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 第1章 蝉 知了,知——了。 烈日独挂高枝,树荫下,夏蝉发出垂死的鸣声。 正是晌午,整个山村都被酷暑炙烤着,土泥里冒出热气,蒸得院墙上的野花也无精打采。 许宁坐在树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书挡着他的半张脸,露出光洁的下巴,小腿从长衫下露出一星半点,那白色刺得人眼睛发疼。 他正有了些睡意,浑浑噩噩要入梦去会见周公,却突然被阵大喊给惊得一抖,书掉在了地上。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这傻子刚咬了我一口。” “揍他!” 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逐一逼近,许宁刚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小黑炭在地上囫囵滚了两圈,翻到自己面前。那张不知黏了哪里脏污的小脸,惊慌失措地看向他。倒地掀起的尘土纷纷扬扬,沾上许宁的长衫下摆。 正在此时,身后的几个小孩也追了上来。 “傻子在那呢!” “嘘,小声点,那是……” 许宁抬头看去,几个小孩有些犯怵了。他们此时才想起家里大人嘱咐的,没事不要靠近这处院子,要不免不了回家挨一顿竹笋炒肉。可现在他们不仅进了院子,还似乎冒犯了院里的主人,几个半大小子慌张地对视,这是回去要被打断腿了吗? “你们……” 把几个小孩的表情尽收于眼底,许宁觉得有趣,慢慢坐起身来。他坐直了身子,小屁孩们才发现,这人腿脚似乎是有些不好的,一只脚不能着地,只能悬在空中。可这可笑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损害他的威严——最起码是在孩子们眼中的威严。 因为这人长得实在是好看,在孩子们天真的想法中,好看的珍贵的事物,都是值得敬畏的,像是母亲珍藏在红布里的银钗,像是城里那些衣衫整齐、神色倨傲的贵人,这些是他们碰也不能碰的,在这份好看背后,藏着的是身份地位的千差万别。 当前一个孩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老爷,老爷饶我们一次吧!我们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仿佛一声令下,孩子们下饺子一样跪在地上,愣是把许宁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他的思绪一断,竟想不起来自己原本想说的话,而在看到那稚嫩面孔上的畏惧与惊恐时,心里的那些意趣全都烟消云散,化作一份沉闷的不甘与苦痛。 “走吧。” 他闭了闭眼,只能这么说。 孩子们像是得到赦令一般撒腿跑开,然而,却不是所有人都走了。 直到这时候,许宁才有功夫打量半跪在自己身前的黑娃儿。 他一身的破布衣衫,脚上的鞋子张了大口,露出乌黑的指甲和满是污垢的指缝,瘦小的身躯犹如骷髅,好像下一瞬就会化为尘土,再也爬不起来。 面对许宁的打量,黑娃儿忐忑地揉搓手指,眼神像惴惴不安的小兽。不过却是一只聪明的野兽,至少他知道谁是惹不起的,又知道怎么去利用这份惹不起,为自己换来安宁。像是被许宁锐利的眼神刺到了,小黑娃儿哆嗦一下,往后爬了些。他低着头,紧扣着地面的手指却暴露出心底的恐惧。 哦,原来狐假虎威的小狐狸,也会懂得害怕。 许宁,就在这一刻莫名起了好奇心。这份可能在未来引动狂风骤雨的好奇,最初却只是一滴无意坠下的露水,无声地融入干涸的土地中。 “你叫什么名字?” 黑娃儿抬头,黝黑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下一秒,从那干裂的嘴唇里发出来的却是沙哑难听的“啊吧”声。小哑儿啊啊呀呀了几声,喉咙里像是有火焰在灼烧,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 这是许宁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微微愣怔,原来这孩子竟是一个哑巴。 “少爷!” 许宁正有些不知所措,院里跑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他喊着许宁,眼中有着一丝责怪。 “您怎么又穿成这样出门!”忠仆挠心挠肺地道,“您这样,让我怎么去九泉之下面见夫人。” “我怎么了,槐叔。”许宁转身,无奈无道,“就算你要去找我娘打小报告,可惜,你要去见她,至少还要等三十年呢。” “光天化日,光天化日之下,少爷你竟然这样衣不蔽体。”槐叔心痛难忍地指着他,“家风何在,家风何在啊!” 许宁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莫名其妙。 “我穿了呀。” 老槐一口心血差点呕出来,那哪里叫穿了?只披了件长衫,下面竟然是没有穿外裤,露出白花花的小腿,白得刺眼。现在新朝初建,虽说风气已经比前朝开化了许多,可满大街除了那些桃红柳绿的女人,哪有见一个正经男女穿这幅模样? 许宁低头,顺着他目光看下去,失笑。 “槐叔你也太介怀了,我腿不是受伤了么,没穿外裤只是为了方便上药。” 老槐怒其不争道:“方便,方便!要是被老爷看见,怕是又要打断您一条腿。” “那就让他打,反正我是逆子。” 许宁说这句话时,眼里闪过黑沉沉的光。 气氛一时安静了下来,老槐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小心翼翼地看着少爷的脸色,认输般叹了口气。 “伤口还没好,我抚您回屋休息。” 许宁倒是一点不在乎,伸出手就让老槐搀着自己,他自个垫着一只脚,一跳一跳地往院里面走。 只有一双眼睛,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们,流露出不引人注意的艳羡。 他听着这一老一少鲜活的对话,感受他们对彼此的关心,又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远离自己,像是一个光彩陆离的世界就此抽离,按在地上的手不由地收紧,把泥土都掐进指缝里。 有人却突然回过头来,像是想起被遗弃在角落的人。 拐着一只脚的少爷被阳光刺痛了双目,微微眯起眼睛,而小哑儿却可以看清他的每一寸容颜,一厘一毫,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一个人,像是刻进了心里。 只听见许宁笑着道: “小哑巴,跟我过来。” --------------------------------- 躺在床上的人倏然睁开了双眼。 屋顶是一片漆黑,窗外还是朦胧夜色,他却因为做了一个故梦,毫无睡意。 “爷。” 睡在他旁边的女人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缠了上来。 “怎么了,爷,还不睡么。”她娇笑道,“您要还有需要的话,吩咐一声。”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自己触犯了禁忌,面色惨白地闭上了嘴,再顾不得卖弄娇俏,连爬带滚的下了床,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是奴错了,是奴迷糊了。奴说话不敬,求爷饶命!求爷……” 他披起衣裳,看也不去看那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女人,只是敲了敲床沿。很快,就有贴心的下属走了进来,见了屋里这场面也毫不奇怪。 “爷。” 男人没有说话,下属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将那惊恐万分的女人带离屋子。女人涕泪直下地恳求,却没有唤来任何怜悯。两人离去后,男人支着腿坐在床上,像是在思索什么,月光照在他凌厉的眉峰上,显着几分冰冷。 屋外哭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后归于寂静。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便起身走到一边,翻弄着书架。手指划过一本本书籍,抽出其中一本。封皮上写着几个字——《地狱菩萨本愿经》。再一翻动,各种生前作恶死后受难的凌虐手法,尽显于眼前,毛骨悚然。 男人思绪微微停顿,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这本书的场景。 试问,对于一个不识字的哑巴,谁会拿一本深奥晦涩的佛经来启蒙呢?可这世上,偏偏就有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他像是怀念起什么,嘴角带起一丝笑意。在阴森森的屋里,却令人不寒而栗。 …… 那时候的阳光总是毒辣的。 小少爷一时兴起把小哑巴带进了屋,没有顾虑那么多后果。他随手翻开一本书,正好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舍邪归正,求出无期。”盯着这几行字,他讽刺一笑,转而道:“小哑巴,既然你没有名字,我便替你取名可好。正歧,莫正歧。” 适时,小哑巴根本不识字,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也不明白这名字里有何深意,是寄托了不能寄托的,还是压抑了不愿被压抑的。他只看见许宁把那本经书扔到一边,就坐到一旁大笑起来。 哑儿从来没有见人这么笑过,明明是在笑,却更似在咆哮怒吼,在愤懑不甘。他不开心吗?小哑儿想,村里的那群孩子打他嘲笑他时,他也是不甘心的,恨不得叫那些人偿还百倍,却因为难以实现,而愤怒难过。 难道眼前这个好看的人,竟然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烦恼么? “哎,少爷,您怎么又把经书扔了?” 老槐从一边走过来,连忙捡起许宁扔在地上的书。 “抄写完一千遍,老爷才许你回去,您莫不是忘了?” 许宁停下笑声,道:“就算是抄一万遍,我也变不成他想要的模样。他让我抄这二十三恶业不过是想折磨我,槐叔,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让他得逞?” 他捡起老槐递过来的经书,嫌弃道:“看看,若有众生,不孝父母,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若有众生,出佛身血,不尊佛经……哈,这无间地狱这么容易去,我早该下地狱百八十遍了!如此,怪不得地藏菩萨总也成不了佛呢。” “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老槐连忙堵住他的嘴,脸上忧郁,“少爷,您这是怎么了,自从大病一场怎的就像变了个人。要是从前的你,如何会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大不敬?我不过是……好了好了,槐叔,我不说就是。”看见忠仆脸上悲痛怜悯的表情,许宁住了嘴,也不去提醒他自己早过了十六,算不得童言了。他转而对小哑巴招了招手,“过来,我给你取的名字可喜欢?” 这个呆呆小哑儿,如何能理解少爷心里的苦闷呢?老槐心想,看了眼小哑巴。 谁知小哑巴竟然是点了点头,怕许宁不明白他的心意,又上去抓住那本经书,紧紧抱在胸前,嘴里啊啊呜呜的,像是在告诉别人,这名字既然已经取了,就是他的,其他人再也夺不走了! 许宁一怔,继而大笑。 “好,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名字,就留下吧。” “少爷是要收留他?”老槐一惊。 “不行吗?”许宁挥了挥手,“我被关在这里反正无趣,就当养只小狗儿解闷了,槐叔,你说我教他识字如何?” “可,可他是哑巴啊!” “谁说哑巴不能识字?我偏要教出一个经天纬地的哑巴。”许宁看向小哑儿,“不信你问他。小哑儿,我帮你取了名,你过来跟我读书,你可愿意?” 哑巴二话没说,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他没有什么见识,只知道村里去读私塾的小孩都是这么拜师的,便只能用自己有限的见识来表示最大的诚心。 哐哐哐,许宁看着小哑巴磕青了额头,本来黝黑的一张脸显得更丑了,微微一笑:“好,小正歧。如此,你就是我许宁第一个学生。” 小哑儿神色兴奋,感觉这人无论行为言语都是那么有趣,又如此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强过百倍!而自己能跟着他识字,简直是再幸运不过了! 可这幸运却是来自一人的施舍,施与舍,既然是旁人赠予的,总有收回的那一天。可惜那时候的小哑儿却还不知道这一点。 ---------------- “爷,老爷有信。” 下属在门口轻唤了一声,惊醒陷在回忆中的人。 男人眼神一凛,伸出手慢慢滑过书脊,倏而转身,披上大衣踱入夜色之中。佛经被他丢在桌上,孤零零地被晚风翻动着书页。 知了。 就算早知,又如何了? 第2章 禅 三月,金陵中学,学生们正在上课。 讲台上先生摇着头念道:“‘……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我然后方成正觉。’谁能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教室里,台上一人,台下二三十人,划出一道鲜明的分界线。 “先生。” 一名学生站了起来,先向台上的人示意,才侃侃道:“这句表明了地藏菩萨的心志,要渡尽地狱众生才愿成佛,是牺牲自己代人受过的意思。” “不错。”教台上的人问,“还有谁有别的意见?有新意的。” 先前回答的学生有些不满,“先生,我都答出来了。” “筎生,你安静,我问的是其他人。” 被叫做筎生的少年脸上红了一红,不怎么甘心地坐下来。然而他坐下之后却没有学生再起来发言,他们彼此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为何有了正确答案后,先生还要再继续追问。 “没有人了?” “都赞同筎生的话?” 没有人说话。 “你们啊。” 教台上的人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他看着年轻,估摸约二十六七,面容清俊,气质却已经有了几分老练。看着台下学生们的目光,先生推了推鼻上的眼镜,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戏谑。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家伙准是起了兴致,比如现在,他又要开始戏弄他的学生们了。 只见他晃着脑袋,貌似遗憾道:“要是你们还是一年级呢,我肯定要为你们说一声好。可你们啊,都已经是三年级学生了,有的学生更是马上就要去参加国立大学的考试。这样的理解,哪能被大学里的老学究们看得入眼?” 几个准考生两两相望,齐声道:“还请先生指教。” “嗯,说起这地藏菩萨。你们可晓得菩萨凡胎*时的身份?”看见学生们面面相觑,他开口道:“光目女,就是地藏菩萨的前身,其母因邪道而堕入地狱不得超生。光目女为此建立佛塔,许下心愿,是为了救她母亲。” “即如此,地藏菩萨也是为了孝道,有何不可?”方筎生忍不住反驳道。 先生笑了笑,“还是这位地藏菩萨,曾列举二十三种恶业因果。从杀生、邪淫到忤逆父母、轻法慢教,不一而足。它不仅规定了种种报业,还勒令凡触犯因果之人,必受恶业折磨。既如此,为何菩萨的母亲就不用受恶报偿恶果,而是在光目女发了几通愿、建了几座佛塔后,就可以脱离苦海了呢?这岂不是不公。” “因、因为母亲的罪过,菩萨已经替她还清了。”学生方筎生争辩道,“而且菩萨之后愿意为了千万众生牺牲自己,也是大义。” 先生冷下了脸,“是吗?那是不是只要为人父母者犯下罪过,都无所畏惧。反正有孝顺子女为其偿报,无有不可?” 方筎生的脸涨红了,明知道先生是仗着口舌之利故意诡辩,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什么是大义?”先生注视着他,“菩萨为了千万人牺牲自己,是大义。那为了千万人牺牲自己的妻子,或者牺牲别人的妻子呢?退一步说,筎生,现在假使有一个选择,牺牲这一班同学可以救活上万人。你要把你的同学朋友们推向死路,去救活那不认识的数万人吗?” “这……”方筎生嗫嚅道,“毕竟是上万人。” “哦,那你问过你同学的意见了吗。他们愿不愿意,他们家中父母可愿意?他们未来的伴侣,未出世的孩子可愿意?” 方筎生不敢去看旁人的眼睛,只听着先生一句句话落下来,好似砸在心头。 “这一万人,说不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都是恶人、小偷、歹徒。” “这一干同学,说不定未来就有人能成为孙文先生那样的贤才。” “你要为了这一万歹徒,去扼杀一个孙文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万人里即使只有一个好人,你要为了扼杀那九千多人,放任这个无辜人枉死吗?” 这可怎么抉择!简直就是个无底洞。被逼急了,方筎生不甘心道:“这一万人究竟是好是坏,先生你倒是说说看啊!在先生看来,又什么才是大义?” “啊呀,我哪知道他们好坏。”先生道,“我既不是耶和华,也不是他们老子亲娘。” 学生们哄堂大笑。 看着方筎生青白交加的脸色,先生又笑了笑道,“你问我大义,我就更说不明白了。我的大义,未必就是你的大义。现在正确的义,放到别的情景未必就还对。就像筎生之前说的,你们认为已经很正确了,依旧被我三言乱语问倒。这证明什么?” 这证明你仗着满腹诗书,以大欺小。方筎生腹诽。 先生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故意为难,只是想让你们明白,很多时候并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比起答案,去思索才更加重要。” 学子们露出沉思的模样,揣摩着他话语里的深意。 “好罢。”先生看了眼怀表,“每人回去就此写一篇文章,下周交予我。” 铃声正好响起,一分一秒,不多不少。 “下课。” 学生们站起来问好,一边热烈讨论着一边走出教室,方筎生是最早离开的,仿佛多留一秒屁股上就要着火。 等先生收拾好时,学生们已经走光了。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座位,想起刚才少年们困惑疑虑的眼神,像是不甘心的小兽却怎么也逃不脱掌心,便不经意笑了。 这时,有人在门口嘲他。 “做你的学生可真是命苦,上课被你戏耍,下课被你当笑料。许宁,这就是你的为师之道?” 许宁错愕抬头,“你!”他惊喜道,“你何时来的?”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浓眉大眼。来人走近两步,笑道:“我吧,刚被大哥打发来金陵跑腿,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怎样,仗义吧。” 许宁知道他说的那个大哥,虽然不是亲的,却比亲哥还有权威;也知道他来金陵一趟,肯定不是为了闲游。不过面上不显,只是笑了笑,道:“走,请你喝酒。” 两人一同出了校门,拐过路口便是一条小吃街,这里靠近金陵大学,价格也便宜,最受青年学子青睐。 还有几个月就到金陵大学一年一度的招生考试,不少外来的学子住宿在此处,时间又是饭点,许宁他们过来的时候,几乎家家客满,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还有空位的小饭馆。 饭馆面积不大,老板热情地招呼人,许宁和朋友坐下来还没来得及点菜,就先听到隔壁桌的学生义愤填膺道:“军阀乱党,祸害我中华还不够吗?当年袁贼意欲称帝,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奉天那一派又和日本人勾结,觊觎天津。家国内乱,民不聊生,这些军阀,哼,个个都是狼子野心!” 这声音可不小,整个饭馆的人都听得清楚。 许宁身边的青年脸色一变,想要转头看去,却被许宁拉住了胳膊。 “怎么,习文,你还要和这些学生计较不成?”许宁似笑非笑。 张习文看着他,阴郁的眼神逐渐变得气馁,他啪得一下坐下,抓起筷子嘀咕道:“最不耐烦和这些穷酸秀才计较。” 许宁失笑,“都民国了,哪里来的秀才。” “反正都一样。只有一张嚼舌根的嘴,什么时候上了战场连杆枪都拿不动。许元谧,要不是你我当年因缘相识,我也是不耐烦和你做朋友的。” “是是是,我这等浑人有你愿意为友,简直是人生一大幸事。”许宁忙给他倒了酒,“喝吧,喝醉了喊你的亲兵拖你回去,大将军。” 酒过三巡,张习文已经有些醉意,许宁倒是没喝多少。这时候,他又听见这酒鬼道:“我才不是什么大将军,我只是沾了我叔、我哥的风光耍耍威风,其实我知道,他们都、都瞧不起我……唔!” 许宁见这人又要说醉话,连忙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花生,张习文嚼吧两下咽了,却还是不愿意安静,像是压抑久了,开始絮絮叨叨。 “我跟你说,元谧,这人最要紧的不是出身,当然,出、出身也很重要,不过有了能力,再怎么草芥的身世,也有人愿意从了你!” 许宁好笑道:“你把将军们都当作黄花大闺女了?” “你不懂!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晓得腻害!”酒鬼大着舌头道,“有能力有作为,出身低微算什么,只要有人愿意抬举你,便是个天残地缺,照样混得八面威风,看看最近那个得势猖狂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闯进街道的报童打断。 “号外,号外!”那报童抱着一叠油墨香的新纸,叫喊道:“最新消息!” “奉军强入大沽口,败得屁滚尿流,张作霖赔了夫人又折兵!” “*固守炮台,封锁港口,两军对峙,战火再起!” 周围轰然一声乱了,学生们冲上街道,一时乱成一团。 张习文霍然站了起来,两眼充血,三分醉意惊退得半点不剩。 “冷静!”许宁一把拉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让亲兵来接你,快离开,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张习文还能保持理智,冲他点了点头,便和门口一脸焦急跑过来的亲兵汇合,掩人耳目地离开了饭馆。而门外,报童已经被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金陵的知识分子不少都是反奉系的,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反应都是欢呼雀跃。 挤在人群中,许宁也买了一份报纸,简洁的一行大字映入眼帘——3月7日,奉系军舰溃败于大沽口炮台! 他抬了抬头,看着周围人雀跃的脸庞,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和其他人不同,他想得更多。 初春暖阳落在树上,树影斑驳,他的心却沉寂了下来。 许宁匆匆拿起东西,决定先回家去。 第3章 缠 哑儿不是天生的哑。 许宁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明白这点。 先天的聋哑儿,大多是因聋致哑,他们听不见声音自然不会说话,就算勉强学会说话也是异于常人,口音古怪。而小哑儿,他能听见也能听懂旁人的话,却发不出声音。 许宁替他检查了一下,见他果然是耳膜完好,可惜道:“你既然能听懂人言,可见是在懂事后才哑的,你可还记得是怎么坏了嗓子?生病,还是意外?” 小哑儿却低着头,不说话。 许宁看他这模样,估摸着大概有隐情,他也不好深问,便暂时放到一边。 “如此也好,既然你能听懂别人的话,哑与不哑也没有什么关系。” 哑儿抬头看着他。 许宁笑道:“这世上的人,有九成九都不愿意安安静静听别人说话,倒是乐于对别人宣扬自己的见解。然而左右不过是想要别人谄媚罢了,听不进真的良言劝诫。那样的人,长了一双耳朵好似白长,长了一张嘴胜过十张。你有这先天的缺损,正好莫做那样的人。” 哑儿听了觉得有趣,连忙点头,又摇了摇头,面露苦恼。 许宁了然道:“你觉得不好?是不是因为你不能说话,总会有人来欺负你?” 哑儿点了点头,心想,不仅如此,别人能逼我听我不想听的,我却逼不了他们,岂不是不公平? 许宁又笑了,小哑儿这才发现他似乎格外喜欢笑,笑起来有酒窝,一边深一边浅,浅的那一边几乎看不见。 “有人因你身体缺损欺负你,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无知。你反抗不了,也不是你的错,而是你无能为力。不过,这份无能为力,却并非不可改变。” 他说到这里,点了下小哑儿的额头。 “你要是做个有本事的人,哪怕不能说话,也能让周围人安静听你号令。只要你不想,就没有人能逼得你去听别人的。做到如此,虽不能言语,‘说’出的话却比旁人重至千金,哑与不哑还有什么干系?” 许宁触景生情,想起自己被徒劳困于这偏院,有一腔抱负却不能施展,一心热血却无处可去。他表面上是在劝解哑儿,却也是在劝诫自己。半晌,他呆呆地坐了下来,叹息一声。 然而他的无心之言,却被哑儿深深记在脑海里,叫他自此立下了一个惊天的志向。再以后一番坎坷竟有幸成了那么个本事人,从而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许宁并不知道,他思绪翻转两下,再次翻开经书,道:“过来,我教你识字。” 小小的宅院里,属于少年的清脆声音远远传了开去。 “这所谓无间地狱——” --------------- 啪。 子弹打在肉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周围的人齐齐抖了抖,冷汗直流。 正值午夜,他们匆匆被聚集到这里,还没明白上司的目的,就目睹昔日同僚被利落地处置。而杀死他的正是立在大堂,那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 男人抬起右手,就有副官走上前去,恭敬地立在一旁。那双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修长的手,将抢扔到一旁递来的托盘里后,食指与拇指捻了捻,活动关节。然而手套发出的揉捏声,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好像捏在他们心脏上。 男人几步在上首坐下,两手交握,撑着下颚。他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人,目光犹如实质在他们身上游移,直到有人再也忍不住,主动开口。 “小段将军。” 那是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大腹便便,额头溢满了汗珠。 “您深夜唤我们前来,又当我们面处死熊四,想必是自有用意,我们几个不敢妄自揣测,还请将军明示。” 这位是当地警司吴有午。在这路军队驻扎当地的第二天,他就将镇上的防务全权交了出去,十分识相。若不是如此,吴警司也不能在乱世混到这不高不低的位置,安稳坐了这么多年。可哪怕他再会看人脸色,也猜不懂这位新掌权人的心思。 身旁副官低头向男人示意,得到允许后,才上前一步,替长官开口道:“吴警司,我们将军此举,只是为了清除叛徒,并无随意屠戮人性命的道理。我问警司一句,今晚熊四送到院子里的女人,你可认识?” “这……自然是认识的,那小蝶娘是熊四特地从州里名楼里请来的,将军是不满意?”吴有午连忙道,“那女人清清白白,在送给您之前,可没有人敢动啊。” 副官冷笑一声,一个青楼女子的青白,还要一个嫖客来保证,真是天大的笑话。然而他却没有点破吴有午的谎言,而是道:“你可记清楚了,那蝶娘是熊四请来的,和其他人没有干系?” 吴有午这才算是明白了,问题出在这蝶娘身上,这女人身份肯定有鬼!这才导致了熊四的死亡,更连累了自己几人!他连忙表忠心,说了一大堆好听无用的废话。 别说是坐在首座上的贵人了,副官听得都有些不耐。他正要打算不管不顾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好好拷问一番,还没来得及动作,身旁坐着的人突然放下右手,轻轻敲了几下茶几。 这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只听见那手指在光滑的茶几上敲打,一下轻一下重,吊得人的呼吸也一下快一下慢。 没有人敢抬头,却都感受到了那目光的沉重分量,那人虽然没有说话,却早已将他们的心防击毁得一干二净。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呢!吴有午一边擦汗,一边心想,怪不得总说不会叫的狗才咬人,这小段将军就算不能说话,可加起来比十个耀武扬威的二世祖还要吓人。 只有副官走上前去,看见长官用水在茶几上写下的两个字——金陵。 副官瞪大眼,难道这次的人,不是北边派来刺探的么? 他没有功夫多想,座椅上的人已经站起了身,手指在茶几上划过,把刚刚写下的字抹得一片凌乱。他快步走过大堂,黑色的风衣带起风吹在人们脸上,刮得他们更是忐忑。吴警司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副官小步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吩咐。 “收拾东西,立刻启程。” “是!” 一旁亲兵们应道。 吴有午等人愣在原地,还没明白煞星怎么就走了,那两人的身影已经转过墙角,再也看不见。 副官小心地跟在长官身后,他知道现在不易打扰,索性就把自己当成个影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可是金陵,怎么会是金陵呢? 大沽口的消息刚刚传来,要出乱子也该是天津、北平,怎么长官偏偏要往金陵去?这中间出了什么幺蛾子?他正揣测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步伐。 副官脚下一个踉跄,看到对方转过身,目光锐利。 “将军?” 男人盯着他,突然缓缓启唇,像是要从那紧闭的双唇里蹦出两个字—— ---------------------- “不!” 许宁是从梦中惊醒的。 他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记得依稀是些往事,然而大概结局是不好的,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喘着气,打开窗子,直到冷风扑面而来,才找回了些许冷静。 桌上放着前几天的报纸,上面的白纸黑字嘲讽一般刺入眼帘,许宁垂下眼眸,有些痛苦地吸了口气。 无能为力。 这是他十年以来,最深切也最绝望的感受。在他把所能做的全都尝试过一遍,发现也不过是徒劳挣扎时;在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命运依旧朝注定地方向发展时,他愤怒,绝望,挣扎过——除了挣得满身伤痕,毫无用处。 许宁有时会想,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给他指明了方向,又让他束手无策? 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他习惯了绝望下的痛苦,已经有些麻木了。 夜半惊醒已然睡不着,许宁索性披了件衣服坐起来,去灯下批改作业。正好看到方筎生的文章,上面的长篇大论不像是论述,倒是在质问。满纸的穷追不舍,像是要指天指地问个究竟! 这样的锐气,让许宁久违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在他生命中浓墨重彩出现,又黯然消失的人。 他微一愣神,听到窗外的更声。 “咚——咚!咚!咚!咚!” 已经是五更了吗,这天,快要亮了呀。 打更的人敲打着走远,不知多久以后,远处城楼传来碎碎声响,继而传来隐约人声。 城门开了,又有更多的人迈着脚步踏入这座城市。许宁望着窗外发呆。然而此时他却没有料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在此刻,踏入了同一座城。 段正歧混在人群中进城。城门打开的那一刻,许是凑巧,他同样望了眼东方——那即将破晓,却依旧黑暗的方向。 然后他低下头,拉低帽檐,进了金陵。 第4章 奉 “少爷。” 老槐端着早点进屋的时候,就冻得直打哆嗦。一抬头,只见三月的冷风呼啸着从窗外席卷至屋内。 “少爷!”他又叫了一声,快步上前关了窗户,一边责怪道,“这出冬月没多久,你这样开着窗,是要把自己冻病吗?” “槐叔。”许宁看着头发已经全白的老人,无奈道,“我只是觉得屋里太闷了。” “闷!叫您一天到晚待在屋里,都不出去走走,当然闷!除了去学校去书局,我就没见您出过门。”老槐一边叨叨着,一边把早饭端到桌上。 “这样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您才能给我添个少奶奶回来,也好为家里续了香火。” “许家的香火,我去续它做什么?”许宁拿起筷子,“我还巴不得他们家断子绝孙呢。” “哪有您这样咒自己的!” “好了。”许宁失笑,“不谈这事。中午我不回来吃,槐叔,午饭不用做我的那份。” “您要去书局吗,可今天才十三,不是十五啊。” 书局每月十五进新书,许宁必去走一趟。 “我是有点事。”许宁放下筷子,不愿意多说。 老槐哦了一声,一边悄悄打量着许宁。自从十年前老宅那场大火之后,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难理解少爷的想法了。或许是因为少爷总算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也或许少爷是读书人,总是有他们俗人难以理解的心思吧。 老槐这么想着,一边收拾着离开了房间。 快中午的时候,老槐在门口和木匠讨论修缮的事,就看见少爷行色匆匆从侧门走了出来。他张嘴正要喊声,却兀地止住了。只看见许宁脸色异常惨白,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许宁快步走在大街上,往学校所在的干河沿走去,可他走到一半,就被路上的学生挡住了。 今天正是周六,本不该有这样多的学生。 这样多的学生聚集在一块,肯定是有事要发生。街上的小贩们探头探脑,很是好奇,却不知道缘由。 许宁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匆匆绕了开去。直到走到学校大门的时候,才发现这里也有很多人。门前几十人几乎将校门给挡住,有几个学生振臂高呼,一群人跟着他呼喊,他们满脸的义愤填膺,满腔的赤子热血,满胸的愤懑不甘。 许宁不敢去看。 他绕到学校后面的小路,在一家小饭馆门口,见到了想见的人,顿时又气又恼。 “你怎么还在这里!” 一见面,他几乎是咬着牙,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 “现在是什么情况,今早又是什么消息传来?你怎么还敢留在这!” “我也不想啊,元谧。”他面前的人苦笑道。 张习文站在他面前,全然没有了几天之前的精神。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头发也油腻腻地耷拉在头顶,显然好几晚没有休息。 “前几天消息出来,我本来准备立刻就走,但是有事耽搁了。今天我准备走,却走不了了。”张习文压低声音道,“元谧,有人知道我在金陵,他们要抓我。” 许宁抓着他的衣领正要再说些什么,身边突然走过几名男学生,他只能松开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站着。 那几个学生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自己正情绪激动地讨论着一件大事。 “日本人炮击大沽口,又拿那耻辱条约威胁我们。” “张作霖为虎作伥!” “他们怎么敢!” 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传进许宁两人耳中,却让他们脸色变幻再三。 一开始,谁都没料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大。 3月7日,奉军偷袭天津大沽口后,国民军便封锁了港口,禁止任何舰只往来。没人想到的是,3月10日,英、法、日、美、意等国参与进来,打着《辛丑条约》旗帜,抗议国民军违反条约,要求撤除一切入京障碍。 敌强我弱,国民军无奈,不得已于12日再开港口。可当天下午,日军军舰就擅自闯入大沽口,并炮击国民军,造成数十人伤亡! 炮声下,刻在这个民族背脊上的伤痕,再次被血淋淋地揭开! 消息一日便到了金陵,顿时引发一片舆论,爱国学生们群情激昂,已经在各校门口聚集,准备游(you)行(xing)。这个情况下,张习文再待下去,就是羊入虎口。 “元谧。我下午试着闯关离开,我不要求你帮我。”张习文压低声音道,“只是有一样事物要交托给你,你替我照看好。元谧,如果我活着,改日再向你来取回。” 许宁没有说话,眼睛盯着远方,整个人好似一座雕塑。 张习文苦笑道:“连你也厌恶我了吗?” “拿来。”不知多久,许宁才开口,声音中有无限的疲惫,“东西拿来,就赶紧走,我不想明年还得替你烧香。” “好!” 张习文大喜,连忙将一件事物隔着布郑重交到许宁手里,又紧紧盯着他,“如今人人都在骂我叔叔,元谧,为什么你还肯帮我?” 许宁说:“党阀争议不是我能干涉的。而我帮的也不是张作霖的侄子,只是救过我一命的朋友。” 张习文松了口气,冲他点了点头,便抽身离开,许宁看见他在拐角与另几个人汇合,很快消失不见。只有他自己站在街口,握着手上的东西,目光复杂。 当天夜里,金陵城传来了几声枪响。 而许宁则是一夜未眠。 再到周一,已经是三月十五日,许宁去学校上课时,事态已经愈演愈烈远超控制。课堂上的学生们寥寥无几,街上到处是群情激昂的年轻人。 今天的课是上不成了,许宁只能收拾了教材,准备先去一趟书局。他走到学校门口时,却看到一群男女学生抗着血字横幅,义愤填膺地嘶吼着。许宁脚步一顿,因为他看到其中一个站在高台上的年轻人,竟然是方筎生。 高台上,方筎生扎着头巾,一群学生将他团团围住。 “同学们!列强欺我至此,已实不可忍!” “日本人杀害我们的士兵,侵略我们领土!张作霖与日苟谋出卖主权!我们还能容忍吗?” “不能,不能!不能!” 台下的年轻人们挥着手臂,高声呼和。 “北京的同胞已经组织万人大会,抗议八国的无耻举措!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我们还能沉默吗?” “不能,不能,不能!” “旧帝国签订的卖国条约,我们认不认!” “不认!不!” 学生们振聋发聩的呼声,震动得旗帜都微微颤抖。许宁心脏颤了一下,那一声声“不”就是敲打在他魂灵上,让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也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不,想要在这悖逆的现实间挣扎出一个生路来。 许宁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学生们一次次呼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聚会结束,学生们渐渐散开,他才迈动僵硬的步伐,往人群中走去。 “方筎生。” “先生?”满头是汗的方筎生刚从高台上跳下,“您怎么在这里?” 许宁问:“为何今天不来上课?” “上课?”方筎生失笑,“都这个时候了,课业哪有……”他停了下来,看向许宁的眼神渐渐充满了戒备,“我明白了,先生。如果您也是来劝诫我的,就请您回吧。” 许宁淡淡道:“你们准备组织游(you)行(xing)吗?” 方筎生立刻警惕地看着他,“这和您有干系吗?” 学校里有很多老师并不赞成他们这种激进的行为,是以方筎生以为许宁也是要阻止他们的人之一。他有些失望,不太开心地转过身,“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与您无关,不会牵扯到您的,放心吧。” “你是我的学生,怎么会与我无关。”许宁看着他,“我只问你一件事。筎生,你有认真想过,游(you)行(xing)真能达到你们的目的吗?” 方筎生一愣。 许宁继续道:“一场游(you)行(xing),就能切实地带来改变吗?筎生,现在主政的无论是哪派,他们也都是从青年走过来的。当年签订《辛丑条约》的时候,他们有不少人也向你们一样上街抗议。可为什么,这群人现在要选择忍耐,你有想过吗?” “先生……”方筎生有些不知所措。 许宁却是着急了,上前抓住他的手,“你反奉系,因为日本人在背后支持张作霖!可你有没有想过,又是谁在背后支持冯玉祥和国民军呢!你有没有想过,偌大的中国被瓜分成如今这个局面,远远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筎生,先生不是要阻止你游(you)行(xing),我只是不想你白白牺牲心血——”甚至是生命。 “先生。” 方筎生甩开了他的手,原本有些困惑的眼神在听到许宁的最后一句话后,却又恢复了清明。 “您说的没错,也许我们一场游(you)行(xing)的确无法改变什么。”方筎生认真看着他,“但是不游(you)行(行)的话,那些枉死的士兵们,可知道还有人在为他们的无辜呐喊?那些想要瓜分我们的豺狼虎豹,可知道中国还有许许多多人宁死也要一雪国耻?如果连我们都不出声,谁还能听到这个国家的声音!” “筎生!” 一旁有学生来找方筎生,方筎生跑去和他们汇合,最后对许宁道:“先生,这是我的义。” 许宁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苦笑,本来一心良言劝诫,却反被学生说了回来。许宁啊许宁,妄为人师。 他皱眉思索着什么,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学校。 “许先生!”传达室的李叔在他经过时招手,一嗓门将他唤醒,“这儿有一封您的信!” “哪儿来的?” “北平!”李叔高举着信封。 许宁停住了脚步,望着信封的目光,一时间竟是无法移开。 -------------------- “找到了?” 副官听着电话那头的消息。 “好,让人盯着,别轻举妄动。” 他挂了电话,抬头看向长官。 段正歧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书,手上依旧戴着皮质手套。 副官做段正歧的副官也有两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位阁下拿下过手套,简直像是有什么奇怪的洁癖。然而对于他这个怪癖,除了老将军,任何人都不敢质疑。那些曾敢置喙小瞧段正歧的人,都拿他们的性命付出了代价。 这是一只沉默的野兽,静默却是他最恐怖的武器。副官深吸一口气。 “将军。” 他上前,行礼,汇报。 “已经查到张习文离开金陵前最后接触的人,是否行动?” 第5章 逢 许宁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他在学校取了信,又去了书局一趟,因为迟迟没有张习文的消息,他还去了趟火车站。 一座城市发生变动,最容易看出变化的地方就是车站。 许宁在车站附近观察了一圈,没见到有增加的巡逻警司,也没看到哪辆列车突然停运或戒严。金陵火车站安静得一如既往。那一晚的枪声,好似融化了在夜色里。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再看见。 许宁狐疑着,正准备离开,却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方筎生?” “哎?” 背着一个小包袱的方筎生正在与亲人告别,听到喊声看到许宁,神色顿时耷拉了下来。 “不是吧。先生,你逮我都逮到这儿来了!就算是我未来的夫人,也未必有您这样紧抓着我不放啊。” “你说什么呢?” 许宁失笑着敲了下他额头,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是一位衣衫朴素的白发老人,微微伛偻着背,此时正困惑地看着他们俩。 “不是来逮我的就好,来,给您二位介绍。”方筎生笑着说,“奶奶,这是我学校的老师,许先生!他才华可好了,放过去可有状元之才呢,平时把我们整治得话都不敢说。” “先生,这是我奶奶。” 方筎生的奶奶连忙和许宁打招呼,按照旧时代的习惯,见了状元举人,平民可是要行礼的。 奶奶颤巍巍道:“啊,许先生是状元啊。” “您别听他瞎说,我哪是什么状元。”许宁苦笑,连忙扶着老人家。 “什么,您说您是哪一年的状元?”老人家又颤悠悠道。 ……看来这位耳朵不太好。 许宁无奈看着方筎生。 “把你奶奶带火车站来干什么,人这么多,她年纪又大。” “哪里是我带她来的!”方筎生连忙叫屈,“是奶奶知道我要去北平,偏要来送我,还给我塞一堆吃的。喏,就是这些。”他指了指胳膊上的花布包裹,有些无奈又有些开心道,“解释了好几遍了,她一直以为我是去上京考科举呢。” “你去北平做什么?” 许宁蹙眉。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不仅仅是有方筎生一个,还有好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各个都背着行囊和家人告别,而且看模样他们之间都是认识的,竟然都是去北平。 方筎生狡黠道:“这还不是先生您说的!在这里游行,未必就能起到作用。所以为了让那些大人物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大家商量好了一块北上,到了北平,和那里大学的学生们一块游(you)行。” “方筎生!”许宁被他气到了,“你还跑去北平游(you)行,你小子!” 呜呜——!火车鸣音恰在此时响起。 方筎生连忙甩手。 “不和您废话了,先生!我奶奶就拜托您送回家,我先走啦!” 许宁看着这小兔崽子几下就蹿到人群里,直到北上的火车开走了,许宁都没能再看道他的影子。他在原地和方筎生的奶奶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无奈从命把老人家送了回去。 因为这件事耽搁,他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然而还没走到街口的巷子,许宁就明显察觉到不对。 街上人太安静,竟然好似连树上的鸟儿和草丛里的虫儿都睡了一般,一丝声音都无,周围的阴影里好似潜伏着什么洪水猛兽。平时里会出门走动的街坊邻居,这时好像一个都不在。道旁屋门紧闭,透露出不一样的气氛。 许宁停下脚步,呼吸微微收紧。 来了。 他想,他能没有料到这一天么? 从接下张习文的包裹的那一刻,许宁就料到了这一刻。可他没料到的是,这些人来的这么快,快得他还没准备好。 许宁遥遥向着屋里看了一眼,平日里槐叔早该点起了灯火等他回来。可今天屋子里一片漆黑,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下一痛。 “出来吧。” 声音几乎是嘶哑着从喉咙里挤出来。 许宁感觉到细微的汗水从额头留下,然后他等待着,黑暗中渐渐冒出了一群人将他围在中央。那些人身上带着血气,硝烟,远不是平常人所能有的。许宁察觉到他们把自己团团围住,却纹丝不动。 “不愧是张三少的朋友。”为首一人走出来,边走边鼓掌。 “遇事如此冷静,真看不出来您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不,或许正因为您是个读书人,才更让人害怕。” 来人不怀好意道,“看来许先生已经料到我们会来了,很是大义凌然啊。”他话音一转,又讽刺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日你助张三少一臂之力,很可能不久这个国家就毁在你手里了。”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许宁不为所动,“我的能耐,哪有你们半分。我的家人呢?” 他紧盯着这个走出来的人,心里其实已经十分焦急槐叔的下落。 “我们只是来请客,又不是强盗,当然按规矩办事了。您的家仆已经被我们好生请了回去,现在就等先生您了。”那人笑道,“只要先生配合,立刻就是我们的座上宾。鄙人当效犬马之劳,为您侍候周到。” 言下之意,若是不配合,恐怕就没有那么好的下场了。 许宁感觉后背已经汗湿,他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又是怎么调开了这附近巡逻的警司。他只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槐叔生死不明,只能先与之虚与委蛇。 “我跟你们走。” “好!” 来人微微一笑,笑意却没有沁到眼底,想来他也不认为许宁会就这样屈服了。 果然,只听见许宁道:“但是我要回家取一些东西。” 还就怕你不做妖! 那人盯着许宁,微微颔首,带着属下跟着他进了屋。 屋里并没有被翻乱多少,想来这些人是猝不及防拿下了槐叔,许宁有些松了口气,至少这样,就证明他们没有拿到东西。他当着这一干监视人的面,收拾了几件衣服,还带了一本书。 “真是闲情雅致,还有心思看书?”那人上前翻了下许宁带的书,确定没有蹊跷。他又盯了许宁好久,见他只是收拾衣服没有其他动作,便转身离开房间,交代下属监视。 许宁却是在他走后,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翻找东西。台灯靠在窗台,这里是二楼,夜里开着灯,远处都能看见。 只希望远处的人真能看见吧。 许宁心里默默许下了愿,接着装作不经意间熄了台灯,又再次打开。嘴里念叨着,“哎,这灯怎么好似坏了呢?” 在旁边看守的人不耐烦之前,这灯,明明灭灭,已经是三下。这不起眼的三下,却有可能起到鸿雁传书的作用 许宁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见旁边的人没有反应,他才松了口气,房门却在此时突然被人撞开! “混蛋!” 刚刚才走的那小头目冲了进来,上来就在许宁下巴上打了一拳,把许宁打倒在地后,又咒骂周围的属下。 “你们怎么看的人!” 许宁有点头晕,撑起身子咬牙望着他。他特意等着这人出去了才行动,他不是已经出了门了吗,在堂屋里不该能看到台灯才对!就算看到了,谁又会在意这些细节? 许宁却没有预料到,这个头领却不是普通人。因为常年跟着一位口不能言,作风冷厉的长官,贴身的下属们已经培养出了观察细微的本领,是以他才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许宁的不对。 只见这领头人走上前,一把抓住许宁的领口。 “说,你给谁传讯息!” 他这次不再客气,该动手就动手。见许宁被打得吐血也不说话,眼底一抹狠色闪过,他正准备把这人打晕,赶紧撤走。 哐当! 楼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大门被人猛地撞开,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有人快步上楼。小头目赶紧摸枪,和下属们一起戒备地看着大门。 “谁?别动,再动我就——将军!” 他的下半句话却咽回了嘴里,目瞪口呆,像是不敢置信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穿着风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夜色撩乱了他的额发,呼吸也是凌乱的。皮质的黑手套用力扣着房门,几乎按出一个引来,嘴角紧绷,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那双仿佛要点燃的黑眸环视着屋内,最后落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许宁身上。这一刻,瞳孔,蓦然缩了一下。 灯火明灭,代替语言传讯。 这是许宁自制的暗号,这么多年来风雨走来,这个小把戏意外帮了他很多次。而没有人知道,最开始,这个讯号不过是师徒两人闲来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小游戏。 段正歧捏紧手指,几乎是一步一步地,走到许宁面前。他蹲下身,轻轻拨开许宁凌乱的头发,摘下他折断的眼镜。在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时,纵然是冷硬了多年的铁心肝,此时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小哑儿,既然你没有名字,我就替你取名。】 【叫你正歧可好?】 段正歧深吸一口气。 十年。 既已替我取了名,为何又要丢下我。 第6章 分 “少爷,少爷。” 耳边隐约有叫喊,许宁正打着瞌睡,闻声揉了揉眼抬起头。 “嗯,怎了,槐叔。” “小哑巴又不知道去哪了!”老槐操着心走过来,“这可都一天了,您就不担心吗?” 许宁揉着眼睛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夕阳已经西沉。 “我竟睡了这么久。”他叹道,“怪不得头这么疼,槐叔,快帮我揉揉!” “揉,我给你揉!”老槐走上前,气呼呼地帮他揉太阳穴。 “您也该消气了。那孩子还小,您可是大人了,怎么还和一个小孩置气呢。何况那娃儿天生残疾,又无父无母,您都不知道可怜可怜他。” 许宁笑:“我哪用得着和他置气,我是——哎,疼疼疼!槐叔你轻点,这力气都快我脑袋揉扁啦!” “您头还疼不疼了?” 许宁苦笑:“不疼了,不疼!我出去找人还不行么。” 他披了件衣服站起身,无奈道:“当初不知道是谁不赞成我收养他。现在心眼可偏了,他是小,可我也才十六呢,也不知道心疼我。” “那时我不赞成您捡个孩子回来,因为养人不像养猫养狗,就算猫狗也不能养了就随便丢,何况人呢。我是怕您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出门找他去。” 在槐叔的唠叨刺穿耳膜前,许宁瘸着脚连忙躲出门。到了院子里,他看着暗下来的天色,看了眼自己还没养好的脚,叹气道:“我这做了什么孽啊。” 至于担心那臭小子? 许宁可没槐叔那么淳朴,几个月相处下来,足够他了解小狼狗的本性。这小子要是能让自己吃亏,他就不是属狗的。 他一边撑着拐杖,一边顺着坡走出院,脑子里还想着白天和小哑儿争执的事。 其实也不能说是争执,因为是许宁单方面的发脾气。有一句话槐叔没说错,许宁的确生气了。或许用生气也不足够形容,他是动了怒。 事情起因在村长家的儿子昨天出门,到了半夜都没回来。问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同伴,也不知道那小孩去了哪。这个急坏了大人,发动了半个村子的人出去找,到天明,才在村外的山顶找到了那孩子。 听说当时那小孩浑身狼狈不堪,更差点被野狼叼走。 小孩找回来的那天早上,许宁就把莫正歧教到了屋里,问了他三句话。 “如何做的?” “为了什么?” “你有没有想到后果?” 当时得了回答后,许宁气得就把书甩在哑儿脸上,立刻就把人赶出了屋子。说回来这小孩脾气也是倔,索性一整天都没回来。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宁也不那么气了。毕竟孩子是自己捡回来养的,哪能不心疼呢。可是他在村里走了几圈,走得脚都疼都没见着哑儿,心肝的火气又渐渐冒上来了。 好小子,躲哪去了,让我找到了不一顿好揍。 这时候的许宁还年轻,脾气也是有的,奉行的更是棍棒教育,心里正琢磨着等找到了人怎么揍一顿才好,脚下却因为走神突然一崴,整个人都差点摔倒山坡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黑影从暗处蹿了出来,猛扑在许宁身上,才堪堪把他拉了回来。 许宁有些惊魂未定,看了眼脚边滚下坡的碎石,喘了几口气。可待看清怀里紧紧搂着自己腰的人后,火气又冒上来了。 “你一直跟着我?”许宁上去揪哑儿的脸蛋,“看着我跟个傻瓜一样满村的找你,开心吗?” 哑儿紧紧扑在怀里。他低着头,许宁也不能看见,小哑儿脸色发白,眼睛通红,整个人喘气都是急促的。慢慢地,许宁也能发现他情况不对了。他感受着怀里孩子抖得跟中邪似的身体,感受着他抱在自己腰上的力度。 许久,许宁轻轻叹了口气。 “我没事。” 莫正歧却不说话。 他心里恼火着呢,又气又怕,气自己也气别人。他今天白天在屋外蹲了一天,在许宁刚出门时就跟着了,一直跟着他一路。在看见许宁到处找自己的时候,小哑儿心里是又酸又甜,好不是滋味。 他想到早上村长那傻儿子被人找回来的时候,也是一群人围着他转,担心得上蹿下跳。哑儿是孤儿,没做孤儿前也没体会过被人关心的感觉,当时心里看得可嫉恨了。 他想,世上会不会有人也这样担心我呢? 在看到许宁出门找他,拐着脚转了一圈又一圈后,他那对别人受宠爱的嫉妒,又变为了对自己的恼恨。明知道先生脚不好,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呢?可是现在出来了,先生会不会更生气? 这样纠结着,一直拖到刚才,看到许宁差点摔下去,小哑儿顿时急得什么念头都没了。 他当时心里想,要是先生没了,我也不活了! 是真这么想的。 一株生长在腥风苦雨里的野藤蔓,好不容易找到了愿意让它攀缠的大树。大树给它遮风,给它挡雨,渐渐地,它们从根系到枝叶都紧密缠在一起,要是哪一天大树倒了,藤蔓还怎么活呢? 许宁牵着哑儿的小手,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才多大的孩子啊,一点事就吓成这样。自己至于跟他置气吗? 他对自己道,改不过来,就让他慢慢改。这孩子之前活得太艰难,养成这么一幅狼狗脾气,但是跟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会好的。 总有一天。 两人手牵着手回到院子门口。 这时许宁心想着,总要把今天这事给解决了,才好谆谆诱导,于是就又把白天的话问了一遍。 哑儿不能说话,只能点头摇头,或者在许宁手心写字回答他。这几个月他已经学会了不少字,天赋让许宁都吃惊。 “我知道你是想为自己出气,那些孩子平日里尽是欺负你。” 他们站在院子门口,许宁说:“我并不奉行以德报怨,但是凡事要有度,正歧。人家欺负连你,你还回去是应该。但是你也不能因为别人折了你窗前一枝野花,就去把人整个屋子都刨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哑儿低着头。 许宁叹了口气,“这个季节山上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你把人家引上山去,万一人真被野狼叼走了呢?到时候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 莫正歧心里冷笑,想起昨天白日里,村长家傻儿子在他面前说的话。 “小傻子,别以为你找了个靠山,我们就会怕你!” “不就是一个瘸子么!” “等他厌烦了你,丢弃了你!看我们怎么整治你!” 莫正歧当时眼睛都红了,他想冲上前去揍那胖子一顿,但是知道他们人多自己打不过。他想起许宁教他的以退为进,便暂时忍了,直到找了空子趁只有胖子落单的时候,才把人引到山上,并让那傻胖子掉在坑里出不来。 他做这些的时候只顾着解气,根本没想过后果。在他看来,这样整治胖子都是轻的。胖子侮辱了先生,还说先生要丢了自己! 就是让胖子真被狼吃了,那又怎么样呢? 许宁看哑儿低头不说话,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正歧。” “你看着我。你是真不知道后果,还是不管后果怎样都无所谓?” 小哑儿抬头看着许宁。 他不想骗先生,所以没有回答。 许宁懂了,眼中爬满了失望。他没想到哑儿小小年纪,却这样轻视生命。 “你今晚不用回屋了。” 他松开哑儿的手,转身就走。 哑儿急了,要去拉他,却被许宁避开。 “去柴房里思过,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许宁把小哑儿关进柴房里,把门锁上。 哑儿是真急了,他拼命砸着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许宁硬了心不搭理,转身就走。 “啊!” 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宁脚步一顿。 难以入耳的嘶吼,像是放了一块燃烧的碳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小哑儿拼命发出声音,他想要许宁回头。这样许宁的背影,就好像胖子说的话都成真了似的。 【他不要你了。】 【看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像噩梦一样噬咬着哑儿的心神,促使他用尽浑身力气捶墙呐喊,只为换许宁回头。 然而许宁终究是狠了狠心,没有回头。那时他想,哑儿心性太野,心中又没有敬畏。不好好教训他一次,以后恐怕要出大事。 然而,他却没能等到以后。 当天夜里,许宁接到城里家仆传信,急匆匆地返程。因为过于情急,一时竟忘了哑儿。等再想起时,却木已成舟。 沉疴难返。 从那以后的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许宁多次梦到那一夜,梦中哑儿撕心裂肺的啊啊声,那一下下捶在墙上的闷声,都让他愧疚难当,心痛难忍。 被从树上生生拔断了根系的野藤蔓,还有谁为它遮风挡雨? …… 天光大亮,许宁睁开眼。 他有些懵然,好像大病一场后浑身无力;又好像他十六岁那年,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大汗淋漓,不知今夕昨夕。不知道躺了多久,许宁的神智渐渐回笼了。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自己传讯不成反被人发现。 许宁心下一凉,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他手一用力,这才发现不对。他正躺在一张床上,手下触感丝滑,是上好的丝被。而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许宁顺着微弱的晨光望去,只能大略望见一个笔挺的侧影。 那人手里捧着书,读得专注。可这样的气氛下,却怎么看怎么显得诡异。 “你是谁?” 许宁沙哑着开口。 看书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有那一瞬,许宁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让他痛悔不已的夜晚。 第7章 醒 “你是谁?” 在床上的人有动静时,段正歧就注意到了,然而他没想到自己会等到这么一句话。听到询问的那一刻,段正歧有那么一会出了神。 因为许宁那一问,让他想到了十年前。然而今非昔比,一切都已经不同。他已非吴下阿蒙,而许宁没能认出他。 段正歧放下书向窗边走去,想自己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试着像以前那样握起许宁的手,在他手心写字,却看到许宁戒备地退后,警惕地看着自己。 段正歧一愣,那一瞬,一股寒意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透。他这才明白,许宁的那个问题,不仅藏着对面相逢不相识的讽刺,更是十年离别的岁月间隔,以及各自拼搏忙碌的生疏。 十年,小哑儿长成了将军,也让他们的人生被一条深渊隔开。 或许再也不能重合。 许宁一愣,不明白对面的人脸色为何突然黑了下来。这个陌生男人深深看了自己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留下许宁一个人茫然无措——这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这毕竟只是个插曲,陌生人的情绪和他没有干系,许宁时刻谨记着自己的处境,牵挂着槐叔的安危。他不顾身上的疼痛,硬从床上下来,想要把事情探个究竟。 这时,又有人进来了。 “许先生,医生说您需要静养。” 来人一进屋就看到许宁擅自起身,微微蹙了蹙眉,又开口。 “如果您是担心您家仆的安危,也许不用这么着急。”说着,他一侧身,一个人影从他背后钻了出来。 “少爷!” 槐叔扑了过来,“您怎么伤成这样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他一边扶着许宁,一边愤怒地盯着门口的人。 副官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这是之前我们办事不力,误伤了先生,此事将军已经做了处罚,以后不会再有。许先生自可不必担心,您是将军的客人,自然就是我们的贵客。”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张三少的事也暂不再提。” 听到这里,许宁再不能察觉出不对,就是白活了二十六年。 “将军?” “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一位。”副官笑道,“我们将军最是仰慕读书人,知道有人那样对先生,可是发了好一通火。”这后半句话可是真的,当晚伤了许宁的孟陆,现在还在刑房吃鞭子呢。 许宁想起刚才出去的那黑脸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身上却有极重的威势。这样的人,如果自己见过不该没有印象。可若真是没见过,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本来应该争锋相对的两帮人,为何对方这么礼遇自己? 事情想不明白,许宁也不想再在对方面前露了怯。 他说:“我想再见贵将军一面。”顿了顿,“为各种事由。” 副官可惜道:“那可遗憾了,将军刚刚有急事出门,这几日可能都回不来。” “那……” “先生自然也该好好休养。”副官笑面道,“既然是我们的人打伤了您,自然该我们负责任。您就不用担心,在这里好生养伤就是了。” 许宁脸色冷了下来,虽然他不明白事情原由,但总有一件事确定,这些人现在不准备放自己走了,说难听点,他被软禁了。 副官看这屋内两人脸色,知道自己不宜久留,留下一句先生有事再吩咐,便忙溜出了门去。到了屋外,他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啊?好不容易抓回来的人,将军不准动,可又不打算见。现在进退两难,可都是他这个做副手的困扰。 …… 许宁没想到对方说了将他们当贵客,竟然不是场面话。 接下来的几天,他的吃穿用度,仿佛又回到了在许家当少爷的时候。不,就算是那时候也没现在这么清闲。 “少爷。”槐叔惴惴不安道,“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 许宁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我们说了算。” 这几天,他想出门不被允许,想要见他们的将军也不被允许,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腰上肉都长了二两。再这样下去,他怕事情没查清,自己都被养成废物了。 想到这,许宁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槐叔,麻烦你跟他们捎一句话。” 副官接到消息的时候有些吃惊。 “他说要参观宅院?” “是的。” 前来通传的小士兵也摸不着头脑,“贵客说,在屋里待闷了,想要透口气。” “那……” 副官向身后的屏风看了一眼,见里面的人没有声响,便做了主张。 “我去看看。” …… “这座屋子不大,连带的花园也不怎么精致。” 许宁被人带着闲逛,走在前面的副官体贴地为他介绍。 “现在又是初春,先生想要看景色,来的不是时候啊。” 许宁心里冷嘲,本来就是强逼的买卖,谁还上赶着来?他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已经搜集了一些情报。这里估摸是不常住人,虽然收拾得干净,但是很多地方都还显得仓促,显然是匆匆整理过才有人搬进来的。 宅子的主人不是金陵的常客。 这就说的过去,若是金陵人,自己怎么可能会没见过? 可对方势力不在金陵,还能把自己监(jian)禁这么久,到现在都没见外面有动静,可见能耐。许宁心里盘算,被称为将军,又和张习文有仇,这究竟是哪路人马?还没等他将人选列清个一二三,就听见阵阵惨叫,夹在着皮鞭打在肉上的呼呼声传入耳边。 “这是?”许宁错愕。 副官不动声色地上前挡住他的视线。 “这是用来教下面人规矩的地方。污了先生的眼睛,实在对不住。”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身边亲兵去那传来惨叫的小院吩咐一声,然后就要将许宁带到另一个方向去。可惜天不从人愿,他人还没带走,前面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呦,甄副官,带着我们的贵客兜圈呢?” 副官看见来人,警告般地低喊:“孟陆!” 来人却不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一边把外套披在肩上,毫不忌惮地露出鞭痕。 “许先生,这几日修养得可好?那天手下没留情,真是对不住了。”他一边对许宁笑,一边露出两颗尖牙,说出嘴的却不是什么好话,“谁叫我不知道您和咱将军竟然关系匪浅呢,真是被鹰啄了眼,自找苦吃啊!” 许宁当然认得此人,就是上门堵他,并把他揍得人事不清的罪魁祸首。可现在看对方的形貌,竟然比自己还凄惨些。看来副官说将军惩治了下属这句话,也不是作假的。 可是为了什么呢? “孟陆!” 许宁这边还在寻思,那边副官简直头都大了。 孟陆道:“甄副官何必大惊小怪,我和许先生是不打不相识,也算是一场缘分。先生觉得呢?” 许宁笑了笑,回道:“我是无所谓,倒是孟先生明明是听命办事,却受我连累受罚,我真是于心有愧。” 许宁从来不是吃亏的主,别人要膈应他,他自然软刀子捅回去。 果然,孟陆闻言脸色一白,像是想起了抽在身上的鞭子有多痛。 “可别喊我先生,咱这粗人受之不起。”他磨了磨牙,盯了许宁好一会,“您和副官继续逛,我不打扰。” 副官总算把这麻烦人物送走了,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副官,但是段正歧手下的那些能人,只听命段正歧本人,从来不会看他脸色。要是孟陆想继续和许宁对着干,除了回去请将军,他可真没别的招了。 不过说回来,这许宁也真是个人物。副官偷偷打量着身旁的人,被人明摆着囚禁了,还有余力和人打周旋,一点不露怯,处变不惊啊。 “甄副官。” 这不肯吃亏的个性,倒是有些熟悉。 “甄副官!” “嗯?”副官一个激灵,回过神,“先生,有事?” “没什么大事。”许宁似是困惑,“我刚才看孟陆往大厅去了,他也住在主宅吗?住在一起,万一平日里不小心冲撞了可不好。” “那自然不是。”副官解释道,“主宅里除了将军和您,没住别人,一般我们只有找将军禀报消息的时候才去……”他说到这里顿时住了嘴,一滴汗水从额头冒出。 果然,抬头,许宁正笑眯眯盯着他。 “贵将军已经回府了?” 许宁道:“那就麻烦您,帮我求见一面。” “……事情就是这样。” 副官一脸生无可恋地站在段正歧见面,“属下一时说漏了嘴,让他知道了。”他知道将军囚着许宁,又不断算见对方,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现在他把事情办砸了,指不定要挨几鞭子了。 哎。副官苦恼。 【那就见。】 哎? 段正歧提笔写。 【说我风寒卧床,不便见外人。让他在堂外等着,你在门口传话。】 哎?? 副官错愕,不明白长官大费周章葫芦里是卖什么药。但是段正歧平日里余威震慑,让他又不敢多问,只能领命出去布置了。 许宁听到后,却不觉得奇怪。 他认为对方也许是想借此折辱他一番,不以为意,告诉副官自己并不介意后,许宁就端端正正地站在堂中,准备开始这场隔空对话。 一个不速之客却突然路过。 “哎,许先生不出去溜达了,站在这做什么?” 孟陆吊儿郎当地从那头走了过来,上下打量许宁。 “自然是有事与将军商谈,只是将军似乎不便,我就在屋外候着。”许宁给他送上一个假笑,便转过头,不打算理会这个找茬的家伙。 “哦。”谁知孟陆却点了点头,突然开口,“我们将军的确是不方便,因为他不能说话呀。” 许宁背影一僵,蓦地转身。 “你说什么?” 第8章 信 孟陆刚才说那句话,是故意的。 一来,想试探试探这许宁和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到底知不知道将军的底细;二来,如果许宁不知道的话,他就是给许宁挖了一个陷阱。 孟陆从八年前开始跟着段正歧做事。那时候的段正歧还不是什么将军,远没有今天的地位,但已经有了木秀于林的才能。而与他的能力比起来,他的残疾又是那么醒目,这就落了很多人口舌。 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时刻盯着别人的缺点,抓他人的错漏,并以此为乐,用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当然,最终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都被段正歧以雷霆手段处理了。 但是,哑,确实是段正歧的一个逆鳞。 孟陆猝不及防地告诉许宁这个消息,就是想万一许宁并不知情,吃惊之下或许会在将军面前表现出什么不敬,到时候这伪学究就有苦头吃了。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许宁竟然是这样的反应。许宁的确是吃惊的,只是他的惊讶之中,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还没等孟陆看透那一丝情绪,许宁又很好地收敛了表情。 这时候,甄副官从屋内出来。 “许先生,将军吩咐,您有什么想知道的请直接问罢。我会替将军转述。” 许宁点了点头:“贵将军身体不适,还要被我打扰。下次见面,必然当面向将军表达歉意。” 孟陆右眼皮一跳,心内有了不好的猜测。 “不用。将军佩服先生的心性,只要不是机密,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客套了,许宁端端地受了,心里暗暗有了个猜想。 “劳烦了。” 一旁,孟陆听得有些不对劲。他以为许宁被搁在大堂,是将军想要落他面子。怎么如今看来,倒更像是将军不想让许宁知道自己口不能言,才故意避而不见。 那自己刚才那一番话,岂不是……孟陆后背汗湿了一片。 “孟陆,你又在这做干什么?”副官这才有空搭理这混货,“你没与许先生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吧?” “我只是路过。”孟陆说着,脚下抹油,“不打扰二位。” 许宁笑意盈盈地欣赏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副官终究没有心思去管孟陆,转身看向许宁。 “那先生有什么想问的?” 许宁站直身,开口:“我并不想问,只想说一件事。” 副官洗耳恭听。 “贵将军与诸位把我掳来,不过是为了张习文交与我的那件事物。如果我把东西在哪告诉你们,贵府可以放我离去吗?” 副官一惊,没想到许宁一开口就直指重点,丝毫不按照规矩来。他一下子有些懵,噎了一会才接住许宁的话。 “那东西现在何处?不,那究竟是什么?” “是一封信。” 许宁淡淡道:“巧合的是,前几日,我恰好也收到一位旧友来信。不巧地是,我回信时不仔细,将张习文的那封也夹在信封里寄出去了。阴差阳错,这事物,现在已不在我身边。” “那信寄哪去,寄给什么人?” 副官半信半疑地问。 “北平,其实也不是北平,而是从北平转寄的信。”许宁顿了会,才道,“至于收件人,只是我一个师兄,想必贵府并不认得。” “哪位师兄?究竟寄到哪了?”看许宁说得这么言之凿凿,副官有些着急地追问。 “师兄人在柏林留学,自然是寄去柏林。至于姓名——”许宁说,“他叫傅斯年,或许你们没听过。” …… “将军。”屋内,副官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有些担忧道,“如果真如许先生所说,东西到了柏林,我们可追不回来了。” 然而比起副官,将军却镇定多了。 段正歧坐在高位上,左手握着笔,写: 【他说这些话时,什么表情,什么语气?】 副官回想着,“大体上平静的,并没有太多情绪,倒是有些感慨的样子。想来许先生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吧。” 【他骗你的。】 “啊?” 副官一惊。 【他想试探我们反应,所以诈一诈你我。信或许不在他身边,但绝没有寄去柏林。】 “这……属下愚昧,可许先生这么做,就不怕被拆穿后惹怒了您,自身难保吗?” 段正歧落笔停了一下,抬头轻轻看了眼副官。不知为何,甄副官好似在那一眼里,看到了鄙夷。 【即便寄信是假的,只要他说的其他话都是真的,我也不能再随意处置他。】 “可,这是为什么啊?” 这次将军刷刷写了几个字,副官凑上去一看—— 【多读点书。】 甄副官:“……” 傅斯年是谁,不读书的人不知道,读书人却少有不知道。 或许论起学问,他尚不是一个能与章太炎、黄侃等老先生比肩的人物;论起本事,也不是一个能与蔡元培并肩的治学能人。他只是一个后辈,但是提起他的事,青年学子却无一不津津乐道。 傅斯年是北大的学生,还在北大预科读书的时候,就做过几件大事——赶走过学问不精的“老教授”——那教授还是章太炎的亲弟子;在胡适刚入北大因风格特别而不被学生接受时,又勇于担当“护花使者”,将他保了下来。 而最后一件事,则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在这场震惊中外的学生运动中,傅斯年是当年北大的学生领袖,整个□□的最高指挥人。当时他带领学生直奔赵家楼胡同,控诉签订“21条”的卖国贼,一把火烧了曹汝霖家的房子!这件事有几人干得出来?虽然他后来急流勇退,不再参与□□,也曾因此被人非议过,但终究是个足以名留青史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虽说现在还在海外学习,未能有什么大成就,可他的未来,却是任何人都不可小觑的。 许宁如果是傅斯年的师弟,人以群分,谁能小瞧了他? 段正歧虽不是读书人,却比读书人还了解这些,对于这些学界风云人物的轶事,向来如数家珍。所以在许宁报出傅斯年名字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这是威胁,许宁对他的威胁。 许宁既然是傅斯年的师弟,那就也是北大的毕业生。他可能与胡适相交,可能是蔡元培的得意门生,可能曾见识过鲁迅授课时的风采。这样一个人,不说他自身的能力与学识,单是这份人脉,就叫人轻易不敢动他。 所以许宁说:“我师兄是傅斯年,或许你们不认识。” 这句话其实应该这样听——“我师兄是傅斯年,你们动我试试。” 听了解释,副官后脑冒出一层细汗,他想幸好将军没做什么,不然真把梁子扯大了,他们也难办! 副官没怎么读过书,沙场上杀人是一流,文场上捅软刀子却是末流。他只能求教长官:“到底该如何回复许先生?” “邀请?” 许宁微微诧异。 副官顶着压力,面带笑容道:“是的,我们将军说,既然先生是傅先生的师弟,那就更巧了。将军仰慕傅先生学识久已,若是傅先生学成归国,还望有幸能与他见一面。” “哦。” 许先生颔首,问:“那信不要啦?” “既然信已经寄往柏林,那久是难以追回了。将军说与其烦恼这些没根底的事,不如先把其他事做好。”副官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自己多问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若张三少知道了,许先生又该如何物归原主?” 许宁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谁说张习文,就是原主?” 副官被他这一眼,顿时有些心慌。他急忙想,不成了,我要撂挑子,让将军另外选个人伺候!宁愿天天上场杀敌,也不愿和这些读书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啊! 副官怎么想,许宁管不着,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既然如此,东西也不在了,我可能回家了?” “当然可以。”副官道,“不过最近北平风云变幻,金陵也不太平,许先生与其归家,建议您还是待在府上更安全些……” 许宁没指望过能被放走,他就想听副官怎么胡诌,看背后的人怎么想方设法地留自己下来。 “——像是北平,今早刚传来消息,昨天那一番动乱,死了不知道多少学生。” 许宁一愣。 他被关着的几天,还不知道外界已然风云变化。 大沽口被破,彻底激起了爱国青年的愤怒。新的学(xue)运,就是一场新的风雨催生。 3月18日,来自全国,来自北平的五千多民学生,上街游(you)行,抗议八国通牒,要当时北洋临时政府予以强硬拒绝!学生队伍由李大钊率领,一时群情激昂要闯入□□,顿时与国民军发生冲突。而这一场冲突,导致了四十七人死亡,上百人受伤! 死者中有不少学生,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则是年轻的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学生运动的领袖—刘和珍。她惨死时,尚不满二十二岁。而她曾试图为这个国家做的,却比许多虚活数十年岁月的人都多。 惨案一出,全国悲愤,鲁迅先生连夜写下《纪念刘和珍君》——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说到此事,副官就不由头疼。 “为了这事,老将军不知打了多少通电话,催将军赶紧北上。许先生,先生?” 他见许宁神情呆滞,不由探身问切,哪想到许宁却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死了多少?北平,死了多少学生?” “四十七人吧,但还不确定。”感受着抓着自己的力道,副官忍痛道,“先生,您怎么了?” 许宁却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他想到方筎生上京前的意气风发,想起他大声告诉自己他的义,想起他年迈的奶奶,想起他的花布包裹。 如果,如果方筎生也是那四十七人之一,此时他是不是正倒在地上,为残酷的现实徒劳流干了一腔热血? 许宁觉得浑身发冷。 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他急匆匆地赶回去,却只看到被屠戮的村庄,焦枯的灰烬,遍地的尸野,被砸开的柴房——以及那一地泼墨的红。 第9章 姓 许宁被家里喊回去的时候,没料到会耽搁这么久。他其实并不想回老宅。如果可以,最好永生都不用再踏入。 许家是前清传下来的老门第,许宁爷爷娶了一房正妻,两房姨太。许宁的奶奶就是这位二姨太,他在许家排行第五,前面还有三位哥哥,两位姐姐。再加上旁系的其他亲缘零零总总,许家不可谓不是一个大家族。 然而到了许宁这一辈,世道却变了。 首先,是大清亡了。 许家仗着前朝享受的好处,一夕之间就土崩瓦解。庆幸的是,新政府并不打算卸磨杀驴,也知道不能简单清算这些旧势力。所以许家虽然没了前朝封荫庇护,但也算攀上了新枝。这就和衙门里的县太爷脱下乌纱帽剪了西洋头,照旧坐在官椅上一个道理。权势还是把持在这些人手里,换汤不换药。 再一个,是如今的百姓不再那么好糊弄了。 从康梁公车上书到百日维新,再到孙文在香港建立兴中会,其余人等揭竿而起发出呼呵。现时的中国,已不是往日的中国。 这给生意的许家带来许多麻烦。 许宁,诞生在新旧交替的1900年。百日维新失败,慈禧囚禁光绪,梁启超逃难日本的1900年。等到他懂事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元年了,但是许宁却还是不明白一个道理。 为何从小照顾他、哺乳他的奶妈依旧不能同桌吃饭? 为何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奶兄弟,还是得跪着叫他主子? 为何那些口口声声叫着少爷的人,当面对他笑意妍妍,背后却恶毒咒骂? 他住在许家的高墙大院里,看着宅内阴私,勾心斗角,总是不自主地发问:不是新中国了吗?不是已经建立民主了吗?三民主义还高高挂在墙上,为何那袁世凯就有胆复辟?为何他满眼看到的,还是一个吃人景象。 他问了,却没人回答他。 直到寻十六岁那年,一场高烧,黄粱一梦。再醒来时,已是历世百年,魂魄犹如沁入凉水,又如放入烈火炙烤,将这块大地上的百年风雨,囫囵走了一遭。 他看到期望,又亲眼看见期望被碾成碎末; 他看到绝望,又听见有人擂着鼓声轰轰打破囚牢; 他看到好不容易建立新朝,却又看到历史重复,噩梦重演,甚至更糟。 最后,他看到一个少年。 那少年举着课本,摇头背诵,将这个国家曾经的血雨腥风囫囵数了一遍,背完后,却和同桌嬉笑打闹道:“哎呀,他们真苦呀,还好我不活在那个年代。” 还好我不曾活在那个年代! 许宁多羡慕他的这句话,得要有多大的底气,这个少年才可以指着那数百年前的岁月说——我不曾,活在那个年代。 许宁从梦中醒了,浑然忘记了大部分的事,却遥遥记得最后那个场景。 【他们真苦呀。】 那想必你们是很快乐的,是不曾痛苦的。因为他们活在更好的年代! 他想,若是真的,该有多好。可是这样的好,却需要有人去推动。 在许宁自己看来,他只是做了一场黄粱梦,而在外人看来,许家小少爷却是被梦魇住了。他要去读新式学堂,不肯再按照二老爷的吩咐去学商。他要去外留学,和什么洋鬼子混一道,却不愿争夺家中事业。 他甚至和下仆称兄道弟,忽然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许宁的种种变化,自然是把他老子气坏了。 “你要学新文化,做学问人!” 二老爷一边抽打,一边骂道;“也不看看你吃的谁家的饭,喝的谁家的水?” “我还给你!” 许宁被抽着鞭子,眼睛通红。 他大喊:“我赚了钱,寻了工作,就通通还给你!” 他老子冷笑一声。 “那你身上这血肉呢,也要学哪吒不成?” 那次许宁躺在床上养伤数月。而在他养伤的这个月里,他的奶兄弟被发卖掉,他的书被他兄长一把火烧了,而他费尽心思考来的公派留学的名额,也被他父亲当做礼物送给一个纨绔子弟。 许宁当然不肯罢休,伤一好,他就逃出家里,去找他中学的老师。他指望先生可以收留他,可以带他逃出这个地狱。 可当家里派来的人把他抓走时,那位先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元谧,百善孝为先,做人做事,都得先孝敬父母啊。等你以后自立门户了,再去求学问也不迟。” 这一次,许宁被他老子打断了一条腿。 而他父亲的一句话,则是更狠狠打击了他。 “小子,你嫌弃家里,可知道你先生拿着你的消息来问我换取银两时的嘴脸?” “我们卖货卖人卖钱,他们,哼,卖得可是满嘴的仁义道德!” 槐叔来看他时,抱着他痛哭道:“少爷,我们就忍一忍,忍到你能自立门户,不行吗?” 忍? 许宁浑噩地想,耳边又传来那一声。 【还好我不曾活在那个时代。】 可他就偏偏活在这个时代,连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啊。 这次之后,许宁就被他父亲打发到乡下一个小村,抄写经书。然而经书还没抄到一半,他人就被喊了回来,回来后也不见父亲召见,就把他晾在偏房。 许宁有些奇怪,又惦记被忘在乡下的小哑儿。第二日一早,便去找父亲询问缘由。 “我经书还没抄好,不敢在家里久待。” 他父亲,许家二老爷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你有那心思抄书?” 许宁又道:“我有些事物忘在乡下,想回去取。” 二老爷不耐烦地挥手,“随便你什么玩意,有什么值得取的,过了这几天再——”他突然笑了一下,“过几天也不必取了。” 许宁一惊,抬头看向他的父亲。然而许二老爷一惊不耐烦理睬这个不孝子,背着手走了。 那天晚上,许宁试着第三次从家里逃跑,然而还没逃出大门,就被人抓住了。 他父亲知道后,讥嘲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把他关回房里去。” 许宁被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以绝食来抗议。 而第四天,许二老爷亲自来给他开门。 “你想回去?” “回去吧。”许老二爷冷笑道,“回去看看你那宝贝东西,还有没有保得住!” 许宁一个寒颤,浑身发抖地往乡里赶。 在一路上,他听到许多消息。 “听说万乡前天被土匪劫了?” “哎呦,听说死了好些人呢!” “还好曹军长去的快,把土匪给清了,不然匪患就要祸害到我们这了吧。” “曹军长这次可是大功一件啊!” 许宁不信,一句话都不敢信!然而他当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看到焦黑的土地,走过一幢幢倒塌的屋舍——却不由得不信。 最后他颤抖着手推开关押哑儿的柴房,看见里面一片凌乱,只留一地鲜血时,心底最后一根支柱也倒了。 万乡死了二百零三人,许宁亲眼看到村长家的儿子,被割下头颅挂在房门上。 曹军长剿匪有功,连升三级。那阵子,许宁看到很多人穿着华服来往许家,其中就有这位曹军长。 他们杯盏交换,谈笑风生。许宁却仿佛看到,他们喝的不是美酒,是亡者的鲜血;吃的不是佳肴,是亡骸的尸骨。 土匪袭击万乡? 曹军长恰好赶到? 一个穷乡僻壤,哪个窝土匪愿意去劫——除非有人走漏风声,县上首富的儿子住在乡里。 县里长期没有外患,曹军长怎么就恰恰准备万全,将匪徒们一举剿灭——除非他事前就得知了消息。 那一晚,许宁吐了,像是要把心里骨里魂里的血肉全都吐出来。头一次,他恨自己为什么姓许,为什么活在这个世道。 然而,或许真是老天有眼。 三个月后,许家被报复,满门尽灭。 许宁当时被他爹关在别庄,阴差阳错逃过一劫。等他回去时,只看到满地的灰烬。那些光鲜亮丽,那些吃人的场景,都被这一场火焚尽了。 他带着槐叔,离开了县城。 从此再没有回去半步。 因而他也不知道,在许家灭门两年后,有人循着线索前来找他——得到的却是他已身死的消息。 …… “许先生,许先生,您没事吧?” 副官看见许宁突然捂着胸口蹲下去,吓了一跳。 “我去喊医生来。”他起身就要走,却被许宁拽住了袖子。 “……没事。”许宁抬起头,眼睛里有些红血丝,“只是旧疾犯了,休息一会就好。”然而,他拽着副官的手却没有松开。 “我有一事相求。” “您说。” “我想去北平。”许宁闭了闭眼,再开口道,“我有一个学生在那,我担心他的安危。” 他害怕重蹈覆辙。他害怕这世道,再次夺走他一个学生! 许宁做好了准备,在对方拒绝后该怎么再次开口才好,谁知道副官想也不想道:“可以,我去问问将军。他正好也要回北平,可以带您一块去。” “你们将军……”许宁这时候才注意到不对。 老将军几次三番催将军北上。 他说去北平,说的是“回”。 许宁顿时注意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信息。 “你们将军,姓什么?” “将军姓段。”副官回答,显然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可以说的。 段,锥物之段,不折手段之段,也是现今的北平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之段。 第10章 北 “他……姓段?” 许宁说出这句话时,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然而他也不知道,就在此刻,姓段的段正歧正隔着一扇窗户,悄悄看着他。 北平的消息,段正歧昨晚就已知道。而许宁有一个学生北上,生死不明。段正歧之前不知,在知道许宁是许宁后,也很快查到了。 和许宁一样,很难说清他此时的心情。 【你为这个学生如此心痛,当年可有心痛过我?】 他很想这么问,然而在看到许宁惊痛表情的一瞬间,段正歧却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人也可以这么脆弱,原来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不再是一座大山,时时刻刻横在自己心头,而是化作了块块碎末,碎泥填满沟壑,碎屑漫天飞舞,却是触手可及。 段正歧抚上窗户,在印着许宁身影的那块轻轻摩挲,转身,遁入黑暗中。 在由副官向将军申请后,许宁被允许和段将军一块北上,即日启程,而槐叔却被留了下来。 对于自己要被单独留下来的这件事,对于少爷要远离他去另一个城市这件事,槐叔无可奈何,只有不安。 “这次出门少说得十天半个月,槐叔,帮我去学校请个假吧。” 许宁这么一说,槐叔倒安静下来。少爷这样说就是还要回来的,还是要回金陵的。他就没有想更多,好像许宁一个保证就能安下他的心神。槐叔念念不舍地和许宁告了别,看着许宁坐上车,车驶离视线。 段正歧这次来金陵,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他既然决定离开,就不打算再掩饰。所以许宁这一次,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非常手段。 段正歧调来一辆专列,直通北平,中间不停站。而这列车上,除了他的属下和亲兵,就只有许宁这么一个外人。 许宁被分配到一个单独的车厢,第一天下午的时候,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就静静准备自己的事。然而这份平静,却在第二日一早就被打破了。 “你没和将军说什么吧?” 孟陆伸进一只胳膊,先是挡住许宁要关门的动作,然后整个人往里面一挤,跟泥鳅一样挤了进来。 许宁看着他不说话。 而孟陆,他是真的有点后怕。 他们上列车的第一日就被段正歧叫了过去,吩咐不准向许宁泄漏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无论是名字,哑疾,还是其他什么。至于姓氏,反正到了北平也是藏不住的,就不去管它。 这次小会结束后,孟陆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左等右等,才找到这么一个机会来和许宁摊牌。 许宁心情正不好,看见他送上门来,笑了。 “我还没和将军见面,能和他说什么?” 孟陆松了一口气。 “不过改日若有机会,定要和将军好好聊一聊,尤其是治下这一块——” 孟陆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虎牙摩擦,似乎要一口把许宁啃了。 “好!说,你有什么要求。”孟陆豁出去道,“只要你不告诉别人是我泄露了将军的哑疾,我都答应你。” “包括叫你去行刺你们将军?” “你敢!” 孟陆抬头,这次眼睛里真切露出了杀意。 许宁不再逗他,挥了挥手,示意孟陆坐下来。 “我当然不敢。” 他问:“你们将军……是什么时候哑的?” “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呸呸!你再套我话我就不客气了!”孟陆反应过来,连忙啐了自己几口,“这些事你要真想知道,就去问将军,反正我们是不能说的。” “哦,他不让你们告诉我。”许宁了然。 孟陆:“……” 他怎么又被套话了呢? 看着孟陆不再说话,许宁却已然确定了。一系列反常的举动,所有不该有的宽容,最终化归一个答案——竟然真的是他,是他丢了十年的小哑儿。 他怎么活下来的,他如何姓了段,如何当了将军? 许宁一时心绪复杂,想到很多,然而千言万语最后却化为一声叹息。 哑儿不想认,那自己就装作不认得罢。 一时间,车厢里没有人再说话。 许宁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想着心事。孟陆闭了会嘴,又觉得无聊,他玩弄着腰侧的枪袋,乏味了又抬头看着许宁。 许宁脸上还有被他打出的青紫,尤其是鼻梁上那一块,颜色紫红,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他戴着用胶简单粘好的眼镜,还没怎么来得及收拾自己,就跟着段正歧北上了。 孟陆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说他书生气,可偏偏敢当着自己的面对外放暗号,被打得半死都不吭声。说他有几分硬气吧,此时又自愿被他们俘虏,跟着将军北上。 他似乎可直可屈,那脊梁不像一般读书人恨不得挺得笔直朝天,却也是旁人轻易压不弯的。 “你在看什么?” 许宁突然开口。 孟陆心下一个激灵,“谁,谁看你了?我就是想问,对!”他一拍大腿,终于想起一件正事,“我就是想问你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你是在给谁发讯号? 然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火车骤然减速,吱呀吱呀的声响,将孟陆的话全都淹没在噪音里。 许宁看着窗外那熟悉的景色,前呼后拥地挤进眼帘。 北平到了。 “许先生。” 甄副官推开车厢门,走进来道:“将军请你先——,孟陆!”看到车厢里多余的一个大块头,副官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糟糕! 孟陆一边向门口退,一边道:“我只是怕许先生无聊,过来陪一陪他。” “呵。”副官狞笑,“还是让将军的鞭子陪一陪你吧。” “别啊!” 许宁听着哀嚎,看着他们一唱一和,镇定地整了整衣服,提着行李。 “那我先下车了。” “许先生慢。” 副官一脚把一个混货踢了出来,“现在街上不太平,让这家伙陪着您吧。他脑子虽然蠢了点,但身手还是有点的。” 孟陆爬了起来,不满道:“什么叫还是有点,我和将军切磋都能五五开好吗?” “好。” 许宁点了点头,知道他们不放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监视不放心,便径自应了。然后抬脚,下了列车。 “哎,你等等我!” “你个读书人,怎么跑得比我还快?” “你急什么!” 许宁当然急,他着急方筎生的安危,他怕方筎生死了,更怕他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 所以他一出车站,就找人打听收治受伤学生的医院,包了辆黄包车赶去。医院离这里不近,车夫看他脾气好,便寻找话头与他说。 “先生,看您也是读书人,是去看望朋友的吗?” “嗯。”许宁轻轻应了一声。 “我一看您这样就知道。”车夫感叹道,“这几天有不少人从外地赶来看望亲友。哎,运气好的还能抱头痛哭一场,运气不好的,却只能回去准备丧事了。” 许宁心下一紧,车夫继续道:“那天枪一响,我就知道不好,赶紧往人少的地方跑。嘿,后来再回去看,地上的那血啊,冲都冲不干净。听说死了四十七人呢!” 四十七,那不是一个数字。是四十七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四十七个破灭的家庭,四十七个戛然而止的人生。 死亡只是开始,悲伤却在之后酝酿更深。 “那都是些学生啊,哎。” 车夫似乎也很同情。 许宁却问:“只有那四十七人吗?” “哎?您说什么?” 许宁这次却闭上嘴,不再说话。车夫有些悻悻的,也安静了下来。 不过一会他又道:“先生,身后那个人你认不认得,他老跟着我们,要让他一起坐车上吗?” 许宁回头看了一眼。 “不用了,他太重。我怕你拉不动。” 太重的孟陆露出一个吃人的狠笑,咽下这口气,继续追在后面。 等到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孟陆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喘着气,感觉心脏好像都快炸开。什么叫杀人不见血!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孟陆算是见识到了。这许宁,肯定是在报那晚的一箭之仇。他咬牙切齿地想,一抬头见许宁又要走远,连忙追了上去。 …… “将军。” 宅邸,副官有些担心道:“许先生去探望游(you)行的学生,您就不怕他对我们产生误会?” 段正歧睨了他一眼,像是在问,误会什么? “就是,许先生会不会恨上老将军和您,认为是你们……” 段正歧却笑了。如果他能说话,此时应该能听见他笃定的声音。 带着笑意,又带着感慨的。 【他才不会。】 第11章 悖 “方筎生?” 护士回答:“好像是有一位姓方的学生。” 许宁松了一口气,道:“我是他的老师,我想见见他。” 护士却有些为难。 “难道他——”许宁紧张。 “不,不是!他伤得不重,只是有些……您跟我来吧。”护士给许宁领路,一边道,“既然您是他的老师,也希望您可以开导开导他。” 方筎生的情况,比许宁想象得还严重。 他没有在冲突中受伤,醒来后却不言不语。一连几天,坐在病床上一句话都没说,任谁上去安慰都没用。 许宁进病房的时候,看到的是方筎生的侧脸,他消瘦了许多,眼下一片青,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灵,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筎生。” 许宁试着喊了喊他,没有反应。许宁蹙眉,他感觉方筎生像是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龟缩在壳里,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而拒绝任何外界反应。 不过许宁没有气馁,他走近些,又道:“筎生,奶奶还在家里等你。” “奶……奶?” 方筎生的眼珠微微转动。 “是啊,筎生,你奶奶给你的花布包裹呢?” 花布包裹,奶奶亲手织的花布包裹,裹着那亲手做的甜点,送自己意气风发的孙子,踏上开往追求心中抱负的列车。而那车,却没有靠站。 方筎生恍若刹那被点醒了,他看着许宁,眼眶瞬间红了。 “先生!” “啊啊!先生。” 他一把扑到许宁怀里,嚎啕大哭。 许宁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叹息。方筎生却扑在他怀里,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将多日的悲愤全都宣泄出来。 “我就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啊!” “那一枪打出来,阿四的脑袋就开了个窟窿。” “前一刻他还在与我说话,后一刻人就没了。先生!先生,我好恨啊!” 那满腔的悲愤,如果化作洪水,大概可以淹没半个北平。 许宁默默听着,直到听见方筎生在他怀里咬牙切齿道:“我好恨啊!我恨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饮其血!” 许宁手一僵,扶着方筎生的肩膀。 “你说什么?” 他看着学生的眼睛,却只在昔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滔天恨意。 “我说,我要他们死。”方筎生冷冷道,“他们都不得好死。” 许宁缓缓松开扶着他的手。 “先生?”方筎生困惑。 下一秒,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一声轻响传开。 “啪——!” -----------------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 副官却不太放心道:“现在外面的流言,都将责任推到老将军身上。文化界更是上下一气地声讨,许先生也是读书人,您就不担心吗?” 担心? 段正歧想,或许副官更该担心的,是许宁那名学生。 毕竟早在十年前,段正歧自己就吃过这个苦果。 ----------------- “先生?” 方筎生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他捂着自己被打的半边脸,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你说的他们,是指哪些人?”许宁却在他之前开口,“是那日下令开枪的官员,受令开枪的士兵,还是有朝一日将站在你对面的所有人?” 方筎生明白了!先生竟然觉得那些人不该死! 他怒了,好像信赖一个人却被生生背叛那样愤怒! “他们都该死!” “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我们只是想抗议啊,抗议八国通牒,我们想要为自己国家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我们有错么?” 方筎生愤怒道:“然而那些*的官僚不想让我们得逞,他们让人开枪,他们以为杀了我们就能堵住我们的嘴!总有一天我要他们十倍偿还!” “所以,你要杀了这些人,杀了他们的妻老,杀了他们子嗣。这些够十倍偿还给你吗?” “——我不杀无辜!”方筎生气道,“我不像他们。”他又哀求道,“先生,你为什么要帮那些人说话?” “你听着。” 许宁淡淡道: “孟陆,告诉他,那一日究竟死了几人。” 许多人错愕地看向许宁,站在他身后的孟陆有些尴尬道:“干我什么事啊?” “我知道你们有消息,方便的话,还请麻烦告诉我们,那日游(you)行到底死了几人。” “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孟陆拉了拉帽檐,道,“据我所知,五十人是不止的,更多就不知道了。” “五十人!”方筎生瞪大眼,激动道,“先生你听见没有!不止四十七人,他们杀了人竟然还谎报数目!” “咳,你理解错了。”孟陆打断他,“我说的数目,是指一共死了五十多人,但是你们学生和一般市民,的确是死了四十七人没错。” 方筎生僵住了,好似有点不能理解。四十七与五十多,那中间多的这些性命,又是—— “是国民军的士兵。” 许宁开口。 “在冲突中,国民军也有牺牲。这些伤亡,国民军却是不敢对外报的。”他看了看方筎生的脸色,又道,“你是不是觉得,这几个人是死有余辜,因为他们向你们开枪?” 方筎生扭过头去不说话,但是神色暴露无遗。 许宁叹了口气。 “筎生,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来北平吗?还记得那天在学校,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我要为那些枉死在大沽口的士兵呐喊! “日本人在大沽口打死的,是保卫国土的国民军士兵。而死在你们手下的,同样是国民军士兵。” “五千多个人的□□队伍,情绪激动,又都是意气正盛的年轻人。筎生,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他们先死在你们手下,还是士兵们先朝你们开的枪?” 许宁这一番话说出来,全屋寂静,连之前在一旁偷偷看热闹的其他人,都忍不住沉默下来。 方筎生却茫然了,他只记得自己枉死的同胞,只记得流干的鲜血,却不记得是谁先叫他们带着削尖的木棒上街,不记得是谁呐喊让他们冲击国(guo)会。 许宁说的问题,他真的无法回答上来。为什么,他明明是为了无辜死亡的同胞才去游(you)行,而最后却酿就了更多的牺牲! 许宁却看的清楚。 五千多人的规模,在蓄意的引导下很容易就会转变为□□。也许这些学生们本身不是这么想,但是他们却成了被人利用的棋子。一些晦暗的影子在其中隐隐若现。 更令人绝望的是,国民军开枪打死的恰恰都是学生和市民,而不是任何有力量的组织者。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蓄意? 不能深思。 国民军当然有错。他们配枪,本是为了御敌,却不是用来杀害自己的学生。哪怕学生们手拿铁棍来敲打他们的头颅,开枪也是不占道义的。可如果不做些什么,放任学生们冲进国会,又会造成什么后果? 然而这时候没有人会去管这些,人们看到的只有学生的惨死,不会关心左右难为的士兵。 因此这些士兵死了,也就死了,甚至不能被公之于众。与大沽口阵亡的同袍比起来,又是如何凄清。 许宁早在七年前就看清楚。这世上,权力集结到手中,就变成了吃人的恶鬼。没有谁清白。 “筎生,养好了伤就跟先生回金陵。” 许宁又坐下来,揉着自己刚才打过的方筎生的左脸颊。 “读完中学,去考个好大学。先生不是不希望你奋斗,只是不希望你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奋斗。” …… 许宁离开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孟陆联系了人派车来接,他们就站在医院门口等着。等啊,等啊,许宁终于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一直盯着我,想问什么?” 呃,被逮了个正着的孟陆不能再装傻了。 “我只是,哎,怪不得将军对你另眼相看!许宁,你和其他读书人真是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许宁说,“只是多吃了几次苦,晓得痛罢了。” 孟陆点了点头。 “听说你是北大的毕业生。” “嗯。” “那——” 那七年前的那场大事件,你是不是也参与过?你看你学生看得那么通透,是不是自己也曾遇过一样的事? 这些话,孟陆又是还没问出口,就被人打断了。 “许先生!” 副官急急下车。 “请您赶紧跟我上车,我带您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 许宁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 然而副官没有回答。坐在车上,许宁看着驾驶座上一言不发的副官,心里突然涌上异样的感觉。副官向来跟在将军身边,即便有事,也是委派其他人外出,为什么这会不见长官,却只见副官独身一人前来? 而等许宁到了副官所说的安全地方,却发现副官、下属,乃至亲兵都在,但是——段正歧不在。 -------------- “围上!” 穿着军服的人一声令下,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便将宅邸团团围住。领头人拉了拉衣领,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去。他扯了扯嗓子,嘴角带着一抹得意,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现了出来。 “段公,您看如今这——” 话却戛然而止。 因为站在他面前,并不是想象中的白发老人。 那是一个年轻人。他站在大堂正中,眸如夜色,正噙着冷笑望向来人。 第12章 惫 “段正歧。” 韩复榘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没想到是你。” 段正歧手拿着拐杖撑在大理石地面上,抬眼看着来人,和那人身后的一排国民军士兵。 这拐杖是的义父临走之前交给他的。 【如果有不懂礼数之人上门来犬吠,就拿这作打狗棒吧。】 皮质的黑手套握在杖头,发出咯呲咯呲的声响,听得人心头烦闷。 韩复榘环顾四周,见到只有段正歧一人,一颗悬起的心又放了下来。 “段公何在?”他问,“今日元帅有事与段公相商,还不速速把他请来。”他说完又嘲道,“我与你个哑巴废话什么,来人,搜!” 一群士兵从两排越出,却不约而同地从段正歧身边绕过。而段正歧站在堂中,任由他们穿过自己向楼上搜去,并没有什么反应。韩复榘一直紧紧盯着对面,直到看到这一幕,心里才真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段正歧出什么幺蛾子。 韩复榘悄悄打量着段正歧的面庞,心想这人未免也太过年轻,看起来才看看二十出头,这么一想就更可怕,谁知道六年前他杀人如麻的时候,究竟才多大? 不寒而栗,韩复榘甩了甩胳膊,还没来得及再想些什么,楼上突然传来接连的炸响和猝不及防的惨叫! 火焰比声音慢一步,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整个段宅已经坍塌了大半,派上去的士兵生死不知,烈火与硝烟充斥盘桓在空气内。而楼下被爆炸的冲击波击伤的,也有不少,都哀嚎呻(shen)吟着。 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倒在血泊里,只有一个人站在那,威风不动,用拐杖拄着地,好像他就是掌握这烈火地狱的阎王! 韩复榘在光影中看过去,恐惧与怒火一头袭来! “段正歧,你这个魔鬼!” 他大吼,掏枪就射,却见刚才还一动不动的人影弯起腰背,如猎豹一样扑了过来。一跃越过翻倒的碎石,压制在韩复榘身上,把他掏枪的那只手狠狠拍到地面。 呵啦。 指骨的脆响清脆入耳。 韩复榘痛的惊出一头冷汗,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口,一股凉意便紧贴着脖子传入脑中。段正歧压着他,杖身早已被扔在一边,而从杖头里拔(ba)出来的匕首,正抵在这位“十三太保”喉间。 “不……” 韩复榘被极大的恐惧笼罩,而他喉头刚一颤动,就被锋锐的刀刃划出一道血口。 段正歧无声笑了。 下一刻,更大的爆炸声覆盖整座宅邸。 在失去意识前,韩复榘只记得那双眼睛,像六年前的噩梦又重复,那双冰冷似蛇的眼又盯着他。 爆炸声震响了半个北平城。 即便是许宁所在的地方,也能稍微听到一点动静。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问的话可能有些僭越,但已经顾不得。 “他在哪?你们将军。” 副官一直在窗边站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听到许宁的问话,只是答非所问道:“您以为他在哪呢?无论什么时候,将军,自然是在他该在的地方。” 听到副官的回答,许宁定定站了一会。 “是的。” 他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又像是在念给别人听。 “他竟已在这样的位置了。” 那一夜许宁没有睡着。 他在床上想了一宿的心事,做了各种料想,直到快天明的时候,他听见了楼下的动静。隐约能听到副官的声音,还有人来来往往急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回来了,于是一番大动干戈。 许宁听着这些声音,却突然安下心,撑着一夜的疲惫入睡。 “将军!” 一旁的亲兵换了水盆,看着人已经包扎好并重新穿戴整齐,副官才有心思开口道:“您可没有告诉我,今晚会是这样结尾。”他好像无头苍蝇,在屋内转来转去道:“您杀了韩复榘,就是断了冯玉祥的一臂!” “今日之事,他必定会计较在心上,就算段公按计划离开了北平,日后恐怕也难太平。” “还有炸药!这么大的动静,又是执政府邸出事,恐怕一大早就要人尽皆知了。哎,这可怎么好,可怎么好?” 段正歧一手撑着额,轻轻揉着。看副官在屋内转悠得快头晕了,才一扬手。 副官立马笔墨伺候,恭听教诲。 【他怎么样了?】 他? 副官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个他是谁。可他没想明白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段正歧一回来竟然还是问的许宁。 “许先生今晚早些休息了,如今应该还在睡。”想了想,副官又道,“不过先前他也担心您安危来着,还问过属下。” 段正歧正准备写什么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副官。许宁担心自己?一个俘虏为什么要去担心抢匪? 段正歧目光带着一丝怒火, 副官被那眼盯得一哆嗦,战战兢兢问:“将军?” 段正歧凌空望了二楼半晌,须臾,徐徐写下几个大字。 【把孟陆叫来。】 力透纸背。 ------------------ 许宁醒了。 可能因凌晨才睡得缘故,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换了衣服,先不忙着下楼,而是扶着窗子看着楼下。 这是一处近郊的小别墅,与周围邻居都有着不近的距离,倒免了互相打扰。别墅内还有一个院,面积大一些,跑马遛狗都不在话下。 许宁起床的时候,院子里的亲兵在训练。他和这些人在金陵的时候就熟悉了,因此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往日都是孟陆带领亲兵练习的,怎么今天换了一个人? 这是他发现的第一个不对之处。 