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客栈》 舞阳风云录1之月出秋山 第一章玉京隋珠奉酒卮即使在京师之中,太和楼仍算是很大的饭馆了。 太和楼的王掌柜,更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他怎样也忘不了今天午后的事。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孩子来吃了顿饭而已。 但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却要王掌柜将太和楼所有的菜肴都上三份,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是赏王掌柜的,一份是赏伙计的。 这也无甚稀奇,太和楼不是没见过大手笔的客人,稀奇的是那孩子吃完饭之后,拿来会钞的不是银子,而是一颗明珠!据隔壁聚宝楼齐掌柜的鉴定,这颗明珠乃是世所罕见的定盘珠,足足值五百两银子!那孩子说他出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钱,只是暂时将这颗明珠押在这里,日后有钱了,自然会来兑走。 他还写了篇很有文采的字据:“天人雅爱,金鼎玉馔。 适值帝墟,偶开小宴。 青蚨失翼,红霓盈惭。 合浦遗珠,离愆谁还?乃立此凭,以掌定盘。 珠寄福荣,王氏依暂。 异日赍金,完璧当全。 如失如缺,罚银一千。” 王福荣,便是太和楼掌柜的名字。 但王掌柜知道,这孩子出手如此阔绰,只怕是偷了家中的财宝出来挥霍的,所谓来取,不过是说说而已,于是心安理得地按了手印。 这一下午,太和楼的生意都很好,王掌柜摸着这颗明珠,笑得很是得意。 猛地一人怒喝道:“掌柜的!怎么不招呼客人?”王掌柜一哆嗦,急忙抬头看时,就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面前。 王掌柜只顾着看这颗珠子,忘记招呼他们了。 王掌柜急忙堆起笑脸,招呼道:“各位爷,吃些什么?喝些什么?”那孩子清声道:“慢些,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王掌柜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看了看那孩子,道:“定盘珠啊。” 那孩子突然高声道:“拿下!”那孩子身边的几个人立即跳了起来,可怜王掌柜瞬间已经被他们老鹰抓小鸡一般拿住了。 王掌柜惊叫道:“朗朗乾坤,你们想干什么?”那孩子冷笑道:“想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王掌柜看了看他,道:“请小爷讲。” 那孩子傲然道:“我乃五军都督的少子乔羽,你可认识了?”王掌柜顿时哭丧了脸,道:“大……大老爷,小民没有冒犯您啊!”那孩子冷冷道:“你再看看这个。” 那孩子伸手指了指头上。 他的头上是一顶极为华丽的金冠,上面用纯金织成丝络,堆织成一只仙鹤的形状,但仙鹤口中衔着的灵芝,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那孩子冷冷道:“我这顶飞羽天下冠,是我祖母赐给我的。 上面的灵芝,正嵌着这定盘珠。 可现在灵芝没了,珠子却到了你的手中。” 他冷笑道,“这可实在是巧啊!”王掌柜的身子立即瘫软下去,大呼道:“这位爷,不是我做的啊!这颗珠子,是有人寄在这里的!”当下他将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乔羽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王掌柜给他的眸子一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不……不……”乔羽道:“那你怎么编了这么幼稚的谎言来骗我?”王掌柜杀猪似的叫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乔羽慢慢俯下身来,盯着他。 王掌柜天生怕官,五军都督是大到天上的官,哪里敢跟乔羽对看,眼睛极力地低了下去。 乔羽伸手将那颗定盘珠接了过去,道:“定盘珠是我的。” 王掌柜急忙点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乔羽道:“我们还要吃饭,掌柜得请我们吃,酒楼中的每一个菜,我们都喜欢吃。” 王掌柜的脸又哆嗦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太和楼中最贵的菜肴又流水般的端了上来,王掌柜的脸上却一点笑容都没有。 每一道菜上来,他的脸就一阵哆嗦。 一会那些人吃饱喝足了,扬长而去,定盘珠镶在了乔羽天下金冠的灵芝上,当真是丝丝入扣。 王掌柜叹了口气,只觉肉痛之极。 好在天色渐晚,店中的客人渐多,生意渐渐红火,失掉的终究能赚回来,王掌柜也高兴起来。 太和楼的生意直忙到深夜,方才慢慢淡了。 王掌柜又有空闲想今天白天的事情。 越想,他的心就越痛。 楼梯又开始响了起来。 楼梯响,就代表有客人,而且是肯花钱的客人。 不肯多花钱的,都在楼下的大厅中吃饭。 这次,他看到的是两个人。 一个长身玉立,英俊儒雅的年轻人,另一个,就是下午用定盘珠换他的饭菜的小孩。 王掌柜陡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你害得我好惨!”他扑过来就要抓那小孩。 那年轻人眉头皱了皱,挥了挥手,王掌柜就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 那年轻人淡淡道:“我叫世蕃,他叫世宁。” 他看了王掌柜一眼,“他是我的弟弟。” 王掌柜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看了世蕃一眼,不再说话。 世蕃也不管他,道:“我弟弟下午在尊处吃饭,忘记带钱,就将我们家传的宝物定盘珠押在此处,说是后来拿钱来换。 这是字据,上面有王老板的手印,是也不是?”他掏出一张纸来,在王掌柜的面前晃了晃。 正是下午王掌柜按了手印的那张字据。 王掌柜叫道:“那定盘珠是他偷的五军都督少子的,现在已经被少子拿回去了!”世蕃盯着他看了一眼:“我们世代家传的宝物,怎么会成了五军都督少子的呢?”王掌柜愤愤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世蕃冷静地听完了,沉吟道:“你上当了。” 王掌柜怒冲冲地道:“我怎么上当了?你弟弟……”他本想说你弟弟是个小偷,但看了世蕃一眼,终于没敢说。 世蕃道:“他只是说自己是五军都督少子,你就信了?”王掌柜道:“他们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不信?”世蕃道:“那我说我是当朝太师的长子,你又信不信呢?”王掌柜冷笑道:“我要信了才是怪事呢?”世蕃一笑,道:“可京城人人知道,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他的儿子已经二十四岁,挂帅边陲去了!”王掌柜立即一呆。 这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当他被人使劲按在地上的时候,却哪里还会想得起来?如此说来,那群耀武扬威的家伙,果然是骗子了?世蕃脸上显出讥刺的笑容:“这是十六两纹银。” 四个锭子一字儿排开,排在案桌上。 世蕃轻轻将那字据放在了银锭的末尾。 王掌柜的脸却再度跳了起来。 他的声音就跟他的腿一样哆嗦着:“我……我没有珠子……”他几乎就快哭出来了。 世蕃“哦”了一声,道:“我一向有个习惯,既然已经不可能的事情,便不再去做。 王掌柜没有珠子还我们,那看来只能赔钱了。” 他笑了笑,笑容中却带了些阴森之气,“王掌柜偌大的店铺,想必一千两只是个小数目而已。” 王掌柜的脸哆嗦了一下,世蕃悠悠道:“否则我们就只有打官司了。 好在白纸黑字,又有王掌柜的手印。” 王掌柜的脸已经不哭丧了,他简直就是哭了起来。 一千两!这简直剐了他的肉!世蕃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淡淡道:“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如果进了官司,不知王掌柜又会拿多少呢?”他的眼神很冷静,丝毫涟漪都没有。 王掌柜却倚着墙,缓缓向地上滑去。 他突然奔进内房,抱了一袋银子出来,嘶声道:“都拿去吧!都拿去吧!”他将银子用力向世蕃抛了出去,他只想将这瘟神跟坏运气一齐抛走,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世蕃坐在香案上,他身边就摆着王掌柜的那囊银子,正好一千两。 银子非常散碎,王掌柜也不知攒了多久,才攒足这些银子的。 世蕃的面前,站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世宁,一个是乔羽。 自然,他们是一伙的。 世蕃拿起一块银子,仔细地看着。 “王掌柜能够一拿就是一袋银子,而且恰好是一千两,看来他的钱并不少,我看至少还有这么几袋。” 他笑了笑,“既然他那么小气不舍得花,那我们就帮帮他。” 他随手一抛,那颗定盘珠落到了世宁的掌中,“去!将这颗珠子还给他!”世宁身子一颤,接过那颗珠子,并未移动脚步。 世蕃微笑看着他,但这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阴森,世宁嘴角掀了几掀,终于揣着那颗珠子走进了太和楼。 王掌柜只怕再也忘不了他,一眼瞧见,立即大喝道:“又是你这小子!”世宁刚要说话,王掌柜吼道:“伙计们,揍他!我的钱啊,我攒了十几年的钱啊!”掌柜的一声令下,伙计们哪有不听从的?登时几个五大三粗的青年人从厨房里冲出来,将世宁捞起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狠揍。 世宁大呼:“住……住手!听我一语。” 但那些伙计揍得高兴,却哪里肯停手?直到揍得痛快了,方才将他扔到了王掌柜的身前。 王掌柜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拖了起来,吼道:“你这挨刀的,你又回来做什么?还想骗我的银子吗?”世宁的鼻子嘴中被揍得鲜血淋漓,但他似乎很爱惜他的衣服,小心地不让污血滴到上面。 他听到王掌柜的怒吼,嗫嚅道:“我……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他紧攥的手放开,立时一道宝光腾出,定盘珠的光芒一下子将王掌柜的眼睛照亮了。 王掌柜怪叫一声,一把抢过,紧紧攥住了,叫道:“这……这珠子怎么会在你手上?怎么会?”世宁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道:“这定盘珠本就是一对的,我哥哥要了你一千两银子,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因此,就将它拿来给你,聊做补偿。” 王掌柜冷笑道:“你是想再骗我写字据,再要我一千两银子吧?”话虽然这么说,他拿着明珠的那只手却攥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放开。 世宁摇了摇头,道:“不要字据,你留着就好。 不过你要当心一些,不要让别人再骗去了。” 他顿了顿,道,“以后不要再打人了,早晚会打出事情来的。” 说完,他强拖着身子,向外走去。 王掌柜看着他那艰难的步伐,一瞬间生出一丝悔意来。 这可恶的小挨刀倒像个好人。 但好人归好人,让他将这颗定盘珠还出去,那是怎么都不肯的。 转眼就快到打烊的时候了,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吃来吃去,还是这家的饭菜不错,咱们再去吃白食去。” 开店的听到吃白食的,那就气不打一处来。 何况那帮人噔噔噔上楼之后,王掌柜的一见,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假冒五军都督少子的那帮骗子!王掌柜冷笑道:“各位又来了?想吃点什么?”当先那叫做乔羽的孩子大咧咧地向雅座一坐,指手画脚道:“就按照下午那样子,再来一份好了。” 王掌柜笑嘻嘻地道:“就来、就来!”猛地将桌子一拍,厉声道,“还给你来一份?你等着吃锅底吧!”乔羽诧异道:“你这老头病入膏肓了?怎么敢对我这样说话?不知道我乃是五军都督少子?”王掌柜大笑道:“什么五军都督少子?老头子早就打听过了,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戍边在外,却哪里有什么少子?休来说大话了!”他一晃眼之间,就见乔羽那顶飞羽天下的金冠上,仙鹤衔的定盘珠又不见了。 他冷笑道:“你的定盘珠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在我这里呢?”说着,他将世宁还给他的定盘珠拿了出来。 乔羽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转头对身边的人道:“你们说巧不巧?”那些人同声道:“巧,实在是太巧了。” 王掌柜怒道:“你们还胡说些什么?快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他本想说让伙计揍他们,但突然世宁的话涌上心头,——还是不要打人罢!乔羽悠然道:“否则便怎样?”王掌柜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乔羽仍然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并不是五军都督的少子。” 他突然将束发金冠一揭,如瀑的秀发立即披了下来。 青丝垂拂,乔羽的身上便立即多了份柔媚之气。 王掌柜的这才发现,乔羽的嘴唇,是那么的鲜,那么的浓,男子本不会这样的。 乔羽悠然道:“我是五军都督的小姐。” 边上一人掏出一个牌子,扔在桌上:“别的可以假,我这块把总的腰牌,总不会是假的吧?”黄澄澄的腰牌摔落,王掌柜的气焰立即就低了下去。 五军都督那样的官,他没有见识过,但把总的腰牌,却是见识多了。 太和楼一年也不知被吃了多少白食去。 那么这五军都督的小姐,只怕也是真的了?一想到这里,王掌柜整个身子都软了,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乔羽的脸上柔柔的尽是笑意:“我女扮男装,还从没人敢冲撞,想不到在这小小的太和楼,竟然受了你的羞辱。 然而……”她弹了弹飞羽天下冠,“我这定盘珠,怎么会在你手上呢?难不成你告诉我,又是有人送给你的?你倒好,我丢一次,你就捡一次。” 王掌柜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乔羽点了点头,道:“我决定宽恕你。” 王掌柜大喜,乔羽接着道:“但我要你赔我一千两银子。” 王掌柜登时晕了过去。 世蕃就坐在香案上,淡淡道:“怎么只有一千两。” 乔羽皱眉道:“也不知怎的,王掌柜竟然没有动手打人。 他没有动手,我自然不好跟他多要钱。” 世蕃沉吟着,慢慢踱下了香案。 世宁畏缩地躲在角落里,似乎在极力让众人的眼光不要照在自己身上。 世蕃笑道:“两千两也算不错了,王掌柜的老骨头,只怕被榨得差不多了。” 他忽然一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抽在了世宁脸上。 世宁立即被打得转了几个圈,闷声扑在地上。 他的鼻子中呛出了鲜血。 世蕃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温和:“是不是你提醒了他?”他的脚重重踩在世宁的头上,将他的口鼻一起踩进泥土中,悠然道,“是不是你?我的好弟弟?”他忽然将脚一抬,世宁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急忙大声道:“是我,是我,我再也不敢了。” 世蕃轻轻将袖口紊乱的丝绣整理好,笑道:“明知道会被我看穿,要挨打,还要这样做,你可真是下贱。” 他突然出掌,一掌掴在世宁的脸上,道,“说,你是不是很贱?”世宁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机械地重复道:“我很贱,我真的很贱,我是个贱人。” 世蕃仿佛很满意他的表现,笑道:“说的很好。 那么生你的凤姨,是不是也是个贱人呢?”世宁的脸上一阵颤抖,他的嘴张了张,没有说话。 世蕃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大吼道:“那婊子是不是贱人?”世宁眼睛中露出很深沉的温柔,道:“我母亲不是婊子,也不是贱人!”世蕃暴怒,厉声道:“不是贱人?从她第一天进府起,我就知道她是天下最贱的贱人!如果不是她,我母亲怎么会受那么些罪?”他越说越怒,突然用足了力气,发狂一样踢打着世宁。 他的眼睛血红,仿佛疯了一样。 乔羽站在一边,却一点都不惊奇,似乎这样的一幕,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世宁知道世蕃不会停手,也就不再哀求,忍住声任由他狠揍。 终于,世蕃打得累了,喘嘘嘘地住手,一口唾沫吐在了世宁的身上,厉声道:“走!”乔羽看着倒在泥泞中的世宁,仿佛有些不忍。 她看了看远去的世蕃,又看了看世宁,悄悄褪下手中的白帕,扔在世宁的身边,跟着离去了。 世宁艰难地将身子从地上挣起。 锥心一样的刺痛如烈火,将他全身烧灼得如在地狱一般。 痛苦,屈辱,像大山一样压着他,几乎让他没有力气爬起来。 他坐在泥地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鄙视着他。 泪水浸透了他的面庞,缓缓滑落,与污泥浊血混在了一起。 他望着灿烂的星空,发出了一声远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长叹。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为什么不还手?”第二章秋来高阁彩云驰世宁一惊回首,就见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正背负着手,冷冷地看着他。 此人年纪不过四旬,但一头长发,已然全为银色,在身后猎猎飞扬。 此人身姿挺拔高大,孤雄傲岸,只在月下随意一站,仿佛无尽夜空不过是他的影子。 他的脸在斑驳的树影下若隐若现,却显得极其儒雅清俊,眉宇间含着一种高贵清华之气,看上去极不寻常。 世宁忽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讷讷地低下头,尽量想掩盖住自己血污模糊的脸。 那人见他不回答,踏上一步,继续问道:“为什么不还手?”他的话语中自然有种威严之意,让世宁不敢不回答,期期艾艾道:“我……我打不过他。” 那人冷笑道:“身为男儿,打不过就不打,将来如何做大事?”世宁沉默着,忽然道:“我不想做大事。” 那人道:“为什么。” 世宁缓缓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娘跟我讲,我们家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能活到现在,不过是他赏了口饭吃而已。 我……我没有做大事的资格。” 那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忽然笑道:“谁说你没有?我说你就有!”他将手搭在世宁的肩上,朗朗道,“我给你绝世的武功,你就有了做大事的资格。”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还是去给我大哥吧。” 那人怒道:“我为什么要给他?他又不是……”他猛然顿住,不再说话,大袖挥动,道:“明天这个时刻到这里来,我教你绝世的武功!”世宁嗫嚅道:“我……我明天还要跟着大哥玩去,我要跑到这里来,会被他打断腿的。” 那人怒道:“没出息,就算打断腿,你爬也要爬过来!”说着,袍袖挥舞,飘然离去。 世宁不禁脱口问道:“你是谁?”那人越行越远,一个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你可以叫我于飞辰。” 于飞辰,这个名字世宁从未听过。 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旷野中,不知如何是好。 他愣了一会子,慢慢俯身,将乔羽扔下的手帕捡了起来,但他不舍得用,小心地叠好了,放在怀中,踉跄走到了一个小池塘边上,仔细地清洗着身上的泥尘。 终于,他的衣服上再没有半点污垢,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 世宁等着衣服干了,方才向城里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城中最繁华的场所,其中所居住的,无一不是名王巨卿。 世宁来到了最大的宅子旁,悄悄地从偏门进去了。 守门的老王给他开了门,世宁示意他不要声张,向花园边的那座小楼行去。 楼在水边,清幽精致,但也就幽远,深沉,落寞而哀伤。 世宁踏着楼梯,发出笃笃的轻响,走了上去。 他脸上忍痛的神色渐渐收起,换上了欢愉的笑容。 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听声音,是六弟回来了。” 世宁的脚步突然顿住,是世蕃的声音!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世宁,怎么停住了?进来吧!”世宁犹豫了一下,终于推门进去了。 侍立的婢女急忙搬凳子过来,世宁躬身道:“大哥也在这里。” 然后对着中间坐在**的中年美妇道,“母亲大人晚安。” 那美妇点了点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晚上的莲子羹很好,叫桃夭盛一碗给你吧!”世宁正感腹中饥饿,刚要点点头,就听世蕃笑道:“凤姨多虑了。 世宁今天到太和楼上去,将楼中所有的酒菜都叫了一个遍,吃得可得意了。 要不这么晚才回来?”他转身向着世宁,脸上的笑容被灯光挡住了,看上去有些阴沉,“是不是,世宁?”世宁很想说不是,因为他腹中的饭菜早就消耗精光了,但世蕃的脸色却渐渐变得严厉起来。 他只要低头小声道:“是。 我吃得很饱。” 凤姨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吃饱了,那就算了。 你看你,又到哪里疯去了?将脸上弄的青一块、紫一块的。 怎就不跟你大哥学一点呢?”世蕃摇头道:“可不能跟我学,怕把六弟带坏了。” 凤姨忙笑道:“那怎会?你以后可要多教教你弟弟才是。” 世蕃笑道:“这个自然。 不过凤姨以后也要多疼我啊。 凤姨如果不嫌弃,以后我就天天找六弟玩。” 凤姨忙道:“这样正好。 世宁,你以后可要多招大哥喜欢才是,千万不要调皮,让大哥生气,听到没有?”世蕃悠然看着他,笑道:“凤姨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不会调皮的。” 他的神情,仿佛是只正轻轻拢着一只小鸡的狐狸。 世蕃笑道:“时间不早了,凤姨也该安歇了。 世宁,我们走吧,我有件很好的东西给你看。” 说完,拉着世宁走了出来。 世宁匆忙之间要向母亲告退,也被他拖着没告成。 凤姨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美丽的眼睛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担心。 世蕃对世宁是好是坏,凤姨还是很能分辨的出来的。 但她又能如何?毕竟,这诺大的府中,除了太师之外,就是长子世蕃最大了。 他们母子,还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世宁待跑到远处,再也看不到母亲之后,方才气喘嘘嘘地道:“大哥,我不要看什么好东西,我要睡觉。” 世蕃冷笑道:“睡觉?我要你去把九彩灵云取来!”世宁吓了一跳,道:“九彩灵云?那是贡品啊!”世蕃哼道:“怕了?若是你母亲知道你在外面做的坏事,你猜她会不会伤心?”世宁道:“可是……可是那都是……”世蕃大声道:“是什么?是我叫你做的吗?可是太师府上下,谁会相信你?”世宁张了张口,不再说话。 世蕃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九彩灵云究竟有什么好法,值得进贡给皇帝。 你可知道,这是西域专程供奉而来的,据说比和氏璧还要珍贵。 你偷了出来,我看看之后,再将它放回去,不就得了?”世宁犹豫着,道:“可是存放贡品的秋声阁有甲兵守着,我又怎么进得去呢?”世蕃笑道:“我当然是有办法才让你去的。 跟我来!秋声阁果然有甲兵守着,但并不多,毕竟当朝太师的府邸,又有几个贼能够进得来的呢?除非是内贼。 世蕃跟世宁两人,就是两个标准的内贼。 他们从玉露台的屋顶上翻过去,小心地踏着瓦片,翻到了秋声阁的上面。 世蕃轻轻将阁顶的瓦片抽下几块,露出一个洞口,低声道:“我早就准备好了,挖了这么个洞口。 现在我用绳子将你缒下去,你将九彩灵云拿给我就是。” 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条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身上,一端交给了世宁。 世宁见他准备得这么周全,料想再推脱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反而会遭到一顿毒打,于是默默点了点头,接过绳子来,系在了自己身上。 世蕃双手交错,将他缒了下去。 世宁一眼就看到了供奉在正中案台上的九彩灵云。 那是一块极为明澈通透的云英,只是中间杂有无数的流纹,在烛火映照下变幻出九彩的颜色来。 玉工便因着云英自然的形状,将其雕琢成蔚然彩云的形状。 灵光漫漫,紫玉生烟,便在它的身周形成一团氤氲的光雾,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世宁一眼看到,竟然呆住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东西!世蕃等得不耐烦了,悄声道:“找到了没有?快些拿上来!”世宁猛然醒悟,急忙将那九彩灵云抱了起来,世蕃大喜,双手交错,将世宁拉了上来。 他也不管世宁站稳了没有,一把将九彩灵云夺在手中,仔细鉴赏了起来。 月华如练,冰霜一般的光芒凝汇在九彩灵云上,顿时闪露出极为清幽的华光,宛如灵仙夜翔,凤驰龙变。 世蕃看得痴了,喃喃道:“做皇帝真好,四方灵物全都聚于我手。 我以后也要做皇帝……”世宁听他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吓了一跳,小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将它放回去,否则被他们知道了,可就闯祸了。” 世蕃冷笑道:“能闯什么祸?我就算将它拿走,又能怎样?父亲大人乃是当朝太师。” 世宁惊道:“拿走?这可不行!”世蕃笑道:“看你急的,我就是看看而已。 好了,放回去吧。” 说着,将九彩灵云还给了世宁。 世宁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急忙攀着绳子向阁中落了进去。 但世蕃却仍然沉醉在那九彩灵云的慧美中,仰望着月亮,心神微一松弛,脚步一错,“咯”的一声,那阁顶的瓦片被他踩得响了起来。 就听秋声阁前甲兵纷纷道:“房上有动静,赶紧上去看看!”世蕃一听,慌了手脚,手一送,再也不管世宁了,手忙脚乱地将绳子结下来,往下一丢,自己逃得踪影不见了。 世宁正落到半空中,突地就觉身上一轻,下坠之势立即加快,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那九彩灵云立即从怀中跌了出来,顿时化作万千光屑,宛如银汉飞星一般,流金碎玉地溅了满地。 这场景之美,更在映月而观之上。 但这种美,却是凄惨的,毁灭的,唯一的,美过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世宁大张了嘴,呆呆地看着那碎掉的九彩灵云,脑袋中一片空白。 秋声阁的前门被人猛力地推开,嘈杂声猛然将这个小小的房间灌满,但世宁就仿佛置身在一个空空旷旷的原野上,再也听不到丝毫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直到凤姨面色苍白地冲进来,一个耳光抽在世宁的脸上,他才“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凤姨脸气得宛如玉石一样透明地白,正要说什么,却被别人拉了开来。 忽然,所有的嘈杂声都静了下来,因为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就是太师的元配,也就是府中唯一领了诰命的夫人。 大太太端庄而丰满,细长的双目总是半闭着,仿佛什么人都不看,只是数着手中的佛珠。 她在世蕃的搀扶下缓缓走进秋声阁。 凤姨一言不发,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 大太太漠然看了凤姨良久,才缓缓道:“孩子并没有什么错,先关到诎心舍里去吧。” 诎心舍乃是太师府用来惩罚犯过的奴仆的地方,乃是处在最偏僻的西北角落里,是一间漆黑的小屋,只有一个尺余长的窗口透气。 但若是仅仅对世宁如此惩罚,那就太轻易了。 凤姨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喜之容,在地上磕了几个很响的头。 当下有几个奴仆将世宁带着,向外走去。 世宁的目光一直盯在世蕃的脸上。 奇怪的是,他的心中并没有悲痛,也没有恐惧,只是深深地感到:又让娘受苦了!诎心舍黑房子沉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世宁却感到一阵解脱,仿佛处身在人群中,只能让他窒息一般。 他呆呆望着从窗子中透进来的月光,慢慢地,感觉有了一丝的复苏,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整整哭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止住。 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闯了无法弥补的大祸!娘会受到连累吗?一瞬之间,这个问题宛如大山一样横亘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世宁突然跳了起来,大力擂着黑房子的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但绝没有人到这里来,月光转为日光,仍然没有一丝人迹。 世宁叫得累了,肚子也饿得跟火烧一般,黑房子里冰冷彻骨,他蜷缩在角落中,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忽然之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遗弃的狗。 到后来,他终于顶受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突然,一阵香气将他引得苏醒过来。 这香气,似乎是福寿斋的肥鸭,在这时候出现,几乎将世宁的胃都勾了出来。 他艰难地张开眼睛,却忍不住霍然睁大。 摆在他面前的,正是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福寿斋酱鸭。 登时一阵咕噜噜的腹鸣声响亮地传了出来,世宁也顾不得别的,抱着那只酱鸭,一大口就咬在了它肥硕流油的翅膀上。 直到将整只鸭子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嚼了来吃,他才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蔑道:“瞧你这点德行,一只鸭子就吃成这个样子!”世宁艰难地抬头,就见前日见到的那位银发男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话语虽然刻薄,但面容却极为慈爱,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 世宁斜目望了望,小黑屋依旧反锁着,不知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于飞辰笑道:“既然你不去找我,那我就只有自己过来找你了。 你住的地方可真难找。” 他打量了一下黑房子,道,“不过环境还不错,比较适合我。” 他见世宁还不说话,笑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适合我吗?”世宁并不擅长拒绝别人,而这人的话也的确令人好奇,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于飞辰见他说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因为它像棺材。 棺材岂非最适合快死的人?”世宁摸不着头脑,于飞辰看上去哪里有半分要死的样子?只得裂了裂嘴,算是回答了个笑容。 于飞辰挥手道:“起来吧。 我们开始学绝世武功。” 这人开口闭口绝世武功,世宁终是觉得有些滑稽,当下爬起身来,问道:“什么才是绝世的武功?”于飞辰淡淡一笑,道:“你马上就见识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身后一阵碎响,就见另一个黑衣人从透气口里走了进来。 那透气口只有一尺来长,半尺来高,连世宁都钻不出去,但来人居然只是悠悠闲闲地一跨步,他的头跟脚并在一起,连同身子一齐从这口中“走”了进来,绝没有半点梗塞滞窒的感觉。 他绝不瘦小,方头大脸,几乎跟那银发男子一样高大。 第三章舞阳破月诛群魑于飞辰冷笑道:“蛇郎君,你怎么敢在我面前出现?”只见从透气口中“走”进来的那人身子细长,一袭灰褐色的紧身衣紧紧绷在身上,更趁得他的眉目细小尖锐,果然有几分蛇的形状。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盯着于飞辰道:“别人都说你受了重伤,武功去了大半,我本还不相信,但现在我信了。” 他缓缓而阴沉地道,“因为你的武功若是还在,一定不屑跟我说话,见面就杀了我的!”于飞辰淡淡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蛇郎君见他并不否认,胆子更大,伸手道:“剑呢?”于飞辰不去看他,缓缓从背后抽出一柄剑来。 这柄剑样式古拙,看去平平无齐。 于飞辰的目光中却露出一丝敬意。 他敬的是剑,也是他自己。 他慢慢道:“这柄剑叫舞阳剑,当世无论谁评点,都将它列为第一名剑,它曾经一剑败了武当的敷非长老,也曾连续七昼夜血战魔教教徒,将他们十长老中的五位斩在剑下。 这是柄名副其实的神剑。” 他突然转身,将舞阳剑递到了世宁的面前:“现在,我将这柄剑送给你。” 世宁吓了一跳,这么珍贵的剑,怎么可能说送就送给了他?他虽然不知道这柄剑为什么如此珍贵,但他内心里却十分相信此人的话,既然他如此说,想必此剑当真有过人之处。 他慌忙摇手道:“不……不,我不能要。” 于飞辰目中精芒一闪,道:“为什么?”世宁低下了头,轻声道:“这么好的剑,我……我不配要。” 于飞辰一窒,蛇郎君发出一阵尖锐的厉笑:“你既然不配,那就给我好了!”于飞辰猛然回头,骤然一声大喝。 蛇郎君就觉强猛的气浪宛如一堵墙般冲了过来,他踉跄后退,不由自主地被这股气劲压得紧紧贴在了墙上。 于飞辰双目电闪,一字一字道:“你想要这柄剑?”他这么一顿,蛇郎君就觉那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身子轻松起来。 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恐惧,难道传言有误,此人的功夫并未失去?这念头才一兴起,无边的恐惧立时潮涌而来,关于此人的种种传说顿时都涌上头来。 但于飞辰一啸之后,便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 蛇郎君仔细回思,似乎方才的气浪也不是特别强劲,大概是因为骤出不意,将自己吓着了,所以才会如此。 一念及此,他的信心立即大增,嘎嘎怪笑道:“不但剑,连剑谱也要!”于飞辰淡淡道:“可惜它不想要你!”话才出口,那柄舞阳剑霍然失去了踪迹。 只有一团游移的光芒,在于飞辰的手上急速地移动着,仿佛春水涓流,又仿佛紫气东来。 但蛇郎君的脸色却已惨变:“你……你的武功未失?”于飞辰一声冷笑,并不回答,他手上的光芒却急速暴涨,宛如玉树火山,向蛇郎君罩了下去。 蛇郎君一声怪叫,身子骤然从中折断,宛如一只极大的蟒蛇,紧贴着地面飙射而出。 但他快,那剑光更快,转瞬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直将他的须眉映成森森碧色!突听“咯”的一声轻响,蛇郎君手中显出一只漆黑的匕首来,将舞阳剑架住了。 于飞辰瞳孔骤然收缩,道:“蛇牙?”蛇郎君阴阴笑道:“有蛇当然就有蛇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剑光骤然划出一个巨大的弯折,凌空带起一道极为绚丽的,宛如九彩灵云一般的光气,在他面前一掠而过。 叮叮两声响,蛇郎君的“蛇牙”匕首已经从中断折,摔在了地上。 他踉跄后退,两只眼珠几乎凸了出来:“剑气?”于飞辰淡淡道:“剑气只是很简单的武功而已。” 蛇郎君脸色连变,突然嘎声道:“我是被人骗来的,求大人放过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于飞辰并不理他,将舞阳剑递给世宁:“这是你的剑了。” 世宁虽然自惭形秽,不敢要,但少年心性,见了如此神奇的宝剑,也难免从心中喜欢,忍不住接了过来,不住摩挲。 于飞辰淡淡道:“将他杀了。” 世宁吓了一大跳,道:“什么?”于飞辰脸上闪过一阵怒容,道:“将他杀了!”重重一哼,显得极为不耐烦。 蛇郎君登时脸如死灰,软倒在地。 世宁抱着舞阳剑,却是怎么都不敢走上前去,更不要说对着蛇郎君挥剑了。 于飞辰的脸色越来越怒,双目中的神光就如玄冰一样森寒,看得世宁不敢抬头:“剑中要旨,就在于一个狠字,对敌之际若是不能心狠手辣,那便给对方留了无穷的机会。 你若不杀他,他便要来杀你!”世宁看了看蛇郎君,低声道:“可是他已经无法杀我了啊。” 于飞辰道:“你怎知他无法?你可知道蛇郎君乃是武林中最为奸恶之辈,他平日杀人无数,连婴儿孕妇都不放过。 今日你一时善心放了他,便是害了无数不该死的人。 何况我辈学剑之人,便只诚于剑,俗世的礼数道德,如何能约束我?你要学绝世剑术,只有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剑,才能纯粹,你的剑也才能利!”他陡然提气道,“杀了他!”世宁身子一阵哆嗦,情不自禁地踏上一步,凛凛剑气已经对准了蛇郎君。 蛇郎君脸色惨变,怪叫道:“不要听他的!既然他让你诚于剑,那便不要再听别人的了,你自己想杀才杀!”于飞辰纵声长笑道:“不错!我就是要你自己想杀的时候再杀!”世宁持着剑,呆里在房中,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于飞辰朗声道:“学会了绝世的剑法,你便可不再受别人的欺辱,你也就能真正地保护你母亲了!”世宁忍不住走前了一步!蛇郎君大叫道:“他骗你的!杀了人,你娘就不会原谅你了,你会变成坏孩子的!”世宁的脚步立时顿住了,突然大叫一声,将剑抛在了地上,大声道:“不!不!我不能杀人,我不敢、我不敢!”于飞辰见他放弃,立即勃然大怒,厉声道:“没出息的畜生!”突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了进来:“老友,何必这么逼孩子呢?”于飞辰的身躯骤然顿住,厉声道:“什么人?”那个阴恻恻的声音缓缓道:“连我们都不认识了么?人言地府只有黑白无常,但我们兄弟出生之后,无常鬼就变成了四个了。 因为我们是四兄弟。” 于飞辰动容道:“正大光明四无常?”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正是咱们兄弟。 我是正无常,蛇郎君不过是咱们派来探路的而已。” 蛇郎君脸上露出欣喜之容,大叫道:“救我!救我!”窗口中突然射进一物,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暴散而开,宛如一蓬光雨一般,尽皆打在蛇郎君的身上。 蛇郎君最后一句话还未出口,就此身子一挺,摔倒在地上,声息皆无了。 于飞辰叹息道:“可惜、可惜!”正无常道:“没什么可惜的,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武功的确大减!”于飞辰冷笑道:“何以见得?”正无常道:“蛇郎君算什么东西,能够挡得了你一剑?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的武功的确下降了,而且下降了很多!”于飞辰默然着,缓缓叹了口气,道:“你们说的不错,我与魔教一战的伤势并没有痊愈,你们进来要我这条命吧!”正无常怪笑道:“我们怎会那么幼稚?要取你的性命,并不需要进去的!”一句话说完,猛地一道阴沉遒劲的潜流涌了进来。 于飞辰脸色一变:“阴风掌?”一把拖住世宁,避了开去。 背后阴风骤起,又是一道掌力潜涌了过来。 于飞辰大袖挥舞,也是一掌挥出。 房中暖意大起,这一掌,竟仿佛烈火一般,将那刺骨的寒风尽皆烧散,荡了出去。 但另一无常却大笑道:“老正,你判断的没错,这家伙的功夫果然差了很多,都快挡不住我们的阴风掌了!”正无常怪笑道:“我们就这么一掌一掌劈下去,看他能挡到什么时候?反正有这间房子隔着,他的剑术纵然无敌,也伤不到我们!”四人一齐大笑,那森寒的掌风却越来越劲,越来越厉!于飞辰的身形却被带得渐渐缓慢,一掌拍出,与阴风掌接在一起,他的身子不由一晃,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正无常大笑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且看我们四兄弟的联手一击!”强烈的啸风之声破空响起,于飞辰苦笑道:“本想传了你绝世剑法再死的,但看来已不能够了。 你……”他话未说完,房中的温度骤然下降,两人的头发上竟然迅速地凝出一层细细的冰屑来。 世宁心中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些不舍。 此人对他很好,他实在不舍得让他死。 啸风之声穿刺成巨大的旋风,在房屋中间爆开。 于飞辰陡然一声大喝,双掌幻成几千只,一齐击了出去。 那旋风被掌势压住,发出一连串的闷吼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 于飞辰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但他紧咬着牙,并不出声,眉宇间,露出一股悍厉之色,傲然道:“无常鬼,你再要相逼,我就要动用神剑了!”正无常冷笑道:“以你现在的伤势,还能驾驭如此绝剑吗?何况……你不怕控制不住剑势,伤了里面的小兄弟?”于飞辰不由一窒,掌风更形凌厉,吹得他身子飘摇不定。 于飞辰神情一狠,夹手将世宁手中的舞阳剑夺了过来,低声道:“我带你冲出去!”世宁心中莫名地一紧,但却不敢说什么,紧紧地抱住了于飞辰的手臂。 只见他一提气,突然,一股森寒宛如狂风一般挥过,诎心舍的周围,竟然就此陷入一片宏阔的沉寂中。 良久,这死寂突然消失,于飞辰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他脸上的妖红色,也消隐不见了,颓然地坐倒,手中紧紧抓着舞阳剑,似乎这柄剑,就是他惟一的支撑一般。 世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试探着问道:“那些无常鬼呢?”于飞辰淡淡道:“死了!”世宁一呆,这么凶恶的无常鬼,怎么会突地就死掉呢?于飞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自然有人不想我早死,所以替我杀了他们。 若不是我受了重伤,这些无常鬼又有哪个能挡得了我一剑?你先歇着吧,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世宁就觉眼前一花,于飞辰已经不见了。 至于他是从透气口出去的,还是穿墙走的,世宁一概没有看清楚。 这不由又让他见识到了武功的神奇之处,也更坚定了学武的决心。 但这银发人还会回来么?他会教自己吗?世宁忽然觉得一点信心都没有。 突然遇到绝世高人,突然要学绝世武功,这些神奇的事情,也许只会发生在世蕃大哥身上,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毕竟自己太平凡了,平凡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但他心中还是存了个幻想,盼望着于飞辰真是要去买东西,一会就回来。 所以他趴在透气口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黄昏,夕阳正残。 阳光渐渐沉了下去。 世宁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自己该做的,就只是等待。 诎心舍的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世宁心神一震,以为是于飞辰回来了,急忙爬了起来,抢到了门前。 他跑得太快,头咚的一声撞到了门框上。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却是乔羽。 世宁的心中升起一阵失望,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乔羽嗤了一声,道:“我听说你被关起来了,所以偷偷跑过来看看你。 你感激不感激我?”世宁漫应道:“感激,怎么会不感激呢?”乔羽撇了撇嘴,道:“听你的话语,还真是不识好人心呢。 喂,差点忘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似乎看到你娘被吊了起来,说是管教儿子不严,要吊死。” 世宁一声怪叫,从地上跃了起来,双拳轰然击在了门板上。 他又没修习过武功,哪里受得了?鲜血登时从指缝中沁了出来。 世宁浑如不觉,大吼道:“你说什么?”乔羽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怪叫些什么?我听下人说,好像你娘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九彩灵云是她打碎的,要替你偿命。” 世宁霍然又是一拳击出。 那坚实的房门竟然被他击得一阵摇晃。 他大叫道:“放我出去!”一面呼喊,一面一拳一拳猛击着。 鲜血点点溅出,世宁竟如丝毫不觉疼痛一般,轰击不止。 乔羽见他忽发狂劲,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后来见鲜血都顺着门缝迸了出来,忍不住劝道:“这门如此厚实,刀都劈不开,你还是不要作践自己了。” 一句话提醒了世宁。 他狂乱地左右寻找着,一把将那把舞阳剑攥在了手中。 一瞬之间,他的心中竟然灌入了一股神圣感,全心全意虔诚地祷告道:“剑啊,你保佑我劈开房门,去救我的娘。 我以后一定一辈子都带着你,让你扬名天下!”铿然一声,他的手按在崩簧上。 一道森然的寒气闪开,那柄剑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 这时仔细观看,剑刃黯淡无光,没有丝毫奇处。 但掌中感受着剑柄的冷气,世宁忽然有了无比的信心,也许是他操纵着剑,也许是剑操纵着他,寒光陡然强烈了起来,他霍然一剑劈下!绝没有半点声息,但那剑已然透门而过,回归剑鞘之中,仿佛并没有动过一般。 但那扇门,已经从中裂了开来!这柄剑的锋利,更在他的想象之上!世宁顾不得欣喜,扑上来一把抓住乔羽的衣服,脸几乎贴在她的鼻子上,大吼道:“我娘在哪里?在哪里!”乔羽被他吓住了,脸色惨白,期期艾艾了许久,方才道:“在……在秋声阁。” 世宁一把将她推开,紧紧抱住舞阳剑,向南边疯跑了过去。 背后乔羽被他推倒在地,小嘴扁了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世宁已根本没有时间顾她了。 残阳将落,景物森森。 世宁几乎竭尽了全力,向秋声阁飞奔。 几个奴仆见到了,吃惊道:“六公子,你怎么跑出来了?小心老爷知道了……”世宁也不跟他们废话,“刷”地一声舞阳剑出鞘,怒喝道:“滚开!”那几个奴仆料不到一向唯唯诺诺的六公子竟然狠恶如此,见到明晃晃的宝剑,不由得一阵怪叫,抱头鼠窜而去。 世宁一声冷笑,快步跑到了秋声阁前。 阁门紧闭,奇怪的是,阁前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 但世宁已经顾不得想这么多了,拔出舞阳剑,一剑就劈在了门上。 阁门大开,世宁却呆住了。 凤姨,他的母亲,双手缚着白练,悬吊在高处,看到世宁闯了进来,她的眼睛中有惊讶的神情。 她的脸有些怒,也有些红,她的衣衫有些凌乱。 世蕃正慢慢地从她的身上爬下来,他的手仍然放在她胸前。 世宁的身躯猛地绷紧,双目迅速赤红。 舞阳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冰寒触觉迅速蔓延攀升,直至将整个秋声阁充满!第四章祸在萧墙豆燃箕世蕃仿佛并不在意,他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转过身来。 当他看到世宁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讶然,似乎想不到他能从诎心舍里逃出来。 接着,他看到了世宁手中的剑。 舞阳剑。 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在一刻钟之前,他还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个只会任人欺负的弟弟,手中拿着宝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但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世宁不过是他的一个玩偶而已,哪有怕玩偶的主人呢?他甚至有一种凌虐的快意,他喜欢看世宁在他脚下困兽犹斗,苦苦挣扎。 所以他淡淡笑道:“怎么,你急着赶过来看你娘的丑态吗?”他突然一用力,将凤姨的衣衫撕下来一片,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亵衣来。 凤姨一声惊呼,眼中布满了恐惧与羞耻的泪水。 世蕃笑道:“怎么,害羞了?那就再来一次如何?”世宁怒喝道:“住……住手!”世蕃倒也没急着动手,悠然道:“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世宁目眦欲裂:“你……你难道不知道廉耻吗?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世蕃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他的语调却一片冰冷:“你可知道,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想做这样的事情了。 就从咱们的父亲开始厌弃我母亲,留宿在这个女人的房间里开始!那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的,竟然让父亲放弃自己的发妻?就是从那时,我决定将来我一定要看个究竟!”他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竟然有些歇斯底里:“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长子,我手中握着很多人的性命,我想要他们怎样就怎样!我也知道凤姨讨好我,因为父亲也开始厌弃她了,只有讨好我,她才能在这个家里活下去。 我很欣赏这一点,我也正是用这一点来折磨你们!”他指着世宁道:“现在,你拿着剑指着我,觉得自己很伟大,想要保护你母亲,是不是?你母亲也觉得自己很伟大,想牺牲自己,庇护你是不是?那你们说,我应该成全哪个呢?”他的笑容中充满了捉弄的兴奋感,他的手远远地抚摸着凤姨的头发:“是顺从我,拯救你的儿子,还是做出挣扎的样子,成全你的贞节呢?”他发出一阵大笑,“听说你当初进府的时候,并不情愿,那么你这贞节是为谁守的呢?”他突然一巴掌打在凤姨的脸上,清俊的脸却扭曲地面对着世宁:“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为什么你还不拿剑砍我呢?求求你,砍我一剑吧!”世宁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母亲的感情,在宛如荒漠般的太师府中,母亲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他觉不容忍任何人亵渎她!但世蕃却是他不可逾越的障碍。 一次次的凌虐毒打在他的心中深深烙着,有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我打不过他的!我打不过他的!世蕃一反手,更响亮的一个巴掌抽在凤姨的脸上:“没用的婊子,只会生出没用的奴才来!”他仰头狠狠盯着世宁,“你忘了我的拳头了吗?你想不想再尝尝它的滋味?别忘了,你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连饭都吃不饱,而我,却在京城最好的武师门下学了三年!”世宁咬牙道:“放开我娘!”世蕃眉毛抖了抖,看着世宁紧紧握着的舞阳剑,冷笑道:“你从哪里找来的废铁?想用它做什么?”说着,他一把握住舞阳剑的另一端,运劲回夺。 世宁紧紧咬住牙关,死死抓住舞阳剑的剑柄,不让他夺过去。 世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轻蔑,他毕竟练过武功,而且大世宁很多,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就将宝剑缓缓拉了过来。 世宁满脸涨红,想将舞阳剑夺回来,但如何能够?世蕃突然起脚,狠狠一脚踹在了世宁的小腹上。 世宁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就仿佛被一柄巨锤击中,头昏目眩地摔了出去。 凤姨大惊,急叫道:“世宁!世宁你怎样?求求你放了他吧!”世蕃大笑道:“求我啊!使劲求我啊!我就想看你这样的丑态!”他猛地一脚踹在世宁的身上,然后将他提起来,冷冷道:“六童,忘了告诉你,我们准备明天就将你母亲呈交刑部,她一定会被陵迟的,你说好不好?”世宁一听,立即呆住了。 他转头忘向母亲,凤姨脸上露出了个苦涩的笑容,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了。 而这也是她换取儿子平安的代价!世宁就觉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了,登时一股火气从胸中轰然升起,直贯入大脑之中。 他哑声呼道:“我跟你拼了!”猛地从地上弹起,狂风一般向世蕃撞了过去!世蕃猝不及防,被他撞到背上。 世宁人虽小,这一撞之力竟然极为巨大,世蕃一跤摔在地上,面门破裂,鲜血淋漓。 他登时大怒,一掌反击,已然使出了杀手!世宁此时已完全陷入了疯狂之中,周围的景物尽皆变得模糊,但那柄被世蕃扔在地上的舞阳剑,却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醒目!他脑海中几乎没有任何的思想,一个翻滚,将舞阳剑捡了起来,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破气劈风,一剑向世蕃刺了过去!这十岁孩童的一剑,竟然卷起尖锐的破空之声,剑还未到,劲风已然将世蕃的长发吹起!世蕃一凛,顾不得伤敌,急忙后退,反抄起旁边的青铜烛台,向那剑上迎了过去。 他这一招,若是直接攻向世宁,世宁全无武功,行动只凭本能,未必能挡得住。 但他采了个守势,却料不到守的乃是天下第一的神剑!只听“嚓”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透烛台而入,一剑削在了世蕃的肩膀上!世蕃痛得一声惨呼,丢下烛台,向外跑了出去。 一面大叫道:“有种的你不要走,我找帮手去!”世宁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喘息了几口气,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与别人打架,也是第一次见到别人身上的血。 但他忍住心中的烦恶,举袖擦了擦嘴角,反身将吊着凤姨的白纱斩断,将母亲放了下来。 眼见母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忍不住心下伤痛,哭道:“娘,儿子无能,不能保护您!”凤姨轻轻搂住他,泣道:“不要说了,咱们母子命苦,方才有这么多劫难。 要怪,也应怪娘才是。” 母子抱头痛苦,良久,世宁道:“娘,咱们回去吧。” 忽听一人冷笑道:“回去?回哪里去?”一惊之下,世宁跟凤姨都吓了一跳,霍然回首看时,就见世蕃冷笑着站在秋声堂的门口,他身边,是一个锦绣围绕的小胖子,年岁倒跟世宁差不多大小。 那小胖子撇了撇嘴,道:“这就是你说的要跟我打架的人?”他的神态倨傲之极,难得的是,世蕃竟然极为客气,矮下身来陪笑道:“对,就是他。” 他转身对着世宁,神态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傲气:“只要你能赢,就放你们走!”世宁神色一振,道:“说话当真?”世蕃看了他一眼,道:“只是不能用刀剑!还有,我绝不插手!”世宁一眼不发,扔下手中的舞阳剑,向那小胖子走去。 那小胖子神情大大咧咧的,倒背着手,走到世宁面前,叫道:“跪下!听本……”世宁哪里听他说这个那个?觑着这个空档,立时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 那小胖子的左眼立时一片乌青,仰面倒了下去。 世宁更不停留,扑上去骑着他就是一阵猛揍。 那小胖子看去气势极大,但功夫却极为稀松平常,身上尽是肥肉,一些力气都没有,被世宁骑住了,死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再挨了三四拳之后,那小胖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世宁也不管他,照样一拳一拳揍得他满身乌青,这才稍稍发泄了心中的恨意。 奇怪的是,世蕃竟然站在一边,真的不过来帮忙。 他的嘴角还噙了一丝笑意,似乎很欣赏世宁的拳头。 终于,世宁喘嘘嘘地爬了起来,道:“我打赢了,可以走了吗?”世蕃急忙跑过去,将那小胖子搀了起来。 那小胖子一面哭,一面大叫道:“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抄家!灭九族!”世蕃淡淡道:“你是可以走了,不过你知道这人是谁?”世宁摇了摇头。 世蕃一字一顿地道:“他叫朱载壑,我保证,你一生都会记住的。” 说着,他搀着那小胖子走了出去。 世宁却顾不得这么多,他转过身来,想叫母亲一起走,但却发现凤姨的面容竟然变了,变成死灰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仿佛连灵魂都已失去,连逃出这给她很大伤害的秋声阁的力气也没有了。 世宁看着她的表情,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来。 他摇晃着凤姨的身体,大声道:“娘!娘!你怎么了?”凤姨喃喃道:“载壑?那不是皇太子吗?你居然殴打了皇太子?这……这可怎么得了?”世宁闻听,只觉如五雷轰顶一般。 他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幼生长在太师府中,对于皇室威严,那是知之甚稔。 皇太子宛如当空太阳,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如何可以冒犯?以当朝对于太师的恩眷,满门抄斩是不可能的,但罪魁祸首,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 而且此次皇太子已经认准了凶手,还想跟上次一样冒名顶替,甚至瞒天过海,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了。 世宁发出一阵凄凉的苦笑:“大哥,难道你一定要让我们母子死吗?”他突然一把抓起凤姨,向着门外飞奔而去。 这次他跑得极快,也不管凤姨跟不跟得上。 两人踉踉跄跄一直跑到凤姨的住所,世宁一把将凤姨推到了房中,将房门一锁,然后飞奔而出。 凤姨在背后悲声呼喊着,但世宁却绝不回头。 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失去了奔跑的力气。 太阳深深垂落,北风如刀,一刀刀砍在他脸上,很冷。 他奔进了秋声阁,抡起舞阳剑,将整个秋声阁中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什么贡品,什么九彩灵云,全都稀巴烂,看他们还能栽赃在他娘的头上吗?世宁胸中忽然有了一阵快意,仰天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舞阳剑被他攥得很紧,很紧。 人声鼎沸,然后向这边潮涌了过来。 世宁并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抓住,监禁了起来。 这一次却不是诎心舍的黑屋,而是太师府的水牢。 水牢的门“哐”的一声巨响,关了起来。 十岁的孩子,淹没在湿冷的黑暗空间中。 但世宁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默地找了块干一点的地方,抱着膝坐了下来。 一坐下,他就再也没动过。 舞阳剑也让他们搜走了,世宁真的是身无长物。 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失去了之后,他竟然有些相信这柄宝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哈哈笑道:“还是你有意思,我每次找你,都这么难。” 世宁听到这声音,不由得身子一震。 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就见那银发男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世宁忍不住跳了起来,扑到了他的怀中,却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于飞辰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世宁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哭得更加厉害了。 于飞辰却一把将他推开,道:“不许哭!你现在知道武功的重要了吗?若是你身有武功,你便可以杀将出去,要救谁就救谁,要杀谁就杀谁!”世宁抽抽搭搭地止住哭声,问道:“我可以救我娘出去吗?”于飞辰目中精光炯炯道:“当然可以!你想救多少人,就能救多少人出去!”世宁用力一挥手,将眼泪抹干净,大声道:“我学,我要学!”于飞辰道:“好!先收好你的剑!”他手中拿的,竟然是那把舞阳剑!世宁眼睛一亮,急忙抢了过来,舞阳剑的凉意透在他的手中,他只觉无比的亲切。 一番生死之后,这柄剑似乎已与他息息相通,于冥冥中交舞了起来。 于飞辰缓缓道:“剑士要诚于剑,你今日既然决心学剑,那便要守住你的剑,此后性命可以丢,但剑却再也不能离身!”世宁紧紧将剑抱在手中,大声道:“是!”于飞辰点了点头,道:“好了,先吃东西吧。” 于飞辰拿出几个油腻腻的荷叶包,打开来时,里面是几味卤菜,和半斤青梗香米。 世宁也着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之后,于飞辰就教他剑术。 世宁没学过武功,但约略听世蕃讲过。 这人所传授的,竟然与常道大不相同。 第一要义就是要养剑之神,他教导世宁剑为灵物,但虽为灵物,然亦是物,要悟到真正的剑中要道,必须要超出剑去,体会到那浩淼有如无有的剑中之神。 只有身与神合,才能一剑飞仙,施展出超凡脱俗的剑术来。 世宁听得似懂非懂的,于飞辰便教了他一招剑术。 虽说是一招,但却极为繁琐,世宁学了一个晚上,还不能施展出来。 于飞辰就教了他一套吐纳之术,让他先培养自己的真气,等真气到了,自然剑术也就施展出来了。 反反复复练了一天一夜,世宁才将这一招学全。 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一招有什么用,只觉东一剑,西一剑的,杂乱不堪,全无章法。 而于飞辰却甚为欢喜,见世宁分毫不差地将这一剑施展出来了,笑道:“好了,现在可以实战了!”第五章十载相思苦别离世宁不太理解他的话,道:“实战?做什么呢?”于飞辰比了个杀人的手势,道:“去将你大哥杀了!”世宁吓了一跳,惶然道:“不……不行的。” 于飞辰见他畏缩退避的样子,不由怒道:“为什么不行?”世宁看了他一眼,低声辩解道:“他比我大那么多,何况又学过武功,我……我打不过他。” 于飞辰听了他这软弱的话语,更是盛怒,厉声道:“我的剑术乃是天下第一,什么武功能够抵敌得过?他比你大又怎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手刃太行山三丑了!”世宁道:“可是……可是他是我的大哥……”于飞辰冷笑道:“你大哥?他可曾将你当作弟弟?他处心积虑地陷害你,你却还回护着他。 你忘了我怎么教导你的么?要狠,不但对别人狠,也要对自己狠,只要有人对不起你,就算是亲兄弟,也要一刀杀了!”世宁虽知他说的有道理,论起世蕃的重重恶迹,也实在该杀,但他天性极为善良,就算被别人欺辱了,也不愿还手,更不用说杀人。 于飞辰甚是威严,世宁不敢反抗,只是木讷地摇着头。 于飞辰怒极,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那水牢是用粗大的铁条编织成门锁住的,也不见于飞辰有什么动作,就从巴掌宽窄的铁条缝隙中钻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世宁料想是自己的坚持激怒了于飞辰,不由心下升起一丝歉仄。 他怔怔地望着黑暗的甬道,盼望着于飞辰回来,他好好地道个歉。 不过道歉归道歉,要让他杀世蕃,那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忽然,黑暗的水牢中想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你就是世宁?”世宁吓了一跳,他急忙回头,就见一个遍身黑纱的女子远远地站在墙边,她脸上带着一个青铜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装饰,宛如一个远古的神像,静静望着他。 这水牢封锁甚固,不知道这女子是怎么来的。 世宁遇到于飞辰之后,见识大为进步,知道这女子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便不敢少了礼仪,恭敬地答道:“是。” 那女子深深地,仔细地打量着他,世宁就觉她的眼睛极为明亮,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那女子轻轻叹息道:“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她的身子忽然如行云流水一般飘了过来,纤长的手臂抬了起来,慢慢伸向世宁的脸。 一股淡淡的凉意随着她的手势荡开,世宁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已不能移动,仿佛这凉意中充斥着神秘的魔法,将他所有的行动都禁锢住了一般。 那女子的手在世宁的脸上轻轻滑过,她的指尖仿佛带着漩涡一般的力量,将世宁的寒毛刺激得根根树立了起来。 莫名其妙地,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阵极为刺骨的寒意。 世宁脱口道:“你想杀我?”那女子身子一震,世宁眼前猝然一花,她已站回了原先的位置。 但那股寒意却丝毫不退,世宁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到了舞阳剑的剑柄上,从那里传来的淡淡的凉意,让他心中的刺寒缓解了不少。 那女子紧紧盯着他的手,缓缓的语调在水牢中幽幽散开:“他千里迢迢来找你,就是为了给你这柄舞阳剑。” 世宁看了看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那女子,问道:“你认识这把剑?”那女子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世宁道:“那你也认识这把剑的主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是谁?”那女子笑了:“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世宁摇了摇头。 那女子忽然发出一阵冷笑,黑色的身影宛如暗夜潮水一般,在世宁的视野中渐渐退去。 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很快就知道了!”很快就知道了?世宁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已没有人可问。 那女子走后,水牢中极为寂静,世宁闲着没有事情,就抽出宝剑来,一板一眼地练着剑法。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好!要学习绝世的剑法,就要这么用功才行!”世宁大喜,道:“你回来了!”急忙转身,就见于飞辰大踏步走了进来。 水牢的牢门就如同不存在一般。 他将手中之物摔在了地上,那物发出一声痛呼。 世宁惊道:“世蕃大哥?”于飞辰道:“正是!我将他擒了过来,就是要你亲开杀戒,将他斩于剑下的。 我派剑法与别派不同,每杀一人,功力便更上一层。 这整日欺辱你的大哥,就是你入门的钥匙!”世宁骇得脸色都变了,抱着舞阳剑不住后退:“不!不!”于飞辰怒道:“什么不不!今日只有一人能从这水牢中走出去,不是你,就是你大哥!”他一把将世蕃捞起来,大叫道:“听清楚了吗?”世蕃也吓得脸色苍白,急忙道:“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于飞辰冷冷一笑,将他抛在地上。 随手一拗,从牢门上折下一截铁条来,左手握住,右手在铁条上磨来磨去。 就见锈蚀的铁屑不住落下,片刻功夫,那铁条就变成寒光闪闪的一把利剑。 于飞辰随手抛给世蕃,道:“你若能杀了你六弟,我也一样收你为徒,传你天下无敌的剑法!”世蕃本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听了这话,登时精神一震,斜退一步,身子如飘风抚柳一般,将那利剑接在了手中,随之剑诀一引,凌空指住了世宁。 当真姿态潇洒,神逸之极。 世宁抽出舞阳剑来,仔细回想着于飞辰所教的剑招,却觉招招都是生死决斗所用,似这般开场亮相的起手式,却是没有。 他只好学着世蕃的样子,将宝剑斜斜抬起。 既然是学样,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世蕃一眼望去,就发觉了他身形中的七个破绽,当下剑光一引,挽出两朵剑花,向世宁罩了过去。 世宁眼见明晃晃的宝剑向自己这边逼了过来,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 这一下身法中破绽更多。 世蕃剑光一紧,体内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气登时完全灌输到利剑中,那宝剑发出一阵嗡嗡的细响,龙蛇嘶吟一般,向世宁追袭而至。 寒光浸体,世宁登时慌了手脚,急忙一剑向上迎了去。 世蕃力大招熟,这时又占了先机,他这一剑怎么能挡得住?就听“哐啷”一声大响,世宁就觉手臂一阵生痛,舞阳剑几乎脱手而去。 但他此时对这把剑爱惜之至,哪里舍得放手?拼着身体受伤,将那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剑得手,精神顿长,身随剑转,剑意绵绵,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将世宁尽数笼罩在其中。 他天资聪慧,举一反三,对武学一道,甚有妙悟,只是舍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 饶是如此,也将世宁打得无还手之力。 可怜世宁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练过三年武功的十六岁的少年呢?在这一面倒的剧斗中,世蕃突然飞起一脚,世宁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 世蕃目露凶光,利剑划出一道闪电,当胸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吓了一大跳,急忙一个骨碌,滚了出去。 世蕃的利剑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时拔不出来。 世宁惊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世蕃用力拔剑,带起一大块泥土。 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让我杀了你,好让我出去。 你没听这位大侠讲嘛,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出去,你还不自杀,难道要杀了我,自己出去?”话音甫落,他剑上的泥土突然炸开,长剑宛如毒蛇一般,游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宁的右肩。 世宁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声,世蕃却丝毫也不手软,两手用力,直将他压在了地上。 世宁痛得脸都变了颜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弟弟过。 你难道不记得么,我一直叫你什么,六童?你只是我的一只玩偶而已!你和你母亲都是!”他慢慢旋转着利剑,让那尖锐的锋芒细碎地绞杀着世宁肩头的血肉,世宁忍不住长声惨呼起来。 世蕃得意地大笑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方才你那贱人母亲还来找我,说要答应我的要求,只让我允许她来看你最后一面。 你猜猜我答应没答应她?”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世宁心中最伤痛之处,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来。 利剑透骨而入,将他的肩头贯穿,但世宁竟然丝毫没有感觉。 他的双目中迸发出阴森的精光,一瞬之间,世蕃竟仿佛有种直面地狱恶鬼的感觉!世蕃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寒意,眼光一瞥,望见了被世宁抛在一边的舞阳剑,他急忙一个斜步,将宝剑捡起。 世蕃与江湖中人往来甚繁,这剑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 就见世宁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头的铁剑缓缓拔出。 鲜血泉涌而出,切碎的血肉随着剑刃**而不住抖索,骨头与剑摩擦发出酸涩的声音。 世蕃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世宁抽出舞阳剑来,仔细回想着于飞辰所教的剑招,却觉招招都是生死决斗所用,似这般开场亮相的起手式,却是没有。 他只好学着世蕃的样子,将宝剑斜斜抬起。 既然是学样,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世蕃一眼望去,就发觉了他身形中的七个破绽,当下剑光一引,挽出两朵剑花,向世宁罩了过去。 世宁眼见明晃晃的宝剑向自己这边逼了过来,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 这一下身法中破绽更多。 世蕃剑光一紧,体内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气登时完全灌输到利剑中,那宝剑发出一阵嗡嗡的细响,龙蛇嘶吟一般,向世宁追袭而至。 寒光浸体,世宁登时慌了手脚,急忙一剑向上迎了去。 世蕃力大招熟,这时又占了先机,他这一剑怎么能挡得住?就听“哐啷”一声大响,世宁就觉手臂一阵生痛,舞阳剑几乎脱手而去。 但他此时对这把剑爱惜之至,哪里舍得放手?拼着身体受伤,将那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剑得手,精神顿长,身随剑转,剑意绵绵,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将世宁尽数笼罩在其中。 他天资聪慧,举一反三,对武学一道,甚有妙悟,只是舍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 饶是如此,也将世宁打得无还手之力。 可怜世宁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练过三年武功的十六岁的少年呢?在这一面倒的剧斗中,世蕃突然飞起一脚,世宁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 世蕃目露凶光,利剑划出一道闪电,当胸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吓了一大跳,急忙一个骨碌,滚了出去。 世蕃的利剑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时拔不出来。 世宁惊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世蕃用力拔剑,带起一大块泥土。 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让我杀了你,好让我出去。 你没听这位大侠讲嘛,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出去,你还不自杀,难道要杀了我,自己出去?”话音甫落,他剑上的泥土突然炸开,长剑宛如毒蛇一般,游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宁的右肩。 世宁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声,世蕃却丝毫也不手软,两手用力,直将他压在了地上。 世宁痛得脸都变了颜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弟弟过。 你难道不记得么,我一直叫你什么,六童?你只是我的一只玩偶而已!你和你母亲都是!”他慢慢旋转着利剑,让那尖锐的锋芒细碎地绞杀着世宁肩头的血肉,世宁忍不住长声惨呼起来。 世蕃得意地大笑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方才你那贱人母亲还来找我,说要答应我的要求,只让我允许她来看你最后一面。 你猜猜我答应没答应她?”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世宁心中最伤痛之处,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来。 利剑透骨而入,将他的肩头贯穿,但世宁竟然丝毫没有感觉。 他的双目中迸发出阴森的精光,一瞬之间,世蕃竟仿佛有种直面地狱恶鬼的感觉!世蕃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寒意,眼光一瞥,望见了被世宁抛在一边的舞阳剑,他急忙一个斜步,将宝剑捡起。 世蕃与江湖中人往来甚繁,这剑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 就见世宁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头的铁剑缓缓拔出。 鲜血泉涌而出,切碎的血肉随着剑刃**而不住抖索,骨头与剑摩擦发出酸涩的声音。 世蕃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只听“嘣”的一声轻响,铁剑从世宁的肩头弹出,宛如飞电一般,向世蕃射了过来。 世蕃真气运转,一剑向那铁剑上迎了过去。 他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重,只盼着赶紧将这场恶心的战斗终结掉,好好呼吸一下阳光下的空气,再也不要看世宁这张阴沉冰冷的脸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夺”的轻响。 这响声发出的地方极为怪异,似乎是从自己的身体中产生的。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就见那柄由铁条削成的利剑,正插在自己的小腹上。 鲜血仿佛得到他的证实之后,才慢慢从皮肉中渗出,世蕃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物,忍不住全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剧痛一瞬间宛如潮水一般,将他完全掩盖。 他拼力地张开嘴,却发觉什么都无法呼出来。 只听世宁冷冷道:“无论是谁,都决不能侮辱我娘!”世蕃一口气这才喘过来,他所有反抗的勇气都在这一剑之中消耗殆尽。 他扑通跪倒在世宁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凄惨地哀嚎道:“六弟!千万不要杀我啊!我好后悔啊!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亲弟弟下这样的毒手?六弟,看清楚,我是你的大哥,你嫡亲的大哥啊!”世宁忽然觉得极为厌恶,他冷冷地瞥了世蕃一眼,道:“滚!”世蕃大喜,连滚带爬地窜起来,向牢门冲了过去。 世宁望着于飞辰,淡淡道:“你不过是要我练剑,没必要一定杀了他。 放他走吧!”于飞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说的不错。 虽然你终究没杀他,未免有些遗憾,但我一个老朋友说过,做什么都要循序渐进,那就放他一条生路吧!”世蕃也不管他说些什么,抢到牢门前,硬将自己的身体向那铁条的缝隙中赛了进去,不顾一切地想逃脱这阴暗的水牢。 方才于飞辰带他进来,仿佛没费什么力气,但现在他还是他,想挤出这铁门,却是那么艰难。 幸好他的体形颇为瘦削,几次拼命之后,终于将身子挤进去了一半,却已憋得满脸通红。 世宁轻蔑地看着世蕃可笑的举动,他的目中露出一丝同情。 他再也不怕这个从小欺压着他的大哥了,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他的目光突然定住,身子变得僵硬起来。 他的喉咙滚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沙哑的字节:“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世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顺着世宁的目光看去,就见牢门外面,停着一袭红衣。 凤姨的妆再浓,也无法掩饰那难言的憔悴。 世蕃的脸登时宛如死灰,他再度拼力挣扎,但铁门却似乎在缩紧,将他牢牢卡住,再不能挣扎。 凤姨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看着自己的儿子。 是什么苦难,突然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要发生这么多事,要承受这么多折磨?她慢慢低下头,不让世宁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宁儿……妈送吃的给你了……”她慢慢将碗碟从手中的篮子里取了出来:“有你最喜欢吃的人参莲子羹,香酥鸡,还有八宝糕……”世宁打断她的话,大声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凤姨的身子震了震,她的目光用力地抬了起来,脸上已满是泪痕:“宁儿,你即将处决,妈不能不来看你,可是……可是妈只有这具身体啊。” 她的声音被哭声咽住,“没有了你,妈还有什么可珍惜的!”世宁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盯着自己的母亲,却已被这宛如命运一般的巨大冲击完全击倒。 他蹲下身来,用力捶打着地面,厉声道:“我好恨啊!我好恨啊!”其声凄厉,在潮湿阴暗的水牢中,当真如同地狱厉鬼凄号一般。 他的身子霍然弹了起来,双手已然掐住了世蕃的脖子:“你这恶徒,你对我妈妈做了什么!”世蕃吓得胆都快破了,怪叫道:“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让凤姨答应了而已!”世宁却哪里相信,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世蕃卡在铁门中间,无法挣扎,眼看就要被他掐死。 于飞辰清亮的声音响起:“他的确什么都没做,这个我可以保证。” 凤姨听到这声音,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震,美目抬了起来。 第六章风雨如晦暮云垂凤姨的一双翦水瞳仁盈盈注视着于飞辰,目光中深孕三分欢喜,三分幽怨,三分薄怒,以及一分怅然。 世宁心中一动,暗思道:“原来妈妈认识他。” 于飞辰缓缓走上前来,叹息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凤姨冷冷道:“世间只见人负我,怎么能不老?”于飞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青凤,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凤姨收拾着手中的碗碟,将它们无聊地排来排去。 窗外浓云如织,她的声音中有几分落寞:“有什么好不好的?总算有个吃饭的地方,没有饿死罢了。” 于飞辰道:“我后来回去找你,却被人告知你已经被魔教杀死了,为了替你报仇,我独闯魔教……”凤姨打断他的话,道:“以前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反正宁儿也叫了那人十年爹了。” 于飞辰叹息道:“我当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时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够的银两,哪知……”凤姨厉吼道:“不要再说了!”雷声轰隆一声巨震,浓云匝地。 她的手掌用力,将骨节扭成了惨白色。 凤姨急促地气喘着,咬牙道:“我已不想再回忆了!我只想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大雨敲在窗沿上,她忍不住凄声痛哭起来。 只有十岁的世宁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看出了母亲的痛苦,于是懂事地偎依过去,跟母亲紧紧贴在一起。 凤姨的哭声更加凄楚起来。 于飞辰脸上的神情也是伤痛欲绝:“十年风霜,我也只有在垂死之际,才有空闲来看你母子。 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们母子走的。 此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姨凄然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能吗?你说你已垂死,那么,你又怎生庇护我们母子?”于飞辰的身子震了震,一时默然。 凤姨道:“你走吧,荣华富贵或者美满幸福,我已经不想了,我只想能活下去。 无论卑微地活着,还是尊荣的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能看到宁儿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于飞辰道:“我此次来,就是要将我全身的功夫教给宁儿,他必然能够独步武林,做一代名侠。” 凤姨身子颤了颤,厉声道:“不!你教了他功夫,他就会像你一样离开我,我绝不容你这么做!”她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重复道,“绝不!”于飞辰皱了皱眉,道:“就算他不学功夫,终究也会离开你的。” 凤姨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有他了,他怎么会离开我!”她身子颤抖着,越来越剧烈。 水牢中的空气冰冷,在榨取着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她慢慢拿手掠了掠头发,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道:“这些话慢慢再说,吃饭吧!你可知道,宁儿跟你一样,都喜欢吃我做的香酥鸡。” 她撕下一块鸡肉,递给于飞辰,忽然盈盈一笑:“咱们一家三口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为什么一见面就说这些扫兴的话呢?”于飞辰见凤姨如此说,也很是欢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接过那块鸡,吃了起来。 不知怎的,世宁忽然觉得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沉,看着香喷喷的香酥鸡,忽然没有了胃口。 也许是水牢中波纹的投影吧?于飞辰欢喜地咀嚼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他的目光盯住凤姨,欢喜渐渐变成伤感,而且越来越浓,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齿仍在不停地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于飞辰猛然出手,一掌击在自己的脸颊上。 登时一股鲜血夹着那块鸡肉飞出。 但他的牙齿仍维持着咀嚼的动作,一下一下,碰撞出诡异的咯咯声。 于飞辰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凤姨眼中噙满泪水,一面紧紧捂住世宁的耳朵,不让他听到两人的话,一面缓缓向后退着:“你总是骗我。 当年你说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最后却抛下我和宁儿跑了;你说一生只爱我一人,却为何又和别的女人成亲?”她的声音转为凄厉,“这些我都不恨,最恨的是,我用了十年的时光,好不容易平复了心头的伤,决心守着宁儿,苟且偷生,你为什么又寻来,想抢走我的宁儿?”她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泪痕,仿佛也在和她的心一起悲啼,“你又凭什么打乱我们母子的这一点点仅有平静?”于飞辰喝断道:“宁儿不想要这样的平静!他是我的骨肉,注定不能像一条狗一样,寄人篱下,过如此卑贱的生活!”凤姨嘶声道:“你住口!或许,你能让他过得更好,但我和宁儿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于飞辰望着凤姨,缓缓摇了摇头,嘶声道:“这样的毒药绝不是你能拥有的,是谁给你的?”“是谁!”他踏上一步,须发皆张,猛地又是一声惊雷!沉闷的地牢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我。” 方才那个遍身黑纱、带着面具的女子缓缓从水牢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的目光宛如暗夜中的寒星,尽皆宣泄在于飞辰的身上。 于飞辰却忍不住气势一馁,颤声道:“是你?”那女子冷冷注视着他,缓缓道:“不错,是我。 就为了你,我亲赴苗疆,求来了这上古圣药。 这药名字叫做‘爱别离’,此后你心头每动一点爱恨六欲之念,都会痛彻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缓缓转身,冰冷的眸子宛如垂天雨雾,将凤姨、于飞辰笼罩了起来:“你已伤重濒死,不留在阁中陪伴我和衡儿,却来寻她,那好,我就让你最心爱的女人亲手下毒,让你日后不能爱,不能恨,不能快乐,不能伤悲。 这滋味如何?”于飞辰凝视着她,一字字道:“为什么这样对我?”那女子淡淡道:“当年定情之时,我就说过,你若负我,我必杀你。 我不像你,我是个很守信的人。” 于飞辰不再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女子,突然怆然大笑起来。 凤姨苍白的脸上交杂着痛苦、仇恨和悔恨,而那个黑衣女子依旧面若冰霜。 于飞辰止住笑,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替我杀死四无常的人,也是你吧?你并不想我死,不是吗?”那女子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于飞辰望着她,眼中渐渐透出难得的温柔:“云裳,我认识青凤在你之前,并未骗你。 我对你是真,对青凤也同样是真。” 黑衣女子姬云裳微微冷笑,窗外一道闪电照亮她冷漠的双眸:“爱,就是从一而终。 你既然喜欢她,之后的十年,就该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寻找她,而不应该再来爱我。” 于飞辰半面浴血,声音也有些模糊:“你说得对。 这也是我一生中惟一内疚之事。 所以平日对你和衡儿,是百依百顺,希望能补偿你们,可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恨我。” 姬云裳打断道:“不光是我恨你,她也同样恨你。 你不会想到,我二人会联合起来下毒吧?”她静如止水一般的声音中,也透出掩饰不住的悲伤,“你承受两个女人的爱的时候,就要想过,有一天也要同时承担她们的恨意。” 于飞辰注视着她冰冷的表情,和凤姨惶恐的脸,正要开口,全身的血液却突然化作一根根毒针,深深刺入他的体内,这一下真是痛入骨髓,他强行忍住剧痛,道:“若是你们两个都想我死,那我还苟活什么?来吧,拿起你的剑!”姬云裳胸口起伏,厉声道:“杀了你,我俩的恩怨就算能一笔勾销,可是衡儿呢?十天前,是她六岁生日,她一直扶着门栏,等你回来,没想到你却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寻找你的外室。 你可曾对得起她?”于飞辰心中一阵剧痛,千言万语,尽皆一齐咽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突然暴出一阵冷笑:“我本以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想到,你也和凡夫俗子一样,因为衡儿是女儿身而耿耿于怀,最后却要携了舞阳剑,来寻你他姓的儿子!”“你错了!”于飞辰一声暴喝,打断她的话,却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断喘息,良久才道:“你和衡儿,是我心中最重之人,青凤和宁儿也是。 衡儿是我的女儿,我再不想让她介入武林血腥厮杀,而要她过着理琴赋诗的日子,让她宛如公主一般,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快乐的渡过她的锦绣年华;宁儿不一样,他身为男儿,必定要顶天立地,除暴安良,成为一代名侠。 这两件,都是我的心愿,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有你在,衡儿不会受到伤害,但他们母子不同,而我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 姬云裳看着他,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龙吟。 却是她在缓缓拔剑。 “你的青凤要他的儿子过平庸的生活,你却非要教他武功;我却要衡儿成为不世出的奇才,你却非要让她调脂弄粉,难道你这一生,都是这样错的吗?”她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冰冷,“罢了,你的话我再也不信。 如今,你若接得住我一剑,我就代你照顾青凤和世宁;若接不住——”她的声音陡然一高,却没有再说下去。 于飞辰叹息道:“你自负无敌已经很久了,我不会和你动手的。” 姬云裳冷笑一声,弹剑轻叹道:“那我只有让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了。” 于飞辰剑眉一竖,一字字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 长剑光晕流转,映出她森寒的眼神:“我姬云裳,绝不和另一个女人争夺所谓的爱情,所以,我决定永世都不再爱你……”她猝然住口,清冷的眸子缓缓凝结,将那一点点涟漪也化为点点寒冰。 突然,一道匹练般的白光从她手中挥出!于飞辰面上神色突然一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她决定的事情,绝无法改变,如今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接她这一剑!他的手中腾起一股真气,舞阳剑发出一声锐音,飞跃入手。 他缓缓将剑鞘拔去,舞阳剑黯淡平凡的剑身上,忽然迸发出一道银光,直将整个水牢照亮。 那剑身宛如一泓秋水一般,澄澈无比。 水波隐隐,剑虹竟在不住跃动。 突然一团凄厉的光芒从剑身上炸了开来,被他的真气推动,化作一堵蔓延的光墙,向姬云裳的剑光轰轰然滚了过去。 光芒之中爆发出万千剑影,将水牢阴沉的积水全都搅了起来,化为一只巨大龙卷风,在水牢中呼啸盘旋!世宁虽然听不到声音,却看得心旷神怡,他实在想不出剑术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龙卷风轰然炸开,暴猛的真气宛如炸药点着一般,向四周横掠而来。 人影闪动,于飞辰闪身在世宁与凤姨之前,伟岸的身子将两人遮住。 那些冲击散碎的真气全都炸在他身上,于飞辰闷哼一声,脚下的岩石忽然裂开!姬云裳身上的黑衣宛如暮云一般猎猎飞扬,她眼中神光盈盈而动,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还手!”她手中的长剑一声悲鸣,从半空中折转而下,向着三人的身体横扫而来,“还手!”两股强悍已极的剑气在空中一碰,却没有炸开,只是凝而不动,久久对峙着,两人之间的那道光华是如此的凄艳、美丽,而两人持剑的手,却和他们的眼波一样,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为什么不还手!”姬云裳的声音高厉无比,于飞辰透过氤氲的剑光注视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姬云裳的眼波更加冰冷,一如神峰亘古未化的积雪:“好,你不肯和我动手,我就让你死在另一个人手下!”姬云裳手猛地一沉,剑气宣泄而出,两道旷世明艳的光芒,就在这阴郁的水牢中,尽情碰撞燃烧,将这世界的一切,都化为恒河流沙,渡化到天地尽头!大地陡然一震,水牢四周的积水都被这一剑带动,轰然揭天而起。 这一剑,仿佛具有开天辟地的巨力一般!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三步,两柄剑身上的光芒突然暴涨,同时从那团光晕中脱身飞出,插在了世宁的身前,不住颤动。 夺目的光华缓缓散去,四周却如天地初生一般宁静。 唯有姬云裳森寒的目光,缓缓从世宁脸上扫过:“想要你母亲好好活着,那就拿起舞阳剑,替我杀了这个负心人。” 她的另一只手已然卡住凤姨的脖子,森然道了,“我只数到十。” 凤姨全身在她真气笼罩下,竟然一丝都不能挣扎。 她的面孔涨得通红,死亡宛如一柄大旗,挥动着舞向她而来!世宁惨然叫道:“不要!”他一伸手,将舞阳剑提了起来,目光转向于飞辰。 世宁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但这半月来,他已然将眼前这个男子当作亲人一般,却如何能向他挥剑!于飞辰却笑了:“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要诚于剑,就要心狠!若是不能选择了,那还犹豫什么!”他的胸脯昂然挺起,对着舞阳剑。 但世宁的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有谁能够面对着一个救他性命,传他武功的人举起手中的剑?姬云裳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三!”世宁手一紧,舞阳剑的光芒再度迸发。 隐隐的龙啸声从剑身上传出来,将整个水牢充满,与窗外的大风疾雨交会,隐隐有搅动天地之感。 世宁猛然一声大喝:“我杀了你!”龙吟声嗡然响起,这一剑,撩起万千雨点,浑浑茫茫,宛如墨龙行雨一般,刺了出去!他刺向的,不是于飞辰,而是姬云裳!他的眼神,竟然凄厉无比,其中蕴含的,是宽广宛如这天地一般的恨意,这十岁孩童的眼神,竟然嗡然将姬云裳的心震动!姬云裳的身子不动,一抹冷笑从她的嘴角挑起,世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于飞辰已经骇然道:“不要!”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凤姨的身子宛如风筝一般,被姬云裳的手推了起来,正挡在她的身前,也正是世宁长剑的剑尖上!世宁大骇,急忙收剑。 但他才学武功,哪里能够收发自如?任凭他用尽全身力量,舞阳剑却依旧啸风刺出!姬云裳的笑声贯彻整个水牢。 突然人影晃动,世宁就觉长剑一滞,已然刺中。 世宁大骇狂呼,就见于飞辰挡在了凤姨的身前,舞阳剑光芒犹在,已然贯体而入,插在了他的胸前!一滴鲜血都没有,舞阳剑太过锋利,伤口紧紧贴着剑身。 但于飞辰却连声咳嗽了起来。 咳出的,尽是鲜血!世宁大张了口,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整个天地忽然都变得空空的,没有一丝存在,没有一丝真实,只有轰嗵轰嗵的心跳声,在寂寞地响着。 于飞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长剑,脸上露出苦笑:“终于能为你们母子做些什么了……”他的头缓缓抬起,盯在姬云裳的脸上,“你的心愿也满足了,我……我总算没负你……”“嚓”的一声轻响,姬云裳脸上的面具忽然碎裂。 没有人想到,这面具下的脸竟美得惊人。 无论谁见到了,都会忍不住叹息:宛如恶魔一般的女子,竟然有着天人一样的容貌。 ——现在,这容貌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而是浮动着层层的悲伤。 碎裂的,并不仅仅是面具,而是她的心!她突然踉踉跄跄地冲了上来,狠狠摇着于飞辰的双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于飞辰不住咳嗽,伤口中鲜血喷涌,将姬云裳的黑衣也染湿,姬云裳伸手去点他胸口周围的穴道,却被于飞辰一把握住。 他满头银发完全披散开来,脸色却因失血变得苍白,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如此低沉:“你说的对,爱是要从一而终。 我得知青凤死后,本想孤身终老,却没想到又遇到了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沧海桑田,却终须要有明月照耀的。 我以为我到了第二个夜晚,明月又再升起了……”姬云裳闭上眼睛:“别说了,别说了!”于飞辰叹息一声,手指划过她的脸庞,他的动作极轻,眼神中有遮蔽天地的柔情:“我死后,好好照顾衡儿,你一生要强,却伤得最重,答应我,别让她再像你。” 姬云裳霍然起身:“死?谁说你会死?”于飞辰微笑道:“能死在你们两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 云裳,我不怪你。” 姬云裳脸上神情变幻,突然,变得决绝之极,冷笑道:“你负我一生,我决不能让你死得这么容易的,你等着!”霍然站起,转身向门口而去。 于飞辰明白她的心意,苦笑道:“来不及了。 那里离此处千里之远,等你找到惊精香,我都成一堆白骨了。” “住口!”姬云裳喝道,“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她深深看了于飞辰一眼,“你欠我太多,一定要守住真元,等我回来。” 她的身形宛如惊云一片,消失在夜幕中。 于飞辰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注在世宁身上。 世宁的目光却一片空空的茫然。 于飞辰握着他的手,放在舞阳剑的剑柄上:“好孩子,我本想借苦难的经历磨练你,慢慢传授你绝世的剑法,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以后的世界……”世宁的心一阵紧缩。 他想哭,但身体却仿佛干枯了一般,没有一滴泪水流出。 他想大叫,世界却宛如一个黑色的空洞,将所有的声音吸去。 于飞辰的眼神无比寂寥:“记住,诚于剑,就要心狠。 我便是事事眷顾,才有今天的结果……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他目光殷切地看着世宁,世宁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 于飞辰露出一丝微笑,转头对凤姨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就要死了,你还不肯过来看看我吗?”凤姨目光凝滞,似乎被这场变故吓呆了,此刻才失声痛哭,向这边奔了过来。 突然一只脚伸了过来,凤姨不及提防,重重摔在了地上。 世宁一惊,就见世蕃狞笑着走了近来,一脚踩在凤姨的头上,使劲碾着,往泥土里踩了进去。 凤姨哭叫道:“让我过去看看他,他……他快死了!”世蕃冷笑道:“你是我父亲的妾,要看也只能看我父亲,还能看什么别的臭男人?凤姨,你可真是个**,连这样的乞丐你都不放过。” 于飞辰的声音更加虚弱:“放……放开她!”世蕃哈哈大笑道:“怎么?过来杀我?你们的威风哪里去了?”于飞辰一声厉啸,宛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一般。 世蕃吓得一阵哆嗦,于飞辰忽地站了起来,向世蕃大踏步走了过来。 世蕃一时手脚皆软,再也没有力气站立,扑通跪倒在了地上,连看都不看。 许久,还不见有动静,世蕃悄悄抬头,就见于飞辰银发飞散,一张怒气横生的脸就在自己面前。 世蕃吓得一声怪叫,踉跄后退。 但于飞辰也不追赶。 世蕃惊魂稍定,这才看出来,于飞辰最后一口护心真气都因此而耗尽,就此死去了。 世蕃的信心与勇气立即蓬勃而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一拳将于飞辰的尸身打倒,骂道:“死了?你再吓我一次试试?”凤姨蹒跚着走了过来,世蕃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咬牙道:“贱女人,都是因为你,让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凤姨哭着哀求道:“他都死了,就让我看他一眼吧!”世蕃怒笑道:“让你看?除非你跪着求我!”凤姨身子震了震,缓缓跪了下去。 世宁尖叫道:“不可!”他大踏步走了过来,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舞阳剑!正在这时,嘈杂声起,一队人鱼贯而入,抢到了水牢中,世蕃对为首的武师当头就是一巴掌:“怎么现在才到?杀了他!”他一挥手,那些人一齐涌了上来。 世宁奋力迎战,但他只有十岁而已,能够做什么?被那些人打倒在地,痛殴了起来。 凤姨抱着世蕃的脚,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 他……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世蕃冷笑道:“我就喜欢欺负孩子。 你若是想救他,也可以——”他声音一沉,“脱衣服。” 凤姨跪在地上,她的头仰起,望着世蕃狰狞的脸,目光有些呆滞。 “脱啊,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人尽可夫的婊子!”她摇着头,望着他,神色极度伤痛中,有些疯狂。 忽然,她笑了起来,手向着衣扣探去。 世蕃狂乱的笑声在水牢中回荡。 围殴的人群当中,忽然响起一阵凄怆的叫声。 一道剑光闪了起来,这剑光好亮,一闪,整个水牢仿佛都变成了通明世界!围殴的数人惨叫倒地,双脚已被齐刷刷地斩断!舞阳剑渐渐在空中凝形,但那光芒却丝毫不减,照亮了世宁那凄怆的眼神,那狞厉的表情!他就仿佛受伤的狼一般,死死盯着世蕃。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世蕃忽然觉得宛如置身荒漠一般,周身感受的,是刺骨的冰冷。 他哑声道:“挡住他!挡住他!”第一个向着水牢外跑去。 他的手下却只有跑得更快!世宁缓缓走到凤姨身边跪倒,声音坚忍地说:“娘,我带你杀出去,永远离开这个家!”他背起母亲,坚定地向水牢外面走去。 水牢外面,大雨倾盆。 雨点打在脸上,世宁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 而雨中,是全副武装的家丁。 太师府中能够动用的人,已经全部都出动了。 世宁却笑了:“娘,不要怕,我们一齐杀出去!”凤姨没有回答,她的笑容有些疯癫。 这一连串的变化太大,也太剧烈,她的神志已慢慢消磨,不再清晰了。 家丁群涌而上,世宁的剑围绕着他和母亲的身体转动着。 一股炽烈的气息从舞阳剑身上腾起,沿着劳宫穴攻入世宁的体内,苍龙一般蔓延腾举,转瞬之间,到达心肺之间,然后轰然炸开,散布到他全身中去。 一瞬之间,世宁仿佛看到了于飞辰那殷切的目光。 于飞辰最后的精神仿佛在那声大喝中,尽数灌输到了舞阳剑身上,然后再传递到世宁身上。 此时的世宁,被这股气息蒸腾冲激,他的剑术竟然突破了蒙昧,有了一点根基。 虽然还称不上好手,但抵挡家丁却绰绰有余。 何况舞阳剑乃是天下名剑,锋利无匹,又助长了不少威势。 世蕃站在楼台上,冷笑道:“看你能打到什么时候!”剧斗之中,世宁的身子一歪,凤姨竟然从背上掉了下去!世蕃大喜,叫道:“拖住他!”家丁们潮涌而上,将世宁卷得离母亲越来越远。 世宁奋力拚斗,但却已无济于事。 世蕃大笑着走到凤姨面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 哪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凤姨突然弹了起来,劈手将旁边家丁的腰刀夺过,架在了世蕃的脖间。 世蕃吓得呆住了,大叫道:“你,你千万不要冲动啊!”凤姨秀发披乱,被雨水凝在脸上,看去有些狰狞,她厉声道:“叫他们住手!”世蕃急忙令家丁收兵。 世宁大喜,向母亲奔了过来。 凤姨厉声道:“停步!你若是再前进一步,娘就立即自杀!”世宁身子一震,急忙住脚。 凤姨凄然一笑,道:“孩子,你终归还小了,咱们母子一齐逃走,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你走吧!等你长大了,武功好了,再来救娘。 娘答应你,无论如何都活下来,等你来救……”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世宁凄声道:“不!若是娘不走,我也不走!”凤姨道:“娘就只有靠你来救了,你快走!”她突然夺过一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你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长剑刃利,深深没进凤姨的脖颈里。 鲜血和着雨水缓缓流下。 世宁长声惨号:“世蕃!若是你敢对我娘有半点不敬,我要你如同此石!”他冲天而起,舞阳剑寒光闪烁,一剑刺向院中假山。 只听轰天动地的一声大响,那假山竟然被这一剑斩断了半截!世蕃骇的脸色都变了。 这难道真是个才学武功的十岁孩童吗?看着世宁远远奔出的背影,他忽然觉到一丝从心底深处发出的寒意。 暮色苍茫,世宁飞奔着。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学武功!我要学武功!”但武功又在何处?江湖那么大,有名侠传世的传说,就有恶霸肆虐的故事。 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个更大的太师府,善良的人,终究是要受苦的,一如从前一样。 黎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切都仿佛随着积水消散,又是新的一天。 一个黑衣女子矗立在风露之中,初生的朝日照在她清丽绝尘的脸上,却正是刚才离开的姬云裳。 她手中握着一株绯红色的花,花瓣打开,发出奇异的香气。 这香气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死去的人都还魂重生。 这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奇花之最,惊精香。 但她脚下的那个人,似乎已永远沉睡,再也闻不到了。 黑衣女子俯下身,轻轻抚摸他冰冷的脸颊。 一生中从未流过的眼泪,终于从她秋霜一般的双眸中滴滴落下。 她抱起那人的身体,仰头望着变幻的云霞,嘶声道:“我为你寻来了惊精香,可你为什么不肯等我?”朝霞无言,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nk" 舞阳风云录2之芙蓉华落 一日边新燕栖碧楼残春将罢,柳开鹅黄,花弄娇紫,世界一片浑然颜色。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蹒跚着走了过来。 春意盎然,但他却连一眼都不看。 只因他的脸上,却全是饥色。 人若是饿了,就算是再好的景色,也不如一碗面好看。 可惜的是,这少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上一碗面了。 他能吃的,就是这柳树的芽和田间的各种野菜。 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柳芽已老,野菜将茁,这些都不能吃了。 所以他就只有挨饿。 突然,就听远处有人大叫道:“王大善人放粥了!王大善人放粥了!”叫喊声一罢,就见四方的饥民全都围拢了来,向着镇子上一处高门大宅跑去。 那少年也是精神一震,咕噜吞了口水,飞起步子,向那大宅奔去。 远看还不觉得,这一奔近,便觉饥民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宅子围得水泄不通。 就见有人用力挤出来,手中捧了碗热粥,眉花眼笑地蹲坐在一边喝了起来。 那粥极稀极薄,一碗汤水中,不见几粒米,但那饥民却顾不得热粥滚烫,呼噜呼噜地喝着,满脸都是兴奋之情。 那少年只觉肚子中一股饿火腾腾然冒了出来,当下也用力向里挤了进去。 他身材瘦小,见缝就钻,不一会儿,就钻进了人堆中。 从拥挤的缝隙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大门口架了好大一口锅,腾腾的热气就从中间冒了出来。 那少年精神顿长,浑身像生起了无穷的力气,使劲向里挤了进去。 猛地前面一人扭头过来,恶狠狠地吼道:“哪个小崽子在挤?老子一拳打死他!”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向后躲开。 只听哗啦一声响,脖子上就觉一阵滚烫浇了下来。 那少年被烫得猛然跳起,立即就听噼里啪啦一连串地响声,周围几个人手中的饭碗,都被他打了个稀里哗啦。 这下众人一齐大怒,吼道:“揍他!”那少年在江湖上流浪得久了,知道在粥锅边打翻了碗的人,那火气之大,简直可以毁天灭地,当下也顾不得抢粥吃,一矮身就向人群中钻了进去。 猛地一只脚当头踹了下来,一人怒喝道:“老子拼了命才抢上一碗粥,你这天杀的小贼就抢命地撞上来,今天不打死你,老子这口气可怎么出?”那少年见那只脚来得凶恶,有心躲闪,但他久饿之下,当真已经乏了力气,被那一脚踹在心口上,踉跄后退,登时就觉身子一阵发麻。 周围一片喊打声中,几个饥民一齐冲了上来。 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那些饥民都是双目赤红,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若是让他们近身,那他这条小命恐怕就要断送在这里了。 那少年急忙四处搜寻,突然没命地向那粥锅奔了过去。 那饥民吼道:“这小贼就快没命了还想着吃!”只见那少年一咬牙,猛地伸手,从那大锅底下抽出一块木棒,霍然挥舞了起来。 那木棒烧得炽烈,几乎没有握手之处,那少年全然不管,一阵猛舞,烈火炎炎,他全身仿佛都成了个火球。 那些饥民吃了一惊,齐声叫喊,都退了回去。 那少年不再挥舞,但双手死死握着木棒,不肯放手。 他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周围的饥民,眼神酷冷阴狠,离得近的几个饥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眼神绝不似人类,竟似是极冷冰寒之地的狼,在面对生命危险时的表情。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中间决无任何选择!空中传来一阵焦臭的气息,却是从那少年手中发出的。 这少年竟宁愿自己的手被烧伤,也不肯放下这根灼火的木棒!这些饥民中不乏无赖凶悍之辈,但像这少年一般狠恶,却也少有。 但他们心中恨怒,却也不肯散去,有心要看那少年能忍受到几时。 突然从那高门内传来一声咳嗽,就听有人缓声道:“这位小友,火烧着手很痛,你放开好不好?”众人转头看时,就见高门内踱出一人。 乱世灾变,饥民充塞,但他却吃得脑满肠肥,面团团的极为富贵。 他脸上笑眯眯的,尽是一团和气。 饥民中有认识的,就叫道:“这就是王大善人,今天放粥的就是他。” 那些饥民一听,立时轰然应道:“真是大善人啊!”“活菩萨啊!”“积善有报,大善人再多放点粥吧!”那少年看了王大善人一眼,目光中有些犹豫,但转眼看到周围仍不肯离开的饥民,却又紧了紧手,不肯放开那根木棒。 王大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请散开吧。 这位小友打翻的碗,我让家仆还给你们。 怎样?”他挥了挥手,几个健壮的仆人抱了一摞碗走出来,放在了地上。 那些饥民见有了碗,也就不再纠缠,一轰抢了上去。 王大善人缓缓踱到少年身边,笑道:“这位小友,请跟我来,我请你吃饭怎样?”那少年听到“饭”这个字,双目中立即蹿出一阵饥火。 王大善人见了,也就不再说话,带着他向门内走去。 那少年默不做声地跟在后面,王大善人偶尔回首,笑道:“你还不肯将这根棍子扔掉么?”那少年脸上一红,急忙将木棒扔了出去。 王大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难道不觉得手痛吗?”那少年的手上已被灼伤了一大片,无数的火泡浮起在手背上。 他见王大善人注目,急忙将双手藏在身后,低声道:“习惯了!”王大善人脸色动了动,叹道:“看来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那少年默不做声,两人穿过了庭院,走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里。 那房间陈设极为奢华,但奇怪的是,那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低头静立,似乎对这种富贵气度司空见惯一般。 王大善人的脸色又动了动,将那少年领到了一张桌子上。 那桌上早就摆满了饭菜。 肥鸡肥鸭,整鱼整鹅,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那少年立即扑了上去,劈手就抢过当中那只鸭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口实在太大,将那鸭硬生生地咬了半截下来。 好不容易将这块鸭吞下去,他又是一大口咬下,似乎不这么吃,就不过瘾一般。 满桌的饭菜,王大善人只吃了几筷子,竟然几乎被那少年扫荡一空。 王大善人脸上显出了一丝骇异,要知道这桌子菜足可供七八个人吃,这少年全部吃完了。 到后来连每碗里的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王大善人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吃饭不嚼呢?”那少年红了脸,低声道:“这样便不容易消化,可以多撑几天饿。” 王大善人缓缓点头,笑道:“若是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再也不用挨饿,你去不去?”那少年沉吟道:“我不去,我要学武。” 王大善人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狠恶之色,但转瞬笑道:“学武慢慢来不迟,要知道,穷文富武,只有肚子饱了,才可以好好学武。 饿着肚子,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打拳?”那少年想了想,觉得王大善人的话很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王大善人笑道:“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跟我来吧。” 他一声呼唤,一个矮胖的仆妇走了出来,带着那少年进去,给他梳洗干净,换了身衣服。 那少年本来邋遢龌龊,这一洗换,加上吃饱了饭,竟然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只见他站在厅中,极为挺秀。 王大善人点头笑道:“看,我的眼光如何?红姑娘一定喜欢。” 那少年不知道红姑娘是谁,也就不答话。 王大善人看了看时辰,道:“红姑娘还有半个时辰就过来了,你且休息一会吧。 要知道我将你送到红姑娘那里,乃是做好事,你只要听话,不但不用挨饿,还可以锦衣玉食,大富大贵。”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红姑娘的武功好不好?”王大善人一笑:“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失望。” 那少年不再说话。 桐阴拂绿,放粥已然完了,高门内外都是一片静悄悄的。 不多时,就听侧门吱呀一声,一乘小轿抬了进来,直到厅中。 王大善人站起笑道:“红姑娘来了。” 那少年也跟着站了起来。 轿帘抬起,就见一个中年人跨了出来。 王大善人脸色一变,道:“怎么不是红姑娘?你是谁?”那中年人不答话,俯身掀着轿帘,一只手轻轻搀着一个小女孩出来。 那小女孩生得玉白可爱,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着,极为活泼。 她穿着一件绿色的衫子,粉白的手臂露了出来。 头上扎了两个辫子,却用拇指大小的珠子拢住。 那珠子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晕光,王大善人颇为识货,一句话冲上嘴边,却硬生生地顿住了。 那中年人咳嗽一声,道:“听说你这边有很好的孩子,我来看看。” 王大善人笑道:“我们这边有什么孩子?这位爷,您误会了!”那中年人冷冷一笑,道:“红姑娘还不敢骗我。 这样吧,你说个价,我决不还价。” 他微微昂起头,不去看王大善人,派头极大。 王大善人的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笑容。 他伸出了一只手掌,笑道:“这位爷,这个数,你肯么?”那中年人连头都不低,淡淡道:“只要货色好,我给你双倍的价钱,一千两。” 王大善人脸上的肥肉一阵哆嗦,笑得眼睛都眯上了。 他的一双肥手一阵扒拉,一把将那少年扯了过来,使劲送到中年人的面前,笑道:“爷,您看这货如何?”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突然伸手,捏住了那少年藏在背后的手。 那少年吃痛,但却紧紧咬住了牙关,哼都不哼。 那中年人微微加劲,少年痛得脸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但他极力忍住,竟然决不求饶呼痛。 旁边的小女孩皱眉道:“武叔叔,你捏痛他了。” 那中年人生得粗豪,却极为听那女孩的话,急忙放手,笑道:“我只是试试他的耐力。 哪能捏坏他呢?”那女孩子撇了撇嘴,道:“谁不知道你的六阳手已经练到了第八重的境界,连我爹都说当世没有几人能挡住你,何况他只是跟我差不多大小呢?快些将你的还息灵膏拿出来,我给他涂一些。” 那中年人似乎对小女孩百依百顺,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来,递给了小女孩,笑道:“这灵膏极为珍贵,疗治他的火伤大材小用,不必用太多。” 那小女孩接过来,走到那少年身边,道:“把手伸出来。” 她的话语轻柔温和,但却有种不可抗力,让人不忍心拒绝。 那少年依言将手伸了出来,只见那些火伤水泡都肿了起来,变得青一片,紫一片的。 那小女孩怔怔看着,忽然垂下泪来。 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但见她绣面芙蓉,洁白光润,而自己的手却浮肿龌龊,哪里敢去亵渎?正自心慌意乱之间,只觉双手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一片清凉缓缓涂在了自己手背的伤处。 那小女孩极为仔细地打开还息灵膏的瓶子,用瓶外面附带的一只软签,涂了灵膏,在他手上轻轻敷着。 那灵膏一接触他的肌肤,立即就化作一片清气透了进去,疼痛迅速地消减了下去。 那小女孩轻声道:“我叫宁芙儿,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闻着她发稍淡淡的香气,忽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道:“我……我叫世宁。” 宁芙儿仰起小脸,笑道:“我们两个名字中都有一个‘宁’字,真巧。” 她的脸净白如玉,就如月中玉练,在世宁的面前张开。 世宁的脑中忽然升起一阵眩晕感,似乎这少女的脸庞带着极为强大的力量,竟然让他不敢凝视,急忙红着脸躲了开。 王大善人一直陪着笑看着他们,忽然道:“大小姐已然看中了,不知道这位爷看中没有?”那中年人缓缓转身过来,对着王大善人。 他的神情、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王大善人忽然就觉得笑不出来了。 那中年人缓缓道:“我姓武,叫武延寿。 你想必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王大善人急忙点了点头,道:“武爷,小人见识浅,您是贵人,小人怎么能听过您的名字呢?”中年人冷冷一笑,道:“幸亏你没有听过。 今天我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 王大善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武延寿道:“但我带了另一样东西,一定能值一千两。 至少对你来讲,绝对值!”王善人大喜,道:“只要值钱,什么都行!”武延寿冷冷地道:“那就是你的命!”王大善人脸色骤变,他想逃,但一股冰冷的气息仿佛万年玄冰一般,从武延寿的身上散发出来,他的身躯,竟连丝毫都动不了。 武延寿突然一掌击出,他的手掌中竟然有哧哧烈火生出,一掌就击在了王大善人的胸前!王大善人一声闷哼,身子笔直飞了出去,轰然声响中,撞在了后面的墙壁上。 那墙壁硬生生地被他的身躯撞塌了半截,他的半条身子嵌进了墙壁中,却没有一滴鲜血流下。 他体内的鲜血,已在瞬息之间,被那炽烈的阳刚之劲焚化干净。 武延寿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走罢!”宁芙儿叫道:“也带着他一起走!”武延寿笑道:“不带着他走,难道要让他留在这个魔窟中吗?”宁芙儿大喜,走上前来牵住世宁得手。 世宁却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盯住武延寿:“你为什么杀了他?他给我饭吃,是个好人。” 宁芙儿笑了,她一笑起来,就仿佛全天下的花都一齐绽放:“你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饭吃么?因为他是个人贩子,专门收留没饭吃的小孩,然后将他们卖出去当富人家的奴仆。 那个红姑娘……”她的脸红了红:“她可真是红,不过她买去的孩子,将来一定比她更红,你若是到了她家,当真比死了还难过。 武叔叔就是探知他多行不义,因此,才故意装作买主,探听确实了,才予以格杀。 我们华山派的,从来不妄杀一个好人的。” 世宁的身子震了震,嘎声道:“你是华山派的?”宁芙儿笑了笑,道:“你若是在江湖上行走过,听了六阳手武延寿的大名,就该知道我们是华山派的了。” 世宁突然一把攥住宁芙儿的手,大声道:“我要学武功!请你教我武功!”他的眼中一片热烈,宁芙儿不禁一怔。 那夜,世宁从太师府逃出,已在江湖上游荡了三年多。 运气好的时候,帮人做点苦力,赚一两个铜板;坏的时候,只有沿街乞讨,露宿街头。 其间,苦不知吃了多少,当也不知上了多少当,王大善人这样的骗子,更是司空见惯,惟有江湖豪侠,却也次也没再遇到过。 然而,虽然有了三年来上当、受伤、死里逃生的经历,他仍然会相信王大善人。 不是不长记性,而是他学武的念头实在太强烈。 哪怕遍寻天下,粉身碎骨,他也要学得一身本领,救母亲出来。 宁芙儿看他出神,皱眉道:“好痛!你捏痛我了!好的,你先松开手,我会求爹爹收下你的。” 世宁大喜,问道:“华山派会不会绝世武功?”宁芙儿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 世宁不知道她笑什么,呆呆地看着她。 宁芙儿笑道:“你想要学绝世武功?追上我再说吧!”她的身子忽然飘起,就仿佛一朵绿云般,转瞬滑出了两丈远。 脸上却堆起鬼脸,向着世宁呲牙咧嘴的。 世宁就觉心中一暖,拔步追上前去。 二沾衣翠微爽气浮华山并不远,尤其是跟着这么个可爱的宁芙儿一起。 武延寿的行囊颇丰,一路行来,专门可着宁芙儿的心意住行,世宁也终于不用挨饿了。 一路谈起华山众侠在江湖上的侠义举措,听得世宁又羡又喜,那求武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 华山又名太华,乃是中原最著名的五岳中的西岳。 奇峰秀美,气象森然,势冲霄汉,摩地旋天,颇具王者尊像。 云雾翻腾,直如仙境。 武延寿特意准备了两个斗笠,让二人戴在头上,遮挡那山岚深处的细雨。 他自己却放开了胸襟,将宁芙儿托在肩头上,大踏步前进。 世宁浪迹江湖多年,虽然学的东西不多,但身子壮实,华山虽险,倒也不觉太苦。 武延寿见他累了时,便招呼他歇了,拿些干粮牛肉来吃。 自秦至明,皇帝多亲临华山祭祀。 所以华山派并不居于庙宇厅台众多的北麓,而是在南麓最高的南峰上。 三人沿着一条小道上行,走到半路上,世宁偶尔回头张望,就见云雾弥漫,三人仿佛置身天上,只要稍微一错脚,便掉了山下,摔得粉身碎骨。 他生长北地,这等险峻的山势见得少,忍不住骇然变色。 宁芙儿见他慌张,咯咯笑道:“学武之人讲究心中无惧,我派立足于华山最高峰,隐隐就含着与天比高的意思,这等自然之威,哪能与人力相比?人定胜天,巍巍华山,也要踏在我们脚下才是。” 世宁听她说得凛然,心中惭愧,面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记住了。” 宁芙儿笑道:“你不必惭愧,这是我爹爹的话,叫我说,却是说不出来的。 我从小在华山长大,却一次都没有爬过,要我跟你一样走上来啊,说不定我也骇破了胆子。” 世宁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生长华山之上,怎么却从来没爬过山呢?”宁芙儿道:“我每次下山上山,都是武叔叔背着的,所以说从来没爬过。” 说着,叹了口气。 世宁点了点头,就不再问。 这一路上,他已经知道宁芙儿乃是华山掌门宁远尘的独生掌珠,全华山派都疼爱得不得了,尤其是宁远尘的生死之交武延寿,更是惟恐呵护不周。 这与他小小年纪浪迹江湖,那是截然不同的。 不过世宁倒也没有羡慕之心,或者像宁芙儿这样美丽的小女孩,本就应该享有众人的喜爱吧。 太阳渐渐升起,云雾散淡。 世宁再走了会,脸上微微沁出一层细汗来。 宁芙儿眨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世宁哥哥,你累不累?”爬了这么久,世宁已经有些疲乏了,见宁芙儿兴致正高,他不忍心扫兴,笑道:“不累。” 宁芙儿点了点头,笑道:“你若是累了,就让武叔叔背你一会。” 世宁吓了一跳,急忙道:“不用!不用!”宁芙儿咯咯笑道:“又不是让武叔叔打你,你慌张什么?”朝阳渐高,远远就见前面云雾淡开,露出一片的房舍来。 宁芙儿笑道:“到家了!”世宁看时,那房舍普普通通的,并没有高大的宫殿或者楼台,丝毫看不出江湖大派的威风来。 但华山派在江湖上的名头响亮之极,世宁倒不怀疑其实力。 想到自己此后就要在此习武,而华山掌门肯不肯收自己还未知,不禁心中忐忑,脸上便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宁芙儿冰雪聪明,见他脚步放缓,便猜到他心中紧张,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爹爹是很慈祥的人,何况,有我做保票,他一定会收你的。” 世宁见她说得笃定,也就放了一半的心。 武延寿的脸色却一变,道:“有敌人!”宁芙儿一怔,但她素知华山派的威风,而且爹爹和武叔叔都在,有什么敌人打发不了?也就不放在心上。 武延寿的脸色却转而肃然,紧拉着世宁与宁芙儿,向着房舍中间一座大房子走去。 那房子极为开阔,容纳一二百人也绰绰有余。 房中聚拢了三四十人,但却都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一股极为深沉的气息翻腾鼓涌,在房中弥漫开来,世宁只觉心头烦闷,似乎呼吸都被压制住了,喘不过气来。 空气粘滞得就如一团糨糊,紧紧吸贴在他的脸庞上,难受之极。 房子的正中央,是一把檀木的椅子,旁边是一溜的圆凳,上面坐满了人,圆凳的后面,又站了一排人。 这些人都穿着同样的服饰,想来便是华山众侠了。 椅子与圆凳形成一个宽大的锥形,在锥形的中央,却站着一名红衣女子。 华山众侠的脸色都很沉然,那红衣女子却在盈盈笑着,并不说话。 所有的一切都宛如雕塑,惟一动的,便是插在地上的一枚令牌。 这枚令牌,正插在红衣女子与华山众侠的中间。 那是一枚奇异的令牌,通体漆黑,但漆黑中却仿佛升腾着玄乌的火焰,如秘魔怒舞,烛照九天十地。 那火焰中含有某种莫名的力量,世宁才一注目,便感觉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红衣女子柔声道:“宁远尘,人已经到了。” 居中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向世宁这边望了过来,淡淡道:“武师弟。” 武延寿抱拳一揖,道:“掌门师兄。 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到华山撒野?”那红衣女子笑了,她的手突然掣动,那枚令牌突然从地上弹起,电舞旋转中,被她纤纤素手抓住,凌空一划,向武延寿击了过来。 两人的距离几乎相隔了两丈多远,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都不可能将内力运到如此远的。 武延寿以为她要以令牌为暗器,当下右手旋转托起,向前抓了过来。 他天生枝指,右手生了六根手指,特别适合练习华山派的六阳功。 这一爪抓下,登时六道炽烈的内息从他的指尖上放出,相互扭曲缠绕,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旋,布散在武延寿的身前。 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女子若是没有特殊的本领,也杀不到华上顶上。 这一招以守为主,未虑胜,先虑败,六阳手武延寿的威名,可不是侥幸得来的。 那红衣女子一声咯咯的轻笑,突然哧哧之声大作,隐约之间,就见她手中的令牌尖端腾起一丝黑气,宛如龙卷长空,倏忽之间就射到了武延寿的面前。 乌光电发,武延寿的六阳功运起,周围本是一片炽热,但这黑气才起,立时化为一条冰线,直插而入!武延寿大吃一惊,猛提内息,向那黑气上迎去。 那红衣女子皓腕轻抖,黑气电射飞舞,正正射在武延寿的脉门上,然后“刷”的一声,蹿了回来。 但武延寿强猛的六阳功,就被这轻轻一点,完全破掉了!武延寿惊骇莫名,厉声道:“你是谁?”那红衣女子淡淡道:“我是红姑娘。” 她的笑容一转,房中忽然一亮,她仍然是在笑着,但这笑容却变得截然不同,柔冶中带着极度浓冽的荡意,她的美丽就仿佛融化在这笑容中,随着笑容扑面而来,直入人的心底,“或许你们知道,我是大江南北,最有名的名妓。” 她的笑声宛如银铃,但却响震着追魂夺魄的媚力,“但没有人知道,我却是江湖上最大的暗杀组织——‘红线’的领袖!”她的手轻轻移动着,将那枚令牌翻转欣赏,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似乎整个心神都聚集在令牌上,“大名鼎鼎的六阳手武延寿,却不认得钧天令,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武延寿身子一震,忍不住惊呼道:“钧天令?四天令之一的钧天令?”红姑娘柔声道:“原来你知道,只是不认识罢了。 钧天令乃是赏罚之令,传说立此令的大方老人传下话来,此令若出,江湖中人都不得违抗。 大方老人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但亵渎此令之人,却都离奇失踪了。 不知道老人当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而号称江湖大派的华山派,是否有这个胆识,敢违抗此令呢?”武延寿忍不住一窒,钧天令的传说由来已久,的确如红姑娘所言,凡不听从此令之人,都会离奇死亡,每次此令出现,都会搅起漫天风雨。 只不知道,此令是如何落到红姑娘手中的?红姑娘淡淡道:“你杀了我的属下,抢了我的货物,红线的规矩,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只要你两件东西。” 她缓缓转头,盯住世宁:“这一对孩子可真是金童玉女,可爱煞人。 我就带他们走,抵消你们的冒犯吧!”华山掌门宁远尘霍然站起,怒道:“不行!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红姑娘的凤目渐渐睁大,射在宁芙儿的身上。 宁芙儿对她做了个鬼脸,舌头吐出老长来揶揄她,红姑娘笑道:“是贵掌门的女儿,那就更好了。” 她的身子忽然如一朵红云飘了起来,转瞬之间就闪到了门口,凌空一把抓下,向宁芙儿和世宁擒了过去。 武延寿怒道:“你休想!”他深爱宁芙儿,见红姑娘有伤害她的意思,哪里还顾的及自己的伤势?双手凌空划动,左六道、右六道,一共十二条炽烈的火气纵横飞舞,双掌如火,向红姑娘击了下去。 红姑娘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柔声道:“你伤得很重,知道吗?”说罢她突然撮唇一笑。 武延寿一声大叫,先前被钧天令所伤的地方变得剧痛无比,隐隐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手掌中蠕动一般。 他吃了一惊,手掌上的六阳之劲登时转弱。 但受伤的手掌却不听他的指挥,自行挥舞了起来。 猛地一阵锥心的刺痛传了过来,一蓬鲜血从他手背爆开,在空中就变成乌褐色,浓重的腥气刺鼻欲呕,血光之中,竟然暴起一条极细极长的小蛇,闪电般向武延寿的面门噬了过来!武延寿大骇欲绝,急忙奋起残余的掌力,全力向那乌蛇击去。 哪知那蛇就宛如不受力一般,笔直飞跃,丝毫不受掌力的影响,转瞬就射到了武延寿的眉心!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厉啸:“妖女休要伤人!”只见宁远尘身躯翻舞,宛如云中神仙一般,倏忽就闪到了武延寿的身边,双指电般夹出,那乌蛇已被他正夹中七寸之处。 那乌蛇凶悍之极,一受攻击,立即反噬,长长的蛇喙张开,竟然几有一尺余长,恶狠狠地向宁远尘的手上咬了下来。 宁远尘真力运处,屈指一弹,乌蛇一口还没咬下,便被弹得闪电般向红姑娘射去。 红姑娘一手提着世宁,一手提着宁芙儿,身形一转,那乌蛇便消失在了她的红衣里。 宁远尘身形起落,挡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神情:“你用的不是钧天令的力量,你用的是蛊,苗疆的蛊!”红姑娘轻轻一笑,道:“宁掌门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底细。 那么宁掌门可否猜一猜,我下在令爱身上的,可是什么毒?”她的纤手提着世宁跟宁芙儿的脖子,水红的长袖被山风吹动,隐隐露出戴了翡翠镯子的皓腕。 宁远尘的身形却顿住了,他的全身都开始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只因那镯子在缓缓地动着,那不是镯子,而是两条蛇,两条极为翠绿的蛇。 红姑娘看着宁远尘,笑道:“宁掌门可否告诉我,这是什么蛇呢?”宁远尘的声音空空洞洞的,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舍勐翠蚺,乃是云南十万大山中最神秘、最猛恶的蛇类,传说被咬之人周身僵硬,百日而死,无药可救。 不想姑娘一次就捉到了两条。” 红姑娘婉媚一笑:“宁掌门真是博闻强记,妾身实在佩服得紧。 其实翠蚺的毒也并不是不可解,只要你有三花聚顶那样的功力,就可以用内力硬将它逼出来。” 宁远尘缓缓道:“我没有。” 红姑娘笑了:“那么我们可以走了么?”宁远尘更不迟疑,缓缓让开了一步。 红姑娘脸上的笑容更甜:“多谢宁掌门了。 我带走令爱之后,一定多加照顾,我所会的,总会全教了她才是。 对了,红线组织之神秘,也不亚于这舍勐翠蚺,宁掌门就不要费心寻找了。” 她娇笑声中,身子化作一朵红云飘起,向华山下掠去。 山雾凄迷,转眼就看不到三人的踪迹了。 宁芙儿也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制住了,连呼救声都没发出来。 武延寿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把抓住宁远尘,大吼道:“你……你就让她这样带走了芙儿?你……你……”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宁远尘目光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那又能怎样?舍勐翠蚺就在芙儿的颈上,若是妄动,只会害了她!”武延寿道:“那怎么办?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她被掠走?不行!我要去救她!”他急步向山下走去。 宁远尘缓缓坐倒在地,脸容已经扭曲。 武功……若是我有三花聚顶的武功……他突然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上,仰天悲啸怒发。 三春风红袖弄晴柔华山舍身崖。 这只怕是华山上拥有传说最多的地方。 只不过这里的传说却是悲惨而美丽的。 传说若一个人能诚心正意地从这里跳下去,那么他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每年都有很多的人,或者为了信仰,或者为了爱情,或者为了忠孝,从这里舍身跳下。 云雾凄迷,年年累积的白骨并不能改变舍身崖一丝。 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吗?没有人知道。 所有忧愁的欢喜大抵铸就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红姑娘没有下山,她正临风站在舍身崖上。 崖下万丈空风,她的水红色衣袖飘扬,就宛如天上凌波而下的神仙,看上去艳丽无比。 尤其是左有世宁,右有宁芙儿。 两者都是十二三岁的孩童,极为赏心悦目。 当然,如果忽略了他们脖颈上缠绕的那抹翠绿的话。 红姑娘停住了脚步,仿佛在等什么人。 她的笑容很奇怪,老是挂在她的脸上,使她的嘴角微微挑起,看去仿佛是在揶揄着这个世界。 或者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终究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 她忽然轻轻地道:“来了!”红日虽然升高,但仍照不破华山绝顶那粘稠的云雾。 云雾之中,慢慢走出来了一个人——武延寿。 他走得并不慢,他的手上留着血,乌蛇造成的毒伤还没有痊愈,甚至他连包扎都没做,山岚中的细雨将他的衣衫全都打湿,但他义无反顾,一步踏出后,便再不退缩!红姑娘笑道:“想不到来的竟是你。 整个华山派,也只有你一个男儿。 你不知道,我最喜欢真正的男人。” 武延寿脸上神色不动,冷冷地道:“放了芙儿,否则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追上你!”红姑娘掩袖娇笑道:“你对人家这么痴情,人家可受不起啊。” 武延寿涨红了脸,他本是一个粗豪的武夫,遇到红姑娘这样千娇百媚的妖女,可实在无法招架。 红姑娘粉脸猛然一板,冷冷地道:“可是你凭什么!你已伤在我的手下,自保都难!”武延寿脸色一暗,正要说话,红姑娘忽然将一根春葱般的手指竖了起来,轻轻嘘了一声,做出噤声的手势。 武延寿不知她要做什么,红姑娘忽然展颜笑道:“我本以为华山就只有一个男儿,没想到还有一个。 只是这个有些鬼鬼祟祟的,莫非出来得晚,没有化妆,不敢见人么?”云雾中传来一声轻咳,这咳嗽声却有些苍老:“舍身崖,这里就是舍身崖么?”那条小径上慢慢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只见一个老妪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过来。 她的打扮看上去是华山脚下的村民,猛然见到崖上这么多衣着光鲜的人物,那老妪立即住步,神色间有些畏缩,不敢走上前来。 红姑娘笑道:“原来是位老人家。 这里风大山高,来舍身崖可危险得紧哪。” 那老妪脸上显出一丝喜色,道:“这里就是舍身崖吗?可终于爬上来了!”说着,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 红姑娘摇手道:“老人家,且请止步。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那老妪干枯的脸上满是皱纹,一笑之下,所有的皱纹都皱在了一起:“张半仙说我的儿子出海遇到大风浪,正在海上漂泊,九死一生。 老身想投入这舍身崖下,但愿天老爷可怜我的一点虔诚,放我儿子回来。 阿弥陀佛。” 她一面说着,一面虔诚地稽首礼拜,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 红姑娘笑道:“张半仙是骗你的。 我给你起个卦看看。” 她手指掐了几掐,道:“我算准了你儿子今天晚上就能回家,你赶紧回去等他吧。 你儿子发财了,带了很多钱回来,你不用跳崖了。” 那老妪大喜,道:“真的吗?”红姑娘点了点头。 那老妪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变成了一丝苦笑:“不会的,姑娘是见老婆子可怜,故意哄我的。 何况我已经发了誓,若是不践诺言,会遭天打雷劈的。 老身风烛残年,若能换回儿子的平安,也就足够了。” 她慢慢说着,慢慢走到了崖边。 红姑娘似乎想要阻止她,但见到武延寿虎视耽耽地站在一边,就停住了脚步。 她眼珠一转,冷笑道:“华山派的人自命侠义,却看着寻死的人无动于衷。 难道正派的人,就这点德行吗?”武延寿淡淡地道:“每年到舍身崖来跳崖的,何止十人百人。 华山派哪能一一救起?何况他们是本着有所求而来的,这种虔诚未必能劝得回。” 就在此时,那老妪突然厉声道:“天老爷啊,保佑我的儿子安全回来吧!”突然跃了起来,向那悬崖下纵了下去!红姑娘一声惊呼,身子向崖边纵了过去。 武延寿精神一振,身形蹿动,一把将宁芙儿拉了过来,跟着又是一把,将世宁也拉回。 红姑娘却不管他,跃到了崖边,仔细向下面查看着。 风雾凄迷,那老妪早已落到了崖底,却哪里能够再看到踪迹?红姑娘皱起了眉头,顿足道:“可惜!可惜!”武延寿见宁芙儿无恙,心下稍安,道:“我们华山派的人一会就到,你赶快走吧,否则,恐怕就难脱身了。” 他只想救回宁芙儿,这女子武功极为诡异,可实在没有半点把握赢她,所以心底里是盼着她赶快走了。 红姑娘转身笑道:“啊呦,瞧不出你对我这么关心,莫非是瞧中了我的姿色?你虽然有些胆气,但太老了些,我却看不中你。” 武延寿受了她风言***的奚落,古铜色的脸庞胀得通红。 红姑娘见他生气,更是开心,猛然之间,一道人影从舍身崖底拔身而起,一飞冲天,两道激龙一般的劲气凌空向她罩了下来!那人来得好快!这两股劲气更是浩茫充沛,将崖顶凄迷的风雾一齐卷起,垂天轰然落下,方圆一丈之内,全都在这两掌的笼罩之下!红姑娘骤出不意,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 那劲气盘旋飞舞,宛如狂龙怒发,倏然将她卷在了中间,然后用力收缩起来。 红姑娘脸挟寒威,双手一摆,她腰间系着的两条红色丝带笔直飞了出去,向那两道掌风迎了过去。 只听崖底蹿上的那人一声冷笑,丝带从中裂断,两股掌力眨眼间轰到了红姑娘的身前!红姑娘再也无法躲闪,双掌倏然提了起来,跟那人对在了一起!四只手掌一接,她的脸色立即一白,身子跟着飘了出去。 那人更不停留,身子风一般地蹿了上前,跟着又是两掌击了出去!此人内息浩荡彭湃,劲力更是专走阴柔一脉,几乎无孔不入。 这一下抢了先机,几乎将红姑娘一切招架的余地全都锁死,只能奋起全身的劲力,与他一掌掌地对拼着。 那人深知红姑娘运蛊如神,只要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只怕便会立即反败为胜,当下也不敢放松。 只见他掌出若电,黑色的身形化作一道乌电,追逐着红姑娘的那片红霞,在舍身崖顶纵横盘旋,转瞬之间,就连对了六掌!红姑娘终于“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身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那人一掌击得向舍身崖里飞落了下去。 那人长嘘了一口气,狂风般旋转的身子倏然止住,宛如千年磐石一般,站在了舍身崖顶!世宁吃惊地发现,此人竟然是方才那个要跳崖的老妪!只见她慢慢伸手,扯着她的脸皮一拉,她的脸就仿佛是一层衣服一般,随手褪了下来,露出一张仙风道骨的脸来。 白面微髯,长身玉立,正是华山派的掌门宁远尘!世宁不禁肃然起敬。 初上华山时,眼见红姑娘威风八面,将华山派尽皆压了下去,不免对这个掌门人颇不满意,但此时见他出手暗算红姑娘,计谋之深沉,功夫之狠辣,都不愧华山天下奇险之名。 心中更坚了向道之心。 宁远尘一连番攻击,终于成功创伤红姑娘,心中也极为得意,看着红姑娘坠下舍身崖,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 但他的微笑迅速凝固住!空中传来“嘶”的一声微响,红姑娘身上的衣服忽然涨大,变成了个无比庞大的球,其中鼓满了山风,那下降之势立即就缓了下来。 红姑娘手腕轻弹,一道乌光直射而出,钉在了舍身崖顶的大石上。 那乌光霍然收缩,带着她缓缓向崖顶攀升而上。 宁远尘注目细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那乌光并不是普通的绳索,而是蛇,一条极细、极长、极韧的蛇。 蛇的牙齿已经深深嵌进了石头里,额头赫然生着四只眼睛,每只眼睛中都露出极为凶残的毒光,看得宁远尘忍不住心头一凛,鼓满内息的双手缓缓放下,身子滑动,挡在了宁芙儿的面前。 红姑娘身形稳住,手一抬,那只长蛇倏忽就消失不见了。 她轻轻咳嗽着,似乎这山顶的冷风已割伤了她的肺。 但她的秀眉渐渐竖起,目光凌厉,在宁远尘四人身上不住打量着。 宁远尘想起她身上的种种蛇类蛊物,心中不安,暗暗后悔方才怎么不再加上几掌,将这妖女杀死。 红姑娘突然一笑,道:“若是我活着回去,我想明天江湖的地上,都多了很多亮晶晶的东西,而又有很多人,要去看大夫。” 宁远尘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他心机深沉,当下缓缓思索,并不回答。 红姑娘悠然道:“只因若是江湖上的人知道堂堂华山掌门竟然穿了老太婆的衣服,哄我开心,只怕会笑掉大牙的。” 宁远尘脸色不变,道:“那就只好请红姑娘在华山多住些日子,江湖险恶,最好就不要再去了。” 红姑娘笑道:“宁掌门要金屋藏娇,也不怕尊夫人吃醋么?就算不怕醋坛子打翻,也应该看看自己的双手,若想折花,可是会扎刺的。” 宁远尘心中一凛,急忙抬手查看。 这妖女全身都是毒物,那么方才对掌之时,只怕很可能中了她的暗算!突然,就听武延寿大叫道:“师兄小心!”宁远尘更是一惊,更不抬头,脚下用力,倏忽向后退去。 眼前金光闪烁,猛地额心微微一痛,那刺目的金光倏然隐去。 宁远尘大骇,急忙伸手摸那痛处,但觉皮肤光滑,并无破损,不禁心下稍安。 红姑娘手中托着一条小蛇,疼爱地抚摸着。 那蛇大约只有一寸多长,通体宛如黄金铸就,金光耀眼,蛇身极细,但头颅高高隆起,就宛如戴着一只金冠一般。 它的蛇头高高翘着,顾盼之间,眼神凌厉之极,竟然大有王者气象。 红姑娘自言自语道:“这条小金蛇名叫‘情丝’,就算被它咬中了,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但在你不爱它的时候,你的心就会痛,非常的痛。” 她轻轻捏了一下金蛇的高冠,宁远尘猛地一声大叫,捂着胸口跳了起来。 这一痛当真了得,几乎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落地时竟然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脚。 他嘶声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术?”红姑娘轻叹道:“世人遇到不明白的事情时,就名之为妖。 就像你认为我全身都是蛊毒,所以一听我说,就匆忙查看双掌,从而让我有了可乘之机。 现在你又说我的情丝之毒是妖术,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了。” 她仿佛戏耍一般,左手一下一下地捏着那金蛇的冠子。 宁远尘就觉心房仿佛要裂开一般,忍不住大叫道:“住……住手,你究竟要怎样?”红姑娘柔声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否真实地回答我?”她手一停,宁远尘便觉心脏的疼痛立即止住,呼呼喘气,点了点头。 红姑娘道:“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却还来追赶,究竟是因为爱你的女儿呢,还是因为你是华山掌门,要顾全华山的体面?”宁远尘怒道:“当然是因为芙儿!”红姑娘妙目凝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仿佛两道冰寒的利箭,一直射到了宁远尘的心底。 宁远尘忍不住别过了脸,不跟她对视。 红姑娘笑了一笑,道:“很好,我们便来证明一下吧。” 她撮嘴啸了一声,宁远尘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哆嗦。 因为这啸声非常熟悉!果然,随着啸声一发,便传来了一阵嗦嗦的响声,这响声竟然是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脖子中发出的!红姑娘欣赏着宁远尘慌乱的表情,悠然笑道:“其实我觉得你很蠢,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一点防范都没有,可以这么简单地让你救走他们吗?幸亏你方才没有杀我,否则,舍勐翠蚺便会狂性大发,将他们两人咬死!”仿佛配合着她的话语一般,两条浓翠的小蛇缓缓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衣服里钻出,在他们的脖颈上盘成一圈,翠碧映着雪亮的肤色,极为好看,可惜,这却是催命的美丽。 红姑娘笑道:“很简单,如果你真爱你的女儿,那就将她脖上的翠蚺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宁远尘脸色变了变,红姑娘道:“我保证只要我不下命令,这翠蚺是不会咬的。” 宁远尘冷笑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可能斗得过你,我若带了你的翠蚺,那不是要你为所欲为吗?”红姑娘摇了摇头,道:“情丝之毒,已经足够威慑你了……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女儿,那就拿下这条翠蚺吧!”宁远尘漠然。 他脸上的神色变来换去,似乎拿不定主意。 终于,他咬了咬牙,向宁芙儿走去。 宁芙儿哭了起来,道:“爹爹,不要!”宁远尘摇了摇头,笑道:“芙儿,不怕,爹爹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小小一条蛇儿怕什么?”宁芙儿哭道:“不!不是的!爹爹,我好怕!”她扭动着身躯,不让宁远尘靠近,但舍身崖又有多大?武延寿突然抢了上来,一把抱住宁远尘,道:“师兄,让我去!万一小弟不测,你要杀了这妖女替我报仇啊!”宁远尘断然道:“不行!我身为掌门,怎么可以让你去送死?快些让开!”武延寿死死抱住他,宁远尘不好用内力将他震开,用力挣扎,却怎么也冲突不出去。 红姑娘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她纤纤手指伸出,指着宁远尘,大笑道:“假的!都是假的!你根本不想为你的女儿牺牲!”宁远尘怒道:“我想的!芙儿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决不能失去她!”红姑娘厉笑道:“若真的如此,武延寿能拦住你么?你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又有几个人能拦住?”宁远尘身子一震,他的挣扎不由地停住了。 红姑娘的大笑却宛如吹损残春的狂风,厉啸着响过九天十地:“在这个时候,你想的,还是自己!天下任何人,包括你最疼爱的人,都比不过你自己,就算你已中了情丝之毒,也不肯为你的女儿解了翠蚺之困!这才是你的本性!”宁远尘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愧色。 突然,一个轻轻的声音道:“让我来吧。” 红姑娘的笑声忽然顿住!四深山悄渡云中舟世宁缓缓走了上来。 他的脸色很平静,仿佛是在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与生死无关。 宁芙儿抬起头,脸上的神色却极为复杂,有些欣喜,又有些震惊:“世宁哥哥,你……”世宁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涩:“我身上本就有条翠蚺,多了一条,顶多也就是多被咬一口,没有什么的。” 宁芙儿哭道:“可是……可是……”世宁笑道:“我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抓蛇来吃。 它们看上去很凶,但实际温顺得很。 只要你比它还要凶,它就怕了你,不敢咬你了。 不信你看。”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喝道:“呔!兀那毒蛇,快快受死!”他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来,张牙舞爪的,宁芙儿虽在伤心之中,也不禁被他抖得破涕为笑。 世宁笑道:“你看,只要你够凶,老天爷都怕你,何况是一条蛇!”说着,伸手向宁芙儿的脖颈上的翠蚺拿去。 他的手在经过宁芙儿的脸庞时,轻轻抖了一下。 一滴珠泪从宁芙儿的眼角落了下来,似乎还带有她那鲜甜的芳香,落在了世宁的手尖上。 世宁的心忍不住一颤,这泪水的冰冷似乎令他想起了很多,一时心中有些酸楚。 但他随即伸手出去,抓住了那条翠蚺。 红姑娘突然大叫道:“住手!”世宁却没有停手,拉着那条翠蚺,扯了回来。 果然,红姑娘并没有说谎,没有她的命令,那条翠蚺的确并不咬人。 世宁退开一步,确信离宁芙儿已经很远了,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的双目中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彩,她整个人都化成一朵红云,向世宁飘了过来。 世宁就觉胸口一闷,被她凌空提了起来。 红姑娘的眼神很复杂,仿佛有些嫉妒,又仿佛有些失望,更多的,竟然是愤怒。 她怒啸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世宁长出了一口气,道:“不为什么。” 红姑娘仰天厉笑,眼神中带了些疯狂之意:“不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傻的人吗?会有吗?”世宁淡淡道:“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 他的声音中并没有苦涩、怨恨之意,仿佛所说的,也只是平常的事。 但红姑娘却震惊了。 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的话,仿佛一只利箭,直直射入了她的心底。 她的心紧紧收缩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股锐风却嘶啸着响了起来。 宁远尘灰黑的身影一闪,已经冲天而起,双掌搓动,两股凌厉的掌劲勃然怒发,向着红姑娘当头罩了下来。 而红姑娘却仍然在呆愣着,黛蛾一般的双眉蹙起,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不知怎么的,世宁的心头忽然涌现出红姑娘见到老妪投崖时那惋惜的神情,伸手在舍勐翠蚺的身上使劲一捏。 那翠蚺痛得大张了口,一声闷啸。 它没有得到命令,不敢伤人,只有空自发威,但它与红姑娘的心灵相连,红姑娘立时觉察,双目猛然仰起,已崩射出了尖锐的锋芒!宁远尘方才一击没有杀掉她,此时已然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这妖女见了他不少丑态,若让她逃出去,可真是没法做人了。 当下双掌凌空旋转,宛如穿花蝴蝶一般交叉了七回,在浓稠的山岚映照下,满空都是碧茫茫的掌气,密密麻麻地向红姑娘罩了下来。 红姑娘身子一缩,电般退了半尺,双袖中各窜出一条赤红的血蛇,向宁远尘的掌力迎来。 那蛇通体血红,但在肚皮上却交织着极为纤细的紫色花纹,结成云朵的图案,带着种凄厉的美感。 这是产在云南大泽中的紫云血蜃,样子虽然极像蛇,但却是上古蜃类的一种。 它专以大泽中蒸腾而起的桃花瘴为食,毒性猛烈之极。 红姑娘依照奇方秘术将这两条蛇与自己的元息相合,通过蛇身吸食那剧毒的桃花瘴,化作自己的毒龙真气。 那真气霸道猛烈,虽然由女子施展开来,仍然如开山裂石,极为凌厉。 只见两条紫云血蜃在空中腾挪飞舞,各自喷出一团紫红的血雾来,向宁远尘的碧芒真气上冲去。 两者一接,宁远尘立即就觉那血雾中仿佛有万千细细的钢针,一起透扎了过来。 周身真气浮动,燥热无比。 他心中一凛,惟恐那血雾中含有剧毒,当下不敢硬接,身子霍然退后,双掌挥动,将崖顶的一块大石生生拔起,向红姑娘砸了过来。 红姑娘冷笑一声,那紫云血蜃忽然长声嘶啸,猛然张开嘴来。 它们身长三尺余,但口一张开,却几乎有两尺长短。 那口仿佛一个径尺的圆盘,里面层层叠叠,尽是花瓣一样的肉芽。 登时仿佛盛开了两朵极为鲜艳的血红大花。 两只血蜃身躯窜动,猛然一齐咬在了大石上。 宁远尘就觉手腕剧震,那血蜃口齿蠕动,仿佛锯齿一般,挫动着大石。 石屑纷舞,落了满地。 宁远尘猛地一惊,一道极为轻淡,几乎看不到的血痕从血蜃的嘴边漫开,极为迅速地向大石的这边攻了过来。 他不敢怠慢,一口真气提起,将那块大石霍然向红姑娘贯了过来。 红姑娘双手凌空挥起,水红色的衣袖垂下,那两条血蜃已经消失了踪影。 猛地一道锐风贴地而来,武延寿双掌飞舞,就在红姑娘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宁远尘身上之时,着地攻了过来。 红姑娘冷笑之中,两条血蜃再度出现,血花一样的巨口张开,左右向武延寿飞了过来。 黑影一闪,武延寿摔出了他的武器。 红姑娘的脸色变了。 他的武器很简单,是一根藤条,在华山上随处可见的藤条。 但这藤条生长多年,在华山上受罡风天雨吹刷,坚韧之极。 武延寿展开十三路地趟鞭法,藤条霍霍飞舞,倏然将两条血蜃紧紧颤了起来。 那血蜃乃是上古异种,自然不惧藤条缠身,不等红姑娘命令,两条血蜃交相缠绕,用力挤压了起来。 那藤条虽然坚韧,但在血蜃钢铁一样的身躯揉压之下,也不禁开始碎裂。 红姑娘就觉心头闪过一阵寒意,“呛”的一声龙吟,崖顶忽然闪起一道鲜明的亮光!宁远尘长剑出鞘!要知道,华山掌门宁远尘,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没有用剑了。 自从宁芙儿出世起,他的剑就被封存住,隔在了华山派的云霄阁上。 他用的是武延寿的剑。 他用武延寿的剑,武延寿用藤条。 他先出手,吸引住红姑娘的注意力,武延寿藤条缠住血蜃,然后他出剑。 这是个筹划周密的计划。 武延寿跟随宁远尘多年,两人配合得丝丝入扣,再加上宁远尘浸**了三十年的剑术!这一剑才出,红姑娘的脸色整个变了!变得极为阴沉,变得极为可怕!因为这一剑是绝剑,是死剑,是必杀之剑!剑光如同飞龙,但却绝不花哨,一剑怒发,取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红姑娘的心房!就算红姑娘身有万种毒物,这一剑,也必将穿刺而过,将她钉在生之彼岸。 这一剑,决无法躲!而就在同时,武延寿手一挥,藤条霍然闪出,绕在了血蜃身上,他的身子猛然扑起,向红姑娘冲了过去。 纵然红姑娘一剑穿心不死,他也要她无路可退!宁远尘、武延寿两人前后夹击,实已将红姑娘前后上下的去路全都挡住,她已必死!红姑娘显然也觉悟到了这一点,她的眼神中猛然闪过一道凄厉的光芒,突然纵身而起,向宁远尘的长剑上迎了过去!宁远尘乃是剑术老手,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真谛,他眼睛微微眯起,劲却更狠,手却更稳!红姑娘幻化成的一团红影迅速与长剑接在一处,她的身子突然猛地一侧,宁远尘的长剑发出“夺”的一声轻响,已然插入了红姑娘的右胸,瞬间透体而出!红姑娘一声厉啸,双手猛然穿出,掌心中闪出一团凄迷的红雾,正击在宁远尘的胸前!两人的距离实在太短,宁远尘一剑得手,正在狂喜之际,却哪里躲闪得来?一声惨叫,被红姑娘这一掌击得远远飞了出来。 