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谋天下》 第一章 重生(上) 纳兰柒感觉自己似乎处于一片迷雾之中,她想要迈出左脚,可那些绯红暗沉的雾气萦绕着她,让她寸步难行。她开始觉得头疼,好似回到了早上坐花轿的时辰。颠簸起伏的花轿晃得她云里雾里,发髻上插着的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随着花轿一坠一坠,拽得她额头抽抽直疼。 对的,坐花轿,坐花轿,然后呢?想不起来了,纳兰柒微仰着头看向深不可测的夜空。半轮斜挂的下弦月完全是惨白的,枯涩暗淡的光映在她身上,有一股了无生气的肃杀之感。 迷蒙的光亮中,突然笼罩过来一巨大阴影,压抑着纳兰柒喘不过气,是个男人!纳兰柒转身想跑,却发现自己四肢僵直,寸步难行,内心的恐惧如同沼泽般弥漫全身。男人粗暴扯下她头上白日婚礼尚未收拾的金步摇,三千青丝绾好的飞燕髻一泻千里,乌压压堆砌在她的肩头上,像极浓墨淡彩的远山。 “砰”身体倒在硬土地上发出的沉闷钝音。跨坐在纳兰柒身上的男人状似随意地捏着金步摇,在她的动脉处滑过。从纳兰柒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他挂着涎水的嘴角和吞咽的喉结。 “哗啦”“哗啦”紧接着是锦帛碎裂的声音,金步摇堪堪紧贴着纳兰柒的肌肤划过。仅一片刻,她的身体上就遍布大小不一的碎片以及青青紫紫的伤痕。纳兰柒感觉到胸口有一丝凉意,挣扎着想要用双手拢住,却不待有动作,便被男人粗鲁地反转缚在一起。昨日那套礼服的束胸有些紧,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尚且露出半个饱满滑腻的胸部,呼之欲出。此刻男人就坐在她的身上放肆盯着那处,眸色渐深。“呲-”纳兰柒听见束胸的织锦被划破的声音,男人只是在束胸上划下了两个洞,她饱满的樱桃就破口而出,甚至因为挤压而显现蜜色光泽。 和蛇皮般冰冷的手指划过,揉捏和拉扯着。就是现在,纳兰柒突然不害怕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撞上男人右手握着的金步摇。在失去意识前,纳兰柒看见盘踞乌云的沉沉天阙中所倒映出的那双空洞无神的瞳孔以及孪生妹妹嘴角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以前写了一个开头的文~~~后来有事就没写~~重新开一个坑) 第二章 重生(中) 倾墨五十四年,国丧刚结,右丞相与轩辕将军狼狈为奸,举兵造反。这场战役前后维持了3个月,以护城河为结点,叛军一败涂地,伏尸千里。护城河被这场悲壮的战役染成血色墨红,河堤下堆积的腐尸让它整整涨了5尺。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来得比往年早些,在叛乱平定的当天夜里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顽固冲刷着滞留在青石巷中的血迹。 “嘀嗒,嘀嗒”小雨敲打着千家万户的窗棂,似是无数在战役中逝去,无家可归的怨灵,以十指叩击门扉,探寻回家的道路。 许是因为天气,整个倾墨国被笼在阴冷森然的氛围中。天空中罩着层层叠叠、黑鸦鸦的雾霭,好像预兆着明主已逝、暴君当政、国基尚浅,天下有能之士蠢蠢欲动,大势塌崩在即。 纳兰府东厢房,烧着正旺的地龙,和屋外因雨季略显潮湿的天气截然不同,暖得直让人熏出几层汗来。屋内正北位置放着一青铜九醨百合大鼎,往外散发着沉沉的檀木香,丝丝缕缕的燃烟徐徐漫开,倒也显得整间屋子静谧安静。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东厢正中的炕上坐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中转动着黄龙玉磨制的御赐佛珠,108颗珠子颗颗珠圆玉润,粒粒大小皆同。她双唇一启一合,神色肃然,看起来倒真是潜心向佛。 说是老太太,左右也不过50岁,穿着绛紫色妆花缎面料的狐皮袄子,一头乌发不见丝毫银丝,一丝不苟地挽了个简单发髻,置于脑后。老太太头上只插了几根金步摇,显得精神抖擞、贵气端庄。 “太太,太太,求您了,去见见二夫人。二夫人生了个女娃,她说她得见您一面。求您了,太太……” 屋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砰的磕头声,一身穿半新不旧鸦青色袄子的年轻丫鬟以头触地,发丝凌乱、眼眶发红,苍白的双唇不断嗫嚅着,吐出不成调的哀求。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没停,不一会儿,蝙蝠纹理的青灰色地砖上就蜿蜒出一条血色小溪。 东厢房内没有传出一点动静,诵经的大太太只是微微皱了下眉,继而又心平气和转起了手中的念珠,对窗外的哀嚎声置若罔闻。就连一水穿着桃红色连襟衣裙,如生根般笔直伫立于雕花木门两侧的小丫鬟,也低垂着头,神色未变。 过了良久,许是太吵了,许是诵经诵累了,大太太微微挪动了一下四肢,朝恭敬站在她身侧,穿着靛蓝色棉袄的大丫鬟使了个眼神。 那丫鬟动作敏捷地端出一盛着半盆清水的鱼洗铜盆,躬腰半蹲在大太太面前。待得大太太用皂角洗净刚刚转动念珠的手,她手脚轻快地拧干一条锻纹棉面料的素色小手绢,细细擦拭好面前这双丰腴细腻的双手。 “好了,春暖。这屋外尊卑不分的刁奴莫是谁?” “回太太,是侍候二夫人的丫鬟小红。” “二夫人?哼,一个罪臣之女罢了,也配做我儿子的夫人?把小红拖下去杖毙了,我们府可不养这般没规矩的奴才。还有,让阿黄家的抬顶软轿进来,我去看看那罪臣之女罢,撑了这些天还不死,我去送送她” “是,太太。” 滴滴答答的小雨声中,一顶鹅黄色软轿平平稳稳地抬向了纳兰府荒无人烟的后院。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纳兰府后院一间朽败的小屋内,一个身着草灰色亚麻衣的粗使丫鬟,正坐在屋内唯一像样的家具:缺了条腿的紫檀木雕螭纹鱼小几上,翘着个二郎腿,上下来回晃动。这丫鬟一边用兰花指嗑着瓜子,一边叽叽咕咕抱怨着。 “小红,你说那女人的命是不是太硬呢?这般艰险的生了孩子还不死,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你才是祸害!哪有你这般说主子的奴婢?” “呸!主子,她算哪门子主子?整个纳兰府谁人不知她是轩辕罪臣的女儿。也是我们倒霉,跟着她在这个破地方受苦!” 不停咒骂的丫鬟忽的停歇下来,一脸尖酸刻薄地朝里屋看去,两只眼睛如玻璃弹珠般滴溜溜直转,这粗使丫鬟咳嗽了两声,继而提高了音量,张着自己那被口脂涂得不伦不类的血盆大嘴,吼道:“有的人啊,命怎么这么硬呢?早死早超生,莫要拖累别人!” 在她旁边一直扫地,穿着鸦青色小袄的丫鬟,匆匆忙忙扔了手中的扫帚,涨红了一张脸冲过去,拼命捂住粗使丫鬟的大嘴。 这个小丫鬟长得颇为有意思,两颊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圆滚滚,小笼包子似的。她梳着个简单的两把头,鼻子下方还有颗红痣,随她说话也会微微晃动着,煞是可爱。 “阿桃!闭嘴,你真真是狼心狗肺!二夫人以前是多和善的人,一朝落难,树倒猢狲散,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叫阿桃的粗使丫鬟也不甘示弱,嗷呜一口朝捂着自己嘴的肉手咬下去,深可见血,痛的圆脸丫鬟眉毛不停抽搐。 “咳咳咳咳!”里屋突然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力度之大似乎要把五脏肺腑都咳出来。被咬得掉块肉也不吭声的圆脸丫鬟忽的眼眶就红了,泪珠在眼窝中直打转。她沮丧地说:“我不和你吵了,我上午去厨房求了碗润肺的汤,一直在炉上温着,我去拿给二夫人喝。” 说话间,圆脸丫鬟已拿着缺了个口的花卉纹青釉碗,盛好旋覆花汤,匆匆向里屋走去,可有人似乎不想善罢甘休。 “哟,我说小红呀,别说你不知道屋里躺着的那位快不行了,浪费这汤有什么用呢?你还不如孝敬给姐姐。” “阿桃,你干什么!别挡我的道!” 拉扯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可怜的青釉碗摔在地上,彻底报废为几瓣。汤水稀里哗啦流了满地,几朵旋覆花也零零落落洒在四处。 圆脸丫鬟似乎被吓到了,怔忡了半刻。良久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罢了,我再去厨房求一次吧。” 她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透过早已破烂的不成样子的香妃帘深深看了眼里屋。躺在蝙蝠雕花黄梨木床上的女人因为咳嗽而剧烈颤抖着,全身骨节散了架般。那女人就似在数九寒冬的腊月,坚持于香樟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在北风呼啸下,瑟瑟发抖却不肯凋零。 既使这般,那女人也努力弯着手肘,尽量不去打扰怀中的襁褓,因为她的名字叫母亲。 圆脸丫鬟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三章 重生(下) 倾墨五十四年三月初十,午时,小雨,天寒。一顶鹅黄色软轿在凄凄风雨中,悄无声息地停于纳兰府后院。 “大太太,到嘞!” 随轿小厮阿黄眼明手快地搬出一把红木小脚凳,安置在轿门下。 先跳下来的是春暖,春暖不待双脚落定,立即恭敬地站直身体,右手撑开一把月牙色石榴雕花油纸伞,面朝轿门,伸出左手挂起鸦青色暗花缎锦轿帘,沉气叫道:“太太,奴婢扶您下轿嘞~” 轿门下用来搭脚的红木小凳早已被阿黄收了起来,只见那阿黄往前微微倾着身体,半蹲在轿子前。待得春暖揭开轿帘,立刻躬下上半身,与下半身呈90度,完全平行于地面。他眼帘半敛,双手稳稳垂按在两侧土地上撑着身子,纹丝不动。 此时大太太才探出半个身子,她应是在轿中歇了一觉,看起来精神抖擞。大太太嘴角有两个梨窝,平日里看起来就像是浅笑般,颇为慈爱。可现在她似乎面有愠色,两条精描细绘的青黛眉纠结在一起,左手也情不自禁地拿起一块暖绿色小手绢捂在口鼻处。 众人皆是一愣,不知大太太为何做此神色。待顺着大太太视线瞄去,方才恍然大悟。 虽说到屋子也没有几格阶梯了,可因着后院久无人烟,青灰色的阶梯被时光洗刷得早已不见原本面目。上面遍布斑斑点点,湿哒哒、滑腻腻的深褐色苔藓,在雨水的冲击下如蠕虫般挪动,颇有几分恶心。 春暖因着紧张,双手死命扣着自己的衣襟,额头上滑下很多细密的小水珠,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她心想这次责罚当真是在劫难逃了。 忽的,一身着深灰色斜纹棉袄,头挽简单双螺髻,浓眉大眼的小丫头从队伍中冲了出来。她怀中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颇为有趣。 只见这丫头在阶梯边猫着腰捣鼓了片刻,方才直起身来,脚步轻快地走了回去。她规规矩矩站到大太太身边,曲着双膝,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脆声喊道:“大太太,奴婢都收拾妥当了,恭请您下轿嘞~” 大太太此时方才看清,那几格阶梯上已妥妥帖帖地铺上一层赤红色烟水白花绒毛毯。干净、简洁,且大红色煞是喜庆,给破乱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气。她脸色略微转晴,缓声问道:“你这丫头看着倒是个聪明的,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小丫头也不见怯,低垂着头,认真答道:“回太太,奴婢名为黄二丫,是纳兰府的家生子,您抬轿子小厮阿黄就是奴婢的哥哥。今日春暖姐差人来说太太您要轿子,哥哥和其他人赶紧抬了轿子就走。我在家中思量这阴雨连绵的,难免有些地方湿湿洼洼,若太太您千金之躯碰到这些地方可如何是好?遂就拿了块地毯赶紧追了过去,可惜还是让太太您耽误了片刻,请您恕罪。” 大太太抿唇一笑:“哦?何罪之有?我这人老了就喜欢你们这类伶俐、直率的丫鬟。可既然你哥哥在我院子做事,怎么以前未看到你?” “禀太太,前几年芳嬷嬷挑小丫鬟时,体恤奴婢手脚不利索,让奴婢去热水房当烧火丫鬟。” “手脚不利索?我怎么不知芳嬷嬷这般关心他人?”大太太有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向春暖。 这芳嬷嬷是春暖的娘,平时仗着自己是大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女儿也是得脸的大丫鬟,狐假虎威,昧了其他奴婢不少钱财。 “太太,太太,我娘……我娘……”春暖此时头上的小水珠流得更汹涌了,几乎要在她面上蜿蜒出一条细水沟。她脸色苍白的厉害,两腿瑟瑟发抖,似乎随时都会软下。 “好了,我又没说什么,瞧你这孩子吓的,进屋吧。对了,黄二丫改名叫冬梅,先到我屋里做个三等丫鬟。” 话说这屋外刚刚结束了一场官司,这屋里嘛,刻薄丫鬟阿桃依旧一边翘着兰花指嗑着瓜子,一边无休无止咒骂着不肯孝敬汤给她喝的小红。忽的,她听到屋外一阵喧闹,遂透过雕花镂空木窗随意瞥了眼外面。 瞬息之间,阿桃苦大仇深的脸上可谓精彩至极,先是惊讶万分,随后欣喜若狂,最后踌躇满志,挂上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所以说人的面部神经真是相当发达,短短刹那堪比川剧变脸之速。阿桃心想,她前十五年受苦受难、风吹日晒的粗使丫鬟人生,可能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见到大太太,鱼跃龙门的机会。 只见她一把提起横放在地上的扫帚,大刀阔斧地整理起屋子;随后奔到一盛着半盆水的铜盆前,照着清水三下两下把自己拾掇干净。做完这一切,阿桃方才挪着小碎步,屁颠屁颠跑出院子的小叶紫檀雕花月洞门。 “阿桃给大太太问安~”她身体微微前倾,眼帘半敛,屈膝下蹲,恭恭敬敬给大太太作了个揖。可惜这人间事,大多事与愿违。大太太对阿桃视若无睹,带着春暖脚步平缓地走入了屋中。 阿桃心想这鱼跃龙门的机会这辈子或许就这么一遭了,若入了大太太的青眼,成了得脸的大丫鬟,以后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指不定还有机会脱了奴籍,嫁个小官。遂心下一横,也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在大太太身后脆身喊道:“太太,太太,您莫不是要去看屋里的夫人?那夫人身子骨弱,平日里一直由我侍候,不若我先去唤醒她?” 大太太此刻方才注意到阿桃,面无波澜,也看不出喜怒。柔声问道:“这屋子一直是你一个人照料?” 阿桃心下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答道:“回太太,确是奴婢一人,墙倒众人推,其他丫鬟都不愿来这儿。” “哦?看样子你倒是个体恤旧主、能言会道的好奴才。”大太太轻挪莲步、欺身向前,用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摩挲着阿桃的下颚,似是在思量什么。紧接着,她拔下头上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随意插入阿桃发髻中。 阿桃此刻如坠云端,云里雾里,喜得不知身在何方。可不待她消化心头的喜悦,就见大太太面色一沉、柳眉一横,厉声呵道:“来人!把这偷主子东西的刁奴拖出去杖毙了!”她甚至来不及为自己发出一声冤枉的呐喊,就被堵住嘴巴,拉牲畜般拖了出去。 春暖不屑地看着逐渐远去,挣扎呜咽的身影,心中冷哼:不过是个投机取巧,想要鱼跃龙门,却不懂审时度势的蠢丫鬟罢了。大太太怎会留一个照顾过二夫人还不安分守己的奴才?她眼中忽又寒光闪烁,转向屋外一个清清秀秀,水墨画般的身影,暗道:冬梅,你能爬上来,我就能让你摔下去,狠狠的,摔下去。 “春暖,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带了罢,随我进里屋吧。” “是,大太太。” “咳咳咳”里屋内,蓬头垢面的女人依旧剧烈咳嗽着,她面容枯槁、形容消瘦,除了胸腔还会有微小的上下起伏,几乎就是具生气全无的尸体。 女人头发全都乱糟糟、油腻腻的结在一起;全身上下只着了一件中衣,且还血迹斑斑。整个厢房内弥漫着一种铁锈味的难闻气息,可躺在床上的女人浑然不觉,只偏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枕边的襁褓。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金碧辉煌的纳兰府还会有这样的居所。统共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厢房,还四面漏风、年久失修、甚为简陋。厢房内的摆设也颇为简单,只有一张一动就似要散架的黄梨木蝙蝠纹理雕花木床和几张黑漆漆的小杌子。 这屋子原先是一个老姨娘住的,大太太还在这老姨娘手上吃过几次亏。那时候,老太爷还在,这老姨娘因着年轻貌美,颇受宠爱,也有几分恃宠而骄。待得老太爷一殡天,大太太就以雷霆之势把老姨娘发配到这个腐朽破败,虫蚁滋生的后院,也不准丫鬟跟过来伺候。老姨娘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没几年就追着老太爷去了。随后的十几年,这屋子也就一直荒废着。 春暖兢兢业业地搀扶着皱着眉毛,捂着鼻子,不情不愿的大太太走入了厢房。 “你们来了。” 躺在床上的女人听见响动,颇为费力地抬起头瞅向门边。待瞧见是她们,空洞洞的眼眶中光芒大盛。 女人拼命想要爬起来,她右手握成鸡爪状,抓着雕花床的木栏杆,左手撑着身子底下破旧的秋香色棉垫,两只手上青筋毕露。女人脸色煞白,咬紧牙关,慢慢把身子往上撑着。可待得她爬到一半,全身的力气又似被抽尽了,颓然地倒回床上,再也爬不起来,只得无奈笑了笑。 “吱呀吱呀”腐败的木床发出长久的呜咽声。 “太太,妾身自知罪臣之女,有碍纳兰家的脸面,无颜苟活。只心系幼女,实难心安。但求太太日后可看顾她几分,许她个平安喜乐的前程。” 长久剧烈的喘息后,如同木匠锯木头般嘶哑苍老的声音才在破烂小屋中响起。 春暖有些诧异地看着床上的女人,她的嘴角翕翕合合,因着呼吸困难,透明到青筋毕现的一张脸上泛出几丝不正常的潮红。这才几个月?曾近的青春少艾、笑靥如花就沦落至此? “咳咳咳”快要散架的黄梨木蝙蝠纹理雕花木床又继续抖动起来,每一次都像极最后一次。就如同床上的女人,在时光中被日益风干的木棉花。 春暖忽然有些难过。平心而论,春暖不是个好人,用底下小丫鬟的话来说,她是个仗势欺人,黑了心肠的贱婢。可想到曾经那般美好的二夫人,春暖始终硬不起心肠。 二夫人轩辕兰修是在倾墨五十三年的初春嫁入纳兰府的,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宜嫁娶、宜婚庆。 那个时候,在位长达五十年的老倾墨帝还未龙御归天,轩辕将军也未造反,他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轩辕将军最喜二夫人这个孙女,把她宠得如珠似玉。那场婚礼也被将军操办的铺张至极,就和戏本子里说的般,十里红妆、人潮人海,引得天下女子尽艳羡。 二夫人与二爷在世人眼中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一家是天子重臣,一家是皇后母家,可谓是门当户对、地利人和。更何况,一个是眉眼如画、芳华绝代的帝都贵女子,一个是俊美绝伦、满腹诗书的翩翩佳公子,更是金童玉女般的和谐。 可惜并不是所有爱情故事都会如虚构般的美好,因为才子佳人相亲相爱的道路上,总会杀出一个看似柔弱,实则刀枪不入的灰姑娘。在二夫人与二爷的爱情故事中,那个灰姑娘姓黄,字衣涟,听名字便知是朵娇滴滴的小白花。 黄衣涟幼时便和二爷定了娃娃亲,那个时候,她还未家道中落,她的父亲黄尚书也还是朝堂上的一品大员。黄府与纳兰府比邻而建,且两府主母在闺中便是手帕之交,两个奶奶辈的人经常串门闲聊,见对方家的孙儿冰雕玉琢,玲珑聪慧的样子,都起了结亲之意,一来二往的,这事也便成了。 黄府与纳兰府之间只隔了一堵围墙,上面还开了几个狗洞。恰巧黄衣涟与二爷都是各自府中的幺孩,也没什么适龄玩伴,这两个孩子每天就一个在狗洞这边,一个在狗洞那边,说说悄悄话,捏捏泥巴人。这也算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倘若没有突生波折,或许它会成为一段世人羡慕的竹马之恋。 变故是在黄衣涟8岁时发生的,黄尚书在朝堂之上犯了错,天子一怒,罚他去穷山恶水之地当个七品芝麻小官。当时,定下娃娃亲的两个老太太也都仙逝了,纳兰府又惯是会踩低捧高的,拿着当年的信物连胁带迫的毁了亲。 这桩事本就这么了结了,说到底也不过是棒打鸳鸯,而且两家也都捂得严严实实。可偏偏这黄衣涟的母亲是轩辕将军的女儿,她当初见自己的小女儿年纪尚幼,身子骨又弱,怕她撑不住跋山涉水的劳累,便把她托付给了自己的娘家,这一托付就托出事来了。 事情是在二夫人嫁入纳兰府的第二个月闹出来的,春暖记得那天天还没亮,轩辕将军就带着颈项上还有淤痕的黄衣涟来了纳兰府,让二爷收她做个外室。接着就是小白花一番深情并茂的哭诉。 原来那日大太太带着二爷去给轩辕将军相看,二爷有些困乏,便去轩辕家给外客休憩的园中散了散步,也不知那黄衣涟何时跑到了外花园中,总之,这一散就散出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幼时挚爱。 所谓初恋永远让人无法忘怀,再加上久别重逢,两人欣喜不已。这黄衣涟在轩辕府呆了7,8年也未见过幼时故人,一时激动也就忘了规矩,邀二爷去自己闺房中一坐。于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干柴烈火的,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小白花在事后也是后悔万分,想着自己居然和姐夫发生了此等龌龊之事,她觉得愧对轩辕家,决定一辈子青灯古佛长伴一生。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她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小白花思来想去,唯有自杀一条生路。可惜第一次手生,被丫鬟们发现,自杀未遂,才在轩辕将军逼问下吐出实情。 二夫人遗传了轩辕将军的脾性,颇有几分铮铮硬骨。作为新嫁妇,她神色漠然地听完这桩龌蹉官司,狠狠甩了二爷一巴掌。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伤春悲秋,只是轻柔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甩袖而去。 若不是那时跟在老夫人身后侍奉的春暖眼尖,注意到二夫人所做的硬木嵌螺钿三屏椅上,刻下了一长串深浅不一、表面狰狞的长痕,她也定然和他人一般感觉不到二夫人内心深处歇起的惊涛骇浪。 “春暖,侍奉她喝药吧,纳兰家的子孙,我自会看护。” 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猛然惊醒了陷在回忆中的春暖,她移步上前。 “呜”突然扬起的狂风把破烂的香妃帘吹得猎猎作响,谁也没有注意女人手边青灰色翠花襁褓中婴儿半眯的圆眼和她素净小脸上一闪而逝的狂喜及狠厉。 倾墨五十四年三月十一,子时,满月,微凉。昨儿下午才被升为三等丫鬟的冬梅在帝都乱葬巷中猫着腰却一丝不苟地搜寻着。直至月挂中天,她紧蹙眉毛的脸蛋上才露出如释重任的表情。 只见那冬梅对着一具胡乱裹着凉席,胸部却异常鼓起的消瘦身形匆匆作了个辑,轻手轻脚从其胸口拖出一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织锦襁褓,飞身离去。 也不知从哪袭来一阵徐徐清风,刮开襁褓的一角,月光溶溶下,一粒娇艳欲滴的朱砂痣像开得极好的婴栗花,曼丽缱绻! 第四章 继母入门 “柒儿给祖母请安。” 倾墨六十年三月,晨时,纳兰府正房一珠圆玉润的小女孩低垂着头,像模像样地给主座上的妇人磕了个响头。 只见这小女孩身着一袭暖黄色拖地烟笼梅花白水裙,外罩枚红色品月缎秀玉兰飞蝶狐皮袄子,只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包子脸,和狐皮袄子上用棕色丝线秀出的奇形遒异的梅杆相映成趣,别有一番味道。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还真磕,仔细别碰伤了。”晨钟暮鼓般底气雄厚的声音在四面雕花的厢房内回荡。 “祖母,你果真不疼柒儿了。否则怎在柒儿磕完头后才说此番话?”小女孩状似愤愤不平地抬起头,一双弧度正好的柳叶眉紧紧蹙在一起,微咬着的蜜唇泛出几丝浅红色光泽,越发显得整张脸白皙细腻、清灵透彻。 可惜不待妇人回话,女孩就自己笑了,她微扬着饱满皎净的额头,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儿顾盼神飞,笑语盈盈地向主座奔去,颈上挂着的长命锁伴着每一步跫音叮当作响。女孩头上简单挽了个元宝髻,只斜插了一只淡紫色枙子花,洒下一路幽香。 “母亲,今儿怎么这般热闹?”雕花月洞门前忽然响起一阵黄莺出谷般悦耳的笑声,桃红色连襟裙的小丫鬟连忙手脚轻快地掀起翠花青竹的香妃帘。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待得这风风韵韵的音调在厢房中打了几个折儿,才探出一逶迤拖地的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 只见一身披金丝薄烟翠绿沙,略施粉黛的年轻丽人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虽说此女不似寻常江南闺秀,但莲步轻移间也别有一番风流姿态。 “咦?昨日宫中的太医不是说母亲有些痹症,平日需多加保暖,勿碰重物。柒儿怎生还和往日般卧于母亲怀中?” 年轻丽人乌顺的三尺青丝松松绾于额后,梳了个低垂的飞云髻,簪着支八宝翡翠菊钗,此般打扮倒似那未出阁的二八少女,明艳娇俏,不可方物。她状似随意的开口,巧笑倩兮间,一双杏仁美目顾盼生辉。 “柒儿给三婶娘请安。”卧于纳兰老太太怀中的稚童似是不知所指,轻盈跃下身下的釉里赭花贲宝座,丹凤眼湛湛有神地盯着丽人,嘴角梨涡微现,正正经经作了一辑。 旋即,纳兰柒又换了一种姿态,学着古画上整日葬花怜月的仕女,臻首微低、轻抚额头,叹道:“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倒还真有一番心事重重的韵味。 “哎哟,我的小皮猴,还有什么事得让你发愁?”弥罗佛般正襟端坐着的老太太忍不住开口问道。 纳兰柒滴溜溜转着一双墨漆点瞳的眼珠,直至瞥到正位上的老太太因忍笑而微搐的嘴角,方才煞有介事地抚胸作答。 “刚刚三婶娘说柒儿是重物,柒儿思量着每顿应少喝几碗银耳桂花汤,才能拥有一亲祖母的机会。” “胡扯!别说你今儿六岁,便是十岁,祖母也是抱得的!”纳兰老太抿着弧度优雅的嘴唇,状似威严地瞪了纳兰柒一眼,不消片刻,自己倒又忍不住,心肝儿肉的唤了起来。 一屋莺歌笑语,年轻丽人也不觉尴尬,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若不注意,还真瞧不见她手上紧捏的玉兰花纹棉缎帕子上新增的几条长痕。 “禀太太,二爷接新夫人回来了。”一靛青色连襟裙的丫鬟揭开香妃帘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她弓着腰,低垂着头,瞧着倒有几分拘谨的模样。然嗓门并不见小,一屋莺歌笑语在敞亮的声音中戛然而止。 怔忪片刻,老太太抿了一口温茶,才回道:“罢了,让二爷他们来主屋请安吧。这几年,小二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儿,我这为娘的也心忧。虽说那位黄夫人以前做的事不怎么光彩,但五、六年过了,记得的人也不多。更何况,她为我纳兰家添了一子一女,也算将功补错了。” 纳兰柒微仰着头看向抱着自己的妇人,老太太初显几丝细纹的脸在丝丝缕缕的茗气中晦涩不明。 似是心有感应,她抚了抚纳兰柒的垂鬓,笑道:“别怕,你是二房的嫡长女,记在宗谱里的,变不了。以后若那女人欺负你,有祖母护着。” 护着我?纳兰柒忍不住心下嗤笑,这纳兰府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六年前,轩辕将军造反,贬去新疆的黄外室她爹谨遵皇命,戴罪立功,举兵对抗自己的老丈人且还立了个一等功,您就动了把她抬进来做新夫人的心思。若不是您儿子怜悯自己幼女,立了个六年之约,怕是早就入门了。 清晨微醺的光晕透过黄梨木雕花窗,照在纳兰老太太那张浅笑的脸上,忽明忽暗,衬得一半慈祥,一半狠戾。 “母亲,不孝子孙来给您请安了。” 温润如玉的金石之声在正房外陡然响起,虽低沉慵懒却让人如沐春风,从雕花厢门的镂空间隙丝丝缕缕溢了进来。 父亲!纳兰柒微仰着头看着逆光而入的男人。 纯粹墨黑的瞳孔,薄削紧抿的淡唇,细窄挺直的鼻梁,钟灵蕴秀的五官在一袭只绣墨竹的白袍衬托下,如圭如璧! “父亲!”纳兰柒看着行走间飘逸如风的男人忍不住冲上前去,扑上男人的前襟。 “小皮猴!还不下来,瞧你父亲月白长袍被你弄得脏兮兮地样子!”主座上纳兰老太太一边抿着嘴唇“噗呲”笑着,一边促狭叫唤道。 纳兰柒顺势滑了下来,她那年纪尚轻,被女儿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的父亲方才恢复了刚刚入家门时,玉树临风的模样。 