接着,门响了,有人带着早饭进来,但是送饭的人却不是之前一直负责这活计的副官。 这是许宁发现的第二个不对。 “先生,将军在楼下等您。” 站在旁边的士兵等许宁快吃完了,才恭恭敬敬说了这么一句。许宁一抹嘴,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位神秘莫测的“段大将军”竟然主动要和自己见面,太阳打西边出来吗? 这时候,许宁就真的有点危机感了。因此他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 “孟陆呢?” “孟校尉被罚了鞭子。” 许宁心里咯噔一响。 ----------- 这时候的孟陆正在挨抽,负责抽他的是甄副官,像是要报答前几日的恩情似的,副官下手毫不手软。 “哎哟!” “哎呀!” “哎痛啊!” 副官听他叫得烦了,忍不住道:“你还有没有点骨气,这点痛都忍不住?” 孟陆白了他一眼。 “挨鞭子的又不是你。哎!轻点,轻点。” 副官下手又是一狠鞭子。 孟陆有气无力地哼哼道:“再说我要是不喊痛,将军怎么知道我受罚了。我叫大声点,才能体现我受罚的虔诚。嘶——,就像那些去嫖的嫖客,不都喜欢娼妓叫的又响又媚么。” 他这比喻,差点把副官气出肝火。 甄副官顿时想起来之前将军吩咐的话。 【只管抽他,别废话。】 多么有先见之明啊!他有点后悔,为何没有早点听从将军的吩咐。 孟陆也不是笨的,被无缘无故又抽了一顿,很快就明白过来。 “将军知道了?”他说,“早知如此,我干嘛还要去贿赂那个小秀才,直接来领顿鞭子就好。” 副官白了他一眼,把鞭子交给旁的人,吩咐他们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抽完,才离开刑房。 段正歧在大厅里等着。 他手里握着一本书,好似在看,却许久没有翻页。更难得的是,他今天穿了整套的军装出来。明明受了伤,却还是皮带袖扣,帽子肩章,都规规矩矩扣了整齐。只看侧影,就能叫人叹一声龙章凤姿。 副官心里叹了口气,他瞧着长官英俊的眉眼,难得有些怅惘。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副官耳朵一立,工整站好。段正歧却把书举得更高,好似心思全在这一张纸上,全然不关心外物。 许宁走进大厅,还穿着昨天那件衣衫,脸上还戴着蹩脚的眼镜。 副官却莫名有些紧张,踏前一步正要开口。 许宁脚步轻盈地绕过他。 忽然,正专注看书的段将军,手里的书被抽走了。他抬头,对上一双眼。 “正歧。” 许宁说:“你把书拿反了。” 在听到许宁喊他名字的一瞬间,段正歧竟有些失魂。一股热流顺着心脏涌向四肢,再沿着经脉贯通百穴,身上一直隐隐作痛的伤口都听命安分了下来。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 这才意识到,重逢意味着什么。 好像十年前堵在胸口的一口气,又喘了上来。好像被扔在天涯海角的孤儿,又有了港湾。 枯败的野藤蔓冒出了新芽。 他活了过来。 第13章 碎 “正歧!” 许宁又喊了一声,才看见段正歧目光重聚,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 他有些担心,指尖刚要触碰到对面的人,却被段正歧微微侧身避了开去。许宁一愣,想再走进一步时,却被副官挡住。 “许先生。” 副官挡在他身前,微微一笑。 “我竟不知道,您与将军是旧识?” “我……” 许宁开口,却难得犹豫起来。他该如何说? 说他收养了哑儿,曾是他的授课老师,理应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可且不提他当年的遗弃,单看哑儿如今的身份——皖系领袖,段祺瑞义子。他那些未出口的辩解就好似变成了攀附权贵的虚言,只能苦涩咽了回去。 “我与段将军,不过曾有短暂授业之情,不值一提。” 许宁只能这么开口。 段正歧突然站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屋内两人完全没有预料,错愕地看着他。副官更是看到将军眉头紧蹙,像是忍着什么不耐。 难道是伤势又发了?他这么想着,连忙追上去。 “正歧。” 许宁在后面喊。 本来脚下生风的段正歧,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站在门口。 他想说什么?段正歧想。 是挽留,是解释,还是要对十年离弃,划一个尾首。 谁知道,许宁却开口道:“下次无心看书的时候,不要勉强自己。” 副官脚下一个趔趄,而他身旁的段正歧却是僵了僵,立马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回走得尤其快。 许宁看着两人离开,坐下来翻看书,嘴里却叹道,“脾气还是这么倔。” “那是。将军脾气一向不好,但能把他气成这样还安然无恙的,你是头一个。” 许宁抬头。 对面,孟陆龇牙咧嘴地冲他笑着,样子惨不忍睹,下巴上更有一道淤青。不知道是哪个体罚的士兵手抖,一不小心将鞭子抽脸上去了。不过,可以猜到那个不幸儿的下场,肯定比孟陆更凄惨。 “我说事情怎么会败露,原来出在你这。”孟陆坐下来,掏起桌上一个梨就吃,“害我白挨了五十鞭,你说说打算怎么赔吧?” “赔。”许宁说,“送你们将军一个牛皮鞭,也许可以抽得顺手点。” 孟陆差点被梨子噎住,呛了几声道:“行啊!许宁,现在都敢拿将军来吓我了。”他一抹嘴,又有些鬼祟道,“不过话说回来,将军只对你这么客气,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也许是父子。” “咳咳咳咳!” 孟陆被口水呛到了,不相信地瞪着许宁。 许宁笑了笑,改口道:“我在他幼时收养过他,有父子之情;又教过他一些浅薄道理,算有师徒之恩。”他低下头,“只是我终究没照顾到他长大,这些恩情都算不得了。” “那还好你没养我们将军到大。” 孟陆说:“你是没看到以前徐将军教他武艺时,几次三番差点被他气死。就是老将军,也没少被将军气得两脚朝天。这俩威震八方的人物,在我们将军面前,都吃了不少闷亏。” 许宁静静听他提起往事。 “那他这几年,过得可好?” “好不好?”孟陆狠狠咬了几口梨,笑道:“吃饱穿暖,不必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算是很好吧。可枪林弹雨,天天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这么看来,也不能说好。” 许宁视线在书面上游移,看到段正歧丢在桌上的一支钢笔。是了,他口不能言,哪怕是与最亲近的人交流,也得处处带着笔。这么想,又有些心酸。 然而如今,小哑儿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他劈风斩雨,揉肠断骨,才凝结成权势网上交错的一根结绳。看似风光,却岌岌可危。 那边,孟陆还在絮叨。 “不过说起我们将军,那就是铁打的浑人,入世的阎魔!要是过得太好,他还不舒坦呢。哎,你去哪?”孟陆话没说完,却见许宁站起身向外走,连忙擦擦嘴,扔了梨核,追了上来。 “外面这么乱,你可不能随便出门。昨天我们将军才炸了房子,杀了人家手下,你出去就是当枪靶啊。” “就是这样,才该出门。” “喂喂,你还要不要命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别墅。 “将军——” 二楼书房,副官隔着窗户,目送许宁和孟陆远去。 “他们已经走了。” 段正歧背对着他,闭着眼,似乎并没有听到。副官安安静静地等待,未见指示,便对段正歧恭敬地行礼,退出书房。 在副官离开后,段正歧睁开眼,目光在虚空中停留许久,最后停在桌上的一块水晶徽章。 十年分离,换来一句不值一提。 他视人如敬如慕如高山仰止,人看他却如草如芥如飞尘睥睨。 哗啦啦。 徽章碎了一地,复杂的纹路扭曲错列,映着窗外灼目的烈阳。 段正歧盯着它许久,缓缓蹲下,用手指轻轻捏起一块,上面隐约可见的纹路——是一把枪。 【知道怎么用枪吗?小鬼。】 曾经有人这样教他。 【很简单,当你想要击中目标时,瞄准,扣下扳机!】 -------------------- “喂喂,这是哪?” 孟陆跟着许宁绕了个大半个北平城,眼看这人越走越偏,越走越往小巷子里拐,他忍不住叫道:“我还以为你要去看你那宝贝学生。” 许宁停下脚步。 “怎么,终于不装聋作哑?愿意睬我了?” 许宁转过身。 “我跟你说一件事,孟先生。” 孟陆一个寒颤,每次许宁一喊他先生他就哆嗦。 “接下来去的地方,你不方便去。”许宁认真看着他,“如果你不放心我,就在医院等我,但为了自己性命着想,别再跟着我了。” 孟陆收起了脸上的嬉皮笑脸。 “你要去见谁?” “一个老朋友。” 孟陆嘲笑:“像傅斯年那种的老朋友吗?许宁,你的朋友,来历可都真不小啊。” “像段公那样的义父,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许宁说,“段公转移天津,冯党锋芒欲显。你此时不去帮你将军忙碌,还操劳我作甚?” 孟陆脸上的笑意彻底没了,嘴角拉成一条直线。 “我真是小看你了,许先生。”他说,“今天让我跟在你身后出门,是为了故意混淆将军视野吧?让他不再派别人跟来,你好方便甩人?现在又故意把我带到这种小巷,确认了没有其他追兵,你准备去干自己的事了?” 许宁叹气:“孟陆,我是真为你着想。” “你还回来吗?”孟陆问,“我好向将军交代。” “我会回金陵。”许宁说。 孟陆笑了笑,耸肩。 “请便。” 然后便站在原地,任由许宁离开。 这一招先斩后奏,可真是狠啊。会回金陵,意思就是不会回将军府邸了。 孟陆想毕,又叹,可到底是个书生。 --------- 哒哒。 敲门声。 “谁?” “是我。” “你是谁?” “未名故人。” 门从里面被打开。 “元谧!”开门人看到他,惊喜道,“你回北平了?快进来。” 许宁进了屋,四下打量,“先生还好吗?没有受伤吧?” “受了些小伤,但不严重,躺几天就好。”替许宁开门的年轻人向外探了一眼,关上门,“元谧,自你毕业后,师兄去了德意志留学,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许宁却没有心思叙旧。 “我想见先生,越快越好。” “既然这样——,跟我来吧。” 年轻人锁上大门,带着许宁在院子里转悠,走进一道隐秘的回廊,不一会再出来的时候,竟是已经到了另一个院子里了。 “先生就在屋里。”年轻人在门口停下,“你进去看望吧。” 许宁点了点头,先敲了下门,说了声打扰,才推门而入。 “元谧?” 卧坐在床的人显然很惊讶,放下手中的书。 许宁关上门,看向病卧在床的中年人。他才不过而立之年,鬓间却已经有些丝缕白发,弯腰咳嗽时,唇上的两抹浓须轻轻颤抖,眉间的川字纹路也随之深陷,尽显疲态。 “先生。”许宁有些难过,“学生有愧。多年不曾探望先生,不孝师道。” 床上的中年人却摆了摆手。 “你来肯定有要紧事,紧着事说。” 先生这么通明,许宁点了点头,再一开口,已多了几分忐忑。因为接下来的话,却凭他一时冲动,全然没了往日的道理。 “学生来,是为上回我寄给您的那样事物。学生有不情之请,想取回——” 屋外突然传来骚动。 “你们是谁!” “不准进去,你们——!” 许宁错愕抬头,再望向门扉,大门却已经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不客气地闯入,腰间威风地挂着枪火。一名军官,外加几十名士兵,将院子里里外外堵了个水泄不通。 床上的病人猛烈咳嗽起来。 “打扰了。” 闯入的年轻军官却毫不在意,他先是假模假样地恭敬道,“李先生养病期间,我们还来叨扰,真是不该。不过在下也是听命办事。”说完,变脸如变天。 “先生涉及聚众滋事之罪,物证俱全。识时务者俊杰,您跟我们回去走一趟吧。” “哦,对了。”他又看向许宁,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这次事成,还要多谢许先生领路。” 刚刚领许宁进门的年轻人,此时正被他们压在地上拿枪指着,闻言,目呲欲裂地看过来。 “许宁!” “元谧?” 两声惊呼,一道愤恨,一道不敢置信。 骤变来得如此突然,宛如天塌地陷。 许宁许久才抬头,盯着来人,问:“谁……让你们来的?” 年轻军官答道:“将军担心您安危,正在宅邸等您回去。” 许宁脸色骤变,失力踉跄两步,后腰狠狠撞在桌角却恍然不知。 果然是段正歧,他想,竟然是段正歧! 屋外,孟陆靠在墙边,轻轻叹了口气。 ------------------ 段正歧看着手中的碎片。 大大小小的十几块,其中尖锐的割伤了他的手指,血珠正顺着伤口冒出。 原来磨光了棱角的水晶,也会有这样的锋锐。 他随手扔了碎片,起身下楼。 副官早已在楼下候着,给段正歧递来一件大袄。路过正堂时,段正歧脚步放缓。副官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注意到桌上的那本书。 “上面好像新写了字?” 副官正要翻阅,却被人夺过。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贺正歧生辰。】 龙飞凤舞,许宁亲笔。 第14章 岁 这里还有个活的。 将军,这是我捡回来的哑巴,养着玩玩。 你天赋不错,可愿跟我姓,做我义子? 段正歧?哈,没听说过。 段正歧,那只疯狗! 段正歧,段正歧,段—— “啪——!” 一鞭子抽在背上,烙出一个鲜红的印。 然后又是几声脆响,啪啪啪,只把那皮肤抽得鲜血淋漓,握鞭的人才停了手。而被鞭笞的人一声不吭,紧抓着木椅的十指用力,几乎把木刺都嵌进了骨头里。 徐树铮哼了一声。他拿起鞭子,似乎还要动手,旁边的副官忍不住阻止道:“将军,再打下去这孩子熬不过去啊!” 徐树铮忍不住想翻白眼。 “用得着你来同情他?” 他走上前去,抬起哑儿的脸。 “你瞧瞧这眼神。呵,你可怜他?” 哑儿冷冷瞪着他们,眼神中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恨意与狠毒,他猛然张口就咬向擒着自己下巴的胳膊,却被人躲了过去。 “这臭小子。” 徐树铮及时松开手,似笑非笑,眼中倒多了几丝笑意。可很快,他想起什么,对副官道:“今天谁让他见到曹旦的,查出来。” 副官领命:“是,那——查到之后呢?” 徐树铮扔了鞭子,笑道:“送他去见阎王。” 副官下去后,他又喊来随军医生为哑儿治疗。看医生给哑儿上药包扎,小哑巴痛得打颤却还是半点不服软。徐树铮撑着下巴,突然开口道: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要罚你么?” 当然,他没有听到回答。 徐树铮却已自顾自地说下去。 “没错,当年你们村被屠灭,确实是曹旦与人勾结做下的。算起来,你差点死在他手里,要杀他无可厚非。” “可你报仇,却有勇无谋!真真是气死我了。”徐树铮说着就拍桌子,“怀里揣着匕首就想往人家屋里冲。你是想找死,还是连累我一起死啊?这曹旦虽然是个窝囊废,但他是曹锟的亲信。人在我这里没了,你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他说到一半,又想到这些弯弯绕绕这小鬼现在约莫是不懂的。他大概只知道谁伤了他,他就要报复,谁阻止他报仇,那也就是敌人。他向哑儿看去,果不其然在小孩眼里看到了恨意。不仅是对曹旦的,也有对他的。 徐树铮失笑。 “这小白眼狼。” 说着,却向哑儿走去。他挥退了医生,等人走了以后,才附耳在哑儿身边道。 “想报仇,我可以帮你。” 哑儿抬头不忿的望过来,像是在说你们沆瀣一气,和那姓曹的军官狼狈为奸,怎么会帮我? 哎,小孩啊,小孩,到底还是天真。徐树铮看了看他,突然笑道:“你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两年。两年后我帮你杀了曹旦,你就拜我为师。” 小哑儿看着他,如果我不干呢? “你没得选。”徐树铮冷笑道,“因为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那一日,徐树铮说了许多话,哑儿其实大都不记得。唯有那一句,他深深记在心里。 你什么都不是,所以你无从决定自己的命运。 哑儿答应了。 然而不到两年,曹旦的事迹就败露。他因多次勾结土匪,滥杀人命,谎报军功,被割除军职,押入大牢。而曹锟党派,因为其他派系的趁火打劫,只能弃车保帅。 曹旦命在旦夕,却还垂死挣扎。 “我是大总统的堂兄,我是曹家人!你们谁敢动我,谁敢动我!” “看见没?”徐树铮看着曹旦被拖下去,转身,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道:“放长线钓大鱼。到手的名利全没了,性命也保不住。这样报仇,不比你当年一刀捅死他痛快?” 小哑儿站在角落,看着当年害得他差点丧命黄泉的罪魁祸首,如同丧家之犬在众人冷嘲热讽中走向末路。虽然徐树铮实现了诺言,但哑儿明白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明知曹锟的罪行,却数次放纵,视而不见,直到机遇来了,才打着惩奸除恶的机会去瓜分曹系肥肉。所以这些人眼中,只有苟苟利势,毫无情义道德。 他心底,突然涌上一种别样的欲(yu)望。 有朝一日,如果可以把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全都踩在脚下,让他们低下尊贵的头颅向自己求饶,那会是什么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权势的滋味。 “拜我为师吗?”徐树铮问。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过去遥远的记忆里,院中的少年曾经这么对哑儿道。 “所以老师,就是教你处事的道理,做人的根本。我虽活了个囫囵,但还是希望能教你学会堂堂正正。” 而现在,哑儿看着要他拜师的徐树铮,突然想通了,什么道理,什么根本,都抵不过那权势滔天。 于是他向徐树铮求学,学杀人的方法,□□的手笔。 学如何做一只豺狼,而不是绵羊。 ------------------- 段正歧握着一盏油灯,顺着石阶向下走。 他越过狭窄的过道,走过潮湿的台阶,走到囚室之前。看守的士兵们见到他,连忙行礼,段正歧的目光却越过他们,看向后面阴森的囚牢。 一名士兵连忙上前道:“今天也给许先生送了饭去,还添了被褥。只是先生……似乎还不愿意出来。” 另一名士兵说:“我们去请了几次,先生不仅不听,还把饭给扔了。” 段正歧平顺的眉心顿时蹙了起来,他心里带着一丝火气,向黑暗中的囚室走去。 许宁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面色有些发黄。他身前是打饭的空碗,菜汤已经被士兵们收拾干净。他几步之外,是大开的囚门,只要他愿意,抬脚随时都可以走出去。 但是许宁,却自囚于此。 眼前感应到微弱的光芒,许宁睁开眼睛,便看到提着油灯,弯腰缩脚钻进囚室的男人。那人一向威严,此时却显得有些滑稽。 他弯了弯嘴角。 “囚室狭小,恐怕容不下将军。” 段正歧却不理会他的冷嘲,放下油灯,端正坐好,拿起纸笔扑在膝盖上,开始写字。许宁好奇地看着,见了他写的字,嘀咕这小子十年不见,一□□爬体现如今倒人模人样了。 【为何不愿离开?】 “我因一己之私,连累先生和同窗身陷囹圄,虽然无力回天,但至少可以一道受难,否则身为弟子,可是愧疚难安。” 【为何不用饭?】 “三菜一汤,大鱼大肉。”许宁咧嘴一笑,“寻常牢狱里哪有这待遇,想起有人还在隔壁受苦,我食之无味啊。” 他话语里片刻不离被关押的另两人,句句冷嘲热讽。段正歧握笔的手一顿,几乎是凶狠地看向许宁。 许宁毫不躲避,同样仔细看着他,他在段正歧的眼神里看到了恼火,看到了愤怒,甚至也看到了一丝难过,却唯独没有看到愧疚与后悔。许宁看着,心里却更难受了,索性避开视线。 他侧头的时候,露出原本被衣领遮住的脖颈。因为这几日的困顿,更瘦了些许,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掐断。 段正歧盯着,食指动了动,低下头继续开始写字。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这句话写得没头没脑,叫人找不到分寸,许宁却一眼看懂了,不仅看懂,心里还涌上苦涩。是啊,他问自己。 为什么? 那日段正歧的下属去抓捕李大钊时,穿的是国民军的军服。行事动作间,也未丝毫泄露端倪。所以即便被关押了数日,李大钊和他的学生,却还不知道这些人竟然是假冒的国民军,活脱脱的段姓党羽。 许宁知道,却迟迟没有说。说了就可以拆穿段正歧的计谋,说了就可以让这火上浇油的计策功亏一篑。 但是他为什么不说? 许宁这次没有回答。 段正歧看了他许久,盯着他仓皇的脸色,像是要用沉默来拒绝一切的姿态。 然后他又问: 【为什么要写贺词给我?】 他本以为这次得不到回复,恼怒中的许宁根本不会给他一个理由。可他心底却还不由得盼望,渴望着那连自己都不再希求的一丝温暖。 谁知许宁静默了一会,开口:“因为是你生日。” 他说:“我当年与你约定,以捡到你的那日为期,以后年年都为你庆贺生辰。我曾经,违背了自己的一个诺言,不想更加言而无信罢了。”他说完这句话,像是疲惫了,再也不看段正歧。 段正歧却差点把手里的笔捏断!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他就知道,这是许宁的本性。他要对你好,就霸道不顾你接不接受,愿不愿意,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他不对你好,又二话不说,不容人辩解地抽手便走。 从来没有问过他要不要,从来没有想过听他解释。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要受这个人戏弄。 许宁虽没有再看段正歧,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突然升起的灼然怒火,他有些诧异,忍不住回头—— “唔!” 颈后却突然遭到重击,失神晕了过去。 段正歧把人扶着,扛起来就出了牢室。 “将军!” 看守的士兵们忍不住错愕。 段正歧扛着昏睡的人,脚步都不曾停下。直到他走到牢房出口,看见另一个人。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孟陆道,“明日就会有人来解救他们,我们是否今晚就把人手撤走?” 段正歧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那日前去抓捕的姚二汇报说,许先生那天去李府,像是为了取回一封信。”孟陆故作不解道,“不知道是什么信这么重要,让他冒着风险外出。又不知既然已经把信交给了他先生,还取回来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段正歧整个人僵住。直到许久才像是找回了力气,抗着肩上的人,继续一步步往前走。 孟陆笑了笑,跟在后面哼起了《西厢记》。 “妙哇~千般袅娜万般艳,步步频将心事传。” 一刻钟后,他们回到府邸,副官拿起鞭子又找上了孟陆。 将军虽然哑,但是他不聋啊。 第15章 随 如果早知狼狗的本性,当初还会不会捡他回去? 许宁迷迷糊糊地想着。 倘若时光倒流,当初小哑儿被人追赶爬到他脚边的时候,是不是该狠心一把推开?还是如果带着他一起回城,一直在身边好好教导,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到底……怎么办……” 段正歧听见床上的人喃喃自语,放下笔,轻手轻脚踱步过去。他伸手探了探,许宁额头很烫。 正在此时,副官敲门走了进来,道:“刚送走医生,医生吩咐按剂量服药,让先生休息几日就好了。” 他又看见段正歧在为许宁试热,吃了一惊,忙走上前一步。 “让属下来。” 副官的动作却被段正歧拦住了,拦住了人后,段正歧自己也不在床边站着,又走回桌前握起笔。看这情景,副官自然不好再替上司服其劳,只恭恭敬敬地在书桌旁等待。 【医生还说什么?】 副官想了想,道:“医生说,许先生不知在哪受了凉,风寒入体,加上连续几日没有休息好,所以才高烧了。但是按先生的年纪,本不至于一下就病得如此重。他说,先生恐怕是底子有损,要多加调理。” 段正歧听见医生说许宁底子不好,就突然想起以前刚见面时许宁就是坡着脚的,也老是咳嗽。这后遗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吧。可那时许宁才多大,顶多十五六,还没有自己现在这般大。 副官见将军在想事情,便默默地退身离开。可快走到门前时,书桌突然被敲响了两声,副官赶紧回头。只见段正歧皱眉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是——? 副官一个激灵,连忙道:“已经罚完孟陆,让他领了十鞭。” 可这么说完,将军仍不满意,副官有些不解了,直到段正歧不耐烦,将右手举到嘴边,摆出一个手势。 “二,姚二?”副官先是困惑,与长官冷漠的眼神对上,立刻福至心灵道,“是了!姚二办事不利,惊了先生,害先生染病,属下这就也去罚他领鞭。”他顿了顿,又道,“让孟陆抽他。” 段正歧这才满意,挥手让人退下了。听到副官脚步声远去后,他忍不住起身,再次向床头走去,却看到一双睁大的眼睛。 那眼睛乌溜溜地看过来,段正歧猝不及防,后退一步。 “你为什么老喜欢抽人?” 眼睛的主人开口。他瞪着段正歧,像是很有些不满。 段正歧该怎么回答,他一个哑巴,手中又没有纸笔,总不能比划给许宁看吧。 “他们是你属下,虽都听命于你,却也是有自己父母妻儿,你……” 许宁说到一半,竟然又睡了过去。 段正歧这才发现,他神智其实并没有清醒,只是烧晕了在说胡话。发现了这点后,他顿时有些无奈,无奈中还有一丝不满。 你总是关心其他人疼不疼,却不知道当年我被人抽得半死不活,也没有人问我一句。 段正歧在床边坐下,看着许宁昏睡的模样,想,这人如此好为人师、谆谆教诲,莫不成还把我当十岁的小儿?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我的? 可又想到当年许宁为了村长家胖儿子就把他关柴房里思过,无论他怎么哀求都不理。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现在做的这些事,又该如何憎恶痛恨? 黑色的手套深陷进白床单中,段正歧出神了一会,自嘲。 我已做不成你要的绵羊了,先生。 他起身向外走。 无论谁去教养,狼的本性依旧是狼。 第二日,北平城又爆出一个消息,冯玉祥为报复李大钊起事游(you)行,竟不经程序,将人私下抓捕,囚于牢中。消息走漏后,李大钊被爱国人士与学生救出,却已经吃了不少苦头。 事情虽被压下来,没有见诸报刊,却依旧引起了不少人的义愤。段祺瑞为了枪击事件已经引咎辞职,离开北平。你冯玉祥赶走了对手,竟然还想对其他人一网打尽? 国民军百口莫辩,十分委屈,严称绝对没有私下动刑。然而,三一八惨案后执政政府发出的《临时执政令》还赫然纸上,明确要求通缉徐谦、李大钊等五人的命令也不会有假。这时候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简直就是王八做贼不敢认,□□卖身还立牌坊,呸。 至此,段祺瑞虽被赶下北平,退居天津,却也给冯党招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许宁,则是在第三日才醒的。 他醒的时候被阳光刺痛了眼睛,还没来得及伸手遮挡,窗帘就被人拉了起来。感觉到屋内有另一个人,许宁意识很快清醒,他坐起身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脆响,大病初愈的绵软无力,一齐袭来。 他又一头栽了下去,却在倒下之前,被人扶住。 “你怎么在这?” 段正歧将他扶好,递给他一张新的报刊。许宁不明所以,而在看到报头之后却明白了。 “你将先生放回去了?”许宁看了看,笑,“这是做什么,向我邀功?人既然是你抓的,利用完了自然是你放,还要我感激不成?” 段正歧太阳穴一跳,看向许宁。这人清醒时,说话老是带刺!真宁愿他一直睡着。 “正歧。”许宁突然又开口,语气软和了些,“你今年二十了吧。” 段正歧点了点头。 “可有人为你取了字?” 表字?义父不在身边,有没有其他长辈,谁有这个胆子给他取字? 许宁懂了。 “既如此,仗着我曾教导过你几日的情分,我便为你取一个吧。” 段正歧心下一跳,有不详的预感。 “既然你狼心狗肺,不敬师长,那就给你取字剩骨,你看可好啊?”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蒲松龄的文章,嘲讽狼性贪婪。 如果真用了这个字,以后段正歧在外自报名号,就是段祺瑞义子,段正歧,字剩骨,号贪狼居士。 取这么一个表字,竟然还好意思问自己喜欢不喜欢。 段正歧松开手,任人直接摔到在床上,出门就走。 “哈哈……” 身后还传来某人恬不知耻的笑声,段将军走出房门,觉得许宁不是烧坏了脑壳,就是病还没好透。他想了想,决定把孟陆叫来。 屋内,许宁笑声尽了,才觉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看见段正歧被他嘲讽,无力还口也不能还手的模样,他总算快意了一些。不过笑完,又觉得怅然。 他好久没这样大声笑过了,好像十来岁时的意气风发、张扬恣意,都不知何时被岁月埋没在了尘土里。直到今天他借病对段正歧发了一通脾气,才又过了一把瘾。 不过发脾气,发脾气,就是知道对面的人不会真的生你气,才有胆子撒泼卖野。 许宁心里又叹了口气。 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我听说有人病好了。”孟陆扒着门缝,“外面天色正好,阳光明媚,怎么样,要不要出去遛遛啊?” 许宁看他一眼,笑。 “好啊。” …… “我没想到你会去这里。”孟陆嘀咕,“大好的天气,不去郊外纵马,不去城里喝酒,跑医院来干什么?你还嫌身上不够晦气啊?” 许宁头也不回。 “我记得曾和孟先生约过,分头行事后在医院见面。虽然当日我因故不能赴约,但也不能毁了诺。”他转身,似笑非笑,“所以我今天再把你带到医院,就是为了践行昔日诺言。毕竟我许宁,是个实诚人。” 孟陆老脸一红,知道他是在讽刺那天的事,嘲他明知故纵,看破段正歧的计谋也不提醒。 “我有什么办法!我十七岁就跟了老大,还能违背他命令不成?”孟陆冤枉道,“再说我也不是没替你说好话,为此还又挨了十鞭。” “那肯定与我无关,必是你自己嘴上抹油,说话不过脑壳。” 呃,这,孟陆无话可说。 两人闲谈间已经进了医院,熟门熟路地朝方筎生的病房走去。然而到了病房,竟发现床是空着的。 许宁心里一惊。 “哎,你们找这位病人?”一位护士路过道,“这可错过了。刚刚有人来,才把他带走呢——哎,等等!”她看着许宁飞奔出去的背影,郁闷,“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 然而许宁现在已经如惊弓之鸟,十分担心方筎生也出什么意外。 他飞奔着下了楼,腿脚灵活一步跨三阶,速度快得连孟陆都差点跟不上。直到跑至医院门口,他才看见那熟悉的人影正要踏上一辆车。 “筎生!” 那人一顿,回头看来。 “先生?” 他身旁的男人也闻言转身。许宁脚步一停,面露诧色。 此时,医院里的小护士在收拾病床。 “真是的,这病好了不就得跟家人回去么。大惊小怪什么?” 来接侄子的方维夏扶着车门,看着跑到面前的那人,却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魂。 “许宁?!” 第16章 变 “时人有撞鬼之说,我刚才差点真以为自己看见了鬼魂。” 方维夏感叹道:“没想到再遇见你,竟是真的。” 三人坐在一间不算宽大的茶楼里,遮阳棚将阳光的余威挡在楼外,给品茶人留下静心小憩的空间。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许宁说。 “先生和我叔叔是认识的吗?是故交?”方筎生坐在中间,左看右看,“不对呀,叔叔二十年前就赴日本留学了。二十年前,先生还没我大吧。” 方维夏笑道:“那你可看错了,二十年前你先生不仅没你大,还是在吃奶的小娃儿呢。” 方筎生惊呼:“先生竟然这么年轻!” 许宁无奈道:“不要听信你叔叔。我是十多年前读中学的时候,上过方老师的课。” “二十年前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儿,十几年前就已经在读中学。”方筎生对这笔账算糊涂了,先生到底多大年纪? 一旁的两人不理会被绕晕的方筎生,径自交谈起来。 “说来有愧。”方维夏道,“你家出事时,我不在城里。等我回来以后听到噩耗,还以为你也……” 许宁淡淡一笑。 “我的确已经死了。老师,你就当我重活了一次吧。” 方维夏见多识广,料想当年的事必有内情,因此也不再多问。两人又闲聊几句便起身,方家叔侄还要赶在今日之前动身返回金陵,不能久留。 出门的时候,方维夏看到候在门外的孟陆,突然压低声音对许宁道:“我不知你现在是身不由己,还是有别的原因。但是许宁,有些事,并不适合你。” “方老师。”许宁回答,“您也说身不由己,就知道人的境遇,往往是不由自己选择的。” 方维夏一愣,目光转向他胸前口袋插着的钢笔。 “我记得以前,你最讨厌用这些舶来的水笔,总说毛笔才是书写的正道。” “人会变的,老师。” 方维夏不再说什么,对他微微点头后,便带着侄子离开。而方筎生踏上车前,还不忘记冲许宁挥手。 “先生,我会好好记得你那天说的话!虽然我现在还不是很明白,但总有一天我会弄明白,再来找理由反驳你的!” 许宁哭笑不得,目送这二人离开。 在他身后,孟陆不远不近地跟着,有些阴阳怪气道:“你的交际圈每次都吓我一跳,连方代表都认识,真不该小瞧你们这些读书人啊。” 许宁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什么方代表,那只是我少时的一位老师。” “哦,那为什么你认识的人,个个都是能搅动一方风云的人物,巧合吗?” “我认识的最大的人物,是你们将军。” 孟陆一愣。 许宁道:“当年我捡到他的时候,可没想到他未来会成为皖系的首脑。” 见孟陆一时词穷,许宁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大概就是因缘际会吧。” 远去的车里,方筎生有些抱怨。 “叔叔,我们为何这么着急回金陵?多待几天,我还能和先生一起回去呢。” “因为北平不安全。” “什么?”方筎生错愕。 “而且我们也不回金陵,是你要跟我去广州。”方维夏闭着眼睛。 “叔叔!我还要回金陵完成学业,再过几个月还要考大学!你不能强迫我!” “大学何时都可以考!”方维夏睁眼看向他,目光中透露不容拒绝的威压,“但是你没命的话,就什么都做不成。” 方筎生从他的话语里听到了威胁,更有了令人错愕的猜测,他失声道:“什么意思?二叔,你都知道些什么?” 方维夏却闭上了眼,不想再回答他。 方筎生不甘道:“你的意思是北平会有危险,金陵也会有危险吗?要打仗了吗?”他一个激灵,扑过去,“为什么刚才二叔你不提醒先生,先生还什么都不知道——” 拉扯间,他方维夏腰侧碰上一个坚硬的事物,顿时整个人一僵,踉跄倒回座椅上。 “这是——!二叔,你……”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你说许宁。” 方维夏推开他,用衣服盖好枪袋,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色。 “恐怕下次再见,故人就成敌人了。” ---------- “方维夏?” 副官在宅邸里听孟陆汇报。 “你们今天出门,竟然遇到他了?他为何回来北平,难道是战事已经提前?” “不,只是来接他的侄子。”孟陆耸了耸肩,“至少表面上的理由是这样。” 副官沉思道:“广州要有行动了吗?孟陆,许宁知道这件事么?” “我看他应该是不知道方维夏现在的身份。”孟陆说,“说实话,今天要不是许宁在,我找到机会就把方维夏给做了,省得以后留下麻烦。” 副官摇了摇头。 “你太冲动了,方维夏肯定不会一个人北上,更不会单独外出。说不定今天,反倒是许宁救了你。”他揣度几秒,“我要把这件事汇报给将军。” “将军早就知道了。”孟陆说,“你以为以他的性子,会放心我和许宁单独出门?” 书房内,段正歧正在听姚二汇报。 “方维夏贸然北上,是否意味着南方即将有行动?”姚二道:“自孙文去年离世,南方实权已落入蒋汪二人手中,方维夏作为他们麾下棋子,此时一举一动都不能疏忽。” 段正歧写道: 【方维夏虽是个人物,但并非长于军事,也未握有实权,不值过虑。】 “但是……” 【南方已于一月提出讨伐口号,不出意外,三月之内必有战事。】 段正歧书写不断。 【南军北伐,吴佩孚首当其冲。然而蒋共联合不过空中楼阁,南方联军自身也岌岌可危。】 “将军……”姚二说,“那将军决定如何行事?现下时机,或许可以和冯党一争。” 段正歧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如注。 【离开北平。】 至于国民军,就让他们和奉系去斗个你死我活吧。 ------------- “既然如此。”副官听到孟陆的话,道,“我还是去找将军,今后的行动调遣还需将军吩咐。孟陆,许先生刚刚病愈,你继续照看好他,不要出了差错。” “你刚刚喊他许宁。” “什么?” “刚才我告诉你,我们中午遇见了方维夏的时候,你喊的是许宁而不是许先生。”孟陆书双手抱拳道,“说明其实你也并不是那么尊敬他,或许相反,甄副官,你是不是很讨厌他?” 副官脚下顿了顿。 “他是将军的老师,我有什么资格厌恶他?” “哦,那如果他不是呢?你会立刻杀了他吧。”孟陆笑,“他的确很危险,不仅有一个那样的老师,认识的人物还个个不简单。最关键的是,将军似乎总对他心软。而这心软是最致命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因此害死将军。” “那你呢?”副官反问,“你会等到那一天吗?” “不会啊,我会在那之前就把他杀死。”孟陆摊手,“不过事后我肯定会被将军一枪给毙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你给我收尸啊,甄副官。” 副官没有再回答他,离开了房间。 孟陆孤零零地站着,叹道:“这群狼环饲,许宁啊许宁,你可怎么办呢?” 许宁此时正在看书。 如今金陵的书局,很少进木版印刷的书籍。这次到北平来,许宁得空收罗了几本,正是手不释卷。 每当他有烦恼的时候,他就选择去看书,却不是什么书经注解,而是看话本和传奇。这些写的更加精彩,书中人物神异非常、经历坎坷。许宁每看到□□起伏时,总有一种身临其境的酣畅。好像他自己也是那书中的人物,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和烦恼,经历几番挫折,最后都能完美化解。 可现实,往往并非如此。 这几日来,北平局势本就不定,段正歧又搅了一手浑水,变得更加动荡不安。许宁有时候会想,段正歧他究竟在想什么?加入军阀,获得生杀夺予的力量,他是不是就满足了?还是说他有更大的野心,甚至想要效仿袁世凯…… 许宁立马停止了自己的猜想,因为他不知再想下去,他该如何面对段正歧。即便曾是师徒,走到末路,也只能相待如路人。 或者,连路人都不如。 今天他去找了先生,但是先生并没有见他,只派人将信交还了回来。送信传话的人对许宁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恐怕在圈子内,许宁害得先生被捕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先生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传话人道,“他说人在其位,总是身不由己。但今后,还是不必再见了。” 许宁心痛,忍不住上前拉住人,问:“我想知道先生的伤有没有大碍!” “这和你没干系了!”那人甩开他,“许宁,我从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攀权附贵的人!先生不好意思责怪你,但我可不会!我告诉你,今后你便是再来,也没有人会应了,去走你的阳关大道吧!” “我不是!”许宁想要辩解。 不是什么?段正歧的人不是他引过去的?先生不是被他害得入狱的?还是说,不是他向先生说了谎言,隐瞒了段正歧他们的身份? “我只是……” 只是身不由己。 这个词,今天到底听了多少遍? 可即便世上人人都是身不由己,但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到底还是自己的意思。 许宁突然明悟过来,从他向先生隐瞒段正歧身份的那一刻起,从他帮助段正歧挑拨先生与冯系关系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站在了段正歧的身后,抛下了他的原则,这就是选择的代价。 而段正歧,又是怎么想的呢? 正回忆着,房门被人敲响。段某人不请自入,直接走了进来。 许宁心里正有些火气。 “狗剩,找我有事?” 段正歧难得呆在原地,想,早上还叫人家剩骨,晚上就变成狗剩? 算了,反正都是被人嫌弃不要的玩意儿。 他走上前,掏出早已写好的字给许宁看。 【明日一早,送你回金陵。】 第17章 變 “回金陵?为什么?” 许宁放下手里的书,看向段正歧。 段正歧当然没能回话,假设他不哑的话,恐怕也不想回话。他掸了一下衣袖,没多留半秒给许宁,转身就走。那背影潇洒,仿佛特地来就是知会一声。我告诉你要回金陵,所以你就得回去。 许宁想想就觉得不对劲,为何这么着急? 这特地跑来说一声,也不给个缘由就走了。不行,他得找段狗剩问个清楚! 他迈开步子刚出房门,就差点和人撞了个正着。 “许先生,这么大晚上的,您急着去哪?” 许宁抬头看一眼,呵,还是个熟人。 人模狗样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军官,不就是那天去先生家搜捕,将他们一起抓入大牢的罪魁祸首么! 来人见许宁盯着自己,微微弯腰,介绍自己:“鄙人姚二,是将军的属下。”他又见许宁似乎目光不善,道,“在其位谋其职,之前若有得罪先生的地方,还望先生海涵。” “姚二……”许宁念叨着这个名字,“孟陆和你,这都是真名?” “当然是真名。我们几人遇见将军后,便按年龄为序起了名字,小六是最小的。” “起名?那之前的名字?” “有的原是孤儿,自然没有姓名。有人因为些缘由,舍弃了前名。日后若是有缘,先生自然会见到他们,到时候不妨亲自问一问。” 三言两语交流下来,许宁就知道这姚二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言谈进退有序、不卑不恭,总把主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是个不好招惹的家伙。与其和这样的人相处,他倒宁愿多见孟陆几眼。 姚二见许宁又心不在焉,四处打量着什么,猜测道:“先生可是在找将军?若是的话,今晚可能不太方便。” “不方便?”许宁问。 姚二笑了笑:“将军出去会友,已经不在府上。” “那他何时回来,我等他。” 姚二露出一个笑容。 他低声道:“将军今晚,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许宁一愣,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脸颊上窜起一抹微红。 “他他,他竟然去那种地方!” …… 去那种地方的段正歧,刚刚下了车,被人迎进了楼里。 “段将军!” “小段将军!” “正歧。” 他一进门,便听到许多人招呼他。而人的关系,亲疏远近,此时在称呼中就可见一斑。段正歧向几个直呼他名字的年轻人走去,不去理睬旁的眼神,径自坐下了。 这几个年轻人岁数和段正歧相差无几,都是亲皖系或者中立将领的公子。他们此时见的段正歧来了,热络地招呼。 “没想到大忙人今日竟有空出来。” “呵呵,他当然有空,冯玉祥忙得不可开交,他不就有空了么?” 几人笑闹间,将家国大事当玩笑般说了,也不以为意。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手握权力的人,才有俯视他人的资本。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同,有的人权势来自祖上封荫;而有人却要靠自己,从沙场拼搏出一条血路。然而即便是有拼搏沙场的能力,若没有机缘,最终也只能做了别人的垫脚砖。 这几位公子身后跟着几名年轻的士官,是他们父辈从军队里挑出来的俊才。这些人本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却被打发来这些公子哥身边,成了吃喝玩乐的随从。若是没有遇到义父,段正歧如今,大概也和这些人差不多。或许因为他的哑疾,还得不到这么“好”的差事呢。 “哎,正歧,说来你也是二十了,可有想过娶妻?” 闲聊间,一位少爷突然谈到婚嫁。 “前些日子,我父亲给我相了一位小姐,才貌双全,还是女子学校的学生。我是没见过,倒不知道人怎样。” “就怕是之前去广场闹事的那种女学生,你就苦恼了。” “去,说什么呢你!” 段正歧听着他们调侃,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见他这模样,倒是有人笑道:“我们正歧当然舍不得娶妻,娶了老婆哪还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出来玩耍?这不是浪费了他天生的好资本么?” 旁边人一愣,顿时大笑。 “哈哈哈,那是!毕竟正歧这小子十六岁就已经叱咤江湖,‘威名’赫赫了!” 几个年轻人相视大笑,笑声里都有些促狭的意思。 段正歧听着这笑声,却觉得有些刺耳。他本是在府邸里待得烦闷,才想借机出来散散心。可不想出来以后,却半点没有纾解,听着这帮人荤言荤语,倒是更觉不耐了。 他想起了许宁,那样性子的人,大概是从没有进过这般场合吧。 “说起来,今天的货色倒是有些特殊。”突然有人开口道,“别说是正歧,怕是你们在座几人,都没见识过。” “笑话,桃红柳绿,燕瘦环肥,爷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你说来听听。” 先前开口的人笑了,指向楼下。 “喏,你们看。好戏开场了!”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只见楼下大堂,一群穿着儒装的少年走上了台。他们面容俊秀,身形比成年男子单薄些,显得几分青涩。这群少年款款走来,长衫曳地,像是古书话本里提到的翩翩公子,俊逸灵秀,好像下一瞬就要和哪个狐妖蛇女隐遁山林去了。 “竟是如此,妙啊妙!这样的少年书生,玩起来肯定也颇有滋味。” 有人拍掌大赞,却突然听见旁边一声巨响。 众人吃惊望去,只见段正歧摔了杯盏猝然站起!他目光盯着台下那些少年,好似要吃人!下一刻,段正歧披起大衣,转身就向外走去。 “正歧?等等,你去哪!” 身后人的呼喊段正歧概不入耳。他忍着滔天怒火,怕自己再多留一秒,就要把这风流场子都给掀了! 刚才那些少年出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段正歧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许宁。可接着听到旁边人亵玩的话语,那假想顿时烟消云散!再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段正歧只觉得心中最干净的一块秘地被人玷污! 他无法接受,更不能忍耐! 少年书生,少年书生!他们哪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少年书生,什么叫家国为怀,什么叫君子德行!哪是那些假扮的伪劣货可以比拟的! “将军,将军!” 今天出门跟随的司机在后面追赶着,却被段正歧大步流星地甩开了。 段将军就这样顶着一肚子的怒火,回了府邸。 门口迎接的亲兵见将军脸色难看,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没敢说话。因此段正歧径直走到大堂,都没想到自己会遇见那人。 “回来的这么早?” 许宁放下书,看向他。 “温柔乡暖,不该醉是怡人么?” 段正歧后背一僵,错愕地看向许宁。 “姚先生跟我说,你今晚恐怕是不会回来。”许宁温柔笑道,“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以将军的能耐,最起码要大战到天明。呵,段将军真是好生威风啊。” 段正歧沉默。 许宁心里压着火气,见段正歧这模样,更是怒意难消。 “我少时与你说,郭睦人伦,本是天理纲常,无有不可。但万事都有止有序,更不可荒淫过度。段正歧!”他怒其不争道,“把琴瑟之好当成□□宣泄,你到底是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人!” “嘶。”孟陆躲在暗处,揉着肩膀,“我都没见过老将军这样骂过将军!许宁这样真像——” “像什么?”姚二问。 “像是老子在骂儿子啊!” 段正歧本来心里有几分愧疚,在许宁几句追问下,愧疚却渐渐消散,压抑的怒火再次升了上来。 你要我遵循纲常,你要我不可荒淫!现在说这些又还有什么用?不可破的已经破了,再也回不到原初。最关键的是,如果你要教我渡我,为什么偏偏在我最需要你的那几年,你不在我身边! 我到底已经做不成你要的正人君子,现在就是个豺狼小人。怎么样,你厌恶么?是不是还想像当年那样,再抛弃我一次! 他一双黑眸怒意熊熊地看向许宁,像是要把人从现下的时空挖出来,刻进眼里心里! 许宁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一动作更惹恼了段正歧,他两三步走上前,一把拉住许宁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把许宁胳膊勒断。 许宁不可避免地对上那双眼睛。 【你又不要我了吗?】 恍然间,他仿佛听见段正歧的声音。 你不要我了吗? 小哑儿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地看着他。 “我……”许宁开口又闭上,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形势。 段正歧低头,看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只觉得心底的一丝怒火混着其他什么,霎时燃烧得更旺。这把无形之火来势凶猛,他忍不住想抓住许宁,紧紧扣在手心,更让他想—— 后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聚成,门外亲兵跑进来,高声急道。 “将军!不好,有人强闯府邸!” 段正歧一个错手,松开了力道,许宁趁机挣脱开去。 “什么人?竟然敢擅闯入府!”副官从角落里出来,蹙眉问。 “是,是——” 亲兵还没说完,便有人朗声笑道。 “是我!特地来拜访段小将军!” 那人身后跟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股脑地冲入宅内,和段正歧的属下成两相对立之势。 “习文?!” 张习文冲许宁点头,笑道。 “当然,还要来把我的人带回去。” 第18章 燃 张习文那句话一过,全场都寂静下来。 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哑与不哑,倒也显不出什么区别了。 段正歧站在大堂,与擅闯进来的张习文遥遥对立,他身前,副官、孟陆等人与亲兵们围成一圈,成了与张习文对峙的局面。在他们身旁,许宁单独站在一边。 一时间,倒形成了两方对峙,一人孤立的局面。 “习文……” 许宁有些踌躇。 “元谧,你不必多说。” 张习文道:“我今天本不是特地为你来,而是与这哑巴有一番较量。正巧听说你被他们困于此地,你等着,一会我赢了他,就将你救走。” 孟陆在一旁嗤笑:“张三少好会说大话。想从我们将军手里抢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还是说你在日本留学久了,和你叔叔兄弟一样只会替日本人犬吠,却不会说人话了?” 张习文冷笑。 “对付你们,不需要废话!” 他一扬手,属下士兵们高举起枪火。 “准备!” 甄副官下令,段正歧属下同样举枪以对。 原本宽阔的院子此时倒显得格外狭小,好似只要某一处神经被触动,就要点燃这蓄势待发的战火。段正歧被一群亲兵护在中间,手插在大衣口袋,神色漠然。从头至尾,他都未表过态,全是属下们在替他发言。 “段小将军倒是好胆色。”张习文戏谑道,“还是说直到这时候,哑巴的优点反显出来了。放心,你一会要是喊不出求饶,我还是会给你时间,让你慢慢写出来!” 段正歧终于抬头望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却让张习文原本自信满满的态度,稍微露出了一点怀疑。 段正歧是什么人物? 六年之前,他就已能率部挡下吴佩孚数万大军,为皖军挣得一口生气。之后更是与徐树铮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攻破直奉联军的数道防线,将皖军生生从绝路拉了回来。这样一个杀才,十四岁时就杀人无数,混了个活阎王的称号。如今被人逼到门前却这么平静,要说里面没有鬼,张习文是不信的! 他当下起了十万分的警惕心,以防段正歧又出什么手段。一时,两边人马谁都没敢先动手,都眼睁睁地望着段正歧。而视野正中的男人似乎是终于有所行动,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了双手,却是掏出火柴,点燃了烟。 火柴微弱的光晕很快被夜风吹散,但是香烟独有的味道却萦绕不去。 段正歧吐出一口烟雾,随即将手里的东西扔了过去,正落在张习文脚下。 “三少!” 张习文身边的士兵惊呼。 “怕什么!他还能在这里扔炸弹不成?”张习文怒视属下,低头凝视段正歧扔的烟盒。普普通通,并未见什么出奇,只是——张习文终于发现不对劲!烟盒正面写明了厂家,一个大大的“成”字,旁人不知道,张习文却晓得,这是他大哥名下的烟厂! 这里喊的大哥,不是如今奉系年轻有为的张少帅,而是张习文同父所生的亲大哥,张习成。自从前年张习成被少帅革除军职之后,张习文一直就没有这位亲大哥的消息。此时段正歧莫名其妙扔了一个烟盒给他,正巧还是他大哥名下的厂家,叫他怎能不多想? 他放下烟盒,抬头看向段正歧,却只看到对方藏在阴影下的侧脸。 投鼠忌器,段正歧这一招,玩得可真利索。 “段正歧。”张习文咬牙道,“你有他的消息是不是?还是说,人就在你手里?” “张三少笑话了。”姚二道,“我们将军又不是人贩子,怎么可能到处去绑人?” 如果许宁能参与,他必定要反驳这句。然而现在显然不是旁人出场的境地,只听姚二笑道:“只是前段时机恰巧遇见贵兄长,有过一面之缘。” “恰巧?”张习文冷哼,心里却已经因为这个打岔而犹豫了许多。之前他本是出其不意,占了攻其不备的优势。这会要是再待下去,等过一会,段正歧部署在外的人手回拢,落下风的可要变成他了。难道今晚,就要这样不了了之不成? 张习文不甘心错过机会,紧盯着段正歧,却见段正歧突然掐断烟头,微微掀起一边嘴角。 他心下一凛,危机陡升,大喊: “撤!” 话音未落,院外骤然涌入一群士兵,举着枪火将张习文人等围得水泄不通。张习文没料到,段正歧的人手竟然回来得这么迅速!难道他们早有预谋!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孟陆冷笑,“张三少未免也太小瞧我们。上回在金陵没能留住你,这回就请多留几日作客吧。” “段正歧!”张习文怒吼,猝然举起□□。谁知段正歧动作却比他更快,前一刻刚掐灭烟,这一刻已经掏出抢。黑色皮手套在枪支躯干上灵活划过,眨眼间已经对准了张习文。 “三少!” “将军!” 一场交战不可避免,眼看就要有人伤亡。 哗啦! 然而枪响之前,率先响起的却是书页被风翻动的窸窣声。 所有人诧异地抬头,只见飞飞扬扬,无数纸片和被扯散的书籍,从半空中飘扬旋转落下。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大风,更将这阵书雨刮得到处都是,一时之间,满目除了这些白色,竟然再也看不到其他。没有人敢随便开枪,生怕误伤了自己人。原本紧张的局势,倒因此缓和了片刻。 就是想拼个鱼死网破的张习文,此时也是愣住了,他看着这漫天飞纸,终于循着来源寻到了始作俑者。段正歧的目光同样,和他一起向二楼看去,便看见了许宁。 只见许宁不知何时竟到了二楼书房,大开着窗户,手边还有一个半倒的空书柜。估计刚刚几乎是将满柜的书都倾倒了出来,也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抱歉。”许宁语气平静,“一时失手,没有砸到人吧。” 然而,他藏在背后的右手已经不住簌簌发抖,需要全力克制才能不显出异样。 “元谧?” 张习文喃喃道。 段正歧沉默注视。 “我刚才看见两方起争执,本是我无力干涉的事。然而离金陵久了,脑壳竟也变得迟钝,仔细回想起来,其实这些争执,原来不过是因为它。” 许宁手里执起一封信。 “当日张习文因它逃难金陵,段将军为它也差遣部下好一番辛劳。” 楼下诸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移到这信上。 许宁淡淡道:“既然它才是祸首,不如今日便毁了,正好一了百了。”他说着拿起手边的油灯,就要点燃信。 “住手,元谧!”张习文忍不住惊呼,“你可知那是什么,那可是——!” “是争权的利柄,吃人的魁首。”许宁笑了一下,接着道,“是孙文先生的遗书。” 一言语惊四座,段正歧目光陡利,看向信的眼神变得势在必得。孟陆和姚二相互对视一眼,已经悄悄退去,向楼上走。 许宁好似浑然不觉,仍然把信捏在手里,不怎么用力,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看得楼下众人提心吊胆。 “你既然知道了,元谧,你该知道这封信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张习文道,“我把它交托给你,你要辜负我的信任么!” “我必然要辜负你了,但是习文,你又是辜负了谁,才抢来的这信呢?” 张习文哑然无语。 “终究也只是一封信而已。” 许宁叹:“孙先生在世时,四处奔走,徒劳无应。利用他的人以他为把柄,憎恨他的人以他为死敌,少数能明白他的人,却不与他站在同一道阵线。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听信他的话。死了,却成了价值千金的招牌。就连一封遗书,也动辄引起纷争。” “我为先生觉得不值,也不想它再祸害人间。” 他说着,竟真的一把点着了信。 “许宁!” 身后闯进书房的姚孟二人猝手不及,欲要上前抢救,许宁却笑了一笑。 “来晚啦。” 他将灯油倾倒在信上,烈火瞬间烧窜出飞焰,许宁忍着手心被火舔舐的痛苦,待信烧得差不多了,才将它一把扔出窗外。 火星和灰烬洋洋洒洒落下,混着滴落的灯油,很快将地上的书籍碎页也点燃了起来。 许宁盯着被烈火灼伤的手。 “这权势的热火,真是伤人啊。” 楼下诸人还沉浸在惊讶之中,没想到许宁会真将信给烧了,待他们回神时,只见地上的火焰也熊熊燃起,一时间没有人再有功夫忌惮彼此,扑灭火势才是首要。 “不会吧。”张习文呢喃,“他真把信烧了,会不会是假的?” 他扭头向段正歧看去,想从这人的反应中看出一丝端倪,却见段正歧面无表情看着火海,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却盯着二楼的许宁,一瞬不瞬。 这时院外渐渐传来骚动,附近的巡警和住户被这动静和火势吸引过来,二方人马便再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大动干戈。 今晚,就这样结束了?为何竟感觉有些滑稽? 张习文正这么想着,只见段正歧突然活络过来,却是整个人猛地扑进燃烧的书海,这小子不要命了么! “将军!” 段正歧不顾周围人的阻止,终于从火焰里抢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将那本书紧紧握在手里,抬头,再次与许宁对视。 在火光的映衬下,那双黑眸真像燃着烈火。 许宁后知后觉,想,不妙,不小心把写祝词的那本书也扔下去了。这下,段狗剩又要生自己气了。 他这么想着,失去了意识。 第19章 然 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它不过猝然点着,顷刻间便蔓延开来。 点燃它的人似乎也没能预料到火势燃得如此之快,学生们退后几步,有些被惊着了。他们没想到火这个事物,一旦失去束缚竟是如此凶猛,远超人的控制。 “跑,快跑啊!” 不知谁先喊了起来,学生们失控地向外逃去,什么都顾不得了。 许宁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焚烧着楼牌的大火,有些失魂落魄。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被逃离火场的学生们挤促着,脚下一个趔趄,摔到在地。 身后楼牌轰然倒塌,火星四溅。 地上到处是被学生们翻出来的贵重器皿和物件。这些曾被拿来当做曹汝霖卖国的证据,如今却四散各处,没人管了。许宁试着爬起来,却发现小腿不知何时扭伤,竟然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你在这干什么!” 大火中,有人对他呵斥:“怎还不快跑!” 隔着烟雾,许宁看不清那人的脸。问话的人听他没有回答,便冲过火烟前来扶他。许宁这才看清了人,这人脸颊上还有几道淤青,身上还有伤口——不正是刚刚在门口被他们痛殴的巡警么?因为竟然保护曹汝霖这种卖国贼,之前他被学生们打得抱头鼠窜,不敢还手。 而现在,他身上的警服还没脱下,却扶着许宁往外走。 许宁被他送到门外,由其他学生扶住,那送他出来的人竟又返回了被大火吞噬的楼里。他伸手想要抓住人,却连一片衣袖都没碰到。 “楼里好像还有人呢。” “不会被烧死了吧。” “没想到会这样……” 逃出火场的人们议论纷纷,许宁瘫坐在地,却已经听不进。四周漫是难闻的灼烧味,许宁低头嗅着,却只觉得从心口到肺腑,都被这气味刺激得剧烈抽痛起来。 许宁再也没见到那名巡警。 这是1919年,5月4日。 这一场火,以后七年,日日夜夜都在他梦中燃烧。 ------------ 许宁蓦然睁开双眼。 他首先对上的事一片红色,愣怔了一下,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过了一会,许宁才看清楚,那红色是床幔,因为太过刺眼,竟然艳丽如火。 红色的床幔? 许宁坐起身来,可手刚触碰到床沿,就倒抽一口冷气。 他看向自己的掌心,被白色的绷带缠得厚厚实实,就像一个发涨了的白面馒头。他用左手试着戳了一下,又疼得流了一头冷汗。 “啧啧,还差几分火候可就熟了呢。”有人调侃他,“到时候你就可以就着酱油,吃自己的红烧手掌了。” 许宁抬头望去,只见孟陆坐在窗边,未解衣衫,脸又疲色,似乎在窗边坐了一夜。 “将军要我看着你,以免你出什么意外。”孟陆解释,“不过那天晚上,你真是让我大开眼见啊,许先生!” “这是哪?”许宁不理会他的讥嘲,左右环顾了一眼。 “还能是哪?原先的府邸被你一把火烧了,北平也待不下去,我们只能连夜往天津转移。” “天津。”许宁一惊。 “放心,没有把你接到租界。”孟陆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现在将军去租界里看望老将军了。这是在外面的房子,专门用来金屋藏娇的。” 怪不得这床幔如此艳红。许宁心想,那少年威武的段将军,不知在这张床上与多少美娇娘行过周公之礼。他顿时觉得有些不适,既有一种窥见旁人*的尴尬,也有一种无可适从的无奈。 “不过许宁,我倒真想问问你。” 孟陆搬着椅子,坐到许宁床前。 “你那一把烧得可真毫不留情!你就真没想过,万一留下来,这信会有多大作用?” 许宁反道:“不过一封遗书。人活着都不能调动你们这些军阀,死了又有多大能耐?左右成为你们争权夺利的工具,不如毁了。” “那你就没想过帮一帮将军?”孟陆再问。 许宁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已把它烧了。” “我知道你烧了,我就问你有没有想过为将军留着?再怎么说也可以为我们利用一番嘛!”孟陆急得跳脚,觉得许宁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听不懂自己问话呢? 其实听不懂的人是他。 门外,段正歧即将碰到门的手顿了顿。 “将军?” 副官莫名其妙。他不知段正歧耳力非常,因此早将里屋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在听到许宁那句“我已把它烧了”时,段正歧就明白了。 许宁把信烧了,不让别人利用它对付来段正歧,这就是他最大的相助。要让段正歧在他眼皮底下,利用这遗书去算计别人,许宁是万万做不出的。 想明白这点,段正歧心情骤然变好,他抬手敲了下门,迈步走进屋。 “将军。” 孟陆连忙起身,看到段正歧挥手示意,便和副官一齐退下。 屋内,一时只留下许宁和段正歧两人。 段正歧看向有些戒备的许宁,见着他包扎的右手,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我知道你的顾虑,其实并不怨恨你烧了那信。也想问,你那日阻止我与张习文冲突,是不是担心我受伤?更想知道许宁是否早就决定毁了信,好叫它不再被任何人利用。 然而千言万语,寻常人都难以一一述清,更何况一个哑巴。 最后,段正歧只能找了纸笔,写下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手还痛吗?】 许宁见他似乎没有生气,便缓和了下来,点点头。 “有点。”他道,“但不怎么痛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睡着时感觉不到,可醒来时那刺痛感几乎时时刻刻咬噬着心神,令人寝食难安。可对许宁来说,*之痛并不是无法忍受的,相反,因受着这些身体上的苦痛,他心里压抑多日的苦闷倒平和了一些。 因此也能心平气和地与段正歧说话,没有张口便喊狗剩。 但是段正歧是谁,他可是曾亲密与许宁相处,虽只有短短数月,也足以叫他看破许宁的伪装。 【听说西人的医院里有些能止痛的药物,我命人去为你取来。】 这句话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丝毫语气相助,但通读下来竟是半点容不得人拒绝,更像是命令。 许宁苦笑:“你不是要送我回金陵吗?不如及早动身,我在这里待着也不方便。” 【有何不便?】 有何不变?先不说段公就在天津,和这等三造共和的人物近在咫尺相处着,已经让普通人颇感压力。就是段正歧这个金屋藏娇的屋子,许宁待着也不舒坦。 许宁蹙着眉,心想该如何与这哑巴委婉说清楚,却没想到他的这点心思,早已泄露在眉宇间,全让段正歧看进眼里。 于是许宁骤然听到一声笑声,还以为是错觉。随即他抬头,注意到段正歧嘴角还未淡去的笑容,恍然大悟。 这小子竟然笑了! 寻常人都以为段正歧既然是哑的,肯定也是笑不出声。这可就错了,在他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许宁就不知道听过几次这小孩喷嗤喷嗤,笑得跟个漏了气的风箱,停不下来。 段正歧的笑声和一般人不同,他发不出清朗悦耳的声音,只能嗤嗤地笑出气声。最开始遇见许宁的时候,小哑儿因为觉得这样丢脸,好久都不在许宁面前笑,还弄得许宁一直以为他心有郁结。 后来许宁跟他说了,哑儿便常常笑给先生看。 后来先生不要他了,哑儿便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许宁重遇段正歧这么久,不是未曾见过他笑。可那笑,不是无声无息令人毛骨悚然,就是如同脸上的一层假面,噙着鄙夷冷冷对人,总之叫人不舒坦。 像今天这样的笑容,段正歧的属下们大概也是从没有见过吧。许宁又反思起自己,是多久没畅快大笑?瞬时又想起,好似不久之前,还嘲笑过段狗剩的表字来着。 原来他们都是重新遇到了彼此,才再次学会开怀大笑。 正出着神,一张纸贴近到眼前,上面大字清晰可见。 【这里除了平日我稍作休息之用,未曾住过旁人,先生不必避忌。】 许宁一怔,倒不是为了这个真相,而是段正歧有很久没称呼自己为先生了。这几乎他以为,眼前这人还是十年前那孩子。 当然,这只是一个错觉。为了甩开这个错觉,许宁转移话题问:“孟陆说北平不安全,是怎么了?” 段正歧脸上的那抹笑意彻底淡去。 【张作霖宣战,奉军不久将攻入北平。】 奉军向冯玉祥开战? 许宁一个挺身,连手掌火辣辣的疼都不曾注意。奉系直接攻入华北,那其他几派肯定也不会作壁上观。这么看来不仅华北,长江以北都将陷入战局。那金陵呢?金陵是否也不再安全? 他担心槐叔,年迈的老人还一个人在家,等着许宁回去。 【不必担忧。】 段正歧看穿他的心思,写道。 【金陵虽不在我辖内,但苏浙两地大部分都在我掌控。我已派人前去接槐叔,他不会有事。】 许宁右手再次感觉到剧痛,顿时失力,要往床下摔去。段正歧丢下纸笔,跑去扶住他。身体彼此相触的一瞬,两人都是愣了一下。 许宁感到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已经不复孩童的稚嫩,而是比他还要魁梧的男人的手了。再加上段正歧轻描淡写地,说出苏浙大多在我掌控这句话。他这才明白,原来今日的段正歧,真的已不是他昔日的哑儿。 而段正歧,却感受到掌下人略显单薄的肩膀。往日那曾给他遮风挡雨的宽厚身影,如今不过他一臂之宽。他有些怅然,怅然过后,心底再次涌上另类心绪。 这样的许宁,虽不再能庇护他,却需要他的保护。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无论他做什么,许宁都无力反抗。 段正歧眸光闪动,手下忍不住微微用力。谁知许宁却如突然使力,反过来把段正歧的手扣在手心里。 “正歧,告诉我。” 他盯着这年轻男人的眼睛,问:“你跟在段公身边,究竟想得到什么?” 第20章 冉 两人手掌交握。 段正歧感觉到对面传来的热度,那是许宁的体温。 即使隔着两层的阻碍,也能清晰传导到手心,仿佛快烫伤一般触动了神经。许宁握住他的手时,段正歧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有丝难以明说的慌张。 然而在许宁开口问话后,他脑中那一缕刚刚升起的绮念立刻烟消云散,被现实残酷镇压。 段正歧认真看着许宁,然后,一点点用力掰开他握住自己的手。 “正歧?” 许宁疑惑。 段正歧却已经执起衣帽,穿戴整齐,听见许宁呼声,只侧头轻瞥了他一眼,便迈开大步离开房间。 许宁有些愕然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问题,就让局面变得不欢而散。他挣扎着下床,跑到窗口喊。 “段正歧!” 楼下,段正歧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仿佛没听到这声呼喊,上了早已经停在门外的车,汽车发动,转眼就不见踪影。 许宁有些茫然地扶着窗沿,右手心还在隐隐发痛,他却已经顾不上了。 “怎么回事啊?许宁,你又怎么欺负我们将军,把人都气走了?” 孟陆又从屋外探头进来,抱怨。 “几次三番的,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被将军一枪崩了。许宁,你可真本事。” “我……”许宁开口,真的无措,“我不知道。” “好,那你说说,刚才你和将军说什么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跟在段公身边,做现在这样的事又是想得到什么?”许宁有些迷惘道,“我不该问吗?” 孟陆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问啊!你想问就问呗。”他语带嘲讽道,“就问,他是怎么狗迷心窍做了军阀当了土匪头子?又是如何丧尽天良,整日尽做些杀人夺命的勾当?您最好再问一问,质问他为何要在这乱世里拿起枪,到处与人争短长混性命?又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拿着书本,去街上做您学生那样的爱国义举?” 孟陆冷笑道:“许宁,不妨你也去问,问那屠夫为何要杀生卖肉,问刽子手为何总是夺人性命好了。” 许宁被他这一番连嘲带讽地骂了,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样问究竟有何不妥。他质疑的不是段正歧的目的,而是否定了段正歧十年来的一切,把他的拼搏、努力,好不容易混得的成就,都想用一个“利益苟且”给抹灭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孟陆继续说,“老子早就被人骂惯了。我们就是干的杀人夺(duo)权,争名夺利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许宁,你又高贵到哪去了?你那些读了四书五经,上过洋学堂的同僚同学,又凭什么高高在上?” “十一年前,若不是老将军一力拒绝袁世凯复辟称帝;七年前,若不是徐将军带着一干铁将收复外蒙,许宁,我问你,你们要的共和民主、国之主权这些玩意,究竟到哪里去找!” “我差点忘了。”孟陆笑道,“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军阀党目碍事,你们现在还跪在皇帝脚边,忠心耿耿地山呼万岁,哪需要什么民主?” 孟陆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却也有些强词夺理。然而现下这一刻,却犹如当头棒喝骂醒了许宁。 他霍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是以这样清高的心态看待这些军阀魁首。 瞬间,想起张习文在金陵饭馆里的叱骂。 【这群学生,上了战场恐怕连一杆枪都拿不动。】 又想起十数年前,父亲抽打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 【你瞧不起我们,小子,可也不看看你那先生,卖得什么仁义道德!】 许宁恍然明白,自己错了。 军阀之乱,在于内耗,在于为了□□竟借助境外的扶持,消耗中国所剩不多的资本。但是书生们张张嘴骂骂人,总是轻而易举,却看不到背后的博弈与牺牲。 既然已经站在乱世正中,你要他乖乖做顺从的绵羊,不如说是叫人羊入虎口。 “是我不对。” 许宁开口。 “我不该用那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孟陆一愣,没想到这人被骂了,还能低下头来道歉。 “但是你也言过其词,把建立共和的功劳全都推到军阀身上,不仅九泉之下孙先生不瞑目,不知还有多少先人要半夜入梦去骂你。”许宁又道,“孟陆,你们将军去哪了?” “你还要去找他问?” “不。”许宁说,“我要告诉他,我在想什么。”他想,自己总是不管不顾去问他人缘由,却从没有说清自己的心思,也许解开了误会,才能彻底坦诚相待。 孟陆摇了摇头:“你今天是见不到将军了。” 许宁一惊,听着这熟悉的开头,想难道段正歧这小子又去逛窑子了?谁知孟陆接着道:“将军还要回去老宅为老将军安置妥当,有许多事要办。刚才是特地抽空来探望你,却是没有其他闲暇了。” “安置?”许宁错愕,“段公不离开天津?” 张作霖已经要打入北平了,段祺瑞怎么还能放心留在天津? 孟陆摇头。 “老将军若离开天津,奉系走狗怎么会安心放将军离开?”孟陆说,段祺瑞决定隐居天津,潜心礼佛,不再干预事实。 也是作为质子,交换段正歧离去。 许宁惊讶:“那为何,为何段公亲生的子女不送他离开?” “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要是亲儿子有点本事,他还收养我们将军做什么?”孟陆冷嗤,又说,“好了,我看你问了这么多,人也清醒了。那就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车已经在外面等着。” “车?” “送你去车站。”孟陆冷淡道,“许宁,你自己回金陵吧,日后不要再联系我们。” 他这句话一说完。直到许宁被人塞上车扔到天津车站,还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段正歧前一刻还说金陵不安全,会派人去将槐叔接到自己辖下照顾。怎么下一瞬,就将自己和行礼一同扔到车站,大有今生不再往来的意思? 他却不知道,这一刻,都是段正歧在走出他房间内的那瞬决定的。 段正歧离开房间时,心里是真带着几分火气。可下一瞬。却意识到一个问题。把许宁带在自己身边,真的就安全吗?念头一过,他索性假戏真做,装作怒气冲冲地离开别馆,再命孟陆将许宁立刻送走。 于是,许宁到了车站不一会,明里暗里,各处线人都收到了线报。段正歧和他那小先生闹翻了,将受着伤的人扔到车站,不顾死活。 金陵不安全,是对段正歧而言。若是一个与他毫无干戈,甚至已经反目成仇的许宁,金陵,与其他城市也没有什么区别。 等到流言传开,许宁才是真正安全了。 而此时,段正歧正坐在大厅里,面上恭敬听着义父讲话,心里却还计较着许宁的事。老人对他说完诸多安排,看段正歧有些心不在焉,便问:“正歧,想什么呢?” 段正歧想了想,觉得义父毕竟为人处世经验老道,于是虚心请教。 【如有有一个人,我既不忍心囚在身边,又不甘心将其放走,该怎么办?】 “呵呵。”段公一笑,“正歧也到慕少艾的年龄了。” 他问:“那人心里可也有你?” 段正歧想起许宁对自己的关心,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既然情投意合,便娶回家吧。”段公说,“你四姨五姨都是我一眼瞧中的。当时行军在外,为了怕被别人抢去,就先抢回家做媳妇了。” 段正歧一愣,还没想明白这娶姨太和自己的问题有何关联,便听到段公的下一句话。 “这人,若是与你毫无血缘干系,你想将其绑在身边,无非几种手段。一是如你我,拜做义父子,也是有亲缘束缚了;二是如同我与你徐叔叔,为上司下属,却更似手足。三便是夫妻,这夫妻一非血脉联系,二无上下规矩,却比前两种都更紧密,是命不可分的连理枝。”段公调侃道,“尤其是小姨太,从来都是心头好啊。” 段正歧认真想,自己与许宁肯定不能再拜做父子,他也不愿与许宁做手足,那么似乎就只剩一种方法了。 娶回家做姨太?刚冒出这个念头,段正歧蓦然觉得喉间干渴,隐隐有些蠢蠢欲动。然而他此时尚未理清自己对许宁的心思,只是摇了摇头,将老人的话当做调侃放过,继续与义父谈起正事。 而许宁,还不知自己刚刚避开一场被强娶的灾难,此时坐着南下的火车离开天津。这次还有许多话题没有解开,可下次再与正歧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他一时陷入愁思。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再见一面却是难如登天。四月十五日,直奉联军夹击华北,冯玉祥节节败退,国民军退出津京,同日,北平彻底落入张作霖手中。 直至此时,五大军阀,奉系独占鳌头。 从那天起,许宁再没有听到关于段正歧的消息。 第21章 至 老槐在给木匠结算工钱。 “这大门,算上材料和人工,就五角好了。”李木匠抹了一把汗,手下老槐的工钱,顺口问,“您家少爷还没回来?” “少爷去北平办事,还要好几天。” “去北平啊。我这么大岁数,连省都没出过。”木匠感叹一声,“还是读书好,读书人厉害。”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木匠对槐叔点了点头,便挑起吃饭的家伙什去下一家忙活。老槐站在门口,看着修缮一新的大门,门内空空旷旷的房间,心里也是感慨。 他和少爷搬到金陵来,已经是三年有余。当年执拗着北上的少年,如今已经能一力承担风雨,走到他远远看不到的地方。 自己还能再陪少爷走多久呢? 如果哪一天,这一身老骨头走不动了,还有谁可以一直陪在少爷身边。 老槐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刚想阖上大门。 “你好。”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低音。 “请问这里是许府么?” 老槐愕然回首,只看到一个年轻男人背光而立。烈日落在那人脸上,在他鼻翼投下阴影。只听陌生人缓缓启唇,道:“我找许先生。” …… 夕阳已经追着云彩的脚步西沉。 直到送走了人,老槐仍然是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目送那莫名的访客款款离去,一直消失在小街的尽头。这一刻,脚边草丛里的虫鸣声、远处小贩的叫卖声,才陆续回到耳中,将他从之前那玄之又玄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老槐这才发现,与刚才那陌生人交谈,竟让自己不知不觉中汗湿了后背。此时送走了人,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在疑惑,像那样的人物,为什么会来找上少爷呢? “槐叔!” 老槐咯噔一下,惊得心跳漏了一瞬。 “你怎么了?” 许宁放下行李,绕到他面前。 “少、少爷。”老槐长舒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刚才那位客人去而复返呢。” “客人?”许宁奇怪。 “不,先不说这些了。”看到许宁回来,老槐高兴地要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真是,竟然今天就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少爷,先回去休息,我给你准备晚饭去。” 许宁苦笑道:“我也是直到上车前才晓得自己的行程。别,行李我自己拿。”他一边说着,一边跟在槐叔身后,“大门已经修好了?” 这门还是当日被段正歧一伙人给踢坏的,下回再见到,一定要找他赔修门钱。 许宁心里想着,眼角在门口瞥到一只刚熄灭的雪茄,顿了顿,没说什么,便进了屋。 他这次一走快有两旬的时日。学校那边虽然请了假,但是终究还是得亲自过去说一声。回到家里,许宁一边吃着槐叔亲手做的饭菜,一边安排起这几日的行程。直到这时,他才有了回家的实感。而不是之前无论走到哪,都摆不脱段正歧的影子。 不过说起来,北平出事,他们这会应该也很忙,像是孟陆这些人,也不知道要被段正歧打发去做些什么活计。 “对了,少爷。” 老槐端上最后一道小炒,擦着手,在一旁坐下。 “今天有人上门找您来着。” “找我?”许宁问,“谁?” “不认识,既不是学生,也不像是您认识的人。对,看起来和那天带您走的黑脸将军有点像,只是没那么可怕。他说他姓杜。” 和段正歧像的人?姓杜?许宁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也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号人物。没有头绪,许宁决定先放下这件事,既然是对方主动来找他,那就总会露面的。 “槐叔。”许宁放下筷子,问起另一件事,“你那天回来后,除了今天这个杜先生,还有没有别人来上门找过我?” “没、没有啊。” “是嘛,这就好。”许宁显然有心事,但是老槐却不敢去问。 他知道,有些事少爷不说是为了他好,但是总看到许宁把事情一个人背负着,老槐心里也不舒坦。他想,要是有人能为少爷分担一点就好了。 可这个人,要去哪找呢? 第二日,许宁去了学校。因为去的这天是休息日,学校里冷冷清清,走上数百米也不见一个人影。许宁先去校务室跟秘书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办公楼,往另一幢偏僻的小楼走去, 然而他人才刚走到拐角处,就被一双手拽住胳膊,一把拉到了阴影中。 “许宁!你总算回来了!” 许宁刚要砸下去的右手微微一顿,看清人后,无奈道:“箬至,你下次再这样,会被人揍的。” “这话我该还给你!”甄箬至咬牙看着他,“听到你被人劫持去了北平,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么!可你呢,一点消息都没有,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你这家伙。” 许宁无奈:“我也是没有办法。” “有本事给我们传灯讯,没本事留个消息。许元谧,这就是你的没办法?” 见这人好似真的有些生气了,许宁正准备开口解释一番。 “别理他,元谧。”两人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甄箬至,你也知道元谧是被人劫去的北平,劫持他的人不放,他怎么回来?麻烦动一动您尊贵的脑壳,不要挂着当物件摆设,好么。” “琇君。” 许宁看向走到两人身前的短发女孩,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梁琇君,你怎能这样说话。”甄箬至不忿道,“作为女子,哪有你这样的模范,整日里尽是骂别人痴傻。” “你也知道你傻。”梁琇君笑了笑,伸手扶了下过耳的短发,“就还不算笨呢。” 她穿着贴身的旗袍,脸上有着淡淡妆容,此时却出了一层薄汗,想来是得到消息后急促赶来所致。与甄箬至说完,她又看向许宁,眼中带着关切。 “你没事就好,元谧。” 许宁感受着两位朋友不同表现的关心,心下感动,轻轻点了点头。 身边这两位,都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 梁琇君女士,是他在北平读预科时就认识的同学,两人相识已经超过十年。而看起来有些冲动的甄箬至,则是他们二人来了金陵后认识的。因为有着共同的志好,又在同一学校教书的缘故,三人很快成了好友。一年前三人一时兴起,办了个志远社。平日里用来交流切磋,各抒已见。然而乱世之中,随时都有风险。许宁与二人曾经相互约定,一旦谁出了意外,另外两人就负责照看那人的家小。所以这志远社,也颇有点秘密结(jie)社的意味。 那一日,许宁打的灯讯,其实是在向他们传递消息,却被段正歧看到。这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命运。 这二人见许宁回来,总算是放下了多日的提心吊胆,也因此有空,跟许宁说起金陵近日的消息。 “这几日军阀们狗咬狗,在华北打得不可开交。”甄箬至说,“弄得我们金陵也不太平,还好,孙传芳和段小狗都按兵不动,暂时没有人动咱们。” 段小狗?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许宁却觉得恍若隔世。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段正歧去年就已经霸占了苏皖,与孙传芳一人分了一半的地盘。因为当时世人只知道他是段祺瑞义子,并不知道他正名,就喊他段家小狗,嘲讽的意思居多。 可那时候许宁哪知道,这小狗竟然是自己养过的那只呢?他笑一笑,继续听甄箬至说话。 “虽然没有战事,但是金陵这几天也是有一件大事!” 许宁竖起耳朵。 只听甄箬至压低声音,道:“青帮来人了。” 青帮? 许宁一惊。 若论起名头,在上海苏浙,可以有人不知道张作霖,不知道蒋中正,但是没人能不知道青帮。这个从乾隆年间就流传下来的市井帮派,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为和洪门并肩的纵横中国的地下势力。等闲官府人士,都要讨好交往他们。 其门下弟子,单说浙南一派,有记录的已经不下五千人。而在上海这样的大都会,青帮手底下的喽啰都是以万计数。他们的地盘从码头到租界,所从事的行业从烟、赌、娼到零售、金融、外贸,无所不包。 青帮的势力之大如何窥见?当年蒋中到上海,也要拜青帮大佬黄金荣为师,才能畅行无阻。如此,可见一斑。 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庞然大物,如今竟派了人到金陵来? 甄箬至又说:“听说这回来的还是大人物,是青帮主管经贸的一位首脑,不知他来金陵做什么。”他看向许宁,“元谧,你刚刚遭灾回来,可别又惹上这事啊。” 梁女士很不优雅地白了他一眼。 几人三言两语谈完时事,许宁便匆匆告别好友,便向家里赶去。 赶回家时还未至中午。屋前大门紧锁,估计槐叔不知他会这么早回来,外出采购去了。许宁踱了两步,正准备去哪里走一走。 “许先生?” 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唤自己的名字。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穿着长袍,戴着宽檐帽,站在树荫下等他。见许宁回首,这人摘下帽,帽檐下竟是一张格外年轻的面容,留着西式的三七头,却不显的古板,反倒有种雅致的俊逸。 然而他虽是笑意款款,但那双盯着人的眼睛总叫人莫名地不舒坦,背后泛上一层寒意。 许宁:“阁下是?” 年轻男人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入耳,说出的话却叫人不愿听。 “鄙人青帮杜筎生。有些事,想请教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许宁立刻心里暗道,甄箬至!你这张乌鸦嘴子。 第22章 质 “许先生?” 杜筎生见许宁不说话,脸上笑意重了些。 “鄙人冒昧来访为难先生了,还是说先生有难言之隐,不方便回答我的问题。” 他这么说的同时,两旁的小道里逐渐走出一群戴着墨镜的高壮男人,对着许宁成围拢之势。 “不,只是杜先生的名字和我的一位学生相似,我有些吃惊罢。” 许宁看了眼道旁两侧的大汉们,只觉得这情景莫名眼熟。说起来半个多月之前,他不也就是这样被孟陆包围,然后给段正歧带了回去么? 熟悉的情景再现,许宁却没有当日那么慌张,前有段家狗后有青帮狼。许宁竟莫名习惯了。 “杜先生有问题想要请教。”许宁说,“就着重地说吧。” 他想了想,又道:“各位初来金陵,可能不太了解。再过不久就是船厂工人下班午休,到时一群人浩浩汤汤地从这条路上经过,想说什么,也不方便。” 那几个彪形大汉愣在原地,显然没想到准备威胁的对象,竟然会给他们这么一个反应。杜筎生也是有些意外,但是却不妨碍他原先的计划。只是许宁这个人,倒是比想象中的有趣一些。 “如此,那的确是不便。”杜筎生重新戴起帽子,“那鄙人就与先生另约时间,后天晚上鸿禧楼,恭候先生大驾。”他对许宁微微颔首,算是完成了招呼便准备走人。 “对了.既然先生说我与你学生重名。不妨就称呼我杜九,也好做区分。” 杜九留下这句话,便带着他那些不好惹的属下离开了巷子。直到送走他们,许宁才卸掉了身上的力气,长舒一口气。原来槐叔说的上门拜访的杜先生,竟然是这样一个角色!不知青帮来金陵,和杜九上门找自己,究竟是巧合还是蓄谋? 许宁想着,下意识想去推一推眼镜,却推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上次眼镜被孟陆打断后,他勉强粘好用了一阵就彻底不能用了。这么说来,该去配一副新眼镜。 许宁又看向才修好的大门。 这配眼镜的钱和修缮大门的费用,不妨一起攒着,下回问段狗剩要回来。 这时候许宁还认为,自己与段正歧还必然有再会的时候。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当天下午便传来了北平城破,奉系入城的消息。 段正歧,却是音讯全无。 ----------- “九师叔,您可回来了!” 杜九回到下榻的公馆的时候,负责迎接他的青帮分舵负责人提心吊胆地道:“您这一下午没消息,如今金陵城又这么乱,属下可担心您的安危。” 杜九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我走了,没人给你做下的好事擦屁股?” “这……您这话说的。” “陆仁。” “在!” 杜九淡淡问:“现在金陵,除了我们自己,还有几人知道,我这次是为船厂工人罢工一事而来。” “上、上面的那些大人物,总是知道一些的。再来就是金融界、船厂的一些大老板,再没有别人了。” “那你觉得,一个中学里普通的教书先生,会知道这事么?” 金陵负责人失声道:“怎么可能!我们对外都封闭了消息,现在还没人知道船厂出了事!” “没人知道?”杜九看向他,微微一笑,“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还指望别人不知道。”他起身,掸了掸衣袖,“等解决完这件事,你就自请离开,回去养老吧。” “师叔!不,师叔,你听我解释——!” 负责人还想追上前喊,却被跟着杜九的几名大汉压住了胳膊。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是青帮二十三代弟子,你们敢这么对我,你们……”剩下的话却已经传不到杜九耳里。耳边清净了,杜九才感觉到满意。 不过,这个陆仁虽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是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金陵船厂出了事,是他们隐蔽不对外报的。那些个大人物知道也就算了,这区区一个教书匠许宁,究竟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还能利用这消息反过来威胁他杜九? 不愧是段正歧身边的人。杜九想,现在哑巴段生死不明,和这样一个人玩一玩,好像也不会无聊。 他这么一想,便心情愉快地回了房。 ------------- “青帮的消息?” 甄箬至没想到许宁匆匆把自己约来,竟然是问的这件事。 “昨天早上你不是还说要我少参与这件事,怎么今天又感兴趣了?” 两人现在在一家西洋咖啡馆见面,约在这里是因为环境幽静,少了外人打扰。许宁今天特地将甄箬至一个人约出来,也没知会梁琇君,就是想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什么?!青帮的人找上你了!” “小声点。”许宁连忙拉着人坐下,四处看了一眼,才道,“我是昨天遇上一个人,那人自称杜九,不知是青帮的什么人。而且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上我。” 这句话其实半真半假,青帮为何而来,许宁大概是有些猜测的。只是这猜测,却不能告诉甄箬至。 “元谧,你总是要我不要招惹是非,可你惹祸的本领却比我还大。”甄箬至说,“你问青帮的消息,除了昨天我告诉你的那些,我也不知道什么了。要不,我回去再问一问我父亲?” 许宁想起甄箬至在银行当行长的父亲,还是摇了摇头。 “不了。只是,当日你听到令尊与客人交谈,除了青帮和金陵船厂这两个词外,具体可还有听到其他消息?” “我也只是路过,没有听清楚。我还是直接帮你去问我父亲吧!” “别去!你从来不操心这些事,去问了,令尊肯定要起疑心。”许宁道,“这不是大事,还是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这还不是大事!你都被青帮找上门来了,还有什么才叫大事?”甄箬至感叹道,“非要像是奉张夺了北平,段祺瑞被囚天津那样的,才叫大事么?” 许宁心下一惊:“段公被囚禁?他不是已经不问政事,隐居天津了么。” “从昨天北平被张作霖控制的消息传来,外面就有谣言说段祺瑞被奉系囚禁了。”甄箬至说,“具体什么情况,我们哪知道。但是你想想,元谧,奉张现在士气高涨,眼下容不得旁人作威。冯玉祥是逃到外面去了,可不还有一个段小狗么?段小狗现在占据了江南大半势力,若是能拿下他,南边能与奉张作对的,就只剩下广州那边和孙传芳了。” 所以,张作霖虽然不能明面对段祺瑞怎样,但也是握了一个把柄在手中,好叫段正歧不能轻易动手。 “那……现在可有段正歧的消息?” 甄箬至摇了摇头:“奉张也在四处找人呢,可这段正歧跟凭空消失了似的,半点影子都没有。不过事发前几天,有人看到北平郊外段府起火,说不定段正歧失踪和那有点关系。” 许宁摇头。段宅起火起因于他,他能不知道详情么?只是现在他很担心奉张得势后,段正歧得罪了张习文,又与奉系对立,难以安全脱身。 而杜九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会不会也是为了试探自己,知不知道段正歧的消息? 许宁想起明日的邀约,只觉得千重山万重水齐齐压来,把自己压得几乎不能喘气。他低头抿了一口杯中温热的液体,舌根都在发苦。 “呸,呸。”甄箬至同时吐道,“真不知道这洋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咖啡虽然不美味,可苦能醒人啊。 许宁放下杯盏。 “箬至。”他郑重看向友人,“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一日后,鸿禧楼。 许宁在傍晚时抵达酒楼,踏着余晖上了台阶,被人迎入包厢。 “许先生。” 杜九看见他,起身相迎。 “恭候多时。” 杜九唤来侍者。 “不知先生口味如何,嗜甜还是咸?这家酒楼聘遍名厨,从江南小鲜到川渝辛辣,南疆陈酿到西国琼汁,无一不有,先生喜欢哪种?” “不用麻烦了。” 许宁道:“我既不好美食,也不好美酒。” 被许宁打断,杜九却不以为杵,笑了笑道:“那美人呢?” 美人?许宁蓦然想起那个好美色的段狗剩,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年纪轻轻就到处鬼混,真是不晓得什么叫红粉骷髅。 “我一个教书先生。”许宁说,“又无需美人红袖添香,只要有贤妻白发相守,就足够了。” “许先生洁身自好,真是令我自惭形愧。”杜九拍了拍手,让侍者和下属都退到了外面,“先生再三拒绝我,想来是想直接谈正事,那我也不多话了。” “你要问什么?” 杜九笑:“我问先生——” 他俯下身,凑近许宁,精明的眼睛盯着他。 “那封信,你是真烧了吗?” 第23章 知 许宁曾自己试想过,人与麻烦,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究竟是因为有了人才存在麻烦,还是麻烦生来有之,即便不是人,是猫猫狗狗也总有自己的困扰?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想通这个问题,但是却不妨碍他想明白,为何自己总是招来这许多的烦心事。所以在今天出门找杜九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决定。 “那封信,你是真烧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许宁并不惊讶,他对上杜九的眼睛,反问:“烧又如何,未烧又如何?相信对杜先生来说,这两者之间并无区别吧。” 杜九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声音从喉间震动发出,蛮是好听,但是许宁却更喜欢听段正歧的笑声。 “许先生,真是不可小瞧你。”杜九手撑着台面,自己在一边坐下,问道,“那么你觉得,我听到回答后会怎么做?” 许宁说:“如果我说信没有烧,大概你会想一百种方法来要我交出信,威逼利诱,本就是你们青帮的拿手本事。” “那你要是说信已经烧了呢?”杜九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弄虚作假,也是青帮的一项长处。”许宁道,“你大概会叫来什么人随便造一封信,然后把我供出去,让我对外宣称这封信才是真的。” “哦?那我图什么呢?” “段正歧,张习文,还有他们属下,都曾亲眼看到我火烧遗书,但即便是亲眼所见,大概仍有不少人是不信的。”许宁说,“既然他们心中有疑惑,那么这封假信冒出来,无论确不确定,他们肯定都不会轻易放过,于是造假的人就能从中获得不少好处。” “许先生真是高才!”杜九啪啪鼓掌,“这就为我想出了不少好主意,真叫鄙人舍不得放你走。” 许宁看他这假模假样,冷声道:“反正你本就没打算放我走。” “是了。”杜九说,“你这样的人,太聪明,把我想说的想做的,都猜到了。我要是放你安然走出这鸿禧楼,我心里不安吶。这样,许先生要不在我府上稍作客几日,我必定会殷切招待。” 对付这种表面上邀请做客,实质为软禁的招数,许宁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不理会杜九的威胁,转而道:“那么杜先生想不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烧那封信?” “不想。” 杜九笑道:“现在不需要什么信,因为对我来说,你就是那封信。” 他果然打得这个主意!许宁觉得,和杜九比起来,段正歧的手段甚至都有些不够瞧。毕竟一个整日厮混沙场,一个却是在名利场里摸爬打滚,摸惯了刀的段小狗,究竟比不上这些卖嘴皮子的家伙会算计人心。 “其实信真的已经烧了。” 许宁站起身,在杜九紧盯的注视下,走到窗口,“不过就像孙先生已经仙逝,依然有人不会放过他一样。对于你们来说,卖弄权谋的事物多一件总是不多的。既如此,我又能如何呢?”他轻轻叹息一声。 杜九以为他已经放弃,便说:“先生看开就好,既然这样,我安排人……” “杜九。”许宁突然开口,倚着窗子看向他,“你听到笛声了吗?” “笛声?” 杜九一愣,仔细回想,刚才许宁进来的时候,好像是有笛声响起。远远地,船笛低鸣。不过他不明白,许宁此时说这个做什么? “我以前在金陵时,一日总要听三回这种笛声。第一次是早晨,工人们去船厂上工。其余两次,则分别是午休与晚休时的笛声。” 许宁道:“平日里听了不觉得什么,但是细细想来,对于船厂工人来说,这大概就是他们朝五晚九,每日所生活的世界。” 听他提到船厂,杜九站了起来,警惕地盯着他。 “你想做什么?” 杜九皱眉,他隐隐约约听到,楼外渐渐传来不小的骚动,似是有不少人聚集在楼下。 “我做什么?”许宁望着他,“反正杜九爷大概也是不在乎的。” “九爷!” 有大汉闯进包厢,急促道:“楼下聚集了许多船厂工人!不知道是谁放出消息说您在这,他们就都闹上门来了!” 杜九闻言,第一时间看向许宁。 “是你!” “是我啊。”许宁道,“你还要请我回去作客么?” “抓住他!”杜九喊。 然而许宁没待大汉们扑到窗前,自己已经翻身一跃,跳出了窗子! “不可能!”杜九扑到窗前,这可是三楼的高度,许宁不要命了吗?然而他跑到窗口,却看到楼下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板车,许宁正好落到茅草堆里。杜九探头去望的时候,他正从草堆里翻身起来。 许宁抬头,对杜九挑衅地笑了笑,拍掉头上干草,转身悠哉走了。 “九爷!怎么办?现在门口已经聚集了近百人,把我们的人都堵住了!” “九爷,您先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九爷……” 属下的呼声杜九已经抛至脑后,他死死地盯着许宁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好。” 他眼中点着徐徐燃起的斗志,轻声道,“这个许宁,我是抓定了。” 另一边,从鸿禧楼脱身的许宁,则刚刚和人汇合。 “怎么样,你没事吧?” “哪有什么事?”许宁笑道,“以前在北平读书的时候,天天翻校门,早就习惯了。” “那就好。”甄箬至跑上来,又说,“对了,你叫我去船厂散布消息,你猜怎么着?我还另外打听到了□□!” “□□?” “对!你知道青帮为何来金陵么?”甄箬至兴奋道,“听说是之前船厂出了意外,死了好几名工人,但船厂一直没有给个说法,管理层似乎打算瞒下去。工人们自然是不肯的,再加上平日里的积怨,好像是要出大事了。这次青帮的人来,就是为了把事压制下去。” “压下去?”许宁失笑道,“那我今天这一出,算是彻底毁了他们如意算盘。” “可不!我估计人家要恨死你这个罪魁祸首,还好他们不知道是谁干的。” “知道。” “什么?”甄箬至一愣。 “他知道是我干的。”许宁说,“我当着杜九的面说了。” “你?!”甄箬至又惊又怒道,“元谧,你怎么这样啊!万一惹上麻烦——” “已经有许多麻烦了。”许宁说,“箬至,并不是我退避,麻烦就不会找上我,也不是我忍让,杜九这些人就会放过我。我以前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还不够隐忍,才叫事情出了这么多差错。” 他望着鸿禧楼门口聚集的工人们,眼神微沉。 “然而现在我明白,对于这些人来说,服从,隐忍,只会挑起他们残忍的本性,让他们更进一步欺负到你头上。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退缩?豺狼对我磨牙嚯嚯,就不许我拔刀宰了这畜生吗?” 甄箬至愕然地看着他,“元谧,你、你想怎么做?” “我曾以为自己热血已干,以为世上已没有我可以做的事。”许宁说,“然而现在突然明白,不怪这浮云蔽日,不怪豺狼闻腥而来,只怪我自己半途而废,忘却初心,才在这世暮沉沦,任人利用。” “我想做点什么,好叫他们——”许宁看着远处,“再也遮不住我的眼。” 许宁想,至少段正歧有一件事是正确的,要想不做待宰的绵羊,就要学会露出爪牙。 四月中旬,金陵城内无论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晓得城里出了一件大事。城北船厂的工人们不满厂主的苛待,闹起罢工,甚至上街堵住鸿禧楼的大门,要幕后大佬出来才肯罢休。 如今这局面,当官的不怕别的,最怕这些游(you)行罢工。这些人示威吧,你不管不行,管了又怕出事丢了自己的乌纱帽。然后又有传闻,说船厂背后是青帮的人。青帮是做什么的?最早就是一批脚夫卒子聚集在一块走水运的。对付闹事的工人,他们早就有了不少血腥经验。于是有人担心,这些工人出师未捷,就要被青帮的人下黑手解决了。 这些担心还没有成为现实,新一周的金陵日报,便刊登了一篇新文章。 题目叫《抢来主义与压榨手笔——我与土地公》。 这是一篇诙谐的小文章。讲述主人公,一个久试不地的秀才,回家种田。年初敬土地爷时,因不懂得规矩,被这本地小仙计较了一年,一整年家里都没有好光景。第二天再到祭日的时候,秀才特地准备好了贡品。然而第二年还是连连倒霉。 有一日秀才遇见一位道士,就去向他求教。道士听了以后,摇头,说第二年就不该给土地增加供奉。 为何?书生问。 因为你那样做了,这小土地就认为自己压榨你有理。像这等小神仙,没有改天换命的大本事,就擅长为难你们这些升斗小民。你向他服了软,他便得了意,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那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过自己的日子,且不去供奉。道士说。 小小的霉运,人熬一熬就过去。但一旦被土地拿捏在手心,以后可日日都要听他指使。 你且看,究竟是小民离不开这无用土地公,还是这土地公,不得不仰仗百姓的供奉才能过日子。 屁大点的神仙,真以为自己比天高,比海阔? 署名——许三不。 “噗哈哈。” 读完文章,甄箬至笑问:“写得好!但是元谧,你这笔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叫三不?” “不去你家作客,不吃你请的饭,也不要约我谈谈。”许宁说,“我想对看到这篇文章的某些人,都说这三个不。” 第24章 暗 “哎。” 杜九也放下报纸:“连文采也这么好,可叫我怎么办?” “九爷。”下属站在一旁,“写这文章的人分明是指桑卖槐,我们、我们就这样任由他骂?” “你也知道是指桑卖槐。”杜九道,“可你若站出去了,就等于对所有人说,没错,我就是那屁大点的没用土地,还要不要脸面了?” “那就这么算了?”下面的人显然心有不甘。 杜九笑意淡淡:“谁说,就这么算了?” 四月末的金陵,气温正随着月历,一点点攀升。对于这座城内的居民来说,北面的战争和南边的动乱,都是很遥远的事,反而不如城内的一场工人罢工来得重要。四月底,船厂罢工已经进入□□。 李默,则是这批罢工工人的带头人。从月初船厂出事以来,就一直是他和几个伙伴负责调动大家的情绪,联系哥车间的工友。事情走到这一步,李默认为他们的斗争已经有了希望。或许正像《金陵日报》上那篇文章说的,刁蛮的土地老儿,终究不能一手遮天。 然而,事情却在这天突然出现了转变。 先是一个工友瞒着大家,私下来找他。 “小李,明天的聚会,我家里还有事……我,我就不去了。” “王叔?”李默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老工人,“是家里出了什么意外么,是的话,大家一起帮你,我也可以……” “不是!”被称呼作王叔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道,“你别来,求你们了!总之,总之这罢工我不干了!” 李默愕然地看着他走远,心底隐隐升起不妙的预感。 那天下午,一共有七个人来找他,表示要退出罢工。 第二天早上,李默去聚会时,不知是否是心理作怪,总觉得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股异样的意味。这天的聚会匆匆结束,原本定好的计划也未能实现。李默找了个理由匆匆离开,半路发现丢了东西,折返回去拿,却在门口听到这番对话。 “老王头他们好像都回去上工了。” “我也听说船厂那边开了条件,只要愿意回去的,都加一成酬劳。我也想回去,毕竟家里还等米下锅呢。”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当初李默挑头的时候,我们都答应地好好的……” “你也知道是李默挑的头!也不想想,当时出事死得又不是他们家的人,他那么积极做什么?” 里面议论的人压低声音道:“我看,现在大家都动了心思想回去。除了死了人的那几家和李默,非硬要和厂里作对到底。” “那死了壮丁的想要讹一笔大的,这李默想干什么,我倒是想不通了。” “呵,估计分到钱肯定有他的份,但就没我们什么事。” 按在门上的手近乎嵌进了木头里,李默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把推开大门,进去痛骂里面的人一顿!他连东西都顾不得拿,浑浑噩噩地离开。 直到走回大街,李默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变卦?明明应该是同仇敌忾的敌人,却成了他们愿意回头效忠的好主人?难道他们已经忘了,厂里的工友是如何因为过劳而死的?难道他们已经不记得,当初说要奋斗到底的誓言? 结果到最后,他成了那个人人厌恶的对象。 “呵,我真蠢。” 李默颓然地坐倒在地上,不顾往来人瞩目的目光,大手遮住眼睛,却仍然难掩饰全身的疲惫。他就不该意气用事,就不该站出来,为这些连长远和短浅都分不清的人奋不顾身。临了还要被人唾弃。 “终于找到你了。” 正在沮丧中的李默,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男声。 李默透过指缝,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沙哑着问:“你是谁?” “我?” 来人一笑,声音低低地道:“我是一个来教你治病救人的游方道士。” …… “九爷,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下属躬身汇报道:“目前已经有了四成的工人回到船厂,再过几天,等他们劝回来了,今年预定的交货期应该是不会耽误了。” “嗯。”杜九点头道,“那个领头闹事的工人呢?” “我们已经派人和他接触,如果他接受条件,就给他高两成的工资。如果他不接受——”属下不怀好意笑道,“那我们就把消息泄露出去,到时候估计他们内部自己就会乱起来了。” 许宁曾说,青帮的拿手好戏是弄虚作假和威逼利诱,其实他还漏了两样,栽赃陷害和挑拨离间,也向来是青帮的拿手好戏。杜九拿起帽子,戴上出门。 却在楼下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 “杜先生!” 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人,在人来人往的酒店门口拦住了杜九。 “我叫李默,是船厂罢工的起事者,我有些话想与您说!” 杜九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式视线,看向眼前这名特地在大门口拦下他的年轻人,伸手,挡住了属下们的行动。 “李工,是对我们开出的条件不满意吗?”杜九淡淡道,“或许我们可以再谈一谈。” “的确是不满意。” 李默说:“您说如果我愿意停止罢工,就给我涨两成工资,但是罢工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船厂的工人也不止一个。” 杜九太阳穴抽了抽,沉默了一会,任由李默继续说下去。 “也许你不明白,我们这次罢工,不仅仅是因为厂里出意外死了人。而是因为,平日船厂给我们的待遇和作息,就十分苛刻。我父亲是木匠,修一扇大门都能有五角的工钱,但是我们再船厂从早忙到晚,一个月没有一天休假,您只给我们三元钱的月薪。” “我的每个工友都是熟练的工人,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干三人份的活拿半人份的工资,就可以养活自己和全家。”李默看了眼杜九身后,装修豪华的酒店,“现在的物价,想必杜先生比我更清楚。不知道您出门吃一顿饭,又要花多少钱呢?” 杜九耐着性子看向他。 “你要什么?” “我要很多。”李默说,“船厂下半年的订单,马上就要交货了。我请杜先生给我的工友们都涨三成的工资,我保证他们一定可以在货期前,把工作都给做好。另外,我还希望您能每月给他们放一日的假期,让他们有时间陪陪自己的家人。” “我问的是,你要什么?”杜九盯着他,“你自己想要多少的工资,多久的假期?” “我什么都不要。”李默笑了,“我今天也是正是向您提出辞呈。我带大家罢工,扰乱厂里的生产,自觉已经无脸面继续待下去了。不过,只要您答应我刚才的要求,其他人都可以立刻回去上工,绝对不耽误工期。” 说完这些,他对杜九躬身行礼。 “打扰您了,再见。” 杜九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走远,好久都没有说话。下属候在一旁,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要不要去派人,把他给……” 他比了个手势,还没说出口,就被杜九冷冷瞪了一眼。 “你敢动他?信不信明天整个金陵的工人,都到我面前来闹事?”他又冷笑,“什么都不要?好啊,好一招自断后路!” 摆出这牺牲自己,全为旁人的姿态,把他杜九逼到绝路来,也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口舌。李默这一手,是绝杀。 把杜九塞回娘胎重造他都不相信,这种招数,会是一个大字都不认几个的莽夫想出来的。 许宁。他在心里低念着这个名字,已经完全没了最先想要和对方玩玩的念头。许宁触碰到了他的核心利益,杜九是再也容不下这个人了。 “派人传话,去联系罢工的工人,按照之前李默提出的要求,把他们全都雇回来,绝对不能耽误工期!” “是!” “还有……”杜九压了压帽檐,“把许宁给我带来。” ------------ “许先生!” 许宁坐在家中,就看到那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向自己走来。 “我都按您教的说了。”李默站在他面前,汗流浃背,全是紧张时出的冷汗,“但您提的哪些要求,那杜九会答应么?” “他只能答应。” 许宁放下书,“金陵只有你们这一批熟练的船厂工,船厂下半年的订单还没能完成,有能力在船厂下单的,都是青帮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他绝对不敢耽误工期。” 他又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只是为难你,丢了这份工作。” “没事,我还年轻,什么活计不能干?”李默兴奋道,“只是我今天才见识到了,能把那样一个大人物都逼到这种地步,许先生,我真服您!” “去找人,去谈判的,都是你。”许宁笑笑,“你该佩服的是自己。” 他说的是事实,如今聪明的人不难找,难找的是像李默这样愿意站出来承担风险人。这样的人,至今许宁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他的学生方筎生,一个就是李默。而其他人,明明五感俱全、四肢完备,却不是像聋子一样听而不闻,就是像哑巴一样闻而不言,成了精神上的残疾。 在这个大多数人不是妥协就是沉默的时代,愿意发声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了。 许宁早就知道杜九肯定会采取分而化之,以利诱之的策略,才会去找上李默,利用这个愿意说话的人来化解杜九的招数。然而,许宁却忘记了一点。 青帮之所以是青帮,不仅仅因为他们会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暗招,更在于——他们有大多数人都反抗不了的武力。 “谁,谁让你进来的——少爷!” 屋内,许宁正和李默说话,却突然听到槐叔的惊呼声。他倏地一下站起,却被李默拉住。 “是青帮的人!” 这个比许宁见识过更多阴暗的年轻人道:“许先生,你先走,我为你拦住他们!” “你——!” 许宁懊悔,自己还是大意了,忘记面对的不仅仅是狡猾的狐狸,更是吃人的豺狼。 “我不能留你们独自……”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斜地里突然传来懒洋洋地一声。 “他说的没错,你留下来只会碍事。” 两人猝然回头,只见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第三人。 那第三个人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大厅房梁上,见二人抬头看来,伸手掏了掏耳朵。 “要不要我出去,帮你们把人赶走呀?” 许宁戒备地看着他:“你?” “忘了自我介绍了吗?”来人笑道,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在下张山,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张三。” 第25章 谙 张三说: “我从天津就一直跟着你了。” 许宁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他身边跟着这么一个人,早出晚归的,自己竟然都不知道?刚才这人往房梁上一猫,要是他一直不出声的话,是不是许宁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在被人窥视? 李默也怒了。 “你一直跟着许先生,你要对先生做什么?”他挡在许宁面前,“我警告你,不准动先生,不然我和你拼命!” 张三无奈地挠了挠头:“我说,你有没有搞清楚情况?”他指了指屋外,“现在要对这家伙不利的,是外面那帮人,我呢,是好心来帮忙。要不是老大非要我看着这家伙,你以为我愿意惹事?” 听到这里,许宁已经明白了过来。他把李默拉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着张三,突然开口问: “张山先生,您有没有带枪?” 这次即便是张三,也有些懵了。 “枪,你问这做什么?” “现在就开。” “什么?”张三一脸见鬼的表情。 此时,屋内已经能听见脚步声,青帮的人正在走近,槐叔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许宁焦急,上前一步。 “现在,朝天开枪,快!” 张三被他命令式的语气激得手一抖,下意识就掏出枪来,而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两发子弹已经横空出匣。 晌午,在一片午休的寂静中,两声枪响震醒了大半个住宅区。 “有抢匪!” 许宁趁机大喊,“抢匪进了院里,大家小心!” 李默也机灵地跟着喊:“抢劫啦,杀人放火啦!大家伙快跑啊!” 堂堂金陵城,竟然会有人在城内鸣枪,很快住宅区内就骚动起来。许宁住的这一块靠近外城,住客大都是苦里讨生活的百姓,因此民风也是有些彪悍。这些人平日吃饱都不容易,整日受够了气,这回竟然还有抢匪想要去抢到他们头上?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再忍耐下去,是要让妻儿老小都让人屠戮么? 许宁几声喊后,隐约地,能听到有人提着刀斧扛着铁铲出门。 “土匪呢,抢匪在哪?” 外面,青帮几个人见势不对,转身就想跑。他们哪想到只是来抓个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对方就喊的跟杀猪似的,还把整个区的居民都喊了过来 估计再过不一会,附近的巡警都要赶来了,再留下去不仅事办不成,人也要遭殃! 许宁此时出门扶起槐叔。 “你没事吧?” “没、没事,少爷。”老槐摇了摇头,努力安慰他,“他们没对我做什么。” “他们只是还没来得及对你做什么。”许宁语气冷冷的,站起身,望向青帮两个人逃跑的方向。 “张先生。”他突然开口,“您说您从天津时就跟着我,是段正歧派来保护我的吗?” “老大命令我跟着你。”张三这时还有些目瞪口呆,他见过斗智斗勇,却没见过这样发动群众力量把土匪吓跑的。 他此时倒真有些佩服起许宁,不愧是能教导出老大那样人物的家伙。 可段正歧哪是许宁教出来的?张三却不明白这点,感慨着道:“可我看这情形,没有我,你也没什么问题。” “张先生是帮了大忙。”许宁道,“如果不是您带着枪,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我也不能抓到机会想出这个主意。不过这终究是情急之策,他们回去想通情况之后,肯定还不会放过我们。” “为什么?你真有本事,这么招惹急了人家?” “不是我招惹他,而是现在的情况,不是他死就是我活。”许宁冷声道。 张三看愣了,他发誓,在这一刻,他在许宁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每次将军整治对手时,也总是这幅腔调说话。 “你准备怎么做?” “杜九想要暗地解决我,我就偏不让他如意。”许宁道,转身看向李默,“李工,今天有多少人知道,你到我里来了?” “多少人?”李默奇怪道,“我没告诉谁啊,我只是从酒店离开,就来这了。” “这就够了。” 许宁说:“张先生,您在正歧手下做事多年,我斗胆,请您帮一个忙。” “客气话和敬称就不用了,我怕折寿。你直说吧。”张三倒想看看,这个许宁还能使出哪些招数。 然后他就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雷霆手段。 中午时分,金陵城区的两声枪响,惊动了不少人。 杜九刚刚忙完了船厂的事,回到下榻的地点,还没捋顺心气,就又迎来了不速之客。 “丘长官。”看见来人,杜九起身相迎,“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者是金陵城的城务长官,也是孙传芳的一位副手,杜九也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 “杜九少。”丘谋壬苦笑道,“你真是……也不管一管自己的属下。真是害苦了我啊。” 杜九眉心一跳。 “是我管教不周,不知下属如何冒昧,打扰了您?” “打扰?嘿,这打扰的可不是我。九少,不是我说,你来金陵为船厂的事烦心,大家都心知肚明,也能理解。”丘谋壬压低声音,“可你也不能为了速战速决,大白天地就找上门去,有什么事咱不能悄悄地解决了吗?” 杜九完全不知情,听到这里也是似懂非懂,可他不能暴露了自己对于情报的疏漏,只能假装歉意,实际套话道:“这是我思虑不全,给您带来困扰了。如果有我能赔偿的地方……” 丘谋壬摇摇手:“我要你个赔偿做什么?”他说,“只是你的属下公然在城内开了枪,想去抓那带头罢工的工人头头,还连累了城内的一名中学老师。这件事,现在金陵圈子内都传遍了。本来也没什么,但是杜九,你这事做的,大家都不放心啊。” 不放心的,自然不是杜九光天化日去抢人这件事。而是杜九做事没有顾好首尾,暴露于众,给大人物们带来了麻烦。 这才是城务长官,丘谋壬真正的苦恼。 杜九是个明白人,听到此时,他已经猜透了大概。 “是我不对。” 他爽快道:“既然给您添了麻烦,肯定要表达歉意。”他向身边的人示意,属下会意,立刻回屋拿了一个信封来。 丘谋壬假意拒绝,捏了捏信封,笑道:“杜九少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老丘吗?” “这是给您的善后费。我属下给丘长官惹了这么多麻烦,您不收,才是看不起我。” “哈哈,你这个杜九,真是,这么客套做什么。” 等送走了人,杜九收起那副虚伪的笑脸,他转身看向身旁的下属。那人刷的一下跪在地上。 “九爷!属下也是刚得知消息!那许宁身边不知有什么角色,竟然率先向我们开了枪,还把周围人给引了过来。后来就有消息传出去,说是我们要抓李默,才带人杀上门,属下也是……刚刚从丘大人口中知道的。” “什么丘大人?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杜九阴冷道:“你说你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丘谋壬说这消息都在从城内传遍了,你们不知道?” “属下的确不知,这……”跪在地上的青帮弟子冷汗直流,簌簌发抖。 “你们不知道。说明有人故意瞒着我们,在散布这消息。”杜九却不耐烦再看他。 现在好了,青帮想杀罢工领袖的消息传遍金陵。以后他们再想对许宁或李默做些什么,都得顶着全城人的视线! 杜九想着想着,怒气却渐渐消散,竟然笑了起来。 跪在地上的年轻弟子听着笑声,浑身发抖,却不敢再抬头看杜九一眼。 “许宁啊许宁,你百密一疏。”杜九骤然停止笑声,轻轻道,“可这样一来,我就知道,原来你和段正歧,真的还有联系。” …… “许先生。” 李默进了屋。 “大夫已经给槐叔看过了,只是脚扭伤,没有大碍。” 他看见许宁坐在桌前,对着台灯读着什么,不由凑上前问道:“今天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许宁说,“既然已经和杜九撕破脸皮,以后不是我困在他手里生不如死,就是他被我赶出金陵不再越雷池一步。” “那,那您今天让那张三传出去的那些消息?” “只是暂时保证我们的安全。”许宁说,“要想从青帮手里全身而退,还需要下一步的计划。” 那你下一步的打算,又是什么?李默已经看着许宁在桌前写写画画好久了,他不识字,不知道许宁写的什么。 许宁究竟在想什么?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来。 “我?”许宁苦笑,“我在想,孙文先生当年借军阀的力量建立共和,难道真不知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么?” 他是不知道,还是当时情形,实在已经没有选择。 就像如今的许宁。 李默却是半懂不懂,还要开口再问。 “哎哎,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孤男寡男,大半夜还待在一块干什么?” 张三却在这时翻窗进来。他进屋好像从来不喜欢走正门,不是爬梁就是翻墙。 “你来的正好。” 然而这次,他腿还没有从窗沿上扒下来,就听见许宁问:“段正歧派你跟着我,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你找老大做什么?” 许宁想了想,决定先讲正事。 于是说: “他还没有赔我修大门的钱。” 张三差点一个跟头,栽下二楼。 第26章 岸 四月,夜色从傍晚渐渐入侵了这座城市。 近江的河畔还能听见水鸟回巢的叫声,捕鱼的渔民将渔网和小船一起停靠在了河边。落日余晖,城内升起寥寥炊烟,而许宁的住宅却是一片寂静。 好半晌,才有人出声。 “我真不知道老大在哪。” 张三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自从被派来跟在你身边后,我就与老大他们断了联系,千真万确。”他说。 “一次也没有?”许宁问。 “别说一次了,一根毛都没有!” “那你跟着我,就不需要向你们将军回禀消息?”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张三道,“要是想派人监视,老大肯定会派另一批人悄悄跟着。毕竟我的职责要求在你危险时挺身而出,这就会暴露身份。”他看了眼许宁,“老大很严格的,每个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要遵守他的规矩。” 许宁点了点头。 “北平的消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你不担心你们将军吗?” 张三失笑:“要是用我担心,那老大就不是老大了。” 段正歧果然能耐。许宁想,他能将手下治理得如此服帖,从不质疑他的决定和能力。看来自己下的决心,并没有错。于是,许宁问:“如果我想联系你们将军,该怎么做?” “联系?”张三脑袋有些短路,“不是吧,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要问我们将军要修门的赔偿?” “你是不是傻呀。”李默终于看不过眼,“一扇大门修了五角钱,许先生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吗?他问你,是有事想找你们将军。” “对哦,我的确是蠢。”张三挠挠脑袋,呵呵一笑,转身看向李默,“蠢到竟然让不相干的人在这听了这么多秘密。我是不是该杀人灭口?”他一步一步,阴笑着向李默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不要动我啊,先生,先生救我!” 许宁坐在原地,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先生,救我!” “别跑,让我想想先砍你哪块肉!” 那边一傻一呆还在追逐打闹。许宁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喊:“都给我闭嘴!” 他这一吼中气十足,将张李二人都吓了一跳。张三默默放下手里的锤子,李默拿下挡脸的书。 “多大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小儿么?难道你们先生没有教过你们言行举止,君子克己,不可放肆么?去墙角罚站反省。” 李默委屈道:“可是我又没读过书。” 许宁瞪他一眼,“那现在我教你了,书房之内不准打闹。还不罚站去。” “是!” 许宁又看向张三。 “张山先生。” 张三心下一咯噔,他总觉得许宁一叫人先生,就准没好事。 果然,他站在墙边,只听见许宁缓缓道。 “你无需插科打诨转移话题,我也不强迫你泄露你们内部的隐秘。我将自己的态度坦诚,你听了以后,可以思考是否为我联系贵将军。” 张三咽了咽口水:“你,你说。” “我只叫你们传一句话给段正歧,就问他——”许宁抬头看来,“这江南的另一半山河,他想不想要?” 哐啷一声,手里的锤子掉在地上,张三却没有空去管有没有砸到脚了。 咕咚一声,他咽下一大口口水,心想,哎呀妈呀,怪不得出发之前老六对我再三叮嘱要小心这个许宁。 这姓许的家伙,了不得啊! “我……”张三结巴了,“不,这,许先生,你这话是真是假啊?” “出家人不打诳语。”许宁说,“我虽然没有剃度,但你也可以如此信我。” “我保证,我保证!许先生说到做到,厉害得不得了,从来不骗人。”李默在一旁凑热闹道。 你保证各屁啊!张三心里骂他。 许宁小小一句话就要颠覆江南局势,岂是寻常人可以保证的? 不过这个许三不,的确不是寻常人。 张三想了想,郑重道:“我会想方法联系金陵这边的同伴,帮你传回消息。至于老大什么时候能收到,却不敢担保。” 许宁想也知道,张三嘴上说没有联系,肯定还是有方式联系到段正歧。他点了点头,不说话。 张三爬上窗户准备离开,临了又探回头。 “那……修门的钱?” “让你们将军记帐上。” 张三用力点头,“不记我账上就好!”说完一个跟头,翻下了窗户。 “许先生。”李默在墙角站着,“我,我还要站多久,我肚子有些饿了,可以先吃点东西么?” 正好这时,槐叔从楼下端了晚饭上来。 “热腾腾的猪肉馅馄饨做好咯!哎,怎么少了一个人?” 许宁看着盯着馄饨直流口水的李默,叹了口气。 “吃吧。” 李默如获大赦,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许宁却有些食不知味,他几次放下碗筷,最后看着李默问: “李工,你是否还有家人在金陵?” “先生叫我小李就好。”李默吹了下被烫着的舌头,“本来有的,我爹在金陵做木工,前天还帮一户人家修了大门。嘿,真巧啊,先生你们家门也坏了,请的那个师父修的?不是我说,手艺肯定没有我爹好。” 许宁看着他,摇了摇头,道:“那你父亲现在还在金陵么?” “不了,他昨天回老家去了,我娘生了病,要他回去照看。现在就我——先生!” 李默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馄饨差点都摔在地上。只因为他话还没有说完,许宁就已经跪在地上,向他端端正正地伏了一伏。 李默赶紧跟着跪在地上。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他急道,“你做什么啊!” “李默。我对不住你。”许宁却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我为了一己之私,利用你去对付杜九,不仅连累你丢了工作,可能还要祸及你家人。我,不忠不义!” “先生你这说什么话?对付杜九爷的事是我自愿的!再说,要是没有您给我出主意,我现在恐怕被他们整得命都没了!您起来,您起来!”见许宁死倔,李默也发狠了,一个头磕到地上。 “先生你这是要挖我的心啊!我一个粗人,不懂你们的大道理。可我也知道,那天在街上先生捡到我,实际上就是救了我一命。我没文化又不识字,做什么事都只知道蛮干。但是先生教我计策,让我这个莽夫也有资本去同杜九那种人谈条件。若是没有先生,我李默到死什么事都办不成!”他现在还记得,在街头游荡,满目无措的那种感觉。李默抬起头来,眼睛通红地看着许宁。 “要是那天我被杜九算计成了,我爹娘就不会被连累了么?只怕我们日后死在哪里,都没有人给我们收尸。先生救了我,还愿意教导我,不嫌弃我。您却这么作践自己,我、我——”李默一急,话说不出来,就使劲把脑袋往地上磕,磕红了几乎流血。 “你别这样。”许宁连忙抚他,“我是帮了你,可也让你当了出头鸟。现在杜九针对我,却也不会放过你,我是害了你呀。” “先生不参与,杜九就不会害我吗?”李默一笑,“您自己也说过,豺狼咬人,我们就去打死这畜生。人与畜生斗,没有他们的尖牙利齿,难免会受点伤。可因为这些小伤,就要害怕退缩,任由豺狼噬咬?那可不是汉子干出来的事!” 他又道:“先生你放心,我以前在老家没少上山斗过野狼,我不怕。” 许宁按着他的胳膊。 “可我怕啊……”他闭上眼,低声道,“我怕再有人因我而受伤,因我而送命。” 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时时在许宁眼前浮现,提醒他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愚昧与无知。 “先生。” 李默也握住他的手,正想说些什么。 “对了,许宁,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张三这时却再从窗户边摸了上来,看见屋内的情景,一愣,“你们这在干吗?拜堂么?” 许宁老脸一红,站起身。 “你回来做什么?” 张三看他脸色,自觉有些不妙。 “没、没事,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拜,继续拜。”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张三心里却惦记上了。于是当晚他送信的时候,又多写了几句。 以至于几日后,段正歧收到消息,信上是这么写的: 许先生平安回到金陵,但惹上了一些小麻烦。 阐述了与杜九的种种纠葛之后,最下面是这么两句。 许先生在金陵颇有些旧友,一位相识十年的红颜知己梁琇君,一位一见钟情的青年俊才李默。 老大,咱怎么办? 段正歧看完,默默把信烧了,唤来副官。 【把孟陆寄到金陵。】 【带根鞭子一块。】 虽说打定主意惩戒不靠谱的属下,段正歧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起信里转达的许宁话,段正歧又有些忐忑。许宁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试探,还是表态?他之前还嫌弃自己是个军旅匹夫,现在难道已经放下成见了么? 思来想去,段正歧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大江里左右摇摆,难以靠岸。而晃动这江水的人,就是许宁。想到那个罪魁祸首在金陵左拥右抱,而自己在这里寝食难安,段正歧顿时有些生气,他唤来刚走没多久的副官。 【鞭子和孟陆都不用寄了。】 副官惊讶:“将军?” 这位虎狼将军,可从来没有出尔反尔过。 【我亲自去一趟金陵。】 于是,许宁这边还没有计划好如何安置李默,万万没想到,自己又将迎来一个大麻烦。 第27章 尽 男人双手反扣在后,被人押送着走上桥。官兵们紧张地注视着他,生怕有一个疏漏。 “慢。”男人突然开口,对身后押送的官兵道,“诸位免送,前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却不知为何害怕他的眼神,竟然一时退缩起来。 有士官走了过来,把小兵们一人骂了一句,却在对上男人视线时也不由转移了目光。但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顶着心头莫名的压力,把人抵到桥头,绑好。 枪手已经上好了膛,在场所有人却突然听到了笑声。 先是低低的、轻快的笑,随后是大声的、酣畅的笑!那笑声听得每个手握枪支的人如同被恶鬼追索,簌簌发抖。 “开枪!”士官大吼。 行刑者几乎是颤抖地按下扳机,笑声戛然而止。 可不知为什么,那大笑却好似还萦绕在他们耳边。 如同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 又是新的一周,放下许多烦心事,许宁还得回学校去上课。 时间将近五月,不少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奔赴各地去备考大学。因此,最开始没有在班上看到方筎生时,许宁只以为他也去准备考试了,直到年级老师找了过来。 “许先生。”这位主管学生庶务的老师对许宁道,“你们班的方筎生突然休学离校,您有什么消息没?” “休学?” 许宁惊讶。 “看来您也不知道了。”年级老师叹了口气,“我只是可惜,方筎生这么优秀的学生,本来很有把握考金陵大学,现在却不知为何突然休学。” 许宁正色道:“休学是怎么回事?我之前休假不在学校,您能跟我详细说一说吗?” 半盏茶时间后,许宁才从年级老师那里问清了来龙去脉。 他这才明白,原来方筎生从北平离开后,根本就没有回学校,而是由家长直接出面替他办理了休学。午休的时候,许宁借着上回送方筎生奶奶回家的记忆,找到方家门前,却被告之已经人去楼空的消息。 “大概是快一个月前吧。”邻居说,“有人来把方老奶奶和家里其他人都接走了,东西什么的都不剩,看来是不打算再回来。” “那他们家的那位年轻学生呢?”许宁问。 “哦,你说筎生啊。我只听人说他前段时间去了北平,后来就一直没见他回来过。” 打听了消息,许宁心事重重地对邻居道谢,离开了方家。 按照对方所说的话,方家所有人在不久之前搬走。而方筎生离开了金陵后,更是从没有回来过。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匆忙,让他们都等不及方筎生毕业? 许宁突然想起在北平见到的那位故人,方维夏。那是他少时的老师,当日北平重逢匆匆几句话,却令许宁印象深刻。方维夏曾有意提醒许宁,不要太接近孟陆等人。而孟陆对方维夏的态度,也颇令人琢磨。方维夏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和段正歧他们,又是各自处于什么立场? 现下南北局势混乱。 北方奉张掌权,与日本人正处于蜜月期;南方国民党盘踞广州,誓与军阀龙争虎斗。各大军阀内战不休,苏俄、美日等列强又虎视眈眈,万一南北僵局被打破,将是一场波及全国的内(nei)战,到时会平白徒增多少饿殍? 方维夏从金陵撤离走家小,是否意味这金陵也将被搅入乱局,不再安全? 许宁只顾着低头思考,却浑然不注意自己竟然没有返回学校,而是到了平日里常去的书局。 “元谧?” 还是被熟人唤了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琇君。”许宁一个愣怔,抬头一看书局的招牌,“我怎么到了这?” 梁琇君看着他,勉强笑笑。“你啊,总是走路时出神想心事,这个习惯得改改。” 许宁见她眼眶微红、神色难看,不由关心问道:“出什么事了?” 本身,在书局遇到梁琇君就是一个意外。 梁琇君平日在学校教书,却也在报社做编辑的工作。她很少外出,除了特定的日子,一般不会特地到书局。许宁四下张望,没有找到陪同她的人,却在书局最显眼处看到了一份白纸黑字的讣告。 “那是?” 许宁忍不住上前几步,拿起报纸,不敢置信地看向梁琇君。 【毕生从事新闻业,《京报》创办者邵飘萍先生,4月26日于北平不幸被张党枪决,享年四十。】 邵飘萍那三个字映入眼帘,格外刺目。 “这……不是真的,琇君,他、他怎么会出事?!” 许宁握着报纸的手在颤抖,用力攥紧纸张,几乎将纸揉碎。 梁琇君眼底泛泪,上前轻轻掰开许宁的手,从他手里拿过报纸,将其一一抚平,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讣告上的每一个字。 “我也不相信,元谧。”她闭上眼睛,有些疲惫地道,“消息传到金陵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是,张作霖已经对外发了公告。邵飘萍,林白水,只是他们清缴的第一批人。” “元谧,这些手握权力的军阀,还要杀多少人才够?”她痛苦地低下头,刚刚抚平的报纸再次褶皱,“他们是不是空有人的驱壳,却是虎狼的魂灵,恶鬼的心血!” 邵飘萍,邵飘萍!浮生聚散如飘萍,生死离退却滂沱! 这是许宁为数不多的好友中,第一个倒在军阀枪下的亡魂。 【元谧,你既然如此有文笔,不如来报社做我的助手嘛。】 【有些事,不要总等着别人去做,要自己亲手做才行。】 还记得曾因为屡屡触动官僚利益,邵飘萍被三次投入大牢,断断续续过了九个月牢狱生涯。等亲友们将他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骨瘦如柴,手臂都没有小孩儿粗。 那时,有人劝他不要再写新闻,就算要写,也避着那些敏感的话题。 邵飘萍笑着拒绝他们好意。 【我既然已没有强壮的体魄,若是连这笔也挥不动了,还活着做什么呢?】 他比许宁年长十四岁,亦师亦友,却更像一个同行者。邵飘萍常常赞扬许宁的学识,而他自己却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才子。生在清末的邵飘萍,年仅十三就考中秀才。二十岁出头,他在北大师生的帮助下创办了《一日报》。从此成为百姓的喉舌,官僚畏惧的一杆铁笔。 袁贼称帝,宋教仁遇刺,五四□□,乃至之后种种大事,邵飘萍顶着各方压力,将实情诉诸于笔端。 还记得当年他在北平首创《京报》时,曾对几位学生友人道:“我之所以写新闻,是为监督政府,唤醒民众。新闻记者既然被称为布衣宰相、无冕之王,就该有自己应承担的道义。” 而今天,他终于为了这一份道义,送出了性命。 鲁迅曾说如今之中国人,是冷漠的看客,生锈的刀斧。 但是邵飘萍,就是唤醒看客的一剂良药,是清除腐锈的清泉。 “张作霖为了杀鸡儆猴,处决了飘萍这一批报人,以为我们会胆怯。”梁琇君冷笑道,“可笑他不知道的是,这非但不会泼凉我们的热血,只会浇灌我们的怒火。” 她看向许宁:“听说飘萍上刑场时,对监刑的官兵大笑,从容赴死。元谧,只要日后我也能有飘萍这一分风骨,就值得了!”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邵飘萍这一生,无愧这十个字。 许宁缓缓平复心绪,他看着情绪激动的梁琇君,轻声道:“这不值得。” “元谧?”梁琇君疑惑地看着他。 许宁正欲开口—— “他说的没错,这根本就不值得。” 却有人突然插(cha)入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许宁回头一看,又是一个不速之客。 只见杜九不知何时到了书局,正踱步到两人身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 “邵飘萍的死讯,今日已经传遍大江南北。”杜九道,“觉得大快人心的,也有不少人。” “你!”梁琇君愤怒道,“你怎么如此说——”她被许宁拉住,许宁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杜九猝尔一笑,不以为意。 “一介小民,劳动了张作霖、吴佩孚等大人物去索他性命,已是了不得了,如何就死不得?”他又道,“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听说邵飘萍一个多年好友,收了张作霖两万元大洋就把他出卖了。两万大洋,一条人命。原来鼎鼎有名的‘乱世飘萍’,也不过只卖了这么一点钱。你说,值不值呢?” 梁琇君双腮涨红,两眼蓄满泪水,要不是还有许宁拉着,她早就冲上前去撕毁杜九那张惺惺作态的丑脸。 “的确不值得。” 然而在她身后,许宁竟然轻轻附和了杜九一句。 “元谧?!” 梁琇君不敢置信地回头。 “飘萍信赖故人,却死于背叛;为民谋命,却亡于豺狼之手。真是半点也不值得。” 许宁直直看向杜九,缓声道:“该死的不是他,是那些畏惧他笔下真相,急于置他于死地的恶鬼;是那些谋名夺利,苟苟与活的行尸走肉。”他又笑道:“若是飘萍还活着,这些靠吸血吮汁过活的人,都要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早早去了,可惜平白叫这些人多做几夜好梦。” 许宁说:“死,不值得。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杜九抬起嘴角。 “许先生真是牙尖嘴利。” “不敢当。”许宁道,“我只是素爱说实话,还总因此惹上麻烦。” 麻烦杜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 “许先生如此痛恨张吴等军阀,可若是身边亲近之人成了这般豺狼野兽,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要以身饲虎么?” 梁琇君听不懂他这句话,许宁却是明白了杜九的恶意。 许宁说:“我没有那喂虎的慈悲心肠。” 以身饲虎,地藏救母,都并不是许宁赞赏的行为。 杜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还请教先生如何应对?” 许宁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我当然有办法。可是,为何要告诉你?” 说着,牵着梁琇君就走,竟让堂堂杜九爷愣怔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 “元谧?”梁琇君回头看杜九还站在原地,颇有些萧条。 “嗯。” “刚才那人是谁?” 许宁想了想,道:“不可雕之木,不可圬之墙。” 梁琇君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来。 然而虽然驳了杜九面子,但是杜九的问题,的确是正中红心。万一日后立场相对,如何与段正歧相处? 许宁想过这个问题。与兽同行,不免就要去系紧它的缰绳,看牢它的枷锁。教导它与人相处的道理,以免它伤人,也保护它不被人伤害。然而一旦兽性超脱于人性,野兽再也无法管控,去肆意残害人命。 许宁断不会听之任之。 他做不出以身饲虎的事,就只能与猛兽同归于尽。 第28章 烬 邵飘萍身亡的消息放出,文化圈内又是好一阵的不平静。 然而在邵飘萍之外,奉张执掌的北平已经开始对文人实施高压政策,白色恐怖笼罩于文坛。如此情形之下,有不少身居北平的文人已经做了南下的打算,往沪宁等地赶来。 许宁很是担心先生。 之前的学(xue)运中,先生是领头的靶眼,也受了伤。之后更是被段正歧捉去戏弄一番,没能好好休整。如今张作霖掌管了北平,试问他会轻易放过先生么? 许宁想来想去,还是先不回学校,而是直接去邮局写了一封信。他与梁琇君在邮局门前告别,临走之前仔细叮嘱了这位好友一番。 “如今金陵局势也不定。你在报社做事,还是小心一些自己的安全。” 梁琇君点了点头:“我很好,倒是你。”她盯着许宁,“我前几日看你与箬至偷摸相聚,也不肯告诉我,你们是背着我在做什么?” 许宁神色有些尴尬,道:“总有一些不方便对女士说的事情。” 梁琇君嘲笑道:“你又不是那些卫道士,竟然拿这个理由来搪塞我。”她静静看着许宁的眼睛,“我不问你。我只知会你一声,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元谧,我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 她轻轻在许宁胸口捶了一下,离开了。 许宁伫立原地,不由感慨,有时候女人的直觉真是敏锐。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把真相对梁琇君诉说,便是甄箬至,许宁也没有再让他了解更多的内情。之前牵扯李默进来,他已经是很内疚。 有些事,朋友帮助你是情义,你不愿意连累他们,也是情义。 他转身进邮局匆匆写了封信,便急着回学校了。 因而也没有注意到,其实一直有人在暗中跟着他。 当天晚上,许宁回到家的时候,对上的就是张三有些古怪的眼神。 “许先生,今日教学可是很忙?” 许宁听着他腔调古怪,回道:“尚可,怎么?” “哦,尚可呀。”张三懒懒倚靠在墙上,“怪不得还有心思跑出去与佳人相会,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你跟踪我?” 许宁正要上楼的脚步一顿,收回来,一步步向张三走去。 “你对琇君做什么了?” 张三立刻站直,整个人爬到墙上去,嗖嗖几下就上了房梁。 “我可没做什么,我只是关心一下你的生活,以免被杜九那种人绑走了还不知道!” 许宁看着他:“我又没对你怎样,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你还想对我怎样?”张三投诉,“我可听说了,因为你孟陆吃了好几顿鞭子,我可不想赴他后尘。再说了,你打我我不能还手,你骂我我还不了口。我躲着你还不成么?” 许宁叹了口气。 “罢了。琇君是我的朋友,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我希望你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她。” 张三小声嘀咕:“可就怕她来打扰我们老大啊。”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答应你还不成么!你不是想去书房么?快去,那傻子还在楼上等你呢。” 许宁无奈地看着他,摇首,再次向楼上走去,不过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方维夏,这个人,你认识吗?” 张三随口道:“认识啊。” “那他……” “可是老大不让我们告诉你。”张三笑眯眯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老大本人。” 许宁有点被气着了。段正歧现在人在何处还不知道,消息也不知有没有送过去,让自己去找他问,不是难如登天?他忍不住送张三一个白眼,蹬蹬上楼。 “哎。”张三坐在房梁上,得意地摆头,“能噎到许宁这个口齿伶俐的家伙,不容易啊。” 可他却浑然不知,自己能明目张胆欺负许宁的日子,没几天了。 北平的火车,已经在路上。 这一晚,许宁还在苦心劝说李默离开金陵,张三还爬在楼上做梁上君子,北平开来的火车依旧驶在呼啸的铁道上。而夜月下,却已经有人投下了一个苦心设计的阴谋。 第二日,一早,许宁拿起教案再次奔赴学校。刚一出房间,就看到一个大块头蹲在他门口,听到许宁开门的声音,大个子立马抬起头。 “先生!早。” 许宁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我昨天同你说了什么,李默。” “您说的话我都记得。”李默站起身来,“您要我离开金陵,还给我和爹娘都安排好了去处,让杜九绝对再也找不到我们。” “你不愿意吗?” “我愿意!我当然希望爹娘安全无虑。只是先生,您这个计划,我有一点不太满意。”李默道,“做啥不能让我留下来?我一个大男人,能吃能喝,还能抗打。先生,让我留下来吧,我真不能让您一个人对付杜九!” “能吃能喝,还能抗打?你能扛过子弹么,能扛过杜九手下那些浑人么?”许宁冷声道,“李默,有时候一腔热血没错,但是没有头脑横冲直撞,只会连累别人。我让你走,不仅仅是担心你的安危,还是因为你留下反而会拖累我。” 李默如遭重击,脸色惨白。 “我、我没想到,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宁按了按眼角。 “我还要去上课,你好好想想吧。” 说罢,留下还在震惊与自责中的李默,一个人走了。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许宁听到有人调侃。 “话说的这么狠,也不怕伤了那小狗子的心?”张三从屋顶探出头来,“没想到你是这样狠心的人,啧啧。” “张先生,监视别人,你有经验。”许宁头也不回,“但是养狗,我有经验。有时候不狠心一点,他不会明白你的心思。” “什么意思?”张三坐在屋顶上,“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在骂人呢?” 一大早就有心烦事,再加上昨天友人的噩耗,许宁心情不快,连带脸色也有些不虞。可他没想到,等到了学校,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快走到金陵中学门口时,许宁就已经从空气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对外界的环境向来很敏感,任何变化都能察觉到。比如今天,进大门的时候,门卫没有一如既往地同他热情地打招呼。走在学校的小路上,却有很多人对他指指点点,目光不善。 这一切,直到在教学楼下被学生拦了下来,他才弄明白。 “许宁?” 许宁停了下来,看着围着他的一群少年少女。 “我想,你们应该称呼我为先生,而不是直呼其名。” “先生?哈,你哪里配做我们的先生?”为首那年轻人讥嘲,跟着他的一群年轻男女同样讥讽大笑起来,笑声刺耳,却藏着愤怒与痛恨。 “这么说,你就是许宁了。” 许宁回道:“我是。” “你是北大的学生?” “的确。” “你是李先生的弟子?” “……曾经是。” “呵呵,还知道用一个曾经。”那人憎恶的眼神看向许宁,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认识张习文那个畜生么?” 他说着把一叠海报甩过去,扔在许宁脸上。 “照片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许宁弯下腰,捡起海报。不知是何人偷拍的,正是那一日他和张习文在金陵告别时的照片。他的侧脸与张习文的正脸,全拍得清清楚楚。海报下还写了几行大字,许宁一扫而过,也能看到尽是些不堪入目之词。 他站起身。 “认识。是我。又如何?” 大概是许宁镇定的反应刺激到了对方,学生们一下子愤怒地围涌上来,对着他推推嚷嚷。猝不及防之下,教案、书本掉了一地,许宁也被人大力推倒在地上。 而在他周围,学生们义愤填膺地怒吼着。 “果然是你这个出卖师长的叛徒!” “卖国贼!” “你这种人,怎么配当我们老师?你怎么配苟且活着!” “狼心狗肺……” 眼看有学生忍不住冲动要上千对许宁拳打脚踢。一个人从斜地里闯了出来,护在许宁身前。 “你们做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先生!” 那人护着许宁,与学生们对峙。 “谁再上前我就揍谁!来啊,小王八们,看看你们的大腿有没有我胳膊粗!” 李默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看着眼前一群人。因为他这一身莽气,再加上那结实的块头,学生们一时被镇住,没人再敢上前。 可这却阻挡不了他们的谩骂。 “还先生?你自己看看这海报,问问这家伙,上面的人是不是他?” “他是不是与奉张狗贼有来往?” “他是不是背叛了李先生,做了叛徒?” “这都是有证据的!” 李默大吼:“我不管,我不听!管你们说些狗屁,先生就是先生,我只听他的!” 他这一番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倒是把学生们给唬住了。 而此时,许宁从地上起身,弯腰一一去整理好昨晚熬夜准备好的教案,终于开口: “我的确认识张习文。” 那群学生们齐刷刷地看过来。 “他是张家的三少爷,上过战场,进过深山,杀过土匪,也救过人。我认识的张习文,不是什么畜生,是一个军人。” “呸,奉张都不是什么好人!”学生对许宁吐了一口吐沫。 许宁点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张习文虽然是他朋友,但许宁也不认为他算是个广义的好人。他转身对李默道:“走吧,看来今天,不需要我上课了。” 学生们愣着,没想到许宁会这样回应他们。本来准备好的一腔怒火,对着许宁这个态度,像被人一盆冷水熄灭了,兴致寥寥。望着许宁离开的背影,他们互相张望,眼中有一丝迟疑。 “许宁,许……先生!” 有人在背后喊他。 许宁回头,见是他们班上一个学生。那人也在围攻他的人群里,刚才却一直没有出声,此时才忐忑开口:“到底是不是传闻的那样,你有没有背叛师长,是不是勾结奉系做了军阀的走狗?先生你告诉我,我都信你!” 许宁淡淡一笑,对他道:“还记得我之前课上,教你们的吗?” 学生怔怔地点头。 哪有什么适用一切的道理,更没有所有人都信服的真相。 学生们义愤填膺,眼里是非分明,容不得半点沙。他们不晓得忠与义之间,不仅有双全,还有两难;不懂得事与事之间,不仅有对错,还有不得。 与其费口舌去洗清有心人的抹黑,不如让他们自己去发掘答案。或许有一天他们能明白,黑白不是一纸两面,对错并非两可之间。 那就是许宁教会他们的最后一课。 第29章 衿 “许先生,基于现在这种情况,学校已经不能再雇佣你。” “由于是我方提前解除合同,会给予你一定补偿。”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再到学校上课了。” 许宁在教务处领了解聘书,背着为数不多的行礼,最后一次走出了校门。 大道两旁的梧桐正冒着新绿,春夏之交的虫鸟也声声啼鸣。 许宁还记得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进学校时抱着教书育人的满腔抱负,而现在他落魄离开,却似乎没有达成什么教育贤才的成就。 他摇了摇头,踏出校门。 “先生!” 蹲在校门口的李默立刻跟了过来。 “先生你有没有受伤?” “先生你的东西好多,我来帮你背一点。” 许宁本不打算理会他,突然看见这人身后一堆碎纸。 “你在做什么,这些碎纸哪来的?” 李默遮遮掩掩道:“没什么,我闲着没事随便撕着玩。” 许宁蹲下去捡起一张废纸,从被撕碎的碎片还隐约可以看出——正是那张怒斥他叛师投贼的海报。 他看了李默一眼。 “没错!我是撕了那些海报,怎么了!”李默见被拆穿,愤愤道,“我不仅要撕这些,我一会还要去城里把所有能找到的海报都撕了。只要看见有人在发,我就要去痛打那人一顿,谁叫他们要污蔑先生!” 本来心中的一点委屈与悲愤,此时被李默弄得半点不剩,许宁哭笑不得道:“谁让你去了?再说,你又怎么知道这是污蔑?”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这肯定是杜九狗急跳墙,编出来陷害您的!” 许宁说:“或许他不是编的,都是真的呢?” “那也肯定与他们说的不一样。无论怎样,先生绝不是卖友求荣、贪图富贵,做出这些事的人!我娘跟我说,看一个人好坏,不要看他说些什么,也不要听别人怎么议论,而要看他怎么做。我看到的是先生帮了我和船厂的工友,您就是个好人。” 对于李默这样简单的好人逻辑,许宁是无可奈何。他也发现自己是简单打发不走这个年轻人了,只能道:“随便你吧。” 李默高兴地跟在后面。 “您准我留在金陵跟着您了?” “我说不准,你答应么?” “嘿嘿。” 有李默这么一青壮劳力陪着,许宁一路走回家,竟是没再遇到旁人骚扰。不过看今天的情形,大概流言已经随着海报的散发,传遍了大半个金陵城。 而杜九的计策,肯定不止这么一招。 “回来了?”张三看了眼许宁手上的海报,“看来你们已经知道了。” “你这个家伙!”李默愤怒地冲上去,“说是保护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半点不吭声!” “拜托,人家杜九有能耐在一夜之间将谣言传遍全城,我还要守着许宁怕人来抓他,我能知道什么风声?”张三送给他一个白眼仁。 “那今天先生被那些学生欺负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面?” “我出面,然后坐实他勾结军阀的传闻么?”张三讥讽地看着他,拍了拍李默的肩膀,“这种时候,由你在明面上护着他,才是最有效用的。” 李默被这么一说,竟然还有些偷乐。而另一边,许宁却翻箱倒柜,找起了什么。 “做什么呢?”张三问。 “找一样东西。”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找东西?” “你应该关心的是,都这个时候我还急着找的东西,究竟有多重要?”许宁继续翻找。 “需要我帮忙吗?”张三蹲在他旁边,“还有,杜九出这招来污你的名声,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许宁放下手里的东西,说:“我一直在想,杜九为何要一直针对我?” “呃,难道不是因为那封信么?” “看来你知道的很清楚。”许宁斜了他一眼,“不过那只能说是一个理由,而不是原因。如果仅仅是一封遗书,并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杜九这次耗费心力打压我,你不妨想想,如果我出了意外,还有谁会受到损失?” 张三慢慢张大嘴:“老、老大!等等,难道杜九是针对老大,才来对付你?” “只是一个猜测。不过顺着这个猜测想下去,段正歧受我连累之后,对谁最有好处?” “奉张!” 许宁终于翻箱倒柜,在柜子里找出一个小盒子。 “没错,现下张作霖独霸北方,对南方虎视眈眈。广州那边他不敢轻举万动,自然将目光转向两江。孙传芳不过是他手下败将,只有你们将军才值得他警惕。” “所以你的意思是,杜九其实是替奉张做事?”张三道,“不可能吧,今天污蔑你的那些海报,把张习文和奉系骂得跟什么似的?他会这样对自己的盟友?” “所以我说,看事不能仅看表面。”许宁从小盒子里掏出一枚印章,交给张三。 “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张习文留给我的一道护身符,也是奉系通用的印章。”许宁翻开印章,指给他看底下的纹路,“张先生,还需要麻烦你去查一查,杜九与人往来的书信中,究竟有没有这个符号?” “好!”张三收起印章,“既然事情可能是针对老大的,那我多跑几趟也要查清楚。不过你——”他有些担心地看向许宁,“这几天或许有人会上门来找你麻烦,你小心些。” 许宁淡淡笑了笑。 “这算什么麻烦?” ------------------ 四月最后一天,南下的火车在金陵车站靠了站。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两个穿着大衣,竖着衣领的男人,并不怎么惹人显眼。 “爷。” 为了不暴露身份,副官在外都这么称呼段正歧。 “我们现在直接去找许先生吗?” 段正歧颔首,然而抬脚没走两步,就收回了步伐。副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在金陵火车站内外,贴着的无数张大海报。 “这是——!” …… 许宁没想到,谣言传出去后,最先找上自己的不是那些热血青年,竟然会是梁琇君。 梁女士显然得到消息后,就从学校赶了过来。几乎是许宁前脚到家,她后脚就找上了门。一见面先不是安慰,而是一顿数落。 “我昨天如何跟你说来着?” 梁女士气愤道,“若是你有了麻烦,请务必不要一个人硬撑。元谧,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不跟我们说一声吗?” 许宁苦笑:“这是对我设下的圈套,我不想连累你们。” 梁女士巧目瞪了他一眼,秀眉高挑。 “连累?梁琇君若是怕被朋友连累,早在北平就和你断交了。”她在原地走了走,“事情已然至此,元谧,我立刻就回报社,撰文替你分辨清白。不过你要告诉我,你究竟是招惹了谁?” 许宁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向友人交代了来龙去脉。 “竟是这样,这杜九好狠的心思。”梁琇君听罢,却也不退缩,“你等我消息。” 她对许宁匆匆说了这一句,拿起大衣就往外走。许宁送她到门外。 “琇君。”他认真道,“你帮我的底线,是不能危及自己。如果你不能保证,我宁愿从此与你绝交。” 梁琇君笑笑看着他:“你不要小瞧我,走了。” 她看了看许宁,最后又走近一步,替他理了理衣领。 “被学校辞退,想必你心中正是难受。好好照顾自己。” “嗯。” 许宁送走梁琇君,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然而等他转身准备回屋的时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谁?” 那人站得太近,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被人抓住了胳膊。 “……正歧?”这熟悉的姿势,才叫许宁看清那人面容。 而段正歧紧紧抓着人,黑眼珠盯着许宁,瞧不出在想什么。 许宁莫名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段正歧怎么会突然回到金陵,刚才又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只是现下,门口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进屋吧,有话到里面说。” 段正歧过了一会才放开手,跟在许宁后面一步一步进了里屋。而熟悉他情绪的副官,此时已经汗透了后背。 很难说清楚,段正歧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特地从北平赶来,在金陵车站看到那种海报,情急之下连一秒都不敢耽搁,直接向许府赶来。然而却在许宁家门口,看到那样一幕。 年轻美貌的姑娘,与许宁依依作别,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言语间都是默契;又像是暗藏情愫的恋人,举止间总有一丝暧昧。才子佳人,好不相配。段正歧看着这一幕,心里如同被万蚁噬咬。 他本以为许宁受到危难,最能依靠的人应该是自己。没想到,许宁却还有这样的红颜知己。两人互相关心,互相担忧,倒显得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可最先认识许宁的明明是自己,最早得到许宁关心的也只有自己!现在,为什么却平白被这些不相干的人抢了去?段正歧陷入一种被夺去心头所爱的愤怒中,独占欲侵蚀了他的理智。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人心底刻上自己的名字,再也不敢随便去施舍旁人。他像是想起什么,眼神渐渐变得清透。 副官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看着段正歧几乎将扶手都给捏断。 “将、将军。” 段正歧突然掏出笔,他伸手,缓缓抚摸着钢笔金属的外壳,开始写字。 副官站在身后,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吃惊地张开。 “这!将军,这不可啊……”剩下的话在段正歧冰冷的视线中,只能苦笑着咽下。 许宁端着茶水回来的时候,感觉到的就是两人之间有些古怪的气氛。 “怎么了?” 他问,一边将茶杯送到桌前,却在收回手的时候,被段正歧突兀抓住了手腕。 许宁皱眉:“正歧?” 段正歧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种吃人般的视线一点一点打量着他,像是在衡量猎物,随时准备拆吃入腹。 “咳咳,许先生。” 许宁这时听见副官说话,只见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许宁道: “我们将军说,他想——” 屋外,群虫骤然起鸣。 将剩下的话语,都淹没在春末的躁动里。 第30章 紊 “这是水,衣服,还有干粮。” “拿着。”青年把一包东西塞进他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嘿,你愣着干嘛?给你你不要啊?” “不,我……” 许宁愣怔地抱着包裹。 “你不抓我了?” “我抓你干啥?”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的小身板,“瞧你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留下来能是给我抗大炮啊,还是抬机枪啊?” 许宁看着眼前人,明明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是一身匪气。把他和土匪放在一块,指不定都分辨不出来谁才是恶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 那日赶路,许宁和槐叔不幸被土匪抓了去,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骤然看见有人闯入匪营,扛着大炮冲进来。最开始,他们还以为遇到了山匪头子内斗了!却没想到,这伙人杀了土匪后,把那些村民全都放了,竟然说自己是来清匪的。村民们吓得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年头,军队和匪徒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何况,有这样当兵的么? 许宁上上下下打量眼前人。一身制服脏污不堪,早已看不出颜色,浑身的扣子就没有规矩系上的,头发跟鸟窝似的,比那群正经土匪还像个土匪。 “为什么要给我这些?”许宁问。 “给就给了,怎么,不要啊?”那人伸手去夺,许宁却把包裹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他们的行礼已经全被土匪洗劫一空,没有了这些,他和槐叔都别想活着到北平。 那人见他抱着不松手,哈哈大笑:“我就欣赏你这脾气!护食,像我!你叫什么?” “许宁。” 他涨红了脸。 “许宁,你听好。”年轻军人桀骜道,“我给你这些,是看你顺眼。当时冲进匪营,一群俘虏中就你有胆抬头看我杀人。冲这一点,我就乐意给你几分面子。” 许宁认真看着他的脸:“那你的名字呢?” “想知道?”那人呵呵笑,“你要真有本事,总有一天会知道。行了,回见!” 他潇洒地跨上门,一扬马鞭。 “快走吧,小瘦猴!我等你报答我的那天!” 许宁在原地捧着包裹,目送那快马扬鞭离去的人影。 这不是他第一次遇见军伍之人,却是头一次遇见这样脾气的人。让他意识到,世上真有人活得如此意气风发。 然而即便是十年之后,许宁也没料到,他日后遇见的意气风发、性情古怪的家伙,远远不止这一个。 就好比此刻,他站在屋里,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说什么?” 副官咽了咽吐沫,有些忐忑道:“我们将军说,说——想娶您回去做姨太!”他索性闭上眼一鼓作气说完。半晌,没有动静。 副官悄悄地睁开眼,见许宁脸色茫然,像是受了不小的冲击,心下不由升起怜悯。他偷偷瞄了段正歧一眼,谁能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呢? 而段正歧坐在他二人身后,神色镇定地玩弄着笔杆,好似浑不在意。 “姨……姨……”许宁第一次结巴了,“什么?” 副官同情地看着他。 “就是姨太,也叫侧房、小妾,总之,我们将军想把您娶回家去!” “可我是男人……” “哎,许先生,您读的书不少。龙阳之癖、断袖分桃,不是自古就有了吗?”副官不忍心道,“要不我再给您解释解释?” 许宁哪还用他解释!他明白过来后,整张脸都涨得通红,自从十来岁之后,许宁从来没有这样恼羞成怒过。 “段正歧!” 他吼:“你这是违乱纲常!” 段正歧瞥了他一眼,刷刷写字。 副官看了后,小心道:“将军说,他与您又没有血缘关系,哪有什么纲常伦理。” 许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和他到底有师徒之实。” “将军说,您救了他一次,又扔了他一次。现在他的命是老将军捡回来的,与您已经无关了。”副官简直都不敢去看许宁的脸色。 果然听到这话后的许宁心口一堵,脸色苍白。 段正歧还在写字,副官对着纸机械地念道:“将军希望您尽快做决定,他好准备聘礼。” 许宁火冒三丈,随手拿起什么就扔了过去。 “滚!” 然而他拿的却是一本厚重的字典,那字典摔出去,许宁自己胳膊都有些疼。可接着,砰地一声,段正歧竟然不躲不避,被那字典砸中了脸。 “将军!” “……”许宁脚步一顿,也不由抬头看去。 被这么厚重的书砸在脸上,段正歧鼻子不要断了吧? 段正歧却伸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字典,缓缓抬头。只见他脸上除了些微红印,半点事都没有。 许宁哼:“铜墙铁壁。” 此指脸皮。 段正歧不以为意,只是在纸上又写起了字,这次不用等副官去读,许宁自己拾起来看了。 【答应,我就帮你解决杜九。】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不用帮忙。”许宁道,“我可以自己解决。” 自己解决?和你那红颜知己一道,顺便谈请说爱? 段正歧有些恼火。 【杜九身后有青帮在,只有我可以帮你。】 许宁:“你?不给我添麻烦就很不错了。” 段正歧不悦。 【当日你若是不帮张习文,杜九也不会抓到你把柄。】 许宁冷笑:“是啊,当年我若不捡回一个小哑儿,今日才是了无烦恼。” 段正歧最不喜欢听他说这种话,一时脸色也黑了下来。下笔写字,几乎每一笔都要把纸张穿透。 【你后悔救我,我就还你一命。】 许宁其实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正懊悔,谁知段正歧这小狗崽子却接着写道—— 【不过你不想嫁我,绝不可能。】 “咳咳咳!” 许宁顿时被他气得噎着了,他有气无力地看向段正歧。 “正歧,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当然没有把段正歧的嫁娶之话当真,只以为他是因什么事生气,才想出这种戏弄他的方法。 “上一次质问你是我不对。现在我想与你好好谈谈,你还要这样气我吗?” 气许宁? 或许一开始,看到许宁与那女人如此亲密,段正歧是有想惩戒他一番的想法。但是嫁娶的事情说出口之后,好像一块堵在心头的巨石被无形的力量敲碎,轰隆隆地,填满他的空壑。 如果,能将许宁娶回家。他是不是就只能看着自己,不能再背离自己。他们会是互相依偎的连理枝,比世上任何人都亲密。 距离不能,岁月不能,生死不能。再没有任何事物能间隔他们。 一想到这些,段正歧只觉得一秒都不愿多等。而现在他看着许宁气红的脸庞,感受着心底的蠢蠢欲动,他突然明悟,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的是什么。 这时段正歧明白,自己对许宁,不是孩童式的眷恋,而是一个男人对心上人岌岌渴慕。 许宁还在念叨,眼前的男人却蓦地起身。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扣住了下巴。 “你……唔!” 许宁错愕地睁大眼,惊呼吞没在彼此的呼吸间。 段正歧则是闭上眼,留恋地感受着许宁的唇温。缱绻的温热沿着两人相接的唇畔融进心里,化开他心底冻结了十年的寒霜。那滋味渗透四肢百骸,使他忍不住用力,想用舌尖挑开许宁的双唇,去探寻更深处的湿润。 副官张大嘴看着这一幕。 而许宁反应过来,用力挣扎。 段正歧深吻不成,退后一步,却没有立刻松开遏制着许宁的手。他掰着许宁的下颚,硬生生地让对方转头看过来。 【看着我。】 段正歧用唇语命令。 许宁不得不对上他的视线,然后看到段正歧一张一合,无声无息地倾吐出一句话。言罢,他在许宁唇上轻轻抚过。许宁踉跄后退,段正歧已经松开手。 直到他带着副官离开,临走之前约下时间让许宁再好好想一想。许宁依旧颓然站在客厅,茫然四顾,有些失神。 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句话。 【生同衾,死同穴。】 那是段正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段正歧的想法已然很明了了,许宁却不知这执念是由何而生。在他的记忆中,哑儿幼时的形象远比现在更加深刻。他无法想象自己亲手教导的孩子,会对师长生出这般心思。但是嘴角还残留的温度,不容作假。 难道是自己的教育出了差错? 许宁呆呆坐在客厅,出神想了一下午。 “喂,许宁!我找到杜九通信的证据——你怎么了?” 张三难得一次从大门口进来,看到的就是许宁发呆的背影。许宁看见他,骤然想起孟陆、姚二等人,陪伴在段正歧身边时间更长,他们或许比自己更了解长大的哑儿。 “张先生。” 许宁艰难开口:“你们将军,是何时对男人起了兴趣?” “没有啊。”张三说,“我们将军对男人不感兴趣。” 第31章 嗡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张三见许宁脸色不对,猜测起来,转眼就看见桌上放凉的茶水。 有人来过? “难不成——”他张大眼,“老大来找你表白心意了!?” 许宁头疼。表白心意?张三用这个词,难道段正歧身边的人,早就看出他的不对劲了? “这如何叫心意?他只是魔怔了。”许宁气恼道,“他竟说要娶我回去做姨太,这是正常人做的出的事么?” 张三一听,顿时也怒了。 “当然不是,老大简直糊涂!” 许宁欣慰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也认为他——” 张三抢过他接下来的话。 “怎么能让你做姨太呢?好歹也得是个正房,姨太算是什么玩意儿,名不正言不顺的。许宁,你别气。实在不行,你把我们老大娶回去算了。姨太、小妾,随你安排名分。” 许宁感觉自己快被段正歧这一干人等气出心梗。 “这和名分有关?”许宁拍桌子,“他想娶我,而我是一个男人。” “男人?男人怎么了?”张三瞪大眼,“男人就不能被娶回家?许宁,现在大家都欣赏独立新女性,已经不流行性别区别了,你怎的反倒歧视起男人?” “我哪是歧视?”许宁哭笑不得,“阴阳调和,延续血脉,本就是男女郭伦。” “是么,那怎么不见你娶妻生子?”张三斜他,“我可听槐叔说了,你自己都不想娶亲。反正不用传宗接代,既然这样,和我们老大在一起又怎么了?” 许宁哑口无言。 “再说了,我们将军前十年天生天养,后十年被段公捡回去凑合着养。段公都没急着要他延续血脉,你急什么?”张三笑,“许宁,难道你的意思是为了传宗接代,男人只得和女人成亲。这样又和畜生们有什么区别?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许宁当然不是,他只是想找一个理由辩驳段正歧的举动,才一时说了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此时听见张□□驳,他长叹一声,坐下来。 “我不清楚他是如何想的,但是正歧,应该不是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一时执念罢了。”许宁说,“我于他懵懂时收养照顾他,却在他最需要时离弃他。这么多年,正歧心中对我应是有怨愤的。”许宁说着说着,竟然自己想明白了。 “所以他说想娶我为姨太,不过是一种宣泄。或许有人误导他,让他以为只有这一种方法才能把想要的人留在身边。他想要留下我,却未必是男女之情,而是年幼时的孺慕,少年时的离别,青年时的重逢。这三种情绪夹杂糅合,让他一时迷茫。” 张三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有些哑然。 “不是,你怎么这样想啊?我们老大分明就是喜欢你啊。” “喜欢?”许宁看了他一眼,“若我喜欢一个男子,绝不会说出强娶姨太这等话。男子之间的爱慕,需要尊重,更需要平等相待。如果都不尊重自己所爱之人,又凭什么让别人相信,这份感情不是偏执与独占,而是一片真心?” 张三哑巴了,他发现到这种时候自己还是说不过许宁。他简直急得想跳墙,恨不得把段正歧拉过来看看他做下的好事。许宁现在分析起你的心理阴影,却半点也不相信你的真心了!什么姨太啊,谁教你的啊老大?这糟心玩意儿! 远在天津的段公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算了,不提这些。”许宁疲惫地摆了摆手,“改日我再与他谈谈。你刚才说你找到什么?” 张三也不想再提了,他觉得再说下去自己都要被许宁绕晕。他决定等后援来了,再一起共谋老大的人生大事,暂时先放一放吧。 “你不是让我去搜查杜九对外的通信么。我前脚出门盯梢,后脚杜九也出门。你猜我看见什么了?”张三神秘道,“我见他与一人在会所见面,正巧那人我认识,是东北奉系张少帅的一名属下。” “少帅?”许宁念着这个名号,“张作霖的儿子?” “是啊,就是那特一等的人物。此人在东北可是风光,便是连他爹的左膀右臂都没有他威风。人不过二十多岁,却已成了奉系的第二号人物。人人都说我们老大盛名在外,木秀于林。这位少帅,可是不遑多让。” 许宁:“但即便你撞见他与奉系见面,没有证据,也不顶用。” “谁说没有证据了?你不是想拿着印章,找杜九与奉系通信的证据吗?”张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瞧,信我都帮你写好了,就等你盖章。” “信?” 许宁看着他手里的信封,“你是要作假?” “什么叫作假?”张三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呢?这叫早做准备。反正杜九与奉系勾结是铁打的事实,背后肯定有不少蛛丝马迹,有这一封信做引,才能顺藤摸瓜。” “你啊。”他对许宁说,“就用张习文给你的印章,在这信上一盖,我再去找个机会嫁祸给杜九,到时候他不干不净,我看他还怎么针对你。” 许宁摇了摇头:“不可。” 张三急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呢!他勾结的事是真,就算我们做一个假证据又怎么了,又不是污蔑!” 许宁看了他一眼,见张三很不理解,不由又拿出自己做老师的派头来。 “两点不可。”他伸出手指,道,“其一,信毕竟是你我伪造的,既然是假的,必有漏洞。万一反被杜九抓住破绽,查出是我们故意陷害,到时候就百口莫辩。” “我可以做的真一点,不被人发现破绽!” 许宁不置可否,继续道:“其二……”他顿了顿,“之前杜九曾与我见面,也要求我做一封假信。” 张三一愣,随即脑筋转得飞快反应过来。 “他要你假造孙文遗书!?” 许宁:“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答应你。像是杜九这等人做惯了勾结污蔑、制假贩假的事,对他这玩弄权术的行家,一封假造的信难以成为把柄。而且,伪终究是伪,我若用这种手段才能斗过杜九,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看向张三。 “现在一个杜九就可以教我违背原则,靠一封假信才能揭穿他。那日后若是来个杜十杜百,我是不是得无中生有捏造构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今天我可以骗自己说,这是为了揭发恶人,无有不可。日后我是不是会对自己说,只要是立场相对,与我利益相害的人,都可以用更卑劣的手段去陷害他们?” “这,有什么不可以?”张三道,“这个世道不就是你陷害我,我陷害你。” “不是这个世道。”许宁说,“是我们。” 他看着张三:“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世道又没逼你,怪它做什么?自己做的好事,莫要拿世道做借口啊。” 张三看他说着说着,竟然有调笑自己的意思,无奈道:“是,那你说怎么办?” “很好办。现在既已查出杜九真与奉系有联系,我们再盯着他,早晚会查到线索。”许宁笑道,端起桌上的凉茶,“这世上,可没有什么踏雪无痕。” 张三被他训了一顿,看许宁说教完自己,精神又好了起来,不忿道:“是没什么踏雪无痕,也的确是因果有序。要不是某些人当年招惹了我们老大,如今也不会被逼的要被强娶回家。” 噗! 许宁刚要咽下去的茶水,又差点咳了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张三。 “你休要再提这事。” “我不提,我不提。”张三把造的信随手扔了,“话说,既然老大来了,你什么时候去找他说清楚?” “说了不提!” “这不是提啊,不是你自己说了要上门谈谈吗?”张三笑,“不谈清楚了,还真等着我们老大娶你过门啊?” 许宁有些郁卒地放下茶杯。 “那我明日便去找他。”他磨了磨后牙,“早点与他说个明白,省得他整日想这无事生非的事。” 张三偷想。嘿,你想要说个明白,明天进了我们老大家门,能不能囫囵出来还是个问题呢。不过想归想,他表面上还是很严肃地道:“好,好,我去帮你联系问一问,看看老大今晚住在哪。” 许宁目送张三出去,心里开始认真寻思,明日要如何给段狗剩指点迷津。可他这一整宿还没想明白,第二日一早,便被屋外的喧哗给吵醒。 最开始听见屋外有人争吵,许宁还以为是听到消息的学生青年们闹上门来了。他做好了准备开窗户,看见的却是这样的场面。 只见许宁家大门前坐着两批人,一批穿着学生装的男女青年,各个义愤填膺,情绪激动。一批是穿着短打的汉子,人高马大,吊儿郎当地在许宁家门口挡着,愣是让那些个热血学生不敢走近半步。 再仔细听,两拨人还在争吵,只见那糙壮汉子撸起袖子往门口一坐。 “阿油,就你们这些活丑的学生崽崽,还想到我们老大门口闹事,算活拉倒吧!” 那口气,整个地痞流氓。 嗡的一声,许宁头大如牛。 第32章 文 一群学生,一帮短打汉子。这泾渭分明的两批人,竟是在许宁家门前摆起了阵仗。 汉子们撸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腱子肉。 “学生娃还是回家吃奶去,这儿不是你们来闹事的地方。” “我们是匡扶正义,惩奸除恶!”学生也不甘示弱,“你们帮着许宁,是为虎作伥!” “匡扶正义?哈,老子与青帮的人打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出来匡扶正义?现在一群人欺负到人家一个先生头上。我说你们这叫欺什么来着,什么硬?”领头的汉子道。 旁人接:“欺软怕硬!” “哈哈,就是这个!我看这些小娃毛都没长全,可怎么硬得起来嘛。” 壮汉们三言两语,语句粗俗,把涉世不深的学生们听得面红耳塞。 “好话与你们说不明白,怎么这样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那短打汉子道,“合着你们人多就是惩奸除恶,我们聚一块就是仗势欺人。来,小先生,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就你们读书人高贵,做什么都是高人一等?” 许宁本来只是听个热闹,这一会听着却觉得有趣。他不清楚这些来帮自己的人都是哪里的英雄好汉,倒是这领头的大汉每次开口,都能不动声色地把学生们怼回去。他仔细看了看那人,高鼻深目,身形健硕,不像是一般汉人。 难道是从哪座深山里出来的边民? 正想着,有人敲门。 “进。”许宁回头。 “先生!” 门还没全打开,一个人影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来者正是李默,只见他双眼发亮,邀功一般道:“您看见了?我怕您被那群学生欺负,特地找了今天休班的工友们给您助威。大家知道您是因为帮我们才得罪了杜九,都很乐意帮忙。” 还在想这些汉子是从哪来的贵客,原来是李默搬的救兵。 许宁看他满脸写着——先生我乖不,先生快表扬我的表情,无奈叹了口气。 “你啊。你这只能解一时之急,还反倒耽误他们不少工时。” 李默听着,脸上露出沮丧的神色。许宁一顿,想着也不好太打击他积极性,便改口:“但是这份心意,我的确感激。便说是今天要不是有他们在,还不知会怎样。” 李默又露出开心的表情。 许宁只觉得这人一举一动都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完全藏不住心思,也不知当初是怎么被选为罢工头领的?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怀念的情绪来。现在的李默,总让他联想到当年被自己捡回去的哑儿。 小哑儿本来不爱说话,但是与许宁相处后却敞开了心扉,愿意对他表露亲近了,要不是后来……许宁眉毛一蹙,想起哑儿,又想起昨日段正歧闹出来的麻烦事。 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先生,您怎么了?”李默凑上来关心地问。 许宁摆摆手。 “我是想起来,今天要出门一趟。你看见——”他本来准备问李默有没有看见张山,突然想起以那人神出鬼没的性子,问了李默也是白问。 许宁想着张山平日里爱待的地方,便走到墙角,敲了敲连着房梁的那一壁墙,张口呼道: “山人何在?” 静静等了几秒,便听见房上传来细微动静,不一会,张三竟从梁上一个狭小角落里冒出头,露脸看向他们。许宁喟叹,这人或许是属壁虎的,就没有他钻不进的边角。 “叫我做什么?” 张三说话,人却是盯着李默虎视眈眈。其实他早就在偷听这两人谈话了。从李默进了许宁屋,张三就提高戒备,没有放过半个字。在听到李默向许宁讨好后,房檐上,偷听墙角的张三是火冒三丈,想着老大这人还没娶回家,就有别人来争宠。这可如何得了! 李默一时当了无辜的枪靶,摸着鼻子只觉得莫名其妙。 “张大山人。”许宁道,“我今日想去拜访贵将军,你可打听好他的起居了?” 张三从檐上一个跟斗下来,扔过去许宁一张纸条。 “喏,地址。不过我说楼下堵着这么些人,你打算怎么出去?” 许宁看了眼纸条,就将它撕碎。 “这个问题。”他看向李默和张三,“还要麻烦你们了。” 李默听了连连颔首打包票,张三却是惊得鸡皮疙瘩都起来,防备地看向许宁。 “你要做什么?” 一盏茶时间后,许家楼下。 对峙的学生和工人们已经斗得口干舌燥,现下太阳高升,更是耗费体力。船工们还好,但学生们大都是娇生惯养的,渐渐的都有些不支。 就在僵局时,许宁家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戴着帽,穿着长衫,用围巾包着半张脸的人出现在门口。那身形穿着,莫不是许宁? 正有学生睁大眼去看时,只见许宁身后走出一个青年,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先生,我这就送您去医馆。” 被他扶着的先生僵了一僵,随即摆出一幅有气无力的模样,任由李默搀着。 “是许宁!” “别放跑他。” 学生们激动地围了上去,船工们慌忙阻拦。 “干什么,干什么,没听到先生病了么!你们还想弄出人命来么?” “谁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让开,我们有话要问他!” 正争吵间,只见被李默搀扶着的许宁推开李默,径自走到对峙的两批人前,先是对着学生,再是对着船工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劳各位为我一人烦忧,元谧于心有愧。” 他咳嗽了两声,声音都有些沙哑。 “只是今天实在不适,诸位若有指教,不如等我医病归来再问。” 他这么一说,船工们的领头人率先不服,这威武壮汉道:“先生,你可不能这么说。谁知道这些厚脸皮的学生,会不会缠着你一起去医馆?”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点了学生们。 “对,我们和他一起去!” “我们不做恶人耽误许宁治病,就跟着他,他能奈我们何?” 这么一推一搡间,船工和学生们竟然在许宁身边围成两圈,真有一同“护送”他去就医的架势。许宁无可奈何,不一会众人就走到了巷口,只是离去的时候,船工头脑回头看了眼许家宅邸。只一眼,立马又大呼小叫地去阻挡学生们了。 巷子彻底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短褂的人从宅邸后门悄声走出。 他穿着张三的衣裳,走在空旷的巷道,悠哉地将手背在身后。 这正是金蝉脱壳的许宁,而之前的那个不过是张三假扮的罢了。想到张三被自己请去做戏时的无奈,还有刚才那临场的一出好演技,许宁笑叹了两声,便迈开脚步,去拜访段正歧。 这一次段正歧在金陵的下脚处,并不与上回在同一地,而是更偏僻了些。许宁费力一路问了好些人,才打听到这住址具体的位置。而当他站在门前,看着这间再普通不过的平房,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会是段大将军住的地方么,这么普通的一座宅院? 许宁迟疑了一下,伸手敲门。 “喵唔。” 他脚下突然跑过去一只黑猫,那黑猫在许宁不远处跃上院子的墙头,静静看着许宁。 许宁与那畜生对视。黑猫又喵的一声,跳进了院里,不见踪影。 那正是段正歧住的院子。 而许宁知道,段正歧从小到大,最不喜的就是猫。 现在他的院子里为什么会有猫? 许宁放下欲敲门的手,退后两步,用最快的速度向人多的大道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异动,有人从他背后追了上来,来者不善!许宁不敢回头,他几乎能感觉到身后的凌冽杀意,只能用尽一切的气力逃跑。 然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要从一群早有预谋的杀手手里逃跑,有多大的胜算? 还没等许宁跑到巷口,前路就已经被人挡住。手里握着匕首刀斧的一群人,将许宁围困在深巷。他们没有遮挡面容,说明不准备留活口,他们也没有用更方便的枪支,说明不想引起骚动。 他们要无声无息地解决许宁。 此时此刻,死亡呼吸可闻,许宁脑海中却转盘似地转过许多念头。 有人埋伏杀他。 这地址有差错。 张三背叛了吗? 段正歧来金陵的消息肯定泄露,处境危险。 不远处就是人来人往的大道,许宁却被身困于此,岌岌可危。而他还不知道段正歧的安危,他更不甘心就此丧命!许宁一咬牙,向距离道口最近的一个杀手扑了过去。 那人一惊,似乎没想到许宁会羊入虎口自送命来!他毫不犹豫举刀砍过去,许宁却硬生生地一个转身,避开要害,拼着疼痛用背部吃了这一记,想冲过他们向大路口跑去。 “拦住他!” 然而,杀手们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前路被彻底挡住,许宁颓力半跪在地,刽子手们高举着刀斧,就要送他去黄泉! 哒哒,哒哒嘚。 “律——!” 有人策马从后疾驰而来,一人一骑冲散了杀手,一边下马大手捞起许宁,喊道:“做什么等死!” “不要命了么,你这小猴!” 许宁被人放到马背上,看着身前大汗淋漓抵挡杀手的人影,只觉目光憧憧,好似许多记忆重叠在了一起。 那是十年前,土匪群中救他一命的少年; 那是一月前,金陵城中与他告别的青年; 那是数日前,大火中质问他为何背叛的友人。 那是张习文。 第33章 偿 呸呲! 子弹出膛,破开脑壳,收割走一条性命。对方却死不瞑目,倒地前都一直死死盯着这方。 段正歧放下枪,冷漠地看着尸首。 “将军!”副官连忙从掩护地跑上前来,“您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段正歧,他们身前是一地的死人,只从这些尸首的死相,就知道这是一场酣战。 今日,段正歧与副官本是要与埋在金陵的暗线汇合,谁知却被人埋伏打上了门。对方全副武装,这边只有副官和段正歧配着枪。本是一场悬殊的较量,却被段正歧以一人之力扭转。 饶是副官知道自家将军的本事,也不免为段正歧的身手震慑。对方十个人,段正歧独自就杀了七人。在副官的掩护下枪枪爆头,不留活口。有好几次几乎是和对面枪口互指,生死一线,却愣是从死神手中博回一命,送了对方去见阎王。 孟陆曾说段正歧是混世的阎魔,此时看来竟是不假。即便已经下枪,段正歧身上的血腥气仍旧萦绕不散,叫人不敢靠近。 副官有些惴惴。 “将军。” 段正歧侧目望他,眸色深沉,看似平静的深湖下好似冰封着骇然怒火。 副官自知办事不力,被人钻了空子,连忙低头。 “属下回去立刻查清是谁泄露消息,向您请罪。”他又看着段正歧,小心道,“只是此地已经不安全,您是否……” 不等他说完,段正歧一脚踢翻挡路的尸体,鲜血飞溅一地。副官眼皮一跳,却见段正歧披上大衣,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将军?” 副官先是错愕,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急忙跟上。昨日张三说许宁要来拜访,他们却在此地遇袭耽搁,那许宁那边的情况——?不敢深想,副官一边吩咐下属,一边跟着段正歧步伐,却不敢去看那人阴翳的侧脸。 将军这次,是真动怒了。 ---------- 张习文没有带枪,而且这么近的距离,人家大刀砍下来,他带着枪也没有用处。他拿着抢来的大刀与敌人近身搏斗,却因为以寡敌众,渐渐力有不逮。 许宁被他放在马背上,后背是火辣辣的疼,此时见张习文陷入危机,竟是想也不想叫道:“习文!” 然而他这一呼下,那些个无名杀手却是迟疑了。张习文抓住机会,一刀砍翻一人,将那人踹飞出去。 “走!” 他拉着马缰,几步上马,坐在许宁身后。 “驾——!” 烈马嘶鸣几声,毫不畏惧地撞破敌人封锁,冲出小巷。策马疾驰间,许宁分心回头去看,见那些无名杀手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并没有前来追击的打算。 逃出追杀后,他们在城内一路颠簸,又不知是如何引人注目,直到了人眼偏僻的小路,多拐了几番,才安下心来。 “下来。” 张习文将许宁抚下马。 “我看看。” 他说着大力撕开一条口子,查看许宁背后的伤势,只见后面一整块被刀斧砍伤,皮开肉绽,皮肤已经在血口边蜷缩起来。 张习文啧了一声。 “也不知那些个刀斧有没有锈口,你等着。”说着他竟然从腰间翻出一个金属酒壶,不打声招呼就往许宁背上撒烈酒。 “嘶!” 许宁倒吸一口凉气,咬牙道:“你就不知道知会一声!” “知会什么?又不是娘们,磨磨唧唧的。”张习文又撕了干净的衣裳,给许宁先包扎起来。这次许宁忍着痛,没有再吭一声。谁知张习文给他包扎完,看他脸色苍白忍耐的模样,竟又笑道:“憋着干什么?一点都不大方,痛就叫出来呗。” 许宁忍不住送了他一个眼白,扶着墙根,小心翼翼地坐直身体。 张习文给他弄完,清理起自己身上的伤口。他刚才与那些人周旋,也受了一些小伤。许宁就在旁边看他忙活,眼神复杂。 “习文。” “嗯?”张习文见他没有下文,抬起头就见许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嘲笑,“穷酸,想说什么就说,我能把你吃了还是怎的?” 许宁今天一连被他训了三次,这下也没有耐心,索性直白道:“你知道有人要杀我。” 张习文手下动作一断。 “张习文,今天刺杀我的人,你认识是不是?” 张习文放下手里的东西,琥珀色的眸子直直望向许宁,许宁沉默着与他对视,安静的潜流在两人之间徘徊,却随时有爆发的可能。 “哈!” 张习文去突然笑出声,大手揉上许宁脑袋。 “你还是这么大胆子,和我当年看到你时一模一样。”他压乱许宁的头发,声音从喉间低低发出来,“你知不知道,要是换一个人这么问,你的小命说不定就没了。” 许宁拍开他的手。 “你又不是别人。” 张习文一愣,随即调侃,似笑非笑地看向许宁。 “那我是什么人?” 谁知许宁却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回:“你是张习文,是张作霖的子侄,是东北少帅的兄弟,奉系的得力干将。” 张习文嘴角的弧度渐渐淡去,看着他。 “你是个军人,也是个兵痞,救人杀人全看自己的心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你都算不上是个好人。”许宁说,“但你十年前救了我一命,今日又救了我一次。对于我,你总是很好,因为你心底,把我当做朋友。而我也是。” 张习文眼底又浮上笑意,问:“烧了我遗书的朋友?” “那是我对不住你。”许宁说,张习文正以为他要道个什么歉,谁知这人又道,“不过你那遗书也多次害我入险,我虽烧了它但也间接救了你一次,就两相抵消吧。” “救我?你这许元谧就会挑好话说!我告诉你那天就算没有你搅局,老子也未必会在那段正歧手下吃、吃……好吧,会吃那么一点亏。”张习文说了一半,对上许宁的清透的眸子又有些心虚。 他咳嗽了几声,站起来,转移话题。 “至于今天为什么知道你遇险,那是因为——谁?!”他话说一半,迅速转身,把许宁护在身后,手摸向枪,“出来!” 张习文凌厉地看向拐角处,那里只有墙角的阴影,风平浪静,却让他提起十万分的戒备。 许宁也跟着他警惕地看过去。 “别、别开枪,是我!”有人高举双手,从墙角后走出来,苦笑道,“许先生,我只是听见有人在这说话,没想到是你们。” “是你?”许宁错愕,认出了来人,竟是早上在家门口替他挡住学生的那船工头目。记得那时因为这人口舌伶俐,许宁还多看了他几眼。没想到这人会在这里出现。 怕张习文会误伤对方,许宁连忙道:“习文,那不是敌人,是一个朋友。” “朋友?” 谁知张习文却丝毫不放松戒备,冷笑道:“有这样跟踪了我们一路,鬼鬼祟祟的朋友?”他又举高枪,对着那人的眉心,“有这样被人用枪指着,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的朋友?” 许宁心下一惊。 “哎呀,失算。”就听那船工头子道,“平时被老大用枪指惯了,竟然忘记装作害怕,漏了马脚。”他笑看向张习文,“如此心细,不愧是张三少。” 他喊出张习文身份的那一瞬间,张习文太阳穴一跳,就要扣动扳机。然而他手指还没有按下去,就听见身后许宁一声惊呼。 “元谧?!” 张习文分心,回头去看,却在下一瞬,被人用枪口抵住了后腰。他愣了愣,然后看清对方那冰冷的黑眸,冷笑一声。 “段正歧。” 只见许宁被段正歧半搂在怀里,被一只手捂着嘴,而段正歧的另一只手则举枪对着张习文。 他们不知是何时来的,竟然不声不响将这处包围了,又为了不引起张习文警惕,先派一个人出来做诱饵,再由段正歧亲自出面,制服张习文。 此时命被人握在手里,张习文还有心思笑出来。 “段将军真是好手段。”他目光瞥向对方怀里的许宁,“不过若是元谧知道,你利用他引我出来,又会怎么想呢?” 段正歧感受到怀中人身形僵硬,目光一凛,看向张习文的眼神更带杀意。 “怎么想?” 还好此时有人替他说话。 正是那能言善语的船工头目,只听他道:“将军听到许先生危难,立刻赶来,却不想碰到你这个引发麻烦的罪魁祸首。”又说:“三少不远千里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许先生,还带着一个伤患成功逃出包围。张三少高瞻远瞩,好算计,好本事,我等甘拜下风啊。” 他这是在暗讽张习文出现的巧合,杀手们又放弃得太容易,里头有鬼。 张习文闻言一窒,也是说不出反驳来。因为这人的话虽然嘲讽,但却有七分是真的。 段正歧扶着许宁站起身,有其他人将张习文包围。落入敌手的张习文,现在更是连困兽之斗都做不出,只能嘲讽地看着段正歧。 “想要我的命吗?来啊。” 段正歧漠然回视,刚想令人动手,却在此时被人一把抓住了衣袖。 许宁吃力地抬起头,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恳求。 “放他离开,正歧,只这一次。” “我求你!” 段正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应,却已经是无声的拒绝。张习文和许宁是什么关系,他不在乎;许宁的恳求,他也可以不去在意,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要除掉的大敌。 许宁忍不住失望,推开段正歧,站起来就要走向张习文。 “你做什么!”段正歧还没开口,船工头目的先大喝道,“这张习文数次针对我们将军,这次救你也是不怀好意,你还想帮他?” 许宁没有回答,却是看向他,问:“你叫什么?” “……丁一。”船工头目回答。 果然,许宁闭了闭眼,这又是段小狗手下的一员虎将。他拼着伤痛,走到张习文身边。 “习文。” 张习文看见他,嘴角的笑意总算是真切了点。 “你要救我出去?”他调侃道,“没想到之前的救命之恩,这么快就偿报了。但如果要你求他放我走,我不稀罕。” “习文。”许宁却开口,“张作霖要杀邵飘萍,你知道的对不对?” 张习文一僵。 “你知道他是我的师长、友人。” “你没有阻止,是不是?” 张习文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元谧,那是叔父的命令,我……我……” “我知道。”许宁低下头,“你身不由己,正巧,我也有很多身不由己。正是这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让我们今天站在这样的局面。” 他看向张习文,凑近他,眼中有一丝苦涩。 “习文,我今日还你恩情。只愿今后,再不相见!” 他说时迟那时快,抢过张习文放下的枪,转身把枪口对准身后。 “放他走!” 许宁大喊,枪口稳稳地指着对面。 “放他离开,不然我就开枪!” “将军!” “老大!” 所有人猝不及防,没想到许宁会突然来这一招,而他枪口下指着的——是段正歧。 就是连张习文也料想不到,错愕地看向许宁。 “不要怕!他不敢开枪。”丁一刚出声,就听见砰地一声枪响,他心惊肉跳地看过去,“将军!” 子弹擦着段正歧的右臂划过,留下一道痕迹。 许宁握着枪,缓声道:“我没怎么学过枪法,下次可能就不会这么准了。” “许宁!”丁一咬牙切齿地看向他,不得已妥协,示意包围的人散开。“把马牵过去,让张三少离开。” “元谧!”张习文焦急地喊,“和我一起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上你的马,再啰嗦我也给你一枪。”许宁心下烦躁,“还不快走!” 张习文难得见他这么暴躁,也知道现在的情形耽搁不得,只能一咬牙,狠狠看了许宁一眼。 “驾!” 直到张习文策马消失在道路尽头,仍没有人敢大声喘一口气。许宁看着张习文离去的背影,仿佛和十年前重叠。 只是,那一次还期待重逢,而这一回却是永别。 丁一趁此抓住间隙,飞身上前一掌劈向他后颈。许宁毫无防备,软软倒了下去。丁一这才松了口气,想去看段正歧伤势,眼前却出现一双皮靴。 段正歧走到他们身前,蹲下身。 “将军?”丁一叫了一声,就不敢再说话。 此时的段正歧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叫任何人都不敢出声。只见他伸出受伤的那只手,缓缓抚上许宁的脸颊。 鲜血滴落,落在许宁唇畔。 红色的血与惨白的肤色,衬得分外刺目。段正歧眸色一暗,手指用力按了下去,在许宁唇边反复摩擦,黑色的皮质手套几乎将那柔嫩的唇畔划破。 然后他蹲下,环住许宁后背,将人整个都抱进怀里,不留一丝缝隙。 段正歧目光晦暗地看向怀中人。 十年前,我欠你一命,你弃我于不顾,这一命已抵了。 十年后,你欠我一命,放走了张习文,却是无从相抵。 许宁,你欠我的,休想再赖掉。 我要你用这一生来偿还! 第34章 常 “莫正歧!” 许宁气急败坏地扔了一本书去。 “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罚你了。” 他气呼呼地站在房里,手边是小哑儿留下的罪证——一株蔫吧了的月季。这月季已经枝叶茂盛、含苞待放,许宁伺候了许久,谁知却在花期的前几日被人给连根拔起,彻底送了卿卿性命。可把许宁心疼的,他书也不看了,专门空出一整天的时间来追查凶手,可不在今天就找到了这个小祸害。 莫正歧站在他面前,只低头,却不做声。 “别装聋作……好,我问你。”许宁改口,“你好好的人,和这些花草作对干什么?” 哑儿蓦然抬头,虎虎地瞪着一双眼睛,好似是在不服气地问: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嗯,不服气?”许宁反问,“月季种在后院,这院子里平日除了你我,就只有槐叔去打理,还会是谁?” 莫正歧不屑地抬高嘴角,许宁一眼就看懂了他的意思。 “你说外面的那些小孩?”许宁说,“的确,我也在院子外面发现了几串脚印。可是——”他气笑了,“谁家翻墙爬院,会把脚印踩得那么整齐?而且我早已差槐叔去问了,昨日有山洪隐患,那帮小孩都被自己大人拘在家里,谁有空到我这里来偷花?” “莫正歧!” 他呵斥:“你做了错事想栽赃于他人,被发现又抵死不认。一没有品性,二没有骨气。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学生!” 小哑儿从许宁拆穿他的把戏时,眼中就流露出一丝后悔,然而此时听到许宁严厉苛责,他眼中不仅没有了后悔,竟然全是恼意与伤心! 许宁一愣,明明做错事的人是他,凭什么倒伤心起来了?还没待他问出口,小哑儿已经飞快转身,跑向门口。那身影矫健如豹,许宁连目光都追不及。只是哑儿奔出门时,似是有什么凉意洒在了他手上。 他真愣住了,直到槐叔推门进来。 “少爷,您怎么又与正歧吵架?”槐叔苦口婆心道,“他那么小的孩子,犯了错也需好好教导,您就不能耐心一点吗?” 他本以为许宁要反驳,说自己那么大时天天都挨先生板子,对哑儿已足够耐心了之类的话。 谁知许宁却是愣愣看着自己手心,自言自语道:“他刚才,哭了?” “少爷?”槐叔疑惑,却见许宁突然撑着拐杖站起来。 “哎,少爷!你去哪,去哪啊?” 槐叔没有等到回复,只看到许宁一瘸一拐的消失在视线。他回身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摇头。 “既然舍不得,还骂那么凶做什么?” 许宁是在屋后角找到的哑儿,原来这小子根本没走多远,就在拐角处蹲着,像是特地等许宁追出来似的。此时听见许宁走过来,他红着眼看了一眼,又埋头进自己膝盖里。 许宁笑了。 这小孩,哎,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己为什么要与他较劲呢?许宁如今十六,却也过了六年没有母亲的日子,倒是生出许多同病相怜的爱惜。 “正歧。” 见小哑儿不理自己,许宁索性在他身边坐下。 “刚才语气太重,先生向你道歉。”他伸出手摸了摸哑儿短短的一簇头发,“你原谅我吗?” 莫正歧动了动耳朵,从臂弯里抬起头,眨巴着眼望着他。 许宁看他一张小脸蹭着不知哪儿来的泥巴,笑着给他揩了。 “你真是一言不合就要跑出去,不是不知道我腿脚不好,怎么追的上你?” 哑儿睁眼望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眷恋,他把脸颊往许宁的手上蹭了蹭。那模样,就像是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狗。 许宁忍着笑,继续替他顺毛。 “不生气了,先生与你做个约定,以后再不会说不要你,或者你不是我的学生这样的话。” 哑儿闻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在说你要说话算数。许宁失笑,伸出小指,与莫正歧的小指相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听他这么说,小哑儿才总算不计较,又冲许宁露出开心的笑脸,一边把脑袋往许宁怀里拱,也不怕弄脏他的衣裳。 “不过,我倒要问你,为什么平白把我的花给摘了?你知道我费心养了多久才等到它开花吗?嗯,你——”许宁看莫正歧又撇过头去,大有不开心的样子,顿时笑了,“你故意的,为什么?” 他想了想。 “是了,我这些日子只顾着花,你是生气了。” 许宁仔细看着小哑儿,见他脸上果然浮现出被拆穿的窘迫,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哎,这莫正歧,这小哑儿! 竟然去吃一朵花的醋,吃醋不够,还要把人家连根拔起出气,真是好大的气性! 许宁哭笑不得,又想哑儿这么大的脾气。以后自己要是和别人稍微亲近些,他又不知该如何呼天抢地?想着想着,竟是笑了出来。 哑儿以为他在笑话自己,顿时又气又恼,把脸死死埋在许宁怀里,好像扎根泥里的土拨鼠。 “你啊。” 许宁叹了一声,只能拍着莫正歧的小脑袋。 “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莫正歧糊弄着点头。 许宁却是搂着哑儿的肩膀,看着他瘦小的身躯,叹息道:“以后我也不再生你气,正歧,我是真怕你跑出去,害怕再也找不到你。” 明明莫正歧乖乖趴在怀里,许宁不知为何心里却空旷起来。他心底好似有一种隐秘的后怕,时时刻刻有一把利剑悬空指着头顶。好像眼前这一切,转瞬就会消失。 许宁这么想着,视野里突然窜起一道刺目的火红,那是一场沸然大火,熊熊燃烧,灼热如血。许宁一惊,低头欲抱紧怀中的人,却发现哑儿不见了。 他慌张站起来,呼喊:“正歧,莫正歧?” “正歧,你跑哪去了!” 许宁四处呼唤,却毫无回应,眼见大火却越燃越旺,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火焰中渐渐浮现。许宁杵在原地,怔然看着。从火焰中现身的男人逐渐露出容貌,冰冷的黑眸,野兽般的气息,他双眸紧紧注视着许宁,明明是这样陌生,却恍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许宁思绪混杂一片。 这是谁,他的小哑儿呢? 男人看着他,突然开口:“为什么,抛下我?” 许宁浑身颤抖。 “为什么伤害我? 随着他说话,那双眸竟越练越深,胸前也骤然出现一个深深的枪口。 “为什么……” 男人还在重复着那句话,血洞却越变越大,像是要吞噬人的地狱深渊。 “你捡回我,又不要我?” 许宁听得心头一痛,仿佛被人生生撕开血脉。 “不——” 他骤然想起,是了,这是正歧,他是生杀夺予,是经历不知多少险境,把自己锻成刀枪不入、铁硬心肝的段正歧! ——也是他丢了十年的哑儿。 十年,十个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没有人陪伴。 十年,他独自长大,长得比许宁更高,更强壮,不再需要他庇护。 然而许宁却再触碰不到那稚嫩的脸庞,看不到那生机勃勃的双眼,听不到那沙哑欢快的笑声。 十年啊。 为什么这十年过得这般快,竟让他连回首一望都做不到! 段正歧突然听到床上的人呻(吟),低低沉沉,连绵不断。他放下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只见许宁脸色通红,正因伤口发炎而倍受折磨,不知又在做什么梦魇。段正歧默默看了一会,伸手从旁边的水盆里挤干毛巾,替换了许宁头上的那一块。他刚将毛巾放上去,许宁却在这时睁开了眼,怔怔望着他。 段正歧一僵,猛地想要缩回手,却连带着右臂的伤口都刺痛了起来。 许宁却抓住他的右手。 因为发烧,那掌心的热度是滚烫的。段正歧想要退开,这病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反而拉着段正歧的手凑到眼前。他没有出声,把脸埋进了段正歧掌心。 段正歧正奇怪,以为这人又是睡迷糊了,手心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等他明白那凉意是什么后,顿时只觉得掌心的皮肤火热滚烫,一直灼烧到心头。 “正歧。” 许宁润湿了段正歧的手心。 “对不起。” 段正歧低头,看着隐隐缀泣的人,眼神逐渐化开变得柔软,他伸出另一只手,正要抚摸上许宁的脸颊。 “我以为你丢了,再也找不到你。” 然而却因这一句话僵在半空,段正歧顿了顿,突然发狠抬起身下人的下巴。他注视着许宁微红的眼眶。 【你不用担心再把我弄丢。】 【因为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一俯首,用力吻了上去。 第35章 敞 许宁这一病,就是整整一旬。 期间虽然有数次清醒,但再也没有像第一次时那样清楚地与人交流,而总是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看他这副昏睡模样,段正歧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人给亲傻了,又或许是许宁还在自欺欺人,借病逃避。 然而睡再久,伤势总有康复的那天。 许宁是在一阵花香中醒来的。 他睁眼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窗外飘来的淡色花瓣,费力地抬头望去,便能瞧见院内的紫藤已经姹紫嫣红,团团簇簇,垂下的枝条犹如天女手中的柳枝,随风轻点,送去芬芳。 他清醒的时候,段正歧并不在屋内。大概是因为睡得实在太久,许宁的思绪有些迟缓,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回想起自己的处境。 他用枪指着段正歧,还逼人放走了张习文,之后就陷入了昏迷。 那么现在,应该是在段小狗手中了? 正这么想着,门已经悄然打开,说曹操曹操到,穿着便服的段正歧端着一碗汤药进了屋。他显然没想到许宁已经醒了,两人眸子对上,段正歧愣了一愣。然后便冷着脸,将药碗放在许宁床边。 许宁注意到他的手指被烫得有些发红,显然是药刚一熬好就等不及地端了过来,片刻都没有耽搁。一想到这里,许宁心下就是一片柔软,他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段正歧却转身扔了一样东西在他面前。 许宁低头一看,竟然是自己没看完的一本书,书角还有他的标注。 可这书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被他放在家中吗? 像是为了给他解惑,不等他询问,段正歧已经写好了字。 【你的行礼我已命人收拾好,尽数搬了过来。】 【若是有什么遗漏的,再差遣人去补买。】 【槐叔也被我安置到别处,等你痊愈,我可以安排你去看他。】 三句话写下来,不到片刻时间,却已经把许宁心中的柔软抹得分毫不剩。 他压下心中的怒意,抬头看向段正歧。 “你什么意思?是要把我囚禁在这里,还是拿槐叔做质威胁我?” 段正歧拿起笔,想写什么又停住了,反是低头凑近许宁,俯身注视着他,轻轻一笑。 【你不喜欢?】 【可惜你拒绝不了。】 “说”完这句话,段正歧像是宣布占有了自己领地的雄兽,终于满意了,伸出手抚向许宁耳畔。 然而却被许宁一巴掌打了下去。 读完唇语的许宁,真恨不得自己“听”不懂他的话。他看着段正歧这一副强盗做派,偏偏还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心中就是一阵恼火。 哑儿如何会变成这模样?什么时候强取豪夺、恃强凌弱,在他眼中成了天经地义的事?而自己以前费尽心力的教导,全都化为泡影! 可接着他又一愣,想起自己的教养不过数月,两人的分离却有十年。 活在这吃人的环境下,段正歧被磨砺成现在的性格,他该如何置喙,又去置喙谁呢? 想着这些,许宁心中的恼意逐渐淡去,转而是更多的无奈。他抬头看向段正歧,就见到这哑巴被他打了手,正抿着唇紧紧盯着自己。他眼中满是恼怒,像是蓄满了全身的力气,就等许宁说出什么刻薄的话之后回击;又好像被人戳中逆鳞的困龙,许宁只需再轻轻一用力,就能瓦解他所有的防线。 色厉内荏,不过如此。看见他这样,许宁也是气不出来了。他抬起右手,就要向段正歧挥去。 段正歧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着,等了半晌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动静,却听到一声嗤笑。 “怎么,以为我要打你?” 段正歧睁开眼,就见许宁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我已经好久不体罚学生。不过就算要打你,你现在都是将军了,难道还要闭眼在原地等着挨打吗?你都不知道还手,哪怕是躲让的吗?” 被许宁问了,段正歧愣愣杵着,好像对于许宁的伤害,他从来没有想过避开甚至是反击。就像那天被许宁用枪指着,他也没有动弹一下。 许宁叹息一声,伸手抚过段正歧耳侧,轻轻摩挲着。 “我说过不会再生你气。” 段正歧心下微震,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看向许宁,好一会才伸出手,扣上许宁抚摸着自己的右手。又过了一会,忍不住蹭了蹭。 许宁失笑,看他这模样,只觉得这果然是那个会为了一株月季就吃醋的小哑儿。 只是当年段正歧年纪小,生气了顶多是拔拔花草,作弄作弄小孩;现在他可是个大人物,一旦动怒脚下就要抖三抖,动辄就是一条人命。 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心中委屈难过了,才会做出这些发泄的事。 许宁抚摸着段正歧头顶,轻声道:“你把槐叔送走了,我正好安心。最近金陵不太平,我担心他跟在我身边受连累。至于你把我留在这里,我也不生气,因为我本就想着要来找你的。” 这句话段正歧才不信,找我?那日要是我没有及时赶到,怕你就是跟着张习文走了吧。想到这,他扣住许宁的手更用力。 “正歧——” 许宁感受到了他的怒意,松开手,认真看着哑儿的双眸。 “我知道你我有许多误会,但是离开天津之时我就想过了,一定要与你开诚布公谈一谈。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态度,你也告诉我你想做的事,把所有的误解都一一理清,好吗?” 段正歧眼中流露出犹豫,显然有些踌躇,甚至是不信任。 “我不会问你机密的情报,也不会教你做为难之事。”许宁补充,“我只是觉得,既然上天叫我们重逢,就绝不是为了让我们再彼此误会、疏离。正歧,暂且搁置这些争议不行吗?你是锁的住我,困的了我,可是你要再浪费多少时光,才能让我的心走近你?我们又还有几个十年?” 段正歧不禁动容,仔细打量着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许宁松了口气,正色道:“还记得我让张三传信给你的话吗?” 段正歧当然记得,就是那封信让他动了回金陵的心思,而信里流露出的许宁的想法,也叫他心神动摇,捉摸不透许宁。 “不记得也罢,我就再与你说一遍。” 许宁以为他忘记了,放低声音道: “段正歧,我问你,这江南的另一半山河,你还想不想要?” ------------- 张三领完了今天的十鞭才从刑房出来。他疼的呲牙咧嘴,又想着因为自己办事不力,这鞭子得一直吃到许宁醒来才罢休,心里就是一阵懊丧。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他一时大意,让许宁一人去赴了鸿门宴还差点送命,他会有今天吗? 现在想想还是小六说的对,碰上许宁的事,就半点不得大意。因为只要事关许宁,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将军随时都可能会发疯。 谁叫这许先生,是自家先生的心头肉呢。不过想起许宁,张三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听丁一说,许宁这一次为了放走张习文,可是把老大给得罪狠了。这下一连小半月都没有下床,谁知道是因为伤势严重,还是被段大将军“整治”得下不了床呢? 张三不无得意地想:“就我们老大那龙精虎猛的,许宁这小身板也吃不消啊。” “哦,吃不消什么?” “当然是夜夜笙歌、*得——许,许宁?!” 张三错愕张大嘴,看着好整以暇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人。 “你你你怎么出门了?”他赶紧抬头向许宁身后望去,“你是偷跑出来的?我就当没看见,快点回去,省得一会被老大抓住还要连累我受罚。”然而下一秒,他看见许宁背后的人,顿时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 段正歧从许宁身后缓步踱出,眼刀飞向自己的得力干将。 当做没看见?原来他就是这么在许宁身边办事的,怪不得会害许宁受伤。 “老、老大……”张三憋屈,“我去领罚,再加十鞭。”说着,就要低头回刑房。 “哎,等等。”却被许宁失笑地拉了回来,“谁要你去挨鞭子,有人说要罚你了么?” 张三抬头看向段正歧,只见段将军稳稳站在许宁身后,浑然一幅听凭许宁安排的表情,顿时心里就不好了。他诧异地看向许宁,这家伙手段通天吶,才多久功夫就把老大给收拾服帖了,以后还得了? 许宁哪想到他在腹诽什么,问:“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那天你告诉正歧我要去找他,这消息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张三摇了摇头,“我不敢随意泄露消息,只有你我和李默,还有那日在老大府上的人知道。” 许宁与段正歧对视一眼。 “好。”许宁微微一笑,“张山先生,还要麻烦您再替我去办一些事。” “你说你说,不敢当不敢当。”张三被他喊得浑身哆嗦。 “首先,麻烦你去找我的朋友梁琇君,告诉她我被困此地,不得自由的消息。另外,你们将军这几日会频繁外出,还要劳烦你去金陵的欢场,叫那些老板们做好迎客的准备。再有就是……” 许宁越说,张三嘴巴张的越大。 这是什么情况?许宁不仅要当着老大的面私会红颜知己,还亲自把老大送去寻欢作乐。这、这两个人是彻底闹翻了吗?不对,闹翻了还能这样在他面前好好说话? 他询问般地向段正歧投去视线,却见自家老大一直注视着许宁,眼睛眨都不眨,哪里有空注意他。 哎,嫁出去的老大不由娘啊。 第36章 戏 在他对面,被段正歧追赶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才脱身的张习文,闻言冷冷看过来。 杜九微微一笑。 “怎么,张三少有什么不满么?可是你别忘了——”他垂下眼眸,看着火星在烟草里跳动,“这个计划,可是少帅亲自批准的,你擅自行动,我可还没有向他回禀。” 张习文披上外衣,对于杜九的指责嗤之以鼻。 “六哥才不会对这种事上心,怕是你把这计划随便报到他身边哪个狗腿那里,来假传圣旨的吧。” 小六子是东北军少帅的乳名,如今他成了奉系威风赫赫的二号人物,这个乳名已经很少有人知道,现在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用旧时的称呼喊他。 张习文这句话也是叫杜九知道,真正论起远近亲疏,他杜九在少帅面前还排不上号。 “无论我是怎么上报的,但毋庸置疑的是,解决许宁对大家都有好处。”杜九淡淡道,“三少擅自行动前,可有想过后果?先不说你救了许宁会打乱我们的计划,要是连你自己都栽了进去,那才是——” “杜九!” 张习文一脚踩在杜九身后的椅背上,俯下身,凑近这个狡猾的青帮高层。 “擅自行动,这句话我也要还给你!你不经过我同意就暗杀许宁,问过我意见了吗?” 杜九被他压迫得纹丝不动,只是抬头回视张习文。 “我做事,只图谋利,不需要向别人问意见。” “别忘记你是仗着谁撑腰才有今天!” “我当然不会忘记元帅和少帅的扶持。”杜九轻蔑,“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张三少,你可别热血上涌,一时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你——!” 两人正对视间,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九爷,三少。” “进来。” 杜九出声。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张习文收回了脚,到一边坐下。 一名杜九的属下进了屋,先看了张习文一眼,随后低声在杜九耳边说着什么。见他们避讳自己,张习文哼了一声,脸露讽色。 “竟有这事?” 可不知那下属汇报了什么,竟让一下淡定的杜九也忍不住惊呼。张习文好奇地抬头看去,正迎上一双深沉算计的眼眸。 “这可巧了,三少。” 杜九轻笑道:“眼下倒有送上门的好事,来解决我们的麻烦。” ------------------ 盘凤居是金陵的一家欢场。 要说城内数得上名号的销金窟,北有鸿禧楼,南有盘凤居。这两家一个是满足口腹之欲的好去处,一个是宽解*之乐的纵情场。日颠夜倒,总是有不少新贵旧权光顾,再加上本身的背景,一来二去,竟然成了一个法不能涉的地下世界。 然而即便是这样非等闲不能去的盘凤居,里头的贵人也是有分三六九等的,而今日他们就要迎来一位大大的贵客。 “人到了吗,迎接的伙计呢!都准备好没?” 天色还没黑透,盘凤居的代老板萧任就站在门口,有些紧张的左右张望。按理来说,作为销金窟的掌权人,萧任再没见过场面也不至于如此慌张。 可是偏偏,今天来的不是一般人。 旁边有管事忍不住道:“老板,这其他客人都差不多来齐了,被人看到我们候在门口也不好啊。” “你懂什么?”萧任呵斥道,“其他客人?其他客人,那些人比的上这位的一根手指么!” 管事有些委屈道:“可是老板,贵人迟迟不来,我们总等着也不是一回事啊,不如派人去问一问?” “混账!派人去,你还想不想活着回来了?贵人的住处是你好打听的?”萧任怒其不争道,“这位阎王爷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谁敢上门去请他?” 管事不清楚来由,被骂的只能不说话,正好萧任这时也看见了远处驶来的一辆汽车,连忙迎了上去。 来了,来了,这混世阎王终于到了。可祈祷,今晚千万别在自家场子里惹出什么麻烦。 他一边暗暗希求着,一边谄笑着跑到车前,等着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萧任恭恭敬敬地鞠躬,谄媚道:“恭候大驾!段将军光临,小人不甚惶恐,还请——” “呵。”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轻笑。 萧任诚惶诚恐地抬起头,就见自己面前站着一名身穿军装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明眸皓齿、一表人才,最难得的是比起一般士兵军官之流,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清俊气质。 “老板看清人再拜。”不知名的年轻军官道,“我们将军,可还在后头。” “啊。” 萧任一惊,这才看见在年轻人身后,又紧跟着走下一个人。 这人下了车,可没有人再敢认错。他只要往那一站,就没有人会不注意到他。城市圈养的家畜和深山中凶猛的野兽,有着浑然天成的界限。 “段、段将军!”萧任被他看了一眼,只感觉后背都汗湿,“请、请……”平日里舌绽莲花的人,此时竟然慌张得说不完完整的一句话。 段正歧看也不看,径自越过他向里面走去。还是那先下车的年轻军官好心道:“我们将军是为放松心情来,还麻烦老板多费些心思了。” “是,是,一定一定!”萧任忙不迭地点头,直到段正歧和跟着他的几名军官下属都进了盘凤居,才后知后觉地深吸一口气。 “人呢,来人!”他四处环顾,“还不去将四小风喊来招待段将军,人都死哪去了?”他回头一看,见管事的竟然跌坐在地上,两股之间隐约有水迹。 “没用的东西。”萧任啐了一口,自己忙活去了。 再说段正歧一行人进了盘凤居,引起的可不是一般的轰动,知道他大名的人都恨不得立马打道回府,又怕做的太明显得罪了这阎王。而原本不认识段正歧的,听了别人介绍也不由退避三舍。 “听说上个月,他才在北平砸了一家店,无缘无故的就发火。” “这等浑人,谁晓得他是什么脾气!” 不去管堂内众人窃窃私语,段将军自然是进了最好的包厢,等待演出。 红鸾是盘凤楼的当家支柱之一,原本早已经不去做这亲手伺候客人的活计了,听到丫鬟传来的萧任的命令,也不由吃惊。 “竟然让我们四个姐妹都去伺候,这人是什么来历?” 不等她细想,那边包厢已经催了起来,她只能匆匆抹上红妆,殷勤地去侍候。然而走到包厢门前的时候,却意外与平日里就不对盘的青凤撞了个正着。 青凤比她年长一岁,在这群竞争激烈的红粉骷髅里,两人正是冤家路窄。 “你就穿着这衣裳来伺候贵客?”青凤上下扫了一眼,讥讽她道,“别一会得罪了贵人,还要连累我们。”说罢快走几步,抢在红鸾之前进了屋,而又不知是有意无意,在红鸾跟着她进屋时,推了一把。 “呀啊!” 红鸾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出丑——却被人稳稳扶住,来人一手搀住她,稍一使力就把这弱女子扶了起来。 “没事吧?” “没、没事的,多谢您……”她抬起头来感谢,却一时忘记了言语。 红鸾不是没见过英俊多钱的嫖客,却早过了梦想才子佳人的年纪,然而此时见到眼前人,不知为何久未跳动的心竟然轻轻颤抖起来。 扶着她的年轻人有着一幅俊逸容貌,穿着很衬身姿的军服,便是十分的帅气潇洒。本该是英姿勃勃不染红尘,却在低眉望向她时不经意露出一丝温柔。而正是这一抹温柔,才格外勾人。 红鸾怔怔望着,却突然听到一声轻哼。下一瞬,她只见扶着自己的年轻军官被人拉了开去,而另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一双黑眸略显不愉地看着她,立刻吓得这可怜女子簌簌发抖起来。 “贵、贵客……” “好了,将军大人。” 先前的年轻军官失笑,拉开去吓唬女人的段正歧,一边挑眉道:“您不是心情不适才出来解闷的吗?”他意有所指道,“既然这样,难道不应及时行乐?” 听他说出这个词,段正歧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年轻军官笑道: “该办正事了。” ----------- “怎么样?” “那女人已经离开了报社。” “继续追。” 