红姑娘的身形却也向后飘去。 宁远尘虽然中掌,但手却依然紧紧握住剑柄。 那柄长剑从红姑娘的胸口抽了出来,点点血花宛如夜天的星星,散了满空满地,红姑娘突然加速,“砰”的一声,跟武延寿撞在了一起。 她身上立即探出几十个蛇头,红红绿绿的,一齐咬在了武延寿的身上!武延寿一声大叫,带着那些蛇滚了出去。 红姑娘颓然倒地。 这电光石火的一战,竟然以两败俱伤而告终!宁远尘大声地咳着血,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红姑娘走了过去。 他周身真气在红姑娘毒龙真气的侵蚀下,几乎全都散尽,但他知道,只要让这妖女有片刻的喘息工夫,只怕自己就会命丧在这舍身崖上!红姑娘自然也知道宁远尘的想法,她尽力凝聚着真气,但胸口的剑伤宛如烈火一般炙烤着她的躯体,让她几乎连动都动不了。 眼见宁远尘渐渐走近,他脸上的狞笑宛如乌云一般,压在了红姑娘的面前!红姑娘忽然笑了笑,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她的脸本来苍白虚弱无比,但这一笑,竟然大有妩媚之意,只见她喘息着,缓缓道:“你料想的不错,我的真气已然涣散,再也无法施展杀着了,但你还是料错了一件事……”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娇嫩的嫣红:“舍勐翠蚺只需要听到啸声,就可以攻敌的!”这句话如同轰雷掣电一般,将宁远尘震得愣在当场,几乎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红姑娘的嘴唇尖尖撅起,啸声就待发出。 那两条翠蚺昂首而起,长长的尖舌探出,蓄势待发。 突然,世宁伸出手去,一手一只,将那翠蚺捏在了手中,全力向红姑娘奔了过去。 他这下出其不意,连红姑娘都呆住了。 就这片刻的工夫,世宁已然奔到了她面前,一声大喝,撞在了红姑娘的身上!红姑娘一声尖锐的嘶啸,被世宁撞得飞了出去,凌空投向舍身崖底。 她狂怒之下,尖啸连连发出,那两条舍勐翠蚺凶性大发,一齐咬在了世宁的手臂上!世宁一声大叫,那毒蛇的毒性宛如尖针一般,迅速地在他体内游走,天上浓密的云层宛如大石一般轰然压下,他晕了过去。 迷蒙之中,他看到红姑娘身上的红衣蓬然张开,托着她缓缓向舍身崖下落去。 他长吁了口气,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地沦陷,地狱的火焰轰轰然喷发,将神祗所造的万事万物都围裹在炽烈的炎火中,焚蒸烘炙着。 身躯一分一寸都承受着这世界永恒的痛苦。 欲大叫却无口,欲痛苦却无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点清凉洇透了进来,感觉慢慢回复,世宁渐渐有了点知觉,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就见宁芙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眼睛微动,探开了一条线,惊喜地大叫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世宁见她高兴,便也觉得这实在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于是裂开嘴,笑了笑。 宁芙儿突然纵身抱住他,哇哇痛哭了起来。 世宁周身仍然酸楚无比,这暂时的回魂,也不过是药力之奇效而已,哪里当得她如此冲撞?登时又晕了过去。 直至又过了三日,他身体中的蛇毒才勉强被镇压住,神志真正清醒了起来。 宁芙儿却不敢再那么莽撞地抱他,只是一步不离地看着他,陪着他说话儿,想着办法哄着他开心。 世宁见她这些天也清减了许多,不禁很是歉然,几次叫她回去休息,她却用力摇着头,极力打起精神,抹着红红的眼睛,说自己一点都不困。 世宁重伤之下,周身乏力,便也只好由她。 又过了一天,武延寿拄着拐杖来看他。 武延寿被十几条剧毒之蛇一齐咬中,各种凶猛的蛇毒在他体内混杂,伤得更比世宁重了几倍。 但他内力甚强,加之华山派珍稀药物甚多,所以保住了性命。 但一身功力,却也只剩了三四分。 从他口中,世宁知道宁远尘的伤势已经大半恢复,后来华山弟子赶到,在舍身崖下搜索,却没有看到红姑娘的尸骨。 世宁不禁松了口气。 这日,他已可以勉强坐起,宁芙儿就依偎在他身旁,给他削苹果吃。 几日耳鬓厮磨的相处,两人已甚为亲近。 世宁就捡一些流浪江湖事的趣事见闻讲给宁芙儿听,不时逗得她咯咯娇笑。 宁芙儿忽然叹道:“世宁哥哥,我们要是能够一直都这个样子,那有多好。” 世宁听她说的话有些呆,可是深情洋溢,心下感动,柔声道:“等我学成武功,接来我母亲,就和你一起在这华山上住着,再不下山,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宁芙儿笑道:“那你不觉得闷吗?”世宁轻叹了口气,道:“江湖数年,现在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宁芙儿一笑,便不再说话。 朝日移影,照得室中一片温暖明亮。 忽听一声轻咳,就见宁远尘缓缓踱了进来。 他见世宁与宁芙儿挨着坐在一起,眉头微微皱了皱,但也没有表示,只笑道:“你的身体怎样?”那翠蚺之毒猛烈之极,宛如万条蛇虫在世宁体内钻来钻去,十分痛苦难当。 世宁怕宁芙儿担心,所以从不表露出来。 见宁远尘询问,笑道:“已经好多了。” 宁远尘点了点头,踱过来,将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轻轻一探,脸色立即变了,长叹道:“舍勐翠蚺当真是天下难得的毒物,就连华山的九宝灵丹,都压不下去。” 世宁听了,倒也没有什么,宁芙儿却慌了,急忙跳起来,抱着宁远尘的胳膊,叫道:“爹爹,你可一定要救世宁哥哥,你一定能救的!”宁远尘摇了摇头,道:“这九宝灵丹乃是华山的镇山之宝,采用天山雪莲、长白参王、紫海牡圣、山阴草母、灵猱椰宝、金雕血丹为主药,用青海圣泉水、南极碧海火九蒸九煮,然后杂以仙游白石才点化而成的,当年你不逊祖师费了三十年的光阴,也只炼出了七十二颗。 就算人只剩了一口气,也可救活。 哪知却仍然压制不下这舍勐翠蚺的剧毒,而只能不让它发作。 你爹爹实在已经用尽了方法,再也没有本事了。” 宁芙儿嘴一扁,就要哭了出来:“爹爹一定有办法的!”世宁倒很能想得开,走上前来笑道:“生死由命,何况我不还活得好好的么?蛇毒在体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每天排一点,活到七十二岁,也就差不多了。” 宁远尘点了点头,道:“你能有这么开阔的心胸,实在难能可贵,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宁芙儿大喜,拉住宁远尘,连声问道:“什么办法?爹爹快说!”宁远尘似乎有些迟疑,缓缓道:“那就是修习本派的紫府宝诀!”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五豆蔻心事诉还羞世宁不知道紫府宝诀是何物,尚未有表示,宁芙儿已惊喜道:“爹爹说的,可是本派号称可白日飞升、修炼成大罗金仙的紫府宝诀吗?”宁远尘笑着点了点头,道:“什么东西到了你嘴中,就变得这么夸张了。 哪里有什么成仙之事?不过这紫府宝诀倒真有鬼神不测之功,如若修炼成功,必然能够克制住舍勐翠蚺的剧毒。” 宁芙儿忽然想起一事,惊喜的神色一黯,道:“可是这紫府宝诀奥妙无比,从本派创始以来,也就只有开派祖师紫霞真人练成过。 万一世宁哥哥修炼失败,岂不是还要受这蛇毒之苦?”宁远尘笑道:“你爹爹既然肯将这等神功相授,那自然是已经参悟出几分奥妙了。 世宁只要勉力练习,不但蛇毒能清,还可超凡入圣,练就一身神妙的武功。” 宁芙儿大喜,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世宁哥哥,你还不快谢谢我爹爹?”世宁心下感激,走上前来,跪倒道:“徒儿拜谢师父的再造之恩。” 宁远尘急忙将他扶起来,叹息道:“你受这等妖毒之苦,也是受我们连累。 我将紫府宝诀传授给你,也是报你拼死救芙儿的恩情。 你以后出人头地,在江湖上立一日之威,那便是报答我了。” 世宁又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 宁芙儿脸上红红的,微笑看着他,道:“那你就不谢谢我?没有我帮你苦求,你哪里会有这么好的结果?”世宁躬身一揖,道:“多谢芙儿妹妹。” 宁芙儿撇了撇嘴,道:“对我爹爹就是叩首,对我就是一揖,这样的多谢,我才不要呢!”她转身拉着宁远尘的手,道:“爹爹,我要跟世宁哥哥一齐练习紫府宝诀,以后他有多厉害,我就有多厉害。 免得以后他仗着武功高欺负我。” 宁远尘摇头道:“这武功艰难之极,你学它做什么?女孩子家,有空多跟娟师姐学学玉女剑法是正经!”宁芙儿撅起嘴,老大不愿意道:“人家想跟世宁哥哥一齐学紫府宝诀,不想学什么玉女剑法!”宁远尘怒道:“我说不许就不许!什么时候连爹爹的话都不听了?”宁芙儿甚少受爹爹如此喝骂,登时眼眶晕红,亮晶晶的泪珠含蕴欲滴。 世宁忙道:“我以后决不会欺负你的,我学了武功,你再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我就可以更好地保护你。” 宁芙儿总是不愿意,但她性子柔顺,又照顾着世宁身子未好,也就不再发脾气。 却转过身去,不理她的爹爹。 宁远尘道:“世宁,你过来,我先将紫府宝诀的吐纳功夫传了给你,你试着自行驱除蛇毒。” 世宁点了点头,宁远尘引着他走到了外室,详细将紫府宝诀讲给了他听。 宁芙儿见爹爹不肯当面传授,分明就是故意避开了她,心下生气,将世宁吃的饼全都拿毛线穿成了一串。 那紫府宝诀虽然艰深晦涩,但入门的吐纳功夫却极为浅易。 宁远尘讲解了几遍,世宁便默记在心中。 他在室内的蒲团上坐定,缓缓吐纳了起来。 宁远尘将手合在他的顶门上,一股热气缓缓透下,指引着世宁的真气在身体中缓缓运行。 世宁本身已具有一点内力的基础,在华山掌门这等大方家的指引下,登时便贯穿周身经脉,上达十二重楼,自泥丸宫而至涌泉,顷刻间运行了一个周天。 那内息在体内运行起来之后,便似乎有了自己的灵气,就算世宁停止吐纳,它也仍然自行缓缓流转着。 一时周身毛孔都仿佛舒张了开,从周围吸收了天地元气,极为舒畅。 宁远尘将手掌挪开,闭目凝神片刻,道:“你以前修炼过内力?”世宁点了点头,道:“曾有个人教了我几天的武功,并没有认真修炼过。” 宁远尘道:“紫府宝诀至为精深,修炼时最忌心有旁骛。 你必须将以前所练习的全都忘掉,才有可能大成。 而且紫府宝诀乃是最上乘的武学,你不必再学别的了。” 世宁躬身答应道:“是。” 宁远尘道:“你要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修习的时间越多,那便越容易修成。 如果懈怠偷懒,那么不但不能够成功,而且连蛇毒都压制不住,那么你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世宁听他说的郑重,肃然道:“弟子谨遵师父的教诲。” 宁远尘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世宁记着他的叮嘱,依旧盘膝坐下来,运用内息,修炼了起来。 这一坐,就是大半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从坐定中醒来时,就见宁芙儿拿了条小板凳坐在他前面,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世宁笑道:“你在做什么?”宁芙儿不答,道:“世宁哥哥,你修炼这紫府宝诀好不好玩?”世宁道:“整天坐在这里,你不会觉得好玩的。 不过……”宁芙儿精神一振,道:“不过什么?”她见世宁不答,凑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了起来:“世宁哥哥说么,你看芙儿都给你端来新做的莲子汤了,你还不说。” 世宁道:“不是我不说给你听,而是怕你说我骗你。 我方才坐定,让内息按照师父教授的方法游走全身的时候,忽然,就仿佛身子凌空飞起,整个华山都在我的脚底下,所有的景物都历历在目。 我好像是站在鸟儿的身上,天很高很蓝,华山上开满了盘大的芙蓉花,极为鲜艳好看。 我就想采一朵回来给你戴,哪知才一伸手,眼前的景物就全部消失,从坐定中醒了过来。” 宁芙儿悠然神往,道:“是真正的华山好看,还是你看到的华山好看?”世宁仔细回想着,道:“似乎是我看到的华山好看。 山的样子是华山,可是上面的树、树下的花、天上的鸟、地下的泉,样子都变了,仿佛是画上的仙宫一样的景致,而且全都笼罩在一片五彩的芙蓉花海中,非常壮美华丽。” 宁芙儿叹了口气,道:“可惜只有世宁哥哥一个人看见,要是我也能看到,那就好了。 从小到大,爹爹什么事都依着我,就是不让我学紫府宝诀。” 说着,撅起了嘴,闷闷不乐。 世宁急忙宽慰她道:“师父既然不答应,想必是有理由的。 你没听见吗?师父也只是才参悟出了几分奥妙而已,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以后等我修炼没事了,师父自然会传授给你的。” 宁芙儿点了点头,道:“那可要守信哦,等你修炼好了之后,一定要传授给我的!”世宁笑道:“一定的。” 宁芙儿道:“我们来拉勾!”她伸出最小的那根手指,俏生生地竖在世宁面前。 世宁忽然之间从心底升起一阵甜蜜,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跟她轻轻一拉,两人相视一笑。 世宁天资极为聪慧,举一反三,修炼紫府宝诀的进展之速,连宁远尘都觉得讶异。 据他评点,世宁的真气已经到了由虚生实的境界了,再修炼几日,就可以自行化解体内的舍勐翠蚺之毒了。 每日凌晨他独自爬上舍身崖,盘膝坐在崖边大石上,面对着崖底苍茫的雾气,入定吐纳,周身舒畅,忍不住破颜微笑。 忽然,一个娇丽的声音笑道:“世宁哥哥,你修习得怎样了?”世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心神收回,睁开眼睛,只见宁芙儿穿了一条粉红的绸裤,上身是翠绿的衣衫,却将腰摆裁成荷叶的样子,用一条金带束了起来,越显得袅袅婷婷的,极为娇艳俏丽。 她正半坐在一块大石上,向着这边张望。 世宁笑道:“石上露重,小心着凉了。 师父不是命你跟娟师姐修炼玉女剑法,怎么你偷偷溜出来了呢?”宁芙儿撅着嘴,道:“玉女剑法每一剑要练一千遍,烦死了。 人家不喜欢练。 世宁哥哥,你的紫府宝诀好玩吗?”世宁道:“倒是没有你的玉女剑法那么辛苦。 会看到很多很多的幻象,看来看去,一天的工夫就练完了。” 宁芙儿柔声道:“那你练的怎么样,可以让我看看吗?”世宁想了想,道:“我只是修习内力,并没有练习招数,可能不怎么好看。” 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出手。 他击向的,是方才宁芙儿坐的那块大石。 那大石距他们两丈多远。 世宁一掌击出,那大石微微一晃,发出一声闷响。 宁芙儿击掌道:“好棒哦!世宁哥哥好厉害!”世宁微微一笑,突然反手掣回。 那大石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被世宁硬生生地撕了下来,凌空飞到了他的掌中!宁芙儿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世宁笑道:“怎么样?我的武功很高吧?”宁芙儿使劲点了点头,道:“两丈之外单以掌力就能够扯下这么大一块石头,我爹爹都做不到。 世宁哥哥,你的内力之强,只怕是天下第一了!”世宁道:“我的紫府宝诀才修炼了一半呢,再修炼完另一半,我们华山派就可称武林至尊了!”宁芙儿钦然看着他,道:“那时候我们就打下山去,把那个红衣老妖怪打个落花流水!”世宁道:“什么红衣老妖怪?”宁芙儿道:“就是你刚上山时放蛇咬你的那人啊。 我最讨厌她了。” 世宁微微一笑,道:“你还真的以为我的武功是天下第一吗?”他笑着跃身而起,走到对面那块大石上,指着先前掌击之处,道,“我是骗你的。 哪有人的掌力能够这么凌厉,可以硬撕下一块石头来?我修炼武功时,天天拿这块石头来练掌力,早就将它打碎了。” 说着,哈哈大笑。 宁芙儿羞红了脸,道:“世宁哥哥好坏,竟然骗人家。” 说罢飞身追上来打。 世宁抬头看了看日色,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我也该继续入定了。” 宁芙儿闷闷打了个哈欠,道:“他们都辛勤练功,也不陪着我玩,我好闷啊。” 世宁苦笑道:“我也要练功,一样不能陪着你啊。” 宁芙儿眼珠骨碌骨碌转了转,道:“不如这样,世宁哥哥,你教我紫府宝诀可好?我陪你一起练,就两个人都不闷了!”世宁摇头道:“师父不准的。” 宁芙儿凑了上来,装出一副可怜相,道:“不告诉爹爹就好了。 世宁哥哥,你说过,若是你修炼成了,就教给我。 现在你武功这么高,我却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呜呜,人家真是没脸见人了。 世宁哥哥……”她偎依着世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世宁的心禁不住有些摇动。 宁芙儿赶紧道:“你先教我一点,若是我修炼不了,咱们就赶紧停住,好不好?我学会了后,给爹爹一个惊喜。 爹爹疼爱我,不会责骂我的。” 世宁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 反正宁芙儿是师父的女儿,把心法传授给她,也不算是泄密。 禁不住宁芙儿娇媚的攻势,就答应了下来。 宁芙儿大喜,就在她旁边盘膝坐下,跟着他学了起来。 好在宁芙儿在华山上就是公主,她喜欢到哪里就是哪里,也没人来管她。 两人一直到傍晚,方才从入定中醒来。 宁芙儿一脸兴奋,抓着世宁的手大叫道:“我也看到了!那个华山好漂亮!”世宁见她高兴的样子,便也觉得欢喜。 于是一点一滴,将紫府宝诀传授给她。 每天两人并肩坐在舍身崖顶大石上,共同修炼宝诀。 这实在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如果生命一直这样下去,再没有半点悲哀,那就好了。 六芙蓉花落岳华秋一日世宁正同宁芙儿修习紫府宝诀,突然,一股锥心的疼痛倏然从身体的最深处迸发而出,宛如巨大的冰锥一般,迅速贯入他的全部神经中。 世宁忍不住一声大叫,轰然从大石上倒了下来。 宁芙儿吃了一惊,急忙收功,抢上前来扶住,连声道:“世宁哥哥,你怎么了?”世宁只痛得满脸冷汗,身躯剧烈抽搐着,脸部肌肉**,说不出话来。 宁芙儿拿手一探,他的额头冰凉一片,宛如死人一般,登时慌了手脚,哭道:“世宁哥哥,你怎么了?”世宁无法回答,过了许久,一口气方才顺了过来,脸色渐转红润。 他呼出一口长气,慢慢坐了起来,道:“我没事,芙妹不要担心。” 宁芙儿兀自不放心,拉着他问长问短。 世宁见她如此挂念,心下感激。 他的身体也的确没了大碍,就极力做出轻松的表情,哄着宁芙儿继续入定起来。 但世宁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楚是怎么回事。 他刚刚驱遣真气接近心脉,却蓦然有股微弱但却坚韧的真气从心脉生出,将那紫府真气抵了回去。 世宁骤出不意,真气登时大乱,差点走火入魔。 这时他有了教训,慢慢调整真气,缓缓向心脉攻去。 刚进入灵台侧近,那道微弱的真气再度出现,硬生生地撞在了紫府真气之上。 世宁虽然有了准备,但仍然头晕眼花,许久回不过神来。 这道真气,正是当年在太师府水牢中,于飞辰教给他的。 他这些年浪迹江湖,却感念他对自己的好处,无时无刻不在修炼。 所以这真气虽然微弱,但已与他的精神相合,难以摇动。 世宁喟然长叹,想起宁远尘告诫自己要将以前种种修习一齐废除,否则只怕于紫府真气有害。 哪知今日是当真有害了。 那真气盘旋灵台之中,竟然绝无法子消除。 世宁只好试着将紫府真气分解,一点点与那微弱的真气相合。 但这下进境就极为缓慢,过了两个多月,也仅仅完成了一二成。 而宁芙儿的修行却就顺利多了,真气早就根驻灵台之中,世宁与其切磋的时候,就屡屡落了下风。 宁远尘对世宁的进境极为关心,不时召来亲自询问,一面传授新的紫府宝诀,一面对世宁的种种疑惑加以剖析说明。 殷殷之情,让世宁每感惭愧。 他唯恐负了宁远尘的期许,因此,就没将自己灵台之中还藏着另一道真气的事情告诉他。 但宁远尘毕竟是掌门,平日事务繁忙,却是从未到过舍身崖上。 这一日,世宁又来面见宁远尘,汇报自己的进境。 他此时勉强将紫府真气的五成融会到了灵台之中,神光内蕴外舒,那舍勐翠蚺的剧毒早就消解无形了。 宁远尘拿出一粒灵丹,说是华山派秘传的神丹,送给了世宁。 叮嘱世宁在凌晨时面对太阳服下,可以大大增长功力。 世宁很是欢喜,他携了灵丹,叩谢了宁远尘出来。 第二天,凌晨,宁芙儿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舍身崖,寻着世宁一齐修炼紫府宝诀。 世宁笑着道:“你猜昨日你爹爹给了我什么?”宁芙儿道:“我哪里知道呢?快些拿出来我看看。” 世宁举起手中的盒子,道:“就是这颗玄远金丹。 你爹爹说这颗金丹可以助长修行,吃了之后修习紫府宝诀可以事半功倍。” 宁芙儿撅着嘴道:“自从你上了华山,爹爹拿着你倒比我还亲了。” 世宁将手一伸,道:“给你。” 宁芙儿大喜,刚要伸手去接,又摇了摇头,道:“世宁哥哥,我本身就有华山派的功夫底子,所以修习紫府宝诀比你顺利多了。 你吃吧,不用给我了。” 世宁道:“我慢慢修炼,总有能修成的时候。 我来华山这么久,也没送你件礼物。 这颗金丹本就是你们家的,算我借花献佛吧。” 宁芙儿眼睛转了转,道:“这样好不好?我们每个人吃一半行不行?”世宁点了点头,就将那枚金丹分成了两半,只见金丹的中间裹着一颗很小的金色的果实,世宁猜想这果实乃是金丹的精华,于是悄悄将那果实分到了宁芙儿的那一半中去。 宁芙儿倒没有多想,接过来后,一口吞下去。 那金丹仿佛一股凉意,一入口,便化作冰液,顺着喉咙沉了下去。 周身四肢百骸,却是无比通泰舒服。 宁芙儿笑道:“世宁哥哥,咱们今天不如不修炼了,玩玩好不好?”世宁见她软语相求,不忍拂她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一阵微风吹来,忽然透来一股莫名的香气。 两人逐香而走,就见舍身崖那峭立的崖壁上,竟然盛开了一株奇异的五色芙蓉。 那花朵比普通芙蓉大上数倍,通体晶莹,生着四瓣碗口一样的花瓣,纷拂披放着,极为妖娆可爱。 宁芙儿赞道:“这花倒像是入定时看到的绛宫仙葩,不想华山之上,竟然真有这么美丽的花朵。” 世宁笑道:“你喜欢么?那我去摘来送你,可好?”宁芙儿低头一看,只见崖底云雾弥漫,也不知有多高。 从上面看下去,就不禁心旌摇摇,忙道:“不可的!这太危险了。” 世宁哈哈一笑,道:“你世宁哥哥现在有武功在身,可不是一年前那个刚上华山的小孩子了。” 说着,纵身跃起。 身在空中,已经从崖边大树上折了一根粗长的枝条下来。 那枝条极为繁茂,兜住了风,世宁飘飘摇摇地向下坠了去。 宁芙儿只看得紧张之极,用手抓住了崖上大石,脸色都有些苍白。 但她挂心世宁,所以不敢闭上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出什么意外。 世宁身子坠下,将近那花的时候,他的身子猛地一个翻滚,粗长的枝条兜住崖底的狂风,呼啸之中,他的身体凌空定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崖壁上。 他的真气此时极为强猛,从掌心探出,吸住了崖壁,身子半悬在空中,将那朵花采在了手中。 近距离地嗅那花,更觉芳香透鼻,极为爽神醒脑。 他将那朵芙蓉举起,微笑向宁芙儿致意。 突然,仿佛整个太阳都被遮住了,舍身崖底刹那掠来了一片昏暗!世宁一惊,就见宁芙儿的头顶忽然出现了一片乌云,挟着急骤的锐风,从崖顶冲了下来!那乌云中探出一掌,向世宁当头击了下来。 这一掌借着那人坠落之势,当真是威猛不可抵挡,世宁心才一动,那一掌已然击到了头顶!霸猛的掌风将他全身都笼罩住,掌风所击之处,舍身崖崖壁之上的碎石泥土轰然溅落,夹杂在那人掌力之中,漫天冲下!世宁不及抵挡,抓着那朵花的手运起紫府真气,向那掌上迎了过去。 倏忽之间,两只手掌接在了一处。 世宁紫府真气充沛之极,这时第一次施展,威力大到不可思议,身子只微微一沉,已将那人击得倒飞了上去。 那人嘴角溅出一丝鲜血,身子斜斜飞起,落到了崖顶。 猛然之间,就觉一道狂风吹落,世宁竟然在这瞬息之间蹿回了崖顶,一掌当头击下!那人躲闪不及,猛然轻声喝道:“世宁住手!”世宁微微一呆,只觉那人声音熟悉之极,急忙真气回旋,收回手掌。 他此时的真气已然收发自如,倒也并不艰难。 那人伸手将脸上的黑巾抹下,笑道:“紫府宝诀果然神妙,我这老头子可抵挡不住了。” 宁芙儿也抢了过来,皱眉道:“武叔叔,你可将我吓死了!你怎么来偷袭世宁哥哥?”武延寿哈哈笑道:“我听师兄说他的紫府真气已然修成,所以来见识一下。 好孩子,以后华山派就靠你了。” 宁芙儿摇着身子,不依道:“我的武功也很好么……”世宁举起手掌,有些惋惜道:“可惜,本来想送给你的……”那朵花已然在两人对掌之时被击成粉碎,粘了世宁一手。 宁芙儿笑道:“这真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 世宁哥哥,虽然花没了,我一样欢喜。 不过要罚你三天不准洗手。” 她一面说,一面吸了吸鼻子,道:“虽然只剩了花泥,不过可真是香呢。” 世宁也觉空气中尚且余留着一股甜香,虽然崖顶风大,却依然吹之不散。 也点了点头,道:“这不知是什么花,竟然香得这么厉害。” 武延寿也吸了几口,突然脸上变色,大叫道:“赶快闭气,这是迷香!”他话刚说完,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世宁跟宁芙儿一惊,但他们已吸了几口,只觉身子渐渐松软,也晕倒在了地上。 那迷香古怪之极,世宁试着要用内力将其排出来,却无所着力。 舍身崖顶渐渐升起一条灰色的影子,也是用黑巾蒙着脸,周身裹在一条粗长的斗篷中,看不清长的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缓缓掠过,冷冷一笑,对着世宁走了过来。 世宁的紫府真气已然成形,那迷香虽然厉害,却还是保持了一点清醒。 他见那人不看宁芙儿,心中略觉宽慰。 但那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尽是阴森之意,却也禁不住惊心。 那人走到了世宁身边,立定了脚,仔细地看着他。 世宁只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鉴赏什么一般,只看的自己周身发毛。 只听那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极为满意。 他突然伸手,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插在了世宁的肩头!世宁一声惨叫!那匕首透骨而入,穿透了他的左肩胛骨,将他钉在了崖顶大石上。 那人慢慢用另一柄匕首,深深刺进了世宁右臂的肩胛中。 他仿佛是在享受世宁的惨呼,又仿佛在观察着什么,一柄柄匕首缓缓刺下,将世宁的左右肩胛、左右手腕、左右大腿、左右脚踝全都钉了起来,然后缓缓吐纳。 宁芙儿迷迷糊糊地哭道:“求求你,不要伤害世宁哥哥,不要伤害他!”那人自然完全不管。 鲜血从世宁的伤处流溢出来,但却并不流走,而是聚集在那些亮晶晶的匕首的钢锋上,显得极为诡异。 世宁就觉全身真气都仿佛随着这些鲜血涌流而出,周身乏力,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那人却低声道:“怎么这么少?”他缓缓吐纳完毕,伸掌凑向那匕首上。 那些鲜血竟然自行流向他的手掌,被他吸入了体内。 那人不住运功,周身都透出一道赤红的光芒,显得妖异诡秘无比。 片刻工夫,他将浸出的那些鲜血全都吸进了掌内,却仿佛仍不满足一般,用力挤压着世宁的身子。 但世宁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任由他怎么挤压,却连半点鲜血都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武延寿突然暴起,用力一把将那人的面罩扯了下来。 他的脸迅速惊愕住,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悲啸,缓缓坐倒在地,但他的目光,却死死盯在那人的脸上!宁芙儿吃力睁开眼睛,惊叫道:“爹爹?你竟然是爹爹!”宁远尘下意识地一手挡住脸,但随即缓缓放开,沉声道:“不错,就是我!”宁芙儿满脸都是泪光,用力摇着头,嘶声道:“我不相信!怎么会是我爹爹!怎么会是你!”宁远尘冷冷道:“因为我实在太想要高强的武功,因为这才是紫府宝诀的真相!”他胸口起伏,脸慢慢仰起,厉声道:“你可知道华山派虽然号称名门大派,但却日渐衰微,少林、武当都压在我们头上,江湖上还有谁听我们的话?我虽然是华山掌门,但一个红线妖女都可以欺上门来,这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爹爹的武功比不上十方贼秃、清虚杂毛!所以要重振华山的威风,就要高强的武功!高强的武功!”他双目赤红,语调拔得极高,竟然隐隐有疯狂之意。 武延寿痛苦道:“师兄,你要修习武功,华山派尽有秘法经典,为什么……”宁远尘冷笑道:“什么秘法经典,不是要炼几十年,就是上百年。 眼见武林大会在即,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我一定要在大会上技压群雄,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光大我华山派!”他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疯狂,又渐渐平静下去:“幸好被我参透了紫府宝诀的秘密,原来这无上的秘法,是要借别人的身体修炼的。 特别是资质好的孩子,更是事半功倍。 苍天有眼,将世宁送到了我面前,还不是助我完成此大业么?”他举起双手:“何况此人亲眼看到了我在妖女面前出丑,是决不能容他活下去的!”他缓缓吐纳,阴沉沉地笑道:“我将紫府宝诀传给他,但没有人知道,他修习的只是阳诀,而我暗中在修习阴诀。 等我吸收了他全部的功力,阴阳合一,天下就再也没有我的对手了!”他轻轻拍着世宁的脸颊,笑道:“我专门为你炼制的迷香怎样?我按照你梦中幻象,造出这朵九阴芙蓉,你一见之下,必然会去采摘。 这芙蓉乃是天下至阴之物,它将把你体内紫府真气形成的至阳之气完全拔出来,送入我的掌中!”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香炉,掌力摧动,一股比先前更强烈了十倍的异香缓缓透出,将整个舍身崖笼罩了起来!世宁一声大叫,那香气竟然如同万千钢针,围绕着他不住猛力钻动,又仿佛无数柄大锤,轰然敲击着他的骨骼,要将里面的骨髓一齐挤压出来。 世宁痛得宛如天旋地转一般,那被匕首插出的伤口本已干涸,这时又缓缓流出血来。 宁远尘的狂笑声在整个舍身崖顶回荡着,他慢慢俯下身来,将他那发出淡淡紫气的手掌罩向世宁的伤处。 他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极为凄厉的惨啸声,宁远尘的心猛地抽紧,他顾不上吸收世宁的鲜血,霍然回过头来!就见本已被迷香迷晕的宁芙儿竟然自行站立了起来,极为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脸,咿唔嚷道:“我……我好难受啊……”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赤红,仿佛那肌肤只是薄薄的一层透明的丝网,下面涌流的是无限的血液。 而这丝网根本阻挡不住那血流的迸发。 她的手每一下抓挠,都在那肌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而她的皮肤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弹性,一旦挠过之后,便再难恢复。 她的脸顷刻之间被抓得满是一道道的红痕,渐渐鼓起,再也不是那个娇丽可爱的宁芙儿了。 宁远尘大骇,期期道:“芙儿……芙儿,你居然也修炼了紫府宝诀?”宁芙儿极为痛苦,挣扎着道:“爹爹……爹爹,我好痛苦啊。” 宁远尘抢上去扶住她,宁芙儿的肌肤更透明,也更红,她整个人都仿佛一块烧红的玉石,在急遽地颤动着。 宁远尘眼见她痛苦莫名,不禁生出一丝悔意。 原来害人终害己,他算计世宁的时候,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算计进来了!他心中悔恨、怨怒交织,情不自禁地将火气发到世宁的身上,伸脚将世宁一阵猛踩,怒喝道:“你……你这奸贼,想不到你心机竟然如此深沉,将紫府宝诀偷偷传给芙儿不说,还要将诱发这全身阳气的玄远金丹也给她吃了。 你……你小小年纪竟然就这般恶毒!”世宁本已昏迷,被他一顿猛踩,又痛得醒了过来。 他一眼看见宁芙儿的异状,不禁吃了一惊,虚弱地叫道:“芙儿,你……”宁远尘一脚踹在世宁脸上,恨恨道:“假惺惺的贱人!”他大哭着抱起芙儿,涕泪四溢:“芙儿,爹爹对不起你,爹爹对不起你的娘亲啊!”宁芙儿吃力睁开眼睛,奋力挤出一个笑脸,轻轻道:“我……我本想练好武功,让爹爹开心的……我平时尽是偷懒,武功一直练不好……”宁远尘用力抱住她,宁芙儿的眼神渐渐迷蒙:“我看到妈妈来接我了,她站在云朵上,好漂亮啊……”宁远尘仰天长啸,两眼泪珠纷纷洒落,他一只手抱住宁芙儿,另一只手探身入怀,柔声道:“很快就不痛了,芙儿,乖……”他的手伸出,赫然拿着一把亮晶晶的匕首,就跟插在世宁身上的一模一样!世宁忍不住身子一震,就见宁远尘轻轻送手,将那柄匕首插在了宁芙儿的肩头!世宁惊恐地张大嘴巴,却连一丝声息都发不出!他的心跳声在孤独的寂静中迸发,强大得几乎将他的耳鼓迸坏,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宁远尘又拿出一柄匕首,向宁芙儿的右肩插下!一瞬之间,仿佛连他的灵魂都凝固了!武延寿嘶声悲啸道:“师兄,你做什么?那是芙儿啊!”宁远尘脸庞扭曲,痛苦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我女儿么?但她最多也只有一个时辰的性命,紫府真气已经攻心,就算天下灵药都汇集华山,也不能挽她一刻之命,但我马上就能练成真正的紫府宝诀,成为天下第一人,芙儿也该瞑目了!”他的眼神中的疯狂之色更浓,脸上却尽是一片慈祥的温柔,一手圈住宁芙儿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一手缓缓将另一柄匕首刺下!武延寿大叫道:“我决不让你这么做,师兄,你会后悔的!”他不知怎么的身上突然生出了一股力气,竟然缓缓站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着宁远尘冲了过去。 宁远尘突然一手挥出,武延寿此时中了迷香,体内真气粘滞不动,这一招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 武延寿立即口中喷出一股鲜血,飞跌了出去。 宁远尘怒叫道:“我不会后悔的!我决不会后悔!只要我武功天下第一,就决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后悔!你是我的师弟,都不想我好,我杀了你!”他凌空出掌,武延寿还没有落地,被他击得再度飞了起来,落进了舍身崖!宁远尘呼呼喘气,恨恨不休。 他紫府真气阴阳相合之时,最忌打扰,这时狂怒之下重伤了武延寿,但自身的真气也立即反激,禁不住一阵气血翻涌。 他知道不可迟延,又掏出了一柄匕首。 突然,一个深沉的声音缓缓道:“住手!”他霍然抬首,就见世宁站在那舍身崖的大石上。 乌云暗卷,仿佛压着整个崖顶,世宁身上的匕首全都没有拔下,他的人仿佛与那乌云相合为一,紧紧压在宁远尘的身上。 宁远尘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由于失血过多,世宁的目光有些呆滞,但这呆滞却宛如地狱的锁链,将宁远尘牢牢锁住。 更为致命的,是世宁身上盘卷激发的怒气,这愤怒才是最致命的!宁远尘一窒,他冷笑:“你?你半死的人,还能做什么?”但他错了。 世宁或者已经半死,但忽然之间,他的灵台竟然无比的清明了起来。 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这股恨意,几乎将他整个人贯穿。 “诚于剑,就要心狠,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 这句话,忽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世宁的脑海。 莫名地,他的心境忽然翻转了起来!宁远尘吸收了他的鲜血,但却只吸收了一半,他辛苦锤炼出来的紫府宝诀,也只被吸走了一半,另一半,已经驻留在他的心境中,与于飞辰传他的那道微弱的真气相合,竟然无比稳固,连同源而出的阴极之气,都不能吸收半分。 世宁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他猜想,原来在水牢中教他武功的于飞辰,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豪杰,他所说的绝世武功,也许真的有他的道理。 起码现在,紫府真气不但不能作孽,还真正与他体内的真气融合,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 这浑厚的真气在他体内游走贯穿,汇聚在他的双目中。 他的双目立时发出一阵阴森的寒光,罩在宁远尘的身上。 宁远尘忍不住一凛。 他所面对的,仿佛是一只洪荒野兽,完全没有理性,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陡然寒光一闪,世宁的手中多了一把宝剑。 剑光立时宛如长虹漾了开去。 舞阳剑!一直藏在世宁身上的舞阳剑!长久以来,无论江湖漂泊的岁月多么艰难,他也从未将它拔出过,因为这柄剑太有名,觊觎者无数,一旦出现,就会带给他杀身之祸。 这柄剑仿佛也有着某种莫名的魔力,一旦认定了它新的主人,就能够随着他的心意出没。 世宁一袭单衣,身无长物,却没有人知道这柄剑藏在何处。 然而,这再次面世的舞阳剑,一出现便发出一阵嗡然的震响,仿佛在渴求着活人的鲜血。 世宁将自己的心神全部沉浸在舞阳剑中,他的杀意在疯狂地攀升着!陡地,他发出了一声嘶啸,长剑卷起一阵狂风,向宁远尘轰然刺了过去!长天怒震,都仿佛被这一剑所惊!这本就是震烁天下的一剑,而世宁此时狂溢的恨意,让这一剑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这一剑已不可挡!宁远尘脸上露出了极为惊骇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刺了过来,他忽然将宁芙儿向前一推。 这一剑刺入了宁芙儿的身体!世宁一声大叫,急忙收剑,但哪里还来得及?宁远尘阴森森地一声冷笑,手上突然真气迸发,将宁芙儿狠劲向世宁推了过来!世宁却不接,却张开两臂,向宁芙儿搂了过来。 宁远尘含满真气的两掌,便隔着宁芙儿,结结实实打在了世宁的胸前。 只听格的一声响,世宁的肋骨立即折断!他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正打在了宁远尘的脸上。 宁远尘骤不及防,只觉眼前一片赤红,大骇之下,急忙蹿后。 山风呼啸,一时舍身崖顶,仿佛尽是敌人。 世宁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宁芙儿,不让她跌在地上。 咯咯几声轻响,他断折的肋骨刺进了内腑中,刹那间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宁芙儿嘴角血水漾起,但她拼力睁开眼睛,望着世宁,脸上显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是世宁哥哥么?真好,最后你还会抱着我。” 世宁柔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芙儿妹妹,你不要怕,你一定没事的。” 宁芙儿笑道:“我也知道自己没事……”她的泪珠缓缓落下,艰难地抽搐着嘴角:“世宁哥哥……不要怪我爹爹……他……”世宁再也忍不住,泪水夹着血水,滚滚落在她的靥边:“我谁都不怪,我知道,是我自己命苦,才会遭受这么多罪孽的……”宁芙儿点了点头,嘴唇抖动,道:“世宁哥哥,你还能再抱我一会么?我身子好痛。” 世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用力抱紧了宁芙儿。 血从两人的伤口中流出,汇集在一起,宁芙儿的声息渐渐微弱了起来。 但她勉强微笑着,道:“世宁哥哥,你不要怕,咱们都不会有事的,你的心那么好……”她的声音缓和下来:“你看到了么?华山上开满了那些奇妙的芙蓉花,就在这崖顶上……世宁哥哥,它们好美啊……”她的头垂了下来,僵硬地搁在了世宁的肩膀上。 世宁却笑了起来:“是的,那些芙蓉花很美,我全都看到了。 芙儿,这世界太荒凉,这些花儿就是来迎接我们去另一个世界的……”世宁的笑容有些迷离:“那个世界多好啊……”他抱着宁芙儿,缓缓向崖边走了过去。 舍身崖。 传说能实现一切愿望的舍身崖。 ——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如果舍身崖的传说是真的,那么让芙儿能幸福的生活吧,即使以我的生命来换。 他拥紧宁芙儿,跳了下去。 这世间有些什么,他的心中有些什么,都不重要。 这一刻,他只想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能够幸福地活着,为此,他甘愿相信这个传说。 宁远尘一愕,疯狂地向崖边扑了过去:“不!不要!我的紫府真气还未能阴阳相合,你们不能丢下我!”他的头颅甩动,眼前一黑,一串头发掉了下来。 宁远尘大叫:“不要!”然后他的整个身躯,开始从头裂开。 裂成一片一片,没有一片像人。 nk" 舞阳风云录3之塞上秋风 第一章琼楼玉凤梦中春或许人生只是个幻境,你所殷切盼望的,从来不会出现,而一些似乎绝对不会出现的事情,却往往就发生了。 就比如重伤成这样,跳下舍身崖的世宁,居然没死。 当他醒来时,看到了红姑娘的笑脸,竟是红姑娘救了他!在华山舍身崖上,当红姑娘怅恨未能救那投崖的老妇时,世宁就对她生了好感,此时更是感激不尽。 只是他疏于言词,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红姑娘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天都拿药来给世宁调治。 她似乎很忙,每次过来,只坐一小会儿,就匆匆地走了。 此时世宁已没有活下去的信心了。 宁芙儿的死对他打击极大,几乎已将他所有的信念都摧毁,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这世界让他心灰意冷,几乎已没有了任何的留恋。 唯一的就是红姑娘的笑容。 若不是不忍心看到红姑娘那失望的样子,世宁连药都不喝了。 这些药灵异无比,半个月后,世宁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大半,惟一不能痊愈的,是他的心。 所以他的经脉连同内心一齐冰封了起来,伤势虽然好了很多,但仍不能行动。 红姑娘不在的时候,他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这是用红布蒙成的吊顶,上面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其中一朵水色芙蓉尤为美丽。 世宁怔怔地看着,宁芙儿那春花一般的笑容就在眼前闪现,他的心开始抽紧起来。 他知道,他已不能在留在这里。 他要去找宁芙儿,就算真如红姑娘所言,宁芙儿已经被葬在华山至幽至清的地方,再没有人能打搅,他也要找到她的坟墓,从此守在旁边,生生死死,再也不离开一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世宁跟宁芙儿却没有江湖,他们只能在彼此的吐沫中得一点生之聊赖,所以世宁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她。 绝不能。 在红姑娘第三十七次来他这个小屋之后,世宁决定走。 那是个深夜。 他奋起全身的力气,勉强将身子支起,向门走去。 这是道很奇特的门,门外面还是门,世宁推开第四道门的时候,外面的冷风才扑面吹来。 他实在没有想到,外面竟然如此繁华,如此热闹。 他养伤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丝声音,让他错以为是身处在荒凉的山冈上。 但此时放眼望去,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院子,里面张灯结彩,照得如白昼一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江湖豪客,艳女名姝,欢然杂坐,歌舞喧嚣,几乎比当朝太师府还要热闹一些。 世宁不禁微微一愕:这是什么地方?怎的如此繁华?他没有多想,咬紧牙关,拖着身子向外走去。 那些人只顾着自己欢乐,哪里还有人来管他?慢慢地,他走近了大门口。 一想到这一步跨出去之后,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红姑娘了,世宁的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带起的劲气将世宁凌空击起,飞跌了出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世宁伤势本未痊愈,登时眼前一阵晕黑,重重地摔在了院子里。 就见一个彪形大汉醉醺醺地抢了进来,大叫道:“你们这里的红姑娘呢?快些出来让大爷看看!”就见一个三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子走上前来,露出极丰富的笑容来,热情地道:“这位大爷,红姑娘很忙的,您先等一等?”那大汉狂笑道:“也不见我是谁?大爷等?你有几条性命?”空中猝然几道金光闪过,五根金条插在了那女子的身前。 五根足码的金条,只是每一根都被捏成了凤凰的形状。 这大汉虽然醉醺醺的,但顷刻之间能将金条随意揉捏,手下功夫显然绝不可小觑。 那女子果然被震住了,回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侍女急忙奔进了楼上,冲进世宁养伤的房间里看了一眼。 转眼之间,那侍女又奔了回来,低头颤声道:“红姑娘不在……”那大汉狂怒道:“一个婊子竟然如此派头,大爷来了她居然敢不在?”猛地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骂谁是婊子?”那大汉转头,就见世宁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怒目看着他。 那大汉倒是一愕,因为他横行江湖,从没遇到敢跟他顶嘴的,尤其是世宁这么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他狂笑道:“小子,你活腻了吗?”世宁凛然不惧,冷冷地道:“这里是正经人家,找婊子去妓院去!”那大汉又是一愕,跟着仰头狂笑,道:“我常五爷今日活见鬼了,这里不是妓院,那全天下再也没有妓院了!小子,告诉你,这里是大同府最大的妓院望凤楼,这里的第一金牌婊子,就是我方才点名要的红姑娘!”世宁厉声道:“胡说!”那大汉笑道:“娃娃,原来那红姑娘乃是你的姘头,所以你才这样回护着她!别这么没出息,老子给你几根金条,去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别在这妓院里跟龟公混了。” 他从囊中掏出几只金条,那金条就如面捏的一般,在他手中变幻着样子,被他金刚般的指力随意捏着。 那大汉冷笑道:“江湖上都知道五凤手常五爷的金子最好赚,只要常五爷看中了你,磕一个响头就是一根金条。 小子,你过来,说一声‘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就有一根金条。” 世宁气得脸色发青,冷笑道:“疯狗一条,当真恶心。” 被他一辱骂,五凤手本来醉成赤红的脸色登时铁青,他的手突然抓了出去。 世宁猛觉身上一紧,脑袋中一阵晕眩,待到清醒之时,却发现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却是那五凤手的大脚踩在他身上,几乎将他踩得窒息了。 五凤手脚下微微用力,世宁全身的血都仿佛冲到了脸上,将面皮涨得紫青。 五凤手缓缓蹲下,左右开弓,先打了世宁几十个巴掌,将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冷笑道:“说,‘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世宁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 五凤手一记重拳将他的门牙砸掉一个,笑道:“听说那红姑娘是天下最贱的婊子,只要你身上银子够,想让她做什么都行。 老子今天带足了金子,就是想让红姑娘做条狗,给每个人舔鞋子!”他疯狂地大笑,突然,只听“夺”的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金条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夺走了,接着一道剑气宛如神龙摆尾,从他身下疾旋而起!剑气金黄,带着沛不可挡的力量,将五凤手的脸照得一片通亮。 五凤手的酒全被骇醒,慌忙躲闪。 那剑气夭矫盘旋,如流星一般,对准他的心房刺下!五凤手突地一声大喝,左手霍然飞出。 他的手心,纹着五只凤凰,他的手本就比普通人大很多,这一掌击出,仿佛刮起来一阵狂风一般,凤羽翻飞。 五凤手纵声长啸,发出一阵嘹亮的凤啼!这是他成名的五凤手,西北武林,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一招之下!但那金黄的剑气却凌空一折,“嗤”的一声,就将他的手贯穿!剑气消形,只不过是一根金条——他自己的金条。 金条的另一端,执在世宁的手中。 五凤手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因为隐在金条后面的,是一双宛如狼一般的眼睛,这眼睛中,竟然充满了绝望与痛恨,以及杀戮的快感!手心那尖锐的痛楚这时才传了过来,五凤手一声大叫,踉跄后退!世宁缓缓将那根金条扔在了地上。 他淡淡道:“记住,不要再辱骂红姑娘,绝不要!”说完他的身子猛地一摇,张口一道血箭喷了出去。 这不是鲜血,而是淤血,是他滞留在心脉中的积血,随着这一击,化淤而消。 他的伤势本就好了大半,而修炼成紫府宝诀之后,他的武功已有了不可思议的提升。 可惜五凤手不知道,他的精神一震,那只被洞穿了的手挥了出去。 他如此大的名声毕竟不是易得的,这一下全力出手,暴猛的掌劲全都收缩聚合成阴柔的暗劲,就在世宁觉察之前,已经击到了他的腰间!世宁猛一扭身,闪过了大半的掌力,但还是被一掌击中,登时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神志有些不清醒,只好借着这一掌之力,腾空飞起,连翻了几个跟头,落在了几丈之外。 五凤手的掌劲实在了得,这一掌虽躲过了大半,仍然击断了世宁一根肋骨!五凤手阴笑道:“我还以为你多大的能耐,没想到……”他的身子倏然闪动,向世宁飙射了过来。 世宁的身子一阵酸软,神智恍恍忽忽的,竟似连躲闪都来不及了。 突然之间,一道锐风破空而降,插在了世宁的面前!五凤手还在一丈远处,身子竟然被这股锐风所激,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世宁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插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的舞阳剑!他大喜,一把抓住剑柄,抬起头来,就见对面楼台上有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淡淡地道:“杀了他,这柄剑就归你。” 世宁大叫道:“好!”一把将舞阳剑拔了起来。 他的心中立时充满了无比的自信,剑柄那淡淡的凉意沁入他的手中,就如一个两心相知的朋友的手紧紧握住他。 他的瞳孔收缩,盯住五凤手。 五凤手的眼神有些紊乱,这个乱糟糟的少年,身上居然散发着令他几乎窒息的杀意。 但西北武林,没有人能胜得过他,一定没有人!五凤手手势变幻,手心出现了五柄飞刀,再变,又是五柄,双手各十柄,突然满空寒光飞舞,二十柄飞刀四面八方向世宁飞了过来。 飞刀有前有后,有左有右,令人防不胜防。 只有五凤手这样的大手,才能一下子发出这么多飞刀来。 这本就是他看家的本领,绝没有人能接得下!世宁没有去接,他的人飞起,带着他的剑,向五凤手刺了过来!以攻为守,那么这二十柄飞刀,便只剩下了一把,只有正面向世宁飞来的那一把。 这一把,正撞在舞阳剑上,被带着向五凤手一齐刺来。 寒光射目,转瞬就到了五凤手的面前。 但五凤手却笑了,他的手上倏忽又多了五柄飞刀,刺耳的啸声破空而起,五柄飞刀化成五道寒芒,电射向世宁的胸口,而他自己凌空飞起,当头向世宁扑了下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飞刀近在咫尺,已无法躲闪,何况还有他的扑击!江湖上能逼他出这一招的,他只遇到了五个,却没有一个能躲得开。 世宁也没有躲,他一声大喝,舞阳剑猛地抡了开来,当头劈下!无论五凤手还是飞刀,都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 这一剑是至拙的一剑,也是至巧的一剑!世宁落下,他没有去看五凤手,只是爱惜地抹拭着手中的宝剑。 舞阳剑连丝毫血珠都没沾,果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宝刃。 只见楼台上那戴面具之人悠然道:“兄台可否上来一语?”世宁抬头,那人的面具在烛光下青幽幽的,映衬着他长身玉立,姿态潇洒之极。 世宁点了点头,拾阶而上。 楼上是个很清雅的阁子,并没有什么人。 那人站在窗前,阁中摆着一个小小的酒席。 那人虽然面具遮脸,但仍能听出他话语中的笑意:“名剑名侠,只有兄台这样的英物,方才不辜负这绝世的名剑。” 世宁听他称赞,脸上微微一红,谦逊道:“在下一点粗浅的武功,不值一提。”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你且刺我一剑。” 世宁吃了一惊,忍不住讶然盯着那人。 那人淡淡地道:“我让你刺,你只管刺好了,放心,伤不了我的。” 说着,他的身上猛然鼓起一股凌厉的风势,飙轮疾转一般,向世宁卷了过来。 世宁出其不意,身子被吹得踉跄后退。 那风陡然转急,天风海雨一般迫在了世宁的身上。 风中一股冰寒之意夹带而来,世宁猛然一凛,此人竟然要杀他!“呛”的一声响,舞阳剑破鞘而出,一线寒芒陡然展舒而开,宛如景天彻地的白虹一般,自世宁的身前喷薄而出,向青面人射了过来!青面人袍袖一拂,笑道:“这还有些气势。” 他一说话,那股凌厉的风势便停了下来。 世宁的舞阳剑的去势也跟着衰落。 青面人身躯不动,淡淡道:“刺吧。” 世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见他的目光从面具后透出来,似乎带着丝微笑,却又极为寒冷,看不透底细。 他的眼睛中,竟然有异样的纹彩闪动,仿佛一目中藏了两个瞳孔,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一缕隐透的冰寒沿着脊梁浮动,世宁突然清晰地感到,如果自己这一剑不出全力,只怕此人将会杀了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忽然按照一种奇异的规律跳动了起来。 他的心脉之间游动着一缕极淡但又极坚韧的真气,就算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这股真气仍然护着他的心脉,承继着他的生机。 而随着这真气的震动,他在华山顶上苦练两年的紫府真气,也缓缓?醒复苏,在他身体中缓缓流转起来。 宁远尘修炼的方法虽然不对,但这紫府真气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世宁这一全力施为,他的身上登时笼罩了一层隐隐的紫气,舞阳剑缓缓展动,指向青面人,小阁中的空气突然沉重了起来!青面人纹丝不动,但他的瞳孔却在缓缓收缩。 世宁突地一声清啸,舞阳剑电般射了起来,宛如毒蛇一般横空一闪,飙飞向青面人的面门!青面人突然出掌,“啪”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被他合在了双掌之间。 世宁猛然一声大喝,周身真气被他完全贯起,一股脑涌入了舞阳剑中!剑身上立即发出一股悠长的龙吟,一股沛然的力量轰然从舞阳剑上炸裂,宛如狂龙一般,向青面人横扫而来!但无论这剑气如何凌厉,青面人的双掌却宛如两座山岳,将它们压得死死的。 世宁连鼓了三次劲,都无法将长剑多送出一分。 但他的战意却更盛,仿佛不要命一般,不住摧动内息!青面人忽然深吸一口气,双手骤变成爪。 双爪呈阴阳翻动,立时一股旋风从他掌间发出,只听一阵嗡嗡的厉声长啸,舞阳剑竟然被他的掌力凌空摄住,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青面人真气一吐,世宁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世宁一翻身,又是一剑刺出!那青面人却摇了摇手,道:“一剑就够了……”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道:“你没有学过剑术?”世宁摇头道:“只学过两天。”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难怪呢。 你居然只凭深厚的内力就能搏杀号称西北凶狼的五凤手许丹,看来潜力深不可测。 但只有内力是不行的。 你可知道,我方才只用了你一半的内力,就能将你振出?”只有自己一半的内力?世宁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青面人微笑道:“巧可破力,这就是武功的奥秘。 你想不想学绝世的剑法?”世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 许久,许久,他没有听见“绝世剑法”这四个字了。 他的眼神倏然变得坚毅,道:“想!但是绝世的剑法又岂是我能学的?”青面人淡淡一笑,道:“拿去!”他袖子挥动,一本书从他的袖中飞出,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向世宁飞了过去。 世宁伸手接过,那书本上却不蕴含着任何力道。 他对青面人高深的武功,不禁极为钦佩。 只见那书极为古拙简单,微黄的书面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大悲极乐剑法”。 世宁随手翻开一看,却不禁身子一震。 他翻到的一页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持剑挥舞的人形。 这似乎是一招剑式,但世宁的目光却完全被吸引住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苦思许久不能想通的一个个武学难题,似乎都可在这图形中找到答案。 他情不自禁地全神贯注研看着这个人形。 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那人形却越看越活,渐渐似乎从那书本上活了过来,笔墨纵横中,在演练着一套极为深奥的剑法。 看到妙处,世宁心旷神怡,不禁大叫道:“好!”那人形似乎受到惊吓,依旧还原,贴在书中。 世宁倏然醒转,只见青面人微笑看着他,他不禁面上一红,讷讷道:“这等奇宝,我怎受得起?”青面人笑道:“你只管拿去。 不过我有一事,想邀你帮忙。” 世宁感激他赐书之恩,躬身道:“请讲。” 青面人道:“你翻开书的第一页。” 世宁依言翻开,就见上面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财神,鲜活如生,捧着元宝,咧开嘴大笑着。 青面人道:“等你武功练成之后,再见到这帖财神,便是我求你之时。” 世宁沉吟着。 他知道,连青面人都要找别人帮忙的事情,一定极不好解决。 但《大悲极乐剑法》的确是天下少有的武功,他只怕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如此高明的剑法了。 答应还是不答应?世宁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幻影,踩在他脸上的脚,哭泣的脸,大雨,水牢。 他突然一咬牙,道:“答允你了!”青面人微微一笑,道:“你去吧。” 第二章宁将青锋伴湘裙青面人目送着世宁下楼,他的眼神很悠远,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背后的珠帘挑动,走出一个淡施粉黛的女子来。 她低着头,走到了桌边,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青面人的面前。 这女子赫然竟是红姑娘。 青面人接过那杯酒,红姑娘柔声道:“此人内力虽有根基,但武功却不值一哂,也就只能与那五凤手斗一斗,主人为什么要试他一剑呢?莫非他竟然比潇湘剑客还要厉害?”她虽然如此说,但脸上的神色却隐含着一丝笑意,显然绝不是这么想的。 但青面人的面容却极为肃穆,他缓缓道:“潇湘剑客乃是湘西第一高手,家传的春流剑法内外相合,与五凤手这种混江湖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我却不屑向其出手,甚至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他顿了顿,道:“但世宁却更不相同。” 红姑娘笑道:“我见过他不止一面,此人虽然有些肝胆,但冲动好事,不见得是什么高手。” 青面人默然,缓缓道:“你错了。” 突然“格”的一声响,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凭空断成两截,“乒乓”响动,落在了地上。 面具后的这张脸,略微有些苍白,但更多的,却是飞扬的神采,以及一丝大志空负的寂寞。 现在的这张脸,却有一丝凝重。 红姑娘讶然道:“这……这是那一剑造成的?”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世宁绝不可小觑。 他的剑术虽然低,但他凭借的却不是剑术,而是感觉,一种先天的与剑相生的感觉。 这种感觉,却是极少人才会有的。 连我都轻视了他。” 红姑娘定了定神,笑道:“就算他能一剑斩开这青铜面具,还不是无法伤主人一丝毫毛?主人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青面人摇了摇头,道:“高手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杀的。” 他举起酒杯,缓缓啜了一口,道:“这《大悲极乐剑法》,他练上几个月,只怕就可以击杀乔大将军了。” 红姑娘身子一震,道:“主人,这个任务,不是已经交给我和白玉楼了么?”青面人道:“白玉楼清气有余,杀气不足,乔大将军武功极高,恐怕不是他能够杀得了的。 还是你与世宁联手,成功的机会比较大一些。 记住,如果失手,只有一死!”红姑娘躬身道:“是!”她的身子俯下,眼神竟也极为复杂。 世宁已不想再走了。 有了《大悲极乐剑法》,天下无处不是乐土,他为什么还要从这里逃走呢?他心中思虑甚少,比较适合研习这等上乘武功。 这时按下心中的狂喜,细细翻看这本剑谱,不由顿时被吸引住了。 大悲极乐剑法与先前在水牢中的江湖客教他的剑法竟然隐隐相通,都是激发自身的情绪,融入剑法,从而爆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 大悲的“悲”,极乐的“乐”,乃是人类两种情绪的极端。 由“悲”“乐”相合相生,宛如阴阳相须,便衍变出万事万物,也就举以为千招万式的剑法。 所以这套剑法教的并不是实际的招式,而是运剑的法门。 只要法门对了,招式便层出不穷,千变万化,如长江大河,玉树楼台,永无穷尽兼且威力浩然,诚为天下第一等的剑法。 世宁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也不知过了多时,突然,房子中亮起一盏灯来。 这突然出现的强光让他的眼睛极不适应,不由得紧闭了起来。 只听红姑娘笑道:“这么黑,你还能看得见么?”世宁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外面的***已熄,连带着房内也是一片漆黑。 他看书入迷,眼睛紧紧贴在书本上,精诚所至,并不觉得有什么黑,居然也能看清楚书上的文字。 这一合眼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见红姑娘问,讷讷地答应了声,站了起来。 红姑娘冷笑道:“瞧不出来你好的还挺快,昨天躺在**动都动不了,今天就能打能跳的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不出几天,你就能上天了。” 说着,不由“嗤”的一笑。 世宁搔着头,跟着笑了起来。 红姑娘拿过一叠东西来,“啪”的一声摔在了他面前,道:“这些东西,你怎么赔给我?”世宁心下奇怪,抬目看时,就见这一摞全都是帐单,什么“上好长白山老参,纹银一百两整”、“三十二年茯苓,纹银九十一两”、“天山七瓣雪莲,纹银三百二十两”等等。 帐单很厚,怕不有五六十张。 世宁越看心下越惊,那只手竟然渐渐沉重,再也翻不下去了。 头也再不敢抬起看红姑娘。 红姑娘却不放过他,紧紧盯着他,冷笑道:“这统共是纹银四千三百五十六两,你大老爷慷慨,就还我们四千四百两好了,剩下的那点余头,就当是我们的辛苦费。 这些天来为了伺候你这大老爷,我可少做了多少生意?”世宁忍不住抬头来,深深看了红姑娘一眼。 红姑娘瞪眼道:“看什么看?难道你想赖帐?”世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钱,但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还你。” 红姑娘哈哈大笑,道:“你还真成了大老爷了?讲什么将来有钱?”世宁低下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红姑娘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两条路给你走的,第一条赚钱虽然稍微慢了一点,但总算还能还得起债,以你的相貌,在五凤楼做那么一年半载的生意,攒下四千两银子,不算什么难事。 但你还没开张,就打了客人,这条路已经没法走了。 剩给你的,只有第二条。” 她顿了顿,世宁知道她一定会说下去的,也就不再问。 红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条路就是,杀人!”世宁一惊,但他随即冷静了下来,沉吟道:“我武功太低,杀不了值四千两的人。” 红姑娘冷笑道:“但你今天所杀的五凤手,至少有人会出四万两要他的性命!”世宁精神一振,但瞬即黯淡了下去:“但我在那戴面具的人面前,却连一招也递不出去。” 红姑娘“嗤”的一声笑了,话语中大见缓和:“像他那样的人物,你就不要想了。 这世界上,也不见有几个人能比他贵的。” 世宁思索着,道:“那我只杀坏人,不杀好人。 等我还完了你的钱,我就不杀了。” 红姑娘道:“就依你了。” 她缓缓向外走去:“赶紧练你的剑法吧,你的武功高一点,赚钱就快一点,你也就能早些还清我的债。” 她那火红的衣衫在黑暗中看去依然是那么耀眼:“其实这个世界上何尝有好人?你多虑了。” 世宁怅然地望着她走远,手紧紧握着舞阳剑。 这柄剑,能给他旷世的武功与敌国的富贵么?就算可以,那么它还能给他什么呢?他要的,还有什么?一个月过去,世宁在这个房间与剑谱中沉浸的一个月。 这一个月,红姑娘竟然再没有来。 一开始世宁心中尚有些烦乱,但随即就沉静了下来,因为他不能没有高明的武功,否则,他将不能再希冀什么。 所以,他整个人与心都沉浸在这剑谱中,浑然忘记了这世界与自我。 他的紫府真气也稳定了下来,能够随着心意运用自如。 舞阳剑仿佛变成了他另外一颗心脏,随着呼吸吐纳自由地舞转着。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因为除了送饭的丫鬟之外,他再也没见到一个人。 房门重闭,他甚至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 他也不想听。 光阴流逝,直至有一天,红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气,重新充满这个房间。 十六岁的少年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些沧桑,薄薄的胡须将男性那刚毅的线条衬露了出来。 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竟然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邃,当红姑娘看着他的时候,他正抱着剑,静静坐在房的正中间。 他面前没有书,他也没有动作,但红姑娘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讶色。 因为同样的姿势,她也在青面人那里见过。 她知道,世宁并不是在修习,他一样在修炼,不过却是更深层次的修炼,他在用“意”而运剑。 红姑娘实在没有想到,世宁的进展竟然如此迅速,或许青面人说的没错,加上他,刺杀乔大将军的任务将更可能成功。 她轻轻咳了一声。 世宁头抬了起来,见到红姑娘,他脸上竟然显出了一丝慌乱,急忙站了起来。 红姑娘盯着他,她赫然发现,她已无法看清楚这个人。 似乎总有某些细节的东西是朦朦胧胧的,在急速变化着,瞻之如此,忽焉为彼。 这时的世宁,仿佛是一朵云,又仿佛是七彩的琉璃,时刻变化着自身的形状,让红姑娘无法取得一个整体的把握。 她凝视着,破颜一笑:“你终于准备好了。” 世宁点了点头,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武功已经打倒了高手的境界,只不过他此时的疑问,《大悲极乐剑谱》已经无法再给他回答。 红姑娘淡淡道:“我们可以走了。” 乔大将军在边关。 世宁与红姑娘在大同。 当时鞑靼部势力强大,大军屯集,直逼长城一线。 北出大同府,过东胜城,再往西去就是鞑靼控制下的亦不喇大漠了。 路程不过两天时间,风物却从繁华的关内,变成了大漠风沙的塞外。 一路上只有世宁与红姑娘。 还有的,就是一只琵琶。 红姑娘的琵琶居然弹的非常好,白玉一般的手指洒开,那曲子,竟然比眼前的草原还要雄阔。 世宁能做的,就只是傻傻的听着,傻傻的笑。 远处,那怒卷的黄云,的确没有红姑娘那火艳的红衣以及娇艳的脸庞好看。 大漠黄沙,也只有这样,才格外有了侠骨。 侠骨柔情的侠骨。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驼铃。 大沙漠中,马不能行,只有能囤积水分,脚趾肥厚的骆驼,才能够供人载乘。 那驼铃声紧紧密密,似乎有千万骑一般。 红姑娘住了琵琶,与世宁举首相望,就见远远一只大纛缓缓升起,纛中写了个大大的“粮”字。 红姑娘低声道:“看来这些官兵是押送粮草到边关去的,你可迎上前去,说自己想参军报国,等混进去之后,再觑便刺杀大将军。” 世宁道:“那你呢?”红姑娘道:“军中不可有女子,我跟去的话太碍眼。 放心,我会暗中接应你的。” 世宁点了点头。 红姑娘冲他一笑,琵琶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缓缓向戈壁的另一面行去。 世宁看着她的红妆渐渐被沙漠黄风吞噬掉,心中不禁一阵怅茫。 那解粮的队伍却渐渐行近了,当头的便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看打扮是个副将。 世宁迎向前去,说明来意,那副将大喜,也没多问,就让他随军一齐行走。 突地戈壁上发一声喊,抢出了一队人马。 那副将经验甚丰,并不慌张,拿出一只牛角来,莽莽苍苍地一阵吹动,就见那驮着粮草的骆驼一齐住步,而载人的骆驼却加紧脚步,瞬间抢上前去,在粮草前面布起了一个大大的屏障。 世宁遥遥看去,就见抢出来打劫的那帮匪徒一个个满脸菜色,手中提的都是锄头、镰刀等物,在这狂暴的风沙之中,似乎站都站不住。 世宁情知这些都是饿昏了的灾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打劫粮草。 但不幸的是他们打劫的,却是军粮,那是杀头的死罪。 那副将冷笑几声,举手挥舞了几下,猛然一阵剧烈的暴响,他背后的兵丁一齐掣出火枪来,向空放了一轮。 这戈壁极为空阔,枪声响起来,极为摄人。 那些匪徒登时面色苍白,锄头、镰刀落了一地。 副将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群乱民,还不赶紧滚开,免得无谓丢了性命!”那些匪徒见押粮的兵丁全都是手持火枪,盔甲鲜明兼且人数众多,知道讨不了好处,一齐耷拉着脑袋,转身走去。 但他们实在太过饥饿,就在撤退之时,有些人已经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世宁想起自己浪迹江湖的日子,那时求一饱而不得,常常一饿就是几天。 眼见这些人如此凄惨,不禁触动了心中的感慨,道:“将军,我们驮了这么多粮草,何不分他们一点?保家卫国,还不是为了黎民百姓?”那副将大惊,道:“这些粮草乃是军粮,没有大将军的吩咐,何人敢动?那是杀头的罪的!”世宁急道:“可是眼看着这些人饿毙在路,将军又怎忍心?”那副将掀须道:“你言也有些道理。 本将不是不救,只是力有不及啊。 也罢,将我们带着自吃的粮食,分一些给他们就是了。 你要知道,现在最金贵的就是粮食,我奉大将军之命,到凤翔运粮,大将军命令是一万担,但凤翔附近十三个州,才筹了八千担,民力凋敝啊。” 说着,吩咐手下将路粮担了一些出来。 世宁大喜,急呼道:“你们且慢走,有粮食了!”那些匪徒听到呼喊,大喜,狂奔而回。 有几个年老的,竟然喜的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倒毙。 且幸匪徒不是很多,人人分了两个馒头。 只见他们欣喜的连话都顾不上说,拿起馒头就狠劲地塞在嘴里,还不等嚼几口,就急急忙忙地咽下去,又狠劲将口中塞满。 世宁见了心下凄然,一面发放馒头,一面不住摇头。 那副将也是感慨万千。 那些饥民吃光了馒头,犹自恋恋不舍地望着驼背上满袋的粮食,脚下虽然挪动,但眼睛却不转过去。 世宁只好呼道:“走罢!军粮关天,不可妄动,什么时候不打仗了,大家就都有饭吃。” 就听一个饥民叹道:“这天下还有不打仗的日子么?我是看不到喽。” 他们见粮食无望,打又打不过,只好慢慢地散了。 天色却渐渐黑了下来,副将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好,这一耽搁,恐怕日落之前,赶不到关口了。” 世宁笑道:“赶不到就明日再走好了,关外匪徒,不过是些饥民,怕什么?”那副将面有忧色,道:“我怕的不是饥民。” 世宁向四处望了望,道:“还有什么可怕的?”那副将道:“风。” 他一句话刚说完,天色倏然变得黑了起来。 方才还沙沙呀呀响着的风声,骤然剧烈了起来。 卷天的枯黄色一变而为深沉的漆黑,将半个天空遮住,然后奔马一般向另一半天空冲去。 哪消得多时,整个天空都是黑漆漆的颜色,郁雷一般的声音响个不停。 世宁虽是生长中原,但见风势如此猛恶,也知道不好。 那副将的脸色却全然变了,大喊道:“快!快去那个山脚下!”这时风声已经极为峻急,他话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满地黄沙被吹起,几乎对面见不到人影。 那副将跺脚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世宁以手遮面,举头张望,就见天空一片黄茫茫的,只有那面大纛还能看得见。 他大呼道:“将军不要着急,我有办法!”他深吸了口气,真气从心脉中迫出,将颜面护住,身子腾空而起,向那大纛扑了过去。 那掌纛的士兵喝道:“什么人?”世宁厉声道:“将军有令,向山脚处行!”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来,咯嚓一声,插着大纛的旗车吹裂,大纛向后飞去。 世宁飞身而起,双掌已握住了大纛。 但那风势强劲凶猛,直欲毁天灭地。 他咬紧了牙关,真气提运到极限,方才将那面大纛掌稳了。 他先静立不动,等那风势略缓,方才踏出一步,掌着大纛缓缓向山脚行了过去。 这大纛便是军魂所在,解粮的士兵们见大纛移动,也就跟了过来。 那山脚只有几百丈远,却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那山并不高,不过有了点遮挡,风势便小了许多。 骆驼归结在一块,查点之下,却幸而没有走失的。 山脚之外,却是黄云暗卷,天与地仿佛抱成了一团,霹雳怒发般响个不停。 世宁武功虽然初成,但面对这天地之威,却依然不禁心动神悸。 那副将怔怔地望着外面,喃喃道:“看这样子,没有两天三天,这风只怕停不了。” 世宁也心中担忧,宽解他道:“这等天灾,遇上了也没办法,将军且请放开些怀抱。” 那副将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关口就在十里之外,如果方才我们不赈济灾民,就能赶在风来之前入关,那就不怕狂风了。” 世宁怔了怔,那副将自言自语道:“这一耽搁,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大将军的期限了!”那狂风果然越来越猛,兵丁们奋力撑起帐篷,拿出冷水干粮来吃,那副将摇了摇头,却什么都不吃。 狂风直刮了三天三夜,方才渐渐止息。 等眼前略认出路来,那副将便催促上路。 一路之上,众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果然十里之外,就是一个小小的关口。 入关之后,两面都是山,风刮不起来了。 又走了两日,远远就见一连串大营,那副将脸色更是惶恐,赶着众人向营中走去。 只见一乘马绝尘而来,还未走近,马上的兵丁便大声道:“大将军传郑明!”那副将身子一阵哆嗦,翻身下了骆驼,跟着那兵丁跑进了大营。 营中奔出许多兵丁,将押粮的骆驼接了,又招呼世宁跟那些押粮的士兵进营。 他们刚走进营地,就听当先的金帐大营中传出一声虎吼:“斩了!”接着,就见郑明副将被几个人推着,面如死灰一般抢了出来,绑在了一根暗红色的柱子上。 刽子手扯起鬼头刀,在旁边的石头上磨着。 一声声裂人胆!世宁大惊,抢上前一步,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斩将军?”旁边众人一齐大惊,押粮的士兵有几个一路与世宁很谈得来,这时悄悄地拉着世宁的袖子,使眼色让他不要讲话,世宁见那副将吃尽了苦头,未丧命在风沙中,却要丧命在军营中,心下急怒,却哪里理会他们的劝告?就听金帐中传出一豪阔的声音,一字字道:“你问为什么?”第三章边角清吹漠上尘那声音中充满了威严,但世宁热血上头,哪里管什么官威军威?大声道:“对,我就要问为什么!”那声音厉声道:“拿下!也一齐斩了!”左右抢上几十位带甲的士兵,拖住世宁,那人冷笑道:“有军纪不知道遵守,你不配问为什么!”世宁只觉胸臆中存着一股闷气,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粮草运到了,却还是要斩首?难道因为天灾而耽搁了时辰,也是人的过错不成?他怒声道:“我不服!”那声音道:“本座讲的是军威,本不求你服。 但你想必死不瞑目,我就破例一次!”“呛啷啷”一阵响,一个包袱从金帐中摔了出来,落在了世宁的面前。 “打开来看!”世宁蹲下身来,打开包袱,就见中间包的是腰牌,证明每个士兵身份的腰牌。 这一包袱,大约有两百多只。 世宁疑惑地抬起了头。 那声音沉然道:“军中缺粮,前日便已断炊。 军心震动,上将军曹魏为了振奋人心,于是带领三万人请战,本座本不肯,但遥盼粮草不至,军心渐渐涣散,唯有背水一战,免得大家饿麻了手脚,那时鞑靼部蒙古兵攻打过来,疆土难保。 本座只好应允。 但将士饥饿,战力大打折扣,这一战……”他住口不语,沉默了片刻,道:“这包袱中的腰牌,每一人都是副将以上的官衔,没有一人怯懦偷生,都战死了!战死了!”他极为愤怒,声音渐渐抬高:“这一切,又是因为谁?”副将郑明身子栗栗发抖,头低下不敢上看。 世宁也被震慑住了。 两百将士,那么死亡的士兵又有多少?这一战……但他昂首道:“大漠风灾,人力难抗,又岂是郑将军所能抵挡的?大将军如此裁断,未免有些不近情理!”大将军冷笑道:“你还是不服?郑明,我问你,我给你的期限,够还是不够?”郑明身子筛糠一样抖着,叩头道:“大将军的期限,足足够的。” 大将军厉声道:“那为什么会迟延?”郑明道:“属下路遇饥民,心中不忍,就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了他们一些,所以耽搁了几个时辰,方才遇上大风。 是属下该死,属下愿意以死谢罪!”大将军道:“但知小仁而忘军纪,岂是我辈军人所为?来人,斩了!”郑明面如死灰,任凭着旁边众人拖曳。 大将军道:“其余运粮众人不知劝谏,也一齐斩了!”帐外众人一齐轰然答应,将运粮的兵丁一齐拿下。 世宁大叫道:“住……住手!”大将军冷笑道:“朽木不可雕!到现在你还不服气?本座军纪不是为一人而设,岂能容你放刁!”世宁高声道:“大将军且听小人一言!小人等罪在不免,但与其死在将军刀下,不如报效家国,死在沙场上!请将军容我们与鞑子一战,下人虽死无怨!”那大将军沉默了片刻,道:“粮草才至,人马将养未已,不宜作战,所以本座撤了十里地,便是要休养生息的。” 世宁道:“大将军一味撤军,鞑靼骄横,未必不会乘胜追击,那时我军将养未已,只怕更是狼狈。 不如就遣我们这待死之人,前去挑战鞑靼,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大军乘机休养。 小人等愿以待死之身行些许有为之事,战死沙场,以全大将军的军威!”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出来,郑明等人心中也不由甚是激荡,一齐跪下身来,大声道:“求大将军恩准!”大将军沉吟道:“你之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本座就准你们戴罪立功,若是能够拖住鞑靼一两日,便不再追究你们的罪行。 记住,此身有为,不可便死。” 世宁、郑明等人听大将军的口气松动,登时大喜,一齐跪下来谢恩。 那大将军挥手道:“你们去吧!”世宁与郑明带领着押粮的两百多兵丁,离开了大营,向十里外的鞑靼城行去。 这一路苍苍凉凉,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杀。 郑明走一步,叹一口气,想起鞑靼大军,何止十万,自己这两百多兵丁,岂不是以卵击石?脸上不禁甚是愁苦。 世宁心中也一点主意都没有。 但总不能死在大营之中,且逃出来再说。 他何尝不知道鞑靼势大,非百人可敌,但又能怎样呢?风似乎更大了,此处没有黄沙,那风贴地吹来,就如刀子一般割着人面。 风中忽然有红衣一闪,世宁惊喜地叫道:“红姑娘。” 红姑娘就如一瓣仙香,盈盈自空中落下,笑道:“你见到这位大将军了,感觉如何?”世宁道:“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红姑娘点了点头,笑道:“那是你建立功勋,接近他的时候了。 我有个故事,你听不听?”世宁自然不能不听,红姑娘道:“我们那边的家乡,流传着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传说在遥远的海的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国家,他们的军力很强,敌人围困了整整十年,也不能攻下城来。 后来那敌人就想了个办法,假装撤退,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木马。 那个国家见敌人撤退了,就将那木马当作战利品抬回城中,举国欢庆。 但没人想到木马中藏着敌人英勇的战士,就在大家狂欢熟睡之后,战士们悄悄钻出,打开了城门,敌人蜂拥而入……号称永不陨落的金城汤池,就这样被一匹木马打败了。” 她盈盈的目光盯在世宁的脸上,浅笑道:“你明白了么?”世宁沉吟着,他咀嚼着红姑娘话中每一个字的意思,终于,缓缓道:“我明白了。” 红姑娘笑道:“那我就可以走了。” 又一阵风吹过,她已不见。 她就仿佛天上的仙子,倏忽来去,难寻踪迹。 世宁口张了张,终于闭住。 他似乎有一句话想问她,但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郑明一直盯着他们看,这时候悄悄地问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世宁沉默着,没有回答,突道:“我们回去。” 郑明一惊,道:“什么?回去?”世宁缓缓地笑了:“不错,回去!”他的眼睛中似乎闪烁着刀锋一般的锋芒,他的身上,也充满了一种奇异的自信力,这时的他,竟然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就敬服的力量!他们才一踏进营门,大将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怎么,你反悔了?”世宁心中一震,他这才知道,大将军竟然是位修为极高的高手。 能够单凭耳力,就能辨识出来人是谁,如此高手,世宁还是第一次遇见!他缓缓道:“我来求大将军几件事。” 大将军沉吟着,道:“你讲。” 世宁道:“我请大将军再撤兵十里。” 大将军重重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事,你一齐说了!”这大将军之威,虽然只是一声重哼,但郑明等人已然变了颜色。 世宁却毫不在乎,侃侃而谈道:“我要大将军分四千担粮食给我,另外,要两百匹最好的战马!”此话一出,连郑明都吃了一惊。 大将军反而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慢慢道:“我方才翻看名录,你不是军中之人。” 世宁点了点头。 大将军道:“再撤十里,军心未必不震动,而粮草、战马更关乎战力,于大军性命攸关,我本不该托付给一个我不了解的人。” 世宁又点了点头。 大将军隐隐笑了笑,道:“但我答允你!”世宁精神一振,道:“多谢将军!”大将军道:“好自为之,我等你的捷报。” 这大将军的命令一传下去,登时大营中呜呜呜呜尽是号角声。 兵丁们全都拔营起寨,向后退去。 大营刹那间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整整齐齐的两百大车粮草。 每一车二十担,整整是四百担粮草,郑明竭尽全力筹集所得的一半。 粮草的旁边,是两百匹鞍鞯齐全的战马。 世宁直到大军远去了,方才道:“各位兄弟,咱们也上路吧。” 他手上拿了一把号角,对众人道:“此物你们可有?”郑明道:“押送粮草之时,为了宣明此乃军粮,配备了一些。” 世宁道:“你们在营地里找一找,越多越好。” 众人搜了半个时辰,凑了凑数,大约有一百多只号角。 世宁点了点头,道:“也差不太多,出发吧!”众人翻身上了战马,世宁一马当先,向鞑靼城冲去。 郑明回首看着粮草,道:“这些粮车怎么办?”世宁道:“先放在这里,自然有他的用处!”郑明便不再问。 马行迅速,哪消多时,便遥遥看到了鞑靼城。 世宁示意众人藏住身形,拿出号角来苍苍茫茫地吹了起来。 郑明惊问道:“此乃撤兵的号角,难道你不怕鞑靼们知道?”世宁悠然笑道:“正是要让他们知道!”一百多只号角吹起,顺着风势,飘进了鞑靼城。 遥遥只见城中旗帜翻涌,不多时,城门大开,鞑靼士兵宛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世宁断然道:“退!”他带着众人一齐翻身上马,大将军撤向南方,他却向西北方向行去。 他们坐下都是精选的良驹,不多时,就将鞑靼士兵抛在了脑后。 世宁登上一个小小的山头,命令众人再度吹响号角,一面将衣服、兵器什么的撒了满地。 他们一路疾行,又上了一个山头,遥遥望去,只见鞑靼士兵们欢欣鼓舞地捡起他们丢的东西,大叫大嚷着什么,更加精神百倍地追赶。 世宁心下暗喜,又命令众人前行。 这一路兜了个大大的***,最后回到了存放两百辆粮车的地方。 日已西斜,余晖渐渐消沉了。 世宁指着南方,道:“你们快去寻着大将军,说三更时分我会打开城门,大家一举攻入!”郑明听了大喜,问道:“你如何打开城门?”世宁笑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郑明心下有些疑惑,但他的性命是世宁救的,也就不再多问,依言去了。 世宁端坐在地,运起内力,将那号角吹得嘹亮无比,远远就听到大军奔走之声,他悄悄将那号角藏在怀中,双手分开粮草,躲了进去。 他的武功极高,这一运劲,直透进粮草的最深处,就算再精明的士兵,也看不出端倪来。 他缓缓运转真气,呼吸变得悠长之极,全身放松,连一点声息都不发出来,静等着鞑靼士兵前来。 他算准了经过这一番长途跋涉之后,鞑靼士兵必定已经懈怠,再加上天时已晚,他们见到这么多的粮草之后,必定不会再向前追赶,而是将粮草当作战利品,运回城去。 那么他就也安安全全地进了城,只等三更天时开门放人。 大将军既然如此缺粮,鞑靼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粮草,足以引动他们的贪欲。 他想的没错,那些鞑靼士兵追了半天,起初还有些衣服、兵器,到后来渐渐什么都没有了。 但那恼人的号角声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似乎转过山头来就能追上。 这般奔走了四个时辰,一见到如此多的粮车,登时都是一阵欢呼,冲上去抱住了大叫。 粮车缓缓行动,是那些鞑靼兵丁推着向城中走去。 世宁心下暗喜,但他行事谨慎,真气沉得更低,身子更加放松,绝不肯露出半点破绽来。 足足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耳听更多的鞑靼士兵欢呼,知道已经进了城了。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一旦看到胜利的希望,鞑靼士兵们都极为欢喜,真如红姑娘的故事一般,城中展开了欢庆,久久不绝。 世宁在粮车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紊乱:究竟自己这样做对不对?这些鞑靼难道就不是人?城破之后,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世宁连想都不敢想!但此时已由不得他后悔,人声渐渐消沉了,他又等了半个时辰,等确信外面没有人了,才慢慢从粮车里钻了出来。 今晚的月好圆。 世宁摸了身上,舞阳剑还在,他的心不禁安定了许多。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 世宁一惊,脚步错动,滑开了两丈,就见他藏身的粮车上面,站在一个白衣人。 如练的月华照在他身上,他就宛如一块琢好的白玉,晶莹而透亮。 他披了一件极其宽大的袍子,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遮住了,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他的剑柄。 那剑柄上镶了一块极大的美玉,在月光下隐隐流转,映生出波纹一般的晕光。 晕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如白玉一般,清秀绝尘,没有半点瑕疵。 天寒地冻,大风凌厉,他竟然赤着双足,虽然是踏在粮草上,但那脚也如一双白玉,极为精致,宛如女子。 他悠然地看着世宁,悠然地笑道:“我在猜,你什么时候才肯出来。” 世宁心下暗惊,料不到自己如此隐秘的行藏,居然会给别人看破。 那么此人的武功,岂不是已不可思议了么?他一念及此,不禁甚是气馁。 自他修习紫府真气,再练大悲极乐剑法,都不曾与人真正敌对过,内心中其实甚没有自信。 这时念及对方武功高绝,心中便没有了自信心,不禁又做回了那个抢粥吃被人追打的流浪儿。 那白衣人悠然道:“秋风清月夜,帝成白玉楼……你就叫我白玉楼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温婉,白玉楼的目光注下,脸上仍然是温和的笑容:“我要杀你!”他的人倏然射在空中,一片银光闪动,他的剑已出鞘,向世宁直劈而下!他的剑,也如一整块的白玉裁成,通体洁白,晶莹透明,看上去极为珍异。 这一剑,仿佛将漫天的月光一齐卷起,击向世宁的,不是剑,而是月,是月光。 月光照耀,无处不在,也无法抵挡。 鞠水月在手,天心月自圆。 这一剑?该如何挡?世宁心下更是紊乱。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施展出如此优雅的剑法来。 也许自己注定是个不优雅的人?这一剑击向的,并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心,他的精神,他的信念!月光陡然大盛,与这一剑夹杂在一起,宛如银蛇电闪,窜到了世宁的面前。 世宁奋力后退,脚步一阵踉跄,突然脚下一绊,跌了出去。 也正是这一跌,让他躲过了凌空飞乱的剑招。 白玉楼轻轻一笑,等着世宁站了起来,方才剑光掣动,又是一剑飞出。 这一剑,更是凌厉,也更是优雅。 这几乎不是剑,而是王羲之的笔,喻伯牙的琴,名动天下,美不可及。 世宁仓惶出剑,“呛”的一声响,舞阳剑挡在了白玉剑上,他只觉一股大力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身子几乎站不住了。 白玉楼双目凝注在舞阳剑上,淡淡道:“绝世的宝剑,可惜却握在了俗人的手中。 不要再亵渎它了吧!”他的手上突然加劲,剑光吞吐闪烁,真气圈转,一波一波地震了出去。 世宁再也拿捏不出,舞阳剑脱手飞了出去!白玉楼摆了个优雅的姿势,微笑道:“你不配用这把剑。” 他的话语很轻,姿态也很温和,但世宁突然就觉胸中一阵怒气涌起。 他右手食、中两指并起,突然叩在了白玉剑上。 只听“嗡”的一声震响,白玉剑被这一指弹得弯了起来,直向后射去。 白玉楼大惊,急忙加摧真气,但这一下出其不意,白玉剑极为锋利,一剑将他的发丝削了几绺下来!世宁身子大鹤一般飞起,腾空将舞阳剑握在手中,一声清啸!他心中的怒气仿佛都在这一啸中宣泄而出,身子翻腾,宛如一片乌云般将月光遮住,凌空一剑,向白玉楼刺了下来!大悲极乐剑法,本就以情绪为重。 世宁这一剑,正合了剑意,紫府真气丝丝从舞阳剑锋中透出,化作一团紫色的彩雾,怒卷嘶啸,向白玉楼当头戮下!白玉楼发丝被削,心中不禁大怒,但他的剑法,要旨却是优雅,心中越静,剑法中的威力便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此时一怒,剑法便打了个折扣。 白玉剑连环震动,逆刺而上。 但月光全被世宁的身子挡住,白玉剑便有些黯淡无光。 世宁与舞阳剑仿佛合为一体,泰山压顶般当头砸下,白玉楼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暴猛的真气冲激怒旋,在两人身侧炸开。 世宁一剑斩在白玉剑上,招式更不停留,身随剑走,刹那间就连出十六剑,每一剑都重重砍在了白玉剑剑身上!紫府真气升腾而起,宛如一张极大的网,将白玉楼笼罩住。 他被逼无奈,只好每一剑都硬接。 舞阳剑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名剑,锋利无比,这十六剑斩完之后,就听白玉楼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白玉剑上斑斑点点,尽是砍出来的坑坑洼洼,已经不成样子了。 世宁笑道:“看来你倒是配用这把剑!”白玉楼眼睛倏然抬起,目光中尽是愤怒,大声道:“我要杀你!”他的身子突然迅捷无伦地冲了上来,这一招快到不可思议,世宁大惊,本能地一剑挥出!只见他长长的衣袖一抖,空中猛地响起一声嘶啸,一只极细极长的黑色从他袖子中窜了出来,啪啪一阵脆响,那条蛇口急速张开,竟然一直裂到了腹部,一口咬住了舞阳剑!那蛇的力量极为巨大,竟然硬生生地将舞阳剑咬住,世宁一下子刺不下去。 他吃了一惊,叫道:“你……”白玉楼趁着这片刻的耽搁,身子已然抢到了世宁的身前,双掌结结实实地击在了世宁的胸膛上!世宁只觉胸口一阵翻涌,白玉楼的掌力宛如排山倒海一般袭了过来。 他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白玉楼不及躲闪,被这口鲜血喷了满脸,登时面前一片血红,看不清事物。 他大吃一惊,身子急速后退,世宁奋起真气,一剑劈空斩下!那条乌蛇被他强猛的力道硬生生地撕成两半,随着世宁的剑势展动,重重轰在地上,登时砸开一个大坑。 世宁双目如针,紧紧盯着白玉楼,厉声道:“你这蛇从哪里得来的?”白玉楼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强行冷笑道:“管你什么事?”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们会再见面的!”世宁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门的方向。 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们会再见面的!”世宁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门的方向。 难道是红姑娘的主人派来的?第四章玉雏归楼燕泥新城门。 两人打斗之地也就是粮车存放之地,距离城门本不远,但现在,却仿佛咫尺天涯。 因为城中的士兵已经被惊起,号角呼哨之声不住响起,整个鞑靼城中***通明。 多年的围困,已使这座城池全民皆兵,警戒之心提到了最大。 世宁紧了紧手中的舞阳剑,一丝隐痛从胸口处传来,他的身形禁不住顿了顿。 但他一咬牙,身子野鹤一般拔起,向城门方向冲了过去。 立时一连串的警声响起:“有内奸!”“护住城门!”世宁与白玉楼一战之后,对自己的武功已有了信心,大喝道:“统统让开了!”长剑展动,一飞冲天,剑光霍霍,凌空怒卷而出。 那些鞑靼士兵却全然不管,挥舞着兵刃冲了上来。 眼前***明灭,鞑靼人本就长得粗壮,此时就宛如地狱恶鬼一般。 世宁心中不禁有些胆寒,只好鼓起勇气,将长剑舞成一个寒光凛凛的***,鞑靼兵刃与其一触,便被磕飞了。 但城中士兵太多,世宁虽不欲伤其性命,也杀得周身浴血,方才赶至城门。 天色阴郁,大约也就是三更天了。 鞑靼兵潮水一般冲了过来,世宁身形拔起,一剑将城门那巨大的木栓削断,接着双掌同时撞在城门上,跟着猛力一拉,那无比沉重的城门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响声,缓缓张了开来。 世宁大喜,那些鞑靼士兵却脸显惊恐,不顾命般地冲了过来。 就在此时,城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炮响。 万千明兵纷纷举着***显身出来,大军竟然已经压境!那些鞑靼士兵面如死灰,突然全力向世宁冲了过来。 当此之时,只有尽量杀了世宁,才有可能挽回劣势,关上城门。 世宁紧握着手中长剑,背靠在城门上,看着这黑压压仇恨的目光,一瞬之间,他的心中竟然有了死的觉悟!突听一阵豪笑:“我来与你共生死!”一阵黑影翻卷,落在世宁的身侧,那人双掌挥出,喀喇喇一阵乱响,迎面奔来的鞑靼士兵都被他掌风击得骤然停止,身子情不自禁地委顿了下来。 世宁抬头望去,赫然正是大将军!乔大将军笑道:“本座首度出手,原来杀人是如此快意之事!”世宁见他神采飞扬,似乎真的以杀人为快,心中微微有些不愉,但当此紧要关头,哪里容他细想?大将军又是一掌挥出:“杀敌报国,就在今日了!”世宁精神一振,舞阳剑锋芒怒显,宛如银浪般飙飞而出,硬撼冲过来的鞑靼士兵。 就是他们两人这片刻阻挡,明朝大军已经掩杀而至,怒潮般的厮杀声连绵响起!大将军却住了手,向世宁笑道:“大局已定,我俩且寻一高处,看天朝勇师怎样擒敌杀寇吧。” 他的手向世宁伸了过来,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大捷,你便是首功!”此时鞑靼城中战火通明,将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 那战火映在大将军的脸上,世宁忽然发觉他的相貌竟然有些熟悉。 他握住了大将军的手,心中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妥。 就在此时,斜刺里红影白影一闪。 两柄长剑向大将军刺了过来!那两柄剑来得好快,宛如急风暴雨,闪电雷霆,倏忽而至,瞥然而来,已刺到了大将军的身侧!红姑娘?白玉楼?世宁根本想不到他两人居然会联手,不由一怔,然而看到红姑娘有所责怪的眼神,立即下意识地真力运转,紧紧扣住大将军的手!哪知大将军一震,竟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一般,身子完全僵住,对这来袭的两剑不闻不问。 这两剑来得何等之快?世宁心中的疑问刚刚闪过,那两柄剑就一起刺入了大将军的体内。 大将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 他的眼睛却依旧没有转动,死死盯住右边的那条白影。 白玉楼清秀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战火摇曳之下,他的脸上尽是伤痛苦楚,又有些不甘心与不相信。 红姑娘与白玉楼奋力拔剑,哪知那长剑宛如深嵌在大将军体内一般,分毫不动。 两人相对一视,尽皆骇然。 大将军嘴角动了动,苦涩地一笑:“竟然是你,难道你这么想我死?”白玉楼一摇头,宽敞的斗篷褪下,满头青丝宛如瀑布一般披垂而下,赫然竟是女子。 然而她脸上的神情仍然无比冷峻,突然一掌拍在长剑的剑柄上,将手中长剑压得向大将军的体内又入了一分:“当你杀我母亲之时,我已当你死了!”大将军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脸上一片惨白,几无人色:“你母亲被鞑靼大军挟持,要挟我撤兵,国运掌于我一人之手,岂能因一妇人而改?羽儿,你长大了,也应该知道有些事乃上天注定,人力是不可为的!”白玉楼怒道:“什么人力不可为!你为了自己的功业,就忍心杀了我的母亲,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杀我?”大将军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仍然露出了一抹爱意:“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杀你?”白玉楼冷笑道:“你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能杀,遑论什么女儿!你不杀我,那我就杀你!”她回头向红姑娘道:“动手!”红姑娘轻轻一笑,道:“乔大将军,须怪不得我了!”两人同时撤手,长袖挥动,袖中腥风大作,同时射出一条乌黑的长蛇来。 啪啪一阵锐响,两条蛇一齐张口,撕裂之声响个不绝,那蛇口竟然一直裂到了胸腹之处,向着大将军疾咬而下。 世宁听到红姑娘一句“乔大将军”,心中又是一震,前尘幻影,许多被遗忘了的旧事,一齐都泛上了心头。 他手中的舞阳剑冷光掣动,护在了大将军的身前。 红姑娘一呆,长袖飘转,倏然将乌蛇收回。 白玉楼脸上却泛起一阵怒意,那乌蛇尖锐嘶啸,向世宁当头噬来!世宁长剑挺动,电光石火之间,已然刺入了乌蛇的咽喉。 那乌蛇锐声尖啸,世宁长剑倏然收回,剑芒上隐隐腾动着一抹狞黑的血迹,那乌蛇的身子却委顿了下来!白玉楼怒道:“你……你竟敢阻挡我?”世宁望着他,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乔大将军称你为女儿,又叫你羽儿,那么,你是乔羽?”白玉楼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世宁踏上一步,道:“你可还认识童时的玩伴世宁哥哥?”白玉楼的身子也是一震,于战火下仔细地盯着世宁辨看。 世宁又踏上一步,让她看个清楚。 这些年江湖历乱,世宁变化很大,但依稀之中,还有几分当年那个少年的风貌。 乔羽喃喃道:“你果然是世宁哥哥,你果然是世宁哥哥……”世宁叹道:“想不到我们再见面,竟然是如此景象……”他心头一热,一句话在喉间滚动着,似乎不敢出口:“我妈妈……她还好吧?”乔羽摇了摇头:“你走的当晚,她就被你大哥囚禁了起来,说是要一直关到死。 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她的目光抬起,盯在乔大将军的面上,她的脸上再度腾起隐隐的怒气:“一月后,我也从家里逃了出来。 因为我妈妈被鞑靼人掳去,要挟他退军之时,他竟然无动于衷,这样的爹爹,还能称为爹爹么?”世宁叹道:“家国不能两全,也怪不得他……”乔羽怒道:“我也知道家国不能两全,但是……但是你知道么,他为了不让鞑靼威胁他,他……他亲手射死了我母亲,他亲手杀了她!”乔羽激怒地哭了出来,世宁也呆住了。 他实在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心肠如此刚硬之人。 乔大将军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缓缓滴下。 只有红姑娘,在微笑看着这一切,嘴角上挑,似乎极为满意这样的安排。 乔羽突然住了哭声,一字一顿道:“这样的人,我再也不会认他为爹爹,我从家里逃了出来,流落江湖,苦练杀人的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了他,为娘报仇!”世宁缓缓看了乔羽与乔大将军一眼,缓缓摇头,道:“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乔羽愤怒地盯着他,怒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听了他如此恶事之后,还会帮着他?”世宁盯着她,道:“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你。 你可知道,父女相残,乃是天下最凄惨的事情?”他缓缓闭上眼睛,虚空中似乎出现了无数的绛宫仙葩,在他身边绽放着,每一朵都是宁芙儿那纯净的笑靥,世宁的身体抖动起来:“我曾经见过父女相残的悲剧,我发誓,再不让这种事情重演,再不要!”他的眼睛倏然睁开:“你若是杀了你的父亲,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后悔得恨不得将自己的肉一块块切下来,再垒砌一个父亲出来。 相信我,我不想让你有那种痛苦。” 他轻声道:“你本是个该幸福活着的人,为什么要强逼自己痛苦呢?这痛苦,让我这样的人来受就可以了……”乔羽盯在他的脸上,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已被世宁的话打动。 红姑娘的脸色却变了,这样的发展,绝不是她想要的。 青面人那阴沉沉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闪过,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轻轻地飘了上来,淡淡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如何从乔大将军手中借出那四千担军粮的?”乔羽的身子一震,冷冷地扫过世宁与乔大将军:“我明白了!你与他是一伙的,你是叛徒,叛徒!”红姑娘微微冷笑,袖中蠢蠢而动,她的声音也变得极为冰冷:“杀了他,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世宁惊讶地看着红姑娘,他实在想不出来,红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还是那个舍身崖上,为一个老妪而自责的红姑娘么?还是那个花了四千多银两,只为救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红姑娘么?乔羽的身子跟红姑娘一齐移动起来,她们两人一红一白,却杂叠出万千颜色,浑浑茫茫之中,似乎将整个天地笼罩住:“我要杀了你!”她厉声而啸。 世宁握住舞阳剑,红白杂沓的杀气刺激着他的感觉,他已不能再退,他也不愿再退!是悲剧,就再也不要上演了,为了这个信念,他愿意一战。 只是,他能斗赢乔羽与红姑娘的联手么?从两人行动丝丝入扣的配合中,可以看出她们不止训练过一次,而是已经心意相同。 这使她们联手的威力倍增。 而自己这面,却只有一个伤重且不愿出手的乔大将军。 世宁握紧了舞阳剑!剑柄那冰凉的感觉再度升起,从手心直透入他的心房中,然后将全身的触觉一齐引动起来,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死亡之前的清醒!他深吸一口气,打量着眼前这缓缓移动,却演绎出无边压力的红白杀气。 红如惊虹,一飞冲天,白却如银雪,匝地连野。 她们的联手,实在已没有任何破绽。 而且,就算世宁已经修炼了紫府真气与大悲极乐剑法,也只不过跟她们中的任一个差相仿佛而已。 现在他要对抗的,却是两人!已经死死连在一起的两人!世宁的思绪极为迅速地转动着,关于红姑娘与乔羽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如电光石火一般在他的心头掠过。 他忽然想起了乔羽剑法中的一个破绽!一个足以决定胜负的破绽。 他的目光掠动,盯在乔羽的脸上:“你其实并不想杀你爹爹。” 本来与红影密密交织在一起的白影略略一窒,世宁瞳仁中闪过一丝笑意,但他却冷哼了一声,道:“你的心中其实也认同你爹爹的做法,认为你母亲该死!”白影瞥如电闪,倏然顿住,乔羽厉声道:“你胡说!”一道裂天般的锋芒倏然闪起,她的身子纵起,与剑相合,化作一道景天长虹,向世宁刺了过来。 世宁的话语深深刺痛了她,这一剑含怒出手,实在已是她的最强之剑!红姑娘脸色变了,与此同时,世宁的嘴角却噙起了一丝笑意。 本来秘密交融,如同一体的红白剑影,此时却由于白影的强行脱出,而出现了空隙。 她们两人的联手,本来能发挥出远强于两人实力的威力,但现在,这威力却大大减弱,甚至还不如两个单独作战的人!而这正是世宁的目的,因为他知道乔羽易怒。 怒气虽然能让人的力量增加,但这力量却不稳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一瞬不瞬地盯在乔羽的剑尖上,那剑如惊虹掣影,夹杂着尖锐的啸声飞射而至!这一剑,极难抵挡!何况还有红姑娘!红姑娘的脸色一变之后,立即洞悉了世宁的想法,她的身形跟着动了起来。 她一动,似乎漫天红云都落在了地上,赤红烈舞!白悍然,红陵烈,红白交舞雪中血!剑芒怒溅!世宁一声长啸,双袖突然挥出。 左右两袖分别击在红姑娘、乔羽的剑身上。 两女同时冷笑,剑芒纷飞,双剑一齐夺袖而出,世宁再一声长啸,舞阳剑寒芒溅地,激飞而出!嗤的一声轻响,舞阳剑与红姑娘、乔羽的剑尖撞在了一起!红姑娘、乔羽的笑容同时顿住,世宁的长袖力量并不很强,的确不足以将二女的长剑震飞,但这小小一震之下,二女的剑尖都是微微一偏。 这一偏,就正好齐齐撞在了舞阳剑上。 于是每一个,都同时承受了另外两人的压力!世宁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他的手腕一震,舞阳剑尖粘住两女长剑,内息化作波涛一般,倏然连鼓了三四次!他的内息运用得极为巧妙,正切在红姑娘、乔羽的运气间隙中,登时激得二女都同时摧运内力,奋力抵抗。 红姑娘的脸色变得讶异起来。 她实在没有想到,世宁对于真气的运用,竟然如此纯熟!这样以来,二女联手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世宁这一柄舞阳剑,当真已挡住了二女的进攻!不但挡住了,而且将二女完全牵制住,让二女欲罢不能!谁先撤剑,只怕会立即遭到另外两人的抢袭!这实在是非常奇妙而有效的战术!红姑娘凤目紧盯着世宁,突然冷笑道:“想不到养虎遗患,早知道我的药不如喂狗去!”她突然撤剑,转身向外奔去。 乔羽与世宁的两把剑,立即向她身上刺去。 红姑娘却连看都不看。 世宁大惊,使了个“粘”字诀,将乔羽的长剑向外围拨去。 乔羽恨恨道:“都是你这个叛徒!”长剑倏然脱手,向世宁掷了过来。 “薇儿!”她连看也不看世宁一眼,向红姑娘追去。 舞阳剑闪动,将飞来的长剑挡开。 世宁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慢慢浮出一抹苦笑。 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处?谁知道他的苦心?他的确不想看到宁远尘与宁芙儿的悲剧以另一种形式上演,永远都不愿看到。 该来的总会来的,躲也没用。 世宁缓缓转身,大将军苍白的脸上仍然没有血色,挣扎着道:“多谢……”世宁冷冷地止住他道:“你不用谢我,我本也是来杀你的!”大将军一窒,世宁喃喃道:“我只是不愿乔羽一生后悔……”他长叹一声,身子飘出了城门。 身后战火仍旧熊熊如涛,照着四壁的夜色凄清无比,孤苦无比。 第五章霜月肠断护花人世宁仍然回到了他疗伤的那个院子。 他并不是个逃避责任的人,何况,他还想再见红姑娘一面,解释清楚。 他甚至可以杀了大将军,只要不是乔羽出手。 但他没有见到红姑娘。 夜色清冷,这个院子也清冷无比。 月色之下,院子中只有一个人。 面具,酒杯,小阁。 那人正手捧一杯酒,慢慢倒入口中,然后放下,静静地看着世宁。 世宁也看着他,许久,青面人缓缓道:“你没有话要说么?”世宁想不出他跟这个人有什么可以说的,他摇了摇头。 青面人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一句话说完,他的掌心突然窜出一道火焰,扔向阁楼正中的火塘。 “彭”的一声响,一丈多高的火焰裂空而出,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 青面人眸子猛地一冷,闪电般射向世宁!世宁大惊,舞阳剑倏然掣出!便在此时,他双目中的余光只看到四下里人影翻飞,仿佛几个人一齐向他扑来。 世宁心下微一犹豫,不知该怎么遮挡,那青面人却已到了他面前,中指猛地弹出。 嗡然一声大响,舞阳剑被弹得破手而出,世宁又是一惊,他的背上倏然一麻,便再也动不了了。 熊熊火烈,青面人又回到了本来的位子上,斟满一杯酒,缓缓饮下。 阁楼中仍然只有两个人,世宁四下环顾,只见四壁上都镶满了巨大的镜子,本来阁楼中没有灯光,镜面阴沉沉的看不清楚,烈火倏然亮起,镜中反射的人影便不由不被误会成是真人。 这一着,也巧妙而有效。 何况世宁知道,就算没有这些镜子,他也绝抵挡不住青面人的一击。 此人身上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让他有种不可战胜的感觉。 世宁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袭自己!青面人盯着他,缓缓道:“想必你已经知道,红姑娘、白玉楼,事实上还有你,都是‘红线’组织中的一员。” 世宁点了点头。 青面人叹道:“红线之所以是江湖中最好的杀手组织,就是因为它从未失手过。 失手一次,红线就不值钱了,就应该消失。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你了么?”世宁一震,道:“原来你是红线真正的主人?”青面人微微一笑,道:“红姑娘是红线最好的杀手,也是我最好的属下。 可惜……”他并没有用力,但他手中的酒杯却忽然就碎了,碎成一片一片!世宁惊道:“你要杀了她?”青面人道:“等你做了一派之尊后,你就会明白,对待下人一定要恩威并施,才能服众。 我让红姑娘掌管红线,绝不过问,此是恩;但一旦失手之后,我必追其命,这是威。” 世宁怒道:“我必不让你如愿的!”他出力挣扎着,但青面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他的全身竟然一丝力气都施展不出来。 青面人悠悠地看着他,道:“你们都小瞧了乔大将军。” 他又倒了一杯酒,道:“江湖上传说有一种秘法,可以让人的真气不断不失,永恒如之。 就算受了重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够迅速复原。 无论经脉残断、骨肉破裂,都能自行痊愈。 乔大将军修炼的,就是这门‘不死神功’!”世宁道:“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他被红姑娘与乔羽两剑斩成重伤,倒地不能起的。” 青面人笑了笑,道:“连你都知道父女相残惨无人道,难道乔大将军就不觉得么?他装作倒地不起,只不过是想让你做挡箭牌,替他接下这一难题而已。 何况,他越装得伤重,那么就越能蒙骗过敌人,那么他就可以准备充足之后,将前去暗杀他的第二波人毙于掌下。” 世宁张大了口,他知道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心机如此深沉的人,在那种景况下,竟然还能够想出这么多对策来。 为什么人就不能单纯地活着呢?青面人看着他,悠悠道:“所以我就再派红姑娘去,因为这是个死局,就算乔大将军杀不了她,她也回不来的,因为红线并不只有一个……这样对她,已经算顾全了她的体面。” 他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你,双灵儿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我想它不会拒绝人肉的。” 双灵儿不是人,是一条蛇,一条巨大的双头蛇,每一只头都有世宁的腰那么粗,红信闪烁,几乎又两尺长短。 它的口中甩流着粘稠的汁液,滴在地牢的岩石上,便嗤嗤响动,烧出一个个的白点来。 现在,它的四只眼睛一齐盯住世宁。 世宁也盯着它。 他缓缓运转真气,却悲凉地发现,他全身的真气都已被封住,无异于一个普通人。 双灵儿的头歪起,仔细地看着世宁,仿佛很奇怪这是个什么东西。 它的头渐渐歪向另一边,似乎要将世宁看清楚。 世宁笑道:“你不要看我,我不好吃的。” 他一开口说话,双灵儿似乎吓了一跳,急速地后退了半尺,粗长的尾巴试探地向世宁扫了过来。 世宁见它似乎怕声音,等那尾巴到了跟前时,猛地一声大叫。 地牢密密封裹,这一叫回音叠加,强劲万分,双灵儿心胆俱裂,刷地退缩到地牢的角落里,尾巴在身前剧烈甩动,似乎怕世宁过来吃它。 世宁见它的窘相,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回声更强,几乎将双灵儿吓杀,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 世宁大笑不绝,双灵儿仿佛被逼得很了,突然目露凶光,双头同时锐声长嘶,猛扑了过来!世宁大惊,笑声顿住,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双灵儿那两只巨大的头颅将他的身体压住,长长的火信已经噬到了他的脸上!双灵儿见他反抗软弱,同普通猎物一般,在它的缠绕下不住挣扎,没有一些力气,信心登长,又是一声锐嘶,双头猛然咬下!世宁闭目待死,突然锐风闪动,就听双灵儿一声厉啸,世宁心中一震,猛地一把将双灵儿推开,一个骨碌滚在了一边。 耳听双灵儿厉啸不绝,只见一柄雪白的长剑正插在它的左头上。 地牢上面的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乔羽探了个头进来,轻声道:“世宁哥哥,快些上来。” 世宁大喜,急忙使劲一纵身。 乔羽伸手抓住他手,将他提了上来。 双灵儿也跟着窜上,乔羽重重地将地牢门一关,可怜的双灵儿被砸得头昏眼花,跌了下去。 世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地牢外面的空气,笑道:“还是活着好,差点就没法再见到这么美丽的月光了。” 乔羽看着他,冰冷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笑意:“瞧不出你的感慨还挺多的。” 世宁道:“你……你不怪我了么?”乔羽哼了一声,道:“该做的事,我总是要做的,谁也别想拦住我。 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世宁不答。 乔羽抬头看着天空,突然道:“世宁哥哥,你说我杀我爹爹,是对还是错的?”世宁一怔,抬头看着乔羽。 乔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光,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的,只是我忘不了我娘死时的血,我无法忘了啊!”世宁心中叹了口气,突然身子一震,急道:“你赶紧去告诉红姑娘,青面人要杀她!”乔羽一惊,世宁便将青面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乔羽恨恨道:“想不到他的心竟然这么狠!”世宁道:“你快告诉红姑娘,叫她逃了吧。 但你……但你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乔羽奇道:“为什么?”世宁默然片刻,道:“红姑娘是个良心好的人,她知道青面人要杀我,一定会回来救我的。 可我现在武功全失,只怕会成为你们的拖累。 所以……还是不讲罢了!”乔羽讶道:“你武功失了?难怪被双灵儿欺负成这个样子。 不行,我要带你一起走!”世宁断然道:“不行!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他就是教我内力的人,他武功很厉害,青面人打不过他的。 你放心去好了!”乔羽将信将疑:“真的么?”世宁笑道:“要不我的内力是从哪里来的?”乔羽点了点头,她关心红姑娘的生死,转身飞纵而去。 世宁还不放心,叮咛道:“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月光仍然冷清,天涯茫茫,世宁又能到哪里去?是有教他内力的人,但这个人已经死在华山舍身崖底了,又怎能来救他呢?但他不能连累乔羽,绝不能。 世宁脸上浮起一抹苦笑,他辨了辨方向,仍旧向那个大院走去。 大院中并没有人了,世宁踏进了他居住的那个小房子,在**躺了下来。 他的心中忽然感到无比的宁帖。 这房子中似乎还回荡着红姑娘身上那甜甜的幽香,让世宁心中袅袅升起了一丝茫然。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红姑娘。 一个救了自己,对跳崖的老妪都存着善意的人,却被自己害成这个样子,世宁忽然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他忽然从**跳了起来,他要去找寻红姑娘,他要保护她,就算他现在武功全失了也一样!就在此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红姑娘悄然站在门口,世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姑娘也仿佛很惊讶:“你……你怎么在这里?”世宁喉头滚动,见到了红姑娘之后,他满腔的话语竟然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傻傻地看着红姑娘,傻傻地笑着。 红姑娘慢慢走近,月光透过罅隙照在她脸上,她眼中微红,似乎刚刚哭过,每一步挪动,光线都不住变幻,她的表情也明灭闪烁,飘摇不定。 她挨着世宁坐下,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世宁只觉身子一片火热,红姑娘身上的绮罗微微拂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全身都在轻微地抖动着,忍怎么约束都静不下来。 他想说句什么,他想向红姑娘道歉,想拉着她跑到青面人找不到的地方,但他的舌头在口中僵硬地翻搅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红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当时在华山上救了你,便是想着有一天,能看着你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她的眼睛中浮动着温情:“现在我终于看到了。” 世宁心中一阵感动,红姑娘道:“只是姐姐不知道,在你的心中,姐姐是什么地位呢?”世宁心情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点着头。 红姑娘笑了,笑得又感动又温暖:“那么姐姐求你一件小事,你会不会答应呢?”——“乔大将军已经重伤快死了,你能不能替姐姐去杀了他呢?姐姐本来可以自己去的,可是日前一战,姐姐受了好重的伤,到现在还没有复原,还有……”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能去的理由,世宁的眼睛却缓缓落下,盯在她腰间一物。 那是柄被砍得斑驳陆离,白玉雕成的剑。 红姑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勉强笑道:“白玉楼适才找到我,非要将这柄白玉剑送给我,我不要都不行,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 ——她已经见过乔羽!——乔羽已经告诉了她,青面人设下的这个必死之局。 好在乔羽信守了诺言,并没有说出这个秘密正来源于世宁。 他怆然一笑,虽然没有看见她们见面的情形,却能想出,方才在月色下,两人如何生死话别。 乔羽将白玉剑给了她,让她好好活着,而红姑娘执着乔羽的手,流了一襟的眼泪。 而后,红姑娘决定要为了乔羽而活下去。 她以为,世宁还蒙在鼓里。 于是,这百般温存,花言巧语,不过要骗他代自己去死。 世宁嘴中僵硬的舌头变得发苦,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变成了浓浊的苦水,怎么倒都倒不出来。 他慢慢抬头,望着红姑娘。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因为这是个救了自己的人,是一个对跳崖的老妪都存着善意的人,他本想一辈子都跟着这个人,让生命中得些光辉。 红姑娘的眼中闪烁着幽怨,她身体中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动了起来,都在这幽暗的月光下放射出妖异的光芒,她伸手托出一枚丹药:“吃下这枚丹药,你的内力就会复原,而乔大将军已经病入膏肓,手下军心涣散,正是杀死他的最好时机,可你……你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姐姐么?”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却充满了媚惑的冲动,她像是一朵花,在夜的雨露中尽情绽放。 一种极大的声音在世宁的脑海中轰鸣,将他的思维挤压为孱弱的婴儿,须搀扶才走。 ——这是个死局,就算乔大将军杀不了她,她也回不来的,因为红线并不只有一个!——一点小事,他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如果一个在你逃命的时候都想着救的人,却指着火山口殷殷地跟你说,跳下去吧,下面只有一点点火焰,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大笑?而你若已失望透顶,连自己都想杀死的时候,你又会怎么做?世宁几乎将自己的血都笑出来了,他大笑着弯下了腰,剧烈咳嗽起来。 就算在咳嗽中,他仍然狂笑不休。 红姑娘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没有料想到,世宁竟然是这种反应。 她轻轻地,带着一丝关怀的失望道:“你怎么了?要不要紧?”世宁的头霍然抬起,他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只有坚毅:“我答应你!”他坚定地重复:“我答应你!”他仿佛是说给红姑娘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 然后他一把夺过红姑娘手中的药丸,冲了出去。 门外的夜色也一样美丽而黯淡,无声无息地沉默着。 世宁的笑声陡然停止,只见一个雪亮的影子宛如长空裂电一般,向他飞卷而来。 世宁心中激愤,一掌冲出,向那白影击去。 那白影嘤咛一声,世宁心中一震,急忙手掌,将那白影接住,叫道:“乔羽?”乔羽脸色青白,奋力向世宁笑了笑,便晕了过去。 她的身上染满了鲜血,印在世宁的身上,两人转瞬间便成了两个血人。 世宁惊道:“乔羽,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一个豪放的声音淡淡道:“因为她遇到了我。” 世宁身子一颤,他的身子渐渐挺起,目中迸射出愤怒的神光,向院门望去。 乔大将军!难道将乔羽打成如此重伤的,竟是她的父亲,乔大将军?是那个宁愿受乔羽一剑也不肯还手的乔大将军?一个人影飞了进来,摔在地上,女人。 跟着又是一个人影,女人。 第三个人影,第四个人影。 都是一飞进来,就摔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 都是女人。 世宁冷哼了一声,不知道乔大将军在做些什么。 乔大将军那伟岸的身形仿佛一座山,将月光遮住,踱了进来。 他的眼睛很淡。 但世宁一看到他的眼睛,却不由一惊。 因为这双眼睛中,没有温情,没有怜悯,没有丝毫父亲看到女儿的爱惜!这简直不是那天的乔大将军!为什么?!乔大将军长袖拂下,冷笑道:“这就是你们找来刺杀我的第二拨杀手?可惜,她们没想到我修习的是不死神功,可以迅速复原;更重要的是,她们想不到我会寻迹杀来,于半路上将她们劫杀!”世宁忽然明白了,这四具女尸,就是青面人埋伏来对付红姑娘的。 没有人想到,乔大将军竟然掩杀了过来。 一个人若坐到了大将军的位子,能够统率三十万大军,想必有他过人的地方。 他并没有像青面人所想的那样,呆在军营中等人来杀他。 世宁缓缓道:“你误会了。” 乔大将军冷笑道:“我是误会了。 我本以为我的女儿想杀我,会找很多的武林高手来对付我,可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连家国大义也顾不得了!”他的身后,猛然窜起几道人影,摔在了四女尸的边上。 这次的人影却是男的,装束很怪异的男人。 乔大将军脸色沉了下来,一字一顿道:“她竟然找到了鞑靼国的高手!”世宁一愕,瞬间明白过来,想必是鞑靼国不甘心此次大败,所以命高手来刺杀乔大将军。 可惜,因缘际会,却被乔大将军误会是乔羽的同党。 他张口刚要解释,乔大将军冷冷道:“家国大义,绝不容半点苟且。 卖国者必杀,就算是乔某的女儿,也是一样!”世宁一呆,怒道:“你疯了!”乔大将军哈哈大笑道:“乔某精忠报国,就算别人目为疯子又怎样?留取丹心照汗青,可不是让你们这些小人议论的!”世宁大怒:“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见了鞑靼人,就以为是女儿通敌,这等草菅人命,做什么大将军?”乔大将军脸色一阵铁青:“乔某纵横沙场三十年,这双眼睛从来没有看错过!”世宁冷笑道:“那我就将你这双眼睛挖出来,看看究竟看错没有!”他轻轻将乔羽放在地上,转身傲然面对着乔大将军。 他本是个仁和宽厚之人,向来宁愿委屈了自己,也不愿意加一指于别人。 但今晚,只有今晚,他只觉心中有股很重的郁积,让他情不自禁地想战斗,想流血!就算流的是自己的血也一样!乔大将军紧紧盯着他,瞳孔渐渐收缩。 他慢慢道:“那天我不出手,只因我不愿以剑面对我的女儿……”他的声音更慢:“可是今夜……”世宁冷冷道:“今夜你欠揍!”乔大将军大笑道:“好!”他的拳头突然击出!狂风骤起,虽只是一拳,但大有千军万马,杂沓喧阗之势。 这样的招式,本不应硬挡,但世宁却毫不在乎,一拳同样冲了出去。 乔大将军嗤道:“螳臂当车!”两人拳头接在一处,乔大将军真力潜运,拳势宛如泰山压顶一般。 只听一声轻响,世宁的腕骨断裂。 乔大将军拳头抽回,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让开!”世宁痛得浑身颤抖,但他的精神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快意,朗笑道:“你只管杀了我,要我让开却是休想!”乔大将军怒道:“我爱惜你是个人才,所以手下留情。 是你自己找死!”说着,一拳轰下!他一生都在军旅之中,看尽了塞北风景,这武功之中,也尽是关外大漠紫塞的气象。 这一拳宛如漫漫黄沙翻卷,几乎将整个天空遮住,浩浩渺渺,仿佛有惊天动地之势。 这一拳,绝不是伤后的世宁能够抵挡的!第六章秋花双生隔水云突听一清音啸道:“接剑!”一柄长剑掣空而来,世宁精神一振,叫道:“红姑娘!”长剑飞来,正是舞阳!世宁一剑在手,感受到那沁凉的触觉,登时信心大增,啸声怒发清越,剑诀一引,穿云裂电般向乔大将军袭来!红姑娘云裳如花,挽起一道秋虹,也向乔大将军攻去。 她手中长剑玉色斑驳,却正是乔羽的白玉剑。 两人合力一击挟起积愤愉悦之余威,颇具声势。 两道剑气纵横闪烁,刹那间将乔大将军的拳力冲开了几分!乔大将军眉头皱了皱,左手一掌击出,正击在右拳上。 登时拳风嘶啸,威势强了一倍有余。 舞阳剑剑光黯淡,被那冲天黄沙一般的掌势紧紧围裹了起来,一时动弹不得!红姑娘娇斥一声,玉剑掣动,连绵的剑招宛如春蚕吐丝,连绵涌出。 但那掌势却如大荒飓风,紧紧黏附在她的剑身上,白玉剑越来越重,转瞬已如千斤一般!而乔大将军的拳头,却已经挥到了她的面前!世宁大叫一声“不好”欲要撤剑救援,却已然不及!突然一人暴射而出,覆在了红姑娘的身上。 这一拳,就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她的胸口!乔羽!她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了红姑娘的脸上。 那炽烈的血腥宛如利刃一般直冲进红姑娘心头,而乔羽却宛如炙日鲜花,迅速委顿了下去。 红姑娘抱住她的身体,跪了下去,她的声音裂玉碎石:“玉楼!”世宁在一旁厉啸道:“乔羽!”乔羽奋力睁开眼睛,伸出双手,似乎要替红姑娘擦尽脸上的血迹:“我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红姑娘眼中淌出泪水,摇晃着她的双肩,泣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作!”乔羽艰难的道:“因为,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抬起头,轻轻一笑:“江湖上的故事里,女人都是累赘,可他们都错了……谁说女人不能有义气,谁说女人不能为朋友而死……”红姑娘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哭道:“别说了,别说了!”乔羽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别哭……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红姑娘含泪点了点头,乔羽抬起眸子,对世宁道:“世宁哥哥,多谢你回护我,你的恩情,来生再报了……”她的身子一颤,渐渐僵硬下去。 耳畔,红姑娘的悲声穿破云霄,世宁只觉无边的悲痛毒蛇般在心中抽紧着,他上前几步,跪在乔羽身边,大声唤道:“乔羽!你不能死!”乔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但这笑容,却仿佛是名匠手下的雕刻,鲜活但却不会有任何的生命。 乔大将军看着自己的拳头,他的目光停在乔羽的脸上,这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温情。 “你知道自己的错处,肯引颈就戮,为父深觉欣慰。 国为大,家次之,你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跟着转身向外走去,留下的,只是一声浩然长叹。 突然背后响起了一声山崩般的清啸:“不许走!”就见红姑娘持着被鲜血染红的白玉剑,缓缓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上面布满了血丝,但却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有恨,彻骨的恨!乔大将军脸一冷,顿住脚步。 世宁突然一步上前,挡在红姑娘面前,咬牙道:“你退后,让我来!”他的身上蒸腾着怒火,牙齿紧咬着,挤出几个字来:“你击死了亲生女儿,就只有这么几个字么?”他的身子窜起,向乔大将军飞扑过去,怒吼道:“就只有这么几个字么!”他的身形很乱,起落之间尽是破绽,他已经被这恨意怒火完全控制住。 乔大将军冷笑道:“自己都管不了,还管别人!”他一拳击出,甚至不再去看世宁,因为心已经乱了的人,是绝对接不住他这必杀一拳的!世宁出剑。 陡然间满空光华掣转,龙蛇飞窜,天地仿佛一冰炉,浸满了清冷的月光。 那无边的光华只是一瞬,跟着全部消失。 乔大将军忽然觉得极为不安,因为他没来由地感觉,这些光华并不是消失,而是全都聚集在了世宁的身上。 他的眼睛霍然抬起,看到的是一柄剑。 天上天下,所有的景物仿佛全都消失了,剩余的只有这一柄剑。 这一柄剑上天入地,从古至今,太阳是它,月华也是它。 它无所不在,只是从没有人能够目睹它的恩威。 现在,它以全盛的姿态显露了出来。 于是,世界俯首于这王者。 这一剑,仿佛极为随意地挥出,仿佛其中满是破绽,随手可破,但却有刚强威猛,坚不可破之感。 它蕴蓄的,是世宁的精、气、神!冲天的恨意贯穿了世宁的全身,反而令他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这一剑,从有人类而起,就注定了是最强!乔大将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的拳头凝在空中,竟然忘了击出。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如天崩地裂一般席卷而来,却连躲闪的念头都不敢兴起!这一剑,已经摧毁了他的意志,接下来,就是要粉碎他的精神!乔大将军不可遏止地发出了一阵恐惧的大叫,世宁的身子突然晃了晃,这一剑,竟然慢了下来!乔大将军就觉万千枷锁一齐从身上脱开,他顾不得多想,挣扎着跳了起来,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这一刻,他没有考虑国,也没有考虑家,他甚至根本什么都没想。 因为这才是人的本能,是最无法抗拒的。 世宁的头慢慢转了过来,他的身躯却继续僵硬的停留在原地。 因为他的背上插了一把剑,他已无法转动。 乔羽脸上满是歉疚,小声道:“世宁哥哥,我没有办法,你原谅我,好不好?”两行清泪缓缓从她的脸颊滚下:“他毕竟是我的爹爹,我无法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世宁缓缓跪倒,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乔羽道:“我知道我很对不住你,但……但我就要死了,你还要怪我么?”她抬起头,看着那一轮清冷的圆月:“我好困,我要休息了,薇儿,世宁哥哥,你们好好活着,就当是替我而活……”她的话音沉下,就此寂静无声。 世宁紧紧闭着眼睛,紧咬着嘴唇,但他的身躯,却在不停地颤抖,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猛烈!一声凄厉的啸声从他的口中奔涌而出:“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但乔羽已经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世宁紧紧抓住头发,将自己的头压在了泥土中。 他不敢去看乔羽的脸,甚至无法承受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僵死的打击。 他沙哑地怒吼道:“为什么,苍天,究竟是为什么!”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因为这就是江湖。” 世宁霍然抬头,回首!就算在清冷的月光下,红姑娘看去仍然是那么鲜艳,那么夺目。 她的泪痕模糊了妆容,却微笑看着世宁。 她的笑容,在这满地的血污中,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诡异。 世宁一怔,以为她悲痛太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红姑娘笑意更浓,她轻轻蹲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将乔羽的身体夺过,抱在怀中,又用手指拂过世宁的面庞,笑道:“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救你么?”世宁的目光闪了一下。 但他身上的伤实在太重,虽然想问,但却已说不出来了。 红姑娘目中漾出一丝媚意,轻轻道:“因为我想将你当作礼物,送给别人。” 世宁一呆,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红姑娘咯咯笑了起来:“看来你的确是个孩子,还不懂事。 但你知道么?就是有人喜欢你这样的孩子,越不懂事越好。” 世宁心中一阵恶心。 红姑娘柔声道:“你若知道我要送给的人,是个男人,是不是会更惊讶呢?”世宁一声怒啸,红姑娘整个人却扑了上来。 她手中拿着的,是那柄白玉剑,她的人扑在了世宁身上,那柄剑却不见了。 剑锋已经全刺进了他的身体。 红姑娘粉嫩的娇靥挨在世宁的脸上,轻轻摩动:“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最好不要,因为……”她攀附着世宁的身体,柔柔地站了起来,艳如桃李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嗤嗤笑道:“因为我的心,已随她死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面首。” 狂笑之中,红姑娘抱起乔羽的尸体,踉跄着,走进了清冷的月华中。 世宁的身子一动不动,一前一后两柄剑插在他体内,一齐流血。 他本有句话,要问红姑娘,但现在,已不必问了。 他突然狂笑了起来,他的精、气、神,都在这狂笑声中,洪水般宣泄而出,甚至他的生命。 但他不管。 月华清冷,照着的,是他最后的伤心,最后的骄狂。 江湖!nk" 舞阳风云录4之梵天宝卷 一世界往往是这样的,有的人在醉生梦死,有的人却在艰难地求活。 人类,用生存来证明自己的尊严,无论生存是怎样的,活着总比死了要好。 这就是人。 活着真的是一种幸福吗?但当世宁重新醒转过来的时候,为什么每呼吸一口,他所感到的只有苍凉的悲哀?难道他所呼吸的,竟是死亡的气息?红姑娘,乔羽,乔大将军,这所有的一切,都宛如泥泞的荒芜,在他的脑海中固执地缠绕着,让他久久不肯相信自己是活着的。 但他的身体却前所未有的健壮,完全不像重伤之后又被刺了两剑。 他的气息在体内活泼地运转着,甚至比他最盛之时还要强健一些。 他低头查看着自己的身躯,却赫然发现,那掌伤和剑伤,甚至连他断裂的腕骨,都完全复原,看不出丝毫受伤的痕迹来。 这又怎么可能?世宁惊奇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却猛地一震,就此僵硬住。 自己置身之处,竟是一片丛林。 丛林中是尸体。 遍地的尸体。 对面一株大树上牢牢钉着一个红衣女子。 红姑娘!她的脸上咬着一条赤红的血蛇,她的脸浮肿了起来,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她的身上全都是蛇,每一条都是她豢养的灵物,每一条都是致命的杀手!但现在,它们却全紧紧咬在她身上。 奇怪的是,红姑娘的脸上竟然有着一丝笑容。 死亡,似乎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但世宁的心中却掠过一阵恐怖。 红姑娘那笑容在日光下显得有些阴森,那鼓起的双目似乎在盯着他,随时都要恶扑上来。 世宁急忙将眼睛移开。 他的眼睛无处可去。 因为满地都是死尸。 横七竖八凌乱地堆积着,全都是这丛林中欢乐歌舞的人们。 他们在篝火边歌舞升平,然后在日光中静静睡去。 奇异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一丝笑容。 阴森的笑容。 日光越强,这笑容就越阴森。 白色宛如可见的日光仿佛是一根根的线,将这些阴森串起来,串成网,撒向中间站立着的世宁。 世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并不胆小,只是这情景看起来竟然是如此的诡异,如此的阴森!他的眼睛忽然一亮,身子跟着斜斜地跃了出去。 世宁掠向的,正是红姑娘所在的那棵大树。 他在树上一撑,身子跟着落下,摊开手掌,现出一片布来。 这片布,本来是在红姑娘的手中紧紧攥着的。 这片布已被鲜血沾染,但还是能看出,上边精心刺绣的文兽。 世宁的瞳仁开始收缩。 这分明是朝廷一品大员的补服!而在这边陲之地,穿这种衣服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乔大将军!戈壁风声更紧,世宁在狂奔。 他昏迷之前,分明看着红姑娘抱着乔羽的尸体,走进了这片丛林。 没想到,这里也是她生命的终结。 或者他对红姑娘有着怨,有着恨,但她死后,这一切都该平息了。 红姑娘或者是个坏人,但决不应该死在乔大将军的手中!世宁想起乔大将军的种种恶迹,心下已决,他要杀了此人,为红姑娘和乔羽报仇!大营并不远!掌灯时分,世宁赶到了大营。 世宁身子悄悄掠了起来,向乔大将军的金帐潜了过去。 在他这种武林高手眼中,大营的巡逻基本上形同虚设,而金帐在夜色中看来,又是那么的显眼。 乔大将军正在跟一位白衣少年谈着些什么。 世宁本想再等些时候,人少了才好下手,但转念一想,此乃替天行道,为什么鬼鬼祟祟地避人?有人看到了更好,正可作为劝世的榜样,随即一拳敲在金帐顶端的金箍上。 那金帐顶头的金箍被他一拳击得粉碎,世宁挟着满天碎尘,疾扑乔大将军!他知道乔大将军功力颇高,因此一出手便是全力,真气几乎已运到极限,舞阳剑身闪过一阵荧荧的火光,凛凛寒意蔽天而来,恍如星火行野,怒罩乔大将军!乔大将军眉头皱了皱,手一抬,一掌迎着世宁的长剑挥了出去。 世宁不敢怠慢,真力又加了两成,剑身登时漾起一阵细微的波纹,轻轻龙啸之音绵绵震开。 只听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深深地扎进了乔大将军的手腕之中!霸猛的真气随着剑势纵横蹿飞,将乔大将军的骨、血环环震开,形成一圈浓稠的血雾,随着剑身游走。 乔大将军的脸色变了,但却不是惊惧、痛苦,而是一种很平静的哀伤,定在了世宁的脸上。 他的表情很古怪,世宁的心不由一动,剑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请将他留给我好么?”金帐的帐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卷起,夜色忽然清亮了起来。 洁白的月色慢慢浸染成红色,却不同于红姑娘那样的艳红,轻轻的只有一点,却仿佛将整个夜色充满。 那是一种近乎于黑与红之间的颜色,就以月色做波,细足为茎,她每一步之间,都盛开一朵青莲,檀香四射。 夜风扬起她黑得发蓝的长发,像一蓬张扬的花绽放在天地之间,和她身上红黑交缠的大幅纱丽交相辉映,华丽得有些令人头晕目眩。 她的肤色略深,眼睛比中原人更大更黑,迎着金帐中的烛火半张半阖,透出一股野性未泯的机智。 更让人难忘的是,她宽阔的前额上,不是照例点着一颗吉祥痣,而是嵌着半轮鲜红欲滴的月牙。 光华轮转的宝石深深嵌入骨骼之中,这种奇异的装饰深深透出一种邪恶的**来,让她看去如同从古天竺壁画中走出来的散花天魔女。 但她的目光却如古潭一样澄净而深邃,脸上浮着一层大海般的晕光,目光宛如落花,落在了乔大将军的脸上,淡淡道:“我是来讨债的。” 乔大将军脸色变了变,终于开口道:“什么债?”那女子凌空画了个花瓣的形状,但那花瓣却甚为怪异,八瓣交织,可跟牡丹、芍药什么的大大不同。 乔大将军的脸色更沉,忽然艰涩一笑,道:“为什么不是她来?难道她真的死都不肯见我一面?”那女子悠悠道:“她以前没忍心杀你,现在就能了么?但我就不同了!”然后她的手就伸了出去。 有一点光缠绕在她的手指上,仿佛是她指间戒指上的冷辉,但一遇到金帐中通明的烛火,那点光却突然强大了起来,一瞬间转变为千万条金灿灿的光虹,大帐中厉芒交射,陡地一亮,众人的眼睛都禁不住闭了起来。 金帐中响起了一阵破裂声,那厉芒一闪即熄,那女子厉声道:“你是谁?竟敢阻我?”世宁定睛看时,就见先前与乔大将军共语的白衣少年站在乔大将军与那外族女子中间,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剑鞘,却已只剩下了一段朽木。 鞘身已化作万点尘灰,撒得片片不可见。 那少年抬起头来,似乎惊心于女子的武功,然而他本身就有着一股沉静的气度,宛如一泓碧水,澄清悠远,一时竟并未变色。 他微散的长发泛起一阵极幽暗的蓝光。 长发下是一张极为清俊的脸,眉宇间的忧愁与寂寞并未能淹没他的风采,反而衬托出他那宛如长空孤月般卓然出尘的气质。 那女子注视着他,她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深深吸引她的,是那少年的眸子。 这双眸子并无特异之处,更没有特殊的颜色,却宛如两泓深潭,古镜照神,其中竟仿佛有一种洞悉天地间一切玄异的沉静与睿智,同时却又如此清澈,宛如第一次打量这芸芸世间的孩子,还未来得及沾染半点俗世的杂质。 那女子的颜色变得缓和起来,嘴角浮起一缕笑意:“我好像见过你。” 那少年皱了皱眉。 那女子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不,我没有见过你。 但却见过你的样子。 你好像一个人。” 那少年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说你好像画中的梵天——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之一。 你要是还不明白,就跟我回去一趟,亲眼看看,就相信了。” 那少年冷冷道:“你们信什么邪魔外道,我一概不管,只要你别再纠缠乔大将军!”乔大将军叹道:“逸之,你不会武功,就别理会这里的事情了。 欠人的迟早要还,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必然有这么一天的。” 那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少年,道:“你叫逸之?朱逸之?杨逸之?牛逸之?”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少年看了那女子一眼,道:“不错,我就叫杨逸之。” 那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叫兰葩。” 杨逸之却恍如不觉,拱手道:“乔大将军乃是国之股肱,可以说是北拒鞑靼的万里长城。 设若将军有事,鞑靼人必定**,中原几如齑粉矣。 姑娘当以国家为重,就请赶快离开。” 兰葩撇了撇嘴,道:“国家大事什么的,我不懂。 我只知道师父让我来收债,我就来了。 别的事,我一概不理会。 要不你跟我回去,找师父说情好不好?”说着,一双夜星般的眼睛盯住杨逸之,笑盈盈地等着他回答。 杨逸之摇了摇头,道:“我投军本为报国,此刻家国危急,岂能远引?”兰葩脸上现出一丝失望之色,道:“那可就没办法了!”她脸上是盈盈的笑容,长长的袖子垂下。 她身子本就修长,双袖流水,垂舞而降,十分袅娜好看。 但长袖才沾地面,立即卷舞腾起,几十根粉红的细丝倏然从袖中弹出,闪电般凌空飞舞,向着乔大将军电射了过来!杨逸之一惊,急忙来救,但他身无武功,却哪里能救得下来?乔大将军却丝毫不动,坦然承受,那红丝直射进他的身躯,顷刻就不见了。 乔大将军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整个身子跟着迅速瘪了下去,似乎全身的血都抽离了出来,完全汇聚到了脸部。 他并没有看兰葩,却转身向着世宁,缓缓道:“乔某一生无愧天地,却惟独辜负了她,如今我所有的债,都还清了!”世宁身子一震。 只听“砰”的一声响,乔大将军的头颅炸开,但却没有一丝鲜血溅出。 只见那些钻入他身躯的细丝全都从颈部蜂拥而出,凌空一阵尖锐的嘶啸,争先恐后地向兰葩涌了过去。 兰葩纤纤玉指伸出,那些红丝全都停在了她的指尖,一阵阵妖异地扭动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它们吸干了乔大将军满腔的鲜血,身子也跟着殷红起来。 兰葩纤细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怎么只有这些?”杨逸之手眼中透出愤怒的光芒:“你这妖女!”他虽怒极,但仍不愿出口伤人。 兰葩娇靥上闪过一丝歉然,柔声道:“我也没办法啊,你不知道,我师父凶起来,可很厉害的!”随即笑了笑,接着道,“不如你跟我走,也一起拜了她做师父,那么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乔大将军了!”她似乎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好,娇声笑了起来:“跟我走吧!”她的长袖蔽空而起,那些停在指尖的红丝倏然就灭在了她身上披着的长大的纱丽中。 满空却闪起了碧绿的光芒,一点点绿光如同萤火一般,缭绕而出,围在了杨逸之的身边。 那些绿光中都是一只只极小的飞虫,在空中电闪疾飞,极为灵敏。 杨逸之脸上闪过一丝惊惧,却不知如何格挡。 兰葩笑道:“看你还跟不跟我走!”她身子一旋,那些碧绿飞萤跟着光芒大涨,蜂拥向杨逸之蚀去。 金帐中陡然漾起一片寒光,那些飞萤响起一阵婴儿般的尖啸,潮水般退了下去。 杨逸之神色稍定,百忙中还不忘了拱手道:“多谢!”世宁笑道:“杨兄不要怕,她伤不了你。” 兰葩脸上的笑容倏然顿住,双目神光森然,罩在了世宁的身上。 世宁笑道:“何必一见面就杀人?”兰葩的身上忽然响起了几声低低的尖啸。 她的双眉渐渐竖起,冷笑道:“原来不死神功是在你的身上!”世宁一怔,奇道:“什么不死神功?”兰葩冷笑道:“你以为仗着这门功夫,就能对付得了我的???神蛊?”只见她的手又一指,满天儿啼声大作,碧光森森之中,那些???神蛊又盘天而起,向着世宁与杨逸之罩了下来。 世宁笑道:“不死神功是对付不了这些小东西,但是紫府真气与大悲极乐剑法呢?”他陡然一声长啸,那啸声裂云而起,宛如万千金鼓齐鸣一般,响彻了整个大营。 那些???神蛊不由都是一滞,紫荧荧的剑光跟着冲天闪现。 剑光宛如神龙,凌空掉转,化作一匹庞大的紫色锦绸,将那些神使尽数挡住,然后鼓涌潮动,向外推了出去。 这一招绵绵泊泊,寓极刚而入极柔,那些???神蛊宛如冻萤钻窗一般,再无一只漏网,尽被剑光阻在了两人三尺之前。 世宁笑道:“似乎除了不死神功,这世上还是有些不错的东西的。” 兰葩一声冷笑,突听身后一声痛呼。 世宁一惊,急忙转头查看,就见杨逸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盘膝坐了下去!世宁脑中电光一闪,大院中数十含笑而死的脸瞬间在他眼前闪过,厉啸道:“竟然是你?”舞阳剑凌空一引,那冲天的剑气顿时凝结为一,向着兰葩嘶啸而下!兰葩淡淡数道:“一、二……”世宁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丝紫光。 这是一丝极细,极小,但它又是那么的耀眼,倏然一闪,就钻入了他的胸脯中,再也看不见了。 一阵剧痛从他的身躯中传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身上的力量全都消失了,再也无法握住手中的长剑。 他知道,自己的脸上肯定也露出了笑容,死亡的笑容。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他没死,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子晃得很厉害,仿佛是在坐船。 他先不急着起身,缓缓调动真气,察觉到身子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耳边突然传来兰葩的声音:“醒了就起来吧,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世宁脸上一红,张开眼睛,就见兰葩正坐在他对面,却也是晃悠悠的。 两边是慢慢倒退的树梢,难道他们是坐在了云端不成?他怀着诧异向下望了一眼,突然,一条巨大的黑影抽了上来,直向他扑去。 世宁吓了一跳,直直跳了起来。 兰葩见他这个样子,不禁大笑了起来:“想不到你这么高的武功,胆子却这么小!”世宁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他们是乘在一只巨大的怪兽身上。 刚才卷过来的黑影就是它的鼻子,而这鼻子几乎有一丈长,两边突出两只狰狞尖锐的獠牙,也跟那鼻子差不多长短,看上去极为狰狞可怖。 兰葩娇笑道:“你没见过大象么?别看它们形象狞恶,可是最温顺不过的了。” 世宁见那象的獠牙晶亮尖锐,心想被这样的牙咬上一口,哪还有命活?摇摇头不去摸。 随后,他转头向四面望了望,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兰葩道:“苗疆。” 世宁一惊,道:“我昏迷了几天?”兰葩道:“十天!”世宁跳了起来,兰葩皱眉道:“你做什么?”世宁道:“我为什么要来苗疆?我要回去!”兰葩摇了摇头,道:“若是几天前,那还有可能,但现在……”她抬起头,远远望了出去。 绿树如烟,风物凄迷,黯淡的瘴气烛天而起,将正午的日色都迷得有些昏暗,人的目光就更不能及得远了。 重峦叠嶂,青翠层层,都隐没在那虽恶毒但却又凄美的云雾中。 一阵毒蛇般的惊悸迅速沿着世宁的脊背蔓延开来,在他的全身恣意地游走追逐着,侵吞他每一分清明的意识。 他忽然深深地感觉到,真的是走不出,回不去了!兰葩注意着他的反应,悠然笑道:“何况你已经来到了我师姐的领地,想走,就更不容易了。” 她的笑容中有一丝揶揄,“因为她喜欢你。” 二穷荒林莽近紫泉——兰葩悠然笑道:“师姐多罗吒喜欢吃人,尤其喜欢吃男人,而且武功越高的男人,她便越喜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似乎这仅仅只是个笑谈,随即转头对杨逸之笑道,“你就不用害怕了,因为师姐对没武功的人没有兴趣。” 她的话刚落音,就听见有人道:“谁说我没有兴趣?”兰葩的脸色一变,忽然,绿树层层分开,现出一个黄衣女子来。 那黄衣女子正赤足站在水面上,望去飘飘然犹如神仙。 兰葩的脸色却变得很郑重,叫道:“师姐。” 多罗吒点了点头,道:“你回来了很好。 你知道我素来要别人送礼物的,这次简单一点,两个男人也就勉强算了。” 兰葩脸色更变:“不行!”多罗吒笑道:“小丫头,什么时候敢跟师姐犟嘴了?”随即缓步走了过来。 世宁知道她将不利自己,当下缓缓提运真气。 多罗吒目光侧了过来,凝注在世宁身上,笑道:“小丫头,这等高手你是怎么捉来的?快些给了师兄,我便将归藏之阵传了给你。” 兰葩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但接着就黯淡了下去,歉然道:“师姐,你知道我早就想学归藏之阵了,但这两人却无法交给你。” 随即手伸了出去,指间闪过一抹青光。 多罗吒讶道:“碧笙云光戒?难道是师父命你捉这两人的?”兰葩点了点头。 多罗吒仿佛很畏惧师父的威严,脸上兴奋的颜色顿时降了下去。 她的目光不住在杨逸之与世宁身上打量,仿佛极为难舍。 她突道:“被强拘在这鬼地方,天天看得到吃不到,实在淡得要死。 小师妹,你能不能只带一个人回师父那边复命,就将一切的罪过全都安在他头上好了,只将这个人留给我就可以。” 她纤纤玉指指处,正是世宁。 世宁冷冷一笑。 兰葩摇头道:“这两人都是师父点名要的,小妹先去复命,再向师父肯求,那时看师父的示下如何?”多罗吒见兰葩不肯买她的面子,冷冷道:“小丫头,拿师父吓我,以为我就会害怕么?小心我性子上来,连你也一起吃了!”兰葩笑道:“师姐不会吃我的,师姐只吃男人。” 多罗吒冷冷地看着她,双目中透露着一片冰寒。 世宁觉心越跳越急,但兰葩却依然悠悠地笑着,似乎很不在意。 多罗吒随即怒啸一声,纤足跺处,湖水宛如冰晶般四溅:“快走!别让我再看到你!”兰葩笑道:“师姐再见!”赶着神象向那丛林深处继续行去。 她还不忘了向多罗吒摆了摆手。 多罗吒盛怒之下,一掌劈出,将周围的树木打得一片凌乱。 神象虽然走得缓慢,但这丛林似乎大有古怪,才走出几步,那景色就变得截然不同,似乎同多罗吒之处隔了千里万里。 世宁见兰葩依旧嘻笑不绝,不禁心下佩服,赞道:“想不到兰姑娘胆识这么好,方才多罗吒分明已动了杀心,但兰姑娘却丝毫都不在意。” 兰葩并没有回头,冷冷地道:“第一,我虽然叫兰葩,但不姓兰,所以不要叫我兰姑娘。” 世宁苦笑了下,他本觉得兰葩脾气很好,对谁都甜甜的。 但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她的好脾气,却是只给杨逸之一个人看的。 兰葩道:“第二,我比你还害怕,而且怕得要死。 方才若是我的笑容少维持了半刻钟,或是我的神色中露出丝毫的慌张,那么我们三个人都会死在他的手上!”她盯了世宁一眼,接着道,“你不要觉得自己武功高就了不起,在这片丛林中,她甚至不用抬手就能杀你!”世宁心中有些不服,但见到了这丛林种种神异之处,也有些吃不准,不禁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兰葩仰望着两边古树的树梢,道:“这片地方,是个阵法,传说能够移山换海,有鬼神不测之威。 而二师兄目前正暂替师父主持这个阵法!”世宁想了想,道:“那你带我们俩来这里做什么?”兰葩笑着指了指杨逸之,道:“他是来拜师的;你呢,是来还债的。” 世宁心中讶异,问道:“还债,我怎么会欠了你们的债呢?”兰葩道:“因为你的体内有不死神功。” 世宁更是大奇,道:“不死神功?姑娘是不是弄错了?”兰葩断然摇头道:“我决不会看错!你体内的不死神功还非常强大,所以才能抵挡住我的???神蛊。 要知道,它们是专破真气的。” 世宁沉吟着,忽道:“那你怎么不像杀乔大将军那样杀掉我呢?”兰葩道:“那是因为你的剑,我师父说,若是在江湖上遇到持有这柄剑的人,决不能伤及他的性命。” 世宁更是奇怪:“你师父?舞阳剑?你师父认识持舞阳剑的人?”兰葩摇头道:“我不知道。 所以我才捉你来见师父。” 世宁不说话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舞阳剑,被兰葩称为师父的苗疆异人,还债,这一切,似乎都有种奇异的联系,关系到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小屋前,兰葩终于停下神象,示意他们两人下来。 世宁知道就将见到她的师父,也许所有的谜底都将揭开,心中不禁也怀了些期待。 这是个很小的小屋,茅草砌就的,在苗疆湿热的天气下,早就生满了青苔,变成阴阴碧绿的一片。 这小屋就宛如一个青坟一般。 兰葩咦了一声,在地上拾起三只翠鸟的羽毛,道:“怎么师父又闭关了呢?她明明知道我要回来的!”世宁不知道什么叫闭关,道:“既然你师父就在这小屋中,干脆你敲门就好了么。” 兰葩诧异道:“那怎么可以?”她顿了顿,接着道:“看来只能委屈你们先住几天,等师父出关了再说。” 一个娇懒的声音从树梢上散下:“那可不行,师父吩咐过了,要让他们住地牢。” 多罗吒的黄衣就随着声音从树梢上垂下。 兰葩三人走得并不慢,她却依然赶在了他们的面前。 兰葩眉头略皱了皱,强笑道:“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多罗吒眼角眉梢笑了笑,道:“我也有师父的命令啊!这两个人就交给我吧!”她出手极快,微风飒然中,两指已点在了世宁和杨逸之的身上,随即将他们提了起来,远远纵了出去。 黄衣飘飘,兰葩疾步跟上,她目光闪烁,查看着周围,一面道:“师姐!你先听我说!”多罗吒却停都不停,一路走远了。 树丛越走越密,她突然笑道:“小丫头,你不要疑心我吃了他们,师父的命令我还不敢违。” 说着,一声长笑,手一抖,将两人扔了下去。 那是一条很窄的缝隙,进入了之后,就变得极为宽大,两人直落了两三丈,方才扑通掉进了水中。 好在那水并不浅,两人咳嗽着爬了出来,倒没有什么大碍。 耳听头上轰轰声响,那缝隙竟然缓缓关了起来。 黑暗中淡淡闪亮的,是杨逸之的眸子。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世宁。 世宁心下奇怪,笑道:“身处危难之地,杨兄为何却只盯着我看?”杨逸之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我身无武功,本也看不出高低来。 但兄台却似乎修为颇深,未必能不挡住多罗吒的一指,为何却心甘情愿让他丢进这地洞里来呢?”世宁笑道:“没有瞒过杨兄的神目。 不错,方才我若全力出手,多罗吒的一指,未必能够伤得了我。 甚至我手中长剑展开,也大可赢他。 但那又如何?再加上一个兰葩,我定输无疑。 何况这片丛林诡异之极,在这之中,我实在没有半点必胜的把握!”杨逸之道:“难道我们就只有被关在这里面吗?”世宁笑着摇了摇头,道:“那自然不是。 我们在等机会。” 杨逸之道:“什么机会?”世宁先不答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陶做的酒壶,自己啜了一口,然后递给杨逸之。 这酒乃是他在西北大风沙中御寒之用的,甚是辛辣。 他缓缓道:“多罗吒觊觎你我这两块肥肉,何况她并不太将师父放在眼中,未必能够安心不动。 只要她找到这水牢,我们就有救了。 这也是我不显露武功的原因,他们越是小看我,我们成功的可能就越大!”杨逸之却摇手不接那酒壶,沉吟着,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世宁看了他一眼,问道:“杨兄这么着急出去,难道心中有何挂念?”杨逸之摇了摇头,仰面看着头顶尽处的缝隙,并不答话。 水牢之中渐渐凉了起来。 那水湿的衣服更是冰寒刺骨。 世宁有真气御寒,还不觉得怎样。 杨逸之的身子已有些发抖,他毕竟没有御寒的真气。 世宁笑道:“喝一口吧,能够御寒!”杨逸之迟疑着,终于接过那酒壶来,喝了一大口。 世宁吃了一惊,叫道:“你怎么喝得那么急!”杨逸之看去书生般文文静静的,这时喝起酒来,却极为豪迈,只见他三口两口把那壶酒喝个干干净净。 他脸色渐渐赤红了起来,不再觉得水牢中寒冷,反而有些发热,顺势躺在了水面的青石上。 世宁笑道:“杨兄可是第一次饮酒?有什么感慨?”杨逸之默然不做声,良久,缓缓道:“大丈夫投军报国,希图建功立业,做出天大的事业来。 哪知忽然遇到了这种事,远遁苗疆,莫非上天不许我出人头地吗?”世宁见他酒醉嗟恨,宽慰他道:“大丈夫建功立业,也不急在一时。 杨兄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杨逸之一笑,道:“不必急在一时?是啊,人生百年,又何必斤斤计较于一朝一夕?可是我不同,我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不肖之子,我得闯出一番事业之后,堂堂正正地回家,每一分,每一刻,都在鞭挞我要尽力功名!”他举起陶壶,做了个饮酒的姿势。 那陶壶已空,只沥沥嗦嗦地滴下了几点酒渍。 杨逸之就扬着头,等着那酒渍滴完。 也许只有这样,他的眼泪才能不滴下来。 也许只有这样,他的笑容才不会消散。 这些事,本是他深藏在心中,决不会对别人说的,但现在,他却忽然有了诉说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太久之后,动力便变成了背负,这背负很沉重。 看着他,世宁不禁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亲,突然心中一痛。 自己总算有个舍命关心自己的娘,看来杨逸之比自己更加可怜。 他禁不住安慰他道:“不从军功上着手,也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杨兄若是练成一身绝世的武功,想必令尊也会刮目相看。”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绝世的武功?我没有任何根基,如何还能再练武功呢?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世宁肃然摇头道:“不!这世上有很多绝世的秘笈,可以能人所不能。 杨兄若是能找到一部,就算从现在开始练,那也是可以的。” 杨逸之也摇头道:“这样的秘笈,必定是人间珍物,又怎么能轻易遇到?”世宁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例子,就道:“比如此间的主人,能够教出这么高明的弟子,应该是位不世出的高人,也许有这样的秘笈也未可知。 大丈夫贵在立志,杨兄千万不可气馁!”他说完之后,不见杨逸之回答,仔细一听,他已经在那石头上睡着了。 世宁笑了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只觉心中有些恻然。 原来这世界上,身世凄惨的,并不止自己一个。 什么时候,这世界上才会再没有悲哀?