他突然猛的一拍手掌,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金丝镶边的广袖长袍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块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的美玉,挂在满眼孺慕之情,盯着自己看的小女儿腰间。 “通透无暇两面看,温香软玉入眼来!二叔真是好眼色。”自二爷入门便静默无言的年轻丽人忽然“啪啪啪”拍着手掌笑道。可转瞬,她摩挲着茶杯,微蹙峨眉。 “咦?二叔身边这位小美人莫不是新夫人在外面孕育的女儿,我瞧着身量倒比柒侄女大些!这嫡长女和嫡次女可怎么分呢?”刚刚轻快些的氛围因着这句话猛然一窒。 “妾身见过大太太。”一直恭敬垂着头,做木头状的新夫人此刻方才插嘴。 空谷幽兰般酥软沁人的音调抚平了有些浮躁的气息,纳兰柒嘴边浮上一抹讥笑,暗自垂下眼睑,微颤浓密的长睫掩住了眸中瞬息万变的汹涌波涛。 哪怕上辈子早已熟识这位继母的蛇蝎心肠,此刻她也不得不称赞一声:端是一张美人皮! 且说这位年轻妇人虽只着了一件样式简单的月白长袍,却别出心裁的用各色丝线绣出朵朵怒放花样,丁香、玉兰、秋菊、冬梅,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好一幅花香丽人图! 她腰间用一根玄青色锦缎长绸束好,勾勒得蜂腰盈盈,莲步微移间花香疏影,却也不显轻浮。只让人觉得雅致温婉、观之亲切,举手投足便平添几分飘逸。 “起来吧。”大太太声如洪钟,神色淡然地挪了挪手指,但若细看,即可发现她颜色微缓了几分。 “衣涟自知年幼无知时犯下大错,让纳兰家蒙羞。但妾身保证,痛改前非,日后必视柒儿为亲女。” 年轻妇人未依大太太所言起身,倒是顺势跪了下来,以额触地、端正虔诚。待得她抬头,薄施粉黛的玉额已是红痕一片,让人好不怜惜。 这妇人暗自用波光潋滟的瞳孔撇了一眼身边风姿卓越的男人,脸上浮现苦涩虚弱的笑容,又飞快挪走眼神。奈何她夫君此刻只一心扑在自己粉雕玉琢的小女儿身上,心无外物,倒也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风光。 妇人狠狠抿了下樱唇,复又拉过自己右手边身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锦缎窄裉袄,下着桃红撒花洋绉裙,和纳兰柒年纪相仿的女童,朗声道 :“妭儿,你不是一直嚷着要拜见祖母吗?还不速速见过。” 也不知是来之前已被耳提面命地教导一番,还是被自己母亲拽得疼痛难忍,方才一直神色倨傲,朝纳兰柒撇着嘴的小女孩倒是眼帘半敛,恭恭敬敬作了个辑。 年轻妇人脸上隐隐浮现一个欣慰的笑容。 “禀母亲,妭儿虽生于倾墨五十四年二月,但名不正言不顺,柒儿才是我二房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我只求母亲能怜悯妭儿,在族谱上加上妭儿的名字。” 纳兰老太太此刻方才是真正开了怀,她慈眉善目的圆脸上平添几分笑意,平日里时隐时现的梨涡又挂在了嘴角。老太太目光如炬地朝下方一众小辈扫视,似是看见什么,眉开眼笑地喝道 :“哟!那莫不是我的乖孙?瞧瞧这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真真和二爷小时一般无二!” 纳兰柒继母左手边立着一神色略显不耐的黄毛小童,他嘴巴翕翕合合,也不知在自言自语嘟囔什么。 听见老太太唤他,男童眼光微亮,倒也不见生,风驰电掣的朝主座奔去。只可惜短手短脚,跑起来跌跌撞撞。再加上项上带着的赤金盘璃璎珞圈,叮叮铛铛直响,真是热闹非凡。 “祖母,祖母,您果真是我祖母吗?平日父亲在家便说您钟灵毓秀、仪态大方,是世家中的典范。今日玉泽一见,父亲果真没骗我!” 男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纳兰老太太腿边,把一张和白面馒头般圆润的素净小脸搁在太太膝上,一双湿漉漉的眼中尽是孺慕之色,直把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 “呵呵,我可不就是你祖母吗?春暖!春暖!我记得上月宫中方才赏下几匹冰蚕丝织制的锦缎,快去让管事的从库房中送几匹过来。这夏天转眼就到了,用那个给我乖孙做里衣穿,最是贴身舒适不过。” 如生根般笔直伫立在老太太身边,穿着靛蓝色连襟裙的大丫鬟面色一愣。虽说心中暗思这老太太怎么把平日自己都不舍穿的贡缎赏了出来,但她依然行云流水地俯了一辑,脚步生风地走出雕花月洞门。 一直神色漠然、把玩玉佩的纳兰柒微微抬起头,扫视四周,这边心比天高的继母脸上挂着高深莫测却难掩得意的浅笑,那边鸡毛蒜皮、小事不断的三夫人已然把自己手中玉兰花纹棉缎帕子捏成了一团! 这纳兰府,看样子,是要热闹起来咯! “祖母,祖母,您定是喜欢玉泽才赏赐玉泽礼物吧?玉泽也喜欢柒姐姐,能不能和姐姐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呢?” 瞧瞧,和上世一模一样,来了!纳兰柒看着眼前这眸色狡黠却也难掩阴沉的稚童,有些好笑。果然,这世上有些人,生性本恶。 “柒姐姐,玉泽送你礼物,姐姐怎么不搭理玉泽,莫是不欢喜?” 三月里清冷的早晨已过,太阳却有些疲乏地悬在半空。丝丝缕缕的阳光从东窗射了进来,被镂空雕花的窗纸筛成斑驳细碎的暗黄和灰白,落在纳兰柒面前这张巧笑嫣然的脸上。 “你怎么不去死?” 记忆里那个阴沉黑暗的月夜,那段被堂妹毁容的记忆又回来了! 到处都是火!细刻精镂、橡木雕花的大床!锦带银钩、倒悬紫纱的床幔!青瓷案底,插满松竹的古瓶!所有的一切都飞快地燃烧起来,就像干柴般噼里啪啦,化为灰烬,只留下烈焰和浓烟。 纳兰柒惊骇极了,她拢紧自己的浅色罗裙,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蹒跚摇摆地向前冲去。她感觉自己眼睛被熏瞎了、喉咙喘不过气来,散在双肩上的发尾发出焦炭的气息! “呵呵,还不死吗?”她急得发狂,后颈被火灼得隐隐作疼。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就站在5米外,朝她云淡风轻地笑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为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姐姐,姐姐!你怎生不理玉泽,莫不是不喜欢我?”记忆里的那张脸和眼前重合,三分童稚、七分邪美。 纳兰柒垂下眼眸,掩去内里的情绪,只是笔直垂在衣摆两侧的手指依然忍不住颤抖。 “咳咳,柒丫头平日不是最为伶牙俐齿,今儿怎么不答应你弟弟?”老太太精神矍铄地摩挲着自己掌中湘妃竹制,红润如玉、白铜斗儿、象牙咬嘴的烟斗,笑呵呵问道。 状似随意地询问,可若细看,即可发现她那用墨石精描细绘的粗眉下暗藏的愠怒。 呵呵!上一世她是答应了,然后呢? 她那笑得一脸温润纯良的幼弟,掏出自己一直戴在项上的纳兰家玉字辈长孙玉佩,神色恭谨地递给她。可惜她指尖尚未触到,玉佩就应声而碎! 不待她有所反应,年纪尚幼却颇有大家之风的幼弟就画风突变,一边躺地打滚,一边哭哭啼啼道:“姐姐!你就算不喜欢为弟,也不能摔碎玉佩呀!” 她讶然地环视四周,十几双狐疑的眼睛盯着她瞅。她想要解释,可刚刚递玉佩的角度偏偏被继母挡的严严实实,她有口难言! 只能浑浑噩噩看着继母拥着幼弟骂道:“你这混世魔王,柒儿明明是不小心摔碎了,哪里是故意的。还不给你姐姐道歉!”可这一骂,岂不是坐实了她摔碎玉佩的栽赃! 直至被父亲抱走,纳兰柒方才醒悟,她是被算计了。那一年时年6岁的纳兰柒,第一次体会到继母的含义以及孑然一身的艰辛。 “禀祖母,泽弟喜欢柒儿,柒儿自是欢喜不已。可是哪有幼弟给长姐送东西的道理呀,岂不羞煞我也。qi”纳兰柒屈膝给老太太回了话。 “好好,还是柒儿明事理。”敞亮的声音一锤定音。 抚着鬓角一脸温柔小意站着的新夫人虽面浮失望,却也知初来乍到,不便多言。她瞥了瞥尚且不到自己膝盖的丫头,触到一双沉静冷冽的眼,只觉得瘆的慌。可待得细看,又什么也没了 第五章 嫁妆丢失 昨儿新夫人归家,二房春闺院倒是热闹了半宿。挂灯结彩、鼓吹喧阗,丫鬟、小厮、厨娘个个都笑逐颜开的。若是不熟悉的人看见,该以为是娶了新嫁娘! 纳兰柒直到后半夜方才有些睡意,但睡得极不安稳,只觉得坑上被烧得灼热,熏得她流了几层汗。 “看,下雪了。”“咦?都三月天,怎么还下雪?” 天还未亮,她又被几个丫鬟唧唧咋咋的嬉闹声吵醒。纳兰柒所居的东院兰花阁本是由几个老太太拨下,规矩极大的丫鬟照看的,昨儿正院人手不够被借了过去,哪知一夜未归。剩下这几个难当大任的倒是一点不顾忌内屋主子,在外面闹腾得厉害。 左右睡不着,纳兰柒索性披了件雪狸绒毛大袄,立于半开的牖户下看看雪景。 “吵什么吵!没看见小姐还在里屋睡着吗?”熟悉的泼辣口音响起,外面陡然一静。 “夏荷,进来吧,我起了。”一阵风似的圆脸丫鬟袭了进来,许是刚刚在雪地里走了一趟,裹着一股逼人的凉气。 “呀!小姐!这天凉,你怎么不好好呆在床上?”因着赶路的原因,夏荷潮红的脸上还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得擦,咋咋呼呼地嚷着。 纳兰柒一面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上月才过了15岁生辰的圆脸丫鬟,一面捂着茶杯暖手,抿了口热茶。 “对了!小姐,你瞧我这记性。刚刚在路上碰见大太太屋里的春暖,她说大太太打算等你这月过完6岁生辰,把她屋的二等丫鬟冬梅也拨过来。” 冬梅!纳兰柒睡眼惺忪的眸子猛的一凝。 她的视线转到窗角那支倚着窗棱纵横而出的梅花上,只有二三尺长,却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孤削如笔,赫赫的在雪中明的如火。 还真配不上这个名字,纳兰柒手一抖,嘴边浮起一抹讥笑。 “呀!小姐,你怎么把茶水沾到身上呢?”夏菊看着雪狸绒毛大袄上突兀的褐色茶渍,急急嚷道,语气里带着一股焦虑。 随后,她瞅着自己主子颜色未变,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莫不是不喜欢冬梅?” 倒是个聪慧的丫鬟,可惜性子太急了。 “不,你家小姐欢喜的紧。我今儿穿那件粉色石榴裙,等秋菊回来,让她给我梳个元宝髻,是时辰给新夫人请安了。” 纳兰柒淡淡瞥了眼垂着头,急急在衣柜中翻找的夏荷,缓缓开口道。 “小姐,新夫人说今儿雪天,不用请安了,刚刚大太太屋也传人说不用请安。”说曹操到曹操就到,穿着青灰色连襟裙的人影匆匆跑了进来,又携了股逼人的冷气。 “小姐,今晨发生了件大事!”这是个瓜子脸的丫鬟,许是因为刚刚跑进来的原因,正粗粗喘着气,却也顾不得歇息,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呀,什么事?”还不待纳兰柒开口,正拨着灯芯的夏荷就跳了出来,一脸的迫不及待。 纳兰柒在左右摇曳的烛光中看着自己这两个毛毛躁躁的丫鬟,好气又好笑。 “你说吧。”她小口抿了抿热茶,方才不急不慌地开口道。 “这事说来新奇,今儿早上新夫人的贴身丫鬟整理嫁妆时,发现丢了两件!” “什么?丢了嫁妆!哪两件?”夏荷莽莽撞撞地开口,圆溜溜的瞳孔里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可不是吗?”秋菊微蹙着眉头,小心翼翼瞅了一眼自家小姐,见纳兰柒一张俏脸虽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却也不见恼色,遂拉着夏荷半蹲在自家小姐身边,复又开口。 “前几月,新夫人他爹不是又升了吗?官拜一品!丢的好像就是皇上赏给新夫人爹的两颗金丝香木嵌蝉玉珠。对了,这几日你让屋里的二、三等丫鬟安稳些,据说等新夫人回门后,要好好整治一番!”秋菊用翠花帕子捂着自己的嘴,悄声细语道。 “偷御赐的东西,这不是作死么?不过这新夫人不过一个外室,还回门,真当自己是新嫁娘吗?”夏荷一愣,急赤白脸地嚷着。 “小声点!”秋菊爽快的给了她一记爆栗。小丫鬟揉着自己的脑袋,垮着脸嘟嘟囔囔。她瞥了一眼自家神色未变的小姐,见小姐没一点为自己做主的想法,很有自知之明的歇了下来。 纳兰柒依然纹丝不动的立于窗边,思绪却飞到了前世。 好一个贼喊捉贼!整治倒是整治了,可怜自己的乳娘,被活活打死!若不礼尚往来,还真是担不起上天垂爱,重活一世的机遇。 “夏荷,这个点父亲该起身去书房了,你去找一红梅案底的嵌珐琅瓶。秋菊,你让管花草的丫鬟把窗角的红梅剪几枝下来。” 纳兰柒眨了眨眼睛,掩下内里的狠戾。复又把自己手中的杯子搁在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上,舒了口气,方才开口。 “小姐!新夫人居心叵测,这丢了嫁妆的事指不定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以后还不知有多少龌蹉!小姐,你怎么还这么悠闲。” 夏荷急得涨红了一张脸,也顾不上尊卑有别,小声嘟囔着。可待得她对上自家小姐琉璃珠子般淡默透彻的眸子,又没来由的觉得心安。翕了翕嘴,终是什么也没说,起身做事去了。 卯时三刻的时候,穿戴齐整的纳兰柒抱着景泰蓝瓶,披了件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带着两个丫鬟出门去了。 昨夜的宿雪已经停歇了,春闺院的抄手长廊上被西风刮进来的冰雪被几个粗使丫鬟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不是太爽朗,略显阴沉,长廊像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方灰蒙蒙的烟霭中。西边花园里故意设计的坎坷不平的地面,也被这场初春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块平地。 “咦?花园里莫不是二爷?” 眼尖的秋菊第一个嚷了起来,一双并不大的细长眼快被她眯成了斗鸡眼。 纳兰柒闻言抬了抬头。隔着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她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 男子身后有一株极为苍葱的松柏,口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蟠势若龙。在雪地里摇晃着身躯,却依然挺直地屹立。 “你们在这儿站着,我去见父亲。” 纳兰柒回头嘱咐自己的两个丫鬟,碎步走出长廊。“吱呀吱呀”有些消融的冰雪发出弦乐的声音。 还隔着几十步路,她已然可以清晰看见父亲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褙子上用金线勾勒的松竹,以及固定发髻的白玉发冠两边垂下的深紫色丝质冠带。男人手中还拿着一本古书,姿态高雅地站着。 “伤寒八九日,风湿相搏,身体疼烦,不能自转侧,不呕不渴,脉虚浮而濇者,桂枝附子汤主之。” 清朗透彻的声音在清晨冷冽幽静的花园中回荡着。 纳兰柒想起前世的一些隐秘,想要发笑。世人皆知纳兰家有位一画千金的二公子-纳兰俊义,却不知他还是位医痴,总是坐着妙手回春的美梦。奈何天赋有限,这记药方的功力还不如自家女儿。气得他总是一边拍着自己幼女脑袋,一边大叫:“柒儿怎么不分些天分给为父?” “桂枝四两,去皮;生姜三两,切;附子三枚,炮,去皮,破八片;甘草二两,炙;大枣十二枚,擘。” 俏皮且带着稚气的童音似娟娟细流,和着逐渐消融的冰雪,在初春的早晨缓缓流淌着。 “咦?”男子看了看手中的古书,方才转身。 却见他面前俏生生立着一女童,被一袭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浅笑嫣然的精致小脸。女童手中还捧着一盛着梅花的嵌珐琅瓶,越发衬得她肌肤赛雪,明眸皓齿。 男人复又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眼睛,眨了几下,才挑着眉毛,半蹲身子开口。 “这莫不是柒儿?柒儿还未上族学,怎知这药方?” 女童笑嘻嘻地跑上前去,待到男子身前,止住脚步,作了一辑,脆生生答道:“可不就是柒儿吗?爹爹莫不是昨夜花酒喝多了,人都分不清了。” 一边说还一边煞有介事的拿着五根手指头在男子面前晃动。 “胡扯,小小年纪,和谁学来的混话,你家爹爹怎么会去喝花酒?还不快交待这药方你怎么知道的。”男子状似恼怒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女童挺翘的琼鼻。 “我说啦,我说啦。把鼻子捏塌了,柒儿就不美了。”女童连忙举手告饶。 “上个月祖母身边的方嬷嬷病了,我恰好在一旁。林郎中说是伤寒,就报了这个药方。” “真的?” “比祖母的金首饰还真!对了,爹爹,我摘了红梅,摆在您的书房中,岂不是有提神醒脑的妙处?” 纳兰柒朝自己父亲瞪着双如小兽般湿漉漉的瞳孔,眉飞色舞地笑着,脸上鲜艳明朗的色泽逼得四处萦绕的雾霭都散开了。 “好嘞,为父抱柒儿去,免得等下有人哭囔自己脚走疼了。”男子弓下腰,熟稔地抱起纳兰柒。清幽淡雅的墨香扑面而来,纳兰柒感到自己眼中有着氤氲缭绕的湿意,她默默的把头埋在了父亲的前襟。 第六章 父亲 春闺阁,顾名思义,本身就是一处极大的园子,楼台高俊,曲径通幽。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偶尔飞过几对喜鹊,立在柳树端头“啾啾”叫着,其声似空谷幽泉,又似珠落玉旁,衬得整个园子越发烟迷翠黛,色浓似染。 “玉泽(妭儿)给父亲请安。”隔着远远的。纳兰柒就听到两道细濡清透的童音,她心中暗道不好,遇见这二人,十之八九是无什好事,不由面色微沉。 “柒儿莫不是不喜欢他们?”纳兰俊义瞥见女儿不太明朗的面色,一面微蹙眉头,一面拿食指象征性地点了点怀中幼女额头。做父亲的自是不愿见自家儿女生出嫌隙。 “非也,非也”纳兰柒匆匆抬头,眼眸微转,掩去其中的不快,笑吟吟道:“爹爹昨日才归家,细细算来柒儿已有七七四十九日未曾见爹爹。思量着今日终能独占爹爹,好好仰慕一番纳兰二爷的才情。” “哈哈哈”爽朗清冽的笑声在春日幽丽的园子中回荡,惊得树上窃窃私语的喜鹊扑簌着灰翅膀,险些掉下枝来! 说话间,已行至纳兰妭二人面前,纳兰俊义神色淡然,微微颔了颔首,开口道:“我与柒儿正要去西院的书房,你二人可有什么事?” 纳兰柒此时正垂着头瞅着这位族谱上的同父妹妹。但见她面上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嫉恨,待得细看,已和平日无异。 “父亲,可巧了,泽弟昨日学了首新诗,有些地方不甚了解,正准备去书房请教父亲。”三分童稚,七分甜美的声音和着满园喜鹊“啾啾”的嬉闹声,竟比府里司乐新作的“清平乐”还要洋洋盈耳。 纳兰俊义复又看向自己的小儿子,见他身穿宝蓝夹纱直裰,头戴虎皮绣花小帽,手上还拿着一本诗书,满眼恳切之色地仰头望着自己。男童身后还开着一树梅花,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冰雪聪颖,不由心生欢喜。 他待要答应一起去书房,却又想起怀中幼女多日未见自己,想要和自己独处的心愿,不禁微皱一双弯弓如月的蚕眉,面露难色。却见女儿狡黠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一起去吧。”冰雪消融的庭院中,一行人“哒哒哒”的跫音缓缓响起。 “咦?柒儿姐姐,母亲说男女之间要多些避讳,便是自己父亲,也该留些距离。姐姐怎生让父亲抱?莫非,母亲说错了?” 还未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困惑不解的声音,即使隔着几尺远,纳兰柒也能嗅到其中不加掩饰的恶意。 她在父亲怀中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脑袋不太好使的纳兰妭,见已然有些眩惑人目的阳光打在纳兰妭的脸上,和张发酵后的白面大饼似的,不禁扑哧一笑,道:“那不知你母亲有没有告诉你,女子身形极为重要。你这般的,该要饿个把月才好。若是你母亲没告诉你,那刚刚的话定是她说错了。” “姐姐,你!”纳兰妭没得到好处,反而自己吃了个亏。气得涨红了一张脸。她一面揉着发红的眼眶,一面泫泪欲滴地直瞅自己父亲。 纳兰俊义有些无奈的想要扶额,瞧着自己怀中的女孩还一脸趾高气扬的神色,更是好气又好笑。 他俏皮地朝纳兰柒努了努嘴,状似恼怒地喝道:“难怪你祖母说你是个小皮猴!瞧瞧,什么荒唐话都说的出来。” “人不荒唐枉少年!祖母还说父亲年少时为增进学识,每日也不归家,专到一些乡下房屋稠密、人物富庶的地方。摆个小摊,卖卦测字,也画些没骨的花贲,墨色的山水,抽象的人物贴在摊前,卖与过往的人。父亲岂不是比我还荒唐!”纳兰柒也不见怯,大声嚷嚷着,湛湛有神的丹凤美目中眼波流转,怎么看都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又说混账话了!看我不揍你。”纳兰俊义这会可是装不了淡定了,面上浮现两抹可疑的红晕,想要给自己女儿一记爆栗,却又舍不得下手。 “父亲,你真的和柒姐姐说的般,和府外面那些摆摊的小贩做过同样的事吗?那父亲可曾做过什么趣事?” 一直未曾言语的纳兰玉泽猛地开口,好奇地看向自己风姿高雅的父亲,和琉璃珠子般圆润的眸子中光辉璀璨,似有星辰。 纳兰俊义面上一窒,待他环视一周,发现自己的三个小儿女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要刨根到底,就连纳兰妭都忘记流眼泪了。 “是你们祖母诓骗柒儿,为父这般风姿高雅的大才子岂会做街头小贩?莫要听风就是雨。”他最终摸了摸鼻尖,目光闪烁地答道。不过却偏了偏头,在纳兰柒耳边悄悄嘟囔:“等会单独和你说。” 纳兰柒不禁莞尔。 她的父亲向来是个极为有趣的人,年轻时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做,跑去走街串巷,算卦卖画。可惜卦算得不准,倒是画卖得极好。 乡间人见来了个要价不高却画得好的名笔,也都争着抢着拿钱来买。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竟是都知道了她父亲,还给他封了个“无名氏大家”的称号。 有了盛名,事情便也多了,父亲前世倒也和她说过二三例子。 某日来了一酷虐小民,无恶不作的乡绅,到父亲摊前先默不作声,心里思量这作画的小子看见大爷我必喜出望外,恭敬来迎。哪料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唤他喝口水。大怒!想着这小子真不中抬举,应挑断手筋让他此生再无法作画。 不过这乡绅虽十分恼怒,脑袋却还清醒,知晓让他前来买画的是知县大人,遂忍下一口恶气,心下想着过几日再寻个方法做掉他也不迟。 乡绅财大气粗地甩了二十两纹银到桌上,嚣张跋扈地嚷道:“知县大人赏识你,让你作幅初雪图,一个时辰后来取。这画可是知县大人要送给返乡的太子太傅的。知道么?那可是正二品的大官!若是没作好,嘿嘿,提头来见。” 父亲倒也不恼,瞧着桌上在乡下足已置个大院的二十两纹银,胸有成竹道:“半个时辰足已。” 半个时辰后,父亲果然卷好画交待乡绅:“你先把画给知县大人看,若他恼怒便把这张字条递给他。” 知县看完画果然震怒非常!一张脸黑的和墨汁浸过了般。乡绅趁机瞟了几眼画,大骇,画上除了一方不知什么动物的印章竟是再无他物。因着害怕被迁怒,他急急拿出兜里的字条递给知县,见上面写了一行字:世间愚笨之人皆不可见此画,但太子太傅定然可以看见,晚生敢提头来保。字体倒是颜筋柳骨,好看得紧。二人虽是困惑不已,但时间紧迫,便也将信将疑。 晚间,太子太傅返乡,知县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吹箫打鼓的前去相迎。太傅略七十岁,须鬓皓然,手柱拐杖,精神得很。一番酒足饭饱后,知县鼓足勇气拿出初雪图,只道是乡下一才思卓越却不慕功名富贵的门生所做,两只手直瑟瑟发抖。 哪料太傅打开画卷,也是一愣,直呼:“好画!好画!可价值千金。”于是一顿饭皆尽兴而归。 知县回衙门路上,已然相信这画只有聪慧之人可见,甚至为了避免日后有他人知道自己愚笨,遣官差去捉了乡绅,入了大狱。 纳兰柒记得自己当初听见父亲这段官司也是大惑不解,为何知县、乡绅看不见画,太子太傅却看得见? 哪料她风姿高雅的父亲哈哈大笑地拍着她脑袋,说她愚笨。 本来就没什么画,原是因他自幼给太子伴读,也算太傅的关门弟子,画上刻的是他的私人印章,太傅一看就明了了,知晓定是他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啊”一声娇呵声把纳兰柒从回忆中拽了出来。她急急回头,却见自己的异母妹妹斜倒在有些潮湿的雪地里,皱着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瞪着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端是一幅弱柳扶风的好模样。 纳兰柒眼眸微动,心思细转,知晓这不安分的傻蛋必是又要玩什么花招了,便顺势从自家父亲的身上滑了下来。 “父亲,妭儿的腿扭了。” 果不其然,还不待纳兰柒双脚触到地面,就听见一道百转千折的吴侬细语。 许是因为疼痛,纳兰妭紧咬樱唇,额头上浮现一层细汗,脸上涌出几抹不正常的潮红,音色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听在耳中,似有百爪在挠,说不出的酥痒难耐。 纳兰柒复又去看自己的父亲,却见他纹丝不动,盯着纳兰妭脚下一片平坦也无甚积水的土地,眸色见深,大拇指和食指轻微摩挲着,似是在思量什么。她知道,这是父亲起了疑心的习惯动作。 “爹爹,你快抱妹妹去看郎中吧。”纳兰柒偏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神清浅透亮,声音里却是带着一丝不悦。话一出口,她自己却是一愣,原以为重活一世,已能很好掩饰情绪,没想到在父亲面前,又恢复了这番小女儿姿态。 纳兰俊义歉意地朝自己女儿笑了笑,又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歪的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嘱咐她们先行去书房,复才抱起纳兰妭,转身离开。而不知已被父亲怀疑的纳兰妭还一面装作疼痛难忍,一面一脸得意,趾高气扬地朝纳兰柒使着眼色。 第七章 幼弟陷害 丽泽书堂翰墨香,隔着几丈远,纳兰柒就闻到扑面而来的淡香。她翕了翕鼻翼,拿鼻尖细细去辩,嗅出这块墨中还添了白檀、苏木、紫草、苏合香四味药材,幽韵萦绕,煞是提神醒脑。 纳兰柒对制墨极为了解,这源于她幼时的一段官司。 那是六七岁时,她某日偶然见大伯、三伯家的堂姐妹都拿着墨料在脸上勾画胡子。观之极为有趣,就悄悄潜入父亲书房中偷了一方墨来。但和自己丫鬟玩了半日,又觉无趣,便扔了。 翌日,父亲见丢失了一方墨,前来问她。纳兰柒思量着父亲极为宠爱自己,应是无甚大事,就如实以告。哪知一向和颜悦色,不似长辈的父亲居然勃然大怒。倒不是气她偷偷拿东西,而是一方墨没用完就扔了。 直至今日,她依稀能记得父亲威严的语调。 “书窗拾轻煤,佛帐扫余馥。辛勤破千夜,收此一寸玉!一方墨经历千锤百炼方可制成,这是他人夜以继日的劳作,你怎可随意丢弃?” 她幼时脾气极大,为人执拗,当即垮着脸跑了。 虽然心中已隐约知道,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和她般衣食无忧,并不是物物都轻而易举可成,却还扭着一股子气,读了十几本制墨书。 现在想来,他父亲真是难得的人才,风姿之高雅,可堪百代文宗。虽不慕功名富贵,却真正心系苍生。对儿女的教育上也是极为尽心。 可惜前世她年岁渐长后知晓些父母之间的秘事,竟是和父亲生疏了。而他的父亲也在山河动乱,骨肉疏离的悲愁中郁郁而终。这么好的人在她之前就化作了一掬尘土。 “姐姐,前面是父亲的书房么?”一直默不作声的纳兰玉泽蓦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歆慕。纳兰柒此时眼眶有些微热,急急地往前走,也顾不得搭理,只微微点了下头,却不见身后男童眼中滑过的阴霾。 又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栋独立小楼,掩于蓊蓊郁郁的绿意之中。其周围清泉环绕,莺歌燕语,苍松数株,翠竹千竿。待得细看,又见轩窗掩映,幽房曲室,正上方悬了一黄梨木制大匾,书了“洗墨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推开书房门,纳兰柒忙往墙上看去,果不其然,和前世一样,入目便是一幅前朝画士所绘的“富春山居图”,画上千丘万壑,奇谲深妙。画两边是当今圣上提的一副对联: 笔落惊风语,诗成泣鬼神。 父亲极爱这幅“富春山居图”,每日要观之二三次方可入睡。可她前世她被大火灼伤心肺,有人扬言有灵丹妙药可复她安康,但不求钱财,只求这幅图。父亲想也未想便拿画去换,哪知碰到宵小之辈,药没求到,画倒是丢失了。父亲因此几月夜不能寐,还生了场大病。 纳兰柒眨了眨眼睛,掩去其中涌出的氤氲湿意,又趁纳兰玉泽不注意,拿右手狠狠揉了两下发红的眼眶,复才继续四处打量。 书房类安置的家具倒是极为精简,只有几张雕花太师椅和一张墨色大理石大案,上面堆积着宝砚画卷,各式笔筒和数不胜数的名家诗词。 纳兰柒扭了扭头,看见案上放着一方刻着十二生肖,纹理绮丽的端砚,不禁眉眼一亮。这方砚乃官窑特质,每年只出一方,圣上赏给了纳兰家,价值千金。因着端砚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摸之寂寞无纤响,按之如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手感极佳,她前世每每替父亲磨墨时,都极爱抚着这方砚。 日积月累的,砚背上居然留下了几个小手印,父亲直直笑话她是柒才女。 后来她十岁生日,父亲把砚台赠予了她,可惜自从有一次纳兰妭去她屋中后,这方被她取名为“掌印”的砚台就消失无踪了。她懊恼了好几个月,直至得了新的稀罕玩物,心情方才好转。 “呵呵”想起往事,纳兰柒不禁莞尔一笑,想着十几年未见过这方砚了,思念得紧。遂爬上太师椅,端起砚台,细细观摩起来。 “柒儿,玉泽,为父过来了。”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许是走累了,有几分慵懒,和着清泉幽幽的流动声,沁人心脾。 纳兰柒回过神来,忙放下手中砚台,急急要跳下椅子,向外奔去。可不待她安置好砚台,身后就传来股巨大推力,直把她撞得重心偏离,斜斜倒在案几上。 身下砚台中的墨汁泼了一案,案几上一幅未完笔的画也失了半壁江山!纳兰柒面色一凛,也顾不得仪态,目光和刀子般向后刮去。 “啊,姐姐,你怎么把墨泼在父亲的新画上?”纳兰玉泽眼中戏谑、得意的光芒一闪即逝,语气中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心! 此时,雕花木门方才探出一青面白底的皂靴。 这是一幅月影梧桐图,虽布局简单,然纳兰俊义笔墨精巧,妙至毫巅,直画得入木三分。上面还提了一首诗: 苍苍梧桐,悠悠古风; 叶若碧云,伟仪出众; 世有嘉木,心自通灵; 独立正直,巍巍德荣。 纳兰柒隐隐记得纳兰老太太五十五岁寿辰,父亲献上的便是这幅贺寿图。老太太的喜好与其杀伐果断的性子颇为相似,不爱花红柳绿,偏好四季长青的梧桐。她园子中自入口三开雕花拱门处,便整整齐齐移植了两排枝繁叶茂的巨桐。每到秋冬时节,一树梧桐叶簌簌地响,夜里直让人渗得慌。 纳兰柒复又低下头,盯着画,父亲别出心裁的用淡墨和着清水,在梧桐叶上晕染出水珠滴滴,生动逼真的直叫人觉得水珠在叶上滚来滚去,叶面如水洗过般脉络通透,观之可爱。此番神来之笔,也给画上略显沧桑的桐树平添几分清韵淡雅,潇洒深秀。她不禁暗自皱起眉头,心中愈发懊恼。 “怎么回事!”纳兰俊义此时方才踏过雕花木门,见自己费时几月、颇为尽心的画卷被浓墨浸得斑斑点点,布局全乱。他思量下周即是母亲寿辰,心里咯噔一跳,也顾不得端着温文尔雅的姿态,剑眉一拧,面色微沉地呵斥道。 可待得他看到幼女身体僵直地立于太师椅上,两张形状尚小的手掌也在身前局促不安地搓动,面上密布懊恼惊愕之色,又没来由的心下一软。 蓄势待发的训斥之语硬生生的被扼于口边,再开口时,已是转了几个弯儿,改了几层意思。 “柒儿这是作甚,莫不是要哭呢?不过是一幅画,为父这般妙手丹青可是片刻就能作好。倒是柒儿,脸上、身上都是乌漆漆一片,和门房家养的阿黄似的,羞煞人也。” 纳兰俊义一面云淡风轻地说着,一面朝纳兰柒挤眉弄眼地做鬼脸,似是极不在意这幅画。 此时刚刚的罪魁祸首正恭敬拘谨地立于屋角,敛声屏气,满目担心地瞅着自己姐姐,端是一副好弟弟的模样。甚至在纳兰俊义语毕的时刻,他还抚着胸膛,长吁了一口气! 不过纳兰柒此刻也顾不上自己心机深沉的幼弟,她不复刚刚颓废之色,目光如炬地盯着画卷。原是刚刚听闻父亲一席话,脑袋中灵光一闪,乌!乌!这画上杂乱无章分布的浓墨,若是细看,可不就是乌栖枝上吗? 倾墨国极尚乌鸦,朝廷明令禁止捕食,民间也盛传驮日,送谷,兆喜,反哺……形形色色的各类传说,且乌鸦还素有“孝兽”之称。纳兰柒思及此,心下欣喜不已,面上却是不显,只微微抬着头,懵懂地看向自己父亲,低声道:“爹爹,你看这画上的墨汁像不像阿柒养的的那只小乌?” 纳兰俊义笑睐了自己女儿一眼,心下思量先配合她一二,免她心伤。因着不忍再看自己已是面目全非的画,他缓步移至案边,在女儿一脸殷切之色下,才硬着头皮,端详起画来。 片刻之后,却见他周身一震,面色欣喜若狂,全神贯注地立于案边,执起笔筒中一细狼毫笔,就着画上的浓墨勾画起来。 轻描、重抹、过接、映带,饱蘸浓墨,情注毫端,只一片刻,画上就栩栩如生地立了一群振翅欲飞的金乌!纳兰俊义却也不停歇,复执起一粗狼毫笔,力透纸背,纵横挥洒,待得他放下手中笔时,画上已多了一行锋芒显露,牵丝劲挺的大字: 风色瑟瑟,月影重重;鸦啼枝上,反哺孝心。 此时他方才长吁了一口气,从案底拿出一琉璃酒樽,自顾自的斟起清酒,连饮三杯!复又用右手抱起纳兰柒,大声笑道:“柒儿,你莫不是上天赐予为父的智多星。”直直在书房内往返走了三圈,才作罢。 纳兰柒在父亲怀中也是笑得开怀,拿眼斜睨纳兰玉泽,却见他也是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一边拍手称赞,一边高呼:“父亲真乃妙手丹青。”脸上不见嫉恨,便是失望之色也瞧不见丝毫。纳兰柒不禁暗叹,这世上竟有如此年纪尚幼,却心机深沉之人,若不是偏离正道,唤他一声神童也是当得。复又瞧着这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心中大恨。 “爹爹,柒儿浑身脏兮兮的,得回去洗漱一番。否则,等会被祖母见到,又该骂我小皮猴啦。”她偏了偏头,抚着自己脸上的墨汁,颇为羞涩地朝自己父亲笑了笑。 纳兰俊义因着兴奋,满面霞光,直教人目眩神摇。听闻此言,哈哈大笑地捏着幼女鼻子,脸上做着嫌弃样,嬉笑道:“可不是吗?和阿黄那只斑点狗一般无二。”却也是立马放纳兰柒下地了。 待得路过纳兰玉泽身边,纳兰柒侧过身子,俯在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幼弟耳边,状似亲昵道:“你看,有我在,父亲就看不见你。” 感受到身后传来淬毒刀子般嫉恨、冷冽的眼光,她终是神清气爽地迈门而出。 第八章 回门(上) 纳兰柒哼着小曲,脚步轻盈地朝自己的兰花阁赶去,隔着几丈远,她就瞧见自家小花园里一片纷红骇绿、蓊葧香气,顿觉神清气爽。 “你这丫头,作死呢?我们小姐最爱赵粉,你怎生把她当杂草拔了?” 也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阵不快的叫嚷声,纳兰柒不禁莞尔。夏荷这丫鬟是7岁上下被人牙子卖进府的,据说从北方逃难而来,颇有几分爽直。一张嘴骂起人来,劈头盖脸的直把人说得不分东西南北,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夏荷,你家小姐回来了。” 纳兰柒垫了垫脚尖,勉强分辨出方向,笑语盈盈地喊道。不过须臾,她就看见一淡青色身影风风火火跑了过来,面上还带着青春明朗的逼人光泽。 “小姐,都辰时三刻了,肚子该饿了吧。” 十五岁的丫头,正是好年纪,窈窕多姿的身段和春风里抽条的柳枝般惹人心醉。声音也正正好,明媚得直让清晨空气中稍许氤氲的湿意烟消云散。 “嗯,肚子饿了。莫不是夏荷做了什么佳肴来让我一饱口福?” “小姐,你又笑话我,我哪有秋菊般心灵手巧?” 一句话还未说完,夏荷似是被掐了嗓子,急急把沾了泥土的手在淡青色衣襟上狠擦两下,拎起纳兰柒氅衣的一角,赤急白脸嚷道:“小姐,你莫不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欺负呢?” “夏荷觉得这纳兰府有谁能欺负到你家小姐?”初春潮湿腥膻的泥土气息萦绕在纳兰柒鼻尖,却让她倍感安心。 “七小姐,二夫人说她今日回门要带上几个小儿女见见外公,问您可愿同去?”纳兰柒待要再调笑自己的丫鬟几句,却见一行色匆匆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屈膝行礼后不疾不徐地说了一段话。 这是她的乳娘,终年不变地穿着一身鸦青色管事嬷嬷服,配上比寻常人高上许些的颧骨和瘦削的脸颊,颇有几分骇人。 “小姐怎么会去。”夏荷有些气恼地涨红了脸,小声嘟囔着,可待得她瞟到徐嬷嬷不拘言笑的神情和眼中稍纵即逝的利芒。匆匆垂下了头,把剩下的话咽下了肚子。 片刻的悄然无声,直至不远处修剪花草的丫鬟又踩断一根枯枝,纳兰柒才抬了抬了头,淡然扫了一眼自己的嬷嬷,道:“自然是要陪母亲回去的,更何况”声音愈来愈地,后半句竟是消散在空气中。 “七小姐,那奴婢先去回话了。”肃手静立在一旁的嬷嬷神色未变,恭敬作了个辑,复又瞪了一眼惊愣在一旁的夏荷,低喝道:“现在几刻钟了,还不快带小姐去用早膳。”才悄悄退了下去。 “呀!这赵粉根底下居然有一条冬眠的蛇。春儿,扔个布袋过来,捉回去泡酒给俺爹喝。” 不远去小丫鬟又在和同伴嘀咕。 “蛰伏的东西总是要活着醒来才好。”纳兰柒轻笑了一声,淡淡扫了一眼身后依然惊愕的丫鬟。 夏荷似有所思,偏头挠了挠发髻,还是有些不解地问道:“可不是所有冬眠的蛇都会被抓住。” “是的,可惜驯蛇人更喜欢醒着听话的蛇。”纳兰柒再未回头看自己皱眉思索的丫鬟,自顾自的回去了。 第九章 张嬷嬷 “小姐,你回来了。”纳兰柒在自家院子的三重门外碰见了翘首以待的大丫鬟秋菊。许是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候的有些久,她细长瘦削的瓜子脸上沾了几丝潮红,看见纳兰柒眼色一亮,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急急迎了上去。 “大太太身边的管事张嬷嬷过来送了早膳:杏仁佛手,茶食刀切,桂花甜饼,敬献白玉奶茶。另还有一套文竹刺绣百褶裙,一套牡丹花贲纹氅衣,都是御赐布料裁剪的,交待您今日随新夫人回门时穿。” 秋菊一面躬下身子在纳兰柒耳边恭谨地说道,一面熟稔地为她拂去头上的花屑。 纳兰柒没有出声,神情未变地朝前走去,脚步也不见缓,直叫人猜不透其思量什么。 “小姐!”秋菊愁眉苦脸地跟了纳兰柒几步,见自家小姐依旧不疾不徐地径直走着,终是没忍住,轻轻嚷了一声,语气里憋着一股焦虑。 “您年级尚幼,不知这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刚刚我们几个丫鬟套了那张嬷嬷的话,二夫人今儿一早就去禀了大太太,说是想带您一起回门见见她母亲黄夫人,以表孝心。大太太差人来问,得了消息很是开怀地赐下这些赏赐。可暂且不说二夫人是您的继母,就您和黄家那沾亲带故的关系,也不宜出面。这二夫人,摆明了给你下绊!” 见四面无人,秋菊索性蹲下身子,凑到纳兰柒耳边,压低声音道。 纳兰柒默不作声,只是偏着头盯着远方,似是在思量什么又似什么也不关心。此时辰时已过,巳时的太阳斜斜挂在半空中,疏疏落落坠下几缕散光,照得秋菊生了冻疮的脸颊也熠熠生辉。 “我屋内的小杌上有淼名医调制的润肤膏,你拿下去用吧。” 纳兰齐突然眨了眨眼睛,温和地笑道,继而又抬步走上前去,留下茫然愣在原地的丫鬟。 兰花阁的庭院早已被打扫地一尘不染,铺着棉地衣的廊道踏在脚下十分和软。守着雕花月洞门的小丫鬟看见自家主子急急屈膝行了个礼,准备打起蝙蝠纹里的香妃帘。 “等一下。”纳兰柒轻轻摇头,制止了。 “我们大太太可真是个大善人,昨儿还把我那不成器儿子的卖身契给了我,准他做个良民。” 里院内传出中气十足却很陌生的声音,想必这就是张嬷嬷。 “嬷嬷真是好福气。”接下来谦逊和气的是她乳娘。 “我进去了”纳兰柒脱下自己被弄脏的品月缎绣氅衣,搁在小丫鬟手里,颔首示意她打起帘子, “呀,七小姐回来了,老奴给七小姐请安。”坐在小杌上谈笑宴宴的张嬷嬷倒是快手快脚的行了个礼,态度也十分端正恭谨,挑不出半点差错。 这是个约莫半百的嬷嬷,保养却十分得当,一头乌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只别了根银簪,很是干净利索。 “嬷嬷快请起。”纳兰柒急急走上前去,虚扶了两下。 “给小姐请安,这是大太太身边得脸的张嬷嬷,亲自送了赏赐下来,又等了小姐许久。”纳兰柒的乳娘此时才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行礼,却是朝着张嬷嬷的方向面带笑容地说了一番话。 “提什么等了许久,这是奴才的本分。七小姐怕是饿了吧,我来给七小姐布菜。这敬献白玉奶茶可是来自关外的稀罕食物,有滋养润肺的益处,大太太只得了两壶,一壶自己食用,另一壶就命我给七小姐送来了。”张嬷嬷此时面上已是绽了一朵花,手下动作却不见缓,行云流水地布好一桌菜。 “怎敢劳烦嬷嬷,乳娘,还不让嬷嬷歇歇。”纳兰柒一面慢条斯理地喝着白玉奶茶,一面客气地笑着,温言细语地吩咐自己乳娘。 “哎呀,奴才就要做奴才的事,七小姐真是折煞老奴了。”张嬷嬷闻言面色更是舒坦几分,虽是拧着眉头推拒着,却顺势歇了下来。纳兰柒这才隐晦地朝站在自己身边的乳娘使了个眼色。 第十章 乳娘 “张嬷嬷,耽误您许久,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纳兰柒的乳娘侧身看了纳兰柒一眼,面色有些不安,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未说。她低头从袖口掏出一个上等封红,手有些抖,脸上却是不显,笑容盈面地朝张嬷嬷走了过去。 “哎呀,真是折煞老奴了!”张嬷嬷嘴上虽客气地推脱着,却是急急接过封红,塞在袖口中,又暗自用右手捏了捏,保养得当的脸上更是精神了几分。 “那老奴也就不唠叨七小姐了,这就去给大太太回话。”她又呆了半刻钟,才十分恭谨地朝纳兰柒伏了一礼,笑容满面地走了出去。 “嬷嬷慢走。”纳兰柒不动声色地饮尽最后一滴白玉奶茶,浅笑着向张嬷嬷点头示意。 笔直伫立在雕花月洞门一侧的小丫鬟见嬷嬷要出门,急急打起了香妃帘,迷蒙的光线透过间隙一股脑涌了进来,让人有些恍惚。 “哎呀,七小姐,您瞧老奴这记性。”张嬷嬷却是在门廊处顿了一下,两只手拍了拍脑袋,一步并作两步折了回来。 “老奴出门时,大太太特意嘱咐我交待七小姐把白玉奶茶喝完,这东西虽是有些腥膻,却极为养人。大太太还说她那几个孙女都少不更事,独独七小姐最为贴心,让人恨不得把心肝儿掏出来。”张嬷嬷看了纳兰柒一眼,面带笑容地朗声说道,又快手快脚地退了出去。 “没事的。”纳兰柒温和地看向她有些焦虑的乳娘,眸中似有星光,让人没来由的觉得心安。 香妃帘一寸一寸放了下来,阳光又一寸一寸退了出去,乳娘长吁了一口气。 纳兰府正房内,大太太斜靠在牡丹暗纹的大红铺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几个管事汇报府里的内务。面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和善笑容,眼里却是古井无波。 张嬷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作了个辑便束手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直至大太太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并斜睨她一眼,才走上前去。 “太太”她半弓着腰,轻声细语地换了一声。 “如何?”大太太也不看她,低着头把玩手中的金刚菩提子,半晌才淡然问道。 “奴才瞧着七小姐年纪尚幼也是个乖顺的,只是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张嬷嬷往前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 “你跟我几十年了,做什么样子?”大太太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笑嗔道。 “太太,奴才瞧着七小姐的乳娘虽是个低眉顺目的,却有主见的很。我在她给奴才的荷包内,看见二夫人今晨丢的那两个金丝香木嵌蝉玉珠。太太您说,她这是何意?”张嬷嬷半掩着嘴,悄声道。一直在大太太身边负责茶水的冬梅倒茶的手微微一顿。 “呵呵,新夫人脚跟也没站稳,心倒是挺急。这乳娘倒是个机敏的,赶着向我投诚。我本寻思着趁这机会,把七小姐的乳娘换掉,不过现在看来,她是个懂事的,知道这家里谁才是主子,倒也省了我不少力。”大太太神色未变地把玩菩提,眸色深邃地朝远处看去,也猜不透她在思量什么。 “那太太,这丢嫁妆的事怎么解决?”张嬷嬷愈发恭谨地问道。 “管嫁妆的没管好,这种奴才当然要杖毙。你退下吧。”大太太此时抬了抬眼,面色微沉,也不知是生奴才的气还是主子的气。张嬷嬷心下一凛,小心翼翼道了安,两腿打着摆儿出去了。 第十一章 顾南风 巳时二刻,纳兰柒穿戴齐整,随前来唤她的大丫鬟一起出了门,只带了秋菊一人,夏荷与乳娘徐氏皆留下来看护院子。 “七小姐,二爷与夫人巳时一刻便出了门,差来唤您的人说您在用早膳,二夫人交待奴才等一刻钟再去唤您。” 跟在纳兰柒身侧的丫鬟一面放慢脚步,一面半躬着腰在纳兰柒耳边轻声细语。 这丫鬟约二八年华,只着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弹墨薄袄,一头黑髻髻的乌发在脑后简单挽着个纂,模样也不算标致,两颊还点缀着些许浅褐色斑点。好在青春少艾,俏丽干净,也有别样动人之处。 “姐姐叫什么名字?”纳兰柒抬了抬眼,状似随意地问道。 “奴才名为花蕊。”她身边的丫鬟低头温声回答道,面上还挂着恬淡的笑容。花蕊,对的,纳兰柒其实是知道的,这丫鬟上辈子跟了她十年,最后为情所困,郁郁而终。 花蕊本是纳兰大太太器重的丫鬟,却不恃宠而骄,为人很是公正,办事不偏不倚,在府里很是得人心。上辈子,纳兰柒乳娘因嫁妆之事死后,大太太差了花蕊下来照顾她衣食住行。这辈子想来是拨给新夫人了。 “七小姐,二门到了,我让小厮把轿子抬到二门处。”淡然的声音打断纳兰柒的回忆。 纳兰柒皱了皱眉,侧头看向花蕊,细密的阳光打在那张不算白净的脸上,像极寡淡的水墨画。 “轻墨淡痕”纳兰柒轻叹了一声,扶着秋菊的手上了轿。 “起轿嘞”在小厮嘹亮的声音里,珠红顶,雕花暗纹的轿子平稳抬出了纳兰府。 纳兰府坐落在国都最为繁闹的一条大街上,一出门,小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行人们熙熙攘攘的嬉闹声,偶尔还夹杂着几声极具穿透力的狗吠马嘶,都裹挟着蓬勃的朝气向纳兰柒铺面而来。 纳兰柒忍不住挑开了轿帘。 砖红瓦绿,楼阁飞檐,车马辚辚,行人如织。 沿途之景,入目皆繁华,熟悉又陌生。 可谁曾想到?十年后,各路诸侯,金戈铁马踏破王都。今日泱泱盛世的太平,车水马龙的繁华,瞬间坍塌,取而代之的是烽火燎原,赤地千里,雄圣伏名,人匿麟惊。 “以战止战,以战止战,呵呵!终是破亡之国,天所不福啊~”纳兰柒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见父亲的情景,那日天空的色彩,风吹在身上的感觉。记得那个男人悲怆的怒吼和挥鞭策马跃下城楼的决绝。 战无休而祸不息,有人以身殉国,有人苟且偷生,可今日国泰民安的大墨国,终是成为所有人梦里交织的故乡。 “嘶”也不知谁家轿夫又抽疼了马儿,一声突兀的马嘶长鸣把纳兰柒从回忆里唤了出来。她悄悄眨了眨眼睛,掩去其中的氤氲水光,见秋菊也正挑着一边轿帘出神看着窗外,又轻吁了一口气。 “咦,小姐,你看那前面有个卖身葬母的姐儿,长得好生娇俏。” 秋菊突然冒冒失失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 “到黄府可不能这般咋咋呼呼。”纳兰柒对着秋菊摇了摇头,啐了一声,才抬了抬头,随意看向窗外。 只一眼,就让她心下漏了一拍,顾南风,又是一个熟人。 第十二章 惊马 “柒小姐,奴婢的名字取自‘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周’中‘南风’二字,小姐若不嫌弃,唤贱婢南风即可。奴婢母亲在世时常教导奴婢做人忠厚为本,今日小姐替奴婢葬了母亲,奴婢这条命往后便是小姐的。” 纳兰柒还记得前世那日顾南风微微颔首看向她时的彷徨无措,记得顾南风半新不旧的白色葬服领口绣着的蓝色莲花,记得顾南风那张包裹在月白素衣里泫泪欲滴的美人皮。 一切都如此清晰,包括那时,以为自己帮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童而雀跃的心情,现在想来,也是不会后悔,但却再也不会。 “秋菊,自会有人买了她去,我们走吧。” 纳兰柒挑了挑眉头,撇去涌上心头的记忆,又拿手指敲了敲秋菊的脑袋,吩咐下去。 秋菊知道自家小姐向来心软,听到吩咐顿时愣住了,有些错愕地看向纳兰柒,似是没想到这般结局,片刻后却还是恭顺地点了点头,略带失望神色地朝轿外喊道:“走吧。” 马车又继续平稳地朝前行去,可还没几步,轿外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马嘶长鸣,紧接着“砰”“砰”两声脆响,整个轿身开始上上下下颠簸起来。 纳兰柒身形尚小,又不曾料想,竟是跌了出去,撞向轿子里安置瓜果茶点的矮几。果子滚了一地,衣角也被矮几上翻泼的茶水洇湿了一块,好在被矮几挡了一下,人倒是无甚大碍。 秋菊先前也未防备,跌倒在轿子里,此刻已是稳住身形,面色有些发白,却是急若流星地扑了过去,一把拉住纳兰柒,把她护在怀里。 “小姐,有人惊了马,莫要惊慌,奴才必能制服这匹马。” 虽说轿外马嘶长鸣和行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喧闹不已,却还是有个中气十足的敞亮男声清晰传了进来,听着倒是胸有成竹的很,想必是赶车的车夫。 紧紧搂着纳兰柒的秋菊却是猛地一松,长吁了一口气,似是安心了不少。纳兰柒有些微愕地抬眸看了看秋菊,正巧她也看过来,面上挂着三分焦虑六分关切,竟还有一分羞涩。纳兰柒心思微转,侧头看了看窗外,已是明了,这丫头什么时候竟是芳心暗结呢? “想必是没事了”,纳兰柒浅笑着捏了捏秋菊因着紧张而湿透的掌心安慰道,语气里还带着三分揶揄。 果不其然,约莫半柱香后,马车逐渐稳了下来。 不过,这轿外竟是吵了起来。 “侯府撞人了!侯府撞人了!”尖酸刻薄的叫骂声直冲云霄,不过声音虽嚷得大,却是有些发虚。 “胡说,明明是你撞到我们马车的!”紧接着是先前车夫怒不可歇的呵斥声,嘴里牙齿咬得嘎嘣作响,只怕下一刻就会怒发冲冠地上前打人了。 “我好端端的撞车做什么?莫不是活腻了?快看啊,皇亲国戚欺负人啦!也不知这轿子里坐着哪位贵人?如此作践我们平头老百姓。”泼皮无赖却是未被吓到,清了清嗓子,嚷得更大声些。 车夫这会却未做声,只是两手使劲攥着,轿子里也能听见他骨结发出的脆响。 “秋菊,出去看看,想必是市井无赖。也莫要与他争执,打发些钱便是。”纳兰柒神色不变,从腰间取下一个装着银票的金累丝绣花荷包,淡声吩咐道,只是眸色暗了一暗。她上一世也曾遇到这样的泼皮,却是年轻气盛,吩咐下人把那泼皮揍了一顿,扬长而去,那时只想着除暴安民,却不料是毁了自己的名声。 现在细想,定是中了别人的招。倾墨都城里确实有些市井无赖,每日不务正业,专门钻研这些个不入流的歪门邪道,但多是找些富贵人家讹钱,真正敢惹皇亲国戚的却是没有的。想来这也不是什么一心想发横财的泼皮,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小姐,你在轿子里坐好,莫要动,我下去看看。” 秋菊向来是个坐不住的,更何况外面有她挂心的人,早就涨红了俏脸想要出去,听见小姐出声,立马伸长手恭谨地接过荷包,急急起了身子,不过到轿口时却又顿了一下,回头叮嘱道。 “去吧,去吧,莫要和他起了争执,和泼皮有理说不清,名声为重。”纳兰柒浅笑着吩咐道。 第十三章 惊马(下) “你这赶马的小厮,车道这般宽敞,你倒是能耐,还能惊着马了。莫不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扰了马?” 秋菊人未掀开轿帘,秋风扫落叶般爽利的声音却在轿外打了几个折,正在地上躺着撒泼打滚的无赖闻言身子一怔,眼神闪烁地朝轿子方向扫了过去,嘴上却没歇着,呸了一声继续叫嚷。 “哟,赶车的马夫说不过理,倒是派了个泼辣的嬷嬷下来,我王二不是个吃素的,侯府也不能一手遮天,你们说是不是?” 此时轿子边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因着畏惧侯府的权势,并不敢大声喧哗,只是探头探脑地围观,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着。泼皮更为得意,眼珠滴溜直转。 “可怜我这条腿,怕是要废了。今儿你们若不说清楚,索性把我这条命也拿去吧!” 疾苦哀愁的尾音在秋菊掀开轿帘后戛然而止,泼皮只当是个泼辣的嬷嬷,却不料恍惚之间,一个身姿如三月杨柳般婀娜缱绻的姑娘跳下了车厢。白净的脸上也不似他所想的怒气冲冲,倒是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还朝着他躺的方向温和地笑了一笑。 “这位公子,马车的事情想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若我们先送你去就近的医馆医治一下腿,以免日后落下病根,然后我们再细说今天的事。” 泼皮王二活了大半辈子,不曾有人唤过他公子,更何况还是个笑语吟吟的美娇娘,不由得痴住了。 “公子,你说可好?”秋菊见泼皮愣住了,貌似有些松动,心中欢喜,面上却是不显,继续温和地问道,眼眸中还挂着关切的神色。 “张三,看这形势,没热闹看了,来,我们去赌坊来一局。”鸦雀无声的人群中突兀传出一声粗犷的男高音,纳兰柒从轿帘的缝隙瞥了过去,只瞅见一闪而过的藏青色衣角。 泼皮听见声音却浑身一激灵。 “王二,你在我们赌坊欠的100两纹银可是到期了,若是拿不出来,呵呵,别怪爷爷我不念旧情,只能拿你的小女儿抵债了。” “王二,今天我接到了一单大生意,只要拖住一辆马车半个时辰就有300两纹银,你兄弟我舍不得这条腿,不过我可是听说你最近手头紧的很,你七我三,怎么样,做不做?” “公子,公子,你说可好?” 尖酸刻薄的男高音,低沉蛊惑的男低音,洋洋盈耳的女中音,轮番交织在王二的耳边。虽是三月,气温已然回暖,但他只觉得如坠冰窖。 王二终是摇了摇头,咬紧牙关,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想把我骗到没人的地方去。权贵人家的阴司我虽没见过,但也听过,到时,我这条命恐怕也没了。” “你!” 秋菊气得冷笑,自家小姐的嘱咐也记不得了,沉着一张俏脸冷哼一声,只想上前把这混账东西劈头盖脸骂一顿。 “秋菊。”轿子中传出一声轻叱。 “倾墨法典有明文规定,民撞官车,可报予衙门,对扰乱交通的刁民施以三十军棍。若是决断不清,可上报明镜堂,由朝廷特设,专事此类杂事的大人们裁断。” “我,我”泼皮想要反驳,却只觉自己像被扼住了喉咙。轿子里传出的声音尚且稚嫩,却不失端严,宛若阵阵夏日凉风,吹得他冷汗津津。 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此时也静了下来,一时竟是鸦雀无声。 “小姐,小姐,我瞧见了,是他冲上来撞了你的马车。” 一道怯弱的童声打破了安静的局面,众人看了过去,是一直低眉顺目跪在一旁卖身葬母的小丫头,她的角度确实可以看清。 纳兰柒也顺势看了过去,正巧顾南风也抬起头,炫目的阳光打在她白净的面上,她的眉眼不似她唯唯诺诺的声音,清清亮亮,像极恬静的弯月。 “纳兰柒,我知道你讨厌我,其实我也讨厌我自己。呵呵,可我就是要恨你,就是要害你,就是要让你家破人忙,让你痛失所爱。”那天她说这番话时也是眉眼清亮,恬适美丽。 其实,我不曾讨厌你,纳兰柒眨了眨眼睛,掩去其中纷扬的漫天飞雪。 “王二,你可要去明镜堂?”纳兰柒顿了一下,长吁一口气,朝轿外轻声问道,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 “滴答”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二冷汗津津的额头坠下一滴汗,他瘫软在地,目光空洞地望向有些薄雾的天空。 第十四章 大房 “爹,爹,昨儿隔壁小花又在我面前炫耀她的红头绳了,爹爹也给我买根好不好?听说只要半文钱。” 娇憨可爱的童声又在王二耳边回荡,早起出门时女儿天真烂漫的笑颜和小兽般漉漉渴望的眼神也一下下叩击他的心扉。烂泥一般瘫软在地的王二突然挺了挺腰,喘了几口粗气,捏紧攥在手心的红头绳,头绳上劣质的染料一点一点晕开在掌心。 王二微微抬头看向四周,围观的人皆是冷眼看着他,眸中的鄙夷一览无余。他感觉那目光热烘烘的,好似一个大熔炉,熏得他无处安身。 不若,一头撞死在车辕上? “二子,大哥我就和你实说,拦马车可是个危险活,别说一条腿,保不齐连命都留不住。不过这可是单大生意,大哥保证,若是你运气不好,你那小女儿我会帮你看顾的。二子,你也知道,哥哥我说一不二,自是不会骗你。” 也不知从脑袋哪个角落冒头的粗犷男声吓得王二一哆嗦,手心的红头绳也险些掉到地上。可他眼神暗了暗,愈发坚定了先前的念头。 “下雨了。” 一直悄无声息的轿子里突然传出甜濡清透的童音。 “下雨了,得快些赶路。” 像是自说自话,声音又加重了几分,可声音的主人此刻心情应该还不错,即使隔着轿帘,众人也似乎可以看见她眉眼弯弯,抿唇浅笑的模样。 “小姐,这”秋菊皱着眉头斜睨了王二一眼,朝轿子方向嘟囔了一声。 “也莫追究了,给他和刚刚说话的小姑娘一人百两银子。” 屏气凝神等着结果的众人皆是一愣,随后有些气闷,这讹钱的泼皮无奈怎么和敢于揭发的葬母小姑娘一个结局? 秋菊也有些微愕,半张着嘴,呆愣在那儿。 “雨大了,快些。”依旧是有些淡然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我们小姐心软,也是便宜你这泼皮了。”秋菊压下心底的不疼快,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从荷包里慢腾腾地掏出一些杂碎的银票,凑够百两,啐了一声后才一股脑丢在王二脚边。 骂了一通,秋菊心下疏朗多了,才浅笑着走向顾南风,半蹲着身子,朝小姑娘手里塞了一张崭新的百两银票,柔声道:“真是谢谢你了,这些钱我们小姐让你好好安置你母亲,你也莫要伤心了,趁雨大之前早些回家歇息。” 秋菊又低低伏了个答谢礼,才转身回到轿子上。 雨突然密集起来,官道旁有些未披地衣,坎坷不平的道路上积起小小的水洼。 纳兰柒半挑着左边轿帘,看见顾南风低眉顺目地朝秋菊回了礼,又羞赧地低下头。虽是转瞬即逝,纳兰柒却还是瞥见她眸色中暗藏的算计和失落。门帘微动,想来是秋菊上轿了,还裹挟着一股春雨温润的湿气。 “走吧”纳兰柒偏了偏头,放下轿帘。 马车轱辘轱辘滚动,在低洼的水坑处溅起浅浅的水花,洇湿王二破旧的衣袍,他依然以扭曲的姿态僵硬地跪在地上,面容麻木而悲戚。 “叮”有什么东西落在王二面前,发出一声脆响,是用四经绞罗编制的朱红色发带,还穿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玛瑙在带面上。王二没有焦点的瞳孔触到发带却猛地一凝,喉结发出剧烈的吞咽声。他急急抬起头,隔着潇潇微雨,在半挑的轿帘下对上一双极其清淡却漂亮的眸子,只一眼,沉静深邃,仿若看透他前三十年荒唐纷杂的人生。 “给你女儿”女童的嘴微微开合,很是漫不经心地放下轿帘。四月的雨落在王二眼里,有温润的湿意。 “小姐,您说什么女儿?这种泼皮也是运气好,碰见您了,若是别的权贵人家,怕是早就乱棍打死了。” 秋菊一面半躬着腰收拾刚刚滚落在轿子里的瓜果,一面皱着眉头闷闷地开口,面上还挂在微不可察的怨怼之色。 “我瞧着那人不管如何闹,手里一直攥着根红头绳,想来他必有个极其疼爱的女儿,也许是个可怜人。” 纳兰柒从食盒里挑出一个杏仁蜜饯,挑出核,慢条斯理地吃了下去,才笑着开口。 “什么可怜人,夫子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秋菊已是手脚轻快地收拾妥当,半蹲在纳兰柒身边,苦着一张脸对着她被茶水洇湿的那块衣角。 “呵呵,可恨之人或许也有可怜之处。”纳兰柒似是自言自语,神色淡然地叹了一口气,从矮几下掏出一副墨宝。 整个倾墨国皆知纳兰府二房的老爷丹青妙笔,一画千金,纳兰柒的父亲若是出府,时常会碰见些求画的名门公子。虽说他也自知作画讲究心境,却脱不去世家子弟的身份羁绊,索性便在二房的所有轿子中安放一副墨宝,若有人求画,在轿中当场作上一幅,权当练笔。 “小姐要做何?”秋菊凑过来轻声问道。 纳兰柒并未搭理秋菊,浅笑不语。她低了低头,仔细盯着衣角被洇湿的那块污渍,眸色渐深,似是在琢磨什么。 不过片刻,纳兰柒眨了眨眼,提起墨笔,面上虽依旧云淡风轻,手上动作却小心翼翼了些。 寥寥数笔,衣角多了只展翅欲飞的云雀,并不显突兀,和墨线织绣的云竹背景融为一体,更是平添了几抹闺趣。 秋菊瞪圆一对细长眼,十分讶然,脸上却是带着欢喜。 “小姐,奴婢是粗人,虽不懂这些,但我瞧着您可比大房的二姑娘画得好多了。” 纳兰府大房的老爷是朝廷亲封的一品骠骑将军,常年驻守边疆,南征北战,少有回府的日子。连带着他的夫人和三个儿女也在那苦寒之地过清贫的日子。 大房的二姑娘纳兰迩虽年方九岁,在倾墨国却是小有盛名,她八岁时随性而做的边疆落日图流入国都,甚至被拍出了50两黄金的高价。就连纳兰柒眼界极高的父亲谈论府里的几个小辈时,也会盛赞纳兰迩有咏絮之才,心境非寻常人家的儿女可比。 纳兰柒挑起轿帘,侧着身子,把手中狼毫被墨润脏的笔头在雨水中冲刷了一下。雨愈发密集了,淅淅沥沥,她抬着头,看着雨帘微微发愣,这个绵延不绝的雨季,大房发生了很多让人措不及防的事情。 首先是远在边疆的大夫人,终究没抵住那阴冷苦寒之地经年累积的潮气,丢下几个儿女,撒手而去。随后,当今圣上借由此事,召大爷回京,收了他的兵权,并为了彰显皇恩,把纳兰府年仅十三岁的大姑娘纳兰依依纳入后宫,直接封了妃位。 这位随父戎马四方的姑娘,在青春少艾的年华,来不及奏最后一曲马背上的恣意驰骋,就被困在朱红色的四方牢笼中。听说破国时,她和所有的后妃一起,被扼死在承乾殿。 “小姐,笔尖冲干净了,小心别淋湿了袖口”纳兰柒身后响起秋菊低低的惊呼声。 第十五章 子彦书斋 “嗯。”纳兰柒抿了抿嘴唇,放下轿帘。 “小姐,咱们倾墨国拜访长辈的时辰向来是在巳时和午时之间,可刚刚被那泼皮耽搁了,想来赶到黄府已是接近午时,虽无伤大雅,但新夫人恐怕会借机发难。” 秋菊突然凑了过来,皱着眉头小声说道。 “无妨。”纳兰柒摇了摇头,待要再宽慰自己的大丫鬟几句,却被轿外的嘈杂声打断。 “子彦书斋今天开门了。” 熙熙攘攘的吵闹甚至掩住了雨水的淅沥声,男女老少皆成群结队地朝前方涌去。 子彦书斋?纳兰柒前世活了二十个春秋,倒也不是什么只修女德的闺阁之辈,却未曾听过子彦书斋的名头,想来只是一时兴起。 “子彦先生是帝都新兴的才子,前段时间还觐见了圣上。”秋菊瞧见自家小姐面上有些疑虑,凑了过来轻声解释道。 “不过,说来奇了,这子彦先生虽是年初才兴起的新贵,但声望窜起之快直让人称奇。我听府里跑腿小厮们闲谈,就连新夫人她爹也很是钦慕子彦先生的学识,可惜这位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见上一面。” 秋菊声音愈发压低了些。 “哦?就连黄尚书也很倾慕他的学识?倒是有趣的很。”纳兰柒偏头看向轿外摩肩接踵的人群,顿了几秒,浅笑着吩咐道:“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不出片刻,轿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子彦书斋正前方。 这间藏诸市井的书斋仅有方余丈,却并不简陋,四面镂空木板上皆雕着山水人物,栩栩如生,想来都出自名家之手。 因轿子距离书斋尚有一段距离,且隔着潇潇雨帘,纳兰柒看着并不真切。只瞧见书斋中安置了一长桌,桌上摆着哥窑定瓶和暖砚炉等几样简单物什。 “小姐,这子彦先生真是架子大,到现在人未出来一个,那定瓶也不插花,砚炉也不生香,莫不是消遣我们?”向来有些急性子的秋菊,等了半刻后,有些不满地抱怨道。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突然喧闹起来。 “小姐,您瞧,出来个姑娘,我猜定是那子彦先生的丫鬟。”秋菊此时倒不嘟囔了,斜挑着轿帘,伸长脖子,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探了出去。 “呵呵”纳兰柒看着自己大丫鬟别扭的姿态摇了摇头,浅笑几声,却也未作声,侧着身子看向书斋。 书斋中多了一个身着桃红色对襟裙的姑娘,头上梳着时下大户人家侍女们流行的双丫髻,隔着太远,纳兰柒瞧不清容貌,但隐约可见是个温婉素雅的人儿。 那姑娘立于书斋中,也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托起长桌上的哥窑定瓶,在屋檐下接了些许雨水,往里插了枝二尺来长的独梅。 独梅在略显阴沉的气候里,也赫赫明得如火一般。 随后那姑娘又向砚炉里投置了几样香料,片刻后,香烟从砚炉里袅袅升起。做完这些,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纳兰柒耸了耸鼻翼,是东边九合堂的特质檀香,这檀香质感比起别家更显细致,燃起来余香袅绕且甜而不腻。只是一寸千金的价格,便是纳兰府也望而止步,想来,子詹先生不是什么寻常书生。 “小姐,您看,又有人出来了。”秋菊压低声音的惊呼打断纳兰柒的思量。 “哟,书斋里是哪家小哥,生的这般俊俏。也不知长大后,要祸害多少姑娘家。”人群中的喧嚣声比起刚刚更甚。 “小姐,您别听那些婆子的胡话。”秋菊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面上微红。 纳兰柒浅笑着抬眸,瞥向书斋。 青布衫,灰巾帽,隔着雨幕茫茫,她乱了呼吸的节奏。 “小柒,看见了吗?等这陌上木槿花开,吾将归来。” 倾墨七十年春,温润如玉的少年许下沉稳的诺言,转身离散在纳兰柒前世短暂的生命中。 后来烽火燎原,赤地千里,帝都再无花。 不,是有花的,纳兰柒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于陌上,勾勒出一朵徐徐绽开的木槿花,勾勒出破国后的最后一朵花。 那个人,却再未归来。 “你,别来无恙。” 第十六章 求墨宝 “我们走吧”时隔两个轮回的再遇,看见尚且年幼的他,纳兰柒却在最初的心潮澎湃后感到一种怅然的愁思,她放下轿帘,掩嘴说道。 “小姐,子彦先生快出来了。”秋菊一脸讶然地看向自家小姐。 “嗯,我知道。”纳兰柒微微偏了偏头,瞟向秋菊。 她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绣花娟帕,似是思量什么,歇了几秒才又轻声吩咐道:“秋菊,你从子彦书斋后门绕过去,拿父亲亲手给我雕刻的这块和田美玉当一幅子彦先生的墨宝出来。” 说话间,已是快手快脚地取下腰间的玉石递给秋菊。 “小姐,您莫不是要奴婢去赊账?奴婢听说子彦先生一画千金。”秋菊不可置信地轻呼出声,面色有些为难。却见自家小姐依旧神色沉静地坐在一旁,也不搭话。终是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跳下马车。 不出片刻,她空着手回来了,面上却是挂着喜色。 “小姐,奴婢瞧着那子彦先生是个妙人。”秋菊一步三跳地回了轿,急急凑到纳兰柒身边,压低声音道。 “奴婢把小姐的意思传给子彦先生的丫鬟,那丫鬟倒是个识货的,瞧见玉佩的材质就匆匆替奴婢传了话。不出半柱香功夫出来回了话,说是现成的墨宝虽是没有,但她们先生愿替我们作一副。” 秋菊说到这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和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小姐,那丫鬟替她们先生传话,说美玉倒是不用押下了,日后必会再见,到时再谈报酬。奴婢怕他变卦,便也未请示您,擅自做主应下了。那丫鬟让我们在街角处等半刻钟。” “哟,秋菊现在还会擅自做主了。大太太常教导我这样的丫鬟可是该罚的。”纳兰柒上上下下打量了秋菊几眼,才笑着调侃了一句,语气里透着一股满意。“那便去街角等一会。” “诸位,我师父子彦先生忽有急事,真是唐突了。”一直立于书斋静默无言的青衫书童突然开口,愈发喧闹的人群蓦然静穆下来。 “师父嘱咐我为大家出一则字谜,第一个回答上的人,我们会应允您一个合理的请求。诸位听好了” 书童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又用黝黑晶亮的眸孔不急不躁地扫了一遍人群,复才开口。 “下楼来,金钱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却无下交;皂白何须有,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言相思一撇消。” 尚且稚嫩却不失沉稳的声音和着雨声回荡在街道里。 有那么一瞬间,纳兰柒觉得自己置于虚无之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十二月,回到了在书斋读书的日子。 在那些漫天飞雪的日子里,她坐在屋角,看那人倚窗独立,听那人朗朗诵着诗经。尽管窗外风飕飕,雪飘飘,她只觉得就像品了一杯热茗,那心里,是暖和的。 “小女子不才,知道答案,谜底便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道有些突兀的怯弱女声打断纳兰柒的回忆。 “小姐,这声音怎生这般耳熟?咦,我想起来了,不是我们先前遇见的葬母小姑娘。”秋菊惊呼出声。 第十七章 请求 “这首词细细读来谜底并不难猜,想来是大家谦虚了,倒让小女子拔得头筹。” 稠密的雨声变得软和了些,女童洋洋盈耳的童音荡漾在空气中,酥软人心。 “小姐,果真是那女童,我先还没瞧出这小丫鬟竟这般聪慧!” 秋菊细长的丹凤眼几乎就要瞪圆了,歇了片刻,她又突然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懊恼之色。 “小姐您也没两年便要去族学了,那儿可不似家中,奴婢听说勾心斗角的很。唉,早知道先前把这丫鬟买了,给小姐您作个伴读,身边带个机谨的总是好的。现在她有了这般造化,想来是不好买了。” 慢条斯理吃着杏仁蜜饯的纳兰柒闻言一愣,瞥了几眼自家大丫鬟,见她还在愁眉苦眼地自言自语,有些想要发笑。 “秋菊,你这提议倒是妙极妙极,若是把她这么个冰雪聪明的人儿给我买来作伴读,想来你家小姐以后的课业都有人代劳了。” 纳兰柒咽下嘴里的蜜饯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 “小姐!” 秋菊并未察觉出纳兰柒语气中淡淡的调笑意味,急急唤了出声。 “小姐,这小丫鬟既得了这般造化,在子彦书斋前卖弄了一番学识,想来不日便身价倍涨,百家相求。奴婢思量着小姐去上族学还有一二年光阴,挑选伴读丫鬟的事也不急于一时。” “哦?既然秋菊如此精打细算,我也不忍拂了你的满腔心意,此事便作罢。” 纳兰柒抿了抿嘴唇,掩去嘴角泛起的细微涟漪。连主子调笑都听不出,真是个蠢丫头! “女公子,既然您拔得头筹,我们子彦书斋便应允您一个请求,不知现下是否想好?” 不知何时,刚刚退下的桃红色对襟裙姑娘又回到书斋,一面拨弄着砚炉中层层叠起的香料,一面朝着书斋外笑语盈盈地喊道。砚炉里升腾出氤氲的香气,她温润明媚的声音如雾霭般四处散开。 “呀,小姐,不知那女童有何请求?我猜她定然会求子彦先生价值千金的字画。”秋菊已然从刚刚挑选伴读丫鬟的纠结中挣脱出来,咋咋呼呼嚷道。 “她定然不会求字画。”纳兰柒偏头看了看轿外,顾南风依旧身着她那件半新不旧的白色葬服,微低着头挺直站立在潇潇细雨中,稚嫩的侧脸却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沧桑。 “姑娘可唤我南风,我虽对子彦先生的书画心生向往,却也知匹夫无罪,怀璧有罪,更何况我只是身世浮萍的一介孤女。” “哦?那你想要什么?”书斋里拨弄砚炉的姑娘猛然一顿,眸色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不曾想过有人会这般回答她。 顾南风头压得更低,面上闪过一抹挣扎,一息过后,她紧紧收拢掌心,目光坚定地抬起头。 “我想拜子彦先生为师。” 一语掷地,石破天惊。 “呵呵,我劝女公子还是换个请求吧。这普天之下有三件难事,女公子莫不是不知?一是让子彦先生收徒,二是让普光寺的道安师傅批命,三是夺得花朝榜女才子之首。我以为世人皆知子彦先生难收徒,刚刚在请求中便并未提及此事。姑娘年少,不知这些也能理解,刚刚那番话便当说笑了。” 第十八章 凤凰 桃红色对襟裙的姑娘片刻愣神后,摇了摇头,朝顾南风温和地说道。 “我想拜子彦先生为师。” 雨骤然停了,不满八岁的女童又重复了一遍,她挺直腰杆目光坚定地看向书斋。四处一片静谧,刚刚叽叽喳喳议论女童不自量力的人们都集体失了声,只余水珠从屋檐上滴答滴答坠地的响动声。 “有趣,真是有趣极了。”一直立于书斋垂眸无言的青衫书童突然开口,声音淡然,笑容清浅。 “有道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也算握紧了自己的时机。不过,我师父今日忽有急事,收不收你为徒还得等他来方能定夺。眼看着书斋就要关门了,也不好僵持在此,我恰巧缺一伴读,你若愿意,不如先随我离去?” “三公子!”桃红色对襟裙的姑娘蹙着眉头唤了一声,青衫男童却只是眨着晶亮的瞳孔朝她面上扫了几眼,她瞬间噤了声。 “我愿意。”顾南风抬眸认真地看向青衫书童。 “轿子中可是方才求画的?我家先生差我送画来了。” 轿外突然传来一道干练且中气十足的女声,纳兰柒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映入眼帘一张浓眉大眼的脸。 “咦,小姐,刚刚就是这位姑娘替我传话的。”秋菊凑上前去,把轿帘掀得更高了些。 站在轿子侧面穿着柳青色对襟裙的姑娘显然也看见了轿子中的两人,待得看见主座上的是个珠圆玉润的女童,有些愣神,不过很快就压下心底的诧异,面色如常。 “这是我们先生的画作。”她从窗口小心翼翼地把卷轴递了进来,又恭谨地行了个礼,俯身准备离开。 “替我向你们先生道谢。”纳兰柒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温声谢到。 “小姐,可要拆开先行看看?”秋菊小心谨慎地捧着卷轴,等自家小姐表态。 “不用,马车上稍有参池,恐会损毁画卷。况且光看刚刚那丫鬟的气度,便知是幅不可多得的好画。”纳兰柒摇了摇头,却瞥见卷轴用银丝线勾勒的尾穗上系着一张褐黄色纸片,极为突兀。 “秋菊,你手巧些,把那纸片拆给我看看。” “小姐,是首诗。有鸟居丹穴,其名曰凤凰。九苞应灵瑞,五色成文章。屡向秦楼侧,频过洛水阳。鸣岐今日见,阿阁伫来翔。”秋菊一面拆,一面读了出来。 “小姐,小姐?”等了许久,不见自家小姐吩咐,秋菊有些困惑地唤道。 “把纸片递给我。”纳兰柒面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冷静地说道。 散发着清浅墨香的纸片上,四行牵丝劲挺的草书呼之欲出。 “涅槃重生,你是谁?”良久,纳兰柒喃喃叹了口气。 “小姐,您说什么?”秋菊偏着头问道,却再也没有等到回答,轿子里一片静谧,只余下哒哒的马蹄声。 第十九章 黄府(上) “有鸟居丹穴,其名曰凤凰。”纳兰柒在心中默念着这行诗,最初的讶异之后,她的头脑逐渐清明起来。说来可笑,自己得了机缘重活一世,反倒比前世更加小心翼翼,许是那子彦先生是为了他所作画卷提诗,而非意有所指。毕竟涅槃重生这等惊世骇俗之事,若非亲身经历,自己也是绝对不相信的。 “小姐,快到了,我看见黄府的护国巨石了。”一直半挑着轿帘的秋菊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护国巨石?“纳兰柒半垂着头勾起嘴角,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倾墨五十四年,史书上记载为轩辕之乱的叛变刚刚平定不久,圣上便为自己龙椅上被叛军擦出的几道划痕龙颜大怒,满朝文武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使其欢心。时年黄尚书还未官拜一品,只因着平乱之功被升任大理寺卿,也不知他从哪探得消息,说太行山之东有座蓬莱仙岛,岛上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更为稀罕的是,岛上还有座玉石山,虽是璞玉却通体乳白无瑕疵。 可美中不足,消息中还声称若想到蓬莱仙岛,面临的不止是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之苦,还需攀越重峦叠嶂,百步九折的太行山,横渡水何澹澹,波涛汹涌的蓬莱湖。其路途之崎岖艰险,不言而喻。因此当时任大理寺卿的黄尚书在朝堂之上说了这个消息,满朝文武倒都噤了声。升官发财虽是每个人梦寐以求之事,但拿身家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消息,让人难下定夺。 却不是人人都怕死的,黄尚书当时就站了出来,他说了一番话,至今仍为文人骚客津津乐道。 “臣乃罪臣,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今除患宁乱,国力凋敝,圣上龙椅微瑕,臣有幸探知仙岛信息,必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皇恩。望圣上拨臣一千精兵,三千劳役,臣必即日启程。” “好!好!好!若真如爱卿所说,有那白玉山,寡人必当赏赐一块给爱卿。”圣上龙颜大悦,连说三个好字。 往后旅途种种,便不能为世人所知了。 三个月后,黄尚书走水路回了国都,三艘船只满载瑰宝,最为醒目的便是当头的玉石山,珠圆玉润,光彩熠熠。虽然活着回来的人不及启程时十之一二,却无人在意,满城百姓皆为这三船珍宝欢呼庆祝。 圣上在命匠人用白玉山打造龙椅时,取了一块边角料雕了护国巨石四字赏赐给黄府,这份殊荣,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享有,黄尚书在朝堂上一时风光无两。 “奴婢隔壁家的哥哥本来就要与奴婢姐姐成亲了,那次却被招了劳役,再未回来。那天满城都在笑,我们不能哭啊。” 秋菊突然压低声音呢喃了一句,她攒着轿帘的手紧了紧。纳兰柒偏头看向轿外,稠密的雨又粘粘糊糊下了起来,让人甚是心烦。 “轿子中可是纳兰小姐?” 婆子爽朗的声音在轿外骤然响起,虽是尽量压抑了情绪,却透露出些许的不耐烦。 第二十章 黄府(中) 黄府的这处宅子坐落在雁鸣山山脚,山上便是在倾墨国赫赫有名的普光寺庙。先帝在世时,以道法治天下,这处宅子本是行宫,先帝以及后宫嫔妃每年冬至日问佛,便会栖息如此。新帝即位后,独尊法家,普光寺在民间虽然依旧备受推崇,在朝中地位却一落千丈,这处行宫也被废弃了。前些日子黄尚书新任,新帝预赏赐其新宅,黄尚书便把这久未修葺的行宫讨了来。 这宅子在战火纷争的叛乱时期因着是帝王行宫,经历了无情磋磨,到处都是残埂断壁,虽然已被添砖加瓦,修葺一新,但到底不如皇城里其它新宅富丽堂皇。不过黄尚书也不是什么目光短浅之辈,“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才是他选择在此建府的真正原因。 ”纳兰小姐,我们家宅子九曲回廊,大道小径,你可别跟丢了。“纳兰柒随那婆子跨入朱红色正门,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又过了三间垂花门楼,是个富丽堂皇的大院落,院中佳木茏葱,奇花熌灼,异香扑鼻。 “季嬷嬷,你可算回来了,夫人差我出来看看。”正走着,一个丫鬟从游廊的转角处迎了过来,她脚步匆匆,像阵风似的,险些撞到了纳兰柒。 “咦?这可是纳兰小姐?恕奴婢冒昧,方才未曾注意到小姐。奴婢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小姐唤奴婢琴音即可。”那丫鬟似乎喘了几口气,才看到纳兰柒,一面细细打量着,一面恭恭敬敬作了个辑。纳兰柒这才看清了这个和夏荷般急性的丫鬟,只见她穿了件藏青色小袄,头上挽着简单的双丫髻,朴素的很,但因着肌肤胜雪,身量苗条,也有五分姿色。 “琴音,这般咋咋呼呼做什么!仔细着夫人罚你。”纳兰柒身边的嬷嬷斜着眼看着突然闯出来的丫鬟,声音有些尖锐,她皱了皱眉头想要再说些什么。 “季嬷嬷,老爷夫人可都在等着”琴音笑着插嘴道,并顺势把纳兰柒牵到了自己身边,“纳兰小姐,您父亲随我们府的几位爷去书房赏画了。您母亲也还在正厅等您。” 父亲不在?纳兰柒闻言抬了抬头,却见琴音温和地朝她眨了眨眼。 纳兰柒又走了些许路,才看见正厅,门口伫立着两个腰挺的笔直的小丫鬟,看见她们一行人,快手快脚地打起门帘,朝里头禀告。 “进来吧”丫鬟们话语刚落,威严浑厚的男声便传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走了太久,纳兰柒忽然觉得自己腿脚有些发麻,虽然秋菊一直在她身后为她打着雨具,可她觉得自己裙角似乎被什么打湿了,重的让她挪不开脚步。 “我们家夫人最是和善了,您快进去吧”琴音见纳兰柒有些呆愣,以为是她胆怯,从背后轻轻推了推她,小声安慰道。纳兰柒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黄府的正厅很是奢华,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玉石凿花。纳兰柒却不及细看,便走了向前,朝坑上坐着的黄尚书和黄夫人磕头问安。 第二十一章 黄府(下) “起来吧”半响后,晨钟暮鼓般洪亮的男声在纳兰柒头上响起,她感觉有如炬的目光投在她身上,灼得她止不住战栗。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大雨瓢泼的日子。 ”纳兰柒,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看看你们纳兰家,你祖母忧思成疾,重病不起;你大爷战死沙场,尸骨无踪;你三爷退隐山林,渺无音讯!你们纳兰家已经分崩瓦解,不堪一击了。你再看看你自己,容颜尽毁,貌若无盐。我们黄家也是因着亲家的缘分,怜惜你,才愿意迎娶你!我孙子就是痴儿又如何?纳兰柒,这是你的命,你们纳兰家的命!“ 纳兰柒清楚地记得,那日,天空黑压压仿若塌了一般,铺天盖地的雨狂泻而下,砸在她的头上,身上以及心上。而黄尚书,就那样道貌岸然地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说出那些恬不知耻的话。他的声音也如今日这般浑厚,甚至带着一丝慈悲,好像给了她天大的恩惠。 她奔跑着,嘶吼着,即使鞋子掉了,也不顾一切地赤脚狂奔在雨幕中,可四面八方都是人,她逃不掉。而那个要彻底毁了她一切的人,只是风轻云淡地站在屋檐下,看着她,就像看一只小兽或者玩物。 “柒儿,你这孩子平日里一股子机灵劲,今儿怎么魔怔呢?”新夫人柔柔的声音响起,纳兰柒猛的回过神来。 “这屋里地龙烧的旺,暖意浓浓,我刚刚又淋了些许雨,突然进屋和这热气一冲,有些发晕,是柒儿冒昧了。”纳兰柒的双腿是僵硬的,她的心脏因愤怒而止不住跳动,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去撕下黄尚书,撕下整个黄家道貌岸然的皮。可最终,她只是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让疼痛清醒自己,低着头轻轻解释了一句。 “衣涟,你可真是好福气,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苦尽甘来啊,为父也替你开心。“黄尚书抿了一口茶,笑道。 ”父亲,您可别说,我一见柒儿就喜爱的紧。你看那鼻子,眼睛,可不就像我生的?“新夫人忙忙站起了身,拉着纳兰柒坐到自己的下首边,笑语嫣然。 ”外祖父,您可真是偏心。您常教育妭儿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我们倾墨国拜访长辈向来要求在午时之前,柒儿姐姐今儿都快晚了一刻钟,您还夸她乖巧可爱。“一直安静坐在椅子上的纳兰妭突然捂着嘴娇笑。 “妭儿,不要多嘴!你姐姐也是第一次到外祖父家中,迟到一刻钟也是情有可原。”新夫人急急瞪了自己女儿一眼,小声呵斥道。 若是前世,纳兰柒定会以为继母是真心实意喜爱自己,为自己解围。可现在,不会了,她清清楚楚看见了继母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这母女两个不过是在演双簧而已。 “我们府向来没有什么拜访长辈的规矩。”一直静默无言坐在坑上的黄夫人淡然开口,纳兰柒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润的眼。“我见到你这孩子,就似见了故人,心里真是欢喜啊。”黄夫人话语刚落,屋子陡然安静了下来,可她置若罔闻,招了招手,让纳兰柒走近些。 “你的眉眼,真像我父亲。”屋子里越发鸦雀无声了,黄夫人的父亲,轩辕罪臣,他的名讳在整个倾墨国都是忌讳。 “夫人又犯病了!还不来人把她带下去!”黄尚书皱着眉头厉声吩咐道。 “不劳尚书大人的仆人们忙活了,我自己有腿,会走。”黄夫人微微挑了挑眉,云淡风轻地笑道。她和纳兰柒的祖母一般岁数,双鬓却早已花白。 这个女人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坎坷。青春少艾时,随丈夫发配到苦寒之地;随后的十几年光阴,掰着手指一日一日熬,守着孩子们都长大;快要安度晚年时,娘家却造反了,而她的丈夫举着屠刀,杀向她的父母兄弟。 “要小心啊,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牛鬼神蛇了。”黄夫人状似自言自语的向前走着,纳兰柒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门帘处。 第二十二章 黄尚书 “衣涟,你母亲这几年病的越发严重了,经常胡言乱语。我和她结发多年,也不忍多加苛责。”黄尚书摇了摇头,抚着眉叹息道。 “生老病死乃天注定,母亲如今得了疯病,您不仅未休弃她,还如此爱重她,她也该知足了。”黄衣涟莲步微移,挪到炕边为自己父亲添茶。 “父亲,您品着今儿的茶可还好?我家爷说,这是今年雀舌山上新产的明前茶,统共就那么几斤,全送去宫里了。前些日子三王爷来求画,特地赠了几两。我家爷思量着您爱好品茶,就全给您包来了。” 黄衣涟半蹲在炕边,仰着头,面上一片濡慕之情。 “如兰在舌,沁人心脾,好茶!好茶!”黄尚书轻抚茶盏,和自己女儿相视而笑,端是一派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样子,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纳兰柒先前被黄夫人招至炕边,也无人唤她回去坐下,她便一直目不斜视地静立在一旁,和炕两旁藏青色连襟裙的奉茶小丫鬟一般无二。 “哎呀,柒儿你这孩子,怎生这般拘束,你我既有了母女情分,这黄家便是你外祖家。你看你,也不知道回来坐着。”黄衣涟和自己父亲又话了些家长里短,似乎才注意到混在丫鬟群里的纳兰柒,亲昵地唤道。 “禀老爷,孙太傅说有公事来拜访您,管家已将他迎到花厅里,差奴婢来给您送个话。”正说着,有小丫鬟隔着门帘过来传话。 “瞧我这记性,西北内涝,我和太傅商议这个休沐日一起寻对策。被你回门的喜气一冲,倒是忘了这茬子事。“ 黄尚书急急起身,宽大的衣袍勾住了小几上放置的茶盏,茶盏跌落至地,发出尖锐的破碎声。笔直伫立在一旁的奉茶丫鬟急急躬了腰,熟稔地收拾好地上的茶渣碎片。 “建窑烧制茶盏的技术真是日益衰退,这茶盏莫不是把我袍子勾破呢?对了,衣涟,毕竟是外客,你且去屏风后避一下。“黄尚书皱着眉头神色不耐地走至门槛处,又转头高声吩咐道。 纳兰柒低着头看向地上已被扫至簸箕的青花瓷茶盏,面上不显,心下却是嗤笑不已。 黄尚书常言”一轴黄庭看不厌,诗囊茶器每随身“,满朝文武皆知他爱茗茶,却不知他爱的此般随性。 “柒儿,不知是否因坐久了,母亲腿脚有些泛软,你扶母亲去屏风后,可好?”黄衣涟突然蹙着峨眉凑了过来,虽是询问,却是紧紧拉住了纳兰柒,拖着她走向屏风。 许是拉得太紧,纳兰柒闷哼了一声,她倒也不恼怒,抬眸看向自己的继母,乖顺地点了点头。 “妭儿,玉泽,李太傅乃当今大儒之首,圣上常夸他‘满腹经纶,博古通今’你们二人待会可别拘束了。”黄衣涟走了半程路,顿了一下,笑着朝自己的一双儿女嘱咐道。 “母亲,知道了。”纳兰妭闻言娇嗔地答应到,又转动眼眸飞快瞥了一眼纳兰柒,面上有些委屈道:“姐姐,以前母亲不舒服都是我服侍左右,现如今你来了,我倒是失宠了。你在屏风后可得好好陪着母亲,别辜负她一腔宠爱之心。” “妹妹真是说笑,哪有做儿女的不敬重母亲?”纳兰柒面色不变,温声调侃道,心下却是对这母女二人十分鄙夷。黄衣涟想借娘家的势和李太傅搭上线,为一双儿女铺好路,自是无可厚非。可她又怕自己这个六岁稚童得了便宜去,变着法子赶自己走,着实有些小家子气了。 纳兰柒忽然想起了前世,那时她年少莽撞,对继母入门的厌恶形于面上,随其回门的事情也直接拒了。