跟踪的人见那位女先生先是离开报社,然后拐进一处偏僻的茶馆,不知过了多久再出来时,脸上已经露出焦色。再然后,他们看到梁琇君径直去了当地一位银行行长家。 这里就不好再跟踪了。尾随的人对视一眼,悄悄散了开去。 而在他们离开后没多久,半空中突然掉下一个梨核,梨核在地上滚了两圈,泥土还没黏劳,一个人影又从空中落下,稳稳落在那两人刚刚所站的角落。 “果然是这样。”这人嗤笑一声。 而在他身后,本该离去的梁琇君竟又从巷子里绕了出来。她盯着眼前的陌生人,戒备道:“这下你总该告诉我,元谧究竟在哪了吧?” “哎呀,这可不好说。”眼前飞天窜地的能人笑说,“许宁在哪,你不如去问他自己。” 盘凤楼。 夜色渐染,有人站在包厢,看着楼下聚集的人群。 竹乐笙歌,笑语欢声,男欢女爱中却不知藏了多少阴谋诡秘。台上的戏剧正演到高(潮),便听那西皮流水,张良唱道: “此一番我把那兴汉灭楚元帅访,定能力破强敌楚霸王!” 第37章 嬉 院内紫藤已经落满了墙。到了五月,金陵便处处闻绛紫,地地是花香。 红鸾坐在二楼小阁内,轻摇着扇,旗袍紧束着她纤细的腰身,多出几分柔媚断肠。她眼角却有一缕忧色,此时天已近黄昏,她在这阁楼内望着远处的街口,像是盼着什么来人,又像怕着什么来人。 “红鸾。” 萧任在她身后道:“今日城务长官的公子来作客,你可得伺候好了。” 红鸾脸上染上淡淡笑意,道:“老板放心,红鸾定然小心伺候。” “那便好。” 萧任哼了一声,又突然开口:“听丫鬟们说,你最近常常坐在此处,似在等什么人?”他眼神陡然变得犀利,“我劝你莫忘了身份,可不要做什么不该做的美梦。” 红鸾脸色不变,只是笑道:“我当然是在等人,这来盘凤楼一掷千金的客人,哪一个不是我的恩主呢。” “是吗?看来你还算清醒。” 萧任最后给她留下一句话。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这来往的贵人不是你招惹得起的,尤其是最近那位。” 他丢下这句不明所以的话后便离开。 红鸾一人坐在楼边,吹着街上略带湿热的晚风,嘴露嘲讽,眸色却渐渐暗了下去。 欢场内的消息向来传得飞快。 段正歧最近四处逛窑子。这已经是人尽皆知,即便是不熟悉军政的外行人,也知道金陵的来了个出手阔绰的风流人物。 虽然段将军欢场上的威名,早就和他沙场上的威风不相上下,可一连几日都这么酒醉红尘,也是难得一见。更何况现在南北局势如此不明朗,这段正歧不想着正事,竟然还有心思来寻花问柳。 于是有人便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当晚歌红酒绿,段将军照旧是流连花丛。 看到他带着那一路属下进了盘凤楼包厢,不由有人艳羡道:“这帮土匪就是有钱!连带下属都能捎进去共享美人恩,我们哪有这等福气?” 伺候段正歧的四小凤,都是盘凤楼一等一的头牌,寻常客人可是轻易见不到。 “嘿,那你可就不知道了。”有人嚼舌根,“这段小狗虽然夜夜笙歌,可都是放空枪打空炮,他这几日可没把哪个女人带回家过。” “这是怎么回事?” “你想啊,天天逛窑子,却从不干真章。每日虎着张脸来冷着脸回,好像有谁欠着他似的。”那人挤眉弄眼道,“听说是家里养了只母老虎,段正歧不得意,才到外面来出气呢!” “还有这事,什么女人竟然是连他都搞不定?” “那可就不知道了……” 流言已经传了开去,而流言背后的真相却没有人在乎。人们兴奋地谈着大人物的*,再看段正歧倒有了些怜悯,连自己的女人都拿不下,这段大炮有些名不副实啊! 大厅内,有人听着传闻,悄悄退到了暗中。 另一边,杜九很快得到了消息。 “这么说许宁与段正歧不合,是真的了。”他眉间一跳,觉得这是已然做不了假,又问,“那梁琇君最近有什么动向?” “回禀九爷。那女人得了情报后,最近整日来回奔走,似乎是想要想法子将许宁救出来。”下属汇报道,“可属下觉得,这女人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些。” “她之前就敢为许宁写文炮轰我,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杜九嘲笑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许宁和段正歧,竟然是这般的关系。这真是——”他言尽于此,眼神里却有几分戏谑。 在他对面,张习文端端坐着,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杜九抬头看他,“张三少不为友人辩解几句吗?” 张习文都懒得看他,只是问:“我明日就回北平,你这边的事,我不再参与。” 这回杜九倒真是奇了,他张习文特地从北边跑来,不就是要护许宁一命么,怎么现如今事没办成,却打算打道回府了。 张习文说:“国民军的游兵走寇还待清缴,冯玉祥随时能死灰复燃,我有空在这里陪你玩家家酒,为何不早早回去做点实事?” 他这话语里的讥讽已经很明显,杜九却不以为意,反倒起身说:“那杜九在此恭送三少,愿三少马到功成,一展宏图。” 张习文瞥了他一眼,推门走出去。 “九爷。” 在他走后,有下属小心翼翼问:“这张三少,就真这么走了,这就回北平了?那我们的计划——” “走是走了,回北平那可未必。”杜九坐下来,玩弄他的雪茄,“不过他在与不在,并不影响我们的计划。”说到这里,他话语却是一顿。按照张习文对许宁的在意,知道自己意有所图,不该如此平静才对。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放心,对下属道:“把之前我吩咐的事再去查一遍!” “是!” ------------ 红鸾听到消息时,手下一抖,梳子掉落在膝上。 今夜又来了吗?也就是说,又能再见一面。 她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心思,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妆,描眉,点唇,抹香,直到将自己打扮得娇俏可人了,对镜子露出一个含羞带媚的笑。可突然想到,那人看着端正正气,或许不喜欢如此娇弄的女人,又连忙擦去胭脂。最后看了眼镜中自己清秀温婉的倒影,才满意地笑了,提着衣裙去见客。 红鸾进包厢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被各色女人包围的段正歧,而是坐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年轻军官。她敛了敛眼神,从桌上拿起一杯酒,小步轻移。 “大人,夜色烦扰,不如喝一杯酒解闷?” 那军官看见她,微微一笑。 “红小姐。” 红鸾被他一声轻呼喊得红霞漫上,连后面的婉拒也是差点没听清。 “我还要为将军警戒,不能喝酒。” 听见此句,红鸾看了眼左拥右抱的段正歧,笑道:“或许将军大人不需要警戒,正需要快意呢。” 她刚说完,就觉得自己说的稍显轻佻,正有些后悔,却听眼前人轻笑,道:“将军十六岁时便威名赫赫,当然是快意潇洒,无人能比。” 这话一语双关,倒让红鸾也好奇地抬头看去。只见年轻军官正望向段正歧,嘴角微勾,眼神却有那么几分难辨。 红鸾附和道:“将军少年英雄,自然是少不得红颜知己的。” 军官:“红颜知己?顶多算是露水姻缘,知己怎谈得上?不过他既然明白女子的柔媚,又怎会……”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难解的事,眉头轻蹙。 红鸾看得心中一疼,便要凑上前去,想为他抹开眉心那一抹皱纹。 “呀,将军!” 旁边桌上却传来一声惊呼,红鸾回头望去,只见几名女子纷纷起身,看着段正歧手中碎裂的杯盏。其中最靠近他的青凤娇呼道:“这是哪个下人送来的器皿,竟然这么不经用!您没伤着吧?” 段正歧任由她替自己擦拭,目光却在空中回转,猛地向这边看来。 红鸾差点忍不住惊呼出声,因为那一眼,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被猛兽盯上,几乎想要夺门而逃。她身边的军官却扶住她,突然起身,挡住段正歧的视线,并向那边走去。 “器皿坏了,再换一个就是。”年轻军官接过段正歧手中杯盏,“又何必生气呢?” 段正歧扫了他一眼,又扫了他身后的红鸾,冷冷一笑,正要做些什么——包厢大门却突然被人撞开! “是哪个小子敢抢我的美人,还不报上名来!” 只见门口,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踢开大门,骄纵地看向屋内。 “堂堂金陵城内,还有人敢踩在我头上,我倒不知道是哪来的将军这么有本事?” 红鸾忍不住轻呼一声。她认得来人,正是城防长官丘谋壬的公子,丘珲。他的父亲是孙传芳的得力干将,掌管金陵城内一切大小事务,便是杜九在城防长官面前也得留几分薄面。 而段正歧虽然是皖系首脑,却与孙传芳本很不对付,如今更是身在敌营,未必就能占上风。这丘珲哪能真不晓得包厢内是谁,可他愣是闯上门来,就是仗着这些底气以为段正歧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可他却不晓得,这世上能叫段正歧束手无策的人,只有一个。 当下,屋内所有人还在惊惶不定,便见段正歧放下杯盏,缓缓坐了下来。而在他身侧,红鸾偷偷恋慕的那年轻军官看向丘珲,面上竟露出欣慰。 “这真是,意外之喜。” 话音刚落,丘珲身后大门紧闭,哐当一声,把这一屋人都锁在了里面。 张网想捕狼,未曾想狼尚未入网,却捞到一只野鸡。虽然未必能饱腹,但至少也可填个牙缝罢。 许宁这么想着,便看向段正歧。谁知段正歧看也不看那丘珲,只把玩着手中破碎的酒杯,半晌抬起头来,把手伸向许宁。 手?手怎么了? 许宁低头一看,只见段正歧掌心一道微红血口,不正是刚才被杯盏划伤的吗? 见许宁愣怔,段正歧更是不悦,直接将手凑到他面前。 看见没?这血,是因你而流的。 段正歧炙热的视线望向许宁,几乎想把他钉穿。 你与那女子谈情,我便为你流血。然而这等皮肉小伤,不过九牛一毛,许宁,只要你与别人欢好,对人露出半分在意,我便如焚如炙,心窍俱裂!我要让你记住,我为你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 他虎视眈眈,像是要把心内所思所想,都通过这灼灼视线,叫许宁知道。 许宁却听不见他的心声,只是看着段正歧这要发狠的模样,他突然想起—— 第38章 洗 “你们要干什么!” 丘珲看着一屋人,尤其是段正歧,这人莫名把自己关在房内,却打量都不打量一眼,倒是和自己的属下挤眉弄眼的。然而即便段正歧不正眼瞧他,将军的几名贴身下属也是缓步走了过来,将丘珲包围在正中。 “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这小王八一时心慌,忍不住道,“要是敢动我,没你们好果子吃!” 许宁这时才回神,他先是看了眼段正歧掌中伤口。伤痕很浅,此时已经止了血,但是看段正歧这模样,自己要是没反应估计会不依不挠。许宁想着,心下也气恼,他索性端起桌上酒壶,就往段正歧掌心浇去。 “先给将军消一消毒,降一降火。” 哪想见酒水趟进伤口,段正歧连眉峰都不皱一下。反倒是许宁有些心疼了。他左右环顾,想找一找有什么可抵用的东西。 旁边却突然有一双小手,递过一个药箱来。 “大人如不嫌弃,先用着,里面都是些常备药,治外伤尤有效果。” 许宁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红鸾,心底不得不佩服,刚被段正歧虎瞪着眼吓了还敢凑上来,真是好胆性。他哪知道红鸾其实未见有多大胆魄,却真有一片痴心罢了。 许宁谢过,打开药箱,见里面果然是一些外用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效用不明的软膏。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却听眼前女子淡淡道:“这都是昨日新备的,还未用过,大人不必顾虑。”又听她接着说,“这类药红鸾常备常用,这一瓶治此类外伤,药性最好。” 许宁看着她举起的一个褐色小瓶,点了点头,接了过来。 谁知,这边伤患又不配合了。段正歧见他竟然要给自己用那女人的药,脸色都沉了下来,吓得身边的几个弱女子簌簌发抖。许宁却不打算娇惯他,一把夺过段正歧掌心,边上药边道:“将军大人,还是先将眼前麻烦处理干净再说吧。” 眼前的麻烦——早已经被堵住嘴压在地上的丘珲,呜呜地发出嚎叫,而在他身边的那些兵痞可没什么好脾气,见他嚎得狠了,上前便是一脚。渐渐地,丘珲也不敢有脾气了,只是畏惧地看着段正歧。 段正歧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绣花枕头。这样的草包他这几年跟在段公身边见识得不少,无外乎都有一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尤其是这丘谋壬,现在金陵除了省长外,他就几乎可以算是半个龙王爷。 眼下他这草包儿子,不长眼地单独闯进他包厢,倒是给段正歧送上一份大礼。他正要对付杜九,这城务长官倒也是一枚好棋。 这么想着,段正歧大手一挥,那些心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上前就要打晕丘珲,把这小子当做盘凤楼的特色外卖打包回去。 “呀啊!” 然而他们似乎忘了,在场可不止这几个人。 那些女人看到段正歧的手段,立刻浑身发抖,退避三舍,再也不敢向之前那样围着他了。其中稍有眼力的,更是跪下求饶。 “求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只当我们几个什么都没看见,放过我们吧。” 段正歧只打望了一眼,就没了兴致,正要吩咐对这几人的处置时—— “将军。” 许宁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现下楼里都知道她们在我们屋内,如果出了事,恐怕不好交待。”他道,“怕是要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段正歧心里冷笑,甩开他的手。 盘凤楼的这些女人看着风光,其实犹如草芥,就是平日里遇上些嗜好特殊的贵人,也难免有香消玉殒。今日段正歧为了堵住她们的嘴,就算真灭口了,那萧任敢说些什么吗? 许宁当然也知道这理由不充分,可他实在是不忍心,更看不惯段正歧总是拿人命当儿戏的态度。眼看两人为了此事,又要闹翻。 “将军!” 身边有人扑通一声跪下。 那红鸾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咣咣地响。 “小女子自打入了这行当,便晓得那不闻不知的规矩,绝不会多言半分。将军若还不放心,不如将我们带走,囚于府上!”她大着胆子,对上段正歧漆黑的眼瞳,道,“虽然我等不过蝼蚁,可这么多人突然消失,外传出去,恐怕会对将军有所影响。” 段正歧闻言蹙眉。那杜九的确谨慎得很,到现在都一直不上钩。若真在盘凤楼解决了这几个女人,虽然不是大事,但也可能叫杜九更加防备。 “将军杀我轻如易举,却还要负责善后。相比起来,便是对外说您一时兴起,将我们全带了回去,倒没有人会起疑心。将我们囚禁在您眼下更便于看管。到最后要杀要剐,还是听之于您。” 旁边青凤听她这么说,立时尖叫:“你不要命我还要!不要连累我,你这贱人!” 红鸾却继续道:“而且姐妹们在盘凤楼多年,侥幸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像丘珲这样的公子哥,不说多,也见了不少。这些少爷在我们面前没什么戒心,好话歹话都随意说了。若有什么将军想要打探的消息,红鸾也不吝全数相告。” 听到这里,不仅是许宁,就连段正歧眼中也是少了几分冷漠,多了一些打量。 这个女人三言两语,不仅陈明了段正歧杀她们的不利,还说清了留下她们的利处。最关键的是,她心思如此聪敏,却在段正歧面前全漏了底,一丝都不敢藏。 可见此女不仅有急智,更是个七巧玲珑心。 而一旁许宁见段正歧似乎听进去几分,连忙开口:“其实将她们带回宅邸,还有一个好处。” 段正歧看向他,便听许宁道:“将这么多女人带回府,怎么能不生事端?”他意味深长,“到那时,说不定就有人忍不住见缝插针,而我们,也可以守株待兔了。 …… 段正歧竟然一连带回去了六个女人,还将盘凤楼顶尖的货色全都一股脑儿带走了!这消息流露出来的时候,之前笑话段将军名不副实的人们,霎时都哑巴了。 这、这不愧是年少成名,威震八方的人物,看来还是正当年少,宝刀未老啊。于是有好事者又帮段正歧算了,这六位美娇娘,岂不是正好一天排一个,再留一天休息?有人却骂他,别忘了,家里可还蹲着一个呢。 杜九听到消息时也是愣住。纵然他也是阅尽千帆,却还真没见段正歧这样的人物。当下就派人去打探,得到回报说不仅传言属实,而且这几日段正歧府上出了好几回乱子,连外头都能听见动静。不仅如此,段正歧还吩咐人加强了戒备,像是怕什么人逃走。 “竟然真是如此。”杜九喃喃道,“他和许宁,莫不成还真有纠缠?” 最早流言传出的时候,杜九并不当真,便是与张习文戏谑说了,也不过是故意要气对方。可这回消息再出来,他倒真有几分信了。不论真假,若段正歧真打算如此折辱许宁,他俩定是不能再重归旧好了。 不过为了确保万一,杜九决定最后再试探一下。 “联系那边。”他阴着脸,道,“让那人打探一下,段正歧府内情况,是否真如传言所说。” 金陵,段正歧所住别庄。 自从上回的宅院被人抄上门埋伏了许宁后,他就立刻换了住处,也不再隐藏,而是大大方方地告诉众人,自己回了金陵。因为即便如此,现在的金陵也没人敢动他。 最近因着南边广州和北边北平的事,孙传芳正是惴惴不安、自顾不暇,听说人早就不在金陵,不知去哪儿合纵连横了。所以段正歧才可以大大方方地闯空门,没有了孙传芳的金陵,不足为惧。对岸就是段正歧自己的数万大军。 然而即便是如此威猛的段将军,也有对付不了的人物。 丁一从外面回来,便看到屋内又是戒严,叹气道:“老大又和许宁生气了?” 副官正巧也站在他身边,闻言颔首道:“已是几日了,自从将军把盘凤楼的女人带回来,里面就没消停过。” 丁一顿了顿,说:“这么看来,老大对许宁竟然是真动了心思。那许宁呢?” “许先生?”副官看向二楼,“怕是不情愿吧。” 如今,这座段府内,除了当日替段正歧提亲的副官,所有人都知道段正歧属意了一名教书先生。不仅如此,段正歧心气上来,竟然还强关了人家,更故意带回几名风尘女子作气。 因此这几日,竟然是没半个人见到许宁。段正歧偶尔外出,也是只带贴身的几名近卫,并命令副官看严许宁,不许任何人进出他房间。 就是丁一这样的虎将,也不晓得这里面的□□。唯一例外的,或许只有张三。 然而张三并不开心。 他此时站在许宁屋内,身旁是几名年轻军官,正是前些日跟着段正歧出去寻花问柳的那几位。而在他正对面,则是一身军服的许宁。 “为什么要我假扮你,你自己倒出去快活!” 张三原地打转,同时看着军容整齐、英姿笔挺的许宁。要不是这人就在眼前换的衣服,他还认不出人来。摘了眼镜,压低军帽,剔除平时的一身书生气,混在几名同样制服的军官中间,许宁竟然鱼目混珠,叫人分辨不出。 “因为你有经验。” 许宁看着他,或许因为几日习惯了,举动间真有几分潇洒。 “我帮你的还不够吗?又是替你去联系梁琇君那女人,又是故意在杜九面前漏马脚。现在还要假扮你在这坐牢!”张三不忿道,“可你却连你们在干什么都没告诉我。” 许宁见他实在闹腾,便开口。 “张先生。” 可这一称呼,便把张三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向许宁,竟然见这书生眼中,看出几分和段正歧相似的凛冽来。 “你应该庆幸,现在你还站在屋内。”许宁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而外面的那些人才真正是一无所知。” 第39章 摘下一颗葡萄,还带着井水镇透的凉意。 往嘴里一赛,牙齿咬碎果肉,那甜中带着微酸的汁水便沁了满口。等果肉和凉甜的果汁一起下了腹中,手指又忍不住伸向下一颗。 “哎,这葡萄竟然不用吐皮不用吐籽?” 坐在他对面的人稀奇道。 他回答:“这种葡萄无籽,可以囫囵咽下去的。” 他这么一说,对面的人微微叹气道:“方便倒是方便,可就有一点不好。” “何来不好?” “这看似圆润无籽、皮娇肉嫩的葡萄,到底是天生地长,不由人的。你这匆匆往嘴里咽下了,万一哪颗生来与旁的不同,偏偏如长反骨一样长出籽来,不一同吃下肚去了吗?” 吃葡萄的人一愣,顿了顿,可下一秒又笑道: “师兄莫忘了,再嫩的葡萄也是要嚼着吃的。” 无籽有籽,无心有心。 就算有漏网的黑心葡萄,浑水摸鱼通过了第一道坎,但之后的铁壁铜墙一口白牙,可是那么好过的吗? ------------ 段正歧在写字,或者说在练书法。他对着一张碑帖,执笔临摹。 对于练字,段正歧十岁时,曾在许宁手下练过一阵。后来因故荒废了几年,直到前些年才又捡了回来。然而即便曾半途而废,他在书法一途似乎别有天分,手下的一笔好字,连许宁都不吝夸过。 “将军。” 副官敲门,进了书房。 “那丘珲关了也有几日了。”副官道,“他父亲现在整日在城内打探消息,四处搜罗。虽然咱们带人回来时做的隐秘,可也不免走漏风声。接下来,该如何做?” 段正歧背对着他,依旧伏案写着,可过了一会却招手叫副官上前。 甄副官走过去,这才发现练字中的段将军,竟已经把回答写在了宣纸上。那泼墨于纸上的一行字,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触目惊心,低下头去恭声道是,退离了房间。 在副官离开后,丁一和其他几名随行金陵的心腹,也陆续进出书房。 而到了半夜又有人看见几名红妆女子被送了进去,书房内的灯火一宿未灭,隐约可听见欢声笑语。与此相对的,是二楼另一间屋子的门庭冷落,静谧沉默。黑暗中,有人冷眼旁观。 …… “梁小姐!” 这一天,忙碌了一整晚的梁琇君正准备出门,就被人堵在家门口。她心中微微一惊,防备地看过去,却见是一个陌生的汉子。那汉子虽然长得粗壮,却一脸朴实,不像是青帮的那群人。 梁琇君面露疑惑。 “梁小姐,求您救救我们先生!”那汉子似乎好几宿没睡,眼下俱是黑青,几乎要跪到梁琇君面前。 “你是?” “我叫李默,曾经受过许先生恩惠。他这几日失踪后,我和同伴们一直在四处搜寻他的消息,可一无所获。”李默焦急道,“我听说您与先生是挚友,还请你想想办法,救救先生吧!” 李默。梁琇君听过这人的名字,之前船厂的事她也多少听闻,此时看见这人为了许宁四处奔走,竟然累成这副模样。她目光复杂,叹了口气道:“进屋再说吧。” 她打开刚刚关起的门,把李默请了进去。 同样在街角,几双盯着她的眼睛,把这一切都看进了眼里。 段宅、李默、梁琇君,各路消息汇聚到杜九手里,像是一张细网终于织就。 “你探听到的时间可准确?”他问属下。 “确保无疑!梁琇君最近一直在为许宁奔走,她在金陵颇有些人脉,听说明日一早就打算出手了!” “明日?” “明天段正歧带着属下外出去安置丘珲,必然不在府中,估计梁琇君认为,那时候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下属道,“九爷,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联系了丘谋壬,将段正歧抓走他儿子的消息泄露了出去。明晚,段丘两人必有一场恶战。” 杜九点了点头,这也早在他预料之中。段正歧从盘凤楼掳走丘珲后,他第一时间就通过内线知道了消息,只是一直按耐不动等到现在,就是为了趁段正歧忍不住转移人质时,把消息捅给怒急攻心的丘谋壬,到时便可以让段正歧彻底得罪孙系一派,在苏浙孤军无援。 “可笑那段正歧,还以为可以利用丘珲来胁迫丘谋壬和我为敌。”杜九摇了摇头,“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等到各方都与他撕破脸皮,我看他还如何在金陵待下去。” 想到许宁,杜九又道:“明日梁琇君行动前,你亲自带我们的人前去接触,告诉她我们可以帮她救出许宁。” “可这梁琇君可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况且我们和许宁有过矛盾,她会听从吗?” “矛盾?梁琇君并不笨,单看现在许宁在段正歧手中的处境,她难道还不明白该如何抉择吗?”杜九缓声道,“况且,只有经此一事,许宁才可以真正为我们所用。” “爷,您不杀许宁了?” “杀他?”杜九失笑,“之前我要杀他,是因为他的死可以为我带来好处。现在吗?许宁活着在我手里,才是对付段正歧的最好筹码。” 他看向下属:“总之,丘珲与许宁两条线,我都要你们确保万无一失。” “是!”下属应道,可不一会又为难起来,“可是九爷,咱们在金陵并没有那么多人手,如何兼顾?” 杜九犹豫了一会,像是在为难什么。须臾他眼中闪过一道厉色,终于下定决心。 “联系大帅那边的人,让他们助我一臂之力。” --------------- 凌晨时分,红鸾在睡梦中蓦然醒了。 屋内一片安静,隐约能听见其他几人的呼吸声。她睡眼迷蒙在床上坐了一会,翻身下了床。 屋外是看守她们的士兵,这几日除了初入段正歧的书房,假模假样地唱上几句小曲,她们不得外出一步。 红鸾对此早就有了预料,倒不像其他人那么焦虑不安。然而此刻,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些心闷,一时难以忍耐,便想走到窗前透一口气。谁知这一望,就看到了那个意料之外的人。 还是那身军服,还是那个背影。他跟在段将军身后,正匆匆走过楼下,身边的几名士兵押着一个被捆绑着的人,向宅外走去。 红鸾一惊,几乎想立刻叫出他的名字。可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见了这么多面,她竟然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人的名姓。 不知是否是她眼神太过炙热,那人走出院前突然回头望了一眼。只那一眼,并未对上红鸾的双眸,却让她莫名静下心来。 不用担心。 她对自己道,迟早,这一切都会结束的。红鸾离开窗,又躺回了床上。在她身侧,睡得正深的姑娘梦呓着翻了个身。 “天亮了吗,阿鸾?” 天还没亮,但快了。 丘谋壬焦急地在原地转着,时不时抬眼看一下怀表,终于忍不住问向身边的人。 “还不行动?” 他旁边的男人淡淡扫了他一眼。 “还要等杜九传来消息,你急什么?”又嘲笑道,“要不是你那傻儿子自己送上门去,今日我们还不必陪你在这儿吹冷风。” 丘谋壬气得双眉一挑,却又是说不出什么话来。眼前这人可不是杜九的手下,更不是他可以随意指使的人物。在知道杜九和这些人有联系,而且竟然派他们来相助自己的时候,丘谋壬心里也是不舒坦的。 可他一想到最近的局势,又想到孙帅如今的动态,不得不按下这口气。奉系如今势头正旺,便连孙传芳都想着要和他们共谋大事,他一个小小城务长官,如何能得罪人家? 正在此时,有人传了消息过来。 “段正歧带着丘少爷出门了,正往烟花厂那里赶去!” 丘谋壬扔下帽子,大喝一声:“走!我这回倒要看看,他段正歧敢在金陵掳走我儿子,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他们带上比段正歧多三倍的人马,在黑夜中行动起来。 另一边,杜九坐在书房,听着各路送来的消息。 段正歧已经离开宅邸。 丘谋壬他们早做准备,欲在路上拦截段正歧。 目前段宅精锐尽出,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他手下的人与梁琇君有了接触,那女人也算是懂得形势,低了头。眼下,只要等丘谋壬突袭段正歧成功,他们的人里应外合从宅邸内劫走许宁,一切如他的预想。 可为什么,心中还是有一丝不安? 杜九想不透,却更加烦躁,连手中的雪茄什么时候烧尽了都未曾注意。 没人能知道,今夜在这一座城内,究竟藏着多少隐秘。 段宅。 段正歧一早外出,府内现下只有不多的人马看守着宅邸。 夜半时分,一个男人悄然起了身。他披上军服,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过大厅,走上二楼。到了许宁的房前,那里有几名看守的士兵,没有段正歧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出房间。 他停在拐角,静静等待着。 这时候,突然楼下传来一片慌乱,似乎是有人突破门口强闯进了宅邸。守卫的士兵们也听见了动静,面露不安。他便趁此时走出暗处。 “外面有人袭击!眼下人手不够,还不快去支援!” “是!”士兵们不容多想,匆匆离开。 目送士兵们尽数撤走,他站在原地片刻,才走上前,轻轻推开门扉。只见屋内点着一盏小烛,许宁背对他坐在桌前,专注读书,竟是一宿未睡。 来人瞳孔微缩,一边放慢脚步,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走向许宁。 第40章 罔 李默很气愤,十分气愤。 他看着梁琇君,眼里几乎要飞出火来。就算是为了救先生,怎么能和杜九那种人联手呢?那先生救出来以后,岂不还是要落到青帮手里? 然而从始至终,看似聪明的梁琇君却全然忽视了他的意见,不仅和青帮的人订立了协议,眼下,更是一起候在段宅门口,准备行动。打算趁段正歧带走大批精锐之时,由青帮的人先进去打前锋,再一起协力救出许宁。 此时行动在即,李默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梁小姐!无论是不是为了救先生,我是绝不会和杜九同流合污的!” 站在梁琇君旁边的一个男人,那名杜九的属下,闻言嗤笑一声:“你若有本身自己救出许宁,也不用和我们同流合污。” “你!” 李默正要冲上去,却被梁琇君拉住了手腕。 “现下为了救元谧出来,不免要做一番抉择。但我相信,这些都是值得的。”梁琇君深深了他一眼,在李默手边系上一根红带,“只恨我一介弱女子,不能与你同往。这是我昨日从鸡鸣寺求来的福带,你系着保平安。” 李默又是难过又是委屈,只觉得梁琇君实在是太好心,才会被杜九这样的人欺骗。 “可是——” 他张开嘴还想说些什么,那边杜九的属下却是看不惯他们这派温情脉脉。 “时机已到,动手!”说罢,已经率人冲了进去。 ----------- 与此同时,许宁的房门被人悄然推开。 来人指使走了士兵,按照计划悄声进了房间,看着背坐在桌前的许宁片刻,斟酌半晌才终于开口:“许先生,今晚……”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我千想万想都没想到,会是你。” 那声音带着早有预料的镇定和一些叹喂,却绝不是许宁的声音!来人眼神一厉,立刻退后半步掏向配枪! 可坐在桌前的人动作比他更快,翻身起来一个凌空飞踢,已经逼近他,同时一脚踢开了他手中的枪。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身手! 来人捂着被踢的右手,抬头道:“张三,竟然是你!” “这话该我说!”张三看着他,咬牙道,“背叛老大,泄露情报!和杜九里应外合的叛徒竟然是你——甄副官!” 甄副官飞身后退,低头看了眼自己被踢红的左手。 而张三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枪,质问道:“你跟在老大身边不比我们短,他待你从来不薄。我倒想问问你,那杜九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里应外合来做这个叛徒!” 映衬着张三的质问的是屋外一时升起的争斗之声,显然外面杜九突袭的人马也闯进了院子,和院内留守的人马开始交锋。 甄副官沉默不语。张三出现在这,说明段正歧他们早有防备,那么院外的突袭,怕是不能成功了。更有甚者,今天的计划或许从头至尾就在段正歧的预料之中。甄副官眼神闪了闪,张三已经拿枪逼近他。 “你不愿说原因也好,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说不定老大还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副官低下头,掩藏住自己的眼神,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须臾,骤然开口:“其实我……并不是背叛将军。” 张三愣住。 而甄副官却趁机起身,从背后掏出一把锋锐匕首,对着毫无防备张三划去! 二楼形势异变突生,楼下院里,情况也是瞬息万变。 李默浑浑噩噩地跟着杜九的人马闯进宅邸,还没动手打伤几个人,院外就突然闯进来的一批人马,将杜九的这群下属杀得人仰马翻。看情势他们像是早就埋伏在外,等着将这青帮的人一网打尽。 这群伏兵的头领,竟是早就该离开段府的段正歧。 人群中只见段正歧单手执枪,一枪便收走一条性命,毫不愧对他阎罗之名。而原本梁琇君笼络来的那些人,此时也突然翻脸,对着青帮下属就挥刀砍去。再看他们的身手和使用的武器,倒和段正歧带来的那批人像是一伙的。 李默已然搞不清楚情况了。形势突变,他根本分不清敌我。只事段正歧既然抄回了老家,李默估计自己今晚大概是不能活着出去了。他索性闭上眼,随意挥舞手中大刀,想着早晚也要被段正歧一枪击毙,临死之前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呵,你闭着眼,这是要往哪里砍?” 然而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那杀人不眨眼的子弹不知为何总是避开李默。正在他疑惑时,却听到一声轻笑。那笑声是那样熟悉,以至于李默忘了自己舍生赴死的目的,猝然睁开了双眼。 “许、许宁!”李默看清了人后,魂飞出窍,“你不是被段正歧关着么!你、你怎么会在这?” 在他面前,一身军装的许宁扶他起来,笑:“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你直呼我的名字。” 大约是见青帮的人都被制服得差不多了,许宁也有空和他闲聊几句。 “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在杜九眼皮底下去找琇君。抱歉,为防万一,只能连你也先瞒住了。” “瞒、瞒住,梁小姐又知道些什么?” 李默还没弄明白,众人却听见二楼的一声枪响。许宁神色一变,与身旁的段正歧对视一眼,两个人带着一干属下,丢下李默,径直冲向二楼。 李默至此也是云里雾里。而许宁已经顾不得和他解释,而是关心张三的安危。他们之前敢将张三单独留在二楼,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也想着以张三的身手,对付一个单枪匹马的奸细也是不在话下。 可哪想这时却听到了枪声。 段正歧最熟悉手下的行事准则,如果行动顺利,张三只会活捉奸细,绝不会擅自开枪。 他们着急跑上二楼,果然见房间房门大开,一个人捂着胳膊跪到在地上,看到他们进来,抬头吼:“是甄咲!他中了我一枪逃了,快追!”甄咲,正是甄副官本名。 张三被甄副官袭击,保住了一命,却让人逃了。 段正歧闻言都没停留半步,带着亲兵就向外追去,许宁也紧紧跟在身后。途中路过关着红鸾等人的房间时,看见她们房门洞开,许宁眼皮一跳,已然有了不详的揣测。 甄咲负伤又是单枪匹马,根本走不了多远,他才刚刚走到后街桥边,就被段正歧的人追了上来。然而他却好像有恃无恐,对着人多势众的一群追兵威胁道:“站住,再追我可就不保证她的性命了!” 他的手里,正拿捏着一个女人。 段正歧冷睨着他,好似在嘲笑他的天真。 甄咲低低道:“将军,我知道您不在乎这人的性命。可你身边的那个人,他能不在乎吗?”他将匕首抵着怀中女人的脖子,“许先生,我没想到,从始至终竟一直小看了你。” 被他扣押在怀中的正是红鸾,二楼房间内关着那么多女人,甄咲冲进来随手抓了一个。谁想她运气最不好,被选中做了人质。此时见自己被用来威胁许宁,红鸾眼中蓄满泪水,又惊又怕。 “甄副官。”许宁压抑着心绪,道,“你该知道,既然已经暴露,你怎样都是逃不了了。何必还要作茧自缚?” “作茧自缚?或许吧。”甄咲一改平日在段正歧身边的少言寡语,此刻竟格外话多了起来,“既然你认为我注定逃不了,那么为了这个女人的性命,也为了满足我临死前的心愿。许先生,可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 段正歧眉毛一挑,就要命人上前,却被许宁轻轻拽住衣袖。 许宁对着他摇了摇头,看向甄咲:“你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叛徒?”甄咲认为自己多年为段正歧尽心尽力,从未有过破绽。没想到多年布局,竟然于今日毁于一旦。他不甘心,一定要问个明白。 “我并不知道谁是叛徒。”许宁说,“我只知道,段正歧身边一定有奸细。” “原因?” “我刚到金陵就被杜九盯上,最开始以为是因为那封遗书的缘故,后来发现或许并非如此。杜九利用我与张习文的关系打压我,后来种种迹象,又显示他并非是针对我,而是想利用我去对付正歧。那时我就猜想,为什么杜九远在宁沪,却知道正歧和我的关系?” “所以你就怀疑将军身边有人背叛?” 许宁摇头,“我那时并没联想到有内奸,而是你们太心急露了马脚。我被刺杀那次,知道我会去找段正歧的只有张三和当日在正歧身边的几人。而杜九能利用这个机会埋伏杀我,只可能是正歧身边出了叛徒。再联想到之前的事,我就猜想,这个叛徒早就被埋在了他身边,而且身份不低。” 甄咲一愣:“可那日知道消息的,不止我一个。” “所以我说怀疑的并不是你一人。张三绝不可能,因为他是传递消息之人,消息走漏他第一个就要被罚。剩下丁一和你,都有很大的嫌疑。所以今日,你和丁一都接到了任务。丁一领命去烟花厂戒备,你负责在宅内监视‘我’。但是你们两人,对彼此的任务都不知情。” 说到这里,甄咲哪还能不明白。 “所以你和将军是引蛇出洞!无论丁一还是我,你们给的任务其实都是陷阱!只要今夜有人配合杜九行动,你就可以断定他是叛徒!”他看向许宁,“你甚至故意将转移丘珲的消息泄露给我们,就是为了麻痹杜九,让他自以为掌握全局,连杜九会联系丘谋壬,你也早就预想到了是吗?” 他眼睛赤红:“杜九以为胜券在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说不定会向奉系借调人马。你就可以借此机会,一举清除奉系在金陵的暗线!甚至你还利用将军对你的感情来混淆视线,制造你们二人不和的假象!做事能做到这地步,许宁,在你眼中,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利用的?” 许宁心中一刺,面上却淡淡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没想到,不,我早该想到。”甄咲摇着头,“能教出段正歧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会只是一个简单的读书人。许宁,你若活着,我一辈子都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许宁心下一凛,顿觉不妙。果然,只见甄咲用匕首对准红鸾咽喉,道:“想要这女人活命,就用你自己来换!” 许宁瞳孔一缩,然而此时,原本一直轻轻哽咽的红鸾,竟然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下,引颈就戮!甄咲一惊,却已来不及收力。 然而有人的反应,却比他更快。 许宁几乎没看见身边的人是如何拔枪,就听见悦耳一声金玉碰撞之响!那匕首哐啷掉在地上,而段正歧已经带着人冲了上去。 甄咲见势不妙,推开红鸾,翻身跳入身后河中。 段正歧跑至桥头,对着河中隐约的人影,举起了枪。 一声,两声,三声。 直到河水中漫上一片血迹,他才冷静的收回枪,一挥手,让亲兵们下河捞尸。 这一切发生不过几秒,许宁还手脚迟钝的站在原地,却突然听到金陵城南方一阵阵闷响,像是有巨人徒步行走在大地,又像是雷声轰轰拷问着天空。 他抬头,只见南方的天空被点亮半边,姹紫嫣红,爆声阵阵。 烟花厂炸了。 被杜九派去那边的人马,估计死伤惨重。 饶是许宁早知会如此,也忍不住望着那半边天,愣愣发呆。 段正歧就是在此时走回他身边。 在许宁还没回过神时,一把抓住他的下颚,一口咬了上去。两双唇碰撞在一起,段正歧又使的蛮力,几乎将许宁嘴唇磕出血来。许宁醒过神来挣扎,却哪抵得过段正歧的力道。 红鸾被亲兵扶起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幕。她瞳孔缩紧,还没来得及惊愕,就见啃着许宁的段正歧斜眼冷睨着自己。那双黑眸中的讥诮,将她好不容易聚起的一丝期望,击得溃不成军。 【我不会让你死在他面前。】 【不会给你任何机会,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段正歧冷冷望着她。 【我只是想让他多看我一眼,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连这点奢望都不肯给我?】 红鸾低下头,用力收紧手指。 两个对许宁抱有难言心思的人,在此时,仿佛都能听见对方的心声。 第41章 亡 在黎明之前,杜九就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 派去段府的人手一直联系不上,丘谋壬那边也迟迟没有消息传来。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着某种不详的预兆。 “来人。” 他唤来属下,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立刻启程,回上海!” “九爷,这个点没有车啊。” “没有车?不是还有船?”杜九斜他一眼,“我不管你怎么做,半个时辰内,我要坐上去上海的一艘渡船。如果你办不到,就不用再留下了。” “是……是!” 青帮虽然有自己的船厂,可是驾驶一艘船出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还是在这夜半时分。然而属下看杜九脸色难看,也不敢抱怨,只能点头领命下去。 重任在肩,芒刺在背,不到一刻下属便通报杜九,渡船已经准备好。 杜九连半秒都没多等,抽身便走。 而事实也证明,他对危机的预感,比任何人都准确。 当杜九带着一干手下刚走进港口,就听见港外传来的枪声。 “九爷,九爷!外面一批人带着枪闯进来,我们抵挡不住了!”伴随着匆匆跑来的下属的呼救,是南方突然炸响的半边天空。 几乎所有人都被那动静吸引过去,火焰的光芒亮在他们的眸中,连惊讶和畏惧都一同点燃。 杜九紧握着扶手,这时候他要还不知道自己被算计,就是太傻了。 “段正歧。” 杜九把这个名字在嘴边咬碎了吞下去,下令:“派所有人去堵截来人!文件资料能带的带走,不能带走的全部销毁!”说完转身,踏上了渡船。 追兵们几乎是赶在最后一刻冲破了封锁线,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船驶离港。昏暗的夜色下,轮船在黑色的水面上越行越远,直到最后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长江尽头。 “逃得倒是比谁都快。”追兵之中,有人轻笑一声,“他杜九知道从水路跑我们追不上,还不算笨。” 月光落在来人脸上,照亮了那张带着讥嘲的面容,却见这人不是姚二又是谁? 这位段正歧手下虎将竟然不知何时也抵达了金陵,在没有旁人知晓的情况下,作为埋伏杜九的一支伏兵,准备打个出其不意。 可没想到杜九比谁都敏锐,还是从他们手中逃了出去。 姚二有些遗憾,正准备带着手下回撤,却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回头,只见一只灰头土脸的小黄狗从角落跑了出来,黄狗尾巴上的毛被烧秃了尖,隐隐有一股焦味,慌不择路地冲到姚二面前。 “哪来的小畜生?” 姚二拎起扑到自己怀里的狗爪子,眉毛突然一皱,竟闻到一股柴油味。像是想到什么,他眼前一亮,立刻下令:“走,过去看看!” 说罢便带着属下,向黄狗跑出来的方向追去。 而此时,段正歧宅中,骚动才刚刚平复。 院内有人忙着打扫战场,尸体都被清理干净,而青帮的人更是没留一个活口。 亲兵们在桥边打捞了半天,都没找到甄咲的尸体,只能回去向段正歧汇报。但在看到段正歧青了一半的眼眶时,又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段正歧身侧,许宁冷脸坐着,而在他身旁则是受伤的红鸾。 梁琇君正在给她上药。红鸾脖子上被刀刃划开了一道血口,虽然不重,但可能要留疤。同为女子,梁琇君不由同情道:“这要是留疤,可该怎么是好?” 红鸾却反笑着安慰她:“不碍事,我穿高一点的衣服,便看不见了。” 可她做的是迎来送往的卖笑生意,对身体肌肤极为看重,怎么可能会没有影响。梁琇君不知情,只点了点头。 许宁看着她们俩,开口:“此事交给我,我认识一些医生朋友,或许能问倒一些祛疤的良药。” “本也就怪你,好好的,还害了一个姑娘受伤。”梁琇君瞪他一眼。 许宁苦笑着,只能认错。 而他们三人在这一旁说笑,早就引起了段正歧的不满。他顶着一张青眼,浑身都散发着我不开心不要惹我的气息。偏偏就许宁当做没看见,半个眼色都没分给他。 在这个气氛下,亲兵们更不敢随意开口了。还是张三,注意到了亲兵们的为难。 “你们有什么事要?” “属下听将军之命,去打捞甄副、甄咲的尸体,可不知是水流太急还是夜色太深,竟然没有所获。” 张三脸色一沉,立刻看向段正歧。 段正歧显然也是听见了,却不言一词,张三正要开口提醒,却看见自家老大一个眼刀飞过来。他一个激灵,却是福至心灵。 “怎么会这样!?”张三故意放大声音,“没找到甄咲的尸体,就是不能确定他已死了。你们如何办事的!” “属下办事不利!求责罚。”亲兵们连忙跪下。 “责罚,区区责罚有用吗?”张三说,“此一番要是被他逃了,肯定是记恨在心。万一以后回来报复将军,将军有个万一,你们承担的起?” “属、属下……” 张三看了旁边一眼,又道:“你们办事不利,连一个死人都捞不到。不予以惩戒,是万万不行。将军。”他对段正歧恭敬道,“对于这些人,我建议各惩六十鞭,以儆效尤!” 亲兵们脸色苍白,不敢辩驳。 段正歧看着他,似乎正要点头。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我看也未必。” 许宁走出来,站在亲兵们身前。 “今夜发生这么多事,难免难以面面俱到。秦淮河流势复杂,找不到人也是可能。如此惩罚,未免太过。” 张三看着他:“先生倒是慈悲,可这是我们内部管教属下的规矩,先生以什么名义来插手呢?啊,不过。”他又道,“若是将军也认为不用如此惩罚,他们当然可以免于此难。” 许宁的视线投向段正歧,段正歧却像是这时才注意到他,抬眼望来,等着许宁说话。 许宁:“……” 该如何开口?以什么理由相求?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自己是被这主从二人下了圈套,可却是骑虎难下。又看见段正歧脸上那未消的淤青,许宁心头也不免有些后悔。 似乎那一拳,打的是重了些? 段正歧紧紧盯着许宁。他曾经将这个人十年如一日,放在心里摩挲了太久,几乎许宁每一个眼神,他都能猜透他在想什么。眼见许宁有心软的表现,段正歧微微勾起嘴角,只待许宁一出口求情,他就放过亲兵,两人也好有个由头,打破沉默,重归于好。 “哎呀。” 旁边却不合时宜的传来一声低呼。 “怎么了,是我下手重了吗?”梁琇君紧张地看向红鸾。 “没有。”红鸾捂着脖子,娇弱道,“原本以为抹了药就不痛了,但毕竟是刚受的伤。瞧我,怎么这么没记性呢。” 这句话好似提醒了许宁。 他立马收起差一点就软了的心,瞪向段正歧,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揍的这小子。几次三番,不顾自己意愿的强行索取。这次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吻了上来。如果换做一般女子,岂不早就被这小狗毁了清白?呵,不愧是欢场里走过几遭的人物,手段就是不同。 许宁冷哼一声,又坐了回去。 段正歧眼神如刀地投向红鸾。那姑娘躲在梁琇君怀里,病弱地轻声咳嗽,抬头时,对上段正歧尖锐的视线,竟送了一个笑脸回来。 段正歧身上冷气更盛。 孟陆带着人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不同一般的修罗场。 “怎么了,怎么的这个场面?哎,三哥,你受伤了?” 张三一点急智用完,此时根本派不上用场。他处在两边,犹如置身水火之中,看见孟陆立马得救道:“小六,你也来了?” “我要是不来,大哥迷路在烟花厂,此时就被炸死了。”孟陆似笑非笑,身后拖着的正是一脸焦黑,被爆炸声炸晕过去的丁一。 “哎呦,许先生,好久不见。”孟陆眼神瞥向许宁身边两位红颜,挑眉道,“才几日分别,你竟是更上一层楼啊。” 许宁哪能听不懂这人的调侃,他在北平的时候,最不擅长应对的就是孟陆。此时老对手回来,他连说话驳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翻了翻眼皮。 孟陆调侃完,才像是终于想起正事,走到段正歧面前,拱手道:“将军,杜九的下属已尽数覆灭,丘谋壬和奉系的人也全部被我们拿下。还有……”他看了眼旁边,话却只说一半。 许宁明白,立刻起身。 “我们先出去。 有些话,怕是不能被外人听见。 眼见红鸾和梁琇君先出了门,许宁也要离开,孟陆却突然出声道:“听说许先生曾托三哥,向将军传了一句话。” 许宁脚步一顿。 孟陆道:“怎么,那句话现在不算数了么?你要用我们将军做事,却打算置身事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句话戳中了许宁的软肋,他几乎是脸色苍白的转过身。 “我没有——” “那就好。”孟陆笑,“我一直佩服许先生的为人,今夜更是佩服您的手段。还是请你坐下,与我们一同听一听。” 孟陆看了眼段正歧。 “我想将军也不会介意的。” 张三跟在后面,点头如蒜捣。可恨丁一现在不省人事,否则肯定会巧舌如簧,帮孟陆说上几句。 许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尴尬过。 段正歧却突然起身,越过众人走到许宁面前,拉住他的手,像是小时候看许宁那样,睁着一双澄澈的黑眸静静看他。 许宁终于忍不住心软,被他拉了回去。 孟陆笑笑,开口:“那我便把今晚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地汇报了。” 第42章 夏 孟陆说:“我奉将军之命,去围截丘、奉的人马。果然见着他们在埋伏丁一,我又观察一阵,便知晓丁一不会是奸细,便欲派人把他带出陷阱。” 说到这里,孟陆脸上也露出苦笑。 “谁知那丘谋壬救子心切,竟不顾那奉系军官的劝阻,直接冲进了烟花厂。我只能带着丁一撤退,并提前点燃埋在厂里的引线。途中出了些差错,让大哥受了些伤。” 许宁在旁听着,见孟陆从头开始呼唤丁一时就像是在称呼一个陌生人,直到最后一句才有了些亲近。烟花厂埋伏的事是段正歧亲自安排的,许宁到现在才知道详细。原来他们在烟花厂内埋炸弹,设圈套,竟从未顾虑丁一的性命。要是丁一有任何可疑,只怕此时也早已葬身火场。 许宁曾听姚二说过,他们六人是先后拜在段正歧麾下,一同改名,称兄道弟。现在见了,许宁只觉得这情谊怕是也不过如此,微微叹了口气。 段正歧听孟陆描述,颔首表示认可,习惯性地想让身边的人递上笔来,身侧却是无人。孟陆机警,从旁给他递上纸笔上去,他回来时瞧见甄副官并不在屋内,就大概晓得了叛徒究竟是谁。 甄咲跟在段正歧身边的时间仅次于孟陆,饶是段正歧心硬如铁,情感上不会因他的背叛而动摇,但是这么多年甄咲身为副手侯立他左右,此时倒戈,也不免产生许多不便。 正因如此,甄咲才更留不得。 段正歧让人抬丁一下去养伤,开始提笔发问: 【烟花厂爆炸后续,你如何处理?】 孟陆答道:“我想,怕是那丘谋壬也没有那么容易死。但是这么大的爆炸,金陵城内必然引起一番轰动。”他笑了笑,道,“索性我在行动之前,已经命人去城内几家报社投了匿名信。” 段正歧眸光一闪,看向他。 只听孟陆道:“恐怕这时候已经有记者到了。丘谋壬带着一群士兵被人在爆炸现场逮个正着,又不能说清理由,估计是百口莫辩。” 许宁明白了,孟陆是要把烟花厂爆炸的黑锅扔到丘谋壬身上.这一次他城务长官的头衔,是别想保住了。 段正歧却不是很满意,提笔道: 【那杜九联系的奉系暗线,可也还活着?】 孟陆点了点头,又见段正歧继续写: 【让人盯着他,暂时不要让他知晓自己暴露了身份。至于丘谋壬,放置他几天,你再另派记者去安排,替他洗清冤屈。】 洗清冤屈? 这话写出来就连许宁也是一愣。 一旁张三已经忍不住问道:“老大,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拉这人下马,干什么替他洗清什么冤屈?再说了,他和杜九勾结,杜九和奉系勾结不是明摆着的吗,哪有什么冤屈?” 丘谋壬要是全坐实了这些罪名,又牵连烟花厂爆炸案,别说是城务长官的职位,只怕脑袋都保不住。然而,清除一个小小的城防长官,并不是段正歧的目的。一个金陵城内狐假虎威的小官僚,对段正歧吞并江南的计划能有多大作用?除非—— 许宁倏而转头,看向段正歧。 只见段将军提笔写字,如游云惊龙,眨眼间,一行沁入墨香的字已经出现在众人眼前。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 看到这行字,许宁几乎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在场人纷纷看向他,许宁浑然不顾,只是望向段正歧,问:“你有多大把握?” 孟陆此时也好似明白过来,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家长官。 段正歧不再写字,而是捏起纸张将其点燃在油灯里。随着纸屑化为飞灰,段正歧才缓缓,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那笑意浅浅一点挂在嘴角,却如月上柳梢揽去众星风采,夺人心神,更显意气风发。 不用再问,答案已然明了。 “好。”许宁深深看着他,“此事如有用到我的地方,必定竭尽全力,成你大计。” 听他这一句,段正歧眼底挂了一宿的冷意稍退,笑容也总算是真诚了些。他望向许宁,一双黑眸熠熠生辉。 然而直到众人退场,各自回去休息,在场仍然有糊涂人没明白过来。 “怎么回事?为何老大两句话,许宁就这么激动?还说什么大计,有什么大计谋我怎没看出来?”张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是困惑。 “哎,三哥。”孟陆临走,停下脚步看他,“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明白一件事,拿下丘谋壬对我们没什么太大益处,但是若能拿下别的,就不一样了。” 别的?但是整个金陵,还有什么别的值得图谋吗?若是大小官僚犹如鸡肋不值一提,那别的好处,只有这座城本身了。然而金陵是孙传芳的地盘,岂是那么容易拿下的,等等—— “擒贼擒王!难道老大打算利用这件事对孙传芳下手?”张三低头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再一抬头时却发现大堂空无一人,只留他自己孤零零站在烛火之中。 他不敢置信,喃喃自语道:“可这怎么办的成啊?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然而不明白的,或许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今夜城郊的一场爆炸,惊醒了整座金陵,就在人们为这场不明缘由的爆炸议论纷纷时,却不晓得真正的变动正在向他们逼近。 许宁凌晨睡下,只半梦半醒睡了几个时辰,便再没有睡意。一晚上,他梦里浑浑噩噩不知做了多少梦魇,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段正歧。 昨天的事,他还需要找段正歧问个清楚。 然而等许宁寻到书房,才发现段正歧早就醒了,或者是一晚没睡。许宁进去的时候,一个人站在书房里,正向段正歧汇报情况。 这人,正是昨晚迟迟未归的姚二。 “就是这样。” 许宁进来时,他刚刚说完,抬头看见许宁,露出一个有礼的笑容。 “许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这是?”许宁正准备和他打招呼,却见姚二手里抱着一只短毛脏污的小狗,那狗蜷在他怀里簌簌发抖,像是惊着了,却又不敢反抗。 “哦。”姚二注意到他的视线,“这可是今晚的大功臣,我特地带它回来,向将军邀功。” 一只狗,功臣? 许宁眯了眯眼,只觉得段正歧身边的这些人,他目前见着的这几个,除了有些傻的张三,各个都是张口就扯出一部演义春秋的主。 那边姚二又道:“可我带它回来后,不知该怎么处置。兵营里惯常见到狗,不是赶出去就是宰了吃了,这一只于我有恩,又不能这么对待它。” “这好办!”张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许宁曾对我说,他养狗十分有经验,就让他养吧!” 一句话,说的姚二和段正歧目光都投向许宁。尤其是段正歧,那视线扎在许宁脸上,让他坐立不安。偏偏张三还在此时继续道:“许宁,那日你要赶走李默那小黑狗时,可是亲口对我说的这句话。除了李默,你之前养的都是什么品种?听说国外有些犬种高大威猛,站起来能有一人高!” 他这话说的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许宁瞪着他,半晌没有言语。 以人类犬,还说颇有经验。姚二目光在许宁和将军身上扫了一圈,若有所得。而正在许宁为难间,竟又来了一个火上浇油的。 “三哥,你这就不知了。那些外国犬都是徒有其形、名不副实,肯定没有先生养过的那只魁梧英俊,又聪慧喜人。”孟陆从门口进来。可这一开口,哪是在说狗啊。 许宁至此,也哼了一声,反击道:“魁梧倒是有几分,喜人就谈不上了。狼性难驯,不听管教,这只败犬可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再多麻烦,不也是亲手养大的?”孟陆笑眯眯道,“而狗与狼,本就源于一脉,有些兽性也在所难免。倒是先生训犬有方,不如和我们分享一二?” 姚二附和:“但闻其详。” 许宁听这些人越说越混账,也真不怕段正歧抽他们,他自己是再胡说不下去了。论起脸皮,许宁甘拜下风。 还好此时,有人替他解围。 段正歧从书桌前起身,从姚二手中接过小黄狗,走到许宁面前。明明没说半句话,而许宁看着他的眼睛,倒像是明白了什么,不由松了口气。 “好,我与你同去。” 他与段正歧相携,几乎是脚下生风地离开书房。 孟陆在身后感叹道:“我还以为没了甄副官,咱将军与人交流不免会麻烦些。现在看来,一个许宁顶得上十个甄咲啊。” 在他身后,姚二到书桌前看了一眼:“有空调侃,还不如替你的屁股多念几句佛经。” 孟陆顿觉不妙,凑过去。 桌上,段将军不知何时留下墨宝。 【领十鞭。】 姚二笑:“让你逞口舌之快。” 孟陆面露不快,可一会又笑了起来,他掀起另一张纸,向姚二道:“有人作陪,刀山火海也不难熬啊。”说罢,哼着小曲走了出去。 姚二脸色一变,只见掀开表面盖着的纸,段正歧留下的字完整显露出来: 【各领十鞭。】 张三:“……关我什么事啊!” 院子里,丢下一通胡闹人,抛下一干烦心事。许宁和段正歧一起给小黄狗洗澡,突然抬起手臂,望着头顶烈烈灿阳,闻见风中隐隐槐香。 他恍然。 “立夏了。” 万物生长,已见时机。 第43章 遐 离开了大堂后,梁琇君便送红鸾回屋。 “你在哪一间房住着?我送你回去。”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红鸾的身份,只猜想她是这里的客人,或约莫与段正歧有什么关系。 红鸾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尴尬,她怎么告诉眼前这个好心的女人,自己不过是被□□在段府的一个身份卑微之人呢。 “瞧瞧,是谁回来了?” 正在红鸾不知如何解释的时候,旁边传来一道讥诮的声音。 红鸾回头望去,只见青凤正倚在墙边,眼带嘲讽地望着她。青凤身上也有些淤青,大约是在甄咲闯进屋受的伤。不过这点伤,显然还不至于让她在意。她更在意的反倒是红鸾脖子上的痕迹。 “哎呦,这出去走一圈,竟然戴了这么精致的项链回来啊。”青凤调笑道,“很适合你嘛。可怎么就没再割深一点,顺便把你那没用的脑袋也割下来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别人?” 梁琇君挡在红鸾身前,她能察觉出这个女人和红鸾相识,并且不怀好意,忍不住出口相护。 “为什么不?这个小贱人,一天到晚不知做什么美梦,怎么就不准我骂一骂?”青凤嘴角一抿,又看向梁琇君,“这又是哪位?难道是将军大人嫌弃我们姐妹几个伺候的不够周到,又去挑选了新鲜货色回来?这细皮嫩肉的,不知承不承得起恩宠呢。” 梁琇君脸上窜上羞愤的红色,在她的成长里从未遇过这样形式的侮辱。一时气得双手发抖,却也说不出什么更卑污的话回敬过去。 倒是红鸾,除了一开始脸色白了一白,此时已经镇静下来。 “这世上,有跌入水渠任人踩踏的红杏,就有挂在枝头分尘不染的海棠。”她笑一笑,道,“像梁小姐这样的人,便是与我们不一样。青凤,不要用你那只配向男人求欢的嘴,来随便侮辱她;也不要用你只看到眼前苟且的眼睛,来任意揣度我。” “你!”青凤气得脸色刷白,再也伪装不住镇静,“要不是你,我们会被连累囚到这里来受苦吗?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盘凤居过我的快活日子!你竟然还敢骂我。” 她冲上来就要与红鸾厮打,红鸾刚刚受了伤,梁琇君比不过她刁蛮,两个人一时竟然招架不住。 “干什么?干什么欺负我梁姐!” 就在此时,李默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挡在三个女人之间。青凤却还不依不饶,就要隔着他去挠红鸾的脸。 “你这人怎么跟个疯婆娘似的,再发疯就别怪我啊。”李默被她尖锐的指甲在脸上划了好几道,实在忍不住要发脾气。 “来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只见姚二不知何时走了上来,正跟在李默身后。 “把青凤小姐请回她的房间,看牢她。” “是!” 段正歧手下的那些大兵可不会怜香惜玉,直接把人抬着就走。青凤的刁蛮,对他们还不如挠痒痒。 姚二又看向另外三人,目光在红鸾脸上停留了一瞬。 “准备一个房间。这三位都是许先生的贵客,不可怠慢。”他似乎还有事忙,也没对三人再多说一句话,就皱着眉走下了楼。 李默说:“我怎么觉得,这人好像心气不顺啊。”他当然不知道,姚二正要不情不愿的去领鞭子,心情怎么可能会好。 “哪管得了别人那么多。”梁琇君叹道,“走吧,先找个房间休息。” 姚二给他们安排的新房间,在二楼的一处拐角。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三人坐在房内,阳光从窗檐照射进来抚上他们脸庞。红鸾脸上带着失血过多的惨白,即便已经敷了药,此时也感到伤口一阵一阵的刺痛。 “这几日都不要近水。”梁琇君扶她坐下,“要记得按时换药。如果有什么需要就与元谧说一声,让他转告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元谧?” “就是他们口中的许先生。”梁琇君解释。 许先生?许宁。红鸾想起凌晨时的情景,那张清俊的脸庞蓦然窜入脑海。她抬头看向梁琇君,一时有许多问题盘桓在心头,她想知道梁琇君和许先生是不是很熟悉?也想问她有没有从青凤的话里听出自己的身份? 然而最终,她脱口而出问的竟是: “你,你可喜欢许先生?” 梁琇君面露愕然。红鸾虽然有些后悔,但说出去的话不问清楚了更难受,她下定决心,再次开口道:“或许有些冒昧,但是梁小姐,我真的想知道您与许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和元谧?”梁琇君先是错愕,随后失笑。她见红鸾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心下有些佩服这女子的大胆,便半开玩笑道:“我与元谧嘛。若是我为男子,元谧为女子,我定娶他回家与之白首。” 红鸾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双眸猝然睁大。 梁琇君看她这模样,笑道:“我是真这么想过。” “可、可你是女子!” “对,我是女子。”梁琇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所以如果我成婚,就得在家相夫教子,不该再抛头露面;如果我成婚,一生就得与一个男人绑在一起,随他而起落,半点由不得自己。我的生活从此由那个男人决定,我的孩子出生便随那个男人姓。我即便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也得仰仗他的鼻息。” 红鸾从没听过这番言论,一时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可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梁琇君看着她,缓缓道:“我在女子中学读书时,有很多同龄的伙伴。她们成绩都很优秀,然而因为家里的缘故,不得不休学回家结婚生子。一开始或许还和我有联系,可后来就渐渐没有消息了。她们之中,有人曾志向成为一名数学家,有人能熟读兵法秒解三十六计,有人天生就是丹青妙笔。她们本可去到更广阔的天地,最后却只能困守后宅,不能得志。时人虽也常常夸奖女子,但是有才气的女子其实是被人当做珍奇来追捧。可笑那些人不知,女子本身就不比男人卑微,只因那数千年的教化与歧视,这世上不知湮灭了多少天才。” 说到这里,梁琇君有些激动道:“只因我们的性别,就要有这样的待遇吗?既然这样,我为何要做什么女子?我厌恶这性别加在我身上的枷锁!” 红鸾怔怔地看着她。梁琇君说的话,其实她并不能全懂,但是那语句里的不忿与不甘却如一把重锤击开她的心扉。在被父母卖给人贩时,在不得不学会讨好男人时,在被人鄙夷现下的身份时,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也不想有这样的出身,我也不想靠卖弄姿色成为人下之人。可注定我生来如此,能有什么办法?” 梁琇君的几句叩问,却像是给她醍醐灌顶。原来不是她该生来如此,而是世人的偏见将她们逼至如此。 “我曾与元谧谈过这些。他当时说,只有让男人体会到女子的不易,他们恐怕才能放下自己的傲慢偏见。”梁琇君说,“所以我那时便开玩笑与他说,若我为男子他为女子,我定然要娶他做贤妻。” 怪不得,怪不得这样的人能与那人相交,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与他并肩。红鸾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些微自卑。 过了一会,她能平复心绪了,才开口笑道:“梁小姐的想法令红鸾佩服,但也不禁要提一个小小意见呢。” 梁琇君好奇地看着她,只听红鸾道:“若连你这样有想法有见地的女子,都去做了男人。那世人哪还能看到女子的优秀,世事狭隘,还有谁为女子正名呢?” 梁琇君一愣,猝尔笑道:“是我不对。我应该做个出色的女子,去辩驳那些臭男人的观点。” 红鸾似笑非笑,看向角落。 “我们这也正有个男人呢。” “我不是男人!不对,我不是臭男人!”李默连忙道,“虽然听不懂梁姐在说什么,但我一定支持你们!” 梁琇君笑他:“像你这样不清不楚的支持,到时候被别人一忽悠就叛敌投降了。” “不会!先生说认定的事情要坚持下去,梁姐,你放心,我定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梁琇君:“……下次再对我说这句话,我就揍你。” “见异思迁?” “李黑犬,你不识字,就不要随意遣词造句!” 红鸾看着他俩,捂嘴轻笑,又羡慕道:“我也好想读书呢。” “这不难,可以让元谧教你。说起元谧。”梁琇君突然又叹了口气,“他现在搅进这趟浑水,我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通过今晚的事,红鸾大约也晓得,许宁不真的是段正歧的亲兵了。想起那个黑眼睛的可怕将军,她也不由想,是啊,许先生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走进这一池波澜呢? 这大概只有问许宁本人了。 在与段正歧一起讲小黄狗洗干净后,许宁便决定认养这只小狗。 “倒是缺个名字。”许宁说,“不如就叫狗剩?” 小黄狗舔了舔他的手。 许宁笑:“看来它也很喜欢。” 段正歧哑口无言,只能无奈看着他。许宁笑了笑,须臾放下小狗剩,看向大狗剩。 “正歧,你之前说的话可是当真?”他终于想起正事。 段正歧几乎立刻就会意许宁在指什么,他极为缓慢而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好。”许宁松了口气,“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请直接告诉我,我虽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但也想尽微薄之力。” 他分析说:“现下孙传芳不在金陵,你若想夺取他的城池,正是一个好时机。” 至于怎么夺取,就需要慢慢谋划了。只是这计划中,丘谋壬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段正歧其实早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但见许宁如此认真,不由又有了别的想法。 他身边没有纸笔,索性拉过许宁手腕,在他手心写字。许宁一开始还想反抗,后来见他是有话要说,便也任他去了。 【为何这么想帮我?】 “帮你?”许宁苦笑,“应该是孟陆说的那样,我是想利用你。” 【就算利用,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能得到什么?】 段正歧却是不信。他紧紧看向许宁,这人原本极其厌恶自己的军阀身份,现在却多次参与进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不能不想多。许宁一日不吐露自己的目的,段正歧便一日不安,像是这人随时会离他而去,消失在不知名的旷野。他一定要逼问出许宁的真心话。 段正歧一笔一划在许宁手心认真写着,许宁先是有些麻痒的缩了缩手,但明白了段正歧的问题后,却是沉默了许久。 为了什么,得到什么? 第44章 伐 许宁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好,读书时也因此比别人省了很多功夫。 然而有时候,他却痛恨起自己的这份记忆力,若是连噩梦都记得那么清楚,那就只能带来痛苦。 遍地尸野,满城哀嚎,当血已经流尽,白骨累累堆积。昔日的丰饶之城,只能听闻恸哭与凄嚎。 梦中情景历历在目,折磨得许宁夜夜难寐。然而他却记不起那屠杀发生的年月,不晓得那惨剧发生的缘由。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梦魇,还是终有一日会成真的噩耗。 然而他记得那一城的尸骸,和绝望的尘烟。 如果可以,许宁宁愿黄粱一梦只是一场虚幻,然而逐渐实现的其它梦中情景,却不容他侥幸。 大学毕业后,许宁放弃北平许多优厚的选聘,来到金陵,只为亲眼看看这座城市,亲手丈量这块土地。而他在金陵待得越久,心中就越是痛苦,他越想改变什么,就越发现自己的无能。 百无一用是书生。鲁迅曾感慨学医不能救国,而许宁学文却依旧不能拯救他想守护的一片之地。就在这时,他遇见了段正歧。许宁渴望的力量,他全部都有。而最关键的是,段正歧是当年他捡回来的哑儿。 他可以利用这份力量。 然而这个念头同样也让许宁痛苦,他每每想到要亲手将当年所保护的孩子推向悬崖,推向与他人生死搏斗的战场,心中就犹如刀割。 直到此时段正歧发问了,他索性直直白白地说出来,叫段正歧知晓自己的心思。 他会怎么想? 段正歧第一个想到的,是许宁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他黑色的眸子第一次如此谨慎而严肃地打量许宁,却没有在许宁神情上发现蛛丝马迹。既然如此,段正歧就问: 【为什么是金陵?】 许宁该如何回答他,说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略览了这片大地未来百年的风雨春秋,说他梦见了金陵城破,梦见了无数惨遭凌杀的百姓?只怕他说出来,只会被人当成疯子。可他也不想让段正歧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过这个重担。 于是许宁说:“我心中总有不安的预感,或许未来某日,这座城市将遭遇不可避免的危险。我想找到一个人守护金陵,然而我既信不过孙传芳,也信不过南北两党。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你。” 他双眸望向段正歧。 “我曾经竭尽全力也守不住一个孩子、一座村庄。我自知要想守住一座城市,也是无能为力,但是你可以做到。” 所以我便要把金陵交到你手中,然后借你的手,助它逃过命中注定的劫难。 段正歧难以说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他有些不理解,一个虚无缥缈的预感而已,许宁犯得着为此兴师动众吗?然而听见许宁亲口说出只信赖自己,他心中又像是被一股暖流潜过,温润了曾经干涸的魂灵。 不过金陵,真的会有那么大的风险? 段正歧蹙眉,站起身,打了一个响指。 “来了,老大!” 张三不知何时躲在暗处,翻越出来,恭恭敬敬地落到段正歧面前。 许宁见他行走时姿势有些奇怪,不由纳闷。倏而像是想到什么,有些责怪地看了段正歧一眼。段正歧却不把这一眼当一回事,或者说许宁责怪的眼神不仅没有起到告诫作用,更像是在他心头挠痒,只能让他在某些时刻更加蠢蠢欲动。 段正歧对张三摊开右手,张三便立刻从右边口袋里掏出纸笔来。他们六人作为段正歧的亲信,随身都带着这些事物。 段正歧写道: 【去将姚二与孟陆喊来。】 “是!”张三不再嬉皮笑脸,领命而去。 而许宁却奇怪,段正歧听了他的解释后,为何是这种反应?难道不该再追问,疑惑他为何如此吗?段正歧看了一眼,就猜透许宁的心思。 【我不知你对金陵的担心从何而来,但是拿下金陵本是我的目的,即便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将它让给旁人。然而最近几个月,我本打算静观一阵。】 许宁一愣,问道:“为何?” 段正歧深深看了他一眼。 【可记得方维夏?】 “将军。” 许宁还没回答,那边孟陆和姚二已经领命而来。段正歧不急着向许宁解释,而是写道: 【姚二,把方维夏之前在北平的行动再复述一遍。】 许宁心中一惊。 姚二不知将军为何又要谈起陈年往事,不过还是恭声道:“是,属下查明方维夏之前去北平,名义上是接侄子出院,其实却是和北平的一部分新文人有接触。” 许宁听至此,眼皮微微一跳。 “方维夏离开北平后,迅速将族亲带离金陵,前往广州。而经过三月底中山舰事件,国共两党之争愈演愈烈,为平复内部矛盾,加之军内呼声日涨,国民革命军可能会在月内出师北伐。到时,金陵恐怕会成必争之地。而方维夏,正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五师的党代表。而之前许先生回到金陵后,方维夏曾令人探查先生的动向,也知道……知道杜九一事。” 姚二抬头看了许宁一眼,果然见许宁脸色变白。他这时才明白,将军故意让自己在许宁面前说出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 许宁的幼时老师方维夏,明知金陵危难难避,却未对他提及半字。他在许宁归宁时,就打探了许宁的消息,却在许宁被杜九污蔑被迫辞职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他自始至终带着一双冷静的眸子,看着许宁踏入泥沼。 在北平,许宁自以为遇见了故人,暗暗高兴,而方维夏却早已经把他当做未来敌人,提前防备。 当然,若不是因为当时遇见方维夏时许宁身边正跟着孟陆,让方维夏误会了他与皖系的关系,或许不该如此。但段正歧不必去解释这些,在他心里许宁与自己是天然不可分割的。那方维夏既然为此就与许宁划清界限,那就说明许宁在他心中也没什么地位。正应该叫许宁知道他昔日的那些师长,如今都是什么态度。 他看着许宁苍白的脸色,心中却涌上一层快意。那是将最在乎的事物,一点一点握在掌中的快意。若许宁是一棵大树,段正歧将不准它的根系生长出自己的禁锢,不准它的枝桠探出自己的怀抱。任由它伸展枝叶,却只在自己的怀中。 许宁要利用他守住金陵,他则想把许宁牢牢掌控在怀。 很是公平。 段正歧让两名属下退下。 【今日已经不同往昔。】 他写道:【国民革命军蠢蠢欲动,江南军阀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你要守住金陵,势必以后会参与这些争斗,其中不免有故人。或许有一日,你就要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 许宁嘴唇微颤。 段正歧见他犹豫,心中不满。 【或者,你宁愿看着我死在他们手中。】 “不!” 许宁一个激灵,用力抓住了段正歧的手。 他从没有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是再也难在两全之间博得一个平衡了。曾经杜九污蔑他和奉系勾结,为此被学生们怒斥鄙夷。而此刻,他却真的走上了与军阀共谋的道路。即便这个人,是段正歧。 不然他还能如何做呢?去相信根本不知底细的国民革命军,去投靠不再信任自己的老师,还是去加入党争成为苏俄与日美博弈的棋子?他虽然有一场奇异的经历,有几分浅薄的才华,可若投入这大时代下,也不过如无凭的草根,很快就会被搅成粉碎。即便大才如邵飘萍,不依旧成了权力的刀下亡魂。 正因为他没有权力,所以他不得不借助权力。而手握权力的段正歧却递给他一把刀,让他与过去做一次鲜血淋漓的了断。他面临的选择,不仅仅是在故人与段正歧之间做个决断,更是在梦想的幻灭和现实的残酷之间做一个抉择。 是坚守过去,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然后眼睁睁地等待噩梦的发生;还是踏上新程,掌握权力,却可能要背负骂名与故人的指责。 他曾经叹恨孙文先生的无可奈何,如今自己竟也要步入后尘。 “我……” 段正歧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见许宁嘴唇微张,像要从那张惹人觊觎的嘴里,吐出什么令人不快的话语来。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若许宁不能下定决心与过去割舍,不能全全然然站在自己这边。他宁可把这人和血吞了,也要他再也不能令自己难熬,令自己魂魄分离。 许宁轻轻一叹:“我不会再丢下你。” 听到这句话,段正歧黑眸紧紧盯着许宁,克制住心底的些微冲动。他知晓,这是许宁第一次在两者之间,明明白白地选择了自己。 我不会让你后悔。段正歧心道,从今以后你想守护的,便都由我来替你守护。 段正歧再次向孟姚二人下令。 【即刻启程去上海。】 他吩咐姚二。 去上海?许宁不解,段正歧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 一旁姚二见他面露不解,看了眼段正歧,见将军并不反对,遂解释道:“杜九撤离时,我从他手下抢到的一份资料。那上面罗列了各个党派不少人的姓名,只是我去的时候,资料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并不全备。将军怀疑,这资料或许和青帮的下一步动作有关。” 上海如今是一处重地,不仅盘踞着各国租界,也酝酿着反帝的新文化,势力交错复杂。段正歧派姚二去上海探查,可是怀疑青帮的下一步动作会影响到大局? 许宁静静看着段正歧处事调度,又想起他对丘谋壬的处置,无一不沉稳细腻。他心中感慨,自己总还把段正歧当做孩子,他却早已经成长,有着谁也猜测不到的手段了。 却在这时,他又见段正歧写道: 【一月之内,我定夺下金陵。】 写罢,段正歧丢下笔,带着属下去部署安排了。看着他们一行人雷厉风行的离去,许宁抱着手中的小黄狗独自站着。直到这一刻他也不知晓,选择段正歧,割断过去,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局势的突变,却没有任何人可以预见。 五月底,段正歧正缓缓收拢他的布网,一点点蚕食这座城内的势力。 第45章 阀 便是烟火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把他惊起。 丘谋壬吓得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听见了炮声和枪响,可再洗耳倾听,只听见窗外阵阵蝉鸣。 已经快六月了,而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客,也足足有大半个月。 丘谋壬眼中尽是血丝,鬓间花白,仿佛短短一个月内就苍老了十岁。这一个月来,外间为了烟花厂爆炸一事,几乎将他骂成一个马蜂窝,他既要面对来自社会的舆论,还要顶着上司的诘问,最后连乌纱帽也保不住。 然而丘谋壬最痛恨的,不是构陷他落难的段正歧,也不是围追堵截痛打落水狗的记者,而是杜九。杜九自己抽身而退,退得轻松,却将丘谋壬留在了局势混乱的金陵,深陷泥沼。仿佛当初怂恿他去招惹段正歧的,信誓旦旦地拍胸保证不会有错的人,不是他杜九一样! 如今儿子没有追回,官位也丢了,还得跟个过街老鼠似的四处躲藏,丘谋壬真是恨不得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杜九身上。 今夜他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照例辱骂杜九几次,却听见屋外细微的脚步声。 “谁!” 丘谋壬拿起枕边的□□,机警地看向门口。门外传来轻轻的呜咽声,好像小狗在哀嚎,又像只是风声。丘谋壬翻身下床,冷汗从额头一滴滴落下。他心里料想了各种可能,最后刷的打开大门,用枪指向对面! 而他看到的,却是被绑成粽子押在门口的青年,不正是失踪了半个月有余的丘珲么!而除了丘珲,门外再无旁人。 “你怎么会在这!” 丘谋壬一把把儿子拖了进来,解开他嘴上的束缚。 “谁送你来的?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呜啊,爹!”丘珲总算能喘口气,眼中俱是惊恐,“爹,你要小心,他、他们……” 叮铃铃。 他话还没说完,房间内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后半夜,铃声惊得两人愕然转首,却依旧一遍又一遍重复,好似催命。不知过了多久,丘谋壬僵硬的转身,走到桌边。 “喂。” “是我。” “怎么可能!不,我绝不会……我……” 须臾,丘谋壬疲惫地闭上眼睛,从嘴里颤抖地说出一个字。 “好。” ------------------- 六月,战争的硝烟犹如点燃的烽火,传遍南北。北方,冯玉祥潜逃苏联,奉张还在与国民军余党作战;北方,从五月底打响第一枪后,国民革命军由南而上,第四师率先入湘与吴赵部队交战,而他们所图,显然不止是湖南一地。 “发生这么大的事,孙传芳都没有回金陵。” 堂屋内,段正歧和一干手下正在议事。 张三说:“难道他是准备不战而逃了?” 国民革命军一路北上,有如神助,一旦吴佩孚拦不住他们的步伐,皖浙苏三地就将是下一个目标,而金陵更是所有人眼中的必争之地。 孟陆分析道:“孙传芳此人惯会变通,他之前与奉系张宗昌称兄道弟,又在之后与奉张交战并大杀俘虏。对冯玉祥也是如此,孙传芳曾经试图联冯反奉,又在吴、张两军入京倒冯时作壁上观。人们说他两面三派,其实这人最为狡猾,绝不会轻易折损自己的力量。眼下他看似放弃金陵,或许是另有所图。” 丁一此时养好了伤,也加入讨论,道:“既然如此,他所图为何,此时在哪?” “眼看吴佩孚节节败退,国民革命军士气高涨,孙传芳绝不会坐吃等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此时丢下金陵,倒可能是去拍奉系的马屁,以求自保。” 孟陆说到此,抬头看了段正歧一眼。 “更有可能,孙传芳这次不仅要笼络奉张,也会对将军表示亲近之意。所以这阵子我们在金陵的动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就是为了折桃献礼。” 段正歧眼角轻抬,示意他继续说。 “即便如此,孙传芳肯定也不会将金陵拱手奉上。毕竟一旦浙江失守,金陵就是他唯一退路。而且城内想必还有他不少部署,他是吃准我们不能轻易拿下金陵,才暂时放任。将军正可以趁此机会,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国民革命军掀起的战火,或可为我等所用!”孟陆说完,目光灼灼看向段正歧,等待着他的回复。 在场众人都是段正歧的心腹,十几岁时就陪着他征战沙场,刀下不知沾染多少亡魂。乱世对百姓而言是一场灾难,但是对于这些刀头舔血的杀才,却是出人头地的机会。孟陆几人既然甘愿从段正歧无名无势起就跟着他,自然是佩服敬仰段正歧的手段,相信他必会有所作为。 此时,南北乱局初起,正是揭竿而起的好时机! 而段正歧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在三名心腹期盼的眼神下,段正歧终于提笔,缓缓写道: 【收网。】 仅仅两字,却仿佛有千斤分量。 孟陆眼皮一跳,欢喜道:“是!” 丁一和张三各自应诺,至此,段正歧终于开始启用早在一个月之前就不下的暗棋。段府的士兵们,很快就各自接到了命令,向外触动。 二楼,一双眼睛,将府内的动静尽览于底。 “发乎情止乎礼,罚有度惩有弛,法不外乎人情,阀,阀……” 小屋内,许宁正在教红鸾识字,然而他的教法却不同一般,字为点,句为规,待画出一个大圆,叫人理解所有含义,才继续教下一个字。此时听见她卡在此处,许宁回头道: “阀,权势名利之洪流,金箔银玉之鼎冠。然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为阀者堵不能通,拢不能均,终将自灭。” 红鸾心下一惊,总觉得许宁话中有话。她一抬头,对上许宁那双好似冷漠又好似悲悯的双眼,不禁道:“先生为何难过?” 许宁一愣,这聪慧女子竟一眼猜出他的心思,苦笑道:“是啊,为什么呢。” 或许世人对时局的看法都有各自的立场与局限,段正歧的下属们更是对乱世时局蠢蠢欲动。然而有幸窥得几分未来的许宁,却晓得在乱世中必将走上末路的,是五大军阀,是奉直皖系。他明知此事却不能阻止,心里的矛盾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许宁不是没想过向段正歧提出建议,但荒诞无稽的梦中猜想,段正歧必不会听信。没有人会相信如日中天的军阀,强势如奉张,竟然会湮灭于历史。 许宁或许对外来有几分预料,然而段正歧,却是一个变数。在他年少的梦里,并不曾出现过段正歧这个人物,江南也远不是如今隔江对峙的局面。不知是因为许宁少时相救的缘故,还是因为历史的某个偏差,让段正歧出现在了争权的舞台上。 这个变化是好是坏,尚不得知。 然而,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许宁梦中那个没有段正歧的未来,金陵并没有保住!这就说明按照命运轨迹,无论是奉张还是蒋中正,他们都没有能守住金陵。而段正歧作为变数,或许能做到他们都做不到的事。即便他做不到,许宁也要帮助他做到! 因此,于公于私,许宁都不能让段正歧走上军阀覆灭的道路。这几日,他一直在为此困扰。夺下金陵并不难,难的是夺下金陵后又该如何应对!难道北伐军逼近金陵时,真要叫段正歧去战场与国民革命军交战吗? 他想为段正歧另谋出路,却苦于不知如何开口。眼看段正歧出手在即,许宁在屋里打转,眉头紧蹙。 “先生。”红鸾突然道,“有人回来了。” 许宁脚步一停,看去。 只见姚二从院外匆匆赶来,面上带着一丝急切。 许宁一愣,他从上海回来了?又是什么事这么着急?此时,许宁突然有一种预感,或许姚二带回来的消息,会是一个转机。 …… 张巍要赶在今天之前离开金陵。 北方的局势迟迟不能平定,南方又突然乱了起来,现在留在金陵已经不能获取更多的情报,他只能撤退。其实之前张习文离开的时候就曾问过他是否要一起走,张巍拒绝了。 张习文说:“金陵已不可久留。” 张巍却只当张三少太过谨慎小心。 当时,他觉得金陵正适合浑水摸鱼,再加上杜九帮衬,留下来才能得到更多情报。然而现在杜九逃之夭夭,南边战火已近,张巍知道,是时候走了。 他拆散了手下的各路暗线,命他们或者潜伏或四散,便换上衣帽,遮住自己脸庞,安排好一切正要推门而出。 “张少尉,是准备去哪啊?” 却临在门口,被人拦下。一队人马早就保外在外,似乎恭候多时。 张巍心里一凛,行礼砸落在地。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晚了,已没有后路可退!只恨自己为何没有早早听从张习文的建议! 他的对手可不会体恤他的心情。 “拿下!” 孟陆一声喝令,张巍便被人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同样的情景,一天之间在金陵各处还发生了数次。奉张的那些暗线,没有一个成功脱身。对时局敏锐的人们,刚嗅闻到空气中的一丝硝烟,还未来得及反应,却已经被人打得一个措手不及。 “狡兔死走狗亨,为何要逼我到绝路!我所作所为,乃至烟花厂一案,都是听从上令,绝无私谋。然而我儿却被人掳去,又革除我职位!丘某忍无可忍,今日便向各位讨一个公道。你看看今日那金陵,是不是遍布奉张暗线!你们看这座城内的长官们,是不是早已与奉张勾结!” 当丘谋壬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第一句话后,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而此时,金陵日报已将这些言论刊在首页,随着报童的散发,估计城内现在无人不晓。金陵百姓本就激烈反奉,丘谋壬的言论更直指孙系高层与奉张共谋! 这一桶脏水乱泼,疯狗乱咬,人们只关心从前城防长官口内说出的□□,没人会耐心去考究真假!到时一旦人心散动,城内便要生乱。而目前金陵城内驻军不足一千,如何压得住动乱。 “这个丘谋壬,我看他是疯了!竟然如此胡言乱语!”市政厅内,一名的孙系将领撕裂报纸,“来人,去捉拿他!” 卫兵们还没来得及行动,一名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入大厅。 “长、长官!城外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支军队,正在围逼金陵!” “哪里来的军队!我们的人呢?” “城北大营被一群示威的工人和学生围住,我们又不敢开枪,军队根本难以调动!” “什么?!” 就在此时,一群着黑色军装的士兵从外冲进来,为首的年轻人露出笑脸,道:“听闻有奉张日奸潜入金陵,为免金陵落入贼手,将军特派我等前来洗清叛贼。” 他一挥手,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便将屋子团团围住,枪口黑洞洞地直对着各位长官。 “各位大人,还请服从安排吧。” “不,不可能!”有人跌坐在地。 有人认出了这黑色军装所属,绝望吼道:“段正歧,段,正,歧!” 然而局势已定,不可更改。一日之内,金陵易主。 颠倒乾坤,如小儿游戏,这就是军阀。 第46章 成 夺下金陵的计划,一共分为三步。 第一,将计就计,将杜九逐出金陵,奉系暗线全数浮出水面。 第二,借刀杀人,用丘谋壬分裂孙系与民意,从内部瓦解。 第三,暗度陈仓,段正歧部下在江北翘首以待,隔江夜渡,一举围城。 而这三步需要达成的最重要,就是抓住时机。段正歧从来不是会任机遇从眼前漏过的人,于是当日早晨人们还在议论孙系与奉张的阴谋,到了傍晚,这座城市已经换了一个主宰者。 这个过程,甚至算得上是兵不刃血。 城北大营被学生和工人围住,等于废掉了孙系唯一的武力。而张三趁此率领手下直捣黄龙,又是清缴敌人的指挥部。城外还有江北大军候着,明眼人都知道,此时已无力回天。 于是到了当晚,宣布投靠段正歧的官员就有了十人。而其余人不是放弃抵抗,也是束手投降了。 “那个场面简直料想不到!包围大营的时候,学生们激动地要去冲营房,好不容易才被我拦下来。” 李默坐在大厅内,一身大汗地道:“谁能想到,一个月前我和他们还互看不顺眼,一个月后竟然一起合作。不过还多亏丁大哥控制了局面,不然我一人肯定把握不来。” 丁一坐在他面前笑道:“我看你也挺有天赋。” 李默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今天工人和学生在城北大营闹事,本就是段正歧暗中所煽动。而李默这个不清不楚的人,竟然也随着游街的工人去当了个急先锋,还做的蛮好。早就混在示威队伍中的丁一看见他时都感慨,傻人傻福,真有这个道理。 “我本来还担心营内的军队会向学生开枪,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好心,没有出手?”李默奇怪道。 丁一说:“营内大队长是我们的人,怎么会朝自己人开枪?” 李默如今跟随许宁,也算半个自己人,这些也无须瞒他。而随着这句话说开,所有秘密都一一展开。 城外围逼,城内骚动,连敌人大营都被段正歧安插了人手。如此金陵被拿下,也不出意料了。不过也不能说是轻松,从谋划到出手前后一个月的时间,哪一步不需要细心谋算?其中出任何一个变动都会影响大局,而能将局面掌控在手,一丝不苟地按照预期发展,实在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丁一目光转向主座上的段正歧,恭敬地垂下眼眸,道:“将军,现金陵已被我们拿下,下一步,我们该如何做?” “关于这件事,二哥今天从上海回来,有重要消息要禀报。”孟陆插口说。 那为何不见姚二身影?其他人,包括段正歧都将目光投向孟陆,孟陆苦笑,正要开口解释。 “他在这里。” 旁地里却突然插入一道声音。段正歧抬头,只见许宁出现在门口,姚二跟在他身后。 “怎么回事?”丁一蹙眉,“老二,你回来不先跟将军汇报,去找旁人做什么?” 作为当日亲眼见许宁对段正歧开枪的人,丁一对许宁多少有些不满。 但是许宁丝毫不在意他话中刺,先是对在场其他人拱手,然后道:“姚二先生回宅时,将军与诸位皆不在府中,我看他神色紧张,就自作主张向他询问。此事责任在我,还请将军不要怪罪于他。”他竟用下属的口气在与段正歧说话。 段正歧眉头一蹙,听不得许宁如此生疏的语气,心里就好像吃了一块盐碱样不快。 【你有话问他不必经我允许。自此之后,一切大小事宜,你皆可询问。】 这“话”一出,不仅是丁一,连孟陆都暗暗心惊。段正歧这意思,是要将许宁提到与他一般的地位上来,以前便是副官在侧,都没有如此大的权力。 段正歧想的却是,许宁好不容易愿意选择站在自己这边,若因为这点小事就生了嫌隙,他再找谁去哭去?反正夫妻不分家,自己的就是许宁的,被他晓得这些军情,又有什么大不了? 是的,段正歧还做着与许宁结成夫妻的美梦。 许宁却是不晓得段狗剩在想什么,道:“将军……” 段正歧瞪他一眼。 许宁只能改口。 “正歧,你不在时,姚二先生带回的消息,便是和前去上海打探的情报有关。”他说着让出身位,让姚二站到前头。 姚二看了他一眼,向段正歧深鞠一躬,汇报道:“属下受将军之命,去上海秘密探访杜九那名单上的人物。可这杜九也是狡猾,许多姓名都是暗号和假名。几经调查下来,名单上有名有姓的人只查到了三成。然而这三成……”他抬起头,深呼一口气,道:“竟全是所谓赤化份子。” “什么?!” 丁一忍不住惊呼,孟陆眼角轻挑。 就连段正歧也把视线从许宁身上抽回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姚二。丁一看向主座,得到段正歧同意后便追问:“你调查可有疏漏,确定都是……” “是!”姚二抢在他之前回道,“名单上的人物虽不全是共(党),但剩下的也都是国民党中亲共的左(派)人士。而这份名单中,还有如方维夏等身在北伐军内部的人物。” 丁一倒抽一口凉气。 杜九准备这份名单,绝不会只是列着名字好玩,必是有所图谋。然而涉及如此之广,若要说是针对这些名单上的人物有所不轨,那未免也太过声势浩大。 许宁此时插口道:“诸位可记得,今年三月,除了北方的大沽口炮台事件,南方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孟陆点头,道:“当然记得,三月十八日左右,中山舰突然接到一条军令,驶出广州港去到黄埔,后来又返回广州,谁知蒋中正以并无此军令而擅自行动为由,监(禁)扣押了当时中山舰的舰长,海军李中将。此事还牵连了国民党内不少左(派)人士。” 许宁说:“这位李中将是共(党)在国民革命军内军衔最高者之一,经此一事后,很快受到冷遇。而蒋中正这一出手,也使得国共出现不少裂隙。” 他言尽于此,却已然能提醒不少。中山舰事件刚刚针对完左(派),杜九手中就出现一份左(派)名单,实在不能说是不可疑。 丁一蹙眉:“难道这杜九不仅和奉张,和广州也有联系?” 许宁说:“当年蒋中正曾拜青帮黄金龙为师,与杜九有联系也不奇怪。我好奇的是,蒋中正或者杜九,他们弄这一份名单,究竟是想做什么?” 暗杀! 在场之人,大都是历经血雨腥风的人物,很快都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丁一眼前一亮,道:“眼下国民革命军一路高歌猛进,国共两党军队正联手清缴军阀。我们若是把这消息透露出去,一定可以动摇他们的合作。到时候军心一乱,北伐到此为止也说不定。” 孟陆眼神晃动,显然也很是赞同。 许宁没有说话,他只是看向段正歧。他想知道他看重的人,是不是也只与孟陆他们想得一样。 【不可。】 而段正歧果然不负他期望,短短两个字,已显示出不同的见解。 “将军?”丁一疑惑。 段正歧握起钢笔,墨水沾染纸上,字迹缓缓浮出。 【蒋中正驱逐共(党)早有图谋,必定备有后手。即便我们将消息公之于众,促使国共分裂,也只不过能延缓北伐于一时。待蒋回广州休整,再起北伐不过假以时日。】 另一句段正歧没写的是,目前国民革命军中,国共两党力量分布并不均衡,以蒋中正为首的右(派)势力明显占据优势。即便他们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大不了蒋中正光明正大地对左(派)下黑手,并不能对国民革命军起到什么重创。 “那将军觉得,该如何是好?”孟陆问。 段正歧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许宁。他对许宁的了解,正如许宁对他。段正歧知道,许宁既然主动提起此事,必然已经有了想法。 姚二似乎也早有所料,默默退后一步。 许宁顶着众人的视线,想着能否扭转皖系军阀今后的命运,成败在此一举,不免也有些紧张。他微微收紧手指,开口道:“我想请将军派我去上海。” 他深吸一口气,说:“既然将消息公布于众也无济于事,我们不妨只将消息提前告之左(派),让他们有所防备。到时候蒋中正既不能一举清除异己,左(派)也得以喘息。最关键的是,我们可以借此结交左(派)人士。这在以后对于段系军阀,或许是另一道出路。” 段正歧还没表达意见,有人却不同意。 “许先生意见的确是良策,不过是否可以知晓,您口中所说就只是你心中所想?”丁一质问道,“如果我没记错,您的老师李先生,正是左(派)中执牛耳的人物。你此去上海,单只是替我们着想?” 段正歧眸光沉沉,也看向许宁。 许宁艰难道:“我与老师……我与李先生,早已无师徒名义。我此去上海,也未必会受到左(派)人士欢迎。然而我可以确保我此举此言,全是为将军着想。如今局势,各位想来也已见到。北伐大势所趋,国民革命军革了吴佩孚、孙传芳的命,下一个会是谁?难道我们还不该早作谋算吗?” 在场一片寂静,自从吴佩孚连连战败的消息传来,再也没有人敢小看这支革命军。 气氛正有些沉寂时,段正歧却写下一行字。这一行字,便是叫再镇定之人也忍不住惊呼。 只见纸上写道—— 【我与你,同去上海。】 语惊四座,在众下属要发表意见前,段正歧又十分独(裁)的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将军!” 段正歧冷眉望去。 无人再敢质疑。 孟陆等人知晓他的决断绝非旁人轻易可以阻挠,只能无奈退场。只是孟陆离开时,在许宁耳边悄声道:“此举太过危险,还望先生劝阻一二。” 许宁点了点头,即便不用提醒,他也不会让段正歧身涉险境。眼看旁人尽皆退去,只剩下他们二人,许宁正思量如何开口,段正歧却已经飞过一张纸团来。看来在孟陆和许宁说悄悄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写好腹稿了。 许宁只能捡起纸团打开来看。 【两个选择,和我一起去上海,或谁都不去。】 许宁看着,气得手抖。 “你怎么这般霸权作风!” 段正歧眉毛轻挑,像是在问,我的地盘不由我做主,还能怎的?眉间倒是第一次显示出年轻人的张扬来。 许宁压下火气,好言相劝道:“你现在的身份,一旦在上海暴露,必然成为他人的眼中钉。” 段正歧写字比他说话还快。 【你过去的身份,放你一个人去上海,我更不放心。】 他还斤斤计较许宁的北平往事,知道他与左(派)恐怕有扯不清的纠葛,怕许宁去了上海就一去不回。对许宁患得患失,这几乎已成了段正歧的心病。 许宁只能退一步道:“那你说,要如何才能信我?” 段正歧正是等他这句话,几乎是没有间隙地提笔写道: 【即日与我成亲,我就信你。】 段正歧想的很好,他不想许宁做自己属下,也不想再多一个干爹,更对许宁情根深种,如此便按照段公的建议,在许宁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昭告天下,让段许氏哪都跑不了。 许宁:…… 许宁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第47章 诚 被他的眼睛注视着,段正歧竟不能回答。他张口想要解释,却扼腕于口不能言,他提笔想要写字,许宁却已经甩袖离开。段正歧意识到许宁似乎误会了什么,披上大衣就要追出去,却在门口被人拦下。 “将军,我诚心诚意地建议您,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再去招惹许先生。”门外,孟陆不知听了多久墙角,一脸陈恳地拦下了人,“许先生恐怕不想见您。” 凭什么不想见我?段正歧一腔爱意打了水漂,心中正是酸涩难忍,非得去向许宁问个明白;又是愤怒难当,恨不得让谁都不得好过。 孟陆瞧了他一眼,说:“我想以先生的心胸,本不至于如此排斥男子相恋。”他试探着道,“我听张三说,您似乎曾提出要娶先生为姨太。” 段正歧却不以为意,反正男子不能成婚,所谓的名分不过一个借口,有何区别?他这边默认,孟陆却是悠然一叹。 “出师不利啊。”他说,“恐怕正因此,许先生才不愿相信将军。您若继续强逼,只会让先生更加笃定您不过是亵玩而已。” 孟陆又雪上加霜道:“而以我看先生的为人,若用情必至深,更不会放纵自己耽于享乐,但是将军您之前……” 话不用多说,已经明白了。段正歧之前混得有多风流,整个上层圈子都是无一不晓的。 段正歧指骨捏得啪啪响。他一想到许宁竟然会因为自己过去的经历而嫌弃自己,心中就又愤怒又委屈。 我之前没明白自己的心意,更不知你活着,你也没来早早找我,为何还要怪我?段正歧很不开心,一方面痛恨许宁的冷漠,一方面又憎恨自己过去的放纵。然后,他目光转向孟陆,眼中隐露探究。孟陆听了这么久的墙角,绝不只是要把他拦下来说一两句话而已。 果然,只听孟陆道:“虽然形势不利,不过属下这里有一计,或可秒解此局。” 许宁回屋的时候带着些微怒气,关上门时都是如狂风过境一般。因此,连在门口等他的红鸾都没有注意到。无辜被忽视的红鸾愣一瞬,先生这是怎么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去问一问缘由,又怕打扰了许宁。正在此时,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逼近。 红鸾回头,只见孟陆站在拐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红小姐。” ------------- 许宁躺在床上,怔怔地发呆,或许说是在出神,在最早的愤怒过去后,他也开始考虑很多事。 他想起了甄咲说的一句话。 【你连将军对你的感情都可以利用,还有什么是利用不了的呢?】 甄咲说这句话着实是刺痛了许宁。 利用? 当时为制造两人不和的假象,许宁的确有因势利导,利用流言去混淆杜九视线。但是他从没想过在外人看来,这个做法竟如此不堪。 许宁头疼地按住太阳穴,他选择留下来,选择与段正歧同舟共济,却不是把段正歧当做工具。若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许宁宁愿选择自己与城共亡,也不会让段正歧背负这沉重的枷锁。 这样孤注一掷,又怎是利用二字所能含括! 更何况段正歧才二十岁,又是如此游戏人间,他哪里真懂得什么爱慕,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一时兴起……许宁浑浑噩噩地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深沉,直到早上,他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许先生,许先生?” 许宁猛地睁开眼,直到被窗外的阳光刺痛了双眼,他才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 “先生,您醒了吗?” 门外是红鸾的声音,许宁想起这大概已到了两人上课的时间,他撑着沙哑的嗓子道。 “我……醒了,抱歉,可能要再等一会。” “没事,今天月季开了,红鸾就在院子里等先生吧。” 等到许宁穿戴整齐,打理好自己,已经过了小半会了。他不好意思让女士久等,匆匆向院内赶去。 院子里,红鸾正蹲在地上,轻嗅一朵月季,听到脚步声,回首露出笑容。 “先生看,这月季开得很美呢。” “嗯。” 许宁放下脚步,和她一起看向绽放的月季,心里却想起了别的事。昨天不欢而散,今天究竟该不该再去找段正歧,如果去的话,他会不会又拿那戏言戏弄自己? “段将军。” “什么?”许宁一惊,抬头。 红鸾对他笑笑:“先生没听见我说话吗?” “……抱歉,有些走神。” “没关系,是先生这几天劳累了。我方才说,段将军昨日向我提出,要送我去读书。说起来,其他姐妹们都被遣送到了乡下,只有我有这个待遇,也应该是沾了先生的光吧。”红鸾静静地说着,脸上却不见多少喜悦。 许宁蹙眉:“他要送你去哪,北平,还是上海?” “是日本。”怕许宁没有听清,红鸾又说了一遍,“段将军准备送我去日本留学,一所女子大学,学期四年,还要读一年预科,一共五年。” “五年?还是去日本,段正歧他……”他为什么? 许宁愣怔,红鸾对段正歧可以说毫无利用价值,如今却要大费周章地送一个女子去日本留学?许宁正怎么也想不明白,却听见红鸾一声嗤笑。 “先生真是迟钝,将军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您啊。”红鸾看向许宁,眼中带着一抹笑意,又似藏着一抹悲伤,“因为他知道我喜欢您,所以才千方百计,要让我远离。” 许宁先是不敢置信,随后又是恼怒。 “胡闹!日本何其遥远,你又无自保之力,他怎么能——” “先生。”红鸾打断他,有些无奈道,“您没听清重点吗?我说,我喜欢你。” 许宁骤然静止,须臾,像是终于明白了喜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脸上窜起飞红。 “喜、喜欢?这,你没弄错吗?” 红鸾先是噗嗤一笑:“先生这反应,好像是被调戏的良家闺秀呢。”又渐渐停下笑声,看向许宁。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道:“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喜欢许宁,爱慕许宁。从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任何人,这喜欢,是想要与你共度一生的喜欢,是愿白首相携一生的喜欢。只要先生一句话,我就有勇气去违背任何命令,我可以不去日本,反抗段将军的安排。我愿意每日唤你晨起,为你缝补每一件旧衣裳,更想……拥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孩子。” 她说着,似乎毫不觉得自己说话有多大胆,走上前,问:“先生呢?”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许宁脸颊通红,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对不起。” “您是嫌弃我的出生?” 许宁猛摇头。 红鸾笑了笑,又问:“那就是觉得我还不够美,不够聪明?” “不是!” 事实上,许宁知道。在自己见过的女子中,红鸾可以说的上是最美丽又最坚韧的一个。 “还是……你不喜欢女子?” 许宁哭笑不得:“怎么会。” 红鸾听后却没有松一口气,而是露出悲伤的表情,低下头。 “我明白了。既然都不是,那就是说明先生是真的不喜欢我。先生对我,没有那种情感。” “红鸾……”许宁讷讷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欣赏这个女子,甚至可以说是敬佩,但若说爱慕之情,却是从未有过。 “先生不用安慰我。”红鸾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难过的表情。 “能得到您的回答,我已经满足了。既然如此,我也犯不着拒绝留学这么优厚的条件,可以安心接受段将军的安排啦。”她笑道。 许宁:“你若不想去,可以不去。” 红鸾摇头:“先生您该明白,若是没有这个机会,我一辈子也不能出国,不可能见识到外面的世界。现在有人愿意为我提供拥抱世界的桥梁,我为何要拒绝呢?说起来还应该感谢先生,若不是因为喜欢上您,我恐怕还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 她说到最后竟然调侃起来,许宁也是无可奈何道:“他总是这样,喜欢强迫别人。” “我倒是觉得将军很有魄力。”红鸾却道,“我若有他这样的本事,肯定会第一个向先生表白,也要把身边所有的竞争者都赶走。” 许宁有些窘迫道:“不……”他想说不是她想的那样,却觉得这句话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红鸾俯身,看着花坛里的月季。 “先生知道吗,这些花都是昨晚移栽过来。”红鸾看着他,道,“是将军自己栽种的。” 许宁一愣,看向地上,果然泥土翻新的痕迹还在,甚至是因为某人的不小心,花枝上还有一些折损的痕迹。 这真是段正歧亲手栽的,一夜就栽种了这么一大丛月季? 这时又听红鸾道:“我刚才表白心意的时候,先生第一句话问我,是不是弄错了。先生总是喜欢这么怀疑别人的真心吗?” “……抱歉。” “先生今天道歉许多次了,不过,这一句不应该对我说。”红鸾向许宁身后看去,“我想,愿意大费周折送我去国外留学,而不是随意打发我离开生死由天,已经与他的本性相违背了呢,难道这不是因为先生的缘故吗?能为您做出这些改变的人,先生真的觉得,他不明白什么是真心吗?” 许宁随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段正歧。 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有些凌乱,甚至连一贯整齐的衣衫都沾上了泥土,模样实在是狼狈。不像是威风凛凛的段将军,倒更像是那个在土泥里跌摸滚打的小哑儿。 许宁怔怔望着他。 红鸾走到段正歧身边,看着相互对视的两人,压下眼中的苦涩。 “我愿赌服输,将军。” 她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便要抛下这一切去拼搏自己的天地。而他则利用了她这一次的告白,不仅赌赢了许宁不会答应她,也为自己争夺一席之地。红鸾想,既如此就彻底放下,鱼游入海鸟飞入天,谁知道她的未来不会比今日更好呢。 段正歧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向她点了点头。 而红鸾离开后,月季花丛旁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正……” 许宁正要开口,段正歧突然拉住他的手心,抵在自己的唇畔。 【我陪你去上海。】 他看着许宁,目光没有往日的强势,只有一片赤诚的黑色。声音和唇畔震动的触觉,从许宁手心传递到心扉。 我陪你。不是要挟,不是交换。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许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或许他不该带着过去的偏见去看待段正歧的心意,或许在对待两人的关系上他也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他以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的真心?许宁想,自己真的错看哑儿了。 不过,如果确定了段正歧的真心,许宁的回答又会是什么呢?他拒绝红鸾的理由是不爱慕她,拒绝段正歧的理由却是他不真心。或许现在许宁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两人各自陷入思考,一时竟然伫立在院内,凝视许久。而上海之行,最终还是两人共程。 得知结果后,怂恿这一切的孟陆半天叹了口气,他的最初目的是阻止将军去上海,没想到最后反而成全了他。 “我这是图什么啊。” 姚二从旁边路过,呵呵一笑:“你这是贱吶。” 第48章 牲 晨烟蔼蔼,把黄埔江水送入港湾。 港口前,渡桥下,拥挤着一群光着膀子的挑夫,看到有人下船便远远地喊道:“大人可需要帮忙搬运行李!一斤一里一角钱!” 他们不敢凑近,只能嘶哑着嗓子喊着。幸运的时候,便能接到一两桩生意,要是走了霉运,被贵客的保镖们推搡开,也不敢吱声。 出了港口便是一条不宽不窄的路,地面上铺着电车的车轨,半空中驾着电网,有时候能看见那电车哐啷哐啷从远处驶来,驴车马车便都被主人鞭策停在一旁,等这铁怪物走远了,才继续上路。或者再往远处望一些,便能看到好多西式的洋楼气派地立在街道两旁,犹如西装革履的男士恭迎着客人。楼上或用大字刻着某某公司,或写着某某银行的招牌。而在相隔几条街的另一旁,则是一幢幢中式小楼,药店、书局、布铺,还有种种零碎的小物件,都可以在这里买得。 中西并肩,新旧林立。这就是上海。 这是中国被迫打开对外贸易口岸后,最先进入现代的城市。 许宁下船之后走到街口,或许是看他面善,一个发传单的小报童笑嘻嘻地递了一张过来。 “先生瞧一瞧呢,四大名花决赛,千娇百媚,争奇斗艳!先生去看一看哇。” 许宁低头一瞧,只见传单上是一个女人画报,穿着旗袍,抹着红嫩的胭脂对着他娇娇一笑。他还没看清,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愣把这海报夺去。 段正歧将画报随手撕了,见许宁望过来,双眉一挑,隐有不满。 许宁哭笑不得,这段小狗自己不知道几经历练欢场了,偏生地还要管自己。他也不去生气,拎起行礼道:“我可不像某些人,办公的时候,才不会总想这些风花雪月。” 段正歧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面色一僵,有些迁怒地瞪了那报童一眼。可怜报童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否则定可知道,今日,忌狗。 两人这次出行是轻装上阵,不仅没带多少行李,连随员也一个都没有带。当初知道这一点时,段正歧一干手下们强烈抗议。 “上海局势如此复杂,党派林立,又是青帮的大本营,你这是要羊入虎口。”张三说。 “我不赞同。”姚二。 “除非先生能提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孟陆道。 丁一:“有合适的理由也不行,任他妙嘴生花,危险还是危险。” 妙“嘴”生花的人究竟是谁?许宁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如今金陵刚刚易主,需要人手在此稳定,不可能排出太多人跟随。而且人越多目标越大,我并不想引起注意。” “那一个人都不带也太不安全了!” “只是路上不带人而已,我相信你们在上海不会没有暗线,到了那,再联系留守上海的人员也一样。” “的确是。这么一说,老四老五都在上海,也没什么不方便啊。”张三念叨。 丁一一个巴掌上去。 “你帮谁说话呢!” “如果各位实在担心你们将军安危,那就由我一个人去,还方便些。”最后许宁实在是被他们烦得不耐烦了,有些嫌弃道。 这句话说出来,立时没有人做声。 孟陆想,要是被将军知道因为他们的多嘴,害他不能跟着许宁去上海。今晚挨鞭子的人,肯定又要多几个了。 他只能无奈道:“那到了上海,记得早点联系那边的人手。” “嗯。” “照顾好将军。” 许宁腹诽,那么大的人哪还需要我照顾,嘴上还是道:“我会的。另外,槐叔他们也麻烦你们照顾了。” 如此这般,大费周折,才换来两个人清净的出行。段正歧对此倒很满意,这么好的独处时机,求之不得。 他们这一次是扮作商人前来上海,事先便在一家酒店订了房间,可登记的时候却被前台致歉道:“抱歉先生,原来定的两间房,如今只剩一间了。您看是退房,还是就此住宿?” 段正歧眼前一亮。 