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犯罪团伙》 第1章 半道遭劫 茶铺老板看了看天色,正要收摊,便见远远官道上来了一行人,一看装束,便知是朝廷押解罪人的,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张望了一番,嘀咕道:“就这么一个犯人?” 为首的官吏远远地吆喝了一声:“老丈,且先慢一步!” 老头儿慢悠悠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又回到老位子坐下,等了一会儿,那几人才到了茶铺。官吏以手做扇,一面拿衣袖抹了抹汗,大咧咧在茶铺子里坐下,道:“多谢老丈,麻烦上两壶茶水来。” 老头儿应了一声,站起来进去后头拎了茶水,摆在桌上,道:“要收摊了,茶水凉了,官爷莫怪。” 官吏松了松衣领,摆摆手道:“这鬼天气,热成这样正该喝凉的。” 他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水,囫囵饮下,舒畅地喘了口气,才将另一壶放到另一桌上,道:“给他也喝点儿,别地方没到,人就先熬死了。” 和犯人一桌的兵卒啐了一口轻声道:“嗐,历来死在路上的还少么,薛吏未免太小心了。” 坐在另一边的兵卒瞪了他一眼,道:“就你话多,这位名声在外,当然不能轻待,喝你的水罢!” 说毕,给坐在两人正中的囚犯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道:“苏先生,喝点水罢。” 一直垂首默不吭声的囚犯这才抬起脸来,他长得很是俊秀,甚而有些偏于精致,现下虽穿着囚衣,发髻散乱,略显狼狈,然而一双轮廓流畅修长的凤眼中,眼神却十分平静坦然,全无流放一路的狼狈辛酸。 “多谢。”他低声道了谢,将被枷锁拷着的双手放到桌上,仔细小心地捧起了茶碗,礼仪端正地喝了几口,将水喝完了,方才放下。 老丈摇着蒲扇,好似有几分好奇一般,打量着那位囚犯,过了片刻,便凑到独个儿坐一桌的官吏那头,打听道:“诶,这回又是犯了什么事儿?” 官吏看了眼老头儿,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着……莫要多问了。” 老丈却不甘心,继续问道:“官爷别瞒着了,这位看起来年纪尚轻,怎的就到了这个地步?” 官吏一气儿喝下大半茶水,沉默片刻方才道:“老丈今年高寿?” 老头儿困惑地回道:“七十有五了。” 官吏笑了笑,道:“那老丈应当听过苏清柏苏太傅的名字吧?” 老头儿怔了怔,忙不迭颔首:“自然听过。”他面上浮现出感叹崇敬之色,“若不是苏太傅推行国学,像我们这穷山僻壤的地儿,娃娃哪里找得到地方念书。” 官吏叹道:“是啊,这犯人便是苏太傅的独子。” 说罢也不待老头儿反应,便向后不耐地敲了敲后头的桌子,道:“不早了,快走罢,前头尚有好几里路才到驿站!” 可是后头桌上却全无动静,官吏疑惑地转过身去,却见手下已然东倒西歪地趴在了桌上,犯人也垂着头,显然失去了意识。 “这是……”官吏尚未反应过来,后脑一阵剧痛,便也倒了下去。 老头儿将蒲扇扔到一边,蹲下身搜了搜官吏的衣襟,搜出好些银票来,嘿嘿笑道:“便是你再钦佩苏太傅,若不是有这些银两打底,怕是那斯斯文文的小公子也走不到这儿来,便宜了我们老大。” 他此时的语态神气全不似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老头儿”将官吏推到一边,一面在脸上扒拉着什么,一面向那囚犯走去。 只见一声令人齿酸的声响之后,一个身材瘦小,面容平淡无奇的男人出现在破旧茶铺里,他将手上的易容面具扔了,慎重地检查了一番两个兵卒,这才打了个呼哨。 呼哨过后,这片荒郊野地也不知怎地呼啦一下多了五六个人来,个个膀大腰圆,一看便知是不是善茬。为首的那个抹了把汗,埋怨道:“那谁?你怎么这么慢!热死俺们了。” 男人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道:“什么那谁?我叫殷不在,你怎么老是记不住。” 大汉摸了摸后脑勺,目光转到那趴在桌上昏睡的囚犯身上,纳闷道:“老大便是叫我们把这人劫了?他身板比你还小,进了咱们寨子能干啥子啊?” 殷不在慢悠悠地道:“说了你也不懂,你们几个都给我当点儿心,别把他磕着碰着了,不然老大要是一个不高兴……”他音调拖得长长的,眼角瞥着那几个汉子都打了个激灵,原先困顿的神态一扫而空,方才满意地停了下来,示意他们动手。 很快,这路边破旧的茶铺里头便只剩几个昏睡不醒的官吏兵卒,不管是沏茶的老丈,还是斯文俊秀的犯人,都不见了踪影。 半夜时分,白日的酷热早已消失殆尽,山林中凉风习习,晚间若是不盖一床薄被,怕是有些身子骨弱的还扛不住。 殷不在坐在桌边,撑着下巴似睡非睡,半晌耳朵尖动了动,便道:“苏先生醒了么?” 简陋床铺上的年轻犯人慢慢坐了起来,他眼神清明,仿佛从来没有被迷晕过似的,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薄被,问道:“这里是哪儿?” 殷不在打了个呵欠,睁着一双满是睡意的眼睛,懒散地答道:“这里是无人寨,敢问苏先生大名?” 年轻犯人默念了一遍这寨子的名字,才低声回答道:“在下苏北秦。” “苏北秦……”殷不在摸着下巴,嘀咕了两句,摇了摇头,道:“苏先生且先歇着罢,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苏北秦抬手看了看手上依旧拷着的枷锁,问道:“这枷锁能去掉么?” 殷不在咧嘴笑了笑,道:“这我可办不到,苏先生忍着罢,明日见到了老大,自然会给你弄开。”说罢便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苏北秦在床上默然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倒真的躺下,将被子盖好,合上眼,径自睡了。 门外殷不在站了一会儿,啧啧道:“这么淡然……” 苏北秦醒来时,正是晨光熹微,他坐起身,打量了一番屋内,便默默地将薄被叠好,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外的景象让他有些怔然,走廊外是一方花木葱茏的天井,甚而还有一池泉水,里头活泼地游了几条唐红色的锦鲤。他向左右望去,这天井两边的檐廊下各是两间房,向后则是正厅,此时也不知是否是时辰尚早的缘故,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只有锦鲤游动时偶尔扬起的水波声。 他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在一旁道:“苏先生起得好早。” 他侧过脸,便看见昨夜坐在房里的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装束整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苏北秦沉默片刻,道:“昨夜失礼,尚未询问阁下尊姓大名?” 殷不在忙道:“不敢不敢,在下殷不在。” 苏北秦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轻声道:“是个好名字,很适合阁下。” 殷不在的笑脸僵了一僵,旋即道:“苏先生说笑了。” 苏北秦注视着天井里那方小小泉水,道:“我这一路行来,只见岭南蛮荒苦痛,倒从未见过这等屋舍。” 殷不在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叹道:“这几条鱼……唉,不提也罢,苏先生未曾见过这样的地方,不过是因为自来押解流放囚徒,从来不往繁华处走罢了,你若是进了广州城,这样的民居比比皆是,根本算不得稀奇。” 苏北秦微微笑了笑,他仍旧穿着破败不堪的囚服,身形瘦削,乌发蓬乱,但姿态神情却全无潦倒之意,“你会错意了,能住这样的屋舍自然是好事。” 殷不在总觉得他话语中尚有未尽之意,然而老大的吩咐他却不得不听,便道:“苏先生,我们老大想要见你一面,这才劫了你来,现下苏先生若是方便,便与我走一趟罢。” 这话虽说的客客气气,却不容苏北秦拒绝,何况苏北秦压根不知道这伙人将他劫来作甚,他用带着枷锁的双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殷不在带路。 穿过天井,便到了正厅,夏日天亮的快,方才还有些黯淡的天色,此时已然明亮起来。正厅里头还有些暗,苏北秦一进门便看见有个人大咧咧地坐在上头,一双眼睛在昏暗处亮得出奇,叫他想起以前家里养的猫儿来。 殷不在领他进了厅,很快就退了出去。坐在上首那人似乎是打量了一番,才开口说了话,“想不到苏太傅的独子年纪竟如此年少。” 苏北秦怔了怔,道:“听声音,阁下年纪似乎也不大。” 上头那人沉默了,过了半晌,他站了起来,走到苏北秦身前,苏北秦这才看清这人的模样,犹豫片刻,才道:“阁下……可有十八?” 那人挑了挑眉,不怒反笑,“我虚年二十,倘若我记得不错,苏先生当比我小了一岁。苏太傅老来得子,退隐归乡后就在家中悉心教子,苏先生小小年纪便得了魁首,入职御史台,怎的才两年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苏北秦默然,他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人,眼瞳大而乌黑,笑时脸颊一侧甚而有个浅浅的梨涡,端得一副纯然无害的好相貌,然而话语中却处处暗指,让苏北秦不得不严肃以待。 “不知阁下是……” “在下武惟扬,苏先生直呼我姓名便可。”武惟扬笑眯眯的说,眼瞳表面好似浮着流光,内里却冰凉一片。 第2章 师爷之职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武惟扬负手而立,与苏北秦对视,见苏北秦一脸平静,即便带着镣铐依旧腰背挺直,微颔下颚,似万顷波澜倾斜而下亦不能使他改变面色,倒真是有胆色的人。 这厢苏北秦却是琢磨不透武惟扬将他劫来此处的用意,因而只是静观其变。 如此沉默一阵,倒是武惟扬先退开,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到大堂内唯一的一把椅子前,转身坐下,一只脚搭到椅子前的矮凳上高高地翘着,懒懒散散地端起茶几上放凉的茶水喝了一口,道:“殷不在真是招待不周,也不晓得让先生换身干净的衣裳,回头我得好好教他一番待客之道。” 苏北秦从武惟扬上挑的眼角和双眸中偶尔流露出一丝笑意中看出这句话不过是为了嘲弄他罢了,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自顾自地寻了一张矮凳坐下,微微放松了身体,道:“外表皮相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武惟扬嘴里叼着一根茶叶梗,双手环抱在胸前,不住地点头道:“苏先生可真是豁达,我看过好些被发配到岭南的人,要么愁眉苦脸,要么连声喊冤,唯有苏先生平淡如常,安于现状,在下着实钦佩。” 说罢还向着苏北秦拱手以示敬意,仿佛方才对苏北秦言语挖苦的人不是他一样,奈何苏北秦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方才连讽带刺的阶段,因而只是扯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来。 “哎呀,我真是糊涂,”武惟扬拍了拍额头道:“竟然忘记了苏先生手上的枷锁,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取下。四儿,四儿你还不快进来……” 他扬声喊了两句,从门外跑进一个少年来,看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长的挺机灵,跑到苏北秦面前,从袖中摸出一根铁丝,三两下就把枷锁的锁眼给捅开了。 “多谢。”苏北秦轻声道。 因为长期带着枷锁的缘故,手腕上的皮肤早已蹭破,还凝结了一圈紫红色的淤血,幸而时间久远,苏北秦已然麻木,并未觉得有什么痛楚,只是将衣袖往下拉了一些,遮住手腕上的伤痕。 四儿开完锁刚要走,就被武惟扬叫住道:“对了,四儿,你上次跟我说苏先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流放来着,我给忘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四儿便在大堂中央站定,抓了抓后脑勺,道:“我听首府的差爷说是苏先生诬告当朝丞相,主上大怒,但又念着苏太傅的情分,才饶他一命,流放到岭南来的。” “瞎说,”武惟扬一拍茶几道:“苏家世代为官,满门忠烈,你再瞧苏先生,一副轻廉正直的模样,怎么可能诬告丞相,分明是有人陷害。” “就是就是,”四儿连连点头道:“我跟老大你想的一模一样。” 从方才的谈话来看,武惟扬似乎对他的情况很是了解,然而现在又让小厮讲了一遍对于苏北秦来说最难堪的经历,除了挖苦他,苏北秦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他冷冷一笑,道:“苏北秦已到如斯境地,也请武君有话直说,莫要再云里雾里地绕了。” 武惟扬两只脚都搭上了矮凳,几乎呈半躺的姿势,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直直地望着苏北秦道:“你以后就是我的师爷了。” 这句话中气十足还带着命令的口吻,且内容不是一般地跳脱,即使平静如苏北秦者也不禁稍稍一愣。 武惟扬总算坐起来正色道:“我这寨子里都是些山野鄙夫,斗大的字不识半个,平时寨子里的收入支出等等之类的事也没个心细的人管,这不听说从长安来了个学问非凡的人,所以半道就把苏先生请来了,我看苏先生也是个爽快人,今后就在此住下吧,武某人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请?苏北秦从未见过用蒙汗药请人的,他从先前的怔忪状态中回过神来,道:“北秦恐怕不能胜任,还请武君另谋贤才。” 武惟扬摸了摸下巴,道:“你以为岭南这条路那么好走么,何况现在是酷暑之季,能走到这儿的文人,也就只有苏先生一个,其他的,多半已经死在半路上了罢。” 从长安到岭南这条路有多艰辛,苏北秦再明白不过,从他们出发时的四人,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重重跋涉,来到此处,不死已是万幸。不过此处尚处广西钦州,离他所要去的琼州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再走下去,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活下去的可能。 “北秦兄无需多虑,无人寨虽不比长安繁华,却也不缺吃少穿,今后便在此住下罢。”武惟扬拍拍苏北秦的肩膀道,竟已自然熟络到称兄道弟的地步了。 苏北秦沉默半晌,适才叹了一口气道:“多谢武君美意,只是北秦理应前往琼州,等待主上下一步发落,不能在此停留。” 武惟扬闻言收起面上熟络的笑容,微微眯起的狭长凤目叫他在此时看起来犹为严肃,他嗤笑了两声,道:“等候主上发落?等着他发来赦旨,说冤枉了苏先生,官复原职,你便可以乐呵呵地回到长安继续做你的御史?哼,那我便告诉你,只怕你等一辈子,都等不来那一张纸。” 苏北秦敏锐地察觉道武惟扬的变化,若说他之前只是语气讽刺,现下却是到了生硬冷峻的地步。这人喜怒无常,前一会儿还是嘻嘻哈哈,转眼便冷漠了起来,叫苏北秦越发琢磨不透。 四儿见势头不对,趁着武惟扬转身的时候蹭到苏北秦身边道:“苏先生,我们老大说的可都是实话,像你这样的文人,我见得多了,每一个都郁郁寡欢,终日等着主上降旨,结果呢,主上可能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委身在蛮荒之地的角落里对他翘首以盼呢。” 苏北秦敛着眸子道:“我作为朝廷官员,理应遵守朝廷律法,既然主上将我流放至琼州,我便应当遵守主上旨意。” 四儿还想说些什么,被武惟扬抬手打断了,只能向苏北秦投去一个识相些的眼神。 “朝廷官员?”武惟扬啧了一声,狭长的眼眸在苏北秦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囚衣的囚字上头,“被贬为庶民,流放至荒无人烟的琼州,这境地比阶下囚还要差不少,若不是你父亲在朝中还有些势力,只怕你早就死在某个阴暗角落了。” “那又如何?”苏北秦反问道,一双清明的眸子毫无惧意地迎上武惟扬,他自认自己所作的决定还容不得不明状况的他人来评论。 武惟扬靠在门边,晨曦自他身后投射进这间向阳的屋子,苏北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他冷冷地说道:“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只是琼州你也去不成,你愈是不喜欢这里,我便越是要你留在这里。四儿,带他下去,让他好生享受流犯应有的生活。” “苏先生,跟我走罢。”四儿都不敢再去看武惟扬,他显然也想快些离开这里,语气里有些急切。 苏北秦到底是个文弱的书生,真要动起手来,他肯定敌不过武惟扬,何况押解他的官差醒来后找不见他,怕是早当他“病死”途中了,大约现下也已经启程回去了,他没有路引,即便到了琼州,也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如此一想,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暂时先留在无人寨中,等待下一步走向。 “哎,苏先生你何必跟我们老大硬碰硬呢,”四儿抓着头发,稚气的脸上很是苦恼,“他那人,得顺着他,他一高兴,什么事儿都好说,但是一旦倔起来,那是生硬地叫人可怕。” 苏北秦微微一笑,道:“你们老大又不是傻子,倘若他看出我在敷衍他,岂不是更生气。” 四儿皱着眉头,更苦恼了,“苏先生说的也是,不过无人寨也没什么不好的,师爷是个轻松的活计,平时只管琐事就行了,寨子里的人都想干,但是老大非要找个有学问的,千挑万挑地挑上你,结果你还不乐意。” 苏北秦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四儿带着他走了好一阵,直到周围的树木逐渐稀疏,才看到几处简陋的窝棚,窝棚的门外坐着一个满面虬须的大汉。 “这是新来的吗?”大汉搓着手中两个圆润的鹅软石道。 四儿点点头,对着苏北秦道:“苏先生,多保重。” “多谢小兄弟。”苏北秦颔首谢过 。 大汉打开一间窝棚的门,让苏北秦进去,时已至中午,窝棚内空无一人,里面是大通铺,狭小的茅草房内竟有十二张床铺,过道只容一人通过,在进门的位置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一个茶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就睡那张床。”大汉看着苏北秦的眼神十分轻蔑,他指了指角落的那张床,道: “今天就让你休息一阵,明天跟着窝棚里的人,一起去矿山开工。” 第3章 劳改生活 酷暑之季最是燥热,即便还只是四更天,空气中的阻滞湿热就足以叫人胸闷难忍,天际方才泛白,目光尚且只能看到对面人脸的地步,管理着几间茅草棚的虬须大汉魏大成便一脚踹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大声嚷嚷着叫一众犯人们起床。 为了防止犯人逃跑,苏北秦被带上了脚铐,随着其余的犯人一并站着,等魏大成将麻绳跟栓蚂蚱似得将他们栓在一起,才在他的吆喝下,和其他犯人一起出发,前往几里之外的采石场进行魏大成口中所说的劳改工作。 这条长长的麻绳将一众二十来个人栓的又紧又近,几乎到了接踵擦肩的地步,稍有脚步慢的便会拖累他人,因着绳子的牵动,累的众人都跟随他的脚步变得歪歪扭扭,魏大成却不管这些,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拽着绳子跟拽牲口似地使劲往前拉,偶尔往脚步慢的人身上抽上一鞭子。 苏北秦不是脚步最慢的那个,却是时常挨打的那个,不论他是表现如何,魏大成在抽完别人之后鞭子一甩,总会擦着他身上的某一个部位,留下一条暗红色血痕,若说他头两天还会忍不住皱起眉,现下于此已然变得麻木了。 这种对于新来犯人的欺凌,是他早应该想到的。 到了采石场,守门的官吏打开木栅栏放他们进去,魏大成则解开捆绑着囚犯们的绳索,命令他们去领工具,自己则靠在栅栏上跟官吏闲聊。 官吏锁好门,望着苏北秦的背影道:“那新来的可真是个硬骨头。” 魏大成从怀里摸出几个野果丢到嘴里嚼着,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再硬的骨头,过不了两天也得被那群人给拆咯。” 苏北秦的工作地点在山顶位置,他带着工具爬了半个时辰的山路才得以到达,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湿,他拭去额角的汗,太阳正与此时升起,朝霞布满天际,天地间染上了一层壮美的金色,绚丽夺目叫人睁不开眼。 这是苏北秦每天最为平静的时刻,他半眯着眼眸去欣赏眼前的壮丽场景,仿佛与天地相融合,不过这难得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个破篓被掷在苏北秦脚下,扬起一阵尘土,几个衣衫褴褛的大汉蹲在高高隆起的土堆上,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道:“新来的,那边的工作也由你负责。” 这几个人苏北秦认得,他们经常在采石场内对着其他囚犯呼来喝去,虽然同样穿着囚犯衣服,却俨然一副老大的模样,他们暗中观察了苏北秦几天,起初还只是言语上的试探,后来大概是觉得苏北秦没有威胁性,所以也开始明目张胆地使唤起他了。 苏北秦对此并不理睬,他拿着自己的工具走到稍远的树荫下,开始了无聊单调的工作,将整块的石头敲碎,再将沙石放到篓中,背着篓到半山腰处,用绳索将篓放到山脚,待人取掉沙石再重复之前的工作。 为首的大汉显然被苏北秦的漠视激怒,上前一脚踢翻他篓中的沙石,恶狠狠道:“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那大汉的话好似耳旁风刮过,苏北秦不慌不忙地将篓扶正,继续方才的工作,紧接着左脸颊就狠狠地挨了一拳,那大汉使了全力,他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耳朵里尽是嗡嗡的鸣叫声。 他偏过脸时看到监工的官吏正坐在不远处,悠闲地扇着蒲扇,似乎在看一场好戏,看来那官吏并不想管这事儿,苏北秦瞥了一眼动手的大汉,比他壮硕许多,站在他面前跟座小山似地挡住刺目的眼光。 “被打懵了?”大汉哄笑起来。 然而笑声很快戛然而止哽在了咽喉里,因为苏北秦也狠狠地往他脸上揍了一拳,他们根本没料到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书生会还手,且力道如此之重,硬生生将高出他许多的人打的扭过头去。 大汉捂着半边肿起的脸,双目圆瞪道:“上,都给我上。” 单挑很快发展成了群殴,大汉的几个同伙从不远处跑来加入了打人的行列,苏北秦被几个人束住手脚,那些人大概是真的想将他打死,拳脚都往他的要害招呼,苏北秦却是咬着牙,双手握住地上凸起的石块,手心被石子坚硬的棱角给磨破,几缕鲜血从指缝里留下来,却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直到监工的官吏端着茶壶慢悠悠走来,驱散了打人的人。 那大汉啐了一口道:“你给我等着。” “别装死了,起来干活。”官吏用脚踢了踢苏北秦道,之后又慢悠悠地找树荫乘凉去了。 血水混着汗水淌到衣襟里,苏北秦缓缓地坐了起来,面部的肿胀使得他目光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物,柔和的山风拂过面颊,稍稍缓和疼痛,或者说他对于疼痛早已麻木。 苏北秦重新站了起来,拾起那把残破得只有半截木棍的锄头凿开碎石,太阳早已攀升至头顶,烈日焦烤着大地,即便是躲在树荫里,那股从地底下升腾起的燥热足以令人头晕目眩。汗水从额上滑下,又很快被风吹干。 汗水过度挥发,又没有补充水分,苏北秦口干舌燥,唇上起了一层干燥的表皮,一般一个时辰,官吏会来送一次水,囚犯们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苏北秦也是有水的,只不过别人的水是澄澈的,而他的是绿油油的,也不知是官吏从哪儿弄来的,上头还飘着一层绿色浮萍。 苏北秦端起那个有豁口的碗,吹开上面那层浮萍,将水一饮而尽,他本以为喝了几天好歹习惯了,却还是忍受不了那股怪味,险些吐出来,最后好歹还是咽下去了。他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透过树叶的间隙遥望碧蓝的蓝天。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想,只有活着他才能有机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将那群朝廷蠹虫一网打尽。 时近日中,太阳越发猛烈,那沉闷的空气叫人觉得窒息,苏北秦领了饭,独自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歇息,说是饭,其实只是一碗菜叶汤,不过好歹味道比之前那碗绿油油的水要强许多。 一个馒头放到苏北秦的空碗里,苏北秦转过头,见到一个面目和善的老人,老人指了指他碗里的馒头,示意他快些吃。 正常囚犯的伙食是一碗稀粥配两个馒头,不过苏北秦是没有的,起初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遭到这般对待,后来从犯人们的言语里隐约听到是武惟扬的意思,也就释然了,知道即便是据理力争也没用,索性就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差别的对待。 “这位老丈,这个还是你自己吃吧。”苏北秦正欲谢绝老人的好意,老人却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身旁,一块干净的手帕上摆着好几个白面馒头。 “是我从自己家里带的,多的是,”老人笑道:“年轻人快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苏北秦这才看到老人穿的是普通百姓的衣裳,他着实饿惨了,便收下馒头,谢过老人,问道:“老人家,您也在这里干活吗?” 老人点点头道:“我原先在这里干活,后来老大念我年纪大了,又有改过之心,便让我重入市井,分了我两亩田地独立门户,我是个闲不住的人,于是农闲时节便会来这儿干些零活,攒点棺材本。” 苏北秦微微皱眉,他倒没听说过流犯还有这种待遇,“您说的老大可是武惟扬?” “对啊,就是他,”老人提起他,便目光烁烁道:“年纪轻轻,却识大局,我们这儿原先乱成一锅粥,然而自老大来了之后,凡是钦州流犯聚集的地方,那都是管理得井井有条,很多被冤枉的人得以昭雪,虽然不能返乡,却能得到跟普通百姓一般对待,也知足了。” 苏北秦觉得自己越来越听不懂老汉说的话,来不及嚼碎的馒头噎在喉咙里,老汉取出自带的水壶给了倒了一碗干净的水,又道:“我看那些官差好像在针对你,不然这场地上谁要是敢动手,那一准得被拉到山顶绑在树上暴晒,这规矩也是老大定下的,从没有人敢触犯。” 苏北秦想笑,但是一笑就扯到伤口,疼得紧,“恐怕就是武惟扬授意的罢。” 这下轮到老汉疑惑了,“我见过老大,他那人向来赏罚分明,怎会叫人凭白欺负你去?” 约摸是沉默太长时间,难得遇到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能够交谈的人,苏北秦便将自己先前与武惟扬的事与老汉说了。 老汉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位郎君,你大概对老大有些误会,其实我们老大是个难得好人,你若是愿意,可以去找那些来采石场做散工的人打听打听,其实跟在他身边也不是坏事,能帮很多受冤枉的人洗清罪名,收拾那些犯上作乱的人,护一方百姓平安,难道不比在这里用执笔挥毫的双手挖石头强吗?” 苏北秦一怔,正欲说些什么,那边的官吏已经在大声叫着开工了,老汉将几个馒头塞到苏北秦怀里,道:“小郎君,这里并不只有穷凶极恶之人,同样也有清白之人,你和他们多接触接触也不是坏事。” 苏北秦敛着眸子,缓慢地点了点头。 “老大……老大……”四儿站在树下扯着嗓门大喊道。 坐在高高树枝上休憩的武惟扬揉揉眼睛,没好气道:“什么事?” 四儿双手放在嘴边继续喊道:“我听说苏先生差点叫人给打死了。” “那与我何干。”武惟扬说着阖上眼睛又要睡觉。 “你千方百计地把他弄来就是为了看他被人打死么?”四儿不依不饶地在下面继续喊道。 武惟扬折了根树枝扔下去,准确地扔到四儿头上,道:“那是他自作自受,快走开,莫要打扰我休息。” 他抬头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瓦蓝天空,撇撇嘴道:“书生就是麻烦。” 第4章 命悬一线 傍晚收工时,苏北秦只觉眼前一片昏黑,与来时一般,官员吆喝着让犯人们绑上麻绳,苏北秦勉强站着,待出发时,手上的麻绳一拽,他一个踉跄,竟是险些没站住。 魏大成握着鞭子从队首走到苏北秦这边,一双细小的眼睛在压得极低的眉毛下看起来十分凶狠,他盯着脸色惨白的苏北秦,一边嘴角向上扯动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接着扬起鞭子,在苏北秦身上抽了一下,这一下并不重,苏北秦也没有感觉到多少痛苦,但下一刻,他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魏大成哈哈大笑,对懒洋洋跟在后头的官差道:“我还当这小子有多硬骨头,你看,这不是朝爷爷我跪下了嘛!” 那官差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了两句,用靴子尖抬起苏北秦的下巴,打量了一番,道:“悠着点罢,若是把他弄死了,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魏大成脸色阴郁下来,他将苏北秦粗暴地拉了起来,呵斥道:“别装死,走了!” 苏北秦只觉太阳穴处疼得厉害,疼得他几乎失去了意识,等他从疼痛中稍稍恢复过来时,已然身处那处狭隘拥挤的棚屋中,他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棚屋中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他一面轻轻地呼吸,以免牵扯到胸口的伤处,一面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减缓疼痛,手指一触到额头,他便怔了怔,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好似能蹦出火星,让他瑟缩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看起来因着连日来休息不足,再加上各处外伤,让他的身体彻底垮了下来。 他放松身体,重新躺了下去,眯着眼看着棚屋破败的屋顶,这几日经历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在脑海中被他缕析条分地拆解开来。 “看来武维扬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喃喃道,无论是这毗邻无人寨的官府采石场,还是老人口中称呼的老大,无一不显示出,武维扬的这个无人寨在钦州的影响力要远比他最初设想的大得多。 他觉得此时口渴难耐,一旦发觉自己正发着高热,饥渴感便比以往还要放大数倍,让人无法忍耐,煎熬得好似在油锅上一般。 但苏北秦仍旧一动不动,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只因他明白,现下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只能平白消耗他的体力,让他的身体愈发虚弱,因而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支棱着木刺草渣的木板床上,乍一眼看去,若不是胸口尚有起伏,像极了一具尸体。 四儿进门时便着实被这幅场景吓着了,他奔到床边,惶急地推了两下,“先生,先生?!” 苏北秦不得不j□j一声,微微皱起眉,睁开眼道:“怎么了?” 四儿见他醒来,顿时松了口气,瘪嘴道:“我还当先生你死了呢。” 苏北秦哭笑不得,但此时却连牵起嘴角都做不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几乎将他湮没,苏北秦动了动嘴唇,好容易才发出声来,“水。” 他的声音微弱至极,四儿倒是机灵,看他的形容便明白现下不是耽搁的时候,连忙先给他端来了茶水,笨手笨脚地喂他喝了两口,急惶惶地道:“先生你可撑着些,我去跟老大说一声,为你请个大夫来!” 说罢便一溜烟地窜出了屋棚。 苏北秦闭着眼,才喝过水的喉咙很快便又烧干了。他一动不动,连蚊虫在他身上嗡嗡作响也毫无反应,若不是胸口还略有起伏,真和死尸没什么两样。 当四儿将大夫连拖带拽地拉进这简陋的棚屋时,连一把年纪的老大夫也被苏北秦吓了一跳。 “四儿啊,老吴我不是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可没法医死人肉白骨啊!”老大夫哆哆嗦嗦地道,回身便要往门外走。 四儿正要出声拦他,老大夫却在门口被人撞着了。 武惟扬一把拉住向后跌去的老大夫,不耐烦地道:“老吴,你打算上哪儿去?” 老吴好容易站稳了,抬头看见武惟扬的表情,顿时打了个哆嗦,他揪着自个儿下巴上没几根的白胡子,苦着脸道:“这个,武寨主啊,这我真治不了。” 武惟扬抬了抬眉毛,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天真稚气,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一点儿也不天真,“怎么老吴,你终于也觉着活够了?四儿,拿两张草席来,把他们两个一起丢到后头松山岗上去。” 老吴手一抖,原本稀疏的胡子又被他拽了两根下来,“别别,我再看看,再看看。” 说罢他苦着脸终于坐到苏北秦身旁,正要将苏北秦放在身侧的手执起把脉,却听苏北秦忽然道:“有劳了。” 这句话像是耗费了他巨大的气力,一说完原本便微弱的呼吸几乎到了弱不可闻的地步,老吴怔了怔,他原以为这人不但身上伤痕累累,血气不足,还高烧不退,定然已经昏迷过去了,倘若救不过来,就这么直接死了也毫不奇怪,却没料到这人竟然撑到现在都没有失去意识。 也不知是否是因着那句细若游丝的“有劳”,老吴收起了不情不愿的神情,仔细诊了脉后,又小心地掀开了苏北秦的衣服,轻轻摁压他的胸口和腹部,如此一番细细检查之后,他直起腰,长叹了一口气。 武惟扬靠在门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方才一直盯着苏北秦j□j出来的肌肤,那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着青淤紫痕,看起来十分凄惨可怜。 见老吴开始伏在桌上写药方,武惟扬便懒洋洋地道:“别让他死了。”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后,他便离开了。 四儿从一见面便十分喜欢这个俊秀的先生,此时也不跟着武惟扬,而是凑到老吴身旁,小声道:“老吴,苏先生要不要紧?” 老吴用笔杆狠狠敲了敲四儿的额头,瞪眼道:“老吴也是你叫得的?喊吴老!” 四儿皮实,嘀咕了两句,便又眼巴巴地瞧着老吴,老吴蘸了蘸墨,叹道:“便是治好了又如何,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折腾废了。” 四儿琢磨了一会儿,眉眼舒展开来,兴致勃勃道:“这便是苏先生死不了的意思?” 老吴又瞪了他一眼,道:“你少跟着武惟扬罢,一个两个嘴里都说不出好话来!这孩子便是救回来了,怕是也要落下病根,若是好好调养也罢了,跟着那个武惟扬,能得什么好去?” 四儿撇了撇嘴,道:“这不是还有你么。” 老吴冷哼一声,他那硬黄纸上已然密密麻麻写了一大串药材来,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一面写一面道:“从今往后,他不能得风寒,平日里不能快走,也不能做什么重活儿,阴雨天时怕是腰腹和膝盖会疼痛不已,必得有人给他用虎骨酒揉按疏通气血。” 将最后一笔落下,老吴长吁了一口气,神色悯然,“这孩子真真是可惜了。” 四儿将老吴的方子抢了过来,笑吟吟地道:“我去抓药!”说罢便跑了出去。 老吴摇了摇头,叹息道:“没心没肺,都是武惟扬教的!” 他将桌上的东西收好,走到苏北秦床边,也不嫌弃那床铺简陋肮脏,坐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苏北秦的神色之后,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来,小心地倒出一个棕褐色的小药丸,掐着苏北秦的下颚,将那药丸压在苏北秦舌根处,喃喃道:“熬一熬罢,一定能熬过去的,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了好。” 苏北秦一直勉强维持着意识,他知道若是真的昏迷过去,说不定便再也没有机会睁开眼了,老吴压在他舌根下的药丸,味道醇厚浓烈,随着药丸渐渐融化,他只觉那股沉重的疲惫感减退了许多。 他抿了抿唇,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首先出现的是草棚的屋顶,他眨了眨眼,视线清晰了一些,这时却听身旁有人道:“别乱动,免得好不容易保住的一口生气散了去。” 他微微侧过头,只见一位青衣布鞋的老先生正在草棚门口熬药,他的神色十分愁苦,下颌处挂着零零星星的几根胡须,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这时四儿抱着柴火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他将柴火扔在老先生身旁,气喘吁吁地道:“老……吴老,还要柴火吗?” 那位吴老掀了掀眼皮,愁眉苦脸地道:“用不着了,你去给他倒杯水喝,不能是冷水,也不能喝茶。” 四儿向床上的苏北秦望去,见苏北秦睁开了眼,气色也好似比先前好了一点儿,顿时喜笑颜开,“苏先生,你醒了!” 苏北秦谨遵医嘱,没有动弹,只是慢慢眨了眨眼,四儿按照吴老说的,给苏北秦端了一杯温水,笨拙地喂他喝下,一面喋喋不休地道:“苏先生,你可吓死我了,吴老开头还说,你活不了啦,若不是老大要吴老一定要把你救回来,恐怕苏先生你就得去松山岗呆着啦!” 苏北秦没有什么反应,倒是熬药的吴老,响亮地嗤笑一声,道:“小兔崽子,你倒是会给武惟扬脸上贴金。” 四儿不理会吴老,眼巴巴地瞅着苏北秦,撒娇卖乖道:“先生,你可别跟老大对着干了,老大其实是个好人,我爹娘死得早,若不是老大收留,我怕是早就饿死在街上了,这寨子里像我一般被老大救下的人多得是,他可真是个好人!”四儿顿了顿,像是怕苏北秦不相信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大好人!不信你问吴老!” 吴老又冷笑了一声,但却没说什么,只是闷不吭声地熬药。 苏北秦微微笑了一笑,他自觉已然有些气力,便哑着嗓子道:“我想见见你们老大。” 第5章 潜龙在渊 过了几日,待苏北秦能稍微下地行走时,他才终于见着了武惟扬。 此时他已然不在那破旧衰败的棚屋中,因着吴老对那儿实在不满意,吹胡子瞪眼地便将苏北秦挪到了另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虽然依旧简陋,但好歹有房有窗,比起数十个人挤挤挨挨住着的草棚,不知要好上多少。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药香,苏北秦执着一卷医书,神情倦怠地倚靠在床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睫懒洋洋地垂下,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武惟扬推门进来时,动静并不小,然而苏北秦好似真的睡着了,细长的睫毛一动不动。武惟扬皱着眉捂了捂口鼻,道:“怎的也不开开门窗,屋子里一股子药味。” 他的语气熟稔亲昵,好似之前一言不合便将苏北秦扔到采石场的不是他一般,苏北秦睁开了眼睛,他的眼里还有些许残留的睡意,但很快便清明起来,“抱歉,吴老嘱咐了我现下不能受风受凉,烦请阁下将门关上。” 武惟扬早已经大马金刀地在他床边坐下,闻言顿了顿,对上苏北秦白得仿佛瓷器一样的脸,武惟扬还是站了起来,将门合上。 待他重新坐下来,苏北秦已将医书小心收好,他身上穿的早已不是囚衣,而是四儿不知从哪儿捯饬来的一件鸦青色的深衣,衬得他肤色愈白,几乎有一种单薄欲碎的感觉。 武惟扬打量了一番苏北秦,莫名地心生怜惜,他微微撇下嘴角,神情看起来十分真诚同情,“我原本只是想让你瞧瞧寨子中的人如何生活,却没料到竟有那等鲁莽粗俗之人,害得先生生了一场重病,改日我定然好好拾掇拾掇他们。” 苏北秦大病初愈,精神并不好,看着便比初见时少了几分清高锐气,他轻轻笑道:“不必了,左右都是看人眼色行事,何必为难他们。” 武惟扬大惊,“我可没有让他们折腾先生,先生本就文弱,我怎会忍心?!” 苏北秦稍稍抬眼看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道:“武君多虑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那一眼,细而黑的睫毛向上一掀,露出掩在下头的线条流丽的凤眼来,那眼珠黑得令人心中泛寒,却叫武惟扬不知怎的隐隐兴奋起来。 他圆润的眼睛在紧闭着门窗的房间里显得极亮,看起来便如同一只丝毫不掩饰**的野兽,“四儿说苏先生想见我一面,不知有何要事?” 苏北秦稍稍坐正了身子,轻声道:“武君,你需要的可不是一位师爷罢?” 虽是问句,但苏北秦的语气却十分肯定,武惟扬笑了起来,露出一个酒窝来,“此话怎讲?” 苏北秦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要这天下,师爷怎么够?” 武惟扬毫不避讳地回视着苏北秦,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莫名让他心头痒痒的,以后若是这苏北秦不识好歹,留下这双眼睛倒也是可以的,武惟扬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一面笑吟吟地道:“苏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苏北秦极其细微地皱了皱眉,将视线转开,他停了一会儿,方才道:“我这几日在采石场劳作,那魏大成同为犯人,却和那些官吏有着同等的地位,甚而他要做的事,官吏从来熟视无睹,这已经远远超过官匪勾结的地步了。” 武惟扬眨了眨眼睛,他长得本就稚气,露出这幅神情更显得纯然无辜,“是么?我可不知道魏大成竟有这样的能耐。” 苏北秦对他装傻倒并不意外,只是平稳冷清地继续道:“前些日子,我还遇着了一位好心的老人家,他对我说,你为不少人洗清了冤屈,还了他们一个清白干净的身份,好在这儿安稳地生活。”苏北秦停了下来,他闭了闭眼,脸颊上隐隐浮现出一丝红晕,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你不过是个土匪头子,哪里来的权力竟能让流放犯人洗清罪名?!武惟扬,你到底是什么人?!” 武惟扬见他隐隐激动起来,连忙上前扶着他为他顺气,一面道:“先生何必如此较真,你身子还虚着,可不能这样动气。” 苏北秦不过是一时气急,他缓过气来,便又是一副冰凉凉的模样,他让了让武惟扬为他拍抚的手,正色道:“还请武君为在下释疑。” 武惟扬一脸惋惜地坐回原处,道:“苏先生真想知道?若是我将这些事都告诉了先生,先生又拿什么来回报与我呢?” 苏北秦冷冷道:“你不是缺个师爷么?” 武惟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北秦,叹道:“我原本以为苏先生却是个正直廉洁的君子……不过我实在对苏先生很是中意,倒是不妨向你告知一二,你说的没错,我缺的可不止是名师爷,你知道我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苏北秦没有说话,武惟扬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笑意盈盈,两颊深深的酒窝显得他既稚气又天真,“我想要唐泽霖的首级。” 苏北秦悚然动容,唐泽霖是当朝顺光帝的名讳,这句话中蕴含的血腥意味让武惟扬此时的笑容仿若修罗。 不等苏北秦开口,武惟扬继续道:“苏先生知道了我的目的,是不是打算过两日便寻机逃走,再忠心耿耿地向唐泽霖汇报岭南这儿有一批乱党的事儿?” “若真是这样,可太叫我失望了。”武惟扬仿佛很怜惜似的握住了苏北秦搁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修长白皙,食指上有着柔软的茧子,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相比之下,武惟扬的手却与他的脸截然不同,他的手比苏北秦还要大上一圈,指腹和关节处满是粗糙的老茧,右手手心里还有两道留了疤的伤,看起来粗犷狰狞。 苏北秦身上一片冰凉,他虽然年纪尚轻,却明白这样一双手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有的,他曾经在振国将军的府邸上做过客,老将军不入沙场多年,将行大礼的苏北秦扶起来的手上却有着与武惟扬一样的触感,那是多年戎马留下的痕迹,即便在纸醉金迷的京城呆上多少年,那手上的沧桑与血气也无论如何消减不去。 “你是……”他心中有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然而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 武惟扬咂了咂嘴,这动作很是粗鲁,他做来却平添率性,“苏先生若是愿意老老实实呆在无人寨里,我定然好好对待你,绝不会像那昏君一般,平白浪费了先生的才华。” 苏北秦微微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忽然反手紧紧捏住了武惟扬的手,武惟扬一惊之下,下意识便要去捏苏北秦的手腕,但很快控制住了,苏北秦像是毫无所觉似的,急促地问道:“你……你是惟武王。” 惟武王五年前三次大败阿吉那杜尔汗王,将突厥赶回燕山以北,班师回朝后主持编纂顺光大典,囊括历来名家经书,注释明晰详实,历时两年编纂完成之后,便被奉为国书,然而之后不久,便被诬陷有谋逆之嫌,顺光帝不顾满朝臣子乃至举国学子百姓的请告反对,将与他同为皇室血亲的惟武王贬为庶民,流放岭南。 那时苏北秦还未入朝,曾经也写过一封陈情表,想要改变帝王的想法,然而他的父亲却拦下了他,当时苏太傅说的话他曾十分不以为然,但现下想起,却不得不承认或许的确如此。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苏北秦喃喃道。 “恩?”武惟扬扬了扬眉,他对于自己的身份被发现毫不在乎,反而殷切地追问道:“苏先生考虑好了么?” 苏北秦回过神来,他松开了手指,神情平静下来,“武君,你能给我一个理由么?” 武惟扬睁大眼睛,“什么理由?” “纵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也要取代顺光帝的理由。”苏北秦直视着武惟扬的眼睛道。 武惟扬张了张口,他发觉原本想要敷衍了事的回答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怔了怔,慢慢地道:“我不知道。” 他收敛了那纯然的笑意,有些慎重甚而是笨拙地道:“我想,我以前的理由一定不能让你留下来,那么,如果我是为了这个天下,为了所有百姓才想取代他,你觉得如何?” 苏北秦微微笑了,“骗子。” “但是,我可以留下来。”苏北秦身形消瘦,他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但兴许是因着他习惯性挺直的腰背,看起来并不违和,甚而带着凛然的意味,“我并不是愚忠,我也明白这天下总有一天必会易主,你可能并不是最适合的那个人,但我愿意尝试一次。” “为了天下苍生?”武惟扬有些嘲讽地道,他面无表情,没有了笑意,他看起来有些冰冷。 苏北秦郑重地回答道:“为了天下苍生。” 第6章 从一至终 苏北秦这次大病足足休养了两个月才让吴老点了头,放他去了武惟扬那儿。 尽管按照月份已然入秋,但这里依旧日日晴日高照,只不过那股子夏日才有的潮湿感散去了不少,苏北秦身子骨弱,这样的天气反倒叫他舒适了许多。 武惟扬给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虽不及最初来时见着的那个精致写意,却布置地格外舒适,卧房地面上甚而铺了一层绒绒的软毯。 “老大说苏先生不比我们这些粗人,一定要小心对待,所以这院子里收拾的时候可费了殷大哥好一番功夫,四儿也帮了不少忙,像这盆莲花,还有书房里那个多宝格都是四儿挑的,不过多宝格上头放的东西是老大送来的,老大说了,苏先生这里什么都要最好的,可不能放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四儿带苏北秦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脸献宝似的神情。 苏北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旋即温和地笑了笑,道:“辛苦你了。” 四儿得了一句淡淡的夸奖,便高兴地乐开了花儿,他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苏先生,那两个月有事没事便往苏北秦养病的房间摸,苏北秦病中无事,便也教他认些字,读些诗词。两人的关系愈发亲近,反倒是武惟扬,自那之后极少出现在苏北秦附近,也不知成日里在做些什么,但每当苏北秦问起,四儿便做出茫然不知的模样,竟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苏北秦在院子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放着一瓷碟香梨,苏北秦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他现下无事可做,除了读书,便是由四儿陪着在院子附近走一走,这样过了几天,他自觉已然怠惰至极,心中思忖着是否需要主动去寻武惟扬,好找些事做。 四儿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见苏北秦眯着眼似乎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四儿离开没多久,苏北秦便睁开了眼,他掩着口打了个呵欠,喃喃道:“差一点便真的睡着了。”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从干干净净的瓷碟里取出两只梨来,便离开了院子。 苏北秦所住的小院僻静安宁,出了院子竟是一个人都见不着,苏北秦也不意外,他站在院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忽然墙角处传来一声娇柔的猫叫。 苏北秦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正从墙上垂下的藤蔓枝条下懒洋洋地踱步过来。 苏北秦蹲下身,向着那只猫儿伸出手,黑猫蓝色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小跑着凑近了他,在苏北秦手上闻了闻,苏北秦顺势翻过手掌,在猫耳处揉了揉,动作熟练地顺着向下揉到了猫儿下颌处,轻轻挠着猫儿的脖颈和下巴,苏北秦轻声道:“我不认识路,你认识吗?” 他语气自然,态度认真,倒像是真的在询问猫儿一般,黑猫“喵呜”一声,尾巴高高竖起,尾巴尖儿微微弯起,轻轻晃动着,它转过身,向来时的墙角轻盈地跑了过去,在墙角处停了下来,扭头看着苏北秦。 苏北秦轻轻笑了起来,小声道:“多谢。”他此时神态略微狡黠,若是让吴老和四儿看到了,定要吃上一惊。 苏北秦跟着黑猫左转右拐,最后猫儿在一处屋舍外停了下来,它侧过头,在跟过来的苏北秦腿上蹭了蹭,便姿态矫捷地跳上了窗台,一双大手将黑猫抱了起来,黑猫喉中发出舒适的呼噜声,碧蓝色的眼睛也眯了起来,一副十分舒适的模样。 抱着猫儿的男人在窗户后向苏北秦打了个招呼,“苏先生,许久不见。” 苏北秦此时却收敛了笑意,“好久不见,惟武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喊这个名号了。”武惟扬叹了口气,顶着一张娃娃脸,故作沧桑道。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若是还称武君,怕是有些生疏了罢。”苏北秦脸色丝毫不变。 这句话中含着十分讽意,因着这两个多月来,武惟扬对他避而不见,只让四儿和吴老留在他身旁就近“照顾”,这明显的防范之意让苏北秦有些不舒服。 武惟扬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恍然道:“啊,对了对了,苏先生大病初愈,怎么能在外头站着,快进来罢。” 这间屋舍有里外两个房间,外头明显是一间书斋,与苏北秦院子中的书房不同,这间书斋布置朴素,在两侧的墙边竖着极高的书架,上头满满的各色各样的书籍,苏北秦粗略地扫了一眼,几乎每一本都颇为破旧,摆放也潦草而杂乱,有些书甚而半截书脊露在外头,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武惟扬漫不经心地将一册书推回书架,“苏先生随意坐罢,这儿本不是待客的地方,也没有预备的茶具点心,还请苏先生不要介意。” 苏北秦斯斯文文地从袖中取出那两只梨,道:“苏某自备了,惟武王要一个吗?” 武惟扬眉毛微微耷拉下来,露出一副可怜相,道:“都说了苏先生不必再喊我惟武王了,若是让这寨子中旁的人听着了,可怎么好?”他将一只梨接过来,也不擦一擦,便一口咬了下去,汁水顺着手指向下流,原本老老实实呆在他怀中的猫儿“喵呜”一声,忙不迭地逃了出去,免得那梨水沾上它的皮毛。 武惟扬一面含着梨,一面含含糊糊地道:“苏先生就叫我惟扬罢,左右以后我们俩算是在一条船上了,你是个斯文人,不必和寨子里那些个粗人一般喊我老大,直呼姓名便可。” 苏北秦慢条斯理地道:“看来今日苏某才付清了渡资,不知惟扬什么时候愿意让我在船上到处瞧瞧?” 武惟扬已经将那梨啃了一圈,向下挪了一段重头啃起,吃得满手汁液,若是换个人来,定是要叫人嫌弃的,但武惟扬长得老实纯然,便是这副模样了,看着也讨喜天真。 他两颊鼓鼓囊囊的,支支吾吾地道:“不着急,先生你这不是大病初愈么?再歇息一阵子罢,吴老也说了,你还得多休息,多休息休息。” 苏北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意来,但这笑意配着他过于白皙的面孔和黑漆漆的眸子,显得十分冷淡而不近人情,“看来与惟扬说话必得直白,我只问你,你准备何时才相信我?你若是这么多疑,何必一定要将我留在此处。” 武惟扬咀嚼的动作停了停,他将手中吃了大半的梨子搁在桌上,脸上总是挂着的纯稚神色消失殆尽,他坐到书桌后头的圆凳上,双腿懒洋洋地架上了桌子,道:“这不是因为你们读书人就喜欢这曲里拐弯的一套么,苏先生你找到这儿,不也是在四儿和吴老面前装傻得来的好处么?” 苏北秦也在书架前的榻上坐下,他伸手抱起蹭到他脚边的猫儿,平铺直叙地道:“还不是因着你不愿意见我么?” 武惟扬怔了怔,像是无趣似地撇了撇嘴角,他看也不看便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本靛蓝书皮的册子来,扔给苏北秦道:“回去把这个看了,我会让殷不在陪你在寨子里转转,有什么问题就问他罢。” 苏北秦拿着那本册子随意地翻了翻,字迹潦草难认,用苏太傅的话说,就是鬼画符都比这来的好认。 武惟扬伸长脖子往苏北秦拿着的书册上看了一眼,然后又缩回圆凳上坐好,摸了摸唇边浅浅的梨涡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道:“这是上个师爷留下的,我早已令人将他带到松阳岗上去了。” 苏北秦似乎没有听到武惟扬的话,低垂着眸子正在看手中的册子,蝶翼般的长睫时不时轻颤一下,若不是实在觉得没这个必要,苏北秦真要以为武惟扬又在刁难自己了。 他就这么沉默着不回话,武惟扬觉得无趣极了,拿起放着的半个梨又开始狠狠地啃了两口,直到嘴巴里再也塞不下,武惟扬适才单手支着下巴,细细地嚼着嘴里的东西,又嘟嘟囔囔道:“上了我的船,便是我的人了,我待先生从一至终,也希望先生对我不存二心。” 苏北秦正襟危坐,明明是长相清秀温润的五官,然而一旦沉默着用那双黑极了的眸子紧盯着某人看时,便会显得异常严肃与冷冽,他冷笑一声道:“你待我如何,我便待你如何。” 果然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一样的,苏北秦的这般模样让武惟扬想起以前在宫中见过的那帮老学究,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始令人头疼无比的无意义的碎碎念了,虽然苏北秦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复又低头去看手中的册子了。 武惟扬将吃剩的梨核往窗外一扔,大声唤道:“殷不在……殷不在……” 殷不在从门外慢吞吞地踱到武惟扬面前,向着武惟扬拱手道:“老大,何事吩咐?” 武惟扬将一手的梨水擦在殷不在洗的干干净净的衣襟上,伸了个懒腰道:“我去午睡了,你且带苏先生去寨子里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纵使胸前突然多了一块不规则的水渍,殷不在依旧面色不变地对着苏北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苏先生,请随我来。” 第7章 熟悉山寨 两人沿着青石砖铺就的道路向前走,两边花木扶疏,长得虽茂盛,但看得出少人打理,不少树木张扬肆意地将枝叶探到路上。 苏北秦稍稍侧过身,让过一丛正含苞待放的丹桂,甜蜜的花香在他袖边滑过,苏北秦叹道:“一晃已然到这个时节了,想来再过不久,京城也该办赏桂宴了。” 殷不在笑吟吟地道:“苏先生思乡了?也是,苏先生年纪尚轻,这么远的地方也是头一回来罢。” 苏北秦浑不在意地道:“不碍事,以后总有回去的时候。” 殷不在怔了怔,他琢磨了一番这句话的意思,心下暗道这苏先生却是年少气盛,便是武惟扬也从未放出过这样的话来。 “你是否觉得我方才的话言之尚早?”苏北秦忽然道。 殷不在带着一贯的笑脸,“怎么会,苏先生这么说自然有其中的道理。” 苏北秦叹了口气,道:“武惟扬便从未想过失败,怎的你作为他的手下,竟会对这事存有疑虑。殷兄,为人样貌气质虽无法改变,若是连性格都过于拘谨保守,恐怕记得你的人一只手便能数过来了。” 殷不在分毫不变的笑容僵住了,他咽了口口水,一面在心中暗暗叫苦,一面道:“苏先生教训的是……” 论起样貌,殷不在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个子既不高也不算矮,体型匀称,不论从哪里看都十分普通,是扔在人堆里头也要找半天的长相,但除此之外,他还带着一门天生的本事,便是无论你见过他几次,哪怕是成日累月地见面,下一次依然会忘记他是哪位,故而连寨子中的好些兄弟,见着他都得绞尽脑汁想一会儿,甚至有几回,还闹出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乌龙来,其中心酸,殷不在更是连回想都不愿。 