们驯服男人。”雷托说,“这叫驯化,自古以来的生存需求让女人学会了这一手。” 艾达荷无言地盯着雷托的“风帽脸”。 “逆来顺受,”雷托说,“去适应某种既定的生存模式。女人是在男人手底下学会这些的,现在反过来要教会男人。” “可你说……” “我的女神们常常在一开始就献身于某种形式的强奸,只为换取一种深层次的、有约束性的相互依赖关系。” “该死!你……” “约束,邓肯!约束。” “我不认为这种约束对我……” “教育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头脑里的老思想与新思维是有差距的。” 雷托的话一瞬间几乎冲走了艾达荷的所有情绪,除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我的女神们教人如何成熟起来。”雷托说,“她们知道男性的成熟过程必须要有监督。与此同时,她们自己也会成熟。最终,女神们成为妻子和母亲,我们也告别了扎根于青春期的暴力冲动。” “我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你会在‘普享大典’上看到的。” 此刻,站在赛艾诺克大厅雷托的身边,艾达荷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也许能创造雷托描绘的那种人类宇宙。 雷托将晶牙匕收入匣中,又把匣子放回辇床的暗格。女人们默默地看着,连小孩也不发一声——每个人都被大厅里这股可感知的力量所镇服。 艾达荷低头瞧着孩子们。雷托说过,这些孩子将被委以重任——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以后都会身居高位。男孩终其一生都会由女性主导,用雷托的话说:“从青少年平稳过渡到种男。” 鱼言士和她们的子孙后代享受着“一种其他大部分人过不上的激情生活”。 厄蒂的孩子将来会怎么样?艾达荷不禁心想,我的前任是否也曾站在这里,看着他的白袍妻子参加雷托的仪式? 雷托在这里给了我什么? 一个有野心的司令能依靠这支女子军队执掌雷托的帝国。能吗?不……只要雷托活着就不行。雷托说女人不具备军事侵略性,“天性使然”。 他说:“这种心性不是我培养出来的。她们清楚每隔十年都要举行一次皇家庆典,包括卫兵交接班,为新一代祝福,为亡故的姐妹和爱人默哀。一场一场赛艾诺克以可预测的时间跨度永无终结地举办下去。这种变化本身也成了固定不变的东西。” 艾达荷的视线从白袍女和孩子们转向那一片乌压压的沉默面孔。他对自己说,这支庞大的女性力量如蛛网般广布于帝国,眼前只是其小小的核心。他相信雷托说的:“这股力量非但不会减弱,反而每过十年就会增强。” 最终会怎么样?艾达荷自问。 他瞥见雷托向大厅里的女神们抬起赐福的双手。 “我们现在要从你们中间穿过。”雷托说。 台下的人群分开一条小路,不断向前延伸,仿佛某种自然灾害中裂开的一条地缝。 “邓肯,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说。 艾达荷干咽了一下。他手撑平台边缘跳入空地,走进地缝,他知道唯有如此方能结束这场考验。 他飞快地向后瞟了一眼,只见雷托的御辇依靠浮空器威武地飘移下台。 艾达荷转回头,加快了步伐。 人群中的小路开始收窄。在一片古怪的静默气氛中,女人们一边靠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的目标——先是艾达荷,再是他身后伊克斯御辇上那具硕大的准沙虫身躯。 艾达荷强自镇定地向前走去,各个方向都有女人伸过手来摸他、摸雷托,甚至光是摸一下御辇。在这些触摸中,艾达荷感觉到了压抑的激情和有生以来最深切的恐惧。 沙丘4:沙丘神帝_25 领导问题将不可避免地归结为:谁来扮神? ——穆阿迪布,摘自《口述史》 赫娃·诺里跟随一名年轻的鱼言士传令兵走在盘旋通往奥恩城地下深处的宽阔坡道上。她在节庆第三日午夜前接到了雷托皇帝的传召,当时她正专注于调节情绪平衡。 她的第一助理奥思瓦·耶克不是一个好相处的男人——沙色头发,瘦长脸,一对眼睛从不长时间看着某样东西,也从不直视对话者的眼睛。耶克交给她一张梅默雷兹纸,说是“近期节庆城暴力事件汇总报告”。 她坐在一张书桌前,耶克站得离桌子很近,眼朝下盯着她左边的某个地方。他说:“鱼言士正在全城范围内屠杀变脸者。”他并没有显得震惊。 “为什么?”她问。 “据说贝尼·特莱拉有行刺神帝之举。” 一阵惊恐袭遍她的全身。她往后一靠,环视着这间大使办公室——这是一个圆形房间,配一张半圆形书桌,锃亮的桌面下暗藏着多种伊克斯设备的控制器。暗色调装潢颇符合机要之处的氛围,棕色木制嵌板下藏有防监听监视装置。整个房间不设窗户。 赫娃尽力掩饰心中的不安,抬眼看着耶克问道:“那么雷托皇帝……” “行刺活动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不过这也许可以解释那场鞭刑。” “也就是说你认为的确存在行刺的图谋?” “是的。” 这时出现一名雷托皇帝派来的鱼言士,接待室刚一通报她就进门了。有个贝尼·杰瑟里特的干瘪老太太跟在后面,鱼言士介绍她是“安蒂克圣母”。安蒂克专注地盯着耶克。长着一张嫩滑的娃娃脸的年轻鱼言士传话道:“圣上命我重复他说过的一句话:‘我一传你,就必须立即回来。’现在他传你。” 就在鱼言士说话的时候,耶克开始烦躁不安。他四处乱看,似乎在房间里找一样并不存在的东西。赫娃在外衣上加了件深蓝色袍子,嘱咐耶克待在办公室里等她回来。 使馆外的橙色夜灯下,街道一反常态的空空荡荡,安蒂克看着鱼言士,只说了声“没错”,就跟她们分手了。鱼言士把赫娃从阒寂的街上带到一栋无窗的高楼,那条螺旋陡坡就直通此楼的地下室。 走在这条半径很小的螺旋坡道上,赫娃感到一阵阵晕眩。明亮的迷你白色球形灯飘浮在中庭,照耀着叶片巨大的紫绿色藤蔓植物。这种植物攀悬在闪闪发光的金丝上。 这条坡道铺有黑色软性路面,听不出脚步声,这反而让赫娃对袍子轻微的窸窣声敏感起来。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赫娃问。 “去见圣上。” “这我知道,可他在哪儿?” “在他的私人宫殿。” “深得可怕。” “是的,圣上喜欢地下深处。” “这么转啊转的把我搞得头都晕了。” “要是不看那些藤蔓会好些的。” “这是什么植物?” “这叫藤萦,应该是没有一点气味的。” “我没听说过。是从哪儿来的?” “只有圣上知道。” 接下来两个人沉默地走着。赫娃试着理了理心绪。神帝让她充满了悲伤。她能感觉到他里面的那个男人,那个本来应该存在的人。一个人为什么要把一生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去呢?有人知道吗?莫尼奥知道吗? 也许邓肯·艾达荷知道。 她的思路转到了艾达荷身上——真有魅力,男人味儿十足!她觉得自己深受吸引。要是雷托拥有艾达荷的身体和外表就好了。可莫尼奥——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她看着鱼言士的脊背。 “能跟我说说莫尼奥吗?”赫娃问。 鱼言士扭头瞥了一眼,淡蓝色的眼睛露出怪异的神情——恐惧,或是一种古怪的敬畏。 “有什么不对吗?”赫娃问。 鱼言士转过头去看着脚下的螺旋坡道。 “圣上说你会打听莫尼奥。”她答。 “那就跟我说说他。” “说什么呢?他是圣上最亲密的心腹。” “连邓肯·艾达荷也比不了?” “嗯,是的。莫尼奥是厄崔迪人。” “莫尼奥昨天来找过我。”赫娃说,“他说我应该对神帝有所了解。还说神帝能做任何事,任何他认为有益的事。” “很多人都相信这一点。”鱼言士说。 “你不信?” 就在赫娃问话的当口,坡道拐完了最后一个弯,前方几步远就是一间连着拱门的小前厅。 “圣上马上会接见你的。”鱼言士说完转身爬上坡道,没有回答自己究竟信不信。 赫娃穿过拱门,发现自己来到一间层高较矮的厅堂,面积也比觐见厅小得多。这里的空气清新而干燥。隐藏在天花板角落里的光源发散着淡黄色光线。她让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照明,注意到地毯和软垫散乱地围着一小堆东西……当这堆东西动起来的时候,她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原来这正是乘在御辇上的雷托,只是他待的这块地方是凹陷下去的。她立刻领悟到了这间屋子的设计用意,是为了缓解来客的压迫感,同时降低雷托自身的高度,使其不显得那么盛气凌人。由于他的体长和体重过于扎眼,一方面只能依靠阴影加以掩饰,另一方面还要将灯光聚焦于面孔和双手。 “来,坐下。”雷托用亲切而低沉的嗓音说道。 赫娃走到距雷托面部仅数米远的一张红垫子旁,坐了上去。 雷托喜形于色地看着她走过来。她穿着一件暗金色外衣,头发编成辫子束在脑后,这让她的脸庞显得清纯而天真。 “我已经把您的消息送到伊克斯星了。”她说,“我还告诉他们您想知道我的年龄。” “他们也许会答复的,”他说,“甚至可能说真话。” “我想了解我的出生时间和当时的所有情况,”她说,“但不知为什么您也会感兴趣。” “我对有关你的一切都感兴趣。” “他们不会愿意看到您任命我为终身大使。” “你的主人们是既古板又随便的奇怪混合体。”他说,“我不太能容忍傻瓜。” “您觉得我是傻瓜,陛下?” “马尔基不傻,你也不傻,我亲爱的。” “我好多年没听到叔叔的消息了,有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或许我们也能打听到他 的音信。马尔基和你说起过我的塔基亚措施吗?” 她想了一下,说:“是不是古弗雷曼人也叫它凯特曼?” “没错。是指一个人在面临危险时隐瞒身份的自保行为。” “我想起来了。他跟我说过您用笔名撰写历史,有些还非常有名。” “这种情况就是我们谈论的塔基亚。” “您为什么要提到这个,陛下?” “为了避开其他话题。你知道我托名诺亚·阿克赖特写的书吗?” 她忍俊不禁。“真有趣,陛下。我的功课就包括阅读他的生平。” “那也是我写的。你的任务是从我这儿挖掘什么秘密呢?” 听到雷托巧妙改变话题,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们对陛下宗教的内部运行机制很好奇。” “现在还好奇?” “他们想知道您是怎么从贝尼·杰瑟里特手里夺取宗教控制权的。” “想必他们自己企图重演历史?” “我肯定他们有这种想法,陛下。” “赫娃,你作为伊克斯人的代表可不称职哦。” “我是您的仆人,陛下。” “你对自己不好奇吗?” “我怕我的好奇会让您心烦。”她说。 雷托盯了她一会儿,说:“我明白了。是的,你说得对。我们应当暂时避免更亲密的谈话。你想让我谈谈姐妹会吗?” “是的,我想。您知道我今天碰上了一个贝尼·杰瑟里特使团的人吗?” “应该是安蒂克。” “我觉得她很吓人。”她说。 “你一点也不用怕安蒂克。是我派她去使馆的。你可知道使馆已经被变脸者占领了吗?” 赫娃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寒意袭上心头,但还是镇定了下来。“奥思瓦·耶克?”她问。 “你也有怀疑?” “我只是不喜欢他,我听说……”她耸耸肩,接着又回到了现实,“他怎么了?” “真人?他死了。变脸者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留活口。鱼言士有我的明确指令,你的使馆里一个活的变脸者也不能留下。” 赫娃沉默了,脸颊上流下两行眼泪。街道上为什么空空荡荡,安蒂克为什么神神秘秘地说了声“没错”,现在都有了解释。许多事都清楚了。 “我会派鱼言士协助你工作,直到你把一切安排妥当为止。”雷托说,“鱼言士也会保护你。” 赫娃甩掉脸上的眼泪。伊克斯星的裁判官要对特莱拉人大发雷霆了。伊克斯人会相信她的报告吗?所有使馆工作人员都被变脸者取而代之了!难以置信。 “全都死了?”她问。 “变脸者没有理由留下活口。你会是下一个。” 她打了个哆嗦。 “他们推迟了行动,”他说,“因为他们认为必须高度精确地复制你,才能瞒过我。他们不太清楚我的本事。” “那么安蒂克……” “姐妹会和我都有识别变脸者的能力。安蒂克……嗯,她自然精于此道。” “没人信任特莱拉人。”她说,“为什么不早点把他们清除掉?” “专业人员有他们的作用,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你让我吃惊了,赫娃。我没料到你也会有这么血腥的想法。” “特莱拉人……他们太残忍了,不能算人。他们不是人!” “我肯定人类可以一样残忍。我自己有时候就很残忍。” “我知道,陛下。” “在发怒的时候。”他说,“不过我唯一考虑过消灭的人是贝尼·杰瑟里特。” 她惊愕得哑口无言。 “她们离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是那么近,然而又是那么远。”他说。 她回过神来,说:“可《口述史》上说……” “圣母的宗教,是的。她们曾经针对特定的社会设计特定的宗教,并称之为工程。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冷酷无情。” “的确如此。她们自食其果。尽管多次尝试大规模推行普世教会主义,全帝国依然充斥着无数的大神、小神和自诩的先知。” “是您改变了局面,陛下。” “在一定程度上。不过这些神很顽固,赫娃。我的一神教虽然占了主导,但原来的诸神还存在着,它们披着各种伪装钻到地下去了。” “陛下,我感觉您的话……跟……”她摇了摇头。 “跟姐妹会一样工于算计?” 她点点头。 “是弗雷曼人神化了我父亲,伟大的穆阿迪布,尽管他真的不在乎是否被人称为伟大。” “可弗雷曼人……” “他们做得对不对?我最亲爱的赫娃,他们善于捕捉运用权力的机会,也渴望保持自身的优势地位。” “我觉得这……让人不踏实,陛下。” “我能看出来。造一个神居然这么简单,好像任何人都能办到,这让你接受不了。” “这听起来实在是太随便了,陛下。”她的声音显得既遥远又费劲。 “我向你保证其实任何人都做不到。” “可您暗示您的神性是继承自……” “千万不要对鱼言士说这话。”他说,“异端邪说会引起她们的激烈反应。” 她干咽了一下。 “我说这个全是为了保护你。”他说。 她轻声道:“谢陛下。” “我告诉我的弗雷曼人,我不能再为部落提供死亡之水了,那时就是我神性的开端。你知道死亡之水吗?” “沙丘时代从死者尸体回收的水。”她答。 “啊,你读过诺亚·阿克赖特的书。” 她挤出一丝笑容。 “我对弗雷曼人说,死亡之水将供奉一位无名的至高神。但我会把这水的掌控权授予弗雷曼人。” “在那些日子水一定是非常珍贵的。” “非常珍贵!我作为无名神的代表,间接掌管珍贵的水将近三百年。” 她咬着下嘴唇。 “听上去还像算计吗?”他问。 她点点头。 “确实如此。在奉献我妹妹的水时,我上演了一个奇迹。从甘尼的水瓮里传出来所有厄崔迪人的说话声。这时,我的弗雷曼人发现我就是他们的至高神。” 赫娃战战兢兢地问道,嗓音里充满惶惑 :“陛下,您在告诉我其实您并不是神吗?” “我在告诉你我不跟死亡玩捉迷藏。” 赫娃凝视了他几分钟才作出回应,他确信赫娃领会了他的深意。这一回应也进一步显露了她的关爱。 “您的死跟别人的死不会一样。”她说。 “可爱的赫娃。”他咕哝了一声。 “我想知道您不怕人们评判至高神的真假吗?”她说。 “你在评判我吗,赫娃?” “不,我只是为您担心。” “想想我将要付出的代价吧。”他说,“我的意识将分散到我的每一部分后代里面封锁起来,迷失而无助。” 她用双手捂住嘴,盯着他。 “这种恐怖是我父亲不敢面对而且尽力避免的:一个失明的自我无休无止地分裂再分裂。” 她放下双手,悄声问:“那时您还有意识吗?” “在某种程度上有……但发不出声音。每一条沙虫、每一条沙鲑都会带上我的一颗意识之珠——我有知觉但连一个细胞也控制不了,我的意识将沉浸在一个无尽的梦中。” 她不寒而栗。 雷托看到她正努力理解这种存在。当他的自我分裂成千千万万个碎片,仍在拼命控制越来越不听使唤的伊克斯思录机,这最终的喧嚣场面她想象得出吗?在那可怕的分裂结束之后一切骤然归于死寂,她又能体会得到吗? “陛下,要是我泄露这个秘密,他们会拿来对付您的。” “你会泄露吗?” “当然不会!”她缓缓摇着头。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可怖的变形?就没有其他出路吗? 片刻后,她说:“记录您思想的那种机器,不能改造一下用来……” “来记录一百万个我?十亿个我?比十亿还多的我?我亲爱的赫娃,没有一颗意识之珠代表真正的我。” 她的两眼湿润了。她眨眨眼,深吸了一口气。雷托看出来这是贝尼·杰瑟里特让自己保持镇定的训练手法。 “陛下,您让我害怕极了。” “而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可能理解吗?” “哦,是的。能理解的大有人在。但他们在理解之后会怎么干,又是另一回事了。” “您会指导我应该怎么做吗?” “你已经知道了。” 她静静地想了想,说:“与您的宗教有关系。我能感觉到。” 雷托微微一笑。“你的伊克斯主人们把你这件无价之宝献给我,任何事我都能原谅他们。如今你们求就必得着。” 她在坐垫上将身体前倾,凑近雷托。“告诉我您宗教的内部运行机制。” “你很快就会全面了解我的,赫娃。我保证。只需要记住,远祖的太阳崇拜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 “太阳……崇拜?”她坐直身体。 “太阳控制一切运动但不能触碰——它就是死亡。” “您的……死亡?” “所有宗教都像一颗行星围绕着太阳旋转,行星必须利用太阳的能量,必须依靠它确保自身生存。” 她的声音几乎像耳语:“您在您的太阳里看到了什么,陛下?” “一个开着许多扇窗的宇宙,我可以向内窥视。窗内显现什么,我就看见什么。” “未来?” “宇宙本质上是没有时间的,也可以说,它包含一切时间和一切未来。” “那么这是真的了。”她说,“您看到了某个场景,必须通过这个——”她指了指他那具长长的分节身躯,“来避免它的发生。” “你内心有没有觉得,这可能是神圣的,一点点也好?”他问。 她光是点了点头。 “如果你加入到我这边来,”他说,“我警告你这会成为一个可怕的负担。” “这样能减轻您的负担吗,陛下?” “不会,但能让我好受些。” “那我愿意加入。告诉我怎么做,陛下。” “还不到时候,赫娃。你必须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她忍住失望,叹了口气。 “只是因为我的邓肯·艾达荷越来越没耐心了。”雷托说,“我必须先对付他。” 她向后瞥了瞥,小厅里没有别人。 “您希望我这就离开吗?” “我希望你永远不离开我。” 她盯着他,他的神情既透着真挚的关爱,也流露出饥渴的空虚,这让她悲从中来。“陛下,您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呢?” “我不会让你做一个神的新娘。”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别回答。”他说。 她几乎没动脑袋,只用目光扫视着暗影里那具长长的躯体。 “不必在我身上寻找那个已经不存在的部分。”他说,“我已经无法享受某些肉体欢娱。” 她把目光转向他的“风帽脸”,看着脸颊上的粉红色皮肤,这是异类躯壳中极为醒目的人类特征。 “假如你想要孩子,”他说,“我只要求你由我来选择父亲。不过我现在还没要求你做任何事。” 她的声音很微弱。“陛下,我不知道怎么……” “我马上回帝堡。”他说,“你到那儿来见我,我们再谈。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要避免的是什么。” “我很害怕,陛下,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这么害怕。” “别怕我。我只会对你好,我的好赫娃。至于其他危险,我的鱼言士会用生命来保护你。她们不敢让你受到伤害!” 赫娃站起身来,瑟瑟发抖。 看见这番话对她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雷托感到痛苦。赫娃的眼里闪着泪光。她紧紧捏住双手,想止住颤抖。雷托知道她愿意去帝堡跟自己再度会面。不管他要求什么,她都会像鱼言士那样回应:“是,陛下。” 雷托觉得,如果她能跟自己换个位置,挑起他的重担,她是愿意挺身而出的。正因为做不到这一点,才更增添了她的痛苦。她拥有源自深度敏感的悟性,而又毫无马尔基的享乐主义弱点。她完美,所以才恐惧。她的每一处细节都确证了雷托的想法:她精准符合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假如他成长为正常的男人,她就是他希望得到的(不!必须得到的!)那个配偶。 伊克斯人清楚这一点。 “退下吧。”他轻声说。 沙丘4:沙丘神帝_26 对于人民我亦父亦母。我了解出生与死亡的狂喜,我也通晓你必须学习的那些规律。难道我没有迷醉地徜徉在宇宙的各种形态之中吗?有!我见过你在亮光里的剪影。如今你说你能看见和感知的那个宇宙,也是我的梦。我对其倾注全力,我无所不在。你就是这样诞生的。 ——《失窃的日记》 “鱼言士告诉我赛艾诺克一结束你就立刻去了帝堡。”雷托说。 他用责备的目光盯着艾达荷,艾达荷站的位置离一小时前赫娃坐的地方不远。只有短短一小时——但雷托觉得空落落的,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我需要时间思考。”艾达荷说。他瞧着御辇所占的那个黑咕隆咚的大坑。 “还有跟赛欧娜谈话?” “是的。”艾达荷抬眼看雷托的脸。 “可你还在找莫尼奥。”雷托说。 “我每个动作她们都要汇报吗?”艾达荷问。 “并不是每个动作。” “有时候人需要一点私密空间。” “当然。但不要责怪鱼言士,她们是在关心你。” “赛欧娜说她要经受考验!” “这就是你找莫尼奥的原因?” “是什么考验?” “莫尼奥清楚。我假设这就是你想见他的原因。” “你不会假设!而是知道。” “赛艾诺克让你心烦了,邓肯。我道歉。” “你有一点点了解我……在这里的感受吗?” “死灵的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雷托说,“有些死灵尤其命运多舛。” “我不需要这种幼稚的哲学!” “那你需要什么,邓肯?” “我需要了解某些事实。” “比如?” “我不理解你周围的任何一个人!莫尼奥面不改色地告诉我,赛欧娜是要颠覆你的一个叛乱分子。他的亲生女儿!” “当年莫尼奥也是反叛者。”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也考验过他?” “是的。” “你会考验我吗?” “我正在考验你。” 艾达荷瞪着他说:“我不理解你的政府、你的帝国、你的一切。我了解得越多,越是不明白到底在发生什么。” “你真幸运,发现了智慧的真谛。”雷托说。 “什么?”艾达荷憋了一肚子火,这一声喊犹如战场上的怒吼回荡在这间小厅里。 雷托微微一笑。“邓肯,我没跟你讲过吗?当你自以为了解什么的时候,恰好完全堵塞了求知的通道。” “那么告诉我到底在发生什么。” “我的朋友邓肯·艾达荷正在培养新习惯。他的目光总要越过自认为了解的事物,去探求未知。” “好吧,好吧。”艾达荷边说边慢慢点头,“那么是怎样的未知把我卷进那个什么赛艾诺克的?” “我在巩固鱼言士与卫队司令之间的关系。” “而我不得不赶走她们!送我去帝堡的那支卫队想在半道上开一场放荡派对。还有你派去带我回来的那些人……” “她们知道我多想看到邓肯·艾达荷的孩子。” “该死的!我不是你的种男!” “不必大喊大叫,邓肯。” 艾达荷深吸了几口气,说:“我对她们说‘不’之后,一开始她们显得挺委屈,接着就把我当成该死的——”他摇了摇头,“圣人之流。” “她们不服从你?” “她们什么也不问……除非有违你的命令。我是不想回这儿来的。” “但她们还是带你回来了。” “你清楚得很,她们不会不听你的。” “我很高兴你能回来,邓肯。” “哦,我能看出来!” “鱼言士知道你有多 特别,也知道我有多器重你,我又是多么亏欠你。关于我和你,永远不存在服从和不服从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忠诚。” 艾达荷陷入了深思。 “你感觉到赛艾诺克的力量了?”雷托问。 “旁门左道。” “那你为什么被它搞得心烦意乱?” “你的鱼言士不是军队,她们是警察。” “我以自己的名义保证不是这样的。警察不可避免会走向腐败。” “你用权力来诱惑我。”艾达荷愤愤地说。 “那就是考验,邓肯。”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对厄崔迪人的忠诚,毫不怀疑。” “那谈什么腐败和考验?” “是你在怪我豢养了一支警察力量。警察总是见证着罪犯的滋生。要是哪个警察看不出权力正是最大的犯罪温床,那他一定是愚钝到家了。” 艾达荷舔了舔嘴唇,满脸迷惑地盯着雷托。“但道德规训……我是指,法律……监狱……” “假如违法不属于罪恶,法律和监狱还有什么用?” 艾达荷将脑袋微微向右扬起。“你是在说你那该死的宗教是……” “惩罚罪恶有时需要大动干戈。” 艾达荷把拇指跷过肩头指了指门外。“人们议论的死刑……鞭刑和……” “只要有可能,我都要试着免去无谓的法律和监狱。” “你必须设立一些监狱!” “是吗?监狱唯一的作用就是展示法庭和警察正在发挥作用的假象。一种就业保障而已。” 艾达荷微转身,伸出食指指着他进屋时穿过的那道门。“你把一颗颗星球都变成了十足的监狱!” “你要是心里有这种幻象,我猜你会把任何地方都想象成监狱。” “幻象!”艾达荷把手垂到体侧,惊愕地站着。 “是的。你提到监狱、警察、法律这些完美幻象,在它们背后运转的是一个发达的权力结构。很显然,这个结构凌驾于自己的法律之上。” “那么你觉得犯罪问题可以……” “不是犯罪,邓肯,是罪恶。” “所以你认为你的宗教能……” “你有没有注意到最严重的罪恶是什么?” “什么?” “企图腐蚀我的政府官员,还有政府官员自身的堕落。” “是什么样的堕落?” “本质上说,就是看不见也不崇拜雷托的神圣性。” “你?” “我。” “可你一开始就对我直说……” “你觉得我不相信自己的神性吗?小心点,邓肯。” 艾达荷用愤怒而平直的语调说:“你说过,我的任务就包括帮你保守秘密,还有你……” “你不知道我的秘密。” “还有你是一个暴君?这没有……” “神的权力比暴君更大,邓肯。” “你的话我不爱听。” “厄崔迪人什么时候要求你爱自己的工作?” “你要我领导你的鱼言士,而她们既是法官,又是陪审团,还是执行人……”艾达荷刹住话头。 “怎么?” 艾达荷仍未开口。 雷托看了看他俩之间的距离,顿感心寒,间隔那么短,然而又那么长。 这就像反复拉动钓线上的鱼,雷托想,在这场角力中,你必须估量每个部分的断裂点。 艾达荷的问题是,只要一进到网子里,就会加快自取灭亡的速度。而这次比以前来得更快。雷托不由伤感起来。 “我不会崇拜你的。”艾达荷说。 “鱼言士能看出来你有特别豁免权。”雷托说。 “就像莫尼奥和赛欧 娜?” “区别很大。” “就是说叛党属于特殊情况。” 雷托露齿一笑。“所有我最信任的官员都当过叛党。” “我不是……” “你是叛党中的佼佼者!你帮助厄崔迪人从一个帝王手里夺取了整个帝国。” 艾达荷沉思起来,显得眼神恍惚。“那么我是。”他猛一摇头,仿佛要把头发里的什么东西甩出去,“看看你对这个帝国都干了什么!” “我在里面创建了一种模式,一种普适的模式。”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信息会在模式中僵化,邓肯。我们可以用一种模式解决另一种模式。流动的模式是最难以识别和理解的。” “又是旁门左道。” “你又错了。” “你为什么叫特莱拉人复活我——一个死灵接着一个死灵?这里面有什么模式?” “因为你拥有那么多的优点。我要让我父亲来说话。” 艾达荷抿紧了嘴唇。 雷托开始用穆阿迪布的声音说话,连“风帽脸”都模仿起了他父亲的面容。“你是我最忠诚的朋友,邓肯,连哥尼·哈莱克都比不上你。但我已经成为过去了。” 艾达荷费力地干咽了一下。“看看你干的事!” “有违厄崔迪人的宗旨?” “你说得对极了!” 雷托恢复了自己的声音。“但我仍然是厄崔迪人。” “真的吗?” “我还能是什么人呢?” “我也想知道!” “你觉得我在玩文字和声音的游戏?” “那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在保护生命,同时为下一个周期打基础。” “你靠杀戮来保护生命?” “死亡常常有利于生存。” “厄崔迪人不会这么想!” “恰恰相反。我们经常看到死亡的价值。而伊克斯人从来看不到这种价值。” “伊克斯人跟这个有什么关……” “大有关系。他们会造一台机器来掩盖别的阴谋诡计。” 艾达荷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那位伊克斯大使被派来的原因?” “你见过赫娃·诺里。”雷托说。 艾达荷朝上指着说:“我来的时候她刚好离开。” “你跟她说话了?” “我问她在这儿干什么。她说她在站队。” 雷托爆发出一阵大笑。“哦,我的天。”他说,“她太棒了。她透露自己站在哪边了吗?” “她说她现在侍奉神帝。当然,我不相信。” “但你应该相信她。” “为什么?” “啊,是啊。我忘了你曾经连我祖母杰西卡夫人,都怀疑过。” “我有充分的理由!” “你也怀疑赛欧娜吗?” “我开始怀疑任何人了!” “而你还说不知道自己对我有什么价值。”雷托责怪道。 “赛欧娜怎么了?”艾达荷问,“她说你要我们俩……我是说,该死的……” “赛欧娜有一点你要绝对相信,那就是她的创造力。她能创造美丽的新事物。人总要相信真正的创造力。” “甚至包括伊克斯人的阴谋诡计?” “那不是创造力。创造力总是为人所知晓,因为它是光明正大的。而那些鬼鬼祟祟的举动却完全暴露了另一种力量的存在。” “那么你不信任这位赫娃·诺里咯,可你……” “错了,我信任她,原因正是我刚才告诉你的。” 艾达荷眉头紧锁,接着又舒展开,他叹了口气。“我最好跟她熟络熟络。万一她是你……” “不!你离赫娃·诺里远一点儿。我对她另有打算。” 沙丘4:沙丘神帝_27 我把我心中的城市经验隔离开来作近距离审视。城市这一概念让我着迷。生物群落若未形成功能性、互助性的社会共同体,必将导向一场大灾难。假如没有相互关联的社会结构,整个世界会变成单一化生物群落,最终走向毁灭。考察人口高度密集的环境便知个中原因。贫民区就是一种具有毁灭性的存在。人口密度过大所产生的心理压力日积月累终归要爆发。建立城市的宗旨是管控这些压力。城市在摸索中尝试的各种社会形态值得我们研究。记住,任何社会秩序的形成必然伴随着某种恶意,因为人造实体必须为其自身的存在而斗争。专制制度和奴隶制度总是在其边缘盘旋不去。然后会发生大量流血事件,于是就需要制定法律。法律衍生出自己的权力结构,制造更多的流血事件与新的不公现象。救治这种创伤要靠合作而非对抗。谁号召合作,谁就是救世者。 ——《失窃的日记》 莫尼奥带着明显的不安走进雷托的小厅。其实对于这个参见地点他还比较接受,因为神帝的御辇停放在凹坑里,虫子不太容易发起致命攻击;还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雷托允许他乘伊克斯电梯下来,不用没完没了地走坡道。然而莫尼奥有预感,他在这天早上带来的消息一定会刺激到沙虫神。 怎么禀报呢? 黎明刚过去一小时,今天是节庆第四日,想到这场磨难已近尾声,莫尼奥才略感宽心。 莫尼奥进入小厅时雷托已经有了动静。灯光按雷托的指令点亮了,只聚焦在他自己的脸上。 “早安,莫尼奥。”他说,“侍卫说你一定要马上进来。出了什么事?” 经验告诉莫尼奥,倘若不加克制,说得太多太快,就会有危险。 “我跟安蒂克圣母见过面。”他说,“虽然她藏得很深,但我肯定她是门泰特。” “是的。贝尼·杰瑟里特总是有不服从我的时候。这种违命倒让我觉得好笑。” “那么您不会惩罚她们了?” “莫尼奥,从根本上说我是人民唯一的家长。家长必须恩威并施。” 他心情不错,莫尼奥想。他轻轻叹了口气,雷托见状微微一笑。 “我对安蒂克说,您已下令特赦几名落网的变脸者,她表示反对。” “我要在节庆中派他们用场。”雷托说。 “陛下?” “我过后会告诉你。先说说你现在急着带给我的消息吧。” “我……嗯……”莫尼奥咬着上嘴唇,“特莱拉人特别卖力地巴结我。” “当然是这样。他们揭露了什么秘密?” “他们……嗯,为伊克斯人提供过指导和设备,足以制造一个……嗯,不能说是死灵,连克隆人也算不上。也许我们应该用特莱拉人的术语:一个细胞重组体。这个……嗯,实验是在某种屏蔽装置里进行的,宇航公会的人向他们保证说您的预知力无法穿透进去。” “那么结果呢?”雷托觉得这句问话投进了 冰冷的真空。 “特莱拉人不确定,因为不让他们旁观。不过,他们的确看到马尔基进了这个……嗯,舱室,而出来的时候多了个婴儿。” “没错!我就知道!” “您知道?”莫尼奥糊涂了。 “靠推理。这一切发生在二十六年前?” “是的,陛下。” “他们认为那个婴儿就是赫娃·诺里?” “他们不确定,陛下,但……”莫尼奥耸了耸肩。 “也难怪。你得出了什么结论,莫尼奥?” “新任伊克斯大使怀有不可告人的企图。” “当然是这样。莫尼奥,你不觉得奇怪吗?赫娃,温柔的赫娃跟可怕的马尔基简直是正反两面,处处相反,包括性别。” “我没想到这一点,陛下。” “我想过。” “我会立即把她遣返伊克斯星。”莫尼奥说。 “你不能这么干!” “可,陛下,要是他们……” “莫尼奥,据我观察,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很少背转身去。别人经常这么干,但你很少这样。你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么愚蠢的动作呢?” 莫尼奥干咽了一下。 “好。只要你能认识到错误,我就很欣慰。”雷托说。 “谢陛下。” “我还欣赏你表达谢意的诚挚态度,就像你刚才那样。那么,你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安蒂克也在场吗?” “照您吩咐安排的,陛下。” “好极了。这样会热闹一点。你现在马上去赫娃小姐那里,说我要立即见她。她会感到不安。她本来以为要等到我回帝堡后才会召见。我要你宽慰她,减轻她的担忧。” “我该怎么做,陛下?” 雷托失望地说:“莫尼奥,自己擅长的事怎么还讨别人的意见?把我的善意传达给她,安抚她,带她过来。” “是,陛下。”莫尼奥弯腰退后一步。 “等等,莫尼奥!” 莫尼奥一下定住了,两眼紧盯雷托的面孔。 “你心里有疑惑,莫尼奥。”雷托说,“有时候你不知道怎样来看待我。我不是全知全能的吗?你给我带来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心里纳闷: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如果他已经知道了,我还费什么事呢?但我还是命令你汇报这类消息,莫尼奥。你一向遵命行事,难道没有从中受到点启发吗?” 莫尼奥刚要耸肩,但止住了。他的嘴唇在发抖。 “时间跟空间一样,莫尼奥。”雷托说,“任何事物都与你当下所处的位置还有你的所见所闻密切相关。对事物的判断依靠的是意识本身。” 经过长时间沉默,莫尼奥大着胆子问:“就这些了吗,陛下?” “不,不止这些。宇航公会的信使今天会交给赛欧娜一个包裹。不可干涉包裹的交接。明白吗?” “包裹里有……有什么,陛下?” “一些译文,是我希望她读到的材料。你不能干涉。包裹里没有美琅脂。” “您怎……怎么知道我担心里面有……” “因为你害怕香料。它能延长你的寿命,但你拒绝服用。” “我害怕它的其他作用,陛下。” “慷慨的大自然宣布美琅脂能帮助一部分人探究深不可测的精神世界,而你却害怕?” “我是厄崔迪人,陛下!” “啊,没错,对于厄崔迪人,美琅脂能通过特殊的内省过程重演时间的秘密。” “我只需要记得您考验我的方式,陛下。” “你看不出来自己必然会感知到金色通道吗?” “我不害怕这个,陛下。” “你害怕其他意外,那些促使我作出决定的东西。” “我只要看着您,陛下,就能体会那种恐惧。我们厄崔迪人……”他打住话头,觉得嘴巴发干。 “你不想要聚在我心中的祖先和其他人的记忆!” “有时……有时,陛下,我觉得香料是对厄崔迪人的诅咒!” “你宁肯从来没出现过我这个人吗?” 莫尼奥没有作声。 “但美琅脂自有它的价值,莫尼奥。宇航公会领航员需要它。没有美琅脂,贝尼·杰瑟里特会退化成一帮哭哭啼啼的没用女人!” “有它没它我们都得活下去,陛下。我心里有数。” “很有见地,莫尼奥。但你选择不靠它活。” “我不能这样选择吗,陛下?” “目前不能。” “陛下,这是什么……” “美琅脂在通用加拉赫语中有二十八个同义词。它的用途、溶液、保存年代,是合法购买的、偷来的还是征服后占有的,是男方的彩礼还是女方的嫁妆,诸如此类,都可以用来称呼美琅脂。你怎么来理解这种现象,莫尼奥?” “我们有许多选择,陛下。” “只有香料存在这种情况吗?” 莫尼奥皱眉思索了一下,说:“不。” “你很少在我面前说‘不’。”雷托说,“我喜欢你嘴唇吐出这个字的样子。” 莫尼奥刻意地笑了笑,看上去只是抽了一下嘴角。 雷托语速很快地说:“好了!你即刻去赫娃小姐那里。临走前我再给你一条建议,也许用得上。” 莫尼奥认真地盯着雷托的面孔。 “药物知识大部分来源于男性,因为男性更爱冒险——这是男性攻击性的自然产物。你读过《奥兰治天主圣经》,应该了解夏娃和苹果的故事。它有个有趣的细节:夏娃并不是先摘苹果吃的那个人。先吃的是亚当,吃过之后,他还学会了嫁祸于夏娃。这个故事暗示我们的社会必然会出现人以群分的结果。” 莫尼奥把脑袋微微向左倾。“陛下,这对我有什么帮助?” “这能帮助你同赫娃小姐打交道!” 沙丘4:沙丘神帝_28 宇宙独一无二的多重性深深吸引着我。这是一种极致之美。 ——《失窃的日记》 雷托听到前厅里响起莫尼奥的声音,接着赫娃步入了小觐见室。她下穿淡绿色宽松马裤,脚踝处用搭配凉鞋的墨绿色蝴蝶结扎紧。黑色斗篷里面穿着一件同样是墨绿色的宽松外衣。 她走近雷托时显得神色镇定,自顾自坐了下来,挑的是金色坐垫而不是上次那只红色的。莫尼奥不到一小时就把她带来了。雷托敏锐的听觉留意到莫尼奥在前厅里发出烦躁不安的声音,雷托发个信号关上了拱门。 “莫尼奥有烦心事。”赫娃说,“他在我面前费了好大劲儿来掩饰,可他越是安慰我,就越让我觉得好奇。” “他没有吓着你吧?” “哦,没有。不过他确实说了些非常有趣的话。他说我必须时刻牢记,雷托神是与众不同的。” “这有什么有趣的?”雷托问。 “有趣的是紧接着的那个问题。他说他常常想,在创造您这位与众不同者的过程中,我们都扮演了什么角色?” “的确有趣。” “我觉得很深刻。”赫娃说,“您召我有什么事?” “曾经有一段时间,你的伊克斯主人……” “他们不再是我的主人了,陛下。” “原谅我。从此以后我叫他们伊克斯人。”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重提刚才的话头:“曾经有一段时间……” “伊克斯人计划制造一种武器——一种能自动推进、设有机器逻辑的致命猎杀武器。它在设计上具备自动进化能力,它的使命就是搜寻生命体再将其分解为无机物。” “我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陛下。” “我知道。伊克斯人没有意识到,机器制造者总是面临着全盘机器化的危险。这是对生命的彻底灭绝。机器总会失灵的……终有一天。当机器失灵的时候,就什么也不会剩,一条生命也留不下来。” “有时我觉得他们疯了。”她说。 “安蒂克也是这么想的。眼下有个问题。伊克斯人瞒着世人在干一个勾当。” “连您也瞒住了?” “连我也瞒住了。我马上会派安蒂克圣母去调查。关于你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我要你把方方面面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这对她有帮助。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安蒂克会帮你回忆的。所有声音、气味、颜色,所有来客的外貌和名字,甚至你皮肤的刺痛,我们都要知道。最小的细节都可能事关重大。” “您觉得他们就是在那儿干见不得人的事?” “我肯定。” “您认为他们的武器就是在那里……” “不,但我们将用这个借口去调查你的出生地。” 她张开嘴,慢慢地笑了,说:“陛下真狡猾。我马上去见圣母。”赫娃刚要起身,雷托示意她等等。 “我们不能显得太急。”他说。 她又在垫子上坐稳。 “以莫尼奥的眼光看,我们每一个都是与众不同的。”他说,“创世记并没有结束。你的神还在创造你。” “安蒂克会发现什么?您知道的,是吗?” “可以说我对此有非常大的把握。嗯,你还没问起我刚才提的那个话题。你没有问题吗?” “如果我有必要知道答案,您会告诉我的。”这句充满信任的话让雷托无法言语。他只能看着她,叹服于伊克斯人的杰作——这个人类。赫娃的一举一动严格遵循其个人的道德标准。她容貌秀丽,为人热情而诚挚;她的感觉异常敏锐,凡是自己认同的人,她会不由自主地分担其一切痛苦。雷托想象得出,面对赫娃难以撼动的诚以待己原则,她的贝尼·杰瑟里特导师该有多么沮丧。那些导师显然只能对她施以小修小补式的调教,然而所有努力的结果都是帮倒忙,反而在阻止她成为一名贝尼·杰瑟里特。这一定让她们万分恼火! “陛下,”她说,“我想知道驱使您选择这条生活道路的动机。” “首先,你必须理解看到未来是怎么一回事。” “有您的帮助,我愿意一试。” “没有一样事物能够割离其源头。”他说,“看见未来其实是目睹一种连续性,其间万事万物一一显现,仿佛瀑布底下的水泡。你看见了水泡,接着它们就消失在小溪中。假如这条小溪流到了尽头,那些水泡也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条小溪就是我的金色通道,我看到了它的尽头。” “您的选择——”她指了指他的身体,“改变了它?” “它还在变。这种变化不仅来源于我活的方式,也来源于我死的方式。” “您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不知道怎么死。我只知道我的死会发生在金色通道里。” “陛下,我不……” “很难理解,我知道。我将经历四重死亡——肉体之死、灵魂之死、神话之死和理性之死。而所有死亡都包含复 活的种子。” “您会回来……” “种子会回来。” “您离开后,您的宗教将发生什么?” “任何宗教都是单一的共享团体。金色通道的光谱不会中断,但人类只能按先后顺序依次观看。当感知出现偏差,就会产生错觉。” “人们仍会崇拜您。”她说。 “是的。” “可当‘永远’结束时,人们会愤怒。”她说,“有人将起来唱反调。他们会说您只不过是凡夫俗子中的一个暴君。” “这是错觉。”他表示同意。 她感到嗓子眼有点堵,停顿了片刻,说:“您的生和死是怎么改变……”她摇了摇头。 “生命将延续。” “我相信,陛下,可怎么延续?” “每一个周期都是前一个周期的结果。如果你想一想这个帝国的形态,就知道下一个周期是什么样了。” 她把目光移向别处。“我了解过您的家族,所有事实都表明您这样做——”她冲着他的方向做了个手势,但并没有看他,“只能是为了一个无私的目的。不过,我想我不是很清楚这个帝国的形态。” “不清楚‘雷托的金色和平’?” “我们享受到的和平并不如某些人宣称的那样多。”她说着把视线转回到他身上。 这就是她的坦诚!他想,无法扼杀的坦诚。 “这是一个充斥着欲望的时代。”他说,“这个时代,我们就像一个单细胞那样扩张着。” “可某些东西丢失了。”她说。 她跟那些邓肯很像,他想。一旦某些东西丢失了,他们立刻就能察觉。 “肉体在成长,但精神并没有成长。”他说。 “精神?” “就是自我意识,它让我们知道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的。你很熟悉这种感觉,赫娃。正是这种感觉告诉你怎么做真正的自己。” “您的宗教还不够。”她说。 “任何宗教都不能永远面面俱到。这是一个选择问题——只不过是唯一的选择。你现在能理解为什么你的友谊和陪伴对我如此重要了吗?” 她眨着眼睛忍住眼泪,点点头,说:“为什么民众不知道这些?” “因为条件不允许。” “由您规定的条件?” “正是。看看我的帝国。你能看出它的形态吗?” 她闭上眼睛思索起来。 “想每天坐在河边钓鱼?”他问,“完全可以。你可以过这种生活。想驾一艘小船周游海岛寻访陌生人?一点没问题!还想干什么?” “如果是太空旅行呢?”她的问话里有一股挑衅的意味,眼睛也睁开了。 “你注意到我和宇航公会都不允许这件事。” “是您不允许。” “对。宇航公会要敢不服从我,就得不到香料。” “把民众限制在自己的星球上,能使他们免遭祸患。” “不止于此。这样还能让他们对旅行产生渴望,由此创造出远行和见识新事物的需求。到最后,旅行就意味着自由。” “可香料在减少。”她说。 “所以自由也就日益珍贵。” “这只会导致绝望和暴力。”她说。 “在我先辈里有一位智者——实际上我就是那个人,你知道吗?我的过去没有陌生人,这一点你了解吗?” 她敬畏地点点头。 “这位智者发现财富是实现自由的工具。但追求财富又是一条通向奴役之路。” “宇航公会和姐妹会就在自我奴役!” “还有伊克斯人、特莱拉人和其他所有人。哦,他们时不时搜罗出一点藏匿的美琅脂,为此投入了全副精力。非常有趣的游戏,你觉得呢?” “可当暴力发生……” “到时候会有饥荒,人民会陷入艰难的反思。” “厄拉科斯星也会有?” “这儿,那儿,到处都会有。人们回顾我的极权统治,会把它当成美好的旧时光。我将成为未来的借鉴。” “但这太可怕了!”她反对道。 她不可能有别的反应,他想。 他说:“当土地无法供应那么多人口时,幸存者会挤到越来越小的避难所去。许多星球都会重复残酷的淘汰过程——出生率暴增,而食物却不断减少。” “难道宇航公会不能……” “没有足够的美琅脂去驾驶运输船,宇航公会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有钱人不会逃跑吧?” “一部分会逃跑。” “这么说来,实际上您没有改变任何事。我们还是会在挣扎中等死。” “直到厄拉科斯星恢复沙虫的统治。到时候,我们已经拥有意义深远的共同经历,我们借此完成了自我考验。我们将会知道一个星球上发生的事也可能在其他任何星球上发生。” “那么多的痛苦和死亡。” 她轻声说道。 “你不理解死亡吗?”他问,“你必须理解。人类必须理解。所有生命都必须理解。” “帮帮我,陛下。”她细声说。 “对于任何生物,死亡都是意义最深远的经历。”他说,“虽然重病、伤痛、事故……女人分娩……男人曾经参与的战斗,这些都徘徊着死亡的阴影,但都够不上真正的死亡。” “可您的鱼言士……” “她们传授生存之法。”他说。 她在豁然省悟中睁大了眼睛。“那些幸存者。当然!” “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哪。”他说,“世所罕有。保佑伊克斯人!” “也诅咒他们?” “哦,是的。” “我觉得自己永远也理解不了您的鱼言士。”她说。 “连莫尼奥也不行。”他说,“而我对邓肯们已经失去了信心。” “必须珍视生命才能保护生命。”她说。 “而正是幸存者才能极轻易而又深刻地体现生命之美。关于这一点女人往往比男人懂得多,因为生育是死亡的镜像。” “我叔叔马尔基总是说,您有足够的理由禁止男人投入战斗和无谓的暴力。多么痛的教训!” “身边没有暴力,男人几乎没有自我考验的途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最后一幕。”他说,“某些东西丢失了。精神没有成长。民众是怎么议论‘雷托和平’的?” “说您让我们沉湎于十足的堕落之中,就像猪在污秽里打滚。” “堕落。”他说,“民间智慧总是一针见血。” “大部分男人没有原则。”她说,“伊克斯女人经常这么抱怨。” “当我需要辨认谁是反叛者的时候,我会找那些有原则的男人。”他说。 她默默盯着他。他觉得,尽管这只是个简单的反应,却充分体现了她的聪慧。 “知道我是在哪儿物色最优秀的官员吗?”他问。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 “原则,”他说,“是你奋力争取的东西。大部分男人无争无斗过一生,只有临终时才挣扎一番。他们遇到的严酷环境太少,几乎没有考验过自己。” “他们有您。”她说。 “但我太强大,”他说,“跟我斗等于自杀。谁会找死?” “疯子……或绝望的人。反叛者?” “我代表战争。”他说,“终极捕食者。我能凝聚他们,也能粉碎他们。” “我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反叛者。”她说。 “你比他们要好得多。” “您会用我?” “我会的。” “不当官。”她说。 “我已经有一批好官了——清廉、睿智、豁达、勇于认错、有决断力。” “他们都是反叛者?” “大部分是。” “他们是怎么选拔出来的?” “可以说他们是自我选拔的。” “通过生存?” “有,但还不止。称职的官员和不称职的官员之间只有大约五秒钟的差距。称职的官员能够当机立断。” “是可行的决策吗?” “一般都能行得通。另一方面,不称职的官员总是在犹豫中浪费时间,他们要求成立委员会,要求调研和报告。最后,他们的行事方式总会引发大问题。” “可他们有时候不是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做……” “不称职的官员更关心报告而不是决策。他们需要有白纸黑字为自己的错误找好挡箭牌。” “那么称职的官员呢?” “哦,他们靠的是口头命令。要是口头命令出了纰漏,他们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撒谎开脱,而且聚集在他们身边的下属也都有能力按口头命令把事情办妥。哪个环节出现差错往往是最重要的信息。不称职的官员会隐瞒自己的失误,直到一切不可收拾。” 雷托看着她,她正在想雷托的那些官员——特别是莫尼奥。 “有决断的人。”她脱口而出。 “对于极权者而言,”他说,“物色到真正有决断的人可以说难上加难。” “您熟知历史,是否能从中得到一些……” “我得到的是滑稽可笑。在我之前的大部分官僚政府都在搜罗和提拔逃避作决断的人。” “原来如此。您会怎么用我,陛下?”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的嘴角漾起微笑。“女人,也能决断。我愿意嫁给您。” “好,去帮圣母吧。一定要把她想了解的都告诉她。” “也就是我的身世。”她说,“现在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的作用了。” “这与你的出生密切相关。”他说。 她起身说道:“陛下,关于金色通道您会不会犯错?是不是存在失败的可能……” “任何事、任何人都可能失败,”他说,“但勇敢的挚友会出手相助。” 沙丘4:沙丘神帝_29 聚居人群往往要改造环境,使其适应群体生存。若偏离此道,则意味着罹患了集体性疾病,有种种症状可以说明问题。我观察过人们分享食物的过程。这是一种交流形式,也是一个明显的互助标志,其中还包含着攸关生死的相互依存信号。有趣的是,如今照管土地的通常是男人。他们成了农夫。这项工作曾经是女人的本分。 ——《失窃的日记》 “因时间紧迫,”圣母安蒂克写道,“请原谅本报告所言不详。我将于明日启程前往伊克斯星,此行目的见我前一份较详尽的报告。不可否认神帝对伊克斯星有发自内心的强烈兴趣,但我现在必须汇报与伊克斯大使赫娃·诺里刚结束的一场不寻常的会面。” 安蒂克坐在一张不舒服的凳子上,这已经是她在这些陋室里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张了。她一个人待在如鸽笼般逼仄的卧室里,尽管贝尼·杰瑟里特将特莱拉人的谋反企图通报了雷托皇帝,他还是拒绝为她们更换馆舍。 安蒂克的大腿上搁着一个边长约十毫米、厚度至多三毫米的漆黑色小方块。她用一根闪闪发亮的针状笔在这方块上写字——叠写的文字一一录入方块。充当信使的那名侍祭眼内设有神经接收器可输入报告全文,秘密携带到圣殿后再回放出来。 赫娃·诺里太让人为难了! 当年派赴伊克斯星教导赫娃的贝尼·杰瑟里特成员曾撰写相关报告,安蒂克了解其内容。然而,这些报告遗漏的情况比记录下来的还要多。它们带来了更多的问题。 你有过哪些冒险经历,孩子? 你小时候吃过哪些苦? 安蒂克吸了吸鼻子,朝下瞥了一眼等待输入的黑方块。这些念头让她想起弗雷曼人的一种观点:你的出生地决定了你是怎样一个人。 “你的星球上有奇怪的动物吗?”弗雷曼人会问。 护送赫娃过来的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鱼言士卫队,由一百多名全副武装、人高马大的女兵组成。安蒂克很少见到如此齐备的武器——激光枪、长刀、银剑、击昏手榴弹…… 当时上午已过半,赫娃冲了进来,鱼言士占领了贝尼·杰瑟里特的馆舍,只留下这间简陋的内室。 安蒂克环视房间。雷托皇帝把她留在这里,是要传达某种信息。 “你可以由此衡量自己对于神帝的价值!” 除非……现在他要派圣母前往伊克斯星,此行的公开目的透露了雷托皇帝的许多情况 。也许时来运转了,姐妹会在地位和美琅脂方面都将得到优待。 一切都取决于我的表现。 赫娃独自走进房间,端庄地坐在安蒂克的小床上,头部略低于圣母。干得好,这不是出于偶然。赫娃显然可以命令鱼言士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安排两人的会面。赫娃开口第一句话就证明了这一点,并让安蒂克震惊不已。“有一件事你必须先知道:我将嫁给雷托皇帝。” 听到这一消息,需要运用强大的控制力才能不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安蒂克的测谎意识判断赫娃所言属实,但是吉是凶无法预测。 “圣上命你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赫娃补充道。 太为难了!安蒂克想,能不能只通报圣殿里的姐妹呢? “自有一日会昭告天下。”赫娃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之所以告诉你,是为了表明圣上寄予的信任。” “对你的信任?” “对我们俩。” 一阵颤抖几乎毫无掩饰地传遍了安蒂克全身。这信任本身就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 “你知道伊克斯人为什么选你当大使吗?”安蒂克问。 “知道。他们打算让我去迷惑他。” “看上去你已经成功了。这么说来,伊克斯人相信特莱拉人关于圣上有怪癖的说法咯?” “连特莱拉人自己都不信。” “也就是说,你确认那些说法是谎言了?” 赫娃以一种奇怪的平直语调答话,就连安蒂克的测谎意识和门泰特能力也难以解读。 “你跟他谈过话,也观察过他。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回答吧。” 安蒂克压下一点火气。虽然赫娃还年轻,但她不是侍祭……永远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贝尼·杰瑟里特。多可惜啊! “你向伊克斯政府汇报过这件事吗?”安蒂克问。 “没有。” “为什么?” “他们很快会知道。过早透露消息对圣上不利。” 她说的是真话,安蒂克提醒自己。 “你不该首先效忠伊克斯星吗?”安蒂克问。 “我首先忠于事实。”她莞尔一笑,“伊克斯人的计划比预想的还要完美。” “伊克斯人是不是把你当作对神帝的威胁?” “我认为他们最关心的是情报。出发前我同安普里讨论过这个。” “伊克斯联邦外事部 部长安普里?” “是的。安普里相信,圣上可以容忍针对自己的人身威胁,但有一个限度。” “安普里说的?” “安普里认为不可能对圣上隐瞒未来。” “但我这次去伊克斯星似乎表明……”安蒂克咽下后半截话,摇摇头说,“伊克斯人为什么向圣上供应机器和武器?” “安普里认为伊克斯人没有选择。谁构成太大的威胁,谁就是自取灭亡。” “假如伊克斯人拒绝,就超出圣上的容忍限度了,中间没有回旋的余地。你想过嫁给圣上的后果吗?” “你是说这会使他的神性遭到质疑?” “有些人会相信特莱拉人的谣言。” 赫娃只是微笑。 该死的!安蒂克想,我们怎么没留住这个女孩? “他在改变他的宗教设计。”安蒂克抱怨道,“就是这样,没错。” “不要犯以己度人的错误。”赫娃说。当安蒂克愤愤地扬起头时,赫娃又补充道:“但我来这儿不是跟你争论圣上的。” “是的,当然。” “奉圣上之命,”赫娃说,“我要把记忆里有关我出生和成长地的一切细节告诉你。” 安蒂克回想着赫娃的话,同时眼朝下盯着大腿上记载密文的黑方块。赫娃已经根据她主人(现在是未婚夫!)的命令提供了细节,要不是安蒂克拥有门泰特的数据处理能力,有些细节听上去会很无聊。 安蒂克思忖着该向圣殿里的姐妹汇报哪些内容,她摇了摇头。想必诸位姐妹正在研究她之前提供的情报。一台机器能屏蔽自身及其内部之物,连神帝那神通广大的预知力也奈何不得?可能吗?抑或这是另一种考验,考验贝尼·杰瑟里特对雷托皇帝是否坦诚?可话说回来,假如他并不了解这个神秘的赫娃·诺里的身世…… 关于为何会派遣自己赴伊克斯星执行任务,安蒂克曾以门泰特之法推测过可能的原因,刚才那个新想法进一步佐证了她的结论。神帝不愿意让鱼言士了解内情。他不希望鱼言士怀疑主人存在弱点! 或者,事实果真像看上去的那样明显吗?错综复杂,云山雾罩——这就是雷托皇帝的风格。 安蒂克又摇了摇头。她弯下腰继续撰写上呈圣殿的报告,但并未涉及神帝钦定新娘的消息。 她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知情。在此期间,安蒂克打算好好掂量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 沙丘4:沙丘神帝_30 假使你熟悉自己的所有祖先,你就会见证一系列创造神话与宗教的历史。认识到这一点,你就必须视我为神话的缔造者。 ——《失窃的日记》 第一次爆炸发生在夜幕刚刚降临奥恩城的时候。伊克斯使馆外几名冒险赶派对的狂欢者在爆炸中遭了殃,这个派对原计划由变脸者演一出国王残杀亲骨肉的古代戏剧。鉴于节庆期间前四天发生的暴力事件,从相对安全的住所走到大街上是需要一点胆量的。无辜路人死伤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新添的伤亡者将进一步加剧紧张气氛。 雷托的想法要是让受害者和幸存者知道,怕是要引起众怒了:他嫌无辜伤亡者有点少了。 雷托敏锐地感知到这次爆炸并定位了事发地点。他登时暴怒(过后又懊悔了),大声喊来鱼言士,命令她们“肃清变脸者”,连早先已饶过的也格杀勿论。 雷托转念一想,这种暴怒的感觉还挺过瘾的。即便是微微的愠怒也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失望、刺激——顶多只有这些感觉。而现在,得知赫娃·诺里受到威胁,他的反应竟然是暴怒! 经过重新考虑,他更改了前一道命令,不过一些鱼言士已经飞跑着离开了,神帝的反应勾起了她们最强烈的暴力冲动。 “神大发雷霆了!”有的鱼言士喊道。 第二次爆炸击倒了几名奔入广场的鱼言士,阻碍了雷托后一道命令的传达,并激起了更多暴力活动。第三次爆炸发生在第一次附近,让雷托不得不亲自上阵了。他驱动御辇从休息室冲进伊克斯电梯,犹如一股狂暴的毁灭性力量升上了地面。 出现在广场边缘后,雷托发现了一处陷入混乱的地方,鱼言士已放出数千盏自由飘浮的球形灯将那里照得通亮。广场中央平台已炸得粉碎,只有铺砌面下方的塑钢底座尚显完好。到处都是碎石和死伤者。 广场对面的伊克斯使馆方向,一场酣战正在进行。 “我的邓肯呢?”雷托吼道。 一名卫兵霸撒跑着穿过广场来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报告说:“我们已经把他带回帝堡了,主人!” “那边怎么了?”雷托指着伊克斯使馆外的战斗场面问道。 “叛军和特莱拉人正在攻打伊克斯使馆,主人。他们有炸药。”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使馆破碎的立面前方又发生一次爆炸。他看到人体在空中扭动着向外划出一道道弧线,落在爆闪圈的外围,一闪而过的强光在他眼里留下了黑点斑斑的橙色残影。 雷托不假思索地将御辇切换到浮空模式,急速掠过广场——仿佛一头飞驰的巨兽,尾巴后面吸进了一串球形灯。临近战团之际,他飞车越过自己的卫兵,一头扎进袭击者的侧翼,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激光枪正向自己射来青灰色的弧光。他感觉到御辇一路猛撞人体,敌军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 御辇撞到一堆碎石,雷托滚落下来,掉在使馆正前方的硬路面上。他感到激光束正在挠着自己的分节躯体,继而体内升起一波热浪,尾部喷出一股氧气。本能驱使他把脸深深埋入“皮风帽”,将胳膊拐进前节部位厚厚的防护层下。已占主导的沙虫身体不断地弓起、拍打,如失控的车轮到处乱滚,向四面八方狂抽怒扫。 街面上血流成河。在他眼里,别人的鲜血本是封存的水,现在死亡将水释放了出来。他如长鞭一般疾抽的躯体在血浆里滑动,身上沾染的血水流过沙鲑皮肤,在每一个弯曲处都燃起了青烟。水带来的痛楚正在刺激全身,这具不停疾抽的庞大躯体更加狂暴了。 雷托刚开始猛烈抽打时,鱼言士的包围圈就后撤了。一名机警的霸撒看到了眼前的机会。她在战斗的嘈杂声中拔高音量喊道:“解决落单的!” 女兵们一拥而上。 接下来几分钟是鱼言士的血腥游戏,在球形灯昏惨惨的光线下,只见剑刺刀砍,激光飞舞,她们甚至直接对着毫无防范的人体掌劈脚踹。没人能从鱼言士手底下生还。 雷托从使馆前方的血浆里翻滚而出,水带来的痛楚一波波袭来,几乎使他失去了思考能力。身体周围的空气含氧量很高,这有利于他恢复人类的感知。他默唤御辇,御辇飘了过来,但因浮空器损坏而危险地倾斜着。他慢慢蠕动着爬上歪斜的御辇,用意念发出返回广场地宫的指令。 很久以前,他就为自己准备了一间“水伤”治疗室——室内可喷射干燥的高温空气,用以清创疗伤。沙子也可用来养伤,但他需要一大片沙地来加热和磨挫身体表面使其洁净如常,奥恩城因空间所限,难以提供这种条件。 他在电梯里想起赫娃,随即发送了一条命令:立即将赫娃带到地下见他。 假如她还活着。 他现在没工夫调用预知力进行搜索。他的身体,无论是准沙虫的还是人类的,都渴望来一次高温清洗;而其他事情,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企望。 一进入疗伤室,他就想到要再次确认一下先前更改过的命令——“要留几个变脸者活口!”然而此时,狂怒的鱼言士已经分散在全城,他又无法调用预知力去扫描最合理的传令点。 他从疗伤室出来时,一名卫队长带来消息:赫娃·诺里虽有小伤,但很安全,只要现场指挥官认为时机合适,会立即差人护送她过来。 雷托当场将这名卫队长提拔到副霸撒。她和内拉一样壮实,但不是内拉那种方脸——她脸型较圆,更接近古代人的相貌。主人的嘉许让她激动得浑身乱颤。雷托命她返回现场“再次确认”赫娃是否平安,她一个急转从雷托面前飞跑而去。 雷托翻到小觐见室凹坑里的一辆新御辇上,心想,我连她的名字也没问。他花了点时间回忆这名新任副霸撒的名字——丘莫。这次晋升还得落实一下。他在心里加了一条备忘,提醒自己要亲自处理。全体鱼言士必须马上清楚他是多么珍视赫娃·诺里。至少在今晚之后不能再有明显的怀疑。 他调用预知力扫描了一番,将传令兵调遣到暴怒的鱼言士那里。此时损失已经造成——奥恩城遍布尸体,一部分确是变脸者,另一部分仅仅是有变脸者的嫌疑。 很多人目睹了我的杀戮行为,他想。 在等待赫娃的时候,他回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这不是典型的特莱拉式袭击,不同于来奥恩城途中那次袭击所定下的新模式,即只以取命为唯一目标。 我差点死在那儿了,他想。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预测到这次袭击了,不过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雷托将所有线索拼合起来,看到那个原因逐渐浮出水面。谁最了解神帝?谁又有一个可以躲起来密谋的地方? 马尔基! 雷托唤来一名侍卫,叫她去打听一下安蒂克圣母是否已离开厄拉科斯星。片刻后她回来报告说:“安蒂克还在馆舍里。那边的鱼言士指挥官说她们没有遭到袭击。” “向安蒂克传个话,”雷托说,“问问她,现在明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把她们的馆舍安排在远离我的地方?再跟她说,到了伊克斯星必须找到马尔基的藏身处,并将地点告知我们的伊克斯驻军。” “马尔基,前伊克斯大使?” “是的。他不该逍遥法外。再通知伊克斯驻军司令须与安蒂克密切联系,提供一切必要的协助。要么把马尔基押来我这儿,要么就地处决,由司令自行斟酌决定。” 这名传令侍卫点点头,打在雷托面部的灯光形成一个光圈,她就站在光圈里面,脸上晃荡着暗影。这些命令她不需要听第二遍。雷托的每一名近身侍卫都受过强记训练。她们能一字不差地重复雷托的话,连抑扬顿挫都可一并复制,也从来不会忘记雷托说过的每一句话。 侍卫走后,雷托发送了一个私密问询信号,过了几秒钟收到了内拉的回复。她的声音经御辇内置的伊克斯设备传出,只有雷托一个人能听到,那种金属般单调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她本人的特色。 是的,赛欧娜在帝堡里。不,赛欧娜没有联系叛党。“不,她不知道我在监视她。”袭击使馆的人?是一个名叫“特莱拉人联络小组”的派别干的。 雷托在心里叹了口气。叛党总是喜欢给自己贴上这类假模假式的标签。 “有活口吗?”他问。 “据我所知没有。” 虽然这种金属质感的声音不带情绪,但雷托能用记忆来弥补,他觉得这样很有趣。 “你联系赛欧娜,”他说,“坦白自己的鱼言士身份。告诉她之所以早先没有坦白,是怕她不信任你,也担心暴露自己,因为效忠赛欧娜在鱼言士 里是极罕见的。对她再表一次忠心。你以一切神圣事物向赛欧娜起誓,在任何事情上都服从她、听命于她。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以上都是实话。” “是,主人。” 雷托凭记忆为内拉的答复添上了狂热的语气。她会服从的。 “可能的话,为赛欧娜和邓肯·艾达荷提供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说。 “是,主人。” 让他俩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他想。 他结束了与内拉的通话,想了一会儿,派人传召广场部队指挥官。这名霸撒不久就赶了过来,深色军服满是脏污,靴子上有明显的血迹。她是个精瘦的高个子,一张鹰脸上的道道皱纹使她不怒自威。雷托想起她的军籍注册名是“伊莉奥”,在古弗雷曼语里意为“可靠”。不过雷托还是喊了她的母姓“尼谢”,意思是“谢的女儿”,让这次召见一开始就带上几分亲切感。 “在坐垫上歇歇,尼谢。”他说,“你辛苦了。” “谢主人。” 她坐在赫娃坐过的红垫子上。雷托留意到尼谢嘴角周围有一条条疲劳纹,但两眼依然保持警觉。她抬头凝视着雷托,渴望听到他的声音。 “我的城市又太平了。”这句不完全是问话,它为尼谢起了个话头。 “是的,但还不理想,主人。” 雷托瞥了一眼她靴子上的血迹。 “伊克斯使馆门前的街道呢?” “正在清洗,主人。维修也在进行中。” “广场呢?” “到明天早上,广场就会恢复原样。” 她紧盯着雷托的面孔。他还没有提到这次召见的主要目的,对此两人心照不宣。就在这时,雷托发现尼谢隐隐带着一副别有意味的神情。 她为自己的主人感到骄傲! 她还是第一次目睹神帝杀人。一种可怕的依赖性已经播下了种子。假如灾难降临,我的主人会伸出援手。这就是她的眼神表达的意思。她不再孤军奋战,而是已接受了神帝赋予的权力,并对这一权力的运用负责。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她变成了一台随时准备开动的恐怖杀人机器。 这是雷托不希望看到的情形,但已无可挽回,只能慢慢地进行潜移默化式的补救。 “袭击者的激光枪是哪里来的?”他问。 “是我们自己库房的,主人。军火库守卫已经撤换了。” 撤换,这是一种委婉说法。犯错的鱼言士将被隔离待命,只在雷托需要敢死队的时候才解禁。她们乐于献出生命,当然,也相信自己可以赎清罪愆。有时,仅仅传出敢死队要来的风声,就能让出了乱子的地方平定下来。 “军火库是用炸药攻破的?”他问。 “有暗中盗取的,也有炸药强攻的,主人。军火库守卫失职了。” “炸药是从哪儿来的?” 尼谢耸了耸肩,显出疲态。 雷托只能接受这个回答。他知道自己可以搜索出炸药的源头,但这样做于事无补。懂行的人总能找到自制炸药的原料——都是些寻常之物,比如糖、漂白剂、普通的油、合法的肥料、塑料、溶剂、堆肥下方泥土的萃取物……随着人类经验和知识的积累,这份清单几乎可以无限拉长。即便是他一手创建的这个社会,一个尽力限制技术与新理念相结合的社会,也不可能完全消灭小型暴恐武器。控制这些原料纯属异想天开,是一个危险而疯狂的念头。关键在于扼制暴力的欲望。就这方面而言,今晚已经成了一个灾难。 不公义现象层出不穷,他想。 尼谢叹了口气,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当然如此。鱼言士从小受到的训练就是尽一切可能避免不公义。 “我们要做好平民的抚恤工作。”他说,“务必满足他们的需求。要让他们认识到这是特莱拉人造的孽。” 尼谢点点头。在晋升到霸撒之前她一直不理解这套善后程序。如今她认为这套程序必不可少。光是听雷托一说,她就深信特莱拉人是罪魁祸首。她还领悟到其中所含的一种实用成分。她知道她们为什么没有杀光特莱拉人。 你不能把替罪羊都宰了。 “我们还要转移一下公众的视线。”雷托说,“运气不错,也许有现成的可以利用。我跟赫娃·诺里小姐商量后会通知你的。” “那位伊克斯大使,主人?她没有参与……” “她是绝对清白的。”他说。 他看到尼谢脸上立刻现出信服的神情,仿佛有个塑料机关一下子定住了下巴和眼神。就连尼谢也不能例外。他知道个中原因,这原因正是他创造的,但有时候他对自己的创造物都会感到些许惊讶。 “我听到赫娃小姐进前厅了。”他说,“你出去时叫她进来。还有,尼谢……” 她本已起身欲退,一听这话就没有挪步,静等下文。 “今晚我提拔了丘莫当副霸撒。”他说,“你负责办一下正式手续。你本人我也很满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看到这句套话在尼谢身上激起了一阵喜悦,但她立即克制住了,这再次证明了她的价值。 “我会考察丘莫的,主人。”她说,“如果她能顶我的班,我想休个假。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萨鲁撒·塞康达斯探亲了。” “时间由你定。”他说。同时心想,萨鲁撒·塞康达斯。难怪! 她一提自己的家乡,雷托就想起她像一个人:哈克·艾尔-艾达。她有科瑞诺血统。我们俩的血缘关系比我猜想的还要近。 “谢主隆恩。”她说。 她退下了,脚步注入了新的活力。雷托听到她在前厅里的声音:“赫娃小姐,主人现在要见你。” 赫娃进来了。起先,背后的光线照着一副框在拱门里的身影,她的步履显得有些迟疑,直到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昏暗才迈开步子。她犹如一只飞蛾投入到以雷托的脸为焦点的光圈内,目光扫过他黑魆魆的身体寻找伤处。他知道伤口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自己仍能感觉到疼痛和体内的颤抖。 他发现赫娃有点跛,动右腿时很小心,但一条翠绿色长袍遮住了伤处。她在停放御辇的凹坑边缘收住脚步,直视雷托的眼睛。 “听说你受伤了,赫娃。疼吗?” “膝盖下面有一处割伤,陛下。爆炸时被一片小碎石擦到了。您的鱼言士用药膏抹过伤口,已经不疼了。陛下,我担心的是您。” “我也担心你,我的好赫娃。” “除了第一次爆炸,我没有危险,陛下。她们很快把我送进了使馆最里边的一间屋子。” 就是说她没看见我的举动,他想,真走运。 “我叫你来是想请你原谅。”他说。 她坐在一只金色垫子上。“原谅什么,陛下?您跟这次袭击又没有……” “有人在试探我,赫娃。” “试探您?” “有人想知道我有多在乎赫娃·诺里的安危。” 她把手向上一指。“那……是因为我?” “因为我们俩。” “哦,可谁……” “你已经同意嫁给我,赫娃,而我……”她正欲开口,他抬手制止了她,“你向安蒂克透露的情况她都汇报过了,不过这件事跟她无关。” “那么是谁……”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重新考虑。我必须给你一次改主意的机会。” 她垂下目光。 她的表情多甜哪,他想。 他只能在想象中描绘与赫娃共度一生。纷乱芜杂的记忆能为他提供足够的材料来虚构婚姻生活。他在幻想中搜罗到种种微妙情节——都是两人共同经历的细枝末节,一次抚摸、一个亲吻,以及所有那些只能在甜蜜二人世界生发出来的痛苦之美。这些想象给他带来阵阵痛楚,远甚于使馆一战留下的肉体创伤。 赫娃抬起下巴凝望他的双眼。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一股急欲出手相助的怜悯之情。 “可我还能以其他方式为您效力吗,陛下?” 他提醒自己,她是灵长类,而他已不完全属于灵长类。两者的隔阂每一分钟都在扩大。 他的内心一直在隐隐作痛。 赫娃是一个躲不开的现实,这种情感过于原始,任何语言都无法充分表达。这内心之痛几乎令他难以承受。 “我爱你,赫娃。我爱你就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但这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她落泪了。“ 我该离开吗?我该回伊克斯星吗?” “他们会想方设法搞清楚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纰漏,这样只会伤害你。” 她能看见我的痛苦,他想,她也看清了其中的徒劳与无奈。她会怎么做?她不会撒谎。她不会说她也像女人爱男人那样爱我。她明白这无济于事。她清楚自己对我怀着怎样的感情——怜悯、敬畏,以及无所畏惧的怀疑。 “那我会待下来。”她说,“我们尽可能享受共同生活的乐趣。我觉得这对于我们俩都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这意味着我们应当结婚,那就结。” “这样一来我必须跟你分享从来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说,“你将获得控制我的力量……” “别这样干,陛下!假如有人强迫我……” “你再也不会离开我的皇室范围。这里的行宫、帝堡,还有沙厉尔的几个安全处所——都是你的家。” “照您的吩咐。” 她默默地接受了,多么贴心和坦然,他想。 他必须压下内心的抽痛。这种痛苦对他本人、对金色通道都是威胁。 狡诈的伊克斯人! 马尔基发现了全能神不得不奋力抵制的永恒诱惑——对快乐的渴望。 哪怕是最不经意的想象,也会渗透着这股诱惑的力量。 他的默然让赫娃心里没底。“我们会结婚吗,陛下?” “会。” “我们怎么来对付特莱拉人的那些谣言……” “什么也不做。” 她盯着他,想起两人早先的谈话。解体的种子正在下播。 “我害怕的是——陛下,我会削弱您。”她说。 “那么你要想办法让我变强。” “要是我们弱化对雷托神的信仰,您会变强吗?” 雷托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马尔基的味道,这种精于算计的腔调让他既讨嫌又有魅力。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摆脱儿时启蒙老师的阴影。 “你的问题是无法回答的。”他说,“许多人会根据我的设计继续搞崇拜。其他人会相信这是谎言。” “陛下……您要让我替您说谎吗?” “当然不是。但是,当你想说话时,我会要求你保持沉默。” “可假如他们辱骂……” “你不可反驳。” 眼泪再次顺着她的脸颊流下。雷托很想帮她擦拭,但眼泪是水……令他痛苦的水。 “必须这样做。”他说。 “您会解释给我听吗,陛下?” “我离去之后,他们一定称我为撒旦,地狱之王。车轮一定会沿着金色通道不断前进前进再前进。” “陛下,不能将怒火只引向我一个人吗?我不会……” “不!伊克斯人把你造得太完美,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我真心爱你,无力抗拒。” “我不想使您痛苦!”这句话是从她嘴里硬挣出来的。 “事已至此,不必懊丧。” “请帮我理解。” “我离去后仇恨情绪会蔓延开来,接着必然会慢慢沉入历史。经过很长很长时间,人们会发现我的日记。” “日记?”似乎突然出现一个新话题,令她猝不及防。 “我所在的时代的编年史。我的观点和辩解书。已有副本散落在外,一些残篇断章会流传下去,有的内容会遭到歪曲,而原始版本要等待漫长的时间才能重见天日。我已经藏好了。” “当他们发现的时候?” “人们就会领悟我跟他们想象的全然不同。” 她话语中带着颤抖的咝咝音:“我已经知道他们会领悟什么了。” “是的,亲爱的赫娃,我也这么认为。” “您既不是魔也不是神,而是一种空前绝后的存在,因为您的存在消灭了人们对您的需求。” 她擦掉脸上的泪水。 “赫娃,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 这句话让她紧张起来,神色为之一变,胳膊也僵住了。 “你是当圣人的料。”他说,“在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发现一位圣人,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 她摇头。 “人们必须对圣人的出现做好心理准备。”他说,“否则,他们只能永远在圣人的影子里当追随者、祈祷者、乞求者和无能的谄媚者。这样只会让人越来越软弱,终将招致毁灭。” 她思考了片刻,点头说:“您离去后会出现圣人吗?” “这就是金色通道的意义所在。” “莫尼奥的女儿,赛欧娜,她会不会……” “她目前只是个反叛者。至于能否成为圣徒,我们会让她自己决定。也许她只能做天生注定的事。” “是什么呢,陛下?” “别叫我陛下了。”他说,“我们俩将成为沙虫和沙虫的妻子。你愿意的话就叫我雷托。叫陛下太别扭。” “是,陛……雷托。可她注定要做的事是……” “赛欧娜注定要当领袖。这种天生的使命是危险的。当了领袖,你就会懂得什么是权力。这将让你变得鲁莽而不负责,变成放纵的祸害,最终成为可怕的破坏者——疯狂的享乐主义者。” “赛欧娜会……” “关于赛欧娜,我们只知道她能献身于特定的任务和自己直觉上认同的道路。她必定是个贵族,但大部分贵族都是着眼过去的。这是他们的软肋。任何一条道路你都看不远,除非你是杰纳斯,能同时看到后方和前方。” “杰纳斯?哦,对了,两面神。”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你是杰纳斯吗,雷托?” “我是十亿倍的杰纳斯。我也可以是其中的一部分。比方说,我一直是官员们最钦佩的人——一个永不出错的决策者。” “可万一你让他们失望……” “他们就会把矛头指向我,是的。” “赛欧娜会替代你吗,如果……” “啊,一个多么宏大的假设!你注意到赛欧娜对我的肉体有威胁。但她不会威胁到金色通道。还有一个事实是,我的鱼言士都对邓肯心怀爱慕。” “赛欧娜看上去……那么年轻。” “另外,我是她最放在心上的伪君子,一个在虚假的名义下掌权的骗子,从来不顾及人民的需求。” “我能不能跟她谈谈……” “不!任何事你都不要尝试去劝赛欧娜。答应我,赫娃。” “如果你要我这样做,当然可以,但我……” “任何神都有这个问题,赫娃。在洞察深层次需求的同时,我常常要忽略掉当下的需求。而在年轻人眼里,不解决当下的需求就是犯错误。” “你能不能跟她说说理……” “决不要跟自以为是的人去说理!” “可你知道他们是错的……” “你相信我吗?” “是的。” “假如有人要说服你我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恶棍……” “我会非常生气。我会……”她没说下去。 “理性的宝贵,”他说,“只有在无言而真切的宇宙背景下才会体现出来。” 她蹙眉思考起来。雷托着迷地看着她的意识在觉醒。“嗯。”她吐出了这个字。 “理性之人再也不会否认雷托的经验。”他说,“我看出来你开始领悟了。这是起点!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她点点头。 没有争论,他想,当她看见道路,她会循路而行去探寻其方向。 “只要生命存在,每一个终点都是起点。”他说,“而我将拯救人类,即使他们要自取灭亡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她再次点头。道路在向前延伸。 “这就是为什么在人类的不朽进程中,没有一个人的死亡是完全无用的。”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的出生会让我们如此感动。这就是为什么最可悲的死亡是婴儿的夭折。” “伊克斯人还在威胁你的金色通道吗?我从小就知道他们在搞阴谋。” 他们在搞阴谋。赫娃不知道她自己这句话的隐含意味。她没有必要知道。 他凝望着她,这个充满奇迹的赫娃。她所拥有的那种坦诚,也许有人会称之为天真,但雷托知道这只是“非自我意识”。坦诚不是赫娃的本性,而就是她本身。 “明天我会在广场上安排一场演出。”雷托说,“由幸存的变脸者表演。之后将公布我们的婚约。” 沙丘4:沙丘神帝_31 毋庸置疑,我是我们祖先的集合体,是他们争夺存在感的竞技场。他们是我的细胞,我是他们的身体。我指的是守护天使,是灵魂,是集体无意识,是心理原型的源头,是所有伤痛与喜乐的容器。我是他们得以觉醒的必然之选。我入定就是他们入定。他们的经验就是我的经验!他们的知识精华都是我的遗产。那数十亿人合而为一便是我。 ——《失窃的日记》 上午变脸者表演了近两个小时,之后公布的消息震惊了整个节庆城。 “他上次娶新娘还是几百年前的事!” “超过一千年了,宝贝。” 鱼言士举行了一个短暂的列队仪式。她们为他大声欢呼,却又感到心烦意乱。 “只有你们是我的新娘。”他曾说过。难道这不是赛艾诺克的本意吗? 雷托觉得变脸者的表演够得上精彩,只是带着明显的惧色。道具服是从一座弗雷曼博物馆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带兜帽的黑长袍配白色腰带,背后绣有一只展开双翼横跨两肩的绿鹰——这是穆阿迪布巡回祭司的制服。身穿长袍的变脸者变成了一张张满是皱纹的黝黑脸膛。这出舞剧述说着穆阿迪布的军团如何在整个帝国传播他们的宗教。 赫娃穿着一件银光闪闪的裙装,戴一根翡翠项链,仪式从头至尾都端坐在御辇上、雷托的身边。中间有一次,她凑近雷托的脸庞问道:“那不是谐剧吧?” “在我看来,也许是。” “变脸者知道吗?” “他们心里有点数。” “他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害怕。” “哦,不,他们很害怕。只不过他们的胆子比大部分人想的还要大。” “胆大竟然会显得这么愚蠢。”她轻声道。 “反过来也成立。”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把目光转到了表演上。有近两百名变脸者毫发未伤地幸存了下来,这批人被强制要求参演。精心编排的走位和舞姿令人眼花缭乱。观看演出时,人们会暂时忘却那是一个始于血雨腥风的日子。 雷托独自在小觐见室回忆着这些场景,不久就到了正午,莫尼奥来了。莫尼奥护送安蒂克圣母登上一艘宇航公会驳船,随后就前一晚的暴力活动与鱼言士指挥部交换了意见,还见缝插针地飞了一趟帝堡,确认赛欧娜处于严密的看守下且没有卷入使馆袭击事件。他返回奥恩城时婚约刚刚宣布完毕,对此毫无心理准备。 莫尼奥怒气冲天。雷托从没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他一阵风般冲进觐见室,离雷托的脸仅两米才刹住脚步。 “这等于坐实了特莱拉人的谣言!”他说。 雷托以一种讲道理的语气答道:“要求我们的神必须完美,这是多么顽固的思维啊。希腊人在这方面就要理性得多。” “她在哪儿?”莫尼奥问,“那个……” “赫娃在休息。折腾了一夜,又熬了一上午。今晚回帝堡前我要她好好休息。” “她是怎么得逞的?”莫尼奥问。 “你来真的吗,莫尼奥?你说话一点也不过脑子了吗?” “我担心您!您知道城里都在传什么吗?” “我对那些传言知道得很清楚。” “您正在干什么?” “你知道,莫尼奥,我觉得只有最早的泛神论者才正确理解了神性:披着超人的外衣,却有凡人的毛病。” 莫尼奥向上高举双臂。“我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他放下胳膊,“不到两礼拜就会传遍全帝国。” “肯定不止这点时间。” “如果您的敌人需要一个机会抱成团……” “亵渎神灵是人类的老传统了,莫尼奥。为什么我就能幸免呢?” 莫尼奥开口欲言,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沿御辇坑的边缘跨下一步,又收脚回到原位,瞪着雷托的面孔。 “如果要我帮您,我需要一个解释。”莫尼奥说,“您为什么要这么干?” “情感。” 莫尼奥做好嘴型准备吐出一个字眼,但没说出口。 “就在我以为已经永远丧失情感的时候,情感又来了。”雷托说,“最后尝尝这人性的味道,多美啊。” “跟赫娃?可您肯定不能……” “记忆里的情感是永远不够的,莫尼奥。” “您是说您沉湎于……” “沉湎?当然不是!但永恒的存在离不开三根支柱,它们是肉体、思想和情感。我本来以为自己只剩下肉体和思想了。” “她施了巫术。”莫尼奥怒道。 “没错。为此我很感激。倘若无视思想的需求,莫尼奥,像有些人那样,那么我们会丢失内省的力量,无法理解感官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假如抛弃肉体,就等于卸下了搭载我们的车子的轮子;而要是拒绝情感,我们就割断了与内在宇宙的一切联系。我最怀念的正是情感。” “我坚持我的意见,陛下,您……” “你在惹我生气,莫尼奥。这也是一种情感。” 雷托看到这句话让莫尼奥的怒火冷却了下来,如将一块红铁浸入冰水之中,不过还在冒热气。 “我不是为自己,陛下。我主要是为您着想,您很清楚。” 雷托柔声说道:“这是你的情感,莫尼奥,我很珍惜。” 莫尼奥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来没见过神帝处于这种心境、流露出这样的情感。雷托显得兴致勃勃,又听天由命,如果莫尼奥没看错的话——真实情况谁也拿不准。 “如果有一样东西能把生活变得甜蜜,”雷托说,“变得温暖,而且充满了美,那我就要把它留下,即使它排斥我。” “所以这个赫娃·诺里……” “讽刺的是,她让我想起了芭特勒圣战。她是所有机械和非人性的对立面。