许宁后背一寒,连忙问:“我们定了两间。” “是的!实在对不住!”前台鞠躬道,“因为这几日前来登记入住的客人实在太多,房间都已客满,预定两天以上没有入住的房间基本都被退订,租给直接入住的客人了。是我们服务不周,但是附近其他酒店也都是这般情况,给您添麻烦了。” 许宁蹙眉,又不是节日又不是假期,为何房间如此紧张? “难道整个上海,都没有房间了?” “或许还有一些吧,但是环境和安保肯定不如我们这边。”前台小心翼翼道,“客人若要在上海暂留,还是住安全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安全?意思是现在的上海不□□全吗? 许宁有心再问,但知道若再久留难免会引起注意,便只能道:“好,那就一间房。” 至于段正歧,这个哑巴,从头至尾没有发表意见。然而进了房间的时候,许宁却看见他身后的尾巴仿佛都翘起来了。 许宁他冷笑道:“将军很开心吗?” 段正歧微微一笑。 【是啊。】 他望着许宁,无声地说。 许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调戏的黄花闺女,他有些恼怒,却觉得再计较下去才是中了段狗剩的圈套。于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道:“先暂时住一两天,等联系好你在上海的人手,我们便可以离开。” 段正歧不置可否,走到窗边去看风景。 “在这之前,我也会去联系在上海的同学旧友。”许宁一顿,道,“希望他们能帮我联系上佐派的人,传递消息。”只是他不知道,这些旧友中,又有几个人愿意见自己。 “刚才侍者话语里的意思,是上海并不太平,可眼下战火还没波及到江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许宁自言自语到一半,突然听见敲击声。 他抬头,只看见段正歧半倚在墙边,目光投向楼下。而刚才那敲击声,就是他用手指敲击窗檐,示意许宁过去。 “你看见什么了?这——” 许宁睁大眼睛,只见远处一家外资银行,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那群人手里拿着木棍和重物,投掷向门口,将银行堵得水泄不通。 “该死的汉奸,有本事逃,你有本事出来啊!” “你有本事出来!” “还我们血汗钱!还我们薪水!” “对!” “这是……工人游(行)?”许宁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酒店侍者要说上海不安全了。 这不是一般的工人游(行)。 段正歧心道。他看了眼楼下,那群示威的工人明显各有组织,有人负责呐喊,有人负责煽动,甚至还有人站哨注意警察的动静。这份组织能力,远远不是李默他们那次小小打闹所能相比的。而且看人数,最少也有两百人。 而这,或许还只是九牛一毛。 上海要有大变革了!许宁与段正歧互看一眼,他们也应该加快行动了。 工人游(行)示威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到了许宁抵达上海的第二天,便听传闻说工人们冲击了租界,还发生了流血冲突。 他们坐在酒店大厅,听着楼下的客人议论着此事。 “听说还有来不及撤退的外国使臣,被他们抓到了,最后还是出动警察才侥幸逃得了一命。” “这帮暴民!” “游(行)的工人好像也有伤亡呢。” “什么游(行),就是暴动,该活活打死才好,都是些贱命。” 许宁筷子猛地拍在桌上,段正歧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许宁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我没有必要和这些人置气。”他摇了摇头,“回屋吧。” 而回到屋里,许宁静静坐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为什么是这样。” 段正歧回头看他。 “镇压示威的警察也好,组织示威的幕后人也好,他们都没有想过这些工人们的性命。警察开枪射杀毫不留情是冷血,那组织者呢?他们挑起争端,甚至让工人去冲击租界,难道就没有想过流血牺牲的可能吗?” 他抬头看向段正歧。 “是不是在你们眼里,但凡能利用的,都是棋子而不是人命?” 段正歧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也用了这一招压制了金陵的城北军营。当时军营内的大队长若不是自己人,那些聚集的学生和工人们,说不定也有人丧了性命。 棋子,的确是棋子。区别顶多在于,有些人将他们当做用完就弃的棋子,毫不怜惜;有些人知道他们有血有肉,但更知道血肉的牺牲会激起更多人的怒火与反抗。终究,利用的意志是一样的。 而或许被利用的棋子们,未必不知道自己是在被利用。然而为了他们渴望的目标、憧憬的理想,他们甘愿赴死,并且把这称作为牺牲。 牺牲?若牺牲一条人命保住一座城,勉强可被称为烈举。若牺牲半数的人命才能守护一座城,那只能称为惨剧。 许宁不知道若要守住金陵,他是不是早晚有一天也要面临这种选择。而像这样痛苦的抉择,究竟还有多少次? 段正歧却不以为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他看来,许宁是太过心软了。他走上前,正准备“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阵阵骚动。 “快跑啊,他们冲进来了!” 还有孩子的哭声。 “mummy,dady!” 屋外混乱一片,许宁立刻坐起身。 “不可能!”他错愕道,这只是一间普通酒店,为什么工人们要冲击这里! 段正歧却飞快地用杂物堵住门口,他已经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混杂着粗噶的喘气,就像是毫无理智的野兽。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去,只留一件衬衫,对许宁也是如此做。 段正歧久经战场,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的形势。工人们刚刚在和警察的交锋中失去了不少亲友,正是热血悲愤。这次冲击可能是一次针对性的计划,也可能只是报复发泄,但无论是哪一种,冲动起来的人们可不会管你和他们有没有仇。 许宁被推到柜子里时,正听见房门被人剧烈撞击的声音。他见段正歧要关上柜门,连忙抓住他,“你要去哪,外面危险!” 段正歧停顿了一下,右手摸上他的脸颊,深深看了一眼,然后便绑住了许宁的手,堵住了他的嘴。最后用力关上柜门,锁上柜子! 轰隆!与此同时,门也被人撞开。 “这里也有人!” “抓住他,和隔壁那洋鬼子一起绑起来!” “他要跑了,追!” 一片慌乱,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一切动静安静了下来。许宁这才像找回了自己,他的手腕已经在挣扎中磨破,却终于挣开了束缚。他一把拿下堵着嘴的布条,大声喊:“段正歧,段正歧!” 没有回应。许宁拼尽全身力气去撞向柜门,终于在最后一下时冲开。他从柜中跌倒在地,立马挣扎着爬起身,却看到——满地狼藉,一片凌乱,到处是打碎的装饰和撕碎的物件。 地毯上有一滩血。没有段正歧。 许宁愣怔站着。 “……正歧,段正歧!!” 门窗大开,无人应答。 第49章 生 今日的上海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码头上照样有脚夫忙碌着卸货,船厂里依旧是忙得热火朝天,便连街上的商铺也是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好像昨天的那一场暴动,并不存在。就连报纸刊头,对昨日那场动乱也没有多加报道,却不知无人可以窥见的暗流,正藏在平静的假象之下,随时准备着吞噬人。 然而对许多普通人来说,这也不过是平常一日。 小营房,散住区。 二毛出去溜了一圈,刚从桥洞里钻回来,就被赏了一个毛栗子。一个老人抓起笤帚,追在他后面道:“去哪野了一上午,还知道归家啊,知道回家!” “哎呦,阿爷,阿爷别打了。”二毛抱头鼠窜,“我是上街打听消息去了!” 二毛爷爷闻言放下笤帚。 “你?打听什么消息?” 二毛凑近他,悄声道:“昨天街上不是出事了么,我听说好多人冲进了一家洋人开的客栈,伤了不少人。哎,阿爷,今天牛叔也一直没回家,是不是也跟着去闹事,逃在外面呢!” “……这种事,轮不到你小孩子家家管。”二毛爷爷沉默一瞬,又抄起笤帚,“我让你买的东西呢?” “哎,买了买了!打我的时候就不知道我是小孩了。” 二毛连忙把药包高举在手,他爷爷一把夺过,瞪了这小屁孩一眼。 “你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啊,爷爷,你真是我亲爷爷。” 二毛垂头丧脸地跟在老人身后,回去的小道上,却又嬉皮笑脸起来与各路人打招呼。 “李婶早啊,你又胖啦。” “王大虎,你昨天欠我的一斤石还没给呢!” “知道啦。”街对面的矮棚里钻出一个脑袋,“少不了你的,傻二毛,又被你爷爷打了!” “呸!” 二毛哼哼啐了他一口。 “二毛!”爷爷回头一瞪,他立马又蔫头蔫脑地跟在后头。一老一小,在这个不足五十坪,却足足住了十户人家四十三口人的里弄里转悠了半天,终于回到了家。 说是家,其实也不过是用石头砌的矮房,房顶是用船厂捡来的废材勉强拼成的。门前坐着一个小丫头,正在玩泥巴,听见声音抬头笑道:“丫丫,锅锅。” “哎,三毛!” 二毛上前抱住妹妹,就是狠狠一大口亲。三毛咯咯笑着,把口水鼻涕都蹭在二毛的衣裳上。爷爷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把他拎起来。 “干什么啊,阿爷,我又不嫌三毛脏。” “我嫌你脏!”爷爷狠狠鄙视他一眼,“你这衣服多少天没洗了,还敢给三毛擦脸?”说完,又和颜悦色地问小丫头道,“三毛,告诉阿爷,你有没有完成好任务啊?” 小丫头抱着二毛的腰,用力地点了下头。 “完成……睡!”她小手指着屋内,爷爷会意,便弯腰进了屋子。进去后,心无旁骛,解开药包开始分类捡拾。 而在他身后,二毛也一溜烟蹿了进来,看着爷爷摆弄药材。须臾,看了眼角落。 “阿爷,这人不会是死了吧。” 顺着他的视线,可以看到在这不足三坪的小房角落内,竟然躺着一个沉睡不起的青年。那青年满脸的血污,衣衫也被污渍浸透,看不出原本模样。而听二毛的口气,这位还是一个“不速之客”。 “你昨天把他捡回来的时候,这人就没动弹过,别是个死人。”对于霸占了自己家房子的陌生人,二毛有几分嫌弃。 “你懂什么?”爷爷白了他一眼,把手里整理好的药包递过去,“帮我煮药去!” “哼,煮药,煮药,看这人的模样指不定是犯了什么事,说不定还是杀人犯呢!阿爷你就烂好心吧。”二毛不乐意地哼着,但还是听命煮药去了。 而在他离开后,爷爷坐到昏睡的男人身边,替他诊脉。老人一边摸着胡须,一边微微皱着眉,正在此时,却感到身下的手臂微微动了动。 他抬头望去,看到一双黑亮的眼睛,不由喜道:“你醒了?” “……” 陌生人沉沉望着他,那眼神有一瞬间的锋锐,但随即变得迷茫。他环顾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你身体怎么样,可还有哪里痛?”老人见病人醒了,一时医者心切,关心道,“你后脑似遭重创,头脑这部位,本就是人的中枢,我还担心你或许醒不过来。不过眼下,看你双目有神,气血通畅,心脉也无堵塞,还好还好,没有大碍。来,让我摸摸有没有淤血?” 他又伸手要往这青年后脑勺磨去,却被猛地拍打下了手臂。老人一愣,只见到青年弓起后背做出防备姿态,警惕地望着他。只是那眼神也太过野蛮,不似人而似兽。 老人捋须的手顿了一下,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想。 “我叫廖庭风,是一名医生,昨日见你混到在河岸边,捡你回来救治。” 青年眼中的防备似乎微微少了些,但还是充满警惕。 “你可有家人,可需要我帮你联系?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见他听得懂,廖庭风又继续问,不过有点怀疑,这人模样不太正常,莫不是得了失忆之症?谁知他这话一问来,就得到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对面那青年看着他,眼里露出一丝讥笑。 廖庭风:……被人嘲笑了。不过至少说明人没失忆,那就好。 只不过既然没失忆,怎么老是不说话呢?廖庭风正疑惑着,却见青年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他随之望去,看到的是自己的珍藏,也是这屋里唯一的一件贵重事物——一支狼毫笔。 “啊!难不成……你等等!”老人想到了什么,连忙走过去拿起毛笔,想了想又端来一碗水。 “来,给你。” 老人期待地望着他,果然,青年望了他一眼,就握起毛笔开始写字。 “嗯嗯,握笔很稳,转折有力,好!”比二毛那臭小子好多了。 【这是哪里?】 “这里是浦东小营房,是我们住的一块散居区。”老人回道,“你要回家的话可要我帮你联系什么人?你有什么能够联络到的亲人,先写下来,我再去帮你问一问。” 听闻此句,青年握着笔的手突然僵住,廖庭风正有些疑惑,却见他又开始写字。老人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看那字缓缓成形。 “先……生?”他读出地上那两个字。 “是指你的老师吗?”老人问,“可不知这位先生,又叫什么名字?” “许宁!” 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许宁抬头一看,便见两三人从房间外面走了进来,而喊他名字的那个,眼神却说不上善意。 “你就是许宁?” “是。” 许宁起身,却在下一瞬间,又被一股大力击倒在地。 “就是你连累我们将军下落不明!”那打了许宁一拳的男人呵斥道,“你还好意思站在这里!”他似乎还想补几脚,却被身边的人拦住。 “四哥!”那青年不忿他,“你袒护他做什么?” 许宁这时站起来,抹掉嘴角被打出的血,却不去看行凶者,而是看向他口中的四哥。 那是一个衣冠楚楚、模样温文的年轻人,即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也没有露出半分焦虑不安,心性应该十分坚定沉稳。只是不知为何,许宁一眼下来觉得这人有些莫名的熟悉。 被称为四哥的人摇了摇头,走到许宁面前,与他对视。许宁沉默地站着。 须臾,那四哥笑了笑,开口道: 【许先生。】 许宁微微睁大眼睛,因为那人虽然张口,他却没有听到声音。那一声称呼与其说是许宁听到的,不如说是他看见的。这个人竟然和段正歧一样,是一个哑儿。他想起了来上海之前,孟陆给他看的名单。 霍祀,霍四。 段正歧军下,行四的属下,也是唯一一个和段正歧一样,有哑疾的属下。 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宜谈话的地方。霍祀看了眼四处透风的房间,对身边人示意,便另有人上前道:“许先生,请跟我们离开。”而跟在霍祀右边一上来就打了许宁一拳的莽撞青年,闻言狠狠瞪了许宁一眼,却也不敢反对。 只看几人行止,许宁知道,这里面真正说话有分量的人物是谁了。 “等等。” 所以他在决定之前,开了口。 霍祀转头回来看他。 “我有一个问题。” 许宁用拇指将血迹随意揩在衣服,红色血滴衬着白衬衫,显得有几分肃杀。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边。 “我与正歧一到上海就联系了你们,并转告了所在地点,却迟迟不见你们踪影。昨日酒店出事,轰动全城无人不晓,而你们却今天才找上门。”许宁看着霍祀,目光凛凛,“我不相信段正歧的下属,只有这样的效率。更不相信有人明知主帅失踪,会如此姗姗来迟。至少,你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原因。否则——” 他说:“我只能回禀金陵,上海分部霍祀,或已背叛。” “你说什么呢,混账!” 贾午热血上涌,就又想冲过去揍人,却再次被霍祀拦住。 “四哥!” 霍祀微微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贾午只能气呼呼地收回拳头,退了回去。霍祀又去看向许宁。这个书生,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早就收到丁一和孟陆等人的来信,知道将军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物,甚至对两人的过去也有几分分析。然而在霍祀的印象中,许宁的形象终归还只是一张纸片,薄薄一层。 而今天,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才血肉丰满起来。不急不躁,也不轻信盲从,知道他们是段正歧的属下,却也抱着一份警惕之心;知道他们是段将军的属下,竟敢抱着这份警惕之心。出事已经两天,他本以为许宁会陷入懊恼愧疚中不可自拔。没想到这人不仅还理智,甚至比平日更清醒。 这就是将军念念不忘的许先生。霍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向手下要来纸笔。 许宁见他连这一点都和段正歧很相似,目光复杂。 只见霍祀握着钢笔,很快写道。 【这两个问题,我现在就回答先生。】 【我们的确是第一日就知道您和将军住宿在这家酒店,应当立刻来迎接,但是——】他抬头看了一眼许宁,才继续写。 【但是将军,却命我们暂时不要露面。不在第一时间将您二位转移到上海据点,是将军的命令。】 段正歧? 许宁一愣,随即又是苦笑。他能想象到段正歧这么做的原因,却没想到那人竟然连安全问题都可以儿戏,不由又气又恨。 【而昨日,我们接到线报知道酒店出事,本可以即刻赶来,却被人带着枪火突袭了据点,兄弟们奋力交战一夜才得以脱身。今日一早,获悉将军出事,便立刻赶来。】 据点遭袭?许宁错愕望去,这一下才注意到霍祀整齐的衣领下,露出的一点绷带的边缘。再去看其他几人,虽看不出受伤,但面色苍白,双眼浮肿,显然是一夜未睡所致。关于此事,他便信了三分。 “袭击据点的人是谁?” 霍祀深深望了他一眼。 【这个人,先生也认识。】 【是甄咲。】 甄咲,他竟然还活着!这可是一个大麻烦。再细想他为何偏偏在此时袭击上海据点,又让人不禁陷入沉默。 许宁蹙眉:“难道昨日我们遭遇工人暴动,也和甄咲有关?” 霍祀摇头。 【甄咲虽然背后有人,但那人也未必有如此神通广大,袭击据点或许是他精心预谋,但将军来沪他绝不知情。而昨日工人们袭击酒店,其实是为了抓捕一名潜藏在酒店的日本军官。】说到这里,他也露出无奈的神色。 【但后来行动失控,误伤了不少无关之人。】 而段正歧,很不幸,就是这被误伤的无关人员之一。 许宁急切问道:“据点被袭击,那正歧来上海的消息会否泄露?现在可有他的踪迹?” 【将军来上海一事涉及机密,只有我们几人知晓,并不会泄露。至于将军的踪迹,目前并没有消息。但我想,没有消息至少也是一个好消息。】 第50章 社 天还未亮,营里的驻守的士兵们都还没起床晨练。小营房里弄的居民们,就被一声声震天响的叫唤给吵醒。 “莫小七,你快点。你究竟是哑巴还是瘸子,走路怎么比我还慢啊!” “莫小七!” “莫小七你听见我说话没?” 有人实在忍不住了,推开自己家的破窗子出来吼。 “二毛你吵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再吵我告你爷爷去。” 正叉腰指使人的廖二毛汗毛一竖,立马蔫吧了。他压下声音,瞪着眼前人道:“都怪你,让你不快点,害我被骂。” 在他面前,身量高大的青年只斜斜横了二毛一眼,双手环抱,并不把他当一回事。 “哎,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嘶!三毛,你干什么踢我?” 跟在两人身后的小丫头吸着鼻涕,走过去抱住二毛的大腿:“丫丫说,不许欺负大锅锅。” 她个子小,人也小,站起来才刚刚过青年的膝盖,说话也不清不楚,却把爷爷的命令记得牢得很。二毛无奈对天翻了个白眼。小丫头还没长大,就知道吃里扒外了。 “我说你,莫小七,你究竟是怎么收买我妹妹的?” 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 【谁是莫小七。】 廖二毛大字不识几个,风雅不沾半点,却也无师自通看懂了这个眼神。 他有时候真觉得有些人虽然不能说话,但那眼神贼灵贼灵,就跟会说话似的,就像眼前这……不对,二毛一甩脑袋,想这些干什么,他道:“那个什么,莫正歧,哎你这名字,为什么不叫莫小狗莫二狗,还好记一点。” 莫正歧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二毛恼羞成怒。 莫正歧路过他,并不回答,而是径直朝着河边走去。 今天他们是按照老人的吩咐,去河边接一些差事,跑腿卖力气什么都好,赚些碎钱养家。莫正歧虽然是伤患,但也不愿意吃人家白饭,就提出要跟着出来帮忙。 自他在廖庭风家里醒来,也有三天。三天来,他的外伤都恢复得差不多,虽然脑后被打了一击,但廖庭风看他并无异样,便放心让他出去了。三毛只送到他们到路口,就蹬蹬地迈着小脚回去找爷爷,也指不定要把二毛又“欺负”莫正歧的事拿去告状。 反正二毛过得挺不舒坦的,自从这哑巴到了他们家,他心气就没舒坦过。哑巴不仅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就连爷爷问他话,也总是说三分藏七分,如此就罢了,偏偏还赖在他们家不肯走。 二毛想,这家伙肯定是吃准了他阿爷脾气好,要是家里轮到他做主,他才不白养这哑巴! 前面的莫正歧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回头看了一眼。 二毛立马就有点怂了,不知为何,这哑巴看起来也没比他大几岁,凶起来眼神却像是能吃人。二毛也只敢仗着爷爷和三毛在的时候欺负欺负哑巴,因为那时候的哑巴还比较好说话。两人独处的时候,总是二毛吃亏的多。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对待敌人要软硬兼施,更要知己知彼,于是便率先开口道:“喂,哑巴,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丢了这么几天,你家怎么没人来找你?”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二毛觉得问出这两句话后,哑巴周围的空气好像更冷了些,衬着簌簌晨风,愣是让他抖了一抖。 “呃,那什么,就算你没有家人,总应该还有个回去的地方吧?” 这下更好,莫正歧虽然没有看他一眼,但看他背影散发出来的气场,好像要去沙场杀人似的。二毛不敢再说话,乖乖地跟在后头。 至于莫正歧。 莫正歧想,家,他连自己何来何往,何去何从都不知道,一棵投入风中的蒲公草,凭什么有家? “山河破碎,何以为家。” 陈了刚走出门,便听到有人轻读出书斋两侧的大字。他仰头一望,一个约莫二十六七的男人,正仔细注目着墙上,注意到陈了的视线,他回过身来,有些歉然道:“挡在路中,碍着主人家行事了。” 陈了笑了一笑,也走到这人身边,感兴趣道:“这位先生竟认得这字?” 两句话虽然含义简明,却不是寻常的字体,平常人只瞧着稀奇古怪,便是连读书人也少有认识。连陈了也没想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人能认得老师自创的字体。 “虽不能认全,但也能猜一个大概。‘山河’两字笔落如游龙入川,气势磅礴。‘何’字好似一人倚在窗前叹问,也可意会。至于这‘家’字,内藏一人,貌似好女,取自《杂卦传》‘家人内也’。若是了解陈先生脾性,也不难猜中。” 陈了会意:“原来先生是来拜访家师,不知尊姓大名?” “尊姓不敢当,鄙名许宁。”来人拱手道,“还麻烦您,帮忙通传陈先生。” 南社。 操南音而不忘本,立乱世而匡正义。 这是一个起于清末,盛于辛亥,民国之后全中国最大的文人学社。其中名声大噪、位高权重如宋教仁者,不知凡几;而寂寂无名、沙海藏粟的隐士,也难以数清。它接纳每一个志在救国的书生,青年鲁迅也曾加入过它的分社;它培养了许多运筹帷幄,革旧立新的人才。至今这些人中,有很多依旧在全国各地手握重权。 南社,不仅仅是一个学社。即便是在它解体分裂后的现在,其影响力也深深撼动着这块大地上每一个读书识字的人。 而现在,南社的创办人之一,陈青,就坐在许宁面前,与他共饮一壶热茶。 “这是去年旧茶了,元谧可不要嫌弃。” 许宁放下杯盏:“先生知道我本就不懂茶,新旧对我并无区别。再说只要中意茶香,新旧又有何妨?不过先生,还是更喜欢新茶吗?” 已经知天命的陈青抬头看了他一眼,捏着茶盖点了点杯沿。 “我喜好茶。” 许宁开口:“那我此来,便为先生送上一壶好茶。” 陈青哼了一声。 “我能不知道你?自己现在身陷麻烦,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茶?哎,你们年轻人的事,不要再来打扰我老人家了。” “先生正当壮年,何来老一说?”许宁一笑,“而且先生若真无心再管世事,又何必要在门外挂上那一幅字。” 许宁知道,因为南社分裂,辛亥失败的缘故,陈青对时局早已经灰心丧气,更和那饮冰室主人相类,大都有放手天下风云不管的意思。然而若他真能放手,许宁也不会找上门来。 见陈青不开口,许宁再道:“不知先生可听说,之前工人们冲击租界和酒店的事?” 陈青望着杯中茶梗,好似没听见。 “这一回,上海知事将怎么处理这一批闹事的工人,先生可有过猜测?”望了眼陈青,许宁继续道,“这次工人聚众,欧杀三人,伤者数十,其中多为无辜妇孺。而与巡警冲突,也多造成伤亡。按现行律法,被抓捕到的工人头领,恐怕都要被判死刑,更甚者,司法官员为一网打尽,或许会牵连许多无辜。” “无辜?”陈青放下杯盏,“欧杀三人,打伤妇孺,这还算无辜?” 许宁:“若真如此,当然不无辜。但若欧杀人命,伤害无辜的其实另有其人呢?若这些工人们只是被利用了呢?若利用设计之人,不仅针对起事的工人,更要针对他们身后的那些人呢?此事波及甚广,目前城内正在大肆抓人,估计少不得有人要受牵连,而南社人……” “够了!”陈青喝道,“早已无南社,何来南社人?何况你一面之词,凭什么让人尽信于你?” 许宁退一步道:“的确只是我一面之词。但是无辜与不无辜,您就不想亲眼看一看么?还是说先生非要等到无可挽回之际,才后悔莫及。” 陈青怒目瞪他。“你……” “老师!老师!” 陈了从外面匆匆跑来打断两人交谈,模样慌急,面露紧张。陈青一下站立而起,还没去听陈了送来的消息,却听见他背后,许宁道:“先生,莫要等到为时已晚。” …… 二毛和莫正歧在回里弄的路上。今天做了一天工,二毛彻底见识了莫正歧的能耐。这家伙眼神似狼,力气却足以和牛比,心思又如狐般狡黠。反正从头到尾,就不像个人样。二毛这样腹诽着走到了弄口,却见里弄围了许多人,正疑惑,就听里面一声凄厉的叫喊。 “放开我儿!” 二毛一个激灵,立刻拨开人群,冲到最里面。只见人群之中几个身穿制服的宪兵,正围住一个妇人和小孩,其中一个就要从那妇人手中夺过小孩。 “牛嫂!你们干什么?” 二毛眼睛一红,就要冲上去,周围不少义愤填膺的人也是摩拳擦掌。然而在他们蠢蠢欲动之前,砰一声枪响,却震慑住了所有人。 只见一个宪兵对天举着枪,喝道:“现缉拿通缉犯妻小归案,谁敢擅动!” 众人瑟瑟。 “通缉犯?”二毛虽不敢上前,却忍不住质问道,“我们这里都是老老实实的百姓,哪里有你口中的通缉犯?” “抓的就是你们!”那宪兵冷笑道,“牛立是你们这的居民。他与乱匪在闹市欧杀人命,潜逃在外。我们奉命追拿通缉犯和其同党,你们谁若帮他,我就怀疑你们都是同党!” 他举枪,对着众人。 “上头有令,凡有乱党反抗者,就地革杀!” 一时之间,无人敢应。只听闻妇人凄厉的哭声,和那盘旋空中未散的硝烟。莫正歧就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观这一幕。 与此同时,陈青扭头看向许宁,蹙眉道:“许元谧!你今日来,究竟是替谁传话?” 消息刚刚传入各路人耳目,许宁就已在之前上门找他。要让陈青相信许宁并无图谋,就是投胎重造也不能。 许宁:“我若说没有,先生肯定不信。那就当我是为一人而来,替三方传话罢。” “三方?”陈青迟疑。 “一方为闹事工人,以及他们的身后人。一方为上海执政官僚,以上海知事为代表。最后一方,则是此事中遭受牵连的无辜人。此次暴动尚不明真相,却已经挑起佐派与执政阶层的矛盾。先生难道就不怀疑,其中有诈吗?” 陈青不忙着应答,而是问:“你说为一人而来,那人是谁?” 许宁怔了怔,道:“就当是我自己吧。” 陈青不疑有他,又问:“你替三方传话想做什么,你又是什么立场?” 许宁回:“我想做的,自然是化解干戈,求出真相。而我的立场——”他叹,“与先生当年建立南社,大概是一样的初衷吧。” 无论是为一人而守,为一城而守,还是为一国而守。求其初心,不过四个字。 不甘沦亡。 不甘山河破碎,成为亡国之奴。 第51章 慑 “娘,娘!” 孩子紧紧抱着母亲,就像一颗幼苗依靠着大树。 却硬生生地被旁人,连根拔起了根系。 “儿子,我的儿啊!” 被人从手中夺过孩子,牛嫂目呲欲裂欲扑上去,而宪兵们却毫不怜悯她,再擒走了小孩后,又想把这位母亲也抓去。 周围一片静谧。 有人看不过眼,却只能侧过头不忍去望。人群中偶尔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却终究没有人再敢上前一步。 他们畏惧那枪声,就像畏惧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的丧钟。在这个乱世,能够自保已是不易,谁还敢再多去看一眼别人? 便是他们看见惨剧,听见哀嚎,也只能装聋作哑。时代的酷烈,让健全人活生生地养成了后天残疾的毛病。他们发不出声,也不敢发声。 此时此刻,他们都成了哑巴。 二毛手指握拳,几乎要按出血来。然而他也不敢冲上去,他还有年幼的妹妹和年迈的祖父,他不能在这里就停下脚步。 “等一等。” 然而在这只能听闻哭声的寂静中,却有人,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阿爷?” 二毛瞪大了眼睛,看着老人从小屋中伛偻走出。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对母子,走近宪兵们的包围圈,而对于那冰冷的枪口,好像熟视无睹。 其中一个宪兵刚想骂出声,却被领头人拦下,拦下他的正是刚才开枪的那名宪兵,也是这一队人的小队长。 他看着老人,开口:“廖老先生。” “刘东。”廖庭风竟然直接叫出了这宪兵的名字,“上一回见你还是三年前,我还想着你是否已经出人头地。没想到再见面,却是此时。” 不少人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廖庭风竟然会和这个宪兵队长相识。 “当时多亏您施药救我一命,才有今天。”刘东道,“不过今日之事,还是请您束手旁观吧。” 廖庭风叹了口气:“你不也是贫苦出生,你的母亲也曾如今日这位母亲一样,苦苦哀求只为救你一命。难道你竟不能体会他们的苦痛吗?” 刘东:“正是因为我能体会,所以我才不能留情。廖老,你和我母亲一样心善又软弱,所以你们才会被各式各样的人爬到头上欺凌。” 他冷冷地看着牛氏母子。 “像这样的弱者,就只能任人拿捏。若要保护自己,便要想尽办法成为人上之人,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今日不抓他们,来日沦落到这下场的便可能是我。我没用这样无用的善心。” 廖庭风怒其不争道:“无用?无用!可若没有我当日的心善,哪有今日能够把他们踩在脚下的你!” “所以,这就是你的无用。”刘东不为所动:“廖老,你若还想救他们,就别怪我不顾旧情了。” 廖庭风看他这冷漠又残酷的模样,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当年的自己,是不是他当年不要同情那跪在雪地中的妇人,不要救起这对母子,就不会有今日的孽缘! “好,好!既然你说要不念旧情,我就看你到底能有多心狠。” 廖庭风说着便要伸出手拨开挡在眼前的宪兵,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女人。 刘东眼睛一厉。 “干什么你,臭老头!” 旁边的宪兵举起枪,就要往老人头上砸去。 “爷爷!” 二毛肝胆欲裂,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然而有人动作却比他更快,莫正歧如一阵风一样穿过人群,在还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一名宪兵手中的枪,直对着刘东的脑勺。 千钧一发,没人看的清他的身手,局势却已经变幻。 “你!” 刘东错愕地睁大眼。 莫正歧却熟练地上膛,开枪,击碎了他身后的一扇窗户。 刘东不敢再说话。他身旁的宪兵们看队长被枪指着,也畏畏缩缩,不知该如何是好。 “爷爷,你没事吧。” 二毛紧张地扶起老人。 廖庭风摇了摇头,看着挡在他们身前的莫正歧,眼神复杂。他没想到,这个捡回来的青年,竟然会有这样的身手本事。 事实上,莫正歧自己也没想到,用枪的本能就像融在他的血液里一样,使他下意识地就做出了这些动作。然而,毕竟他们这里只有他一人,而对面不仅有四人,手里还有一个幼儿做人质。 局势并不如预期的理想。 莫正歧蹙眉。此时那刘东又开口道:“你放了我,我就让他们放了这小孩。” 他每说一句话,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枪口直指自己眉心。这人枪法必定十分精准,刘东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不敢在莫正歧的枪口下擅自逃脱,只能提出条件。 “这个小孩的性命不比我珍贵,我若在这里出了事,这些手下都要受罚,他们也不敢放任我出事。用我一命换取这个小孩,你们不亏。” 刘东还在尽力劝说这笔交易,二毛听着却忍不住怒吼道:“你真是好贵重的一条狗命!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还这么厚颜无耻。” 刘东面不改色道:“我不想死。” 他看向莫正歧,知道在这场交易里,有决定权的只会是这个青年。 旁人看不出莫正歧在想什么,他黑色的眼睛里透不出任何一点光亮。然而最终,他微微颔首,似乎同意了这场交易。 二毛:“你怎么能答应他,他肯定是骗你的!爷爷,你劝劝他。”他回头看向老人,老人却露出疲惫的神色。 于是在几十双眼睛的注目下,一场关于性命的交易开始了。 刘东先示意手下放下枪,只留着一个人用枪指着那小孩,然后他对莫正歧说:“数三声,你和我手下,同时放下枪。我和这小孩,同时回走三步。” 莫正歧没有说话。 “一。” 但是他的枪口,似乎在慢慢转移。 “二。” 刘东的属下紧张地流汗,却也慢慢移开了□□,同时将小孩向他母亲送去。 “三!” 莫正歧放下了枪,牛嫂激动地搂过自己的孩子。 就是这个机会! 刘东摸出怀中另一把枪,就要对准莫正歧扣下扳机。 砰! 然而中枪的却是他自己。 直到倒地的那一刻,刘东依旧不能瞑目。为什么,为什么中枪的会是自己,那个男人不是已经放下枪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他睁大眼,最后望着天空,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爬到更高…… 刘东的尸体怅然倒地。 他的手下们惊惧害怕,想要回击,局势却已经截然翻转。 莫正歧的确放下了枪,所以开枪击杀刘东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批人。 “阿慧,圆圆!” 一个男人激动地冲过人群,抱起地上哭泣的两母子。而在他身后,几十个穿着短打、身材精干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现场。 他们各个都握着枪,包围了剩下的三名宪兵。 领头人呵道:“你们队长已经死了!还不束手就擒。” 莫正歧放下枪,是因为他早就看见出现在人群之外的这些人。更知道区区几名宪兵,绝不会逃出这些人掌中。 他和领头人对视,那个年过三十的壮汉带手下俘虏了宪兵们,就向莫正歧走来。 “你身手很好,胆量也大。”他嘴角带起一抹笑意,“最关键的是,危急时刻敢冒险救人。好小伙,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我们?” 你们? 莫正歧的目光在他们朴素的打扮上一扫而过。 壮汉露齿一笑,自豪介绍道:“上海分部工人武装第三分队,杨武!这些都是我分队的兄弟们。年轻人,我看你很有前途。要是加入我们组织,表现好我还可以帮你申请入党哦!” “工人武装?” 陈青点了点头。 “事情麻就麻烦在,上海的这一批工人的确是武力支持,要想证明前几日闹市行凶的人不是他们,并不容易。” 许宁接着道:“而且工人游(行)本就散漫,谁来谁走都没有规章。就算真有人别有用心地安插了人手,在那场示威里故意起事,也很难抓住证据。” “所以元谧,你想法虽然是好,但是难如登天啊。” 此时两人在书房里谈论许宁的三方会谈计划,已经有数个时辰。从许宁提出三方会谈开始,陈青就表露出了兴趣。按照许宁的想法,幕后人搅弄风云,最终目的必定是要佐派与执政官僚两败俱伤,好赚取渔利。而若能通过三方会谈化解矛盾,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还可以抓出真正的罪魁祸首,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但是,阻碍重重。 “你也知道。”陈青说,“上海自前年以来,政局颠转,一直就未有安定,落在孙系手中也不过数月。如今北伐愈烈孙系对上海掌控愈严,生怕出现变动。要使得他们愿意放过这些工人,可是不容易。” “先生正说北伐,我便也谈北伐。”许宁道,“你我皆知,孙、吴等人正为北伐军的节节胜利而畏惧。那您觉得,上海还能在孙系手中掌握多久?只怕一旦上海易主,不是要这些官僚放过工人们,而是要工人饶过他们了。” 许宁说:“与其为了孙传芳费尽心思还吃力不讨好。不如坐下来和佐派握手和谈,为自己多挣一分出路。我想,聪明人还是有的。” 军阀内部,倒戈如吃饭,见风使舵向来是他们的强项。 陈青沉思一会道:“好,即便我可以说服佐派参与和谈。但你又怎么保证,真的有这么一个罪魁祸首在幕后挑起争执?而对方,又怎会如你所愿的现形?” “我本来也不确定,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幕后人,只是有些怀疑。” 许宁回道:“但是听到一个消息后,我倒确认了这个猜测。” “什么消息?” 那日霍祀匆匆赶来,告诉许宁,段系在上海的据点被甄咲袭击。 甄咲。杜九。 怎么会忘了,上海还有青帮这个庞然大物。 第52章 辗 “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 莫正歧看着这一心拉自己入伙的男人,只能回以沉默。就在杨武还想加把劲再劝几句时,却被人给打断。 “加什么加?!”他身后走过来另一人,看了莫正歧一眼,就把杨武拉到一旁去说悄悄话。 李言气急败坏地教训他道:“你知道这小子是谁,了解他底细么?你就要拉他入伙,还把自己底细都告诉人家?杨武,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哎,不是,我看那小子也不像是什么坏人啊。” “人的好坏,要是能从外表看出来,天下就没有那么多乱事了。”李言冷笑,回头再看去,却见莫正歧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而廖庭风,却在廖二毛的扶持下向他们走过来。 “廖老。” 两人恭敬地喊他,对老人也颇为尊敬。 廖庭风疲惫地摆了摆手。 “出了这么多事,你们正好来了,就替我解个惑吧。” 杨武和李言对视一眼,应了下来。 天色已经近晚,廖庭风的小屋内拥挤地挤着三个成年人。 廖庭风:“之前街上暴动出事和通缉令是怎么回事?” 杨武开口:“廖老,你要相信我们,即便我们要向政府抗议,也绝不会牵连普通人。之前冲进洋人酒店,是想抓捕杀害工人的一位日本军官。但是后来——”他苦笑道,“事情不知怎么失控了,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竟然有无辜人被牵连在内,还有人死伤。” 李言脸色的神色也很是难看。 不仅出了人命,还使得普通人被牵连,这对联动的工人来说,也时极为影响民心的一件事。 廖庭风摇了摇头:“我就不赞成你们使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抗议。” 杨武蹙眉道:“廖老,这句话就不对了。洋人们在租界是怎么欺辱我们的?那些北洋军阀又是怎么狐假虎威?日本人当街杀我工人,都没有人出来做主!事到如今,我们如果还不反抗,早晚有一天会被他们践踏在脚底,不得翻身。” 他义气昂扬的一番话,却使廖庭风突然想起了刘东。那个曾经被他救治,也是出身困苦的年轻人,却去加入宪兵队,最后成为了压迫平民的那一批人。 他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些什么。 李言:“今日这事也有些麻烦,杨哥开枪杀了一个宪兵,那边肯定很快就会得到消息。附近的居民都得转移,否则难免会受到牵连。”他责怪地看了杨武一眼。 杨武辩解道:“情况危急,我当时要是不开枪,那小子就要没命了,哪顾得了那么多!” 提起那个年轻人,李言再度皱眉,他看向廖庭风。 “廖老,今天这个人有些面生,不知……” “他是我捡回来的一个伤患,和家人失散,暂时借住在这里。”廖庭风说着,看向门口,“你们若有什么想问的,不妨自己问他。” 杨武和李言齐齐转头,才发现莫正歧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脚步声如此之轻,竟然没有被人发觉。廖二毛跟在他后头,探头探脑。 李言立马站起来,却差点撞到屋顶。他有些尴尬地弯下身子,对莫正歧一拱手道:“敢问阁下姓名?” “他叫莫小七啊,你们可以喊他莫七。”廖二毛插嘴道,“不过你们别信我阿爷的,你问他他也说不出话来,他是哑巴啊。” 平日里要有人这么说,莫正歧肯定打得他爬不起身,不过今天他不耐烦对付这两个人,廖二毛替他挡下,正好省了他的麻烦。莫正歧索性直接装聋作哑。 李言不知他哑疾的具体情况,以为莫正歧是个聋哑双残,吃惊道:“竟是如此么,可他怎会受了伤,又和亲人离散?” 在这个世道,一个残疾的人可不会随便出门,一离开亲人他们根本难以生活。 廖二毛道:“这可不知道了。我是在工人游(行)第二天捡回他的,说不定就是在那一天他和亲友失散了呢。” 此话一出,便是李言也有些讪讪,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莫正歧放下一个装着粗面馒头的破碗,就起身出去。 廖二毛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了一圈,竟然是走到刘东的尸体旁去了。如今这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一些武装工人在看守。 莫正歧在黑暗中直直地盯着一具尸体,这情景倒是叫人心中有些发毛。 廖二毛以为他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心理受了冲击,不由开口劝道:“这也不怪你,是这刘东自做虐,他若是不拿别人性命当做儿戏,自己也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 莫正歧依旧没有说话,廖二毛索性绕到他身前去,正要搭上这人肩膀再劝慰一番,却兀然对上一双凌厉的眼睛。 这眼神,和平日的莫正歧好似有些不一样。若说这几天的莫正歧眼神是像山中的野兽一样充满警惕,那么今日这双眼中却多了些别的什么。 那是属于老练的猎人才会有的眼神。 廖二毛却分辨不出来,他只是莫名有些后怕,一下子退开三步。 “你、你怎么了?” 莫正歧当然没有回答,他转身遁入黑暗中,就像晚风融入夜色。 -------------------- 许宁在与陈青告别。 两人在书房中究竟谈了什么,除了他二人,再无外人知晓。而今日这一番谈论,或许会对上海格局起到难以预料的作用。 在门口告别时,陈青情绪复杂地道:“元谧,我不知你今日究竟在为谁做事,只是若你老师知道你趟入浑水之中,必定是要替你担心的。” “我愧对老师。除了坚持他的教诲,不做违背原则的事,已无再可报答他的了。” 许宁匆匆留下这句话,便离开。 陈了站在老师身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原来他就是许宁,最近一直传来各种谣言,我倒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陈青:“这样一个人,那样一个人,又怎么是我们这些外人可以看透的。走吧。”他叹了一声,带着学生进屋。 而另一边,许宁也遇到了前来迎接他的人。 贾午靠在一辆车旁吊儿郎当地站着,见许宁走出小巷,丢下烟头道:“快走吧,可等了我半天了。” 许宁坐上他的车,两人一路驶回据点。知道贾午不待见自己,许宁也不去和他说话。可到半路上,却是对方首先耐不住了。 “今日四哥已经派人去知事府邸送信了。不过许宁,我倒想问问你,你哪有那么大的信心,确定对方一定会露马脚?” 许宁看了他一眼。 贾午还在问:“你说是青帮在挑拨离间,这事我信。他们本就是在码头做脚夫发展起来的帮派,在工人平民中的路子,恐怕比佐派还多,派那么一两个人混进去去搅局,也不难。关键是就算我们猜得到也没有证据啊。到时候会谈,你拿什么去跟三方解释?” 这个问题,许宁刚才已经口干舌燥地跟陈青解释过了。此时懒得开口,索性闭上眼睛。 贾午见他不搭理自己,顿时暴脾气就耐不住了。 “你不说,瞧不起我是不是,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自己猜出来。你是不是要设计青帮落马,听说你在金陵就这么干过一回?是不是还有圈套等着他们,或者先联合两方来做一场假戏,把他们引出来?” 听这人实在聒噪,许宁忍不住了。 “都不是。” “你说什么?” 然而许宁却再次闭上嘴,懒得回答。 贾午气得差点把车停在路边把人扔下去,可这时,目的地也到了。有人早已等候在车外,打开车门,迎接许宁下车。 可来人却发现,许宁竟已睡着了。 霍祀一愣,看着许宁眼下一片青色,想到恐怕这人从将军出事起,就一直没有好好睡过。直到今日,才能放心下安睡一会吧。 他示意贾午安静,便亲自弯下腰,去将许宁抱出车中。 不知是闻到了相似的气息,还是在梦中梦见了什么。许宁睡意朦胧,竟抓着霍祀声喊了一句。 “正歧……” 莫正歧骤然回头。 刚才那一瞬,他突然有一种被人呼唤的错觉。可当他回身望去,只看到苍白的月色,和月下匆匆赶路的人们。 里弄的四十三口人都在这里了。他们连夜转移阵地,而之前抓捕的宪兵俘虏,也被人绑着眼睛押送。 “发什么呆?” 廖二毛抱着睡着的妹妹,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 “你这样老是掉队,当心李叔对你更起疑心。” 莫正歧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廖二毛跟在他身后。自从莫正歧救了廖庭风,二毛对他似乎没那么排斥了,竟然还有些莫名的善意。这小子也十分机敏,在发现李言似乎对莫正歧有些排斥后,就帮莫正歧挡了好几次问话。 很多时候,莫正歧并不能理解这些人。 他们会对一个陌生人充满警惕,却也会因为一件小事,对相识不到一周的人敞开戒备。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胆怯麻木,不敢反抗屠刀,但也有人在被逼到绝路时,率先对别人麾下屠刀。他们有自私自利的小人物,却也有博爱无私的好心人。 像廖庭风,像杨武,像李言,甚至是刘东。 莫正歧从来没有在一个群体中,看到如此多相差悬殊的个体。不过终归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又能办成什么事呢? 莫正歧想着,突然对上廖庭风的一双眼睛。他怔了怔,老人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便收回视线。而这个笑容却让莫正歧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自从他清醒以来,时刻刻没有忘记的人。 先生。 这几日记忆混乱。莫正歧不仅要适应全然不同的环境,甚至也要适应陌生的自己。他的身体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发生了许多变化。莫正歧有时候都觉得,这躯壳属于别人的,而不是他的。 然而在这一片混乱中,有一个记忆却难以磨灭。那是许宁甩开他的手,决然离去的背影。 莫正歧最后的记忆便停留在那一场大火中。那是土匪们冲进村庄,肆意烧杀劫掠的一夜。可一觉醒来,他却到了小营房,一个陌生的地方。 恐怕没有人知道,在这具二十岁的青年躯体里,装着一个只有十岁记忆的灵魂。 莫正歧低下头,继续赶路。脑中却始终徘徊着一个念头。他漂泊流浪,丢了大半个自己,浑浑噩噩到了这不知名的他乡。 那先生呢? 这么多年过去,他会不会早已忘记了自己? 第53章 盏 “混账,竟然有这么一回事!” 上海警察厅。 署长气得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推下。 “杀了我们的人,尸体丢在原处暴晒,还俘虏了三名宪兵。这帮莽夫,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宪兵失踪和死亡的消息,刚刚传递到警察局。虽然宪兵不是警察局直属管辖,但是这次为了清缴乱党,也是警察厅向警备司令部特地申请调动的人手。现在人死了,比警察厅损失了自己的人还要麻烦,也难怪堂堂署长如此生气。 “我要申请,要向上级申请一网打尽这些土匪!”署长气得脸红脖子粗,“先封闭他们的上海总工会,再一个个把人抓回来,我看他们还能嚣张到何时!” 他正准备打电话向上请示,桌上的电话铃却已经先响了起来。署长一愣,连忙接起电话。 “是,是!是这样的情况。” “我们的确遇到了不小的反抗,但也抓回了一部分人,只要下令,立马就可以处刑……什么?暂时停止行动,怎么可能!” “不!我不是在怀疑您的决断。” “……好,我明白了。” 等到放下电话的时候,署长脸色青白交加,十分难看。一旁下属小心翼翼来问:“大人,是厅长的命令么?” 署长向他出气道:“什么厅长,是知事亲自打来的电话!” “知事?可他为何要亲自……” “你懂什么,你懂个屁!我都不明白,你能想明白?” 署长在原地转了几圈,脸色却渐渐平复下来。 “知事亲自决断,事情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不会那么简单。”他沉思几秒,“来人!”他大喊,“将外出调动的警察,全部调回厅内,暂时停止一切行动。” 而很快,警察厅的动静也传到了工人小组的耳目里。 此时,杨武和李言刚刚带着里弄的居民转移阵地,正严阵以待等着宪兵队的报复,却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哈哈哈哈,他们肯定是会被我们打怕了,才全龟缩回自己的窝里。”杨武刚这么笑着,就被李言迎头打了一个毛栗子。 “你的脑袋是摆设么?宪兵队加上警察厅有近千人,我们现在的武装能有多少人?轮到他们怕我们?”李言打断了他的美梦。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杨武委屈道,好好一个壮汉,缩在这一群人里面,显得格外憋屈。 李言环视在场众人一番:“不管如何,他们暂不行动,对我们正是喘息的时机。或许……”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人。 “杨队长,李副!有人找上门来,说是要见你们!” 这个时候,有人找他们? 杨武和李言对视一眼,李言眼中首先浮上的是怀疑。然而当他循声出来,看见来人后,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惊喜。 “柳先生!” 来人柳弃庆,闻声转过身来,笑道:“正文。” 柳弃庆,与陈青一同建立南社的创始人之一,曾跟随在孙文身边效力左右,任职过总统秘书、民党中央监察委员,算是国民党元老中较为佐倾的一派。 李言激动地上前。 “先生怎么会在这里?我听说从南社分裂,新南社活动也停止后,您就回到黎里,好久没有消息……”他说到这里又有些忐忑,觉得自己再提南社旧闻,怕是要伤了先生的心。 “我这个回家养老的老古董,当然是受到朋友重托,才不得已再次来干预你们年轻人的决断啊。”柳弃庆笑了笑,但很快又收起笑容,“走,我们里面说话。” …… “竟然有这样的事,竟然是陈青先生亲自拜托您出山,也难怪。”李言喃喃道,“我就觉得,这次事出蹊跷。” “此事我也有听闻。我晓得佐派做事向来激烈,但是绝不会妄伤人命。”柳弃庆道,“那天游(行)失控,打伤群众的究竟是哪些人,你们可有线索?” 李言摇了摇头道:“我们每次活动都是口耳相传,到了集合地点的工人都可以参加,也难以校对身份。” 柳弃庆不赞同道:“这样难免被人钻了空子,要自证清白,也难以取信。” “是。”李言愧疚,又道,“我也想着,难以辩白。警察厅更已与我们势同水火,根本无法解释。眼看避免不了一场大战,都已经做好赴死一战的准备。可刚才收到消息,警察厅竟然收回了在外追捕的人手。” 他说到这里,眼睛一亮道:“这也是两位先生的功劳么?” “可不是我。”柳弃庆摇了摇头,“我一个半隐退的人哪有那么大能耐。这件事我听陈兄说过,是另一个人做的。此人你们之前或许也有耳闻,他的名字,叫许宁。” “许宁,便是那个传闻中的,那名李先生的学生?”李言问。 “正是他。他不晓得哪里来的人脉,不仅说服了上海知事,更是想要举办一个三方会谈来彻底解决此事。关于许宁——”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打断了柳弃庆的话。众人回头,只见一个板着脸的年轻人提着一壶茶水进来,似乎是受到吩咐要替他们倒茶。 “莫七?”李言皱眉,又想到他不会说话,连忙挥手示意道,“快出去,现在用不到你。” 可莫正歧却好似真的又聋又哑,并不听他的话,而是端着手上的茶壶开始给几人换茶水。 李言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聋哑的残疾人,也不好对他太过严厉。他正无奈,柳弃庆却感兴趣道:“这位是?” 杨武一把拉过莫正歧,热情道:“这是我小兄弟,莫七!他身手可好了!你别看他又聋又哑,可他读书识字,写的字比李言都好看。” 李言对天翻了一个白眼。 “哦,竟然是如此。”柳弃庆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个笑容。 “这样一来,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关于那三方会谈。” ------------------ “又是许宁?” 青帮的地界内,也向来是消息灵通。 警察厅的动作,杜九得知的不比任何人晚,甚至他更知道其中暗中做鬼的人是他的老对手。 “他真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啊。”杜九叹一声,“这次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 “九爷。”青帮下属道,“他许宁再能算计,这里是上海不是金陵,也不是他的地盘。而且他空口无凭,就凭一些捏造的谣言,就能办成事吗?” “凭证?”杜九却笑道,“何须什么凭证?这件事,如果没有许宁出来,那些大人物或许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但是只要许宁给他们指出一点痕迹,他们还能想不透么?” 上海的工人游(行)不是首次,却从未像这一次一样波及到了普通人。游(行)突然失控,佐派和孙系冲突加大,两方一起争执,必然是两败俱伤。而到时候,能得到最大便宜的人是谁?能在暗中挑拨一小部分工人,又能有如此大的胃口坐收渔翁之利的人,还有谁? 青帮,只有青帮。 那些人之前想不到,是被仇恨和怒火迷了眼。但是许宁,却偏偏点醒了他们。 “很多事,对于到了这个阶层地位的人,并不需要证据。那些人本就擅长捕风捉影,哪怕是一点点痕迹,也能叫他们怀疑起我们。”杜九说,“更何况,许宁手里未必没有其他证据。” 他皱起眉,想到从金陵匆匆撤退时的并没能抹干净尾巴。如果许宁真的掌握了那份资料,那么接下来的局面就更难以预料了,不仅如此,广州那边委托他办的差事,或许也难以办成了。 “可是爷,许宁要办这个三方会谈,我们就真的让他们办吗?万一真化解了矛盾,我们岂不是白费苦心。” “裂隙一旦存在,就永远别想消灭。许宁这么做,顶多是延后矛盾爆发的时间。上海,迟早还会再乱起来。”杜九说:“况且这时候我们要是再有动作,才是被他们抓个正着。” 他突然想起什么,道:“不过,我们不能动,不代表别的人不能行动。” “九爷的意思是?” 杜九压低声音,笑了笑:“既然他许宁这一次敢拿自己做靶子。我怎么能不抓住机会,让他狠狠吃一个亏呢。” 出面做这个三方会谈的牵头人,那么无论在哪一方眼里,许宁都是这出头鸟。枪打出头鸟有什么后果,许宁会没料想到吗?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只会把自己推到风头浪尖? 然而或许没人能想到,许宁的目的,就是吸引更多的注意力,越多越好。 这一天,段系在上海新据点,迎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客人。他低调地避过众人耳目,直到进了小室,才脱下外衣,摘下宽帽。 “许先生。” 这是特地从金陵赶来的姚二,他难得面露焦急,道:“今日已是第五天了。” 整整五天,段正歧没有消息,就像投入大海的一尾鱼,难觅踪迹。如果段正歧没有出事,或者说只要他意识清醒,怎么也会想着方法联系到他们。现在这种异样的平静,不得不让人去做最坏的打算。 在姚二对面,霍祀和贾午的脸色,都不能说的上是好。 贾午忍不住道:“难道将军真的……” “姚二先生。”许宁打断了他,“请问资料你带来了吗?” 姚二点点头,许宁便放下心。 “那数日之后的三方会谈,就让我们彻底解决此事。至于正歧……”许宁深吸一口气,“无论他现在在哪,因什么理由不能出面,不能联系我们。只要他还活着,那么他必定会在那天出现。” 许宁用自己的名号来推动三方会谈,并不是没有考虑到危险。然而如今段正歧失踪,他们却不能大张旗鼓动用段系的人手找人,只能采用这种方式。 第54章 会 六月会谈。 当这个名称传入众人耳中时,距离那日暴动已经过了整整两周。没人知道究竟得使什么招数,又得如何周旋,才能力挽狂澜,让各方即将破裂的关系有了修复的可能。但是人们知道办成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人,是许宁。短短数日,这个名字传遍了上海。 北洋军阀前前后后开了三次会议,几番争执,最后通过了同意和谈的表决。而佐派领导的工人武装,也在中间人的调和下表示愿意参加会谈。第三方的无辜受难者家属,建立了一个联合会参加会谈。 本来以为绝不可能实现的和解,终于达成了第一步。就像许宁说的,聪明人从来不在少数。 而此时,距离会谈已经只有三天。 “不,我不同意。”李言拒绝道。 他们这支分队也有不少人在之前警察厅的行动中被抓捕,所以这次会谈杨武、李言也会派人作为□□代表之一前去。然而,他和杨武现在却为了去参加会谈的人选争执起来。 “你带谁去都可以,可为什么还要带上那个家伙?” 他指着莫正歧,仗着对方“听不见”便直言道:“我们现在连他是谁都不清楚就带他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还能是谁?”杨武不耐烦道,“他是在之前的示威中被我们波及的无辜人。而且你也看到了,他的身手不一般。你要坐镇家中,我只能带廖老前去,要向保护老人家,没一个身手出色的怎么行?何况,这也是柳先生的意见。” “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身手,所以我才不同意。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聋哑人,为何偏偏有这样的本事!” “聋哑人怎么了,正文,你就是喜欢怀疑别人……” 那边两人还在争执不下,这厢装作听不见的莫正歧,已经径自走了出去。既然已经收集到想要的情报了,继续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然而他路过一个小广场时,却被一群热情的年轻人们拦了下来。 “莫七,来和我们比划一局!” 这群人和李言一样都以为他聋哑双残,一边比划着一边对他说。 “莫七,今天轮到我了,你可不要手下留情。” 或许是莫正歧那天救下牛嫂母子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又或许他的残疾和他的能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难以忘怀。这几日,莫正歧几乎成了最受欢迎的角色。年轻人们纷纷表示要和他较量一番,热情洋溢,难以拒绝。 看着这帮人在自己面前滑稽的比划,莫正歧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一人身上。而隔着十几人,廖二毛正得意地对他笑。 作为散播莫正歧聋哑的罪魁祸首,廖二毛这几天可算是欣赏到了一出好戏。要想装聋又作哑,可是那么容易的?最后,莫正歧不得已,被众人拉下了校场。然而,这种较量对于他而言,却是一个苦差事。 莫正歧记忆虽然混乱,却也渐渐熟悉了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掌握的是杀人的技艺,而不是这种儿戏般的打法。为了控制自己不伤着人,每次他出手衡量时总要花费更多的心力。说实在的,很累也很麻烦。 然而和他比试的对手却很兴奋,被莫正歧一把摔到在地上时,还能拍着屁股跳起来。 “莫七,你可真本事!你这身手跟谁学的?” 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在他面前比划,流露出难言的崇拜。 莫正歧却觉得违和,对眼前的情景感到熟悉又十分陌生。好像他也曾经多次与人对峙,多次击倒过对手。然而像这样不以生死威胁、没有利益交换的单纯比试,却是第一次。就连他的残疾,也第一次被人赞扬。 他们会说,莫七真了不起,明明不能说话听不见声音,还能有这样的身手。而不是恶毒的诅咒、卑劣的怀疑他,将他的残疾当做攻击他的把柄。与他记忆中曾经存在过的情形,截然相对。 莫正歧虽然有时会忍不住鄙夷他们的天真,却也忍不住羡慕。同时,他明白自己,更深深嫉妒着他们。 “想什么呢!”廖二毛哈哈笑着,从背后拍了他一把,“能凭武力征服大家,你可是史无前例的第一人啊。” 莫正歧皱着眉推开他的爪子。然而此时却有人走到校场,是李言和杨武。他们不发一言地注视着莫正歧,目光中潜藏着什么。 莫正歧安静下来,静静对视。他知道,已经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候。 …… 六月会谈,被安排在上海图书馆一楼大厅举行。这座五月底新建成的图书馆,有着窗明几净的大厅,足以容纳许多人的宽阔场地。而选在这样一个地方举行,本身也意味着禁止各方武力干涉。这是一个只能以唇舌为刀剑的舞台。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警察厅事先调动了人手在百米之外警戒,禁止任何无关人士进入。而许宁,就是坐着贾午开的车,停在警戒线之外。 “真不要我送你进去?”许宁临下车之前,贾午难得好心地问了一句,“进了这虎穴,再想轻易出来可不容易啊。” 许宁看向他,扬眉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贾午哼了一声,开着车走了。而许宁则是独身一人,进入会场大厅。 “是他。” “那就是许宁?” “他竟然是一个人来。” 早有人将许宁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因为认出他的人,不少都在窃窃私语。许宁仿佛浑然未闻,走过人群,走过排列好的一排排桌椅。最后在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 这一坐,又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因为许宁坐的,是代表受伤者家属的席位。旁边的坐席上,一位认识许宁的朋友忍不住劝道:“许宁,你是不是做错了地方?会谈支持人的话,不该坐这个席位啊。” 许宁回他。 “主持只是一个职能,而我真正的身份,应该属于这里。” 那人瞪大了眼睛。 “你,难道你?” 不是吧,这许元谧这么热心地举办三方会谈,旁人只以为他有什么野心,难道原因竟然是这么简单,只是因为他有家人在暴动中受到了牵连?还没等这人再追问两句,会场又是一片骚动。 因为此时,军阀代表和佐派代表也进场了。 上海北洋军阀代表,派了两名校级军官,一名知事秘书到场,一共只有三个人,简单地与与会者示意后,便落座到了自己的位置。而真正引人注意的,是佐派的代表。众人都很好奇,这一次佐派会派哪些人来参加会谈。 因此这些与会代表进场的时候,就连许宁也不出意外地投去了视线。他的目光在那十几人身上流连,同时和姚二那份名单上的人物做了对比,心下一叹。真正有权柄的人物,一个都没有来。也不知道对方是在防备他,还是在防备孙系军阀。正这么想着时,许宁的眼瞳在触及一个身影时蓦然跳动,甚至控制不住地站起身来。 他的这一动静,瞬间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头来怀疑的视线。 许宁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重新挂上笑容。 “既然众位已经来齐了,那么不如我们早些开始会谈。” 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一切波涛都被按在水面之下。 主持人宣讲,双方握手,受害者家属提出意见。 许宁按部就班地将程序进行下去,却能时时刻刻地感受到一双灼热的视线,一直缠绕在自己身上。他知道那是谁,这几日更是日日夜夜地盼望着他的出现。然而,即便是许宁也没料想到,他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许先生,不妨解释一下?” 耳边传来一道质问,才将他的神思唤了回来。许宁移去目光,注意到是孙系将领代表,向自己投来一个刁难的提问。 “许先生是以什么身份,举办这一次会谈?而据我所知,各位将军同意参加会谈,是接受了第三方的调停。不知道许先生,和这第三方又是什么关系?” 来了,针对与恶意,扑面而来。 众人都知道,佐派会参加会议是因为有南社在中调停,那么孙系军阀呢?他们可不是会乖乖听从别人的角色,只有力量,强硬的力量才能逼得他们同意。 而这个力量,则是刚刚夺下金陵的皖系军阀,更确切地说是段正歧! “之前听闻许先生和东北张三少颇有渊源,却也没想到你在段系也有这般的人脉。”开口的校级军官咄咄逼人道,“而先生这次参加会谈,却又坐在受难者家属代表席位,不知又是什么企图呢?”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许宁,其中也有最炙热的那一道。 身边的朋友投来关切的眼神,许宁摆手示意无事,然后便站起身,对着众人的视线: “既然各位关切,那我便直白说了。我这次想要促成会谈,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受难者的家属,我的一个很重要的家人,在暴动中受了伤,至今未能平安。” 此话一出,下面议论纷纷。 “当然,我想各位更关心的还是另一个身份。” 许宁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告诉诸位,真正促成这个三方会谈的功臣,不是我,而是青帮。” 他这样直接地将话语挑开,在场一片哗然。 “许宁,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青帮的人到现在都没露面,你又怎么看?” “证据就是,他们到现在都不敢路面。”许宁站起身,走到会场中央,“众位都知道,上海工人游(行)已不是第一次,工人罢工也是早就举行过。佐派的仁人志士们为了世人看到他们的意志,曾多次诉诸于行动。” 他的目光投向□□,而又转向孙系军阀。 “上海一直是属于工人们的上海,却不是一直属于各位掌控。那么几位阁下可知道,之前的示威游(行)是怎么解决的吗?” 那名提问许宁的军官站起身来。 “你是在嘲笑我们吗?”他语气凶狠,在别人看来却是色厉内荏。 佐派中有人小声道:“这个许宁,不是个简单人物啊。” “简单能走到这一步?” 杨武突然注意到莫正歧,想着这个人听不见,参加会谈不会很无聊?转头去看时,却吓了一跳。 莫正歧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许宁,一双眸子酝酿着浓郁的黑色,两手青筋暴露,似乎在费力克制着什么。 杨武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你没事吧?” 莫正歧被他一推,好像恍然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他摇了摇头,再次看向许宁时目光仍然热烈,却多了几分疑惑。 那是先生! 然而,却好像不是以前的先生。 场中,许宁继续道:“我当然没有小觑各位的意思。只是一个单纯的请教而已,既然各位不知道,那么——。” 他把视线投向杨武等人。 “许某所涉不多,还请几位提点。” 回答他的,是廖庭风。 “是青帮。” 廖庭风说:“无论是之前上海成立特别市时期,还是奉张占据时期,但凡有工人游(行),第一个压制工人们的往往不是警察,而是青帮的属下。 许宁问:“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帮手下掌握着上海大部分的码头工人,还有其他工厂。一旦工人罢工,示威游(行),第一个被影响的就是他们,他们怎么能不着急?” “那请问这一次,阻止工人们游(行)的人中,可有青帮的身影?” 廖庭风霍然抬头,目光投向许宁。 许宁笑一笑,看向他。 “还请老先生回答。” “没有。”廖庭风干涩地开口,“一个都没有。” 全场一片寂静,事已至此,已经不需要什么证据了。人们判断一件事,剥开外表,看向内里——往往追究利益核心,就能看到本质。 工人□□对青帮影响如此之大,他们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为什么偏偏这一次选择沉默? 在一片静默中,许宁轻轻嗅了一下。他闻着空气中书香味,混合着干燥的新木气息。 “而我在这里,可以回答各位之前的问题。” 他的另一个身份,他以什么立场站在这个会谈场合? “各位或许不知,两周前,除了租界和酒店,还有另一个地方也受到了突袭。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众人纷纷望向他,只听他道: “段将军上海分部的遭叛徒侵袭,将军怀疑此袭击或与青帮有关,命下属彻底调查此事。那受命而来的人,就是我。” 许宁,是段祺瑞之子、皖系新领袖——段正歧之部署。 在在场数十双耳目,多派人士的注视下,许宁公开承认此事。 从此以后,他身上将烙下再也无法清除的,属于段正歧的烙印。 第55章 回 在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承认自己是一介军阀的下属。许宁此举,可以说是将自己的文人风骨拦腰折断。从此以后人们提起许宁,不会再提起他的文采、他的师门,而会说他是段正歧的走狗。然而,人们也将知道,他和皖系军阀将自此紧紧绑在一起。无论之后再有什么行为,旁人都没有立场再指摘。 还没等旁人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宣言中回过神来,许宁又投下一个大雷。 “正如之前这位先生所说,这一次工人游(行)青帮行为反常。而据我所知,他们或许还有另一层目的,诸位英豪,此时还被他们蒙在鼓里。” 什么?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许宁却只是挑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不再继续下去。他表示这次会谈的主要目的,是化解双方纠葛,并商谈对无辜伤亡者的赔偿。其他容后再谈。 “我相信立在建立新时代的各位,绝不会任由无辜者受难而无处申述。当务之急,在于安抚事件中受难的普通人,还烦请各位仔细商讨。” 许宁这么一说,旁人也无法再插嘴,便由他请出受难者家属,一一列明受损和补偿条件。伤者还容易安抚,但是已逝去的生命又怎么安抚? 许宁退在人群之外,看着一切似乎都按照轨道,达到了最初的预期。然而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有些不安。许宁的目光越过人群,向佐派那一批人看去,却没有和预想中的那双眼睛对上。 他心内的不安因此越发变得焦灼。然后,像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一般。即将结束的会谈,迎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尾。 在众人就赔偿事宜相谈的差不多时,突然有人闯进大厅。 “上海总工会被袭击了!” 不速之客大声喊道,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 “工会的同志们都受了伤,这是阴谋!”他身上负着伤,好似刚刚才从某处逃难出来。事发突然,情绪又如此逼真,瞬间,佐派的人怒目相向,一下子将怀疑的矛头指向对面。 “你们!出尔反尔,小人之举!” 军官们被泼了脏水,也愤怒道:“我们要想做什么,有必要挑这个时候么?直接让外面的警察把你们直接抓起来就好!” “好啊,原来你们还打着这个主意。” 会场瞬间又乱了起来,两泼人泾渭分明,眼看就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趋势。 许宁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他大喊:“小心!刚才进屋的那人,是假冒的!” 然而为时已晚,一声骤然枪响。孙系军阀的一个军官,抚着自己的眉心应声倒下。死亡拉开了慌乱的序幕,人群中传来惊叫,秩序被打乱,人们拥挤的踩踏。 “情况不对!”杨武拉着廖庭风,“走!” 当机立断,佐派的人决定先撤出大厅。然而他们刚冲到大门之前,却又退了回来。 “外面着火了!不知是谁泼的热油,将大门附近都点燃了!” “那群警察呢!” “不知道,不见他们踪影。” 人群又退回大厅。 有人大喊:“从二楼离开,二楼有通向后院的窗户!” 杨武回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是许宁。而在许宁指挥众人安全撤离时,却未注意到身后,一个弯腰潜行的人正步步逼近他。小心!还没等杨武出声提醒,身边蹿出一个人影飞快向许宁掠去。 “莫七!” 杨武惊呼,他看着那边,又看了眼身边的廖庭风,狠下决心。 “我们先走,撤!” 许宁感到后面有风声时,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躲开。这个动作,救了他一命。袭击者一击不成,掏出匕首正欲再行刺,却被人挡了下来。来人没有武器,拿着不知哪来的椅腿与之格挡,几个回合与袭击者打了个平手。袭击者咬牙,悄然打了一个手势。 许宁骤然提醒:“小心身后!” 莫正歧闻言转身,一板拍向身后人,正好拦下这从阴影冒出来的另一个偷袭者。 “怎么会”偷袭者呆滞道,“你不是聋子吗?” 莫正歧眼睛一眯。原来青帮安插的内奸在这里!他旋即一个转身,飞踢开这人,局面却再次变化,不知哪来的第三人又加入战局。以三敌一,没有武器,即便是以莫正歧的身手,也难以敌对。 “是他!” 许宁几乎一眼就认出那第三个刺客,那是曾在金陵桥头落入秦淮河的甄咲!没想到,继袭击上海据点之后,他会再次在这里出现。 甄咲的身手和另外两人不可同日而语。有他在,莫正歧逐渐被逼出更多破绽,几次险而又险甚至差点受伤。 许宁忍不住向前一步,然而此时,却有人从身后拽住他。 “别去!” 杨武小声道:“跟我走,你在这只会妨碍他。” 他不知何时又回转回来,拉着许宁要把他带出火场。然而两人刚走到楼梯口,身后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愕然回首,只见是一截横梁经不住火烧重重摔在了地上。而刚才在火焰中交战的几个人,都不见了踪影。 杨武还在错愕之中,却见身边的人已经推开了他,飞快冲下了楼。 “你去哪!”杨武大吼,“回来,不要命了吗?” 他想跟着追上去,凶猛的火舌却阻在了来路,将楼梯和大厅彻底隔绝开。杨武狠狠地打了下墙面,只能选择离开。 而此时,许宁已经冲回火场。火焰如毒蛇一般舔舐着他的肌肤,灼热的刺痛感一直传入神经,像是要把脑髓都融化。然而,当看见段正歧的身影消失在火海的一瞬间,许宁感觉血液都被冻结,就连脉搏都停止了跳动。 眼前骤然一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个噩梦般的一夜,又像是再见七年前那场燃尽一切的大火。然而许宁这一次,绝不会再丢下哑儿! 他不要命第奔波在断裂的横梁与满场的火焰间,四处寻找那个身影。终于,许宁瞳孔一缩,他看到一个人影跪在火场中央。几乎是想都不想地,他冲了过去。 “正歧!” 莫正歧躲过了横梁,却没能抵住烟火的灼烧,他的肺部仿佛撕裂般地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在燃烧生命。灼热的火焰似乎在焚烧着他的灵魂,就到此为止了吗?然而就在惶惑间,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在呼唤他!一声一声地,撕心裂肺般的。 莫正歧刚想抬头去望,却突然被抱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许宁紧紧搂着他,害怕失去般地用力抱着他。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段正歧,回答我啊!”他甚至忘了,哑儿根本不能回应他的呼唤,而只是徒劳无力地一次次唤着他的名字。 莫正歧感受着紧紧相贴的温度,终于明白。 是先生,先生回来找他了。 仿然间,眼前的这一场大火,和记忆中的那场烈火混杂在一起。那一次,他等到绝望许宁都没有出现。而这一次,许宁返回火场紧紧抱住了他——将他从近乎灼烧尽生命的烈火中拯救出来。 这一次,他没有抛弃他! 想明白这点的瞬间,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拥挤入脑中。莫正歧眼神暗了暗,再次抬头时,目光已迥然不同。 “正歧?” 许宁感受到一双手缓缓抚摸上自己的脸颊,他低喊地望去,却被人捧住脸颊狠狠地撕咬上嘴唇。然而只是不餍足敌咬了一口之后,对方又不甘心地放开了他,紧拽着他奔跑起来。 许宁看着眼前的背影,那属于段正歧的,高大宽厚的背影。 两人越过倒下的横梁,却发现楼梯口已经被火焰阻止了。没有办法,只能想办法从别处攀上二楼。段正歧先把许宁送上去,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翻上二楼。 “正歧!” 许宁立马伸出手,要将他也拉上来。 段正歧望着他,突然笑了一下,那是从未在他脸上看过的纯粹发自于内心的快乐与满足。许宁愣了一下,段正歧已经拉着他的手,借力翻上二楼。 两人来到窗口,之前众人用窗帘结的绳梯也被火烧断了。许宁正踌躇间,却被身后人环抱住腰身,下一瞬便觉得整个人一轻,视野腾飞到了空中。 段正歧抱着他跃下二楼,并将许宁护在怀里。两人落地后连滚了两圈,才停了下来。 “你受伤没?” 几乎是一爬起来,许宁立刻关注他的伤势。段正歧却拉下他的手,轻轻望着他,目光里有熟悉的镇定从容,还有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热烈的爱慕。那跳跃的情感溢满双眼,也让许宁终于理解,原来自己曾以为的独占与不甘,其实是比任何人都真挚的爱慕,是段正歧对他的一片真心。 他却到此时才明白。 幸好,还不算晚。 段正歧拉起许宁的手,在他手指上轻轻落下一吻,又凝视着许宁的双眼,张口“道”: 【我回来了。先生。】 此时此刻,两人仿佛都心有灵犀,明白了这一句回来的含义。 回来的不仅仅是叱咤沙场、人人惧怕的段将军,更是曾被许宁丢在十年前、无依无靠的哑儿,是他们一同丢失的那段岁月,那份情感。 许宁眼中泛上湿意。为了再听到这一句先生,他等了十年。而为了再喊一句先生,段正歧也等了十年。今天,上天让他们在一场大火中重逢重生。 一切都值得了。 “许先生!莫七!”杨武等人遥遥跑来,关切地道,“太好了,总算都平安无事。莫七?” 他看着段正歧,却总觉得这个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明明还是一样的样貌,明明还是那么年轻。而此时他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像是一道深渊,捉摸不透。 廖庭风也被搀扶着走了过来,像是早有所料地叹了口气。 “果然。”他道,“你之前说的先生,就是许先生吧。而许先生要找的家人,就是你。是不是,段将军?” 段将军,什么段将军?要说许宁认识的段将军,不是只有一个吗?杨武讶异地睁大眼。就在此时,一队人马从远处跑来,为首一人激动道:“将军!” 来者正是贾午,他们的出现,触底在杨武等人与段正歧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廖庭风道:“莫正歧,莫七,都不是你的真名。或许我们应该称呼您,北洋政府亲授陆军上将军衔,段正歧段将军。” 杨武等人的目光先是震惊,随即变得充满痛恨。 “竟然是他!皖系军阀。” “他欺骗了我们,这个叛徒!” “难道他是故意潜伏,来接近我们!” 昔日有多亲密多信赖,如今就有多憎恨多厌恶。 段正歧恍然未闻,似乎他早知道一旦暴露身份,所有的友情与信任都会化为虚假。他沉默地承受这些谩骂。然而却有人走上前,替他挡住那些痛恶的视线。 “您说的没错,他是段正歧,是皖系上将。但他也是莫正歧,是我的学生。至于莫七——”许宁微微一笑,“我想这应该是他认识你们时,所用的名字。我认识的正歧,还不至于要伪装自己去换取旁人的信任。” “他是我的莫正歧,是段系的段正歧,也是你们的莫七。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身边,我也很想知道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各位还信任我,还信任莫七,觉得他不仅仅是为了接近你们而伪造的一个假名。” 他伸出手,为众人指使出一个方向。 “那么,就让我们换个地方再慢慢解释吧。”同时,许宁又掷出一个诱饵,“而且,我也有话要与各位相谈,关于广州,关于国民党佑派,或许你们应该知道一些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出声。 “好。”是杨武。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莫正歧,“我也相信,堂堂一位将军,还不至于卑劣到用这种手段接近我们。他救了廖老一命,我就信他这一次。” 廖庭风也沉默着颔首。 看着终于说服了顽固的一帮人,许宁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段正歧命令贾午护送那些人离开,许宁正想跟上去时,却被人拉住了手腕,一把被段正歧拉到了怀里。 段正歧忍不住在他嘴角亲了一口,正欲再吻,却突然被人咬痛嘴角。他嘶得一声退开,却见许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段小狗,发情也不看看时机?” 说完,许宁似乎也是觉得好笑,随手替段正歧擦掉嘴边的血迹后,便自己走了。 而被留下的段正歧站在原地,那双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许宁的话看似拒绝,在他听来却非同一般,以前他强迫时许宁都是推开他,这一次,却不同!他竟然咬了回来! 段正歧大步追了上去,想着一定要尽快解决眼前这些麻烦。 下次再创造合适接吻的时机,看许宁还如何拒绝! 第56章 归 小巷的尽头是一棵老杏树,二人合抱的老树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这个季节还是鲜绿的叶子,到了九月就会化作流金洒落一地。 廖二毛抱着三毛坐在门口,哄她入睡,目光时不时地投向远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等到圆月高悬,银白月光落在崎岖不平的青石上,也照出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 廖二毛一下站起来,怀中的三毛被惊醒,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阿爷,杨武叔!” 然而,他眼中的雀跃却随即变得凝固。 “怎么了?”二毛愣愣开口,又看向他们身后,“怎么就你们两人,莫七呢?” 三毛也跟着懵懂地喊:“锅锅呢?” 听到这个名字,杨武脸上浮起一抹恼意,又像是隐藏着一丝失落。 “莫七?”他自嘲道,“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莫七。” ---------------- 要想找到一个合适谈话的地方,没有那么容易。首先,佐派对段正歧和许宁,都还没有信任到会跟随他们深入大营的地步;其次,段系上海据点刚刚遭袭击,段正歧自己也不会将外人带进据点。 所以两帮人将最后见面相谈的地点,约在了陈青的书斋。可以想见当这位老南社的创始人,看到这么一大批人找上门来时,脸色该是如何精彩。 许宁对此十分歉疚,但是也无从选择。 “目前在上海,能让我们放心无虑的,只有先生您这一亩三分地了。” 廖庭风和陈青是旧识,也道:“佩忍兄你看,如果不是实在不方便,我们也不会冒昧上门。” 陈青表示,好话都给你们说尽了,我还能怎的?他带着学生出门,告诉众人离开时记得给他关门关窗,便甩袖不管了。 许宁还有些鸠占鹊巢的尴尬,廖庭风却抚着长须道:“他就是这般脾气,面冷心热,不碍事。”说完,他又看向段正歧与许宁。 “许先生之前说有要事相告,不过比起那些,不如你先解释下另一件事——比如段将军的身份。” 在他一旁,杨武虎视眈眈地盯着段正歧,似乎想用眼神在他身上钻出一个洞来。 段正歧好整以暇地坐着,手上戴着贾午送来的黑皮手套。似乎随着记忆的恢复,他这洁癖也一同恢复了。听到廖庭风的提问,段正歧只是皱眉摩挲着指尖,似乎是在想起这几天没戴手套究竟摸了多少不干净的东西,脸色都难看了些。 许宁显然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便接口道:“实不相瞒,之前我们与将军失散,之后一直在找将军的消息,但是毫无所获。至于将军为何会出现在诸位身边,我也很好奇。” 杨武哼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 许宁看了他一眼,道:“说起来,将军还是为了保护我,才寡不敌众,在之前的工人暴动中受伤失踪。”他见杨武面色一僵,又笑了笑,看向廖庭风道:“敢问这位老先生是?” “鄙姓廖,廖庭风。” 许宁颔首:“廖老先生,不知是在何时何地遇到的将军?” 廖庭风一一作了陈述,许宁听后感激道:“如果没有您及时施手相救,现在将军祸福难料。” 面对他诚挚的感谢,廖庭风却是不大提的起兴致。他曾经救过一个少年,那少年长大成人后却将枪口指向了同样处境困苦的人们。廖庭风十分不希望自己这一次的心善,会得到同样的后果。 他这么想着,目光突然与段正歧相对。段正歧已然不是莫正歧了,他的眼神中有太多十岁孩童不会拥有的情绪。然而廖庭风,却在这么多纷乱的情绪中,抓住了一点。 那是他曾经在失忆的莫正歧的眼中,看见过的情绪。这让他忍不住开口问:“莫……段将军流落街头,真的是意外?” 段正歧本可以不回答他,但是他还是拿起纸笔,写道: 【是。】 廖庭风:“你真的失忆了?可我记得,你明明记得许先生。” 【我那时只保有十岁之前的记忆,所以记得许宁。】 言下之意,他十岁之前的人生中,唯有许宁的存在最为清晰。即便失忆,段正歧也不会忘记他。 廖庭风也不由感叹两人的渊源,也道:“果然是如此,我想那时你后脑受创或许会有些影响。既然如此,那么敢问将军,又是何时恢复了记忆?” 他这句话一出,不只是杨武,连许宁都紧紧盯着段正歧,等待他的回答。 段正歧当然可以告诉他们自己刚刚恢复记忆,这或许可以减轻一些对方的误会,但是他并不打算那么做。就像他不屑于再用一张假面,来维持双方即将割裂的关系。 【离开里弄之后,我就恢复了记忆。】 杨武刷的一下站起来。 “那么说,你早就清醒了!你之后又故意装聋作哑,是在欺骗我们?” 他想起李言多次劝诫,而自己那时偏偏还对“莫七”信任有加,心里就是一阵恼火。更让杨武难过的是,把莫七当做朋友的那群年轻人,不知道又该是如何伤心。 “你利用我们!”杨武愤怒。 莫七的身残志坚,莫七的舍身相救,莫七的沉默稳重,昔日被他们欣赏的特质,如今都成了令人痛恨的特点。一想到段正歧不知在背地如何笑话他们,看着他与李言争执而暗暗得意,杨武心里就好比钝刀割肉。 “你们这些军阀走狗,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憎恶道,心中却更觉得空旷。 段正歧面色冷漠,连指尖都没有动弹一下。怕是旁人都以为他对杨武的这一番谩骂,毫无触动。然而有人却轻轻握住他的手,在那温度透过皮手套传来之前,却又松开。 “杨先生息怒。” 许宁开口,“将军不慎失忆又孤身无援,或许做了一些令你不快的事。但我可以担保,他绝无背叛出卖你们的意图。若要论背叛的话,其实另有其人。” 他缓缓道:“今天袭击会场的刺客,其中有一人,错以为将军不能听闻,因而露出把柄。那时候将军是以莫七的身份出现,不知这莫七耳聋的误传,又是从哪儿泄露出去的?” 他看向对面二人。 “或许二位,比我有更多线索。” 廖庭风与杨武面面相觑。 “莫七”聋哑双残的消息自然是廖二毛假传出去的,而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有最近和段正歧有过接触,并跟在杨武身边的那一帮人! 比起惊怒的杨武,廖庭风却像是早有预料,或者说他让二毛去散播莫七不能听闻的传言,又同意杨武带莫七去会场时,就有了这方面的顾虑。只是他没想到,只是一次试探,竟然真的叫他们发现了潜藏在内部的敌人。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许宁却道:“是真是假,还请两位自己判断。然而比起在意这些,我想,两位可能会对这个更感兴趣一些。” 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叠纸,上面还有火烧的痕迹。然而这貌不惊人的旧纸,却牢牢吸引了杨廖两人的注意力。他们目光凝固在那纸上的字迹,耳中如同落雷般传来许宁的下一句话。 “不知二位可知晓,三月份广州的‘中山舰’事件?” 随着话题的展开,杨武等人连惊叹的时间都没有,在知道这份名单可能的作用后,恐惧和愤怒,成为唯一侵占他们心神的情绪。一场可能的暗杀,一些潜伏在内的敌人,比起段正歧的身份,这些都才是更加值得警惕的事情。 这场交谈,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当杨武和廖庭风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与二毛在港口重逢时,已是身心俱疲。 “莫七呢?” 听着二毛的疑问,杨武才恍然回神,想起临走前段正歧开给他们的条件。哪有什么莫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段正歧!他仰天叹恨一声,不知是憎恨更多,还是叹息更多。 然而如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杨武望向廖二毛身后,眼神几变。 …… 离杨武、廖庭风二人离开,已经有许久了。霍祀等人不敢再让段正歧有任何闪失,也派了人在门外接应。许宁跟着走出书斋,他替陈青轻轻地阖上院门,月色倾落一地,段正歧一人站在树下。 许宁走上去。 “既然难过,为什么不和他们解释清楚?” 段正歧回头看他,眼睛里映衬着月光。 许宁说:“你没有那么早恢复记忆,对不对?你只是不想让他们对你再抱有期待,在交易中掺杂不该有的情谊。”他想起自己初见失忆的莫正歧时,几乎认不出他来,因为那时的哑儿眼中,有着久违的赤忱。他站在那一群人中,被信赖的同时也信赖着他们。可或许,连段正歧自己都没注意到这点。 段正歧割裂自己与“莫七”,就像是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许宁看向哑儿:“正歧,我觉得身为‘莫七’的你,其实是开心的。如果没有恢复记忆,你是不是会一直待在他们身边?” 段正歧没有回答。两人一起走向霍祀安排的车辆,却在上车的前一瞬,段正歧拉住了许宁的手。许宁紧张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段正歧却只是轻轻地将许宁的右手放到自己心口。 【即便我没有恢复记忆,也不会留在他们身边。因为我一定会来找你。】 似乎要让许宁从自己的心跳中,明白这道心声。段正歧一直到将人拉上车时,都没有再松开手。 许宁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两人紧靠着相坐,许宁的手被段正歧拉在胸口,好似一个亲密拥抱的姿势,他们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么。而坐在前排副驾驶,被霍祀派来开车的某位青年,却一直都没有合拢嘴巴。 等将许宁和段正歧送回秘密据点,这位好青年第一时间找上了霍祀。 “将军和那许宁是什么关系?我怎么觉得,他们就那么不对劲呢?” 霍祀几乎是有些怜悯地看向他。段正歧麾下几名干将中,或许唯一不知道这件事的就是他了吧。霍祀上前拍了拍好青年的脑袋,想着自己要不要提醒对方,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万一提醒了,让这位好青年想起自己曾把将军的心爱之人打趴在地上,岂不是要害得他夜不能寐,时时担惊受怕了?算了,还是等他自己去想明白吧。 好青年贾午,就此陷入了连续多日的迷茫中。 这期间,上海风云诡秘,乱象沉浮又起。佐派费劲心思,终于除掉了内奸。青帮狡兔三窟,将罪名尽数推到袭击会场的甄咲身上,断臂自保。孙系军阀困于左右,犹如负伤巨兽,只能假作威势。 所有人都知道,离变动的那一日已是越来越近。 而许宁与段正歧在上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那天。 第57章 柜 六月草长,南燕高飞。 过了芒种之后,天气便越发地炎热起来,就是在金陵,冷热的交替显得格外明显。一个月之前还穿着袄的行人们,此时已经不约而同地换上单衣,偶尔可见女学生穿着过膝的长裙从街头笑闹而过,也是一道风景。 金陵,段正歧府邸。 孟陆正在院子里逗狗。 “过来,狗剩,来,吃肉。” 他蹲下身,逗着在草皮上遛圈的小黄狗,那小狗却怎么也不理他,对他手里的肉看都不看一眼。 “嘿,这脾气大的,和正主一模一样。”孟陆调笑道,却见小狗突然欢快地飞奔起来,跑到另一人的脚下雀跃地蹭着。 姚二弯腰将小黄狗抱起来,同时也斜了孟陆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刚才说这狗像谁?” 孟陆看到他就觉得不妙,之前段正歧出事,姚二被匆匆喊到上海,现在这人回来了,必定意味着上海的麻烦也已经解决,更有甚者……他视线向姚二身后看去,果然看见两道熟悉的人影。 “将军,许先生,二位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我就知道以将军的本事,不会出什么事。”孟陆换脸一样换上一副假笑,可说完,他就对上段正歧那双黑冷的双眸,心下一咯噔,糟糕,想来刚才逗狗的那一番话都被将军听见了,只不知这回又要挨几鞭。 他讪讪地站在一旁等着惩罚,段正歧却只是带着许宁走过他,轻轻瞥了一眼,并未有吩咐。 反而是姚二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你运气好,将军今日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孟陆抬头去看前面两人,却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许宁和段正歧,竟是手牵着手回的府邸。段正歧就算了,许宁竟然没有去揍人? 将军是下了什么**药,还是将许宁给下降头了?孟陆心里闪过诸多不敬的念头,却始终不敢相信,许宁是心甘情愿地被段正歧牵着手。 与他有相同想法的,是其他发现段正歧与许宁关系变化的人。无论是张三、丁一等段正歧的麾下,还是槐叔、李默等许宁的亲友。众人不约而同地,冒出相似的想法——许宁,怎么如此不正常? “不正常?” 许宁失笑,“我怎么就不正常了?” 回到府邸后,段正歧收拾了一下就和姚二等人去书房议事了,只留下张三陪在许宁身边。想来是其他人觉得,多一个少一个张三,对决策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张三倒是被鄙视惯了,不去关心书房内的大事,倒是八卦起许宁与段正歧的事来。 “怎么不正常?”张三道,“还记得之前将军怎么对你,你又是怎么回应的?亲一口就要挨一回揍,提个亲都被人砸了一脑门书,哎,可怜我们老大一片痴心。” “提亲?”许宁道,“你正好提醒了我,那我改日就去寻个良辰吉日。” 他说着,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侧头问起槐叔这段时期的生活。 张三听了却觉得不对劲,过了半会琢磨透了,不敢置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你——” 许宁终于又回过头来看他,笑说:“之前你们将军那提亲实在难登台面,作为他老师,我该给他做一个表率。槐叔,你看这几日可有什么黄道吉日?” 槐叔已经翻起黄历道:“本来这六月四日是宜嫁娶,但您二位回来晚了,时候已过。那便只有十四日了,正好是端午,也是吉日。” “嗯。”许宁点头,“槐叔你便挑个日子,准备些聘礼,我好去提亲。” “不知这瓜子、红枣、桂圆和花生,是否也要一一准备……” “等,等等!” 张三连忙打断二人:“许宁,你这真是要向我们老大提亲?还有您,槐叔,你看他这么乱来,都不阻止吗?” 槐叔说:“少爷有了心上人,我高兴还来不及。”他又皱眉道,“而且我们提亲,肯定会请媒人上门拜访,绝不会轻慢了你们将军。”想了想又道:“就算之后他不生儿子,少爷也不会另娶,是吧,少爷?” 许宁点了点头。 “我本来就不想生儿子。” 张三真是快被他二人弄糊涂了,急道: “许宁,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是老大拿什么胁迫你,你也别这么想不开啊!” 许宁见状,笑了笑道:“槐叔的的一句话,你听见没有?” “什么?”张三问,“请媒人?不会另娶?” 他想想段正歧娇羞地穿着一身红袍,被许宁挑起红盖头,就是一身鸡皮疙瘩。 “是‘心上人’,这三个字。”许宁说,“我曾说过,若我爱慕一个男子,不会将他比作妻妾姨太,而是尊重他、敬慕他,我必要他也知晓我的情意,与他同生死共荣辱。” 张三崩溃:“那你是真要娶我们老大过门么!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将军夫人,将军相公?” 许宁说:“夫与妻,只是一个称呼,有也可,没有也无不可。” 张三愣愣地。 “可你刚才不还说要向我们老大求亲?” “啊,那只是——”许宁笑,“和槐叔逗你玩来着。” 槐叔也在一旁低头笑。 “那你喜欢我们老大这一点,也是逗我玩的吗?”张三问。 许宁收敛起笑容,认真道:“当然。” “啊?” “当然不是。”许宁说,“我喜欢他,爱慕他,想与他白首,真真切切,并无虚假。” 这也是许宁不久之前才想明白的事,一生短短数十载,有多少值得珍视的人? 也许是在那分隔的十年,每一夜入梦见他时;也许是在两人重逢后,每一次与他交锋对峙之时;也许是在他被自己拒绝后,一次次不馁纠缠时;也许是直到快失去的那一刻,许宁明白,没有任何人比哑儿更重要,没有失去什么比失去哑儿更可怕。 或许有人不认为这是爱慕,但它早已经融入血骨不可分割。它比亲情多了一份缱绻,比爱情多了一份深重,比友情多了一份眷恋。世上若没有什么词语可以准确形容它,那或许是从未有人拥有过这样的心情,又或许是曾经的人们已经不需要言语来表达这份情谊。 它将伴随着呼吸,永远相随。 “那我们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许宁想了想,点头。 张三紧张道:“既然你俩已经情投意合了,我们是不是该办点什么?没有婚礼,最起码也得有个洞房啊!你不知道,许宁,这小半年来老大为你守身如玉,我们都担心他是不是已经憋的不行了!” 许宁面色迟疑,想起段正歧在外的英勇事迹,瞬间觉得背后一寒,呵呵道:“这,还是容后再谈吧。” “还有什么比你们俩洞房更重要?不行,我这就去找老大,我也得去找丁一和姚二,我得找他们商量!” “等等!” 许宁想抬头阻止已经来不及。张三飞奔如箭,转眼已经跑进了二楼书房。 书房内,议事正进行到一半 “按照您的安排,红鸾姑娘已经前往日本,而关于甄咲一事……” “老大!老大!” 张三一闯进门,就打断了几人的谈话。 丁一、姚二还有孟陆,都齐刷刷地探头看他。然而,段正歧当作没看见张三,他们几人也不能擅自行动。 阔别金陵半月有余,大小事务一应累积,而上海那边因为新缔盟约,也堆积了不少事务。正是繁忙的时候,段正歧哪有空管张三在玩什么把戏。 丁一继续汇报道:“关于甄咲一事,老五已经知情,他向您请缨,要求亲手清除叛徒。” 孟陆忍不住侧目。 亲手?真狠得下心么? 姚二却道:“我赞同,甄咲在将军身边多日,熟悉我们几人的行事风格,派其他人去刺杀,有很大几率失手。但是老五不一样,若说此时有谁比我门更想杀甄咲,那必定是他。” 孟陆忍不住道:“可毕竟他们是……” 话没说完,段正歧已经做下了决断,只见段正歧吩咐: 【此事就交由他去办。】 几人俯首称是,正准备就接下来的几件事继续商议,却见段正歧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一会。他看向张三,微微挑眉。 你要说什么? 张三这才像是憋了好久,终于敢大喘气。 “我就是问,就是问将军什么时候和许先生,把事给办了?” 此话一出,在场其他人脸色各异。 丁一一脸你说什么混账话的怒意,姚二面无表情,孟陆则是挂了满脸八卦好奇。 张三继续道:“许先生都已经承认了心意了,我想老大憋这么久,总不该再憋,万一憋坏了不好用了怎么办?” 噗嗤,孟陆忍不住笑出声来。丁一面色青白,姚二轻声叹了口气。 就在众人都以为张三不免要为此挨一顿抽时,段正歧却写道; 【他对你说什么了?】 张三如此这般,将许宁那番表白一一道来,房内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张三,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古怪,他们悄悄去打量段正歧,却见段将军稳稳握着笔,僵坐着犹如雕像,要不是他手里的墨水已经晕染了一大片纸张,旁人还以为他无动于衷呢! 事实上,段正歧内心激荡,几次都快捏断了笔杆。他又喜又恼,喜的是许宁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感情,恼的是许宁宁愿告诉别人,也不肯当面和他说清楚心意。 他好似在怕什么呢! 段正歧冷冷一笑,起身就向外走。 怕?那可不好,事到如今,怎能再给对方退路?越是怕,他就越要让那人尝遍其中滋味,最好能深陷不可自拔,日日离不开他。 段将军带着一身的恼火与欲(火)出门去了,张三呆愣在原地。 “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没做错。”孟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在一只饿昏了头的老虎面前,送上了一只肥美肉羊。我替老虎感激你,替肥羊感到惋惜。” 而此时,肥羊许宁正想着是否要先走为上,嗅到肉味的段正歧却已经逼上门。许宁一看他神色,默默后退三步,却挡不住人高马大的饿虎。 你想去哪? 段正歧挑眉,眼里冒着熊熊热火,他在考虑是否要直接抗起人就往内屋去,正在思量这么做的可行性与许宁生气的几率时,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先生,先生,有您的信!” 李默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打碎了段正歧的黄粱美梦。 许宁松了一口气,连忙问:“哪寄来的信?” 李默顶着段正歧虎狼般的视线,道:“是北平,一下子寄来了两封呢!” 段正歧不耐烦,要派人把这家伙扔出去。 “将军!” 外面又有下属跑来。 “南方战事急报,天津段公急信!” 两人面面相觑,段正歧脸色难看,不得已松开许宁。 许宁笑道:“正好你有两封信,我有两封信。将军大人,先办正事。” 段正歧只觉得刚刚往下涌的热血,骤然郁结在胸口,烧得他又麻又痒,偏偏还无可奈何。他狠瞪了许宁一眼,如果可以,恨不得用眼神把人给吞下去。可怜久饥之饿虎,又要空着肚子放羊了。 “来。”许宁说,“看信。” 听起来像是——来,吃草。 第58章 谲 【师兄敬启: 连日来诸事繁忙,以至耽误了回信,勿怪。 听师兄询问老师近况,在此回复,老师近日一切安好,身体已经无恙。 读信知师兄担忧北平局势变幻、风波诡谲,因而建议老师与我南下避难。师兄之关切我已知晓,然而师兄却不知整个中华,从东北至广州,无一不处在纷乱间。若要列举天下不可安身立命之地,非仅指北平,而是寸寸土地,处处城郭,皆已战火飞纷。读来可悲,偌大中国,竟已无一净土。 即便如此,老师决定留守北平,我也与老师共守。有朋友多方支援,我们生活可保无恙,无甚烦扰,也无甚惧怕。若说有忧虑,老师曾说:只悲痛苦难之群众,朝生夕死如蜉蝣,人命轻薄如草芥。更心痛四千年文明之中华,如银盘碎裂,如尸骸四散。 若有朝一日能止干戈,建新国,乃吾等舍生求死之愿也。 附:得友人推荐,兼《妇女之友》杂志主编,为女子同胞明心智、开视野。初获此重任,与师兄同享喜悦。 再附:今日见堂妹得嫁良人,偶想起师兄已然二十六七,还未考虑成家立业。甚忧。 张兰。 五月二十七。】 【敬启者: 小友安好。 近日听闻君诸多传闻,虽传言流入耳中,已知不可尽信,仍不免担忧。 听闻君辞掉金陵教职,与一段系子侄交好,身险乱局;又闻君赴上海,共建三方之友好会面,化解一场风波。初闻此二事,吾心喜悦也烦扰。 小友之天资,在校时已得以明鉴,诸师长皆甚喜爱。吾虽不曾授课一日,却也将君视作共建未来之栋梁。 在此,仅以微末之言相赠。 北伐已是大势所趋,奉张之辈末路在即。何以择之,何以栖之,望君慎重。 鹤卿顿首。 六月三日。】 许宁放下信封,眉头已经悄然蹙起。这两封信,一封是他北平的师妹张兰所寄,看来许宁劝老师与她南下的建议,是不能达成了。北平之乱局,许宁梦中所见也不甚清晰。他隐隐之担忧,果然不被人重视。 另一封信,则是—— “鹤卿?这鹤卿是谁啊?为什么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叫人怪难受的。” 旁边探出一个脑袋,张三偷看得光明正大。 许宁把这熊脑袋推开,笑道:“这已是用白话文写的信了,再早几年都是文言格式,怕你偷看都看不懂。” 段正歧听到鹤卿这个名字就抬起头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字鹤卿的,只有那位北大校长。这个时节,他给许宁写什么信? 他瞪了眼睛去瞧张三,只恨这傻小子斗大的字不识得几个,不然回去也好问问他,许宁这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张三被瞪得无辜,许宁转身见段正歧脸上神情,笑道:“你不看自己那两封?” 两封急信而已,段正歧早已看完。一封是南方战事,告之他叶挺独立团已于六月五日攻下湖南攸县,北伐军驰援在后。另一封则是义父得知他拿下金陵,写信恭贺,并表示会派一长辈前来助力。 段正歧随手将这两封信都交给许宁,大有坦荡荡、赤诚诚,你想看便看的意思。许宁也不和他客气,匆匆阅览。 他眉头微皱。 “段公信上所说之长辈,你可知道是谁?” 管他是谁,段正歧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是谁来,都得安安分分在他麾下待着,别动分权夺利的心思。 许宁叹了口气:“我竟忘了,你毕竟是段公义子,这些年受他帮助颇多。虽然段公如今龙困浅滩,你的许多行动却还要受他置喙。” 段正歧扬眉想要说些什么,许宁连忙阻止道:“我不是想煽动你父子反目,目前你们既然并无多少争执,此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段正歧忍不住腹诽,再议的话倒是把正事先解决了,我才好去办别“更重要的事”。不得不说,憋了太久的段将军,此时大概真是叫那精虫上了头脑,拎不清了。 许宁望着两个人四封信,倒是感慨道:“天下局势,皆尽在这四封信里了。” 文人学子的处境,政坛风波的动荡,南北战事之行止,还有苍生百姓之朝朝暮暮。 眼下的中国犹如一个大染缸,被来自各方的势力尽染了颜色。而许宁与段正歧,自己也是这染缸里的一抹染色,能浸染多久、浸透多深,还是被其他杂色吞噬怠尽,却还要看他们自己。 目前金陵虽然取下,却还有诸多事要准备。巩固江北、金陵、安徽三地阵线,才是段正歧站稳脚跟的根本。 许宁想了想,觉得段正歧从军良久,调兵遣将稳固一地,必定不需自己多言。而他唯一能做的,除了在未来指明方向,或许就是在一些擅长的事情之上稍尽绵薄之力。比如若要金陵长治久安,按照军阀占据的老路数必定是行不通的。许宁心里刚刚有了些想法,正要开口,抬头却见段正歧虎视眈眈盯着自己手上的两封信。 那眼神好似在说:我都给你看了,你怎么不给我看?真是如此小气。 许宁:“……” 他把信收到怀里。 “我想起有事还需出门一趟,段将军先忙。” 说完,就带着信封脚下生烟地出了门。段正歧留都留不住,两眼送着肥羊飞走,只能磨牙狠狠笑了一下,眼神闪动似在谋划着什么。身旁张三看见他的表情,突然一个哆嗦,想起孟陆的话来——替那肥羊惋惜。他此刻,也从心底替许宁惋惜。 虽然段正歧在许宁面前总是人模人样的,但是许先生,你也别忘了这小狼狗的本性啊。 而许宁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什么后果,他虽然是故意避开段正歧,却也真的有事要外出。师妹张兰的信,读来太过亲密,段正歧难免要呷醋。而校长蔡先生的信,则让人心头沉甸甸。蔡师信中口吻,明显是将段正歧比作奉张之流,告诫他不可深交,早日另选立场。 可许宁却注定要辜负师长的期待了。他不想让段正歧看到这封信,因为段小狗必定要生气,对蔡师心生芥蒂,说不定又要疑神疑鬼,猜测许宁是否会后悔。许宁不想让段小狗犯疑心病,更觉得要解决此事,还是得先解决段正歧的军阀出身。 所以他出门,来找一位友人。 “元谧?” 梁琇君惊讶道,“你是何时回来的,我还听说你在上海呢?” 许宁上海出门一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风头正盛,他却只是苦笑,道:“今日刚回,琇君,我又有事要麻烦你了。” 梁琇君却笑道:“我还正怕你不麻烦我呢。” 两位好友,便约到梁琇君家中相谈。 “琇君。”许宁开门见山道,“你消息灵通,我想知道如今城内各界,对段系军阀是什么看法?学生文人们如何看他?” “还能有什么看法?”梁琇君直言不讳道,“走了一个张宗昌,来了一个孙传芳,现在轮到段小狗坐台,他们都在看好戏,等着他能占据金陵到几时。” 果然是这样,许宁叹了口气。 “那工人与商会呢?” “商会?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何处不钻营?我听说近日已经有几个大商人去府上找段将军了,你不知道?” 许宁的确是没关注此事,想来也是姚二和丁一他们负责处理的。不过,商界向来不轻易站队,他们联系段正歧,未必就是表明了立场。 “至于工人。”梁琇君道,“这次倒是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段正歧赶走了杜九,又恢复了城内正常交易。现在金陵工人小贩,对他倒是颇有好感。再加上你这次在上海一番作为,我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有金陵工会的人上门去找你们吧。” 梁琇君出于各种原因,对段正歧倒是也无恶感,因此提醒道:“工人与佐派向来联系紧密,我想这倒是一个机会,让他在佐派之中博得好感。毕竟无论是奉张还是广州蒋汪,都不见得是什么值得信赖的盟友。” 她还不知道早在上海,段正歧就已经与佐派缔结盟约。此事,现在还是保密阶段。 “不过,元谧,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是想让段正歧巩固江山,还是帮他拿下更多土地,难不成你还想要他做皇帝?” “怎么可能。”许宁苦笑,“袁世凯前车之鉴,现在谁敢再称帝称王。” 梁琇君冷冷笑:“不敢称帝称王,可各大小军阀割地自据,也算是一方土皇帝,作威作福呢。” 许宁叹息:“军阀在世人眼中,果然如同过街鼠辈人人喊打。” “那可不是。” 许宁想了想,开口:“所以我想,让他不做这军阀。” “你这是?”梁琇君惊讶,“可段正歧是皖系领袖,他还能摘干净这个帽子不成?” “摘不下帽子,便换一顶。”许宁说,“而在此之前,我得要叫人明白,段正歧这个人即便是军阀后裔,也是与旁的人不同的。” 明白,怎么明白?梁琇君刚想问他。 许宁已经开口:“此时用说是不能叫人明白的,便只能以行动表明心志,我是想对段正歧建言,让他撤去金陵英租界。” 哐当一声,梁琇君手中杯盏掉落在地。 “你可……你可明白你在说什么?” 许宁重重地点头。 “去了上海,我才明白,一国之内却不能由自己的百姓自由生活,一城之内却遍布数十个法外治权。无数国人生生活成低人一等,是多么可痛。上海是我力不能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想金陵也沦落至此。” 许宁:“也好叫人明白,拿下金陵的段正歧,不是张宗昌,不是孙传芳,他不会趋炎附势、媚外讨好,他要叫金陵只成为中国人的金陵,他会让这座城市,再特踏不进任何侵略者的步伐。” 他又想告诉师妹那样赤子之心的学人们,偌大中国,并非真已无净土,已无容身之处。他要与段正歧,协力造一个净土! “元谧。”梁琇君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你和他、和他段将军说了吗?” “……还没来得及。” “那你怎晓得他就会同意!赶走一个英领事,撤掉一个英租界,你可知会招来什么祸患?你觉得,他会冒这个险吗?英国人的舰队,随时可以从黄浦江开入金陵,你认为他段正歧能抵得住洋枪与炮火?” 许宁沉默,却在此时,有人笑道:“我们将军顶不顶得住洋枪与炮火,梁小姐还是先别妄下判断。” 只见是孟陆,他从门外进来。 “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先生这个提议,我想将军也会喜欢的。” 孟陆?许宁睁大眼,刚想问这人怎么闯进来了。 “你。”梁琇君气道,“你是不是又砸了我的门锁,自己跑进来?” “哎呀,小姐,我已经听了你的劝,这次没砸门锁,我翻窗进来的。” 梁琇君气恼道:“有什么区别!你几次三番闯进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孟陆弯起眉眼笑:“以前,我是听从许先生的吩咐,时时来照看,确保他友人的安危。今日,是恰巧见许先生与你同行,却闷闷不乐,因担心你们二人才进来看看。都是一片好心,梁小姐却总是冷眼相对呢。” 梁琇君冷笑:“你怎不说,好心喂了驴肝肺。” 这两人…… 许宁左看右顾,摸了摸下巴。 什么时候这么熟络了? 他正思索,孟陆却已将话头转向他。 “说来我这次出门,是特意要来找先生的。” “嗯?” “不知先生是喜欢红盖头,还是白头纱?将军说,要挑一个您喜欢的,等到洞——唔!” “洞什么?”梁琇君。 “没什么。”许宁捂着孟陆的嘴,笑,“琇君你说的对,刚才那事,还需要回去与段正歧仔细商议,我先走一步。”说罢,拽着孟陆的胳膊,就把人扯出了房间。 孟陆摸着青了的胳膊,道:“这可是将军要我问的,许先生,您还是好好想想。我看将军是来真的。” 许宁白了他一眼,却想到张兰的信。 四封信,揽尽天下大事。叹民生、分政局、论战事,还有那——师兄已然二十六七,怎的还不嫁娶? 