苏北秦这短短的几句话,连讽带刺,便将殷不在最在意的事儿捅了出来,因着他晓得武惟扬之前干的那些糟心事,便也不敢反对,既然这位才子已然当定了无人寨的师爷,他便只得替他们老大好好伺候着,免得一个不慎将这位也糟蹋进了松阳岗,下一位可就遥遥无期了。 苏北秦平日里倒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只不过方才与武惟扬那番谈话让他胸间始终闷着一口气,他舒了口气,眼角瞥见殷不在有些勉强的笑脸,便道:“我一时口快了,万望殷兄莫要怪罪。” 殷不在连连摇头,道:“怎会怎会,啊,对了,苏先生,出了前面这个门,便是你头一天来时所住的那进院落了,那是平时老大用以待客的,除了门厅,其他房间都空置着,长久无人打扫居住,有些简陋,倒是委屈了苏先生。” 苏北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的目光落到这进院落门外,口中问道:“话说回来,我却还不知道这里是钦州哪处地界?” 殷不在道:“这里在六峰山中,这处宅院是唯一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待出了院门,我们便得费些脚力了。” “无妨,我闲得久了,正该活动活动。”苏北秦慢吞吞地跨出乌木大门,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只见前方石阶层层向下,近乎陡直,一眼望去,倒好似悬崖一般。 殷不在走在前头,下了一级台阶,回身带着歉意道:“正如先生所见,若是以后先生想出去走走的话,还是得寻个人带着,山林野地,保不准会有什么危险。” 苏北秦盯着那台阶看了好一会儿,叹道:“我看我今后还是在宅院里走走罢了,吴老也说了我经不住劳累。” 殷不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向下绵延的阶梯,思索了一阵,道:“先生的腿脚的确不适宜走这条路,是殷某未曾考虑周到。” 说罢他领着苏北秦向右拐了过去,只见宅院东北方向,又开了一处小小的偏门,此时偏门是锁着的,但偏门外,泥土小路通向一处青石平台,上头支着盘着绞索的铁齿轮,平台最外围的地方微微下陷,一只硕大的铁皮轿厢正停在上头。 轿厢的门帘被替换成了门页,两旁还有气窗,但做工简陋,令人望而生畏。 殷不在先过去将门打开,向里头张望了一番,道:“我先去给下头的人打个招呼,免得叫他们吓着了。” 说罢走到平台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形似短箭的物事,抬起手腕,向下掷去,很快便从下方听见一声隐约的爆鸣声,苏北秦不禁挑了挑眉,这动静可不像是普通的烟火,看来无人寨连火药也弄到手了。 殷不在拍拍手,笑容可掬地道:“来吧苏先生,我们坐这个下去,可能不甚平稳,苏先生若是害怕的话便罢了。” 苏北秦毫不犹豫地进了轿厢,一面道:“为了殷兄好,还是罢了吧。” 殷不在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若是苏北秦不愿坐这铁皮轿厢,他的身体又不能爬那阶梯,为了完成武惟扬的交代,苦得可不是他么。 殷不在转身去解绞索,心里惆怅地想道,看来今后这寨子里说不过的人又多了一个,“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他喃喃道。 这铁皮轿厢虽然笨重丑陋,但倒与殷不在说的不同,反而甚是平稳,只是一旦想到自己在半空中,便未免心有惴惴,山间的凉风通过狭小的气窗吹了进来,冻得苏北秦打了个哆嗦。 殷不在坐在轿厢另一边,见状道:“苏先生的身体真是孱弱了许多。” 苏北秦淡淡地应了一声,问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话音方落,便觉轿厢晃了晃,竟是落着了实地,门页从外头打开,一个个头高大的少年站在门口不满地道:“不是说了这是用来运食物的么?下次谁再打信号下来,我也不拉绞索了,摔死你们这帮子大老爷!” 他自顾自说了一大通,却见殷不在一脸尴尬地从里头钻了出来,后头跟着一个模样清秀斯文的陌生人,他怔了怔,推了推殷不在道:“那谁,这位是?” 殷不在清了清嗓子小声道:“我是殷不在!”他也懒得理会少年恍然大悟的神情,继续道:“这位是新来的师爷,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找不到老大,跟他说也是一样的。” 苏北秦听闻这句话,倒是有些惊讶,但他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向那少年露出一个微笑,“在下苏北秦。” 少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颊忽然红了红,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羞涩地道:“我……我叫秦汉,是寨子里帮忙采……采购日常用品的,油米蔬果,布料木具,苏先生若是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便成了。” 殷不在瞪着眼睛捅了捅秦汉,道:“怎的我来的时候便没有这个待遇?!” 秦汉看了他一眼,没心没肺地道:“我老记不住你的脸,对你那么好作甚?” 殷不在磨着牙,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喃喃道:“哪一日我易容成一个美人,瞧你们谁敢记不住我。” 苏北秦四处打量了一番,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除了正中间空了出来之外,四周都整整齐齐地排着数十间平房,不少人正进进出出,他们穿着与秦汉一般的精干装束,看着十分干练。 “这些平房是存储物资的,”殷不在上前解释道:“凡是山上需要的物品,会列出清单交与管事,再由他们负责去首府采购,之后会用铁皮箱运送到山上去,除此之外,我们寨子自产的织物、米面也会储存的此处,以备不时。” 殷不在向忙活的众人稍稍介绍了一下苏北秦,便又往前走去,穿过空地,道路复又变得狭小,两边的山岩逐渐围拢来,将此处变成了一个山坳,只露出一个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豁口,苏北秦往后望了一眼,无人寨已被繁盛的树枝遮住,山雾蒙蒙,只露出大概的轮廓,这处倒真是块好地方,易守难攻,即便真的被围攻物资不能运达,靠山吃山,也能坚持个把月。 豁口外是一条碎石小道,小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翠绿的树叶遮过了刺目的日光,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露水气息,苏北秦往前走一段距离,便看见远处山腰上隐隐有青烟升起,很快淡化在缭绕的云雾中,他看的并不真切,因而问殷不在道:“对面山腰上可有人住?” 殷不在跟在苏北秦身后,仰头望着对面山腰,目光好似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道:“那是除了寨子以外最重要的地方。” 苏北秦闻言,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道:“是锻造兵器的重地罢。” “先生好眼力,”殷不在言语带了丝敬佩道:“那块地方溶洞密布,是藏匿军械的绝好之地,能在紧急之时将兵刃通过最短距离送达到山寨中……” “而那些溶洞也成了藏匿人的绝好去处,进可攻,退可守,实在不行走为上计,”苏北秦勾了勾嘴角道:“真是妙极。” 第8章 这条碎石小路愈走便愈是狭隘,两旁茂盛的林木常常让人错觉路已断了,然而下一刻,黑灰色的石子便出现在脚下,一路向山下蜿蜒而去。 “建造军械的地方看着虽就在对面,然而若是走过去也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而他们惯用的穿山溶洞里头过于潮湿,怕是对苏先生身体不好,咱们今日便不过去了。”殷不在在前方絮絮地道。 “这条小路恐怕也用的不多罢。”苏北秦艰难地拂开挡路的枝叶,微微喘着气道。 殷不在稍稍放慢了脚步,道:“确是如此,本来是为了外头来了客人用的,寨子中的人甚少走这里,但他们走的路怕是不适合苏先生。” 苏北秦脸颊边已然带上了细细的汗珠,他眯起眼,擦了擦落到眼角的汗珠,若有所思地道:“武惟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恕殷某也无法回答,殷某也是去年春天才到了这儿的。”殷不在怔了怔,抱歉地笑道。 苏北秦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看殷兄的模样,倒不似是犯了什么罪,却是因为什么才入了无人寨?” 殷不在叹了口气,“是家师的命令。” 苏北秦正欲再问,前方树丛一阵晃动,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孩子跳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一个木制的小短剑,穿着旧却干净的青布小褂,昂着头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过此路,留下买……啊!痛!” 殷不在在孩子手腕上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那小孩儿手指一松,短剑便落到了地上,他捂着手腕,瞪着大眼睛恶狠狠地道:“你这个大坏人,是谁派你上山的?!我要去告诉老大!” “小崽子,我是殷大哥!”殷不在恨恨地拧了拧小孩儿的脸颊,“你怎么又自个儿窜进林子里!你娘呢?” 小孩儿一边揉脸一边嘟嘟囔囔地道:“殷大哥?我还以为是摸上寨子的坏人呢,我娘在洗衣裳,殷大哥,你后面那是谁?” 殷不在道:“那是寨子里新来的师爷,你可别顽皮到他那里去,当心老大抽你!”他对着小孩儿做了个扬手的姿势,吓的小孩子缩了缩脑袋。 苏北秦向小孩儿笑了一笑,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这个俊秀斯文的年轻先生,方才嘹亮的嗓门不知为何收敛了不少,细声细气地道:“我叫林清堂。” “好名字。”苏北秦摸了摸林清堂毛茸茸的脑袋,林清堂眼睛亮亮的,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怯生生地伸手去拉苏北秦的衣角,“先生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苏北秦被小孩儿拽着往前走,殷不在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愈发坚定了自己要易容成一个美人的打算,“一群只看脸的家伙,肤浅!”他一面喃喃道,一面追了上去。 沿着这条碎石小路向下,在山坳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如同书中才会出现的世外桃源一般,简陋的泥土小道穿梭交叉,白墙黑瓦的单层屋舍零星散布在小道之间,屋前屋后全凭主人家爱好,种着一些蔬果,几只鸡鸭在小道上摇摇摆摆地走着,偶尔被走过的村人惊着,拍着翅膀笨拙地向一旁躲避。 苏北秦在高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林清堂使劲拽了拽他,满脸雀跃,道:“先生,快走。” 从那处下去村落已然没有了道路,只有几个简单的土坑以供踩踏,苏北秦动作难免慢了些许,林清堂等不及,便自个儿先三两步跳了下去,在下面仰头看着苏北秦。 殷不在走到了苏北秦前面,扶着苏北秦的胳膊,苏北秦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村子是怎么回事?” 殷不在笑吟吟地道:“有时候流放了一家子,老弱妇孺总需要地方安置,老大便在这里造了个村子出来,当然,寨子里也不全是流犯,也有些旁的人,他们带来的家眷也有一部分住在这儿。” 苏北秦微微皱了眉,“这样岂不是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若是任由他们散住,那才叫危险。”殷不在收敛了笑意,看着苏北秦道,“苏先生应当明白其中利害罢。” 苏北秦沉默下来,他跨下最后一个土坑,林静堂雀跃着过来拉他,他看着孩子明净的笑脸,脸上一直带着的温柔笑意却有些挂不住,之所以在离寨子这么近的地方安置这些老弱妇孺,除了明面上的保护,私下里难保没有看护监视的意味,想来这些亲属连下山也定然是有限制的,他不知这对他们来说是好是坏,但殷不在说的不无道理,他也无法多加置喙。 林静堂带着他们到了村子里靠近东南方向的一幢屋舍,推开围栏门,一只皮毛油亮的灰毛大狗便冲了出来,摇着尾巴在林静堂脚边转了转,林静堂将狗哄走,带着两人进了屋子,屋舍中窗明几净,收拾地十分利落干净。 一个妇人闻声从里头掀帘子出来,“堂儿,你去哪儿了?” 她见着苏北秦和殷不在两人,怔了怔,“殷先生,这位是?” 殷不在也怔了怔,像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接着才道:“啊,这位是新来的师爷,苏北秦苏先生。” 妇人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舍下简陋,委屈先生了,妾身林简氏。” 林简氏为他们泡了茶,她不便与外人同处,便重新退回内室中,林静堂在外头陪着两人。 “你父亲呢?”苏北秦问道。 林静堂伸手取过一个桂花糕,一边吃一边道:“他在那边山上,每个月回家几次,会带我和娘下山去附近的镇子上看看。” 殷不在道:“他爹叫林安堂,本来是京城里有名的工匠,也不知做了什么惹到了那皇帝,将他全家流放,当时他尚未成亲,他的父亲已老迈,在流放途中便……再后来他进了无人寨,因着手艺好,便去了那边做事。” 两人坐在厅堂里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林静堂年纪虽小,倒十分聪慧早熟,时不时插上一言半语,也不叫人讨厌,苏北秦十分喜欢他,还花了一番功夫给他检查功课,允诺他得空便下来看他。 待到晚间时,两人推拒了林简氏的好意挽留,慢慢向山上走去,临走前,殷不在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夫人是怎么认出我的?” 林简氏吃了一惊,她踌躇片刻,有些赧然地道:“因为整个寨子……也只有殷先生我是无论如何都记不住了,但我想堂儿领回来的定是寨子里的人,所以……” 殷不在暗暗叹了口气,心酸地道了谢,便跟着苏北秦离开了。 苏北秦回去时一路都若有所思,待回到宅院,殷不在正要告辞,苏北秦喊住他道:“殷兄可知,无人寨中的流犯如何洗脱罪名?” 殷不在笑了一笑,道:“待到老大坐上那个位置,才是他们真正摆脱流犯身份的时候。” 苏北秦默然片刻,道:“钦州知州如何?” 殷不在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以后先生自会知晓。” 这机会倒是很快来了。这日苏北秦起来后,照例是继续在书房中仔细翻阅武惟扬送来的各色账目,上回他所给的不过是其中一本,后来他又让四儿送了整整一箱子来,其中笔迹杂乱,有的娟秀,有的潦草,最初的几本让苏北秦爱不释手看了许久,倒不是因为其中内容,只是那手字狷狂大气,构架明晰,转折处毫无滞涩,端得是一手好字。 他猜测这是武惟扬的字,想来无人寨最初人手稀少,他作为头头自然什么都要管上一管。 这些账册包含了整个寨子各个方面的运作情况,从最为隐秘的兵器到鸡零狗碎的日常用品都有,苏北秦毫不厌烦,看得十分认真,还做了不少笔记。 他翻完了一本,正放入一旁的藤编篮中,却见四儿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道:“先生,老大让你现在便去主院大堂。” 苏北秦怔了怔,“什么事?” 四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摇了摇头,道:“先生去了就晓得了。” 苏北秦一看便知是武惟扬不让四儿说,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他站起身,整理了一番衣饰,方才和四儿一同往前头去了。 四儿到了主院后门便停了下来,向苏北秦办了一个鬼脸,道:“是官府派人来啦,苏先生不必害怕。”话一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苏北秦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想来武惟扬不让四儿说是为了看苏北秦猝不及防一时失态,但四儿终究还是担心他,故而忍了半天还是说了。 苏北秦沿着回廊,走进天井前的大堂,这间大堂常年见不着日光,看着总有些阴冷,也不知武惟扬选这儿作为会客的地方是何用心。 一进去便见武惟扬大咧咧地坐在上头,下首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苏北秦打量了一番他的官服,便知这是一个通判。 武惟扬见他进来,笑盈盈地道:“苏先生,你来了,来见见咱们钦州的父母官黄大人。” 中年男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站起身来道:“哪里哪里,我还算不上是父母官。” 苏北秦看了一眼武惟扬那张纯然的脸,便温文尔雅地笑道:“黄大人客气了,在下苏北秦。” “苏……”黄大人怔了怔,试探性地问道,“是……苏太傅的……” “家父正是苏清柏。”苏北秦脸上毫无尴尬之色,连嘴角的笑容也未曾变动分毫。 “啊……哈哈哈,在下很是仰慕苏太傅,天下不知多少学子想要拜入苏太傅门下,在下也曾是其中一员呢。”黄大人一面道,一面脸上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苏北秦态度依旧恭谨有礼,“若是家父知晓,定然欣慰不已,他常说,所谓孺子可教,并不在于其人是否聪慧机敏,最重要的乃是求学之心。” 黄大人连连点头,他的神态自在了许多,感慨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话音刚落,上头武惟扬忽然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黄大人,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儿?”黄大人一个哆嗦,连忙重新在座位上坐下,战战兢兢地道:“寨主,知州大人让我来禀告您一声,寨主要的东西,下个月就到了。” 苏北秦心中一动,看向武惟扬,只见武惟扬缓缓拉出一个笑容,他深深的酒窝湮没在黑暗中,一双圆润的眼睛亮得惊人,“多谢黄大人通报,下月我定然同寨中的兄弟一同去好好感谢知州大人一番。” 第9章午后时光 武惟扬提着酒壶慢悠悠地晃到苏北秦的院子时,口中时断时续的小调便彻底断了,他脸上依旧带着向来纯良的笑容,但圆润的双眼里却了无笑意,只见眼前原本僻静得缺少人气的院子中,满满当当都是人,老少皆有,大半却是寨子里身量高大的汉子,从苏北秦书房门口一路排到院子外头的青石小路上。 武惟扬拍了拍最后头那汉子的肩,却见汉子头也不回地道:“别拍了,甭管是谁,都得排队。” 武惟扬挑了挑眉,嘴角酒窝愈发深邃,“哦?小杜子,连寨主都插不得?” 那汉子猛然回头,看见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武惟扬,顿时说话都不利索了,“老……老大。”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武惟扬笑眯眯地问道。 汉子老老实实地将手上的纸在武惟扬面前递了递,道:“苏先生说可以为我们写家书,所以……” 武惟扬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一声百转千回,生生把那汉子吓白了脸,他连忙道:“我们都自有分寸,不会将这儿的事泄露分毫的。” 武惟扬拍了拍他,道:“无妨,我不会拦着你们,不过……”他顿了顿,忽然提高了嗓门,对院子里挤挤挨挨一大堆人喊道:“都给我回去!苏先生身体不好,怎经得起你们折腾,要写家书去找老吴和殷不在,现在都散了!” 院子中的人见是老大发话,只得老老实实地散去,不少人交头接耳道:“老吴也一把年纪了,而且脾气不好,但那殷不在是谁来着?” 武惟扬拎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走进房间时,苏北秦正划上最后一笔,将墨迹未干的信纸交给站在他面前一脸紧张的汉子,汉子拿了信纸诚惶诚恐地道了谢便飞也似得跑了出去。 苏北秦搁下笔,挑起清艳的眼角,那双平静的眸子瞥了一眼武惟扬道:“没想到惟扬还有主动来找我的一天。” 武惟扬勾了勾嘴角,懒散地坐在苏北秦书桌前的太师椅上,“我若不来,怎知苏先生背着我笼络寨中人心?” 这句话语气平平,甚至带了些疏懒的意味,苏北秦已取出一本翻得破烂的账本看了起来,听了武惟扬的话便不咸不淡道:“你当我这是为了谁?寨中的兄弟今后会成为你夺取天下的利器,他们虽然鲁莽,大多数却天性纯良,一些小事便能让他们感恩,我是为你培养他们的忠诚度,他们今后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用。” 武惟扬剥了瓣橘子扔到嘴里,苏北秦的书房里摆满了兄弟们因他代写家书送来的谢礼,有水果有肉有鸡蛋,他方才进门时便闻到了浓烈的食物气息,若是苏北秦支个代写家书的小摊子,不出几月便会赚得盆满钵满。 “如此一说,倒是在下怪罪了苏先生,在下给先生赔礼道歉,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话所如此,武惟扬仅仅是嬉皮笑脸地朝苏北秦拱了拱手,接着又吃起了橘子,苏北秦自认为不是小气之人,但是武惟扬有时候真的很让人往他看似纯良实则可恶至极的脸上打上一拳。 见苏北秦低头看书不理他,武惟扬伸手将他的下巴抬起正对着自己,丝毫不理会苏北秦那双隐隐带着怒气的黑色眸子,然后单手支着自己的下颚,故作真挚地道:“我这个性总是一时口快,先生莫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苏北秦拍掉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面无表情地低头核对账目,这人真是正经地过分,却正因为此,事情才变得有趣,虽然觉得苏北秦跟着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这个理由圣人过头,不过他着实喜欢苏北秦这副倔强的脾性。 武惟扬无谓地挑了挑眉,将放在脚边的酒壶提起来哐当一声放在苏北秦的桌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子摊开来,里面竟是一把晒干的小鱼干,他又跑出去向四儿要了两个酒碗,拔掉壶塞哗啦啦倒了两杯酒,放了一杯在苏北秦面前。 早在他拔掉壶塞时,苏北秦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他在京城当官时也免不了要饮几杯薄酒,但那些只是清酒,用五谷酿成,浓度不高,平常人是喝不醉的,而面前这碗黄褐色的酒显然跟京城的酒水不在一个档次。 武惟扬端着酒碗闻了闻,酒水中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壶酒是我初来岭南时,一位老翁赠与我的,应该有好些年头了,今日惹恼了先生,便拿它与先生谢罪了。” “我的伤还未痊愈,吴老叮嘱我在伤好完全之前不能饮酒。”苏北秦翻了一页书册淡淡道。 武惟扬却将酒碗往苏北秦面前推了推,笑得灿烂,“这是药酒,里头有人参枸杞还有旁的药材,眼见着就要入秋,寒气渐胜,先生体阴,喝些药酒对身子有好处,而且我已经得到老吴的同意了,先生就当我们是兄弟,和兄弟喝杯酒再正常不过罢。” 他这话是真是假苏北秦不能辨清,但其中意味却不容许苏北秦拒绝,苏北秦端着酒碗,浓郁的酒气里确实带了些药材的清气。 武惟扬碰了碰他的酒碗,豪迈道:“干。”说罢便一口饮下,朝着苏北秦亮了亮已经空了的酒碗。 苏北秦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一仰脖子,干掉一碗酒,这酒比想象中还要烈,苏北秦本就不擅长饮酒,烈酒划过咽喉,如同刀割一般,炽热的酒水沿着咽喉一路往下刺痛胃部,使得他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武惟扬拍着苏北秦的背给他顺气,话音里带了一丝笑意道:“先生真是爽快之人。” 这笑不同于平日里皮笑肉不笑的假惺惺的笑意,唇角向上勾着,圆眼眯成一条缝隙,摆明了在嘲笑苏北秦的失态。苏北秦抬起头,他白瓷般的肌肤因着酒气染上一抹淡红,特别是眼角,好似化了一道飞红妆容,稍稍削弱了平日里的清冷姿态,连带的恼怒的眼神都化成一记欲拒还迎的软刀子,直直地戳进武惟扬心里。 武惟扬维持着给苏北秦拍背的姿势愣着,苏北秦已从烈酒中缓了过来,避开武惟扬的手挺直脊背坐着,恢复了一贯冷冽的模样问道:“酒也喝过了,说罢,你找我有何事。” “无趣。”武惟扬不满地努努嘴,这个充满稚气的动作在他做来显得理所当然,他拿了一根小鱼干,手还没抬起,便被不知从何处跃出来的黑猫一口叼走,“踏雪!”他大喊了一声黑猫的名字,然而踏雪早叼着小鱼干爬到外面的榆树上,惬意地吃了起来。 武惟扬干瞪了一会儿眼,一人一猫对视许久,最终武惟扬败下阵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油纸包里的小鱼干,一把塞到自己的嘴里。 苏北秦有些想笑,没想到武惟扬征战讨伐,胜战无数,却败在一只小黑猫的手里。踏雪在树上待了一会儿,见武惟扬也没有再发脾气,便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快速跑进屋里,在苏北秦的脚边仰头蹭了蹭,发出娇柔的猫叫声。苏北秦挠了挠它的脖颈,从桌上拿了一根小鱼干塞到它的嘴边。 “这小畜生还真是聪明,会挑人撒娇。”武惟扬环抱双手愤愤道。 苏北秦摸了摸踏雪的耳朵,道:“物随主人罢了。” 武惟扬眨了眨一双惹人喜爱的圆眼,抠了抠鼻翼处的痒痒道:“先生是夸我聪明?” “不,”苏北秦勾起一抹鲜有的微笑道:“是畜生。” 在与苏北秦数月斗嘴的过程中,二人斗的难舍难分胜负难定,这一次武惟扬终于败下阵来,他气的想踹踏雪一脚,刚伸到半空中又不舍得收了回来,俯下身将踏雪抱到膝上,肆意地蹂躏踏雪柔滑的皮毛,直到踏雪变成了一只蓬松的炸毛猫适才心满意足地停了手。 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这也是苏北秦琢磨不透的地方,因为转瞬间武惟扬又挂上惯常的笑容道:“不知先生还记得上个月见过的黄大人么?” “自然记得。”苏北秦道,也是从见了黄大人起,苏北秦才真正意识到他还是太低估武惟扬在岭南地区的渗透能力了。 “我要的东西今晚便会送到……”午后暖和的日光照射到武惟扬身上,他怀中的踏雪早已安逸地睡着了,连同武惟扬也半阖起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苏北秦还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谁想武惟扬半天没有再接下来,竟是已半阖着眼睛睡着了。安静的武惟扬一点也不惹人厌,金色的日光汇集在他身边,再加上较同龄人来说稍显稚嫩的脸,令苏北秦想起了画上的仙人童子。 他长叹了一声,去卧房中取来一条薄毯盖在武惟扬身上,武惟扬仅仅只是嘟囔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了,现在这般状态,就算苏北秦拿刀刺他,他也未必醒来。 苏北秦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以往所知的武惟扬,是骁勇善战的将军,是满腹诗书的才子,是这个天下的希望,但现下这个姿态不整熟睡的青年,却比他想象中真实得多,即便他性格恶劣自私,但苏北秦却莫名地相信,这个人终将终结这个愈见腐朽的朝代。 第10章打劫官饷 “先生……苏先生……” 苏北秦方才睡熟,便被武惟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那扇薄弱的木门在武惟扬大力敲击下摇摇欲坠,随时都有破开的可能,他急忙下床开了门。 山间的夜晚湿冷,寒风一吹便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苏北秦想要拢一拢衣服,却发现自己慌忙下床根本没有披外衣,他只着了一层单薄的中衣,就这么在寒露湿重的夜里站在外头。 “怎么了?”苏北秦问道,声音里有一丝轻颤。 武惟扬利索地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苏北秦身上,道:“白日里跟先生喝酒闲聊,先生似乎对知州大人将要带来的东西很感兴趣,所以我想问先生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去接受?” 难得武惟扬并不隐瞒,苏北秦自然是要去的,现下武惟扬虽然偶尔会将寨子中的事务交给他处理,账本等重要物件也一并交出,但言谈间却仍旧甚少涉及,苏北秦虽然未曾提过,但心中还是十分介怀的。 苏北秦并不耽搁,进屋换上自己的衣服,便将大氅还给武惟扬,武惟扬打量了一番,却又将大氅披在他身上,粗粗地系好衣前的两根系带道:“是惟扬疏忽了,天已入秋,先生却还衣着单薄,本就身子弱,哪经得起冻,明日我便差四儿去给先生置办几身厚衣裳。” “多谢。”苏北秦轻声道。 武惟扬那娃娃气的脸上立即扬起一个得意笑容,他亲昵地挽着苏北秦的肩膀道:“白天饮酒时我俩相谈甚欢,兄弟感情又进了一步,我若总是喊你先生未免太过生分,不若我今后喊你北秦罢,如何?” 武惟扬这人说话向来油腔滑调,说什么相谈甚欢,其实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歪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苏北秦想起他不雅的睡姿便有些想要发笑,他对称谓倒是无所谓,二人年纪一般大,直呼姓名也无何不可。 苏北秦微微偏过头,他本就黑亮的瞳孔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想怎么喊便怎么喊。”他顿了顿,又道,“左右我们年纪一般大小。” 武惟扬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有些郁闷地摸了摸自己圆润的眼角,他性格傲慢骄矜,虽然面上不显,但对于自己那张娃娃脸确是有些介意,不过也不能否认这张脸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好处。 二人走到那铁皮轿厢处,武惟扬上前打开栅门,等苏北秦进去之后才往山下扔了一个信号弹,随后自己也钻了进来,然后挪到苏北秦的身边坐好。 因着苏北秦身体的缘故,武惟扬已嘱咐过下头的人,这铁皮轿厢改造一番,便成为苏北秦上下的用具,而蔬果之类的用品则改换其它工具运送上山。 出了轿厢,便是苏北秦上次去过的那片山坳,现下山坳中灯火通明,二十来个精壮的年轻汉子举着火把在空地上站着,他们的身边放着十来辆拉货用的双乘马车,看来知州大人带来的东西不仅重要,数量也不小。 武惟扬为苏北秦单独准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秦汉见到苏北秦,立即掀开车帘,扶着他上车,武惟扬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自个儿那匹在空地上站着都昏昏欲睡的黑马,毅然钻进了苏北秦的马车。 车上铺着几层软垫,缓解了因路况差而到来的颠簸感,只是苏北秦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为何从始至终都要贴着我坐?” “我是怕先生冻着啊,”武惟扬一脸委屈道:“先生觉得我靠着你不舒服么?” 自从苏北秦受了重伤之后,便愈发怕冷了,因而感受到从武惟扬那儿传来的温度时,其实并没有十分抗拒,只是两个大男人这么紧紧地贴在一起有些怪异罢了。不过苏北秦没有叫武惟扬离远一些,因为他知道武惟扬现下恐怕无聊至极,正等着取乐,他越是抗拒,武惟扬便越是会粘上来,然后看着他恼怒的神情发笑。 “知州大人带来的东西是什么?”苏北秦问。 武惟扬叹了一口气道:“这时候若有一壶热酒就好了,北秦兄就能喝上一口暖身子。” “回答我。”苏北秦睨着他道,那冷淡的语气叫武惟扬也做不出顾顾左右而言他的事来。 昏暗的车厢内只有从车帘缝隙里投进来的微弱月光,武惟扬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道:“初时我还担心你压不住寨子里那帮莽夫,现下看来我想得太多余了,也证明我看中的人果然没错。” “我一直不明白,”苏北秦坐姿端正笔直,脸上神色如冰似雪,“流放之人中贤德之人何其多,你为何偏偏选择了我?” 武惟扬挠了挠后脑勺,撇嘴道:“其一,确实如我向你所说,能活着来到岭南的贤德之才有些少,其二,文人大多固执愚忠,与我脾性不投,一言不合便散了,比如你一开始也不愿意做我的师爷不是么?” “还有呢?”苏北秦问,他将手拢在双袖中,与武惟扬拉开一定距离,免得这有些流匪气的“王爷”又借故嬉皮笑脸地混过去。 “哎,你不去刑部实在太可惜了,只要你冷着脸往审讯堂上一坐,哪个犯人敢不招。”武惟扬顶着苏北秦冷淡的目光笑嘻嘻地道:“在下也招了,其实是北秦兄名声在外,你当初未入朝堂之时,我有幸拜读过你的文章,当时就觉得你我二人心有灵犀,所思所想竟大多相同,于是我便打算令人去将你招至我的幕下,只可惜没过几天我便被那昏君下狱,原以为是没机会见到北秦兄了,没想到老天待见,我在知州处看到你被流放的消息,才叫殷不在去将你劫来。” “我那时也很仰慕惟武王的才华,曾经央着父亲请求他带我去见惟武王,倒真也有想过投入惟武王的幕下,”苏北秦目光渺远道:“后来的事发生得太突然,朝廷众人措手不及,我不明白,依着你的聪明才智,竟一条后路都没有留给自己。” 武惟扬拔着车垫上的细毛道:“可是北秦兄似乎对我颇有微词的样子,难道不应该为能和少年时期敬佩的人合作而感到高兴?” 尽管武惟扬转移话题的方式很微妙,苏北秦亦不打算再就过去的事进行漫无止境的讨论,等到武惟扬想要让他知道时,他便会知道了。苏北秦看了看他那只闲不住的手,也不再维持端正的坐姿,懒懒地靠在窗边再不说话。 武惟扬见苏北秦不再理会他,也只得悻悻地缩回手,厚着脸皮挪到苏北秦旁边坐定,车厢内一时安静无比,只有车轱辘不停转动的声音和不时传来的马匹嘶鸣。 马车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停了下来。苏北秦方一下车便看到一条偌大的河流,河岸上已经有十几人在那儿等候,连着寨子里的人手中火把一合在一起,便瞬间将这一块地方照的亮如白昼,河岸边停着十来只小船,先来的人已经在岸与船的交界处搭上木板,供人行走。 领头的正是苏北秦前两天见过的黄大人,黄大人看到武惟扬便上前道:“武寨主,您要的东西已全部在这里了,您差人检查一下罢。” 武惟扬摆摆手,笑道:“不必检查,某与黄大人交好这么久,断然不会怀疑大人会私藏某的东西。” 秋日晚间比起白日里要冷得多,黄大人陪着笑,却是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点头哈腰道:“当然不会,在下怎敢。” 苏北秦从武惟扬方才的话语中的潜意思已听出黄大人之前肯定做过私藏的事,大约武惟扬对他做了什么,成为这位胆小如鼠的通判对武惟扬如此惧怕的原因之一。 “兄弟们,”武惟扬冲着身后寨中的兄弟招招手道:“搬完东西回家睡觉,明晚我请众位兄弟喝酒。” 一听到有酒喝,寨中的一帮年轻人齐声应和,接着便动作迅速地忙活起来,他们将放在船舱中的一个个厚实的木箱子搬出来,再放到寨子的马车上,待到一辆马车装好,再以黑色布蒙好。 “北秦不是想知道我今日到底来拿什么东西的么,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武惟扬随手打开一个放在车上的箱子。 苏北秦上前一看,竟是整整一箱子的兵刃,看那刃口和落款,应该是官制无疑,也就是说,这箱兵器,应该发给隶属于朝廷的军队。 他一连开了几个箱子,有的箱子中放着铠甲,有的则放着金银,“你竟然动了官饷和军备?”苏北秦脸色微微发白,他虽然知道武惟扬胆大包天,却没有料到他口中的好东西竟是这些。 “不必如此惊慌。”武惟扬摆摆手,大约是终于看到苏北秦失态,他圆润的眼中也满是狡黠笑意,“这可是知州大人送给我这一等良民的礼物。” 第11章参观官府 因着大批军饷入库,整个无人寨上下忙活了好一阵子,武惟扬更是成天见不着人影。这些军械银两入库的同时,也需要苏北秦核对数目,因此几次找不着武惟扬之后,苏北秦只得作罢。 过了两天,苏北秦正要下去,军饷入库已到了尾声,他还需要去最后确认一番。然而方才拐到平台那里,便见侧门开着,殷不在正在外头准备关上门,苏北秦扬眉喊了一声,“殷兄!” 殷不在闻言抬起头,见是苏北秦,脸上的神色便有些纠结,“苏先生。” 苏北秦笑吟吟地走过去,道:“几日不曾见到殷兄,真是甚为想念。” 殷不在此时全然不是平平无奇的样貌,也不知在脸上动了什么手脚,此时他眉眼温润,眼角微微斜飞而上,向上看人时便带着三分媚意,殷不在神色复杂,他这副容貌虽不是第一次用,却是苏北秦第一次见,然而他却一眼便认出了自己,难不成苏北秦是这寨子中唯一一个能认出自己的人么。 他将门关好,挂上锁,和苏北秦一起进了轿厢,有些尴尬地笑道:“苏先生说笑了,殷某不过是随着老大下山两日罢了。” “武惟扬现下在下头吗?”苏北秦问道。 殷不在点头称是,两个人静静地站在轿厢内,苏北秦并没有对他的易容发表什么看法,也未曾失礼地盯着他看,只是他偶尔看来的目光,令殷不在颇为尴尬,最终还是架不住苏北秦有些意味深长的态度,殷不在摸了摸自己斜飞的眼角道:“若不稍加改变一下自己的容貌,恐怕他们都不会主动看我一眼,每天都要重新自我介绍真的有点麻烦。” 苏北秦见他说话了,便凑近了些,端详着殷不在的脸,赞叹道:“殷兄的易容术真是精湛,便是细细查看,我也看不出一点端倪。” 殷不在轻叹一声道:“也只有这项技艺令我稍有别于众人了。” 轿厢缓缓停了下来,苏北秦弯腰刚从轿厢内钻出来,便看到站在仓库边悠闲地嚼着小鱼干的武惟扬,他身旁的仓库总管正在向他汇报官饷收尾工作,而武惟扬只是懒懒散散地靠着门,目视远山,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直到仓库总管提醒,武惟扬适才注意到朝自己走来的苏北秦,他身着一袭藏青色袍子,袍子的颜色洗得发白,对他来说也有些大了,不知是四儿从哪里给他寻来的,风一吹便发出簌簌声响,倒显得他愈发瘦弱不堪,看起来十分可怜。武惟扬眯起眼,这些天太忙,他竟忘了要去城中抓个裁缝,给为他尽心尽力的师爷做几件合适的衣衫。 苏北秦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本深蓝色书册,他已习惯武惟扬神出鬼没,无趣时便来找他斗嘴,有重要事情的时候则连人影都没有,他将书册递给武惟扬道:“这是入库武器的清单,你且核对一下。” 武惟扬并未接过书册,他从手中的小纸包拿了一根小鱼干递到苏北秦嘴边道:“师爷辛苦,快吃点东西罢。” 苏北秦面无表情地拍掉他油腻的手,道:“若有错误的地方再来找我,到时候我再修改。” 说罢便转身往铁皮箱的方向走去,他记得第一次与武惟扬见面时,四儿便说过,师爷是个闲差,现在看来确实是,除了偶尔核对一下账目,他几乎无事可做,也不知武惟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是确实是不信任他。 “等……等等……”武惟扬快跑了两步,油腻的手指正要抓上苏北秦的肩部,结果正巧苏北秦回过头,他只得迅速缩回手,娃娃脸上堆满笑容道:“我正要去拜访一下知州大人,北秦兄可要同去?” 对于武惟扬这种看似心血来潮的做法,苏北秦虽然从心底里十分抗拒,但面上却也没有什么表示。他自然明白,身为过去的“惟武王”,名满天下,文武双全,即便武惟扬长得一副天真纯良的模样,但内里绝不简单,每一步每一言也定然有其深意,若想取得他的彻底信任,必定要有耐心,而苏北秦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在得到苏北秦的回复后,武惟扬便令人赶来一辆马车,从仓库下山有一道山洞,平日里常常用山石堵住,用时方才挪开,譬如前些天晚上去运回官饷,便是走的这条路。苏北秦身体不佳,武惟扬便让几个汉子将石头挪开,用了这条道路。在颤颤颠颠了两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慢悠悠驶入首府,道路两旁人声鼎沸,到处都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自苏北秦被发配往岭南,已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里他除了前两天夜里跟武惟扬出过一次远门,其余时间都待在山上消磨度日。 苏北秦打开车窗,微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细发,毕竟是首府,建筑密集,道路两旁的商店也挂出各种招牌吸引顾客,一路景物掠过,苏北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城市中行走过了,还记得那时在京城,偶尔也会在休假时换上便服,去市场淘些新奇的玩意儿。 武惟扬见他神情专注,也学着他的模样探出头道:“街角有一家的云吞做的很好吃,改日有空我便带你来吃吃看,不比京城哪一家店的口味差。” “好。”苏北秦微笑着应了。 虽然只是轻微地勾了勾唇角,却是武惟扬第一次看到苏北秦露出如此真实的笑容,连那双总是冷冽的眸子中也带了些许笑意,看起来柔和清雅,武惟扬这才注意到,他家师爷实在长得一副好相貌,若是他的容貌是因着纯良才让人心生好感,那么苏北秦便是真真正正地容颜如画,让人讨厌不起来。 马车在知州府门口停下,武惟扬只是跟看门的两名衙役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苏北秦大大方方走进了府衙内部。 “我一直有个疑问,”苏北秦问道:“即便是你控制了知州府,也无法掌控地处京城的刑部,那么你是如何为蒙冤之人洗脱冤屈的?” 武惟扬昂着头负着手,那模样颇像一个明明年纪不大却还在装先生的书童,他随时折了廊道旁边的一朵花递给苏北秦道:“没什么特殊的办法,我只不过一把火烧了他们在钦州府衙留底的案卷罢了。” 手中的月季开的正盛,苏北秦摸了摸柔软的红色花瓣道:“真是个粗暴的方法,很像你的风格。” 仿佛受了多大的荣誉,武惟扬那双圆眼一下盈满了笑意,“多谢北秦夸赞,他们目前只能留在钦州,不过不出三年,我定能让他们离开此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狂傲之感,苏北秦却很欣赏他此时,那一瞬间迸发的一切尽在掌控中的霸气与魄力,在这个瞬间,他才像自己想象中那个五年前仅带领三千人马便击退了突厥大军的惟武王。 武惟扬大大咧咧地在府衙过道中穿行而过,就像在自己的屋檐底下行走一般,路上遇到的官兵不但不以为意,甚而反过来向他行礼,武惟扬仅仅是摆摆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知州大人的书房。 知州是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在下巴处留了一撮稀疏的胡子,凭空添了一丝苍老感,他也没有与武惟扬多加客气,寒暄两句便向着武惟扬拱手道:“在下已在堂上设宴,寨主和师爷请随我来。” 苏北秦便跟着知州来到大堂,大堂中央的圆桌上已摆上了丰盛的食物,他依着武惟扬入了座。 知州烫了一壶清酒,正要往苏北秦碗里倒,被武惟扬伸手制止了,“师爷的身子不适应喝酒,给他端壶茶来罢。” 这语气毫无亲疏之意,甚至有些上级在跟下属讲话的意思,知州听闻,便迅速差下人上了一壶茶,武惟扬亲自给苏北秦倒上,苏北秦端着茶杯闻了闻,竟是与寨中一模一样的茶叶。 “我是来感谢知州大人送来的贵重礼物的,大人却还设宴款待我,惭愧惭愧。”武惟扬一面吃饭一面支吾道。 他现下左手拿了一根鸡腿,右手还不停地往嘴巴里塞菜,两颊鼓鼓囊囊的,即便是苏北秦对他的吃相已不抱丝毫期待,此时也忍不住想转过头去。 知州却一副习以为然的样子,他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道:“若不是得了寨主的关照,我这知州位子恐怕早就没了,寨主的大恩,某怎敢忘。有寨主在岭南,那些东西,某这府衙也不需要,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武惟扬艰难地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一大口酒,也不擦嘴,半张脸都蹭着油光,笑吟吟地道:“诶,知州大人客气了,我过两日也要在寨子中设宴,知州大人若是有兴致也可来我这里喝一杯。” 知州连忙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怎敢劳烦寨主招待,只是寨主行事还请小心隐蔽一些,免得……” 武惟扬大咧咧地打断了他的话,道:“知州不必担忧,我自然省的。” 苏北秦吃的不多,此时在一旁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对那批官饷缘何落入无人寨之手算是了然于心了,看来这知州已是武惟扬手下一枚棋子,无人寨现下还隐在暗处,正是需要积累实力的时候,如此,在武惟扬的要求下,知州将钦州官饷拱手送上也算在情理之中。 “不知知州大人尚有几年任期?”苏北秦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问道。 知州将酒杯放下,摸了摸胡子道:“某是前年来的钦州,这样算来,大约今年年末便要结束了。” 苏北秦看了一眼仍在埋头猛吃的武惟扬,温文尔雅地道:“这可有些可惜了,难得有一个如此通情达理廉洁正直的知州,若是百姓联名上书,想来陛下应当会适当考虑民声罢。” 知州怔了怔,他现下算是走在丝线上头,稍有不慎便是深渊,是故巴不得早早离开钦州这是非之地,暗地里也悄悄做过些准备。原本他还担心武惟扬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叫他走不了,但武惟扬却从未提起,让他放心不少,可现下这长得又漂亮又斯文的师爷,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怎的还没来多少时日,便已打算死死扣住他不放。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却听武惟扬笑了起来,他一面大笑一面磕磕绊绊地道:“正是这个道理,先生说得好,那昏君好名,左右这偏远的钦州是谁做知州都无碍,他定然会顺从民意,我改日便着人去办,知州大人不必多加感谢。” 知州一张脸都灰白下去,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怎会,还是得多谢……多谢寨主和先生。” 第12章得力干将 连着一个上午都在整理账目,等到站起身来时,苏北秦便觉得眼前黑了好一阵,扶着桌子站了好一会儿适才略有好转,他揉了揉脖颈,方走到门外喘口气,便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接着硬生生撞到他的腹部,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捧住了撞来的东西。 那团东西触手湿滑,苏北秦低头一瞧,竟是踏雪,一身乌黑发亮的皮毛被水浸湿,体型缩小了一半,面颊上的几根胡须上还挂着水珠,软毛尽数贴在面颊上,显得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越发大了,踏雪的爪子勾着苏北秦的衣裳,浑身瑟瑟发抖,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眸子望着他。 这模样莫名让苏北秦想起那时武惟扬小鱼干被抢走时的模样,苏北秦伸手摸了摸踏雪脑袋上翘起的一撮黑毛,笑道:“这是怎么了?” 踏雪蹭了蹭苏北秦的手掌心,软糯糯地喵了两声,便将脑袋拱到苏北秦胳膊弯里取暖了。 他的话音才落不久,见武惟扬从院子的围墙上探出半个头,挥着手道:“北秦,踏雪那小畜生是不是跑你这儿来了?” 还未等苏北秦回答,武惟扬已从院子外头跑进来,他的袍子上一片湿漉漉的痕迹,武惟扬抹了抹额上的汗珠颇为不满道:“果然在你这儿,合着我供它吃好喝好,还不及你给它挠两下下巴,受点委屈就要跑来跟你撒娇告状。” 苏北秦的嘴角弯了弯,问道:“是要给它洗澡么?” 武惟扬扬了扬手中的小盒子,总是上挑着的眼角都耸拉下来了,显得无辜又委屈,“只是给它冲了水,还没来得及涂皂角就跑的没影了。” 苏北秦看了看他凌乱的发髻与衣裳,还有那双大手上粗糙的老茧,无奈道:“还是我来罢。” 苏北秦抱着踏雪来到武惟扬的院子,放在井边的那盆水已经凉了,武惟扬重新添了热水,苏北秦适才将踏雪放进去,他挠了挠踏雪的耳根,拿浸了水的帕子细细地擦着它的身子,直到踏雪的皮毛湿透了,才将皂角抹上去,一路从脖颈处往后背轻轻地抓着。 踏雪不仅没有跑,反而坐在水里微微抬高头,一副享受的样子,不时发出两声娇柔的猫叫。武惟扬除了不时添点热水外,只能蹲在一旁捧着脸颊怨念地看着,嘟囔着道:“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若是现在伸手挠挠武惟扬的下巴,再顺着脖颈一路往上摸揉揉耳根,武惟扬估计也会在和暖的午后阳光下舒适地眯起眼睛罢,苏北秦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假装擦汗以袖子掩了一下面上的笑容,道:“你若是将水弄到它的耳朵和眼睛里,它自然会不高兴,手劲儿放轻,从脖子和后背洗起,最后再洗脸,它就不会那么抗拒了。” 武惟扬撇撇嘴,剑锋般的眉毛在眉心蹙起成山状,有气无力道:“没想到我家师爷不仅博古通今,还对畜生的心境也了解地如此通透。” 苏北秦自然不会同这个被一只小猫就伤透心的幼稚男人计较,他已将踏雪身上的皂角尽数冲去,武惟扬跑到屋里拿两块干毛巾,将踏雪裹了起来,放到院中阳光最盛的地方让它晒干猫毛。 忙活了一阵,两人的衣裳全都湿了,武惟扬带着苏北秦进了卧房,随便地从柜子里拿了两套衣服,扔了一件给苏北秦道:“快换上,小心着凉。” 那厢武惟扬已经开始脱衣服了,他j□j着上身在苏北秦面前晃来晃去地找中裤,平时看着他稚气的脸是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有一副如此精壮的身子,常年征战在他身上留下不少痕迹,特别是左腹处那道狰狞的伤疤,猛一看着实令人心惊,苏北秦怔了怔,直到与武惟扬的目光相遇,才回过身来开始动手解衣带。 虽然身高与武惟扬相差无几,在体型上却是武惟扬胜了一筹,因而武惟扬的衣裳给苏北秦大了一圈,不过好歹衣裳厚实,布料也比他平时穿的好上许多。武惟扬将自己凌乱的发髻重新束好,便拉着苏北秦的手往外走。 手心被武惟扬手上的老茧磨的发痒,苏北秦挣了挣没有挣脱,便问道:“去哪儿?” “去集市上逛逛。”武惟扬头也不回道。 “你不必拉着我,我自然会跟你去的。”苏北秦指了指他们交握着的双手道。 武惟扬回首望了他一眼,圆眼里蓦然浮上一丝狡黠的笑意,握着苏北秦的手反而紧了紧道:“不放。”像极了街上欺负路人的无赖。 苏北秦两道好看的眉微微蹙起,正欲用劲挣脱,却见武惟扬往他的掌心里呵了口热气,然后双手使劲地搓了搓,问道:“还冷么?” 方才闷在胸口的一口闷气尽数消散而去,苏北秦别过头不去看他,武惟扬却自得其乐地将他的双手交换着搓,苏北秦用眼神制止也不管用,索性也去不管,任他一人人来疯似地发作,直到在山下的豁口处遇到了两个人。 “天河,百川怎地你们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武惟扬跟献宝似地指了指苏北秦道:“这是你们不在的时间里,殷不在给我掳来的师爷,苏北秦苏先生,看这模样,是不是一等一的俊俏。”他得意地说罢又为苏北秦介绍了二人,江天河与季百川,这二人比武惟扬年长几岁,皆是从武惟扬最初进入军队时便跟随着他了,因着前段时间出去为武惟扬办事,那时苏北秦正卧床休养,因而三人并没有碰面。 “在下苏北秦,”苏北秦拱手道:“若是今后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二位多多指教。” 江天河只是向苏北秦瞥去一个眼神,算是打过招呼了,季百川还礼道:“先生哪里的话,今后若有事,尽管吩咐便是,百川定然尽力而为。” “好了好了,”武惟扬摆摆手道:“等回来的时候再寒暄罢,晚了集市要关门了。” 他复又拉着苏北秦的手往前走去,江天河眯着眼望着他们牵着的手,声音冷清道:“才来多久,就已这般亲密了,看来这师爷还真有点手段。” “老大那自来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季百川牵着马的缰绳边往前走边道:“表面上亲热又说明不了什么,前两个师爷不也是么,方进来的时候老大对他们也是嘘寒问暖,转眼又叫魏大成将他们绑到松阳岗上去了。” 江天河适才满意地勾勾嘴角,牵着马走到季百川的前头,笑道:“说的也是,就当是刚买的东西,过个两三天,新鲜感也就过去了,到时候老大若是吩咐,我定然亲自将这位俊俏的师爷亲自绑到松阳岗上去,不过在此之前,要先打断他的双手,叫他后悔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季百川望着江天河的背影,又望了望苏北秦远去的方向,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今后要费些心思护好这位看起来没有一丝还手能力的先生了。 武惟扬没有叫秦汉来赶车,他自己坐在车夫的位置,拿着缰绳像模像样地赶起了车,苏北秦坐在他旁边,身上裹着武惟扬的外衣,只露出一张苍白的面颊。 微风拂过脸颊,有些疼又有些痒,苏北秦一双黑极了的眸子专注地盯着两旁缓慢掠过的景物道:“这个季节京城的花草恐怕早已枯败,岭南的草木却还未凋落,多少人挤破头想要留在京城,为了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功名利禄,却忽略了别处的美景。” 武惟扬偶尔才挥一下缰绳,驾车的老马跟散步似地慢腾腾地往前行,他眺望着重峦叠嶂的远山,道:“若是人人都像北秦一般想,世间哪还有纷争,人人自得其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帝王垂拱而治,天下大同。” 苏北秦轻叹一声道:“若你以后成为了君主,要如何治理你的国家?” 武惟扬皱着眉头摸了摸鼻子道:“我哪会想那么遥远的事,也不知国家到时会变成何种样子,情况不同,治理的方法也不同,何必这么早就为这些事而忧愁。” 苏北秦没有再说话,他抬头望着天空,原本光芒四射的暖阳不知何时被一片巨大的乌云遮盖而过。 武惟扬努努嘴道:“看来再过两天就要下雨了,岭南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到时连空气里都仿佛带着水汽似地,一点都不舒服。” 二人且行且看,等到了首府,集市上的店铺都已关门了,武惟扬寻了间邸舍,交代小二将马喂好,才领着苏北秦上楼道:“这地方有些乱,安全起见,先生还是与我睡一块罢。” 邸舍的卧榻睡两个人绰绰有余,苏北秦对此并无异议,二人随便用了些晚饭,武惟扬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捧艾草点燃,里里外外地熏着房间的角落,“这岭南的小虫子可毒了,我初来时被咬了好些包,又疼又痒的,老吴还不许我抓,现在皮糙肉厚了也就不怕了,只怕先生细皮嫩肉受不起这苦。” 颠簸了几个时辰,苏北秦觉得有些累了,他褪了衣裳便在卧榻上躺下,道:“从京城到岭南一路都走过来了,还怕几只小虫子么。” 武惟扬踩灭了艾草上的火,利索地爬上卧榻上与苏北秦并排躺着,静默了一阵,偏过头去时,苏北秦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搁在被窝外头,武惟扬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塞回被窝,往苏北秦旁边凑了凑,长舒了一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第13章同窗好友 苏北秦醒的时候武惟扬已然不在卧榻上了。他推开窗,清晨冰凉的空气迎面扑来,冻得他打了个激灵。他正要将窗掩上,便听身后房门嘎吱一声,武惟扬的声音在后头响起,“咦,先生这么早就起了?” 苏北秦回身坐到桌边,道:“你不是起得比我还早么。” 武惟扬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抬眉笑了笑道:“那是自然,这也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倒是先生,身子虚就应当睡久一些,以后需要先生费神的时候可多着呢。” 苏北秦穿好外衣,自去洗面漱口,待他重新坐下时,武惟扬早已自顾自吃了起来,他嘴里含着一个包子,模模糊糊地说道:“待会去集市上逛逛,再为先生置办几套冬衣。” 苏北秦对他毫无礼仪可言的种种行径见怪不怪,只淡淡道:“你当初的先生若是看到你这副模样,定要叹气了。” 武惟扬咽下口中的食物,不置可否地道:“左右他是看不到了。当年我被流放后没多久,他也被那昏君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下了狱,年纪大了,在狱里没熬过去。” 苏北秦怔了怔,“是……公羊先生?” 武惟扬点了点头,“我这早起的习惯也是他的功劳。小时候若是起得晚了,没赶上他的课,可是要被打板子的。” 苏北秦笑了笑,道:“我小时候也有幸得公羊先生教导,不过时日很短。” 武惟扬来了兴致,一面吃一面将幼年上学时的趣事一一道来,他原本就有舌灿莲花的本事,这些事经由他口中说出,更是妙趣横生,即便苏北秦向来遵守礼仪,也忍不住边吃边笑。 用完早点,两人出了邸舍,街道上已然热闹起来,两边小摊挤挤挨挨,摊贩热情吆喝着,试图将客人拉到自己这儿来。两边的屋舍是清一色的浅灰色外墙,虽然不如京城宽广大气,却也显出民生安泰来。 苏北秦饶有兴致地左右观望着,岭南的人情物产自然与他惯居的京城一带不同,上次来首府是为了见知州,并没有多加逗留,这次既然武惟扬已然打着来逛逛的名头,他自然不会浪费。 “这是甘蕉吗?”苏北秦在一个水果摊子面前停了下来,武惟扬站在他身旁,道:“先生没有见过?” 苏北秦摇了摇头,“甘蕉在京城很是少见……你应当很清楚啊,这可是皇室贡品。” 武惟扬笑了起来,“皇室贡品可不是放在这些小摊子上的,罢了罢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要尝尝看吗?” 他也不等苏北秦回答,便付了钱,取了一挂甘蕉来,扯下一瓣递给苏北秦,苏北秦接过来,却有些茫然,他也仅仅在书中见过甘蕉的描述,却从未吃过,甘蕉金黄色的外皮光滑柔软,凑近了还能闻到果肉的香味,但他却不敢贸然下手。 武惟扬笑吟吟地在一边看着,苏北秦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他,便明白这位大爷又拿他取乐。苏北秦不去看他饶有兴致的可恶神情,反而斯文有礼地向那摊贩问道:“这甘蕉该怎么吃?” 他虽然穿的是有些泛白的旧衣,但举止温文,长得又十分俊秀,身遭气质一看便知当是大家出身,小贩便也毫无轻视之心,忙不迭地给他示范了一遍,苏北秦将剥好的甘蕉接过,向小贩道了谢,这才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武惟扬提着剩下的甘蕉连忙跟了上去,在苏北秦身后道:“先生觉得如何?” 苏北秦却不理会他,自顾自一面吃一面向前走。武惟扬问了几句都没有得到回应,有些孩子气地鼓起了脸颊,道:“苏先生该不至于这么心胸狭窄罢?!” 苏北秦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就是心胸狭隘,怎么?” 武惟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里咕哝了两句,忽然伸手拉住了苏北秦,道:“差一点把正事忘了,走,给先生买几件衣服。” 