纳兰大太太以为自己是受了乳娘的挑拨,借着丢嫁妆之事惩治了乳娘。可叹自己是落得一时潇洒,却误了乳娘的卿卿性命。 而上世,黄衣涟也确实为自己一双儿女铺出了康庄大道。她还家后,喜笑颜开地禀告大太太,说是纳兰玉泽与纳兰妭因着天资聪颖,才思敏捷,被李太傅所赏识。太傅更是为她们去国子监进学亲手写了推荐信。 第二十三章 泉州内涝 “恭请李太傅“屋外小丫鬟齐亮的请安声让纳兰柒回过神来,隔着红木屏风的缝隙,她隐隐约约看见打起的门帘下,跨入的那个高大身影。 “心中罗锦绣,口中吐珠玑”父亲和李太傅乃忘年之交,对他的评价也是极高的。前世,因着这层关系,纳兰柒与李太傅的孙女李殊也成了闺阁密友。 李殊,想到自己那位“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的手帕之交,纳兰柒愣住了。乱世红颜,向来是薄命的,李殊死的时候,她已被看押在黄府的旧宅里,只等着良辰吉日,与黄家的痴儿成亲。李殊的结局,还是纳兰妭为了羞辱她才讲出来的。 “还记得你那位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好姐妹吗?她死了,死在都城的难民营里,不着寸缕,放荡的很。” 那日,天气阴沉沉的,纳兰妭站在她面前,笑得趾高气扬。 “说来也是可笑,幽州厉王率领十万铁骑攻陷十三郡,踏平王都,便是圣上也带着他寥寥无几的部下弃城而逃。那李太傅,倒是高风峻节的很,嘴里喊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身殉了国。 他倒是好,不堕先祖威名,只是可怜李家四十口人,被屠殆尽,也不知李殊是幸还是不幸,因着花容月貌,被厉王那不能人事的小儿子看上,留了一条小命。 只可惜她是个烈性的,新婚之夜用发髻刺死了夫君,自己却还没来得及死便被发现了。厉王勃然大怒,命人把她剥得一丝不挂,绑去了难民营。姐姐,家里人不是一直夸你博闻强记,学识渊博吗?那你可知难民营是个什么地方?里面有些什么人? 唉,我说,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听说,李殊死的时候体无完肤,连件敷体的衣服都没有,难看的紧。哈哈,姐姐你说皇都第一美人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可不可笑?” 那日,纳兰柒没哭,因为,她也觉得可笑。 哈哈!圣贤书上不是说福德之士,欢悦日喜吗?不是说利诘妬姝,罪人不赦吗? 可为什么?忠贞亮节的人家破人亡!苟且偷生的人却还能醉生梦死! 哈哈!圣贤书上不是说六道轮回,因果循环吗?可天在哪?道又在哪?天道不公,竟不公至斯! “李兄,为弟真是惭愧,本应去您府上拜访的,奈何今日小女回门,抽不出身。玉泽,妭儿,你们不是仰慕李太傅已久吗?还不快来拜见。“屏风外传来黄尚书爽朗的笑声,紧接着是纳兰妭与纳兰玉泽恭敬的问安声。 “好!好!我倒不知尚书有这么两个朝气蓬勃的外孙,真是羡煞旁人。”李太傅忙笑着回应,语气里却透着一股焦急。 “太傅真是说笑,都城里谁人不知您的长孙李濡墨其幼颖异,五岁能诗。您倒是来调笑我。“黄尚书谦声道,又转头高声吩咐自己的丫鬟沏一壶新茶来。 “不必,不必,尚书莫要客气。我同尚书商议完,即去拜访河道总督聂大人。”李太傅连连摇头,皱着眉头,面色凝重。 “昨夜,泉州城郡守又差人送了八百里急报,说是洪水中夜发.狼藉彻旬雨,拔地殊飘忽.滔天肆奔迸!整个泉州城可谓四面汪洋共一色,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啊!“ 李太傅长吁了一口气,又无奈道:“水火无情呐!我昨夜接了消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倾墨三十年,泉州城也曾大涝,先帝命三万人赴泉州,抢险救援。可现下,且不说前些年平定叛军,我们国力大减。就说这些日子,东北边陲部落不断犯境,十六卫府兵只留了一卫驻守都城,余下皆远赴边关,无人可去抗灾。就凭河道督那千余人简直是螳臂当车啊!“ 纳兰柒隔着缝隙,看见李太傅在正厅里来回踱步,面上一片铁青。黄尚书也坐在炕上,低头沉思。 “李太傅,外祖,玉泽倒有一主意。”一直静默无言立在角落的纳兰玉泽突然说话,声音很是羞涩。 “莫要胡言乱语!出去玩吧。”黄尚书瞪着眼骂道。 “哦?你有何主意?“李太傅却未轻视,半蹲下来,炯炯有神地看向纳兰玉泽。 “今晨我随父亲,母亲来外祖家,恰遇左侍郎方大人出城,带着一队护卫,约莫二十余人,个个身材魁梧,体格健壮。” 纳兰玉泽顿了一下,见大家都认真盯着他,声音比方才大了许多。 “如今都城有四品及以上官员801人,几乎户户养护卫,我听府里小厮说,便是中散大夫这样的四品文官,家中也有五十护卫,大多训练有素,不亚于十六卫府兵。 现下内有天灾,外有人祸,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应出一份力,更何况官员。若是能征收一半护卫,定能解泉州城的燃眉之急。“ 正厅里鸦雀无声,李太傅不知何时挪到牖户下,用手指轻轻敲击窗框,低头沉思,纳兰柒心下却是一片清明。 第二十四章 回忆往事 倾墨五十四年的叛乱平息后,惊魂未定的达官权贵们突然意识到,平静政权下暗藏的波谲诡异。 乱世自保才是生存之道,也不知哪家权贵第一个觉悟,深谋远虑后决定比照军中的规格扩充训练自家护卫。其后的几年,都城开始盛行养护之风,鼎盛时期,只一个都城便有专职为大官培养护卫的学院一十八间,教官选的是军中退役的校尉,教条行的是“令之以文,行之以武”的军中戒律。 毫不夸大的说,若是这只队伍统一在一起,攻破由御林军守卫的皇城将轻而易举。 圣上对此颇有微辞,奈何叛乱平息之初,百废待兴,急需时间休养生息,重建家园,腾不出手处理此事。国家安定后,整个养护系统已自成一体,关系涵盖文臣武将几百人,动一发则牵全身,竟是无法处理。 而这次水患,于百姓来说,是让他们颗粒无收的天灾人祸,于圣上来说,却是消除隐患的最好契机。只是朝堂之上盘根错节,他需要的不止是契机,还有一把为他破开困局的利剑。 “好!好!好!”一直伫立于牖户边垂眸静思的李太傅突然拍手称赞,连呼三个好字。纳兰柒隔着缝隙见他面上眉飞色舞,神采奕奕,想来也是思量到了这层关系。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旋即,他又撩起官袍,急急跨步,走到恭敬立在炕边的纳兰玉泽身边,仔细打量着他。 “不过黄口小儿,胡言乱语罢了!太傅莫夸他。”黄尚书忙忙摇头,面上表情却是笑吟吟的。 纳兰玉泽一直微垂着头静立在一旁。 “玉泽,你不是倾慕国子监的学子已久,却又苦于自己达不到八岁的入学门槛?李太傅可是大儒之首,文章巨公,你有何心事可说给太傅听。”黄尚书抿了一口热茶,语气温和地朝纳兰玉泽吩咐道。 不待纳兰玉泽回话,李太傅便抚须笑道:“这有何难?左右不过一封举荐信的事,况且国子监再添良才,也是国家之幸。” 言罢,他起身和黄尚书作了一辑,开口告辞:“主意拿定,我心中真是大石落地,就不在此耽搁尚书和儿女闲话家常了。” “且慢,且慢,太傅莫不是要去拜访河道总督聂大人?怕是此时去聂大人家有些尴尬。”黄尚书连连高声唤道,面上露出一个略显奇怪的笑容。 “今晨,我有门生前来拜访,说是昨夜聂大人的原配夫人暴毙了。”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 “听说是被妾害死的。” “哦,尚书可确认?”李太傅挑了挑眉,声音有些诧异,却还是不信的。 “这种事还能拿来诓人?本来也当是暴毙,只是聂夫人出自苏北王家,那可是世代习医的大世族。”黄尚书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 “我那门生恰好是王家的后生,说是聂夫人的父亲去送女儿最后一程,发现聂夫人的指甲呈粉色且洗不净。他在古籍里读过,有一剂无色无味的毒方致人死亡后就是此般症状,昨夜就在聂家闹了起来。” 指甲呈粉色?纳兰柒突然觉得脊背僵直了,心里突突直跳,她也曾见过一人死后这般。 上一世,纳兰家大夫人在边关骤然急逝,因着是冬天,纳兰大爷在轿子里贮满冰,快马加鞭送回来安葬。那日抵家,纳兰柒恰巧也看见了,虽然年纪尚幼,却也还懵懵懂懂记得些。而令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包裹大婶娘的锦缎里露出的那双指甲呈诡异粉色的手! 难道大婶娘竟是被谋害的? 纳兰柒突然觉得自己脑袋中所有紊乱的信息都串联在一起,瞬间清明了很多。可随即,她又只觉自己五脏六腑如坠冰窟,心沉落得好似灌满冷铅。 前世那些她以为遗忘的往事又逐渐清晰了起来。 倾墨六十年三月,纳兰家长孙纳兰玉泽提出收征官家以及专职学院中的护卫赴泉州城抗灾的想法。 第二日早朝,李太傅上报朝廷,圣上龙颜大悦,在朝堂之上召见了纳兰玉泽,盛赞其有大家子弟之风,日后必是国家栋梁之材。 纳兰家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鲜花烹油背后暗伏的是重重杀机。 那年初春,纳兰家裁衣的规制由每季度四套新衣调成每季度两套新衣,随后,出行,伙食等各方各面的档次也开始降低。 纳兰柒记得自己那时还询问过伺候大太太的丫鬟,她答得含含糊糊,只道是往年和纳兰家合作惯了的大商贩今年忽然都不签契约了,庄家上存的粮和染坊里出的锦都卖不出,便是卖出的,价格也压得很低。纳兰家一时资金周转不开,有些拮据。 现下想来,都城的商贩大多由几家皇商控制。而倾墨六十年春,整个国都正是培养护卫的鼎盛时期,替达官贵人们培养护卫是这些皇商的主要经济来源。纳兰家的一个点子,断了他们一半财路,这些皇商对纳兰家有所不满,暗地里吩咐手下的商贩使些绊子,不从纳兰家的庄子和货铺进货,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皇商的态度只是纳兰家没落的开端。 朝堂众臣花费多年财力物力累积起的力量一夕之间痛失半数,他们因此事对纳兰家的冷面以及明枪暗箭才是其从一流世家沦落到二流的致命一刀。 倾墨六十年四月,纳兰府唯一在朝堂之上有实权的大爷因发妻骤然离世,从边疆回国都奔丧。 三月期满后,以内阁大学士为首的八十一人突然上书,说纳兰将军驻守边境多年,劳苦功高,已过而立,却孑然一身,理应先留在都城寻找适婚女子成家。圣上闻言甚是感动,让纳兰大爷先归家寻婚配之人,又言军中不可一日无将,顺势收了他了军权。 短短数月,沧海桑田,《韩非子》中曾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可谁又曾知晓,纳兰家没落的序章竟是从一个微不足道甚至带有善意的点子开始的呢? 罢!罢!罢!纳兰柒思及前世种种,只觉心中气血翻涌。 她们纳兰家从前朝传承至今二百余年,不管私下有何等龌蹉,对皇权却一直忠贞不贰,又何罪至此? 第二十五章 拖人 前世一桩桩旧事交织在纳兰柒脑海中,让她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眯了眯眼看向屏风外,黄尚书依然坐在炕上,仰着脸同太傅谈笑风生。 “贤弟,依你所说,我确是不便去聂大人家拜访,还是先回府撰写折子,明日朝堂之上再论。”李太傅摆了摆手拒了丫鬟婆子们端上来的糕点茶水,撩起袍子起身告辞。 “李兄慢走。我这外孙虽年纪尚幼,但将来也是要出仕的,李兄若不嫌烦累,不若在折子里美言几句?”黄尚书急急作了个辑。 纳兰柒闻言有些焦虑,胸口似有百爪在挠。 恍惚之间,她心下闪过一丝清明。 她的父亲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不见踪影,黄尚书应是有意让父亲避开李太傅的! 不似李太傅近乎迂腐的正直,她的父亲虽不慕权贵,在朝堂之上也只是文官闲臣,但对于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却是最清楚不过。 前世直至圣上召见纳兰玉泽,纳兰家众人对此事还是懵懂的,若是父亲能提前知晓,定能想清楚这背后的厉害关系。可李太傅做事的效率一向高的很,如果还家后再与父亲说这事,怕是折子都已经呈上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必须要拖住黄尚书。 纳兰柒猛得起身,憋足了力气撞向青花白底的红木屏风,屏风应声而倒,发出沉重的闷哼声。 外厅众人的聊天声戛然而止,面上皆是一愣。 “你这小皮猴,让你呆在屏风后免得冲撞了太傅,怎生还是闯了祸?”片刻后,黄尚书才反应了过来,皱着眉头唤丫鬟去扶起纳兰柒。 “这孩子怎么摔倒呢?可有大碍?”李太傅却从门槛处折了回来,面上难掩关切之情。 “能有什么大碍!这孩子在家就皮的很,虽是女子,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事却是一样不落。”黄尚书急急在半程拦住了李太傅,又略带歉意地温声道:“千算万算,不料李兄临走时还被这不安分的惊扰了。唉,管家你去送送太傅,莫要再出什么差错。” 纳兰柒掺着丫鬟缓缓站了起来,只觉肩胛处似有千蚁在噬咬,痛的厉害。小孩子骨头极易折,想来是脱臼了。 “李太傅,我在家常听旁人盛赞您‘奥学群英伏,多才万乘钦’,心下对您钦慕已久。刚刚听您和尚书谈话,很是沉醉,见您要告辞了,急急起身准备行礼,竟是忘了自己在屏风后!结果一头撞在屏风上,让太傅惊扰了。” 她疼得几乎要惊呼出声,可最终只是绷直身体,长吁了一口气,朝李太傅扬起一张谦虚仰慕的脸。 “你这孩子,你是······” 李太傅愣住了。 “哥,我明天出嫁,你背我的时候可要小心些,别把你妹子摔了。” “哥,我和你妹婿今儿逛庙会,碰到一狂妄小子说你是只会钻研经书的书呆子,你妹婿当场就给他来了一拳,厉不厉害?” “哥,看见没?我肚子里的孩子都快六月了,你呀,很快就要添侄子或侄女啦。对了,哥,不是我说你,以前我没出嫁,你总说怕娶了个悍妇回来欺负我,等我出嫁后再成家。可如今,我都有孩子了,你还孑然一身。唉,我们的大文豪要是日后孤苦伶仃,可别怪自家妹子耽误娶妻哦!” 那张很多年都不再出现的嫣然笑脸,措不及防地闪现在李太傅眼前。 “李太傅,我叫纳兰柒,我父亲是纳兰俊义。” 纳兰柒见李太傅神色很是恍惚,面上也有些凄凄,心下已是了然,她和她的外祖母,也即是李太傅的妹妹,长得太过肖似。 “柒姐姐,你今儿闯的祸可真不少。先是不按拜访长辈的规律行事,硬是来迟了一刻钟,现下,又惊扰到了太傅。你呀你,还是别呆在这儿了惹外祖父生气了,随我去偏厅吧。”一直坐在屋角不出声气的纳兰妭突然走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住纳兰柒,插嘴道。 “快随你妹妹去偏厅!先前迟到,本就该罚你去面壁思过,可你说你仰慕太傅已久,我一时心软才准了你呆在屏风后旁听,现下再也不会心软了!”黄尚书再也持不住慈祥宽容的样子,有些严厉地喝斥出声。 纳兰柒听着这祖孙俩一唱一和,心下嗤笑。 “外祖,柒儿先前迟到,也是事出有因。”她委屈地抬眸看向黄尚书。 黄尚书面上已然有掩饰不住的不快,可纳兰柒只当没看见,继续温吞吞地说道。 “我在来的路上,恰巧碰见子彦书斋开门,我思量着外祖极爱子彦先生的画却又苦求不得,便也去碰了碰运气。” 一语掷地,满室鸦雀无声。 “哈哈哈,姐姐,你若不是在胡言乱语,那就是不自量力了。” 片刻后,整个屋子响起此起彼伏的嗤笑声,甚至连奉茶的小丫鬟也都掩起了口鼻。纳兰妭更是夸张,一面捂着肚子,一面皱着鼻子做鬼脸。 “你求到了吗?” 一直呆立在一旁恍恍惚惚的李太傅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只是抓着袖口的手依然止不住颤抖。 “求到了。”纳兰柒对着那双饱含温和的眼,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 第二十六章 字画 “好了,黄口小儿,莫要再胡言乱语惹人笑话!妭儿,快拉她去偏厅!”不似先前的调侃,黄尚书此时面上已冷若冰霜,竟也不顾外人在场,毫不留情地叱责出声。 屋子里陡然静了下来。 “尚书怎么发这般大的火?”半响后,李太傅轻笑着开口劝慰,声音却是有些清冷。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为您求画也是拳拳孝心。况且,未亲眼所见,你又怎知她在胡言乱语?” 李太傅垂头看向纳兰柒,见那孩子也仰着头,很是孺慕地看着自己,目光清亮如水,不觉又心软了几分。 “去把画拿出来吧。” “太傅,您莫要再被诓骗了!我这姐姐平日在家就是个偷奸耍滑的。”一道有些稚嫩娇蛮的声音插了进来。 “姐姐?纳兰妭,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就该知道什么叫做长幼有序!我是什么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好在咱们也算是在家中,你这番话若是被外人知晓,岂不耻笑我们纳兰家教女无方?” 纳兰柒厉色瞥了眼还在嚷嚷的纳兰妭,冷着脸训斥道。 “柒儿,瞧你说的什么话,你妹妹也是口无遮拦,怕是将我们平日在家开玩笑教育你的话学了去。” 从纳兰柒撞倒屏风就一直垂眸不语的黄衣涟现下却是迅速捂住了纳兰妭嚷着不停的嘴,温声解释着。 “太傅,我这几个小儿女脾性都跳脱的很,平常在家也是闹得欢,让您见笑了。”她又折过身子朝李太傅行了个福礼,头欠的很低,姿态极为恭敬。 纳兰柒心下嗤笑,这母女二人一唱一和,好似自己平日里真的“偷奸耍滑”,才惹得继妹口无遮挡。 “秋菊,你捧画进来吧。” 纵使心中千般不悦,她也懒得与这颠倒黑白的二人计较,清了清嗓子,朝门帘外高声唤道。 片刻,门帘打了起来,秋菊小心翼翼地捧着画,躬身走了进来。 那丫鬟大概是在外头听见里面吵闹许久,因着心虑,脸涨得通红。她虽是径直朝主座上走着,眼神却不停往立在角落的纳兰柒身上扫,怕是担心纳兰柒是否磕着哪了。 纳兰柒只觉心中暖意融融,她朝秋菊隐晦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甚大碍。 “太傅,尚书,这是小姐求来的画。”秋菊走至炕边,有些拘谨地磕了个头,手上捧着的画却是纹丝不动。 “哼”黄尚书冷哼一声,嫌恶地打量装着画轴的青灰色木筒,也不唤秋菊起身,面色很是冷峻。 “你快起身吧,贤弟,为兄着实好奇的紧,就越俎代庖了。”李太傅轻手轻脚地从木筒中抽出画轴,小心翼翼地将其平铺在炕边的梅花小几上。 随着画轴徐徐展开,众人皆倒抽了一口气。 一幅素墨写意山水图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观之仿若置身其内。 画上描绘的应是初春时节,雨后雁鸣山清韵的景色。 但见层峦叠嶂,山势连绵不断。 山中密树浓荫,云气升浮。庙宇时隐时现,掩映于山石、树木之间,一派庄严肃穆之感。 山脚处流水木桥,青草茸茸。花树新绿攒簇之下还有几处房屋宅院,屋里觥筹交错。 整幅画最妙的便是屋中人物,虽小却也栩栩如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款款而行的女子,皆高髻长裙,帔帛飘举,手持羽扇子,淡雅清秀。又有身着官袍,高堂阔论的男子,各个头戴乌帽,身穿长袍,须髯下垂,清癯有神。作者略烘淡墨,众人形、神跃于纸上,让人称奇。 “妙!妙!妙!画师大家总道‘作画应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我今日方知是何意境!”李太傅抚须拍案称绝。 纳兰柒却是心乱如麻,无暇观赏画中景致。 画的竟不是凤凰,而是新雨浸润后的雁鸣山!而她今日拜访的黄府又恰巧在山脚下!子彦先生究竟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 “有鸟居丹穴,其名曰凤凰”,那张褐黄色纸片还被纳兰柒拢在袖口里,就像拢着暮冬时节用来取暖的手炉,让她心生焦躁。 “纳兰柒,就凭你也能求得子彦先生的画?莫不是在诓骗大家?”纳兰妭不知何时挪了过来,斜睨着画,冷哼道。 纳兰柒偏了偏头看向自己的继妹,见她面上依然阴云密布,大抵还在为先前的训斥之事愤懑不平。 “哟,妹妹出门向来不带脑子,今儿倒是聪明了一回。这画是咱们父亲的,他和子彦先生习的都是颜派画法,难鉴别的很。至于画上的印章,是我找街边刻章先生伪造的。不过我也不是有意诓骗,你外公和李太傅道行不够,父亲又在书房,唉,姐姐现下也很无奈呢。” 纳兰柒瞅着面前这张怒气冲冲的脸,眼眸微动,已是心生一计。她偷偷转了转脑袋,见众人皆围在画四周,无暇顾及这边动静,于是侧了侧身子,凑到纳兰妭耳边,很是得意地轻声说道。 她的这个妹妹性子张狂的很,平日里又喜欢和她别苗头,听了这番话,定是忍不住的。 “纳兰柒在诓骗你们!这画是父亲作的,我见过!我这就去把父亲请来!”果不其然,一番话还未落地,纳兰妭已高声嚷了出来,不待众人反应,她又急急冲了出去。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把妭儿拦住!”黄尚书跺了跺脚,皱着眉朝身边伺候的小丫鬟喊道。 “带上雨具,这天气乍暖还寒的,莫让姐儿淋了雨染上风寒。”黄衣涟也忙忙吩咐。 屋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过了片刻,逐渐远处,又只余雨水的嘀嗒声。 纳兰柒垂着头,微微勾起嘴角。 第二十七章 黄府书房 从正厅出来,再过两重垂花拱门,便是黄府的书房。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纳兰贤弟这番话真是让为兄醍醐灌顶,佩服!佩服!” 此时书房内,几个身着青衿袍的男子正围着矮几席地而坐,侃侃而谈。 “劈哩啪啦”书房四角安置的炭盆烧得正旺,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小丫鬟们垂头静立在一旁,打着折扇,不停煽火。 “绿篱,从炭盆中取些火添到炉子里,再烫壶酒。”坐在次座上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吩咐自己身后伺候的丫鬟。 他生的浓眉大眼,粗犷的很,可又偏偏穿着时下国都兴起的文人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你瞧瞧你这丫鬟,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若是被炭火灼伤了可如何是好?便是你不心疼,我也是不许的。” 坐在他下首边的男子瞪着眼睛,状似不满地笑骂道。 男子身后随侍的小倌机灵的紧,急急上前夺下了绿篱手中的铁铲,一溜烟儿小跑,铲着炭火回来了。 “行,行,就你怜香惜玉。纳兰贤弟,这皮猴自幼就喜欢与我顶嘴,我嘴粗也辩不过他,倒让你看了笑话去。”次座上的男子也不恼,挠了挠头发,皱着脸与纳兰俊义吐苦水。 “非也,非也。您瞧着黄二爷是在与您顶嘴,我瞧着却是兄友弟恭的很。”纳兰俊义挑了挑眉,摇头调笑道。 说话间,铜炉上的酒已烫得火热,咕噜咕噜直冒泡。整个书房溢满了米酒的清香,闻着诱人的很。 “绿蚁新醅酒,青铜小火炉。” 纳兰俊义长吁了一口气,满室静谧。 “小姐,小姐,几位爷在里面谈天说地,您”走廊上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和吵闹声。 众人皆一愣,站起身子朝屋外眺去。可因着雨天气候阴冷的关系,糊着窗框的竹篾纸上笼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几个人影。 “爷,外面怕是有什么事,我出去看看。” 绿篱朝屋外扫了几眼,见门帘动了动,忙忙躬身走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她掀开帘子,有个身量半大的孩子急急闯了进来,直直撞入她怀中。绿篱也未防备,重重跌倒在地。 她有些狼狈地准备起身,可刚半直起腰,面上就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满屋人皆呆住了。 “你这奴才!怎么走路的!”身下有人肉垫子,纳兰妭倒是没摔疼。她晃了晃自己扇红的右手,居高临下地瞪着绿篱,神色极为倨傲。 “妭儿!你!”纳兰俊义厉色叱责道。 方才他认出冒冒失失的身影是纳兰妭,已是有些不悦。现下,面上更是铁青一片。 随纳兰妭呼喇喇闯入的一堆丫鬟婆子瞬间噤了声,连屋角丫鬟煽火的动作也轻缓了很多,只余下雨水嘀嗒坠地的声音。 “父亲,我······我”纳兰妭脸上跋扈的神情消失殆尽,有些怯懦地开口。对于纳兰俊义,她向来是敬畏的。 “我说妹夫,半大的孩子娇蛮些才有趣。你若是吓到妭儿,我这个当舅舅的可不能饶你。”黄二爷轻笑着拍了拍纳兰俊义的肩旁,又悄悄朝绿篱使了个眼色。 绿篱刚刚直起身子,她只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但接到黄二爷的眼风还是乖顺地跪了下去。 “妭小姐,是奴婢冲撞了您。” 绿篱垂着头,紧紧咬着的嘴唇几乎都要沁出血来,可她还是重重磕了几个头,又匍匐在地,用手抚平纳兰妭裙角的皱褶。 “是我焦躁了。”纳兰妭不情不愿地道了歉,也不唤绿篱起身,冷着脸跨了过去。 “哈哈哈,妹夫,这不就皆大欢喜呢?何必为个丫鬟与自己女儿怄气呢?”黄二爷嬉笑着上前扶起绿篱,纳兰俊义瞅着绿篱面上的红掌印隐去了,也消了些气。 “父亲,父亲”纳兰妭小心翼翼地抬头,见自己父亲神色缓了很多,鼓起勇气唤了几声。 “何事?” “父亲,柒姐姐带了幅画来,说是从子彦书斋求的,可妭儿明明在父亲书斋见过。我心下也知道姐姐是为了让外公欢心,但父亲您常告诫我们‘以实待人,非惟益人,益已尤人’。为免姐姐因小失大,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前来告知父亲。”纳兰妭咬了咬下嘴唇,索性一口气说完。 “哦?柒儿何时来了,怎么无人唤我过去?” 纳兰俊义脸色愉悦了许多,急匆匆跨了出去。待得走至门槛处顿了顿,满脸歉意地折了回来,朝黄家大爷二爷躬身作了一揖,声音清朗地笑道:“我这女儿,自幼就怕生的很,脾性也羞敛,我先去看看她。” “哦?想必这柒儿就是妹妹常挂在嘴上,不是亲生胜亲生的嫡长女,我们当舅舅的自然也要去看看。”黄家大爷与二爷换了个眼神,弹了弹袍子站起身。 “父亲,我是说姐姐“纳兰妭跺了跺腿,见自己父亲的身影逐渐远处,也顾不上说话,忙忙跟了去。 “几位爷,小姐,等等。”堵了满屋的丫鬟婆子,又举着雨具,呼喇喇涌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鉴画 “老爷,纳兰二爷他们过来了。”立在正厅廊上的丫鬟远远瞧着一行人风风火火走了过来,忙朝里间禀告。 黄尚书额角跳了跳,心下忍不住咒骂自己那堆好吃懒做的奴才。 一个个窝囊废似的,连个六岁的丫头片子也拦不住! 不过他面上却是不显,还是一派风光霁月,他挺了挺腰朝外头朗声道:“快迎我那贤婿进来。” 黄衣涟闻言理了理自己纹丝不乱的发髻,又低头瞥向纳兰柒。 因着先前跌了一跤的缘故,纳兰柒此时头发紊乱的很,裙角也起了皱褶。 “当奴才没个奴才样!主子仪容不整,也不知过来理一下!”扫了几眼后,黄衣涟脸色微沉,冷哼着瞪向秋菊。 从方才呈上画就一直垂头木立在炕边的秋菊,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半蹲在纳兰柒身边,慢吞吞地替其梳理起发髻。 纳兰柒心中却很明了,这妮子怕是起了小心思,想磨蹭到父亲进屋,让他也瞧瞧自己可怜的模样!不过瞧继母那架势,这想法怕是要落空了。 “笨手笨脚的!成何体统?”果不其然,片刻后,黄衣涟提声呵斥,又重重把秋菊推至一边,挤了过来。 “柒儿啊,你父亲平日把你捧在心尖尖上,若是知道你跌了,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子。母亲也知你素来是个孝顺的,就不要与他提了。” 她一面快手快脚地替纳兰柒把散乱的发丝拢在一边,一面温声嘱咐着。 “嗯,母亲。”纳兰柒乖顺地点了点头。 “给几位爷和妭小姐请安”这边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齐亮的问安声,黄衣涟朝纳兰柒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急急站起身。 “岳父大人,听说我那迟到的小儿女来了,我这做父亲的可要好好与她说道说道。” 随着玉石相撞般的清冽之声响起,掀开的帘子下涌入了浩浩荡荡的一批人。 父亲来了,纳兰柒微仰着头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却突然僵住了。 那张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让她干啼湿哭的脸,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出现了!不知怎的,纳兰柒又回想起自己死去的那天。 那天,惨白肃杀的下弦月下,那个男人用挂着涎水的嘴唇舔噬她的脸庞!用如蛇皮般冰冷的手指拉扯她的肌肤!那天,在盘踞乌云的沉沉天阙下,她最后的无望挣扎! 可是为什么? 年少无知时,她也随纳兰妭跟在那个有很多有趣点子的男人身后,用清脆的童音,一声声唤着“大舅舅”;她也曾捧着那个男人为自己扎的竹蜻蜓,欢欣雀跃地跳啊,蹦啊,跑啊······ 究竟为什么?前世直至金步摇戳入心脏,纳兰柒也没想明白。 “小姐,黄家几位爷在看着您呢”秋菊轻轻推了推纳兰柒,又弓腰在她耳边小声唤道。 纳兰柒猛的回过神来,她转头对上秋菊那张充满关切和困惑的面庞,眨了几下眸子。 “小姐,您该朝他们问安。”虽然对自家小姐先前恍恍惚惚的样子讶异不已,但秋菊还是心领神会,压低声音提醒纳兰柒。 “柒儿见过大舅舅,二舅舅。”纳兰柒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她眼帘半敛,欠着头,姿态极为恭敬地行了个福礼。 “好!好!这丫头莫说妹子喜欢,就连我这粗人瞧着也欢喜的很。”黄家大爷咧着嘴憨笑出声。 “李太傅?”纳兰俊义此时方才注意到几乎要趴到小几上的身影,有些困惑地询问道。 “好画!好画!”李太傅这才抬头,抚须长叹。 旋即,他又急匆匆地把纳兰俊义拉至炕边,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盯住他,笑道:“你这大家什么时候来的?