他握住杨逸之的手,轻声道:“不怕,因为我们是朋友!”朋友!叫出了这两个字,世宁已准备将杨逸之当作一生的朋友,就算他怎样都没关系。 因为他看到的,总是别人的可怜,而不是自己的。 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帮助别人,尽己所能,同病相怜。 所以他帮助杨逸之,便是帮助自己。 他独自坐在黑暗中,听着杨逸之的呼吸之声。 不知过了多时,头顶的缝隙突然“咯”地响了一声。 世宁精神一振,急忙屏住呼吸,就见那缝隙越开越大,一个纤细的身影落了下来,缓步向两人落脚的地方走去。 世宁知道多罗吒武功修为极高,便不敢将舞阳剑拔出鞘来,生恐剑光将她惊动。 他极缓慢地调运着紫府真气,慢慢灌注到了剑身,暗中数着多罗吒的步子。 那人却没有太多的戒心,径自走到了两人的身边。 世宁猛地跃了起来,一剑倏然展动,向她的后背刺了下去!这一剑几乎已是他力量的颠峰,剑的速度更超过了声音,剑出无声,瞬息间刺到了那人的背部!只听“叮”的一声响,这一剑似乎刺中了什么极为坚硬的铁器。 暗中传过来一声娇呼。 世宁心一动,这人竟然不是多罗吒,而是兰葩!微微的剑光之下,就见兰葩手中提了个篮子,篮中放了些酒菜果饼之物,似乎是来给他们送吃的。 世宁这一剑,忽然就刺不下去了。 他永远无法向对自己好的人出剑,哪怕这个人曾几乎杀了自己。 他真气疾提,剑光回转,在身前布了个极大的光圈,将兰葩隔开,伸手提起杨逸之,身子陡然拔起,向那缝隙蹿了出去。 他早就看准了地牢中的形势,蹿了两丈高时,身子在地牢突出的一块石头上一蹬,更向上疾飞,转眼就奔近了地牢出口。 点点星光落下,世宁心怀不禁大畅。 兰葩娇靥色变,呼道:“哪里走!”她长袖中忽然升起点点碧光,飞电一般盘旋而上,向世宁追了过来。 世宁知道她的???神蛊的厉害,当下不敢硬接,手腕抖动,舞阳剑宛如一蓬碎雨打下,身子却蹿得更急。 那些碧光撞在舞阳剑上,咝咝暴啸,却并不舍弃,直撞得世宁手腕剧震。 猛地一股尖锐的痛楚从手腕处传来,世宁百忙中低头一看,那只紫色的???神蛊正正穿在他的腕骨中间。 他加意防备,却仍然没有躲开这只神蛊之王。 那只左手登时红肿了起来,整只手臂顷刻麻木,再也抓不住杨逸之的身子。 被舞阳剑绞得满天飞碧的???神蛊忽然舍弃了世宁,团团围住杨逸之,将他硬生生地拉了下去。 世宁大惊,急忙吸了一口真气,将左手的经脉闭住。 他这时已蹿出了地牢,但他决不停留,脚尖在旁边的树干上一蹬,再度向地牢中扑了下去。 若是只有他出来,而杨逸之被困其中,世宁会内疚一辈子的!三琵琶空抱泣银弦——只听“咯”的一声轻响,那道缝隙竟然抢在他之前关掉了。 世宁一声怒吼,舞阳剑深**入了地面。 入手只觉坚硬之极,仿佛地下是坚实的土石,那地牢早已踪影皆无。 联想到之前这丛林中的种种怪异之处,世宁这一惊非同小可,剑诀一引,一连数剑轰在了地面上。 直将大地轰得一阵乱响,刨出了好大的一个坑,但却依旧没见那缝隙再现。 世宁渐渐失望,突听有人冷冷地道:“你这是发什么癫?”世宁不去理她,最后一剑刺下,心中失望已经到了极点,这才起身住手,心情烦恶,不耐烦道:“多罗吒,你休要来惹我。” 多罗吒怀抱一柄银色的琵琶,正坐在旁边的一株大树上,见他言语无理,不由得一怔,心中怒气渐生:“我惹你作甚?我的食量甚小,今天就先取你左掌吧。” 她悠然道:“这样活着生吃,也比较新鲜。” 世宁斜眼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怒道:“滚!”多罗吒脸色陡然铁青,眉毛渐渐竖立了起来,尖声道:“你说什么?”世宁又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对你这样的邪魔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滚!”多罗吒哪里受过这种羞辱?尖声道:“我要你死!”她手向怀中的琵琶一划,几枚亮晶晶的银弦向世宁飞了过来。 见识过兰葩的???神蛊,世宁深知她这个门派的武功奇异之极,多半与蛊毒相合,奇诡处难以测度。 当下不敢硬接,长剑舞动,将整个身子罩住,突然拔空而起。 剑光霍霍,弦光森然,在昏暗的树林中转折盘旋,宛如一只巨大的银龙一般,随着世宁的一声长啸,化作一条光箭,向多罗吒厉射而下!这是世宁想出来对付蛊毒的方法。 无论你用什么蛊,什么毒,我用的就只有一招:快!快得让毒无法放,蛊无从施!冷光森然,刹那间将多罗吒罩在了中间。 多罗吒冷笑了一声,道:“不要将我想得跟她一样!”只见她脸上冷笑不绝,两手渐渐指起,倏然向两边分了开来。 怀中琵琶铮铮而鸣,响起了一阵流水浣石的细音,一连串银点从多罗吒的指尖飞出,上面七点,下面七点,一条条银线连缀在银点之间,多罗吒纤手伸出,轻轻在这银弦上划了一下。 突然一阵极强的轰鸣声从银弦上飞起,宛如炸雷爆火一般在丛林中震响而出,裂空向世宁轰震而来。 世宁猛觉身形一窒,剧猛的声浪宛如钱江春潮,汹涌怒扑,直冲得舞阳剑一阵歪斜,世宁几乎把持不住!世宁心念连变,突然真气一松,身子立即被那股强猛的声浪冲得扶摇而起,向外落了下去。 多罗吒冷笑声中,纤纤细指飞舞,在那七道银丝上不住地挥舞着。 世宁连冲了几十冲,都未曾将她的声波冲散。 世宁心中焦躁,但却忽然收剑,哈哈大笑了起来。 多罗吒皱眉道:“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笑的?”世宁笑道:“我笑你只会守,而不会攻。” 多罗吒冷冷道:“你要看我攻,那也容易!”说着,将琵琶反抱于肩上,举手在银弦上一划。 爆涌的声浪连环冲出,向世宁横击而来。 世宁大叫道:“好厉害!”脚尖用力,闪电般向后退去。 多罗吒冷笑道:“这就是你的计谋么?”随即口中一声清厉的啸声,那衔着银弦的十四个银点,突然飞移,跟着多罗吒凌空追了过来。 多罗吒双手连拨不绝,那声浪竟然追着世宁轰炸,丝毫不放松。 世宁脚下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变成一条白影,在树林中疾飞。 多罗吒轻功极为厉害,世宁无论怎么逃跑,都无法将她甩脱半步。 多罗吒一面追赶,一面冷笑。 世宁突然仰天长叹道:“我本不愿施展这一招,但我也无法!”他的身形倏然停住,双脚就宛如钢柱浇铸在当地,再也不动分毫。 他的脸转过,双手抱住舞阳剑,剑尖寒光吞吐,对住了多罗吒!多罗吒双目猛然一寒,因为她已停不住!世宁的长剑上满是杀意,已将她的银蝴琵琶全面引动,几乎耗占了她绝大部分的精神,剩下的部分,已不足以让她在如此急速的奔跑中猛然刹住。 所以,现在就变成她鼓动着强大的声波,向世宁冲了过去!但世宁却以逸待劳,而且双足坚牢地踏住大地,无形之中,他已多有了三分胜算!多罗吒跟他相差的,也不过是一二分而已。 多罗吒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银牙一咬,双目中闪过一阵惨厉,索性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鼓动银弦上!轰天震地的巨大声浪宛如地崩天裂一般在整个丛林中疾啸旋转着,形成一个无形的龙卷,裹住多罗吒的身形,铺天盖地般向世宁压了下来!世宁双目清澈冰冷,执着舞阳剑的双手稳定如磐。 因为他知道自己必胜!——如果这样都不能胜过多罗吒,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他必胜!声浪龙卷中的多罗吒,在世宁清澈的眸子笼罩下,心神却忽然有些紊乱。 狂猛的声浪卷着嘶啸声,霸狠地挥舞撕扯着,被银蝴琵琶与舞阳剑逼迫着,在两人中间越积越厚,世宁几乎连呼吸都不能,惟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剑!他搜遍体内每一分每一寸的真力,全都冲压在了舞阳剑上,他必定能赢,他也必须赢。 因为他要救杨逸之,这个生平第一次、他当作是朋友的人。 终于,龙卷与舞阳剑接在了一起。 多罗吒的秀目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恐惧,因为她发现,她已经无法再停步,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向舞阳剑上撞了过去。 剑光凌厉!多罗吒尖声大叫了起来。 霸猛的声浪随着她的尖啸突然减弱,世宁只觉身上的重压突然减轻,于是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舞阳剑身上闪过一阵灵蛇般的颤动,这柄被久久压抑住的神剑,似乎是在单纯地以自己的力量而掣动着。 这柄神剑,如果在它的上一个主人手中,是否能劈开山、刺破苍穹,有着天下无敌的傲然呢?世宁心中忽然闪过一阵不忍,因为他此时看到的,不是噬血肉的恶魔,而只是个恐惧的人。 他的手忽然偏了偏。 电光石火之间,舞阳剑擦着多罗吒的身侧滑过,“嗤”的一声轻响,将她蔽体的黄衫挑裂,但却丝毫没有伤及她的肌肤。 但多罗吒的七根银弦,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在十四银星的飞动下,结结实实打在了世宁的身上!世宁一声闷哼,身子横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连接几口鲜血吐出,眼前一片漆黑,晕死了过去。 多罗吒怔住了。 她实在想不到,世宁竟然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剑势。 他为什么要放过一个要杀他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生吃人肉,残忍无情,而且他明知道放过她的代价,就是自己的重伤。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多罗吒身子颤抖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见她慢慢走近了世宁。 她凝视着这个匍匐在地上,垂死挣扎的人,轻轻道:“为什么?为什么?”世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将头抬起来,他盯住多罗吒。 多罗吒忽然觉得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很奇怪,自从十年前,她心爱的男人眼睁睁看着她受诸般酷刑,却弃她而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她发誓要吃尽所有男人的血肉,她痛恨天下所有的男人,为什么她现在会流泪呢?就因为世宁没有杀她?她的心早就荒芜了,又怎会在乎生死?世宁笑了,他笑得很艰涩:“你以后再吃人的时候,能不能想想这一刻?”说罢,他的头直扑进泥土里,再也不能动了。 多罗吒嘴唇抖动着,忽然她冲动地跳了起来,忽然狠狠一脚踩在了世宁的身上。 一抹黑影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边,这是一抹最漆黑的黑影,仿佛带着深沉的忧郁,决没有生人的气息。 多罗吒丝毫没有察觉,依旧狠狠地踩着。 那黑影忽然淡淡道:“他饶你不杀,你竟然还如此待他?”多罗吒一惊回头,道:“师父?您……您不是闭关了么?”那黑影冷冷道:“我让你守住八叶之阵,谁让你到这里来了?回去!”那黑影的手轻轻挥了挥,多罗吒忽然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凌空飞起,远远跌出。 那黑影缓缓揭下面具,清冷的月光在她的面庞上笼起一层黑雾,淡淡的,犹如春雨一般,让她风华绝代的容颜看上去却有不在人间的寂静。 她低下头,看着世宁,久久不转视线。 那黑影淡淡地道:“我答应过你父亲,便决不能看着你死!”她的指尖上忽然闪出一点红光,随即手指缓缓低下,将那点红光蹿射到世宁的身躯上。 鲜红的血液从红光中滴下,滴到世宁的伤口中。 奇异的是,那鲜血一旦滴中,世宁的伤口便立即收缩,止住了流血,皮肤也迅速恢复了红晕。 随着鲜血不断滴下,世宁的气息渐渐粗壮,并急速还原着。 那黑衣女子收回了手,深深地看了世宁一眼。 一阵微风吹过,她的身形已经不见了。 世宁依旧伏在地上。 尖锐的阳光射进了林中,宛如炭火炙烤着世宁的身躯。 世宁痛苦地抽搐了几下,缓缓从地面抬起头来。 他的思绪有些恍惚,不太记得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只记得自己跟多罗吒打来打去,似乎自己受了很重的伤势。 他试着运了下真气,却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世宁翻身坐了起来,静静地回想着。 这段时间老是出生入死,被人打成重伤,但奇怪的是,他每次都不死,每次都有人救他。 这是不是也是件很奇怪的轮回?世宁忽然一惊,他想起杨逸之还被关在地牢中,他要去救他!才走了几步,他忽然顿住了。 因为他发现,离他不远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并不是压抑,也不是吸引,究竟有什么感觉,世宁也说不太上来。 他想了想,决定过去看看。 反正无论是多罗吒还是兰葩,他迟早都要面对的,他也想堂堂正正地将杨逸之要出来,凭他的剑!忽然一个声音道:“你来了?”世宁一惊,抬头看时,却突然发现,一人背手站在他面前。 他已经走近此人三步内,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这人静静地站着,他仿佛已跟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他自身是散淡的,虚无的,寂静的,他就是这气,这天,这树,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他虽然没有回身去看世宁,但世宁只觉自己全身都仿佛笼罩在他的目光下,再无丝毫秘密可言。 这种感觉让他通体不适,甚至兴起一种烦恶的感觉。 那人语音中有些笑意:“你怕我?”世宁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摄定心神,用极淡的声调道:“萍水相逢,有何可怕?奉劝兄台,此林多有古怪,如非逼不得已,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那人道:“阁下还不是刚从其中出来的。” 世宁一怔,道:“兄台所言不错,所以我才劝兄台不要进去!”那人悠然道:“可是阁下却还要再进去。” 世宁又是一怔,道:“不错!”那人道:“如此甚好,在下就跟阁下一起进去。 有阁下带路,想必会好很多。 走罢!”他这一声“走罢”竟然似乎含有一种秘魔般的力量,世宁忍不住一脚踏了出去。 等到这一脚落地,他才猛然惊醒,心中不由得就是一震。 但他随即克制住,淡淡道:“兄台进此林中所为何事?”那人慢慢地道:“找故人要回几件故物而已。” 世宁点了点头,料想道此人必定与此间主人有些怨隙。 若是将此人引进去,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必定有更多的机会救出杨逸之。 但世宁怎会做这种事?他刚欲开口拒绝,那人笑道:“如果阁下为难,那就不必了。” 他这句话一说,世宁倒不好出口拒绝了。 何况就算他不带路,难道此人就找不到进去的路了?无非多费些时间而已。 这样一想,世宁就不再说些什么,寻明了方向,大步向林中走去。 他不知道,若不是他领路,此人必定无法寻出路来。 这是座森林之阵,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得到了主人的心血引导,才能自由地出入——恰好世宁就是其中一个。 四八叶梵花照流年——艳阳高照,丛林仿佛琉璃铸就的一般,通透得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但是世宁忽然就觉得这片丛林极度陌生。 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他确信这就是昨夜与多罗吒追逐之路,但今日走来,却连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越走,他的心就越沉。 这片丛林仿佛变成了一团迷雾,永远在不停地变换着形状,没有人能够将它完全看清楚。 奇怪的是,那人并不焦急,只是微笑跟着世宁走,仿佛极为信任世宁一般。 终于,世宁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已无法相信,他走的是正确的了。 那人淡淡道:“不记得路了么?”世宁皱眉,困惑地道:“昨日我明明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来的,怎么今日行来,却这么陌生,竟似从来没走过一般?”那人笑道:“所以你认为你走错了?”世宁沉吟着,终于点了点头。 那人道:“你为什么不认为你对了呢?”世宁心中一震,是啊,为什么不认为自己是对的呢?世宁随即大踏步向前走了下去。 既然看不清楚这丛林,那为什么还要看?世宁默默追寻着昨夜奔走的踪迹,再也不理会周围的景物,全凭一点灵觉,任意前行着。 这番怅惘消除之后,他倒约略地感觉到了一点熟悉。 这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他忽然明白,自己并没有走错。 有时候,对与错,完全就是由自己掌握的,别人的议论,周围的评议,或许全都是错的,你根本就不必去听,去从。 那青坟一般的茅屋在绿树浓荫中展露了出来,世宁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并没有走错。 这实在是很伟大的一步进展,因为从此之后,他对自己更有信心,而这丛林也不再神秘,它已经显得不可怕了。 那人的身形忽然顿住,就站在青坟茅屋之前三丈处。 世宁急着赶到地牢中去救杨逸之,见他停步,问道:“怎么,你不走了么?”那人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走了。 因为我再多走一步,她就会出手。 三丈,是我能够自保的最近距离了。” 青坟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沉静的声音:“佳客远来,意欲何为?”那人微笑道:“远客帝伽,来讨回一点故物。” 那声音道:“什么故物?”帝伽缓缓道:“湿婆之弓,西昆仑石,《梵天宝卷》。” 那声音忽然沉默了下去,良久,方才道:“龙树老人已经有了传人了?”帝伽微笑着点了点头。 青坟中人的声音再也没响起。 那丛林中的绿意,却慢慢在聚拢,阳光透照而下,仿佛天地间的绿意都凝聚在这丛林之中,而且渐渐凝结,形成一片巨大的阳绿色的翡翠。 翡翠如山,将帝伽裹在中间。 忽然绿意中爆出一点红影,宛如火焰般,闪了一下之后,便熊熊燃烧了起来。 一声清亮的啸声响起,绿意忽然更浓、更重!那火焰登时被完全压制了下去,只变成两点幽暗的***,在不停地闪耀着。 那火仿佛豆般大小,似乎绿流稍微一动,就会将它完全淹没。 但绿意冲舞来回,火焰却始终不熄。 忽然就闻帝伽轻轻啸了一声。 那火花倏然涨大,帝伽一声轻啸未止,又是一声啸。 那啸音连绵飞驰,宛如一条苍龙一般,盘天而起。 火花仿佛浇了一桶热油一般,怒燎而起,顷刻便将绿意冲开一条口子,帝伽身形飞纵,落在了青坟外五丈的距离。 他的身形虽仍那么潇洒,但他的眼神中却有了一丝惊悸。 一落地之后,立即又后退了一步。 青坟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太过谦虚了,四丈便已足够。 龙树老人并未传错人。” 帝伽定了定神,笑道:“果然中土能人辈出,曼荼罗三宝供奉在此,再合适不过。 是我来错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身形犹如行云流水,竟然没有半点停顿迟疑。 那声音道:“慢着!”帝伽应声住步,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那声音道:“你既然来了,便是有缘。 只要三宝肯跟你走,于我又何干?”帝伽的眉头皱了皱,道:“前辈的意思是……”那声音道:“三宝已通灵,各有其主人,我亦不能左右。 只要你有能力,我便许你将三宝带走。” 帝伽精神一振,道:“三宝在哪里?”那声音道:“梵天地宫!”一阵微风吹过,几片叶子从树上落下,在他们面前排成一个箭头的方向。 箭头所指,是正北方。 帝伽听到这名字,眉峰忽然震了震,但他随即拱了拱手,向正北走去。 世宁见他已得所求,便不再管他,自行向那地牢走去。 丛林之中,霎时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那青坟的门却悄无声息地敞开了,昨夜那个黑衣女子出现在了门口。 面对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她突然深深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地牢已经打开了,阳光透下,牢内一览无余,一个人都没有。 世宁缓缓站起身来,眉头长皱。 杨逸之去了哪里?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够爬得上来,若不是有人救他,那就是有人杀了他!会不会是多罗吒?会不会是兰葩?世宁突然拔步,向那青坟冲了过去。 他也不管自己该站在三丈外还是五丈外,一口气冲到了青坟门前,屋门紧闭,他敲了一阵子,那声音才缓缓响起:“你来做什么?”世宁大叫道:“杨逸之呢?是不是你们已经杀了他?”那声音冷冷道:“你若是想他死,我现在就去杀他!”世宁大喜,道:“他没死么?他在哪里?”那声音道:“你想救他?”世宁使劲点了点头。 那声音道:“只要你能将湿婆弓、西昆仑石、《梵天宝卷》带出来,我就将杨逸之还给你!”世宁精神一振,道:“果真?”那声音道:“你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世宁坚定地道:“我愿意!”他飞也似地向梵天地宫奔了过去。 就在绿树掩映的尽头,现出一方巨大的地道入口。 那就是梵天地宫,也就是箭头所指的地方。 杨逸之昏昏沉沉的,酒性发作,他的神智已迷糊,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 就算从高空中直跌了下去,也仍然未让他清醒半分。 空中忽然伸过一只柔荑,将他的身子接了过来,轻轻放在了石面上。 这是地牢中最干净、最平整的一块石面。 兰葩的眼睛在地牢的黑暗中闪着光,如果杨逸之能够看到,他一定能感觉出这双眼睛中的柔情。 但现在,他却深陷在酒性的昏迷中。 兰葩怔怔看着他,杨逸之不断重复着一些很模糊的字眼,他的神情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痛苦,似乎在经历着变化多端的梦境。 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落了下来,顷刻将他全身浸透。 兰葩拿出一条粉红色的绸巾,轻轻为他拭着汗水,她的动作极为温柔,似乎生怕弄痛了他。 杨逸之猛然坐了起来,一把将兰葩的手抓住。 他抓得很用力,紧紧盯住兰葩,叫道:“我要向这莽林的主人学武功!”兰葩一惊,但见他眼睛虽大,但呆滞着一点都不转动,知道他还未酒醒,柔声劝道:“好的,我们学天下最好的武功。” 杨逸之看着她,神色渐渐平静道:“你肯帮我么?”兰葩见他虽在酒醉中,眼底仍是热烈的殷切,不忍拂他之意,便道:“我自然帮你。 我们这里有天下最好的武功,名字叫做《梵天宝卷》,就藏在北面的梵天地宫中……”她望着杨逸之,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着他那如明月一般动人的脸,“梵天既然赐给了你和他一样的容颜,就说明你是梵天选定的人,《梵天宝卷》本来就是你的,我帮你拿到它,好不好?”杨逸之点了点头,就重新倒了下去。 兰葩深情地看着他,道:“我们现在就去取《梵天宝卷》,一起去取,好不好?”杨逸之沉沉睡去,并不答应。 兰葩长袖飘拂,数十点碧绿的???神蛊袅袅散出,托着杨逸之的身躯,紧紧附着在兰葩的背上。 兰葩手指出,另几只???神蛊飞起,在地牢顶上不住攒动着,突然一阵儿啼般的欢啸,一齐沿着缝隙钻了出去。 不多时,格格声响中,那地牢的缝隙缓缓打了开来。 兰葩背负着杨逸之,蹿身而起,向那缝隙跃去。 她的轻功颇好,只见她的身子在空中微微一窒,那些碧色的???神蛊突然一阵鼓动,她从怀中飞出一条带子,缠在了缝隙上,手轻轻一拉,两人的身子飞腾而出。 梵天地宫本来坐落在曼荼罗山顶,有梵天巨像守卫,恢弘无比,要想从正门进去,还要走上几日的路程。 然而世宁和他们走的都不是正门,而是一处地道。 地道经黑衣女子指点,仿佛凭空从地面裂开,以前从未有过一般,里边阴气沉沉,看去极其深邃。 兰葩对道路极熟,沿着右面的石壁,缓缓走着。 一面走,一面在石壁上轻轻扣着。 待走到七十步的时候,她双手贴在墙壁上,运劲一举,那墙壁忽然悄无声息地升了上去,露出一个一丈多宽的入口来。 兰葩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负着杨逸之钻了进去。 那入口跟着关闭,只剩下一条极长的石阶,向下延伸而去,茫茫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远。 两人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兰葩突然停了下来。 这地牢中严封密闭,却没有闷塞的感觉。 眼睛适应了之后,也并不太黑,依稀能看清楚眼前的道路。 杨逸之动了动,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兰葩笑道:“这里是梵天地宫,藏着绝世秘笈的地方。” 杨逸之道:“什么绝世秘笈?”兰葩道:“当年释迦牟尼成佛之后,在印度普渡众生,三大主神见佛法无边,便动了回归之念,于是就将他们最厉害的法宝,交给佛祖使用。 便分别是湿婆射穿三连城的弓、毗湿奴降服天龙的西昆仑石,以及记载梵天一生修为的《梵天宝卷》。 后来《梵天宝卷》被佛祖传给了商那和修,辗转到了达摩的手中,达摩只读了《梵天宝卷》三天,便凭借自己的理解,开创了少林寺,传下七十二绝艺。 后来,《梵天宝卷》和其他两件神器一起不知下落,我师父费尽了心神,方才得知这三大神器被封存在这个地宫中。 那时此地宫被藏边曼荼罗教占据着,我师父以绝世神功将他们赶了出来,自行搜寻神器的下落。 这十几年来,却只拿出了西昆仑石。” 兰葩笑道:“师父得到西昆仑石后,只看了一眼,就叹气说到了她这种修为,外在的宝物只会妨碍,而不能增进,于是再也没有用过。 所以,我觉得其他的宝物只是一些器具,大不了比寻常刀剑弓石锋利一点,惟有《梵天宝卷》是天下武学元枢,第一等的武学秘笈,要让你极快增进,就只有拿到《梵天宝卷》。” 她看了看杨逸之,目光盈盈流转,柔声道,“更何况,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就知道你是梵天选定的人。 我这就到地宫,帮你把《梵天宝卷》取出来。” 杨逸之摇头道:“如此宝物,肯定有重重看守,岂是容易得到的,我怕连累了你。” 兰葩叹息了一声,轻轻道:“我从自幼信奉着创世之神梵天,在神殿中打扫、祭祀。 十五岁那年,我曾经偷偷向梵天大神许了一个愿,让他赐给我一个和他一样睿智、英俊、庄严、伟岸的男子,让我永远跟随在他身旁。 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明白,大神垂怜,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如今,你的心愿就是我的一切,为了你能练成绝世武功,就算受千难万苦,又算什么呢?”她深情地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忽然感受到她的情意,心中不禁一震。 兰葩杀乔大将军,将他劫持到苗疆,他心中先入为主,便对这女子极为憎恶。 此时方才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但见她双眉蹙翠,两目隐月,白玉一样的脸上似笑非笑的,竟满是柔柔情意,看去极为动人。 他那久不触动的心弦,莫名其妙地震了震。 他低下头,躲开兰葩的目光,快步向前方走去。 两人一路行来,那长阶渐渐走到尽头,现出一个极为高大的石门来。 兰葩又在石门附近的墙壁上敲着,寻出一扇隐蔽的门来。 关簧声动,一阵狂火汹涌喷出,几乎炙在了两人的头脸上。 兰葩却并不在意,拉着杨逸之向里走去。 那火扑面而来,凶猛强热之极。 杨逸之惊疑不定,但见兰葩毫不停留,也就只有跟着她进去。 四面都是赤红一片,照耀得周围明亮之极,两人仿佛置身火海中一般,每一行动,那火团就被搅起,随身而动。 走了多时,才到了另一扇门口。 兰葩毫不迟疑地就推门而进。 门背后还是门,三道门。 一道门上刻了头牛,而另一道门上刻了个宝石,第三道门上刻了朵莲花。 三个标志的下面,都是一个凹下去的人形,全都有鼻子有眼,而眼睛鼻子也都是凹下去的。 那道刻宝石的门已经打开了,兰葩指着它道:“这扇门里面便是西昆仑石,已经被师父取到了,那么就该去《梵天宝卷》处了。” 她的手指指向的,是刻着莲花的那道门。 杨逸之点了点头,兰葩道:“你站在那人形之中,面对着门,我一打开机关,你就会进入其中。 你要全神贯注,切不可游神旁顾。” 杨逸之情知兰葩深谙这其中的奥秘,就答应了,果然依言站立在了中间。 他一站进去后,兰葩身旁的墙壁上,缓缓现出另一个人形凹槽来。 兰葩深深看了杨逸之一眼,站了进去。 她一进去,杨逸之所站的那个凹槽猛然张开,将他吸了进去。 但兰葩所站的凹槽中却突然弹出两根尖刺,从她的两肋贯出!兰葩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抽搐,但她紧紧咬着牙,极力承受着。 鲜血汩汩,从她的伤口中流出,但却并不滴下,似乎是被那尖刺饮吸了一般。 幽暗之中忽然慢慢现出一个人影,帝伽那火红的眸子在黑暗中闪耀,宛如鬼火。 他凝视着兰葩:“原来这就是三神器的秘密,只有能真心为你牺牲的人,才能打开通往神器之门。” 他微笑着,“可惜我没有。” 火花一闪,突然炸开,帝伽倏然出手,将兰葩从那尖刺中拉离!兰葩一声大叫:“不!”那刻着莲花的门,却忽然关了起来,将杨逸之锁在其中!她疯狂般地扑了上去,尖刺再度深深地没入了身躯中,但那扇门却沉沉的,再也没有张开。 兰葩惨呼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五一脉心香开古莲——帝伽微笑看着她,他双目中的赤红色更深更浓,在这阴暗的地宫中,宛如地火魔焰,冷冷照射在兰葩的身上。 立时,她的身体都宛如被这火焰烧灼着,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惊恐地看着帝伽。 帝伽淡淡地笑道:“传说三大神明的洞府只有在献祭时才能打开,而一旦人类由于私心而撤走这献祭时,它就会合上,永远不再打开。 不想果然。” 兰葩悲苦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帝伽不答,反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心甘情愿地为他献祭?你爱他吗?”兰葩决然道:“爱,我爱他胜过一切!第一眼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梵天大神赐给我的礼物,我愿意一生跟随他左右。 在地牢中,他恳求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要保护他,为他牺牲。 或者你会觉得我的爱太轻易了,但跟着他的时候,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只想让他留在我身边!”帝伽眼中的红光微动,轻轻问道:“他爱你吗?”兰葩怔了怔,她脸上的笑容有些惨淡,在这地牢的火光中,竟然反映出泪花来:“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我只知道,爱是我自己的。 我爱他,我就爱下去好了。 就算他不爱我,又怎样呢?”帝伽轻轻地叹息:“人类的感情可真是奇怪。 我若是告诉你,还有办法打开这梵天洞府,你肯不肯做?”兰葩惊喜地问道:“什么办法?”帝伽缓缓抬头,目注着第三道门上的青牛标志:“那就是打开湿婆洞府,取出曾射穿三连城的湿婆之箭,将梵天洞府的大门射穿!”他眸子中坚毅的目光影响了兰葩,使她也不禁有了信心起来:“真的可以吗?”帝伽道:“若是你肯心甘情愿地当我的献祭,就一定可以!”他的手慢慢伸向湿婆大门上青牛标志下的人形凹槽,一阵奇异的声音响过之后,在附近的墙壁上,现出了同样的一个凹槽。 那凹槽的脖子上是诡异的青色,在那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显得诡秘而阴森。 兰葩凝视着那抹青色,她的身躯上忽然起了一阵涟漪。 缓缓的,她举起脚步,毅然向那凹槽走去。 帝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夺夺两声响,两枚尖刺穿透兰葩的胸膛,将鲜血雾一般洒在这黄泉幽冥之中。 兰葩紧紧咬住牙齿,一声不吭。 但那尖刺处传来的剧痛宛如切骨焚肌一般,让她的身躯不住颤动。 帝伽却没有走进湿婆大门的凹槽中。 他只是将手轻轻贴在其上,按照一种奇特的方位扣击了几次,一面轻轻念道:“毁灭、苦行和舞蹈的神明,拥有烧毁这个世界之火力的湿婆,我已将大梵天的献祭夺来,虔诚地奉献在您的面前!请开启你的大门!”门上的机簧仿佛被生生扭动,响起一连串尖锐的刺响。 巍峨的梵天地宫开始轰鸣起来,就连深陷痛苦之中的兰葩,脸上都不禁闪过一阵恐惧!恍惚之中,湿婆之门上镌刻的青牛向四周转动了几次。 那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嘶鸣声,忽然化成一滩碎屑,流泻到了一边。 地牢的深处传回的回声仿佛是在呜咽,又仿佛是哭泣。 蓦蓦然之间,那湿婆之门中忽然弹起了一道金光,向着帝伽飞来!帝伽的手倏然伸了出去,金光聚敛,被他捉在手中。 那是一枚极为巨大的弓,样子却很朴素,是一种幽暗的金色,看去并不是很起眼。 弓上配着三只箭,也如那弓一般的巨大。 帝伽持弓而立,他那宛如深海蓝水一样的头发,突然无风自鼓了起来,狂烈地甩向了身后。 帝伽厉声道:“第一支箭是第一种象征,没有什么人、什么物、什么力量能矗立在湿婆的威严之前,我命名它为‘毁灭’!”他倏然搭弓按箭,箭头对准了那刻着莲花的梵天之门!吱呀呀一声厉啸,那张弓被他拉开之后,立即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流云一般向那箭尖上聚射而去。 帝伽倏然一松手,那箭登时化作一道金光,怒蹿而出!随着一阵暴响声起,金箭正正地插在了那朵莲花上,一动不动。 那莲花忽然就化作了砂砾,带着整个大门沙沙而下,顷刻间散落了一地。 地宫轰鸣,隐隐就听见地宫外传来一声长啸。 梵天之门中一片阴暗,帝伽缓缓走了进去。 兰葩咬着牙,吃力地拖动身躯,想从那尖刺中脱出来。 但她全身的鲜血几乎流光了,每动分毫,都带来钻心刺骨的痛楚。 她强咬着牙,继续努力。 因为她知道,杨逸之一点武功都不会,若是没有她,他一定会被帝伽杀掉的!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扶住他的身躯。 兰葩吃力地抬头,就见世宁一脸讶然地望着她。 兰葩急道:“不用管我,快!快去救杨逸之!”世宁身躯一震,道:“杨逸之?他怎么了?”兰葩咬牙道:“帝伽要杀他!”世宁一惊,拔腿向梵天之门纵了过去。 他的身形才落地,又翻转了过来,剑光起处,舞阳剑那紫荧荧的光芒在尖刺上闪过,将其从中削断。 兰葩再也没有力气站立,软软倒地。 世宁一把将她扶住,他的手掌中有一股热力腾起,向兰葩的身体中攻了过去。 兰葩知道此乃习武之人最重要的真气,不由道:“你……你不用管我,我……本是你的敌人的!”世宁微笑不答,突听叮叮两声响,那两枚尖刺被他的内息震了出来,掉在地上。 世宁方才收手,道:“这样才不至于损耗你的身体。” 他轻轻将兰葩放了下来,道:“我去救小杨去了,你且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 兰葩点了点头,她实在也说不出话来了。 梵天洞府也许是三大神明的藏宝之地中最庞大的部分,世宁走了很久,眼前突然开阔,现出了一个巨大的石室来。 阳光从洞壁的罅隙中透下,在石室中映射出柔和的光芒。 在阴暗中行走惯了,突然来到有阳光的所在,不由得觉得面前一片尽皆灿烂。 世宁轻轻眯着眼,一面抵挡着阳光,一面仔细地查看周围的形迹。 其实他并不必这么费劲,因为他所找的两个人,都站在这石室的中央。 帝伽与杨逸之对面站着,彼此都不说话。 帝伽火红色的眸子笼罩在杨逸之的身上,竟然一动不动。 那抹阳光正垂照在杨逸之头顶,他的人就宛如空明一般,隐藏在这阳光的寂静中。 世宁忽然发现,杨逸之身上也发生了一些莫名的变化。 他仍然不会武功,但他的身上却多了一种气势,使他足以跟帝伽这样的大高手相抗衡。 帝伽笑了。 他的笑容是那么的优雅而散淡:“原来你已经得到《梵天宝卷》了,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到呢?”杨逸之静静地思索着,终于缓缓道:“这世界上并没有《梵天宝卷》。” 帝伽道:“哦?”杨逸之头慢慢抬起,如果说帝伽是君临天下的帝王,那么他就是游行四海的隐士,君王的权力虽大,但却无一毫可加于隐士身上:“只有我。” 帝伽笑了。 他手中的湿婆弓忽然跃起,金光闪过,那配在弓旁边的金箭,突然跃了起来,搭在了弓弦上。 他整个人与那弓,那箭都合而为一,箭头金芒闪动,对准的是杨逸之!杨逸之的整个人都被这金芒卷动,不住后退。 世宁心惊,随即扑了上来,落在了杨逸之的身前!帝伽却没有动,他只是笑了。 他的弓拉得更满,他的人也如这拉满了的弓,战气逼人!呛啷一声响,舞阳宝剑出鞘,世宁瞅准了机会,一步踏出,就赶在金芒闪亮之前,将全身真气都向帝伽压了过去!他已看清楚,帝伽的弓已蓄势待发,只要一有机会,便会怒射而出,那时便无人能挡!世宁现在能做的,就是不给帝伽任何机会,所以,他就要不住提动自身的真气,要压过对手,让帝伽无机可乘。 但这也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他的内力,绝对没有帝伽深厚,何况帝伽得到了湿婆之弓!世宁很清楚这点,他所要做的,也只是抢一个机会而已。 只见他一步跨出之后,左手突然后摆,将杨逸之提了起来,从那阳光照射的罅隙中丢了出去!他的舞阳剑跟着劈下,轰然声响中,那罅隙被他劈得裂了开来,巨大的石块轰下,将罅隙堵住!杨逸之大叫道:“你做什么!”世宁不回答。 那是个很高的坡,杨逸之立足不定,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 那罅隙整个填死,就算杨逸之再度寻来,也决不可能进来了。 同样,帝伽也决不可能追出去。 世宁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帝伽。 他点了点头,笑道:“你方才并没有趁机出手。” 帝伽笑了笑:“因为我不必,也因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他走,而不是自己逃走?”世宁摇了摇头,道:“我是个浪子,除了这柄剑,我什么都没有。 但我却比你幸福,因为我有爱情,有亲情,有友情。” 帝伽脸上浮起一丝揶揄的微笑:“你有?你真的有?是你有,还是只是你自己以为有?”世宁淡淡地笑道:“因为我若连自己都不相信,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头倏然抬起,道,“所以我愿意拼了这条命,只因为我相信!”帝伽的脸倏然沉了下来,一丝表情都没有。 但世宁的脸上却仍然浮动着笑容,他淡淡道:“何况我未必就败给你,因为我自己悟出了一招剑法。” 舞阳剑倏然从他的手中消失,插回了鞘中。 世宁的头低下,他的眼睛都已阖上。 他并不是用眼睛在审度帝伽,而是用他的心,用他的神。 心神交聚,内与气合,心、神、气变化为一,然后外形而为剑。 世宁完全忘怀了自己,这世界上存在的,只有一柄剑,舞阳剑,无坚不摧的舞阳剑!这就是他在这神秘的丛林中悟出的剑法,其实在与乔大将军一战时,这一招就已具雏形。 既然眼睛看到的,都有可能是错误的,那么为什么还要用眼睛去看呢?为什么不用心?用神?世宁这一剑的精华,就是完全摈弃掉自身,将全部的精神都寄托在剑上,这一剑挥出去,便已是自己全部的修为。 但这一剑,势必也让自己全部真气耗尽,若是不能一剑斩敌,那么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所以这是惨烈的一剑,剑意所指,正是于飞辰所教导的“恨”!焚身杀敌、不共戴天的恨!帝伽眼睛中闪过一丝肃穆,他显然已感觉到这一剑的威力,金箭上的厉芒,重新明亮了起来!兰葩紧张地看着梵天之门,她的力量已经耗尽,只能在这里等着。 等着世宁带杨逸之回来。 一抹黑影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兰葩头抬起,惊喜地道:“师父!”那黑衣女子长袖垂下,在兰葩的伤处点了几点,那不断沁出的鲜血立即便止了流动。 兰葩鼓了鼓勇气,道:“师父,你能不能救一救杨逸之?帝伽要杀他!”黑衣女子冷冷道:“杀了便杀了,有什么好希罕的?何况他不会武功,帝伽一举手便可要了他的性命,我赶过去也晚了。” 兰葩低声申辩道:“世宁赶过去救他去了,也许……也许还来得及。” 那黑衣女子身子一震,道:“你说什么?世宁也进去了?”兰葩点了点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那黑衣女子身形晃动,突然向梵天之门掠了进去!真气流转,舞阳剑身上的紫气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 一股清音从剑身上传了出来,不住攀升,将整个石室充满。 但世宁却充耳不闻,他的心神已渐渐与这个世界脱离,全部转移到剑身上去了。 舞阳剑的清音中有一丝欢快的解脱,它也在渴求着杀戮,渴求在晨风中自由地怒舞着,为主人带来不败的传说!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住手!”这一声并不很强,但却尖锐无比,直刺进世宁的脑海。 他那凝聚的真气被这一声尖啸轰散,急速地向丹田回流而去。 世宁身躯一阵摇晃,一声大叫,鲜血狂喷而出!那黑衣女子并不理他,缓缓走了过去,将舞阳剑拣了起来,淡淡地道:“这样的剑法并不适合你。 在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剑法以前,你还没有资格与他一战。” 随即凝视着舞阳剑,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流转的波动,“多少年了,没有挥动你……”她的话语中感慨良多,舞阳剑身轻微地鸣动着,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感慨。 神物通灵,似乎也有故旧之情。 世宁吃力睁开眼睛,黑衣女子的身影在她面前摇晃着,仿佛是记忆的涟漪在脑海中回荡,他哑声道:“我记得你,你……你叫姬云裳!”六比目永诀咫尺天——黑衣女子眼神中有些恍惚,仿佛那记忆的漩涡还未从她的身、心中消失:“不错,我就是姬云裳。 有人跟你提过我吗?”世宁摇了摇头,道:“我在严府水牢中见过你。” 姬云裳冷冷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渐渐蜕变成湖水一般的平静:“你知道我是谁?”世宁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姬云裳的神色变了变,轻轻叹息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她转头对着帝伽,双目光芒闪动着,道,“现在并不到四丈。” 帝伽微笑道:“是一丈一尺。” 他顿了顿,淡淡道,“这是现在的你与我之间的武功差别,我高你低。” 姬云裳冷冷地哼了一声:“是什么让你如此狂妄?”帝伽手抬起:“便是它!”湿婆之弓上暗金色的光芒闪烁。 那金光宛如实质一般,将他与姬云裳隔开,将整个石室都笼罩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仿佛被这强光映照:“湿婆之弓的力量,也不过是一个传说,你以为拿到它,就真能成为神选定的人吗?”帝伽悠悠道:“我不是神选的人,我只是湿婆选就的人!”他倏然手指用力,电光石火之间,那张弓已经被他拉得如满月般圆,随即厉声道,“第二支箭是第二种象征,没有什么人、什么物、什么力量能超过其威严,我命名它为‘苦行’!”传说苦行乃是人的力量之本,只要你能够苦行感天,你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难道说帝伽要以自己苦行的力量,来击杀姬云裳吗?刺目的金光轮转,宛如暗夜中光明的太阳,在凌厉前行着。 光芒对准的,正是姬云裳的面庞!姬云裳的瞳孔在光芒的照射下,收缩成一条线,她的身形忽然动了起来。 水欲冲天,云欲蔽日,石室中登时沁出了一阵刺骨的冰冷。 姬云裳一动,帝伽同时也动了起来。 不同的是,他的行动仿佛是舞蹈一般,那轮金日登时仿如乘上了六龙驭驾的战车,奔腾恣肆于九霄之上!两人虽然都是行动,但姬云裳的偏于静,而帝伽则偏于动,动静相形,暗沉的石室中忽然充满了肃杀。 要命的肃杀!剧舞之中,帝伽突然一声清啸,那支金箭破空而出,向姬云裳疾飞而来!这支箭去势快极,一瞥之间,仿佛就已到了姬云裳的眼前!恍惚之间,一箭仿佛变成了千千万万箭,每一箭指向的,都是姬云裳的眉心!那些箭纷繁复杂,不可胜数,就算你挥出了千千万万剑,也仍然有一支箭会击中你,而且必定会击中你!这箭仿佛在九天之上,十地之下,又仿佛经过了天神沥血的祝福,三千世界中,已无一人能够抵挡!这一箭,可以射穿传说中阿修罗王那永远不破的三连城;这一箭,射向的是姬云裳的眉心,它已经在姬云裳的眉心了!空中忽然闪起了一道紫光,姬云裳清啸之中,舞阳剑猝然闪耀了起来。 同样的是剑光,世宁却感觉此时的舞阳剑,跟在他手中不同了。 至于有什么样的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舞阳剑在他手中,他有信心战胜任何人;而在姬云裳的手中时,这已不是一柄剑了,而是一种象征,一件图腾,一份值得膜拜的冲动。 剑光如同流水,却不为任何东西所阻挡,向金箭迎了过去。 两人的眸子中,都是绝对的自信!金、紫两色一接,却同时黯淡了下去。 姬云裳脸色一变,那金紫交缠的无限浓彩中,金箭宛如破空长龙,向姬云裳怒袭而来!姬云裳突然出手,两指电般射向金箭。 咯咯两声响,那金箭被她击得倒飞而回,向帝伽射了过去。 帝伽伸手接过,淡淡地道:“不知这样的箭,前辈还能接几箭?”姬云裳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居然显得有些落寞。 她沉默着,缓缓道:“纵然有千箭万箭,我都能接下来,但我却没有败你的把握。” 帝伽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姬云裳淡淡道:“我本就说过,若真是你的东西,你只管拿走,我决不阻拦。” 帝伽举起手中的弓与箭,笑道:“这是我的。” 姬云裳沉默着,她盯着帝伽,盯着那还原成暗金色的湿婆之弓:“我只知道它不是我的。 至于是不是你的,自然会有人跟你争,却不是我所关心的了。” 帝伽的脚步本跨了出去,闻言收回,疑道:“此话怎讲?”姬云裳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帝伽走后,姬云裳也就走了出去。 世宁调息了多时,已勉强可以起身,当下跟在姬云裳的身后,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兰葩仍然半躺在外面的石头上,一眼见到姬云裳,不禁惊喜道:“师父!”但随即却没有发现杨逸之的身形,她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去:“师父,他……”她很想问问杨逸之的景况,但却又有些不敢出口。 姬云裳淡淡道:“你干的好事。” 兰葩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很惨很惨。 世宁心中忽然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姬云裳缓缓道:“梵天地宫乃是本门的圣地,她私自带领外人闯入,便是犯了本门的大忌,将会遭受洗心炼骨的刑罚。” 世宁大叫道:“不公平!为什么帝伽就可以进入呢?”姬云裳道:“帝伽是曼荼罗总教教主的传人,而你根本不是本门之人,不能以教规罚你。” 世宁摇了摇头,他已看出姬云裳是有意为他开脱。 她与自己的瓜葛很深,但当日水牢中的对话,他毕竟没有记得多少,模模糊糊的并不是很清楚,闻言大急:“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吗?”姬云裳道:“自然是有的,只要你将杨逸之寻过来,替她受了一半的刑罚,然后投入我门下,那便可以了。” 两个人分担着受,总比一个人独受要好很多。 世宁叫道:“好!我这就寻他去!”姬云裳冷冷道:“青坟之前,一个时辰为限!”世宁点了点头,强行提起真气,向外冲了过去。 姬云裳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一片落寞,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本门弟子大多不幸,伤在男子的薄情上。 你师姐就是眼前的例子,兰葩,你为何还这样做呢?”兰葩垂下头,不去看姬云裳的眼睛。 浓重的黑暗渐渐袭下,杨逸之,他会来么?世宁忖度着杨逸之落出的方位,围着梵天地宫转了大半座山,方才找到了刚才那石室的外面。 杨逸之正坐在一块大石上。 黄昏那枯黄的阳光垂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眉头皱起,就迎着这金黄的太阳,苦苦思索着。 他的人仿佛很安静,但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发觉他的全身都在动着,竟没有一处是安静的!世宁的脚步忍不住放慢了下来,他知道杨逸之正在修炼一种极为奇特的武功,而且已经在最紧要的关头。 究竟是赶过去告诉他兰葩的消息,还是等他练完功?要知大多上乘武功本就夺天地造化,修炼时禁忌极多。 若是遭到了打搅,就算日后还可以修炼,也必然不能登峰造极,厉害的还会经脉受损,落个终身残废。 所以世宁甚为踌躇。 好在杨逸之忽然发出一声清啸,身子突然拔起,连环飞纵,竟然上升了两丈多高,然后宛如有人托着一般,缓缓落下。 世宁知道他已告一段落,大喜上前,道:“恭喜杨兄神功得成。” 杨逸之沉静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皮毛而已,外相初成。 就请兄台为我护法,我由外而内,固我真气。” 世宁急道:“来不及了。” 当下将兰葩为他遭受洗心炼骨之刑的事说了一遍。 杨逸之脸色登时变了,急道:“他们现在哪里?”世宁道:“青坟之前!”杨逸之脸色连变了几变,他忽然对世宁道:“事情紧急,小弟想向兄台借一物,不知兄台肯么?”世宁道:“要什么东西,你只管说就是了!”杨逸之道:“《梵天宝卷》上记载的武功心法极为特殊,炼到高处,可不修内息,借光风之力御敌。 小弟已初窥门径,只是时间紧迫,外相初固,内相却虚缺,光风之力还不能自如运用。 不知兄台可否将内力分我一些?这样,也可勉强发挥《梵天宝卷》部分的威力。 你我二人联手御敌,救出兰葩。” 世宁笑道:“姬云裳武功极高,我本担心没有胜她的办法,如今有杨兄帮忙,正是再好不过。 你肯要,只管拿去就是了!”杨逸之凝视着他,道:“多谢!”多谢,也许没有人能了解,这两个字之间,包含了多少深沉的内容。 望着夕阳下白衣飘飘的杨逸之,世宁心中忽然有一阵流泪的冲动,随即大笑道:“你我兄弟,讲什么多谢?”兄弟!两人的手紧紧相握片刻,一起向青坟而去。 青坟之前,飘飘站立着黑衣的姬云裳与兰葩。 姬云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似乎只是在等着一个时辰的终结。 兰葩望着正北方向,梵天地宫那巍峨的山岳高耸入天,仿佛神明那庞大的躯体,傲岸凭立,在苍茫的暮色下,尽现造物的威严,她的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杨逸之根本就不会来!杨逸之究竟会不会来?杨逸之与世宁疾行在丛林之中,两人心中都热血澎湃,丝毫不去关心周围的景物,笔直向青坟的方向走去。 就算周围是山、是海、是沙漠、是草原,又有什么所谓?世宁大步踏在林中的荆棘上,为了他在世间的第一个朋友,就算即将对决一般的绝顶高手,就算置身这片充满杀意的丛林中,他也毫不在乎。 杨逸之则要寻到兰葩,为她承受所有的刑罚,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个深情的姑娘。 他并不是薄情的人,只是他不愿将感情太轻易地表露出来而已。 若是兰葩知道他的想法,她一定会欢喜地哭泣。 可惜她并不知道。 淡淡的雾色中,忽然现出了一袭黄衣,多罗吒隐在雾色中,怀抱琵琶,静静地看着两人。 两人倏然停住了脚步。 多罗吒并不去看世宁,只注视着杨逸之,她的笑声也跟那雾气一般,缥缈不定:“看来你也够资格被我吃了。” 杨逸之静静看着她。 他的眼神中突然显出一丝与他不相称的惨烈,一指划下,手臂上顿时割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世宁欲要阻止,却已经晚了,只惊道:“杨兄你这是……”杨逸之并不回答,他将这淌血的伤口送到了多罗吒的面前:“喝吧。 我全身的血肉都是你的。” 多罗吒反而呆住了,只因她从没见过这样疯狂而坚决的眼神!杨逸之缓缓道:“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我要赶着去救一个人。 这些血就算是我先付的定金。 我答应你,欠你的我必将还给你!”多罗吒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般。 她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是要去救兰葩吗?”杨逸之点了点头。 多罗吒叹道:“本门弟子,大多情孽纠缠,得不到欢喜的居多。 既然你这么有良心,我为什么不成全你呢?你们两人跟我来!”暮色渐渐深沉,将人的影子全都浸在了其中。 兰葩僵坐在地上,她的目光已枯萎,却仍然盯住了正北方。 梵天地宫仍然巍峨挺立,杨逸之到底会不会来?一个时辰,却很容易过去。 两人随着多罗吒在茫茫丛林中穿行,杨逸之一言不发,似乎他的整个身心,都被担忧兰葩占据了。 世宁望着周围的密林,脚步突然顿住,他皱眉道:“为什么走来走去,还是没有到青坟?”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看走向多罗吒道,“莫非你在骗我们!”多罗吒俏立在雾气中,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琵琶,幽幽道:“你知不知道,十年之前,我也犯了教规,替一个男人偷出了教中的武学宝典。 我也曾跪在青坟之前,等我的男人过来,替我分担一半的刑罚。 但是,他走了,他居然拿着我用血肉换来的不死神功,自己就走了,害得我遭受了洗心炼骨的痛苦!”她忽然将胸前的黄衫扯开,厉声道:“洗心炼骨,你可知道多惨么?”暮气忽然散开,两人就见她的胸前一片漆黑,不知被什么东西烧灼出了一个大洞,那两边的肋骨都宛如被浓酸烧蚀了一般,只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形状,跟两边的血肉糊在了一起。 她的心脏被一层极薄的膜隔住,却依然在有力地跳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破胸而出一般。 多罗吒的声音宛如饮泣一般,她伸出尖尖的兰花指,爱惜地抚摸着那一层薄膜,轻轻道:“这就是我的心啊,你看见它上面的伤痕没有?”她也不去等两人回答,喃喃道:“我追上了那负心人,要杀他。 他倒还有几分良心,一动不动,任我宰杀。 但我见了他的眼睛,想起往日的情意,却忽然下不了手,只咬了他一块肉下来。 但后来这洗心炼骨的痛楚越来越深,静夜深处,当这痛苦宛如烈火一般烧灼着我的时候,我就会痛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下手!他害得我这么深,为什么我却还是没有下手!为什么!”她仰天嘶啸,长发雪乱,宛如入魔。 仇恨的火焰已将她的灵魂烧灼,所有的情感都被烧没了,只剩下这孤寂的火焰,却已在燃烧她的生命。 她厉声道:“所以我就杀男人,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我用他们的皮织成一件地毯,白天踩在脚下面,晚上就睡在上面。 我痛恨他们,我痛恨你!尤其是听说他以后做了大将军,建功立业,荣宠无比的时候!”她的双目森森,盯住杨逸之和世宁:“所以我故意带你们原地打转!”她抬手指着杨逸之道,“我嫉妒兰葩,我也嫉妒你。 我不能得到的,天下没有人能够得到!”她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两指尖尖,忽然拨动琵琶上的银弦,随着疯狂的节奏,在林中舞蹈起来。 淆乱的弦音中,多罗吒长发乱舞,状如疯魔。 杨逸之咬牙而立,他盯住多罗吒,瞳孔渐渐收缩,一道月光般的光华,从他体内点点萦绕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世宁的舞阳剑已经出手!一道灿烂的剑华劈开林莽中晦明不定的景物,化为腾空的怒龙,向多罗吒直劈而下。 多罗吒笑声更厉,举起银蝴琵琶,向舞阳剑径直迎来!七缕银弦如绽放的妖花般蓬然散开,纠结、缠绕为一柄利剑,和舞阳剑交接在一处。 只听空中龙吟不绝,世宁感到剑上莫名的一阵震缠,多罗吒双目血红,脸上尽是疯狂之意。 她已经将全身的劲气,顺着七道银弦催压而下,再不留半点真气护体,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世宁的剑意不由有些迟疑。 因为他的内力却已只剩下了当初的一半。 强弱对比之势已经完全转变。 多罗吒似乎也感到了世宁的变化,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红唇微吐:“死!”乐声四起,银弦发出尖利的唤鸣,银光瞬间连成一片,如山岳崩塌一半,带起大片树叶泥土,向世宁横扫而来!她知道对方的内力已经大损,于是不再以招式制敌,而是全力催吐,想用狂猛的劲气,将敌人生生压碎!世宁只觉胸前气息一窒,整个天地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压力撕扯变形,银光宛如巨大的浪涛,席卷了整个莽林,将舞阳剑的光华点点压下。 世宁强行提气,没想到又一阵狂潮从银弦上卷涌而来,弹在舞阳剑锋上。 世宁内力大不如前,无法抵抗这如怒龙一般的劲气,手腕一麻,舞阳剑已然脱手!“住手!”一道月白的光芒闪过,多罗吒和世宁之间仿佛被横亘入一道光芒,生生隔开。 世宁只觉舞阳剑被一股沉稳的气息托着,又回到了手中。 那道光芒变幻,汇聚成一柄虚无之剑,径直向多罗吒胸前刺来!与世宁对决的一招,已耗尽了多罗吒全部的力量,此刻哪里还能抵挡,她胸前顿时被那道光芒生生洞穿。 伤口不大,鲜血却如涌泉般汩汩而出。 她的身体顿时委顿下去,大地也被浸染得血红。 她勉力抬起头,不相信的望着杨逸之,嘶声道:“你,你炼成了《梵天宝卷》……”杨逸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答话。 四周传来隆隆的响动。 似乎受了阵主心血的作用,周围的树木缓缓移动起来。 斗转星移,密林构成的阵法如幻术般撤去,显出一片空旷的大地。 青坟,其实正在前方。 只是天空的暮色已经很深了。 两人喜出望外,抛开多罗吒,向前方奔去。 只听一个沉静的声音道:“你们来晚了!”黑衣如暗夜花朵一般,漂浮在暮风之中,却正是姬云裳。 她脚下,兰葩背对着两人跪着,却依旧悬望着正北方,那梵天地宫的所在。 杨逸之戛然止步,道:“兰葩!”兰葩的身体宛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姬云裳淡淡道:“一个时辰早就过去了。 她已经受了洗心炼骨之刑,暂时不会醒来。 不过你放心,她不会死。” 她瞥了杨逸之一眼,冷冷笑道,“她会永远带着对你的绝望与仇恨,活下去。” 杨逸之注视着姬云裳,眸子渐渐变得赤红,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把《梵天宝卷》还给你!”姬云裳遥望远方林莽,叹息道:“《梵天宝卷》虽然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我却不能修炼。 所以我更宁愿看它在旁人手中能达到什么样的成就。 看它是否真如传说所言,能无敌于天下——或者说,能打败我。” 杨逸之还未答话,世宁已经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道:“好,就一战定输赢。 我们若是打败了你,你就放了她!”姬云裳淡淡一笑:“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论成败。” 轻一挥手,一截青枝落到她手中。 她手腕一抖,枝上树叶纷纷落尽,只留下纤柔的枝条。 姬云裳将青枝缓缓平举,注视着杨逸之,道:“三剑。 三剑之后,你还能站起来,就算赢了。” “赢了之后,你们三人可以任意离开。 带着《梵天宝卷》离开。” 她顿了顿,笑意逐渐沉了下去:“否则,她留下,你们两人走。 但你们只要踏出曼荼罗阵一步,就要面临曼荼罗教众的追杀。 而且,你们终身不能提起这片丛林之事。” 世宁一怔,原来她的要求,只是让杨逸之接她三剑?不由脱口道:“那我呢?”姬云裳冷冷一笑:“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终身,就不会和你动手。” 世宁正要摇头,杨逸之缓缓走上前来,轻声道:“让我来吧。” 世宁愕然看着他。 他那袭沾染了鲜血的白衣,在暮风中飘扬。 世宁不再说什么,只将手中的舞阳剑递了过去,剑柄在手中握了太久,已经变得灼热——一如他的声音:“打赢她!”杨逸之点了点头,默默接过了舞阳剑。 这柄不世出的神剑,饱含了期望、信任、坚韧、执着、不屈的神剑,就从世宁的手上递到了杨逸之手中。 姬云裳淡淡道:“《梵天宝卷》炼到第二重,本无需用剑。 风光霁月,皆可为剑,无坚不摧,生生不息。 然而你为了赶来救她,已错过了最佳修炼时机,依你的资质,今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达到这个如境界了。 他一半的内力和舞阳剑虽给了你,却只会更加限制《梵天宝卷》的力量,无法发挥其威力之百一,可惜,可惜。” 她不再说下去,只长长叹息一声。 “第一剑。” 她似乎是用一种极度随意的姿势,将青枝平平横于胸前。 然而一道氤氲的剑华,却从枝条中徐徐透出。 那枚柔弱的青枝,仿佛顿时具有了不同寻常的生命,宛如七宝莲花般在她手中缓缓盛开,绽放出绝代风华。 突然,四周的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青枝上的氤氲光华陡然一盛,顿时化形如狮象、如山岳、如沧海,瞬间又已崩崔飞溅,直落为万亿光华,每一道似乎都能直接洞穿空中一粒微尘的核心。 丛林之中,如天雷爆裂,青色的流光暴雨一般飞迸而下。 雷霆之声,直穿地脉,隆隆不绝。 这一招竟似乎灭世的劫,要将一切都灭度成恒河流沙,归化到宇宙尽头!杨逸之的瞳孔骤然收缩,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人力决不能与天地抗衡。 他刚一抬剑,那股力量便铺天盖地而来,休说抵抗,就连多承受一刻也是万万不能,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颤抖,血液如沸水一般汩汩奔涌,整个身体似乎立刻都要碎为尘芥!舞阳剑出!青白的光华从剑锋升腾而起,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他想向后退去,那道追随而来的劲力却刹那追至,如潮水一般,悄然透体而过。 杨逸之只感到一阵微寒,仿佛晨风拂过,刹那间已了无踪迹。 他静静的靠在青坟上,一动不动。 他深知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身经脉都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然而全身却宛如每一寸肌肉、骨骼、甚至神经都粉碎了一般,再无分毫力量,甚至连痛觉都已失去。 姬云裳收剑在手,淡淡道:“与湿婆之弓代表的毁灭之力,《梵天宝卷》代表的是创生的力量。 世人皆以为,毁灭之力刹那间磅礴而来,不可抗拒。 而创生之力却是缓慢滋生的过程。 实际上这无非对‘生’之误解。 ‘生’之一刹那前,不可谓之生,只是生的准备;而刹那之后,则已是生的结果。 所以灭为刹那,生亦在于刹那。 你要做的,就是在无尽变化之中,把握一个刹那,只一个刹那,便可成就永恒。 这也就是《梵天宝卷》的奥义。” 杨逸之黯淡的眸子中忽然有了一丝光,姬云裳的这番话,仿佛突然给了他启发。 那失去的修炼第二重的最佳时机,仿佛重又来临了!姬云裳注视着青枝上留下的痕迹,点头道:“你为人资质并非绝佳,但却偏偏宛如一柄含有杂质的剑,越炼越粹。 我刚才是低估你了,相信给你五年的时间,应该能悟到《梵天宝卷》第二重的境界。” 她顿了顿,又笑道:“只要,你不死在这第二剑下。” 剑光,毫无征兆,突然就布满了整个天幕,宛如流星经天,照亮了夜色沉沉的大地。 上一剑如果说是强大无比,不可抗拒的话,这一剑则是灿烂无比,美丽无比,让你心甘情愿死在它的光芒之下。 杨逸之似乎还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这无比灿烂的剑华,已然到了眼前!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中的舞阳剑,剑锋,正好放到了离胸口三寸的地方。 普天之下,决没有比此处最恰当的位置;古往今来,也决没有比此刻最恰当的时机。 一个人如果在与对手对决的时候能做到这两点,那么无疑他已经胜了。 然而,这次却全然不同!磅礴的剑气瞬间在他面前爆散,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要被这改天动地之力化为尘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在一团火焰中,随时会随着卷涌的狂风,灰飞烟灭!他却已经没有一丝躲避的力气,只得闭上了双眼。 突然,一个人影插了进来,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这必杀的一剑!杨逸之身上顿时一轻,满天压力消散无形,他愕然睁眼道:“世宁!”然而,世宁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唤了。 他整个身体宛如一片败叶般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青坟旁边的尘土中。 “世宁!”杨逸之嘶声长啸,正要冲上去,却被姬云裳手中的青枝挡住。 她淡淡道:“他不会有事的。 我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杨逸之紧紧握住舞阳剑,澄静如水的眸子中充满了怒火。 姬云裳看着他,摇头道:“梵天为创世之神。 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杀。 你若是对我、对眼前的世界充满了恨意,你就永远也领会不到《梵天宝卷》的精髓。 你要做的,是感受爱意与感恩。 用创世之主大慈悲的胸怀,与万物众生融为一体。” 她手中的青枝在空气中缓缓画出一朵八叶之花,那朵花凝成一团清气,轻轻向杨逸之飘来,落到了他的衣襟上,永远停留在了那里。 “刹那、创生。 领悟了它们,你才有接下第三剑的机会。 为了你的朋友,接下这一剑吧。 也让我看看《梵天宝卷》真正的威力。” 她手中青郁的枝条轻轻一拂,宛如从天空中摘下初秋的第一颗星辰。 “我这一剑将取你眉心,你只要躲过去,就算胜了。” 她手腕一沉,青枝顶端轻轻颤动片刻,突然向他拂来。 这一剑褪去了所有华丽的光芒,朴实无比,还归为丛林中最为普通的一脉青枝,在春风的吹动下,轻轻拂向他的额头,他甚至感不到一丝杀意。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所宗法,却是这一剑。 这一剑已与生命的脉搏融而为一,要生则生,要死则死,却让敌人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因为这就是命运。 没有杀意,却也就引不动他体内的分毫杀机。 杀机已无,他又如何挡过姬云裳的最后一剑?青坟旁的尘土中,世宁缓缓的爬了起来。 他全身每一块骨骼都宛如碎裂般的疼痛,体内真气如针尖一般在脏腑中游走,完全不能聚集。 但他还是咬着呀,向不远处的兰葩爬去。 兰葩依旧跪在青坟上,默默仰望远方的梵天大殿。 她的眸子没有一丝光辉,似乎已然看不见了。 世宁爬上前去,摇着兰葩的双肩,道:“醒醒,你醒醒!”她的四肢都已僵硬,仿佛全然无觉。 世宁支撑起身子,将她扳过身来,却不禁一声惊呼。 红色的???神蛊全都聚结在她的眉心处,形成了一个太阳般的圆形。 而绿色的??神蛊则聚集在红日之侧,蜷曲着,宛如一个碧色的月亮。 它们那尖细的牙齿,全都深深嵌进了兰葩的肌肤里,用力咬扯着,直将她的皮肤完全撕破。 兰葩的血就沿着它们的牙齿流入它们的身躯,然后,再带着红色、碧色的毒液,回流到她的身躯里。 她的身躯也渐渐变得忽红忽碧,毒**涌,却始终一动不动。 世宁知道无论如何呼唤,她也不会醒来了。 他沉思了片刻,一口咬开手腕,将鲜血滴在她眉心处。 他们体内都有部分不死神功,血液中就有了莫名的感应,世宁希望自己的血,能将她唤醒。 鲜血一进入她眉心的伤口,顿时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神蛊发出一声欢悦的尖叫,追着鲜血,没入她身体深处。 兰葩身体在剧痛下不住震颤,却终于苏醒过来。 世宁看她脸上有了血色,不由大喜道:“兰葩!”兰葩双目似乎依旧不能见物,只喃喃道:“你是……”世宁道:“我是世宁!”兰葩木然点了点头:“是你……杨逸之呢?”世宁道:“他也来了,他来……”他刚要说“他来救你了”,怀中的兰葩却突然一颤。 一柄雪亮的长剑从她肋下直透出来!世宁大惊,还未待他回过神来,肩上却已中了一掌,远远的跌了出去。 只见多罗吒满脸狰狞,缓缓从兰葩身后站了起来。 兰葩吐出一口鲜血,正要倒下,多罗吒却将一把将她提起,附耳低语了几声,又将她猛地推开。 兰葩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 她伤得极重,但刻骨的仇恨却奇迹般的支撑起她微弱的生命。 她咬着呀爬了起来,双目已盲,不能辨清方向,只绝望的站在丛林当中,仰天嘶吼道:“为什么这么对我!杨逸之,你在哪!”世宁大惊,对多罗吒道:“你疯了么?”多罗吒冷冷笑道:“我是疯了,我嫉妒得发疯!为什么杨逸之肯来找她,我的男人却不肯回来?为什么?”世宁怒道:“滚开!”正勉强起身,上去扶住兰葩,却被多罗吒一把拦住。 世宁此刻身受重伤,已经无力挣开。 就听多罗吒在耳边森然道:“你可知道,除了琵琶之外,我还有一样本事,就是幻心术,身受重伤之人,心智散乱,最容易被我迷惑。 刚才,兰葩已经认定,这一剑是杨逸之刺的,那些绝情绝意的话,也是他说的。 兰葩从此一定会恨他入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看着一对璧人成了怨偶,我可真是高兴啊。” 世宁怒道:“你休想,我会告诉她真相!”正要冲出,多罗吒一掌击在他胸口,世宁顿时倒了下去。 多罗吒上前,伸出一指放在他的眉心,冷冷笑道:“你也会把这件事忘掉的。” 世宁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再也没有了知觉。 杨逸之并没有挡,他的身形竟没有丝毫动。 不动即动,他的人仿佛都变成了一把剑,一把足以破开任何攻击的剑。 如果说姬云裳的攻势乃是自然宗法,是天,那么杨逸之的守势就是人。 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这本就如宇宙的两端,永远没有答案!但姬云裳的瞳仁却骤然收缩,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杨逸之竟然领悟了《梵天宝卷》的精髓,他已渐渐可以驾驭梵天的真意了!生之真意,刹那便足永恒,在杨逸之的不动之间,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恍惚之间,他就如一尊枯坐的古神像,在向着人世间寂灭地微笑着。 姬云裳忽然就感觉自己手中的枝条重逾千钧,竟然再也刺不下去。 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杨逸之那淡淡的眼瞳却凌厉了起来,这一刹那,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生命的迷惘,也忘记了对兰葩的愧疚,他就宛如喜马拉雅雪峰上苦行千年的圣哲,在质问着与他一样伟大的神祗: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刹那便是永恒,这一刹那,杨逸之已不败!长剑还没有拔出,兰葩全身浴血,在林中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道:“杨逸之,你出来!”那凄凉而绝望的声音,宛如一枚长针,刺破了姬云裳无所不包的剑气,刺痛了杨逸之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心。 他身上的剑气忽然全都瓦解,他的眼神也再不如苍山般悠远,而恢复了人的迷惘与焦灼。 这一刹那过去,他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人都可以打败的人。 他焦急地回应道:“兰葩?”兰葩听到他的声音,目眦俱裂,口中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啸:“杨——逸——之!”竟生生掣出体内的长剑,向杨逸之扑了过去。 长空血乱!杨逸之略一分神,姬云裳手中的青枝已经触到了他的眉心,停住。 几乎同时,兰葩的长剑透体而入。 杨逸之再也无法支撑体内的伤势,跪了下去。 兰葩死死握住剑柄,两人的热血顺着她的手臂不住流淌。 她气结哽咽,大大的眸子没有丝毫神采,却不住转动着,泪水盈盈而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杨逸之张了张口,他想解释,但忽然发现,这解释是多么的苍白。 他很想伸手抓住兰葩,将她拥在怀中,发誓用他的一辈子来弥补这一个时辰的错。 兰葩咬着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喉中发出一声苍凉的哭喊,昏倒在他面前。 天阴欲雨,神欲哭。 杨逸之刚想抱住她,姬云裳却将她拦腰提起,一动已在丈余开外,淡淡道:“你输了。” 杨逸之伸出的双手空空荡荡,再也握不住什么。 他怔怔地跪在当地,任胸前的血液不住流淌。 刹那,毕竟不足永恒!姬云裳看着他,摇头道:“第三剑你本有机会躲开的。” 杨逸之漠然摇了摇头。 姬云裳叹息道:“梵天乃有情之神,但却不沉溺于情缘。 你堪破情关之时,也就是你顿悟之刻。” 杨逸之依旧没有说话。 世宁从冰冷的泥地上再次醒来,眼神却有些迷茫。 姬云裳将兰葩带起,身形却越退越远,渐渐隐没在树林之中:“走吧,信守你们的诺言。 希望再见之时,你能以真正的《梵天宝卷》和我对决。” 杨逸之静静地站立在青坟前,良久,默然不语。 当他和世宁一起,离开这神秘的丛林的时候,他仍然没有说话。 他只是最后深深地回看了一眼,想记住这丛林的模样,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再来的。 那个额头上有着赤红之日,碧绿之月的女孩,便是他一生也还不完的债。 nk" 第一章 一剑舞阳聚群雄 秋高风净,暖日生烟。 庭中两人剧斗正急。 一人使了招“白鹤亮翅”,身子斜斜跃起,手中宝剑宛如鹤嘴般啄向对手。 他那对手凝目注视着啄来剑尖,身形端凝不动,等那剑尖刺到面前,招式已然用老,身形陡然向后退了半步,寒泓似的剑尖已然刺空。 他却趁着对手一愣,宝剑倏然探出,闪电般连拍三拍,正是崆峒派的绝技“三潭印月”。 他这时后发制人,已然尽数抢到了先机。 先前那人措手不及,被他这连环三招逼得连连后退。 先前那人剑光越缩越小,勉强将身子护住,眼看已是不敌。 后出剑那人冷笑道:“这种本领,也想觊觎舞阳剑么?”猛听一声大响,却是先前那人一脚踹在背后柱上,身子借着反弹之力,剑势如怒,轰然与对手相击。 对手猝不及防,被他这剑震得双手发麻,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 那人也是一声冷笑:“这种本领,也想觊觎舞阳剑么?”这几下兔起鹘落,精彩至极,看得厅中众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那两人都知对手是劲敌,剑招俱是一紧,斗得更狠了起来。 厅中间坐了位威武的老人,似乎是此间主人,也如厅中众人一般,被两人的斗剑吸引,捻着胡须,目不转睛地瞧着。 他身边偎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一身火红的衣服,映得白生生的小脸红扑扑的,就如画上的火孩儿一般。 她却打了个哈欠,用胖乎乎的小手拍着嘴巴,叹道:“这两人的武功差劲得很,打来打去就是这么几招,实在没劲。” 那老人急忙摇手止住她,偷眼看去,厅中诸人全为剑斗吸引,无人注意这顽童之语,才放下心来,低声道:“昆仑、崆峒乃武林中有名的门派,我既然召开这剑神之会,怎能不邀请他们?”那小女孩撇了撇嘴:“他们第一代的长老一个没来,只派了几个二代弟子来露丑,显然是没将我们神威镖局放在眼里么。” 那老人叹了口气:“这些名门正派向来自视极高,要是真有第一代长老们来了,那倒是怪事了。 不过我本也没寄望于此。” 小女孩笑道:“难道还有人比这些名门正派厉害?比我们神威镖局又如何呢?”那老人摇头道:“武林中人才辈出,谁又能说比谁更厉害些?但这几年长江后浪推前浪,竟然出了几位少年人物,都是自出道来百余战,却是一战都没败过!”那小女孩的眼睛亮了,兴奋道:“是谁这么厉害?爹你一定要说给我听!”那老人微微一笑,粗大的手掌轻轻抚在小女孩头上,柔声道:“我正要说给你听。 第一位便是六扇门中的‘铁面神捕’铁恨。 据说无论多么凶狠的大盗,从无一人能从他手中逃过。 多么复杂诡异的案子,只要经他插手,无不指日得破。 近几年铁恨已经成为江湖上的禁忌,凡他驻足之处,当真是海宴河清,再无人敢犯案。 “第二位‘玉手神医’李清愁,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医术如神,当真能活死人生白骨。 他医、武相辅相成,自成一家,几臻化境。 此人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交接,生得更宛如女子,但当祁连七寇被他‘医’死之后,就再无人敢轻视他了!“第三位的名号却简单,剑神!”小姑娘冷笑道:“江湖中用剑之人何止千千万万,他凭什么称神?”那老人叹道:“这个问题也有很多人想问,有的人用刀问,有的人用枪问,更多的人是用剑问。 但无论问的人有多少,却没有一人知道答案,因为他们都已成死人!”他顿了一顿,续道,“直至今日,还有不少人想问,但真敢去的人却不多了。 那柄剑不应该说是剑神之剑,而应该说是魔剑!”他的手抖了一下,似乎“魔剑”二字本身就有种神秘的魔力,一旦被人提起,就立即携着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 他抓住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神色犹自未定。 小姑娘漂亮的眼珠转了一下,笑道:“爹爹是不是见过这柄剑?”那老人身子又是一抖,酒杯突地在空中顿住,良久,黯然道:“见过!……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再见到这柄剑!”他终将酒杯送到嘴边,一仰头,猛灌了下去。 小姑娘眨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地笑道:“听爹爹这么一说,我倒等不及想见见这柄剑了。” 那老人道:“传言此人平生一无所好,只是酷爱宝剑,所以我才专门寻来了当年第一名侠于长空的舞阳剑,撒下帖子开这剑神大会,就是想将他激来。” 要知于长空三十年前号称古往今来武功第一高手,他的佩剑当然是学剑之人必争之宝。 于长空目空一切,当年独力约战魔教十大高手。 洞庭湖上一战,虽终取胜,却内力竭尽,不日即死。 此役撼动天下,而魔教高手为之一空,终于被八大门派赶出中原,至今一蹶不振。 而于长空的舞阳剑也就此失散,谁知三十年后,却落到了神威镖局手上,来开此剑神大会。 神物英灵,当也不枉了。 那老人目光盯在案上那只细长漆黑的木盒上,慢慢道:“他若是不来,我这十万两银子可就白花了。” 小姑娘笑道:“不是还有铁恨跟那漂亮神医李清愁么?”那老人道:“铁恨追采花大盗去了塞北,只怕三五个月回不来。 至于李清愁,一个月前有人在泸州见到过他,半个月前再传来消息时,他已经到了云南。 他这一入苗疆采药,恐怕时间更久。 若是剑神再不肯来,只怕……只怕……”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倒,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小姑娘捧起一杯酒,送到老人嘴边,轻笑道:“爹爹不要担心。 只要此人还活在世上,女儿就有办法让他帮咱们。” 那老人见爱女宛然承欢之态,不禁展颜一笑:“那爹爹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小姑娘两只新月般的眉毛轻轻弯起,盈盈道:“爹爹,这剑神叫什么名字?”老人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郭敖!”众人就觉眼前一花,一人落在庭中。 时虽正午,但大家只觉一阵寒气升起。 只见这人一袭黑衣,紧裹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 但那是眼睛么?厅中老人自命见多识光,阅人无数,但被这双眼扫过,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双眸子像猫般眯着,开阖之际,一丝细微的碧光闪烁,却如最寒冷的玄冰,将一切温暖抽去。 现在这双眸子如针般盯在众人身上。 老人深吸了口气,道:“这位大侠……”那人忽然截口:“你可知我是谁?”他的声音中竟似有种奇异的引力,小姑娘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意问道:“你是谁?”黑衣人尖声道:“我叫袁独。” 庭中霎时一片寂静。 那小姑娘游目望去,只见众人面上都是一片惊骇,惊骇中竟然还夹杂着几分惶急。 连她爹爹的脸,都变得极为诡异。 老人喃喃道:“你就是袁独?”黑衣人自傲答道:“我就是袁独!”老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仍然自言自语:“你就是袁独?”小姑娘见爹爹犹如失了魂般,显见心中怕得厉害,不由笑道:“他说了他是袁独,怎么爹爹不信么?”袁独咯咯笑道:“他不是不相信,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笑道:“为什么?”袁独冷冷道:“因为我若真是袁独,想要这柄剑的人就惨了。” 只见他嘴角牵动,露出了个极为诡异的笑容,“你不妨试试这里有谁敢出手与我抢这柄剑。” 这一笑之下,更如地狱幽灵一般。 虽时方中午,太阳炎炎,庭中众人身上都是一冷。 小姑娘四下张望,然而众人似乎真的噤若寒蝉,一点声息都不敢出了。 江湖传说,袁独手中的剑很少用来杀人,大多数时候,它都是用来吃人的。 人们都说,袁独在动手取人性命之前,必将对手身上的筋肉割得七零八落,然后生生吃掉。 不要说被吃之人,只要眼见过这种酷杀的人,都恨不得刺瞎自己的双眼,不再看这惨状。 所以一直有种传说,袁独本不是人,而是来自阴间的恶鬼;或者说他本来是人,只是已经死了很久,却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将灵魂出卖给恶魔,作为复活的条件。 可是小姑娘偏偏不信这些传说似的。 她看了众人一眼,生气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和他一战?”她拼命顿足,可爱中透着几分好笑。 然而满座之人却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小姑娘见没人理她,怒道:“要是有人肯出手,我……我就嫁给他!”她这话想要故作老成,偏偏稚气十足,可是当此之时,谁又能笑得出来?袁独哑声道:“小姑娘,你若是急着嫁人,可千万别挑这个时候,一不小心,我杀了你未来的夫婿,你可就只能做寡妇了!”那小姑娘虽然脸皮非薄,可也被他说得满面通红,禁不住一跺脚,向内厅跑去。 却听一人朗声道:“谁要急着嫁人?怎么不等等我?”那小姑娘眼睛顿时一亮,娇声道:“就是我!你是哪位英雄?”神威镖局的院墙虽然不是很高,但镖局本就是吃江湖饭的,道上的朋友可也得罪了不少,倒不得不防,因此,墙头上不但撒了黑灰碎钉,而且上张铁网,网上满布毒针蒺藜,当真是飞鸟难越。 但此刻,这墙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人,他双足立在铁网之上,竟似非常舒服惬意一般。 待看清年轻人样貌,小姑娘的眼更加亮了。 那年轻人负手而立,身上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粗布白衣,浆洗得干干净净,此外别无饰物。 只是面容俊秀,肤色白中透红,神色微赧,似乎尚不习惯在这许多人前露面。 若不是他显露了这手高明的武功,只怕庭中众人十人倒有九人要将他当作深居闺阁的女子。 那小姑娘脑中灵光一闪:“你是不是李清愁?”那人笑道:“李清愁?去年我还跟他喝过酒呢。 怎么,你也认识他?”那小姑娘失望地摇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墙上那人却目光炯炯,盯着她上下打量,继而微笑道:“我听这里有人急着嫁人……是不是你?”那小姑娘羞道:“我……我只是一时……”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那人的目光实在太厉害——他倒真像在打量自己的新娘子似的。 厚脸皮的女人若是遇到厚脸皮的男人,那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就算她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女人也一样。 但幸亏每个女人都有她的法宝,这小姑娘也不例外。 她骨碌着大眼,突道:“叔叔,你要我嫁给你也行,但我嫁人可是有条件的!”那人“哦”了一声,神色似乎倏然变得紧张起来,似乎生怕自己达不到,到手的新娘会飞掉一般:“什么条件?”小姑娘春葱细指尖尖翘起,向前一指:“这条件就是赶紧把这个自我感觉很好的人赶出去!”她所指的正是袁独。 袁独似乎也是个厚脸皮的人,小姑娘和年轻人如此一问一答,他的眼睛只在剑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那年轻人顿时松了口气:“这条件好办得紧,你就等着出嫁吧!”袁独突然冷道:“你还是等着做寡妇吧!”——迅捷出剑!一道乌光宛如泼墨一般,从淡青的天幕中直划而下。 一声碎响,墙上那人突然一个倒栽葱,直落下来。 他立足的铁网从中断成两截。 小姑娘一声尖叫,脸都骇得变了颜色。 庭中一阵惊呼。 没有人能想到袁独的剑风竟能击出如此之远!袁独脸上泛起一丝残酷的笑容。 似乎别人越是忧愁恐惧,他便越能从中得到乐趣一般。 他的墨剑回掠,却倏然顿住,他的身形也跟着顿住,脸上满是惊骇,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似乎突然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 小姑娘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赫然看到墙上那人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禁不住一声欢呼!那人向她微笑致意,揉着肚子站了起来,苦笑道:“我这人身子一向弱得很,最经不起凉风吹了。 你突然扇过来这么急的风,可不是要我的老命么?”袁独哼了一声,墨剑嗡然作响,一剑斩出。 那人突地大叫道:“慢着!”袁独一怔,墨剑来势顿缓。 那人转头对小姑娘道:“这肚子可实在痛得厉害。 你能不能给我杯热水,压它一压?否则你未来良人只怕敌不了这墨鱼一剑。 小姑娘“嗤”的一笑,道:“可以啊!——你怎么叫他墨鱼?”那人低声道:“你看他全身乌黑,拿了把剑也黑得像烧焦的骨头一般,不是墨鱼是什么?我本想叫他乌贼,可他又不偷东西,好像跟‘贼’字粘不上边,那就只好委屈墨鱼兄了。” 说话间,那小姑娘满满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 那人微微一笑,擎高了手来接。 他本就比小姑娘高出很多,小姑娘只好抬起脚来,将杯子伸高递去。 那人又是一笑,笑容却带了说不出的促狭之意,盯着她道:“这是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小姑娘顿时羞红了脸,转身欲走,却突地神色一变,急叫道:“小心!”那人陡地伸手,抓住小姑娘的手掌,劲力微吐,他的身影突然变成了两个!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瞬之间,两个身影又重合为一个。 但就是这一瞬间,却已躲过了追命索魂的墨剑!那人双手并不松开,带着小姑娘横移两丈,这才转过身来,面沉如水,盯在袁独的身上。 方才偷袭一剑无声无息,若不是那小姑娘机警,叫得及时,恐怕他此时已成亡魂。 袁独不住冷笑,墨剑犹如毒蛇般轻轻**,发出咝咝的啸响。 那人冠玉般的面容渐渐变青,犹如白玉中注入了层烟雾,越沉越浓。 显见正自凝运真气,预备雷霆一击。 庭中不乏见多识广之辈,但如此怪异的功夫,却无人见过。 但越没人见过的功夫,便越是难以抵挡,威力便越是惊人,这也是武林中的常识。 袁独暗暗惊心。 只听那人缓缓道:“以你之剑术,竟然行此等卑劣之事,看来我杀了你,也不为过。” 袁独傲然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怎样都不为过。” 那人淡淡一笑,道:“那就容易多了。” 他的笑容并没什么特别,只是此时他的面容已变得比铁还青,这笑容犹如雕刻在面上一般,就显得特异至极了。 袁独心下发毛,大叫道:“拔你的剑!”那人缓缓将杯子举起,道:“杀你哪用什么剑?这杯水就够了。” 袁独的鼻子都气歪了。 从没人敢如此看不起他。 从没有!墨剑扬起,缓缓在身前划了个圈。 这一招叫“风生云聚”,伴随着这招,袁独的周身劲气全已提起,丝丝缕缕汇聚到胸前、臂肘,然后再到墨剑剑尖。 他提剑而立,模拟鹰之翔舞,缓缓将身形展开。 此刻的他正如一只奋翼欲飞的黑鹰,视天下如兔,将任意搏之。 劲气如泉涌火炙,愈来愈汹涌。 袁独只觉周身力量即将达到巅峰。 他必杀的信心也上升到了巅峰。 等到他身子完全展开,墨剑的圆圈划到第三个时,就是他劲气运转到顶点之际,也就是他必杀一招出手之时!青面人却动也不动,只冷冷看着袁独行功。 小姑娘却为这庭中的杀机所摄,手心满是冷汗,禁不住一步步后退。 庭中众人如受重压,霎时都安静下来!天地隐晦,似乎也在等着这雷霆怒发的一击!终于袁独功行圆满,一声尖促的厉啸,乌芒迸发,刹那间满厅都是横溢四走的剑气!剑气犹如实质,充盈冲撞,宛如万千细流汇聚成大江巨海,挟着天风海雨,向青面人倾天压下。 青面人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不胜这剑气的厉芒。 他的手突然挥出。 挥出的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杯水。 水溅出。 青面人另一只手掌探出,击在飞溅而出的水上。 细细的水流刹那间被凌厉的掌风击成数不清的水滴,自青面人掌下炸开!每一滴水珠在他的掌力催送下,都如一柄利剑。 这一掌击出,水珠散开,何止千千万万!袁独的剑风被满天水珠割得支离破碎,冲天的剑风嘶啸之声顿时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水珠发出的尖啸!袁独的面色变了。 他手中墨剑突然一紧,合身扑上。 墨剑利锋割开了冲天水滴,向青面人噬了过来。 青面人不避不闪,左手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水珠聚在他指尖。 青面人聚指弹出,那滴水珠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飞袭袁独面门!袁独顾不得伤敌,墨剑圈转。 只听“呛”的一声大响,那滴水珠散为风尘,墨剑却被震得直向后荡去!袁独面色如纸,这等神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青面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方才弹指之时,已然将水滴冻成冰珠,才能将你的墨剑荡开。 你若以为我已修成‘摘叶飞花’的功夫,那你就错了。” 他口中说话,手下却丝毫不停。 左手不断在杯中蘸着,哧哧弹出。 每弹一指,便是一声大响,就算袁独不想让他弹中墨剑都不行。 袁独急得口中怒啸不绝,却无能为力。 那小姑娘看在眼里,当真是心花怒放。 只是想到这青面人若是胜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嫁给他?且不说自己小小年纪,怎能嫁人;若是当真嫁了他,半夜醒来,却看到这样一张青脸,那可真吓都吓死了。 小姑娘心下盘算,口中就忍不住“吓死了、吓死了”地自言自语,正当她说到第三句时,青面人身形突地一顿。 一杯热茶任他挥霍来去,已然告罄,连一滴都不剩了!袁独蓄势已久,等的就是这机会,厉吼一声,连人带剑化作一道乌芒,向青面人直投过去!他惯常心高气傲,哪曾被人这等打压?早就憋了满腹怨气,这一下乘势而起,当真有斩云裂石之威能!青面人也似乎一下慌了手脚,眼睁睁看着袁独冲了过来,却已无能为力!突地袁独一声尖叫,竟倒撞了回去!青面人姿势不变,只是手中的杯子已不见了。 他大笑道:“你以为我只会运水成冰么?水没有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用用杯子的,打痛了你吧?”他笑吟吟地看着袁独,目中尽是揶揄之色。 袁独倏然翻身挺起,满面狞厉!太阳已斜,淡淡的光晕照着他满身黑衣,仿佛有股怒气在黑衣下翻腾鼓涌,将他的身形渐渐撑起。 袁独眯着的碧绿眼睛已然睁开,带着无穷的怨毒罩在青面人身上。 他恨不能将这两道眼神化作利齿,将青面人生吃掉。 青面人却浑然不觉,他面上的青气渐渐褪去,悠悠然看着袁独。 袁独突地伸掌凌空抓出。 庭中坐得近的一位青年不及提防,被他掌力所吸,踉跄着向袁独冲来。 那青年情知不妙,反手运劲,双掌向袁独击去。 袁独墨剑闪电挺出,乌光一闪,已将那青年双掌钉在一处。 长剑跟着前挺,墨剑穿喉而过。 那青年一声怒喝还未出口,眼珠暴凸,已然含恨而死!袁独阴笑不止,长剑有若毒蛇,带着那人的尸体,向青面人撞了过来。 这情形至为凶残,那小姑娘啊的一声惊呼,双腿酸软,坐倒在地。 青面人脸上青光一闪,犹如罩了个青铜面具一般,隐隐有光芒闪动。 他陡地一声大喝:“该杀!”这口气隔空吹在袁独脸上,袁独就如被砍了一刀般,身形不由一窒。 青面人双掌倏然探出,半途变掌为爪,凌空一捞。 明明隔着具尸体,但他这一爪竟虚空抓在袁独胸前。 立即一蓬鲜血爆出,袁独厉喝声中,鲜血犹如活物般倏然集聚到青面人掌中,青面人手臂反转,将这团血雾控在手中。 随手一转,血雾暴长,宛如一柄红色血剑,向袁独当头戮下。 这柄血剑无形无质,流光一般的红影一闪,已完全没入袁独体内。 青面人手才触到袁独身体,立即松手后跃,手连摔几摔,仿佛很觉其脏。 袁独全身浴血而立,双目半闭,目中神光已然散淡。 他坚忍残酷,身体之伤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次却惨败在青面人手中,心中伤痛,当真是难以形容。 青面人眼睛冷冷盯在袁独的身上,余怒犹自未息。 他忽然展颜笑道:“方才是哪位也说了句该杀?”庭中一片默然。 青面人眼神若电,横扫来去,庭中众人无人敢正视他的目光,一起将头低了下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懒散的声音:“是我。” 随着这句话,神威镖局的大门忽然就裂开了。 神威镖局号称中原第一镖局,大门格外威武,乃是用半尺厚的铁木打就,然后包了铁皮钉合而成。 当日门成之日,老总镖头曾满意地在门前来去,夸口说这门可以传给孙子辈了。 哪知这似乎永不损坏的铁门,就这么忽然从中裂开了。 灰尘满地。 待那灰尘渐渐散去,只见一人倚门而坐,脸朝外,也看不清什么模样。 身上衣衫敝破,宛如乞丐。 小姑娘啐了口道:“原来是个要饭的。” 这乞丐忽然站了起来。 众人都禁不住随着他抬头。 ——他的身形也不是太高,身材并不特别魁梧,衣衫更是褴褛不堪,但他当中一站,众人的目光却再也挪不开了。 他转过身,突地拔步向厅中走来。 镖局打开门做生意,大门进来便是演武场,也就是剑神之会所在。 演武场再向里就是镖局大厅。 大门与大厅相距十余丈,本也不近,但此人才举步,忽然就到了厅中。 他探出手掌,老人面前的木盒突地碎开,一柄乌柄长剑弹起,落到了他的手中。 那剑光芒夺目,映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难道这就是名剑之华?这光华未免也太夺目了些。 那乞丐注视着那剑良久,徐徐转过身来,他的双目抬起,盯住袁独。 他的目光并不十分凌厉,但袁独就觉在这目光照射下,竟无藏身之处。 这散淡之极的目光,却偏偏能烛幽通微,让一切无所遁形。 袁独的后背微微发热,一滴冷汗慢慢沁出。 那乞丐目光沉静,悠悠道:“以后不准你再用剑!”袁独一呆,尚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乞丐举手一划,宝剑从上而下,向袁独劈了下来。 这一招毫无花巧,也不见得多么迅捷,但已将袁独的一切后路全都封死,无论他如何闪避,这一剑都会当头劈下,绝不会有任何差错!袁独心念电转,刹那间将所会的剑招想了个遍,竟无一招能抵挡此剑。 他逼不得已,只好墨剑上迎,运足功力,以抵挡这简化到极点的一剑。 这一剑不但自身简化到极点,而且也将对手的剑招简化到极点。 在这一招面前,已不需有任何花巧,也不会有任何花巧。 他一剑劈来,你便只能一剑迎上。 此外再无它法。 血光如黎明冲破黑夜,鼓涌溅出。 光华射目,“嚓”的一声轻响,这一剑已将袁独的墨剑劈断,跟着如飞瀑冲击,奔向袁独的面门。 袁独一声怪啸,全力回缩,那剑光芒闪动,顷刻自他头颅划下。 血光如黎明冲破黑夜,鼓涌溅出。 袁独自面门以下,直至小腹,竟被这一剑划开了长长的一条血口,鲜血犹自点点溅出,撒了演武场满地。 袁独一掠三丈,立即定住。 他的目光犹如喷火一般,盯在乞丐手中的剑上,全然不理会自己浑身浴血。 这难道就是舞阳剑的威能?这把剑若在自己手中,又能发挥出多少力量来?庭中每个人都不禁自问!袁独盯了良久,恨恨道:“终有一天,我也还你一剑!”黑衣纷飞,人已越墙而去。 那乞丐却并不追赶,回身对青面人道:“你是不是也想要这柄剑?”nk" 第二章 袖底青电矫神龙 来人一剑击退袁独,本应信心正足,精气神无一不在巅峰,然而他却只理了理两只脏得已见不到底色的衣袖,随随便便往墙边一站。 暖暖斜阳之下,他的身影说不出的慵懒、散漫,正如流浪四方的乞丐无二,但不知为何,众人心中却隐隐涌起一种渊停岳峙,高不可攀之感。 青面人目光收缩,盯在他身上,目中光芒闪动,似乎在寻找这渊岳的瑕疵。 良久,他突道:“郭敖?”那乞丐微微一笑:“正是。” 庭中一阵耸然惊呼,那小姑娘更是叫得大声。 这个打扮得宛如乞丐的人竟然就是名动江湖的少年剑神?然而他一剑退敌的剑法、气势除了郭敖,当今少年英雄之中又哪还能找出第二人来?青面人叹道:“既然你是郭敖,这剑我就不要了。” 郭敖微微笑道:“你要不要这剑,跟郭某有何关系?”青面人面上的青光渐渐褪去,露出原本唇红齿白的面目,笑道:“只因真正的舞阳剑就在你手里,这柄剑是假的!”他这话一出口,庭中众人一齐大哗。 厅中端坐的老人倏然站起来,怒喝道:“你说什么?这……这剑怎会是假的?”他又惊又怒,竟然有些口吃起来。 青面人悠然望着郭敖:“你们若是不信,不妨问他!”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郭敖。 郭敖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柄剑是假的。” 那老人冲了过来,一把从郭敖手中抢过剑,大叫道:“怎么会是假的?这怎么会是假的?你们看,这柄剑蕴有如此光华!”青面人冷冷道:“就是因为它的光华,才看出它的真假!你们有谁见过如此眩目的宝剑?”老人手中剑光闪动,依旧耀眼生华。 可那老人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喃喃道:“完了、完了!”他突然大喝道:“就听你们两个一搭一唱,谁知道是真是假?”青面人冷笑道:“究竟是真是假,你不会让他拿出来比较一下?”那老人突地转向郭敖。 同郭敖散漫的眸子一碰,霎时就觉满腔的话语全都冲回,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青面人道:“真是没出息的人,只会对我乱发火,怎么见了个厉害的,便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呢?也好,我就再帮你一个忙。” 说着,向郭敖抱拳道:“郭兄,能否借剑一看?”郭敖笑而不语,青面人道:“莫非郭兄竟是个吝啬小人,连剑都不肯一示么?”郭敖微笑道:“我的剑从不给人看,出鞘只怕必会见血!”青面人笑道:“我也听江湖传言,从没人知道郭兄的剑在何处,剑只在该在之处。 小弟的眼光也算是好,竟也看不出郭兄将剑藏在身上何处。 郭兄难道就不能让大家开开眼界?”郭敖盯着他。 青面人面上满是笑容,目光一闪不闪,竟似说的是真心话一般。 郭敖突然抬手,将假剑丢向青面人。 青面人接过道:“我是要看真剑,不是这假剑,郭兄误会了。” 郭敖淡淡笑道:“只要你用这把剑施展出你的飞血剑法,我保证你立刻就会看到我的舞阳剑!”青面人脸色变了。 强笑道:“飞血剑法?这等邪恶的剑术,我怎会用?何况飞血剑法已绝迹百年,我却才二十不到。” 郭敖也不答话,任由他说。 青面人蹙眉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么?”郭敖又笑了笑。 他这一笑,身上隐隐带着的森然剑气就立即消失不见,他的人也像完全沐在沉沉夕阳之下,变得温和无比。 许久,他方悠然道:“若是你肯脱了衣裳让大家看看,那么我的剑就给你看了也无妨。” 那青面人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他的目光也仿佛变成了青色,恶狠狠地盯在郭敖身上。 郭敖动也不动。 青面人脸色越来越青,简直阴沉得都快滴下水来。 他胸口起伏,似乎极为愤怒,厅中众人这才赫然发现,“他”竟然是位女子!郭敖目中蕴涵着一丝针芒般的笑意,直盯着这青面女子。 突听“咯”的一声响,演武场的石砖竟被这女子蹬裂了两块!她突然尖声道:“姓郭的,郭敖!你真想我脱光了给你看?”郭敖摇头道:“不想。” 青面女子微微一怔,道:“那你想怎样?”郭敖淡然笑道:“我只是不想别人将我当成傻瓜而已。” 青面女子笑道:“你以为你这样就不是傻瓜么?你若真想我脱,我就脱,反正最后吃亏的是你。” 郭敖脸色微变,那女子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道:“现在你既然不想我脱了,那就赶紧拔你的剑。” 郭敖沉吟道:“凭你方才一句‘该杀’,我的剑就给你看看也无妨。 只是别人却没这个资格。” 众人一齐打起精神,准备看看江湖上传言剑术第一之人于长空的佩剑,到底是何模样。 何况郭敖声名响遍江湖,但从没人见过他的剑,连他的敌人都没有!他的剑只在该在的地方。 上一个瞬间在他身上,下一个瞬间就在敌人咽喉!奇在郭敖身上永远穿着一件破旧衣衫,犹如乞丐,周身上下没有地方能藏住一柄剑。 那剑究竟在何处呢?只见郭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转头问向那青面女子:“你看到了吧?”众人都不明所以,那青面女子的脸色却变了,喃喃道:“好剑……好剑法!”难道方才郭敖叹气的时候,就已经出剑,只是厅上厅下众人都没有看得出来?世间真有这样快的剑么?郭敖笑道:“你有这等眼力,江湖上已经少有对手了。” 青面女子冷笑道:“好了不起么?不出一月,我必将舞阳剑夺过来!”郭敖笑了。 这实在是种很好的挑衅。 微笑岂非是对付女人最有效的武器。 现在这武器已然生效。 青面女子的脸又开始变得铁青。 她越生气,郭敖便越是悠然,笑道:“你这人不但内功奇特,而且会江湖上失传百年的飞血剑法,更知道我很多秘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青面女子的脸上青气突然全都褪去,她似乎很怕别人问到这个问题。 郭敖的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这问题无疑是事情的关键。 郭敖的剑从无人见过,但这女子却知道是于长空的舞阳剑,这实在是件很怪异的事情,也许怪异到要郭敖命的程度。 那女子突然道:“其实原因很简单!”眼见郭敖一脸不屑,那女子继续解释道,“你知不知道花草树木都有生命?它们能看、能听,也能说。 世人自以为有各种各样的秘密,却不料这些秘密全都看在它们眼中。 在它们看来,所有的秘密都不是秘密。 也因为世人的秘密太过恶毒卑鄙,所以柳长瘿、杨生泪,槐树歪脖、梧桐中枯,这都是世人的秘密害的。 但幸好草木虽无情,却不是无德,我这些秘密,就是听它们说的。” 她这个解释倒十足标新立异,郭敖也不为怪,淡淡道:“哦?怎么我没听它们说起过?”青面女子道:“那只因为你是有秘密的人,草木不肯与你共语。” 郭敖道:“难道你就没有秘密?”青面女子笑道:“你们的秘密是害人的、有毒的,我的秘密却无毒无害,所以草木们才肯跟我说话!”郭敖沉吟着。 他竟似相信了青衣人的话。 青衣人脸上开始展露出微笑,仿佛很满意自己的一番言词。 厅中众人却已开始溜了。 那老人一眼瞧见,禁不住含泪大呼:“你们不能走啊!我十万两的银子啊!你们帮帮我吧!”他这话不出口还好,一旦出口,众人走得更快。 不一会子,厅中就只剩了四人——老人、小姑娘、青面女子、郭敖。 青面女子游目四顾,道:“热闹场面赶冷了,我也该走了。” 说着身子一晃,就到了墙头。 那小姑娘急道:“你们都走了,我们怎么办?”青面女子笑道:“傻丫头,你只要紧紧抓住了他,还怕没办法么?”说完,青面人回眸朝郭敖一笑:“我会再来找你的!”人已如鸿飞冥冥。 小姑娘双手紧紧抓住郭敖,脸上的表情却恨不得飞身把那青衣女子抓过来咬两口。 郭敖苦笑道:“小姑娘,你抓住我作甚?”小姑娘两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衫,当真有死也不放的气概,叫道:“你可千万不能走!你走了,谁赔我们的剑去?”郭敖喃喃道:“你们的剑为什么要我赔?”小姑娘愤然道:“怎么不要你赔?我们好好的舞阳剑,被你看了看,就成了假剑,不找你赔,难道找于长空?”郭敖一脸苦笑,却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更大声叫了起来:“你敢说不是被你偷换了?你可敢让我们搜上一搜?若是在你身上搜不出真的舞阳剑,我……我情愿将自己赔给你!”郭敖通身武功,可给这小姑娘抓住了,竟似却挣脱不开。 天下有一百个浪子,至少有九十九个都是对付女人的高手,但郭敖偏巧是九十九之外的那一个。 小姑娘仍然恶狠狠地揪住他:“你究竟赔是不赔?”郭敖道:“我能不能不赔?”小姑娘笑道:“不能!”当下三人坐下说话,郭敖这才知道那老人乃是神威镖局的总镖头,名唤“铁枪震山河”上官雄。 那小姑娘乃是她晚年得的女儿上官红。 几天前神威镖局接下了一注大镖,自觉无力护送,因此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想用舞阳剑换一位高手相助,将这批镖货运出四川。 郭敖笑道:“什么样的镖,竟然要用十万两银子来换?”上官雄叹息道:“也没什么稀奇,就是些银子。” 是没什么稀奇,也就两百万两白银而已。 从成都运到云南巨漉渡口,来去虽只三百余里,但中间要经过莽肠山、官锦山、卢陵渡等险恶处所,明朝盗贼蜂起,这么多银子走在路上,当真是将羊往虎口里送。 郭敖道:“你既然自知无力护送这镖,为什么还是接下来呢?难道你不怕有命挣钱,无命享受?”上官雄道:“郭兄以为我想接么?这趟镖乃是吴越王亲自差下的,我岂能不接?”郭敖也不禁动容道:“吴越王?可是当今嘉靖皇帝的五弟,号称权倾天下的吴越王?”上官雄黯然道:“就是他!”郭敖不禁叹息道:“那你倒真是不得不接了!”上官雄反手挥出,将身后高高摞起的木箱盖震开,银光耀眼,这箱子中全盛满了大锭的官银。 上官雄叹道:“那吴越王不由分说,就将两百万两官银堆到我家里。 这几日我吃饭睡觉都守着这堆银子,当真是熬尽了心神。” 他以手抚摸着银锭,苦笑道:“别人见了银子眉开眼笑,我现在见了这堆银子,当真是茶饭无味、心如刀割。 人常说财色害人,以前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现在却不由我不相信了!”郭敖道:“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个剑神大会的主意,想用十万两来换两百万两?”上官雄道:“吴越王给了我五万两辛苦钱,我自己的家底约有五万,这十万两,已经是我最大的能力了。” 他叹道,“此事一了,我也该退隐了。 江湖险恶,刀头上哪能博来钱财?能平平安安活着就不错了。” 郭敖沉默着。 这件事无论在谁手中,都是个大麻烦,大到可能会将郭敖整个吃掉,他可一点都不想沾染。 小姑娘目光闪动,忽道:“郭叔叔莫非怕了?”郭敖淡淡一笑,这等拙劣的激将法,他中招的可能不是几乎为零,而是确确实实就是零。 那小姑娘见他并不上当,忽然跑上前去拉住郭敖的手道:“郭叔叔就可怜可怜我们,帮我们走这趟镖如何?我知道郭叔叔是位英雄,一定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的。 有郭叔叔坐镇,还有什么蟊贼敢动这镖银?郭叔叔若是肯答应,我就……我就亲你一下,好么?”她红红的小脸扬起,望着郭敖,双目中尽是殷切的光芒。 郭敖心下叹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逃不掉的事情,郭敖的处理办法一向很干脆。 所以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神威镖局装好大车,由十二个趟子手押送着,跟郭敖一起上路。 上官雄老镖头直送到十里长亭,方才叮咛折回。 上官红却跟着镖车一同出发。 郭敖极力拦阻,却是拦不下。 因为“郭叔叔答应走镖,只是赔了我们的剑,还没赔我们的大门呢。” 遇到这等刁钻古怪的小妖精,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好在郭敖也并非没有自信之人,凭着身上变幻莫测的舞阳剑,除非魔教教主亲至、华音阁阁主躬临,倒也能保住个小小孩童的安全。 也就不在意了。 时方暮春,川中风物,正是最为清华之时。 一行人出了十里长亭,沿着官道缓缓走去,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犹如天衣一般舒缓展开,山围里还是山,再近了便是绿树飞花,鸟兽行舞其中,倒比人还自在得多。 两百万两白银装了六大车,由骏马拉了,上盖帆布,鱼贯相属,排开长长一列,看去颇为壮观。 郭敖跟上官红合乘一骑,行在车队的最前。 上官红执意要自骑一匹,郭敖不理。 所以她这一路都嘟起小嘴,不肯理郭敖。 郭敖倒也落得清净。 又行了三十多里,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盘大的太阳孤悬在长天正中,将炎炎火箭不住投放下来。 虽是暮春,但川中已甚为炎热,上官红不住拿袖子擦汗,心下颇觉无聊。 忽地就听前面一声呼哨。 马声得得,两匹高头大马迎面走来。 上官红精神一振。 她这时早就忘了厉害,长路寂寥,心中正盼着有些蟊贼来劫镖,好寻些刺激。 眼见马背上两人尽皆劲装佩剑,双目锐利,不由心下大喜。 回视郭敖,却见他微闭双目,神色淡漠,就如没看到一般。 那两位骑士驱马走近,突地左右分开,从镖车的两边打马而过。 等到了车队末尾,突又拨转马头,缓缓绰在车队后面。 十二个趟子手脸色全都变了。 那小姑娘见骑士并不动手,微觉失望。 突地又闻一声呼哨,又是两乘马缓缓自前方行来。 到了车队面前,也是左右错开,行到车队末尾先前两位骑士的前面,突然转头,跟那两位骑士两前两后,夹镖车而行。 只听呼哨之声不绝,一刻钟不到,已然行来了二十四骑,尽皆排成两列,行在镖车两边。 小姑娘先还极为兴奋,此时却不觉心头战栗。 郭敖却仍然闭目养神,不闻不问。 那二十四个骑士突地同声长啸,一齐驱马,围着车队疾绕起来!这些骑士的马术尽皆高绝,这么多人前后相属,疾驰绕行,竟然丝毫不乱,前后马蹄也绝不绊绕。 一时尘土飞扬,呼哨震天。 十二名趟子手再也不敢前行,赶紧勒住马匹,停在当地。 黑道规矩,只要不反抗,极少发生趟子手被杀之事。 这十二人经验都极丰富,一停下来,立即蹲在马旁,双目注视地面,将手中的马鞭抛得远远的。 马鞭也是武器。 在这样的情况下,手中没有武器,反而是最安全的。 但这岂非只是懦夫的安全?十二名趟子手一停,郭敖的马也跟着停了下来。 是上官红勒停的。 郭敖眉头皱了皱,道:“怎么这么吵?”他的双目倏然睁开。 一名骑士正打马从他面前冲过,突然就觉毛骨悚然,仿佛一柄剑贴在背上一般。 他忍不住转头看时,就见一双极为冰冷的眼睛瞪着他。 这眼睛也如利剑闪耀,施展的正是必杀绝招!剑气纵横!那骑士只觉全身冰冷,手脚一阵麻痹,再也控不住**之马。 那马也仿佛感受到这无形之剑的威力,突地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那骑士掀翻下来!后面的骑士急忙收束马匹,以免踩伤落地的骑士,二十四骑士组成的马圈登时大乱。 马群嘶啸,奔开了车队。 郭敖缓缓将眼闭上,曲肱枕于脑后,悠然道:“走罢。” 却听一人缓道:“阁下好功夫,但是若就这么走了,我们青天寨还如何号令黑道群雄?nk" 第三章 笑弹长铗当途穷 前面迤逦而来,又是四乘马。 当先一人手中拿了柄唐寅的折扇,方巾儒衣,面白微髭,脸上面团团的尽是笑容,一点江湖气都没有。 他左边的那人却黑面虬须,身长腰阔,坐在马上,几乎要将那马压塌。 他背上赫然背着两柄巨斧,每一个都有车轮大小,怕不有两百多斤。 右边一人面色黄黄,年约四十,长得没什么出众之处,只是手臂奇长,垂手下来,竟已过膝。 另一人纵在这朗朗白日之下,仍然紧紧裹着一身黑衣,眼睛虽然明亮凌厉,但两目中间直拉下一道伤疤,却更为凌厉。 正是袁独。 郭敖目光闪动,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有的人才不见了一日,就去做了强盗,这世上还哪里能找到什么好人?”手摇折扇的人笑道:“郭大侠不必惊异,其实他也不应该说是强盗,只因我们青天寨的‘寨’字,并非‘山寨’之‘寨’,乃是‘讨债’之‘债’。” 郭敖淡然一笑道:“今天你们来,就是想要讨债了。” 那人手中折扇轻摇,点头道:“正是。” 郭敖道:“我欠你们债?”那人折扇一指,道:“你欠他一剑。” 他指的正是站在最末的袁独。 郭敖点头道:“这一剑他说过迟早都要还给我的。” 那人笑道:“郭先生这笔债务,我们倒不急着要。 我们今天来,是要讨别的债的。” “哦?”那人道:“我们来向他们讨债。” 他手中所指,却是那十二名趟子手。 这十二人随着他手一指,早就骇得脸色剧变。 郭敖道:“他们能欠你什么债?”那人笑了,悠然道:“也没多少债,就是些银子而已——两百万两银子。” 郭敖也笑了:“你们名字跟别人叫得不一样,行事却和原来一样。 说来说去,还是要银子。” 那人急忙摇头道:“不一样!别人要不着银子就大打出手,我们却不一样。” 郭敖道:“你们有什么不一样?”那人道:“我们是拿东西跟他们换,直到他们心甘情愿将银子换给我们为止!”“你们拿什么去换?”“拿他们的手、他们的脚、他们的命!”他释释然解释道,“我们并不真的砍下他们的手,跺掉他们的脚,取了他们的性命;我们只是让他们相信,我们有这个能力,然后他们就会换的。” 郭敖脸上挤出一个悠闲的笑容:“现在你们就来拿我的手、脚、性命,来换这两百万两白银了?”那人似乎兴趣全都到了手中的折扇上,并不回答。 郭敖冷笑道:“我既然替人家保镖,那也就只有按照生意人的方式行事。 只要你们将我的手、脚、性命拿来,这两百万两白银就送给你们又何妨?”那人的目光突然抬起,笑道:“老二、老三、老四,他要看看咱们的本事,你们意下如何?”虬髯大汉怒喝道:“他要看,就让他看好了!”突地他纵马向前,双手掣动,车轮大的两柄巨斧已然腾空而起。 大汉手掌凌空翻舞,两柄巨斧也凌空翻舞,就如风车一般,势道惊人。 他并不是用两只手来挥舞这巨斧的。 没有人能手提两百多斤重的巨斧,还能如此挥洒自如。 他用他的肩、他的肘,他的胸、他的脚,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的手抓着巨斧,吐气开声,巨斧发出嘶声尖啸,破空而出。 他的肩接着撞在斧柄上,巨斧啸声更急,凌空变幻,怒斩而下。 他的肘突然撞出,恰好撞在斧面上,那巨斧相互碰撞,“呛啷”一声大响,左右旋舞,化作两团青气。 他的胸却挺出,斧柄重重撞在胸前,这人却如钢铁铸就的一般,毫不动摇。 斧风尖嘶,他的身子跟着滑出,双脚突然飞踢,两柄巨斧冲天而起。 这种运斧手法看似生硬,那大汉却运用的巧妙而灵活。 两百多斤重的巨斧,已然由大拙变为大巧。 大汉突地收斧而立,傲然道:“这样的斧法,够不够换你两只手?”郭敖看着自己两只手,道:“的确够了。” 那黄面人慢慢下马,突地伸掌,按在马背上。 那马一声嘶啸,竟被他按得直向地上跪去。 那人跟着一掌击在马股,那马受惊,四蹄攒动,向外急奔。 那人身形不动,手掌就跟粘在马背上一般,被那马带着向外急奔。 他在马背上一按,身子倏然退回,手掌遥遥提起,突地一掌击出。 那马这时已奔到十丈以外,但它的前脚跟后脚忽然就“长”到了一起。 这人凌空一掌,竟然将那马的骨骼全都击碎,生生将那马压得“扁”了起来。 郭敖动容道:“好气功。” 那人冷冷道:“不知这气功够不够换你的双脚?”郭敖叹道:“就怕我的脚值不了这个价钱。” 挥舞折扇的儒士却笑道:“我的武功又怎样?”郭敖道:“你方才在大汉飞舞的斧刃上摸了三把,马奔出到四丈时,你飞纵而起,采了一根马鬃,凭你这手轻功,换我的性命,那也绰绰有余,就不必再问了。” 那儒士变色道:“想不到剑神郭敖的眼力也这么尖锐!只是你既然认为我们够价钱,为什么还不将银子送过来呢?”郭敖淡淡一笑道:“你们忘了我最值钱的不是手脚,也不是性命。” 那儒士笑道:“还有什么比你的性命还值钱?难道是这两百万两白银?”郭敖沉声道:“是剑!”他散淡的目光突地锐利起来,声音中也似注入了种莫名的自信:“斧法换手、气功换脚、轻功换命,但用什么换剑?”他忽然转身,对着虬髯大汉:“你的斧法果然神妙奇异,但你的功夫却大半在那斧柄上。 若是我一剑将你的斧柄削断,你还如何用你的肩?用你的肘?用你的胸?”大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竟似已被他一语击溃!郭敖再不理他,转向黄面人。 他的目光更锐利,黄面人却不由不安起来。 郭敖慢慢道:“你的气功的确强横,这种硬本事,本也没有取巧的办法可以胜过。” 黄面人禁不住松了口气,郭敖却道:“但气功掌力,本身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慢!”他目光盯住黄面人:“我的剑法,却是出名了的快,你挡得住我一剑、两剑,还能挡住我第三剑么?”黄面人亦是汗如雨下!的确挡不住,没有人能够挡住!掌法气功无论多么高明,都需要一定的回气时间,快掌绝不会重,这个道理谁都知道。 若是用剑的高手以快剑相御,气功再盛,又能有什么法子?郭敖看着黄面人微微颤抖的双手,满意地笑了。 他转向儒士。 那儒士却先笑了:“我知道郭先生看不上我这轻功,不肯拿命来换的。” 郭敖点头道:“我是看不上你这轻功,也没有任何轻功可以取我性命!”儒士仍在笑,似乎赞同郭敖,又似乎根本不屑。 郭敖却全不理会,续道:“但暗器就不同了。 高明的轻功再辅以无形无迹的暗器,那就没人能躲开。” 他看着儒士:“你是不是暗器高手?”儒士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是,可偏偏我从三岁时就开始练暗器了!”郭敖又叹道:“唐门对子弟最为苛刻,你定吃了不少苦头。” 儒士讶道:“唐门?你怎会认为我是唐门的子弟?”郭敖笑了,他此时的笑就跟剑影闪动一般,隐约但却鲜明,也如剑锋砍在敌人脸上。 他悠然道:“你不是唐烦?”儒士这才全身定住,双目中爆出两串精光,精光飞射,聚于郭敖脸上。 郭敖动也不动。 他的脸如石铸般坚毅,就算真有刀子砍来,这张脸也不会损伤分毫。 儒士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闭合双眼,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你知不知道你有个习惯?你的左手一直停留在腰间,就算你方才飞逐奔马、手摸斧刃,你左手的位置也从没动过。 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的左腰间必定有什么致命的武器,而你也习惯了将左手置于此处。 但刀长枪巨,鞭凸盾圆,你的腰间却平平整整,只有个小小的袋子,所以这致命的武器,十有八九便是暗器。 而天下暗器,又有谁能比得上唐门致命?”唐烦沉声道:“说下去!”郭敖道:“你也许也发现了自己这个习惯,所以才找了柄折扇来,不时晃动着,引开别人的注意。 但殊不知动的东西虽然醒目,但不动的东西才真正具有威胁!”“那也不能断定我就是唐烦丫?”郭敖傲然道:“唐门虽以暗器扬名,但向来自诩光明磊落,这么烦人的唐家人,不是你唐烦就怪了!”唐烦笑了。 他的笑声尖促有力,竟然跟袁独有几分相像。 “好个剑神!好个郭敖!凭你这番说辞,剑法、气功、轻功、暗器,真不够换你这柄剑的。 但这东西又如何?”他一扬手,突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传来,官道左边的树林中,竟然蹿出七八个人,人影翻动,赫然架起了一门红衣大炮!唐烦尖笑道:“诸般手段都要不了你的命,但这尊大炮又如何?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了它,它可是经我唐门精心改造过的,炮弹一经射出,无论击中什么目标,都立即爆炸,而其中藏的三万六千枚毒蒺藜和化骨狼烟,也就跟着炸出,只要有一丝一毫碰上,我担保你的神剑立即会变成鬼剑!”郭敖终于动容!唐烦大笑:“就算你能躲开,这个小姑娘呢?这些趟子手呢?我不信你自己能运走这两百万两白银!”上官红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唐烦却更是得意:“你们运来运去,还不是运到青天寨?不过青天寨离巨漉渡也不远,你们马马虎虎就算运到了巨漉渡,想必吴越王也不会怪你们。” 郭敖沉默着,似乎在考较其中的厉害。 上官红目光渐渐变得跟衣服一样红,她嘶声道:“你不是剑神么?怎么连一尊大炮都挡不住?”唐烦笑道:“姑娘可千万不要怪他,只因这尊大炮太过厉害,别说他挡不住,就算于长空复生,也一样挡不住的!”上官红叫道:“他挡不住我来挡!反正你们劫了这趟镖,我们也活不成!”她说着,展开轻功冲了出去。 她的轻功不是很好,却很花哨。 大红的裙子凌空展开,就如一朵红花。 可这朵红花才放,已然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上官红双目赤红,大叫道:“你为什么拉我回来?你……你还是个男人么?”郭敖却不理她,对唐烦道:“这两百万两白银已经是你的了,你为什么还不将它们搬走?难道你也想我找些东西来换你的性命?”唐烦松了口气,立即道:“我的性命低贱得很,哪里敢劳剑神之手?”他回身挥手:“弟兄们,剑神已经将银子赏赐给我们了,快些来搬啊!”二十四骑士轰然答应,跳下马来,赶着镖车向前行去。 每个人路过郭敖身边,都是一笑,抱拳大声道:“谢剑神赏!”那笑容中实有莫名的讽刺。 剑神之剑还未出鞘,就被人严严封死,也的确值得他们笑。 只是这笑实在太过值钱,竟值两百万两白银!郭敖脸色沉静不动,这些话就如不是对他说的一般。 转瞬之间,强盗们已走得一干二净。 袁独临走之时,还忘不了回头恶狠狠地盯了郭敖一眼。 郭敖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债,是必定要还的。 问题是怎么去还。 是用郭敖的血,还是袁独的血?那小姑娘忽然跳下马来,指着郭敖大骂道:“我们父女俩真是看错了你,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懦夫,我们父女俩为什么不自己走这趟镖?就算被人家杀了,好歹也死得像样些!”郭敖冷冷看着她。 那小姑娘却丝毫不惧,依旧骂道:“我看你这柄神剑跟烧火棍也差不到哪里去,要不怎么连尊大炮都怕成这样?”这小姑娘实在是小,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红衣大炮,也不了解其中的威力。 但她却了解郭敖目光中的不屑,所以她大声道:“不就是尊大炮么,我就不信它能轰死我!”说着,她就蹿了出去。 唐烦一行人押着镖车去了,却不知为什么,将大炮留在了原地。 难道他们就不怕郭敖用这尊大炮来对付他们?郭敖目光闪动。 小姑娘已然蹿到了大炮面前,举起火折子,向引信上点去。 她看到掌控大炮之人就是这样做的。 当然,那人只是做了个姿势,而小姑娘却真的点了上去。 郭敖脸色立即变了,他飞身纵起,拉着小姑娘一蹿十数丈,脚一点,又是十数丈开外。 突听惊天动地地一声大响,硝烟四起,将周围一齐笼住!那小姑娘料不到大炮威力竟一强至斯,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脸上也没了血色。 硝烟散去,只见大炮身后的树林被夷平了方圆数十丈的一个大坑,林木泥土混成万千残骸,向四周飞溅开。 当真是崩山坏岳,移陵平海。 小姑娘的脸色更加难看,她也明白郭敖为什么不出手了!这炮火的威力实在强大,强大到已非人力所能对抗。 只是那炮火却是向后面喷射的,郭敖若是用这尊大炮来对付唐烦,只怕会将自己轰死。 炮火中也没有蒺藜毒烟,这尊大炮,只是一个骗局而已,但这骗局却精巧无比——等银子到手,他们将大炮丢弃,郭敖若不是个谨慎冷静到极点之人,必会以为他们乃是得意忘形,被财货迷了心窍,也许就反用这大炮来对付他们。 一旦大炮掉头,那么郭敖一行就必死无疑!突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硝烟四起,将周围一齐笼住。 郭敖一念及此,额头也不禁流出涔涔冷汗。 这个骗局的精巧之处就在,无论你怎么选择,唐烦都是赢家。 掉转大炮来对付唐烦,只会让自己炸死;不用大炮,则只能眼睁睁看着匪徒将银子运走。 上官红突道:“难道他就不怕郭叔叔追上去,趁他们没有大炮时,将他们杀个干净?”郭敖救了她一命,于是“懦夫”就又变成了“叔叔”。 郭敖摇头道:“他们当然不怕。 因为唐烦是用毒高手,他们纵然斗不过我,却仍可以在镖车中下毒,让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子,却碰都碰不得。 唐门毒物的厉害之处,想必你也听说过。” 上官红哀呼道:“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镖车劫走?”郭敖道:“谁说他们将镖车劫走了?”上官红道:“不是劫走,难道你还能将镖车变回来么?”郭敖淡淡一笑,道:“那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上官红呆呆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敖道:“唐家的暗器毒物虽然霸道,但我郭敖一剑在手,虽然不一定能躲过这些东西,却有把握让他们出不了手!”上官红道:“连这门大炮也一样么?”郭敖道:“连这门大炮也一样!”上官红疑道:“那你为什么不出剑?”郭敖笑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的事不是只靠出剑就能解决的!”上官红摇头道:“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你若出剑,镖车就还在我们这里。” 郭敖道:“在我们这里又能怎样?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我虽然很有自信,但此去三百余里,道上也不知有多少蟊贼劫夺。 我的剑纵然真是神剑,只怕也会杀软了。 所以,他们若是想要,就给他们又何妨?”上官红急道:“怎么能给他们呢?”郭敖神色中却自有一股自信:“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的一句话?”nk" 第四章 直上危崖迷旧踪 上官红道:“什么话?”郭敖目光遥望远天,悠然道:“青天寨却离巨漉渡不远。” 上官红道:“那又怎样?青天寨还是青天寨,巨漉渡还是巨漉渡,镖车劫去了还是劫去了,我们该死还是该死!难道你也认为吴越王会认为青天寨跟巨漉渡一样,而不怪罪我们么?”郭敖道:“青天寨跟巨漉渡不一样,但我可以将它们变得一样。” 上官红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愚公了,竟然可以移山?”郭敖道:“山不可以移,但山上的东西却可以移!”上官红有一丝明白了,目光也跟着闪动起来:“怎么移?”郭敖道:“他们劫夺了镖车,必定要运到青天寨去,反正青天寨离巨漉渡不远,我们为什么不等镖车到了青天寨之后,再出手夺回来呢?”上官红眼睛亮了:“那么这两百万两银子的大麻烦,就不是我们的了,而是他们的了!”郭敖点头道:“你就将他们当作我们雇佣来的镖客,这一路子上替我们打发道上的蟊贼就可以了。” 上官红笑道:“只是到了地头,还免不了挨个打赏。” 郭敖笑道:“那自然一人赏他们一剑!”上官红迟疑道:“万一他们另外有什么计谋,或者埋伏了什么高人,我们夺不回来,那该怎么办?”郭敖脸色凝重:“若是那时候夺不回来,现在我们也未必能保住镖车,又何必不让给他们?”上官红终于点了点头,叹道:“事到如今,我也就只能相信郭叔叔这柄神剑了!”当下两人将趟子手遣回,向前追去。 郭敖有心将上官红也遣回,哪知她死活不肯。 郭敖没有办法,只好带了她一起赶路。 幸好这小姑娘的轻功虽然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差,身子更轻得很。 郭敖将她架在肩头,展开身形,倒并不费多少力气。 那镖车行走缓慢,两人奔了一刻钟,就追上了。 青天寨的强盗果然嚣张,一行二三十人赶着两百万两白银,竟然丝毫不担心,一路谈谈说说,尽讲着方才与郭敖一战,也不怕另有别的蟊贼劫夺。 那唐烦更是威风八面,众人讲到他用一门红衣大炮骗退郭敖时,不禁大声喧哗。 唐烦面露微笑,骑在马上缓缓前行,心中却得意非常——什么剑神剑仙,遇到我唐门中人,还不是一样变成胆小鬼?镖车辘辘,虽走得慢,却一刻不停。 镖车上的旗子已换了青天寨的大旗迎风招展,看去比神威镖局的旗子还要威风。 他们一行人走得饿了,便拿出些干粮在马上吃了。 郭敖不敢停顿,也取了些干粮与上官红分吃。 两人隐身树林中跟随,虽未被这一行人发现,但蚊虫叮咬也颇为难耐。 上官红竟懂事得很,丝毫也不抱怨,饿了就接过郭敖递过来的干粮默默咬吃。 如此走了两日,地势渐渐险峻起来。 但一路竟然太平无事,再没有蟊贼敢出来劫夺。 看来这青天寨竟然稳坐了川中黑道的第一把交椅,只要插了他们的旗号,便通行无忧了。 不过,什么寨子有了袁独、唐烦这群人,还能不坐第一把交椅?这个郭敖倒没觉得惊奇,实际上这也是他断然将镖车交给他们的一个原因。 江湖上并不只是要将实力,威望也极为重要。 猛听唐烦叫道:“到了!”郭敖禁不住一惊,抬头望时,只见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大寨,一条刚可容车的山路扶摇直上,通到寨门口。 隐约可见寨门飘着一面大旗,上书“青天寨”三个大字。 唐烦一行人都是松了口气,说说笑笑,赶着镖车沿山路上去。 这山路却与平地不同,他们走得极为缓慢。 郭敖在山脚下立住,遥望那山,果然险峻陡拔,山上奇石林立,绝少草木,端的是易守难攻。 郭敖回身对上官红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探探。” 上官红叫道:“你又想丢下我一个人!”郭敖笑道:“我怎会如此?只是这山上绝少遮蔽,我若带着你,恐怕不免要给他们发现。 而且此去除了杀人还是杀人,你一个小姑娘家,不看也罢。” 上官红虽然泼辣爱动,但听到“杀人”二字,却也不禁一凛。 迟疑道:“那……那你可要早些回来。” 郭敖冲她笑笑,示意她放心。 带着她蹿到一棵大树上,寻了棵粗壮的树杈将她放下,另寻了几支树枝架起,一则免得她掉下,二则也将她身形遮住,不易被人发现,这才矫捷离去。 他的身形展开,在山石间隐秘行动,当真如狐兔一般灵活隐蔽。 上到半山腰,遥遥看到山寨上守望的山贼们互相招呼,一齐向寨中聚义厅走去,似乎群聚观看这趟的收获。 郭敖心中暗叫侥幸,借着山石之影,展开“八步赶蝉”,垂直拔起,凌空斜走八步,已然绕过了一道绝壑。 他轻功连环施展,不一会,就到了山寨附近。 突听山寨聚义厅中一阵轰然欢呼,郭敖心中一震,急忙伏低。 就听一个浑雄的声音道:“唐寨主跟众位辛苦了。 众位不要吵闹,这些银子,总归是要分赏给弟兄们的。” 大家轰然答应,果然静悄悄地再无声音。 郭敖心下暗暗惊佩。 只因他一路行来,发现这山寨周围可资遮蔽之物甚少,从寨顶看去,山上山下更是几乎一览无余,可见设计这寨子的人胸中必定大有丘壑。 再听此人一句话说完,聚义厅中登时安静下来,想见青天寨御下必严。 所得俱均分给弟兄,不设公财,更是杜绝贪墨之道。 有了这三条,无怪乎青天寨能坐稳黑道第一把交椅。 当下郭敖不敢大意,寻了处隐蔽场所,缓缓坐下,默运玄功。 他的武功极为奇特,内力行开,耳目顿时变得异常聪敏,只听得聚义厅中呼吸上下,约有几十人。 郭敖不欲打草惊蛇,催动内力,留神听他们说话。 那浑雄的声音道:“今日我们取了这两百万两白银,作为青天寨立基之本,此后招兵买马,再也不用怕官兵的围剿了。” 唐烦尖锐的声音响起:“总寨主智谋惊人,属下依计行事,果然让那郭敖上了个恶当,乖乖将镖车拱手送了过来。 寨主真是英明。” 那寨主哈哈大笑,甚为得意:“但若无唐兄弟跟众位兄弟前往,郭敖又怎会心生疑忌?他若不心生疑忌,我们这计策又怎会成功?”唐烦道:“其实也不用这些计策,只要总寨主亲临,郭敖纵然号称神剑,也未必能挡得住寨主三招两式!”郭敖暗暗惊心。 唐烦的武功并不算低,见识当然更在武功之上,否则郭敖也不会上当。 可此刻他如此说,若非特意拍马溜须,只怕这位总寨主的武功,真是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唐烦虽然可恶,却想来不是拍马之人。 只是一人武功若到了此等,又怎会占山为王,做这等生计?要知学武之人最是爱惜羽毛,于声名看得极重,多半是不屑这等绿林勾当的。 又有谁能够自诩或他诩稳胜剑神之剑?郭敖将当代高手都想了一遍,却无一与此人吻合!却听那寨主笑道:“唐兄弟过于夸奖我了。 郭敖武功不低,我要想赢他,恐怕得在五十招以外了!”郭敖心下更是凝重。 耳听他们互相夸赞完后,便开始分配这些银两。 先将寨中所用派好,再派了五十万两买兵器,五十万两买马匹,五十万两招人所用,剩余大约五十万两,众兄弟依辈份职位分配。 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忙好。 郭敖听得更是佩服。 只因此人实在是个人才,银钱分配之际极为公允,全寨上下,一齐宾服。 要知拿钱给别人,别人未必就会感激你,这其中实是大有学问,郭敖自问不及,当下慢慢行功,准备等他们分配好后,山贼散去,再逐一发难。 突地聚义厅中一声惨叫,群响一齐沉寂下去。 浩浩山风吹过,整座山寨中的人仿佛一齐消失了,再无任何声音!这沉寂竟如暗含着极大的力量一般,压得郭敖心中一震。 他情知已经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不由纵身跃起,穿窗而入!但见聚义厅中空落落的,哪里有什么山贼匪首?只有一人躺在青石地板上,身子却已僵硬。 那人面色惨绿,七窍中都流出浓黑的鲜血,身边放着一杯酒,杯子已被打倒,余汁流到地板上,竟然冒起一股青烟,显是中毒身亡。 大厅的一角是那六辆镖车,却已空无一物。 郭敖手掌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对自己的功夫极为自信,方才厅中尚有几十人,这绝对错不了,若是有一人能从厅中走出而不被他发现,那他也不必称什么剑神了。 但忽然之间,所有的人就都不见了。 难道那声音浑雄之人,竟然是山精木魅,以魔法将这些人连同银子一齐变走了么?郭敖想到此处,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 突地窗棂“咯”的一响,郭敖出手如风,推窗望时,就见聚义厅外的悬崖边上立着几只猴子,正手拿石块,向聚义厅砸了过来。 猴群看到郭敖,一齐呲牙咧嘴,“呜呜”啸叫,似乎在揶揄郭敖自作聪明。 郭敖不禁苦笑。 两百万两白银不是小数,几十人也是很大的一群,怎会全部突然消失?若是听人如此说,他必会大笑那人见鬼了。 但当这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总不能用一句见鬼了来解释吧!当下郭敖展开轻功,将青天寨搜了个遍,却再也没发现一个人。 厨房还有没做好的饭,有些房间里的被子也没叠起,地窖中一坛酒刚刚喝了一半,但人影却半个都没见着。 难道世上真有鬼神?郭敖呆立良久,只有跺跺脚,走下山去。 青天寨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山魈向他挥手告别。 上官红仍在树上等着他,只不过已经睡着了。 两日辛苦劳累,这孩子已经抵受不住。 但她怕影响郭敖,一声苦都没喊过。 只是江湖风雨,她又何必承受?她只不过还是个孩子!郭敖看着她睡梦中甜美的笑容,只觉口中发苦。 他用什么来回答这个孩子,他又将怎样回报这个孩子的信赖?上官红揉着眼睛醒来。 她一见到郭敖,就喜道:“我们的镖银追回来了?”郭敖看着她希冀的眼神,心沉得更低。 他实在不忍心让这双眼睛失望,但他也只能摇了摇头。 上官红眼中的神采倏地黯淡下来。 她轻轻“哦”了一声,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么?”她若是发火,大骂,郭敖可能还好受一点,但她表现得这么善解人意,郭敖却只有更难受。 当下他将在青天寨的见闻一一说给上官红听。 上官红一言不发地听完,目中忽然流下两行清泪:“郭叔叔,我们是不是追不回镖银了呢?是不是?”郭敖忍不住鼻子一酸,他很想说不是,但今日之事实在诡异,竟然毫无头绪。 上官红见他的模样,也知无望,喃喃道:“难道这些人竟是妖怪变的,突然钻到了地下不成?”郭敖的眼睛一亮,突地抓起上官红的手,道:“还有办法!”他也不及细说,抱起上官红,向山寨冲去!上官红为他感染,也不禁欣喜起来。 聚义厅中依旧空阔,那被毒死之人却已开始腐烂、发臭。 这毒酒的毒性竟猛烈无比,短短的一刻钟,已然将那人尸骨化解,渐渐消融下去。 上官红禁不住掩起了鼻子。 郭敖却俯下身来,拣了块猴子丢进来的石块,敲打着石板地面。 等他敲到第十七块的时候,石板赫然发出“空空”的回响!郭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的手掌寻找着石板的边缘,慢慢将它撬起。 聚义厅的石板铺得很粗,板与板之间并没用泥灰嵌缝,撬动也并非难为。 郭敖摇动多时,石板缓缓升起,被他的掌力拔了起来。 石板揭起,下面立即露出一个黝黑的洞口。 郭敖心下大喜,探头向里面望时,突然一只黑箭无声无息地射了过来!这黑箭若是在石板一揭开便射出,也伤不了郭敖,但它顿了一顿才射出,揭石之人必定心神已懈,能闪过的就没几人了!郭敖手中尚擎着那石板,另一手支在地板上,他已无法闪避、无法出剑!千钧一发之际,郭敖倏然松手,那被揭起的石板轰然倒下,恰好挡住那支箭!这变化看来简单,但郭敖的反应若慢了半点,只怕就跟倒在地板上的那人一样了。 那箭头乌光泛亮,显已浸渍过剧毒,只要沾上半点,就再无可救。 山风吹来,郭敖额头尽是冷汗。 他再度出手,缓缓将石板揭开,却不敢立刻探头下望。 等了许久,那洞中却没有毒箭射出。 郭敖将劲力运足,以提防突变,方才探头一看。 这一看,却不禁失望至极。 那洞只有三尺,其中放了个设计精巧的机关,此外别无一物,却哪里能够藏人藏银?上官红见郭敖脸上变色,也禁不住探头来看。 她却没有郭敖的修养,直接就坐倒在地,面上怅然欲泣。 郭敖只是凝目瞧着这洞口,似乎要看出什么花样来。 上官红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怒气顿生,大声呼道:“你还看些什么?难道你看一看,就能将镖车看回来?”郭敖沉声道:“镖车虽然看不回来,但却能看出些其它东西。” 上官红道:“还能看出什么别的东西,我只要镖车!”郭敖道:“别的东西只要看出来了,还怕没有镖车?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在地板上装这个陷阱?难道他们知道我们要挖开地板?”上官红一怔,郭敖接着道:“还是他们要遮盖什么?”上官红认真咀嚼着他的意思,道:“你是说,这地板下面,还有别的洞口?”郭敖笑了笑,道:“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我们为什么不继续探一下呢?”他再不理会上官红,又捡起方才的石头,挨着石板敲了起来。 果然,敲不多时,又一块石板下面发出“空空”的回响。 上官红的精神跟着兴奋起来,不禁纵身过来。 郭敖脸上神色却冷静如常,慢慢循着缝隙将石板移开,等了一会,又是一支黑箭激射而上。 上官红失望地叹了口气,探头看时,果然这个陷阱也极为仄浅,并不能藏人。 郭敖却如早就料到一般,继续拾起石块,敲打起来。 等找到第五个陷阱时,终于不再有黑箭射出,两人看时,那洞口黑黝黝地斜伸下去,目光已望不到底。 上官红不禁一阵欢呼。 郭敖的脸色却更为郑重,道:“你留在这里,我去探一探。” 上官红大叫道:“这次你别想再将我留下,我一定要跟你去!”郭敖道:“可是这洞深幽难测,中间只怕有什么机关。” 上官红叫道:“我不怕!反正镖银找不到,我也是要死,我宁愿死在这个地洞里!”郭敖叹了口气,将她抱起,向洞中钻了进去。 ——那洞并不甚宽,泥土的腥气刺鼻,极为难闻。 再走了会,眼前黑暗,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 地下空气更是稀少,呼吸渐渐艰难。 上官红抱住郭敖的脖子,一声不发。 郭敖摸着墙壁向前潜走,也是声息全无。 两人都恐暗中藏了什么敌人,连呼吸之声都尽量压低,生恐被敌人先发制人。 黑暗中仿佛有万千魔怪狂舞,要择人而噬。 郭敖暗暗戒备,玄功暗运,剑气伸缩,要在第一时间将敌人斩杀。 哪知一路行来,却连半个敌人都没有。 再走了片刻,前面突然隐隐透来一点烛火。 郭敖精神一长,抱着上官红向烛火奔去。 他虽然脚步加快,但却丝毫不敢大意,脚步轻盈,身子丝毫不触及墙壁和周围的任何物体,以免遭受暗算。 那烛火越来越亮,郭敖就觉身边的空间也越来越开阔。 等奔得近了,郭敖赫然发现烛火所照之处,是个大大的洞坑,坑里银光闪烁,竟全都堆满元宝。 银色为烛光所映,宝光流动,在这地下洞穴中,更加显得诱人。 上官红禁不住一声欢呼:“镖银!”,挣脱了郭敖的手臂,向前奔去。 郭敖一惊,上官红已经奔到了烛火之下,拿起银子,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苍天可怜,他们终于找到了镖银,也就不用再担心了!郭敖急掠一丈,也蹿进了洞穴。 他刚一落地,突地脚下一虚,地面竟向下沉了下去!郭敖一惊,脚尖虚点,借力弹起,向上官红扑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洞穴两边的地道忽地落下两块石板,将地道堵住!这地道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与外界一齐隔绝。 郭敖纵身而起,一掌击在石板上!那石板发出一声闷响,郭敖的脸色变了——石板岿然不动,从响声判断,这石板至少厚达两尺!两尺,已经没人能劈开了。 烛光黯淡,他们的心也跟着黯淡下来!nk" 第五章 四视茫然幽穴中 烛光照在银堆上面,闪烁出的光芒竟也有些妖异。 郭敖忍不住拿起一锭,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 上官红的脸色跟着变了,她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银锭,赫然发现那银光黯淡灰败,这堆积如山的银锭,竟然全都是假的!这无疑是另一个计划,要引他们上钩。 郭敖探了探脚,只觉脚下地板略有松动,其色却黝黑坚实,竟似钢铁所铸。 这也是个精密的机关,只要上面承载的重量超过一定额度,便会引发机簧,将两边地道中的石板弹落。 上官红重量极轻,因此没有触发这机关,正因如此,郭敖才难得鲁莽了一次,却恰恰中了敌人的奸计。 布置这机关的人竟似将一切全都算计好了,不由郭敖不上当!巨大的失望及死之恐怖已将上官红击倒,她跌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她的手中仍旧握着那枚假的银锭,纵然明知是假的,她也不肯松开!这已是她所能握住的惟一东西了。 郭敖叹道:“到了这个地步,哭有什么用……”说着,俯身拉她起来。 他身后的银堆却突然冲起,漫天飞舞的银锭中间,一柄利剑毒蛇般穿出,飞夺郭敖后背!剑光**,隐秘无声。 出剑者显然是暗杀的高手,等对手感觉到背后的剑风时,此剑已得手了。 但此乃地下,两边地道封闭,空间实在太狭小。 他凌空出剑,虽既快且锐,但却带起了气流涌动,令烛火晃了一晃。 烛火轻摇,郭敖立即警觉。 这密闭的地下,本不应该有风!同时,他也感受到后背倾塌一般的杀意。 突地郭敖身形一晃,竟已变成了两个人。 长剑破影而过,只划破了郭敖的衣衫!那偷袭之人吃了一惊,尖声道:“你怎么也会这一招!”郭敖已经转回头来。 偷袭那人一身黑衣,只是手中长剑精光耀眼,赫然竟是袁独。 也许正是因为他用的墨剑已断,手中兵器并不趁手,才让郭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 郭敖显然也吃了一惊,上官红却欢笑道:“快擒住他!他一定知道出去的方法!”郭敖精神一长。 袁独却“咯咯”尖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笑得弯腰下去,全然不顾眼前还有郭敖这个强敌。 郭敖默然看着他,等袁独笑完了,问道:“你笑什么?你总该知道,我若想擒你,你休想跑掉。” 袁独尖啸道:“跑?我为什么要跑?我告诉你,你就是擒住我也没用!这地方已被堵得死死的了,我也没有离开的法子!”郭敖心中一震。 上官红撇嘴道:“谁会信你?你若不知道离开的法子,怎会进来?”袁独目中泛起一阵狠毒之色,一字字道:“只因我发誓要亲手杀了此人,就算要下地狱,我也不顾了!”他的话语冰冷彻骨,其中蕴藏的怨毒,让上官红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人恨另一个人,竟然可以到这种程度,竟然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难道就是江湖?上官红宁愿远远跑开,一辈子都不再和这江湖沾染半点。 她也忽然明白了爹爹开镖局做镖师,是个多么愚蠢的选择。 袁独看着郭敖与上官红脸上的失望之色,极为开心。 他疯狂大笑道:“但郭剑神的本领实在太大,我惟恐这小小石板还困不死他,于是就弄了一百斤火药来,两边地道每边都埋了几十斤,等会轰隆一响,地道整个封死,郭剑神就算变只穿山甲,也穿不出去了!”上官红擦了擦眼泪,狠狠道:“你这恶贼,你怎么不将炸药埋在这洞穴下面,干脆将我们炸死算了!”袁独狞笑道:“我怎么舍得他这么快死?我要一点点看着他憋死!”郭敖心中一动,就待出掌将那根蜡烛击灭。 古人虽不明究理,但却知道“气”的存在,人呼吸需要气,蜡烛燃烧也要消耗气,击灭了蜡烛,人就可以多活一会。 多活一会,说不定就有机会冲出去。 他才一动,袁独冷冷道:“你若击灭了蜡烛,我立即出剑,看你能不能护住这个小姑娘。” 郭敖的心沉下去了。 他的剑术纵然高过袁独,但要在黑暗中护住这个小姑娘,却大非易事。 除非一个办法!上官红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杀了他就少了一个喘气的,我们不是可以活得更久一些?”郭敖沉默了。 袁独却怪笑了起来:“杀啊!来杀啊!能得神剑郭敖为我殉葬,我开心得很,快来杀了我吧!”他嘶声长呼,声音凄厉,犹如魔怪。 郭敖淡淡一笑,转过身去,拉着上官红远远走了开了。 袁独狞笑道:“不杀我是不是?你以为我这样就感激你么?我杀不了你,这时多吸几口气,也可以让你活得短些时候!”他说到做到,立即开始大口呼吸起来。 上官红遥遥看着他吃力喘气,不由心下甚觉可怜。 但一想到自己吸的空气就是从这张口中呼出的,又不禁大觉恶心。 无论恶心也罢,可怜也罢,山洞中的空气却越来越少,那烛火也渐渐黯淡下去。 郭敖朗声道:“袁世兄,今日咱们一同踏入了鬼门关,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镖银到底去了哪里?”袁独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叫你作鬼也作个糊涂鬼!”郭敖道:“也罢,那我问你另一个问题。 你们在这秘道中设置的机关,竟似算准了郭某要来一般,让郭某大为不解。 袁世兄可否一解郭某之惑?”袁独道:“你觉得一条逃生的地道,不会设置这么复杂的机关,是不是?”郭敖叹道:“这机关竟似专门设计来关人的,是以郭某才觉疑惑。” 袁独道:“那只是因为这地道本就不是用来潜逃的!”郭敖面上变色道:“不可能!若非通过地道,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出去?”袁独道:“自然有出去的秘道,但不是这条,这条是专门用来害人的!”郭敖喃喃道:“还有另一条秘道?”袁独怪笑道:“你想不到吧?想必你已经掘开了几个陷阱,等发现了这条地道时,便会想当然认为这是那条逃生的地道,那些陷阱都是用来掩盖于此的,是不是?”郭敖叹道:“当彼之时,又有几个人不这样认为?”袁独道:“你虽然聪明,但设计这地道之人,却更为聪明!他早就料到了人的思维中的弱点,所以才做了这条秘道出来。 你可想知道那条真正的逃生地道在哪里?”郭敖情不自禁问道:“在哪里?”袁独道:“就在你挖开的第三个陷阱的壁上!但你那时已认定这些陷阱是为了掩护真正的地道所用,所以绝对不会再去仔细查看其四壁,这也是人思维中的弱点!”他边说边笑,笑得都快接不上气来:“若是你聪明一点,找到那条秘道,就可以将我们一一抓获,因为我们那时就在秘道口,偷听你们说话!”郭敖暗叫可惜,但若让他再经历一次,只怕他还是想不到这地道竟有如此多的玄机!而设计这地道之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郭敖能脱今日之困,又将如何与这样的人物对抗?袁独厉声道:“本来我们算准你已经死定了,但我对你恨到切齿,因此不顾他们阻拦,藏在这银堆中,刺杀于你。 但你这王八蛋武功的确是高,竟然连这样都刺不死你!不过我能够亲眼看着你死,也就够了!”他说着,双目直直盯在郭敖身上,再也不肯移开,大有真要看着郭敖死去的势头。 郭敖默然。 上官红却尖声道:“你这恶贼,当真是丧心病狂!郭叔叔,你快快杀了他,我现在只要看他一眼,便觉得恶心!”郭敖摇头道:“既然大家都要死了,我又何必杀他?”上官红大声道:“你也知道大家都要死了?还不赶紧想个办法!”郭敖道:“现在的办法就只有等。” 上官红道:“等?等什么?等天上神仙下来救我们么?”郭敖居然点了点头。 给别人困在了地底,马上就要憋闷至死了,这家伙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着急。 看来这两个人都是疯子。 上官红只觉自己都快疯掉了。 突听郭敖道:“袁世兄,方才你说到思维漏洞,我细细想来,的确发现了我以前的几个思维漏洞,不知袁兄可否与我参详一下?”袁独直勾勾盯着他,道:“你说。” 郭敖道:“聚义厅中另有秘道,这我已明白。 但钻入秘道,然后再将秘道封起,这需要一段时间,但为何我一直没有觉出厅中人变少了呢?”袁独道:“你怎么知道厅中人变少了?听出来的?”他冷冷一笑,续道,“还是用剑气感觉出来的?”郭敖神色震了震,他显然没有想到袁独竟会知道剑气感应之事。 袁独道:“你可发现聚义厅的窗外有许多猴子么?”郭敖点了点头。 聚义厅窗外的确有很多猴子,他就是用它们砸他的石头来敲打地板的。 袁独道:“那就是你后来感应到的‘人’。 一个人钻入地洞,便从窗外抓一只猴子进来。 猴子虽然跟人在呼吸、体温上都不太一样,但你的剑气感应想必没这么灵敏。” 剑气感应的确没有那么灵敏,可以将猴子跟人都分辨出来。 但是又有谁能够想到这个以猴代人的主意?聚义厅本就在山上,最后打开窗户,猴子便一拥而出。 就算被别人看到了,山中本就有猴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但却已造出几十人突然消失的假相。 这计划周密而精巧,策划这计划之人,更是将一切元素全都考虑得妥妥帖贴。 只是他怎么知道郭敖的剑气已经达到可感应外物的程度?还是说他本身剑气就已修到这种程度?郭敖心下惊异,他的心中灵光一闪,道:“不对!若是用猴子来代替,我又怎会听到那么多人声?”袁独冷笑。 他仿佛就在等着郭敖问这句话一般,声音中满是讥刺:“你看过杂耍没有?”郭敖点头。 每个人都看过。 袁独道:“那你看过口技没有?”郭敖一怔,口中满是苦涩。 口技!他突地想到聚义厅地板上倒着的人。 他手中的毒酒、他脸上的表情。 原来此人是个口技艺人,所有的声音都是他发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他只是个口技艺人,所以最后他只能死,因为有太多的秘密不能泄漏出去。 但现在这些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 这是不是也代表着袁独已确信他们不可能再活下去?郭敖的脸上仍是淡淡的没有表情。 既没有被骗的愤怒,也没有临死的恐惧。 这或者就是浪子,他们已习惯了生与死的煎熬。 或者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死去,被人杀的死去。 袁独的目光却难得地从郭敖的脸上抬起,喃喃道:“快了、快了……”就在此时,洞穴的外面突地传来一声喑哑的炸声,那炸声虽不甚大,但震得洞穴扑簌簌直响。 袁独疯狂大笑了起来。 紧跟着洞穴另一边也是一声闷响,就听洞穴外面一阵鼓涌翻腾,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显见袁独埋伏的火药已经尽数引发,将地道炸塌。 洞中烛火一阵猛烈摇晃,“扑”地倒地,熄灭了。 袁独虽然满心怨毒,但亦为这等无边威势所惊,呆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郭敖跟上官红心中尽皆一阵悲凉,死之恐惧席卷而上,两人竟然无力阻挡。 就算有通天的剑术,也难以抵挡命运的变奏。 谁又能想到纵横天下的郭敖,竟然会死在这样一个窄小的地下洞穴里?剑神剑神,这岂非也是件可笑之事?上官红突然跳起来,大叫道:“你看你看!”郭敖顺着她手臂所指定睛看去,就见洞穴的壁上竟然破了个小孔。 那小孔中竟然透进一缕极为微弱的光芒!这光芒虽然微弱,但却撼动了郭敖的心神!剑风凌厉。 从未有人见过的剑神神剑,终于出手了!“哗啦”一片响声,这个小孔被破成一个大洞,新鲜的空气鼓涌而入,阳光跟着倾泻进来。 上官红忍不住跑上前去,就见这洞口外面竟然是一片悬崖——这地道从聚义厅挖到这里,恰好从悬崖边经过,袁独若是不埋炸药,便是神仙也不会想到这地道竟会在悬崖边上。 但炸药引爆后,虽然将地道震塌,却也将这悬崖震裂开一道大口,反而救了郭敖跟上官红的性命。 这实在是巧,然而却又如天意安排。 人类穷巧极智,但哪里能比得上上天的算计?冥冥中似乎真有种命运的力量,若非袁独一心置郭敖于死地,郭敖怎会得救?上官红缓缓跪倒在地,似乎为上天的威严慑服,只有跪拜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敬畏之情。 袁独却呆呆立着,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郭敖冷冷道:“这就是天佑善人,让你的图谋成空。” 袁独暴跳起来:“你帮着吴越王运银,还有脸说自己是善人?”郭敖沉下脸,道:“我接这趟走镖,只是想救神威镖局一家。 若是想与吴越王斗,你为何不找他抢?难道你怕他?”袁独又跳起来:“我怕?我为何要怕?”郭敖道:“既然不怕,又何必从神威镖局手中抢?我这次接镖,也是为了查探好这镖银究竟要送到哪里,一旦吴越王接收,我便立即下手劫夺!”袁独的脸色变了。 郭敖挥手道:“你走吧。” 袁独吃了一惊:“你要放我走?”郭敖笑道:“不放你走又能怎样?难道要你陪我同行?”袁独仍不肯相信:“我一心想杀你,设下这么多圈套来害你,你居然就这么放我走了?”郭敖点点头。 袁独走了两步,顿住脚,却见郭敖一动不动,迟疑道:“你是不是想趁我不注意时偷袭?”郭敖道:“我若想杀你,用得着这么费劲么?”袁独点了点头,道:“那你是真的要放我走?”郭敖微笑道:“你若是不想走,也可以自己留下。” 袁独脸色变动,他似乎没想到郭敖这么简单就放他走。 他迟疑着,终于叫道:“姓郭的,我也不欠你的情,我告诉你,镖银在……”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个诡秘的笑容,头缓缓垂下。 郭敖等了许久,袁独仍然一动不动。 郭敖叫道:“袁兄?”袁独就如没听见一般。 郭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看时,袁独却已身体僵硬,死去多时了!这镖银现在似已成了个禁忌的字眼,谁若提起来,九天十地的便立即赶来,取走此人的性命。 山风吹入,郭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上官红却已经骇得呆住了。 突听一阵“咯咯”轻响,袁独的身躯竟然渐渐融化,最后变成一摊黑水,慢慢散开。 上官红见此情景,忍不住呕吐起来。 郭敖叹了口气,抱起她,从悬崖上飞身而下。 上官红受惊过度,身上渐渐发烫,还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郭敖情知几日颠簸,几度遇险,这小姑娘只怕有些吃不消,若是就此生病,又该如何向她爹爹交代?上官红的身体烫得越来越厉害。 郭敖心下不安——青天寨四下看不到人烟,却到哪里寻医去?他禁不住跺了跺脚,低声道:“若是李清愁这赤脚医生在此就好了,至少这烫手山芋就不会抱在我怀里。” 他话音刚落,就听头顶上一人笑道:“软玉温香抱满了怀,你却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当真男人没一个有良心。” 郭敖抬头看时,就见前面树上垂下两只绣花鞋来。 那鞋浅浅一弓,在顶上绣着两只小小的蝴蝶。 鞋面翠绿,绣鞋轻轻晃动,蝴蝶就如飞舞在草丛中一般。 郭敖看得目不转睛。 树上的女子轻巧跳下,却是那镖局中出现的青面女子。 她指着郭敖的鼻子道:“难道你见了每个女人都这样看?”郭敖淡淡道:“若是专门送上来给我看的,我就这样看。” 那女子叉腰道:“难道我是专门送上来让你看的?”郭敖道:“如果不是,你将脚伸到我面前做什么?”那女子的脸色渐渐发青,恨恨道:“也许是想踢你几脚!”郭敖叹道:“我只知道,这么好看的脚是不该用来踢人的。” 那女子忍不住一笑,脸上的青气渐渐散去,盈盈道:“你若一开始就说得这么好听,我怎会踢你?”郭敖道:“你若一开始就拿脸对着我,恐怕我说得就更好听了!”那姑娘更加高兴,突地脸色一沉,道:“你跟我说着话,却搂着另外一位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郭敖道:“这么小的女孩,也叫姑娘?”那姑娘脸立时沉了下去:“不叫姑娘叫什么?难道你要叫她姑妈?”她说到此处,不禁又是“噗哧”一笑。 郭敖却叹道:“这么又怒又笑的,谁能受得了?”那姑娘“哼”道:“你这人生来就是贱命,地底的炸药都炸不死,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郭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峻起来:“你怎知道地底的炸药炸不死我?”那姑娘似乎一时失口,急忙捂住嘴巴。 郭敖却再也不吃她这一套,冷冷看着她。 剑气牵动,杀意已成形。 那姑娘似乎被他吓着了,说不出话来。 郭敖冷冷道:“镖银在哪里?”那姑娘一下跳了起来:“你以为镖银是我偷的?你以为我跟他们一伙?”郭敖一句话不说,竟似已默认。 那姑娘大吼道:“姓郭的,你如此污蔑我,我不要活了!”说着,冲到悬崖边上,就向下跳。 郭敖盯着她。 那姑娘身形跃在空中,突地转了个身,轻轻巧巧落在悬崖边上,叉腰叫道:“姓郭的!你还有没有人性?我都要寻死了,你连拉都不拉?”郭敖淡淡一笑,道:“姑娘若是要寻死,在下怎么拉得住?”那姑娘急忙道:“你能拉得住!只要你将你那柄心剑收起,保证不用拉我就死不了。” 郭敖脸色又变了变,那姑娘道:“我虽然没偷镖银,但我知道镖银藏在哪里,我告诉你,好不好?”上官红突然从郭敖身上跳了下来,扑到那姑娘面前,哭道:“好姐姐快告诉我镖银在哪,我好去救爹爹。 我爹爹……”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失声痛哭起来。 郭敖叹了口气,冷冽的压力突然松懈下来,叹道:“你说吧。” 那姑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说什么?”她突然面色转冷,“这时候你还能动用心剑么?”一双纤手已经赫然扣住上官红的脖子,而声音却更是温柔:“小妹子,我先带你去个地方,然后慢慢等爹爹来,好不好?”上官红却恍如不觉,应声道:“好啊!镖银也在那么?”那姑娘笑道:“那地方什么都有,只要你去了,就再也不用担心镖银了。” 郭敖叹息一声,道:“放开她,你走。” 那姑娘奇道:“你不要镖银了?”郭敖摇头道:“我给你三个时辰逃命,三个时辰后,我开始杀你。” 那姑娘道:“哦?那我为什么要放手?握着这枚挡箭牌不是很好么?”郭敖的目中剑光闪动。 那姑娘冷笑道:“别以为你能出其不意杀了我,你见过我的功夫,我也是个高手。” 郭敖道:“在神威镖局你就一直针对我,究竟想做什么?”那姑娘盈盈一笑,道:“我想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只想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那姑娘突然一笑,道:“跟我回家吧。” nk" 第六章 一馈餍如甘香封 郭敖讶道:“回家?回什么家?”那姑娘曼声吟道:“朱惠之宫,青兰之馆。 班荆池塘,阶枫别院……”郭敖耸然动容。 这本是他年少时写过的一篇赋文,赋文的内容状靡摹丽,写的正是他家。 只是这篇赋文他从未拿给别人看过,这姑娘怎会知道?郭敖双目又射出剑一般的光辉:“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事?”那姑娘笑道:“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说给你听又何妨?——对了,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郭敖慢慢点头:“想。” 这姑娘实在知道太多的事情,而且每一样都足以要郭敖的命。 那姑娘笑道:“你既然想知道我的名字,为何不求我告诉你?你总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大姑娘,是不应该随便将名字说给别人听的。” 郭敖微微一笑,缓缓道:“求姑娘将名字告诉我听。” 他已渐渐摸清了这姑娘的脾气。 女人,就应该在恰当的时候让着她们。 也只在恰当的时候就够了,让多了反而更加麻烦。 现在正是最恰当的时候,郭敖知道这姑娘已经愿将名字说出,只是还想讨点嘴上的便宜而已。 果然那姑娘闻声笑道:“既然你求我将名字告诉你,而且又求得这么可怜,我就只好当发善心,告诉你了吧。 我叫边青衡,你听过么?”郭敖沉吟着。 这名字他竟然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他极力回想,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所以他摇了摇头。 边青衡显然很失望,她“哦”了一声,随即笑道:“没关系,以后你就会常常听到的。 我们走吧。” 郭敖道:“去哪里?”边青衡笑道:“你这人记性真是差劲得很。 不是说好了回家么?郭敖沉默了。 家?对于漂泊江湖的浪子来说,家,是个多么诱人的字眼,但,家又是个多么心酸的字眼——浪子没有家。 在江湖的夜雨中,在天涯的风尘里,每个浪子都想有个家,但在暮春的马匹上,在喋血的刀锋尖,每个浪子都不想有家。 或者说他们不敢有家。 然而不论什么浪子,也不论他们想还是不想,他们都有个家。 家里有白发满鬓的老父母,有兄弟姐妹,甚至还有妻子儿女。 郭敖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江湖上少有人知他的家在哪里。 自然他也很少提起。 很少的意思,就是说他只跟李清愁提起过,此外再无别人。 但这个叫做边青衡的姑娘显然知道,而且非常了解。 本来郭敖会觉得奇怪,但现在他也不准备奇怪下去了。 这姑娘知道得太多,而且你越问,她越不说。 等你不问的时候,她反而一条一条都说了出来。 这岂非也要命得紧?边青衡的手掌轻轻抚在上官红的脖颈上。 上官红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边青衡绝不是个狠不下心来的人,尤其是对女子。 所以郭敖很快回答道:“我答应你就是。 你先将她放下。” 边青衡摇头道:“我若将她放下,郭大侠的心剑就该放出了。” 郭敖皱眉道:“那你想怎样?”边青衡道:“除非郭大侠可以自己点几个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郭敖默然。 他缓缓抬起左手,在右肋下点了几下,将劲气闭住。 边青衡松了口气,道:“郭大侠真是个重义气的人,对这小小孩童也这么负责。” 郭敖神色不动,道:“走罢!”边青衡道:“但我也该拿出点诚意来才是。” 她从怀中掏出一颗碧绿的丸药,喂到上官红嘴中。 那丸药入口即化,上官红毫不费力就将它吞了下去。 郭敖耸然动容:“李清愁的碧心丹?”边青衡眨着眼睛,道:“什么李清愁的碧心丹?在哪里?”郭敖道:“你喂给上官红吃的,不是碧心丹么?”边青衡笑道:“是碧心丹不错,但不是‘李清愁’的碧心丹,而是‘边青衡’的碧心丹,你一定要分清楚了。” 郭敖又不说话了。 边青衡却道:“走罢!”一声呼哨,林中缓缓行出一辆大车来。 郭敖的眉头皱了皱。 边青衡笑道:“你看我多体贴,知道你点了穴、她生了病,都不适合步行,所以特别备了马车给你们。” 郭敖一言不发,抱着上官红跃到车上。 边青衡却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郭敖皱眉道:“你怎么不走了?”边青衡叉着腰,大声道:“你倒好,大模大样就坐下了,难道要让姑娘我给你赶车么?你还是不是男人?”郭敖看着怀中的上官红一眼,从车上下来,坐到了马夫的位置上。 边青衡得意地跃进车厢,耳听她对上官红道:“好妹妹,你放心休息好了。 他就算是个男人,也是个笨男人。” 郭敖苦笑着一鞭挥出,马蹄得得,在山路上行开。 他行事素尚光明磊落,方才一指点出,当真已将自身的血脉封住。 只是他料不到边青衡竟然不上前查看,竟似完全相信他一般。 但这岂非更给他加了一道枷锁,让他不能逃走。 郭敖的御车技术极好,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走,竟然很是平稳,走得也并不慢。 太阳渐渐西沉。 沿着边青衡的指点,马车前行,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难行。 路边上闪出一座小小的茅草店来。 摇动的酒幌已被风尘洗刷得破败非常。 边青衡用素手掀开车帘:“时辰晚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酒店虽小,倒也干净。 黄昏时分,店中没有几个人,除了老板、伙计外,就几位农人凑了份子,一起喝着最低廉的浊酒。 临窗的位子上坐了位落拓的江湖客。 他似已醉了,伏在桌上,看去更加落拓。 他的桌上只摆了一壶酒,连碟小菜都没有。 郭敖只希望自己老了的时候,不要像他这般寥落才好。 边青衡选了张新点的桌子,叫老板拿水冲刷过了,方才坐下,随便点了几个小菜,郭敖叫了一壶酒。 饭菜上来了,倒也不是很粗劣。 边青衡却叹着气,吃一口道一句:“不好!”郭敖也不理他。 跟上官红拿菜汤淘了饭,就准备饱吃。 边青衡“啪”地将筷子摔在桌上,大声道:“这样的饭菜你们也吃得下?”郭敖冷冷道:“吃不下也得吃,你有更好的么?”边青衡道:“这也叫饭菜?这……这只能叫猪食!”郭敖道:“猪食又怎样,你连猪食都不会做。” 边青衡胸口起伏,脸上又开始冒出青气,大声道:“谁说我不会做菜?