武惟扬像是对目的地十分熟稔似的,拽着苏北秦在大街小巷穿行了一阵,最后停在一家店面朴素的布庄前。布庄门口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伙计,一见着武惟扬,立即殷切地迎了上来,道:“老大您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苏北秦挑了挑眉,看来这家布庄还是武惟扬的产业。 武惟扬一面向里头走,一面问道:“张师傅在不在?” 伙计为他打起帘子,道:“在,当然在,老大要添置衣物吗?” “不是我。”武惟扬侧过身,让出跟在他身后的苏北秦,道,“这是咱们寨子新来的师爷苏先生,这不是入冬了,他身娇体弱的,得给他弄两身厚衣裳。” 苏北秦对武惟扬那“身娇体弱”的评价不做回应,只是微笑着向那小伙计点了点头,小伙计有些红了脸,恭敬道:“苏先生好。” 武惟扬不耐烦地咂了咂嘴,重新挡住了苏北秦,对小伙计道:“阿泰,去叫张师傅出来罢。” 阿泰怔了怔,“可是量身要在里头……”他对上武惟扬笑眯眯的脸,不知为何打了个寒噤,忙不迭地转身进去了。 待那伙计进去了,武惟扬转过身,一脸恨铁不成钢,“笑笑笑,你再这么笑下去,我整个寨子的人都要被你拢过去了。” 苏北秦收敛了温和的笑意,懒洋洋地瞥他一眼,道:“你不也成天顶着那张面孔做事,得到的好处还少么?” 武惟扬被他噎了噎,脸上的笑容也散去了,他苦着脸正要开口,却被苏北秦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的确心胸狭隘。” 武惟扬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头,不知是否是错觉,这段时日以来,苏北秦面对他时愈发不像初时那般斯文有礼,常常直言来去,语句辛辣直白,全无儒雅书生之气,让武惟扬常常无言以对。 这时里头的帘子掀了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面容并不显老,但却两鬓斑白,神情也十分沧桑。 “张师傅。”武惟扬打了声招呼,“麻烦您给他做两身衣服,厚实一些的。” 张师傅打量了一番苏北秦,皱眉道:“既然如此,做什么不进来。” 武惟扬摸了摸鼻子,道:“这不是……急着要嘛,给两套成衣罢。” 张师傅绕着苏北秦走了一圈,从袖中取出一卷软尺,给苏北秦草草量了量尺寸,道:“衣服确实有,不过给这位穿却是大了一点,你们选下布料,我这两日赶制出来,让阿泰给送上去。” 苏北秦温文道:“有劳师傅了。” 张师傅弯下腰给苏北秦量了量腰身,因着苏北秦身上这衣物宽大厚实,张师傅便将软尺拉紧了,这一拉紧,苏北秦过于纤细的腰身便显露无疑。 武惟扬方才在苏北秦这里吃了瘪,此时便站在苏北秦身旁,啧啧道:“腰如束素说得便是苏先生罢,看起来好似一只手便能握住啊。” 苏北秦尚未开口,正收起软尺的张师傅头也不抬地道:“一只手不行。” 武惟扬再一次被堵了回去,整个人都没了精神,他坐在大堂中,无精打采地看着苏北秦跟着张师傅去挑了布料,两人言谈甚欢,张师傅甚而做主,待初冬收到了皮毛,先给苏北秦做一件大麾来,还嘱咐他缺少衣物便来这里做就是了。 待两人离开布庄,武惟扬的神色堪称哀怨,苏北秦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叹了口气道:“此行可不是为了给我做衣裳罢。” 武惟扬眨了眨眼,道:“确是来给你做衣裳的,只不过……”他拖长了声音,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道:“该拿到的东西也已经拿着了。” “这是什么?”苏北秦挑了挑眉。 武惟扬道:“回去再看。” 两人又在街市上逛了一会儿,武惟扬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抱着回了邸舍,两人进了房间,武惟扬这才将那封信取了出来,慢吞吞地拆开,仔细看了一遍,忽然笑了,道:“诶,灵山县要来一个新的县令了。” 灵山县就在六峰山脚下,苏北秦将武惟扬随意扔在床榻上的东西收好,一面道:“那又如何?” 武惟扬叹道:“这世上可不是所有的官都像黄大人那般知情识趣啊……” 苏北秦闻言手下动作顿了顿,道:“是谁?” 武惟扬将纸递给他,道:“我是不认得的,苏先生瞧瞧,可是你的旧识?” 苏北秦懒的理会他幼稚的挑衅,将信看了一遍,脸上神色有些莫测,“白子瑕,我的确认识。” 武惟扬怔了怔,挑眉道:“哦?那么先生可需要去跟他打声招呼,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 苏北秦将信纸收了起来,慢慢道:“若是他来做县令,恐怕就有些棘手了,我们虽是好友,但他向来固执己见,忠心不二,换言之,便是你最讨厌那一类人。” “哦……”武惟扬眼角微微挑起,露出了一点毛骨悚然的笑意,“这真是再有趣不过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外头一声响雷,倾盆大雨转瞬便瓢泼而至,苏北秦将窗关好,轻声道:“变天了。” 第14章暴雨成灾 这场大雨连续不停地下了三天,却依旧没有放缓的趋势,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水汽,连带的床铺被褥都潮湿不堪。屋外大雨如注,屋内则门窗大敞,苏北秦倚在窗框前,衣襟已被大风吹来的雨水打湿,他还敛着眸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四儿方进屋便看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急忙去把窗户关了,语气里带了些责怪的意味道:“先生明知自己身子不好,却还不多加爱惜一些么。” 苏北秦微微笑道:“方才在想事情,没有留意到。” 四儿见到他的笑容,顿时心软了,他去柜子里找了套干净的衣服让苏北秦换上,待到苏北秦换好时,他已温好手炉,递给苏北秦让他拿在手里取暖,苏北秦本就身子弱,自入秋以来,手脚便没有暖和过,老吴抓了好些方子来都不管用,便只能采用了这种最基本的保暖方法。 苏北秦依着四儿的要求在捧着手炉在榻上坐好,他望了望窗户,适才发现窗户已被四儿关上了,他叹了口气,惆怅道:“这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先生在这儿待的时间短所以没有体会也正常,岭南的雨若是下上一个月都不足为奇,到了冬季也是如此,不下雨时风和日丽,一下雨就冻进骨子里去,”四儿道:“不过这么大的雨我也是头一次见,要是没完没了地下上一个月,恐怕河水都要决堤了。” 四儿没注意到苏北秦脸色一变,因为外头响起敲门声,在巨大的雨声中听起来有些微弱,他起身去开门,便见两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快步走了进来,两个拿掉头上的斗笠,抖落一身雨水。 苏北秦适才看到他们的面目,竟是江天河和季百川,他吩咐四儿看茶,道:“二位快请坐,不知二位冒雨前来所谓何事?” 江天河将手中的斗笠甩在椅子,臭着脸道:“若不是老大吩咐,我是不稀罕来的。” 季百川礼貌地拱了拱手,笑道:“打扰师爷休息还请莫怪,实在是雨下得太大,我们寨子又建在山中,老大怕发生什么险情,因而叫我等四处巡查一番,师爷这儿可还安好?” 苏北秦并不去计较江天河的失礼,脸上还保持着一贯温和的笑容,道:“有劳二位兄弟挂心,我这儿一切安好。” 季百川将江天河乱扔的斗笠捡起来递给他,道:“若是方便,我俩想要四处查看一番,以免粗心造成失职。” 苏北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道:“二位随意。” “我累了,休息一会儿,”江天河脱了蓑衣,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道:“你自个儿去罢。” 季百川看了看江天河冻得苍白的脸,又望了望温润尔雅的苏北秦,心一横,独自一人出了门。 “四儿,给江兄弟换杯热茶罢。”苏北秦吩咐道。 “不必了,”江天河摆摆手,黑漆漆的眸子一转,若有深意地瞥了瞥苏北秦手中捧着的手炉,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道:“我可不如师爷这般娇贵,不过才深秋,就又是炭盆又是手炉地伺候着,那到了冬天可如何是好?切莫误会,天河实在只是为您的身体担心。” 即便是心思单纯的四儿都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意味,顿时不满道:“先生身子不好,不能受凉,这也是老大的吩咐,便是手炉,也是老大差人送来的。” 江天河拿着杯盖的手轻轻一抖,便又若无其事地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道:“主人还未说话,养的狗就已经叫唤起来了。” 四儿被他的话气的不行,却又不敢回话,因着江天河眯着眸子若有似无地往他身上一瞥,仅仅是一瞥,却是带了十足戾气,叫四儿不自觉地往苏北秦身后躲了躲。 苏北秦又坐回到卧榻上,那双黑极了的眸子寒如冰霜,“我初入寨子时,武惟扬便总是说文人说话喜欢曲里拐弯,现下看来,习武之人也是如此,江兄弟要是对我不满,冲着我来便是,何必言语上刁难一个半大的孩子。” 江天河冷笑道:“我与师爷只见过两面,谈何不满,师爷多虑。” 苏北轻轻笑道:“怕只怕在某些人眼里,即使是我惧冷这件事,都有可能得罪他们,莫要多虑,我说的也不是江兄弟。”他挺直脊背坐着,语速不急不缓,不卑不亢,面上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那不是一个柔弱书生该有的眼神,即便是江天河,也被他长睫之下那双漆黑冰冷的眸子盯得一怔,直到季百川推门而入。季百川敏锐地察觉到房间内气氛的微妙变化,他愣了愣,看了看还保持着温润笑容的苏北秦,又看了看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实则捏着茶盖的手指都微微发白了的江天河,便大致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季百川把蓑衣和斗笠递给江天河,向着苏北秦道:“院里一切正常,我们也要去别的地方巡视了,师爷告辞。” “路上小心。”苏北秦微笑道。 江天河不满地望了一眼季百川,接过蓑衣和斗笠披上,也不和苏北秦打声招呼,便转身钻入雨中,季百川只好无奈地朝着苏北秦笑了笑,便跟在江天河身后走了。 四儿见他走了,这才舒了口气道:“江天河和季百川可谓是老大的左膀右臂,江天河虽对下属寡言少语,为人却还是不错的,以前我侍奉老大时,与他们时常接触,江天河待我也算客气,不知今天怎地了。” 怕是四儿还是因着自己受了牵连,苏北秦想,只是确实如江天河所说,他们从头到尾也才见了两次面,他实在想不到自己是哪里得罪江天河了,按着四儿的说话,江天河应该不至于心胸狭隘只因看不顺眼便让他对自个儿起厌恶之情。 “季百川又是个怎样的人?”苏北秦问道。 四儿想了想,道:“季百川倒是个好相处的人,性子与先生有些像,谦谦有礼,他与江天河是很要好的兄弟,素来形影不离,江天河要是得罪了人,也都是他去说和的。” 如此说来,二人都应该不是难相处之人,苏北秦正思忖着,便听见房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了,大风大雨瞬间便迎面倒灌进来,四儿急忙去将大敞的房门关上。 武惟扬进了房间,大咧咧地拍着身上不断流下的雨水,苏北秦皱着眉拿来一条毛巾甩在他身上,武惟扬胡乱地擦了擦,穿着湿漉漉的衣裳坐在苏北秦的榻上,端着苏北秦喝过的茶水一饮而尽,又将空杯子递给四儿道:“去给我倒杯热茶。” 他带了一身的寒气,头发还湿嗒嗒地贴在脖颈上,苏北秦坐远了些,问道:“你也去巡视了?” 武惟扬又用毛巾抹了一把身上的水珠,点点头道:“你这儿如何?” “季兄弟方才来检查过,说是一切正常,”苏北秦将手炉递给武惟扬,又问道:“寨中别的地方可还安好?” 这房间内足够暖和,武惟扬索性脱了打湿的外衣让四儿拿去烘干,他盘腿坐在苏北秦的榻上,碎发刺得脖颈有些痒,他随意地挠了挠道:“采石场的那几间工棚被暴雨冲毁了。” “有人受伤么?”苏北秦关切道。 “压伤的人都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武惟扬无所谓地掏了掏耳朵道。 苏北秦为他的态度皱了皱眉,道:“山下的仓库如何了?” 自武惟扬进屋伊始就没个消停,只一句话的功夫又蹦到暖炉前,松开湿掉的长发,边擦边道:“殷不在正带人加固房屋,容易腐烂的食物都搬到山上的库房储存了。” 苏北秦方才安心,他瞧了瞧卧榻上的水渍,叹了口气,起身坐到躺椅上去,偏武惟扬就是不让他安生,几步又蹿了过来,与他并排坐到一起。 苏北秦忍不住蹙起眉头,道:“你属猴的么?” 武惟扬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尖利的虎牙,他偏过头,憋着嘴故作伤心道:“不过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先生。” 苏北秦直觉得眼皮一跳,在武惟扬话音方落时便紧接着问道:“什么消息?” 武惟扬轻叹一声,面上虽是那副哀愁的模样,手下却不闲地抓了块茶几上的糕点塞到嘴里道:“镇上的堤坝被洪水冲毁了,大水已经漫进城里来了,岭南百姓大多沿河而居,这下可惨了。” 他见苏北秦脸色都变了,忍不住笑了笑,见苏北秦冷冰冰地瞪了自己一眼,这才接着轻咳一声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先生。” 苏北秦已不想再接他的话茬,兀自靠在长椅上,不知作何想法。 武惟扬便凑过去,拍了拍苏北秦的面颊,道:“先生放心罢,我已决定带领无人寨的兄弟们,前去援助知州一同疏浚河道,重铸堤坝。” 这话成功地将苏北秦的目光转移到武惟扬的脸上,苏北秦挑了挑眉,乌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室内微微带着浅淡的光晕,“此话当真?”苏北秦道。 武惟扬乐颠颠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点头道:“自然当真。 第15章赈灾物资 武惟扬在苏北秦房中腻歪了好一阵子,直到身上的衣物都干透了,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他结果四儿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蓑衣和斗笠,草草穿上后,向坐在躺椅上的苏北秦笑吟吟道:“我先走了,先生身子不好,这种天气还请老老实实呆在寨子里为好,免得老吴又要拿我出气。”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四儿将武惟扬拉得大开的门重新关上,抹了把扑到面上的冰凉雨水,转身便瞧见苏北秦正弯腰穿鞋,他吃了一惊,道:“先生你这是要做什么?” 苏北秦一只脚踩在绒绒的地毯上,白皙消瘦的脚背湮没在厚厚的暗色绒毛中,另一只脚已然套上了厚实的皮靴,这双靴子还是张师傅前天托人送上来的,那时雨势尚且有些断断续续,送鞋上来的阿泰道是张师傅担心山路本就不好行走,若是下了雨更是湿滑难行,是以给他送双皮靴来,既能保暖,又比一般的鞋靴来得防水干燥。 因着要将系带绑牢,苏北秦很是花了番力气,他脸上微微泛红,头也不抬地道:“总不至于将所有事都交给武惟扬做,我这个师爷总也要做一些。” 四儿连忙过来阻止,一面焦急道:“诶呀,先生,老大走前不是也说了,让先生你好好儿在这里呆着么?莫说以先生的身子骨能不能做事,现下外头雨这么大,怕是不管哪条路都没法儿走了,先生你还是让我省些心罢。” 苏北秦握住四儿挡在靴子系带上的手,轻轻搁到一边去,道:“不必担心,我也不是要去给你们老大添乱,只不过既然灾情严重,除了重铸堤坝之外,还要给那些受灾的百姓送些米粮衣物去,我虽然身子不好,好歹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说着穿上棉袜,将另一只皮靴也套上了,四儿跪坐在地毯上,盯着苏北秦纤长苍白的手指慢慢将棕色的系带系上,微微有些出神,他在心里琢磨着是顺从先生的意愿,还是为了他的身体考虑,强硬地将他留在房间里,以先生的身体,若是他阻拦,确实无法走出这个房间。 正当他踌躇之时,脑袋上却被轻轻揉了揉,苏北秦的手向来不甚温暖,这时候更是让四儿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正好看到苏北秦乌黑的眼睛,那双眼睛中盈着一丝笑意,苏北秦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吴老,否则他过后一定会啰嗦的。” 四儿有些不甘不愿地撇了撇嘴,最终还是站起身,去隔间取来蓑衣和斗笠,他先为苏北秦仔细穿好,一面嘟嘟囔囔地道:“那么只是去远远看看,送米粮这些物事左右先生也没力气做,让秦汉哥他们做便是了。” 提起秦汉,苏北秦不由得想起了下面的村庄,便问道:“这么大的雨,村子里的人没有事吗?” 四儿怔了怔,反应过来苏北秦话中的村子是哪里,便笑吟吟道:“早在昨日老大便让那些人上山来了,虽然这种天气,山上也未必有多么安全,但总比在下头被水淹了要好得多。” 苏北秦点了点头,武惟扬虽然感觉有些喜怒无常,但该做的事倒是向来不会忘记,若是能改改他那奇怪的性格便好了,苏北秦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门外雨势急遽,小院中已然积起了浅浅的一层,雨水落下时,溅起无数朵水花来,冰凉的水气迎面扑来,远比前两日要冷得多。 苏北秦尽量将身体缩在蓑衣之下,微微低下头,向院子外走去,四儿紧紧地跟在后头。 到得平台上时,苏北秦的衣袖还是湿了小半,四儿过去解开铰链,为了苏北秦上下方便,铰链上连着数个铜铃,一旦松开铰链,铜铃便会发出声响,也免得每次上下时还需要向下放出传信烟火来。然而现下雨势实在太大,雨水打在地面上的声响恐怕会盖过铜铃,四儿试了一试,见下头并没有反应,只得向苏北秦道:“先生,还是回去罢。” 苏北秦迈开步子向外走去,道:“那边不是还有石阶么?” 四儿瞪大了眼,跟上苏北秦,拉住他的衣袖道:“平日里先生便走不得那石阶,更何况这种天气,我看还是算了罢,这些事等老大回来,你与他说,他定然会叫人去做,不急于这一时。” 苏北秦摇了摇头,“按照武惟扬的说法,恐怕钦江支流暴涨泛滥早已开始了,四儿,你见过河水冲破堤坝,将屋舍冲垮的情景吗?” 四儿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低声道:“去年也有一次,不过没有这么厉害,只是靠岸比较近的几户人家毁坏了,我远远地看到了。” 苏北秦轻轻笑了笑,“走罢,只要小心一些,不会有事的。” 四儿抿了抿唇,也不管自己被淋得湿透的衣袖,只是牢牢地扶住了苏北秦的胳膊,跟着他一道慢慢走下陡直的台阶。 台阶虽然湿滑,但好在苏北秦的确小心谨慎,四儿也十分紧张,待跨下最后一阶时,他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手指都冻得有些僵硬了。 苏北秦握了握他的手,此时他微凉的手反倒显得十分温暖,四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两人便一道向货场走去。 这样的大雨,货场上空空荡荡并没有人在,只在仓库尽头的屋舍中有灯火亮着,屋檐下还挂着两盏风灯,里头的灯火跳跃着,有些微弱。 苏北秦上去敲了敲门,他敲得很用力,以免里头的人因着雨声而听不见,过了片刻,门便开了,秦汉见到门口的两人,有些吃惊,“苏先生,你怎么来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赶紧将苏北秦让了进来,苏北秦身上的蓑衣满是雨水,一走进屋子便将门口的地面打湿了。 苏北秦站在门口的位置,待四儿将门关好,才开口道:“现下仓库中有多少米粮衣物?” 秦汉一时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回答了,“衣物并不多,因为寨子中大家的衣物基本都是自己弄来的,米粮却是有很多,己、庚、辛、壬这四个仓库里都是,此外另一处货场约摸还有两三个仓库也是放置粮食的。” 苏北秦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又问道:“现下货场这一处有多少人闲着?” 秦汉愈发糊涂了,“大约十来人罢,这么大的雨,他们也无事可做,苏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苏北秦便将他的打算与秦汉说了,才说到一半,秦汉便满脸不赞成的表情,苏北秦不得不停了下来,“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便说罢。” 秦汉道:“先不论苏先生自己,这样的天气,要带着大批粮食衣物下山实在太过危险,山路难行,难保不会有驮马脚滑失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苏北秦自然不可能没有想过,他正要开口说话,四儿却在一旁插嘴道:“不是有条路可以直接通往山下吗?” 四儿指的是那条大多数时候被山石堵住的通道,秦汉皱起了眉,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的脸色在灯火下显得有些阴沉。苏北秦却摇了摇头,拍了拍秦汉的肩膀,道:“我知道那条路不能走。一来那条路虽然方便,但它径直向着山下,雨水会顺着流下去,里头恐怕会有很深的积水,并不适合行走;二来……”苏北秦乌黑的眼睛里头有什么闪了闪,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提出了另一个法子。 “我们先去对面铸造兵器的作坊,休整过后再从那里下山。” 秦汉怔了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两座山峰之间连接的溶洞虽然一样会有积水,但因为通道并不是径直向下,减少发生危险的可能,而对面那座山上,因着要将各类矿石工具运送上山,所以建了十分牢固的山道,这山道的存在倒是十分光明正大,因为采石场也在那里,采下石料的运送也是经由那条山道。 秦汉思索了一阵,犹疑道:“苏先生一定要去么?其实我去便可以了,苏先生实在不放心,可以让四儿跟着我。” 苏北秦道:“不碍事的,近些日子我的身体已经好得多了。” 秦汉看了看苏北秦,他的神色温和坚定,这些日子以来,秦汉已然相当熟悉苏北秦了,便明白他已经下了决定,轻易不会再更改,只得叹了口气道:“那我先去跟大家伙儿说一声,苏先生便在这儿等一会儿罢。” 苏北秦道了谢,这才将身上的蓑衣斗笠尽数脱去,挂在门边,到里头桌边坐下,他知道整理搬运这些物资也要耗费相当的功夫,他自然帮不上忙,便只得在这里耐心等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秦汉满身是水地推门进来,对苏北秦道:“先生,已经准备好了,现下就动身吗?” 苏北秦立即站了起来,“走罢。” 第16章老大受伤 这场洪涝远比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从堤坝豁口处奔流而进的江水淹没了临河的首府与邻近村庄的房屋稻田,积水没过人的膝盖,并且暴雨至今未曾停歇,若是照此下去,堤坝必定会被尽数冲毁,到时候受灾人数还得往上翻一番,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所有灾民都被聚集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居住在由无人寨和官府搭建起来的帐篷中,知州临时调集了钦州城内的青壮劳力,再加上武惟扬带来的人,因着人数充足,故而武惟扬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前去堵堤坝的豁口,另一路则挖掘通道,将城内淤积的水流引向南海。 简陋的蓑衣完全抵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反而碍着动作,武惟扬索性脱掉蓑衣,将裤腿挽起,用锄头挖着脚底被浑浊的河水湮没的泥土,挖出的泥土堆积到一旁,由专人用麻袋装好,再用竹筏运送到堤坝附近,用以堵住湍急的水流。 ‘砰’锄头碰到一块巨大的石头,因着武惟扬用力过大,锄头杆从根部断裂,武惟扬将断在泥里的锄头刨出来甩到一旁的板车上,喊道:“殷不在,再给我拿根锄头来。” 他的喊声相较暴雨声来说显得十分渺小,正在他身后不远处刨土的殷不在从板车上抽了根锄头,递到武惟扬手里,喊道:“老大,你这两天都没有正经休息过了,现下情况也控制住了,不若你去好好歇息一会儿吧。” 雨水顺着脖颈不停地往下淌,武惟扬的衣裳早已湿透,他用满是黑泥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嗤笑了一声,道:“你哪里瞧见灾情已然控制住了?此处离南海还有多远?” 殷不在脸上的易容早被雨水打掉,他往前望了望,入眼之处皆是一片水泽,“大约还有十五里。” “堤坝那边的情况如何?”武惟扬边铲着土边问道。 “我方从那边回来,”殷不在高声回答道:“情况不甚好,昨夜好不容易将缺口堵住,今早就又被冲开了,那里水流太大,根本容不得人靠近,昨夜还冲走了一个人,到现在还没找到。” 雨水模糊了视线,殷不在看不清武惟扬的表情,只见他拖着锄头就往堤坝的方向走,便急忙跟上去劝阻道:“老大,你还是莫要去了,那里太危险了。” 武惟扬头也不回道:“既然你都去得,为何我去不得。” 依着武惟扬的性子,殷不在自知阻止不了他,便接过武惟扬手中的锄头,拖着身旁运送泥沙的竹筏,跟在武惟扬身后随着他一道往堤坝处走去,越到后面水流越急,幸好已到了高地,二人将竹筏系好,徒步走上堤坝。崩塌的堤坝就好似一个大型瀑布,四溅的水珠和着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因着奔腾流水弥漫而起的水汽遮盖了视线。 江天河远远地看见武惟扬朝这边走来,匆忙跑上去脱下自己的蓑衣披在他身上,细心地将系带系好道:“老大,你怎么来了?快下去罢,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位于大坝顶端,这座大坝由上任知州修建,看这一冲即毁的质量便知前任并没有用心经营,昨天江天河还在大坝上发现了旁的裂缝,也就是说,这整座大坝随时都有被洪水冲毁的可能,而江天河决计不会让武惟扬冒这个风险。 江天河的衣裳迅速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他并不十分健壮的身子在雨中更显孱弱,武惟扬重新解下蓑衣为他系上,问道:“情况如何?” 武惟扬的气息如此之近,江天河抬起头,正对上武惟扬的眸子,那双眼睛已褪去平日里戏谑的神色而带上了些许凌厉之势,雨水顺着武惟扬面颊的轮廓滴在江天河的脸上,明明是冰冷的雨滴却仿佛带了诡异的温度,江天河直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情况不容乐观,这雨若是再不停,恐怕整座大坝都要毁了。” 武惟扬皱了皱眉,绕过江天河走到缺口处,这大坝不宽,若是不多加小心很可能失足滑落,缺口似乎比之前武惟扬所看到的更加大了,巨大的水流掀起无数水花,离的近了就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人往缺口里拉。 季百川此时也走过来,大声喊道:“昨天用来填补的沙石已经全部被冲开了,现下水流愈发湍急,人已经不可能再下去了。” 武惟扬负着手遥望远处,因着朦胧的水汽,他看不到太远的距离,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还剩下多少沙袋?” “加上方才从采石场运下来的沙袋,应当还有三千余袋。”季百川回答道。 雨水顺着长睫滑下,武惟扬眯了眯眼睛,道:“大坝上留十来个看守的人,其余的人带上沙袋,都跟我走。” 方才过来的时候,武惟扬便刻意留意过水流趋势,此时他带着一百来号人从高地下来,坐着竹筏顺流而下,停在大坝靠前的位置,这处的水流已经缓了许多,竹筏可以依靠着竹竿停在这里而不会被水流冲得太远。 武惟扬跳到水中,没过腰际的水流使他打了个踉跄,吓惨了一帮人,江天河抓着他的手腕,脸色苍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得,“老大,你这是做什么,快上来!” 武惟扬扶住竹筏稳了稳身形,道:“再下来几个人,与我站在一起,另外的人往水里扔沙袋,一路朝着大坝的方向铺。” 江天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武惟扬是想利用人的身体暂时缓解水流的冲击力,如此一来,铺在水底的沙袋就不会被冲走,而当沙袋铺到大坝前方时,已堆积到了一定的数量,到时再湍急的水流也不能将数千个沙袋一并冲走,他们便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再去补大坝的大缺口。即便大坝真的被冲毁,这些沙袋也应该能抵挡一阵时间。 “老大,你先上来罢,”季百川也劝道:“这里有我和兄弟们在就行了。” 武惟扬站在水中仰头望着他,目光坚定道:“若我贪生怕死,又有什么资格叫兄弟们去冒这个险?” 他话音方落,站在竹筏上的百余人顿时士气高涨,纷纷下到水中,手挽手铸成人墙,剩下的人则负责铺沙袋,事情进行地很顺利,人手换了一批又一批,武惟扬却还执意坚守在自己的位置,跟着无人寨的兄弟们一起搬运沙袋,终于在忙活了两天之后,将沙袋堆到大坝不远处。 雨势也小了不少,虽然有许多裂缝,大坝好歹是没有完全崩塌,缺口巨大的水流也完全被沙袋阻挡住了。算起来,武惟扬已经四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注意力集中时倒不觉有什么,现下甫一停下来,身子便有些乏了。他正寻思是否要去休息一阵时,便觉得脑袋一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发疼的地方,竟摸了满手的血。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惊慌的声音,武惟扬皱了皱眉,呵道:“慌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俯下身,破开一个装着草木灰的麻袋,抓了一把草木灰糊在头上,便捂着头,缓缓往高地上走去,沿途还训斥着一帮吓得目瞪口呆的人,大伙儿见他还有力气骂人,心中虽有些担心,却更惧怕武惟扬的责骂,因而便依着他的意思,各自操起手头的工作,该干什么便干什么。 殷不在和江天河闻讯赶来,江天河见状,立即撕了一块碎布按到武惟扬头上,焦急道:“老大,先去营地让吴老看看罢。” 武惟扬打了个哈欠,用另一只手揉揉酸疼的眼睛道:“不碍事,半大的伤口又死不了人,我先去找个干净的地儿睡一会儿,稍晚再来,你和殷不在百川负责好这里。” 殷不在拉住他道:“老大你现在一脸血,这模样着实骇人,若是晚上工作的兄弟们看到你这模样还不得吓死。秦汉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你在车中睡觉,我赶着车带你去找吴老,一举两得。” “秦汉?”武惟扬挑了挑眉梢,“他不是应该在寨子里么?” 殷不在的嘴角一抽,道:“前些日子人手不足时他便来了,快些走罢,你不是赶着要睡觉么?” 被他这么一说,武惟扬倒真觉得困了,若是他不走,势必会被江天河苦苦哀求,索性就依着殷不在的意思上了马车,江天河放下车帘,道:“殷兄,务必照顾好老大。” 殷不在笑了笑,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天河不必担心。” 武惟扬只是浅眠了片刻,便被老吴从车上拖下来,拉进帐篷里说要看看伤口,他对此大为光火,正欲对老吴表达不满时,眼角的余光瞄到一个身着蓑衣的人挑开帐篷帘子走了进来。 “师爷?”武惟扬疑惑地唤了一声,因着眼睑处全是血迹和草木灰,他现下只得眯着眼睛看人。 苏北秦除了蓑衣,衣裳的下摆都已被雨水打湿,他的脸色惨白,精神也不大好,对于在此处看到武惟扬颇为意外,在看到他满脸的血迹时眸子里闪过一丝紧张,上前问道:“怎么了?” 却听老吴冷哼一声道:“还能怎么,多了一个跟你一样不怕死的人罢了。” 老吴指了指武惟扬的脑袋,尽管被一团黑发遮掩,苏北秦还是看到里面那个还在渗血的骇人伤口。 第17章意外温情 “这是怎么回事?”苏北秦还未开口,武惟扬却先收敛了懒洋洋的笑意,他脸上还带着血,方才眯起的眼睛现下睁开了,不比以往那般吊儿郎当,他盯着看起来十分憔悴的苏北秦,低声道: “我不是叮嘱过师爷,让你这两天好好儿在寨子里呆着,莫要到处乱走的么?” 苏北秦敏锐地察觉了武惟扬压抑的怒气,他心中有些惊讶,但很快平静下来,“灾民需要粮食衣物,我估摸着你们人手不够,便和秦汉他们一道下来了。” 武惟扬微微笑了笑,酒窝被掩在干涸的血迹下,这一张纯良的面孔便显得有些血腥煞气,“我几时同意过了?看样子先生这几日也未曾回去休息过,四儿和秦汉下来也就罢了,却没有人同我说起你下来这件事,看来是先生嘱咐的缘故了?” 他句句冷然,话语中的怒意便是在一旁配置药膏的吴老也感受得到,他捋了捋稀疏的胡子,默默地端着药钵出去了。 苏北秦看着武惟扬狼狈的形容,倒像是对他的怒意毫无察觉似的,他慢吞吞地过去在吴老原先的位置上坐下,往冰凉的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暖了暖手,接着挑起眼角似笑非笑地看向武惟扬,“你何必这么生气?” 武惟扬顿了顿,他眼角微微刺痛,视野也因着伤口而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能分辨出他眼前的苏北秦比他离开寨子时更加瘦削苍白,连嘴唇上都泛着青紫色,一看便知身体已然快支撑不住了,他不禁有些心烦气躁,冷冰冰地道:“违抗我的命令,这一点已经够了。” 苏北秦轻声笑了起来,他瞥见武惟扬的脸色愈发难看,便停了下来,道:“我还能撑得住,倒是你,头上怎么多了这么大一个口子。” 武惟扬无所谓地碰了碰伤口,那伤口在发际线下一点儿,按着老吴的话说,若是再往上一些,恐怕就要年少秃头了,伤口上只是草草地洒了些许草木灰,老吴连包扎都未曾做便逃了出去。 苏北秦在那儿窸窸窣窣地找了一阵,武惟扬不耐地道:“你又在做什么?” 苏北秦拿着一些白色的布条凑了过来,“别动,我给你包扎一下。” 武惟扬嗤笑一声,“你一个书生还会做这样的事?”话虽这样说,他脸上的神色却缓和了许多,也并没有躲开苏北秦的动作。 苏北秦细心地将布条一圈圈缠上武惟扬的额头,他的动作很轻,但手指却冷得好似冰块,偶尔触到武惟扬的皮肤时,武惟扬会不自觉地皱皱眉,苏北秦便尽量小心避免碰到他,待包扎完后,苏北秦正要回去将剩下的布条收好,便被武惟扬拉住了手,武惟扬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太冷了,你待会便回去,灾民安置的事情我会让知州派人去做,你不必在这里看着。” 苏北秦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来寻吴老也是想请他给自己瞧瞧,但现下看来却是不必了,苏北秦将手从武惟扬那里抽出,道:“我去将自己的事情了结了,便上山去,倒是你,既然受了伤,也好生休息一会儿罢,毕竟师爷易得,寨主却再难寻一个出来了。” 说罢他便去穿上蓑衣,掀了帘子出去了。 武惟扬坐在帐篷中,脸上神色莫测,他先是摸了摸额上的绑带,又捻了捻手指,方才苏北秦沁凉如同冷玉一般的手指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他觉着自己似乎对苏北秦有些过于在意,但那模模糊糊的感觉就仿佛眼前的景物,看不清楚,辨不分明,武惟扬向后大咧咧地躺倒,脸上蓦地现出一个兴味十足的笑容来。 这厢苏北秦出去之后,没走两步便看见了吴老,吴老正蹲在一个简陋的棚子下,一脸苦相地研磨着药钵中的膏药。 他走过去扶着棚子的支柱问道:“吴老,武惟扬的伤要紧么?” 吴老抬眼看了看他,没精打采地道:“不过是被石头砸到罢了,与其担心他,你不如担心自己罢,看你那模样,等撑着的精气神一散,你就得躺到咯。” 苏北秦不在意地笑了笑,“又要在床上躺一阵子了吗?” 吴老见不得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将手中的药钵一放,瞪着眼睛道:“你若是真不想活了便早些说,省得我在你身上耗费那么多功夫。” 苏北秦摇了摇头,有些讶异地道:“我自然想活着,我还得好好看着这个天下的变化。” 吴老嘟嘟囔囔道:“看,看什么看,自己都跟游魂似的……”他重新拿起药钵,犹豫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同意,后来却同意了?” 苏北秦怔了怔,便明白了吴老的意思,他难得腼腆地笑了笑,道:“这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原先我不知道他是谁,而武惟扬一看便知是一个肆意妄为甚而自私至极的人,因而我不想与他为伍,但后来……长谈之后,我发觉他虽然有着许多不适合作为君王的地方,却有一点难能可贵。” 吴老正要追问,却见四儿吭哧吭哧地跑了过来,他绑腿上满是泥水,身上也狼狈不堪,“先生,秦汉说米粮已分得差不多了,问您该怎么办?” 苏北秦便向吴老道了别,匆匆离开了。 吴老发了会儿呆,愁苦地揪了揪胡子,眼角瞥到那头帐篷里钻出一个人来,头上白色的布带一下子便被雨打湿透出里头的血色来,他叹了口气,一面捣着药膏一面自言自语道:“那臭小子有什么好地方,左右不过是犟得跟牛似的。” 寨子中的粮食虽然储备丰富,但这几天也已然告罄,好在武惟扬的确如他所言,让知州开仓放粮,同时加紧让灾民安置到安全的地方,苏北秦做完了手头的事,便也当真乖乖地回了山上,只不过回宅院时那陡峭的阶梯着实令他力不从心,而用轿厢上下却又太过危险,最后还是秦汉背着他,将他小心翼翼地背进了宅院。 这场大雨不停歇地下了五天六夜,才在第七天午间慢慢停了下来。武惟扬满身泥泞,脑门上的白色布条早已变成土黄色,脸上的血迹也已经被雨水冲掉了,横一道竖一道尽是泥痕。 他与知州将后续的事宜安排妥当,让寨子中大半人回去休息,剩下一些把后头的事收个尾。让秦百川在旁边盯着点,便也回了寨子。 他看着精神尚好,但伤口处却又热又涨,一跳一跳地发疼,一旦放松下来,连脑袋也有些晕晕沉沉的,他心知定然是伤口发炎了,却懒得管它,只想好好睡一觉再说。 但一跨进宅院,正看见四儿费力地将天井里水池中的锦鲤捉回池子中去,想来是大雨时池水上涨,鱼儿便逃了出来。 一看见四儿,他便想起了苏北秦,便扬声问道:“四儿,苏先生呢?” 四儿一转身看见武惟扬,顿时抖了抖,他还不知道武惟扬前日里已经在下头与苏北秦碰过面了,此时十分心虚,因着苏北秦终是撑不住了,到现下都还在床上昏睡未醒。 武惟扬见四儿嗫嚅着不敢说话,眉头一挑,心下便猜到大半,他的脸色原本便差,此时更是阴沉下来,唬得四儿连手上的鱼挣掉了也不晓得,只小声道:“老……吴老看过了,说是睡两天便好了。” 话说到后头轻得几乎听不见,武惟扬冷笑一声,“那他睡了多久了?” 四儿想了想,低下头去,回答道:“快两天了。” 武惟扬皱了皱眉,转身便走,四儿瞧了瞧在脚边跳来跳去的锦鲤,咬了咬牙,连忙跟了过去,他晓得老大难得生气,若真的发火了,现下的苏先生可吃不消。 却没料到武惟扬压根没有往苏北秦的院子里头去,他径直进了自己的院子,只对身后的四儿道:“帮我拿些干净衣物出来。”便进了里间。 四儿在外头备好衣物,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便见武惟扬出来了,大约是简单地洗了个澡,头上脏兮兮的布带也取了下来,下头的伤口被暴力地清洗了一遭,狰狞地横亘在额头上,伤口处皮肉稍稍外翻,被洗得泛白,看起来十分吓人。 武惟扬将衣物穿好,从抽屉中取出一盒药膏来,在那道伤口上随手糊了一些,也不包扎,任伤口大咧咧暴露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他喝了一口桌上的冷茶,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额头伤口的四儿道:“待会去多领些炭火回去,他现在受不得冷,跟厨房说,这两天多炖些汤水,恐怕他醒来时也吃不下什么,你这两日也莫要到处乱晃了,好好照顾苏先生罢。” 四儿愣愣地应下了,武惟扬见他还傻乎乎地立在房间里,便不耐地皱起眉来,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回去罢。” 四儿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出去了,他走出去好远,才伸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老大撞坏头了吗?” 第18章故友相见 苏北秦睡了三天才终于有了精神,他这三日里偶尔醒来吃些东西便又昏睡过去,让守着他的四儿忧心不已。武惟扬这几天也在房中歇息,因着头上的伤口,他烧了一晚上,不过第二日烧便退了,只是四肢尚有些虚软,他便一步也没有跨出房门,理直气壮地将后续工作全数推给了殷不在他们。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子里,苏北秦坐在床榻上,屋门紧闭,虽然是晴暖天气,他房里仍然搁着火盆,即便如此,苏北秦的脸色依旧苍白,若是有人握住他的手,便会发觉他皮肤的温度并不比冰雪来的暖和。 他正在看秦汉报上来的账册,因着暴雨放粮,寨子中的粮食也有些不够用了,但现下整个钦州都缺少粮食,便是派人下山恐怕也拿不到什么,只得人人节衣缩食,以期能赶紧熬过这段时日,苏北秦看了几页,便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他放下书册看去,只见四儿蹑手蹑脚地端着药汤走了进来,见他醒着,便放下心来,过来将汤药搁在床铺边的小几上,“我还道先生睡着了,正踌躇待会该如何叫醒先生呢。” 苏北秦瞧了一眼那褐色的药汁,微微皱起眉,“吴老还在生气?” 四儿吐了吐舌头,道:“他可气了,扬言不论是你还是老大,都不要想再跨进他的药庐。” 苏北秦叹了口气,虽然他明白良药苦口,但吴老这一气,每次熬好的汤药里都多放了半钱的黄连,着实让他苦不堪言,他将药端起,紧闭着眼一口气喝完,四儿连忙从摸出一枚甜枣递过去,“先生用这个解解苦罢。” 苏北秦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不必了,也算是一个教训,我这次的确有些托大了,武惟扬怎么样了?” 四儿道:“老大现下生龙活虎的,吴老给他的药喝了两服便扔到一边去了,把吴老气得不轻。” 苏北秦正要开口,一声巨响,薄弱的门板被人大力踹开了,这进门方式,一听便知是谁。 武惟扬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打进来,刺得苏北秦不适应地眯起了眼,武惟扬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一面扯着领子道:“怎的这儿这么热。” 四儿忙不迭地跑过去将门重新关上,埋怨道:“老大,苏先生见不得风,你小心一些。” 武惟扬从袖子里摸出两只梨来,在苏北秦手边放了一个,自己一屁股坐在苏北秦身旁,一面吃一面含含糊糊地道:“苏先生真是风一吹就倒啊,现下整个寨子就先生一个闲人,连地都不用下,自有人为你忙前忙后,唉,本寨主真是羡慕啊。” 苏北秦对武惟扬这种直接明了的讽刺向来听若未闻,也丝毫不因此生气,他只是将梨放到一边,重新拿起账册,慢慢道:“你怎么这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武惟扬实在觉着热,便脱了一件外套,道:“来看看你,毕竟是我们寨子的师爷,是死是活总要关心一下。” 苏北秦微微皱起眉,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话虽然刻薄,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心,他想起那天在帐篷里武惟扬难得发怒的事,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武惟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苏北秦摇了摇头,“没什么。”但他的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这让他因为病弱而憔悴的面容显出几分生气来,武惟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竟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无礼地拽过他手中的账册,翻了几页,挑眉道:“这是那两天送出去的粮食清册?” 苏北秦习惯了他任性蛮横的行为,将账册重新拿回来,道:“寨子里的粮食可能有些不够了,下头村子还好么?” 武惟扬摸了摸下巴,道:“山中毕竟地势较高,这次也是运气,竟然没有发生山石滑坡,村子没什么大碍,老弱妇孺已经回去了。” 苏北秦“唔”了一声,将注意力放回账册上,他得估算一下这些物资还够整个寨子撑多久。 武惟扬在旁边将梨子啃完了,满手的梨水让他皱起眉,左右看了看,最终拿过丢在一边的外衣,随手在上头抹了抹,见苏北秦只盯着账册,并不理会他,便有些无趣,“甭看了,知州已经将折子报了上去,估计再过半个多月,上头应该会派人将赈灾物资送来罢。” 苏北秦闻言脸上却殊无喜色,他平淡地道:“不够,你让知州想想法子,从当地的富商大户那儿榨些东西出来,不管是钱财还是他们囤积的粮食都行。” 武惟扬做出惊讶的模样来,睁大了圆润的眼睛,道:“怎么苏先生并不相信朝廷么?这样的灾情,朝廷定然会拨出一大笔钱款粮草过来的,苏先生何必做出如此打算?” 苏北秦瞧都不瞧他一眼,淡淡道:“我要是信跟着你在这儿意图谋反?” 武惟扬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悻悻地摸摸鼻子,小声道:“越来越无趣了。” 苏北秦闻言手下翻书册的动作停了下来,侧过头看着他道:“我也不记得你小时候有这般顽劣不堪。”他脸上的神色十分温柔,配上他的容貌,即便现下气色这么差,也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砰然心动。 武惟扬难得见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色来,也是怔了怔,但很快便抓住了重点,“我小时候?你小时候见过我?” 苏北秦将视线重新转回账册上,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提起公羊先生时,我也与你说过,我小时候曾在公羊先生那里念过书,虽然时日很短,但识得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武惟扬扬了扬眉,道:“可是我却不记得有你啊……”他思索了一阵,最终放弃了,对他来说,回忆过去是最令他厌恶的事,于是他十分任性地转移了话题,道:“对了苏先生,说起前些日子,我不是与你说灵山县来了一个新县令么?我今日早上竟然收到了消息,说是这位县令正到处寻你呢。” 苏北秦这回不得不放下他的账册,他皱起眉,“什么?” 武惟扬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大约是你在下面到处乱晃的时候被他瞧见了,又或是别的什么,反正他现在坚持认为他的挚友并没有死去,正在他所管辖的灵山县内到处发通告找你,再过两天,恐怕他还得闹到知州那儿去。” 苏北秦眉头皱得愈深,暴雨泛滥,整个钦州都在受灾范围内,六峰山脚下的灵山县自然也不例外,却因着靠山地势相对较高而比旁的地方要好得多,白子瑕向来耿直清廉,请命到别的地方帮忙也不是不可能的。 “真是麻烦。”苏北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你打算如何应对?” 武惟扬摊了摊手,无辜道:“他可是先生的挚友,我自然是全听先生的意思了。” 苏北秦懒得看他那张诚挚纯良的脸,思索了一阵后,道:“灵山县毕竟离无人寨相当近,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你找个合适的地方和时间,让我和他见上一面罢。” 武惟扬撇了撇嘴,伸手碰了碰苏北秦搁在被子上的手背,道:“还是等你能下地再说罢。” 苏北秦这次卧床却比上一次要短上许多,吴老沉着脸给他把了脉,转身重新开了一副药方子,一面笔走龙蛇地写字一面道:“已经可以到处活动活动了,以后也不必将门窗关得这么严实,但是还是要穿多些,不能着凉,这次没有发烧只是脱力已是万幸,以后若是这么受凉劳累,导致发烧甚而肺炎的话,我可救不了你!” 苏北秦笑了笑,道:“多谢吴老,我记住了。” 吴老写完了,将药方交给四儿,嘟囔着:“一个两个都不拿自己当回事。”便离开了。 四儿拿着药方,看了一会儿,欣喜道:“先生,这次药方里头没有黄连了。” 苏北秦怔了怔,也微微笑了起来,他道:“四儿,你去与你们老大说,让他把前两天所说的那件事安排一下。” 于是两日之后,在首府一家其貌不扬的茶馆里头,苏北秦见到了他的好友白子瑕。 白子瑕长得不错,但他的眉眼过于端正,却容易叫人觉得他刻板严肃,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见到苏北秦时,白子瑕愣了许久,才有了反应,“你果然没有死!” 苏北秦苦笑道:“白兄难不成不希望我活着?” 白子瑕连忙摆手道:“怎会如此,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押解你去琼州的官吏回来报称你在路上得了热病去了,当时与你相熟的人都……”他的声音渐渐低了,神色也有些颓然。 “我去看望过苏太傅,但是苏太傅称病不见,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何了,我一时激愤,便上了折子请求将你的罪名去除,好让你干干净净地走,却没料到折子被打回不说,隔日便被外放到这儿来做县令了。”白子瑕长叹道,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苏北秦,有些高兴地说道:“不过看到你还好好地活着,我便也放心了。” 苏北秦倒是也猜测过白子瑕被外放的缘故,现下听到竟真是是为了自己,心下也有些触动,两人在茶馆中聊了好一会儿,白子瑕才正色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北秦便也挺直了腰背,“此事说来话长。” 第19章旁敲侧击 苏北秦回到寨子时,武惟扬竟已在他房间里待着了,他靠在苏北秦的卧榻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直到听到响动,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用尚带着一丝困乏的眼眸望着苏北秦。 早在阴雨连绵的那几日,苏北秦那受过伤膝盖就入了寒气,每走一步便觉着刺痛,现下入了冬,即便是隔着厚重的皮靴,阴冷的湿气也依旧能从脚底钻上来,苏北秦的腿伤愈发严重,不得不放缓右腿的步伐,一重一轻地走路,因而看起来有些跛。 武惟扬将双手攘在袖中,看苏北秦跛着脚走进来,褪下厚重的外套,在温暖的火炉边坐定,适才慵懒地支起头,问道:“挚友相见感觉如何?” 苏北秦手中捧着四儿给他端来的热茶,方才从外头回来,一身的寒气尚未去除,令他有些不适,他只是静静地靠在太师椅上并不答话,被冻得发白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尊白玉雕像。 武惟扬一双圆眼灵活地转了转,笑道:“我看先生的面色不怎好,难不成你们相处的过程并不愉快?” 苏北秦啜了一口热茶,稍微觉得好过了一些,适才舒了一口气道:“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先生还是躺着罢,”武惟扬站起来身将卧榻让了出来,走到苏北秦身边,脸上还带着惯有的纯良笑容道:“不然在下总是惶恐着怕先生下一刻就要倒了,在下可不想未到发兵,师爷就倒下了,慌慌忙忙的我上哪儿再找个如你这般优秀的师爷。” 苏北秦缓缓地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眸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寒冷,他的唇色泛白,嗤笑道:“你当我这般是谁害的?” 武惟扬摸了摸下巴,露出委屈的神情来,他本就有几分稚气的长相再刻意装出几分难过来,叫人不忍心责备,“先生可恨我?” “算不上恨吧,”苏北秦淡淡道:“却也不会因着我们合作的关系而轻易原谅你。” “嗯?”武惟扬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苏北秦对他原谅与否的话,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眸子里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没想到先生除了仁爱天下,还有旁的私人爱恨。” 武惟扬这模样反倒叫苏北秦捉摸不透,按着武惟扬的疑心病,应该会过问他和白子瑕的谈话经过,可现下话题已不知绕到哪儿去了,那双不透笑意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若是旁人,怕是早就心慌起来了。 苏北秦微微转动眼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圣人,自然有爱有恨,有欢喜有厌恶。” 武惟扬苦恼地摇摇头道:“倒真没有看过先生欢喜的模样,也不知道先生还有除了济世苍生还有别的在乎的东西?” 苏北秦静默了一会儿,忽而站起身来,他与武惟扬差不多高,平视时便可以看见武惟扬额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大概是觉着痒,所以一部分的痂被抓掉了,露出底下有些泛白的嫩肉。 “你要不要找吴老看看,”苏北秦道:“兴许真的撞坏脑子了也说不定。” 武惟扬轻笑了两声,随意地抓了抓额角的伤口,继而将手臂大大咧咧地往苏北秦肩上一搭,拗着他往卧榻那旁走去,虽然身形一般高,但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武惟扬要比苏北秦孔武有力许多,苏北秦自然挣不过他的力道,只得跛着脚跟武惟扬一起坐到卧榻上去。 武惟扬将榻上的隐囊拍松散了,道:“躺下罢。” 苏北秦的腰腹也觉得疼了,因而也不跟他客气,径直躺在卧榻上,随意地扯了条薄毯盖在身上。 武惟扬坐在他的榻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问道:“我听闻你与白子瑕一同拜在尚书门下,也有好些年相处时间了,他的为人如何?” 总算言归正传,苏北秦松了一口气,道:“他素来耿直清廉,与朝廷与百姓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好官,但是与你来说,他绝不是一个好下属。” “哦?”武惟扬来了兴致,问道:“为何?” 苏北秦轻叹了一声道:“就是太过于耿直清廉,他是决计容不得有人犯上作乱,所以你别打他的主意了,有些事能避过他的耳目就避过去罢,他现下虽然只是个小县令,但若让他知道你图谋不轨,凭着他那股执拗的劲,只怕你我都不好过。” “我倒不会不好过,这岭南气候恶劣又多毒虫迷障,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死在这儿也不奇怪,”他顿了顿,看了看苏北秦冰冷的神色,笑道:“怎么,不舍得?” 苏北秦揉搓着还冰冷的双手,淡然道:“他始终是因为我的事受了牵连,我自然不会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蛮荒之地。” 武惟扬忽然倾身上前,正对上苏北秦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双眸道:“好吧,算我卖你一个人情,我暂时不动他,但是倘若他要阻拦,也莫要怪我不客气。” 那一瞬苏北秦在武惟扬的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煞气,“我知道了。”苏北秦敛下眸子轻声说道 。 难得看到苏北秦对他屈从的模样,武惟扬又忽而高兴了起来,方才那股骇人的模样转瞬便没了踪迹,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前些日子辛苦了兄弟们,今晚寨子里要举行一场酒会,也算对他们的犒劳了,本来想着叫你过去,但是看你这辛苦的样子大概去不了了。” 苏北秦的长睫蓦然一掀,黑色的眸子又沉了几分,“山寨中的物资本就吃紧,哪有余粮供你举行酒会?” 武惟扬的脸上立即显出几分骄傲的神色来,“哎,我令天河带了几个兄弟去首府几个富农家中讨来的,够寨子里的兄弟们吃上好一阵了,物资问题已经解决了,今后你就不用在为此操心了,你这身子也娇贵的很,过两天我再去讨几根百年老参给你补补。” 苏北秦心中有几分不悦,面上依旧平常,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凛然道:“你既能为寨中的兄弟讨粮食,怎地也不为受灾的百姓去讨一些来?” 武惟扬低低地笑了两声,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衣袖道:“这不是等着朝廷的赈灾粮食和款项吗?” “你明知……罢了,”苏北秦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道:“你出去罢,我累了。” 武惟扬的声音里止不住浓厚的笑意道:“师爷请务必好生休息。” 回应他的则是苏北秦发出的几声轻咳。 过了半月,知州派人通知赈灾粮食和款项已到,苏北秦带了人亲自去接收,果然不出所料,那十来船的物资对大面积受灾的灾民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见苏北秦的脸色不好,知州也战战兢兢道:“折子递上去之后,虽然说国库吃紧,主上还是拨了些物资下来的,可苏先生你也明白的,历来便是这么个规矩,这物资每到一处地,便要被克扣个二三分,等从漫漫京城到了岭南,便只剩下这么多了。” 苏北秦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厚重的大敞里,他带着兜帽,只露出一张白皙如玉的脸来,“先将这些物资发给灾民以作应急之用,分发的物资一分一厘都要登记清楚,倘若让我知晓你们之中有谁敢在里头动手脚,我定不会对你们客气。” 明明只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语气,却好似有一股寒气从敞开的衣袖中刮了进来,知州紧了紧广袖,道:“某不日即将账本奉上与师爷查阅。” 苏北秦去寻武惟扬时,他还在院里用半个小鱼干逗弄踏雪,直到苏北秦遮过他面前的阳光,将他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他适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来,两边的酒窝便浅浅地陷了进去,只是这假装的纯良模样骗的过别人,却骗不过苏北秦。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在三日内,去向钦州的富农们要来足够的粮食,分发给沿路的灾民们。”苏北秦道,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武惟扬丝毫不顾踏雪的抗议,将半截小鱼干塞进自己嘴里,假装讶异道:“这可是强取豪夺的事,师爷不是叫我触犯律法吗?” 苏北秦冷哼一声,道:“犯法的事儿你做的还少吗?” 苏北秦的面色铁青,也不知是给冻得还是给气的,武惟扬抱着踏雪站起,阳光给他的眼瞳渡上了一层金色,他笑得分外好看,有些无奈道:“既然是师爷嘱咐的事情,在下定当尽力,除此之外,我还会让寨子里的兄弟帮着清理农田里的淤泥,帮助灾民们赶紧恢复日常的生活。” 