那我这外行也就不班门弄斧了,纳兰贤弟快点评一二吧。” “谦虚,谦虚。”纳兰俊义忙忙躬身作辑,却也不推迟,垂头细细欣赏起画。 “父亲,这画可不就是你书房里的吗?”纳兰妭见状高声插嘴,又趾高气扬地朝纳兰柒撇了撇嘴。 可惜除了黄衣涟见她淋了雨,心里忧心她会染上风寒,正蹙着眉逼迫她喝下盏姜茶,满屋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画上,无人搭理她。 “妙!妙!此画纯用白描,布置精严,笔苍墨润,借黑白、动静、疏秘、虚实四种对比勾勒出画卷的独特质感与神韵。” 半响后,纳兰俊义拍案称绝,又伏下身子,用手比划着替众人讲解。 “例如这儿,子彦先生借用隐约迷离的淡墨衬托出山林的苍茫俊逸,这儿又用略带方折而不失流畅的细线勾画出衣裙沉沉下垂的样子,人物的形、神也跃然于纸上。” 解释了一二,纳兰俊义却挑了挑眉,话锋一转。 “虽然我和子彦先生习的都是颜派画法,但说这是我的画却是无稽之谈了,我们二人作画的习惯大相径庭。 子彦先生喜白描,用笔兼工带写,设色淡雅画面长而不冗,如一气呵成。 我却喜施色,采用绯红、朱砂、石青、石绿等色泽,使画面层次分明、光彩夺目。” 纳兰俊义说完拿眼风扫了扫纳兰妭,食指轻敲小几,微微笑了笑。 第二十九章 继妹撒泼 坐在椅上,同黄衣涟拉拉扯扯躲着姜茶的纳兰妭,闻言脸色一变。 “这不可能!”呆愣片刻,她猛地站起身子,急赤白脸地冲大家嚷。 “妭儿,不可”黄衣涟忙把手中茶盏搁在小几上,迅速捂住了纳兰妭的嘴。 黄尚书抬眸看了眼还在较劲的母女二人,又飞快垂下眼睑,朝身旁随侍的小丫鬟摆了摆手,温声打着圆场:“你们这些木讷的,纳兰贤婿评画评了这般久,也不知沏壶新茶来。” 正吩咐着,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众人皆好奇地瞧了过去。 原来纳兰妭为了挣脱自己母亲,竟使了蛮力去撞她。黄衣涟也不曾防备,直直跌向了先前放置姜茶的矮几。小几上瓜果点心滚了一地,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茶盏也摔了下来,应声而碎。 “父亲,不是我的错,是姐姐陷害我。”纳兰妭对身后母亲的轻呼声置若罔闻,不管不顾地冲向前去。 “混账东西!”纳兰俊义终是忍不住,板着脸训斥道。 他平日里嘴角总是上翘的,观之温润可亲、谦谦有礼,但实则长相清冷的很,此刻紧抿着唇,目光冷峻地瞪向纳兰妭,颇有几分无形压力。 “父······亲”纳兰妭被吓得脸色发白,怯懦着开口,面上也是泫然欲泣。 黄衣涟此时已被丫鬟们扶起了身,垂着头,神色极为难看。她咬了咬牙,突然一把拉过纳兰妭,扬起手,狠狠扇了一巴掌! “母亲,你!”纳兰妭只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母亲。黄衣涟拼命朝她眨着眼睛,示意她稍安勿躁,先顺台阶服个软。 奈何刚刚那巴掌的脆响还回荡在纳兰妭耳边,面上的疼痛和心上的耻辱也依然萦绕在她胸间,羞愤难忍的她已然感受不到自己母亲的眼风。 “纳兰柒,你这个下贱货色!敢诓骗我!”纳兰妭浑浑噩噩地环视四周,见平日里自己瞧不上眼的丫鬟婆子皆幸灾乐祸地冷眼看着自己,不由怒火中烧。恍惚之间,她触上了一双沉静深邃却略带嘲讽的眸子,终是崩溃了,尖叫着冲上前去。 “柒儿,小心!”纳兰俊义眼瞅着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面临危险,却又因相隔甚远,无能为力,一颗心似乎被人提了起来,惊喝出声。 “小姐”秋菊面上也是一白,电光火石之间,她闪身扑到了纳兰柒身前,拦腰抱住疾若流星般冲来的纳兰妭。 满屋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 “砰”只听一声闷响。 纳兰妭冲力过大再加之秋菊下盘不稳,二人竟是搂作一团朝纳兰柒的方向倒了下去!而平日里极为机灵的纳兰柒似乎被这阵势吓到了,身子僵直不知躲避,黝黑的瞳孔中也透着茫然与惶恐,三个人滚在一起跌倒至地! “瞧瞧,闹成什么样子?妭儿年纪尚幼,和她姐姐嬉闹拿不准分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你们做丫鬟的呢?死人吗?站了一屋子竟还拦不住一个孩子!”黄尚书勃然大怒,重重拍着案几,厉声斥骂。 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想把这事糊弄过去,把所有的罪责归咎为丫鬟婆子们疏忽不当! “黄尚书,是我教女无方,与他人无关。”纳兰俊义此时冷静了许多,小心翼翼地把纳兰柒搂在怀里,仔细打量着她身上是否有哪儿不妥。 纳兰柒瞧着自己父亲在乍暖还寒的三月天里,额头却因着紧张沁出了几层细密的湿汗,心下一软。她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做鬼脸,示意自己无碍。 “我这女婿慈悲为怀,怜悯你们,都起来吧。”黄尚书眯了眯眼,唤跪了一屋子噤若寒蝉的丫鬟们起身,又侧身吩咐自己的管家:“你速速备好银两,快马加鞭请淼神医前来府邸,替我这两个孙女好好瞧瞧。” “谢尚书大人关心,就不必耽误这往复的功夫了,我直接抱柒儿去医馆。”纳兰俊义摇了摇头,淡声回答。 “夫君,那我们妭儿呢?”眼眶微红的黄衣涟轻轻拽了拽纳兰俊义宽大的袍摆。 纳兰妭此刻已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是着了纳兰柒的道,一双杏仁恨恨地剜向纳兰柒,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哼!”纳兰俊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自己怒气上涌,重重地从黄衣涟手中拽出袍摆,冷笑道:“我瞧着妭儿壮实的很,还是回家面壁思过吧!” 黄衣涟闻言愕然,先是被扶不上墙的女儿气个仰倒,现下又被丈夫在这么多人眼前落了面子,她委屈的也顾不上仪容,直掉泪珠。 纳兰俊义却只当没看见,撩了撩袍子朝大家作辑告辞,大跨步走了出去。 “纳兰贤弟,等等为兄。”一直一言不发立在炕边,假作赏画却竖着耳朵的李太傅也躬身作辞,急急追了出去。 “哭什么哭!有什么用?”人影走远后,黄尚书终是维持不住面上谦和的模样,随手端起炕几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盏,狠狠砸向地面,茶渍四溅,刚刚站起身子的丫鬟们又瑟瑟发抖地跪了下去。 纳兰妭被惊得一抖,急急躲在了黄衣涟身后。 “父亲!您也知道妭儿的性子,她虽娇蛮,却也不是不识大体!”黄衣涟忙护住身后的小女儿,凄凄切切地朝黄尚书诉苦。 “哼,原以为纳兰柒那丫头是个木讷老实的,却不料比她父亲还要鬼精!”黄尚书皱着眉冷哼道。 他又垂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斟酌片刻后道:“衣涟,等会你从库房里包几根千年老山参带回去,堵住纳兰家那贪财的老虔婆嘴,免得她借故责难你。对了,把季嬷嬷也带上,让她替你这愚笨不堪的搭把手。” 第三十章 黄二爷 “李太傅,妹夫,父亲让我出来送送你们二人,且走慢些。” 纳兰俊义一行人刚走至花厅,黄二爷就急急追了出来,还喘着粗气。 “咦,是黄家二舅。”纳兰柒眼尖先瞧见,忙唤住疾行的众人,又娇笑道:“父亲,您让秋菊抱我吧,好腾出手作揖。” 纳兰俊义打量了一下秋菊纤细的胳膊,摇了摇头道:“且不说你这丫鬟瘦腿瘦脚的,就你这白白胖胖的模样,哪个丫鬟抱得动?” “爷,您取笑我,我就认下了,可说小姐我就不乐意了。我们姐儿这模样抱出去,谁不夸声娇憨可爱,清甜动人?”秋菊也不怕,嘟着嘴辩解。 “哈哈哈”大家都被逗得朗声大笑。 正说着,黄二爷行至跟前。 他恭敬地朝众人行了个礼,又把视线投在纳兰柒身上,小心翼翼地从袖袍中掏出一物。 “我昨儿知道妹妹今日回门,思量着妹妹常挂在嘴边的嫡长女许会来,就熬夜赶制了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物什,权当我这不成器舅舅的见面礼。”黄二爷羞涩地摸了摸鼻尖,声音也不大。 纳兰柒悄悄偏头去看,是个精雕细琢的红木竹蜻蜓,比市面上卖的小巧、精致了许多,不由眼前一亮。 “咦?二哥怎知我家柒儿平日就喜欢鼓捣这些小东西?柒儿,还不快给舅舅道谢。”纳兰俊义瞅见自己小女儿眼睫毛扑闪扑闪和扇子般,知她心中欢喜,调侃道。 “谢谢二舅舅,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物什,柒儿喜欢的紧。”纳兰柒眉开眼笑,脆声道了谢。 秋菊忙躬身上前,双手捧过竹蜻蜓。 “哈哈,喜欢就好,赶明二舅舅给你做一打。” 黄二爷浅笑出声,面上露出一对浅浅梨涡。 他长得与黄家大爷极不肖似,清凉眼眸,甘甜唇齿,即便已过而立,面部轮廓依然柔和的仿若翩翩少年郎。 这样的人物,无论身处何地,都让人无法忽视。 上世,纳兰柒与黄家这位生的极好的二爷并不相熟,统共只见过一面,但坊间关于黄二爷的话本却另她印象深刻。 俊美隽秀的长相,才辩无双的学识,这样的人大多都有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只是黄二爷的故事格外惊心了点。 倾墨六十三年,黄二爷在朝堂之上拒了圣上的指婚,直言自己有断袖之癖,不愿耽误良家闺秀。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黄二爷好龙阳。 黄尚书勃然大怒,直叱其不孝不义,与其断绝了父子之情,黄二爷的旧识也逐渐与他断了联系。 而后三年,黄二爷在国都销声匿迹,众人皆言他携心悦之人游历山川去了。 倾墨六十六年,纳兰柒与父亲游园踏青时曾偶遇黄二爷,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位只存于话本中的二舅舅。 同想象中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翩翩模样大相径庭,彼时的他,已满目沧桑,正强颜欢笑,陪一些富家子弟吹箫抚琴,吃喝玩乐。 如若不是父亲解释黄二爷心悦之人生了重病,急需大笔钱财,她定然不会把那样的人同话本中鲜衣怒马的公子联想在一起。 倾墨六十七年,普光寺又多了一个断肠人。 “但为卿故誓痴心,可舍日月弃红尘”,“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这两句黄二爷自己写的诗大抵概括了他的前后半生。 他那一生,被世俗所不容,奋力抗争,最后却还落得一无所有,大概从未开心过吧,可悲!可叹! “呜呜,少爷,求您了,放我与小绿回灶屋吧。”众人说笑着行至大门,几个小丫鬟呜咽的哭喊声让纳兰柒回过神来,她有些疑惑地看了过去。 这一眼却是让纳兰柒吓得一抖。 只见血迹斑斑的棉地衣上,两个小丫鬟匍匐趴着,瑟瑟发抖地抽泣,她们面前还摆着几排已被开膛破肚的喜鹊! “二爷,二爷,求您救救我们。”一直哭喊着的丫鬟瞅见一行人过来,反应极快地扑了上去,紧紧拽住黄二爷袍角,似是抓了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重复同一句话。 “你先起来,和我说说何事。”黄二爷一尘不染的青衿袍上瞬间沾了几个斑斑点点的血手印,他倒也不恼,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躬身把丫鬟扶了起来。 “我·······我”那丫鬟应是被吓得紧,还未缓过劲来,面色如土,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二爷,您快送客人们走吧,别被这下贱东西耽误了功夫。她们笨手笨脚做错了事,正在被小少爷惩治。”转角处突然斜斜冲出一个身着藏青色管家服的小厮,一脚踹在才蹦出几个词的丫鬟胸口,小丫鬟瘫软在地。 众人皆被这横生的变故弄得错愕不已。 “做错何事?”黄二爷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厉声呵斥道。 “爷”那小厮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 他见黄二爷依然不为所动地瞪着他,迟疑了片刻解释道:“二爷,今晨老爷赏了个串琉璃珠给小少爷玩,不料链子断了,珠子散了一地,还被院子里平日用来观赏的喜鹊吞了几颗下去。您也知道小少爷那性子,哭闹不休。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从灶屋里叫了两个厨娘把珠子从喜鹊胃里掏出来。” 小厮顿了顿,似是些畏惧,缩了缩脖子,面露难色地看向黄二爷。 “继续说”黄二爷挑了挑眉。. “二爷,谁知道那两个丫鬟愚笨不堪,竟把喜鹊放跑了!小少爷······小少爷罚她们······把方圆百里内的喜鹊······都开膛破肚,检查一番。” 小厮垂着头,肩膀直抖,却还是吭吭哧哧说完了话。 “混帐东西!”黄二爷果然勃然大怒,板着脸训斥道:“你们少爷天智未开,与旁人不同,你们也随他胡闹?” “李太傅,妹夫,又让二位看了笑话去,我就不远送了。” 他又强忍怒火,略带歉意地朝纳兰俊义、李太傅作了一揖。 纳兰俊义与李太傅只当没见过这事,忙忙告辞,出了黄府。 第三十一章 李太傅 一出黄府大门,初春的新雨便裹挟着凉凉湿意,朝众人扑面而去,丫鬟婆子们急急替主子打起雨具。 “贤弟,这玉我随身带了好些年,今日见到柒儿,觉得这孩子着实和我眼缘,就权当给她的见面礼吧。” 李太傅轻轻摸了摸纳兰柒一头漆黑柔顺的乌发,又小心翼翼地从腰间解下块玲珑美玉,递了过去。 “李兄,这怎么使得?”纳兰俊义瞟了一眼,见那玉白璧无瑕、两面通透,心下已知不是凡物,忙抬手推拒。 “贤弟,我也不瞒你,这玉二十几年前我本该赠与故人,奈何错失良机悔一生,过滩流水无归途,我···我” 李太傅见纳兰俊义十分坚决地与自己拉扯推拒,不似惺惺作态,心下焦虑。他顿了一顿才开口解释,慈眉善目的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干涩的微笑,语气里也充斥着对往事的懊悔失落之情。 “唉,实话实说,这玉送给柒儿作见面礼,也算了结我一桩陈年心事。”李太傅声音愈发低沉,神色黯然地看向纳兰俊义。 “这”纳兰俊义蹙着眉,十分为难。 “谢谢李太傅,这玉柒儿喜欢的紧。”一直腻歪在父亲怀里,埋着头的纳兰柒突然脆声插嘴,并双手捧过了玉佩。 “你这孩子,不许淘气!”纳兰俊义一愣,片刻后才匆匆从纳兰柒掌心夺下玉佩,又轻声呵斥了一句。 “父亲!李太傅既是赠与我就该依了我的意愿。” 纳兰柒祥作生气地嘟起嘴,她又伸长胳膊拽了拽李太傅宽大的袖袍,扬起一张明媚的笑靥,朗声道:“太傅,平日只有家中爱重柒儿的长辈才会赠如此贵重之物给柒儿,我想您一定也是疼爱我,如若不嫌,柒儿就唤您一声爷爷吧。” “啊?” 带着稚气的童音宛若涓涓细流,和着初春新雨嘀嗒坠地的淅沥声,在李太傅耳边缓缓流淌。 “好!好!叫爷爷,叫爷爷。” 他盯着纳兰柒那张浅笑嫣然的精致小脸,只觉沉沉压在自己心头的那些前尘旧事都蓦然消散了。 “哥,这玉就是你以前说的,为我腹中胎儿准备的稀罕玩意?” 不知怎的,那个被他小心翼翼封尘于心底的人,又出现在他脑海中。 “哥,你这个骗子!说好的礼物在自己手里攥了二十几个年头才舍得拿出来!不过我那外孙女喜欢的紧,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了。” 他的妹妹,正坐在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边,目光清亮若水地盯着他,抿唇笑着! 和记忆中一般,那孩子还是娇憨明朗的少女模样,笑起来嘴角两侧露出浅浅梨涡,神采飞扬的直叫小溪边四处萦绕的雾霭都散开了。 “唉,都二十几年了,还和楞头鹅一般。哥,过来呀。” 李太傅好似在云里雾里,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 “呆瓜!”那孩子猛地扑上来,紧紧抱住他,将脑袋埋入了他的前襟,“哥,我要走了,不能再陪你了,和我···和我···说声再见可好?” 李太傅觉得自己前襟被凉凉的泪水打湿,内心跌宕起伏,他嗫嚅着双唇,再见二字却紧紧卡在喉中,吐不出来。 “哥,记得这儿吗?小的时候你总爱坐在这溪边,读书作画,而我,就赖在一旁,扑蝶戏水,等到月朗星稀时,我们就结伴归家。 哥,你知道吗?再回到这儿,再嗅到你身上的墨香,我的魂魄就已经安然了。我要远行,与我说再见可好?” “再见” 倾墨六十年三月,在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阴天,李太傅终于释然了。 “爷爷,爷爷,您莫不是得了我这么个便宜孙女,欢喜的说不出话呢?” 稚气的童音让李太傅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掩去其中氤氲缭绕的湿意。 “难怪你父亲总说你是小皮猴,瞧你这机灵劲儿。”李太傅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纳兰柒光洁饱满的额头,调笑道。 “贤弟,既然孩子喜欢,这玉就莫要与我推辞了。我先回府处理些公事,你也快送孩子到淼医娘那儿,让她瞧瞧。”他又躬身与纳兰俊义作揖告辞。 “爷爷,您回府是要写折子吗?我听旁人说您操翰成章,可要替我弟弟玉泽美言几句啊。” 纳兰柒不待自己父亲接话,就急急朝李太福虚拜了两下,眼中满是讨好之色。 若是旁人说这阿谀奉承的话,定让人心生反感,不过纳兰柒长得天真浪漫、声音又清脆悦耳,反而显得娇俏可爱,惹得李太傅哈哈大笑。 “写折子?替玉泽美言几句?这是何意?”纳兰俊义垂头看了眼纳兰柒,又抬眸看了看李太傅,神色极为困惑。 “父亲,您不知道吗?方才在黄府,弟弟提出征收官员家一半护卫,赴泉州城抗灾,以解他们燃眉之急的点子。”纳兰柒挺了挺腰,凑到父亲耳边替其解释。 “征收护卫?”纳兰俊义眼眸微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觉心中咯噔一跳。 他也顾不上平日文人间的虚礼,蹙着眉急急跑了几步,拉住正欲上轿的李太傅。 “贤弟何事?”李太傅被这突如其来的拉力弄得一踉跄,稳住身形后却也不恼,温声问道。 片息之间,纳兰俊义已冷静下来,他长吁了一口气正色道:“李兄,为弟确实有个不情之请。但此地不便讲话,可否耽误些功夫去红袖阁与我一叙?我把这孩子送去医馆就速速赶回,两地隔得也近。” “好”李太傅也不问何事,便点头应下了。 “父亲”,纳兰柒轻轻拽了拽纳兰俊义衣摆,认真道:“我自己前去医馆,让丫鬟陪着即可。” “不行”纳兰俊义欲回答,可他对上怀中幼女那双黝黑的瞳孔,只觉其中一片清明,他又猛得一窒。这丫头似乎对他心中所想了然于胸,古怪的紧! “你自己去吧,可要小心些。”他疑惑地看了纳兰柒一眼,轻声交代道。 第三十二章 淼医娘 “姐儿,您身上有伤,可要仔细些。”秋菊小心翼翼地扶纳兰柒上了轿子,面上挂着关切之色。 她想了想,又从轿子角落的箱匣中掏出个双面织锦缎靠枕,垫在纳兰柒身后,扶自家主子斜斜靠着。 “走吧,车驾平稳些。”安置妥当后,秋菊才掀开轿帘,朝外头吩咐。 哒哒的跫音响起,马车驶向国都最为宁静古朴的一条小巷。 “小姐,这雨天路颠簸,您身上不疼吧?”秋菊见纳兰柒脸色有些苍白,不似平日里红润,又蹙着眉坐了过去,替纳兰柒膝上搭了层薄毯。 “不疼”纳兰柒轻轻摇了摇头,闭着眼不再说话。 “今晨老爷赏了串琉璃珠给小少爷玩。”先前黄府小厮吭哧吭哧的的解释又在纳兰柒脑中回荡,惹得她思绪纷飞。 这话着实蹊跷。 众所周知,黄尚书有三个儿子,孙子辈却只得了一人,还是个天智未开的痴儿。 物以稀为贵,纵是痴儿,这孩子也被黄尚书宠的如珠似宝。 可若真如坊间所言,黄家的痴儿在黄家独子得惜,那黄尚书这种细致周全的人物,又何故把极易让孩子噎住窒息的琉璃珠赏与他玩耍? 可若不疼惜,一个痴儿又何以安安康康的长到十岁? 纳兰柒眉头紧锁,始终想不出所以然。 “啊”,秋菊突然尖叫一声,打断了纳兰柒的思绪。 “小姐,怎么呢?”外间驾车的马夫忙勒住缰绳,老马因疼痛发出急促的嘶鸣声。纳兰柒一踉跄,险些跌了出去。 “秋菊!” 她沉着脸,准备训斥自己这咋咋呼呼的丫鬟,却见秋菊还在自顾自拍着胸脯,面上因受了惊吓而迅速褪去的血色尚未恢复,煞白一片。 “姐···儿,骇死···我了,骇死···我了。”过了片刻,秋菊才缓过神来,半蹲在纳兰柒身边,结结巴巴说着话。 “姐儿,方才我掀开帘子看风景,一只雀儿摇摇晃晃飞了过来,我还未反应,它就直直撞入了我袖口中!” 这丫鬟平日里做事风风火火,却最是胆小不过,说着说着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纳兰柒瞧着她苦着脸的可怜样,不禁莞尔。 “小姐,您不安慰我也就罢了,还笑话”秋菊委屈地揉了揉眼,话至一半,却陡然收了声,身子也是一僵。 纳兰柒顺着她眼光,看见一个墨色小身影在其袖口处探头探脑,是只雀儿! 似是心有所感,那雀儿也偏头瞧着纳兰柒,眼中满是不知身处何地的困惑和恐惧。 “别怕”,纳兰柒瞧见这被雨淋湿,瑟瑟发抖的小东西心生欢喜,轻手轻脚将其捧了过来。 “喳喳”,触到纳兰柒手心温热干爽的暖意,那雀儿愉悦舒坦地叫唤了两声。黑得如漆如炭的小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纳兰柒,细濡明亮,照得昏暗阴沉的轿厢也熠熠生辉。 “吁”,秋菊长松一口气,匆匆退到角落。 “瞧你那没出息样。”纳兰柒也不瞅秋菊,假意叱责了一句。 “小姐,可是有何事?”,马夫在外面一直侧耳听着动静,见里头闹哄哄的,期间还夹杂着几声鸟雀鸣叫,心中焦虑,忍不住又询问。 “有我照顾小姐,能有何事?大惊小怪的,仔细惊扰了小姐!” 秋菊已恢复了平常的干练模样,想到自己方才在小姐面前跌了面子,有些气恼地嚷道。 “这···”马夫迟疑着开口。 “无事,走吧。”纳兰柒捂嘴轻笑,温声朝外头吩咐。 “驾”,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可老马似乎对先前的疼痛心有不满,鼻中打出几个响啼,又用四蹄嘚嘚踢了几下地面,才不情不愿地抬步向前。 马车缓缓驶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微响。 雀儿似乎被声音惊到了,蜷缩在纳兰柒掌心,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 “饿吗?”纳兰柒用手帕仔细擦拭了雀儿湿哒哒的羽翼,又拿起银钎子,细细压碎案几上的糖蒸酥酪,小口小口喂着雀儿。 秋菊观之有趣,也挪步凑了过来,却还不敢靠太近,纳兰柒笑睨了她一眼。 “小姐,到了”正逗弄着,马蹄哒哒的跫音戛然而止。 “来者何事?”轿外传来清冷的女声。 “替我家小姐求医”秋菊急急从纳兰俊义先前交给自己的荷包中取出百两银票,跳下轿去。 纳兰柒半挑轿帘,朝外头瞅着。是个瓜子脸的丫鬟,通身白衣,一尘不染,看着冷肃的很。 “请你家主子随我进府”那丫鬟接过钱,朝轿子恭谨地行了个礼,面色也比方才温婉了很多。 这是淼府向来的规律,只求钱,不问人。 “姐儿,慢些,这淼府的分水古怪的紧,比外头冷了许多。”秋菊又匆匆跳回轿子,替纳兰柒披了件风帽斗篷。 果不其然,一出轿,冷冽的寒风便扑面而来。 “跟紧我”白衣丫鬟也不与众人寒暄,只扭头嘱咐了一句,便大跨步走回府。 秋菊有些不满,却也只能替纳兰柒将风帽拢了拢,搂着她匆忙跟了上去。 众人无暇观赏沿途风景,都一言不发地跟在丫鬟身后。行至二门处,远远瞧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姿态优雅地立在那儿。 “主子,是来求医的。” 那丫鬟收敛了面上倨傲的神情,毕恭毕敬作了个揖。 “嗯”淼医师神色淡然地哼了一声。 淼医师脂粉未施,衣色素淡,一头乌丝也只着了根木簪松松拢在脑后。 因纳兰俊义是儒士,黄衣涟在家也爱着素衣,附庸风雅。虽说衣袍上总别出心裁,用丝线勾勒出种种景致,看久了却依然让人觉得寡淡。 不似淼医师,只着一身月白长袍静立在那儿,便凭空生出风花雪月之感。 “脂粉味太浓,便会掩去药草的气息。”似是知道纳兰柒心中所想,淼医师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一句。又顿了顿,蹙着眉瞪向秋菊,不悦道:“让你这丫鬟去外头候着,面上抹的米粉味太重。” “小姐”秋菊不知所措地搓着衣角。 “去外头候着”纳兰柒轻轻点了点头,又朝秋菊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第三十三章 医馆对话 “淼医师,小女纳兰柒,在家不慎摔伤。家父纳兰俊义让我前来求医。” 纳兰柒目送秋菊出了二门,才扭转身子弓腰行礼。 “哦?纳兰家的?”淼医师挑了挑眉,垂头打量了纳兰柒几眼,她面上虽漫不经心,步子却微缓了些。 “正是”纳兰柒乖顺地点头,神情若有所思。 她对淼医师不甚熟悉,但也不算生疏。 毕竟关于这位的传闻,在都城随意逮个人,也能说个三天三夜。 淼蒹葭,闺名杏萱,出自倾墨国赫赫有名的杏林世家,但她的一生并不是在祖辈的蒙荫下一帆风顺、恣意潇洒,而是半生坎坷。 她幼时,被淼家的妻妾之争殃及,误服了她母亲呈给妾侍的祛子汤,虽侥幸捡回一命,却终身丧失了生育能力。 世家子弟皆棋子,而联姻大抵是女子为家族发光发热的唯一机会,淼医师无疑是颗废棋。 然而随她年岁渐长,淼家人发现她在医术方面高人一等的天赋,可以联姻的淼家女不胜枚数,但如淼蒹葭这般天资聪颖之人,却是寥寥无几。 而后十载,淼家对淼医师极尽娇宠,她也不负众望,小小年纪享誉国都,以精湛的医术为淼家的屹立不倒添砖加瓦,便是先帝爷,也盛赞她英雄出少年,有大家风范。 淼医师一时间盛名累累,纵是女子,也跻身于皇都炙手可热的世家子弟之中。 待她出阁之日,先帝爷第九子携千缎锦、万斛珍,铺十里红妆前来求娶。 九王爷却不是求她做正妃,只是侧妃,说到底,不过是妾。 男权的社会,男人的天下,女子的存在如附庸品般可笑。 纵使你声名远扬,纵使你封胡羯末又如何?到头来,你还是要做那恭顺贤良的妻,要做那毕恭毕敬的媳!母以子贵,倘若你没有生育后代的能力,便连那做妻做媳的资格也没有!只能为妾! 淼家人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即便只是侧妃,也足以让他们与皇权搭上边,足以让他们喜不胜收了。他们让淼医师衣食无忧的长大,又让她冠盖满都城,如今,终于可以取得回报。 只可惜,他们忽略了一点。 淼医师从小读的是观古鉴今的圣贤书,而不是缠绵悱恻的话本,风花雪月的诗集。她的躯体中奔腾的是鱼死网破、不甘人下的铮铮气魄,而不是低眉螓首、娇羞呢喃的女儿情态。 大婚在即,淼医师骤然消失。淼家人寻求一年未果,把她从族谱中除了名。 而后几年,她一直渺无音讯,直至倾墨六十四年的叛乱平定之后,才突然出现,并在都城开了家女医馆。 时年,九王爷已在叛乱中被圣上诛杀,淼医师医术高明再加之当今皇后是她在闺中的手帕之交,医馆很快便声名鹊起。 “小姐”纳兰柒被请安的声音打断思绪,她抬眸正巧看见几个丫鬟手脚轻快地打起门帘。 “到了”清冷的声音响起,淼医师也未垂头看纳兰柒,就径直走了进去,她一步跨的很大,脚底几乎要生出风来。 纳兰柒急急跟了上去。 她先前自顾自想着心思,倒未发觉因一路疾步跟着,自己额头上已沁出了几层细密汗珠。此刻慢下来,倒是觉得热的紧。 “这位姐姐,劳烦你替我拿会斗篷”纳兰柒温言细语地招呼门帘一侧的丫鬟,那丫鬟忙躬下腰,利索地替她解下了斗篷。 “穿上!”一道有些冷厉的声音陡然插了进来。 纳兰柒与丫鬟皆是一愣。 淼医师回眸,见纳兰柒瞪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怔忡地看着自己,似乎被吓着了,不由心下恼恨。 她其实对孩子喜欢的紧,只是为人孤僻又不善与人交道,关心的话总是被说出适得其反的意思。 “你先前出了汗,毛孔都舒展开了,邪气容易入侵。我这屋子又比外面冷了许些,你脱了斗篷再入屋,骤然收汗,怕是要染上风寒的。” 淼医师努力勾起嘴角,不过大抵是平日里冷肃着一张脸太久,瞧着别扭的很。 她又半蹲身子从丫鬟手里拿过斗篷,披在纳兰柒身上,仔仔细细替她扣好了襟扣。 “谢谢,平常家里无人告诉我这些。” 纳兰柒看着淼医师假作镇静,却又小心翼翼悄悄看她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发笑。 她倒是未被吓到,只是倾墨国女子说话总是燕语莺声、娓娓动听的,便是骂人,用的也是那吴侬细语。她乍然听到这般真性情的,有些诧异罢了。 “谢谢?”准备起身的淼医师身子一僵,她这辈子听过太多达官权贵们说谢谢,却没一声,如这稚气俏皮的童音般,来的真情实意。 淼医师觉得笼罩在自己心头的沉沉阴霾都被这银铃般清脆的声音驱散了,原来自己也是能招孩子喜欢的。她瞧着面前这张浅笑嫣然的精致小脸,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又骤然转身,掩饰住面上因兴奋升起的红晕。 “你不用谢我,我是怕你在医馆感染了风寒,砸了我的招牌。” 她轻声嘀咕了一句,匆匆走回里屋。 “噗嗤”纳兰柒和丫鬟们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伏。 “还不进来!耽误了我功夫可是要加钱的!”淼医师只作没听见身后的嬉闹,轻斥了一声。 第三十四章 医馆谈话(中) “阿嚏”纳兰柒刚跨过门槛,冷冽的气息就裹挟着药草的清香朝她扑面而去,她用力揉了揉鼻子,却还觉得痒的紧,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披上这个”,淼医师随手取下了斜搭在木施上的鹤氅,把纳兰柒裹得严严实实。 “我这屋平日里都是烧地龙的,只是前些日子托人从北疆那边运了披贝母种子来。这药草喜凉又金贵的很,所以我就在屋子四角安置了冰盘,把它骄养在屋里,等出苗后再移走。” 淼医师回头瞥了眼纳兰柒,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纳兰柒裹紧了身上厚实的衣服,又对手上长哈了口气,使劲搓了搓,才觉得身子暖和了些,只是鼻尖依然冻得发僵。 “这年头的千金,还真是身娇体弱。” 