我这就做给你看!”她竟真的冲进了厨房。 上官红偷偷笑了起来:“郭叔叔,这姑娘好像真的看上你了。” 郭敖道:“有好的饭菜吃,总是件好事。” 上官红道:“郭叔叔怎么知道她做的饭菜一定好吃?”郭敖道:“若是不好吃,她也不会抢着去做了!”厨房里一阵哗啦啦地乱响,饭菜还不知好吃不好吃,这小店已经被搞得天翻地覆的了。 酒店老板苦着脸站在一边,厨房里每响一声,他的脸上便是一阵哆嗦。 但他也看得出这脸上时常会有青气的姑娘很不好惹,所以只能敢怒不敢言。 郭敖笑道:“你不用担心,总会有人付账的!”那老板赶紧笑道:“小店里的家伙虽然平常,但在小人看来,却珍贵无比。 这些家伙跟了我几十年了,倒真不忍心眼看着它们毁坏。” 突听一声轻笑:“做好了!”边青衡托着一只大木盘,笑盈盈地走了出来。 木盘上是四只小碟,两荤两素,份量并不多。 边青衡显然也知道乐不可极这个道理。 上官红盯着这四碟菜,眼睛好像都直了。 这菜的香气并不重,刚好挑起人的食欲,菜色更配得很好,绝不会让人觉得油腻,当然也不会太清淡。 边青衡竟然是个烹饪高手。 现在她站在一边,就如最殷勤的主妇一般,在忐忑不安地等着客人品尝自己亲手下厨煮的食物。 郭敖显然也想不到,他的筷子忍不住伸了出去,连酒都忘了喝。 一人冷冷道:“这样的饭菜也能吃得下么?”边青衡呆了一呆,怒道:“是谁在胡说八道?”窗边桌上的落拓人站了起来,忽然就走到了郭敖的桌边。 他拿起边青衡煮的菜,在鼻边嗅了嗅,摇头道:“这简直是猪食。” 他脸上露出种极其厌恶的表情,好像嗅到的不是香喷喷的饭菜,而是猪粪。 边青衡脸都气绿了。 她冷笑道:“只要你能做出比这更好的饭菜,我就服了你,否则……”她冷笑着顿住,而没说完的话岂非比说完的话更具威胁。 那人却叫道:“比这饭菜更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边青衡语音冰冷:“不会做菜,就滚一边。” 她本就不相信这个人的菜会做得比她好。 那人道:“我做的菜至少要比你好十倍。” 边青衡笑了。 那人道:“你不相信?”边青衡仍在笑。 那人叹道:“看来我应该露一手给你看看才是。” 边青衡直接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人叹着气走进了厨房。 但厨房中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边青衡一直在冷笑。 她打定主意,就算这人做出仙丹来,她也要说成是猪食。 又过了很久,那人终于托了只木盘出来。 他的木盘比边青衡的还要大,木盘上只有一个盘子——盘子里只盛了一个包子。 这包子也散发着香气,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只是这包子却实在太大,足足有两尺长。 这么大的包子,可怎么吃?边青衡愣住了。 那人将包子放在桌子上,淡淡道:“饭菜好不好,不但要看做的人,而且要看吃的人。” 看着大家胡疑的目光,他解释道,“纵然是天下第一的名厨做出的天下第一的名菜,若是遇到了只会胡吃的饕餮之徒,那也只能吃出寻常滋味来,是不是?”边青衡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的话极有道理。 那人笑了起来:“所以你要能看出我这菜怎么吃,才能品评我这菜是不是比你的好十倍。 否则,你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是不是?”边青衡冷笑:“不就是个包子么?我难道还不会吃包子?”落拓之人微笑不语。 边青衡一跺脚,转身对着那个包子。 包子在桌上。 整张桌子仿佛都被这包子占满。 边青衡不禁皱起眉头来——这包子实在太大,无论谁看到,都有种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 边青衡脸色阴晴不定,也像头被铁笼困起的母老虎。 幸好边青衡也有她的办法。 她大叫道:“郭敖!难道你就看着我被别人欺负么?”女人遇到事情不能解决时,就会将这件事情推给男人。 所以现在这个包子大的麻烦,就到了郭敖的手中。 郭敖目光闪动,盯在包子上。 这包子实在太奇异,就仿佛名剑客施展的绝世剑法,任谁见了,都无法不动心。 他也想揭开这包子的秘密,将名菜吃到嘴!他的目光盯在包子上,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突然慢慢道:“我是个剑客。” 落拓人点头。 郭敖道:“我习惯于用剑的思维来对待所有遇到的事情,对这个包子也不例外。” 落拓人再度点头。 这种说法并不希奇。 郭敖道:“若以剑法来看,你这包子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这条缝。” 每个包子都有条缝,包子皮沿着这条缝捏合在一起,将里面的馅封住。 郭敖淡淡道,“我就只好对着这条缝下手了。” 他举起筷子,沿着包子缝划下。 他虽已被点穴,但这一筷划下,姿势仍然优美自然、无懈可击。 绝世的剑法,并不一定要用绝世的内功才能施展出来。 这一划,融入了郭敖剑法中的精髓,隐然有水鸟飞翔之姿。 包子忽然裂开,平平地铺在木盘中。 包子里面,是两碟小菜,还有一壶酒。 盛放小菜的碟子跟酒壶都是白面捏就,跟包子皮粘合在一起,晶莹剔透。 这已不再是一盘菜,而是一件很精致的艺术品。 郭敖拿起面皮捏就的酒壶,仰天灌下,手中筷子夹动,酒喝完之后,两碟小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然后他卷起整张包子皮,将剩余的小菜卷在其中,吃得干干净净。 包子虽大,但皮却极薄,酒、菜、皮吃完,刚好略饱。 做菜之人显然将这一切都计算在内了。 边青衡呆住了。 这菜做得固然精巧,吃得也精巧,不必问滋味,也已是天下第一等的名菜。 何况看郭敖的表情,只怕滋味更远在自己之上。 郭敖好像连舌头都吞掉了,那表情实在非常可恶。 落拓人的目光已经转到边青衡的身上,等着她说话。 边青衡却打定主意要耍赖了。 女人若是打定主意耍赖,男人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边青衡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冷笑道:“好了不起么?我看你这菜也没什么希奇的地方,比我的差得远了!”落拓人悠然道:“你的菜本也没什么……但若其中有毒,那还能算好么?”边青衡吃了一惊:“菜中有毒,这怎么可能?”落拓人道:“你用的是店中的菜,店中的油,菜油中若是有毒,你做出的菜想没毒都不可能。” 酒店的老板叫起撞天屈来:“客官!你可不能冤屈我们啊!我们的油中怎会有毒?”他冲进厨房,将油瓶、青菜提了出来,大口喝了一口油,吃了块青菜,然后叫道:“你看我不是没事么?我们小本生意,可受不得诬陷啊!”正在喝酒的农人跟店中伙计一齐围了上来,纷纷说道:“齐老爹怎会下毒?只怕是瞎说吧!”落拓人淡淡道:“油中之毒跟菜中之毒都毒不死人,但是这两种毒混合在一起,再经热火之后,就变成一滴索命的剧毒,毒手员外,我说的可对么?”店老板倏然怔住了。 他的身上开始透出种锋芒,使他的人看去不一样了。 他已不再是个任人使唤的小老板,而变成笑傲江湖的豪客。 他的目光如刀,盯在落拓人的脸上:“你又是谁?怎能看破我的布置?”落拓人笑了。 他的笑容让他看起来更加落拓懒散:“我?我只不过是个厨子而已。” 毒手员外目光闪动:“厨子?难道你就是解牛刀丁无厚?”落拓人道:“若非丁无厚,怎么识得破毒手员外的下毒妙法,又怎么能利用毒手员外的毒,做出无毒的菜来?”毒手员外恨恨道:“你可真该死!”边青衡已然叫起来了:“你才该死呢!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毒杀我们?”毒手员外笑了:“如果没有那两百万两银子,我跟你们还真是无怨无仇。” 郭敖惊道:“你也是为镖银来的?”毒手员外道:“你以为我扮作个乡下买酒的,只是因为兴趣?”郭敖不说话了。 毒手员外却笑道:“你们虽未死在我的毒下,但幸好我不但叫毒手,还叫员外。” 几道杀气逼了过来。 那几位农夫跟伙计的面上的神色都变了。 变得跟毒手员外一样,变得夺目起来。 他们已组成一个环状的杀阵,将郭敖四人围了起来。 毒手员外道:“丁无厚虽然号称解牛刀,刀功却大多时候都在解牛,我一个人就可吃住。 这位姑娘的内功虽然到了火候,但有聂家三兄弟,也就够了。 我们本来最怕的是剑神,可惜剑神却被点了穴。” 他没有提到上官红,因为一个十一二的小姑娘,能做得了什么?郭敖苦笑,边青衡跟丁无厚的脸色也变了。 聂家三兄弟就是那几位农夫,每人手中都提了锄头、镰刀,但这锄头镰刀却隐隐然与平常的有些不同,显见是极为厉害的外家兵器。 这三兄弟目中神光充足,手长脚长,显然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他们品字站开,正好将边青衡夹在中间。 上官红似乎骇得动都动不了了。 郭敖轻叹问道:“你们是受了别人的指使,还是自己想杀我们?”毒手员外狞笑道:“到了黄泉路上,你再慢慢想这个问题吧!”他一挥手,农夫、伙计们一齐扑上。 剑光犹如闪电,却也在同时亮起!nk" 第七章 恢恢天网更几重 毒手员外的脸色变了。 他顾不得伤人,一退三丈。 剑光曲折,闪电般连闪几闪,突地隐没。 聂家三兄弟的兵刃已被从中削断,三人也被震退两尺。 毒手员外惊魂始定,胸前的衣衫忽然裂开,血丝沁出。 他终究未能避开这一剑。 这一剑仿佛为鬼神之力所御,不但难测,而且难挡。 毒手员外嘎声道:“你的穴道什么时候解开的?”郭敖慢慢道:“就在我吃那盘菜的时候。” 他继续道,“解牛刀所做的菜,不但能化有毒为无毒,而且能够解穴。 这恐怕是你们未能想到的。” 点穴的道理,乃是将人体气血之行闭住。 借助恰当的药物,自然也能将闭住的气血打开。 只是从没人想过这种手法。 也正因如此才能收此奇效。 毒手员外恨恨道:“若是早想到了,也不会被你打得措手不及。” 郭敖叹道:“你们走吧,我不想杀你们。” 丁无厚突然转身,从窗子掠了出去。 郭敖一怔。 毒手员外大笑,他笑得极为高兴:“郭敖啊郭敖,你虽然称为剑神,但毕竟不是神仙!你能救得了自己,可也能救得了解牛刀么?他已中了我独门毒药,只怕活不过三个时辰了!”丁无厚脸上变色,陡地身形冲起,向外追去。 毒手员外的厨房中,想必另外隐藏了强横的毒物,解牛刀终究未能看出全部,所以才着了他的路子。 他不肯连累郭敖,因此宁愿独自面对死亡。 这正如大象一样,临死时,也要寻一处隐秘的所在,静悄悄地等待永恒静寂的来临。 但郭敖却绝不容丁无厚如此死去!他身形奋迅,如同飞鹰,掠起之后,在空中横走几步,已然在几十丈以外。 追了片刻,已然远远看见丁无厚的背影。 丁无厚发丝疯狂乱舞,顶着狂风,向前飞纵。 郭敖正想喊住他,丁无厚已然掠上了一重山峦,身形定住。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晃火折点燃,火光冲天而起,竟是一枚旗花流星。 郭敖心下奇怪,悄悄将身影隐了,暗中查看。 旗花飞射,在半空中散开,撒了一天花雨。 丁无厚当风而立,似乎在等着什么。 过了片刻,山上出现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 还未等他走近,丁无厚已经奔了过去。 他嘶声道:“我中了毒,快拿解药来!”那人哑着声音道:“解药我有,但你付得起价钱么?”丁无厚急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那人无声地笑了。 郭敖忽然感到一阵冷意。 那人手中的火苗扬起,郭敖赫然发现那人竟是唐烦!难怪丁无厚发觉中毒后急忙赶到这里,原来是要跟唐门中人交换解药。 天下又有什么毒是唐门解不了的!但这唐门中人却是唐烦。 唐烦是青天寨的人。 他极有可能与毒手员外一伙。 那么丁无厚岂不是……火光闪动,唐烦的脸也在闪动。 郭敖不及细想,身子已蹿了出去!他身子凌空,剑芒已出,飞袭唐烦。 但他出剑的距离实在太远,剑光飞到唐烦身边时,已没有那么明亮。 唐烦显然也没想到旁边还隐了个人。 身子凌空后退,堪堪躲开了这一剑。 郭敖身子插下,立在唐烦与丁无厚之间。 他身子一落下,就再也不动,竟如跟山石生在了一起般。 唐烦笑了。 他笑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更加酷烈:“想不到你还没死!”郭敖沉声道:“镖银在哪?”唐烦折扇轻摇,道:“在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郭敖道:“我绝对想不到的地方?这么说,这地方我应该去过,而且一直都忽略了?”唐烦倏然顿住折扇,他的目光中似乎带了份惊恐:“你当真聪明。 看来在你面前,我实在不应该多说话。” 郭敖淡淡笑道:“你已又多说了一句。 你这话无疑承认我的猜测是对的。” 唐烦闭起了嘴。 言多必失,这个道理现在他已懂得不能再懂了。 郭敖注意着他的表情,更加缓慢地道:“莫非这批镖银还藏在青天寨中,你们并没有运出?”唐烦突然笑了笑,他说了一句很不相关的话:“唐家的暗器,向来是不会失手的。” 郭敖沉吟着,琢磨着他这话的意思。 他突然回头,就见丁无厚的脸色已然变成了种奇异的死灰色。 死灰中带着透明感,剧毒已然侵蚀了他的全身,他毕竟没有及时拿到解药!风声骤起,响自郭敖的背后。 也就是他本来的胸前。 风声劲急,本来郭敖也并不是躲不开,但他身边还有丁无厚!郭敖只有出剑!剑光飞泻,郭敖背后出剑,但剑光就如长着眼睛般,将击来的暗器一一撞落。 剑光直飞,郭敖已经转过身来。 “叮!”的一声响,唐烦手中的折扇已然将郭敖的长剑架住。 这从无人见过的剑神神剑,毕竟还是露出来了!唐烦目中神光闪动,盯在郭敖手中的剑上。 这柄剑乌沉沉的,并不十分眩目,但这乌光竟如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般,将他的眼睛吸住。 他不由叹道:“好剑!果然是好剑!”郭敖冷冷道:“今天若不是我心有旁骛,你早就死在这一剑下了。” 唐烦笑道:“但我毕竟还是没死。 你总该知道高手对决,并不一定非要仗着武功。” 郭敖盯着他,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唐烦道:“也许,我当初不应该学暗器,现在就可以好好跟你比剑了!”他的左手突然幻出一团影子,抓向左腰间的锦囊。 锦囊中盛着的,想必是唐家名动天下的暗器!郭敖手中长剑忽然探出,刺向唐烦左手。 只要他一剑在手,没有人的暗器能出手。 唐烦也不行!但就在这时,唐烦手中的折扇突地喷出一蓬牛毛细针!郭敖脸色变了。 这蓬细针就在他的胸前爆开,他已无力躲闪!郭敖猛一提气,长剑顿住,凌空斩下!牛毛细针被闪亮的剑光斩飞,但郭敖就觉胸前微微刺痛了几下。 这痛极其隐微,就如被山中的蚊虫咬了几口一般。 但郭敖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名闻天下的唐门暗器!痛感迅速消退,他的胸手都升起了一阵麻木的感觉。 他的神智已不甚清醒起来。 这毒竟如此霸道,才一入体,就迅速走遍全身。 耳听唐烦得意地大笑:“郭敖,你以为我这折扇是左手的幌子,却不知道左手才是折扇的幌子!你总该心服口服了吧?”可惜郭敖已经听不见了。 唐家的暗器,从来没失过手,唐家的毒也是一样!郭敖竟然没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悠悠醒转过来。 他所处的地方晃晃荡荡的,似是在一辆马车中。 他只觉手脚酸软,身上一点力气都施展不出。 躺在马车里,竟连头都转不动。 但幸好这马车豪华舒适,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被褥,睡在上面再舒服不过了。 唐烦为什么会放过他?丁无厚怎样了?边青衡跟上官红又怎样了?这些问题郭敖都想问,可他又不知该去问谁。 马车行驶得平平稳稳,这车夫显然也久经此道了。 郭敖却无法知道马车将要行去何方。 是要将他送到温柔乡?还是送入屠宰场?他只能躺在车厢内,等着命运的审判。 他大半辈子岂非也是这样,朝不保夕,天涯亡命。 只是以前他还有一剑在手,现在他却连剑都没有了。 他禁不住苦笑。 这是不是也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若是别人被放置在一辆马车中,全身动都不能动,不知要被送到何方,难免会惊恐,会胡思乱想,甚至会崩溃。 但郭敖只是苦笑了下,立即开始行动。 他全身能够动的就只有大脑,于是郭敖便开始思索。 ——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袁独、毒手员外无疑都是青天寨的人。 青天寨的目的当然是那两百万两镖银,这个也毫无疑问;边青衡是什么人,郭敖本来很想知道,但现在他不想了。 他已经知道,因为他早就认识丁无厚,从很小就认识。 他也看出,丁无厚认识边青衡,他们是一路人,这一路人并不需要担心;上官红跟上官雄是神威镖局的人,也就是丢失镖银的人。 这便是到现在为止,所有卷入这次丢镖事件的人。 袁独已经死了,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毒手员外已确定是“坏人”,这些人都已不必再考虑,因为他们已经没有秘密了。 那么谁还会有秘密呢?这秘密又是什么?郭敖脸上露出剑锋一样的微笑。 他的思维继续转动。 这个事件到现在还有什么疑点?当然有。 第一个,青天寨聚义厅。 地道的秘密已经解开,有两条地道,一条是陷阱,而另一条输送唐烦等人离开。 耍口技的人一面模仿青天寨的人说话,一面用猴子骗他。 这些郭敖已了解。 他不了解的是,那些银子哪里去了?两百万两不是小数目,不可能堆放在通人的地道中。 任何一条地道中若是堆放了六大车银两,都已不能通人。 短短半个时辰,又不可能将这些银两运到远处。 那么,这些银两究竟去了何处?这本是这件事中最难回答的问题,但郭敖的脸上笑容不减,似乎他已找到了答案!第二个,在山寨地道中,还有方才当唐烦暗器击中他后,青天寨都有能力将他杀死,但他却没有死,只是中了毒,不能动弹,被人送到未知之处。 这又为的是什么?郭敖绝不期待青天寨的人会心慈手软,两百万两白银已足让任何人狠下心去。 青天寨的地道看似天意,但郭敖却知道不是。 这世上有很多事看来像是天意,其实都是人力所为。 只不过在还没想通的时候,往往会让人以为是天意而已。 这个计划精密无比,显然策划者绝不会放任这么大的漏洞出现。 袁独的炸药之所以能炸开一条路,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就想他炸开一条路而已。 若是他们想要郭敖死,那么这些炸药炸的就不是地道,而是郭敖!但郭敖却确确实实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死。 这又为什么?难道青天寨的人不怕他的剑了么?这是绝不可能的。 他的剑是青天寨最大的阻碍。 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郭敖似乎也已找到了答案!第三个,袁独之死。 他死在一个绝不可能死的地方,死在一个绝不可能死的时候。 因为当时只有他、郭敖跟上官红。 那条地道既然如此隐秘,当然不会有人埋伏其中。 但是他还是死了。 难道这其中真的有天意?这个问题更难回答,奇怪的是郭敖还是一点都不担心。 第四个问题。 幕后的组织者是谁?是谁策划了这一切,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唐烦?郭敖摇摇头。 唐烦显然也是个心思敏捷的人,但郭敖知道绝不是他。 这一个接一个周详而巧妙的计划,绝不是唐烦能策划出来的。 毒手员外等人,显然差得更远。 那么,是谁隐藏在这一切的背后?郭敖的笑容终于沉了下去,只因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到现在为止,这人从未露面,关于他的资料基本上是零。 但他无疑是位高手,也许纵算郭敖掌握了一切筹码,都会被他用一根手指就轻轻推翻。 他的可怕,并不在于他没有出过手,而在于他掌控一切的智慧,他参透一切玄机的冷静。 若非具有登峰造极的冷静,又怎能控制这许多思维中的弱点?郭敖禁不住咳嗽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能说话。 车帘却被掀起,那车夫回身笑道:“你醒了么?放心,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如出谷黄莺般,竟然是边青衡!郭敖又开始苦笑了。 她又要带他回家了。 郭敖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边青衡却笑吟吟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觉出他的不高兴。 郭敖叹气道:“临回家之前,你能不能带我去个地方?”边青衡悠悠道:“什么地方?远不远?”郭敖道:“不远。 我想要你带我去成都神威镖局。” 他叹息道,“我回家之前,总该跟人家说一声,免得他们认为郭某是怕事的人,丢了镖银,就一走了之。” 边青衡笑道:“你可真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两百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只要你跟我回家,自然有人替你赔的。” 郭敖摇头道:“赔是一回事,道歉是一回事。 赔可以别人赔,道歉却只能我自己去道歉。” 边青衡道:“就算你不去神威镖局,我也要去。 不去神威镖局,怎么送这个小丫头回家?”小丫头就是上官红。 她也坐在边青衡的边上,神情中却没有忧愁之色。 显然边青衡已将“有人替他们赔”的话,早就告诉她了。 果然郭敖就听车外人声渐渐喧哗起来,车子驶入闹市。 他不禁有些后悔起来。 早知道车子要到神威镖局,他何必求边青衡?再过些时,车子停下,上官红先蹿下车子,叫嚷着跑开了。 那自然是已经到了镖局门口。 边青衡将车子停稳,扶着郭敖走进了镖局。 镖局里的趟子手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那眼光令人很不舒服。 无论谁丢了两百万两银子的大镖,看人的眼光,总不会太友好。 边青衡跟郭敖却哪里顾的上这些,他们走到厅中,方才坐下,上官雄老镖头就迎了出来。 他满面焦急,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起来,搓着手道:“难道……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么?”他显已听上官红说起经过,也知道两百万两镖银已经丢了!郭敖道:“没线索。” 上官雄黯然道:“这可怎么办?两百万两银子啊!”他的心魂似乎已随这两百万两银子一齐丢失,两眼无神,目中空洞无物。 郭敖淡淡一笑,道:“你不用担心。” 上官雄喜道:“郭兄还有什么法子?”郭敖突地诡秘一笑,道:“我已经找出镖银的下落了!”他这话突如其来,上官雄微微一愣,道:“郭兄已经找出镖银的下落了?”郭敖慢慢点头。 上官雄喜道:“那镖银在哪里?郭兄可亲眼见到了么?”郭敖缓缓开口:“镖银就在这里,就在这神威镖局中!”上官雄倏然站起,怒道:“郭兄是来消遣我了?”郭敖道:“你可敢让我搜上一搜?”上官雄慢慢坐下,喝了口茶,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这话无疑已经承认了。 边青衡大怒道:“原来是你这老匹夫监守自盗,你……你……”上官雄不去理他,冷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郭敖叹道:“镖银装上车,被劫,然后就消失在青天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这本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虽有秘道,偌大数量的镖银,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时辰中运走。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上官雄不说话,等着郭敖说下去。 郭敖道:“这个可能就是,镖银根本没运出神威镖局。” 上官雄道:“镖银没运出神威镖局,那么镖车里装的又是什么?”郭敖道:“石板!铺在青天寨聚义厅地面上的石板!”他解释道:“石板本就与银子重量相若,装在镖车上后,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运到青天寨后,你们拿话稳住我,假装在分赃,其实却是将镖车中的石板卸下来,铺在地上。” 上官雄冷笑。 郭敖道:“这道理我本也想得通,但你们却又在石板下面设置机关陷阱,来掩盖秘道。 任何人那时候都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怎么找出正确的地道上,便会忽略石板本身的存在,这也是人的思维中的漏洞,连我也不例外!”上官雄道:“你后来怎么又想到了?”郭敖道:“袁独曾在告诉我秘道之事后,得意地说到人的思维漏洞一事,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我还忽略过什么思维漏洞。 这一想,我就想到了几个。 “第一个,你在剑神大会完的当天给我看的银子,每一箱都是真的,随便我打开哪一箱来看都一样。 但第二天装镖车的时候,那些箱里的白银却全都换成了石板,随便我打开哪一箱来看都一样!”上官雄道:“那你为什么不打开?”郭敖道:“这便是人的思维漏洞。 只因我已经看过了,而箱子又是从同样的地方搬出的,所以我就想当然地以为箱子中装的还是我头天看过的白银!”上官雄点头道:“有道理。 第二个呢?”郭敖道:“第二个就是石板之事。” 上官雄道:“肯定还有第三个了。” 郭敖道:“第三个就是袁独之死。 当时并没有别人,袁独却忽然死了,我本来怎么也想不出是谁杀了他。” 上官雄道:“现在你自然已想到了。” nk" 第八章 玉珠金帖初相逢(全) 郭敖点头道:“就是上官红!”上官雄道:“可是红儿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是杀不了袁独的。” 郭敖道:“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的确杀不了袁独,可惜上官红并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上官雄眉头皱起:“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是什么?”郭敖厉声道:“你可听说过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叫做缩骨人妖?”上官雄道:“缩骨人妖?你认为红儿就是缩骨人妖?”郭敖道:“正是!他已有三十多岁,可是可以随意幻化成十几岁的女孩子的样子,这些年,也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武林同道,若是教我抓到他,一定就地正法!”上官雄道:“可是你怎么就认定红儿是缩骨人妖?”郭敖道:“因为他太冷静。 在遭遇危险的时候,他也会叫,也会晕,但他的体温却几乎不变。 你知道我的剑气最能感应,在近距离下,甚至能感应到人体肌肉的收缩。” “也因为他杀了袁独。” 他很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油布。 油布裹得紧紧的,再打开后,最里面什么也没有。 但若仔细地看,就会发现油布上浮着很小很小的一个小黑点。 但郭敖的脸色却极为凝重,似乎这小黑点是天下最毒的武器。 他叹道:“缩骨人妖的搜神针,的确可以算作天下最邪恶的暗器。 谁又能想到,天下竟有这么小的暗器?”没有人想得到,所以没有人躲得过。 郭敖的目光却越来越冷:“能使用这么小的暗器,不是缩骨人妖本人,还能是谁?能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么?”独门的暗器,本就要独门的手法才能发出,上官雄似已无话可说。 郭敖却道:“还有第四个,为什么你们几次都可以杀我,但是却没有杀呢?”上官雄仍旧沉默。 郭敖倒也不需要他回答:“那只是因为我活着好处更多一些!我的家世本是个秘密,但我想你们现在也已经知道了。 这好处就是,若是我还活着,就有人来赔这丢失的镖银。 到时,也许你们就可以收入四百万两白银了。” 郭敖苦笑道:“谁会想到我这样的浪子,竟会有个富可敌国的父亲?谁又会想到我便是当朝严首辅的少子?”他的面上满是嘲弄,不知是嘲弄自己,还是嘲弄别人。 抑或是都在嘲弄。 他的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看上去没有点滴像是个富家子。 但他偏偏就是。 只不过是个富家子中的浪子,因为他只喜欢剑,也只喜欢在剑风嘶吼中放纵自己,而不喜欢虚情假意和尔虞我诈。 尤其,他竟然是嘉靖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权臣严嵩的儿子。 虽然他自己极不愿意承认这点,在少年的时候就隐姓埋名、离家远走,然而他的身世却是个永远也改不了的事实。 这就不可笑了。 郭敖道:“你们显然也得到消息,知道严府正在寻我回去。 于是你们就将我的消息故意泄漏给来寻我的人听。” 这其中就有边青衡,有丁无厚。 他们的出手也阻挠了郭敖。 这无疑正是青天寨诸人的目的。 郭敖的目中锋芒已然消隐,他知道话是说到尽头的时候了:“所以想通了上官红就是缩骨人妖之后,这一切都容易解释了。 上官红既然是缩骨人妖,那么神威镖局跟青天寨就是勾结在一起的了。 整个计划也就不难全盘推出。” 上官雄喃喃道:“我们不应该放过你的!”郭敖悠然道:“但活着的郭敖才值两百万两银子,你们绝想不到这两百万两银子有一天会将你们吃掉。” 上官雄霍然站起,厉声道:“看谁能吃了谁!”随着他一声厉喊,几条人影从内室纵了出来——唐烦、黑面虬髯巨斧客,黄面人。 郭敖神色却依旧泰然自若:“你们自然看得出我身上仍有剧毒,剑神神剑无法出手,所以料定了今日能杀我于此,是不是?”上官雄冷笑不答。 郭敖道:“我也料定你们必定练就了一门武功,来专门对付我的神剑。 这门武功或许要你们几人一齐配合,是不是?”他连问了几句是不是,这四人却依旧不回答。 唐烦突然叹息道:“郭敖,我实在不想杀你,你不要抵抗,让我们喂你点毒药,封住你的口,你看好不好?我保证不取你的性命。” 边青衡大声道:“难道你们忘了还有我?”唐烦冷冷道:“你的功夫我们已经见过,郭敖出不了手,你能抵挡住我们三人合击么?”斧如轮,气毙马,暗器夺魂,三种都极难挡。 边青衡不禁一窒。 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死定了!唐烦三人狞笑着逼近。 郭敖的脸色却丝毫不变,仍然是那么悠然自得。 这种惊人的镇定也一样具有摄人之力,唐烦的目中闪出一丝狐疑。 郭敖悠然道:“各位以为我来这里说这些话,就是为了送死的么?”郭敖的确不像个故意送死的人。 但他身上的毒也是真的。 这毒本就是唐烦亲手下的,他很了解它的功用。 若没有唐门的独门解药,郭敖绝不能随意行动。 为了安全起见,唐烦并没有将解药带在身边,免得被别人劫夺。 无论怎么看,郭敖都是头待宰的羔羊。 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却像是看着四头羔羊的狼。 唐烦决定不管怎样,先擒下郭敖再说!他一动,郭敖又说话了:“你们将消息透露给严府,借严府的人将我带走,这本是条妙计,但再妙的计策也有它笨的地方!”唐烦的脸色沉了下去。 郭敖悠然道:“严府第二批找我的人,已然到了!”大厅屋顶突地一声响,尘土飞扬!唐烦三人立即后退。 猛地一阵劲风扑面,一只铁掌自尘土中抓了下来。 虬髯大汉一声大喝,巨斧飞起,飞夺铁掌!那铁掌却并不闪避,直击在巨斧斧刃之上!那掌竟仿佛不是血肉之躯,将斧刃震了个缺口,跟着疾如飘风般的一转,已将这柄百余斤重的巨斧夺了过来!本来以大汉的武艺,绝没人能在一招之间从他手中夺斧,但这变化太诡异,也太快。 他没想到有人竟敢以单手直撄他巨斧的锋芒,等他想明白时,巨斧已然易主。 那人提着巨斧,飘摇落地,却是个白衣年轻人。 只是他的目光神色都透出种野兽般的狠劲,看得虬髯大汉一窒。 他的手掌伸出,乌黑发亮,赫然真的是一只镔铁铸就的铁掌,难怪可以手挡利刃!那年轻人盯住虬髯大汉,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 虬髯大汉虽然自命勇猛,也被他的目光看得汗水涔涔,他实在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目光竟可如此狂野,简直一点人味都没有!那年轻人身边还站着三个人,一人微微冷笑,另一人满面都是和蔼的笑容。 这微微冷笑之人方才已与黄面人对了一掌,而唐烦的折扇一招之间,已被满面笑容之人夺去!第四人便是解牛刀丁无厚。 他自然也是严府中人。 丁无厚落地之后,马上从腰中掏出一枚雪莲,喂到郭敖嘴中。 唐烦目光锐利,已然看出那雪莲瓣生七点,正是雪山顶峰上的七星雪莲,也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 形势急转而下,郭敖已立于不败之地。 上官雄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郭敖缓缓行功,脸上越来越红润,显见唐门剧毒,已在雪莲的功效中缓缓化解。 他的双目忽然睁开,目中神光已然完足!丁无厚躬身递过一柄宝剑,乌光沉沉,正是郭敖的舞阳剑。 郭敖神剑在手!他整个人又散发出种凌厉的剑芒之气,唐烦四人的面色更加灰败!郭敖慢慢道:“我知道你们练了种专门对付我的剑阵,我若不让你们出手,恐怕你们败也败得并不甘心。” 唐烦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叫道:“郭敖,你若肯独身与我们一战,我们就死了也甘愿!”郭敖大笑道:“好!”他执剑立起!白衣年轻人冷冷一笑,突然出手,将手中巨斧掷向虬髯大汉。 劲风凌厉,虬髯大汉不敢硬接,举起手中另一柄斧挡架,轰然震响中,两柄斧一齐摔落地上。 虬髯大汉面无人色,低头将两柄斧拾了起来。 郭敖的眉头却皱了皱。 唐烦道:“你既然决心与我们一战,请将另外几人遣开些。” 丁无厚悠然道:“你怕我们么?”唐烦不答。 丁无厚道:“你怕我们,我们就只好走开了。 万一吓软了你的手,少爷打起来岂非很不过瘾。” 四人连同边青衡一齐退到厅外。 郭敖反身将厅门关上,道:“你们有什么本领,就施展出来吧。 今日总叫你们心服口服。” 唐烦突然大笑道:“郭敖!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猜的不错,我们的确练了种专门的阵法来对付你。 你若与方才几人联手,我们倒真奈何不了你,但现在……”他的话并没有说下去。 因为他们三人已然站成了一条线,杀意已成。 郭敖依旧冷笑。 虬髯大汉突地一声大喝,双斧闪电划出!郭敖手中舞阳剑也跟着划出。 双斧若如闪电,舞阳剑就如太阳!炎炎太阳之下,哪里有什么闪电?舞阳剑一折,击在巨斧斧柄上。 但奇怪的斧柄并没有折断,只发出一声“铮”的脆响。 这斧柄竟然换成精钢所铸!郭敖脸色变了。 突然一阵潜流涌来,郭敖长剑啸风,逆流而上,却是黄面人凌空出掌,气功奔涌而至!气功如大海汹涌,郭敖就如浪尖上的小船。 但这柄剑却如海底的礁石,无论浪潮多么汹涌,礁石却一动不动。 礁石破空!飞刺黄面人!潜流中杂入几缕劲风,唐烦的暗器终于出手!郭敖凌空转折,身子扶摇来去,躲避劲风,舞阳剑去势却丝毫不变,依旧飞袭黄面人!黄面人脸色已经变了!突地一声大喝,两轮疾风挡在黄面人面前,将舞阳剑荡开。 舞阳剑纵使在剑神手中,也只是柄剑而已。 剑是决计斩不开如此沉重的巨斧。 潜流与锐风又起。 这三人的武功相辅相成,恰好将彼此的弱点弥补掉,已成为一位三头六臂的超级高手。 他们武功中被郭敖快剑克制住的弱点,也已完全消失不见。 他们已没有弱点!郭敖心开始下沉。 他突地撤剑后退。 唐烦三人怔了一怔,也跟着住手,狞笑道:“郭敖,你认输了么?”郭敖道:“你们已经败了!”虬髯大汉哈哈大笑道:“你莫非是疯了!”郭敖道:“只因我已发现你们这阵法的弱点!”唐烦三人的脸色又禁不住变了。 郭敖悠然道:“这弱点就是,你们只能维持虬髯大汉在前、你们两人在后的格局,若是我以快身法突破虬髯大汉,则此阵法将毫无用处。 教你们阵法之人也一定这样说过,对也不对?”唐烦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 虬髯大汉厉声道:“我不信你能突破我的一双巨斧!”他虽叫得凶,心下却已发毛。 这便叫做色厉内荏。 郭敖并没有动作,他只是静静瞧着虬髯大汉。 那大汉只觉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落下来,爬过脸际。 他的脸跟他的心都又痒又麻。 唐烦叹道:“不用比了。” 他的神情显得极为萧索:“我们败了。” 郭敖仍然静静看着三人,道:“镖银呢?”上官雄霍然站起:“跟我来。” 他转身向内厅奔去。 郭敖如影随形跟在他后面。 上官雄抢在上官红的面前,嘎声道:“你要杀他,先杀我好了!”上官雄奔到内厅,推门而入,厅内堆满了尺余长的箱子。 上官雄挥掌击在最上面的箱子上,“咯”的一声响,箱盖已为他掌力催开,里面宝光霍然亮起。 屡寻不见的镖银,果然仍藏在神威镖局之内。 郭敖慢慢走上前去,他的手忍不住抚摸着锭锭白银。 这白银得来的真是不容易!他的眼睛慢慢闭起,显得极为疲倦。 不过他总算是胜了!唐烦四人显得更加疲倦。 就在此时,箱内的白银突然暴起,一蓬星雨闪电般击出!——这箱子长仅一尺,宽及高不过半尺,其中绝无可能藏人,但偏偏从这绝无可能藏人的箱中,跃起了一道人影。 他手中射出的星雨更是出人意料,瞬间已到了郭敖的面前。 唐烦三人却同时出手,斩向郭敖!他们就像是预先布置的一般,将郭敖的退路一齐封住!但郭敖就像早就知道一般,身子突然直直躺下。 这一招看来至为笨拙,但却将四人的合击一齐闪开。 唐烦的脸色很不好看。 郭敖大笑道:“我早就料到你们不将最后一招施展出来,是不会罢休的!”说话之间,他的长剑犹如闪电折动,瞬间连出四剑。 四剑虽分先后,但几乎同时到达,分袭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箱中跃出的人影。 唐烦诸人倒没料到郭敖变招如此之快,慌忙招架,郭敖出剑却再也不留情。 长剑若龙,倏然就刺穿了黄面人的手掌!血雨飞溅中,郭敖剑风更急,唐烦暗器尚未出手,喉咙已然被舞阳剑洞穿。 那虬髯大汉巨斧举起,但为郭敖剑威所惊,再也不敢劈下。 郭敖冷冷一笑,舞阳剑霹雳下击,闪向箱中跃出的人影!那人身形瘦小,正是上官红,只是他现在脸都骇得变了,郭敖剑风及身,他竟已不敢抵挡,高呼道:“爹爹,救命!”上官雄一声怒吼,铁拳挥出,击向郭敖后背!他拼力出手,劲道强劲之极。 郭敖一剑刺穿上官红肩骨,却已不得不回剑遮挡。 上官雄抢在上官红的面前,嘎声道:“你要杀他,先杀我好了!”他白发苍苍,嗔面而呼,郭敖不由一窒。 上官红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突然出手,将上官雄向前推去!前面就是郭敖的舞阳剑!上官雄不及提防,身子直撞到郭敖的剑上!舞阳剑何等锋利,当即将上官雄身躯刺穿!郭敖大叫一声,目眦欲裂!他实在想不到上官红竟然如此残忍,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牺牲!他抽剑欲追,上官雄却双手抓住宝剑,喃喃道:“儿子!儿子!”这声音荒凉而悲愤,却也随着上官雄的身躯渐渐冷下去。 郭敖一咬牙,从上官雄的身躯中抽出宝剑,身形闪电般弹出。 远远只见红影一闪,郭敖飞般纵下,向上官红扑去。 他已立誓必杀此人!上官红却吓得胆都破了,一闪身,蹿入房中。 郭敖跟着蹿入。 舞阳剑已划出!猛然眼前光芒一闪,郭敖就觉一道寒意扑面而来,他心中一凛,身形已然定在当地,动也不动。 红影一闪,上官红穿窗而出,看不见了。 郭敖目光闪动,却发现正墙上挂了一面镜子,镜面正对着门口。 方才他看到的光芒闪动,就是这镜子发出的。 而他所感到的寒意,却是因为这房间本就较为寒冷。 这都是很简单的伎俩,但郭敖连番激战、频中暗算之后,已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觉光芒寒意,便不自禁地当作是高手的剑芒剑气,徒然让上官红溜走。 郭敖跺了跺脚,正要再追,忽然从房屋深处,传来一阵算盘的声音。 帷幔低垂,算盘声就是从其中传来。 郭敖心中一动,帷幔中算盘之声忽停。 就听一人淡淡道:“你可知道你这一仗,杀掉了我七十万两银子?”郭敖道:“七十万两?”那人道:“唐烦三人每人值十万两,青天寨我布置不易,大可值二十万两,神威镖局五万,这个计谋十五万,加起来可不是七十万两银子?”郭敖道:“你就是这计划幕后策划之人?”那人道:“可以这么说。” 郭敖道:“但你这计划已然失败,损失的可不只是七十万两,而是两百七十万两。” 那人似乎笑了:“你以为那真是镖银?”郭敖怔了怔,那人道:“那里只有十五万两银子而已。 所以我说这个计谋值十五万两。” 郭敖动容道:“另外的银子呢?”那人道:“时间宝贵,你就只想问这种问题么?”郭敖沉吟着。 那人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郭敖仍然沉吟着。 那人也沉默。 良久,郭敖问道:“你是谁?”那人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又道:“你不担心么?”郭敖道:“担心什么?”那人慢慢道:“我若是杀了你,青天寨、神威镖局、这计谋所值的四十万就不会失去。” 郭敖道:“你不会杀我的,你若想杀我,方才就不会用镜子的布置了。” 那人冷冷道:“那或许只是因为上官红还不配让我出手相救。” 郭敖迟疑了。 那人道:“你怀疑我有杀你的实力?”郭敖冷笑。 那人叹道:“郭敖神剑,当然不凡,没有人能言其必败。 只是你此时杀气已竭,精力也已衰,剑术施展之间,恐怕就不免有梗塞之处。 我要杀你,并不是什么难事。” 郭敖动容。 那人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你。 因为你之所值,远远大于四十万两。” 郭敖厉声道:“你若是想我效忠于你,那是想也休想!”那人无声地笑了,悠然道:“我并不是来网罗你的。 郭敖若是能网罗,那郭敖也不是郭敖了!我今日前来,只是想送你件东西。” 帷幔轻摇,一张火红的帖子恰好落在郭敖面前。 郭敖的神色已变了,他捡起那张帖子。 ——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 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七月十四,财神庙。” 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郭敖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算盘叮当,那人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郭敖飞纵,转眼已出城远去。 缩骨人妖逃到了哪里?镖银到底能不能追回来?严嵩这么急着找他回去是为了什么?边青衡又将怎么安排?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惟一所想的,就是千里之外的那座财神庙。 他必须要在七月十四之前赶到!今日却已是七月十一。 这匆匆来去的剑客,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一位客人。 nk" 后记 《武林客栈》这个中篇系列是一个尝试,是对一切都让步给情节的尝试。 只为了情节紧张、刺激、好看,其余都弱化的一种写作经验。 所以不免受到一些恶评,说淡化了人物,没有深度。 武侠小说不可妄自菲薄,但也未必非要加入深度,热闹、好看就是最好的深度,所以,我的定位也就是酒悍灯余,做片刻怡然。 其余的,就算了吧。 关于郭敖这个人物,可能不会有太多的人喜欢。 这也算是《青天寨》这《武林客栈》的第一章的一个败笔。 大凡线索人物,都未必能够写得好,我也未能免俗地落了这个俗套。 但愿以后能够改得好些吧。 郭敖是个背负很多的人,而且他的经历也很坎坷,这就造成了他性格的多样性。 在不久的将来,这也是要写的一部分,跟作者一起期待着吧。 上官红也是后面一个重要的人物,所以,在本事诗里也暗示了她的结果。 或者可以猜猜?郭敖郁怒苍天此性顽,弹铗归去未开颜。 趁马吟鞭挥斗府,登楼散发望函关。 一堂凤舞惊天陛,四壁龙吟震晓澜。 永与青娥期老去,萧萧暮雨立秋峦。 上官红亦可殷勤捧翠钟,暗藏明秀惑崇隆。 人前绣面芙蓉紫,身上衣衫寂寞红。 一笑嫣然故人老,半炊倏忽大槐梦。 谁怜漂泊终持去,玉垒深藏侍汉宫。 nk" 第一章 剑门谁牵碧玉骢 七月烟雨,是李清愁荷锄采药的时候。 眉州知府吴承宪觉得每天都是好日子。 每天都有人送钱来,当然就都是好日子。 他花了整整十万两买来的知府,做了三年,就赚回来了不知多少个十万两,比他在扬州做盐商好多了。 川中繁华,本就不逊于扬州,何况吴承宪又是个风雅的人。 风雅是个奇怪的东西。 别人吃饭,他也吃饭,别人看风景,他也看风景,这本是很俗的事情,但风雅之人就不同,他自然能将这些俗事做得与众不同,然后就风雅无比。 连伸手要钱都风雅无比。 所以吴承宪虽然地皮搜刮得厉害,却依旧得了个清官的名号,没有人知道他家财多少,绝没人。 连吴承宪自己都不知道。 他已经数不清了。 所以到今天他卸任的时候,他已不再想做官。 他只想回到他扬州的沧浪园中,载酒浮舟,度此余生。 木兰之?ど程闹郏?耋锝鸸茏?酵贰c谰谱鹬兄们???丶怂娌ㄈ稳チ鳌u獗揪筒皇侨思渖?睿?慰嗷挂?谑?珊斐局斜疾ǎ?无论谁有了吴承宪这样的家财,再有一座吴承宪这样的沧浪园,然后还有他这样的风雅,都不会再想着做官了。 久行黑路必遇鬼,吴承宪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敢遽然就走。 他害怕别人知道他的底细,他也害怕仗刀拦路的江湖豪客。 做多了亏心事,毕竟还是怕的。 所以他花了十万两银子,大施义粥,救助没饭吃的饥民。 整整放了一个月,吴承宪简直成了活菩萨。 我从眉州百姓得来的,就要还给眉州百姓。 我来的时候是两袖清风,去的时候是清风两袖。 有道义与良心送我,就足够了。 吴承宪放完最后一锅粥,动身离开眉州。 送他的没有道义与良心,却有万民伞、清官靴,流得满地的泪和一篇篇的颂歌。 吴承宪小帽青驴,仆从五六人,轻装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少家财,也没有人知道他藏在哪里。 烟雨凄迷,正是好天气。 绿水海棠,细雨小桥,身着红衣的小姑娘在大哭。 吴承宪悠然地骑在青驴上,看着点点飞烟一般的轻雨飘然逸下,将远近的山水渲染成无边的一块翠玉。 一切景物都被约在其中,隐隐地看不清楚。 但这隐约岂非正是风雅之一种?自从读过陆放翁“前生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吴承宪就喜欢上了骑驴。 只是遗憾的是出剑门,而不是入剑门。 但出了剑门,岂非才可到扬州。 十里繁华,红尘蔽天的扬州。 只是就不能骑驴了。 吴承宪不无遗憾地想。 这时一阵哭声传了过来。 吴承宪的眉头微微皱起。 老人的唠叨,小孩的哭闹,男人的吵嚷,女人的泼辣,无疑都是极煞风景的事情。 吴承宪从驴上抬起头来,不悦地向前看过去。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坐在毛竹桥上,正掩面大哭着。 她身上穿一袭大红的衣服,同这绿水、竹桥、烟雨、海棠相映合,看去极为悦目。 若没有哭声,肯定能撩动吴承宪的诗兴。 就算如此,吴承宪却已生不起气来,抬了抬手,道:“去看看。” 一名家仆立即应声向前。 他已跟随吴老爷多年,知道怎么承颐应使。 吴老爷是清官,是风雅之士,手下之人当然也要雍容温润,不能让别人小瞧了。 所以他走上前去,笑道:“小妹妹,你哭什么啊?”红衣小姑娘将掩面的手指移开两支,看了他一眼,却不理他,继续大哭不止。 那仆人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牛肉,道:“不要哭了,给你肉吃。” 那小姑娘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道:“你这牛肉里有没有下药?”那仆人一怔,哈哈大笑道:“牛肉里怎么会下药?难道你以为我是坏人?”那小姑娘眼睛瞪着他手中的牛肉,吞了一口唾沫,道:“我听姆妈讲,外面有些坏人喜欢用下药的牛肉来骗小孩子,吃了就人事不知,变成了牛羊,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那仆人道:“这种无稽之谈你也相信?人哪能变成牛羊?何况我们也不是坏人。” 那小姑娘拿手抹了抹脸,吴承宪惊奇地发现她居然生得极为清秀。 她歪着头看着仆人,道:“你不是坏人?那为什么上午姆妈跟我说了这个故事,下午你就拿牛肉给我吃?”那仆人苦笑不得,讪讪道:“你不吃就算了,别败坏了我们吴府的名声。” 说着,缩手就待将牛肉收回。 那小姑娘嘴一扁,又待哭了出来。 这小姑娘任性蛮缠,看在吴承宪的眼中,却自有一种娇痴的风情。 忍不住出声道:“吴舟,别为难她。” 说着,缓步踱了上去。 吴舟躬身答应了,退在一边。 吴承宪柔声道:“咱们不吃牛肉。 我带了很多路菜,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拿给你。” 小姑娘见他面团团的一副富态相,倒也并不害怕,道:“我不要吃牛肉!”吴承宪道:“好,咱们不吃牛肉。 吴舟,把牛肉扔掉。” 吴舟应声从怀中掏出藏牛肉的包裹,扔在了道旁。 吴承宪微笑道:“你看,牛肉已经没有了。 我们只好吃别的了。” 小姑娘“噗哧”一声笑了。 这一笑,竟然大有妩媚之态,衬在她幼小的脸庞上,别有一番清媚柔丽的滋味。 她站起来道:“我要吃青椒炒肉丝。” 吴承宪道:“吴舟,拿青椒炒肉丝给这位姑娘。” 吴舟苦着脸,道:“回禀老爷,我们带的路菜里,没有青椒炒肉丝。” 吴承宪道:“那有些什么?”吴舟道:“有口蘑兰笋,鸳鸯豆腐,孔雀临屏,八仙过海。” 吴承宪点了点头,道:“八仙过海乃是用海中八珍做的,滋味不错,我叫他们拿给你吃好不好?”那小姑娘摇头道:“不好,我要吃青椒炒肉丝。” 吴承宪皱了皱眉,道:“八仙过海不比青椒炒肉丝好吃?”小姑娘道:“八仙过海没有青椒炒肉丝好吃。” 吴承宪笑了。 没有吃过的八仙过海当然没有吃过的青椒炒肉丝好吃,这话倒也没有错。 可是哪里找青椒炒肉丝去?“有的八仙过海比没有的青椒炒肉丝好吃。” 这是他的结论。 小姑娘“哼”了一声,道:“谁说没有青椒炒肉丝?那里不是就有?”随着她纤手一指,众人果然看到小桥后面,绿竹掩映之中,露出半扇酒旗。 “红柿村”。 倒也是个风雅的名字。 吴承宪笑了。 “既然眼前有酒,我们为什么不喝他几杯?反正我们不急着赶路。” 小姑娘也笑了:“何况还有青椒炒肉。” 这酒家并不大,里面只摆了五六张桌子,桌子上满是油腻。 已经有两桌上坐了客人,一桌是个书生,脸白白的,倒像女子;另一桌是个江湖客,脸黑黑的,像个屠夫。 那江湖客见吴承宪一行人进来,翻了翻白眼,低声骂了几句,依旧低头喝酒。 两人的桌上摆了酒菜,果然有青椒炒肉。 只是两人仿佛甚为寒酸,桌上都只有一壶酒,一碟青椒炒肉,外加一桶饭。 吴承宪等人将剩下的几张桌子占了。 那些仆人不敢跟他坐一张桌子,红衣小姑娘却不管,所以另外几张桌子挤得极满,他们的桌子却只有两个人对坐。 店小,伙计也少。 统共就只有一个。 “砰”的一声将菜单摔到吴承宪的面前,眼鼓鼓地盯着他,仿佛跟客人有仇似的。 吴承宪倒不去跟他计较,拿起菜单看时,珍珠丸子、八宝山珍、翡翠鸭舌、水晶肘子。 店虽小,菜色倒是很多。 吴承宪随便指了几样,然后要他杀一条鱼,搭配几味素菜送上来。 那伙计等吴承宪点完了,突然道:“点这么多,不怕撑死你?”吴舟等人大怒,就要冲上来理论。 吴承宪摆了摆手,将他们压住,道:“你说的也是,点多了不吃,也伤上天仁爱之心。 就来珍珠丸子、八宝山珍、翡翠鸭舌、水晶肘子四味,再加青椒炒肉好了。” 那伙计道:“没有!”吴承宪一怔,道:“什么没有?”伙计道:“珍珠丸子没有!八宝山珍没有!翡翠鸭舌没有!水晶肘子没有!”吴承宪道:“没有为什么要写在菜单上?”那伙计白眼翻起,道:“这店是你开的,还是我开的?”吴承宪道:“是你开的。” 那伙计大声道:“我开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吴承宪想不到这伙计的脾气如此古怪,他涵养甚高,也不生气,道:“你有些什么?”伙计翻了翻白眼,道:“只有两样。” “那两样?”“青椒!肉!”小姑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店伙极不耐烦道:“你们到底要不要吃?只管废话!”吴承宪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青椒炒肉吧。 反正你也做不出别的什么菜来。” 那店伙“砰”地一声将茶壶摔在桌上,道:“你侮辱我?”吴承宪一怔,道:“什么侮辱你?”那店伙脸上青筋暴起,道:“谁说我只会做青椒炒肉?我会做很多菜!”“很多?”那店伙更怒:“我至少会做三个菜!青椒炒肉,肉炒青椒,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那小姑娘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吴承宪也乐了,微笑道:“这有分别么?”店伙道:“当然有分别了。 你外行就不要多说!”吴承宪叹了口气,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青椒炒肉一份,肉炒青椒一份,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一份。 另外麻烦你上一壶酒,两碗饭。” 终于这脾气极大的店伙走了,他不但是店伙、老板,还兼做厨子。 茶自己倒,饭自己盛,酒自己舀。 凭什么?就凭这附近别无人家,要吃饭只有到我这里。 好在吴老爷有很多随从,一会茶、酒、饭都摆好了,那店伙才慢吞吞地端了三个盘子上来,“砰”的一声摔在了吴承宪桌上。 一盘青椒炒肉,另一盘青椒炒肉,第三盘还是青椒炒肉。 吴承宪仔细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他皱眉道:“这就是你的青椒炒肉、肉炒青椒、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那店伙翻了翻眼睛,不去回答他,自顾自走了。 吴承宪举筷尝了尝,这店伙的脾气虽然大,但菜做得的确不错,一碟青椒炒肉似乎比八仙过海还好吃。 于是分了两盘给随从,酌酒自饮了起来。 那小姑娘却瞪着碟子,动也不动。 吴承宪微笑道:“你不是想吃青椒炒肉么?怎么还不动手?”小姑娘摇了摇头。 拼命闭紧嘴唇。 吴承宪挑起一筷肉丝,道:“你别看那店伙凶巴巴的,做的菜却不错,你尝尝就知道有多香了。” 小姑娘皱起眉头,缩在凳子上,盯着青椒炒肉发呆。 吴承宪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吃喝。 那小姑娘见他吃得高兴,忽然道:“这青椒炒肉真的好吃?”吴承宪缓缓咀嚼,道:“简直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小姑娘试探道:“那我吃一根?”吴承宪含笑点头。 官场沉浮,商海征战,他实是很久没有见过这种自然流露的情态了。 这小姑娘虽然疑心病重些,却毫无造作,纯属天然,令他忍不住心生怜惜。 那小姑娘举起筷子,店伙却一阵风冲了过来,“嗖”的一声将盘子抓起,道:“我做的菜滋味如何?”吴承宪见他三番两次生事,心中不快,道:“倒也不错。” 店伙“咯咯”笑道:“既然不错,大老爷为什么不打赏?”吴承宪笑了。 原来他是为了要点赏钱。 菜做的好,打赏是应该的。 吴承宪摆了摆手,吴舟急忙趋上前,将三吊钱排在桌上。 吴承宪道:“还不谢赏?”那店伙连瞧都不瞧一眼,道:“大老爷吃饭胃口大,打起赏来却小气得紧。 这点钱算什么打赏?”他越说越生气,突然从怀中掏出十几吊钱,摔在桌上,道:“不如我来打赏大老爷吧。 大老爷还不谢赏?”吴承宪脸色沉了下来。 冷冷道:“你几盘青椒炒肉,还要多少赏钱?再纠缠不休,拉你去衙门打板子!”那店伙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极为奇怪,忽高忽低,好像扯锯一般。 吴承宪听了片刻,脸色已然苍白。 那店伙突然住声,恶狠狠地盯着吴承宪,阴声道:“也不需要多少,吴老爷马马虎虎给个十万两银子吧。” 吴承宪吓了一跳,道:“什么?十万两?你还不如要我的命!”那店伙冷冷道:“吴老爷愿意把命拿来付帐也可以。” 吴承宪不怒反笑,道:“原来你不是开店的,你是打劫的!”店伙仰首向天道:“吴老爷也不是来吃饭的,竟是吃霸王餐的!”吴承宪道:“我怎么吃霸王餐了?”店伙道:“不是吃霸王餐,怎么到我厨霸王的店里吃饭?你以为我的青椒炒肉是好吃的?”吴承宪脸色变了。 厨霸王道:“你不用害怕,我厨霸王杀人从来不用毒。 我只是觉得上天仁爱,所以杀人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吃饱而已。” 他白眼珠翻起,钉在吴承宪脸上:“你吃饱没有?”吴承宪大喘了几口气,脸色缓缓平复,道:“我没有说我的姓名。” 厨霸王哼了一声。 吴承宪道:“但你却知道我是吴大人。 莫非是谁指使你来的?”厨霸王大笑道:“眉州人谁不认识吴大人?你就不要自作聪明了!”吴承宪道:“你既然是眉州人,就该知道我两袖清风,最后的一点俸银也买米济贫了。” 厨霸王的眼睛又钉住了他:“我是个厨子。 但我也知道清官凭俸银三年绝攒不出十万两来。” 吴承宪的脸色这才变了,变得极为难看。 厨霸王却笑了,笑得也极为难看:“如果赌输人在,我倒想跟他赌赌看,你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吴承宪却坐了下来,拿起酒杯,喝了口酒,道:“我倒想跟你赌赌。” 厨霸王道:“你?你赌什么?”吴承宪道:“我赌我要命!钱你不妨拿去。” 他喝令一声,吴舟等几个随从将箱盒打开,里面除了食盒之外,就是些换洗衣服,和几叠书。 吴承宪从箱中翻出了个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叠银票和几锭银子。 吴承宪道:“这就是我全部的钱了。 你若高兴,不妨全都拿去。 不过我仍然希望你给我留点做路费,毕竟……”他坐下又喝了口酒,道:“毕竟到扬州有很长一段路。” 他站起来,从厨霸王端着的盘子里夹了口菜,道:“也毕竟你做的菜实在不错,你就算将我的钱全拿走了,我也不怪你。” 厨霸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怒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吴承宪悠然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四个老婆跟七个儿子、八个女儿已在一个月前先回扬州了?”厨霸王道:“你的意思是说,钱已经被他们带走了?”吴承宪笑道:“你终于变聪明了。 我就说,能做出这么好的菜来,你必然不是个笨蛋。” 厨霸王跺了跺脚,仿佛就要追出。 吴承宪抽空又夹了一筷子菜,道:“你也别想追了,一个月……我想他们已在千里之外。” 厨霸王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在吴承宪的脸上。 吴承宪依旧微笑道:“我的钱都摆在这里了,你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必替我节省。” 厨霸王仿佛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边上一人忽道:“我也跟你打个赌。” 厨霸王猛然回头,就见另外桌上的江湖客向自己举手示意。 他翻起眼睛道:“有屁快放。” 那江湖客不以为忤,道:“我赌他是要钱不要命!”他猛地站起,向这边走了过来。 不知怎的,厨霸王就觉得他的身形特别高大,幽黑的眸子中仿佛隐藏着邪异的妖魔,放射出冰寒的压力。 压力直指自己。 nk" 第二章 身上衣衫寂寞红 那人喝了很多酒,脸色晕红,走路摇摇晃晃的,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胸前更被酒渍沾满,看上去跟最落拓的酒徒一模一样。 但这人的眼睛却深沉幽黑,宛如两点鬼火隐藏在无边浩瀚的黑夜中,厨霸王被他的眼睛一照,心中竟升起阵寒意。 没有任何酒徒有这样的眼睛。 那仿佛只会在地狱中出现,也只会拉人到地狱中去。 厨霸王杀人无算,在这眼睛的照射下,第一次感到由衷地害怕起来。 他大喝道:“你怎知他要钱不要命?”越是呼喊得大声,便越是怯懦,这简直成了公理。 那人也不理会他,径直走了过来。 厨霸王为他气势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 那人哈哈大笑道:“只因这种人是决不会把钱交给别人的!”他转身向着吴承宪,道:“我赌你所有的价钱都在你的身上,如果我输了,我宁愿将脑袋切给你!”吴承宪脸色登时败如死灰,一口酒再也咽不下去,嘎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那人道:“我怎么会知道?你可知我已经足足盯了你一个月了。 晚上吴老爷睡得逍遥快活、有滋有味的,我却要在屋顶上替你守夜。 你又可知,这一月来打你主意的小贼可真不少,我杀了一个又一个,吴老爷却依旧在睡大头觉。” 吴承宪听到杀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你……你都看到了。” 那人笑道:“红杏花来我没看到,张老爷李老爷来我也没看到。 我只看到吴老爷那件银票做成的内衣,只要吴老爷肯将这件内衣给我,我也就满意了。” 吴承宪忍不住站起,道:“你休想!你……你还不如杀了我好了!”那人却不再理他,转头对厨霸王道:“你听到没有,我就知道他要钱不要命!”厨霸王叫道:“朋友,这次买卖可是我先找到的,道上的规矩我们可不能不讲。 只要朋友不伸手,我……我可以分三成出来。” 那人摇头道:“三成太少。” 厨霸王松了口气,只要肯讲价,那就说明还有余地。 他忍不住笑道:“今日同朋友你相见,也算是有缘,只要你划出道来,我厨霸王就当交了你这位好朋友如何?”那人微笑道:“我也很想交你这个好朋友。 我要的不多,我只要十二成。” 厨霸王一呆,道:“十二成?你什么意思?”那人悠然道:“他那件内衣至少值一百四十万两,十二成的意思就是,不但他那笔我全要了,连你这些年的收成,我都要了。” 厨霸王脸色都变了,怒喝道:“你……你是打算黑吃黑了?”那人摇头道:“我从来不黑吃黑,我是黑杀黑。” 厨霸王终于明白这人早就存了杀自己之心,猛然一声长啸,将手中盘子向那人掷了过去。 满盘的青椒炒肉经他这一抛,登时化作万千凌厉旋转的暗器,当头罩下。 油水点点,被狂放的真气催动,将那人一切退路都笼罩住。 盘子凌空疾转,倏然就到了那人的背后,尖啸声撕耳欲聋,充满整个酒铺。 那人却一动不动。 他眸子中的鬼火跳跃起来,冷冷道:“你难道也要钱不要命?”“吱呀呀”一阵酸牙的声响,他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刀来。 他的话说得并不快,抽刀的动作似乎也很慢,但当他的刀横在胸前之后,满天的青椒炒肉还是没有击到他面前。 厨霸王的心沉了下去。 他并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他也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从这人的身上腾起,将周围的一切全都笼罩了起来。 包括他的手,他的脚,他的思维,他所能感知的一切和正在动作的一切。 能动的仿佛只有这柄刀。 这是一柄神秘的刀。 刀身扭曲诡异,刀刃斜斜穿出,化作五条细长的尖刺,交叉着延展开。 每一条尖刺,都反射着不同的光芒。 光芒如同眼睛,妖魔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厨霸王。 厨霸王身子忍不住抖了起来,他的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念头:逃!逃到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再看到这柄刀,他宁愿舍弃一切财物!可惜天上地下,都仿佛被这柄刀笼罩住。 他无处可逃。 陡然一阵狂风卷起,这柄刀猛地就被擎在半空,然后如同青天塌下来一般,轰然击下!满天的青椒炒肉被狂风绞成飞絮凌乱,铮然声响中,盘子被充溢的刀气爆成碎片,卷飞而去。 刀风星飞电掣,已然到了厨霸王面前!厨霸王骇声大呼,这柄刀中仿佛寄宿了妖魔,一刀既出,已先夺人之魄!刀一变而为千千万万,每一刀都对准了厨霸王身上的一处要害!那人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仿佛极为欣赏厨霸王恐惧的表情。 突地漫天刀风中闪出一支白皙的手指,在刀背上轻轻一点。 这一点没用什么力气,这手指又是白皙异常,仿佛只是在丝弦上漫不经心地一扣,或者是在美人的香腮上轻轻一捏。 但刀风突然止息,万千柄刀也聚合成一柄,被这只手指阻在空中,离厨霸王的咽喉只有三寸的距离。 厨霸王忍不住大口呼吸。 这一刀倏忽而来,他的性命就在这瞬息之间,失去又得回。 那人所有的动作都顿住,整个人犹如雕塑般动也不动。 空中仿佛只有这柄刀,与这根手指。 奇异的妖魔化的刀,与白玉般的手指。 许久,那人嘎声道:“玉手神医?”那手指缓缓从刀背上挪开,仿佛怕被割伤一般。 厨霸王这才看到手指的主人是位书生,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只是他一双手白得一点瑕疵都没有,就仿佛整块白玉雕成的一般。 那书生抬起头,道:“无定刀?”刀一阵转折,归到那人的腰间。 那人哈哈大笑道:“对!我就是伊川!”厨霸王脸色惨变,忍不住道:“妖刀伊川?”伊川倏然回头,厉啸道:“滚!”厨霸王如受重击,“哇”的一口鲜血吐出,一言不发,转身从窗户掠出。 伊川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他转头过来,脸上已经满是笑容:“但是玉手神医李清愁就不同了,我很早就想看看这双玉手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脸上的笑容吊儿郎当,眸子中的鬼火已隐去,完全不再是方才桀骜的江湖枭雄,而是个混迹天涯的浪子。 他的眸子盯在李清愁的手上。 白手如玉,搁在淡青色的长袍上,极为醒目。 伊川道:“据说这双手可以抓住疾飞的鸟,也能救活垂死的病人,怎么我却看不出来呢?”李清愁道:“江湖传言,哪里能够尽信?素闻阁下刀下从无活口,今天不是也破例了么。” 伊川大笑道:“有玉手神医在,这种宵小杀着有什么意思?”他的眸中鬼火再度亮起,腰中之刀跃跃欲出。 李清愁摇头道:“我却不想跟你打。” 伊川冷笑道:“为什么?我的妖刀的名声未必比你的玉手低!”李清愁笑了。 他的脸色本来淡淡的,这一笑,就变得特别生动:“只因我知道你劫吴大人是为了什么。 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为什么还要打呢?”伊川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他大摇大摆地向吴承宪走去。 吴承宪早已吓得全身犹如筛糠一般。 李清愁皱了皱眉,道:“你要做什么?”伊川道:“还能做什么?一刀将这位吴大人杀了,然后脱下他一百四十万两银子的衣服,送到河南去啊。” 李清愁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吴大人虽然要钱狠了一点,但总算要的都是为富不仁者的钱,罪不该死,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一条后路?”伊川叫了起来:“后路?这种人还要留后路?”李清愁道:“给别人留后路,未必不是给自己留后路,我是行医的,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他转身对吴承宪拱手道:“吴大人已经听清楚了?”吴承宪拼力坐直了身子,道:“不知李先生有什么吩咐?”李清愁道:“今日黄河又泛滥了,天灾待恤,所以我们想向吴大人借银一百三十万两,去救助河间难民。 吴大人自留十万两,想必也够日后用度了。 只是钱是吴大人的,还请吴大人自行送到河南去。” 吴承宪脸上肌肉抖缩,嘎声道:“你让我将钱都送出去?”李清愁微笑道:“不是都送出去,我说过,吴大人可以自留十万两。 清名胜过实惠,我想吴大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吴承宪大吼道:“你杀了我好了!”李清愁道:“吴大人若是一心求死,在下也不阻拦。” 他的眼睛瞪住吴承宪,眼神冷冷的,淡淡的,犹如木雕的神明,隔着缭绕的烟火,看着世人。 吴承宪就觉他眼睛中渐渐透出种莫名的压力,巨石一样压住心肺。 过不多时,周身汗如雨下。 死亡的气息浸面而来,他忍不住大呼道:“不要杀我!”李清愁眼神一放,吴承宪跌倒在椅上,忍不住痛哭起来。 李清愁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伊川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反让他自己将钱送到河南?”李清愁道:“一百三十万两不是小数,吴大人出了这么大笔钱,也该收点令名,做些补偿。” 伊川看了吴承宪一眼,犹疑道:“你信得过他?”李清愁道:“好在吴大人的家室众多,子孙蕃盛,吴大人找我不好找,我找吴大人却容易得紧。 八月十五这笔银子若是还没送到河南,吴大人的子子孙孙,恐怕都会得一种很怪的病。” 他的脸上绽出丝笑容:“他们的脖子上会突然长一种疮,碗大的疮。” 吴承宪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李清愁笑容更盛,缓步走回自己的桌子,拿起竹笠,道:“风雨催人,我也该去采药了……”迈步向酒舍外走去。 伊川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转身一刀挥出。 这一刀却一点风声都没有。 伊川喝道:“若是你敢有分毫私心,这就是榜样!”收刀拔步,伊川叹道:“玉手神医,果然非我所及!”长叹声中,向着另一个方向大步走了。 吴承宪呆呆坐着,突地“波”一声轻响,他身前的桌子猝分成两片,向两边倒了下去。 轰然震响声中,偌大的酒舍层层分开,竟然被方才的一刀从中劈成两截!烟雨纷然,簌簌撒下。 吴承宪面如土色,怔怔坐着。 秋雨满山总恼人啊。 酒舍中一片寂然。 红衣小姑娘却笑了。 她瞥着吴承宪,道:“想不到老爷这么有钱。” 吴承宪嘴唇牵动了下,却说不出话来。 他抖索着想捡起酒杯,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在地上滚动的杯子。 那小姑娘见他可怜,不禁弯下腰去,捡起酒壶酒杯,倒了杯酒给他。 吴承宪一把夺了过来,仰天喝了下去。 他的眼泪却流下来。 一百三十万两!他的心血,他的钱!三年来他挖空心思的结果,他万代幸福的基业!现在却荡然无存了。 他不敢不听从李清愁的话,因为他知道,这种来去无踪的侠客,根本不是他能够挡得住的!他们要找他,他就算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他们要杀他,他就算穿铠着甲也护不了。 但就这样屈从么?红衣小姑娘一直看着他,眼中也不禁露出怜惜之色。 终于,吴承宪的手渐渐稳定下来。 无论如何,他总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只要活着,就一定再能搜刮到钱财来。 总算性命还是自己的,如果愿意,他还是吴老爷。 这样想着,他的手便越来越稳定。 他甚至想这两个人总算对他不错,居然让他自己将钱送去。 清名有时的确更胜于实惠,这道理吴承宪也真的知道。 只是当这个道理值一百三十万两银子时,他不一定还能想得起来而已。 现在他却已想通。 小姑娘也正好问道:“吴老爷想通了?”吴承宪点了点头,总算露出了丝笑容。 小姑娘叹了口气,柔声道:“那么我可以杀你了!”吴承宪还来不及吃惊,一道亮光倏然闪起。 他的人被这道亮光劈成两半,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便跌落在地!亮光盘旋激绕,犹如闪电,一发而不可收拾,瞬间闪遍整个酒家。 然后它敛成一柄刀,光寒如水,握在红衣小姑娘的手中。 小姑娘的脸色仍然那么温柔,笑容也又天真又活泼,身上的红衣一尘不染,似乎同这些事一点联系都没有。 吴大人跟他的随从却都被劈成两半,散落满地。 鲜血混杂着血迹,积满地面。 小姑娘慢慢将刀收了起来,拣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 李清愁从树下走过。 伊川的大风歌唱到了第三遍。 小姑娘的凄呼干云直上。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 他的人倏然化作一道清风,从山上倒反而下!他听得出来,凄呼正是从方才的酒家传出的,这就证明,在他离开的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必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李清愁就觉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极力运转功力,全力突奔!他从未想到会看到如此凄惨的一幕!每个人都被砍成两半,鲜血自由挥洒在地面、墙面,整个酒家内宛如地狱。 小姑娘满面惊惶缩在墙角,身上的衣服鲜红夺目,也不知是本来的红色,还是为这激扬的鲜血所染?每个人都只挨了一刀,一刀便是两半。 李清愁就觉“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一团怒气爆开!他抬起头,冷森森地盯住酒家中唯一站着的人——伊川。 伊川的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清愁一声怒叱,双手散乱,向伊川点了过去。 伊川啸道:“你听我说!”李清愁却身形不停,倏然窜到伊川面前,指风凌厉,直点伊川面门。 伊川怒道:“他***李清愁,你还以为我怕你不成!”一刀斜劈,风声怒啸,直逼李清愁而来!李清愁手指扣动,在他的刀背上连弹几下,伊川手中虽有刀,但这刀竟仿佛成了累赘,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李清愁灵动如飞仙一样的手指。 玉手神医的手,果然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武器之一!伊川一声大喝,妖刀脱手而出,向李清愁掷了过去。 他这脱手一掷,贯满全身真气,妖刀去势犹如雷霆,乃是伊川保命绝招。 以李清愁之能,也不能不暂避其锋芒。 伊川就抓住这瞬息的机会,一掌击在酒肆的墙上。 那酒肆被他一刀劈成两半,本就摇摇欲坠,哪里还经受得住他这一掌?轰然倒地之际,伊川身形冲天拔起,向乱山中逃去!他身后人影若电,这一掌竟然未能阻住李清愁!伊川心胆俱裂,全力前奔,两人眨眼就走远了。 红衣小姑娘依旧面色惊惶,缩在墙角,等到天地间所有的声息都静下来,她才缓缓站起。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略带妩媚的天真笑容,在凄迷的烟雨中,红衣如花般开谢。 满地鲜红的尸体,就如盛开的曼荼罗花,供在她身周。 灵山飞雨,天雨曼荼罗。 小姑娘盯在这些尸体上,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一面笑,一面轻轻地在一截尸体上踩了一脚,用另一脚踮着跑到干净的地面上,将沾满鲜血的那只脚轻轻印下。 于是就在地面上印出一个鲜红的脚印来。 那小姑娘仿佛觉得极为好玩,笑得更加欢愉了,又跑到另一截尸体上,轻轻踩了一脚,踮过来印第二个脚印。 她似乎于其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玩得不亦乐乎。 地面上鲜红的脚印越来越多,风雨如晦,淡淡地将它们撕扯成模糊的痕迹,黄昏很快就来了。 红裳如花,飞扬不止,看去就如夜色中飘舞的幽灵。 临风独舞。 nk" 第三章 振刀去国意气雄 伊川在丛林中狂奔,李清愁的一双手仿佛影子一般追在他身后,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摆脱。 他已看出李清愁已决意杀他!他不想争辩,江湖中的事情,本来就是谁的刀快谁有理,何况李清愁也没给他机会辩解。 秋山烟雨,伊川急速地在山石间穿梭着。 他在等机会,只要李清愁稍有懈怠,他的刀就会悍然劈下。 而这一刀必然是致命的一刀,哪怕对手是李清愁也一样!李清愁又急又怒。 吴承宪等人虽非他杀,却无疑是因他而死。 李清愁无法原谅自己!他只有拼力追杀伊川,来为怨死的人报仇!他身形化作一条青烟,盘山而上。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树林中暗不见物。 李清愁空有通天本领,却也无法锁定伊川的具体位置。 两人一追一逃,转瞬就过了百余里。 远远就见前面一片灯光闪烁,似乎到了山郭村落。 伊川身形纵动,向村中掠了进去。 李清愁大喜。 只因村中空旷,抓住伊川的机会就大多了。 伊川掠进一所房子,突然一声大叫,似乎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清愁暗暗骇异,也跟着掠了进去。 这是一座很小的房子,又小又暗,似乎不是给人居住的。 伊川也顾不得逃命,指着房子的一角,骇得说不出话来。 房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放了一个宽大的木桶,桶中热气腾腾,一个女子正在洗澡。 她手中拿着一根鲜红的丝带,在身上搓着。 两个男子闯了进来,那女子并不吃惊,眼睛空空地望着桶外,双手依旧拉扯着丝带,在身上搓着。 透过蒸腾的热气,那丝带诡异地扭动着,李清愁渐渐看清楚,那并不是什么丝带,竟然是条两尺多长的蟒蛇!那蛇通体赤红,在女子的身上厮磨着,这情形说不出的妖异。 而那女子的身上赫然生了许多拇指大的疮疤,布满整个身体。 疮疤鼓起,微微蠕动着,极为丑恶。 李清愁眉头皱起,那女子脸色极淡,就如没有血色一般。 相貌平庸,更无丝毫动人之处。 伊川才看了一会,就忍不住想吐。 美人出浴,本是极为**的画面,只是人非但不美,而且满身浓疮,更与蛇虫为伍!只是李清愁仿佛没见过女人一般,眼睛瞪在那女子身上,竟似看呆了一般。 伊川一眼瞥见,忍不住心头火起,冷笑道:“玉手神医就这德行?”突地大吼道:“再吃我一刀!”妖刀突地飞出,劲气四溢,一刀挥出!李清愁扣指弹出,直奔刀锋。 哪知伊川劲气旁旋,那女子桶中的洗澡水全被这一刀扬到空中,化作满天白晶,向李清愁贯来!这一刀将整个屋子逼住,李清愁再无躲避的余地!伊川大笑道:“你既然喜欢看,就让你一亲芳泽,多喝点洗脚水吧!”越窗而出。 李清愁顾不得追他,身子一缩,反手挥出,已然将身上的长衫脱下,化作一片玄色青云,凌空飞舞,挡在他与那女子面前。 “夺夺”一阵暴响,漫天水云尽数被他的衣服挡住。 李清愁随手一抖,将长衫罩在那女子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那女子默默牵住长衫的衣角,看着李清愁走出,突然道:“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李清愁顿了顿,道:“本就是我连累了姑娘,岂可再令姑娘受伤?”那女子道:“你……你真是个好人。” 李清愁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女子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脸上竟然升起一丝红晕,让她平板平凡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妩媚。 这时小屋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位女子冲进来,叉腰大叫道:“蓝羽!你又在偷懒!”那女子吓了一跳,手一松,长衫从身上滑落。 冲进来的女子冷笑道:“瞧不出来你这丑丫头也知道偷汉子。” 蓝羽眼中闪过一丝羞怒,那女子道:“怎么,你还敢反抗么?”她这么一说,蓝羽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 那女子见她不敢顶嘴,更加盛气凌人起来:“你这丑丫头,还不赶紧将房子收拾好?看你弄得一地的水,一会让九夫人知道了,不揭了你的皮!”蓝羽默不做声地拿起一把笤帚来,开始扫地上的水。 李清愁忍不住道:“你何必这么怕她们?”蓝羽扫着地,不敢回答。 冲进来的女子扭头看到李清愁,脸上微讶,忽然媚笑道:“这丑丫头眼光倒是不错,偷的汉子这么俊俏!我说你这等人才,何必跟这个丑丫头,我春山姐姐不是要强盛她百倍?”说着,整个人偎依了过来。 她眉清目秀,倒的确是个美人,只是神情浮浪,李清愁皱眉拂手道:“站开些来!”春山笑道:“呦,害羞啦?是不是在小情人面前不敢偷吃?你放心好了,我春山姐姐想要的东西,丑丫头哪里敢抢?”她也不等李清愁答话,转头对蓝羽道:“丑丫头,将你的情哥哥让给我,好不好?”她虽然问着好不好,但听那语气,却笃定的是一副只能“好”的意思。 蓝羽停手不扫,也不作声。 春山怒道:“你不舍得么?这几天没揍你,你是不是皮痒了?”蓝羽禁不住一阵哆嗦。 春山跳脚道:“快扫地!扫完地就去厨房,今天晚上就睡在那里,不用再回来了!”蓝羽畏缩地抱着笤帚,不敢作声。 李清愁叹道:“你为什么如此任人欺负?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尊严?”春山大笑道:“丑丫头也有尊严?可真笑死人了!”李清愁脸色一沉,冷声道:“任何人都有尊严,她也不例外。”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是很严厉,但春山就觉心头一窒,脸上的笑容仿佛被只无形的大手从额头使劲抹下来,抹得一丝不剩。 她这才意识到李清愁并非只是丑丫头的情哥哥这么简单。 李清愁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她的卖身契在哪里?我替她赎身。” 春山又开始笑了:“没有卖身契。 这丫头就是自身犯贱,就喜欢被别人呼来喝去的,你对她好也没有用,她天生就是受穷受苦、抬不起头来的命。” 李清愁看着蓝羽。 蓝羽低着头,怯怯地站在墙角。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替她挡了点水,她就很认真地说自己是个好人了。 只因她的身份太卑贱,太卑微,她的生命中永是欺压,喝骂,从来没有人对她关心爱护过,所以他虽只是随手而为,但在蓝羽看来,却已是天大的恩情。 这又是怎样凄凉的事情?李清愁伸出手去,道:“走,你跟我走。” 蓝羽忽然抬起头来,她的目中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芒。 李清愁的目光很温暖,目中有令她心神震动的东西。 一阵大笑传了过来,春山已经笑得喘不动气:“你要带她走?我跟你打赌,她不会跟你走的,她生来就是犯贱的命!”蓝羽目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来,哑声道:“她说的不错,我……我就是贱命,你走吧。” 她抱着笤帚,缓缓扫起地来。 她扫的不仅仅是一地的积水,也扫去自己作为人的一点一点的尊严,一点一点的自信。 扫的越多,她就越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 也许李清愁只是一个传说,经过她也就罢了,她永远只是最平凡的尘土,垫在传说的脚下。 李清愁凝视着她,缓缓道:“我另有要事,不能多耽搁。 但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你有你的美丽。” 李清愁穿窗而出。 蓝羽的身体却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有你的美丽。 是真的么?这个容貌平庸,身材平板,满身浓疮的女子,也有着自己的美丽么?或许这只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安慰话吧!蓝羽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第一次,她忽然有了某种莫名的希望。 nk" 第四章 置酒向君语从容 伊川纵身跃出小屋,方要展鲲鹏之翼,突地停住脚步,转身掠入另一屋中。 李清愁必定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得到了机会,反而不逃吧?天高地阔,就让他使劲找吧!伊川顿时高兴起来。 这次闯进的屋子却大得很,里面珠光摇曳,锦绕翠铺,装扮得伊川前所未见的华丽。 一阵香味传来,伊川迎风嗅了嗅,居然是窖藏了三十年的桂花淳。 这倒不可不喝。 伊川再也不去理会李清愁什么的,顺着酒味就寻了过去。 凳子挡路,一脚踹开;门挡路,也是一脚踹开。 伊川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活得潇洒,从来不喜欢受拘束。 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一样我行我素,吊儿郎当。 他是天生的浪子。 踹开这扇门后,进了内厅,装设更是华丽。 厅中间挂了幅富贵牡丹的中堂,中堂下面,摆了一桌酒菜。 宁九微坐在桌边,惊讶地看着伊川像强盗一样闯了进来。 伊川却不管她。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了桌上的酒壶。 他就笔直走到桌前,抓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桌上的菜。 酒既然喝了,也不必再客气什么,何况跑了一天,伊川也饿了。 于是他就抓起筷子,一顿海吃。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宁九微。 伊川的脸上露出一阵喜色,抓起酒壶,大声道:“倒酒!”宁九微笑了。 她还是一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她举起自己的兰花指,仔细地看着。 最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将双手扭在胸前。 她的手晶莹剔透,无论多挑剔的人都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她的人也是这样。 伊川却怒了,飞身抢到她面前,怒吼道:“你听到没有!”宁九微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是在跟我说话?”伊川道:“不是跟你还能跟谁!”宁九微淡淡一笑,道:“跟我说话就不能这样说。” 伊川袖子使劲一抹,将嘴上的油腻抹掉:“那应该怎么说?”宁九微道:“你至少应该洗一下澡,然后戒掉酗酒的毛病,再多少学点汉人的礼仪,才能跟我说话。” 伊川纵声大笑,道:“你这婆娘真是疯了!”宁九微俏脸一板,又不说话了。 伊川登时大怒,扬起酒壶就要摔,举到空中,终于忍住,一脚将桌子踢翻在地。 一人惨呼着从桌下钻了出来,被伊川一把抓住,大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怎么鬼鬼祟祟躲在桌子底下!”那人被伊川一喝,双眼泛白,登时晕了过去。 伊川晃了几下,那人一动不动。 他双手用劲,将那人丢了出去。 宁九微却慌忙站起,将那人扶住。 伊川笑道:“你这婆娘看着挺好,却找个如此没用的老公!”宁九微不去理他,小心地将那人抱着,放到了太师椅上。 她的动作又轻又柔,充满了少妇甜腻的温柔,看得伊川心头火起,冷冷道:“赶紧倒酒来,要不我一刀将这人斩成两段,看你宝贝谁去。” 宁九微头也不抬,道:“这里是你家?”伊川道:“这破地方还不够格!”宁九微道:“我是你老婆?”伊川道:“我还没发昏。” 宁九微道:“那我凭什么倒酒给你喝?”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盯住伊川。 伊川竟突觉有股压力,让他说不出话来。 难道这就是理屈词穷?伊川嘴张了几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啊,这是自己的家?她是自己的老婆?凭什么要人家倒酒?凭自己的刀快?伊川虽然是个浪子,却不是混蛋,这种话他还是说不出来的。 宁九微冷冷看着他,突地一笑。 她这一笑,就有万种风情迸出,刹那间烛光仿佛亮了十倍,整个屋子中都充满了晕眩的光芒。 她的人仿佛化作光源,每一分,每一寸都有热力窜出。 伊川突觉干渴起来。 方才喝的那点酒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滋润。 宁九微举手扶头,她的头发宛如黑色瀑布,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她仿佛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的光芒与黑暗,在这幽长的夜里,尽情诠释着倾国倾城的意思。 她的声音一变而为低沉:“我醉了,过来扶着我。” 她的姿态妩媚而自信,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拒绝她的邀请。 伊川冷笑道:“你以为我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伙子?再弄这些骚态,我一刀就杀了你!上酒!”宁九微轻轻侧过头,似不胜其呵斥,眉间微蹙,略有娇嗔之意,但脸上却始终带着动人微笑,神情依旧那么婉媚自如,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然后她抱着晕过去的那人坐下,轻轻将他额头上盖下的头发抚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她的人也变得淡淡的了,似乎刚才那个人间尤物并不是她。 伊川却笑了。 这种变化实在有趣的很。 他忍不住想继续逗逗宁九微,于是大喝道:“你这婆娘,我叫你倒酒你总是不倒,莫非真要我杀了你这情人?”一声怒啸,妖刀盘旋出鞘,化作一团乌云,向那人凌空斩下。 宁九微姿势不动,太师椅突地左移三尺。 伊川笑道:“你以为这样我就斩不到了么?快快拿酒来,否则我下一刀可就不这么慢了。” 宁九微道:“你要酒自己拿去,可千万别吓坏了我的宝贝。” 伊川道:“你说这人是你的宝贝?”宁九微低头看着那人的脸,柔声道:“对,世间绝没有什么宝贝,能够比得上他了。” 伊川完全怔住。 那人长得也不丑,只是油头粉面,富态臃肿,怎么看也是个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让宁九微这种人动心?伊川再看了两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宁九微却浑然不觉,悠悠道:“你若是能住久一点,就知道他宝贝在什么地方了。 可惜你马上要走了。” 伊川道:“我要走了?谁说的?”宁九微道:“追你的人马上就到了,你还不走?”伊川哈哈大笑,道:“追我?我武功天下无敌,哪有人配追我!”宁九微叹了口气,道:“看你一身的狼狈样,见了酒菜就跟没有了命似的,还居然有脸说不是给人追着?何况若不是有人追你,你又怎会到这苗疆火倮侗部来?”伊川扭动的身子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啐了一口:“这里已经是火倮侗部了,却是他娘的妖怪曼荼罗教的地盘,怪不得每个人身上都挂着毒虫!”曼荼罗教是藏边到云南的一个神秘教派,据说信奉印度邪神湿婆,教中秘法以毒蛊咒印为主,妖邪无比,世人无不闻之色变。 伊川顿了顿,又摇头道:“你太聪明了,你可知道,太聪明的女人,没有男人喜欢。” 宁九微悠然道:“是么?”伊川重重一哼。 宁九微眨了眨眼睛,道:“莫非你想喜欢我?”伊川冷冷道:“见你的大头鬼。” 宁九微笑道:“哎呀!你看你都害羞起来了。 喜欢女人有什么怕羞的呢?我若喜欢了人,就大声地说出来。” 伊川抓起一碟笋丝,倒进口中,不去理她。 宁九微声音却依旧切进来:“喜欢了也可以,但是要有实力才行。 只会说大话的孩子,我理都不会理他。” 她话音初落,眼前猛然腾起一道亮光,神龙一般凌空夭矫转了几转。 宁九微彩裙飞动,斜退八尺,已然到了墙角。 那道亮光却如影附形,追至面前。 宁九微的脸色变了。 亮光陡地一闪,裂电般掣回。 伊川缓缓收掌,掌缘银芒缓缓消退。 他撮嘴轻吹,几根发丝缓缓飘落。 伊川淡淡道:“当年我哥哥南海墨剑跟我斗到一千招时,便是给我一掌斩成重伤的。 这种实力如何?”宁九微站在墙角,她仿佛受伤的仙子,不敢再靠近人类。 伊川道:“还不上酒?”宁九微慢慢走近,忽道:“你既然练成了掌刀,怎么还会被人追得这么狼狈?”伊川道:“那只因为那家伙不是人。” 宁九微道:“不是人?”伊川道:“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一句话不说就开打。 我又不想要他的命,为什么要拿掌刀跟他拼?”宁九微笑道:“原来你是个好人。” 伊川道:“好也好得有限,比如你脱光了,恐怕我就不会再做好人了。” 突地窗外有人慢慢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 声音清脆,却又蕴涵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 伊川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李清愁!怎么这样都无法骗过你!”窗外之人却默然。 伊川见他不回答,跺了跺脚,就待走出。 宁九微道:“我这里有后门,你走不走?”伊川摇头,道:“没用的。 你若是走前门,他就在前门,等你走后门时,他必定守在后门!既然免不了一战,就痛痛快快打一场又如何?”他突然出手,一把抱住宁九微,就在她一愕之际,重重亲在她唇上。 宁九微骤然受袭,一时忘了挣扎。 伊川的吻狂猛恣肆,如暴风骤雨一般,将她吻得透不过气来。 宁九微却静了下来,她的眸中一片清亮,盯住伊川,似乎在谴责,又似乎在邀约。 伊川干脆闭上眼睛,用力搂住这个无限温暖的躯体。 躯体慢慢变软。 伊川却用力将她推开,“呛啷”一声,妖刀横空而出,伊川爆出一声狂啸,大踏步冲出。 宁九微突道:“等等!”伊川身形一顿。 宁九微静立着,她的声音也轻柔下来:“你想不想看我这宝贝究竟有多宝贝?”伊川道:“我懒得看你们奸夫**妇的丑像!”宁九微悠然道:“丑像?只怕你看了之后,就再也忘不掉了呢!”她轻轻扶起椅上那人。 那人依旧昏迷着,可当真了不起。 宁九微在他面颊上亲了亲,腻声道:“宝贝儿,还不醒来?”那人发出一阵“咿唔”之声,悠悠醒转。 见到宁九微温润娇媚的脸蛋就在面前,忍不住就要亲了起来。 宁九微娇笑道:“你这小鬼,着什么急啊?哎呀,你在摸哪里?”伊川看得皱起眉头来。 宁九微冲他眨了眨眼睛,突地在那人的后脑上轻轻一划。 那人的后脑“咯”的一声轻响,竟被她划成两半。 那人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就如被点了穴一般。 一种莫名的“嗡嗡”声却随之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仿佛飞萤震翼一般,但却含有妖邪的摄力,铺天盖地而来。 一时万籁仿佛都沉静下来,举天下所有的,都是这“嗡嗡”的碎音。 宁九微举手一弹,那嗡嗡声猝然穿窗而出。 就听李清愁一声惊呼,瞬间沉了下去。 嗡嗡声却又返回了来。 只是多了股血腥之气。 宁九微皱了皱眉头,指尖连弹,嗡嗡声渐渐归于那人脑中。 宁九微小心地将半截脑壳盖回去,嗡嗡声立即消失无踪。 那人仿佛穴道突然解开,面上涌起一阵红潮,继续急躁地在宁九微身上摸索着。 宁九微将头靠在那人的肩上,任由他昵爱,微笑看着伊川。 她的笑容,却已变得莫名的阴森可怕。 那人脑中寄宿的,无疑是种极为怪异的毒虫。 他的脑髓早已被毒虫嚼吃干净,身体已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 只是这毒虫隐形无迹,连李清愁都挡不住,可不是天下难求的宝贝?只是宁九微以活人饲虫,这又是何等的狠毒?伊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宁九微的手轻轻抚着那人脑后,这个无限爱怜的手势,此时也变得妖邪而恶毒起来。 伊川刀光一闪,裂电般劈向那人。 宁九微长袖卷出,瞬间连变几变,将刀光挡住。 伊川一击不中,立即收刀,他的气势却如山岳般缓缓升起。 宁九微道:“若是早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我就不救你了。” 伊川沉声道:“你让我一刀毁了他,咱们从此各行其道。” 宁九微笑道:“咱们现在难道不是各行其道?”伊川怒道:“我不是在跟你耍嘴皮子!快快让开,免得误伤了你。” 宁九微摇了摇头,道:“我说过他是我的宝贝,你杀了我可以,但想伤他,却是不行。” 伊川大喝道:“那我就将你一起杀了!”霹雳一声,光芒暴涨,妖刀电转星驰,开天辟地一般纵击而下!宁九微微微仰头,看着如雪片一样的刀光。 她的神色安详之极,竟然不避不挡。 伊川心中突然一动,瞬间宁九微那温软的身躯,那仿佛在迎凑、在觅合的唇吻,都兜上心头来。 他忍不住略略一偏,刀光如水银匝地,擦着宁九微的身际滑过。 他叹息一声,收刀转身。 就在此时,他的手背突然微微一麻,紧接着手腕、手臂、手肘、肩头连接着几麻,仿佛被极细小的蚊虫叮了几下。 伊川心头一震,急忙跃开,右臂只觉一片麻木,浑如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宁九微轻笑道:“你明知道我养蛊的,怎么还这么不小心?不过总算你良心好,我给你解药就是了。” 说着,托了药丸,送到伊川的面前。 伊川怒道:“我怎知道这是不是毒药?”宁九微道:“就是毒药,你可敢吃?”伊川一言不发,抢过来一口吞下,道:“还有没有?”宁九微吃了一惊,道:“哎呀!这里面真还有一粒毒药,你怎么就吞下去了?”伊川不去理她。 宁九微道:“你不相信?”她忽然拍了拍手掌,伊川就觉小腹中一道刺痛直直升起,犹如被人从肚脐斜插了一柄尖刀进去一般。 这一痛当真钻骨蚀筋,伊川忍不住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宁九微叹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你都是不肯听呢?”她一听手,这刺痛立即消失。 而且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痛过一般。 伊川嘎声道:“你给我吃的什么?”宁九微道:“还能有什么?就是最最常见的九曲问心蛊。 若是有一天你背着我做坏事,我只要拍拍掌,它就钻啊钻啊,一直钻到你心里去。” 伊川道:“你为什么要用它来对付我?”宁九微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其实我是个很传统的人,只要被人家亲一下,就认为只能嫁给这个人了。” 伊川盯着她,就如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一般。 宁九微叹道:“你不用这么难过,很快你就会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伊川红着眼道:“什么值得?”宁九微笑道:“比如说,你若再想亲我,就不用那么偷偷摸摸的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伊川就扑了过去。 宁九微微笑着,她已开始迎接。 伊川的手已缠上了她的香颈。 但这缠绵却突然变成凌厉的杀意,伊川冷冷道:“我想现在你该给我真正的解药了。” 他掌际银芒闪动,架在宁九微的脖间。 银芒晕寒,宁九微的脖子闪出一粒粒爆栗。 nk" 第五章 当时凄然一笑中 宁九微笑了。 她的笑容中实在看不到丝毫惊惶之意,就如这双手并不是追魂夺命的妖刀之手,而架在手下面的,也不是她的脖子一般。 她的笑容妩媚有余,凌厉不足,有惑迷之意,无恐惧之态,竟是一点都没将伊川的威胁放在眼里。 她的神态越是镇静,伊川便越是惶惑。 宁九微笑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酒后乱性,想要**我?”她叹了口气,道:“那也只能怪我不该拿这么多酒给你喝,所以你要是想**我,我绝不反抗,这就叫咎由自取。” 她的眼睛闭上,缓缓向伊川靠了过去。 伊川却如挨上了烙铁一般,一退便是八尺。 宁九微也不追赶,望着他笑道:“怎么?你不**我了么?难道要我**你?”伊川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他手中的妖刀渐渐发出一阵嗡鸣之声。 鸣声越来越响,伊川缓缓道:“你这种伎俩也许能骗过李清愁,但对我却绝行不通。 你不给我解药,我就斩你一刀,这之中再无商量的余地。” 他双手握刀,缓缓提起。 宁九微脸上笑容不减:“我这般花容月貌,你真忍心斩?”伊川冷笑道:“我不忍心,但是我还是要斩。” 宁九微笑道:“我们要不要打个赌?”伊川大叫道:“好!”倏然屋内便是一亮。 一道寒光猛然溅开,碰壁而返,相互交叠在一起,汹涌挤压,增生成无边的怒涛,卷涌而出。 伊川的刀就挑动着、引导着这股光辉,宛如蛰龙苏啸,乳虎振声,似无由而发,而又无远弗届,宛如命运一般,将现世与彼岸一刀打通。 一端是动的伊川,一端是静的宁九微。 她似乎没有想到伊川的武功竟如此之高,也似乎没有想到伊川这一刀真能斩下,又似乎已被这一刀的气势震慑住,在她能有所行动之前,伊川这一刀已经斩在了她的肩上。 刀气盘旋飞舞,奔涌而前,宁九微的护身真气如春雪向阳,被这一刀挥成万只蛱蝶。 刀光毫不停留,穿云裳而入!宁九微的美眸惊骇地张大,然后又闭上。 死亡腾空而起,将巨大的羽翼覆盖在她面上,这无边的黑色已足够令她窒息。 寒光也如死亡,已透体深入,攫住她的心灵。 奇怪的是,宁九微并没觉得恐惧,她反而有种极度的解脱感。 她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弱丧而归,谁又能说不是呢?满室的刀光忽然冰消雪解,伊川缓缓收刀而立,满脸都是落寞。 他的怒火与锐气仿佛在这一刀中已宣泄干净,出刀之后,已不必再要结果。 因为他已经给了自己结果,他自己想要的结果。 伊川昂天吐出一声长气,笑道:“你赢了,我毕竟还是无法杀你。” 他转身向外走去。 解药、宁九微,在他眼中已与尘埃无异。 他自己的命又何尝不是尘埃?但他却不顾而去。 难道这就是浪子?宁九微缓缓倚在墙壁上,望着伊川的背影。 她的眼中似乎有异样的神光在跳跃。 伊川真的不忍心杀她么?伊川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么?也许不忍心,只是不屑;不在乎,也只是不再想去面对不愿面对的而已。 这种情形宁九微并不陌生,虽然大家表面上都对她恭敬逢迎,然而她也知道没有几个人肯真正看得起她。 因为她本就是件货物。 出卖自己,然后换回别的东西。 她已习惯了这样,也已在这种情形中麻木了。 但现在,她却忽然有种冲动,有种不想再麻木下去的冲动。 伊川的步子已快跨出房门,宁九微忽然叫住了他。 “你想不想听个故事?”伊川的脚步定住。 宁九微的声音仿佛突然苍老了很多,让他无法不停住。 宁九微索性倚着墙坐在地上,缓缓道:“你知道魔教么?”伊川点头道:“天下还有不知道的人么?”宁九微笑道:“现在是乱世,门派林立,纷争不息。 武林正道早就式微了。 而立世数百年、树大根深的华音阁十年前因为内讧,元气大损。 目前阁主易位,人事变动,正是韬光养晦,休养生息之时,已经数年不过问江湖之事了。 唯有魔教……”伊川皱眉道:“三十年前,魔教盛极一时,在武林中兴风作浪,人人得而诛之。 不过后来,一代名侠于长空独挑魔教,一战之下,教中十大长老尽皆战死,魔教自此消声灭迹……”宁九微点头道:“我也一直这么以为。 然而我十八岁的时候,有一个少年上门提亲,他自称魔教教主之子,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魔教并没有被消灭。 而我父亲仿佛与那人的长辈相善,一口应诺了婚事。” 伊川冷笑道:“这样的好事,你何不答允了?”宁九微没有理会他的讥讽,依旧自言自语道:“因为,在这之前,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是当世的名侠,人更是生得风度翩翩。 我一见之后,忍不住就爱上了他。 过不半年,他的结发妻子就病死了,他于是就向我求婚。 我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就在那个晚上,失身于他。 此后我对他更是言听计从,而他对我也柔情款款,只是他嫌私通的声名不好,叫我先不要讲给父兄听。 我以为他是为我着想,只有更是感激敬重他。 因此,魔教教主之子的婚事,我当然万不能答应,一场大吵之下,赌气与那少年交手。 那少年武功极高,本来我绝非对手,只是他旨在显露武功,并不为难我。 但我怀中却藏有他送的天下第一暗器定骨针。 突然施展出来,将那少年刺成重伤。 那少年恨恨而去,扬言定要报复。 我父兄待要挽留,那少年已走远了。 我情知闯祸,但以为这样断了那少年纠缠之根,未必就是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 哪知过不几天,突然有几位高手来袭。 那几人武功都高得出奇,庄中措手不及,被打了个稀里哗啦。 多亏他仗义出手,才以反败为胜,而且又伤了其中三人。 之后冤仇越结越大,后来我才知道,就因为我一时任性下了毒手,本来相安无事的正邪两道,终于再度大动干戈。 这一场大战下来,我父兄尽死。 我得他照顾,得以身免。 我将他看作是唯一的亲人,等着他来提亲。 哪知偶然之中,我发现自己深深爱着的人,竟然是只豺狼。 原来当日我父兄心怀大志,想要混一正邪两教,因此一直与魔教修好,乃至不惜将女儿下嫁。 他却深知正邪统一之后,再无他野心施展之处。 于是先勾引我,再劝说魔教教主派儿子来提亲,然后装作无意,将定骨针赠送给我。 本来此事也非不可收拾,但是接着他遣人说动魔教来犯,而后又下重手伤了几人,终至于无法收拾。 而当初他那病死的妻子,也是他一手杀死的。 我得知之后,羞愤欲死。 只是此时已经珠胎暗结,于是只能隐忍着。 他知道我已发现了他的秘密,却也并不说破。 等我生下女儿之后,便悄悄偷了去,然后要挟我听命于他。 他此时已丧心病狂,只知号令天下,就对我说,我若能赚来一万两银子,便给我女儿一碗饭吃,而是赚不来,便只有挨饿。 我起初怎么也不肯答应,他便将我锁到一个小屋去,将我的女儿放在隔壁,哭了一夜。 我这一夜嗓子都几乎哭喊哑了,却无人应答。 第二天我的心已冷到极处,便只有去赚钱。 我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法子?但只要我想到自己的女儿从此可以不哭了,有饭吃、有衣穿,便怎样的苦,我都可以忍受。 “宁九微的声音空空的,没有任何感情。 她的眼神也荒凉如同积雪的大地,声音平平板板,毫无曲折。 伊川呆呆地听着,似已与这大地融为一体。 生与死,爱与恨,本就是人类永久的悲哀。 伊川并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尽管他是个浪子。 他针芒一样的眼睛盯着宁九微,似乎想看穿这个女人。 宁九微的生命力却仿佛已全从言语中流泻干净,她的人只剩了个空壳。 终于,伊川长叹一声,过去坐在宁九微的身边,道:“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 宁九微嘴角动了动,她似乎已无力再笑:“但江湖中的钱又怎是好赚的?所以我来到这边陲苗疆,想大捞一笔。” 伊川道:“说说你的计划我听。” 宁九微道:“这苗疆中什么都没有,就是金子多。 苗人代代居于此,囤积极丰。 我已经查看好地方,只等一有机会,便可以将之夺走,那么我的女儿也就有几年饱饭可以吃了。” 伊川皱眉道:“那岂不是对苗人很不公平?”宁九微道:“苗疆地产颇丰,本就不依赖于金银。 苗人没有货币的概念,得了金子,多就与汉人换了丝带鞋帽等花花绿绿的东西。 百两黄金,连一两的价钱都得不回来。 与其益了那些奸商,何如益了我呢?我也不亏待他们,自然会将其中的十分之一拿出来,买了东西,送回苗疆。” 伊川点头道:“这样说来,倒真是拿了的好。” 宁九微道:“可惜我一个女子,打也打不过别人,拿也拿不走多少,明知有金子,却也是无可奈何。” 伊川道:“我帮你。” 宁九微吃了一惊,道:“你帮我?”伊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宁九微的眼睛中又似有泪光闪动,她笑了,笑得极为辛酸:“你肯帮我去做这些坏事么?”伊川摇摇头,道:“我不帮你去做坏事。” 他盯住宁九微,道:“但这并不是坏事。” 宁九微的头低下,她似已不敢再看伊川。 伊川悠悠道:“不知什么时候机会最好?”“再过三天,便是苗疆的拜月节,那时十八峒苗人都云集此地,参加一年一度的斗宝大会。 那日人最多,也最乱,人越多越乱,我们就越有机会。” 三日很快就到了,拜月节也的确很热闹。 伊川也数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他只觉得已经被吵得受不了了。 这座村落四周群山环抱,中间一带平原,广约十数里,现在已全都住满了人。 他们有的自带了帐篷,伐倒十几丈高的巨树,削成极高的木桩,就地将帐篷支起;有的挖土凿石,筑起临时的房屋;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居,将日常用具摆得满地都是。 人一多了,便做什么的都有。 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丝绡绸缎的、卖金银器皿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刀剑弓箭的、卖骡马牛羊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柳州棺材扬州桌椅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 就有汉人、苗人、藏人、侗人、彝人、满人、壮人、摆夷人、维吾尔人杂沓其间,喧呼叫嚷。 各自拿了货物交易来去,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这些人交易起来极为大方,若是看中了东西,往往并不计较价钱。 每每一条丝巾,就可以卖到几把金豆子。 那些苗人买到之后,就匆匆忙忙地戴到身上,黝黑的面孔上尽是喜悦。 这种简单的幸福最能感染人,伊川就有些被感动了。 他一扬头,又将面前的酒喝光,低声嘟囔了几句,伏在桌子上打起鼾来。 一想到自己要偷这些人的钱,伊川就觉得高兴不起来。 他虽然是个浪子,有时也自诩混蛋,但是偷盗的事情,却是向来不做的。 现在不但要偷,而且还一偷就是几十万两金子,不由他不忐忑。 幸好他已经答应了宁九微,伊川却从不曾出尔反尔。 现在既然已成骑虎之势,那便不用多想,做他***好了。 他双手抱头,决定先小睡一觉。 反正宁九微告诉他,等她解决掉宝库的护卫之后,自然来通知他,他乐得偷闲片刻。 突地“咚咚咚”三声炮响,就听有人呼喝道:“斗宝大会开始了!”顿时方才沸沸扬扬的交易声一齐止息下来,人群一叠声地将“斗宝大会开始了!”传递下去。 伊川禁不住抬起头来,就见人潮汹涌退开,在墟中间空出亩许大的一块地来。 十几个杂役模样的人麻利地将空地打扫干净,铺上猩红的地毯,然后将手中的干花撒到地毯周围。 围观的群众兴致逐渐高昂起来,谈谈说说,似乎对这个斗宝大会抱有极大的兴致。 伊川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瞅着场内。 说实话,他对这个边陲之地可实在没抱什么大的希望。 只听锣鼓之声震天,有人站到地毯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苗语诘聱难懂,伊川也听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接着另有一人站出,这人却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顾盼之间,大有威棱。 他望墟中一站,竟颇有些四顾无人之感。 伊川的兴致这才稍稍提起。 只听他沉声道了一句,台下众人轰然叫好,却是斗宝大会正式开始了。 那人缓步走到东面坐下,丝竹声中,红地毯上走出一对苗人,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服饰各不相同。 只是每人帽子上都插着一根雉鸡羽毛。 伊川听说过此乃花翅苗人,性情最是凶狠善战,等闲招惹了,立时便是拔刀相向。 只见他们抬了个极大的箱子,走到地毯中间,小心翼翼地将箱盖打开,便急忙退了开去,仿佛箱子中有什么怪物一般。 伊川微感奇怪,不知道他们要献的宝是什么。 突听“咕”的一声响,箱中突然跳出一只巨大的蛤蟆来。 那蛤蟆生得半人高,通体赤红,皮肤隐隐透明,似乎连中间的腑脏都看得一清二楚。 它见到周围这么多人,登时凶性发作,又是“咕”的一声大叫,猛地向外扑了过去。 才靠近地毯边,却如忽然触到火上一般,急忙退了回来。 周围的苗人似乎早就料到了,也不紧张,指着这蛤蟆谈谈说说,仿佛极赞其凶悍。 那蛤蟆未能冲出,立时暴怒,围着地毯打转,不时“咕咕”大叫发威。 不多时,又是一队苗人走了过来,这队苗人都是上身**,前胸后背画满了彩色图腾,连脸上都红一道、绿一道的,看去极为狞恶。 他们也抬了一只箱子,每人手中拿了一束干草。 那蛤蟆似乎很是忌惮此草,才闻到味道,便远远躲开了。 那队苗人将箱子放下,也退了出去。 这箱中自是也盛了极为凶悍的毒物,那蛤蟆仿佛知道有天敌逼入了它的禁区,不住“咕咕”怒叫,吼下一鼓一鼓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突地一声尖锐的啸声,一道黑影从箱中电般射出,直扑蛤蟆。 那蛤蟆将身子一挫,舌头疾弹而出,向那黑影射去。 那黑影极为灵活,在空中略一转折,前端突地分开,就如一个大夹子一般,向蛤蟆的舌头钳去。 那蛤蟆猝不及防,被它钳了个正着,只痛得咕咕乱叫,将斗大的头颅猛力摇摆,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黑影。 那黑影身子一折,将蛤蟆的舌头整个包了起来,立时场中传出一阵极大的咀嚼之声,那蛤蟆的舌头瞬间被吃掉了半条。 蛤蟆吃痛,舌头猛力收缩,那黑影不避不闪,被蛤蟆吸入了口中。 咀嚼之声却响个不停,那蛤蟆犹如疯了一般,在场中窜跳不绝,突地高高跃起,再跌落下来时,已经一动不动了。 只是巨大的肚皮鼓涌不停,倏地一声裂响,那黑影破肚而出,停在空中。 众人这才看清楚那黑影是一只巨大的蜈蚣,巨钳若剪,模样极为狞恶。 背后横生两翼,微微扇动,更是诡异之极。 先前那人站起来,大声说了几句话,就见花翅苗人满脸沮丧,而赤身苗人却欢欣鼓舞,似乎在庆祝胜利。 须臾又是一族苗人带着自己的毒物登场,厮杀了起来。 这次的毒物是条蟒蛇,斗不了几合,也是被那飞天蜈蚣钻到肚子里,将内脏吃了个干净,却又是赤身苗人胜了。 之后毒物陆续登场,飞天蜈蚣又胜了金钱蜘蛛、火云蝎,却被铁线蛇缠住,吞吃干净。 铁线蛇敌不过金守宫,金守宫又败给龙隼,现在场中所剩的,就是这只非鸟非兽,身子像鸟,却长了蛇头蛇颈,遍身生满鳞片,偏生背长两对肉翅的龙隼。 这鸟叫声凄厉裂云,两对翅膀展开,腥风四溢。 爪长喙利,力能裂虎搏豹,身上的鳞片刀砍不入,当真是天生凶猛,几可称无敌。 果然龙隼在场中顾盼自雄,众苗人一时不敢放入毒物再战。 先前那人大声叫了几声,似乎在问还有没有人敢挑战。 那龙隼仿佛故意显威,昂首阔步,佼佼而视,长信吞吐,凶威悍然。 众苗人都为之一窒。 那人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方要宣布斗宝大会的结果,突地就听一人道:“我来试试如何?”伊川双目神光暴涨,就见人群分开,李清愁缓步走了进来。 nk" 第六章 此日蹙兮五阵从 一日不见,李清愁有些清减。 他身上的长衫依旧干干净净,只是面容憔悴了一些。 他缓步走出,主持大会之人皱了皱眉,拱手笑道:“这位兄台请了。” 李清愁也拱手淡淡道:“请了。” 那人道:“在下木阗,忝居火倮侗侗主,今日得拜高颜,幸何如之。” 李清愁道:“我知道了。” 木阗微微一愕,道:“今日斗宝大会,乃是苗疆十八侗相聚来争蛊神之位的,兄台要比试,可有些于例不合。” 李清愁道:“你们蛊母呢?”木阗一惊,道:“兄台也知道蛊母?只是苗疆已三十年没有蛊母了。” 李清愁“哦”了一声,道:“没有蛊母,那争什么蛊神之位?”木阗叹了口气,道:“兄台说的也是。 只是多年积习,一时也难以改正,权且就当是将四下乡邻聚在一起,大家乐一日之游好了。” 李清愁冷冷道:“既然如此,不如将蛊神之位让给我好了。” 此言一出,观众登时大哗,纷纷鼓噪起来。 苗人性情本就粗旷,这下犯了他们的忌讳,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各种各样叽里咕噜呜里哇啦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骂语一齐响起,吵个不停。 木阗举手一挥,将人声止住,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专门来生事的了?”李清愁神色丝毫不动,道:“若是你们赢不了我的毒物,那自然是生事来了;否则……”他嘿嘿一笑,道:“只怕是自取其辱。” 木阗涵养虽高,却也不禁动怒,冷冷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兄台放出毒物来好了。” 李清愁却不动作,盯着他道:“却不知阁下输不输得起?”木阗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这侗主也做了几年了,别的没有,几十万两金子还是有的,我们就赌十万两如何?”李清愁淡淡一笑,道:“侗主先看看此物如何?”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送到木阗面前。 那物是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没有什么光华,看不出有何希奇之处。 木阗的脸色却变了:“避毒珠?”李清愁道:“侗主果然有眼光。” 木阗呆了呆,道:“你既然有此珠,天下一切蛊毒都不能近你身,这蛊神之位……这蛊神之位……”李清愁截口道:“这避毒珠乃是我的彩头,我另有毒物来比试,侗主不必担心。 只是侗主的彩头又是什么?”木阗说不出话来。 要知避毒珠乃是上古蛟龙内丹,传言可以避尽天下万种毒物。 持此护身,直可说是横行苗疆,尤其对于专事养蛊的苗人来讲,更是无上至宝。 四下苗人盯着这颗小小的珠子,无不心生艳羡。 只是如此宝物,又有什么能与之匹敌、可同为彩头的呢?木阗的心沉了下去。 仗还未接,他就已经输了!李清愁缓缓道:“侗主本也有至宝,为何不拿出来一试呢?”木阗怔道:“我有什么至宝?”李清愁道:“木灵!”木阗吃了一惊,断然道:“不可能!”李清愁笑了:“我就知道苗人气量小,输不起。” 木阗哈哈一笑,道:“阁下尽管逞口舌之利,在下说不动心、就不动心。” 李清愁道:“这么说来,侗主是要以蛊神之位相让在下了?”木阗悠然道:“你若想做,只管做去吧。” 李清愁道:“却不知木灵应该交谁掌管?”木阗怔住了。 他的脸色愈来愈阴沉:“如此说来,你是决意要夺我镇族之宝了?”李清愁笑道:“若是侗主赢了,那便有了两件宝贝了。” 木阗苦笑了下,道:“可避尽天下毒物的避毒珠,跟可吸取任何毒物的木灵,我侗人何德何能,可以同时兼而有之。” 李清愁微笑不答,跟适才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 伊川突然间恍然大悟,李清愁必定是中了那无形之蛊,所以才要夺这木灵以为己用!却不知他又养了什么蛊物,可以跟世代养蛊的苗人相抗衡?这斗宝大会,可有意思起来了。 场中木阗已然闪身出来,只剩了李清愁。 他却并不闪开,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物,放在了红地毯上。 自己就站在一边,丝毫不以那暴戾凶狠的龙隼为意。 那龙隼似乎极为忌惮他身上的避毒珠,不敢走近李清愁身边三尺,只围着他打转,不是暴吼一声,腥涎四流。 李清愁放到地上那物,却一动不动,就如死的一般。 那物只两寸余长,长相如蛇,通体黝黑,看不出鼻子眼睛,仿佛一条软鞭一般,平平无奇。 李清愁道:“勾连宝贝,起床了。” 勾连倏地昂首而起,整条身体都立了起来。 龙隼正逡巡走近,被它吓了一跳,暴吼一声,伸出长长的蛇颈,闪电般向勾连咬去。 勾连却不慌不忙,待到蛇头咬到身前,倏地嘴巴大张开来。 它看去细小干瘪,这嘴巴张开,却其大无比,电光石火之间,迎着龙隼咬了过去。 不偏不倚,正将龙隼探过来的头全吞了下去。 那龙隼猝不及防,立即摇头猛摔,要将勾连甩开。 只听“咯吧”一声脆响,龙隼连头带颈被它一齐咬了下来。 全场一阵惊呼,龙隼的身体犹自收势不住,依旧将半截脖子猛力摇着,满腔鲜血洒得遍空都是。 那勾连却缩腹收胸,将吞掉的龙隼之头连同半截脖子吐了出来。 人立而起,摇晃了几下,似乎在对众人示威,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四周苗人一齐失色。 要知龙隼乃是上古异种,不但力大无穷,而且身上血液中尽是剧毒,寻常人畜沾上一点,立即全身溃烂。 这勾连是何种类,怎可瞬息之间就将龙隼杀死?场中一阵静默。 李清愁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木阗却不禁面上出汗。 方才一轮比试,这龙隼将其余十七侗族的毒物一齐击败,可以说是苗疆之冠,这时却连龙隼都在一合之中败了下去,苗疆还有什么蛊物可与此物比试?莫非相传了百余年的木灵,真就这么输出去了么?一念及此,木阗更是心下忧急。 突听一个虚无飘渺的声音响起:“什么人敢来我苗疆撒野?我老婆子倒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木阗定睛看去,就见一人白发萧萧,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木阗皱眉道:“十姑婆,这里没有你的事,快去扫地去吧!”那老太婆却不理他,冷冷瞅着李清愁,道:“老婆子隐姓埋名才十三年,这帮孩子就将我苗疆绝艺败坏成什么样子了!”李清愁淡淡道:“只怕你出手,也是一样。” 十姑婆头上白发根根竖起,沉声道:“今日老太婆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蛊术!”她猛地伸手,将胸前衣裳撕开。 就见她干枯的胸膛上,一排咬着五只毒物,分别是蝎子、蜈蚣、蜘蛛、蛇、守宫。 那毒物身子极小,只有巴掌长短,色彩却极为艳丽,每种毒物一种颜色,纷呈红、黄、蓝、绿、紫色,五色绚烂,看去极为诡异。 每种毒物背上都有一条红线,从头一直贯到尾尖。 红线隐隐跳动,似乎在不停吸着十姑婆的鲜血。 十姑婆一阵哑声长笑,抓起黄色的蜈蚣,向地上蹲伏的勾连甩去。 那蜈蚣迎风翻动,身上黄光就如活的一般,交错流溢,似乎含有种秘魔的力量一般,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那勾连却一动不动,待蜈蚣飞到身前,猛然大嘴张开,又是一口咬下。 那蜈蚣张嘴喷出一团黄雾,身子倒飞回去。 勾连猝不及防,一口将那黄雾全吞到了肚中。 那蜈蚣身子在空中转折,就如飞行一般,又向勾连飞射而去。 十姑婆“咕咕”笑道:“中了我这金翠仙云,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它了!”李清愁冷冷道:“不见得!”就见勾连嘴中突然闪出蓝芒一闪,那金蜈刚要咬到勾连的脖子,突然断成两截,摔在了地上。 这下变生顷侧,十姑婆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李清愁摇头道:“你这蛊物不是勾连的对手的。” 十姑婆大叫道:“我不相信!”她颤巍巍站起,鲜血沾在白发之上,望之有如厉鬼。 十姑婆双手不停,将剩余的红蝎、蓝蛛、碧蛇、紫守宫一齐拔起,向勾连甩了过去。 一时腥风大起,那四条毒物一齐发威,分四路向勾连冲了过去。 那勾连却丝毫都不惊惶,待到四物冲到跟前时,突然张口,一团黄雾喷了出去。 四物口中各自喷出一团毒物,跟黄雾绞在一起。 勾连却突然跃起,穿雾而入。 就听一声凄啸,那条浓紫色的守宫已然被勾连当胸贯穿,死在当地。 红蝎、蓝蛛、碧蛇一齐暴怒,又分三路向勾连冲了过去。 口中毒雾喷啸,凶悍异常。 那勾连却似乎百毒不侵,往来冲突,身形若电,丝毫不受毒物的影响。 又战了多时,那只红蝎也被它一口拦腰咬断。 十姑婆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李清愁一声清啸,道:“十姑婆,你若再不收手,今日就是你的毙命之日!”啸声之中,勾连猛然横尾扫出,将蓝蛛碧蛇击退三尺。 十姑婆脸如死灰,一声不发,捡起两只毒物,依旧穿在胸前。 李清愁淡淡道:“你若一上来就用五只毒物摆出五行阵来,未必不能胜过勾连,可是你心骄气傲,先送了金蜈之命,自然也就一败涂地了。” 十姑婆双目中突然射出一阵寒光,盯在李清愁身上:“你是女子?”李清愁脸上漾起一丝笑容:“我是男子。” 十姑婆冷哼一声,闭上眼睛,缓缓调息起来。 李清愁叹道:“看来这天生木灵,我想不要都不行了!”木阗脸上阴晴不定,突然扬手道:“给他!”旁边几人一齐失色,齐声道:“不可!”木阗沉声道:“有何不可的?今日千万人目睹,我们侗人虽然气量小了点,但却不是无信无义之人!”木阗积威日久,众人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将木灵取了来,送到李清愁面前。 却也只是小小的一截木头,同避毒珠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异来。 李清愁小心地捻了起来,凑到面前仔细地看着,许久,长出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天下神物,不同凡响。 今日一见,当真不枉了此一生。” 他突然抬头对木阗道:“侗主想不想将它赢回去?”木阗摇了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我们侗人可不是食言而肥之人。” 李清愁道:“侗主身边自有人能击败勾连,却为什么不肯让我一广见闻呢?”木阗打了个哈哈,道:“阁下说笑了。” 李清愁脸色肃穆,道:“在下平生绝无戏言!适才勾连行动反常,一直据地不起,这等迹象,必然是遇到了克星。” 木阗讶道:“克星?它这等俊物也有克星?却不知是什么?”李清愁缓缓道:“金蚕蛊!”木阗倏然站起,厉声道:“不可能!金蚕蛊只有蛊母能培育出,怎么可能再现世上!”李清愁道:“那只能说是蛊母再度现世了。” 木阗忍不住前行几步,道:“这蛊母……蛊母在哪里?”他心下激动,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李清愁缓缓抬手,缓缓指道:“就是她!”他的手指指着场外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那姑娘身上破破烂烂的,手中抱着一把笤帚,正在怔怔地看着场内。 却是蓝羽。 一时众人全都注目看她,蓝羽不知所措,通红着脸站在哪里,一动都不敢动。 李清愁微笑道:“她就是苗疆的万蛊之神,蛊术天下无敌,号称万蛊之母的蛊母!也只有她,能够培育出天下第一的金蚕蛊!”木阗看了蓝羽一眼,迟疑道:“她是蛊母?”李清愁笑而不答。 蓝羽被众人看得心慌意乱,忍不住想逃走,只是双脚发软,却怎么都走不动。 木阗心下更是激动,忍不住大笑道:“难道绝迹世间三十年的蛊母,又要重现我们苗疆了?难道遮翰神毕竟没有放弃我们?”四下苗人也纷纷交头接耳,脸上都带了种诡秘的神情。 李清愁道:“请蓝姑娘站到地毯上。” 蓝羽看了他一眼,红着脸走了进来。 她脚步迈得极小,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到什么。 众人目光灼灼,就如万千太阳悬挂在她周围,照得蓝羽几欲晕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倒如走了漫长的一生一般。 李清愁冲她笑了一笑,道:“侗主看好了。” 他手一挥,勾连的巨口突然张开,方才吸入的五毒之雾喷薄而出,向蓝羽飘了过去。 蓝羽吓得面容失色,想要拔步逃开,却已没有了力气。 那毒雾转瞬飘到了面前,蓝羽一声尖叫,笃定以为自己就此死去。 哪知那雾尽管飘来飘去,蓝羽呼吸粗重,却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 李清愁道:“侗主请看,天生的万毒不侵,试问除了蛊母,还有谁能够做到?”木阗脸色紧张之极,颤声道:“那金蚕蛊呢?有蛊母,也必有金蚕蛊的!”李清愁悠然道:“金蚕蛊就来了!”话音未了,突然就见蓝羽身上的衣裳鼓了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凸起,要冲出来一般。 蓝羽的脸色一转而为苍白,身子摇晃,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突地“丝丝”几声轻响,几条金黄的影子从她身上跃了出来。 那黄影在空中急速**着,看不清楚长的什么样子。 只约略看出生得极小,仿佛如手指长短粗细。 然而才一飞出,嗡嗡之声立即响震四周,仿佛夔鼓霜锺一般。 那嗡嗡声中含有种奇异的韵律,似乎暗契人的心脏跳动,才听了一小会,便烦恶欲吐,心脏砰砰震动,几乎要脱体而出。 那黄影在空中停顿了些时,立即盘空而下,向勾连冲了过去。 勾连知道厉害,身体盘成一团,将方才吸入的毒雾尽数吐了出来,将身子护住。 那黄影盘空飞舞,所到之处,毒雾渐渐稀淡。 那勾连情知不妙,突然人立而起,蓝芒闪动,向一只黄影噬了过去。 那黄影猛然鼓翅前冲,身子化作光晕,倏然穿勾连而过。 “夺夺”轻响声中,已然将勾连的身躯撞了个大洞。 几条黄影一齐围了上来,“?h?h”之声大作,不一会子就将勾连的尸体吃得一干二净。 黄影盘空而起,向人群扑了过去。 那地毯周围堆满了干草,本为毒物的克星,哪知这几条黄影丝毫不怕,嗡嗡声中,穿草而过。 李清愁脸上变色,身子倏化轻烟,已然挡在黄影的面前。 那黄影见面前有人,一齐暴怒,嗡嗡之声大作,化作几道流萤,向李清愁扑了过来。 李清愁微微侧身,一掌劈了下去。 李清愁一生尚未遭败绩,这一掌之力何等沉雄,当真有开碑裂石之能。 哪知那些黄影迎风晃动,竟然循着他的掌力攀飞而至。 李清愁大惊,身形展开,盘旋后退,“嗖嗖”声响中,一蓬碧海银针撒下。 李清愁号称玉手神医,用针之术,堪称天下无俩。 这碧海银针更是他成名暗器,几十道银针闪电般窜动,却互相激扬,将风声消隐于无形,当真是难以抵挡。 哪知这天下独步的暗器,到了黄影面前,也变得形同无用。 只略阻了它们一下,立即又争相扑上。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扑了上来,挡在李清愁的面前。 那人伸手抓向黄影,一面急道:“你……你快走!”却是蓝羽。 李清愁一震,那些黄影快接近蓝羽的手时,却同时放慢了速度,围着她的手旋转起来,仿佛倦鸟近巢,乳兽恋母。 蓝羽一时情急,却不料出现如此景象,不由一呆。 李清愁盯着这奇异的景象,悠悠道:“这就是蛊母神通,天下毒物,无不将你当成母亲!”木阗大笑道:“蛊母真的显于苗疆!这真是十八峒侗人之福啊!”众人轰然叫好,都是情不自禁地欢喜。 蛊母在苗疆犹如仙圣一般,众人大多只闻其名,却是从来没有见过。 这时亲临如此盛事,都是大感振奋。 李清愁微笑看着蓝羽,道:“你赢回木灵,还不向侗主讨赏?”nk" 第七章 定许相思世世同 木阗笑道:“且不说蛊母之事,单这保住本族圣物之功,就不在小。 你想要什么封赏,本酋一概答应。” 蓝羽迟疑了一下,低头道:“我……我不想要什么。” 她叹了口气,道:“真正我想要的东西,你也不能给我。” 木阗哈哈大笑道:“十八峒所在之地盛产金沙,多年所积,恐怕天下一半的金子都在此地。 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金子买不到的,可真是少了。” 蓝羽幽幽道:“可惜我只是个下人,要金子来做什么?”木阗道:“谁说你是下人?”他站了起来,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苗疆十八峒的天蚕圣母,连我们这十八个侗主,都归你统辖。” 蓝羽吓了一跳,忙道:“这……不行的,我什么都不会,怎么……怎么能统辖你们?”木阗笑道:“你身为蛊母,乃是遮翰神的使者,还需会些什么呢?别的且不说,单这几只金蚕,恐怕世间就没有几个人能挡住的了。 从此苗疆之中,你就是第一人。” 蓝羽迟疑道:“那……那我还用扫地么?”木阗道:“圣母此后就要居住在天圣宫中,接受万千苗人景仰参拜,哪里还需要扫什么地?此有若有人对圣母不敬,他便是我全族的敌人。” 蓝羽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道:“我真的有这么厉害么?”木阗微笑道:“你看看你的族民们。” 说着,拉着蓝羽的手站了起来。 四周的众苗人见蓝羽四下巡视,都轰然叫道:“圣母金安!”立时哗啦啦跪了一地。 他们不停地磕着头,近一点的拼命地想挤近蓝羽,有的人甚至匍匐在地上,抢着吻蓝羽脚边的泥土。 但无人敢碰触她的衣服,唯恐自己肮脏的手脚玷污了遮翰神的威严。 苗人性诚信神,蛊母的传说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这时戮力参拜,全都出于至诚。 年老一点的想起当年蛊母在世时的情景,更是泪流满面,将头磕得山响。 蓝羽的头渐渐抬起,干枯的脸上也渐渐显出光泽来。 李清愁微笑着看着她,知道她已经从自卑中走出来,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了。 有的人只有在别人的肯定中才能自信,李清愁相信蓝羽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需要一点因头,而这样的因头无疑是最好的。 这个结局总算不错,此地事已了,李清愁也该走了。 方才他手握木灵,另一手握避毒珠,两大宝物交互作用,为他的真气引导,已然将体内的蛊毒尽数排出。 木灵乃是侗人镇峒之宝,李清愁自然不愿劫夺,因此,就借蓝羽之手送了回去。 只是昨日那蛊实在诡异之极,他身怀避毒珠,却依旧悍然不惧,破了他护身真气,使他猝不及防,着了道儿。 这等毒物,可从来没听说过。 连他都不能抵挡,天下又有多少人能挡的?若是此物流入中原,可怎生得了?李清愁决意要好好查一查这件事。 突然,他发觉蓝羽的目光灼灼,直盯着他。 众人的欢呼果然是最好的药剂,蓝羽的脸上渐渐盈满了光芒,让她平板的脸孔也瞬间变得生动起来。 李清愁的心中却忽地升起了一丝不安。 就听蓝羽道:“侗主,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么?”木阗笑道:“圣母想要什么呢?”蓝羽指着李清愁道:“我想要他!”李清愁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蓝羽脸泛微笑,大声道:“我要嫁给你!”她转身对周围膜拜的侗人道:“如果我真的是蛊母,那么引导我降生这个世界的,就是这个男人。 只有他,才能让我从最卑贱的生活中走出来,我决心尽我一生服侍他。 你们愿不愿意接受他为你们的圣王?”千万侗人轰声答应:“愿意!圣母圣王永统苗疆,恩泽万代!”蓝羽猛地转身,眼中泪光盈盈而动,对李清愁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温暖,感到快乐。 没有你,我就和别人脚下的泥土一般,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 只有在你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还是个人,这个世上原来还有本属于我的东西。 你为我留下来吧,跟我一起留在这里,做他们的圣王。” 她目中储满炽热的泪水,热烈地注视着李清愁。 苗疆女子本就敢爱敢恨,喜欢什么人,就肆无忌惮地说出来。 这个李清愁本很清楚,但他没有料到蓝羽一跃而为圣母之后,竟会变得如此大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他看到蓝羽目中的光芒已在自己的话声中渐渐黯淡下去。 她的脸,也渐渐再度变得枯槁而伤悲。 一个本已绝望了的人,因为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莫大的希望,终于开始有了一点幸福的企盼,于是便很容易的,补偿似的把所有的感情、心思乃至生命都押在上边了。 而这种希望却最容易忽然倒塌,而且一旦倒塌,便会带着那颗新生的心灵一起,支离破碎,再也收不回来。 这一点,李清愁也非常清楚。 他住口不说,蓝羽的笑容渐渐凝固,伸出去的手也也凝滞在半空中,仅仅划了一道凄凉的弧,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握住,又将在这秋风中凋谢。 李清愁很不忍心,但他也没有办法。 他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郭敖的影子。 怎么这种尴尬事偏生给他碰上,而不是郭敖呢?若是郭敖,想必有很好的办法来应对吧?蓝羽嘎声道:“你……你是不是嫌我太丑?配不上你?”李清愁没有说话,他的笑容更加苦涩。 木阗沉声道:“这位兄台,你可知道我们苗疆有个规矩么?”李清愁不答。 木阗奋声道:“我们苗疆的规矩就是,圣母说过的话,永不更改!兄台若不答应,恐怕就要从我们这些人的尸体上跨过去!”李清愁的脸色终于变了。 木阗的脸色沉静而坚毅,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说的绝不是谎话!周围一片沉寂,众侗人都是一言不发。 突地一个苍老的声音尖叫道:“你这小子当真是不识抬举!你可知道蛊母不但是苗疆圣母,也是我巫门之主,你若是不答应,老娘我第一个不饶你!”十姑婆白发萧萧,一双手箕张,恶狠狠地向着李清愁。 蓝羽目中泪光盈盈欲滴,突地黯然道:“不要再说了!”转身掩面向外奔去。 李清愁身形晃动,挡在她面前,幽幽道:“谁说我不答应?”蓝羽惊喜顿住,李清愁的眸子犹如一湖暖水,温柔地看着她:“若是以后你发觉我不好,你会不会后悔?”蓝羽摇了摇头,忍不住轻泣起来。 李清愁轻轻道:“得妻如此,我又有何憾?”蓝羽一声欢叫,抱住了李清愁的脖子。 众侗人尽皆大喜,忍不住欢呼起来。 十姑婆也拿袖子擦了擦眼睛,笑道:“这小子,原来是个犟种。 少年人的事情,毕竟还应该交给少年人去办。” 木阗高声道:“既然兄台已经答应了,咱们好事趁早。 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如何?十八峒兄弟也不用急着回去,等喝了圣王圣母的喜酒之后,再回去也不迟。” 四下轰然答应。 就有人笑道:“这婚期可不能简办,咱们怎么也得喝它三五日的酒,方才过瘾。” 另有人道:“三五日的酒?你的贺礼还没送到,哪里就想酒喝?也不怕圣王圣母不高兴,赶你出去!”那人哈哈大笑道:“花鸪老三,不是我吹,这次你可让我比下去了。 我本备了厚礼,想送给木阗老兄,正好可以转送给圣王圣母。 木阗老兄可不要见怪。” 就有人抬了描金的大红箱子,送到蓝羽面前,躬身退下。 其余之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将身边带的珍宝送到场中。 一时将红地毯堆了个满。 蓝羽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紧紧抓着李清愁的袖子,胡乱地点着头。 伊川忍不住一口将杯中的剩酒喝了个干净,喃喃道:“这小子,来了趟苗疆,就娶了个圣母回去。 怎么我就如此凄惨,连老婆的影子都没看到呢?”宁九微笑道:“你怎么没看到老婆的影子?我不是你老婆么?”伊川道:“你这种老婆我可不敢要,什么时候给你吃了都不知道。 废话少说,不是说今天动手么,怎么又不动了?”宁九微道:“只因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机会!”伊川对着空杯喝了一口,道:“什么更好的机会?”宁九微道:“婚礼!圣王跟圣母的婚礼,自然大家都会非常高兴,酒也喝得多一些。 酒多误事,这句话你总听说过吧?那么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而且婚礼必将持续多日,我们正可从从容容将金子运走。 你说好是不好?”伊川霍然抬头,盯着她道:“你知不知道?我越来越痛恨你了!”他忽然伸手,将空杯狠狠顿在桌上,道:“我也越来越痛恨我自己了!我真他***是个大混蛋,居然助纣为虐,鸡鸣狗盗。 他***真该给人砍一千刀而死。” 越说越怒,拿起头来在桌上狠命撞了几下,直撞得眼冒金星,晕晕糊糊地转了几圈,哈哈大笑道:“果然这样才舒服一些!”宁九微微笑着看着他,也不阻拦。 三日并不是个很长的日子,伊川的酒喝醉了又醒,醒了再醉,醉到第九次的时候,外面的锣鼓丝竹之声就越来越响了。 李清愁这混蛋应该在和那见鬼的圣母在拜堂了吧?一想起蓝羽身上那浓疮,伊川就忍不住恶心,不禁又灌进了一大口酒,大叫道:“宁九微!你这个骚狐狸!还不赶紧给老爷倒酒!”一人笑道:“夫人不在,只有我这只小狐狸,伊老爷可要我倒酒么?”笑声中,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眉梢眼角尽是春意伊川乜斜着醉眼了她一眼,似乎不胜酒力,软软垂倒,震天的鼾声随即响起。 那小姑娘喃喃道:“夫人还交代我领你去藏天窟,你醉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去?”伊川忽然睁开眼睛,道:“谁醉了?还不赶紧带路?”蓝羽盛妆坐在大堂之中,看着面前喧呼叫嚷的人群。 苗疆风俗,新娘要在前堂招呼客人,而新郎却披上红盖头,坐在后堂中等着新娘。 这次大婚,正值斗宝大会之际,十八峒侗人的领袖均云集此地,当真热闹之至。 圣母回归,每个侗人都是从心底里欢喜,因此均皆开怀饮酒,尽情欢闹。 蓝羽心愿得偿,更是衷心地欢喜。 她推脱不过,浅浅地饮了几杯酒,红晕已上眉梢。 先是荣登圣母之座,接着嫁了个如意郎君,做为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蓝羽禁不住众人劝酒,又喝了一杯。 她很想回到后室去,关上门好好地跟李清愁说几句话。 她想告诉她自己虽然贵为苗疆圣母,但是要全心全意爱着他,这辈子服侍他,照顾他,只要他喜欢,要他怎样都可以。 如果他嫌她丑,她也可以修炼苗疆几种珍奇的灵蛊,改换体貌,让他高兴。 只要他开口,她无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 她只想这辈子跟他厮守在一起,此外什么都不要。 因为他是第一个不因她卑贱、肮脏而看不起她的人,他也是第一个真诚地对她说话的人。 她永远忘不了他那句“你有你的美丽”,她也衷心希望他能看到她的美丽,而不是像庸俗的世人一样,只看重容貌。 她相信她一定能够做到,她也相信他能够做到。 这时,一个美艳到极点的少妇盈盈向她走了过来。 蓝羽认得她就是自己以前的主人宁九微。 长久的习惯驱使,使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宁九微赶忙赶上一步,拉住蓝羽,坐到椅子上,低声和兰羽细语着。 一开始,兰羽还有些不自然,却哪里架得住宁九微这份殷勤,不久脸上也绽出微笑来。 众人只见两人低声耳语。 兰羽脸上一会娇羞,一会忧愁,一会又想争辩什么,一会又苍白起来。 却没有知道宁九微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兰羽突然脸上一变,道:“他不会的!”宁九微摇头笑道:“妹子何不自己去看看?”蓝羽突地站起,向后室奔去。 纵饮的侗人哈哈笑道:“新娘子忍不住了,咱们也不要再喝酒了,去闹洞房去!”众人轰然叫好,都向后室涌去。 宁九微赶紧拦住,道:“你们这时候过去,可不是故意煞风景么?要是圣母震怒起来,那可不是玩的。 赶紧乖乖地坐着吧,要闹洞房也不用急在一时。” 众人纷纷笑着坐倒,不一会子,欢饮之声又起。 宁九微缓缓坐在蓝羽方才的位子上,嘴角浮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李清愁苦笑着坐在宽大华丽的**,看着自己一身的绫罗绸缎。 他身上被硬挂了十几朵绸子结成的大红花,头上还罩了一条红纱,然后被推在这红**,等着新娘子来。 汉俗新娘子要在后室等新郎,不料到了苗疆,却正好反过来了。 红烛高烧,室中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暗香浮动,李清愁的心也不禁跳了起来。 这洞房花烛之夜,有几个人不紧张?又有几个少年人不满心期盼,等着这一刻的到来?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了开,凌厉的秋风跟着冲入!一个年轻的女子踉踉跄跄地倒了进来,凄声道:“救……救命啊!”李清愁赶紧抢上一步,将那人扶住,定睛看时,却是在蓝羽房中遇到的春山。 只见她胸前一片赤红,全都是鲜血,面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显是受了重伤。 李清愁不敢怠慢,运指成风,点了她胸前七处大穴,从百宝囊中抖出一粒赤血丹,喂在她口中。 赤血丹入口即化作甘露,春山口中?h?h作响,咽了下去。 李清愁松了口气,果然春山脸色渐渐红润,气息也粗了起来。 李清愁轻轻将她放到**,春山却猛然跳起,抱着他道:“救……救我!”李清愁扶住她的双手,她的双手冰冷。 李清愁柔声道:“不要怕,出了什么事?”春山惊恐地张大眼睛,仿佛一下子还没从那恶梦中惊醒过来,喃喃道:“那个人!他一剑砍在我身上,然后又去杀我姐姐。 你快去救我姐姐!我……我好怕啊!”李清愁道:“那人在哪里?”春山道:“我……我带你去!”她挣扎着想下床,却一阵晕眩,几乎摔倒。 李清愁轻轻将她抱起,从窗中跃了出去。 春山向着西南方指出,道:“就……就在那边山下!”李清愁轻功展开,带着春山急纵而下!救人如救火,何况他本来就是名医,职责本就是救人的。 这一瞬间,他已经忘了自己正在新婚之夜,他的新娘子正满怀着幸福,在等着他。 房门再度被人撞开,蓝羽急掠而入。 **一片凌乱,李清愁却踪迹渺然。 蓝羽怔怔地站在房中,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她慢慢地将凤冠取下,用力摔在地上,然后是身上披的霞帔,然后是下面垂的云绦丝带,珠索金钏。 她一件件地将它们撕碎,摔裂。 她的牙用力咬紧,一丝鲜血缓缓溢出。 然后她突然转身,冲入了茫茫的黑暗中。 nk" 第八章 可怜心事画图空 伊川皱眉道:“这就是藏天窟?”带他来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伊川叫道:“这分明是个山洞!”那小姑娘像看着怪物一般盯着伊川:“你难道从来不读书么?窟就是山洞!”伊川依旧叫道:“可是这山洞这么小,怎么能藏那么多金子?”那小姑娘道:“你想不到是不是?所以金子才藏在这里。” 伊川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姑娘笑了:“我叫秋水,我有个姐姐叫春山。” 伊川喃喃道:“这么聪明的小姑娘,真不应该放过。” 秋水瞟着他道:“现在就是机会,你要不要试?”伊川盯着他,慢慢地笑了:“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只可惜……”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我不喜欢被别人看着。” 他突然高声道:“十姑婆,出来吧!”暗中一人桀桀厉笑道:“你这小子也算是不错了,居然能发觉我十姑婆的踪迹。 今天是圣母大喜的日子,你若是掉头回去,老身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伊川笑道:“不劳你饶,我拿着那些金子,就会掉头回去的。” 十姑婆缓缓从暗中走了出来,手中拿了一根黑黝黝的拐杖,鸡皮鹤发,面容阴沉沉的,在淡淡的月色下,果如厉鬼一般。 她冷笑道:“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会我将五行神兽放出来,你可就走不了了。” 伊川冷笑道:“五行神兽?只剩了两条不知还能不能叫五行神兽?”十姑婆大怒,道:“就算只剩了一条,要取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十姑婆一声厉啸,胸前突然暴起一道碧光,闪电般向伊川噬了过来。 伊川身形微动,妖刀已然在手,迎着那道碧光刺了出去。 只听“铮”的一声响,刀锋与碧光击在一起,就如砍到铁上一般,浑不似血肉之躯。 那碧光扭动,向妖刀上缠了过来。 伊川大笑道:“好毒虫!”手腕暴震,真气嗡然勃发,将碧光震了回去。 十姑婆揉身而上,手中黑杖带起一阵狂风,向伊川扫至。 杖影飘飘,正迎向那道碧光。 那碧光被杖影一带,反身又向伊川扑来。 伊川精神大振,一声厉啸,妖刀倏然化作一团黑雾,向十姑婆卷去。 那条碧光才扑到一半,便被妖刀截住,“铮铮铮铮”一串响,直击得碧鳞如雨,纷纷落下。 瞬间刀光与黑杖接在一处,妖刀突然加快,倏忽之间,已然破杖而入,抵在十姑婆的胸前。 伊川傲然笑道:“现在是不是该我饶你了?”十姑婆头上白发森森竖起,嘎声道:“老婆子早就活得不耐烦了,有种的就一刀刺下去!”伊川目中射出针芒般的笑意,道:“别人听你这么说,想必会收刀而起,不与你计较。 但我不同。 你认清楚了,杀你的是妖刀,你到地府记得跟阎王爷打招呼!”他的妖刀倏然化作一潭秋水,冰冷地将人淹没。 十姑婆长声惨叫,“砰”的一声,后背撞在了石壁上。 伊川狂笑道:“我还没胃口杀你这老不死的,让开了!”一刀劈下!石壁轰然声响,那刀就如天外雷霆一般,将石壁震出三尺多的一条缺口。 乱石纷纷而下,十姑婆虽然凶悍,却也忍不住面上变色。 伊川狂态尽露,双目赤红,手臂隐隐震动,仿佛欲搏人而噬一般。 被他这野兽般的眸子一照,十姑婆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这根本不是人的目光!而是恶魔!十姑婆只觉全身发软,再也无力同此人争斗。 伊川笑道:“果然人越老越怕死,你好好让开了,还可以多活个几年。” 说着,携着秋水的手向山洞里走去。 十姑婆一动不动,犹如木雕。 这山洞看去不大,里面却甚为开阔,越望里走,便越是宽敞。 才走了几步,就宽可三丈了。 伊川笑道:“以前有人跟我说,人越是有钱,穿的就越是破烂,想不到连山洞都是这个样子。” 秋水却不回答。 伊川心下微感奇怪,游目望时,却见秋水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伊川大吃一惊,道:“你怎么了?”只听十姑婆尖笑道:“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在这洞口布下了隐月蛛网,可怜你以为击败了老婆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被蛛网网了个正着。 嘿嘿,我这蛛毒连大象都毒得死,我就不信你也身怀避毒之珠!”伊川暗惊,急忙催运真气。 就随着他真气行动,一股酸麻之力隐约而起,他的真气运行到哪里,这酸麻之力就运行到哪里!瞬息之间,真气已运行一周天,伊川便觉周身都已酸软,几乎连妖刀都提不住了!十姑婆疯狂大笑声中,秋水“扑通”倒地!伊川却完完全全冷静下来。 只因他知道,若这时动怒或者乱动,只会让蛛毒发作得更快。 他心神掣动,丝毫不调用真气,那蛛毒仿佛有灵性一般,也便在他身体中沉寂不动。 耳边风声呼啸,十姑婆的黑杖当头击下。 伊川一步跨出。 他这一步平平无奇,但却正好将密集的杖风躲了开来,一步正好跨到十姑婆的身侧,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十姑婆吃了一惊,身子陡然后退,又是一杖着地扫出。 伊川仍是一步跨出,又跟十姑婆贴在一起。 他的步子跨得并不快,也丝毫没有动用真气,但却如影附形,无论十姑婆怎么腾挪变幻,这一步步跨出,总是跟她紧紧贴在一起。 十姑婆疯狂大叫,手中黑杖胡乱挥舞,化作团团黑电,围着伊川疾旋。 她的信心已在逐步减少,这伊川犹如杀不死一般,在这空寂的夜色中,宛若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剧斗中十姑婆突然大叫一声:“我跟你拼了!”黑杖高高举起,兜头向伊川击下!伊川一步跨出,闪到右边。 十姑婆厉声呼啸,黑杖卷舞,追袭而至。 伊川却不避不闪。 十姑婆大喜,真气急催,要将此人一举毙于杖下!哪知伊川突然鬼魅般地一闪,不知如何就已闪到了杖后。 他紧贴着十姑婆而立,妖刀好整以暇地垂在腰际,竟是完全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十姑婆脸上一阵狞厉地扭动。 突地手一拨,杖尾挑起,向伊川胸前点了过来。 随着这一拨之势,黑杖被十姑婆倒抓在手中,头尾互调,泼风般向伊川一阵猛击。 伊川大意之下,登时手忙脚乱。 黑杖光芒掣动,嘶风呼啸,绕着伊川身子转个不休。 伊川突然大吼一声:“潜龙卷!”他的人倏然旋转了起来。 妖刀被他真气所催,乌芒裂电,刹那间化作一股庞大的旋风,以沛不可挡之势疾旋了起来。 可怜十姑婆黑杖方才击出,就被这猛恶旋转的刀光绞成碎片,纷纷洒了一地。 十姑婆一声厉啸还未发出,飙轮疾转的刀光已然冷森森地贴在了面上。 她的头颅被一刀削下,砰然摔在山壁上。 白发鸡皮摔成一团血肉模糊,划着山壁跌了下来,拖出一道粗长的血痕。 伊川狂笑道:“你这老乞婆,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死!”他仿佛极为兴奋,围着十姑婆的尸体大叫大闹了一通。 猛然扯动蛛毒,忍不住全身一阵急颤。 低头看秋水时,已经手脚**,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了。 伊川弯腰抱起她,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送你去新郎官那,他号称玉手神医,虽然言过其实,但这点毒还是难不倒他的。” 秋水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虚弱道:“不……不要!她身上应该就有解药。” 伊川猛然醒悟,用力拍了拍头,道:“我可笨了!这老乞婆养的毒物,怎么可能没有解药?”说着,他冲到十姑婆的尸体处,哗啦哗啦翻了起来。 哪知翻遍了十姑婆全身,却找不出任何丹药来。 回看秋水,脸色越来越苍白,已是奄奄一息。 伊川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喜道:“有了!”他掣出妖刀,一刀将十姑婆的手臂割了下来。 十姑婆新死不久,血还没有凝固,手臂鲜血淋漓,被伊川提到秋水面前。 秋水吃惊道:“你……你想干什么?”血腥味刺鼻,几欲晕去。 伊川柔声道:“你乖一点,将这些血喝下去。 十姑婆任由这些毒物咬着她,想必她的血中含有解毒之物。” 秋水大骇,勉力道:“快……快些拿开!我死了也不喝!”伊川笑道:“那就只能送你去新郎官那里了。” 秋水白了他一眼,道:“等到了那里,我也死了!”伊川道:“所以我劝你啊,还是乖乖地喝血吧。” 说着,抓起那截手臂,向秋水的嘴中塞去。 秋水奋力挣扎,中毒之后,能有多少力气?终于给他强摁着将血液一口口灌了下去。 等喝到第七口,伊川方才放开她。 秋水拿袖子使劲擦了擦嘴,但见袖口上满是血腥。 想起十姑婆的形状,又是恶心,又是害怕,不禁破口大骂起来。 秋水心中激愤,骂声越来越是响亮。 伊川却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她,道:“我说有效吧?你看你的脸色没那么白了。” 秋水愕然住口,果然发现身上的酸麻感渐渐消退,显然蛛毒已解。 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伊川,一口脏话却怎么也骂不出来了。 伊川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能不能麻烦你切一条大腿给我?我的毒也发作了!”山风怒啸,李清愁抱着春山,迎山而上。 这山上都种满了松柏,与夜中看去,满山萧萧,犹如鬼怪乱舞。 怀中的春山呼吸渐渐微弱起来。 李清愁真气提运,加快了身法。 倏忽之间,已然到了山顶。 山风吹得山下的***氤氲,看不甚清楚。 春山轻声道:“就在那边!”李清愁游目望去,就见山的南面有一块大石,上面一平如削,就似块天然的高台一般。 上面竟然影影绰绰地站了一个人。 春山道:“快去救我姐姐!”李清愁点点头,身形拔动,扶摇而上,乘云御气一般,掠上了高台。 台上的人正凭台下望,突然朗声笑道:“阁下好高的功夫。” 李清愁冷哼一声,道:“只怕还比不上阁下的辣手!”那人上下打量李清愁,道:“你就是宁九微请来的帮手?”春山突道:“他就是我们请来的!你们……”她牵动伤口,已然痛晕了过去。 李清愁慢慢将她放在台上,转身对那人道:“我们要一战么?”那人笑道:“战与不战,其实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一句话未毕,那人长剑倏然刺出。 这一剑来得好快!倏忽之间,已然逼近李清愁的眉睫。 李清愁真气聚发,滑开一丈。 就听“咻”的一声疾响,长剑直追了过来。 李清愁头也不回,一指弹出。 “铮”的一声响,这一指正弹在剑脊。 那人手一麻,李清愁身形翻转,五指不停弹出,“铮铮铮”一串脆响,已然在剑脊上连弹七下。 电光一闪,那人长剑掣回。 月光之下,就见他脸露惊容,道:“阁下是什么人?”李清愁道:“相逢何必问姓名……何况我本无名之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能够在我剑脊上连弹八下之人,已不必再要什么姓名。 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李清愁道:“但凭吩咐。” 那人道:“咱们就赌阁下的一只手跟我的这柄剑!只要阁下能再弹中我手中长剑,我便退走不再管此处之事如何?”李清愁沉吟道:“那若是我输了呢?”那人笑道:“如果你输了,也就不必再要什么了!”李清愁双目中突地射出两道厉芒,吞吐盯在那人身上。 那人丝毫不惧,执剑傲然挺立。 李清愁缓缓将目光收回,道:“赌了!”身影飘飘,向那人冲了过去。 李清愁身影犹如化作一条红蟒,在剑影中翻滚浮沉。 那人剑招反复运用,越运越快,却依旧刺不到李清愁,不由心下焦躁,突地一声大喝,万千剑芒合为一处,直直向李清愁刺去。 这一剑反朴归真,看去大拙,实则大巧。 那人劲力内沉,这一剑竟然丝毫声息都没带起!李清愁面容一变,身子盘旋而上,就如一片秋叶般直坠下去,竟然落入了石台外的万丈悬崖!那人一愕,见李清愁又冲天而起,接着碎石草木暴雨般击了下来!那人一声长啸,长剑掣动,将全身护住。 李清愁十指连环弹出,草木碎屑被他弹得纵横而飞,向那人兜头袭下。 那人忌惮长剑被再度弹中,不由退开一步。 突然一道强劲之极的掌风破空袭来,那人反手一剑刺出,李清愁身子一折,已然站在他面前,一指向剑锋上弹了过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那人长剑已然运到外门,再收回时,已然来不及。 就听他一声大喝,身子陡然拔起。 他这一拔起,带动着长剑也一齐窜起,从李清愁的面前掠过。 他此时情急赌约,只想保着自己长剑不被李清愁弹中,却忘了自身的安危。 这一拔起,就如将身子送到李清愁指上一般。 李清愁手指凝在空中,却不弹出。 那人身形翻滚,落到台的另一侧,默然看着李清愁。 李清愁却盯着自己的手指。 许久,那人长叹道:“毕竟是我输了。” 李清愁打断他道:“你没有输。” 那人愕道:“哦?”李清愁道:“我在想一个问题,像你这样的功夫,要是真的想杀我,也是一剑砍死,怎么会砍不死一个小姑娘呢?”那人皱眉道:“什么小姑娘?”李清愁回头看时,本来重伤躺在地上的春山,已然不见了!李清愁叹道:“就是这个小姑娘的姐姐。” 李清愁头刚转过来,一道剑光犹如闪电般直逼眉睫!方才无疑是他唯一疏忽的时刻,这人也无疑是个把握机会的高手!尤为可怕的是,这一剑光芒之亮,远远超过他刚才显露的剑技。 难道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一剑横来,瞬息笼罩李清愁全身!剑芒闪亮,匹练般一晃,已指到李清愁的眉前三寸!剑锋上隐含的真气炸开,刺激得李清愁的头发森森竖起。 这剑气之盛,就算是李清愁也万难抵挡。 然而此刻,李清愁忽然伸出两指,凌空一夹。 没有人的速度能够比得上这一剑,何况李清愁出手已经失了先机。 然而,李清愁白玉般的两指,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拂在了剑脊之上。 那人一皱眉,剑上劲力吞吐,长剑平平破空向对面的浓浓夜色刺去。 李清愁的身子飘飘跃起,竟被这一剑之力带着向空中飞去。 他的人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如飞叶,如浮尘,如落花,如飘霜。 这种身法的确太过诡异,那人心中不禁一疑,就在这瞬息之间,这一剑的力量略显衰竭。 李清愁却一动犹如闪电,拂指在剑锋上骤然又弹了一下,接着身形翻动,飘飘落地。 李清愁缓缓道:“你败了。” 那人凝神看着手中的长剑,不去回答他。 许久,方道:“玉手神医果然名不虚传。 我实未想到你用这样的方法破了我这必杀一剑。” 李清愁静静听着,并不说话。 那人声音转厉道:“但若不是我大意,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李清愁默然良久,道:“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我能弹中你的剑,你却能杀我。” 那人哈哈大笑道:“听你这一句话,足见正大光明。 既然我已败了,这里之事,也不再许我插手。” 说着,转身行去。 李清愁道:“等等,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那人傲然道:“我怎么可能去杀这么个小姑娘!”李清愁的脸色变了。 夜色袭人,仿佛巨大的魔鬼凌空噬人,要将世间所有的生灵一网打尽。 李清愁的眼睛,却静静注视在那人身上。 两人的目光闪动,却突然同时爆出震怒的光芒。 他们终于明白,原来这场交手,正是别人设下的一个圈套!宁九微的笑容却依旧甜蜜得犹如天堂甘露一般。 她柔声问道:“他们打起来了么?”春山兴奋得全身发抖:“打起来了!打得一塌糊涂,看来不死一个完不了。” 宁九微叹道:“你可真狠心,一个人死,多寂寞啊?最好两个都死了,还可以做个伴。” 伊川瞪着眼前无比巨大的一摊金沙,喃喃道:“这么多金子,可怎么运出去?”秋水笑道:“这个再好运不过了,你看到这山洞里有个水槽么?”伊川点了点头。 秋水道:“这水槽连着一条地下河,只要你将这些金沙用这种特质材料包起来,丢到水槽中去,不一会子,它们就被河水冲到了下游。” 她露出一脸美丽的笑容:“而下游中我们早就安排了非常非常多的人,再有这么多金子,也可以一齐运走!”她看着呆住了的伊川,笑道:“这是不是个好方法?”伊川苦笑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来帮我包?”喜堂之上依旧欢呼笑闹,乱成一片。 每个人的酒都已喝到了七八分,说话都开始大舌头起来。 宁九微面含微笑,看着眼前的这群人。 这群人都是她的杰作,即将成为她无上的荣光。 她突然清了清嗓子,道:“你们想不想看点好玩的?”一人脖子长长的,上面戴了十几个银环,将他的脖子拉得更长。 宁九微认得他是长颈苗族的族长,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着酒杯笑道:“好玩的?宁仙子望上面一站,就好玩的不得了,还要什么别的。” 众人一齐大笑。 另一位酋长接着道:“今日难得大家都高兴,不如仙子就来点特别的?”宁九微脸上笑容不减:“这好玩的,可实在特别得紧,我保证诸位一定不会失望。” 她轻轻道:“带进来。” 手下丫鬟娇声答应,带了一个人进来。 赤身侗主皱眉道:“狙儿,你在这么做什么?不是叫你先回去么?”那狙儿也不答应,脸上挂着呆滞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宁九微的脸上。 宁九微向他召了召手,他便走向前去。 只是身形说不出的怪异,众人虽在欢饮之中,仍不由自主觉出一阵寒意。 狙儿走到宁九微面前,便毫不客气地坐在她腿上。 宁九微毫不以为忤,笑着揽住他的脖子:“好玩的来了!”突然伸手一揭,狙儿的头盖骨随手而起!nk" 第九章 身化秘魔驭毒龙 赤身侗主一声惊呼,满拟看到狙儿脑浆迸射的惨境。 哪知头盖骨掀开后,只露出一个空空的黑洞,里面什么都没有。 仿佛狙儿全身只剩了一个空壳,已成行尸走肉一般。 随着头盖骨揭起,狙儿整个人犹如失去了魂魄,嗒然垂伏在宁九微的膝上。 那只空空的脑颅漆黑地盯着众人,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众侗人一时都忘了饮酒,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厅中“砰砰”几声响,有人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宁九微眼中蕴着丝诡秘的笑容,忽道:“现身吧,秘魔之影!”嗡嗡之声忽地大作。 那嗡嗡之声发自狙儿的脑颅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自其中慢慢升起。 但其中仍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众人心中都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那嗡嗡声忽地盘空怒啸,瞬间将整个大厅充满。 这嗡嗡声极为诡异,声音越来越响,但丝毫行迹都没有,如同无形之魔,来自天外。 又仿佛根植于人们心中,只等宁九微一声呼啸,便离体而起。 宁九微悠然望着空中,淡笑道:“你们觉得我炼的这金蚕蛊如何?”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这也是金蚕蛊?却为何与蛊母所炼制者不同?宁九微仿佛知道众人心中所想,悠悠道:“我这金蚕与蛊母所炼不同,乃是别有秘法。 虽然威力没有蛊母所炼厉害,却已无形无迹,只能见其声音。 你们看是不是比正宗金蚕更加有用呢?”赤身侗主怒啸道:“你将狙儿怎么了?”宁九微轻轻抚摸着狙儿的面庞,道:“他?他现在已经成为这秘魔之影的形体,此后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赤身侗主怒道:“我是说他怎么样了!”宁九微淡淡道:“他说过能为我做任何事,我只是喂他吃了颗蚕卵而已。” 赤身侗主气得全身发抖,怒喝道:“妖女!我跟你拼了!”他一声厉啸,猛地从椅子上拔起,向宁九微冲去。 他手长脚长,天生勇悍,虽然不会武功,但这一冲之势,却也颇为惊人。 宁九微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们方才饮的酒中,也已放了秘魔之卵?”赤身侗主大惊,道:“什么?”宁九微轻轻扣了下手指,赤身侗主猛地一声厉啸,抱头狂跳起来。 他的脑袋痛极,抱了一会,忍不住双手使劲敲了起来。 宁九微柔声道:“酒力催血,秘魔之卵此时已攻入脑际,此后便以你的脑浆为食,慢慢长大。 等三个月之后,你便成为秘魔之形,那时无痛无楚,刀斧不能伤,水火不能侵,弹指之间可取一流高手之性命。 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等好事,你可高兴?”赤身侗主吼声越来越弱,终于力竭倒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的脸上竟升起一丝微笑,神情变得迷茫起来。 这迷茫中也似带了无边的欢愉,仿佛一瞬间见到了大欢乐,大解脱,从此世间一切苦都再与他无关。 空中无形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响,似乎在欢庆有新的同类诞生。 宁九微的目光静静地在大厅中扫了一圈,所及众人无不颤栗。 她柔声道:“你们不用担心,今天这三十六桶酒每一桶中都放了秘魔之卵,我想现在大家大概都中毒了。” 厅中十八峒侗人一齐大骂起来。 有的人忍不住伸指探进喉咙,大口地呕吐起来。 宁九微微笑道:“没有用的。 秘魔之卵入体即化,无论什么法子都逼不出来的。” 她仰天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苗疆一住三年,费尽心机,断送了巫门十几位高手,才试验成功秘魔之影的培植之法,此后天下还有什么人是我魔教之敌?”一片喧闹之中,就听木阗沉声道:“原来你是魔教的人……大家冷静一点,各峒将避毒之药拿出来,分给大家服用,看看有什么效力。 雄鹿将本族的木灵请出来,研碎分给大家服下。 这木灵能吸收天下任何剧毒,这秘魔之卵虽然厉害,却也未必能敌得过本族的镇族之宝。” 众人听了木阗的话语,更加混乱了起来。 各族长都忙不迭地吩咐手下人将密藏的解毒灵药取出,也不敢用酒送服,就此干咽着吞下。 一面雄鹿将木灵取来,另备干净的清水研碎了,分给大家服用。 关系到生死大事,厅中霎时乱成一团。 宁九微微笑看着他们忙碌,也不阻拦,却对木阗盈盈笑道:“果然还是十八峒之主厉害,到此关头还能沉得住气。 只是秘魔之卵已入脑中,侗主可有什么办法,将脑中之毒驱除?”木阗冷冷道:“凡事尽人力才能听天命,不试试怎么知道事可为可不为?”宁九微击掌笑道:“果然是好男儿!好壮士!单凭这两句话,侗主就可做这云贵两省的主人。 你若投降我们魔教,我保你入主中原如何?”木阗哂道:“我若有意中原,还用等到现在?一人之霸业,哪及一族之幸福?此等话语,你再也休说。” 宁九微道:“却不知此日侗主的子民全都做了我的秘魔之形,侗主又怎样来保证一族之幸福?”木阗端过雄鹿献上来的木灵之水,问道:“族人都分到了么?”