苏北秦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道:“真的?” 武惟扬的酒窝变得深了些,他抱着踏雪往前走了几步,眯着眼睛望着柔和的眼光,说了一句不着调的话,“已经进入冬季了。” 第20章京城旧事 对于苏北秦来说,岭南的冬季比起京城来要难捱得多,虽然并不如何寒冷,但潮湿的水气无处不在,即便不是阴雨天气,他的膝盖依旧隐隐作痛,好在四儿现下每晚都会遵照吴老所说,帮他以虎骨酒揉按,让他好过许多,此外,他的饮食也似乎被特意嘱咐过,俱是一些鲜美难得的野物,其中不乏滋补佳品,苏北秦心下生疑,还特意问了四儿,道是去山中猎来的,让他放心。苏北秦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他如今已然很少离开自己的院子了,若是有什么事,秦汉等人自然会上来寻他,每日该给他过目的文书账册也会由专人一并带来,他吩咐的事同样也会有人依次传达下去,这样看来,倒好似他才是这无人寨的寨主一般,而那真正的寨主,却成天逗猫掏鸟,不是不见人影,便是在他院子中无所事事,苏北秦即便涵养再好,见多了他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模样,也忍不住有些心烦,放下手中书册道:“你能安分一会儿么?” 武惟扬晃了这么半天,终于见他理会自己,圆润的眼睛顿时亮了,他在苏北秦的躺椅旁蹲下身,凑过去看了看苏北秦手中的书,“《齐民要术》,苏先生可真是勤勉好学,在朝堂之上便念诵圣人言,下了朝堂便了解民生,这样看来,苏先生可比这天下任何一个人适合做这皇帝。” 苏北秦对他这惊世之语毫无反应,他只是掩上书,冷淡地道:“我并没有这样的野心。” 武惟扬故作惊奇地道:“哦?你心怀天下,又具有才能,若是你来,这天下定然安定昌宁,岂不妙哉?” 苏北秦轻轻笑了起来,“苏某却是不通武略,怎么,惟武大将军愿意屈身苏某之下,替苏某拦突厥马蹄于燕山之外?” 武惟扬却没有如同苏北秦所想一般闭上嘴,而是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颜来,“有何不可!” 苏北秦怔了怔,嗤笑了一声,他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 武惟扬稍稍站起身,凑到苏北秦苍白的面孔前,盯着他道:“苏先生不相信我的诚意?” 苏北秦也抬起眸子,他的眼睛在冬日暖阳下依旧黑得如同深夜,里头有种武惟扬既忌惮又为之兴奋不已的东西,他直视着武惟扬,慢慢道:“你不明白,我所要的不止天下安定昌宁,我想看到的东西比这多得多,而你,是里面最重要的部分。” 武惟扬听见他的话语在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落下,明明是和煦而轻柔的声音,却莫名叫他颤栗起来,那并不是恐惧或者别的什么,而是许久没有感觉到的兴奋,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战意只有在他十三岁时,与阿吉那杜尔汗王最后一战时才感受到过,他勉强压下心头的蠢蠢欲动,笑道:“先生可算对我说了实话了。” 苏北秦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微带嘲讽的笑意,“你现下的模样好似想要扑上来将我吞吃入腹一般。” 武惟扬摸了摸脸颊,一脸纯然的模样,“是么?想来是先生长得太好了,让我有些情不自禁。” 他一面满口胡话,一面重新站了起来,“哎呀,我总算放心了,本来还想着,先生如此大公无私,待以后事成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既然先生有想要的东西,那便好办多了,到时还请先生不必客气,尽管开口。” 苏北秦也站了起来,与武惟扬对面而立,他脸上的神色坚决平静,“王爷务必记住了,苏某想要看见的,除了天下安宁,便只剩一样——”他顿了顿,低声道,“看见我所选择的帝王戴上冕冠君临天下。” 他拍了拍武惟扬的肩膀,微笑道:“还请武君莫要让我失望。”说罢便懒洋洋地重新躺回椅子上,拿起书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武惟扬走出院子,迎面正碰见四儿,四儿一抬头瞧见武惟扬的神色,吓得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道:“老……老大!” 武惟扬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有什么事儿要去找苏先生么?” 四儿心惊胆战地垂下头,道:“那个……外头有个姓白的,说是要找苏先生。” 武惟扬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那是苏先生的挚友,让他进来罢,好好待客。”说罢便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四儿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额上流下的冷汗,喃喃道:“苏先生到底怎么招惹老大了……” 不过一进院子门,他便把这事儿丢到脑后去了,他原本是给苏北秦送枣茶来的,天气寒冷,短短数十步路,枣茶便已是温热了,他将枣茶递到苏北秦手中,“先生快喝罢,再不喝便凉了。”见苏北秦将茶水喝了大半,他才放下心来,将有客来访的事儿与苏北秦说了。 苏北秦一听便知是白子瑕,却不知他如何寻到这儿来的,只得道:“你先带他进来罢。” 四儿得了苏北秦的意思,便出去了,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领着白子瑕回到了院子。 白子瑕并未穿着官袍,而是十分普通的一身青布棉服,比之苏北秦大麾袖筒,实在简朴许多,他见着苏北秦,便露出一个笑容来,道:“北秦,许久不见。” 苏北秦也站了起来,带着白子瑕进了书房,一面嘱咐四儿去上茶来,一面对白子瑕道:“你怎的找上来了?” 白子瑕道:“原本我便对你不放心,好好一个书生,竟被土匪截了去做账房先生,但上次实在太过仓促,你也再三叮嘱不要轻举妄动,我便也没做什么,只是前两日,县里有户人家来告,说是土匪强行将家中粮食财务抢了去,我细细一问,果然是无人寨做的好事,左思右想,还是打听到了这儿的路径,便过来寻你了。” 苏北秦闻言,便明白定然是武惟扬派下山去收粮的人手段蛮横了些,他微微笑了笑,略过此事不提,道:“若是早知你要来,我定然要好好招待,只是现下寨子中也缺衣少粮,故而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不知白兄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如何?” 两人这么寒暄了一阵,待四儿上了茶离开,白子瑕坐正了身子,严肃道:“我也不与你绕圈子了,这无人寨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堂堂然便落户在这六峰山中?” 苏北秦啜了一口茶,微微蹙起眉来,低声道:“白兄,恕北秦无法据实以告。” 他脸上的神色一贯平静,但仅仅是一个蹙眉,和低垂的睫毛,便让白子瑕无法继续追问下去,他叹了口气,道:“是我莽撞了,想来你在这儿也没什么自由。” 他正要端起茶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焦急地握住苏北秦的手道:“你在这儿,到底是做什么?这些莽汉还有那个寨主,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苏北秦有些愕然地抬眼看他,“你说什么?” 见着苏北秦的神情,白子瑕有些尴尬地松开了他的手,清了清嗓子道:“莫怪为兄出言失礼,实在是在京城,这样的事也多得很,是以为兄一时情急了。” 苏北秦自然知道像白子瑕这样的正人君子,平日里的确不会问方才的那些话,看来的确是十分担心他,才会失言,他温和地道:“北秦当然不会责怪白兄,说起京城,岭南向来偏远不通消息,不知在我走后,有什么事发生么?” 白子瑕叹道:“你走后,主上又发落了几人,都是声名在外的文人学士,苏太傅也闭门谢客,一时间朝廷上下无人敢言,丞相还是一如既往深受主上重用,唉,都是那奸相在主上耳旁进些佞言,才使得主上做出如此决定来。” 对白子瑕的话,苏北秦毫不意外,那些文人约摸也是借着他的由头而被处置了,现如今的顺光帝多疑善妒,把有些声誉的臣子都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苏太傅实在是因着两任帝师,身份非同寻常,加之年事已高,又一向低调,才留到如今,若不然,恐怕…… 苏北秦若有所思地轻轻叩击着桌面,忽然问道:“洛大人如何?” 白子瑕怔了怔,有些不明白苏北秦的意思,但还是答道:“洛大人很好,他毕竟也算是皇室宗亲,陛下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苏北秦露出一个微笑来,“如此便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白子瑕告辞时,苏北秦低声道:“北秦只有一句话,希望白兄务必放在心上,无人寨自有其行事方法,白兄初来乍到,切勿轻举妄动。” 白子瑕明了道:“为兄晓得的。” 送走了白子瑕,苏北秦瞧了一眼天色,已然昏黑,他叹了口气,回到屋子里,一开门便看见武惟扬正坐在他床榻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小几上的蜜饯。 看见苏北秦进来,武惟扬向他扬了扬手,笑吟吟地道:“苏先生,我刚得到的消息,今年突厥又来侵扰边境了。” 第21章突厥入侵 桌上的笔墨纸砚被挪到一边,空出大半桌面来,此时正铺设着一张陈旧的地图,地图由羊皮所制,虽然上头的墨迹有些都褪去了,整张地图还是完好无损的。 苏北秦盯着地图的上方,那里细长的墨线蜿蜒曲折,代表着边境十二州,这十二个州里,丰州最为突出,往年受到突厥骚扰的大半也是这个州,一入冬季,牧草匮乏,粮食短缺,突厥便会骚扰边境,掠夺边境村县的粮食,这是每年必会发生的,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今年却似乎有所不同。 “你说有突厥骑兵在凉州和幽州附近出没?”苏北秦白皙的指尖在地图上滑过,这两个州向来驻守重兵,突厥不但不会在这里出现,相反当会远远避开才是,怎么有胆量出现在附近。 “丞相的意思是?”苏北秦站直了身体,他气血虚亏,陡然站直便一阵晕眩,武惟扬在他身侧,搂着他的腰扶了一扶,松开后道:“那老狐狸与那边关系可好得很,自然毫无表态了,可惜镇边将军徐之凯派人千里迢迢传来的消息,全做了一堆废纸。” “那么皇上也定然毫不知情了。”苏北秦慢慢将地图卷了起来,“惟扬以为如何?” “也有七八年了,他们耐不住也是理所应当的,现如今边关尚有徐之凯和林久镇守,他们还不至于贸然出击,但徐之凯擅守不擅攻,林久年纪尚轻,若无他人在一旁辅佐,让他一人面对突厥恐怕有心无力。”武惟扬条分缕析地低声道,此时他脸上并无一惯的轻浮神色,倒显出几分成熟可靠来。 苏北秦微微一笑,“你觉得突厥何时会攻来?而最后的结局又是如何?” 武惟扬扬起眉来,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北秦,“先生,你心知肚明,况且这结果对你来说定然十分惨烈,你不觉得难过么?” 苏北秦叹了口气,道:“这已然在我能力之外,即便难过又能如何,左右以后叫他们付出同样的代价便罢了,倒是你,与洛大人联系时当心一些,免得连累了洛大人。” 武惟扬只是顿了顿,便道:“舅舅一向小心谨慎,更何况即便丞相想动洛家,唐泽霖也不会允许。” 苏北秦对于武惟扬母族的事并不是那么清楚,也不想追根究底,便停下了这个话头,此时已至深夜,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武惟扬毫无遮掩地打了个呵欠,道:“突厥此番入侵横竖是没有咱们的事了,先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好好休息罢。” 他走到门口,手才握住门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下回可别让你那挚友好似探亲似的上来了,这儿毕竟是匪寨,你也是我们抢来的师爷,若是叫他觉得这儿很是欢迎他,便不太好了。” 他神色倦倦,圆润的眼睛里因着屋内明亮的灯火而显出璀璨的金色,那里头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苏北秦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他坐在宽大的椅子中,厚重冬服边密密的狐狸皮毛几乎将他小半张脸都掩埋了,更显得他苍白瘦弱,“我知道了,你尽管吩咐下去罢。” 武惟扬轻轻笑了笑,“既然是先生的挚友,那便全须全尾交给先生罢。” 武惟扬离开不久之后,四儿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便见到苏北秦正盯着桌上的铜灯出神。 他将一盅炖汤尽量轻柔地搁在桌上,但那磕碰的声响还是让苏北秦回过神来,四儿便掀开盅盖,小声道:“这是刚刚炖好的,先生喝了便早些睡吧。” 苏北秦笑了笑,他慢慢地喝着炖汤,忽然问道:“你的家人呢?” 四儿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便道:“我是弃儿,被一个老乞丐捡着了,就跟着一起做了乞丐,他常说我能活到这么大真是件奇怪的事。” 苏北秦轻声道:“那老乞丐现下如何了?” “死了,早就死了。”四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大概是哪年冬天找不着吃的,年纪又大了,反正就这么僵卧在街头了。” “你不伤心。”苏北秦十分确定地道,“他养大了你,但是你对他的死并不伤心。” 四儿有些困惑地看着苏北秦,他干脆盘膝坐在苏北秦身旁的地毯上,仰起头,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单纯固执,“可是先生,他并不是因为同情怜悯才带着我,在我被抛弃的时候,听说正在闹饥荒,这也是我被扔掉的原因,他捡我不过是因为我说不定能卖,也说不定能当做粮食。” 苏北秦看着四儿,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四儿的头发,道:“我错了。” 四儿笑了起来,这几个月来随着苏北秦渐渐深入接触无人寨的运作,已然很少与他正正经经地说话了,因此他倒并不觉得苏北秦触到了什么伤口,他想了想,道:“但是若是我小时候能有像苏先生这样的家人,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苏北秦将汤喝完了,四儿正要将汤端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在四儿看来,整个无人寨里的人都是我的家人,但是老大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少年侧过脸,明亮的眼睛看着苏北秦,“我觉得苏先生能叫我觉得你是家人,也一定能让老大承认你是他的家人。” 四儿的话说得平直又拗口,苏北秦脸上惊讶了一瞬,旋即笑了起来,即便神色疲倦,他笑起来依旧温柔秀丽,“我知道了。” 四儿离开后,苏北秦却依旧没有入睡,他取来一张纸,在上头写了几个年份,第一个年份是武惟扬得胜回朝,第二个则是他编纂顺光大典结束,也在同年,他被顺光帝贬为庶民,发往岭南,而第三个年份则是惟武王府洛王妃去世的时候。 他眯着眼盯着纸上的字,武惟扬是一个任性妄为,几乎称得上仅凭兴趣做事的人,他若是不想被贬至岭南,凭他当时的声誉与权力,完全可以铺一条傥荡的后路,但他兴趣缺缺,任凭顺光帝处置。到了这偏僻蛮荒的岭南,他却重新起了叛逆之心,并为之“兢兢业业”,恐怕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母亲的去世。 苏北秦手中的笔久久悬在第三个年份上,直到一滴墨汁滴落在纸上,迅速将那几个小字湮没在黑色中。他叹了口气,将笔放下,喃喃道:“难的不是让他坐上皇位,而是一直坐在那里。” 苏北秦昨夜睡得太晚,今日便顺理成章地起晚了,他不像武惟扬,听四儿说,武惟扬即便是发烧那晚,第二天清晨依旧准时起来了,这便是苏北秦最欣赏的地方。 但他却做不到,更何况他现在身子骨不好,多睡一会儿也是很正常的事。四儿给他端上了早点,将门窗打开些许通风,接着给他披上厚实的外衣,一面忙碌一面叽叽咕咕地道:“再过两天,听秦汉大哥说,寨子里要去冬狩。” 苏北秦还有些倦倦的,他微微皱了眉,道:“这是武惟扬的主意?” 四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几年都这样,最开始虽然是老大提出来的,不过现下算是寨子的传统了。” 苏北秦坐到桌前,“那便去罢,自己当心一些。” 四儿有些惊讶地道:“先生不去么?” 苏北秦放下了刚舀上粥的汤匙,用更惊讶的语气回问:“我也要去?” 四儿反应过来,他连忙道:“先生自然不用去打猎,但冬狩要深入山中,持续好些天,所以会在山中搭建营帐,很热闹很有趣,我想先生成日里待在院子里,应当会很厌倦……” 苏北秦毫无兴趣地喝了口粥,咽下后道:“不必了,既然武惟扬要去,我自然该守在寨子中。” 四儿失望地垂下头,喃喃道:“好不容易今年秦汉大哥许我带着弓箭和他们一道去,我还想给先生打只狐狸来做个袖筒。” 苏北秦默默把粥喝完,放下碗,叹了口气道:“若是武惟扬——”眼角瞥见四儿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顿了顿,继续道:“和吴老都同意,我去便是了。” 结果只过了半天,四儿便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说是两个人都同意了,苏北秦叹了口气,他能猜到武惟扬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自然会同意,却没料到吴老竟也没有反对。 四儿笑嘻嘻地道:“吴老说,苏先生的身体虽然不能劳累,但也不能因噎废食,成天窝在屋子里,出去走走也是好事,老大却是花了番功夫,不过后来也算是同意了。” 苏北秦有些意外,“武惟扬初时并不同意?” 四儿撇了撇嘴,道:“老大一听我的提议,便虎着脸说,苏先生那么宝贝怎么能随着我们一道去冬狩,若是旧病复发抑或是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好,然后我就把吴老的话搬出来,再三保证会好好照看你他才勉强同意了。” 苏北秦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微笑道:“那好吧,我便去看看冬狩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22章冬狩开始 过了几日苏北秦便跟着武惟扬及寨子里的众人一块儿去往冬狩的场地,众人现在货场整备物品,再经由小道进入山林深处。 跟着前去的都是些年轻精壮的汉子,每人随身携带武器,大部分是弓箭,也有手弩与长枪,苏北秦倒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场景,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武惟扬站在一匹黑马旁,负手而立,见着苏北秦,便笑道:“先生这回可有福了,今年参与冬狩的人比去年要多了数十人,想来打着的猎物定然不少。” 四儿满头大汗地从两个壮实的年轻人中间挤了过来,他右手上拿着一个手弩,做工要比其他人手中的精细一些,尺寸也小了一圈,大约是特地为他做的,他在苏北秦身前停了下来,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声:“苏先生!” 苏北秦应了,他接过四儿的手弩,小心翻看了一会儿,扬眉道:“这是林安堂师傅特地给你做的?” 四儿点了点头,即便现下是冬季,他依旧满脸通红,眼睛里全是雀跃之色,“听林师傅说,武器犹如手足,先生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 苏北秦白皙的指尖滑过手弩打磨光滑的表面,沉吟了一会儿,道:“便叫它少府罢。” 四儿得了名字,捧着他的宝贝手弩去旁的地方做准备了,身旁武惟扬拖长了音调道:“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外,苏先生可是起了个好名字啊。” 苏北秦瞥了他一眼,道:“你什么都不带么?” 武惟扬指了指面前这些精悍的年轻人,笑吟吟地道:“他们就是我的武器。” 苏北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微微笑道:“惟武王带出来的自然都是好兵。” 因着苏北秦不宜骑马,武惟扬给他准备了一辆马车,这架马车较一般的马车要精巧许多,车厢上还悬着深绿色的流苏,车厢里则铺了厚厚的绒垫子,甚至还放了一张小几,听秦汉说是这车寨子里的兄弟们特意从首府一户员外家中顺来的,好让苏北秦往后外出时坐的舒心一些。 今天难得天气晴朗,秦汉将车窗打开,让苏北秦可以看见车窗外掠过的沁人景色。 “这帮人现在对你比对我还要好,一个个提起师爷来都宝贝得不行,得到一点好的东西都想着往你那儿送,若不是被我拦下来,你那儿得变成无人寨的另一个仓库。”武惟扬懒洋洋地卧在软垫上,一面往嘴里扔着蜜饯一面嬉笑着说道。 秦汉撩开车帘,探进头来说道:“这蜜饯便是上次殷不在去首府时顺带给师爷捎的,说是让师爷喝完药之后吃,结果老大见了死活要往自个儿怀里揣,老大你也莫说我们,你自个儿不也是对师爷宝贝地紧嘛,时不时就去知州那里顺点皇粮让四儿给师爷开小灶么。” 武惟扬往秦汉的方向扔了颗蜜饯,准确地打在他的头上,“去去去,安心赶你的车去,回头把我带沟里有你好看。” 秦汉摸了摸被打到的脑门,嬉皮笑脸地转身赶车去了。 大约是今天天气大好,难得出门一次,苏北秦的心情也不错,他弯了弯嘴角,笑道:“你是有多喜欢吃?” “前些年刚到岭南时正好遇上闹饥荒,那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了,”武惟扬一边说着一边往苏北秦的嘴里也塞了颗蜜饯,继续道:“兴许是那时落下的毛病,后来日子好一些的时候,我见着好吃就想吃,不过这些零嘴到底不如米饭解饿。” 蜜饯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弥漫开来,苏北秦的心情却一下沉了几分,他敛下眸子,将方才难得出现的几分光华也尽数敛散了,“边境百姓的食粮被突厥掠夺去之后,主上又不知情,想必情形也不必饥荒好多少罢。” 武惟扬撇了撇嘴,无奈道:“先生为何要去操心那些力不能及的事呢,既然一同出来消遣,不如暂且将烦恼抛去,高兴一些?我定向先生保证,等我们兵力充足之时,便是剿灭突厥之日。” 苏北秦轻叹了一声,武惟扬正躺在他身边,他垂下眸子便看见武惟扬浅浅的酒窝,他又望了又窗外湛蓝的天空与闲散漂浮着的几朵白云低头道:“你怎地不出去和兄弟们一块儿骑马?” 武惟扬笑了笑,酒窝愈发深了,“比起他们来,我觉得和先生在一起更加有趣。” 苏北秦正拾起被武惟扬丢到一旁的账本,翻到之前看过的地方,闻言稍稍侧目,道:“你不是总是说我无趣么?” 武惟扬在那双清明的狭长凤目里看到自己的身影,他一伸手刚好可以轻轻触碰到苏北秦的长睫,他的手在虚空之中,描绘了苏北秦眼眸的形状。 苏北秦只是怔了怔,并没有躲开,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疑惑,显然不理解武惟扬的举动,武惟扬却是没有旁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好玩,他对苏北秦的问题避而不答,另起了一个话题道:“先生在京城时,应该有跟朝中的官员一同去狩过猎罢。” “没有,”苏北秦果断道:“说什么狩猎,不过是让家仆将猎物赶到一块空暇的地方,再骑着马胡乱地射几箭罢了,真正的意图无非是指此结交达官显贵或者发展自己的势力,拉帮结派,有如此无聊的时间,还不如在家中看几本闲书。” 武惟扬为苏北秦的话语鼓掌道:“我太赞同先生所说的,不过先生不必失望,明日我便让先生见识真正的冬狩。” 坐了许久,苏北秦的腰腹有些疼痛,他便靠在卧榻上,与武惟扬并肩躺在一起,他清浅的语气并无多大变化,“如此,我便等明日看惟扬兄大展身手了。” 隔得如此之近,武惟扬甚至能闻到苏北秦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苏北秦鬓角的几根碎发被风吹着挂到他的脸上,他觉得有些痒,他一贯浅眠,却也不知是否是这冬日的阳光照得人格外困乏,他竟又一次在苏北秦身边睡着了,他从未睡的如此舒心过,等他醒来,已是斜阳半落。 苏北秦听到一丝声响,便侧过头问道:“睡醒了?” 武惟扬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道:“你怎地也不叫醒我?” “我听秦汉说你的起床气很严重,因而没有叫你,”苏北秦淡淡地说,将置在小几上的干粮拿给他道:“只有这些了,等傍晚时到了宿营地,便有热汤可以喝了。” 武惟扬并不嫌弃,掰着干粮就往嘴里送,一副饿惨了的模样。 苏北秦对他毫无戒心的模样显然很无奈,一旦日头落了,寒风便起了,因而秦汉早就将车窗关上了,车厢里只挂了一盏小小的风灯,透出模糊的亮光,苏北秦拢了拢衣袖,道:“我若是主上派来的刺客,你怕是早已死在我的刀下了。” 武惟扬就着干粮喝了口凉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嬉闹状,“我已不是当初那个为朝廷效力的惟武王了,他现在想要杀我,恐怕是要费些力气的,再者说,先生不是经常说我对你不够信任吗,我觉得我现在的样子是对先生足够信任的表现。” 恐怕是因为他对自己极度的自信,因为在苏北秦到来之前,他便彻查了苏北秦的身世背景,掌握了足够多的情报,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苏北秦背靠在车板上,双手攘在袖中,冷冷道:“你直接说你睡过头便是,我不会因此笑话你的。” 武惟扬的嘴巴抽了抽,虎着脸转过头不去看苏北秦嘲弄的眼神,正好秦汉为他解了围,秦汉掀开车帘道:“老大,宿营的地方到了。” 武惟扬便下了马车,舒活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挥挥手道:“行了,安营扎寨罢。” 按照惯例,苏北秦是不必做什么的,若是以前,他还能帮着忙活一下,只是依着现在的身子骨,再去帮忙只是添乱,他只得坐在马车中,等他们把帐篷扎好。武惟扬下属的速度绝对是一流的,不过一会儿工夫,一个小规模的营地便出现了,营地的正中点燃了一堆篝火,一伙人正忙着涮锅做饭。 “师爷,我带你去帐篷罢。”一人掀起车帘道。 那人眉眼上挑,明眸皓齿,着实有几分艳丽的容貌,他身着一袭白色长衫,又因着身型修长,颇有几分女子的风韵,苏北秦笑了笑,道:“殷兄,怎地今日又换了别的面容了。” 殷不在扶着苏北秦下车,叹了口气惆怅道:“哎,我原本想着换一副容貌,兴许先生就认不出来了,没想到还是被先生识破了,我虽出了师门投身无人寨,师传的技艺却是每日练习的,怎地到了先生这儿就不管了。” 苏北秦笑了笑道:“殷兄不必懊恼,我不过也是凭感觉认得。” 殷不在蓦然露出一个笑容,因着他现下艳丽的容貌,那笑容足够迷倒一片人的,“人生难得一知己,”他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终于有人不再凭着我的伪装将我认出来了。” 武惟扬给苏北秦安排了一个居中的帐篷,一进帐篷便觉得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原来帐篷中已燃好了火炉,床铺也都铺上了比常人更加厚实的棉被。 “这些都是老大吩咐的,”殷不在道:“他怕山林中阴冷湿气冻坏了先生。” “替我谢谢他的好意。”苏北秦淡淡道。 殷不在只能看见他半边脸上的表情,长睫微微垂着,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倦意,因而道:“不若先生暂时先休息一下罢,晚饭叫四儿端到房中来。” “不必,”苏北秦稍稍抬起头道:“我也不是如此娇贵,晚饭还是和兄弟们一块儿在外头吃罢。” 那双黑亮的眸子带了淡淡的笑意,似水一般温润无比,殷不在触到他的目光,怔了怔便很快地低下头道:“那我一会儿再来喊先生罢,不知老大那边是否还有吩咐,在下先告辞。” 他匆匆出了帐篷,望了望帐篷内苏北秦的身影,又看了看漫天的星斗,垂首叹气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如此守礼的人了。” 第23章关系缓和 第二日晨光熹微时,苏北秦便被外头的声响吵醒了,四儿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他洗漱,待到他洗漱完毕出帐篷时,众人已备好马匹带足粮食准备出发,四儿同苏北秦道了别,便兴高采烈地去找秦汉了。 武惟扬牵着一匹黑马正在外头等他,看到他出来便道:“猎场山路崎岖,不适宜坐马车,我已问过老吴,说是可以骑马慢走。” 那匹马高大英气,一身黑色的皮毛在晨曦中带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四腿却奇异地似染了红色的鲜血,黑马配了一副银色的鞍饰,晨风拂过飒飒鬃毛,颇为威风。苏北秦已是很久没有骑过马了,他走过去,抚摸着黑马柔顺的鬃毛,入手便是强健的肌理,想必是用精细草料饲养的,看来武惟扬对储备的战略物资倒是一点也吝啬。 没想到黑马看起来认生,却十分温顺地转过头来蹭了蹭苏北秦的掌心,继而昂着脖子嘶鸣一声,用前蹄拨弄起一阵尘土,苏北秦接过武惟扬递来的马辔,利索地跃身上马,黑马只是稍稍躁动了一下,便被苏北秦勒着缰绳制服了。 武惟扬站在马下仰头望着他,笑道:“没想到先生倒是个文韬武略的全才。” 即便日头已经出来,山间的清晨还是带着湿重的寒意,苏北秦呼出的一口气立即变成淡淡的水汽,在阳光照射下缓缓消失不见,他骑在马上微微低下头,那张五官柔和因体弱而带着一丝病态的脸竟有了几分蓬勃的英气,他眉眼舒展显出几分难得的笑意,道:“父亲与我很是严格,礼、乐、射、御、书、数我是一样没落下,只在于精或是不精罢了。” 他不过骑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得身后武惟扬边跑边喊道:“等等我。” 苏北秦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武惟扬正好赶上,麻溜地踩在马镫上翻身上马,双手从苏北秦的腰间穿过,握住马辔,如此便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 “这可是我最心爱的马,先生这就骑走了,我可如此是好?”武惟扬委屈道。 苏北秦从他故作委屈的语气里听出隐藏的笑意,武惟扬此人想来无赖,若在此时与他争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何况苏北秦身子不好,他也不知道何时会觉着累,到时候落下大部队反而坏了他人雅兴,索性就依着武惟扬同骑一匹马。 众人皆等在营地门口插科打诨,见到武惟扬过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扯着嗓子问道:“老大,昨个儿那位娇美的小娘子呢?” 众人立即一阵哄笑,另一人打趣道:“那小娘子一定是在老大和师爷之中选一个,哪轮得到你,不过我瞧着小娘子似乎更中意师爷,昨个儿我看她在师爷的帐篷中待了好一阵子。” “是么?”武惟扬拖长了声调,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下巴几乎是抵在苏北秦的肩上,调笑道:“是哪位小娘子看中了师爷,带来给本寨主瞧瞧,看是不是够资格给师爷做个使唤丫头。” 苏北秦黑沉的瞳孔微微一转,冷淡道:“你这寨子里除了男人就是男人,哪里来的小娘子,再者说,苏某的才能与寨主大人相差甚远,即便是有小娘子,也是冲着寨主大人来的。” 武惟扬正欲开口,便听得一众人嚷道:“小娘子来了。”他回过头去,便见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骑着白马姗姗而来,她背着晨光,脸上带着的笑容足以迷惑住这群几年没见过女人的男人。 “方才似乎听见有人在议论我,”女子开口道,声音也异常清脆好听,她扬起一个更灿烂的笑容继续说道:“如此我便自我介绍一下罢,在下殷不在,到寨子里大约有一年多光景了。” 山间蓦然起了一阵冷风,众人紧了紧衣襟,人群静默了好一阵,才有人咽了咽口水问道:“老大,可以出发了吗?” 武惟扬轻咳了一声,挥手道:“出发罢。” 众人早已迫不及待,听到武惟扬下令,瞬时响起一阵鞭子抽打声,飞也似地出了山口,扬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殷不在策马跟在后头,喊道:“众位侠士可要小心了,刀箭无眼,若是殷某不小心伤了哪位,先提前赔声不是。”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苏北秦只觉得不远处的江天河回头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本欲骑马过来,又被季百川拉住,两人嘀咕了两句,江天河这才转身离去了。 众人已尽数往前去,武惟扬还站在原地,苏北秦疑惑地问道:“你怎地不去?” 武惟扬这才打马悠悠地往前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出了山口,道路陡然变得崎岖,狭窄的山谷里回荡着山风的呼啸声,武惟扬将苏北秦的兜帽带上,从身后给他粗粗地系上系带道:“一会儿觉得累了就告诉我。” 苏北秦已经习惯了武惟扬时不时的示好或是讽刺,因而武惟扬做这些他也无甚感觉,只是惊奇与武惟扬竟真的像四儿所说,对他的身子还挺关心,不过他还是稍稍下了提防之心,武惟扬这人说风是风说雨是雨,难保一会儿不直接扯掉他的大氅,开心地看着他在风中受冻。 出了山谷便是一片广袤的树林,武惟扬显然很熟悉此处的地形,扯了一根野草叼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在林中闲庭信步。 即便是冬季,树林中的草木依旧郁郁葱葱,间或有几片黄叶从枝头飘落,苏北秦接了一片握在掌中轻轻摩擦,他垂着眼眸,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照我看来岭南虽地处蛮荒,景色也不比江南差多少。” 武惟扬搭在苏北秦腰上的双手也不知是何时收紧的,他箍着苏北秦的腰,颇为亲昵地贴在苏北秦的耳畔道:“先生若是喜欢这里,大不了等攻破京城之后,我便迁都岭南如何?” “莫要儿戏,迁都是何等大事,岂容你一句话了事。”苏北秦语气依旧淡然,却带了点不容抗拒的威严。 武惟扬不满地抓了抓后脑勺,不耐道:“原本想借机送先生一个人情,既然先生不领取,我也不自讨无趣了。” “只要你在帝位上稳稳当当地坐着,便是送我最好的人情了。”苏北秦道。 武惟扬沉默了一会儿,苏北秦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有在认真考虑自己的提议,他转过头,费力地抬高,想看看武惟扬的神色,却正对上武惟扬带着笑意的眼眸,“师爷,可坐好了。” 话音方落,便听得一声清脆的鞭响,j□j的黑马嘶鸣一声,箭一般蹿了出去,寒风自耳旁呼呼略过,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风刮得生疼,尖利的风直朝面门扑来,苏北秦只得半眯着眼睛去看两边匆匆掠过的景物。 除了呼啸的风声,耳边便尽是武惟扬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兴奋的沉重呼吸声,武惟扬微微弓起身子,嘴唇正好贴在苏北秦的耳边,和兜帽边上的绒毛一同刮蹭着苏北秦的耳廓,那是一种若有似无微妙的温度,即便整张脸都因寒风冻得麻木,他的耳朵却在火辣辣地发烫。 “你要去哪儿?”苏北秦抬高声量喊道,方出口的话语立即被风刮得支离破碎,也不知武惟扬是否听见。 “去跟大部队汇合。”武惟扬喊道。 武惟扬说话时便要一股温热的气流分散在耳朵周围,苏北秦已来不及思考这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听到纷乱的马蹄声,其中还夹杂着许多野兽的嘶鸣声与奔跑声。武惟扬勒住缰绳,策马而立,腰腹隐隐作痛,苏北秦绷直身体屏住呼吸,企图以此克制疼痛。 武惟扬垂下手在苏北秦的腰间揉了揉,问道:“不知先生的射艺如何?” 那手劲拿捏得恰到好处,揉了一会儿疼痛便有所缓解,苏北秦深吸一口气,放松身体,道:“说来惭愧,射艺是我最不擅长的。” “那便有我来教北秦罢。”即便没有回头,苏北秦也能想象出此时他的唇边必定是带着轻佻的笑容。 嘈杂声越来越近,苏北秦稍稍偏过头去就看到一大群野兽被寨民们追的夺路而逃,只可惜寨民分三个方向将他们团团围住,只留一个缺口,因而这几十只野兽只得聚拢在一起,拥挤地朝前奔跑。这段林子古木森森,在狭小的大树间隙里穿行是件不容易的事,稍慢下来一些就被随身而来的箭矢射中。 “看前面那只野猪,”武惟扬一边说着一边取下马屁股上悬挂着的弓箭递给苏北秦,道:“就拿它试手罢。” 手中接触到弓箭冰冷的温度,苏北秦有一瞬间茫然,武惟扬握着他的双手抬起到与视线平齐的地步,再搭上箭,他完全贴在苏北秦的后背上,即使隔着一层层厚厚的衣物,苏北秦依旧能感受到武惟扬温暖的体温。 那只野猪比苏北秦以往看到过的要大一上一倍,皮毛发亮,两颗向上弯曲的獠牙看起来有些骇人,它远远地跑在其他动物的前面,离苏北秦的距离越来越近,若是被它顶上一下,不死也得半残。黑马用蹄子拨弄着泥土,喘着粗气,显得有些不安,苏北秦的气息也有点不稳。 “沉住气,”武惟扬轻声道,呼出的热气喷在苏北秦的脸侧“手要稳,等它再跑近些。” 苏北秦尽力使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缓,眼见着野猪跑到百步以内的距离,便听得武惟扬坚定道:“放。” 苏北秦立即松了手,离弦的箭带着一声尖利的呼啸没入野猪的眉心,它身形一歪重重地撞到树上,四肢抽搐了一会儿才死去。 “北秦好箭法。”武惟扬笑道。 许是太过紧张,苏北秦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松了手,将双手拢在袖中,淡淡道:“哪里,是惟扬教的好罢了。” “这是自然的,”武惟扬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这番夸奖,他把玩着手中的弓箭道:“前面应当还有一大群猎物,你若是累了,我们可以往回走休息一会儿,到时候捡些他们剩下的野兔麋鹿来打也可以” 苏北秦缓缓勾起一抹笑容来,道:“我可不做坏人雅兴的事,走罢,晚去了就只剩下一堆尸体等你去捡了。” 第24章不胜酒力 当晚,在无人寨驻扎的地方,早已清出的一大片空地上,除了几个架好的篝火,便是汉子们随手搁置的武器和猎物,只不过一日,大大小小的野物便堆了起来,营地里热闹非凡,第一日便有这样的好收成,众人自然欣喜不已。 便是四儿,头回参加冬狩,竟也得手了两三个小东西,一只灰毛兔子和一只棕毛狐狸,不过个头都不大,那狐狸的毛皮也不甚好,四儿便向苏北秦信誓旦旦道明日定然给他打一只好的,在苏北秦的帐篷里呆了没一会儿,便又兴致勃勃地窜了出去,同那些比他大得多的汉子们玩闹去了。 苏北秦却是早就乏了,他白日里与武惟扬一道骑马射猎了一会儿,便吃不消了,被武惟扬送回营地,却还要帮着安置不时送回的猎物,也不得闲,此时外头虽然闹哄哄的,他却已然靠着小几,昏昏欲睡了。 忽然帐帘一掀,冬日寒风夹杂着清晰了许多的笑语声涌进了帐篷,苏北秦皱了皱眉,却连睫毛都未曾动一动。 进来的人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手指腹粗糙,却十分温暖,苏北秦低声道:“你怎地不与他们一道庆祝?” 武惟扬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我在外头他们反而不敢闹得太过,今天才是第一日,不必让他们如此拘谨。” 苏北秦深深吐出一口气,睁开眼道:“这冬狩要持续到几时?” 武惟扬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面色,笑道:“先生这是撑不住了?按照历年来的习惯,大约还有三日。你就是太惯着四儿了,他一央求便松了口。” 苏北秦却是没力气与他分辩这件事,他稍稍动了动身子,腰和膝盖处便隐隐刺痛,他本是极为忍耐的人,但现下左右也没什么外人,索性皱起眉,道:“那小漆柜中放着虎骨酒,劳烦惟扬替我取来。” 武惟扬从柜子中取出那一小瓶酒,抜开塞子闻了闻,“好烈的酒味。” 苏北秦见武惟扬舔了舔唇,连忙阻止道:“那可是吴老给我驱寒镇痛的药酒,后劲大得很,你可不能就这么喝了。” 武惟扬嘿嘿一笑,酒窝深深,狡黠道:“先生这是要揉药酒了?可是后腰处可是难办,更何况先生手力太轻,若是先生来揉,怕是药酒的效用无法发挥罢?” “以往都是四儿来做,但现下他不在,只得我亲力亲为了。”苏北秦叹了口气,便要从过来的武惟扬手中接过药酒,但武惟扬却让了一让,他笑吟吟地看着苏北秦,“那便让武某为先生效劳罢。” 苏北秦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武惟扬将药酒搁在小几上,利索地伸手便来解他的腰带。 苏北秦只不过慢了一步,武惟扬便已快手快脚地将腰带拉了开来,衣襟都松了,苏北秦连忙挡住他的手,哭笑不得得道:“我怎敢劳烦惟扬,我虽然没什么力道,幸好这些日子养得好,稍稍搓揉便也罢了。” 武惟扬挑了挑眉,在他膝上轻轻按了按,他的力道确是不大,但苏北秦却倒吸了一口冷气,武惟扬没说什么,只是绕过苏北秦阻拦他的手,轻车熟路地将苏北秦的衣物褪了下来。 白皙的皮肤甫一露出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苏北秦冻得打了个颤,这帐篷里放着好几个炭盆,地上也铺着厚实的兽皮,但苏北秦本就畏寒,此时被脱了厚实的衣物,很快便冻得牙关紧咬。 武惟扬自然看出他十分难受,便换了个姿势,自后将苏北秦整个拢在了怀中,他个子虽不算高大,但实则骨架宽大,倒是比苏北秦壮实许多,这么一搂,他身上的热气传到苏北秦这儿,苏北秦才好过些许。 武惟扬伸长胳膊取来虎骨酒,在手上倒上些许,先揉后腰,揉了两下,便忍不住笑道:“苏先生果真生得好。” 苏北秦已然能感觉到药酒在皮肤上火辣辣的,渗入皮肤,进入因为寒冷而酸胀疼痛的骨缝中,他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便觉武惟扬指腹在他腰上抚了抚,亲昵的笑语传入耳中,“肌骨如冰似玉,说得便是先生罢。” 苏北秦微微合着眼,对他这等轻浮调笑并无反应,武惟扬撇了撇嘴,他的动作倒是恰到好处,甚而比做惯了的四儿还要熟练老到,苏北秦抿着唇,缺乏血色的脸颊上隐隐泛红。 揉完了后腰,武惟扬将他的衣物拉起些许,接着将苏北秦转了过来,与他相对而坐,他将苏北秦的一条腿搁在自己腿上,将袜子褪去,裤管推高,露出小腿至膝盖的部分,苏北秦不仅脸长得俊秀,一身肌骨也十分纤秀,只是那白皙肌肤触摸时冰冷好似白雪,武惟扬的手从脚踝处一路向上,最终在膝盖上停了下来,他手掌温暖,只是停在那处不动也让苏北秦十分舒服,他缩了缩身子,道:“快一些,我现下可受不得寒。” 武惟扬听出他语气中放松的意味,忍不住笑了笑,他取了酒,一面搓揉,一面道:“苏先生当真不怪我?” 苏北秦此时都有些昏昏欲睡了,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似的道:“这问题你都问过几次了?” 武惟扬注视着他手下的皮肤,因着揉按,白皙的皮肤现下一片通红,也不再像初时一般冰冷,触手滚烫柔软,他松了几分手劲,慢慢揉捏下去,低声道:“惟扬如今想来,若是早知道你是如此脾性,大约也不会用那样的法子。” 苏北秦闻言倒有些诧异了,他斜斜挑起眼角,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法子?你把我扔去采石场可并没有半分逼我就范的意思罢?” 武惟扬饱含愧疚的语气便这么被打断了,他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苏北秦,道:“我可是确有悔意,你原本身子骨便不怎么好,如今更是停不了药,若是往后一个不慎……” 苏北秦心中一动,有了几分精神,他微微仰起脸,盯着武惟扬道:“此话当真?” 武惟扬点了点头,握着苏北秦的脚笑吟吟地道:“怎的,先生终于觉着自个儿吃了亏?” 苏北秦缩了缩脚,他觉得武惟扬这动作有些不妥,但现下却不是在乎这事的时候,他拢了拢衣襟,道:“既是如此,惟扬可愿做些补偿?” 武惟扬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便听苏北秦极其慎重一字一句道:“我有生之年,你定要做一明君,坐拥天下。” 武惟扬睫毛动了动,他注视着眼前这人,苏北秦一双凤眼极其容易让人觉得软弱风流,但他无论何时都极黑的眸子却常常叫人生出锋锐冰冷的感觉,此时他盯着自己的神色,就像盯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 武惟扬慢慢笑了起来,他带着浓烈药酒气息的手抚上了面前人的脸颊,“苏北秦,你还真是个疯子。” 苏北秦被他手上的药酒味熏得眼角泛红,他微微笑了起来,更添了几分明媚之色,“彼此彼此。” 武惟扬有些轻佻的顺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替他将裤腿捋了下来,换了一条腿继续擦拭药酒,“既然你这么说了,我答应也无妨。” 苏北秦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武惟扬虽然任性妄为,但有一点便是遵守约定到了堪称苛刻的地步,当年他在公羊先生门下念书,也不知是谁要求他定然要早起前去,他便当真每日最早到,丝毫没有想过他那时算是公羊先生门下身份最为尊贵之人,苏北秦当时与他相交不深,却也看出这一点来,多少年来依旧记忆深刻。 将药酒尽数擦拭完毕,武惟扬替他将衣物整理好,站起身来道:“我去外头拿些吃的来。” 苏北秦听他这么一说,倒确是觉出饿来,他点了点头,又道:“烦劳拿些清淡的。” 武惟扬应下了,他嗅了嗅,喃喃道:“这药酒味儿倒把酒虫勾出来了。” 苏北秦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待他端着食物进来时,便有些讶异地道:“怎的还有酒?” 武惟扬将托盘放在小几上,斟了酒递给苏北秦道:“这是寨子里自酿的,软得很,你的寒气是自内向外而生,喝点酒不但无妨,想来还是有些益处的。” 苏北秦犹豫了片刻,瞥了眼武惟扬的神色,还是接了过来,这酒显然已经温过了,他抿了一口,果然清淡,便稍稍放下心来,取了竹筷去挟菜吃。 两人慢吞吞地吃了一会儿,武惟扬见苏北秦杯中已然空了,正要去倒,却被苏北秦拦住了,只见他黑得冰凉的眸子现下却泛着一层水雾,眉头微皱,唇色鲜亮,音色柔软道:“不行了,再喝便要醉了。” 武惟扬挑了挑眉,他的神色自与苏北秦那番对话后便一直淡淡的,此时终于笑了起来,亲昵地用指尖蹭了蹭苏北秦的唇角,“原来北秦不胜酒力是这幅模样。” 第25章割让城池 冬狩过后一个多月便到了年节,因着那场大水,钦州这次过年的气氛不如往年来的热烈,但因着无人寨暗中运作,即便上头批下来的赈灾粮款被克扣了大半,钦州百姓终于还是将年正正经经地过了。 无人寨中更是一片欢腾,上一个月的冬狩收获非凡,无人寨中人反倒过得十分滋润,寨中无甚大事,武惟扬便整日腻在苏北秦这里,弄得苏北秦不胜其烦,几乎有些怀念以往常常找不着人影的那个寨主了。 冬日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苏北秦坐在桌前,正细细看一册兵书,他这儿的书倒有大半是从武惟扬那儿顺来的,那家伙看起来玩世不恭,却有着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极其丰厚的藏书,这些书不是摆设,几乎每一本上都有不少武惟扬的注解,即便是苏北秦最为陌生的兵家之法,有了这些注解,也容易了许多。 忽然微微敞开的窗扇上传来一声轻响,苏北秦皱了皱眉,向后缩了缩,整个人陷在铺着厚厚毛皮的梨花木雕枝椅中,但窗外那人却显然不愿意叫他安生,又是一声“哔剥”,这回连窗纸都被弄破了,一枚小石子咕噜噜滚到桌上,苏北秦抬起眼看了看,低声道:“堂堂惟武王,还弄这些孩子把戏。” 一面说着一面还是站了起来将窗户打开些许,只见武惟扬手中捧着一大堆石子正兴致盎然地站在窗外,见他打开了窗户,武惟扬将手上的石子随手一扔,撑着窗台笑吟吟地道:“今儿我是给先生带个好消息来。” 苏北秦挑了挑眉,却是漫不经心地重新坐了回去,“哦?苏某洗耳恭听。” 虽然每每武惟扬都用这种任性幼稚的法子来打搅他,但苏北秦原本便十分有耐心,更何况武惟扬也并不完全是折腾他,偶尔也会找些事与他商量,抑或是帮他涂抹药酒,后者让四儿私下里十分抱怨,自觉被抢了活儿,连见着武惟扬都开始没什么好脸色了。 苏北秦倒觉得无妨,四儿对武艺兴趣极大,若是成日里呆在他身边确实拘束了他,武惟扬虽然跳脱,看着并不像是能照顾人的,但这些日子下来,他也发现武惟扬实则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的种种劣行在苏北秦面前收敛了许多,大约也是那番对话的缘故,武惟扬不再无缘无故折腾苏北秦,两人的相处也稍显融洽了一些。 武惟扬把窗户重新掩好,从门口走了进来,苏北秦留意到他手中有一封信笺。 武惟扬大大咧咧坐上桌子,将信笺递给苏北秦,雪白信纸上的称呼让他明了了寄信人的身份, “洛大人的亲笔信?”苏北秦有些惊异,洛大人是武惟扬的舅舅,他知道洛大人与武惟扬定然是有联系的,但绝不会如此光明正大,这说明这信里的消息十分紧要,只得让洛大人亲笔书写。 武惟扬示意他继续向下看,苏北秦快速地扫了一遍,脸上露出些许忧色,接着又重新逐字逐句地慢慢看完,才放下信纸,他沉默片刻,道:“这消息什么时候才会放出来?” “现下正当年节,正是百姓欢庆时节,官员们也都放了年假,因而消息大约过了年才会被放出来罢。”武惟扬将信纸取回来,四处望了望,找到火折子,将信纸半分不剩地烧了,这才继续道:“先生意下如何?” 苏北秦静默片刻,长叹了一口气,道:“顺光帝怎会如此糊涂?若是将丰州、云州拱手让出,往后不但民心浮动,边境也会愈发难守……” 武惟扬无所谓地撇了撇嘴,道:“他的疑心那么重,哪怕把那两州交出去,也比放在镇边将军手中来得让他安心罢。” 他这句话不过是玩笑,却实实在在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顺光帝不算昏庸,若是公正地评价,他尚算明君,但近几年来,也不知为何,他的猜忌之心愈发严重,使得举朝上下人心惶惶,便是民间,稍有些名望的名士儒生也噤口不言。 而武惟扬正也是因为顺光帝的猜忌,才被胡乱按了一个罪名发配到岭南来的,思及此,苏北秦侧目望了望武惟扬,见他神态自若,分毫没有受影响,武惟扬这人素来自我,不把皇帝放在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不是后来因为他母妃的去世,恐怕他真的会在岭南安生一阵子。 苏北秦雪白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着,“岭南太过偏僻,之前只听你说起过突厥骚扰边境,未曾举兵进犯,这才过了两个月都不到,竟已经到了要割州求和的地步了么?” 武惟扬盯着他的手指,懒洋洋地道:“秦丞相想必也出了几分力,他向来要钱不要名声,现下真是最投唐泽霖的脾性了。” 苏北秦又叹了口气,只觉头疼,“给了这两个州,突厥固然会安生一阵子,但这和约一旦公布,恐怕天下震动,民心不安。” 武惟扬终于忍不住将苏北秦的手指捉住了,捏在手心里揉弄了一番,闻言笑道:“民心不安可说得太轻松了,这民心千八百年前就不安了。” 苏北秦默然不语,他倒是对武惟扬揉捏他手指的动作毫无反应,更亲昵的动作也不是没有做过,更兼与武惟扬这二皮脸计较这些根本毫无用处,这家伙说不准还得寸进尺,稍稍反抗过一两次后,苏北秦便也随他去了,他深思片刻,喃喃道:“不出三个月,便要乱了。” 武惟扬扳着他的手指数了数,“现下就岭南这块儿来说,琼州,崖州都各有小股‘流寇’,其他地方虽然不甚清楚,但据探子来报,京城附近近来也不得安宁,待割州一事传遍天下,怕真是要烽烟四起。” 苏北秦沉默片刻,抽回手,重新拿起书册来,继续看了下去,武惟扬挑了挑眉,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苏北秦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可说的?” 武惟扬被他堵了一句,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眼珠转了转,忽然想起一事来,“诶,你那好友最近如何?” 苏北秦看着书,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谨遵寨主的命令,再也没让他上来过。”他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来,微微蹙眉道:“往后定然不能让他再过来了,无人寨起事现下已然迫在眉睫,以白子瑕的脾气,若是被他知晓,定然会想方设法联系京中,尽管钦州上下几乎都已被无人寨掌握,但只要一个卒子不听话,便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想到这里,苏北秦道:“要让白子瑕离无人寨远一些才好,他如今就职的灵山县实在太近了。” “先生多虑了,白子瑕左右离不开钦州,在钦州哪里又有什么分别?”武惟扬站了起来,他的意思苏北秦自然明白,但苏北秦那番话只不过是下意识地不愿意与昔日好友反目成仇罢了,见武惟扬并不接受他的建议,苏北秦只得作罢,他有些烦心,兵书也看不下去,索性站起来将书搁回书架中。 武惟扬又去摸了一颗梅子,含含糊糊地道:“我已经吩咐江天河他们开始整备,再过两日就没那么闲了,军械物资定然会有流向调动,知州那里也要知会一声,虽然有些仓促了,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动手了。” 苏北秦点了点头,他在屋里走了两遭,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武惟扬见状取笑道:“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你这副模样。” 苏北秦定了定神,也是轻轻笑了起来,他这几日已然养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此时一笑当真十分漂亮,“我实在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但武惟扬看见他乌黑的眸子,便明白了大半,他撇了撇嘴,上前将苏北秦按坐在床榻上,笑道:“不知道的还当是你要夺这天下呢。” 第26章带着骨灰〔捉虫 苏北秦来到武惟扬书房时,江天河和季百川已经到了,这两人向来一起出没,很少见他们落单过,他们二人凑在一起轻声讨论着什么,武惟扬照常没形象地靠在他那张铺了张熊皮的太师椅上,一脚搁在小几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殷不在则蹲在一旁兴高采烈地逗弄着踏雪。 看到苏北秦进来,江天河只是抬了抬眼,武惟扬揉了揉眼睛,困意顿时消失无踪,他对着苏北秦招招手道:“师爷来了,快坐吧。” 尽管这些日子苏北秦的身体调养得不错,他的皮肤依旧白的像冬日初雪,只有在露出一丝微笑时才总算有了一丝人气,他向在场的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坐到武惟扬身边的椅子上,这间书房的位置不甚好,处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即便燃了火炉,依旧给人一种阴冷潮湿的感觉,特别是穿堂风吹过的时候,苏北秦的手背都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武惟扬嘱咐殷不在将大门关了,自己呵暖了双手在苏北秦的手背上细细地揉搓着,苏北秦方才听四儿说武惟扬有急事找才匆匆忙忙赶过来的,现下见着武惟扬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便抬了抬眼皮,不悦道:“找我何事?” 闻言,武惟扬的眼睛总算从苏北秦分明清晰的骨节挪到苏北秦的脸上,挠了挠后脑勺,嘴角一勾便露出浅浅的酒窝,“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告诉你一声,皇帝已经将割让城池的事情昭告天下了。” 苏北秦不免一怔,诧异道:“这么快?才半个月的时间怎地就……”他像是想到什么,话语戛然而止,洛大人虽在京中挂着将军的名头,实际上兵权早已被顺光帝收了,既然连洛大人都能靠着自己的线人知晓顺光帝的决定,那在这半个月里,割让城池的消息恐怕早在达官显贵一层传遍了,顺光帝逼不得已,才会早早地将这消息昭告天下。 武惟扬伸手将苏北秦的嘴角往上挑了挑,但他的手一离开,嘴角便又往下挂了,他撇了撇嘴,缩回手拢在袖中,满不在乎道:“不必诧异什么,一开始就应该想到会走到这般境地,这种事,若在太平时期或许能瞒个两三月,可现下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对唐泽霖不满,自然有人盼着天下大乱,早早捅破这层窗户纸,不止对我们有好处,恐怕对突厥也有好处。” 武惟扬这番话摆明了指的是丞相故意将这信息散布出去,这奸相收了突厥的好处,当然要替突厥把事情办好,这消息一旦传遍天下,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大唐朝无疑是雪上加霜,各地纷争四起,而突厥只要养好兵马,坐收渔翁之利。 苏北秦挺直腰背坐着,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早已泛了白,他面色阴沉问道:“主上那边有何动静?” 武惟扬揣着手,向着殷不在努努嘴,殷不在的注意力这才从踏雪身上挪开,他轻咳一声回答道:“今早才收到探子的来信,说主上那边气得不行,但是没有其他动作。” 依着武惟扬的身份,他不便在京城安插内线,而殷不在身份干净,又自幼在京中长大,对京城环境极其熟悉,因而这些事都是殷不在来负责的。 武惟扬的脚尖点着小几摇来晃去,漫不经心道:“他那人疑心病重,除了几位镇守边关的将军,其他将军的兵权早被他夺了,他们整日在京城吃喝玩乐唐泽霖倒不管,一旦他们说要带兵上阵,唐泽霖反倒要训斥他们,你说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若不是怕自己离开皇宫,手下的人会趁机造反,他早就自己带兵打仗去了。” 苏北秦闻言,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转向殷不在问道:“各地反映如何?” 殷不在瞧着苏北秦陡然苍白的面色着实有些不忍,他知道苏北秦不是为朝堂之上的人担心,而是为即将身处战火的百姓担忧,然而这一战已是不可避免,苏北秦就是知道如此,才会选择帮助武惟扬,天下确实需要一位明君,这点武惟扬不论是从声誉还是从才能上来讲,都远优于他人。若在这之前,唐泽霖有一丁点悔过之意,且诚恳地做出样子,苏北秦都不至于如此,殷不在倒了杯热茶递到苏北秦的手中,回道:“几个富庶的地方尚无反应,而几个先前闹灾荒的地方已有人开始集结人马了。” 苏北秦放软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他呼了一口气,啜了口热茶,唇角蓦然上勾扬起一抹笑容,然而配上他白若霜雪的面色却怎地都有一股冷冰冰的劲儿,“终于要开始了。”苏北秦喃喃道。 武惟扬原本敛着的长睫轻颤了一下,他懒洋洋地转动瞳孔望向苏北秦,轻笑道:“师爷稍安勿躁,现下恐怕还不到出兵的时节。” 有一缕阳光穿过窗纸照射进来,正好投到苏北秦的半边脸上,那张脸上原本就十分柔和的五官便带了一丝温暖,他微微笑了一下,道:“我自然知道,除去老弱妇孺,无人寨至多只有八百壮丁,这人数经不起一场大战。” 