多奇怪啊,莫尼奥,不是别人,正是伊克斯人造出的这个人恰好拥有我最珍视的那些品性。” “我不明白您怎么会提到芭特勒圣战,陛下。有思维的机器不应存在于……” “圣战针对的是机器,同样也针对机械的价值观。”雷托说,“人类用机器来取代自己审美,甚至取代不可或缺的自我,导致无法作出发自内心的判断。所以机器被消灭了。” “陛下,我还是无法接受您愿意让那个……” “莫尼奥!赫娃光是出现在我面前就能让我安心。千百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不感到孤独,只要她陪在我身边。如果我还没有证明这种情感的存在,这个事实总归有说服力了吧?” 莫尼奥陷入了沉默,雷托所说的孤独显然让他心有触动。莫尼奥自然了解丧失挚爱的感受。他的心情全都写在脸上。 雷托很久以来头一次注意到莫尼奥变得这么苍老了。 他们老得太快了,雷托想。 雷托此时深深感到自己有多么在乎莫尼奥。 我不该受到感情的束缚,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尤其在赫娃出现之后。 “他们会嘲笑您,开猥亵的玩笑。”莫尼奥说。 “那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 “这是新情况。我们的任务一向就是把新生事物纳入到平衡体系中来,并在不妨碍生存的前提下,借此调整行为模式。” “即便如此,您又怎么受得了这个?” “猥亵言论的滋生?”雷托问,“猥亵的反面是什么?” 莫尼奥大睁两眼猛省过来。他见识过许多两极对立的状态——事物因其反面的存在而为人所知。 事物在有反差的背景中会显得格外醒目,雷托想,莫尼奥当然懂这个道理。 “这样太危险。”莫尼奥说。 这是保守主义者的盖棺论定! 莫尼奥没有被说服。他战栗着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我一定要记住不能夺走他们的怀疑,雷托想,我就是这样让参与广场仪式的鱼言士失望的。而伊克斯人正紧紧抓着人类的怀疑这根稻草。赫娃就是证据。 前厅响起一阵骚动。雷托关上大门,挡住了不速之客。 “我的邓肯来了。”他说。 “他也许听说了您的婚礼计划——” “也许。” 雷托看到莫尼奥正在跟心中的怀疑较劲,他的思想活动袒露无遗。此时此刻,莫尼奥是如此完美地展示他的人性,雷托简直想拥抱他了。 他拥有完整的心理光谱:从怀疑到信任,从爱到恨……应有尽有!所有这些可贵的人性因子无不是在情感的暖流中、在心甘情愿投身生活的过程中发展成型的。 “赫娃为什么要接受这件事?”莫尼奥问。 雷托微微一笑。莫尼奥不能怀疑我,只好怀疑别人了。 “我承认这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结合。她是灵长类,而我已经不完全属于这一类。” 莫尼奥再次跟自己能感觉到但无法言说的念头较起劲来。 看着莫尼奥,雷托明显感到有一股意识从眼前流过,这种情况很罕见,可一旦出现就是那么清晰。雷托没有去搅动这股意识流,生怕激起涟漪。 这个灵长类动物在思考,思考是他的生存之道。在他的思维活动底下潜伏着一种基因。那就是人类对其整个物种的持久关切。有时候他们会掩饰、屏蔽或深藏这种想法,但我有意引导莫尼奥去感受他内心最深处的自我运行机制。他之所以跟从我,是因为相信我掌握着最有利于人类生存的道路。他知道存在一种深嵌在基因中的意识。我是在扫描金色通道时发现这一点的。这就是人性,我们俩都同意:金色通道必须延续! “婚礼的地点、时间和形式都定好了吗?”莫尼奥问。 没有为什么了?雷托注意到。莫尼奥不再追问为什么了。他回到了安全地带。他是神帝的内务总管,是首席大臣。 他可以运用名词、动词和修饰语。语言能以惯常的方式为他效劳。莫尼奥也许从来没有参透过玄奥的言外之意,但他熟悉语言在日常俗务中的含义。 “我的问题现在能得到答复吗?”莫尼奥追问。 雷托眯眼瞧着他,心想:我倒是觉得,语言最有用的地方是开启迷人的未知之境。然而,一种文明倘若仍然坚信存在一个受制于绝对因果关系的机械宇宙——这个宇宙显然可以追溯到单一的根本原因和初始的种子效应,那么语言的作用也就很难为这种文明所理解了。 “伊克斯人和特莱拉人的谬论掺和在一起,就像帽贝似的紧紧粘在人类事务上。”雷托说 。 “陛下,您不集中注意力让我很为难。” “可我的注意力很集中,莫尼奥。” “没集中在我身上。” “并没有把你漏掉。” “您的注意力在游移,陛下。您不必对我隐瞒。我宁肯不忠于自己也绝不会不忠于您。” “你觉得我在捡羊毛?” “捡什么,陛下?”莫尼奥以前从没问过这个词,但这次…… 雷托解释了这个典故,心想:多么古老啊!雷托的记忆里响起了织机和梭子咔嗒咔嗒的声音。从动物皮毛到人的衣服……从猎人到牧人……漫长的意识觉醒之路……现在他们必须再继续一段征程,比古人走过的还要漫长。 “您总是胡思乱想。”莫尼奥不客气地指出。 “我有的是时间胡思乱想。对于一个集万众于一身的存在,这是顶顶有趣的事情。” “但是,陛下,有些事情需要我们……” “你肯定想不到我为什么胡思乱想,莫尼奥。常人花一分钟都懒得去想的事,我可以琢磨一整天。为什么吝啬这点时间呢?我的寿命大概有四千年,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关系?人的寿命有多长?一百万分钟?我活过的天数都有这么多了。” 莫尼奥呆在那里哑口无言,这种比较让他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在雷托眼里不过是一粒尘埃。他也开始“捡羊毛”了。 语言……语言……语言,莫尼奥想。 “语言对于涉及感知的事物往往没什么用。”雷托说。 莫尼奥尽力控制呼吸,只留一丝气息。神帝能读心! “纵观我们的历史,”雷托说,“语言最大的作用就是对某些超常事件进行自圆其说的叙述,在公认的编年史中为这类事件找到一个位置,给它们一个解释,以便此后我们能一直沿用这些描述,然后说:‘这就是它的意义。’” 莫尼奥感到这些话语把自己压垮了,那些可能引起他思索的言外之意让他恐惧。 “真相就是这样遗失在历史中的。”雷托说。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莫尼奥大着胆子说:“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陛下。婚礼怎么安排?” 他的声音听上去多么疲惫,雷托想,他彻底垮了。 雷托快速说道:“你将给我前所未有的帮助。婚礼必须经过最周密的安排。只有你的细致严谨才能胜任。” “地点,陛下?” 声音里有了点精神。 “沙厉尔的泰伯村。” “时间?” “你来定。一切准备妥当了就宣布。” “具体仪式呢?” “我会安排的。” “您需要帮手吗,陛下?装饰品之类呢?” “仪式的点缀?” “我可能没想到的任何特别的东……” “我们的小把戏不需要很多东西。” “陛下!我求您!请……” “你将站在新娘身边,把她托付给我。”雷托说,“我们采用古老的弗雷曼仪式。” “那么我们要用到水环了。”莫尼奥说。 “是的!我会用甘尼的水环。” “都有谁出席,陛下?” “只有一队鱼言士和贵族。” 莫尼奥盯着雷托的面孔。“陛下说的‘贵族’是什么……什么意思?” “你、你的家人、内务侍臣、帝堡官员。” “我的家……”莫尼奥咽下了后半句,“算上赛欧娜?” “如果她通过考验的话。” “可……” “她不是你家人?” “当然是,陛下。她是厄崔迪人和……” “那就肯定要算上赛欧娜!” 莫尼奥从兜里掏出一部微型备忘器,这是一种暗黑色的伊克斯设备,在密密麻麻的芭特勒圣战违禁品清单中可以找到其名称。雷托不觉莞尔。莫尼奥明确了自己的责任,开始执行了。 邓肯·艾达荷在大门外嚷嚷得更厉害了,但莫尼奥没有理会。 莫尼奥清楚自己的特权价值几何,雷托想,这是另一种联姻——特权与责任的联姻,也成了贵族自我辩白的托词。 莫尼奥结束了记录。 “还有一些细节问题,陛下。”莫尼奥说,“赫娃需要什么特殊的服饰吗?” “蒸馏服和弗雷曼新娘礼服,要真货。” “珠宝首饰呢?” 雷托盯着莫尼奥在微型备忘器上快速移动的手指,看到了一个分崩离析的场景。 领导力、勇气、对知识的感悟力、条理性——莫尼奥样样齐备。这些优点犹如一圈神圣的光环围绕着他,但除了我,谁也看不出还有一股力量在由内而外地腐蚀他。这是不可避免的。在我离去之后,人人都能看得出来。 “陛下?”莫尼奥催问道,“您在捡羊毛?” 哈!他喜欢这个词! “就这些。”雷托说,“只要礼服、蒸馏服和水环。” 莫尼奥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他现在朝前看了,雷托想,但这件新鲜事一样会过去。到时候他又要往回看。我曾经还对他抱有那么高的期望。算了……也许赛欧娜…… 沙丘4:沙丘神帝_32 “不要制造英雄。”我父亲说。 ——甘尼玛之声,摘自《口述史》 吵吵嚷嚷的艾达荷已获准面圣。仅凭他在小觐见室跨步走来的样子,雷托就能判断出这个死灵已经发生了重要转变。这种屡见不鲜的转变雷托再熟悉不过了。面对正往外走的莫尼奥,邓肯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一切都按规律走。这套规律真无聊啊! 雷托为邓肯们的这种转变起了个名字,叫“自从综合征”。 死灵们心中常常会酝酿出一个个疑团来,他们怀疑,自从自己丧失意识那一刻起直到如今的千百年来,一定发生了隐秘之事。这段时间里人们都干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需要我这么个老古董?这些疑问搁在谁的心里都会久久盘桓,难以驱散——更不用说是一个多疑的人了。 曾有个死灵责怪雷托:“你在我身体里安了东西,我完全不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会把我的一举一动都通报给你!我无时无刻不受你的监视!” 还有一个指责雷托拥有一种“能随心所欲操纵我们替你干事的机器”。 “自从综合征”一旦得上就再也无法治愈,虽然能对其加以控制,甚或疏导,但休眠的种子即使受到最轻微的刺激也会苏醒而萌发。 艾达荷在莫尼奥先前站立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的眼睛和双肩姿态都蒙上了一层漫无目标的怀疑的阴影。雷托听任紧张气氛渐渐发酵,静待其爆发。艾达荷先是紧盯着他,接着环视屋内。雷托认出了这种目光。 邓肯们永远不会遗忘! 艾达荷运用数千年前杰西卡夫人和门泰特杜菲·哈瓦特所授之法观察室内,他感到一阵时空错位的眩晕。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这间屋子的排斥,样样东西都不例外——金色的、绿色的、红得发紫的巨大而蓬松的软垫;围着雷托的凹坑厚厚堆叠在一起、件件堪称珍品的弗雷曼地毯;将干暖的光线裹在神帝脸上,又使四周黑影显得更阴暗、更神秘的伊克斯仿阳光球形灯;附近的香料茶的味道;还有沙虫身躯散发的浓烈美琅脂味。 艾达荷感觉,自从特莱拉人把他扔在那间空无一物的牢房里由露莉和“朋友”接手,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且太快了。 太多了……太多了…… 我真的在这里吗?他满腹疑惑,这真的是我吗?我在想什么? 他凝视着雷托纹丝不动的身体,这个黑魆魆的庞然大物如此安静地躺在坑里的御辇上。这具巨大肉身越是无声无息,就越是显出一股神秘的力量,这股可怕的力量也许会以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释放出来。 艾达荷对伊克斯使馆一战已有耳闻,但鱼言士的说法给这件事套上了一个神迹的光环,让他看不清真相。 “他飞降在他们头顶上,痛痛快快地处决了这帮罪人。” “他是怎么做到的?”艾达荷问。 “他是震怒的神。”汇报者答道。 震怒,艾达荷想。是因为赫娃受到了威胁吗?他听到了传言!没有一句可信的。赫娃要嫁给这个大……不可能!不会是可爱而温婉的赫娃。他在玩某种可怕的游戏,在考验我们……考验我们……这年头已经没有真实可言了,除了赫娃带来的宁静,其余全是疯狂。 当艾达荷把视线转向雷托的面孔——那张默默等待的厄崔迪脸——他心中的错位感更加强烈了。他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假如沿着某条陌生的新思路再动动脑子,能否打破无形的壁障,忆起其他艾达荷死灵的种种经历? 他们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们也会感觉到这种错位、这种排斥吗? 再使点劲儿想想。 他感到天旋地转,怕自己会晕倒。 “不舒服吗,邓肯?”雷托那无比理性和镇静的声音响起。 “这不真实。”艾达荷说,“我不属于这里。” 雷托故意误解他。“可侍卫通报说你是自愿来这里的,你从帝堡飞过来要求立刻见我。” “我是说这儿,现在!这个时代!” “但我需要你。” “需要我干什么?” “你自己看看,邓肯。你能帮我忙的地方太多了,你都干不过来。” “可你的女人不让我战斗!每次我要去……” “你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你不同意吗?”雷托咯咯笑了一下,又说,“运用你的智慧,邓肯!那才是我看重的。” “还有我的精子,你也看重。” “你的精子由你自己来决定去向。” “我不会把孤儿寡母像那样留在……” “邓肯!我说过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 艾达荷干咽了一下,说:“你对我们犯了罪,雷托,对我们所有死灵——你从没问过我们的意见就让我们复活了。” 邓肯冒出了新想法。雷托瞧着艾达荷,一下子来了兴致。 “什么罪行?” “哦,我听见你嘟嘟囔囔说 着心里的想法。”艾达荷愤愤地说,接着把拇指跷过肩头指向门口,“你知道自己的声音能传到前厅吗?” “当我希望被人听到的时候,的确如此。”但只有我的日记能听到全部!“不过我想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性质的罪行。” “曾经有一个你生活着的时代,也是你应该生活的时代。那个时代能发生奇迹。你知道你永远也看不到那个时代了。” 雷托眨眨眼,被邓肯的感伤触动了。这番话让他深有共鸣。 艾达荷将两手举到胸前,掌心向上,仿佛一个乞丐在乞求明知无法获得的东西。 “然后……某一天你醒过来,你记得自己快要死了……你记得再生箱……弄醒你的是肮脏的特莱拉人……本来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没有。永远不可能了,雷托。这就是犯罪!” “我夺走了奇迹?” “是的!” 艾达荷放下双手,在身体两侧攥起拳头。他觉得自己仿佛独自站在引水渠的动力水流中,稍一放松就会跌倒。 那么我的时代呢?雷托想,同样永远不会再来了。但这个邓肯不会明白其中的区别。 “你从帝堡匆匆赶回来是为了什么?”雷托问。 艾达荷深吸了一口气,说:“是真的吗?你要结婚了?” “确实。” “娶那个赫娃·诺里,伊克斯大使?” “没错。” 艾达荷飞快地瞥了一眼雷托横卧着的身躯。 他们总要找找我的生殖器,雷托想,也许我该叫人做个东西,一个硕大的凸起,来吓吓他们。他差点笑出声来,不过还是强忍住了。我的情感又一次得到了释放。谢谢你,赫娃。谢谢你们,伊克斯人。 艾达荷摇着头。“可你……” “婚姻除了性爱,还有其他重要因素。”雷托说,“我们能生儿育女吗?不能。但这种联姻将具有深远的影响。” “你跟莫尼奥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艾达荷说,“我想这肯定是一个玩笑,一个……” “说话小心,邓肯!” “你爱她吗?” “比有史以来任何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得更深。” “那么她呢?她是不是……” “她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同情心,有一种要和我同甘共苦、献出一切的愿望。这是她的天性。” 艾达荷忍住反感。 “莫尼奥说得对。人们会相信特莱拉人的谣言。” “这就是其中一个深远影响。” “而你还是要我去跟赛欧娜交……交配!” “你知道我的意愿。我让你自己决定。” “那个叫内拉的女人是谁?” “你见过内拉了!好。” “她和赛欧娜像姐妹似的。那个大块头!那里头究竟有什么事,雷托?” “你希望有什么事?这重要吗?”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粗人!她让我想起野兽拉班。你绝对看不出她是女的,除非她……” “你以前还见过她一回。”雷托说,“那次她叫‘朋友’。” 艾达荷不声不响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仿佛穴居动物感觉到鹰隼的逼近。 “这么说你信任她咯?”艾达荷说。 “信任?什么是信任?” 是时候了,雷托想。他能看见艾达荷的想法在成形。 “信任来自忠诚的誓言。”艾达荷说。 “就像你我之间的信任?”雷托问。 艾达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就是你对赫娃·诺里干的事?婚姻、誓言……” “我和赫娃已经彼此信任了。” “你信任我吗,雷托?” “要是我连邓肯·艾达荷都不能信任,那我就没人可信了。” “如果我不信任你呢?” “那么我会可怜你。” 艾达荷就像挨了一巴掌。他睁大眼睛,憋了一肚子不满。他渴望信任别人。他渴望一去不复返的奇迹。 接着,他的思路似乎突然来了一次跳跃。 “前厅里的人能听见我们说话吗?”他问。 “不能。”可我的日记能! “莫尼奥非常生气。谁都看得出来。但他离开的时候像一只温顺的羊羔。” “莫尼奥是贵族。他离不开他的本分、他的责任。只要用这些东西来提醒他,他就消气了。” “所以你就是这样控制他的。”艾达荷说。 “他自己控制自己。”雷托说着,想起了莫尼奥从备忘器上抬起目光,不是为了得到确认,而是为了进一步唤起责任感。 “不。”艾达荷说,“他控制不了自己,是你在控制。” “莫尼奥把自己封闭在过去。这不是我干的。” “可他是贵族……一个厄崔迪人。” 雷托眼前浮现出莫尼奥苍老的面 容,心想贵族毫无疑问会拒绝履行他最后的职责——急流勇退,隐没到历史中去。他一定是给撵开的。一定。从来没有贵族顺应过变革的大势。 艾达荷继续问道:“你是贵族吗,雷托?” 雷托微笑道:“最后的贵族死在我心里了。”他又想:特权培养傲慢。傲慢加剧不公。毁灭的种子开花结果。 “我可能不参加你的婚礼。”艾达荷说,“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贵族。” “可你是。你就是使剑的贵族。” “保罗比我使得好。”艾达荷说。 雷托用穆阿迪布的嗓音说:“因为我是你教的!”随后又恢复往常的声音:“贵族有个不明说的责任——教导他人,有时还要靠残酷的以身示范。” 接着他想:高贵的血统总要走向贫穷,而小圈子婚配又使其愈来愈衰弱。这为拥有财富和能力的人打开了机会的大门。新晋富豪脚踩旧制度登上权力的巅峰,就像哈克南人曾经做到的那样。 这种现象周而复始一成不变,雷托觉得任何人都应该看出它已经融入了人类的生存模式,这类模式因跟不上时代而早为人类所遗忘,但从未消失。 不,我们仍然携带着残渣余毒,我必须把它们肃清。 “有没有一块处女地?”艾达荷问,“有没有一块我能去的处女地,好永远摆脱这一切?” “假如有这样的处女地,也一定是由你来帮我开辟的。”雷托说,“就目前来看,不存在一个别人跟不上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你不放我走咯?” “你愿意走的话可以走。其他死灵曾经尝试过。我跟你明说,不存在处女地,无处可躲。从很早很早以前一直到现在,人类就像被一种危险的黏合剂粘成了团,好比一个单细胞生物。” “没有新星球?没有未知的……” “哦,我们不断壮大,但从未分离。” “因为是你把我们绑在一起的!”他恼恨地说。 “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明白这个,邓肯,假如有一块处女地,不管什么样的,那么你身后的东西就不会比你前方的东西更重要了。” “你就是过去!” “不,莫尼奥是过去。他会毫不迟疑地搬出贵族惯用的壁垒,挡住通往处女地的道路。你一定了解那些壁垒的厉害。它们不但能围住星球和星球上的土地,还能封锁思想。它们压制变革。” “压制变革的是你!” 他还是转不过弯来,雷托想,再试一次。 “判断贵族是否存在,最明确的标志就是有没有阻碍变革的壁垒,有没有排斥新生和异己事物的铁幕、钢幕、石幕或其他什么幕。” “我知道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一块处女地。”艾达荷说,“你在隐瞒。”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我也想要处女地!我想要意外!” 他们已经到了门口,雷托想,却又拒绝进入。 他预测得不错,艾达荷迅速换了话题:“你真的让变脸者在你的订婚仪式上演出了?” 雷托心头涌起一股怒气,紧接着他又对这情绪之强烈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感。他想冲着邓肯大吼大叫……但解决不了问题。 “有变脸者的表演。”他说。 “为什么?” “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分享我的幸福。” 艾达荷瞪着他,好像在饮料里发现了一只恶心的虫子。艾达荷用平板的语调说:“我从没听见一个厄崔迪人说过这么讽刺的话。” “可就是有一个厄崔迪人这么说了。” “你在搪塞我!在回避我的问题。” 又要争个明白了,雷托想。接着说:“贝尼·特莱拉变脸者是群聚有机体。个个都没有生育能力。这是他们自己为自己作出的选择。” 雷托边等回答边想:我必须耐心。一定要让他们自己去发现。要是我说出来,他们是不会信的。思考,邓肯。思考! 经过长时间沉默,艾达荷终于开口了:“我向你起过誓。我重视这条誓言,至今不变。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干。我只能说我不喜欢这些事。你瞧,我说了。” “这就是你从帝堡赶过来的原因?” “是的!” “你现在可以回帝堡了吗?” “难道另有处女地可去吗?” “很好,邓肯!就算你的理性有不明白的东西,你的愤怒也会告诉你。赫娃今晚回帝堡。我明天跟她会合。” “我要进一步了解她。”艾达荷说。 “你应该回避她。”雷托说,“这是命令。赫娃不属于你。” “我一向知道女巫还存在。”艾达荷说,“你祖母就是。” 他脚跟一旋,未作告退,大步沿来路离去。 真像一个小男孩,雷托看着他僵直的背影想,在我们的宇宙中,他既是最老的一个,又是最小的一个——两者合一。 沙丘4:沙丘神帝_33 先知不会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幻象所迷惑。语言的僵化性决定了其线性特征。先知握有解锁语言的钥匙。对于他们而言,机械的图景不过是静态画而已。然而宇宙并不是机械性的。事件呈线性发展实为旁观者强加的规律。因果链?大谬不然。先知吐露预言,你便能窥见“注定”之事。但预言一出即释放无穷的先兆与力量。与此同时,宇宙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另一条路。于是睿智的先知总是闪烁其词,隐匿真相。无知者以为预言尽是模棱两可之语,故而不信任先知。但你只要听从直觉就能领悟到:直言不讳无疑会削弱预言的力量。最高明的先知只把你引至幕前,让你自己来一窥究竟。 ——《失窃的日记》 雷托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语调对莫尼奥说:“这个邓肯不听我的话。” 这间通风良好的凌云阁位于帝堡南塔顶层,由黄灿灿的石材砌就。距雷托从奥恩城十年庆返回已经过了三天。他旁边有一个开启的落地窗,俯视着正午火辣辣的沙厉尔。风呼啸着从窗口吹进来,卷携的沙尘让莫尼奥眯起了眼睛,而对雷托似乎没什么影响。他眺望着热气蒸腾的沙厉尔。远方起起伏伏的沙丘暗示着这片景观在流动,但只有他的眼睛能觉察。 莫尼奥站在那儿,因恐惧而散发的酸臭味把自己给淹没了。他知道风会将这股味道隐含的信息传递到雷托的感官。婚礼的安排、鱼言士的躁动——一切都充满矛盾。莫尼奥想起最初同神帝打交道那阵子,神帝说过的一些话。 “矛盾是提示你放远目光的指针。假如矛盾使你困扰,说明你信奉绝对真理。在相对主义者眼里,矛盾只是一件乐事,也许能逗人一笑,或者更极端点,不乏教育意义。” “你没回答我。”雷托说。他的目光离开沙厉尔,落在莫尼奥身上。 莫尼奥只耸了耸肩。虫子有多近了?他猜测。莫尼奥曾经注意过一个现象:从奥恩城返回帝堡之后,虫子有时会苏醒过来。从表面上还看不出神帝可能发生这种恐怖的变化,但莫尼奥能感觉得到。虫子会不会毫无预警地突然现身呢? “加快婚礼安排的进度,”雷托说,“越快越好。” “放在考验赛欧娜之前?” 雷托沉默了片刻,说:“不。你怎么处理邓肯?” “您要我怎么做,陛下?” “我告诉他不要去见诺里,回避她。我说过这是命令。” “诺里只是同情他,陛下。没别的。” “她为什么要同情他?” “他是死灵,跟现时代是脱节的,他没 有根。” “他的根和我一样深!” “可他不知道这个,陛下。” “你在跟我争吗,莫尼奥?” 莫尼奥退后半步,同时清楚自己并未脱离危险。“哦,不,陛下。但我一向实话实说。” “我来说实话给你听。他在向诺里献殷勤。” “是诺里主动约他的,陛下。” “这么说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您严格禁止此事,陛下。” 雷托若有所思地说:“他对付女人有手腕,莫尼奥,绝对有手腕。他能看穿女人的灵魂,让她们围着他转。邓肯们总爱搞这一套。” “我不知道您严禁他俩碰面,陛下!”莫尼奥几乎在尖叫。 “他比其他死灵都危险。”雷托说,“这是我们时代的错误。” “陛下,特莱拉人的手头还没有替换品。” “所以我们还得用着这一个?” “是您自己说的,陛下。这是一个我不能理解的矛盾,但的确是您说的。” “替换品还要多长时间做好?” “至少一年,陛下。要我去问具体日期吗?” “今天问。” “他可能会听到风声的,陛下,就像前一个。” “我不希望发生此类事件,莫尼奥!” “我明白,陛下。” “我不敢跟诺里谈这件事。”雷托说,“这个邓肯不属于她。但我又不能伤着她!”最后一句近似哭诉。 莫尼奥站在那里噤若寒蝉。 “你看不到吗?”雷托问,“莫尼奥,帮帮我。” “我看到了诺里的与众不同,”莫尼奥说,“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有什么不同?”雷托的声音直刺莫尼奥的内心。 “我是指您对她的态度,陛下。就我所见,跟您对其他人或事的态度全都不一样。” 接着莫尼奥就注意到了一些初始迹象——神帝双手抽搐,眼神开始失焦。神啊!虫子来了!莫尼奥感觉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危险之中。这庞大身躯只消轻轻一弹就能把他碾碎在墙上。我必须把他的人性引出来。 “陛下,”莫尼奥说,“我在资料中读到过您和令妹甘尼玛的婚姻,您也亲口跟我说过。” “如果她眼下能在我身边就好了。”雷托说。 “她从来没有真正成为您的妻子,陛下。” “你想说什么?”雷托问。 雷托双手的抽搐变成了一阵阵痉挛。 “她是… …我是说,陛下,甘尼玛其实是哈克·艾尔-艾达的妻子。” “当然!你们这些厄崔迪人都是他们俩的后代!” “有些话您是不是还没跟我说,陛下?有没有可能……就是说,您跟赫娃·诺里……能行房吗?” 雷托的手哆嗦得这么厉害,莫尼奥奇怪他本人怎么没有发觉。那对大大的蓝眼睛更加恍惚了。 莫尼奥又朝门口退了一步,出门下楼便可逃离这个死亡之地。 “别问我什么可能性。”雷托说。令人恐惧的是,他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又沉入了他内心的古老深处。 “不敢了,陛下。”莫尼奥说。他躬身后退,直到距门口仅一步。“我会跟诺里谈的,陛下……还有跟邓肯谈。” “尽力去办。”雷托的声音从只有他本人才能进入的内部空间远远传来。 莫尼奥轻轻跨出厅门。他在身后关上门,背靠在上面,颤抖不止。啊,从来没离得这么近过。 矛盾依然存在。它指向哪里?神帝反常而痛苦的决定意味着什么?是什么勾出了沙虫神? 凌云阁里传出“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石墙上。莫尼奥不敢开门看个究竟。他向后一顶,把自己推离那扇可怕的嗡嗡震动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直到了底楼鱼言士岗哨处,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心烦了?”鱼言士问,一边抬头朝楼上望去。 莫尼奥点点头。他俩都能很清楚地听见撞击声。 “是什么惹烦他的?”守卫又问。 “他是神,我们是凡人。”莫尼奥说。这个回答平时足以消除鱼言士的疑问,但眼下有一股新的力量正在涌动。 鱼言士直盯着他,莫尼奥发现,她柔和的五官底下隐隐现出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她正值妙龄,赤褐色头发,朝天鼻和厚嘴唇本是她最显眼的特征,现在却被一对咄咄逼人的眼睛占了上风。只有傻瓜才会对这双眼睛视而不见。 “不是我惹烦他的。”莫尼奥说。 “当然不是。”她同意道。她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但我想知道是因为谁或者什么事。” “我觉得他是等结婚等得不耐烦了。”莫尼奥说,“我想就是这回事。” “那就赶紧!”她说。 “我正要去办。”莫尼奥说。他转身沿长长的走廊快步回到自己在帝堡内的寓所。神啊!鱼言士要变得和神帝一样危险了。 这个愚蠢的邓肯!他把我们往火坑里推。还有赫娃·诺里!该拿她怎么办? 沙丘4:沙丘神帝_34 君主制及类似政体向所有政治形态传达了一条宝贵经验。记忆让我确信,这条经验对任何类型的政府都不无裨益。政府只要抑制住走向极权的内在冲动,就能为被统治者谋福利。除了那些众所周知的特性,君主制也拥有若干优点。君主制能缩减官僚管理机构的规模,弱化其寄生性。君主制在必要情况下能迅速作出决策。君主制还能满足人类自古以来对家长制(如部落制或封建制)的需求,使人人各知其位——这一点尤为重要,哪怕只是一个临时位置。假如你困囿于一个有违本意的位置,必然备受折磨。因此,我以最有效的方式,即亲身示范,宣扬专制之道。也许你是在千百年后读到这些文字的,即使到了那时,我的专制依然未被遗忘。我的金色通道是其不朽的保证。希望你在获知这条经验之后,能以极其审慎的态度向任何政府授出自己的权力。 ——《失窃的日记》 雷托耐心而谨慎地准备好同赛欧娜的私人会面,这是自她儿时被强制送入节庆城鱼言士学校以来,两个人的首次见面。他交代莫尼奥将接见地点安排在小帝堡,那是他在沙厉尔中央建造的一座高塔。塔址经过精心选择,可将四周的旧貌新颜尽收眼底。小帝堡与外界无路可通。朝见者都由扑翼飞机载送,而雷托驾临此处似乎靠的是神力。 在即位之初,他亲手操控一台伊克斯机械,在沙厉尔底下挖了一条通往小帝堡的秘密隧道,全部工程都由他独自完成。那些日子,沙漠里还漫游着几条野生沙虫。他用厚厚的熔凝硅石墙加固隧道,并在外层嵌入无数能吓退沙虫的水泡。隧道的空间足以容纳他日后长到极限的身躯,外加一辆当时尚在构想中的御辇。 预定接见赛欧娜那天的凌晨,雷托下到地宫,向侍卫下令不见任何人。在辐射状的地宫里,他进入一条带暗门的漆黑隧道,驾着御辇一阵飞驰,不到一小时就抵达了小帝堡。 只身进入沙地是他的一大乐事。不驾御辇,只让准沙虫的身躯带着自己漫游。贴身的沙粒让他产生无比强烈的快感。他在第一缕曙光中穿过一道道沙丘,身上发出的热量在后面留下一尾水汽,逼着他不断前行。当他在约五公里外发现一个相对干燥的区域时,方才停了下来。他躺在那里,少量晨露蒸腾出恼人的湿气,将他裹在中间;他的身体刚好处在长长的塔影之外,这道影子继续向东延伸,跨过一座又一座沙丘。 远处,那座三千米高塔不可思议的犹如一根长针直刺云霄。只有将雷托的指令与伊克斯人的想象力创造性地结合起来,才构思得出这样一座建筑物来。高塔直径一百五十米,塔基在沙面下扎根之深不亚于塔高。塔身巧妙运用了塑钢与超轻合金两种建材,既有足够的韧性抵御强风,又耐风沙侵蚀。 由于太钟爱这个地方,雷托严格限制自己驾临的次数,为自己制定了一长串必须遵守的规则:一言以蔽之,非到“十分必要之时”不许前来。 只要躺在这里稍事休息,他就能暂时卸下金色通道的重负。莫尼奥,能干而可靠的莫尼奥,会保证赛欧娜在黄昏时分准时抵达。雷托有一整天的时间放松遐想,玩玩假装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游戏,还能如饥似渴地直接吸取大地的养分,在奥恩城和帝堡里他从来无法如此尽兴。在那些地方,他只能鬼鬼祟祟地穿行于狭窄通道,还得小心翼翼地运用预知力才能避开四处的水团。而在这里,他能尽情遨游于沙海,汲取自然的滋养茁壮成长。 他翻滚着,压得沙粒吱吱作响;他弯曲身体,享受着纯粹的动物快感。他感觉沙虫的自我正在复苏,一股健康的电流传遍全身。 现在太阳已经高挂在地平线之上,为高塔勾勒出一幅金色的轮廓。空气中飘散着沙尘的苦味,还有远处多刺植物在些微晨露的刺激下发出的味道。他以高塔为圆心缓缓绕着大圈,速度越来越快,同时思索着赛欧娜的事。 这件事不能再拖,必须考验她了。莫尼奥心里和雷托一样清楚。 就在那天凌晨,莫尼奥说:“陛下,她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她刚得了肾上腺素成瘾症。”雷托说,“该来个‘强制戒断’了。” “强制什么,陛下?” “这是一种古老说法,意思是采取必要的休克疗法,彻底断了她的瘾头。” “哦……我明白了。” 这一次,雷托觉得莫尼奥的确是明白了。莫尼奥自己就经历过“强制戒断”。 “年轻人没有能力去作艰难的决定,他们能作的决定都是直接跟暴力有关,能刺激肾上腺素飙升的。”雷托解释道。 莫尼奥默默回忆了片刻,说:“这非常危险。” “这就是你在赛欧娜身上看到的暴力。就连老人也难免沾染一点,年轻人更是喜欢在里面打滚。” 天光越来越亮,雷托一边回想着这番对话,一边围着高塔转圈。沙地逐渐变干,快感也越发强烈。他放慢爬行速度。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把自己排出的氧气和一股燧石燃烧味卷进那尚具人类知觉的鼻孔。他深深吸了口气,使本已放大的意识变得更加敏锐。 白天这段时间他为自己安排了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思考接下来的会面,仿佛古代斗牛士细细盘算即将首度交锋的公牛。虽然莫尼奥能保证赛欧娜不会携带任何有形的武器前来,但她依然是一个头顶利角的劲敌。雷托要确保自己熟知赛欧娜的每一个强项和弱项。只要有机会,雷托还将动之以情。她必须为考验做好准备,一定要用精心布置的铁丝网敛住她内心的锋芒。 午后,沙虫分身已心满意足,雷托返回高塔,爬上御辇,启动浮空器上升到顶层一扇落地窗的边缘,这扇窗只有他本人下指令才能开启。当天余下的时间,他就躺在这间凌云阁里,思索着,谋划着。 夜幕刚刚降临,空中传来一架扑翼飞机振动机翼的嗡嗡声。莫尼奥来了。 守时的莫尼奥。 在雷托的操控下,凌云阁伸出一块着陆台。扑翼飞机滑降而来,收拢机翼,轻轻落在着陆台上。雷托眺望着渐浓的夜色。赛欧娜下机后朝他冲过来,显然对这没有护栏的高台感到害怕。她穿着一件不带徽记的黑色制服,外披白袍。一进入塔内,她就偷偷向后瞥了瞥,随后望向凌云阁中央、御辇上的那具庞大身躯。扑翼飞机起飞,消失在黑暗中。雷托没有收回着陆台,并让落地窗开着。 “这座塔另一头有个阳台。”他说,“我们去那儿。” “为什么?” 赛欧娜的声音流露出满腹狐疑。 “听别人说那里凉快。”雷托答,“我自己在那儿吹着小风时,也的确感到脸颊上有微微的凉意。” 赛欧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了他。 雷托关上了她身后的落地窗。 “从阳台看出去夜景美极了。”雷托说。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这里不会有人偷听。” 雷托掉转御辇,无声无息地驶向阳台。借助室内隐藏式照明装置发出的微光,她看到他在移动。他也听到她跟了上来。 这座弧形阳台在塔堡的东南面,装有齐胸高的透空栏杆。赛欧娜走到栏杆前,环视着眼前的荒漠。 雷托感觉她在等自己发话。有些话要在这里说出来,只让她一个人听到。不管说的是什么,她都会倾听并作出毫无掩饰的反应。雷托的目光越过她望向沙厉尔的边界,一号月亮已经升上地平线,勉强可以看到一条扁扁的线,那就是人造围墙。他运用增强的目力分辨出远处移动着一支来自奥恩城的队伍,发着暗光的畜力车缓缓行驶在通往泰伯村的大道上。 他能在记忆里调出那个村子的画面——一座草木掩映的村庄,坐落在墙根内侧一片湿润的土地上。他的保留地弗雷曼人照管那儿的枣椰树、高杆草,甚至蔬菜农场。今非昔比了,想当年,凡是住人的地方,即便是仅靠一套蓄水箱和捕风器维持、稀稀拉拉散落着低矮植物的小盆地,在荒漠里也算草木茂盛了。跟泰布穴地一比,泰伯村简直是水的天堂。如今村里人人知道,在沙厉尔围墙的另一侧,泛着银色月辉的艾达荷河正笔直向南流去。保留地弗雷曼人从里侧翻不过陡直的围墙,但他们心里清楚那儿有条河。大地也知道。泰伯村民将耳朵紧贴地面,就能听见大地另一头传来的汩汩水流声。 现在应该有夜鸟沿着那道堤岸飞行,雷托想,日出后这些生物会回到另一个世界。沙丘星已经在它们身上实现了进化奇迹,它 们仍旧离不开沙厉尔。雷托曾见过那些鸟在水面上投下暗影,偶尔啜一口水,泛起的涟漪随河流漂逝而去。 即使离得这么远,雷托还是能感觉到水的力量,往昔的豪情已经离他远去,犹如这道向南直奔农场与森林的水流。这条河穿行于绵延起伏的群山,一路擦过郁郁葱葱的植被,昔日沙丘星的沙漠地块几乎荡然无存,只有这片遗世独立的沙厉尔依然守护着过往。 雷托还记得那些伊克斯机械咆哮着在地表上强行撕开这条水道。时间似乎转瞬即逝,只过了三千年而已。 赛欧娜不安地回头瞧了瞧雷托,但他仍然没有开口,目光紧盯着远处。一座倒映于远方云朵上的小镇在地平线上方闪耀着淡琥珀色的光。雷托从方向和距离判断是沃尔波特镇,那里曾是个苦寒之地,远在阳光低斜的北方,现在被阴差阳错地投映到了温暖的南方。这座熠熠生辉的小镇仿佛在他心里开启了通往过去的一扇窗。他感到这束光穿透了已取代皮肤的厚厚鳞膜,直击心头。 我很脆弱,他想。 然而,他知道自己将成为这个地方的主宰。而这座星球是他的主宰。 我是它的一部分。 他直接吞食沙土,只是不能碰水。他的人嘴和人肺仅用于呼吸,刚够维持残余的人性……和说话的功能。 雷托朝赛欧娜的后背开口道:“我喜欢聊天。我害怕总有一天不能再说话了。” 月光下,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盯着他,带着明显的嫌弃表情。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怪物。”他说。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直奔主题!她不绕弯子。这是大部分厄崔迪人的行事作风,他想。他希望在育种计划中保留这一个性。它带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 “我要看看时间怎么改变了你。”他说。 “为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惧意,他想。她以为我要审问她那不值一提的叛乱和余党的名字呢。 在他沉默的时候,赛欧娜说:“你要杀我吗,就像杀我朋友那样?” 她听说了使馆的战事。她估计我对她过去的叛乱活动掌握得一清二楚。莫尼奥教训过她了,该死!算了……换成我或许也会这样做的。 “你真的是神吗?”她问,“我不明白我父亲怎么会信这个。” 她还有一丝怀疑,他想,我仍有回旋余地。 “各人定义不同。”他说,“对于莫尼奥,我是神……这是事实。” “你曾经是人。” 他开始欣赏她跳跃的思维了。这股毫不掩饰的追根究底的好奇劲儿正是厄崔迪人的标志。 “你对我好奇。”他说,“彼此彼此,我也对你好奇。” “你怎么会觉得我在好奇?” “你小时候经常不眨眼地盯着我看。今晚我看到了同样的目光。” “是的,我想知道成为你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打量了她一会儿。她眼睛下方蒙着月影,双眼隐在暗处。他能想象她的眼睛跟自己一样也是全蓝的,香料上瘾的那种蓝。这么一想,赛欧娜竟跟早已故世的甘尼有几分相似,从脸型到眼睛的位置都有点像。他差点把这个告诉赛欧娜,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你吃人类的食物吗?”赛欧娜问。 “披上沙鲑皮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有饥饿感。”他说,“偶尔我想吃点东西,但食物总是让我反胃。沙鲑的纤毛在我体内四处蔓延。吃东西成了一件麻烦事。如今我只吃些干的东西,有时就着香料。” “你……吃美琅脂?” “有时。” “可你已经没有人类的食欲了呀。” “我没这么说。” 她瞧着他,静候下文。 雷托欣赏她这种无言的提问方式。她很聪明,又在短暂的人生中学到了很多东西。 “饥饿是一种黑暗的感觉,一种我无法缓解的痛苦。”他说,“那时我会奔跑,像发狂的野兽一样在沙丘上奔跑。” “你……奔跑?” “那段日子,我的腿相对于身体还比较长。我可以来去自如。但饥饿的痛苦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觉得那是渴求失去的人性。” 他觉察到她心里已经勉强生出了点同情,所以才会有这一连串的问题。 “你还……痛苦吗?” “现在只有轻微的灼痛。这是我变形末期的一个征兆。再过几百年,我就重返沙漠了。” 他看见她在身体两侧捏紧拳头。“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要这么干?” “这种变化不见得都是坏事。比如今天我就很舒服,非常自在。” “还有我们看不见的变化。”她说,“我知道一定有。”她松开了拳头。 “我的视觉和听觉都变得极其敏锐,但不包括触觉。除了脸以外,我已经丧失了以前的触觉。我怀念那种触觉。” 他再次注意到她流露出勉强的同情,她试图设身处地去体会。她想要了解他! “你活了这么久,”她说,“对时间的流逝有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日子越过越快了?” “很奇怪,赛欧娜。有时候时间过得飞快,有时又慢得像在爬。” 在交谈的过程中,雷托慢慢调暗了凌云阁里的隐藏式照明灯,并驱动御辇渐渐靠近赛欧娜。现在,灯已全熄,只剩下月光。御辇前端伸进了阳台,他的脸离赛欧娜仅有大约两米。 “我父亲告诉我,”她说,“你越老,你的时间就走得越慢。你是这样跟他说的吗?” 她在试探我有没有说实话,他想,这么说她不是真言师。 “凡事都有相对性,不过相比人类对时间的感觉,的确如此。” “为什么?” “这跟我的变化有关系。到最后,我的时间会凝固,我就像一粒冻在冰里的珍珠。之后我的新身体会四分五裂,每一部分都藏着一粒珍珠。” 