雄鹿点了点头,木阗方才一饮而尽,缓缓道:“如果此时杀了你,是不是能解救来族人呢?”宁九微道:“若是侗主有这个本事,那自然可以。 我身上就有秘魔之卵的解药,只要给他们服下,便可让秘魔之卵永远休眠。 只是侗主要如何来杀我呢?”木阗缓缓将杯子放下,突道:“其实在四日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秘魔之影的事情了。” 宁九微淡淡道:“哦?”木阗道:“那日你放出秘魔之影,木灵便突然裂成两截。 我命人仔细打探,才知道是你所为。 我们虽知你必将动作,但却不敢惊动于你,因为这秘魔之影实在太过毒辣,苗峒中蛊物,无一可抵挡。 但幸好我们所有的,并不只是蛊物。” 宁九微笑道:“侗主还有什么压箱之物,可否让我见识一下呢?”木阗不答,仿佛在沉吟,他慢慢道:“这里是云南。” 宁九微点了点头。 木阗道:“你可知道,十姑婆并非普通的人。 她是云南第一大教派十八侗的堂主!”他的眼中突然放出精光,自信的精光:“曼荼罗教!”他的手握紧:“十八峒侗人已加入了曼荼罗教,此后生死与共,表里如一。 这本是个秘密,只有我跟几位长老知道,你想必是不知道的。” 宁九微脸上的笑容已有些挂不住了:“我的确不知道。” 木阗道:“现在他们已经来了,曼荼罗教镇守梵天地宫的四大天王之一,南天毗琉璃,据说可以将天斩开的男人。” 宁九微笑道:“毗琉璃这人多年前我也曾见过,还曾有过些说不清楚的私事,想来他也还记得我……这人果然是个高手,却不知比江湖上盛传的玉手神医怎样。” 木阗皱眉道:“你什么意思?”宁九微笑道:“我的意思是说,若是毗琉璃对上了李清愁,却不知两人谁能活下来?”伊川叹着气,将一包包包好的金沙丢到水槽里。 果然如秋水所言,水槽中隐隐有股暗流,将金包瞬息就冲得不见了。 秋水蹲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忙碌。 伊川忽然住手,盯着秋水:“你为何不动手?难道你就只会这样看着?”秋水仿佛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我帮你包金子?”伊川也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难道你让我一个人做?”秋水笑了:“可是我是女人啊,这样的事你怎么忍心让女人去做?”她欣赏地看着伊川渐渐黑下去的脸,悠然道:“何况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敢保证,你绝不喜欢做我要做的事情。” 伊川眼神中满是揶揄:“你?你小小孩子还能做什么事情?”秋水道:“我要去埋葬十姑婆。 你若是喜欢,我也可以跟你换。” 一想到十姑婆死时那副狰狞可怕的丑恶样子,伊川就倒足了胃口,急忙摇头。 秋水神秘地笑道:“我想到了一个华丽的好地方,若是将她埋在那里,想必她就不会回来找我们了。”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川,冷森森地叫道:“我死得好惨啊!”扮了个鬼脸,故意一跳一跳地向外行去。 蓝羽在大风中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李清愁还是单纯的只是发泄,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 她很害怕一旦停了下来,就会想起李清愁,然后再想起他的背叛!一想到这些,她就心如刀割。 她的身世极为奇异,从小无父无母,就在十姑婆的抚养下长大。 养育她的人不但要她憎恨天下的男人,而且要她憎恨女人。 这世界上一切活着的,就都是她的敌人。 对于十姑婆的话,她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可怕。 十姑婆要教给她仇恨,而她本身又是如此软弱,软弱到不会去仇恨任何的人。 所以,十姑婆每次声色俱厉的教育她,甚至打骂她,而她只能表面上唯唯诺诺,事后却恨不得找个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在丛林深处,能有一间阴暗的木屋,让她在里边孤独的度尽一生。 直到遇到了李清愁——你有你的美丽。 对于别人,这也许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对于蓝羽,它宛如漆黑天幕上的惊电,浑茫怒海上的青灯。 这句话她并不陌生,她这一辈子仿佛就是在等着听这一句话,然后在它引起的冲天烈火中焚烧净尽。 然后她就会新生。 这是她的宿命。 冥冥中她一直这样深信着。 而但现在这宿命被唤醒它的人又亲手打破,永远不可能再现。 这个人叫李清愁。 蓝羽的嘴唇鲜血淋漓,她已经忘却了痛苦。 黯淡的山色中忽然闪现出一条人影。 长衫,静立,带着种说不出的儒雅,昂首而立。 秋风猎猎,他的身影又有说不出的萧索。 李清愁?蓝羽的身形突然顿住。 那人影缓缓回头,却是个陌生人。 蓝羽怔了怔,夜色中那人的笑容显得极为温煦:“你来了?”蓝羽呆了呆,垂头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以为忤,依旧笑道:“但我认识你,你是今晚的新娘。” 蓝羽道:“你……你怎么知道?”那人悠然道:“你不用关心这个问题,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的。” 蓝羽没有作声。 她已经习惯了听别人说话,别人不说的时候,她也习惯了不问。 她在等着,像以前一样,等着别人的吩咐。 那人盯着她,缓缓道:“这句话就是:你最亲的人,将会杀了你最亲的人。” 蓝羽脸上一片茫然,显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那人淡淡道:“你不明白么?”蓝羽用力思考着,她的面上突然闪现出一片惊惶,转身向来路奔去!那人身形不动,静静看着蓝羽,轻笑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你要好好保重。” 他的眸子越来越深,也便得越来越蓝,到后来深陷成纯粹的湛蓝色,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这情形诡异无比,只是蓝羽已经看不见了。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叹道:“秋风可越来越凉了……”烛光闪烁,木阗嘎声道:“毗琉璃怎么会跟李清愁对上?他们本就毫不相识!”宁九微轻笑道:“可是我会让他们认识啊。 你不觉得我就是一朵交际花么?”木阗见援军迟迟不来,心下忍不住惊惶,强自镇静道:“他们两人都是当代人杰,就算对上了,也必能尽早罢手,那时再来救我们,也未见得迟。” 宁九微轻轻转着手中的琥珀杯,笑道:“有件事我很奇怪,现在秘魔之卵已开始孵化,怎么木族长还能说话呢?”她这话才罢,木阗猛觉身体中隐隐一阵振荡,仿佛什么东西从沉睡中惊醒,开始四处游动。 同时一股软绵绵、醉醺醺的力量蔓延开来,他整个身体仿佛沉浸在太液之池中,暖洋洋的甚是受用。 一时所有的痛苦、悲伤、忧愁、烦恼尽皆离体而去,身子轻飘飘的,宛如睡在了云团上。 渐渐宁九微的笑声越来越是恍惚,木阗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显出迷离的笑容,世间中的一切,都变得与他无关了。 他的身上隐隐凸起暗紫色的芒纹,纠根盘结,缓缓向头顶聚合去。 宁九微缓缓站起,在大厅中悠然走动着。 她长裙曼曳,凤冠高翘,一行一动之间,风姿雍容典雅,当真有说不出的摄人之清华。 春山静静地跟在她背后,眼神中尽是羡慕。 宁九微站在大厅中央,赞赏地看着十八峒众豪。 众人体内的秘魔之卵均已发动,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缓缓颤动,面容逐渐扭曲,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但宁九微却仿佛看着一件件的宝贝,当真瞧了个目不转睛,心满意足。 她忽然转首对春山道:“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宝贝?”春山道:“夫人是说,此后他们的家产窟藏,全都归夫人所有了?”宁九微笑得更加灿烂:“这只是一部分。 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体内的秘魔之影生长成熟,那便是近百具举手间可杀当世一流高手的超级武器,你说可是不是宝贝?”春山躬身道:“奴婢恭喜夫人,从今之后,夫人再也不用担心教主责罚了。” 宁九微摇头道:“他没有责罚过我,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窗外一人冷笑道:“那么我就代他来责罚你好了!”轰然声响中,大厅连窗带墙裂开一个大洞,一人负剑大踏步走了进来。 宁九微的笑容骤然止住:“是你,毗琉璃?”那人冷哼道:“难得你还记得我。” 宁九微脸色变了变,道:“李清愁呢?”毗琉璃背后一人淡淡道:“我在这里。” 李清愁缓缓从破洞中走了进来。 他的神色仍然从容之极,仿佛连夜的苦战并未令他疲倦、改变。 宁九微盈盈笑道:“两位平安归来,妾身当真高兴之至。 满堂美酒,我们就此对饮几杯如何?”毗琉璃阴沉着脸,道:“这参杂了蛊卵的毒酒,还是你自己饮用的好。” 宁九微悠悠道:“如此说来,两位是都知道了。” 毗琉璃道:“你哄骗那些苗侗之民,说是金蚕蛊毒,实际上却别是一种秘术。 而这秘魔之影的炼制方法,本就是曼荼罗教不传之宝,你还想以之害我么?”宁九微嫣然道:“那我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不过向来有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又曰请君入瓮,怎么毗大侠就是不肯以身示范给我看呢?”李清愁环目看了厅中一眼,面容忍不住骤变。 他号称玉手神医,在治病救人方面实是有很深的造诣。 此时一眼看去,厅中众人身上都腾起一股若隐若现的黑气,显然是毒入膏肓之症状。 只是人如此众多,却从何处下手得好?李清愁自身也受过此秘魔之荼毒,幸亏借了避毒珠、木灵之助,方才转危为安,此时少了木灵,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何况众人都是受毒已深,只怕再过片刻,便蛊毒入脑,再也救治不了了。 宁九微淡笑看着他们俩,突道:“李公子,你跟妾身商议着在你新婚之夜,瞒了你的新娘,私自奔走,妾身日前虽然答应了你,但现在想来,却是不能负了蓝妹妹。 公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跟蓝妹妹好好过日子罢。 蓝妹妹虽然容貌不足,但却是个贤妻良母,还望公子珍重。” 李清愁吃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人影晃动,就见蓝羽抱着一具无头尸体,缓缓自厅外走了进来。 她的眼睛里仿佛有地狱之火,熊熊燃烧,却又冰冷如铁,直冻骨髓。 那是种灰死的伤痛,朽腐的怨憎,看得李清愁心头一凛。 nk" 第十章 长怅秋山望飞鸿 蓝羽目中空空洞洞的,盯住李清愁,慢慢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女人,才要离开我。 你终究也跟别的男人一样,都只看重容貌。” 李清愁凝视着蓝羽,蓝羽仿佛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 她的嘴角神经质地牵动着,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一连串无情的打击已经将她完全摧倒,她想逃避,却已无处可去。 李清愁黯然低下头,却看到蓝羽怀中抱着的尸体。 那尸体苍老干瘪,胸前五条血线,已变成浓紫色。 李清愁忍不住惊呼道:“十姑婆!”蓝羽低下头,看着颈口只剩下一块血洞的十姑婆,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道:“对,是十姑婆。 她是我最亲近的人,从小就暗中照顾我,抚养我长大,我却在我新房中的被褥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她的身子猛烈地颤抖了起来,她的眼睛一瞬间蓄满了泪光。 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直盯着李清愁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答应与我成亲!”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猛然将尸首抛下,冲上来抓住李清愁的胳膊,一阵猛烈摇晃:“说!你为什么!”但她又仿佛不敢去听李清愁的回答,只一味哭着道:“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李清愁怜悯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扶她。 猛然,临桌的赤身酋长一声凄叫,抱头窜起。 他不停地将头向桌上撞着,口中咿唔痛呼。 李清愁脸色骤变。 举目望去,厅中众人都是面容惨败,大难发作在即。 李清愁双手颤抖,盯住蓝羽的目光由怜悯而变为痛楚,终于双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蓝羽心头一热,惊喜地抬起头,只见李清愁满脸都是痛苦之色。 蓝羽双目中泪光闪动,似乎在期待什么。 她此刻爱极而生恨,但只要一看到李清愁,一接触到他那双手,心中顿时百感交集、难以自已。 只要此刻李清愁肯对她说上一句抱歉的话,哪怕一句,她也会不顾一切的原谅他,重新作他的新娘。 然而,李清愁嘴唇抖索,终于慢慢道:“是的,我也只是个俗人,我更喜欢宁九微。” 蓝羽陡然发出一声厉啸,身子猛然弹开。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清愁,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 她越笑越是大声,猛然一阵剧烈地咳嗽,她弯下腰,指着李清愁:“俗人!你也和他们一样,只是个俗人!”她猛地大哭道:“我又何必为了你这个臭男人伤心!”厅里众人的黑气氤氲缠绕,渐渐成形,却如被无形的引力所吸,向蓝羽汇集而去。 蓝羽脸上泛起一丝阴森森的笑容,道:“我是蛊母,为什么还要去求一个卑贱的男人呢?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所有的人!”她的眼睛中猛然有股暗色的光华爆开,她口一张,厉啸声穿空而出,干云直上。 厅中中了蛊毒的众人身子抖缩得更加厉害,蓝羽猛然止口。 大寂静就如瘟疫般疯狂蔓延而出,将整个世界吞没。 她的脸上交织着泪痕,泪痕下面却隐隐生长出无边的欢愉。 她柔声呢喃着,仿佛母亲在哄着自己最亲爱的孩子:“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在我怀里绽放罢。” 厅中的黑气争先恐后地向她身体中钻去。 她脸上的欢愉越来越浓厚,众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终于,他们爆发出一连串的哀号,一个个软垂在地。 蓝羽身周的黑气却浓郁得犹如实质,她双手张开,犹如暗夜之母,静静的包容着无边的黑暗。 渐渐黑气越来越淡,却不是消失了,而是钻入了她的体内。 蓝羽的皮肤逐渐变得隐隐透明,肤下肌肉宛如黑晶般通亮,历历可数。 她干枯带血的双唇张开,却不再有啸声发出。 渐渐地一阵“嗡嗡”声越来越响,从她口中发出。 初时仿佛春蚕食叶,细不可闻;后来渐渐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 而且仿佛无止境一般,由震耳欲聋而为天崩地裂。 这嗡嗡声妖异之极,仿佛自蓝羽口中发出,又仿佛自人本心中所生,又仿佛耳鸣呓语,荒凉宏阔,却又如从来未有。 一时众人均觉记忆涌动,自幼时而至现在,所有做过的事情均历历在目,全化作雷鸣般的轰响,在体内团团炸开。 才听了一会子,众侗酋便面无人色。 李清愁突然一声长啸,跨上一步。 他这长啸犹如匕首般切入黑暗中,登时众人就觉心头一松。 蓝羽目中光芒暴动,凝注于李清愁身上。 不同的是,她的眼睛中满是杀机。 突地又是“嗡嗡”一阵响,蓝羽身上暴起无数肉团,才一脱开身体,立即腾开两只翅膀,浮空而立。 这些肉团都如她先前放出的金蚕,不同的是通体漆黑,看去阴森森的,极为诡异。 这些黑色金蚕仿佛都生了眼睛,冷森森地盯着人,就如地狱的妖魔一般。 看得侗酋们心头森寒。 李清愁苦笑了下,道:“你终于觉醒了力量,变成了真正的蛊母。” 蓝羽凄声笑道:“不好么?与其让你们这些臭男人轻贱,不如我将你们杀光!”李清愁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我对不起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怪你!”蓝羽大笑忽止,阴声道:“说的好可怜啊,现在你再求我怜悯,又有什么用!”她聚指一弹,一只黑色金蚕被她弹得直向李清愁飞去。 李清愁却仿佛深为忌惮,不敢招架,侧身避了开去。 蓝羽狂笑道:“你以为这些秘魔之影经我培植成真正的金蚕蛊后还这么容易对付?”那金蚕在空中划出一道乌色弧光,向李清愁追击而至。 李清愁身影飘飘,眨眼间换了十数种身形,但那金蚕如影附形,却是无论如何都摔脱不了,反而越来越是逼近。 李清愁脸色开始变了。 蓝羽大叫道:“都死罢!”双手突然向两下一分,万千乌光四下流溢,遍洒而出!李清愁一声清啸:“不可!”身子陡然盘空而起,一掌向蓝羽击下!蓝羽脸色骤变,厉笑道:“臭男人!我就知道你想杀我!”手一召,满空的乌光轰然上击,交织成无有光芒的暗星之银河,电射向李清愁!李清愁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这群乌光射了个正着,只听“夺夺夺夺”一阵暴响,他身上也不知被多少只黑色金蚕咬中!他的身子被这股金蚕乌涛冲得翻滚而出,撞在墙上。 李清愁翻身跃起,一言不发,向厅外冲去。 蓝羽大叫道:“臭男人!我看你能跑到那里去!”手一指,乌光盘空,一齐追了出去。 厅中霎时静了下来。 毗琉璃碧色的眼珠盯住宁九微,淡淡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厉害,几句话就可以让两大高手杀了个两败俱伤。” 宁九微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为了这几句话,我准备了有多久。” 毗琉璃道:“可是你辛苦培育的秘魔之影,也被蛊母吸收,而后被李清愁用计引走了。 你不觉得空欢喜一场?”宁九微摇了摇头,道:“世事变幻,哪能尽如人意?得些钱财,也就够了。 何况只要能试验成功,以后还怕不能再有?”毗琉璃也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我只有杀了你了。” 宁九微嫣然道:“多年前我们也曾相识一场,如今久别重逢,你竟然忍心么?”毗琉璃也笑道:“我好像是忍心的。” 宁九微道:“你虽然忍心,我知道有个人是不忍心的。” 她顿了顿,道:“他好像就来了。” 大厅之门轰然被人一刀击开,伊川傲然阔步而入,厉声道:“谁要杀人?先问过我这柄妖刀!”毗琉璃的眼睛微微眯起,盯在伊川的刀上。 他突道:“我问过了,这柄刀说可以杀。” 伊川大笑道:“你要杀谁?”毗琉璃长剑一指,道:“她!”他的人忽然窜出,长剑指出的时候尚距宁九微两丈余外,等这个字说完,已经指在了她眉前三寸!伊川一声大吼,妖刀脱手飞出,直飙向毗琉璃的后背。 这一刀攻其必救,伊川含怒出手,当真凌厉之极。 刀势尚未及身,一股蓬勃的刀气已然匝地扫出,猛撞毗琉璃的后心。 毗琉璃脚尖点地,身子倏然横移一丈,那柄妖刀便变成向宁九微飞去。 他冷笑一声,长剑光芒倏盛,向伊川攻去。 却听“叮”的一声,伊川伸掌架住。 毗琉璃的瞳孔骤然收缩:“掌刀?”伊川狂笑道:“你倒识货!再接我一刀!”他掌际银芒伸缩流动,吐气开声,一刀向毗琉璃斩去。 毗琉璃冷笑道:“多担心担心你的女人吧!”长剑疾挑向伊川的脉门。 伊川也冷笑道:“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迎风一晃,左右双手光芒流转,轮番砍向毗琉璃。 毗琉璃长剑撒出一片银波,将全身护住。 猛然背后风声大作,偷眼看时,那柄妖刀不知怎么却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圆圈,袭向自己后背。 毗琉璃的目光终于变了。 伊川双掌这时也卷起一阵旋风,对着毗琉璃一阵猛砍。 毗琉璃想要故技重施,却被伊川逼得分身不得。 刀风猛恶,妖刀转瞬已及体!毗琉璃突然反手将长剑向后抛出,同时大喝一声:“掌剑!”双掌翻涌,倏然向伊川的掌刀迎去!伊川神色一变,铮然大响中,长剑跟妖刀撞在一起,纷纷落在地上。 毗琉璃的双掌也同伊川接在一起!掌刀掌剑都是武功炼到极处的功夫,伊川当然不敢大意,猛细一口气,掌上银纹大盛,左右掌互为奥援,摆了个双龙取水之势,既攻又防,向毗琉璃迎去。 毗琉璃的双掌如毒蛇,如飞龙,如一双跳舞的仙子,又如在暗狱之火中怒啸的魔鬼,闪电插入。 伊川不敢大意,全力迎出,毗琉璃的双掌却倏然收回。 伊川呆了一呆,大叫道:“你这不是掌剑!”毗琉璃冷笑道:“掌剑算什么东西?你是忘了,南方毗琉璃天本来用的就是双手之剑。” 他慢慢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擎在手中。 他的神色变得肃穆之极。 那剑短才一尺,剑身透明,剑尖椭圆,宛如韭叶,却仿佛是无仞的。 然而正是这柄无仞之剑,一旦握在主人手中,却宛如有了某种秘魔般的光泽。 大美不言,重剑无锋。 隐隐寒气就从这无刃之剑中透出,厅中骤然一冷。 这寒气也仿佛贯入毗琉璃的身体中,他脸色越来越青,终于大喝一声,一剑向伊川贯去。 伊川不敢大意,双掌运劲,平推而出。 才与短剑相接,猛觉内息一窒,掌刀的光芒被短剑压得直沉了下去。 翠剑毫不受阻隔,依旧暴击而前。 电光石火之间,伊川一个翻滚,向后飞去。 毗琉璃暴喝声中,无刃之剑剑凌空挥舞,挟影追风而至。 伊川一口气喘不过来,只好一退、再退!转眼之间,就退到了厅角。 那剑来势却丝毫不衰,劲舞直前,轰然击在伊川的胸前。 伊川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在毗琉璃的脸上。 毗琉璃就觉眼前一片血红,目不见物,登时大惊,情知不妙,急忙后退时,就觉小腹传来一阵刺痛的凉意,已然中了伊川一记掌刀。 所幸伊川此时真气已衰,这一刀之力极为微弱。 毗琉璃脚尖用力,向后飘出。 伊川大笑道:“惹火你又怎样?还不是吃了我一记掌刀?来来来,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他话未说完,猛然一阵咳嗽,鲜血从嘴角汩汩流下。 伊川喃喃道:“他***,这次真是蚀本之极,却原来已经打不动了。” 宁九微抢上扶住他,低声道:“你……你先歇一会。” 毗琉璃大步走了上来,冷笑道:“跟我回曼荼罗总坛……”伸手向宁九微抓去。 他的手指才触到宁九微的衣裳,却忽然如触电一般弹了回来,恨恨看了宁九微一眼,转身从破洞中跃了出去,转瞬间走得不见了。 伊川只觉力气随着鲜血的流淌而越来越微弱,但他仍奋力大笑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厉害,连手都不动就打跑了这家伙。 早知如此,我何必将命也拼了上去?”宁九微见他呼吸之间,胸口鲜血不住溢出,冰霜之色,也略有所动。 当下强笑道:“我用的是赤蝎胭脂,描的是碧鳞黛,涂的是鹤顶口红,耳边别的是雪刺环,身上穿的是火炼衣,脚上是烈芒鞋,他居然还敢空手来抓我,可不是找死么?”伊川咳嗽着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可惜我也只能护你到此了,以后……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啊……”他呼吸渐渐微弱,眼睛沉倦得睁不开来。 宁九微呆呆看着他,突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是骗你的?”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笑容:“像我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为别的男人生孩子?又怎么可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这可怜的孩子,怎么就会相信了呢!”她的话虽然无情,但双眸中却似乎也有盈盈幽光在闪动。 伊川也笑了,他的人渐渐软瘫在宁九微的怀中,这个笑容仿佛他全部的生命力镌刻而成,在大厅黑暗的灯光下,竟似明月一般动人:“骗我的?那又如何?与其说你骗我,不如说是我骗自己。 我也……我也……好久没守护别人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终至于完全冷寂。 宁九微一动不动抱着他,烛火跳了几跳,终于完全熄灭,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沦落到黑暗中去。 夜色狂舞,李清愁的身形突然停住。 前面是一条黑沉沉的悬崖,他已无处可逃。 追命索魂的“嗡嗡”声瞬息在他面前汇聚,蓝羽凌空飘立,身周盘旋着无数黑色的光点,将她的身体悠悠托起。 她平凡的面容被幽幽月影映得阴晴不定,仿佛鸠盘魔母,神秘而可怕。 蓝羽嘶声道:“李清愁!你不逃了么?我现在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下你的肉来!”她咬牙切齿,目中尽是怨毒之色。 李清愁笑了。 那是种从容、无奈、想要说什么,却又深觉不必再说的笑容。 他仰起头来看着满天的星斗,这苗疆的夜空清澈而明净,星斗历历在目,仿佛垂照在触手可及之处。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星么?李清愁默默问着自己。 蓝羽看着他的神情,突然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她忽然冲了上来,一把抱住李清愁,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轰然向悬崖跃去!李清愁没有闪避。 他的眉头甚至在一瞬间舒展开来,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解决。 就这样结束吧,这不正是所有人想要的么?除了他自己。 蓝羽却忍不住啜泣起来。 山风凛冽,两人急遽下坠,蓝羽忽然抱紧他,问道:“你愿意跟我死在一起?”她纤弱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抖着,并不深媚的双眸却如清晨雨后,两颗最明亮的星,盛开在寂寥而清寒的苍穹上。 李清愁低头望着她,他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笑了。 这笑容仿佛一双巨手,将蓝羽温和地拢在其中,极尽所有的力量,将风风雨雨一齐隔绝出去。 蓝羽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她忽然哭道:“不,你不能就这么死了!”她猛然出掌,击在李清愁的胸口!李清愁猝不及防,被她一掌击得凌空飞起,向悬崖上飞去。 自蓝羽的掌上腾起一蓬绿芒,闪电般钻入李清愁的体内。 李清愁吃了一惊,大叫道:“你做什么!”蓝羽默默看着他,却不再说话。 这一掌反震之力激得她急速向悬崖下沉去,一晃就不见了。 李清愁攀住崖上突出的石块,向下面看时,夜色茫茫,却哪里还有蓝羽的影子?只有她临去的目光,却在月夜中挥之不散。 有凄凉,有遗憾,有眷恋,更多的却是真实的幸福。 那幽幽神光,如一朵生在清涧的幽蓝,无人问津的生长,含蕊,盛开着,寂寞而平凡,而在凋谢前的那一瞬,却绽放出异样的风华。 这个奇异的姑娘,就带着她奇异的感情,如此轰轰烈烈的去了。 她也不管生着的人,将会如何。 李清愁怔怔地望着崖下,眼泪滴滴掉落在衣襟上。 爱情的确是个任性的孩子,它只会随着自己的意思来任意歪曲人的心灵,全然不管将带来什么后果。 李清愁知道,此后生生世世,他再也不会忘掉这个怯怯但坚强的侗家姑娘了。 次日,李清愁寻了条粗长的绳子,垂到崖下仔细寻找,却没有发现蓝羽的尸体。 她就如同夜色中的魔女一般,悄然而来,然后悄然而去,不留一点星月的痕迹。 崖下丛生着矮小的灌木,连一点人踪都没有。 空山寂寂,却哪里寻去?然而李清愁绝不死心!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直在崖底苦苦搜寻着。 一身洁白的衣衫都已被荆棘划破,而他那双如玉一般的双手上,也有了道道血痕。 直到第三日,李清愁渐渐走到崖边谷口,突然一枝斜出,上面挂了张鲜红的请贴。 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 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七月十四,财神庙。” 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李清愁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帖上虽未明言,然而李清愁已然明白,无论蓝羽是生是死,此刻必然已在帖主手中!然而,宁九微与伊川怎样了?十八峒的侗人的蛊毒解净了没有?而一开始挥刀杀掉吴大人的红衣女孩又到底是谁?蓝羽最后所见蓝眸青衣的神秘人又是谁?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唯一所想的,就是千里之外的那座财神庙。 他必须要在七月十四之前赶到!今天却已是七月十二。 这手白如玉,活人无算的玉手神医,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二位客人。 nk" 第一章 折剑鸣弦诉秋音 大同府青云县。 大同地近塞外,风光虽算不上旖旎,却是出名了产美女的地方。 青云县与大同其他地方不一样,偏偏风光美极,女人也更美。 只不过这里的美人,大多数都在风尘中沦落着。 青云县,本来就是附近最著名的欢场。 而县里最好的欢场又要算天香楼。 天香楼的头牌姑娘春腴正捧着一杯酒,整个人都偎进了凌抱鹤的怀里,娇笑道:“凌公子,姐妹们都等着听你的琴声呢。” 春波碧钟,酒色艳红,就如她的脸色一般。 凌抱鹤笑道:“既然她们想听,为什么不来跟我说,却要你来?”春腴腰肢扭动,撒娇道:“她们害羞么,哪里像我,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了。” 凌抱鹤张开嘴,让她将旨酒奉入口中,微闭了双目,缓缓品那若有若无的酒味。 这酒乃是用秋日的金菊所酿,酿成之后,用合欢花汁冲得极淡,正是凌抱鹤喜欢的味道。 他等酒味完全消尽,才笑道:“既然要听琴,为什么还不进来?”春腴大喜,娇呼一声,登时莺莺燕燕,响成一片,从门外进来了十几位佳丽。 天香楼乃是远近闻名的寻香之所,其中所藏,颇为不俗。 这一下群芳罗列,当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凌抱鹤身子缓缓坐起,伸了个懒腰。 他身上的一袭白衣沾染了数点合欢花汁,看去更显风流蕴藉。 满楼粉黛,他却看也不看,突然轻喝道:“琴来!”春腴急忙捧出一具古琴,放到凌抱鹤面前。 凌抱鹤皱了皱眉,道:“琴不好。” 春腴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凌抱鹤,道:“琴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有什么好不好的?”凌抱鹤摇了摇头,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取水来吧。” 当即有人急忙端了一盆水来。 凌抱鹤皱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沉吟了一下,将手在盆中摆了几下,依旧坐下,道:“如此,就不能弹清远些的了。 就弹《鸣鸳春歌》吧。” 他吸了一口气,将手在琴弦上一拂。 那琴本是市井中买来的普通货色,但经他这一拂,就仿佛变了,其声清远嘹亮,仿佛龙吟凤鸣一般。 凌抱鹤眉头渐渐舒开,手下轻拢慢捻,声音簌簌淅淅,如江河奔流,天雨润物,不绝流出。 天香楼上的众姐妹无不听得心旷神怡。 一时楼中咳唾不闻,只余留这袅袅的琴声。 琴音一变,由清远而入靡华,声调却舒缓流泻,如天际流云,变化万千。 就在这时,只听楼梯“格格”作响,一人走了上来。 那人走得很慢,但很坚定,仿佛一步踏出,就再也不会收回。 “格格”声响中,脚步声穿一楼而入二楼,缓缓向凌抱鹤所在的第三楼步入。 空远清寥的琴声中突然掺杂进了这脚步声,当真如欢宴中遇到了个厌物,众姬一齐皱起眉头,忍不住就要骂他个七荤八素。 凌抱鹤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全身心都沉入了曲声中。 那琴声越拔越高,直欲破云而去。 房门缓缓推开,一人全身黑衣,站在门口。 他的脸色也是一片黝黑,沉沉的丝毫表情也没有。 这悠扬的琴声竟然丝毫感染不了他,只见他缓缓走进房中,沉声道:“凌抱鹤,我乃捕头铁恨,你跟我走吧。” 众姬一齐大惊,忍不住一阵喧哗。 要知无论赌场还是妓院,最怕的就是官差。 而且官差到来,多半都没有好事。 难道这位风流蕴藉的凌公子,竟然是朝廷要犯么?倘若与之牵连上了官司,恐怕惹祸上身,再也摆脱不开。 众姬都是脸上变色,再也顾不得聆听琴音,一齐站了起来。 凌抱鹤眉头微皱,轻喝道:“禁声!”他头也不抬,缓缓道:“等我弹完这一曲。” 铁恨也不答话,静静地站在房中。 双脚不丁不八,却已将所有的退路都封死。 凌抱鹤如同不觉,依旧轻拨着琴弦,将流畅的音调缓缓送出。 他的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显然已陶醉在这悠扬的琴趣中。 琴声自舒而急,委婉流畅,如水涤大山,日照长河,终于音沉声消,至于寂落。 天香众姬忌惮官差的威势,早就走得一空。 凌抱鹤缓缓拨动着琴弦,沉吟不语。 只听“嘣”的一响,一根琴弦被他手指挑起,裂成两段。 又是一声响,宫弦也断了。 “嘣嘣”之声不绝,数根琴弦接连挑断,凌抱鹤抬起头来,盯在铁恨脸上,冷冷道:“你来何为?”他双眸闪动,竟然是紫色的,目光犹如一柄利刀,直插铁恨的面门。 铁恨的脸色却如岩石般不动,声音也平平板板的,丝毫起伏都没有:“我来抓你。” 凌抱鹤狂笑道:“你抓我?你抓得了么?”铁恨静静道:“抓不了也要抓,我是官差,你是贼,我就要抓你。” 凌抱鹤冷笑道:“三年前我杀了太行七把刀,两年前云石岗云老爷子被我一剑刺穿了琵琶骨,从此武功尽废。 去年你们六扇门中号称第一高手的捕神陆云翼被我一掌打得吐血,你又有什么能耐,敢来抓我?”铁恨道:“我没有能耐,我只知道一句话。” 他的眼睛中倏然放出一道寒冰般的光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凌抱鹤大笑道:“好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要看看你是怎么个不漏法!”他的身子突然跃起,当空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向铁恨飞溅而来。 铁恨微仰着头,看着这道光芒。 他没有闪,也并不动作。 光芒裂电,一闪就到了面前。 铁恨突然一拳击出。 这一拳所取的,并非这点光芒,而是光芒背后的人影。 这就是铁恨的打法:拼命!光芒倏然一折,在空中迸散出一蓬花雨。 凌抱鹤身子骤然拔高,光芒去势更厉。 铁恨眉头皱了皱,拳头依旧送出。 拳风激荡,轰然震响声中,凌抱鹤先前所坐的桌子被他一拳轰成碎片,漫天冲出!碎片如雨,向身形尚在空中的凌抱鹤击去。 凌抱鹤身形急退,手中光芒却依旧递出,“哧”的一声轻响,已然在铁恨的肩头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凌抱鹤身形飞舞,落到桌后。 他盘膝而坐,仿佛从没有起来一般。 神态悠然,又哪里有丝毫剧斗过的痕迹?他微笑着看着铁恨,脸上满是揶揄之色:“现在你还觉得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么?”铁恨倏然回手,揉在肩头的伤口上。 剧痛犹如虎狼一般,咬在他的心神间。 铁恨全身颤抖,双目中光芒却更清、更亮!凌抱鹤突觉一道凌厉的压力扑面而来,他所面对的,仿佛不是人,而是野兽!受伤的,面临着死亡威胁的野兽!铁恨沉黑的眸子中,光芒渐渐变得狂野,他的声音中也带了种奇异的沙哑:“我不是他们!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他突然冲了上来。 凌抱鹤双眉之间突然透出一丝阴狠之色,道:“你找死,怪不得我!”他深吸了一口气,身子仿佛毫无重量一般,顺着铁恨的掌风向后飘去。 他的剑却同时划了个青色的弧,在空中一划而过。 光芒闪烁吞吐,仿佛有无穷无尽之像,向铁恨直压了过来。 铁恨脸色更黑,哑声道:“你这般功夫,却用来为恶,莫非真不怕天诛?”剑华满身,凌抱鹤悠然道:“就你这种本领,有什么资格谈天诛?”铁恨眼中突然厉芒一闪,他的人倏然窜了起来,向凌抱鹤的剑上冲去。 凌抱鹤皱了皱眉头——铁恨实在不像个要自杀的人。 刹那之间,铁恨的身躯已然撞了上来。 就听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凌抱鹤的长剑已然贯胸而过,钉在了铁恨的身上。 凌抱鹤吃惊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铁恨冷冰冰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天诛!”他的左掌右拳倏然击出!拳风振荡,化作漫天飞雪,夹杂着天地间永恒无止的冷寒,向凌抱鹤当头罩下。 凌抱鹤只觉身子一凉,内腑中突然升起一股火热之劲,向外冲去。 然后周身都陷入奇异的冰凉中,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铁恨的怒拳却如雷霆震发,轰在了凌抱鹤的胸前!凌抱鹤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被击得向后直跌而去。 他的手掌翻动,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将铁恨体内长剑掣转。 长空血乱。 铁恨胸前被划开一条大口,鲜血溅出,他猛地和身扑上,一拳打在凌抱鹤的身上。 凌抱鹤真气一时提不上来。 铁恨左掌右拳,连环击下,哪里还有半点章法?两人宛如两只连在一起的风筝,被铁恨拳风所引,破空飞退。 突地轰然一声响,两人撞到了墙上。 铁恨真气一滞,凌抱鹤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道:“死去吧!”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向剑柄按了下去!他的长剑钉在铁恨的胸前,这一按之下,怕不透体而过,铁恨大喝一声,一股潜劲迸发!墙壁哪里经得起如此大力振荡?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凌抱鹤跟着跌了下去。 铁恨举步欲追,突地脑中一阵晕眩,竟然连步都举不起。 凌抱鹤一剑之威当真不可挡,已然重伤他的内腑。 但铁恨乃是出名的遇强更强,性情坚韧无比,从囊中取了几丸药吞下,立即追了下去。 天香楼下是一片水域,里面种满了荷花。 时正初秋,红白荷花开了满塘,尚未凋谢。 凌抱鹤如点水蜻蜓般踩在荷叶上,负手静立。 他胸前鲜血淋漓,溅得白衣片片殷红,但他视而不见,面上气定神闲,竟似这些伤都不是自己身上的。 铁恨的功夫只讲究实用,这般登萍度水的功夫,就非他所长。 他游目四顾,只见楼下停了几艘扁舟。 这本是天香楼故命风雅之处,客人来时,便由小舟引到莲藕深处,自然别有一番寻香的风味。 铁恨跳上一艘扁舟,劲力运处,系舟之缰被他凌空震断。 铁恨双掌摧动,扁舟犹如利箭一般,射向水心。 凌抱鹤轻轻咳嗽着,慢慢道:“铁恨?”他似乎现在才想起他的名字。 铁恨双掌一顿,停住扁舟,道:“青云县捕头铁恨,今天务必要擒拿你归案。” 凌抱鹤叹道:“人说三年前六扇门第一高手就已经不是捕神了,我直到今天才相信。” 铁恨道:“我只是执行公务,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什么第一高手,第二高手,一概不知。” 凌抱鹤道:“你一定要抓我?”铁恨沉声道:“你杀人无算,难道还想逍遥法外?”凌抱鹤突然大笑道:“你就算抓走我又有什么用?你能抓我,自然就有人放我!”铁恨冷冷道:“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我的职责就是抓你回去,有青云县县令的令牌为证。” 凌抱鹤冷笑道:“青云县县令?真是好大的威风!”他的目光森严,盯住铁恨:“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不来抓我?”铁恨冷冷道:“你拘捕抗命,殴辱官差,已然数罪并发,若再执迷不悟,就永无回头之日了。” 凌抱鹤道:“难道我现在就有回头之日么?”铁恨默然,缓缓道:“你本就没有回头之日了。 我无论如何都要抓住你!”凌抱鹤长袖举起,看着自己衣上的血迹,悠然道:“我虽然重伤,但你受了我一剑,难道就好过么?就你这样,也想抓住我?”铁恨森然道:“还是那句话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凌抱鹤大笑,双眸收缩,渐渐变成一种妖异的紫色:“天网?天网?世上哪有什么天网?这么多恶人作恶,怎么没见什么天网?你妄谈天意,我先杀了你,看看天意在哪里!”他袍袖挥拂,折下一段荷花,随手指出,向铁恨刺了过来。 那段荷花方才含苞,盈盈玉露,尚含未干,看去娇柔无比,但经凌抱鹤挥动,立时一股充盈的剑意自其上勃发,向铁恨贯来。 铁恨不敢撄其锋芒,脚步错动,向左避开,跟着一拳冲出,向荷花上震去。 凌抱鹤剑意虽然充盈,但荷花本质极弱,哪里挡得起铁恨的重拳?两下才一相接,荷花便被震成一蓬粉色的烟花,散乱飞去。 凌抱鹤身形如流水般一转,又是一只荷花在手,跟着刺了过去。 铁恨也不答话,聚精会神地运起真气,无论凌抱鹤刺来的是荷花也好,荷叶也好,都是脚步一斜躲开,跟着一拳冲出,将来物击碎。 剧斗之中凌抱鹤突然冲天而起,双手连抓,几十茎荷花被他真气所逼,登时冲起雾茫茫的一片,向铁恨疾冲而至。 一时满空红荷碧水飞舞,交织成斑斓七彩的一片,将铁恨罩在中间。 铁恨心志极其坚忍,虽处此凶险境地,却丝毫不慌乱。 脚下用力蹬出,扁舟突地翻了起来,将他罩在下面。 只听碎响宛如乱雨,荷花碧水全都击在了扁舟底上。 凌抱鹤一声冷笑,身形展动,向外飞去。 突地就听一声大喝,风声骤然劲急。 凌抱鹤骇然回首,就见偌大的一艘扁舟被铁恨掷向半空,向自己砸了下来!这一击波及之处既宽且广,凌抱鹤脚下一紧,正要躲开,哪知丹田中突地一阵剧痛,竟然再无力量可运。 方才两人之斗两败俱伤,都受了极重的内伤。 但凌抱鹤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缠连着又斗了些时,终于发作了起来。 凌抱鹤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啸呼而来的扁舟,一时竟有种解脱的感觉。 只听轰然声响,扁舟击在地上。 凌抱鹤一怔,却原来铁恨也已劲力枯竭,扁舟声威虽盛,却终究没有飞到凌抱鹤面前。 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这就是你所说的天诛?”大踏步走了出去。 铁恨运起残余的力气,将扁舟掷出,登时就觉身上一片冰凉,内力再也提不上来。 眼见功亏一篑,让凌抱鹤躲了过去,心下叹息。 但他周身脱力,却也没有力气去追了。 当下静静地浸在水中,调动散乱的真元,缓缓行功。 只要他功力略微恢复,就不怕凌抱鹤能逃到天涯海角去。 天香楼经两人这么一闹,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但铁恨既然挑明了官差的身份,老鸨也不敢来罗唣。 只对着二郎神像不停地磕拜,祈愿这个煞星早些离去。 铁恨只管行功,理也不理他们。 突听一人大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铁大捕头。 怎么,遇到硬手了?被打得爬不起来了?”铁恨岿然不动。 天香楼上缓缓走下几人,都是一身劲装,目光炯炯。 当先一人相貌粗豪,手中拿了两个铁胆,捏得“咔咔”作响。 他目光直盯在铁恨身上,一面说,一面缓缓走近。 铁恨散乱的内息刚刚黏在一起,也不答话。 那人见铁恨不答话,冷笑道:“铁捕头当真威风得紧哪,我双翅豹洪范跟你说话,你理都不理。 便是青云县的县太爷,恐怕都没这么大的架子。” 铁恨微微哼了一声,但觉内息渐渐可以鼓动串行,只是一运到胸前剑伤处,便梗滞不前。 他不再强求,任由内息点点归聚,渐渐增强。 突地冷笑道:“两年前我抓了你兄弟洪彩,你想必不服气,又忌惮我的武功,所以直到今天我重伤之下,才敢露出头来。 是也不是?”洪范“哈哈”大笑道:“人说铁捕头貌拙实巧,天下没有几个人能骗得过他,看来果然有理。 不错!我就是踩着铁捕头的痛脚,寻仇来了!”他笑容一转而为阴沉:“只因我知道像铁捕头这样的人,早晚有痛脚被人踩住,再也爬不起来的一天!”铁恨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也来踩一脚。” 洪范笑道:“我急什么?铁捕头这个样子?可不像极了落水狗?我且赏鉴一阵子如何?”他此言一出,跟着而来的几人一齐大笑起来。 铁恨心神何等坚韧,当下听若不闻,全力运功,只等功力略微恢复,将体内的伤势压下,这几个人哪里放在他眼里?只是凌抱鹤的剑势当真凌厉,他凝聚的真元数度冲到胸前,都被它再度击散。 铁恨拼命惯了,所制伤药当真非同小可,但却疗不好这等高手名剑的创伤。 突听一人冷冷道:“滚!”洪范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人敢对爷爷无礼?快滚出来,否则爷爷杀你全家!”他话刚说完,一枚树枝凌空而来,敲在他嘴上。 洪范“哇”的一口鲜血吐出来,四颗牙齿随之而落。 垂杨柳拂开,凌抱鹤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身上染血的白衣已然脱去,换上了一袭湖绿的长衫。 长衫上朱紫藻绣,文饰满身,华丽非常。 铁恨的双目倏然张大。 凌抱鹤不止换了一身衣衫,他的脸色红润,身上凌厉的剑意蓄势待发,竟已在这片刻之中,刚才的伤势已完全恢复了过来。 铁恨心神一沉,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凌抱鹤却不去管他,转头对着洪范道:“滚!”洪范杀人越货,横行不法,乃是地方上的一霸,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但给凌抱鹤的眸子一照,一股森寒之意从心底升起,忍不住双腿一阵哆嗦。 但他毕竟是一方之豪,当着属下,无论如何不肯伏低,当下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惊惧压下,口中胡噜道:“你又是谁?敢来管我洪大爷的闲事?”他满口鲜血,一说话更是痛得面目扭曲,狰狞异常。 凌抱鹤的眼神倏然一闪,道:“你姓洪?”洪范不明所以,只得点了点头。 凌抱鹤脸上一片冰冷,慢慢道:“你应该怨恨你的爹娘,为什么非要让你姓洪!”nk" 第二章 板桥茅店夜色森 凌抱鹤突然欺身而上。 洪范的武功也算不俗,但哪里能挡得住他?眼前人影一花,方才还站在三丈外的凌抱鹤,已然欺到了身前。 洪范一声大喝,手中铁胆向外摔出。 凌抱鹤左手探出,两枚铁胆尚未出手,就被凌抱鹤连手捏住。 只听到他冷冷道:“去地狱里再后悔吧!”突地一阵剧痛从手臂传了过来。 凌抱鹤真气运处,洪范的五根手指一齐折断,真气跟进,将他的小臂爆成粉末。 凌抱鹤运劲送处,只听格格声响,洪范的整条上臂突然刺出,森森白骨直刺入左侧肋骨中,鲜血泉涌喷出,凌抱鹤手臂挺动,将洪范的左臂完全刺入心脏。 可怜洪范连惨呼都叫不出来,就被这一击之力生生活杀。 凌抱鹤跟着手臂挥动,将洪范的尸体摔出。 双目紫气森寒,冷冷看着余下的人:“还有不肯滚的么?”众人骇得脸色都变了,发一声喊,一齐掉头就跑。 凌抱鹤一阵大笑,凌空踏步,走到铁恨面前。 铁恨行功正到紧要处,明知凌抱鹤已到面前,却也无可奈何。 就觉凌抱鹤的眸子犹如寒电,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饶是铁恨也忍不住心悸。 突听凌抱鹤叹道:“你自命天诛天意,这世间的恶人,你能杀得尽么?”一阵芬芳袭来,铁恨吃惊抬头,就见凌抱鹤递过一枚丹药来:“吃了吧,这是再生丸,无论多重的伤势,都可痊愈。” 铁恨不接,默然良久,嘎声道:“你有隐情?”他抬头看着凌抱鹤:“若是你有任何冤屈,都可向我陈说,我虽然是捕头,但从不错抓好人的。” 凌抱鹤一怔,大笑道:“你以为我拿这丹药来是贿赂你?告诉你!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捕头,还不值这枚丹药!”他突然出手,拂向铁恨的迎香穴,铁恨本能地晃身躲闪,凌抱鹤轻轻将药丸送到他唇间,道:“吃了吧,药已沾唇,不吃也浪费了。” 铁恨叹了口气,将再生丸含住,慢慢用唾液融化。 他虽坚忍,却不固执,既知自己目前极为需要恢复力气,就不再婆婆妈妈地推辞。 这再生丸当真药效强厚,铁恨才吞不多时,一股热力从丹田中发出,随着周身气脉运行,缓缓布于全身。 登时百脉千窍无不适意,连胸口的剑伤,都淡了下去。 凌抱鹤道:“我之所以救你,是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明明修为不如我,却能将我打成重伤。 我们赌一把如何?”铁恨涩然道:“怎么赌?”本来江湖人受人点滴之恩,便不可再与之作对。 只是铁恨既入公门,便只好依公门的规矩行事,这些江湖人的勾当,却就不能讲究那么多了。 凌抱鹤笑道:“我们以三日为限,若你能追得上我,我便随你归案,如何?”铁恨道:“若是追不上呢?”凌抱鹤道:“那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来捉我?”铁恨沉吟着。 他知道凌抱鹤说的是实话,他的武功本就比之不上,若是连追都追不到,还有什么资格奢谈逮捕?铁恨并不是不识时务之人,这样的安排,又实在对他太有利,他已没有拒绝的理由。 铁恨缓缓点了点头。 凌抱鹤道:“如此我们便击掌为信,彼此都不得反悔,如何?”铁恨缓缓举掌,跟凌抱鹤轻击三下。 凌抱鹤笑道:“那么我就要开始逃了。” 就在此时,奇变陡生。 两人击掌才罢,双掌未离,铁恨五指突然下抓,已然与凌抱鹤的五指扣在了一起。 十指纠结之后,铁恨的五指立即变得极为柔软,似乎其中的骨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抽去了。 五指就如五条细蛇,顺着凌抱鹤的手腕袭上。 凌抱鹤大意之下,被铁恨占了先机,再想扳回,已然来不及。 只觉手腕微微一麻,脉门被铁恨扣住。 跟着铁恨的手臂也绵延而上,跟凌抱鹤的手臂缠在一起。 凌抱鹤动容道:“金蛇缠丝手?”铁恨玄功运处,将凌抱鹤牢牢控制住,这才微笑道:“不错!是金蛇缠丝手。 我们三击掌之后,就不算我偷袭你。 既然有赌约在先,你就跟我回去吧。” 凌抱鹤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施展诡计,是我大意了。” 铁恨肃然道:“我身为捕头,江湖上的规矩便顾不得许多。 为了抓人,当真无所不用其极,这个先要说明了。” 凌抱鹤道:“责在人身,也怪不得你。 只是你要押解我回去,路途遥远,可不要把我丢了才是。” 王小二是个店小二,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店门口的门槛上看来往的客人。 凡是从云门客栈走过的人,都有些与众不同,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闲邋遢,有的焦头烂额,有的雍容华贵。 王小二总能从客人身上看出些有趣的事情来,回去讲给自己的瞎子老爹听。 只是店主人却极为痛恨他这个习惯,每次看到他在门槛上发呆,就吆喝着他扫地担水。 所以王小二空闲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好好在门槛上休息一下。 只是这时候又没有人来了。 所以王小二给自己起了个绰号:不快乐的王小二。 今天,不快乐的王小二依旧半蹲在客栈的门槛上,享受片刻偷来的快乐。 幸好夜已比较深了,客栈老板也已在打瞌睡,不去管王小二的闲事,所以不快乐的王小二就变成了快乐的王小二。 门口的长街一片静悄悄的,最近道上不干净,客栈的生意冷冷清清的,多嘴的王小二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说场话了。 他很希望这时能来位真正与众不同的客人,让他可以好好地说给老爹听。 他没有失望。 一串脚步声在长街的尽头响起,渐渐走近。 王小二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想听清楚这脚步声的真切。 果然,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而且清清楚楚地是向着云门客栈而来的。 王小二大喜,急忙拿起肩头上扛着的毛巾,将自己身上扑闪了几下,好让自己看来精神一点,然后露出只有客栈老板雪天滑倒才会有的笑容,充满期望地望着长街。 脚步声很慢,也很重,仿佛来的人有很重的病,已经走不太动了。 过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暗处走到灯影里。 却原来是一个乡下汉子,脸色黝黑,拱腰驼背,正用力拉着什么东西。 王小二正要向前招呼,却骇然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口棺材!他不由一声怪叫,差点跌倒!那乡下汉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王小二如此大叫,他恍若无闻,走到客栈门口,直起身来,拿衣襟擦了擦汗,喃喃道:“不行了,才走这么点路,就累得气喘。 正好有家客栈,兄弟,我们就进去歇一歇吧。” 说着,拉着棺材向客栈走了进去。 王小二又是一声怪叫,急忙拦住老头,道:“你……你不能进去!”那乡下人也不停步,喃喃道:“还没叫饭吃,怎么就有些苍蝇的嗡嗡声?”王小二生气了,拦住乡下人,大声道:“我是店小二,不是苍蝇!我跟你说,你不能进去!”那乡下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为什么不能?”王小二道:“你弄了这么口棺材进去,别的客人还肯住么?我们还做不做生意?”那乡下人道:“可是我们也得吃饭、住店。” 王小二道:“饭我们可以卖给你,店你是休想住了。 看你这个穷样,也付不起什么钱。” 那乡下人犹豫了很久,道:“那就请这位兄弟卖给我几个馒头,我就在这墙根上眯一宿吧。” 王小二笑道:“这倒是可以。 只是你眯的时候离我们客栈远一点,我可不想沾上你的晦气。 对了,你这棺材里面是什么人啊?”他这一问,那乡下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道:“这棺中……这棺中……就是邻居李大叔家不成器的儿子!他一辈子为祸乡里,没做过一件好事,如今终于招了天罚,年纪轻轻就死了。 他爹不让他进祖坟,怕脏了祖宗的地方,于是出钱托我把他拖到外乡去埋葬。” 王小二不由起了好奇:“哦,这人到底有多坏,连祖坟都进不了?”乡下人冷冷道:“他杀了七十九条人命,**十二个良家妇女,算不算是坏事作尽,死有余辜?”王小二咋舌半天,正要再问,却见他脸色凝重,不像撒谎,想着这棺材里居然躺着这样一个魔鬼,不由心里有些发毛,急忙道:“你等着,我这就拿馒头给你!”慌不迭地奔进了客栈。 那乡下人慢慢靠着棺材坐下,抬头望着青色的天幕。 月华如水,他却突然一笑,低声对棺材道:“今晚不能住店,可委屈你了。” 不一会子,王小二已经捧着几个馒头出来了。 那乡下人连声道谢,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小包,层层打开来,里面是十几文制钱。 他数出十文,递到王小二的手上。 王小二掂了掂,随手丢到袖中,眼睛上下打量着那口棺材,笑道:“我说客官,你带着这口棺材,到底是想到埋到哪里去啊?”乡下人正要回答,只听客栈里一人粗声骂道:“死小二!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开水一些也没有,你想渴死住店的大爷们?”王小二悄悄啐了口,低声道:“这催命的大爷!一点空都捞不着,早晚我一把火将这客栈都烧了,叫你天天喝凉水!”一面嘟囔着,一面走了进去。 回头还不往向那老头道:“你等着,一会开水烧得了,我给你盛一碗过来!”那乡下人感激地道:“多谢这位小哥了。” 天色愈沉,却被暗云遮住了,看不到一丝月光。 乡下人倚在棺材上,似乎竟睡着了。 不过只是片刻功夫,他又醒转过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客栈再向外,就是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尽头。 乡下人看了看手中的馒头,叹了口气,放到了怀中,喃喃道:“看来饭也没得吃了,不如尽早赶路吧。 不然这臭小子的尸体也快臭了。” 他站起来,套上绳索,继续拉着那口棺材向外走去。 客栈门口的两盏灯光抵挡不住夜色的侵袭,晕影摇昏,照着他的影子越来越淡。 棺材在地上磨得嗤嗤声响,终于走得看不见了。 出了云门客栈,便是一片荒野。 乡下人吃力地拖着棺材,一步一步往前挪着。 暗云渐渐稀薄,隐隐露出一轮空清的明月来。 银辉冷迷,虚虚照耀着整个大地,夜色更加凄清。 乡下人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他吃惊地抬起头来,就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吃吃笑道:“客官,开水已经烧好了,你怎么不等着喝?还要我跑这么远的路送过来。” 那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模糊,神色僵硬,从穿的衣衫上看,赫然是方才的王小二。 乡下人急忙笑道:“急着赶路,热水就不喝了,请小哥带回去,这里谢过了。” 王小二笑道:“不喝也行,但我们客栈的东西,都是要钱的,客官随便打发一点,就行了。” 那乡下人苦着脸道:“我身上就剩下了十七文钱,还要赶八十多里路,哪里有剩余的给你?我……我就只剩下这口棺材了!”王小二脸上笑容不变,悠然道:“那就留下这口棺材吧!”乡下人的身形猛然顿住,他脸上粗蠢的神情一丝一丝地褪去,渐渐沉凝起来。 他微微躬着的姿势一点都没变,但佝偻的身躯却在一瞬间恍惚变化成巍峨的高山,将无边的压力彭然透出。 面黑如铁,手沉如刀,此人不是铁恨又是谁?铁恨的头并未抬起,沉声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王小二也收起笑容,冷声道:“你的装扮也算是不错了,但却有个最大的破绽!”他的目光锐利,直盯在铁恨的脸上,这目光让他看起来整个换了一个人:“现在才是初秋,你拖着的棺材居然一点都不臭,这种香料,是乡下人能用得起的么?”铁恨的目光倏然收缩,身上“格格”作响,身躯缓缓直了起来。 他点头道:“这种小地方都隐藏着如此高手,看来我的确是大意了。” 王小二身子一缩,又露出那种平凡的笑容来:“我哪是什么高手,只是鼻子灵了一些,消息灵了一些而已。 最近发生了几起大案,可有不少宝贝。 装着尸体运出去,可再容易也没有。” 铁恨冷笑道:“你真想要我这棺材?”王小二摇了摇头,道:“我不想。” 铁恨怔了怔,王小二叹着气道:“可是我只是人家的伙计,老板说什么,自然只有听着什么了。 你说是也不是?”他转身打了个躬,道:“老板,客人不肯付帐,看来只有您亲自来讨了。” 这是荒野,荒野自然就没有人。 冷月昏暗,本也黑得很。 但突然间,他背后不远处就亮起了两盏灯笼。 灯笼照耀下,竟然显出了一座客栈。 这客栈跟方才的云门客栈极为相象,就连招牌也一模一样。 灯影飘摇,那客栈竟然缓缓向两人飘了过来。 如此昏夜,如此离奇的客栈,当真是鬼气森森。 铁恨却丝毫不惧,目光森然,盯在客栈中央。 那客栈忽忽悠悠飘了过来,缓缓停住,从中间缓步踱出一个面团团的生意人来,冲着铁恨抱拳笑道:“小店本小利薄,从不赊欠,既然为这位大爷专门烧了开水,那就请大爷多少赏一点柴火费。 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大爷随便赏个几百万两银子就可以了。” 铁恨冷哼道:“棺材就在这里,只怕你们拿不去!”客店老板笑了。 他的笑容看上去也有些愚蠢:“我们云门客栈的馒头也不是随便就能拿的,就算有吝啬的大爷将他揣在怀里,也一样要为它的香味熏倒。” 铁恨目光变了变,道:“毒菩萨?”客店老板道:“我就知道遇上的都是聪明人,比这亡命小二要聪明许多。” 铁恨不答,突然深深吸了口气,毒菩萨肥胖的身躯突然飞了出去。 那挂着两盏灯笼的客栈猛地爆开,已被他潜出的暗劲轰成碎片,纷纷落了一地。 原来这客栈只有一扇门,在暗夜中行来,当真能唬住不少人。 铁恨冷笑道:“装神弄鬼,一个个都跟我投案去吧。” 人影一闪,毒菩萨又飘了回来。 他面上的肥肉都挤在一起,被铁恨一拳击得青肿起来。 毒菩萨怒喝道:“给你抬举你不要,休怪我心恨!”他双手一推一放,几十条彩带挥舞,电射向铁恨。 铁恨身子滴溜溜转动,手掌伸缩,已然将那些彩带全都扯在手中。 但觉入手滑腻,那些彩带竟似都是活物!铁恨心下骇异,急忙运转玄功,登时双掌一柔一刚,将握着的彩带捏碎。 毒菩萨冷笑道:“我这碧血玄蛇的滋味如何?”铁恨大喝道:“任你毒物再厉害,今日也要恶贯满盈!”突地纵身而起,向毒菩萨疾扑而下。 他的身影盘空,犹如一只极大的秃鹰,劲风冲射,将毒菩萨拢住。 毒菩萨全然不躲闪,数道:“一、二……”铁恨掌势将要击到毒菩萨头顶,却突地身形一阵**,眼看铁拳只差毫厘就可将他击毙,但胸口犹如插入了一柄利剑一般,这毫厘之距,却是无论如何都击不出去。 正争持之间,真气一时之间提不上来,“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毒菩萨冷笑道:“我这毒馒头的味道如何?”他施施然走到棺材面前,右掌也没怎么用力,击在了棺面上。 只听“叮、叮”几声响,棺木上的铁钉弹出,落在地上。 毒菩萨叹着气,喃喃道:“但愿你这棺中能有些宝贝,这个月的份钱就有着落了。 唉,小店本小利薄,可实在经不起折腾了……”棺盖轰然倒地,毒菩萨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月光清亮,渐渐消尽了浮云的遮翳,大地幽森,在冷辉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棺中的的确确是盛着一具尸体!本来,棺材中盛着尸体,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没什么好奇怪,然而这里边却不是李大叔不成器的儿子。 尸体一脸鲜血,脸上还残留着极度惊恐的表情,赫然正是云门客栈的王小二!毒菩萨脸上的肥肉忍不住哆嗦起来,他转身看去,刚才还站在他身旁的王小二已经不见踪影了。 而棺材中尸体的血液都已凝固,分明死了有些时候了。 难道刚才的竟然是王小二的冤魂?毒菩萨突然一把抓过铁恨,大呼道:“你这棺材中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为什么!”铁恨目中也尽是骇异,但见棺中黑血浸渍,王小二手肘也只剩下森森白骨,从中折断,上臂斜插入心肺之中。 这种死法,和天香楼的洪范一模一样。 毒菩萨忽然“格格”笑了:“我知道了!这尸体就是宝贝!你杀了王小二,却把珠宝放进他的肚子里,想骗过我,却哪里能够?”他突然出掌,抓过那具尸体,伸手往肚腹中一探。 他当时真是财迷心窍,手下毫不留情。 只见一片血幕腾起,王小二五脏六腑竟然被他生生抓出,握在手中,乱撕乱扯。 血腥扑鼻,碎肉横飞,却哪里见得有什么宝物?毒菩萨登时大怒,转而伸出沾血的手爪,猛力摇着铁恨,大叫道:“怎么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铁恨道:“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比你更失望。” 他的功法极为特异,毒菩萨的毒物虽然厉害,但在他功力摧运下,已渐渐化解。 只是棺中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王小二,这却大惑不解。 突然,就听一个声音淡淡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毒菩萨猛然转头,就见一个人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目中神光恍惚,竟似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一般。 而他身上的衣服,竟然正是王小二的。 毒菩大骇,道:“你是谁?”他眼角余光往棺木中一瞥,棺中尸体的确是王小二没错,而这个人呢?他心头一动,突然明白过来,王小二是早被这人杀死在棺中,然后又换了他的衣服出来。 此人易容术精当,刚才竟把自己和铁恨都骗过了。 那人猝然低头,毒菩萨就觉心神猛然一紧,他的眸子中竟然含有一种奇异的阴毒之色,透出极浓的紫气来,以他之凶悍,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铁恨失声惊呼道:“小心!”毒菩萨就觉眼前一花,自己的一只手臂猛然跳了起来。 那人一把抄住那条手臂,双手往中间一合,手臂化成一团血雾,喷在了毒菩萨的脸上。 毒菩萨一声惊骇欲死的狂叫,那人静不做声,一掌直插入他的腹中。 手掌平伸,将毒菩萨整个人插了起来。 尤为怪异的是他的双目中含了种残忍酷毒的紫色,毒菩萨也算是亡命之徒,被他这紫眸一照,竟然忍不住全身发软,再也无力抵抗。 而他出手狠恶,毒菩萨空有一身毒物,却连一丝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那人将他叉到空中,一双紫眸对着他,突然冷冷一笑。 毒菩萨霎时全身冰凉,他大叫道:“你是谁!”那人脸上皱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死!”手上劲力勃发。 nk" 第三章 拔步千里风吹襟 毒菩萨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就觉那人掌上爆发出一线寒极的芒力,宛如利剑一般,直斩入他体内。 他的五脏六腑被这一线芒力切得稀乱,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只要劲力再进一分,那他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在此时,毒菩萨忽然感觉背后升起了一座山岳。 一股莽莽杂杂,如高岗,如泰阿般的劲气冲天而起,然后仿佛霜柱倾塌一般,自他背后直贯了进来。 两股劲气一刚猛一锋利,顷刻接在了一起。 毒菩萨连哼都哼不出来,被这两道劲力倾轧,登时七窍都喷出鲜血来。 但觉那道刚猛的劲力转折变幻,将剑芒直压了出去。 然后背上又窜入一道阴柔之力,拉着他直飞出去,重重的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没有人再去看他一眼。 铁恨盯住那人,沉声道:“凌抱鹤,是你?”凌抱鹤笑道:“是我!你以为这区区棺木能困住我么?”铁恨吸了口气,道:“你是怎么脱出的?又为什么杀了王小二?”凌抱鹤冷笑道:“王小二自掘坟墓,将我盗了出来,却将自己赔了进去,这岂不是求仁得仁?”铁恨默然片刻,道:“你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不逃走?”凌抱鹤狂笑两声,转头看了看,突道:“我要杀人!”这句话才说完,他的眸子中的阴冷残忍的紫色竟似乎旋转起来,越来越浓,宛如沉潭一般化不开去,在清冷的月辉的照耀下,闪烁着秘魔一样精彩的妖异。 铁恨心下惊骇,只听凌抱鹤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地道:“我要杀人!”铁恨断然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凌抱鹤狂笑道:“你挡得住我么?”身影盘旋,倏然亮出一道闪电。 闪电交映,他悬空盘旋,长吟道:“青气合天鱼尾紫,酒色催君雁翅红!”手腕疾斗,剑气纵横交错,化作万千细流,向铁恨击来。 铁恨左掌右拳互击,身子闪动,竟然在漫天剑气中抢上一步,一拳向剑芒上击了过去。 拳风才与剑气相接,他便觉得此人剑气辛辣狂暴,与天香楼上一战之时的风流蕴藉全然不同。 以铁恨功力之沉凝,号称自出道来未尝一败,竟然也觉真气一滞,才压下的毒菩萨的剧毒,竟被这剑气引动,在胸口隐隐发作。 凌抱鹤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瞬间将铁恨的掌风压了下去。 身子却飘飘而起,宛如御风而行,猎猎作响声中,向外飘了出去。 只听他喃喃道:“我要杀人!”身子在地上一触,顷刻之间,就跃出了十丈。 铁恨微微一呆,凌抱鹤纵去的方向正是方才他停留的云门镇。 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的意思,不禁大急,急忙拔步追了上去。 但轻功并非铁恨所长,而却正是凌抱鹤的得意功夫。 两人起步一前一后,本就差了些时候,等铁恨奔到之时,凌抱鹤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微风轻飒,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铁恨的心沉了下去。 他迎风嗅了嗅,继续追了下去。 狂风怒卷,风势越来越大,天威似乎见到了人怨,吹拂而起,将明月遮住,大地渐渐陷入一片昏茫的黑暗。 死寂。 铁恨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突然,一声短促的呻吟透空而来!他身子平平拔起,从两丈高的墙上一跃而过。 他的目眦皆裂,忍不住一声大喝。 遍地都是散碎的肢体,有老人,有孩子,有男,有女。 无论什么人,都是手、足折断,身子分成十几块,摔了一地。 猩红的内脏和破碎衣物纠结在一起,宛如一道道血红的蜘蛛网,凌乱地挂在墙上、树上,而残肢跟泥土搅合在一起,在墙角溅起一朵朵残忍的血花。 浓浓的血液几乎将整个院子都流满,然后汇聚成粘稠的细流,顺着墙根缓缓流动着。 地面上一张张惊恐的脸,已经失去了生命,却依旧茫然向着苍天。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生命都成了鬼物。 这惊恐中混杂着强烈的愤恨与无奈,苍天却无语。 血肉的正中间,跪着凌抱鹤。 他捧起一捧血,将脸埋在其中,似乎深深嗅吸着其中那甘美的汁液。 然后他仿佛得到了无上的满足,突然昂天大笑了起来。 疯狂的笑声震的秋空月色也轻轻颤抖,寒霜默默在地上铺满白色缟素。 天地无语,似乎也在为这地狱变相中妖魔的诞生而恐惧。 铁恨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啸,双目瞪得笔直,真气轰然喷发,眉目森森,向凌抱鹤走了过去。 铁恨执掌此职七年,所接的案件不计其数,也不知有多少江洋大盗栽在他手中,他每次都秉公办事,务须将犯人捉到,然后活生生地带了归案。 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律法的尊严,所以只是捉拿,并不用私刑,也从来不想替天行道,杀了这些人。 这不是他的职责。 但这次,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那种冲天而起的怒气,第一次,他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杀意!只因眼前这人,已不能唤做是人了,他是恶魔!若留他在世上,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他滥杀掉。 铁恨一步步踏出,真气缓缓运转。 他的功法特异,普通的人都是从丹田中提气,以丹田内腑为中心,增固自己的元气,但铁恨所修另有法门,却是以两手的劳宫穴为真气存储发动之所,而且两手修习各不相同,左手如江河奔流,走的是阴柔一派,右手如山岳巍峨,走的是刚猛之道。 左至阴而右至阳,全力运出之时,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威能。 但此法修习到后来,却可以反以左为阳、右为阴,从至阴处生出新阳,而从至阳处生出少阴,那时阴阳汇合,功力陡增四倍。 只是铁恨此时功力不够,还未修炼到这一步。 但他此时就觉心中有一团火冲击勃发着,左掌渐渐火热,而右掌却冰冷起来。 他更不多思索,缓缓运起阴阳倒置的法门,将功力达于身体四肢。 他功力尚未够,这样行功实在危险之极,但他胸中的热火烧灼着,似乎不这样便难受之极。 他一定要用最大的力量将这恶魔击毙掌下,若是他藏有了一分力量,那就是对自身的羞辱!随着他一步步逼近,铁恨就觉体内的阴阳二气缓缓行开,从左右汇聚于中间,交杂成再也不分彼此的一团,犹如混沌一般疾旋起来。 然后再分拆成一冷一热的两条,冲达于左右掌心。 这冷热与本来的真气已截然不同,新生的内息运动之间力量绝大,刺激得他的脉络隐隐生痛,随即在身体外卷起一阵狂风,凌空压了下来。 凌抱鹤却全然不见,犹自狂笑不绝。 铁恨陡然一声怒喝,真气自舌尖迸发,宛如震雷般轰在凌抱鹤的面门。 跟着双掌卷起狂风,猝然插下!他这时强运阴阳合一的法门,功力暴增,这一击之威,当真强了四倍有余。 凌抱鹤全然不抵挡,被他双掌正正击中,哇得一声,鲜血狂吐而出。 他惨然笑道:“好、好!打得好!”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前,怒喝道:“你为什么不打死我?打啊!”突地昂天长啸。 他的啸声奋发郁怒,干层云而直上,宛如九天震雷一般,轰轰然啸响不停。 铁恨怒气更盛,喝道:“我就要打死你这恶魔!”双掌鼓动,跟着击出。 凌抱鹤紫色的眼睛突然闪了闪,双掌电光石火抬起,同铁恨接在一起。 铁恨最擅长的就是拳掌功夫,此时竭力聚力,功夫更上一层楼,却哪里是以剑法著称的凌抱鹤所能抵挡的?只听“格格”几声脆响,凌抱鹤的双臂一齐骨折。 就听他道:“不行!我还不能死!”脚步虚点,凌空弹起,向外奔去。 铁恨怒喝道:“哪里去!”跟着追出。 轻功虽非铁恨所长,但凌抱鹤已然重伤,功力大打折扣。 两人追了个头尾衔接。 只是凌抱鹤怪异的功夫实在太多,每每铁恨快要追上之时,就被他以奇异的身法甩脱。 但铁恨内息悠长,后劲极足,凌抱鹤连施巧计,也无法将他丢落。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向西北行去。 从风光秀丽的大同府青云县,直出关外,渐渐行到黄沙万里、孤烟直上的大沙漠。 路上两人又斗了几场,铁恨杀意已起,出手凌厉绝伦,数度几乎将凌抱鹤杀死。 行行渐入沙漠,铁恨心下暗喜。 只因他知道沙漠气候恶劣,环境更是变化多端,绝非凌抱鹤这种富家公子所能习惯的。 而他当年为追逃犯,已数度出入其中,已经占了地利。 铁恨跟踪之术极高,无论凌抱鹤怎么掩饰,他都能找出踪迹。 凌抱鹤连吃几次苦头,也不敢大意。 沙漠越走越深,四面都是黄沙一片。 铁恨追击术虽高,也只能半靠猜测追下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已走了二十余日,深入大漠腹地。 铁恨知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一座叫做坷什儿的绿洲,有口古井,过往行商跟亡命之徒,都在那里补充给水。 过了坷什儿,便是更为凶险的流沙之地,当地人唤做古也漫图,意思是鬼魂居住的地方。 铁恨当下也不再去管凌抱鹤去了哪里,径直向坷什儿行去。 反正二十多日行来,凌抱鹤身上也剩不了多少水,在这大沙漠中,没有水,只怕半天就被晒成肉干。 那时,就怕自己不去抓他,他也逃不掉苍天的惩裁。 只是当初他为什么给自己那颗再生丹?而且他琴音高妙,绝无丝毫人间气息,哪里又是什么残暴之人了?可是云门镇上的惨剧犹在目前,那是绝不可更改的铁证。 铁恨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事情。 眼看西北的天色一片枯黄,正是大风将起之像,于是裹紧了衣衫,大步走了出去。 又是一天一夜,天色玄黄,飞沙漫漫,就算在夜间,那浓厚的黄色也张满了暗青的天幕。 铁恨心中惶急,知道这种天威绝非人力可抗,赶路更急,终于在第二天黄昏赶到了坷什儿。 一眼看到那层微淡的绿色,铁恨只觉心下登时一宽。 回望天际的黄色,却已越压越低。 坷什儿绿洲方圆仅十余里,里面树木并不多,只中间有一口古井,可汲些混浊的井水。 但这在四望无垠的大沙漠里,已经是很奢侈的了。 铁恨的蓄水在两天前已经喝完,挣扎着走进绿洲,已觉身上的真气几乎提不起来。 踉踉跄跄地奔到井边,但见那井深达十余丈,里面微微能瞧见些水花荡漾,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更深了些。 铁恨顾不得许多,急忙拿了边上的水绳就要汲水。 突听一人喝道:“你这人毫无礼数,怎么闯进来就打水?也不跟主人说声?”铁恨心下疑惑,这古井向来为无主之物,怎么今天却凭空冒了个主人出来?他心志坚凝,当下住手不汲,回头看时,就见两个粗豪汉子站在一边,正向他怒目而视。 铁恨一心只想喝水,并没有看到他们。 这时抱拳行了个礼,道:“这井乃是无主之物,天下人皆饮的,怎么忽然又有主人了?阁下所言,只怕没什么证据罢?”那汉子大笑道:“证据?要什么证据?老子说的话就是证据!你想喝水也可以,只要你喝了水转头就走,那么爱喝多少都行。” 铁恨哼了一声,道:“大道通天,我为什么不能前行?”那汉子两手叉腰,傲然道:“你可知道从这里过去是什么所在?”铁恨淡淡道:“是古也漫图沙漠。” 那汉子哈哈笑道:“古也漫图沙漠是没错,可是你知道那里是谁的地盘?”铁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是当今皇上的地盘了。” 那汉子“呸”的一声,不屑道:“皇帝老儿躲在京城里不敢出来,有什么地盘?古也漫图沙漠,那是我们铁木堡的地盘!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过去么?”铁恨摇了摇头。 他的确不知道,也非常想知道,因为……他直觉地察觉到又要有些事情发生了。 那汉子道:“因为老兄你长得太丑。” 铁恨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汉子见了他的表情,得意地哈哈大笑:“明日铁木堡二小姐比武招亲,你这丑八怪闯了进去,还不倒足她的胃口?所以大倌吩咐我们守在这里,遇到像老兄这样稀奇古怪的,就请回了吧。” 铁恨冷笑道:“这地方荒凉偏僻,难道还会有什么才俊之人么?你们小姐想嫁人,何不将擂台摆到中原繁华之地去?”那大汉裂着大嘴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我们小姐美貌当世无双,才一放出风去,就来了不少年轻少侠。 不相信?方才还来了一位,我黑虎一见就喜欢,马上打了一桶水给他喝,送了他过去。 以我黑虎看哪,去的人虽然多,但没一个比这人好的。 我们小姐嫁了他,那真是天生的一对。” 铁恨双眉一跳,急问道:“刚过去一位?什么样子?”黑虎摇晃着大脑袋,得意洋洋道:“样子倒不怎么样,灰头土脸的,身上还都是血,但我黑虎一见就特别喜欢,还送了他一颗本堡秘炼的回天丹,过了今晚,他双臂上的伤就好个七七八八了!”铁恨脸色骤变,他已经猜到,这人正是凌抱鹤!当下再也顾不得同黑虎废话,举步就追了出去。 既然凌抱鹤已经过了坷什儿,若再耽搁,可就永无追上之日了。 黑虎见他话也不说,掉头就走,口中大呼小叫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说不叫你去么,诚心跟你黑大爷犟劲,是不是?”一面呼叫,一面伸手向铁恨抓了过来。 铁恨冷冷一笑,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 黑虎运劲回拉,满心摔他一个筋斗,让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黑大爷”的厉害,却突然就觉铁恨手臂一软,手上的力量登时消退,然后一股强横的真力跟着推出,晕晕乎乎之中,已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 铁恨手指回勾,将他腰间的水袋扯了过来。 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黑虎深深摔进了沙中。 铁恨转头奔出。 同黑虎一起的那人此时突然道:“朋友,我送你一路。” 猛地风声大作,几十道暗器打了过来。 铁恨更不回头,脚步踢开,万里黄沙被他踢得宛如黄龙般卷天而起,暗器纷纷打在上面,被铁恨劲气所逼,“叮叮叮”一阵响,落了一地。 等黄沙消去,铁恨已然走得远了。 黑虎两人面面相觑,俱被铁恨武功所慑,说不出话来。 良久,黑虎叹道:“这等武功,小姐嫁了他,也不枉了。 我老黑一样高兴得紧。” 说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另一人面有隐忧,叹道:“就怕大倌不答应,那就难办了!”铁恨心下着急,将功力催到急处,向着铁木堡狂奔。 三年前他来过此处,约略知道方向。 这一发足,当真如黄龙滚卷,直直地行了去。 黄沙被他踢了起来,搅得漫天都是。 天空中的风色却更是黄沉沉的,似乎天都承受不住如此压力,渐渐沉了下来。 唯一之喜却是黑虎的水囊中盛的并不是水,却是塞外有名的烧刀子。 此酒辛辣刺鼻,喝到嘴里如同火烧一般,寻常之人一杯就醉,但铁恨却极为嗜喝。 尤为可喜的是水囊外还系了一大块干牛肉,乃是以佐料浸泡后,拿到沙漠中石上晒干的。 比较煮牛肉、烤牛肉,别有一番风味。 铁恨脚下不停,喝一口酒,吃一口牛肉,转瞬间就行出十余里。 夜色越深,沙漠之中白天虽然炎热,但当太阳落下之后,却是酷冷难当。 铁恨再行了几里,将水囊中两斤多烧刀子尽数喝完,酒力蒸发,身上一片火热,当下将上衣扯开,便是一阵狂奔。 沙漠上未起风之时极为安静,点风皆无。 他这一路奔行,当真快意之极。 这一夜他奔行五十多里,终于在晨曦初吐之时,赶到了铁木堡。 铁木堡所居之处乃是另一座绿洲,比坷什儿要大很多。 数百年前几位江湖人物避祸边陲,在此建立基业。 经数百年的经营,以具相当的规模。 铁木堡绵延几十里,将整个绿洲全都覆盖其中。 堡周围植满了生长力极强的铁树,用以抵挡凌厉的沙漠之风。 这片铁树之林宽几里许,里面布置了极厉害的阵法,当真易守难攻。 铁恨远远就见到黑黝黝的堡顶,不禁心中一宽。 突听“轰隆隆”一阵响,堡中几尊礼炮一齐轰鸣,有人长声道:“比武大会正式开始,关堡门!”铁恨心下大急,将功力提到极处狂奔,远远就见那扇无比沉重巨大的堡门缓缓闭合,终于完全关了起来。 铁恨不死心,举起铁掌,运起阴阳合一的功法,击了出去。 那门厚几半丈,乃是用最坚韧的铁树糅合精钢所制,铁恨这一掌虽然霸道强悍,那门却纹丝不动。 铁恨怒极,一连击出数掌,打得双手生痛,那门却跟他的脸一样,只管黑沉沉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终于铁恨自知无用,不由双足一软,坐在了门前。 难道他就只能在此坐等比武大会结束?若是凌抱鹤夺得了魁首,那有怎样?届时铁木堡数百人都是他的敌人,他能捉凌抱鹤回去么?就算事情没这么糟,此间凌抱鹤从别的出路逃走,他又如何追击?铁木堡方圆几十里,他又怎么守得住?难道号称“天罗地网”的铁恨,这次就折戟在这荒漠绿洲中?身上背负几十人血案的凌抱鹤,就此逍遥法外?铁恨钢牙几乎咬碎,但面对这黑沉沉的铁门,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等下去!nk" 第四章 不辞一笑期同心 铁木堡里却热闹得紧。 堡中演武场上搭了个高台,上面张灯结彩,又搭了个小小的彩台,彩台上红帘高挂,隐约只见里面坐了位姑娘。 台下疏疏落落站了百余人,都是年轻才俊。 铁木堡虽然僻处塞外荒漠之中,这次比武招亲大会能约到这么多人,当真难能可贵。 就算江南百刀堂的堂主要嫁女儿,恐怕也未必能多约几个。 礼炮一响,就见一位老者站了出来,对四周团团做了个罗圈躬,笑道:“今日是我们堡主为小姐择亲的大喜日子,咱们武林人士不讲什么门当户对、指腹为婚,因此定下了这个比武招亲的规矩。 凡是十七岁到三十岁的未婚男子,都可参加比赛。 优胜者便可娶了我们这位如花似玉、才貌双全的小姐。 老汉废话也不多说,就此开始吧。” 他又躬了躬手,就待退下,就听台下一人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大老远地将我们叫来,拼上性命打打杀杀,却连人影子都还没见上,你说如花似玉,他说倾国倾城,不会最后娶了个麻子回去吧?”那老者转头看时,就见一人浑身白衣,面目俊秀,衣着虽然光鲜,但满脸都是浮华之气。 那老者倒也不敢得罪来人,笑道:“我们小姐的美貌乃是远近闻名的,这位小哥倒是不必多虑。” 那人一声长笑,道:“远近闻名?有合意坊的红宝儿出名么?”他一言既出,周围的几位年轻公子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那老者脸上变色,正待发作,就见红影一闪,一位女子从帘中窜了出来。 那人上下打量,但见那女子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细嫩,极为好看。 只是身材颇高,竟如男子一般。 这时柳眉含威,冷森森地盯着那人,满脸都是怒气。 那人狂妄惯了,哪里管她是生气还是高兴,歪着眼睛看了一会,啧啧称赞道:“不错不错,这老儿竟然没有说谎,小妞儿倒是长得不错。 就是辣了一点,好好管教管教,才会合口……”他越说越是不堪,那女子两道眉毛渐渐竖起,突然伸出右手在身前画了个半圈。 那人就觉胸口一窒,一道狂猛到不可思议的大力汹涌而至,瞬间破他护身的十二道真气直入,穿肺腑而入重楼,将他全身控制得动弹不得。 他一身的功夫竟然得不到半点的施展,就被这女子一招制住。 那女子冷哼一声,手往回收,那人就觉身上一紧,情不自禁地被她虚空摄了过去。 就见一双翦水瞳仁冷森森地看着他。 这下近距离地看去,其中的威煞当真浓烈地冰心彻骨。 那人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但他强横惯了,背后靠山又硬,情势虽然紧迫,料想她也不敢将他怎样,当下也不放在心上,依旧笑道:“还没比武,就将夫君提在手上,以后我的日子可有的受了……”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觉那女子手上陡然一紧,真气汹涌灌下,却哪里还能说得出去?那女子冷冷道:“你修习小乘无量神功到了第十三重的境界,另外凌霄剑法学到了第七招,竟然佛道双修,也难怪如此轻狂。 这两种神功乃是少林派与武当派的不传之秘,你居然同时修习,想来你就是武当冲虚真人的侄子、少林恍若神僧的外甥旬无意了。 少林武当都严禁妄语、好色,我废了你的武功,想必你不会反对吧?”旬无意听她一招之间就叫出了自己的来历,不禁有些骇然。 但随即又有些沾沾自喜,正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却不料那女子最后一句话陡然而转。 当下吓了一大跳,惊呼道:“你这贼婆娘!你说什么!”那女子也不答话,一股真气如青虹,如月芒,森森然倒浇而下,瞬息之间在旬无意的脉络中游走了三次。 旬无意就觉周身酸软,面上似笑非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渐渐手脚乏力,这十数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竟然就在这酸软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禁不住惨呼道:“你这妖女!我……我绝不放过你!以后你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要将你先奸后杀,不弄得你体无完肤,我枉称旬无意!”痛骂声中,终于忍不住两行热泪淋淋而下。 那女子充耳不闻,突道:“福伯。” 先前的老者急忙走上一步,躬身道:“是,大倌。” 那女子道:“大会结束之后,你带着炎天令去武当一趟,冲虚道人若是不服我的判决,你不妨就将炎天令留在那里。” 福伯躬身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台下众人却一齐失色。 有人禁不住惊呼道:“炎天令!”旬无意向来自高自大,倒没有什么人愿意为他抱不平。 那女子淡淡道:“对,便是钧天四令的炎天令,也是我妹妹的嫁妆。 你们谁有本事,只管上来施展,赢了这场比赛,不但抱得美人归,这柄号称隐含了武林中最大秘密的炎天令,也就归你所有。” 台下众人无不耸然。 大多数人都骄傲惯了,这次比武招亲,多半是看在铁木堡的面上,来凑这个热闹,本心并不想出手。 但彩礼中既然有炎天令,那便大大地不同了。 传说钧天四令中均隐含了无上的秘密,得其中之一就可号令武林。 若能赢得炎天令,那岂非离天下霸主不远了?如此一想,各人的心都热了起来。 那女子冷眼旁观,心下暗暗冷笑,又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们,炎天令中的秘密,就是……”她话音微微顿了一顿,台下群声皆静,霎时当真连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那女子目光缓缓在场中游走一圈,一字一字道:“炎天令的秘密,就是它便是当初魔教天罗宝藏的钥匙!”她此话一出,台下更是大哗。 传言魔教之所以在于长空一战中败北,是因为之前曾起了一次内讧,魔教教主愤而出走,并将魔教中的十大秘宝一齐带走。 后来魔教教主埋骨荒山,这十大秘宝跟着一齐长埋地底,便是哄传已久的天罗宝藏。 魔教十大秘宝各具不可思议的功效,当真有呼风唤雨、左右武林之能,这天罗宝藏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天上馅饼,却因为其地太过秘密,从无人寻至。 这时听说炎天令就是天罗宝藏的钥匙,怎么欢欣鼓舞,必欲取之而后甘?众人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大打一场。 有些人便后悔没有多带些人手过来,到时虽然战败了,却可靠着人手众多,抢了就走。 那女子道:“我们铁木堡得了这炎天令之后,多方参详,都解不开其中的秘密。 众位乃少年才俊,想必可以让此秘密顿开,或者也是武林幸事,我妹妹也好得个好的归宿。 不是一双两好的事情?”见台下一片踊跃,微微笑了笑,向帘中走了进去。 台下众人纷纷议论。 就听一人道:“今日算是来对了,想不到僻敝之地的铁木堡,竟然藏了炎天令,若不是听了兄弟你的话,当真就错过去了。” 另一人苦着脸道:“我才亏了呢!早知道有此好事,我就该好好打扮一番再来。 年轻姑娘都爱俏皮,说不定就看中了我这张小白脸,连比试都不用,就跟我私奔了呢!不是白白得了一枚炎天令么?”先前那人道:“你别想得美了!姐姐这样,妹妹能强到哪里去?指不定就是只母夜叉,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 后面那人道:“只要有了炎天令,我怕没有出头之日?那时什么样的妞没有?我就将她晾在一边,咱们兄弟胡天胡地去喽!”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场中纷纷众言,无不如是。 突听一人冷冷道:“都给我住嘴!”就见一人缓步走上了台去。 他当真是缓步走了上去的。 那台高可数丈,他就这么凭空一步一步笔直走了上去。 脚下空空,什么凭借都没有,却宛如踩在了大理石的台阶上。 这一手返虚空照的轻功施展开来,场中的嘈杂之声登时就息了下去。 却见那人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大概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得可怕。 一双眸子更是泛着奇异的紫色,犹如魔物一般。 但他身上自然有股清廓寥远之气,这般以绝顶轻功行于空中,当真飘飘欲仙之感。 台下众公子不乏自命风流,佼佼不群者,这时却也不由得自惭形秽。 却正是铁恨苦追的凌抱鹤。 他凌空几步跨出,来到台上,冷笑道:“办什么比武招亲,惹来这群废物,徒取烦恼。 我既然来了,便用他们不着,都遣走了吧。” 台下众人一时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凌抱鹤左手伸出,道:“既然如此,炎天令拿来吧。” 台下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哗然。 毒舌咒骂之声一齐腾腾而出。 有人道:“什么狗洞里钻出来的贱才,大话倒说得轻松,还不给你爷爷滚下去!”有人道:“你这贼厮鸟,胡说些什么!看老爷上去将你一棍子打回腔子里去!”有人道:“这泼贼想发财想疯了!”凌抱鹤冷冷一笑,道:“比武招亲如此**之事,也是你们这群浑人所能享的么?”他突然出手,当空冷电急闪,袖中宝剑迎风晃出一道清亮的光影。 凌抱鹤长吟道:“下地憩白草,何复上青天?”剑芒吞吐开阖,越旋越大,冷电森森,倏然暴涨到十余丈长短,凌空劈了下来!但见剑气鼓荡,宛如山崩海啸一般,向着台下众人汹涌压下。 众人一齐大惊,慌不迭地四下躲闪。 “轰嗵”大响声中,剑气砸在了演武场上。 登时碎石横飞,尘烟四起。 众人一齐掩鼻后退,狼狈万分。 凌抱鹤袍袖一拂,长剑隐入袖中不见。 迎风而立,傲然不语。 福伯禁不住点了点头。 凌抱鹤冷笑道:“谁若自信能接下我这一剑,不妨上来!”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突地一少年喝道:“山东杨潜翼,来领教尊驾的武功!”就见他身形拔起,宛如一只大鹤般扶摇而上,倏地双脚闪动,在空中横走八步,飘然落在了台上。 抱拳一揖,道:“兄台武功高绝,在下不揣鄙陋,前来领教。 请了。” 凌抱鹤目光炯炯,盯住杨潜翼,道:“上得这个台子,想必对自己的武功也有几分自信。 但若我告诉你天罗宝藏早已被人掘起,你还想打这场架么?”杨潜翼一怔:“天罗宝藏已不在了?你怎么知道?”凌抱鹤道:“你休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回答我便是。” 杨潜翼气势一馁,想起凌抱鹤的高绝武功,忍不住喃喃道:“既然如此,我与兄台本无远仇近尤,何必定要刀兵相见?”他方一说完,凌抱鹤猝然低头,一双精亮的眸子犹如寒电般盯在杨潜翼的身上,上下打量。 杨潜翼被他看得心下发毛,强笑道:“兄台还有什么指教?”凌抱鹤眸子收回,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杨潜翼就觉这笑声中蕴涵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宛如大海潮生般鼓荡在身侧。 他自小勤苦修习,真气颇为不弱,却也禁受不住如此强击,脸上渐渐变了颜色。 凌抱鹤陡然收住笑声,冷然道:“我本以为你有些骨气,哪知也如这些俗人一般。 你贵物贱人,那便怪不得我杀你了!”嗡然一声长振,长剑已然出鞘。 但见一泓秋水森森然横在他的胸前,灵光跳跃,犹如活的一般。 凌抱鹤淡淡道:“我这剑名叫‘清鹤’,本不是出名的剑师所铸,但在我手中七年,钟石子品评天下名剑,将它列在第十一位。 你懂我的话了么?”杨潜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一片茫然。 凌抱鹤淡淡笑道:“你懂不懂都没关系,因为死人已不需明白什么道理的!”一剑刺出。 大漠之上炎风四溢,本极为闷热,这一剑刺出,杨潜翼却只觉一点清凉自眉间沁入,自冰入他的心底。 刹那间万千情事一齐涌到心头,却都化作无边的恐惧,在他心头炸开。 杨潜翼鼓起最后的力气,大吼道:“泰山无极道不会放过你的!”他真的已不再需要明白什么道理了,因为他已明白了最终极,也最正确的道理:死!这是唯一公正的道理,无论什么,都无法抗拒它。 当它闪烁着最诱人的光芒来临时,你会发现,只有它,才是你真正想要了。 伟大的,坚定地诱引你向理想的终极前进的黑色羽翼,在灿烂中自由地舞蹈,让全世界雀跃歌唱。 凌抱鹤目中狂热的目光稍稍减了些许,喃喃道:“我要杀人……”目光竟然又转为妖异的紫色。 他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目中紫色稍减,环顾台下。 众人被他这紫色的妖瞳一照,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一阵寒意。 凌抱鹤脸上一阵萧索,道:“难道天下风流,当真就断绝了?怎么不让我看到一位真正的豪侠英雄?”他转身向红帘走去,道:“那就让我看看这位小姐,若是不中我意,何妨将此地杀得精光,免得玷污了比武招亲的美名。” 福伯抢上一步,陪笑道:“这位少侠,比武大会尚未结束,还请少待片刻,小姐自然会接见。” 他的意思,是暗说凌抱鹤已稳可成为优胜者,何须急在一时?哪知凌抱鹤却全然不理,冷冷一笑,道:“你放心,你们小姐绝不会看上我的,我也绝不会看上你家小姐。” 福伯眉头皱了皱,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凌抱鹤已然走到了帘前,袍袖挥出,一股劲风将帘子震成两截,摔了开去。 但见帘后坐了两位姑娘,一位身着绿衣,长得极为俊俏,当真可以说是花容月貌,只娇怯怯地坐在那里,宛如一朵带露的木芙蓉,清丽无比。 只是此时被凌抱鹤所惊,满脸红晕,低了头不敢看他。 凌抱鹤哈哈笑道:“果然是位美人,倒真没有辜负这四个字。 可惜啊可惜。” 旁边一位姑娘大马金刀地坐着,却是方才出手废了旬无意的武功的“大倌”。 听凌抱鹤如此说,她脸上倏然变色,一双眉毛渐渐竖起,冷冷道:“你可惜什么?”凌抱鹤淡淡道:“可惜如此一朵名花,倒要放到这群废物里面招选,当真是糟蹋了上天溢美之心。 不过这位小姐还是庸脂俗粉,在我看来,却大大不如你。” 他目中泛起一阵彩光,凝视着大倌,声音一沉犹如梦呓般道:“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敞未扫,更赤于脂。 外物不御,心正眸中,当真是天上之人。 古人说绝代佳人为国色天香,我认为大谬不然,像姑娘这等人才,又有什么色能画出,又有什么香能拟就?那些脂脂粉粉,娇娇娆娆的仕女们,同姑娘一比,就如供在瓶中的花朵,美则美矣,却太过娇柔。 像姑娘这般,才是玉铸珠饰,浑然天成。”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竟似赏鉴什么绝世的珍宝一般。 双眸之中,神光隐隐而动。 大倌素来以英雄自命,只恨不能生做男儿身,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别人说她是女子,当下森然道:“你敢对我无礼?”凌抱鹤讶然道:“天生大美,本就是为了世人欣赏的。 在下既然生了这双能发现美的眼睛,自然不肯闲置了。 何况倾慕之心,乃是出自天然,我口说我心,若是矫揉藻饰,便是欺心了。 今日难得兴会,便是有缘,在下虽然不才,却也薄有几分品貌,一双两好,你便嫁了我如何?”大倌胸口一阵起伏,双眉几乎倒竖起来。 双目更如冷电一般,向着凌抱鹤不住扫射。 凌抱鹤却全然不觉,脸上的微笑极为诚恳,所说之话虽然震人听闻,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当真是去他***。 大倌突然道:“你看中我也可以,只要你能接我三招,我就嫁你如何?”凌抱鹤眼睛一亮,道:“果真?”大倌道:“果真!”凌抱鹤道:“那我们来击掌为誓。” 说着,轻轻一掌向大倌击了过去。 大倌抬起手来,闪电般在凌抱鹤手上连击三下。 凌抱鹤笑道:“你虽然说得厉害,毕竟还是防着我。” 大倌不答,沉声道:“你接好了,这是我的第一招,名字换做‘大漠狂风’。 你若是接不住,只要回退跃开,我自会收手。” 说着,双掌圈动,在胸前画了个***,“呼”的一声推了出去。 立即一阵急风响起,宛如大漠之上突然激起了万里风暴一般。 大倌的掌力强到不可思议,凌空发掌,直将小小内室中的空气全都压迫成一股股猛恶的气流,向凌抱鹤狂卷而去。 风声嘶嘶,室内的桌椅宛如巨锤扫过一般,全都碎成粉末。 凌抱鹤呼道:“好功夫!”身子不退反进,长吟道:“壶暖雪芽瘦,指冷绿篆香。” 十指扣弹,发出几十道无形剑气,也是“呼”的一掌推出。 剑气宛如苍龙一般凌空疾转,向大倌掌力形成的龙卷上撞去。 凌抱鹤身子却端凝不动,好整以暇地继续向大倌打量。 大倌的脸上禁不住泛起一丝赞赏之色。 两股劲力转瞬接在一起。 碧绿的剑气盘转飞舞,直切入龙卷中。 但那龙卷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霍霍作声,向凌抱鹤疾扑而来。 “轰嗵”一声大响,正正击中凌抱鹤身上。 铁木堡二小姐禁不住一声轻呼。 大倌长袖招摇,将她身前护住。 反弹的劲气还未及身,就被她远射出的护身真气弹开。 转眼烟消尘散,凌抱鹤衣衫破烂,捂着胸口不住咳嗽。 大倌不屑道:“你的武功太差,剩下的两招,我看不必再试了。” 凌抱鹤摇手不打,胸口起伏,内息缓缓转动,良久,吐出一口气,笑道:“想不到你真气如此强劲,我倒是大意了。 不过真气强劲,也未必有用,胜负另有所准的。” 大倌微怒道:“你一定要我杀了你是吧!”左掌右掌连接拍出。 双掌宛如游龙,蹁跹飞舞,遥遥向凌抱鹤袭来。 凌抱鹤身子一转,避开其锋芒,跟着两指弹出,向大倌的掌心刺去。 大倌啸道:“找死!”掌力陡地强了一倍,宛如天塌了一般压下。 凌抱鹤目中紫光一闪,招式却不变,依旧两指向她掌心刺去。 劲气真力相接,凌抱鹤身子倒射而回。 大倌默然看着手掌。 只见掌心两点微红,正是凌抱鹤的指尖所伤。 凌抱鹤却被这一掌伤得不轻,一阵咳嗽,差点喘不过气来。 大倌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你之所长,乃是剑法,为什么却跟我比试掌法?你若出剑,未必会伤得如此重。” 凌抱鹤摇头笑道:“吾剑虽利,不是为你所设。 赶紧比完最后一招,好定大家的去处吧!”适才一招他伤得颇重,他又奋力微笑,牵动内伤,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大倌看着他的目光隐隐闪动,也不知是欣赏,还是鄙视。 她缓缓行功,沉声道:“这最后一招,我务出全力,倘若你能接下……”她住口不说,反手一掌击了出去。 nk" 第五章 瀚海击掌平沙沈 这一掌去势并不急,也没有方才两招的劲急风声相随,但凌抱鹤周身的真气却被带动得勃勃跃动。 此掌竟将全部劲力内蕴,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于平淡中却孕育着最狂野的变动,虽缓慢却凌厉之极。 凌抱鹤端凝不动,微笑站在那里。 双手背负,竟是什么招式也不出。 大倌心下犹疑,莫非他修习了少林寺的金刚不坏神功?还是魔教的不坏心法?但就算是这两种武功,也未必能挡住自己的瀚海长风掌。 难道他竟然反朴归真,炼成了传说中的嫁衣神功,真气不动不摇,任何外力都无法撼动么?若是如此,方才他又怎会给自己打得连连咳嗽,受了内伤?大倌顷刻间连转了几个念头,掌势去势虽缓,也已及凌抱鹤之体。 但见凌抱鹤笑容丝毫不减,不由得更为慎重,劲力暗摧,将瀚海长风掌运至极处,真气在掌际成形,隐隐雷爆之声潜响,一掌按在凌抱鹤的胸口。 大倌霎时就觉不对,掌势触体柔软,凌抱鹤竟然什么功夫也没运,就这么站在那里挨打!大倌顾不得思量,内力急收,同时掌势一斜,向旁边冲去。 但她此掌蓄意已久,威力之大,便是连她都无法控制。 掌势被她硬生生错开几分,“咯嚓”一声,虽躲过了凌抱鹤的胸前,却将他的左臂击折。 大倌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铁木堡的堡主,不配做你的对手?”凌抱鹤脸上一阵苍白,右手伸指将肩上几处穴道闭住,吐纳几口,忽然笑道:“这只有一种意思,就是你现在除了我,谁都嫁不了了。” 他的面容宛如白玉一般,这笑容犹如刻在上面的雕塑,被痛苦扭扯得几乎剥离而去。 大倌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方才若是不收手,你已经进了鬼门关了?”凌抱鹤淡淡道:“我只知道若你不收手,我娶了你也没什么意思。” 大倌胸口莫名地动了一下,待要说话,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讲到终身大事,任她怎么潇洒,毕竟还是有些羞涩的。 凌抱鹤悠然道:“你能临时住手,这就说明谁能遣此,未免有情。 我的建议,你可愿意考虑?”他的眼光轻柔无比,宛如春风拂过这片入秋的沙漠大地。 大倌被他这目光照射着,猛然一阵红晕悄上脸来,再也不能自主,禁不住头就低了下去。 凌抱鹤哈哈笑道:“你自命英雄,这时却又作起儿女态了。 我辈行事,向来只讲本心,你情我愿的事情,何必怕什么别人之羞?我凌抱鹤今日就当着这天下群雄之面,说一句我喜欢你,你若是也有一丝怜我之意,那便应我一句,咱们拣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日成亲如何?这些来参加大会的少侠们,便都是我们喜事的客人,连请贴都不用另发了,不是很好的事情么?”他素来狂放惯了,只行心中所喜,这一段话说出来,当真惊世骇俗。 他说得扬扬自得,台下众人却一齐脸上变色。 大倌脸缓缓抬起,低声道:“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凌抱鹤点了点头。 大倌默默坐着,良久不语。 凌抱鹤低头看着她,台下的众人连同福伯都看着两人,一时周围静到极处,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大倌突然抬头,道:“答允你了!”她站了起来,爽然笑道:“今日众位都不要走,须得吃完我们的喜酒,才肯放行。” 她素来豪放,这时心曲放开,便不再与寻常脂粉相同,大有林下之风。 凌抱鹤大喜,道:“不想今日亡命塞外,还有如此奇遇。 我……”他走上前去,方要说几句喜庆的话,突然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凌抱鹤一声呻吟,手抱住了头,脸色惨变。 大倌惊道:“你……你怎么了?”凌抱鹤摇手止住了她,不让她上前,自己扶住头颅,突地一阵猛捶,脸上神色极为痛苦。 众人尽皆不明白他怎么了。 良久,凌抱鹤缓缓住手,呼了几口气,抬起头来,盯住大倌。 大倌强笑着看着他,道:“今日是你我的喜日,你总该多招呼一下我们的客人。” 凌抱鹤脸上一丝一丝僵硬起来,他的语音同样冰冷无比:“我不能娶你。” 大倌的身体猛然绷紧,嘎声道:“你……你说什么!”凌抱鹤摇头道:“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有多少大事未了,怎么能娶你?”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子,想必最讨厌轻薄之人吧?你若是多打听一下,又怎会不知道中原武林中,我便是第一轻薄人!”大倌的脸色变了。 一瞬间变得没有任何表情。 凌抱鹤又感觉真气被激得狂猛跳动,但他怡然自得地弹着衣服,竟然浑然不放在心上。 二小姐突然娇斥道:“走开!”凌抱鹤悠然道:“走什么走?谁若有本事,只管杀了我好了,要我走,那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大倌怒声道:“我让你高兴!”左掌挥出,一道潜龙般的劲气着地卷出,向着凌抱鹤击去。 她这时含怒出手,再也不留任何余地。 凌抱鹤若是像方才一样不避不挡,必定会筋骨断折,死到不能再死。 只见绿影闪动,铁木堡二小姐挡在了凌抱鹤面前,惊惧的道:“不要,姐姐住手!不可以杀人……”小姑娘长得娇怯怯的,莲步迈出,一袭绿裳水波似的摆动,宛如在大厅中间开了一朵娇弱的花。 大倌急忙住手,生怕伤了自己的妹子,怒喝道:“你为什么要挡着他?今日我不挫其骨扬其灰,难消我心头之恨!”二小姐刚要说话,凌抱鹤低头嗅了嗅,赞道:“却原来还是二小姐香,先前我的眼光竟然看错了。 这样好了,你们打上一架,谁胜了,我便娶谁。” 大倌冷笑道:“妹子,你听到了,这是他自取死路,不是我狠心。” 说着,袍袖长龙一般卷出,将二小姐隔在一边,右掌跟着探出,向凌抱鹤击去。 凌抱鹤双臂展开,随着她一击之力飘飘而起,腾起四丈有余,落在铁木堡墙外。 远远就听他哈哈大笑而去。 大倌怒气勃生,大喝道:“哪里走!”身形跃起,追了出去。 铁木堡墙极高,几可四丈,一人轻功再高,也难跃上。 大倌身躯腾空,一掌击下。 她的掌力极为强劲,登时反推得身子扶摇而起,跃墙而入。 两人一逃一追,转眼就走得远了。 二小姐顿足道:“暴风将至,姐姐却追了出去,福伯,这可怎么好?”福伯也呆住了,嗫嚅道:“这……老仆可不知道了。” 二小姐道:“福伯,我去追姐姐回来。” 福伯大惊,道:“二小姐,这可千万使不得!”二小姐皱眉道:“为什么不行?”福伯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二小姐虽然生得美丽,然而十三岁上得了一场大病,心智从此停滞,言谈举止实在与十三岁小女孩没有区别。 若非这样,以二小姐的人才,早就得配佳偶,又何必在大漠之中比武招亲?铁木堡又何必以武林至宝炎天令作为嫁妆?然而此事神木堡上下,也就只瞒着二小姐本人而已。 福伯只好呐呐道:“沙漠暴风的厉害,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您有个闪失,老仆怎么对得起泉下的老爷?”二小姐道:“我总是不放心姐姐啊。 福伯,不要多说了,赶紧给我准备骆驼!”福伯拗不过小姐,只好哭丧着脸去准备,暗中派了几个堡中的好手,跟着二小姐,怕她出事。 二小姐欢欣喜悦的来到台上,道:“大家那么远过来做客,我和姐姐没来得及好好招待,真是惭愧。 今天就到此为止,日后再请大家过来。 暴风快来了,各位就在堡中休息吧,等天变过后再走。” 众人见二小姐美艳难得,天真烂漫,登时都后悔方才没有出手。 此时都为了博美人赏识,哪里还肯罗嗦。 轰然答应一声,都退了下去。 一时福伯牵了骆驼过来,伺候二小姐上骑。 二小姐道:“福伯,你不必跟我去了,就在堡中照顾客人好啦。” 福伯道:“可是……二小姐,您自己去,福伯不放心啊。” 二小姐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上次暴风时我还独自去捉鸣风雀了呢。 我追到了姐姐便立时回来,暴风不会这么快来的。” 福伯道:“既然这样,二小姐可小心了。 若见暴风起时,千万不要逞强,立时便要回转。 大倌武功盖世,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的。” 二小姐道:“我只担心姐姐性子过刚,反而有碍……好了,我走啦。” 一声娇喝,打起骆驼,得得向外行去。 一时堡门打开,二小姐策骑而出。 突然,旁边闪出一条人影,抱拳道:“这位姑娘请了。” 二小姐看也不看,依旧打骆驼前行,道:“你先进去吧,比武大会延后召开,我要追我姐姐去。” 那人沉吟道:“是不是一位紫眸之人闹的?”二小姐立即勒住辔头,讶道:“你怎么知道的?”那人叹道:“我名铁恨,此次千里追踪,就是为他来的。 这位姑娘请回吧,我自会替你将他追回的。” 说着,抱拳一揖,转身走去。 二小姐急道:“你不可去!”铁恨顿住脚步,等着她说话。 二小姐道:“现在暴风将起,你去不得!”铁恨道:“这个姑娘倒可放心,在下别无所长,就是一条贱命,怎么都死不了。” 二小姐道:“不行!要去我跟你一起去好了!”铁恨回身讶然道:“你?”二小姐娇怯怯的,袅袅细腰,仅只一束,仿佛江南细柳下的涣纱美人儿,却哪里像这北国沙域佳人?铁恨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与这沙漠联系在一起。 二小姐微哼道:“怎么,你看不起我么?”铁恨不答。 二小姐道:“你若是不肯,那也没有办法。 只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说着,策骑向前行去。 眼见铁恨一动不动,想必是等她走远了才动身,从另一条路寻迹而去。 二小姐沿着墙根缓缓走着,一面喃喃道:“姐姐跟那人是从这里越出去的,若是不快一点追出,只恐一会大风起了,将踪迹吹得一干二净,可就再也无法找了。” 她一句话才说完,铁恨已经冲了出去。 二小姐脸上慢慢显出一丝笑容。 她深知大姐的武功强绝一时,倒不担心发生什么事故。 所虑的是大姐城府不深,时间长了,只恐中了凌抱鹤的诡计。 却也不可不担心。 铁恨果然不愧为神捕,一经二小姐领到两人跃出之地,立时便寻出了两人追去的方向。 顺着跟了下去。 二小姐也不作声,跟着他追了下去。 大风将起,空气闷塞,天上的枯黄更仿佛实质,浸浸然将整个长天染成一块巨大的琥珀。 两人都是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放在心上。 二小姐指着地上一处踪迹,道:“这便是我姐姐的瀚海长风掌。 看来他们在道上还一面斗着。 我姐姐的武功乃是在这大漠狂风中练成的,你的朋友只怕要吃亏了。” 铁恨淡淡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二小姐道:“不是朋友,难道是仇人么?”铁恨道:“他不是我的仇人。” 二小姐笑道:“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那你为什么要追他?”铁恨道:“我是捕头,他是要犯,所以我追他。” 二小姐讶道:“你是捕头?”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捕头这行业,在江湖人眼中,是有些可笑。 铁恨板了脸不去回答,二小姐见他脸有不豫之色,立即住笑,盈盈一礼,道:“这可对不住了,我好久没见到官家的人,可有些奇怪。 大侠您千万不要怪罪才好。” 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铁恨哼了一声,不去理她。 长沙莽莽,凌抱鹤与大倌留下的踪迹清晰异常,两人顺着一路行下。 到了中午时分,走至一个小沙丘上时,这踪迹却突然消失了。 铁恨皱眉站住,二小姐笑道:“这可要考考你了,你是追捕的大行家,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们究竟去了哪里?”铁恨仔细查看周围,凌抱鹤的轻功极高,一下跃出,两个脚印相距三四丈。 他足着软底千里靴,脚印极为明显。 而大倌以掌力助长轻功,每一跃出,便在空中击出一掌,将沙面击出一坑,也是横掠四丈。 只是她轻功略差一点,落地之时,脚印略微深些。 两人一追一逃,都是快到急处,两行脚印,看去醒目之极。 这本是铁恨追踪的最好助证,哪知从这个沙丘开始,这些踪迹一概没有了!沙面上一平如砥,漫说是脚印,就是连一点小凹都找不出来。 铁恨追踪多年,到了此时,也觉一筹莫展。 二小姐娇笑道:“大捕头也有袖手的时候了吧?你看不出来我却能看出来。 只要你叫我声二小姐,我就告诉你,怎样?”铁恨粗豪汉子,向来与之交道的都是江湖豪客,这等软语,却哪里听说过?登时脸皮紫涨,将一张黑脸憋成了酱黑色。 二小姐笑盈盈地看着他,便等着他的回答。 铁恨脸皮涨得通红,仿佛立时就要发作,其实心底窘迫万分。 这种情形他以前何尝梦想过?眼见二小姐盈盈娇羞,脉脉浅语的模样,正笑嘻嘻地等着他回答,心中禁不住一阵慌乱。 他看去沧桑,却只有二十八岁,刚比郭敖大四岁。 平生塞北江南,尽在风浪顶上游历,哪里消受过这等温柔?一时心头一阵慌乱,却又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茫然无措。 二小姐见他呆呆怔住不回答,只管注视着自己,也不觉有点娇羞,拍手笑道:“好啦,你不叫就算了。 我今天心情好,可以让你写个欠单。 怎样?”铁恨也觉察出自己有点失态,急忙转头去看脚底。 暗中深深吸了口气,许久,心神方才定住,问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二小姐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凌抱鹤借着大倌掌击之力,飘飘跃出围墙,脚尖在地上一点,“哧哧”声响中,着地滑出,一掠就是十几丈。 沙漠之上沙粒甚粗,滑行之际别有妙处,几乎有飞翔之感。 正在心旷神怡时,陡听背后一声娇叱:“哪里走!”一道掌风卷下,正是大倌袭到了。 凌抱鹤也不回头,“哧”的一声反手一指点出,运起挪移功夫,待要借着大倌的掌力再度飘出。 耳听大倌冷笑不绝,那股汹涌的掌力一阵摇晃,化作万千细流,都凌空盘旋,向凌抱鹤撞去。 凌抱鹤不敢托大,脚尖在地上轻点,宛如一只大鸟,贴地疾飞。 “扑扑”一阵响,地上的沙土被大倌这一掌击得冲天而起,仿佛一条奋怒的黄龙,扑向青天。 大倌双掌送出,将这条黄龙向前送出。 她绝顶的内力贯于沙中,登时化虚为实,气势更为凌厉,那些沙土被她一掌击得“呜呜”尖啸,宛如无数暗器尖刺,呼啸而出。 凌抱鹤不敢硬接,足尖运劲,用力踏出。 大蓬的沙土被他一踏之力震得破空飞出,向着大倌扑去。 两股沙土形成的黄幕在空中碰在一起,毕竟大倌的功力更胜一筹,宛如灰龙般将凌抱鹤踢来的包在一起,跟着扑出。 凌抱鹤却趁着这片刻的耽搁,运起绝顶轻功,瞬间就窜出了七八丈。 他身上衣衫破成片片缕缕,但偏生神态中丝毫不在意,运劲飞纵之时,从从容容,自有种清华的态度在里面。 大倌怒气勃发于胸中,忍不住怒道:“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一声娇叱,瀚海长风掌运处,一掌击在沙上。 身子跟着腾空,宛如沙漠中的苍鹰,向着凌抱鹤直扑而下。 身在半空中,一掌击出。 猛恶的掌风遥遥向凌抱鹤罩去。 两人相距四五丈,大倌掌力虽然雄劲,但击到如此之远,却也力有所不及。 凌抱鹤身形不停,袍袖挥拂而出,将她运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长笑道:“痴情女子薄情汉,我只道是传说,哪知今日却被你坐实了。 难道我逃到哪里,你便追到哪里么?”大倌又是一掌击出,冷笑道:“你便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必定跟去!”凌抱鹤笑道:“这可好了,我一面不要你,你一面紧着跟我山盟海誓,天涯海角。 莫非你真的喜欢我了么?”大倌脸上闪过一阵羞怒,厉声道:“我喜欢你死!”突地发力一纵,两人距离竟被她拉近一丈,瀚海长风掌的掌劲登时强了不止一倍,宛如天塌下来一般,向着凌抱鹤当头压下。 凌抱鹤身子倏地一折,不知用了什么身法,身子突然翻转。 原本是他逃大倌追,这下登时变成两人面对面而立。 尤其怪异的是,凌抱鹤的身子转过来后,本来前行的身体立即变成后行,由逃而变成向大倌直撞了过去。 这一变当真谁都料想不到,自然连大倌也想不到。 她的瀚海长风掌本击向三丈外,便没有多少余力护在身周。 又有什么人能想到凌抱鹤居然有这等身法?倏然之间,凌抱鹤已经直撞入她的怀中!nk" 第六章 九野龙战碧血侵 大倌措手不及,她那瀚海长风掌狂猛激烈之极,刚则不折,急切之间,却哪里收得回来?猛然气息一滞,凌抱鹤的双掌已然贴在了她胸前天池大穴上。 大倌身子骤然静住,身形迅速颤了几颤,凌抱鹤的双掌也跟着连折了几折。 就在这一瞬间,大倌已然连变了几种身法,但是无论她怎么变,凌抱鹤都有应对之法,大倌武功虽高,对敌经验到底不足,此时要害为凌抱鹤所制,只要他掌心劲力一吐,不难趁此机会将她立毙当地。 凌抱鹤紫眸含笑,淡淡望着她。 大倌一声长叹,道:“好功夫。” 闭上了双目。 凌抱鹤微微笑了笑,道:“若论你对我的无礼,我实在应该杀了你,但你总是位女子,而且又对我极为倾慕,我怎么下得了手?没奈何,只好小小收一点利息了。” 天池穴本在胸下腋侧。 然而,此刻大倌赫然觉凌抱鹤的手掌缓缓上移。 她脸色顿时苍白。 就见凌抱鹤双掌游移,慢慢抚上她的胸前。 这下变生不测,大倌整个人全惊骇住了,目中看着他手指在自己胸前缓缓游移,实在是太过难以想象!她脑中顿时一片冰凉,双眼怔怔地看着这犹如平面的世界,却依旧不肯相信。 凌抱鹤肆意轻薄之后,这才长笑收手,转身行去。 背后突然升起一股震心裂肺的啸喉,猛烈的杀意冲天而起,化作暴风雨一般的万里乌云,直压了下来。 凌抱鹤明知方才的举动已然批了大倌的逆鳞,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怒也好,恨也好,大不了拼了这条性命,死又怎样?不过死之前逃逃也没什么。 耳听啸声撕耳欲裂,大倌掌力聚成爆恶猛拳,向着凌抱鹤轰击而下。 凌抱鹤身子倏然又是一折,垂直窜了出去。 他的身法实在怪异得紧,竟可随意改变行动方向,灵活生动,丝毫不滞,当真不在任何拳理之中。 轰然声响中,大倌一拳又击在空处。 她拳势不变,随手击在地上。 凌抱鹤身子一震,大倌的拳劲透地而来,将他震得凌空而上。 大倌抢上一步,已然封住凌抱鹤下落的方位,双臂一振,两道劲力破空而上,追袭凌抱鹤。 凌抱鹤在空中躲闪不及,被她打得连连翻滚。 空中无处接力,大倌的掌劲愈加显得狂猛恣肆无伦。 凌抱鹤又中了几拳,身上疼痛,陡地狂气发作,大喝道:“看剑!”倏然自拳劲中闪出一道闪电,蓝森森地犹如毒蛇的牙齿,一晃而过。 大倌密集凌厉的掌风立时被撕开一条口子,凌抱鹤身剑合一,夭矫如乘云御气的九天神龙,奋力斩下。 大倌冷笑道:“自寻死路!”双拳鼓劲,冲天击出。 她的内力比铁恨犹强了许多,盛怒之下,内力连环增生,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登时卷起两条粗长的龙卷,将满地的沙石一齐吸起,黄莽莽地向着凌抱鹤溅去。 凌抱鹤也是嗔目一声大喝,眼睛中紫芒闪动,全力运剑,猛攻而下。 沙石被真气鼓动,凌厉之处不下于刀剑,凌抱鹤公然不惧,只将内息尽数鼓于清鹤剑上,全然不管身上被斩得点点血出。 嗡然声响中,长剑破瀚海长风而下。 凌抱鹤手腕微一转折,剑尖指在了大倌的脖子上。 大倌的双拳也抵在凌抱鹤胸前。 大倌怒喝道:“杀了我!”身子倏然前挺。 凌抱鹤手腕微挫,依旧指在大倌喉前三分。 大倌怒道:“你不杀我,我杀你!”手掌猛然击出!她这瀚海长风掌何等凌厉,先前数度无功,是因为凌抱鹤实在太过精灵古怪,身法又骇人听闻之极。 现在两人近在咫尺,这一掌全力出手,凌抱鹤却哪里能够躲得开?只听一声闷响,他的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落在地上,登时一动也不动了。 大倌怒道:“你这坏人,咎由自取,我今天杀了你,乃是你本来的罪过,须怪不得我。” 恨恨地说了几声,眼见凌抱鹤一声不吭,胸口的鲜血不住洇出,转瞬就被黄沙吸干了。 瀚海茫茫,他若是化作一具枯骨,那便如何?究其原因,不过对自己轻薄了一点,当真就必死不可么?大倌怔怔地想着,突觉胸口烦乱,竟然倏然起了万种头绪,一时再也理不清楚。 二小姐很无辜地说:“你不能怪我,连你这潜行追踪的大高手都不知道,我又如何能行?”铁恨突然抬头,道:“有血腥气。” 二小姐笑道:“我有一只小狗,名字叫做忽悠。 长着长长鼻鼻,没事最爱嗅嗅……”铁恨沉声道:“也不知是凌抱鹤的,还是你大姐的?”二小姐笑嘻嘻地道:“忽悠爱吃肉肉,最不爱吃骨头……”铁恨忍不住道:“你不担心?”二小姐道:“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我大姐武功盖世,什么人都打不过她。” 铁恨摇头道:“未必。 凌抱鹤武功颇为怪异,你大姐功力虽高,却阅历尚浅,真斗起来,却未必不中了他的诡计。 咱们赶紧看看去吧。” 凌抱鹤僵直的身躯突然动了动,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 大倌心下犹豫,也不知是该扶他起来,还是该一掌下去,将他打死。 凌抱鹤喘了几口气,那溢流而出的鲜血竟然缓缓回流,从他的伤口中洇回身体中去。 这等奇异的景象看得大倌都呆住了。 恍惚间就见凌抱鹤缓缓站了起来,他胸前被瀚海长风掌击破的道道血口,鲜血慢慢反渗回伤口中,这情形又有种说不出的妖异,看得大倌目瞪口呆。 凌抱鹤清秀的脸庞也透出种秘魔般的阴森,长天阴沉,压得更低了下来。 凌抱鹤“嘿嘿”冷笑:“不死神功,当真是无论如何都死不了。 为什么我要修习这样的武功?为什么你不打死我?”他忽然抬头盯着大倌,目中尽数是仇恨之意。 大倌一怔,道:“原来你故意触怒我,就是为了要我杀你?”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道:“人说女人自恋,你不以女人自居,却也改不了这自恋的恶习!你要杀我,你杀得了我么?”他双目渐渐变成浓紫,恶狠狠地盯着大倌,冷笑道:“我把你杀了,喝干你的血,然后将你斩成一块块的,风干了来撕着吃,你看如何呢?这大漠又干又热,烤出来的东西想必别有一番风味,我倒很想试试。” 大倌听他言语中渐有疯狂之意,怒斥道:“你疯了!”凌抱鹤笑声更狂:“我就是疯了!不过你也要陪着我一起疯!”猛一扬手,抓了过来。 大倌心情烦恶,冷笑一声,举拳迎了上去。 嗤嗤风响中,一拳将凌抱鹤咂得倒飞出去。 人影翻飞,凌抱鹤倏然冲了回来,剑光一闪,当头向大倌罩下。 大倌双拳齐出,霹雳一般擂出。 凌抱鹤长剑犹如灵蛇出洞,化作万千萤点,纷纷而下。 这等剑术与郭敖所运大不相同,灵动中带着森森鬼气,邪意十足。 凌抱鹤此时面孔狞厉,配合此等剑法,当真如魔神行法,修罗秉怒。 大倌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连环几拳击出,在身周交织成一道强悍的真力之网,将凌抱鹤隔开。 凌抱鹤身形越变越快,身形渐渐模糊,围着大倌不住疾刺。 但大倌的掌风实在凌厉,凌抱鹤连变几种武功,却依旧攻不进去。 天色渐渐阴暗,虽看不到太阳,但想来也已是黄昏了。 两人越斗越久,凌抱鹤越来越焦躁,猛地一声大喝,整个人化作一道光幢,向大倌撞了过去。 轰然震响中,剑气掌力硬生生地撞在一处。 凌抱鹤功力少逊,飞弹而出。 就听他狂笑声中,又卷起一道光幢,猛然袭来。 两下相接,又是一声大震,凌抱鹤本就重伤,这两下猛撞,真气震动剧烈,却哪里能够承受得住?一口鲜血喷出,飞弹更远。 就见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嘿嘿冷笑了几声,强运起剑气,斜斜地向大倌撞了过去。 大倌眉头皱起,不明白他为何这等拼命,眼见他来势歪歪斜斜,随手发出一掌,将他打得倒退回去。 但凌抱鹤竟然怎么打都打不退,随即又举着剑冲了上来。 这次他受伤已然极重,却依旧奋力前行,向大倌杀至。 大倌心中烦恶,也不知他为什么一定要拼命,遥遥发掌,再度将他震开。 凌抱鹤倒在地上,良久良久,方才爬了起来。 但他一旦爬起,就向着大倌冲去。 只是凌抱鹤此时内力大失,踉跄了许久,却仍然迈不出一步。 大倌冷冷地看着他,手掌扬起,却不知道该不该挥出。 突听一声娇喝:“不要伤了我姐姐!”盘空中凌空盘旋飞舞,铁恨宛如一尊铜像,轰然落下,正挡在凌抱鹤与大倌中间。 铁恨一落地,两道冰冷的目光就瞪在凌抱鹤脸上,再也不移开分毫。 凌抱鹤大笑道:“好!好!你也来了!你们都来杀我,那就杀好了!”说着,胸膛一挺,向铁恨冲了过去。 哪知他重伤之下,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铁恨冷冷地望着他,道:“这叫久行不义必自毙!凌抱鹤,你跟我归案去吧!”凌抱鹤狂笑道:“不义!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我杀人是不义,别人杀我就是义!你口口声声说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可是天在哪里?善在哪里?今日我为恶你道是恶,昔日别人为恶,怎么就不见你管?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厉,脸上伤口迸发出的鲜血点点落下,脸孔狞恶之极。 铁恨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我是捕头,我只管我手头的案子,别的一概不问。 但我相信头上自有青天。” 凌抱鹤狂笑道:“青天!青天!”他仰头狂叫道:“有什么青天!我一剑劈你下来!”说着,举起剑一阵乱劈。 众人见他迹近疯狂,都是微微变色。 凌抱鹤却全然不觉,劈之不休。 天色阴暗之极,隐隐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 大倌、二小姐熟知大漠中事,知道此乃大风将来之兆,这天变之像与平日更为不同,二人心中都有些不安。 铁恨盯住凌抱鹤。 在他看来,凌抱鹤是疯了也好,装疯也好,有隐情也好,受过打击也好,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将他抓回去,交付有司审讯。 而凌抱鹤将万事都置之度外,只是一剑一剑向着空中砍着,砍一剑,便是一声怒骂。 空中隐隐的雷声也愈来愈强烈。 突听二小姐惊叫道:“不好!是龙卷风!”铁恨、大倌都是一惊,猛然就觉天地间腾起一阵狂啸,刹那间由无穷尽的遥远处直逼了过来,迅速又消失到另一端的无穷尽遥远处。 这啸声撕耳欲裂,三人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跟着天上累积到千万里长厚的黄云塌了一般倾下,直冲入沙漠地面。 登时宛如万马奔腾,万鼓齐鸣,轰嗵嗵的便是一阵怒响。 那黄云才一落地,便与激起的沙石卷在一起,霎时变做灰茫茫上接于天、下临于地的巨大龙卷,摆身摇尾,疾旋了起来。 黄云不住地倾下,那龙卷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大。 到后来几十百条通天彻地的灰黄柱子一齐凌空傲立,带着宇宙间无上的威力,卷地而来。 铁恨脸上变色,叫道:“不好!”身子退后一步,闪身挡在二小姐身前。 他虽然艺高胆大,但也没想到天地之威,一强至斯!凌抱鹤却一声狂笑,道:“你总算肯出来了么?你号称青天,却也不过是混浊一片!你虽无眼,看我今日手中之剑将你眼劈开!”踉踉跄跄地向龙卷迎了过去。 铁恨惊道:“回来!”伸手去拉他。 突然侧面一条龙卷呼啸冲来,铁恨急忙一个千斤坠将身形稳住,突听二小姐一声娇呼,被龙卷卷得飞空而去。 铁恨顾不得思索,拔身而起,直扑向二小姐。 这沙漠之风凌厉之极,铁恨就觉身子全然不是自己的了,什么轻功、掌力全都用不上,宛如一捆稻草,被卷得乱转一通。 他奋力伸手,居然抓住了二小姐的手腕,随之借力,好不容易将二小姐拉近身侧。 那龙卷更加猛恶,卷起的沙石凌空疾旋,打在人身上宛如铁刺。 当此之时,也顾不得避嫌,铁恨张开双手,将二小姐抱在怀中,护身真气腾出,勉强将两人护住。 好在铁恨的内力虽称不上登峰造极,但是基础打得极好,乃是出了名的坚韧,虽在大风之中,仍鼓动不休,减去许多伤害。 怒风呼啸,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耳目口鼻俱为之废,当下只有紧紧抱住二小姐,守住心神,等着风停之时。 软玉温香虽在怀抱,但当此之际,铁恨又如何转得出**念头来?大风鼓荡,吹得大倌扶摇不定。 但她的瀚海长风掌本就是在大漠狂风中锻炼出来的,今日的暴风虽然格外凶猛,吹得她也自控不得,但比较铁恨、二小姐,总归要好很多。 大倌极力压缩着身周的真气,随着龙卷的来势浮沉,风吹则堰,风堰则起,脚不沾地,随着风势来去,倒也并不在意。 她知道这等狂风必不能持久,漠上风势,往往一急一缓,一急的时候就似现在这样天塌了一般,等一缓的时候到了,便又云开月明,天空一片清朗。 那时再想办法回铁木堡,便可无事。 只是不知道二妹怎样了。 方才影影绰绰看着她被铁恨救走,或者情形不会太糟糕。 想到此处,大倌心下定了些,玄功默运,转以己身之功力,与此天地之威相抗起来。 欲借这等无情之力,来砥砺自身本就旷绝一世的修为。 突然就见前方沙地上伏着一条黑影,隐隐约约看来,似乎是凌抱鹤。 他似乎受伤太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空中满是相互倾轧碰撞,大声嘘呼的龙卷,凌抱鹤宛如沧海中的一粟,眼见旁边一股硕大的龙卷凌空一阵摇摆,直向他压了过来。 铁木堡虽僻居边陲,却也是仁义以治,当此之时,若是见死不救,可大违大倌之素习。 所以她不敢怠慢,真气一沉,身子随着所在龙卷的涌动之势,盘旋飞舞而下。 她的真气极为深厚,这时全力施展,带动得龙卷硬生生横移两丈,跟旁边那条龙卷“轰隆隆”撞在了一起。 这一下风尘暴起,两条龙卷去势都是一弱。 大倌就借着这一爆之力,凌空扑下,抓着凌抱鹤盘空而上。 那龙卷被她硬驱着赶了过来,登时破坏了这自然间的自发形成的平衡。 立时由先前撞在一起的龙卷之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厉啸,登时套在了一起,一条龙卷慢慢涨大,将另一条吞了进去。 大倌就觉身上一松,去掉了一条龙卷,身边压力登减。 但那厉啸之声却依旧不停,反有转急转厉之势。 涨大后的龙卷几乎增大了一倍,疾旋的速度也跟着增加,四周的龙卷被它触及,不是被远远撞出去,就是被它吸收进来,更增加了它的粗度。 大倌脸上微微变色,就听凌抱鹤叹道:“我这一次又被你害死了。” 也不知怎么的,听到他的话声,大倌就觉得有些生气,恨恨道:“我从这暴风底下将你救起来,你不感谢我,还说我害你?”凌抱鹤苦笑道:“难道你们沙漠上的人,竟然不知道大风来了时,爬在地上才是最佳的躲避方法?”大倌不由得一怔。 风吹到地面,本就是力量最弱的时候,习武之人真气充盈,发力吸住地面,当真多大的狂风也吹之不动,倒真是躲避的最佳法子。 自己以前为了砥砺掌力,所以从来不避风暴,这种法子,可是想也没想过。 大倌冷笑道:“你以为你想得好?一会龙卷将沙卷了起来,埋也将你埋死!”凌抱鹤不再说话,大倌“咦”了一声,道:“你的伤好了?”凌抱鹤淡淡道:“不死神功,当然是死不了啦。 你小心,风暴又来了。” 陡地一声呼啸,大倌吃惊抬头时,就见先前的龙卷已经涨大了四五倍,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呼啸声更是强到宛如万千高手一齐发出“狮子吼”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大倌道:“你为什么要我小心?难道你不躲闪么?”凌抱鹤舒舒服服地抱住她的腰肢,叹道:“你将我打得这么重伤,当然应该照顾我了,这等小事,你打发了就是。” 他此时已没了方才的狂态,便又恢复了轻薄的嘴脸。 大倌轻轻“啐”了一口,道:“专会耍赖的滑头,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瀚海长风掌!”一声娇叱,双掌也卷起一团旋风,向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龙卷上撞了过去!铁恨将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二小姐,全力运起千斤坠的功夫,宛如一尊万年的铁桩,立在长风之中。 他的功夫沉稳之极,这一招千斤坠运起,当真宁折不弯,要吹断他的腰容易,要将他吹倒,却是想也休想。 良久,铁恨把握着风势稍歇的间隙,陡然跨出一步。 这一步跨出之后,他的身形又是端凝不动,静静等着下一次风势稍歇时的来临。 他的耐心极好,风若不歇,他便一动不动。 二小姐悄悄将脸露出了一点,眨巴着大眼睛看了一会子,突然道:“你这是要到哪里去?”他二人的脑袋相距极近,铁恨倒也能够听见,只是他全力运功,便没有余力回答。 良久,方才应道:“风眼!”二小姐脸上闪过一阵疑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突然一股巨大的龙卷斜刺里冲了过来,向二人猛扑而至。 铁恨呼道:“来得好!”千斤坠运到极处,双脚连膝盖直陷入到沙子下面,二小姐突然就觉身上一轻,大风竟似就此消失了一般。 这下不由她不惊,眨巴着眼睛看时,就见四处的天地泛发着一片奇异的亮黄色,脚下几丈远处沙石波波作响,仿佛被什么巨力连环画过,自动跳成一个极大的巨圆。 身周的空气虽然宁静,但却有些闷得慌。 只见铁恨仍不敢大意,紧紧抱住她,盯着那波波暴响的沙圈,眼睛一眨都不眨。 二小姐奇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铁恨道:“我们便是在龙卷的里面。 这龙卷外面虽然猛恶,但里面却极为安静。 遇到了此等暴风,最安全的方法便是躲到它里面来。” 二小姐点了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不知道姐姐知道不知道。” 铁恨方要回答,两人面前的沙圈突然退了一尺。 铁恨更不怠慢,立即拉着二小姐退了一步。 过不一会,那沙圈又左移几分,铁恨两人便跟着移动几分,都保持着站在沙圈的中心。 好在这沙漠上聚集了颇多的龙卷,彼此之间相互制约,是以移动得不是很快。 若是在海面上遇到单个的龙卷,瞬息可移千里,那便无论如何也无法躲到其中了。 突然二小姐脸上变色道:“不好!”这移动得极慢的龙卷,却猝然加快了起来!nk" 第七章 天意高隔缈难寻 大倌一掌击在龙卷之上,那龙卷自然动也不动,却猛地一阵摇摆,已大倌真气之强劲,也被它摆得头晕眼花。 她心下暗道不好,果然那支无比硕大的龙卷好像受了刺激一般,发出一阵嘶哑的啸声,突然就是一沉。 这一下猛地粗了一倍,带起的狂风携万不可挡之威力,如海潮决堤,向着两人直扑而下。 大倌也登时心中一滞,急忙运起掌力,急推而出。 但这等天地之威何等猛烈?只听一声呜啸,大倌就觉一股腥味迎面扑来,身子宛如腾云驾雾般倒飞了出去。 耳中就听凌抱鹤急道:“你怎么样?”大倌猛地清醒,一咬牙,道:“没事!让我来!”猛然就觉自己乃是被凌抱鹤抱在怀里,不由大羞,强挣着就要坐起,凌抱鹤道:“这等强攻是不行的,看我来对付它!”也不待大倌反对,手臂一紧,抱着她窜了出去。 他的轻功运开,宛如一道轻烟,绕开风势凌厉的地方,向一股龙卷背后避了过去。 那股庞大的龙卷猛扑而至,与他们闪过的龙卷撞在一起,立时便是一阵暴响,去势稍缓。 凌抱鹤又向着下一支龙卷奔去。 这样不住躲避,背后的龙卷却越涨越大,到后来小的龙卷越来越少,凌抱鹤、大倌二人乘云御气,后面跟了一条大大的灰色沙龙。 听去虽然很美,但当时的光景,却是凶险万分。 突地就听凌抱鹤道:“你相信不相信命运?”大倌摇头道:“我不相信。 就算有命运,也要从我手中诞生。” 凌抱鹤看着她,脸上慢慢漾起一丝笑容,淡淡道:“我相信。 我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我也要说服你相信这一点。” 他仰头望了望夭矫天空的灰龙,笑声中竟含了种奇异的秘魔色彩:“所有的沙龙都聚在这一根里边了……我突然很想打一个赌,赌这沙龙并不能杀死我们。 你相信么?”他的双目中突然射出一阵疯狂的光芒,大倌看得心中一寒,只觉身子一顿,凌抱鹤竟然住步不走,就这样仰面对着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龙卷,竟似乎在迎接着它的到来,要将两人一起投身在这的暴风中心去!大倌心下一阵大急,忍不住出力挣扎。 但她两臂被凌抱鹤紧紧抱住,穴道也隐隐受制,却哪里能挣扎得开?眼见那龙卷越来越大,灰色飘转成墨色,终于轰然一声,将两个人一齐吞没。 死亡就在眉睫,而大倌突然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沙圈骤然扩开,然后突然收紧,这等剧烈活动所增生引发的巨力登时压得铁恨跟二小姐喘不过气来。 二小姐的娇靥憋得通红,只觉胸口一阵跳动,仿佛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 铁恨伸手入怀中,摸出了一个皮套,大声道:“套在头上!”也不管二小姐反对不反对,一扬手,给她套在了头上。 那皮套甚大,连二小姐上半个身子都盖住了。 铁恨猛吸了一口气,右拳轰然击下。 漠上沙土久经风沙,本就松软软地不甚结实,铁恨这一下全力出手,当真有崩山坏岳之能,登时就听“卡拉拉”一阵大响,被他击出了一人深的一个大坑。 铁恨更不怠慢,拉着二小姐就跃了进去。 耳听簌簌淅淅,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大风卷起的沙土层层落下,登时就将他们两人盖了起来。 二小姐先前还一阵惊惶,但随即觉得那沙石压在身上并不特别难受,不是很重,手脚尚能微微转动。 尤其惬意的是铁恨套下来的皮套中竟源源不断地流出新鲜的空气,虽被压入地下,却并不十分憋闷。 那地面上大气嘘呼,龙卷肆虐,这一埋入沙中,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相较外面的冲突激荡,这地下可真是乐国了。 大倌就觉身子被用力摔了出去,高速的旋转顿时让大脑中一片空白。 她武功虽高,终究天威难抗,当此之境,也不再挣扎,紧紧抱住了凌抱鹤。 就觉凌抱鹤也同样紧紧抱住她,身形微微颤抖着。 大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本来几乎已脱了风暴之灾的,又被此人突发奇想,说了几句狗屁的命运,就自行跳进了地狱之门。 大倌忍不住破口大骂,但身体感觉到凌抱鹤轻轻的颤抖,猜想他从未见过此等塞上荒漠的天地之威,想必已经吓得极了,何必再增加他的压力呢?当下叹了口气,反而怕他一失手落入风暴中,转眼就被绞碎了,当下抱得更加紧了一些。 有心以掌力硬破龙卷而下,但这个龙卷实在太过巨大,一个不好,反而立即有生命危险。 这个险,却是万万不能冒的。 好在按照历来的推算,这次暴风没有多久也就该结束了。 只要挨过一时三刻,那便极有得救的希望。 当下不敢多耗体力,瀚海长风掌的内息缓缓吐出,将自己跟凌抱鹤护住,任由龙卷将他们两个卷得越来越高。 越卷得高,压力便越强大,初时仿佛周身都被绳子勒住,到了后来,这绳子收缩成铁箍,箍得两人周身生痛。 风压逼迫,几乎连口鼻都张不开了。 一时又升了几十丈,大倌便觉神智也快给压得散了,突然,似有似无之间,头顶的天空似乎裂开了很小的一道口子,露出一丝湛碧的天色来。 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急忙用力睁大了眼睛看时,那一道湛碧越扩越大,犹如春神降临,风度玉门关一般,霎时席卷过整个天空。 横绝天际的龙卷仿佛毒蛇被一刀刺中了七寸,极力地挣扎了几下,突然暴跌而下!瀚海长风,起得快急,落得也快急。 头上的一痕青天才初露端倪,便如绸布撕开一个头一般,稀里哗啦,片刻已经完全晴白一片了。 天气一晴,那庞大的龙卷登时就如雪狮子向火,黯然消解下去。 轰然烈震暴响中,疾旋陡然停止,就这么如同万丈高楼坍塌一般,垂直倒了下去!那被这龙卷卷起的沙土,何止千担万担?这一落下,就如天绅倒挂,黄莽莽的沙土布成一条几十丈的天路,层层堆跌,刹那间在大漠上堆起了一个百余丈的高台。 且喜凌抱鹤与大倌被风势吸得老高,此时埋得便不是很深,大倌掌力连运,击开一个大洞,顺手将凌抱鹤也拉了出来。 但见晴空一碧无翳,玉滑如洗。 长风吹了多时,此时的天幕就如最通透的琉璃,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纤尘。 当中一轮虚恍的明月,孤正地高悬着,彩光滟滟,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却并见不到一颗星。 这天地间仿佛只有这轮明月,此外再无一物。 风声既息,寥廓天地间便再没有别的声音,越发显得这座天造地设的高台孤独而苍茫,人在其上,就如木石化就的一般。 大倌走到台边,向下看了看,那沙台极高,灰茫茫的几乎看不到地面。 壁立千寻,更如悬崖峭壁一般。 大倌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狂笑:“没眼的老天!你有本事,怎么不杀了我?你是个无能的老天,枉有人打着你的名号说什么行善仗义,你却丝毫乌**都不敢露!你算什么老天!快快滚出来,再吃我一剑!”大倌摇了摇头,知道凌抱鹤的疯病又犯了。 此人不知如何,行事有些颠倒错乱,当其好时,那便风流蕴藉,浊世公子,说出的话来让人说不出的欢喜;当其不好时,那就狂猛凶狠,满身邪气,却又让人心冷。 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台上所说的话:“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敞未扫,更赤于脂。 外物不御,心正眸中,当真是天上之人。” 他那时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觉得他说的一定是真话,竟相信了他。 哪知后来他突然转变,难道竟是戏弄自己的么?但看他后来疯疯癫癫的,似乎先前那个面色温柔的凌抱鹤并不是他。 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涂了。 眼下高台百丈,只有一轮明月与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悬着不理人,凌抱鹤也是怒骂着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着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痴了。 那轮明月的万点银辉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凌抱鹤也是孤零零的。 大倌素以男儿自居,这等儿女情怀,可是从来未曾领略过。 她在铁木堡中久称堡主,威严素著,哪有人敢对她说什么风言***?她的武功强极绝伦,铁木堡又僻处塞外,见的人本就少,就算见了,也是当她一代女侠,谁敢失了半点礼数?是以她虽长到二十五岁,轻薄欢爱的话,却是第一次从凌抱鹤的口中听到。 哪知竟是这轻轻的几句话,加上一阵暴风,就此便打开了少女尘封的芳心。 自然,凌抱鹤并不知道,大倌虽然有所颖悟,却也并不是很知道。 苍苍茫茫的夜色中,凌抱鹤突然仰面摔倒。 怒骂声已绝,他仰面看着这轮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痴了起来。 一时两人一个想着心事,一个望着明月,都是静静地一动不动。 大漠之上,一片寂静。 良久,凌抱鹤突然轻轻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他的声音竟然温柔无比,大倌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对自己说么?凌抱鹤一语说完,更不再说,依旧盯住那轮明月。 大倌心思潮涌,突然就见凌抱鹤坐起身来,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来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不辜负了家亲的期望,可是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这便怎生是好?”大倌听他说的奇怪,心下狐疑。 大比之日?难道武林中有什么别的比武大会,每三年就要召开一次么?怎么自己却是没听说过?凌抱鹤年轻豪侠,怎么会说什么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一时百思不解。 偶然与凌抱鹤相对,但见他两只眸子全陷于深湛的紫色,映着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异之极。 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里,却也说不出来。 凌抱鹤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着步,自己喃喃道:“这便怎生是好?这便怎生是好?”大倌听他转来转去,口中所说的尽是什么大比、参试、期望云云,越听越是糊涂。 凌抱鹤目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所说的话也越来越模糊。 突然,他抬头对着大倌道:“你肯帮我么?”大倌见他满面焦急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求肯之色,虽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却不愿让他失望,当下柔声道:“你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无不尽力。” 凌抱鹤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脸上的痛苦之容却越来越盛。 大倌道:“什么大比?你是要钱?还是要我陪你去?你说吧,这世间的事情,还当真有我们做不到的么?”凌抱鹤突然打断她道:“我没有钱!”大倌吃了一惊,只听他继续道:“我要把你卖给南村的洪大爷,他们一会就带人来,你收拾收拾跟他们走吧!”他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又道:“你不要怪我无情,我为了上京赶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们命不好,你好好跟着洪大爷过日子,他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大倌听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凌抱鹤继续道:“宝儿也跟着你去吧,我此去京师,也无法带着他……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自然会接他回去的。” 他这样说故事似的自说自话,眼睛闭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当真如鬼魂附身一般。 大倌极少与别人谈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地听他说话,凌抱鹤要说到什么时候,她便听到什么时候。 突地凌抱鹤双目睁开,直盯在大倌的脸上。 他仿佛这才发现大倌这个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尽是阴狠仇辣之色。 大倌给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强笑道:“你……你怎么了?”凌抱鹤一字一顿,咬着牙道:“我要强暴你!”大倌又怔住了。 她虽已认识到凌抱鹤行事大异常人,但却没想到他异常到这种地步。 凌抱鹤飞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的双肩,往沙地上压下。 大倌大骇之下,一时忘了抵抗,凌抱鹤手指用力,“哧”的一声响,将她的上衣撕了一道口子。 大倌倏然抬手,右掌已然卡在凌抱鹤的脖子上,将他整个人提在空中,怒道:“你疯了?”她左右开弓,“啪啪”打了凌抱鹤两个耳光,怒道:“你原来真是个畜生!”她此时心中怒气勃发,并未刻意约束真力,这两个耳光打了下来,凌抱鹤双颊登时高高肿起。 大倌突然出拳,轰然击在凌抱鹤的胸前,怒道:“太让我失望了!”她一面怒喝,一面出拳,登时将凌抱鹤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凌抱鹤却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点都说不出来。 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击而下。 凌抱鹤被她真气冲撞,就如风筝一般,在长风中飘摇冲撞。 渐渐大倌的怒气稍稍发泄,卡住凌抱鹤脖子的手稍微放松,将他的脸降下,先打了四个耳光,再喝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强暴我?你若是能站起来,我不妨成全你!”她这话若被另一人听见,怕不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大倌生性就是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凌抱鹤闭目不答,如同死去一般。 大倌冷笑道:“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下辈子投胎再重来吧!”手臂运劲,就待将他抛出。 突然,凌抱鹤嘴唇**,仿佛说了什么。 大倌凝神静听,凌抱鹤这两天被她一次次的重伤,虽然有不死神功护体,却也已虚弱得很。 其声极为细微,怎么也听不清楚。 大倌心中一动,俯身在他嘴边,大声道:“你有什么遗言,只管告诉我,我必为你办理……”凌抱鹤紧紧抱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感到一丝温度。 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心跳的声音极度虚弱又极度沉重。 大倌眼中神光跃动,再不能推开他。 凌抱鹤嘴中吐出一串血沫,以极轻微的声音道:“对……不……起……娘……对不起——”大倌猛然就觉胸口一凉,她慢慢低头看时,就见清鹤剑直没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到她的身体中去。 大倌忍不住身体一阵颤抖,再也抱不住凌抱鹤,身子踉跄后退,终于“砰”的一声坐倒在地上。 她的眼中闪过一阵伤痛或者是爱怜的神光,盯在这柄秋水一般的名剑上。 银色的剑柄在朗朗明月的照耀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阴冷,既灿烂又无情,一如刚刚夭折的少女头上洁白的花冠。 大倌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月色如水。 良久,凌抱鹤僵硬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他茫然地爬了起来,眼睛无神地环顾着这个虚茫的大地。 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大倌的身体上。 这一剑虽然凌厉,但大倌的真气强悍之极,终于守住了最后的一处心关,让大倌停留在弥留的岸边。 凌抱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地叫喊,在夜空中远远地划了出去。 nk" 第八章 堕苦无间盛五阴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小姐就觉身上越来越重,开始还能动一下手脚,到后来沙石堆积,压得身体生痛。 她娇生惯养惯了,如何受过这等苦处?不由得心情大恶。 有心跟铁恨说几句话,叫了几声,却听不到回答。 二小姐心情更坏,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良久,突听铁恨沉声道:“不必担心,暴风已经过去了。” 轰然一声震响,却是铁恨运起全身真气,将两人身上覆盖的沙石震开。 二小姐急忙爬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但觉这漠上的空气清新到不可思议。 在地下埋得久了,突然看到皓月长空,心情实在舒畅到了极点。 她在地上跳了几跳,娇嗔道:“你怎么还不出来?死在里面了么?”铁恨良久,方才慢慢从沙坑里爬了出来。 身子却一阵摇晃,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经得起折腾。 你看我们同样都是埋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活蹦乱跳的,我就走不动路了。” 二小姐笑道:“所以说你要多活动啊。” 铁恨点了点头,道:“走吧,我们该去找你姐姐了。 现在风停了,应该好找些。” 二小姐用力点头,道:“我们比赛一下,看谁跑得快,好不好?”铁恨苦笑道:“你这不是诚心要我的老命么?也罢,就陪你这小姑娘活动一次!”说着,拔步奔了起来。 二小姐笑道:“赖皮!”也追了上去。 只是在追之前,她回头看了方才埋身的坑一眼。 那坑深几两丈,才能不受上面风暴的侵袭。 但如此深的坑,如此重的沙土压在上面,怎么还能转折蜷伸?二小姐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的,向铁恨奔去。 明月清辉,当真是玲珑剔透之至。 两人就在这月下沙漠中迎风狂奔。 突然,就听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 铁恨的脚步倏然顿住,惊道:“凌抱鹤?”二小姐道:“他怎么叫得这么凄惨?难道是给我姐姐打得么?”铁恨脸色沉重,摇了摇头,道:“我们赶紧去看看!”说着,手拉着二小姐,向着啸声来处急奔而去。 远远就见一座极高的沙台耸然挺立,黝黝夜色中,仿佛上可通天一般。 明月斜倚在台的一角,将台的影子拉得极为长大。 铁恨运足目力,影影绰绰就见台上有个人影。 他心神一动,对二小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他运起壁虎游墙功,向台上爬去。 二小姐叫道:“你可要帮我姐姐打那个坏人!”铁恨点了点头,手脚并用,转眼就爬得高了。 好在那台纯由沙子凝成,手脚可以运劲插入,上爬不是很艰难。 不一多会,便爬到了台顶。 只见大倌躺在地上,胸口衣衫一片狼藉。 凌抱鹤跪在她面前,手腕鲜血不住滴下,滴在大倌的口中。 铁恨怒道:“你又在做什么疯事?”凌抱鹤摇头不语,耳听大倌心跳渐渐平稳,将手收回,涂了些金疮药收口。 淡淡道:“我喂她吃了三颗再生丹,因为没有水,所以只能用我的鲜血送服。 你放心,我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用我的血送药,效果更好。” 铁恨怒道:“这一剑之伤,还不是你斩的?假惺惺地做什么好人?”凌抱鹤不去答他,只抬头看着那轮空无的明月,良久,幽幽道:“你有没有种仿如做了场大梦,忽然梦醒这样的感觉?”铁恨冷冷道:“你便是我的噩梦,什么时候你伏法受审,我的梦也就醒了。” 凌抱鹤接着自己的话语,继续道:“这十几年,我一直活在一场过去的梦中,现在,我的梦醒过来了。 我若说我从此不再杀人,你信也不信?”铁恨断然道:“不信!”凌抱鹤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信。 你将她送回铁木堡,我跟你回去归案。” 铁恨道:“好!但你若还想玩什么花样,我可不放过你!”凌抱鹤不答,他俯身将大倌抱了起来,脸上尽是温柔之色。 他喃喃道:“我再也不做梦了,再也不做了!所以你也快些醒来吧。” 二小姐并没有挽留铁恨,她只是轻轻道:“听说中原非常美丽,是不是真的?”铁恨低头想了很久,道:“我是个粗鲁的汉子,中原虽美,我却更喜欢塞外些。 等我手头上事一了,我便会再回这大沙漠,喝你们的板城烧刀子。” 二小姐的眼睛亮了。 铁木堡距大同颇远,两人整整走了四十多天,方才到达。 一路上凌抱鹤并未再发狂态,遇到十五月圆之时,他便负手立在月下,仰头呆呆望着那轮虚照人间的冷月。 只是这一路上,他再也没说过话。 铁恨只求路上不再无故生事,至于他说不说话,那当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到了大同府县衙,递上帖子,说朝廷重犯已押解到,登时层层传报了进去。 门口守值的几个小衙役都是一叠声地赞谀,说县太爷为这案子已恼火了一个多月了,这次缴案,铁头一定会有硕大的花红封赏。 铁恨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 这些年,他大盗抓了无数,可从来没见着什么花红。 若不是李知县清正爱民,时常回护于他,恐怕这个捕头,他也早当不下去了。 铁恨按照手续交接完毕,便退了下去。 因他掌管的是海捕的外务,升堂问案,审讯听证便与他无关,因此退到自己的寓所里歇息。 到了晚上,衙役小四拿了一张帖子,匆匆寻了来,说李知县在内衙备了酒席,约他小酌。 当下铁恨匆匆换了衣冠,随着小四去了。 来到大同府内衙,就见李知县满面春风地坐在中间,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此外,别无人陪。 铁恨上前打躬,李知县急忙摆手道:“内衙之中,不必这么拘礼。” 铁恨告了得罪,在下手坐了。 李知县亲自筛了一杯酒,送了过来,笑道:“我这个乌纱,一般的功劳在铁捕头身上。 若没有捕头的浩浩之功,恐怕我的乌纱也坐不了这么安稳。 请,本官敬铁捕头一杯。” 铁恨慌忙离座:“老大人如此说话,当真折杀铁恨了。 老大人清正为官,铁恨佩服得很,县令一职,实在是委屈了大人。” 李知县叹道:“现在官是越来越难做了,盗匪横行,上面逼得又紧,比如这次之案,若不是捕头手段高明,及时将奸人捉拿归案,我这乌纱,已经掉了。” 说着,连连叹息。 铁恨道:“老大人请放宽心,有在下一日,必当为老大人分忧解愁。” 李知县摇头道:“我做官多年,也早就厌了。 能得骸骨回乡,便已足够了。 铁捕头,官场险恶,人心不古啊。” 铁恨默然道:“在下只行心中所是,倒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李知县点了点头,又筛上一杯酒,道:“且请再满饮一杯。 捕头常年在外,咱们也好久不见了。 此日饮酒之后,不知何时才能相逢。 请了。”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喝了四斤多酒。 铁恨极为佩服李知县居官清廉,不阿权贵,敢于为民请命,又兼这次捉拿凌抱鹤归案,心中欢喜,免不了多饮了几杯。 陡然一阵冷风吹来,但觉酒气上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抱拳道:“时候不早了,老先生且请安歇吧。 铁恨……去了!”李知县默默看着他,并不作声。 铁恨醺醉之中,也不在意,踉踉跄跄向外走去。 突地脚下一绊,摔倒地上,从此人事不知。 李知县静静地看着,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良久,铁恨方才从宿醉中醒了过来。 只见周围一片黑暗,看不见东西。 他嘟囔了几句,又睡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酒力方才渐渐褪去,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周围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暗色,铁恨脑袋渐渐清醒,便觉得这暗色不同寻常,并非夜里景象。 他试着坐起,登时心中一片冰凉。 原来他全身被一条极为粗长的铁链锁在了柱上,铁链锁紧,别说挣脱不开,就是想动一下,那也极为艰难。 铁恨一惊,急忙调动内息,但见体内活泼泼的,内息依旧随着心神牵引,在周天脉络里通行无阻,当下心神略安。 他运起金蛇缠丝手,缓缓将两只手化作丝绸一般柔软,从铁链的间隙中穿过,聚在一起,抓住一段铁链,猛地运劲迸出。 那铁链发出一声“嗡嗡”长吟,却丝毫不动。 铁恨心下更沉,明白已自己的功力,恐怕无法震开了。 正彷徨中,突听远处哐啷哐啷一阵响,有人走了近来。 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有人粗声粗气道:“吃饭啦!”铁恨大声道:“这位大哥……”那人也不答话,突地一勺热粥当头浇了下来。 铁恨无从躲闪,被淋了个正着。 那人也不管他,提着粥桶走了。 铁恨心中冰凉直透于底。 他职司捉拿犯人,登时想起此乃关押朝廷重犯的黑狱。 他乃朝廷命官,方才捉拿了在逃的江洋大盗回来,谁敢将他关押此处?心中猛然想起李知县邀饮之事,登时心中拂拂升起一阵狂怒,同时忍不住心中碎裂一般的失望。 他宁愿遭受百般折磨,在大漠风暴中被埋起来憋死,也不愿相信平生唯一遇到的清官,竟会做出此等卑鄙之事。 这一瞬间的失望之痛,当真更在身体所受的铁链桎梏之苦之上。 铁恨猛然鼓起内息,全力撞出。 铁链被他绷得一阵大响。 铁恨大喝道:“李知县!你在哪里,我要见李知县!”他运足真气,连连大吼,但黑狱中一片沉沉,任他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理他。 铁恨性子发作,运劲去挣那铁链,但它粗如儿臂,专用来镇锁江洋大盗的。 铁恨功力虽高,又如何能挣脱?约莫过了一天,又是哐啷哐啷一阵响,先前那人提着粥桶过来。 铁恨大喝道:“你去告诉李知县……”话音未完,那人一勺热粥浇在他头上,哐啷哐啷又是一阵响,渐渐走得远了。 铁恨一动不动,任由那热粥渐渐在他头上冷却,顺着毛发链条缓缓流了下来。 那粥混合了昨日的残粥,发出一股浓重的馊臭味,极为难闻。 铁恨心中渐渐兴起一股深沉的绝望,难道自己就要在这黑狱中住一辈子么?不能!绝不能!二小姐甜甜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铁恨突然涌起无比的信心,他要走出去,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他不能被邪恶的力量打倒,永远都不能!铁恨迅速冷静下来,肚子随之发出咕咕的叫声。 他这才发觉自己几乎饿得前胸贴肚皮了。 他试着凑到链条上去,立即一股极度恶臭的气息传了过来,铁恨猛一咬牙,就着铁链舔了起来。 舔不多时,他哇的一声,将肚子中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去。 这一下身子更是虚弱,几乎连真气都提不起来。 铁恨缓缓坐倒,极力不调动真气,维持住身体最基本的需要,等待新的一天的到来。 新的一天,便有新的粥喝,有新的粥喝,便可以增生出新的力量。 力量每强一分,他便多一分脱困的保证。 这一天过得当真漫长之极,铁恨几乎放弃了希望之时,方才隐隐听到那哐啷哐啷的声音。 这次他极为小心,耳朵敏锐地把握着那人勺子落下的方位,胸脯吸气,凭空凹下一块,刚好将那勺热粥接住。 那粥烫得极为厉害,铁恨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嘴凑上去,稀里呼噜喝了个精光。 这粥的滋味并不好,但比起在铁链上挂了两天的馊粥,当真如同玉露甘霖。 铁恨连舔了几口,再也舔不上一滴残渣,这才住口,四肢缓缓放松,运起功来。 他这些年奔波海内,捉拿各地的恶霸强盗,所积累的武学经验实在极为丰富。 所欠缺的只是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将这些经验融于武功之中。 这时将诸般牵挂一齐抛却,踏踏实实炼起功来,登时就将自身武功中的种种不足补充起来,渐渐形成完整的体系。 黑狱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旁骛打搅,正是练功的最好所在。 铁恨每日只睡两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全都沉浸在武学之中。 但数着送粥那人来到第十七次的时候,铁恨已经将阴阳二气融会贯通,两掌之间阴阳可随意充换,修为增长了不止一倍。 然后他便开始修习金蛇缠丝手。 这金蛇缠丝手乃是一位奇人教授给他的,铁恨费了两年的时光,方才将一条右臂炼成。 这时他试着炼达全身。 只要这一招练成,他便可以将身子化作无限柔软,从铁链的锁困中脱身而出。 阴阳二气可自由合运之后,他吃粥便没那么艰难了。 一勺热粥方才泼下,他阳刚之气便围了过来,将热粥卷在一起,向口中吸进。 尚未达口侧,阴柔之气跟着吐出,将滚滚热粥冰冷,滋味略觉好些。 有时他暗用真气从粥桶中多吸一些碎粥出来,那人也是了无所觉。 等到吃了三十碗粥之后,他的右半边身子已可随硬随软,当真如同没有骨头一般。 再修炼了一个月,终于功行圆满。 铁恨微微动意,全身倏然紧缩,扭曲软蠕,那满身的铁链层层剥开,犹如蛇蜕一般,落了一地。 铁恨伸了伸手脚,但觉体内精神充沛,就如同无尽头一般。 虽然脱困,但心中一片平静,并无特别欣喜之感。 铁恨情知自己武功大成,颇觉安慰。 耳听哐啷哐啷声响,那送粥之人又来了。 想到再过片刻,便再也不会听到这声音,铁恨竟然有些不舍。 当下静静站在门侧。 那人开门走了进来,也不说话,依旧像平时那样,一勺热粥泼下。 铁恨一言不发,紧贴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他武功大进,连最不擅长的轻功也有了极大的飞跃,并不在凌抱鹤之下了。 狱卒晃晃悠悠地向外面走着,铁恨悄无声息地跟着他。 渐渐眼前越来越明亮,铁恨便觉眼睛微微刺痛,知道此乃在黑暗中呆久了的缘故。 但铁恨重获自由,一时不舍得将眼睛闭上。 好在黑狱建在地底,中间这段走道极长,走着走着,眼睛也就慢慢适应了。 铁恨这才看出,那人竟是位老头。 黑狱中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连守班的衙役都看不到一个,倒便宜了铁恨,从从容容遁出。 只是他心中奇怪,不禁对这老头产生了一丝兴趣。 那老头满头白发,身子低偻着,轻轻咳嗽,极为干瘦,仿佛风一吹就倒了一般。 铁恨慢慢随着他,只见他出了黑狱,沿着青石胡同慢慢走着,最后从后门走进了知县大衙中。 铁恨心中更是疑惑,悄悄尾随了进去。 但见那老头进了后衙,再进房中,将手中的粥桶放下,喘着气坐在了桌子边,捶着腰,直不起身来。 铁恨一瞬之间竟无法相信,这位风吹就倒,苟延残年的糟老头子,竟然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李知县!nk" 第九章 慨谈未解怨憎深 不过才一个半月不见,他怎么会衰老到这个样子?铁恨本来存了满腔的热火,一心想着出狱之后要怎样怎样报复,此时见到李知县这个样子,全部计划不觉就都忘了。 李知县咳嗽着,在红泥小火炉上升起炭火来,将几味药丢在壶中,慢慢拿了蕉扇在旁边扇了火,不多一会子,药壶便滋滋响着,从其中腾起点点白烟来。 李知县盯着那烟,怔怔地看着,突然道:“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铁恨心中一动,从藏身之处慢慢踱了出来。 