武惟扬单手支着下巴看了苏北秦一会儿,但是苏北秦的目光却一直没有落到他身上,他闷闷不乐道:“这事儿就交给天河和百川吧,他们以前跟随我的时候便负责过招兵的事,应当是熟门熟路了。” “老大吩咐的事,我定然做好,”江天河道,他一直注意着武惟扬目光的焦点,从始至终都在苏北秦的身上,他强压住心头的不悦,镇定道:“此次招兵是要以什么名头?若是打出惟武王的名号,不出一月,我们便能将兵力扩充到三千人。” 武惟扬强行勾住苏北秦的下巴,让他漆黑的瞳孔与自己对视,心中那口闷气瞬间烟消云散了,他如同往常嬉皮笑脸地问道:“师爷以为如何?” 苏北秦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并没有要得罪江兄弟的意思,可这个方法着实不妥,虽然惟武王的名号确实能为我们吸引来不少人马,但我们若是公然打出惟武王的旗号招兵,首先钦州里头不满无人寨的官员那里就很难办,再依着主上猜忌的脾性,他对惟扬必定比起其他起义军更加忌惮,若是得知惟扬要起兵,必然会派大军过来讨伐,我们还未来得及准备,散兵游勇如何抵抗的了精锐部队?” 武惟扬点点头道:“师爷说的在理,抛去唐泽霖不谈,处在崖州和琼州的几伙流寇离我们最近,若他们意识到威胁,一举进攻,我们即便不输,也会元气大伤。” 江天河愤愤地瞪了苏北秦一眼,却发现苏北秦根本不为所动,而他则小肚鸡肠地像个娘们儿,不禁更郁闷了,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武惟扬实则不喜欢冲动易怒的人,因而表面上还保持着平静道:“那便依着老大意思,招兵的事,我和百川会谨慎低调进行,多亏了老大有远见,先前闹洪灾的时候,亲自带着无人寨的弟兄前去救灾,积下了不少好名声,我想征兵的事不会太难办。”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表明自己只是遵照武惟扬的吩咐,跟苏北秦一点关系都没有,实际上是给了苏北秦一个下马威,苏北秦也不恼,江天河是武惟扬的老部下,猛然j□j来一个外人,还做起了他的顶头上司,他的心中当然不痛快,要想取得他的信任,肯定要费一段时间的。 武惟扬一扬手,道:“若没别的事,现下就可以去准备了。” 江天河点点头,起身便往外走,季百川倒是有礼地同苏北秦告辞,这才去追江天河,江天河只顾低头闷走,季百川小跑一阵才追上他,道:“别气了,我确实也觉得师爷说的有理。” 江天河冷哼一声道:“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说的确实是对的,先前是我欠考虑了。” 季百川的嘴角止不住一扯,颇为无奈地问道:“那你还气什么?” 江天河这才停下地步,语气愤懑道:“我们跟随老大多年,鞍前马后,好不容易才得到他的信任,凭什么苏北秦才来半年多,就跟老大称兄道弟,你肯定也注意到了老大对他的态度,好像、好像是在讨他欢心……” 季百川叹了口气,有些宠溺地拍了拍他的面颊道:“你看这寨中的兄弟,哪一个不是真性情的汉子,到了师爷面前那也是服服帖帖的,能做到如此地步,说明他有他的过人之处,因此老大才会重用他,可他不过是一文弱书生,再怎么也不能跟着老大亲自上战场,到时候跟着老大出生入死的还不是我们?” 江天河闻言,胸中的闷气才算散去一些,季百川见他面色稍有缓和,便又道:“现下是紧急时刻,不是搞内乱的时候,即便你对师爷再不满,也是私底下的事,可不能因为这而耽误正事。” 江天河抿了抿唇,轻声道:“轻重缓急,我自然是知晓的。” 苏北秦看着江天河和季百川走远,便也站起身道:“库房新进了一批物资,我要去核对一下。” 殷不在急忙将他拦下来道:“这事还是我去罢。” 苏北秦轻轻地将他的手推开,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你有你的事要忙,各地若有什么新的情况,烦劳殷兄知会我一声,这事儿向来是我负责,还是我自个儿去罢。” 明明是轻柔的语气,却是异常坚决,殷不在只好退开一步,将门打开,阳光已经掩在阴云之后,天看起来要下雨,他忍不住叮嘱道:“先生当心身体,若有不适,可将事情交给秦汉他们去做。” “多谢关心。”苏北秦道了谢,便擦着殷不在的肩膀出了门。 因着冬日阴冷刺骨的天气,他的左脚一直不能利索地走路,当他,便听见武惟扬在身后喊道:“我也一起去。” 武惟扬几步就跟了上来,单手揽过他的腰,让他微微靠在自己身上,借着力道走路。 苏北秦凤目一转,瞥了他一眼道:“你怎地成天闲着没事做。” 武惟扬耸耸肩,假装着露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谁让我有一个得力的师爷呢。” “若是我死了呢?”苏北秦呵出一口淡淡的雾气,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讨论蝼蚁的生死。 搂在腰间的手蓦然一紧,苏北秦生生地被带到武惟扬的怀里去了,他的鼻尖撞到武惟扬结实的胸膛上有些疼,奈何武惟扬的手劲太大,苏北秦不得不双手抵在武惟扬的胸口,拉开一段距离,接着便对上武惟扬那张不同以往的严肃的脸,虽然是平视,但武惟扬所散发的强硬气势却生生地将他想要继续拉开距离的念头压了下去。 “如果你死了,”武惟扬一字一顿地说:“我会带着你的骨灰,直取京城,让你看看我治下的天下。” 第27章肺腑之言〔捉虫 武惟扬圆润的双眸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执拗,一滴雨水滴落在他的长睫上,顺着他眨眼的动作而滚落下来,落在苏北秦的手背上,微凉的触感适才将苏北秦从怔忪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我很期待。”苏北秦轻声道,他推开武惟扬继续往前走,只是武惟扬并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嘴角露出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武惟扬快走几步跟上他,脱下外衣罩在苏北秦的头上,继而继续大咧咧地揽着他的腰,对苏北秦顺从地靠在自己身侧很是满意,“我有一事不明。”他忽而说道。 苏北秦微微侧目,有些疑惑地问:“何事?” 他的脚步有些不便,武惟扬便随着他的脚步慢吞吞地走着,尽量地给他遮过风雨,“我与你在这之前称得上素不相识,为何你一明了我的身份,便愿意助我?” 苏北秦一双黑极了的眸子盯着地面还未干透的积水,积水倒映着阴沉沉的天空,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缺少这么一个人,足以让我倾尽所有,而你恰好是那个合适的人罢了。” “北秦愿意为我倾尽所有……”武惟扬意味深长地道,他的眉角上扬,语气轻快,完全偏离了苏北秦话语的原意,好似得到了一件不得了的宝贝似的,笑吟吟地道:“这大概是我唯一感谢唐泽霖的事,若不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将你发配,我也得不到一个好谋臣。” 苏北秦脚步一滞,险些被路旁的积水滑倒,他不满地看了一眼武惟扬,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之前来的亲密了一些,却如何也达不到武惟扬这般曲解的地步,不过心底里,却还是有些高兴的。 武惟扬温暖的指尖碰了碰他的眼角,嬉皮笑脸道:“师爷之前一直为不能获得我的信任而耿耿于怀,怎地我现在完全信任你,你却害怕起来了?” 苏北秦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在听到方才那句话时,心底忽然柔软了一下,然而再抬眼看到武惟扬这副不正经的模样,就剩下想要揍他一拳的想法。想归想,苏北秦还不至于要抛弃武惟扬这根好用的拐杖,他对武惟扬近来主动关心起他的日常生活也觉得理所当然,毕竟让武惟扬这个自大的家伙承认他之前的错误行为比登天还难。 苏北秦有些无奈道:“你这脾气怎地恁气人。” 武惟扬望了望他,只是一味笑着不说话,再配上他那张娃娃脸,十足的孩子气,苏北秦见着他这副模样哪还气的起来,连带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成弯弯的弧度。 “我也有一事不明。”苏北秦忽而道。 “请说。”武惟扬道。 “为什么要来岭南?只要你想,那时的你随时可以做皇帝。”苏北秦问,虽然他曾经想过不过问这件事,但是既然武惟扬都认同他们的关系已经达到知己的地步,他也就不用顾虑太多了。 武惟扬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先帝与我父亲是亲兄弟,先帝即位时,大唐朝正处在内忧外患中,我父亲负责平定外乱,先帝则负责解决内忧,兄弟齐心,才换来大唐朝安定的几十年,后来先皇封我父亲为定安王,对我父亲很是尊重,因而我少时便时常去宫中玩耍,唐泽霖是我的表兄,我那时与他的关系还是十分亲密的,他自幼丧母,我的母亲待他比待我还要好。” 他一边缓慢地走着,一边叙说着那些陈年过往,“我父亲在我十岁时去世,不久先帝驾崩,传位于唐泽霖,那是一段青黄不接的时期,突厥在此时蠢蠢欲动,我母亲对我很是严格,在父亲去世之后,便将我送入军中,交给舅舅管教,舅舅待我更是严苛,从不因为我是他外甥就会优待我一些,我十一岁时就上了战场,腰部中了一刀,险些丧命。” 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平淡无奇,然而苏北秦曾经见过武惟扬腰间那道狰狞的伤疤,因而听起来格外揪心,他有心想让武惟扬不要再说下去,可制止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心中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像想知道更多关于武惟扬的事情。 武惟扬用另一只手挠了挠面颊,继续道:“当时我跟唐泽霖一直有书信往来,我一直认为我和他能成为先皇和我父亲一样的关系,只是没想到在我打败突厥大军回到京城之后,他便立即剥了我的兵权,随便给我安了份文职。” 说话间,就来到铁皮箱前,武惟扬上前摇了摇悬在粗绳上的铃铛,和苏北秦一起走了进去,铁皮箱开始缓缓下降,“我经过四年戎马生涯,见过太多鲜血,想着做份文职,在家侍奉母亲也不是件坏事,便也没有计较太多,谁料到他想斩草除根,因着我是皇族所以不能杀我,便将我流放到天高皇帝远的岭南来。” 武惟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转过身来靠在苏北秦的肩上,语气哀伤道:“那一年钦州正好闹灾荒,他是知道的,他不能名正言顺地杀死我,只好使这种卑鄙的手段,亏得我命大,才在饥荒中活了下来,后来天河百川过来了才好过一些。” 这件事苏北秦早有耳闻,只是事情远不如武惟扬轻描淡写说的简单,当时唐泽霖胡乱地给武惟扬按了个罪名将他发配岭南之后,又将与武惟扬有关联的人尽数下了狱,连带武惟扬之前的下属发配的发配,问斩的问斩,一时间闹的人心惶惶,最后几乎将军中人马大换血了一番适才打住。 他突然有些同情起武惟扬来,为自己敬爱的兄长出生入死了一番,却唐泽霖如此处心积虑地设计,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能轻易接受的事,苏北秦虽然善于言语,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武惟扬,他有些迟疑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武惟扬的后背,柔声道:“都已经过去了。” 武惟扬蹭了蹭苏北秦的脖颈,带着轻微的哭腔应了一声,只是以苏北秦的角度并没有看到武惟扬笑得都上挑了的眼角。 铁皮箱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秦汉上前将门打开,便看到这么一副相互依偎的场景,不禁怔在原地。 武惟扬擦了擦莫须有的眼泪,神态自若地挽着苏北秦的腰走出铁皮箱,等到秦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俩已经走到库房门口了,“等等,师爷,”秦汉喊道:“这里有你的信。” 苏北秦接过信,信上写着吾友北秦亲启,落款是白子瑕,武惟扬斜了一眼,撇撇嘴道:“原来是县令大人。” 苏北秦并没有注意到武惟扬怀里浓浓的酸味,他将信打开,也不避讳武惟扬,因而武惟扬自然而然地就凑过来将信的内容浏览了一遍,白子瑕信上说听闻主上割城的消息,大吃一惊,明日午时会在上次见过面的茶馆中等候,希望与苏北秦见上一面。 “他是个聪明人,”武惟扬道:“就算天河他们做得再低调,他毕竟是灵山县令,很快就会对招兵的事有所耳闻,你打算到时候如何解释?” 苏北秦垂头不语,他与白子瑕因为志趣相投结为好友已有多年时间,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与白子瑕闹到决裂的地步,而他又十分清楚没有办法把白子瑕招到自己麾下,就这么放着白子瑕,对于目前的他们来说,实在是一个阻碍,他一向处事果断,却在这件事上优柔寡断了。 苏北秦刚想问问武惟扬,便听见武惟扬喊道:“秦汉,明日你送师爷去上回的茶馆,让他与县令好生叙叙旧。” 苏北秦一下没了言语,他将信件撕毁揣在袖里,对着秦汉道:“将账本取来。” 秦汉连忙取来两本账目交给苏北秦,并替苏北秦将库房的门打开,昨日新进了一匹物资,库房被堆的满满当当的,苏北秦一进门便看到墙角的数只红缨枪,是无人寨的工房打造的,质量并不比官制的差多少,看来武惟扬确实网罗了一大批优秀的人,这无人寨竟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 苏北秦拿着账本一一核对数量,因为他腿脚不便,武惟扬自然而然地接下了核对高架上物品数量的任务。 “惟扬,”苏北秦唤了一声,道:“当初你将我丢到采石场去时可是十分果断的,压根就没想过要我再回来,可是后来为何还要救我?”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高台,苏北秦看不到武惟扬的表情,只听得他的话语里有一丝冰冷,“因为你初时的表现就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迂腐书生,我自认为无法改变你,既然我把条件摆在你面前,你不同意我也懒得劝说,你不同意入伙,对我来说便没有一点价值,我自然不会供着一个完全没有价值的人。” 苏北秦回过身,只看见武惟扬在货物间隙里若隐若现的衣袂,“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想法?” “没什么,”武惟扬道:“我跟殷不在赌你会不会活下来,我不看好你,殷不在赌你会活下来,结果他赢了,我输了一包大枣,心有不甘,想从你身上再压榨回来。” 苏北秦闻言自然哭笑不得,道:“你想要多少大枣,我明日去首府带回来给你。” 武惟扬从高架后面探出头,露出面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笑道:“现在就算给山珍海味也换不走你。” “那也未必,”苏北秦转身继续清点箱子里的箭镞,道:“等你的军队壮大的时候,自然会吸引无数有才能的人,到那时你或许都不记得有个叫苏北秦的人了。” 武惟扬不知何时绕到苏北秦的身后,他握着苏北秦的手,力道大得出奇,“即便如此,北秦的地位也是无可取代的。” 这只宽大的手上带着常年征战而留下的厚茧,却非常温暖,苏北秦看到他眼里的坚定,又一次愣住了,武惟扬见他毫无反应,便有些急了,道:“你是还在为我将你扔到采石场生气?我并没有吩咐过任何人去对付你。” “我知道。”苏北秦道。 这回换武惟扬一怔,他依旧握着苏北秦的手不放,愣愣地望着他黑漆漆的眸子,那双眸子则依旧平淡。 “既然你打定主意任我自生自灭,便也没有理由特意吩咐,”苏北秦解释道:“你生性自负,也不屑于那么做。” “后面那句话就不要加上去了。”武惟扬摸了摸鼻子,轻声地说道。 苏北秦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依着你自大的个性,更不屑于向我解释。” “我只是……”武惟扬张了张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双圆润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苏北秦精致的容貌,片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握着苏北秦的手紧了紧,转瞬又换上一副嘻嘻哈哈的神情道:“明日去首府记得给我带些小鱼干。” 苏北秦原本还有所期待,此时一听,举起手便要打他,武惟扬也不躲,反而将脸凑到他跟前,脸上还带着地痞无赖的笑容,苏北秦反倒打不下去了,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应道:“好。” 说罢也不再和他玩闹,继续做事去了,只是武惟扬还倚在高架上,盯着苏北秦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第28章重治天下倒V 第二日午时苏北秦准时到了那茶馆,还是与头一回一样的房间,苏北秦进去时,白子瑕却不再如同那次一般镇定地等候在内,而是皱着眉,在屋内来回走动,一见苏北秦,便着急忙慌地拉过他,低声道:“你得到消息了么?” 苏北秦挑了挑眉,他神色淡定,倒是让白子瑕稍稍安下心来,便听他道:“你是说主上将丰州云州拱手让出的消息?” 白子瑕脸色变了一变,连忙将门关上,拉着苏北秦坐下道:“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如今消息虽然尚未传遍天下,但京城附近已然人心惶惶,我实在难以想象,若传到了岭南这等穷山恶水之地,会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苏北秦慢慢喝了一口茶,道:“那依白兄之见,该当如何?” 白子瑕一时语塞,他怔怔地盯着苏北秦搭在杯子上的手指,喃喃道:“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因此才着急找你。” 苏北秦叹道:“我现下不过是戴罪之身,便是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无力改变这件事。” 白子瑕双眉紧紧皱起,使得端正的五官显出几分痛苦彷徨之色,“我也不过是一介县令,有心无力……对了,北秦,若是苏大人肯出面说两句,说不定主上会收回成命。” 苏北秦闻言也微微皱起了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白子瑕,道:“你当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姑且不论如今顺光帝根本不容许有人质疑他的决定,既然突厥已经能在两个月间逼迫顺光帝做出如此决策,定然是因着战事颇为吃紧,即便顺光帝应允了朝臣的请求,也无法应付突厥那里,最后的结果想来只有愈发糟糕。 白子瑕也是心慌之下才说出了这么一句,听见苏北秦的回答,他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这可如何是好啊?” 苏北秦心中一动,试探道:“天下大乱是免不了的了,主上近几年的作为本就有些失了民心,更失了士子之心,如今又割让两州,想来反军四起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罢了。不知白兄有何打算?” 白子瑕正色道:“白某十年寒窗苦读,既然已不能在朝堂之上为君效命,在野也当尽忠职守,岭南这等地方,钦州、琼州、崖州都是流匪猖狂之地,某自当竭尽所能,为君分忧。” 苏北秦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若是白兄仅为此事而来,那么北秦还有要事缠身,只得先行一步了。” 他正要站起,却被白子瑕忙忙拉住了衣袖,白子瑕神色严肃,“那无人寨是否也有了反意?北秦,若是你实在无法逃出,我会向知州请命,带兵荡平匪寨救你出来。” 苏北秦心道你若真是去向知州请命,怕是被荡平的只有你那小小的县衙了,他面上却露出一点笑意来,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此事我自有分寸,还请白兄万自珍重。” 白子瑕犹豫片刻,放开手笑道:“也是,你向来最有主见,我也不再多此一举了,只是北秦定要记得,我们当年殿试结束之后所说的话语。” 苏北秦稍有动容,却很快平静下来,他微笑道:“北秦自当谨记在心。” 这句话,也不过六个字,此身只为天下。 苏北秦从茶楼里出来,坐在马车上的秦汉立即迎了过来,“苏先生还要在这儿逛逛么?” 苏北秦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来,瞧了瞧,道:“送我去平井巷。” 秦汉怔了怔,犹疑道:“那处十分破旧,苏先生这是?” 苏北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听了武惟扬的吩咐要看着我?” 秦汉闻言立即苦了脸道:“苏先生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里的确……”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但没等他寻到,苏北秦便开口了:“我不过是去那儿寻个人,左右有你跟着,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秦汉无奈,只能扶他上了车,驾着马车往平井巷去了。 到了地头,苏北秦便明白为何秦汉吞吞吐吐就是不愿意送他来这儿,这平井巷离他与白子瑕会面的茶楼并不甚远,但两个地方却好似天上地下一般,茶楼那处算是个热闹地方,人来人往,屋舍也干净利索,而平井巷,便不过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仅容一人行走的巷道内还四处散落着腐烂的菜叶之类,让人一靠近这巷子便忍不住捂住口鼻,污水横流,在两旁原本粉白的墙壁上印出肮脏的水痕来,任谁也不想让衣物在这墙壁上擦上一擦。 苏北秦皱着眉,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里糟糕的感受,用袖子捂着口鼻,小心翼翼地在巷道内走着。 没走两步,迎面便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人,那人担子上的木桶里没什么东西,却散发出一种浓烈的酸臭气息,显然是用来装泔水的,苏北秦怔了怔,却见那人面无表情地抬头打量了他和他身后的秦汉一番,便干脆利落地向后退去,为两人让出了道。 苏北秦道了声谢,正要过去,忽然问道:“敢问兄台,可知庄楚先生住在何处?” 那人依旧木无表情,他扬了扬下巴,道:“再往里头去,第五个门就是。” 苏北秦又谢了一回,也不多耽搁,便顺着那人的指引寻到了门,平井巷的屋舍如同这巷道一般狭窄逼仄,连着门也单薄地如同稍微一点动静便能倒地的模样。 苏北秦小心地敲了敲门,里头安安静静的没有半分回应。他打量了一番这门扇,便轻轻推了开来,走了进去,入目是一个萧瑟的院落,却比想象中要好得多,狭小的院落中支着一架葡萄,此时杆子上光秃秃的,只有细长萎靡的葡萄藤还勉强攀附在上头。 身后秦汉尚未跟进来,便听左侧一声难听的“吱呀”声,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不客气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苏北秦往院子里头站了站,这才看清说话的人,那人大约四十多岁,一身衣物虽十分破旧单薄,倒还算干净整洁,他皱着眉,来来回回地打量了一番二人,忽而冷笑了一声,道:“看来竟是有贵客来访了,二位若是不嫌弃,还请屋内坐坐罢。” 秦汉询问般地看了看苏北秦,苏北秦点了点头,他便跟在苏北秦身后,一道进了屋子。 屋内如同院落一般,虽然阴暗逼仄,但打理得却很是整洁,进门便是一张小桌,桌边仅仅放了一张凳子,那人神在在地坐在凳子上,也丝毫没有任何待客的意思,仅是将桌上放着的黑色茶壶向苏北秦那儿推了推,道:“仅有冷茶,且饮一杯。” 苏北秦微微一笑,竟当真将那好似积满污垢的茶壶拿了起来,对着嘴便饮了一大口,一旁秦汉看得大急,不单单是因着茶壶,更因着苏北秦身子不好,向来碰不得生冷之物,又怎能喝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放在桌上的茶水。 但他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出来,只因苏北秦豪饮一大口之后,那人便抚掌笑道:“虽说庄某向来门庭冷落,但如你一般毫不客气之人倒是头一回见着。” 苏北秦放下茶壶,笑道:“以秋露冬霜为水,即便这茶再如何低劣,也当别有一番滋味。” 那人摸了摸颌下之须,脸上露出些许古怪的神色来,“你与苏清柏那老头儿有什么渊源?” 苏北秦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意,“在下恰巧姓苏。” 那人脸色愈发奇异,“苏清柏那老儿老来得了一子也就罢了,怎地在岭南又多了一个儿子?” 苏北秦还是笑微微的,“家父只有一个儿子,只不过不孝子没能随侍身旁罢了。” “唔……”那人沉吟片刻,叹道,“果然是在这儿呆得时日太长了,竟连这等消息都未曾听过,想来现下哪里都不怎安生罢。” 苏北秦眼睛亮了亮,“不愧是神谋鬼断庄先生,家父曾道庄先生即便只是架个算命摊子,也能日进斗金。” 庄楚不耐地啧了一声,嘀咕道:“苏清柏净说些瞎话。”他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北秦,“小子到这儿来作甚?” 苏北秦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向着庄楚的方向深深作揖,“北秦是来请庄先生出山,重治天下!” 苏北秦此话一出,屋内一片寂静,过了片刻,庄楚方才开了口,语调冰冷讽刺:“苏家小子,这天下有何重治的必要?” 苏北秦明白庄楚的言下之意,庄楚原本也是因着顺光帝的一句话便被发配至钦州的。苏北秦过往曾听父亲提起过此人,道是才学虽排不上第一第二,但那谋断的功夫当真天下少有,然而苏北秦尚在总角之时,庄楚便已然惹了圣怒,故而对他的事迹倒是甚少听闻。 前些日子,苏北秦曾仔细翻看过流放钦州的犯人名簿,在里头竟看到了庄楚的名字,叫他又惊又喜,故而今日才特地过来,便 作者有话要说:-a-作者君每次这么晚更文是要作死啊 第29章能者相助倒V 苏北秦拢手而站,笑吟吟地道:“自然不是这个天下。” 庄楚眯起眼来,他虽然潦倒,但面白长须,确是有一番气度,此时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苏北秦,“哦?这就有趣了,小子说来听听?” 秦汉在旁听着,觉得这必定是对无人寨十分重要的事,便转身将破破烂烂的房门关上了,一关上便撞见庄楚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的一番动作实在太过多余,若真是隔墙有耳,哪里会被这扇木门挡住,他只得借低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苏北秦的双腿不能久站,他四处望了望,便走到这间屋子内一个破旧坐榻前,坐下后微微舒了口气,道:“这话在这里说总是说不清的,不如庄先生亲眼来看上一看?” 庄楚嗤笑一声,“竖子敢言耳。” 苏北秦却老神在地看着庄楚,他长得漂亮不假,但那双眼睛着实让人吃不消,庄楚即便沦落至此,然何时被人如此无礼地好似看透一般地盯着过,当即有些恼怒了,“我尚算是你的长辈,你既然有求于我,怎得如此放肆!苏清柏便是这么教你的么!” 苏北秦笑了起来,他慢吞吞地道:“庄先生此言差矣,先生固然是我的长辈不假,但后头这一句可错了,不是我有求于先生,而是先生你需要这个机会。” 庄楚几乎要拍桌而起,但怒容很快便从他脸上褪去,“好!好!好!”他一连道了三声好,冷笑道:“确是苏清柏养出来的好儿子!” 苏北秦见状却立时恭敬下来,“小子失礼,但请先生出山之意实在再诚挚不过。” 庄楚也毫不客气地沿着这台阶下了,“最起码也当告诉我是谁罢?” 苏北秦扬了扬眉,他素来斯文谦和,不过一双眼锋锐罢了,此时的神色却褪去了一贯的淡然谨慎,竟显出几分自傲喜悦来,“虽说与庄先生年岁差得甚远,但庄先生定然听过,惟武王唐泽武。” 苏北秦的马车直到天色昏黑才回到无人寨的货仓处,他方下了马车,便见前头屋舍风灯下,武惟扬正倚着门懒洋洋地站着,见他下来,便走了过来,他摸了摸苏北秦的脸颊,微微皱眉道:“不是去见白子瑕么?怎的这么晚才回来,身上也被风吹得这么冷。” 苏北秦只觉脸颊上温暖感觉稍纵即逝,忍不住偏了偏头,他微微一笑道:“既然你就在这里,那么我便为你介绍一下。” 他稍稍侧过身,武惟扬便看见马车里又下来一人,他眯起眼,只打量了一眼,便转头对苏北秦道:“你竟然将庄先生给请来了?” 苏北秦怔了怔,皱眉道:“你竟是知道他在钦州?” 武惟扬耸了耸肩,倒是态度端正地向庄先生行了一礼,庄楚连忙让过,嘴里连连道:“这可不敢,皇室宗亲岂有向我这等罪民行礼之事。” 但他只是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毫无半分惶恐之意,武惟扬也不计较这口是心非,半个礼还没做完,顺势也收了回去,笑吟吟地道:“我姓武,又不姓唐,怎么会是皇室中人,先生实在是爱说笑。” 庄楚呵呵笑了一声,向一旁束手而站的苏北秦道:“你们打算如何安置我?” 苏北秦道:“自然是奉为上宾了,先生还请这儿来。” 庄楚跟在二人身后,武惟扬虽说有心与苏北秦多说两句,但他心中实在是清楚庄楚的分量,这几年他虽然知道庄楚就在钦州,却一次都没有派人去请过他,一来是手下未必有能请动他的人,二来若是自己去,怕是按自己的脾性,说不了两句,就可能会因着对方故意使绊摔门而去,更兼他彼时对于寻一谋士并不着急,便这么搁置下来,再后来又是有了苏北秦,便将庄楚忘到脑后去了,今晚见苏北秦竟和庄楚一道而来,他心下还是有几分惊讶的。 他虽然未曾试图争取庄楚,却很明白得到庄楚的意义,因此也不好冷落他,只得稍稍向后,走在苏北秦和庄楚之间,笑吟吟地道:“庄先生这几年过得如何?” 庄楚也不摆谱,实话实说:“自然糟糕,尤其是饥年,若不是有友人接济,怕是早成为一抔黄土了。” 苏北秦走在最前头,他留心听了片刻,便放下心来,虽说武惟扬的确不会在紧要事上耍性子,但庄楚也是个脾气古怪的人,他唯恐二人相互冷嘲热讽,现下看来倒是甚好,武惟扬并没有摆出尖酸刻薄的模样,而庄楚也保持着应有的态度,没有过于傲慢。 几人经由铁皮箱到了上头,庄楚来的突然,一时也来不及收拾出一间院子来给他,苏北秦便提议与他暂且同住,待收拾好了再搬出去住,除此之外,庄楚此番上来,什么都没有带,只带了那一把黑色的茶壶,于是零零碎碎尚有许多事物要为他置办,想来未来两日,苏北秦难免要在这上头分些心思了。 武惟扬将二人送至院落时,天也黑透了,四儿将一直热着的饭菜端上,他不认识庄楚,却也瞧出身份不同,故而也未曾多说什么,泡好了热茶,便离开了屋子。 武惟扬几乎早将一日三餐都泡在苏北秦这儿用了,饭菜自然多备了一份,但庄楚却没有,武惟扬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也只得客客气气地告别了。 苏北秦倒是头一回看见武惟扬如此自律守礼,用罢饭后忍不住道:“庄先生果然非同一般。” 庄楚在苏北秦面前并不像对着武惟扬一般客气,此时毫不斯文地剔着牙道:“什么非同一般,我被发配时你也不过是一小儿,左右不过是听过一些传闻罢了。” 苏北秦摇了摇头,道:“能让惟武王如此恭敬,还是十分不容易的。” 庄楚停下了动作,似笑非笑地盯着苏北秦看了一会儿,苏北秦忍不住在脸上摸了摸,并没有任何异常,这才有些茫然地扬了扬眉,“有何不妥么?” 庄楚叹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道这是好事?” 苏北秦挑了挑眉,他机敏聪慧,便从这一句里明白了庄楚的意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总之开头还是好的,他并不是多疑之人,不过无人寨势力尚小,经不起折腾。” 庄楚道:“我便是落魄这许多年,这辈子受到的礼遇只会比他更加恭谨,但这恰恰说明主上尚对我保持着观望态度,要成为心腹之士还远得很呢!” 苏北秦对此也无话可说,的确想来,武惟扬对他完全交付信任也没有多长时间,但若是得不到主上信任,再好的谋士做事也不免束手束脚,苏北秦心下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还有好一番要忙。 第二日苏北秦才起,便见武惟扬正大咧咧地坐在桌前,正斯哈斯哈地吐着舌头喝粥,听见苏北秦起床的动静,含含糊糊道:“先生快些,再过一会儿粥便冷了。” 苏北秦却是一如往常般慢条斯理地穿衣洗漱,这才在桌边坐下,他慢慢喝了口粥,问道:“庄先生呢?” 武惟扬挟了一筷子腌黄瓜,搁到苏北秦碗里,道:“好像还未起,老人家么,多睡会也是正常的。” 苏北秦心下稍稍黯然,他是见过庄楚的住处的,那等屋舍,能遮风挡雨已是极限,这样寒冷的天气,想来晚间入睡时并不好受。 武惟扬又道:“你昨日耽搁到这么晚,就是为了庄先生?” 苏北秦点了点头,忍不住取笑道:“一口一个庄先生,你现下倒是会讨巧卖乖。” 武惟扬呼噜呼噜毫无仪态地将粥喝完,抹了抹嘴道:“因为庄先生曾是我父亲的谋士。” 苏北秦怔了怔,他对庄楚的事知之甚少,自然不知道这一节,“那你幼时……” “庄先生跟随家父的时日不长,后来便入朝做了个小官,我并未与他相识。”武惟扬道。 苏北秦抿了抿唇,心知武惟扬如此尊重庄楚,想来是因着这一层关系,他想到自己是如何请来庄楚的,不禁便有些好笑,却听武惟扬恰好问道:“你是怎么请动他的?” 苏北秦喝了口粥,咽下后才道:“天下谋士都是一样的,庄先生这等人物,岂会甘心自己在那小巷子里就此终老?” 他将那简短的对话说了一遍,听得武惟扬嗤嗤直笑,“你却也说得出口,若换个脾性大些的,不把你打出去才怪。” 苏北秦将粥喝完了,取过帕子擦了擦嘴,慢吞吞地道:“就是因为庄先生是这个脾气,才要这样说,他不甘心,我更不甘心,有这么一个人才近在咫尺,不用难不成还要便宜他人?” 武惟扬剑眉一挑,笑道:“高瞻远瞩,不愧是我的师爷。” 苏北秦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别是我好不容易将人请来,你又把他气走了,我父亲对他的评价很高,有了他的加入,对你来说也是如虎添翼。” “自然不会,”武惟扬喝完了粥,又好不正经地凑到苏北秦身边道:“师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若做得不对,甘心受到师爷的责罚。” 苏北秦却是将碗一推,道:“新来的物资还没清点完,反正你也没事做,索性和我一起下去罢。” 武惟扬对他生冷的态度有所不满,此刻将情绪完全都写在脸上,此时还是挠挠头,乖乖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觉得庄楚和武惟扬的性格还是有点相像的2333一个机智傲娇的小老头 第30章暗流涌动倒V “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跟随他?”庄楚站在高地上,盯着下方懒散地靠在高台柱子上的武惟扬转头问苏北秦道。 转眼过去一月,天气稍显暖和,因而苏北秦终于得到武惟扬的应允可以到后山的操练场观看士兵操练,他虽不是用兵上的行家,但看着这日益增多的人数心里着实安心不少。 苏北秦身着大氅,带着兜帽,一张被寒风吹久了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几缕乱发划过眼眸,他微微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目,此时的武惟扬已经摸出一包小鱼干开吃了,在外人眼里他可能就是这么一个不入流的痞子样,苏北秦笑了笑道:“他的性子是懒散自负了些,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之前我没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暗暗准备,如今军队扩充之后,他更是亲身示范,每日早起陪着士兵一起操练,虽说模样不靠谱,但实则上下的口碑都不错。” 对于这些,庄楚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他曾经跟随过武惟扬的父亲定安王,那时的庄楚早已声名在外,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却被定安王的治军用兵之道深深折服,自此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真正含义,只可惜定安王英年早逝,留下只有十岁的唐泽武。 说起唐泽武这小子,并没有受过定安王多大的教导,且年纪轻轻,然用兵手法却极其老道,十三岁时便击退突厥大军,凯旋而归,当时庄楚虽已身处岭南,对此也有所耳闻,所以在苏北秦说起惟武王时,除了有一部分定安王的因素,更多的是庄楚也想对传闻中的惟武王一探究竟。 庄楚这些日子在无人寨好吃好喝,身上穿着苏北秦令人给他加急赶制的冬衣,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烁烁,他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嗤笑道:“你小子净捡好听的说与我听,这般处处护着他,对你有甚好处?” 苏北秦难掩唇边的笑容道:“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不过说起收买人心,这小子倒是很有一手,”庄楚脸上带了丝别扭的神情,显然不愿意在苏北秦面前夸赞武惟扬,“之前我还住在那茅草屋里的时候就听闻过这无人寨,道是打家劫舍从不向普通百姓伸手,在遭遇天灾的时候,还会开设粥铺接济百姓,在百姓中颇有一个好名声,前几月的暴雨,更是给无人寨赚足了口碑,但行事却颇为低调,便是如今的招兵也未曾引起太大的波澜,钦州比起相邻的琼州和崖州可要安稳许多。现下一想,这小子大概是很早就开始谋划想要策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深谙此道,因而选择从百姓下手,这样长年累月地积攒出一大群拥护者,等到要起兵时就不怕招不来人。” 苏北秦点点头道:“他便是这样一人,立下了目标该做的便一定会做到,且手段机敏圆滑,倒不似他本人如此气人。” 庄楚望了他一眼道:“你有时候也应当学学武惟扬,做事灵活些,别跟我似的死心眼,最后走上一条与自己意愿背道而驰的路。” 苏北秦静默了许久,缓缓应道:“记着了。” “庄先生,师爷,”殷不在在远处同他们招招手,然后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二位原来在这儿啊,叫我一通好找。” 殷不在也是位自由散漫的主,苏北秦还未见过他这般着急的模样,因而问道:“殷兄,出什么事了?” 殷不在看了看远处的武惟扬,道:“不若二位先生先去帐篷里坐一会儿,我再去唤来老大一起说?” 苏北秦点点头,与庄楚一起来到帐篷,帐篷内的火炉燃了许久,因而比较暖和,苏北秦正欲褪下大氅,那厢武惟扬已掀开帘子,快步走到他旁边,双手一接又重新将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小心着凉。”武惟扬道,嘴边还有未擦干的小鱼干油渍,油腻腻的双手随意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 苏北秦忍了忍笑,顺了武惟扬的意思裹着大氅坐下,转向殷不在道:“殷兄这急急忙忙的,到底怎么了?” “方才收到探子的回报,说是琼州的那股流匪已经蠢蠢欲动,整装待发了。”殷不在回道。 庄楚冷笑了一声,一脸不屑道:“羽翼未丰,就想起兵,恐怕还没走出几里远就已被官府剿灭了。” 殷不在摇摇头道,脸色凝重道:“不,他们是朝着钦州的方向前进的。” 苏北秦怔了怔,两道浓黑的眉微微皱起,思量了半响道:“这萧疏林到底作何打算?若真想掠夺物资以壮军队,理应选择崖州那小股流匪,不仅距离近,也因着崖州的势力弱小,更容易打败,现下他却先取道钦州,再转回崖州,不是多此一举么?” 庄楚捻着胡子看了看武惟扬,武惟扬只是蹲在火炉边烘手,丝毫没有说话的打算,便替苏北秦解释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萧疏林本名唐书林。” 他如此一说,苏北秦立即明白过来,这大概要牵扯到遥远的父辈恩怨,唐书林是武惟扬的叔叔,当年先皇登基时便密谋造反,结果被定安王击败,先皇不忍杀他,只是将他发配到岭南,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打消做皇帝的念头。 庄楚冷哼了一声道:“父债子偿,他这次全然是冲着惟扬来的,崖州势力弱小,就算他不动,也会被其他势力吞占,而钦州这边则不同,他在岭南待了这么多年,探子养了不少,大约是知道无人寨近来的动向,再等下去,等无人寨已壮大,那打起来就费劲许多,所以想趁着无人寨还在筹备阶段时来个措手不及。” 苏北秦呼了口气,面上已恢复了平静道:“倒是真会挑时候,无人寨表面上壮大了许多,可是兵甲还未全然跟上,有的士兵还只能拿着木棍充当长枪,并且有的新兵训练不足,还远远达不到上前线的要求。” 庄楚啜了口冰冷的茶水,尚有闲心地掸了掸衣上的尘土,道:“唐书林来岭南的时间要比惟扬早上十来年,他应当是来岭南时便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根基也要比惟扬深上许多,要不是他手中握着有利的形势,恐怕也不会如此莽撞地就向钦州举兵前进了。” 苏北秦望向武惟扬,想听听他的意见,然而武惟扬只是蹲在火炉旁,半晌没有动静,直到觉得两人许久没说话,才优哉游哉地站起身来,几步蹿到苏北秦的身边,握住苏北秦一双冰冰凉凉的手,揉搓着他冰冷的指尖,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苏北秦一听他这话就没好气,猛地将手抽回,不高兴地道:“那便这样罢,我先回山去了。” 他刚要站起来,便被武惟扬重新按了回去,武惟扬挂着一副嬉笑的面容,讨好道:“师爷如此聪慧,怎听不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呢。” 见苏北秦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武惟扬唯恐苏北秦再离开,一只手拽着他,一只手摸了摸嘴角,转头问殷不在道:“知州那边的事办得如何了?” 虽然知道苏北秦是故意吓唬武惟扬,殷不在还是配合地挪到帐篷门口,假装挡去苏北秦离去的道路,闻言回答道:“知州已经以官府的名义命令钦州所有的铁匠铺铸造兵器,并且贴出高价收购的告示,现在就连其他地区的铁匠也会将兵器送到这里,不出半月,便能保证全军将士兵甲供给,只是前些日子发了场大水,庄稼颗粒无收,因而物资方面还差了一些。” 武惟扬一张纯良稚气的脸硬是要板起来装成正经严肃的模样,对着苏北秦道:“师爷对我的安排可还满意?” 苏北秦的嘴角弯了弯,在武惟扬看向他的一刹那迅速收拢笑容,原本清亮的声音沉了几分,问道:“那物资的事你要如何解决?” 武惟扬见他态度缓和,圆润的双眸亮了亮,道:“这不是送上门来了嘛。” 结果苏北秦缄默不语,只是略带疑惑地看了看庄楚,只是庄楚正忙着把玩手中的瓷杯,没空回答他。 武惟扬见状立即挑起眼角,不可置信道:“你不信我能打败唐书林?” “不,我要是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我就不会选择跟随你,”苏北秦淡淡道,一双眸子只看着眼前火炉中升腾而起的火苗,“只是唐书林的事还有知州的事,只有我蒙在鼓里?” “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么。”武惟扬如此说着,但是很快就在苏北秦默不作声的态度下改口道:“前两天碰到吴老,他说你近来太过操劳,本来就身子不好,如此便更难以调理,我才想着让你好好休息几天。” 双手被武惟扬捂得暖暖的,苏北秦叹了口气道:“好歹知会我一声,我也心安些,不过你能与庄先生好生交流,我也就放心了。” 武惟扬丝毫不顾及庄楚在场,蹭了蹭苏北秦暖和的手掌心,那模样跟撒娇时的踏雪一模一样,他笑道:“那就请先生看好,我是如何打这第一仗的。” 那眉眼映着火光,如此神采奕奕,苏北秦觉得莫名安心道:“拭目以待。” 第31章变守为攻倒V 熏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屋子内静谧得只能听见火炉内炭火燃烧发出的哔剥声,苏北秦负手而立,他面前整洁的书房上只摊了一张发黄发旧的的地图,他的目光只凝视着上头的钦州二字,伫立许久直到四儿推门而入。 “先生,殷不在来接您了。”四儿道,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丝伤感。 在接到唐书林向着钦州进军的消息之后,武惟扬只整顿了七天,便先行带了一部分人马前往前线查探,现下那边已经安顿好了,便让殷不在将剩余的士兵带过去,只留一小部分人看守无人寨的阵地。 殷不在在门外候着,该带的行李早几天就收拾好了,四儿取了行李递给殷不在嘱咐道:“那地方的条件比不得无人寨,你可照顾好先生,切莫让他着凉,一日两服药务必要看着他喝了。” 殷不在郑重地点头应道:“我会的。” 四儿今年虚岁不过十四,因着那两年的饥荒,他的身体相较同龄人要弱小一些,因而没有得到同去军营的机会,苏北秦见他哭丧着脸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且放心罢,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何况老吴也在军中,有他照料我怎会有事?” 四儿只得苦着脸点点头,眼巴巴地目送苏北秦离去,苏北秦便随着殷不在又去唤了庄楚,这才下山坐进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中向着前线阵地进发。 庄楚自然带上了他那把黑色的茶壶,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摩沙茶壶的边沿,因而那把不知是何材质的茶壶竟黑的发亮,“老朽也是沾了你的福气,若没有你,武惟扬大概只会给老朽赶一辆牛车来。” 相处时间久了,庄楚少了许多初次见面时的清高孤傲,偶尔也会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苏北秦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道:“庄先生言重了,惟扬虽然桀骜不驯,倒也还是尊老的人,断然不会这般待你的。” 今日天气晴好,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前些日子落雨时的严寒,阳光从掀开的车帘一角照射进来,有些刺眼,庄楚往身后的隐囊上一靠,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苏北秦道:“真真是当局者迷。” 苏北秦被庄楚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眸子盯得怔了怔,疑惑问道:“北秦入了什么局?” “你呀,”庄楚抚着手中的茶壶,半晌才道:“早就入了武惟扬的局。” 苏北秦愈发迷茫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淡了许多,他的容貌本就俊美,现在垂着头带着一丝迷茫时的眼神倒真有些令人怜惜了,他轻轻蹙起眉头,依旧没有猜透庄楚话里的意思。 庄楚翘着二郎腿含含糊糊地哼完一首小曲,饮了一口茶水,见苏北秦还兀自沉思着,便拍了拍苏北秦的手背,道:“直接点破反而无甚意思,我只问你,你见过武惟扬对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好过?” 苏北秦刚要说话,便被庄楚一个手势制止住了,庄楚又道:“你肯定说他待下属都不错,但那种好只流于表面,就像他因着你的关系表面上装着敬重我,在他心中我也不过是一个有点才能的倔强老翁,你见过他对别人嘘寒问暖,细心到衣食住行都要过问一遍?” “因着他心中有愧于我,”苏北秦道,但看着庄楚的眼神还有一丝不确定,又补充道:“还因为我对他有利用价值。” 庄楚摸着一把花白的胡子摇摇头道:“天下能人异士多如牛毛,怎地就你苏北秦比较特殊?你小子入朝为官也有两年了罢,怎地心思还是如此单纯,难怪会被丞相反将一军发配到岭南来了。” 一直到到达营地,苏北秦也没有想透庄楚的意思,虽然有些在意,不过他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想不透的东西先行放下,毕竟眼前将要来临的战事比较要紧。 苏北秦掀开门帘进去的时候,武惟扬正在看地图,铁盔被放到一旁的桌上,他身着一袭铠甲,银光闪闪的甲片带着一缕驱散不去的寒气,他原本有些稚气的脸此时英气十足,俨然从一个嬉皮笑脸的痞子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青年。 只是当他转过头看向苏北秦时,面颊边浮现出的两个浅浅的酒窝让苏北秦意识到这确实还是原本的武惟扬。苏北秦今个儿也换了一袭新衣裳,月白的长袍衬得他的肤色越发雪白,他长身玉立,长长的发带自身后垂下,一副风流俊美的好模样。 武惟扬绕着他转了几圈,笑道:“北秦今个儿恁得好看。” 许是他今日心情不错,苏北秦那双锋锐的眼眸竟出奇地温和,黑色的瞳孔一转,目光从武惟扬身上转到桌上摊开的地图上,道:“唐书林的军队还有多久靠近钦州?” 好几天没见面,见面就一副冷淡的样子,武惟扬一撇嘴,懒洋洋地坐到太师椅上,示意随后进来的殷不在给他们说一下大致的情况。 殷不在轻咳一声,道:“估摸着明日上午就会到达钦州的边界,具体有多少人马还不甚清楚,估摸着不少于七八千人,看来唐书林是把这几年积攒的老底都拿出来了。” 虽然前段日子招兵的效果明显,然而加上无人寨之前的人数,拢共也就三千多人,比对方足足少了一倍多,不过以武惟扬之前打过的仗来看,常常是出其不意以少胜多,并且武惟扬看起来信心满满,如此一想,苏北秦的顾虑又少了几分。 桌上的地图标了两条线路,是从琼州进入钦州的两条主要道路,一条是官道,宽敞开阔,只是两边有高山,易守难攻,而另一条是往来两地之间的商队开拓出来的小道,这条小道只有短短的一面临山,其余地段都是从林间穿过,对于行军这种大阵仗来说未免过于狭小,被包抄的可能也比较大,总的来说,这地形对武惟扬来说是十分有利的。 苏北秦那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的手指在两条线路之间来回敲击了两下,抬头问武惟扬道:“你觉得他们会从哪条路过来?” 武惟扬四肢大敞摊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会从两条路一起过来。” 苏北秦眉一挑,显然也看出武惟扬的不对劲,他走上前摸了摸武惟扬的额头,轻声问道:“不舒服?” 纵使阳光明媚如斯,苏北秦的手指依旧冰冷,武惟扬握住他贴在额上的手指,抬起眼望了他一眼,便看见他一脸忧虑的神色,武惟扬素来鄙夷迂腐文人的拐弯抹角,因而说话向来直爽,他此时满脸委屈,问道:“你关心我只是怕我明日不能带兵上阵罢?” 苏北秦眸色一沉,真有些想打他一巴掌好让他清醒清醒,但目光触及到他小心翼翼地望向自己的眼神时心又软了,只得柔声道:“我是真的关心你,你若是不舒服,便将这带兵上阵的事先交给百川罢。” 武惟扬便从太师椅上坐起来,就着坐姿搂住苏北秦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猫儿似地蹭了蹭,“我怎会放过让北秦目睹我英姿的机会。” “行了行了,”庄楚瞥了正在偷笑的武惟扬一眼,老脸一哂道:“你小子见好就收罢,还不快将局势讲一讲,放老朽这把老骨头去休息,你们也好诉诉这几日不见的衷肠。” 武惟扬这才不情愿地放开松开苏北秦,踱着步子来到地图前,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殷不在已经将情况说得很清楚了,二位对这两条路线也应当有所了解,也就是说,无论唐书林选择哪一条路都不好走,这就是他过于愚蠢的地方,放着嘴边的好肉不吃,偏偏将自己双手捆了送给别人当大餐。” 庄楚点点头道:“他为人过于鲁莽,急功近利,这就是他当年败在你父亲手上的原因。” “不过他好歹是我叔叔,”武惟扬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应该不至于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若是硬要从这两条路中选一条路,必然是选择官道来走,现下天下大乱,官府已然不作为,因而官道上镇守的官兵早已撤去,他大可以带着军队大大咧咧地一路走进钦州,然而倘若他在官道上走,这沿路好几段都是夹在高山之中,我们在高山上设防,估计能干掉他一两千人,不过他另外的人马必定会在这个时候冲上来与我们抢夺高地,胜率还是很大的。” 苏北秦盯着那条线路看了看,道:“倘若我们在各个高山地段都设上防线,那么他的人马要不停地抢夺高地,消耗是很大的,而且那地方没有开阔的地方可以驻扎庞大的军队,甚至没有水源。” 庄楚沉吟道:“他还有另一个选择,也就是走另一条商路,这条路比起官道的优势在于只要翻越两个山头,就可以抵达钦州首府。” “可是我们并没有那么多人马同时守着两个地点。”苏北秦皱眉道。 武惟扬摸了摸下巴,圆润的眼中满是狡黠,他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变守为攻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看这半夜更新的业界良心的作者的份上酷爱多来几条留言吧qaq 第32章准备迎战倒V 当日,武惟扬便带着一千多人离开了营地,苏北秦身子不好,庄楚年纪也大了,便与苏北秦一道被留了下来,殷不在原本便不是擅长战事的人才,也就顺理成章地与二人一道在营地中等候武惟扬的消息。 按照武惟扬的意思,既然不知唐书林走哪里,不如抢在他前头,先一步到达两条道路分叉的地方,那处前方是坦然大道,后头却已是群山,若是向东北方向走便是进了官道,而若是朝正北方向则会进入商旅小道。 原本若是派斥候前去查探也未尝不可,但实在太过被动,商道是为捷径,路径较短,若他们走了商道,想要阻拦怕是来不及,而官道虽长,但在两旁山上设伏更需要时间,对人数较少的武惟扬一方来说有些勉强,武惟扬这才做出这等决断来,他早已派人查看过那岔路口的地形,虽说前方平坦,但那岔口处正有一座山,埋伏一两千人不在话下,从那山上下来东侧便是官道,偏西一些即是商道旁的一片密林。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埋伏等候的地方了。 在营帐中,热烘烘地搁着数个炭盆,庄楚同苏北秦一道正看着面前桌案上的地图,这地图乃是近几日派去的斥候所绘,苏北秦尽管不通军事,却也一眼看出了那山的重要,不禁皱眉道:“这未免太过明显了。” 庄楚倚在一边,却不似他这般担心,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之后分开的两条道路上,推算着之后会发生的情境,闻言笑道:“那又如何?” 苏北秦怔了怔,迟疑道:“这……难免会有防备,我们人数不及,怕是会吃亏罢。” 庄楚摇了摇头,道:“谁都看得出这是个埋伏的好地方,但防备又有何用?即使真的有,他也必得硬吃下来,否则岂不是连钦州的门都进不得了?” 他见苏北秦眉头仍皱着,便稍稍直起身来,手指在两条官道上分别划过,“唐书林便是防备,初时必然处于下风,他若是聪明,便知当要逼得惟武王出来,方有一战的可能,但你瞧这儿的地势,哪个傻子会出来呢?这么一来,唐书林便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入山追击,二是选一条路,尽快进入钦州。你觉得,哪条对他来说有胜算?” 苏北秦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笑道:“果然是以攻为守。” 唐书林人虽多,但若是上山去,却比不上武惟扬手下士兵熟悉地形,加之这山中也不知是否有陷阱,自然不是个好法子;又若是硬顶着武惟扬在山中放的冷箭选择一条道路急行,武惟扬倒也方便,官道那一边群山连绵,路途又长,武惟扬率人在后追击,剩下的一千人则由江天河与秦百川带领在官道末端埋伏等候,到时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而若是选了商道,便更省事了,从那山下来,正进入商道旁的密林,既不会因着翻山越岭而追赶不及,也便于隐匿行迹,以武惟扬的能耐,地利已全,即便只有一千多人,怕是也能重创唐书林。 苏北秦既已明白其中机窍,便放下心来,叹道:“还是庄先生厉害。” 庄楚将地图收起,顺手摸了一枚蜜饯,一脸惬意地双手拢在袖中道:“我也不精于军事,不过是那几年跟着定安王学了点皮毛罢了。” 他嘴里嚼着蜜饯,却见苏北秦对他这番自谦毫无反应,只是埋首写些旁的东西,忍不住嘟嘟囔囔道:“现在的年轻人啊,只顾着自己,唉,果然是人老了,说的话也没人听了。” 苏北秦忍不住抿了抿唇角,他停了下来,稍稍清了清嗓子,道:“庄先生莫要说了,当年庄先生出谋划策,让定安王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江南最大的水贼寨分崩离析,这件事莫说我了,便是才入书塾的孩童也是知道的。” 庄楚满意地摸了摸胡子,问道:“苏家小子,你猜惟武王什么时候回来?” 苏北秦只是带着点微微的笑意,继续写他的东西,庄楚也不计较他不答应,凑过去看了一眼,“信?” 苏北秦字体端正清隽,看起来如同他的人一般赏心悦目,他写字速度却是极快,庄楚扫了一眼便看了个大概,讶异道:“你要请知州调兵?” 苏北秦凤眼微挑,神情里仿佛也有些讶异,“流寇进犯,怎的知州作为父母官,竟打算眼睁睁看着么?” 庄楚啧啧道:“你这能叫不通军事?” 钦州与琼州不同,唐书林在琼州经营多年,那里的官员恐怕从上至下全数早已暗地里全数归顺,说不准已经换成了唐书林的亲信,左右天高皇帝远,这琼州比起钦州还要荒僻不少,自然没人管束,而钦州虽然在这两年也受到了无人寨的影响,知州甚至已将官饷军备拱手送上,但心里头怕是恨不能赶紧离开钦州,更恨不得上头派人来将这寨子端了去,几个月前苏北秦已然暗示过那知州,但这点子威胁暗示在如今的境况下怕是已没了作用,因而苏北秦才想着要将知州也一并拖下水,他此番若是不派兵,苏北秦自然有的是手段能让他不作为的消息传上去,若是派兵,那么就等于进了武惟扬的阵营,再也摘不清楚了。 苏北秦不置可否地道:“这哪里能叫军事,不过是一点小心思罢了。” 庄楚叹道:“你这点小心思若是带到战场上,怕是敌方要被你坑死了。” 在离营地十几里地以外的岔路口,武惟扬却是真的要将唐书林坑死了。 他懒洋洋地坐在树枝上,看起来颇有几分昏昏欲睡的模样,但他树下四周,却有不少人正忙忙碌碌来回穿梭,一个个儿挺高的青年站在树下向武惟扬道:“老大,这树下两尺左右做了点手脚,下树的时候当点心啊!” 武惟扬眼皮都没动一下,手指用劲,手心里握着的一把石子就弹飞了一颗,正正打在青年额上,“臭小子,用得着你说?!” 青年龇牙咧嘴地摸了摸额头,倒没喊疼,一猫腰又钻去旁的地方了。 武惟扬领着一千多人提前到这儿的目的便在于此,这些人中,大半都是土生土长的钦州人,抑或是流放多年,早已对钦州熟悉至极,他早早过来,一是了解一下地形,二是埋下些许陷阱,以防唐书林当真率兵追上山来。 除此之外,在两条道路上武惟扬也令人做了些不大不小的陷阱,虽不至于损伤对方多少,却多多少少能牵绊敌人的行进,武惟扬倒不是不想做些大的,奈何人力物力乃至时间也不够,只得放弃了。 待到天色昏黑时,武惟扬传令所有人归位休憩,严禁四处走动,严禁大声喧哗,按他的话说,便是吃干粮也得如同大姑娘一般,秀秀气气的。 武惟扬仍然呆在树上,他所在的位置不算太高,但周围没有旁的树木遮挡,能清楚地望见前方大道的情形,尽管按照判断唐书林明日才到,但若是连夜赶路,却是可能半夜便能到了。 他现下完全没有白日里昏昏欲睡的模样,一双圆润的眼睛微微发光,黑漆漆的夜晚里看到倒是要吓一跳。 秦汉此番跟着武惟扬来了,这时也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低声道:“兄弟们都在,是让他们守着还是休息去?” 