她背过身不看他,面朝沙漠说道:“我在这儿的暗头里跟你说话,几乎忘记你是谁了。” “所以我把会面安排在这个时间。” “可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呢?” “因为只有这个地方让我有家的感觉。” 赛欧娜转身靠在栏杆上,盯着他。“我想看看你。” 他打开了凌云阁里所有的灯,包括阳台外檐一排刺眼的白色球形灯。灯一亮,墙内就伸出一张伊克斯制透明罩,在赛欧娜背后将阳台封了个严实。她被身后突然动起来的罩子吓了一跳,接着明白过来似的点了点头。她以为这是为了防御偷袭。其实不然,这张透明罩只是为了阻挡携带潮气的夜虫。 赛欧娜自下而上打量雷托的身体,目光在由腿退化来的残根处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挪到双臂和双手,最后移到脸上。 “你的官方史书记载所有厄崔迪人都是你和你妹妹甘尼玛的后代。”她说,“这和《口述史》说的不一样。” “《口述史》是正确的。你的祖先是哈克·艾尔-艾达。我和甘尼只有名义上的婚姻关系,是为了巩固权力。” “就像你跟那个伊克斯女人的婚姻?” “这不一样。” “你会有孩子吗?” “我从来没有生育能力。我还没到生育年龄就选择了变形这条路。” “你是从小孩子直接变成——”她指了指,“这个的?” “是的,没有过渡。” “一个小孩怎么知道选择哪条路?” “我是全宇宙最老的孩子之一。另一个是甘尼。” “我听过关于你们祖先记忆的故事!” “是真事。我们都在这儿。《口述史》不是这么说的?” 她转过身,僵硬地背对着他。这个人类姿势又一次勾起了雷托的兴趣:既排斥,又不设防。一会儿,她转了回来,凝视着那张嵌在层层皮褶里的脸庞。 “你有厄崔迪人的面相。”她说。 “我跟你一样老老实实地继承了这张脸。” “你那么老……为什么没有皱纹?” “我的人类部位不会像平常人那样老化。” “这就是你选择这条路的原因吗?” “为了延年益寿?不。” “我搞不懂怎么会有人作出这样的选择。”她咕哝了一句,接着提高嗓门 说,“永远不知道爱……” “别犯傻了!”他说,“你说的那不叫爱,而是性。” 她耸耸肩。 “你觉得最可怕的事是放弃了性?不,这绝不是最大的牺牲。” “那是什么?”这不情愿的一问暴露了她心底受到了触动。 “我走在伙伴们中间,没有一次不受侧目。我不再属于你们。孤零零一个。爱?爱我的人很多,但我的外形让他们敬而远之。中间这道鸿沟,赛欧娜,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跨过。” “连你的伊克斯女人都不敢吗?” “不,她敢,但她不能。她不是厄崔迪人。” “你是说我……能?”她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胸口。 “要是有足够多的沙鲑的话。可惜的是,它们全都包裹在我的肉体上了。不过,假如我死了……” 这种想法让她陷入了无言的恐惧,她摇起头来。 “《口述史》有可信的记述。”他说,“别忘了你是相信《口述史》的。” 她不停地摇头。 “这里没有秘密。”他说,“关键在于变形的初始时刻。你的意识必须同时向内和向外推进,无限的意识。我可以为你提供足够的美琅脂,来完成这一步。有了足够的香料,你就能撑过最初那段难熬的时光……还有之后的所有阶段。” 她不由发起抖来,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她点点头,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另一条路远比这可怕。” “另一条路是什么?” “到时候你会明白的。莫尼奥就是这样。” “你那该死的金色通道!” “恰恰相反。非常神圣。” “你把我当成傻瓜……” “我认为你缺乏经验,但能力强大,你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潜力。” 她深吸了三口气,稍稍定了定神,说:“如果你不能跟这个伊克斯人交合,为什么……” “孩子,你怎么如此偏执?这跟性无关。在认识赫娃之前,我不可能有伴儿。我没有同类。在这空无的宇宙中,我孤独无依。” “她是你的……同类?” “这是有预谋的。伊克斯人特意把她制造成这个样子。” “制造……” “别犯蠢!”他抢白道,“她本质上是神的陷阱。连猎物都无法拒绝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轻声说。 “你偷了我两卷日记的副本。”他说,“你也读过宇航公会的译本,已经知道怎么对付我了。” “你都知道?” 他看见她重新拾起力量,勇气又回来了。“你当然知道。”她自答。 “这就是我的秘密。”他说,“你无法想象,我有多少挚爱的伙伴在眼皮底下悄悄离去……就像你父亲现在这样。” “你爱……他?” “我也爱你母亲。有时他们去得快,有时又是在痛苦中慢慢离开的。每一次我都异常痛苦。我可以扮作无情,我可以作出必要的决定,甚至杀人的决定,但我摆脱不了痛苦。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偷的那些日记有如实记载——那是我唯一了解的情感。” 他看见她两眼润湿,但下巴的线条仍旧显得愤怒而刚毅。 “这些都不是你独揽大权的理由。”她说。 雷托忍住笑。终于谈到了赛欧娜反叛的根源。 谁赋予的权力?我的统治有何公义可言?靠鱼言士之力将我的统治强加在他们身上,对人类的进化何益之有?我熟悉所有那些革命说教、问题圈套和大而无当的言辞。 “你没有发现,你的反叛帮助我巩固了权力。”他说。 她成熟的时机尚未来到。 “我从来没有选择你来统治。”她说。 “但你让我变得更强大。” “怎么会?” “就因为你反对我。我用你们这些人来磨尖爪子。” 她马上扫了眼他的手。 “打个比方而已。”他说。 “我最终还是惹恼你了。”她觉得他的话里满含怒气。 “你没有惹恼我。我们血脉相连,一家人可以直言不讳。事实上,我怕你的程度远远超过你怕我。” 这句话让她吃了一惊,不过只有一眨眼工夫。他看见她先是相信,双肩随之绷紧,接着心生疑惑。她低下头,又抬眼望他。 “雷托大神怎么会怕我?” “怕你无知的暴力。” “你是说你的肉体会受到伤害?” “我不会警告你第二遍,赛欧娜。我玩文字游戏是有限度的。你和伊克斯人都清楚,是我爱的人会受到肉体伤害。不用多久,大部分帝国人也都会知道。这种消息传得很快。” “而且每一个人都会质问你凭什么独揽大权!” 她的声音里透着快意。雷托不禁怒火中烧。他发现很难抑制这股怒气。他憎恶人类的这一面情感。幸灾乐祸!这种情绪维持了片刻,然后他决定反击,从对方已暴露的弱点撕破其防线。 “我的统治权来自我的孤独,赛欧娜。我的孤独分为自由的一面和公仆的一面。自由的一面确保我不会被任何人类集团收买,而公仆的一面要求我倾尽君主之力为你们服务。” “可伊克斯人已经逮着你了!”她说。 “不。他们送给我的礼物会让我更强大。” “那只会削弱你!” “也对,”他承认,“但我仍然掌控着非常强大的力量。” “哦,对。”她点头道,“我知道这个。” “你不知道。” “那我相信你会解释给我听的。”她挖苦说。 他话音太轻,她不得不前倾身子才能听到:“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不能要求我做任何事——无论是分权还是妥协,其他政府形式即使是再小的萌芽也不允许出现。我就是唯一。” “就连那个伊克斯女人也不能……” “她跟我太像了,不会以这种方式来削弱我。” “但是当伊克斯使馆遭到攻击……” “愚蠢还是会惹我发火的。”他说。 她对他怒目而视。 雷托认为这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摆出的一个漂亮姿态。他知道自己已经促使她思考了。他肯定她从没想过权力竟然会与唯一性密切相关。 他对着她一言不发的怒容说道:“我的政府是独一无二的,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我只对我自己负责,按我的牺牲索取足够的回报。” “牺牲!”她冷笑着说,不过他还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犹疑,“每个暴君都会说这种话。你只对你自己负责!” “所以我对每一个活人负责。我会保护你们度过这些时期的。” “度过哪些时期?” “本来可能出现但永远不会出现的时期。” 他看出来她心里没底。她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即未经训练的预测能力。她一时心血来潮,会作出类似偷日记的那种决定,但在了解到真相后,她会忘记这个决定的初衷是什么。 “我父亲说你很会玩文字游戏。”她说。 “他理当了解。不过有些知识你只有亲身参与才能掌握,躲在一边看两眼、动动嘴皮子是没用的。” “他指的就是这个。”她说。 “你说得很对。”他同意道,“它不合逻辑,却是一道光,一只能看见外物但看不见自身的眼睛。” “我没兴趣再聊了。”她说。 “我也是。”他又想:我已经看得够多,也尽力了。她袒露了自己的疑惑。被无知蒙蔽的人是多么脆弱啊! “你什么也没有说服我。”她说。 “这不是我们会面的目的。” “那目的是什么?” “看看你是否准备好接受考验了。” “考验……”她向右歪了歪脑袋,盯着他。 “别给我装傻。”他说,“莫尼奥跟你说过。我现在告诉你,你已经准备好了!” 她费劲地想咽一口唾沫,说:“什么……” “我已经通知莫尼奥,让他把你送回帝堡。”他说,“下一次碰面,我们就能知道你到底是块什么料了。” 沙丘4:沙丘神帝_35 你听说过香料大仓库的神话吗?是的,我也知道这个故事。是一个总管当趣事讲给我听的。故事说有一个美琅脂仓库,巨大无比,像一座山。这座仓库藏在一颗遥远星球的地下深处。不是厄拉科斯星。不是沙丘星。香料在很久以前就藏好了,甚至比第一帝国和宇航公会的出现还要早。故事还说保罗·穆阿迪布去了那里,与这座仓库毗邻而居,一直靠香料活着、等待着。总管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故事会让我心烦意乱。 ——《失窃的日记》 艾达荷气得发抖,正沿着灰色塑石走廊大步流星地走向帝堡寓所。每经过一个岗哨,女兵都会“啪”的一声立正。艾达荷一个人也没回应。他知道自己搅起了她们的不安。没有人会看错司令的情绪。但他依然重重迈着步子,靴子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沿着墙壁一路回荡。 他还在回味那顿午饭——带有古怪熟悉感的厄崔迪式筷子餐:一小份辣味人造肉,外围一圈香草调味的焙烤什锦谷物。他用一杯清澄的西缀特果汁把这些都灌了下去。莫尼奥找到了独自坐在卫兵食堂一角的艾达荷,盘子边上支着一张地区作业计划。 莫尼奥径自坐到艾达荷对面,把作业计划拨到一边。 “神帝叫我带个信给你。”莫尼奥说。 他生硬的语气让艾达荷意识到这不是一次邂逅。其他人也感觉到了。周围几张桌子的女人们都静下来竖耳倾听,严肃的气氛逐渐扩散到了整个食堂。 艾达荷放下筷子:“嗯?” “这是神帝的原话。”莫尼奥说,“‘邓肯·艾达荷竟然迷上了赫娃·诺里,这是我运气不好。这件倒霉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艾达荷面露愠色,紧抿嘴唇,但没有开口。 “这种蠢事让我们大家都面临危险。”莫尼奥说,“诺里是神帝的未婚妻。” 艾达荷竭力压着火气,可情绪还是从言语中透了出来:“他不能娶她!” “为什么?” “他在玩什么把戏,莫尼奥?” “我只是给你传这条口信,别的与我无关。”莫尼奥说。 艾达荷声音低沉,语带威胁:“但他信任你。” “神帝同情你。”莫尼奥撒了个谎。 “同情!”艾达荷喊出这个词,食堂里更安静了。 “诺里当然是个有魅力的女人。”莫尼奥说,“但她不属于你。” “神帝发过话了,”艾达荷冷笑着说,“所以谁也不能有异议。” “我认为你明白这条口信的意思。”莫尼奥说。 艾达荷把自己推离餐桌。 “你去哪儿?”莫尼奥问。 “我这就去找他摊牌!” “这等于自杀。”莫尼奥说。 艾达荷怒视着他,陡然意识到四周的女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艾达荷脸上忽然现出一副神情,穆阿迪布倘若在世,会管它叫作“逗魔鬼开心的表情”。 “你知道老一辈厄崔迪公爵常说什么吗?”艾达荷嘲弄地问道。 “有关系吗?” “他们说,当你仰视任何绝对主宰的时候,也就丧失了一切自由。” 莫尼奥在恐惧中直僵僵地凑近艾达荷。他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如同耳语:“不要说这种话。” “因为这里的女人会打小报告?” 莫尼奥摇了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你比其他任何一个邓肯都莽撞。” “是吗?” “别再这样了!你这种态度极端危险。” 艾达荷听到整个食堂紧张地骚动起来。 “他顶多把我们杀了。”艾达荷说。 莫尼奥用紧绷而压低的声音说:“你个蠢货!虫子受到一丁点儿刺激就会把他控制住。” “你是说虫子?”艾达荷故意大声说出来。 “你必须相信他。”莫尼奥说。 艾达荷左右看了看。“是的,我猜她们都听到了。” “几十亿几十亿的人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莫尼奥说。 “我听说了。” “他是神,而我们是凡人。”莫尼奥说。 “神怎么会作恶?”艾达荷问。 莫尼奥把椅子向后一顶,腾的一下站起来。“随你便吧!”随后猛一转身,疾步冲出食堂。 艾达荷扫了眼食堂,发现所有卫兵都在盯着他看。 “莫尼奥没有主见,但我有。”艾达荷说。 他惊讶地瞥见有几个女人竟然现出讥笑。她们接着吃起饭来。 艾达荷大步走在帝 堡走廊里,一边回想刚才那场对话,一边琢磨莫尼奥的怪异举动。他能看出莫尼奥的恐惧,甚至也能理解,但这种恐惧似乎比怕死厉害得多……远远超过怕死。 虫子会把他控制住。 艾达荷觉得莫尼奥说漏了嘴,不经意间泄了密。这是什么意思? 比其他任何一个邓肯都莽撞。 艾达荷想到这句话就来气,别人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来同他自己作比较,而他不得不忍受着。其他邓肯要有多小心? 到了寓所门前,艾达荷把一只手放到掌锁上,心里犹疑起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逃回巢穴的猎物。食堂里的卫兵一定已经把刚才那场对话报告给了雷托。神帝会怎么做?艾达荷的手在锁上扫了一下。房门往里打开。他进入前厅,关上门,可眼睛还盯着门看。 他会派鱼言士来逮我吗? 艾达荷环视了一圈。这是一处普通的门厅——设有衣架和鞋架、一面全身镜和一口武器柜。他瞧了瞧关着的柜门。里面没有一件武器能对神帝构成真正的威胁,连激光枪都没有……尽管所有记录都显示激光枪对虫子是没有杀伤力的。 他知道我会反对他。 艾达荷叹了口气,朝通往起居区的拱门望过去。原来那批轻软的家具由莫尼奥换成了更厚重硬实的家具,其中一部分明显是弗雷曼式样的——挑选自保留地弗雷曼人的库藏。 保留地弗雷曼人! 艾达荷啐了一口,大步走过拱门。往屋里只走了两步,他就愕然刹住脚步。北窗的柔和光线正照着坐在低矮吊索沙发上的赫娃·诺里。她穿着一件凸显身材的亮闪蓝袍子,正抬头望他。 “感谢诸神你还好好的。”她说。 艾达荷回头瞧了瞧前厅和掌锁门,又不解地看着赫娃。除了几名特许的卫兵没人打得开这扇门。 看到他一脸疑惑,她笑着说:“那些锁是我们伊克斯人制造的。” 艾达荷发现自己全在为她担心。“你来这儿干吗?” “我们必须谈谈。” “关于什么?” “邓肯……”她摇摇头,“关于我们。” “他们警告你了。”他说。 “他们要我拒绝你。” “是莫尼奥叫你来的!” “在食堂听见你们说话的两个女兵——是她们带我来的。她们认为你非常危险。” “这就是你来的原因?” 她站起身,这个优雅的动作让艾达荷想起雷托的祖母杰西卡——两个人都能如行云流水般控制肌肉,每个细微动作都那么美。 他震惊地想到了什么。“你是贝尼·杰瑟里特……” “不!她们是我的导师,但我不是贝尼·杰瑟里特。” 他脑子里布满疑云。雷托的帝国究竟运行着怎样的效忠机制?一个死灵对这些东西能了解多少? 我死后发生的那些变化…… “我猜你只是个单纯的伊克斯人。”他说。 “请别挖苦我,邓肯。” “那你究竟是谁?” “我是神帝的未婚妻。” “你会忠贞地服侍他吗?” “我会。”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除了我们之间的这件事。” 他清了清嗓子:“什么事?” “这种吸引力。”她抬起一只手让他别说话,“我想投入你的怀抱,我知道那里有爱和庇护。你也希望这样。” 他僵住了。“神帝不许这样做!” “可我已经在这儿了。”她朝他走近了两步,长袍在身上微微荡漾。 “赫娃……”他干咽了一下,“你最好离开。” “谨慎不是最好的选择。”她说。 “要是他发现你在这儿……” “就这么离你而去可不是我的风格。”她再一次举手示意他别开口,“生育我、训练我都只为了一个目标。” 她的话让他不寒而栗,同时警觉起来。“什么目标?” “引诱神帝。哦,他知道这个。他不会改变跟我有关的任何事。” “我也不会。” 她又靠近了一步。他闻到了她乳香味的温暖气息。 “他们把我造得太好了。”她说,“我的设计目标是取悦厄崔迪人。雷托说他的邓肯比许多厄崔迪人更像厄崔迪人。” “雷托?” “我该怎么称呼我的未婚夫呢?” 她一面说一面继续靠近艾达荷。两人如磁铁般吸在了一起。赫娃将脸颊贴住他上衣 ,抱着他,手臂感受到他坚实的肌肉。艾达荷将下巴埋在她的头发里,一股麝香味扑鼻而来。 “这太疯狂了。”他悄声说。 “是的。” 他抬起她的下巴,吻她。 她把身子紧贴着他。 两个人都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抱起她走向卧室,她并没有抗拒。 中间艾达荷只说过一次话:“你不是第一次。” “你也不是,亲爱的。” “亲爱的,”他耳语着,“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我在……我在!”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赫娃将双手枕在脑后,在凌乱的床上扭动舒展身体。艾达荷背对她坐着,眼望窗外。 “你都有哪些情人?”他问。 她用一只手肘支起身子。“我没有别人。” “可……”他转过头朝下看着她。 “在我十几岁时,”她说,“有个小伙子很想要我。”她笑了笑,“事后,我感到很羞耻。我真是容易上钩!我觉得辜负了那些信任我的人。可他们发现这件事后都很高兴。怎么说呢,我猜那是一次考验。” 艾达荷皱起眉。“跟我一样?想要你?” “不,邓肯。”她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们为彼此带来欢乐,因为这是爱。” “爱!”他的话音里透着苦涩。 她说:“我叔叔马尔基过去常说爱是赔本买卖,因为你得不到保证。” “你叔叔马尔基是个聪明人。” “他很蠢!爱不需要保证。” 艾达荷抽了抽嘴角表达笑意。 她露齿一笑。“你知道,当你只希望让对方快乐而不顾后果的时候,这才是爱。” 他点点头。“我只怕你有危险。” “我们该是谁还是谁。”她说。 “我们以后怎么办?” “这段经历我们会珍惜一辈子。” “这话听上去好像……都结束了。” “是的。” “但我们还要再见面的,每隔……” “永远不会跟这次一样了。” “赫娃!”他扑上床,把脸埋进她的胸口。 她抚摸他的头发。 他的脸蒙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万一有了孩子……” “嘘!应该有孩子的话自然会有。” 艾达荷抬起脑袋望着她。“可他一定会知道的!” “他无论怎样都会知道。” “你认为他真的知道一切?” “也不是一切,但这件事他会知道。” “怎么会?” “我会告诉他。” 艾达荷把自己从她身上推开,坐直在床上,脸上交织着气恼与困惑。 “我必须这样做。”她说。 “如果他要害你……赫娃,我听说过这种事。你可能非常危险!” “不。我也有需要。这个他懂。他不会害我们两个的。” “可他……” “他不会毁了我。如果害你,我就毁了,他会明白这一点的。” “你怎么能嫁给他?” “亲爱的邓肯,难道你看不出来他比你更需要我吗?” “但他不能……我是指,你不可能……” “你我共享的欢乐,我无法从雷托那里得到。他无能为力。他对我坦白过。” “那为什么不能……要是他爱你……” “他有更宏大的计划和更深远的需求。”她伸出胳膊,双手握住艾达荷的右手,“我刚开始了解他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需求比你我的都要深远。” “什么计划?什么需求?” “去问他。” “你知道吗?” “知道。” “你是说你相信那些个……” “他有真诚和善良的一面。这是我在亲自跟他打交道时了解到的。我的伊克斯主人也许在我体内植入了一种化学物质,现在我发现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设范围。” “这么说,你相信他!”艾达荷愤然道。他想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如果你去见见他,邓肯,而且……” “他永远不会再见我了!” “他会的。” 她把他的手抬到嘴边,吻他的手指。 “我只能受人摆布。”他说,“你让我害怕……你们俩……” “我从来不认为侍奉神是一件轻松的事。”她说,“但没料到会这么艰难。” 沙丘4:沙丘神帝_36 记忆对于我具有奇特的意义,这种意义我希望别人也能分享。人们拼命逃避祖先记忆,把自己躲藏在一面厚厚的神话屏障之后,这一行为总让我感到惊诧。哦,我不指望他们像我一样去重历每一个活生生的可怕瞬间。我也能理解,他们或许不愿陷入一大堆关于祖先的细枝末节之中。你有理由担心自己的分分秒秒为他人所占。然而,这些记忆自有其深意。我们如巨浪般席卷着祖先一同前行,裹挟着过去所有的企盼、悲喜与苦乐。只要人类尚存,那些记忆就不会完全没有意义和影响。伴随我们的是无限之光明,即永恒的金色通道,我们将不断为之效忠,每个人的付出虽然微小,却都源自天启。 ——《失窃的日记》 “我这次传你来,莫尼奥,是因为卫兵向我汇报了一些事。”雷托说。 他们待在昏暗的地宫里,莫尼奥提醒自己,神帝在这儿作过一些极其痛苦的抉择。那些报告莫尼奥已有耳闻。他一下午都在等待召见,谕令是在晚饭后不久送达的,一阵恐惧瞬间吞没了他。 “是不是关于……关于邓肯的,陛下?” “当然是关于邓肯!” “我听说,陛下……他的行为……” “不可救药的行为,莫尼奥?” 莫尼奥低下头。“您说得是,陛下。” “特莱拉人还需要多长时间供应下一个?” “他们说出了些问题,陛下。可能还要两年左右。” “你知道卫兵跟我说什么了吗,莫尼奥?” 莫尼奥屏住呼吸。如果神帝听说了最近那件……不会!就算是鱼言士也被那种公然犯上之举吓坏了。要不是邓肯,任谁都会被那些女人亲手结果了。 “嗯,莫尼奥?” “我听说,陛下,他召集了一队卫兵,盘问她们的出身。哪里出生的?什么血统?童年怎么过的?” “而且她们的答复没让他满意。” “他吓唬她们,陛下。他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的确,好像多问几遍就能弄清真相似的。” 莫尼奥暗自希望神帝挂心的事只此一件。“为什么邓肯们总要来这一手,陛下?” “这是他们的早期训练造成的,厄崔迪式训练。” “这跟其他训练有什么区……” “厄崔迪人依赖他们统治的人而生存。他们以被统治者的生活来衡量自己政府的好坏。 所以邓肯们总想了解人民过得怎么样。” “他在一个村子里待了一整晚,陛下。他已经走了几个镇。他见过……” “全看你怎么来解释调查结果,莫尼奥。没有判断,情报就毫无用处。” “我注意到他有自己的判断,陛下。” “每个人都有判断,但邓肯们往往相信这个宇宙被我的意志绑架了。而且他们知道你不能以正义的名义作恶。” “是不是他说你……” “这是我说的,我心中全体厄崔迪人说的。这个宇宙不允许这种事存在。你的努力结果不会持久,假如你……” “可是,陛下!你不作恶!” “可怜的莫尼奥。你看不见我已经创造了一套非正义的手段吗?” 莫尼奥接不了话。他意识到神帝表面上的情绪缓和让自己掉以轻心了。然而现在,莫尼奥感觉到那具庞大身躯正在蠢蠢欲动,而他又离得这么近……莫尼奥扫了一眼地宫中央大殿,暗想有不计其数的人丧命于此地,又供奉于此地。 我的大限到了吗? 雷托沉吟道:“靠绑架不可能取得成功。这是一种奴役。不能由一类人主宰另一类人。这个宇宙不允许这种事存在。” 这些话久久不散,在莫尼奥的意识里翻腾,与他感觉到的神帝体内涌动的异变形成骇人的对比。 虫子来了! 莫尼奥再次扫视地宫大殿。这地方比凌云阁糟糕多了!能藏身的地方太远。 “嗯,莫尼奥,你怎么看?”雷托问。 莫尼奥壮起胆子轻声说:“陛下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启发?你没有启发!” 莫尼奥绝望地说:“可我侍奉陛下!” “你要侍奉神?” “是的,陛下。” “是谁创立了你的宗教,莫尼奥?” “是您,陛下。” “说得不错。” “谢陛下。” “不要谢我!告诉我什么样的宗教组织能长存!” 莫尼奥后退了四步。 “站住别动!”雷托命道。 莫尼奥一时语塞,他浑身颤抖着摇起头来。终于,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还是抛在了他面前。不回答,就是死路一条。他低下头等待着。 “我来告诉你,可怜的仆人。”雷托说。 莫尼奥又生出了希望。他抬眼偷 觑神帝的脸,发现他的目光没有失焦……双手也并未颤抖。也许虫子没有现形。 “宗教组织维持一种世俗的主仆关系。”雷托说,“它们设立一个竞技场,把追逐权力的狂人还有他们那些短视的偏见统统吸引过去!” 莫尼奥只有点头的份儿。神帝的手是不是抖了一下?那张可怕的脸有没有往“皮风帽”里缩进去一点? “私底下调查阴暗面,这就是邓肯们爱干的事。”雷托说,“邓肯们对民众过于同情,对友谊又过于挑剔。” 莫尼奥研究过沙丘星古老沙虫的全息影像,一张栽满晶牙的巨嘴喷出熊熊烈火。他观察着雷托身体表面微凸的环节。是不是更鼓了?“风帽脸”下面会不会又张开一张嘴? “邓肯们心里清楚,”雷托说,“我有意忽视穆罕默德和摩西的警告。连你也知道,莫尼奥!” 这是怪罪。莫尼奥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他犹豫着是否要继续冒险后撤。经验告诉莫尼奥,这类说教再持续不多一会儿,虫子便会现形。 “是什么警告?”雷托问,声音带着轻佻的嘲弄。 莫尼奥微微耸了耸肩。 突然,大殿里充满雷托低沉的中音,这是一句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语:“汝等皆为神仆,不得彼此为仆!” 莫尼奥绞着双手喊道:“我侍奉您,陛下!” “莫尼奥,莫尼奥,”雷托的声音低沉而洪亮,“一百万个谬误加在一起也得不到一个真理。真理因其不朽而为人所知。” 莫尼奥唯有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哆嗦。 “我本想安排赫娃和你育种,莫尼奥。”雷托说,“现在太晚了。” 出自雷托之口的每一个字都要经过一段延迟才能进入莫尼奥的意识。他觉得这些字眼都是孤立而无意义的。赫娃?赫娃是谁?哦,对了——神帝的伊克斯准新娘。和我……育种? 莫尼奥摇着头。 雷托的话音里带着无限伤感:“终有一天你也会弃世而去。你的所有努力都将烟消云散吗?”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毫无先兆地,他的身子猛地一个翻滚,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从御辇上弹射下来,眨眼就落到了莫尼奥面前仅几厘米的地方。莫尼奥大叫着在地宫里逃窜起来。 “莫尼奥!” 雷托这一声喊让总管止步于电梯门口。 “那个考验,莫尼奥!我明天考验赛欧娜!” 沙丘4:沙丘神帝_37 在没有纷扰、没有迷惑的永恒意识中,我认清了我是谁。我创造了一个既无自我亦无中心的世界,一个连死亡都只是比喻的世界。我不追求任何结果。这个世界必须无欲无求,不会自我完善,甚至不存在远景。这个世界唯有无所不在的原初意识。它是一束光,穿过我的宇宙之窗。 ——《失窃的日记》 太阳升上来了,将耀眼的光芒洒在一道道沙丘上。雷托感受着身下沙地的温柔抚摸,但耳边传来的却是沙粒与沉重身躯的刺耳摩擦声。这种感觉上的冲突他已经习惯了。 他听到赛欧娜走在身后,步履轻盈;他还听见沙粒轻轻撒落的声音,那是她爬上了一座与他差不多高的沙丘。 我越坚持,就越脆弱,他想。 近些日子,当他进入沙漠时,经常会冒出这个想法。他抬头仰望。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这种湛蓝色在沙丘时代绝对见不着。 若没有无云的天空,沙漠会成什么模样?可还是很遗憾,沙漠丧失了沙丘星的那种银色调。 这里的天气由伊克斯卫星控制,并不尽如他希望的那样完美。幻想依赖机器实现完美,结果总是因人工控制而功亏一篑。不过,这些卫星还是发挥了足够稳定的作用,在这个上午呈现给他一个平静的沙漠。他的人肺深吸一口气,听了听赛欧娜有没有跟上来。她刚才停下了脚步。他知道她在欣赏风景。 雷托觉得自己凭借想象力,犹如魔术师一般变出了这一切,造就了此时此刻的自然环境。他能感觉到卫星的存在。各种精密设备不间断地监控调节大股水平与垂直气流,仿佛在为冷热气团的舞蹈伴奏。当初伊克斯人猜测他会将这种尖端技术用于新型“水利专制”——制造干旱或强风暴来惩罚反对他统治的人,一想起这个他就暗自发笑。当他们发现自己想错了的时候,是多么吃惊啊! 我有更精妙的统治艺术。 他轻缓地移动起来,在沙面游弋,从沙丘上一滑而下,一次也没回头看过尖细的高塔,他知道这座塔不久就会消失在白日的热雾之中。 赛欧娜一反常态,顺从地跟在后面。是内心的疑惑在起作用。她读过偷来的日记。她听过父亲的警告。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想。 “这是什么考验?”她刚才问莫尼奥,“他会干什么?” “考验每次都不同。” “他是怎么考验你的?” “不会跟你一样。你要是听了我的经历,只会更加困惑。” 雷托暗中倾听莫尼奥为女儿做准备工作,他帮她穿上真正的弗雷曼蒸馏服,外披一件黑袍子,再把靴泵安装到位。莫尼奥都没忘。 在俯身帮她调整靴子的时候,莫尼奥抬起头来。“虫子会现形。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你必须在虫子面前找到一条生路。” 莫尼奥站起来,介绍蒸馏服的原理,解释蒸馏服如何回收身体水分。他指导她抽出积存袋的管子,吸一口,再封住管口。 “进了沙漠之后你身边只有他一个。”莫尼奥说,“在沙漠里,夏胡鲁永远不会远离你。” “要是我不去呢?”她问。 “你最终还是会去……但可能回不来。” 这场对话发生在小帝堡的底楼大厅里,而雷托正等在凌云阁。听到赛欧娜已准备停当,他开启御辇浮空器飘然而下,投入黎明前浓黑的夜色中。御辇进入底楼时莫尼奥和赛欧娜正往外走。莫尼奥上了地面不远处的一架扑翼飞机,在机翼轻轻的嗡鸣声中离去了。雷托命赛欧娜检查底楼厅门是否关严,又举头看了看直插天穹的高塔。 “横穿沙厉尔是唯一一条路。”他说。 他自顾自从塔脚出发,甚至没有令她跟上来,一切听凭她的理智、好奇和疑惑。 雷托游下沙丘坡面,经过一处基底岩石的外露部分,又翻上另一个较平缓的沙坡面,在身后为赛欧娜开辟出一条路径。弗雷曼人把这种压实的小道称作“神赐予疲累者的礼物”。他缓缓前行,给赛欧娜留出足够的时间去领会:这是他的领地,他的自然栖息地。 他出现在另一座沙丘顶部,回身看她的进度。她循着他辟出的路径前行,直到登上丘顶才停下脚步。她先瞧瞧他的脸,然后环视了一圈地平线。他听到她急促的吸气声。热雾遮住了高塔的上部,而底部应该是遥遥隐现。 “它就是这个样子。”他说。 他知道,沙漠里有些东西会跟弗雷曼人的永恒灵魂交谈。他选择这块地方是为了更充分地展现沙漠的震撼力——这座沙丘比其他的略高。 “好好看看它。”他说完从沙丘另一面滑下,不让庞大身躯挡住她的视野。 赛欧娜慢慢地再次瞭望了一周。 雷托了解她现在的内心感受。高塔底部已经变成一个模模糊糊不起眼的光点,除此之外,地平线上再无一丁点儿凸起——平坦,一望无垠的平坦。没有植物,没有活物。从她的立脚处到那条遮住更远处景物的大地弧线,距离约为八公里。 雷托停在丘顶下面一点,他说:“这是真正的沙厉尔。只有亲自走进来,你才能认识它。‘拜尔赫比勒马’只剩下这些了。” “无水之海。”她悄声说。 她又一次转身放眼望了望整条地平线。 没有风。雷托知道,在没有风的时候,那种寂静会噬咬人的灵魂。赛欧娜开始觉得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参照点,被丢弃在危险的空间里了。 雷托瞥了瞥前方的一座沙丘。那是一列小矮丘,由山脉分化而成的一堆堆碎石渣土。他依然一言不发,让沉默来分担自己的任务。他想象这些沙丘是绵延不尽的,就像过去那样环绕星球一周,这么一想连心情都愉快起来了。然而,即便是所剩无几的沙丘也仍在不断退化。沙厉尔早就告别了昔日肆虐沙丘星的科里奥利风暴,顶多只有一些强风和偶尔出现的热气旋产生点局部作用。 此时恰好一位迷你“风魔”舞过,往 南去了一段距离。赛欧娜的目光追随着风迹。她兀然说道:“你有个人信仰吗?” 雷托盘算着如何回答。人进了沙漠是多么容易产生有关信仰的想法啊,这总让他感到诧异。 “你竟敢问我有没有个人信仰?”他反问。 他知道赛欧娜心有惧意,但她依然不露声色地转身朝下盯着他看。胆子大向来是厄崔迪人的一个特点,他提醒自己。 她没开腔,他说:“你的确是厄崔迪人。” “这是你的回答?”她问。 “其实你想知道什么,赛欧娜?” “你信什么?” “嗬!调查我的信仰。好吧,告诉你——我相信没有神的干预,就不会无中生有。” 他的话让她迷惑。“这怎么能算……” “Natura non facit saltus. ”他说。 她摇摇头,不明白他脱口而出的这句古话。雷托翻译道:“大自然不会跳跃。” “这是什么语言?”她问。 “一种在我的宇宙中无人再说的语言。” “那你说它干吗?” “激发你的古老记忆。” “我没有古老记忆!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让你体会体会过去。过来,爬到我背上。” 她起先有些踌躇,后来觉得反对无济于事,便滑下沙丘,爬上了他的后背。 雷托等着她在上面跪稳当。如今跟他熟悉的旧时代不同了。她手里没有造物主矛钩,无法在他背上站立。他将前节部位稍稍抬离沙面。 “为什么要我干这个?”这句问话的语气表明,她觉得趴在上面傻乎乎的。 “我想让你体会一下,我们过去是怎么高高地骑着巨型沙虫,在这片土地上纵横驰骋的。” 他开始在接近丘顶的高度沿沙丘滑行。赛欧娜看过类似的全息影像,理性上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真的身临其境,心还是怦怦乱跳。他知道她会兴奋。 啊,赛欧娜,他想,你连我要怎么考验你都不想一想了。 雷托硬了硬心肠。我不能有怜悯心。她死就死。不管谁死,都是必然的结果,没什么。 随后他又想到,连赫娃·诺里也难免一死。问题是,任谁也不该死啊。 他发现赛欧娜开始享受骑在背上的感觉了。他觉察她的重心微微后移到腿部,并抬起了头。 他朝外一拐,沿一条蜿蜒的峡谷前行,与赛欧娜同享旧日的欢快。雷托稍稍瞥了一眼前方地平线上的残余山体,仿佛一粒静待萌发的昔日之种,提醒人们沙漠里还存留着一股自我维持、自我生长的力量。他暂时忘却了沙厉尔是这座星球上仅存的一小片沙漠,在充满危机的环境中勉强维生。 然而,这只是旧时代的幻觉。他在行进中意识到了这一点。白日梦,毫无疑问,他心想,只要他的强制性稳定还在继续,这个白日梦仍会不断消逝。就连这条颇有气势的峡谷也比以往那些要小。更没有一座沙丘能与过去的相提并论。 这一整片由人工维护的沙漠猛地给他带来一种荒谬感。他在两座沙丘间的砾石地上大幅减速,几乎停了下来,同时回忆着维持整个系统运行都用上了哪些人力物力。他想到星球旋转会形成巨大的气流,促成大团冷热空气的交换——所有气候现象都由装有伊克斯设备和聚热碟的微型卫星监控。假如高高在上的监测系统真能看见东西,那么它们会在某种程度上把沙厉尔当作环绕着实体墙和冷空气墙的“沙漠保护区”。这样一来沙漠边缘容易结冰,因而还需要进一步实施气候调节。 这个工程不简单,雷托不计较这类偶尔的失误。 他继续游过一道道沙丘,暂时忘记了这片沙漠其实是微妙平衡的结果,也不再去想中央沙地外围的砾石荒原,而是尽情遨游于这波浪凝结的“固态海洋”。他转身向南,沿残余山体前进。 他知道大多数人对他痴迷于沙漠心存怨念。他们感到不安,也不愿面对此事。但赛欧娜就躲不开了。不论她望向哪里,沙漠都在强调自身的存在。她默默地骑在他背上,他知道她的视野很充实。老而又老的记忆已开始翻腾。 不到三小时,他来到了一个鲸背沙丘区,其中有些沙丘与盛行风错开一个角度,长度超过一百五十公里。再过去有一条夹在沙丘之间的岩质廊道,通往一个约四百米高的星状沙丘区。最后,他们来到中央沙海里一个辫状沙丘区,这儿的高气压和带着静电的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这种奇效也会发生在赛欧娜身上。 “这儿是远征之歌的发源地。”他说,“《口述史》里有完整收录。” 她没有搭话,但他知道她听到了。 雷托放慢速度,跟赛欧娜聊起弗雷曼人的历史。他感觉到这激起了她的兴趣。她甚至偶尔还会提个问题,不过他也觉察出她的恐惧正在积聚。现在连小帝堡的底部也看不见了。她在这里找不到一件人造物。她还会想,他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其实是为某些可怕的事打前站。 “男女平等的思想起源于这里。”他说。 “你的鱼言士否认男女平等。”她说。 雷托觉得,相比根据触觉,根据她充满质疑的话音更容易判断她蜷在后背的哪个位置。雷托停在两座辫状沙丘的交汇处,让热烘烘的氧气排放消停一会儿。 “今非昔比了。”他说,“男人和女人的确有不同的进化需求。但就弗雷曼人而言,他们形成了一种相互依靠的关系。当生存问题迫在眉睫时,自然就会培养出男女平等的思想。” “你干吗带我来这儿?”她问。 “看看我们身后。”他说。 他感觉到她在转身。接着她说:“叫我看什么?” “我们有没有留下痕迹?你能看出我们是从哪儿来的吗?” “现在有点风。” “把我们的痕迹都盖住了?” “我想是的……没错。” “是这片沙漠造就了我们的过去和现在。”他说,“这是一座包含我们全部传统的现成博物馆。那些传统从未真正丢失过。” 雷托看到从南方地平线刮来一股小沙暴,所谓“基布利风”。他看见打头阵的是一条条狭窄的沙尘带。赛欧娜自然也注意到了。 “你为什么不说干吗带我来这儿?”她问,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恐惧。 “可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没有!” “我们走了多远,赛欧娜?” 她想了想。“三十公里?二十公里?” “不止。”他说,“我在自己的地盘走得很快。你没感觉到刮在脸上的风吗?” “有感觉。”她气冲冲地说,“那你问我走了多远干什么?” “下来,站在我能看见你的地方。” “为什么?” 很好,他想,她觉得我会把她撂在这儿,而我的速度她是赶不上的。 “下来,我会解释的。”他说。 她从他背上滑下,绕到前面能看见他脸的地方。 “当你感到充实的时候时间会过得飞快。”他说,“已经过去将近四个小时了。我们走了大约六十公里。” “这有什么要紧的?” “莫尼奥在你长袍口袋里放了干粮,”他说,“吃一点儿,我解释给你听。” 她在口袋里摸到了一方脱水蛋白能量块,一边啃一边盯着他看。这是一种纯正的弗雷曼传统食品,甚至还按老配方加了一点美琅脂。 “你已经感受了过去。”他说,“现在,我必须引导你感受未来,感受金色通道。” 她咽了一口。“我不相信你的金色通道。” “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得相信它。” “这就是你的考验吗?要么信仰雷托大神,要么死?” “你绝不需要信我。我要你信自己。” “为什么我们走了多远是一件要紧事?” “这样你就能知道自己还要走多远。” 她一只手摸着面颊。“我不……” “你现在站立的地方,”他说,“正是无限之中心。转头看看,你就理解什么叫无限了。” 她左右望了望连绵的沙漠。 “我们将一起走出我的沙漠。”他说,“就我们俩。” “你又不用走。”她讥讽道。 “一个比方而已。但你得走,我保证。” 她朝他们的来路看了看。“所以你问我是不是留下了痕迹。” “就算有痕迹,你也不能走回头路。我的小帝堡里一点维生的东西也没有。” “没有水?” “什么也没有。” 她在肩上摸到积存袋的管子,吸了一口,放回原位。他注意到她小心地封上了管口,但没有拉上面罩把嘴遮住,而雷托听到莫尼奥告诫过她别忘了这一步。她露出嘴是为了方便说话! “你的意思是我逃不开你。”她说。 “你想离开就能离开。” 她转了一圈,瞧了瞧这片荒漠。 “关于这片辽阔的沙地有一句老话,”他说,“沿任何一个方向走都没有区别。有一定道理,但我不会全信。” “我真的来去自由,不受你管吗?” “自由会是一种非常孤独的状态。”他说。 她指着两人身下这座沙丘的一面陡坡说:“我可以直接从这儿下去……” “如果我是你,赛欧娜,就不会往这个方向走。” 她瞪着他。“为什么?” “在沙丘的陡坡面,除非你沿着自然曲线走,否则沙子可能会崩塌下来把你埋住。” 她朝下望着沙坡,一边消化这条知识。 “看看语言有多美?”他问。 她把目光转到他脸上。“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来这儿是学习珍惜闲暇时间的。还有谦卑。别急。” “但我们没有水,除了……” “只要精打细算,蒸馏服能让你活下去。” “可它能让我们维持多长时间……” “你的急躁惹我烦了。” “我们只有我口袋里这点干粮。到时候我们吃什么……” “赛欧娜!有没有发现你说话的时候已经把‘我们俩’绑在一起了?我们吃什么?我们没有水?我们可以走了吗?它能让我们维持多长时间?” 她试图咽口唾沫,他察觉到她的嘴巴发干。 “我们可以互相依靠吗?”他问。 她不情不愿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生存。” “而我知道?” 她点点头。 “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宝贵的知识分享给你?”他问。 她耸了耸肩,这个可怜的动作触动了他。沙漠灭人锐气真是太快了。 “我会把知识教给你的。”他说,“你也必须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来和我分享。” 她从头到尾打量着他的身躯,目光在曾是腿脚的鳍足上逗留片刻,又移回他的面孔。 “胁迫别人订下的协议不能算协议。”她说。 “我没有对你使用暴力。” “暴力有很多种。”她说。 “你是指我把你带到这个死亡之地来?” “我有选择吗?” “生为厄崔迪人本来就不容易。”他说,“相信我,我知道的。” “你不必这么干。”她说。 “这你就错了。” 他别转身,划着波浪线游下沙丘。他听见她脚下打着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雷托完全进入一片沙丘阴影之后停了下来。 “我们白天待在这儿。”他说,“夜里赶路消耗的水分比较少。” 沙丘4:沙丘神帝_38 任何语言都有一个极可怕的词:军人。它的同义词贯穿于我们的历史:约加尼、骑兵、轻骑兵、卡利波、哥萨克、迪兰齐夫、军团兵、萨多卡、鱼言士……我都知道。这些词在我的记忆里列队而立,提醒着我:永远要把军队掌握在手中。 ——《失窃的日记》 艾达荷总算找到了莫尼奥,在连接帝堡东西翼的那条地下长廊里。自两小时前的拂晓时分,艾达荷就一直在帝堡里四处寻觅总管,现在终于在走廊远远的另一头看到了他,他正跟一个隐身在门洞里的人说话。即使离得这么远,凭着站姿和那身一成不变的白制服,也一眼就能认出是莫尼奥。 地下五十米的走廊砌着琥珀色塑石墙,由调节为日间模式的光带提供照明。地下深处凉风拂面,地面卫星塔上竖有宛如长袍巨人的自摆翼,地下风就来自这套简单的系统。现在太阳已经烘热了沙地,自摆翼全部朝北,迎向灌入沙厉尔的凉爽空气。艾达荷边走边闻着带燧石味的清风。 他知道这条走廊应该代表什么。它的确具备一些古代弗雷曼穴地的特色。走廊很宽阔,足够雷托的御辇通行。拱顶看上去像岩石。不过两条光带跟整体氛围格格不入。进帝堡前艾达荷从没见过光带:在他的时代,光带是不实用的,消耗能源太多,维护成本太高。球形灯结构更简单,便于更换。不过他已经意识到,雷托几乎没有“不实用”这种概念。 雷托想要什么,自会有人提供什么。 艾达荷在长廊里走向莫尼奥,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走廊里排列着穴地式小房间,没有门,只挂着薄薄的黄褐色布帘,在微风中摆动。艾达荷知道这个区域大部分用作年轻鱼言士的宿舍。他看见这里有一间包含武器库、厨房、餐厅、维修车间等在内的综合厅。在不够私密的门帘后面,他还目睹了其他事情,让他大光其火的事。 莫尼奥朝艾达荷转过身。跟莫尼奥说话的女人退回屋内,放下了门帘,不过艾达荷还是瞥见了一张不算年轻、惯于下命令的面孔。艾达荷没有认出这位指挥官是谁。 艾达荷停在距莫尼奥两步远处,莫尼奥点点头。 “卫兵说你在找我。”莫尼奥开口道。 “他在哪儿,莫尼奥?” “谁在哪儿?” 莫尼奥上下打量艾达荷,注意到他穿着一身老式厄崔迪黑色军服,胸口佩有红色鹰徽,高筒靴擦得锃亮。这个人有一种仪式感。 艾达荷急促地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道:“别跟我来这一套!” 莫尼奥看了看艾达荷别着的一把带鞘腰刀,又移开了目光。刀柄上镶着宝石,像是一件博物馆藏品。艾达荷在哪里搞到的? “如果你是指神帝……”莫尼奥说。 “在哪儿?” 莫尼奥依然心平气和。“你为什么急着寻死?” “她们说你跟他在一起。” “那是之前。” “我要找他,莫尼奥!” “现在不行。” 艾达荷手按刀柄。“难道要我来硬的你才肯老实说吗?” “我劝你别这么干。” “他……在……哪儿?” “既然你非要问,他和赛欧娜在沙漠里。” “和你女儿?” “还有谁叫赛欧娜?” “他们在干什么?” “她在接受考验。”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莫尼奥耸耸肩:“你莫名其妙生哪门子气呢,邓肯?” “他要怎么考验你的……” “我不知道。跟我说,什么事让你发这么大火?” “这地方让我恶心!鱼言士!”他转头啐了一口。 莫 尼奥瞥了眼艾达荷身后的走廊,想起他是从那儿一路走过来的。熟悉邓肯们的人,很容易猜到他为什么会火冒三丈。 “邓肯,”莫尼奥说,“处于青春期的女性跟男性一样,会受同性的身体吸引,这事再正常不过了。大多数人都会自然渡过这一关的。” “应该禁止!” “但这是我们传统的一部分。” “禁止!那不是……” “哦,消消气吧。你要是想扑灭它,它反而会烧得更旺。” 艾达荷狠瞪着他。“你说你不知道自己女儿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赛欧娜在接受考验,我跟你说过了。” “这意味着什么?” 莫尼奥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叹了口气。他放下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忍受这个愚蠢而危险的老古董。 “这意味着她也许会死在那儿。” 艾达荷大吃一惊,火气也消了一点儿。“你怎么能允许……” “允许?你觉得我还有选择吗?” “每个人都有选择!” 莫尼奥唇间掠过一丝苦笑。“你怎么比别的邓肯蠢那么多?” “别的邓肯!”艾达荷说,“他们是怎么死的,莫尼奥?” “我们怎么死他们就怎么死。他们总有活到头的一天。” “你在撒谎。”艾达荷咬牙说道,他狠命摁在刀柄上的指关节已经发白。 莫尼奥仍然不急不躁地说道:“小心一点儿。我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尤其是现在。” “这个地方腐烂了!”艾达荷说。他用那只空手朝身后的走廊挥了一下。“有些事我永远都无法接受!” 莫尼奥目光朝向空空的走廊,但并没有在看什么。“你必须成熟起来,邓肯。必须成熟。” 艾达荷握紧刀柄。“这是什么意思?” “眼下是敏感期。任何惊扰他的事,不管什么事……都必须杜绝。” 艾达荷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之所以还没有动手,只是因为莫尼奥的态度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稳着他。然而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没法听而不闻。 “我不是没长大的小屁孩,可以让你……” “邓肯!”艾达荷从没领教过性情温和的莫尼奥这么大声说话,一惊之下手也定住了,莫尼奥继续说道:“假如你的身体已经有了成熟的需求,而某些东西强制你留在青春期,这时你就会做出非常不得体的举动。释放自己吧。” “你……是在……指责……我……” “不!”莫尼奥冲走廊做了个手势,“哦,我知道你一定看见了那边的事,但这……” “两个女人在疯狂接吻!你认为那不是……” “那不重要。年轻人总是多方面探索自己的潜能。” 艾达荷极力克制着不发作,他将身体重心前移。“很高兴能看清你这个人,莫尼奥。” “嗯,好吧,我也看清过你,不止一次。” 莫尼奥眼看这句话一下子把艾达荷的神思纠缠住了。死灵们总禁不住对那些前任们想入非非。 艾达荷哑着嗓子低声说:“你看清了什么?” “你给过我珍贵的教导。”莫尼奥说,“每个人都在努力成长,但假如遭到阻挠,我们会把自身潜能转化为痛苦——寻求痛苦或施加痛苦。处于青春期的人尤其脆弱。” 艾达荷倾身靠近莫尼奥。“我说的是性!” “当然。” “你在责怪我幼稚……” “是的。” “我应该割掉你的……” “哦,闭嘴!” 莫尼奥的声音不像贝尼·杰瑟里特的音言具有微妙的控制力,但自有一种一辈子都 在发号施令的力量。艾达荷只能乖乖听从。 “抱歉。”莫尼奥说,“独养女的事搞得我心烦意乱……”他收住话头,耸了耸肩。 艾达荷深吸了两口气。“你们疯了,全疯了!你说你女儿可能会死,而你却……” “你这个蠢货!”莫尼奥打断他,“知不知道你瞎操的那些闲心在我眼里算个什么!你那些愚蠢的问题,你那些自私的……”他摇摇头,咽下了后半句话。 “我体谅你,因为你有自己的麻烦事,”艾达荷说,“但要是你……” “体谅?你体谅我?”莫尼奥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太过分了! 艾达荷生硬地说:“我可以原谅你……” “你!你唠叨性,唠叨原谅,唠叨痛苦……你觉得你跟赫娃·诺里……” “别把她扯进来!” “哦,是的。别把她扯进来。别把这份痛苦扯进来!你和她享受性爱,从来没想过断绝关系。告诉我,蠢货,在这件事上你的奉献精神哪儿去了?” 艾达荷窘迫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并非不知道一贯稳重的莫尼奥心里憋着气,但没想到斥责起人来会…… “你觉得我残忍?”莫尼奥逼问,“我促使你去思考你想都不愿想的事。哈!圣上承受过更残忍的对待,那是只为残忍而残忍的对待。” “你替他说话?你……” “我最了解他!” “他在利用你!” “为了什么?” “你说!” “他是确保人类长存的最大希望……” “歪门邪道不可能长存!” 莫尼奥的语气变得缓和,而说的话却让艾达荷惊愕。“我只对你说一遍。同性恋者从来都是拔尖的战士,能一定胜负的猛士。他们也是最出色的男女祭司。宗教里的独身习俗并非偶然。打仗最厉害的总是青少年士兵,这也不是偶然。” “这就是反常的歪门邪道!” “很正确。军事指挥官千百个世纪前就知道反常的性错位会变为痛苦。” “这就是雷托大帝在干的事?” 莫尼奥依然用温和的口气说道:“暴力需要你制造痛苦,容忍痛苦。军队被一股深层的力量驱策到痛苦中之后,控制起来就会容易得多。” “他把你也变成了怪物!” “你说他利用我,”莫尼奥说,“可那是我情愿的,因为我知道他付出的要远比向我索取的多。” “连女儿也在所不惜?” “他毫无保留。我为什么要保留?哦,我还以为你了解这种厄崔迪精神呢。邓肯们对于这一点总是很明白的。” “邓肯们!该死的,我不是……” “你就是没胆子付出他索要的代价。”莫尼奥说。 艾达荷眨眼间抽刀出鞘,向莫尼奥猛刺过去。他出手迅疾,不料莫尼奥反应更快——侧身一闪,同时将艾达荷绊倒在地,把他脸朝下按在地板上。艾达荷两手向前乱抓,试图翻身跳起,接着又迟疑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攻击起了一个厄崔迪人——莫尼奥正是厄崔迪人。艾达荷在震惊之下一动也不动。 莫尼奥起身站定,往下看着他,脸上现出一副古怪的悲哀神情。 “你要杀我,邓肯,最好背后偷袭。”莫尼奥说,“这样还能有几分把握。” 艾达荷单膝跪起,一只脚踩在地板上,但保持这个姿势没动,手里还紧握着那把刀。莫尼奥动作太快了,而且那么优雅——那么……那么举重若轻!艾达荷清了清嗓子:“你是怎么……” “他花了很长时间育种才有了我们,邓肯,我们的各方面都得到了强化,包括速度、智力、自制能力、反应能力。你只是……只是一款老型号。” 沙丘4:沙丘神帝_39 你知道打游击的常说什么吗?他们声称自己没有经济体系,因此他们的反叛不会被经济战打败,还声称他们恰恰寄生在自己要推翻的体制上面。这些傻瓜只是算不清自己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而已。这种做法只有死路一条。要知道,这场戏在奴隶制国家、福利国家、等级制宗教国家和社会主义官僚国家里反复上演——在任何创造并维持相互依存关系的社会中都不可避免。这条寄生虫太长,没有寄主就无法生存。 ——《失窃的日记》 雷托和赛欧娜整个白天都待在沙丘的阴影里,只随着日头的移动而移动。他教她正午时分如何钻入沙下防暑,或者待在温度相对较低的沙丘间岩石层。 到了下午,赛欧娜会爬近雷托取暖,他知道这些日子自己总是有多余的热量。 他俩偶尔聊上几句。他向她诉说一度在此地盛行的弗雷曼式美德。她刺探着他的秘事。 有一次,他说:“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来到这里,我的人性反而最强烈。” 听了他的话,她却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类的脆弱,也没有想到她或许会死在这儿。即使在不说话的时候,她也没有拉起蒸馏服的面罩。 雷托知道这是一种无心之失,而直言相告并不会有什么好处。 天色向晚,夜寒渐渐侵入沙漠,他为她唱起《口述史》未收录的远征之歌。她喜欢他珍爱的一首歌,《列特进行曲》,这让他备感欣慰。 “货真价实的老调子,”他说,“来自前太空时期的古老地球。” “你能再唱一遍吗?” 他在最悦耳的男中音里选了一个,这位早已作古的艺术家曾在大大小小的音乐厅里一展歌喉。 遗忘之墙遮我眼眸, 古老瀑布飞挂墙后, 万川汇一湍流奔涌! 浪花飞舞, 凿土成窟, 巨流滚滚涛声隆隆。 他唱完后,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一首奇怪的进行曲。” “他们喜欢这首歌,因为它经得起分析。”他说。 “分析?” “在我们的弗雷曼祖先来到这座星球之前,夜晚是讲故事、唱歌和吟诗的时间。而到了沙丘时代,这些事情都挪到了白天,穴地里是不见天日的。晚上他们要出去四处活动……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可你刚才说的是分析。” “这首歌表达了什么意思?”他问。 “哦。这……这只不过是一首歌。” “赛欧娜!” 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火气,没有吭声。 “这座星球是沙虫的孩子,”他警告她,“而我就是沙虫。”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满不在乎地答道:“那告诉我这歌有什么意思?” “虫儿离不开巢穴,正如我们离不开历史。”他说,“历史留下了洞窟,留下了飞溅的巨流刻下的所有信息。” “我更喜欢舞曲。”她说。 这是一句轻率的回答,但雷托只当她变换了话题。他向她介绍起弗雷曼女人的婚嫁舞,其舞步最早模仿的是尘卷风。雷托对自己讲故事的本领颇感自豪。她入迷地听着,显然身临其境般看到了女人们在尽情旋转,踏着古老舞步甩动长长的青丝,乱发之下是一张张先祖的面容。 他讲完时天快黑了。 “来,”他说,“清晨和黄昏能看到剪影。让我们看看沙漠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赛欧娜随他登上一处丘脊,两人环视着渐黑的沙漠。只有一只鸟在他们头顶上空高高飞翔,是被这两个活物吸引过来的。雷托从它张开的翼尖和身形判断是一只秃鹫。他对赛欧娜说了。 “可它们吃什么?”她问。 “任何死了或快死的东西。” 她顿感震惊,仰头盯着这只孤鸟,它的飞羽已被最后一缕阳光镀成了金色。 雷托继续说道:“依然有人冒险走进我的沙厉尔。保留地弗雷曼人有时会走失。他们的确只擅长举办仪式。还有就是在沙漠边缘,我的狼群会在那儿留下点什么。” 听到这儿,她猛地背转身去,但雷托还是看到了那股仍在蚕食她的怒火。赛欧娜正在经受痛苦的考验。 “白天的沙漠几乎没有仁慈。”他说,“这也是我们要在夜里赶路的原因。对于弗雷曼人,白天只有抹平道路的漫天沙尘。” 她转过身,眼里闪着泪光,但神色已然镇定下来。 “这里现在有哪些生物?”她问。 “秃鹫、一些夜行动物、旧时代留下来的零星植物、穴居动物。” “就这些?”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它们的诞生地,我允许它们只认定这里。” 天色几近全黑,这个时间沙漠里只有忽闪的亮光。他在闪光的瞬间观察她,意识到她并没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不过他知道这些意义会潜伏在她心里,折磨她。 “剪影。”她重提先前的话头,“我们上来的时候你本指望找到什么?” “也许是远处的人影。你永远无法确定。” “什么人?” “我已经说过了。” “要是你看到别人,会怎么做?” “弗雷曼人习惯上把远处的人当作敌人,除非对方向空中扬沙。” 他说话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在骤然亮起的星光下,赛欧娜变成了一个会动的幽影。“扬沙?”她问。 “扬沙是一个有深意的动作,意味着:‘我们有难同当。沙子是我们唯一的敌人。我们喝的是沙子。握沙的手里没有武器。’你明白吗?” “不明白!”她故意不说实话想让他难堪。 “你会明白的。”他说。 她一声不吭,带着满腔怒火沿沙丘的弧线大踏步从雷托身边走了开去。雷托远远地跟在后面,让他感兴趣的是,她本能地选择了正确方向。他能觉察到弗雷曼人的记忆正在她心里翻涌。 在两座沙丘即将交汇的下坡面,她等着他赶上来。他看见她的蒸馏服面罩仍然松耷耷地敞着。还不到训斥她的时候。某些潜意识的东西必须等待它们自然浮现。 他靠近时,她问:“这个方向不比别的方向差吧?” “如果你认准这个方向的话。”他答。 她抬头瞧了瞧星星,他看到她认出了指极星,她的弗雷曼祖先就是靠着这几颗星星穿越沙地的。不过他也发现,她识认星辰主要依赖的是书本知识。她还没有开始接受内心的指引。 雷托抬起前节部位,借着星光向前方眺望。他们正在朝北面稍偏西的方向前进,这条路曾经越过哈班亚山脊和鸟巢洞,进入假墙山西段下面的沙海,直通风口关。这些地标现在都荡然无存了。他嗅了嗅带着燧石味的冷风,空气湿度有点大,让他感到不舒服。 赛欧娜继续赶路——这回放慢了速度,时不时瞥一眼星星来确定方向。她刚才还依赖雷托来确认方向,而现在已经靠自己认路了。他感觉到她谨慎的思维底下有一股骚动,他知道某些东西开始浮现了。正如沙漠人总是死心塌地地忠于旅伴,她的心里也生出了这种苗头。 我们知道,他想,假如跟旅伴走散,你会迷失在沙丘与岩石之间。单枪匹马走在沙漠里的人必死无疑。只有沙虫能在这里独自生存。 他远远地落在后面,不让自己行进时发出的沙粒摩擦声太过刺耳。他的人类分身必须在她心里占上风。他指望她的忠诚能起到作用。然而赛欧娜是暴脾气,胸中总憋着一团怒火——比他考验过的任何人都更叛逆。 雷托一面在她身后滑行,一面回顾育种计划,盘算着万一她通不过考验该采取怎样的替代方案。 夜越来越深,赛欧娜越走越慢。一号月亮已悬在头顶,二号月亮也高挂在地平线上方,她停下来歇歇脚,吃点东西。 雷托很乐意歇一会儿。与沙粒摩擦久了,沙虫分身会渐渐抬头,他身体周围充斥着因体温调节而释放的化学气体。“氧气增压器”正在稳定排放,他强烈感觉到体内活动着的蛋白质“工厂”和氨基酸资源,沙虫分身要靠它们来维持与人类细胞即母体之间的关系。沙漠加快了他的最终变形。 赛欧娜所站的位置接近一座星状沙丘的顶部。“你真的吃沙子吗?”他靠近时她问道。 “真的。” 她极目四望,地平线上月华如霜。“我们为什么不带上信号设备?” “我希望你理解身外之物的意义。” 她朝他转过头。他脸上感觉到她的气息。她有太多水分散失到干燥的空气中了,却仍未想起莫尼奥的警告。这将是一场痛苦的教训,毫无疑问。 “我根本不理解你。”她说。 “但你的使命就是要做到这一点。” “是吗?” “否则你用什么来交换我给予你的东西呢?” “你给了我什么?”这句话出口时带着满腔怨恨,还有一丝干粮里的香料味。 “我给了你单独和我共度这段时光的机会,你却毫不在乎。你把机会浪费掉了。” “身外之物有什么说道?”她问。 他听到她的嗓音里已露出疲态,缺水的信号开始在她体内发出嘶吼。 “他们在古代活出了真性情,那些弗雷曼人。”他说,“他们的审美眼光仅限于有用的东西。我从来没碰上过一个贪婪的弗雷曼人。” “这说明什么?” “古代人带进沙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必需品,别的什么也不带。而你的生活总也摆脱不了身外之物,赛欧娜,否则你不会提到信号设备。” “为什么信号设备不是必需品?” “信号设备什么也教不了你。” 他从她身边绕过,沿指极星所示方向前行。“来,让这黑夜给我们指引。” 她紧走几步,跟“风帽脸”齐头并进。“要是我不听你那该死的说教会怎么样 ?” “你也许会死。”他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他身旁,偶尔瞟他一眼,对沙虫身体视而不见,目光只落在他尚存的人类特征上。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口道:“鱼言士说,我是按照你的配种指令生育出来的。” “没错。” “她们说你一直在做跟踪记录,你命令厄崔迪人配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也没错。” “这么说《口述史》是对的。” “我想你对《口述史》是深信不疑的吧?” 她自顾自继续发问:“要是你下令配种的对象不同意这档子事怎么办?” “我给予他们充分的行动自由,只要按我的指令完成生育就行。” “指令?”她怒气冲冲地问。 “是的。” “你不能爬进每一间卧室,也不能每时每刻盯着每一个人的生活!你怎么知道别人是不是服从你的指令?” “我知道。” “那你就该知道我不会服从你的!” “你渴吗,赛欧娜?” 她一愣。“什么?” “口渴的人会谈论水,而不是性。” 她仍然没有封好面罩。他想:厄崔迪人总是热血沸腾,甚至不惜牺牲理性。 不到两小时,他们下坡出了沙丘区,来到一片疾风劲吹的砾石平原。雷托继续前进,赛欧娜不离他身旁。她时不时瞧一眼指极星。现在两颗月亮都低垂在地平线上方,每一块巨石都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 雷托发现,这类地形有时爬行起来比沙漠要舒服。硬石的导热性强于沙粒。他可以平贴在石头上,缓一缓体内“工厂”的加工速度。砾石,甚至大块岩石,都对他没有妨碍。 赛欧娜就有麻烦了,好几次差点崴了脚。 这片平原对于没走惯的人是个大考验,雷托想。视野贴近地面时,他们只能看见广袤的虚空,在月光下尤显诡异——远处是一座座沙丘,不管他们怎么走,这距离似乎始终不变——这里唯有永无止歇的风、散落的石块,和头顶上不通人性的星辰,除此之外别无一物。这是沙漠中的沙漠。 “弗雷曼音乐里那种永恒的孤寂就来自这里,”他说,“而不是来自沙丘。到了这里你才真正体会到,假使有流水的声音,假使这无尽的狂风能减弱威力,即便只减弱一点点,那也无异于天堂了。”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是没有拉起面罩。雷托开始绝望了。 天亮时两人已经在平原上走了很远。 雷托停在三块堆作一堆的超大圆石旁,其中一块甚至比他还高。赛欧娜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这个动作令他又燃起了几分希望。她后背一顶离开他,朝最高的那块石头攀爬上去。他看到她出现在圆石顶上,专注地向远方眺望起来。 雷托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视野里有什么:地平线上风沙如雾,将初升的太阳模糊成一团光晕;剩下的就只有平原和大风。 他身下的岩石带着沙漠清晨的寒意。低温下空气要干燥得多,他感觉很惬意。要不是赛欧娜,他会继续赶路,但赛欧娜明显筋疲力尽了。她从圆石上下来后又靠在他身上,过了近一分钟他才发现她在竖耳倾听。 “你在听什么?”他问。 她懒懒地答道:“你里面在咕隆咕隆叫。” “这把火永远熄不了。” 这句话提起了她的兴致。她顶了一下,从旁边绕到正面直视他的面孔。“火?” “每个活物体内都有一把火,有些烧得慢,有些烧得快。我这把火就比大多数人要旺。” 她在寒风中搂住自己。“那你在这儿不觉得冷喽?” “不冷,但我看得出你冷。”他把一部分脸缩进“皮风帽”,将前节部位的末段向下弯出一道弧度。“有点像吊床。”他眼望下方说道,“你蜷在这儿会暖和起来的。” 她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虽然是他主动提供的帮助,他还是发现她的信赖打动了自己。他现在的同情心比认识赫娃之前要强烈得多,但他必须克制住。他告诫自己,这件事容不得半点同情。种种迹象表明赛欧娜很可能会死在这儿。他必须做好失望的心理准备。 赛欧娜用一条胳膊挡住脸,合眼入睡了。 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经历过那么多的昨天,他提醒自己。 他知道,以普通人的眼光看,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残酷无情。他逼着自己退到记忆里,有意识地撷取人类历史中所犯下的错误。现在,亲历人类的错误是他最牢靠的精神支柱。了解错在哪里,才能制订出长远的纠偏计划。他必须对各种后果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假如后果不为人知或遭到隐瞒,教训也就丢了。 然而,他离沙虫越近,就觉得自己越难作出别人所谓“非人性”的决定。而在过去,他作这类决定都是毫不费力的。随着人性的渐渐丧失,他发现自己反而越来越受人性的牵制了。 沙丘4:沙丘神帝_40 在人类历史的发源地,我仰躺在一个极窄的洞穴里,进出只能靠蠕动而不是爬行。在那儿,我借着松明火把的摇曳之光,在洞壁和洞顶上描画各种猎物,还有我的人民的灵魂。透过一个完美的循环回窥祖先奋力追求灵魂的浮现,这是何其发人深省。那一声远古的呼喊回荡至今:“我在这里!”后世艺术巨匠指引我凝视着岩壁上木炭与植物染料留下的手印和流畅的肌肉线条。我们远远不只是单纯的机械现象!我的未开化分身发出质疑:“他们究竟为什么不愿离开洞穴?” ——《失窃的日记》 下午晚些时候,莫尼奥派人请艾达荷去办公室见面。艾达荷已经坐在寓所的帆布沙发上胡思乱想了一整天。每一种想法都起源于上午莫尼奥轻而易举把他撂倒在走廊地板上这件事。 “你只是一款老型号。” 艾达荷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是无足轻重的。他感到自己的生存意志正在消散,只留下怒火燃烧后的灰烬。 我身上唯一有用的,就是一摊精液而已,他想。 这种想法不是导致轻生就是引向纵欲。他感觉自己被钉死在命运的棘刺上了,而且还遭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折磨。 身穿挺括蓝军服的年轻传信兵带来的是又一次折磨。听到敲门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传信兵走进来,在连接前厅的拱门下站定,迟疑着没有开腔,而是对他察言观色起来。 闲话传得真快啊,他想。 艾达荷看见她站在拱门内,一副鱼言士精英的形象——比一般人更多几分性感,却又不是特别撩人。蓝军服未能掩盖她坚挺的胸部和翘臀。他抬眼看了看她淘气的面孔和一头金发——侍祭的发型。 “莫尼奥派我来问候您。”她说,“有请您到他办公室见面。” 艾达荷去过他办公室几次,第一次所见印象最深。去之前他就知道,这里是莫尼奥待得最多的地方。屋内摆着一张带漂亮金色纹理的深棕色木桌,约两米长一米宽,桌腿粗而短,四周堆着灰色坐垫。艾达荷觉得这张桌子是个贵重的稀罕物件,也是作为这里唯一的重点精心挑选的。屋内除了这张桌子,就是坐垫——同地板、四壁和天花板一样都是灰色——再无其他家什。 考虑到主人的地位,这间屋子算小的,长不过五米,宽仅四米,但天花板很高。相对的两面窄墙各设一狭长玻璃窗采光。窗口视点极高,一扇俯瞰沙厉尔西北边缘与禁林的交界线,另一扇面向西南面的滚滚沙丘。 反差很大。 有趣的是,桌子进一步加深了这个第一印象。桌面似乎在展示什么叫“杂乱无章”。薄薄的晶纸散得到处都是,完全遮住了桌面,只隐隐透出一些木纹。有的晶纸上印有精致的文字。艾达荷认出了加拉赫语和其他四种文字,包括稀有的过渡语种——珀斯语。有几张一看就是平面图,还有些龙飞凤舞地写着贝尼·杰瑟里特特有的粗黑软笔花体字。最令他感兴趣的是四根长约一米的白色轧制管——这是配合违禁计算机用的三维输出装置。他怀疑终端设备就藏在某面墙的一块嵌板之后。 莫尼奥派来的年轻传信兵清了清嗓子,把正在出神的艾达荷拉回现实。“我应该怎么向莫尼奥回话?”她问。 艾达荷盯着她的脸。“你想怀上我的孩子吗?”他问。 “司令!”显然,与这个提议相比让她更意外的是他答非所问。 “啊,对了,”艾达荷说,“莫尼奥。我们怎么跟莫尼奥说呢?” “他等着您答复,司令。” “我的答复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艾达荷问。 “莫尼奥让我转达您,他希望同您和赫娃小姐一起谈谈。” 艾达荷模模糊糊来了一点兴致。“赫娃跟他在一起?” “也派人去传她了,司令。”传信兵又一次清了清喉咙,“司令要我今晚再来吗?” “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改主意了。” 他觉得她巧妙地掩饰了失望之情,但口气正式得有些僵硬:“我可以回莫尼奥说您会去吗?” “就这样说。”他挥手示意她退下。 她走后,艾达荷本想不去理会这次邀见,但好奇心渐渐抬头。莫尼奥安排赫娃在场一起谈话?为什么?他觉得这样就能让艾达荷振作起来?艾达荷咽了口唾沫。一想到赫娃,他空落落的心就感到充实。不能不理会莫尼奥的邀见。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将他与赫娃绑在了一起。 他站起身,由于长时间没动弹,肌肉已经发僵。好奇心外加这股力量驱使他行动起来。他来到走廊里,不顾卫兵们投来窥探的眼光,听凭内心难以抗拒的命令将自己带往莫尼奥的办公室。 艾达荷进办公室时赫娃已经到了。她坐在莫尼奥对面,中间隔着那张杂乱无章的桌子。她穿着一双红色便鞋,两脚蜷在身下的灰垫子旁边。艾达荷刚看见那身配绿色编织腰带的棕色长袍,她就把头转了过来,接下来他的目光就完全聚焦在她脸上了。她嘴巴动了动想叫他的名字,但没有发出声音。 连她也听说了,他想。 这个想法反倒让他打起了精神。当天的所有念头开始在脑海中重新组合成形。 “请坐,邓肯。”莫尼奥说。他指了指赫娃边上的一只坐垫。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迟疑语气,除了雷托几乎无人留意过。他目光下垂,停留在杂乱的桌面上。斜阳照着一件金色镇纸——一座水晶火焰山上栽着一株结满宝石果的仙树,在凌乱的桌面上投下了蛛网般的影子。 艾达荷按莫尼奥的示意坐在一只垫子上,注意到赫娃一直看着他。接着她转头望向莫尼奥,艾达荷觉得她的眼神中带着怒意。莫尼奥还是穿着那件素白色制服,领口敞开,露出皱纹密布的脖子和一些赘肉。艾达荷直盯着莫尼奥的眼睛就是不开腔,迫使对方打破沉默。 莫尼奥回视着艾达荷,发现他仍旧穿着上午相遇时的那件黑军服,前襟下方甚至还沾有些许污迹,是被莫尼奥撂倒在走廊地板时蹭上的。但艾达荷没有再佩带那把历史悠久的厄崔迪刀。这让莫尼奥感到不安。 “我今天上午的所作所为是不可原谅的。”莫尼奥说,“所以我不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 艾达荷留意到赫娃对于这番开场白并不感到意外,可以想见两人 在艾达荷到场前已经谈论过什么了。 艾达荷没有答话,莫尼奥继续说道:“我无权让你产生自卑感。” 艾达荷发现莫尼奥的言语和态度在自己心中激起了奇怪的反应。他依然觉得自己在智谋和能力方面一败涂地,自己那个时代已经远远落伍了,但他可以肯定莫尼奥并没有在耍弄自己。出于某些原因,总管袒露了真诚的秉性。认识到这一点,艾达荷觉得雷托的宇宙、鱼言士无法无天的性亢奋、赫娃有目共睹的率真——一切事物——都构成了新的关系,一种他能理解的关系,仿佛这屋里的三个人是全宇宙仅剩的真正人类。他的答话带着狠狠的自嘲:“当我跟你动武的时候,你完全有权利自我保护。看到你这么能干我只有高兴。” 艾达荷转向赫娃,没等他开口,莫尼奥先说话了:“你不必替我辩解。我觉得她对我的不满已经根深蒂固了。” 艾达荷摇摇头。“我还没说,甚至还没想,这里的人就知道我要说什么、想什么了吧?” “你有一点很让人钦佩,”莫尼奥说,“就是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而我们——”他耸耸肩,“就不得不更谨慎一些。” 艾达荷看了看赫娃。“他代表你说话?” 她把手放到艾达荷手里。“我代表我自己。” 莫尼奥伸长脖子盯着那两只扣在一起的手,随后又重重地坐回垫子,叹了口气。“你们这样可不行。” 艾达荷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并感到她有力的回应。 “在你们提问之前我先说一下,”莫尼奥说,“神帝对小女的考验还没有结束,他们都没回来。” 艾达荷觉得莫尼奥在努力保持冷静。赫娃也听出来了。 “鱼言士说的是真的吗?”她问,“赛欧娜通不过就会死?” 莫尼奥默然不语,脸绷得像一块岩石。 “这是不是类似于贝尼·杰瑟里特的考验?”艾达荷问,“穆阿迪布说姐妹会的考验是为了测试你属不属于人类。” 赫娃的手开始颤抖。艾达荷感觉到了,看着她问:“她们测试过你吗?” “没有,”赫娃说,“不过我听年轻人谈起过。她们说你必须闯过痛苦这一关,而且不能丢失自我意识。” 艾达荷将目光转回莫尼奥,注意到他的左眼角开始抽跳。 “莫尼奥。”艾达荷吸了口气,突然想起来了,“他考验过你!” “我不想谈考验。”莫尼奥说,“我们这次碰头是商量你们俩应该怎么办的。” “难道这不是由我们俩来决定的吗?”艾达荷问。他感到赫娃的手正在沁汗,滑溜溜的。 “由神帝决定。”莫尼奥说。 “即使赛欧娜通不过考验?”艾达荷问。 “那就更应该服从神帝!” “他是怎么考验你的?”艾达荷问。 “他让我看了一眼当神帝是怎么回事。” “然后呢?” “能看见的我都看见了。” 赫娃的手在艾达荷手里猛地绷紧了。 “这么说你真的造过反。”艾达荷说。 “起初我依赖于爱和祈祷,”莫尼奥说,“接下来我变得愤怒和叛逆。然后我又被改造成你眼前的这个人。我认清了自己的职责,我履行职责。” “他对你干了什么?”艾达荷问。 “他对我引用了我小时候念过的祷文:‘我献身于无上荣耀之神。’”莫尼奥若有所思地说。 艾达荷注意到赫娃一直没动静,只是盯着莫尼奥的面孔。她在想什么? “我承认这的确是我念过的祷文。”莫尼奥说,“接着神帝又问倘若献出生命还不够,我还会放弃什么。他朝着我大喊:‘假如你没有发挥真正的天赋,你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 赫娃点点头,艾达荷却一头雾水。 “我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真相。”莫尼奥说。 “你是真言师吗?”赫娃问。 “在绝望的时候是,”莫尼奥说,“但其他时候不是。我发誓他说的是真话。” “有些厄崔迪人也会运用音言。”艾达荷咕哝道。 莫尼奥摇摇头。“不,这是真话。他对我说:‘我现在看着你,要是我能流泪,我会流的。想想吧,把愿望化为行动!’” 赫娃身体前倾,几乎触及桌子。“他不能哭?” “沙虫。”艾达荷低声说。 “什么?”赫娃朝他扭过头来。 “弗雷曼人用水杀死沙虫。”艾达荷说,“他们用溺死沙虫的办法来采集宗教狂欢所需要的香料萃取物。” “但圣上还不完全是沙虫。”莫尼奥说。 赫娃坐直身子,瞧着莫尼奥。 艾达荷努嘴沉思起来。雷托还在恪守弗雷曼人禁止流泪的规矩吗?弗雷曼人是多么畏惧浪费水分哪!把水献给死者。 莫尼奥对艾达荷说:“我本来希望能让你理解。圣上发过话。你和赫娃必须分手,永远不再相见。” 赫娃从艾达荷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们知道。” 艾达荷无奈而苦涩地说:“我们知道他的权力。” “但你不理解他。”莫尼奥说。 “理解他是我最大的愿望。”赫娃说。她把一只手放在艾达荷胳膊上,示意他别出声。“不,邓肯。这里容不下我们的私欲。” “也许你应该向他祈祷。”艾达荷说。 她转身一直盯着艾达荷,直到他垂下目光。她用艾达荷从没听过的富有节奏的语调说道:“我叔叔马尔基总是说雷托皇帝从来不会回应祈祷。他说雷托皇帝把祈祷看作一种胁迫,一种针对天定之神的暴力行为,祈祷者指挥不朽神灵干这干那:给我一个奇迹,神,否则我就不信你!” “名为祈祷,实为狂妄。”莫尼奥说,“要么就是替人祈求。” “他怎么可能是神?”艾达荷问,“他并非不朽之身,他自己都承认。” “关于这一点我想转述圣上的话,”莫尼奥说,“‘我就是你们想要目睹的唯一神。我就是那个变成了奇迹的词。我是我所有的祖先。这还不足以称为奇迹吗?你们还想要什么?问问你自己:还有比这更大的奇迹吗?’” “空洞的言辞。 ”艾达荷轻蔑地说。 “我也有过同样的轻蔑。”莫尼奥说,“我用《口述史》里他自己的话来顶他:‘献给无上荣耀之神!’” 赫娃倒吸一口气。 “他笑我。”莫尼奥说,“他笑着问,我怎么才能献出原本就属于神的东西?” “你发火了?”赫娃问。 “哦,是的。他看到了,说会告诉我怎么献身于神。他说:‘你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和我完全一样。’”莫尼奥扭头朝左侧窗口望出去,“我只怕怒火让耳朵不好使了,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哦,他很聪明。”艾达荷说。 “聪明?”莫尼奥看着他,“我不这么想,不是你指的这方面。在这方面我认为圣上不比我更聪明。” “你没准备好什么?”赫娃问。 “冒险。”莫尼奥答。 “可你在他面前发火已经够冒险的了。”她说。 “不及他冒的险。我能在你眼睛里看到,赫娃,你懂的。他的身体让你反感吗?” “已经不了。”她说。 艾达荷在失望中磨了磨牙。“他让我作呕!” “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赫娃说。 “你也不能叫他亲爱的。”莫尼奥说。 “你宁愿她摸索着去爱某个邪恶的庞然大物,任何一个哈克南男爵做梦都不敢把自己变成这么一个人。”艾达荷说。 莫尼奥努了努嘴,说:“圣上跟我说起过这个与你同时代的恶老头,邓肯。我认为你不了解你的敌人。” “他是个肥胖的、怪物一样的……” “他追求感官享乐。”莫尼奥说,“肥胖原本是副作用,后来可能成了一种乐趣,因为肥胖是对别人的挑衅,而他就爱挑衅。” “男爵只祸害几座星球,”艾达荷说,“而雷托祸害的是整个宇宙。” “亲爱的,请别!”赫娃想拦住他说这种话。 “让他口出狂言。”莫尼奥说,“我也有过年少无知的时候,就像赛欧娜和这个可怜的傻瓜,我说话也是这副腔调。” “这就是你让亲生女儿去送死的理由吗?”艾达荷问。 “亲爱的,你说得太狠了。”赫娃说。 “邓肯,你有个缺点,就是总爱歇斯底里。”莫尼奥说,“我警告你,歇斯底里会培养无知。你的基因有活力,你也能在鱼言士中激发出一点活力,但你不是个好长官。” “别想激怒我。”艾达荷说,“我还不至于蠢到跟你动粗,可你也别太过分。” 赫娃想握住艾达荷的手,但他把手抽了回来。 “我知道自己的地位。”艾达荷说,“我就是个卖力气的跟班。我能扛厄崔迪的旗子。把那面黑绿色大旗扛在背上!” “无能之辈靠歇斯底里维护手中的权力。”莫尼奥说,“厄崔迪人的统治是一门与歇斯底里不沾边的艺术,是一门对权力运用负责的艺术。” 艾达荷把自己往后一推,站起身来。“你那该死的神帝什么时候负过一点责?” 莫尼奥低头看着杂乱的桌面,并保持这个姿势说:“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他一人担当。”这时莫尼奥抬起头来,眼睛仿佛蒙了一层霜。“邓肯,你没胆子去了解为什么他要对自己做那些事!” “而你有胆?”艾达荷问。 “就在我火气最大的时候,”莫尼奥说,“他在我眼里看到了他自己,他说:‘你怎么敢对我动怒?’就在那时——”莫尼奥咽了口唾沫——“他让我看到了恐惧……也是他曾见过的恐惧。”泪水从莫尼奥的两眼涌出,沿脸颊流下。“我只感到幸运,不必像他那样去作决定……我会很满足于当一个跟班。” “我触摸过他。”赫娃轻声说。 “那么你也知道?”莫尼奥问。 “我没看见,但我知道。”她答。 莫尼奥低声说道:“我几乎为此而死。我……”他颤抖了一下,接着抬头望着艾达荷。“你不能……” “你们都去死吧!”艾达荷大吼一声,转身冲出房间。 赫娃盯着他的背影,表情十分痛苦。“哦,邓肯。”她细声说。 “你看见了吗?”莫尼奥问,“你错了。不管是你还是鱼言士都降不住他。而你,赫娃,你反而在毁他。” 赫娃一脸痛苦地转向莫尼奥。“我不会再见他了。”她说。 对于艾达荷,走向寓所的这段路成为他记忆里少有的艰难时刻。他竭力把面孔想象成能掩盖内心动荡的塑钢面罩,不能让旁边的任何一名卫兵看出自己的痛苦。他不知道大部分卫兵都能准确地猜到他的情绪,并产生同情。她们每一个都仔细地对邓肯们的简报做过功课,知道如何判断他们的心理。 快到寓所时,艾达荷遇上内拉正慢慢地从对面走来。她那犹豫不决、若有所失的神情让艾达荷收住脚步,连自己的心事也暂时忘记了。 “‘朋友’?”他在离她几步远时打了个招呼。 她瞧过来,从那张四方大脸明显可以看出,她是突然间认出他来的。 这个女人真是怪模怪样的,他想。 “我不再是‘朋友’了。”她说着与他擦身而过,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艾达荷转动脚跟,盯着她渐远的背影——那副壮实的肩膀,那一大堆肌肉缓缓移动的感觉,吸引着他的目光。 生育这个人是什么目的呢?他暗想。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他自己的问题重又涌了上来,比先前更加揪心。他迈了几步来到门口,走入房间。 进到屋内,艾达荷在身体两侧捏紧拳头,站了片刻。 我与任何时代都脱离了关系,他想。奇怪的是,这并没有给他一种解放感。他明白,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将会淡化赫娃对他的爱。她会看不起他。不久之后她就会把他看作是一个完全受情绪摆布的坏脾气小傻瓜。他能感觉到自己正从她心目中渐渐消失。 还有那个可怜的莫尼奥! 对这位卑顺的总管所奉行的原则,艾达荷有了大致的了解。义务与责任。当一个人面临艰难抉择时,这是一个多么安全的避风港。 我曾经也是那样,他想,不过那是另一条生命,另一个时代。 沙丘4:沙丘神帝_41 邓肯们有时会问我是否理解历史上异族的思想。假如我理解,为什么不能给出解释?邓肯们认为,知识只存在于具体事实中。我试着告诉他们所有语词都是具有可塑性的。语词一经说出就开始变形。植根于某语言的思想只能由该语言来表达。这就是“异族”一词的核心意义。它已经开始变形了,看到了吗?对于异族之语,转译即扭曲。我此时说的加拉赫语就是一种自我强化之物。它是一个外部参照系、一套特殊系统。任何系统都潜藏着危险。一套系统包含其创造者的未经检验的理念。你一旦采用一套系统,接受其理念,你也就进一步增大了它变易的阻力。这是否有助于我向邓肯们解释,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啊!不过邓肯们相信一切语言都为我所有。 ——《失窃的日记》 整整两天两夜赛欧娜没有遮上面罩,每呼一口气都要损失一点珍贵的水分。赛欧娜早把父亲的教诲忘到九霄云外了,而弗雷曼人养成遮面罩的习惯是因为打小就受大人的耳提面命。第三天早晨,万里平沙,寒风呼啸,两人歇在一块岩石的背阴处,雷托终于提醒她说:“珍惜你的每一次呼吸,它会带走生命所需的体温和水分。” 他知道,他们还要在沙海里待上三个白天、走上三个夜晚,才能抵达水源。此时已是从小帝堡出发后的第五个上午。昨夜他们进入了浅飘沙区——没有沙丘,但前方能望见沙丘,甚至还能看见残余的哈班亚山脊,只要面朝正确的方向,就能见到远方那条断断续续的细线。现在赛欧娜只在需要把话说清时才拿下蒸馏服面罩。她露出的嘴唇已发黑渗血。 她渴到绝望了,当他用感官探了探周围环境后这样想,她离危机时刻不远了。感官告诉他,在这沙海的边缘地带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天刚破晓,曙光照出了一块块沙尘反光屏,在永不止歇的狂风中忽上忽下,扭动弯曲。他的听觉滤除风声后,还能接收到其他声音——赛欧娜起起伏伏的呼吸声、一坨沙子从附近岩石上撒落的声音、他自己的庞大身躯与浅沙层摩擦的声音。 赛欧娜把面罩摘到一边但并没有松手,以便快速戴上。 “还要多久才能找到水?”她问。 “三晚。” “没有近一点的路了?” “没有。” 她开始领会弗雷曼人谈论要事时言简意赅的好处了。她贪婪地从积存袋里吸了几滴水。 雷托读出了她的肢体信息——这是弗雷曼人临死前的常见动作。赛欧娜充分体会到了祖先们共有的一种感受——帕提耶,垂死之渴。 她的积存袋里仅剩的几滴水也没了。他听到了她的吸气声。她戴好面罩,闷声说:“我挺不过去,是吗?” 雷托望着她的眼睛,看到了将死者特有的澄澈,一个人在其他状态下很难达到这种通透。生存所必需的那部分被放大了。是的,她深深进入了泰达赖阿格利米,即能让人开窍的痛苦状态。不久后,她就必须要作那个最终决定,虽然她自以为已经作过了。雷托从种种迹象看出,现在她尤其需要善待。