他目光中的怜悯远盛于仇恨之色,远远地注视着李知县。 李知县轻轻咳嗽着,慢慢扇着炉火,默不做声,铁恨也是沉默不语。 良久,李知县叹道:“铁捕头,我平生只做了两件亏心事,此次对你,是一件,从前对他,也是一件。 你若现在想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但请念在老朽虽然偶尔违法,但平日还是真心为民的份上,请你帮我做一件事,稍补我的另一件亏心事。” 铁恨道:“你说。” 李知县道:“你可知道,我本身并不姓李,我姓凌,只是我从家乡走出之后,便心中惭愧,再也不敢姓凌了。” 铁恨心中一动,道:“凌抱鹤是你的儿子?”李知县点了点头,黯然道:“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铁恨道:“你所说的亏心事,就是指抛弃了他?”李知县道:“不止于此。 我亏对于你,还可以一死相报,但对于他,唉,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补偿的了。 铁捕头,我请你看在老朽曾经关照于你的份上,以后江湖之中,多照看他一点。 他从小无父无母,纵然性情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他的罪过。” 铁恨沉吟不答。 李知县道:“我知道你刚强正直,多半不会答应。 你且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铁恨默然良久,道:“好吧。” 李知县道:“你每次来,都是坐在红梅边的圆凳上,不知以后这张圆凳还能不能坐人。” 铁恨一言不发,走到那凳子边坐下,李知县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沉吟许久,慢慢道:“我出生在乡下,家中极为清贫。 但我父母极力供我上了私塾,立志将我培养成一位读书人,日后为官为宦,能够有份前程。 哪知到我十一岁的时候,村中的王大善人为了争我家的一块地,伙同县令将我爹诬告了个偷藏江洋大盗的罪名,活活打死。 我娘哭得死去活来,流着血泪嘱咐我一定要读完书,一定要考取功名,为父母报仇。 我含泪答应了,她又哭了三天三夜,终于含冤去世。 我一个小孩子,身怀血海深仇,虽然想读书,却拿什么读去?我只好帮人做些闲工,赚一口苦饭吃,一得了空,便跑到私塾门口去偷听。 等私塾的哥儿们下了课之后,便拿仅有的一点钱买的糖果,哄着他们将自己的书本借给自己看。 晚上便跑到河沿上,用树枝在沙地上炼字。 这样过了四五年,我总忘不了父母的深仇,所以学得极为刻苦。 虽然是偷学,却学得比私塾的学生们还要好。 后来因为识字,被乡亲们荐着做了位管帐先生,每月一两银子,倒也足够糊口。 又过了两年,两个远房亲戚张罗着给我从山村里娶了位媳妇,诞了麟儿,这一生,就算是过了一半了。 我那发妻极为贤德,将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虽然清贫,但井臼自安,我们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倒也不觉得难受。 只是我读书上进之心始终不死,终于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做了我这辈子都在后悔的一件事!”“二十四岁,人已经渐渐老了,我知道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于是就想不顾一切地博一博。 但我家中实在清寒,无论如何凑不齐去京师赶考的路费。 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忘不了父母吐血而死的一幕,就一咬牙,将我的妻子卖给了邻村的洪老爷,换来四两银子,踏上了赶考之路。 我也没有余力再寄养我的孩子,就让他跟他妈妈一齐去了。 本来我想等我做官之后再来接我的孩儿回去,但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我们父子永别的日子!我到了京师,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考取了功名,钦点了江苏东成县的县令。 我欣喜异常,急忙告假两月,去接我的儿子回来。 哪知等我赶到家乡时,我听到的竟然是我再也没想到的噩耗!“李知县垂下头来,两串泪珠滴滴答答落了一身。 他哽咽良久,道:“原来在我离开的那天,洪老爷就企图非礼我那妻子,我妻子抵死不从,却哪里抗得过他,被他**,之后更是日夜折磨。 我的儿子不忍心见娘亲受这种痛苦,就亲手将他娘杀死,然后逃走了!我听了一恸几乎死过去,急忙托了几乎所有的人帮着寻找我儿子,但他就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哀伤之极,到东成县上任之后,便乞求上司将我调回家乡,守在妻子的墓旁。 我知道我永远都对不住他们娘俩,恐怕我儿子再也不会原谅他这个狠心的父亲了。 又过了三年,突然洪老爷的家人来报案,说有个少年闯入他们家,连杀了十几口人。 那是个明晃晃的月夜,我急忙率领了衙役捕头赶去,就见一个人影浴血站在院子里。 我不知怎么的,就感觉他必定是我的儿子,于是就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却不理我,昂首看着那轮明月。 我不明究竟,衙役们没有我的命令,也不敢上去抓人。 我们就这么对垒着。 良久,他突然一声大叫:“娘!我终于为你报仇了!‘然后仰面倒了下去。 我这时胸口一片雪亮,确信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急忙冲了过去,将他抱起,送回了内衙。 我是一方知县,手下的人也不敢干预,洪老爷那里,呵斥了几句,说是江洋大盗寻仇,就将他们打发了。 我延请名医,为儿子治伤,他这几年漂泊在外,武功已经颇为不俗。 身上伤势虽重,也慢慢痊愈了。 只是他心中仇恨太深,不肯安宁,也不肯认我这个父亲,每天都在衙中大闹。 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用铁链将他锁住。 后来有位医生说他是在童年时遭受了什么变故,将当时的情景深印在脑袋中,不能排除,从而受了它的影响。 我明知道是什么变故,却为了让他再认我为父,一再逼问那医生该如何治愈,乃至不惜代价。 那医生只有说可以试试用曼荼罗花汁混合腾蛇蜕入药,将他的这段记忆抹去。 然而此药药性及其霸道,虽然将他的记忆抹去,但也挫伤了他的心智,平日是好的,但一到明月清辉之夜,便会行事颠倒,不可理喻。 我无奈之下,也只有答应了。 然后我延请明师,教他读书,希图通过圣人之言,化解这段戾气。 哪知他突然发作,竟将塾师斩成两段,逃了出去。 我这做父亲的,他一次也没正眼看过。 想来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李知县叹了口气,停止扇火,道:“我也知道自己负他的太多,所以平日多行善事,希望能帮他集点阴德。 他虽然数度犯法,我也枉了私情,将他放走。 我知道身膺要职,这样做万万不对,只是亏负他的太多,只好顾不得廉洁奉公了。” 他抬起头来,道:“我讲这些给你听,并不是要感动你,只是想让捕头知道,我那孩子是个可怜人,虽然性情偶尔会狂暴些,但这绝不是他的过错,捕头不妨将一切罪过都记在我身上,愿抓了归案还是就地正法都由我来承担,我那孩子……你就放过他吧!”铁恨低着头,默不做声。 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为什么总是有种突发奇来的狂态。 也许这样的生命他早就不想要了吧?而这之中的因果变化,已经不是他小小的捕头能够理清的了。 是秉公执法,继续捉拿凌抱鹤,还是听信了李知县的话,去追拿这背后的罪魁祸首?铁恨无从知晓答案!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无论他怎么选择,结局必将都是错误的!突然满天的枯叶纷纷落下,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卷空飞舞。 一股蒸腾的杀气从门外侵侵然传了进来,直逼这小小的斗室。 铁恨霍然抬头,就见凌抱鹤踏着这漫天的落叶,悠然走了进来。 他的态度那么自然,仿佛整个大地都踩在他的脚底下,他便是这个世界永远的王者。 铁恨皱了皱眉,他明显地感到,凌抱鹤的武功也强盛了很多。 李知县却呆住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凌抱鹤微笑着走到室内,向四周环顾了一周,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你的住房。” 李知县忍不住流下泪来:“孩儿,你终于肯原谅为父了么?”凌抱鹤默然,缓缓道:“这次远出大漠,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的爹爹。 我就算真将老天斩了下来,这个事实还是无法改变!”李知县忍不住一阵哽咽。 凌抱鹤又道:“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忘掉一个女人,就必须要找一个女人来代替。” 他的眸子漆黑,深沉如同炉火中深藏的夜色:“现在我已找到了代替的女人了,但是,我却不能完全将以前的事情忘却,那就是因为你始终是我父亲,你存在一天,我就会痛苦一天!”李知县痛苦的闭上眼睛,道:“你可知道,我也为此后悔、痛苦了几十年!”凌抱鹤摇摇头,厉声道:“胡说!你不后悔!直到刚才你向铁恨装模作样的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依旧从来没有提到过赎回我娘!你要我,只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凌家的人!而我娘,你是再也不会要她了……”他的眸子渐渐锐利起来:“就是由于你卑鄙肮脏的做法,才使我完全失去了幸福。 让那个畜生在月亮下**我娘亲,逼着我亲手杀母!你若是继续活着,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所以,你还是死了吧。” 他的手突然挥动,万千落叶中仿佛突然起了一丝清风,并没惊起一点微尘,只是在万物之上轻柔地掠过。 凌抱鹤的剑尖就隐藏在微微清风中,对着李知县的心口一剑刺下。 这一剑于大柔和中蕴含了大刚猛,虽然无声无息,却又仿佛天风海雨,带起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那剑尖隐隐荡开,就如同海潮汹涌一般。 可见凌抱鹤在这一段时间中也是功力大增,在剑术上又更上一层楼了。 李知县瞳孔骤然收缩。 他枯瘦的身子静静坐着,身形一动不动。 剑尖倏然已及身,蕴含的真气登时爆炸开来,刹那间逼出一股凌厉的气势,宛如大沙漠上的暴风,猝然爆发开来。 李知县的身子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动,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他的眸子中却露出中很深沉的伤痛。 他的双指竖起,凌抱鹤的剑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他夹在了指间!这干枯的老人,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凌抱鹤跟铁恨心中都是一凛。 李知县的目中爆出一串精光,盯在凌抱鹤的身上:“你要杀我?”他的话意冰寒,似乎不能置信,又似乎开始绝望!凌抱鹤淡淡道:“这不正是你所要的么?只有杀了你,我才会真正恢复!”李知县面容一阵激动,大笑道:“好!好!我一力维护的儿子,今日竟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人生在世,当真就不能行好么?”凌抱鹤脸上也是一阵冲动,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笑声:“行好?儿子?十二年前你将我娘跟我卖给别人时,我就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若不是你,我娘怎么会死,你可知道,她是死在我的手上的!我必将也要你死在我的手上!”他深吸了口气,脸上狂态稍敛:“这世上如此痛苦,你就让我为你解脱吧。 娘一直在等着你呢。 今天也必将是个月圆之夜,这纯净的月华,会指引你与娘相会的。” 李知县脸上神色越来越沉,怒斥道:“荒谬!我教你的圣贤书都枉读了?你娘已经死了,死者已矣,只要我们好好活着,你娘就会安心了!”凌抱鹤冲动地大叫道:“不!我娘不安心!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安心的,我时时刻刻都会看到她,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受着很痛苦的折磨,一点都不安心!”他按住胸口,微微昂头望着那不存在的天穹,双目中隐隐的紫色又开始流转起来。 他喃喃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李知县怒道:“混帐!尽是怪力乱神!连自己的老子也想杀,你……你这畜生!”凌抱鹤哈哈大笑道:“我是畜生,你是什么?李俟同,我问你,你当真有半点为我娘考虑了么?”李知县缓缓闭上了眼睛:“孩儿,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但你娘亲出嫁从夫,肯为丈夫牺牲,乃是她的贤德,我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将你带走。” 凌抱鹤目眦欲裂,大喝道:“杀!”突地一股强猛凌烈的真气从他身上爆发,犹如九天雷神震怒一般,轰然爆震而开,向他手中宝剑殛去。 清鹤剑登时发出一声长吟,通体骤然明亮起来,万千芒尾闪烁缭绕,宛如一只具体成型的大鹤,嘹亮地啸叫着,冲天而起!nk" 第十章 归去来兮抱鹤吟 李知县双指还夹在剑上,那股大力宛如闹海巨龙,摇头摆尾地呼啸而至,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没有人能够抵挡这股力量!这力量仿佛贯天地而独立,荧荧然如明月般垂照芸芸众生,没有人能抗拒,也没有人能不服从!李知县心头一振,身子突然冲天拔起。 那股力量从身下一掠而过,突然就息了。 来是空言去绝踪。 李知县身子悠悠落下,心中突然生出种虚幻之感。 这力量的来去都太过突然,唯有其中饱含的浓浓恨意,却似乎千万年都不会消退。 李知县只觉胸中一阵苍凉,似乎一切希望都被这种恨意硬生生地拉开,变得茫茫然地不真实起来了。 悄然之间,他方才坐着的凳子已然化作齑粉,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李知县长眉剧烈的挑动,嘶声道:“你这杀母弑父的孽子!”袍袖拂动,向凌抱鹤抓了过去。 凌抱鹤身子一沉,长剑斜挑了上去。 李知县身形晃动,已然一指点在了剑脊上。 清鹤剑发出一声“嗡”然长鸣,倏地弯折。 凌抱鹤脸上闪过一丝苍白,他一咬牙,长剑跟着挺出。 李知县冷笑道:“你知道么?你这不死神功其实还是我设计传给你的,怎么,现在倒要拿来杀我么?”他呼地一掌推出,道:“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了得到这不死神功,费了多少心力!不知好歹的畜生!”他掌势才起,登时小屋里卷起一阵冷森森的狂风。 李知县身虽风动,将这股狂风压成一股宛如实质的风柱,向着凌抱鹤冲了过去:“今日我就要打醒你!”那风柱蕴涵了李知县十几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端得厉害非常。 凌抱鹤就觉风力撕面生痛,剑光被这风力压住,登时一暗。 但他的性格,却是舍生求死,宁折不弯,当下一声大喝,手中清鹤剑猛掷了出去!李知县冷笑一声,风柱去势不衰,他手指扣出,便将那飞纵而来的清鹤剑抓住。 哪知那剑上蕴含的劲力狂猛之极,以李知县的修为,都忍不住全身一振,风柱去势随之一缓!凌抱鹤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机会,倏然和身扑上,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李知县怒道:“谁跟你一起死!”一掌冲出。 掌风咝咝,室内寒意大作,小炉上旺烧的炭火发出几声轻响,竟硬生生地被冻了起来。 凌抱鹤却全然不惧,手一翻,直向李知县的双掌迎去。 李知县冷笑道:“我这冰神掌又岂是你的不死神功能挡住的?”凌抱鹤咬牙不语,他的手才与李知县接在一起,便发出一阵咝咝的细声,一道冰线缓缓升起,自手掌而至手臂,向他的胸口攻去。 凌抱鹤勉力运功,抵抗身上越来越重的寒意,但李知县的功力实在高强,那冰线竟然丝毫不停。 李知县喝道:“今日只须你磕头认错,我们父子依然是父子,这等神妙的武功,我早晚要传给你,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凌抱鹤的眼睛突然抬起,他的双目中竟然也深蕴一片冰寒。 李知县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恐惧,凌抱鹤低叱道:“死!”他全身突然溅起一片血痕,犹如细龙般迅速游走全身。 一时他就仿佛烧坏了的陶瓷般,全身都布满了细细的裂痕。 鲜红的血液从这裂痕中滢滢而出,却并不滴下,全都化作迷朦的血雾,将凌抱鹤罩了起来。 刹那间凌抱鹤全身升起一股强到不可思议的剑气,??然直上高天,然后宛如流星一般,轰然向李知县坠下!李知县骇然道:“天魔解体大法!”脸上神色剧变,全力向后避开。 凌抱鹤运足最后残余的功力,死死抓住他的双掌。 李知县大呼道:“快放手!这样你也躲不过!”凌抱鹤淡淡道:“那不是更好么?”李知县大呼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不要杀我!”凌抱鹤身子陡然一阵颤动,剑气凌空傲旋,轰然击下!澄碧色的光芒犹如万蛇飞舞,光华错乱,强横的真气互相撞击在一起,登时形成猛烈的爆震,向四周悍然溢出。 铁恨举手遮住脸面,等震波渐渐平服后,举目看时,就见李知县跟凌抱鹤都是浑身浴血,躺在地上。 却是一南一北,这两父子最后还是不肯在一起。 铁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只觉连伤痛都没有了。 他是个执法者,从律法来讲,这两人都是罪犯,他都应该捉拿,但不知怎的,他只想快快走开,到个小酒肆里痛饮一场,醉得个神智昏迷,不要再看到这两人了。 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职责产生出一丝怀疑。 李知县的身子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突然大笑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铁恨见他苍苍白发,干枯的脸上却尽是对生命的渴求,不禁一阵厌恶。 李知县翻身坐起,道:“威震天下的天魔解体大法都打不死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我的官路还不止一县知事。 小畜生,你如此对你老子,不怕天诛么?”凌抱鹤躺在地上,却一动不动。 天魔解体大法虽能将人的功力提升三四倍,但也将其精气吸收干净。 凌抱鹤虽然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生命力及其强韧,但在天魔解体大法的打击下,却也后继无力。 只觉体内宛如出现了个极大的洞口,残存的生命力不住向其中涌去,生之意识越来越微弱了。 迷迷茫茫中,他就看到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眼前闪现,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这声音仿佛天使的羽翼将他缓缓包裹住,微淡的光芒过滤尽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托着他向不可知的九重幸福之天飞翔而去。 凌抱鹤喃喃张开口,吐出模糊的两个字眼:“娘……娘!”李知县怒道:“死了还叫娘!我李俟同没有你这种窝囊的儿子!我打死你算了!”他催起残余的功力,摇摇晃晃向凌抱鹤走去。 铁恨惊道:“不可!”李知县骤然回头,恶狠狠地道:“胡说!我县令说话,哪有你小小捕头插嘴的份!”他脸上五官扭曲在一起,双目中精光暴射,竟然也已有疯狂之意。 铁恨心中又是一凛。 李知县喝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喜欢怎么处置,别人怎能过问?我生他出来,便是打杀,也没人能管得了!”铁恨沉声道:“生死事大,不能任何人能夺取的。 有我在,便不容你杀他。 李知县,你做的恶也够了,跟我去投案自首吧。” 李知县狂笑道:“铁恨!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说话!我今日就将你一齐杀了,看你还容不容!”手腕一旋,暴击铁恨。 他虽在凌抱鹤天魔解体大法之下受了重伤,却依旧真力充盈,这一掌击下,铁恨仓促接招,身子便是一晃。 李知县更不停留,又是一掌击下。 铁恨第一掌便失了先机,这时被他暴风骤雨般的一顿攻击,登时手忙脚乱,就觉心肺间一口浊气越聚越重,手上的劲力也越来越弱了起来。 李知县须发俱张,大笑道:“铁恨,我官长一级压死你!你还能将我捉去归案么?来啊!来啊!”口中狂笑不停,手上一掌掌推出也不停。 他的掌力奔涌绝伦,铁恨初通阴阳大要,一时竟难以抵挡。 铁恨冷冷道:“人定不能胜天,今日你虽强,也必有弱之一时。 恶贯总会满盈,李知县,你不要心存侥幸了!”李知县怒道:“胡说!我要杀了你,就证明是天眷顾我,以后飞黄腾达,正有我享受的时候!”铁恨怒道:“我向来敬佩你的官品,就连刚才,也真当你诚心悔过,心存犹豫到底要不要原谅你的罪过,哪知你不过是装模作样!原来你不过一个抛弃妻子、利欲熏心的权狗!”他的身子倏然折断,就如面筋捏就的一般,从中间齐齐断折。 李知县奔雷般的掌劲立即排空,铁恨身子鬼魅般折了折,已紧紧贴在他身前,一字字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阴阳合一的真气倏然吐出!李知县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双掌来不及收回,被铁恨打得斜飞了出去。 铁恨痛恨他伪善无良,这一拳再不留情,李知县半空中胸前格格响了几下,左肋的肋骨被铁恨拳上的潜劲尽数击断。 铁恨冷冷地盯着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的李知县,心中尽是一片鄙视。 李知县缓缓爬起,向着铁恨一阵摆手,急道:“你……你不要打了,我跟你归案便是!”说着,捂着胸口一阵咳嗽。 暗红的鲜血从他胸口不住溢出,将他的衣衫尽数打湿。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古怪,盯着胸前,竟抬不起来。 ——一枚亮晶晶的剑尖突然贯了出来,将他刺穿。 凌抱鹤的声音虽有些喘息,但依旧阴沉而冰冷:“你不用归案的!”李知县发出一阵细长的尖啸声,功力骤然回吸,凌抱鹤被他一把抓住,凌空摔到了面前。 李知县的面容一片灰败,喃喃道:“儿子!儿子!”他突然狂笑道:“杀的好,杀的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果然是我亲生骨血!”凌抱鹤眼神直逼着他,冷冷道:“我们只是血脉上的父子,我恨不得身上的鲜血尽数流干,好与你摆脱一切干系。” 李知县脸上一阵翻动,哑声道:“好!好!”他的话语中满是苦涩,道:“可不管怎样,我总将你当作血中血,骨中骨。 你要摆脱我?我让你一世都再也摆脱不了!”他的手倏然覆在凌抱鹤的天灵盖上,深深吸了口气。 铁恨就觉眼前仿佛幻象一般,李知县的身躯竟然随着这深深一吸,渐渐凹了下去。 他使劲揉了揉眼,却发觉这并非幻觉,李知县竟然在逆运内息,将全身功力化作丝丝白芒,直灌入凌抱鹤体内。 凌抱鹤嘶声叫道:“不要!快将你肮脏的手拿开!”李知县笑道:“来不及了。” 他的身子倏然踉跄后退,缓缓坐倒在堂中太师椅上。 他远远望着凌抱鹤,道:“此后你将再也无法摆脱,这种真气,自己是化不掉的……所以,终你一生,我的真气会提醒你,你是我李俟同的儿子,就连上天也无法改变!”凌抱鹤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李知县再也无法躲开,他就跟一张肉饼般,倏然黏在了椅背上。 红木做就的太师椅轰然炸开,碎成千千万万,李知县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柔声道:“儿子,你此后将做为我的影子而活……永远。” 他的脖颈终于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嗒然折断!鲜血,宛如一蓬妖艳的红莲,邪恶而灿烂的盛开在夜空中。 凌抱鹤抱着头长声惨啸,仿佛极为欣喜,又仿佛极为痛苦。 他的眸子渐渐扩开,竟然又变成了妖异的紫色!这紫色越扩越大,凌抱鹤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了起来。 铁恨心头一沉,暗暗戒备。 凌抱鹤双掌扫出,一股强横凌厉的剑气卷地而起,他大吼道:“不是这样的!不是!”剑气哧哧乱响,倏然凝成一道辉煌的亮光,在铁恨面前炸开。 凌抱鹤双手跟着推出,将剑光撞得直向铁恨飙去!他这时的武功大进,剑光霍霍,竟然将这小小斗室一齐充满,随着剑势前冲,仿佛整个斗室都被他一齐搬起,向着铁恨掷去!铁恨不敢大意,运起金蛇缠丝的功夫,登时身体化作极细柔的软条,随意扭动,躲过一波波汹涌而来的攻击。 凌抱鹤倏然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星光点点,飞溅开来。 刹那间仿佛空间中满都是有形无形的剑气,铁恨身法虽然怪异奇特,却也只感再也无法躲闪!只见他身子一拧,陡然也是一声大喝,双拳一齐击了出去!拳劲才吐,就化作两声霹雳,在身前炸开。 铁恨功力连催,霹雳炸裂之声不绝,将凌抱鹤强横的剑光冲开一线。 凌抱鹤见久攻不下,突然收剑,铁恨掌势击空,微微一呆,就见凌抱鹤身形盘空,剑势摆动,化作一个巨大的光幢,将身体护住,猛然向铁恨撞了过去!铁恨心中叫苦,不知为什么他又忽然发疯了。 几月前他从塞北将凌抱鹤押回之时,凌抱鹤极为正常,几乎已找不出丝毫的狂暴之相。 方才听他说话,条理分明,极为清楚,怎么忽然之间就又如此疯狂了呢?莫非真如他父亲所说,这道罪恶的阴影将随着真气灌入他的体内,永远无法消灭?铁恨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只是个捕头,捉拿犯人之事他或者擅长,但要让他分析犯人的心态,那就远远不及了。 眼见凌抱鹤攻势越来越烈,当真是有苦难言。 难道真要在这里和他拼个你死我活?铁恨长叹一声,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做一位捕头。 突然县衙外传来几声琴音。 凌抱鹤紫色的眸子中突然跳了跳,突然住手,仰头仔细分辨那琴声。 铁恨见他神情古怪,当下也不再攻击。 墙外的琴声转了几转,渐渐低沉,琴声袅袅,悠悠远去。 凌抱鹤大叫道:“你是谁!”墙外琴音叮咚,却无人回答。 凌抱鹤收剑而起,轻功展开,化作一只大鹤,凌空盘旋,追了出去。 铁恨心下好奇,也跟着越出围墙。 室内只留下李知县的尸体,呆坐在椅子上。 他茫然的眼神盯着沸沸腾起的茶壶,仿佛在忏悔,又仿佛在询问。 无论如何,他这一生是彻头彻尾地错了!铁恨翻出之后,就见凌抱鹤立在长街的一头,他对面立着一位灰袍人,两人静静地对着,不发一言。 良久,那灰袍人淡淡道:“你不认识我了么?”凌抱鹤举手一挥,凌厉的剑气倏然破出,将长街地面斩开一道长长的裂口。 他呼喝道:“我什么人都不认识!这世上一切人都该杀,我一个都不放过!”灰袍人道:“你已经忘了么?我们不是有过约定,武功并不是用来快意恩仇,满足一己之欲的,最好的复仇方法是让天下再没有冤屈。 十二年前我们在大明湖湖畔击掌为誓,共图大计,怎么你全都忘记了?”凌抱鹤突然打断他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我的头好痛啊,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杀了我吧!”灰袍人摇头道:“你的命珍贵得很,不值得为了这些小事而牺牲。 这世界不是你我的世界,也不是某些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斤斤于这些恩怨情仇,是很不值得的。 因为……”他的声音一变而为深深的低沉:“因为我们的生命,有更重要的意义。” 他怀抱的古琴突然响了起来,琴音连振几振,凌抱鹤的眸中紫色不由自主地随着跳动起来。 灰袍人叹道:“睡吧,等你醒来时,就会没事了。” 他的眸子中也放射出紫光,一鼓而充满整个眼睛。 一时周围都是紫荧荧的光华,凌抱鹤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抬起来,盯住灰袍人的双眼。 这两种紫光隐隐互相吸引着,抗拒着。 灰袍人手中长琴叮咚不绝,琴音袅袅,助长得凌抱鹤眸中紫色也越来越强。 终于所有的紫色连成一片,凌抱鹤的眸中光芒越来越淡,终于俯在灰袍人的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灰袍人轻轻拨了几个音符,只等凌抱鹤的呼吸声趋于平稳,方才住手,任由那袅袅的琴音在长街尽头散尽。 他转头,脸上隐隐显出丝笑意:“铁捕头?”铁恨默默地看着他,并不做声。 灰袍人眼光闪了几闪,道:“铁捕头好高的武功……看来,可以接这财神帖了。” 他一抖手,一张大红的请贴缓缓向铁恨飘了过去。 铁恨手一抓,阴阳二气运放,凌空将那帖子抓在手中,展开看时,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 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七月十四,财神庙。” 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铁恨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凌抱鹤会怎样?他自己会怎样?甚至铁木堡的两位小姐会怎样?李知县为什么对他囚而不杀,还亲自给他送粥?而李知县父子的武功又到底从何而来?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现在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七月十四!财神庙!他必须要准时赶到那里!今天却已是七月十三。 这刚正不阿,力求天道的捕头,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三位客人。 nk" 第一章 溅落芳尘次第歌 七月十四,黄昏。 河南,开封,清远县。 郭敖满身疲惫,站在县郊的旷野中。 他凝视着面前那座小小的庙宇。 曾经兴盛的香火终于抵不住时间的侵袭,将败亡的影子涂在朱红的门墙上面,让那点残存的朱红也随之败亡。 红色已不再醒目,在灰沉的暮色中,隐隐带着苍凉的感慨,如同青春失尽的老妇,苍凉无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小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是锈迹斑斑的三个大字:“财神庙”郭敖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伸手将庙门推了开来。 那破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缓缓打开了。 庙中并没有香火,残败的神案孤零零地摆在已凋尽泥彩的财神面前,是老人最后摇落的两颗齿。 这又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没有人不想发财,但财神庙的香火,却往往是最差的,几乎比土地庙还要差。 郭敖慢慢走了进来,他的神色有些诧异。 以他十年练剑的修为,周身剑气当真已经到了自然活泼,触物即发的境界,但他方才几度将剑气远放出去,却一点生人的气息都没有觉察到。 难道这发了财神帖、约自己来此相见之人,竟然爽约未来么?郭敖深信这必不可能,他吐了几口气,缓缓调节内息,准备等了下去。 突然神案上“咯”地一声轻响,郭敖剑气一振,猛地抬起头来。 就见神案中间的那尊财神,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点漆一样黑中透亮,却丝毫感情都没有,冷冷地,如同上界真神一样,盯在郭敖身上。 这实在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因为没有任何人的眼睛如此冰冷!郭敖背上冒出一阵凉意,庙中的暮色暗暗合了过来,四周一阵凄迷,宛如群鬼夜集,将要在这庙宇中开列地狱的欢宴!那神像却如定住了一般,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郭敖忍不住打了一阵寒战,大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再不出来,我将这庙拆了个希巴烂!”那财神像突然又是咯咯一阵响,合着的双手慢慢张了开来。 只见他手中握了一串纸钱,上面用浓墨写了三个大字:“跟我来!”郭敖才看清楚,那财神像突然缓缓退后,竟然隐进了小庙背后的墙壁里!那墙壁黑黝黝的,仿佛一张大口,悄无声息地就将神像吞没了,却依旧合上,丝毫痕迹都没有!郭敖心下惊疑,走上前去看时,却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那墙壁上有一个大洞,只不过洞壁跟墙壁都被烟尘熏得乌黑,又在薄暮之中,当真就如一片整墙一般。 只听里面咯咯轻响不住传来,那神像越退越进去了。 郭敖豪笑道:“瞧你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一会等我追上了你,一定将你拆个希巴烂!”他这时也看出了那财神像内装有机关,一旦开启之后,就会自动行走。 这同少林寺木人巷里的木人有些相似,只是乍见之下,不由人不吓一大跳。 突然眼前一亮,那洞壁上猛然亮起了两盏油灯。 碧光森森,将周围照得一片幽幽的,人物走动,暗影幢幢,直如阴间地府一般。 郭敖摇了摇头,只见那财神像缓缓前行,当下也就缓步跟了上去。 这情景,又在诡秘之中,多了几分阴森。 那财神像走得极为缓慢,随着郭敖走过,两壁不断有油灯闪亮。 猛地身后一阵暴响,郭敖一惊回头,就见来时的洞口,竟然合了上去!郭敖心头一震,但此时已然走得远了,再想抢着逃出去,却哪里能够?既然回头无望,那就只能继续前行了。 好在郭敖本为浪子,生死之事,倒真没有放在心上。 当下哈哈一笑,快步追上那财神像,拍着它肩头道:“财神老兄,这下可就只能仰仗你将我送出去了。 不过你若是不想出去,那也由你。 黄泉路上多了你陪伴,倒也真不寂寞得紧。 只是来生我投胎之后,你可要多照顾我一下,别再让我是个穷光蛋了。” 他说一句话,就在财神像的肩头拍一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也就拍个不停。 等他拍到第七下的时候,财神像的肩头突然弹出了一截钢箍,迅捷无伦地向他手腕套去!郭敖号称剑神,一柄剑上的修为虽然不敢说独步天下,却也当真了得。 若是一开始这财神像就施展暗算,郭敖保证在瞬息之间就剑出鞘外,一剑就将它震成碎片。 但它却迟迟不发作,一直到郭敖拍到第七次,方才弹出机关。 要知道多拍一次,人的警戒心就多少一分,待拍到第七次,那便丝毫警戒心都没有了。 郭敖几乎就将它当成了一具完全无害的泥娃娃,却哪里会想到它竟然也有恶毒的机关?只听噗噗声响,钢箍将他的右手结结实实套了起来。 郭敖笑了。 他盯着财神像,仿佛看着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恶作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难道你以为这点钢箍就可以将我困住?”他伸出左手摇了摇,道:“瞧见没有?我还有一只手。 只要我这只手动一动,你就会四分五裂,你信也不信?”那财神像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信不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郭敖摇头道:“跟你这木偶说了也没什么用,准备死吧!”他的手一抖,裂电一般的光芒从身上升起,凌空一闪,化作霹雳般的寒光,向那财神像罩了过去。 这一招几乎蕴涵了郭敖剑术的所有精粹,就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都未必能躲过,何况一具泥雕的财神像?光芒裂转,那财神像却浑如未觉,一双沉静得犹如湖水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郭敖,就如神明看着死人一般。 光芒迅速就罩到了财神像的头顶。 却就在这时,郭敖就觉手腕微微一痛,他能感到一枚极其细小的尖针从钢箍中弹了出来,刺入他的肌肉中。 同样的道理,若钢箍一罩到他手腕上,这枚细针就弹出来的话,郭敖必定能在电光石火之间凝聚全身功力,于它破体刺肤之前,就将它震碎,但在这时弹出,郭敖却已是回天无力。 他身上的剑光顿时黯淡,竟然连财神像都没有碰到,就还原成一柄长剑,光芒隐晦,落在了地上。 郭敖脸上尽是不肯相信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称少年剑神的他,竟然会被一具财神像击倒!洞中碧绿的灯光缓缓摇曳,那尊财神像就这么静静地垂着头看着郭敖,一动不动。 李清愁来到了财神庙前。 夜色更加凄迷,今天是个阴天,空中连一丝星光都没有,这座小小的财神庙就如洪荒的巨兽蹲伏在空旷的原野上,等待着新的猎物的到来。 海中有种生物,它们的身躯异常庞大,庞大到连它们自己都很难挪动它,于是它们便整天躺在海底,只将口尽量地张大,便有无数的鱼虾随着海流游入它们口中。 它们只需在猎物进入之后,闭上嘴巴,吞咽下去,便可以供给自身的生存。 现在的财神庙,就如这海底的生物。 它的嘴,已经张开。 李清愁伸手去推那庙门。 在他的手触及到庙门的瞬间,他突然犹豫了一下,他的指甲本是蜷着的,现在缓缓张开,李清愁就用这长长的指甲将庙门推开。 那庙门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缓缓打开了。 李清愁的手垂下,长长的指甲再度蜷了起来。 神案上没有香火,破旧干的财神手中捧着泥土做的金元宝,满面笑容地站在神案的背后。 长久没有香火的滋润,这笑容看起来畏缩而谄媚,仿佛在祈求李清愁的施舍。 李清愁叹了口气,五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财神庙还有一位年老的庙祝,对着每个到来的人絮絮叨叨地收着香火钱,现在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连庙都破败成这个样子。 财神管着天下钱财,为什么自己的神像却敝破成这个样子呢?李清愁负手看着这尊神像,不由心驰物外了。 突然,就听庙后传来一阵淅淅嗦嗦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向这边走着。 财神像的旁边就是一扇小门,那门通向财神庙后面的院子,原来那个年老的庙祝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李清愁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道:“祝道人,是你么?”没有人回答,那淅淅碎碎的声音依旧响个不停,仿佛祝道人拖着身子向这边走着,走了很久,却依旧没有走到门前。 李清愁心下奇怪,突然“吱呀”一声响,那扇小门被猛力推了开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中,默无声息地看着李清愁。 他满头乱发,胡须脏乱,几乎看不清脸面,接着微弱的夜色,隐约能看到他身上那肮脏邋遢之极的道袍。 李清愁又提高了嗓音,道:“祝道长,是你么?”那人却一声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清愁。 被粗暴推开的小门不住吱呀作响,来回扇动着,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 那人如同不觉。 李清愁心下奇怪,走上一步,他突然感到一阵奇怪,那人的道袍是反穿的。 反穿的意思,就是本来应该在前面的前襟,被他穿到了后面,而本来应该在后面的袍背,被他穿到了前面。 那袍子又肥又阔,祝道人虽然身形高大,这样穿起来,也颇觉古怪。 那道人喉中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腰一折,用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向后弯了下去。 李清愁霎时之间汗毛森竖,因为他看清了,那人并不是反穿了衣服,而是他根本就是脊背在前、胸膛在后!他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折了过来,一颗头折到了脊背后,却不知如何依旧活着!他这时只如平常人一样弯了下腰,但整个人已经弯成了种奇怪的弧形!更为骇异的是他如同不觉一般,两只手跟着弯了过来,在脊背上捶了几下。 他的力气用的略为大了一点,盯着李清愁的两颗眼珠受了振荡,突然落到了地上!红白色的眼珠落到地上,滴溜溜的乱转,一股血腥的气息,就在周围弥漫开来。 李清愁头皮一阵发炸,突然就见那尊财神像的眼睛倏地睁了开来!他忍不住心头一阵惊骇,全速往后退了过去。 就在此时,他身后那漆黑的墙壁上悄没声地伸出一根极其尖细的黑刺来,极轻微地在他身上扎了一下。 李清愁却如受雷击,身子迅速变得僵硬起来。 一股绿气从针孔处迅速蔓延开来,眨眼之间,已经侵蚀了他全身。 李清愁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阵摇晃,轰然倒地!他的身子摔到地面上时,竟然发出一阵木头触地般的声响。 那位祝道人两颗乌黑的眼眶直愣愣地盯着李清愁的身子,一动不动。 李清愁拼命挣扎着想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但他的神智越来越混乱,终于,诡秘的绿色将整个视野包围,失去了世间的光和暗。 那绿色越来越浓,最后渐渐化作一团最深沉的黑暗,将他吞没。 莽莽的原野上慢慢地显出了一个人影,缓缓地,但却坚定无比地向着财神庙走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但却有种不舍不休的味道,似乎一旦迈出去之后,就再也不会收回。 他的目光并没有望着前方,只因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就在前面。 他从不会走错,这次也一样。 财神庙依旧孤独地蹲在那里,将一身的夜色抖落在黑暗中。 岁月侵蚀让他一身荒凉,但它却从来没有在意过,默默的从天地初开,一直等候着这过往的武林来客,直到天长地久。 铁恨缓缓走到门前,缓缓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 他做什么事都这么有条不紊而又小心谨慎。 因为他知道他只有一条命,但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却很多。 若不是他如此小心,他早就死了三十八次了。 财神庙中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 夜色已沉。 铁恨晃亮了火折子,破败的景象立即映入了他的眼帘。 财神手中的金元宝就跟它的笑容一样,虚假得从来不会引人注意。 同样敝败的神案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上面的供碗已经残缺不全,每个破碗中都装了半碗的尘土。 供碗旁边,是半截沾满了灰土的蜡烛,插在满是铜锈的烛台上。 铁恨小心地将那半截蜡烛拔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摇了摇头,放在神案上,从怀中掏出半截蜡烛,重新插在烛台上,用火折子点燃了。 那烛台也长久没有人用了,上面的铜锈几乎生了一指多厚。 铁恨插上去的蜡烛并不长,因为他向来清廉,并没有多少银钱可以挥霍。 一个多年没有升职的捕头,能有多少薪水呢?铁恨吹熄了火折子,蜡烛的光芒荧荧如豆,照在他身上。 铁恨一动不动地立着。 他在等,等那发放财神帖的人出现。 今天便是七月十四,倘若子时此人还不出现,他便自由了。 为了自由,他便多等一会又何妨?铁恨有的是耐心,他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就在这小小的财神庙中等了一个半时辰。 没有人来。 夜晚的寂静仿佛神圣不可侵犯一般,连虫声都闻听不到。 唯一动的,便是那摇曳的烛火。 但过了这么长时间,那烛火也渐渐黯淡下去,烛油长长地落下来,蜡烛已经烧到了尽头。 等到烛花爆到最后一颗时,铁恨磐石般的身形才动了,他从怀中摸出另一支蜡烛,向烛火上凑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见到神案上供着的财神像嘴角慢慢挑动,组成了一个极为揶揄的笑容。 铁恨心中一震,拿着蜡烛的手顿在空中,再也伸不出去。 那财神像无声地笑着,越笑越是欢畅。 从那紧紧眯起的眼缝中,射出两道并不属于人间的寒芒,定定地罩在铁恨身上。 铁恨虽然胆大,素来又不相信鬼神,但也不由得心中一震,拿着蜡烛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插在烛台上的蜡烛终于尽完了它的职责,随着最后一条长长的蜡泪淌下,摇曳的烛火渐渐昏暗,越来越淡了下去。 但另一股诡异的火焰却随之冲起,碧森森地映着铁恨的须眉。 铁恨骇然转头,就见层层裹满了铁锈的烛台,竟然接续着那短命的蜡烛,燃烧了起来!那火焰碧绿无比,直直地上冲着,从门缝中刮进来的寒风竟然不能将它吹偏分毫!铁恨心中惊骇无比,他张口欲呼,却突然发觉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喉咙,竭力想呼喊,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巨大的寂静犹如梦魇般一下子将他完全覆盖住,然后凌空压了下来。 铁恨只觉自己的思维被这梦魇压得一丝丝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他的神智也随着模糊起来。 只是无端地,那财神像的笑容却越来越清晰,最后定格为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铁恨的双目张得大大的,宛如蜥蜴一样盯住财神像的嘴角,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了。 财神像也盯住他,四只没有生机的眼睛互相对视,一边是毫无怜悯的神明,一边毫无知觉的死人。 烛台烧起的碧光却越来越浓,碧光中隐隐透出一股香味,在小小的财神庙中渐渐散溢而开。 仿佛西天如来讲经到了妙处时,天雨曼荼罗的香气。 只是却再无人能够闻到了nk" 第二章 几复弹剑奏鸣珂 一片黑暗。 仿佛太阳沦落,明月崩毁,一切的星辰全都浸入了海之深渊,这个世界上再无一点光芒,只有这深沉的,宛如叹息一般的黑暗,将俗世的一切紧紧围裹住,不放一丝一毫离开。 突然,一点绿光跳动,却是一盏小小的油灯燃了起来。 灯光跃然,照着那灯盏乃是风磨铜所铸,花纹镂刻得极为精细,里面的油清亮明澈,几乎一点渣滓都没有。 但这灯盏跟这油就价值不菲,但奇异的是,这灯所发出的光,却是诡异到不可思议的绿色。 只因那浸在油中的灯心,乃是一截绿油油的植物。 它有根,扎在油中;有茎,长约两寸;有叶,在茎的末端生长的极为细长的四片;有花,那花也如叶子一般,碧绿色的,很纤细的花瓣。 这火焰就烧在花瓣上,碧油油的花,碧油油的火焰。 一盏灯亮起,跟着又是一盏。 一盏灯就是一株花,瞬间开满了整个空间,一直开得遍地都是这浸在油中的青莲花。 碧绿的灯光照着郭敖三个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距离他们三丈远,也供着一尊高大的财神像,财神像下面,站着那位祝道人。 只是这尊财神像却泥彩皇赫,一副受了鼎盛香火的模样,而此时的祝道人脸也转到了胸前,眼睛也重新睁开,他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微笑,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人。 无论是谁,能够同时擒住郭敖、李清愁、铁恨,都很足自豪的了。 更令祝道人自豪的是,他并没有动手,单凭小小的把戏就得手了。 江湖上的传闻有时的确过分了些,传言无敌的剑神、医神、捕神,却哪里有那么厉害?地上的郭敖身子扭动了几下,发出几声咿唔的声响,渐渐醒了过来。 祝道人面容一整,脸上的笑容隐去,面色渐渐变得一片碧绿,就跟灯光一样。 郭敖茫然地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道:“我……我死了么?”祝道人哑着嗓子道:“你已经死了,现在是在阴曹地府中。” 郭敖抬头看了看,道:“阴曹地府中怎么会有财神爷?”祝道人哼了一声,道:“谁说是财神爷?那是阎王爷!”郭敖哦了一声,突然大叫道:“我……我怎么不能动弹?”祝道人冷笑道:“你在阳间中了天下第一奇毒,当然不能动弹了。 就算你变成了鬼,也是不能动弹的死鬼,永远沦落到阿鼻地狱里受苦。” 郭敖淡淡一笑,道:“那倒可怕得紧。” 祝道人道:“可怕?可怕你还能笑得出来?”郭敖悠然道:“幸好我会一种咒语,只要我一念,就可以将我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去。 既然会有别人来承受,我又何必害怕呢?”祝道人皱眉道:“有这种咒语?我不相信!”郭敖笑道:“你不相信?那我就念了!”祝道人心中不由泛起一阵紧张,就见郭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一……二……”祝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你的咒语么?我看是蒙童在数数吧?”郭敖双目倏然一睁,大喝道:“三!”突地三条人影从地上拔起,万千灯盏一阵昏暗,空中一片人影错乱,又倏然停止!郭敖、李清愁、铁恨分品字形,将祝道人围在了中间。 祝道人面上的笑容未敛,却已有些发苦。 他强笑道:“你们都是装的?”郭敖手中光芒一闪,长剑已然指到了祝道人的眉睫,微笑道:“答对了。 有赏。 赏一个耳光。” 祝道人道:“我明明看到你被刺中了!”郭敖悠然道:“你以为我这剑神是白叫的么?剑神当然全身都是剑,不幸的是我腕上也有把剑,你的毒刺刺的是我的剑,却不是我。” 他脸上的笑容真诚而又坦然,祝道人却恨不得一拳将这笑容砸进他脑袋中去。 他转身向着李清愁,还未开口,李清愁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道:“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百毒不侵了,江湖上的迷药,我常拿来做零嘴吃。” 身后一个声音慢慢道:“我没有他们那么多本事,但我那根蜡烛不是普通的蜡烛,而是这位李神医所赠,它能解百毒。” 正是铁恨的声音。 祝道人越听,脸上越是灰败,突然大声道:“我既然落到你们手上,那就任由你们宰割好了!但你们想要从我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却是想也休想。” 郭敖慢慢摇头,道:“我们不想从你口中问出些什么来?”祝道人更大声地道:“那你们想要什么?”郭敖默然片刻,道:“既然到了财神庙,当然是要找财神。” 他的目光挑起,盯在祝道人身后的财神像上。 在万千***的映照下,这巨大的财神像光辉灿烂无比,带着神佛辉煌的美丽,慈悲地看着世间的一切。 它本是神?,超出这凡世的一切,所以它虽然看着,却绝不管。 但随着郭敖的话,这与世隔绝的神像却突然动了起来,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好!不愧是剑神,某家的障眼法究竟没有瞒过你!”郭敖皱眉道:“我们接到了财神帖,既然来了,便是准备将这条命丢在这里。 您又何必闹这些玄虚?”那人一拂袖,脸上褪尽了油彩,神色十分闲淡。 他不过四旬上下,两鬓却已经有些斑白,一袭长衫朱紫藻绣,虽然随意穿着,未加修饰,却已然华贵不可方物。 衬得来人风神萧散之中,更有一种绝世独立的傲气。 他举手一掌,将那顶财神冠打落,立时满头长发如魔龙飞卷,向后扬开。 那人长身站在夜色之中,当真如神?一般。 那人笑道:“请诸位一聚,只是想看看江湖上盛传一时的三大高手,是否真的名不虚传!”郭敖将双手笼住,淡淡道:“现在前辈您已经看到了,是否名不虚传,就不用我们后生小子多说了吧?”那人微笑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东西带来了没有?”话音刚落,郭敖三人同时手一翻,三枚猩红的财神帖一齐出现在手上。 那人大袖挥动,三枚财神帖一齐缓缓向他飞了过去。 他手一召,将它们拢在袖中,打开看时,叹道:“当初我传你们武功,讲定你们艺成之后,帮我做一件事,便已这财神帖为信。 现在帖在、人在,不知你们当初的话还是不是在?”郭敖面容一肃,道:“郭敖在!话也在!”那人不答,斜眼看向李清愁。 李清愁淡淡一笑,道:“只要此事不违背江湖道义,我的话也在!”那人转向铁恨。 铁恨沉声道:“在!”那人笑了,道:“当初我分别传了你们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无一不是江湖中的绝艺,今日我要你们做的事情,当然也艰难无比,若是你们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们。” 郭敖向李清愁、铁恨看了一眼,道:“先生请讲。”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要你们助我杀上少林,取了少林方丈的脑袋!”郭敖三人脸上一齐变色,断然道:“不行!”那人冷冷道:“方才你们信誓旦旦,我只道江湖中的男儿,果真是一言九鼎。” 郭敖摇头道:“少林方丈十方大师佛法高妙,素来不与人争,乃是难得一见的有道高僧,杀他已经违背了江湖道义,请恕我们不能遵从!”那人爆发出一阵狂笑,大殿上的万千绿火一齐黯然。 郭敖三人傲然不动,宛如三块顽石,在天风海雨中冷然挺立。 那人倏然住声,不屑道:“有道高僧?这世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有道高僧!你们既然不肯助我,那就请走吧!”郭敖顿了一顿,似乎不相信他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 但他浪子习性,却也不放在心上。 哈哈一笑,道:“那么咱们便后会有期。 你要找十方大师的晦气,下次我见到你,少不得要砍你一剑,却不要怪我。” 说着,就待向外走去。 那人森然道:“走可以,留下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郭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微笑道:“留下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修会了,这秘笈就等于一堆破纸,你愿意拿回去,最好了。” 那人不接,冷冷道:“既然你已经修会了,那便留下你的武功!”郭敖的手在空中顿住,脸色也变得肃然:“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我们三个留在这里。” 那人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郭敖却爆发出一阵狂笑:“我敬你曾经传功于我,可是你却自大太过了。 天下能留下我们三人的,我还没见过!”李清愁跟铁恨一言不发,各自走上一步,与郭敖站在一起。 他们再不说话,但这三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就隐然有种浩瀚的、宛如长城一般的气势透出,向四周压了过去。 那人的瞳孔渐渐收缩,最后形成两道针般的细芒,盯在郭敖三人的脸上。 这长城般的气势被他的目光阻住,竟然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那人目中升起一丝讥嘲之色,淡淡道:“剑神、医神、捕神,好大的威风啊,可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们忘了你们的武功是谁教的了!”他突然身形后飘,从身后的神龛上折下一段木条,凌空向郭敖摔了过去:“出剑!”郭敖身形不动,一道凌厉的光芒却突然横空出现,那段木条被光芒穿过,倏然就断成了两截。 那人凌空一抄,断了的木条就如活物一般,跃到了他的手中。 那人目中射出一道寒芒,冷冷道:“如此的剑法,你想必骄傲得紧,以为天下剑意,你至少已经得了七八分了。” 郭敖一笑,道:“这个我倒不敢妄自菲薄。” 那人哈哈一笑,道:“可是在我眼中,这切口却一点也不平整,就在滑过木条的小小截面上,你的剑停顿了三次,只是这剑纹太过轻微,修为差一点的人,只怕看不出来。 这三条纹路,便是你的剑气连鼓了三次,方才将木条削断。 若是你削的不是木条,而是我,那么我便可以在你鼓息的同时,一剑制你的死命!也就是说,你挥一次剑,我便可以杀你三次!”郭敖哈哈一声笑,昂头不答。 那人道:“你不信么?那你看着好了。” 他也如方才一般将木条抛起,只是这次落向的不是郭敖,而是他自己。 只见寒光一闪,自他的袖中窜起,迎向木条。 这道寒光并不怎么亮,也不怎么迅捷,远远看去,似乎剑质也不是特别亮。 那人袍袖拂动,将削断的木条向郭敖挥去,笑道:“你看好了!”那木条仿佛飞鸟投林一般,落到了郭敖掌心中。 郭敖凝目瞧着木条,他的脸上渐渐显出种灰白的颜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那人淡淡笑道:“不是不可能,只要我传授你一套法决,你也可以将真气修成浑然一体,刺出的剑再也没有丝毫破绽。 你肯不肯听呢?”郭敖嘴唇一阵抖动。 要知道绝世的剑法对于一个剑客来说,那是怎样的**!虽然郭敖素来以浪子自许,但他毕竟是个剑客,他也爱自己的剑如性命。 然而他知道他若一答应,就必须随着此人杀上少林,直道取了十方大师的头颅!他的心中升起一个隐秘的声音:十方大师算什么?这世界上只有剑才是真实的,答应他!郭敖猛然打了个寒战,神智陡然清醒。 他大喝一声!这声大喝,宛如佛家的狮子吼,将他散乱的心神倏然聚了起来。 郭敖狂笑道:“用剑法来收买我,你毕竟小瞧了我!绝世的剑法又如何?我苦下功夫,未必不能炼到。 何必非要拿了良心跟你交换!”那人叹了口气,道:“你始终不明白,我若是拿这样的剑法来对付你,你能挡得了几招?”郭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也许十招,也许一招,也许一招都挡不住。 谁管他呢?大丈夫立身于世,但行所是就够了,哪里管得了能挡几剑!”说着,他对李清愁和铁恨道:“走!我们一齐冲出去!若是有人拦截,我们不妨跟他拼了!”李清愁铁恨脸上一齐闪过一丝决然的神情,随着郭敖向外走去。 那人看着他们,瞳孔又开始收缩。 他似乎随都可能出手,但却几次都下不了手。 眼见郭敖等人越走越远,他突然一声长叹,道:“若是我告诉你们,我杀十方的原因,是因为他将我的妻子囚禁在了少林寺中,你们肯不肯帮我呢?”郭敖三人的脚步一齐顿住:“你是说,你的妻子被老和尚关在了少林寺中?”那人点了点头。 郭敖断然道:“不可能!少林寺从来不准女子入内,怎么可能关住你的妻子!”那人叹了口气,道:“若我说的是真的呢?”郭敖脸上肌肉一阵抖动,他忍不住瞧向李清愁跟铁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若是少林寺中关了个女人,那少林寺也就不是少林寺了,十方大师也就不是十方大师,不该杀的也就变成该杀的了。 先前的诺言,是否还有遵守的必要?郭敖瞧向那人,但见他神情中一片坦然,竟然没有丝毫的作伪。 郭敖看了李清愁与铁恨一眼,两人缓缓点头。 郭敖笑道:“若当真如此,就算没有财神帖,我们也必帮你。 只是世情难料,中间只怕颇有误会。” 那人大笑道:“误会?什么误会?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贼秃们将我的?湖妹子关了起来,后来我屡次营救,都因为神功未成,打不过十方老和尚的八部和合掌,所以才因延至今。 我亲历之事,怎么会有错?”郭敖沉吟道:“少林寺中怎么会关押了女子?十方大师修行精深,这等违背祖宗之法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出来?”那人冷哼道:“只怕老和尚失心疯了。” 郭敖道:“那我们就随你走一趟。 虽然尊驾于我们有传艺之恩,但当初有言在先,不能逼我们做违背江湖道义之事,还请谅解。” 那人冷冷道:“这个不必你说。 江湖上忘恩负义、艺成杀师的事情,还见得少了么?”郭敖淡淡一笑,道:“大悲极乐剑法虽然绝世,但我炼的却不是这剑法。” 那人冷笑道:“不是?”郭敖也不置辩,道:“以后你就会明白的!”nk" 第三章 一树菩提垂婆娑 此处里嵩山不过十数里行程,那人当先向嵩山行去。 郭敖、李清愁、铁恨跟在他后面。 山风烈烈,将那人一头龙鬣般的长发吹得拂天而起。 那人身法展开,也如苍龙般,极为迅捷地移动着。 嵩山气势雄浑,山势虽然不是很陡,但山石错乱,松柏丛生,奇兀峻峭之处,不亚于黄山、华山。 但那人身子犹如轻烟,淡淡地在山石草木上一触,便腾空而起,一掠便是十几丈。 郭敖心下惊佩,胸中豪气激生,将真气提到极处,身子宛如一道出鞘之剑,光气霍霍,直挥向山顶。 李清愁、铁恨紧随其后。 这两人的武功都不甚张扬,但李清愁的轻功本就冠绝当时,而铁恨胜在气息悠长,这般长途跋涉,当真极有优势。 四条人影电飞激射,宛如一片云影,沿着嵩山直上而去。 那嵩山乃是五岳中的中岳,向来以雄奇浑阔著称。 北地山川,少清峻险峭,多的是嵩山、泰山这种以气取胜的。 嵩山分太室、少室两座主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就铸建在少室山上茂密的丛林中。 相传少林寺乃是北魏太和十九年,孝文帝为安顿印度高僧拔陀落迹传教而建,后来释迦牟尼大弟子摩诃迦叶的第二十八代佛徒达摩北渡长江来到此地,广集信徒,宏传佛义,被佛教界尊为中土禅宗的初祖,少林寺的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 隋唐时期,少林寺盛名渐鼎,宋代其武术已自成体系,史称少林派。 少林武功融合印度瑜伽、西藏密宗、中土武术为一体,经历代高僧不断推陈出新,创出了名震天下的七十二绝艺,加之历代人才辈出,隐然已成天下领袖。 虽然近数百年间,华音阁、天罗教声誉雀起,不可一世,但江湖中人提起了少林寺,仍颇存敬畏。 此时已近午夜,四人都是武功强极绝伦之辈,于夜色掩映之下,宛如四只灰色大鹤一般,已经到了少室山脚下。 突然就听山顶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漆黑的少室山顶,突然闪出一片灯光!那人突然住步,冷笑道:“少林寺果然厉害,竟然这么早就发现我们了!”但听那钟声不住响亮,在深夜中远远地传了出去。 钟声颇急,果然其中隐隐含了警示之意。 巍巍山色中,但见少林寺中的***越亮越多,山上瞬间闪起了一片辉煌。 郭敖三人随着停住,就听那人冷笑道:“既然发现了,那我们就硬闯少林寺!”郭敖迟疑道:“少林寺历代经营,弟子几达两千,我们四个人硬闯进去,合适么?”那人笑道:“怎么,你怕了么?”他的眼睛宛如两盏明灯,一瞬不瞬地盯在郭敖脸上。 这双眼睛中隐隐升腾的是兴奋的火光,果然一丝恐惧都没有!郭敖心下暗惊,摇了摇头,道:“大丈夫有何可惧?不过斗智不斗力,似乎没有必要打这种没有把握的硬仗!”少林寺毕竟领袖武林已久,其中藏龙卧虎,岂可轻视?郭敖虽然一身是胆,但也不愿去撄其虎威。 何况少林寺一向名声甚好,郭敖最不愿以剑相对的,就是这种敌人。 但那人却兴致极高,大笑道:“我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岂可放过?今日我定要掌击十方,救出绣瑚妹子。 你们若是怕了,不妨就此回去!”他突然仰天一声长啸,怒喝道:“十方贼秃!故人来找你来了!二十年的旧帐,我们今日要算清楚!”他运足了功力,这一声长啸远远地传了出去,登时震得整个嵩山簌簌作响。 郭敖眼见他狂气四溢,不由心下暗暗担心。 他深知此人功力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少林寺虽然威慑天下,但恐怕未必有人能强过此人!他既然决意与少林寺为难,那恐怕就是少林寺的劫数到了!郭敖暗暗与李清愁二人打了个眼色,决心跟住此人,以便便宜行事。 李清愁与铁恨缓缓点头,意示了解。 随着那人这声长啸,少林寺的钟声突然停住,整个嵩山沉寂了下来。 接着又是一声悠扬的钟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声飘了下来:“原来是萧施主。 二十年了,萧施主还是想不通么?”这苍老的声音似乎与钟声融为一体,接着钟声飘扬下来,虽然没有那人的雄浑霸道,但钟声传多远,这苍老的话音就传多远,四人卓立山下,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人怒喝一声,啐道:“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今日我神功大成,是一定要带我的绣瑚妹子走的!”钟声悠扬,那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萧施主上来吧。 老衲拼着一身老骨头,再见一下天下英雄。 萧施主身边的三位小友,也一并跟着上来吧。” 那人向郭敖三人低声道:“老和尚真有些门道,居然连我带了人都知道!”钟声袅袅,重归于沉寂。 那人更不停留,身形展开,向山顶掠了过去。 郭敖三人自然紧紧跟上。 少林寺天下古迹,山路修得极好,是以四人上得极快。 哪消多时,已经到了山门之外。 就见少林寺里一片***辉煌,两个小沙弥双掌合十,低眉顺目站在山门两边,见四人上来,打了个佛号,宣道:“萧施主请!”一座偌大的山门缓缓打开了来。 那人哼了一声,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道路两旁尽是少林和尚,见了那人,都是双掌合十,打个问讯。 那人公然不理,一路阔步向内走了过去,一直走入大雄宝殿之内。 就见十几位和尚分坐于大殿两边,中间列了三个黄绸蒲团,坐了三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 那人一直走到三僧面前,笑道:“老和尚今日这么大的排场,就是为了迎接某家么?”中间老僧道:“阿弥陀佛,老衲深知施主武功既然大成,便不会善罢甘休。 少林寺若不全力以赴,恐怕难以抵挡施主一击。” 那人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你列出这么多徒子徒孙,难道就能挡住我么?”那老僧道:“本座忝为少林掌门,倒也从未这样想过。 只是施主本为一代宗主,老衲便以宗主之身份来对待你。” 那人仰天狂笑道:“老和尚!你不必拿这等身份来拘住我,今日不放了绣瑚,我便要大开杀戒了!”十方大师叹了口气,道:“施主总是堪不破这嗔戒。 令正在敝寺中,可没受了一点亏待。” 郭敖脸上登时变色,急问道:“大师,此事当真?”十方大师看了他一眼,叹道:“少林寺本不容女子入内,可是老衲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将她困于此地了!”郭敖脸色一寒,身上莫名地响起“铮”的一声,宛如宝剑交击,苍龙怒啸。 郭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少林寺天下正道,就算有再大的原因,怎么可以拘谨别人女眷,大师此等作法,可大大地差了!”此话一出,两边的僧人脸上一齐变色。 左边蒲团上老僧忍不住怒斥道:“何方小子!竟然在方丈师兄面前口出狂言!”郭敖斜睨着他,冷笑道:“未请教这位大师的名号?”那老僧怒道:“老衲法号十宗!”郭敖抱拳道:“原来是十宗大师。” 他的脸色猛然沉了下去:“你也不过是个老糊涂!”那老僧脸上一阵怒气勃发,霍然站了起来。 那人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少林寺的老秃驴们,可不是一群老糊涂么?”十宗大师脸上怒气翻涌,顿时脸色变得血红一片,看去极为骇人。 他的手脚颤动,几乎就要忍不住出手。 郭敖暗暗凝结真气,全神戒备。 他情知此人既然与十方大师同辈,那么一身佛法武功想必也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此时含愤出手,一击之威,必定难以抵挡。 十宗大师盯住郭敖,脸上赤红之色越聚越浓,眼睛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突然转身,向着那人道:“萧长野!我来领教你的九摩元藏掌!”萧长野淡淡道:“我最好的武功,已经不是九摩元藏掌了。” 十宗大师怒喝道:“任你什么武功,老衲都接下了。” 萧长野斜睨着他上下打量,摇了摇头,道:“你不配。” 十宗大师脸上红潮一阵鼓涌,踏上一步,双掌缓缓抬起。 萧长野冷冷看着他,身形一动不动。 突地大殿中响起一声佛号,十方大师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十宗,这么多年来,你的火气还是未曾消退。” 十宗大师身形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之色。 他合十一躬,道:“方丈……”便在这时,一道森寒的剑气倏然逼了过来。 十宗大师被十方方丈以佛门狮子吼的劲气破掉嗔念,心神内返虚照,正是护身劲气降到最地点的时候,这股剑气却就在这一瞬间横空而来,冷森森地直指十宗大师的面门。 十宗大师脸上霍然变色,一道赤气从丹田中奔涌而出,向面门聚了过去。 他所炼的武功极为奇异,全仗着这一口真气运行,只要他吐气开声,将方才十方大师狮子吼镇住的一口浊气吐出来,那么就可以倏忽之间将全身真气一齐调动起来,见佛杀佛,见神杀神!他的这门武功,就叫做杀佛。 乃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最为霸道的一种。 因其名字与佛法不合,自从创立以来,修习的不过十几人,而修成了,才三四人而已。 不过修成之人,无不是纵横天下的一流高手。 十宗大师脾气暴躁,疾恶如仇,入门之后,佛宗大师苦禅为了化解他先天的戾气,特意以此绝艺相授,希图以毒攻毒,让他通悟慈悲法门。 须知世间万物,无不近于佛,只不过人心向背,未必能领悟而已。 只是十宗大师武功尽管越来越精深,但于其中的微妙法意,却从来不曾领会。 但杀佛功却实在霸道威猛无比,犹如金刚怒目,罗汉嗔眉,十宗大师倚仗此门神功,几十年从未遇到敌手。 却不料今日被郭敖抢了先手,剑气逼住心头的一口浊气,杀佛功的龙象般若之力全被这一口气压住,再也施展不出来!郭敖全力运用,那股剑气微妙纵横,十宗大师身形连变十数变,一口真气却依旧被逼了个严严实实,再也吐不出来!瞬息之间,他的面孔一片紫涨,再也无复方才的赤红!郭敖面上越来越冰冷,双手拢在袖中,一言不发,目光却如冷电,逼在十宗大师的脸上。 十宗大师双脚猛然一蹬,身子离地而起,犹如一只巨大的灰鹤,向殿梁上冲去。 他体内杀佛劲气无法宣泄,必定会越积越强,再不脱离这股压力,轻则重伤,重则走火入魔,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郭敖却如影附形,跟着跃起。 十宗大师才跃起三丈,郭敖已然站在殿梁上,冷气森森,那无形的剑气仿佛永远不被束缚的毒龙,尖牙跃起,正对着十宗大师的心头!十宗大师来不及思考,翻身向下落去。 郭敖如影附形,也跟着纵落。 剑气蓬勃发舒,十宗大师就觉身上一阵麻痒,杀佛功的劲气本就被一口浊气压住,吐不出来,渐渐有反扑之势,这万千细芒刺下,就如无数炸药,虽然不能突破他的护身劲气,但却一齐近体爆开,十宗大师就觉得体内劲气一阵涌动,竟然几乎被其一齐引爆!郭敖漫天的剑气一齐爆开,化作一团流星雨般的光团,向十宗大师罩了下去。 十宗大师一口浊气无论如何也无法吐出,真气已竭,无从躲闪。 十宗大师知道,他或许只有一招的机会了!就见他左手甩开,宛如漫不经心地拂去花朵上的残露一般,向着翻腾而下的郭敖甩去。 但随着他这一甩,郭敖的剑气登时便是一滞。 郭敖心知不妙,一声龙吟,满空光芒闪动,他的长剑,终于还是出鞘了!十宗大师甩出的手却丝毫不停留,微微颤动,竟然顺着郭敖剑气流溢的空隙攻了过来。 郭敖就觉这具苍老的身体中宛如焕发了无穷的力量,登时一股绝大的劲气从十宗大师丹田中涌出,沛然不可抵挡地向他攻了过来!郭敖的长剑嗡然长震,十宗大师的手指还未拂到,那股充沛到不可思议的真气已然震得他双手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郭敖双眉挑动,猛然一声大喝,贯起全身的劲气,向十宗大师刺了过去。 一剑一掌,两股大力翻涌鼓动,在大殿中激起一阵龙卷。 郭敖身躯腾空,宛如怒龙翱翔,向十宗大师追袭而去!这一剑,几乎已是他所能施展出的极限。 他便是这样的人,遇强更强,十宗大师突然爆发的一击,已将他的战意完全激发出来,这一剑,威力大得连他都想象不到!刹那之间,他的眼前却一阵恍惚,十宗大师甩出的手指已于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他的剑尖。 四周骤然沉寂下来。 郭敖连同他的长剑一齐固定住,再也动之不了!郭敖眼中闪过一阵诧异。 他实在料想不到,被他完全逼住了真气的十宗大师,竟然能够作出如此凌厉的反扑!就见十宗大师双指拈住他的剑尖,脸上神色却阴晴不定,瞬息变了数变。 猛然就听身后十方大师一声佛号:“业障生碍,道法轮通,觉明自在,万相始成。 师弟,要知一切皆佛,你不必太过悲伤。” 十宗大师慢慢收回双指,他的脸色也渐渐平复,既没有原来的赤红之色,也没有被郭敖一剑逼住的青紫色。 他的脸色是一片宛如白玉般的光泽,在大雄宝殿袅袅的香火映照下,竟然有种神圣隐秘的感觉。 十宗大师缓缓退步,坐倒在自己的蒲团上,忽然展齿一笑,道:“师兄,我忽然明白了师父当初传我杀佛功的寓意了。” 十方大师也微笑道:“你明白了?”十宗大师不答,双掌合十,说偈道:“三十年来尘满身,一心只往道中寻。 过尽多少龙虎渡,灵山自在我本心。 咄!”他闭上双眼,嘴角噙着一丝笑容,一动不动地坐着。 十方大师脸上的微笑倏然震动起来,道:“好!好!好!你悟了,你悟了!”他的两条长眉不受遏制地跳动起来,就在此时,十宗大师鼻中滚落两条玉箸,已然圆寂!nk" 第四章 七十二艺战天魔 殿中的僧人登时一阵**。 郭敖情知闯了祸,但他浪子心性,哪里放在心上?十方大师默然看着十宗大师的尸体,一时沉寂不言。 良久,他抬起头来,道:“十宗今年六十二岁的。” 郭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十方大师道:“但他的身体康健得很,本来能活到八十岁的,但因为你,他却只能活到六十二岁,就以末那转识功强行调动自身的劲气,最终精气耗竭,圆寂西归。 念在十宗师弟最后顿悟了的分上,我不杀你。” 他慢慢道:“我只请你在少林寺中住上一十八年,等什么时候你通悟了佛法,不再有杀生之念时,你就可以下山了。” 郭敖怒极反笑,转头对萧长野道:“你方才有句话实在没说错!”萧长野微笑道:“什么话?”郭敖道:“少林寺的老秃驴都是一群老糊涂!”萧长野纵声长笑。 郭敖冷冷道:“方才一战明明是我胜了,怎么倒说的象我败了一样呢?”十方大师嘴角挑动,泛起一丝揶揄的笑容,道:“你胜了?你可知道禅宗的末那转识功不亚于魔教的邪术天魔解体大法,可以瞬息之间让本身的功力提高两倍。 方才十宗两指抓住你的长剑之时,本可以一拳击碎你的天灵盖,但他于瞬息之间通悟了佛法妙意,以慈悲为心,不肯再下这绝情的杀手,你便以为是你胜了么?”郭敖狂笑道:“好个讲理的少林寺!方才若是十宗将我一拳击毙了,那么方丈大师必定盛赞他护法有功,我就白死了是不是?若是死不起,最好不要修炼什么武功,江湖之上,不是你们少林寺能够一手遮天的。” 十方大师慈眉善目倏然暗了下来。 他的僧衣无风自鼓,犹如一个巨大的皮球一般,迅速地饱涨了起来。 衬得他的脸色森然,竟然有些可怕。 他沉声道:“年轻人,不要仗着剑法了得,就任意胡为。” 郭敖哼了一声,不去置答。 十方大师道:“难道你要我亲自动手么?”郭敖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十方大师,脸上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盯住萧长野,道:“我现在明白你的感受了。 少林寺自高自大惯了,真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萧长野笑道:“至少我知道少林寺还能听进去一件事。” 他握拳一晃,道:“拳头!只要你拳头比他硬,少林寺的和尚一样会变得象哈巴狗一样!”郭敖纵声长笑,道:“就算他们不变,我们也会打得他们变!”两人一齐抚掌大笑,旁若无人。 十方大师的脸色却渐渐铁青,突然一声大喝:“结罗汉阵!”陡地大殿中人影散乱,十八位身穿红色袈裟的壮年和尚来回翻动,将四人围在中央。 初时还是一个一个的人形,到后来渐渐连成一片,层层叠叠的,竟然有种望不到尽头的感觉。 劲气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却并不攻击,只是随着和尚们的飘动渐渐凝结,犹如一堵坚实到不可思议的墙壁一般,在四人身边越筑越高。 大殿中就见红影来回,别的景物竟然模模糊糊的,不再看得清楚。 萧长野脸色不变,他长长的衣袖流水一般垂在地上,四周的烛火被来回的身影拂散,闪得他衣袖上的藻绣一明一灭的,犹如活的一般。 他长声道:“十方贼秃!七年之后,莫非你已不敢跟我对掌了么?”远远地就听十方大师苍老的声音接道:“萧施主,七年之前,你不是我的对手,七年之后,你仍然不是我的对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萧长野长笑道:“谁不是对手,只有试了才知道。 我只问你,你敢不敢撤了这狗屁的罗汉阵,跟我痛痛快快地对上十掌?”十方大师冷笑道:“要对掌何必撤阵?你接着吧!”突然就见罗汉阵绵绵密密的阵势中一阵涌动,红影翻涌,一股大力向着萧长野冲了过来。 那股劲力翻飞上下,宛如一群红色蝴蝶一般,霎时之间就如千千万万只手一齐击了过来,分袭萧长野遍身的穴道。 萧长野冷笑道:“几年不见,贼秃的拳法更胜一筹了!”他单掌翻出,平平实实地向前击了过去。 他这一掌击出,却一点花样都没有。 但周身劲气鼓涌,郭敖三人就觉劲气刮体生痛,十方大师的一拳倏然缩了回去。 萧长野道:“十方!你已经老了!”十方大师冷哼道:“未必!”萧长野大笑,身子一侧,左掌跟着击出,两人的拳掌方要接到一起,十方大师的拳头却倏然一缩。 萧长野劲气鼓涌,宛如长江大河一般沛然不可抵挡地向前卷去。 两人劲气相接之处,啪啪一阵暴响,十方大师枯瘦的拳头终于与萧长野抵在了一起。 萧长野脸上闪过一阵讶然,右掌划出一道弧线,跟着击了过去。 十方大师的拳头又是一阵伸缩,将萧长野左掌右掌一齐抵住,竟然丝毫不逊色。 萧长野脸上一阵骇异,大声道:“不可能!”十方大师冷笑道:“外道邪魔,哪里知道佛法的奥妙?”萧长野陡然一声大喝,双掌全力推出。 十方大师拳劲回缩,就如一道极其柔韧的墙壁一般,将萧长野掌力一齐抵住,顺着他功力运行之势缓缓回收,待他力竭之时,方才回击。 他这招无我颠倒之法,也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的一门,与道教的沾衣十八跌、四两拨千斤法意相同,只是更为精妙。 一缩一攻,便消解了萧长野的一掌之力。 如此数度缩、攻,便等于以数掌之力同萧长野相抗衡。 萧长野就算有通天的劲力,哪里抵得了十方大师如此分化?是以萧长野虽然神功大成,但在十方大师的无我颠倒之法下,却也占不了丝毫的便宜。 郭敖暗暗看出不妙,正悄运剑气,准备伺机出手相助。 就听萧长野突然大笑道:“十方,你真以为我不认识你这伎俩?萧某如今有备而来,准备破的就是你这无我颠倒之法!”十方大师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手上门户却守得越发紧密。 萧长野猛然回头,大喝道:“出手!”他目光所指,正是铁恨。 铁恨一怔,遂即明白。 只见他的身形突然腾起,在空中化作一道极其柔软的青光,在空中一折,已鬼魅般的附到十方大师双掌之间。 十方大师心中一惊,侧身欲将双拳缩回,然而铁恨双手竟仿佛毫无骨骼,柔软如两条长蛇,已紧紧缠住了十方大师的小臂。 十方大师猝然之下正遇克星,一时那能缩得回去?只见他骇然变色,正准备运起天龙宝相的内力,将铁恨震开。 然而,就此瞬间,萧长野陡地一声大喝,双掌闪电般连环击出!这一下连环击出,登时在罗汉大阵中卷起一阵狂涛!十方大师双臂为铁恨所制,纵有千般妙法,也来不及施展,被他一连数掌,一齐击在那只枯瘦的拳头上!就听“咯”的一声轻响,那支拳头忽然扭成一种奇异的模样,十方大师一声痛哼,疾缩了回去!萧长野仰天狂笑:“十方贼秃!这几掌对得可过瘾?”十方大师咳嗽了几声,缓缓吩咐道:“罗汉大阵,由法转藏,咄!”四人猛然就觉身边的压力急增,那堵由十八和尚劲气形成的无形高墙在这一瞬间被巨力坍塌,化作怒涛恶云一般,向四人排空压了下来。 萧长野长袖卷动,排空而起,向阵中劲气迎了过去。 但那劲气竟如无处不在一般,四面八方一齐挤了过来。 光芒闪动,郭敖一剑横空,化作漫天星斗,刺了出去。 但长剑刺处,却一点感觉都没有!铁恨连出数十拳,但只觉一股粘稠的大力将他拳头卷住,手臂越来越重,宛如挽了块极重的石头,却哪里还能运转如意?倏的,连绵红影中一拳迎面击来,郭敖长剑运在外门,一时无法接应,只好全力后退,但身后却同时劈来两掌,将他的去路挡住。 猛地人影闪动,一只白玉般的手掌掠来,在那只拳头上点了一点。 这一点宛如鹭鸶击水,轻柔如意,但红影之中却一声惨嚎,那只拳头迅速地缩了回去。 郭敖回头,就见李清愁微微一笑,道:“这罗汉大阵十分厉害,你小心了!”萧长野笑道:“这狗屁的罗汉阵乃是少林贼秃们的镇寺之宝,讲究的就是遇强更强,怎么会不厉害?你们还没有修到劲气反朴归真的地步,当然破不了了。” 郭敖冷哼道:“我看你虽然修到了反朴归真的地步,却仍然破不了。” 萧长野笑道:“你这话也不无道理。 这罗汉阵从达摩祖师传下来之后,经少林寺历代宗师剔其不足,补其有余,实在已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阵势。 环环相扣,力量增生布发,实在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抗衡的。 我现在神功已成,当然能破得了这阵法。 不过破阵之后,恐怕就没有余力再与老贼秃一战了。” 郭敖道:“那我们就等死不成?”萧长野摇头道:“这阵法自然有人能破得了。” 郭敖、铁恨大为疑惑,齐声道:“谁?”萧长野戟指道:“他!”他手指指向的,正是李清愁。 李清愁怔了怔,道:“不错!我能破得了!”铁恨尚未明白,郭敖已抚掌笑道:“我明白了,凭武功虽然无人能破得了这罗汉大阵,但毒就未必了。 少林寺的和尚自称罗汉,却不知道能挡住李清愁的独门毒药么?”萧长野也笑道:“这就叫斗智不斗力!”李清愁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那盒子通体乌黑,仿佛是一截木头刻成的,上面雕刻着极其粗糙的纹路,似乎是文字,又似乎是一只怪兽。 李清愁很小心地将那盒子捧在手中,道:“这叫无形蛊,乃是蛊神经上所载的仅次于金蚕蛊的毒物。 它无形无质,人所难防。 只是毒性不强,只能让人晕眩一个时辰。 不过此时拿来对付少林寺的和尚,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轻轻地将盒盖掀开,就听一阵振翅之声,从盒中升起,却什么都见不到。 那声音在空中略一停歇,便朝着外面飞去。 罗汉阵充溢的劲气宛如一堵围墙,只听那振翅之声嘶嘶不绝,在周围钻来钻去。 少林寺的十八罗汉掌力何等强劲?这时全力催转阵势,当真是飞鸟难逾、水泼不进。 这一只小小的飞虫,虽然名列天下第二毒物,但究竟不是通灵神物,哪里能够攻破少林寺十八罗汉合力结成的阵法?那无形蛊急得吱吱乱叫,只是攻不进去!萧长野突然大喝一声,掌力凝于一点,直袭全阵中心。 同时,郭敖出剑,铁恨出拳,李清愁玉指连扣,四道劲力聚为万点寒芒,同向那团红云突去!只听几声咝咝轻响,罗汉阵结成的如山劲气撕开一个缺口,那无形蛊一声欢啸,钻了进去!立时罗汉阵中发出一声尖叫,就见一个胖大的和尚身躯突然飞了起来,轰地一头插到了大雄宝殿的殿梁中去,就此一动不动。 看来这和尚修习的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的铁头功,而且已经颇有火候,这殿梁虽为木头所制,但长久受烟熏火烤,当真坚逾精铁,他一头就能钻进去,武功之高,恐怕在江湖上能排进前百名了。 单以这颗头而论,恐怕已可排入前十,只有少林方丈、魔教教主、华音阁主等寥寥几人能在其上了。 随着这胖大和尚突然发癫,罗汉阵中又是几位罗汉突然癫狂。 有的猛然一脚踹在柱子上,竟然筋骨断折;有的一拳砸在自己的心口上,呕血不止;有的互相对殴,却只攻不守,殴了一阵子,双双重伤倒地。 方才横行一时的罗汉大阵,就在这瞬息之间,全面瓦解了!李清愁脸上泛起一阵微微的笑意,将一撮香粉放到木盒中,耳听那细小的嗡嗡声重钻到盒中去,才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盖上,依旧放到怀中去。 萧长野微笑看着十方大师,他已不必再说什么。 十方大师脸上一片黯然,他双目无神地看着东倒西歪的少林寺十八罗汉。 这本是少林的镇派之宝,是他最后的克敌制胜的信心,但现在已全面地瓦解了。 他的信心,勇气,无上的尊荣与武林中号令天下的地位,也在这瞬息之间一同瓦解。 他嘴唇抖抖索索,最终还是吐出了这几个字:“我败了!”nk" 第五章 相见萧郎青丝皤 十方禅师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在前面,带着路。 他败了,所以他要遵循自己的约定,带领萧长野等人去迎回他的绣湖妹子。 萧长野的面上难掩着一丝兴奋,几次想催促十方禅师走得快一些,但顾忌着在三位年轻人前的面子,欲言又止。 他实在应该高兴,二十年了,他终于用自己的双手击败了禅门第一高人,迎回自己的新娘。 近几年,他虽贵为魔教教主,却几乎不问世事,一切教务都交给副教主处理,只是一心闭关苦练天下绝学,等的就是今天!他禁不住仰天看了看。 那天也是这样的漆黑之夜吧?他与绣瑚妹子双入少林寺,结果只有他逃了出来。 谁也不会相信,他们闯少林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绣湖和他的一个玩笑。 就这个玩笑,竟让他们一晃二十年,才能再见一面。 萧长野脸上泛起一阵苦涩的笑容。 若是再活一次,他是否也会象二十年那样,毫不犹豫地闯入这武林中的圣地?十方禅师走得虽然缓慢,但绝不停留。 他过了毗卢点,少林六祖堂,锤谱堂等,终于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中。 这是一座很幽静的小院子,在少林寺中自成一户,青石砌就的墙壁里,隐隐可以看到几座木制的小房子。 院里栽满了细竹,微风时来,吹得满园的竹叶簌簌作响,更显得整个院落寂静清廖无比。 十方禅师无声地打开院门,便双手合十,让在了一边。 萧长野高大的身躯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再也忍不住,匆忙跨上几步,冲了进去,一面呼喝道:“湖妹!湖妹!”这份发自内心的眷慕关爱之情是无法伪装的,郭敖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没有做错。 猛然就听萧长野一声长啸,怒喝道:“你是谁!”三人一惊,急忙掠了进去。 就见萧长野大袖垂地,身子隐隐抖动,双目中凶光暴露,恶狠狠地前盯着。 这个房子极小,除了一张床,一张小小的桌子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垂着长长的幔帐流苏,却是粉红的颜色,一看就不是出家人所用。 床边斜坐着一位女子,缓缓回过头来。 她的脸色极度冷清,然而并不苍白,却透着一种特殊的力量。 这种力量柔韧而不激烈,威严而不嗜杀,并不让你瞬时感到颤栗慑服般的压力,却分明有一种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傲气。 她之所以不让你恐惧,是因为这天下的万物本来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证明,不需要压服;之所以不嗜杀,是因为生杀予夺,已在她手中定为规则,平稳运转不休。 她身上的衣衫是墨玉一般色色泽,黑的极为耀眼,和她的长发几乎融为一体。 似乎她衣上的黑色乃是世间最纯粹的颜色,连午夜的黑色都显得稀薄了。 她衣衫的质地、样式绝非寻常所见,而是盛唐装束,广袖博带,细?轻绡,恍如画中神仙,却比画中之人少了一分五色乱目的华丽,多了一分沉静与诡异。 这一袭如云华裳,在夜风中水波般的微动,映衬着她绝世的风姿。 郭敖猛然想起,在当今天下,只有一个门派,为了纪念创派教主,服饰、建筑,都依盛唐样式。 这身唐装,说明了来人的门派,也就说明了来人在武林中非凡的地位。 因此,这个门派的弟子,也非常珍惜这份荣耀,只在祭典盛会之时,才会躬身着之。 只有其中少数几人,将之时时穿在身上。 而他们也称得起着这非凡的荣耀,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个,武功与身份都几乎处于整个武林的颠峰。 现在,她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萧长野。 萧长野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一阵慌乱,竟似乎同她对视,是一件很僭跃的事情一般!他心头大震,猛吸一口气,喝道:“你是谁?湖妹到哪里去了?”那唐装女子淡淡道:“你说的是尹?湖?她已经死了!”萧长野爆发出一阵怒啸,身子猛然直立起来。 他背后狂乱飞舞的鬣发骤然直立,仿佛万千蛇鞭,一齐迅猛地挥舞着!萧长野一字一字吐道:“你杀了她?”唐装女子淡淡一笑,道:“已经死了的人,谁杀的有意义么?”萧长野怒喝道:“若是你杀的,我就要杀了你为她报仇!”唐装女子突然抬头,她双目中冷电般的光芒一闪:“报仇?这世间的事情,除了武功,你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萧长野双拳握紧,道:“我只知道只有武功强了,我才能保护得了她,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唐装女子摇了摇头,道:“弱者总是会这么安慰自己。” 她顿了顿,又道:“你见过一本黑色的绢书么?你对她这么好,想必她曾给你看过。” 萧长野摇头道:“什么黑色绢书?我没见过。 湖妹从来没沾惹过这些武林中的东西,你到别处找好了!”唐装女子缓缓摇头,道:“我若告诉你,她的武功远比这些守卫的和尚要高,你信是不信?”萧长野冷笑道:“不可能!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你快快走开,如果湖妹死了,我便杀光少林寺的和尚!”唐装女子淡淡笑道:“还是只会杀人。 十四年前我送梵天宝卷给尹?湖的时候,她已经偷偷出去过很多次了!”萧长野怒道:“胡说八道!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怎么可能逃得过少林和尚的重重包围?她既然出去了,又怎会再跑回来?”唐装女子道:“毕竟少林寺的老和尚比你聪明些,若是你的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老和尚们怎会执意将她关在此处?还派了少林寺的十大高手日夜监护?难道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偶尔看过藏经阁的几本书,就值得让少林寺上下如此在意么?”萧长野一呆,道:“少林寺的老和尚都是一群老糊涂,行事向来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他们什么用意!”唐装女子道:“他们的用意就只有一个,其实她是个高手。” 萧长野断然道:“不可能!”唐装女子摇了摇头,道:“你若是知道她的姐姐就是当年华音阁第一高手尹痕波,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萧长野一愕,道:“尹痕波?就是号称天下第一武学奇才的上弦月主?”唐装女子道:“原来你也知道。” 萧长野喃喃道:“原来湖妹是她的妹妹……”唐装女子道:“十四年前,我受尹痕波之托,将一本书送给她的妹妹,也是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这本不起眼的绢书,居然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梵天宝卷。 我便想向尹?湖打个商量,看看这梵天宝卷究竟神奇到什么地步。 哪知她执意不肯,我一下子收不住手,就将她打得昏迷过去了,也是咎由自取。” 说着,她手一挥,牙**的红幔徐徐张开,露出中间躺着的一位美人。 她本应三十多岁了,但看上去雪肤花容,宛然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这时脸色苍白,躺在**,她嘴角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轻轻覆盖在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显得娇媚无比,倒让人错觉她是睡着了。 唐装女子轻轻用手拂着她的面庞,淡淡道:“这也可谓我见犹怜了,怪不得有人二十多年了,仍然记挂着她。” 萧长野从第一眼看到这昏迷的女子时,脸色就开始变了。 他忍不住跨前一步,叫道:“湖妹……”脚步错动,就待扑了上去。 唐装女子的手腕一滞,淡淡道:“只要你走进我身前三步内,我就让她死。 看看是你快呢?还是我快。” 萧长野骤然住步,喝道:“住手!你要什么我给你好了,你可千万不要为难我的湖妹!”唐装女子注目窗外,缓缓道:“天下万物,于我莫不如粪土,只不过梵天宝卷,却是我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萧长野目光闪动,道:“天下的武功秘笈也不只梵天宝卷,我这里有几本,你若是满意,不妨全都拿了走,就请放过我的湖妹如何?”说着,他掏出几个样式古旧的小本子,摊在桌子上。 那唐装女子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淡淡道:“大悲极乐剑法?逍遥功?十八摘星手?长生真气?你搜集的秘笈不少,但在我眼中,却一文不值。 恐怕你若是见了梵天宝卷,就再也不会想要你的湖妹了。” 萧长野摇头道:“不对。 这些年我潜心修习武功,本就是为了救湖妹出来。 若是有湖妹在我身边,嘿嘿,我就算归老田园又怎样?”唐装女子笑道:“瞧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 只是天罗教主,人称九界的萧长野,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归老田园呢?”她此话一出,郭敖三人一齐脸上变色,高声道:“你是魔教教主?”唐装女子淡淡道:“若不是魔教教主,怎会有这么高的武功?又怎会有这么多的武功秘笈?”郭敖脸上一片苍白,喃喃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了!”他转身对李清愁与铁恨道:“兄弟,这次只怕是我们做错了!”萧长野冷冷一笑,道:“我是魔教教主又怎样了?我传你们武功,可曾让你们做什么坏事了么?就算这次命你们随我杀入少林寺,那也是因为少林寺拘禁了湖妹!堂堂僧院,留禁女客,难道不应该入救么?你们这些人,自命正道人士,便是喜欢讲些假正经,还不如我们邪道来得痛快。” 唐装女子笑道:“这话说的不错。 只要你将梵天宝卷找来给我,我便放了她,如何?”萧长野皱眉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梵天宝卷,如何给你找去?我代湖妹答应一声,只要你放了她,我们便将梵天宝卷送给你,如何?”唐装女子摇了摇头,叹道:“很久以前,我就不相信别人的话了。 或者你可将魔教教主的印信交给我。” 萧长野断然道:“好!这魔教教主就由你来做好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黑石,道:“这便是我教的印信——西昆仑石。 持它到昆仑山魔教总坛传我的命令,就说我将教主之位传于你,长老会当无疑义。 从今天起,你便是我教教主了。” 唐装女子淡淡瞥了一眼,道:“把它送过来。” 萧长野更不停留,将西昆仑石向她送了过去。 唐装女子冷冷道:“放下,然后你可以退下了。” 萧长野一愕,也只得依言行事,将西昆仑石放到一旁的木桌上。 唐装女子欠身将西昆仑石取在手上。 萧长野淡淡道:“你到了长老会里,他们必然要验看此石,你将真气贯到其中,左旋三圈,右旋三圈,便有一条血鹰从石中冲出,那时他们才会相信。 这本是天罗教的秘密,但如今也只有说给你听,你可要记住了。” 唐装女子点头道:“这个我一定记住,多谢提醒。” 萧长野目中闪出一丝兴奋的光芒,道:“那你可以放开湖妹了?”唐装女子叹息道:“真是多情种子。” 说着,缓步起身,向外走去。 郭敖暗自聚力,等待萧长野暴起偷袭,好助一臂之力。 但萧长野只是目注**的尹?湖,却哪里想什么偷袭?眼见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萧长野浑身颤抖,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登时泪流满面,抱住**的美人,哭道:“湖妹!湖妹!”那**的美人一动不动,萧长野心中猛地一颤,就觉得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冷了起来。 抬头看时,唐装女子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他不由心下大急,急忙运转真气,从落宫穴向尹?湖的体内灌了进去。 哪知尹?湖体内就如没有穴道一般,真气丝毫灌不进去。 萧长野心下一凉,忍不住又痛哭起来。 郭敖皱起眉头,铁恨更早已将脸转开。 混乱之中,李清愁却见尹?湖的眼睛悄悄地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又平复了下去。 他心中一动,眼见萧长野哭得心酸,忍不住道:“你不用再哭了,她早就醒了。” 萧长野大喜,怀中冰冰凉的身体突然跳了起来,翻了个鬼脸,道:“给你这叫化子叫破了,一点都不好玩!”圆圆的脸蛋看去娇怯怯的,这鬼脸倒并不可怕,正见可爱。 萧长野心情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道:“湖妹!你醒过来了!你没什么事吧!”尹?湖道:“能有什么事。 哎呀,你捏痛我了。” 萧长野急忙松手,但随即又握住了她的手,脸上尽是狂喜的神情,直勾勾地看着尹?湖,却是怎么都不肯松手的。 尹?湖微微一笑,任由他握着,笑道:“你真是厉害,一块破石头就将这恶女人骗走了。 方才我听得差点笑了出来。” 萧长野怔了怔,道:“什么破石头?”尹?湖道:“就是你刚才给她的西昆仑石啊!鬼都知道是假的啦!”萧长野苦笑道:“那不是假的!”尹?湖一声尖叫,道:“什么?!难道你给她的是真的西昆仑石?你这个大混蛋!”说着就要追了出去。 萧长野一把将她拉住,道:“随她去吧,教主之位虽然重要,但你却更重要。 若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你。” 尹?湖跺脚道:“不是这样的!魔教教主啊,你不想当,给我好了,为什么要便宜这个恶女人!”萧长野手上微微一紧,柔声道:“既然你愿意,我们等你休息好了,再去抢回来好了。 只是这教主可一点都不好玩,我看你也未必喜欢做。” 尹?湖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倒在牙**,颓然道:“你说得轻松!你知道她是谁?”萧长野道:“看她衣着,应该是华音阁的人。 华音阁虽然不可一世,但我天罗教难道就怕了他们不成?”尹?湖皱眉道:“她是华音阁前任上弦月主姬云裳,现在却已加入了曼荼罗教!传说我姐姐去世后,她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了!”萧长野豪笑道:“你也别小看了我,我这些年为了救你出去,辛苦勤练武功,终于修成了天罗教的最高秘典。 天下英雄,嘿嘿,我看没有几个是我敌手了。” 尹?湖斜睨了他一眼,道:“有我厉害么?我们要不要先打一架?”萧长野慌忙道:“当然是你厉害了!你且歇着,我们这便出去,等你休息好了,你愿怎么打,就怎么打好了。” 堂堂的天罗教教主,奴颜婢膝到了此等鲜廉寡耻的程度,若是叫他教下的教众见到了,只怕要惭愧得立时钻到地下去。 但此时萧长野却似乎甘之若饴,而尹?湖也生受了。 郭敖负了剑在屋内踱来踱去,似乎有些不耐烦,李清愁淡淡微笑,看着两人。 铁恨摇了摇头,深觉情之一字,真是无解可解。 他推开院门,当先走了出去。 猛地眼前刀光耀眼,几柄利刃宛如九天神龙,带着沛不可挡的卷天真气,向着他猛袭而至!更可怕的是这几柄利刃相互之间配合得丝丝入扣,当真浑然一体,一点缝隙都没有。 铁恨空有满身武艺,却一点也施展不出来。 光芒刺眼,宛如神龙交尾,瞬间就刺到了面前。 铁恨一个倒跃,返回房中,这一下出其不意,一下子将牙床撞得翻了过去!nk" 第六章 底事人间苦消磨 萧长野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堂堂神捕,如此惊慌,不怕被人耻笑!”铁恨还未答话,猛听“夺!夺!夺”一阵响,仿佛无数利器一齐刺在这座小房子上。 萧长野猛然就见房子一阵摇晃,向外倒了出去!他一声长啸,长袖挥卷,将尹?湖护住,脚下用力,宛如一只大鹤般冲天而起。 郭敖、李清愁、铁恨纷纷冲起,但听轰的一声巨响,方才他们身处的房子已被拉得倒了下去。 灰尘蔽天,一片狼藉。 猛然间啸嘶之声不绝,无数道厉光向着空中五人追至。 萧长野袍袖挥拂,将尹?湖跟自己一齐护住,真气鼓涌,却并不遮挡。 郭敖三人身形舞动,将近身的暗器一齐击落。 萧长野抱着尹?湖缓缓落地。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暗器,但没有一件暗器能够刺入他的长袍一分之内。 几百件暗器辍满他的一袭长袍,亮晶晶的,宛如挂满了一身的饰物。 萧长野真气一振,稀里哗啦一阵响,这些暗器落了一地。 萧长野沉声道:“十方长老。” 人群中咳嗽一声,十方禅师那枯瘦的身形显了出来。 萧长野脸上闪过一丝怒气,道:“你明明答应放湖妹走的,怎么又出尔反尔?”十方禅师淡淡道:“我并没有出尔反尔,我只是忽然想起少林寺里还有一种阵法,从创始之时,就没有对敌施展过。 今日既然遇到了萧施主这样的高手,老衲想就方家以正。” 萧长野哈哈笑道:“原来是老和尚不服输,又来较量了。 有什么阵法,摆出来就是了。” 十方禅师合十道:“就是这个阵法。 只要萧施主能破了这周天大阵,老衲便心服口服,敲锣打鼓,恭送施主一行下山。” 萧长野游目四顾,就见身周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粗粗数来,怕不有千余人?当下大笑道:“老和尚是将寺内能行动的人都调集来了么?这叫什么阵法?简直就是群殴!”十方禅师淡淡道:“在施主叫群殴,在老衲便是阵法。 只要施主能破了这一阵,老衲便以死谢罪!”他顿了顿,对李清愁道:“这位施主也不妨再用毒物,少林寺中,倒也有几个精通下毒的高手,可以与施主切磋切磋。” 萧长野皱眉道:“什么毒物能毒得了千余人?老和尚说笑了。” 十方禅师道:“如此,就请几位施主破阵吧。” 萧长野道:“慢着!”十方禅师身形顿住,道:“施主还有什么吩咐?”萧长野怒喝道:“便从你开始!”身形倏然化作一道闪电,向着十方禅师飞掠而去。 十方禅师在罗汉阵中被萧长野以强极无伦的掌力震伤内腑,此时尚未还原,功力便打了个折扣。 萧长野武功何等厉害?这一飞掠,当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旁边的僧人们一齐大惊,急忙来救时,萧长野已闪到了十方禅师的身侧,左手点向十方禅师眉心!十方禅师毕竟修为甚深,猝然受袭,心头微微一震之后,并不惊惶,身子一矮,双掌竖起,向着萧长野袭来的左手迎去。 同时脚下斜踏七星步法,向后退去。 他只要退后七步,便可与左右的十度、十宏禅师连成一线,那时三人合力,不但能瓦解萧长野的攻势,甚且将他牵绊住,等更多的人赶至,那便可将他层层围住,插翅也难走了。 电光石火之间,就见萧长野猛然一个旋身,已然窜到了十方禅师的背后。 十方禅师全力后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长野的身法快到如此地步,竟然可以后发先至!他微微一愕,就在这瞬息之间,萧长野右手抓下,捏住了十方禅师颈间的大杼穴。 十方禅师就觉全身一阵酸麻,鼓涌的劲气就如雪狮子向火一般,瞬间消了下去,被萧长野抓在手中。 耳听两声虎吼,十度、十宏禅师已然抢到,两柄月牙铲舞成一片寒光,向萧长野当头罩了下来。 萧长野陡然转身,一声大喝,左掌正击在十度禅师的月牙铲柄上。 萧长野的劲力何等雄厚?十度禅师就觉手掌一阵酸麻,六十三斤重的月牙铲不由自主地飞起,跟十宏禅师的禅杖撞在一起。 这两人功力相若,两般兵器撞在一起,都是全身一阵巨震,兵器撞得弹了起来。 萧长野就趁着这瞬息间的功夫,一伸手,抓在了十度禅师的月牙铲上。 吐气开声,大喝道:“撒手!”这一下,当真有龙象般若之力,十度禅师虎口巨震,月牙铲忍不住脱手飞出。 萧长野冷冷一笑,月牙铲凌空挥舞,就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跟驰援过来的众僧人的兵器撞在一起。 众僧人都怕伤了方丈,齐齐退开。 萧长野挥舞着月牙铲,倒飞而回。 郭敖、铁恨等人纷纷施展武功,将四面击来的兵刃击回。 萧长野将十方大师高高举起,厉声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听我一言!”众僧人见方丈大师命悬他手,都不敢鲁莽,情不自禁后退几步。 萧长野喝道:“你们之中还有谁能作主的?走出来!”十度大师抢上一步,合掌道:“阿弥陀佛,你快快放了方丈师兄,我们送你下山便是。” 萧长野冷笑道:“现在才说送我们下山,可不晚了?你说这位秃驴之首,我是斩呢?还是不斩?”十度大师慌忙摇手道:“当然是不斩!”十方大师脸色苍白,缓缓瞑目道:“我答应了萧施主,若此战不能胜则以死谢罪,如今萧施主要斩尽管斩去!”萧长野哈哈大笑,尹?湖突然叫道:“小心!”萧长野急忙放手,就见十方大师一口鲜血喷出,身子缓缓倒下。 萧长野一震,就听十方大师道:“我死则可,若想趁机要挟、辱我少林千年清誉却是不能。” 他话音刚落,一双眼睛犹自强睁着,身躯却渐渐僵冷,直立不倒。 长风萧萧,他枯瘦的身材宛如一段朽木,夜风中渐渐冷却。 四面围着的僧人都发出一阵惨嚎般的狂啸,宛如怒浪一般,向着场中涌了过来!十方大师在少林寺中,几乎就是神佛一样的存在,现在众僧人眼见方丈为了维护少林寺的尊严不惜一死,当真鼓动了每个人体内的热血,就算萧长野是妖魔恶鬼,也要冲上前去,咬上两口!当先的二人正是十度与十宏,两人目光尽赤,凌空跃起,向着萧长野扑了过来。 萧长野也没想到十方禅师会当众自尽,心中不由有些歉然。 这二十年来他受此人阻隔,不能与尹?湖见面,当真以将十方禅师恨之入骨。 但此人两人重逢,顿觉往日的恩怨都淡了很多,心中实在没有想着要杀了他。 十方禅师虽然有些固执,处处想的都是少林寺的颜面,但却甚少行恶,江湖上的口碑不错。 萧长野眼见他死在自己手中,心神颇为震动。 眼见冲过来的众人都是面目赤红,萧长野心中暗暗泛起一阵无力感。 十方禅师的死让他微感歉疚,便不想再屠杀他的徒子徒孙。 但这黑压压的千余人挡在面前,不杀,却又怎么冲得出去?正犹豫间,十度、十宏已然凌空扑到。 两位老僧素来同门习艺,互相之间配合得丝丝入扣,这一下分进合击,威力暴增,招式还未及身,劲气狂猛四溢,将萧长野的一切退路全都阻挡住。 萧长野还未从十方禅师死亡的惊骇中清醒过来,手脚不由慢了半分。 眼见一道乌光夹着两股劲风已然扑到了面门,突地一道寒光从侧面冲了过来,冷森森地转了一转,同十宏禅师的禅杖接在了一起。 郭敖沉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先冲出去再说!”萧长野定了定神,回头朝尹?湖看了一眼,咬牙道:“先拼了!”陡地一声大喝,双手握成爪状,向着十度迎了过去。 萧长野双手搅起满天的劲气,渐渐舞成一片爪影,以硬碰硬,十度禅师就觉面前全是萧长野的手掌,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招数,只全力将一套龙爪手从头施展到尾,然后再从尾施展到头,舞得个风雨不透。 酣斗之中,萧长野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头,向后直飞了出去。 回身看时,郭敖长剑犹如闪电一般,一剑削断了十宏禅师的两根手指,再一剑将他右肩的琵琶骨洞穿!十宏禅师长声惨叫,大片的鲜血随着他剑势喷出,空中的血腥味顿时浓了起来!萧长野凌空飞起,落在尹?湖的面前,苦笑道:“湖妹,真是抱歉,让你才出来,就遇到这样的场面。” 尹?湖微微笑道:“你不是天罗教神教主么?怎么不将你的教众们一齐叫来,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快!快些叫吧,也让我威风威风!”萧长野苦笑道:“我来救你,乃是用江湖豪客的身份,不是天罗教教主的身份。 试想若是我聚众前来,就算救出了你,有什么可威风夸耀的?我的湖妹要嫁的,可不是以权谋私的小人,而是顶天立地,敢做敢当的大英雄、大豪杰。” 尹?湖撇了撇嘴,道:“小人是萧长野,大英雄、大豪杰也是萧长野,这中间有什么分别么?未必大英雄就多长块肉,有什么好希奇的。” 萧长野道:“三年之前,我为了潜心研究武功,就将教中大权交给了副教主,现在他只怕在千里外的昆仑山,却哪里能救我们来了?这道救兵啊,我看你不要指望了。” 尹?湖叹了口气,道:“二十年了,我本想你能够聪明一些,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笨。 可我就是喜欢你这个笨劲,你说我是不是也很笨啊?”萧长野心中欢喜,纵声长笑道:“你可一点都不笨!”说着,随手将杀过来的一位僧人的禅杖抓住,轻轻一拗,那柄精铁铸就的禅杖被他拗得直弯了过去,就跟一枚巨大的鱼钩一般。 萧长野一掌击出,将那僧人远远摔了出去。 他这时欢愉之极,便不再下杀手。 僧人虽多,但没有一人能近他身侧三尺之内。 萧长野好整以暇地跟尹?湖聊着天,丝毫不为意。 郭敖摇头道:“妇人之仁,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得上魔教教主的。” 萧长野笑道:“难道要将他们全都杀光么?你也是于长空的弟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不是你们正道的作法。” 郭敖一剑刺出,剑光霍霍,一位僧人长声惨叫,右臂鲜血喷出,被这一剑刺得踉跄后退。 郭敖森然道:“人若以剑对我,我必以剑对人!这便是我的信条。 至于什么正道不正道,哼,我可从来没有管过!”萧长野笑道:“如此说来,你倒很适合加入我天罗教。 我们教中多的是你这样快意恩仇,独来独往的人物。” 谈话之间,又甩出了十几位僧人。 郭敖冷笑道:“若是天罗教中都是你这种优柔寡断的人物,我才不屑加入呢!”萧长野大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 你若是象我们这样苦守了二十年方才团聚,恐怕比我还多情!”郭敖冷冷道:“废话少说,还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吧,这些和尚都疯了!”萧长野道:“我在等一个机会。 他们熟悉地形,若这时奔出,恐怕很难逃开他们的围追堵截。 只要咱们能够顶得住,总能等到他们心神松懈的时候,那时咱们一击得手,就溜他娘的!”他此时心怀大畅,情不自禁地连粗话都骂出来了。 尹?湖知道他的心意,只轻轻一笑,并不阻止。 郭敖点了点头,萧长野笑道:“你不会是已经顶不住了吧?”郭敖道:“笑话!”长剑寒芒倏然炸开,宛如盛放在浩浩长夜中的一朵硕大的白菊,冰寒般的剑气丝丝射出,宛如死亡神灵牵着骷髅攒成的巨马奔行过这个大地,倏忽之间,剑气所及之处,纷纷爆开了一片鲜血!郭敖杀得性起,长剑一阵抖动,宛如雪球般在人群中滚过,登时又是几名僧人受伤。 但那些僧人都被十方禅师之死激起了血性中同仇敌忾的戾气,虽然明知敌人武功高强,仍然一波波地不断冲上。 郭敖尽管剑术通神,再杀了半个时辰,微微就觉心头一滞,真气竟然有一丝的不畅!情知乃是运功过度,真气不能接继,偷眼看时,李清愁、铁恨也是如此,唯有萧长野袍袖挥舞,仍然不见有什么行动。 郭敖心头怒震,忍不住喝道:“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萧长野袍袖流云般卷出,双手却隐含在袍袖下面,犹如排山倒海般不断将掌力发出,众僧人无论是赤手空拳还是明刀执杖,都被他挡在外面。 萧长野闻言道:“再等一会子!”郭敖怒道:“再等一会子我们就支持不住了!”萧长野叹了口气,道:“那就只有我们自己制造机会了!”说着,突然飞身而起,宛如一只大雕一般,凌空一闪,就到了众僧人的头上。 他的双掌一分,众僧人就觉一股凌厉到不可思议的大力潮涌而来,身不由己地就被这股大力涌动,摔了出去!萧长野随着这滔天的劲力旋动,不住地将众僧人凌空抛起,向四周掷了出去。 四周的少林僧人眼见落下的都是本寺的僧人,便不敢以禅杖相向,慌忙来接时,登时便是一阵大乱。 萧长野宛如龙卷风一般在人群中飞速移动,所及之处光头僧人漫天飞舞,围攻的阵势登时大乱。 郭敖等人大喜,急忙趁着这股混乱,向外冲去。 萧长野身形盘旋,又是一个起落,向着一群僧人抓去。 就在他脚尖方才触地之时,猛地便觉心神一震。 这种感觉,当他初任天罗教主,教内第一高手木灵子怀恨暗杀他时,他曾感觉到过。 萧长野不敢怠慢急忙一个旋身,将隐藏在袖中的天罗神鞭掣出,一招“八千里龙啸”,鞭影霍霍飞舞,向四周卷去。 但他始终慢了一步,四道冷冽的劲气就在他神鞭刚刚掣出之时,悄无声息地抵隙而入,正正地击在他的身上。 这才是真正的杀手,一直暗藏的,最小心地等待着机会的杀手。 萧长野在等待机会,这几个身着黑衣的老僧人,也同样在等待机会!萧长野身形猛然一阵摇晃,就觉脚步虚浮,竟然有些站不稳了。 四条黑影默不做声地将他围在中间,萧长野不动,他们便绝不动分毫!便在此时,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火光随之冲天而起。 那四条黑影身形都是一震,一齐哑声道:“藏经阁?!”nk" 第七章 暂乘霹雳动汉河 萧长野心念电转,他深知藏经阁对于少林寺的重要性。 二十年前他偕同尹?湖联袂闯入少林寺,为少林寺的和尚追杀,误闯藏经阁,被少林寺的和尚误会他们偷看了其中的经书,除他杀出重围外,尹?湖便被困在少林寺中,一呆便是二十年。 这藏经阁中不但藏有少林寺历代的经书、自达摩禅师以降历代宗师的画像、手迹以及遗物,而且还密藏着少林寺七十二绝艺的孤本。 少林寺的和尚在寺中满十二年之后,经戒律院的禅师们考评其人品,再经达摩堂的禅师考评其武功修为,两者都合格之后,便准许进入藏经阁外间的小屋中,按照天资授予七十二绝艺之一种,俾其修炼。 但就是如此,也不准许其将此秘笈带出小屋外,而且只准许阅读三天,凭其记忆修炼。 而后若再查阅,那便只准给一个时辰。 少林寺的和尚严禁将藏经阁的经书默诵给外人知晓,一经发现,几乎都是不赦之罪。 千百年来,少林寺也随着外界革新稍作变革,只有这藏经阁的规矩,却是越来越森严,从无宽贷。 由此可以看出藏经阁对于少林寺的重要性。 但在此时,这少林寺的根本重地,却随着一声爆炸,轰然火起!借着远远传过来的火光,萧长野就见四位黑衣老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败之极。 这四位老僧的岁数远较十方、十宏为大,脸上几乎见不到一点肌肉,枯槁的面皮长长地拉着,就如长了多年的榕树树皮一般。 萧长野猜想他们是十方禅师师叔一辈的人物,大约眼见少林寺遭此巨变,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十方禅师乃是少林寺中不世出的英才,武功远较同辈的十宏、十度禅师高,而这四位老僧禅功精深,几乎比十方禅师还要胜过一俦。 萧长野神功初成,大约比十方禅师略胜一筹,若单独对垒这四位黑衣老僧中的一位,基本上可操胜券,若对垒其中的两位,则将陷入苦战,现在四人合围,那是一点取胜的可能都没有了!萧长野脸上变色,但他瞬即发现四位老僧的脸色变得更为厉害。 突然,其中一位老僧双掌合十道:“萧施主。” 萧长野不敢大意,也双掌合十道:“老禅师。” 那老僧道:“不用说少林寺几千僧人,单以我们这几位老骨头而言,萧施主觉得有几分胜算?”萧长野微微一笑,道:“一分胜算都没有!”那老僧点了点头,道:“现在我作主放萧施主一行人下山,你们可以走了。 我保证这一路上,再也没有人阻挡你们。” 萧长野笑道:“老禅师的话,我自然相信。 只是这千余人的大阵,本是为我所设,怎么忽然就撤去了呢?这实在不由我不疑心啊。” 那老僧道:“实不相瞒,少林寺藏经阁发生了一些意外,藏经阁乃是少林寺的根本重地,权衡之下,十方师侄之事只得容后再提。 老僧要赶去查看,所以就不再留萧施主之步了。 我想萧施主也急着下山吧?”萧长野哈哈大笑道:“方才诸位禅师出手再不留情,现在内忧外患,却要赶着我下山,此等好事,只怕只有少林寺的高僧才能想出来了!”那老僧皱眉道:“萧施主到底允是不允?”萧长野冷哼一声,心中却颇为犹豫。 自从他见到尹?湖之后,多年郁积的狂气已然消退不少,如今只想早日携了她的手,归隐田园,再不问江湖世事。 然而,此事毕竟是少林寺先出尔反尔,摆出千人大阵,要将几人毙于阵中,他身为一教之主,当着郭敖等三个晚辈的面,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 正在犹豫之时,尹?湖从他身后走出,瞥了四位老僧一眼,冷哼一声,道:“哦,少林寺好大的派头。 人来了说囚就囚,说放就放,也不问问我们答不答应!”为首老僧皱眉道:“女施主,你待要怎样?”尹?湖秀眉一扬,道:“走自然是要走,你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 不过——”她突然一笑,对萧长野道:“你不是说你神功已成,天下无敌么,不如索性我俩就和这四个老糊涂打一架,看谁能赢得过谁!”休说四位老僧,就是郭敖等也不禁一怔。 四老僧功力何等精深,连起手来,只怕天下再无人有取胜的把握。 旁人见了他们,避之尚唯恐不及,而这尹?湖竟然张口就要和他们打上一架,当真是不要命了。 萧长野笑道:“若你喜欢看打架,我去就够了,他们哪配和你动手?”说罢将尹?湖轻轻拉到身后。 萧长野深吸口气,劲力一鼓。 袍袖立即凌风招展,金线绣成的藻纹溢彩流光,在远远的火舌映照下,发出丝丝的金波。 那老僧身体渐渐绷紧,两只鬼火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萧长野的面上,鬼火越来越冷,那老僧的身体也越来越僵硬。 烦闷。 四道凌厉霸道而又老辣阴狠的劲气破空而来,宛如四柄巨大的铡刀一般,连环撕咬着萧长野的身体。 萧长野大吃一惊,他虽然明知四老僧联手之一击非同小可,但未料想到竟然强劲到这种程度,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僧倏的收手,长袖垂下,冷冷道:“天罗教的神功,老衲算是略略领教了。 而这位女施主说要一同下场,到底是也不是?”他干枯得宛如鸡爪一般的手指所指,正是与郭敖三人同立的尹?湖。 便在这时,萧长野动了!那四位老僧分四面站立,正是暗合四象方位,将萧长野的一切去路全都封死。 他们的劲气连环涌动,但相生相灭,本是绝杀之势,并没有丝毫破绽。 但就在这老僧指向尹?湖的时候,这种情势却变了。 那老僧本就是四人之首,四人契合成的真气之环,是由他控制的。 他这时指向尹?湖,便使得四人连环涌动真气,微微一滞。 本来就算没有他,只有另外的三位老僧,也一样可以击败萧长野,这也是那位老僧未多加考虑的原因。 但此时受他牵动,四人的真气一齐梗塞,却使这合击之势,降到了最低点!而萧长野实战经验何等丰富,周身真气压力微微一变,久已蓄势的一招便脱手而出!他手中的天罗神鞭发出一声暗哑的啸嘶,被他充盈的真气催动,一鞭就击向那领首老僧身侧三尺处!萧长野不喜被人威胁,更不愿意尹?湖受到一点威胁与不敬!所以他这一招已动了杀心,千万鞭影,皆是虚招,唯有攻向为首老僧一鞭,才是致命的杀着!他一招出手,那为首老僧脸色顿时一变。 他来不及细想,急忙双爪疾收,一上一下,阴阳劲气组成一个急速流转的太极图,将身前护住。 一声极其尖锐的啸声闪过,萧长野天罗鞭影暗藏下的真正的杀招,已然如怒龙翻腾,冲破他的层层爪劲,轰然闪至!那老僧脸上倏然一阵扭曲,同时冲起一道青气,一道赤气,看去极为诡异。 随着两股气息升起,他爪间的太极阴阳之气,却嗡然一声,急速旋转起来,那股阴阳纠结的气团,也迅速涨大,宛如夹杂了无数精电的太阳,在暗夜中放出炽烈的光华!萧长野的天罗鞭乃是天罗教镇教之宝,这一招“云卷天外”更是十二天罗鞭中威力最大的一招。 他又是以有心对无心,那老僧的和合真气虽然厉害,却哪里能够抵挡得住?只见一条极为细小的暗影以诡异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横冲入那团和合阴阳真气中,轰然一声暴响,那团青红纠结在一起的真气,竟被这一鞭击散,那老僧脸上的青红颜色跟着一暗,立时一口鲜血冲了出来!但那老僧的修为也实在了得,萧长野的天罗鞭破和合真气而入,去势却终究慢了些,便因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的耽搁,旁边的三位老僧鬼魅般的一闪,已然跟为首老僧站在了一起。 立时四人的真气又连成一体,正欲成型之时,萧长野一声大喝,又是一招“云卷天外”抽出。 这一招的去势跟前一招未衰的招式合在一起,立时化作狂暴凶猛的毒龙,隐隐嘶啸之声不绝于耳,向着四人霸道无比地冲去!就听“啪啪”一阵连响,四位老僧组成的防御气壁被天罗鞭凌空撕裂,萧长野一鞭抽在四僧身上,就见一道血红的鞭影从左首老僧的脸上一直延伸到右首老僧的胸间。 这狂猛霸道的一招,竟在同一时间,连伤四位功力通玄的老僧!但就在天罗鞭击中四人的一瞬间,萧长野就觉全身猛地一震,天罗鞭脱手而出,向上疾飞!五人立时就如磐石一般,冷冷相对,再也没人说话。 天罗鞭带着尖锐的啸呼射落,萧长野也不抬头,一把将它抓在手中,又是一抖,长鞭就如一条漆黑的腰带一般,缠在了腰间。 萧长野仰天一阵狂笑,道:“少林寺的老和尚果然有些门道,今日就卖你们个面子,我们这就下山!”那为首的老僧咳嗽几声,慢慢举手,将唇间流溢出的鲜血拭去,淡淡道:“多谢萧施主。 日后老衲几兄弟,还要专程答谢萧施主如此厚恩!”萧长野大笑道:“就算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的!今日若不是看在湖妹的面子上,老和尚们至少要死一人!”那老僧再不说话,冷冷地瞧着他。 萧长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拉着尹?湖的素手,向着山下走去。 远远地就见少林寺中仍是一片混乱,千余僧人纷纷向着藏经阁奔去。 但那烈火已然焚烧了近半个时辰,就算此时移了一座湖过来,恐怕也只能救下几块断垣残壁了。 此夜虽然没有风,但那火烧得极旺,劈劈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渐渐向两边的达摩堂与戒律院烧去。 五人行走迅速,已然来到了少室山的山脚下。 萧长野回头望去,不由啐了一口,道:“但愿这大火将少林寺烧成一片白地,方才出了我心头的这一口恶气。” 尹?湖眼睛一亮,道:“那我们过几天来偷偷地放火好不好?就算这次不行,我们多放几次,总能烧光的!”萧长野吓了一跳,道:“那怎么可以!少林寺藏龙卧虎,这次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湖妹,此后我再也不能让你冒险。” 尹?湖撇了撇嘴,道:“你怎么越老胆子越小了?你看你现在武功这么高,区区少林寺哪里能困住我们?不多放几把火,怎么能消解我这二十年受的苦?”但萧长野却显然胆子小了,他只一味地摇着头,紧紧拉住尹?湖的手,似乎生怕她一不留神,重新又跑回了少林寺中。 这次少林寺吃了大亏,不但失去了掌门方丈十方禅师,而且根本重地藏经阁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恐怕只有第十三代祖师铁头陀敲的石木鱼能留下来,如此耻辱,又怎么肯咽下来?再抓到罪魁祸首尹?湖,恐怕二话不说,就是一刀砍了下去。 想到此处,萧长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拉着尹?湖的手抓得更紧了。 突然远远地就见太室山上升起一朵烟花,直冲天际。 那烟花冲到尽头,猛然爆开,万千光点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天”字,在空中停留片刻,方才渐渐散去。 萧长野喜道:“是我们天罗教的信号,我们赶过去看看!”尹?湖拍手道:“好啊好啊!我正想看看天下第一邪教是什么样子,单看你啊,可一点邪教的味道都没有,教人觉得无趣。” 郭敖沉着脸跟在两人后面,也向太室山纵去。 他心中别扭无比,总觉得此夜随着萧长野杀入少林寺,杀得心中极为难受。 但究竟难受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 他打定主意,若是天罗教真如传说中的不堪,那就在太室山上大开杀戒,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 五人沿着那焰火的指引,向着太室山南麓的万岁峰行去。 刚近峰顶,就听一人喝道:“天道无极,唯我独尊。 天罗教暂驻此地,来者何人?”萧长野长声道:“左接引,是我。” 就见暗处的巨石旁跃出一人,躬身行礼,喜道:“原来是教主亲临。 属下三年后再睹教主尊容,当真是不胜之喜。” 萧长野点了点头,道:“谁带你们来的?”左接引道:“是崇副教主。” 萧长野喜道:“崇轩也来了么?吾无忧矣!”说着,带领尹?湖等四人大步向山顶走了过去。 远远地就见山顶黑压压地坐了几十人,萧长野对尹?湖笑道:“没想到连长老会的人都来了,这下天罗教高手尽出,当真可以说是横扫天下了。” 尹?湖嘻嘻一笑,眼睛中却闪过一丝隐芒。 郭敖三人看在眼中,心中也是暗暗戒备。 要知道天罗教向来行事隐秘,教中由最老的几位长老组成的长老会,更是几十年未下西昆仑山了。 此次突然在嵩山万岁峰出现,当真未必存了什么好心。 恐怕是要对整个武林白道不理也未可知。 郭敖一念及此,悄悄向李清愁与铁恨打了个颜色,真气扶摇,暗暗锁定萧长野,预备一个不对劲,擒贼先擒王,三人合力,先将这魔教教主拿下再说。 此时已经过了七月十四日的午夜,便不算是三人食言。 何况三人已经帮着萧长野将尹?湖救出,财神帖所托之事,也算是了结了。 远远地就见对面一人站起身上,拱手道:“属下崇轩拜见教主。” 万岁峰顶并没有掌灯,天色阴沉,更没有半点星光,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 但就在他起身行礼之时,郭敖猛然就觉心灵一震,嗤然声响中,全身剑气不由自主已运到目间,向那人冲了过去。 那人似乎也是一惊,目光转了过来,向着郭敖微微一笑。 郭敖剑气灼灼,竟然在他这一笑中,便再也刺不下去了。 那人年纪不到三十,淡灰的长袍在山风中猎猎飘扬,沉沉夜色中,只看到那人眸中重重彩华盈转,清冷幽光隔空传来,郭敖禁不住全身一寒。 那人周身全都化作了空灵一片,身上仿佛随处都是破绽,却又一点破绽都没有。 他仿佛已与这万岁峰融为一体,在苍茫的夜色下,变成了天地间唯一个存在。 比较起来,郭敖的剑气仿佛山涧的流水,林下的清风,不会对他造成半点的威胁。 他身周没有半点流动的真气,目光幽寂清冷,却是温煦而柔和,再对视片刻,郭敖渐觉心中的敌意一点点消退下去,竟然再也没有一战的欲望。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要知武功一物,多半要凭着旺盛的战意,方能发挥出十成的威力。 高手对决,往往要借助天时、地利、人和,先要给对手造成打击,待其心浮气躁,战意消退之后,方可一举制敌。 两军对垒,尚未开战,往往就要拼命地堆砌理由,先要打出正义之师的旗号,也是为了鼓舞士气。 但与此人一对,战意便渐渐消退,原来十成的武功,最多只能发挥出七成来。 少林寺中郭敖有把握一剑制十宗大师的死命,但对着此人,他却没有了一战的勇气。 郭敖越是思想,冷汗便不禁涔涔而下!这名叫崇轩的年轻人,虽未见其出手,但却有着一种不可言传的亲和之力,这一点,也只有他童年偶遇的于长空,可以与之比拟!萧长野点了点头,对着巨石上高坐的几位老人拱手道:“长老会三十年初下西昆仑山,不知所为何事?”一个苍老但尖锐的声音急速地**,将冷冽的声音缓缓送下:“这次长老会破例出动,便是来免除你这教主之职的!”nk" 第八章 长笑归去画翠螺 萧长野一怔,道:“萧某身犯何罪,要出动云长老与长老会,千里迢迢,来免除萧某的职务?”云长老道:“崇轩,你说。” 崇轩走上一步,目注萧长野,淡淡道:“十二年前,萧兄闯入西昆仑天罗教的总坛,正逢天罗教凭武功竞选教主,萧兄以一路天叶掌冠绝当场,夺得了天罗教教主的位子,是也不是?”他此时不再称教主,而称萧兄,那便已不再承认他的教主地位了。 萧长野冷哼一声,道:“若是当时有崇兄在,便没有我的机会了。” 他情知此时有长老会的干预,此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也就不再辩解,且看崇轩说些什么。 崇轩点了点头,道:“但是萧兄就任教主之后,却不理教务,只整天钻研教中的武学典籍。 此事本也无可厚非,江湖中事,本就是力强者胜,萧兄若是修成天下第一高手,本教也可在江湖中大振声威。 只是萧兄为了专心研武,将教中事务交与苏朝?惫芾怼k粘?北臼歉雎涞谛悴牛??登煞曛?禄竦昧吮厩俺?奈涔γ伢牛?烦闪艘皇止忠斓拇蜓ㄊ址ǎ??巳诵郧楣掳粒?涞谥?蟛还肿约何恼虏缓茫?炊?舐钪骺脊俨皇队2牛?涔Υ蟪芍?螅?徒?嗫脊??氖?晃恢骺脊偕绷烁龈筛删痪弧g『闷渲杏幸晃皇俏涞逼咦拥那嗨勺拥钠蘧耍?佣?噶酥谂??蛔飞钡梦薜厝萆恚?詈笾缓猛犊勘窘獭r蛩?乩捶缌髯陨停?呤兰邓祝?粜直阋晕??砘炒蟛哦?挥觯?虼舜蠹悠髦亍d撬粘?币踩肥底隽思讣?幸嬷?拢??讨惺挛翊?淼镁??刑酢5??贾胀?涣吮晃涞逼咦颖频米咄段蘼分?穑?谙粜直展氐诙?辏?簿褪窍粜纸尤谓讨鞯牡谄吣辏?柿旖讨惺?肝恍值埽?低瞪鄙狭宋涞鄙健r怀⊙?较吕矗?恍腥?柯窆怯诹胶?蠊?u馐?肝恍值艿男悦??欠窨梢运凳俏?粜炙?竽兀俊?萧长野脸上神色变了变,终于叹道:“当时是我看走了眼,这十几位兄弟的性命,的确是为我所误!萧某当时引咎想辞去教主之务,是长老会秉持公道,知道是苏朝?钡墓?恚?19挥卸喙肿锵裟场!?崇轩道:“当时是因为西藏准尔珂提寺的红衣喇嘛要抢回他们的镇寺之宝云香玉盖,萧兄独自出斗,连毙准尔珂提寺的七大觉士,保全了天罗教的威名。 长老会因此特别施恩,不将苏朝?敝?夜橛谙粜值墓?Аh欢?耸赂崭樟私幔?粜钟肿髁耸裁茨兀俊?萧长野黯然道:“之后我意气风发,第三天便杀入少林寺,同十方禅师战成平手,却在十八罗汉阵中惨败!从此我才知道天外有天,少林寺千余年领袖武林,当真有他的道理。” 崇轩道:“萧兄十二年中,孤身杀入少林寺三十余次,每次都是铩羽而归,严重的时候浑身浴血,几乎死于非命。 长老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眸中冷光流转,注视着萧长野,森然道:“不自量力,好逞己强,不纳忠谏,不识时务!”萧长野苦笑道:“不自量力,好逞己强,不纳忠谏,不识时务……没想到长老会给我的考评,竟然是这么十六个字。” 崇轩道:“长老会多次研讨,都极不理解萧兄为什么每次都是独身入少林去。 天罗教虽然久不在江湖上啸雨挥风,但这几十年已经聚敛起了一股极大的力量,若是全力以赴,未始不能将少林寺一举攻下。 何况我在暗,敌在明,以有心算无心,更是稳操胜券。 但萧兄却每次都孤身而往,少林寺却举全寺之力以抗,这未免有些逞匹夫之勇,而且不识时务。” 萧长野淡淡道:“你们不会明白的。 我救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子,怎可借助教中力量?就算救出来了,有什么好夸耀的?”崇轩道:“因此长老会觉得萧兄只知匹夫之勇,做一江湖豪客有余,而做天罗教的教主,却大大不足。” 萧长野道:“我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一位通晓权变,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胜利的枭雄,但大丈夫行事但重快意,这么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趣味?”崇轩背负双手,声音中毫无感情,淡淡道:“萧兄如此想,也不见得有什么过错。 只是萧兄又做错了一件事。” 萧长野袍袖挥拂,山风烈烈,将他身上丝络萦绕的华裳吹得袅袅飘起,当真如灵仙夭矫。 他哈哈一笑,道:“萧某做错了这么多事情,却哪里在乎多这么一件两件?尽管说来就是了。” 崇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夜色中,他的眸子宛如两团流转的光晕,重重叠叠,似乎永无尽头。 但萧长野全然不理。 崇轩凝视片刻,目中光华渐渐隐藏,道:“萧兄不合在三年前又蹈故辙,再度闭关之前,将教中事务全交给了别人。” 萧长野冷笑道:“这别人是谁?”崇轩静静道:“是我。” 萧长野道:“当初我设了十大试题,你一一通过,连长老会都以为你是不可多得的奇才,难道我将教务交给你,是错误的么?”崇轩摇头道:“萧兄为何还不明白,无论别人怎么杰出,都不能代替你自己的。 你可以纳其言,但却决不能纳其行。 俗言一山不容二虎,萧兄却恰恰要在一教之中,树立两位教主。” 萧长野目中精光一闪,森然道:“所以今日你请动长老会,要来篡这教主之位,是也不是?”崇轩不语,他静静地看着萧长野,眼中那两团流溢的彩光极为纯净,萧长野心中一动,崇轩叹道:“世人往往如此,不思自身之过,却罪他人之咎。 萧兄,我问你一句,你做这教主,所为何故?”萧长野长笑道:“萧某向来不打诳语,做这天罗教的教主,便是为了教中万千的秘典!萧某天下英雄,不恋财,不恋名,所贪恋的,不过是儿女情长而已!”他还手入怀,将几十本各式各样的绢书扯了出来,连天罗神鞭也如弃敝履一般抛在地上,大笑道:“今日统统还了你们,萧某再归自由之身,从此与湖妹浪迹江湖,你做教主也罢,长老会兼任教主也罢,去他娘的!”他狂笑之声不绝,卷起熠熠的衣袖,向着尹?湖走去。 这天下第一邪教的教主,在他看来,却不过是敝履破帚,随便就可以抛弃了!崇轩望着他,神色丝毫不动,也看不出是喜,还是怒来。 他缓缓道:“萧兄似乎忘了一事?”萧长野脚步不停,道:“由他去罢,江湖中的事情,忘了也罢!”崇轩淡然道:“西昆仑石,难道萧兄也忘了?”萧长野霍然顿住脚步,默然良久,道:“西昆仑石,不在我身上!”那巨石上的几位长老一齐大惊,怒喝道:“你说什么!”“教中秘宝,怎可失落!”“早知道会有今天!”纷纷扰扰,吵成了一片。 崇轩静静地等长老会的怒喝静了下来,方才问道:“西昆仑石乃是本教教主的印信,萧兄将其失落,想必有必不可的理由。” 萧长野摇头道:“没有什么理由,姬云裳制住了湖妹,要我拿西昆仑之石交换,我就给她了。” 四下又是一片惊声。 萧长野这句话,不仅意味着印信遗失,而且还意味着又和华音阁、曼荼罗教这两个最棘手的门派结下了梁子,只怕比数闯少林的后果还要严重。 萧长野掌教这十几年来,并未能大有功于天罗教,惹下的麻烦却何止千千万万!崇轩怔了怔。 他城府虽深,涵养虽高,但这样的理由说了出来,却也忍不住心神一动。 对于他来讲,心神动了的意思,就是要杀人!但他随即轻呼一口气,将初涌起的心神震慑住,微微笑道:“萧兄真是情种,你的那位湖妹,想必很是欣慰的了。 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萧兄用情,当真无人能及。 向来周幽王之烽火,唐明皇之鼙鼓,也不过如此。” 萧长野笑道:“你太夸奖我了。 我哪里能跟古贤相比?只要崇兄能放我走,我就感激不尽了。” 崇轩道:“谁不放萧兄走?”萧长野道:“我虽然不识时务,却也看出长老会已经内定了崇兄为本教的教主,我失去教主信物,难道崇兄肯放我走?”崇轩淡淡道:“西昆仑石虽然珍贵,但毕竟是一块石头,萧兄乃是上届教主,自然比一块石头珍贵多了。” 萧长野一怔,倒没想到崇轩如此说。 他疑道:“从第一代天罗教祖创教始,天罗教便以西昆仑石为教主印信,崇兄莫非要变祖宗之法么?”崇轩微笑道:“千年之后,此日之法便是祖宗之法。 西昆仑石可为教主印信,波罗镜、灞雨环当然也可以。 从今日起,天罗教不要什么印信。” 萧长野愕然道:“不要印信?这怎么可以?”崇轩傲然道:“我便是教主,还要什么外物做信?”萧长野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目光宛如细芒,直刺在崇轩的脸上。 仿佛要将崇轩刺穿灼干,露出骨子里面最深处的渣滓来。 但崇轩岿然不动,微笑面对着他的目光,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萧长野凛然生威的杀气。 萧长野双目慢慢合起,目光越来越尖细,也越来越锐利,终于叹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萧某老了!”此话说完,他袍袖轻拂,卷起一阵微风,萧长野挽起尹?湖的手臂,缓缓下山。 他走得虽然缓慢,却再也没有回头。 崇轩微笑看着他们,并不说话,也未阻拦。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树,一尊石,一片流云,一点暗光,隐隐然将自身的光芒渐渐散发出去。 郭敖从他身前走过,突道:“你用剑?”崇轩微笑着摇了摇头。 郭敖吐出一声长气,道:“我本想和你比剑。” 崇轩不答,郭敖缓缓向山下走着。 崇轩突然道:“大悲极乐剑并不是天罗教一流的剑法。” 郭敖也不回头,冷冷道:“我练剑,不练剑法!”崇轩不再说话。 夜色浑茫中,萧长野、尹?湖、郭敖、李清愁、铁恨渐渐走得远了。 巨石上苍老的声音道:“教主,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崇轩昂首看着天色,突然缓缓道:“云深风沉,看来是要下雨了……”那长老见他不回答,便不再问。 崇轩回首缓步走了几步,突然笑道:“天寒露晚,五位长老难道不想喝一杯?”众长老默不做声。 崇轩也不听他们回答,挥了挥手。 几位小童忙从石后转了出来,手脚麻利地抬了桌子、椅子在山顶平整处布置起来。 顷刻之间,梨枣山果,海珍野味,装了几盘子送了上来。 但就是无烛。 沉沉夜色中,崇轩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笑道:“众位长老,请了。” 巨石上传出一阵淅淅碎碎的声音,天罗教最神秘、权力也最大的五位长老,从石上走了下来,坐在崇轩的对面。 崇轩拍了拍手,就听一个妩媚的声音笑道:“酒来了!”顿时一阵甜香沁来,一人袅袅婷婷地走了上来,怀中抱了个大大的酒坛子。 她才走上,便是一阵轻笑:“这是绍兴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奴家特地准备了来祝贺教主的,几位长老尝尝,这酒闻起来香醇,后劲可足得很,几位可别喝醉了。” 说着,又是一阵娇笑,转身在石桌上点了一根红蜡。 她声音妩媚,仿佛是对着二三友熟之人嚅嚅絮语,竟然半点恭敬之意都没有。 但众长老仿佛司空见惯了,默然坐着,也不说话。 红烛临风跃动,照亮了四周夜色。 闪烁的微光之中,崇轩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脸上本无血色,但眸中却似有无尽的华彩透出,层层叠叠,流转不定。 幽漠的彩光宛转映照,在他清逸出尘的脸上投下氤氲暗彩,却又带上了一丝诡异的邪气。 然而,更为诡异的却是彩光来源之处。 他的瞳孔澄澈如浅湾,却又比大海还要深沉。 而且,并不止一个。 双瞳重华,如远古圣君瞬,本是圣人之质。 然而他整个人正如这双生彩瞳一般,一面沉着、冷静、决断,远比萧长野更适合作这君临天下之主;而另一面,却隐于这无尽夜色之后,让人永远无法看清,只是冥冥中透出一种如炼狱彩莲般的妖异来。 那女子笑靥如花,轻轻捧起酒坛,在六人面前各浅浅地斟了一杯。 然后捧起崇轩面前的那杯,笑着送到了他嘴边:“教主且满饮了这一杯,我讲个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崇轩目光一动,微笑道:“好。 不过你的故事若不好听,我可是要罚的。” 那女子甜笑道:“若是好听了,教主赏不赏?”崇轩道:“赏。 别人不赏,宁仙子怎可不赏?”他的神色忽然就变了,仿佛一杯酒喝下去,美人软侬的几句话后,他便成了江南烟雨中隈红倚翠的浊世佳公子,再也没有与萧长野相对时的肃杀之气了。 宁九微笑道:“那么你听好了。 从前有个守财奴,辛辛苦苦赚了好多好多的金子,守财奴很是高兴,天天就躺在这金子上,别人连看一眼都不许。 又忽然有一天,一个人将他这些金子全都偷走了,然后一把火将他的房子也全烧掉了,守财奴一气之下,就气了个半死。 我说的这个故事,好不好?”崇轩用两根手指轻轻将酒杯拈起,放到唇边浅浅一酌,道:“故事不好,金子好。” 宁九微笑道:“那就将金子抬上来!”她拍了拍手,几个黑衣大汉从暗处走了上来,跪在崇轩面前。 他们每人背上都背了好大的一个包裹。 若其中真是金子,怕不有几十万斤。 宁九微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揭开其中一人的包裹,笑道:“这是达摩堂的金子。” 又揭开另一人的包裹,笑道:“这是戒律堂的金子。” 她双手不住揭着,口中也不停说道:“哎呀,还是藏经阁的金子最多,什么七十二绝金、什么达摩遗金、什么金刚金、阿含金、妙法金、尊胜金、阿弥托金、无量寿金,我统统给一包子包了过来,反正教主是识货的,日后分门别类,总能从沙里淘出黄金来。” 崇轩点了点头,道:“故事说到这里,就好听了。 有没有弟兄伤亡?”宁九微笑道:“全凭教主的神机妙算,那些和尚们果然全都去围攻萧长野了,本来戒备森严的藏经阁,只有几个三代的弟子守着。 咱们几十个人冲进去,他们就一齐阿弥托佛了。 然后一把火放了进去,一切就都揭诋、揭诋、破了没揭诋了。” 萧教主变成萧兄,萧兄又变成萧长野,这上一代的教主,已彻底变成明日黄花,为江湖中的大浪所淘走了。 崇轩道:“很好。” 宁九微道:“只是我有些不甚明白,我们多年不在江湖上行走,为什么这一次大动干戈,要寻少林寺的晦气呢?”崇轩道:“没什么原因。 只是萧长野终究是本教一代教主,怎能陷身少林寺?那是要救的。 既然要救,便不妨随手将少林藏经一并取走,反正来也来了,不是么?”宁九微道:“这便是我第二个不解了。 教主为什么要救萧长野呢?由着他被老和尚们杀死,不是很好么?”崇轩端起酒杯,微微嗅着那氤氲的酒气,淡笑道:“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宁九微眨着眼睛,想了想,道:“那现在我们做什么呢?”崇轩慢慢把玩着那杯酒,突然一昂首,将它一口饮完。 他的双瞳中迸出一线冷冽的锋芒,森然道:“先灭少林!”nk" 第九章 仙醴欲翻绛红蓑 宁九微捧起酒坛,鲜醴的汁液再次倾下,又为崇轩满满倒了一杯。 几位长老瞪着面前的杯子,却一人都不喝。 不知他们是因为年纪太老了,已不能再消受这女儿之酒了呢,还是因为他们为崇轩年轻绽露的锋芒所摄,徒自感慨,却有些夕阳西下的迟暮凄凉,已喝不下去这樽中美酒了。 面对着锋芒毕露的年轻人,老人们总有些感慨的。 越是感慨,便越是喜欢静静地回忆年轻时的光景,却不料就在这回忆中,却连最后一点豪气也消磨了。 只有在阳光的映照下,才能觉出萤火的惨淡,这又是永恒不变的道理。 在这无人冲破的黑夜中,五位长老就如峨冠博带堆成的坟墓,死气沉沉地壮美。 崇轩缓缓将酒杯托起,慢慢旋转着,让掌心的温度将那酒杯温暖,于是女儿红长久窖藏的芬芳便被体气蒸出,栩栩然飘入他的嗅觉中。 崇轩微闭了眼睛,让这潮湿的意味将自己的神觉渐渐沁满,然后丝丝缠绕着包围起来。 他宁愿让自己片刻沉醉在游离的触觉中,不再理会这大地上纷扰的一切。 酒气如六龙所驾的羲和之车,轰轰然将海外的仙山蜃楼驮了过来,蔚然而成为秋神憩嬉的海之殿堂。 他就卓然独立在这一切的中间,接受最纯净的光芒的涤洗。 他缓缓吐出一串字:“上官红已去了么?”宁九微立即收起脸上的媚笑,肃然答道:“已去了,想必现在已入了少林寺!”崇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一口将杯中之酒喝干!冲天的大火并没有那么容易止息,尽管少林寺千余和尚尽皆戮力抢救,却哪里能够回天。 那些僧人们深知藏经阁对少林寺的重要性,尽皆出尽了力气担水救火。 但少林寺中没有水井,日常饮用之水都是从二里外的山涧处担来。 这时惶急之下,这二里路犹如海天遥隔,正应了那句老话: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般僧人还在急急忙忙地将一桶一桶水辛辛苦苦地运了过来,那完全由木头建筑起来的藏经阁,却轰然一声,犹如火山崩倒一般,从天砸了下来!正忙着救火的僧人们立时乱成一团。 藏经阁硕大无比,这时烧得透了,倒坍下来,周围几百丈内,全都是灰火乱舞。 救火的僧人们围得正紧,被这烧得熊熊的木柱们压下,登时几十人便受了重伤。 立时救火时候的呼喝吆叫变成了拼力挣扎的呲痛骂苦的声音。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祷告声响成一片。 古时讲究佛门三宝,分别是佛、法、僧,这僧也列为一宝,恐怕很大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平时端端正正地坐着,穿得光鲜明亮,以抑扬顿挫的声音大唱难懂但好听的佛经的缘故。 高僧们都讲究做佛事的时候声音宏亮,有棒喝、狮子吼之功用,可以振聋发聩,多渡一些有缘人,因此少林寺的和尚们在根深蒂固地崇敬如来之外,便都日日年年地练就了一幅好嗓子,俾以赈世拔苦之用。 此时一齐讴歌四谛中的第一谛,那真有响遏行云、振声金玉之功用,驻雨惊鹤、啸虎啼猿之威能,令人不禁慨叹少林寺果然是天下第一禅院,对于人间的疾苦、佛法的奥义,理解得就是格外地透彻。 那四位黑衣老僧呆呆地看着轰然倒地的藏经阁,堆满了老皮的脸庞为这摇曳的火光所映照,一明一暗的,尽是斑驳的影子。 少林寺的荣宠就如这藏经阁一般,也随着一场大火轰然倒地了,这是他们所不能想象的。 千秋的光荣让他们实在不能想象这是真的,他们枯槁的心灵中,一时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他们必须要接受。 这一夜之间,天纵奇才的十方大师死了,举为本寺根本的藏经阁烧了,仿佛上天已厌倦了少林寺无休无止的梵唱,挥了挥手,就让这一切都化为乌有。 为首的黑衣老僧禁不住握起拳头,他枯瘦的指节发白,突起,因盛怒而激荡的真气带动得他的衣衫一齐摇晃起来。 他一字一字道:“天、罗、教!”猛地一掌,击在身前的土地上。 大蓬灰黄的尘土被他一掌搅起,向着坍塌的火光压了下去。 掌力卷起周围的空气,发出一连串啸恶的锐音。 十度禅师、十宏禅师苦着脸走了过来,稽首道:“师叔,今日少林寺受此奇耻大辱,请师叔为我们作主。” 那老僧缓缓将手掌收回来,道:“千余年来本寺被推为江湖正道的领袖,但我们出家人,物欲两寡,江湖上的事情,管得就少了。 近几十年更是潜心佛法,荒废了武功的修习,现在竟然被魔教欺上头来了!今日之仇不报,少林寺怎生再在江湖上立足?”他眼中厉芒闪烁,枯瘦矮小的身子中渐渐散发出一阵刀锋般的杀气,十度禅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悄悄低下了头,躲开黑衣老僧凌厉的目光:“就请师叔主持公道。” 那老僧点了点头。 突地目光中寒光一闪,冷冰冰地向戒律院的方向看去,他的声音也同样的冷:“是何方高人驾临敝寺?下来!”随着他一声话语,四位黑衣老僧的袍袖同时挥出,一股冷飙卷地而出,向着戒律院的高墙狂溢而去。 这四位老僧是少林寺硕果仅存的“苦”字辈的禅师,素来极受敬仰,万万料想不到到了晚年,竟会看到他们素来引以为荣的少林寺,差点给别人烧成了白地!这股怨气积于胸中,当真难受之极。 此时发现寺中又来了不速之客,哪里还肯容情?一举手便是凌厉的杀招。 四人的劲气攀卷翻涌,不住增生壮大,宛如龙神行雨,越转越大,待到了高墙之侧,已经带起一阵轰轰发发的巨声,飞腾而去!耳听高墙那侧一人发出声短促的惊呼,就此再也没有了声息。 为首老僧冷笑道:“宵小之辈,也来窥探!”他四人合手之力何等强横,这江湖虽大,虽然历来藏龙卧虎,但也绝无人能够接他们联手一击。 那隔墙之人,必定是死得再也不能死了!就听墙外一个清脆的童音接口道:“大欺小,不要脸……”就见红影一闪,一个矮小的身形站在了墙上,在高墙上伸出双臂,摇摇摆摆,宛如顽童在走索一般。 在火光映照下,竟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那孩子粉嘟嘟的,头上扎了两个辫子,辫梢用一条红色的绸带扎住了,一摇一晃的,看去很是可爱。 他脸上笑嘻嘻,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尽是顽皮之态。 一袭大红的锦袍将他全身罩住,那锦袍十分宽大,穿在他身上显得极为臃肿,更衬得他就如红孩儿一般,让人心生爱惜,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拍一拍他的头,温柔地告诉他这是武林争杀之场,让他快快回家去,免得父母挂念。 老僧瞳孔收缩,双目炯炯,盯在这红孩儿的身上。 十宏大师暗暗诧异,歪着头看了半天,也不明白这小孩子为什么会让师叔如此重视。 为首老僧森然道:“贵客临门,老僧不克远迎,当真是怠慢了。” 那红孩儿笑道:“你不用客气。” 他踮着脚,在高墙上走了几步,道:“这里很热闹,很好玩,我过来玩玩。” 那老僧盯着他,目光随着他的身形游走,缓缓应道:“少林寺好玩的地方甚多,我派人带你去好不好?”那红孩儿拍手笑道:“很好啊!你要是中途溜了,不带我去,我可不依的!”他脚步一抬,就要从那高墙上下来。 为首老僧紧盯着他,希图从他的身法中看出他的门派、修为来。 就见红影一闪,那红孩儿已经落到了老僧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袖,扬起红通通的小脸,笑道:“你们寺中有没有狮子?有没有大象?嗯,若没有的话有几具干尸也好,我最喜欢玩那东西。” 他不住地问着,那老僧的脸色却越发的沉了。 方才红影一闪,那孩子的身法也并不怎么迅捷,但他的眼中却尽是那片火红如活的影子,宛如罩上了一层极其诡异的迷雾!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不由得老僧不由身形一震!那红孩儿笑道:“怎么,你忽然不想去了么?妈妈告诉我,小孩子说谎会长尾巴的!”也不等老僧回答,那红孩儿又接着道:“你不喜欢看干尸么?干尸最好玩了,呲牙咧嘴的,可是偏偏连动都动不了。” 那老僧哼了一声,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十宏在一旁赶忙答道:“少林寺里有狮子,有白象,却没有干尸。” 那红孩儿眨着眼睛,道:“一定有的!上次我去班巴逖布寺,他们就有干尸。 他们的寺比少林寺小多了,但是干尸很多,你们也一定有的,只是不肯给我看。” 十宏被他缠得没法,道:“我们寺中干尸倒没有,但是有很多木雕,都是呲牙咧嘴的,我以后再带你去,好不好?”那老僧突然他抬了抬手,道:“十宏……”他本要吩咐十宏不必再说,只用将这缠人的孩子带走,但却突然发觉了一件很怪异的事情!他的脑海中明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左手已经举起,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指向一边侍立的十宏禅师,但他的眼睛所及,却又极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左手安安份份地贴在身侧,一动不动!这种脑中所想与眼中所见的巨大差异,瞬间将他的思维撕裂成两半,他的思想仿佛被硬生生地从身体中拉了出来,一面受着荆棘蒺藜的酷刑,一面看着自己的身体为丑陋的恶魔所占据,在做着自己永远不想看到的事情!那老僧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突然自指尖处传出股极为曼妙的感觉,似金蛇游走,蝴蝶蝉蜕,迅速就蔓延了他全身。 这感觉极为奇异,他心神中警讯大作,深知就此下去,必定极为不妙,但他的身体却欢欣鼓舞着,极力迎接着这感觉的到来。 更为可怕的是,这感觉竟然跟他的真气融为一体,一冲,便进入了他的泥丸宫与丹田!他脸上的惊恐渐渐定型,终于连眼睛也被一种仿佛花岗石一般的颜色所代替,神智被这感觉摔起的巨力在无形中击碎,完完全全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那红孩儿拍手道:“谁说你们这里没有干尸?这不就是么?”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笑声也变得阴沉而尖利:“宁仙子果然没有骗我,只要沾了这清虚甘濡,就必定会变为干尸。 那班巴逖布寺的一百四十七个僧人,不都这样变成了干尸的么?”他脸上的笑容极为欢愉,轻轻地拉着已不言不动的老僧的衣袖,目中放射出的,尽是兴奋的光芒。 他做的虽然是世上最毒恶之事,但脸上的表情却又最纯真无邪,仿佛只是孩童游戏,偶尔触折了一枝带露鲜花一般。 另一位老僧打了个寒噤,哑声道:“你将苦航师兄怎么了?”那红孩儿笑道:“他叫苦航么?不对,他以后改名字了,叫做尸三十一。 他很好,我要带回家去。”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我遇到他晚了,我已经有了三十个玩尸了。 要不他至少能叫个尸十八、尸十七什么的。” 那老僧兀自不肯相信,大声道:“你……你……你……你杀死了苦航师兄?”红孩儿笑道:“他没有死,他只是呲牙咧嘴,可是偏偏动不了而已!”那老僧怒喝道:“放肆!”他掌一竖,一掌向红孩儿击了过去!其余两僧见那孩子实在瘦小年幼,自重身份,便不肯以三人合围之势对付他。 但那老僧身为“苦”字辈的高僧,一身修为卓然不凡,这下盛怒出手,当真非同小可。 他一掌击出,五指倏然弹开,掌力登时分出尖锐的五条,宛如生了五只坚实长角的滚圆怪物,向着红孩儿当头撞了过去。 那红孩儿突然坐倒在地,大哭道:“你们欺负我!欺负我!少林寺的老和尚欺负人啦!呜呜……”一下子哭得极为凄惨,泪水纷纷而下,竟然一下子就滂沱汪洋起来。 这一坐倒,那老僧含怒的一掌,竟然就此击空。 那孩子哭得稀里哗啦,抹得整个脸都是花的了。 突然竟突然投身过去,抱住老僧的腿,将脸埋在老僧的僧袍上,嘴里兀自大哭不止。 这一个动作全然不带内力,却将自己全身要害都暴露在劲敌手中,真是毫无心机,全如小孩撒泼一般。 那老僧见他如此,第二掌便击不下去了。 红孩儿也不管他,一声哭得比一声高。 再哭了几嗓子,突地推开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那老僧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哭忽笑的。 那红孩儿哑声道:“可怜少林寺的耆宿苦情大师,此后江湖上再也没有你这号人物了!”他的声音一变而沙哑而苍老,竟似比苦情大师还要老。 同他甜润的童脸合在一起,组成一副极为诡异的图画。 那老僧道:“你认识我?”那红孩儿昂天哈哈大笑,苍老的声音在少林寺的上空盘旋,犹如枭鬼夜啼,极为凄厉。 他的身子突然极为诡异地扭了扭,本来瘦小的身子竟然暴涨了一尺!苦情大师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嘎声道:“缩骨术?你是锁骨人妖?上官红?”上官红厉笑不绝,恨恨道:“眼泪里有失魂花,有惊神香,苦情,你死得总算是不冤枉了!”随着他凄厉的话语,苦情大师的身上渐渐泛起一片青绿之色。 嘶嘶之声微微发出,大片大片的黑晕竟然从他的皮肤中无端生出,片刻更冲开肌肤的束缚,破裂绽放,迅速地突起两寸有余!苦情大师一声怒喝,双掌飞舞,向着上官红冲了过去!这副模样在夜色中看来当真如地狱变相,恐怖之极。 上官红冷冷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苦情大师再冲了几步,双掌就要击到上官红的面门上,但他身子一软,就差这一分一毫的距离,便再也无法将手掌递出。 他身上的真气急速地消失,终于身子一软,倒在了上官红的脚下!苦航大师中了清虚甘濡,身子僵硬,不能转动分毫,他却软成了一滩稀泥,犹如全身骨骼,全被失魂花与惊神香化去了一般!剩余的两位老僧目眦欲裂,突然大喝道:“杀!”黑衣裂空,两僧如雄鹰翔击,向上官红扑了过去!上官红红衣招展,一个筋斗翻到了高墙上。 只听“嗤嗤”两声,他的两幅衣袖被黑衣老僧撕了去。 那两位老僧更不停留,身子盘旋,左右闪电般换了一下位子,又凌空向上官红扑了过去!上官红清脆地笑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甜润的童音:“你们忘了我的哭声么?”他话音刚落,突然人影晃动,三十人同时出现在高墙上。 他们的身法极快,竟似都不亚于黑衣老僧。 但这些人脸上一律冷冰冰的,半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红喝道:“秘魔之影!去吧!杀!”狂风卷动,这三十人同时跃下。 劲气纵横迫绕,以两位黑衣老僧之能,都不禁被凌空逼下,踉跄后退了几步!那三十位秘魔之影用苍白的眸子冷森森地扫了众僧人一眼,突然同时出手,将头盖骨整个揭了起来!立时一阵奇异的“嗡嗡”的震响,裂彻整个少林寺,但空中却什么也没有,这秘响声犹如邪魔降世,邪恶而妖异,还未杀生,已先夺魂!nk" 第十章 秘影绣云动摩诃 宁九微举起酒坛,再度斟满了崇轩面前的酒杯。 第三杯酒。 崇轩笑道:“诸位长老可以喝一杯了。” 他见众长老依言将酒杯端起,解释道:“因为这是最后一杯酒了!”满盈的甘芳之汁随着舌尖的缓缓蠕动,将细微的滑腻感觉带给口腔中的每一个细节。 鲜凉的触觉犹如冰封的大地一般,在体温的锁引下渐渐融化,绽放。 人的心灵也便在这一刻暖暖地化开,包融进那无边的浩瀚的世界中去。 崇轩满意地举杯邀请,犹如殷勤的主人一般。 待那迷离的、金黄的感觉渐渐消隐入他蔚然流动的真气中之后,他淡淡道:“凌抱鹤已去了么?”宁九微躬身答道:“已去了。 现在想必追上了曼荼罗教的五方圣像船。” 崇轩点了点头,道:“那么你该去了!”萧长野拉着尹?湖的手,并未展开轻功,向山下缓缓走去。 他二十年心愿一旦了之,心下之欣慰,当真难以言表。 手中盈盈软握,感受着尹?湖脉脉的体温,登时便觉心中平和喜乐,再无一丝不满意。 做不做天罗教教主,得罪不得罪少林寺,那是想都不去想一下子。 此后青山碧水,海角天涯,两人生生世世,再不分开。 他转头望向尹?湖,尹?湖仿佛知道他的心意,盈盈一笑,对他眨了眨眼睛。 萧长野大喜,忍不住一声长啸,干云裂石直上。 他的啸声突然停止,眼睛不可置信地转了回去,望向少林寺的方向!郭敖三人骤然住步。 他们也感受到了从少林寺上传下来的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是种阴冷潮湿,仿佛毒蛇的尖牙一般的杀气,邪恶而诡异,隔了这么遥远,还能隐隐传来,少林寺究竟惹了什么样的对头?萧长野喃喃道:“他终于还是出手了……”郭敖抢前一步,道:“谁?”萧长野道:“崇轩……就是逼下我教主之位的年轻人。” 郭敖耸然动容,道:“你说这股杀气,是由他发出的?”这不由他不惊,因为一个人若能将杀气发放这么远,实在是匪夷所思!萧长野摇了摇头,道:“并不是他。 但我知道他这几年蓄谋称霸武林,颇为培植了几件秘密武器,这恐怕就是其中的一种了!”郭敖沉吟道:“如此说来,少林寺危险了!”萧长野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郭敖深吸了口气,道:“少林寺不能灭亡。” 萧长野神色黯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郭敖霍然转身,对着李清愁与铁恨道:“少林寺不能灭亡!”李清愁与铁恨同时缓缓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郭敖身形拔起,向着少室山顶冲去!三条人影犹如三支利箭,迅速地刺入了茫茫的山林之中。 萧长野叹道:“他必定觉得今日之事,是因他随我闯入少林寺,杀十方、十宗,破罗汉大阵而引起的,所以他想为延续少林寺的命脉尽一份心力。 可是我……”尹?湖打断他的话音,道:“可是你从此之后就属于我了,我要你只为我一个人活着。” 萧长野轻轻握着她的手,道:“江湖中的纷纷扰扰,从此我们再也不管了!我只为你活着。” 尹?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我可不能只为你活着。 我想养一只猫咪,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它咕噜,你看怎样?”萧长野微微一笑,道:“不但要养一只猫咪,还要造一所小房子,最好靠着个小池塘,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养一群小鸭子,就有鸭蛋可以吃了。 冬天若是结了冰了,就可以带着小猫在冰上散步了。” 尹?湖微微闭起眼睛,叹道:“好美……”突然一个声音隔空传来:“当真是好美的梦,尹?湖,我是该可怜你还是该羡慕你?”萧长野身子一僵,沉声道:“姬云裳?”林中树枝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甩开,折断,空出一丈宽的一条道来,姬云裳神情冷漠,犹如暗夜女神一般,自林中缓缓走了出来。 她长曳的黑色叠云裙层层划动,犹如水波一般,将她托着,越行越近。 姬云裳冷漠的眼神盯在萧长野与尹?湖的身上,突地冷冷一笑。 萧长野皱眉道:“你已得了西昆仑之石,还来这里做什么?我夫妻就要归隐山园,江湖上的事情,就不要再找我们了。” 姬云裳目光最终注在萧长野的脸上,凝视良久。 萧长野就觉得她的目光如最深寒的泉水,竟然从他的眼睛中直透而下,穿入他心神的最深处!萧长野怒喝道:“姬云裳,别人怕你,我却不怕!你究竟要做什么?”姬云裳目光并不收回,如同一支无形的冰锥一般,直锥入萧长野的心底。 萧长野骇然发现,他的目光犹如被凝滞了一般,姬云裳不动,他的目光竟然也分毫不能转动!姬云裳淡淡道:“你已经怯了!”萧长野一怔,突然暴怒道:“我是怯了!我同湖妹相聚之后,是舍不得死了,你究竟要怎样,干干脆脆说出来,不是很好?”姬云裳收回目光,道:“我遇到一位生着紫眸的少年,他自称凌抱鹤,对我说了一句话。” 萧长野道:“什么狗屁的话!”姬云裳皱了皱眉头,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粗鲁的言语!夜风渐起,萧长野袍袖临风,猎猎而动,他满头黑耀的长发为山风所鼓,化作一顷乌浪,纷飞而出,露出那张坚毅的面孔来。 姬云裳皱起了眉头。 她冷冷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现在你只用做一件事。” 萧长野皱眉道:“什么,讲!”姬云裳声音更冷:“死。” 萧长野心头一震,姬云裳冰寒的目光再度侵袭而至!破风之声从冥冥中骤然响起,仿佛地狱的蝴蝶,自斑斓中升腾而起,向萧长野飞了过来。 这一击空灵清阔无比,竟然没有丝毫杀气。 但此招一出,周围的光线一齐暗了下来。 这一招竟似超越了世间所有的万物,又似是那无处不在的主宰本身,在执行着他深深厌倦的审判。 这一招犹如一声叹息,怒指向萧长野。 叹声虽然轻微,但无人能够躲过。 这是必杀的一招!此招一出,所有的生机都被剥夺殆尽,剩余的只有死!尹?湖的脸色变了。 此招一出,萧长野已陷入了绝境。 萧长野一声怒喝,犹如突然陷身荆棘中的猛虎。 这奇诡一般的出手将他全身的真气一齐引动,萧长野凌空拔起,一如寒夜冷电!他斜飞的身子凌空翻滚,布出十几道真气,向姬云裳拦去。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继续出招,也没有躲闪,而是身子一折,落向尹?湖的身侧。 萧长野毕竟是当世第一流的人物,姬云裳此招虽然强至不可思议,但他若全力出手,未始不能勉强接下。 但他深恐姬云裳一招将自己隔开,然后对尹?湖痛下杀手,所以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只想护到尹?湖身边。 就在昨天,他神功初成,傲视天下,无论对着什么敌人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现在,他心中只想着尹?湖,再也没有斗胜的信念。 所以,他只有死。 没有人能在姬云裳的招数下分神做任何事,绝对没有。 萧长野身子还未落下,自姬云裳手尖溢流出的暗光潮涌突然裂开,化作一点漆黑的飞芒,倏然就钉入他的前胸!萧长野一口鲜血喷出!尹?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突然起身,向姬云裳冲去。 她也算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此刻舍命一击,自非等闲。 无数道极其锐利的真气凌空而发,瞬时漫天皆是,虽不似萧长野那样强横霸道,却尖锐以极,无孔不入。 然而姬云裳根本不看她,出手的姿势也未有丝毫改变。 尹?湖觉得胸口一滞,一股巨力凌空落下,将她全身经脉一齐封住。 同时她手中那涌动翻卷的暗芒也倏然顿止!而萧长野宛如一枚鲜活的标本,被封在暗光晕转的琥珀中,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了一般。 尹?湖嘶声尖叫道:“放了他!我给你梵天宝卷!”姬云裳慢慢地笑了。 她并没有去看尹?湖,而是盯着萧长野微微扭动的身躯。 那暗淡的光芒犹自在空中妖异地扭动着,将鲜血不住从萧长野的胸口挤压出来。 萧长野挣扎着以目示意,要尹?湖赶紧逃走。 尹?湖的泪水慢慢流下,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哀声道:“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姬云裳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淡淡道:“我想要的东西,你已没有了!”她的真气突然一吐,萧长野的身子宛如强弓射出的硬箭,轰然向后甩出!他全身武功仿佛完全失去了一般,与那碗口粗细的树木撞在一起,就听咯咯几声响,两只胳膊一齐断折。 姬云裳再也不看他们一眼,黑色的华裳夜水一般脉脉流动着,渐渐融入了这无边的暗夜。 “若没有她,你或许可以一战!”这是她临去时最后的一句话。 尹?湖哭着扑到了萧长野的身前。 姬云裳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都已不重要了。 姬云裳的武功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她深知若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恐怕就见不到萧长野最后一面了。 萧长野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钉在大树上,就如挂住了的风筝一般。 他身上的锦袍第一次显得那么黯淡而脏乱,尹?湖失声痛哭,缓缓跪倒在他面前,用手捂住了不住颤抖的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长野极力伸出双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头发。 但他的身子已同那树无法脱离,周身劲气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提聚半分。 他就虚虚地在空中抚摸着,一面惨然笑道:“不怕不怕,那恶女人已经走了,我们不用怕了!”他的手距离尹?湖的长发尚有半尺多远,他单调地重复着这个永远不能触及目标的动作,脸上泛起一阵温和的笑容,似乎这样便获得了无上的满足。 尹?湖饱含泪水的眼睛抬起,却忍不住一阵心悸,拼尽了所有的心力,才克制住不低下头来。 萧长野目中滴下两行血泪,姬云裳这一招强猛霸道,裂碎了他的双目。 他的身前从顶门穿面门,过鼻梁,经下颌、前胸,一道血槽深可及寸,沁满了鲜血,便这么一划而过,几乎将他分成了两个。 萧长野坚毅的面孔登时变得如夜魔枭鬼一般,极为狰狞凄厉。 尹?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紧紧贴在萧长野的腿上,用力抱住了。 滚滚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流下!萧长野柔声道:“我好像已经老了,还没过几招,就感觉有些累了,你不要急,等我休息片刻,我们就下山去,到我们共同的安乐窝里去。” 