武惟扬心下估摸了一番,“二更时都起,若是到了三更尚且没有动静,便都去睡。” 秦汉点了点头,窸窸窣窣地下去了,没过一会儿,原本还有零星半点的窃窃私语声也渐渐消失了,只有武惟扬一人,精神奕奕地蹲在树上,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石子,一边望着大路。 一夜无事,清晨时武惟扬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对秦汉道:“待回去了定要师爷陪我好好睡一觉,再要阮婶好好张罗一顿饭菜,这干粮真是太难吃了。” 秦汉忍不住道:“师爷不会陪老大睡的。” 武惟扬大怒,没好气地用石子丢他,“就你多事,去把人都喊起来,按昨日分好的位置呆着,若有一人敢擅离职守,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待秦汉忙不迭地跑开后,武惟扬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喃喃道:“既然你错过了机会,那便怪不得侄儿我不念亲情了。” 日头渐渐升高,武惟扬向树荫里头躲了躲,他眯起眼,远远地在大道那头看见了鲜艳的旌旗,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呵,竟然这么显眼嚣张,叔叔果真是土皇帝当得太顺遂了,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说罢他打了个呼哨,那声音并不响亮,但很快,低低的呼哨声便传了开去,稍远些的武惟扬也听不见了,但他知道,此时隐匿在山中的一千多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a-比上一次更新提前了半个小时诶黑【快夸奖我啦 第33章两军对阵倒V 鲜艳的旌旗渐渐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但很快,唐书林便停了下来,现下的距离并不足以让埋伏的众人看清他们的动作,只能看到装备精良的士兵停留了片刻,接着一排士兵越众而出,处在最高处的武惟扬眯起了眼,他视力极佳,瞧清了那些士兵的模样后,瞳孔微微收缩,嘴里“啧”了一声,又打了个呼哨,这一声与先前不一样,十分短促,随着呼哨声传出,原本安静不动的众人开始迅速动作起来,他们尽量将身子压低,就近找到树木便两两靠背将身体尽量掩藏在树后。 武惟扬也从树上翻了下来,树下是厚厚的落叶,他落地时倒没有什么声响,秦汉便在树下,小声问道:“怎么了?” 武惟扬道:“他们推了弓兵出来,虽然这距离应当不会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但若是引起骚动,便会暴露我们在这里埋伏的事实,先找个地方躲藏为妙。” 他一面说着一面拉着秦汉直接绕到这棵树后,两人刚蹲下,便听一阵箭雨呼啸声由远及近,秦汉忍不住缩了缩头,但那箭支却没有一枝落到众人埋伏的位置的,几乎在山腰以下便坠入了密密实实的灌木丛中,从远处看,整座山依旧静悄悄的,只有一大群飞鸟被惊,拍打着翅膀飞出了树林。 武惟扬猫着身子又藏了好一会儿,才从树后三下两下重新爬回了原处,他眺望一番,只见停留在原处的军队重新开始行进,在队列前头有两匹高头大马,上头坐着的人穿着严严实实的盔甲,看不清样貌,武惟扬对他这个叔叔了解不多,倒并不能确定那两人中是否有他,他估算了一番对方到达山脚左右的时间,便向下对仍旧掩在树后的秦汉比了个手势,秦汉点点头,拨开身旁的枝叶,离开了。 待敌方快接近山脚时,武惟扬发出了指令,只听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大约有二十多人在秦汉的带领下离开了原本的位置,另有一百多人向另一个方向去了,他们手里有着短弩,是由林先生特意改造过的,数量不多,但贵在射程较长,力道也大,对使用者来说要求也相对高一些,必得臂力充足的人方能使用。 唐书林的军队已然走到了山下,武惟扬的位置依旧看不到为首两人的容貌,他也不再张望,而是在树枝上站起来,从背后取出一张长弓来,这长弓几乎有半人高,弓弦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在些微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血光,抽箭搭弦,武惟扬拉开弓弦,圆润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野兽般盯住了下方的某一点。 手指一松,铁质的长箭呼啸着向山下军队前方射去,精准地插入了为首那两人中其中一人的喉头。 血如同蠕虫一般从铁箭贯穿的伤口下慢慢流下,被射中的那人双目圆睁,喉头发出微弱的“呵呵”声响,只过了片刻便从马上一头栽倒,这些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后头的士兵才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旁边山崖上忽然落下十来块巨石,若在平时,这些巨石因着山势并不陡峻,滚落的速度也不甚快速,应是能避开的,但一来这山下路口处略微狭隘,二来为首那人即便不是主帅,也应当有着非同一般的作用,骤然身死让后头的一众士兵慌乱起来,一时间好些人都没能避开,不过一会儿工夫,山下路口处,便弥漫开一阵新鲜的血腥味。 这十几块巨石滚落之后,后面尚未进入的士兵倒是安然无恙,但前头大约有两三百人被巨石砸中,严重的已然一命呜呼,保得命的也凄惨无比,即便没受什么伤,也受惊不小,呆怔怔地站在满地狼藉中,神色惊恐茫然。 武惟扬神色却微微肃然,因为为首那两人中剩下的那人不但依旧安然无恙,甚而没有半分惊讶神色,他调转马头一把拔出背后的长枪,大声喊道:“原地站住!” 这声一出,有十来个正要惊惶向后跑的人闻言立即停下了脚步,那人环视四周,接着继续道:“整肃军容!” 士兵们迟疑了一下,但很快遵照那人的命令,重新站好的军队尽管不如先前紧密,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稳定军心重整军容,已可见这人在唐书林军中的威信。 但是这人不是唐书林,武惟扬现下能看清那人的面容,他虽然从未见过唐书林,但曾见过唐书林的画像,与这人实在相差甚大,他的手重新摸向身后,此人若是不除,后头的战斗怕是有些难办。 但他的手指才刚搭上箭翎,便见那人忽然抬头看了上来,尽管两人中间相隔甚远,还有重重枝叶阻隔,但武惟扬却很清楚那人看得便是自己这个地方。 “呵。”他轻声笑了起来,放下手,忽然打了个呼哨,这一声与先前大不相同,十分响亮,刚刚整顿好的军队隐隐骚动起来,这次没等那人呼喝,从山上密林中,密密麻麻的弩箭如同带毒的黄蜂一般扑了下来。 是一百多人此时正在山腰下一处凹陷中,这处凹陷半是天然半是人为,既挡住了他们的身形,又能清晰地看到山下的军队。 这一下实在太快,弩箭虽说并不算多,但胜在快狠准,几乎没有一箭射空,最惨的身上插着数支弩箭,血液喷射状洒了一地。 敌兵才镇定下来不过片刻,便又被打乱了阵脚,前面这几百人先是被巨石袭击,接着又是箭雨,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那为首的将军将射到他面前的弩箭用长枪一一挑开,那从容的姿态在残酷的战场中显得格外突出。 他像是十分笃定这阵箭雨也不会持续太久,并没有让后面的士兵继续向前,反而做出了后退数十步的指令,即便武惟扬手下士兵所持的短弩射程远远高于一般手弩,但因着地势的关系,反而无法攻击到那些后退的士兵,而那将领也向后退了两步,恰恰离开了弓弩手的视野范围。 武惟扬轻声笑了起来,“眼睛倒真毒,训兵也算是有一套,只可惜还是太嫩了点。” 他从树上下来,轻车熟路地重新找了个位置,拉开弓,向着那个将军射了一箭,直直射在他的马腿上,那马长嘶一声,跪了下去,马上之人也只得下了马,他方下马,又是一箭追至,正插在那人脚前,那人并未抬头,只是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接着一箭,竟是逼着他一路后退。 武惟扬手中箭支并不多,他手中这把弓乃是特制,箭也是特制,若是叫林师傅知道他如此用箭,恐怕得心疼地吐血。 武惟扬拿出最后一支,搭在弓上,他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慢将弓弦拉开,正要松手,却听那头传来一阵骚动,他眼角一扫,唇角微微翘起,手指松开,箭呼啸而至,却是有些侮辱地落在那人两腿之间的地面上。 那头被隔开的军队动静愈发大了,武惟扬侧过身看了看,果然既不敢追过来与将军汇合,那军队中的唐书林定然下了命令,先舍弃这个将领,速速通过路口为重。 军队整顿后,开始向正北方向行进,那里是通向商道的,武惟扬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我原来还高看了我这个叔叔么?”他看了一眼孤零零被留在窄道中的将领,对不知什么时候摸回来的秦汉道:“你带着几个人……不,带二十个人,好好看着这个人,剩下的人我带走。” 说罢,便从他现下呆着的树上下来,轻轻打了个呼哨,于是一直隐藏在附近的九百多人动了起来,那一百多个弓弩手也开始从藏身处离开,跟着武惟扬一道向商道这一侧靠近。 武惟扬带着人下山进入密林,他在下去之前,观望了一下,只见下头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商道较窄,故而唐书林这六千多人一进入商道便显得有些拥挤。 武惟扬叹道:“真不想承认这是我叔叔。” 一面叹息,他一面下了命令,散在密林中的士兵立即以三人为一组散开,稍稍靠近商道的人从怀中摸出一颗半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球,用火折子引燃上头的棉线后直接扔到树林外的敌军中,黑球甫一落地便轰然爆炸,这一声动静虽大,伤亡却还不及方才的巨石,但效果却比巨石要来的好。 只听敌军中有不少人惊呼:“火药!是火药!” 与此同时,弓弩手也开始放箭,密林也是绝佳的掩护,而面前全是靶子,更是一箭都不落空,不过片刻功夫,在商道中挤挤挨挨的敌军便彻底乱了。这次,却没有将领能安稳军心了。 第34章大胜而归倒V 在如此狭窄的道路中,混乱便意味着自寻死路,唐书林似乎也没料到,竟没能立即作出反应,只见军队溃散,有不少士兵四散奔逃,慌乱中骑兵的马蹄踩着了不少自己人,还有士兵逃进了密林中,立即被武惟扬的手下盯上了,下场自然是有去无回。 这混乱的情境维持了好一会儿,唐书林的命令才下来了,他让大约三分之二的人马继续向前,剩下的人进入密林,与武惟扬他们周旋。 这原本算是个比较稳妥的法子了,但对于现下他的军队来说,实在有些勉强,向前急行的队伍军容不整不说,那模样与其说是急行,不如说是逃跑,而被分出去的两千人倒还好些,他们由一名满脸胡须的壮汉带领着一头便扎进了密林中,因为地形所限,无法让两千人聚在一处行动,那壮汉一挥手便让两千人散开行动。他们大约是早已分好了,每一队约摸有十来人,以这个数字,若是武惟扬三人一组的士兵遇上了,定然得不了好去。 武惟扬自然看得清楚,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烟花来,点燃放了,烟花炸开时,原本三人一组的士兵立即开始隐隐聚拢,形成五组为一单位的行动模式,而弓箭手则迅速后退,退至山脚下,开始埋伏下来,武惟扬自己则随意找了个队伍一起行动。 现下这个模式是武惟扬最近才训练出来的,为此他们这一千多人在深山老林里扎了七八天,才将将做到三人小组能互相应和的地步。假如对方更加训练有素,武惟扬倒有些捉襟见肘了。 人数上的劣势,这是任何一个将领也无法立即扭转的。 不过好在这分散在树林里的敌军显然并没有这样的素质,先前那一番闹腾本就让他们有些草木皆兵,再加上络腮胡将领并没有做出什么鼓舞,而是直接分队,让他们心里更没底了,在这密林中走动时便如同惊弓之鸟,处处都是破绽。 一旦武惟扬下头任何一个小组碰上了敌军,剩下的三人小组便立即合围,以树木为掩护,慢慢将这些敌军分食殆尽。而埋伏的弓箭手则负责查漏补缺,抑或是偶尔解围,才不过半个多时辰,进了密林的两千人便少了一半。 这样的状况很快便被敌军察觉了,毕竟树林虽然繁密,但十个人的目标总是要大得多的,如今视野里却空旷了好些,那络腮胡将领立即明白这样下去恐怕他的士兵都要被拖死在这里了,奈何他勇猛有余,也稍懂些战术,却实在不是个智将,遇到这种境况,也只得让手下传令各处小队,尽量向己方靠拢,不给对方可趁之机,同时查探敌方将领到底在何处。 一个传令兵匆匆跑了回来,脸上一片狼狈,“我在那里遇到了敌方将领!” 络腮胡大喜,“果真!速速带我前去!” 传令兵立即转身向一处稍稍凸起的土堆处跑去,那里斜斜立着数棵大树,将土堆后头掩了个结结实实,络腮胡率着十多个人跟着传令兵来到那土堆处,他看清了此处的地形,心下立即浮现出不妙的感觉,然而此时却已晚了,那“传令兵”忽然打了个呼哨,从树后土堆下立即冒出来三十人,将络腮胡等人团团围住。 络腮胡大怒,也不管围拢上来的敌人,抽出大刀便向“传令兵”砍去,却见那“传令兵”轻巧地就地一滚,站起来时抹了把脸,一双圆润的眼睛里满是轻浮的笑意,络腮胡还未来得及收刀,也不知从哪里射了一箭,正正插在他胸前,他呆立片刻,便扑通一声倒下了。 此后的事情便方便多了,解决了树林里的敌军,将伤员留下,再让一百多人留守,剩下的六七百人便跟着武惟扬一道去追唐书林,他们在密林中骚扰击杀,待唐书林离开商道时,原本的六千多人竟然硬生生只剩下不到三千人。 而在商道尽头,却并不是他所冀望的坦途,而是江天河收到消息后率领的另外一千多人和早已准备好的小小陷阱。 唐书林大败,尽管最后仍旧有百来人脱逃,也并未捉到主将唐书林,但如此战绩已然到了十分惊人的地步了。 待到武惟扬回营时,已是夜半时分,因着大胜而归,将士们气势如虹,举着火把前进的军队像一条蜿蜒的火龙,武惟扬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军营门口等待的苏北秦,他的面色不佳,精神倒还不错,那一抹笑意自始至终都挂在唇角,连带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只是那单薄的身子看着就令武惟扬忧心。 武惟扬下了马,在距离苏北秦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牵着马与苏北秦对望,笑道:“军师可还满意?” 苏北秦的笑意深了深,却只是简单道:“满意。” 武惟扬一撇嘴,显然对苏北秦过于简单的评价不甚满意,方才那如虹的气势瞬时消散了,他脱下军盔抱在怀里,转头对身后的江天河道:“吩咐下去,将士休整三天,三天之后,便是我们踏出钦州的时候。” 他皱着眉头又陷入沉思的状态好一会儿没说话,江天河见他这般苦恼的样子,正忍不住要出声询问,便听武惟扬道:“再叫杜婶给我做些好吃的,端到我帐中来。” 江天河低着头,宽大的帽檐遮盖过他此时脸上抽搐的神情,“是的,老大。” 武惟扬说罢将缰绳递给身后的殷不在,擦过苏北秦的肩往自己的帐篷走去,苏北秦笑而不语,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他显然是放慢了步伐,正好够苏北秦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入帐篷。 武惟扬解□上的战甲随后一扔,又跑到桌前拿起茶壶咕噜咕噜地牛饮一通,这才满意地一抹嘴,三两步跳到自己的卧榻上,四肢大敞毫无形象地倒在那里。 苏北秦默不作声将他的盔甲拾起来,那盔甲十分厚重,带着寒夜露水的湿气和轻微的血气,但里面那一层还带着武惟扬的体温,苏北秦的目光在银光闪耀的甲片上流连了片刻,便郑重地将盔甲挂到屏风上,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武惟扬的榻前坐下。 他拍了拍武惟扬的面颊道:“打了胜仗还不高兴?” 苏北秦的手原本就十分冰凉,加之今晚在外头等了许久,现下僵硬得更冰块似地,武惟扬顺势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神情难过道:“好歹是我叔叔啊。” 苏北秦幽黑的眼瞳一转,哂道:“别装了。” 武惟扬从榻上坐起来,把苏北秦的手揣到自己的袖子里,面对着他道:“我确实是难过,好歹是我叔叔啊,怎地蠢到这种地步,这种轻而易举的胜仗,简直一点意思都没有。” 苏北秦的手抽不回来,便放弃了挣扎,转而道:“你将他活捉了?” 武惟扬摇摇头道:“带着百来人杀出重围跑了,不过不打紧,他这样的角色,再怎样经营,也不过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苏北秦的心态却没有武惟扬来的轻松,他沉思了片刻,道:“斩草不除根,留着必然是一祸患。” 武惟扬眉一挑,笑嘻嘻地凑到苏北秦面前道:“我只当北秦向来崇尚仁义,没想到还有这股狠劲儿。” 他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仿佛融化了苏北秦脸上的冰雪,苏北秦微微一笑道:“因人而异,视情况而定罢了。” 二人正说着,便听门外的士兵道将饭菜端来了,武惟扬直接将小几摆上卧榻,这军中自然不必在无人寨,即便是给武惟扬开了小灶,菜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饭菜热腾腾的,口感要比粗糙的干粮好上许多。 武惟扬递了一双筷子给苏北秦道:“你也两天没好好吃饭了,吃完了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明天再说罢。” 苏北秦一怔,疑惑道:“你怎地知道?” 武惟扬的目光在苏北秦眼下那两块青色的区域上停了一会儿,板着脸道:“心有灵犀。” 苏北秦睨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开始扒饭,武惟扬反倒不吃了,单手支着下巴,面容惆怅地叹了口气道:“北秦,你到底对我多不放心,不过是支小小的流匪,我除去他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你就因此担忧地食不下咽,那以后要是对上正规军队,你又要如何担心我?” 苏北秦也不看他,只是沉默地吃了两口,便将筷子一搁道:“我先回去休息了。” 只留下武惟扬一个人疑惑地对着满满的四盘菜,苏北秦生气了?虽然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状况,但武惟扬察觉到他确实是生气了,不过苏北秦向来脾气好,就算被武惟扬气急了也顶多是拉下脸来不理人,还没发生过摔筷子走人的情况。 武惟扬将菜和饭全部拌在一起,然后扒了一大口,鼓囊着面颊时不时地动两下,惆怅的神色却没有减少几分,他第一次觉得原先总算是吃的透透的苏北秦,好像又多了一些他不甚了解的地方。 这个疑惑一直憋到第二日清晨,直到武惟扬看到了正在悠闲地赏花草的庄楚,便问了他这个问题。 庄楚抚着花白的胡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我还以为你小子会机灵一些,没想到也是个榆木脑袋。” 武惟扬立即做出虚心好学的样子,纯良的脸上挂着满满的笑容道:“还请高人指教。” 庄楚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道:“有甚好处?” 武惟扬瞧了瞧他握着手里的那把黑壶,圆润的眼角一挑,笑道:“待我们南下之时,定取江浙二地最好的茶叶给您老奉上。” 壶好,水好,只差好茶叶了,庄楚这人没多大爱好,就是嗜茶,一想到那些经由露水浸泡而出唇齿留香的好茶水时不禁啧了啧嘴,到岭南数十年来,他是再也没有尝过那滋味了,只是武惟扬既然有这眼力,竟然还看不出苏北秦的小心思。 庄楚还是摆着谱晃悠了两圈,这才道:“他那哪是担心你打败仗,分明是怕刀剑无情伤着你了。” 结果身后许久没有传来回声,再转过头时,武惟扬已不见踪影,庄楚笑了笑,眺望着茫茫的青山,缓缓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武惟扬找到苏北秦时,苏北秦正要踏上马车回无人寨将剩下的有用的物资和余下留守警戒的人员一并带回来,三日后军队便在此出发,少去一段周折。武惟扬迅速跳上马车,窝在车角,催着殷不在赶车。 “你应当在这里留守,”苏北秦道:“防止唐书林的余部卷土重来。” 却见武惟扬摆摆手道:“天河和百川足以应付那些小喽啰。” 苏北秦便也由着他的想法,低头看起手中的账目,这是殷不在昨夜加紧时间整理的一部分,却也相当可观了,他越看越觉得唐书林果真如武惟扬所说的愚蠢,这唐书林似乎是想直接灭了钦州这一块的势力,然后北上往京城进发,因着有了这打算,所以将所有的家产和人马一同带上,没想到第一战便栽在了武惟扬的手上,反倒便宜了武惟扬,这一大批物资加军备,足够无人寨的军队使用一年有余,此外还有一大批俘虏,若能为我所用,也省去招兵的麻烦。 武惟扬只是安静了一会儿便又闲不住了,挪了两步凑到苏北秦跟前,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道:“北秦,昨晚是我不对,是我误解你了。” 苏北秦翻书页的手指一顿,他总觉得武惟扬这话亦或是说话的语气不对,但是具体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因而也不知要如何回答他。 武惟扬只当他还在生气,当下嘴一瘪道:“自我父亲去世,除了我母亲,便再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了。” 苏北秦也算不上生气,顶多是郁闷,此时对上武惟扬这张委屈至极的脸哪还能说出一个不字,只能轻声安慰道:“无人寨里的人都很关心你……” “但是北秦不一样啊,”武惟扬说着又往苏北秦怀里凑,鼻尖是闻着舒心的淡淡皂角香气,有些固执地重复道:“北秦的关心是不一样的。” 苏北秦有些好笑地把他从怀里扯出来,问道:“哪里不一样?” 武惟扬揣着手皱着眉头道:“说起来真是一件麻烦的事,不若我改日再说与你,你还是先休息罢,待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他这么一说,苏北秦倒真觉得有些累了,他原先就两日没怎么睡,今天又起得早,现下被暖和的阳光一照,忍不住眯起狭长的凤眼,便依着武惟扬的意思,靠在卧榻上小憩。 武惟扬就躺在他的身边,伸手到苏北秦的腰际恰到好处地揉着,苏北秦僵直的腰部适才缓缓放松下来,“殷不在那家伙没有好好照顾你么?”武惟扬问道。 苏北秦已有了些睡意,含含糊糊地回答道:“殷兄很尽责,每晚都用虎骨酒给我揉伤痛之处,他确实劝过我休息,只是我没有听从罢了,你莫要怪他。” 一想到殷不在那家伙给苏北秦揉腰,武惟扬气得伸出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正在驾车的殷不在,又迅速钻了回去。 外头的殷不在被武惟扬瞪的一个激灵,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郁闷地摸了摸后脑勺感叹道:“伴君如伴虎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真是分量十足的样子-l-【字数好多有没有! 第35章大唐将亡倒V 苏北秦一回无人寨便行动迅速地开始打点一切,整顿好寨中的剩余兵力,将剩下的物资装上马车,安顿好寨中老弱妇孺,饶是如此,做完这些也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四儿替苏北秦将为数不多的衣物整理好,他哼着小曲儿,已不似前两日般难过了,苏北秦转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何事如此高兴?” 四儿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他一边翻弄包裹一边说道:“老大允许我跟在师爷身边了,明日我将同你们一道出发。” “哦?”苏北秦疑惑地问道:“他怎地突然同意了?” 四儿将包裹打了个结,便学着武惟扬当时的模样道:“军中那些人做事粗手粗脚的,必然照顾不周全,北秦身子又弱,哪能由他们来照顾。” 他模仿地惟妙惟肖,苏北秦笑了一阵蓦地停了下来,将收拾好的书册用麻绳扎好,摸着上面蓝色的封皮叹了口气道:“他的心思若是用在对的地方,必定事半功倍,偏偏……”苏北秦不再往下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 四儿急忙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瞧着他的面色稍微好了一些,才疑惑地问道:“老大关心师爷,难道不好么?” 苏北秦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道:“他与我的关系融洽自然是好的,我只希望他能将更多的心思用在军队上。” 这话苏北秦也只能私底下说说,武惟扬那人脾气倔强地跟牛似地,你越是要逼他,他越是跟你反着来,不过好在他做事有分寸,该尽的责任也能尽到,只是始终不能苏北秦所认为的更好的地步,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苏北秦必须用十分的耐心去引导他,即便如此,苏北秦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去改变武惟扬,毕竟那家伙实在过于自负了。 “师爷,”殷不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即便武惟扬已经改口将苏北秦称作军师了,寨中的人依旧改不掉叫了半年的称呼,“灵山县令在山下等你。” 这些日子光顾着忙战事,苏北秦竟然把白子瑕这茬给忘记了,前些日子殷不在曾跟他提起过说白子瑕对无人寨招兵的事很在意,只是并没有阻止,如果那件事白子瑕可以因着苏北秦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现下这场连知州都牵动了的战斗,虽然是小规模的,他是如何也不会放过了,因而才径直到山中来寻苏北秦的罢。 事情到这种地步,苏北秦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然而事情并没有朝着苏北秦所预期的发展,白子瑕在看见苏北秦的第一句话是,“大唐将亡。” 白子瑕的精神状态简直差到极点,他平时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此时却是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神色悲戚地站在山口,背后是苍茫的远山,寒风呼啸,愈发显得他凄楚可怜。 苏北秦一边将他往铁皮箱里拉,一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白子瑕却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苏北秦的问话,只是不停地重复呢喃着:“大唐将亡。” 直到苏北秦将他带到自己的书房中,房中温暖的温度让白子瑕稍稍回过神来,眼神却依旧未对上苏北秦,似乎是自顾自地喃喃道:“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主上决定向突厥提供万担粮草,将十三公主嫁与突厥王子和亲,我堂堂大唐,竟向如此小国示好,你说可笑不可笑?” 虽然苏北秦已对顺光帝不抱任何想法,但这个消息的冲击还是有些大,他面色不佳地坐回椅子上,耳旁只回响着白子瑕的话,我堂堂大唐,竟向如此小国示好……这分明是将国家的尊严踩在脚下了。 苏北秦一时无语,只是跟白子瑕相对静默地坐着,待到回过神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苏北秦的心情复杂,安慰白子瑕的话临到嘴边说不出来,倒是白子瑕似乎突然回过神了,站起身理了理衣容,向苏北秦告辞。 苏北秦看着他满脸恍惚的模样,有些不放心道:“我送你下山罢。” “不必了,”白子瑕无力地笑了笑,“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风,就在房中好生待着罢,为兄没你想得那般不济,何况你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么?” 苏北秦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他抿了抿唇道:“我无意向你隐瞒,只是不希望我们两个因为这件事闹翻。” 白子瑕满脸倦容,他将双手揣在袖中,轻叹一声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敢去相信,口口声声地说着要为百姓着想的苏北秦竟然要陷百姓于战火之中,我想要质问你,可你是个有主见的人,必定是深谋远虑之后才做的决定,因而一直将疑问憋在心里想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劝你,现下看来,你确是比我有远见得多,你必然是早就知道大唐将要亡国。” “我向你保证,”苏北秦立在他身后,虽然看不清表情,但白子瑕听到他的语气异常坚定道:“除了皇帝不再,大唐一定还是原来的大唐。” “我早就明白,”白子瑕声容疲惫,他打开紧闭的屋门,天井外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岭南这一方小天地,又怎能束住你的鸿鹄之志。” 他说罢便径直往门外走去,刚要踏出门口时又被苏北秦唤住了,苏北秦站在门口,与他只隔了十步距离,然而苏北秦却觉得,他与白子瑕的关系,只怕永远也跨不过之中的这段距离了,“白兄,请你相信,北秦的初衷从未改变。” 白子瑕只是顿了顿,却没做任何表述便离开了院子,苏北秦叹了口气,这才看了眼懒懒散散地杵在门口的武惟扬,转身进了屋。 武惟扬在他关门之前就蹭了进来,揣着手猫儿似地蹲在苏北秦身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面色揣摩着苏北秦的想法。 苏北秦瞥了他一眼,道:“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武惟扬抓了抓头,道:“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谁知道被白子瑕抢了先。” 苏北秦弯□揪着武惟扬的衣领,弯曲的指节立即泛了白,他斯文的脸上满是怒气,连带语气也变得凶狠了,“武惟扬,你要是再瞒着我,我……” “你怎样?”武惟扬还在没脸没皮地笑着,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伸手握住苏北秦的手指,将之一点点地掰开,“你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得到我的东西。” 他的话音刚落,面颊便受了苏北秦重重的一拳,连人带椅子摔到地上,苏北秦显然气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武惟扬,方才使劲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武惟扬面颊肿了一块,他咝咝地到吸着冷气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半边的肿脸委屈道:“你还真打啊。” 苏北秦也不搭理她,自顾自地走到卧榻处坐了下来,表情还是怔怔的,刚打过武惟扬的指节通红一片,可见是使了十足的力道。 武惟扬顶着一张肿脸走到苏北秦旁边坐下,握着苏北秦白皙的手背轻轻地揉着,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好过一些没有?” 苏北秦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却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情绪失控,他怔怔地转动漆黑的眼瞳盯着武惟扬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可以牵制你的东西,我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你身上,是不是太过孤注一掷了。” “我方才逗你的,”武惟扬说道:“其实你本身就是足够牵制我的利器了。” 苏北秦总算将目光落到武惟扬的身上,他怔怔地望着武惟扬满脸疑惑。 “我喜欢你啊。”武惟扬说道。 其实武惟扬说的很严肃正经,但是当他这么一张肿脸挂上严肃正经的表情之后,苏北秦却意外地想笑,方才那不知名的情绪早不知道抛到哪儿去了,他盯着武惟扬的脸笑出了声。 武惟扬的嘴角一抽,道:“很好笑?” 尽管苏北秦已恢复了平静的面容,然而微微上弯的嘴角还是带着一丝抹灭不去的笑意,他起身拿了瓶药膏,涂了些到武惟扬的脸上,给他细细地揉着。 “方才真是抱歉,”苏北秦半敛着眸子说道。 脸部的疼痛令武惟扬眯起了眼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道:“白子瑕那事儿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想了。” “不全是因为他,这已是我预料结局之中最好的情况了,”苏北秦道,确切地说他情绪失控是在武惟扬说出了那句令人痛心的话之后,那火气来的莫名其妙,他停了半晌,这才又缓缓道:“你为什么瞒着我?” 说起这事儿武惟扬也委屈,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苏北秦道:“我答应过不再瞒你,我自然会做到,这事儿也是我早上才知道的,我只耽误了一会儿工夫便来找你了。” 苏北秦接过信看了两眼,是洛大人的亲笔信,寥寥几语,与白子瑕说的差不离。 “这事儿做的隐秘,许多人还被蒙在鼓里,”武惟扬道:“想来那白子瑕在宫中也有眼线,不然也不会先我一步得到消息。” 苏北秦拿着信想了好一会儿,才将信扔到火盆里烧了,他打开窗户,带着暖意的春风吹拂而进,院里枯败的柳树竟萌出了新芽,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此一去必定战火绵延,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这般美景了。” 武惟扬上前从背后环着他,下巴搁在苏北秦的肩上,贴着他的耳际道:“只要北秦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处处都是美景。”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说什么都会被等更新的读者们砸砖头…… 第36章鬼谋之才倒V 这话说得实在暧昧,苏北秦倒也习惯他嘴上不老实,但他靠得如此近,让他有些窘迫,耳根处已然染上胭脂红色,他禁不住向前躲了躲,武惟扬当即得寸进尺地搂紧了他的腰,在他身后吃吃笑了起来。 苏北秦挣了挣,见武惟扬没有松手的意思,忍不住皱眉道:“你也是时候改一下你那小孩儿似的心性了。” 武惟扬闻言笑意当即收了三分,微微挑眉道:“怎的,北秦当我说的是玩笑话?” 苏北秦被他环着,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听他语气似乎不同平时,便稍稍侧头想要看看他的神色,一面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刚转身,武惟扬便忽然放开了他,他向后退了两步,脸上带着苏北秦熟悉的懒洋洋的笑容,“罢了罢了,现下还不是时候,明日便要出发,北秦还是好好休息罢。” 苏北秦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但心下却隐隐觉得不能深究,便淡淡道:“你也是。”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那名俘获的将领你打算怎么办?” 武惟扬眨了眨眼,恍然道:“我都快把他给忘了,他虽然于行军打仗还有些稚嫩,但不论训兵还是眼力都还不错,算是个可用的,北秦若是有时间可以去瞧瞧他,若能收入麾下便再好不过了。” 说是明日出发,但岭南这一带,向来民风剽悍,钦州知州已在苏北秦的暗示之下,将唐书林残部尽数剿灭,而琼州、崖州等地的流匪和义军却仍在积极活动,因此武惟扬还要先带人前去一一打理干净,才好离开岭南。 这一去势必要牵涉到各州的官府,是以苏北秦也必要跟随,而殷不在和庄楚则暂且留守钦州,以防万一,待军队调头回来时再带上两人。 第二日正巧是个艳阳天,苏北秦到货场时,武惟扬正站在一匹马旁,见他来了,献宝似的拍了拍马脖子,道:“北秦,这是给你的。” 苏北秦怔了怔,他走过去,迟疑着将手搭上马的鬃毛,捋了两下后道:“你又换坐骑了?” “这是给你的。”武惟扬笑眯眯地道。 苏北秦沉默片刻,无可奈何地道:“我……马术不佳。” 武惟扬也怔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这确实是两人都疏忽了,苏北秦一直在考虑如何控制住琼、崖二州的形势,从未考虑过自己坐什么,而武惟扬则是好容易找到一匹性子温顺的,模样又漂亮的,竟忘记了苏北秦身子的因素,如此一来,便无奈了,即便这马再如何温顺,也没有了用处。 武惟扬有些懊恼地敲了敲脑门,他松开了马的缰绳,道:“那么这样罢,北秦与我同骑,这匹马交给四儿,他正好年纪尚小,待以后你学好了,再把它给你。” 苏北秦觉得与主帅同骑不太好,正要回绝,却见武惟扬已经自顾自拽着他向自己那匹马过去了,一蹬马镫上去之后,笑吟吟地将手伸了过来。 苏北秦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无奈地将手递了过去。 不远处江天河瞧见了,深深皱起眉来,咬牙道:“主帅马上怎能坐旁人,苏北秦未免太过恃宠而骄了罢。” 季百川正在整理他马上的鞍具,闻言道:“苏先生马术不佳,想来是老大想要带他一程,也没别的意思罢。” “既然病弱呆在这儿不就好了。”江天河冷哼了一声,也不再看那边,与季百川一道上了马,跟在武惟扬身后。 击溃唐书林之后,武惟扬的军队又扩张了一千多人,那名将领苏北秦一时也来不及观察,将他托付给了庄楚,又留了几百人在山寨中护卫,剩下的三千余人便要出发先去琼州,接着转道崖州,最后回钦州之时带上庄楚等人离开岭南。 琼州离钦州并不远,当初唐书林只花了几天的功夫,武惟扬却不着急,他知道唐书林溃败的消息定然很快便会传回琼州,此时必定处于混乱之中,要收拾琼州并不算难,只有崖州,暂且不了解情势,还需要打听一番消息。 过了十来天,到达琼州之后,果不其然,琼州一片混乱,路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往钦州方向去,见到武惟扬这声势浩大的军队纷纷惧怕地躲避一旁,乱发遮掩下皆是掩饰不住的疲惫饥饿。 苏北秦看得直皱眉,他手指微微收紧,在他身前的武惟扬立即察觉到了,他双脚夹了夹马腹,让马跑得快了些,一面道:“北秦,依你之见,琼州已到了这地步,现下该如何是好?” 苏北秦回过神来,沉吟片刻道:“唐书林不可能没在琼州留主事之人,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人,将唐书林在琼州的残部整理清除,再派人留守琼州,慢慢安稳民生。” 武惟扬扬了扬唇角,道:“那你说主事之人还在不在琼州?” 苏北秦摇了摇头:“这却是不好说了。”尽管这么说,但琼州已乱成这副模样,苏北秦更倾向于那主事之人已经逃离。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要先去琼州首府看一看。 首府景象却大出苏北秦意料,刚到城门处便见城门大开,十来个兵丁站在门口,拿着武器一字排开,身后的江天河嘀咕道:“怎么,这些残部还未放弃么?” 苏北秦眯起眼,他眼力极好,很快便看出这些并不是普通兵丁,“惟扬……” 武惟扬点了点头,低声道:“看来并没有走。” 苏北秦抿起唇,那些兵丁虽然穿着战甲,但那战甲破旧肮脏,松松垮垮,显然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虽然远处看不见面容,但就拿武器的姿态来说,定然不是经过训练的。 待距离更近之后,苏北秦愈发确定自己的判断,他喃喃道:“这一招确是狠。” 整整六千余人便在狭窄的城门外停了下来,前排的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在城门这里挤挤挨挨站着的十几个兵丁年纪参差不齐,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年纪最大的已然头发花白,连站都站不直,两边静默相对,任谁也无法将这十几个人当做敌人。 武惟扬率先下马,将苏北秦扶了下来,苏北秦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郑重地走上前去,向那年纪最大的老者行礼道:“不知老丈在此意欲何为?” 那老者颤巍巍地抬头看了看他,沉默片刻,握紧手中残缺的缨枪,才哑着嗓子道:“守卫故土。” 苏北秦微微眯起眼来,“我们并没有……”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老者打断了,“那你们这么多人是来这作甚?” 苏北秦回头看了一眼武惟扬,武惟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身后也下了马的季百川道:“领人去把他们客气地请开,先把武器卸了,搜身之后再交给秦汉看管。” 季百川应下了,在后头队伍里挑了数十个机灵的,过去执行武惟扬的命令。 苏北秦向后退了两步,走到武惟扬身旁,叹道:“这真是个令人恶心的法子。” 武惟扬却道:“这样的人也挺厉害的。” 他对那群人的叫骂声毫无反应,懒洋洋地道:“他知道唐书林一败,不但琼州必乱无疑,接下来恐怕还要面对左邻右舍的虎视眈眈,短时间内他定然无法将琼州整顿好,便索性放了琼州其他地区,只管住了州府,但他却又没有紧锁城门,而是派了这么几个人来守,这几个人,但凡任何一支要点名声的义军,便无法强硬地突破,这是其一,待会待我们进去后,恐怕还有不少后手打击我们的士气。” 苏北秦冷冰冰地道:“还不是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照理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兼并,武惟扬也没有任何骚扰民生的意思,那老人却用了“守卫故土”这样的理由,这表明那人定然用一些花言巧语煽动民众,苏北秦不厌恶鬼谋,却对让老弱病残阻挡的行为颇为不齿。 武惟扬面上也没什么笑意,见季百川收拾的差不多了,他当先上马,回转马头扬声道:“兄弟们,你们当中有一部分是无人寨里头出来的,当知道你们自入了无人寨,便没有做过任何有愧于心的事!如今天下大乱,男儿更当有志于四方,你们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吗?!” 后头乌压压一片人中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大吼了一声:“明白!” 以这人为开头,接下来沉闷的呼喊声便涌了出来,便是那些由唐书林军中整编而来的,也忍不住被带着喊了起来。 武惟扬神色严肃,“那么接下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队伍,不得言语,不得左顾右盼,明白吗?” “明白!” 武惟扬调转马头,将苏北秦拉上马,苏北秦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低声道:“临阵磨枪,无人寨里头的姑且不论,那些唐书林军中的,琼州本就是他们的家乡,待会若真见着了什么,你这简简单单两句话便能让他们听话?” 武惟扬同样低声回道:“那正好叫他们看看什么是军纪。” 第37章主事之人倒V 进了城门之后,城中景象叫士兵们大吃一惊,原本见着那十几个“兵丁”,他们还以为城中定然如同先前路上所见一般混乱一片,哀鸿遍野,但进入城门才数十步,竟见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街道两边均有小贩叫卖货品,琳琅满目的摊头后面,是鳞次栉比的各类店铺,各个都如同往日般经营,店员有些立在门口揽客,有些则正在大开的店堂里头擦拭桌椅。在这样和平安宁的场景中,武惟扬所带领的六千多士兵格格不入,当他们走上街道时,骤然安静下来的百姓们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让这些本来意志坚定的士兵们全都有些撑不住了。 尤其是那些原本便是琼州所属的兵丁,他们个个低垂着头,根本不敢往两边看,过了片刻,忽然听见街旁有一个老婆婆嘶声喊道:“叛徒!”一面甚而还抓了一把她摊上卖的鸡蛋,狠狠砸了过去。 队列中两三个士兵被砸了个正着,怔怔地停下了脚步,他们这一停,整个队伍便开始渐渐停滞下来,随着那老婆婆的叫骂,两旁的百姓也开始沸腾起来,摊贩们有什么扔什么,全然不管他们攻击的对象身着武甲。 在这些难听的骂声中,六千人就这么停在路中,便是无人寨的,也面露尴尬之色,纷纷躲闪着扔过来的乱七八糟的杂物。 武惟扬一挑枪头,将一个冬瓜挑飞,笑了一笑道:“真厉害。”他酒窝隐隐现出,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十分冰冷。 苏北秦坐在他身后,虽然看不到他的神色,也从那三个字中听出他十分不悦,低声道:“你不能动这些百姓,现下还只是叫骂,倘若动手,恐怕损失惨重的反而是我们这里。” 武惟扬勒停了马,冷冰冰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也不知是被他挑飞那一下震住,抑或是他现下的神情太过可怖,竟没有人再敢向他这儿扔东西了。 后头季百川焦头烂额地赶过来,道:“老大,队伍开始散了,有些人在旁边找着了自己的亲人,都快出队列跪在亲人面前了。” 武惟扬调转马头,看了一眼身后队伍的情形,如季百川所说,后头绵延的长队已然溃散,光是为了躲那些毫无伤害的蔬菜瓜果,这些兵丁便已经狼狈不堪了。 一个兵丁甚而毫无意识地窜到了他马边,季百川见了正要去将他带离,却见武惟扬一抡长枪,将那兵丁一把挑在枪头,狠狠一甩,摔在了后头人堆里。 那人惨叫一声,连带着几个被他撞倒的人一块,在地上呻、吟起来。 这么一下,顿时原本喧嚣的街道立即寂静下来,武惟扬却看也不看那几个在地上翻滚的兵丁,只是沉声道:“听令!” 苏北秦在他身后被那一声“听令”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但他仍旧挺直了脊背,面不改色地听着武惟扬继续发号施令:“全军整队,不许接触百姓,向后退,退出城门!” 士兵们先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以无人寨的为首,整个队伍开始慢慢规整,江天河骑着马在队列两边监视训诫,不过片刻功夫,原本骚乱的军队便重新恢复过来,而两旁的百姓兴许是被武惟扬那一手镇住了,又兴许是未曾见过军队整列,一时都鸦雀无声,也没有人动手了。 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中,队伍整列完毕之后,由江、季二人带着向后退出了琼州首府。 武惟扬面无表情地目视着队伍离开后,才调转马头,现下街道上只剩下他和苏北秦两人,但两旁的民众竟无一个敢动手,只得默默看着他们二人骑马而去。 走了一段路之后,大约是过了繁华路段,街上摊贩也渐渐少了起来,见他们二人疾驰而过,也没有反应过来。 两人便这样一路找到了知州官衙。 官衙大门紧闭,武惟扬也不下马,用长枪重重敲击大门,直敲得那红漆都开裂了,这才有个老头儿慢吞吞地将门拉开一条小缝,道:“干什么干什么?敲坏了你赔得起吗?” 武惟扬冷笑一声,道:“叫你家主人出来,我便赔给他看。” 那老头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人一番,咳了两声,继续用那听着便慎得慌的气音道:“我家主人他……他现下不在。” “那便请我们进去坐坐罢,我可是给他带了大礼的。”武惟扬说罢也不在于那老头儿磨叽,枪头虚虚一挑,逼得那老头儿让了让,正好划了个弧,一用力将门撞开了。 老头儿万没料到他这一手,一惊之下向后退了几步,武惟扬正好纵马而入,从那老头儿身旁越过,径直绕过影壁向里头去了。 老头儿险些没坐到地上去,待回过神来才一边“诶诶”喊着一边跟在马后头气喘吁吁地追了过去。 整个官衙冷清安静,一点儿活气都没有,但路面干净,两旁的花木也都料理周到,毫无颓废之气。苏北秦扫了一眼还在装模作样跟在后头的老头儿,轻声道:“这人我已不敢要了。” 武惟扬勒停了马,将苏北秦扶下马时顺道揉了揉他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淡淡道:“不要就杀了罢,左右也没什么大用处。” 他这话声音不大不小,话音刚落,只听院子一角传来一声轻笑:“果然好大的魄力,真真吓死我了。” 这声音极其阴柔,听得苏北秦都皱起了眉,却见那处花丛婆娑,一个人顶着满头碎枝落叶,就这么衣冠不整地跨了出来。 看清了那人的长相,苏北秦心下一沉,那人的容貌原本应当与他的声音十分相符,之所以说是原本,是因着如今,他脸颊左侧有一大片狰狞的伤痕,看样子像是烫伤,暗红色的皮肉凹凸不平,配上他过于妩媚的五官,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即便那人的容貌如此惊人,武惟扬依旧面无表情,他将长枪枪尖斜斜挑起,一言不发便一枪刺去,那人连忙一个侧身,只见长枪“铿”的一声,撞上了花坛边的青石地面,留下一个深色的印痕来,可见这一枪确实未曾留手。 即便那人再如何淡定自持,看到这一幕脸色也微微变了一变,他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来,道:“你……” 才说出一个字,武惟扬第二枪已然追至,这次那人再也闪避不过,勉强扭了身子,也不过是避免被一枪穿胸,武惟扬的枪尖直直捅入他肩膀处,再穿身而过,竟是将他串在了长枪上。 那人立时痛得脸色惨白,鲜血顺着枪身蜿蜒而下,成串地滴落在地面上,很快便汇成了一小滩。 那人咬着嘴唇,正要开口,却听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嘶喊:“你对我的囡囡做什么!” 苏北秦转头看去,只见方才给他们开门的老头儿终于赶了上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便抱住了武惟扬的长枪,拼命地用力压。 武惟扬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手指才稍稍动了动,便听那人慌忙道:“不要伤他!” 武惟扬侧过脸,瞥了他一眼,那人用手握着肩膀处冰冷的枪身,咬牙道:“惟武王定然不会对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下狠手罢。” 武惟扬嘴角微微扬起,手臂猛一发力,便将那老人甩到了地上,那人见状大急,几乎要破口大骂,奈何实在没有力气,喉咙里头发出赫赫声响,在枪上挣动,连一双极其妩媚多情的桃花眼都红了。 苏北秦在武惟扬身后却看得明白,武惟扬不过是使了个巧劲,摆脱了老人,那老人原本追了一路便没什么力气,现下骤然坐倒在地,一时晕头转向起不来罢了。 即便如此,老人家嘴里还在喃喃道:“放开囡囡,不要害我家囡囡……” 他看得不忍,轻声道:“惟扬,可以了。” 武惟扬回头看了他一眼,向他露出一个酒窝深深的笑容,也不知手上是怎么使力的,那把长枪便如灵蛇一般,退离了那人的身体,将那人扔在了地上。 那人一落地,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口,便慌张地到那老人身旁,原本阴柔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哭腔,“王伯,王伯你有没有事?” 王伯抬头看见他,立即牢牢将他护在身后,气喘吁吁地瞪着正在甩去枪上血迹的武惟扬,“你个黑心肝的!走开,离我家囡囡远一些!啊!你糟蹋她还不够,你还想干什么!” 苏北秦听他这话语,便知这老伯定然有些毛病,他看了一眼那终于现出几分恨意的主事之人,淡淡道:“这位老伯的生死全在你手上,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那人死死地咬着下唇,唇上都被咬破了犹不自知,他静默片刻,一字一句道:“请两位里头坐罢!” 作者有话要说:-a-洒家的勤奋小人又复活了!【为什么感情还没有进展啦! 第38章感情进展倒V 那人重新坐到二人面前时,肩膀上的伤口已然被草草包扎过,那位老人不知被留在哪里,没有出现在冷清的厅堂内,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杯热茶,他向两人抬了抬下巴,惨白着脸色镇定地道:“还请二位用茶。” 苏北秦没有动那茶,先道:“烦劳阁下先报上名来。” 那人露出一个笑容来,轻声道:“姓墨,名子期。” 苏北秦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微动了动,神色一瞬间有些微妙,墨子期即便因着失血过多而略微晕眩,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苏北秦的神情变动,他扬了扬眉,道:“苏先生听过我的名字?” 苏北秦踌躇片刻,斟酌着问道:“六年前那起轰动京城的兵部尚书遇刺案……” “案犯正是在下。”墨子期淡淡道。 苏北秦一时默然,这件案子影响十分之大,因为这朝廷官员是死在床上的,确切地说,死在他最为宠爱的男宠床上。此等死法,不论到底是如何死的,都十分不光彩,称得上让整个朝廷蒙羞,因此这个嫌疑重大的男宠,几乎没有活命的机会。 然而那年正巧是太后大寿,太后她老人家修佛,讲究慈悲,特特说了这一年不能有杀生之事,为此宫里一整年都没有荤腥,更别提死囚问斩了,中间也不知有谁斡旋,那男宠最后逃得一死,被发配至岭南。 墨子期又笑了笑,他的笑容细看十分精致,仿佛连嘴角扬起几分都是精心设计,只可惜左颊那片可怖的伤痕,恐怕普通人都不敢多看两眼,也无人知晓这笑容花了多少心思。 “不愧是苏太傅的公子。”他轻声慢语,“我来这岭南六年了,除了唐书林和他手下几个心腹,无人知道我是谁。” 苏北秦淡淡道:“闹得太大,我也不过是多年之后翻看卷宗时看过两眼罢了。” 墨子期倒也无所谓,他向窗外看了看,叹道:“你们想要这琼州,我拱手奉上便是了,不过还请各位放过王伯。” 武惟扬此时饶有兴致地开口了,但他面上还是冷冰冰的神色,“一条命?” 墨子期道:“对诸位来说再划算不过了罢。” 苏北秦挑了挑眉,“划算?我们并不这么觉得。” 墨子期皱了皱眉,正待开口,却被苏北秦打断了,“你留给我们一个遍地饿殍,混乱不堪的琼州,却叫我们放过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你说划算么?” 墨子期脸色变了变,沉声道:“那你打算如何?” 苏北秦此时终于拿起了半凉的茶,慢条斯理地揭开杯盖啜饮了一口,他的动作并不慢,但看在墨子期眼里却仿佛放慢了许多倍,让他连自己的心跳都开始响若擂鼓。 苏北秦咽下那一口茶,才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很赶时间,不若这样罢,你继续留在琼州,我们分些人手给你,你且好好管着,王伯我们便先请到军中照看着,待从崖州回来时,再交还给你,如何?” 墨子期第一个反应便是他们要以王伯为质,但很快他又疑惑起来,他可以猜到武惟扬军队的动向,无非是安妥了琼、崖二州再向别处进发,崖州的状况他再了解不过,那小股流匪根本不是武惟扬的对手,恐怕从崖州回到琼州也不过是几天的功夫,那他们带走王伯是为了什么? 墨子期还没想明白,苏北秦又接着道:“你若是为王伯着想,便好好治理琼州,既有本事挑起对我们的民怨,想来你也当有本事让我们再次踏上这里时,受到截然不同的待遇。” 墨子期听了这话,有些明白有有些不明白,他原本就失血过多,迷迷糊糊地也想不出个究竟,心一横便应了下来。 苏北秦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来,站起身道:“那就劳烦墨兄了。” 待那二人走了,墨子期犹自一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大堂内,一脸怔然。 一离开那府衙,武惟扬立即绷不住了,他笑吟吟地搂住苏北秦的肩膀,道:“你不是说这人要不得吗?” 苏北秦挣了挣,见没挣开,也就放任自流了,他轻声道:“我原本以为这人虽有些机敏才智,却偏好走邪路,这样的人留着也是无用,但后来瞧见他颇为维护那老伯,加之明白了他的身份,这才稍稍改变了想法。” “稍稍?”武惟扬重复了一遍,他眨了眨眼,“你这是想试试他?” 苏北秦应了一声,“你那时在不在京城?想来便是不在也应当听说过一点,这事虽然朝廷向牢牢压住,但民间传的风言风语多得天下皆知。” 武惟扬一脸毫无兴趣的模样,“听过一点儿。”他顿了顿,“若是没有刺字,那个墨子期的确是一副好相貌,难怪那个姓……景的兵部尚书这么宠爱他。” 苏北秦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这都知道算是只有一点儿?但很快他又想到什么,十分有兴致地追问道:“我听坊间传言,景尚书对他是一见钟情,但是碍于他母亲实在家教甚严,这才偷偷将他带回家里,却没料到他母亲棋高一着……” 武惟扬眼见他似乎要无休无止地说下去,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无奈道:“我倒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好奇别人家的家事。” 苏北秦推开他的手,挑眉道:“我便不能问一问了?卷宗里毕竟不会写到这些,我不过就想问问么。” 武惟扬咂了咂嘴,回忆了一会儿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权贵圈子里偶尔谈及都道景尚书这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那个墨子期虽说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但长得实在太招人,也难怪会被选成替死鬼。” 苏北秦从这两句话中听出一点阴谋的意思,原本的兴致也随之消失不见,他思忖片刻,道:“墨子期这人没有大才,但胜在心思细腻,擅长体会人心,由他这样的人来管理内务再是妥帖不过。只是要看这人是正是邪了。” 武惟扬“嗯”了一声,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我觉得倘若是你的话,让我死在你的床上我倒也愿意。” 苏北秦皱起眉来,“你又胡说八道。” 武惟扬却骤然停下了脚步,他将长枪随手往地上一扔,直直地看着苏北秦,道:“真的,我便是死在你手里,也是无妨。” 苏北秦回头看他,心里其实有些不耐,但一看到武惟扬的神色,便不禁怔住了,身后的武惟扬一身戎装,战甲上还带着一点儿血迹,长枪倒在一边,他看起来好似和以往一样吊儿郎当,但唇边微微露出的酒窝,和那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又好似有哪里不太一样,他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忍不住眉皱得更紧,“这时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武惟扬盯着他,慢慢道:“我原本并不想这么着急,但是有些事,该说的时候便非说不可,该明白的时候你也应当明白。” 苏北秦倒吸一口冷气,他忽然觉得四肢隐隐发软,却还是努力站稳了,但即便如此,他动了动唇,还是一片茫然,这种时候,他应该说什么好?做什么好? 武惟扬仔细地看着苏北秦,苏北秦的脸极其漂亮,现下微微带着点茫然无措的神色,更是叫人看了整颗心都能化了去,武惟扬便是如此。 