他此时只想回道:师兄哪怕七十六七,也不想去盖那红盖头。 这段狗剩,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第59章 觉 段正歧在想什么,许宁不知道。帮着他运来红烛,挂起红灯笼,布置好新房的一干下属,也摸不懂自家的长官。 等到许宁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坐在高椅上一脸苦笑的槐叔,还有两旁站的整整齐齐的“一二三”们,孟陆站到右手最后一位,除了在上海不能来的两位,便也凑成双数了。 而段正歧则站在大堂正中,看见许宁,便向他伸出手来。 此情此景,许宁想若孟陆几人再喊一声“威武”,他就可以跪下对段县官道“草民冤枉”了。 “怎么回事?”许宁哭笑不得,“这是在做什么?” 姚二走上前一步,带着有些僵硬的笑脸道:“将军说,既然已与先生互通心意,那不如趁有时间就把喜事给办了。两位都无亲人在世,便由槐老先生做这个高堂,以我们四人为见证。三礼过后,二位便从此白头偕老,比翼双飞。” 张三在一旁附和道:“是啊,老大为了准备这一场喜宴,从下午就开始安排,不仅让我们将府邸彻底打扫了一番,他自己还焚香沐浴、好好打扮了一番。就算是以前逛窑……咳咳,从未如此慎重过。” 许宁讶异地睁大眼睛去看段正歧,只见他换下了平时的一身黑色军装,只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长衫。许宁从未见过段正歧穿长衫,此时见了,竟然有几分书卷气息。段正歧并未戴手套,修长干净的手指从袖口露出,许宁未伸手回应,他这右手就一直这么举着,也不放下。 此时见许宁看过来,段正歧瞳孔微微缩起,又像是骤起波澜的湖水平静下去,宁静的假象之下或许藏着无人可窥见的渊壑。 许宁叹了一口气,上去握住那只手,就被段正歧用力地回握住。 “本来就算没有这些仪式,我也早决定与你白首。不过既然如此——”他对着段正歧微微一笑,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两人十指交扣。 “那便让天地君卿,为我们做个见证。” 他拉起段正歧,走到槐叔面前。 “槐叔如同我父,也曾教养过正歧,做我二人长辈合适不过。”他一整笑容,肃穆道,“杭县许宁今日携段氏正歧共发此愿,愿以后无论生死,比翼连枝、荣辱相随,还请长辈做此见证。” “好,好。”槐叔擦了擦眼睛,“什么都好。” 许宁笑了笑,道:“天地生我如此,却不曾教养我一日;天地待正歧刻薄,也未曾给予他半分温情。我便不去拜这天地,但我也让它知晓,是谁人和我共度一生。” 他于是对着头顶皓皓苍月,心里默念着两人的名字。 做完这一些,许宁拉着段正歧的手,与他额头相贴,实现交缠,低声道:“好了,夫妻对拜也完成了,去洞房吗?” 段正歧从始至终不能发一言,只是望着许宁,眼眶渐渐发红。此时听许宁这么问,他拽着那人的手,用几乎要把人勒断的力气,两三步地就踏上了二楼。 而楼下几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我从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张三愣愣地道。 “许先生虽然做事总有些瞻前顾后,可想清楚之后却也雷厉风行啊。”姚二评价。 孟陆说:“也许明早我们可以放一个假?” 丁一:“呵呵。” 二楼,段正歧特意布置的新房。 虽说是成功把人拉进来了,可之后该如何下手,段正歧竟莫名有些紧张。说来好笑,他游历花丛这许多年,还未有过如此忐忑不安的时候,就像他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热切的情绪。那猛烈的感情使他忍不住要把唇贴上眼前人的肌肤,一寸寸细吻下去;又怕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去撕咬那血肉,一片片生吞下肚。 矛盾的热爱与狂情,像是要把段正歧的热血给烧干,他嗓中似有碳火在灼烧,令人饥渴躁动。他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去桌边倒出一杯凉茶喝下。再回头时,却差点把水喷出嘴中。 让段将军如此失态的罪魁祸首,许宁,正脱下自己的外衣,打量着挂在衣架上段正歧的军服。 他道:“你们这军服,我倒穿过几次,果然显得人更精神些。”说着,竟然想把那件军服披到自己身上来,只是衣长不合,穿起来却显得有一番暧昧。 段正歧哪还忍得住,喉咙里翻滚出一道沙哑的喘息,下一瞬,猛兽出闸。 被扑倒的那一刻,许宁放任自己摔倒,想该来的早晚会来,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是这地狱却是无比旖旎。 …… 一番不可描述之事后。 月上中天,许宁有些茫然地躺着。身侧段正歧从背后搂过他,在他耳边留下连绵的细吻。 许宁喃喃道:“这样耗人心神的事,以后还是少做的好。” 段正歧不满地咬了他一口,许宁失笑,猝尔又道:“现如今你我二人名实俱全,你起来,狗剩,我有话要与你说。”说罢他自己已经起身,撑着腰坐直。 “我不知你以前是如何在红尘中厮混,但现如今,你我既然已成夫夫,我便要与你约法三章。” 段正歧眼巴巴地看着他。 “其一,从此以后一概不许拈花惹草、红杏出墙。” “其二,你我二人共结同心,彼此扶持,双方应竭尽坦诚,不再有隐瞒。” “其三,公事上你身为主帅,不得**废公、徇情枉法。若我有错,不可包庇。若我有功,不可滥赏。” 段正歧有些不满,前两条还不如何,后一条听着却似许宁要和他划清界限似的。他扒着许宁的胳膊,有些心不在焉地啃了一口。 “后两条尚可视情况而定,但第一条你若是违背。”想起段正歧的英勇事迹,许宁哼,“你我就此各归陌路,无须再——嘶,你这小狗,咬我做什么?” 段正歧眼冒怒火,又狠狠咬了他一口。总归他不会犯什么寻花问柳的毛病,但听许宁口中说出“陌路”这一词,心中依旧是不一般的窝火。这许宁,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可以脱身而走? 段正歧撑起上半身,压住身下人,嘴角突然露出一点笑意。就让他看看,他还走不走得了? 两人又是一场被翻红浪,不知大闹到几许。等许宁再次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第二日中午。 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一般,整个人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他脑中最后的记忆,是段狗剩上下其口,跟只真正的狼狗似的把他舔咬了个遍。然而许宁却总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 须臾他一个激灵,苦笑,被段正歧这一茬打乱,他竟然真忘了正事。昨日还和梁琇君信誓旦旦自己的宏愿,今日却颓废了一个早晨,一事无成。许宁叹息,果然美色误人。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段美色端了一盆水走了进来。他见许宁清醒,眼神变得柔软些许。这个铁打的浑人好似把全身仅剩的温柔都藏在心中的角落,只留给这个可以钻进他心房的人。 许宁被他扶起来喂了一口水,眼看段正歧又要亲上来,连忙伸手挡着。 “等等……哎,你别又咬我。” 许宁看着被阻了亲吻的段正歧跟撒娇似的在他手腕上舔舐,连忙抽出手来,拍着他的脑袋。 “乖,坐下,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段正歧一挑眉,说正事,不如来干正事? 许宁后背一凉,忍不住道:“你给我坐下!” 段正歧果然乖乖坐下了,许宁想这小哑儿不能惯着,否则指不定哪天就翻墙上树了。以前是后院摘月季,以后可就是东篱采菊。 许宁正色道:“我昨日与你说的约定,还记得吗?” 段正歧黑眸一闪,想起的不是约定,而是约定之后的某些旖旎,正有些蠢蠢欲动,却听许宁道: “其实我也该反省,因为我有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一直隐瞒你至今。” 段正歧立即抛开旖念,蹙眉望着他。 许宁顿了一顿,似乎在想如何开口,抬头却望见段正歧有些焦虑和不安的眼神。他心下一紧,长叹,罢了,自己是再狠不下心瞒着这小狗什么了。索性就一五一十,全都与他说个明明白白吧。 “这件事,还要从你我相遇之前说起。在我十六岁那年,因为一场高烧……” 许宁略带沙哑的声音,将一道谁人都不敢相信的传奇,款款道来,他讲得并不十分精彩,然而在每一次谈起梦中的情景是如何与现实对应之时,却又是如此惊心动魄。 段正歧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邃,直到后来,沉淀成黑曜石一般静静望着许宁。 “——便是如此。” 许宁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口干舌燥。 “说来,我做这一场大梦已有十余年,梦中情景合该越来越模糊。可是正歧,与你相遇之后,我几乎夜夜都能重见那一场梦。” 他看向段正歧。 “我知道旁人定以为我是着魔,必然不信,但是我比谁都清楚这不仅仅梦。这么多年,我试图做过一些改变,却丝毫不能更改命运半分。曾经是北平,后来是上海,未来更是金陵,我总是只能目睹悲剧发生,却徒劳无力。正歧,我——” 段正歧紧紧握住许宁的手,烙印下一吻,目光深邃而坚定。 【我信你。】 他无声地说着这三个字,却让许宁湿了眼眶。 好像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一个人背负着这一个秘密,再也不用独自抱着枷锁,受困自缚。 “我该怎么做?” 许宁喃喃,“我竟把你也拖进这浑水里,万一以后南兵大举北伐,你会不会也成了他们手中炫耀的功勋。万一金陵真的守不住,只落得满城尸骨。正歧,我不想……” 段正歧却缓缓推开他,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开始写字。 【去江北。】 “江北?”许宁一时想不起来,江北有何。 段正歧抬眸对着许宁,曾经许下誓言,将许宁所要守护的,都用自己的力量来守护。而现在,段正歧要叫许宁知道,他凭什么去守护。 世人都知段正歧拥兵数十万,而这数十万对大多数人来说却只是纸上的一行数字,毫无概念。在直奉等大军阀的背影下,小小段正歧似乎只是一不足道的微光。 然而人们却忽视了,段正歧凭什么能以弱冠之龄就与孙传芳隔江而治,又是凭什么跨江而来夺下金陵?只是运气吗,只靠计谋吗?谋略时运当然不可少,然而,最重要的是—— 第60章 旧 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冬日用铁锅煮过的露水,是苦味的,带着泥土的腥,铁锈的腥,还有隐隐约约,血的腥。 哑儿站在那个男人面前。 “你看。” 男人手里捏着一个俘虏的捆绳。那是被饿的失去理智的战俘,眼睛发红,神志不清,犹如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今天这里,你和他,只能活一个。” 他说着,松开捆绳,高大的俘虏便嘶吼着向哑儿冲去,凌晨被喊醒的哑儿毫无准备地应对这残酷的厮杀。 男人双手抱臂,看着这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一个成年男人,一个还未成长的的孩子;一个饥饿多日,一个日日饱食。或许,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 这是困境与困境的较量,是死亡与生存的单独选择。活下去的人,只有一个。 片刻后,结果揭晓。 鲜血从俘虏脖间飞溅出来,沾上了哑儿的唇角。他稚嫩的脸庞被冻得麻木,感觉到血的温热,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然而,却尝不出味道。 血竟是没有味道的吗? 教导他的男人走了过来,哑儿听到他对自己说: “想活着,就得对别人狠的下心。” 那年哑儿十二岁,他明白,原来生存就是要去抹杀别人。 …… “我把你放到大营里,可不是让你顶着将军义子的名义作威作福。” “听着,不管你是谁,只要是拖了我们后腿,就给我打铺盖滚。天大地大,有多远滚多远。” 军营的生活,比预想中的还要险恶。居心叵测的长官,心生嫉妒的队友,轻视他的残疾的同袍,还有并不会对一个孩子留情的冷酷敌人。 哑儿在血雨中厮杀,几次立了功勋,却被同伍的队友们抢走;因为尚未发育,又多次险遭不为人知的侮辱。 那一年哑儿十三岁,他明白,活着就是要承受各种各样的恶意,并继续活下去。 …… “段上校!” 下士急吼吼来报。 “前方左路部队被困,身陷敌军包围,是否要前去支援!” “上校!左路逃出一支小队,向我军求援!” “段上校,求您救救我父!” “段正歧,你真见死不救?!” 同僚诧异的眼神,求援士兵的无助与绝望。段正歧只回了四个字——【不准出兵。】 那一战,左路将领战死,左路部队尽数覆灭。而段正歧所率领的分部,赶在敌人胜利而掉以轻心时一举杀出,以逸待劳,大获全胜。 这一场战役,左右了皖系最后的命运,也成就了段正歧。然而,他的名声却是建立在无数友军的尸骸之上。若干年后有人借此讥讽他——白骨将军,拿别人累累白骨换来的将军头衔。 那一年哑儿十四岁,他不再想去明白什么。 ------------- 许宁坐在颠簸的车上,感觉江北这一行,要想兑现临行前对友人许下的保重自己的诺言,怕是难了。就是现在,他内脏都快被震得移位了。临来之前,许宁因不知会外出多久,特地找梁琇君告别。 梁琇君叹道:“你们一个个都出远门,独留我一人,都不知道找谁谈天喝茶了。” “箬至,他去哪了?” “他辞了原来的工作,跟他父亲去上海,学着接触商事。” 许宁感叹,看来一向大大咧咧的甄箬至,还是要继承家业啊。而他们这些年少时结识的友人,如今也都走上各自的道路。说起来,以前在北平时甄箬至好像就因此与家里起过争执,更有一阵时期断了往来,很是落魄。 他正回忆着,前头传来孟陆的声音。 “再忍一忍吧,这边路况不好。到了前面我们便换马,将军已经等着您了。” 孟陆坐在正驾驶的位置上,时不时将方向盘打个九十度。许宁怀疑,这一路之所以如此颠簸,十有□□和这人的驾驶技术也有关系。 他想要喘一口气,打开了车窗,却被迎面而来的尘土呛着了。 “咳咳咳……那是?” 待能适应一些后,许宁看着远方的上坡,愣愣地问。 只见那土黄色的山坡之上,起伏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土丘,不时可见黑色的兵蚁在这些土丘间进进出出。放眼望去,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好似一个盘踞了整座山脉的蚁窝。然而这样一个偌大的“蚂蚁王国”,仔细看去,那些“兵蚁”竟然全部是身穿军装的士兵,而那一个个土丘,也是一座座扎在土地里的营帐。 难以想象,一个营地就有如此声势,这附近整个的部队,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蚁营,还有多少兵卒! 此时到了目的地,孟陆停下车来为许宁打开车门。 “哦,那个啊。”他道,“那就是我们江北营。” “江北营。”许宁喃喃念着,尤自收不回视线。 这时却听见马蹄落在沙土上的哒哒声音,一队骑兵由远及近。而最当先的那个人,在许宁几步之前就跃下马,稳稳地落在地上。 “将军!” 孟陆和身边负责护送的士兵向他行礼。 段正歧缓步走来,黑色的军帽下压着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身后的骑兵们整齐地下马,恭敬候立。他踱步在将士们敬畏的眼神中,就像一个走向战场的杀神。许宁看着他,想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蚁营,这一刻才真正明白。那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将军。” …… 段正歧策马先行,许宁在他右侧,孟陆稍稍落后两人一步,其他人骑马在后跟随。 孟陆为许宁解说道:“这江北营,是三年前将军打下江北后,着手建立的。除了先生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处外,在更往南处,还有一处养马场和几个分营。” 他似乎是听了段正歧的吩咐,特地给许宁解释这些。 “因为我们靠陆军吃饭,所以几年之前,军队编制内几乎没有水军。这几年将军打下江北之后,就开始沿着长江建立水军编制。这次拿下金陵船厂,对我们更是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孟陆忍不住多嘴一句。 “不是我说,放眼各地,士兵待遇最好的就是这里了。不说我们几个从前就跟在将军身边的老人,便是那些新兵,福利也比别处好。在我们这边,不经过三月的严训,是不准上战场。” 许宁的确感到吃惊。对于军队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 因各地军阀乃至南军,都有兵源不足的现象。尤其现在各地为政,统一政府名存实亡,有些地方甚至出现强抢青壮年入伍,在武器都配不齐时就赶人去厮杀的情况。新征募的士兵就是消耗品,甚至比武器损耗得还快。几年内战下来,不少兵源地都成了绝户地。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培养新兵的花费实在太大。就算好不容易训练出成效,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损耗在战场。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将他们放到战场上磨炼。活到最后的,就自然熬出头来了。 许宁看向段正歧,不知道这人是出于什么缘由,愿意这么耗费心力培养新兵。 孟陆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将军和别人不一样。在我们这里,新兵不是消耗品,而是未打磨的尖刀。将军曾说过,刀不磨尖去战场只是给敌人送功勋,尖刀锋锐,到了战场就是收割敌人首级的镰刀。而只要有战功,哪怕是一个无名小卒,都可以依军功混上士官级别。” 他向后看了几眼。 “你瞧身后这几个,不少都是村里出来的,大字不识一个,不照样混成了校尉。” 身后的骑兵们笑道:“孟老六,你又奚落我们!” “就是,要是将军不教你,你能认得几个字?” “你就嘚瑟吧,现在许先生来了,我们就找他教我们识字!” 许宁听着他们在段将军面前就敢笑骂,顿时感到段正歧虽然治下颇严,比如有时候经常体罚孟陆等人,但却也不是一律严苛死板,而且他在属下心中真的是很有威信。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下属提起自己时,也是恭敬和友好居多。 他望着前面段正歧的背影,心里好奇,不知这铁面的哑将军,平日里是怎样在麾下面前提起自己的? 许宁道:“那你们几人都是平民出身,跟在将军身边建立功勋的?” 孟陆回:“我和丁一、姚二还有张三都是孤儿,霍祀是书香世家出身,半途入伍,刚开始还被我们嘲笑是穷酸秀才。”他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出身军伍世家的,大概只有老五和那人……”他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下来。 许宁瞬间明悟,让孟陆突然噤声的“那人”,指的是甄咲吧?他说甄咲和贾午都是军人世家,从甄咲的作风还可以窥见一二,但是许宁想到贾午那莽撞的性子,摇了摇头,觉得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说起甄咲,这人背叛了段正歧,又接二连三地将屠刀对准以前的同僚,许宁不由想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缘由。“这甄咲究竟是哪家出身,他又是几时认识了将军?” 孟陆向前头的段正歧看了一眼,见他并没有禁止回答的意思。于是叹了口气,道:“甄咲算是我们之中较早认识将军的,在六年前……” 1920年,直皖战争。 五四风云刚过,段祺瑞和冯国璋为争夺北平的控制权明争暗斗。1919年底,冯国璋病死之后,继承他地位的吴佩孚率先向段党开战,之后东北张作霖也加入战争。直奉两系围攻皖系,其中最激烈的几次战斗则是发生在京津铁路和京汉铁路。双方交战五日,死伤无数,琉璃河河水一度被染红,河中再无游鱼,仅有浮尸遍野。 皖系仅差一步,就从此烟消云散。 而段正歧,就是在这绝地一战中建立起他的功名,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哑将军”。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他的威武功勋,则是建立在无数覆灭的皖系分支尸骸之上。 其中一部覆灭的将领,是甄咲的父亲。 7月16日,吴佩孚率部攻击松林店,只差一步就可攻占皖系边防军司令部。大多数皖系将领投降投敌,而甄咲的父亲却死守阵地,只将甄咲拼死送了出去。 “去找元帅!找援兵!” 他父亲对他吼道:“司令部不可丢失,我皖系不可就此覆灭!咲儿!生死存亡,紧系于此!” 甄咲拼死逃出了包围,并幸运地找上了最近的援军。而对方年轻的将领却拒绝了他,不救。仅仅一个决定,让守卫阵地的甄咲父亲部帅全军阵亡,无一活口。而这位拒绝出兵的年轻将领,却踩在这些尸骨之上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这个冷血冷情的人,就是段正歧。这个孤身求援的人,则是甄咲。因此很多年后许多人都以为,甄咲之所以叛出段正歧,是在记恨当年的旧事。 “可笑。”甄咲自嘲道,“原来这么多年,在那些人眼中,我还只是当年那个逃离战场的败家之犬。” 此刻,他坐在一间偏僻的小室之中,对面就是杜九。 杜九闻言道:“难道不是?” 甄咲却不再愿意谈起这个话题。 “九爷之前利用我利用得可是毫不留情。我听你的号令去袭击会场,九爷自己摘脱的干净,却让我在上海人人喊打、无处可去,不知九爷又准备怎么弥补?” 杜九笑道:“不也是你愿意的么。你想杀了许宁,我给你递刀子。事情成与败,你自己总要担点风险。” “九爷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杜九道:“如今你反正是孤家寡人,还怕什么。改日我找个机会送你出去,寻得时机再回来。对了,你在国内是否真的已无亲人?” 甄咲眼神闪了闪。 “没有。” “可我听说你父亲,早年有一个在外经商的堂兄弟。难道他不是你亲人?” “早已无联系,不算什么亲人。” 杜九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帮你安排出港的时机。今日,你便先回去吧。” 甄咲起身。 “对了。听说段正歧安排了人来清缴你,自己小心。” 甄咲蹙眉。 “我会的。” 推门走了出去。 夜半时分的上海,格外安静。如今因为孙传芳整治**模特一案的风波,连歌舞厅都被波及早早关了门。 甄咲走在路上,就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想着杜九的话,猜想段正歧会派谁前来。孟陆等人身在金陵,上海只有霍祀与贾午二人,这前来暗杀的人十有□□会是贾午。 他快走到路口,却突然停下步伐。 因为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个像是特地等他的人。 甄咲摸向枪袋,会是贾午,还是其他人?无论是谁,他绝不会束手就擒。可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那人出声喊。 喊他: “哥。” 第61章 咎 你还有亲人么? 没有。 听说你父亲曾有一个从商的堂兄弟。 那算不得什么亲人。 与杜九的对话还犹在耳边,此时此刻甄咲却看着站在眼前的人,眼睛蓦然睁大。 “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那人走过来,看着他问,“你想说什么?” 来人一步步走近,那熟悉的眉眼也清晰地跃进甄咲眼中。 “从六年前就一直没有消息的人,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已经死了?或者说,你宁愿当我死了。” “你!”甄咲低喊出他的名字,“甄啸!” 那眼神中不知是痛恶,还是惧怕。 被他喊着这个名字的人低低笑道:“哎,你怎么还用这个名字喊我?” 甄咲:“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来人道,瞬时间逼近上来,“你为什么,要背叛将军?” …… “箬至!” 走在前面的青年回过身来,看向气喘吁吁喊住他的同学。 “有你的一封信!在传达室。” 甄箬至笑道:“谢啦,我这就去。”又对身边人道,“元谧,帮我占个座。” 许宁:“晓得,快去快回。” 甄箬至冲他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就跑远了。许宁去大教室占好位置,等了好久才能到友人回来。 “怎么了?” 他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低头走进教室的甄箬至,脸上似乎藏着一丝异样。 “没什么?”青年再次抬头,表情已经恢复成原本的开朗,“只是好久没有联系的亲人,突然又有了消息。有点吃惊罢了。” 有点吃惊。 甄箬至对自己道,暗暗握紧了拳。 ----------------------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赞成让甄吾去刺杀。” 回到金陵的那天,姚二在就暗杀甄咲的人选磋商时道。 “他是将军埋了好久的棋子,除了我们几人,从未有人知道他和贾午的真正身份。如果用在甄咲这件事上,一旦暴露了,多年的布置岂不都是白费了心血。” 有不少人都知道,段正歧手下有六员大将,按照顺序排列下来,名字中都带有数字或谐音。丁一,姚二,张山,霍祀,贾午,孟陆。 然而却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贾午却不是真正的“五”。人如其名,他只是放在表面上迷惑外人的一颗棋子。真的“五”,另有其人。 孟陆道:“我赞成他去。” 他说:“当年甄咲将老五卖给他们叔父,自己拿着资金投进军队,后来又转到将军麾下。之前在北平,甄吾费尽关系联系上将军,自愿做这颗隐棋,有不少原因是因为甄咲。之前两人各自在将军麾下做事,可以说能暂时平静。但现在甄咲背叛,正是让甄吾解决心结的一个时机。” 他看向段正歧。 “恐怕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吧。” 段正歧果然作出决定。 【此事就交由他去办。】 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甄咲与甄啸其实是亲兄弟。早年间,兄弟俩一个跟随父亲投入军营,一个隐姓埋名在北平读书。直到1920年,那改变命运的一场战役。甄咲失去了他在军中的依靠,他的父亲。 因为没了父亲的权柄,以往的旧部属也几乎全进覆灭。甄咲身在皖系处处碰壁,即便还活着,却犹如最底层的一根草芥,不受任何人重视。比死亡更痛苦的,就是曾经站在高处的人重重地跌入谷底。没了父亲的名声,甄咲似乎什么都不是。而那踩着他父亲尸骸上位的人,却越走越远,越走越高。 甄咲不能说不痛苦。 直到一个多年无子的远方堂叔父找上门来,说,想要过继一个儿子。 之后甄啸被他哥送给叔父,换取资金,他则用这笔资金投靠了段正歧。 1920年,甄咲没了父亲,没了后盾;而他的弟弟,失去了父亲,更失去了兄长。 “我为什么会在这?” 甄啸,或者说甄箬至笑着道:“怎么,你的新主人没提醒你,要小心你这条性命吗?” “你……是你!”甄咲不敢置信道,“你是段正歧的属下!怎么可能,我不知道!” “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就像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依赖的兄长,会为了前途把我出卖给别人。你也不会想到,当年被你丢弃的兄弟,今天会走到什么样的地位。你更没有想到——” 甄咲感觉腰侧抵上一个硬物。 “今天你的性命,会被捏在我的手中。” 因为太过冲击性的相遇,甄咲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就被对方拿捏住了命脉。 甄咲沙哑着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是段正歧逼你的?是他利用你来对付我!” “你可真太高看自己了,哥。”甄箬至道,“我只是想知道,让你宁愿抛弃亲生兄弟也想要得到的权势,究竟是什么滋味。而如果你不背叛,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用这样的方式见到我。” “……现在你知道了。”甄咲逐渐冷静下来,“你要杀了我?为了段正歧,杀死你的亲兄长?” “这可错了。我是为了一向关照我的长官,杀死一个叛徒而已。”甄箬至一笑,“不过你如果不想死的话,我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 他收起笑脸。 “不要说是因为父亲,我不相信。” 甄咲紧紧闭上眼。眼前的这张脸,是多么熟悉又陌生。不像他记忆中那个温柔开朗的弟弟,甄咲从这张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情——那是和自己相似的,冷漠、狂热。对性命的冷漠,对权力的狂热, “果然……” 果然,这就是报应。 今夜的上海外滩,骤然传来一声枪响。 许宁从梦中惊醒,好似做了一个噩梦,却已经回想不起来。他喘了一口气,想要坐起身让自己冷静一下,却突然感受到后背被桎梏的力量。 许宁低头一看。 只见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正从身后环住自己,将自己牢牢环在怀中。 他太阳穴抽了抽。 “段正歧。” 许宁压低声音道:“这是我的营帐,主帅的营房可不在这里!” 身后睡得正酣的段正歧被他吵醒,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然后眼睛都没睁开,又把人捞回怀里,而且为了防止许宁再有意见,还很□□地堵上了他的嘴。 一吻毕,许宁已经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对于这种亲密的接触,他自然不是段正歧的对手。 “你……”他皱眉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止住了。因为透过段正歧此时半开的领口,他看到了一条横跨胸前的疤痕。之前那一晚,许宁神志不清,直到此时两人再度相拥,他才有机会看到这条丑陋的伤痕。 这是什么? 许宁伸手,摸着他胸前起伏不平的痕迹。 看起来像是旧伤,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是在战场吗,还是在应对敌人暗杀的时候?伤得有多重?痛不痛? 不,就算很痛,这个人也肯定不会表现出来吧。 他的心口抽搐一般地缩紧,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看似无所不能的段正歧,也会受伤,也会死去。他想起自己曾问过孟陆,段正歧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当时孟陆怎们回答的,好还是不好,要怎么去衡量? 或许和这块土地上的其他人,那些倒在战场上永不瞑目的人,那不知何时就会命丧匪手的人比起来,段正歧已经是幸运的。因为他足够强大,也因为他手握的权力,让他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别人。 然而这种可以炫耀的幸运,又是多么讥嘲。当生存都成为一种奢侈,成为一种特权,悲哀的不是那些无法生存的人们,而是那些不择手段却只为能活下去的人。 战争,似乎把人磨灭成另一个模样。 许宁摸索的手突然被用力握住,他一愣,抬头看去,才发现段正歧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此时正狠狠盯着他,呼吸急促,而下面某处似乎也…… “等等!我不是——唔!” 一句话没说完,许宁又被压倒在身下。或许他唯一该庆幸的是,今晚守在他们营帐外的士兵,是自己人。 孟陆听着里面的动静,打了一个哈欠。 “哎,**苦短呐。” 第二日,段正歧一早就去巡视去了。十分默契地,没有人去催许宁早起。等到许先生爬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然而除了他自己,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许宁脸微微涨红,觉得这种特殊待遇,更让自己窘迫。营帐外只有孟陆在候着他,这一次段正歧和他来江北营,也只带了这一位贴身属下。一来是为了轻装简行,二来也是为了不引起过度瞩目。因为这次名义上的例行巡视,其实别有目的。而这个目的,段正歧一直迟迟未告诉许宁。 “将军呢?”许宁挑开营帐,问。 孟陆一脸笑意,似乎刚得了什么好消息。 “将军在筹备人马。” “筹备人马?这是要拔营么,我们要与谁交战?”许宁惊道。 “不是要开战,只是先做准备。”孟陆解释道,“自从上回与佐派缔约,并把那份名单交给他们后,对方似乎就一直在准备着什么。这不,早上上海刚刚来人,要与将军商量下一步的动作。” 下一步? 眼下佐派正与国民党佑派携手北伐,湖南战胜的消息也是不日前刚刚传来。难道这个时候,佐派就要与蒋中正翻脸?许宁脸色莫测,他的梦境虽然对此事并未有预兆,但是根据之后其他大事发生的时间来看,不该这么早。 “我去看看!” 许宁说着,就要向议事的营帐走去。 孟陆一怔,赶紧拦下来。 “哎,不,你先别去!” 许宁顿下脚步。 “是了,目前我在军中还没有正式的身份,的确不应该去这种机密场合。” 孟陆苦笑道:“不是这个原因。” 两人正争执间,前方的营帐打开,一行人陆续走了出来。许宁闻声看去,就看到段正歧和几个脸生的人走在一起,那应该就是佐派派来商谈的人,而走在最后的应该就是他们的护卫……护卫?! “箬至!” 许宁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 身旁孟陆哎呀一声捂住了眼睛。 甄箬至正跟在一行人最后,身上穿着一件未洗的血衣,听到许宁的声音,竟然像是平时一样招手道:“元谧,好巧,你也在这啊。” 好巧,你也在这。 许宁视线转向段正歧。 【今日你我既然已成夫夫,那便约法三章。】 【两人彼此扶持,再不隐瞒。若是有犯……】 段正歧先是错愕,随后目光沉下,投向孟陆。顶着那杀人一般的视线,孟陆无辜地想,这绝对不是我的错,肯定不能怪我! 要怪就怪这甄吾,为什么连夜赶到江北营。要怪就怪将军自己,偏偏还瞒着许宁这件事。 嗯,这下好了。 难道刚成婚两日,就要和离了? 第62章 何 “我实在没想到,你和将军会是这个关系。> 甄箬至,或者说是甄啸,又或者说是甄吾坐在许宁面前,刚刚换上一件新衣,狼吞虎咽地喝着一碗粥。 他似乎是连夜赶来,一路都没有休息,现在又饿又困,连吃饭仪态都顾不得了。身边是染血的旧衣,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用沾着污渍和血迹的手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地喝。 许宁默默看着他,总觉得这样的甄箬至,有点陌生。 “箬至……” “哎,在这里不要这么叫,那名字不适合这,叫我甄吾。”甄吾抬头,冲他露齿一笑,眼角露出深深的笑纹。那一瞬间,许宁好似又回到初至北平,两人在学校的那段时光。 “甄吾。” 许宁斟酌着开口。 “你和段……段将军,是什么时候相识的?你是他的部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北平的时候还是到金陵之后?你为什么要——” “等等,等等!”甄吾连忙举起手阻止他,“元谧,你这个一着急就啰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我可以回答你,但是我现在时间不多,你先挑重要的赶紧问。” “……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许宁沉默了许久,最后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知道。”甄吾连忙解释,“不过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是后来才发现的。就是那次你被孟陆打晕,被他们带回去,我看到你的灯讯去找你,这才发现你是被将军带走了。后来见将军对你也并无恶意,我也才放心。” “灯讯?”许宁挑眉笑,“这么说,你当晚你就知道了?” 那后来他回金陵的时候,甄吾还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担忧模样。只能说段正歧这些个属下们,各个都是好演技。 “呃,这些不重要。”甄吾小心翼翼地道,“你没有别的问题要问吗?” 许宁瞥了他一眼。 “没有了,谢谢。” 问,还需要问什么呢?从甄吾那个回答里,许宁就能大概猜出全部的线索。现在想来,他当时拜托甄吾去船厂散布打探消息,之所以能进行得那么顺利,肯定也有段正歧的手笔在里面。又想到当时张三说,段正歧派来监视和保护自己的是两批人,各有各的任务,互不知情。张三负责保护,那么负责监视的会是谁? 答案还不明显吗? 许宁眸光微微晃动,叹了口气。 这下好了,甄吾吓得粥也顾不上吃了。 “元元元元谧,你生气了?不是我要故意瞒着你,只是我的身份在将军身边也是保密的,很少有人知道。”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许宁想,甄吾说得对,既然是段正歧的内部机密,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事无巨细都告之自己?就算两人现在的关系不同以往了,可是公是公,私是私,自己不也一向要求段正歧公私分明吗?就算自己连那场黄粱一梦都毫无隐瞒地告诉段正歧,可那是自己的选择,并不能强迫段正歧也一定要毫无保留。就算…… 不行,还是生气。 许宁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理智上有那么多的理由告诉自己,不该责怪段正歧,但是情感上他就是过不了这个坎。或许,这是许宁第一次体会到超出理智控制的感情。 在意、计较、伤心,这些因为爱慕而衍生出来的情绪。 “我……我先走了。” 甄吾见势不妙,端着自己的那碗粥就要开溜,完了,这烂摊子还是让将军自己来收拾吧。 “等一下,我问题还没有问完。”许宁一把拉住他,“你身上怎么都是血,段正歧派你去做什么危险的工作了?” “啊,这个呀。”甄吾说着,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这不是血,是勋章。将军派我去完成任务,我做的很好,所以他给了我一个奖赏。” “奖赏?” 许宁只觉得不对劲,还没抓住人再问,甄吾已经跑远了,边跑还边道: “元谧,我听说你和将军已经大婚了,你等着我啊!等我拿到这个月的粮饷,我就给你送份子钱,你等着啊——” 甄吾口无遮拦,那大嗓门在山坡上传得老远。 许宁老脸通红,恨不得立刻钻进缝隙里去。他刚想追上去揍人,却被拉住了胳膊。许宁回身,只见段正歧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袖,也不敢用力,只是拽着不放看着他。 好啊,正主来了。 许宁露出一个磨牙霍霍的微笑。 “将军。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呢。” ……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桌上层层叠叠地铺着纸,即便是以段正歧的臂力,写了这么多的字,手也是酸痛得没力了。他抬头偷瞅了一眼许宁,许宁正低头看他刚写好的一张,注意到目光便望了过来。 “累吗,累了就别写了。” 段正歧后脖颈汗毛蹭的竖起,立马抓起笔,马不停蹄写了起来。可怜段将军自从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被人罚写过这么多字。平时与属下通信,也顶多是写几个“好”、“尚可”、“批准。”像是这样按照许宁的要求,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内容完全写出来,真是好一番功夫。可谁叫他不能说话,又谁叫他理亏呢? 段正歧还在写字,而此时许宁也差不多全看完了这些内容。他总算是明白了在甄吾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两天上海发生了什么。 甄吾被派去暗杀叛徒甄咲,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不仅如此他在返程时还遇到了佐派的使者,便顺便把对方也一起带到了江北营。一来,是看对方情急似乎有要事,二来也是炫耀一番军威,加强合作的筹码。 至于佐派究竟是为何事而来,这不由不牵扯到目前的局势了。 自五月底,南军开始行动以来,从广州至湖南,各地大小战役不断,但是北伐的正式誓师却始终没有打响。根据线人汇报,蒋中正准备在七月誓师,宣布正式北伐。而在此之前,他们将会在上海进行一次国共两党会谈。 从段正歧之前在杜九处搜寻到的名单来看,一场针对佐派(包括共·产党和国民党佐派)的暗杀,早就在悄然准备中。而准备这暗杀或者说猎杀行动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在这种情况下,佐派显然不打算继续与虎谋皮。然而,要彻底划开与广州政府的界限,与佑派清除干净联系,并不是那么容易。 单说现在的国民革命军,就有好几个师级的政治部主任由佐派担任。而目前在前线上如单刀直入、无往不利的叶挺独立团,更是佐派一支精锐的武装力量。如今南军北伐的主战场在湖南,湖南是佐派培养多年的根据地,要想在这场战役中旗开得胜,佑派显然还不能放弃佐派的力量。 他们不会轻易放这块肥肉离开,佐派也很难找到合理的借口与佑派撕破脸皮。毕竟一份名单,只是上不得台面的证据,而当年孙文先生的“三联政策”是所有人都牢记在心里的。谁敢去做这第一个打破国父遗言的人呢? 然而这个转机,就在于六月中旬,即将在上海举行的国共联合会议。佑派的人为了夺取权利必定会在大会上大肆排挤异己,甚至暗中下手。而佐派的人也准备抓住这个机会,反击。 【六月底,所有佐派控制的武装力量会同时宣布脱离国民革命军,另立新军。他们要求我做的就是在这事关生死的一刻,站在他们身后。】 段正歧写道。 【用我所有的力量联手制衡广州,让佑派不敢轻易妄动。】 许宁呼吸几乎都停止了,他看着这份大胆的计划,问: “那北伐呢?他们不打算清缴孙传芳和吴佩孚了,还有奉张?” 【吴佩孚与南军势如水火,哪怕佐派脱离,南军也会继续与之交战。奉张远在华北东北,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与之相交。而孙传芳——】 段正歧突然停下笔,没有继续写下去。 孙传芳就是佐派送给段正歧的礼物,也是段正歧的猎物。一旦打败孙系,拿下另一半的江南,段正歧就将成为真正的两江之主。当然前提是,他有能力吞下孙系这个庞然大物。 许宁心中涌动起激动的情绪,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他知道,要想改变命运,实现自己的梦想,手中掌握的力量自然是越强越好。而段正歧的扩张,也是佐派默许的,自然不用担心之后会产生什么冲突。 唯一要做的,或许就是洗清他身上旧军阀的烙印,让所有人重新认识段系军队,认识段正歧这个人。让这支力量彻底洗脱旧时代的痕迹,从而能够在新时代存活下去。 许宁又想起了在梁琇君家与她浅谈的那一番话,便要忍不住开口向段正歧陈述,并询问他的看法。 “将军!” 却总是不巧地,有人在关键时刻打断他们。 传令兵来报:“将军,北平来人!拿着段公的推介令,说要见您!” 许段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同时道——来了。 那位来自北平的不速之客,或者说段公派来的监视者,到底是来了。 可他会是谁呢? 正这么想着,已经有人不请自入。 “鄙人草草来访,真是有失礼仪,不过情急之下不免冒昧,实在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随着一道清朗的男声,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推开营帐走了进来。他眉目清秀,气质中和,偶尔目光中却外露几分犀利。 “实在是因为——”来人突然愣住。 而许宁也睁大眼,呼道:“章先生?!” “元谧?”章秋桐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章秋桐,曾任北大教授,早年的反清革命志士之一,也是当年护法运动中南北和平会议之南方代表,更是许宁的授课恩师。许宁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这位先生。 章秋桐却悠然一叹:“是了,原来如此。原来你去北平与你老师闹出那么大的纠葛,又叛出师门,不是为了别人,竟是为了小段将军。” 他口称小段将军,已然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表明。章秋桐是代表段公,皖系的老派力量而来。而他却不知,如今坐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小段将军,而是段系名正言顺的掌门人——段正歧。 许宁不由紧张。新生与旧派,难道义父子两人的隔阂和争夺要从此开始了吗?一手缔造皖系的段公,会这么容易放弃自己的根基,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子吗? 他微微握紧拳,却突然感受到一股温和的力量,却见是段正歧悄悄握住他的手,含在掌心。 段正歧望向章秋桐,展眉露出一个疏离的客套笑容。 【章先生,为何事来?】 章秋桐显然是第一次见段正歧,也是第一次与人做这种纸笔交流,然而他很好的教养,却没有显示出对于段正歧不良于言的讶异或者侧目。章秋桐像是对待一个普通人,一个老朋友的子侄般,对段正歧道: “听闻段将军一番英雄手段,拿下金陵,我受段公所托,其实是来问你一句话。” 何话? “不知你眼中的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你心中的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而如果可以,你又想缔造一个怎样的中国?” 章秋桐目光灼灼,一连问了段正歧三个问题。然而实质上,这三个问题只有一个意思——何以立国。 何以安天下!( ) 第63章 涸 对于十岁之前的哑儿来说,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整齐的模样。/> 花草、树木、高山、流水,与其说是这些构成了他的世界,不如说是追打、鄙夷、怜悯、厌恶,构成了他对周遭的感知。 人的感知是通过对外界的反应而形成的,所以对那时的哑儿而言,一个有形有物的的世界只是表象,充满恶意与狠毒的世界才是真实。 直到他遇到了先生。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是对于十岁的哑儿来说。世界就是先生的笑容,是先生教授他的知识,是先生对他的关心与他对先生的依赖。于是,他的视线渐渐从泥沼中走出,看到更远方的地界。 然而之后的境遇却再三改变,对于这个容纳他生存的土地和国度,他也有了更多的想法。 对于段正歧来说,章秋桐的一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 他眼中所看到的中国是什么? 是一个流浪儿随时会饿死街头的现实,是一个村庄随时可能遭遇洗劫而毁灭的现实,是无数人在这块土地上争权夺利,将这个国度一点点分裂的现实。 是里弄里四十三口居民挣扎求生的现实,是廖庭风不断拯救生命又不断失去生命的现实,是刘东向昔日的同胞挥下屠刀的现实。 ——是你不去抢夺,就会被别人灭亡的现实。 ——是干涸。 好像这块土地正一点点被吸取营养,走向末路。而段正歧站在一旁,清晰地看着它死亡,甚至在这迈向死亡的道路中,也有他的一份力。 麻烦的是另外两个问题。 他心中的中国是什么?他所希望缔造的中国又是什么? 说实话,段正歧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中,他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如何活着这一件事上,怎么有心思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 更甚至,段正歧冷漠地觉得,无论这个国度会变成怎样,只要他自己可以存活下去,那就都无所谓。但是……许宁不是这样想的吧。 他侧头看了眼身旁的许宁。 这个因为一个梦境十年来夜夜难眠的人,不惜弃笔从戎也要实现自己的抱负的人,他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又是怎么期望的呢? 段正歧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许宁。 无论许宁怎么选择,段正歧都会守护他的决定,不惜余力。 于是他提笔写: 【先生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先生又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国度?】 许宁没想到他把话题投向了自己,愣了一愣,道:“我、我所希望的……” 章秋桐也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真好,幸好我们不生活在那个时代。】 许宁脑中突然回想起这句话。最初听到时是不解与错愕,之后十年中在一次次碰壁和绝望时,曾无数次浮起羡慕与嫉妒,甚至还有一丝怨恨。到了如今,许宁再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那个少年轻松的笑脸。 他从未在哑儿脸上见过,也从未在这个时代其他孩子脸上见过的,如此快乐自信的表情。 如果那真的是未来的话,他希望—— …… 章秋桐走出了营帐,在外,有从北平跟随他而来的军官,小心地走上来。 “章先生,怎么说?”那人问道,“少将军是怎么回答的,我们要如何回禀段公?先生?” 他抬头去望,却见章秋桐还处于一种莫名的失神之中,好似徘徊在某个神念里,还不能清新。 “先生?” 章秋桐回过身来,苦笑道:“回禀段公的话,交由我做就好了。” “没有问题吧。”军官打量了身后的营帐一眼,“少将军的回复,会不会引起争执?” “争执?”章秋桐失笑,“如果是别的回答,我不敢担保,但是听到这个回答怕是段公也会……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叹了一声,脸上却褪去感叹,挂上一抹笑意。 “如果可以我也真想看看,理想实现的那天。” 【我所希望的中国,是未来每一个看到这段历史的青年,都可以恨我们不争、怒我们不器,都可以踩在这块大地上,与世界诸国子民并立,并告诉他们——那属于过去的屈辱,永远不会再现。】 想起说出这句话的许宁,以及自始至终站在他身侧的段正歧,章秋桐第一次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时代来临了。 …… 在江北营的生活又持续了一周,在这期间章秋桐一直寄宿在营内,除了写了一封信,并没有其他动作。段正歧日日早出晚归,和许宁见面的时间也少了。就是甄箬……甄吾,也是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什么。 而外界的局势,却不会因为他们的安静而沉寂下来。 六月十五日,直系军阀吴佩孚与奉系头领张作霖,共同对外宣布建立北平联合政府,这是一个联手的信号,同时,也是对于北伐的南军的宣战。 如今国内局势乱中有序,各地大小军阀不是自我覆灭,就是被南北一一征服。目前这块土地上有实力的军事力量,除了北洋军阀党派和广州国民革命军外,就只剩下段正歧这一支了。 一时之间,段正歧备受瞩目。因为从始至终他一直保持中立,对两方投来的橄榄枝都没有做出回应,很多人都好奇,段正歧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间,流动到了六月下旬。就在上海即将迎来暗潮涌动的国共两党联合会议之前,另一条突然爆出的消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段祺瑞在天津正式宣布引退,并将手中所有的力量,转交义子段正歧继承。 这道声明一对外宣布,瞬间引起了不小的喧哗。 要知道,众人之前之所以不看好段正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义子的身份,他毕竟不是段正歧真正的血脉。这个曾经叱咤中华,一手几度颠覆政权的枭雄,会愿意把自己的力量交于给一个外人?在旁人眼中看来,段正歧只是段公的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抛弃,随时可以拿去牺牲的棋子。 然而现在这枚棋子,却成了段系力量的新主人?先不说段正歧那些亲生儿子会怎么看待,就是外人,一时也是惊诧万分。 江北营,比外界更早收到消息的,是段正歧与许宁。 章秋桐拿着段公的回信,对他们说:“既然如此,以后开创时代,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他看着似乎不敢置信的两个人,笑了笑,道:“或许外人认为他只是一个野心家、一代枭雄,但是段公毕竟也是一个有着忧国之心的老人。” 他有着忧患国家的心思,却也已是一个老人。 所以,便只能放手让有能力的下一代,去做他做不到的事了。 许宁恭敬地接过信,低头道:“必不负所托。” 背负在身上的责任,好似更沉重了些。然而,这一次不再需要他一个人承受。 六月十七日,上海国共联合会议前夕。 天未明,营地内的士兵们就早早忙碌起来,收拾好兵甲、保养好马匹,整装待发。 江北营离浙江有一日的骑程,离湖南更是遥远,要想在约定好的日期之前感到目的地,必须现在就出发。而为了不让这次出兵动作引人耳目,他们还必须装一个幌子。 突袭杭县,夺取孙系地盘。 这就是段正歧这次出兵名义上的目标。 因为可能要兵分两路,更因为此次事关重大,段正歧这一次必须亲自率军出征。许宁是第一次看到整支军队动身拔营,也是第一次看到穿着军装、准备奔赴战场的段正歧。 许宁在远处,看着跨上战马的段正歧,看他笔挺的背脊,矫健的身姿,还有望着远处时那沉默而又有力量的目光。 任何人,都可以轻易感受到他的强大。 然而这是战争,战争是人命收割机。你不知道何时会从何地冒出一颗冷弹,夺走看似强大的人的生命。在这个必须以肉搏肉的战争时代,死神只会公平地亲吻每一个人的额头。 无论他是将军,还是小卒。 正佩戴军帽的段正歧注意到了许宁的视线,他回头去往,就看到许宁站在树下,树荫挡住了他半个脸,月色却显得他格外惨白。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一下,段正歧翻身下马,示意亲卫不用跟上来,走到了许宁的面前。 “我……”许宁刚想着如何开口,却被人抓着手腕,拉到树后。 然后便感到一个宽大温厚的怀抱,紧紧抱住了自己,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与之前那几次带着情(欲)的亲吻不同,段正歧的这一吻,轻的如同羽翼,却重重从许宁心头刮过。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许宁用力回抱住了哑儿。 “……回来。” 段正歧低头看他。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无论在哪!” 听着许宁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出这句话,段正歧笑了,他英俊的眉眼露出轻松快意的笑容,又俯身,在许宁心口亲吻了一下。 【即便不在你身边,我也在你心里。】 留下这句思念,段正歧抽身而走。而许宁一直站在树下目送大军离营,直到最后一个骑马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他才收回视线。而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将树皮紧扒下一块。 “与其无所事事地担心,不如做些我们力所能及的事。” 章秋桐不知何时走到许宁身边,也不知究竟看了多久,出声道。 力所能及的事? 许宁想起前晚与段正歧的商量以及得到的回复。 要铲除这块土地上的肿瘤,拔出军阀旧党可不够。要知道,当初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第一个屈辱烙印的,就是现在那些租界里高高在上的各国列强。 不除蛮夷,何以立中国? 许宁看向眼前这位老先生,试探着开口: 第64章 界 租界,一块打在主权国家身上的屈辱烙印。 自前清签订条约,对外开放通商口岸以来,在上海、天津、广州、汉口等沿海沿江城市建立领事馆,开辟租界的国家,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 1845年,时任上海道台的前清官员宫慕九将第一块租界租给英国人。从此以后这块属于中国的土地上,就被分裂出数十块大大小小、零零星星的法外治权。 租界的危害不仅是在华拥有法外治权、独立的行政权,更在于它是一个隐蔽的人口贩卖地,一个公开的三教九流大本营。 以上海英租界为例,自1845年租界初成至今,数不清的华工被从租界非法运往外地,有外人曾经谈及中国华工“外销”的状况,言之其好比上个世纪的黑人奴隶贸易。而且租界内妓院、烟馆、赌场等被中国明令禁止的场所,却光明正大的营业盈利。这些毒赌嫖贩行业,给租界领事国带来的收入,甚至占据全部租界商贸收入的一半以上。洋人拿着腐蚀国人血肉的钱,过着自己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 然而,让国人进一步厌恶租界的,还是去年发生在上海的“五卅惨案”。 1925年5月,在一系罢工风潮下,日本在华资本与中国工人的关系达到最紧绷的时刻。5月15日,上海日本第七纱厂毫无预兆地关闭厂门,对场内工人展开血腥屠杀,伤亡者达到十数人。而后为无辜牺牲的工人们请愿、演讲的学生们被租界当局扣押,并定于5月30日会审公廨。 会审当天,从上海各校出发的2000多名示威学生,又被公共租界的巡捕房肆意抓捕,其中英国捕头更是传令对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实弹射击,酿成触目惊心的血案。 6月1日,事态发酵更进一步,当日被直接当街打死的市民又增加十五人。血腥屠杀继续进行。 6月3日,英国从香港调来军队,法、美也调来军舰,当日又有十数名学生死于刀口。 直到6月5日,黄浦江上的外*舰已经增加到26艘,各国水兵陆续闯入上海市内逞凶、追打学生。这些“保护自己在租界合法利益”的洋大人们,在中国的土地上,杀死一个又一个中国的百姓! 而最令人讥讽的是,被抓捕的□□学生和工人们,却还要在会审公廨接受洋人的审判。虽然会审的主审官是华人,却不过是洋老爷的提线木偶罢了。 且自“五卅惨案”后,武汉、广州等地又多次发生租界与当地民众的冲突,流血事件从未断绝。 在一次次冲突和流血中,国人对洋人法外治权、对租界的厌恶早已经达到最顶峰。它们就像是一个个流脓的创口,汲取着百姓们的鲜血,侵蚀这块土地的生息。 章秋桐叹道:“租界的存在,使得洋人们有理由将军舰堂而皇之地开入我们领土,屠杀我们百姓。然而它虽是附骨之疽,却令人难以根除啊。” 许宁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国内各地的租界,大都是签订条约之后,与执政政府订立正式的租赁合同租下的。租界内的外国领事和商人,也是美其名曰为通商经贸而在中国发展。即便他们贩的是流毒的腐肉,卖的是中国人的性命。要想在签订合约的前提下,将租界赶出中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更何况,目前上海黄浦江外还停着数艘外*舰,一旦租界生变,便是洋人炮火打进来的时刻。 章秋桐道:“便是我们自己,也有不少人为租界正名,称它是合法的经商之地,是法治清明的外治领域。现今有人提到上海的‘十里洋场’,还有不少是赞叹感激的语气呵。” 对于此种说法和此种学人,许宁只回以冷笑。 租界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附近经济,租界也确实是与当政政府合法签订的,然而这些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租住在中国领土内的这些洋人,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租客,而是将自己视作可以肆意屠杀中国百姓的主人。而它的发展,更是建立在啃食国人的血肉之上。 许宁道:“旧政府签订的合约,我们不予认可。洋人的会审公廨,也审判不了中国人。他们若想经商,便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办,遵从本地的法律。若想搞任何法外治权和行政独立,便滚回自己的土地上去。” 章秋桐惊道:“这如何办得?” 许宁附耳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这么办。” 章秋桐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神中也冒出异彩。 “原来如此,使得使得!不过——”他又蹙起眉,“上海离金陵如此之近,万一事发后,那些外人军舰沿江而上,炮轰金陵可如何是好?” 许宁回答:“惧怕洋人的军舰,我们就打造出自己的军舰。如果一直因为惧怕而不成事,我们又如何能拯救自己?” 章秋桐看着他,目光复杂。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说许宁心中自有一番沟壑?反正如他年纪,是不敢再想这些事了。 “金陵如今虽没有正式的租界,却有一个‘小英租界’。”许宁说,“既然如此,便拿它开刀吧。” 金陵的“小英租界”并没有缔结条约,却也是在英国领事馆和之前金陵当政的默认之下,自成一地了。若不是去年上海发生了“五卅惨案”,恐怕金陵领事也早就向上申请,要把此地正式划为英租界。 然而正是因为它无名无分,有实无名,许宁才会第一个拿它练手。他看向章老先生,道:“先生在学界向来颇有名望,在各界更有资深脉络,此事还要依仗先生多多辛劳了。” 章秋桐抚着短须,笑叹:“也罢,便让我这根残烛,再尽最后一份力气吧。若是段将军在前线听到你有这样的好消息,想必也更会心情愉悦,有利于战事吧。” 听他提起段正歧,许宁神色一滞,还没回神前,章秋桐已经拍着他的肩膀离开。 “年轻人嘛心火旺盛,不过以后还是需要注意一下场合的。” 许宁脸上蹭的蹿起绯红,想着章秋桐果然都看到了!他再想去看那老先生,却见人已经走得没影。话说回来,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晓得自己与段正歧的关系? 许宁原地转了几圈,最后等脸上的热度平静下来,才回了营地。 营内大部分人都随着将军出征,然而还是有人留了下来。比如孟陆,就按照段正歧的吩咐,留守照看许宁。 许宁将他喊了过来。 “我想寄一封信出去,越快越好,可有办法办到?” 孟陆表示不在话下。许宁便点了点头,回屋写信。不一会他拿了信出来,孟陆看着信封上的地址,楞了。 “你要寄到国外,这是做什么?” 许宁颔首道:“我要邀请一位大师,来为我们打造海上铁军。” 既然要想不畏惧洋人的军舰,那么自然就要建造出更优秀的军舰。自华盛顿会议后,世界各国都限制外售军舰,当然,这并不能难倒想要发展自身力量的军阀们。比如张作霖,他的东北海军也是威名赫赫,在国内无往而不利。但是许宁想做的不是买国外退役的旧舰回来打自己人,他想要做的是建造最优秀的尖刀,去与外军军舰对峙! 师兄在德留学时,曾多次提到一位攻读船舶制造和军舰设计的华裔学生。许宁听闻他的大名,便动了把人才挖回国内的心思。 孟陆一听,兴奋道:“我这就去办!” “等等。”许宁又喊住他,“收拾收拾,动身回金陵吧。” 他在金陵还要落下第一步棋子。无论是建造军舰,还是培养水师,资金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不知道段正歧之前有多少财源,但可以想见并不富裕。而段公曾经向日本人借钱的老路,是万万不能再走。 许宁回金陵的一个目的,就是接触江苏本地的士绅,获得他们财力支持。 不过,许宁环视一圈。 “甄吾呢?” 要说财力,甄吾,甄箬至的养父不就是金陵首屈一指的银行家么。这种时候,怎么能少得了他? 孟陆摇了摇头:“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他在哪。自从甄咲……反正自那之后,他就有些不太正常。” 许宁也有些担心,他是知道甄氏兄弟仇怨的不多数人之一。甄吾亲手弑兄后,可能难以恢复平常的心境吧。然而不久之后,许宁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白费了。 “找我父亲?” 听到消息赶来的甄吾挠了挠头。 “哎,这可麻烦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他啊。话说我从上海商馆偷跑回来,他现在一定是气炸了,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对。” 偷跑? 许宁哭笑不得。 “你真是跟着你父亲去上海经商的?那你回来是瞒着他,他也不知道你与将军的关系?” 甄吾点头如捣蒜。 “是啊是啊,回去我肯定要挨板子,哎愁死我了。” 这么大的事,拖到今天才说。许宁心里十分想让他挨一顿打再说。可是想到亟待解决的问题,仍是不放心:“照你看,你养父有多大可能支持我们?” “支持?”甄吾笑,“投资军队虽然能带来依靠,但可是无底洞。我父亲才没那么傻,会去做这种事。不过嘛,或许有一个人可以说动他。而只要说动这位先生,恐怕不止是我父亲,整个华东的富商巨户,都会向你们示好,他便是——” 听到这里,许宁也想起了这位人物。 第65章 皆 急行军时的部队是没有热食吃的,便是连段正歧也只能拿着干粮和罐头饱腹。他们这一支部队从江北营出发已经有整整两日,一日前,丁一率领一部脱离大部队继续向湖南赶去,而段正歧则留在了杭县外,伺机而动。 两万人的军制,要想不引起对方注意,必然得小心规划。段正歧化整为零,让手下的将领分别带着四支四千人的部队隐入山林中,他则带着余下的一支潜伏在衢县附近。衢县为四省交界,又可以一日之内攻入杭县,是留守后方的大本营的最好选择。 这一日,段正歧就着落入余晖看将士们安营扎寨,他麾下直属的这四千人中,有一千骑兵,一千尖刀营,剩下的则是步兵和后勤。段正歧的营帐落在大营正中,周围是四散而开的兵士们的帐篷。因为是在山林里扎营,又不能点火驱虫,所以现在困扰士兵们最严重的反倒是蚊虫叮咬。 不过段正歧没有此担忧,他身上备着临出发前许宁给他的驱蚊药草,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近身。想起许宁,段正歧眸光柔了一瞬,连巡视的步伐也微微停缓下来。 “将军!” 一名下级士官来报:“收到两封急信!” 段正歧拿来看了。 一封是从江北营发出的,是孟陆告知他许宁已经动身前往通州,并简单叙述了缘由。另一封则是从上海寄来,段正歧两三行快速看完,已经放下信。 他挥手,向士官做出一个手势。 那士官眼前一亮,压抑住兴奋的神情道:“是!” 凌晨,衢县、温县等地各自被不明身份的人马攻破入城,而在天亮前,这些势力又纵横成夹击之势,包围杭县! 而此时,许宁刚刚进入通州地界。 张四先生发家始于苏州,但通州却是他的大兴之地。从张四在通州唐家闸建立纱厂厂址之后,有先后建立铁厂、油厂,轮船公司等。数年下来,已经将唐家闸发展为一片颇有声势的工业区。 听说洋人在绘世界地图时,中国这一版图便是连金陵等城市都没有标注,却偏偏标注了张四先生的唐家闸,可见四先生的名望已经享誉内外。 然而许宁看到的唐家闸,却已经不复昔日的辉煌。 纱厂因为连年亏损,又债台高筑,已经落魄许多。不少工人被辞退回家,纱厂的经营也几度陷入停滞。许宁到纱厂打听时,便听到纱厂如今已经不是张四在经营,而是由上海钱庄的债权人派来的经理人在监管。 附近其他依托纱厂而生存的产业,连同张四先生的处境,可想而知。 “你要找四先生?” 纱厂的看门人对他道:“四先生最近生病在家休养,已经好久不来厂里了,你可以去濠南碰碰运气。” 许宁谢过看门人,便回到了车上。 “怎么样?” 一旁,孟陆问他。 “形势不好吧,这样你还借得到钱吗?” 许宁摇一摇头:“张四先生如今自身难保,已经没有余力资助我们了。” “可你还是要去找他。”孟陆说。 这是当然。这位传闻中的实业家虽然是虎落平阳,但是对后人来说仍旧是一道不可跨越的丰碑。即便不能出资支持,张四依旧是有很大的能力与作用,仅仅是见一面,就会有很大获益了。 许宁想着,让车开去濠南。 张四在濠南有一幢别墅,占地两千多坪。他暮年休养,便都安居在此。然而许宁找上门的时候,却被门房婉拒了。 “老爷身体有恙,不方便见客。” “但我有要事还望恳请通传一声。” “哎呀,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许宁正打算多说几句,却见外面小巷里走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见有人堵在门口,这年轻人皱眉道:“怎么回事?” 门房连忙道:“少爷,这位客人非要求见老爷,还不肯走。” 许宁便和这年轻人同时向对方打量。 这被喊作少爷的年轻人,模样不比许宁大几岁,只是眉间几分忧愁,显得有些阴郁。而这阴郁的男子看向许宁时却是眼前骤亮。 “可是许宁,许先生?” “啊……”许宁微微吃惊,才应道:“是我。阁下是?” “我叫张孝若,许先生是来见家父的吧。下人不懂事,来,请进请进!” 于是就在许宁都还摸不着头脑时,这位看似认识他的张孝若便把他请入了别墅。 张孝若一边领路,一边回头道:“家父身体抱恙,一直休养不见外人。不过他这几日好转了些,我想也是可以见一见先生的。” “敢问……” “说起来,先生特意寻到府上,必是有要事要同家父商议。我这就去向他禀报,先生在大厅稍候。” “我……” “您身边这位壮士,英武不凡,想必就是段将军身边的得力干将了。幸会幸会。”与许宁唠完了,这张孝若又两眼放过地区找孟陆握手。 孟陆一边呵呵笑着,一边使劲捏了他一把。 “张少爷不仅认识我们家先生,竟还认识我?” 张孝若被他捏得出了一把冷汗,连忙松手道:“误会误会,只是前些日子我正好在上海逗留,听闻先生的一番义举,也晓得先生现下在段将军麾下,才猜出壮士的身份。” “我不叫壮士,我叫孟陆。”孟陆冲他露出一口尖牙。 “孟陆先生……”张孝若有点不擅长对付这个浑人,连忙道:“我这就去通传家父,两位稍候。” 等他走了以后,许宁才有些责备地道:“你吓唬人家做什么?” “做什么?我怕他对你居心叵测啊。”孟陆说,“一见面就那么热情,不是图利就是图色。我想这小子不是图我们将军的高枝,就是贪先生你的美色。可不得好好提防。” 许宁连给他白眼的力气都没了。他算是明白,自从他和段正歧正式定下关系,他就被这一窝虎狼看得紧紧的,外面插不进一根针,他也别想透一口气。许宁虽然自觉不会背叛段正歧,但也讨厌这种盯人的方式。 他看了会孟陆,突然笑道:“这你可误会了一件事。” “嗯?” “我既然看上段正歧,就说明我不喜欢张孝若那样的书生。你们家将军有空担心外人,不如担心担心窝边草。” “你……”孟陆后背一紧,某处一凉,“你唬我的是不?” 呵呵。 许宁不再理睬他。 就在孟陆在那边挠心挠肺地想自己是不是被许宁涮了。旁边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侧耳倾听,像是竹仗敲打在砖石地面的声音。 许宁连忙站起,望向声音的传来处。 只见张孝若扶着一位老人,缓缓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位蓄着白须的老人,胡须与头发都夹在着花白,微微蜷曲。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绣有暗纹的长袖对襟,下身则露出里面灰色的长衫。老人面容苍黄无血色,却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出现在客人面前。 许宁望着他,深深地鞠躬道:“四先生。” 张四在拐杖和儿子的双重借力下,走到许宁身前,可以看出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却让人保持着自己应有的体面。他微微喘了会起,看向许宁道: “客人要是来借钱,我张四现在可是个废人一个了。” 许宁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猜出了他原本的来意,他抬头看向老人,在那双有些浑浊的黑眸里,仿佛看到了大江涛尽大风过后的平静,又仿佛看到了潜藏在日暮西山下的锋芒。难以想象,一个走向暮年老人也会有这样的神采。 许宁站直身体,回:“来见到先生之前,我的确是为筹资而来。可见到先生之后,我觉得是否能借得款、能否得到帮助,都是其次。只是见到先生一面,就值得这一趟了。” 张四笑了一声,胸膛发出破风车一般的声音。 “看来你有一张利落的嘴皮。” 许宁倒是沉默不语了,刚才那一句纯是发自肺腑,再多说反倒显得无端的恭维。张四看他不说话,倒是自己提起话头。 “我知道你。” 他说:“李守常的学生,竟然和军阀混在了一块。真不知你老师会怎么想?” 许宁说:“老师已然知道的,我们虽然不同行,但都尊重彼此的选择。好比四先生当年力排众议,独自支持袁世凯,不也是有自己的意见?” 张四眼神一锐,冷冷道:“可我后来后悔了,知道自己选错了。你呢,你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错吗?” “我自然不敢担保,此时做的决定就绝无错误。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当下做出最适合的选择,以免让未来连后悔都无可后悔。”许宁看向张四。 “你可能保证,你选择的人就不会成为另一个袁世凯?”张四问。 “我说能,先生必然不信。”许宁说,“那我唯一能担保的,就是在他成为那样的人之前,终结他。”和我自己。最后这四个字,许宁却是没有说出来。 张四略一错愕。他看向许宁,没有在这年轻人眼中看到退缩和心虚,却只看到满满的坦诚和一往无前。就像是……像是看到了当年自信满满,想要救国救民的自己。 可结果呢? 张四叹了口气。 “说出你的来意。” …… 许宁离开张家别墅的时候,已经是月上高枝。张孝若送他们到门口,有些歉意道:“请勿责怪,父亲生病后脾气一直就不太好,不是针对你们。” 许宁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 张孝若又道:“还请等家父思考两日,不知两位现在下榻何处?” “我们住在城内有嘉客栈。”孟陆说。 许宁听他胡诌,还没来得及瞪大眼,就见张孝若点了点头。 “若有回复,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二位。还有许先生……”他看向许宁,“我在上海听闻你的事迹时,就一直佩服你的为人。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励志成为你这样的人。” 许宁苦笑,他这样的人?他现在在学者中的名声,可并不是很好听。 张孝若:“父亲常言声名皆虚妄。哪怕被一万个人骂作是伪君子,只要他所为的结果能够利及百多人,那就是值得的。许先生倒不必在乎那些流言。” 他笑了笑道:“何况先生在上海一番调停,又何止是惠及百人呢?” 他这番话,直到两人回到真正的下塌地,许宁还在回想。自从被老师逐出师门后,他做每一件事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得到其他人的认同。没想到却在这出乎预料的地方,得到了第一个支持者。一时心下,不知是感慨更多,还是感动更多。 “我看这张少爷对你感观不错。”孟陆也道,“可以利用。” 许宁无奈地看着他:“你不防备人家了?” 孟陆笑道:“利大于弊嘛,这位少爷手下可是还有华东最大的造船厂。你要帮将军建立水军,可少不了行家吧。” 许宁想了想,觉得也是。如果张孝若愿意,也不妨谈一谈合作。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们住在城内?”许宁忍不住道,“骗他,万一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哎呀,先生,你是太天真。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吗,我可不敢让你在眼皮底下出什么事。放心吧,我在城内客栈安排了眼线,会过来通知的。” 可谁想到,第二日,两人最先得到的不是张孝若上门回复的消息,而是另一个大消息。 6月18日,上海国共会谈分崩离析。佑派特意针对几名佐派干事为难,谁想一向忍气吞声的佐派这一次并没有选择沉默,而是予以反击。这似乎触动了佑派敏感的神经,当天晚上,一名佐派与会者遭到不明身份人士袭击。而所有的证据,都有不言而喻的指向。 就在此时,远在湖南的北伐第四军叶挺独立团突然停止进攻,并宣布直到刺杀真相大白之前,绝不再参与任何战场。北伐的尖刀部队,竟然主动退出战场,就在其他几军和军阀势力对这块肥肉蠢蠢欲动时,浙江战场、湖南战场又突然冒出另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四处搅乱浑水,乍一看就像一个搅屎棍,然而当聪明人看清他们的动向后,却恍然明白,这竟然是站在第四军身后的一股力量。 段正歧,开始行动了! 第66章 诘 “长官!” 接连走过两道门卡,都有人向他行礼。 甄吾颔首示意,走到最后的关卡前,看守的士兵已经熟门熟路地为他开了锁。 “十分钟。” 甄吾对他道:“十分钟后我没出来,你就带枪闯进去。” 那士兵不敢追问缘由,只能连连点头。 甄吾便弯腰走进了这地下的牢狱,这已经是他一个月内第三次光顾。 建在地底的监牢很有几分湿气,便是金陵城内白日已经渐入酷暑,这地下三尺的牢房内依旧是阴气森森。甄吾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囚室。被关押的囚徒听到脚步声,微微动了动,脚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却没有抬头向火光处看去。 然而他不想看,甄吾就偏偏走到他面前。 他举着火把,凑到那人近前,听着火焰燃烧木头发出的细碎声,突然笑道:“你知道吗?元谧要帮将军建船厂。” 被困在囚牢深处的人没有动静。 “他不仅是想一想,还写信给傅师兄去了,想来是真要干实事。而且他最近去了通州,去找张四。” 说完这些,甄吾仔细打量着里面那人的表情,却由于光线黑暗不由不作罢,他遗憾般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你原本就是为了他才背叛的将军。可现在他不仅没有拖累将军,甚至还成了助力。甄咲,你的背叛和你的人一样,都毫无价值到滑稽。” 哐啷啷。 似是被他这句话给刺痛,阴影里的囚犯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果是数个月前,许宁还可以通过这双眼睛认出他的主人,然而这双微红的眼里只有愤怒、绝望和自暴自弃,再也没有之前的模样。 “你想做什么?” 甄咲沙哑着开口:“你想让我知道我彻底失败,现在你看到了,满足了吗?” “满足?”甄吾哈哈笑道,“听起来好像你在埋怨我。” 兄弟两人对视,面容上却看不出一点相似的影子。 “可你落到今天这一步怪谁?甄咲,只能怪你狂妄,自以为是,又自私。当年你以为有了资金就可以在军里混出一个模样。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在杀父仇人手下当狗腿?现在你以为段正歧有了许宁这个弱点,就会走下坡路,所以想要偷桃献礼,另攀高枝。可结果呢?他越走越高,而你永远只会是阶下囚。怎么,后悔了吗?” 甄吾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刺激甄咲,可谁知听见他问话的人没有抓住重点。 “杀父仇人?”甄咲反问,“你说他是杀父仇人,却还在他手下做事?” “那是你的杀父仇人。”甄吾冷笑,“我的父亲是金陵银行的行长。我可不记得我还有哪个不成器的父亲,是被将军害死的。当然,或许那老鬼也不想要我这个不长进的儿子。他如果在世,肯定要为你拍手叫好……嘶!” 哐当,手中的火把掉在地上,闪烁几下便熄灭了。 “不准你这么说!” 黑暗里,甄咲冲上来拽住甄吾的脖子,右脚被铁链箍出血来。 “他是你的父亲!”甄咲红着眼睛,“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脉,是谁把你养育长大!” 甄吾被他拽的近乎窒息,却不忘冷笑:“或许吧,不过这血脉,早就在他的好儿子把我出卖的那一刻就还清了。我还清了,甄咲我告诉你!我现在姓甄,可和你们父子俩半点关系都没有!” 甄咲怔怔地松开了手。 甄吾推开他,理了理衣领,看着颓丧萎靡几乎没有人样的甄咲,他突然开口:“你有后悔吗?将我卖给堂叔,只为给你自己的前途铺路。”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的右手悄悄握紧,几乎没进肉里。 “不……”甄咲喃喃。 甄吾突然自嘲一笑,不再等着人说下去,就甩手向外走去。再在这里待一分一秒,他都忍受不了了! 而囚室里的人影,沉默着,痛苦地抱住了头。 …… “父亲。” 张孝若走到院子,果然见到父亲依靠在亭内,看着院内小池。 “孝若来了。” 张四不回头地招手道:“今年这花苞结得倒是多,不知能不能开出满池红莲。” “父亲想看的话,我再去叫下人多种一些花种。到了来年,肯定能结更多花苞。” 张四笑:“可来年我却未必有福了。” “父亲!” 张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话,自己开口:“我看你,倒很是亲近那许宁。” “我……”张孝若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是亲近是一回事,能不能看清人又是一回事。”张四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儿子,“你若和那许宁走得太近,我倒担心你反而看不清他。若真是那样,我绝不会让你与他合作。” 当局者迷,很多时候总要跳出棋局之外,才能看清真相。而被太过激烈的情绪迷了眼睛,未必就能看清事实。 张四是在提醒儿子,如果想要建立交易,就不能与许宁建立交情。因为交情与交易,往往是背道而驰。 “是。”张孝若应道,“儿子记得。” 过了一会,他不见回答,偷偷抬头望去,却见张四倚在椅背上,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了过去。张孝若眼露悲伤,这阵子父亲清醒的时候是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占据了大半,怕是不能久留人世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惦记着对儿子的教导,不忘嘱咐。 张孝若忍下眼中湿意,正要上前去将张四先生抱回屋内。老人却突然低喃一声,若不仔细听,那声音几乎化在风中。 “去找他们……吧。” 第二日,孟陆便得到了张孝若派人去客栈的消息。他对许宁说了,两人收拾一番,一早赶到了张家别墅。 这一次,许宁没有见到张四先生,而只由张孝若接待。 “父亲答应了你们的要求。”张孝若说,“但我们现在手中也周转不开,并不能予以太多支持,只能微尽绵薄之力。”说着,他向许宁低处一封亲笔信。 “这是家父委托二位,转交给上海商会会长洪先生的信。他能做到的,都在这里了。” 许宁感激地接下信。知道这一个人情,甚至比张四亲自出资还管用。 张孝若道:“许先生还有什么要求吗?” 许宁酝酿了一下说辞,将想要与张家船厂合作的想法说了出来。张孝若听了,表示会慎重考虑。这倒让许宁发现,他不像第一日那般无端热情了。不过正是这样,他才好与张孝若谈交易。 张孝若送两人出门的时候,一行人路过西侧的一间小楼,他见许宁目光不经意间望过去,便道:“那是我小时候的书房。以前父亲选先生为我授课时,都是在那间上课。后来我自己想要出国,父亲便送我出去读商学,之后一直空着。现在是我的儿子在那里启蒙。” 许宁不免感叹道:“四先生真是慈父心肠。” “天下父母,不大多如此吗?” 许宁只是笑了笑不说话。只是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顺口问了。 “张少说天下父母大多关爱自己的子女,那兄弟姐妹之间呢?” 张孝若说:“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自然也是相亲相爱的。” “那如果兄弟反目,举刀相对呢?” 张孝若面色古怪道:“那肯定是有一人先做了错事。” 做了错事吗?许宁想起甄家兄弟那无解的仇怨,也只能叹息地离开了。当天下午,他便动身回了金陵。而这一次回城,则带回了张四先生的亲笔举荐信。 甄吾拿到信时,便笑道:“有了这封信,江北华东的士绅们,至少都要高看你一眼。” “不是高看我,是看高你们将军。”赶了一路,许宁喝茶解渴,“这几日城内是什么形势?” “章先生四处奔波,废了不少口舌,算是说动了一批人。不过想要改变外人的观点,显然不是一朝一夕。” “这我懂得。”许宁想了想道,“等筹措到了资金,如果军费有剩下的话。我想先办个慈幼堂,再资助一批学校。” 甄吾笑道:“好啊,正好也是收买人心。” 许宁哪想他说的这么直接,摇了摇头道:“总要做些实事,人们才会把你放进眼里。而且……” 而且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正……将军现在到哪了?” 甄吾听他别扭的改口,也不知许宁是什么脾气,在外人面前总要正式称呼段正歧,明明他们这些亲信都是不介意的。 他反正纠正不了这个倔脾气的家伙,索性不管了。 “说起将军,你们回来之前刚传来一个好消息!”甄吾兴奋道,“将军与那姓孙的部下打游击战,今天夺下了杭县,已经入城了!” 杭县? 许宁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有仔细地想起这座城了。即便是之前与段正歧月下盟誓,也只是草草带过。似乎是过了很久,许宁都没有再回忆起杭县的旧貌,是不敢,也是不忍。 因为十年前一切的改变,都是从杭县开始。 “将军!” 有下属来寻人,却没见到段正歧,问亲卫:“将军不在吗?” 亲卫摇了摇头。 “刚才换了衣服带了几个人,就出门了。” 段正歧去哪了? 他来到杭县一座旧址前。 这是一片荒地,野草丛生,偶尔有看不清的黑影从断墙的缝隙间一闪而过。段正歧站在破败的野地前,却想起八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 …… “看见没?” 徐将军指着眼前焦黑一片的许家遗迹,对哑儿道: “你在乎的,就是这么些东西?” 那时候,刚刚被徐树铮扔进军营跌摸滚爬的哑儿,攒了许久军功,就是为了让人带自己来这儿看一眼。然而他没能看到想象中那人震惊的模样,也没能如预想一般在对方面前狠狠讥嘲他的抛弃。 他只看到一片焦土。 连同心中所有隐秘的期望,都化作焦枯。 “你想找的那个人,恐怕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击碎了当时哑儿心中仅剩的希冀。 然而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另一番滋味。段正歧才在碎石碎砖之上,正欲往前再走一步。 “谁?!” 突然听见身后一阵惊呼。 转身,一个男人怔然望着他们,手中黄纸与白烛掉了一地。 段正歧看向他,挑起双眉。 会来祭拜许家老宅的人,他是谁? 第67章 垣 人们为死者祭祀,一为怀念,二为镇魂。 许老三家里这几日总是有些不顺,用一句话来说,是触了霉头。他把能够祭拜的先祖全部都祭拜了一遍后,许老三想了想,还是到许家旧宅跑了一趟。 许家灭门之前,他是府上的长工,侥幸逃脱过一难后就另寻了营生。许老三总觉得家里最近这么不顺畅,说不定是老主雇一家在地下过得不好,向他闹腾来着。不管是不是,烧几张黄纸祭拜一下总是不费事。 可他拎着纸烛刚走到旧宅前,就看到夜影重重,几个模糊的黑影屹立在废墟之上。许老三吓得扔下黄纸,瞬间以为自己见了鬼了。 段正歧问清楚缘由后,也是有点无奈。 他虽然常在沙场上不留情,被人称为活阎王,可却从没有真被人当做孤魂野鬼过。他看着属下抵着这许老三,正想着要怎么处理这个人。 谁知许老三已经吓得口不择言起来。 “爷饶命,也饶命,小民不是有意冒犯!不是故意要把各位看做野鬼来着。” 难不成你还想有意?一名士官正想说些什么,只听许老三又道:“只是前几个月,这老宅确实闹过鬼,还出了人命。所以小民才……才心有余悸。” “呵,还知道用成语。”士官不把他的话当真,只是嘲笑,却突然被一只胳膊伸手拦住。 闹鬼?出了人命? 段正歧示意属下安静,又盯着这许老三。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更不相信厉鬼索命。如果这许老三不是胡言乱语,那么显然在许家旧宅上闹腾的,不是什么野鬼,而是居心叵测的人。 这件事,他定要查清楚不可。 …… “忌日?” 许宁听槐叔提醒,才想了起来,明天就是他母亲的忌日。 许宁母亲在他年幼时便早逝,父亲一早就续娶,外祖家更一直没有什么往来。所以自他懂事起,为母亲操办忌日的活计,就一直由槐叔张罗,他自己主持。 而槐叔,则是许宁母亲从娘家带过的下人。寻常人家嫁女儿都是送的陪嫁丫头,许宁母亲这一出倒是有些别致。而许宁虽然与母亲相处时日不久,却对她印象深刻、十分孺慕崇敬。换句话说,许宁这一身脾气七八分肖像了他母亲。 “我竟差点忘了。”他懊悔道,“槐叔,便由你张罗,我明日空出半日来为母亲祭祀。” 槐叔点了点头。 “少爷这又要去哪?” “去金陵大学。”许宁道,“今日章先生约了一位教授,与我在那相谈。” 槐叔目送许宁出去,又回想着这几日少爷匆匆忙忙,四处为了段正歧的事业张罗,想起许宁牵扯进这乱局,再也抽不开身,心下又是叹了一口气。 “早知如此,小姐当年何必还要离家出走呢。” 没错,便是连许宁也不知道,他的亲生母亲竟然是私奔离家的。可惜所托非人,耽误终生。 这边,许宁尚不知槐叔还瞒着他关于母亲的大事,也不知杭县那里段正歧已经开始调查一桩闹鬼案。他只是忙于为段正歧打理金陵的人脉,拉来更多可靠的支持。 吴正之,便是许宁这次要拜访的对象。这位比他年长三岁,还不到而立之年的物理学家,上个月刚刚在美国发表数篇优秀论文拿到博士学位,便归国执教,成为金陵大学史上最年轻的教授。可以说未来几年,金陵大学的物理学院都是由他来执牛耳,而作为青年学者中最有建树的一位,他的话语分量在年轻人中也不可小觑。 许宁此来,就是为了获得这位大学者的认同。 “吴先生。” 两人约在金陵大学吴正之的办公室见面,许宁一上门,便恭敬道:“冒昧打扰了。” 吴正之和老派文人不同,爱穿西装不爱长衫,也不喜欢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便挥手道:“无畏打扰之说,许先生有事拜访,便请直说吧。” 好像最近遇到的人,都是这些直来直往的性子。许宁想章秋桐势必已经先打过招呼,便也不委婉了,说道:“我此次来,是想请吴先生一句话。” “什么话?” 吴正之抬头看他。 许宁微笑:“请先生不偏不倚,认认真真地看着这金陵城内的变化。假以时日,如有有人问起来段正歧治下金陵如何,还请先生说一句公道话。” 吴正之双眉一挑,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许宁上门劝说会来个威逼利诱的把戏,没想到却只是这么一句。 许宁像是知道他在猜想什么,说:“若是要用金钱名利来换先生一句好话、一个立场,不是没有手段。只是若不成功,难免我与先生结下嫌隙;若是成了,我却也会觉得失望。幸好的是,我不用这样测试先生,先生也不用因此为难。” 吴正之听他这么说,好笑道:“那你想用什么来换我一句好话?” “当然是触手可及、亲眼可睹的现实。”许宁道,“金陵在我们将军手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不用吴先生说好话。” 他微微一笑,抬头迎视。 “您只需要说实话就可以了。” 直到送走了人,吴正之也是有些怅然。 “这许宁……”他摇头道,“倒真是个人物啊。” 亲自上门拜访,明显是为段正歧笼络人脉,却不急不缓也不拿捏手段,两三句话就将自己的野心与自信显现,也不叫人反感。最关键的是,他好像真有实现他野心的本事。 许宁最后临走前说:“先生放弃优渥待遇回国效力,我不想让您这样的人才困于池中。外面风雨自然有我们来顶,阴私角斗也有旁人来为。我只希望先生能安安静静地做您擅长之事,不要浪费了一身才学。” 吴正之听到这句话,也不是不受震撼的。他想,金陵几度易主,现在到了这段正歧手中,似乎真能迎来一个更好的明日。 在这之后,许宁又拜访了几位学人,无一不是使用相同的方式。章秋桐曾有些不满他手段太软,许宁解释道:“这些都是没有什么野心,安安心心做学问的人。我若用勾心斗角的方法来对付他们,能得到什么呢?不妨让他们静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得出成果又何尝不是快慰之事呢。” “你这样,不怕他们被别人笼络了去?”章秋桐问。 许宁笑:“大学者们也并不傻,谁是豺狼,谁是真心相待,难道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吗?” 章秋桐不再说话,因为许宁这几次上门之后,却是有一些效果显见出来了。最起码金陵学界,不再像之前那样排斥段正歧的执政,而是沉默下来,静观其变。 许宁说,这就是做实事的时候了。他转身就拿着上海寄来的资金去办慈幼堂,去建立公立学校去了。说到这笔资金,不得不提许宁处事的另一手段。 对付文人学子这些心高气傲,不肯轻易折腰之辈,他待之以礼、施之以柔。然而对于商人士绅,这些闻着肉味就会群聚一块的野狼,他却是软硬兼施。一方面,许宁拿着张四先生的推荐信做敲门砖,另一方面,他借着段正歧的大军实力作为笑里刀。双管齐下之下,倒是有不少士绅欣赏他的手段,也看好段正歧的前景,纷纷投资这位新派系。 没错,新派系。 现在段正歧麾下行走在外,已经不再顶着皖系军阀的名号。一个月之前他神出鬼没在浙江,与孙系你来我往交锋之后,丁一又抵达湖南战场与叶挺独立团合作对抗其他势力。这两部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背后的意味却叫人警醒。 段正歧显然已经与佐派结盟,作为仅次于张吴的一股势力,他这一举动不仅仅是表明了立场,更可能会影响到之后的势力洗牌。且看他在浙江搅混水的手段就知道,在现在的乱局中,段正歧的军力支持哪一方,天枰就会有所倾斜。他能给孙系添麻烦,就也能吴张甚至是佑派添麻烦。那些大人物或许不怕段正歧的一点小麻烦,但若有别的势力在这之后浑水摸鱼,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佐派令立新军的意图,就这么在段正歧的支持下,顺利进行。到了七月,北伐戛然而止,但是以第四军为首的佐派军事力量也彻底洗脱了佑派的干扰,独立出来。至此,段正歧作为原北伐军佐派的盟友,似乎不能再冠以旧军阀的称呼。 人们便给他取了新名号,段家军。只不过这段,已经不是段祺瑞之段,而是段正歧之段。 而许宁,此时与段正歧分别也有一月之久。这一个月内,他总揽了金陵城内大大小小的杂事,办完了自己母亲的忌日,时不时与段正歧鸿雁传书寄托相思。 可他没想到,段正歧会这么快赶回来。更没想到的是,在见到段正歧之前,他却先遇见了另一批人。那是一批从北平南逃的家小,几人正在一位友人府上作客,恰好许宁当日也是上门拜访。 “你……你是!” 然而其中一个花甲之年的老者,看见他却惊得掉落了手中杯盏。 热水与茶叶倾洒一地,也引的旁人纷纷看去。老者的家眷不知长辈为何如此失态,只能也顺着他的目光向许宁看来。 “华、华……” 而那老人指着许宁说了半天,却吐不出完整的词来。正在此时,门外冲进一排士兵。一人顶着烈日走进厅堂,他环视一圈,心里已经有了些把握。他心下微恼,当即便做了决定。 “全部拿下!”下属看长官手势,便浩浩汤汤将在场除了许宁之人,全都扣押下来。 许宁又惊又气,看向来人。 “段正歧,你这又是做什么!” 第68章 愿 许宁没想到自己刚刚在金陵为段正歧博得一些好名声,就被他来了这一招釜底抽薪。 光天化日之下,在人家府上强行抓人,没有缘由,不给解释,直接把人投下打牢。消息很快如风散息,转眼整个金陵都知道这件事,议论纷纷。 许宁想到自己刚刚在吴正之等人面前夸下海口,说必然会用实际行动来教他们看清段正歧的为人。好哇,现在果然是用行动表明心志了,但却和许宁预想的截然相反! 为了这件事,段正歧回来两天,许宁愣是避着他一面都不见。 两人之间的冷战,连章秋桐都惊动了,章先生特地跑来询问缘由。 许宁:“他以前做事虽然狠厉但是都有缘由,但是这一次,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何凭空抓了他人一家老小,累及无辜,还不给个说法。” 章秋桐去问段正歧。 段正歧:“……” 好吧,哑将军不能说话,又不打算解释,谁都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或许一直跟着段正歧从杭县回金陵的几名亲兵,有一些线索,但他们显然是不会背着长官泄露出来的。 于是这一场冷战,直到了第三天还没有缓和。而金陵城内,关于段正歧一时起意就抓人回大牢的传言传得更盛了。名声并不怎么好听。 这个关头,段正歧还是不肯解释半句。 许宁为了避免把自己气出病来,决定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正好这一天,他安排下去的慈幼堂初步准备齐全,算是正式经营了。 许宁便上门瞧一瞧。 慈幼堂是以段正歧军方的名义开办的,却是一个半官方半私人的机构。许宁参考了古今中外的类似模式,发现无论是全官方或全私人的托孤所,都有弊端。前者容易陷入经营周转不灵,后者容易变成商人笼财求名的道具。他便索性和金陵的几家商户联手,合开了这个慈幼堂。慈幼堂不仅仅是一个托孤所,还附有私塾,田地,以及自己的手工厂作坊。即便是慈幼堂外的孩儿,只要交了脩金,也可以来就读。而田地与作坊则是由入股的商人经营,既可以为其提供资金,也可以让长大的孤儿学得一身手艺,寻得出路。 许宁来的这一天,正是这所慈幼堂正是奠基剪彩的日子。他却没有出头,只是站在人群中一起分享了这件喜事。按照许宁的构想,慈幼堂只是第一步,孤寡老弱都有所依,才是最终的目的。然而现在实现这个目的太难,他只能先一点一点从最容易的做起。 然而,他却听见有人这么议论起来。 “这真是白做善事。” “要是全天下的托孤所都像他家这么办,哪家穷人愿意自己养孩子?生了丢到慈幼堂,既有饭吃又有学上,不比在自家好?” “这创办人或许是心善,但是未免太天真。” 听着人们这么议论,许宁只是笑了一笑。他不是没有想过有人投机取巧这点,慈幼堂内部规矩专门来应付这些问题。只是这些话不大能与旁人说,而且别人理不理解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如果这些孤儿能够活下去,好好读书长大成才,也许有朝一日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也能出现一位艾先生。即便不能,能教出一个好手艺的铁匠,培养一个巧工艺的绣娘,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许宁转身,看向身后人道:“当年因我一时之善,世间多了一位哑将军,改变了这一方局势。现在集众人之力,会不会更能改变这个国家呢?你觉得呢?” 段正歧站在他身后,眨也不眨地望向他。自从知道许宁要建立慈幼堂之后,他心中就像此刻似的又酸又喜。欢喜的是他知道许宁建立慈幼堂,多半是因为他。酸楚的是,即便如此许宁之前仍不肯和他说半句话。 被避而不见的这几天,段正歧又是焦躁又是不安,脾气都暴躁了不少,眼中也有不少血丝。此时见许宁终于肯和他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抓住许宁的手掌,见对方没有甩开,又握在手里仔细蹭了蹭。 许宁又何尝好受。段正歧出门一月有余,又身在战场祸福难料,好不容易人平安回来了,自己不能好好打量还要不得已与他斗气。没错,正是不得已。许宁想用这方法逼段正歧说出实话,问他为何非要把那天的那群人抓走,可谁想到段正歧熬得眼下一片乌青了,还是不肯交代,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在今天这个场合,许宁还是心软了。 就像段正歧能猜出,许宁办慈幼堂是为了他。许宁又如何猜不出,令段正歧匆匆从前线赶回,宁愿犯众怒也要做下的事,是为了自己呢? “你要不想说便不说吧。但我知道那天事出古怪,你十有□□是为了我,对不对?”他凝视着段正歧的黑眸,又叹道,“好,我现在不逼你。但以后若真到了紧要关头,你别再想瞒着我。” 段正歧连忙点都示好,两人便尽释前嫌,重归旧好。 毕竟是一个多月没见面,又化解了纠葛。段正歧便不想直接回府,而是带着许宁在街上逛了起来。两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夫子庙旁,一同静静望着秦淮河水。斜阳树影,流水潺潺。 许宁突然开口道:“都说它是六朝帝都。从范蠡筑越城,到朱元璋定都,前后千载一晃而逝。又说它红颜薄命,几经战火,颠转不休,却还要离遭大难。正歧,我看到这座城,就像是看到了你。” 孤儿的命格,残疾的缺损,却还要颠沛流离,凄风苦雨。 段正歧听他这么说,望向秦淮的目光也是眼波流转。 “廖老先生说你有赤诚之心,爱俞爱,恨俞恨。我想你或许对这同命相连的城市,有几分怜惜。所以我到处与人夸下海口,说我们段将军治下的金陵,绝对不是人命如草芥,法治如飞蝗。” 可结果,段正歧回来的第一日,就毫无理由地抓人,弄得人尽皆知。 段正歧微微用力抓紧了许宁的手,许宁看着他。 “既然你不能说缘由,我也不能再责怪你什么。但是正歧,你能不能答应我,下次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都不能再做这样的事。金陵若要安定,需要的是法度而不是专权,更不能人心惶惶。就像是你,你孤苦无依还是个小哑儿的时候,手握强权者随意拿捏你,你又是如何不甘不愿不忿呢?” 向来门阀军阀都将自己看做王法,行事无所顾忌。可是现下的中国,已经不再有皇帝了。许宁不希望让段正歧培养出这样飞扬跋扈的风格,以后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 段正歧安静地听他说着,眼神闪了闪,曾经有人教他要做豺狼,不能做绵羊。可许宁却告诉他豺狼也是人人喊打,不如去做一只守护平安的家犬。若是别人说了,段正歧必然不屑一顾,但是—— 他低下头,轻轻在许宁唇上落下一吻。 【好。】 就算是要他弯下脊梁,做只家犬,他也只愿意做这一人的犬。 两人回到段宅时,已经是彻底尽释前嫌了。甄吾看见他们,惊道:“这出门一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元谧不再愁眉苦脸,将军也不再板着脸吓唬我们。早知道有这个效果,就应该让你们手牵着手天天出门逛。” 孟陆被段正歧派到上海去办事了,丁一和姚二各自在外领兵。如今,这府内只有甄吾敢调侃他们,更仗着他和许宁的关系,有时候连段正歧都不能拿他奈何。 还好甄吾还知道适可而止,他拿出一封信,对许宁道:“正好有一个好消息,元谧,师兄回信了。” 这是傅斯年的回信。 许宁展信阅读之,信上大概陈明了傅斯年在德国的状况,并表达了年底就欲回国的心愿。最后对于许宁提起的那位船舶专业的能人,傅师兄是这么说的。 【失其踪迹已久。】 失踪? 许宁微微蹙眉,能外出留学的学子不是有才华就是有家底,这样的人好好的在国外怎么会不见了?而且听傅斯年的意思,这人消失已经有一段时间,亲友同学找了许久一直都没消息,大概是已经罹难了。 许宁叹了口气,只能暂时放弃这一条线索。 “只能希望孟陆和张孝若的谈判,能够顺利一些吧。” 目前华东最大的轮船厂,就掌握在张孝若手中。虽然军舰和民船终有不同,但已经比毫无助力好上许多了。 而此时的上海,也正有人提起了他们。 “哦,竟然有这一回事?” 杜九听着属下传来的消息:“许宁好心帮他经营人脉,这段正歧竟然会自毁长城?他可不像是那种莽夫。” 下属:“或许有我们不知晓的原因。” 杜九:“必然是有原因的。”他突然道,“去查,那天被段正歧抓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有预感,或许这一条线索,能帮助他掰倒越来越势大的段系势力! 第69章 渊 七月底,北平陷入了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奉直两军接管北平以来,从各地驻军到派系内大小官,来了一次大换血。在那之后,北平城内动乱频发,妇女遭受驻军□□的案件比率有增无减。尤其是在四月底,《京报》记者邵飘萍之死后,北平人人自危,南逃的学者一批又一批。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留在北平的《妇女之友》编辑张兰就显得格外醒目。 虽然身边不时有朋友提醒她明哲保身,但她非但没有选择撤退,还多次直言道:奉张党派肆意抓人,其实毫无道理,犹如犬吠,我若因怕他们的威胁而遁走,犹如被败家之犬赶走,不该如此助长他人威风。 她便一直留了下来,于此同时,也很小心注意自身的安全。 今日,张兰外出去见了一位受驻军侮辱的女性。这位受害者遭家人摒弃,又无依无靠,只能上门寻她求助。张兰见到她时,也不由吃惊,因为这竟然是一位十分年轻的女学生。 女学生叫刘宜人,之前在女子师范读书。 “我父亲叫我去死。”刘宜人说,“我去报官,他们说我诬陷士兵。还说若我真是被强迫的,怎么还有脸面来报案,不该早就投河自杀了吗?” 她年轻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嘲讽。 “我不明白,为何明明受侵害的人是我,在这些人眼里,倒像是我做错了事一样。” 张兰抓住她的手道:“那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只以为女人都应该懦弱,接受他们的命令与强权,你的反抗使得他们感觉自己的统治受到了挑战。这才要你去死。” “男人都是这样的么?”刘宜人脸上露出一丝心灰意冷。 “和是男人或是女人无关,只是因为他们心的腐朽。”张兰道,“现下的局势,我会为你尽量搜集证据。但是你留在北平不太安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 与女学生刘宜人谈完后,已经快近黄昏。张兰暂时把人留在自己家,出了门一趟。她买好两人的生活用品,想了想,还是顺路去看望了一眼老师。 李先生身体已经康复,但是脸色依然显得病弱,看到学生来探望,他眼中浮上一丝欣喜。如今,因为各方面的原因,李先生依旧不能出现在公众场合。那些大肆恶名化他和以他为敌的人,却在北平活得好好的。张兰又想起刘宜人之前的质问,心里不由也有些忿忿。她的表情带在脸上,叫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 “卉心,你要不要离开北平?” 像是没想到会被老师这么建议,张兰错愕地抬起头。 “如今南下的文人越来越多,北大教授也十之**都不在校园,授课已经不能正常展开。风声鹤唳,人人都知道奉张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我担心你继续留下来,十分危险。” “那老师您走么!”张兰抢问道,“你不走,为何要我走?而且老师自己亲口跟我说,绝不跟这群匪徒妥协,如今却出尔反尔了吗?”她因为震惊和失望,语气里都带着些质问。 李先生长叹一口气:“我是怕他们禽兽不如,对你施用……更折辱的手段。” 张兰说:“老师这就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嫁过了人,丈夫虽不在身边,但已是人妇。那些人还真是狼心狗肺,连这样缺德的事都做得出来吗?” 李先生看她天真,无奈道:“他们为了威逼你,甚至威逼我,什么手段都使不出来。” 张兰想说那她也不怕,大不了当被畜生咬了一口,难道还真因为这种恐惧而畏手畏脚,无所进益吗? 李先生却在她之前开了口。 “你和许宁应该还有通信吧。” 张兰一愣,却已经听老师继续道: “去金陵吧,带着那些向你避难的女子们,去找你师兄。” 南逃的文人们原本只有两个最佳选择,广州和上海。然而最近几个月,选择去金陵的人也多了起来。 金陵虽然是段正歧的地盘,但却和一般军阀辖地不同,非但是因为段与佐派结盟的缘故,也因为这几个月人人都能看到它的变化。最大的改变则在于学校,以金陵大学为首,各校都新得了一批资金,是从段正歧军费中划拨出来的。金陵大学用这笔钱建立了新的物理实验室,其他学校也纷纷效仿。 然而若仅仅只是一笔资金,并不能买通文人们对一座城市的看法。他们观念最大的转变,还是来自于民生的改变。自从段与佐派结盟后,金陵工会便主动与段正歧合作,订立了新的工人作息薪酬制度。现在工人五作两息,不再劳作如耕牛,这是其一。 段正歧关闭城内所有烟赌馆、娼寮,连靠近英国领事馆的几家外人出资的也没有放过。城内一扫颓靡风气,这是其二。 许宁在金陵先后建立慈幼堂、辜老院,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寡老幼,并建立了一套还算完备的自学自助体制,这是其三。 而最关键的是,在国内上下都因战火而陷入乱局的时刻,金陵的治理却逐渐变得清明,这便在有心人眼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起来。他们不禁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金陵,或者说,是什么改变了段正歧? “啊欠。” 许宁打了个喷嚏。 张三立马在一旁道:“怎么了,夫人,三伏天的你还感冒了吗?” 许宁的回应是一个眼白飞过去。 “谢谢,你只要少喊我一句夫人,我就不会有事了。” 张三闻言对他笑了笑,露出右脸颊一个浅浅梨涡。他们两人此时正站在船厂门口,等着与接头人汇合。 七月中旬过后不久,段正歧匆匆回了趟金陵又离开了。毕竟南方的局势还未稳定,依旧需要他在前线掌控。而许宁也需坐镇后方,不能陪同在他身边。这样算来,两人在互通心意后竟是聚少离多。 不过局势所迫,分离也是不得已。因为段系的插手,南方的局势更加混乱起来,北伐军一分为二,大部分有生力量落在蒋汪手中,佐派为重聚实力正在民间广泛招兵。大概一周之前,李默来向许宁辞别。 他说:“先生如今做的事,都不需要我了,又有将军的人保护你,更显得我毫无用武之地,像是个废人。我想去南方闯一闯,要证明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 他投军去了。 当时信誓旦旦要跟在许宁身边的李默,终于也选择去寻找自己的理想。而人的相聚与离别,似乎总在这一次次的选择中发生。许宁心中虽然有一丝不舍,却更乐于见到李默有自己的方向。 张三突然道:“人来了。” 许宁看向路口,果然见几个穿着西装的外国人,在一人的陪同下向他们走来。陪同的人是张孝若,而这些洋人则是他轮船公司的设计师。今日前来,自然是为了与许宁谈技术交流的事。 许宁脸上挂起笑容,正准备上前招呼。他旁边的人,却突然一把把他推了开去。 “怎么——” 许宁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站稳,却见推开他的张三身形突然一颤,整个人晃了一晃。那一瞬间,许宁仿佛听到什么穿入肉中的响声。前面张孝若也来不及反应,而他旁边的绿眼洋人已经扣下扳机再开了第二枪。 这第二枪,许宁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刺入张三胸膛,听见张三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 “去你爷的!” 张三早在中第一枪的时候就掏出了武器,中第二枪的同时他手中的飞刀已经射了出去。飞刀射中那开枪的洋人的手腕,对方惨叫一声,张三顺势倒入一旁的掩体。 而其他几人,似乎至今都没回过神来。张孝若与他身旁的另两名外国设计师,错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许宁看着滴落在地的一汪鲜血,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走。” 隔着数米距离,张三对他大喝:“快走啊!”他掏出枪,对着又涌出来的几名刺客射击,而他每射一下,胸前就是一股鲜血涌出。 “你……”许宁近乎失声。 “被他们抓到了,你要将军怎么办!”张三大吼。 终究还是被这一句话喊醒,许宁咬牙看了眼张三,借着集装箱的掩护撤离。 他不回头看,却能听见身后声声枪击,重重敲击在他心扉。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前一刻他还和张三在这里谈笑,现在他却丢下张三独自逃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留下来成为拖累,更不能被人抓到,成为别人要挟段正歧的把柄。 许宁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明明是酷暑夏日,喘进他胸膛中的气息却使人如坠寒潭。他从骨髓到灵魂都在簌簌发抖,他不能去想象留下来的张三在独自面对什么,不能去回忆张三身上的伤口。他生怕脚步只要一停顿下来,就会忍不住冲回去,却成了真的拖累。 他只能向前跑,向前跑,感觉自己在走向一个不断攀高的悬崖,前方只有绝境,没有出路。然而他只能不断地向前跑,跑到灵魂都枯竭为止。 直到他突然被人拉住。 “元谧!元谧!” 甄吾喊他:“你没事吧!你醒醒。” 许宁一个激灵,这才好似清醒过来。他看向站在眼前的甄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箬至!去救他,张山!张山他……” 甄吾眼中流露出不忍,被他不断拽着却纹丝不动。 许宁忍不住大喊:“你怎还不去啊!他受了伤,还中了两枪,你不去的话他就——!” “元谧。” 甄吾轻声地,像是怕惊醒他一般,温柔地道:“三哥他……”他顿了顿,换了句话说,“你先看看你现在在哪。” 许宁回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船厂,也不在梦魇般的绝壁上。他坐在段府的书房内,身旁是甄吾还有前来诊治的医生。他的双腿阵阵刺痛,却近乎麻木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深夜,不再是之前亮若雪地的白昼。 他听到甄吾说。 “元谧,我们去的时候,三哥已经……走了。” 许宁捂住眼睛。他这才想起,他跑出了船厂,在街上狂奔,几乎跑遍了大半个金陵,才遇上听到消息前来接应的甄吾。 甄吾把着魔一般喊着去救人的许宁带回段府,至此离袭击发生,已经过了半日。而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张山半跪在地上,身上打满了窟窿一般的洞眼,血已经流干了。 许宁终于忍不住流出一滴热泪。他想起了他和张三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再不会有人喊他“夫人”了。 那个从他家房梁上跳下来,笑着说“我叫张山,你也可以叫我张三”的人。 已经不在了。 低低的哀鸣变成悲恸的哭声。许宁像孩子般任由眼泪穿透手掌,他那颗惯于忍耐的,却也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此时被血淋淋地割下了一块。那绵绵的钝痛将随着一个人的离去,永远无法修复。 像累累白骨,赫赫深渊。 