他必须真诚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因为每个问题都隐含着一种判断。 “是吗?”她又问一遍。 她绝望中还残存一丝希望。 “一切都是未知数。”他说。 这句话让她陷入了无望。 雷托本不想如此,但他知道这种情况时常发生——一个正确的却又模棱两可的回答往往会勾起对方心底的恐惧。 她叹了口气。 她又从面罩下发出闷闷的声音,来试探他:“我在你的育种计划里有特殊目的。” 这不是一句提问。 “人人都有目的。”他说。 “但你要我心甘情愿地立约。” “的确如此。” “你清楚我痛恨与你有关的一切,你又怎么能指望我跟你立约呢?诚实点吧!” “立约包含三个基础:愿望、事实和怀疑。跟表述是否准确与诚实关系不大。” “请别和我争。你知道我快要死了。” “我正是因为太尊重你,才不会和你争。” 他稍稍抬起前节部位,探了探风。风里已携有白天的暑热,但也卷裹着太多湿气,让他不舒服。他意识到,自己越是下令控制气候,需要控制的因素就越多。越绝对,就越不明确。 “说好不和我争,可……” “争论会关闭感知之门。”他说着将身体降到地面。“争论总是掩盖着暴力。时间一长,争论就会演变成暴力。而我对你毫无暴力的意图。” “愿望、事实和怀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愿望将立约人聚在一起。事实为各方划定对话的边界。怀疑圈定问题的范围。” 她走到他一米以内,直视他的脸。 多么奇怪啊,他想,憎恨可以跟希望与敬畏融合得这么充分。 “你能救我吗?” “有一个办法。” 她点点头,他知道她的思维跳跃到了一个错误的结论。 “你想用这个换取我立约!”她愤愤地说。 “不。” “如果我通过了你的考验……” “这不是我的考验。” “那是谁的?” “它源于我们共同的祖先。” 赛欧娜在冰冷的岩石上找了个地方一坐,一声不吭,她还不准备借他暖和的前节部位歇一歇。雷托似乎能听见堵在她嗓子里的细声尖叫。现在,她的疑问正在酝酿中。她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符合自己心中勾勒的终极暴君形象。她抬头看他,眼里再次现出他刚才见过的那种惊人的澄澈。 “你为什么要干这些事?” 问题已经圈定。他说:“因为我需要拯救人。” “什么人?” “我下的定义比任何人都宽泛得多——比自以为定义过‘人类’的贝尼·杰瑟里特还要宽泛。我指的是人类的永恒血脉,无论你怎么定义人类。” “你想告诉我……”她的嘴巴干得说不出话。她想聚一点唾液。他看到她的嘴巴在面罩底下直动弹。不过她的问题已经很明确了,他没有等她继续开口。 “要是没有我,现在一个人都剩不下,不管什么人。人类灭绝之路的可怕程度,你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你自以为是的预言。”她嗤之以鼻。 “金色通道仍然开启着。”他说。 “我不相信你!” “因为我们不平等?” “是的!” “但我们是相互依赖的。” “你需要我什么?” 啊,这是自我定位不明的年轻人发出的逼问。他感觉到相互依赖的秘密关系所隐含的力量了,因而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来。人一有依赖,就会变得软弱。 “你就是金色通道。”他说。 “我?”声音轻如耳语。 “你读过从我这儿偷的日记。”他说,“里面有我,可你在哪儿?看看我已经创造的东西,赛欧娜。而你,你只能创造你自己。” “空话,又是耍花腔的空话!” “受人崇拜我并不痛苦,赛欧娜。我痛苦的是永远不被理解。也许……不,我不敢寄希望于你。” “为什么写那些日记?” “是一部伊克斯设备记录的。这些日记应该在遥远的未来被人们发现,并引发思考。” “伊克斯设备?你违反圣战禁令!” “这里面也是有教训的。这类设备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有了它们,我们不动脑就能干的事变多了。不动脑子干的事——其实非常危险。看看你,在沙漠里走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想到要戴上面罩。” “你可以提醒我的!” “那只会增加你的依赖性。”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我来领导你的鱼言士?” “你是厄崔迪女人,足智多谋,又能独立思考。你只忠于自己所见的事实。生育你、训练你都是为了让你当领袖——这意味着完全独立。” 大风卷起两人周围的沙尘,她掂量着他的话。“要是我同意,你会救我?” “不。” 她满以为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听到这个字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此时,风渐渐缓下来,露出远至哈班亚山脊残体的一整片沙丘景观。气温骤降,这股寒冷能像最烈的阳光那样夺去身体水分。雷托的一部分意识探测到这是气候控制系统出现的波动。 “不?”她既迷惑又恼怒。 “我不跟自己必须托付的人做残酷的交易。” 她慢慢摇头,但始终盯着他的脸。“怎么样才能让你救我呢?” “怎样都不能让我救你。我不会对你做的事,难道你可以对我做吗?相互依赖可不是这样的。” 她的肩膀软塌下来。“既然我不能和你做交易,又不能强迫你……” “那么你必须另找出路。” 意识爆炸的那一瞬真了不起,他想。赛欧娜的表情暴露了一切。她死死瞪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完全进入他的思想。她被面罩蒙住的声音已经生出了新的力量。 “你会让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甚至包括所有弱点?” “你会利用我的慷慨来对付我吗?” 晨光刺眼地照在她脸上。“我什么也不承诺!” “我也不需要。” “不过要是我开口,你会给我……水的吧?” “那不光是水。” 她点点头。“我是厄崔迪人。” 鱼言士没有放弃对厄崔迪基因特有的敏锐度的培养。赛欧娜知道香料从哪儿来,会对自己产生什么作用。鱼言士学校里的老师从来没让雷托失望过。赛欧娜干粮里添加的少量美琅脂也让她更加敏感。 “我的脸旁有一些卷曲的小皮褶。”他说,“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弄其中一片,会分泌出几滴富含香料萃取物的液体。” 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醒悟。记忆在跟她说话,尽管她还不知道这是记忆。在她之前,一代又一代厄崔迪人不断提高着自身的敏锐度。 虽然干渴至极,但她并没有立即照办。 为了让她安心渡过危机,他讲起弗雷曼孩子常在绿洲边上用棍子挖出沙鲑,刺激它们泌出水分,喝了之后能迅速恢复活力。 “可我是厄崔迪人。”她说。 “这一点《口述史》有如实记述。”他说。 “也许会毒死我。” “这就是考验。” “你想把我变成纯粹的弗雷曼人!” “否则我离开后你怎么教导后代在这里生存?” 她摘下面罩凑近他,直到两张脸仅距一掌之宽。她举起一根手指,碰了碰他那顶“皮风帽”的一片卷褶。 “轻轻拨。”他说。 然而她的手指所遵从的指示并不是来自雷托,而是自己的内心。她的手指做出了准确的动作,同时勾起了雷托的记忆,这是在无数孩子之间流传的经验……海量的知识和谬误就是这样留存下来的。他把脸转到底,斜视着她近在眼前的面孔。皮褶边缘凝起淡蓝色液滴,散发出浓浓的肉桂味。她凑近液滴。他看见她鼻子边上的毛孔和饮水时蠕动的舌头。 不一会儿她就挪开了脑袋——没有解足渴,但谨慎与怀疑促使她适可而止,莫尼奥当初也是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女。 “多长时间起效?”她问。 “已经起效了。” “我是说……” “一分钟左右。” “这件事我不亏欠你什么!” “我不会要你的回报。” 她遮上面罩。 他看见她的眼睛渐渐变得朦胧而遥远。她自说自话地敲敲他的前节部位,要他用身体做一张暖和的“吊床”。他照办了。她把自己安顿进这道舒服的弧线里。他的头要低得很低才能看见她。她眼睛还睁着,不过已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了。她猛地抽搐一下,像临死的小动物那样哆嗦起来。他了解这种体验,可什么忙也帮不上。祖先们不会留在她的意识里,但她的所见、所闻、所嗅都将永远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在那里,猎杀机器已经启动,空气中弥漫着血液和内脏的腥味,人们瑟缩在地道里已知逃生无望……而机器一直在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她到处寻找,到处都一样——哪里都没有出口。 他觉得她的生命正在退潮。跟黑暗斗,赛欧娜!厄崔迪人就是干这个的。他们为生存而战。现在她正在为他人的生命而战。然而,他感到她的生命力在熄灭……流失的速度十分可怕。她往黑暗中扎得越来越深,比以往任何人都要深。他把前节部位当成摇篮,轻轻摇晃起她来。或许是这个动作,或许是一缕不灭的意志,也可能是两者结合的作用,情况终于有了好转。中午过后,她的身体颤抖着进入了接近正常睡眠的状态。只是偶尔会猛吸一口气,表明幻象带来的震撼。他左右轻摇着她。 她还能从黑暗深处回来吗?他感觉到生机勃勃的回应,便放下心来。这就是她的力量! 黄昏之前,她蓦地平静下来,呼吸节奏也变了,她醒了,两眼突然睁开。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从“吊床”上翻下来,背对着他沉思默想了近一小时。 莫尼奥当初也是这个动作。这是厄崔迪人的新姿态。在他俩之前,有些受考验者的反应是冲着他大吼大叫。还有人一面瞪着他一面跌跌撞撞往后退,他不得不蠕动身躯擦着砾石跟上去。另有些人干脆蹲下来瞧着地面。没有人背对着他。雷托将这种新姿态当作希望的征兆。 “我的家族根深叶茂,对此你已经有点概念了。”他说。 她转过身来,紧抿嘴唇,但没有与他对视。然而他能看出来,她已经接受了一个极少有人能明白的事实:他集万众于一身,使全人类都成了他的家族。 “你本可以在禁林里救我朋友的。”她恼恨地说。 “你本来也能救他们。” 她怒视着他,捏紧两只拳头顶住太阳穴。“可你知道一切!” “赛欧娜!” “难道我必须以那种方式来领悟吗?”她低声问。 他默然不语,迫使她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她必须认识到他的主导思维是弗雷曼式的;还要知道,捕食者会死跟着任何留下踪迹的猎物,一如天启幻象里的猎杀机器。 “金色通道,”她轻声说道,“我能感觉到它。”又瞪着他说:“它太残酷了!” “生存总是残酷的。” “他们没地方躲,”她小声说,接着拔高音量,“你对我干了什么?” “你企图成为弗雷曼式的反叛者。”他说,“可弗雷曼人对沙漠里的蛛丝马迹有超强的识别能力,连纵横交错、肉眼很难看清的风路都能分辨出来。” 他看到她开始悔恨了,脑海里浮现出已故战友的形象。他知道她马上就要生出负罪感,并冲他发火,因而赶紧说:“假如我只是召你来说一说,你会相信吗?” 她几乎被悔恨压垮了,嘴巴在面罩底下大张着不住喘息。 “你的沙漠生存还没完成。”他提醒道。 慢慢地,她止住了颤抖。他在她头脑里预设的弗雷曼本能起到了应有的平复情绪的作用。 “我能活下去。”随后她又盯着他的眼睛说,“你透过我们的情绪来读心,是不是?” “情绪引燃思想。”他说,“我能分辨由情绪引起的极小行为差异。” 他看到她又惧又恨地接受了这个全裸思维的现实,就像当年的莫尼奥。问题不大。他探了探他们前方的未来。是的,她能活着走出他的沙漠,因为他旁边有她留在沙地里的足迹……但看不到她本人。在她的足迹前方,忽地冒出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白。而安蒂克的垂死呼号在他的预知意识里……在蜂拥进攻的鱼言士中间回荡着! 马尔基要来了,他想,又要见面了,我和马尔基。 雷托睁开眼睛,看见赛欧娜还在瞪着自己。 “我还是恨你!”她说。 “你恨的是捕食者不可或缺的残酷性。” 她带着得意洋洋的恶意说道:“但我还看到了一件事!你没能跟上我的路!” “所以你必须育种,保护好这条路。”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开始下雨了。天空骤然阴云密布,同时大雨倾盆而下。尽管雷托先前已感觉到气候控制的波动,却未料到有此突然袭击。他知道沙厉尔有时会降雨,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寥寥几个水坑太阳一露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多数时候,雨水连地面都碰不到,仿佛幻影一般,落到沙漠上方的高温大气层里就已蒸发干净,随风散尽。然而,这一场大雨却把他淋了个透。 赛欧娜拉下面罩,抬起脸贪婪地迎上雨水,连雷托那儿发生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当第一阵雨水钻入沙鲑交叠的缝隙时,他一下子僵住了,极度痛苦中把自己蜷成一个球。来自沙鲑和沙虫的两股相反的作用力为“痛楚”一词赋予了新含义。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撕裂。沙鲑有亲近水、锁封水分的冲动,而沙虫只觉得死神降临了。雨滴落在哪里,哪里就喷出一团青烟。他的体内“工厂”开始制造纯正的香料萃取物了。一缕缕青烟从他身下的水洼升起。他不停地扭动着,呻吟着。 乌云飘远了,赛欧娜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正乱作一团。 “你怎么了?” 他没法回答。雨虽然停了,但石头上还沾着水,身下到处都是水洼。没地方可躲。 赛欧娜看见他身上凡沾水之处都在冒青烟。 “是水!” 右侧不远处有一块不高的凸地没有积水。他忍痛朝那边挣扎过去,每压过一处水洼都要发出哀鸣。当他终于翻上这片近乎干燥的凸地时,痛苦才渐渐平息,他发现赛欧娜就站在正对面。她假装关切地试探道:“水怎么会伤着你?” 伤着?真轻描淡写!但她的问题无法回避。她现在知道得够多了,只要想找就能找到答案。他迟疑了一下,开始解释沙鲑和沙虫各自与水的关系。她默默地仔细听着。 “可你自己还挤了点儿水给我……” “香料起到了隔绝的作用。” “那你为什么不坐车就来这儿冒险?” “躲在帝堡或车子里算不得弗雷曼人。” 她点点头。 他看到她眼里重新燃起叛逆之火。她不必怀有负罪感或依赖感。她再也不能不相信他的金色通道了,但这有什么区别呢?他的残暴行为仍旧不可饶恕!她可以拒绝他在大家族里占有一席之地。他不属于人类,跟她截然不同。而且她已经掌握了毁灭他的秘密!用水包围他,毁掉他的沙漠,挖一条制造痛苦的水沟把他圈在里面。她觉得只要避开他就能瞒住自己的想法吗? 我能怎么办?他想,她必须活下去,而我又不能对她下手。 既然他已经大致了解了赛欧娜的本性,何不轻轻松松丢下一切,一头沉入自己的思想中去呢?只活在自己的回忆里,多么诱人哪,但他的孩子们还需要再上一堂示范课,才能使金色通道避开最后的威胁。 多么痛苦的决定!他对贝尼·杰瑟里特又生出了新的同情。他现在面临的两难处境类似于她们当初面对穆阿迪布时的情形。她们同样无法控制育种计划的最终目标——我的父亲。 好朋友们,再接再厉,向缺口冲去吧!他在心里装模作样地念起了这句台词,差点苦笑出来,不过还是忍住了。 沙丘4:沙丘神帝_42 只要进化的代数足够多,捕食者就能促使被捕食者发生适应性变异,而此类变异又会通过反馈机制改良捕食者,继而再度影响被捕食者……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许多强大力量亦是如此,包括宗教在内。 ——《失窃的日记》 “陛下命我通知你,你女儿还活着。” 内拉垂眼望着办公桌对面埋在一大堆便笺、文件和通信设备里的莫尼奥,用单调的声音传达了这条消息。 莫尼奥双掌紧紧合十,盯着桌上的宝树镇纸在斜阳下扯出的长长阴影。 他问道:“两个人都回帝堡了?”但并没有抬头去看那副以标准立正姿势站在面前的粗壮身形。 “是的。” 莫尼奥朝他左侧的窗户望出去,沙厉尔地平线上悬着铁板一般的黑幕,狂风贪婪地席卷着每一座沙丘顶上的沙粒,但这些他都视而不见。 “先前我们商量过的那件事呢?”他问。 “已经安排妥了。” “很好。”他挥手示意她退下,但内拉站着没动。莫尼奥颇感意外,定睛看她,自打她进门这还是第一次。 “我必须参加这场——”她咽了口唾沫,“婚礼吗?” “这是圣上的命令。你将成为唯一一个佩带激光枪的人。这是一种荣誉。” 她依然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莫尼奥头顶上某个地方。 “嗯?”他提醒。 内拉突出的大下巴抽了一下,说:“他是神,我是凡人。”她脚跟一旋出了办公室。 莫尼奥模模糊糊感觉到这个大块头鱼言士有什么心结,但他的心思还是禁不住落到了赛欧娜身上。 她和我一样挺过来了。现在赛欧娜已经从内心感觉到金色通道正在延伸。就像我当初那样。他并没有从中获得一种心灵相通之感,也没有觉得自己与女儿离得更近了。这是一个负担,必然会束缚她的叛逆天性。没有一个厄崔迪人会反对金色通道。雷托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莫尼奥想起自己高举反旗的那些日子。每晚都换一张床,永远停不下奔跑的脚步。痛苦的往事像蛛网般粘在脑子里,不管费多少劲去忘却都无济于事。 赛欧娜已经被关进了笼子,跟我一样,跟可怜的雷托一样。 暮钟敲响,打断了他的思路,也点亮了办公室灯光。他低头看看尚未完成的神帝与赫娃·诺里的婚礼筹备工作。要干的事太多了!过了一会儿,他按呼叫铃,吩咐待命的鱼言士助手倒杯水,再传邓肯·艾达荷到办公室来。 她很快端水过来,把杯子放在桌上莫尼奥左手边。莫尼奥看到几根擅弹琵琶的细长手指,但没有抬眼看她本人。 “我派人去请艾达荷了。”她说。 他点点头,继续工作。他听到她离开,这才抬起头来喝水。 有些人活着就像夏天的飞蛾,他想,而我却扛着永远也卸不下的重负。 水喝起来寡淡无味,让他心生倦意,感到浑身乏力。他眺望着沙厉尔渐暗的余晖,觉得按常理应该欣赏这美景的,然而自己只是在想光线变化符合自然规律。对此我无能为力。 夜幕降临后,办公室照明亮度自动提高,这有助于保持思维清晰。他觉得已充分准备好接待艾达荷了。得教教这位什么是当务之急了,马上就教。 办公室门开了,还是那名助手。“您现在用餐吗?” “等一会。”她刚要退下,莫尼奥抬抬手,“门开着好了。” 她皱了皱眉。 “你练你的琴。”他说,“我想听听。” 她有一张嫩滑、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如阳光般灿烂。她转身离去时嘴角还挂着笑意。 少顷,他听到外间响起琵琶声。没错,这个年轻的助手有天赋。低音弦急拨宛如雨点敲打屋顶,中音弦轻声相和。也许有一天她能再上一个台阶去弹巴厘琴。他听出了曲音:那是低沉的秋风簌簌之声,来自一颗不知沙漠为何物的遥远星球。琴音宛如天籁,伤感而悲悯。 这是笼中人的悲泣,他想,关于自由的记忆。这种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难道自由总是离不开反抗吗? 琵琶声息,传来低低的话语声。艾达荷走进办公室,莫尼奥的目光迎了上去。一缕光线使莫尼奥产生错觉,仿佛艾达荷戴着一张鬼脸面具,只露出深凹的眼睛。艾达荷自顾自往莫尼奥对面一坐,错觉消失了。只是又一个邓肯而已。他换了没有徽记的普通黑制服。 “我正在问自己一个特别的问题。”艾达荷说,“很高兴你传我。我也想问问你。莫尼奥,我的前任没有吸取什么教训?” 莫尼奥一怔,坐直身子。好一个非典型邓肯问题!特莱拉人会不会真的在这一个身上藏了点特别的东西? “这话从何而来?”莫尼奥问。 “我一直像弗雷曼人那样思考。” “你不是弗雷曼人。” “比你想的更接近。斯第尔格耐布曾经说过,我可能天生是弗雷曼人,只是来沙丘星之前连我自己都蒙在鼓里。” “你像弗雷曼人那样思考,怎么了?” “你应该记得一句话:不愿与之共亡的人,亦不可为伍。” 莫尼奥把手掌按在桌面上。艾达荷脸上露出狼一般的微笑。 “那你来这 儿干什么?”莫尼奥问。 “我猜你也许是个好伙伴,莫尼奥。我问自己为什么雷托会把你当成最亲密的心腹。” “我通过了考验。” “和你女儿一样?” 他已经知道他俩回来了。说明有几个鱼言士会向他通风报信……要么就是神帝召见过邓肯……不可能,否则我会知道的。 “考验永远不一样。”莫尼奥说,“给我的安排是独自走进一座洞穴迷宫,随身只带一袋干粮和一小瓶香料萃取物。” “你选了哪个?” “什么?哦……如果你接受考验就会知道。” “其实我不了解那个雷托。”艾达荷说。 “我没跟你说过这事吗?” “其实你也不了解那个雷托。”艾达荷说。 “因为他是这个宇宙有史以来最孤独的人。”莫尼奥说。 “别跟我耍情绪上的花招博同情。”艾达荷说。 “情绪花招,是的,很好。”莫尼奥点点头,“神帝的情绪就像一条河——没有阻碍时波澜不兴,遇到一点点阻碍就会泛起泡沫和浪头。他是不可阻挡的。” 艾达荷环视亮堂堂的办公室,随后把目光投向黑魆魆的夜空,想到外面某处流淌着已驯服的艾达荷河。他把视线转回莫尼奥,问道:“关于河流你知道些什么?” “在我年轻时,他派我外出公干,我竟把生命托付给一条船,先是漂浮在河上,而后又漂到前后看不见岸的海上。” 说话间,莫尼奥突然觉得触及了一条指向雷托某些深层真相的线索。这种感觉让莫尼奥陷入了沉思,他回忆起那颗遥远的星球,那片茫茫的大海。旅途头一晚起了一场风暴,轮船深处不知从哪里传来费力的引擎声,吭哧吭哧吭哧吭哧,令人烦躁不安。他在船长的陪同下站在甲板上,注意力一次次被引擎声吸引,而墨绿色的海浪也一波波如山崩般压过来。船体的每一次坠落,都像一记重拳捣入大海。轮船发疯般上下狂颠,浸得透湿。恐惧压得他肺疼。轮船无数次俯冲进企图摧毁他们的海水之中——坚硬的海面不停炸起白色水花,砸在甲板上,一小时又一小时,一片海域又一片海域…… 这一切都是指向神帝的线索。 他既是风暴,又是船。 莫尼奥盯着坐在对面的艾达荷。在办公室的冷光下,此人没有一丝不安,只有一腔渴望。 “你不打算帮我弄清其他邓肯·艾达荷没有吸取什么教训咯?”艾达荷说。 “我会帮你。” “那么是什么教训我始终没有吸取呢?” “如何信任。” 艾达荷把自己推离桌子,瞪着莫尼奥,用粗哑的嗓音说道:“我要说我信任过头了。” 莫尼奥不依不饶:“可你是怎么信任的?” “你是什么意思?” 莫尼奥把手搁在大腿上。“你选择男性伙伴,只看他们能不能站在你所谓正义的一边去战斗和牺牲;你选择女性伙伴,只看她们能不能与你的阳刚标准形成互补。你听不得不同意见,即便是善意的。” 办公室门口有动静。莫尼奥抬头正见赛欧娜往里走。她停下脚步,一手撑在胯部。 “哈,父亲,又是你那套老把戏,我看出来了。” 艾达荷连忙转头看她。 莫尼奥仔细打量她,寻找变化的迹象。她洗过澡,换上了新制服——鱼言士指挥官的黑金双色军服,但脸和手暴露了她在沙漠里经历的磨难。她瘦了,颧骨凸了出来。药膏遮不住嘴唇上的裂口。双手静脉隆起。她的目光似已饱经沧桑,而表情就像嚼过苦药渣。 “我听你们两个在聊。”她说。她把手从胯部放下,往里走了一点。“你怎么敢提善意,父亲?” 艾达荷注意到她那身军服。他努嘴思忖起来。鱼言士指挥官?赛欧娜? “我了解你吃的苦头。”莫尼奥说,“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 “真的吗?”她又上前几步,站在艾达荷身边。艾达荷依然不解地盯着她。 “我非常高兴看到你活下来了。”莫尼奥说。 “看到我安然无恙地被神帝收编,你不知有多得意吧?”她说,“你有了个孩子,可等了太久才正眼瞧她!看看我现在有多成功。”她慢慢转了一圈展示自己的军服,“鱼言士指挥官。光杆儿司令,但毕竟是司令。” 莫尼奥克制着用公事公办的冷静语气说:“坐下。” “我喜欢站着。”她朝下看着艾达荷仰起的脸,“啊,邓肯·艾达荷,给我分配的伴侣。你不觉得有意思吗,邓肯?圣上说迟早要把我安排进鱼言士的领导层。在此之前,我有个勤务兵。你认识一个叫内拉的人吗,邓肯?” 艾达荷点点头。 “真的?我倒好像不认识她。”赛欧娜望向莫尼奥,“我认识她吗,父亲?” 莫尼奥耸了耸肩。 “可你刚才还提到信任,父亲。”赛欧娜说,“位高权重的莫尼奥信任谁呢?” 艾达荷转脸看总管有什么反应。他看上去正强忍着不发作。是生气吗?不……是别的。 “我信任神帝。”莫尼奥说,“我要把他的愿望传达给你们俩,希望这能让你们明白点什么。” “他的愿望!”赛欧娜奚落道,“听 到了吗,邓肯?神帝的谕令现在改叫愿望了。” “你直说吧。”艾达荷说,“我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没的选择。” “你始终有选择。”莫尼奥说。 “别听他的。”赛欧娜说,“他有的是花招。他们想叫我俩投入彼此的怀抱,多生养些跟父亲差不多的人出来。你的后代,我的父亲!” 莫尼奥脸色变白。他双手紧紧抓住桌沿,身子朝前倾。“你们两个都是蠢货!但我会想办法挽救你们的。你们自己破罐子破摔,我却不能撒手不管。” 艾达荷看见莫尼奥面颊颤动、目光如炬,意外地有所触动。“我不是他的种男,但我听你的。” “永远不靠谱。”赛欧娜说。 “住嘴,女人。”艾达荷说。 她自上而下怒视艾达荷的头顶。“别跟我这么说话,否则我会把你的脖子绕在你脚腕上!” 艾达荷愣了一下,刚要转身。 莫尼奥扮了个苦相,挥手示意艾达荷坐着别动。“我提醒你,邓肯,她干得出来。连我都不是她对手,没忘记你对我动手那次吧?” 艾达荷快速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说:“该说什么你就说。” 赛欧娜往莫尼奥的桌子边上一坐,朝下看着两个人。“这样就好多了。”她说,“让他说,不过别听。” 艾达荷紧紧抿住嘴唇。 莫尼奥松开抓着桌沿的手,往后一靠,看看艾达荷,又望望赛欧娜。“神帝和赫娃·诺里的婚典我差不多安排好了。婚礼期间我希望你们两个避一避。” 赛欧娜疑惑地瞧着莫尼奥。“这主意是你的还是他的?” “我的!”莫尼奥回瞪着女儿,“你没有荣誉感和责任感吗?跟他在一起你什么也没学到吗?” “哦,你学到的我都学到了,父亲。我给出了承诺,也会兑现。” “那么你会统率鱼言士咯?” “要看他什么时候把指挥权交给我。你知道,父亲,他比你可狡猾多了。” “你要把我们支到哪儿去?”艾达荷问。 “那也得我们先同意。”赛欧娜说。 “沙厉尔边上有个保留地弗雷曼人的小村庄,”莫尼奥说,“叫托诺。这个村子条件还不错,有山墙遮阴,山墙另一边是条河。村里有口井,吃得也挺好。” 托诺?艾达荷好奇起来。这名字听上去耳熟。“去泰布穴地要经过一个托诺盆地。”他说。 “而且长夜漫漫,没有娱乐活动。”赛欧娜说。 艾达荷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要我们配种,去迎合虫子的意思。”她说,“虫子需要我肚子里怀上宝宝,生出来好供他折腾。想让我干这事除非他死了!” 艾达荷呆呆地看着莫尼奥。“要是我们不去呢?” “我想你们会去的。”莫尼奥说。 赛欧娜嘴角抽搐了一下。“邓肯,你见过这种沙漠小村吗?没设施,没……” “我见过泰伯村。”艾达荷说。 “我敢说跟托诺村一比它就是大都市。我们的神帝不会在一堆泥房子中间举办婚礼的。哦,不。托诺村就是一堆泥房子,什么便利设施也没有,跟原始弗雷曼人的住地差不多。” 艾达荷盯着莫尼奥说道:“弗雷曼人不住泥屋。” “谁管他们在哪儿搞膜拜把戏。”赛欧娜不屑地说。 艾达荷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莫尼奥。“真正的弗雷曼人只信奉一样,就是正直的品性。相比住得舒不舒服,我更关心这个。” “别指望我会让你舒服!”赛欧娜插嘴道。 “我什么也不指望你。”艾达荷说,“我们什么时候去这个托诺村,莫尼奥?” “你打算去?”她问。 “我考虑接受你父亲的好意。”艾达荷说。 “好意!”她看看艾达荷又瞧了瞧莫尼奥。 “你们马上出发。”莫尼奥说,“我已经点了一组鱼言士,由内拉带队护送你们去托诺村并安排食宿。” “内拉?”赛欧娜问,“真的?她要跟我们在一起?” “直到完婚那一天。” 赛欧娜慢慢点了点头。“那我们同意。” “别代表我!”艾达荷插了一句。 赛欧娜莞尔一笑。“抱歉。我能否恭请绝不会碰我的邓肯·艾达荷大人一同前往该原始驻地?” 艾达荷挑起眉毛朝上望着她。“你可千万别担心我会碰谁。”他又把目光转向莫尼奥。“你是出于好意吗,莫尼奥?是出于好意才把我支走的吗?” “这是个信任问题。”赛欧娜说,“他信任谁?” “我和你女儿不去也得去吗?”艾达荷追问。 赛欧娜站起身。“要么我们接受,要么当兵的把我们五花大绑押到那儿。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实际上我没选择咯?”艾达荷说。 “你有一个人人都有的选择,”赛欧娜说,“马上死还是缓一缓再死。” 艾达荷仍旧盯着莫尼奥。“你的真正目的是,莫尼奥?你不愿满足我的好奇心吗?” “好奇心让很多人活了下来,但也害死过不少人。”莫尼奥说,“我想让你活下去,邓肯。我以前从来没这样做过。” 沙丘4:沙丘神帝_43 老沙丘星几乎无处不是沙漠,收服这漫天扬尘、用水土将尘沙固着于地表,花了将近一千年时间。厄拉科斯星已有约两千五百年没见过沙尘暴了。当年一场风暴就能卷起两百亿吨沙尘,将天空蒙上一片银灰色。弗雷曼人有言:“沙漠是一名外科大夫,能切肤划肌,揭表见里。”星球和人一样都是有层次结构的,这一点显而易见。我的沙厉尔仅仅是对过往的无力缅怀。我必须成为现今的沙尘暴。 ——《失窃的日记》 “你不跟我商量就把他俩支到托诺村了?真让我意外啊,莫尼奥!你很长时间没这么有主见了。” 在昏暗的地宫中央,莫尼奥低头站在离雷托约十步远处,使尽浑身解数不让自己发抖,同时又意识到这点花招可能早被神帝看穿了。此时已近午夜,之前雷托让总管等了又等。 “但愿我没有冒犯陛下。”莫尼奥说。 “你把我逗乐了,不过也别高兴。近来,是悲是喜我已经分不清了。” “原谅我,陛下。”莫尼奥低声说。 “你在请求什么样的原谅?你总是离不开别人的评判吗?你的宇宙不能自行运转吗?” 莫尼奥抬眼望向那张可怕的“风帽脸”。他既是船又是风暴,仿佛日落之情景自生自息。莫尼奥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恐怖真相的边缘。神帝的目光钻进了他的身体,正在灼烧他、刺探他。“陛下,您想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对自己有信念。” 莫尼奥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就要炸开了。“那么我没有跟您商量就……” “你真有悟性,莫尼奥!小人物企图爬到别人头上,先要摧毁他们的信念。” 莫尼奥觉得这些话一股脑儿砸了过来,既带有责备,也隐含着坦白。他感到某种令人生畏却又总能依赖的东西正在远去。他想说点什么把它找回来,可脑子一片空白。也许问问神帝…… “陛下,只求您能说说您的想法,关于……” “我的想法转瞬即逝!” 雷托朝下盯着莫尼奥。那只厄崔迪鹰勾鼻上面的一对眼睛真古怪——节拍器似的脸型搭配了一双散漫的眼睛。马尔基要来!马尔基要来!马尔基要来!莫尼奥听到这个有节奏的声 音了吗? 莫尼奥痛苦得想大喊大叫。他原本能感觉到的依傍——已经无影无踪了!他把两只手按在嘴上。 “你的宇宙是一只二维沙漏。”雷托责怪道,“你为什么要阻挡沙子流动?” 莫尼奥放下双手,叹了口气。“您想听听婚礼的安排吗,陛下?” “别烦我!赫娃在哪儿?” “鱼言士正在帮她准备……” “你跟她商量过婚礼的安排了吗?” “是的,陛下。” “她没意见?” “是的,陛下,但她怪我安排的环节只重数量不重质量。” “这不是一针见血吗,莫尼奥?她有没有看出鱼言士的不安?” “我想有,陛下。” “我结婚这件事让她们不太平了。” “所以我把邓肯支开了,陛下。” “当然是这样,赛欧娜也跟他……” “陛下,我知道您考验过她,她……” “她和你一样深切地感知到了金色通道,莫尼奥。” “那我为什么还怕她,陛下?” “因为你把原因看得比什么都重。” “可我恰恰不知道自己害怕的原因!” 雷托微微一笑。这就好比在一座无限大的露天剧场里玩透明骰盅。莫尼奥的情感只在这个迷你舞台上有精彩表演。他从没发现自己离台沿有多近! “莫尼奥,你为什么总是从连续的整体中孤立出一个个现象?”雷托问,“当你看到一道光,你会特别留意光谱中的某一种颜色吗?” “陛下,我不明白!” 雷托合上眼睛,想起他曾无数次听过这句呼喊。呼喊者的面孔层层叠叠地混淆在一起。他睁开眼把它们统统抹去。 “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看着这些颜色,它们就不会走向死亡,即使你死了也不会,莫尼奥。” “这些颜色是什么,陛下?” “连续性、永恒、金色通道。” “可您能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陛下!” “因为你不愿去看!” 莫尼奥把下巴低到胸口。“陛下,我知道您进化得比我们快,所以我们 崇拜您……” “该死,莫尼奥!” 莫尼奥猛地抬头,惊恐地盯着雷托。 “当世俗权力超越宗教,文明就会崩塌!”雷托说,“你为什么看不出来?赫娃就看得明白。” “她是伊克斯人,陛下。也许她……” “她是鱼言士!天生就是,她生下来就是为了献身于我。不!”莫尼奥刚要开口,就被雷托抬起一只小手制止了,“鱼言士心里不太平,因为我管她们叫过新娘,而现在,她们看到一个没受过赛艾诺克训练的陌生人比自己知道得还要多。” “这怎么会,陛下,您的鱼……” “你说什么?每个人总会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应该干什么。” 莫尼奥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什么也没说。 “小孩子都是明白事理的。”雷托说,“只是大人会把他们弄糊涂,搞得他们把已经明白的也给藏起来,最后连自己都蒙在鼓里了。莫尼奥!释放你自己!” “陛下,我做不到!”莫尼奥撕心裂肺地喊出这句话,并痛苦地颤抖起来,“我没有您的能力、您的知识……” “够了!” 莫尼奥不说了,但身体还在发抖。 雷托柔声说道:“没关系,莫尼奥。我对你要求太高,我看出来你尽力了。” 莫尼奥慢慢止住颤抖,大口大口喘着气。 雷托说:“我的弗雷曼式婚礼有一些变动。水环不用我妹妹甘尼玛的,用我母亲的。” “用契尼夫人的,陛下?可她的水环在哪里?” 雷托在御辇上扭动庞大身躯,指了指左侧两条隧道的交会处,昏暗的灯光照着厄拉科斯星最早一批厄崔迪人的灵位。“在她的墓穴里,第一个灵位。莫尼奥,你取出水环,带到婚礼上来。” 莫尼奥注视着地宫阴暗的另一头。“陛下……这会不会有失敬意……” “你忘了,莫尼奥,谁住在我心里。”接着他用契尼的嗓音说:“我可以随意处置我自己的水环!” 莫尼奥畏惧地应道:“是,陛下。我会把水环带到泰伯村……” “泰伯村?”雷托已恢复平常的声音,“我改主意了。婚礼将在托诺村举行!” 沙丘4:沙丘神帝_44 大多数文明建立在怯懦之上。教人怯懦是教化的捷径。你淡化勇敢的标准。你削弱意志,扼制欲望,画地为牢。你为一举一动都设定条条框框。你不允许存在无序状态。你甚至教导孩子放慢呼吸频率。最终,你得到顺民。 ——《失窃的日记》 艾达荷由近处一见托诺村就惊呆了。这里就是弗雷曼人的家? 黎明时分,一队鱼言士把艾达荷与赛欧娜带出帝堡,塞进一架大型扑翼飞机,边上还停放着两架较小的护卫机。机队低速飞行了将近三小时,降落在一座扁圆形塑石机库旁。此地距托诺村近一公里远,中间隔着几座有年头的沙丘,间杂着矮灌木的瘠地草披覆在沙丘上,使其形态保持不变。他们走在下坡路上时,村庄背靠的山墙变得越来越高,直至耸入云天,相形之下,山脚下的村庄则显得越来越小。 “保留地弗雷曼人基本上没沾过星外技术。”内拉解释说,其他队员正忙着把扑翼飞机停入低矮的机库。一名鱼言士已领命小跑前往托诺村去作通报。 赛欧娜整个航程几乎一言未发,但她一直在偷偷打量内拉。 在晨光下翻越沙丘时,有那么一会儿,艾达荷试着想象自己回到了旧年月。植被底下的沙地清晰可见,沙丘之间的谷地分布着焦土、枯草和光秃秃的灌木。三只秃鹫双翅横展,翼尖揸开,在天穹盘旋——弗雷曼人称之为“高空搜索”。艾达荷本想跟身旁的赛欧娜说说秃鹫的习性。当这些食腐动物开始下降时,你才需要小心。 “我听说过秃鹫。”她冷冷地说。 艾达荷注意到她上嘴唇汗涔涔的。簇拥着他俩的其他队员散发出掺有香料味的汗味。 他不断地发现过去与现在的差别,所以老是在想象中出戏。配发给他们的蒸馏服徒有其表,并不能有效地收集身体水分。真正的弗雷曼人绝不会把生命托付给这种蒸馏服,即使是在眼下这个能闻着水源味的地方也不行。内拉的鱼言士小队走路时也不像弗雷曼人那样悄无声息,她们叽叽喳喳的好似一帮小孩子。 赛欧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他旁边,对谁都不待见。她的目光不时落在内拉的虎背熊腰上。内拉阔步走在最前,领先余者数米。 这两个女人之间怎么了?艾达荷想。内拉对赛欧娜显得忠心耿耿,不管赛欧娜说什么她都一字不漏地竖耳倾听,不管赛欧娜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吩咐她都照办……除了不会违背带他们去托诺村的谕令,内拉对赛欧娜唯命是从,尊称她为“长官”。两个人之间另有隐情,正因如此内拉才保持着敬畏之心。 终于,他们走上了通向村庄及村后山墙的下坡路。从空中俯瞰,托诺村由一片反光的矩形组成,恰好落在山墙的阴影之外。而从这儿近距离望过去,村子变成了一堆破败的小屋,闪亮的矿物颗粒和金属件凸显出墙面上的涡卷花饰——越想装点门面,越显得寒碜。最大的一所房子上竖着根金属杆,一面破破烂烂的绿旗飘在杆顶。阵阵微风把垃圾和敞口粪池的气味送进艾达荷的鼻孔。一条村中街正对着他们在植被稀疏的沙地上延伸了一段距离,露出参差不齐的路面断头。 一个穿长袍的接待团等候在插绿旗的房子附近,内拉先前派去通报的那名鱼言士也在里面。艾达荷数了数接待团一共八人,全是男性,身上所穿似是正宗的深褐色弗雷曼长袍。其中一人兜帽下醒目地系着一根绿色头带——无疑是耐布。孩子们捧着花站在一侧。后面的小巷里能看见戴黑兜帽的女人正在朝这边观望。艾达荷发现整个场面令人丧气。 “赶紧打发掉他们完事。”赛欧娜说。 内拉点点头,打头下坡走向街道。赛欧娜和艾达荷同她保持几步距离。其他人三三两两跟在后面,嘴巴已经安静下来了,她们四处张望着,毫不掩饰好奇心。 内拉走近接待团时,系绿头带的那位迎上前来,躬身致意。他的动作像老人,但艾达荷看出来他其实并不老,将近中年,两颊光润无皱纹,粗短的鼻子上没有呼吸过滤管的摩擦疤痕,还有眼睛!这双眼睛的瞳孔清晰可见,并不像香料上瘾者那样是全蓝色,而且眼珠是棕色的。弗雷曼人竟然是棕色眼睛! “我叫加伦,”那男人向站在面前的内拉自我介绍说,“是此地的耐布。谨向光临托诺村的诸位致以弗雷曼式的欢迎。” 内拉举手过肩朝站在身后的赛欧娜和艾达荷做了个手势。“客人的住处备妥了吗?” “弗雷曼人好客是出了名的。”加伦说,“都备妥了。” 艾达荷觉得这里不但气味刺鼻,声音也刺耳。右边就是那座插绿旗的房子,他从敞开的窗户望进去。厄崔迪的旗帜居然飘在这上头?里面是一间低矮的礼堂,尽头有一座贝形舞台,中央一座小讲台。他看到一排排座椅和酱紫色地毯。怎么看都是个面向观光客的娱乐表演场所。 一阵脚步拖动声把艾达荷的注意力拉回到加伦身上。小孩们绕过接待团挤上前来,用脏兮兮的手捧出一簇簇俗艳的红花。花已经蔫了。 加伦准确认出了赛欧娜军服上鱼言士指挥官特有的金滚边,就向她请示起来。 “您想观看弗雷曼仪式表演吗?”他问,“比如音乐?舞蹈?” 内拉从一个孩子手里收下一束花,嗅了嗅,打了个喷嚏。 另一个顽童把花伸向赛欧娜,睁大两眼抬头瞧着她。她看也没看那孩子就接过了花。艾达荷干脆冲着正要靠近的孩子们做了个赶人的挥手动作。孩子们盯着艾达荷犹豫了一下,随即绕开他奔向其他人。 加伦对艾达荷说:“如果您赏他们几个子儿,他们就不会来烦您了。” 艾达荷惊愕了。这就是弗雷曼孩子所受的教育? 加伦转向赛欧娜,开始介绍村子的布局,内拉在一旁听着。 艾达荷离开他们沿街道走去,发现自己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而当他回视时那些目光又都躲开了。房舍墙面上的装饰物丝毫无法掩饰这地方的破败,让他大倒胃口。他透过一扇敞开的门往礼堂内部瞧去。托诺村处处散发着不和谐,枯萎的花瓣和加伦讨好的言语都透着一股苦苦挣扎的意味。换一个时间和星球,这就是一座驴子满街跑的村子——腰上系绳子的农民会挤过来递请愿书。他能从加伦的声音里听出哭诉与哀求。这些不是弗雷曼人!这些可怜虫生活在边缘地带,竭力想抓住一点点旧年月的残羹冷炙,然而往昔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远。雷托把这里变成了什么?这些保留地弗雷曼人完全迷失了方向,只剩下苟活,鹦鹉学舌般重复着一些老话,他们不理解其中的意义,甚至连发音都不对头! 艾达荷回到赛欧娜身边,弯腰细看加伦那件褐色长袍的剪裁。为了省布料,袍子紧绷绷地箍在他身上,底下露出光滑的灰色蒸馏服,直接暴露在阳光下,真正的弗雷曼人绝不会这么干。艾达荷看了看接待团其他成员,发现他们清一色穿着布料能省则省的袍子。这也反映了他们的性格特点。穿上这种袍子动作幅度不能过大,也不能太随意。这种服装把整个群体都束缚住了! 艾达荷感到一股厌恶涌上心头,他疾步上前,一把撕开加伦的袍子,想看看里面的蒸馏服。果然不出所料!蒸馏服也是冒牌货——既无袖子,又无靴泵! 加伦朝后一退,一只手按住刀柄,这把刀别在腰带上,袍子一扯开便露了出来。“喂!你干什么?”加伦怒道,“可别乱碰弗雷曼人!” “你?弗雷曼人?”艾达荷反唇相讥,“我和弗雷曼人朝夕相处过!我和弗雷曼人一起打过哈克南人!我和弗雷曼人并肩战死过!你?你就是个冒牌货!” 加伦紧按在刀把的指关节已经发白。他问赛欧娜:“这个人是谁?” 内拉大声答道:“这位是邓肯·艾达荷。” “那个死灵?”加伦的目光重又转回艾达荷脸上,“我们从来没见过死灵。” 艾达荷觉得自己几乎控制不住要血洗这个村子了,就算为此丧命也无所谓,反正这条小命永远也死不了,一些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人还会让他复活的。我是老型号,没错!可他们连弗雷曼人都不是。 “要么拔刀,要么把手拿开。”艾达荷说。 加伦迅速移开按着刀把的手。“这不是真刀,”他说,“装饰用的。”他的口气变得热情起来,“真刀我们也有,连晶牙匕都有!都锁在展示柜里保护起来了。” 艾达荷禁不住仰头大笑。赛欧娜也笑了,但内拉显得很谨慎,其他鱼言士闻声而来,警惕地将他们围在中间。 这笑声对加伦起到了奇怪的效果。他低下头,两只手紧扣在一起,但艾达荷早已注意到这双手在发抖了。加伦再次抬起头来,从浓眉下望着艾达荷。艾达荷突然醒悟过来。加伦的自我意识仿佛被一只铁靴碾得只剩下畏惧与屈从了。此人眼睛里流露出见机行事的神情。不知何故,艾达荷想起了《奥兰治天主圣经》里的一段话。他自问:就是这些顺民会把我们慢慢耗尽再接管宇宙吗? 加伦清了清嗓子说:“邓肯·艾达荷死灵是否有兴趣亲眼看看我们的习俗和仪式,并提出宝贵意见呢?” 这哀求让艾达荷感到害臊。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会把我了解的有关弗雷曼人的一切教给你们。”他抬眼看见内拉冲他面露不悦。“我也好打发时间。”他说,“谁知道呢?也许能带回一些弗雷曼人的真材实料。” 赛欧娜说:“我们不需要玩古老的膜拜把戏!带我们去宿舍。” 