他不是个注重皮相的人,也并没有那么儿女情长,但苏北秦便是有这种本事,叫他始终忍不住将目光留在他身上,到得如今,更是无论如何都放不开了。 眼见苏北秦一句话都说不出,武惟扬遗憾地吧嗒吧嗒嘴,也不管长枪了,上前将苏北秦一把抱起,笑吟吟地道:“北秦可以在我怀里好好想一想。” 第39章不明情愫倒V 武惟扬身上的铁甲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冰冷,苏北秦在武惟扬的怀里有些发怔,他年少成名,长得又俊俏,在京城中不知收到过多少脉脉情语,男女皆有,却是第一次无言以对。他摸不清武惟扬的意图,甚至不知道武惟扬现下认真的表情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他左思右想,无论怎么想都只余困惑,想得脑门儿都有些疼了,他才长叹一口气,选了他最不喜欢的方式,那便是将此事压下不提。 但是苏北秦想要逃避,武惟扬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本就肆意妄为,便是于这等追求之事,也从没有婉转退缩之意。他见苏北秦原本紧紧皱着的眉头松了开来,泛红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便知这人并不打算认真考虑,便捏了捏苏北秦腰上的软肉,笑吟吟地贴着苏北秦的耳畔说道:“我不逼你,但你应当明白我喜欢速战速决,可别逃得太久。” 苏北秦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如今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他想要退开一些,只是武惟扬抱的太紧,实在挣不开,换做以前,他只把这当成武惟扬胡闹,如今却不行,不论是武惟扬吹拂在他耳边的呼吸,还是冰凉的胸铠,都叫他不知为何地莫名焦躁,“放开我……”苏北秦不悦道,语气也随之冰冷了。 武惟扬依言松了些力气,然他们之间的缝隙仅仅只是从亲密无间到了脸贴着脸而已,武惟扬贴着他的额角蹭了蹭,终是不敢再惹苏北秦生气,磨磨蹭蹭地松开了手。 苏北秦已不愿与武惟扬同骑,只是一味地埋首往外走,武惟扬见状只好一手拎着长枪,一手牵着马走在他的身旁,他们达到府衙时还是日中,如此磨蹭了一段时间,日头已经下落了,不过城门口应该有江天河一群人守候,他们不至于被锁在城门内头。 只是被路上一群百姓恶狠狠盯着不是什么好过的事,虽然因着武惟扬手中长枪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却难保不会有一两个不怕死的,他们单单只有两人,若是城中百姓一拥而上,怎么也是要吃亏的,武惟扬自然舍不得让苏北秦受一点伤,蹭破点皮都不行。 武惟扬望了望苏北秦,见他一副恍若不觉的模样,便道:“时候不早了,天河应当等急了,若我们再不与他们汇合,只怕他要带人打进来了。” 苏北秦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便翻身上了马,武惟扬随后上马,解下腰间的鞭子一挥,马蹄扬起一阵尘土,飞速往城门口跑去。 料峭的春风拂面而过,苏北秦眯着眼睛忽然听到武惟扬唤他,他费力地转过身去,只能看到武惟扬的半张脸,然后便见武惟扬扬起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凑过来在他的唇角轻吻了一下。 马跑得飞快,武惟扬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微弱,但苏北秦还是听清了他的话,“待为帝时,愿与子同袍。” 江天河已经骑着马在城门口来来回回巡视许久,远远地看着武惟扬疾驰而来便打马上前,担心道:“老大,没出什么事吧?” 武惟扬勒住缰绳,笑道:“不过是一群平头百姓,能出什么事。” 江天河这才放下心来,他看了看坐在武惟扬前头低头沉思的苏北秦,面露不悦,只是武惟扬已慢悠悠地往城门口走了,他也只好紧跟而上。城门口是一块广阔的空地,眼见着日头下落,江天河与季百川便命令军队安营扎寨,经历过如此混乱的一天,一众将士确实需要休息。 苏北秦环顾了一番正在营地中忙碌的士兵,问道:“清点过人数了吗?” “大致点了一下,”江天河尽管不情愿,却还是回答道:“少了两百人,可能是趁乱逃走了。” 武惟扬眸色一暗,夕阳黯淡的光芒映在他眼底一片冷然,“若是抓到逃兵,一律格杀勿论。” “另外一些人虽然留下来了,也难免有些犹豫不决,这鼓舞军心的事,也交给你了。”苏北秦接着武惟扬的话继续道。 江天河微微抬起下巴,多少带了点傲慢道:“这话不用你提醒,我也会去做的。” 苏北秦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小节,他有些乏了,也不再多说,问了自己的营帐之后便先去休息了,武惟扬识相地没有跟上去,他并不想给苏北秦太多压力,免得适得其反。 直到看着苏北秦的身影消失,武惟扬适才慢吞吞地斜过眼角望了江天河一眼道:“我一直认为天河是个懂得把握分寸的人,因而有些事我不说,你也应该懂的,不是么?” 武惟扬的尾音微微上挑,一副慵懒闲适的模样,然江天河哪里还有之前傲慢的气焰,他面色不佳地咬了咬下唇,嘴里顿时弥漫开一股血腥味,好一会儿才重重道:“属下明白。” 武惟扬负着手踱回自己的营帐,季百川早早地候着在那儿了,见他进来便起身道:“老大,琼州的具体情况已经探听清楚了。” 武惟扬却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褪下战袍,吩咐士兵端了两份饭菜,随意地搁在小几上,大大咧咧地往小马扎上一坐,一面扒着饭菜一面道:“百川你也一起吃罢。” 季百川跟随他多年,早已习惯他的不正经,依着他的意思坐下,吃了两口菜,又说道:“琼州这块多是些流匪,规模不大,只是数量有很多,首府以外的地界差不多都被瓜分了,他们应该已经知道唐书林战败的消息了,现在估计都对府衙虎视眈眈。” 武惟扬确实饿了,吃的太急结果噎着了,他拍了拍胸口,季百川立即会意,跑去倒了碗水递给他,武惟扬一口灌下,大舒了一口气道:“那帮乌合之众,来多少杀多少,有甚可在意的。” “斥候也是下午时才传来的消息,说是先前几个被唐书林俘获的匪寨已经结成同盟,要一起进攻首府,他们加起来的人数大概是我们的一倍,且已经往府衙这边包围过来了。”季百川语气平淡地陈述着目前的状况。 “那正好,”武惟扬一抹油腻腻的嘴巴,打了个饱嗝道:“我正愁一个个找他们浪费时间呢,一网打尽不是正好?” 季百川耸耸肩道:“老大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这么做,这才带了那么多弓箭兵的罢。” 武惟扬笑了笑,酒窝一闪而过,看起来十分纯稚,“独霸琼州的唐书林都聪明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手底下的那帮属下呢。”他顿了顿,又道:“再过几个时辰再布置兵马,军师乏了,且让他休息几个时辰。” 季百川点了点头,道:“老大也好好休息,明天的事就交给我和天河罢。” 武惟扬用刚抹完嘴巴的手拍了拍季百川的肩膀,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主动请缨的将领,明日我便在府衙等候你的消息。” 季百川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油渍,叹了口气道:“老大你就放心罢。” 武惟扬小憩了两个时辰,到了子夜时分便被士兵细碎的脚步声吵醒了,他利索地起了床,往苏北秦的营帐走去。 “再让先生睡一会儿罢,”站在帐门口的四儿哀求道:“他着实累了。” 武惟扬点了点头,绕过四儿走进营帐,苏北秦还在睡,只是睡的不安稳,秀气的眉头紧紧地皱着, 他在榻前坐下,呵暖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平苏北秦眉间的蹙起,虽然苏北秦无论怎样都好看,但武惟扬更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而不是平日里面色淡淡好似什么人都不怎么上心的模样。 “老大,”四儿掀开帘子轻声唤道:“季大哥问先生这边准备好了吗?” 武惟扬叹了口气,轻轻晃了晃苏北秦的手臂,不出所料苏北秦立即被惊醒了,用还带着七分睡意三分疑惑的表情望着武惟扬,武惟扬便将事情的始末说给他听,又换来苏北秦冷眼相对。 “你怎地不早点告诉我。”苏北秦一面道一面快速地披上衣服。 “不过是些喽啰,哪用得着惊动我家军师。”武惟扬笑道,他接过四儿递来的大氅,将苏北秦严严实实地裹上。 苏北秦并不领情,坐上前往府衙的马车时也没给武惟扬一个好脸色看,倒是武惟扬也不恼,照常嬉笑着将季百川的策略说给他听。那帮土匪不是想要首府么,那首府的索桥也没有加固,城门一撞即开,只是么,他们一进城就成了瓮中之鳖,只会被埋伏在四面城墙上的士兵射杀,这就是为何他们出来的时候带了将近七成的弓兵。 夜间的湿气令苏北秦打了个哆嗦,他裹紧身上的衣物道:“那城中的百姓呢?” 武惟扬索性将自己的披风也盖到苏北秦的身上,“早几个时辰前我就派人通知墨子期将百姓疏散到后山去了,还安排了士兵看守他们,你不必担心。” 确实如武惟扬所说,唐书林的残部傻傻地入了全套,伤亡惨重,只此一役,琼州算是正式归入武惟扬的名下。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武惟扬,就算没有刚开始那一出,小苏也很难追的呀~~~~~~~~ 第40章人才匮乏倒V 拿下琼州之后,武惟扬将首府的事物交付给墨子期,便带着军队转战崖州,崖州的情况比琼州还要来的好对付,首先,崖州的环境连钦州与琼州都比不上,常年紊乱的治安与饥荒令当地的百姓叫苦不迭,因而武惟扬只消在招兵告示上添上一日三餐,每月三枚铜钱的待遇,便收拢了不少青壮男子,而当地的流寇多是小股流窜,根本不成气候,武惟扬拉着千人大军在崖州的大小道路上一溜,流寇要么归附,要么被剿灭俘虏,不管短短一月多的功夫,这只只有三千多人的军队一下子扩充到了五千人。 除了人数扩张,武惟扬更是缴获了不少物资储备,满满当当地载着往钦州的方向运去,待他们与钦州留守的士兵汇合,在做下一步打算。 “打下这三州,岭南道便有一半都握在我们手里了。”苏北秦依着马车车窗道。 现下已经是开春时节,天气虽依旧湿润,却要比之前来的温暖许多,天上的太阳多少带了点温度,因而武惟扬才将车帘掀开,好让苏北秦能温暖一些。 “依军师所言,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走?”武惟扬躺在苏北秦的身边翘着脚漫不经心地问道。 苏北秦看着手中的物资账目,瞥了他一眼,道:“你心里再明白不过,为何又来问我。” 武惟扬立即翻身坐起,脸上满是纯良的笑意,他硬生生地凑到苏北秦的面前,占据他整个视线,“我就是想听你说话。” 除了正事,苏北秦真的是甚少与他交谈,连平时的寒暄都显得十分刻意,这点武惟扬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刻意地忽略了,若换做别人,武惟扬早就不愿搭理,可谁叫他喜欢苏北秦,就算苏北秦冷着脸将他推开,他照样毫不犹豫地往前凑,他表面看上去毛毛躁躁,其实内心耐性十足。 苏北秦默不作声地翻着手中的账目,他的神情平淡如常,漆黑的瞳孔慢悠悠一转,在武惟扬脸上停留片刻,便又回到了账本上。 这是苏北秦拒绝与他讨论此问题的姿态,武惟扬不满地挑挑眉,终也是无奈地靠在车窗的另一边与苏北秦面对面,现在能跟苏北秦交谈的事只限于正事,所以武惟扬只能将话题往正题上引,“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没有一个坚实的老巢。” 单纯的土匪腔调令苏北秦勾了勾嘴角,武惟扬虽然在钦州发展了好些年,但钦州终归是一个不具规模的点,不论是在地形还是在其所容纳的资源上来说,都不具备做一个大军队后方的资格,到时候战线延展直京城,按照物资运达的速度,粮草可能供应不上,而且这么长的一大段路程难保不出什么意外,所以他们必须选一个环境优渥的地方,作为物资的中转站。 苏北秦修长的手指在一条条账目的黑字上快速划过,他头也不抬道:“将军可有中意的地方?” 武惟扬支着下巴,目光一直没有从苏北秦脸上移开,许是因为温暖阳光的照射,先前苏北秦那股淡漠的情绪也化开许多,他面颊上的酒窝一现,又将问题抛了回去,“这事儿就交给军师定夺罢。” 苏北秦终于放下账本,拿起放在一旁的地图看了看,然后将地方指给他看,道:“按照你的要求,目前也只有这个地方最合适了。” 武惟扬看着地图上的广州二字扬了扬眉,的确,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广州都是成为他们一个坚固后方的不二地点,一来因为广州有便利的交通,以后运送物资除了陆路还可以走更方便的水路直通京城,而广州与各地区的贸易往来密切,如此一来,他们要采购什么东西也不是什么难事,二来则是他们也比京城那帮人更熟悉广州距京城有一大段距离,就算京城以后想要派兵收复,在兵马到达之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不愧是军师,果然与我心有灵犀。既然你喜欢,那我们便拿下广州罢。”武惟扬笑道。 多轻巧的一句话,说得跟穿衣吃饭一样简单,苏北秦揉了揉眉心,显出一股倦意道:“你说的简单,那守城的将士周广成,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恐怕这次没有那么好拿下。” 武惟扬心疼地摸了摸他近来明显消瘦的面颊道:“无论多难,只要我操心就够了。” 苏北秦明显一怔,随即避开他的手道:“臣子本就是为君主操心,不然你要我这军师作甚?” 武惟扬微微皱眉道:“你不是臣子,你是我喜欢的人,你若是病倒了,我不会觉得你尽职尽责,只会觉得心疼和自责。” 苏北秦不知拿什么话去回答他,那股莫名的感觉在胸口积压得难过,他深吸了几口气道:“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不知如何面对你,就恢复以前的关系不好么?” 武惟扬握住他的手指,被阳光晒得许久,连指尖都是温暖的,他有些贪恋现在的温暖,他收起嬉笑的态度,平静道:“你应当明白,有些话说出来之后就收不回了,我说过,我会等你的答复,但这答复未免太久。” 那被抓住的手指有点异样的感觉,连心跳也快了些,苏北秦想要将手抽回,但武惟扬的力气太大,他一如既往没有挣开,他叹了口气道:“我现在除了拿下京城早日拥你为帝外边再也没有想过别的事,儿女情长且放一边罢。” 武惟扬也学着他的模样叹了声气,面上满是伤心,“我等了一个多月,就换你一句生硬的拒绝。” 苏北秦终是将手抽了回来,望着武惟扬的眸子道:“你说出来的时候就应当预想过这样的结局。” 武惟扬却是转瞬又扬起笑容道:“不过你也了解我,哪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苏北秦想起当初自己之所以选择武惟扬做自己的君主,有一部分是欣赏武惟扬选择一件事就坚持到底的性格,他忽然觉得十分无奈,“你若是将这心思花在别处,我也不会如此为你担忧。” 武惟扬剑眉一挑,继续笑道:“军师你管行军打仗,还管主上怎么想么?” 苏北秦眸色一暗,饶是温暖的阳光也驱散不了他眼底的冷然,“自然要管,我必须保证我所选择的人,会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君主,你也曾答应过我一定会做到,我想你不是会食言的人。” 武惟扬很喜欢苏北秦这种全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时的感觉,他懒洋洋地靠回到车窗上,道:“我对人许诺又反悔的事多了去了,唯独对你从不食言,你向来心细,应该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北秦,我确实是可以信赖的人,你若是担心我对你的感情是一时冲动,”武惟扬圆润的眸子显出锐气,直直地盯着苏北秦道:“那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确实是真的喜欢你,我不是不想等,只是等待的时间太过煎熬。” 那声音太过坚定,字字穿心,苏北秦胸口闷得难以呼吸,他缩在袖中的双手甚至有些颤抖,面上却还是维持着以往的平静,却又怕武惟扬看出端倪抓住不放,只好将脸转向窗外,不再与武惟扬说话。武惟扬则抓了抓后脑勺,明白自己又有些操之过急,但这心直口快的个性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 他们之间尴尬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回到钦州时才好一些,庄楚对武惟扬带回来如此的物资颇为满意,“如此一来,将军起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为粮草着急了。” 虽然已是春天,苏北秦却因着身子单薄照常穿得比常人要多,他靠在垫了兽皮的太师椅上,听了庄楚的话道:“空有粮草还不够,还缺人使用。” 的确,万事俱备,只差人才,对于武惟扬来说,现在手头上的将军着实有限,有时一些小仗都得他亲自上阵,苏北秦真怕他吃不消,像武惟扬这样的首领,顶多大仗时亲自带兵,其余时候都应在后方坐镇稳定人心,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苏北秦不希望武惟扬频繁上阵的原因还是因为担心他会受伤,每次在营帐中担惊受怕的滋味并不好受。 武惟扬倒真得给庄楚弄了些好茶叶,因而庄楚几乎每日黑壶不离手,庄楚对着黑壶的壶嘴饮了一口,道:“还记得武惟扬从唐书林那儿俘虏来的小将么?” “自然记得,”苏北秦点头道:“听武惟扬说是个有勇之人,庄先生已经说服他加入我们了么?” 庄楚抚着下巴的一小撮白胡子得意一笑,道:“毛头小子,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功夫就乖乖归顺,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你恐怕如何也想不到的人也归入了麾下。” “哦?”苏北秦眸子一转,疑惑道:“谁?” 庄楚缓缓一笑道:“白子瑕。” 第41章新人入伙 苏北秦从未想过白子瑕会加入到这件事情中来,所以听到庄楚的话时几乎不可置信,他有心向庄楚问个明白,庄楚却卖了关子,让他自己去找白子瑕谈一谈。苏北秦见到白子瑕的时候,白子瑕刚从武器库回来,一袭青衣布衫,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忧愁,精神却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好上许多。 白子瑕将苏北秦让进里屋,给苏北秦倒了个热茶道:“今早本想同庄先生一道去城外接你,只是武器库那边突然出了些状况,一时没有脱开身,所幸现下都解决了,本打算换件干净的衣裳再去找你的,没想到倒是你先来了。” 苏北秦摩沙着杯口,黑极了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白子瑕的一举一动,企图从白子瑕的言行中看出一丝破绽,“你说我跟随武惟扬是背弃初衷,如今为何又与我走了相同的路?” 白子瑕在他对面坐下,捶了捶因为爬山而酸疼的腿笑道:“我也说过你比我看得更远,你走的路未必就是错的。” 他虽然竭力掩饰悲伤的神情,苏北秦还是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一丝愁苦,他唯恐白子瑕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有些急切地握住白子瑕的掌心道:“若是庄先生有为难你的地方你尽管与我说,不必违背本意与我们待在一起,不管是对于你还是对于我来说都不好受。” “怎么会,庄先生和寨子里的百姓待我都很好,”白子瑕拍了拍苏北秦的手背笑道,不过那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嘴角下拉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低头沉默了半晌,适才轻叹一声,接着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主上向突厥小国进贡的事情么?” 苏北秦点点头道:“自然是记得的。” 白子瑕又重重地叹了一声道:“我后来写了奏折托朝中好友特意递给主上,劝他将之前错判的几位名望极高的将军再召回朝中,整顿兵马与突厥一战,突厥正处在冬季缺衣少粮的时节,我们胜算很大,只是我忘了,我现在也不过是一个九品小官,主上哪会听我等之言。” 这种不被君主信任的感觉恐怕苏北秦比白子瑕更明白,他的手被白子瑕无意识地紧握着有些轻微疼痛,他并没有抽回,又问道:“主上降罪与你了么?” 白子瑕原本忧愁的面容蓦然带上几分怒意,连语气也沉重了几分,“我听朝中的好友说,主上虽然恼怒,但并没有把我这小官的言论当回事,只是那奸相老早就想置我于不义之地,在主上面前进谗言,主上一怒之下削了我的官职,还将我打入牢房准备押回京城受刑,幸好庄先生听闻此事,带人将我中途截下,不然我此番回去京城,估计再没有性命与你相见了。” 这事儿估计是庄楚怕苏北秦担心,所以才没有跟苏北秦说,苏北秦如今听完白子瑕的陈述只剩下唏嘘与不平。 白子瑕瞧着他浓眉紧锁的模样笑道:“这样一来也好,起码我对朝廷真的死心了,我们十年的情谊总算可以恢复如初,为兄之前有对你不住的地方,也请苏北秦不要介怀。” 话虽如此,白子瑕的笑容里还是带着苦涩,他生性不如苏北秦爽快,遇事爱钻牛角尖,恐怕主上怪罪于他,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主上无能,而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或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忘怀此事,因而无论苏北秦怎样安慰都是徒劳的。 苏北秦抽回被白子瑕握得发麻的手,斑驳的光影投在他白皙的脸上,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本是很平淡的笑容,却出奇地安稳人心,连带的那双黑瞳中也带上了几分清浅的笑意,“子瑕若是相信我,也必定要相信我所选择的人,能开创大唐朝的另一盛世。” 庄楚推开武惟扬的院门,便见武惟扬正躺在躺椅上一边发着呆一边晒着太阳,连踏雪快将他放在一边的小鱼干都快吃光了也浑然未觉,而在听到开门的声响之后,也紧紧是转动眼瞳懒洋洋地望了一眼庄楚与他身后带来的年轻人,接着继续维持发呆的现状。 “你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庄楚哂道。 不过武惟扬摆明了态度不爱搭理他,庄楚这回倒也不恼,叫身边的年轻人搬了张椅子来,坐到武惟扬的身边,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抚摸着手中的黑壶,他看了看武惟扬那一幅要死不活的模样,轻笑了两声道:“你果然是同苏北秦待太久了,连性子也变得跟他一眼沉闷了。” 武惟扬单手一捞,将一旁的踏雪捞到怀中抱着,微微偏过头去,背着光线的面庞显出几分阴郁,“你怎地把白子瑕招来了?” 庄楚一手敲着椅子扶手,继续不紧不慢道:“你是因为我没有事先向你禀报而生气,还是因为苏北秦与白子瑕太过亲昵而在意?” 武惟扬盘腿坐起,双手揣在袖中,双颊气鼓鼓的,低着头对庄楚爱理不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答案。 先前庄楚并不打算留下白子瑕,可救下他的时候,看到他那副痛彻心扉的模样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加之与白子瑕交谈过后,确定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才自作主张将他留了下来,就算武惟扬有什么举动,也要经过苏北秦那关。 庄楚是吃定武惟扬的心思,才有现在这副悠然的模样,他笑道:“英明的君主可不会因为个人原因而拒绝接受一位贤明之士,倘若苏北秦知道你因为这个原因而把白子瑕赶走或者干脆不救他,我觉得你会连同他一起失去,我做这个决定可都是在为你铺路,你怎地还给我脸色瞧。” 武惟扬嗤笑一声道:“老狐狸,别装的道貌岸然,我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先前倒也同白子瑕接触过几次,只是觉得他难以令我信任。” 庄楚冷哼道:“你们唐家人都疑心病重,先前你也不信任苏北秦,也不信任我,别说我倚老卖老,只是这人啊,没真正了解过还是莫要轻易下结论。” “行了行了,”武惟扬摆摆手道:“既然你和北秦都同意我的反对还管用么,就算他白子瑕不是真心归附,一条小泥鳅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来。” 庄楚自然知道这家伙嘴硬,不甘被白子瑕比下去,心里憋屈在口头上逞逞威风也就算了,他搓了搓下巴,问道:“选好以后作为后方的点了吗?” 武惟扬习惯性伸手去摸一旁的小鱼干,不料那张油纸上已空空如也,气得他很掐了一番踏雪后颈的皮毛,跛着鞋跑到房中拿了一包干枣,往嘴里塞了几颗,这才嘟嘟囔囔地说道:“我与北秦商量了一下,就定在广州了。” 庄楚从他那儿抓了几颗枣递给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脸尴尬地谢过,庄楚就尽数塞到了自己嘴里,噗噗吐出两颗枣核,笑道:“你小子胃口倒不小,你以为广州跟琼州似的说给你拿下就拿下了。” 武惟扬扬起人畜无害的笑容道:“这得要看你给我推荐的人了。” 庄楚便转过头问身后的年轻人道:“承平,你有几成把握。” 他身后的人名唤高承平,正是上次武惟扬从唐书林那儿掳来的小将,年纪要比武惟扬长两岁,庄楚后来听武惟扬说了他的战场表现,觉得他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只不过某些方面太稚嫩,何况还跟了唐书林这种无能的人,确实屈了才,要是能在武惟扬身边锻炼个几年,以后也能成为一员独当一面的大将。 高承平向来谨慎不夸海口,听了庄楚的问话,想了想道:“照殷兄收集的情况来看,承平只有三成的把握。” 的确,要高承平一人拿下广州实在太过困难,广州是唐朝重要城市之一,城中必有重兵把守,具殷不在的情报来看,大概有两万精兵甚至更多,而守城的周广成是员老将,早在几年前镇守吐蕃边境,至此吐蕃再不敢来犯,他还将几个边陲小镇发展地有模有样,后来为避免唐泽霖的猜忌,便主动上交兵权,反得了唐泽霖的信任,交给他两万精兵,派他镇守广州,初到广州时便带兵将广州周边闹乱子的人马一并清理,将广州搭理地井井有条,很得人心。 庄楚笑道:“看来这一仗,还得首领你亲自上阵。” 武惟扬啧了一声,不耐地挑挑眉道:“我说庄先生,你不要收了什么人就捏在手里当宝,是骡子是马都要拿出来溜溜,他要是没个分量,我何必要收他入我的麾下,那些恼人的文人交给你管我不反对,但是这上阵打仗的将军,还是我自个儿来挑吧。” 庄楚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哼道:“你这小子说话真不客气,也罢,承平,这一仗,你是不得不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冷文也入v了作者君有些没想到……说到底还是谢谢大家的支持!虽然作者君因为不善言语【阿勒?】而经常不回留言,但是每次看到大家的留言真的超开心o(n_n)o谢谢啦~ 第42章义军名头 然而在这之前,大家还需要在钦州暂时停留一阵子,以便整顿带回的物资和兵卒,这些兵卒连着唐书林的军队,资质良莠不齐,又才被收编,人心浮动,这样的军队自然不能带出去打仗。虽说调整的时间不多,但聊胜于无,也正好看看高承平的水准,武惟扬自然乐得轻松,成日里招猫逗狗,只有实在闲的无事了才去看看。 只可惜没闲两日,便被庄楚给逮了回去,庄楚板着脸,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敲了敲武惟扬身边的茶几道:“老大,我们只有半个月的功夫,你能花些心思在正事上吗?” 武惟扬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模样看起来实在讨厌,“庄先生,今儿天气这么好,若是谈论一些动兵动刀的事儿,岂不是太浪费了么。” 庄楚叹了口气,这几日武惟扬如此散漫,换做以往早被苏北秦责怪了,若是有苏北秦出马,武惟扬便是再不愿意动弹,也好歹会做些事,但现下不知为何,苏北秦宁愿自个儿熬夜,也不踏进武惟扬的院子一步,更别提督促了,他这一把老骨头,夹在中间左右说不上什么话,只得先来找武惟扬,作为一军将领,什么都不管,也未免有些过分了,按照武惟扬的脾性,照理不会如此,他来说上两句,说不定有些用处。 “你和苏家那小子之间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但身为上者,应当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记得苏家小子看中你也正因为你虽然看起来惫懒,却十分明白轻重缓急,该做的定会做好,怎的,如今你竟是要推翻他对你的评价?”庄楚无奈之下只得搬出了苏北秦。 武惟扬果然多了点儿反应,他饶有兴致地道:“他是这么说的?” 庄楚点了点头,道:“老夫可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如今义军才起,正如鹰巢中的雏鸟,一点闪失便是坠崖而亡的结果,希望你们二人公私分明,莫误了大事。” 武惟扬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天,道:“好天气,正是操练的好时候。”他浑不管这句话与他先前所说出入甚大,只是笑吟吟地对庄楚道:“不若请北秦也来看看,待看完后,还有不少事有待定夺吧?” 庄楚心下松了口气,“那我去喊他。” 武惟扬摇摇头,“我来便可。” 庄楚怔了怔,也没有跟上去,而是将折扇扔在桌案上,唉声叹气地走开了。 武惟扬进屋时,苏北秦正盯着桌上的一本账目出神,以至于对武惟扬的动作丝毫没有察觉,直到偏凉的脸颊被一双温热的手拢住,他才骤然惊觉,猛地站起身来。 武惟扬见他反应这么大,便从善如流地将手放下,笑吟吟地道:“几日不见,我的军师看起来气色倒还不错。” 苏北秦看了他一眼,“你……”这一张口这嗓子却是因着紧张而有些哑了,苏北秦闭上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武惟扬对他的神色向来观察仔细,见状自然知晓这是又开始抗拒了,他心里也有些无奈,从小到大,因着家世地位,也因着自己的天赋,几乎没什么事他完成不了,想要讨取一个人的欢心,他虽然从未试过,却也不觉得自己会失败。 与苏北秦的开始固然太过糟糕,但他顺风顺水惯了,加之苏北秦并不是会对陈年旧事耿耿于怀的人,他很有信心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信心却在一日复一日的冷淡与躲避中消磨殆尽,以至于竟开始耍起性子来,连正事也不管了。 现下想来,这样耍赖的手段也只有在自己幼时向母妃撒娇时方才用过,还被父王狠狠训过,称之为顽劣把戏,难堪至极。 真的是难堪至极……武惟扬心底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依旧笑得纯然,也不再说些轻浮话语,只是道:“我要去看看军队,不知北秦是否要同去?” 苏北秦有些意外,自琼州武惟扬向他表明心意之后,几乎隔三差五便要来向他寻求回应,步步紧逼的态度让苏北秦十分不适,任何以往他都不以为意的亲昵动作都能让他心烦意乱,进而影响到他平日里的工作,叫他愈发难受,故而明知避着武惟扬可能会导致什么后果,苏北秦还是不管不顾地避开了,已经连着三四日没有见着武惟扬,苏北秦固然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心里头总有些空落落的,他刻意忽视了这种感觉,只一心一意地投入到繁琐的事务里头。 方才武惟扬来时,他又要开始心慌,然而武惟扬却没有更多动作,言语中也再无这些日子的咄咄逼人,而是做起了正事,因而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武惟扬见苏北秦呆呆地看着他,几乎就想伸手去揉揉他的脸颊了,但手指动了动,却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笑吟吟地等着他回复。 苏北秦晃神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镇定下心神,清了清嗓子,慢慢道:“我左右也不通军事,就不必过去了罢。” 武惟扬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北秦,你应当明白你现下的身份。” 苏北秦愣了愣,武惟扬鲜少对他用这样严肃的语气,他心底里有些不悦,却很快明白确实是自己轻率了,尽管武惟扬此番前来并没有对他逼问什么,也没有惯有的亲昵举动,但他还是想避开,故而拒绝了武惟扬的提议,但这并不是明智之举。 如今军队已初具雏形,军队首领麾下的一众将领智囊都要在军中有一定的威信,而他既然一早便被定为军师,更要在兵士前多多露脸,有了一定的威信身份,今后行事才更便利。 他在无人寨一众人中自然已有了基础,但最近新收来的这四五千人可对他一点也不熟悉,武惟扬的建议完全没错。 苏北秦静默片刻,轻声道:“是我一时糊涂了,我们这便去罢。” 苏北秦这番失态,也是因着武惟扬这一段时间着实把他逼入了死角,这回松了开来,苏北秦也很快适应过来,不如说这样他反而不再那么紧绷抗拒,做事的效率也高了许多。 两人一上午查看了军队的训练和武器作坊的进度,有正事在前,苏北秦倒是恢复了以往的态度,武惟扬虽然还是有些黯然,但苏北秦总算不再避开他,他也算是得了些安慰了。 下午时,在武惟扬的书房内,现下整个军队中地位比较重要的人都聚在一处,再过不久他们便要以广州为目标东进,要做的准备工作比起前头收拾琼、崖二州自然多得多,故而先定好各人所负责的事务,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大家群策群力,共同解决。 武惟扬的书房并不算大,加之主人性情随意惫懒,书房内看起来十分凌乱,陈旧的兵书东一本西一本,间或还能看见一些杂谈轶事。 苏北秦并不古板,也不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情境,因而毫无反应,庄楚若是年轻个几十岁,恐怕正与武惟扬臭味相投,压根没把这当回事,一进去便寻了个位置坐好了,江、季二人不用提,剩下的墨子期和高承平尚不清楚武惟扬的脾性,墨子期更是对武惟扬还存着几分畏惧,自然也是一声不吭,只有白子瑕一见到这乱七八糟的屋子,便皱起了眉,道:“为君者当克己严正,怎能如此失仪!” 武惟扬坐在桌后,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白子瑕,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只是对苏北秦道:“你不能久站,快找个地方坐着罢。” 苏北秦叹了口气,按照白子瑕的脾气,你若是回话倒还好,无视却是最厉害的火上浇油,武惟扬这一无视,白子瑕已然变了脸色,他将书桌对面长榻上的书册移开,对白子瑕道:“白兄,坐罢。” 白子瑕冷着脸与苏北秦一道坐下了,却不知武惟扬扫了一眼他与苏北秦之间的距离,心下已将他剮了千万遍了。 众人安静了片刻,庄楚清了清嗓子,以商量的口气率先开口了:“老夫觉得,这军队规模初具,总需要一个名头罢。” 苏北秦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现在还有些早了。” 庄楚皱了皱眉,“这不太合适罢,总这样没名没分的,难不成要一直装作流寇么?” 苏北秦明白庄楚的意思,武惟扬惟武王的身份是一个最响亮的名号,若是打出这旗号来,不知有多少人会直接过来投奔,届时什么人手短缺,物资稀少的问题都能一并解决,退一步来说,即便不打出这名号,也到了让所谓的流寇变为义军的时候了,否则今后行事总有诸多不便。 但苏北秦却正是因为武惟扬才不同意庄楚的提议。 “庄先生久居岭南,怕是不清楚惟……将军那时被流放的前因后果,总之现下若是打出义军的旗号来,怕是会引起京城那里的注意,现下我们根基还不稳,这样太冒险了。”苏北秦静静道,他差一点便喊出惟扬来了,不过江天河时不时便冷眼看他,倒叫他反应过来,如今军队规模初具,以后这书房里的人恐怕只会越来越多,是不能再如此亲昵地称呼对方了。 第43章零碎琐事 “庄先生久居岭南,怕是不清楚惟……将军那时被流放的前因后果,总之现下若是打出义军的旗号来,怕是会引起京城那里的注意,现下我们根基还不稳,这样太冒险了。”苏北秦静静道,他差一点便喊出惟扬来了,不过江天河时不时便冷眼看他,倒叫他反应过来,如今军队规模初具,以后这书房里的人恐怕只会越来越多,是不能再如此亲昵地称呼对方了。 庄楚听着也在理,原本这也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便没有再辩,武惟扬见无人开口,便敲了敲桌子,道:“那么这便按照北秦的意思来罢,下一件事。” 墨子期犹豫片刻,道:“殷不在已将军中物资管理之事移交给我大半,若是要攻广州,必然少不了攻城器械,但现下的物资恐怕造不出什么得用的来,作坊的空间也太过狭小了。” 武惟扬随手拎过书堆里的一本书来,瞅了一眼书名,扔给墨子期道:“帮我把这本书带给林师傅,让他照着上头我墨笔划出来的,先把小物件做好,到时广州城附近自然有的是地方让他领着工匠们做。” 苏北秦补充道:“那里的工匠应当人数也不太够,要不要拨些人过去打打下手?” 武惟扬立时同意了,原本这也是事实,他叫江天河挑军中年纪小又机灵些的,江天河自然领命。 接下来众人又商量了好些事务,白子瑕也不是只会摆脸色,无人寨虽然位置得天独厚,但毕竟初时只是个“流匪”寨子,山中地方终究太过狭小,已经有不少物资摆放不下,堆到了货场上,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说到这点,高承平也道训练的地方不够用,而且唐书林手下的兵卒有好些与无人寨原本的人马不太对付,军中时有斗殴发生,虽然他已严加管教,但一来无人寨的并不怎么愿意听他的,二来他看起来还是年纪小了些,虽然治军确有几分本事,在这里反而没能用出几分来。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正是武惟扬、苏北秦二人这几日没能好好处理才积攒下来的,物资之事十分好办,苏北秦早有想法,将一部分人移到钦州首府,钦州知州已名存实亡,整个钦州,找个地方存放物资还是很方便的,况且山中也不适合运送,这两日便该将物资整理了送下山去了。 至于军中冲突以及训练场所之事,自然交由武惟扬来管,武惟扬吩咐季百川先带一部分士兵到山下去训练,剩下的人继续留在山中,而那被带出去的一部分却正是无人寨的人。 “不听话的丢出去不就得了。”武惟扬懒洋洋地道,“正好也腾出地方来给新兵好好练练。”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商量到了晚饭时,众人皆有些疲惫了,武惟扬本想只留苏北秦一人用饭,但看了看苏北秦的神色,还是改了主意,挥挥手道:“行了,先到这儿罢,明后两日各人将自个儿的事做好,下一次可就不是这么简单轻松的话题了。” 刚站起身的几人皆无语地看向武惟扬,今儿下午那么多事儿还叫简单轻松?您老精神也太好了罢。 不过几人也明白武惟扬的意思,下一次恐怕商讨的便是如何攻下广州城了,虽然细节不能落实,但大体的战略布局总需要定下的,一个下午也不知能不能决定下来。 众人零零散散地离开了武惟扬的书房,苏北秦走在最后一个,武惟扬看着他瘦削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北秦。” 苏北秦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武惟扬一眼,此时外头天色已晚,武惟扬书房里头已经点起了灯,橙色的光晕有些照不到苏北秦的脸,倒叫武惟扬看不清苏北秦的神色,他情不自禁方才喊出了声,此时也有些后悔,竟没了下文。 苏北秦立了片刻,见他没有反应,便问道:“什么事?” 武惟扬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道:“你要不要在我这儿用饭?” 苏北秦侧过脸似乎是想了一想,竟是点头应允了,武惟扬当即笑得酒窝深深,将桌上东西赶紧收拾了,又搬了张凳子给苏北秦坐下,待小厨房的人将食物送来后,他才有些喜滋滋地道:“我还道你不会同意呢。” 苏北秦挟了一筷子鸡蛋,吃完了方道:“我为什么不同意?”说罢不等武惟扬说话,又道:“我也是有旁的事向问问你的意思。” 武惟扬的喜悦之情登时退了一半,他拨了拨碗里的菜梗,道:“关于白子瑕么?” 苏北秦怔了怔,也不太奇怪武惟扬能猜到,他点了点头,问道:“依你看,能不能信任他?” 武惟扬漫不经心地道:“他不是你的好友么?” 苏北秦不悦地皱了皱眉,“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并不是个以自我感情为重的人,恰恰是因着与白子瑕这层关系,才叫他怀疑自己会产生错误的判断,这才来询问武惟扬的意见。 武惟扬放下筷子,道:“我与庄先生说起过,但是庄先生显然只觉得我在吃醋。” 苏北秦有些尴尬地别开了视线,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的外沿,低声道:“他的确是有才能,不怪庄先生想留着他,但是我觉得不太妥当。” 武惟扬盯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苏北秦习惯他这样不上心的样子,便继续道:“我与他相识也有好些年头了,对他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先前他发觉我进了叛军,态度已然有些奇怪,结果没过多久,竟是愿意加入我们,这更违和,他向来忠君,不可能转变地这样快。” 武惟扬“唔”了一声,道:“说不定是因着他那主上不但对他的奏报视而不见还想加罪与他,让他寒了心呢?” 苏北秦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便好了,白兄的性格,说起来便是撞破南墙都不会回头,你之前也说到,他得到京城中的消息竟是比你还快了一步,这也是个疑点,我虽然不想怀疑挚友,但万事小心为上,有些重要的事谨慎起见,还是莫要让他知晓了。” 武惟扬点了点头,吃了几口后忽然道:“你也离他远一点。” 苏北秦动作顿了顿,困惑道:“我有分寸,不会多话,但毕竟这里他与我最熟,让我疏远他,这毕竟……” 武惟扬塞了满嘴的饭菜,打断了他的话,鼓鼓囊囊地道:“我这是真的吃醋,你离他远一点,我心里舒服一点。” 武惟扬这话说得简直十分委屈,加之他长得稚气的长相,现下这模样倒真是有几分可怜,苏北秦便是不想与他讲这些情爱之事,也忍不住笑了笑。 武惟扬眼角瞥见苏北秦笑了,顿时心花怒放,他与苏北秦疏远了好几天,固然是因着苏北秦避着他,但他自己何尝不是不想再去吃钉子,可就这几天已是极限,庄楚来寻他时,他心里头还是不太高兴,庄楚那一句“你们二人都要公私分明,别误了大事”却叫他听出苏北秦也是有几分被影响了的,只要苏北秦还在意他,他便不再幼稚地计较苏北秦躲避的态度了。 见气氛和缓下来,武惟扬慢吞吞地开口道:“我平生头一次对人用心,大约做的不好,我也不再三番五次问你要个答案了,眼下终归是战事比较要紧,你若是还如先前一般不肯好好儿与我说话,我怕是上了战场都心不在焉,输了可就麻烦了。” 他的语气还带着委屈感,苏北秦也稍稍放松下来,皱眉道:“别胡说八道了,行军打仗的事儿哪容得你开玩笑。” “当然当然,”武惟扬见他又要训人,立即调转话头道:“自然是正事要紧。” 苏北秦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武惟扬当即收敛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赶紧吃赶紧吃,再不吃菜就凉了。”一面勤快地往苏北秦碗中堆菜。 苏北秦挡了挡他的筷子,既好气又好笑,他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待我弄清自己所想,再给你一个答复罢,否则脑子里的事情太多,容易失了判断。” 武惟扬舒了口气,道:“我不急不急,这种攸关人生的大事你一定要认真去想。” 苏北秦瞥了他一眼,心下暗道也不知是谁先前一日三问,好不烦人,所幸总有清闲的日子过了。 过了两日,还是在那间凌乱不堪的书房,不过书房中的人却是少了两个,一个是白子瑕,一个是墨子期,这两人前者是武惟扬有意为之,后者则是的确与战事牵连不大,故而没有过来。 武惟扬将一张地图整个儿挂在了墙上,背着手站在地图前像个教书先生,笑吟吟地道:“有谁想先说两句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因为要赶着开v所以写的有点杂乱【谁让作者没有在白天的时候更过文呢!】接下来他们就会暂时收起感情部分好好进入行军打仗的环节了,希望大家不会觉得太无聊什么的 第44章进攻广州 这次武惟扬并没有留人在钦州,包括庄楚在内,也一并上路,浩浩荡荡八千人的队伍毫不遮掩地向广州行进。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广州守将周广成耳朵里,现下天下不太安稳,周广成自然是知道的,钦州这一股流匪荡平了崖州和琼州之事,周广成也不是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安守广州这么多年,心中多少已然存了几分软弱侥幸之意,琢磨着广州毕竟是屯兵重地,那匪寇一时半会应当不敢动才是,却没料到,对方才打下琼、崖二州没多久,竟是气势汹汹地便朝他这儿来了。 广州知州是个胆小懦弱之辈,早在乱意初起之时,便着急忙慌地来寻过周广成,周广成好生劝慰也没能让他放下心来,干脆将所有权力一并移交给周广成,只顶着个知州的虚名便回去躲着了。 周广成在自个儿的书房里来回走了几遭,咬了咬牙,喊来手下的副官,道:“传令全军将士,从明日起,要加紧各处巡视,让斥候多跑两趟,务必将他们的消息尽快送到我案上。”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还有,黄木湾那处也要加兵,对那些船员海客多加注意。” 副官闻言有些为难,道:“黄木湾每日进出船只那么多,便是派再多人去,要样样注意周全,恐怕有些困难。” 周广成皱了皱眉,道:“尽力而为罢。” 副官领命退下了,周广成在榻上坐下,沉沉地叹了口气,忽而笑了起来,“真是年纪大了,竟怕成这样……也不知那胆大包天的流匪头子是何等货色。” 此时,“流匪头子”正厚着脸皮往尽是老弱病残的马车里头挤,驾车的秦汉毕竟身手差了一截,拦不住武惟扬,让他窜了进去。 武惟扬一进马车,一眼便瞧见了正在马车最里头闭目养神的苏北秦,便笑吟吟地蹭了过去,逼得一旁的庄楚不得不挪了挪,给他让了个位置出来。 苏北秦并未睡着,对武惟扬进来的事自然一清二楚,还没等武惟扬将手搁上他的额头,便睁开清凌凌的双眼来,微微皱眉道:“你怎的又进来了?” 武惟扬毫不介意地放下手,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跟大家说个消息。” 闻言,马车里坐着的几人都向武惟扬望了过来,武惟扬道:“昨夜捉到了一个斥候。” 苏北秦“恩”了一声,示意武惟扬继续。 “看来周广平很是忌惮我们,现下整个广州城怕是如同铁桶一般,水都泼不进一滴。” 白子瑕不通军事,此时第一个皱了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庄楚慢吞吞地将他那黑乎乎的杯子放在小几上,“早在你大张旗鼓离开钦州的时候,就应当想到了才是,不要装了,臭小子。” 苏北秦静默不言,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武惟扬耸了耸肩,道:“周广成是一员猛将……但那时在他来广州之前,我虽未曾与他共事,但他的为人我听说过一二,他在广州呆了这么多年,便是再多的血性,都消磨了不少,如今天下纷乱始起,他定然也有所防备,但也只是有所防备罢了。” 苏北秦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承平呢?” 武惟扬瞧了瞧车窗外的天色,道:“大约还要晚些时候。” 苏北秦点了点头,征询道:“现下的境况,连夜赶路也是可以的,今晚便不必扎营休息了,快些到广州城外罢。” 加快行军速度,定然会加重周广成的压力,这正是众人想要一步步达到的效果,武惟扬自然同意,转身出去了。 武惟扬的军队加快速度的同时,高承平带着一百来人从队伍中静悄悄的离开了,这一百来人个个肤色黝黑,那是特有的海风吹出来的肤色。 没过多久,叛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便摆在了周广成桌案上,与此相比,一名斥候被抓都不算什么,周广成原本也不觉得自己那些防备动作能瞒得过对方。 他死死地拧着眉,盯着广州城周边的地形图,良久之后还是颓然放下了撑着桌案的手,疲惫地喝了口茶,他明白,不管对方有意还是无意,加快行军速度的确在他背上多放了一棵稻草,他年纪也不轻了,鬓边白发苍苍,这几年在广州城中的安逸生活让他看了这么许久,也下不了决心带兵出城迎击。 广州因为是通商港岸,为了保障安全,历来屯兵不少,如今他手下便有将近一万兵士,另外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民兵,在街巷间巡逻,加之广州城城墙坚固,外有护城河,防御工事修建得相当不错,固守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周广成揉了揉眉心,还是坐直了身体,取出一张纸来,断断续续地写了几行字,折好之后,犹豫片刻,仔细收了起来。 而这头,武惟扬所率的叛军因着加快了行进速度,于两天后来到离广州城不远的一片树林中。武惟扬下令全军原地休整之后,策马来到苏北秦所在的马车旁,挑起车帘道:“军师可有兴致陪我下来走走?” 苏北秦看了他一眼,便从车上下来了,他也有许久没有从车上下来了,下车时还稍稍有些腿软,武惟扬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扶住他,叹道:“好久了,终于叫我摸着一把。” 苏北秦从不理会他这些胡言乱语,只把周遭扫了一眼,问道:“你想将这里作为林师傅他们做事的地方?” 武惟扬把着他的胳膊,将他带进林子中,道:“我的确是这样想的,这次林师傅他们几个工匠加上能帮上忙的伙计约摸不过几十人,这片林子并不算小,藏他们绰绰有余。” 苏北秦向广州城的方向望去,道:“总是瞒不过去的,器械造好定然要从林子里送出来到达前线,若是周广成派人过来突袭,不管是这林子抑或是运送器械的道路都十分危险。” 武惟扬眯起眼道:“以防万一,我必然会派人好好保护,但广州城毕竟坚固,仅仅凭着临时造出的器械强攻,恐怕难以突破。” 苏北秦轻轻呼出一口气,“胜负皆在承平之手。说来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给承平,你倒是放得下心。” 武惟扬叹了口气,“算来算去让他混进城去最合适不过,不过即便他失败了也无妨。” 苏北秦微微挑起眉,乌黑的眸子动了动,道:“你还有什么后招?” 武惟扬好似不经意一般轻轻搂住苏北秦,“亮出惟武王的名号。” 苏北秦吃了一惊,也顾不上腰上那只爪子,不赞同地道:“还未攻下广州城,你便暴露身份,不管周广成信或不信,定然是要通报上头的,这一层层下来,便是我们攻下了广州,还来不及整顿,恐怕就要迎来朝廷大军了。” 武惟扬盯着他向自己微微抬起的面庞,心里痒痒的,几乎想亲上去,他捏了捏苏北秦腰间,慢吞吞地道:“我不说自己是惟武王,他可能明日便要通报上头有叛军作乱,反之却一定不会,你道为何?” 苏北秦心中一跳,道:“他和你……父亲有什么关系?” 武惟扬终于忍耐不住,在苏北秦唇边亲了一口,在苏北秦变脸之前跳开,笑吟吟地道:“这便当做一个惊喜罢,到时你自然明白。” 第45章开弓之箭 两人在林子里散了会儿步,便回到营地这边,庄楚他们都下了马车,见武惟扬两人回来,墨子期上前两步疑惑道:“难不成要让军队在这儿扎营?” 武惟扬摇了摇头,笑道:“这林子虽说不算小,也没法容纳八千人马,我自然是要带走大半的。” 墨子期松了口气,树林隐蔽性虽强,但着实不适合休憩扎营,不但不利于行动,恐怕一把火便能叫他们损失惨重,他心思聪慧,转念便想到为何会有士兵在做扎营的准备了,“是要让林师傅他们在这儿制造器械吗?” 苏北秦微微笑了起来,“确是如此。” 墨子期恍然,转身便开始琢磨如何安排工匠们,他不擅军务,到时恐怕要和庄楚先生他们一道留在这林子里,整顿清点物资的事自然落到他头上。 到午后,武惟扬让季百川领着三百人在这儿留下保护林清堂等人,自己则率领剩下的人离开了林子。 庄楚和墨子期留在树林里,苏北秦和白子瑕则跟随军队一起向广州城靠近。庄楚对白子瑕竟也被安排过去颇有几分诧异,但并没有多问什么。 军队最后停下的位置在离广州城还有二里多的地方,这是一片一眼望去毫无遮掩的平地,浩浩荡荡八千人远远看去乌压压的一片,颇有几分震慑感,因为还没有打出惟武王的旗号,故而军旗上十分简略地只绣了一个字“武”,也不知是照着谁的手笔绣的,笔画凶悍,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倒是让人忽略了军旗的简陋。 敌军兵临城下,周广成自然不能再呆在将府中,早在武惟扬他们到达树林时,他已经上了城墙,如今看清了对方的阵势,周广成不禁挑了挑眉,“他们似乎没有攻城器械。” 不管是飞桥还是云梯都颇为显眼,但现下一眼望去,却没有看见一架,他正在沉思,一旁的副将却露出喜色来,“将军,毕竟是流寇出身,他们定然不知道怎么攻城,竟连器具都没有准备,就算他们知道,这种器械制造尚需一定的时间,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罢!” 周广成却没有轻易采信副将的说法,他盯着那烈烈飘动的“武”字旗,忽然道:“早些时候是不是报过他们在曲林休整过?” 副将怔了怔,道:“确是如此,但是也没有停留很长时间,约摸也就一个时辰左右,想来是连夜急行,在攻城前稍作休憩吧。” 周广成却摇了摇头,道:“派机灵点的斥候去曲林附近探探,必要时可以进去,小心行事,若发现什么立即来报。” 副将瞧见周广成冷峻的神色,打了个激灵,连忙应下了。 武惟扬眯着眼遥遥望向广州城,漫不经心地对身侧的人道:“你猜那周广成是不是已经站在城墙上了?” 秦汉面无表情地抱着怀里的一捆箭支,道:“老大,麻烦让让,你挡着路了。” 武惟扬撇了撇嘴,晃晃荡荡地进了营帐,苏北秦正在简陋的桌案前看一本书,武惟扬弯下腰瞅了瞅封面,“《伤寒杂病论》?” 苏北秦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怎的不着甲胄便在外头乱晃?” “二里地,广州城里想来还没有这么厉害的弓箭手。”武惟扬坐到苏北秦身边,“你那好友呢?” 苏北秦知道一被武惟扬缠住,便别想再静心看书,干脆将书合上,道:“白兄已经去旁边的营帐里休息了,说起来,你为何将他带过来?” 武惟扬道:“因为林子里那四百人比站在这里的八千人还要重要。” 苏北秦叹了口气,将一旁药箱中的药瓶子取出来,一边服药一边问:“你准备何时开战?” 武惟扬闻言笑吟吟地道:“那自然要斯文一点,先下战书让周广成考虑考虑。” 苏北秦听他的口气,便知没有他说得那般简单,但这不过是小事,更何况主将是武惟扬,在军事上做出的任何决策,他这一介书生,现下还没有多加置喙的余地。 隔天,苏北秦便见识到了武惟扬的“斯文”是什么意思。 身为主将,不着甲胄,拿着那把几乎一人高的长弓,骑着马走到一里之外,接着十分随意地将战书绑在箭支上,朝着城墙上方,拉开了弓。 周广成自然在城墙上,他从昨日起便没有离开过,自然也看见了,这个距离,他只能看清对方的身形打扮,倒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这一箭,若是射到了,射程约摸靠近四百步,这是个十分骇人的数字,但若是没射到,恐怕对对方的士气是一个打击。 但看那人的气势,周广成所希冀的事想来不会发生。 果不其然,白色尾羽的长箭携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城墙上而来,稳稳地扎在了周广成脚边。 顿时周广成四周一阵哗然,周广成脸色虽然依旧,但心中已经不是惊骇所能形容的,他知道今日风向有利于那名射手,加之他手中的弓箭似乎有些特殊,若是极其出色的弓手的确可以达到这样的射程,但做到如此精准却是他闻所未闻的。 这箭若是再偏一些,恐怕自己便要命丧于此了。周广成没有管那箭,而是盯着那名射手,只见他似乎是向着这里望了望,便转身离去了。 周广成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将那箭一把拔起,取下了上头的信笺。 信笺上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写的战书,遣词造句堪称斯文雅致,反正周广成将军前半生戎马生涯中还未尝见过这样的战书。 他将信收起,重新向那一大片黑压压的营地看了一眼,离开了城墙,副官回过神来,见他正往下走,连忙跟上,“将军。” 周广成头也不回,“对方一有动静就通知我,让守城的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特别是今晚!” 武惟扬出完了风头,在一片仰慕的眼光中得意洋洋地进了他和苏北秦的营帐,搭营时他在苏北秦面前胡搅蛮缠了许久,摆出了种种理由借口,才让苏北秦勉强同意与他同住。 苏北秦瞧都懒得瞧他一眼,只道:“信送到了?” 武惟扬笑嘻嘻地在他面前盘腿坐下,道:“你不是看见了么?” 苏北秦的确出去看了,毕竟武惟扬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穿上甲胄,而是穿了不妨碍拉弓的轻便衣物,即便他所站定的距离应当很是安全,但苏北秦还是有些担心,是以直到看到武惟扬回到营地中,他才进了营帐。 他不太懂军务,却也明白武惟扬射出那么远的一箭恐怕并非常人能为,但一见着他这张笑得酒窝深深的脸,便有些懒得搭理他。 武惟扬摸着下巴琢磨,“也不知道有没有射着人,要是射着了,嘿,还没打就废了一个,周广成该多憋气啊。” 要是刚刚差点被废了的周广成听到这话,恐怕得吐口血出来,原来武惟扬是随便射的,压根没有什么准头可言。 苏北秦问道:“你晚间就要攻城?可是林师傅那里恐怕还来不及赶出那么多器械来。” 那封战书出自苏北秦的手笔,武惟扬口述,他自然知道武惟扬的打算。 “不妨的,来不及就等等罢。”武惟扬倒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苏北秦怔了怔,“你不是说要晚间开始攻打吗?” 武惟扬笑吟吟的,神情看起来要多诚恳有多诚恳,“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周广成回了将军府,他年纪已经大了,在城墙上吹了一天的风,早已露出疲态来,在书房里坐下,他想起方才的箭,终于稍稍回过味来,若是那射手真有那么准,那么不会射在自己脚边,想来是意外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与其为此心悸,不如仔细考虑对方是否会夜晚来攻。 思来想去,他也无法确定对方的打算,除了离开城墙时下的命令,他发觉自己也没有别的可以补充了,只得疲倦地揉了揉脸,吹熄了灯火,先去休息了。 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直到副将忽然推门而入,他立即惊醒,问道:“敌袭?” 副将怔了怔,连忙道:“不是的。” 周广成一根弦松了下来,摆了摆手道:“那又是什么事?” 副将道:“探子回报说,曲林里似乎有一小部分敌军,但不清楚留在那里作甚。” 周广成喝了一口冷茶,思索了片刻,道:“探到有多少人吗?” 副将道:“斥候不敢靠太近,粗略估计大约也就两三百人罢。” 周广成将喝完的茶杯放下,哑声道:“派二百……不,只要五十人便可,不管他们在里头做什么,去把曲林烧了!” 