淼医师轻声嘀咕了一句,若是旁人说这话,定是显得尖酸刻薄,只是淼医师声音清冷又不带波澜,听着倒让人信服的很。 “咦,什么时候都出苗了?” 似是扫到了什么,她又急急小跑上前,绕着一方花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 纳兰柒也抬眸看了过去。 整间屋子里大物什没几样,空荡荡的,因此安置在正中的花桌,显得格外醒目。 花桌上整整齐齐排着几列浅底青花瓷盆,此时,一株株青翠欲滴的小嫩苗正从瓷盆中破土而出。淼医师围着花桌小心跺步,裙角带风,绿茵茵的嫩苗也随之摇曳,沁人心脾的药香流转开来,连屋子里冷冽的寒意都被驱散了几分。 纳兰柒观之可爱,也凑了过去。 “小心,这些幼苗都怕生的很,你莫要惊扰了它们。”淼医师忙俯身挡住了纳兰柒。 “天地万物皆有灵性,我平日照顾它们惯了,因此它们熟悉我身上的气息,你且站远点。”淼医师头也不回地交待,又弓下腰从花桌的抽屉中拿出个银钎子,仔细拨弄瓷盆中的土壤。 “嗯”纳兰柒也不恼,乖顺地点了点头,退至一旁。 “小姐,我们家主子对这些药草爱护的紧,便是我,侍奉了她十几年,若是怠慢了药草,也少不得一顿竹篾子伺候。” 一直十分规矩立在一旁的丫鬟,见纳兰柒垂头发愣,以为她心下不悦,立即上前解释。 “黄芩、元苓、子芩、宿芩,你们四个唤些粗使丫鬟来,把屋里的冰盆都移出去。忍冬,待我把这些瓷盆全部搬至北边的药圃,你让府里小厮把地龙烧起来。” 淼医师拨弄药草的手顿了顿,斜睨了眼自己那还在滔滔不绝絮叨的丫鬟,勾了勾嘴角,偏头朝屋外吩咐。 “嗯,主子。”话音还未落,几个眉目清秀的丫鬟便掀开门帘,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奴婢可有差事?”一直安慰纳兰柒的丫鬟见淼医师独独没有唤自己,连忙上前,小声问道。 “秋葵你笨手笨脚的,待会若是闯了祸,岂不又要找纳兰小姐抱怨我对你苛刻?”淼医师闻言瞥了秋葵一眼,假作恼怒地蹙眉低叹。 “小姐····”秋葵瞬间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 “噗哧,你这榆木疙瘩不是正在伺候纳兰小姐吗?”淼医师见秋葵一面局促地搓着手,一面拿眼悄悄觑她,忍不住掩嘴轻笑。 她又小心翼翼捧起花桌上的浅底瓷盆,利索地朝外头走去。 “你们几个去移北角的冰盘,你们去南角···动作都麻溜些。”见主子走了,屋里的丫鬟也来来回回挪动起冰盘,冰块被撞得喀嚓喀嚓直响,原本静谧的屋子一时喧闹起来。 “纳兰小姐,大概还要一柱香的功夫,您可要喝口茶?”秋葵搬了个小兀子过来,扶纳兰柒坐下。 “嗯”纳兰柒注意力全被北面墙上挂着的人物画吸引住了,只是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那是她父亲早期的墨宝,构图、设色以及笔墨流转的手法都不如现在讲究,但却极具灵气,只可惜他已经不用这种细工笔作画了。 画中所绘是一高髻女子,束妆典雅明丽,丰姿亭亭玉立,女子正笼袖对月独立,兀自凝眺。抬眸静思间,她那温雅娴静、韵致天然的形象也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 “纳兰小姐可是有何疑惑,不如和奴婢说说?”秋葵端了蛊茶水过来,见纳兰柒正直勾勾盯着北墙,面色若有所思,忙开口问道。 她确是有些不解。 纳兰俊义早期的画作在坊间是不流转的。他年少时学有所成,刚刚崭露头角却又恰逢轩辕将军叛乱,作为轩辕家的女婿,纳兰俊义也受了无辜牵连。昔日向他乞诗求画的座上客,转而换了副嘴脸,将他视若路人。饱尝世态炎凉后,纳兰俊义性情略变,温文尔雅间添了几分任性不羁,笔风也由线条细劲变得方圆兼施、洒脱而流畅。 淼医师又是从何处得来这幅旧画? “疑惑谈不上,只是有些好奇罢了。”纳兰柒朝画卷挑了挑眉,朝秋葵道:“这画设色浅淡,年久有退却益见清雅,不知是哪位大家所作?” 秋葵顺纳兰柒的眼光,抬眸看了过去,她蹙眉想了想道:“确实如小姐所言,这画有些年头了。作画之人纳兰小姐也相熟的很,是” “旧友所赠,秋葵一个丫鬟哪懂这些雅物。” 一道有些清冷的声音陡然插了进来。 “主子,药草您都安置好呢?”秋葵忙噤了声,弓腰行礼。 淼医师逆光立在门槛处,面上神情晦暗不明,她眯着眼细细打量了纳兰柒一番,才笑道:“纳兰小姐年纪尚幼,品画方面就别有造诣,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第三十五章 医馆谈话(下) “医师谬赞了,家父纳兰俊义书阁里有间屋子,专门存放他旧时写写画画的稿子,我瞧着那些旧稿与您墙上这幅画手法有些相似,故才作此一问。” 纳兰柒羞赧地笑了笑,又接过秋葵一直捧着的茶蛊,抿了口热茶。 “秋葵,你扶纳兰小姐去床上躺着,我替她把把脉。”淼医师若有所思地看了纳兰柒一眼,不动声色地茬过话头。 “不用,不用,柒儿只是寻常脱臼,府里药婆子也能医好,只是家父为人严谨,信不过她们医术,淼医师只需为我正正骨即可。”纳兰柒忙插嘴进去。 “哦?”淼医师狐疑地轻哼一声,移步上前。 纳兰柒只觉一股清雅的药香拢了过来,紧接着,一双微凉的手便轻轻搭在她腕上。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奈何动作幅度太大,险些跌下了小杌子,好在秋葵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呵呵,脉象确实无甚大碍,是左臂脱臼了吧。“淼医师不急不慢地捋下自己方才卷上去的衣袖,面上依旧一派云淡风轻,只是眼中多了几分促狭之色。 “医师所言甚是。”纳兰柒拿眼风扫了扫还在自己身后掩嘴轻笑的秋葵,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 “把鹤氅与披风解了,我先替你揉揉。”淼医师淡声吩咐,秋葵忙替纳兰柒脱下外衣,仔细抚平后才搭在木施上。 “有些疼,你莫乱动,等经脉活络了,我即可替你正骨。”淼医师一面轻轻揉着,一面交待纳兰柒。她手法十分娴熟,但肩膀上的刺疼感还是让纳兰柒忍不住皱起了眉。 “平日里那些世家千金,我还未碰到她们,就开始大呼小叫了,你倒是与众不同,一直默不作声的。”淼医师见纳兰柒额头上都冒了几层细密汗珠,却还紧紧抿着唇,不由小声调侃道,语气里却透着欣赏。 “秋葵,你去药圃中包些虎掌草过来。”她顿了顿,又转头唤自己丫鬟。 “是,主子。”秋葵躬身退了出去。 “淼医师,这次可不要给我包假药啊。”待秋葵身影走远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纳兰柒突然偏头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淼医师猛地一愣。 “我说,这次不要给我包假药。”纳兰柒抬眸定定看向淼医师,一字一句的说清楚。 “满嘴胡言!”淼医师面色一暗,轻叱出声。可她对上纳兰柒笃信的目光,又没来由噤了声。 半响后,她才镇静下来,有些没底气地问道:“你何出此言?” 纳兰柒想了想,指着自己鼻子,慢条斯理道:“淼医师,家父常常夸柒儿的鼻子比门房养的那只叫阿黄的看门狗还灵。所以您每每给我祖母开的药膳,我都能嗅出其中药草的种类。您在人参末中加萝卜,重楼里参拳参···这些事,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呵呵,你这丫头倒是聪慧,想必刚刚那番话也未对旁人说过。”淼医师听着听着反倒松了口气,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面上也恢复了平日里对凡事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确实弄虚作假了,不过,我可不是唯利是图的商贩,我做的,是双赢的生意。” 她缓步走至放置茶壶的矮几边,倒了盏茶水喝下,才继续开口。 “圣人有言:养生之道,莫久行久坐、久卧久听;莫强食欲,莫大醉,莫大忧怒,莫大哀思,此所谓中和。能中和者,必久寿也。 换句话说,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只有遵循天地四时之规律,才能延年益寿。 可惜现在的大家闺秀们,一个个矜贵的很,身体稍有欠安,就火急火燎地找我开鹿茸、人参、海马、冬虫夏草···似乎越名贵的药就越能立竿见影。殊不知,好东西补多了,有百害而无一利。 对了,我在纳兰老夫人的人参中加萝卜末,也是有中和药气的美意,你可别好心当作驴肝肺!” 淼医师说到这,甚至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她悄悄拿眼斜睨了纳兰柒一下,见那丫头单手拖腮坐在小杌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气的冷哼一声。 “您不怕被人察觉吗?”纳兰柒接到斜抛过来的眼风,忙将双手规规矩矩的放于膝上,正色道。 “察觉?”淼医师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纳兰柒。 “且不说我做的天衣无缝,没几人能察觉,便是有,又如何? 整个国都有水准的医师都出自淼家,而淼家看我这小医馆如日中天,现下对我可是巴结的很,恨不得明日就让我重入族谱。所以,即便被淼家养的家奴发现了,他们也是不敢说的。 更何况,当今的中宫娘娘可是我的'闺中密友'。” “原来如此”纳兰柒闻言,恍然大悟,她与淼医师对视了一眼,又垂下头默不作声,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屋子里一时静谧无声。 “你···” 淼医师默默盯着矮几上的粉底莲花纹茶蛊片刻,见无人搭理自己,突然咬了咬下唇,扭捏道:“你不是要拜我为师吗?” “拜您为师?何出此言?”纳兰柒一愣,诧异地瞥了眼淼医师。 第三十六章 父亲的暗恋者 “你没有随我学习医术的意愿?” 淼医师上上下下打量了纳兰柒一番,见她面上讶异的神色不似作假,耳尖腾得红了。 她又猛灌了几口茶水,面色窘迫的绕着矮几来回踱步,过了片刻才停歇下来,声若蚊蝇地说道:“你方才提了许多我弄虚作假的证据,语气中却不带鄙夷。我思量你是在向我卖弄你那天赋异禀的鼻子,好让我收你做关门弟子。” “噗哧”纳兰柒闻言微愕,当即笑出了声。 “你们这些做医师的,都这般爱胡思乱想?”她拍了拍裙摆,姿态优雅地站起身子,又俏皮地朝淼医师眨了眨眼,笑盈盈地调侃道。 “你···你···你看你目无尊长的样子!可知何谓谦虚有礼?” 淼医师越发觉得手足无措,她面红耳赤的吭哧了半天,却又说不出所以然,索性破罐子破摔,想以势压人,先把纳兰柒唬下去。 可惜事与愿违,纳兰柒还是一副笑语嫣然的模样,也不接话,只是瞪着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直勾勾看着淼医师。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二人皆屏气凝神,互相瞪着。 “好,好,是我谬想天开了,那你同我说那番话是何意?”过了半响,淼医师长吁了口气,认输了。 纳兰柒轻揉了两下自己瞪的有些酸胀的眼睛,朝淼医师莞尔一笑道:“我哪有什么意思,只是以前从书上读到过,同人聊聊天可分散自己的疼痛感,所以随意找个话题与您絮叨絮叨罢了。再说,我哪知道您会那般想入非非,按常理,您不是应该质疑我的过鼻不忘,询问我如何鉴别出那么多药草吗?” 淼医师闻言一滞,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瞅着纳兰柒面上一派高深莫测的神色,有些好奇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那你是从何鉴别的?” 纳兰柒倒是不急于回答,轻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神情也愈发莫测。 她拽了拽淼医师宽大的袖角,使其倾下腰来,又踮起脚尖凑到淼医师耳边,一本正经道:“因为柒儿,天赋异禀啊。” “你!”淼医师被气得连退几步,撞得矮几上的茶蛊哗啦作响。她懊恼地挠了挠头皮,心道又被这小狐狸摆了一道。 “我可没糊弄您,您还是快些替我正骨吧。”纳兰柒似是知道淼医师心中所想,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她倒是没有夸大其词,她的嗅觉确实极其敏锐。 淼医师冷着张俏脸,不情不愿地挪步上前。 可走了几步,她猛地一顿,瞳孔中神采奕奕,甚至还温和地朝纳兰柒招了招手,浅笑吟吟道:“快些过来,别耽误功夫,我替你好好正骨。” 纳兰柒心中暗叹一声不好,她低头迟疑了片刻,还是乖顺地走上前去。 “力度可还适中?若是疼便与我说。”淼医师一面不轻不重地替纳兰柒揉着肩膀,一面细心周到地安抚她的情绪。 “谢谢医师关心,一点小疼,忍忍便过去了。”纳兰柒虽然满腹狐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她腼腆地笑着同淼医师道了谢。 “哦?柒儿真是个好孩子,我觉得你方才分散注意力的点子讲得有理,倒是我这个长辈有些无理取闹,不如我同你讲些我行医时的趣事来赔罪?” “···” “···哈哈” 二人谈笑晏晏,屋里一时和乐融融,但仔细瞧瞧,氛围却比先前箭弩拔张时更为波谲诡异。 “呀!那孕妇后来平安生产了吗?”纳兰柒偏着脑袋,全神贯注地看着淼医师。 也不知是不是身体变小的缘故,如今的纳兰柒也平添了几分孩子心性,即便她不断告诫自己要提防,却还是被淼医师跌宕起伏的故事勾了心魄。 “有我这妙手回春的医师在,母女二人自然是平平安安的。” 淼医师悄悄儿侧头,偷偷觑了眼纳兰柒,见她松了口气,还拿完好的胳膊拍了拍胸脯,嘴角勾起一丝窃喜的弧度。 “啪!”只听一声脆响,脱臼的骨头正位了。 “啊”纳兰柒不曾防备,痛的惊喝出声。她的脸瞬间涨红了,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冒出几层细密的汗珠。 淼医师神情自若地从袖口中掏出锦帕,轻轻替纳兰柒揩去汗,如沐春风地笑道:“柒儿,不知你是否在书中读过,我们这些整日胡思乱想的医师,治病时,最爱出其不意了。” 纳兰柒疼得厉害,眉头都蹙在一起,却只是紧紧抿着唇,闷哼了几声。过了片刻,她抬眸看向淼医师,认真说道:“不愧是都城首屈一指的名医,不知不觉,柒儿的臂膀就好了,多谢。” 她的声音已镇静如常,只是绷直的身体,还微微发颤。 不知为何,淼医师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垂头盯着地面,只觉心中乱哄哄的,甚至不敢去看纳兰柒那双澄净如琉璃的眸子。 “淼医师,您喜欢纳兰俊义,对吧?”恍惚之间,她听到如夏日凉风般蛊惑人心的声音。 “对”没有思考,淼医师便下意识回答了。 话一出口,她便幡然醒悟了,却见纳兰柒揶揄地朝自己挑了挑眉,笑得一脸得意洋洋。 “淼医师,这才叫出其不意,您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种治病的手段罢了。” 第三十七章 忆往昔 淼医师只觉纳兰柒带着些沾沾窃喜的稚气童音如雷轰电掣般炸在耳边,她的脸刷得一下白了,脑袋也有些发懵,整个人像尊泥雕般愣愣地戳在矮几边。 “你···你如何···察觉的?” 过了好半响,她才平复下自己惊慌失措的心情,喘了几口粗气,朝纳兰柒勉强挤出丝苦笑,结结巴巴地问道。 纳兰柒不妨淼医师竟会这般惊愕失色,一时也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淼医师脸色,见她不停喘着粗气,忙闪身到矮几边倒了盏茶水递过去。 做完这些,纳兰柒又盯了淼医师片刻,见无大碍,才轻言细语地解释道:“我知道墙上裱着的墨宝是我父亲早年的作品,这画设色浅淡、年久有退却益见清雅,是幅不可多得的丹青。但除了我父亲炉火纯青的手法外,持画人多年费尽心思的保管也是成就它的重要原因。” 纳兰柒顿了顿,视线转向北墙上挂着的画,道:“可倘若仔细打量这幅画,会发觉它的边角有些微微上翘,部分边缘甚至残旧破损了,我揣测是有人经年累月地摩挲它导致的。” “那···你又如何肯定摩挲之人是我···或者我摩挲画是因为···因为···仰···仰慕作画之人?” 淼医师虽然说话还是吭吭哧哧,但面色已微缓。她小抿了一口茶,眉宇间带着惑色,询问纳兰柒。 纳兰柒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又俏皮地眨了眨眼,才不紧不慢道:“自然是我随意猜的,我又没有神机妙算的本领。” 淼医师添了几分血色的面上又是一僵。 “对了,淼医师,我父亲可是位医痴,虽然他没什么天分。可他若是知道您这位着手成春的名医仰慕他,定会欢喜到忘形。”纳兰柒忙脆声嚷嚷。 “欢喜到忘形?”淼医师有些愣忡地呢喃了一遍。 她垂下头,定定看着眼前那张与纳兰俊义有七分相像的俏脸,思绪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夜。 那是她出嫁的前夜,一个淡月笼纱,春风十里的醉人之夜。 她使尽浑身解数躲过闺阁外的护卫,却撞见了不知是何缘故,猫腰躲在后院狗洞中的纳兰俊义,撞见了自己命里的变数。 二人皆被对方唬得一跳,七慌八乱地朝外头疾步奔去。 他们一直狂奔为停歇,路过店肆林立的街道,路过歌舞升平的乐府,路过芬芳馥郁的花苑,路过青藤密布的小巷,最后双双瘫倒在郊外芳草茵茵的土地上,相视一笑。 一见义郎误终身。 从此以后,草长莺飞、铄石流金、玉露生寒、傲雪凌霜,春夏秋冬四时轮转,只盼与君再会。 纳兰柒见淼医师直勾勾看着自己也不言语,知她定是在追忆往事,于是自顾自饮起茶来。 “他若知道,大概也不会欢喜到忘形。他对我而言,是心底朱砂,可我如他,大抵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好在这些年,我已习惯了个中滋味。” 过了良久,淼医师闷闷叹了声气,她话语中虽满是寂寥,面上却仍笑容清浅。 她见纳兰柒同个小大人般,低着头慢悠悠品茶,不禁噗嗤一笑,眼疾手快地从纳兰柒手中夺下茶盏,挑了挑眉打趣道:“你们府里的老嬷嬷难道没告诉你,小孩子喝茶晚上会做噩梦的。” “莫匡骗我”纳兰柒撇了撇嘴,摇头晃脑地扑了上去。 “快离我远些,你父亲惯用丽泽堂制的墨,你身上也沾染了些许墨香。那家墨真是臭极了,不安分守己制墨往里添置花汁也便罢了,偏偏还添了白檀、苏木、紫草、苏合香四位药材,真是暴殄天珍!” 淼医师煞有介事地翕了翕鼻翼,又用食指戳了戳纳兰柒脑门儿,把她推至一旁。 “明明是幽韵萦绕,却被您说的臭不可当!”纳兰柒假作恼怒地撅着嘴,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瞅着淼医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可她触上淼医师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瞳孔,没来由失了语。 一日三秋,眼穿肠断,她太熟悉这种眸色的意味了。 因为很多年前,她也这般魔怔,在烽火燎原的暗夜里,蜷缩于陌上夏蚊成雷的芦苇荡中,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一遍一遍勾勒那朵徐徐绽开的木槿花,等待那个迟迟不归的少年。 入骨相思,谁人知晓? 也许是心有戚戚,也许是鬼使神差,纳兰柒犹豫了片刻道:“淼医师,您不觉得你我有天作地合的母女缘吗?不如您,做我嫡母吧。” “啊?”淼医师只觉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缓缓握紧手中拳着的茶盏。 若是旁人说这话,她也只当是疯言疯语,可纳兰柒那双深邃无澜的眸子,让她没来由的笃信。 “主子,纳兰小姐,奴婢包好虎掌草了。” 二人皆一言不发、屏气凝神地看着对方,秋葵却掀起门帘,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屋子里紧张的气氛被搅动开来。 那丫鬟应该是箭步跑过来的,潮红的脸上还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可她也顾不得擦,便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淼医师身边,慌里慌张道:“主子,不好了,纳兰小姐那通身米粉味的丫鬟在外头嚷嚷,说她们小姐捡的喜鹊儿不行了。” 第三十八章 喜鹊 淼医师被唬得一跳,她蹙眉看向秋葵,温声责备道:“我同你说过多少遍,我们行医之人做事应不急不躁,你咋咋呼呼的,是要讨打吗?” 秋葵却是不怕,喘着粗气作了个辑,急赤白脸道:“主子,您莫怪奴婢莽撞,是纳兰小姐那通身米粉味的丫鬟在外头嚷嚷,说她们姐儿捡的喜鹊儿不行了。” 正说着,又有个丫鬟急急闯了进来,也顾不得请安,就劈哩啪啦说了一通:“主子,纳兰小姐的丫鬟那气力可真是了不得,我们几人合力也拦不住她。我怕她闯进来惊扰到主子,就自作主张把雀儿捧来了。” 纳兰柒闻言将视线投向了躺在丫鬟掌心的雀儿,见先前淋了雨却还神采奕奕的小东西,现下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虽说只是条微不足道的小生命,但到底与自己有缘,她斟酌了片刻,走至淼医师身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我那毛利毛躁的丫头也是关心则乱,让您见笑了。只是方才我下轿时那雀儿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会奄奄一息,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急病,淼医师不妨替它看看?” 纳兰柒顿了一顿,看了眼神色未变的淼医师,沉吟道:“淼医师,我知道您只治人的规矩,但今儿可否破例?至于诊费,您订吧。” 淼医生眯了眯眼,沉默不语。 “主子,您别看雀儿长得小,它们可都是有灵性的!您···您···就救鸟一命吧。”秋葵立刻就急了,她说着说着眼眶发红,泪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 “倒看不出你这丫头平日里冒冒失失和个假小子般,却是个水做的人儿。”淼医师冷哼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口热茶,才慢条斯理道:“我几时说过自己不替雀儿医治?我这人确实素来有些冷淡,却不是你们说的那般冷心冷肺吧,我是在思量这雀儿是染了疾还是吃坏了东西!” 她有些委屈地扫了眼屋里面色紧张的三人,瘪了瘪嘴,不再言语。 “主子我···我···”秋葵愣了愣,翕了翕嘴唇却又说不出什么,懊恼地连连磕头。 “淼医师,您误会了”纳兰柒面色也有些窘迫,忙仰着头道歉,说的话却是真心实意。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们这些木讷的。”淼医师闻言,翘了翘嘴角,却假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若无其事地弓下腰察看雀儿。 屋里众人皆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过了半响,淼医师却还未看出个所以然,倒是雀儿,仿佛越来越疼,在丫鬟手心滚作一团。 “怕是吃错东西了,秋葵,你快去药圃取栀子二克,淡豆豉三克,煎成水送过来。”淼医师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有些垂头丧气地吩咐丫鬟。 秋葵唰地一下掀开门帘,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我到底不是兽医,这雀儿,怕是要听天由命了。”目送秋葵出了门,淼医师又转过身子略显歉意地朝纳兰柒颔了颔首。 “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您也莫要自责了。”纳兰柒抿了抿唇,怊怅若失地回了话。 她又小心翼翼地从丫鬟手中捧过雀儿,似是心有所感,那雀儿也有气无力地半睁了眼,挣扎着叫唤了两声。 屋子里气氛愈发压抑,一时鸦雀无声。 “主子,药熬好了。”过了半刻钟,秋葵匆匆忙忙跑了回来。 “柒儿,你把雀儿举高些,秋葵,你轻些把它嘴掰开。” 淼医师忙吩咐开来,她语气虽有些焦作,却还是不慌不乱地安排着。 大家闻言都镇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各就各位,淼医师又掏出一簇棉絮,沾上药汁,仔细谨慎地往雀儿嘴中滴。 纵使大家都同心协力,可惜事与愿违,过了半柱香功夫,雀儿的呼吸愈来愈弱了。 “这药汁灌下去,几弹指的功夫即可催吐,雀儿怕是···怕是···”秋葵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了,哽咽道。 纳兰柒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她咬了咬嘴唇,轻轻把雀儿平放到矮几上。 “人和鸟身体构造有所不同,怎能草草断言!”淼医师瞪了秋葵一眼,喝斥道。 “主子,我···我···心里难过”秋葵委屈地揉了揉眼,话至一半,却陡然收了声。 “啾啾”那雀儿竟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叫唤了两声,吐出一团秽物!它有些茫然地张望四周,看见纳兰柒瞳孔一亮,蹒跚着爬了过去。 “呀!淼医师真是妙手回春!”纳兰柒愣忡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笑吟吟道了谢,又欢喜地将雀儿捧了过来。 淼医师已恢复了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拿了块锦帕擦拭手指,只作没听见纳兰柒的恭维声,面上却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主子,您看这是什么?” 正在清理秽物的秋葵挑了颗珠子出来,拿帕子仔细擦拭干净,递给了淼医师。 淼医师接了过来,疑惑道:“鸟雀肚中怎会有颗珠子?” 珠子? “今晨老爷赏了串琉璃珠给小少爷玩,不料链子断了,珠子散了一地,还被院子里平日用来观赏的喜鹊吞了几颗下去。”纳兰柒猛地抬起头,黄府小厮的话在她脑中不断闪现,她心中一阵急跳,总觉得这事不似表面上这般简单。 第三十九章 珠子 “主子,我看定是这只贪嘴的雀儿,误食了珍珠才导致自己奄奄一息的!”秋葵笑着斜睨了眼蜷缩在纳兰柒掌心啾啾叫得欢的小东西,打趣道。 淼医师未搭理秋葵,蹙着眉反复掂量手中的珠子,面上若有所思。 “你去我那妆匣盒中找找是否有一般大的珍珠,若是有,取过来。”她沉吟了片刻,眼眸微动似是想到什么,朝秋葵挥了挥手吩咐道。 “是,主子。”秋葵乖顺地点头应下,她心中虽很是疑惑,却仍急急出去了。 “淼医师,这颗珍珠可是有何不妥?”纳兰柒抬眸见淼医师似有所悟,连忙凑了上去,朗声问道。 “嘘”淼医师飞快瞟了眼纳兰柒,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纳兰柒偏着头歉意笑了笑,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主子,主子”过了半柱香功夫,秋葵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小心翼翼地递上手中捧着的几颗珠子。 她迟疑了一瞬,又躬身福了一礼,为难道:“主子,您妆匣盒中没找到一般大的珠子,却有串长链子很合适,奴婢就自作主张拆开取了几颗出来。” “嗯”淼医师满不在乎地轻哼了一声。她接过珠子,翕了翕鼻翼嗅了嗅,又分别拿在手中对比掂量了几下,突然展颜一笑道:“果然同寻常珠子不同。” “和寻常珠子不同?”纳兰柒闻言微愕,讶异地抬头看了过去。 “正是,这珠子于你无益,不妨就放在我这儿。”淼医师并不急于解释,淡淡答应了一句便自顾自取了条锦帕过来,仔细包好珠子后放在矮几上。 做完这些,她又不紧不慢地擦拭干净手指,才慢条斯理道:“我曾在药仙方繆的‘毒物志’中读到过,东海蓬莱岛上有一种黑蚌,产的珠子同寻常珍珠毫无二致,只是气味和重量略有不同。” 淼医师说到这顿了顿,摩挲着下巴将视线转向了躺在纳兰柒手心休憩的雀儿,笑道:“你这只灰喜鹊倒是命大,那毒物志上记载,动物若是误食了这种珍珠,会直接昏厥死亡;人若是长期佩戴把玩或误服,可导致神智不清、疯疯癫癫。” “啊?这珠子这般厉害?” 秋葵闻言惊喝出声,她又定定看向矮几上放着的珠子,皱着眉头试探道:“主子,不如我把它埋了吧?” 淼医师失笑:“这么小的剂量是伤不到人的,你这大惊小怪的丫鬟。” “主子,奴婢也是为您好。纳兰小姐,您说我说的可对?”秋葵吐了吐舌,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 纳兰柒却未理会秋葵,只是愣愣地盯着喜鹊出神。 方才淼医师解释完,她心下便是一忪。 黄府老夫人患有癫痫之症,时好时坏,说起话来常常颠三倒四、词不达意;黄府唯一的小孙子,又天智未开、痴痴傻傻,难道这一切不是天意,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咦,纳兰小姐,您可是身上不舒服,脸色怎么这般难看?”秋葵等了片刻见无人搭理自己,忍不住四处张望。她一抬头就对上纳兰柒那张神游天外还透着些许古怪的脸,吓了一跳,急吼吼嚷了出来。 “主子···纳兰···小姐莫不是···莫不是被珠子迷了心智吧,这可如何是好?”那丫鬟又惊又急,拽着淼医师的手臂来回摇晃,几乎都要哭出来。 “我···我只是开了会小差,无碍无碍。”纳兰柒被这咋咋呼呼的声音唬得心惊肉跳,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颤的耳朵,无奈地叹了口气。 “秋葵!你怎么屡教不改!还不快向纳兰小姐问罪!”淼医师耸了耸自己被拽的发疼的臂膀,沉下了脸,厉声呵斥道。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那些整日伤春悲秋,一吓就丢了半个魂魄的小家碧玉。”