内拉尴尬地低下头,眼睛瞧着别处对赛欧娜说:“长官,有件事我没敢跟您说。” “就是你必须确保我们待在这个肮脏的地方。”赛欧娜说。 “哦,不 !”内拉抬头看着赛欧娜,“你们能去哪儿?这山墙爬不上去,墙那头也只有一条河。另一边是沙厉尔。唔,不是这个……还有一件事。”内拉摇摇头。 “快说!”赛欧娜厉声喝道。 “我接到死命令,长官,不敢不服从。”内拉扫了一眼其他队员,重又望着赛欧娜说,“你和……邓肯·艾达荷必须住在一起。” “我父亲下的命令?” “长官,据说是神帝亲自下的令,我们不敢不服从。” 赛欧娜直视着艾达荷。“我们最后一次在帝堡见面时我对你的警告,你还记得吧,邓肯?” “我的手只听凭我自己的意愿,”艾达荷吼道,“而我的意愿你应该清楚得很!” 她略一点头,从艾达荷转向加伦。“在这个破地方睡哪儿不一样呢?带我们去。” 加伦的反应让艾达荷感到意外——他朝艾达荷转过脸,躲在弗雷曼兜帽里偷偷眨了眨眼,表示心照不宣,这才领着他们沿肮脏的街道走去。 是什么最直接威胁到我的统治?告诉你,是真正的先知先觉者,一个站在神面前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先知先觉的狂喜会释放出性爱般的能量——除了创造,别的一概不在乎。种种创造行为大同小异。一切都取决于所见之幻象。 ——《失窃的日记》 雷托躺在小帝堡塔楼高高的带顶阳台上,没有乘坐御辇。他克制着焦躁不安的情绪,知道这是因为与赫娃·诺里完婚的日子不得不延后了。他朝西南方向眺望着。在渐暗的地平线另一边,邓肯、赛欧娜和他们的下属已经在托诺村待了六天。 延迟婚期是我自己不好,雷托想,是我临时更改婚礼地点,可怜的莫尼奥又得重新筹备了。 当然,现在还有马尔基这件事。 这些要紧事都没法跟莫尼奥解释。雷托听见他在凌云阁正厅里来回溜达,正为自己离开婚礼筹备指挥所而担心。莫尼奥真是操心的命! 雷托望着低悬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最近的一场风暴将落日变成了暗橙色。沙厉尔以南的云层下潜伏着一场雨。在长长的沉默中,雷托一直凝视着这场没头没尾的雨。云层生自铁灰色的天幕,雨丝清晰可见。他感觉身不由己地被记忆裹住了。这种情绪很难摆脱,心中几句古诗轻轻脱口而出。 “您在说话吗,陛下?”莫尼奥的声音从雷托的近旁传来。雷托只转了转眼珠,看见这位忠心的主管正专注地等待下文。 雷托把诗句译成加拉赫语:“夜莺在李树上筑巢,可她如何与风对抗?” “这是一个问题吗,陛下?” “老问题了。答案很简单。让夜莺守着她的花。” “我不明白,陛下。” “别老说明摆着的事,莫尼奥。你这样我很烦。” “原谅我,陛下。” “我还能怎么样?”雷托端详着莫尼奥沮丧的神情,“你和我,莫尼奥,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是在演一场好戏。” 莫尼奥盯着雷托的面孔。“陛下?” “酒神巴克斯的宗教节庆仪式孕育了希腊戏剧,莫尼奥。戏剧往往起源于宗教。人们将要看到我们的精彩表演。”雷托再次转头遥望西南方地平线。 一阵风聚拢了云朵。雷托觉得应该能听见狂风扫过沙丘的声音,但凌云阁里只有泛着回音的寂静,伴着极微弱的咝咝风声。 “云。”他低声吟道,“我愿再饮一樽月光,古老的海驳船泊在脚边,薄云紧贴我幽暗的天穹,蓝灰色斗篷披在肩上,近处传来萧萧马鸣。” “陛下很烦恼。”莫尼奥说,声音里流露出的同情让雷托顿感揪心。 “过去的影子在放光,”雷托说,“它们从来没有乖乖地离开过我。我聆听乡村小镇黄昏时的钟鸣寻求抚慰,但它只说,我才是此处的声音与灵魂。” 说话间,夜幕笼罩了塔楼。四周的自动灯亮起。雷托向外远眺,云上飘浮着一弯细细的月牙,那是一号月亮,厄拉科斯星的橙色反光依稀勾勒出它的圆形轮廓。 “陛下,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莫尼奥问,“您怎么没告诉我?” “我喜欢看你吃惊的样子。”雷托说,“一艘宇航公会的驳船马上就要降落在附近。我的鱼言士会带马尔基过来。” 莫尼奥猛吸一口气,憋了一会儿才吐出来。“赫娃的……叔叔?就是那个马尔基?” “你对这件事毫无准备,所以才会惊讶。”雷托说。 莫尼奥全身打了个激灵。“陛下,您只要想保密……” “莫尼奥?”雷托的话音里带着和气的劝说口吻,“我知道马尔基给你的诱惑比谁都大……” “陛下!我从没……” “我知道的,莫尼奥。”雷托的口气依然温和,“吓唬你一下能使记忆更鲜活。不管我有什么要求你都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我能为……为陛下做什……” “也许我们不得不除掉马尔基。他是个麻烦。” “我?你要我……” “也许。” 莫尼奥咽了口唾沫:“那个圣母……” “安蒂克死了。她很得力,可惜死了。鱼言士袭击了马尔基藏身的那个……地方,那一仗打得极惨烈。” “没有安蒂克更好。”莫尼奥说。 “我理解你对贝尼·杰瑟里特的不信任,但我宁愿安蒂克别以这种方式离开我们。她待我们是忠诚的,莫尼奥。” “圣母是……” “贝尼·特莱拉和宇航公会都想知道马尔基的秘密。”雷托说,“他们见我们对伊克斯人有行动,就抢在鱼言士之前出手了。安蒂克……哎,只能拖住他们一小会儿,不过已经够了。鱼言士包围了那个地方……” “马尔基的秘密,陛下?” “假如一样东西凭空消失,”雷托说,“其中透露的信息不亚于一样东西突然出现。空荡荡的地方总是值得研究一番的。” “陛下指的是什么意思,空荡荡……” “马尔基没有死!当然我本该知道的。他消失的时候究竟去了哪里?” “从您眼里……消失,陛下?您是说伊克斯人……” “他们改进了老早给过我的一种设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改进,还将它一层套一层地掩盖起来,但我注意到了那些阴影。我感到了意外。这让我高兴。” 莫尼奥思索着这句话。一种设备能瞒住……啊!神帝有几次提到过一种东西,能隐藏他记下的想法。莫尼奥说:“马尔基带来的秘密是……” “哦,没错!但这不是马尔基真正的秘密。他心里还藏着别的,没想到我会产生怀疑。” “别的……可是,陛下,如果他们连您也瞒得住……” “现在很多人都能做到这个,莫尼奥。他们在鱼言士的军事压力下向各地逃散。伊克斯设备的秘密也就传得越来越远了。” 莫尼奥紧张地睁大眼睛。“陛下,假如有谁……” “如果他们学聪明了,就不会留下蛛丝马迹。”雷托说,“告诉我,莫尼奥,关于邓肯内拉是怎么说的?现在要向你直接汇报,她有没有抵触情绪?” “只要是陛下的命令……”莫尼奥清了清嗓子。他不明白神帝为什么刚提到蛛丝马迹,马上又说起邓肯和内拉来了。 “是的,当然。”雷托说,“不管我下什么命令,内拉都会服从。她是怎么说邓肯的?” “他没有跟赛欧娜育种的意思,如果这是陛下的……” “他和我的傀儡耐布加伦还有其他保留地弗雷曼人相处得怎么样?” “邓肯和他们聊老传统,聊跟哈克南人的战斗,聊第一批定居厄拉科斯星的厄崔迪人。” “沙丘星!” “是,沙丘星。” “正因为沙丘星不复存在,弗雷曼人也就消失了。”雷托说,“你把我的口谕带给内拉了吗?” “陛下,您为什么要冒险?” “口谕带没带?” “已派传令兵去托诺村了,不过我还能把她召回来。” “不得召回!” “但是,陛下……” “她应该向内拉传达什么?” “传达……传达您向内拉下的命令,要她继续无条件绝对服从小女,除非……陛下!这太危险了!” “危险?内拉是鱼言士。她会服从我。” “可赛欧娜……陛下,我担心小女不能全心全意效忠于您。而内拉……” “内拉不可出偏差。” “陛下,还是把您的婚礼安排在其他地方吧。” “不!” “陛下,我知道您已经预见到……” “金色通道在延续,莫尼奥。你和我一样清楚。” 莫尼奥叹了口气。“您拥有无限,陛下。我没有质疑……”他突然刹住话头,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使塔楼都摇撼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 两人一齐循声望去——南边不足一公里,一片发出蓝橙色亮光的羽状物携带着漩涡震荡波正在向沙漠降落。 “啊,我的客人到了。”雷托说,“我用我的车子送你去接一下,莫尼奥。只带马尔基回来。跟宇航公会的人说他们已经将功抵过了,打发他们走。” “将功……哦,陛下。但要是他们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们遵照的是我的旨意,莫尼奥。你也必须如此。带马尔基来。” 莫尼奥依言走向停放在厅内远端阴影里的御辇。他爬上车,注视着落在山墙上的夜 幕。一块着陆台伸进这夜里。御辇鸿毛般飘出塔外,朝泊在沙地里的宇航公会驳船斜飞而去;矗立于沙漠中的驳船像一座变了形的微缩版小帝堡。 雷托从阳台上望出去,为获得更佳视角稍稍抬起了前节部位。他以超强目力辨出月光下莫尼奥立在御辇上的白色身影。长腿的公会仆从抬出一副担架,将其推上御辇,又同莫尼奥交谈了片刻。他们离开后,雷托用意念关闭御辇的泡形舱罩,月光映在罩面上。随后他将御辇唤回着陆台,停入室内的灯光下,关闭入口。与此同时,公会驳船伴着隆隆的噪音起飞了。雷托打开舱罩,朝担架滚过去,身子底下发出碾压沙粒的声音。他抬高前节部位注视马尔基,马尔基似乎睡着了,身体被宽宽的灰色弹性绳捆牢在担架上。他头发暗灰,面色苍白。 他变得多老啊,雷托想。 莫尼奥走下御辇,回头看看担架上的人。“他受伤了,陛下。他们想派一名医……” “他们想安插一个眼线。” 雷托端详着马尔基——又黑又皱的皮肤,深陷的面颊,椭圆脸却嵌着一个尖鼻子。两道粗眉几乎全白。要不是一辈子都在分泌睾酮……的确。 马尔基睁开眼睛,一双棕色的母鹿眼竟透着邪恶,多么令人震惊的反差!马尔基抽了抽嘴角代表微笑。 “陛下。”马尔基发出沙哑的细语。他的目光转向右边,盯着总管。“还有莫尼奥。原谅我不方便起身。” “你疼吗?”雷托问。 “有时疼。”马尔基环视周遭,“女神们呢?” “恐怕这方面我无法让你满意了,马尔基。” “没关系。”马尔基哑着嗓子说,“说实话我也满足不了她们。你派来抓我的那些可不是女神,雷托。” “她们对我是赤胆忠心的。”雷托说。 “她们是残忍的猎手!” “安蒂克才是猎手。我的鱼言士只是清道夫。” 莫尼奥轮流看着他们两个。这场对话有一种令他不安的潜台词。马尔基声音粗哑,可语气听上去几近轻佻……当然他一贯如此。一个危险分子! 雷托说:“就在你来之前,莫尼奥和我正聊着无限。” “可怜的莫尼奥。”马尔基说。 雷托回以微笑。“还记得吗,马尔基?你曾要求我展示一下无限。” “你说无限不可展示。”马尔基扫了一眼莫尼奥,“雷托爱玩悖论。凡是有人耍过的语言把戏他都熟悉。” 莫尼奥强压着一股怒气。他觉得自己被这场对话排斥在外,成了两个更高级生命的取笑对象。马尔基和神帝仿佛一对老友,正回忆着过去的欢乐时光。 “莫尼奥怪我独占无限。”雷托说,“他不愿相信自己拥有的无限其实并不比我少。” 马尔基抬眼盯着雷托。“看见没有,莫尼奥?他多会耍语言的把戏?” “说说你的侄女吧,赫娃·诺里。”雷托说。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雷托?你要和乖孩子赫娃结婚了?” “是真的。” 马尔基咯咯笑起来,随即露出一脸痛苦状。“她们下手太狠了,雷托。”他轻声说,“告诉我,老虫子……” 莫尼奥倒抽一口冷气。 马尔基等这阵痛苦稍缓过去,才继续开口说道:“告诉我,老虫子,你这个庞大的身体里头有没有藏着一根大家伙?我的乖赫娃要吓死了!” “很久以前我就跟你说过实话了。”雷托说。 “没人说实话。”马尔基嘶哑地说。 “你就总是对我说实话,”雷托说,“有时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是因为你比我们都聪明。” “你能跟我说说赫娃吗?” “你想你已经知道了。” “我想听你说。”雷托说,“特莱拉人有没有帮过你?” “他们为我们提供专业知识,仅此而已。其余都是我们自己干的。” “我想也不是特莱拉人干的事。” 莫尼奥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陛下,赫娃和特莱拉人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 “问东问西的,莫尼奥老朋友。”马尔基说着把目光移向总管,“你不知道他……” “我从来不是你朋友!”莫尼奥打断他。 “女神里的老伙计,总可以吧?”马尔基说。 “陛下,”莫尼奥转向雷托,“你为什么说……” “嘘——莫尼奥,”雷托说,“我们让你的老伙计受累了,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你有没有感到奇怪,雷托,”马尔基问,“为什么莫尼奥从没想过要抢走你这个摊子?” “这个什么?”莫尼奥问。 “这也是雷托的老话。”马尔基说,“摊、子——摊子。完美的词。你为什么不给帝国改个名,雷托?大摊子帝国!” 雷托抬手示意莫尼奥别开口。“你能跟我说说吗,马尔基?关于赫娃?” “只是从我身上取了几个小小的细胞。”马尔基说,“接下去就是小心翼翼的培养和教育——样样都和你的老朋友马尔基相反。这一切都是在虚无空间里干的,你看不到!” “但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雷托说。 “虚无空间?”莫尼奥问,接着渐渐明白了马尔基的意思,“你?你和赫娃……” “这就是我在阴影里看到的东西。”雷托说。 莫尼奥直视着雷托的面孔。“陛下,我准备取消婚礼。我想说……” “不得如此!” “可是陛下,如果她和马尔基是……” “莫尼奥,”马尔基沙哑地说,“你的陛下有令在先,你必须服从!” 这嘲讽的口气!莫尼奥狠狠瞪着马尔基。 “样样都和马尔基相反。”雷托说,“你没听他说吗?” “还能比这更好吗?”马尔基问。 “但毫无疑问,陛下,如果你现在知道……” “莫尼奥,”雷托说,“你开始惹烦我了。” 莫尼奥窘迫地闭上了嘴。 雷托说:“这样就好了。你知道,莫尼奥,几万年前,那时我还是另外一个人,我犯了个错误。” “您,犯错误?”马尔基奚落道。 雷托只是笑了笑。“我的错误混合着美妙的表达方式。” “文字游戏。”马尔基继续挖苦。 “的确!我是这么说的:‘当下是瞬间的分神,未来是一个梦,唯有记忆能解密生命的意义。’这句话不漂亮吗,马尔基?” “完美,老虫子。” 莫尼奥用一只手遮住嘴。 “然而我的话是愚蠢的谎言。”雷托说,“当时我就知道,但我受到漂亮语言的蛊惑。不——记忆无法解密意义。若是没有经历过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精神痛苦,哪儿都不存在意义。” “你那些辣手的鱼言士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可看不出有什么意义。”马尔基说。 “你这个算不上痛苦。”雷托说。 “要是咱俩换换身体,你就……” “这只是肉体上的疼痛,”雷托说,“马上就会结束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体验到痛苦呢?”马尔基问。 “也许在此之后。” 雷托将前节部位从马尔基扭向莫尼奥。“你真心实意地效命于金色通道吗,莫尼奥?” “啊,金色通道。”马尔基语带嘲弄。 “您知道我的忠心,陛下。”莫尼奥说。 “那么你必须向我保证,”雷托说,“你在这里耳闻目睹的一切必须守口如瓶,明里暗里都不许泄露一丁点儿。” “我保证,陛下。” “他保证,陛下。”马尔基冷笑着重复道。 雷托伸出一只小手指了指马尔基,马尔基仰面注视着隐藏在灰色“皮风帽”里那张轮廓模糊的脸。“出于我对马尔基由来已久的钦佩以及……其他许多原因,我没法亲手结果他,甚至不能命令你……但他必须消失。” “哦,你真聪明!”马尔基说。 “陛下,如果您去大厅那头稍等片刻,”莫尼奥说,“您回来的时候也许马尔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他干得出来,”马尔基嘶哑地说,“冥神啊!他干得出来。” 雷托蠕动到大厅的阴影里,将注意力集中于一道微明的弧线上,只需发出一条意念指令,这道弧线就会变成向黑夜敞开的大门。从着陆台一翻而下——这是一段多么长的垂直距离啊。他怀疑连自己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一摔,更何况塔下的沙地里还没有水。他感觉金色通道开始忽明忽灭,仅仅因为自己想了想这种结局。 “雷托!”马尔基在他身后喊道。 雷托听到担架碾压着沙粒,沙子是被大风卷上凌云阁的。 马尔基又喊起来了:“雷托,你是最棒的!这个宇宙里没有一种邪恶能超过……” 一记湿漉漉的重击截断了马尔基的喊叫。一击封喉,雷托想。是的,莫尼奥精于此道。接着传来阳台透明罩滑动开启的声音,继而是担架摩擦栏杆的刺耳声,最后归于寂静。 莫尼奥一定会把尸体埋在沙里,雷托想。沙虫重现的时候还没到,无法吞尸灭迹。雷托转过身,朝大厅另一头看去。莫尼奥凭栏而立,俯视着……俯视着……俯视着…… 我无法为你祈祷了,马尔基,也不能为你,莫尼奥,雷托想,我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也许是帝国中仅存的宗教意识……所以我无法祈祷。 沙丘4:沙丘神帝_45 假如不了解历史的流动、潮涌以及领袖们在这些力量作用下的行动方式,你就无法了解历史。领袖会竭力维持某些条件使人们离不开他的领导。因此领袖需要局外人。我提醒你们慎重评价我的生平。我既是领袖又是局外人。别误以为我只是简单地把国家改造成了一个教会。这是我作为领袖的职责,而且我有许多历史样板可供借鉴。至于我局外人的一面,可以从我们时代的艺术作品看出端倪。这些作品以原始粗犷的风格为主导。最受欢迎的诗歌?史诗。流行的戏剧范式?英雄主义。舞蹈?基本失传。莫尼奥认为舞蹈是危险的,他的观点正确。舞蹈刺激想象,会让人们感觉到我夺走了什么。我夺走的是什么呢?是参与历史的权利。 ——《失窃的日记》 艾达荷伸展着四肢,合眼躺在他的小床上,听见有东西落在另一张床上。他坐起来,后半下午的阳光从唯一一扇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白瓷砖地板上,又反射到淡黄色的墙面。他看见赛欧娜进来了,平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她正读着一本书,她随身携带的绿布包里有几本书,这是其中一本。 为什么要有书?他不解。 他把双脚垂在地上,扫视了一圈房间。这间又高又阔的“陋室”还有哪点跟弗雷曼人沾边?两床之间隔着一张本地塑料制造的深棕色大桌子。屋内有两扇门:一扇直通花园,另一扇通向一间豪华浴室,天窗宽大,淡蓝色瓷砖闪闪发亮。浴室里设施齐备,下沉式浴缸和淋浴间至少都有两米见方。这个享乐之处敞着门,艾达荷听到浴缸在排水。赛欧娜放的洗澡水似乎总是多过正常需要。 斯第尔格,古沙丘时代艾达荷的耐布,要是看到这间屋子一定会嗤之以鼻。“可耻!”他会说,“堕落!软弱!”斯第尔格会抛出一大堆贬义词,来形容这座竟敢自比真正弗雷曼穴地的村子。 赛欧娜“唰”的一声翻过去一页。她躺在床上,用两只枕头支着脑袋,身上裹着件薄薄的白袍,透着洗浴后的湿黏。 艾达荷摇摇头。这些书本里有什么让她这么感兴趣?自打来到托诺村,她就读了又读。书都不厚,但分许多册,黑封皮上只标有编号。艾达荷见过数字九。 他脚踩地面站起身,走到窗口。远处有个老人正在掘土栽花。花园三面围着房子。花朵很大——红色花瓣,盛开的那些吐露白色花心。老人的一头灰发也像是一种花,飘扬在白花和宝石般的花蕾中间。在刺鼻的花香中,艾达荷还闻到了烂叶子味和新翻的泥土味。 一个弗雷曼人在露天里拾掇花花草草! 赛欧娜对于她读的怪书没主动提过一个字。她在逗弄我,艾达荷想。她要我先开口问。 他尽力不去想赫娃,只要一想就有被愤怒吞噬的危险。他想起弗雷曼人专门有个词来称呼这种强烈的情绪,“卡瓦纳”,嫉妒的铁箍。赫娃在哪儿?这一刻她在干什么? 朝花园的门没敲就开了,进来的是加伦的助手泰沙。他那张暗沉沉的脸布满深色皱纹,眼窝深陷,瞳孔四周呈淡黄色。他身穿一件棕色袍子,头发像一把等着腐烂的枯草。他的相貌过于丑陋了,活像一个黑不溜秋的原始精灵。泰沙关上门,站在那里看着他俩。 艾达荷身后传 来赛欧娜的声音:“嗯,怎么回事?” 艾达荷注意到泰沙似乎兴奋得不寻常,不住地哆嗦。 “神帝……”泰沙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神帝要驾临托诺村!” 赛欧娜在床上坐直,将白袍遮住膝盖。艾达荷回头瞥了她一眼,又转过来看着泰沙。 “大婚地点定在这儿了,在托诺村!”泰沙说,“要按弗雷曼的老规矩办!神帝和他的新娘要来托诺村做客了!” 被“卡瓦纳”攫住的艾达荷狠狠瞪着他,攥紧了拳头。泰沙草草点了几下头,转身离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来给你念点东西,邓肯。”赛欧娜说。 艾达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转过身瞧着她,拳头仍紧攥在身体两侧。赛欧娜坐在床沿,大腿上摊着书。她把他的注视当作默许。 “有人认为,”她读道,“你必须牺牲一部分人格去干点脏活儿,才能充分发挥天赋。他们说,当你为了实现理想而走出‘圣哉经’,就迈出了第一步。莫尼奥说我的解决办法是自己不离开‘圣哉经’,而派别人去干脏活儿。” 她抬头看看艾达荷。“神帝——他自己说的。” 艾达荷慢慢松开了拳头。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需要像这样分散一下,而且赛欧娜打破沉默也勾起了他的兴致。 “这是什么书?”他问。 她简要说了说她和战友们是如何窃取了帝堡平面图和雷托日记的副本。 “当然你是知道这件事的。”她说,“我父亲坦白,是奸细出卖了我们的行动。” 他看到她的眼里盈着泪水。“有九个人死于狼口?” 她点点头。 “你这个头儿当得真烂!”他说。 她一怒之下正要反击,他又问:“谁帮你们破译的?” “伊克斯人提供的译本。据他们说是宇航公会找到了密钥。” “我们都知道神帝私欲熏心。”艾达荷说,“他要说的只有这些?” “自己看。”她从床边的包里翻出第一卷译本,扔在他床上。艾达荷走到自己床边时,她问:“你说我这个头儿当得真烂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牺牲了九个战友。” “傻瓜!”她摇摇头,“你显然没见过那些狼!” 他拿起书,觉得挺沉,这才发现是用晶纸印的。“你们应该带好对付狼群的武器。”他说着打开了书。 “什么武器?我们能获得的武器全都不顶用!” “激光枪呢?”他问,同时翻过去一页。 “谁在厄拉科斯星一碰激光枪,虫子就会知道!” 他又翻一页。“你的朋友们最终还是搞到了激光枪。” “看看他们的结果吧!” 艾达荷读了一行,说:“可以下毒。” 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艾达荷抬头看她。“你们最后还是把狼都毒死了,不是吗?” 她的回答轻得像耳语:“是的。” “为什么一开始不这么干?”他问。 “我们……不……知道……可以……这样。” “可你也没试过。 ”艾达荷说。他把头扭回打开的书册。“这个头儿真烂!” “他太奸诈!”赛欧娜说。 艾达荷读完一段文字才把目光转向赛欧娜。“这么形容他太轻描淡写了。这些你都读过了吗?” “一字不漏!有的读过好几遍。” 艾达荷看着打开的书页,大声念道:“我已经创造出了我想要的东西——蔓延于全帝国的精神高度紧张。极少有人能感觉到它的力量。我是靠什么来创造这种条件的呢?我自己没那么大本事。我唯一的能量源于对个人成败的掌控。简而言之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为什么人们还要以其他理由来追寻我?在徒劳的追寻中是什么将他们引向死路?他们想成为圣徒吗?他们以为这样就能目睹神的显灵?” “他是个极端的玩世不恭者。”赛欧娜明显带着哭腔。 “他是怎么考验你的?”艾达荷问。 “他给我看了一……他给我看了他的金色通道。” “这倒简单……” “那的确是存在的,邓肯。”她抬头看他,眼里闪着泪光,“但是,即便这曾经是神帝存在的理由,我们也无法容忍他现在变成的这个样子!” 艾达荷深吸一口气,说:“厄崔迪人必然会走到这一步!” “虫子必须消失!”赛欧娜说。 “不知他什么时候到?”艾达荷问。 “加伦那个贼头贼脑的矮子朋友没说。” “我们要问出来。”艾达荷说。 “我们没有武器。”赛欧娜说。 “内拉有激光枪。”他说,“我们有刀子……绳子。我看见加伦的一个仓库里有绳子。” “对付虫子?”她问,“就算我们能拿到内拉的激光枪,你也知道伤不了他。” “但他的车子能防激光枪吗?”艾达荷问。 “我不信任内拉。”赛欧娜说。 “她听你话吗?” “是的,可……” “我们一步一步来。”艾达荷说,“先问内拉肯不肯用激光枪打虫子的车子。” “要是她不肯呢?” “杀了她。” 赛欧娜站起来,把书扔到一边。 “虫子怎么来托诺村?”艾达荷问,“他又大又重,坐不了普通扑翼飞机。” “加伦会告诉我们的。”她说,“不过我想他会采取往常的出行方式。”她抬头瞧天花板,如果没有这层天花板挡着,就能看到沙厉尔的围墙。“应该是全体出巡。他会走皇家大道,然后靠浮空器降落到这里。”她转向艾达荷,“加伦这人怎么样?” “不一般。”艾达荷说,“他拼命想成为真正的弗雷曼人。他知道自己没一点像我们那时候的弗雷曼人。” “你们那时候的弗雷曼人是什么样的,邓肯?” “他们有句老话。”艾达荷说,“‘不愿与之共亡的人,亦不可为伍。’” “你跟加伦说了吗?”她问。 “说了。” “他什么反应?” “他说,在遇到过的人里,我是唯一一个他愿意共存亡的人。” “加伦也许比我们都聪明。”她说。 沙丘4:沙丘神帝_46 你认为权力或许是人类最难占有的东西吧?既然容易得而复失,为什么会有那些明显的例外呢?确有基业长青的家族。我们还知道,炙手可热的宗教官僚机构也能长期紧握手中的权柄。想想信仰与权力的关系吧。当两者相互依存时会不会又彼此排斥?贝尼·杰瑟里特已在信仰的围墙内太太平平过了几千年。然而她们的权力哪儿去了? ——《失窃的日记》 莫尼奥急躁地说:“陛下,希望您再给我一些时间。” 帝堡外,他站在正午短短的日影里,面前是躺在御辇里的雷托,泡形舱罩已收起。在此之前,雷托一直陪着赫娃·诺里在附近观光,舱罩范围内、雷托脸旁已经装好了她的座椅。赫娃只是对四周越来越忙碌的人群感到好奇。 她多镇定啊,莫尼奥想。回忆起马尔基揭开的关于她的真相,莫尼奥险些发起抖来,但他克制住了。神帝是对的。赫娃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一个极其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人。她真的会愿意和我育种吗?莫尼奥暗自发问。 杂事分散了莫尼奥对她的关注。雷托带着赫娃乘浮空御辇在帝堡四周游玩的时候,一大队大臣和鱼言士也在这里集结完毕。大臣全都穿着节日盛装,大部分披红挂金。鱼言士一律身着最高级的深蓝色军服,仅以不同颜色的滚边和鹰徽区分军衔。一台载有行李拖车的浮空橇停在队尾,有待鱼言士牵引。空气中满是尘土,也充斥着兴奋的声音和气味。早先,多数大臣闻及婚礼地点都感到失望。有人当即购买了自用的帐篷和凉棚,与其他辎重一起先行发运,现已堆放在托诺村附近不影响视野的沙漠里。处于喜庆气氛中的随行鱼言士却对此无所谓。只是在接到不许佩带激光枪的通知时,她们一个个都大声抱怨起来。 “只要一点时间就行,陛下。”莫尼奥还在说,“我还不知道我们怎么……” “解决各种各样问题的时间是无法弥补的。”雷托说,“你可以过分谨慎,但我不同意再延期。” “我们赶到那里就得花上三天。”莫尼奥叹苦经。 雷托算了算时间——疾行加小跑……一百八十公里。是的,确实要三天。 “我相信补给站你都安排妥了吧?”雷托说,“预防抽筋的热水备足了吗?” “补给站条件够好,”莫尼奥说,“但我不希望在现阶段离开帝堡!您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们有通信设备,还有忠心的部下。宇航公会也适当地惩戒过了。别紧张,莫尼奥。” “我们可以在帝堡里举办婚礼!” 雷托的回答是把泡形舱罩一关了事,将自己与赫娃同外界隔开。 “有危险吗,雷托?”她问。 “危险总是有的。” 莫尼奥叹了口气,转身小跑起来。前方,皇家大道有一段朝东的漫长上坡路,然后沿沙厉尔边界向南拐。雷托在莫尼奥身后启动了御辇,随即听到这支五彩斑斓的队伍跟上来的脚步声。 “都动起来了吗?”雷托问。 赫娃向后扫了一眼。“是的。”她望着他的脸问,“莫尼奥怎么那么固执呢?” “莫尼奥发现逝去的一瞬永远追不回来了。” “自打你从小帝堡回来,他就心烦意乱,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是厄崔迪人,亲爱的,你生来就是为了取悦厄崔迪人的。” “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否则我会知道的。” “唔……好吧,我想莫尼奥还发现了死亡的真相。” “你和莫尼奥在小帝堡里发生了什么?”她问。 “那是整个帝国最孤独的地方。” “ 我觉得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她说。 “不,亲爱的。我和你一样关心莫尼奥,但我现在说什么也帮不了他。莫尼奥陷入了困境。他发现活在当下太艰难,活在未来无意义,活在过去又不可能。” “我猜让他陷入困境的正是你,雷托。” “可他必须解放自己。” “你为什么不解放他?” “因为他认为我的记忆是他获得自由的钥匙。他认为我是以过去为基础构建未来的。” “难道不一直是这样吗,雷托?” “不,亲爱的赫娃。” “那应该是怎样的?” “大部分人相信美好的未来就是重返过去的一个黄金时代,一个实际上从来不存在的时代。” “所以你凭记忆知道这是无法实现的。” 雷托转过嵌在“皮风帽”里的面孔凝视着她,探查着……回忆着。以内心的庞大人群为素材,他可以根据基因图谱合成出赫娃的样貌,但这根本不能同活生生的真人相提并论。当然如此。过去仿佛一排排喘息的鱼向外瞪着眼睛,而赫娃是鲜活的生命。她的嘴型带有希腊式线条,是天生用来吟唱神谕之歌的,但她没有吐过一个预言的字。她对生活心满意足,性情开朗,宛如一朵永远飘香的鲜花。 “干吗这样看着我?”她问。 “我沉浸在你的爱里。” “爱,是的。”她笑道,“我想既然我们无法共享肉体的欢娱,就一定要分享灵魂之爱。你愿意跟我分享吗,雷托?” 他吃了一惊。“你问我的灵魂?” “别人肯定也问起过。” 他不客气地说:“我的灵魂只消化它的经历,别无其他。” “我向你要求得太多了吗?”她问。 “我想你怎么要求我也不过分。” “我希望用我们的爱来反驳你。我叔叔马尔基谈起过你的灵魂。” 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赫娃把他的沉默当作鼓励。“他说你是探究灵魂的终极艺术家,你首先洞察的是自己的灵魂。” “可你叔叔马尔基否认自己有灵魂!” 这句回答声音粗哑,但她并没有结束这个话题。“我还是认为他说得没错。你是研究灵魂的天才,无与伦比。” “你只需要对枯燥的事物长期保持耐性,”他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现在他们已经上了通往沙厉尔围墙最高点的长坡。他落下御辇的轮子,关闭了浮空器。 赫娃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几乎淹没在车轮的吱嘎声和四周的奔跑声中。“不管怎么说,我可以叫你亲爱的吗?” 他的嗓子已经不完全是人类的了,但他记得以前也曾发出过这种憋堵的声音:“可以。” “我天生是伊克斯人,亲爱的。”她说,“我为什么不分享一下伊克斯人的机械主义宇宙观呢?你知道我是怎么看这个宇宙的吗,我亲爱的雷托?” 他只是瞧着她。 “我总能感受到超自然现象。”她说。 雷托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连自己听着都觉得怒气冲冲的:“人人都在创造自己的超自然。” “别对我生气,亲爱的。” 可怕的刺耳声再次响起:“我绝不会对你生气。” “可你和马尔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她说,“他永远不会告诉我是什么事,不过他经常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饶过他。” “因为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东西。” “你们两个发生过什么,亲爱的?” “我不想谈马尔基。” “求你了,亲爱的。我觉 得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对马尔基说,有些东西也许不该被人类发明出来。” “就这些?” “不止。”他不情愿地继续说道,“我的话惹恼了他。他说:‘你认为假如世界上没有鸟,人类就不能发明飞机!你这个蠢货!人类可以发明任何东西!’” “他叫你蠢货?”赫娃惊愕地问。 “他说对了。他所否定的恰恰就是真相。他给了我一个远离发明的理由。” “这么说你害怕伊克斯人?” “当然害怕!他们会发明出大灾难来。” “那你怎么办?” “加速往前跑。历史是发明与灾难之间永不停歇的一场赛跑。教育能起点作用,但永远不够。你也必须跑。” “你在跟我分享灵魂,亲爱的。你知道吗?” 雷托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盯向莫尼奥的后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显而易见,他在刻意掩饰着什么。队伍已走过第一道缓坡,正在转向,开始攀上环墙大道西段。莫尼奥迈着他特有的踏实步伐,很留心地面上的落脚点,但他身上出现了某些新苗头。雷托觉得他疏远了,不再满足于伴行在圣上的“风帽脸”旁边,也不再以主人担负的天命为己任。东面是沙厉尔,西面是河流和农场,但莫尼奥哪边也不看。他另有目标。 “你还没回答我呢。”赫娃说。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的。我开始了解你了。”她说,“我对你的恐惧有了一些感觉。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活在哪里了。” 他心中一凛,扭头瞧她,发现她正紧盯着自己。真令人惊讶。他无法从她脸上移开视线。一阵深深的恐惧传遍全身,他感到双手开始抽搐。 “你活在恐惧与爱的交界处,同时拥有这两种感情。”她说。 他连眼睛都不眨。 “你是神秘主义者,”她说,“你把自己保护起来,只因为你处在宇宙中心向外观望,而且看待事物的方式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害怕同别人分享这个,但你又最渴望把它分享出来。” “你看到了什么?”他轻声说。 “我的内心既不能看也不能听。”她说,“可我看见了我的雷托皇帝,我爱他的灵魂,我知道你真正理解的那唯一一件事。” 他避开她的目光,怕她继续往下说。他发抖的双手带着整个前节部位颤动起来。 “爱,这就是你理解的东西。”她说,“爱,这就是全部。” 他的双手止住了颤抖。两颊各流下一行眼泪。泪水沾上他的“皮风帽”,冒出缕缕青烟。他感到了灼痛,并为之庆幸。 “你对生命有信念。”赫娃说,“我知道爱的勇气只能扎根在这种信念里。” 她伸出左手,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水。令他诧异的是,“皮风帽”没有像往常那样对这种抚摸作出抵触反应。 “你知道吗?”他问,“自从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是第一个碰我脸颊的人。” “我知道你现在是谁,过去又是谁。”她说。 “我过去是……啊,赫娃。过去的我只剩下这张脸,其余部分全都遗失在记忆的阴影里……藏了起来……消失了。” “在我眼里并没有消失,亲爱的。” 他望着她,不再害怕与她对视。“伊克斯人有可能知道他们在你心里创造了什么吗?” “我保证,雷托,我的灵魂爱侣,他们不知道。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毫无保留地听到我心声的人。” “那么我也就无怨无悔了。”他说,“亲爱的,我会同你分享我的灵魂。” 沙丘4:沙丘神帝_47 你和你的伙伴们心中存在一股仿佛具有塑性记忆的力量,总想方设法要把你们拉回到古老形态,亦即部落社会。这股力量无处不在——采邑、教区、公司、军队里的排、体育俱乐部、舞蹈团、反抗组织、计划委员会、同祷会……每个单位都有主仆之分,都有宿主和寄生虫。最终,为了重返“那些美好时代”,人们会用上数不清的拉帮结派手段(也包括这些文字!)。我完全不指望能教会你们走其他道路。你们的固有思维与新思想格格不入。 ——《失窃的日记》 艾达荷发现攀岩似乎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本事。这具由特莱拉人培育的身体还记得他们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艾达荷最初的青春年华也许早已遗失在了时间长河里,但这身肌肉是特莱拉人新造的,他可以一面攀爬一面将童年埋葬于遗忘之中。儿时的他曾逃入母星的崇山峻岭,学会了生存。眼前的山岩是由人工垒成的,但这无关紧要,它们同样经历了大自然的长年雕琢。 上午的阳光晒得艾达荷后背发烫。他能听到赛欧娜在费力攀登,她的临时目标是一溜已被艾达荷远远甩在脚下的狭窄岩架,能勉强在上面歇一歇。这溜岩架帮不上艾达荷什么忙,但最终促成赛欧娜同意由两人共同来执行攀岩行动。 共同执行。 她反对他单枪匹马地干。 内拉带着三名鱼言士助手,加伦带着三名得力的保留地弗雷曼人,等候在沙厉尔围墙脚下的沙地里。 艾达荷不去想山墙的高度。他只想着下一步把手或脚放在哪里。他想到了盘在肩上的细绳。绳子与山墙等高。他在沙地里直接用三角测量法比出了绳长,而没有去数步子。绳子比出来多长就是多长,肯定和山墙一样高。其他测算方法他的脑袋都难以接受。 艾达荷不断摸索着看不见的抓手处,沿垂直的崖壁一路向上……严格来说,不能算完全垂直。三千多年来,风沙、有限的降雨及热胀冷缩效应都对山崖起到了侵蚀作用。艾达荷曾在山墙下的沙地里坐了一整天,研究时间是如何塑造山体的。他在心里勾勒出几种惯用的手法——这儿来一道斜影,那儿画一条细线,这儿剥出一块凸石,那儿再微微翘出一块山岩。 他的手指向上蠕动着找到一条狭缝。他试了试能否吃重。可以。他稍事休息,把脸贴在温热的岩石上,上下都不看。他就在这里。凡事讲究个节奏。不能让肩膀过早疲劳。手臂和腿脚的负重要保持均衡。手指肯定会磨破,但只要不伤着骨骼和肌腱就无所谓。 他又上去了一点儿。一小块石头在手底崩落,尘土和碎屑撒在右脸上,但他一点儿都没有感觉。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脚上——手在摸索,而双脚只踩着崖壁上最不起眼的凸出以保持平衡。他是一粒尘埃,一颗抵抗地心引力的微粒……这儿抓手,那儿踏足,时而凭着纯粹的意志力贴紧山岩。 一只口袋里鼓鼓囊囊装着九枚将就能用的登山钉,但他不想用。一根短绳一头系着腰带,一头荡着一把同样是现找的锤子,他的手指还记得怎么打结。 内拉不大合作,不肯交出激光枪。不过赛欧娜命令她跟着他们行动时,她倒是服从的。古怪的女人……古怪的服从原则。 “难道你没发过誓要服从我吗?”赛欧娜质问。 内拉这才不再抵触。 过后,赛欧娜说:“我的命令她总是服从的。” “也许不必要她命了。”艾达荷说。 “我可不愿去干这事。我猜你对她的力量和速度还没什么概念吧。” 加伦——那位一心想成为“真正老派耐布”的保留地弗雷曼人——回答了艾达荷的一个问题,由此为他们的攀岩行动创造了条件。艾达荷问的是:“神帝怎么进托诺村?” “跟我曾祖父那会儿一样。” “那会儿他是怎么进来的?”赛欧娜追问。 宣布雷托皇帝将在托诺村举办婚礼的那天下午,他们坐在馆舍外灰尘遍地的阴影里躲着日头。赛欧娜、艾达荷同加伦坐在台阶上,加伦的几名助手呈半圆形蹲在他们面前。两名在附近转悠的鱼言士听着他们谈话。内拉也快来了。 加伦指着村后高耸的山墙,墙顶在阳光下隐约闪着金光。“皇家大道从那儿经过,神帝有一种装置能从高处缓缓降落。” “他的车子配备这种装置。”艾达荷说。 “浮空器,”赛欧娜补充道,“我见过。” “我曾祖父说他们沿皇家大道而来,是一支庞大的队伍。神帝借助这种装置滑翔到村广场上。其他人都用绳子放下来。” 艾达荷若有所思地说:“绳子。” “他们来干什么?”赛欧娜问。 “表明神帝没有忘记他的弗雷曼人民,我曾祖父是这么说的。这是一个大荣誉,但比不上这次婚礼。” 艾达荷在加伦说话时站起身来。沿村中街一直往前,有个地方能近距离看清高墙——从直插沙地的墙根一览无遗地望到阳光闪耀的墙顶。艾达荷走到馆舍一角,进入村中街。他站定在那个地方,转头望向山墙。只看一眼就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从这里不可能爬得上去。即便当时,他 也没想过要量一量墙高。也许五百米,也许五千米。转折发生在他观察的过程中——墙体上有细横缝和崩塌点,在飘着沙的墙根上方约二十米处甚至有一溜窄岩架……向上约三分之二距离又有一溜。 他发现体内有个古老而可信赖的部分不知不觉开始测量起来了,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标尺——墙高相当于一长串邓肯的身高。意识中两只手这儿抓一把,那儿撑一下,仿佛正在攀登。 那是他第一次仔细察看山墙,这时赛欧娜的声音从他右肩方向传来:“你在干什么?”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我能爬上山墙。”艾达荷说,“我带一根细绳,到了顶上再拽一根粗绳上去,你们爬起来就方便了。” 加伦也过来了,刚好听到这句话。“你为什么要爬上去,邓肯·艾达荷?” 赛欧娜微笑着替他回答:“向神帝致以必要的欢迎。” 当时她对这事还蛮有把握的,后来才渐渐产生疑虑,毕竟山墙的高度摆在那里,而自己又对这种难度的攀岩一无所知。 正在兴头上的艾达荷问道:“上头的皇家大道有多宽?” “我从来没见过,”加伦说,“不过听说很宽。大部队在上边行军不用变队形,他们是这么说的。上头还有桥,能看到河,而且……而且……哦,这是个奇迹。” “你为什么不上去看看?”艾达荷问。 加伦只是耸耸肩,又指了指山墙。 内拉也来了,接着大家就攀岩展开了争论。艾达荷一边爬一边回想那场争论。内拉和赛欧娜的关系可真奇怪啊!她俩像一对共谋者……但又不是。内拉唯赛欧娜马首是瞻。但内拉是鱼言士,是奉雷托之命对新死灵执行初检的那个“朋友”。她承认自己是在皇家警队长大的。她真叫力大无穷!正因如此,她对赛欧娜唯命是从才显得可怕,似乎她在接受一个秘密声音的指挥,然后才会听命于赛欧娜。 艾达荷向上摸索着下一个抓手处。他的手指顺着岩石朝右上方蠕动,终于摸到了一条伸得进却看不见的裂缝。他能记住天然形成的攀爬线路,但只有他的身体知道如何沿这条路前行。他的左脚找到了一个踩踏点……向上……向上……慢慢地,先试试牢不牢。现在换左手……没有裂缝,只有一溜岩架。这一溜高挂半空的岩架他在下面看到过,现在眼睛上去了,下巴也上去了。他用胳膊肘撑住岩架翻了个滚,身体也上去了。歇一会儿,不往上看也不往下看,只是极目眺望。远方是沙漠地平线,一股微弱的沙尘遮挡了视线。在沙丘时代他经常见到这种景象。 片刻后,他把脸转向山墙,跪起身来,两手向上摸索,继续攀登。他在下面默记的山墙样貌还留在脑子里。只要一闭眼,就会自动浮现山墙的全貌,他自小躲避哈克南猎奴者,这项本领就是从那时起练成的。