第46章夜袭曲林 那副将为人虽不机敏,然而却还是有些察言观色的本领,瞧见周广成冷峻的神色便知此事不能耽误,亲自去军队中挑选了五十名精锐,由一名百夫长带领,准备夜袭曲林,就这阵仗,倒不是多看得起那伙土匪,只是琢磨着先发制人,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磨磨他们的锐气,在周广成面前也能得个夸赞。 季百川这边亦不敢慢待,这片林子每隔几十步便有一名哨兵看守,几乎将整个林子围了起来,特别是昨日哨兵向他汇报的情况,说似乎有敌军在林子附近出没,守卫的士兵遵照季百川的意思并没有追上去,而是放走了对方斥候,季百川明白,周广成是名老将,只要稍稍探听到这里的情况,很容易就能猜出林子里的猫腻,故而不可能不派兵前来攻打,并且未免夜长梦多,是越快剿灭他们越好,这林子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要夺下也十分容易,只消一把火,就能让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因而季百川愈发加强了防范,除去哨兵,剩余的人员也是轮流换岗,四处巡逻。 工匠这边也是日夜不停地制作着攻城器械,尽管武惟扬已给了足够的便利,但因着人手与器材的缘故,进展比林清堂预想中要慢上许多,他自然心急如焚,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脚来忙活。 “林师傅莫急,不过短短两日便造出了三架云梯与两架飞桥,已是相当惊人的了。”季百川宽慰道。 林清堂不停歇地忙着手上的工作,一面道:“军队已经到达预定位置,却因着我手上的工作还未完成而不能进攻,怎叫我不急,云梯与飞桥是最基本的器械,只能给登城提供保障,若说进攻类的两架投石车,大约要等到明日才能造出来。” 林清堂喝了口水又继续道:“况且我听闻前面传来的消息,说是今晚便要攻城,但到今晚子时为止,我大概也只能再造出一架投石车,这若是真开战了,对我们是十分不利的。” 季百川闻言微微一笑道:“老大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说话没个准头,想起一出是一出,他说今晚会打,未必今晚会真打,他大概只想看周广成被气的跳脚的模样。” 林清堂闻言笑道:“这倒是有几分可能。” 天光渐渐暗淡,曲林里却遍是火把的亮光,随处可见工匠们忙碌的身影与巡逻的士兵,季百川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爬到树上坐着,从这里看广州城并不真切,只能隐隐看到那青砖城墙以及上头挂着的暗淡风灯。 时间不觉已到深夜,武惟扬那边未有动静,看来是真的不打算进攻了,而叫季百川奇怪的是周广成那边竟然也没人过来,这并不符合常理,周广州不可能会放任曲林的人不管,而若是他派人过来,又怎会没有动静。 季百川正想着,耳旁便传来几声树叶拂动的声音,窸窣了几下又立即停了下来,与平时里的声响无异,除了那声隐在草丛中的闷哼,季百川不能确定是谁发出的声音,却立时警惕起来,他不动声色地下了树,向林子内部跑了几步,取出怀中的信号弹正想燃放,只一细想,又将信号弹揣到怀里,快步回到营地,传令守卫集合灭敌。 林子内的两百名士兵分作五组,各组向四个方向前行进行排查,余下的一组则留守林中保护还在工作的工匠。季百川带着士兵向刚才发出动静的方向搜索,没走两步,竟然正面遇到了敌人,那十人穿着暗色的衣物,看身手已算是难得,只是因着遇到季百川着实有几分措手不及,加之人数远远少于季百川的队伍,很快便死了八个,只余下两个活口,季百川正要让手下带着这两个人回去,便听到四处叫喊着起火的声音,他眉头一皱,长剑一挥道:“两人押着活口进帐篷关起来,秦汉带领林中的工匠和兵卒前往不远处的河流中取水灭火,保住攻城器械,其余人随我来,一旦发现敌人,绝不留活口。” 苏北秦因着身子弱不能熬夜,武惟扬很早就催促他去睡觉,然而这关键时刻苏北秦哪里能睡得着,他硬是披着大氅,一边看着那本跟行军打仗毫无瓜葛的伤寒杂病论一边等着消息,武惟扬奈何他不得,只得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守着。 但苏北秦的身子显然撑不了许久,过了子时便有些困意,武惟扬托着腮帮子看着苏北秦的双睫打颤,然后撑不住困意睡去,拿着书的手也耷拉在一旁,苏北秦睡的极浅,稍稍有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武惟扬轻手轻脚地将卧榻上的毯子拿过来盖在他身上。 谁料刚给他掖好被角,江天河便掀开帐帘道:“将军,曲林那边有火光。” 苏北秦蓦然睁开双眸,坐直身子问道:“敌军来袭了?” “我已派出人马前往曲林支援,”江天河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武惟扬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不以为意地挖了挖耳朵道:“可有看见信号弹?” 江天河摇摇头道:“并没有。” 武惟扬打了个哈欠道:“那说明事情还在百川的掌控范围内,且先等着,估计一会儿就有人来禀报情况了。” 苏北秦虽然心急,却也相信武惟扬的判断,因而只得耐心等着,果然过了片刻,便见到了季百川派来的士兵。 “禀报老大,周广成派来的人并不多,只有几十来人,已被将军尽数剿灭,比较严重的是林子四处都有着火的地方,火势不大,现在正在紧急扑灭,而造好的攻城器械,已经由工匠们带去林子深处较为安全的地方了。”士兵禀报道。 武惟扬眉尖一挑,语气不满道:“才几十人,周广成这老家伙是不是安逸久了,连突袭都不会了,还是压根就看不起我?” 那士兵只是来禀报情况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武惟扬的问题,只得错愕地愣在原地。 苏北秦早没了睡意,只是头有些发沉,他揉了揉眉心问道:“林师傅那边的器械准备地如何了?” “回禀军师,”士兵道:“因为时间有限,目前只有三架云梯与两架飞桥,另有两架投石车原本快要造好,经过晚上的事一折腾,怕是要等到明天早上了。” 苏北秦望了一眼武惟扬,正托着下巴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便对那士兵道“你也辛苦了,且先下去休息吧。” 待士兵下去,武惟扬适才伸了伸懒腰对着还在一旁候着的江天河道:“你先去同百川会和,待明日器械一好,便将信号弹放了。” 苏北秦侧过脸,暖和的烛火却怎样也暖和不了他冰冷苍白的面庞,他呼了口气,慢悠悠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沉静如水道:“要开始了吗?” 武惟扬想伸手摸摸他的脸,临了却只握住一缕碎发放在掌中细细揉搓着,懒洋洋道:“等天亮罢,再给承平一点准备时间,还有两个时辰,你也休息一会儿罢,省的明日太快,没能好好看见我驰骋的英姿。” 苏北秦没好气地笑了笑,到底还是乖乖地合上眼睛休息。武惟扬一直到他睡着,才缓缓地握住他的手,顺势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憩。 第二日清晨,苏北秦醒来的时候武惟扬早已换好甲胄,在外头呼来喝去地下达命令,见苏北秦从营帐里出来,转瞬便换上一张笑脸道:“怎地不多睡一会儿。” 苏北秦已看到大营门口停放的攻城器械,数量不多,所幸他们与周广成之间并非一场持久之战,这些器械也够用了,他眯了眯眼眸道:“承平那边可有消息?” 武惟扬点点头道:“今晨刚起来就收到消息了,说已经准备好,那么我也要出发了。” 苏北秦泛起一个不明显的笑容道:“万事小心。” 他们与周广成的战斗,至少打不起消耗战,要赶在朝廷援兵赶到之前,拿下广州城,不然凶多吉少,不过苏北秦见武惟扬自信满满,不禁也安心了几分。 武惟扬牵过士兵递来的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军盔上的红缨晃了晃,他也随之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笑道:“不会太久的,军师还是快些备好酒肉,待我得胜归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47章里应外合 按照武惟扬的布置,尚有一二百人需要留守营地,一方面保护苏北秦等人,一方面接送消息,毕竟他们兵力看起来集中,实则分散在三处,需要一个中间枢纽。 城下旌旗飘飘,凉风飒飒携卷风沙而过,武惟扬穿齐了甲胄,骑着马立在最前,手中银色长枪向天一挑,大声道:“广州守将!可敢与吾一战!” 这一声吼满是杀气,周广平自然不惧,城下的叛军数量虽不多,然这阵势却大大不同于以往剿灭过的乌合之众,他神色肃然地在底下的叛军阵容上扫了一眼,疑惑道:“这人数似乎不对?” 副将附上前道:“有一部分人还留在曲林,另有一部分人留在营地,只是尚且不知道人数。” 然而此时周广成已经来不及做过多的考虑,他问道:“滚石和火油可备好了?” 副将忙道:“备好了。” 周广平点点头,平静道:“一旦开战,弓手先射,其他人但凡看见有人要上来了,便用滚石或火油逼退,好好守住广州城!”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平静的声音骤然放大,如雷声入耳,叫身遭的兵卒俱都身躯一震,齐声应诺。 武惟扬“啧”了一声,他那句话虽是挑衅,但实则也是向激对方主将出来一战,只要主将身死,那广州城不攻自破,但周广平乃老将,不但毫不理会,更是做了最恰当不过的安排。 武惟扬长枪锋锐的尖端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半圆,指向紧闭的广州城门,“众将士听令!冲!” 身后十数列士兵立即向两旁分开,让出道来,武惟扬骑着马后退两步,目送着十来个士兵推着飞桥迅速来到护城河边,飞桥一放下,云梯便由士兵推过护城河,统一穿着玄色衣甲的兵卒们以快而不乱的步伐依次通过飞桥,扛着三四根圆木的二十多个士兵当即扑上城门,开始撞门,而其他士兵则通过云梯向上攀爬。 因着云梯数量少,武惟扬并不打算让他们像蚂蚁一样堆在城墙下,那样反而会成为被攻击的显眼目标,上云梯的都是有过类似经验,身手灵活矫健的兵卒,而大半兵卒则在他身后散开,弓手各自选择位置,盾兵在一旁保护,一时间双方箭矢纷杂,在半空中碰撞交错,即便在远处的营地里也能隐约看见。 云梯上的士兵成了首要的攻击目标,一批倒下则后一批接上,无奈数量实在太少,难以形成具有规模的攻城阵势,所幸武惟扬并不将期望寄托与云梯登人,他准备了不少飞索,对于这群常年生活在岭南山区的士兵来说,每一个攀爬飞索的本领都十分了得。 通过云梯登到城墙边缘的士兵尽数将身上的飞索悬挂与城墙上,而早已安排好的另一组立即抓住飞索向上攀登,另有身手了得的人则自行将飞索抛到城墙缝隙间开始攀爬,如此一来,只要情况顺利,在片刻间就能同时登上四五十人,而武惟扬那群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已让守城士兵有些乱了阵脚,只顾着用盾牌抵挡纷如雨下的箭矢。 武惟扬则躲在一块大盾牌后面,手执了着一把精巧的连弩,透过盾牌上方开口的长方缝隙上城门上放箭,一弩放出,城墙上必有一人倒下,今日距离虽近,无奈现下的场景不利于施展大弓,不然他早就一箭射中躲在盾牌后面的周广成了。 “老大,”江天河从前方的阵线返回来跟武惟扬缩在一块盾牌后面,道:“那城门牢固,一时半会儿撞不开,而城墙上倾倒下来的火油也不利于士兵攀爬,原先安排的人大概已死了三分之一,如此下去情况于我们不利。” 武惟扬若无其事地放了一弩,城上又栽下一人,他收回锐利的目光望着江天河,眉头微皱道:“天河,我原以为你跟了我这么久,好歹也会沉稳一些,怎地还是如此毛躁,你不相信高承平,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天河不敢,”江天河低头道:“天河相信老大所做的一切决定。” 武惟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这边估摸着还可以撑两个时辰,再给承平半个时辰,若他还未完成,我便不再寄望于他了。” 苏北秦站在营帐前,出神地望着远处交战的地方,此时战事才刚刚开始,空气中还没有任何硝烟和血气,他仍然有些放不下心,即便身边留下保护他的士兵劝说,也不愿走进营帐中休息。 忽然身旁传来一个士兵的禀告:“报告军师,方才收到消息,工匠们已经将投石车造好,现在季将军正在送过来。” 苏北秦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他虽然不懂军事,但如广州这样的城池,双方实力相差又大,自然是守城的远远要强于攻城的,更兼他们拖不起时间,能增加一分胜算对他们来说都是意外之喜。 四儿一直跟在苏北秦身边,不过因着武惟扬的缘故,他只得委委屈屈地跟着白子瑕一个营帐,此时白子瑕不知去了哪里,四儿也不去管他,只跟着苏北秦。 “等投石车来了,要立即送到老……将军那儿吗?”四儿轻声问道。 苏北秦微微眯起眼来,轻声道:“不着急,还要等一等。” 四儿不解地问道:“等什么?” 苏北秦没有回答他,只是视线略过前方开始喧嚣起来的战场,向广州城内望了过去,有高大的城墙阻隔,他自然看不见什么,但他知道,这场战役最重要的那部分正在广州城内。 此时,三天前离开队伍的高承平已然换下了戎装,带着十来名机灵的下属,换上守港口士兵的装束,分多路三三两两地进入港口,而另外的百来人几乎个个都是在海边长大,熟识水性与船上事,甚至有好些还真的在船上呆过,做过船员,他们俱都乔装打扮,偷偷摸摸从黄木湾混入了广州城,现都躲在各个不同的角落,只等高承平传令了。 黄木湾中的港口码头有好几个,即便有叛军攻打,这个海湾依旧停满了船只,船员、运货工人、各国商人和受命前来监察的士兵让这里忙忙碌碌,十分热闹。 由于已经开战,海湾这里的士兵也被调走了些许,虽然上头依旧让他们仔细盘查,但已有不少人开始心不在焉。 “你们是来轮班的?”原先站岗的士兵颇具疑虑地打量着高承平。 高承平笑眯眯道:“原先那两位被副官抽调过去守城了,我们是后来顶上的。” 士兵还想问些什么,另一个坐着道:“行了行了,都两日没回去了,真是困死我了,我先走一步,你们且好好守着。”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见着眼前的士兵还不走,那打着哈欠的士兵又过来拉他道:“走走走,哥昨个儿赢了些铜板,今日去喝一盅如何?” 士兵一听,便也不再询问,乖乖地跟着另一个走了,却没见另一个转过头来,对着高承平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高承平这边只是出了个小小的风波,所幸其他几路的人马都进行地十分顺利,直到现在为止的三天里,高承平已经将守卫港口的士兵尽数替换成了自己的人马,他舒了口气,拿出袖中的信号弹,往天上一放,瞬时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长空,而周广成的耳边只有滚石和士兵的呐喊声,自然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一幕。 信号弹一响的瞬间,从广州城的各个角落则涌出百来名人,看似漫无目的地往港口聚集,一旦进入港口,便跳上停留在港口的船只,十来人起了船锚,往广州城外驶去。 高承平那始终僵硬的嘴角总算放松下来,蓝色的海面在阳光照射下波光潋滟,轻缓的海风时不时吹拂而过,他按着腰间的腰刀,望着渐行渐远的海船,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 正在跟周广成对峙的武惟扬已经收到情报,他伸了伸懒腰对江天河道:“现在可以放出信号,让军师把投石车送过来罢,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第48章虚晃一枪 苏北秦与一干人等守在后方军营中,静候两方消息,前头二里处喊杀声冲天,这处军营里头却十分安静,除了来往送信的士兵,便没什么动静了。 等了仿佛许久,有好似只是一会儿功夫,一个满身满脸俱是泥水的士兵在苏北秦身前跪下,道:“高将军遣我来报,城内港口已然得手了!” 苏北秦因着过于苍白而显得如同冰一般的面庞终于为这消息而露出了笑意来,“有劳你来传话了,下去休息罢。” 传令兵喘了口气,听令离开了,苏北秦又耐心等待了片刻,便喊来秦汉,道:“你去通知将军,时候差不多了,让他玩够了便先归营罢。” 秦汉懵懂地摸了摸脑袋,也不多问,寻了马来翻身上去便走了。 没过一会儿,便听前头战鼓擂了一响,冲天的喊杀声便渐渐弱了下来,武惟扬率军慢条斯理地溜达了回来,连一应攻城器械也没收,俱都留在城墙下,好似儿戏一般。 苏北秦双手袖于衣袖中,难得笑意盈盈地看着满脸污渍的年轻将领从马上下来,上前道:“承平得手了,竟比我料想的要快些。” 武惟扬抹了一把脸,露出白皙的脸颊来,额头上却还是污糟糟一片,看起来颇为好笑,“这是好事,免得我儿郎耗费太多。” 苏北秦环顾左右,周遭俱是归营的将士,即便武惟扬早已说了这一场不过是虚晃一枪,但战场上刀枪不长眼,还是有不少士兵负伤,好在这场战打得时间不长,并没有人身死。 武惟扬许久未曾如此正面对敌,饶是虚张声势,也让他热血沸腾,一把揽过苏北秦的肩,便将他带着往营帐里走,一面走一面道:“让秦汉去招季……不,招江天河回来罢!还有庄先生也一并请来!” 苏北秦被他揽着肩,有小半体重压在他身上,走路都有些踉跄,但脸色却不见不耐,依旧是带着笑意的,闻言不禁道:“怎的不让季百川一道过来?” 武惟扬看了看天色,道:“到夜半尚有不少时候,保险起见,让他守着曲林罢。” 苏北秦点了点头,“也是,难保周广成一转头又想起这茬来。” 武惟扬大笑起来,“我倒是觉着,他定然疑神疑鬼,不知为何我们就这么退了!” 进了帐内,武惟扬松开苏北秦,斜眼瞧见苏北秦侧脸上被自己蹭上的一块黑灰,心里更是高兴,也不提醒,盘腿坐在条案后,从下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铺开展平,那纸上画着的是广州城池布局,不知被看过涂画过多少回,几乎都看不出来了,武惟扬盯着那图纸,指尖在曲里拐弯的黑线上划了一阵,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杀气腾腾的笑容来,连那酒窝,都好似浮着一层血腥气。 苏北秦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一应事物已然备全,今晚尚有一场虚虚实实的仗要打,你可要休息片刻?” 武惟扬本要回绝,他正是兴奋的时候,但一抬眼看见苏北秦清清冷冷的神色,浑身的热血便慢慢凉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不少,思忖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若是你陪我一道休息……” 苏北秦对他的提议没有浪费半分口舌,只自顾自地安排道:“过一会儿待庄先生他们来了,还需得将整个计划再推演一遍,过后尚要检查一应装备,恐怕时间不多,你还是趁着空闲小憩一会儿罢。” 说完便起身出去了,约摸是去看看庄楚他们到了没有。 武惟扬不满意地咂吧咂吧嘴,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倒下去,营帐里只铺设了一层薄薄的绒毯,并不舒适,但他并不在意,只是闭着眼,将全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松了下来。 庄楚等人进帐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庄楚拿着他那片刻不离身的黑色茶壶,懒洋洋地坐了下来,笑道:“这么一场小仗便叫将军累成这幅模样了?” 武惟扬没睁眼,只懒洋洋道:“我不过是谨遵军师教诲,倒是庄先生,昨夜没吓着您老人家罢?” 庄楚呵呵笑了两声,“昨夜我一觉睡到天明,倒不知有什么能吓着人的事。” 眼看一老一少呛个没完,已经在左首坐下的苏北秦不得不开口道:“承平已然控制了港口,但他不过带了两百来人,便是港口在开战前便已关闭,那里的异样约摸也瞒不了多久,是以今晚定要按计划行事,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最后一句字字掷地有声,庄楚也在右首坐了下来,武惟扬一个翻身,蹲在案几后,敲了敲案几道:“天色一暗,两千人兵分两路,一路前去港口协助高承平,另一路由护城河水系潜入城中,在广州城中挑起内乱,届时寻机与高承平汇合,汇合后皆听令于他,这是我们在出发前便已确认的。” 庄楚摸着下颌一缕胡须,点了点头,补充道:“同时,还需得将军率剩余人马于城墙下挑衅,牵引广州守军的注意力,务必让潜入的两千人不受干扰。” 江天河也道:“这三方,任务最重的怕是从护城河潜入广州的那方罢。” 苏北秦却摇了摇头,江天河皱起眉,正欲说些什么,便听庄楚道:“三方缺一不可,哪里出了纰漏恐怕这场仗便不好打了。若是顺利,则我方损失甚微。” 江天河抿了抿唇,只听苏北秦询问道:“既然让季百川守在了曲林,那么潜水入城的那批人马就由江天河率领么?” 江天河眼睛亮了亮,武惟扬却否定了,他一手支颊,神态散漫,态度十分坚决,“江天河水性不佳,不可,我属意秦汉。” 庄楚微微皱了皱眉,“可那小子……” 苏北秦沉吟片刻,道:“也不是不可,秦汉本就出身江南,潜水摸藕倒是寻常事,只怕他从无领兵经历,到时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怕是应付不来。” 武惟扬却冷淡道:“那总比将领淹死在护城河里要好。” 苏北秦见他已然定了,便道:“那我便去喊他进来,让他记一下广州城内水系和街道。” 他正要起身,却听武惟扬道:“不必你去,天河左右也无事了,出去罢,顺便让秦汉进来。” 江天河沉着脸出去了。 待他出去,庄楚才不解道:“何必如此,假若让他守曲林,便也不必冒险起用秦汉了。” 武惟扬深深吁了口气,“我手下能用的本就不多,需得好好磨磨江天河的性子,实话说,不管是守曲林,还是入广州,我都不放心让他来做。” 庄楚思忖片刻,叹道:“确是不够稳重,只能正面攻坚,倒不适合这些谨慎小心的活计。” 苏北秦在用兵遣将上向来不多置喙,于是也就这么定了。只苦了秦汉,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按上了前线,被逼一个下午将那地图记牢,苏北秦检查时差点连话都说不利索,还叫苏北秦好一阵安抚。 待秦汉出去,苏北秦叹了口气,道:“若想磨练江天河的性子,大可以挑别的机会,为何要用这等大事来做磨刀石?” 武惟扬撇了撇嘴,心道于公于私这点教训也不算什么,嘴上却没有这样说,只是道:“放心罢,我自然是有把握的,秦汉那小子也不是第一次打仗了,虽然没带过兵,但胆大心细,多加教导,说不得也能成为一员猛将。” 说罢也不等苏北秦再开口,唉声道:“晚间还要与周广平那老家伙耍花腔,真是麻烦。” 苏北秦神色重又恢复了冷淡,瞧都不瞧他一眼,道:“不用真刀真枪地打还不舒服?只需你虚张声势便可。” 武惟扬却微微眯起眼来,道:“这才真是无聊得紧,连血都见不着,还得花心思掩饰……”言语里满是不尽兴的意味。 苏北秦怔了怔,终于抬头看了眼懒懒散散盘腿坐于案几后的年青将领,武惟扬神色漠然,一手正无意识地抚着他那银色长枪,这一瞬,仿佛那凛冽的霸气与渴望正面厮杀的杀气从他的每个动作缓缓逸散出来,压得苏北秦竟有种窒息之感。 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下更清楚,他所想要辅佐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过了片刻,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以后总有你尽兴的时候。” 是夜,乌云蔽天,星月不见,广州城外黑漆漆的那片营地里,却骤然传出战鼓之声,满是战意的鼓声遥遥传出,让方才上榻歇息的周广成悚然站起,喃喃道:“这才是真的么?” 而在四个时辰过后,兵力远胜于武军,城墙坚固堪称牢不可破的广州城自内崩溃,周广成于城前就缚,这场暗夜里的胜仗成为武惟扬重新踏上中原的起点。 第49章 占领广州 “一会儿周将军就要来了。”苏北秦慢条斯理道。 一旁的武惟扬正在胡吃海喝,嫌拿筷子麻烦,直接用手抓,看他那模样,恨不得将盘子也塞到肚子里头,听到苏北秦的话,鼓囊着双颊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还是没有停下。 苏北秦动了动漆黑的眼珠剜了他一眼,“他虽是败军之将,然你若是想用他,便要给与他起码的尊重。” 武惟扬那双圆润的眸子满是委屈,把手中啃了一半的鸡腿往空盘上一扔,不满道:“昨夜跟周广成那老头在城下胡侃了一宿还不准我回来填填肚子,再说,他年过半百,战斧都使不利索了,才几回合就败给了我,谁要用这样的将领。” 苏北秦给他倒了杯水,道:“一把好刀生了锈,只消再打磨打磨,便能恢复原有的锋刃,这比你挑选原料再去铸造所需时间和精力要少的多,安逸的生活磨灭了将军的锐气,只要再让他置身于战火,他很快就能恢复以往的英姿。” 武惟扬喝了一大口水,才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他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边的油渍,笑嘻嘻地讨好道:“先生说的是,我都听先生的。” 他说变脸就变脸的功力见长,苏北秦对他琢磨不透,久了也就不再想琢磨了,只是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这种猜不透心思的人,行事还是要小心,毕竟苏北秦可没忘了他当初那股狠心劲。 武惟扬倒没有注意到苏北秦此时的心境变化,他伸了个懒腰,屁股底下的貂皮垫十分舒适,他一夜未合眼,一闲下来就想打盹,油腻腻的手指正要握住鸡腿的末端,便听得外头有声响,他丧气地缩回手揣在袖中,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 秦汉先一步跨进来,禀报道:“周将军来了。” 一夜的奋战并没有守住广州城,加之被俘虏,打了几十年仗的周广成哪里受过这般待遇,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被捆绑着带到武惟扬面前,依旧抬头挺胸,目光锋锐地盯着面前的人。 周广成先前在城门上并没有看清武惟扬的面貌,昨夜的火光也只让他看了个大概,只觉得那敌军的将领十分年轻,今日一见心中猛然一骇,面前的人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但是带兵的手法却老练地像征战多年的老将,实在不简单。 苏北秦让人给周广成松了绑,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将军,请坐吧。” 周广成打量了他一眼,竟也十分年轻,跟那将领随意的形象不同,这年轻人显得十分斯文有礼,之前收到那封措辞文雅的战书,莫不是出自他手?心中曲曲绕绕了几个来回,周广成面色不改,理了理因捆绑而折皱的衣裳,淡定自若地走到座位上坐下,就好像他还是这座广州城的主人。 “在下苏北秦,这位是武惟扬将军。”苏北秦谦逊有礼地介绍了一番。 周广成从未听过武惟扬的名字,但是对苏北秦却有些熟悉感,他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番朝中大臣的名字,问道:“你与苏太傅是什么关系?” “苏太傅是我的父亲。”苏北秦答道。 “苏太傅的独子不是在被押往琼州的路上病死了吗?”周广成疑惑道,当年这件事闹的挺大,苏太傅从此闭门不出再不与朝廷中人往来,因而他对这件事还有点印象。 “差点死了,”苏北秦微微笑道:“约摸是八字太硬,幸存一条薄命。” 周广成收起方才那副熟络的模样,冷哼一声,“你祖上世代效忠朝廷,你父亲乃当今帝师,你本也是朝廷命官,如今却跟着一群匪徒造反,简直是给苏家抹黑。” “效忠朝廷罢了,皇位上坐的是谁都无关紧要,待我坐上皇位,他效忠于我,苏家还是那个世代忠烈的苏家。”武惟扬懒洋洋道。 “黄口小儿,口气倒是不小,不过是打了一场胜仗,就妄图一步登天了。”周广成刻意压住胸中的怒气,握着扶手的手已忍不住攥紧。 武惟扬打了个哈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广州城的地形,应当是最难攻陷的城池之一,再加上你,虽然是我的手下败将,却是唐泽霖手下为数不多有才能的将领,天时地利人和你全占尽,而我只用了五天时间就夺了你的城,俘了你的万名精兵,可想而知接下来的行程是多么无聊了。” “你……”周广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地瞪着武惟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苏北秦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让武惟扬参与与周广成的谈判简直是增加纳贤的难度,这家伙打从心底里看不起输给他的人,不……他其实看不起任何人,狂妄自大到一定份上,已经扭转不回来了。 他不着痕迹地瞪了武惟扬一眼,道:“惟扬说话唐突,还请周将军莫怪。诚如惟扬所说,北秦效忠的是天下百姓,而非座上君主,如今皇帝宠信奸相,肆意妄杀朝中忠臣,对各地灾害不闻不问,又将两座城池割给蛮荒小族,周将军可能忍?” 周广成昂着头,面色比之前和缓了许多,“主上这么做自有他的用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需遵从旨意。” “啧啧啧,”武惟扬拍了拍苏北秦的肩膀,调笑道:“我原以为你是我见过的最迂腐的人了,没想到我的见识还是太浅薄了。” 苏北秦眼看着周广成的面色又变得铁青,长叹一声,武惟扬简直是来帮倒忙的,善于言辞的苏北秦竟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只能闷闷地喝了口水。 武惟扬又笑了两声,见苏北秦连瞪都不愿意瞪他了,顿时意识到自己在行为举动上的错误,他轻咳了两声,收起嬉闹的态度,向着周广成道:“我父亲在世时曾同我说过,周广成此人刚正不阿,是难得的才德兼备的人,你以后若要用人,他必是首选,哎,如今我怎么觉得父亲是在蒙我呢。” 周广成其实看着武惟扬有点面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听他如此一说,便顺着问道:“你父亲又是何人?” 武惟扬弯了弯嘴角,道:“定安王唐昊。” 周广成那沉稳如磐石的身躯终于止不住颤抖了一下,他认真地看了看武惟扬,确实与年轻时候的定安王很是相像,再说这出其不意的用兵之法,也和定安王有些相似。 定安王和周广成是旧友,当年一同驰骋沙场,对定安王的才干很是敬佩,在定安王去世之后,独子唐泽武便被送入军营,后来屡立战功,大有功高盖主之势,因而被表兄已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岭南,那时周广成驻守边疆,听到消息之后便立刻赶回来,只是已经来不及了,在这之后便再没有他的半点消息,周广成以为他约摸死了,到现在还因为没有保护好旧友的子嗣而心存愧疚。 武惟扬见他毫无动静,又道:“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后堂问问正在喝茶的庄楚庄先生。” 周广成一惊,道:“庄先生也在这里?” 武惟扬笑了笑,道:“他正嫌一人独饮无趣,不若你去陪陪他?” 周广成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武惟扬便让秦汉带周广成去找庄楚,依着庄楚与周广成先前的交情,周广成这员猛将算是到手了。 “搞定了。”武惟扬讨好地往苏北秦面前凑去。 苏北秦总算松了口气,他往后靠在椅子靠背上,按了按僵硬的肩膀道:“原来你还藏了一手,你和庄先生把我一人蒙在鼓里。” 武惟扬立即从舒适的貂皮垫上下来给苏北秦按肩膀,隔着两件衣物摸到苏北秦的锁骨,武惟扬的目光顺着苏北秦弧线优美的脖颈往下看去,可惜衣物包裹地太过严实,什么也瞧不到,他失望地撇了撇嘴,道:“我先前知道他与我父亲有些交情,所以提及我父亲试一试,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归顺了。” 武惟扬的力道恰到好处,苏北秦也是一夜未睡,放松了身体之后睡意便涌了上来,他轻轻揉了揉眼角,站起来道:“我去看看新缴获的物资和伤员。” 武惟扬挡在门口,道:“你先去休息罢,那些东西再过几个时辰看也不迟,若是你倒下了,这仗我也没心思打了。” 苏北秦眯起眼睛,黑沉沉的眸子里有一丝不悦,“你这孩子气的话以后莫要说了。” 武惟扬挑了挑眉,道:“若你现在去休息,这话我便不说。” 苏北秦没法,顺从地往后堂走去,他们刚占下城内的衙门,只收拾出两间房间供人休息,一间被庄楚占了,一间被留给了苏北秦,武惟扬便有了名正言顺可以和苏北秦一起睡的理由,一想到今天晚上同床共枕的时光,武惟扬的嘴角就忍不住上翘了。 第50章 苏北秦第二日难得的晚起了,他睡眠因着身体缘故向来不深,但昨夜与武惟扬同榻而眠,不知是武惟扬身子暖热,还是奔波数日终于有个较为舒适的睡榻,苏北秦睡得很是安稳,待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 他推门出去,正看见高承平穿着一身战甲满头大汗地从院子中过,连忙喊住他:“承平,主将呢?” 高承平向苏北秦行了礼,很守规矩地道:“回苏先生,将军说是去城里转转。” 苏北秦猜想他大约带着周将军去安抚城中百姓了,也就没有追问,一面与高承平同行,一面说道:“这一场仗辛苦你了,若不是你在城里接应,广州城不会如此轻松就被拿下。” 高承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还是要佩服将军的计谋,承平没念过多少书,以前是水寇,只晓得怎么练兵,这还是头一回见识了什么叫以智取胜。” 苏北秦笑了笑,两人一同到了花厅,原本颇为雅致的花厅,现下堆满了杂物,其中有收拾战场得来的刀兵,还有一些是赶制的攻城器械拆卸后留下的部件。几个兵士正在将杂物不断搬进来,其中一个大约是高承平属下,见到高承平立即停下了动作,高承平示意他不必行礼,兵士正要继续,倒是苏北秦喊住了他,“这些东西是谁让你们搬进来的?” 兵士不认识苏北秦,但看他与高承平似乎很是熟悉,便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季将军吩咐的。” 这些器械总要收拾入库,但广州城许久不经战事,这类器械的管理难免有些松懈,一时竟找不到地方存放,季百川便先吩咐存放在知州官邸里。 苏北秦心里琢磨,应当派人去接墨子期和殷不在等人过来广州,广州打下之后,必然取代钦州无人寨,成为军队物资囤积和士兵驻扎的总部,以后需要一个能管事的来打理,至于这人选,苏北秦尚在犹豫,殷不在做事算是细心,对无人寨更为熟悉,但他本就负责消息的递送,已然很费功夫,墨子期不论出身,原本便是谋士出身,对事对物的精细程度远高于殷不在,只是他还不甚熟悉武惟扬手下,加之其长相和性格,怕是压不住那些个痞子,如今武惟扬麾下有才能的人并不多,苏北秦每每想到今后如何用人,就头疼不已。 午间用饭时,武惟扬才回来,广州知州在破城时就不知所踪,如今由周将军暂代其职,即便周广成在广州已然呆了许多年,论起民间声望来比那知州要好得多,仍有不少平民拖家带口想离开广州,甚而已有暴动的倾向,武惟扬向来不乐意管这些,更何况周广成的确比他更为适合,便统统丢给这位老将军,自个儿躲回了府里。 他一进花厅,便“啧”了一声,“真是焚琴煮鹤,我听闻这花厅可是知州大人最精心打理的地方,怎的现下糟蹋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苏北秦正与季百川一同清点器械,闻言只是淡淡道:“饭食在后头,你走错了。” 武惟扬跨过一大把随意斜靠在花架上的短剑,凑到苏北秦身边,看了一眼账册,皱眉道:“这种活计交给下面做就是了,怎得还要你来费心?” 季百川在一旁无辜中枪,他清了清嗓子,提醒道:“老大,殷不在和墨子期都不在。” 武惟扬像是没听见似的,将苏北秦手中账册抽出来,顺手塞进季百川手里,拉着苏北秦往花厅后走,“就这样,百川清点完了记得去吃饭啊,我们先走了。” 季百川手中握着两本账册,与他面前的长枪面面相觑。 苏北秦无奈地跟着武惟扬到了后头,在饭桌前坐下,“有什么事?” 武惟扬撇了撇嘴,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神色,“你怎么知道有事?” “我们缺人,但现下事务繁多,我分担一二是很正常的事,也并没有对身体造成负担,这种情况下,你不会非要把我调走,行了,说罢。” 武惟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恐怕事只会越来越多。” 苏北秦接过信笺,扫了一眼,神色顿时变了,“这是真的?” 武惟扬一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拨弄着筷子,做派懒散,“自然是真的,殷不在只是写了事情的大概,你觉得如何?” “狼子野心。”苏北秦冷笑一声,慢慢将信纸叠起,“这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野心皇帝竟然视若不见,恐怕也有丞相的一份功劳。” “丞相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唐泽霖疑心病重得药石无用,竟然对他的话无一不从,要不是那老头儿长得实在……我真要怀疑他们二人是不是有什么奸/情了。”武惟扬接过那信,从袖子中取出火折子烧了。 苏北秦对他的胡言乱语已然没什么反应了,他思索片刻,“皇帝若真是同意了,恐怕中原大乱迫在眉睫,我们在广州停留的日子不多了。” 这并不是件好事,武惟扬的军队层次不齐,来源混杂,本来需要相当的时间来规整,先前苏北秦也与庄先生商量过,待攻下广州后,必须休整一个月至两个月,将军队编制完善,各个将领必有自己的等级和亲兵,同时广招人才,充实武惟扬麾下。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苏北秦皱起了眉,轻轻叹了口气。 “十三公主出嫁不过三个多月,这突厥王子便兴致勃勃地要送公主回来省亲,古往今来,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爱妻的蛮族,真是可歌可泣。”武惟扬还在那儿信口开河。 “可惜那红鸾之下不知道公主还是否活着。”苏北秦冷冷地打断了他,“我们只能期待从边关一路至京城,总有忠臣悍将愿意一抗皇命。” “抗不抗,都是死路一条。”武惟扬懒洋洋地补充道,他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说:“过两天唐泽霖是否同意王子入关我们便能知晓,如果他不同意,那么我们按照原计划来,若是同意了……只有一点好处,那便是即使我此时打着惟武王的旗号广告天下,恐怕唐泽霖也没有功夫理会我,说不定还有不少人会慕名而来,那么你忧心的人才问题也解决了。” 苏北秦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武惟扬说的不算假,但各种各样的问题随之而来,总之殷不在递来的这个消息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武惟扬将筷子塞进他手里,催促道:“快吃罢,我已经令殷不在带着剩余的人马赶来广州汇合,这少说也还有半个月的功夫,这半个月,我们只能按兵不动,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他这话倒是少有的在理,既没有嬉皮笑脸,也没有胡搅蛮缠,苏北秦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笑道:“倒是头一次觉得你说的话不算是没用的。” 两人安安静静地用完了饭菜,饭后苏北秦问道:“你午后有什么事?” 武惟扬站起身,和苏北秦并肩往外走,低声道:“广州城里有些乱,再加上附近的乡镇,恐怕我还是要跟周老将军走上一遭,我会让江天河跟着我,你们在这里也要当心,现下并不安稳,可能会有人闹些乱子,你自己看着办。” 苏北秦点了点头,“可用的人不多,问问周将军可有人举荐,还有原本的知州属下,若有能用的都报到我或者庄先生那里去,还有,我们的兵士还有约摸小半在城外,要在城内找个地方安置,广州城破的消息虽然瞒不住,但附近的州县反应过来恐怕还有些时日,趁这段时间,我得赶紧做好军队编制,这我不擅长,需要你派人来帮我一把。” 苏北秦一条条念着,越说越觉得时间紧迫,他停了一会儿,正要继续说下去,便被武惟扬打断了,“慢慢来,总会做完的,待会我会问问周将军有没有可用的人,知州懦弱,想来手下也没什么用处,可以暂放一边,城外的兵士先驻守一阵子,可以顺道在城门检查来往行人,我是很想封闭广州城,奈何周将军不肯。至于军队编制,我晚些时候回来了会与你一同商量,其余的问题现下都不重要,你只管捡你觉得必要的事去做,像方才那种活计便是稍稍识字的小兵都能做,我不希望再看见你或者季百川等,做这样的琐事。” 苏北秦抿了抿唇,他很明白自己不过是因为要做的事太多,总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追赶一般,才有些混乱,虽说这并不会持续很久,却会浪费不少时间,“多谢。” 武惟扬微微一笑,轻佻地捏了捏他的下巴,“这样轻飘飘的谢词我可不受,晚些时候再来与你讨这份谢礼。” 说罢也不像往常歪缠,风风火火地便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篇文已经没人看了_(:3」∠)_ 第51章 感情波折 四儿将最后一桶热水倒进大木桶,便绕过屏风,苏北秦正伏在案上写些什么,对他的脚步声毫无反应,“先生,”四儿轻唤了一声,“水打好了。” 苏北秦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笔下却不停,四儿估摸着他连话都没听清就随便应着打发人,他忍不住上前拉了拉苏北秦的衣袖,催促道:“先生快去吧,不然水凉了,四儿又得重新打了。” 外头天色已晚,若是让四儿重新忙活实在说不过去,苏北秦只好搁下笔,随着四儿走到卧房,卧房的中心放了个大木桶,昏黄的烛光照不透湿润水汽,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武惟扬就坐在蒸腾的水汽里翘着腿剥花生,一颗颗往嘴里丢,咬的咔嘣直响,”四儿,还不伺候先生沐浴。”武惟扬催促着。 苏北秦方才就在外厅,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武惟扬何时进来的,眼前迷蒙着水汽,苏北秦虽然看不清武惟扬的表情,但他从武惟扬的声音里听出了满满的笑意,自从上次离开同周广成清理广州城内乱的匪徒之后,苏北秦已是半月未见过他,此时一听他的声音甚觉亲切。 武惟扬没有要走的意思,显然他是想留在这里‘观赏’一下苏北秦的沐浴场景,但四儿知道苏北秦面皮薄,若是武惟扬在这儿不走,他一定很不自在,然而武惟扬的话也不能违背,两厢矛盾,四儿只能呆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武惟扬假装不满地对着四儿挥挥手,”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般木讷,算了,你出去吧。” 四儿无奈地用眼神征询苏北秦的意见,他不敢违背武惟扬的命令,可要是苏北秦叫他留下,他就可以无视武惟扬的话了,因为无论如何,武惟扬总是会顺着苏北秦的意思。 然而没想到苏北秦竟是同意了,”你先出去吧,若是有事我再唤你。” 四儿退出去之后,武惟扬扔掉手里的花生壳,将广袖束起,他走到苏北秦面前,苏北秦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水雾,平时略显冰凉的双眸意外地柔和,微微上挑的眼角也被水汽熏得红通通的,房间里较高的温度使他的面颊都浮现出十分健康的粉色。 武惟扬将手搭在苏北秦的腰上,缓缓地凑近他,直到贴住他的额头,却没有再进一步动作,他柔声说道:”我很想你。” 怀里的苏北秦明显一僵,他抬起眼,长睫划过面颊时有一瞬的瘙痒感,那种感觉沿着神经传到心口,连心里都痒痒的,然而当武惟扬与苏北秦对视时,又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看到苏北秦茫然却又不悦的眼神,似乎还是不太习惯武惟扬过于亲近的动作。 武惟扬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轻巧地挑开苏北秦腰带的系带,现在已是夏季,苏北秦只穿了两件薄薄的衣裳,很快便被武惟扬脱得什么也不剩了,苏北秦赤身站在他面前,他将苏北秦从头到脚一处不落地打量了个遍,苏北秦的身体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有一道褐色狰狞的伤疤几乎横贯了他的背部,与他白皙的肌肤格格不入。 武惟扬的指尖轻碰着那道伤疤问:”怎么来的?” 他与武惟扬同为男人,原本苏北秦也是大大方方地,只是被武惟扬赤、裸、裸、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被他碰触过的地方有些发烫,大概是因为房间太过闷热,苏北秦觉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他快速地跨进浴桶,回答道:”去岭南的途中,因为我替同行的人讨水喝,被衙差打的。”苏北秦的语气听起来轻轻巧巧的,其实那时候他一路走来并不容易,这么一条伤痕,没死掉算是万幸了。 武惟扬替苏北秦解开头发的束带,乌黑如墨的发丝一瞬间划入水中与武惟扬的五指交缠,那种柔软的触感简直令武惟扬着迷。 舒适的水温令苏北秦十分放松,他懒洋洋地靠在浴桶边上,半阖着眼睛问:”你将四儿支开,是有事同我讲吗?” 难怪苏北秦那么干脆地就让四儿离开了,武惟扬撇撇嘴干脆地回答道:”没有,我只是想跟你一个人待会儿。” 苏北秦对他的任性向来无可奈何,”那广州城外的情形如何了?” 武惟扬正挖了块皂角往苏北秦身上搓,毛手毛脚地抚摸着苏北秦的肌肤,闻言顿时兴致缺缺地说:”基本稳定了,周将军还在那里收拾残局,我待着无聊就先回来了。” ”城内的情况也稳定下来了,殷不在和墨子期已经将原本储存在无人寨的物资都带来了,墨子期心细,自从他来了之后,将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你那叔叔倒没看错人,我和庄先生也有意将墨子期留在广州。”苏北秦也详细跟武惟扬禀报着当下的情形,在他看来,武惟扬是他的君主,他自然要向主上禀告他所掌的事务。 谁知武惟扬却不耐烦地摆摆手,”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不用特意向我汇报,我是全身心地信任北秦的每一个决定。” 苏北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微微偏过脸望着武惟扬道:”你分明是想偷懒罢了。” 武惟扬挑挑眉,”知我者,北秦也。” ”我听说广州沿途有许多难民集聚点,多是被土匪夺了家舍田地的,我与庄先生也商量过了,准备开仓放粮,将难民集中到城内,分配给他们一些工作,只是难民数量众多,恐怕一时不好解决。”苏北秦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睫都忍不住打颤了,自从武惟扬走之后,没人盯着他,他时常都是三井半夜才入眠,一旦放松下来,倦意便涌了上来。 武惟扬放轻了动作,他以为苏北秦就要睡着了,谁知苏北秦又蓦然睁开眼睛,望着他说:”这都半个多月了,广州城破的消息应该早传到皇帝耳朵里去了,可他怎么还没有动作?” ”苏北秦!”武惟扬突然厉声喊道。 苏北秦也不知自己哪儿惹到他了,他直起身,眼睛里满是迷惑,”怎么了?” ”你的心里除了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还能不能容得一点别的东西吗?”武惟扬直勾勾地望着他,”比如我?” 苏北秦不知所措地看着武惟扬,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对于其他的事他向来很有主见,但对于自身的感情,他却十分迟钝,或者说,在没有看到武惟扬夺得皇位之前,他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事。 武惟扬蓦地逼近他,他现在只想把苏北秦啃的骨头都不剩,”之前我给你的问题,已经过了三个月了,你至今还没有答复,还是说,”他的脸上出现了只有在战场上才会出现的嗜血神色,”还是说你根本没有考虑过我说的问题?” 苏北秦那怔怔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武惟扬咬着牙关,紧握的拳头捶在一边的椅子上,接着甩门而去,那倒灌进来的冷风穿过屏风令苏北秦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四儿听到声响,他偷偷地将门打开一道缝隙,看着武惟扬的背影消失才蹑手蹑脚走到苏北秦的卧房,苏北秦刚刚从浴桶里出来,身上的水还没有擦干,及腰的长发还滴着水,他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就那么坐在椅子上发呆。 四儿急忙找件厚实的外衣给苏北秦披上,顺手又找了一块干净的脸巾给苏北秦擦头发,”先生,您还是上床坐着吧,不然要着凉的。” 苏北秦没有回话,四儿估摸着应该是方才和武惟扬闹得不愉快了,”先生,你还不知道老大那小孩儿脾气嘛,这会儿还跟您生气,等明天又一转眼笑嘻嘻地回来了。” ”这次大概不太一样。”苏北秦缓缓地说,他的目光也不知具体落在何处,又似乎空无一物,像在神游。 ”不会的,”四儿十分肯定地说:”老大喜欢先生,我们早都看出来了,除了一开始你们见面时的不愉快,之后老大从没让先生受过委屈吧?所以啊,若是老大知道先生因为他而难过,肯定巴巴地跑来给你赔礼道歉了。” 苏北秦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事儿错不在他,他没必要道歉,我只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还能和我维持基本的君臣关系。” 四儿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如此重的话,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绕到苏北秦面前,苏北秦的眼角红红的,那绝不是被水汽熏出来的颜色,四儿慌乱地握住苏北秦冰凉的手,”先生……”他不知事情的由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苏北秦,作为一个侍从,他没有资格开口询问主人的私事。 苏北秦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微微笑了起来,”没事,你先出去吧,这儿明天再收拾,我累了。” 四儿着实担心苏北秦,但苏北秦看起来十分坚决,他只能退出去,等四儿出去之后,苏北秦那勉强勾起的嘴角一下耸拉下来,再不见任何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有点卡呢…… 第52章 莫忘初心 此后一连数日,苏北秦都没有再见到武惟扬,说来这官府能走动的地方并不多,原本精致的厢房俱都堆满了枪兵器械,抑或是挪作将领们的临时住处,武惟扬也并不是夜不归宿,但苏北秦竟是连一面都碰不上。 走进饭厅,庄楚刚巧用完饭,正在桌边仔细泡茶,进了广州城,他寻着了不少好茶,每天都要喝上好几壶,被稍微有些见识的殷不在背后称为牛嚼牡丹,很是心疼。 庄楚见着苏北秦,难得大方地推了一盏茶过去,“来,尝尝!”语气颇像一夜暴富的土财主。 苏北秦笑了笑,坐到庄楚身旁,端起杯子浅尝即止,便心不在焉地取了碗准备去盛饭。 庄楚啧啧道:“瞧你那模样,活像是刚从地底下回来的阴灵,若叫主将见着了,可不知四儿那小子要被怎么教训呢!” 苏北秦的动作顿了顿,他慢吞吞地把饭碗放在桌上,“听闻庄先生最近喝了不少好茶,不知夜间是否有些精神做事?安抚百姓,分编军队,整理军械,情报处理,北秦只觉□乏力,子期更是忙得瘦了一圈,庄先生作为老前辈,可不能这样清闲罢。” 庄楚咳了两声,他好容易清闲一会儿,不过稍稍打趣一下苏北秦,就被呛了这么一大段,很是无奈,“我说小子,你心情不郁,可不能发泄在我这老头子身上。” 苏北秦坐着,发了会怔,稍稍垂下眼睫,显得眼下的青影愈发浓重,“是,小子无礼了。” 庄楚觑着他的神色,犹豫片刻,方才叹道:“这话由老夫来说总是不太妥当,但北秦,无论何时,莫忘初心。” 苏北秦怔了怔,他冰凉的指尖动了动,紧紧攥了起来,“莫忘初心……” 庄楚看他一副陷入深思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提着自个儿的黑茶壶,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晃脑地走了。 庄楚走后过了很久,桌上的饭菜都凉的差不多了,苏北秦才轻轻笑了一声,好像是嘲讽又像是安心,“对,莫忘初心。” 他摸了摸饭碗,顿了顿,慢慢端起来吃了,凉透了的饭菜冰冷生硬,油沫子浮在肉上,更是难以下咽,但苏北秦却毫不挑剔地吃完了,待他放下碗筷,外头殷不在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跟着的还有墨子期。 “烦死了,那帮兵油子再打坏东西,直接报到主帅那儿去,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殷不在神色不太高兴,后头墨子期也有些阴郁,只不过他容貌放在那儿,到底是不是生气却是看不出来。 墨子期正要搭话,一眼就看见收拾好碗筷正要离开的苏北秦,他心里头对苏北秦向来有些别扭,既敬服又自卑,是以不太与苏北秦说话。 此时正要给苏北秦让路,却有些犹疑得停下了动作,“苏先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北秦微微困惑地抬头“嗯?”了一声,接着像是才明白墨子期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他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却是一副马上要魂归天际的模样,连一旁犹自忿忿的殷不在都瞧出不对来,“怎么才一两天不见,你就这幅模样?!” 殷不在转头瞧见桌上残羹冷炙,“四儿怎么照顾你的?竟让你吃了冷饭?!听说这几日你房间灯火彻夜不息,莫不是真的?我的祖宗诶!你这身子骨还能这么糟践?!” 殷不在一连说了好几句,模样活像个老妈子,他走了两圈,对墨子期说:“你把他送回房间,看着他,可不能再让他做事了,让四儿把老吴请来,不早些治,恐怕又是一场大病。” 墨子期点了点头,殷不在推着苏北秦往外走,“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你等着,我这就去向主将告状,正巧状纸攒得可多了!” 苏北秦在榻上躺下不久就睡着了。他睡得很沉,棉被盖在他身上,仿佛下头压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一抹虚影。 老吴被四儿火急火燎地拉回来,气还没喘匀就看见苏北秦这幅模样,气得差点拔了胡子,“说了好好将养,不能操劳过甚,怎么,一个两个把我的话当狗屁?” 四儿几乎快哭出来了,这几日他是看着先生入睡后才回去的,先生不让他守着,他想着先生也准时去休息了便听话走了,谁知道先生竟是骗他的,待他睡熟了又起来做事。 今日也是,他本来已经去厨房另做了吃食,准备端来给先生用的,谁知先生竟自己去了饭厅,想到这儿,四儿已然涕泪滂沱,“吴先生,先生他有没有事?” 老吴气得不轻,但还是轻手轻脚地把苏北秦的手拎出来一点儿,把了把脉,又伸到颈侧摸了摸,“左右逃不过病一场了,现下病症还没发出来,我先配些药,省得病来如山倒,再把你们这帮子玻璃心肝给吓着。” 墨子期站在一旁一直揪着衣角,他面上虽没表现出来,心里还是很紧张的,被老吴这么一说,窘迫得脸色更阴沉了,一张艳丽的面庞阴得好似从地府爬上来的艳鬼,倒叫推门进来的殷不在吓了一跳,“怎么?北秦这是没救了?” 老吴先训斥了一句:“说什么胡话呢!” 殷不在向门外看了看,撇撇嘴小声问道:“他怎么样?” 老吴一面让哭哭啼啼的四儿磨墨,一面没好气地说,“能怎么样,左右吊着他这条命不叫老天收去罢了,那臭小鬼呢?!让他滚进来!” 敢直呼武惟扬臭小鬼,老吴也是真勇士了。 不过在苏北秦的事情上,武惟扬倒真是从不计较老吴语气不好,他原本在院子里站着,听见老吴喊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老吴原本还想刻薄他两句,但武惟扬的神情有些骇人,不知是天阴的缘故抑或是这间房采光不好,武惟扬的眼睛黑沉沉的,看得人心里发凉。 老吴执笔开始写药方,一边写一边叮嘱:“这几日什么活计都不要派给他,让他卧床好好休息,若是哪天太阳好,拉出去晒晒,若是调养得好,说不定能逃过一场大病。” 老吴改了口,也没见武惟扬脸色好上半分,一屋子的人都被武惟扬带着些许杀气的气势刺得浑身不舒服,殷不在是了解武惟扬性子的,他清了清嗓子,拉过墨子期,道:“我看这儿也没我们什么事儿了,我们先下去做事了,多做点也省得苏先生操劳,是吧?” 这最后一句“是吧”也不知对谁说的,没人应他,殷不在干笑两声,赶在武惟扬眼刀戳过来之前拽着墨子期遛了出去。 四儿打着嗝儿,也不敢哭了,默默地给老吴磨墨,老吴写完最后一个字,长出一口气,就听武惟扬平静地问道:“方子写完了?” 老吴哼了一声,拎着药箱和方子,提溜着四儿往外走,“我去煎药,他醒来就喝一付,喝个十天半个月罢。” 武惟扬点点头,目送老吴他们出去后,随手关上了门,门一关上,屋子里又暗了一层,显得愈发清冷安宁。 屋子里残留着些许药香,苏北秦在无人寨那会儿,几乎天天泡在药罐子里,时间太久,身上衣服上都带着一股子药味,去不掉,走到哪儿这味道便飘到哪儿,幸而并不难闻,反而有些清苦凛然的味道。 武惟扬走到苏北秦床边,却并没有坐下,他微微眯起眼,看着床上的苏北秦,过了许久才说:“先生醒了?” 苏北秦闭着眼睛,从喉间吐出一声喘息,艰难得翻了个身,“惟扬?” 武惟扬盯着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的苏北秦,心头猛地烧起了一团火,简直恨得不知如何是好,既恨不肯给自己答复的苏北秦,也恨依旧担心他为他这声呼唤而心动的自己。 武惟扬握了握拳,依旧没有在床边坐下,他拖过凳子,坐了下来,“先生逼我过来做什么?” 苏北秦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本就形状美好,黑漆漆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汪水里盛着的宝珠,通透多情。 似乎是不便起身,他自下而上瞧了武惟扬一样,轻声笑道:“怎么?你还在生气?” 武惟扬一挑眉,差点没站起来把椅子踹了,他正想说话,又被苏北秦打断了,“我若是不这么做,你能躲个十天半月不让我找着,虽说这招也太过分,但北秦也是实属无奈。” 武惟扬冷笑一声,“左右你找我不过是操心天下大事,以先生的谋略,倒是不必硬要找我商讨,这一点我还是对先生颇有信心的。” 苏北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堂堂惟武王,怎么生起气来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不过按年纪算来,的确也还是个孩子。” 武惟扬简直要气疯了,他十三岁声名鹊起,战功赫赫,过后编纂国典,又得了个文武双全的评价,简直是被簇拥着长大的,即便被流放也根本没吃过什么苦,这会儿竟被苏北秦当做一个半大孩子。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苏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苏北秦挣扎着从厚重的被褥里爬起来,武惟扬虽然心里还有气,但还是下意识地扶了一把,苏北秦握着他的胳膊坐直了,却并不放手,他凑近武惟扬,白皙清瘦的脸上,带着极其冷肃的神色,连方才看似有情的春水般的眸子也结上了一层寒冰。 “我问武君一句话,倘若我不肯接受你,你是否会放弃这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