他强挣扎着笑道:“我们去一处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养一只猫咪,还要造一所小房子,最好靠着个小池塘,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养一群小鸭子,就有鸭蛋可以吃了。 冬天若是结了冰了,冬天若是结了冰……”尹?湖就觉他的身体突然松弛了下去,一阵冰冷以他为中心,迅速蔓延了出去。 她惊恐地抬起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头已垂下的萧长野。 满头长发依旧被山风鼓动,飘散飞舞,这个身躯,却再也不能说出柔情蜜意,作出轻怜密爱来了!一瞬间,尹?湖就觉得世界急速地旋转起来,强大的力量将他们两人甩到宇宙的两端去,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波涛从萧长野那一端汹涌传来,迅速将她的世界吞没。 那冰寒的感觉从她两手之间津津然传了出来,仿佛大地中唯一的永恒,向她的心神侵蚀而去。 醉过,欢乐过,笑过,哭过,本来已觉无憾的世界,顷刻之间全都是悔恨与痛苦!尹?湖慢慢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拭着萧长野脸上的血水,她拭得极为仔细,仿佛只有在这动作中,她的生命才有意义一般。 她柔声道:“现在真的没有人来打搅我们了,你不要怕了,你没有说完的话,我来替你说完……”萧长野的脸逐渐被她擦拭干净,仿佛只是熟睡一般,贴着她的脸庞温和地呼吸着。 她轻轻地吻上那魂牵梦萦的嘴唇,滴滴泪珠宛如粉色的莲花,在萧长野的脸上开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少林寺的和尚根本困不住我,但是……但是我好想看你为我拼命的样子……我……”她呜咽道:“到了冬天,我们就带着小猫在冰湖上散步……”双臂缓缓伸出,将萧长野冰凉的身躯抱住,缓缓用力。 突听“格”的一阵轻响,萧长野的肋骨白森森地刺出,贯入了她的体内。 尹?湖脸上显出了一丝迷朦的微笑,轻声呢喃道:“你牵着我,我牵着小猫……”她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轻,终至在这凄清的夜色中散开,散得无声无息了!郭敖三人展开身法,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再度来到了少林寺的山门。 寺中依旧一片***通明,藏经阁的残骸仍在熊熊燃烧着,映照着周围的夜色更加黯淡而晦涩。 但方才繁繁扰扰的吵闹声已经完全静了下来,偌大的少林寺,片刻之间,竟仿佛整个变成了空空的废墟。 鬼魂盘踞的废墟。 这种感觉何等诡异!郭敖皱了皱眉,身上所感觉到的邪异的压力更重,心神烦恶,隐隐然竟然镇压不住。 这突然到来的沉寂??然形成了秘魔般的恐怖,嘶吼在他身侧。 李清愁缓缓环顾四周,他已经隐约感到一种极为妖邪的魔魇,已沉沉盘踞在少林寺的上空,天空中飞动的赤云,就宛如它垂下的条条巨臂,随时准备攫人而啖。 而更为可怕的是,这种魔魇竟然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铁恨一声不吭,只将全身气息远远探出,从风光月影淡淡的痕迹中,仔细寻觅着这寺中尚且跃动的生机。 微茫之中,他已经锁定了少林寺人群最集中的地方。 藏经阁。 郭敖三人身化飞电,向藏经阁而去。 飞电倏然顿住。 藏经阁的余火映照下,就见几十位老僧盘膝而坐,列成了长长的一排。 在他们面前,笔直地站着几十位灰衣人,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头盖骨都已撕去,漆黑的颅腔宛如上古洪荒巨兽张开的口,仰天无声怒嘶。 李清愁心下一沉,当初在苗僵,他未能尽扫的秘魔之影,终于又被魔教炼成,为祸人间!这些秘魔之影的身后,是凌乱地或蹲或坐,或卧或立的中年、青年僧人,这些僧人也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脸上都是一片绝望的神色!这一切的对面,高高的墙头上,点着一抹红影。 傲兀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宛如统治者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狻猊在选猎山中的狮虎。 李清愁一怔,这次主导秘魔之术的人,竟然不是宁九微,而是当初她在客栈中遇到的红衣小姑娘!郭敖目中喷出一串怒火,咬牙道:“上官红?”上官红微笑道:“是郭叔叔!”郭敖深吸一口气,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子。” 上官红甜润的童音笑嘻嘻地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子。” 郭敖怒道:“魔教孽子,该杀!”他身前霍然亮起一道利电,郭敖的身形就随着这利电破空而上,向着上官红一闪冲去!他亲眼目睹少林寺如此惨状,想必在自己离去之后,又发生了剧变,这剧变必定与上官红有莫大的干系。 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郭敖胸口都快炸了开来,一剑出鞘,便再也不容情!若是换了别人,见上官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必定会小心行事,无论如何不敢如此大意。 但郭敖游侠江湖,浪荡惯了,哪里管什么有恃无恃?他想杀,便出剑,至于出剑后是你死还是他死,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剑凌空,宛如长天飞雪,敫光闪耀,郭敖一跃三丈,向上官红凌空罩了下去!上官红微微笑着,他手上忽然显出了一支笛子,上官红举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声。 然后他便昂头看着郭敖,漫天的剑光,他竟似一点都不在意一般。 他的目光欢欣而揶揄,仿佛是看着一具被丝线牵扯着跳舞的死人!李清愁惊道:“小心!”这秘魔之影他也曾身受其害,后来合了避毒珠、木灵两大圣物,才将魔毒逼出。 如今没有木灵,他连自保也未必能够,更不用说救人了,何况眼前的秘魔之影和当初相比,何止多了十倍?那笛声短促嘶哑,极为难听,郭敖心中一震,不知道他要发动什么邪法。 但他艺高胆大,你有邪法,那我就一剑贯穿,破法,杀人!当下一声啸喝,真气催动更急,剑气也更明亮!上官红的脸色变了。 并不是因为郭敖的剑气,而是他的笛声响起后,那三十具秘魔之影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展开反击,替他阻挡住郭敖的剑招,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连入魔的灵魂都已经完全失去了!他并非这秘魔之影的祭炼之人,只是临走的时候,宁九微匆匆传了他使用之法,这下突变奇来,又哪里能够设法应对?雪芒耀眼,转眼便将周围一切万物全都遮住。 上官红脸色惨变,尖叫道:“郭叔叔饶命!”郭敖冷笑不绝,全力催动剑气。 光芒激绕之中,就见上官红身子一阵奇异地扭动,原本矮小的身体骤然暴缩,竟然缩到了两尺来高!郭敖的剑招所取,本是他的咽喉之处,此时他的身子足足缩了一尺有余,一剑穿出,竟然刺空。 郭敖此间刺出,本不留余力,此时剑招落空,真气回挫,胸口便是一窒。 锁骨人妖的锁骨奇术天下独步,又加上他专以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的形象出现,虽然明明知道此人可恶,刀剑相向的紧要关头,往往不免为他形象所惑,掉以轻心。 但郭敖的剑术何等凌厉,上官红虽然借着此等奇术逃过一难,却也骇得脸色全都变了。 郭敖变招何等迅速,还不等得上官红喘过一口气来,长剑灵蛇一般颤动,再度追袭了过来!这一剑郭敖已有前车之鉴,那是志在必得的了。 上官红若再想以缩骨术逃开,那是想也休想。 尖锐的剑啸一响,大蓬的鲜血溅开。 剑神之剑自然不会两度落空,郭敖手上一沉,知道已经刺入了上官红的体内。 他拔剑,那长剑却重了几分。 他已看清楚,长剑上既然刺了一截小小的,雪白粉嫩的手臂。 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上官红竟然以截骨分身之术,用一截手臂代替了自身,受了他这追魂夺命的一剑。 郭敖长剑震动,将那一袭红袍搅碎,却见其中空空如也。 就在他一剑中的的瞬间,上官红已然借了这宽大红袍的遮掩,悄然遁走了。 高墙之外一片黑暗,戒律院中房屋众多,他这一逃走,可真不好寻找。 郭敖剑气催动,要待于微茫缥缈之中寻出上官红的踪迹,但上官红显然也已准备好了应对之法,剑气纵横来去,竟然连他的一丝气息都寻不出来。 这时,铁恨的身影突然从一旁掠出,向戒律院西面去了。 铁恨身为名捕,这追踪之术自是所长,郭敖虽探不出上官红的气息,但铁恨却凭着多年累积的经验,瞬间辨识出了上官红的去向,几个起落,就已追远。 李清愁眉头一皱,他深知上官红此时身上所藏,都是宁九微培育的天下剧毒,若非精通避毒之术,必被暗算。 而铁恨生性梗直,怕难免要中上官红的诡计,于是施展轻功也跟了过去。 郭敖废然收剑,正不知去留,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施主留步!”nk" 第十一章 飘然渺然去天罗 郭敖飘然从高墙上跃了下来,就见两位黑衣老僧目光灼灼望着他。 其余的僧人仍是低眉顺目的坐着,一动不动。 那两位老僧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着,似乎不胜这秋夜的严寒。 郭敖稽首道:“适才郭敖多有得罪,现来请罪了,请老禅师允许郭敖为少林寺尽一份心力。” 那黑衣老僧叹了口气,道:“今日是天欲亡少林,与人无尤,就算没有施主,难道少林寺就能躲过这场灾劫么?”郭敖不再坚持,道:“老禅师叫住郭敖,所为何事?”那老僧不答,昂天叹道:“劫数!”他灰白的胡须一阵颤动,引得身子也是一阵剧烈的抖动,竟然连坐都有些坐不稳。 那老僧深吸了几口气,蜡黄的脸庞渐渐有了些红润,身子才定了下来。 他黯然道:“施主方才与那缩骨人妖一战,施主使出惊天的剑术,一剑向他劈了过去,那妖魔却躲都不躲,只取出了一只笛子来吹,施主可知为了什么?”郭敖道:“晚辈也想不明白。 魔教妖魔行事颠倒错乱,人所难测,这些古怪的行径,倒也不必深究。” 那老僧摇了摇头,道:“你看那里站着三十余尸首,你可知那是什么?”郭敖转头看时,就见那三十余尸首屹立不倒,说是尸首,倒像是雕塑一般。 他剑气无所不在,已然探知到那些尸首一点温度都没有,早已死去多时了。 有些尸首的肌肉都已坏死,怕不距去世已两三月之久。 看他们身上的衣饰,宛然就是天罗教的教众,那自然是上官红带来攻打少林的主力了。 但既然这些人早已死去,上官红却又带些死人来做什么?那老僧道:“这些尸首,称之为秘魔之影,却是魔教蓄养的一种奇蛊,就在那妖魔用诡计杀了苦禅、苦情两位师兄之后,突然放出,也不知是什么毒物,连影子都没有,顷刻之间,便杀了少林寺一百余僧人。 老衲眼见不妙,便率领苦、十两辈的僧人迎了上去,诱其钻入体内,再以天龙禅功将此毒物困住,方才保存住了少林寺的一点命脉。 除去死去的两位师兄,十方、十宗几位师侄外,十字辈以上的僧人,几乎人人体中,都植了这么一枚毒物。 那毒物凶险狠恶异常,老衲向来不敢妄自菲薄,却也只能勉力将其镇压住,其余的师侄们,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郭敖游目望去,果然一道排开的几位老僧们,都是满脸大汗淋漓,有几位身体不住颤抖,郭敖此时已经看清,那老僧不是受不住风寒,而是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竭力欲钻了出来!那老僧断断续续说到这里,身子突然一抖,一口气憋住了,满脸呛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急忙双手结印,将心脉护住,内外相映,屏息静虑,要待以大悲天龙秘禅的功力,将体内的异动压了下去。 那老僧童年便入寺,一身禅功精湛深厚无比,这时全力行功,身上丝丝白气不住溢出,抖颤渐弱,终于慢慢平复了下去。 那老僧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松弛了下来。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虽然只是片刻功夫,那老僧却显得极为劳顿。 郭敖道:“郭敖能为少林寺做些什么?”那老禅师嘴唇蠕动,还未说出话来,猛然就听一声嘶哑的长啸,旁边一位老僧突然站了起来。 他满面血红,双目鼓鼓地凸起,两只枯瘦的手臂挥动着,不住向自己的胸口抓去。 他张大了口,极力想吸气,但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吸气虽急,却连一丝空气都吸不进去。 那老僧憋得厉害了,双手卡住自己的肋骨,手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肋骨生生撕开,好让心肺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尽情地呼吸一般!那黑衣老僧急呼道:“他已压制不了秘魔之影,杀了他!”郭敖“刷”然脆响中,将长剑掣了出来。 他望着那须眉斑白的老僧,一时无法下得了手。 那老僧用力撕了几下,真气已然受困,手上无力,虽扣得肋骨格格作响,却无法将它撕开,只急得呜哇乱叫,“砰砰砰”用头撞着地面,仿佛要将头颅撞破,用脑髓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怒喝道:“杀了他!要不秘魔之影吸尽他的精髓,飞了出来,就无人能挡了!”郭敖虽不明白秘魔之影有何可怕之处,但能够让苦字辈的老僧如此害怕的,想必不是什么善物。 那撞地的老僧也实在可怜,才一会子,头骨已然撞残了一块,淡粉色的脑浆都已淌了出来。 就算没人杀他,也眼看活不了多久了。 郭敖一咬牙,喝道:“世间皆苦,解脱为乐,我就助你这一剑吧!”寒芒错空,向那老僧罩了下去。 那老僧全身颤动,眼睛突出了大半个,血水不住从上面滴下来,已然连如此明亮的剑光都看不见了。 郭敖剑锋催动,瞬间破体而入,将那老僧绞成混浊的一滩肉泥。 他的长剑才破体而入,刺入那老僧的三寸骨肉,猛然一阵嗡嗡声从那老僧的身体中发出,向着郭敖飞了过来!那嗡嗡声沉浊郁闷,竟然含有一种莫名的妖异之力,仿佛神?在九重天上采撷的星之光辉,可以直透入人的心神深处。 郭敖的定力何等深湛,但这嗡嗡声一响起,他也忍不住心中一动。 这嗡嗡声并不悦耳,但闻者却情不自禁地就放下一切念头,侧耳朵去。 声音仿佛很近,就在耳边,又仿佛很远,远在天外,随时能消去人的魂魄一般!这是地狱中魔主的宴乐,本就不是人间所能够听到的,它也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郭敖忽然觉得手上一阵抖动,那股嗡嗡声竟然逆着他的剑芒而上,一阵阵的巨力仿佛大锤般击在他的剑光上,虽无形无色,却将他的双手震得几乎握不住剑柄!郭敖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大喝,运足十二分的真气,长剑如流湍飞瀑,天河倒倾,着地卷了过去。 那嗡嗡声猛然变得凄厉无比,尖锐地嘶啸着,突然格的一声响,被郭敖连同那老僧的尸体完全绞散!那嗡嗡声虽然断绝,但微微的余震似乎仍然在人们的心灵中熠熠回响着,良久都不肯散去!夜色沉沉,如张开了一张巨大的黑翼,缓缓从诸人心头滑过郭敖呼了口长气,他实在没想到这秘魔之影,竟然如此可怕!突然就见身边几位老僧的身体突然颤抖加剧,仿佛也有秘魔之影要从身体中狂冲而出一般!郭敖心中一震,方才一枚秘魔之影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若是四五只同时破茧而出,他可实在没有把握将他们全都拦截下来!恰好此时精通毒物的李清愁又不在,一时之间,真有手足无措之感。 这种颤抖竟似乎能传染一般,影响得人越来越多,转瞬之间,几十位据地而坐的老僧都面色通红,浑身不可遏制地巨颤起来。 连那两位黑衣老僧,都禁不住微微变色。 那黑衣老僧急道:“秘魔之影相互牵制,已经开始发作了!施主听我一句话!”郭敖急忙抢上一步,留神听他说些什么。 那老僧探手入怀,抓出一物向郭敖扔去,道:“施主拿此物到武当山上,就说少林寺有难,请清虚道长念在武林一脉的份上,急速派人来救!”郭敖一把抓住,也来不及看,一把揣在怀中,大声喝道:“禅师,你们怎么办!这秘魔之影又怎么办!”那黑衣老僧惨然一笑,道:“还能怎么办?老衲与众位师侄早已觉悟,宁愿粉身碎骨,与这等魔物同归于尽,也不能留他们在世间再残害世人!”郭敖变色道:“不可!”要知那黑衣老僧乃是“苦”字辈硕果仅存的几人,“十”字辈也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若是只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那么秘魔之影消亡之后,少林寺“苦”字辈、“十”字辈的高僧,也就在这一役中完全殁去了!少林寺就此可以说是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争雄天下的实力。 几百年来,少林、武当、峨嵋鼎足而三,支撑着武林正道的局面,现在大厦将倾,三去其一,武林中的腥风血雨,势必再一次展开!那老僧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可,但此外又有什么办法?施主快快下山,少林寺的唯一活命之路,就取决于施主能否赶在魔教之前,搬来救兵了!”郭敖心知无法,徒自称剑法通神,到了这等关头,却也全然无能为力。 他仰天一声悲啸,向山下冲去!身后那黑衣老僧脸色倏然转为极度的苍白,突然他全身的骨骼一阵暴响,迸发出春雷般的声音。 那老僧身上的抖颤仿佛蛇虫惊蛰一般,随着这啸怒之声滚涌而起,刹那间就从丹田心腑之处滚遍了全身。 他的身体中仿佛整个瘫软下去,再也没有骨骼跟血肉之分,那秘魔之影在里面冲突来去,顿时将他的皮肤冲得一团一团地凸起,看去丑恶而诡异。 突地那老僧一声大喝,他的身躯轰然爆开,一蓬鲜红的血花盛开在幽暗的夜色之中,浓浓的血腥之气瞬时弥散得无处不在!旁边的中青年僧人尽皆哭成一片,都忍不住跪了下来。 那老僧只剩下两截枯瘦的腿脚,依旧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其余部分,全都化作细微的血雾,撒遍了藏经阁的土地。 凄凄夜风带着血雾的余腥,在空气中越飘越远。 天道隐幽,星月无光,似乎也在为这人间魔劫惨然变色!郭敖虽也听到了那些僧人的悲泣之声,但他自知无能为力,只有咬牙加快速度,向山下冲去!藏经阁中闷哑的暴响之声不绝响起,一具具老僧的身体化作血雾喷起,然后给渐渐刮起的寒风吹去。 这些固执而坚强的老人们,虽然也曾为少林的名誉、争斗的胜负而执着、迷惑、嗔怒、故步自封、不通情理。 然而,他们终于为了守护心目中的圣地,为了让他们的信念延伸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血洒这繁华而荒凉的寺院。 然而,天地寂寂,他们死时,钟声沉寂,已无人为他们奏响!郭敖发出一声嘹亮而悲壮的厉啸,随着他急速催动的身形飞掠而下。 他发誓,无论要做多大的牺牲,他都要将这消息传到武当山上,就血染武当山头,也要将清虚真人请到少林寺来!少林寺的后辈僧人们亲眼目睹着平日寺中的支柱们一个个在面前化作绯红的血雾,然后蒸腾,散去。 什么西方极乐世界,什么东方琉璃世界,这佛经中信誓旦旦所说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离得如此遥远。 他们惊恐的眼睛中闪烁着茫然的狂乱,无法相信这平日宝相庄严,宛如中流砥柱一般师叔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永远消失了,只留下一连串地渣滓!阿弥托佛、无量寿佛、燃灯古佛,这九天十地的神佛!难道都目盲耳塞,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他们所受到的苦楚了么?也不闻不问,如今这不可抗拒的末法魔劫了么?每一道的泪水流下,便是一个绝望的心灵躺在下面,这一刻,没有佛经,没有香花,没有冷静的哲思,也没有微笑的解悟。 有的只是酸楚到麻木的茫然和刺痛的复仇怒火!突然一阵娇媚的笑声在这宛如修罗场般的藏经阁中震响,一抹妖娆的绿影出现在戒律院的高墙上。 却是宁九微。 她妩媚的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群僧的光头上慢慢扫过,笑道:“上官红真是个笨蛋,把我辛苦培炼的秘魔之影用得不成样子!”她脸色突的一沉,望着地上残碎的尸体,冷笑道:“我就奇怪秘魔之影为什么没有响应白骨问心笛,原来是给老和尚们做了手脚。 你们以为拼了一条性命,就可以救得了这些徒子徒孙了么?哼哼,没有了你们的卵翼,我看他们可怎生抵挡我的杀手?”耳听拼尽性命保护他们的师叔祖们受着眼前这魔女的侮辱,少林寺的众僧们一齐狂怒,就听有人哑声道:“跟她拼了!”立时无数人乱哄哄地大喝:“跟她拼了!”“师父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偷活着,跟她拼了!”“少林寺岂能在这等邪魔的气焰下低头,跟她拼了!”一时这些潮议一般的嗡嗡声渐渐统一成郁雷一般的怒喝:“跟她拼了!”“跟她拼了!”宁九微浑然不觉,轻轻支起玉臂,托着雪腮,笑道:“很好!不过我倒要很奇怪如今的少林寺要如何跟我拼了。” 她缓缓伸出手掌,五指轻轻扣击,就宛如在弹拨一具无形的箜篌。 夜风被她的真气鼓动,也如风鸣长笛一般,呜呜的吹了起来。 声音尖细而苍凉,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嵩山不分善恶好坏地将一切声音全都回传了过来,在少林寺空旷的禅院中,响起阵阵声波杂叠的震响。 那震响越来越清晰,隐隐然发出层层簌簌淅淅的声音,渐渐由远而近,无比逼真地从山门、院墙席卷而来,越讲经堂、斋堂、香积厨而来,突然在戒律院外停住。 这骤然反常而至的冷静反而变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众僧人激愤的脸上泛起几分惊恐,不由自主地停口不说,神色惶然地看着四周。 江湖的风雨一旦吹入这密闭百年的禅院,便带来了雷霆之震,这些僧人向来习惯了香花静坐,哪里还受得了凄风苦雨?巨大的沉默在空间中轰响,犹如雷神驾车,怒啸着卷过众人的头顶。 奏放着宏伟的死亡乐章的寂静带着窒息之神翩翩起舞,将世间一切震响袅娜踩平,于是郁闷一扫而来,在生之屠宰场中蘸血狂书。 死寂。 那戒律院的高墙上突然探出无数的头来,密密麻麻的,仿佛一夜春风,生命的梨花在这里从容开满。 那些头有青的,有白的,有紫的,有红的,有花的,但有一样是相同的,这些头都是三角的!毒蛇!那些毒蛇宛如魔主亲自率领的大军,扫荡进少林寺的庭院中。 它们丑恶的目光中仿佛也潜藏了虔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些传说为三宝之一的和尚们,目光中有无限的尊敬——几乎就要扑上去咬一口的尊敬。 它们静静地蹲伏着,只露出一颗头来,但空气中已然纷纷开放着一种很清淡的香气。 一僧人脸上变色道:“这些蛇有毒!”宁九微美眸一转,十指扣响的风鸣之声突然急促而尖利起来。 那些毒蛇仿佛得到了进军的命令,尽皆将身躯高高扬起,登时在高墙上张开了一层五彩斑斓的帷幕!那蛇长的可达四丈有余,短的也有一丈,密密麻麻地挨挤着,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尽头。 少林寺的僧人们尽皆面上变色,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天罗教根本就没想留下一个活口!一僧人高叫道:“蛇虫太多,大家快退入木人巷中,那里有机关,可以抵御这些畜生!快!快!”风鸣之声更急,那些毒蛇一齐毒牙怒张,对着僧人们怒啸发威。 那些僧人一阵大乱,互相簇拥挤攘着向木人巷退去。 有些深具卓见远识的僧人知道如此混乱,正是给了敌人进攻的机会,当下极力约束,但众僧人都急着逃命,却哪里约束得住?越是约束,便越是混乱。 乱糟糟之中,无数彩光在夜色中急速跃起,向僧人们猛扑下去!清风吹破少室山顶的沉沉黑云,残月透出一线,静静照在宁九微的身上。 她微微含笑,纤长的手指在月光中轻抚,宛如拨动着无形的琴弦。 湖绿色的长裙在高墙上凌风飞舞,裙上的缨络银铃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碎响。 月色清泠,将宁九微的全身染上了一层清亮的光环,更衬出她绝代的风华。 她脚下的戒律院一片混乱,无数毒蛇钻入纷乱退逃的人群中,不住咬噬。 惨叫之中,不时夹杂着骨骼、血脉碎裂的声音,真是刮骨吸髓,毛骨悚然!可叹这寂静禅院,瞬时便成了修罗道场,地狱变相!宁九微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欣赏着这惨烈的画面。 毒蛇在她无弦琴音的鼓动下,更加疯狂。 大的挥动巨尾,将僧人击倒,然后恶扑上去就是一通卷缠翻滚,直到将猎物的骨骼挤得粉碎;中等的伏在地上,伺机跃起,咬噬僧人的脚跟,小的则从七窍钻入体内,将内脏脑髓吃个干干净净!少林寺僧人们虽然自幼习武,但这些毒蛇数量太多,杀之不绝,何况每一条都带着剧毒,见血封喉!一些僧人被虫蛇钻入体内,疼痛难当,兴发如狂,也不分敌我,拿着禅杖乱打乱杀,一时间众僧既遭蛇毒,又彼此践踏博杀,尸积如山,惨不忍睹。 只消片刻,四周惨呼之声,已不知不觉中弱了一大半。 宁九微指间弦声不绝。 五色毒蛇仍不断的从满山遍野往此处汇聚。 “到了!”僧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欢呼。 剩下的百余人浑身浴血,终于来到了木人巷前。 他们眼中一片狂喜,似乎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回看戒律院前遍地血腥,这短短百步之遥,又是何等的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大喜之下,一个僧人伸手去推木人巷的暗门。 宁九微依旧站在高墙上,似乎丝毫不想出手阻止他们,她秀发云裳一起临风而舞,真如诸天魔女,偶降凡尘。 突然,木人巷中传来一阵轰然巨响!一团巨大的火球砰的击碎大门,向众僧袭来。 隆隆声中,漫天尘埃翻滚,碎屑纷飞。 前面十余个僧人来不及后退,瞬时被炸得粉身碎骨!硝烟渐渐落定,血腥的气息却又浓郁起来,盘旋在戒律院的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木人巷已在爆炸中坍塌下去,同时坍塌的还有少林的最后一点希望!幸存的僧人们满面浴血,脸色却是惨白如纸,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凌抱鹤缓步从残余的烟尘中走出。 他面色冰冷,手中握着一柄淡青色的长剑。 剑尖垂下。 一道冷幽的光泽随着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缓缓移动。 这道淡淡的冷光,将少林众僧心中仅存的热度也凝为寒冰。 千年清誉的少林寺,如今竟毁在天罗教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手中!而幕后的敌人,又在哪里?宁九微停止了拂弦,对凌抱鹤嫣然笑道:“哦,凌公子也来了,看来教主对我还是不放心。” 凌抱鹤淡然道:“这些人不配我出剑,还请宁仙子来竟此全功。” 宁九微欠身笑道:“多谢凌公子成全,日后教主打赏起来,自然不敢忘了凌公子。” 素手一拨,悠长的弦音又在夜空中响起。 毒蛇得了主人的命令,顿时宛如饕餮见血一般,向院中几十名僧人扑去……良久,喧嚣渐渐平寂寞。 少室山上***俱灭,一片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沉闷不堪,却再也没有了往日晨钟暮鼓、梵音轻唱的生气。 凌抱鹤缓缓行至殿前,抬头望着已淡淡发白的天幕,双眸中紫气氤氲。 他突然纵身跃起,宛如一只巨鹤,轻轻落到殿顶。 如电的青光撕裂了就要破晓的长空,清鹤剑一声龙吟,少林寺“戒律院”的金字的巨匾,连同少林千年来统领武林的赫赫威名,终于在次日的晨光来临前,轰然落下,碎地为尘!此时,郭敖汇合了李清愁与铁恨,舟行牛头渡。 此时,崇轩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将最后一滴酒液缓缓咽下。 此时,武当茶寮的门口,卖唱老人的胡琴,拉出悠扬婉转的最后一个音,然后缓缓收起。 该是曲终人散,再唱一场的时候了!nk" 第一章 朝阳照耀,这是一个平和的初秋之晨。 混浊的黄河之水卷涌起几丈高的怒涛,咆哮着急速冲过,将静寂悬挂在空中的阳光冲成碎片。 于是碧空也带了枯黄的影子,无声息地将清廖的光景黯淡下去。 在明代中叶,黄河还仿佛洪荒不可征服的巨人,肆意蔑视着人间的一切。 一叶扁舟航行在怒涛之中,却如磐石一般,任凭风吹浪打,也不倾斜,平稳地向前缓缓漂行着。 舟上三人,正是郭敖、铁恨与李清愁。 郭敖站在船头,黄河之水翻涌鼓啸,大片地河水宛如暴雨般打在他身上。 上官红还是逃掉了,而少林已灭,武当正在面临风雨飘摇的境地。 郭敖脸上怒意越来越浓,突地一声长啸,挥掌向眼前的河水击去!那河水正奔腾冲荡,被他一掌打得斜泼出去。 但这自然之力何等巨大,眼前万丈洪波才略退缩,立即被滚涌而来的波浪推得又向前压来。 两股力量相交,风波更转猛恶,发出一阵沙哑的嘶叫,凌空向小船扑下!郭敖大笑,任由那滔天的巨浪将身上打得一片湿。 铁恨却不管他,只仰头默默看着天色。 混浊的河水将青天完全遮住了,仿佛隔了一层琉璃,清廓的颜色便一起变得模糊起来。 铁恨喃喃道:“天色要变了……”李清愁弹了弹衣衫上溅上的水滴,笑道:“你们两个不要一个发怒,一个深沉了。 这些追踪的人,究竟该怎么打发?”郭敖冷笑道:“魔教孽子,杀!”李清愁微微摇了摇头,道:“魔教既然有能力灭了少林寺,派出的人未必是我们能杀得了的。” 铁恨淡淡道:“既然不能杀,那就只有逃了。 我们三人若是全力逃跑,恐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追上吧?”李清愁道:“逃虽能逃得一时,只怕等我们力竭之时,就是别人宰杀之日了。” 郭敖道:“你有什么法子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何必卖这么多关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你拿主意,你不用再问我了。” 李清愁沉吟道:“我的法子很简单,就是我们三人要分开!”郭敖皱眉道:“分开?分开之后力量不是更薄弱了?”李清愁笑道:“我们合在一起,互相牵制,反而不易发挥出各人的优势来。 郭兄所擅长的,乃是剑法,凌厉沉雄,一往直前。 所以赶往武当山报信之事,就偏劳郭兄了。” 郭敖道:“那你们呢?”李清愁笑着道:“我们就留下来看看魔教究竟派了些什么人来。 我没有什么擅长的,就只好呆在这船上,而铁兄擅长的乃是潜形追踪之术,所以铁兄不应该在船上。” 铁恨点头道:“你在船上,魔教教众跟踪你,我再跟踪魔教教众。” 郭敖哈哈大笑道:“一有机会,便是‘咯嚓’!”他做了个单手拗折的动作。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李清愁道:“那么郭兄须得上路了。 江湖气运,就赖郭兄此去了。” 郭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李清愁与铁恨两人。 铁恨脸色阴沉,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李清愁却在微笑着。 郭敖脸色渐渐凝重,突然抱拳道:“珍重!”他的身子突地一折,凌空轻巧地翻转,沉入了浩浩的黄河水中。 满含黄沙的河水打在脸上,郭敖就觉得眼睛一阵刺痛。 他隐隐知道,魔教此次图谋甚大,观其覆灭少林一役,虽然没几个人出手,但声势浩大,无论是三十秘魔之影,还是十万蛇虫之阵,都是极为强大的力量,没有多年的经营是不可能掌握的。 此次追捕他们这漏网的三人,未必会只派几个二流的高手来。 铁恨与李清愁究竟挡不挡的住?郭敖不敢多想。 他们三人虽然每隔三数年才会面一次,但情谊甚深,不亚兄弟手足。 如非逼不得已,郭敖是不会放下他们,独自走开的。 但他深知自己此去所怀的责任更重,前途艰险,未必没有魔教教众埋伏。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道:“珍重!”真气运转,身子顿时就如巨石一般,剖开浩浩的浊浪,向水底潜了下去。 他所练的剑气乃是第一等的功夫,非止剑法凌厉,这一口气运用起来,足可闭住呼吸一刻有余。 已定之事,郭敖便不再多想,将心中思虑完全摒弃掉,想象身周如碧空浩茫,而自己如寄世一尘,了无沾染,随缘起落,身边鼓涌的浪涛便如静下去了一般,他的身子也随之垂直落下。 到了河底,水势便没那么大。 河面上掀起的浊浪足有两丈多高,但水底却平静地异乎寻常。 只是水下全都是泥沙,搅起几尺高来,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底。 郭敖慢慢将真气从身体百窍中透出去,身子宛如一只巨大的八爪鱼一般,平平贴在水底前行。 那水底搅起的泥沙异常混浊,纵使有人从他身边一尺远经过,也看他不见。 水下虽然平静,但水流依旧以极快的速度腾流,郭敖随波而行,倒不怎么费力。 待到一口真气将竭,郭敖慢慢将身体抬起,周身的剑气浮空摸索,等到一朵巨大的浪花打过时,他才倏然伸头出去,大大呼吸几口。 那浪轰然击下,他便又随浪潜了下去。 他动作极为小心,河面风浪又大,纵使有人仔细查看,也未必能发现一点痕迹。 这样断断续续地行了三个多时辰,郭敖估计游出去了百余里,有李清愁与铁恨殿后,想必魔教虽然神通广大,可也追不到这里来。 他摸索着水底的泥沙,向着南岸游了过去。 近岸的地方是一片很小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郭敖并不急着上岸,遥遥将剑气布了出去,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确定四周真的寂无一人之后,他才拔步走上岸来。 这片树林由于有河水的滋润,长得极为茂盛,林中芳草如茵,一片翠绿。 郭敖上了岸,连日征战,加上方才河底潜泳,他的体力实在有些不支,也不管身上衣服湿淋淋的,便倒头大睡起来。 一直睡到天色暗了下去,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那身衣服早就干了。 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精明得滴水不漏,有时却又粗心得满不在乎。 独行江湖这么多年而不死,也实在是怪事一件。 他慢慢地伸展着手脚,在四周拣了些柴火,用火石击燃了,满满地拢了一堆,然后在火边坐着,不知道该烤鱼吃呢,还是抓只兔子什么的烤肉吃。 突地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銮铃之声。 郭敖心中一动,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黄河里的泥沙已经将他的衣裳弄得极为污浊,这时泥水半干,衣裳黄一块青一块的,大部分都撕成碎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身上更是污糟一片,活脱脱就是个干苦力的乡下少年。 郭敖将鞋子脱了下来,远远扔进了河中,双脚在地上一阵蹬踩,也弄得满是泥浆。 大喇喇地将两腿叉开了,坐在火堆边上,掀起衣襟向脸上便是一阵抹弄。 那阵銮铃之声越来越近,渐渐就见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 当先几匹马背上都驮了个鼓鼓的布囊,里面累累的似乎是银锭。 郭敖装作不看他们,最后一名镖师骑的马上没驮布囊,手中擎着一面大旗,呼拉拉展开了,上书四个大字“神威镖局”。 郭敖心中又是一动,只因神威镖局乃是铁万常铁老爷子所开,总部设在荆州,正离武当山不远。 若是此次走镖回总部,那便可设法同行,悄悄地赶往武当了。 这镖局里新一代镖师功夫不高,脾气不小,经营更是混乱,要不是铁老爷子早年创下些名头,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 镖局之中向来龙蛇混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镖局众人呼喊着号子就走了过来。 马蹄噔噔作响,一行十几人,便是十几匹马,倒是很有气势。 郭敖冷眼观看,众镖师的修为倒真如传言,都平平无奇,也难怪他们只是护送了几布囊的银子。 突地就听一声“哞”的叫唤。 郭敖倒是吓了一跳,怎么马群中传来了牛的叫声?跟着一个声音叫道:“驾!神牛快跑,咱们不比马差!”就见马群中摇头摆尾地踱出了一头??#?厦嫫锪艘蝗恕d桥?慈ズ廖蕹銎嬷?Γ?置骶褪翘锢锢?绨?牛?隹嗔Φ男笊??叩靡布??郝???成夏侨巳吹靡庋笱蟮模?路鹚?锏哪耸腔品苫5奈迳?衽#?踱?陌税倮秕樱?耸俏奚械钠嬲洌??寡?β矶急炔簧稀?此人穿着也极为怪异,下身着了条鹅黄的绸裤,飘飘洒洒荡了开来,裤脚就有三尺多长,在最尾端一束,乱云般堆积在牛背上。 上身却**着,只斜披一条绸带。 若是江湖异人或者乡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罢了,可此人一身皮肤洁白丰润,面容俊美,就如纯粹的白玉雕琢一般,仿佛乌衣风流的王谢子弟,本该端坐凤阁鸾台中,谈些清远之旨,哪里会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着,风尘跋涉、行走江湖?他头上戴了顶盘丝的锦帽,中间却不如时下所兴一般镶了玉石,而是高高插了只凤尾,顾盼之间,凤尾下的流苏坠玉一起鸣响,金声玉振,传之甚远。 这身行头,连郭敖见了,都觉怪异,只是他却丝毫不觉,清澈的眼睛四下张望,当真是顾盼神飞。 忽然一眼见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杨老大,你看这里又有林子有火,还有人在,我们为什么不歇一会子?”那领头的人三十多岁,脸上神色倒是极为干练,闻言点了点头,道:“歇歇也好。 先喝几口酒垫一垫,赶到前面的镇子上,咱们再好好休息。” 一行人纷纷下马,将牲口拴在身边的树上。 那骑牛之人脚尖轻点,从牛背上跃下,在牛臀上轻轻拍了一掌,让那牛儿自己吃草去。 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声就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 见郭敖不说话,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农,你好像是个小农,我们看来是一家子,说不得,只好亲近亲近了。” 郭敖低头扒拉着火堆,不去理他。 沈农也不在意,张目向四周望了望,叹道:“如此暮秋天气,又当日暮时节,风呼兮云怒,水击兮天?肌2徽?且磺?芎玫淖匀惶祠ッ矗课颐墙男疑???耍??靡羯???睿??芍?餍常?潜悴荒懿还挠黄浜螅?鞲枰院土恕!?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听懂了没听懂,只管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从腰中抽出了一只白玉雕就的笛子,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一时振音袅袅,宛如孤鹤上升,极暮天而远起。 秋水纷纷,化作满空轻烟,布满天地。 那鹤儿盘旋左右,渐渐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于纯青的天色中,只余下说不尽的一片轻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子吹得这么好,竟然连素来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颇有不及。 一时听得心旷神怡,不禁脚尖轻点,合着他的拍子击打了起来。 沈农见有知音俊赏,不禁大喜,笛音稍息,就见他嘴唇微张,长啸了起来。 郭敖立时就觉一只大刀直切进自己的胸膈之间,随着沈农的啸声,不住地撕拉,将内腑脏器一块块地磨割下来,挤成粉末。 这少年声音清雅好听,笛声更是有种氤淡的美丽,但一啸起来,声音登时变得沙哑干枯,宛如放了几十年不用的马车重新套了起来,早已生锈透顶的铁轴摩擦时的酸涩之声,当真惊心动魄。 就算天罗教中鬼音娘子的鬼面箜篌、华音阁琴言的天风环佩琴、曼荼罗教持国天的伏魔琵琶也没有他这啸声的杀伤力!当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鸡脖子,以郭敖十年练剑,十年养气的功夫,都禁不住脸上骇然变色,一招“潜龙腾渊”,右手虚握成爪,自下而上翻出,向他抓了过去。 郭敖一动,沈农立即住口。 郭敖就觉胸口一畅,快意之处,更胜喝了十斤云仙宫的梅艳春冰。 身上压力既去,出手也就缓了下来。 一转眼,就见沈农满脸兴奋地望着他。 双目中喷射出的狂热的火光,让郭敖都不禁打了冷颤,急道:“你做什么?”沈农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知音!”郭敖怔了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潜龙腾渊一出,他便叫自己做知音?就见沈农抢上一步,就要跟郭敖握手,郭敖如避蛇蝎,急忙躲开。 沈农也不在意,当空虚抓了一把,就仿佛握着郭敖的手一般,用力撼动几下,兴奋地道:“我这一声长啸,乃是东晋祖逖闻鸡起舞时所做,名字就叫做‘鸡声’。 兄台一听到我这啸声,便起座而舞,怎不是我的知音?沈某走遍大江南北,能闻吾啸中雅意者,兄台乃是第一人!”说着,又是一揖拜下。 郭敖苦笑。 这等啸声,若是功夫差一些的,只怕立时就会真气倒流,连吐三口鲜血。 若是再多听片刻,真气多失控一会子,那便走火入魔,全身爆裂而死,还谈什么知音不知音?难道真有什么啸歌叫做“鸡声”?沈农见郭敖不答,当然以为他是谦谦君子,不务虚名。 又抢上一步,抓向郭敖的双手,声音中热度再增几分:“郭兄,小弟这里还有犬鸣、狼嗥、狐啼、鬼啸等音,兄台不可不听。 这犬鸣者,乃是孟尝君盗齐裘时所感;狼嗥者,乃苏子瞻畋猎之时所兴,声音之宛妙清扬,曲折动人,那是比鸡声更胜一筹的。 慢说兄台急不可待,小弟也是不敢独珍,殛欲与兄台同赏啊。” 他说得如此急不可待,却是要郭敖听他的什么犬鸣狼嗥。 郭敖顿时全身寒毛森竖,情不自禁地身形暴缩,要从他不断热情相邀探来的双手中解脱出来。 要说郭敖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流了,强如他的也不是没有,但被逼得如此狼狈,却是生平仅见;被逼狼狈且不思还手、不敢还手,那不但是从前没有,想来以后也不会有的了,也可谓空前绝后。 终于在郭敖脊背靠上树干之后,他的手再也逃脱不了,被沈农狠狠地握住,就是一阵猛晃。 郭敖情不自禁地就被他拉到火堆旁边,依旧坐下。 沈农也不再客气,两只手紧紧抓住郭敖,仰天就是一阵长啸。 果然怪奇突兀,萧疏森放,既似疯狗,又如狂狼。 而且不是精神状态正常下的狼、狗,而是被逼到陷阱里,几十个人围着用棍子轰击的垂危野兽,一声声嘶唤出的都是沥血的凄厉。 郭敖只觉得脑袋快要爆开,头昏昏沉沉的,剑气根本不受控制地自行运转,就待向沈农头上落去。 但那狼嗥之声强大无比,郭敖一剑在手,却无论如何聚不起力气来。 张口欲喝断他,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刚到喉间就自行咽住,只觉一阵阵的酸楚。 这便可谓欲哭无泪。 他满含希望地寻觅着那些同来的镖师们,却发觉他们一人抱着一棵树,屏气静息,一耳紧靠手臂,另一耳死死贴在树皮上,这个姿势,正好将耳朵堵死,身体也有了着落,正可避此穿脑魔音,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他们此刻真是心无二用,慢说理会郭敖,就算郭敖拿针刺他们,他们都不会动弹分毫。 突地黄河之上传来一声急啸,瞬间划破夜色,直冲入沈农的狗哭狼嗥中。 那啸声来得极快,不似从人口所发,倒似极迅捷的破风之声。 但是河水排空,浊浪滔天,以郭敖之能,尚且只能潜底而行,又有什么人能够如此快速行驶?沈农一怔之下,住口不啸。 郭敖立时如蒙大赦,赶紧抢开一步,也抱住了一棵树——打死他可以,让他放开,那是想也休想。 突地轰然一声大响,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河面上直冲出来,向众人砸了过来。 众镖师顾不得抱树,急忙抵挡。 但那黑影长几两丈,却又怎生招架?性命当前,也顾不得沈农可能会趁人之危再出鬼嚎了,只好纷纷走避。 就听一阵惊天动地的乱响,那黑影砸在了篝火之上,大片的水花溅出,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一艘黑黝黝的快艇。 那沈农却极为仗义,快艇砸下来时,他拖着郭敖就向一边滚去。 郭敖乐得不显露功夫,任由他拖着。 沈农一面拖着郭敖,一面低声道:“兄台不要着急,一会子我再啸给你听!”突听一个娇俏的声音道:“你们有脚的赶紧走,本姑娘不为难你们。 只是这银子,我收下了。” 那声音倒是好听,郭敖终于有了点生而为人的乐趣,仰头看时,就见那快艇船头站了一位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身上穿了一身荷叶短衣,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看去很是轻俏。 这时努力做出一种恶狠狠的样子来,却不料一个人若长得美了,那便失去了做恶人的资格,无论装得多么凶毒,总是很难让别人怕的。 所以江湖上有名的恶人,便很少是女子的。 走镖的人当然经常会遇到劫镖的。 杨老大并不怎么紧张笑道:“姑娘若是少银子花,在下这里还有三十两的私房钱,姑娘先拿去花了如何?银子虽然少了些,但姑娘省着点花,也够买几身很漂亮的衣服,吃几顿很丰富的饭菜了。” 说着,他真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碎银子,真的向那姑娘递了过去。 郭敖不禁叹了口气。 这姑娘能在浊涛猛恶的黄河之上将舟驾得如此快,驱舟一冲十几丈,手底的功夫,无论如何都不会平庸。 这杨老大却看着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便掉以轻心,那就有他的苦头吃了。 可爱,也是会杀人的。 尤其是可爱的小姑娘,她们杀人的时候,简直就不眨眼。 这位小姑娘也是,她笑盈盈地看着杨老大,眼睛一点也不眨,她伸出手去,接过了杨老大手中的银子。 杨老大脸上的微笑更盛了,能够如此轻松地解决这件事,当然最好了。 镖局是做生意的,不是打打杀杀的,能不动手的时候,他也愿意将真气省下来。 那小姑娘笑得更甜,她双手一搓,那三十两碎银子忽然就被她搓成了细小的一根细长的银棍,她的手一抖,这根银棍忽然就插进了杨老大的耳朵里。 从这个耳朵里穿了进来,再从那个耳朵里穿了出去。 杨老大的头上忽然长出了亮晶晶的两只角。 他的眼神也变得极为怪异,就这么站立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小姑娘的笑声却大了起来:“你的银子我不要,还给你。” 她甚至拍了拍杨老大的肩膀,柔声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我决定让你不流一滴血。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杨老大用尽力气张开嘴,想说什么。 那小姑娘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道:“你还想说什么?你若是还能说出一个字来,我就把银子捏成原样,还给你如何?”杨老大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便这么站着死去了。 那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我就问其他人了。” 她真的站直了身子,问道:“你们还有谁要给我银子的?”她笑盈盈地将目光从众人身上扫了过去,那些镖师们都觉她目光平平的,但是所及之处,身上没来由地就是一阵恶寒——仿佛杀过千人的神兵利刃一样的恶寒。 那小姑娘叹道:“我就说么,好人越来越少了。 我师姐告诉我,好人的钱是不能要的,所以呢,我只要‘不是好人’的钱。 你们跟这个好人在一起,马马虎虎就都算你们是好人得了。 你们的钱我不能要。” 她身子忽然就到了马前面,轻轻扣着马背上的银囊,突地拉过一位镖师,大喝道:“这银子是你的么?”那镖师吓得一哆嗦,急忙摇头道:“不是我的,是沈先生……”那小姑娘截口道:“不是你的,那就可以了。 有谁能站出来,认领这些银子的呢?”众镖师都是一阵默然。 因为他们都看到那小姑娘只是两根手指轻轻敲着银囊,那匹马就一寸一寸地向地面陷了下去。 奇怪的是那马的腿并不弯折,而它也不嘶鸣,竟像是泥铸的一般。 但这些镖师一路骑着它来,自然深知它不是泥铸的。 这小姑娘的武功不但厉害,而且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这一下便更增其震慑之意。 郭敖见识虽广,一时竟也看不出来路。 那小姑娘见没人回答,一张笑脸笑得红扑扑的,更增艳丽。 她柔声道:“再问一遍……”突听一个同样清脆的声音叫道:“我!我!”小姑娘跟郭敖同时侧目,要看是谁争着回答。 就见沈农高高举着一只手,极为兴奋地望着小姑娘。 他的神情真叫一个迫不及待。 nk" 第二章 那小姑娘撇着鲜红的嘴唇,不屑道:“你说这是你的银子,可有证据?”沈农摇着他那柄玉笛,笑嘻嘻地走了上去,弯腰敲了敲马背上的布囊,叫道:“银兄银兄,囊中之睡,可适尊意乎?”说完,便煞有其事地侧着头,仔细倾听。 过了片刻,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那小姑娘说:“银兄说他睡得很好,很愿意跟着我,继续睡他的大头觉。” 小姑娘冷笑道:“瞎说八道,银子又没有嘴巴,如何说话?”沈农瞪大了眼睛道:“世间万物,千变万化,万姿千态,岂是有涯之生所能穷极的?蛇无足能走,龙不翼而飞,难道银兄无口,就不能说话了么?不通,大不通!鲁褒言:”银钱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他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小姑娘却不耐烦起来,挥手将他止住:“这么罗嗦,一副穷酸相。 废话少说,这银子我要定了!”沈农大声道:“不行!”那小姑娘道:“却由不得你!”说着,便转身去提那囊银子。 沈农微笑道:“只要你拎起这个袋子,我便出手。 你手中有了累赘,还能挡得住我的杀手么?”他的声音很温和,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但那小姑娘的身形却突然顿住。 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实话总是最有威慑力的。 她慢慢转过身来,冷笑道:“好!很好,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你还怎么阻止我?”她真气运转,身上衣裙顿时鼓起,沈农慌忙道:“慢着,我有个很好的办法,你想不想听?”小姑娘撇了撇嘴,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有好办法也是为了保住银子,怎会拿给我。” 沈农猛力摇着头,道:“不是的!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只要你听完我三段啸歌,你便将这银子拱手送给你,好不好?”他的眼中又放射出了极为兴奋的光芒,身子微微探出,满脸期待地等着那小姑娘回答。 小姑娘衣袖轻轻摇了下,郭敖知道她开始心动了。 但她城府极深,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沈农急忙道:“当然是真的了!你听好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仰天长啸。 这一次,也不知会是鬼哭还是狼嗥。 那小姑娘饶有兴味地看着沈农。 郭敖突然心中一动,他知道那小姑娘要出手了!就见那小姑娘衣袖微微一抖,仿佛不胜这黄河边上的强风吹袭,站不稳脚跟。 众镖师浑然不觉有何异处,郭敖却见那衣袖中倏然弹出一截极为细小的钢丝,向沈农的胸前猛然刺下!那钢丝黑黝黝的,林中日色本就昏暗,小姑娘手法极为巧妙,衣袖飘拂之下,钢丝几乎没有一丝破空之声,沈农正一脸兴奋地准备昂头高歌,却哪里能够发觉这眼前的危险?而郭敖远在四丈之外,他虽然发现,却已驰援不及!郭敖实在不喜欢沈农的啸歌,但他更不喜欢有人杀掉沈农。 因为他觉得沈农是个很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便不该死。 郭敖心念电转,突地灵光一动,布散在他周围的剑气倏然转动,瞬间化为极为冰寒的杀气,狂溢而出!修为到了郭敖的境界,杀气几乎已经成形,这下全力出手,众镖师登时就觉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阵恶寒,仿佛陡然间陷入了无间地狱一般。 那小姑娘身当其冲,郭敖的杀气凌空横击而来,宛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她的心脏攥紧。 小姑娘只觉大脑深处无来由地一痛,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惧意。 但她只是眉头皱了皱,袖中钢丝顿了一顿,却以更快的速度刺下!但就是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沈农的身体却宛如毫无重量一般,顺着小姑娘的劲气向后飘然退去。 他背后便是那匹驮了银囊的马。 此时大半个马身已被那小姑娘以暗劲击入地下,马腹跟地面仅有一尺多长的距离。 沈农的身体后退,眼见就要撞到那匹马上,小姑娘大喜,袖中钢丝去势更急,宛如天外毒龙般,突一昂头,凌厉无匹地噬向沈农的喉咙!眼见沈农已经避无可避,他的身体突然当中一折,全身宛如牵线的玩偶一般折叠起来,从马腹下钻了过去。 这一手易筋锁骨的手法虽然没有上官红那般出神入化,但也极为高明。 小姑娘无声无息的一刺,便被他以这种极为滑稽、但又神妙无比的方法化解了。 沈农身子一钻过马腹,立时便是一折,重新站立起来,这一招如同鬼魅,短短时间已变换了数种身法,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色,仿佛刚才险死还生的景况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般。 他依旧热切地望着小姑娘,叫道:“方才的不算!我现在啸给你听!”小姑娘冷笑道:“啸什么啸,打吧!”她突然从快艇上抽下一根木浆,运劲向沈农扫了过去。 那木桨看来黑黝黝的,极为长大,几乎比小姑娘还长。 小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此时一桨横击,力道却极为猛恶。 沈农右掌划出,一掌向木桨上击了过去。 待到他的手掌快要与那木桨相接之时,沈农猛然察觉有些不对。 那桨刮起的劲风裂掌生痛,随桨带起的风压竟如利刃一般。 他突然发觉,这桨不是木头的,而是纯铁所铸!他的手掌陡地一缩,小姑娘一声娇叱,真气迸发,那铁桨被她舞成一条黑龙,向着沈农追袭而至。 她身子看去弱不禁风,所修习的真气竟然有移山撼岳之气势,隐隐然如霸王执戈而舞,要将天下魔氛一扫而空!沈农顿时就觉得身上压力倍增。 那铁桨不但声势猛恶,而且透出种悍然直行的气势,仿佛随时可以与敌同归于尽一般。 霸烈之态,令人不禁心生怯意。 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她知道自己胜了。 在她眼中,沈农的一切出手都被她一桨封住,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战局已完全控制在她手中,她甚至向着郭敖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救得了他!方才郭敖暗渡杀气,阻隔了她的追击,小姑娘自然已经觉察。 她的性格便是这样,你能救又如何?你能救一次,我还能杀第二次!沈农似乎已经无路可逃!但场中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 沈农并没有出手,他只是突然张口,一声嘶哑难听到极点的啸声腾空而起,宛如瓶口打开的恶魔,瞬间就布满整个天空,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瞬间仿佛置身阿鼻地狱一般,万千怨鬼,一齐夜哭!一声哭音,便是一柄利刃,直向小姑娘插去!这啸声起得实在太过突兀,而且又难听到极为刺耳,令人实在难以忍受。 小姑娘猝不及防,第一反应,就是急忙用手掩住耳朵。 她手一送,那柄灌注了秘魔力量的铁桨,立时凌空飞出,轰然将一株大树击倒!就算这样,那铁桨带起的劲风仍然撕耳生痛,偌大的桨身更是擦着沈农的衣裳划过。 但沈农却毫不在意,高高举起了右手,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全然不去想若是铁桨稍微偏了半寸,他就会以这么既酷且眩的姿势死去。 郭敖摇了摇头,这家伙真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有趣死了。 那小姑娘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缓缓放下双手,两注目光冰寒地投注在沈农脸上,目光闪烁,尽是杀机。 沈农仿佛看不出她的愤怒,满脸无辜地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啸歌?我的啸声是最好的!真的!”小姑娘胸口起伏,牙齿缓缓咬住嘴唇,用力咬紧。 被人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打败,实在是种很令人痛恨的耻辱,像她这样的“魔女”,是很难忍受的。 她决心立时就发作,将这个穿得烂七八糟,长得阴阳怪气的小毛孩剁成十八截。 猛地一股庞大的压力自侧面的天空出现,火山喷发一般向她压了过来。 小姑娘的脑海中没来由地轰然一响,仿佛无形中一阵极为灼炽的热风从她身体中刮过,几乎将灵魂与肉体一齐刮走!她讶然转头,就见郭敖终于站起身,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身上的衣服依旧破破烂烂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材质与式样,但他的人却散发着极为炫目的光芒,让那小姑娘不禁心生惧意。 郭敖就这么盯着小姑娘的眼睛,缓缓走了上来。 他淡淡道:“闹得也够了,走吧!”他身怀少林寺重托,实在不想再耽搁下去。 那小姑娘愤怒地盯着他,盯着他高大身形传过来的无边压力,这压力越大,她便越是愤怒!她恨恨道:“好!我走!”她转身疾走,却突地回过头来向着沈农一笑:“你说这些银子是你的,真的么?”沈农冲她做了个鬼脸,突然出手,一把就将马背上的布囊扯裂,大锭的银子从布囊中滚了出来,滚了满地。 沈农跟着脚尖一点,一锭银子从地上弹了起来,落在手中。 他笑道:“你看这银子上都印着个‘沈’字,我的名字叫沈农,这足可以证明了吧?”小姑娘身子顿住了。 她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那可实在是太巧了。 我的名字叫沈清悒,这是我的印章,你也不妨看看。” 她的手一扯,从衣领中扯出一根红线,线的末端悬了一枚小小的玉章。 沈农也顿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的事情,竟会巧到这种程度。 小姑娘微笑道:“你有没有东西证明你姓沈?”沈农努力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小姑娘沈清悒见他不说话,笑得更响了:“若是谁姓沈银子便是谁的,那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做这些银子的主人了?”沈农怔住了。 沈清悒又笑了笑,道:“放心好了。 我不会抢你的银子的。 有这人在,我抢走多少,他便夺回多少。” 她说的“这人”,自然就是郭敖。 沈清悒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瞟着郭敖。 郭敖理也不理。 沈清悒却依旧瞟着他,突然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沈农,看看你能不能替他杀回来?”她话一说完,立时转身就走,犹如一片被风扬起的荷叶,轻飘飘地落到了快艇上。 那快艇立即发出一阵吱呀呀的机簧转动之声,猛地弹了起来,急速滑入河水中,再一瞥眼,已经漂得远了。 郭敖看得清楚,原来那船是以机关驱动,并不关乎人力。 难怪能在风波险恶的黄河之上行驶得那么迅捷。 沈农目注那船带着小姑娘远去,叹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听我这妙绝人寰的啸音呢?难道知音就这么难求?”他突然转身,一把拉住郭敖:“兄台!你可能理解我这凄楚的心?我的理想,我的信念,我的全部,都遭到蔑视的践踏了!”他也不等郭敖回答,立即道:“你不用安慰我,你只要听我奏完我最拿手的八部灵音就可以了!”郭敖……郭敖此刻真恨不得刚才让他死在那丫头的手里。 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沈农自然死不了的。 当下众镖师也不敢再耽搁,匆忙收拾了一下,依旧赶马前行。 杨老大的死尸不便携带,只好就地掩埋了。 大家同事一场,各洒了几滴热泪。 想到江湖多难,不知什么时候,这埋在土中的便是自己,不禁都是悲从中来。 匆匆哭了一场,上马向前赶去。 沈农也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拉着他再也不放开。 好在郭敖已经问明白了他们此行所至,正是两湖间的荆州,途径武当山,恰可同行。 这一路却这一路上却安静地很,再也没有碰上劫匪,郭敖也就不用显露武功。 只是被沈农拉住强逼着听那八部钧天灵音,当真是痛苦无比。 到后来郭敖只好运气将自身的穴道全部封住,无论他啸些什么,都是又聋又哑,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走得甚快,仅止数日,便来到了十堰,武当山遥遥在望。 郭敖向沈农辞行,说是要到武当山寻访一位故人。 沈农心下不舍,但郭敖去意甚坚,也就不便勉强,笑道:“即将远离,无物可送,一点小技,不值郭兄一哂。” 说着,他腾身而起,一脚向脑后踹去。 他这一脚踹得极为怪异,脚心向天,竟然踹向自己的后脑。 脚离脑后半尺,陡地停住,身子跟着翻起,另一只脚横空扫出,身子一阵翻滚,落在了一边。 大风飞扬,将他绸裤高高飘起,倒像是一面旗帜。 这一招武功不像武功,杂耍不像杂耍,郭敖微觉奇怪。 沈农笑道:“好好记住了,此去武当山中,或者会用到也未可知。” 郭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默默记住了,见他不做说明,也就不多问。 他剑术通神,像这种粗浅的招式一见即明,牢牢地记在心中。 心中盘算,怎样脚步微动,手掌斜出,便可将之变成致命的杀招,取敌性命于顷刻。 沈农叹道:“八部灵音才演了六部,日后相遇,一定再演给郭兄听。” 两人依依不舍地话别。 郭敖心忧武林运数,不敢耽搁,拔步向武当山行去。 此时正是凌晨,郭敖走得甚快,太阳才上三竿,已然到了武当山脚下。 眼见山上苍郁积翠,空碧流云,比起嵩山的雄奇峻兀,更多灵秀苍茫之姿。 空中微微飘下几丝袅袅的钟磬之音,令人心旷神怡,飘然几欲飞举。 郭敖将头上草帽拉了拉,只见山路旁边有个小小的茶寮,腹中饥饿,见此处一片宁和清净之像,似乎魔教并不知道自己受少林神僧之托,来此拜求救兵,不妨先吃些东西,再好上山。 眼见山路犹如飘带,到了半山间便被白云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单爬这山,就要费三四个时辰。 不吃些东西,可真的没有力气了。 郭敖大步走到茶寮中,将草帽摔在桌子上,呼道:“店家,先切一盘牛肉过来,沏一壶好茶,两斤酒!”突听一人笑道:“几日不见,郭兄的武功似乎退步了,怎么这时才来?”郭敖猛然回头,就见对面临窗之处,坐着一个秀雅的少年。 他微笑着看着郭敖,眸子中闪烁着一片妖异的紫色。 小小的茶寮,登时变得无限旷大廓远,仿佛承受不了两人鼓涌而起的劲力。 剑气!nk" 第三章 夜色,将一切归拢于黑暗之中。 一个灰衣人慢慢的在黑暗中走着。 他走得很专注,一面行走,一面用心倾听着周围的一切。 但他倾听的并不是敌人的踪迹,而是这个自然中所有有生命的声音。 鸟在低鸣,兽在微嘶,风云在潜移,树木在生长。 所有欣欣向荣的生机,都焕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韵律,静默地随着大地的延展而舒展开来。 那是种宛如无声春雷一般的声音,虽雄浑而淡漠,只讲与懂得欣赏的人听。 这灰衣人显然很懂得欣赏。 他双瞳中淡淡的华彩宛如夜岚一样散开,同这些自然的声音融在一起,和谐振响着。 他缓缓行来,身上的长衫波浪般翻动,看上去极为缓舒而平和,但他每一抬步,便掠出去三四丈余。 这等轻功,在江湖中已算是极为难得的了,更难得的却是他看上去行有余力,仿佛根本没有动用任何真气。 他的人也仿佛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如树枝摇动,海涛涌起,带着种奇异的美感。 方圆几十丈内的生物都做了他的耳目,随着他一起呼吸,一起聆听。 就算有一只萤火虫飞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踏着秘魔的音律,在自由地舞蹈着。 忽然,静静的夜色中传来一阵蹄声,“格铎格铎”,很轻微地震响着,可以想见那骑乘人的悠闲姿态。 灰衣人慢慢收住了脚,静立在夜色中。 他知道这客人是为他而来。 夜色慢慢融开,闪出一抹白影。 那格铎的蹄声也就更加清晰。 白影渐渐幻化成一袭白衣,斜倚在一匹青驴上。 他看出那是一位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洁白的斗篷,将身子连头带脚一齐罩住。 斗篷里面,隐约可以见到月白的衣衫,这女子浑身上下,再也没有别的颜色,在暗夜中看来,就如刚刚开放的白色优昙一般。 青驴在距离灰衣人两丈远处,悄悄地停了下来。 那女子缓缓道:“可是天罗教主崇轩?”崇轩代萧长野而为天罗教主,不过两天的时间,当时除了天罗教众之外,便只有郭敖等寥寥几人。 而他们都不是广散消息之人,这女子如何知道崇轩做了教主?又怎知他便是崇轩?但她只是缓缓地说出来,然后静静地等灰衣人回答。 灰衣人却并不觉得惊异,也只是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崇轩。” 他的语气极为平和,仿佛是跟老朋友闲谈一般。 但那头青驴却似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四蹄颤抖起来。 那白衣女子将手掌放在青驴头顶,柔声道:“莫怕,好好吃你的草吧。” 她跳了下来,任由那驴儿到一旁吃草去了,自己却向着崇轩走去。 号称天下第一邪教的天罗教,在她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可怕。 她白色的斗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就如一朵迷失在深山的白云。 斗篷深垂,却未能遮住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静静注视在崇轩身上。 她叹了口气,道:“你可以停下来,听我说几句话么?”这话问得很诡异。 第一,崇轩已经停下来了。 第二,这问话的对象是天罗教主。 第三,他们并不认识。 崇轩却回答得很干脆:“可以。 但是请先将斗篷拿下来!”他右手的手指突然一错,一道潜力猛地勃发,宛如雨后的彩虹一般,在他与那白衣女子之间架起了一道七彩的云桥。 那女子骤然遇袭,身子翩翩飞起,向后退去。 崇轩的身子横掠而出,已然抢到了她面前,手微抬,那斗篷忽然就被他摘去。 那女子静静的站在夜色中,身上的白衣瞬间开谢,归于静止。 淡淡的星光之下,就见她脸上满是疤痕,宛如被大火烧过的一般,脸部皮肤无一处不泛着紫黑的幽光,看去极为可怖,而一双眸子却洞烛通幽,明亮异常。 这双眸子跟溃烂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犹如两颗珍珠落到了泥沼里,看去分外的刺眼。 崇轩怔了怔,一时微有些不知所措。 那女子斗篷突被揭去,未免有些诧异,但她立刻沉静下来,微微仰起那张魔鬼般的脸,对崇轩淡淡道:“我小的时候遭了场灾劫,因此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 不过你若是一定要看,就请看罢。” 崇轩心下微觉惭愧,他虽然智计百出,自命有兼济天下之才,但对着这张丑恶的脸,却突然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彷徨。 这恶魔般的面孔竟然有种直指内心的力量,让他陷入了极为陌生的困境。 他手中拿着斗篷,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道:“还给我吧。” 她的语音很柔和,听不出责备来,任由崇轩将斗篷披在她肩上。 崇轩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其实你方才的面目,也是假的,是不是?”那女子也微笑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譬如这飞花朵朵,又如何能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纤纤的细指抬起,指的是在林中飞扬的萤火虫。 点点萤火落下,一明一灭地照着他们两个人。 他们仿佛隔得很近,又仿佛隔得极远。 远到虽能看见、听见,但永远无法触摸彼此。 永恒的三千弱水在他们中间流过,他们就仿佛是涅磐本身,一边是生,一边是死,永远只能相对守望着,却没有一会的机缘。 那女子微笑道:“教主怎么看出我的伪装了?”崇轩依旧看着那些萤火:“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丑的。” 这句话也如在深秋最后飞舞的萤火一般,传到那女子的耳中时,已经变得一明一灭的了。 过了良久,女子淡淡微笑道:“我名丹真纳沐,修的是光明成就法。” 崇轩道:“光明成就法乃是藏地佛教中噶举派的修行秘义,大师东来,所为何事?”丹真纳沐道:“便是为了教主。” 崇轩冷笑道:“传闻光明六法中的梦境成就法修习到极处之后,可以以浮世为大幻,照见天下万物的未来。 不知大师看到的是什么?”丹真纳沐肃然道:“尸骨遍地,血流成河!”崇轩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正快哉?”丹真纳沐双手合十,道:“此正是我所担心的。 教主就站在万千尸骨之中,仰天长笑。” 崇轩淡淡道:“天若如此,在下岂敢违逆?既然此为天意,大师又为何而来。” 丹真纳沐道:“仍是为你。” 宿鸟扑簌簌齐飞,似乎为这一句话惊起。 这句话中有无边的杀气,话是丹真纳沐说的,杀气却缘自崇轩。 崇轩大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寄心天下,难道错了么?”丹真纳沐摇头道:“错的不是教主,是命运。” 崇轩冷笑:“命运?你看到的命运是什么?”丹真纳沐沉默了。 点点萤火如鱼般游过,她的声音也如这水中的精灵,虽然水给了它们自由,但它们却终生困于水中:“天下是别人的,教主所图谋,终须似这些彩明的萤火。” 崇轩不笑了。 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时,很多人都笑不出来。 崇轩注视着丹真纳沐:“你看错了,这不是我的命运!”他的话语坚定,顿时带上了不可辩驳的力量。 丹真纳沐悠然道:“那我们打个赌可好?”崇轩并没有问,他知道丹真纳沐一定会说下去的。 丹真纳沐左手慢慢划着***,仿佛命运之轮,就在她纤纤的手指中,向着宿命的方向转动着。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要从中间看出些什么来:“少林已灭,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武当罢?”崇轩没有点头,冷冷地看着她,双瞳中的彩光约转越深。 这神秘的白衣女子似乎真能在梦中见到世间的未来,天下之事,竟然无不在她那深藏的眼睛之中。 丹真纳沐见崇轩不答,缓缓道:“我们的赌约,就是武当之战!”她顿了顿,注视崇轩道:“我赌的就是教主必败!”崇轩笑了。 他的计划,他的心事,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因为他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做此等无聊兼无益的事情。 他也从来不想用言语证明什么,能够一刀杀掉的,为什么还要浪费言语来说服他呢?崇轩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但现在,他却改变了这个看法。 眼前这位叫做丹真纳沐的白衣女子,让他有了些兴趣。 他竟然有种要折服她的冲动。 崇轩傲然道:“你知道我手中有多少高手?”丹真纳沐摇了摇头。 崇轩接着道:“你可知我有什么计划?”丹真纳沐又摇了摇头。 崇轩手挥处,一枚树枝落到他手中。 崇轩身子一挺,树枝在地上连点几点,画了几条曲线,隐然似层峦耸翠,周绕着几条山川。 他淡淡道:“这便是武当山。 自掌门清虚、宏法清远以降,山中共有八百七十四名弟子,‘清’字辈的五十三人,‘灵’字辈的两百四十人,其余的都是‘太’字、‘和’字的小辈。 在之中,能在江湖上列一席之地的,有一百二十六人,称得上高手的,有三十九人。 除了‘灵’字辈的灵音、灵沌、灵护等号称武当七秀的几人外,全是‘清’字辈的。 上代‘元’字辈的老道,仅余五人,现隐于南岩雷神洞静修。 至于硕果仅存的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已经确定,不在山上。” 丹真纳沐淡淡笑道:“那他们在哪里?”崇轩笑道:“传说天罗宝藏重见天日,他们虽然不屑觊觎其中的宝物,但也想看看盛传一时的魔教秘典,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因此,便远赴西极了。” 丹真纳沐道:“只怕宝藏没有,机关却是有的。” 崇轩道:“所以傅非三老能回来的可能性很小。 若是雷神洞忽然关闭了,只怕元聪五老也不会再下南岩。 所以郭敖带着少林僧人的信物到达后,清虚只怕会派出灵山七秀跟清字辈的几位师叔下山相救。 清虚的武功跟道法修为都极高,只是自恃太过,连他的师弟徒弟们都是一样的脾气,所以青微铺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但郭敖号称剑神,大概能够冲杀出去。 就算不能冲杀出去,我也会放他走的。 他再上武当,清虚遭此挫败,又失去了七名心爱的弟子,必会尽数率领门下精锐,亲自去救。 那么我们天罗教众自照面峰而入,便可打武当派留守者一个措手不及,然后聚歼元聪五老,在紫霄宫中遍埋炸药。 等清虚气急败坏回来,从此武当派就从武林中彻底消失了。” 他描述这一切的时候,声音很淡,仿佛说的是投壶行令,赏花踏月的雅事。 单看他的表情,无人能够相信正道第二大派的武当,命运便已为此决定。 丹真纳沐却不能不相信。 因为这是个死局,天罗教的精心策划,已经如天蝎的魔钳,将武当派牢牢钳住了。 她不得不承认,这计划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崇轩道:“此次天罗教出动三百人,无一不可在江湖中列高手之名。 长老会亲自来对付元聪五老,上官红用毒,宁九微驱蛇,凌抱鹤命剑,天音部、天香部、天枢部、天龙部齐集,以静制动,以暗伺明,我不相信武当派能有偶胜的机会。” 他的话语极为自信,他也实在应该自信。 少林寺一役,只出动了天魔部的三十秘魔之影,天龙部的万蛇大阵,便将两千僧人几乎全部杀光,少林派连根拔起,此时四部汇合,武当派的实力只与少林寺在伯仲之间,当真无有不胜的道理。 丹真纳沐深深地看着他,崇轩双目中重叠的彩光隐隐旋转着,妖异无比,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正是王道与霸道之气的完美结合。 但在她已登十二重天的梦境成就法看来,无论少年,还是老朽,无论刚猛,还是娇艳,她看到的却只是衰亡、死去——因为,她看到的是他们的未来,并为此而深深叹息。 丹真纳沐弯下腰去,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轻轻点在武当的后山上:“这里,有你的死劫。” nk" 第四章 郭敖瞳孔渐渐收缩,放射出的目光犹如针芒般刺在凌抱鹤的脸上,一字一顿道:“你认识我?”凌抱鹤眸子中紫氛如云烟一般旋转着,将郭敖的目光化开:“只要是用剑的名家,我都会很仔细地看一次。” 郭敖道:“然后呢?”凌抱鹤淡淡道:“然后毙之于剑下!”郭敖脸上慢慢漾开一股笑意。 冷笑。 “你也看过我?”凌抱鹤道:“嵩山之巅,少林之寺,我整整看了一个时辰。” 郭敖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杀我?”凌抱鹤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终于收起,望向茶寮的顶棚:“你与十宗大师一战,堪称经典。 十宗大师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当年连战中条山三十大寇,全身而退,你却能一剑不出,单凭剑气就将他逼死。 我杀过的剑术名家不少,却没有一人有你的造诣。” 郭敖目光一振,道:“你用什么杀?”凌抱鹤肃然道:“剑!”锵然声响中,一道寒碧的青光闪出,横亘在两人中间。 剑光连闪数闪,化作一泓秋水,熠熠烁动,凝结在凌抱鹤的手中。 剑气四溢,郭敖却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凌抱鹤也不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手突地一抖,长剑轻轻摆在了桌上。 “这是我的剑,其名‘清鹤’,跟了我七年了。” 郭敖目光注于剑上,良久叹道:“好剑!”凌抱鹤悠然道:“你能看得出?”郭敖道:“能杀人的剑就是好剑,此剑上有怨气,想必已杀数百人,怎能不说是好剑?”凌抱鹤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郭兄之剑,又如何呢?”郭敖道:“你想看我的剑?”凌抱鹤又点了点头。 郭敖却摇头道:“我的剑从不轻出,出必见血!”凌抱鹤道:“头颅在此,热血在腔,郭兄随时可以挥剑!”郭敖目光突地一亮,冷森森地看着凌抱鹤,道:“好、好!”他的手慢慢探出,刚探出的时候还是空空的,待他放到桌上时,已经握着了一把乌光沉沉的宝剑。 那剑形式极为古拙,剑身毫无光芒,仿佛一截烧焦的木头一般,只是冰寒之极。 凌抱鹤站在一丈余远处,犹自能感到那剑身上散发出的寒意。 剑柄、剑锷上并无任何雕刻,毫不现眼。 大凡天下名剑,杀人已多,本身亦有种震慑之威,自然不必再仰仗世俗的花巧来炫目了。 自当年洞庭湖一战,江湖中便无人不知此剑,无人不想拥有此剑!凌抱鹤却笑了:“我这把清鹤剑乃是长安铸剑师铁翎花了三个时辰所铸,铁翎并不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师,而铸剑所用的材料也只是普通的钢铁,但七年之后,钟石子品评天下名剑,却将它列在第十一位。 十年前舞阳剑名列天下第一,于今却只是第十二,我并不想看它。” 郭敖脸上神色丝毫不动,道:“你想看什么?”凌抱鹤笑道:“这柄舞阳剑若持在于长空手中,我必会奔命来看,就算丢了头颅也值得。 但现在,我连提到它的兴致都没有。” 郭敖瞳孔渐渐收缩,他的声音也如舞阳剑般森寒:“你是说这柄剑在我手中,已不配你看?”他身上散发出的剑气肃杀如九秋之风,遥遥对峙着凌抱鹤,只要他答错一个字,郭敖雷霆般的攻势必将出手,那一出手,必定会令风云变色,没有人敢怀疑这一点。 剑神的名号,并不是白叫的。 但凌抱鹤已然悠然笑道:“舞阳剑已不可看,但郭兄自己的剑呢?”郭敖怔了怔,道:“我自己的剑?”凌抱鹤叹道:“舞阳剑虽好,但只属于于长空,郭兄若是连这个道理也没悟透,那我就白来了。” 郭敖却不再看他,他的目光从茶寮的窗口射出,投放到那虚无暗淡的山影中。 “我自己的剑……”他的声音中有些恍惚,神色忽然变得神秘而复杂!他的手缓缓抬起,摆在了茶桌上。 清鹤剑正如凌抱鹤的人,看去平凡,但却自有种神骏的风采,犹如朝阳般熠熠生彩。 在它的照耀下,舞阳剑显得迟暮而彷徨,仿佛面对着年轻人的老者,只有煌煌过去,却已没有未来。 它仅有的光辉,也仿佛是羡慕的眼光,盯着清鹤剑的蓬勃朝气。 但郭敖的手一摆在茶桌上,这个格局立即就改变了。 这是一只普通的手,宽大,干燥,筋骨很粗疏,由于长期握着剑柄,掌中已经磨起了厚厚的老茧。 手上并不整洁,一路的风尘仆仆,让它沾染了斑斑的灰尘,正如郭敖的浪子身份。 但它豪放,稳定,宏阔,坚强。 它放在桌上,就似一块未经锤打的玄铁,略一雕琢,便会绽放出绝代风华。 郭敖冷冷地注视着凌抱鹤:“我只有一把剑,若是你实在要看,那就只剩下这只手了!”凌抱鹤的目光却凝结在郭敖的手上,眸中紫气氤氲流转,道:“好剑!”他目光渐渐变得兴奋,全身凌厉的剑气忍不住探出。 一时间,小小茶寮已被无处不在的剑气充满,摇撼不止。 突地郭敖的手指微错,竟发出一声锵然龙吟。 凌抱鹤霍然站直身形,笑道:“郭兄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郭敖缓缓抽回手,静静道:“你还想看什么?想不想看看我的剑术?”凌抱鹤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很可惜,我的职责并不是杀你,所以我不能出剑。 我只是想在这里喝壶早茶,郭兄为什么不让我安静一会子?”郭敖沉默了一下,道:“只是喝壶早茶?”凌抱鹤悠然道:“看过了郭兄的名剑,我今日已无杀气,剩下的,便只有书卷气了。 正可以烧两壶好茶浇之。” 说着,抓起桌上的茶壶,昂头向自己口中灌了下去。 那茶涌得极急,顺着他的面庞流了下来,浇得他全身都湿了。 凌抱鹤将茶壶一放,突然间伏案痛哭起来。 郭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他为何伤感如斯。 凌抱鹤哭了一阵,突然站起,道:“古人每到山水形胜之处,便不禁痛哭。 我见了天下有名的宝剑,也常常效古人之一哭。 郭兄不要见怪。” 说着,飘然向外面走去。 他身上淡紫色的长袍上绣满了飞舞的蝴蝶,在绮丽的阳光底下,纷飞宛如活物,簇拥着他萧萧然走出。 只听远远地长吟声传来:“寻香淡处看晚晖,一把秋光山色微。 朱鹭羡鱼曲足寐,黄鹂因客谐翅飞……”诗声朗朗,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这茶寮中的一幕,倒似曲终人散,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郭敖却目注着凌抱鹤放下的茶壶,久久无语。 此人虽然狂放不羁,但修为却极高,自己数度以剑气相试,都测不出他的武功高低来。 倘若有一日自己与他交手,能有几成的胜算?舞阳剑与清鹤剑,究竟谁能够不愧名剑之名?郭敖心中突然没有了把握。 仰视武当高峰,他忽然发觉,这一趟而来,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当下不敢再停留,匆匆吃了些牛肉面饼,却不敢喝酒,马上向山上行去。 武当山不比少室,空气要湿润很多,轻衣沾云,被那山中横斜的淡岚染成轻湿。 郭敖也顾不得欣赏这无边的山景,运开足力,大步奔向山顶。 不多时候,就到了武当派紫霄宫的前门。 只见宫中轻烟袅袅,一派祥和。 无数弟子井然有序地行着早课,丝毫没有什么异常。 郭敖微觉放心,对着门前守值的两位小道士道:“两位师兄请了。 在下郭敖,受少林寺神僧之托,求见掌门清虚道长。” 左边的那位小道士嘴撇了撇,道:“求见掌门?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掌门金身,可是你能随便见的么?”郭敖眉头皱了皱,他浪迹江湖多年,阅人甚多,见那小道士刁难,倒也不以为怪,仍旧道:“在下乃是受少林寺神僧之托,务必要见到掌门才是。” 那小道士道:“少林寺神僧?法号叫什么啊?”郭敖怔了怔,当日情形危急,他哪有余裕去问那老僧的法号?想来定是寺中“苦”字辈的禅师,于是老老实实答道:“我不知道那神僧的法号,想来定是‘苦’字辈的禅师了。” 两位小道士相顾大笑:“我看你是吃了发昏药了,连法号都不知道,就敢来这里诈骗?快快走开,惹得道爷动怒,一阵老拳将你打下山去!”郭敖怒道:“少林寺已濒灭绝,我是来搬救兵的!若是延误了时刻,你可担当得起?”那两个小道士呆了呆,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少林寺濒灭?你是不是还想说魔教已经杀到了我们武当山下,连我们武当派也不保了?”郭敖肃然点头道:“正是!我方才在山底茶寮中便遇到了一位天罗教的高手,武当山上也不可不防。” 那两个小道士笑得更大声起来。 郭敖怒道:“你不相信我?我有信物的!”他从怀中掏出少林寺黑衣老僧给他的信物,递了过去。 那小道士见他说得郑重,也不敢太不相信,接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得更是大笑不止!只见那物锈迹斑斑,枯黑一片,无锋无刃,到像是一柄砍废了的柴刀。 说是柴刀,却又比小了很多,宛如小儿过家家时拿来切黄泥、砍杂草的玩具,又已烂朽得不成样子,似乎随手一捏,就要碎为薄片,真如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一般。 小道士互相拿着拳头拼命地擂着,简直比看到皮影戏还开心!左边的小道士勉强忍了一下子,道:“这就是你的信物?”他突然甩手,将那柄锈刀扔进了旁边的山崖中去!郭敖一声怒啸,身子凌空拔起,向急速垂落的锈刀扑去!那山崖极高,他的身形犹如流星一般,转瞬之间就沉得不见了。 两个小道士微微有些错愕,想不到他竟然为了一柄锈刀跳崖。 但此事实在太过荒唐,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容或为真的可能性。 也许动荡才是江湖的主旋律,没有一个门派可以超脱,百年地平静下去,就算少林、武当也不行!两个小道士互相重复着郭敖的笑话,越说越是大声。 突地山崖上一声大响,山石暴飞,一条人影冲天飞起。 那两个小道士吃了一惊,还未等他们有什么反应,人影身上猛地炸开一道闪电,凌空向紫霄宫的大门劈去!那大门高约两丈,乃是用极厚的紫檀木夹以铁板制成,坚韧无比,乃是数十年前武当派与少林等五派共破天罗教之阴谋于武当山下之后,当时的教祖铁木道人所立。 虽然百年风雨遍历,到现在仍极为结实。 那两个小道士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人会对着这山门挥剑!但见剑光如怒龙盘旋,激起的万千条丝光冷电犹如天龙暴张开的鳞甲,挟着风雷之声裂空嘶吼,天雨汉水般倾泻了下来!登时大地一阵震动,偌大的山门被这一剑劈成两半,兀自直立不倒!那两个小道士目眩神迷,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郭敖一阵翻滚,落在地上,他的脸上已尽是怒容!一夜少林喋血,数天江湖奔波,终于来到了武当山,却受到小道士的嘲噱,他实在忍不住爆发了!见到郭敖冷森森的目光扫了过来,两个小道士腿一软,忍不住坐在了地上。 郭敖回首望了望紫霄宫中升起的迷朦香雾,身子凌空拔起,向山上射去!那两个小道士大惊,急忙跑到山门内侧,拿起磬锤拼命地敲了起来。 这便是遇到敌人来袭的警报,那磬敲得一片混乱,整个紫霄宫立时就被惊动起来!郭敖身形才拔起,就听一片怒喝之声:“何方狂徒,敢到武当山来撒野!”几条人影破空飞舞,向他冲了过来。 郭敖身形不变,掌中剑气盘旋,化作一片光幕击下。 哪知那几人的功夫竟然极高,郭敖一掌将一人打倒在地,另几人各各虚空劈出一掌,掌气相击,身形凌空一阵晃动,登时闪过郭敖的剑招,向他包抄了过来。 远处人影晃动,黄冠黑髻不住隐现,更多的道人奔了过来。 郭敖心下烦躁,聚起真气,怒啸道:“清虚道人何在?剑神郭敖求见!”他情知少林派灭门之事一时也说不清楚,那便不如将自己的身份拿出来了。 他一声啸出,诸道人一阵惊呼。 剑神之号,在江湖上传播甚广,虽然见过郭敖真面目的人不多,但知道剑神的却不少。 武当派也以剑著名,对于剑神更是闻名久矣。 猛地就听有人道:“剑神又怎样?乱闯武当,依旧是死!”郭敖大怒,他本是率性之人,靠着一柄长剑,多年行走江湖从未受过半分轻视。 这时为武林命脉奔波,却反而要受这些自己竭力保护之人的折损,这一怒当真非同小可。 斜眼看时,却见一个年轻道人手提长剑,满脸冷傲地站在那里。 他不认识郭敖,郭敖却认得他便是灵山七秀之首,“灵”字辈的大师兄灵沌。 此人少年成名,自命天下第一剑客,早就想约战郭敖,夺得剑神之名。 只是他虽热心,郭敖却没兴趣,是以今日方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郭敖冷笑道:“谁能杀我?”突地一掌扫出。 众人就觉一阵劲风扑面,不由自主地退避躲闪。 郭敖长啸道:“我先杀了你!”身子陡然跃起,向灵沌冲了过去。 灵沌下意识地出剑格挡,但见眼前一片乱影,尽是郭敖高速闪动的残影,不由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人的速度能高到这种地步!大惊之下,施展出成名剑技“五龙飞星”,剑尖漾起五波寒光,各自簇成碗大的一团,向着郭敖罩了过去。 这一招亦攻亦守,乃是武当剑术中的绝技之一,三年前灵沌仗之破了灵音的“海潮归波”,成为武当派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从此加意苦练,成了他保命全身的绝招。 这时全力施展出来,但见寒光射目,犹如五条玉龙当空飞舞,映着云间点点泻下的日光,绿意森森,剑气萧疏,当真有傲视天下之概。 那郭敖却不理不睬,依旧向前直冲而去。 灵沌大喜,眼见郭敖再多冲一步,那便陷入了五道剑花的交会之处,届时以他一心化用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重又融为一体,一齐轰下,郭敖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必将剑折人亡!就在将要撞上剑招的一瞬间,郭敖的身形突然顿住。 他就仿佛变成石头一般,深深嵌入大地之中,再也无法转动分毫。 灵沌心下大感不妙,但他此时的剑招已然用老,再也无法停住。 五道各色不同的寒光,依旧如泻电一般,交辉击下!他整个身体都暴露在郭敖面前,无处不是破绽。 灵沌眼中闪出一片恐惧之色!郭敖的右手倏然探出,一缕冰寒之气直指出来,飙向五龙飞星所形成的五彩光团的中心。 那五团彩辉乃灵沌真气凝结而成,五行已合,威力陡然增加了几倍,这缕冰寒之气却对着它刺了过去。 寒气的本身乌光幽暗,丝毫不起眼,但却是名震天下的舞阳剑!五龙交溅,寒气迅飞,两造倏忽之间就接到了一起。 白、青、碧、赤、黄五色一遇到外力,登时融合成黑白交缠的一团,急速向中间聚了过去。 就听郭敖一声大喝,舞阳剑黑黝黝的剑身骤然变得通红,森森的寒气一变而为烁铁熔金的炽烈,向五龙飞星的气团爆了过去!登时一声裂金碎玉的酸涩之声响起。 郭敖的舞阳剑倏忽掣了回来,再一闪,依旧缩回袖中。 但见地上亮晶晶地一片,尽是断成断成碎片的剑身。 灵沌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郭敖傲然道:“你不是早想跟我比剑么?今日全了你的心愿!”一伸手,提着灵沌的衣领将他拎了过来。 同时手上用力,闭住了他的穴道,提气一抡,大叫道:“谁在上前,我就杀了他!”众道人见大师兄被他提在手中,一动不动,投鼠忌器,都不敢逼得太近,围着郭敖大叫道:“放开他!”郭敖拎着灵沌一阵挥舞,见众道人纷纷走避,身子跃起,向着山上冲去。 众道人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 倏忽之间,就到了解剑池边。 郭敖手腕用力,将灵沌摔出去,身子盘旋升空,啸道:“咄!退后!”舞阳剑化作一团轰然燃烧的天火陨星,从他手中猛力投下,直插在解剑池的碑前!他此时全力出手,一投之力卷起的热风排空劲吼,宛如莽原巨兽,据地狂啸。 一众修为略低的道士们立时便觉头脑一阵晕眩,立足不定,被剑势卷起的风啸吹得踉跄后退。 “灵”字辈稍有成就者,虽能勉强止得住身子,但也被郭敖一剑之威所摄,登时踯躅着不敢向前。 方才乱糟糟的人声,突然安静了下来。 郭敖劲气催动,在空中横走八步,追上灵沌的身子,依旧接在手中,向对岸落了下去。 突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退后!”立即一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卷空涌来,瞬间瓦解了郭敖盘旋在身侧的护身剑气,向他心肺间攻了过去。 郭敖与那劲气一接,便知道抵挡不住,身子陡然拔起,全身劲力迅速凝结,不泻出一丝一毫,任由那庞大的掌力将他向后推去。 郭敖的身形在空中飘了了一丈有余,方才渐渐止住。 他身子一挺,双足踏住了解剑池的荷叶,脸上神色尽变!nk" 第五章 郭敖目光垂下,脸色沉凝不动。 他的剑气散布出去,已然感受到解剑池前聚起了三团极浓冽的真气。 那真气并不是由三个人发出的,左、中、右,每一团都包涵了九个人。 那九人站立的方位尽皆不同,隐然组成了一种极为奇妙的阵法。 少林派的罗汉阵乃是聚合阵中十八人的力量为一体,从而产生出人力所不可达到的大威能,从而克敌制胜。 这九人合成的阵法,阵中每个人的真气却散布得清清楚楚的,有高有低,相互夹杂,并不混合勾结。 但九人之间却形成了种极为和谐的关系,犹如音律一般,丝丝入扣,穷极天工,虽彼此独立,却又连横制约,成一整体。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 这正是与罗汉大阵齐名的九宫仙阵,乃是武当派的震山之宝。 这时一下出动了三个来对付自己,当真是颇为郑重了。 阵中为首一老道剑指怒道:“何方狂徒,竟来紫霄宫撒野!还不束手就缚?”郭敖淡淡道:“想不到武当派的弟子不但不识好歹,而且不识高低。 你还不配向我说这句话。” 那老道气得浑身发抖,怒喝道:“擒他下来!”突然之间,眼前白光闪动,左边九人一齐跃在空中,向郭敖扑了过去。 剑光错乱,交织成一扇巨大的光网,向郭敖当头罩下。 郭敖一声轻叱,脚下一招“拔步乾坤”,登时搅起白茫茫的一片水花,向九人扑了过去。 那九人骤然就觉眼前雾白一片,看不见敌人身在何处,不由都是一慌。 但他们均为武当“清”、“灵”字辈的高手,虽危不乱,由带头的喝了一声:“穿朱枢,转摇光!”那九人按照九宫之位,身子一阵挪移,剑网交错,登时刮起了一阵旋风。 这一招纯取守势,九柄剑往回交错,当真如同铜墙铁壁一般。 但那九人都是凌空射落,守势立时变为极为凌厉的攻势,犹如一大颗陨星一般,向郭敖当头砸下。 突听“呛啷啷”一阵乱响,接着是一阵水花声。 那九位弟子各自施展轻功,凌波站在了解剑池的荷叶上。 凝目看时,却不见郭敖的踪影。 众人一阵迷惑,就听先前喝话的老道怒道:“快快下来!”众人一齐回首,就见郭敖不知什么时候跃上了龙虎殿的顶上去了。 郭敖昂然不理,猛地吸了口气,突地长啸道:“清虚!你不敢出来见我么?”郭敖的内力何等充盈,这一声啸出去,登时万山轰鸣,满山都是回响声。 郭敖迎风凛立,大吼道:“出来!”众道士见郭敖直呼掌门之名,不禁都是骇然变色。 郭敖等了一会,不见回声,狂傲之气翻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仪?怒喝道:“再不出来,我砸了你这破殿!”猛地一锤擂出,向殿顶击了下去!突然一阵微风徐徐吹来,郭敖就觉身上一暖,一只枯瘦的手横伸了过来。 郭敖一怔,猛地提了三成真力,立时一阵风雷之声卷涌啸动,将那只手硬生生地震开。 但觉那手仿佛一团棉絮似的,虚茫茫的丝毫不受力。 郭敖虽将它弹开,但运出去的力量犹如击入海底,胸口烦闷,甚不受用。 他心念微动,剑气爆射而出,向身前那人轰去。 那人微笑道:“年轻人,火气怎么这么大。” 身子一阵歪斜,郭敖飞丸跳电一般的剑法,竟然连他的衣服都没有沾到。 郭敖突然住手:“武当清虚?”只见那人一身洗到发白的道袍,上面沾了很多灰土,看去极为落拓。 他头发随便挽了个牛头髻,用一根树枝簪住了,露出一张红润的脸来。 只有这脸色,才让他看上去没有那么老。 他微笑看着郭敖,道:“我就是清虚。 你大呼小叫地找我做什么?”郭敖躬身一揖,道:“事非得以,方才冒犯,望道长毋怪。” 清虚仍然笑嘻嘻地道:“你叫几声我的名字,没什么怪不怪的。 人的名字,不就是让别人叫的么?”郭敖道:“少林有难,请道长遣人往救!”说着,他从怀中将那柄锈刀拿了出来,递给清虚。 清虚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很仔细地看着。 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变得沉凝而郑重起来。 他慢慢地道:“我与苦雨禅师乃是幼年好友,后来分投少林武当时,便各持了一柄锈刀。 说是到我们死时,再将两刀凑到一起来,回想当初蒙童嬉戏的日子……现在他的刀过来了,他的人想必已……去了!”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另一柄锈刀,放在了一起。 两刀锈迹斑驳,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岁月。 清虚垂首,隐隐然一点清泪落到了刀上。 郭敖突然就觉清虚身上涨起了一股凌厉的气势,他的目光猝然凌厉起来。 此时的清虚,再也没有丝毫落拓的气象,他傲然立于龙虎殿顶,仿佛有种俯视天下的感觉。 郭敖心中一凛,就听清虚沉声道:“郭公子,你不远千里送信武当,乃是大义之为,在下非常钦敬。 只是武当千年规矩不能废。 你胁持武当弟子,私闯山门,应罚你面壁三日。” 郭敖大笑道:“高门大派,就是规矩多。 好,只要你将武当派的剑谱借与我,我便在你这里住三日又如何?”他这实在是极为无礼的要求,要知少林寺因为萧长野与尹?湖私入藏经阁,便囚禁了她二十年,少林武当的固执相敌,清虚又怎会将一派之秘给他看?哪知清虚淡淡一笑,道:“武当剑术能入郭神剑法眼,也是老道的荣幸。 答允你啦。” 说着,俯身将灵沌扶了起来,在他身上拍了几拍,解开被郭敖封住的穴道。 灵沌“啊”的一声长呼,猛然跳起。 清虚道:“不当出剑而出,罚你挑水三千担,去吧。” 灵沌恨恨地看了郭敖一眼,不敢多说,躬身答应了一声,含羞跃了下去。 郭敖稽首道:“事不宜迟,请道长赶紧派遣援兵,前去少林寺。 再迟一些,只怕就来不及了。” 清虚摸了摸颔下那几缕胡须,道:“你看应派多少人去?”郭敖沉吟道:“此去少林,千里有余,长途跋涉,似乎人不应太多。 请道长遴选山中精锐,派出百余人就可以了。” 清虚点了点头,道:“我也甚有此意。” 他转身道:“清远师弟。” 一位满头红发的老道士走了出来,稽首道:“掌门师兄请吩咐。” 清虚道:“你带着清明、清江、清湖、清光、清色、清羽、清琳、清桂、清处九位师弟,前去少林派看看。” 清远肃然答应了,点了九名老道士,一齐向山下走去。 每位老道士又带了八个人,看来是平时练习九宫剑阵练习惯了的。 方才阻拦郭敖的三团剑阵,就在里面。 想到方才他们出剑之凌厉,变招之从容自然,郭敖不禁心下大定。 这九人就足以与天下一等高手相敌,十个剑阵,就是十位天下一等的高手。 天罗教虽强,难道网罗的高手中能有十位剑神?郭敖一念及此,不禁微笑了起来。 但他还是不放心。 毕竟他见过天罗教的威势,武当与少林齐名,天罗教能一举夷平少林,武当派纵有高手,也未必能强得过少林,那么这百人此去,又有几分保己救人的把握?郭敖轻喝道:“慢!”清远等人闻声住步,脸上都有些不快。 清虚面色不变,道:“郭施主还有什么指教?”郭敖叹道:“指教说不上,只是魔教威势实在太大,我看道长应该一面往援,一面派弟子前去峨嵋、昆仑、崆峒、华山等派报信,让天下武林正道一齐会聚少林,共同征讨魔教,才可万无一失。” 清虚还未说话,那清远重重“哼”了一声,道:“你这意思,是瞧不起我们武当了?”郭敖淡淡道:“我只知道少林已经几乎全灭了!”清远斜斜看着他,道:“依你看来,又该如何?”郭敖道:“众位须知此去对付的是天下闻名的天罗教,武当剑阵当然神妙无方,只是敌人未必肯给你机会布阵,所以危急关头,还是只能靠自己!”清远道:“这些都是扯淡,有什么话痛痛快快说出来!”他入武当之前是位屠夫,说话鄙俗不堪,这么多年青灯教诲,还是不能少改。 郭敖深吸了口气,道:“办法很简单,这九人中若有一人能受得我一剑,便可任诸位下山!”清远怔了怔,立时爆发出一阵大笑:“郭敖!你当真以为你是剑神么!”郭敖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清远大声道:“好,就由我来受你一剑。 咱们一剑决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说着,一把将道袍脱了下去,随手将兵刃掣出,大叫道:“下来!”武当乃是剑派,派内弟子绝大多数都是修习剑法,但清远的兵刃却是一柄长刀,明晃晃地拿在手上,登时迫出一股杀气。 郭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对着他挥剑,挥刀也不行!他一步步向下走着,奇怪的是,清虚道长并没有阻拦。 郭敖越过龙像,走过屋脊,再走几步,便到了檐前。 他的真气也渐渐行开,遥遥对着清远。 一剑决生死,郭敖便不准备再出第二剑!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们这些臭道士吵死了,好好的经不念,却学人家比剑!”郭敖猛地抬头,就见一位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解剑池边上,一身荷叶绿衣,随风摆舞。 院中聚集百人,竟无一人留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 郭敖皱了皱眉头,道:“沈清悒?”那小姑娘张大了眼睛,脱口道:“你……你认识我?”郭敖不答,沈清悒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道:“啊!你……你是那个乡巴佬!”郭敖冷哼一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沈清悒冷笑道:“你以为那个叫沈农的能够逃得了?我追踪他到这里,终于还是杀了他。”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也不比别人有趣么,一剑下去,也是鲜血咕嘟咕嘟地冒,一会子就没气了。” 清远见他们一递一往地聊天,完全忽视他的存在,不由大怒,大喝道:“滚出去!”沈清悒突然转向他,冷森森地道:“你说什么?”清远牛眼一瞪,又是一声大喝:“滚出去!”沈清悒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一扬手。 清远以为她要出手,长刀一引,将身前护住。 只见一道火花从沈清悒手中窜出,直上青天,“轰”地一声爆了开来。 清远不知道这小女孩搞什么鬼,沈清悒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忽地山门外“呼隆呼隆”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声,直如天崩地裂一般。 众道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上都是一片惊惶。 突然那扇被郭敖劈成两半的大门嘎呀呀一阵响,竟然连着旁边的墙壁一齐倒了下去!众人眼前一暗,就见一尊庞然大物缓缓地从山门中挤了进来。 那物丈半多高,两丈来宽,竟然是一条黑黝黝的大船!沈清悒盯着清远道:“我不但来了,而且将家都搬了过来。 谁敢让我滚?”她淡淡道:“你不是要一剑决生死么?来吧!”清远一呆,道:“我要对决的人是他,不是你!”沈清悒反问道:“你怕了?”清远大怒,道:“好!你先来也是一样!”沈清悒不再说话,冷森森地看着清远,清远暴吼道:“你先出手!”他虽然粗鲁,但毕竟是一代高手,自然不肯先去攻击这娇怯怯的小姑娘。 沈清悒冰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狂热,突然娇叱道:“好!”她的脚步一错,轻盈的身子化作一缕轻烟,极为迅捷地向清远飘去!清远长刀迎风一抖,随着他口中爆出的震雷般的一声怒喝,矫若闪电般直劈而下!这一刀,当真有沉香劈山之气势,刀风四溢,冲天而起!清远一刀在手,便如金刚天魔一般,气势浑然,无人敢撄其锋芒。 若是他的对手是郭敖,当然可以凭着深厚的内力,神妙的剑术以强对强,与他抢攻,但沈清悒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郭敖见过她出手,知道她绝挡不下这一刀!一刀决生死,沈清悒已死!骤然之间,就见一朵飞花嗤然声响,从沈清悒的手中窜了出来,向清远飞了过去。 清远骤然遇袭,刀势一变,纷纷若九天飞雪,将那飞花卷进刀芒之中,绞成了碎片。 登时一股硫磺的味道冲出,这点飞花,竟然只是普通的焰火!清远上了恶当,心下更是震怒,真气怒龙狂催,将一柄长刀舞得卷天裂地一般,向着沈清悒直挥过去!这一次他发誓无论沈清悒放什么出来,他的刀都不会停!遇佛斩佛,遇神斩神!又是一朵飞花从沈清悒手中飞出,顷刻之间变成千朵万朵,纷纷乱飞。 沈清悒双手曼妙舞动,也不知有多少朵焰火从她手中燃放。 一时殿前彩光闪耀,不像是生死的比拼,倒像是开了场水陆道场一般。 清远长刀霍霍,倏忽之间就扑到了沈清悒的面前。 突然他就看到了沈清悒的眼睛,也只看到这双眼睛——因为,别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漫天的焰火似乎将世界烧成灰烬,万物在这场涅磐的火焰中褪得干干净净,顷刻就不见了。 整个世界的光明,就只剩下了这双眼睛了。 什么妩媚、明亮、清神、虚远,这些形容都不再用得上,这双眼睛仿若神明的照耀,不带任何慈悲与鄙夷地看着他。 清远忽然觉得整个身子陷入种虚幻的麻木中,再也感觉不到手中这与他性命相连的刀!他的精神仿佛运动的速度太快,竟然从肉体中脱离了出来,直沉入这无人能主宰的黑暗中去。 然后他就看见沈清悒提起两根纤纤的手指,一下子就插入了他的眼睛中,直透入脑。 然后,他就什么都都感觉不到了。 这实在是一招决生死!整个道观中一片静寂,没有人能想到猛虎一般的清远师叔,竟会这么轻易地就败在沈清悒的手下,而且死得那么凄惨!清远牛一般的身躯直冲出几丈,砰地一声撞在了墙上,才轰然倒地。 他眼眶中溅射出的鲜血,已然洒了一地!沈清悒看着手指上的鲜血,兴味竟然有些索然:“为什么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一个样子?为什么没有一个死得特殊的人给我杀?”她轻轻地弹了弹手指,将沾上的鲜血溅掉,完全不理会这就是一个生命!人群中一阵怒吼:“女魔!还我师叔的命来!”沈清悒冷冷道:“是谁说过,要一招决生死?”那狂呼之声登时息了下去。 人在江湖,就要认赌服输,就算沈清悒杀人的手法残忍了一些,但她既然能杀得了清远,那么清远就该死!这便是江湖上的规则,铁与血一样的规则。 清虚道长缓缓道:“杀孽,杀孽!”沈清悒却笑了。 她笑的时候,微微露出两颗小虎牙,衬着圆圆的净白的脸蛋,看上去极为妩媚,实在不像是个动手就杀人的煞星:“我来只是想要大家明白一个道理,其实人死是很容易的,无论他是不是武当的都一样。” 这是一件非常容易说出去,但却很难明白的道理。 难到必须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才会让别人相信。 武当众弟子看着清远师叔的尸体,第一次,脸上开始露出了恐惧的表情,连清虚道长都不禁有些动容。 沈清悒的笑脸却依旧那么纯真与无辜,似乎这一切都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她微笑道:“我以为,剑神要试他们一剑的用意也就在此。” 她一瞥郭敖,郭敖没有回答,似是默认。 他试剑的目,无非让武当的这些名宿们放下武当的赫赫声名,认真面对对手。 就他所见而言,对于久享和平的武当弟子而言,这自大轻敌的毛病实在已经成了一个习惯,而这样的习惯在面对天罗教的时候,无疑是致命的。 沈清悒此举虽然残忍,但是总是让他们明白了这个道理。 为此,武当付出的代价未免过于沉重,然而或许只有沉重的代价,才能让他们刻骨铭心的记住。 沈清悒笑道:“如此,我想他们可以下山了!”nk" 第六章 郭敖手中拿着一本《大散剑谱》,聚精会神地看着。 清虚道长坚持武当派的戒律,要将郭敖禁闭三日,郭敖倒也没想着去反抗什么的。 何况清虚遣人送了十几本武当的剑谱过来,这与其说是监禁,倒不如说是很诚恳地留客了,所以郭敖也就闲适地住了下来。 既然他已将音信带到,而清虚又派出了弟子前去驰援,那么少林寺的事便与他无关,绝世典籍在前,郭敖当然乐得清闲了。 这武当剑法自本朝张三丰创下,历经近百年的时间,当真已达炉火纯青,再无瑕疵的地步。 在灵沌的手中虽然不堪一击,但于郭敖看来,却如翠柏青山,极为醒人耳目。 武当派的剑术讲究气清意灵,意在剑先,不以争强斗胜、破敌杀人为务,而以养神修性、澹泊自在为要。 那著此《大散剑谱》的先辈,更是以驯督后辈为己任,在讲解剑法时,将剑为仙器,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讲了又讲。 郭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他本身并不是嗜杀之人,于剑中极道颇为痴研,不过以前所习,受了于长空及萧长野的影响,都是讲究怎样克敌制胜,务狠务辣,此时看了武当派的剑术,顿觉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境界。 这至柔之术竟能弥补他原来剑法中的至刚之境,似乎可以将他的剑术再推进一个境界。 郭敖既然被关了起来,当然沈清悒也就逃脱不了,武当上下就如何处置沈清悒正在争论不休,只得暂时将她囚禁。 她却没有郭敖那样的耐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那凳子不顺眼,“砰”的一脚就踢飞了。 她所在的静室和郭敖仅仅一墙之隔,透过镂窗和竹帘,还能看到彼此室中的情形,沈清悒闲来无聊,真巴不得把这小窗打个粉碎,然后拖出郭敖来痛打一架才能泻此心头之恨。 渐渐日影西斜,将黄昏的晕光涂抹在墙壁上。 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厢房的门被小心地推了开。 一个小道士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桌子收拾了,再把食盒中的饭菜一件件摆在桌子上,躬身行了个礼,自顾自走了出去,又将同样一份食物放在郭敖桌上。 郭敖打了个哈欠,慢慢走到桌边,嗅了口气,山中素味,分外清香,郭敖满意地点了点头,夹了块蘑菇送到口中。 沈清悒也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还不时叹息几声,似要引起郭敖的注意。 她两次杀人,郭敖都是亲眼目睹,对她极为厌恶,当下也不管她,自顾自吃喝。 沈清悒透过竹帘怒冲冲地看着他,但她越是生气,郭敖吃得就越是开心。 沈清悒突然出手,抓起面前的香油口蘑,一反手,向窗棂上扔去。 砰的一声脆响,木质窗棂顿时被击得粉碎,那盘口蘑带着满天木屑,穿过镂窗,向郭敖头上扣了过去。 郭敖冷笑看着她,沈清悒突觉从郭敖身上升起一股极为柔韧的力道,隔着数尺远,将她的手臂固定在空中,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那劲力犹如长虹贯空,庞大无匹,突地一颤,转为极为猛烈的阳刚之力,轰然向沈清悒反锉而下。 沈清悒一声娇呼,身子连退几步,撞在了桌上。 她的怒气更盛,一掌将两人中间的墙壁击开个大洞,抓起桌子上的碗碟,就向郭敖砸了过去。 郭敖一动不动,那些碗碟在距离他两尺远时,将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上,砰砰落了一地。 沈清悒大笑道:“看你还吃些什么!”她揭开饭盒,将勺子探了进去,就待舀起一勺子饭,向郭敖泼去。 虽然依旧不能打中他,但也能逼他个狼狈不堪。 劲气逼开饭团子的大高手?那是什么高手?沈清悒一念及此,笑得更是欢畅。 她的笑容突然就凝结在脸上。 郭敖并没有出手。 他一向不喜欢欺负小姑娘,她愿意摔摔打打来泄气,那也只好由她。 郭敖就站在那里,运足真气就可以了。 他可不想像清远那样,给她刺了个措手不及。 沈清悒的面容扭曲,竟似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 那东西她见得很多,是个人头。 只不过是个放在饭盒子里的人头。 斩下来的人头沈清悒倒也见了不少,只是这个人头分外显得诡异一些。 它的脸色铁青,仿佛中了什么世所罕见的奇毒,已然将它的组织完全破坏掉。 那毒极为霸烈,这人头上的皮肤竟像是春天的冰块一般,变成粘稠的一片,极为缓慢地向下淌着,只能隐约看出本来的面目。 最恐怖的是那人的头顶被削掉了一片,露出中间稀泥一般灰垩色又遍布血丝的脑浆来。 沈清悒的饭勺,就叉在那脑浆的正中间。 女子都是厌恶见到这些东西的,就算沈清悒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也一样。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为尖利的呼叫:“天罗春冰散!”郭敖初见到也吃了一惊。 他定睛看了看,突然道:“清明道长!”清明道长就是下山去援救少林的百人之一,清远道长死后,就由他带队的。 只是这带队之人的头颅,现在却盛在饭盒子中,被送到了郭敖这里。 郭敖的脸色变了。 他知道下山去的百人,已然遇到了天罗教的伏击,只怕凶多吉少了!便在这时,道观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郭敖顾不得再管什么监禁不监禁,身子陡然穿出云窗,落到了院子中间。 只见众道士脸色惊讶而又愤怒地盯着紫霄宫的山门。 半日时辰,被郭敖劈开、又被铁船撞塌一半的山门还没有修复好。 这时,山门中间一字排开,站着四具尸体。 清江、清湖、清光、清色。 被委派出去的“清”字辈的四大高手,就这么凄惨地站在山门下面。 他们犹如古时战死的英灵一般,死,也要回到武当山!几个“灵”字辈的道士叫了几声,抢上去扶住四位师叔。 郭敖惊呼道:“不可!”但那些年轻道士已然跑了过去。 “毒”!郭敖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深知天罗教手段的狠辣,这几具尸体中若是没有什么花样,打死他都不相信的。 就这转瞬间,那几个年轻道士的手已经扶上了四具尸体。 他们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诡异之极的表情,身子就此动也不动了。 一丝极为轻淡的青气从四具尸体上传了出来,瞬间传遍了那些道士的全身。 巍峨破烂的山门,几具摆着诡异姿势的青色尸体,站立在萧疏风中。 暮山沉沉。 众道士都为这奇毒震慑,再也不敢向前去!沈清悒冷笑了一声,道:“瘘天碧水也未必就是天下第一的奇毒!”她忽然向那几具尸体走了过去。 郭敖心中动了动,却没有阻拦她。 沈清悒瞬间走到那些尸体面前,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将它们堆在了一起。 “蓬”的一声,袖中弹出一团烈火,那些尸体登时熊熊燃烧起来。 那些尸体顷刻能毒死武当弟子,却对她一点危害都没有。 这小姑娘身上,看来也藏了不少的秘密。 一名弟子大怒道:“你做什么!”沈清悒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敢碰这些尸体么?不烧了他们,难道留着继续害人么?”那弟子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突然,火苗中闪出一行金字:“欲救余人,速到青微铺!”众人都是一愕,郭敖突然叫道:“快些闪开!”众人还来不及有动作,郭敖反手拉住沈清悒,倏然飞身窜上了龙虎殿顶。 情形危急,他只来得及救这离他最近的人!沈清悒怒喝道:“你做什么!”她非常不习惯别人拉她的手,尤其是男人。 就在这时,那堆燃烧的尸体突然发出一声轰嗵的大响,猛烈爆开!这些尸体中也不知藏了多少炸药,这一爆,登时卷起几丈余高的火焰,烈烈向四周卷去。 那些不及躲开的道士们,倏忽之间,就被炸的血肉横飞!沈清悒脸上骇然变色。 方才她离那尸体最近,若不是郭敖觉出不对,将她拉开,想必她此时也变得跟这些道士一样了。 魔教奸计,环环相套,当真令人防不胜防。 他们料到了像瘘天碧水这样的奇毒,武当派一时之间必定无法破解,只能用火烧掉它们,于是便在尸体内暗藏了炸药。 那时这四具尸体,最少能杀掉几十人,当真是利用到了极限。 这连环的变故,早已惊动了掌门清虚。 他红润的脸庞上却现出了一丝苍老的痕迹,晨间那澹泊清净的姿态,已经完全见不到了。 眼看着门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这样的冲击当真巨大无比。 他道家功夫已经修到了极处,深知天人合一的要旨,对这等专以杀戮为务的行径,便觉得有些大惑不解。 当真人在江湖,就只能以杀止杀么?清虚叹了口气,道:“清玄、清微。”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传得极远。 从龙虎殿与十方堂中缓步走出两位老道士来,同时走到清虚面前,道:“掌门师兄。” 清虚点了点头,道:“召集派中七元真气修到上元的弟子,奔赴青微铺。” 郭敖急道:“不可!”清虚道:“郭施主有何见解?”郭敖稽首道:“道长率领贵派精锐倾巢而出,若是魔教乘虚来攻,那便如何?”清虚苦笑道:“我也知道此举不妥,但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百余弟子等死么?若郭施主做了武当掌门,又该如何?”郭敖也不能。 魔教势大,正道消亡,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在武林正派自高自大,养着自己那娇纵傲慢的坏脾气的同时,魔教却在暗地里励精图治,筹划着这致命一击。 此消彼长,也难怪几日之间,就先灭少林,再陷武当于不救之地了!郭敖咬牙道:“在下随道长前去!多杀几个魔教孽子,也算为天下人做点好事。” 清虚摇了摇头,道:“多一个人,未必能多做什么。 武当对敌,素来以九宫阵为主,郭施主未必能帮得上忙。 老道另有事情托付郭施主。” 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本派有五位硕果仅存的‘元’字辈的耆宿,隐居在南岩雷神洞中闭关修行。 此次大难,魔教未必不会去打搅他们。 郭施主不妨代老僧去镇守雷神洞,那洞极窄,施主凭借天生神剑,一人足可挡得住千军万马。” 郭敖肃然道:“此事义不容辞,郭某现在就去!”沈清悒眼珠转了转,突道:“我也去!”跟着郭敖向南岩奔去。 自紫霄宫经大山门,到泰常观,然后再过一个三岔路口,便是雷神洞。 南方雨水甚多,山上积雨成瀑,一条条坠下来。 才过了泰常观,便是一条极大的瀑布。 水声轰鸣,震得耳朵都听不见了。 瀑布如玉龙般在山中一冲而过,山这头与那头,架了一座铁索桥。 想必每到雨季,这里便会形成绝大的瀑布,山中道士为了行走方便,便架设了这座桥。 那桥年岁甚久,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极不平稳。 沈清悒一跳一跳地走着,口中不住骂武当派的道士们懒惰,一座桥也不知道多修几次,让我们沈大小姐走得这么辛苦。 山风吹瀑,水气如雨丝般纷纷落下,两人就如行在极天之顶,乘云布雨一般。 郭敖的脚步突然顿住。 迷蒙的水缬中,隐隐含着一点红色,就开放在这铁索的正中间。 这点红色就算在仙境一般的云瀑中,都显得那么妖异,邪恶,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将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吸引住。 但它无端地又露出种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心责难它。 它就如仙子与魔鬼最恰当的融合一般,在空灵清秀中散发着无边娇艳的光。 上官红。 郭敖的瞳孔开始收缩。 上官红却微笑道:“郭叔叔。” 她仍然是一副小女孩的装束,全身隐在一袭宽大的红衣中,只露出大半个红通通的小脸来。 手上正拿着一个跟她脸一样红的苹果咬着,又可爱又懂事,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但这个有着小女孩般笑脸的人,却是郭敖最仇恨的敌人。 她最大的武器就是她的笑容。 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便在这笑容下降低了戒心,从而横尸荒野。 谁又会对这么样的一个小女孩起敌意呢?就算明知她是个杀人的魔头,但还是不免会掉以轻心。 这便是人的本性。 他们更相信看到的,而不是认识到的。 幸好郭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教训,他杀上官红之心也从来没有消减过。 郭敖咬牙道:“上官红?”上官红却全然不觉,脸上带着仙子一般的笑容,道:“郭叔叔,又见到你了,真好。” 她的神情极为欢愉,仿佛那笑容是发自内心深处一般。 她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仿佛等着郭敖来抱她。 郭敖一点点地将舞阳剑抽出来。 他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想杀人,而不仅仅是挫败对方。 虽然,江湖上一直认为败就是死,但郭敖却不这样想。 很多时候,他要的只是胜利,而不是对方的性命,但每次他的剑回鞘之后,带回的都是一条性命。 因为与他比剑的人都太有名,郭敖虽然能看得透,他们却看不透。 上官红仿佛没有看到郭敖凌厉的眼神,将苹果递了过去:“郭叔叔,你吃不吃苹果?”郭敖冷哼一声,并不作答,盯着上官红的手臂。 上官红微笑道:“郭叔叔,你盯着我的手看什么?哦,你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被你砍掉的手臂又‘长’回去了是不是?其实很简单的,天下手多的是,天罗教的神医也多的是,要将手重新长回去,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呢。” 她也凝视着自己的手,手指转动,缓缓将那苹果举了起来:“郭叔叔,你知道我练的功有些奇怪,普通人的手可并不适合我,只有刚好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要长得细皮嫩肉的,又要将武功练到恰好能容纳我的真气的程度,才最适合。 郭叔叔,你知道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找的,我连杀了十九个,才找到这么一只。 我是不是很厉害?”她微笑着将苹果一样嫣红的小脸扬起,仿佛小孩子做了得意的事情,要等着大人夸奖。 郭敖的脸却已铁青。 他并不自诩锄恶扬善的大侠,也没想过一剑横行,诛杀贪官污吏,为人间立一正道,但像上官红这种奸恶到极点的恶徒,郭敖却从骨子里憎恨。 他的剑气深敛内聚,接着增生发出,轰然声响中,铁索桥猛然一震,郭敖双目精光暴射,向着上官红沉步走了过去。 他的眼神如狼,精光霹雳电闪,罩住上官红,他实已坚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杀此人!上官红的神态却依然那么悠然,仿佛郭敖是她很亲很亲的人,她期待着,迎接着他的到来。 她的悠然也含有一种邪异的压力,只是郭敖却没有感觉出来,或许他感觉出来了,但却不屑一顾。 他的身边人影一闪,沈清悒缓缓走向前去。 她的脸上冰冷一片,仿佛她整个人就是一块冰雪雕成的一般。 她冷冷道:“滚开!”上官红扬起鲜红的小脸,笑道:“大姐姐,你说什么?”沈清悒脸上闪过一丝厌恶道:“我虽然也杀人,也用毒,但我最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你若再在我面前多呆一刻,我立即就杀了你!”上官红眼珠子转了转,在自己身上瞧了瞧,道:“我身上怎么会有毒?大姐姐,你是不是看错了?”她笑了:“看错了毒不要紧,可千万别看错了男人。 我们女人吃的亏,十条有九条是男人给的,这个大姐姐可一定要记住了。” 沈清悒冷笑道:“你身上的红衣是用赤蝎血浸的,头上的金簪中藏着黄金散,耳坠上的珍珠是不弃珠,手上戴的镯子是百尸翡翠,就连你吃的这个苹果,半边也已浸透了瘟蟥汁,只要沾了一滴,便会全身失血而死。 我说得没错吧?”上官红的笑容突然顿住。 她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沙哑:“你是谁?你怎么能看得出来?”沈清悒冷冷道:“我是谁你不必知道。 你只知道我的眼睛天生奇特,天下任何毒物,我都能看得出来。” 上官红不信道:“任何毒物,你都能看得出来?”沈清悒道:“每种毒都有种无形的颜色,别人虽然看不见,但我却能够看到。 所以无论什么毒物,我都能看出来。 而且无论什么毒物,都毒不着我,我天生就是你们的克星!”上官红盯着她,目中射出一阵怨毒的厉光来。 沈清悒若真有这种本领,那实在是天罗教的不幸,也是上官红必杀的对象!郭敖握紧了剑柄,走了上来。 他知道沈清悒虽能克制得了上官红的毒,但锁骨人妖垂名已久,多年功力,却未必是她能挡得住的。 此处下临无地,左右都无处可走,正是除去上官红的最佳时机,郭敖已不想再等下去!上官红见郭敖走近,却忽然笑了。 她笑得极为欢畅,那尖尖的笑声忽而清脆,忽而苍老,在这幽静的山谷中,就如罗刹修罗一齐降临一般。 郭敖不明白她为什么笑,他也不想知道!上官红突然顿住笑声,她盘坐在铁索桥的正中,微笑道:“我本以为今日只能杀郭叔叔,哪知还多了你这个宝贝。” 郭敖突然就觉几道强到不可思议的杀意凌空扑下,劲袭而来。 他猝然仰首,就见随着茫茫的白瀑,几条人影翻滚而下,那手中的长剑都闪烁着灿烂的光华,犹如魔电。 这一击,不但融合了此几个人的力量,而且将瀑布**的劲势也蓄含其中。 这一击,已是必杀的一击!nk" 第七章 郭敖心念电转,于电光石火之间,他已得出结论:他挡不住这一剑!虽然他号称剑神,虽然十几年来他比剑从来没有败过,但他还不至于狂妄到用一己之力,去招架五个跟他功力相若之人的联手夹击。 何况这一击随着大瀑布而下,吸纳了瀑布凌空而来的威势,已成绝剑。 这五人实为善于因时就势的高手,这种人最难以对付。 怒龙盘旋般的剑光交织在一起,瞬间就射到了郭敖头顶!郭敖拔剑,一剑挥出!剑光交击,雪花般闪耀,却没有与凌空而下的光芒接在一起。 郭敖一剑砍中了铁索桥,那桥本就锈迹斑斑,哪里经得起郭敖如此神力?便听“咔嚓嚓”一阵断响,铁索桥顿时裂成两段,几人一同向下跌去!便在这瞬间,那五人合力一击已然击空,也跟着急坠。 就见那五人都是剑光一缩,双手张开,袍袖飞舞,宛如巨大的羽翼一般,向着山腰滑翔而去。 上官红骇然道:“云长老救我!”那五人同时袍袖飞出,竟然如流云般卷出四丈多长,凌空将上官红捞在手中,也一齐带了过去。 郭敖与沈清悒却同时施展“千斤坠”的功夫,一晃眼间,就消失在朦朦水气中。 上官红惊魂始定,呆呆看着大瀑布冲积而成的水气连绵不绝,倾泻到仿佛无底的山涧中,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敖痛恨她,她何尝又不痛恨郭敖。 有这么一个剑神时刻想着诛杀自己,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所以她趁着此次围剿武当的机会,联合天罗五老,借着天时地利,施展这苦心筹划好的一击。 满以为合五长老之力,定可一举杀敌,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被郭敖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躲过去了。 难道剑神真的是神,不是凡人所能斩杀的么?上官红暗暗切齿,她偷眼看着天罗五老的神色,喃喃道:“想不到这厮如此命大,聚合了天罗五老的一击,竟然连他的毫发也没伤到。 郭敖神剑,当真名不虚传。” 那五人脸孔都隐藏在冰冷的青铜面具后面,看不出神色如何。 只是他们的目光都放出炽烈的光芒,宛如烧灼的热火:“哼!天罗五老想杀的人,还怕他能够逃到天涯海角?”上官红笑了。 她知道天罗五老已经被她这一句话挑动,此后江湖相遇,必然会尽全力诛杀郭敖。 她用红衣的袖子轻轻擦着脸庞,嘴角隐隐挑起一丝不屑的笑容,但她的声音却显得极崇拜又佩服:“那自然了,什么剑神神剑,还不是胡吹大气?遇到了我们五位长老,那便是他的好运走到头了!不过五老抓住他之后,可一定要将他的右手留给我,我早就想看看这剑神握剑之手,是不是骨头特别硬一点?肉特别劲道一些?还是筋脉长得跟别人不一样?”那五人眼色中冷冰冰的,丝毫表情都没有:“你放心好了,我们只会废了他武功,只要教主答应,你想要怎么处置,那尽管由了你。” 上官红拍手笑道:“我便知道五长老对我最好了!我喜欢吃苹果,你们吃不吃?”那五人脸孔扬起,往向南方,森然道:“走罢!”袍袖飞舞,瞬时就已掠出十丈有余。 上官红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变着,终于定格成两弯极细的眉眼:“对了,下一个死的是武当五老,再一个死的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手托承露盘的金人?”郭敖自然没有死。 他一剑挥出时,已然看准了去势,大袖挥出,缠住沈清悒的手臂,带着她向下急坠,躲过天罗五老犹如天雷震发般的一击。 他深知这大瀑布虽看上去险恶,却淹不死两人,但只要被天罗五老伤了半点,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两人顺着白茫茫的水龙滚涌而下。 那水的压力极大,郭敖勉强运足真力,才将倾打在两人身上的洪水弹开。 沈清悒知道自己的功力差之甚远,也就不再反抗,任由郭敖带着她逐流而下。 就听“嗵”的一声响,两人一起掉进了涧中。 那涧并不太宽,水流奔腾,带着两人向山下急冲而去。 郭敖深恐天罗五老跟着追来,便不再施展功力,任由涧水带着两人飘去。 天色渐渐昏暗,那涧水盘旋激绕,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去势却丝毫未缓。 武当派今又如何?元聪五老是不是平安了?清虚掌门营救回青微铺的众弟子未?这些郭敖一概不能管了。 他能做到的,只有尽量舒展开身体,减少真气在洪流冲刷中的消耗。 颓局难挽的无力感,让郭敖感到一阵泄气。 难道正道式微,便一至于此么?又过了许久,天上的星辰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 涧水终于平缓了些,带着两人慢慢地流着。 虽已入秋,这涧水尚不很冰冷。 郭敖转头看着四周的景色,但觉周围一片陌生,?黑之中竟然连一盏***都没有,只怕是进入武当山中尚未开垦的部分了。 回看涧水所来之处,山峦层层耸立,也不知有多少,黑暗之中,涧水是从何而来,也看不甚清。 郭敖叹了口气,将身子放松,继续泡在水里。 沈清悒冷笑道:“大名鼎鼎的剑神,原来是个什么事都办不好的废物。” 郭敖淡淡笑了笑,不去理睬。 自十三岁后,他就很少为别人的评论而动怒了。 沈清悒见他不回答,更是生气,怒道:“你难道就不想个法子回去?武当快给魔教灭了,你知不知道?”郭敖欠了欠头,看着她微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法子,却叫我想?”沈清悒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极为生气。 她突然跃了起来,大声道:“好!我自己回武当,你……你去死吧!”她一跃上了岸,立即逆着水流的方向向回走去,看样子,真的是要走回武当去。 郭敖悠然道:“不知道方才那五个人有没有追下来?他们一击未中,应该是不会甘心的吧?”沈清悒的脚步突然顿住。 这五人的剑术实已到了种神鬼莫测,可御风雷的境界,就算她天不怕、地不怕、杀人如麻,也不由得心中凛然。 这五人的剑中带了种冰寒的味道,充斥着**裸的杀意,简直就不像是人类能施展出来的。 沈清悒宁愿跟蛇睡在一起,也不愿意再看到他们!郭敖慢悠悠地从涧水中渡了出来,笑道:“所以就算我们想回去,也不能走这条路回去。” 沈清悒道:“那我们应该怎么走?”郭敖道:“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将他们追我,变成我们追他!”沈清悒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郭敖道:“他们追我,是我在明,他们在暗;我们追他,是我们在暗,他们在明。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遁到暗中去!”沈清悒目光闪动,道:“你是说,我们将自己藏起来,看到那里有火光,便悄悄潜过去,将他们都杀了么?”郭敖点点头,道:“基本上就是这样。” 随着两人说话,突然前方乱山丛中,亮起了一点火光。 沈清悒立时兴奋起来:“咱们要不要悄悄过去?”郭敖却禁不住略微有点犹豫,这火光亮得实在太凑巧,简直就像是有人听到了他们说话,特别为他们所点的一般。 若是他们就此过去,未必不是一个陷阱。 但若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由此引诱他们,就算他们不过去,难道就能逃脱么?郭敖迟疑片刻,终于道:“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你小心些。” 当下两人运起轻功,小心翼翼地向着那点火光走去。 那火光映在远处,极为明显,山风虽大,它却一闪都不闪,正是最好的路标。 过不多时,便来到了火光旁边。 那火光是从一盏琉璃灯里发出的,那灯做得极为精细,四周用藤条围成一个六角的架子,上面插了磨得极薄的琉璃片,将风挡开。 灯油也不知什么做的,烧起的火苗极旺,却不闪烁,还透出一丝清香。 那灯挂在一株枯树上,高高地将方圆几丈内照得亮如白昼。 灯下面站了位白衣人。 那人看上去颇为怪异。 他身上的白衣极为宽大,似乎连袖子、衣襟都没有,只是一整块的布,从肩上罩了下来。 这等装束极为罕见,只是那人身材高挑,这白衣上面又用极淡的丝线绣满了山川图像,看去古意盎然,如此穿在身上,竟然大有山中高士之风。 只是他头上戴了顶极高的帽子,脚上穿了一双木屐,却赤着脚,不着袜履,显得未免有些古怪。 他不看那灯,也不管郭敖两人,目光平平直视着,一动不动,就如泥铸的肖像一般。 沈清悒微微有些奇怪,看那人的装束,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但在此非常时期忽然显身武当,只怕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当下与郭敖悄悄地立住,暗暗观察那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谁知等了许久,那人仍是不动,就仿佛给别人点了穴一般。 但郭敖凭剑气隐约觉得他周身血脉运行极为正常,不由大惑不解。 再等了些时,终于沈清悒有些不耐,突然从藏身之地站了起来,走到那人面前,大声道:“喂!你在做什么?”那人身子一阵颤抖,仿佛吃了一大惊,期期艾艾的道:“你……你能看见我?”沈清悒听了他这白痴一样的回答,心中更是烦厌,大声道:“你这么大个人在这里,我怎么会看不见?”那人呆了呆,不再回答沈清悒,自己昂了头,喃喃道:“看来又失败了。 本来我看他们远远缩在树窠子后面,好像看不见我一样,还以为这次的方法对了呢。” 沈清悒不耐烦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在做什么?”那人满脸失望,意兴萧疏地道:“我在练隐身术。” 沈清悒愣了愣,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一笑起来便极为张狂,前仰后合,与她的容貌极不相合。 那人板住了脸,冷冷道:“有什么好笑的?”沈清悒道:“你想学隐身术?我教你!”她的身子一抖,突然就从那人面前消失了。 那人淡淡道:“这是轻功,不是隐身术。” 突然出手,凭空卷起一阵气流,迅速涌卷而成漩涡,向一边的树背后击去。 还不等他击中,沈清悒便跳了出来,吃惊道:“你……你怎么看出来的?”那人道:“这点小伎俩,慢得跟乌龟爬一样,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沈清悒看着他,脸上的惊容更盛。 她的轻功并不是乌龟爬,不但不是,而且据钟石子一次喝醉了酒后说,她的轻功足能列到江湖中前五十名内。 江湖中人何其之多,能厕身前五十名,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 所以她可以凭着藏在烟火中的毒物和轻功,就可以一举杀死武当清远。 但现在这个披着破布、带着高帽的小丑,竟然说她的轻功是乌龟爬!沈清悒怒了。 她冷笑道:“自己砸昏了脑袋练隐身术的白痴,有什么资格谈论我的轻功?”那人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相信隐身术?”沈清悒继续冷笑:“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的!”那人道:“你过来摸摸我。” 沈清悒啐了一口,道:“你想得倒美。” 那人摇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过来摸一下我的衣袖,就会知道你以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了。” 他将长得足足可以扫到地的衣袖举起来,直伸到沈清悒面前。 沈清悒见他说得神秘,忍不住好奇心发作,伸手轻轻向他的衣袖上探了过去。 奇怪的事情便在这时候发生了。 那人明明好好地站在那里,等到沈清悒的手指刚要碰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倏然就消失了,同时他身后一丈处,却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一个人。 依旧是那么沉凝地站着,依旧是手臂平伸,等着她去摸。 沈清悒呆住了。 她无法形容刚才她的手指触摸到那人衣袖时的感觉。 仿佛这个人是由薄如云烟的琉璃聚而合成,随着她轻轻一触,通身的琉璃便全都涣散成碎片,消失于无形。 而在同时,神的力量又造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人,轻轻地将他放在一丈远处。 她发誓那人从头到脚都没有动过分毫,她先前看到的跟现在看到的都不是幻觉,但不知为什么,连声音都没有,便随着她这么轻轻一触,那人的位置就此更改。 这实在是种很惊人的变化,惊到沈清悒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而现在,却不得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她想都想不出来的神秘的力量!那人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微笑道:“现在你肯相信隐身术了么?”沈清悒很想摇头,但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不过是奇门遁甲的一种而已。 只要你了解了其中的奥秘,便不再会觉得有什么神秘的了。” 沈清悒情不自禁地又点了点头。 那人道:“今日虽练不成隐身术,但是会到了两位好朋友,山居寂寞,倒也足慰寂怀。” 沈清悒道:“你在这山里住?”那人道:“不错。 这里是武当山的后山,素少人来,极为清静。 走吧,我请你们到蜗居作客去。” 沈清悒正觉在涧水里泡了半天,通体难受,很愉快地就答应了。 那人望向郭敖。 郭敖剑气闪动,在他身上探了探,却觉他身上空空的,竟似连穴道、经脉都没有一般,不由吃了一惊。 那人似乎知道他在做些什么,脸含微笑看着他,并不说话。 郭敖的兴致却也被引起,抱拳道:“如此便打搅了。” 那人伸手将树丫上的灯笼取了,当先带路。 就见他阔长的衣袖飘飘披拂,带着两人在树丛里左一盘,右一旋地走着,明明看上去草莽横生、荆榛密布,但随他渐渐行去,就似乎揭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荆棘莽草中生出一条路来。 两人倒也走得并不难受。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候,那人笑道:“到了。” 郭敖跟沈清悒抬头看时,却什么都没发现。 面前依旧是树木丛生,哪里见什么厅堂院落?难道此人惯与飞鸟栖息,野兽眠宿,竟是位梅妻鹤子的山中野人?两人正疑惑间,就见那人从怀中抽出一截极小的玉槌来,在一株大树上轻轻地敲着。 玉、木相击,扑扑的并不怎么悦耳,但音声暗暗相合,竟似乎是首很古老的曲子。 两人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突然“咯”的一声轻响,那株大树突然从中间裂开,两片树干缓缓分开,竟似是一扇门一般。 方才那大树后本什么也没有,依旧是榛莽荆丛,但从那裂开的大树中间看去,却依稀是个小小的整齐的院落。 沈清悒呆了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头戴高冠之人,已经在微笑揖客了。 沈清悒微一犹豫,那人微笑望向郭敖。 郭敖却不管许多,一脚就跨了进去,也不管有什么机关没有。 那人目中露出一丝赞赏,跟着走了进去。 沈清悒一咬牙,也跨进了大树中间。 进来了之后,却丝毫不觉有异。 这小小院落就建在树林中间,除了极为清幽寂静,看不出任何的不平常来。 院子周围是很矮的墙,仿佛一举步就可以跨出来。 沈清悒不禁又有些大惑不解,这院子虽然不大,但终究是院子,怎么在那人打开大树之前,就没有发现呢?回头看时,却不见了什么大树,那人缓缓将两扇漆着红漆的大门关上,缓缓领着两人向厅中走去。 那厅的四角是四棵大树,厅便倚树而建,采椽不斫,坐于中间,满身都是逼人的绿意。 一带竹槽从厅壁上引过,槽中淌着清澈的泉水,旁边放了大小扁平的几个陶碗,随人取用。 那人招呼郭敖与沈清悒坐下了,长揖道:“两位宽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着,径自进了内室。 沈清悒悄悄道:“你看他像什么人?”郭敖沉默片刻道:“他是主人。” 沈清悒道:“主人?”郭敖道:“招呼客人的主人。 我们是客人。” 沈清悒白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脑袋也被水冲坏了。” 须臾那人走了出来,却换了一身衣服。 那个高高的帽子取了去,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用玳瑁簪子簪住。 没簪住的,便长长地披拂了下来,一直垂到他的腰际。 身上一袭麻衣胜雪,用一条血红的带子扎住了,红白相映,看上去极为醒目。 更衬得他挺拔秀颀,当真如闲扫落花的仙人。 他笑道:“山居简鄙,佳客远来,只能煮些茶以相待了,还望勿嫌简慢。” 说着,从旁边拿过一个红泥的小火炉来,放上几块檀香的木炭,击石点燃了,用紫云的砂壶从竹槽中盛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烧着。 他盘腿坐在火炉边,微微垂了头听那水壶在炉子上烧得滋滋响,似乎很于其中得了趣味,便将头也禁不住摇上几摇。 郭敖很有耐心地看着他,突然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远客?”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 尖锐到若是答不上来,那便会有个人一下子就死掉。 也许是两个人。 nk" 第八章 那人淡淡地笑着,道:“因为近客从来不到这后山来。” 郭敖追问道:“为什么?”那人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七年来,我没见到一个外人。” 他的脸上显出一丝落寞,七年,只有一个人在这山里,那会是什么样的凄凉?沈清悒想不出来。 她只知道,若是换了她,只怕连一年都呆不下去。 但那人仿佛并不觉得特别难受,他的笑容仍然那样清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郭敖的心却是铁的,根本无动于衷:“七年来你都住在这里?从没有出去过?”那人说了句很怪的话:“我叫柏雍。” 郭敖知道他必有用意,便不追问,等着他说下去。 果然,那人缓缓道:“若是我出去了,你会没听过我的名字?”这是句很骄傲的话,但他的语气却极为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 奇怪的是郭敖也点了点头,道:“你这手奇门遁甲的功夫,江湖上的确罕见。” 柏雍微笑道:“仅仅是罕见而已?”郭敖也不去回答他,反问道:“既然七年没有外人来过此地,你又在此做些什么?”柏雍道:“我若不在此,就不会这些奇门遁甲了。” 他这句话也说得很古怪,但郭敖听懂了。 奇门遁甲不但是罕见的功夫,而且威力极大。 威力越大的功夫,便越难修习,当然便需要静心,这里无疑是最佳的场所。 郭敖注目着他,突然冷冷一笑道:“只练习奇门遁甲么?不学人家啸歌?”这一问凭空而来,莫名其妙,沈清悒忍不住一怔。 而柏雍脸上笑容不减,道:“清歌可娱佳怀,偶尔我也会唱那么几句的。” 郭敖便不再说话,沈清悒突然之间,就觉得这小屋内的气氛变了。 方才是红泥火炉,水沸蟹吐,很怡人的气氛,现在却一变而有了秋之肃杀,冷森森地直刺入人的骨髓中。 郭敖跟柏雍微笑相视着,他们的眼神都很淡漠,但沈清悒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 从两人身上升腾起一股无形的压力,迅速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展开。 柏雍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沈清悒一眼,笑道:“看来两位佳客都对喝茶没什么兴趣。” 郭敖淡淡道:“我喜欢喝茶。” 他突然提起那火炉上的茶壶,送到嘴边一阵喝得精光。 那水烧得透开,壶外面一片赤红,郭敖却丝毫不觉,道:“但是有茶没水,我就没有兴趣了。” 柏雍道:“既然有茶没水,那两位且等我一会。” 他也不等郭敖两人说话,起身飘然走入内室。 郭敖目注他的背影,脸色渐渐凝重。 沈清悒悄悄道:“他是天罗教的人?”郭敖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我只是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沈清悒道:“什么人?”郭敖忽地又摇了摇头,道:“这人你也……却又有些不像。” 他皱起眉头,仿佛想到了一个难题,心下犹豫不定。 沈清悒笑道:“这个好办,一会他出来了,我们想办法试他一试。” 郭敖沉吟道:“怎么试?”沈清悒道:“你不是号称剑神么?跟他比剑!一个人面貌虽可能改变,但武功却不可能变的,尤其是生死存亡的时候。 你就要将他逼到这一步!”郭敖目光闪动,显然也被沈清悒说动了。 他突然打量着四周,道:“这地方我总觉得有些诡异,你且小心些,不要一会着了他的道子。” 沈清悒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比你聪明多了呢。” 不一会子,柏雍从内室出来了。 他方才的红带麻衣已经脱去,换了一身黑色劲装,一条金丝仿佛龙隐黑云一般镌于衣上,结出点点指头大的金星。 略一行动,那金丝就闪出波波的金晕,极为夺目。 这一换装,顿时于英挺中显出几分不驯的傲气。 沈清悒一呆,道:“你方才是去换衣服了?”柏雍微笑道:“揖客有揖客的衣服,饮茶有饮茶的衣服,比试自然也要有比试的衣服。” 沈清悒冷笑道:“你想跟我们比试?”柏雍笑道:“反正坐着也是坐着,何不动动手脚,互博一笑?”郭敖与沈清悒对望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比什么?比剑么?”有道是人要衣装,柏雍换了一身衣服后,人便觉得俊逸了些,神色举止间疏放了很多,不似方才峨冠博带时总觉冷冰冰的有些拒人千里之感。 他这时展了展手,做了个苍鹰飞翔的姿态,道:“比剑你比不过我。” 郭敖哈哈大笑道:“这几年来,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 那比些什么?拳、脚、爪、掌、指?”说到最后一个字,他中指倏然弹出,火炉上的茶壶倏然就破了一个洞。 只有一个洞。 那个洞的断口整齐无比,但洞的对面,却又完好无损。 郭敖一法通百法通,这时将剑法的精要施展在手指上,卓然已成大家。 他从读了武当派的剑诀之后,深知柔能克刚的道理,便将体内蓬勃张狂的剑气收束锤炼,将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功力又上了一个层次。 这等只破茶壶之一壁而不伤其另一面的功力,若在几天前,郭敖便不能做到。 柏雍摇了摇头。 沈清悒跟着冷笑道:“那你还能比些什么?琴、棋、书、画、毒?”说到这个“毒”字,她的手也是微微一抖,那火炉上的火苗突然暴起,暴起前是赤红色,暴起后却就变成了冷森森的碧色,将屋中照得一片绿意。 柏雍还是摇头,道:“若是用这些我拿手的跟你们比,那不是很不公平么?要比,就比项我刚学,还没怎么学会的。” 郭敖皱眉道:“那是什么?”柏雍脸上露出了个神秘的笑容,道:“蹴鞠!”郭敖难得地张大了口,神色怪异地看着他。 沈清悒脸露不屑,轻轻哼了一声。 蹴鞠一词,最早见于《史记苏秦列传》中,苏秦游说齐宣王时言:“临苗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竿、鼓瑟、蹋鞠者。” 之前的殷商卜辞有云:“庚寅卜,贞,乎品舞,从雨。” 之中的“品”据考证,就是蹴鞠之意。 到了汉代,蹴鞠还被列入兵家,附会为“黄帝所作”,演成二十五法。 汉高祖刘邦的父亲便是一名蹴鞠的好手,麒麟子有云:“斗鞠新丰里,争喧皆酒徒。” 即此谓。 三国时候一代枭雄魏武帝曹操,也很喜欢这些顽艺。 《魏略》记载他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禽猛兽,尝于南皮,一日射雉获六十三头。 又言孔叔林好蹴鞠,太祖爱之,每在左右。 唐时蹴鞠盛行于朝野。 杜甫有云:“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间。” 蹴鞠深受太宗、玄宗、文宗、僖宗的喜爱。 传到两宋,更成立了很多专事蹴鞠的“圆社”,大权臣高球便是因之得名复得势。 然而就是因为唐宋两朝玩物丧志,这些小术便渐为有识之士不齿。 明代蹴鞠之风已杀,虽仍或偶见,却大多限于闺阁及浮华子弟玩习,方正之人,往往见之侧目。 大约武林中人,是看不起不会武功的凡夫的,这正如读书之人看不起商贾百姓一般。 于这蹴鞠一事,就尤为明显。 习武之人真气充盈,无论什么样的鞠,还不是一脚蹴成七瓣八瓣?所以郭敖此时听见柏雍说要蹴鞠,登时大为不屑,这就如同高僧听见小和尚要去偷吃狗肉差相仿佛。 柏雍见两人不感兴趣,笑道:“原来你们还不懂功夫在诗外的道理。” 郭敖摇头道:“我只知道剑便是道理。” 柏雍“嗤”了一声道:“剑能解决的事情,永远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吧,我们来赌点彩头如何?”郭敖淡淡道:“这世界上已没有能令我动心的东西了。” 柏雍看着他,道:“真的么?于长空的剑谱呢?”郭敖浑身一震,道:“于长空的剑谱?你……你怎么会有?”柏雍不答,他的手指挑起,一指向郭敖刺去。 这一指去势甚缓,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但郭敖的脸色却凝重起来,因他已看出,这一招乃以指力而运剑术,剑意浩瀚耸达,氤氲乎磅礴,绵绵乎无穷,正是名家出手的先旨。 于长空教授他的时间不多,但这剑中要义,却说得甚为详细。 柏雍这一指虽然简单,但与于长空的教诲却隐然暗含。 郭敖不敢轻视,深吸了口气,也是一指刺出。 两人手指舞动虽急,但绝不接触,也没有劲气泄漏出来,只仿佛挥麈清谈一般。 沈清悒只觉一股极大的压力透过来,压得她心头烦恶,无法呼吸。 沈清悒忍不住退了一步,那股压力不但不消,反而更加沉郁宏大,她一步步退后,不多一会,已经退出了小屋。 两人手指却越转越急,指间氤氲剑华也越转越大,犹如两条神龙,翻卷舞动于九霄之上。 郭敖的出手本已雄奇灵动之极,但柏雍的指却更快,更灵,更捷!都到后来,这一根手指已将郭敖的全身都封死。 他并没有运用内力,只是单纯的招数。 甚至连招数都说不上,是褪尽了一切外表的剑意,是最实在的,丝毫花哨都没有的剑之精髓。 这精髓,与于长空的教诲隐隐相合,却比郭敖现在所悟更深、更精、更彻!他的手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已将郭敖完完全全困住。 这是何等的剑法?除了于长空,谁能留下如此剑意?郭敖缓缓收指,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没有人能够抵挡这样的**,尤其是用剑者。 郭敖幼时曾得于长空指点半日,便觉终生受益,自觉直到如今,还未跳出他当初那几句话的窠臼,此时眼见柏雍剑意萧然,有通达天地之能,哪里还能忍耐住?郭敖傲然道:“赌了!我若输了,此生再不用剑!你要怎生比过?”郭敖号称剑神,一身的武功都在剑上。 剑对他来讲,是兵器,是武技,也是职司,是本领,是自信,是生命。 他此时以剑为赌,那是很看重柏雍的剑法了。 柏雍道:“蹴鞠有很多种比法,可以比赛谁蹴得高,也可以设立一个‘门’,只要先于对手就鞠蹴于门内,便可得胜。 要怎么比,自然是你选,免得说我做了手脚。” 郭敖沉吟片刻,他虽然急欲得到于长空的剑谱,却并不鲁莽。 自知于蹴鞠一窍不通,想来蹴高时并非凭着蛮力,而是有很多的窍门在里面的。 柏雍已研习多日,想必深得其中诀窍,这一项,可就比不得了。 于是答道:“那就比第二项好了。” 柏雍微笑道:“那就请兄台选定鞠门。” 鞠就是球,鞠门也就是蹴鞠所入之门,便是致胜之门。 郭敖四处转顾,一时也想不出来。 沈清悒眼珠转了转,道:“不如我来指定可好?”柏雍道:“由第三人指定,那就最好了。 也免除了我们两个作弊的可能。” 沈清悒笑了笑,道:“那就选武当派的山门好了!”她这话便大有玄机,柏雍既然七年未曾出山,那么便连武当派的山门在哪恐怕都不知道,还怎么比赛?不料柏雍微笑道:“好的,便是武当派的山门。 准备好了么?”他这最后一句,却是对郭敖说的。 郭敖点了点头,柏雍从墙角拿了一物出来,笑道:“这便是鞠了。” 郭敖看时,就见那鞠用藤条扎成,上面蒙了一层小牛皮,绷得紧紧的,还用瘦金体写了四个小字:“疾如风火”。 大约如拳头的两倍,掷在地上,卜卜直跳。 柏雍微微一笑,突道:“开始了!”郭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一动不动。 柏雍脚在鞠上一点,那鞠倏然弹了起来。 郭敖一脚横扫,那鞠化作一道流星,向屋外飞去。 柏雍跟着窜出,眼见那鞠被他脚尖勾住,略一盘旋,便转了方向,在暗夜中星飞电闪地去得远了。 沈清悒大叫道:“快追!”郭敖提起一口真气,身子倏然弹出,飘飘摇摇地射在空中,迎着激荡的风声直走八步,堪堪已经赶上了柏雍。 柏雍百忙之中赞道:“好轻功!”见郭敖笔直向他落了下来,突地身子一折,平平躺了下去。 他的脚却如影附形地盘住那鞠,紧贴着地面转了个半圆的弧形,躲过了郭敖苍鹰下掠的一招扑击。 郭敖脚才沾地,立即一掌打出。 他的手中夹了一捧树叶,一握之间,蓬然如散天花,满天都是细碎的绿影,向柏雍冲了过来。 这等碎屑难以受力,打在身上也无大碍,只是若被侵入眼睛中,那便极难清除。 柏雍身子一旋,避开正面,一掌跟着击出,将那绿影震开。 但就这瞬间的停顿,郭敖两只脚一齐攻至,一只踢向柏雍的腰间,另一只则踢向那个鞠球。 他这一脚几乎用了全力,柏雍不敢怠慢,身子一阵摇晃,郭敖便觉眼前一花,似乎同时出现了数个柏雍。 这些人影杂叠在一起,一时让他无法分辨那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 便在这微微迟疑之间,一脚已经踢空。 郭敖本也不期望这一脚能伤得了柏雍,另一只脚急速转,已然将那只鞠抢了过来。 郭敖真气立即跃动,脚尖生出一股粘力,将鞠紧紧吸住,四下辨了辨方向,向着武当派紫霄宫奔去。 耳听身后柏雍愤然道:“鞠不是这样踢的!”郭敖也不管他怎么抗议,继续带着那鞠急行。 反正你说你的,到时候我将鞠带入山门,那胜利就是我的了。 突地就听耳边一声尖啸,一枚石子从后射了过来。 郭敖更不招架,身子略晃,将那枚石子避过。 啸声大震,接连几枚石子向他攻了过来。 郭敖心中冷笑不绝,这等攻击若是就能拦他下来,那他就不叫剑神了!郭敖手指弹出,离他最近的石子被他凌空击出的剑气震成碎片,撒了一空。 但另几枚石子却越过他的身体,落在了前面。 郭敖陡然住脚,放逸在身外的剑气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危险,提醒他不要轻易前行!但身前只是那几颗石子,连同本来就有的几颗大树,此外别无一物。 那树生得很疏,枝叶并不盛,一眼望去,绝无余物,丝毫看不出危险何在。 但剑气却仍然微微震动,提醒他不要掉以轻心。 一枚石子无声无息地贴地飞来,将他脚下踩住的鞠球击飞。 柏雍一掠三丈,凌空将鞠踢开,大笑道:“你且见识一下奇门遁甲的厉害吧!”击飞鞠球的石子凌空落下,郭敖瞳孔骤然收缩。 那几枚石子在他面前按照某种奇特的规律铺开,郭敖竟突然兴起一种无法下脚的感觉!世上没有绝对平整的道路,那么人在行走的时候,就难免踩到些石头、砖块什么的。 大多时候踩到了便踩到了,没什么妨碍,但偶尔就会因为这小小的石头,而一脚踏歪,甚至跌倒扭伤。 武林人士修习内功之后,便可以凭着异于常人的灵觉,预先猜测到这一脚踩下后,会有不良的结果,因此而选择别的道路。 推而言之,便可在打斗之中预测到危险的存在,早些趋避。 武功越高,此种直觉便越是警醒,郭敖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隐隐提醒他的,正是这种直觉。 明明看去,眼前只是平平常常的几块石头,但那直觉却以异常绝对的口吻告诉他,若是他踩进这堆石子方圆一丈之内,必定会摔个跟头!郭敖不会摔跟头。 就算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突然塌了,他都不会摔。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直觉仿佛出了极为严重的差错,令郭敖不禁裹足不前。 习惯之为习惯,就在于不知不觉中,人就会成为它的奴隶。 现在的郭敖,就是这直觉的奴隶。 柏雍的身影却在昏暗的黑夜中看不太清楚了。 郭敖一声怒啸,舞阳剑破空而出,遥遥将旁边的一株大树砍倒,轰然一声,那堆石头已被弄乱。 顿时,那被压抑住的直觉展放开来,不再有那种怪异的感觉。 郭敖大叫道:“卑鄙小人!停下!”柏雍大笑道:“是你太蠢,我为什么要停下?”这种态度显然是在戏弄郭敖。 郭敖怒气骤增,深深吸了一口气,射着寒气的舞阳剑登时发出暗红的光芒,渐渐明亮起来。 郭敖大喝道:“我杀了你!”他的人与剑仿佛化作了一体,向柏雍凌空飞了过去!柏雍失声道:“御剑术!”舞阳剑激绕起万千光芒,在夜空中有如拖曳了长长芒尾的流星之雨,向柏雍凌空溅落。 柏雍不敢抵挡,脚下联翩晃动,展开一种极为奇奥的步法,带着鞠球向前飞驶。 但郭敖的御剑术实在太过凌厉,此时怒气填膺,全力施展,当真如奔马、如飞鹰、如龙驾、如雷霆。 空气完全被他的剑光撕裂,带起一阵酸涩的连环震响,眨眼间就追到了柏雍的背后!突然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剑法!”郭敖猝然住手,身子一挺,已然稳稳地站在了当地。 他的杀意从目光中透出,化作青荧荧的两道寒芒,逼视着黑夜的最深处。 那里立着五条人影,隐约就见每人脸上都带了个青铜面具,长长的袍袖直垂到地,宛如巨蝠垂天之翼。 nk" 第九章 当先一人冷冷道:“现在你还能往哪里逃去?”这五人犹如五把出鞘利刀,闪烁出锋芒凌烈的光华,向郭敖压了过去。 郭敖丝毫不示弱,将剑气尽数放出。 两股无形的劲气凌空交会,闪电般接在了一起。 郭敖就觉身上压力陡增,情不自禁地连退了几步。 但他向来遇强更强,大喝一声,剑气反震,强横无比地向五人劈去。 就算死,也不能败!这就是郭敖的信念。 便在这时,旁边响起了一个温煦的声音:“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随着这一句话,郭敖便觉身边吹过一阵春风,他的剑气陡然涨大,宛如星河飞浪,刹那间将五人的压力一齐推开。 郭敖一步踏出,剑气就更强了一分,那五人面貌被青铜面具遮住了,看不出神色如何,但都是身子一震,竟然被郭敖逼退了一步。 郭敖更不犹豫,连踏上了三步,剑气纵横开阖,那五人便连退了三步。 那五人哑声道:“元聪!你还没死!”郭敖回头看时,就见五个矮胖的老道士站在他身后。 身上鹑衣纠结,乱糟糟地肮脏无比,但面容却极为红润,眸子更是凛若闪电,直盯着面前戴着青铜面具的五人。 就见元聪慢慢道:“十三年不见,天罗五老难道就变成了只会暗算、不敢见人的宵小了么?”那五人冷笑一声,一齐反手将面具打飞,露出清矍的五张脸来。 他们都极高极瘦,面容苍白,神色肃然,衬着一身长袍,看上去飘然若仙。 只是神色之间冷冰冰的,令人心生敬畏,不敢亲近。 他们的眼中神光暴出,与元聪五老接在一起。 两边都是五人,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矮胖、高瘦,红润、苍白,温煦,冰寒,武当、魔教。 他们便是天生的对手,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相互做对头的。 天罗五老冷森森道:“元聪,你已中了我们的搜魂手,还敢言战么?”元聪淡淡道:“你也受了我浮游真气的反创,虽然比我的伤势轻一些,但加上这位少年,我们稳操胜券。” 郭敖叫道:“几位老前辈可是雷神洞中的武当五老?”元聪点了点头,道:“小朋友,你认识我们?这面前五位,便是人称鬼煞的天罗五老。 你可当心了,他们别的本领没有,暗箭伤人倒是练得极为纯熟。” 郭敖笑道:“鬼蜮之辈,有何可怕。 日间武当清虚真人命我镇守雷神洞,保护五位长老,不想在这里遇到了。” 天罗五老脸上微微变色。 元聪目光何等敏锐,立时冷冷道:“原来小兄弟早就与敝派有旧,今日武当山中,便是天罗五老葬身之处!”天罗五老怒哼道:“未必!”突然同时踏上一步,同时出手,掌力森森,同时指向郭敖!他们五人从小便生长在一起,一同修炼、御敌,早已心意相通,便如一人一般。 此时均看出若杀了郭敖,那便可合五人之力,搏杀武当五老,于是同时出手,向郭敖暗算而来!武当五老吃了一惊,急忙来救,但连他们都情不自禁赞叹天罗五老暗算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此时又如何救得下来?那五道掌力倏然就攻到了郭敖面前!风声劲烈,郭敖不避不闪,一声大喝,舞阳剑陡地化成了一团烈阳,向着五人合击而来的掌力迎了过去!天罗五老的瞳孔骤然收缩:“于长空的舞阳剑?”他们都在这柄剑下吃过苦头,那种耻辱更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五人同声清啸,另一只手跟着挥出!他们素来骄傲已惯,方才试出郭敖武功虽高,但不足抵挡五人合手一击,所以并未使出全力。 但此时见了舞阳剑,那便再也不留余地,十只手掌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天罗地网,向着郭敖当头压下!登时将舞阳剑的烈芒压制得黯淡无光。 郭敖虽然处于劣境,但毫不慌乱,舞阳剑突然脱手,向着天罗五老激射而去。 他的手上寒芒陡起,身子跟着腾空,双目中已然尽是惨烈之气!他已准备拼命!便在这时,就听一声长啸传了过来:“鞠来了!”一团黑影挟着呼啸之风,向着天罗五老与郭敖之间飞落!那鞠来势甚快,轰然一声,将舞阳剑击得飞了出去!变故突生,天罗五老不敢再去伤敌,五人都是齐齐退后一步,大袖飘飘,盖了下来,就如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武当五老抢上一步,跟郭敖站在一起,冷笑道:“好个天罗五老,竟如此不要脸!”天罗五老脸上就如仍戴着面具一般,冷冰冰地没有一丝表情。 柏雍盘旋落地,笑着对郭敖道:“你再不走,我可就赢了,那时你可要信守誓约,一辈子不能用剑!”郭敖脸色变了变,柏雍身形展动,将鞠球盘在脚间,手一抖,舞阳剑向郭敖射了过来:“还你的剑!”郭敖大叫道:“等等我!”身子拔起,向柏雍追了过去。 武当五老齐齐惊呼道:“慢着,先杀了天罗五老!”郭敖遥遥答道:“来不及了,先抢到鞠球再说!”武当五老对视一眼,矮胖的身子弹起,向着两人追了过去。 他们身受天罗五老的暗算,功力已然大损,唯有联合郭敖,才有一战的可能。 五人都不是强凶冲动之人,既然已经将形势看得很明白,那便不必再犹豫,当下便舍了武当五老,向郭敖追去。 虽不知柏雍是何等人物,但郭敖既然将这鞠看的甚重,看来只有助他抢到此鞠,才能让他安心帮助自己了。 郭敖一声大喝,身子在树枝上点了一下,笔直向柏雍射了过去。 柏雍身子古怪地晃了晃,已然盘着鞠闪开了他的追袭,一面大叫道:“人越多了越好玩,都快来抢啊!那矮矮的老头子,你们若是抢到了,我就帮你们打那高高的老头子;那高高的老头子,你们若是抢到了,我就帮你们打那矮矮的老头子!”他说得缠夹不清,但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只是一哂而已。 他们都是当今硕果仅存的前辈高人,若是这么容易就动了心,那便与市井宵小何异?柏雍微笑道:“怪老头子们还看不起我。 瞧着了!”他突然定住身子,郭敖剑气轰天震地,猛抢了过来。 柏雍做了个鬼脸,道:“给你!”他突然将鞠逑送到了郭敖手中。 郭敖出其不意,手中的剑气方要宣泄,将这鞠逑接住。 柏雍大喝道:“谁抢我的东西,我就抢他的!”他突然一指刺向郭敖掌心的劳宫穴。 他这一指刺得极为怪异,恰好是郭敖真气方震又吐时所凝聚的那一点。 郭敖全身剑气轰然爆发,裹着那鞠犹如闪电般向外飞去。 柏雍大笑道:“我也学你的八步赶蝉!”身子凌空跃起,横走八步,追上了那鞠,跟着一声大喝,腾空将那鞠猛踢向天罗五老!那鞠的材质甚为特异,经此暴射,竟然并不破碎。 柏雍此脚极为巧妙,本身全不用力,却将郭敖蓬然爆发的剑气尽数转移出去,直指天罗五老!飙风激荡,那鞠刹那间如风火云龙,昂然跃动,似欲吞尽天下万物!天罗五老脸上微微变色,当先一人冷哼了声,举掌反切,向鞠迎了过去。 掌力刚展,立时虚握成爪,带起狂猛俦劲的真气,破空直击那鞠。 他这一招名叫“控鹤引龙”,意思是说就算天边飞动翔舞的白鹤苍龙,也会被他这一招击了下来。 本是天罗五老最得意的招数,此时施展出来,那是很看得起柏雍了。 劲气咝咝暴响,天罗老人爪劲纵横,已然将那鞠层层包住,劲气回绕,刚要以大力金刚般的威能,将鞠爆碎,哪知那鞠突然一跳,猛然向上急飞而去。 这一下变生突然,登时将天罗老人爪劲组成的力圈冲开,直射重宵!天罗五老的脸色真的变了。 柏雍嘻嘻笑了声,道:“怎样?”天罗五老冷冷道:“雕虫小技,也敢卖弄。” 那鞠带风团火轰然冲下,天罗五老长袖卷出,向着那鞠迎去。 柏雍微笑道:“我只奇怪人上了一次当,为什么还要上第二次!”天罗五老不由一窒,突听一声急响破空,柏雍手中射出一枚石子,将那鞠撞得远远飞出,撞在前面的树上,接着又在地上弹了几下,曲曲折折,但却迅捷无论地飞到了柏雍手中。 柏雍一根手指托着鞠,悠然转动着,道:“技虽然小了点,但刚好有用,是不是?”天罗五老沉默着,突道:“若我们夺得这鞠,你真会帮我们?”柏雍微笑道:“我现在就帮你们。” 天罗五老不明白他说什么,默然看着他。 柏雍解释道:“既然我与这位郭老爷是对头,你们高高的五人与那边矮矮的五人也是对头,那为什么不能我们六个联合起来,对付他们六个?”天罗五老眼中精光暴涨:“只要你牵制住那小子半刻钟,他们就死定了!”柏雍急忙摇手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六个一队,他们六个一队,只要一队中任何一人抢到了鞠,那便胜利了。 胜利的彩头是,我便可以帮你们对付那矮矮的五个。 你看怎样?”他转头对着郭敖闪了闪眼睛,道:“我们的彩头另算!”天罗五老略一沉吟,道:“好,便是如此!只是他们五个若是不肯参加呢?”柏雍笑道:“你们若是参加了,他们又怎会不参加!”果然武当五老淡淡道:“我们五兄弟几时怕了你们这几只鬼?老道士早就想奉陪这几根骨头了。” 十人目光接在一起,都满是仇恨的火星炸开。 柏雍急忙圆场道:“好啦!既然都同意了,那我们就开始了!一、二……”他突地一声大喝:“三!”手上劲力轰发,那鞠破空劲射直上!天罗五老长长的衣袖卷空而起,向那鞠缠去。 他们的衣袖怕不有三四丈长,这一下登时抢了先机。 武当五老冷笑道:“又不是女人,穿这么长的袖子做什么?难道可以做裹脚布么?”说话之间,那鞠嗖嗖旋落,十条长袖一齐卷了过去。 