指尖又找到一条能塞进去的细缝。他用双手开辟着向上的路。 在下面仰望的内拉越来越倾慕这位攀爬者。随着高度的增加,艾达荷渐渐变成了山墙上一个孤单的小点。他一定了解独自作出重大决定是什么感受。 我愿意怀上他的孩子,她想。我们俩的孩子长大后一定智勇双全。神帝希望他和赛欧娜育种是什么意图? 内拉天不亮醒来,漫步到村子边缘一座矮沙丘顶上,思索着艾达荷提出的计划。破晓的天际现出石灰白,远处扬起一条常见的弯弯曲曲的沙尘带。随着钢青色天幕徐徐拉开,无边无垠的沙厉尔也充分显露出它的敌意。她明白了,这些事情无疑都在神的预料之中。什么能瞒得过神呢?什么也瞒不过,连邓肯·艾达荷在高处奋力攀登天梯这件事也瞒不了他。 久久盯着艾达荷,内拉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山墙似乎横倒过来,而艾达荷变成了在坑坑洼洼的平地上爬行的小孩。他多小啊……越来越小。 一名助手递水给内拉,她喝了水之后,山墙才恢复直立状态。 赛欧娜蜷缩在第一溜岩架上,探身向上望去。“如果你摔下来,我接你的棒。”赛欧娜之前向艾达荷作出过这样的承诺。内拉觉得这是个奇怪的承诺。这两个人为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艾达荷没能说服赛欧娜放弃这个不可为的承诺。 这是命中注定的,内拉想。是神的意志。 这是一回事。 艾达荷抓握的一小块石头掉了下来。已经发生过几次了。内拉盯着往下掉的石块。它用了很长时间才落到地上,中间在墙面上弹了又弹,说明山墙并不像肉眼判断的那样与地面完全垂直。 他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内拉想。而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神的意志。 可她还是觉得心在怦怦跳。艾达荷的冒险行动真性感,她想。这不是被动接受的色情,而是紧紧攫住她的罕见魔法。她不得不一直提醒自己,艾达荷不属于她。 他属于赛欧娜。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 假如他失败了,赛欧娜会上。赛欧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内拉在想,要是艾达荷爬到顶了,自己会不会高潮。现在他离墙顶已经那么近了。 扒掉那块石头之后,艾达荷深吸了几口气。 太惊险了,他紧贴着墙面上的三个支撑点,等待自己镇定下来。那只活动的手仿佛自动地再次向上摸索起来,蠕动着经过石块松脱之处,探进一道狭缝中。慢慢地,他把重心移到这只手上。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左膝触碰到一个踩踏点。他抬脚上去试了试。记忆告诉他快要到顶了,但他把记忆撇到一边,一心只想着眼下的攀爬和雷托明天要来这个事实。 雷托和赫娃。 这个他也不能想。但挥之不去。墙顶……赫娃……雷托……明天…… 每一个念头都在加重他的绝望,迫使他回想起儿时的攀爬经历。他越是有意识地去回忆,手脚动作就越不利索。他强令自己停下,深吸几口气,稳住神,试图恢复过去那种自然而然的动作。 然而那些动作真的是自然而然的吗? 他思路阻滞。他觉得有干扰,还隐隐看到一个结局……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雷托明天就会来到上边。 艾达荷感觉贴住岩石的这面脸颊在淌汗。 雷托。 我会打败你的,雷托。我会打败你,为我自己,不为赫娃,只为我自己。 一种升华感油然而生。前一晚他在为这次攀墙行动作心理准备时,也有过类似的感觉。赛欧娜发觉他睡不着,就跟他聊起来,详详细细地忆述自己怎么在禁林里狂奔,又怎么在河边发的誓。 “我已经起誓担任鱼言士指挥官。”她说,“我会恪守誓言,但我希望自己并不按他的意愿来兑现。” “他的意愿是什么?”艾达荷问。 “他有很多企图,我不可能都知道。谁看得透他?我只知道我永远不会饶恕他。” 想到这里,艾达荷的意识又回到了当下,脸颊紧贴山岩,微风吹干了汗水,他觉得冷。不过他已经稳住了神。 永不饶恕。 艾达荷感觉到其他所有自我的亡魂的确存在,那些死灵全都殒命于为雷托效命的任内。他可以相信赛欧娜的怀疑吗?可以。雷托的身体和双手都能杀人。赛欧娜转述的传言有一定可信度。而且赛欧娜也是厄崔迪人。雷托变了……不再是厄崔迪人,甚至不能算人。与其说他现在是一个活物,不如说是一种不可理喻的非理性存在,他与自己的一切过往一刀两断了。赛欧娜反抗他。真正的厄崔迪人都背弃他。 就像我。 非理性的存在,别无其他。一如这山墙。 艾达荷右手上探,摸到一溜尖尖的岩架。再往上摸不到东西,他试着回忆此处是否有一道宽缝。他不敢相信已经到顶了……应该没这么快。当他将全身重量吊在岩架上时,锋利的边缘切进了手指。他伸出左手,摸到一个抓握点,慢慢提起身子。他的眼睛抬升到与两手齐平处。他看到了一片平地,向前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蓝天。他双手抓握的地面有一道道裂纹,显然经过了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他在平地上向前蠕动指尖,摸到一条缝就换一只手,胸部上去了……接着是腰部……胯部。他就地一滚,连扭带爬地尽量远离墙边,这才站起身来,看看四周究竟是什么情况。 的确是墙顶。登山钉和锤子都没用上。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欢呼声? 他走回墙边向下望去,朝下面的人挥手。是的,他们在欢呼。他转身迈步来到路中央,让欣喜之情渐渐止住肌肉的颤抖,抚慰双肩的酸疼。他慢慢转了一圈,环视周遭,这才凭记忆对攀爬高度作了个估测。 九百米……至少这么高。 这条皇家大道勾起了他的兴趣。跟通往奥恩城的那条不同,这条路异常宽阔……起码有五百米宽。路面呈光洁的灰色,连绵不绝,两侧路沿各距墙边约一百米。两行路界均以一人高石柱为标志一字排开,仿佛为即将驾临的雷托站岗放哨。 艾达荷走到沙厉尔对面的崖边向下望去。在深深的山脚下,碧绿的激流拍击凸岩,白沫翻飞。他转头向右,也就是雷托要来的方向。大道和山墙朝右拐了个大弧度,弯道起点距艾达荷所在位置约三百米。艾达荷回到大道上,沿路边顺着弯道行走。他在一个S弯前停住脚步,前方路面收窄并微微下倾,他观察着眼前呈现的新景象。 缓坡再往前约三公里,道路又一次收窄,经由一座大桥越过河谷。此桥仿若高架在仙境之中,从远处望去其桁架如玩具般不真实。艾达荷想起通往奥恩城的路上也有一座相似的桥梁,脚底踏在桥面上的感觉依然印在脑海里。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并像其他军队将领那样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桥梁的两面性来——既可以通行,又能充当陷阱。 他离开大道往左走,低头望向耸立在大桥另一头的山墙。大道在对岸稍稍拐了个弯后,笔直向北延伸下去。有两道山墙呈平行状将河流夹在中间。河谷是人工开凿的,河水自北向南流,产生的水汽则导入一股由南往北吹的风。 艾达荷不再看河。它眼下在那里,明天也会在那里。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大桥上,用受过军事训练的目光审视它。他点了点头,转身由来路返回,边走边举起盘在肩上的细绳。 看见绳子扭动着从天而降,内拉终于达到了高潮。 沙丘4:沙丘神帝_48 我在消灭什么?我在消灭资产阶级的一个执念,他们总是妄想以和平手段守住旧时代。这股约束力将人类限制在不堪一击的单一体里,群体之间只有区区几个秒差距的假想间隔。既然我能发现这些貌似分散的群体,别人自然也能。对于单一体而言,只要一场大灾来临,就无人得以幸免。因此,我向你们展示毫无激情的庸碌生活、没有抱负和目标的惯性运动是多么可怕。我向你们揭示整个文明是有可能陷入这种境地的。我让你们世世代代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悄然走向死亡,连“为什么”都不问一声。我摆在你们面前的是虚假的幸福和名为“雷托神帝”的大灾预演。现在,你们理解何谓真正的幸福了吗? ——《失窃的日记》 雷托一整晚只打了个小盹,黎明时莫尼奥从驿馆出来,雷托已经醒了。这是一个三面围合的院子,御辇停在靠近中央的位置。舱罩已设置为单面透光,看不见里面的人,而且关得严严实实,以防水汽渗入。雷托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噪音,那是风扇正将除湿后的空气送入舱罩。 莫尼奥走向御辇,脚底擦着地上的鹅卵石。在他上方,晨曦为驿馆屋顶镶上了一圈橙色的边。 莫尼奥停在御辇前方,雷托打开舱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酵肥料的味道,微风中聚积的水汽让他很难受。 “我们要在中午左右赶到托诺村。”莫尼奥说,“希望您允许我调拨扑翼飞机执行空中护卫。” “我不想要扑翼飞机。”雷托说,“我们可以用浮空器和绳子下到托诺村。” 雷托诧异于这短短对话所呈现的虚幻感。莫尼奥从来不喜欢这类出行。年轻时的反叛经历使他对一切无法看见或归类的东西都心存怀疑。他憋了一肚子意见没说出口。 “您知道我不是要用扑翼飞机载人,”莫尼奥说,“而是保护……” “我知道,莫尼奥。” 莫尼奥目光越过雷托朝院子开口望去,前面就是河谷。升自谷底的薄雾遇上晨光,仿佛撒了金粉。他在想这峡谷有多深……一个人一边坠落一边扭曲。昨晚,莫尼奥发现自己不敢走到悬崖边往下看。纵身一跃的想法实在是太……太诱人了。 这个念头并未躲过雷托那令人生畏的洞察力,他说:“每一种诱惑都伴随着一个教训,莫尼奥。” 莫尼奥无言以对,转而直视雷托的眼睛。 “看看我这一生的教训,莫尼奥。” “陛下?”莫尼奥的声音近乎耳语。 “他们先是诱惑我作恶,接着诱惑我行善。每一种诱惑都精心瞄准我的软肋。告诉我,莫尼奥,如果我选择善,就能变善吗?” “当然,陛下。” “你可能永远丢不掉主观判断的习惯。”雷托说。 莫尼奥的目光再次离开他,又凝视起崖边来。雷托滚动一下身躯,沿着莫尼奥的视线方向望去。悬崖边缘种着一排矮松。湿漉漉的松针上挂着露珠,每一根都能给雷托带来痛苦。他很想关 上舱罩,然而这些晶莹的水珠一面在排斥他的肉体,一面又直接吸引着他的记忆。两股相反的力量让他浑身躁动不安。 “我就是不喜欢走路。”莫尼奥说。 “这是弗雷曼传统。”雷托说。 莫尼奥叹了口气。“其他人过几分钟就准备好。我出来时赫娃在用早餐。” 雷托没有作答。他陷入了关于夜晚的记忆之中,包括前一晚以及拥挤在过去的成千上万个夜晚——那些云朵、星辰和雨丝,那茫茫黑暗和分散在宇宙各个角落的熠熠光点,他挥霍过那么多夜晚,多得就像自己的心跳。 莫尼奥突然问道:“您的侍卫呢?” “我让她们吃饭去了。” “我不希望看到她们把您一个人留下!” 莫尼奥清脆的声音在雷托的记忆中响起,暗示着言外之意。莫尼奥害怕一个失去神帝的宇宙。他宁愿死也不愿见到这样一个宇宙。 “今天会发生什么?”莫尼奥问。 这个问题不是问神帝,而是在问先知。 “今天风中的一颗种子可能成为明天的柳树。”雷托说。 “您知道我们的未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莫尼奥近乎歇斯底里……排斥一切不能直接感受的事物。 雷托转脸瞪着莫尼奥,一股明显压抑着的怒火让总管畏缩了。 “管好你自己,莫尼奥!” 莫尼奥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陛下,我无意冒犯。我只是想……” “朝上看,莫尼奥!” 莫尼奥不由抬头望向无云的天空,晨光比先前更亮了。“看什么,陛下?” “顶上没有一块保你安全的天花板,莫尼奥。只有一片充满变数的开阔天空。迎接它吧。你的每一种感官都是应对变化的工具。这样说你有没有明白点?” “陛下,我来只是想请示您什么时候出发。” “莫尼奥,请你对我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陛下!” “但如果你活在自我欺骗里,谎言对你而言就像是真话。” “陛下,即便我说了假话……也是无心的。” “听上去有几分道理。可我知道你没说出口的恐惧是什么。” 莫尼奥哆嗦起来。神帝的心情糟糕到极点,每一个字都带着十足的威胁。 “你害怕一个意识觉醒的帝国,”雷托说,“你有理由害怕。马上叫赫娃过来!” 莫尼奥一个急转跑进驿馆。他仿佛捅了一个虫子窝。不一会儿鱼言士就陆续出来了,围着御辇散开。大臣有的透过驿馆窗户向外张望,有的出来躲在深深的屋檐下,不敢靠近雷托。在骚动中,赫娃现身在宽大的正门里。她沉稳地缓缓迈着步子,从阴影里向雷托走来,下巴高抬,目光寻找着他的脸庞。 一见赫娃,雷托的心情就开始平复了。她穿着一件他以前没见过的金色长袍,颈部和长袖袖口处都镶有银色和翠绿色的花边。深红色齿状下 摆几乎及地,缀着沉沉的绿穗带。 赫娃含笑站定在他面前。 “早安,亲爱的。”她柔声说道,“你干了什么,把可怜的莫尼奥搞得这么烦躁?” 见其人闻其声,雷托已经镇静下来,并露出微笑。“我干了一直想干的事。我施加了一种影响。” “当然是这样。他告诉鱼言士你在发脾气,非常可怕。我们该怕你吗,亲爱的?” “只有拒绝自力更生的人该害怕。” “啊,是的。”她踮起脚尖转了一圈,甩开新袍子,“你喜欢吗?鱼言士送给我的。她们亲手做的装饰。” “亲爱的,”他语带警告,“装饰!这就是你为牺牲作的准备。” 她走上前倚着御辇,从下方凑近他的脸,佯作正经地问道:“她们会牺牲我吗?” “有的愿意这么做。” “可你不会同意的。” “我们俩的命运是紧紧相连的。”他说。 “那我不用害怕咯。”她抬起手,碰到他一只银色皮肤的手,她发现他的手指开始颤抖,便猛地将手抽回。 “对不起,亲爱的。我忘了我们结合在一起的是灵魂而不是肉体。”她说。 刚才那一碰使他的沙鲑皮肤抖个不停。“潮湿的空气让我过度敏感了。”他说。慢慢地,颤抖才止息下来。 “我不会为不可能发生的事而后悔。”她轻声说。 “坚强些,赫娃,你的灵魂属于我。” 驿馆传来一个声音引得她回头看了一眼。“莫尼奥回来了。”她说,“亲爱的,请别再吓唬他了。” “莫尼奥也是你的朋友吗?” “我们是食友。我们都喜欢酸奶。” 莫尼奥走到赫娃身边停下时雷托还在咯咯笑。莫尼奥壮起胆子露出一个微笑,同时不解地瞥了一眼赫娃。总管心怀感激,把一向专用于雷托的恭顺态度分出了一点给赫娃。“您好吗,赫娃小姐?” “我很好。” 雷托说:“在民以食为天的时代,自然要多多结交食友。开路吧,莫尼奥。托诺村在等我们。” 莫尼奥转身向鱼言士和百官大声下达命令。 雷托朝赫娃咧嘴一笑。“我不是在以这种方式扮演焦急的新郎官吗?” 她一手捏住裙摆,轻轻跳上御辇的床榻。他帮她翻下座椅。她落了座,视线与雷托齐平时,这才向他说了一句悄悄话:“我的灵魂爱侣,我又发现你的一个秘密。” “洗耳恭听。”他用玩笑口吻加入到这个亲密的新话题中。 “你很少需要语言。”她说,“你用自己的生命直接与感官对话。” 他的身体由头至尾打了个激灵。他顿了一顿才开始说话,在众人的喧哗声中她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得清楚。 “在超人与非人之间,”他说,“只有极小一点空间允许我做一个人类。感谢你,亲爱的好赫娃,是你给了我这个空间。” 沙丘4:沙丘神帝_49 在我的整个宇宙中,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一成不变、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这个宇宙只呈现不断变化的关系,有时会被短命的意识当作法则。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肉体知觉仅仅是在炫目的无限中蠕动的蜉蝣,能短暂感知到约束我们行为及随行为而变的临时条件。假如你一定要为这种“绝对”加上标签,也要用一个确切的名称:无常。 ——《失窃的日记》 内拉第一个看见巡行队伍。在正午的高温下,她满头大汗地站在充当皇家大道路界的石柱旁。远处突现的一道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眯起眼睛朝那个方向望过去,在一阵激动中辨认出那是神帝御辇舱罩反射过来的阳光。 “他们来啦!”她喊道。 接着她觉得饿了。人人都兴奋地只想着一件事,谁也没有带干粮。只有弗雷曼人带了水,那是因为“弗雷曼人只要离开穴地就必须带水”。他们只是在按教条办事。 内拉的胯部配有带皮套的激光枪,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枪把。前方不超过二十米就是横跨峡谷的仙境桥,如梦如幻地将两片光秃秃的地界连接了起来。 太疯狂了,她想。 但神帝三令五申,他的内拉必须无条件服从赛欧娜。 赛欧娜的指令很明确,毫无规避的借口。而内拉现在又无法请示神帝。赛欧娜下令:“他的御辇一到大桥中间——就动手!”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从寒冷的黎明起就远离众人站在山墙顶上,内拉心里没底,深感孤立无助。 赛欧娜严肃的表情、紧张而低沉的声音容不得拒绝。“你觉得能伤着神帝吗?” “我……”内拉只能耸耸肩。 “你必须服从我!” “我必须。”内拉附和道。 内拉细看从远处渐渐走近的队伍,身穿五颜六色华服的是百官,一大片蓝色的是鱼言士姐妹……闪闪发光的是神帝的御辇。 这又是一次考验,她下了个结论。神帝会知道的。他会知道“他的”内拉有多么忠心耿耿。这是考验。神帝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作为一名鱼言士,她儿时第一课学的就是这句话。神帝说过内拉必须服从赛欧娜。只能是考验。还会是什么呢? 她瞧了瞧四个弗雷曼人。邓肯·艾达荷把他们布置在了这一头桥口的中间,拦在队伍下桥的必经之路上。他们背对着她坐着,凝望着大桥对面,像四个褐色的土堆。内拉刚才听到了艾达荷对他们下的指令。 “别离开这儿。你们必须从这里开始欢迎他。看他走近了就站起来,深鞠躬。” 欢迎,没错。 内拉对自己点点头。 还有三名跟她一起攀上山墙的鱼言士被安排在了大桥的中间。她们只收到赛欧娜当着内拉的面下达的命令,要等到御辇距身前仅几步远时才会转身且舞且行,引领御辇及整个队伍朝托诺村上方的瞭望点前进。 如果我用激光枪截断大桥,那三个人会死,内拉想,跟在神帝后面的人也都会死。 内拉伸长脖子朝深谷望了一眼。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河流,但能听见从谷底传来的咆哮声,如巨石翻滚。 他们都会死! 除非“他”显示奇迹。 必定如此。赛欧娜已经为“神迹”的显现搭好了舞台。既然赛欧娜通过了考验,既然她穿上了鱼言士指挥官的军服,她还会有别的想法吗?赛欧娜已经对神帝起过誓了。她受过神帝的考验,是沙厉尔的一对一考验。 内拉朝右转动眼珠,注视着这场欢迎仪式的两位策划者。赛欧娜和艾达荷肩并肩站在内拉右侧约二十米处的大道上。他们认真地交谈着,偶尔对视一眼,点点头。 一会儿,艾达荷碰了碰赛欧娜的胳膊——一个暗示占有性的奇怪动作。他点了一下头,迈步朝大桥走来,停在内拉前方的桥端支墩处,向下看了一眼,又穿过大道在对面的相同位置往下瞧了瞧,站了几分钟后,回到赛欧娜身边。 真是不同寻常,这个死灵,内拉想。经过那番令人敬畏的攀爬,艾达荷在她心目中已经不能算凡人了,而是仅次于神的存在。而且他还能生育。 远处的一阵呼喊唤起了内拉的注意。她扭头望向桥对面。那支队伍先前采用皇家巡行惯用的小跑方式前进,现在已经改为慢走,距离大桥只有几分钟路程了。内拉认出打头的是莫尼奥,他身穿晃眼的白制服,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子,双目直视着前方。莫尼奥身后是以车轮模式行驶的御辇,舱罩关着,光线透不进内部,如镜面般闪闪发光。 这神秘的一切充盈着内拉的内心。 神迹即将显现! 内拉向右瞥了眼赛欧娜。赛欧娜跟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内拉从皮套里拔出激光枪,搁在石柱上瞄准了一番。先是桥梁的左侧拉索,再是右侧拉索,然后是左侧的塑钢网格。内拉感觉手里的激光枪冰凉而陌生。她颤抖着吸了口气,想镇定下来。 我必须服从。这是一次考验。 她看见莫尼奥将目光从路面上抬起,脚下速度不变,转头向御辇或其后众人喊着什么,内拉没有听清。莫尼奥又把头转了回来。内拉稳稳神,将大部分身体藏在石柱后面。 一次考验。 莫尼奥注意到桥上和桥另一头都有人。他认出了鱼言士军服,当即想搞清是谁下令安排的欢迎仪式。他回头大声问了雷托一句话,但御辇舱罩依然保持不透明状,将神帝与赫娃隔绝在内。 莫尼奥上了桥,御辇跟在身后,碾压着被大风扬在路面上的沙粒。莫尼奥看见桥另一头远远地站着赛欧娜和艾达荷,还有四名保留地弗雷曼人坐在路中央。莫尼奥心生疑窦,但他无力改变事态。他壮起胆子朝谷底的大河瞥了一眼——在正午的阳光下只见白晃晃一片。御辇隆隆地行驶在身后。河流、人流,他是滚滚大潮中的一滴水珠——一种不可阻挡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 我们不是过路人,他想,我们是将一个一个时间点连缀起来的基本元素。当我们经过之后,身后的一切将尽数堕入虚无之声,就像伊克斯人的虚无空间,再也不能恢复到我们来前的样子。 莫尼奥记忆中闪过某个琵琶乐手的一段歌词,目光也随之迷蒙起来。这支歌让他印象这么深,是因为唱出了他的愿望,愿一切永远结束,愿所有疑问烟消云散,愿世界复归安宁。这曲哀歌在脑海里飘荡起来,仿佛一炷浓烟袅袅升起。 虫儿在蒲苇根下鸣叫。 莫尼奥暗自哼唱: 虫鸣预示着终结。 深秋和我的歌 都带着蒲苇根下 枯叶的颜色。 哼到副歌部分莫尼奥不禁点头打起拍子来: 日子结束了, 客人离去了。 日子结束了。 在我们穴地, 日子结束了。 暴风呜呜响。 日子结束了。 客人离去了。 莫尼奥断定这是一支有年头的琵琶歌,一首弗雷曼老歌,毫无疑问。这支歌唱的正是他自己。他希望客人真的离去,喧嚷结束,复归平静。平静的日子就在眼前……然而他卸不下肩头的重担。他想起了那批辎重,堆放在正好处于托诺村视野之外的沙漠里。他们不久就能见到这些东西了——帐篷、食品、桌子、金盘子、镶宝石的佩刀、仿阿拉伯古灯的球形灯……样样东西都在强烈表达一种愿望:主人要过完全不同于当地人的生活。 到了托诺村他们可过不了往常的日子。 莫尼奥曾在一次巡视中进托诺村住过两夜。他还记得那里的炊火味儿——散发芳香的灌木在黑暗中燃烧的气味。他们不用太阳能炉,因为“那不是最古老的生活方式”。 最古老! 托诺村几乎没有美琅脂的气味,而是弥漫着绿洲灌木的甜辣味和麝香油味。是的……还有一股粪池和腐烂垃圾的臭气。他想起神帝听他汇报完巡视结果后说过的一番话。 “这些弗雷曼人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丧失了什么。他们自以为保留了传统的精华。这是所有保留地的失败之处。总有一些东西会渐渐褪色,在展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保留地的管理者,还有对着展品弯腰注目的参观者——极少有人能感觉到那些缺失的东西。所缺之物正是维持旧时代生活的动力,早已随着那种生活的远逝一去不复返了。” 莫尼奥注视着桥上站在眼前的三名鱼言士。她们抬高手臂舞蹈起来,在他前面几步远处旋转着,跳跃着。 真奇怪,他想,我见过在公开场合跳舞的,但从没看到鱼言士这么干。她们只在自己的住处跟自己的舞伴跳跳舞。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激光枪令人恐惧的嗡鸣声,随即感到脚下的桥面倾斜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 他听见御辇横向滑动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舱罩掀开的哐当声。身后一片尖叫呼喊,但他无法转身。桥面向莫尼奥右侧大幅度倾斜,将他脸朝下甩在地上,往深谷滑去。他抓住一股断裂的拉索想止住下滑,但拉索跟着他一起往下掉,所有东西都在桥面所覆的一层沙子上滚擦着。他用两只手抓住拉索,跟着它转起圈来。这时他看见了御辇,舱罩大开,正斜着滑向桥边。赫娃一只手把着折椅站在里边,目光聚焦在莫尼奥身后。 桥面继续倾斜,响起一阵可怕的金属吱嘎声。他看见队伍里有人掉了下去,在空中大张着嘴,胳膊乱挥。莫尼奥抓握的那根拉索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一下子将两条胳膊扯到了头顶上,他的身子扭动着又转起圈来。他感到双手沾满了恐惧的汗水,正顺着拉索往下滑。 他再一次看见了御辇。御辇卡在断梁的残根处。神帝正伸出两只退化的手想抓住赫娃·诺里,但没能够着她。她无声无息地从御辇敞口的一端掉了出去,金袍子猛地上翻,露出笔直如箭杆的身体 。 神帝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 他为什么不开启浮空器呢?莫尼奥心想。浮空器能把他托起来。 激光枪还在嗡鸣,莫尼奥的双手已从拉索末端滑脱,这时他看见一道道焰光直射御辇浮空器的圆罩,在一阵阵金色烟雾中将它们逐个击爆。莫尼奥两手高举过头,向下坠去。 烟!金色的烟! 他的长袍上掀,身体翻转,脸朝下直栽谷底。他凝视深渊,看到汹涌的湍流形成一个大漩涡——急流卷裹着一切陷入涡心,仿佛他一生的缩影。雷托的话像一股金色烟雾在他脑子里回荡:“谨小慎微只能通向平庸。碌碌无为、毫无激情的平庸一生是大部分人对自己的期望。”莫尼奥在自由下坠中陡然生出一种顿悟的狂喜。宇宙如透明玻璃般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万事万物尽归虚无时间。 金色的烟! “雷托!”他高喊,“赛艾诺克!我相信!” 长袍从莫尼奥肩头飞脱。他在峡谷的劲风中翻滚起来——最后瞥了一眼御辇……御辇正在碎裂的桥面上倾覆。神帝也从敞口处掉了出来。 有什么硬物砸进了莫尼奥的后背——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雷托感觉自己正滑出御辇。他的意识凝固在赫娃坠入河中的画面——远处激起一眼珍珠喷泉,标志着她已跃入一切归于终结的谜梦之中。赫娃镇定地说出了临终之语,这句话在他的记忆里不停回响:“我先走一步了,亲爱的。” 他滑出了御辇,看到底下的河段犹如一柄短弯刀,细窄的锋刃在斑驳的阴影里微光闪烁,这是一件在永恒中磨利的凶器,正恭候他投入痛苦的怀抱。 我不能哭,连喊也不行,他想,我早已不能流泪了。眼泪是水。我马上就会有水,多得不得了。我只能在悲痛中呻吟。我很孤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下坠中,庞大的分节身躯弓起来狠命扭动,直到他敏锐的目光发现站在断桥边缘的赛欧娜,才放弃了挣扎。 你将会有新的领悟!他想。 身体继续翻转。他看到越来越逼近的河面。这片水是一个鱼影闪现的梦,他忆起古时候一场花岗岩池边的宴席——粉红色的肉让饥饿的他看花了眼。 我来了,赫娃,共赴诸神的盛宴吧! 一瞬间他浑身裹满泡沫,同时陷入剧痛。水,这恶毒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了进攻。他挣扎着蹿进一条飞瀑,感觉遭到了岩石的噬咬,身体禁不住狂扭乱拍,水花四溅。恍惚中他看到湿漉漉的黑色崖壁正在朝后急退。他的皮肤炸成了一团团亮晶晶的碎片,在他四周化作一场银雨落入河中,转瞬即逝的亮片环绕着他,形成一个不断移动的耀目光环——如鳞片般闪亮的沙鲑离他而去,开始了自己的群聚生活。 剧痛仍在持续。雷托诧异于自己的意识还在,身体依然有感觉。 现在他只受本能的驱使。他随波逐流,抓住了身边的一块岩石,顿时感觉手上硬生生扯下一根指头,松手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这点痛跟全身此起彼伏的疼痛相比算不得什么。 大河绕过一处凸崖向左奔腾而去,似乎觉得已经把他折磨够了,便甩了一把,让他滚上一道斜斜的沙堤。他躺了片刻,体内的香料萃取物蓝色素溶在水中越漂越远。剧痛驱使他不停扭动,沙虫躯体本能地试图远离水。身上披覆的沙鲑荡然无存了,他感到周身上下的触觉变得敏锐,丧失的知觉又恢复了,然而这只能增加他的痛苦。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能感觉到一个虫状物连滚带爬地从水里冒了出来。他抬眼朝上望去,只见所有东西都蒙着一片片火焰,影影绰绰难以辨认。终于,他认出了这个地方。水流把他卷上岸的这处河湾,正是大河与沙厉尔分道扬镳之处。他的身后是托诺村,沿山墙下去一段距离就是泰布穴地遗址——当年斯第尔格的领地,也是如今雷托藏匿全部香料的地方。 他那直冒蓝烟、受尽摧残的躯体蠕动着沿卵石河滩前行,一路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并在碎圆石上留下一道蓝色印迹,最后钻进了一个潮湿的洞窟,应该是原始穴地的一部分。现在这只是一个浅浅的洞穴,另一头被塌落的岩石堵死了。他闻到了湿土和纯净香料萃取物的气味。 他在痛楚中听到一些声响,便在逼仄的洞穴里转过头,只见洞口处垂下一条绳子。一个人影顺绳滑下。他认出是内拉。她落在石头地里,猫下腰,向躲在黑暗中的雷托望过来。接着,雷托眼前的焰光又一次分开,显现出另一个沿绳而下的身影:赛欧娜。随着一阵石块的咯咯响动,两人朝雷托匍匐了一段距离,停下来盯着他看。绳子末端出现了第三个人影:艾达荷。他火冒三丈地冲向内拉,大喊道:“你为什么杀她!你不能杀赫娃!” 内拉仿佛不经意地轻轻挥了一下左臂,把艾达荷打翻在地。她在石头地里又爬了几步,四肢着地凝视着雷托。 “主人?您还活着?” 艾达荷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一把从她的皮套里夺过激光枪。内拉愕然转身,他举枪扣下扳机。灼烧切口自内拉头顶向下,将她一分为二,向两边塌落。从燃烧的军服里掉出一柄闪亮的晶牙匕,摔碎在石头上。艾达荷没留意晶牙匕。他满脸怒容,不停地向内拉的碎尸射击,直到能量耗尽,耀眼的弧光才停歇下来,湿乎乎冒着烟的尸块和碎布四散在炽热的石块中间。 赛欧娜一直等在旁边,直到这时才爬过来,从艾达荷手里抽出那把已经没用了的激光枪。艾达荷朝她猛转过身,她本打算消消他的火气,可发现他的暴怒已经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他低声问。 “结束了。”她说。 两人转身望向洞穴黑影里的雷托。 雷托根本无法想象他俩看见了什么。沙鲑皮肤已经消失了,他只知道这个。现在暴露在外的应该是布满毛孔的裸肉。他无可奈何,只能从一个被悲伤洞穿的宇宙回视这两个人影。透过火焰的幻象,他看到赛欧娜呈现女魔的形象。这个魔鬼的名字自动闪现在他的脑子里,他不由高声喊了出来,经过洞穴的放大,响亮得连自己都没料到:“汉米亚!” “什么?”赛欧娜向他爬近一步。 艾达荷用双手捧住脸。 “瞧瞧你对可怜的邓肯都干了什么。”雷托说。 “他还会找到真爱的。”她的口气听上去多么无情,活像他自己在激愤的青年时代说的话。 “你不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你奉献过什么吗?”他只能绞着两只手,或者说曾经是手的拙劣复制品。“冥神啊!看看我献出的一切吧!” 她继续朝他爬近一些,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我是有血有肉的,赛欧娜。看着我。我是真实存在的。你胆子够大的话还可以摸摸我。伸出手来。摸我!” 她慢慢伸手过去,触碰到本该是前节部位的地方,在沙厉尔她曾把这里当床睡过。她把手抽回来,手上沾了蓝色。 “你摸了我,感受到了我的肉体。”他说,“在宇宙中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吗?” 她刚要别过身去。 “不!不许转身!看看你干的好事,赛欧娜。你能摸我,难道就不能扪心自问吗?” 她猛地转身走开。 “我们俩的确有区别。”他说,“你是神的化身。你游走在宇宙最伟大的神迹之间,却拒绝去摸、去看、去感觉、去相信。” 雷托的意识飘荡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在这里他似乎听到了那些藏在暗室里的思录机正在咔嗒咔嗒唱着金属昆虫之歌。这个伊克斯虚无空间绝不会产生辐射,是一处充满焦虑的精神流放之地,因为它与宇宙的其他部分没有联系。 然而还是会有联系的。 他感觉到那些伊克斯思录机已经开始记录他的思想了,无须对它们下达特定的指令。 记下我做的一切!记住我!有朝一日世人会为我平反! 虚幻的火焰向两侧分开,刚才赛欧娜的位置现在站着艾达荷。艾达荷身后模模糊糊有人在打手势……啊,没错:是赛欧娜在向山墙顶上的人传达指示。 “你还活着吗?”艾达荷问。 雷托的话音里带着咝咝的喘息声:“让他们各自逃命,邓肯。他们想逃到哪个宇宙就快去那儿躲起来。” “该死的!你在说什么?我宁可让她来忍受你的胡言乱语!” “让?我从来不会让什么事发生。” “你为什么让赫娃死?”艾达荷悲声说道,“我们不知道她跟你在一起。” 艾达荷垂下脑袋。 “你会得到补偿的。”雷托沙哑地说,“我的鱼言士会选择你而不是赛欧娜。对她好一点,邓肯。她不仅仅是厄崔迪人,她还携带着确保你们生存下去的种子。” 雷托再度陷入记忆之中。它们现在都成了缥缈的神话,在他的意识里倏忽即逝。他恍若跌进了另一个时间维度,这个时间从一开始就拥有不同的过去。有声音传来,他努力辨明其含义。有人在石头地里爬动?火焰分开,显现出站在艾达荷身边的赛欧娜。他们像两个孩子似的手拉手站在那里,在闯入未知领域前相互打着气。 “都这样了他怎么还没断气?”赛欧娜轻声说。 雷托攒了一会儿气力才开口。“赫娃帮了我。”他说,“几乎没人有过我们这样的经历。我们是强强结合,而不是抱团取暖。” “看看你现在的下场吧!”赛欧娜不屑地说。 “哎,祈祷你也能得到这个结果。”他嘶哑地说,“或许香料会给你时间。” “你的香料呢?”她问。 “藏在泰布穴地深处。”他答,“邓肯能找到。你知道那地方的,邓肯。现在叫泰伯村。原先的地貌还在。”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艾达荷低声问。 “我的礼物。”雷托说,“没人能找到赛欧娜的后代。神谕看不见她。” “什么?”他俩异口同声,同时身子前倾,因为雷托的声音越来越细弱。 “我赐给你们一种不会旁生枝节的新时间。”他说,“它总在偏转,但不会分叉。我交给你们金色通道。这就是我的礼物。再也不会有以往那种平行时空了。” 火焰遮住了他的视线。痛楚渐渐熄灭了,但那敏锐至极的嗅觉和听觉却仍未消失。艾达荷与赛欧娜都在急促地呼吸着。雷托感觉浑身上下怪异地动弹起来——明明早已消失的骨骼和关节又在知觉上死灰复燃了。 “看!”赛欧娜说。 “他在解体。”艾达荷说。 “不。”赛欧娜说,“是外面那层在脱落。看!虫子!” 雷托感到身体各部分正投入温暖与柔软之中。剧痛自行消失了。 “他身上那些洞是怎么回事?”赛欧娜问。 “里面原来应该是沙鲑。看见它们的形状了吗?” “我现在证明我的某个祖先说错了。”雷托说(或是自以为在说,对于他的日记而言两者没有分别),“我生而为人,却没有作为人而死。” “我看不下去了!”赛欧娜说。 雷托听到石块一阵咯咯响,是她背过身去了。 “你还在吗,邓肯?” “在。” 这么说我还能发出声音。 “看着我。”雷托说,“我是人类子宫里的一小团血肉,顶多樱桃那么大。看着我,听见没有?” “我在看。”艾达荷含糊应道。 “你们祈盼一个巨人,却找来一个侏儒。”雷托说,“现在你们要明白,做出什么样的行为,就得担负什么样的责任。你打算怎么运用新到手的权力,邓肯?”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赛欧娜开腔了:“别听他的!他疯了!” “没错。”雷托说,“疯得有条理,才是本事。” “赛欧娜,你明白这话吗?”艾达荷问。多么哀伤的死灵口气。 “她明白。”雷托说,“是人类把你的灵魂带往你无法预料的危机。人类总是如此。莫尼奥最后也醒悟了。” “希望他赶紧死吧!”赛欧娜说。 “我是分裂的神,你要把我合而为一。”雷托说,“邓肯?在所有邓肯里面,我认可你是最棒的。” “认可?”邓肯的话音里又带上了些许火气。 “我认可的东西自有神奇之处。”雷托说,“在一个神奇的宇宙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神谕的宿命一直在摆布的是你,而不是我。现在你见识了命运的神秘莫测,难道要我把它一笔勾销吗?我只希望增加它的神秘性。” 雷托心里的其他人开始重申各自的存在。这个聚居群体不再一致支持他的代言人身份,他也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跌落到了他们中间。他们不停地说着“假如”打头的话。“假如你那时……假如我们那时……”他想大喝一声让他们都闭嘴。 “只有蠢货才喜欢过去!” 雷托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喊出了声,还是仅仅闪过这么个念头。反正里里外外一下子都安静了,他感觉原先的自我并未完全散尽。他试着开口说话,并觉察到这是真实的,因为艾达荷说:“听,他想说什么。” “别害怕伊克斯人。”他说,同时听到自己越来越细微的声音,“他们能造机器,但再也造不出阿拉弗尔了。我知道。我就在那儿。” 他陷入沉默,想攒点劲儿,但无论如何都难以阻止元气的耗散。内心再度嘈杂起来——一片喧哗的求告声。 “都别犯蠢了!”他喊,或是自以为在喊。 艾达荷与赛欧娜只听见“咝”的一声喘息。 片刻后,赛欧娜说:“我觉得他死了。” “但人人都以为他是不朽的。”艾达荷说。 “你知道《口述史》是怎么说的吗?”赛欧娜问,“若要不朽,先舍弃形体。有形之物终将灭亡。只有超越形体才能摆脱形体,达到不朽。” “这话像他说的。”艾达荷语带轻蔑。 “我想也是。”她答。 “他说到你的后代是什么意思……什么隐藏的,没人找得到?”艾达荷问。 “他创造了一种新型拟态,”她说,“属于生物拟态。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在未来看不到我。” “你成了什么?”艾达荷问。 “我是新一代厄崔迪人。” “厄崔迪人!”这个词从艾达荷口中说出来像一句咒骂。 赛欧娜眼朝下盯着那个还在继续解体的庞然大物,它曾经是雷托·厄崔迪二世……外加别的东西。这别的东西正徘徊在一缕缕细细的蓝烟里慢慢散去,四周弥漫着浓郁的美琅脂味。随着这具躯体不断缩小,石头地里聚起了一汪汪蓝色液体。只能依稀分辨出它曾经具有的人类特征——一堆瘪陷的粉红色泡沫,还有一些染有红色的骨头,应该是颊骨和眉骨…… 赛欧娜说:“我跟他不一样,但说到底又一样。” 艾达荷细声说道:“那些祖先,所有……” “那帮人还在,但我静悄悄地在他们中间走动,没人看得见我。旧影像消失了,只留下精华部分继续照亮他的金色通道。” 她转身握住艾达荷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他走出洞穴,进入亮光之中。从墙顶垂下的绳子醒目地摆荡着,受惊的保留地弗雷曼人还等在上面。 建设新宇宙的材料不算好,她想,可也只能将就了。艾达荷需要温柔的诱惑与关爱,兴许还能培养出爱情。 她俯视大河,看到水流从人造峡谷冒出,向葱茏的田野奔腾而去;她看到南面起了一阵风,将一团团乌云催赶到这边来。 艾达荷把手从她手中抽出,看上去镇定些了。“气候控制系统越来越不稳定了。”他说,“莫尼奥推测是宇航公会在搞鬼。” “我父亲在这方面很少犯错。”她说,“这件事你调查一下。” 艾达荷突然想起银色沙鲑从雷托躯体向河中疾驰而去的画面。 “虫子的话我听见了。”赛欧娜说,“鱼言士会跟随你,而不是我。” 艾达荷又一次感受到来自赛艾诺克仪式的诱惑。“这个自有分晓。”他说,接着转身面对赛欧娜。“他说伊克斯人造不出阿拉弗尔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读完那些日记。”她说,“回托诺村我翻给你看。” “可那是什么意思——阿拉弗尔?” “意思是‘神圣审判的阴云’。出自一个老故事。你可以在那些日记里找到。” 下文摘自哈迪·贝诺托关于达累斯巴拉特考古发掘工作的非公开总结: 兹附少数派报告如下: 就达累斯巴拉特出土之日记,多数派所提应予仔细审查和删编的决议,我们自当遵从,但亦须表达我方意见。我们理解圣教会对上述材料的关切,同时并未忽视其政治隐患。我们与教会同样希望拉科斯星及分裂神保护圣区不会沦为“吸引观光客的景点”。 但另一方面,我们既已掌握全本日记且已完成真品鉴定及解译工作,“厄崔迪规划”的框架也就浮出水面了。作为一名在贝尼·杰瑟里特教导下研究过祖先思维的女性,本人自然希望公开我们从中揭示出的某种规律——该规律远较“沙丘星——厄拉科斯星——沙丘星——拉科斯星”这一演变路径复杂。 史学与科研领域的需求应当予以满足。对于研究由邓肯时代私人回忆录及传记编纂而成的《守护圣经》,该日记具有珍贵的价值。我们无法忽略那些耳熟能详的誓言:“以艾达荷千子之名!”和“以赛欧娜九女之名!”。经久不衰的奇诺伊修女崇拜现象因日记的披露而昭示出新的意义。无疑,对于犹大与内拉之间的关系,教会也有必要进行审慎的重新定性。 作为少数派,我们必须提醒诸位政治审查官,拉科斯保护区寥寥几条沙虫不可能为我们提供伊克斯导航设备的替代品,教会掌握的少量美琅脂也不会对特莱拉用大缸批量制造的产品构成实质性商业威胁。不!我们的主张是,须将各种神话、《口述史》、《守护圣经》,甚至《分裂神之圣书》同达累斯巴拉特出土之日记进行比对。涉及离散时代与饥荒时代的每一则史料都必须摘出来重新考察!我们何惧之有?我们——邓肯·艾达荷与赛欧娜的后裔——所创下的伟业,任何伊克斯机器都无法胜任。我们扩散到了多少个宇宙?没人猜得到。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教会担心偶尔出现的预言吗?我们知道预言者既看不见我们,也无从预知我们的决定。人类不可能灭绝。难道我们少数派只有加入“离散者”行列才会有人听见我们的吁求吗?难道人类的原始核心群体只能这样懵懂无知下去吗?你们清楚,倘若遭到多数派的排挤,我们将永远消失在世人的视野之外! 我们不愿离开。是沙漠里的珍珠把我们留在此地的。教会将这些“珍珠”奉为“启迪之光”,此举为我们所折服。就此而论,凡理智者绝无可能忽略这批日记所带来的启示。考古学诚然是一种权宜之计,然而又不可或缺,必须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正如研究雷托二世用以藏匿其日记的原始设备有助于了解技术演进史,古人的所思所想也必须允许我们去聆听。放弃同这批日记所揭示的“意识之珠”建立交流,既严重违背史学严谨原则,也将在科研领域铸成大错。雷托二世是否堕入了一个无尽的梦,是否有可能唤醒他,使其带着完整的意识和丰富的历史细节重返我们的时代?圣教会怎能畏惧此等真相呢? 作为少数派代表,我们坚信历史学家必须倾听人类肇始之声。倘若唯有日记,则必倾听日记。这批日记过去掩埋了多久,未来就必须至少倾听多久。我们不会试图在字里行间去预测尚未发掘之物。我们只想说,发掘工作必须进行到底。我们怎能无视人类最重要的遗产呢?诗人朗·布拉姆利斯曾有言:“我们是惊奇之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