第70章 峥 林白水死了。 在邵飘萍死后不过百日,他的旧友,林白水先生也因“宣传赤化”被杀。同一时间,京城几家报社一同被封,人心惶惑,不能安宁。 萍水相逢百日间,邵飘萍和林白水两位新闻业泰斗之死,彻底让北平的新闻自由化为无尽的飞灰。 消息传来的时候,因考虑到林白水曾与皖系有旧,甄吾想着,是否应该就这件事询问将军的看法。他想去找许宁商议,然而,许宁最近的状态却有些不对劲。 张三死去已过了七日,头七过后,许宁便命人将他安葬在紫金山脚下。这几日来,许宁一反常态地几度出入金陵的驻军地,似乎还在向驻军的士官学习枪法。 甄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去问。直到许宁主动找上门来。 “箬至。” 许宁道:“陪我去一趟医院。” 他身上还穿着练枪时的制服,没有脱下,就带着甄吾匆匆向城内医院赶去。路上,甄吾小心地试着说:“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林先生他……” “我知道。” 许宁:“张宗昌命人枪杀了林白水,等其他先生们去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死如灯灭。”说这句话的时候,许宁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甄吾以为他是想开了,即便悲痛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失常了,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压抑在平静的假象之下的,是火山灰下的热烈浆火。 他们进了医院直接往楼上特殊病房走去,病房门口有几名段系士兵看守着,看到他们过来立刻行礼。 许宁点了点头,问:“人醒了吗?” “醒了,先生。医生刚刚给他复查过。” “好。”许宁道了声,便推门而入。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病床上,正在由护士换药的张孝若。张孝若吃惊地向他看来,在看到许宁时,神情一时很复杂。 “你下去吧。”许宁对护士道,“没有需要,可以不用再进来。” 护士自然知道这几人的身份,不敢不应,连忙拿着药品走了出去。 “张先生。” 张孝若抬头向许宁看去,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既然你醒了,那么有些事也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许宁道,“不知道对于那天在船厂发生的意外,你有什么解释?” 张孝若赶忙道:“那是个意外,我也不知道那位顾问竟然会带枪过去!我发誓,此事与我无关。” “无关?”许宁淡淡道,“但是袭击的人,的确是你带来的。难道你之前就没有查过自己公司顾问的底细么,我们见面之前,你都没有仔细检查过自己有没有被人跟踪吗?既然你说与你无关,那么张先生我问你,那位开枪的洋人是什么身份,这你总该知道吧。” “这……”张孝若显得有些犹豫,“许先生,我想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甄吾都要气笑了,他的一个兄弟死在别人枪口,许宁也差点被人抓走,他还能说这是误会!然而就在他冷笑着开口之前,却已经听见许宁道。 “或许张先生还不知道另一件事。”许宁冷淡地开口,“在你住院的这几天,张四先生病危,通州派人传信来,想要传你回去见张老先生最后一面。” “父亲!”张孝若脸色一白,就要作势下床,却被许宁拦住,他抬头见许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您急什么?”许宁笑,“说不定只是一个误会呢。说不定张四先生现在还在家调养,安然无恙呢。”他手上用着力气,将张孝若硬生生地按了下去。 “你放心吧。”许宁说,“我会派人去查清消息,一旦查明事实,再亲自送你回去也不急。” 许宁冷冷清清地说着,张孝若的心却凉了一片。他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人,明白不是自己的错觉,有些东西真的已经不一样了。 “我……” 【孝若,如果你不能看清许宁,我绝不会让你与他交易。】 父亲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呢。 张孝若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位顾问是……” 许宁与甄吾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许宁的脸色已经平静许多。不是之前那种隐藏着怒火的平静,而是真的平缓了下来。甄吾想,大概是从张孝若那里得到了有用的情报,有了下一步的目标,所以许宁才能如此冷静吧。 “今天这么做合适吗?”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因为许宁今日的行事作风,和往日简直大相径庭。 “我们如此威逼张孝若,还用他父亲病危的消息逼他说出情报,大东船厂以后还能与我们合作吗?”甄吾问。 “为什么不?” 许宁几步走下台阶,上了车。 “张四先生时日无多,张孝若在属下面前威信尚不足够。而这一次在金陵出事,他身边跟着的几位核心的船厂设计师,不是死伤就是遁逃。张孝若自己,也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 “我担心他会因为今天的事,嫉恨你!”甄吾说。 “嫉恨?”许宁笑,“因为他的不慎,出了这么大的事,本就是他理亏。而且他刚才不是将那个暗杀的顾问的信息告诉我们了吗?”许宁回头看甄吾。 甄吾:“真让人没想到,那个假顾问竟然是上海英国使领馆派来的。” “我也没想到。” 许宁淡淡道:“但是说出了这件事以后,张孝若就得罪了英领馆,他以后再想在上海立足,就得找另外一个支柱。你觉得,现在除了我们,还有更适合他的盟友吗?” “无论他愿不愿意。”许宁说。“以后他都会和我们绑在一条船上。” “这一次的事,应该和我们最近在金陵的动作有关。租界的那帮洋人被我们触动了肥肉,已经忍不下去了。但是我怀疑,可能还有其他人在里面参了一脚。”他又说,“先让孟陆不要回来,上海我还有事要让他和霍祀一起完成。” 甄吾点了点头,又看向许宁。 “元谧。” 他道:“你……” “我没事。”许宁冲他笑了笑。 “可是……”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许宁说,“这是战场。”他看着车子驶过金陵的街道,眼神沉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许宁回来段府以后,就立刻让人去探查金陵内英国使领馆最近的动态,并传信给在上海的几人,一一吩咐了任务下去。很明显,这一次袭击他的是租界内的人,是对他的一次报复。他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要他的性命。只是这些洋佬太过嚣张,敢在金陵的地盘内刺杀中国人。或许他们从没有想过,这个中国人也有胆量报复他们。 然而第二日,许宁就开始行动。他先是断了使领馆区内的电力,然后以借口修复的名义,让工人进入使领馆。伪装成工人的士兵们冲进英领馆,在对方领事还猝不及防之际,就从领馆内搜出了逃跑的刺客和带血的旧衣。随即,这件事被“震惊的工人们”上报给城内城务长官,城务官立刻以不明刺客闯入领馆、保护领事安全为由,封锁了整个领事区。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城中的人们还未有反应,英使馆已经被段正歧手下的黑衣士官们团团围住 而此时,那名城务长官正在许宁面前点头哈腰:“许先生,领事已经被我们请来。您看,下一步的动作是?” “你们从领馆内搜到了些什么?” “嗯,一些枪支,还有几名受伤的洋人,和您描述的基本一致。” “领事可以随意携带枪支和武装人员吗?” “理论上领馆可以有自己的警备力量,但是对方这些人明显超出了警备合理的范围。”邱谋仁小心看了许宁一眼,道,“而且他们受的伤,显然是与别人交火所致。” 别人?许宁冷笑一声。 “查的出那几个受伤的人的身份吗?” “没有,他们并未登记在使领馆的外交人员名单内。” “好。”许宁道,“既然如此,明天就以英领事窝藏犯罪分子,私藏枪械为名,请将他扣押待审,等待法庭非审判吧。” “什、什什么?”邱谋仁慌张道,“大人,万万不可,他可是领事,是英国的领事啊!我们怎么可以审判他们?” “一,他只是领事,不是外交大臣。二,这是刑事案件,而不是一般罪名。区区一个领事,还不能在中国杀人放火而不被追究!” 许宁站起身:“话我只说一遍。明天让警视厅的人走正规程序,去将领事大人‘请’回来。如果做不到——”他看向邱谋仁,“你也不用再来了。” “大人,大人!”邱谋仁浑身发冷,看着许宁头也不回地离开。 公审英领事,许宁竟然有这个胆子!以前谁敢这么做,谁敢?! 邱谋仁之前还庆幸,留在金陵的是许宁而不是段正歧,这个温和的书生总比冷酷的将军更高说话。时至今日他才发现,无论是许宁还是段正歧,在他们的表象之下,却拥有着相同的本质。 他们总敢,挑战这个世道默认的规矩。 许宁要公审英领事!消息很快传遍了金陵,传到了上海,甚至不久以后连北平和广州都知晓了。上海使馆的人显然不会轻易妥协,他们向许宁派送使者威胁,许宁把使者赶出门外。他们向北洋政府递交抗议书,然而北平的人却根本管不了金陵。直到这个时候,这些洋佬才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把一个偌大的中国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几块。看现在,他们想找一个统一政府去威胁,都威胁不了。 就在英使馆打算不管不顾,让军舰从黄浦江沿江而上开入金陵时,许宁出声了。 他借着《金陵日报》、《申报》以及其他大报社,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金陵英国领事窝藏罪犯,阴谋残害人命,勾结外人贩卖中国百姓,又秘密销赃毒品为害一方。种种罪名一一列举其上。因此不得已将领事与相关人等暂且扣押,择日于金陵审判,并表示会给予英领事一干人等提供延请律师辩护的机会。 许宁在公告上说,他相信英国驻金陵领事的这些行为只是私人举动,不代表官方,英国驻华大使馆一定并不知情。所以这一次审判,审判的并不是英国驻华的外交人员,而是几名以私人身份行犯罪之举的嫌疑人。英国向来自诩为法治清明的国度,他特意邀请上海使馆人员届时到场旁听审判。 希望在各界人士的监督下,做出一个公正而闫明明的审判。 向来只有中国人被外国人审判,许宁今日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此举一出,全国上下议论纷纷。有人笑他不自量力,有人叹他螳臂当车,虽然也有人佩服他的胆量,但是不看好的人居大多数。 似乎在他们眼中,国人被外人压迫是不得已,是时代的悲剧,是命中注定;而国人起来反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洋老爷们,就是蚍蜉撼大树,可笑可怜。 他们许多人,在自己的同胞被残害时不愿、不敢出声,而当有人站出来去挑衅高高在上的洋老爷时,却又担心自己被牵累,纷纷出来义正言辞。 许宁将那些报道和电报全扔了,笑道: “真是一群审时度势的哑巴。” 第71章 正 这几日,要说在南北战争之外最引人瞩目的是什么,就是许宁打算公审金陵英领事的这件事。很多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瞧瞧这位段系的新智囊究竟打算如何收场。此事一出,别说政坛巨擘,就连民间小道也在整日议论着。 苏州,一家评弹茶馆内,老艺人将许宁如何智擒作恶多端的英国领事,又如何笼络证据,快意畅然地一一叙述,说到精彩处好像亲眼所见一般激动。 台下的听众们鼓掌叫好,末了,有人问:“话说这许宁究竟是谁,为什么这两日报纸评论里尽皆是他的名字?” 旁边有热心人道:“这你就不知了,此事啊,还得从北平谈起……” 闲聊间,一个年轻人放下茶杯,走出了茶馆。他用食指顶了顶新换的眼镜,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 身后突然有人大声道:“真没想到,他还是这样一个人物,佩服!” 年轻人脚下一个趔趄,连忙匆匆离开。或许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出现在苏州茶馆内的不起眼的年轻人,就是如今在金陵大肆搅弄风云的许宁。 他只是稍有闲暇在茶馆内坐一坐,没想到就听到这样一出好戏。许宁已经习惯被人非议了,然而被人吹捧敬佩却还是第一次,一时间他头重脚轻浑浑不觉,连忙从茶馆内离开。 不过,本该在金陵准备公审的许宁为何会出现在这?这就要前事说起了。 许宁虽然抓住了刺杀的主谋,但是对方一来身份敏感是外籍人士,二来,更是外交人员。许宁知道,即使公审结果为证据确凿判处有罪,要想将领事几人在国内处刑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还好,他的目的本来并不在于此。 而他今天,就是为了实现那个真正的目的到苏州来拜访一人。现下南下的大师有很多都会选择在苏州稍作休息,再确定目的地,而许宁要找的这一位恰巧也正停留在苏州。他一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 从茶馆离开后,许宁回到与亲卫约定等待的地方,一上车就头也不抬道:“去观前街。” 前面的司机没有回话,也没有发动汽车,许宁正有些奇怪,却听到车门被打开的声音。坐在驾驶席上的黑衣士官离开前座,突然打开许宁这一边的后座车门。 “你——”许宁正蹙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清对方眉眼的一瞬间全部化作惊诧,惊诧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 “你怎么会在……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以下犯上的“黑衣士官”堵住唇舌,对方弯腰探进来,用力将许宁箍在怀中,并紧紧吮吸着他的唇畔,一时之间,狭小的后车厢内只听见噗呲作响的水乳交融之声。直到好一会后,许宁才被人放开,有空隙喘气。 他又羞又怒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 又被人在脸颊上亲密地咬了一口。许宁还要说话,对方作势要咬他,吓得他连忙闭嘴,还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以防被无耻之徒偷袭。 环住他的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许宁听到耳边传来风过树枝一般的笑声,接着便感觉耳廓被人用力咬了一下,一个湿滑柔软的触感,正在那里缓缓游动。 许宁禁不住一个颤抖,面窜红霞,终于忍不住大声喊出这个人的名字。 “段正歧!” 段小狗总算停下嘴里和手上的动作,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他。 许宁好像听见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又好像是幻听,接着便见段正歧弯腰在他唇上烙下一个轻吻,与之前热烈的吻不同,十分柔软十分温柔。 刹那间,许宁心中所有的浮躁与不耐好像都烟消云散,他安静地在段正歧的怀中待了一会,不一会抬手把人拽进车厢里来。接着,又对站在旁边,装作耳不闻目不见的真黑衣士官道:“开车,去观前街。” 而到了这时,许宁才有功夫好好打量段正歧。 他好像黑了,也瘦了,但是短短几个月却又成熟了许多,以前眉目间还隐约可见的锋芒,现在全潜藏在那双深湖一般的黑眸之下。这样的段正歧,叫人更难以猜测出他的心思了,更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 然而,他却总愿意在一个人面前卸下自己所有的戒备,比如现在,见许宁似乎是有些生气,段正歧抓着先生的手心,像小时候一样放到自己脸颊旁蹭了蹭,明明是幼稚孩童般的撒娇举动,由他做出来却半点也不古怪,而是浑然天成。 许宁被他逗得又气又笑,拍了下他的脑壳,不一会像是才想起前面还坐着段正歧的属下,不该如此无礼,得给将军大人留几分尊严。他想把手拿下来,段正歧却不肯了,他用力将许宁的手固定在自己头上,还用眼神示意许宁摸一摸。 许宁苦笑不得,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短短的有些刺人的头发,才道:“好了,告诉我,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总不会是突然来找我的吧?” 如果可以,段正歧当然想这么做,他恨不得把许宁拴在裤腰带上,去哪都带在身边。然而他这一次,确实不是为了许宁回来的。不过他知道许宁也在苏州后,一时按耐不住赶来相见,来得匆忙倒是忘了带纸笔。许宁了然道:“回去再说吧。现在,还得麻烦将军大人先等我把正事办完。您不急吧?” 他似笑非笑地斜眼瞅了段正歧一眼,立刻把将军大人勾得心动难忍,恨不得立地就把人办了,办不了再吃些豆腐也可以啊。然而,还没等段小狗再次伸出崂山之爪,前面开车的年轻士官突然道:“到了,先生,将军。您二位可以下车了。”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后背一凉,顿时心惊肉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得罪将军了。 被人打扰了好事的段正歧正要迁怒,却被许宁一把拽出了车内。 “好了,既然你今日是跟着我的,就好好扮作侍卫,不要摆弄你的将军架子。”许宁上下打量了一眼段正歧身上穿的没有军衔的黑色士官服,替他整了整衣领。 “进去之后,就站在我身后,别说——”许宁笑了笑,“不准瞎张望。” 再三确定了段正歧不会出幺蛾子之后,许宁才放心把人带进了门,去见他想要拜访的那位老师。因为提前命人送了拜帖,对方也早早准备好了茶点招待。 许宁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向他道:“元谧,好久不见。” “燕先生。” 许宁先向对方行了一个学生礼,才换上真心的笑容。 “先生百忙之中还愿意见我,许宁不甚感激。” 燕树棠笑道:“你啊你,你这个风云人物,说这些不是在笑话我吗。来,坐坐。” 两人坐下来,段正歧便站到许宁身后,燕树棠看了这个士官一眼,不以为意。他知道许宁现在的身份,出门总不会是一个人的。 可想起这些,燕树棠也是叹了口气。 “现下的局势,你不在金陵,而特地到苏州来找我,必定是有话要说。元谧,客套话无须多说,便请你直言吧。” 许宁见惯了这些先生大家的直来直往,也开门见山道:“我也正有此意。先生想必也知道,最近金陵发生的几件大事。” 燕树棠点了点头,感慨地看向许宁:“真是后生可畏啊。” 许宁摇头道:“我那算不得什么。不过今日来,却正是为此事来找先生。我想请先生,做金陵一案的律师。” 燕树棠皱眉,道:“你想让我为那名英国领事辩护?” “怎么会?”许宁失笑,“领事的辩护,他们早已经请了来自英国的大律师,哪需要我们。” “那你是?” 许宁突然站起身,向燕树棠拱手,正色道:“我想请先生,做金陵数十万百姓的喉舌,为金陵无数百姓博取一个公道!” 燕树棠吃惊,连忙站起。 “可我听说,这一次是作刑事案件审判,为何还要请我去做……做那金陵百姓的律师?” “没错。英领事所犯的累累罪行,不以刑法诛惩不足为戒。”许宁苦笑道,“但是我也知道,即便我们的审判结果出来,顶多也只是将那几人驱逐出境,另选驻金陵领事。对于英国驻华大使馆来说,不过是再从他们国内换几个豺狼来吮吸我们的血肉,无足轻重。”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看好许宁的原因。敌弱我强,弱小的中国根本没有惩罚强敌的能耐。不过许宁,并不甘心。 他说:“正因如此,我们才决定在刑事审判之外,另起一案。” “另起一案?”燕树棠跟着他念。 “我们要代表全金陵百姓,起诉英领事侵害他们权益,以此立民事案件,与英领馆对薄公堂!”许宁道,“先生,自清末沈家本修律至今也有半个世纪了。然而新法是什么,它保护谁,在帮助谁避苦求乐,百姓们却还一无所知。西人的贤哲说,律法是维护社会公正的准绳。可是以前的中国只有王法,没有律法。现在的中国,只有洋人有权言法,而国人却还苦苦挣扎。先生!” 他说到激动处,道:“难道这不是一个机会吗!便让我们用西人的公正准绳,将他们的罪恶绳之以法!要他们晓得,即便是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律法来对弈,我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虫蚁!我知道先生多年留学国外学习法律,知识渊博,特地来拜请先生。” “请您为金陵,不,为全国受苦的民众,做这千古一辩的第一人!”许宁深深地弯下腰去。 燕树棠却迟迟没有回话,过了好久,许宁才感到一双大手扶起自己,他一抬头便对上燕树棠微红的眼眶。 “好,好!”燕树棠颤动地道,“元谧,你很好。” 长久以来,几乎没有人明白这些法学大家内心的煎熬。现代律法是智慧的凝结,不能说万无一失,却足以是维护最大多数人的最大正义的准绳。以往的中国,有刑而无法,有仇恨报复而没有克制与公正。自沈家本修律以来,大批的中国学者孜孜不倦的探索西方的律法,从他们的知识中学习了许多足以为戒的精华。然而清末修律戛然而止,大清亡了,新法的颁布也无疾而终。 接着便是混战,混战,袁世凯,张作霖,各大军阀争权夺利,早就将律法践踏在脚下,为所欲为。有人叹乱世无法治,中国注定是不能走清明的法治路线,而是要靠人治和专(权)来统一了。然而人治和专权毕竟不能长久,仅仅一个领袖的英明,更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依据。可他们这些修习英美法系的学者,却总是郁郁不得志。 然而今天,今天竟然有一个人告诉他,要他为苦难的百姓代言,与西人就律法与权利对薄公堂,扬法治风度! 他能不激动吗? “我答应你。”燕树棠几乎是忍住热泪,道,“元谧啊元谧。若是你早生二十年,不,早生十年……” “早生十年,也未必能做到什么。我有今天,还要仰仗我们将军的功劳。”许宁不着痕迹的看了身后的段正歧一眼,“燕先生,请放心准备当堂对峙的资料。至于其他外界的干扰,就有我们来一一为您解决。” 站在二人身后的段正歧,看着这样信誓旦旦、充满信心的许宁,内心的爱意几乎满溢出来。张三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出来后,他就一直隐隐担心许宁的精神状态。然而,今天,段正歧明白了。 先生终究还是先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之人。 第72章 争 夜露深重,许宁与段正歧离开时,天边弦月已经高挂树梢。 而等两人回到住宅时,已经凌晨了。留在据点里守卫的人马,一批是段正歧从南边带过来的,一批是许宁从金陵城里带出来的,两厢汇合之后,便聚在一起叙旧起来。有人谈起许宁在金陵的一系列行动,啧啧称叹道:“许先生这真是好计谋,当初他设计抓出内奸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凡人!” “废话,普通人能和我们将军在一块吗?” 几人正闲唠着,有人传令道:“将军回来了!” 一群八卦的士官瞬间站直身体,军姿比挺地迎接两人回屋。 段正歧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送来纸笔。这见了面却不能诉尽肝肠的感觉,可是折磨够他了。他有许多话想对许宁,也想听一听许宁的甜言蜜语。 “说说吧,你这次来苏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没想到,许先生却是这么不解风情,上来就问正事。 段正歧磨了磨牙,看了会许宁,直把对面的人看毛了,才开始动笔。许宁一瞬不漏地盯着他的动作,心里却自己猜想起来。 南方的局势,自从佐派领军独立之后,就一直混沌不清,不过这几日,不知是不是佐佑两派私下有了什么交易,有缓和了一些。佑派的国民革命军继续在湖南战场,与当地的独立军阀作战。佐派的新革命军则是转战湖北,直接与吴佩孚直属派系交锋起来。而北边,吴张两人还在对付冯玉祥的余党,冯玉祥苟延残喘,有消息传来他正打算投靠革命军,一同倒戈针对吴奉军阀。 段正歧这一次来苏州,为的就是这一件事。冯玉祥虽然今不如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他的加入必定是一股生力军。而现在冯玉祥就投靠佐派还是佑派是举棋不定,佐派必然要争取这一支力量,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冯玉祥与段正歧是有旧仇的。 许宁皱眉:“难道他们准备卸磨杀驴,把你赶走,来换得冯玉祥支持?” 段正歧摇了摇头,佐派当然不至于如此短见。但是佑派或许会利用这一点,去说动冯玉祥投靠他们。段正歧这一次来苏州,将手中的军力交给属下托管,配合佐派进击湖北战场,就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他与佐派是赤诚的同盟,并不会因为前事旧怨而排挤新的归附者。 “那现在湖北与浙江一带,又是谁在领兵?” 段正歧写了几个名字,许宁只认得丁一与姚二,其他领兵的将领并不熟悉。他抬头看向段正歧,心中感慨,现在段系在外征战的人马已经将近十万,是段系近一半的兵力。段正歧放心将自己麾下一半战力交由属下指挥,却丝毫不担心他们会背叛或投敌,这份自信,或者说是用人不疑的态度,却是那些军阀中少有的。 【我会和你回金陵一趟。】 段正歧写。 【去祭拜张三。】 不,许宁又想,段正歧与那些人当然是不一样的!寻常人都只将属下当做棋子,而段正歧却把他们当成是兄弟!人心都是肉做的,段正歧这样的态度,又怎能不让那些将领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呢。 士为知己者死。许宁想了想,便愉悦地笑了起来,然而他眉毛舒展还未多久,又猝然夹紧在一起,不由弯下腰,轻轻按住腹部。旁边跟随他的士官见状,立马道:“去将熬好的药送来!” 许宁已经听不清周围的人说话了,他冷汗淋漓的捂着肚子,只觉得这一次的痛胜过之前任何一次。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的忙碌,加重了病情,他正想对段正歧说,不要太担心,整个人却突然一轻。 许宁这才发觉,自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向卧室走去。他顿时又羞又恼,道:“放我下来,没事。” 然而他实在痛极,说话的声音都软软的,绵绵的,听在段正歧耳边正是轻飘飘毫无威胁,只是更惹他生气。许宁见他眉宇间好似动了一层寒霜,瞬间讪讪的也不敢说话了。 卧室内。 “先生这毛病,断断续续都快有一个月了。请了医生来看,医生说这病还是要靠调理,开了几副药方,还嘱咐先生多休息,少操心。” 一旁侯立的士官,在段正歧的威压下,一五一十地道。 按时吃药,少操心? 段正歧冷冷看了许宁一眼,看他今天这模样,就知道按时吃药基本都是天方异谈,少操心也根本不可能。他见许宁躺在唇上,满脸惨败,脸上还有刚喝完苦药的愁眉苦脸,顿时气得就想骂人。 然而,罪魁祸首他打野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憋了一肚子火气。 许宁见状,连忙示意屋内的士官全都离开,以免殃及池鱼。然而他坐在床上,由段正歧跟个门神使得黑着脸盯着自己,也是很不自在。 这时候该怎么办?许宁眼眉一转,突然捂着肚子,轻轻哼了一声。 段正歧顿时紧张,连忙凑了上去。他半跪在许宁床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他是痛的厉害了,还是怎么了。想要去医生,又想起医生早已经开了药方,只是这人自己老是不记得喝,心里是既急又气。 他突然站起身来,脱下靴子,又对着许宁开始脱衣裳。 许宁嘴巴愣愣张大,一时之间连装病都忘了。这、这段小狗想要做什么?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现在是个病人啊? 段正歧却已经两三下脱去外衣,他一只腿跪在床上,左手撑着床面,右手抬起许宁的下巴,俯身就吻了上去。两人唇舌交缠,段正歧更是用力舔遍许宁口腔内每一寸,直到把那苦味全舔干净了,他才松开手,稍微退了一些。 这一退,就看到许宁傻愣愣的模样,好像黄花闺女看着登徒子似的,段正歧勾起唇角,自己也上了床,把许宁搂在自己怀里,他从后面整个环住人,一只手向许宁身下伸去。 “等等!”许宁真急了,“不行,现在……” 他却一愣,因为那只大手并未逾距,而是按在他的腹部,给他轻轻揉了起来。段正歧正是年轻气盛肝火旺,他的体温通过两人相贴的皮肤传来,竟一时也给许宁缓解了疼痛。 许宁一愣,这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他头一次,生出要往一个地洞里钻的想法来。 段正歧却是心情正好,他在许宁头顶发旋上轻了轻,一边帮许宁按着肚子,一边轻轻地晃动着肚子。床上温暖,身后是心爱人的体温,许宁困意渐渐上涌,临入梦前却又好笑地想到,段小狗这是把自己当孩子在哄了吗? 也不知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时候掉了一个个儿的。 …… 许宁已经安稳地睡去了,呼吸平稳,胸膛一起一伏。段正歧静静地看着他,收回了按在他腹部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直到这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全然褪去,换做一副深重的模样。 他其实,并没有全部对许宁说实话,虽然也并没有说谎,但是段正歧这一次来苏州,却不仅仅是为了成全冯玉祥投靠佐派一事。 他说他不是为许宁而来,其实也是假的。 大概在三日之前,段正歧收到消息。金陵□□着的那户人家,前几日偷偷跑出了一名小厮,虽然后来又抓回来了,但是段正歧总是不大放心,便决定亲自过来一趟。他至今还没有告诉许宁为何那日回金陵,会突然去逮捕一群不相干的人士。其实错了,那些人并不是不相干,而是相干到让段正歧觉得害怕。自从在杭县打探到了一丝蛛丝马迹后,段正歧就一直在暗中调查许家往事,越是调查他越是心惊。 回金陵那一次,他背着许宁与槐叔彻夜长谈了一番,之后两人共同做下决定,这件事情绝不能让许宁知晓,至少现在不能。他心爱的人好不容易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到台前做着别人都不敢做的事,实现自己的报复,段正歧不愿意让旧日的阴影再成为许宁的隐患。 想起这许多事,他的眸子沉静如水,却也深沃如渊,他悄悄在许宁脸上落下一吻,心下已经决定要化作这世上最牢固的城墙,将许宁牢牢地守在自己怀中。 第二日,许宁一早起来,却没有看到段正歧的身影。 他抚着身旁的床单,感觉不到余温,心想这人一大早究竟去哪了,难不成回南边去了?正这么想着,一名贴身的侍卫官敲门走了进来,一见许宁醒了,脸上便挂起笑意。 “先生,你可醒了。将军在楼下等了好久,准备给您送上一份惊喜呢。” 惊喜? 许宁糊里糊涂地起身,不知段正歧这又在卖什么关子。他走出卧室,果然见段正歧已好整以暇地坐着,见了他,招了招手。 许宁好笑道:“一大清早的,究竟要做什么,你——”他看见段正歧下手坐着的一个人,“这是谁?” 这是一个陌生人,也是一个年轻人。看模样和比许宁还小几岁,看穿着却有几分狼狈。他似乎是被人不情不愿地按在椅子上坐着,见许宁看过来,便狠狠瞪了一眼。 段正歧握着许宁的手,没有回答,倒是旁边一名士官替他们将军答道:“先生,这还能是谁。这就是您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人啊。” 心心念念?许宁偷偷看了段正歧一眼,在段小狗面前说这种话还不挨揍,反倒像是被默认了似的,真是千古奇谭。他突然好奇,这不知名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自己心心念念。 须臾,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莫不是!” 许宁惊喜地看过去:“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不耐地哼了一声。 第73章 雷 温袭,德国罗斯托克大学船舶制造专业硕士,师从德国有名的船舶大师,在读期间就跟随老师跟进过新的军用舰设计图。 然而这样一个人才,三个月前却突然在德国失踪,了无踪影。 许宁怎么都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千里之外的苏州,他转身向段正歧看去,段正歧捏了捏许宁的手心。 旁边的士官道:“我们是在杭县遇到的温先生,当时他被孙传芳的部下关押在城中,将军把他解救出来,后来才得知了他的身份。” 温袭不满道:“什么解救,你们把我强行带到这里来,和那些强盗土匪又有什么不同?不照样没询问过我的意愿么?” 许宁轻瞪了段正歧一眼,对这位年轻的天才致歉道:“抱歉,是我们有失礼数,怠慢了先生。为了弥补亏欠,不如让我们亲自将先生护送回家乡,让先生与家人团聚。” 温袭一愣:“你,你这人怎么这么好说话啊?” 许宁哭笑不得,难道他觉得自己应该强硬一点,再监(禁)他一次比较好?他挑眉正想说些什么,温袭忙道:“不,不用了,我暂时不能……嗯,不想回家。” 他面有难色,许宁又想到他出现在杭县的事,就知道失踪一事必有□□,便也不强求。左右温袭现在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要结下善缘,以后未必也不能成事。许宁正这么想着,却又听那温袭问: “我看你们又是将军,又是先生称呼的,必然是有自己势力,倒也不像是奉张那样的胡作非为,你们是什么人?” 许宁微微一笑。 “在下许宁,这位是我们家将军,姓段。先生博识,或许曾听闻过将军的……” “许宁!”谁知那温袭突然跳起来,打断他,双眼发亮地道,“原来你就是许宁。这些天说书先生说的拳打上海青帮,脚踢金陵租界的大英雄,就是你!” 许宁神情一愣,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外号。 温袭却走上前来,兴奋地欲抓住他的手。 “久仰,久仰,没想到人生在世,我还能见到活生生的好汉!” 他伸出去的手却被人拦了下来,只见段正歧站起身挡在许宁面前,略有些不悦地看向他。温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太过激动了。 他挠了挠头,有些讪讪道:“抱歉,我只是从小喜欢看话本传记,尤其喜欢听人讲述英雄好汉见状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我有点代入了。” 温袭说着,又两眼闪闪地看向许宁。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 “呃……回金陵。”许宁有些承受不了他的热情。 “回金陵?”温袭眼神一转,看了看他们身边荷枪实弹的士官,又看了眼许宁,最后退后三步,深深地作揖道:“那麻烦许先生,也将我一同带回金陵吧。” 什么? 许宁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幻听。 …… 第二日,他们由苏州启程返回金陵。 因着江南等地还是孙传芳的地盘,所以这一次出行为了掩人耳目,许宁外出的时候只带了不到十人。与段正歧在苏州重逢后,这护卫的人数就翻了一番,现在更加上了温袭这个小尾巴。 一行人坐上渡船的时候,皆是换做便衣。许宁与段正歧站在船头,看着温袭带着一个侍卫到处走来走去,四处打量着好似孩童,不由就叹了口气。 他是想请回这位船舶专家为段正歧效力,却也没想到是用这样的方式把人带了回来。想来段正歧也没预料到,看似桀骜不驯的温袭,会这样乖乖跟着他们回去。 难道是因为许宁太有魅力,还是因为温袭性格大大咧咧,什么都无所谓?不,显然不是如此简单,唯一能够预料到的是,这看不见的浑水中,必定隐藏着麻烦。 正这么想着,段正歧握紧了他的手。许宁抬头对上那双沉静的黑眸,心下微松。 是啊,无论怎样,现在已经不再用自己一个人应对这些麻烦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还会畏惧这些小小的坎坷吗? 两人相视一笑,温情脉脉。 不远处正在观察渡船设计的温袭,不经意间抬头看见这一幕,却是愣住了。 金陵,紫金山。 因为时间紧迫,回到城内后,两人只是稍作歇息,便前来山中拜祭。而等他们爬到半山腰看到那无名坟时,却已然有一人先于他们,站在坟前。 “将军,许先生。” 那人回头,冲他们笑笑。 “我先来一步,已经替三哥点上香。” “孟陆。”许宁呢喃地喊着这个人的名字,有些担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早在之前,甄吾就和他说过。段正歧麾下六人之中,除了他因身份特殊,与其他五人感情一般外,其余几人之间交情都颇是深厚,宛若亲手足。 如今张三身死,丁一、姚二还在远方带兵,孟陆和霍祀又在上海分身乏术,却是都不能回来祭拜,也不知他们心中,到底会如何难过。 “先生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想再被将军罚鞭子了。”孟陆露出一贯的,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冲许宁挤了挤眼,然后从地上端起一杯酒递给段正歧,“将军。” 段正歧上前一步接过,将酒浇在墓前。孟陆也跟着他一样,敬了一杯酒。 直到这时,他才开口,稍微透露出了自己的一点心情。 “早晚有这一天。”孟陆说,“我只是没想到,在我们之中最早走的,会是三哥。” 他看向低矮的墓碑,用手轻轻抚去上面的灰尘。 “三哥向来不聪明,又心直口快,总是容易惹出麻烦。所以将军不让他去战场,也不派他去做那些勾心斗角的活计。我一直以为,能让三哥留在先生身边照看您,是最适合他不过。”他看向许宁。 “因为先生这么聪明,又这么心软,必然不会计较三哥的小毛病,也肯定会照顾好他。” 许宁心下一痛。 “我……”我没能好好照顾他!我没做到。 孟陆笑:“不,你做到了。三哥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你也没有辜负他的牺牲,为他报了仇。三哥没有死的不清不楚,也不是无人收尸,这样已经很好了。士为知己者死,像我们这样的人,哪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呢?” 他笑了笑。 “真希望我以后,也能有这样好的去处,也死而无憾了。” 说罢,他对两人行了礼,独自下山去。 许宁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孟陆的背影越走越远,逐渐变成山道间的茫茫一点,消失不见。他有些支撑不住,颓力后退一步。 段正歧环住了他。 平复多日的悲痛今日又再起波澜。不仅是为了张三,也不仅是为了日后命运难料的一二四五六们,而是为了所有的,生活在这天下旦夕祸福间的人们。然而引起许宁悲痛的,还有那一直隐藏在心中的恐惧。 “正歧。” 他紧紧抓住段正歧的手。 “只有你……”他道,“求你,不要先我一步离开。” 看见孟陆来祭拜张三,许宁突然十分害怕起来。 他也有私心,他也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世上最重要的人。 段正歧低下头,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好。】 同生共死,不可毁诺。 …… 伤情只能是一时。回到金陵后,还有许多事情等待两人处理。他们必须立即收拾起所有情绪,准备起接下的事。首先等着许宁的,便是听人汇报公审的进展。对金陵英领事的刑事审判案件已经递交到金陵法院,择日开庭。而以金陵百姓为原告的民事案件,筹备起来却颇有些麻烦。 首先,既然要让百姓们做原告,去控诉英领事的侵权,就必须得让他们对案件知情。这就是一件麻烦事。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别说是控告英领事,就是控告本地官员,也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自古民告官多没有好下场,普通人哪有这样的胆识。”章秋桐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侵犯剥夺了些什么。” 对于去不起烟赌馆,没钱吸食鸦片的百姓来说,就算英领事作恶多端,反正祸害不到他们头上,和他们有什么干系呢?他们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危害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那些。然而他们先天的短视,和后天的无知,却往往使得他们困于井中,不能真正明白这点。 “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梁琇君说:“我回去与社长商量,多写几篇议文,将租界哄抬物价,私贩华工,搅乱行市的消息透露出去。再去请几个学生,去往百姓中宣传,总会叫他们明白的。” 许宁点了点头:“这一件事也需要工会的帮助,我去联系。” 几人三言两句间,有了初步的规划,瞬间觉得放下心头一块大石。离开前,梁琇君却又突然喊住许宁。 “元谧。” 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旧友。 “你别太累,出了事,不要都自己一肩抗下。” “好。”许宁温声应下。 他转身出了门,顶着有些阴暗的天空,匆匆上了车。 而此时,孟陆正在书房内和段正歧谈话。段正歧端坐在书桌之后,只是用眼神不冷不淡地瞧着他。 孟陆上前一步。 他此次去上海,不仅在执行许宁的密令,调查英使馆的动态,还背负着段正歧吩咐的一个秘密任务。 此刻,他看向将军,想到多日来的调查结果,有些艰涩道:“是华丰。” 轰隆隆。 一道闪电从夜空划过。许宁在门口下了车,向屋内小跑而去,大雨已经轰然而下,浇湿了他的衣服。 这夏末的雷雨,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第74章 累 废墟上盘桓不去的黑影,老宅里传出的闹鬼传闻。 隐藏在去日的旧时光里,那隐隐绰绰的真相。最后抽丝剥茧,查出的一个名字。 华丰。 或者说是肃亲王,爱新觉罗·华丰。 即便是段正歧,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是怔忡了好一会。那不仅代表着一个淹没的旧王朝,更是如今这风云诡谲的时代,无数看不见的幕后推手之一。它曾被人攀附,也被人痛骂,被人声声诅咒,世世累积,犹如不甘死去的亡魂。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段正歧也没有想到,许宁真的会和这个人,这个姓氏扯上关系。 孟陆看了将军一眼,后背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当日一见面,那个从京里来的老家伙就认出了先生。后来我去上海拜访了几位遗老,又想方设法找到了那家族里这一代的年轻人的照片。” 孟陆说着,将手里的一叠照片递了过去。 段正歧一一扫过。 其实并不是很像,这些爱新觉罗家的正经后裔,脸上大都透着一股不健康的惨白,一个个身形瘦弱,眼神虚浮,好似活在此世的幽灵。 段正歧绝对不会认为,自己的先生和这些人有任何相似。许宁也消瘦,但是亭亭松竹之姿,他眼神总是追逐着前方,即使偶有迷惘,也不会放任自己堕落在纸醉金迷之中。段正歧知道自己的先生,心中有鸿鹄,胸中有丘壑,哪是这些透露出腐烂气息的前朝遗族可以比拟的。 孟陆看他生气地将照片掷在桌上,汗津津地道:“虽然不是完全地像,但是仔细看眉眼,也是有几分神似。而且听那老家伙的口气,许宁似乎是和华丰更像一些,大概是隔代的遗传,他父辈那些人都没有他如此相像。” 所以那位前清遗老,才会在第一眼看到许宁时如此大惊失色。几乎是以为看到了亡魂重现,旧日再来。 虽然孟陆明知道段正歧不爱听这些话,但还是硬着头皮地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将军。我们得仔细思考一下,万一先生的身份被揭露,也得做好防备……” “防备什么?” 正说着,一个人轻笑着从屋外进来。 孟陆猛地看见他,就有些不知所措,难得地踌躇起来。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许宁感觉气氛有些奇怪,问:“怎么了,我进来的不是时候?” 段正歧将一叠文件压在照片之上,挡住许宁的视线,并随手把人拉到身边,写字给他看。 【我们在讨论上海的动向,你可以一起来。】 许宁连忙道:“上海?是租界有什么变动,还是杜九又有什么动静?” 孟陆看着将军三言两语就引开了许宁的注意力,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同时回道:“因先生准备公审一事,我和霍祀最近都仔细掌握着租界的动静,前几日,英国又调来几艘军舰停在港口,而美日等租界没有动作,似乎表示中立。” “中立只是一时的。”许宁说,“当他们清楚我们的真正目的后,都会气急败坏,群起而攻之。不过现在,他们保持着虚伪的中立假象,对我们也有好处。” 孟陆继续道:“至于那杜九,最近似乎格外安静,并没有什么动作。听说青帮内部对他也很是不满,最近在扶持另一位继承人,杜九恐怕正陷于内斗难以抽身。” 许宁点了点头,这对于他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三人在屋内这一番商谈,又是不知不觉进行到半夜,等到结束时,许宁才发现窗外雷雨已经停了。孟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屋内灯火照亮了两人的侧脸。许宁静静打量着段正歧的侧脸,用手按了按他高挺的鼻梁。 “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能说吗?” 果然。段正歧想,这个人这么聪明,绝对不会被自己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他转过身,同样回视着许宁的双眸。烛火间,两个人的眸光都随之跳动,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小人,在瞳孔里翩翩起舞。 段正歧忍不住抬起头,把人拉坐在自己腿上,又在许宁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不能。】 他写道,他以为许宁会生气,或者怎么着也会逼问他几句。谁知这人只是轻轻一笑,捧起他的脸颊,凑近过来。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许宁挑眉。 “你前阵子背着我,私下去和槐叔说了些什么?又在和孟陆搞什么秘密的调查?这些事,你以为我不能自己查到么?” 他嘴角似抿着一层笑意,又似挂着一层冰霜。 “给你一个机会,段小狗,你是要老实交代,还是要我自己去查出来?” 【如果查出来,你会怎样?】 段正歧写字问他。会与我置气,会伤心失望,还是要索性与我和离?他眉宇间深深皱起,好像可以夹住一枝毛笔,想起许宁知道真相后会有的反应,心内就浮躁起来。 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许宁用手指弹了弹他的眉心。 “我不会生你气,我只会把你绑到床上,去打你屁股。”他好像还把段正歧当做那个小哑儿,说着幼稚的威胁人的话语。然而这些话,却在段正歧身上起了截然相反的作用。 许宁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身下有什么东西坚硬地戳着自己。他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等看见段正歧那双微红的眼睛,恍然大悟,第一反应就是要从他腿上跳下来。 段正歧当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用胳膊紧紧的把人箍在自己怀里,同时用力把那柔软的臀肉往下压,仿佛那样做就可以稍稍缓解他的干渴一样。然而,让他饥渴的不仅仅是对欲(望)的不满足,更是对这个人的迷恋。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深陷其中的时候,许宁就会化作一股推力,将他拉入更深的泥沼。 不能自拔。 段正歧几乎是时时刻刻都感觉到心在抽痛,想要把人撕碎吞吃到腹中,又怕把他碰碎。想要对他温柔,又想用铁链把人锁住,让他只能属于自己。他的心被这疯狂的两个念头撕成两半,却更像是要被一股旺盛的欲念给焚烧殆尽。 段正歧低下头,一口咬在许宁的锁骨上。许宁嘶的一声,还没想明白这人又在发什么疯,只听哗啦一声,他的衣服竟然被段正歧用蛮力撕成两半。因为今日穿的是长衫,里衣也单薄,这一撕却让他整个上半身都露了出来,衣服的裂口一直蔓延过紧窄的腰线,半遮半掩地露出下方那引人遐想的缝隙。 许宁立刻红了脸,恼怒地想要推开段正歧,然而将军大人早有防备,一把将他双手束缚在身后,把人压倒在书桌上,同时拿起毛笔,沾了水,竟就在许宁白皙的后背上写起字来。 【你不是想知道我瞒着你什么吗?】 笔锋柔软又坚硬的触感,在敏感的肌肤上滑动着,许宁忍不住地颤抖起来,连皮肤都爬上了嫣红。段正歧看到后更是眼热,微凉的毛笔顺着许宁的锁骨,一直划到那不可言喻的缝隙之中。许宁忍耐不住呻(吟)起来,又感到那惹人厌烦的冰凉触感,在背脊上不断滑动着,似乎是段正歧还在他背上写着什么字。 然而那一笔一划,许宁都没有心思再去衡量,直到被火热侵占,意识模糊的那一刻,他都没能猜出,这一夜段正歧究竟是写的什么字。 …… 天光乍亮,鸟鸣声声。 许宁吃力地抬起胳膊,挡住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 然而浑身肌肉酸痛,让他连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的很费力。随即,他感到环抱着自己的桎梏松开了,似乎是有人从旁起身,去窗边拉上了窗帘。 眼睛不再受阳光骚扰,许宁刚刚松了口气,就感觉有一双手又抚上自己的身体。他忍不住颤抖起来,身体的记忆让他瞬间回想起昨晚那难以忘怀的纠缠、痴迷和窘迫。这让二十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许先生,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然而那双大手只是给他揉了揉酸痛的肌肉,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一个吻落在额心,在那令人心安的抚摸下,许宁的意识再度沉入黑暗。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喉咙干渴,肌肉酸痛,但出乎意料的是身体竟然是意外的清爽,也换了一身整齐的衣服。想也知道,替他做这些善后的人是谁。许宁简直又气又笑,见段正歧躲着不仅自己,只以为他是心虚了。 可直到当天晚上他才得到消息,段正歧已经回前线去了,孟陆也是回了上海,立马就不见踪影。 许宁沉默一会。此时,他有预感,段正歧瞒着自己的必然不是小事,否则,这小狗不至于宁愿使出这种美人计,也要躲避过自己的盘问。 没错,许宁自认为昨晚一番殷切纠缠,都是将军的特意讨好,为了用美色迷惑他的意志而已。 听到这句话,甄吾一口水差点从嘴里喷出来。 “这……”他苦笑,“难道吃亏的不是你吗?” “吃亏?”许宁反问,“我是有一点疲惫,但不过是我体力不支罢了,做这种事,既然双方都享尽郭仑之好,为何会说有吃亏之说?” 甄吾楞了半晌,深感佩服,果然世上能将将军治得牢牢的人,只有许元谧了。 许宁:“他们既然不肯说,我只能自己查。所以箬至,这件事还得拜托你了。” “为何是我?” “因为其他几人,都是自小就跟在段正歧身边,肯定更听从他命令。我无论拜托谁,都不能得到真相。但是你不一样,箬至,在这些人里,我最信赖的就是你。” 甄吾眨了眨眼:“可我也是将军的属下,也得听从他的命令啊。” 许宁笑了笑:“但你也是我多年的挚友,更何况,我并没有教你违背他的命令。只是我们自己花些力气,去查证一些事而已。你不愿意吗?” 甄吾大笑:“我认识你可比认识将军更早,怎么会不帮你呢。放心吧。”他站起身来,“这件事交给我,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第75章 擂 金陵船厂车间内,温袭正拿着设计稿跟工头比划着什么。 “原先的设计不行,在江上行驶与远洋不一样,首先……”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收获工人们敬佩的眼神若干,正是心满意足之际,却听到旁边有人笑了一声。 “看来不用我费心安排,温先生融入环境,完全不需要外人操劳。” 温袭抬头,这才看见许宁正领着几名士兵从车间外走来。 “你来啦!” 他高兴道:“我闲着没事帮你改进一下图纸,保证以后你们这船开上江去,和别人对撞都不会吃亏。你开心吗?” 许宁笑了笑。 “嗯,开心。” 温袭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嘴角的弧度也拉了下来。 “明明不是很高兴,为什么要装作开心的样子来哄我。” 许宁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自己的强颜欢笑也看得出来。 “抱歉。”许宁收起笑容,“温先生愿意帮我们改进图纸,我是高兴也来不及的。只是重回故地触情生情,有些……感怀。” 温袭收起了设计图,走向许宁。 “这样才对,不想笑就不笑。不开心却装出一副笑容,旁人看着也不好受。” 许宁认真地点头:“你说的对。” 两人相携走了出去。一段时期相处下来,许宁发现温袭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性格,对人热枕,也从不克制强求。这倒让许宁,有时候喜欢与他说一说话。因为在别人那里,需要绕几个圈子才能想明白的问题,在温袭这很容易一针见血地就得出答案。 “我有一个朋友,与我关系很好,却瞒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不愿对我说。”许宁道,“我猜测这件事十有*与我有关系,所以总担心,他是不是背着我在做什么危险的事。” 温袭说:“都这样了他都不愿意告诉你,大概是担心你知道后会受刺激吧。” “受刺激?”许宁反问,“我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又不是垂髫小儿,还有事是什么承受不了的?” “这样说就不对了。”温袭正色道,“这与年纪无关,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不能承受之重。幼儿有幼儿的苦恼,成人也有成人的烦恼。哪怕你年近七八十了,也不能说这世上没有叫你害怕担心的事了吧。” “……” “你自己想想,既然你那朋友那么了解你,你觉得这件事是和什么相关,才让他不敢告诉你呢?” “我……”许宁一愣,突然想起那一日,槐叔提醒自己母亲的忌日时,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想起段正歧与槐叔不为人知的互动。 难道段正歧在调查的事和他的母亲相关?豁然开朗一般,许宁觉得自己抓住了线索。段正歧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也知道自己对许家的所作所为,以及身上许家血脉的厌恶。以此类推,如果他瞒着的这件事与自己身上另一半血缘有关,而且那一半血缘也有什么不能言道的隐秘,那段正歧非要瞒着自己也不奇怪了! “温袭!”许宁抓住身旁人的手,“谢谢你,我大概想明白了。多亏你一语惊醒梦中人,真不知如何感谢。” 温袭却说:“那是你自己的功劳,我只是提醒了一声。不过你要真感谢我,不如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下个月金陵领事一案公审,我也想去。”温袭看着他,“我要亲眼看着你,如何将那英领事绳之以法的。” 大概很多人,都各怀心思期待着那一幕吧。 许宁笑。 “好。” 然而在进行公审之前,许宁却先参加了一场葬礼。 八月底,张四还是抵不住死神的召唤,先一步去了。许宁带着部署,作为段正歧的代理人,亲自去通州参加了这一场葬礼。 那一日,天空下着蒙蒙细雨,街上行人寥寥。许宁站在街头,看着送葬的队伍从街头走向街尾,勾魂的铃声随着队伍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摇动着,白色的孝服淹没在朦胧细雨中,似梦似幻,如真亦假。 张孝若惨白着一张脸走在队首,手里捧着张四先生的遗像,遗像上风烛残年的老人,用一双精硕的眼神望向这世间。 许宁跟着队伍,在下葬的墓地深深鞠了三个躬。 张孝若作为孝子,对着来参加仪式的宾客一个个磕头,在看到许宁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 “父亲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就走了。” 许宁明白他的意思,张四操劳一生,荣辱半生,临了看到的却依旧是四分五裂的中华。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们会替他看到的。” 前辈无法看到的未来,他们要亲手为后人打造出来。 九月初,公审开始。 那一日,金陵万人空巷,公审的法院门口聚集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金陵英领事由几个洋人簇拥着,趾高气昂地进了法院,似乎是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败在这些低等民族的手下。法院们的百姓们看到他们那嚣张的模样,激动地想冲上前去,却被负责守卫秩序的士官们拦住了。 英领事不屑地哼了一声。 “蛮夷之地。” 一个臭鸡蛋隔空砸到了领事脚下,他脸色一变,匆匆进了法院。而另一边,另一辆车也停到了法院门口。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看着从这辆车上走下来的人。他们看见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率先下了车。 “许先生!” “许宁!” “许先生,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看着周围那些充满信赖的目光,许宁对着人群深深拜了三拜,不再多话地进了法院。 燕树棠跟在许宁身后下车,听着那些的呼喊,感叹道:“即便这一此官司能够打赢。元谧,也不知接下来,等着我们的又会是什么啊。” “燕先生只要负责胜利。”许宁说,“收拾手下败将的事,就交给我们。” 燕树棠看着年轻人眼中的志气,笑了笑:“好,好啊。我研究律学二十年,今日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大笑三声,一挥衣袖,踏进了这一场对薄公堂的战场。 许宁站在门外,看着燕树棠独自一人走进这审判厅,看着他顶着那些豺狼野兽得意洋洋的目光,走进不见硝烟的战场,又看着那扇大门在燕树棠直挺的背脊后骤然阖上。 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他对着阖上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个下午,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 法院外等待判决的金陵百姓们,各地等候电报的文人学士们,握着手中的权柄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的一方豪杰们。 左右着天下大势的人,都在关注着这一场审判。 而许宁却站在空旷的走道内,看着窗外喧嚣的人群,听着走道尽头那滴滴答答的走摆声。 这一场审判能改变什么呢,或许它什么都不能改变,又或许,它能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审判厅内,燕树棠在与那红毛绿眼的豺狼们唇枪舌战,大厅外,许宁看着光影从树梢倾斜到墙角,心思瞬变。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听见身后那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许宁的手抖了抖,迫不及待地转身回去。 “燕先生——” …… “快报,快报!” “号外,号外!” “金陵第一案审结,许元谧大胜英领事!” “英领事被判驱逐出境,兼赔偿金陵百姓十万白银!” 《千古一案,燕树棠铁嘴力战公堂》,《以彼之道还其之身,铁齿铜牙大快人心》,《英大使馆如何应对?数万白银赔还是不赔?》。 报道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等远在浙江的段正歧收到消息时,事情早已经转了三道弯。大胜的消息过后,传来的是隐患。 “将军!” 姚二道:“刚刚收到消息,孙系党羽折返回来,在温县外拦住了我们人马!” 孙传芳的党羽偏偏在这个时候挡在段正歧的身前,明里暗里都是在阻止段正歧返回金陵。这么做,含义不言而喻。姚二有些急道:“我们不能回援,万一那些人向金陵出兵,可如何是好!” 段正歧眸光闪了闪,提笔,只写下一行字。 【改道,去上海。】 另一边,金陵。 “不到半日。”许宁说,“在今夜午时之前。” 从黄浦江开进长江,从上海到金陵,以军舰的速度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早在准备公审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而在审判结束之后,他果然收到了气急败坏的英领事的威胁。而今夜他们更是得到暗报,停靠在黄浦江的英军舰已经动身北上了。 许宁用公义与对他们对峙,洋人们翻出法律笑话他不懂法,许宁在法庭上胜了他们一筹,洋人们又拿出枪炮来威胁。他们其实哪里在乎什么道理,只认得一个金钱权势,左眼写着强,右眼写着盗,一群欺世盗名之辈。 那些外舰停在港口时就经常欺压百姓,驶在江中犹如霸王,常把无辜渔船撞沉撞翻,酿造了不少起命案。现在许宁明晃晃地动了他们的肉骨头,这些不甘心的豺狼们,当然更要去“教训”这不听话的家伙一番。 “不能让军舰靠近城墙,必须把它们阻在河中。” 他问温袭,“我们改造的船只,可能挡得住它们?” “你当我是神仙吗?”温袭翻了一个白眼,“以你们的这些破铜烂铁,我改一改,可以抵得住军舰的一炮两炮,再多就是不可能了。” “如果两船相撞呢?”许宁问,“能在击沉之前,把它们的军舰撞沉吗?” 温袭一愣:“这……或许可以。可是这必沉之船,由谁去驾驶?” 许宁眸色暗了暗,道:“金陵城内之前训练了一批死囚,训练他们如何驾驶船只。如果事成,会厚待他们家人。” 温袭没想到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招,又问:“那下达指示由谁去做呢?在江中行船不比在岸上行车,什么时候提速,什么时候转向,如何抓住时机撞沉对方,都须有岸上站在高处的人配合,以传达口令。” 这个人,必须站在江口高处的城墙上,在点燃的火台下向己方下达口令,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许宁张口:“我——” “我去。”甄吾站出来,“这些小事,我来解决就好。” 他抢在许宁拒绝之前又开口道:“其实也未必会有什么威胁,只要抢在指示台进入对方射程之前,将他们的军舰撞沉就好了。而且——”他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要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了?” …… 暗无天日,不知被关了多久。世事不知,浑浑噩噩犹如野兽。 不知还要过多久这般日子时,牢外突然传来声响,缩在角落的人抬起头,只看见一双皮靴停在自己面前,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的好哥哥。” 那声音一字一字敲入耳膜,那人蹲下身在他面前蛊惑道。 “给你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开始,但是要拿命去赌,你赌不赌?” 许宁没想到甄吾真愿意去做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更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那个人。犹如一个幽灵般跟在甄吾身边的甄咲,格外沉默寡言。 许宁对甄吾道:“你现在还可以不去。” “你不用劝我了。”甄吾笑道,“我是非去不可的。再说,我做这件事自有打算,可不仅仅是为了你和将军。”他目光在甄咲身上转了一圈,又收回视线。甄咲犹如木偶,完全没有注意到。 “外面风大。”甄吾拍拍友人的肩膀,“你就回去敬候我的好消息吧。” 他披上大衣,带着甄咲走入夜色之中。 “箬至。”许宁在他身后道,“我等你回来。我拜托你的事情,你还欠着我。” 甄吾已经走远,只对他挥了挥手。 许宁一直站在街口,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两个人的身影,才收回目光。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目送张四先生灵枢的那天。 章秋桐站在他身边,看着高悬的明月道:“夜深了。” “是啊。”许宁回,“快到中秋了。” 中秋月圆,可不是离别的时候。 金陵案审判第二日,夜十一时。两艘英军舰自以不为人知地夜渡长江,驶向金陵。而早有防备的金陵驻军,严阵以待。 月夜明眀天,风声擂擂鼓。 第76章 山 月夜。 两艘庞然大物的黑影从雾气腾腾的江河尽头,冒出了个尖来。 金陵城内灯火早已熄灭,家家陷入安眠。沉入梦乡中的人们大多还不知道,今夜,金陵却有一场困战将在城外展开。 军舰指挥官阿贝尔上校放下瞭望镜,对身旁的水兵道:“卸下炮衣,准备炮弹射击!” “上校!” 旁边的参谋官忍不住说:“真要实弹射击吗,这可是一座不小的城市!中国人不会这么甘心放过我们的!” “放过我们?” 阿贝尔上校好像听到一个笑话般望向他。 “难道不是我们放过他们吗?”他嘴角露出冰冷的不屑,“放心吧,安德烈,我有分寸。” 炮弹已经填充到炮管里,对着近在咫尺的城市,两艘江中巨兽蠢蠢欲动。 “我是说,也许我们可以和城内的守军讨价还价一番。”参谋安德烈道,“也许不用真刀实枪地上,也能换得一大笔好处!” “晚了。”上校冷冷道,“这座城市的长官得罪了领事大人,又将我们帝国的荣誉狠狠踩在脚底下。他们该为此付出代价。一个小小的地方势力而已,我会叫他们——” 哐啷一声,军舰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上校一个趔趄,扶住船舷站稳身体后大声质问道:“怎么回事!” “长官!” 大副惊慌失措地道:“左舵,左舵有一艘船只在恶意冲撞我们!” “为什么没有人提前注意到!”上校大怒。 “那是一艘小型的民用船,夜太黑了,江上情况我们也不熟悉,所以……” “不用找借口!击沉他们!” 上校扶着船舷,看着那艘不自量力的小船被炮火击种,逐渐沉入漆黑冰冷江水之下。看着那破铜废铁般的旧船沉入江底,上校心底却浮上一抹不详预感。 而这个预兆很快就被应验了。 “长官!” “前方有三艘渡轮再向我们驶来!” “上校,它们打算撞击我们!” 上校气急败坏,抓起瞭望镜看向江面,果然见安静的江水之上驶来的三艘渡轮。它们就像是披着铁甲壳的怪物,样貌丑陋,行动迟缓,与全副武装的军舰比起来,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儿。 “开炮,射击,击沉它们。” 上校冷静的下令。炮火一刻不停地向那些怪物一般的铁甲渡轮攻去,击中了它们的船舷,击倒了它们的桅杆。然而它们却像是不要命的死士一般,继续向这边横冲直撞。而且似乎无论军舰怎么规避,对方好像都可以提前判断它们的方向,继续堵住军舰。 上校心底浮上一层凉意,可接着他的瞭望镜一转方向,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冷笑一声。 “炮手,攻击灯塔!那里有人再给它们指示方向!” 江边,灯塔,瞭望台。 甄吾放下远望镜,对身边的士官道:“你们走吧,他们发现我们了。” “可是,长官!这里很危险……” “所以,这里有我们就够了。”甄吾说,“这是命令,你们必须回去,把消息带回给许先生。” “是……是!” 士官们向他行礼,咬牙撤退。一时间,灯塔上只留下甄吾与甄咲两人。 “还愣着干什么?你不会打灯语吗?”甄吾看了站在墙角的人一眼,“告□□上的人怎么调转方向,别把那两艘军舰放进来。” 甄咲接过刚才离开的士兵留下的信号灯,走到洞开的窗边,一闪一灭,给江上赴死的渡轮指示方向。他一板一眼地按照甄吾的命令这么做,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嗤笑一声。 “如果附近有狙击手的话,你第一枪就要倒地了吧。” 甄咲闻言瞥了他一眼。 “那第二枪倒地的人是你。” “呦,不装哑巴了,我以为你要装聋作哑到天明呢。”甄吾抱拳看他,“放心吧,等这个任务完成,我去向将军求求情,饶你一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完成?”甄咲冷笑,“你是认真这么说的吗?” 说话间,对方的指挥官已经命人向等他这边开了一炮,然而炮弹都没有击中岸边,在江里就落了下去。即便如此,仍旧是引起不小的震动。 甄咲:“这个任务根本是有去无回,许宁让你来,也是够狠心。” 甄吾收起笑容看向他。 “你知道?那还跟我出来干什么?” 甄咲没有回答。 他双眼望向江面,与军舰相缠的三艘己方渡轮,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如果最后还是不能撞沉这两艘军舰,等待金陵的将会是一个噩梦。 身后,甄吾却还在问:“你跟我出来干什么?如果不是为了博得一命,你答应我接下这个有去无回的任务做什么?”他咄咄逼人,似乎不打算就此放过甄咲。 “……不好吗?” 晚风簌簌,似乎有人轻叹一声。 “在北平好好读书,继承一份家业,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不好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和我一样踏入这个地狱般阴暗危险的世界中来。 甄吾眼睛蹭的一下睁大,那双明眸里好像涌动着什么激烈的情绪,他胸口起伏几下。须臾,突然撞开甄咲,从他手中夺走信号灯。 “让开!让你这么做,得等到什么时候!” 说着他一连打了几个讯号,示意江面上的渡轮按照指示行动。 “你疯了!”甄咲上前抓住他的手,“你让它们放军舰过来,炮弹会击中这个灯塔!” “是!但是不这么做,怎么趁他们大意轻信的时候撞沉那两艘军舰?”甄吾冷笑。 “你不要命了!”甄咲吼道,“你放下,让我来——” “让你来什么?” 甄吾直直看着他:“让你再把我一个人丢下,去完成你的野心与抱负?” 甄咲:“你……” 甄吾却已经转过身,不再看着他。 “并不好。” 他低低地道:“继承家业,安稳地生活,然后看着我唯一的兄长像父亲一样死在战场上。你以为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他闭上眼,那一幕幕的情景仿佛再现在眼前。 “哎呀,将军看我任务完成的不错,答应给我一个奖赏。”换下血衣的甄吾笑着对许宁道,“我得去领赏了。” …… “将军!请让我去做这个任务。如果我能抓住甄咲,问出他为何背叛,与谁勾结。我想……恳请您答应我一个要求。” 段正歧的黑眸定定地看向他,像是早猜出他的那个要求。 【他值得么。】 “值得。”甄吾低声道,“我觉得值。” ……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叔父看着他,“你的父亲和甄咲,和你再没有关系了。” “……他亲口说的吗?” “他亲口说的。” …… 一个炮弹落到脚下,灯塔晃了一晃,碎砖碎瓦从头顶纷纷扬扬落下。 甄咲焦急道:“你先走!剩下的交给我,这里快要踏了。你——” “哥。” 他一愣,却看见甄吾看向他,那双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月光。 “你真的觉得,把我卖给叔父,让我安安稳稳地过大少爷的生活,就是一件好事吗?” “你认为什么事都瞒着我,自己去拼搏沙场,就能继承父亲的遗志了?” “你要我一无所知地活下去,却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轰隆,灯塔似乎被击中了,两人脚下传来坍塌崩裂的声音,然而兄弟两人此时却像是完全遗忘了外界,只是互相对视着。 ——“完成任务后,我希望将军将甄咲交给我,放过他一命。” ——【你不恨他?】 ——“恨啊。我恨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恨他自以为是,恨他目光短浅自寻死路。但是,我要救他。” 上海那一夜,甄吾自告奋勇前去从刺杀,其实是为了给甄咲留一线生机。 回到金陵后,他将甄咲关在地牢不准人探视,是因为防止杜九的暗杀,也是因为除非看押在地牢,否则段正歧不会轻易放过甄咲。 “甄啸。”甄咲喃喃喊着弟弟的名字,眼神迷惘,“你……” “我带你来,要告诉你。”甄吾道,“有些事你做不到,但是我可以做到!当年你抛下我,是你做错了,你小瞧元谧,背叛将军,也是你错了。” 他打着最后的讯号,灯塔已经在一点点崩塌。 因为背叛,段正歧不可能饶过甄咲。这个男人只能在阴暗的地下监牢,渡过漫长的一生。甄吾所有的心高气傲,都是为了向兄长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在这个乱世,甄咲不用丢下他,兄弟两人也能活得更好。 “这次如果能活下来的话。”甄吾说,“我会求将军放你走。” 甄咲眼神颤动,嘴唇颤抖。 甄吾看了看他,笑了笑。 “本来,要是你没有背叛将军。我是准备在哪一天,完成一个出色的任务后再出现在你面前。哥,现在是不是,也不晚呢?” “……不晚。” 甄咲艰涩道:“是我错了。” 他自以为是地给弟弟安排出路,自以为段正歧在许宁的拖累下会走向末路。他抛弃弟弟,背叛段正歧,却最终将自己走向绝境。更连累了甄吾。 甄吾放下讯号灯,淡淡道:“的确,你现在终于明白了,也不是很晚。” “小心!” 甄咲猛地扑上去,将他牢牢困在怀中。而在下一瞬间,一艘炮弹击中灯塔中断,这地将这座瞭望台击毁。 “上校,击毁了!” 炮兵长兴奋地道:“上校,我们击毁他们打暗号的指挥台了!” “是吗?” 然而,军舰的最高长官却不像他那么兴奋,他僵硬地放下胳膊,眉目上甚至露出一丝颓色。 “但是,我们也完了。” 两艘军舰的动力设备均被破坏,船舱大量进水,沉没被俘只是早晚之事。 远处的灯塔在坍塌,江上的渡轮沉入江底。而这么多人牺牲换来的,却是金陵一个平安的夜晚。 守卫金陵的任务,完成。 …… 天光未亮,就有人陆陆续续地聚集在港口,对着江心指指点点。活下来的英军舰水兵被一一俘虏,扣押上岸,估计不过多久,这个震惊世人的消息就将穿过大江南北,飞跃大洋大洲。 许宁却没有很高兴。 他站在灯塔的废墟前,显得格外沉默。 九月晨光中,浓浓的雾水沾湿了他的眉毛,有士官劝他回去休息,许宁摇了摇头,问了一句:“渡轮沉没后,驾船人的尸体找到了吗?” “正在打捞,但是恐怕……” 许宁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士官们看着他一个人立在废墟前的背影,也不敢去打扰。 许宁变了,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以前心软,犹豫不决,更有的时候瞻前顾后,不够寡断。许宁还记得,在那个初春的教室里,自己与学生们的对话。然而现在,他也是会用几个人的性命去换一城人安危的人了。 “先生!” 前方突然有人惊喜地喊道:“这里有人,还有呼吸!” 甄吾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甄咲压在他背上,甄咲身上又不知压了多少东西,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在黑暗中,拼死挣着一口气,只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拼死做了这一切,到头来又都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隐约听到人声,又感觉到身上的重量轻了许多。他察觉生死不明的甄咲被人扶走,有些刺眼的晨光直接落在他沾满灰土的眼皮上。 甄吾挣扎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向外摸索。 然后他的手被人牢牢握住,他听见一个人熟悉的有些哽咽的声音。 “真是大难不死,你想要做的终于实现了吗?” 甄吾看向眼前那模糊的人影,笑了笑。 “破而后立。你说呢?” 两人相视而笑。 甄吾上担架的时候,还笑话他:“元谧,你早猜到了是不是?哎呀,你还是没变,那么心软。”放任他去赌这一把,放任他给甄咲搏这一次希望。 许宁看着他,静静道:“我不会心软了。” 这个时候,甄吾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第二日,金陵公示一出来,全中国都明白了许宁的意思。 英军舰擅自驶入扬子江,炮袭金陵城,滥伤人命,祸患无穷。许宁以段正歧的名义签下军令,从此以后段系势力范围内所有城邦,一律杜绝英使领馆的外交请求,现任所有外交人员一律清除出境,所有领馆财产一律查封扣押! 这三个一律一出,所有人都认为许宁疯了,难道想让英国人再来一次鸦片战争么! 许宁听到后只是摇头,现下欧罗巴局势混乱,他们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将胳膊伸到亚洲。只是国内被洋人打怕了,动辄就惧怕这些洋老爷,许宁却是不打算再忍下去。 英使馆当然不甘心折损这么多长江范围内的势力,他们秘密与张作霖和孙传芳勾结,准备指使军阀攻占金陵,灭杀段系势力。然而当日,另一个大消息又暴了出来。 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段正歧侧路支援,一夜之内,上海易主,佐派与段正歧联合当政! 许宁守金陵,段正歧攻上海。两人似乎商量好了一般,接连两件大事,震慑世人。 叹兴亡,江山如故,何处觅曹郎。 何处? 此处。 第77章 寺 十月,桂花飘香。 张兰提着行李踏下车门,在来往的人群中,寻着那道身影。 “师兄!” 忽然,她高兴地挥起手来,对着不远处招望。跟在张兰身后下车的女孩们,好奇地寻着她招呼的视线望过去,便瞧见了一个青年。 一个身穿黑色军大衣的青年,他黑色的短发整齐地梳理到而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金属眼镜,显得俊逸温文,然而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却叫人不敢轻易攀谈。 那双原本如琉璃般好看又疏离的眼睛,却在看见张兰的时候浮上一层暖意。 这个好看的,犹如书卷里走出来的还透着墨香的青年,向她们走来。 “师妹。” 他的声音也是清澈的,带着十月的微凉。 直到这时候,女孩们才有人恍然大悟。 “啊!他就是许宁,是那个许宁。” 因为吃惊而声音太大,引来了不少人的瞩目。 张兰没好气地笑道:“是啊,这就是我师兄,你们还要打量多久?” 刚才不小心喊出声的女孩,脸上浮上不知所措的嫣红。 许宁笑了笑:“是我忘记先自我介绍了。我是许宁,这次大家和师妹来金陵,就由我来照顾。”他又四下望了一下,“人都齐了吗?” “齐了。行礼也齐了。”张兰说。 “好。”许宁道,“我把你们介绍给我一个朋友,这些日子就拜托她照顾你们。” “许师兄,那是哪位朋友啊?”有姑娘大着胆子,好奇地问道。 “是我在北平的同学,也是你们张兰姐认识的人。”许宁回头看了她一眼,温柔道,“到时候无论你们是想工作还是想读书,她都会帮忙安排好。如果有其他的需求,可以来找我。” 女孩们都点了点头,心里对这位许师兄的印象大为改观,更有人小声和同伴道: “外界都说许师兄是很厉害的一个人,但是我见着觉得,其实他人很和蔼嘛。” “笨呀你,谁说厉害的人都必须凶巴巴的了?” 女孩们调笑着,跟在许宁身后离开车站。她们跟着许宁坐上军车的时候,也不忘四下张望。 “街上好多人,好多小吃摊!” 有人睁大眼不可思议道:“我刚才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 许宁说:“那是参谋部新收的应届生,是信息通讯科的。” “女孩也可以参军吗?” “为什么不呢?”许宁反问她。 姑娘们兴奋起来,一阵窃窃私语。张兰无奈地看着她们,对坐在前座副驾驶的师兄道:“你让她们看花了眼,我以后可管不住了。” “为什么要管?我希望的金陵,是谁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许宁并不回头,只是道,“虽然还不是一个太平盛世,但至少能够给你们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张兰沉默一瞬。 从被迫离开北平时的不安,在路上听到多方消息时的忐忑,再到此时脚踏实地般的归属感,张兰诚心实意地感谢道:“师兄,谢谢你。”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张兰曾叹天下战乱,无可安身立命之处。许宁暗暗决定,为他们打造这样一个去处。 他做到了。 …… 张兰带来的姑娘们在梁琇君那安了家,张兰和梁琇君两个从事报刊新闻业的女子,也是相谈甚欢,几乎都将许宁忘在了一旁。等许宁实在无奈,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她们才想起他来。 “元谧。” 梁琇君道:“我听到一个传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许宁看她表情严肃,道:“请讲。” “段将军还在上海吗?” 许宁听了却是一愣,段正歧……自从两人金陵一别,又是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他当然在上海。” 许宁回答道。 段正歧当然在上海,如果他不坐镇上海,上海就守不下了。 自从九月,佐派比计划提前一个月发动工人武装起义以来,上海的局势就一直飘摇不定。列强不愿放过这块肥肉,便和北洋军阀联手向段正歧和佐派施压。而面对压力,佐派也只能再度选择与佑派合作。 于是北伐再起! 北边,冯玉祥五原誓师之后,就彻底投入革命阵营,目前正与东北军阀大战正酣。南边,佑派的国民革命军和佐派的新革命军兵分两路,围剿湖北与湖南。而上海的局势,就像这战场上飘零的一片树叶,没有人知道它下一秒会倒向哪。 上海曾一度被佐派拿下,也差点被军阀势力给夺走,一个多月来征战不断,连累波及了百姓,有不少人选择向金陵逃来。而段正歧,则是维护住上海暂时平稳的一块巨石。只要他不动,上海就还算是安稳。假如他坐镇不住了,那么上海就会彻底落入敌手。 “我听说……”梁琇君小心翼翼地看着许宁的脸色,“那些租界里的洋人们不满上海的政局,提出想要建立中立区。” “中立区?”许宁挑眉。 “不干涉中国内政,不参与中国内战,上海与租界自治,自成一体。” “荒唐!”许宁拍案而起,“他们是想把上海做成另一个香港,做成另一个殖民地吗?不可能,正歧决计不会答应。” 见他难得这么激动,梁琇君只能安抚道:“我也想是不可能,要是谁答应了这件事,谁就成了千古罪人。就连那整日里向美日讨好的奉张派系,这次也发电报痛斥这些洋人的痴心妄想,更何况是你和将军,但是——” 她有些忧心忡忡道:“你们不愿意,铁下心做这挡路石,万一有人狠下心要铲除你们呢?我是担心段将军他,难免要成为众矢之的。” 许宁心下一跳,正有些不安时,外面跑进一个士官道:“先生,将军他!” 许宁上前一步,追问:“他怎么了?” 是受伤了,还是遇到难事了,或者别的麻烦? “他——” 许宁正惴惴不安时,只听那士官大喘气道:“他回来了!” 金陵,段宅。 甄吾站在下手,有些心惊肉跳地看着上座的人,在他身旁左边,是孟陆、霍祀与贾午,在他右手边,是跪在地上的甄咲。 段正歧坐在高位,端着手里的一杯茶,不饮不啜,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而甄咲跪在这冰冷的地上,也不止半个时辰了。甄吾有些担心兄长的膝盖怕是要被跪废了,想要出去求情,却被孟陆按住了肩膀。 “你现在出去,不是求情,是替他求死。” 孟陆小声说:“能说动将军的,除了那一位,还有别人吗?” 许宁。 甄吾握了握拳头,正想起这个名字时,说曹操曹操到,那边人已经踏进了廊门。 “这是什么阵仗?” 许宁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进屋,瞧见屋内这阵势道:“将军大人回来,为何不先接风洗尘,而是摆这架势?” 他向段正歧瞧去。 又是一阵不见,只觉得他的小哑儿仿佛瘦了一些,唇上的色彩更淡了,眼神却变得更精硕。许宁有些心疼,也有些想念,然而他注意到旁边甄吾投来的求救一般的眼神,只能叹了口气,将这些心思都放到后头去。 “将军。” 他站到段正歧面前,毕恭毕敬地拱手道:“你要惩罚我的属下,也得先给个理由。” 你的属下? 段正歧眼神轻轻挑起,虽然没能开口,但许宁已经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个意思。 “是。”许宁道,“甄吾曾向您求情饶过甄副官一命。事后甄副官罪不至死,但也被囚禁在牢狱内反省。只是一个月之前,他又完成了另一件任务。” “这是我交托给甄家兄弟的任务,他们以命相搏,换得了金陵的平安。甄副官虽然曾犯下过错,但此事之后,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将军当时不在金陵,我便擅自将他规到我麾下。所以甄咲现在是我的副官,将军若要责罚我下属,还是先请告知原由,或者,连我这个长官一同处置吧。” 现场一片寂静,没人敢吭声。 有胆小的瞧着许宁这胆大的,差点连心脏都跳出来。将军一回来就要处置甄咲,许宁不仅拦着不许,还一口一个“我的人”。哎,这是嫌甄咲命大吗? 许宁当然不傻,他能不知道越是这样说,段正歧越是会呷醋生气吗?可是他不说,这段小狗就不会闹别扭了吗?非也。瞧他今天这做法,趁许宁没回来就罚甄咲,肯定是心里窝火几个月了。许宁索性把话题都调开,让这人好好生一顿气,再接着谈正事。 至于怎么哄生气后的小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肥肉唬不住狗,许宁只能以身饲狗了。 谁知道,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段正歧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恼怒——至少表面上是。他只是一挥手,示意甄吾将甄咲带下去。然后又把孟陆几人全都赶了出去,这个时候,许宁的后背就有些发毛了。 贾午离开的时候,还幸灾乐祸地说: “昨天刚有人招惹了将军,被将军骂走了,还说我们一个寺都不会让!今天你又惹将军不开心,嘿嘿,自求多——,啊!”话没说完,贾午被霍祀一记打在脑门上,提溜着走了。 一个寺都不让? 许宁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谜语。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空旷的大堂内只留下他和段正歧。院子里的桂香透着夜风传来,许宁摸了摸胳膊,那里刚刚竖起的汗毛还没有消下去。 他想,得是时候想办法安抚段小狗了。可正想着,段正歧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踏着一双军靴嗒嗒地向许宁走来。许宁顿时汗毛直竖,有些想怯场逃跑的冲动,可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段正歧拉住了后衣领。 “等等,你等等——” 许宁被拉进卧室的时候还想垂死挣扎一番。 “我还没有洗漱!” 回答他的,是段正歧用唇舌替他舔遍了全身,全当代替洗漱了。一个多月不见,久旷的将军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那一夜,月上当空,许宁迷迷糊糊间又想起贾午说的那句话,一个寺都不让。 须臾间,他恍然失笑。 什么寺啊,明明该是寸土不让。 而这段小狗,寸土不让的不仅仅是金陵上海,还包括自己呀。许宁有些酸甜地想着,突然又一个激灵地坐起身来。段正歧本来已经睡去,又被他吵醒,大手捞向许宁,正准备再大战一番。 许宁却拍开他的手。 “是不是有人去找你了?” 段正歧沉默。 许宁又问。 “你怎么有空回来,上海战事不紧要么?” 段正歧继续不答。大有一副我反正是个哑巴,你问也问不出来的无赖模样。 许宁气笑了,穿起衣服就往外走。 “我就知道有鬼。” 他狠狠道:“你明明答应了甄吾放过他哥,回来却又抓着甄咲不放,摆出那么一副大场面,做给谁看?现在竟然又……又使美人计,糊弄我。”他瞪了段正歧一眼。 “我要去找箬至问清楚。” 许宁穿上大衣,正要出门,却听见身后人轻轻一叹。 段正歧从身后拦住他,拿出笔来写字。 【别去。】 【他们已经不在了。】 “不在?” 许宁反复读着这一个词。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直直地看向段正歧。 【租界派人来,要我同意上海中立。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用你威胁我。青帮与他们苟合,佑派又举棋不定。形势对我们不利。】 段正歧写道:【我需要人,为我查清上海的局势。】 “什么局势,是连霍祀他们都查不清的局势吗?” 【是只要一日还站在我的阵营内,就一日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许宁看见这句话,只觉得浑身渐渐透上一股凉意。 “所以你故意当着属下的面惩罚甄咲,你是要他们去投敌做内应?” 他说完,奔到甄吾的房间内。果然是人去楼空,两兄弟都不见了踪影。 “今天我们将军刚将人骂走,说要一个寺都不让。” 贾午的话又盘旋在耳边。 寸土不让,寸土不失。说来容易,要做到,又是何其之难。 段正歧一直跟在许宁身后,见他看过来,身形有些僵硬,却又不愿意低头示好。许宁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 “你没错。” 他轻叹:“是我,是我错了。” 他想,他今天还在师妹面前得意洋洋,以为终于能给她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可是他,却连最亲密的挚友都守护不住,连给甄家两兄弟,一个不再奔波苦难的生活都做不到。 但他更不能因此去责怪段正歧,也不会因此自怨自艾。只是这件事到底给许宁提了一个醒,想要高枕无忧,还是太早了。 他拉起段正歧的手:“你之前说有人用我威胁你,这是我不对了,竟成了你的拖累。” 段正歧蹙眉,正想写字。 许宁已经抢在他之前开口:“但是我要叫这些人知道,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是那么好利用的。” 他眸光熠熠生辉,犹如天上星辰,只手可摘。 段正歧于是听见他家先生说: “不如你列个名单出来,叫我瞧瞧都是哪些人明里暗里威胁了你。” 第78章 峙 大事件!金陵段宅受袭,许宁遇刺,生死不明。 消息一出,全城一片哗然。来拜访的、探望的人几乎挤满了段宅的前门,从大学教授到街头小贩,零零总总不一而足。然而无论是怀着探听消息心思的,还是真正关切上门探病的,都被拦在门外。 段将军放话说,恕不见客。 这下,就连抱着看好戏心思的人们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段将军发怒了。 听说段正歧一怒之下,先是处罚了当日值班守卫的一队士兵,又下了对行凶者的通缉令,然后开始了一场遍及金陵城上上下下的搜查。 这一查,还真的查出不少猫腻,有背地与北洋军阀勾结的官僚落了马,有暗藏在城内的洋人内奸被下了大牢,但凡抓出来就统一严查,追问逼供。 事情到了这一步,聪明的人渐渐回过味来。究竟是许宁遇刺和这些人有关,还是段正歧借着许宁遇刺来大动干戈清理门户?谁知道呢? 而此时,传闻中“生死不明”的当事人许宁,正好整以暇地端着一张报纸,津津有味地念着。 “《租界欲建中立区不成,段将军府邸立刻遭袭,是否有关联,何处觅真相?》。琇君,你这个题目,起得很有话本传奇的风韵啊。” 梁琇君坐在他对面,没好气地道:“我不这么写,不就白白愧对你装病一场?不这么写,怎么配合你抓住那些牛鬼蛇神?” 许宁遇袭这件事,梁琇君事前也未得知真相。她匆匆忙忙地赶来探望,却也差点被拦在门外,进屋后才发现这人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当场气得肝火旺盛,怒发冲冠。 许宁诚诚恳恳地道歉道:“我想出这个主意后,他就把我关在屋里,也不准与你们通信,连提前知会一声都来不及。” 旁边,侯立在侧的孟陆作证道:“这我可以证明,梁小姐。将军是怕先生真的遭遇危险,顺势就把先生看牢了,先生也是叫苦无门呢。” “那你呢?”梁琇君不满道,“元谧不能出门,你就不能通传一声,害我白白担心这几日。” 孟陆笑了笑,不说话。许宁却替他答道:“他们这些日子也是不得休息的。抓出了那么些人,总要忙碌好一阵了。” 说起这些时日抓出来的那些人,梁琇君又好奇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许宁抚平手中的报纸:“谈不上是对付。” 他淡淡道:“只是打算问出这些人实话,再公之于众罢了。” 梁琇君先是不解,随即两眼放光,叫好道:“是了,合该如此。这些人做贼心虚,本就无须我们捏造什么,只管把他们做得那些勾当一一公之于众,看他们如何好过!” 之前不主动出击,却不代表不作为。 自从那夜英军舰袭金陵后,许宁就一直在按着大招不发。他本打算选择一个更适合的时机,但是这一次,段正歧被人用他的安危相威胁,许宁是忍无可忍,开始清算起旧账来。 首先,那日擒获的英水军俘虏虽然都不得已交还给了大使馆,但是俘虏们“作客”时留下的供述可还在,并且许宁都叫他们一五一十地签字画押,容不得抵赖。这次事后没过几日,这些供述就登上了金陵日报,将军舰炮袭金陵的前因后果,全都呈之于世人眼前。 顿时间,洋老爷们惺惺作态的丑恶嘴脸,和那不可掩饰的险恶用心尽暴露无疑。再加上不久前上海租公共界又有日本军官残忍打杀了一名小贩,正引起了众怒。一时之间,以金陵和上海为首的反帝风潮愈演愈烈,抵制英货和日货的潮流从乡间百姓传到士绅之家,波及甚广。 这一场抵制活动从十月起,不过半月便风靡全国。不仅是罪魁祸首的英日资本的亏损难以计数,就连没有参与事件的美法等外资工厂都受其连累,亏损不少。 张孝若倒是在其中占了便宜,打着爱国资本的旗号小赚了一笔,当然其中也有许宁提前知会他的功劳在里面。若说洋人们在中国最在乎的是什么,无非是这些资本所能攫取的利益。而这一次抵制,是真正的伤筋动骨了。洋老爷们是彻底慌了,先是派人威胁,见威胁不起用,又秘密来拉拢段正歧,许了不少好处。段正歧给许宁看过那些条件,两人哈哈一笑,全当废纸烧了。 至此时,风波已起,再也不能止息。到了十月底,许宁端着茶杯与段正歧在秋风梧桐下对饮时,一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效仿金陵的做法,想要收回本地租界的治权了。 许宁却在与段正歧闲话。 “前些日子,吴先生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回来好一阵牢骚。” 他说的,是在日本东京召开的第三次泛太平洋国际学术会议。吴正之作为金陵学术界的代表也随队去参加了。然而这次中国第一次派代表团参加的国际学术会议,他们却并未有所建树,甚至很少能提出什么重要的议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国的学者们争执得面红耳赤。中国学者们更像是一个配角,坐在角落无人问津,独自沉寂。这种沉默使人心惊,更使人羞愧。 吴正之十分憋屈,回金陵后就一头栽进实验室,几次向许宁提出要求增加实验经费,非要做出一番成就来。 许宁说:“还有温袭,在船厂待得习惯了,常与张孝若的设计师们通宵达旦地讨论。每一次讨论,就必然也要问我们申请一笔经费。” 他却是开心道:“长此以往,怕是把将军的小金库拿出来也不够他们折腾。” 段正歧听出他语气里的雀跃与期待,便也觉得开心,直想把人摸过来拉一拉小手,却知道许宁顾忌有亲兵在场,肯定舍不下脸皮。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写字调侃道: 【费用资金随他们调取,只有一样事物。旁人都不能动得,我只给你。】 许宁先是费解,随后触及段正歧隐隐调侃的目光,面上一红,又强作镇定道:“这样打发我,我可不吃这一套。难道你要写什么甜言蜜语,说是自己那颗心,旁人都不许碰,偏偏只给了我。” 【如果是呢,我给你,你要不要?】 许宁一愣,却见段正歧认真写道: 【我不晓得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先生。懵懂不知时,我曾经欢戏红尘,以为情爱都不过是皮肉相逢,没有什么真心可言。但是再遇到先生,被你痛斥却后悔莫及。先生清清白白,将一颗真心献给我。然而我在红尘中打滚,早已沾染了一身脏污,再也没有什么是干干净净,能够奉献给你的。我时常后悔,觉得自己哪怕换尽血脉重生,打断骨头重塑,都挖不出半丝半毫的清白,足以与你给予我的那一份真心相提并论。】 他看向许宁,眼中竟难得有一丝挣扎。 【想来想去,既然我只剩下这么一颗心。你不要嫌它粗俗,我只将它奉于你了。因为它藏在我的最深处,从未给任何人瞧过,大约还是干净的。只是我一度自己弄丢了它,更不晓得怎么琢磨雕饰才能使你满意。你收下也好,丢掉也罢。既已给你了,便再收不回来。】 【先生,我知道你与我在一起,心里却装着更多人,是不能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但至少我心里只装着你,可以完完整整地属于你。】 除了被许宁罚抄的那一次,段正歧是许久没写这么多字。因为情绪激动,他写到最后字迹都有些散乱。段正歧停下笔,等着风把墨汁吹干。他没有抬头,因此不知道许宁现在是什么表情。他觉得自己好像真把心脏剖出来,盛在了许宁面前一样,任由许宁轻轻一捏,都可碎了烂了,化作焦泥。 他踌躇难安地等待着,眼前突然伸过一双手,仔仔细细地抚平纸张的褶皱。 许宁收起风干的纸,小心翼翼道:“这大约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也是最后一封。等到百年以后,我要带着它一道去彼世黄泉,作为我们下世相认的依据。如果到时你喝了孟婆汤忘记了我,我便把你的‘这颗心’揪出来,放你面前,与你好好对峙。” 他说这些话时,手温柔地抚过段正歧的字迹,再抬头看,却只见段正歧傻愣愣地,难得显出一份怔然。 “怎么,你只许我这一生,下一生不给了吗?” 段正歧喉咙滚过一道火热的沙哑,用力将许宁搂在怀里。好像小时候那样,许宁还是他的大树,他的根系和生命与之紧紧相缠,不分彼此。 许宁一下一下抚过段正歧有些微硬的短发,感慨道:“若有下一世,我一定要第一时间找到你,不再弄丢了你。若是我们能活得轻松惬意一些,就更好了。” 段正歧却想,若有下一世,该轮到他来照顾许宁,做他的老师,他的依靠,将许宁安安稳稳收拢在羽翼之下。即便风雨磨难,也总有自己庇护。 许宁是在第二日送别段正歧回的上海。 那一日云卷云舒,狂风时而作乱,将落叶吹起犹如萧沙。许宁顶着大风送段正歧出了门,两人拥抱告别,又目送他登车远行。 他看着那车消失在路尽头,心里却一直记挂着段正歧的身影。 这一去上海,不知又要掀起几番波折。然而他的哑儿已然成为参天大树,能够一力承担风雨了。但若是可以,许宁宁愿他永远是那个在后院拔摘月季的野孩子,不用顶着这么多风雨,不用面临那么多磨砺。他久久伫立,不舍地怅望着。 十月底,冯玉祥攻克西安,解城下之围;十一月初,北伐军攻下南昌,孙传芳主力尽灭。至此,南北大致以长江为界,隔山川而对峙。 北洋军阀气数已尽,却依旧垂死挣扎。 十二月一日,张作霖身穿礼服于北平祭天,宣布就任“安*总司令”。而他就职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宣布“讨赤”,直奉联军南下,反攻北伐军! 而段正歧,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第79章 耳 十二月,金陵的梧桐已经片片枯黄。 当年法国传教士带来梧桐树苗,如今已经亭亭玉立侯立道旁,大树成荫。许宁喜欢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时光从青绿变作金黄。身边的人投其所好,又引进了两万棵法梧树苗,来年春天就要栽下了。可要等到明年的春日,还先得熬过今年的深冬。 “阿欠。” 即便已经预先披了一件大衣,许宁出门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冬意。寒风从袖口、领口,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即便他已经把扣子系到了最上的一个,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身旁的孟陆立马给他递过一件大裘,黑色的熊毛裘衣,皮毛厚实,手感柔软。 孟陆说:“这是将军前些日子在秦岭猎到的黑熊,剥下上好质地的一张皮毛,特地叫人送回来给您做了一件皮衣。” 许宁将大裘披在身上,果然觉得暖和了许多,熊毛蹭在他的颈脖处,暖暖痒痒的,就像每次看段正歧寄回来的信一样,一边宽慰一边又忍不住思念。 “他还在陕北?” 许宁忍不住问:“前阵子不是打过秦岭了么?” 最近战局紧张,北伐军与军阀党派你来我往,交锋不断。于是兵力尚足,又骁勇善战的段正歧就成了一块好用的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许宁最近几次听到他的消息,段正歧不是正在往湖北赶,就是在去浙东的路上,在全国来往犹如游击战似的,没有片刻消停。 江南一代孙系剩余的势力,早就在佐派和段正歧的联手下尽数覆灭。孙传芳只能一路往西北撤退,苟延残喘。现在唯一还有实力与北伐军相搏的,就只剩下张作霖的奉系军队了。 想起这个,许宁的眼皮跳了跳,总觉得不安。 “马上就要阳历新年了,他还回来吗?” “这……”孟陆犹豫道,“恐怕要看情况,先生可要写信给将军问一问?” 许宁摇了摇头,不想拿这点小事去叨扰在外水深火热的段正歧,他紧了紧大裘的衣领,走进了寒风之中。 今天许宁出门,是有一件要事。当然平常他也是忙地不停轴,但是那些都远不如今日的事重要。 段公从天津转移到上海,又从上海转移到金陵,许宁今日就是特地来接驾的。他带着一队人,在车站门口侯立许久,怀揣着一肚子要见家长的紧张感,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等待的时候,便由孟陆买了几份报纸来打发时间。他们虽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总不如这些灵通的新闻业人士掌握得全面。 许宁刚翻了几下报纸,眉头就轻轻蹙起,孟陆凑过去一看,看到大大的“汉口”两个字,顿时就明白他为何不开心了。 自从金陵之后,各地都想效仿接管租界的管理权,尤以汉口、九江两地为盛。汉口,佐派组织了一支工人义勇队,与租界里英水兵互相对峙,时不时就引发几场冲突。许宁今天看到的这些报纸,显然又是报道伤亡消息的。 有学生带着学校宣讲队队员在租界界外讲演,遭到英水军的阻止,双方发生争执,英水兵用刺刀直接刺向群众,又导致三十多人的伤亡。 三十多人。 许宁看到这个数字,就想起今年三月份在北平的那一场冲突,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变作浮尸,其中血淋淋的现实,又怎是一两个数字所能概括的呢? 想起三一八北平惨案,许宁又想起他的学生方茹生,不知他跟了他叔叔去了广州,现下可还好? “先生,先生。”孟陆在旁边提醒道,“人来了。” 许宁蓦然抬头,便看到前方车站走出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黑发间掺杂着几缕银丝的老者,他双眼精光硕硕,即便年迈,走起路来也是步履生风。这位老人眼睛一张望,就看见了许宁,在许宁迎上去时,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道: “你就是许元谧,我儿的心上人?” 许宁一愣,看向站在段公身边的章秋桐,章秋桐斜眼望天,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 偏偏段公还在很感兴趣地盯着他,许宁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 “许宁,见过岳丈大人。” 段公先是一顿,随即哈哈大笑。 “好啊好,没想到我也有替那小狗子做岳丈的一天。走,带我去你们新房,我要好好与你絮叨絮叨。” 许宁没想到这位三造共和的人物竟然是这样的性格,他只能一边挂着笑脸,一边头脑僵硬地为岳丈带路。直到回到段宅,许宁也不明白,段公是怎么发现他和段正歧的关系,又怎么会是这样一幅态度? 不等他旁敲侧击,老者已经先给了他答案。 “这件事,还是正歧写信亲自告诉我的。” 段公说:“这小子,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也不给我时间缓缓。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他的惊吓。他知道我要来金陵,还提前警告我不准为难你。小狗崽,真是越大越目无尊长。” 许宁见他说话时还笑意妍妍,稍微放下一颗心来。 “我与正歧是两心相悦,自然也希望得到长辈的祝福。正歧向您写信,大概是希冀能得到您的理解吧。” 段公却摇了摇头:“我不能理解还能怎么,难道要逼迫你们各自成家,生儿育女吗?不说他,就你,你肯吗?” 见许宁坚定地摇了摇头,段公笑了。 “既然如此,我何必做这个恶人。年轻人的事由年轻人自己把握,我既已经退下,还管你们这么多做甚?” 许宁心怀感激,诚心诚意地给段公敬了一杯茶。 段公笑了笑,接过。 “这就当是新媳敬的茶了。” 许宁扬眉,想着等段正歧回来,也让槐叔喝一杯“新媳妇”敬的茶。 两人闲谈间,陆陆续续有段正歧的下属走进来,跟许宁汇报情况。段公看着这一幕,有些感慨道:“你们俩不仅似夫妻似师生,在公事上也如此信赖默契。真让我想起当年又铮还在的时候,他也是如同我的左膀右臂一般,他一走可是生生断了手足啊。” “徐树铮将军?”许宁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道,“听说是徐将军从小将正歧带大,也是一把手将他提拔到现今的位置。” “可惜又铮走得早了些。”段公遗憾道,“如果他还在,看到当年的狗崽子如今的威势,不知该多欣慰。” “再过半个月,就是徐树铮将军忌日。”许宁说,“段公若不嫌弃,请允许我代替正歧,为将军祭祀。” 一晃眼时光飞逝,那个收复了蒙古,却死在自己人暗算下的铁血将军,也入土快有一年了。段公回忆着旧人,感慨道:“我和又铮也是相识于微末,就如同你与正歧一般,是打着骨血烙下的关系。我看着你们,总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说到这一抬头,看见许宁眼神有些古怪地看着自己,连忙道:“咳咳,当然,我和又铮还没有你们俩那么亲密。我可是娶了老婆的。” 不仅娶了老婆,还娶了五六房美妾。许宁想起段正歧以前的本事,大概不少都是从段公身上学到的,不由深深叹息。 提起老友,段公又感叹道:“狗崽子的脾气,十成有七成像了又铮,倔,不听人劝。我告诫他这段时间少在外面出风头,他愣是不听,就连上海那边……” “上海?”许宁抓住关键词,“段公,上海怎么了?” 上海当然不太平。虽如今上海已经被佐派和段正歧联合把控,可他们不仅要提防时时想分一杯羹的佑派,还要警戒各地安插的层出不穷的眼线。当然,最大的麻烦还是租界。 上海大小租界数十处,各国公使林立,便是连北平恐怕都没有这么多的外驻人员。而且上海身为大港,又四通八达,海上的军舰一日之内便可从日本驻地驶来。因此,即便是已经夺下了上海的控制权,佐派暂时也奈何不得这些租界和使团。 租界与佐派维持着暂时的和平,却不知还能伪装多久。若是等北伐成功,彻底清缴了北洋军阀的势力,佐派抽得身来便是要对这些各国公使下手了。 而租界里的洋人们,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上海公共租界,一桩不起眼的小楼内,正聚集了英美法日意荷等各国的使领馆大臣。他们秘密聚集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谈天说地,而是为了应付共同的敌人。然而在这一群碧眼的洋鬼子里,却有一个人格外显眼,他黑发黑眸,没有穿着西装,没有蓄着日本式的一字胡,显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一个出现在洋人的场合里,为他们卖命的中国人。 英国上海新领事显然情绪激动:“我们不能坐视不理!现在北平*无力,我们应该正视现实,正视南方广州政府的地位。” “正视?”一名日本人嗤笑,用蹩脚的英文道,“谁不知道你们英国人最会见风使舵,当年孙文辛亥革命,你们见满清的皇帝守不住江山了,就去拉拢袁世凯。可结果,袁世凯又是什么下场?见风使舵未必就有好结果。” 英国领事冷冷道:“但是情况已经很明显,南方政府越来越得势,北平局势却越来越混乱。张只是一个人,他抵挡不了这么多与他为敌的将领。” 日本使者不满道:“张是我们看好的人才,他绝不会失败!” 眼看两国领事要先争执起来。荷兰领事做和事佬道:“好了,好了,先生们。我们是来议事,不是来争吵的。我觉得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我倒有一个主意。” 所有人看向他。 荷兰领事笑了笑道:“北方有北方的优势,南方有南方的能耐。但追根究底我们只是外人,不妨让这些中国人自己去内战,我们坐收渔利。嗯,我喜欢这个词。” 他卖弄着一个中文词汇,不怀好意笑道:“我建议,各位向北平公使团发出信函,建议各国大使承认南方政府的地位。等到南北两方政府都确立下来以后,再由我们牵头做中间人,提议南北议和。我看划江而治就很好,到时候一边一个政府。中国一分为二,既不会影响我们做生意,又可以避免出现一个统一政权威胁到我们的地位。” 他又补充道:“对了,可以选一个合适的代理人,作为南方政府的首脑。作为承认他们政权合法性的代价,我们也可以与他商谈几笔生意。” 他这句话一说,在场的其他人也不是庸才,立刻醒悟过来。将中国一分为二,对于这些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挑选一个代理人作为南方政府的首脑,更是符合他们的利益需求。现在北伐军佐佑两派间隙极大,他们稍一挑拨,就能引动佐佑内斗,只要有人想去争夺这个南方政府合法代表的席位,那么轰轰烈烈的北伐必然败于内争,不攻而破。 这洋大人们,自然也就安全了。 其余人啧啧称叹,纷纷赞赏他这个绝妙的主意。而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直站立在墙角守卫的男人,此时却悄悄走出了房间。 他听见那些用心险恶的秘密,就像一团脏水堵塞在胸腔,令人做恶。走出房间的后,他站在廊外,望着街上昏暗的路灯,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手指动了动又收了回来。 还不是时候。他对自己道。 正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真是,我还以为你要给什么人传递消息,原来是虚惊一场。” 男人蓦地转身,就看到一个穿着长衫,梳着时下最流行的三七分头的青年,站在走廊的尽头看向他。 杜九。男人喉头涌动着这个名字,终于咽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九爷。” 他说:“九爷说笑了,我一个被人嫌弃的叛徒,又去向谁传信呢?” 杜九缓缓走了过来,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叛徒?”杜九笑道,“或许你现在回去,许宁会看在与你同窗一场的份上,饶过你也不一定。” 甄吾抬起头,道:“不可能。段正歧出尔反尔,追杀我们兄弟。佐派又亲手杀了我的兄长。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与元谧重归旧好。” 杜九好奇道:“你不后悔?” 甄吾适时地露出几分挣扎,痛苦道:“后悔也回不去了。” 杜九这才满意,轻轻颔首。他收下甄吾也已经快有两个月了,在听到两兄弟叛出段正歧的消息时,杜九一时是不敢置信,后来又慢慢观察。两个月前,杜九亲眼看见甄咲死在佐派追杀的人的手里,才放下怀疑收了甄吾做手下。 但是他对甄吾仍旧是不放心的,所以才有今晚这一番试探。 即便甄吾没有泄露这一夜密谈的情报,只要在他试探时表现出了对许宁的淡漠,杜九就不会轻易信任甄吾。 因为人心都是肉做的,甄吾与许宁这么多年的旧识,即便现在两人立场相悖,杜九也不相信他能一朝清算过往的情谊。 现在,看见甄吾表露出几分对许宁的真心愧疚,杜九倒是能够信任这个男人了。不过愧疚又怎么样,事已至此,甄吾已然是不能回头了。 不知是出于某种阴暗的不为人知的心理,又或者是为了更戳痛甄吾的伤口,杜九缓缓开口道: “你也不需太过歉疚。这许宁本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物,世人不过都是被他骗了,要是晓得他真正的身份,我看还有谁敢相信他那一副滔天悯人的做派。” 甄吾呆愣地看向他:“什么?” 只听杜九讥嘲道:“你可知道,这所谓国耳忘家公耳忘私的大人物,不过一个满清遗虫罢了。” 第80章 益 “你……” 甄吾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穿透空气,又被寒风卷进耳中。 “你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杜九看向他,目光阴晴不定,“那就要看,你的这位好同窗打算怎么做了。” ------------ 娘,阿娘。 为什么你的手总是冰冷冷,为什么你不回头看一看我?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孤单地走在错综复杂的回廊里。身边的人牵着他走在半步之前,却永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想要抬头去看母亲的脸庞,却总是看不清楚。直到两人走到一个道路的岔口,女人松开牵着他的手,那冰冷的触感也从他掌中流逝了。 他急切地回头,却看见那道身影越退越远,最后退入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好像要随火焰化尽飞灰。 “娘!” 他焦急地喊,那融入火中的人影突然转过身来。 他这时才看清了那张脸,然而却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另一张年轻的英俊的脸庞。那面容的主人此时紧紧闭上眼,浑身沾满了鲜血,躺在烈火之中! …… “呼啊!” 许宁倒吸一口凉气,从噩梦中醒来。 一股寒意从每一根毛孔里钻进肺腑之中,头脑浑噩,一瞬间通过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何地。 “少爷,少爷。” 直到旁边一个声音担忧地唤着他好几遍,许宁才回过神来。 槐叔扶起桌前打翻的茶杯,忧心道:“少爷可是被梦魇着了?我看你处理公务时睡了过去,又一直不安稳地在说梦话,可要请大夫来看一看?” “不用。” 许宁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单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只是有点困倦,才做了一个糊里糊涂的梦,休息一会就好了。” “我看您梦中眼珠一直在上下翻滚,醒来时脸色又这样苍白,肯定是做了噩梦。”槐叔唠唠叨叨地替他收拾干净桌子,说,“一会我去路边烧一卷黄纸,给夫人祷告祷告,让她在九泉之下保佑您不要再被梦魇着了。” 许宁哭笑不得地听着槐叔一本正经讲梦魇后的规矩,听了一会后,他突然道:“槐叔您,您还记得我母亲吗?” 槐叔看了他一眼,像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说。 许宁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 “我想知道,前些日子你和正歧,究竟再调查什么?是不是和我母亲的身份有关?槐叔,我知道你们有意瞒着我,也是为我好,但是我念念不忘,最近老是梦到母亲,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槐叔表情复杂,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啊,少爷。” 等槐叔一一道来,许宁这才知道自己母亲当年嫁到许家之前的旧事。 原来槐叔并不是许宁母亲从娘家带来的仆人,而是她在南方奔波辗转时,背着许宁父亲偷偷买下的仆役。时值清末,一些大家族中的家仆都还签着终生的卖身契。槐叔因为重病在身,被旧家住嫌弃,低价发卖。许宁母买下了他,他就自然成了这位大小姐的仆役。 那时候许宁母亲和许父还私奔在外,也没能回到杭县,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全靠许宁母亲从家中偷偷带来的一些首饰抵当度日。 “小姐跟着老爷,一路颠簸从北平赶到杭县,还因为是离家私奔差点过不了门。可即便如此,嫁进许府之后她也是郁郁寡欢,不到几年就去了。她本就是老爷的续弦,在杭县更没什么亲人。她一走,除了我和少爷您,竟然没有半个人会再想起她。” 许宁知道母亲过得不开心。她当然不开心,一时鬼迷心窍看上了一个毫无仁心道德可言的男人,嫁到这个遍布*苟且的府上,能过得好吗? “这么说,槐叔你也不知道我母亲出嫁前的身份。” 槐叔摇了摇头:“我只能猜出,小姐之前的家境应该是很好的。她读书识字,知晓礼仪,是大户人家出身。”他道,“之前段将军也问过我这些事迹,我想他也许能多查出些什么。” 可这么一说,还是等于没说。许宁苦笑,看来要想知道他母亲的身世,还得去找段正歧。之前他想起被段正歧囚禁起来的那户人家,有心想去找人问一问,却被告知这一户人家早就被转移走,已经不在金陵了。 看来段正歧,是真的不想他知道真相。 许宁沉默地望着烛火,觉得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如果他母亲只是一般大户人家出身,段正歧不至于如此严防死守。 他正愣愣地想着,却突然听到窗外有人燃放爆竹的声音。自从孙文先生“行夏正,从公历”之后,民国便以新历一月一日为新年,旧历正月初一为春节。 明日就是新历新年了,想必是城里的人家正在按照旧俗,燃炮竹贺新年。 “少爷。”槐叔也听见声儿了,低头道,“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春节,但好歹也是个节日,我去给您煮一碗汤圆来?”他们老一辈的人还是喜欢将农历正月当做新年,对新历总是不怎么感冒的。 许宁点了点头,道:“多煮一点吧,难得一起过个新年,给大家都分一点。”他索性放下手中的文件,站起身,“我陪你一起去煮。” 于是,这一晚,连恰好在金陵值守的孟陆在内,府上的士官都吃到了许宁亲手煮的汤圆。 孟陆边吃边笑道:“哎,可惜将军不在,不然他也能尝一尝先生的手艺。” 他这么一说,许宁才想起来,自己与段正歧在一起后,别说是新年,竟然连一个节日都没有再一块儿过过。两人相处的最长的日子,竟然是心意相通之前,许宁对段小狗态度不冷不热的那一段时期。在之后,就总是因为各种原因而阴差阳错地分离。许宁不由想,段正歧这会在干什么呢?他在外行军打仗,没有人给他一碗热汤圆,他这一晚又是怎么过的呢? 段正歧在看许宁寄来的信。他把这几个月他与许宁互相鸿雁传书,对方寄来的每一封信都翻了出来,认认真真地重新读了一遍。每读一次的时候,都把那一个个字符在唇间细细品味,埋藏到心中熨暖了一遍,再珍而重之地收起来。今晚,段将军率领部下在一座边城小憩。城内的主政者是一名佑派盟友,热烈邀请段正歧府上一叙,红袖添香把酒言欢。 段正歧拒绝了。对方像是十分意外,又不甘心地再三发帖邀请。直到段正歧明确回复,要在营内睹物思人想念娇妻,方才作罢。 不过估计不出一日,段大炮改过从良,收归家用的消息,就要传遍国内的交际圈子了。而绞尽脑汁地去揣摩段正歧的娇妻是何方神圣的人,估计也不在少数。 收起最后一封信,段正歧又开始提笔写信给许宁。两人不能相见时,唯有将相思寄托于书信,才能寥解一二寂寞。 过了一月,广州国民政府突然宣布迁都武汉,南北格局也因为这个变动,而开始有了变化。南方政府逐渐走上国际政治为舞台,而北平政府却日渐势弱,国内的博弈似乎正一天天地在向北伐军有利的一面转变。 “先生,先生!” 守卫的亲兵喘着气跑进来。 “信,将军的信寄过来了!” 正伏案书写的许宁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来人。亲兵双手将信递给了许宁,同时道:“这次不仅有信,还寄来了一个好大的包裹呢。先生一会有空,是否要去瞧瞧?” 许宁已经顾不得和他说话了,双手拆开信封,直到要打开的那一刻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等自己回复。 “嗯,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忙完了再找你。” 亲兵了然,恭声应诺。 段正歧为人,向来雷厉风行,处事果断。可怕是没有人料到,他写起信来却总是缠缠绵绵,句句都透着潜昧。许宁读了才读了三行,就已经看红了脸。因为段正歧这个没脸没皮的,不仅在信里直白地诉说情意,还代小段将军向许宁问了好,表示小段将军也十分思念先生。 许宁一开始还不明白这“小段将军”是哪位,等恍然大悟后,就恨不得把信纸揉成一团直接扔到段正歧脸上。 他总算是体会到段小狗的荒唐了。 羞恼归羞恼,许宁还是一个字不舍地将信看完了,又仔仔细细地收进木盒,和其他几封信放在了一起。他想起段正歧信中的嘱咐,又招来亲兵问:“将军都寄来了些什么?” 亲兵搬来包裹,两人一起打开,都是哭笑不得。 原来都是一些小物件,有街上卖的泥人,有色泽明黄的土制乡糖,甚至还有夏末的蝉蜕,和不知名的干花这些小物件。这些东西和各地特产一起被小心包裹着,送到了许宁面前。 许宁想起段小狗信上说:每到一地想念起他,就会去收集一些喜欢的小玩意,想要留着两人一起分享。 大概是没有经历过快乐的童年,段大将军喜欢的物件,都是一些再朴实无华,不过甚至是不起眼的小东西。然而许宁一一摸着这些礼物,心头却像是被火烫伤了一般,又酸又涩。 这就是他的小哑儿,无论风刀剑雨如何磨砺,最深处却依旧是一颗赤子之心。他想要讨好心上人,不认为金银权势迷人,而是将自己心中认为珍贵的东西,朴实地呈现到许宁面前。 灰扑扑的泥人,不值钱的土糖,这都是幼时的哑儿无论怎样都得不到,也是一直根深蒂固种在他心中的宝物。而他选择把这些,全都毫无保留地献给许宁。 许宁将包裹里的礼物仔细地收好,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段正歧爱慕他更多,同样世上再也不会有人,令自己如此心怜心爱。既然这样,为什么两人还要有彼此隐瞒的事呢? 段正歧不愿意说出真相,自己就不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好劝说吗?许宁相信,两人既然好比一体,段正歧也总会明白自己的担忧的。 他开始提笔,写信向追问段正歧自己的身世。他期待下次段正歧回信的时候,两人之间再也无任何隐瞒。 然而,许宁还没等到段小狗的回信,却等到了另一个访客。 许宁看着眼前来客,又惊又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来访者娇俏一笑:“先生难不成以为我这一去,就不回了吗?我是趁着春假回来探望先生的,还带了一位朋友来拜访您。” 在她身后,一个容貌迤逦的短发女子正好奇地打量着许宁。许宁抬眸向她望去,一瞬间竟有点失神,不是因为这陌生女子有多么美貌,而是因为她的容貌竟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红鸾道:“巧合吧。我刚开始见到时,还以为是先生换了女装来与我开玩笑呢。先生,这是我在日本结识的友人,也是国内的留学生。她久仰您学识,非要来见您一面不可。” 许宁向这女子看过去。 “久仰大名,许先生。” 那女子端端正正地与许宁打招呼,言谈间竟有一种类似男儿般的飒爽风度。 她说: 第81章 隘 许宁再没有收到段正歧的回信。 一月开始,战事频繁更迭。汉口、九江内的租界对峙,最终以义勇队的胜利告终。 两地租界成功被收回国人手中,租界内外国领事被迫退出,租界治权交到武汉国民政府手中。但是对于这个结局,不仅是英国政府不满,各殖民政府当局都感受到了威胁。 从一月中旬开始,各地调往上海的外军军舰逐渐增加到了六十三艘,英海军司令甚至明确强调会在必要时通过“特殊手段”,维护本国侨民的利益。 战事一触即发,上海犹如一个巨大的引人垂涎的蛋糕,各地虎狼都想咬下第一口。 这种情况之下,佐派和段正歧的压力可想而知。 许宁没能收到段正歧的回信,是因为段正歧的直属部队连续半个多月都在外急行军,未有片刻休憩。别说是段正歧,就连是在上海分部的霍祀等人,他也有许久没有收到消息。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与此同时,上海。 “四哥!” 贾午推开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有人送来消息,听说今天晚上,租界和杜九那批人就要向我们下手了!” 什么?! 霍祀霍地站起身,闻言就想起上海如今如履薄冰一般的对弈局面,眉头紧蹙。 他想问是谁送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却一眼看到了贾午身后的人——甄咲。 一段时间不见,甄咲消瘦了许多,脸颊凹进去一片,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却有一种诡异的精神气,仿佛他内心里存在一种力量支撑着他走到最后,直到倒下为止。 甄咲说:“你们必须立刻就走,即刻动身!”他身上还有一丝血迹,显然是刚从十分危险的境地逃出。 霍祀狐疑地盯着他,虽然早就知道甄家兄弟现在埋伏在杜九身边做间谍,但他依旧不怎么信任这个男人。直到甄咲俯身,在他耳边轻轻低语了一句什么。 霍祀瞬时色变,写给贾午。 【通知所有人立刻退出上海。】 他又写道: 【传信孟陆,让江北营聚齐所有人马,务必守下金陵。】 【你也跟着我们撤退。】 他写给甄咲道:【刚才你说的消息,最好亲自传递给将军。】 谁知甄咲却笑了一笑,摆手道: “我留下给你们做掩护,不必带上我。” 这时候留下作掩护,岂不是留着送命? 霍祀蹙眉想劝解,却在看到甄咲的神情时放弃了。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好比甄咲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满身血迹的出现在这里,那他弟弟呢?甄吾为何不见踪影? 一切的猜测,化为一团阴影淤塞于胸。 最后,霍祀收起所有情绪,只能写: 【那一切就交给你了。】 那一刻,甄咲的眼神闪烁着夺目生辉的光彩。 他说:“好。” 霍祀留下一批人手交给甄咲,负责殿后,又派人给佐派送去消息。那一日傍晚,霍祀坐上马车悄然离去,回头看向那座孤单的小楼。二楼窗边似乎站着一个人,夕阳染红了窗沿,也染红了天际,叫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甄咲和甄吾这对兄弟。 许宁是在第二日才从孟陆口中得知的消息。上海一夕之间风云巨变,各国水军一夜之间从黄浦江登陆,袭击包括佐派工会在内的各处据点,段正歧在上海的分部同样没有得到幸免。 孟陆说:“我事先得知传信,霍祀他们已经率先撤离,随后就失去了消息。但我估计他们应该是安全的,只是一时不能露面。” 许宁脸色青白,握着拳问:“那箬至……甄吾他们呢?” 孟陆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有目击者称,当夜杜九在家中遇刺,刺客……没有成功。” 除了这零星的线索,是再也没有消息了。 上海分部被焚,段系人马死的死散的散,再没有余力在纷乱的上海去探查甄家两兄弟的消息。 许宁怔然坐回原位,喃喃:“我……”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捂住腹部低声呻(吟),额头渗出冷汗来。 孟陆见状慌忙搀扶住他,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然而,许宁此时身心绞痛,已没有余力在回答他了。 “先生,先生,许宁!” “来人,去唤医生!” 许宁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似乎感到有人在替自己把脉,又翻看自己的舌苔和眼皮。 他听见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道:“许先生的身体本就……压力骤大,引起这样的症状。不应过度劳累,尤忌情绪大起大落,否则……” 后面说了些什么,许宁已经听不清了,等他再度有意识能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自己的床边。 “段公!” 许宁几乎是一瞬间就清醒了,想要爬起身。 段公却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压了下去。 “如此境况,你更应调理好自己的身体。”老者有些责备道,“正歧不在,你就是他们的领军人物。你倒下了,旁人怎么办?” “我……”许宁苦笑,“我原以为自己对任何结果都做好了准备,却还是脆弱不堪。” “脆弱?”段公奇怪地看向他,“何来此说?” 他见许宁露出痛苦的神色,了然,又叹息道:“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坐到我们这样的地位,亲密的人遭遇不幸,依旧会痛苦自责。这说明我们脆弱么?不,元谧,这说明我们依旧是一个人,而不是没心没肺的豺狼野兽。” 他拍了拍许宁的肩膀,道:“上海已经如此了,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好金陵,不要让正歧在外拼搏,却连一个能回来休息的家都没了。” 许宁感觉到老者拍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沉沉地点头:“我明白。” 他知道,容不得自己再多愁善感。与其沉湎自责,不如守好当下。 上海事变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南北。佐派虽然不至于一蹶不振,终究是遭遇了一次滑铁卢。在这种情况下,再次有人把提议建立上海中立区,并且要求南北议和的事拿出来说了。佑派蠢蠢欲动,以武汉国民政府为首,似乎有一批人很乐于看到这样的议和。 这种情况,对佐派其实很不利。他们刚刚遭遇一次大打击,丢失了上海这个重地,又要面临来自佑派随时的倒戈一击。现在各国公使团要求承认南方政府,但是南方有佐佑两派,以谁为代表作为这个合法的政府首脑,又成了一个争执点。佑派若想一举□□,势必会趁佐派大伤元气之时,再一一夺下他们手中的权柄。 而段正歧,再度成为了众矢之的。 作为佐派坚定的盟友,一把锋锐无比的尖刀,不除掉他就难以彻底根除佐派的力量。是以此时,无论是北洋政府还是国民党佑派,或者是租界各国公使,都蠢蠢欲动,对段正歧不怀好意。一时之间,段正歧几乎是走到了风口浪尖。 许宁在用尽所有人脉打探段正歧的消息,他最后一次查到段正歧的踪迹,是他在湖北附近行军,准备开往武汉。可现在,作为盟友的佑派已经不再可靠,武汉是国民政府的大本营,对段正歧来说那更可能是一场鸿门宴。段正歧行军在外,没有那么多渠道获取情报。而善于伪装的所谓盟友,不知又会用什么手段迷惑人心。许宁十分担心,他的哑儿的安危。 现下,丁一、姚二都跟随段正歧外出征战。张三身死,许宁身边只有孟陆一个得力干将。他们又要巩固金陵防卫,以防在上海的各国舰队随时可能攻入金陵,实在是□□无暇,都不知该派谁去向段正歧传递情报。 许宁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困境。 温袭最近在船厂加班加点,张孝若的轮船公司也转移到了金陵。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放手一搏,因为随时都可能面临最危险的处境。 在这个时候,许宁更加不能动摇。他总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沉着有度的神情,叫人猜不透他的底气,也拿捏不透这位段系军师对如今局势的看法。豺狼虎豹们,一时都不敢对他下手。 而今天,许宁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对方邀请他作为段系力量的代表,参加一场名为南北和平会议的会谈。许宁读着邀请函上华丽的辞藻,有一种滑稽的感觉。这张邀请,是英国驻上海领事委人送过来的,又是以北洋军阀的名义发出的。一方是居心叵测的列强,一个是虎视眈眈的旧军阀,他们竟然晓以大义,坐邀天下英豪。难道还准备聚集一批人一块指点江山,觥筹交错利益交换间,就这样把中国给瓜分干净吗? 许宁心中冷笑,却没有扔掉邀请函。只是他冷冷的目光,似乎随时都会透过这张函,把藏在后头的人撕裂。 “许先生似乎很不开心?”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许宁回头,看到那位身姿清隽的女性,金碧辉。 “金小姐。”许宁蹙眉,“你找我有何事?” 自从那日随红鸾来探访过后,这位所谓女留学生一直没有出现。许宁没有想到,她会在今日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他心中又冥冥有种预感,就是因为是今日,她才会出现。 金碧辉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打量一个令人稀奇的物件。许宁不喜欢这种目光,不由错开去,却听见她一声轻笑。 “听说许先生一直在查一件旧事。”她说,“或许我这里,有一些你想要的消息。” 许宁抬眸,紧紧盯着她。 来了。他心道,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压上他的心头。 …… “息吕吕吕!” 传令兵勒马,停在行军队伍之前。 “将军吩咐,原地休整!不准引明火!” 沉默的、军纪严明的士兵们,听到命令后便就地安营扎寨,准备过夜。他们此时离武汉还有一百多里,加急一夜之间就可以赶到,可不知为何将军却下了休整的命令。 段正歧站在营帐内,外着头顶夜空纷纷扬扬飘下的大雪。 情况很不对,他蹙眉。 从昨日开始,他就再没有收到后方送来的消息。今日这一路来,更是半点人烟都没遇到,平顺得有些诡异。他有了怀疑,便下令休整,心中却在盘桓着自己的主意。 然而,意外总发生得猝不及防。原地休整还没多久,队伍前方突然传来骚动,接着便听见士兵呵斥的声音。段正歧听着外边传来的异响,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不顾劝阻,翻身出账。 远处,是重重山峦黑龙起伏的阴影,头顶,是寒凉入心冻彻骨髓的飞雪。 段正歧望着冲入队伍中的不速之客,眸如点漆,深不见底。 是你。 第82章 金 金。女真族语言中的爱新觉罗,在汉语中有金族的意思。所以很多爱新觉罗族人化名汉姓的时候,都会沿用金这一姓氏。 “先生或许知道,当年你的母亲在外行走时,用是金敏这个名字。不知这个金,是哪个金呢?” 许宁瞳孔一缩,他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牌位上写的是许金氏,他父亲有几次也曾唤过“敏敏”这个名字。但是许宁从未将母亲的这个“金”氏,往特殊意义的方向考量过,便是他的父亲也从未提起。 现在,金碧辉提起这件事,让许宁的心犹如被揪了一把。他目光沉沉地,看向对面那个不知底细的女子。谁知金碧辉只是一笑而过,却又谈起了另外一件事。 “听说先生在金陵建了好几家孤老所和慈幼堂,还办了公立的学校供这些孩子们读书。我看先生的作为就知道——”她漆黑的宛若夜色的眸子望了过来,“先生占据金陵,不是想图一时一刻之便利。你是真真切切在为这座城和生活在这城里的人们着想。” “先生可真是一个好人。”她笑道,“不仅为这一城一池谋划,还时时刻刻为天下担忧。恐怕继孙文之后,你算是头一个这么不顾己地为‘民主共和’谋划的人了。” 她说这话时像是在恭维,可是仔细一听又隐含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嘲讽。 “你错了。” 许宁看向她。 “首先,我并不是好人。其次,为百姓为家国奔走的人,时时都有,遍地都是,不只是我独一个。” “哦?”金碧辉不置可否地道,“所以你也要效仿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所谓的民主共和献出你的性命?” 这一次,她的不屑是真正地暴露出来,甚至都不乐意去隐藏。 “你要建你的共和,可清楚它是什么模样?”她问,“更别说那所谓的‘民主’,谁能说清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它是方是圆,或长或短,你们又能瞧见了?要我说,这权力总归是掌握在人手中。无论是民主选出的总统,还是独(裁)选出的皇帝,是洋人的议会,还是朝廷的内阁。他们都是人,也都是由人掌控的力量。这个力量,叫做权势。” 她的眸光中流露出远非一般女性所具有的野心和欲(望)。 “所以说,先生,你所为之拼搏的民主共和,说来也不过是有权人手心的玩具。归根到底,一个国家如何运转,还是由少数的人说了算。一群人建立的民主,也不过是那一群人手中的棋子而已。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把权柄送到别的人手中去呢?” 许宁眼眸微微晃动,定定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先生还不明白吗?”金碧辉巧笑道,“先生,你与其结一群根本不知根知底的没用盟友,不如另外选一个好的前程。”她的眼中带着痴狂,“你的血脉天生就赋予了你权力,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应该遵从身体中流淌的高贵血液,为帝国奉献你的身心!你有力量有计谋,现在也有了名望。只要你登高一呼,就可以给我们古老的家族带来重新崛起的希望,然后——” “然后再出一个叶赫那拉氏?再培养一个卖国求荣的帝后,或者养一群是只知道躺着吮吸民脂民膏,却毫无作为的所谓天潢贵胄?把这个国家掏的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偌大的枯骨?” 许宁打断了她,冷笑道:“你若要我建立一个这样的‘希望’,还不如让我断子绝孙,彻底绝了这名为‘高贵血脉’的祸患。” 金碧辉的笑容戛然而止。她看着许宁的目光变得冷冰冰,又充满遗憾。 “真是可惜。” 她说:“我本欣赏你的才智,没想到你却这么迂腐懦弱,不知道为真正的尊严真正的荣誉,付出生命!” “我也很可惜。”许宁说,“红鸾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却又要失去这个朋友了。” 金碧辉笑了,表情古怪道:“你要杀我?你能杀得了人?” 她看着许宁掏出枪,却不信他会开枪。 “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好人。” 许宁打开保险。 “对于金陵的百姓来说,我守护了他们,算是好人。但是对于你,金小姐,我怕是得做个恶人了。” 金碧辉的神色渐渐收敛,她看得出许宁是动真格的了,于是身体微微收缩,摆出防御的姿态。可不一会,她又放弃了。 “好。”她举起手来,“投降,我不做不明智的反抗。” 许宁狐疑地看着她,见她真的没有什么动作,才握着枪慢慢走过去。他将金碧辉的双手束到身后,正准备先将她绑起来,再去喊其他人,却没想到—— “你怎能舍得杀我呢,哥哥,我还准备好心提醒你呢。” 金碧辉突然在他耳边吐气,狡猾道: “你应该担心你的将军情人,现在还有没有命在。” 许宁呼吸骤停,不由分神,就趁着这个时机,金碧辉抬起膝盖踢在许宁的侧腹上,就要去抢许宁的枪。许宁瞳孔一缩,当机立断地扣下扳机!只听见子弹出膛,砰的一声枪响,不知打在了谁身上。 金碧辉闷哼一声松手,原来是她中了子弹。这时,不远处守卫的人听见动静跑了过来。 金碧辉装模作样地呼和一声:“不要过来,小心你们先生性命!” 趁着士兵们一愣,金碧辉已经动作矫健地翻墙逃出。后面动作快的几人开枪射去,也不知打中了没有,却没再见到她的身影。 “追!” 及时赶到的孟陆命人追击,同时蹲下身,心惊胆战地查看许宁的伤势。 “你受伤了?中枪了没有?让我看看!” 谁知,许宁却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孟陆几乎以为自己骨头会被拧断。 许宁流着冷汗,低声道:“……歧。” “什么?”孟陆错愕。 “把所有人派出去找正歧,去打听你们将军的消息。”许宁几乎是吼了出来,“立刻,马上,我——!” 我什么? 他只觉得胃部撕心裂肺地疼。 下一刻,孟陆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吐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溅在在冬日冰冷冷的地上,像是随时都会冻住。 “许宁!”孟陆喊着他的名字,“你怎么了?你说将军,将军他怎么了?医生,快去喊医生!” 身后的士兵脚步趔趄地去了。孟陆听见许宁低低呢喃着什么,他俯身去听,却听见他喊的是—— “正歧,正歧,正歧……”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许宁喊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它嚼碎在齿间,融化在心头。 许宁想,他终于知道从见到金碧辉那一刻,一直笼罩在心头的彷徨是什么了。不是对苟且的身世即将被揭露的畏惧,而是对将要失去生命中独一无二之人的恐惧! 孟陆派出去的人,显然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找到段正歧,但是第二天,许宁依旧是听到了段正歧的消息。 前线来的消息。 段正歧及其麾下三万人在武汉附近遭遇袭击,全军覆灭。 全,军,覆,灭。 尸体淹没在大山之中,皑皑白雪之下,再也唤不回来。有人亲眼看到哑将军指挥麾下反击,却最终在劫难逃,走向末路。 一时间,段系群龙无首,外界哗然一片。 那天晚上,许宁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率着江北营士兵去深山中寻人。他们翻过白雪覆盖的山头,跨过瘴气遍布的泥沼,走过阴影,熬过酷暑,像是要翻遍整个世界,越过无数春冬。 他累了,疲了,身体皲裂化为粉尘,又重聚成躯壳再度上路,他无数次想要停下来,心里委屈又不满。 为什么要找的那个人总是迟迟不现身?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焦与不安,不明自己的绝望与悲惘吗? 他怎么舍得,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就像丢下一座孤岛,在无尽的汪洋。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他疲倦地蹲下,不知所措,却忽然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 “你来了。” 他听见声音,抬头便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委屈都消融殆尽,所有的悲愤都化作欢跃,喜不自禁。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你去哪了?” 他站起来,握住那人的手。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丢下我不见了!” 那人笑了,轻声道:“怎么会?我不会留下你一个。” 许宁傻傻地笑了。 然后他醒了。醒了,枕边一片湿润,嘴角还挂着梦中未尽的笑容。 段正歧对他说:我不会丢下你。 可哑儿不会说话。 原来,那才是梦。 第83章 名 “先生。” 红鸾站在港口,眼眶泛红道: “我不想走,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已经二月末了,年关不知不觉从掌中溜走,段正歧生死不明也已经有月余,就像数九寒冬的脚步迟迟不散般,笼罩在许宁心头的寒意也从未有一刻消退过。 他看着红鸾,轻声道:“你去吧。你再留在金陵,或许我也没有余力保护你了。” “我可以不用先生保护!”红鸾连忙道,“我已经读书识字,还认得些日文,我可在报社帮琇君姐做翻译。如果先生需要,我还可以帮您去向那些日本军官打探消息。” “够了!”许宁喝止她,“我不需要你冒险去做这些,你……”他看见红鸾流露出脆弱的表情,一时噤声。 “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怪我?”红鸾忍去眼泪,艰涩道,“是我把金碧辉放了进来,害得先生差点受伤,也连累了将军。” “不。”许宁疲惫道,“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即便没有金碧辉,也有会一个尹碧辉。他们的目标是我,早晚都会出手。而且正歧也不是被你连累了,是我……使他成了众矢之的。”说到这里,许宁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般,脚下一个趔趄,红鸾连忙上前搀扶住他。 “先生……” “你走吧。”许宁拍开她的手,“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你说的对,留在这里你只会拖累我。” 红鸾眸光一颤。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手。 当她再次开口时,许宁以为她还会哀求,谁知红鸾却道:“先生相信,将军还会回来吗?” “相信。” 许宁坚定道。 红鸾笑了,说:“那我也相信,先生一定会度过这一次的难关。” 她对许宁伏了一伏,转身登船。 直到船开离港口,许宁还能看到她站在栏杆边的身影,弱弱小小的一道,却抵着寒风不愿离去。 “这样好吗?” 孟陆在他身后问。 “她一个弱女子,独身去了香港,也没有人照料,未必就能过得好。” 许宁已经收回视线,返身回了车上。 “她是一个女子,却未必弱小。若留在金陵或去了日本,她势必会被我们的敌人利用,连性命都成了担忧,去香港,她或许过得不算好,却能活下去。” 孟陆看着他,突然道:“你呢?” “什么?” “你也能过得不算好,但依旧能活下去吗?” 许宁淡淡笑了。 “我怎么敢死?” 金陵的未来还未能料定,这个国家还没能看见一点希望,段正歧还没有回来。他如何敢死。 段系力量,在段正歧失踪后重新由段公出面规整。曾经呵斥中国的老人显然不是软柿子,那些见段正歧遭遇不幸,上蹿下跳地想蠢蠢欲动的小人们,见着段公的雷霆手段,也只能又把手缩了回去。再加上金陵在许宁手中,一向运转得良好。段正歧出事之后,他们加强了守备和警戒,金陵甚至比之前还要安全一些。这下,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打他们的主意了。 但这只是表面。 三月,秦淮河的河水已经尽数融冰了,北边却传来一个震惊世人的消息。 金陵段系势力的重要人物许宁,竟然是世袭肃亲王华丰的后裔,是的的确确的满清血脉!这个消息,是从一位见过许宁的前朝遗老口中流出的。这位老人见过当年在世的华丰亲王,也见过当今的肃亲王。他一口咬定许宁和华丰有□□分相似,简直宛若故人再世! 只是一个消息,或许没有人敢去相信,但之后又有流言传出来,现在的这位肃亲王府上,曾经逃出了一位小姐。这位失踪数十年的格格在清末时南逃私奔,与南方一个商贾无媒苟合,她正是许宁的母亲! 接着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出来指正许宁的身世,说得好像亲眼所见。再加上第一个认出许宁的老人,一家曾经被段系监(禁)扣留。此地无银三百两,许宁若不是做贼心虚,无故抓人家做什么? 这就更增加了人们的怀疑。 一时之间,比起轰轰烈烈的南北格局,人们倒更开始关心起一位将军府上的军师的身世来。只因这实在充满戏剧性,一位前清王室的后裔,流落成了一代旧军阀的老师,更促进了这军阀洗心革面与佐派建立了盟约。 他的一切举动表现得都大公无私,为民为国。可一想到他的身世,人们心中的阴暗想法不由都跑出来叫嚣。 “许宁真的是这样一个清白高洁的人吗,他就没有一点自己的目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却还和佐派结盟,这不就是在利用别人替他打天下?” 甚至还有人说: “这许宁,晓得自己没有本事打仗杀人,就去勾结那段正歧,把段正歧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等以后得了天下,他自己在背后垂帘听政吧!” 一时之间,恶言恶语数之不尽。 佐派虽然不至于尽信谗言,却也派了人来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已经到了三月中旬,流言沸沸扬扬酝酿了半个月之久,似乎幕后之人就是在逼迫许宁,逼他表态,或者迫他放弃。 这一日,许宁处理完了事物,坐在书桌旁出神。槐叔在旁边,看着他开开关关台灯,光线明明暗暗。他不忍心,却也没有选择去制止许宁。 许久,还是许宁自己先开了口。 “我们重逢后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书房。那时孟陆打晕了我,他却通过我放出去的灯讯认出我来。然而我再睁眼看到他,却没有认出他。现在想想,他那时候不声不响地走出房间,应该是生气了。” 许宁道:“不能怪我,那时候我已经十年没见到他,小孩一眨眼长得飞快,怎么认得出来?”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然而那抹痕迹也很快消失。 他又断断续续地道:“我以为他死了,死在我父亲和军匪联合酿造的一场阴谋里。槐叔,那时候我夜夜不能入睡,日日不能安眠。因为我一闭上眼,就会看见他那稚嫩的脸,小小的手,拉着我问,为什么要丢下他?为什么要任由我的亲人去害了他?” 槐叔哽咽道:“少爷!那不怪你,那是老爷……是许家造的孽!他们已经受了惩罚,已经偿命了。” “许家,但是我也姓许。”许宁看着他,“那时候我就想,姓氏这个东西,是切切实实抹不去的。无论我有多么痛恨我父亲的为人,有多么痛恨家族里见不得光的买卖。我身上都还留着他们的血,我还是吃穿许家的米饭长大。” “少爷……” 许宁自顾自道:“后来许家没了,我侥幸脱生。我想许家的灭亡,已经是还了一半的罪孽,剩下一半的罪就要由我活在这世上替他们去偿还。所以我这十年来,战战兢兢,不敢大意。我总想力所能及地去改变什么,再次遇到哑儿后,甚至一度以为我已经能做到了。可是结果……”他闭上眼,“我又一次把他丢了。这一次连他丢在了哪里,都找不到。” 槐叔已经满目含泪,不知该如何说话。 “我曾以为,既然我身上的一半血脉是罪恶的,那我就用下半生去偿还。可现在他们告诉我,原来我身上流的都是恶毒的血脉,是害人的脓疮,我还怎么去偿还!我还——” “你为什么要去偿还?” 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 许宁蓦然睁眼,看到段公不知出现在他面前。 这位老人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偿还什么?你父亲与你母亲的家族犯下的罪孽吗?你认为这些罪孽与你相关?那我问你,你曾助纣为虐过吗?你曾窝藏过他们一日吗?你哪怕有片刻,觉得他们是正确的吗?” 他见许宁愣愣摇了摇头,轻声笑。 “既然都没有,你的罪从哪里来。” “可我所名所姓,骨肉血脉都是来自他们。”许宁说。 “姓名是什么?”段公道,“它是你在世上唯一一个,生带来死带去的东西。它是你,又不仅是你。人的名字,就像是用一生刻画在血肉上的书卷。别人看你,就是翻阅一本书。从头到尾你每做一件事,就在书上刻上一页。或许第一页上,它会写着你从哪里来,你流着谁的血脉。但是书是好事坏,是厚是薄,是满纸荒唐言,还是片片丹心血,不都还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么?” “要我说,元谧。”老人变得苍白的眼睛,瞧着他,“父母虽然给了你生命,却不能决定你的人生。人们总说血浓于水,人少了血是不能活,可没有了水也不能依存。若说血是骨中烙印,那水就是胸中志气。你的骨头断了,难道还要叫人小瞧你的志气吗?你想让人家如愿压断你的脊梁,想让正歧回来时连个家都没有吗?” “血是骨中烙印,水是胸中志气。”一直出神听他讲话的许宁,念叨着这一句,缓缓站起了身,“您说的对,书的结局是在最后,可不是在第一页。” 他好似豁然开朗,再次抬头,眼中又有了神采。 “而现在,还不到书写结尾的时候。” …… 四月初,流言纷飞,人们却没有如愿看到一场动乱。许宁迟迟不做回应,佐派也没有反目成仇的意思。一切似乎都沉入水中,尽在暗处流转。 这一日,许宁在车站送别师妹。 张兰说:“我要回去看一看老师,数月未见,我关切老师的身体。” 许宁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的身份爆出来后,自然对恩师也有影响。张兰不放心老师的状态,所以才想回去看一看。然而她却没有直言,是在顾忌许宁的感受。 许宁笑了笑:“你去吧,给我写信来,替我问老师好。” 张兰点了点头,提了行礼上车,临了时又忍不住问:“师兄,还没有消息吗?” 许宁知道她在问谁,只是淡淡道:“会有的。” 张兰定定看了他,笑:“我相信你。” 这是第二次有人这么对他说。 列车开走了,呼啸着北上,带着沿途未尽的桃香。 人间四月芳菲尽。 第84章 铭 送走了张兰,许宁又继续回去处理事务。 在经过段公一番点播之后,许宁对自己的身世已经没有那么介怀。他对外表现得坦荡荡,十分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对内也表现得赤诚诚,愿意与盟友解释并重新会晤。他这一番做法,叫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都闭了嘴。 说来也奇怪,流言蜚语这个东西,一旦当事人不当一回事,竟然也没了那么大的伤害。相反,在许宁做出如此表现后,竟然也有大部分人渐渐闭了嘴,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也多了。 大概就是君子端方,不证自明吧。 而许宁急匆匆地赶回府上,则是因为有一件大事正等着他处理。3月22日,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重新夺回了上海。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盟友们高兴过后不由又烦恼起来。 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是成功了,但总不能叫工人们一直占领下去吧,工人们有工人们的工作,却不适合做政治层面的管理。总得有个明面上的政权,来支撑着上海。所以派那一部军队去接管上海,并建立新政权,又成了一个问题。 上海工会的人前来与许宁商议,问他愿不愿意出兵。 段正歧和丁一、姚二带走了江北营的一半兵力,剩下的一半还在原地休整,现在基本是落在了许宁的手中。但是许宁自认为是不擅长指挥军队的,若要出动这部分兵力,就得找个将领。 孟陆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是他却不同意出兵。 孟陆说:“现在上海由北伐军第一军的人马掌控,我们再派人去,在某些人眼里怕会成了夺(权)。” 作为工会代表,前来金陵求援的蓝志和却急道:“正是因为现在占据上海的武装力量是佑派的人手,我们才不放心啊。许先生,您之前给过我们那份名单,我们都是知道的。蒋中正假仁假义,亡我之心不死,上海若继续落在他的人手里,怕是要变天啊。” 许宁没有说话,实际上他在努力回忆,回忆自己那一场梦里有无关于这一次上海变动的细节。 许久,他问蓝志和:“最近在上海,第一军的人可有什么动静?” “有。”蓝志和道,“他们要求我们的工人们卸下武装,上缴武器,说是上海的防务就交给他们,无须我们在费心。” 孟陆在旁边冷冷一笑:“你们没有真傻到解除武装了吧?那还不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猪肉?” 他这话说的很不客气。 蓝志和却只叹了口气道:“内部对此产生了争执,但是最后大部分人还是认为佑派狼子野心,拒绝了解除武装。因为 这件事,现在我们与占领上海的北伐军第一军的关系,很是僵持。” 说起来,上海明明是在工人们的武装起义之下重新夺回的,北伐军第一军空手而来捡了个便宜,现在却还要对真正的功臣下手,真是令人齿寒。 许宁说:“从我意外得到那份名单开始,我就知道以蒋中正为首的一批人,绝对不会与佐派和平共处。你们不交出武器,是正确的选择。而现在盟友有难,我们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理。” 孟陆蹙眉,觉得许宁要是真的心软,派了江北营的士兵去争夺上海,那么金陵的安全才成了问题。就剩下这么点兵守在江北,他许宁怎么保护自己? 就在孟陆准备不管不顾直谏时,却听见许宁接着道:“我会派一个师去苏州,如果上海有变动,立刻予以支援。” 听他这么说,蓝志和与孟陆的神情都是一松。 蓝志和是庆幸许宁不愿意放着他们不管,派军队驻扎苏州,对上海的佑派力量来说就等于芒刺在喉,想必他们也不敢擅动。而孟陆则是放下心来,还好许宁没有直接派兵打去上海,将军队驻扎在苏州的话,本身也能加强他们在江南一带的防御。 想到这里,孟陆不由多看了许宁一眼。数个月之前,许宁还是一个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文盲”,现在却可以如臂指使地调动这些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究竟是许宁成长得太快,还是现实逼得他不得不如此蜕变。 “我立刻派人将消息用电报发去上海。蓝先生如果不急着回去,可以在金陵略休息几日。”许宁说。显然他也是看出了蓝志和脸色疲惫,大概是多日劳心劳力,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蓝志和也不推却,点了点头,同时看向许宁时目光中又多了一丝善意的好奇。 这个有着满清爱新觉罗氏血统的盟友,似乎和传闻中的哪一种都不太一样。 许宁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蓝志和立马红了脸,想,但是果然和传闻中说的那么好看。 他正想着,突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抬头一看,许宁身边那个军官正沉着眼睛看着自己。 “蓝先生,要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吗?”孟陆微笑着说。 蓝志和愣愣地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他被带到段宅里离许宁卧室最远的一间客房。而在之后两天内,也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不能见到许宁。 孟陆:将军不在,得替他看好后院。 …… 局势果然不出所料,在许宁派出江北营出兵驻扎苏州之后,留在上海的北伐军第一军第一师果然不敢再任意妄为。与此同时,在工人武装起义成功后几日,或许是见南方革命势力渐不可挡,东北奉系军阀少帅又一次提出举行南北停战议和会议。 当时,许宁听见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之前收到的邀请函。而到了四月,传闻再起,似乎南北议和会议真有要召开的趋势。 可就在这期间,英军舰再一次沿江而上,妄想炮轰金陵,却被温袭改制的军舰接着天时地利人和,挡在了下游,寸步不能进。而这一次金陵守军的胜利,却导致了重大变化。 4月6日,许宁正在接受医生的定期诊疗,突然听到门前有人争执吵闹的声音,只能放下笔。 “让我进去,我要找许先生!” “不行,现在不能进。” “事关重大,我……” 听着那争吵的声音,竟然像是蓝志和。许宁连忙道:“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身边的亲兵还没来得及走出大门,房门已经被人吱呀一声撞开。只见四五个大兵用手死死抱着蓝志和,可即便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他闯进来。 蓝志和的眼睛是通红的,布满血丝。 许宁刷的一下坐直了,不知为何,心脏却砰砰急跳起来。 “先生!” 蓝志和凄厉大喊:“求你去救救先生吧,求你!” 许宁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开口的那一句“先生”喊的不是自己。他手指收紧,指骨透白,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再问。 “你说……救谁?” 1927年4月6日,奉系军阀毫无预兆地闯入北平苏联大使馆,将在内正进行会议的李大钊等35人全部擒拿,投入狱中。消息一出,人心惶惑,全国非议。一想到之前邵飘萍和林白水两人在奉系手中的下场,担忧李先生等人安危的人们就惶惶不可终日。 最先行动的是两党的佐派成员,他们想方设法要与张作霖谈判,要求他释放捉拿的人员。然后,一些并不相关的人士也加入声援,指出北平政府不可无罪而冤人下狱。此时,奉系军阀代表走出来堂而皇之地说:李大钊等人里通外合,犯了卖国之罪,理应收监。 从这群勾结英美日本的军阀嘴里吐出“里通外国”这个词,真是滑稽可笑。而在救援中,有人提出可以向开明的东北军少帅寻求支持,以期能说服他的父亲,却被别人冷冷驳回。之前邵飘萍和林白水死时,不是没有人去求过这位少帅,可结果呢?再怎么被称道为开明的人,做决定时也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而这位少帅,还是奉系军阀的继承人呵。 在这一切救援行动中,以金陵许宁的动作最引人瞩目。他联合佐派,多次与奉系提出谈判要求,又一次次被拒绝;他甚至去与佑派谈条件,许下诺言,只要求至少保下这一批人的性命,依旧没能实现。听说许宁还多次想要动身北上,亲自参与救援,被身边的人死死劝下。 4月28日,张作霖在北平处刑李大钊。为了延长被处刑人的痛苦,处刑时甚至特地选用了“三绞处刑法”。听说施刑足足有四十分钟,李先生受尽折磨才含恨离世。而同一批被处死的人中,还有一位名为张兰的女学生,一共二十人,死于奉张爪牙之下。 更讽刺的是,处刑结束没多久,北方再次发来通电要求举行“南北和平会议”。与此同时,孙传芳卷土重来,在浙江一带兴风作浪,与掌握着嘉兴等地的佐派遥遥对峙。 他们像是拿着血淋淋的人头在威胁,你若不坐下来谈判,我们就制造更多的屠杀。 四月的最后一日,许宁南下杭县,参加这一次的“南北议和”。 那一天,浙江这一座县城,成了全国瞩目的一地。来自北方和南方的各位代表早早聚集在此,看似和睦地握手言谈。而众人皆知,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却是暗潮涌动。 会议当天,临时准备的会议大厅门口,许多人驻足长望。 他们在等一个人。 没过多久,一道瘦长的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明明已经是四月末,他却穿着初冬的衣服,甚至还披着厚实的大裘。修长的身影,苍白的面容,他单薄像是随时都会倾倒下去,却依旧一步一步向众人走来。他的背脊挺立得笔直,步伐毫无犹豫,似乎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不会退缩的人,是一柄不愿蒙尘的利剑,是一面高挂墙头的旗帜。他可以被寒风戏弄,却永远不会飘落。 许宁走到大厅门前,脱下大裘。他最近格外畏寒,他人感觉暖意融融的春风,却像是刀割一般刺在他皮肤上。 他从未想到,再次踏上故土,竟然是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噩耗频传,强敌环饲。 就像此时寒风朔朔,铭肌镂骨。 第85章 音 “所谓的南北和平会议,过是一场力量博弈之下的利益瓜分。” 章秋桐这么与许宁说到。 十多年前,章秋桐参加了以袁世凯和孙文为焦点的那次南北议和,那时候的他还作为孙文先生的南方代表,参加了议会。事后虽然成功统一中华,建立民国,可实际上革命派不过是为袁世凯做了嫁衣,也中了帝国主义精心设下的圈套。 章秋桐说:“会议上的人最会装模作样,那英美等国夸夸其谈许下诸多好处,好似只要双方和平不战,他们也可以为之鞠躬尽瘁。可事后,全是一纸空谈。元谧,你莫要上了他们的当。” 许宁点了点头:“章先生的教诲,一定铭记在心。” 章秋桐看他兴致不高,又见两人即将走到会议大厅,怕不能再嘱咐下去,就连忙抓住了许宁的手。 许宁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他。 “你得知道。”章秋桐直直望向他,“这次会议,不是你一个人在奋战。即便你走在前头,后面还有无数人替你遮风挡雨。” 章秋桐比许宁连长十九岁,已经四十好几的他,手掌已经不复年轻人的细腻,而是粗糙、干燥,犹如砂纸。然而这样的手用力地握住许宁,却将它的温度稳稳地传递过来。 许宁心下微暖,轻声道: “我知道。” 两人踏进了会议大厅,便不再小声私语。 而许宁,也在这一场几乎涵盖了现今全国所有势力的会议中,见到了许多熟人。 作为上海工人代表的廖庭风老先生向他点头示意,而难得令许宁感到惊喜的是,李默竟然也跟在他身边。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看到许宁,就站立不住地张望过来,不过因为现在不方便说话,两人也没有叙旧。 李默竟然是去了廖老先生那边吗? 许宁心想这也很适合他,他现在过得也不错。 而在李默与廖庭风之后,他又见到了两位熟人——张习文,以及跟在他身后士官旁边的金碧辉。 “元谧。” 不顾周围人神色诧异的打量,张习文主动走了过来。 “我……”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却吐不出半个字。 许宁仔细打量着这个认识十年的曾经的旧友,发现张习文发梢竟然染上了一层白霜,嘴角也挂上了许多细纹。 原来竟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么? 那个意气风发冲进土匪窝的少年,那个单枪匹马在杀手中救下他的青年。现在已经是一脸风霜,似乎刀风剑雨磨灭了他所有的棱角,让他圆润地融入世间,却也不再那么熠熠生辉。 “张三少。” 许宁却没有开口称呼他的名字,而是生疏地唤着他的身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金陵一别,许久未见。” 张习文眉头轻轻蹙起,点着这样疏离的许宁感到陌生,然而想到这一段时期来发生的事,竟也觉得这陌生是不可避免的。或许当年,那两个在土匪窝里初遇的少年也从未想过,路途疏远,竟然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就在两人沉默之时,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开了口。 “原来许先生和三少也是旧识。” 金碧辉微微一笑,□□两人的谈话,意有所指道:“许先生左右逢源,人脉之广真是让人钦佩。” 在她旁边,被她挽着手的中年军官哼笑一声,眼中露出不屑。 “满清遗狗,当然懂得四处讨好人了。” 张习文脸色一变,正要怒瞪回去,对方却已经抢先道:“三少别只顾着叙旧,忘了大帅这次吩咐我们的任务。” 听见这句话,张习文只能握了握拳,将怒气忍了下去。 “会议要开始了,我们先进场。” 许宁看着当年飞扬跋扈的张习文,如今竟然也学会了忍耐,不由感到些微吃惊。而且看到金碧辉竟然又出现在这里,他不免感到吃惊。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那些人知道她的身份吗? 这时候,廖庭风走过来与他道:“那个中年军官是张作霖身边的得力下属。这次会议以他为主,张习文也只是辅佐,自然得听他的。” “廖老。”许宁连忙致意。 廖庭风冲他摆了摆手。 “走吧,我们也得进场了。 说是进场,其实不过是一干人员相对而坐,面面相觑。毕竟这次会议是临时召开的,各大势力也没有事先沟通好,谁先发言谁做主持,一时之间,气氛倒显得尴尬起来。 这时候,廖庭风站了出来。 “今日之会议,皆是为要事而来,然而没人做个安排总是不方便。某身无长物,只是比在座各位青年俊杰徒长了些年岁。既然如此,我便厚颜仗着这微薄的长处,来做这个牵头人,将会议进行下去。诸位看如何?” 没有人表示反对,关键是廖庭风也确实适合,便这么安排下来。 廖庭风作为临时的主持,提出由在座各方各呈意见,一一表述。最后再一起商谈。 于是许宁便坐在位置上,听着那各方代表争前恐后地表达自己的要求,开始时还正正经经像个议会,后来不知怎的就变成跟小儿吵架似的。 北洋军阀代表表示:我们要求停战,要求南方停止向北进军。各自安安分分地在自个儿地盘待着,挺好的。 南方代表,嗯,南方代表还得分为几批。 首先是以蒋为代表的国民党佑派:停战可以,但是北方政府得交出权力,至于交到谁手中?那还用问吗。 北洋军阀代表怒道:交到你手中,你有这个实力吃下去吗? 蒋佑派:你不用管我嘴有多大,你只要知道我野心很大。 北洋军阀:呵,有野心没实力,也不怕撑死。 以汪精卫为代表的国民党武汉中立派,出来当和事佬:我觉得两边说的都有道理,大家冷静冷静。 到了这里,场面虽然滑稽,但是争执的焦点已然显现出来了。一方想要就地止戈,一分为二掌握中国。另一方不甘心就这么止步,还想吞拿更多的地盘。 然而问题是,谁都不愿意把自己手中的地盘交给对方,那么怎么去达成这一步和谈呢? 这个时候,只剩下许宁和廖老还没有发言。然而话锋陡然一变,悄然向他们露出了刀锋。 “在座各位都是想要重建我中华,都是怀着忧国忧民之心。既然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不如各自退后一步。”首先,有人抛出了话题,“我觉得问题在大家达成一致的看法前,不妨先建立一个缓冲地带。以此作为分界,各方先停止战役。” “哦,你这话怎么说?” “内战内战,伤得都是自己的老百姓,大家都于心不忍嘛。我们提出建立这个缓冲带,就正好位于南北交界之处。既可以避免各方突然争执起来,又可以做一个中立的调解。我看,上海就很合适。” 上海中立区的话题,再一次被人提了出来。 许宁冷眼向说话的人看去。那人坐在张习文身后的位置上,然而许宁却恍然可以看到,在他身后的是那些虚伪作态的欧美列强。 “有了缓冲区,或许可以缓解一下争执,但是问题是若有旁人虎视眈眈在一旁,不愿就此止戈怎么办?”突然有人开口道,“要我说,上海做中立区可以,但是它旁边可还有一个金陵啊。金陵最近闹出了不少事,各位不会都不知道吧。”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金陵,佑派等着看好戏,廖老暂时没有发话。 许宁静静坐了一会,开口:“诸位有什么意见?” 旁人一见他说话,就自觉好像攫取领事胜利一般,兴奋道:“许先生,大家都知道你辛苦地在金陵发展,十分不容易。可是也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耽误了全国的和平嘛。” 许宁像是觉得有趣道:“我,耽误和平?” “正是如此。金陵最近发生的事,想必也不用我说了。许先生,你说你先是无故赶走金陵英领事,又无端与英军舰起了争执。你想想,若是事情闹大,英美一怒之下把舰队开进上海,我们还怎么安生?” “无端,无故?”许宁先是咀嚼了这两个词,“所以呢?” 对方见他没有生气,得寸进尺道:“所以我觉得,为了大家好,金陵还是得让一让。许先生的身份地位,似乎不适合再坐金陵的主人了,不如将它交给更适合……” 这一次他没有说完,许宁打断他道:“不是主人。” 他说:“金陵是百姓的金陵,是全中国的金陵,而不是我的。” 对方脸现愠色,可还是假装客气道:“既然如此,那许先生就退让一步,将金陵交给合适的人管理,也可以保得金陵一个安全。要知道,之前许先生你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段正歧又生死不明,你们群龙无首,我看金陵迟早也是得……” “不。” 说话的人一愣,却见许宁站了起来,冷冷地看向他。 “我说,不。”他嘴边挂着一丝讽笑,“我还以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会议。原来正如章先生所说,不过是一群眼红的豺狼等着瓜分肥肉。” “你!”之前在会议厅门口侮辱许宁的那中年军官拍案而起,“你一个蛮夷,你以什么身份——” “我的身份,是我留着炎黄的血,是我是一个中国人,一个热血未干的中国人。” 许宁看向所有人。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计算,怎么瓜分,怎么觉得这样才是对中国‘最好’。但是我,绝对不会将这片土地上的一丝一毫,让给人面兽心的英美殖民主义者。更不会让这片土地,让血脉相亲的同胞隔着长江分立两国。” “你懂什么!”对面有人恼羞成怒道。 许宁淡薄道:“我懂的是,这个国家不是诸位手中的玩物,不是一张拼图,你想它分就分,想它合就合。这里的百姓也不是你们随意拨弄的棋子,不是一个木偶,你让他生就生,让他死就死。敢问各位,若今天真将国家一分为二,隔江而治。若干年后,我们的子孙会问:长江另一边的人们明明和我们长得一样,说同样的语言,流着同样的血脉,却为什么不能站在一起,为什么都不能给彼此一个拥抱!先生们,你们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话掷地有声,一时之间让全场噤言。 “我看,今天这个会议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 许宁披上大裘,大不向外走去。 “站住!” “站住!许宁,你今天要是走出来这个会议厅,你可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有人气急败坏道。 许宁停下脚步。 “我不在乎我有什么下场,我只在意这个国家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他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一步。 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许宁低声问章秋桐。 “章先生认为,我是不是将大家置于险境了? 章秋桐笑着摇摇头:“你若把金陵交出去,我才要痛斥你。因为以这些人的德行,只会祸害了百姓。元谧,我应该感谢你,没有让我们成为千古罪人。” 两人相视一笑,决定无论前方有何困难,都要咬牙坚持下去。 “回去得仔细准备。”许宁说,“对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章秋桐点了点头,两人正准备再就此事商谈一番时,有人在门口拦住了他们。 “许宁……许先生。” 那人披着大衣,压低帽檐,只低低喊着许宁的名字。 许宁一怔,陡然看清那人的脸,那是一个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贾午!” 他吃惊道:“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贾午看向他,道:“因为有人托我,传话与先生。” 许宁看着他的眼睛,心脏砰砰跳动起来。 第86章 欠 “许宁必定守不住金陵。” 那一天,许宁不辞而别之后,私下里就流传着这一句话。 自从段正歧武汉遇险后,各大势力就一直虎视眈眈盯着金陵这块肥肉。只是之前许宁工作做得太好,他们寻不到机会出手。而如今算是把脸皮撕破了,尤其是许宁和奉张之间的关系彻底降到冰点。很多人都在想,哪怕不用自己先动手,奉系军阀也会忍不住向金陵下手。 到时候其他人闻风而动,何愁拿不下这一处宝地? “我不同意。” 房间内,张习文蹙眉道:“我们本就是为议和而来,现在不仅没有达成目的,竟还要出兵?金陵就算没有了段正歧,还有数万守军防备,又与上海紧密联系,光凭我们如何拿下它?”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军官不慎在意地挥了挥手。 “只靠我们的话,或许不可行,但这不是还有其他人嘛。再说了,所谓的议和,说给别人听听当笑话就算了,你总不至于也当真了吧。” 张习文沉默了一瞬。 中年军官瞧着他,乐了。 “哎,三少不会至今还做着和许宁言归于好的美梦吧?你可别忘了,大帅在北平杀了他恩师,我们和他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张习文脸色白了一白,勉强找到理由,说:“可就算如此,现在北伐军势大,我们随意出手,万一被北伐军寻到空隙,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就不用您操心了。”中年军官有些讥讽地道,“北伐军?呵,打着清缴我们的名义,可实际上呢,不过是披着革命外衣的新军阀罢了。” 他走上前,拍一拍张习文的肩膀,说:“这些人野心未必比我们小。到时候金陵乱起来,谁第一个下手,还不一定呢。” “你!难道你早已经与他们……”张习文微微瞪大眼睛。 “嘘。”中年军官压低嗓音,在他耳边道,“有些事你知我知就好,何必弄得人尽皆知呢。我说三少啊,总之你只要明白一件事,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金陵迟早是我们的囊中物。” 直到中年军官得意地哼着小曲走出去,张习文握紧的拳才缓缓松开。他胸口憋闷的近乎窒息,须臾,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天色这么晚了,三少这是要去哪?” 张习文回头一看,只见是跟在中年军官身边的女人,扶手站在门边,抬起下颚看着自己。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金碧辉缓缓走了过来。 “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声。有时候,人都得明白自己的身份。”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张习文,“大帅是您的叔父,少帅是您的兄弟。三少若是一不小心,做错了某件事,后果可是得不偿失。家人和朋友,难道您不知道哪一个更重要?” 张习文呼吸一窒,眼中流露出痛苦的挣扎。 这一晚,他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宅子。 有人要对许宁下手了,而且还不只是一批人。 廖庭风得到消息后,急急忙忙地就派人去向许宁传信,然而李默回来的时候却是垂头丧气的。 廖庭风问:“没有见到人?许宁不相信你?” “不。”李默说,“人见到了,先生也是信我的,但他就是不愿意离开。” “糊涂!”廖庭风焦急道,“他这个时候,还留在这里闹着什么倔脾气。此地不宜久留,我怕他再不走,就走不了啊!” 他们刚刚得到的线报,浙江省内,孙传芳的一路将领正在往杭县赶来,目标是谁不言而喻。佐派的军队困在嘉兴,与孙系另一支系作战。他们自保都困难,更没有能力保住许宁。廖庭风也是于心不忍才让李默去通风报信,要许宁跟着自己一块去嘉兴避难。 李默说:“先生说了,他不能跟我们去嘉兴,怕连累了我们。” “哎,这孩子。”廖庭风叹了一口气,“我怕不仅是杭县有难,还有其他势力要趁机向金陵出兵啊。到时候许宁里外被困,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外间有人加急来报。 “先生!孙系的军队已经行进到一百里之外,还有佑派的一支军队也在向杭县赶来!杭县马上就要被包围了,我们快撤吧!” 廖庭风怒道:“这简直是狼狈为奸,厚颜无耻!” 一想到佑派控制下的国民革命军竟然和北洋军阀合作来为难许宁,廖庭风气得恨不得大骂一场。 “廖老!” 李默突然跪下。 “您赶紧离开吧。我要去找先生,怕是不能护送您离开了。” “……你可明白,你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李默抬头,目光灼灼:“我明白,但是我的命是先生救下来。我离开金陵外出从军,也是为了出人头地之后能够回报他。我要是在这时候离开了,一辈子都会后悔。” “好。”许久,廖庭风叹息,“你走吧,去找他。我只希望许宁,还做了一些安排吧。” 许宁当然做了安排,他总不至于单枪匹马地来杭县参加会议。 孟陆从江北大营调来三千精兵,一路远远跟在其后,就是为了保护许宁。然而这三千人,在孙系和佑派联手的两万人的攻势下,简直就如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凌晨,某处临时的指挥室里,灯火通明。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某些人,挥斥方遒地道:“他这三千人马,哪怕各个能以一敌三,也不是我们的对手。”说着,一指沙盘,“现在孙将军的部署已经逼近杭县,他有一万人。”又指了指左上角,“而唐将军的八千人,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所说的这位唐将军,之前也是某地军阀,后来被国民党佑派收入麾下,编入国民革命军的阵营。 “有这两位联手,生擒许宁都是不在话下。” 有人忍不住道:“但如果金陵派来援兵呢?我可听说,段正歧那江北营可是还藏着数万精锐啊。” “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段正歧都死了,江北营不过是一盘散沙,能起到什么作用?你们等着瞧吧。”中年军官冷哼道,“天亮的时候,我要那许宁跪在我面前求饶。” 张习文也站在一旁,听闻这一句话不由蹙眉。 他开口道:“即便兵力占优,也未必就能确保万无一失。现在战事还没有打响,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先出城避一避。” “出城,出什么城?”中年军官嘲笑他,“他许宁龟缩在城里,是走不了。而我们待在城里,是等着看他好戏。他那三千散兵天亮之前都赶不到杭县,就算赶到了,也会被孙将军的一万人马杀得屁滚尿流。我们何至于怕他一个书生?” 他又看了看张习文,道:“倒是三少,你若是还担心你这旧友的性命。不如现在就去向他劝降,我们还能看在你的面上对他客气一点。” 张习文蹙了蹙眉,不再说话。他不是没有试过去找许宁,可许宁闭门不出,他手下的人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这让张习文也十分不解,都这个时候了,许宁还傲着那一丝骨气是做什么用?他不提前离开,还能说是自知跑不了,不去做无用功。可他又为什么不愿接受自己的劝降呢?难道非得鱼死网破才好么? 张习文想不明白,而等他想明白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所有人都在等待天亮。 黎明时分,“歼灭许宁指挥部”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孙将军的部署已经开进来杭县附近的山林里,只要穿过山林,就可以直接攻入杭县。而另一边,唐将军的八千兵马却迟迟没有消息,也许是耽搁了,但也没有人太在意。 杭县内一片寂静,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连丝缝隙都不敢透。守城的士兵睡眼惺忪地打着瞌睡,突然被同伴拍醒。 “你看!远处有火光!是不是大人们吩咐的援军来了,快看看,让他们进城!” 城门士兵连忙跳起,借着天明时的微光看向远处那隐约可见的人马。 “上面说是有一万人……” 可渐渐地,他大张着嘴巴,看着那密密麻麻遍布山野的火把,不敢置信道:“可这,这哪里止一万人啊!”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城门士兵的警示音响起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是孙将军的人马到了?”有人困惑。 “不,大事不好!城门、城门被破,有人闯了进来!” 刷的一声,屋内所有人站起身。一人脸色苍白,当先问:“可看清楚了,难道不是孙将军领的兵?” “不,不是!”传令兵哭丧着道,“他们黑衣黑马,完全不听招呼,直接杀进来了啊。” 不是孙传芳,那么是谁!是谁夜闯杭县,如入无人之境? 中年军官气急败坏道:“究竟是谁领兵?敢在这个时候闯进杭县,不长眼的坏我们好事,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报复么!” 在座这些人,身份地位可都不低,涉及的势力也甚广。如果并非死敌,绝不会有人选在这个时候出手,以免惹了一身腥。 张习文突然开口:“有这个胆量,又有这个立场的人,还能有谁?” 所有人看向他,他沙哑着开口:“是许宁。” 他们中计了! 张习文想,之前以为许宁是破罐子破摔,知道自己没有后路所以才不愿离开杭县。现在想来,许宁明明是故意留在杭县作为诱饵,将他们这一批人都诱下来,好一网打尽。 有人不敢置信:“许宁?!他哪来的兵,哪来这么多人!” 张习文闭眼,道:“孙传芳一万人马不见踪影,唐将军八千人马,也一直没有消息。若想将这一万八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拿下,最起码得有一倍以上的兵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段正歧在武汉遭伏击的时候,就是带着三万人失踪的。” “不可能!”中年军官垂死挣扎道,“段正歧早死了,当日有人亲眼看见他和亲兵们被射死,葬身在山中。他一个哑巴,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可如果,不是呢?” 张习文疲惫道: “如果死的那个,不是段正歧呢?” 哐啷一声,大门被人踹开,屋内的人惊诧地望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见一个带着恨意的声音。 “好,果然四哥是死在你们手里。我亲耳听见,你们说他被乱箭射死!”贾午走进来,双眼通红,“今日,我就要你们一一偿命!” ----------- 是你? 段正歧惊讶,看着坐在马背上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祀翻身下马,苍白的脸色映照在雪地里,犹如萤火之光。 他千里迢迢从上海一路赶来,拿着甄家兄弟冒死送出来的情报,好不容易赶在此刻追上段正歧,只为了写出这一句话。 【前方是九死而一生之险境。将军,请允许我,呈上这李代桃僵之计。】 ------------------- “四哥顶替了将军,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我们大部队就趁机躲入山中。这几个月来一直藏在山上,偶尔让丁一和姚二他们接应一些物资。因不知道敌人还有什么计谋,就只能按兵不动。”霍祀坐在屋内,对许宁道,“金陵被埋下重重间谍,到处都是耳目。将军想要派人向先生你传递消息,都做不到。就是这次先生你来了杭县,才有机会派我来,而将军也准备趁此机会,狠狠报复那一批人。” 许宁心中又惊又喜,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自己情绪,问: “告诉我,我要怎么配合?” “一切都准备好了。”贾午说,“只需先生把来参加议会的那些人,引诱留在城中。到时候瓮中捉鳖,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直到此时此刻,一切真相大白。 自以为是猎人的人们成了猎物,自以为万无一失,却成全了别人的东风。 这些人被擒拿下去的时候,还尤不死心。 “段正歧呢!” 一个军官吼道:“他如果没死的话,他在哪里,你让他出来见我!” 贾午上前踢了他一脚。 “你以为,我们将军有空在这里和你们磨叽?”他冷笑道,“我们的仇,可还没有报完呢。” 这一场假议和真圈套,差点害死许宁,还有之前段正歧在武汉被人埋伏,导致霍祀替死,都有一个人从中穿针引线,联络各方势力,忙得不亦乐乎。 上海,杜九。 段正歧这一次,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张习文被押下去的时候,看见了许宁。天光破晓,熹微光亮落在许宁的脸庞上,衬得一片莹白。张习文见着,动了动唇,可还是没能开口。 倒是许宁先走上来。 “我会放你离开。”他说,“前后算来你一共救我两次,之前在金陵我还了你一次。这一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欠你了。” “……元谧。” 张习文沙哑着开口:“你就这么相信他,相信段正歧就能走到最后,相信他能给你一个你想要的未来?” 正望着远处的许宁,闻言转过身。 “我相信自己。” 他相信他所选择的人,他一手教成的哑儿,绝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早在十年前,许宁曾发下誓言——他要教出一个经天纬地的哑巴。而段正歧则许下诺言,他会守护所有许宁将要守护的事物。 他们都做到了。 第87章 歆 段正歧没有死,他竟然还活着! 当这个消息像鸟儿一样插上翅膀飞过大江南北时,段正歧早已经带着他的部下从浙江一路打到上海。 孙系党羽的一万士兵折在他的手里,残军败党彻底覆灭。上海青帮被他杀伐过半,杜九逃亡香港不见踪影。 同月五日,他又转移战场,与冯玉祥联合攻打渭南,直打得直系军阀也随之覆灭。 段正歧以摧枯拉朽不可挡之势,将沉淤在这块土地上的旧势力一一清缴。人们都说他这次死里逃生,变得更凶残冷酷,又是权势滔天,未来恐怕会成为不亚于当年奉张的一代军阀。 可就在他本可以一举攻进华北,和垂死挣扎的奉系军阀决一死战之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段正歧将手中战场转交给□□盟友,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而他自己却选择折返浙江。 路过武汉时,段正歧去了一趟当日被伏击的山崖。然而,白雪早就融化,新土一层层覆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丁一和姚二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段正歧从地上挖起了一捧泥土,包裹起来收进怀里,才再次上路。 而这一次,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往浙江,或者说是奔往杭县。即便不能说话,亲近的人也可以感觉到,藏在段正歧胸中那即将满溢出来的感情。 许宁,在杭县。 因有段公坐镇金陵,许宁才放心留下收拾这一次“南北会议”的烂摊子。 当日一窝蜂想要擒拿他的那一派人,如今处理起来却是格外棘手。杀不能杀,关不能关,最后只能做了交易,由许宁拿去换了别的人质和条件。 李默听到这消息时,不由觉得愤慨。 “先生,他们针对你时出手时,可没有想过手下留情。可为什么人到了我们手里,我们却还要顾虑这么多?” 许宁看了他一眼,摇头。 “李默,如果我和他们一样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滥用私刑杀了这批人质,对方当然无话可说,我们也是快意恩仇了,可后果呢?” “后果?”李默不解,“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管他什么后果?” “你说的这句话,在战场上当然无可厚非。但是很多时候,却不是那么简单。”许宁叹息道,“我这一次若杀了这批人,以后对方抓到我们的人质,必定也会以牙还牙以儆效尤。而最关键的是,双方勾心斗角,全拿人命当棋子,将法律当儿戏。立场不同的人想杀就杀了,暗杀,谋杀,刺杀,每天死于此的人还少吗?可李默,这样杀死我们敌人,就真的能给这个国家带来希望吗?” “践踏人命和法制建立的政权,犹如无根之木,焉能长久。” 许宁想起自己的老师,想起无数死在强权之下的无辜人。 他说:“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李默说:“可这样也太累了,先生。你是君子,可别人是小人。你总要费心去周旋为大局考虑,可他们却是从来不考虑您的。这样与别人交手,你不是太吃亏了么。” “吃亏。是啊,吃亏。”许宁说,“可其实吃亏也是一件好事。不信你看,走到最后的,究竟是这些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还是胸怀坦荡的君子。” “好了。”他又道,“现在我已经没事了,你不回廖老身边去吗?” 他想到,段正歧在上海铲除了杜九,又在前方战场一番酣战,留给佐派大干一场的舞台。廖庭风恐怕正急着赶回去,商议后续。这一次,血与恨没有磨灭他们的志气,却让他们挺起了脊梁更义无反顾地走向前方。听说廖老资之前助留学法国的几名青年学生,最近就已经回国崭露头角。 在他们身上,似乎代表着这个国家未来更多的希望。 李默想了想,道:“我还是留下吧。既然先生你总是比别人多吃一些亏,那总得有别人多护着你些。我留在你身边,好歹能让你不那么吃亏。” 许宁失笑道:“我也不是软懦的人。放心吧,即便不用阴私手段对付他们,我也能让敌人老老实实承认失败。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咳,咳咳。” 他说着,突然又咳嗽起来。李默连忙给他披上大裘。 “就你这身体,五月份还这么畏寒,我就不放心丢下你。我就把你当个病人!”李默气呼呼道,过了半晌,又看了看前方的小路。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处偏僻处。 “先生,你这要去哪?” “我想回家看看。”许宁说。 家? 李默想起出门前,孟陆等人对自己的吩咐,一定要照看好先生,不要让他走远了。 “先生你家里这么偏僻么?都走了好几里路,出了城了。” 他见许宁站在路口,四下张望,脸上难得露出一份迷茫。 “先生你不认识路了?” “嗯。” 许宁轻声应道:“我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焦土。我本以为它会永远湮没,可李默,你看。” 他有些欣喜地指着前方的人烟。 “这里有了人家,还有了炊烟。这个村庄,又活了过来。” 李默不明白许宁为何这么感慨,只是道:“既然是重建过的,想必都大不一样了。先生你还能找到家吗?” 许宁又轻轻应了一声,循着小道往坡上走去。 他踏过凌乱坎坷的石路,想起曾经他在这里牵着哑儿的手,一步步走回了家。 他路过一棵倒下的大树,却在那枯败倒下的树干间,瞧见它抽了新枝。 最后,他走到一间破败的院子里。这里还没有重建,到处可以见到焦黑的土,坍塌的砖墙,像是那一晚的噩梦还徘徊没有散去。院子里有一颗二人合抱的大树,一半焦枯,一般嫩绿,截然化作两个世界。 “这里好脏,我去找找有没有可以坐的东西,先生你休息一下。”李默说着,走出了院子。 只留下许宁一个人。他走到大树脚下,弯下腰捻起一把灰尘。当年,就是在这里,一个小哑儿在地上滚了满身的泥土,滚到他的面前。 他瞧着好奇,就问那哑儿:你叫什么名字? 哑儿怎么回答的呢?他不能说话,又如何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啪嗒。 身后有人踩着碎砖走进了院子。 许宁头也不回道:“不用找了,我站着就是。” 然而迟迟没有人说话。 院子里陡然变得寂静,只听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呼吸的声音。许宁捻着泥土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缓缓地站起身,要非常用力地克制自己才没有立刻转身过去。 许宁问:“是你吗?” 还是没有声音,却能感觉到有人伫立在身后,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 许宁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中已经有了些湿润。 “我曾经在这里丢了一个哑儿。我丢了他好久,找了他好久。而今天,他终于回来了。” 他转过身,看着那站在院子入口的高大身影。 “我要问这个小哑儿,我问他,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段正歧走上前,像十年前一样半跪在许宁身前,他拉着许宁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喉咙上,然后开口: 【愿意。】 那沙哑的几乎听不见的气声,从他的喉咙间震动到许宁手上,再顺着他的每一根手指涌入心房。许宁跪下来,紧紧环住他,眼泪沾湿了衣襟,却从心感到喜悦。 他说:“你看见了吗,正歧。这个村庄又有人住了,这块土地又活了过来。而现在,你也回到了我身边。” 段正歧拢住他,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一切都会变好的。”许宁笃定地说。 无论是他们,还是这个国家。 段正歧嗯了一声,抬起许宁的下巴,吻了上去。 两人相拥,在春雨酥润后的废墟。 …… 我来的时候,这里的天还是黑的。看不见希望,等不到黎明。 我踏上路程时,已经能看见晨光破晓。无数人手拉着手,越过泥泞往前走。 等到我离开以后,即便不能亲眼看见,我也知道未来,一定充满光明。 你看见了吗? 第88章 番外:现代1 “张一二!你蹲在地上干什么?” “哎?哎!” 他赶紧把嘴里的烟头扔到下水道里。 “我,我就是数、数一数……” “数一数厕所里有多少排泄物?” 教导主任眯着眼睛走过来,冷笑地瞅了一眼下水道。 “好啊,又在厕所抽烟,张一二,去把这支烟捡起来,我看着你吸完它。” “不要啊,老师!我就是烟瘾犯了,你就绕过我这次吧。” “我已经饶过你很多次了!” 教导主任走上前,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厕所外拉,出门时不小心撞上了另一个过来上厕所的学生。 “老师?” 新进来的那个人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哦,陆孟同学。” 看到新进来的这个人,教导主任眼睛都笑开了花。 “来解手啊,赶紧一点,马上就要上课了。” “陆萌萌!”张一二像看到援兵一样大吼,“快救我啊,我不要被冷面阎王带去办公室啊!” 陆孟嘴角抽搐地看着他,当着人的面喊教导主任作冷面阎王,这张一二是不要命了吗? 他转身就要往里面走。 “陆萌萌……你见死不救。” 不救的就是你!一天到晚给人取外号,你爹才是萌萌,你全家都是萌萌。 陆孟低着头往里走,走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打转回来。 “老师!” “嗯?” 教导主任狐疑地回头。 张一二像看救星一般看着他。 顶着这两人的视线,陆孟淡定开口道:“刚才张一……张同学是把烟头扔化粪池了吗?” “嗯,差一点。”教导主任想了想,也有些后怕地说。 “下回,不。”陆孟眯着眼睛,“请您禁止张一二再来学校上厕所!我可不想下回在新闻上,看到他把学校公厕给炸了的头条。” 教导主任认真到:“我会考虑的。” “什么啊?陆萌萌你不是来救我的啊。还有,为什么要禁止我上厕所?你们想憋死我吗?我只是扔了一根烟头而已啊……痛!” 教导主任被他气笑了,一边拉着他走远,一边骂:“人笨还不多读书。” 张一二揉着耳朵:“知道我笨就解释给我听嘛,不然我连为什么被骂都不知道。” 这个白痴,连明火会点燃沼气引起爆炸都不知道,都是高二的学生了,平时课都白上了吗?教导主任心里怒火冲天,两人就拖拖拽拽地路过学校的公示榜。 “哎。”张一二被拉着耳朵,还有心思分心道,“今年这榜上的头名又是许宁啊。” 教导主任也回头看了一眼。 “是许宁,他今年高三,不仅学杂费全免,还连续三年获得最佳奖学金。” “哇,人生赢家,和我这种人就是不一样啊。” “你知道就好。” 教导主任哼了一声,两人已经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 “快进去,写完两千字的检讨再给我出来。” 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地中海大叔。 “姚主任!你来的正好。” “副校长。”姚主任停下脚步,看着走过来的地中海大叔,和他身后的一个陌生的男人。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姚,是我们高二的年级主任。来,小姚,这位是我们今年新聘的高三实验班班主任,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是……” “段正歧。幸会。” 男人低沉的声音沙哑而有磁性。 他不甚感兴趣地扫了一眼姚主任和张一二,问: “我可以去教室了吗?” 那双漆黑的眸子眺望着走廊外的学生们,表情冷然,光看气场不像是老师,倒像是道上混的。 地中海大叔连忙道:“可以可以,段老师,我这就给你带路去。姚主任,你继续忙啊。” 姚主任和张一二神同步地侧头,目送那两个人走远。 “这什么人啊。”张一二张大嘴,“这么嚣张,连校长都要讨好他。” “是副校长。” 姚主任收回视线。 脑海中却在想,这是新任的高三实验班班主任?那不就是许宁那个班的班主任。别看许宁成绩好,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好学生那么听话,也是个小刺头呢。这个新班主任看起来也不好惹。 呵呵,这下有好戏看了。 “说到许宁……”张一二又在旁边嘀咕道,“上回两个年级一起去春游的时候,我看到他了。他还对我笑了。” “你?” 对上姚主任明显不相信的眼神,张一二急了。 “真的,不信我说给听!” 那还是上个学年的事情了。当时张一二这老刺头还是一只嫩嫩的小刺猬,而许学霸早就是学霸了。学校组织一二年级一起去紫金山春游,说是春游,不过也是登山捡垃圾,更像是做志愿活动的免费劳力。 张一二不耐烦老老实实干活,就趁班主任不注意时,跑到一边的小路上去了。为了不被人发现,他越跑越偏,天也越来越暗,等他发现自己迷路了的时候,已经离大部队很远了。 刚入春时的早风还是很冷的,张一二只穿了一件衬衫,冻得直打哆嗦。林子里又冷冷清清的,完全不像平时走哪都能撞见一个人。张一二有些心慌了,又觉得这个时候大声喊人很丢脸,他咬咬牙又往前走了一步。 前方小路豁然开朗,还真被他找到了一个人。 “喂……” 张一二刚准备喊人,突然觉得阴嗖嗖的,仔细一看,那个人竟然是站在一座旧墓之前,一动不动。 不,不,不会是见鬼了吧! 张一二无声尖叫着,心里喊着“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就转身准备跑。 “谁?” 可他这个动静,被对方给听到了。张一二后背汗毛直竖,正想着是逃是战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是一年级的学生?” 嗯? 张一二再睁眼看去,只见那站在墓前的人已经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第看着他。 “你怕什么?放心,我也是躲过来偷懒的,不会告你状。” “你……你是许宁!?” “哦,你认识我。”许宁点点头道,“那就好办了。过来帮个忙吧,我想把这上面的枯枝给清理了。” 说这,他自己已经弯下腰,将缠在墓碑上的藤蔓给摘去。 张一二按耐不住想要找人作伴的冲动,不一会上去帮了忙。 “你认识他?这是你家里人的坟墓吗?” 他好奇道,这会儿已经不怕了。 “不是。” 许宁说:“我只是看这里偏僻,它一座孤坟在这里也怪可怜的,就想顺手清理清理。” 他一边说,一边清理器墓碑上的灰土:“虽然现在旧了,但是这大理石的用料是很好的,墓碑做得也很精致,背后还刻了墓志铭。可惜,现在已经磨得基本看不见了。” 许宁惋惜道:“想见建造这座坟墓时,墓主人的亲友一定是费心费力的。只是年岁过得太久,当年的朋友亲人都逐渐去世,慢慢地没有了来祭拜的人,它也就只剩下自己。你怎么了?” 他诧异地转头道:“怎么哭了?” 张一二抹着眼睛。 “我,我听你说得太感动。” 他一边掉眼泪一边道:“一想想这么多年,它都一个人躺在这里,记得它的人也不再世了,我就心里难受。” 没想到这个一年级新生这么多愁善感,许宁哭笑不得道:“好了,其实也没那么悲伤。既然现在我们看到了,就给它清理一下,祭拜一下吧。嗯?” 他摸去一块灰,笑了。 “巧了,这个墓主人也姓张,和你一个姓氏,说不定还是你祖先……你又怎么了?” 只见张一二惊恐地看着他,眼泪还挂在脸上,人却蹭蹭退后了好几步。 “你……你怎么知道我姓张!我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 许宁看着他这害怕的模样,突然就起了兴趣。 “是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故意压低声音,看了墓碑一眼。 “说不定是这墓里面的亡魂还没散,它告诉我的呢?它说太久没有人来陪它了,所以想找一个同姓的小辈陪陪他……” “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话还没说完,张一二已经连爬带滚地跑了出去,凄厉的叫声引起了附近的带队老师的注意力。 “好啊,张一二你又偷懒!别跑,我非得让你在周一的晨会上对全校做检讨不可!” “不跑不行啊老师,后面有鬼啊!” “我看你才是鬼,讨债鬼。” 听着外面的嘈杂,许宁站在原地笑了。 “一年级开学才半年,就有三次全校通报批评。张一二学弟,想不认识你也很难啊。” 他又回头,蹲下身,看着清理干净的墓碑上的刻字。 【张……(模糊不清),生于1901年7月,卒于1926年7月。】 许宁静静地看着,突然又想起张一二的那句话。 【心里难受。】 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春天容易伤感,还是被张一二感染了的缘故。许宁望着这座墓碑,心里也有些钝痛起来。 “才26岁就去世了。” 他看着墓碑上的生猝年,喃喃道:“这一世活得如此短暂艰难。希望你下一世无忧无虑,长命百岁。” 春风吹过,树叶瑟瑟抖动,细碎的声音间似乎传来低语。 【先生。】 许宁蓦地抬头,那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都是错觉。 这时,山下遥遥传来张一二的哀嚎。 “不是啊,真有鬼,不信你去问许宁!” “我看你再扯谎,还敢拉许宁出来做幌子,皮痒了是吧!” 看来再不去救场,某人就要倒大霉了。许宁笑了笑,起身,对着墓碑鞠了一躬。 “那么,再见。” 他转身离开,身后的墓碑也随着步伐远去,而逐渐没入林中。春光落下,散去晨雾,像是往日的痛苦与徘徊,都一道化为晨烟。只留朝阳。 明日。 与你重逢。 第89章 番外:民国1 许宁回到金陵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底,后院池塘里的荷花早早开了。蜻蜓点水,嫩绿翠红,池子里一汪碧绿,荡漾清澈。刚赴完一场鸿门宴,又解决了觊觎不休的一群豺狼,许宁决定好好给自己放两天假,也是来调理身体。 段正歧听他这么安排,立马也放下手中的事务,屁颠屁颠跑来陪他,还命闲杂人等一律不能打扰。 许宁哭笑不得:“你好不容易回来,正堆积了一大堆事,怎么有空跑来陪我?” 他一边推着段正歧凑过来的脸,一边道:“去去,干你的正事去。” 听到这句话,段正歧的眼睛诡异的亮了亮,有一瞬间,许宁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总觉得这家伙又在想什么不正经儿的事。可段正歧最终只是低下头,在许宁手上亲了一口,然后央求地看着他。 这小子,都多大的人了,还学会撒娇! 许宁当然……当然吃这一套了。没办法,他是从小带过小哑儿的,就最怕他示软。 “好了,过来坐吧。”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椅,示意段正歧坐过来。 段小狗长腿一跨,两步走到许宁身边,紧紧贴着他坐了下来,可不一会他又皱了皱眉,摸了摸有点凉意的石椅。许宁还没看明白他在做什么,下一瞬间,整个人就已经被一双大手举了起来。 真的是举起来!就像寻常人家抱小孩那样,从他的腋下托住他的双肩,把他举到半空。许宁大张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拢,下一刻又觉得自己坐到了一个硬邦邦,带点温度的东西上面——那是段正歧的双腿。 段正歧就着这个姿势,也不方便写字,他只能用眼睛陈恳地看着许宁,努力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石凳太凉,我抱着你坐。】 自从知道许宁最近身体不佳,有了畏寒的毛病后,段正歧就处处惦记着,恨不得走路都把许宁揣在腰上,就怕他弱不禁风倒了下去。 许宁其实想说,就你那比石头还硬的大腿,坐你的腿上还不如坐石椅上呢。可他看到段小狗讨好邀功一样的眼神,只能叹了口气。 他摸了摸段正歧有些刺手的短发,道:“下次提前跟我说一声,我都这个岁数了,经不起你一惊一乍。” 段正歧不满地皱起眉头,觉得许宁把自己说老了,他才二十六七,哪里就成了“很大岁数”了。段正歧还觉得两人正年轻,还可以恩恩爱爱相守数十年。所以他最不喜欢,许宁说这些触霉头的话。 此时见许宁还有继续开口的意思,段正歧一挑眉,张嘴就咬了上去。 真软。 咬第一口的时候,段正歧想,先生的嘴唇都这么软,他的心岂不是更软。若是可以,真想把先生的心挖出来看一看,看看有多热忱多滚烫,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了我,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对方。 然而这个嗜血的念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段正歧就被许宁吐息间露出来的气息诱惑了,舌头顺着唇缝钻了进去,舔过许宁的牙龈时,引起对方一阵轻颤。这颤抖像是一根羽毛刷在了段正歧心间,弄得他心痒难耐,气血沸腾。 很快,许宁就感觉到了一个比大腿更硬的东西,在臀部下面戳着自己。 他脑袋空濛了一会,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之前因为身上的使命感,也因为对自己的失望和对命运的不安,许宁并未真正动过成家立业的念头,因此他也更没有心思去糟蹋别人家姑娘,享受什么鱼水之欢。是以二十六七岁了,许宁比许多年轻人还要懵懂。 而段正歧,从小在军营里耳濡目染,稍微懂了人事就被徐将军带去开了荤。后来身份高了,地位有了,就更多是你情我愿的交易。这种事对他来说本来就像是吃饭喝水,但谁会和交易的对象谈什么真心呢?所以,他在情爱一事上,只能说是一个技术员,不能说是一个懂行人。对于爱这个字,他比许宁更陌生,也更需求。 两个懵懂的人相恋,正是对彼此渴求的年纪。尤其是段正歧,与许宁亲密总能让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悸动,但又因为悸动太深,他反而不知所措。 就像现在的情境,段正歧已经高高举起武器了,可看着许宁呆愣的表情,他不得不忍下焦躁去亲吻许宁的下巴,一下又一下,有些讨好又哀求的意味。 许宁这会也回过神了。 他先是闹了个大红脸,他虽然不讨厌这种事,但是白日宣淫却是难度太大!许先生表示自己从未上过这种课,他要罢课。可看着段小狗哀求的模样,他又于心不忍。 于是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在段正歧忍不住想要蹭一蹭时,亭子外传来了脚步声。 许宁后背一僵,当时脑门上就出了一层冷汗。这、这种状态要是被人发现了,他许元谧晚节不保啊! “将军。” 姚二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亭子里这个模样,心里一愣,可他向来是个人精,立刻装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气都没多喘一口,就开始谈起正事。 因为他这番表现,许宁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在旁边两人说话时,他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试图从段正歧身上下来。可段正歧一只手死死扣住他的腰,竟是不准他动弹一下。不仅如此,还因为许宁的磨蹭,他的旗杆有越升越高的趋势。为了表示抗议,许宁悄悄拧了段正歧大腿一把,可段正歧却以为他在与自己*,竟然不动声色地又蹭了蹭。 许宁:“……” 孩子长大了,真是不好带了。 他就一边保持这个姿势,看着段正歧好整以暇地听姚二汇报,一边生无可恋地为望着池子里的风景。 当年捡他回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料到,这哑儿有这样的狼性呢。 “先生,先生。” 直到姚二喊了好几遍,他才回过神。 许宁:“有事?” 姚二和段正歧讨论的是军务内容,他一个外行,本来就不多加参与。 “是大夫的药熬好了。”姚二说,“孟陆刚才路过后院,要我提醒您一声,别忘记喝药。” 他一边说,心里一边惦记着孟陆。好哇,这小六,肯定是早料定了院子内是这幅情景,所以才推我出来,看一会回去不好好收拾他。 见许宁点头表示记得了,姚二脚下抹油,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而直到他离开的时候,段正歧的旗杆也未有消退的迹象。想着两人刚才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在第三人面前坐了这么久,许宁先是觉得羞恼,后来又体贴地想,两人分隔这么久,这次见了面也没好好亲密,以段小狗的年纪来说,的确有些忍不住了。 他咳嗽了一声,道:“要不,要不我们回屋吧。” 段正歧哪能听不出来他的暗示?在许宁开口的一瞬间,他蠢蠢欲动,几乎就想在这就把人给办了。可好一会,许宁见他没有动静,反而是抬起手,把自己放了下来。 许宁疑惑,回头去看他,却见段正歧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眼里流露出一丝心疼。 就着刚才姚二拿来的纸笔,他写: 【你身体不舒服,我们早点回去休息。】 姚二提醒许宁喝药,也提醒了段正歧,许宁身体不好,又因为他“金蝉脱壳”的事,惊吓之下更是拖累了脾脏。尤其是许宁的胃,最近被医生禁食寒,几乎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这样的情况下,段正歧怎么还忍心去折腾自己家先生呢。 他握着许宁微凉的手,牵着他走出了凉亭。 许宁看着走在前方,牵着自己的那高大的背影,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十年前,自己在乡间小路牵着哑儿。他忽然笑了,上前去拽了拽段正歧的衣袖。 在段正歧转过身来不解地看向他时,许宁突然凑上去,低声道: “我还没有那么体弱,医生只说了忌食寒物,又没说禁……嗯,段狗剩,先生比你大六岁,可好歹也是个正当壮年的男人。”他似笑非笑地说,“要是你不行,就让我来。” 段正歧瞳孔缩紧了一下,被心上人这么说,哪有不证明自身的道理! 他打横抱起许宁,健步如飞地去了卧室。 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属下们似乎早就有预料,早早回避了。 下回该给他们涨涨薪水,段正歧满意地想着,哐的一声,用脚踢关了卧室的大门。 楼外。 “来来来,开盘了。” 孟陆拿着一个色子,四处吆喝:“赌一天还是赌半天,买定离手,快点下注啊!” 一群亲卫纷纷跟着他下注。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姚二走过来冷冷笑道:“敢用这个下注,你不怕将军抽你一百鞭?” 孟陆看见他,立刻眉开眼笑道:“哎,怎么会。我赌的可是一天一夜!”他挑了挑眉,“我这么看好将军,他怎么会惩罚我呢?” “是吗?” 姚二淡淡笑了笑,转身离去。 第二天,听闻消息后的段将军表示,虽然你很看好我的能力,我很满意。但你竟然以为我会不顾及许宁的身体,我很生气。 生气大过满意。 孟陆,罚二十鞭。 第90章 番外:信 许宁收到了一封信,没有寄件人姓名,没有寄件地址,只有邮戳,表明着它曾经漂洋过海,经过无数辗转才抵达他手中。 “香港的信?” 孟陆路过,瞅了一眼,摸着下巴道:“香港,香港……难道是杜九寄过来的?” 段正歧死里逃生之后,曾经去上海找过杜九的霉头,然而狡兔三窟,这个家伙像有预料一样,早早跑得无影无踪。现在香港还是殖民地,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受港英当局管辖。段正歧的手脚,可伸不了这么远。 许宁听到他这个可笑的猜测,只是掀了掀唇角,然后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白纸。 白纸,什么都没有写的纸。 “奇了怪了,大老远地从香港寄一张白纸过来?” “不是寄过来,是寄回来。” 许宁缓缓摸着纸张,突然听到清脆的敲打声,他看着窗外朦胧的水汽,呢喃道:“下雨了。” 下雨了。 这已经是杜九来到香港后,下的第十一场雨。 他在数,数着天空落下雨水的次数,数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潜伏,返回上海。香港虽然繁华,但到底不是他的地盘,这里不仅有本地的地下势力排挤他,还要受英国人的管辖。杜九爷在香港的日子,过得可没有上海舒坦。 “就到这里吧。” 他对司机说。 “我要下去走走。” “爷,可现在外面在下雨,而且也不安全……”司机小声地道。 杜九双眉一挑:“怎么,现在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 他的眉宇间藏着几不可见的戾气,随着这阵子的压抑与挫败越酿越深。司机不敢再说话,遵从了他的命令。 杜九没有打伞,走进濛濛细雨中。他在市中心繁华路段下了车,走在路上都可以听到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伴着摩登男女匆匆的脚步声,一同映入耳中。 谁能想到,就是这座繁华的都会,几十年前还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 同样,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先生,能把青帮的下代继承人杜九,逼迫到这个地步。 许宁。 杜九嘴里含着这个名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许宁时的情景。他想,如果那时候心狠一点,不多那么一点好奇,直接将许宁抹杀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麻烦?他又想到段正歧,那只在许宁的指挥下指哪打哪的狼犬。堂堂一代军阀却混成家犬,杜九从心底瞧不起他。 如果是我,他想,如果是我有许宁这样的助力,我不会反受他掌控,我要…… 他要做什么呢? 杜九突然愣住了,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往下灌,一个激灵警醒了他。他这才注意到,街角的一个人。 那个人似乎早就在那了,又似乎是刚刚来。他戴着一个黑色墨镜,披着咖色的风衣,见到杜九望过来,冲他友好地掀起唇角。 然而这个笑容,却让杜九后背汗毛直竖。 他想要回到车上,却发现司机不知什么时候把车开走了。 【爷,外面不安全。】 现在想来,司机当时说话的语气也有些诡异,他似乎早就知道些什么。 是背叛?还是暗杀? 杜九不敢再多想,他迈动起自己的脚步,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去。附近有港英当局的巡警,杜九想,杀手总不至于在这里开枪,总不至于在这里对自己下手。他可是青帮这一代最出色的继承人,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冰冷的刀锋从腰侧捅进肚皮的时候,杜九最后一个念头还没钻出脑海,一只大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把刀尖往他肚子里搅了搅。 杜九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被杀手半拖半拽着,就像是一个醉酒的人被拖拽到了墙边。 杀手将杜九放坐在墙角,还替他整理了衣服,遮住了伤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昏睡的人坐在墙边。直到这个时候,杜九才看清他的脸。那双冰冷的眼睛透过黑色的镜片望着他,像是不带温度,又像是带着一丝嘲笑。 杜九认出了他。 “甄……” 甄咲,还是甄啸? 这两个兄弟本来长得不相似,然而在这最后的时刻,杜九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分辨出,杀死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个。他们好像浑然为一体,冷静的甄咲,跳脱的甄啸,都能在这个人脸上找到痕迹。杜九不甘心,连带走自己性命的人是谁都分不清,他不甘心。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杀手凑过去。 “想知道我是谁?”他有些故意道,“下辈子吧。” 带着最后的恨意与不甘,杜九闭上了眼。天色已近暗了,恐怕等明天,人们才会发现响彻上海的杜九爷,竟然死在这样的地方。 杀手漠然地放下杜九的尸体,又像有洁癖一样擦干了自己手上的血迹。 “我知道,我知道。” “回去我就洗手,你别催了。” “别忘了写信。” “啊,是了,我得写给元谧。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他自言自语,像是一人分饰两角的戏子,又像是一个疯子。不一会就没入人流中,再也看不见。 许宁收到信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而他听到杜九死亡的消息,甚至在收到这封信之前。虽然没有署名,但是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还是叫许宁猜出了寄信人的身份,然而这白纸一张的内容,又实在不像是那个人的风格。 孟陆说:“我想起来了!以前甄副官还在的时候,有时候就会寄这样的信。这是告诉我们,他办成了一件事。” 究竟是甄咲,还是甄啸,究竟是甄副官,还是甄箬至? 不仅是杜九,连许宁和孟陆等人,都没有答案。 贾午说,逃离上海的那一天,甄吾没有出现,甄咲留下来断后,事后有人在黄浦江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两兄弟,一具尸体,两个名字。 或许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分得那么清楚了。 许宁收起了信,明白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甄咲,也不会再有甄啸。他从此没有再问一句,就连红鸾从香港回来,许宁都没有再向她打听甄氏兄弟的消息。 或许不去打听,便可以认为他们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而不是一个人,活得像两个孤独的幽魂。 第91章 番外:海棠 院子里有一棵老海棠。 不知是什么年代种下的,枝冠茂密的树身从院子一直延伸到街外。院里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是它亲眼看着他长大的。这棵海棠十分有名,哪怕它已经这个岁数了,仍然没有错过每年的花期。老海棠开花的时候,院子里就像是纷纷扬扬洒下了大雪,白色的手掌大的海棠花在枝头一簇簇点开。孩子们会拿着它的花瓣嬉戏,老人们则小心地收拾起来做成饰物。对于十二里弄的居民来说,这棵老海棠树就像他们的家人,十二里弄也被称为“海棠里弄”。 电视台的人为了做一期《百年老树》的节目,特地来拜访了“海棠里弄”的居民们。 “哦,你说念宁啊。”一位老人说,“我还是膝盖高的时候就爬着它玩了,那时候它还没现在这么大,不过已经够壮硕了,整个院里的小孩都挂在它身上玩。” 老人回忆道:“现在我已经爬不动了,我孙子也爬不了那么高。我成了一个糟老头,倒是可以和念宁作伴了。” “念宁?”主持人一愣,鼻翼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这棵树还有名字吗,是谁起的?” “是哑巴叔起的啊。” “那位哑巴叔还在世吗,他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 老人一愣,摇了摇头:“我不晓得,不清楚,你去问红姨。念宁是哑巴叔的,也是红姨的。” 记者找到了老人口中的红姨,发现她竟然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而令人吃惊的是,老人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要来,梳着整齐的民国式样的发髻,穿着绸缎布料的旗袍,她已然老了,但依旧能通过那些岁月的褶皱,看见当年的风采。 红姨看见采访的记者们,竟然是比他们还要熟悉工作流程。 “来,你们坐过来,要问什么,慢慢说。” 经验丰富的主持人像个刚出茅庐的大学生一样,被老人的气场指挥着坐下,直到屁股垫在那小木椅上,她才想起了正事,可又为如何称呼老人泛起难来。 “就叫我红姨。”百岁老人精神烁烁,“不要叫我奶奶,平白把我喊老咯。” 主持人看着她描眉打扮的模样,抿嘴一笑。 “红姨,我们电视台要做一期《百年老树》的节目,伴随这座城市长大的老树可比人活得久多啦。您知道这棵‘念宁’有什么来历吗?” “树比人活得久。”红姨念了念,摇头,“那它没有我活得久,我还比它大一岁呢。” 主持人看她这么清楚老树的来历,不由兴奋道:“那这棵老树是谁种过来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听人说‘念宁’和一位叫哑巴叔的老人有关,也和您有关,那您和他是恋人吗?” 问完话的下一秒,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们齐齐在这百岁老人脸上,看到了名为嫌弃和厌烦的表情。 “不要随意编排一个女人的过去。”红姨生气道,“谁说我和哑巴段是恋人了!” “啊,抱歉,那您……” “我们是情敌。” “……” 就在主持人以为自己听错时,老人又重复了一遍。 “是情敌。”她说,“他仗着有权有势,先一步抢走了我心上人的欢心,还防着我不准来往。要不是最后这棵宝贝树要一个人照看,他也不会把‘念宁’交到我手里。” 主持人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够用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不是情人而是情敌,这里面可有太多内涵。然而她丰富的经验提醒她,这不是挖掘内情的时机,她转移话题道:“那么,果然‘念宁’的‘宁’是一个人的名字,这棵树是那位哑巴叔为了纪念他爱人种下的吗?” 红姨轻声道:“是一颗小树移栽过来的。哑巴住在这里四十年,我接手照看四十年,睹物思人,也有八十多年了。” “难道八十年前种下这棵树的时候,那位哑巴叔的恋人就已经……”主持人吃惊道,“他们没有后人吗?” “没有。” “也没有亲友?” “都死光了。” 想起那个战乱年代的烽火,主持人小心翼翼道:“那您二位的心上人,那位‘宁’先生——” 她敏锐地猜出了这位心上人的性别。 “他也是死于战乱吗?” “先生是病故的,生离死别,人之常情。”红姨道,“不过人走了,心还留着。我们想念他,爱慕他,空空落落没有着落,便栽了一棵树,就当做是他在陪伴。” “难道遗体骨灰是洒在树下?” “没有。先生去世后,骨灰便入海了。”红姨说,“他总说,人死了便不要再被躯壳束缚,与其每年费心祭祀怀念,不如畅游入海,与天地作伴。”她顿了一下,随手指着树下,“不过我猜,哑巴不会这么甘心。说不定现在树下还埋着他藏下来的一只半截的先生的遗体,你们可以去翻一翻嘛。” 看见主持人脸上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她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哈哈大笑起来。 主持人抚了抚胳膊上窜出来的鸡皮疙瘩,明白自己是被一个老人戏弄了,她无奈之后却是感慨道:“既然两位先人如此情深,想必黄泉之下他们也能重逢吧。若有来生来世,能再次相遇也多好。” “放屁!” 谁知,刚才还笑得开心的红姨,这回却生气起来,一开口就是粗话,完全没有之前气定神闲的风韵。 “我让了他一世了,凭什么还要让他占便宜。他霸占了先生一辈子,难道这一世不该轮到我吗?”她像一个斤斤计较的孩童,念叨起来,“我看了他们十年,又等了四十年,最后守了四十年。就算要比深情,我也比哑巴多了四十年岁月,这么多年,我从未忘记过你啊。先生,为什么你总念着他呢。” 看她模样有点着火入魔了,一旁的护工连忙走上前来,搀着老人回屋休息。采访就此结束,主持人有些遗憾地离开。她最后一个问题还没有问出来。 为什么,种的是海棠呢? “海棠里弄”的这一次采访,彻底勾起了主持人对这棵老树的兴趣。她跑遍了城中大小图书馆,查阅所有能查阅的资料,令她意外的是,这一棵海棠和它的主人,竟然都有着不小的名气。虽然时光过去,只剩下只言片语,但已经够她描摹出一个故事。 一个民国末期的旧式军阀,一个清末遗族的教书先生。 一座深院,一段回忆,掩埋在海棠树层层叠叠的树叶下,最后只留一人先走,一人相守。 等到哑巴也走了,红姨便来了,又经历了一场动乱。时值动荡,海棠老树也因为先主人“身份问题”的波及,差点被拦腰斩断。还是红姨,那时候岁数已经不小的老人,拼死与小红帽们对峙,才护下这棵树。 听说那时候怕被人摸进院子砍了树,她吃穿住都在树下,抱树而眠。 想起老人说的,论深情不忘,主持人红了眼眶,又翻下一页。然后她找到了,为什么是海棠。 【许先生赞海棠,白璧无瑕,好比人间真心。】 不必解语,自是情深。 “哎,开花了。” 一群少年人嬉笑着路过院外,看见风中飘落的海棠花瓣,打趣道: “看见没,许宁!你最喜欢的海棠!” 走在前方的少年回过身来,望着那海棠,好像从前世回首一望。 “嗯,很美。” 像是有谁曾握着他的手,递来一朵碧玉无瑕的白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