纳兰柒抬眸一笑,温和地朝秋葵摆了摆手。 她又恭恭敬敬朝淼医师作了一揖道:“叨扰了医师半日功夫还让您免费诊了一单,柒儿真是惭愧,今儿就在此告辞了。” “纳兰小姐,您···莫不是···在生我的气?”秋葵见纳兰柒要走,双手绞作一团,吱吱唔唔说完一句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纳兰柒哑然失笑,挑了挑眉朝淼医师打趣道:“你这丫鬟还真是蠢,总是曲解我的意思。” 她垂头见秋葵瘪了瘪嘴,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素来喜欢这些愚笨些的。” “啊?”秋葵闻言眉开眼笑,她有些羞赧地揉了揉眼角,又唰得一下站直了身子,脆声道:“主子,外面这会有些冷,我替您送纳兰小姐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快手快脚从木施上取下斗篷,仔仔细细替纳兰柒披好。 “慢走,这是虎掌草,你回府后,取虎掌草根炕干研末,调醋搓患处可消肿。秋葵,你先替纳兰小姐拿着。”淼医师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她看了纳兰柒一眼想到方才被秋葵打断的对话,有些些欲言又止。 “淼医师告辞了,来日方长啊。”纳兰柒知她心中所想,促狭地做了个鬼脸。 “你们快走吧。”淼医师捋了捋鬓角掩去面上的不自在,急急转过了身子。 “走吧,纳兰小姐。”秋葵替纳兰柒拢了拢斗篷,扶着她朝外走去。 二人离开了药房,院子里很是清静,只余她们踩在地衣上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姐儿,您出来啦。”刚走几步,纳兰柒就听见熟悉的泼辣口音。她微微踮起脚尖,就瞅见秋菊同根木桩般笔直伫立在二门旁,正翘首以待。 第四十章 丫鬟佛手 “小姐,您身子爽利了吗?” 还隔着几丈远,秋菊就迫不及待地跨出廊檐,笑语盈盈地朝纳兰柒嚷道。 言罢,她眼眸微转,偷瞄了几眼环绕在自己左右的丫鬟们,勉强挤出个热络的笑容,温声道:“诸位姐姐,方才多有得罪了。雨天路湿,不知我可否去接接我家小姐?” “姐姐?这般熟稔的称呼我们可担不起,我这胳膊刚刚差点就被你卸下去了。”为首的丫鬟斜睨了秋菊一眼,嗤笑道。 细细一看,这丫鬟衣衫凌乱,发髻也歪歪斜斜搭在脑上,很是狼狈。 秋菊面上腾得升起一抹红晕,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上前陪笑道:“茯苓姐姐,先前我也是为那雀儿的事心烦意乱,才无意推搡了你一下。谁知你柳弱花娇的,竟是一下摔倒在地。我···我这心里好生难过。” “你···你别与我装模作样,我不吃你这套。”被秋菊唤作茯苓的丫鬟假作傲慢地瘪了瘪嘴,面色却疏朗了很多。她狐疑地看了秋菊一眼,见秋菊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迟疑片刻道:“反正我主子也不在,你快去快回吧。” “谢谢茯苓姐”秋菊闻言欢喜得眉飞色舞,她当即福了一礼作谢,又拢了拢额角散落的鬓发,拿起雨具匆匆小跑出去。 “站住!”还未挪动几步,秋菊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拉力拽住了,她一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秋菊愣了愣,回头朝拽住自己的丫鬟急赤白脸地嚷道:“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那丫鬟似笑非笑地打量了秋菊一眼,兀自重复了一遍。 她又折过身子,仔细替茯苓整理了一下发髻,才不紧不慢道:“茯苓姐,我记得主子交待过身上有异味者不得入二门,你莫非是在阳奉阴违?” “佛手,你今儿不是告假了吗?何时···何时回来呢?”茯苓只觉背后凉飕飕的,她顾左言它只作没听见眼前人的问话。 “姐姐还未答应我是否在阳奉阴违呢?”那丫鬟未理会茯苓茬开的话,沉着脸又问了一遍。 “我···我”茯苓心中闪过几分害怕,她眼神闪烁不敢看眼前人,讪讪答道:“我确实错了,但秋菊身上的米粉味确实微不足道。” “真是小题大做”秋菊垂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她惯是个会审时度势的,知道这新来的丫鬟是个厉害人物,所以纵使心中忿忿不平,还是无奈地立在了一旁。 园子里,纳兰柒和秋葵二人正悠哉悠哉行着路。 “纳兰小姐,我就说你那丫鬟入不了二门。”秋葵侧耳听到走廊上的嘈杂声淡了下去,轻笑着拍了拍掌,得意洋洋道。 纳兰柒思索了片刻,瞟了秋葵一眼,问道:“莫非是因为那新来的丫鬟?” “唉,您怎生的这般聪明,我还准备在小姐面前卖弄一番呢。”秋葵无奈地撇了撇嘴,弓下腰凑到纳兰柒耳边,窃窃私语:“那丫鬟叫佛手,是个厉害人物,不太好相处,平日里总是颐指气使地命令我们。不过主子却对她另眼相看,爱重的很。” 不太好相处? 纳兰柒半垂眼睑,细细斟酌起这句话,正想着,她已出了二门,走至廊下。 “姐儿,您无事吧?”秋菊眼巴巴看着二人走近了,急急上前几步,一把扶过纳兰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噗哧”秋葵瞧着有趣,掩嘴轻笑道:“人人都称赞我家主子妙手回春,你这丫鬟倒是不放心?” “当丫鬟的心虑自家小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秋菊似是觉得这话问的十分无趣,头也未回,漫不经心答道。 秋葵一愣,翕了翕嘴唇却也无话反驳。 一行丫鬟这才找到了空隙,忙屈膝上前,规规矩矩给纳兰柒行了个礼。 纳兰柒浅笑吟吟地唤众丫鬟起身,又淡淡瞥了眼为首的佛手,这一眼便让她心下一惊,这丫鬟着实是个尤物。 同淼府众人一样,佛手也是一袭白衣,未施粉黛,朴素的很。但你若细看她的眉眼,会发现眉弯似柳,双眸滢水,唇若红莲,芙蓉凝腮,通身清雅,十分姿色。 “咦,纳兰小姐何故···何故···盯着婢子看?可是我···有何···不妥?”佛手见纳兰柒直勾勾看着自己,忙躬下身子,唯唯若若地问了一句,可怪异的是,她举手投足间又透着股不卑不亢的大家风范。 纳兰柒心下一凛,直觉告诉她佛手有问题,这丫鬟一言一行都有种违和感,通身的气派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她又定定盯了佛手片刻,才扬了扬眉莞尔一笑,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柒儿看姐姐长得极美,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 “谢···谢小姐垂爱”佛手登时羞得满面红霞,手足无措。她又急急跪倒在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朝纳兰柒道谢,只是眼睛却悄悄觑着纳兰柒捧在手心的雀儿。 第四十一章 哭哭啼啼的丫鬟 “哦?那倒是巧了,这雀儿也是我今儿无意捡到的,莫非就是姐姐丢失的那只?” 纳兰柒浅笑着伸手揉了揉雀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啾啾”,酣睡中的喜鹊舒坦地叫唤了两声,又亲昵地在纳兰柒掌心磨蹭了两下。 “小姐,您···您误会奴婢的意思了,奴婢买的那只同您手上这只自是有云泥之别,怎能相提并论?”佛手闻言将头埋得更低,战战兢兢的几乎要匍匐在地。 “我这当小姐的在姐姐眼中怎么好似洪水猛兽。”纳兰柒挑了挑眉轻哼一声。 她又偏着脑袋瞥向跪得卑微虔诚的佛手,虽然雨天昏沉,看得不甚清楚,但那丫鬟乌黑发髻掩映下露出的修长脖颈,还是莹白如蝤蛴。 玉颈生香,衬得暗淡无光的走廊也熠熠生辉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姐姐这般的人物跪倒在地可真是大煞风景。”纳兰柒静看了片刻,缓步上前,虚扶起鞠腰跪着的佛手,她想了想又道:“虽说天下喜鹊都大同小异,但姐姐还是好生瞅瞅我手中这只,若是您的,柒儿必当完璧归赵。” “谢···谢···小姐”佛手急急道了谢,却也未推拒。 她拘谨地侧立在纳兰柒身旁,弓下身子仔仔细细打量起雀儿。过了一小会,她面上突然一僵,嗫嚅着双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是发现了什么?”纳兰柒若有所思地扫了眼佛手,见她翕着嘴唇却不开口说话,也不着急,淡声问了一句。 “小姐···”佛手斟酌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奴婢今晨之所以在市集上买下这只雀儿,是因为它腿上有处红斑,状如手指,酷似奴婢的名字佛手,觉得有缘才买下。您手上的雀儿也有一样的印记,怕是同一只。” 她顿了顿,悄悄觑了纳兰柒一眼,见纳兰柒神色未变,又“噗通”一声重重磕倒在地,轻颦蛾眉,期期艾艾道:“也不知这偷溜出去的雀儿撞了什么大运,竟然被纳兰小姐捡到了。唉,人人都说物随主贵,我不过是个生如草芥的丫鬟,怕是连这雀儿都嫌弃。小姐也莫说什么物归原主的话,让这雀儿做回富贵人家的玩物吧,算是我这旧主···这旧主···为它做最后一件事吧。” 说着说着,佛手清凌凌的眼眶里瞬间涌出泪来,她不时的小声啜泣,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好似水做的人儿。若纳兰柒是个男子,别说手中的喜鹊,怕是全天下的雀儿都要捉过来博美人一笑。 “姐姐莫哭,柒儿本应把这雀儿还于你的,不过既然你坚持不要,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秋菊,取十两银子给这位姐姐。” 纳兰柒只觉被这呜呜咽咽的抽泣声扰得头疼脑热,她抽了抽嘴角,朝秋菊隐晦地使了个眼色。 秋菊素来嫌恶这些整日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丫鬟,一接到纳兰柒的眼风,立马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 “这如何使得···”佛手心中咯噔一跳,在她的认知中,这些世家小姐都惺惺作态的很。她们热衷于夺走你爱不忍释的东西,却对你双手奉上的不屑一顾,哪知这纳兰柒竟不按套路出牌,看来黄府的雀儿今儿是要不回来了,只能另寻他法。 “纳兰小姐,这雀儿哪里值十两银子···我···我”佛手身子颤了颤,她面上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眼泪汪汪地看向纳兰柒。 “哪里不值?”秋菊冷哼了一声插嘴进去,方才她听着佛手那些自怨自艾的话面色已是有些难看,现下见那丫鬟还要说,忙不耐烦的打断了。她又利索地从腰间锦囊中掏出十两碎银递了过去,可佛手浑浑噩噩的也不接,只是神色黯然地跪在地上兀自垂泪。 秋菊跺了跺脚,皱着眉头瞥了佛手一眼,面上已难掩焦躁。可碍于自家小姐吩咐,她还是不情不愿地扶起佛手,长吁了口气温声劝到:“姐姐,人确实分三六九等,可你也不能自轻自贱呀。你我虽都是丫鬟,可日子过得也算衣食无忧、安常处顺,又何来生如草芥之说呢?”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廊下的丫鬟皆露出了赞许的眼神,可佛手听了,却越发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纳兰小姐,您让秋菊先把银两交予奴婢吧。佛手这妮子今儿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怔,让您见笑了。”一直默不作声立在一旁的秋葵,见佛手闹得不成样子,忙快步走至纳兰柒身边,轻声打了个圆场,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讥诮。 纳兰柒闻言点了点头,笑着调侃道:“我也该走了,替我拉轿的可是匹老马,性子执拗的很,若让它等急了,指不定就不让我同秋菊上轿了。” 话音刚落,她也不搭理正楚楚可怜觑着自己的佛手,就理了理风帽,径直走了出去。 “纳兰小姐,您慢些,奴婢送送您。”秋葵愣了愣,忙脆声嚷道。她又转头撇了眼佛手,见那丫头还委屈地直抹泪,气了个直眉瞪眼,劈头就骂道:“瞧你那矫揉做作的样子,真是丢了我们医馆的脸。” 她一面叱着,一面拽着秋菊风风火火跟了上去。 三人加快了脚程,不过片刻,就出了大门。 “姐姐莫送了,快些回去吧。”纳兰柒浅笑着告了辞,便转身跳上了轿。 “小姐,坐稳呐,回府嘞!” 老马打了个响啼,发出一声冗长的嘶鸣,“蹄哒蹄哒”稳稳驶向了纳兰府。 第四十二章 夺运(上) 许是因为阴雨绵绵的缘故,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大街一时寂寥无声,只余马蹄嘚嘚敲击地面和车轱辘“格拉”“格拉”的微响声。 雨路泥泞,徐徐向前驶着的马车,小小颠簸了一下。 “啾啾”,被纳兰柒平放在小几上酣睡的喜鹊,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瞪圆了一双如墨如炭的小眼睛,朝纳兰柒不满地叫唤了两声。 “哟,你这小东西脾性还不小。”纳兰柒促狭地看了眼已恢复了精力,正一板一眼为自己梳理羽翼的雀儿,好笑地叹了口气。 她又转头朝秋菊吩咐道:“秋菊,你去把我父亲箧笥里的文书清点出来,将雀儿安置进去。” 秋菊闻言立即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她想了想,又往箧笥中垫了些质地绵柔的绸缎,才小心翼翼地将雀儿放了进去。这会,秋菊倒是不怕喜鹊了,动作干净利落,不像初见雀儿时那般提心吊胆、七慌八乱。 “喳喳”喜鹊被挪了位置,一时有些拘谨,它探头探脑地打量了新窝片刻,突然欢喜地一蹦,叽叽喳喳叫唤起来。 声音洋洋盈耳,就连轿中静谧的气氛都被带得和乐融融。 秋菊瞧着有趣,凑到纳兰柒身边掩嘴轻笑:“小姐,您的主意真是妙极,瞧这小喜鹊,呆在箧笥中别提多开心了,奴婢今儿才知道欢欣雀跃这成语怎么来的。” 纳兰柒却未搭理她,托着腮愣愣地盯着正摇头摆尾好不神气的雀儿,兀自凝思。 “咦?姐儿刚刚还交待我做事,这会怎么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秋菊诧异地扬了扬眉,小声嘀咕了一句,又闷闷地退至一旁。 过了半响,纳兰柒才回过神来,她瞥了眼站在角落郁郁不乐的秋菊,噗哧一笑,娇嗔道:“现在的丫鬟可真了不得,躲那么远还怎么伺候自家小姐?那个谁,快来替我剥剥松子。” 此话一出,秋菊真是又羞又恼,她委屈地撇了撇嘴,悄悄儿翻了个白眼,才嗡声嗡气道:“姐儿,瞧您这话说的,奴婢真是···真是负屈衔冤!奴婢还不是怕呼吸声太重扰了姐儿思虑才退至一旁吗?” 秋菊嘴上虽这般嚷着,脚上却也未停歇,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小几旁,拿了个银钎子,仔仔细细替纳兰柒剥起了松子。 “负屈衔冤?”纳兰柒刚抿了口热茶,闻言一滞,险些喷出茶来。她促狭地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咽下茶去,才似笑非笑地盯着秋菊,调侃道:“啊,原来秋菊眼中我同话本中那些恶贯满盈、心狠手辣的主子一样!” 说完她也不理会腾得立起来,眉头皱作一团急欲辩解的秋菊,自顾自摩挲起手中茶盏。 斟酌了片刻,纳兰柒突然长吁了口气正色道:“方才我也不是有意不搭理你,只是想到在医馆时,淼医师同我讲的那件她游方行医时遇到的怪事,一时有些困惑,所以才想出了神。” “何事?”秋菊是个捺不住事的性子,闻言立马咋咋呼呼嚷出了声。 嚷完她又弓下腰半蹲在纳兰柒身边,压低声音道:“小姐,快别卖官司了,奴婢虽是个粗人,但指不定也能替您分忧呢。” “瞧你这猴急的样子!平日里乳娘教的规矩都丢去哪呢?”纳兰柒眉头微蹙,轻声呵斥了一句,这才不疾不徐解释道:“淼医师说她在北疆游方行医时,遇到一富埒陶白的大户人家,家中有良田百亩、桑田万顷,可美中不足的是,这户人家子嗣不旺,孙子辈只得了一人,还是个天智未开的痴儿。” “痴儿?”秋菊惊呼出声,又急急挺腰凑到纳兰柒身边,低声耳语:“可医治好了?” “某些丫鬟请自重,口水都快啐到我脸上了。”纳兰柒倒不急着回应,斜睨着秋菊调笑了一句,又挑了挑眉扫向小几上整整齐齐码着的那堆松子仁。 秋菊瞬间心领神会,眼疾手快地用锦帕包裹好松子仁,殷勤地递了过去。 纳兰柒伸手接过锦帕,仔细挑了一颗缓缓咽下,这才满意地翘起嘴角,温声道:“这户人家得知术精岐黄的淼医师在北疆游方,便急急请她到府邸为小孙子诊治。可淼医师问闻望切后发现一桩怪事:这小孙子竟不是天生痴傻而是被人下了毒!” “啊,下毒?莫非是这户人家的旁系亲戚见他们家财万贯,想毒害死他们的子嗣好名正言顺的瓜分家产?小姐,不是我说,这种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可是常讲的,有什么好稀奇。”秋菊眼珠子一转,得意地看向纳兰柒,脱口而出。 “非也,非也”纳兰柒忙摆了摆手,神情莫测地与秋菊对视了一眼,接着说道:“淼医师觉得奇怪,便在心中按捺住此事,一个人偷偷摸摸调查起来。可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这毒害小孙子的竟不是外人,而是平日里慈眉善目,将小孙子视作掌上明珠的爷爷!” “怎么可能!”秋菊一怔,满目的不可思议。 “淼医师也颇为困惑,她见那户人家在北疆权重望崇,那孩子又毒入肺腑、无力回天,怕终生都是个痴儿了,就找了个托词,急急告辞了。” 纳兰柒皱着眉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默默数着锦帕上剩余的松子仁,不再说话,轿子里一片鸦雀无声。 “啊,小姐!我想到自己幼时在乡野间听到的民间异事了,说是···”秋菊沉吟了片刻,面色陡然一凛,急吼吼嚷道。可她似是思虑到什么,咬了咬下唇又顿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一鼓作气说完,别吞吞吐吐钓我胃口。”纳兰柒正偏着脑袋认真看着秋菊,见她紧抿着唇迟疑不语,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小姐!”秋菊跺了跺脚,俏脸涨得通红,左右为难:“奴婢也不是故意钓您胃口的,只是乳娘曾告诫过我们不准在您面前说民间的浑话,谁若是破了规矩,就拿竹篾子抽腿!” 第四十三章 夺运(下) “秋菊,我今儿才知道你是个胆小如鼠的,难不成乳娘学了什么奇门遁甲之术,潜藏在我们轿中偷听你说话?” 纳兰柒见秋菊眼神闪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嗤笑道。 她平日里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声音又绵软细濡,所以旁人听来只觉春风拂面,心啊肝啊都化作一团。但今儿,纳兰柒思量着要狠狠激一激秋菊这丫鬟,因此故意拔高了音调,颇有几分挑刺的意味。 果不其然,秋菊闻言委屈地撇了撇嘴,急急辩解:“姐儿,您怎么可以夸大其词?奴婢这性子确实是胆小懦弱了些,但比起老鼠,还是要大许些吧。” “哦?我倒没看出来。”纳兰柒不为所动,偏着脑袋看向轿外。 “姐儿···您···您” 秋菊脸涨得通红,她嗫喏了半天,突然一把抓住纳兰柒的手,压低声音道:“小姐,奴婢可没怕,不过是些民间异事,同您说说也无妨。” 嘴上虽故作轻松,但秋菊声音里却隐约透露出几分焦虑,她顿了顿,咳嗽了几声清了下嗓子才正色道:“奴婢幼时,乡里的老人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说族里以前有位落魄书生,家徒四壁、穷困潦倒,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靠乡里的街坊邻里们凑合着过日子。 后来某一年深秋,书生夜读,一不小心掀翻火烛点燃了竹简。天干物燥再加之族里的人都在熟睡中,大火不过片刻就熊熊燃了起来。 族里的老人说那夜真是惊心动魄: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 众人同心协力,忙了个通宵才将大火熄灭,可书生那一支却伤亡惨重,百余人只活了一二,书生因为逃得早也侥幸活了下来。那落魄书生见此惨状,哭天抢地的要以死献罪,却被族长拦下,只把他从族里赶了出去以示惩戒。 可奇就奇在这以后发生的事情。 那书生被族里除了名后,便只身一人去皇都赶考,往年屡试不中的他,这次竟然乡试第一、会试第一、殿试第一,连中三元! 更稀奇的是,这没有任何家境背景的书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仕途顺遂、官运亨通,短短十年便坐到六部尚书之位,虽然'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但这书生平步青云的速度在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的。 对了,那书生还娶了” “秋菊,我一巴掌松子仁都快吃完了,你还在絮叨书生的事,照这速度怕是回府也讲不完,还是长话短说吧。”纳兰柒扫了眼秋菊,见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书生的生平事迹,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 “姐儿,奴婢这也是在铺垫嘛。” 秋菊从小几上倒了蛊茶水匆匆咽下,抹了抹嘴又向纳兰柒斜抛了个哀怨的眼神,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下。 “话说那书生一路顺风顺水的,族里众人在他走后却过得很不好。 先是族人,三天两头的,大病小灾不断;后来就是族里的稻田,风和雨顺的年头,却年年颗粒无收。没了粮食又多病多灾,家家户户都不得不勒紧裤腰带,提心吊胆过日子。 后来某一日,族里来了位云游方士,他见整个村落明明安置在山环水抱、藏风纳气的风水妙地,一族人却过得蓬头垛面、饥寒交迫,觉得古怪遂算了一卦。 这一卦却让他大惊失色!所有族人都被人下了夺运的降头!而且下降头的符牌就被埋在书生家被烧毁的残砖断瓦之下! 那方士是个心慈的,也未收钱,就画了一张符破了降头。 说来也怪,从此以后,族里日子就顺遂了,那远在皇都做大官的书生,没过多久,就突然被下了诏狱。 姐儿,你说奇不奇?” “依你所言,那大户人家的爷爷是给自己孙儿下了夺运的降头?这事若属实,倒是精彩,同话本里鬼怪故事般恢恑憰怪。” 纳兰柒静静听秋菊讲完,眼中闪过一丝思量。她不紧不慢地答应了一句,不再作声,只是定定盯向轿外。 秋菊虽是急性子,却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她揣摩着自家小姐现下正绞尽脑汁思索着这事的真伪,忙乖顺地退至一旁。 轿子里陡然静了下来,只余车轱辘徐徐行驶在道路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微响声。 “秋菊,你可知我们纳兰家的祖宗是靠什么起家的?”过了半响,纳兰柒才幽幽开口,她声音不高不低,似是在自说自话。 “姐儿”秋菊低头沉吟了片刻,才迟疑道:“按理说,我们做奴婢的是不可能知道主家的事。不过我毕竟在府里做了几年,也听过些婢子间的风言风语,说纳兰家的老祖宗是占卜算卦的。” “占卜算卦的?这话倒是不假。” 纳兰柒浅笑着站直了身子,缓步跺到箧笥边,将掌心剩余的几粒松子仁细细碾碎,小口小口喂了雀儿。 她又轻轻拍了拍掌心碎末,才不疾不徐道:“前朝光惠年间,旧帝谢兆被鬼魅所惑,卧榻不起,药石无灵,太医院无计可施,遂粘贴皇榜,广纳天下贤医。 天下有能之士齐聚皇城,皆使劲浑身解数出谋划策。奈何回天乏术,旧帝谢兆日渐消瘦、奄奄一息。 后,有青城布衣人士,名纳兰渊,字子长,揭下皇榜,在皇城做了场法事,旧帝愈,大赐天下。 同年,赐纳兰渊国师之位。” “小姐,奴婢是粗人,肚子里没几两墨水,您说的这般文绉绉的,我也听不懂。”秋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她见纳兰柒正弯着一双秋水,浅笑嫣然地看着她,愈发羞赧。 第四十四章 秘密 “听不懂?那我说些你听得懂的。”纳兰柒淡淡瞥了眼秋菊,樱唇微启。 她又伸手替雀儿理了理箧笥中略显杂乱的棉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若没记错,秋菊姐姐是倾墨五十四年入府的吧。” “是的,那年小姐您刚出生,府里招了一批八到十岁的丫鬟,奴婢也在内。不过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秋菊一愣,低头想了想答应道。 “一时兴起问问而已”纳兰柒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两下发髻上佩戴的珠花,又随意道:“秋菊,父亲曾与我说过,先帝在世时,以道法治天下,可新帝即位后,却独尊法家,并大刀阔斧惩治观念不同的世家大族。 罪臣轩辕直叱新帝不遵先帝遗诏,暴虐不仁,愤而起兵,于东郊造反。 他本预拉拢纳兰家当时的家主,我的爷爷纳兰玉容一起造反。奈何爷爷占了一卦,大呼一声呜呼悲哉,自溢于悬梁之上,并留下遗命扼令纳兰家后世子孙不得学易。 轩辕战败后,国都中的世家权贵十有八九都被血洗屠门,反倒是靠易术起家的纳兰家因为会审时度势,侥幸保全了一府人的卿卿性命。“ 纳兰柒微微顿了顿,倒了蛊茶水小啜一口,面色陡然一变,冷声道:“纳兰家的事虽不是什么秘辛,但倾墨五十四年战乱平定后,纳兰老夫人就勒令府里丫鬟小厮们不得再议论旧事!违者拔舌! 秋菊你说是听了府里婢子间的风言风语,才知纳兰家的老祖宗是占卜算卦的,这话可真是无稽之谈!” “小姐···我···我”秋菊闻言呼喇一下直起了身子,她颤了颤,有些手足无措地戳在轿中。 “府里···有些···丫鬟阳奉···阴违,没把老夫人的命令当回事。”过了好半响,秋菊才晃过神来,她吭吭哧哧憋出了一句话,却是心虚的很,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纳兰柒。 “呵呵,你这丫鬟样样出挑,可这撒谎的本事却是拿不出手。戳在那做甚么?和根木桩一般!”纳兰柒静默了须臾,轻笑着摇了摇头,挑眉道:“这些年朝中局势混乱,隔三岔五的便有小世家被吞并,而我们纳兰家的地位在这风云变幻中坚若磐石,靠的主要还是老夫人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性子,你倒是和我说说哪个丫鬟敢阳奉阴违?” 秋菊瞧着纳兰柒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浅笑盈盈的模样,只觉得心肝儿一震。 她以前认为自家小姐虽然聪明伶俐但性子和软,是个极好相处的。可现在,她对上那双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澄澈眸子,却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威慑力。 “小姐,奴婢确实撒谎了,有件事压在奴婢心头好些年,奴婢不敢说。”秋菊有些不安地握紧双拳,重重磕倒在地。虽然她惶恐的很,却还是鼓足勇气一鼓作气说完了话。 “起来再说,我知道你不会有意欺瞒我。”纳兰柒徐徐扫了眼秋菊,见她蜷缩成一团匍匐在自己膝下,忙连拖带拽的将她拉了起来,又柔声细语安慰道。 “小姐,奴婢自己起来。”秋菊也未推拒,顺着纳兰柒站了起来,她认真理了理思绪,压低声音,正色道:“小姐,奴婢是您刚出生时被买入府的,住在外院和几十个丫鬟一同被嬷嬷们训练。 那时候,奴婢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某天晚上,奴婢起夜,路过一间下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似乎是烤鹅。奴婢肚子饿再加上没什么规矩,索性就藏在了窗耳下,心想着虽然只能闻闻气味但也算意外之喜了。 然后,奴婢···奴婢···透过窗户缝隙听见两位姐姐在里面聊天,一个说老夫人今儿真大方,不过让她们埋点东西就赏了百两纹银。另一个说,自然要多给些,圣上都明令皇都里的世家大族将易经、六十四卦这些神神鬼鬼的书籍焚烧殆尽,老夫人还敢做私埋这种胆大包天的事,就算纳兰府靠这些书起家,被发现也是要诛九族的! 紧接着,两位姐姐就争吵起来了,一个叱责另一个不懂规矩,主子的东西也敢私拆私看!一个狡辩自己只是看看而已,未与她人说。 奴婢···奴婢不敢动弹,在窗耳下猫了好久,直至听见屋里没了动静,才撞着胆子在窗纸上舔了个洞往里面瞅。看见···看见两位姐姐都斜趴在桌子上,七窍流血不停颤抖着! 奴婢七魂六魄都被吓散了,也不敢细瞧,就慌不择路地跑了。第二日,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说服侍老夫人的贴身丫鬟里有两个年岁到了放出府去,老夫人命她从我们这批新招的小丫鬟中挑几个年岁稍长的。” “呵呵,瞧你这胆小如鼠的模样,我若是老夫人,也会让贴身丫鬟把书藏起来。不过秋菊姐姐这般可人,我是舍不得杀的,顶多呀毒聋了。”正逗弄雀儿的纳兰柒将目光转向了惴惴不安的秋菊,抿唇调笑道。 秋菊因紧张而涨得红彤彤的脸瞬间白了白,她翕了翕唇,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委屈地抱怨道:“小姐!这都什么时候呢?您还吓唬奴婢!您平日里性子那么好,怎么可能毒聋奴婢。” “过来”纳兰柒朝秋菊摆了摆手,示意她凑近些,才慢条斯理轻声道:“若真有那天,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性子好,而是因为我信你。同我说说书埋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