这般容易得手,就算天罗五老,也不禁嘴角微泛笑意!猛地眼前乌影闪动,空中突然飞起了十只怪异的暗器!那暗器形状怪异无比,扁扁的,长长的,前宽后窄,上丰下锐,最前端蓬起一块,中间却是空的,上面系了几条带子,非起来呜呜作响,摄人心神。 暗器还未及身,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隐隐传来,似乎上面附有极为厉害的毒物,连武当山中如此凌厉的山风都无法吹散。 天罗五老暗暗惊心,眼见那暗器在空中划出十条乌茫茫的弧线,夹杂着嘶空尖啸,向天罗五老直贯下来!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多年敌对,可从未见他们施展出如此奇特的暗器来。 难道这数年雷神洞潜修,竟让他们修成什么绝世的武功么?几十年来双方恶斗不断,天罗五老可从来没多赚什么便宜。 当下不敢再分神去去夺那鞠,十只长袖纷飞,向那暗器卷了过去。 入手但觉劲力沉雄,天罗五老功力震动,登时连展几种手法,将那暗器封得死死的。 就算这暗器是霹雳堂的雷震子,那也不能伤他们分毫。 鼻中嗅到酸涩的臭味更浓,天罗五老暗运大罗真气,将随着气息进入体内的毒气缓缓化开。 这大罗真气传说是汉代毛仙人流传下来的,善能祛百病、御百毒,是以天罗五老虽觉那气味古怪,却也不放在心上。 就听武当五老哈哈大笑道:“饶你五鬼煞灵警,还不是捧了老子的臭草鞋?”天罗五老脸上变色,仔细看时,却不正是五双烂草鞋么?天罗五老地位尊崇,向来食必精,器必良,草鞋之物,书上自然读过,人间却未见过;模样约略知道,穿却是大可不必。 当此性命相搏之时,又怎会想到武当五老竟会耍这种滑头?登时便上了这等恶当。 想到方才传来的恶味便是武当五老的脚臭,天罗五老脸色都是铁青,用力将草鞋摔了出去。 一转身,跟武当五老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空气霎时间凝结。 一道冷寒的剑气横空而来,将十人的眉睫照得碧森森的。 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眼神立即错开。 郭敖冷冷道:“既然说好了比赛方法,还打来打去的,难道都不敢比赛么?”天罗五老厉笑道:“谁不敢了?”身子腾空而起,向鞠追去。 柏雍正趁着他们争闹,偷偷地将逑逮住了想逃跑,但见天罗五老一齐扑了过来,立即一声怪叫,一矮身,从树底下钻了出去。 天罗五老身形翻滚,连接追捉。 只是柏雍身法奇特,往往就在一刹那间,避了开去。 武当五老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郭敖一眼,道:“走罢,再不走,鞠就被别人抢走了。” 郭敖盯住五人,道:“你们不逃走?”天罗五老已追出几十丈,现在实在是逃走的最好时机。 武当五老对望一眼,笑道:“我们十人乃是生就的冤家,逃是逃不了的!何况元聪五老,什么时候怕过别人?”说着,展开武当派的梯云纵,拔空追了上去。 郭敖摇了摇头,也跟着追出。 十二个人翻翻滚滚,你追我赶,不一会子就奔出近十里远。 那树林更密,草丛更乱,十二人抢得更激烈。 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都试探出郭敖柏雍两人武功甚高,一面起了爱才之心,一面也起了敌忾之心。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抢,但好歹要将这鞠抢到手,以证老骥伏枥,不下少年的至理。 但郭敖与柏雍又岂是可轻易压服的,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又彼此牵制,因此抢只管抢得越来越激烈,可是谁也没抢到。 乱草错楚,山风烈舞!天罗五老脚尖在长草的叶尖上点了点,就待向柏雍扑去。 柏雍刚做了个鬼脸,吐出舌头道:“不给你。” 身子向旁边闪去。 武当五老生怕柏雍偷袭,五个矮胖的身子倏然散开,向天罗五老合击过去,而郭敖乘机一脚斜出,要将那鞠据为己有,突然,草丛中兴起了一股极大的杀意。 杀意浩瀚震荡,竟然如渊如海,绵绵如盈百里,将这片草群一齐围裹住!那杀意实在太大,天罗五老、武当五老、郭敖、柏雍都禁不住身形一窒,只有那鞠不受控制地冲天飞起。 长草深没中突然显出了十二柄钢刀,横削向十二人的脚踝。 这一变当真出其不意,钢刀来势辛辣,招数诡异如毒蛇出洞,更是人所难防。 但这十二人修为实在太高,也不见他们有何动作,已然齐齐冲天跃起。 那十二柄钢刀却不追击,倏然就收了回去。 长草漫漫,重归寂然,也不知下面藏了多少个人,多少柄刀!郭敖怒啸一声,倏然从半空折身冲下。 他的剑气鼓涌,将长草之下照得一片通彻,吐气开声,一掌击出。 掌势凌厉,风过草偃,立即显出了下面全身都着了黑衣的人影。 郭敖的剑光猛然炸开,那些人影不敢招架,微微晃了一下,突然就不见了。 郭敖一剑击空,脸上微微变色,道:“东瀛忍术?”谈话之间天罗五老也落在地上,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齐齐出掌,向地面击去。 地下响起一声闷哑的嘶吼,一条人影带着泥土冲天而起。 才冲到三四尺高时,天罗五老中猛然一只铁爪伸了过来,“呛”的一声响,那人手中的钢刀被震成两截,那铁爪跟着击出,一爪将那人的心脏挖了出来。 那人满脸惊恐地望着天罗五老冰冷森然的面容,突地发出一声惊惧之极的号叫,轰然倒地,他的眸子几乎完全瞪裂!天罗长老将心脏摔在那人的尸体上,掏出一条洁白的丝巾,慢慢擦拭着自己枯枝一般的双手。 长草莽莽,不见动静。 他知道周围埋伏众人的心已经寒。 他杀人无数,手段至为残辣酷毒,便是要敌人心寒,再也不敢与他做对。 他很满意这效果。 溅血的心脏在那人身上兀自腾腾搏动,将其中残余的热血一滴滴挤轧出来,落在那人蒙面的黑衣上,再将身上的黑衣染湿。 黑红交替,显得极为醒目而丑恶,就如同那人顶上胡乱挽着的发髻,以及那副怪异入骨的五短身材。 武当五老怒道:“你们天罗教当真丧心病狂,为了歼灭武林同道,竟不惜与倭寇合作,引狼入室!”天罗五老冷冷道:“你要看清楚了,人是我们杀的,可不是你们!”元聪怔了怔,道:“那海边倭寇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天罗五老冷冰冰地答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争论,郭敖跟柏雍却依旧追着那鞠向前奔去。 尤其是柏雍,大呼小叫的,奔了个兴高采烈。 郭敖剑气纵横,追着他不住劈杀,却总是差了一点点,让他逃开了。 天罗五老冷笑道:“身处埋伏中,却还如此大意,当真是不知死活!”话刚说完,五人却惊觉草丛一阵乱晃,仿佛水浪般迅速退了过去。 退去的方向,赫然正是郭敖两人前去之处!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都是眉头皱起,喃喃道:“难道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眼见郭敖与柏雍走得越来越远,十人都是身形掠起,追了出去。 转过一个小山坳,只见一棵大树下搭了个小小的帐篷,在这乱山之中显得特别醒目。 两人刚刚靠近,立时周围一片呼喝,草丛、树丛之中也不知窜出了多少人,也不搭话,向着郭敖两人杀了过来。 那些人的武功都极高,郭敖与柏雍仓促应战,都弄了个手忙脚乱。 柏雍大叫道:“乖乖不得了,招架不住了,鞠给你!”说着,一脚将那鞠向郭敖踢了过来,同时身子一阵乱晃,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顷刻之间闪过了五十七柄剑,三十柄刀,二十五把枪,二十九把流星锤,外加三把子母飞镗和江湖难得一见的孩儿槊。 郭敖舞阳剑在片刻中已经连接一百七十五招,虽然无一招能突破他的剑网,但也绝不轻松,眼见那鞠向自己飞了过来,忍不住大骂道:“方才怎么抢你都不松手,现在却踢给我,当真要害死我的命么!”但他骂虽然骂,却依然长剑裹动,让过来势,将那鞠接在了脚下。 就这么顿了一顿,几十柄兵器一起冲了过来。 郭敖大喝一声,舞阳剑化作烈阳之华,纷然溅开,将敌人一齐迫退。 然而一击之下,郭敖隐隐觉得手腕发麻,敌人却连丝毫喘息之机也不给他,呼哨之中,又是几十柄兵器连环击到。 柏雍却趁着这功夫,钻到了帐篷前面,笑道:“这里好,人少!快,将鞠踢给我!”郭敖一声大喝,身子盘空而起,剑光化作万千飞星,向众人飞落而下。 剑神的全力一击何等凌厉,登时就将那几十柄兵器击退了一步。 郭敖就趁着这片刻功夫,飞起一脚,将那鞠向柏雍踢了过去。 柏雍接过鞠,笑道:“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转身从帐篷上掠出去。 围击众人都是脸上变色,突然舍了郭敖,一齐向柏雍杀了过来!柏雍大叫道:“乖乖不得了,难道你们也想抢我的鞠?”身子在空中滴溜溜转动,见招躲招。 但来人实在太多,突地一柄流星锤横击而来,柏雍叫道:“不要打我的鞠!”但他被几柄青剑缠住了,无法驰救,眼见那鞠球被一锤打破了个洞,向着帐篷飞落而下!众人都去围攻柏雍,郭敖就觉身上压力一轻,突然弹起,掠过人群,向那鞠射了过去。 一近帐篷,登时便是几十人杀了过来。 虽离那鞠近在咫尺,却已不能腾手来抓。 郭敖此时也掌握了一点抢球的技巧,身子大鹤般凌空飞舞,脚尖用力在球身上点了点,那球笔直向帐篷落了下去,“扑”的一声轻响,已然穿帐而下。 郭敖横剑架开身前的兵刃,那球触地弹起,又向他飞射而至!郭敖心中大喜,身子转了转,任由那鞠落在胸前,吸一口真气将它粘住,在空中横走八步,向外落了去。 耳听那鞠中蓬蓬做响,似乎刚才一落之时,有什么东西从裂口钻进了里面,然而情势危急,郭敖一时也顾不得理它。 猛然帐篷裂开,一条人影冲天而起,大喝道:“留下此物!”一掌向郭敖击了过来!那人身上锦袍耀眼,一张国字脸,甚为威猛,但掌力却大到不可思议。 郭敖舞阳剑能御千斤之力,却被这一掌打得倒飞而出,身子还没落地,脸上已全是惊容!nk" 第十章 那人冷笑道:“还不跪地送过来,难道要让本王亲自动手?”郭敖上下看了他几眼,暗暗惊骇,道:“本王?你是什么王?”那人自悔失口,怒道:“要你多管!快快将那鞠献上来!”郭敖大笑道:“别说你只是个王,就算当朝天子驾临,想要我这鞠,那也是想都别想!”那人似未想到郭敖竟然如此直言顶撞,脸上一阵激怒,袍袖挥舞,却突然大笑道:“好男儿!不畏本王威严,敢于直言者,你是第一人!不如你归入本王驾下,荣华富贵,任你挑选!”郭敖淡淡道:“你有于长空的剑谱么?”那人怔了怔,道:“没有!”郭敖笑道:“那我为什么要归顺你?荣华富贵,嘿嘿,难道我会看在眼里么?”那人点了点头,道:“果然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 本王倒错看你了!你去吧。” 郭敖也不同他多讲,转身向外纵去。 从那帐篷中跃起一人,满面都是胡须,头上也结了个冲髻,对着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倭语,那人一呆,大笑道:“本王只顾着爱才,倒忘了那物。 你放心,此物对本王也是至关重要,绝不能让别人得了去!”说着,斜斜一掌向郭敖击落。 郭敖早有防备,身子宛如大鸟般凌空盘舞,躲了开去。 那人自重身份,不愿意施展轻功,挥手道:“追!务须将那鞠夺到手!”那些截杀柏雍跟武当、天罗十老的武士们立时舍了对手,一起潮水般向郭敖涌去。 郭敖心知不宜久战,带了鞠飞速像武当山掠去。 那人遥遥看着郭敖向武当山紫霄宫奔行,取出一物,道:“传本王兵符,调十万大军,兵会武当山。” 一人躬身答应了,接过那人手中的兵符,带了几人绝尘而去。 旁边有人抬过轿子来,那人跨了进去,随后向武当山追赶。 这抬轿之人都是罕见的高手,虽行走山路,但那轿子却是又平又稳,走得极快,远远跟着郭敖等人。 他如此悠闲地御轿行山,大有谢康乐的富贵风雅之气,郭敖柏雍就苦不堪言了。 那人手底下的武士极多,怕不有七八百人,得了那人的命令,便是性命不要了也要将鞠抢到手。 这些武士的功夫都极高,杀得郭敖喘不过气来。 地下、树中不时有倭国忍者窜出,冷不防地便施展偷袭。 天罗五老更如影附形,随时都觑了便宜,施展杀手。 所幸武当五老见情势危险,也跟在他身边,助他御敌。 合六大高手之力,也仅能自保而已。 柏雍却极为高兴,在人群中窜来穿去。 他的身法极为神奇,那么多刀剑飞舞,他总能在间不容发之时,闪了过去。 人越多,他便玩得越是兴高采烈。 只是这等拼了性命的蹴鞠比赛,牵连的人越来越多,郭敖欲罢不能,又哪里高兴得起来?差不多一千多人就这样为了不同的目的翻翻滚滚地抢着那小小的鞠球,渐渐逼近了紫霄宫。 紫霄宫中是一片血海。 敌人的血、自己的血散了一地。 这已是传说中的修罗场,再也没有丝毫道教清静修为的气象。 清虚道长拄着剑,看着身边重重包围的敌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青微铺果然是个陷阱,等自己率领武当精锐杀到之时,却陷入了魔教天龙部笑仙子宁九微布下的万蛇大阵,弟子们被数万毒虫咬噬,顷刻便死伤百人。 清江、清湖、清光师弟在混乱中死于一位紫瞳少年的剑下。 自己施展武当最高秘法,用清寥剑音震退了群蛇后,却接到武当山上传下的消息,说魔教率领大军攻入了紫霄宫。 此乃武当派的根本重地,列位祖师的遗像遗物以及武功典籍都藏于其中,怎可不救?于是又率众匆匆杀了回来。 却不料紫霄宫早已失陷,天罗教天枢部在其中布下重重机关,又有天香部的种种秘毒,杀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武当一千多弟子,到现在只剩了两百不到,难道真是天亡武当,要假魔教之手么?清虚道长仰天无语。 他的真气已消耗了大半,再也不能运起飞云一般的剑势,斩敌于丈外了。 而敌人却重重包围着他们,几有千人。 众寡悬殊,这仗还怎么打?鬼音娘子抱了一柄镶嵌了骷髅头的箜篌,她的脸庞隐在淡淡的轻纱中,悠悠道:“清虚,你还迟疑什么?难道你还有谈条件的余地么?”清虚怅然地望着她。 他认识她,三十年前,没有人比他更认识她了。 他知道她的本名叫云紫烟,是洛中云家的小姐,也是他出家前的妻子。 但世情变幻,今日她居然带着魔教的弟子杀入武当山,要他投靠魔教,做天霜部的堂主。 天霜就是剑,武当派的剑法,总算还没被人看不起。 总有一天,我要你屈膝跪在我面前,说我错了!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只是现在她还在乎他屈膝不屈膝么?而他真的做错了么?清虚道长极力望过去,想看清楚这雾纱轻笼后的表情。 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那纱犹如武当山金顶上常年不散的积云一般,将浮世的一切都遮住了,不留下一点印记。 清虚缓缓闭上眼睛,道:“武当乃是正道,不能与魔教同流合污。” 鬼音娘子咯咯笑道:“三十年前,你还不是跟我同流合污,睡在一个被窝里?”这句话甚至比她的夺命魔音还具有杀伤力,武当众徒听了,脸色都是一变。 她猛然将脸上的轻纱拉了下来,厉声道:“正道?这就是正道对一介女子所做的事情!”她的面容一片焦黑,上面根本已看不出五官,只剩下模糊的几个洞口,随着她的厉呼一齐**。 她的眼睛却显得愈加明亮,仿佛腐烂的死沼中闪出的唯一一点水光。 山风吹动,衣袂飘扬,她就如暗夜的修罗,在这武当的绝顶狂舞!天气渐渐转明,又快天亮了。 清虚冷冷注视着她,长剑斜斜挑起:“我只恨当初一时手软,没将你斩杀!”鬼音娘子身形霍然顿住,两只眼睛充满怨毒盯住清虚。 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手猛然在鬼面箜篌上划下,凄声长呼道:“杀!”天罗教众一齐暴喝,手中长剑举起,向武当众弟子冲了过去。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片轰轰的闹声,倒如山洪突然爆发了一般。 鬼音娘子脸上变色,手臂霍然挥出,将天罗教众止住。 猛地南侧山墙被一阵大力推倒,一大群人涌了进来!这群人也不顾紫霄宫中有些什么人,大声啸呼着,追着一个小小的藤球发狂一般地大兜***。 只是这群人的武功实在太高,转瞬之间就将鬼音娘子布下的合围阵势冲散了。 尤其让鬼音娘子吃惊的是,这之中竟然有天罗教的五位长老!遥遥对着紫霄宫的一座小山顶上,丹真纳沐静静地看着崇轩:“你失败了。” 紫霄宫中千余高手突然显身,是敌是友,情势难明。 难道是江湖正道得知消息,一齐来救援?崇轩努力地想看清楚些,但相隔太远,他也只能看到些淡淡的影子。 山下突然传来一阵昂然的号角声,层层叠叠的旌旗招摇,蚁群般的兵甲密密麻麻蠕动着,赫然聚向武当山的字霄宫。 以崇轩之能,也难以一下子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罗教围剿武当的计划,已不能再进展下去了。 这一点,丹真纳沐看出来了,崇轩自然也看出来了。 他的目光悠悠,从白云中远望出去。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我并没有失败,武当派的实力已然大损,并不能再对天罗教造成什么威胁。 江湖之中,事实上已没有了武当一派。” 丹真纳沐收回目光,也望向白云深处:“但江湖已惊醒,你下续的计划已完全被打断。 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天罗教的实力就算再强,也不能啸风挥雨了。” 她顿了顿,道:“事急则合,武林正道,只怕会迅速组成同盟的。” 崇轩没有回答,初出的朝阳射进他的双生的彩瞳中,仿佛隐藏了两对太阳,在微微旋转着。 山顶的云气越来越稀薄,将大地的姿容亮了出来。 崇轩脸上显出一丝笑容,道:“没有任何计划是完美的,我也从不奢想就此灭掉整个武林。 有个对手,总是好的,不是么?”丹真纳沐将斗篷拢起,遮住那刺目的阳光,道:“难道一统江湖就那么重要么?你若是肯跟我走,我可以给你展现另一个世界。” 她深深看着崇轩,像是在垂赐,又像是在邀请。 崇轩也看着她,他眸子里的重彩已不再旋转,因为他想将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看清楚。 丹真纳沐迎着他的目光,一丝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四周云来云去,两人便一直对视着。 良久,崇轩苦笑道:“我是个俗人,尘世中有太多我无法割舍的东西,我不能随你去。” 丹真纳沐轻叹了一声,转身向山下走去。 她身上的白衣就如同那山中白云凝结成的怅惘,在山头朵朵盛开,然后随着繁华落尽,越来越淡。 崇轩突然道:“我们……我们还能再见么?”丹真纳沐没有回头,轻声道:“万事随缘,问我,不如问你。” 崇轩久久地注视,直到她影约的身影在山岚越来越淡,再也看不见了。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我说有缘!”然后打了个手势。 鬼音娘子身子微微颤抖,盯着眼前这些散乱的人影。 她心中的狂怒几乎就要炸开,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命令手下蜂拥而上,将清虚斩成一堆肉酱。 但她不能这么做,因为她没有得到命令。 崇轩的命令。 自崇轩代行教主之职后,天罗教中便没有教主了,因为所有的人的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服从代教主。 三年之后,鬼音娘子虽然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切齿痛恨的人,却也不敢贸然下令。 她只有等待。 然后她看到对面的山头上袅袅地升起了一道白烟。 这是撤退的信号。 鬼音娘子目光怨毒地盯着清虚,盯住他枯槁的面容,盯住他苍然的白发,盯住他凄恻的眸子。 这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伤痛,每次在漆黑的夜中,她都会数着它,一遍遍提醒自己还活着。 只有伤痛,才是活着的证明。 因为她曾经爱得深沉,也因为她如今恨得刻骨。 这爱与恨都已经深入骨髓,成了生命本身。 忘记了它们,这生命也就再无意义。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用力记住这让她苦恨了一世的面容。 然后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当先向山下走去。 她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天罗五老恨恨地盯了武当五老一眼,也跟在了鬼音娘子身后。 他们虽是退走,但绝不忙乱,整整齐齐的,天音部是天音部,天香部是天香部,天枢部是天枢部。 天罗教心存天下,规矩之森然,当真令人畏惧。 清虚道长看在眼中,愁意更甚。 但毕竟大敌还是退却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欣喜的事情。 再看着这满地的鲜血,和在紫霄宫中奔突来去的千余人,清虚道长的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突喝道:“结阵!”剩余的两百多弟子突地齐齐亮出长剑,随着这声呼喝,齐刷刷结成了一座座的九宫剑阵。 武当派盛名垂数百年,参半是靠了这九宫剑阵。 此时数百人施展开来,登时便如在紫霄宫中设了无数的屏障,那千余涌进来的高手虽然各自身怀绝技,但无法统在一起,各自为战,立时便被阻住,再也不能随意行动。 清虚道长森然道:“武当派虽然新遭变故,但也未许轻侮,各位请自重。” 柏雍笑嘻嘻地走了上来,道:“道长请息怒,我们此来,绝无恶意,只是想借贵派的山门一用。” 他手指指着的正是武当派那被郭敖砍了一剑,然后又被沈清悒的铁船撞塌半边,再经方才血战砍得斑斑点点的巨大山门。 清虚道长重重哼了一声,道:“武当派化外之人,什么都不借。” 柏雍嬉皮笑脸地道:“别这样说么。 我送你一件东西好不好?”他在地上走了几步,仿佛在量测什么东西,又在地上敲了几敲,走到西边小门边上时,突地在地上挖了起来。 清虚道长的眉头又皱起,却听柏雍一声欢呼:“找到啦!”他的手轻轻一扯,从挖出的洞中扯起了一条褐色的绳索状物,笑嘻嘻地举了起来。 清虚道长脸上骇然变色,道:“火神索!”柏雍扮了个鬼脸,道:“原来你也知道。” 清虚道长顾不得多说,急忙纵了过去,一剑将火神索斩成两截。 一面匆忙地带领弟子们顺着那火神索挖去。 火神索乃是天罗教一大利器,传说其配制秘方传自霹雳堂,乃是不传之秘。 霹雳堂名垂天下的霹雳子虽然厉害,但爆炸范围小,遇到高手,便未必有用。 这火神索埋在地下,用时只要将引线点燃,那便想炸多远,就炸多远。 武功在其前简直毫无用处,乃是江湖人士最大的恶梦。 天罗教为了取得火神索的配方,不惜派了七位高手,投入霹雳堂中,卧薪尝胆,费了三十年的时间,终于功成。 顺便将霹雳堂炸得寸土不剩,从此一蹶不振。 火神索也成了天罗教十宝之一。 清虚道长哪敢大意?伙同众弟子,仔仔细细地满地搜寻,顷刻之间,便一齐走了个干干净净。 剑阵一去,那些武士们又是一声怒喝,扑了上来。 柏雍呼道:“且停!”那些武士们去势稍遏,柏雍微笑道:“你们想要这个鞠,是不是?”众武士一齐点了点头。 柏雍道:“我们不想要它。” 众武士大喜,柏雍道:“我们只是比赛谁先将它踢进这个山门中,至于后来它归谁去,我们却毫不关心。 你们何必再抢?”众武士闻言一阵欢呼,都呼隆一声,涌到了山门对面,眼巴巴地等着柏雍一脚踢过来,他们好抢了去交差。 他们方才抢了半天,深知柏雍跟郭敖都不好对付,现在能够袖手而得,当真比什么都高兴。 柏雍一脚踏住那鞠,笑着对郭敖道:“准备好了么?”郭敖点了点头,慢慢走过来,站在柏雍对面。 柏雍双掌轻拍,两人中间骤然卷起了一阵狂风,郭敖跟柏雍都是劲气暴提,待要迎接那决胜负的一击。 柏雍拍到第三掌的时候,脚尖突然用力踏下。 只听“波”的一声轻响,那鞠倏地冲天而起,一飞便是十丈!柏雍微笑道:“看是你先抢到,还是我先?”郭敖一声冷笑,身形冲天拔起,向那鞠追了过去。 柏雍笑着摇了摇头,郭敖堪堪追上那鞠,突然一枚小石子破空直上,将那鞠弹得更向上拔去。 八步赶蝉的轻功,其神妙之处,就在于可以空中换力,变更身法。 就见他深深吸了口气,脚步纵出,仿佛无形中踩着什么阶梯一般,身子水平横折,凌空走了八步。 山门外众武士虽也都身怀绝艺,但这等神妙的轻功,却是第一次见到。 登时彩声雷动,响彻了整个山顶。 柏雍脸上微笑不绝,手中石子连环弹出,将那鞠越弹越高。 郭敖轻功身法虽然高妙,但毕竟快不过石子,眼见鞠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拿不到。 再走几步,真气一窒,登时向下落去。 八步赶蝉虽然是第一等的轻功,但毕竟只是轻功而不是神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身体久停空中。 柏雍手中石子便不再弹出,那鞠距离郭敖三尺多远,直落而下。 待到快到地面时,倏地眼前人影一闪,柏雍拔空而起,瞬间便超过了郭敖,射到了那鞠旁边!郭敖身子在地上一触,立即运劲上拔,但终究还是慢了半步,眼看那鞠从眼前一闪而过,被柏雍踢得向山门飞射而去!败了!这念头闪过时,郭敖心中禁不住一痛。 十多年了,他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那鞠呼啸而过,倏然掠过耳侧,闪到了他脑后,他已完全来不及阻拦。 但不知怎么的,他的脑中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仿佛一道尘封之门在记忆中瞬时开启。 他下意识地左脚飞起,向后踢去。 这动作似乎完全没经过考虑,直到踢出之后,郭敖才猛然惊醒过来。 而这一踢极为怪异,脚心向天,竟然踹向自己的后脑。 但就是这荒诞无比的一踢,却正好踢中脑后那枚飞旋的鞠。 鞠身登时一阵旋转,骤然停在了空中。 郭敖身子跟着翻起,另一只脚横空扫出,那鞠发出一声闷响,向着山门飞射而去!郭敖身形翻转,落到柏雍面前,冷冷道:“我赢了。” 皮鞠劲射!突然,山下显起一道人影,那人影来得好快,转瞬之间就到了山门前。 那鞠堪堪入门,那人身形晃动,已然闪来,一伸手向鞠球上抓去。 但郭敖含怒而出的一脚力道何等巨大,那人登时便觉一道劲力犹如斧凿一般直劈了过来。 他的左手倏然翻出,一并抓在鞠球上,匡绝当世的掌力轰然发出,与那道劲气撞在一起。 武当山门早就备经折磨,哪里还受得了如此冲撞?轰然一声大响,迸成千余块,碎了满地。 那人缓缓展手,那鞠已然碎成万千粉末,纷乱撒下。 那人神色变动,注视掌中,一时无言。 柏雍呆了呆,突地大笑道:“这下好了,没有山门,没有鞠,也没有了胜负!”郭敖也怔住,柏雍夺走皮鞠是一变,他忆起来时沈农所传,夺回皮鞠又是一变,但两人都没想到吴越王忽然出现,竟将那鞠跟山门一齐震碎。 郭敖素性甚为豁达,淡笑道:“反正以你教的招数致来的胜利,我也不怎么想要。” 柏雍眨了眨眼,道:“你早看出来了?”郭敖道:“或许是因为你并不太想瞒住我。” 柏雍吐了口气,道:“要想骗你可真不容易。 不过你还是被我骗了。” 郭敖微笑道:“是么?”他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早就说过,柏雍是个很有趣的人。 柏雍做了个鬼脸,道:“没有于长空的剑谱!”郭敖脸上变色,道:“什么!”柏雍哈哈大笑道:“根本就没有于长空的剑谱,我骗你的!”郭敖道:“但那剑意……”剑法能骗得了人,剑意却不能。 郭敖世称剑神,并非浪得虚名,自然能将这之中的细微之处分得清清楚楚。 柏雍干干脆脆地道:“也是假的!是我用奇门遁甲影响了你的感觉,造出来的幻像。 你出手试探我,便已在冥冥里相信了我的话,我就利用这一点,用奇门遁甲困住了你!而那时的你实际已陷入我用竹屋布下的六丁六甲阵了!”郭敖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这场见鬼的蹴鞠比赛惹出了天罗五老,惹出了吴越王,差点跟天罗教对决,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柏雍就觉周围空气渐渐变冷,他虽还在笑着,脸色却已有些发苦。 毕竟郭敖号称剑神,他之含怒一击,没人敢小看。 风云苍茫,郭敖突地一笑,道:“别人的剑谱,有没有与我何干?剑谱是别人的,朋友却是我的!”柏雍也笑了。 两人一齐大笑。 吴越王垂手站在山门外,看着两人大笑。 他的眼神闪动,竟似有一丝羡慕。 这也许是因为他也是个寂寞的人,越在高位的人,也许便越是寂寞,因为他已不肯再交朋友,而别人也已不敢跟他来往。 他突道:“本王请两位去荆州王邸一游,两位可否答应?”郭敖反问道:“你有没有于长空的剑谱?”吴越王怔了怔,道:“没有!”郭敖道:“那你有没有酒?”吴越王也笑了起来:“酒倒是有,要多少有多少!”郭敖跟柏雍一起抢着道:“那我们就去喝干它!有多少喝多少!”三人一齐大笑。 门外一人接口道:“我也去,你们休想落下我!”一条绿影飞了进来,却是刚刚赶到的沈清悒。 柏雍笑了:“你也会喝酒么?”沈清悒很干脆地道:“我不会喝酒,我只知道将酒倒进口里,一次便是一碗!”柏雍又怔住了,喃喃道:“这样的女孩子谁敢不带着去?只是你这么能喝可怎么得了?以后怎么嫁得出去?”沈清悒秀丽的面容上,怒气中也带上了一丝红晕,她扬手要打时,却又缓缓垂了下来。 朝阳如此温暖,争杀已经够多的了,又何必再添?这灿烂的朝阳,将残破的紫霄宫照得一片煌然。 宫中不断响起武当众人搜到火神索时的欢呼,给满目的惨淡抹上了一丝亮意。 凋零过后,也许便是新生,是开始。 武当虽一役式微,但总保全了一息命脉,比及少林,已属幸运得多了。 山门外侧,吴越王手下武士阵旗严整,簇拥着柏雍郭敖向山下行去。 吴越王当先而行,大袖飘飘,魁梧的身材正映着煌煌日色。 郭敖盯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闪起一连串的疑团。 他为什么在武当深山中出现?又怎会与那些倭国浪人混在一起?他抢夺皮鞠为的什么?难道这鞠竟是个宝贝,还是当初他一脚踢进帐篷后,带了什么东西出来?难怪此后鞠逑便蓬蓬响个不停。 那么这东西又是什么?郭敖暗暗悬想,吴越王的影子越扩越大,宛如压在他眼中的一团阴霾。 柏雍和他此去荆州,当真只是游玩么?大殿前山风寂寂,郭敖仰头望向那湛蓝的天空。 天罗教所图甚大,绝不会就此甘休,眼前这人,也似乎有着太多的秘密。 江湖风雨,当真是越吹越厉了。 只是李清愁和铁恨此刻又在何处?郭敖一念及此,心中满是思念——对酒当歌时,忽然少了豪语相邀的伙伴时的思念。 他不再犹豫,大步踏了下去。 nk" 第一章 座谈啸傲揖八方 荆州。 荆州最高的是什么?不是城外的画扇峰,也不是城内的掷甲山,而是吴越王府的云湖阁。 云湖阁高十八寻,每两寻一层,雕着一种怪兽,看去威严且神秘。 因为是吴越王的宅邸,寻常百姓不敢细观,但市井传言,这九种怪兽,就是传说中“龙生九子”的九龙子。 这等僭越的事情,百姓们当然不敢深谈,但吴越王之心,也就路人皆知了。 只是吴越王难得来荆州一次,因此,云湖阁的最高顶一直空着。 下一层,住的是王府管家钱盈舒。 钱盈舒是个人才,一两银子可以赚来三百两,识得古董,会选名马,极懂赏鉴乐器,除了不会武功,几乎所有“人才”该会的本事,他都会。 所以他虽然有些自狂自大,但吴越王还是让他做了管家,大加倚重。 因此他才能住在云湖阁的次高处。 但钱盈舒自己却觉得他最大的本事并不是走马斗狗,计谋经营,他常常自命为天下第一风流公子,识美人才是他最大的本事。 他的确有这个本事,昨日他识得就是春月斋的红云姑娘。 红云是春月斋最红的红倌人,碧月是春月斋最红的清倌人,红云碧月是亲姐妹,也是荆州附近十三城最负盛名的美人。 只是最红的倌人当然也最骄傲,寻常的公子哥儿根本不入其法眼,钱盈舒自命天下第一风流公子,当然不甘落后。 于是红云落在了云湖阁的最高处。 钱盈舒踌躇满志,吩咐下去:“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打搅。” 吴越王虽然回了荆州,却一直住在军中,钱盈舒仍是云湖阁的当家主,当家主吩咐下去的,还有谁敢不听从?于是云阁高锁,一夜寂寂。 红日满床,云湖阁上依旧没有动静。 钱管家许下的赏红,也不见发下来,府中的丫鬟仆妇们都笑着窃窃私语。 钱盈舒虽风流而不下流,下人眼中还是颇有几分亲和的。 看着日头越来越高,当下几个年轻的小厮由厨子老斧头带领,“砰砰砰”地敲起钱盈舒的门来。 钱盈舒是“雅士”,睡觉自然是很警醒的;红云是名妓,时间当真可用金子来衡量,也自然不肯多睡。 但几人敲了一阵门,里面却声息皆无。 老斧头笑道:“钱爷昨夜下的本钱可真不少。 你们再用力些敲,在这里做客的剑神郭大爷几日没有回来了,钱爷再不去找,回头王爷怪罪下来,可不是你我所能承担的。” 那些小厮都笑道:“一会钱爷要是怪罪下来,你老可不要推得一干二净。” 老斧头笑骂道:“几个滑头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倒知道推诿了,还不快些上去敲!”那几个小厮也都是好事之徒,当下用力敲了起来。 哪知那门并没有锁,这一用力,登时“吱呀”一声响,悄然敞了开来。 小伙子笑道:“钱爷这可太匆忙了,竟然连门都没关。 幸亏云湖阁高……”老斧头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苏幔低垂中,他隐约看到两人横在**,一动不动。 他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急忙抢了上去,将红红的流苏帐掀了开来。 天下第一的风流公子钱盈舒就躺在苏幔的最中间,他的神色极为平静,脸上含着一丝微笑,头微微侧着,似乎在聆听什么。 他的衣服穿得很整齐,连脚上的云头鞋都没脱。 红云的头枕在他身上,脸上却一片痛苦,秀美的面容奇异地扭曲着,一双美眸圆睁,仿佛在最后一刻受到了极为残酷的折磨。 两张脸容一平静一惊恐,形成鲜明的对比,却都已经僵硬、固化,在锦罗绣帐中凝成一幅无比诡异的画面。 老斧头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几个小厮也都发觉了不妙,一拥抢上来,七手八脚地将钱盈舒与红云抬了起来。 钱盈舒身上看不到一点伤痕,面容还残留着些许的红润,并没有下毒的痕迹;红云胸骨断折,心肺俱碎,血迹几乎浸透了整张床褥。 虽然死状各异,但两条生命,总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有在众人纷乱的忙碌中,从两人身体夹持的位置,落下一枚青森的树叶。 凌晨寅时。 九月。 杨锋,大盗,天罗教堂主。 传闻他五岁时就杀了第一个人,十一岁的时候,他同两湖大侠云冲天斗刀,竟然斗到了第三十一招。 他却没练过任何武功,他凭的就是先天对刀的感觉,凭的就是快、狠!虽然杨锋杀了二十六个人,但云冲天还是没有杀他,因为他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但杨锋却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因此他远投荒漠,拜了大漠狂刀玉雕为师。 三年,他将玉雕刀法的精髓尽数学到了手,在玉雕将血翎刀郑重地传给他,立他为玉刀门第八代掌门时,他一刀斩下玉雕的首级,随即将玉刀门斩杀干净。 只因为他不想做边陲的霸王。 他认为玉雕是在侮辱他。 然后他一人一刀回到中原,在云冲天的门口,将他一刀斩成两截。 随即杨锋的名头传遍江湖。 他的行事也就越狠、越辣!只要他看不顺眼,他的刀就会出鞘。 他喜欢酒,喜欢美人,喜欢享乐,这一切,都需要钱,所以他做了大盗,他只会挥刀,别的什么都不会。 幸好挥刀就可以赚来很多很多的钱,只要你的刀挥得足够快。 他不光刀快,而且审时度势,近年天罗教声誉鹊起,他又投诚其中,做了一名堂主。 有了靠山之后,他杀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但杨锋从不怕人报复。 只要有人的刀快过他,就算死了又怎样?男儿生着头颅,不就是等着刀更快者来斩么?所以杨锋提着葫芦,一面大口喝着,一面在街上行走。 他什么都不怕。 清晨。 阳光很好。 荆州是个好地方,水清物灵,各种鲜花从阳春二月一直开到深秋十月,卖花的小姑娘也就从二月一直跑到十月。 九月的秋天,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卖花的小姑娘的脸,也就笑得最为灿烂。 这一朵一朵的鲜花,会簪在书生的冠上,别在英雄的襟上,插在美人的鬓上,供在富人的堂上,然后换来米,换来面,家中的阿妈跟弟弟就可以饱吃一顿,预备接下来数日的饥饿。 这是个平常的故事,并不会有人觉得凄恻。 所以杨锋连看都不看,只自顾自大口喝着酒。 小姑娘却跑了上来,怯怯道:“大哥哥,买朵花吧。 我的花又香又新鲜,还便宜。” 杨锋的相貌并不值得恭维,小姑娘很害怕他,但她又不得不上来。 荆州盛产鲜花,那么卖花的生意就不会很好。 杨锋乜斜着眼看了她一眼,突然一阵大笑:“你若是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买你的花,如何?”他并不是想调戏这个孩子,只是他很喜欢别人怕他,而年轻的小姑娘们,岂非最怕色狼?杨锋向来喜欢采取最直接的方法。 这个方法,如今就最为直接。 小姑娘却没有害怕,她的眼睛里有了光彩:“真的么?你……你不会骗我吧?”她已很久没有卖出去花了,任何机会她都必须紧紧抓住,否则她就要在饿了两天之后,还要再饿着。 杨锋冷冷道:“你不相信,那就算了。” 他举步跨了出去,小姑娘急忙道:“好……好嘛,我告诉你就是。” 她有些害羞,轻声说了几个字,杨锋的耳力算是好的了,可也没有听清,他俯下身子,将耳朵凑了过来,道:“你说什么?”可能是能卖出花的**太大,小姑娘踮起脚尖,凑到杨锋的耳边说了几个字。 杨锋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俯下身让他的重心不稳,他的刀就不能完美地挥出,能一斩杀人的信心就降低了。 作为第一流的刀手,这实在是很致命的失误。 他真力运出,想将身子收回来,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力量突然深入到他的心肺间,瞬间,他全身的真气都被打散。 而他的刀还没有出手,再也没有!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小姑娘的脸突然扭曲,胸膛却宛如爆炸一般,砰然碎裂,鲜血如散花雨,随后她倒在了地上。 两具尸体几乎同时摔在地上。 或者高贵,或者低贱,都一起公平地躺在清晨撒满微霜的泥土中,再也没有分别。 小姑娘篮中的鲜花凌乱地散倒在两人的身上。 满地黄花堆积,就这样和人的生命一起,零落成泥。 这是荆州最热闹的一条街。 不久之后,荆州的衙役就赶了过来,将两具尸体搬走。 忤作验尸的结果,杨锋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小姑娘胸前肋骨却完全粉碎。 在杨锋的衣襟上,发现了一片青青的树叶。 凌晨卯时。 九月。 未时,这两枚树叶都摆在吴越王府的大堂上。 这是荆州捕快连夜送来的,吴越王不在府内,捕头们急得焦头烂耳,等他从军中回来。 刚刚起床的柏雍拉着不想起床的郭敖,兴致盎然的在一旁探勘物证。 柏雍和郭敖都是王爷的贵客,王爷下了吩咐,他不在府中之时,一切取与,都随二人自便,因此,柏雍说要参与查案,也就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何况此案来得怪异无比,整个荆州的捕头都一俦莫展之时,有了剑神郭敖的朋友代为查探,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柏雍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眼前的树叶,他平日嬉皮笑脸,此次却连眉头都一直没有松开过——只因这次的案情太为怪异。 柏雍突然伸了个懒腰,长叹道:“周大人可今年五十三了,是附近几省著名的捕头。 他说死者身上没有伤痕,那便肯定是没有。 钱盈舒与杨锋经脉、脏腑全都正常,肤色也正常,并非被人投毒,或者中了劈空拳之类的武功。 红云与卖花小姑娘胸前的经脉却尽数断裂,死状凄惨,竟似被人用极强的真力震死的一般。 两宗凶杀案都是死亡两人,两人挨得极近,死法却截然不同。 尤其杨锋,乃是一流的高手,竟也会这样死去,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头绪来。” 郭敖沉静地盯着案上的树叶,道:“所以你觉得线索应该在这两片树叶中?”柏雍摇头道:“不是我觉得,而是现场中只能找到这两片树叶!”郭敖道:“树叶只是树叶,能说明什么问题?”柏雍伸出手去,仿佛想抚摸一下它们,他的手指距离那树叶还有半寸的距离,便不再伸出,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云湖阁高几参天,任何树木都不会生得那么高,为什么却在阁中高处发现了这枚树叶?杨锋死的地方,是荆州最繁华的街道,店铺虽然很多,但树却极少,我看过了,离那里最近的一株树,是在八十四步外。 闹市人杂,八十四步外的树叶若是要飘过来,就算不被踩烂,也要沾上尘土。 而这树叶却完整青翠,就像刚摘下来的一样。 这说明,它有很多话要跟我们说。” 郭敖一怔,目中也露出了深思的眼色,他等着柏雍说下去。 果然柏雍道:“第一,是凶手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但我想来想去,却没想出来。 树叶只是树叶,尽管在死人身上,它仍然是树叶,我也听不出它说的是什么。” 郭敖道:“既然有了第一,想必一定有第二。” 柏雍笑道:“第二,就是……”他拖了长腔,眼睛注意着郭敖的神色,缓缓道:“这树叶就是凶器!”郭敖讶道:“树叶是凶器?这怎么可能?”柏雍嘻嘻笑道:“郭大少行走江湖,就没听说过一种功夫,叫做摘叶飞花,伤人立死?”郭敖动容道:“但那只是夸大之词,从未听谁真正练成过!”柏雍摇头道:“我也不愿相信,但是若不是这样的武功,又怎能让杨锋不出刀而死?又怎能不见伤痕、不下毒在闹市中要了人的性命?听说这种功夫乃是寓极霸道于极柔和,击中之人虽立即死亡,但却全身经脉完好,也找不出伤痕来,旁边波及之人,却被透出的狂暴之气侵凌,往往经脉尽断,与这两宗案件正相吻合。 若说不是摘叶飞花,那就太过巧合了。” 郭敖沉吟道:“若这推断真的不幸而中,那我们又如何找出凶手?”两人对望一眼,并不说话。 站在他们周围的荆州府捕快们,目中却都已透出深深的恐惧——摘叶飞花的功夫,已经近乎,决不是小小荆州府衙能够对付的。 荆州府尹悬赏杨锋头颅告示在荆州城挂了五年,杨锋依旧大摇大摆地在城中喝酒,现在杀杨锋的人出现了,他们又怎敢撄其锋芒?但钱盈舒是吴越王的人,这案件他们不得不查。 柏雍眼神突地一亮,道:“铁恨!你的朋友,捕神铁恨!”众捕快的眼睛也跟着一起亮了起来。 号称神捕的铁恨,无论什么黑道高手都束手就擒的铁恨,岂不正是破这案子的最好选择?郭敖却摇了摇头:“铁恨自从与我少室山下一别后,就再也不知踪迹了,我们一时到哪里找去?”柏雍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拾起桌上两片树叶,随手往旁边的锦盒里一扔,道:“连郭大少也找不到,那只怕没人能找到他了,看来请铁神捕的路行不通,你们只得靠我了。” 他的话是实话,然而周围人的脸色却随着他这话而黯淡下来。 然而,柏雍“靠自己”的办法很特殊。 他并不出去查案,也不再查看捕快们收集的物证,而是和郭敖在王府后花园钓鱼。 郭敖不想钓鱼,但柏雍非逼着他钓,他就不得不钓了。 他钓鱼的方法很奇怪,不用鱼竿,不用鱼饵,将鞋子一脱,脚丫子浸到水里,就算是鱼竿鱼饵全都齐全。 柏雍说他的脚丫子的味道已够足的了,正有股咸鱼的味道,跟这清溪中的游鱼有些亲戚关系,恐怕效果会更好一些。 郭敖不想这么做,可是他一连赌输了七次,他就只有这样做了。 柏雍就躺在溪边的草地上,晒着九月并不暖和的太阳。 吴越王请他们来荆州喝酒,但他们却宁愿躺在这里钓鱼、晒太阳,因为吴越王的酒喝不得。 柏雍一看到云湖阁的样子,就看出了这一点。 所以这些日子来,他们喝遍了荆州的大小酒巷,却就是不肯喝吴越王的酒。 沈清悒起初还跟着他们玩,后来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郭敖两人。 柏雍奇怪的法子层出不穷,郭敖想不出来该到哪里去,就由着他胡闹。 柏雍打了个哈欠,道:“你怎么连一条鱼都没钓上来?”郭敖哼了一声,道:“这样若是都能钓上鱼来,我看天下的渔夫都该一头撞死了。” 柏雍笑道:“谁说的?你信不信我就可以钓得上来?要不要赌一场?”郭敖仰天躺下,将两只手枕到脑后,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道:“我才不跟你赌呢,每次赌都是我输,何况你的彩头老是假的。” 柏雍道:“这次不是假的了!我们赌藏边乐胜伦宫的恒河大手印如何?传说这大手印乃是印度大神的秘法,具有不可思议的威能,乃是天下武学的元祖。 这样的武功,你不想见识一下?”郭敖丝毫不动心,道:“绝对的好武功,但你也绝对不会。” 柏雍道:“那传言大禹登上天庭之后,向始祖之神伏羲、女娲要求见识天下最强的剑法,于是伏羲用昆明池下的劫灰铸剑、女娲创造出剑奴皇鸾,为禹演练了一招极天人造化的剑法。 此招既是天下最强的剑法,也含有天下最强的诅咒,凡见识此剑者,都会立时盲目。 你是学剑的,这样的剑招难道不动心?”郭敖道:“动心是动心,但明知你没有,我却也无法动多少心。” 柏雍还要再说,突然溪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一齐住口,那脚步声一直响到两人身前,就见一个大约十六七岁少女,身上穿了一身荷叶短衣,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赫然正是消失了好几天的沈清悒。 她笑眯眯的看了柏雍一眼,道:“不久前,我听说你身上有件宝物,但跟了你那么久了,却连影子都没看到,你到底有没有?”但柏雍却只是笑笑:“你有没有舞阳剑?”沈清悒摇了摇头,柏雍道:“既然你没有舞阳剑,我怎么会有宝物?天下的秘宝神物,都只会在郭大少这样的人身上,你我这样的穷鬼就休想了。” 他仿佛很是感慨,说一句话,叹一口气。 沈清悒盯住他,突然,她转身向郭敖道:“拿来!”郭敖道:“什么?”沈清悒道:“舞阳剑!”郭敖皱眉道:“你难道没听人说过,我身上从来不带剑?”沈清悒怒盯着他,眼睛里神色古怪之极。 郭敖却微笑看着她。 突然,沈清悒掉头怒冲冲地奔走了。 郭敖转头道:“你真的有宝物?难道这位沈姑娘一开始江上劫镖,不是为的镖银,而是冲着你这宝物来的?”柏雍悠然道:“她冲着谁来,我倒不担心,只是沈姑娘的脾气很不好,这么冲出去,只怕有些人会倒霉,那时候,这罪孽不知道该不该算在我们头上。” 郭敖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柏雍叹道:“我只盼她不要惹到不该惹的人,你知道,荆州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郭敖脸色变得更厉害了起来。 沈清悒的确爱惹事,这次突然找柏雍要秘宝,也的确很蹊跷。 柏雍抬起头来,远远望了出去,道:“荆州城中吹吹打打的,好像在办什么喜事。 对了!那是神威镖局。 对了!今天是铁万常老爷子的寿辰。 对了!我们说好要去喝喜酒的,铁老爷子人很好,可不要失信。 对了!你说这丫头是不是还记恨着神威镖局,抢人家的镖银没抢到,就到别人家里去闹事去?”郭敖的脸色真的变了,他一跃而起,追了上去。 柏雍偷偷笑了。 沈清悒砸不砸寿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又有热闹赶了。 有热闹就有柏雍,这必定是不能少的。 nk" 第二章 十二重台明月光 神威镖局很热闹。 神威镖局实力平平,却一直因为在吴越王的照顾下,声势煊赫非常。 如今总镖头做寿,当然要热闹得很了。 吃这口江湖饭,自然要交些江湖上的朋友。 神威镖局分局开遍了江南江北十三省,生意几遍全国,当真可以说是朋友遍天下。 铁万常又存心借着寿筵之机再多交些朋友,因此大撒请贴,武林中稍有头脸的人物,几乎都接到了一份。 铁府从八月就开始准备了,此时张灯结彩,喧呼扰闹,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府内宾客人头攒动,当真是热闹非凡。 铁老爷子乃是寿星,当然要高坐在明堂上,等待大家祝贺,他儿子铁中英,代他站在门口揖客。 五湖四海的宾朋都满面笑容,一面打揖,一面说着吉祥祝福的话进了铁府。 郭敖搔了搔头,道:“我们空手前去贺喜,不是很好吧?”柏雍道:“当然不是很好,那样我的脸都会给你丢尽的。” 郭敖瞪眼道:“为什么丢的是你的脸?你当初不还装扮成神威镖局的镖头么?难道不应该给总镖头拜寿?”柏雍嘻嘻笑了声,道:“我那时乔装打扮了,谁都认不出来。 你看不是有很多人空手进去了么?咱们赶紧跟上去,就混在他们中间好了。” 郭敖不屑道:“那是江湖上打秋风、混饭吃的,你要混自己混去,我可不奉陪了。” 柏雍“哦”了一声,忽然拿出一物,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送点礼物了。 这……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破烂?还透着一股汗腥味?你怎么不找点金子啦、银子啦什么的藏在怀中?”就见他手中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皱着眉头,将那册子远远举了出去。 那册子年岁甚久,纸面已有些发黄,想来一直被人揣在怀中,不但封面皱巴巴的,而且透出股很浓厚的汗味。 册子的首页工工整整的写着几个大字:“于公长空知见集”。 郭敖脸色剧变,大叫道:“你……你什么时候偷去的?”一伸手,向那册子抓了过去。 柏雍扮了个鬼脸,笑道:“就在刚才你不奉陪的时候。” 嘴里说话,身子一矮,将郭敖的来式躲了过去,一面道:“我看你珍而重之地藏着,以为是什么宝贝,哪知就是这么个破东西。 我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啊……”他一面躲避着郭敖抓过来的双手,一面将册子打开,念道:“壬午之秋,金张之馆,旁舒清锋,怀心赤县……咦,你的文采挺好啊。” 说着,将那册子不住翻弄着。 那册子上记载的乃是郭敖回思于长空的教诲时所写的文字,平生从未给第二个人看过。 此时听柏雍旁若无人地念出来,心下不由大急,连出几爪抓不住柏雍,见他越翻越后,这种隐私被尽数窥探的怒气再也不可遏制,冷哼一声,探出的右手倏然翻出,周围气温骤然降低,只见他五根手指连环弹出,每一弹,便是一道充盈的剑气,割裂而出!这一下突如其来,两人相隔又近,剑气咝咝暴响,将柏雍密密麻麻地困住,一齐向中间收拢过来!柏雍怪叫一声:“你想杀人灭口!”那郁怒奔发的剑气却全然不停留,宛如晴空雷电,轰然击下。 五道剑气相互扣合,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柏雍叫道:“还给你就是了!”一抬手,向郭敖掷了过去。 郭敖将这册子看得极重,剑气急速回收,以防伤及那小册子,一面真气激荡,在一瞬间将极刚之力化为极柔,形成一个无形的包围圈,将册子稳稳拖在中间,收了回来。 这一招乃是从武当剑法变换而来的,精妙绝伦,那小册子丝毫没受到损伤。 但郭敖仍然仔细检看了,确信它一点破损之处都没有,方才又珍而重之地收到怀中,依旧藏了起来。 柏雍微笑看着他,道:“这小册子对你就这么重要?”郭敖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柏雍笑道:“其实越重要的东西,就越容易成为桎梏,豁达如你,我本以为已经看得透了。” 郭敖默然,缓缓道:“看得透就是看不透,谁能真正讲得清楚呢?”柏雍大笑道:“你这话说的好,真有几分老和尚的味道,走,咱们去城外的十里铺吃狗肉去,贺就是不贺,不贺就是贺,管他的呢!”说着,揽着郭敖的手,就向外走去。 外面不是门,也不是路,是一张笑脸。 一张能够说得上英俊、谦和、雍容、精干的脸。 这张脸正满含了笑容,带着两只高高揖起的手,挡在两人面前。 郭敖皱眉道:“你待怎的?”那人笑容丝毫不减,道:“在下铁中英,人称铁面虎,今日一见,才知两位才是人中龙凤,在下就算是虎,只怕也只是一只壁虎了。” 柏雍笑道:“你是壁虎,那我们也就只好是草龙纸凤了。” 铁中英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道:“两位要去哪里?”柏雍道:“十里铺有好狗肉,好烧白,我们准备去那里喝酒去。” 铁中英道:“这里就有好狗肉,好烧白,保证和十里铺的是一个锅里煮的,一个缸里舀出来的。 而且出锅绝不过一刻钟。” 柏雍点了点头,道:“那可实在不用去十里铺了。 可是……”柏雍指着铁府里面道:“这里明明堆满了山珍海味,铁兄为什么只请我们吃狗肉?”铁中英大笑道:“两位想吃什么,尽管自便,此后铁府随时为两位敞开!”柏雍拱了拱手,笑道:“那就叨扰了,走、走,咱们去给老爷子祝寿去,一杯酒就祝愿老爷子寿长一岁,今日不喝够千杯,我绝不离开!”拉着郭敖就向里面走去。 郭敖道:“你不跟那些打秋风的混在一起的?”柏雍笑道:“我已经送了礼了,为什么还要跟他们在一起?”郭敖疑道:“送礼?你送过什么礼了?”柏雍道:“笨蛋,就是你的剑法啊!有见了剑神神剑,还不赶紧请进来的人么?”铁家手段真是豪阔,那厅堂连同院中中足足摆了上百桌酒席,几乎全部满座。 柏雍拉着郭敖在人群中不住穿梭着,这张桌子不好,那张桌子也觉得不好。 郭敖浪荡惯了,倒不觉得坐在这张桌上跟那张桌上有什么区别。 又走了几十张后,柏雍忽然道:“找到了!就是这张最好!”铁家的院子是按照江南庭园的格局布置的,曲池流水,峰峦竹林,全都具体而微、极具匠心地布置在院中。 柏雍指着的那张桌子,临清水,对碧山,乃是整个院子中最好的位置,但奇怪的是,这桌上却只坐了一个人。 那桌上也只摆了几盘素淡的菜色,并不象别的桌上那样山珍海味,层出不穷。 当座之人,身着一袭平常的灰袍,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但周围桌上的来客,脸上都露出种很局促的神色,似乎只是靠近了这人,就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诱发出内心深处莫名的不安来。 那人坐姿极为随意,身上更未透出一丝的真气。 四周笑语喧嚣,他却看也不看一眼,缓缓举杯。 他脸上神色极淡,一如蓝天深处最渺远的一朵白云,悠然卷舒,却自有掩不住的出世之姿。 郭敖脚步顿住了。 他的剑气已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此人乃是他平生仅见的大敌。 他并不想与此人同坐,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不愿意将自己暴露在此人的目光下。 柏雍却全然不管,大咧咧地走了过去,坐在那人对面,一把将那人面前的酒壶抢过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了下去,赞道:“果然是好酒,比十里铺羼水的烧刀子好多了!喂,你怎么不过来坐?”郭敖走过去,缓缓坐下。 他的脸色变了。 对面那人微笑看着他们,在午后眩目的阳光中,他目中神光隔空传来,反耀出两重奇异的光晕,仿佛无法穿透的彩之洪波,随着他心灵的摇曳。 两重彩晕氤氲流转,又透出种莫名的妖异感,既华贵又平凡,既亲和又冰冷,正午太阳的光辉都为之黯然。 这样的眸子,郭敖曾见过一次。 嵩山万岁峰上。 柏雍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了郭敖一眼,道:“你们认识?”那人依旧微笑不答,郭敖慢慢道:“天罗教新任的教主,崇轩。” 柏雍一拍桌子,道:“我就说么!看我选的桌子好不好?坐下一谈就是故人。” 郭敖冷冷道:“我却没有这种故人。 少林武当加起来一千多条人命,崇教主要怎么偿还?今日到荆州来,又想杀多少人?”崇轩慢慢将酒杯放下,淡淡道:“我从来没杀过人,今日也不想杀。 我是来找人的。” 郭敖道:“找人?你找谁?”崇轩嘴角挑起,笑了:“寿筵就要开始,为何不等铁老爷子出来之后再谈?也许一会我要找的人就来了。” 郭敖冷哼一声,就听堂上一声咳嗽,几个中年镖师簇拥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走了出来。 那老者年纪虽大,但精神极为矍铄,双目中更是精光暴射,四顾如电。 才走到堂口,就哈哈一阵大笑,道:“各位远道前来,真是给足了小老儿的面子。 说不得,今日要陪各位喝个痛快。” 声音也极为洪亮,中气十足。 立时四面响起一片喧声,众人纷纷离座,向铁老镖师致意。 铁万常的记性极好,在人群中走着,一面跟宾客打着招呼,就连矮他两辈的年轻子弟,只要他见过的,都能记得名字。 闹哄哄地乱了半日,方才拜见完毕,铁万常带着亲近的几位镖师,依旧回到堂上,坐在了寿星的位置上,宣布开筵。 来贺众人一齐举杯,铁万常连饮三杯,脸色更是红润,谈笑之间意气风发,不住劝众人喝酒。 与会众人都极为高兴,江湖豪客,本就不拘礼数,登时喧呼轰饮之声,响遍了整个铁府。 铁万常笑嘻嘻地看着众宾客,似乎极为喜欢这种欢庆的气氛。 突地,就见迎客的铁中英匆匆走了进来,俯身到铁万常的耳边,似乎要汇报什么紧要的事情。 此时,郭敖正伸筷去夹灵渠醉虾;柏雍刚饮完酒,酒杯还未仰起的下颚边移开;崇轩伸手抓向酒壶。 没来由地,三人同时就觉一丝莫名其妙的寒意袭了过去。 三人动作同时顿住,一片青翠的树叶从堂上悠悠地飘了下来。 铁万常的身形倏然僵硬,他还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但他的目光迅速呆滞了下去。 铁中英脸色剧变,踉跄后退几步,将身后的寿桌撞翻!他的手极力地抬起,抓住胸口,似乎要将什么东西抓出来,但突然一声闷响传来,他一声大叫,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笔直倒了下去!众贺客吃了一惊,一齐蜂拥而上。 那几位中年镖师离得较近,急忙抢上去扶住两人,却发觉铁万常、铁中英两人已经气息全无,就在这瞬息之间,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杀死了!铁万常魁梧的身体上一丝伤痕都没有,铁中英的胸前却一片模糊,经脉尽断,竟似被人用雷霆般的掌力打了一掌。 然而,铁府贺客怕不有千人,整个府中水泄不通,铁老爷子身边尽是江湖老手,竟然无一人看出凶手是怎么杀人的!那片树叶悠悠落地,覆在铁万常逐渐冰冷的身体上,似乎死神的冥贴,发出讥诮的微笑,召唤着黑夜的到来。 崇轩叹了口气,起身向门外走去。 郭敖的眉头皱了皱,他一时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拦下他来。 突然身边柏雍大叫起来:“摘叶飞花,又是摘叶飞花!”郭敖脸色一变,低头看去。 柏雍手中正拈着一片树叶。 这树叶青翠鲜亮,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而且形状甚为奇特,并非荆州所产之物,正是钱盈舒、杨锋身上的那种。 难道杀死这三人的凶手,竟是同一个人么?铁万常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而铁中英却经脉碎裂而死,正与前两案一模一样。 柏雍喃喃:“莫非杀死钱盈舒、杨锋、铁老爷子的,真的是传说中的武功——摘叶飞花、伤人立死?”郭敖脸色阴沉。 他实在不能想象这么小小的一片树叶,能够杀死铁万常那样的江湖豪客。 任何人都能够看出,铁万常的内功已到了相当火候,就算郭敖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轻易取胜,这小小的一片树叶,怎么可能?正在这时,柏雍突然咦了一声,道:“背后有字!”他将那片树叶翻过来,凑到阳光下仔细看了起来。 那树叶背部用针刺了许多小孔,只是下手之人力道拿捏得极为精细,每一针都刚好刺入叶内,却并不刺穿,因此留下的痕迹极为轻淡,就算仔细观察,也未必能看得出来。 柏雍擅长奇门遁甲,手掌上的感应之力大胜常人,这次在阳光之下入手查看,便立即发觉树叶背面有字。 他将树叶举了起来,对着太阳,眯着眼睛仔细看了起来。 一面喃喃道:“这字写得可真差……比郭大少差多了……郭大少比我又差多了……嗯,第一个字是朱……朱……厚……煦……朱厚煦是谁?”他此言一出,四周的人都是一怔。 良久,才有人小声应道:“这是七王爷的尊号。” 郭敖一皱眉:“吴越王?这凶手将他的名字刻在树叶后面,是什么意思呢?”柏雍想了想,从袖中小心地取出一个锦盒来,里面并排放着两片树叶,这便是上两案留下的物证,柏雍在吴越王回来之前,暂时接手此案,这个锦盒也就一直带在身上。 树叶依旧青翠,上面各压着一张指余宽的红纸,上面分别写着:“钱盈舒”、“杨锋”。 柏雍将那两片树叶小心地拿了起来,也凑到阳光下仔细地看了半天,道:“钱盈舒先死,然后是杨锋……”他摇了摇头,将一片树叶举起,道:“这上面刻着的字是‘杨锋’。” 他接着举起另一片:“这上面刻着的是‘铁万常’。” 刻着“杨锋”的是杀死钱盈舒的那枚,而刻着“铁万常”的,是杀死杨锋的那张。 郭敖的脸色变了:“你是说,凶手杀死钱盈舒的时候,同时预告要杀死杨锋;而杀杨锋之时,预告要杀铁老爷子?”柏雍微笑着点了点头。 郭敖的脸色更是阴沉:“那这第三张树叶是什么意思?难道……”柏雍直接说了出来:“凶手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们所说的七王爷!”nk" 第三章 剑击飞电耀天狼 七王爷在点将台。 吴越王喜欢操演兵丁,讲究身先士卒,平时并不居住在王府中,而是与众将官一起宿于兵营中。 此日三江二十万军会练于点将台,总兵便是吴越王。 权贵富家子弟修习武功者很多,但像吴越王这样内力已经登峰造极,连郭敖全力一脚劲射出的鞠球也能接住的,却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郭敖本不相信所谓的摘叶飞花这等传说中的功夫能够杀得了他,柏雍却不肯大意,力劝郭敖一同前往点将台,通知吴越王防范。 他的理由很简单,铁万常行走江湖五十余年,无论修为还是经验都极为深厚,可是也被这一片叶子杀死,连躲闪、警觉的余地都没有。 吴越王就算武功高于铁万常,又岂能保证万无一失?同样的一片叶子飞来,吴越王就算能警觉,可能躲过?何况暗杀者若是不用树叶,而用飞刀、用剑、近身博杀呢?点将台虽兵多将广,却是否能挡得住这绝顶高手?柏雍、郭敖两人受吴越王礼遇,眼见吴越王有难,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坐视的。 吴越王高筑九龙之楼,那是野心而已,此人豪爽好客,雍容大度,若不是身在豪门,所图不轨,两人倒真想交了这个朋友。 所以,吴越王不能死。 荆州临江,秋风劲急,两人迎风疾行,不多时就出了荆州城,到了点将台下。 古传点将台乃是三国关羽练兵之所,吴越王封藩此地之后,追慕先贤余风,就将三江兵营总署设在了此地。 多年经营,已经颇有规模。 柏雍望着四周高台崇营,指点赞叹不已,却好似将来意抛在了脑后。 郭敖不想多做耽搁,抢上前去向守营的兵丁说明了来意。 那守营的兵丁是个大络腮胡子,人们就叫他王胡子,他好像听戏文一样摇头晃脑地听完郭敖的话之后,大笑道:“你说有人要刺杀七王爷?”郭敖点了点头。 王胡子笑道:“你可知道王爷武功之高,那真是当世再无对手。 前日演兵,一千把弓一齐射过来,我们王爷连躲都不用躲,那些箭纷纷落了一地,没有一支能射进他三尺之内!这等功夫,还怕什么刺杀?”郭敖冷冷:“江湖中人,不是强弓猛箭所能够比的。” 王胡子冷笑道:“你这样说来,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当兵的了?要知道这花花万里江山,还不是我们在守着?你们江湖中人除了会打架生事,真遇到大事,怎不见你们挺身而出?”郭敖皱眉,身后却传来一阵鼓掌之声,只见柏雍大笑着走上来,拱手道:“这位兵爷说得当真痛快,江湖人士懂什么?只知道打打杀杀,哪里比得上兵爷们乃是社稷长城,中流砥柱?江湖中人顶多做个捕头镖师,而当兵的却可以封侯拜相,彪炳千秋,这其中优劣不是显而易见的么?”王胡子听见他称赞,顿时笑得胡子都掀了起来,用腰刀指着柏雍道:“你这个人懂事,知道当兵的好处。 什么时候咱们哥俩好好聊聊。” 柏雍笑道:“只怕一会七王爷真给人刺杀了,我们就再也没有聊的机会了!”王胡子道:“这个你不用担心,王爷正在会客,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柏雍跟郭敖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一动。 柏雍摇头道:“王爷会得什么客?这么大的机密,我猜兄台一定不知道。” 王胡子涨红了脸,道:“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不就是个红头发番僧么!”柏雍的眉头皱了起来:“番僧?怎么会是番僧?”他转头对王胡子道:“王爷在哪里会客?”王胡子手指处,道:“看到那边两杆旗杆下的虎皮大帐了么?就在那里面。” 那大帐果然极大,顶上绣了只猛虎,镶了黄铜,看上去就如真虎一般,威风凛凛,看去极为醒目。 大帐两边不远处各竖着一根旗杆,四丈余高,顶上刁斗中隐隐可以看到有兵丁在巡逻,每根旗杆上都扯着好大一面旌旗,一面绣着一个大大的“明”字,另一面却绣着个“吴”字。 柏雍喃喃道:“这旗真是威风,猛眼看去,竟然有种见到太祖了的感觉。” 他出神地望着那两根旗杆,突道:“若是这旗杆突然断掉,砸在大帐上,你说七王爷会不会出来?”王胡子笑道:“旗杆怎么会断掉……”他话尚未说完,猛然觉得郭敖的身形动了动。 一道寒气扑面而来。 他的感觉瞬间被这股寒气侵袭而入,冻了个结结实实,满天的阳光也倏然暗了下去!所有的光仿佛都聚结在一起,聚在一柄剑上。 这柄剑无形无质,无具无相,但却由无处不在,一剑就插向王胡子的面门!王胡子张口大叫,却发觉口中已发不出任何声音!破空之声直入脑髓,这柄剑似乎瞬息就刺入了他的心底,遂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透体而过。 还不待他反应,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胡子大骇之下,本能的运转内息,却发现自己并未受伤,正要庆幸,只听一阵咔嚓嚓的暴响猛然从身后传来!金顶虎皮大帐左边的旗杆,忽然从底一斩两断,轰然向大帐砸下!王胡子口张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那根旗杆越落越急,他喘息未定之时,旗杆已经带着巨大的震响,砸在大帐的顶部!就见吴越王的身影冲天而起,掌势在空中一引,旗杆还未落地,就被他一掌击中,横飞出去。 同时大帐中破出一条极亮的剑光,飞影一般跳跃着,将蒙帐的牛皮割开好大一块,转开一片光幕,将升腾而起的灰尘逼开。 吴越王大袖挥舞,身形如飞天之鹰,落在了地上。 他脸上英气勃发,不怒而威,喝道:“什么人?”这霸王一怒,当真凌厉,登时营中众将众兵都骇得脸上变色,一齐跪了下来。 柏雍脸上的微笑却丝毫不减,笑道:“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总算不枉费我们一番辛苦。” 吴越王脸色一沉,登时宛如天塌下来一般,他怒道:“本王受天之命,怎么会死!”就在此时,右边那根旗杆突地“咯”的一声轻响,从中宛如被砍了一剑一般,凌空折断,仿佛一柄两丈余长的巨矛,向吴越王直刺下来!这一击来得极为迅猛,剑气宛如当空烈日,照耀当场!吴越王心神微乱,那旗杆已经到了头顶三尺处。 吴越王陡然一声大喝,真气随着喝声喷出,向旗杆冲去。 他全身的劲气随着这一声大喝猛然运起,轰然聚于右拳,骤然轰了出去!这一拳才一出手,立即追上先前暴喝喷出的真气,内外先后天真气统合为一,层层相激,登时焕发成开天辟地的一拳,宛如将整个青天托起一般,跟那直要插入无间地狱的旗杆暴击在一起!吴越王以秘法修成的内力强极无伦,这时猝然出手,仍旧具有极大的威力,但那旗杆下击之力实在太过锐利,吴越王拳势才与之接,便觉丹田中一股奇寒透体而下,宛如寒潭冰泉,绵绵不绝。 吴越王磅礴的内力被这股尖锐无比的奇寒一刺,顿时如蛇中七寸,再也无法递进分毫。 他又是一声暴喝,左手探出,跟右拳握在一起。 登时上击之力强了一倍,那旗杆发出一阵吱呀呀的裂响,被稳稳托在了空中。 吴越王丹田真气再提,周身劲气噼啪暴响,突然收拳,瞬间又击了出去,一拳将那旗杆砸得向外横飞!他的内力实在霸道之极,于此危急之时,竟然还能反击。 那知他强敌更强,刺目的阳光中,突然闪过一线光芒,那凌空击下的半截旗杆就被这剑光劈成两半,下半截被吴越王一拳击飞,上半截倏然刺下。 其势更急,其寒更利,其威更烈!吴越王发出一声怒吼,方才那一掌已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劲气,这截旗杆飞下,他还想挥拳,但真气却已提不起来了!匆忙之中,就听柏雍叫道:“走震位、转乾跃兑!”吴越王不及细想,依言跃起,就听身边风声劲急,那截旗杆猛然击下,正擦着他的身子直插入地下。 双方蓄积的力量一起鼓涌泻出,地面竟被这一击之力击出两丈方圆的一个大坑,泥沙暴飞,宛如下了一场大雨。 吴越王身形退飞,泥沙混茫中,突然闪出一点剑光,如飞星,如奔雷,如海倾,如天裂,微茫似雾,纷舞若雪,片片激飞跳跃,向他追袭而来。 这一剑来得好快!吴越王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眨,森寒的剑气已然直迫在他的眉睫上!他从来没有想到人的剑,竟然可以快到这种程度!他想长啸,但却已然不及!这一剑毒辣猛恶,就算吴越王真气充足,也依旧挡之不住。 吴越王的瞳孔骤然收缩!突地一阵劲风从吴越王身后扑了过来,向那道剑光迎了过去。 那道劲风不是剑,不是掌,更不是任何兵器,而是吴越王一掌击飞的那半截旗杆。 这旗杆也没有任何的招式,只是直直地刺向那道剑光。 但它实在太大,太粗,粗到所有的变化都已无用,无论那剑光怎么变化,都必定会刺在这截旗杆上!何况这道剑光其势已老,也不会再有任何变化。 木屑宛如飞雪般暴撒而出,剑与旗杆已经刺在了一起。 那剑光有如毒龙一般,偌大的旗杆迅速被削成亿万碎片!这是何等的剑法,这是何等的武功?吴越王的眼中露出一丝狂怒,他为自己竟然挡不住这样一剑而愤怒!剑光破旗杆之后,杀意得到宣泄,去势也就缓了,已不足以杀人。 那截旗杆只剩下了一尺多长。 郭敖挥手将旗杆扔开,目光透过木屑土灰,望向那剑光后面。 土石纷纷而下,所有的人突然都陷入了极静。 一阵金属摩擦之声缓缓传来,却是那人慢慢地将剑收回鞘中。 郭敖却一动不动。 土石越落越少,渐渐场中又被明亮的阳光布满,只见那人一身白衣,洁净地仿佛不染半点尘世的浮滓。 白衣上用白线绣着一只白鹤,展翅怒飞,直上天空。 那人束发之环散开,几乎及膝的头发纷披下来,将整张脸盖住,只于流瀑一般的发隙间,透出两线剑锋般的神光。 这神光竟闪动着妖异的紫色。 他的剑就随便地握在手中,看去十分不显眼,只在剑锷处,刻了只小小的白鹤。 没人能够想到,就是这柄剑,方才两断旗杆,几乎搏杀武功不在江湖一流高手之下的吴越王。 这柄剑,也被铸剑名家钟石子评为天下第十一名剑。 剑并不佳,却有盛名。 盛名因剑主而得。 清鹤剑。 郭敖的目光收缩,盯在这柄剑上。 那长发之后的神光,也盯在他手上。 郭敖沉声道:“凌抱鹤?”凌抱鹤淡淡道:“剑神郭敖,果然名不虚传。” 他微微顿了顿,道:“但下次相遇,不知你是否还有这样的运气?”说着,凌抱鹤身形倏然跃起,宛如大鹤冲天,身子在四周的营帐上点了几点,转眼走得不见了。 郭敖目注他远去的方向,眼睛中神色极为复杂。 舞阳、清鹤,究竟谁更快?谁更利?于长空传下来的名剑,跟以人得名的名剑,究竟哪柄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名剑?这一招若是刺向自己,又该如何挡架?这些问题,想必有很多人想知道。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迟早要用一个人的尸体来获得,不是郭敖的,就是凌抱鹤的。 柏雍微笑着走了上来,瞅了瞅地上的大深坑,再看了看碎成几截的旗杆,大大叹了口气。 两柄旗杆,一柄被郭敖斩成两截,一柄被凌抱鹤斩成三截,散了一地。 还有半截旗杆竖在那里,看上去又怪异又好笑。 本来威风华贵的虎皮金顶大帐,也被又砸又斩,成了一塌糊涂,就跟吴越王的脸色一样,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柏雍拍了拍吴越王的肩膀,笑道:“你也不用生气,要知道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铁老爷子要是你,肯定会这么想。” 吴越王脸上的神色变了变,道:“铁老爷子?铁万常?他怎么了?”柏雍笑了笑:“他没怎么,只是刚刚死了而已,和他的儿子一起死了!”吴越王脸沉了沉,只听那金帐中有人扬声道:“王爷,刺客已退,请与小僧一谈吧。” 大帐裂开,帐中人很多,但却没一人动,也没人说话。 大帐被袭,刺客来临,吴越王决战,他们都无动于衷,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 这究竟是因为他们对吴越王的尊敬,还是他们的姿态更高?众人游目看去,一名番僧合十站在大帐的中央。 他装束颇为怪异,不衫不袍,斜肩披着一块麻布,肩臂半坦,右臂戴着一只四指宽的铜环,嵌着红绿宝石。 身材极为高大,浓眉入鬓,双目极深极黑,顾盼之间,豪气纵横;耳垂极长,上面挂了两个大大的金环;一头长发生得浓密非常,是极为醒目的火红色,也不像中原之人那样直,而是翻卷成圈,波浪般纷纷披拂下来,将整个背部都覆盖住。 远望如同火焰高烧,颇显诡异。 番僧的背后,是十几个头上扎着发髻的倭寇,装束却和当初在武当山上看见的一样。 柏雍脸色一沉,悄声道:“怎么有倭寇,难道吴越王心怀不轨?”只听那番僧声如洪钟,大声道:“小僧天竺遮罗耶那,拜见王爷。” 他声音响亮之极,虽然只是平常说话,但在别人听来,却无疑大声吼叫。 吴越王淡淡道:“天竺僧人?你见我何事?”遮罗耶那合十道:“小僧东来,本是要寻找天竺秘笈《梵天宝卷》的。 闻说日之岛织田信长武功高强,小僧前往拜会,与之交手三日三夜,终于以一式‘波罗手’胜了半招。 小僧敬佩织田施主的博学多闻,因此答应他一件事,便是将此物带给王爷。”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吴越王眼睛一亮,道:“八尺勾玉?”遮罗耶那点了点头,道:“织田施主所要的,也请王爷交给这几位施主带回。” 他袍袖一指身后几个倭人。 吴越王叹道:“此物一月前我已在武当后山预备好了,只怪机缘巧合,却被人中途破坏,看来他是无福分拿回去了。” 他的身形突然一长,目中神光迸射,盯在了柏雍与郭敖的身上。 柏雍心中一动,他想起了武当峰顶的那个鞠球,也想起了十万大军的疯狂追杀,难道,当初一球入帐,正好将那物事带走?这……这也太巧合了吧?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微风吹过。 这阵风很轻,但仿佛吹进了每个人的心中,使他们的心神不由得一震。 郭敖跟吴越王的瞳孔同时收缩了起来!金帐中,忽然就莫名的多出了一个黑袍人。 那人踏着帐中尘土缓缓走来,黑色的大氅在地上沙沙作响,整个武场的刺目阳光仿佛都为之一暗。 这人年纪不到四旬,棕色的长发微微束于脑后,长眉清眸,容貌相当俊雅。 然而他眉心处却有着几道极深的皱纹,透出一丝凄苦之色。 那人神色淡然,却自有一种掩不住的威严,目光却如剪冰裁玉,冰冷到了极点。 那人跟着踏出一步,吴越王猛然就觉一股无形的压力侵了过来,这压力绵绵泊泊,庞大虽并不多庞大,却深厚雄浑,没有一丝破绽!吴越王空有一身的内力,却连半分都递不出去!那人的目光,也注视在案上的八尺勾玉上。 他斜飞入鬓的剑眉渐渐竖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八尺勾玉换中华大好的江山,吴越王,你倒是慷慨得很啊。” 吴越王身形一震,道:“你……你是谁?”那人淡淡道:“这并不重要,我来,是要带走两件东西的,一,是这只勾玉,二,是你的眼睛。 生眼却不学好,毋宁舍去。” 吴越王一怔,他大笑了起来:“你若是想要,只管来拿就是!”真气一提,流云一般的双袖已然飞起。 那人淡淡一笑,突然一点剑光从他袖中飞起,飞夺吴越王!吴越王双袖凌空翻转,犹如乌云,他的手掌,就如乌云中的太阳,向那人压了下去!那人的剑光忽然散开,郭敖情不自禁地惊噫了一声!吴越王的掌影将整个金帐全都笼罩住,那人微一侧步,不知怎的,已经脱出了吴越王手掌的笼罩。 那人并不去看吴越王,而是转头盯着郭敖,他的脸上显出一丝讶意,渐渐地,这讶意幻成淡淡的笑意,道:“你就是郭敖?”郭敖一怔,道:“不错,在下就是郭敖。 阁下的剑法……”那人淡淡笑道:“我的剑法怎么了?”郭敖迟疑道:“阁下的剑法……似乎与我的有些相似。” 那人双眉一长,淡淡道:“拔剑!”郭敖全身仿佛动都没动,剑已在手中。 那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聚起,紧紧盯在舞阳剑上,良久,叹道:“好剑!”他是在赞叹,但在郭敖看来,却仿佛只是在称赞剑,而不是称赞他。 那人目中翻涌起一片云气,仍然淡淡道:“剑好,不知道人怎么样?天下无敌的舞阳剑,是否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剑法?”郭敖胸中一阵翻涌,只觉有股怒气郁积勃发,将要破体而出。 他突然反手,将舞阳剑插在身前,空手对着那人。 那人微微一愕,继而森然道:“难道你要赤手对付我?”郭敖紧闭着嘴,并不说话。 他自己也意识到,于长空不但教给了他非凡的剑术,而且交给了他无形的枷锁。 他一天不突破这枷锁,就不能成为真正的高手。 这人的确是劲敌,但正是如此,却恰恰激发了他天性中好勇斗狠的血气,忍不住就要空手斗斗他!那人不再说话,轻轻抽出了一柄剑。 那剑极为细长,在空中微微抖动着,就如暗夜中游离的一线光华。 那人爱怜地抚摸着剑身,缓缓道:“此剑名‘丝竹’,乃我少年所用。 如今我已久不用剑,今日就以之对你吧。” 他的剑光突然一折,向郭敖划了过去!这一剑来得好快,而且毫无朕兆,一剑击出,犹如空中闪裂了一道极细微的弧光,甚至就像眼睛眨了一下,丝毫没有任何剑意透出。 这一剑,竟然将所有的杀气隐盖住,不放一丝出来,当敌人警觉时,已然中招倒下。 这一剑,乃是真正的杀招!剑势光晕变化,倏忽之间,已然划到了郭敖胸前。 郭敖也没想到这一剑来得如此之快!他大喝一声,身子突然凌空跃起,向那人扑了过去。 这一跃,堪堪将那一剑避开,郭敖身子凌空,右手一掌击了出去。 光芒乍显,他以掌而运剑力,真气汹涌彭湃,向那人奔涌而去。 那人微微一笑,“嗤”的一声轻响,丝竹剑划破重重掌影,直指郭敖的掌心!无论是掌也好,还是以掌御剑也好,掌就是掌,只要被人刺破了掌心,掌势剑势都必会破掉!这一点,郭敖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倏然收掌,连接几拳击了出去。 拳影飘忽,雄劲无俦,向丝竹剑上震了过去。 那人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只要你能接住这一招,我放了你又如何!”随着他这一声,空中突然传来一线若有若无的琴音,郭敖心中微微一荡,却突然发觉这琴音竟然是从那人手中的丝竹剑上发出的。 便在这时,丝竹剑细微的剑身突然迅疾无伦地颤动起来,剑芒**,竟然在瞬息之间,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立时在郭敖面前交织成一片闪亮的光幕,天塌地陷般直压了下来。 郭敖待要举掌招架,但却已分不清丝竹剑的方位。 丝竹剑实在太细,在急速的**中,根本就分辨不出剑身的本体。 而只要一个招架不住,它便会如毒蛇一般,瞬间啮杀郭敖!郭敖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丝竹剑中震音骤发,闪烁得更加急速起来。 似乎敌人越是退却,这一招便越是沉雄。 郭敖心下叫苦,眼看这光幕越扩越大,几乎就要将他的全身都笼罩住。 而一点笼住之后,他便再无脱逃的机会——就算他是剑神也不行!但就在此时,他突然发觉了这人剑法中的一丝破绽!无论什么剑招,都是用剑施展出来的,无论这剑招有多神妙,剑势有多快,单以某个瞬间而言,那就只是一柄剑,它不可能挡住所有的破绽,也不可能攻往对方的全身。 一式剑招没有破绽,并非真的没有破绽,而是因为剑招施展得太快,本来的破绽也就不成其为破绽了。 丝竹剑形成的光幕诚然厚密无比,但这厚密,本身就是破绽。 因为若太照顾上方的光幕,下方就必然空虚。 这必杀的一招,破绽就是丝竹剑形成的光幕与地面的空隙。 但什么剑招能够自下而上攻过去?他的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年幼时于长空演练的剑招中,似乎有这么一式。 于长空教授重在剑意,剑招只是为讲演剑意而已。 但郭敖记忆之力甚强,此时不及细想,一伸手,依式直击了过去。 这下光幕轰然触发,向他手上卷了过去。 郭敖身子却突然一矮,着地滚了过去。 一滚,就滚到那人身前,掌际光芒闪烁,直指那人胸前的膻中穴!丝竹剑离郭敖背后只有一分远,但郭敖的手掌已然贴在了那人的胸口处。 两人都是一动不动,仿佛两尊雕塑一般。 良久,那人笑道:“好!果然不愧是剑神,这一招‘潜虬媚渊’当真施展得出神入化,刚好就破解了我的‘绿黛烟罗’。” 说着,轻音颤动,将丝竹剑收回。 郭敖退开一步,变色道:“潜虬媚渊、绿黛烟萝……华音阁的春水剑法?你是华音阁的人?”那人淡淡一笑,似是默认了。 郭敖、吴越王等人神色都是一变。 名垂天下的华音阁最终未能置身这场武林浩劫之外,还是出手了!从眼前这人的武功来看,他在华音阁中地位也应极高。 而华音阁近年来一直韬光养晦,少问武林之事。 与九大门派、天罗魔教也是河水不犯井水。 如今阁中第一流的人物亲现江湖,到底怀了什么目的?与那几起摘叶飞花的案件是否有所关连?让人不得不心起疑云。 看来眼前这场劫难,卷入的势力越来越多,只怕最后再无人能置身事外!郭敖默然片刻,道:“你故意求败,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人淡淡笑道:“我已经从你的剑中试出了我要找的东西。 此行总算不虚。” 郭敖这一剑中流露了什么?难道这比八尺勾玉及吴越王的眼睛还重要?郭敖犹豫了一会,道:“然而我这一招不叫‘潜虬媚渊’,叫‘明驼骏足’,是于长空先生临终所传,与贵阁春水剑法毫无关系。” 那人微笑道:“这招的来历,你日后自会知晓,关键是你现在施展出来了,而且击败了我。 你想要什么,只要步某人吩咐一声,华音阁还没有拿不到的东西。” 吴越王紧皱的眉头突然松开:“你是华音阁代阁主步剑尘?”那人淡淡道:“正是。” 他自报身份,在场诸人又是一震。 十年前,华音阁主莫名暴毙,阁中内讧重重,上弦月主姬云裳叛教远走南疆。 东天青阳宫主临危受命,扫平诸多反对势力,稳定了阁中局面,并发誓要要查明真凶,为阁主复仇。 十年来,华音阁事物一直由东天青阳宫主代摄,尚未另立新主。 而这东天之主,正是步剑尘。 华音阁声名煊赫,立世九百余年,弟子之数也远逾武当少林。 因而其间派系之争也就格外复杂。 步剑尘本来出生医学世家,传说早年为了救治妻女所罹奇疾,才投诚其中。 步剑尘孤身投诚,并非华音嫡系;武功虽高,在阁中却也算不上登峰造极,却能居摄阁主之位十年,毫无变故,可见其治世用人之才,委实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郭敖叹了口气,道:“江湖浪子,还要些什么?”步剑尘将目光收了回来,打量了郭敖几眼,道:“十二月十二日,你若有意,可到华音阁一行。 我会在那等你。” 他没有说为什么,郭敖也没有问。 步剑尘转身走了出去,一物铮然声响,落在了郭敖面前,步剑尘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保存着此物,这是你的。” 郭敖拣起来看时,那物半个巴掌大小,通体黝黑,只在中间有一小团赤红,勾勒出一团火焰的形状。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却不知有何用处。 但既然是步剑尘交付的,想必定有不凡的价值,郭敖托在手中,一时沉吟不语。 步剑尘越走越远,他似乎忘记了八尺勾玉与吴越王的眼睛。 ——难道郭敖就如此重要么?nk" 第四章 却话平生黯然伤 遮罗耶那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步剑尘,见他远去,突然大叫道:“且等等!与我比试了再走!”步剑尘停都不停,遮罗耶那一呆,大步追了出去。 吴越王淡淡道:“站住!”遮罗耶那一怔,双足已然如山岳般立住。 吴越王不再看他,转身拱手对柏雍、郭敖道:“军营之中,不便待客,两位请回吧。 来日本王定当奉好酒相请。” 柏雍凝视着他,道:“铁万常死了,你并没有太吃惊。” 吴越王冷笑道:“铁万常是什么人?难道还要本王提他殡葬?”柏雍道:“那自然不用。 但钱管家呢?他已经死了这么长时间了,王爷也并未给他安排后事。 据说钱管家乃是王爷最得意的人。” 吴越王不再说话。 柏雍道:“还有杨锋……王爷通缉了他这么长时间,他忽然死在了大街上,但王爷居然连问都不问,难道这不奇怪么?”吴越王道:“你要怎样?”柏雍悠然道:“这只能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三人是王爷杀掉的,二是他们有另一重身份,王爷早就知道他们必定会死。 不知正解到底是其中哪一个?”吴越王看着柏雍,柏雍微笑。 吴越王也笑了,他忽然道:“本王告诉了你,有什么好处?”柏雍道:“我这个人喜欢热闹,若是能将那凶手抓了出来,想必要热闹得多。 王爷喜不喜欢这热闹?”吴越王慢慢点头,道:“喜欢!本王管家每个月只给我管半个月的家。” 他也叹了口气,道:“尽管他只管半个月,就能将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但本王仍然奇怪,他另外的日子去了哪里。 所以就跟着看了看。” 他拿出了一张纸,道:“我看到了这个。” 这是张很普通的纸,上面画了一块不起眼的黑石,画功很差劲,但柏雍的脸色却变了,变得很难看——这块石头柏雍曾亲眼见过,正是天罗教印信西昆仑石。 吴越王继续道:“本王还发现了一件事,钱管家每晚都睡在云湖阁中,但最近一个月,却好几次偷偷跑到铁万常老爷子家里去,翻箱倒柜,似乎是在找一件东西。 有一天,他从铁老爷子那里找回来一张织锦。” 他微叹道:“这是一张中原很少见的织锦,上面画着一朵八瓣之花。 原来钱管家早就怀疑铁万常来历非常,但他一定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张织锦最终到了我手中。” 柏雍的瞳孔收缩了起来:“曼荼罗图?”吴越王沉静地点了点头:“西昆仑石跟曼荼罗图都非同小可,所以本王通知王府秘密侍卫,让他查一查这件事,但想不到,他刚有一点线索,就被人杀死了,杀死他的,是个卖花的小姑娘!”他的头霍然抬起:“现在,你是否很清楚了?”柏雍的眼睛慢慢地亮了,他躬身一礼,跟着郭敖追了出去。 舞阳剑萧条地插在军营的最中间,竟似从未有过如此地凄凉。 这柄绝世的名剑,竟忽然变成了无人要的废物。 或许,这才是它的价值。 柏雍与郭敖走后,吴越王的手从袖子中抽了出来,他的手中,还有一张纸,吴越王仔细地读着这张纸,他的眼睛中露出复杂的,犹豫的神情来,似乎一时难以决断。 但他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过来,看着遮罗耶那:“大师一定不明白本王为什么要拦住大师。” 遮罗耶那点头:“小僧此来中原,是想寻找《梵天宝卷》的,向步剑尘这样的高人,很不容易遇到,小僧的确不明白,王爷为什么叫住小僧。” 吴越王微笑:“但大师还是站住了。” 遮罗耶那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像王爷这样的高人,也很不容易遇到,小僧难于取舍而已。” 吴越王笑道:“本王一定不让大师失望。 大师请看。” 那张纸笺缓缓向遮罗耶那飘了过来,仿佛有只手托着一样。 遮罗耶那的脸色变了变,他突然凌空一抓,那张纸倏然弹起,竖在了他面前。 上面写着几行字。 “九月十六,洞庭湖中。 武林大会,天下争雄。 共参国事,歃血为盟。 戮力天罗,纠曲为正。” 下面落款是:“武当清虚”。 武林大会!遮罗耶那的眼睛亮了起来。 群雄必至的武林大会,才是遮罗耶那一心等待的大好机遇!只有在那里,他才更可遇到更多高手,找到《梵天宝卷》的下落!吴越王很留心他的神色,这时满意地笑了起来:“怎样,大师是否有意思?我们可以合作。” 遮罗耶那道:“怎样合作?”吴越王悠然道:“大师要的是《梵天宝卷》,织田先生要的是天下玄机要图,这些,本王都可以协助拿到,以吴越王府的实力,想必大师会相信。” 遮罗耶那淡淡道:“那么王爷要的是什么呢?”吴越王深深吸了口气,眼睛透射出一片精光:“武林盟主!”他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本王这一局棋,关乎天下,而这武林盟主之位,正是全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本王不能亲赴洞庭,所以要大师代为走一趟,无论如何,替本王拿下这武林盟主的位子!”遮罗耶那沉吟着,淡淡道:“小僧早闻中原武林人才辈出,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尽胜群杰。” 吴越王笑道:“这个不必大师担心,这次武林盟主之位,万人觊觎,本王几个主要敌人,都已定下了周密的计划。 在他们的彼此牵制之下,中原风头最劲的几个人物,都会因故不能参与此会。 因此,只要大师按照本王说的去做,绝不会有所差池。 只是……大师要小心一个人。” 遮罗耶那道:“什么人?值得王爷如此慎重?”吴越王神色阴晴不定,良久,才冷冷笑道:“大师不必着急,到时候本王自会交代,现在还请大师到画翠峰一行。” 郭敖大踏步在山中走着,心中升腾着一股莫名的快意。 舞阳剑就是他的枷锁,一旦抛却,登时便觉大为轻松。 但吴越王未死,摘叶飞花的线索嘎然而止,凶手到底在何处?柏雍突然顿住,他仰天笑了起来。 郭敖看着他,就跟看着个呆子一样。 柏雍的确很像个呆子,但当他的手举起的时候,就一点都不像了。 他的手中,夹着一枚叶子,青叶!郭敖神情一振,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柏雍笑道:“吴越王的身上!它粘在吴越王的袍子上,我趁着你们打得昏天黑地的,就给顺手牵了过来!”郭敖道:“为什么这次青叶出手了,但吴越王却没死呢?”柏雍摇头道:“可能是他武功太高了,摘叶飞花无法杀死他,也可能是当时太乱,影响了凶手,可能……我也不知道!”他反复查看着树叶,突地喜道:“背后果然有字!”郭敖一喜,柏雍仔细辨认,道:“是‘画扇峰’,这次是地名,看来下一个案件,将发生在画扇峰上!”郭敖振眉道:“画扇峰就在荆州城边,我们这就赶去!”两人身旁的树丛却是一阵碎响,柏雍吓了一大跳,道:“沈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清悒果然从树丛中蹦了出来,她满面碎叶,脸上都是惊惶之色,还不住抚着自己胸前,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差点被他发现。” 柏雍第一次见她如此狼狈,不由奇道:“谁?”沈清悒狠狠看了他一眼,瞥嘴道:“不要你多管。” 回头对郭敖道:“这是你的剑,我偷偷地拿回来了。” 舞阳剑,它本被郭敖丢弃在点将台,如今却被沈清悒抱在怀中。 郭敖淡淡道:“这不是我的剑,你要是喜欢,拿去好了!”沈清悒显然不明白枷锁的道理,微讶道:“前些日子你还藏得跟宝似的,连看都不让别人看,怎么现在就弃之如敝履了?难道这是把赝品?”郭敖摇头道:“剑还是那把剑,只是人不是那个人了!”画扇峰并不远,点将台在城西北,而画扇峰在城西南,恰好穿城而过。 对于武林人士而言,荆州城并不大。 沈清悒吵着一定要跟着,两人谁也没办法说服她不要去,只好要她跟着。 不多时,就来到了画扇峰的脚下。 画扇峰不高,山路也并不崎岖,都铺了方条的青石。 拾级而上,不多会子,就走了一半。 遥遥望见山顶绿树掩映中,有一座小亭子。 沈清悒道:“你们找来找去,找到什么没有?不如到那亭子上歇一会子吧。” 郭敖与柏雍的目光几乎将整个画扇峰覆盖住,果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当下只好依了沈清悒的提议,前往山顶小亭。 远远就见一人盘坐在厅中,鹤发童颜,身上一袭长袍又脏又破,邋邋遢遢地披在身上,就跟乞丐一般。 但他座姿渊停岳峙,隐然大有高手之风范,柏雍咦了一声,道:“亭中好像是武当清虚道长,他怎么来了?”郭敖笑道:“想必武当山上已修整得差不多,他下山寻访武林同道中人,共抗魔教。” 柏雍点了点头,道:“说得有理。 我们不妨去问问他,也许能够知道些摘叶飞花的端倪。” 远远地扬声喊道:“清虚道长!你老人家可好?”清虚道长端坐不动,脸容微笑,看着三人奔上。 柏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他的目光落在清虚道长的身上,终于发现了答案。 清虚道长在微笑,但他的微笑却仿佛刻在脸庞上的,飞扬但毫无生机。 他的身形端坐,但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他竟已在这长亭之中,溘然长辞了!nk" 第五章 画屏峻峰显锋芒 郭敖惊呼道:“清虚道长?”一阵山风吹来,清虚的身子犹如败叶一般,摇摇欲坠。 郭敖抢上一步,想要扶住他。 柏雍的手伸过来,将他止住。 柏雍的神色极为慎重,似乎亭中并不是清虚的尸体,而是恶魔化身后的一具蜕壳。 柏雍一向吊儿郎当的,这种紧张的神情,倒是第一次出现在脸上。 郭敖微微一怔,当下止住了动作。 柏雍一言不发,沈清悒却冷笑道:“两个自命豪杰的大英雄,却怕了一具尸体。” 柏雍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松风瑟瑟,画扇峰的石径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踏得地面噗噗直响,每一次落脚,都是微微一滞,然后才再抬起。 画扇峰地形幽僻,山林清净,只有遥远处樵夫的歌声隐约传来,却与这缓缓脚步声相应,在林中悠悠震响着,悠远中又带着一丝阴森的寒意。 阳光穿透浓密的树叶照下,碧森森的,这碧色犹如实质,沉沉地压在三人心头。 脚步声越走越近,渐渐转过山径,却是两个三十多岁的道士,背上各斜背了柄宝剑,剑锷上镶了个小小的八卦图,正是武当派的标志。 两道低着头,只自顾自走着,一直走到三人身边,也不抬头,向亭中行去。 沈清悒素闻少林武当中人狂妄自大,今日见了,当真更比传闻厉害。 不由重重哼了一声。 那两道径直走到清虚身边,盘腿坐了下去。 这一坐下,两人的脸庞顿时变得苍白,再无一丝血色,他们的生命,仿如在一瞬间被林中隐藏的秘魔之力吸走,突然便变成了两具僵硬的死尸!沈清悒虽没有柏雍跟郭敖的修为,但也已看出了不对。 她的眼睛渐渐睁大,目中充满了不信之色。 山风萧萧索索,将清虚连同两道人的衣服吹动,三人虽都是垂首而坐,但仿佛冥冥中有双阴毒的眼睛,躲在暗中冷冷注视着郭敖三人。 沈清悒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却就在这时,山下又传来了一阵噗噗的脚步声。 须臾之间,又是两位道人行了上来,也是一言不发,分坐在先前两道的旁边,一坐下就死去。 郭敖的双手禁不住握起,他实在没想到凶手竟如此残忍,几乎有种杀尽天下人的感觉!一对一对的道士走上来,亭中越坐越多,到后来挤得满满的了。 山中沉寂了片刻。 幽湿的翠微浮在几人眼前,仿佛幽冥的碧色鬼火,在数具尸体上欢跃不停。 突然,山下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郭敖双眉倒立,似乎忍不住要出手。 然而,这次上来的,却不是道士——是一个灰衣人,跟一个白衣人。 灰衣人脸上淡淡的,白衣人却桀骜飞扬,眉角上翘,带着种不可一世的样子。 郭敖的目光骤然收缩,盯在白衣人身上。 白衣人对郭敖的目光视而不见,微微冷笑,跟在灰衣人的身后,越过郭敖三人,也坐在了亭中。 只是他们的脸没有变苍白,头也没有低下。 不但没低下,还目光灼灼,打量着郭敖三人——正是崇轩跟凌抱鹤。 郭敖怒道:“杀害这么多人的,当真是你们天罗教!武当派已遭大难,难道你们真要赶尽杀绝?”凌抱鹤冷笑道:“武当派召集江湖正道,开什么武林大会,难道会安了好心?还不是要对付我们?单凭这一点,就该死!”说着,一挥手,一张纸向郭敖飞去。 郭敖没有接,在那纸片飞过之时,他已经看清楚上面写着很简单的几句话:“九月十六,洞庭湖中。 武林大会,天下争雄。 共参国事,歃血为盟。 戮力天罗,纠曲为正。” ——正是与吴越王那张一摸一样的拜帖。 郭敖道:“天罗灭少林,破武当,存心峨嵋、崆峒,觊觎华山、普陀,武林正道联合起来,对付你们,实属替天行道!”他的目光抬起:“江湖中弱肉强食,向来不讲什么道理。 今日既然被我遇到了,那也就不必多说,拔你的剑吧。” 凌抱鹤爆发出一阵狂笑,道:“好,刚才一战,并未尽兴!而今我的剑在此!”他身形不动,并不坐起,手一翻,清鹤剑已然亮出!剑锋沉静,犹如一泓秋水,才一出手,就似乎将山林中的翠色全都吸纳在一处,碧森森地化作剑锋散发出的剑气,直逼郭敖的眉睫。 凌抱鹤傲然道:“拔你的舞阳剑!”郭敖笑了,像是浑然不觉凌抱鹤聚合了山林之气的压力一般。 奇异的是,当他真的放开了,不觉得了的时候,这压力也就仿佛不存在了,再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并不是放开了,而是他已经超脱了出来。 郭敖伸手,折下一枚树枝:“这就是我的剑。” 他手执那枚树枝,随便地指向凌抱鹤。 万千碧气化作流萤,随着这一指冲开。 郭敖手中虽然没有舞阳剑,但此时剑意展开,却仿佛一尊炽烈的太阳,什么山林之气都消散于无形。 他整个人也放射出灿烂的光辉,带着自信与霸气,傲然挺立在画扇峰上。 他的人已与这山峰融为一体,凌抱鹤的剑意若是岚,他就是山;凌抱鹤若是云,他就是大地。 云翻岚卷,大地青山却绝不动摇。 凌抱鹤一动不动地看着郭敖,他的瞳孔渐渐收缩,浓重的紫芒在眼睛中闪烁聚结,深沉地犹如地狱的颜色。 剑气流转溢动,在他身周越结越浓,清鹤剑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啸音,犹如龙吟般远远传了出去。 郭敖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他手中枝条轻轻颤动,郭敖用三根手指捏着,似乎只是吟鞭横指,并没有半分杀戮之气。 凌抱鹤眼中紫雾更浓,清鹤剑的震音愈响,偶尔夹杂着几声吡啵的震响,隐隐颤动。 沈清悒脸上的青气渐渐升起,双手紧紧抱住了舞阳剑。 突地空中展开一丝细微的颤响,犹如秋蝉哀鸣,一闪就灭了。 郭敖手中的树枝纹丝不动,却突然飘下一片叶子来。 郭敖身形如山,端凝不动,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但那树枝却探出了一尺。 跟着又是一片树叶落下。 不消多时,落叶纷纷,树枝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但却已攻到了凌抱鹤胸前五尺处。 凌抱鹤目光冷冷地盯着树枝的最前端,清鹤剑的啸声峻极,干云之上,几乎将人的耳鼓震裂。 郭敖手中树枝也颤动得厉害了起来,空中仿佛有无形的魔鬼,在觊觎着,只等他两人有一丝倏忽,就猛扑过来,将其攫到地狱的最深处。 五尺……四尺……三尺……树枝离凌抱鹤越来越近,郭敖踩下去的脚印也越来越清晰。 清鹤剑的啸音越来越高昂,树枝的颤动也越来越明显!只要再多一寸,仿佛整个天幕就会垮下来,砸在两人的头上。 突地山下传来一声长啸。 那啸声好猛,宛如青天打了个霹雳,轰隆隆在头顶上炸开。 凌抱鹤跟郭敖都是一震,郭敖手中的树枝“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惊讶,这人的功力竟然有种浩淼无涯的感觉,而且深沉雄厚之处,似乎较吴越王犹有过之。 吴越王的功力强极绝伦,单以内力而论,郭敖跟凌抱鹤都自问不是敌手,此人功力更盛,岂非已强到了可怕的境地?两人正自惊异不定,山下那声长啸猛然变成一声怒喝,轰然在山中炸开。 立时万木轰鸣,仿佛卷起了一阵狂风。 林中栖鸟被震喝惊醒,扑棱棱全都飞起!登时漫山都是翔动的鸟之身影,以及它们恐慌的鸣叫声。 万点飞影中,遥遥就见山下一个细小的黑点跃起,笔直向山上冲了过来。 来人身法极为迅捷,一跃之势,足有三丈余高,在空中直踏数步,群鸟惊飞躲避,那人身子灵动,在一只飞鸟的羽翼上一点,飞鸟如断箭一般,从云中急坠而下,他却借势飞起。 跟着又是一脚点出,竟然凌空度虚,踏着万千飞鸟的脊骨,迅捷无伦地奔至山顶!画扇峰虽不甚高,但山势陡峭,上爬绝非容易,但此人竟凭借着这种匪夷所思的身法,眨眼之间,已经冲到了峰顶。 他赤足踏在一只羽鹤的背上,凌空飘落,当真如云中雷震,天外飞仙,还未出手,先声已夺人。 郭敖跟凌抱鹤的瞳孔同时收缩!这人郭敖认识,赫然正是吴越王金帐中的红发番僧,遮罗耶那!他一落地,看了郭敖凌抱鹤一眼,顿时满面笑容,一揖向郭敖拜了下去:“小僧遮罗耶那,来自西域天竺,得见中土大德,实为幸事。” 郭敖抱拳道:“大师客气了。” 遮罗耶那转过身来,对着凌抱鹤也是一揖:“小僧遮罗耶那,来自西域天竺,得见中土大德,实为幸事。” 说的竟是一模一样。 凌抱鹤剑气正与郭敖相斗,被他长啸打断,心下不快,仰头看天,淡淡道:“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幸从何来?”遮罗耶那微微一笑,道:“小僧此来中土,是为了拜会武功高强之士,可惜机缘不巧,刚才好不容易遇到的几位出世高手,却只是匆匆一面,就已仙踪难觅。 好在小僧接到王爷吩咐,说几位高手会在此拼斗,小僧不揣冒昧,便赶来见识一下。” 沈清悒撇了撇嘴,道:“和尚,你只拜见他们两个,怎么不来拜见姑娘我?”遮罗耶那向她看了一眼,道:“姑娘修为不够,小僧便不想拜见。” 遮罗耶那此话出口,沈清悒一张俏脸沉了下来,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武功不好了?”遮罗耶那点了点头,道:“姑娘若是不信,可以砍我一剑试试。 只要姑娘能砍中我,我不但要拜见,而且诚心请姑娘赐教。 只是我看姑娘没有这个本领。” 沈清悒登时大怒,狠狠道:“我有没有这个本领,试了就知道!”“呛”然声响中,拔出了舞阳剑!沈清悒剑诀一引,斜晖闪动,向遮罗耶那的右胸刺了出去。 她见那番僧托大,情知其必有几分能耐,也不敢尽了全力,这一剑七分攻,三分守,料想天竺化外之境,遮罗耶那的武功就算高妙,能高到哪里去?只听他咕噜噜也不知念了什么东西,左手探出,五根手指叉开,向舞阳剑上拂了过去。 沈清悒差点笑了起来,这样的打法,当真野蛮之极,剑术变化,岂是手掌能够格架的。 当下她连留存的三分力也一起运出,剑光霍霍中,一招“风生云起”,卷起七团碗大的剑花,向遮罗耶那手指上削了过去。 只听“铮”的一声轻响,沈清悒只觉虎口一痛,舞阳剑不知怎的被遮罗耶那一指弹中,倏地飞了出去!面前人影闪动,郭敖大鹰般窜了起来,手展出,已将舞阳剑抓在手中,再一展,剑光雪华般洒下,将遮罗耶那的身形裹住。 遮罗耶那两只手一齐挥出。 他的武功甚为奇特,手指支支分开,就如破碎到只剩下扇骨的蒲扇一般,极为随意地挥舞着。 招式手法怪异之极,全然不似中原功夫。 但他真气雄厚,招式变幻,另有一套奇诡的心法,两只手就如两只极大的网兜,满空兜捞,郭敖的剑光竟被他当空打散!郭敖突然收剑,寒光一闪,将舞阳剑递到了沈清悒面前,道:“这次拿好了,不要再随便跟别人打架。” 沈清悒鼻子都青了:“你侮辱我?”郭敖淡淡道:“我只是不想见你拼命。” 沈清悒突然将舞阳剑摔在地上,恨恨道:“要你来教训我!”郭敖不再理她。 遮罗耶那稽首道:“这位施主好厉害的功夫,小僧再来领教几招。” 他的汉话虽然语调怪异生硬了些,词句倒是文雅流畅,看来东渡之前,就曾在汉文上下了多年的功夫。 郭敖摇头道:“我不跟你打。” 遮罗耶那呆了呆,道:“为什么?你们中原人不都喜欢拼个你死我活么?来来来,使劲打,就算打死了我,也不怪你。 小僧为武学而生,愿为武学而死。” 郭敖道:“我为什么跟你打?”遮罗耶那道:“实不相瞒,我们天竺最强的武学秘典,传说由梵天大神一手创造的《梵天宝卷》,三百年前流落到东土来,小僧发大宏愿,要以一己之力找回秘典,重振我教。 那秘典极为厉害,东土得到之人,必定是天下武功第一高手。 因此小僧东渡十年,从扶桑而至中原,就是要找到东土武林高手一个一个地比试,只要找出武功最强的人,秘典就一定在他身上。 所以你们也要跟我比试。” 郭敖皱起眉头,觉得他这逻辑颇有问题。 但见遮罗耶那目光炯炯,显然不是话语所能说动的,当下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你不用跟我打。” 遮罗耶那摇头道:“不打了怎么知道?来来来,你尽管来砍小僧,砍死了不用赔的。” 郭敖冷哼一声,不去理他。 遮罗耶那见他不允,便苦苦哀求。 沈清悒本来板着脸,也被他胡搅蛮缠逗笑了。 柏雍忽然凑过来笑道:“我有个办法,你想不想听?”遮罗耶那大喜,道:“什么办法?”柏雍道:“你不是想打架么?看到对面那两个人没有?他们最喜欢打架了,你去跟他们打,保证一定能打个够!运气好点的话,还不定就能打出个天下第一高手来!”遮罗耶那大喜,冲到崇轩、凌抱鹤面前,叫道:“真的么?真的么?”脸上尽是一片热切。 凌抱鹤冷笑道:“真的!”一剑斩下!崇轩的手抬了抬,将凌抱鹤的剑架住,微笑道:“假的。” 他的头抬起,看着柏雍,道:“我并不喜欢打架,天罗教也并不喜欢。” 柏雍不插言,等着他说下去。 崇轩道:“打架只是手段而已。” 沈清悒冷笑道:“手段?好个手段,这十几个武当弟子就被你们堂而皇之地杀死了!”崇轩没有看她,淡淡道:“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中了本教秘毒‘平步青云’,大脑正被慢慢破坏,却留有最后一点知觉,因此便下意识地往高处走,藉以缓解脑中的压力。 但清虚道长却已经死了,因为他中了秘魔之影。” 随着他这句话,清虚道长突然张开眼睛。 他的眼珠已经变成血红一片,冷森森的,仿佛恶魔之眼,带着空洞的残忍直盯着众人。 沈清悒怒道:“这不比杀了他们更坏?”崇轩不再理她,对柏雍道:“当日在武当山上,若我全力出手,未必不能让武当全军覆灭。” 柏雍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崇轩道:“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有个人对我说,我的克星出现了。 我不能拿着天罗教的教众做孤注一掷。” 柏雍又点了点头,叹道:“有的时候手中拥有权力,也同时就背负了义务。 我理解你。” 崇轩道:“所以我要将这个人找出来。 他不但是我的障碍,也是天罗教的障碍。 我本来也没有怀疑你们,毕竟让我退走的最大的力量是吴越王的十万大军。 但现在……我越来越不能肯定了。 因为吴越王只是‘果’,谁才是‘因’呢?”他的目光缓缓凝聚,盯住柏雍,似乎要将这个人看透、看穿。 柏雍笑了:“所以你将我们引到这里来,还安排了秘魔之影,就是要击杀我们两个的?”崇轩点头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一句话说完,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宛如两股闪电交击,天空却黑暗起来。 因为闪电实在太亮,太急,太浩大!每个人,宿命中会存在着跟他完美契合的另一半,同时也会存在着一个永远不能化解的仇人。 这两人,仿佛就是这样的仇人,也仿佛是宇宙的两极,生来就是要对抗、仇恨的,他们永远没有交会的点。 柏雍的笑容仍然是那么散淡:“我们有两个人,或者我还能说服这位遮罗耶那大师,那便是三个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小觑我们联手一击,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们?”崇轩的笑容却仿佛一颗钉子,坚硬、尖锐、充满杀机:“你试试?”无论他的目光,还是笑容,还是神情,都有种浩大的,无边无际的自信,充斥在他周围。 这自信本身就是力量,柏雍忽然觉得自己竟然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 这是最可怕的,没有把握便没有斗志,没有斗志,那便连一分胜利的机会都没有了!郭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渐渐下沉。 柏雍忽然也笑了,他眨了眨眼,道:“我们打个赌如何?”崇轩怔了怔,他实在没有想到柏雍此时还提什么赌约,就听柏雍道:“三日之后不是在洞庭湖召开正道武林大会么?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看谁能够夺得武林大会的盟主?若是我们输了,任凭你处置,若是你们输了,我只求你不杀我们就可以。” 他的目中渐渐透出几分兴奋之色,不像是在生死决斗,倒似预见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 崇轩淡淡笑道:“若是你们赢了,我就要守约不杀你们;若你们输在我手上,也就证明你们不是我要找的克星,我也不必再杀。 看来这个赌局,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死不了了。” 柏雍道:“话虽这样说,但你若如此想,就不是天罗教主了!到底是赌不赌?赌不赌?”他连问两声,目中兴奋之色渐浓。 正道的武林大会,本来要推选武林盟主,来对付天罗教,然而如今这武林盟主的候选人,却多了天罗教主本人,这本身岂非就是很奇妙、很热闹的事?这样的热闹柏雍又怎肯放过?崇轩嘴角仰起一丝微笑,看着柏雍,他的笑容虽然悠闲,但却仿佛包容了万物:“天罗教所要对付的,本就是天下群雄。 能够一网打尽,不费两次力气,我又何乐不为?”柏雍笑道:“所以决战于洞庭波上,实在符合我们所有人的利益!”崇轩慢慢伸出手掌,道:“赌了!”“啪!”柏雍跟崇轩的手掌轻轻击在一起。 “啪!”凌抱鹤微带讥嘲的目光刺了过来,也是一只手掌。 “啪!”郭敖散拓,但却不在意任何威胁的一击掌。 “啪!”沈清悒冷笑道:“难道只有你们男人才能争夺武林盟主?我也要去!”“啪!”遮罗耶那笑道:“武林盟主是别人要当的,可武林大会上,想必一定有天下第一高手吧?”nk" 第六章 水道萦回苇花长 夜色渐合,夕阳将火红的光芒涂在青山绿水之上,于是山水也一起变成了夕阳的一部分。 当一个人太过辉煌的时候,别的人就不得不在这种光芒下改变自己的颜色,反之,就只能改变着去适应别人。 所以,强大,是进化的唯一目的,自然是这样,人类是这样,武林也是这样。 也因此才有争杀,有拼斗,有多姿多彩的传奇。 郭敖倚在船舷上,船随舟进,流向洞庭湖。 荆州距洞庭并不远,但也不近,所以他们很早就动身了,只是沈清悒却又一次莫名奇妙的不见了。 然而时不我待,郭敖和柏雍只有先行前往武林大会,希望能在会场上见到这爱捣乱的小姑娘。 落霞返照,江面上金蛇腾辉、流光溢彩,郭敖注视夕阳,仿佛要看透这辉煌背后的败灭。 是的,再辉煌的晚照,也终究敌不过注定要来临的夜色,现在如日中天的天罗教是否也这样?郭敖慢慢道:“原来制造凶案的,是天罗教。” 柏雍注视着森森的江波,摇头道:“事情不能只看其表面的。” 郭敖道:“你是说凶手另有其人?但我们追踪着摘叶飞花,却的确看到凌抱鹤刺杀吴越王,崇轩杀武当清虚。 而铁万常死的时候,崇轩的确在座。” 柏雍笑了:“那是因为你将凌抱鹤刺杀吴越王、崇轩毒杀清虚看作和钱盈舒、杨锋、铁万常之死一脉相承的事件,但若改变一下角度,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他的目光悠远起来:“钱盈舒是一个点,杨锋是一个点,铁万常是一个点,吴越王、清虚也仅仅是一个点而已。 这之间并没有可靠的线索贯穿,也就是说,暗杀吴越王、清虚的,未必就是杀前面三人的,因为我们没有证据。” 郭敖想了想,慢慢地点头,道:“这么说来,你怀疑有人躲藏在背后,操纵这一阴谋?”柏雍的目光沉重起来:“你走之后,我以隐语询问吴越王,竟然得知钱盈舒、杨锋、铁万常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郭敖身子一震,道:“什么身份?”柏雍道:“钱盈舒、铁万常竟然分别是天罗教、曼荼罗教安插在他身边的内奸,而表面上的天罗教堂主杨锋,却是他的人!那么这摘叶飞花所杀的三个人,必定有极为隐秘的目的,也许,就是要斩断某些人的左右手,削弱他们的力量!”他接着道:“我一直觉得奇怪,每次青叶出现时,都是死人之后,为什么吴越王没死,但青叶却出现了呢?难道……难道这片青叶,和前边三片青叶并非出自一个人手中?后边这片青叶的目的,并非杀人,而只是为了引我们到画扇峰去?”郭敖目光渐渐发亮,道:“你是说,前三片青叶和后两片并非同一个主人?也并非天罗教所为?”柏雍缓缓点头,道:“我只是说,这也是一种可能。 毕竟,钱盈舒是天罗教故意安插在吴越王身边的,完全不必杀他。” 郭敖道:“那我们还不去找凶手,却打这个赌,去什么武林大会做什么?”柏雍笑了:“崇轩、凌抱鹤跟我们都到了武林大会上,你说凶手还会去别的地方么?武林盟主之位何等显赫,华音阁、吴越王、曼荼罗教真会袖手旁观?这个武林大会,就是我们寻找出凶手的最好的地方!”郭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柏雍却突然顿住,“咦”了一声,眼睛直瞪着江岸,仿佛看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 此地距洞庭只有六十余里,江面开阔,时当傍晚,江岸上都是一片田地,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位白衣女子,骑着匹青驴沿着江岸缓缓走着。 白衣将她的面目全都遮住了,看不清面容,她手中拿着一支树枝,打着青驴前进。 对面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苇花胜雪,远远将那白衣女子悠游的身影掩盖其中。 芦苇随风轻摆,那女子渐行渐深,已看不到影子,只有几只鹧鸪不时从芦苇荡中惊起。 柏雍呆呆地看着,眉头尽皆皱了起来。 郭敖横了他一眼,道:“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柏雍眉头极力皱着,似乎因脑袋中思维的极力波荡而巨大地痛苦着,他对郭敖的询问听而不闻,只顾自喃喃道:“究竟有什么不对?究竟有什么不对?”他突然转头对郭敖道:“我只觉得那女子有什么极大的不对头的地方,但却看不出来是什么。 你看出来了么?”郭敖怔了怔,道:“什么不对头?没看出来啊。” 柏雍痛苦地捶了几下头,道:“一定是非常不对头的地方,我有预感,若是不找出来,迟早会要了我们的命!你自己先去洞庭赴会吧,我赶上去看看!”他话还没有说完,“扑通”一声就跳进来江中,向岸边游了过去。 在江中噼哩哗啦地划着,还不忘了回头大叫道:“你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丢我的脸啊!我回头马上赶过去!”转眼间就游到了江边,钻入了芦苇从中。 郭敖呆了呆,凝神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女子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唯一不对头的,就是一个单身女子,不该出现在这么荒凉的地方。 但,这似乎也不应该让柏雍如此诧异吧?如果你是位刚好十八九岁的女子,如果你独自一人骑着头孤独的小毛驴,形单影只地走在荒无人烟的芦苇荡中,这时候你心中会不会涌起无数色狼的传说,怕得要命?如果这时候芦苇从“呼”地一声响,窜出一个浑身是水的人,直愣愣地盯着你,挡住你那头青青小驴的去路,你会不会很害怕?如果这个人呆看了半天之后,突然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你又会怎样呢?他如果接着手舞足蹈呢?但这位身着白衣的女子,却只是静静地将青驴勒住,静静地看着柏雍,似乎等着他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 柏雍却只顾着自己狂笑,一点都不理会那女子的神色。 他一面狂笑,一面大叫道:“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那女子却一点都不惊奇,淡淡道:“这位公子,想出什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并不难听,隐隐中带着种奇异的震响,形成莫名牵引的吸引力,让人不知不觉就要倾听下去。 高高挑起的斗篷将面容全都遮掩住,一丝不露,却让人忍不住遐想,这白色的阴影之后,是怎样清丽绝尘的容颜呢?柏雍接着又大笑三声,道:“我想明白了这个!”他张开手,手中是一片青翠的叶子。 这正是他从吴越王金帐中寻到的那片树叶,如今被他托在手中,举到了白衣女子的面前。 这本是唯一的物证,他应该小心些才是,但柏雍却毫不在乎地举着,就算风吹走了,他也一点也无所谓。 那女子淡淡道:“这是一片叶子。” 柏雍居然也点了点头,道:“这是一片叶子。 但就是这小小的叶子,却是杀了三个人的凶手。 一个是风流蕴藉的管家,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大盗,一个是名震江湖的大侠。 所以它虽然只是一片叶子,但在我看来,却比杀人王的铁手还可怕。” 那女子道:“无论怎么可怕,它总只不过是一片叶子。” 柏雍点头道:“是的,它只是一片叶子,可怕的并不是它,而是操纵它施展这一连串计谋的人。” 那女子淡淡微笑着,问道:“什么人?”柏雍笑了。 每当他看到郭敖非常不情愿,但是又不得不跟他打赌的时候,他总是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就是你。” 白衣女子不说话了。 无论是谁,遇到这样毫无道理的指责,也很难再说出什么来。 柏雍似乎也不期待她答话,道:“刚才我在江上望到你,就感觉到莫名地不对,现在我终于想出来了,就是这叶子。” 他的眼中突然暴射出两道神光,直盯在白衣女子的手上:“也就是你手中的树枝。” 白衣女子并没有缩手,她手上拿着的树枝也停止了在青驴的头上挥舞着。 她顿了顿,道:“你看出来了。” 柏雍嘻嘻笑道:“是因为你想让我看到罢了!这种树并不生长在楚地。” 白衣女子道:“它叫沙罗树,传说只有千里外的佛域才有的。 佛祖释迦牟尼,便是在这树下圆寂的。 从此沙罗双树一枯一荣,静立世间。 我历尽千辛万苦,也只带了一枝回来。” 柏雍道:“也正是这种神秘的叶子,才成就了‘摘叶飞花’的神话。 我一度也深信不疑,但现在我却也想通了。” 白衣女子淡淡道:“哦?”柏雍的目光想穿透那白色的斗篷,看到黑暗中隐藏的面容,但那黑暗是如此坚定,就算在璀璨的夕阳下,依旧凝固得犹如实质。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因为你穿白衣。” 这个理由很古怪,但白衣女子却不由自主地一震。 柏雍目光灼灼,注意着那女子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慢慢道:“据说藏边有个教派,叫做香巴噶举派,派中就是白衣为标志,不知道此白衣,是不是彼白衣?”白衣女子默不做声,柏雍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道:“传说这一代香巴噶举的活佛是一位奇才,年纪虽轻,但十二成就法的功行都极深,而且喜欢游历天下,寻觅那渺不可知的‘缘’,不知她现在是不是到了荆州?”他的笑意更加深了,犹如刀锋般明亮而又深刻:“还是说,我应该改口,叫你空行母?”白衣女子依旧沉默。 柏雍道:“摘叶飞花只是个传说,传说并不能杀人,杀人的是利用这个传说的人。 一片叶子,两个死人,这本身就是传说,不由得别人不向神话的方向去想。 但只要想通了一点,这个神话就不奇怪了!”白衣女子忍不住道:“哪一点?”柏雍悠然道:“其中一人是自杀的!”他并不等着白衣女子回答,续道:“杨锋跟铁万常的死有一个共同点,这一点很隐秘,我想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但这一点,却是致命的。” 白衣女子静静地等着他解释下去。 柏雍道:“那就是在他们死的时候,都有一个人在他们耳边。 全身没有伤痕,离奇地死掉,绝世武功可以做到,从耳朵打进去的暗器也一样能够做到。 若是这枚暗器非常细小,那么就可以含在口中,喷到对方的耳朵里,造成的伤口也就极为微小,甚至不会有鲜血流出。 如果此暗器经过妙手打制,连同机簧都可以藏在口中,那么连不会武功的人都可以使用了。 一发出暗器后,立即将机簧吞下,这时装在机簧中的炸药就会爆裂,机簧和那人的胸膛都会碎为尘芥,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机关竟然藏在死者肚中,这实在是非常好的计谋。 杨锋死时,正在听卖花小姑娘的话,铁万常死时,他儿子在耳边,想必钱盈舒耳边也正有一张樱唇,只不过他再也想不到温柔乡竟会变成望乡台!”白衣女子淡淡道:“可这三个人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刺杀别人?这样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好处。” 柏雍道:“对他们虽然没有好处,但对他们珍爱的人却有。 红云虽然浪迹风尘,但对她妹妹却真心呵护,如果有个人答应给她妹子一大笔钱,让她后半辈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她未必不能舍身。 杨锋杀过很多人,其中也许就有卖花小姑娘的父母。 凭她的资质,一辈子都不可能报得了仇。 此时若是给她一个必杀杨锋的机会,她未必不肯舍身。 铁万常武林大豪,镖局生意如此之大,难免做过一些亏心的事情。 铁中英在父亲卵翼下长大,自然没见过什么腥风血雨,又惯以正义自命,若是有人将他父亲暗地做过的坏事讲给他听,他势必会大受刺激,也许就想以两个人的血洗清这份耻辱。 你知道,江湖上的人总认为,只要果断一死,就算有过什么罪,也都不必再负担了。” 柏雍悠然道:“十二成就法中的光明成就法,不正擅长教化世人,赎苦得度么?白衣空行母,这一连串的凶杀,是否是你的杰作呢?以江湖中的传说搅乱众人的视线,而借无辜者的希望、仇恨、愧疚施展自己的手段,这是否是你成就的目的?你又想从中得到什么?”白衣女子不答。 柏雍又道:“然而吴越王、画翠峰两片树叶,并不是你写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罗教知道你是凶手,便利用了你的计划。 天罗教虽然击杀吴越王未成,却杀了武当掌门。 若你再不承认,只怕这些血案都要算在你身上。 到时候吴越王和武林正道,就等于朝廷、江湖联合起来,只怕对你很不利。” 白衣女子慢慢将斗篷揭开一条线,让她的目光透出来。 她的目光冷清而镇定,似乎想看清楚柏雍。 她突然道:“叶子只是叶子。” 柏雍点了点头,等着她说下去。 白衣女子道:“就算杀人的叶子跟我手上的叶子一模一样,也不能说明我是凶手,是不是?”柏雍再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道:“同样,就算你的猜测再怎么合情合理,那毕竟只是猜测,是不是?”柏雍苦笑了下,再度点了点头。 他不能不点头,因为他不能否认这一点。 白衣女子的目光中盈起一丝笑意:“所以,你还是不能证明我是凶手。” 柏雍却笑了,得意的笑:“我说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你拿着这串树枝的用意,就是想将我引过来,而这,也是你杀这些人的真正的目的!”他慢慢道:“我没有说错吧?”斗篷中忽然又是一片黑暗,带着阴冷透了出来。 杀意!郭敖乘舟直下,夕阳落尽的时候,已经望见了洞庭湖中的君山。 山水清辉,溶金泻紫,澹荡生烟。 山如水碧,水似天蓝,眼界空阔,看去极为悦目。 洞庭湖乃吴楚水路交通要道,来往船只极为繁多,星帆点点,宛如云从天来。 群鸟上下,又似仙列灵集。 郭敖却顾不上看这些景致,眺目远望,搜索着武林大会的踪迹。 他并不需要多费力。 因为湖中心已经竖起了一杆大旗,迎风抖开,上面写了六个大字:“天下武林大会”。 旗下是几十条大船排开,组成了一个大大的方阵。 那些船只用腕粗的巨索困在了一起,上面铺了木板,平平整整的,搭建起了好大的一座擂台。 擂台周围,又是几十只船,上面站满了人,正准备迎接来往与会的宾客。 郭敖的眉头皱了起来。 武林大会本为对付天罗教的,宜隐不宜显,现在搞得声势如此浩大,似乎生怕天罗教不会知道一般。 难道正道就不怕天罗教预先埋伏了无数火神索,将这片湖面整个炸到海龙宫去?郭敖摇了摇头,果然太平久了,天下正道的忧患意识也便消失殆尽,少林与武当不堪一击,这也绝非偶然。 他缓缓住了船,泊在一边,准备冷眼看这武林大会究竟能闹成什么样子,最后再进场不迟。 天色渐渐越来越暗,聚集的武林人士也越来越多。 湖面上一片***通明,尽数憩满了大小船只。 输送货物、南北做生意的商人行脚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都纷纷避道而行。 郭敖泊得虽远,他的耳目闻见之力甚好,倒也察看得清清楚楚。 过不多时,就见擂台四周缓缓挑起了八盏大灯,将四周照得一片雪亮。 擂台的北面,摆了一列的檀木交椅,上面坐了十几位年高德劭的老者,正互相笑容满面地寒暄着。 郭敖情不自禁地又摇了摇头。 这简直就不像是裁断武林命脉的大会,倒像是宴饮歌乐的聚所一般。 天罗教所图者大,虎视眈眈,难道这些名门正派就不能抛却这些繁文缛节?对这些名门正派的同情,不由又淡了些。 大灯升起之后,便有人登上擂台,大声地向台下说着什么。 无非是些天罗教作恶多端,殄灭少林、武当,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 我正道人士,务必同心协力,共抗魔劫,因此,召开武林大会,公选领袖,以便同进同退,一战而天下之功成云云。 那人说得慷慨激昂,台下众人虽然也肃然而听,但神色之间,却大有轻松自在之色,毕竟少林、武当隔得太遥远,当真是事不关己。 又有几人愤然登台演说之后,大家纷纷同意已比武的形式来决定武林大会的盟主。 实际上,这也是江湖上解决矛盾的唯一的办法,强者为尊,身在江湖,当然唯武力是从了。 便有人登上台来,向四方拱手讨招。 郭敖游目四顾,却不见柏雍的影子。 崇轩、凌抱鹤、遮罗耶那、吴越王、华音阁、曼荼罗教更是毫无踪影。 难道正道扯起的这杆大旗上暗含了什么魔法,竟然让他们视而不见么?这未免也太过荒谬。 又或者,他们在途中遇到了什么阻拦?只是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他们?台上人来人往,乒乒乓乓地打着。 年轻剑客不敌中年道姑,中年道姑不敌老年刀手,老年刀手不敌长脸双枪,长脸双枪又不敌蓝袍儒衣书生手中的判官笔。 连接打了十几场,夜色更浓,八盏大灯也更加雪亮,台上站着那位身着儒衣的“八方判官”言笃意,却已没有人再上来挑战了。 言笃意号称八方判官,乃是崆峒派信任掌门。 崆峒派上有崆峒三老,下有千余弟子门人,由他做了武林盟主,似乎也是实至名归。 言笃意再拱手叫了三阵,台下无人应战,不由大为得意,爽然笑道:“再没有兄弟上来……”言下之意,大有武林盟主已入掌中之意。 台下忽然有人小声道:“这厮四年前私自收了中原三大镖局五十万两银子的贿赂,用以与天龙子夺取崆峒派掌门之位,早就被人揭发出来了,现在还敢来夺武林盟主?”他说的声音是很小,但在武林高手的耳朵里,已经非常不小。 特别对于言笃意。 他的脸立即铁青了。 台下登时议论纷纷。 言笃意神色变幻,大声道:“你说我贿赂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有什么证据?若拿不出来,就是蓄意污蔑,其心可诛!何况你常龙杀了亲生的哥哥,才坐上天蝉堡的堡主,为了掩盖罪行,自己在肚皮上砍了一刀,假装受伤,难道我就不知道么?”台下顿时又是一阵大哗,连擂台北面一列坐着的十几位老者,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常龙与言笃意相互攻讦,越来越烈,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数说彼此罪行,口沫横飞。 到了后来,甚至打老婆、私生子等事都抖落出来,当真是大开眼界。 原来声名赫赫、道貌岸然的君子们,背后却是如此不堪。 郭敖叹了口气,烦闷地转过头去,不愿再看这些丑剧。 湖面清廓,明月冷辉,与江中倒影一齐悠悠流转,倒比这些人要好看许多。 水声微动,一叶扁舟缓缓从上游驶了过来,将湖月破开,澹荡成万千金波,更形幽远。 郭敖突地一震,因为他看出那舟上之人,竟然是凌抱鹤!尽管在夜中,凌抱鹤仍然穿了那身白衣,在月色中,更显得一尘不染,遗世独立。 衣上那只白鹤映着月华熠熠闪动,仿佛正霍霍展翅,随时就要冲天而鸣一般。 凌抱鹤面含微笑,负手望月,立在船头,看都不看那热闹的武林大会,竟自驱舟向下游行去。 但郭敖却感觉不对了。 凌抱鹤本就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怎么会对大会却漠不关心?难道天罗教又有什么别的阴谋?郭敖虽然并不喜欢武林正道,但更不喜欢天罗教,尤其不喜欢凌抱鹤。 他悄悄地拨转船身,跟着凌抱鹤追了下去,同时小心地用船帆挡住自己的身形,以防被凌抱鹤发现。 他隐隐感觉到,真正的大事即将发生了!nk" 第七章 秋月映雪舞枫狂 芦荻萧萧白如银,渔火幽摇夜色昏。 白衣女子的斗篷垂下,她的双目却如两把利刃,直透入柏雍的眼睛里。 柏雍仍然是那种散漫的笑容,仿佛一点都感受不到白衣女子眼中的杀机。 良久,白衣女子叹道:“好,我毕竟还是小看了你。” 柏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这个人武功没什么,修养也没什么,就是脑袋好,天下事情,能瞒过我的,可真不多。” 白衣女子冷笑:“真的么?那你不妨猜一下,我为什么要杀那些人?我为什么要故意暴露身份,将你引过来?”柏雍叹道:“这就是我唯一不能明白的。 我显身江湖并没有多久,应该不会与香巴噶举派结下恩怨才是。 那三人更不值得身为空行母的你亲自动手。” 白衣女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道:“我的确是香巴噶举派当代的空行母,丹真纳沐,修行十二成就法。 我看重的,并不是自身成佛不朽,而是这世界中流动着,存在于万事万物背后的‘缘’。” 丹真纳沐话锋一转,道:“我在荆州杀的三人,都该死。 钱盈舒自命风流,坏了多少女子的清白;杨锋杀人无数,杀的坏人远多于坏人;铁万常高扬的镖旗后面,更是无数的罪恶与血泪。 我杀他们并不奇怪!”柏雍叹息道:“这些都是理由,但我却绝不相信——因为我已经查出,他们分别是天罗教、曼荼罗教与吴越王的人了!”丹真身子一震,柏雍的目光眯起,仿佛一支利剑,盯住丹真。 她缓缓道:“不错,杀他们,是因为武林盟主!”柏雍并不特别惊讶,丹真继续道:“江湖上新出了几个人,有他们在,无论谁都没有必胜的信心,但他们恰恰都在这荆州城中,所以,有人请我将他们牵制开。” 柏雍道:“但武当召集武林大会,却是这两天的事情,你怎能预知?”丹真笑了笑,道:“清虚道人的这个主意,是我建议的。 这件事,其实早就在我们计算中了!”柏雍缓缓点头,丹真续道:“钱盈舒是天罗教的人,崇轩向来爱才,杀了他,崇轩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样,就能将他的注意力移开;杨锋是吴越王的人,而且……你远远想不到杨锋对吴越王有多重要,所以,他也能一定程度上牵制住吴越王,使他无法关注武林大会。 而铁万常……”丹真笑了笑,道:“你已经知道他是曼荼罗教的人,但却不知道,他是教主姬云裳的亲信,据说,本将由他引导姬云裳唯一的弟子,来参加这次武林大会!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变数,是我一定要制止的!”柏雍叹道:“崇轩、吴越王、姬云裳,还有谁,是你们要算计的?”丹真道:“你!”柏雍道:“我?”丹真道:“不但是你,而且还有郭敖、凌抱鹤!你以为崇轩是怎样知道我们摘叶飞花的秘密的?那是我故意泄漏出去的,而目的,就是要让你们互相牵制!”她接着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摘叶飞花’一案,就是要借这个枷锁,将每个人套住。 你的枷锁是正义,所以这几桩命案都发生在你身边,你会为了草菅人命而愤怒,而这愤怒,甚至会让你放弃别的任何事情。 所以,你已经失去争夺武林盟主的资格了。” 她挥枝敲了青驴一下,让它安静下来,接着道:“崇轩也有他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他自认为存在的他的克星。 他向以为算无遗策了,这正是他的缺点。 以他的性格,虽然答应了你们的赌约,却必不会亲自入场争夺盟主之位,而会在场外布下埋伏,想要将整个武林大会的人一举歼灭。 他的这个野心,正是我要利用的。” 柏雍道:“若他真的得逞了,整个武林大会都飞灰烟灭,你辅佐的人,又如何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丹真笑道:“他不会得逞的,我们想到了这一点,自然会有对付的计策。” 柏雍顿了顿,又道:“郭敖呢?凌抱鹤呢?”丹真道:“他们都是都是狂傲不羁之人,未必看的中武林盟主的称号。 而经过我精心安排的摘叶飞花一案后,他们必定更憎恨对方,一见面就会拼个你死我活,更无法顾及武林大会了。” 柏雍点了点头。 丹真分析得非常有道理,经过摘叶飞花巧妙的连接,姬云裳、吴越王、崇轩、柏雍、郭敖、凌抱鹤,这些武林盟主有力的竞争者,都已被圈进这个局里面了。 问题是,究竟谁才是丹真要辅佐的人?丹真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等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你就知道了。” 柏雍却笑了,缓缓道:“莫非你觉得华音阁的人做武林盟主,就会好一些?”丹真的身子猛然顿住,道:“你说什么?”柏雍悠然道:“你辅佐的人,是华音阁的新贵,步剑尘的属下,是不是?”丹真厉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柏雍道:“我一直怀疑,华音阁的步剑尘身份何等尊贵,又怎么会随意出现在点将台上?若没有武林盟主这条大鱼,他又怎么会出动?只怕和你商定这些计划的,正是这位华音阁代阁主吧?”丹真盯着柏雍,一字一顿道:“我还是小看了你。” 柏雍笑道:“我只是让这件事变得好玩些而已。 我看啊,步剑尘和你定下的这个约定,未必安了什么好心,他也并非真想让此人上台,而你决定的那个人,也未必能做成武林盟主。”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如你所言,上天有自己注定的‘缘’,武林也会选出自己的盟主,无论什么人的干预,都未必得逞。 玩弄天命的人,也必不会有好下场。” 丹真目光森森流转,默然不语,突然道:“修习了梵天宝卷的人,果然不一样,怪不得那人一定要我阻止你去洞庭,有你在,我辅佐的人真未必能夺得盟主之位。” 这次却轮到柏雍的脸色变了。 梵天宝卷,他实在没有想到丹真纳沐能够看出这一点,这是绝无人知的秘密!难道她真能洞悉未来,无所不知?丹真纳沐眸中光芒隐没,又恢复为一汪沉静的幽潭:“你们每个人,都是力量的一极,而我一定要调和这一切,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 她长叹一声,驱驴后退两步,淡淡道:“梵天宝卷是魔物,想争夺它的人很多,这便是第一个。” 不用她说,柏雍已感受到了背后盯着一双饱含怨憎的眼睛。 他并没有回头,因为只要他一动,就会招致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柏雍瞬间陷入完全静止,但他并不是消极的静止,这不动中竟然隐含了最强大的守势,他全身连丝毫破绽都没有,足以抵抗住任何奇袭。 丹真纳沐微笑道:“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缘’,由你开始的,便该由你结束。” 她淡淡道:“由我开始的,也该由我去结束。” 她轻轻喝了一声,青驴咯咯,径自走得远了。 杀意森寒,柏雍只有苦笑。 眼看丹真纳沐走得看不见了,他忍不住向着身后道:“这位兄台,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杀我好不好?”那人并不作声,柏雍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要学武功呢,我可以教你,教《梵天宝卷》也可以,但请你将手中的剑先放下好不好?古人云:”乃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圣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碌碌无能之辈呢?对于’兵‘这个东西,那当然是能禁绝就尽量禁绝啦,你说是不是?“背后杀意倏地一震,那人疯狂地大笑起来:“求我!快使劲地求我!多求我一会,我就让你多活一会!”柏雍惊叫道:“沈清悒、沈姑娘!怎么会是你?”他忍不住回头。 那股杀意疯狂攀卷,但沈清悒并没有出剑。 她脸容扭曲,再不是原来的清秀模样了。 她手中拿着舞阳剑,胳膊却不停地颤抖着,仿佛受着什么极大的惊吓。 原来顾盼有神,明眸善睐的眼睛也混浊无比。 舞阳剑的剑刃也是一片漆黑。 柏雍都不确定她是否能看得到东西。 他试探着道:“沈姑娘,你……”沈清悒却全然不理会他说什么,喃喃道:“我只不过是打碎了一个瓶子,我又不知道那里面是救命的药,我逃出去了,为什么却要一次次地派人来抓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就没人疼么?”她仿佛陷入了记忆的深思中,不停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接着突然“咯咯”地大笑起来:“那些抓我的人都被我杀掉了,都杀掉了!我不要回去,我会死掉的!”她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眼睛张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面前。 但她的双目中依旧一片混浊,根本就不像能看到东西的样子。 柏雍担忧地看着她,就见沈清悒笑了一阵,怔怔地流下眼泪来:“我却没想到,这一次先生竟亲自来了,我好怕!我不敢跟先生打啊,先生平日对我很好,我也不要跟他打!可是先生!为什么你这么狠心,竟然亲自到荆州来找我,你一定要逼死我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掩面跪了下去,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柏雍叹息了一声,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不要怕,有我在,任何人都伤不到你的。” 他突然踉跄后退,肩膀上赫然插着一柄长剑——舞阳剑!沈清悒疯狂大笑着站了起来,她满头乌发当风而舞,声音竟然凄厉无比:“嘻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才能夺到《梵天宝卷》,才能向步先生交代!”柏雍的微笑凝结在脸上,变得极为苦涩,剑锋刺入的部分酸酸麻麻的,并不感到很痛,但整条胳膊却再也举不起来,显然剑中被喂上了极为猛烈的毒物,他喃喃道:“步先生?你也是华音阁的人?”沈清悒狞然笑道:“是啊,我打碎了步先生给女儿调制的药,又杀了他派出来追我的人,他不会原谅我了!可是我好想将功赎罪,不再过东躲西藏的生活。 是丹真告诉我你有梵天宝卷,所以我才一直跟随你,接近你!可是你太狡猾了,骗不到你,我只有抢了!《梵天宝卷》这部梵天大神传下来的经书,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良方,比什么药都灵。 你快给我,让我能回去向步先生交代,给我!”她脸容一阵扭曲,缓缓向柏雍走了过去。 她身上迸裂出的杀意压得柏雍伤口隐隐生痛。 丹真纳沐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将她所有的潜力都迫发了出来,武功暴增至几乎达到了郭敖的水平,已经成为了个很棘手的敌人。 只是这方法显然有很重的副作用,沈清悒已经陷入了半疯狂、半昏迷的状态。 她的步伐有些踉跄,眼珠更泛着奇异的黑色,布满整个眸子,黑到再无任何杂色,黑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在冷夜秋风中,她的身形显得那么萧索,那么惶恐、惊骇、无助。 柏雍的眼神逐渐由震惊、伤痛而变为怜悯,他真实地感受到,这个女孩子心中藏着深深的恐惧和内疚,正是这恐惧,让她甘愿接受丹真纳沐的蛊惑,将自己的心交给药物,催生出非常力量的同时将自己的心深埋起来,借以逃避痛苦。 丹真纳沐说的没错,红云、卖花姑娘、铁中英,他们都是心甘情愿自杀的,那只因为他们不得不心甘情愿,他们在遇到她之前,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沈清悒也是一样。 所以柏雍原谅了她。 刺这一剑的不是沈清悒,而是丹真纳沐。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愤怒,或许丹真纳沐所作的,的确是赐给他们解脱,只是这种残忍的方式,却让柏雍感到厌恶。 沈清悒中毒已深,不是等闲能够解脱得了。 当下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极霸道的手法强行将沈清悒全身的真气宣泄掉,她才能够真正地清醒过来。 只是这种手法太损耗精神,施展了之后,还能再参加武林大会么?柏雍苦笑,这实在是个很艰难的选择。 但沈清悒并没给他太多的时间犹豫,她尖啸一声,一剑劈了下来。 比较起郭敖,她此时的剑法更辛辣,更恶毒。 剑光直指,竟然都是柏雍的大穴,仿佛必要将柏雍斩成肉酱才甘心一般。 柏雍叹了口气,身子轻烟般闪起,突然就出现在沈清悒的背后,一指向她的精促穴点了下去。 这一指点下,沈清悒立时一声惨啸,手中剑芒暴涨,瞬间裂开了苍穹!柏雍更不怠慢,另一只手急忙按到了沈清悒脊背上,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将她衰弱到极点的心脉护住。 沈清悒仿佛疼到了极点,身子突地一折,这一剑余势未衰,直直向柏雍劈了下来。 如此剧烈的动作顿时牵动了她的心脉,沈清悒一口鲜血随着喷出!剑光照亮了柏雍的脸。 他当然可以放手跃开,只是他真气一断,沈清悒必死无疑。 但他若不放手,他活下去的可能性也不会大。 放,还是不放?柏雍突然抢上,一把将沈清悒抱住,他身子向旁侧开,但两人相距实在太近,剑风凌厉,已从柏雍肩头透体而过!柏雍咬牙挺住,真气源源不绝,终于将沈清悒的心脉渐渐平息,眼神也清晰了起来。 一柄黑剑插在他的肩上,贯穿而过,背后的血肉触目惊心地翻起,鲜血染红了大片的衣物。 这就是沈清悒清醒后看到的场景。 她忍不住狂呼起来,她知道这是自己造成的,她不能原谅自己犯下这样的错误!柏雍紧紧地搂住她,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不要怕,有我在,没什么可怕的。” 沈清悒再也忍不住,眼泪抛洒而下,伏在柏雍的肩头大哭起来。 柏雍挣扎着想拍拍她的头,却突然一歪身,晕了过去。 正如丹真设想的那样,当他醒来的时候,武林大会已经结束很久了。 舞阳剑又再次被它的新主人丢弃在泥泞中,这次,不知道还是不是它的价值?群雄争集的武林大会中,谁才能真正胜出?是丹真?是华音阁?还是那神秘的曼荼罗教?抑或是气焰喧天的吴越王府?这武林至尊的冠冕,最终又将由谁来顶戴?洞庭湖畔,枫林绽放如花。 遮罗耶那大袖挥舞,在小道上越行越急。 他赴武林大会之约而来,不仅仅是因为吴越王的命令,更重要的,是绝传天下的天竺秘典《梵天宝卷》。 他已在佛祖面前立下了誓言,一定要取经西还。 要论他在天竺的地位,绝不比织田信长、吴越王低,他本可在神宫中受万民膜拜,然而为了这宝卷,他宁愿远走东土,受他人的差遣。 暗暗夜色中,他火红的长发曳开,流云飞瀑一般,被月华染映成诡秘的紫色,身上披拂的麻衣裂开,露出古铜色的肌肤,疾行枫林之中,真如罗汉行法,渺天地而立。 越过这片枫林,就到了洞庭湖边了。 就在这时,他狂舞飞动的身形突然停止。 一停便完全静止,连卷舞的长发都倏然落下,静如止水——只因他已经感觉到,对面传来一股凌厉到已化作实体的杀意!微茫之间,他已经辨识清楚,此人的杀意极为陌生,并不是针对着他而发出的,也不针对任何人。 杀意就如同心脏、血脉一般,已经成为那人本身的一部分,只要他存在着,这股杀意就永远升腾而上,无可遏止。 这杀意本为天成,经过此人多年的淬炼,已然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遮罗耶那号称天竺第一高手,来到中原之后,又遍会天下英雄,但这等纯粹的杀意,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难道就是中原第一高手?遮罗耶那心中涌起一阵惊喜,什么武林大会,已被他完全抛到脑后去了,他忍不住引动体内的恒河真气,催发出浩瀚的杀气,迎了上去。 苍白的月华下,枫舞落叶,赤血纷纷,绞飞满空!枫林那端的人骤然止步,显然也感受到遮罗耶那滔天的杀气。 两人杀气交击,枫林秋叶被杀气所激,顿时落英纷乱。 这江边枫叶久受风霜侵袭,到了暮秋,全都如血色殷红,在雪一般的月光下,如舞赤雪、如雨天花,带上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凄艳。 遮罗耶那眼睛缓缓闭上,他修习的天眼通打了开来,从卷空飞舞的红叶中直透而过,定在对面那人身上。 这并不是攻击,只是一种佛法神通,并不能够伤人,却可以将敌人的踪迹看得清清楚楚的。 修习到了最高境界,还可以感知到敌人的功力、绝招等,以图在决战中一举致胜。 遮罗耶那的天眼通穿林落下,锁定那人的杀气,那人似乎有所感觉,顿时从身上升起一串银白色的涟漪,将天眼通隔在外面。 遮罗耶那大为吃惊。 他这天眼通自修成之后,可以说是无敌天下,十年前遭遇尼泊尔国师赞榘上人,他连施四次天眼通,对方一无所觉,被他一招击败。 他深信此等秘法,中原绝无人识,此人又怎知防御之法?难道天下武学的元枢《梵天宝卷》,真的在他手中?遮罗耶那惊疑不定,真气登时有了一丝纷乱。 那人真气微抬,银色的涟漪带起层层月色,隔空向遮罗耶那罩下。 这一下以虚击虚,那人竟以杀气而运神识,虚空搏击,凌厉无俦,此中修为早已超越了武学的范畴!而遮罗耶那的天眼通本为域外神技,无人能挡,但那人竟然将月色调和进神识中,杀意、月色内外交互,一炽一冷、一动一静、一阴一阳、一君一辅,借天地之威而为己用,顿时威力大到不可思议!遮罗耶那修为虽高,但方才心神微分,被他抓到了先机,层层叠压过来,立即落了下风。 银白波涛如雪如月,轰然塌下,满天碎雪乱散,如烟如雾。 遮罗耶那突然一声暴喝,恒河真气从口鼻中直喷了出去。 这一招叫檀伽法啸,乃效仿佛祖讲法,以狮子吼震退邪魔的做法。 此功法与中原少林的狮子吼差相仿佛,只是遮罗耶那的恒河真气已经修到了十龙十象的大解脱禅境界,这一声檀伽法啸喷出,立时宛如一柄巨大的匕首插入枫林中,虚空瞬息被刺破,形成了个浑茫的巨大龙卷,将空中、地上血红的枫叶尽数卷起,化为一条飞卷的赤龙,带着无声的嘶啸向对面那人直压了下去!遮罗耶那满头长发受激,根根直立,尽数向后甩出。 但他却为战斗的狂喜冲激着,猛然一步踏了出去。 银色波动与遮罗耶那檀伽法啸、天眼通发出的劲力在两人之间嘶咬冲突,其狂猛暴戾,并不亚于两大高手出招搏斗。 枫树落叶被两人虚空中的神识相击,全都碎成赤红的粉芥,在皓月的垂照下,不停地激发出或赤红或青白色的光芒来,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散开成一朵朵七彩的光晕,氤氲流转,越结越多,又缓缓的向中汇聚,最后纠结成一团庞大而无形的气团,挟着无尽的碎枫月华,横亘在枫林中。 遮罗耶那这一步踏出,顿时胸口如受重压,一口真气逆流而上,直攻他的丹田。 他猛的一声大吼,硬生生将那口真气压下,身子挺立不动,这气团便被他推动着,直向对面压了下去!这一招先伤己再伤人,实在是很无奈的打法,但遮罗耶那一旦战斗之后,便热血彭湃涌流,一心只想着克敌制胜,这点小伤哪里放在心上?突然之间,胸前压力骤增,银色波动宛如巨浪般冲激而来,那人竟然也同样跨出一步,不惜受伤,也要以最霸道的方法,击倒对手!这就仿佛两人都推着一块大石,想要将对方碾倒。 赤白交杂的无形气团竟两人同时挤迫,登时急速收缩,外涨之力也急速加大,遮罗耶那恒河真气何等强劲,也不由得感到气血一阵翻涌!但此时已没有任何退路,遮罗耶那全身劲力暴提,再度踏上一步。 这一步,登时将无形的气团激成有形,就见卷控着万千枫叶碎片的气流突地高速旋转起来。 长空中,红雨乱飞,枫声啸响,满空月色仿佛也顿时为之黯淡。 那些碎叶仿佛利刃一般,切割着遮罗耶那**的胸膛。 遮罗耶那双目尽赤,再跟着又是一步踏出!激绕旋转的气团再也不能承受如此强大的压力。 突地一暗,接着带起一阵狂龙般嘶哑的啸声,轰然爆炸开!那中间夹杂的碎叶更仿佛天星陨落,飞速旋转,同时向两人恶扑而来。 每一粒都仿佛满含炽烈的炎天太火,灼烧着遮罗耶那的神经。 他强行克制着,只因他知道,枫林那边的对方,也未必比他好过!暗暗夜色中,突然闪出一道明亮的光华。 这光华出现得是如此突然,仿佛天地裂开一般,让人兴起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但他又极为自然,仿佛本身就已存在,只是愚蠢的人类从来视而不见,到此刻才震惊于它的威力。 这道光华一显,夜色跟月光立即同时消退,天地间再无余物,只有这清冷冷、傲兀,但却无所不在的光华。 遮罗耶那呆呆地看着光华,眼前却突然一暗,光华尽数消散,只剩下了一柄剑。 这柄剑并不像舞阳剑一样古拙,也不像清鹤剑一样朴素,它很华丽,但遮罗耶那并没有注意到剑的华丽,因为他并没有这个时间。 剑一挥而下,是最简单的直劈,但天上天下,却再也没有如此完美的一劈。 这一劈与那光芒一样,是不真实的,完全虚幻的,只存在于传说与想象中。 出剑、收剑、每个动作都如此完美,遮罗耶那甚至根本没有拦阻的念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将暴溢散乱的有相无相真气劈成两半,显出中间那条淡淡的人影来。 那人影也同样华丽,只是遮罗耶那也没能看到,他的目光,盯在来人的脸上,他再也没有余裕去看别的了。 枫林落血,月光积银。 那人的面容渐渐显露在月色中,遮罗耶那却不由全身一震,惊道:“你……”再也说不下去。 那人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踏着满地红叶,从月色中缓缓走来。 林中的雾气让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那人悠然止步,淡淡道:“你认识我?”遮罗耶那舒了口气,终于将话说完:“不。 你的脸很像古寺壁画中的一个——一个外道邪神。” 夜风从林尖轻轻滑过。 枫叶纷飞,满空嫣红却连长风都吹不散,飞舞着奉持在那人身侧。 那人长身而立,散垂的长发在夜空中猎猎飞扬,风神潇散中,透出一种不容谛视锋芒。 他广袖凌风,月华的幽光在他衣衫上氤氲流转,散开无数辉煌的银晕,澹荡虬缦,仿佛天地间一切光华都被汇聚,都为他而生。 然而,他的全身都散发出一股任何人都无法忽略的气息。 霸气。 霸气与杀气相互纠结,一明一暗,交相缠绕在那人的身上,竟然让他的身影越来越大,遮罗耶那再盯了一会,那人一动不动,身后的阴影却宛如张开无形的羽翼,庞如山岳,巍峨地向他压了下来。 他脸上冷冷的,并不见任何表情,只有一丝嘲讽,似乎在讥嘲世人怎敢向他挥剑。 遮罗耶那深吸口气,问道:“你是谁!”那人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伸出手来,手中已经没剑。 剑插在他身前的土壤中,四周寂寂无声,突然一枚碎叶悠然飘下,落在剑柄上。 须臾,夜风涌起,大地上的枫叶迅速将剑身盖住。 他掌中堆积满了散碎的枫叶,就如盛了满手的鲜血。 他淡淡道:“每个人都是唯一的,杀什么人,就该用什么剑,这是我对人的敬重。” 他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容,这笑容照亮了沉沉夜色,让他顿时显得有种说不出的可亲:“天下有多少把名剑,就有多少值得我出手的人。 杀一个名人,就需要一柄名剑殉葬。” 他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剑:“此剑名叫‘映雪’,乃是我用一斛明珠从江城子手中换来的,本来要去洞庭湖上杀一个人,但现在人还在,剑已死,既然我手已无剑——”他笑了笑,缓缓道:“所以我已不必再去杀人了。” 然后他的目光抬起,深深看了遮罗耶那一眼:“若是你今夜不死,到华音阁来找我,我必定为你准备一把特别的名剑。” 他言罢转身走了出去。 遮罗耶那怔了怔,道:“等等。 你既然是华音阁的人,难道不去参加洞庭大会,争夺武林盟主了么?”“武林盟主……”他念着这四个字,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你们自去争罢。” 遮罗耶那愕然,道:“你是……”那人转身离去,阵阵枫涛、浓浓夜色,仿佛都只剩下一个声音:“卓王孙。” 武林第一才女卿云曾出过一个对联,上联取自《史记?信陵君列传》:“佳公子”,求对一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答案就是“卓王孙”。 卓王孙有名没名?江湖上无人愿意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太过愚蠢。 近年来天罗教横扫江湖,所向无敌,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华音阁却韬光养晦,不问世事。 然而即使这样,天罗教也从不敢冒犯华音阁,其实力可见一斑。 华音阁主虚席十余年,自从卓王孙存意问鼎之后,就没有人敢存觊觎之心了——只是因为每个人都自惭形秽,不敢跟他并列。 而且他还很年轻。 他正是丹真一心一意辅佐的,武林盟主的候选人,也是吴越王提醒遮罗耶那,要一心提防的人!然而丹真没有想到,中途竟然杀出个番僧遮罗耶那,更没想到的是吴越王竟会暗中安排他到此阻击卓王孙。 一战之下,卓王孙虽然胜出,但他本为杀人而配的名剑葬身枫林。 于是,他也飘然离去,将本已安排妥当的盟主之位弃如弊履。 这难道真的只是机缘巧合?还是如柏雍所言,步剑尘和丹真定下这个约定,却并非真心促他成就,乃是另有所图?又或者,武林大会上还有某种众人尚未知晓的危险?而卓王孙正是看透了这一点,借此一战,远祸而去?无论如何,丹真所苦心安排的一切,就在这飘然舍去的一转身中,丧失殆尽。 或者,没有人能想到,这辛苦经营,几达数年,牵扯进无数江湖名流的计谋,就在卓王孙这一转身中,尽皆付诸流水。 卓王孙,或许也只有他,能够如此不顾这神明的眷顾。 如今,这扑朔迷离的“缘”又将向着什么方向发展呢?万方觊觎的武林盟主之位,到底会落入谁手?遮罗耶那脸上闪过一阵痛苦之色,他强忍至此的一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 他败了,但并不是败在《梵天宝卷》下,这个他清楚地知道。 他该怎么做?就此回天竺?遮罗耶那脸上神色变幻,终于踏出了一步。 就算死,他都要去赴这武林大会,找到《梵天宝卷》,这小小的折辱又算得了什么?枫林并不大,出去后,眼界开阔,就是洞庭湖了。 湖心***辉煌,武林大会,已开始多时。 nk" 第八章 金波微吐洞庭霜 除了武林大会上堂而皇之的攻讦声外,洞庭湖上一片宁静。 月光拂过水面,仿佛水鸟度过后飘坠的羽毛,并不曾惊起任何的涟漪。 那湖面也正如一块巨大的琉璃,将月光吸纳,再从最深处缓缓释放出来,湖面粼光彩晕,交相辉映,腾光返照,照得人肝胆皆冰雪,恍如置身地底那条未染俗世尘埃的冥河忘川。 凌抱鹤仰头望着那清冷的月色,似乎看得痴了,浑然不知郭敖跟在后面。 渐渐船行至洞庭南岸,一片荷花荡中。 深秋荷叶都已枯萎,只剩下干黄的枝茎,根根挺立着,犹如鏖战后的古战场。 波声渐小,凌抱鹤的船住了,他突然道:“偷偷摸摸地跟着,这不是郭剑神的作风啊。” 郭敖苦笑。 原来他早就觉察,却并不作声,直到此时才说破,当真可恶之极。 既然给他识破了,那也不用再遮掩什么。 郭敖纵身跃起,窜到了凌抱鹤的舟上。 八步赶蝉的轻功妙绝天下,那小舟只是微微一沉,并不晃动。 凌抱鹤目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眼光,淡淡道:“郭剑神一路跟着在下,可有什么企图?”郭敖冷冷道:“天罗教一贯鬼鬼祟祟,我来看看你要施展什么阴谋。” 凌抱鹤笑了:“湖面空阔,我能施展什么阴谋?”郭敖哼了一声,道:“那你为甚不进入会场,却行到这里来?”凌抱鹤脸上的笑容微动,注目郭敖,缓缓道:“我们都是学剑的。” 郭敖冷冷不答。 凌抱鹤并不生气,道:“剑贵于诚,我并不瞒你,我的确有阴谋——你看你的脚下。” 郭敖没有低头,他只是将剑气探下,眉头却不禁一跳。 船舷漆黑,在月色下毫不起眼,但剑气下探,却骇然发现那船舷竟然是活的,这一惊之下,急忙低头查看,却见脚下蜿蜒扭折,那只踩在脚下的船舷,竟然是由无数条极细极长的乌蛇组成了。 那些蛇见郭敖低头,纷纷昂首吐信。 咝咝发威。 郭敖剑气轰然喷薄而下,在那些蛇身上一划而过,身形暴起,闪到了乌蓬顶上。 那些蛇也不知是什么异种,郭敖剑气如此强烈,却只斩断了三四根,登时腥臭之气四溢,呛得郭敖喘不过气来。 凌抱鹤见郭敖狼狈闪避,不由发出一阵大笑:“这些蛇是天龙部的镇山之宝,唤做乌线追风,可在水下游走如飞,中人必死。” 他一扬手,一条脖下带着白纹的乌线蛇脱水跃起,直飞到他手中。 一入手,那蛇立时变得极为驯服,温和地伏在他手臂上,不时伸出红信,如在献媚一般。 凌抱鹤抬起右手,五指虚扣,道:“只要我奏起控龙天音,它立即就能在你腿上咬一口。 刚才若是几十条蛇一齐咬,几个剑神也死了!”郭敖默不作声。 凌抱鹤道:“但我并不想这样对付你,因为……我也想看看究竟是舞阳剑强,还是清鹤剑强!”他将乌线蛇丢开,缓缓抬手,手中一泓秋水展开,清鹤剑遥遥指向乌蓬顶上的郭敖,杀气完全扩散开,波波暴响中,四周的枯荷尽被催落!“拔你的剑!让我看看弃掉舞阳剑后,你的剑术有了怎样的进步!”尽管郭敖站在蓬顶,而凌抱鹤站在船板上,但凌抱鹤说话时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他的傲兀、他的清冷、他的绝世不群,在这水一样的月华下显得那么熠熠生辉,有种让人不可逼视的光彩。 郭敖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没有剑了,他只有这双手。 这双手能够敌得过天下第十一名剑么?失去于长空这个主人后,舞阳剑也不过仅排到第十二位而已!郭敖缓缓抬头:“剑在。” 凌抱鹤悠然道:“剑在何处?”郭敖沉默了一会,月光将凌抱鹤照得更为高华,却让他更为落拓。 第十一、第十二的排名,已足让他们成为不解的仇人了,因为之前的排名中,大多是早不出江湖的老人。 他的目光射到清鹤剑上:“剑在你手中。” 凌抱鹤的目光骤然收缩,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剑在你手中!这句话,是何等的狂傲!凌抱鹤倏然住口,目中隐隐增显出一丝极淡的紫芒,缓缓扩开,如轻雾一般将整个瞳仁充满。 他的身形丝毫未变,但这一抹紫雾,却让他整个人都变了。 一变而如深夜的幽灵,将要飞翔而起,冷得透人骨髓。 清鹤剑仿佛感受到凌抱鹤的变化,突然从剑尖开始,发出一阵清越的鸣声。 细微的震缠在剑身上窜绕激荡,凌抱鹤突然一伸手,将清鹤剑插在了船板上。 “清鹤剑在此,你若有本事,只管抢了过去!”紫芒闪动中,他的眼睛中尽是狂傲之色。 清鹤剑不偏不倚,正插在他与郭敖的正中间,凌抱鹤并不想占任何一点便宜,只因为他有种疯狂的自信,他绝不会输,永远不会!这是他的剑,他仗它成名,它也绝不会背叛他!郭敖的眼睛也开始收缩。 他感受到了凌抱鹤那种骄傲。 这骄傲本身就是力量,可以戮灭敌人的精神,在一瞬间控制住战局,引领主人走向最辉煌的胜利。 这一招非常有效,以前郭敖也经常施展。 凌抱鹤虽然弃去了剑,却无疑抢得了声势上的主动。 郭敖的瞳孔越缩越紧,凌抱鹤果然是个劲敌,也许,他们要用一辈子来决战,才能分得出胜负。 郭敖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而凌抱鹤赫然也是如此,两人就如两匹雄豹,无声地咆哮着,要将对方撕成碎片。 洞庭清辉,天地烛明。 两人突然同时跃起,向清鹤剑抢了过去。 身形一动,登时剑气狂溢,瞬间交击千余下!郭敖的剑术大开大阖,长于攻而疏于守,在武当山吸收了武当剑派的精华之后,以至柔而运至刚,功力虽然没有增长,但剑术更高,对剑意的微妙领悟更上一层楼,剑气振荡翻涌之际,隐然有山岳之气象。 此时从乌蓬上跃下,剑气在身周包裹成一团光幕,宛若泰山压顶,携不可与抗的威力,蓬然下砸!凌抱鹤的剑意却萧疏清越,若有若无。 仿佛秋雨暮阳,看去并不怎么起眼,也并不炽烈,但蝼蚁可破大堤,滴水可穿巨石。 郭敖坚实锐利的剑芒,竟然无法阻挡凌抱鹤的攻击。 凌抱鹤身上凌绕而起的剑气外显为六条细细的绿条,缓缓上腾。 去势虽然缓慢,但绝不停留,两者剑气交击,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爆炸,那乌篷船不堪重负,“吱啦啦”一声暴响,断为两截。 洞庭湖水宛如天雷轰下一般,玉山般轰然而起,在两人身周围起一片巨大的屏障!光芒吞吐开阖,交击来去,两人的身形也越来越近,两只手同时按向清鹤剑!就在这最关键的一瞬间,郭敖的手突然缩了缩,凌抱鹤反身抄剑在手,但他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到喜悦,反而怒喝道:“谁要你来让!”手一翻,怒涛一般的剑光挥洒而出!剑华嗡然涨大,迅速分化为同样大小的六条,分上、下、左、右、前、后向郭敖合围了过来。 临近郭敖的身边,六条剑光忽然合而为一,威力登时暴涨,锐啸声穿林破耳,仿佛天地崩塌一般,直指郭敖的心口!郭敖退!这一剑必死必杀,他只有暴退!他脚一点,飞纵而起,跃到了另一截船舷上。 剑光追袭,船舷碎!郭敖脚再点,跃上乌蓬。 乌蓬破!四面积水空阔,郭敖已退无可退,剑芒却更炽,杀意却更烈!郭敖突然深吸了口气,手挥了出去。 没有人能与这一剑相抗,郭敖也不能!血雾宛如暗夜结成的花朵,在湖波上闪现,郭敖的手被剑光绞伤,鲜血飞溅中,他的两根手指,已经拈住了清鹤剑的剑尖。 冲天的剑芒忽然消失。 凌抱鹤的目光锐利,跟郭敖的撞在一起。 火花!郭敖更不停留,真气透出,反以剑尖为剑柄,剑柄为剑尖,一剑向凌抱鹤刺了过去。 同时,他们的目光也如利剑一般,瞬间交击十余度。 这并不是清鹤剑与舞阳剑的交手,而是清鹤剑对清鹤剑!这两个人也并不是单纯的剑剑相向,而是用他们的脚、他们的手、他们的眼神、他们的意识,完全的对抗。 只要任一方面有丝毫的懈怠,都会立刻影响到战局全局,而导致一败涂地!尤其是两人的目光,那简直就是四柄利剑,隔空交击,更比真剑还要凶险!清鹤剑“咯”的一声鸣啸,郭敖与凌抱鹤都运用最精微的剑意,竟然在清鹤剑上展开了一场决斗!清鹤剑已不再是兵器,而是战场,两股强霸的剑气纵横挥霍,在剑身上星飞电灭,斗得热火朝天的。 只要一人有丝毫的懈怠,就立即会被一剑贯穿!凌抱鹤的眼神越来越炽烈,目中的紫芒也越来越亮,他的眼睛里突然笑了一下。 郭敖心神不由自主地一震!每个人都有杀招,凌抱鹤也不例外。 这一笑,无疑就是他要施展杀招的先兆!郭敖再不考虑,抢先出手!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郭敖的剑法是“大悲极乐剑法”,但只有少数的人,比如李清愁、铁恨才知道,郭敖剑法的精髓,是于长空的教导。 而只有郭敖才知道,他最强的剑法并不是这些,而是“狠”。 拼命的时候,他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正是这不顾一切、残酷的狠,让他能一次次站立起来。 这是他剑法精髓中的精髓,于长空并没有教给他,是他自己领悟的。 郭敖突然收手,清鹤剑的剑锋骤然刺入了他身躯内,他与凌抱鹤的距离也猛然拉近,两人的面庞几乎贴在了一起。 凌抱鹤神色一变,郭敖却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举手挥出!这并不是掌,而是剑,是郭敖最大、最强的剑意!郭敖这一击凌厉无俦,几乎凝注了他全部的精力,但凌抱鹤全力一击也跟着出手!洞庭波涛再度高涌,轰然掀起两丈多的水墙。 郭敖被击得凌空飞起,胸中气血翻腾,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而凌抱鹤却倏然沉入了水下。 郭敖知道凌抱鹤没死,这激烈的碰撞只能重伤他,却无法取得凌抱鹤的性命。 所以他忍住全身热火一样的灼痛,身形一阵盘旋,潜入水下。 他与凌抱鹤之间,一定要分出高下来!凌抱鹤的身子却不断地下潜着,终于在水面二十余丈处停下。 那里,缓缓从水底泥土下,浮起一尊庞大到无法估量的黑影!黑影宛如一枚巨大的鸟卵,栖息在幽暗的水底,黝黑的卵身一半尚埋在水中,一半挂满水藻,显得狰狞无比。 水声鲁鲁,一股死亡的气息就从这黑卵中扑面而来。 凌抱鹤站在黑卵旁边,眼中的紫影越来越深,手中紧紧握住一段枯枝般的东西,那段枯枝牵出一根长长的黑索,一头正系在黑卵顶端。 郭敖心中不禁闪过一丝恐惧,只因那眼神中,竟满是自我毁灭的疯狂!nk" 第九章 乱血如花谢未央 洞庭碧波浩淼,遮罗耶那伫立洞庭岸边。 遥望着湖心的火光。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走错。 他突然出手!一根雪白的芦苇从中断折,抛在水面上。 他的身形跟着跃起,脚尖微微用力,真气激荡,踏住芦苇向前疾飞。 一苇渡江,这本是佛祖东来时的故事,现在遮罗耶那不顾自己与卓王孙一战之后的伤势,勉力施展出来,正是要提醒自己要想佛祖那样,无畏艰险,誓将真经求取回去,光大天竺已式微的武学。 只是武林大会中有他要的东西么?遮罗耶那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没有回头的机会,他必须走下去!芦苇轻捷,不消多时,便来到了湖心。 遮罗耶那大袖挥舞,跃上船板。 就见场中八人分成四组,在激烈地厮杀着。 遮罗耶那凝神看了片刻,就觉这八人武功粗糙之极。 在天竺,或者还能成为一方高手,但跟他想象中的中原武功可差了很多。 天竺本也是武学大国,只是国中经过几次大动荡之后,典籍渐渐湮没,武学式微之极。 遮罗耶那乃不世出的奇才,幼年走遍尼泊尔等多国,以苦行而求解脱,终于在大雪山的绝顶上参悟天地玄机,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天竺武学才为之一震。 后来遮罗耶那在恒河中沐浴时,悟通恒河真气,成为天竺以及周边三十六国的第一高手,被天竺王朝封为国师孔雀明王,居住菩提迦耶,显赫一时,在天竺可谓无人不知。 只是他深知自身武学多由参悟而得,其中隐有重大缺陷,因此,才在晚年发大宏愿,来寻求流落东土数百年的天竺武学圣典《梵天宝卷》,以光大本国武学。 但茫茫人海,却何处找去?遮罗耶那苦寻十年,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这次荆州遭遇柏雍、崇轩等人,遮罗耶那忽然有种感觉,他必将能实现自己的宿愿!这种感觉所来何方,遮罗耶那也并不知道。 他满怀着希望,来到了武林大会中,希冀见识到中土至高无上的武学,得到《梵天宝卷》的下落。 小挫于卓王孙后,他并没有灰心,反而更坚定了借鉴中土武学的决心。 但此时一见场中的拼斗,登时大为失望。 场中逐渐分出了胜负,八人变为四人,四人变为两人,两人变为一人,铁剑门掌门伍野照以一路铁剑十三式击败众对手,取得了第一轮的胜利。 便在这时,遮罗耶那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铁剑门乃陕中名门,并不识得天竺装扮。 伍野照见遮罗耶那装束古怪,神情不屑,登时心中大怒,喝道:“你是谁,一身稀奇古怪,到底从何而来?”遮罗耶那举袖一礼道:“我是吴越王的宾客,此来是代王爷参加武林大会,争夺这盟主之位的。” 他声音不高,却已清楚传入大会群豪耳中。 听到“吴越王”三个字,当场都是一惊。 七王爷权操天下,气焰熏天,谁人不知?然而他皇室贵胄,手握十万大军,又争这武林盟主之位何用?江湖盛传吴越王早有不臣之心,难道他真是想借机操纵武林,有所图谋?伍野照四下一瞥,见众人都脸有惧色,想到武林盟主正应当挺身而出,垂范天下,索性一挺胸,大喝道:“吴越王与武林中人井水不犯河水,又岂能做我们的盟主?而你一介番僧,非我族类,又有什么资格代他参战?”遮罗耶那摇头道:“吴越王与小僧约定,让我帮他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小僧既然允诺了,就要尽力做到,你们中原人所谓‘言出必行’,不正是这个意思么?至于小僧万里迢迢,十年东行,却是为了见识东土绝顶武学,寻访弊派宝典。 诸位打得过小僧,小僧自然离去;打不过,就得奉王爷为盟主,什么井水河水的道理,小僧一律不懂。” 伍野照冷笑道:“强者为尊,也算是武林的道理。 那就请你上来,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 遮罗耶那与人交往极少,以为伍野照诚心向他请教,于是稽首道:“阁下邀请,小僧何幸之如。” 慢慢地踏着台阶走了上来。 伍野照满脸鄙夷之色,大咧咧地施了个礼,道:“请了。” 遮罗耶那却按照天竺的礼节,繁琐地结起一连串的手印,不但表达了对对手的尊敬,而且向大神致意。 他的手印还没有结完,伍野照的铁剑已然刺了过来。 遮罗耶那一愕,翻掌而起,将铁剑夺过,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施完了礼,自然会跟你打过。” 一面说,一面将礼节施完,然后将铁剑交到伍野照的手中,合十道:“可以开始了,打吧。” 伍野照面色铁青地接过剑来,突地一剑刺出。 这一剑,是铁剑门十三式中威力最强的“云河星涛”,剑光霍霍,就如下了一场大雨,将遮罗耶那周身罩住。 伍野照冷笑声中,剑光一紧,便要将遮罗耶那斩于剑下,报了刚才大意失剑之辱。 眼前人影晃动,也不知怎的,遮罗耶那已经脱离了剑网笼罩的范围,站在了伍野照的身侧,摇头道:“这样的剑法还不够,还有没有更强的?”伍野照一声怪啸,剑光在手中炸开,化作万千碎片,向遮罗耶那追袭而去。 他的剑中隐藏了极厉害的火器,这下接合强猛的内力,顿时形成极为猛烈的爆炸,将长剑震碎,飞星一般向遮罗耶那溅了过去!遮罗耶那皱了皱眉头,突然转了转身子,他身上披拂的麻衣迎风抖开,夺夺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长剑的碎片尽数击中麻衣,却连一点都没有伤到他的身体。 遮罗耶那摆了摆手,道:“下去!”掌风呼啸而出,伍野照必杀之招失手,正在错愕间,被掌风正正击中,一声大叫,撞在了擂台外的甲板上。 遮罗耶那向着台下做了个团团揖,道:“小僧远来,就是想见识一下中土武功,你们若是觉得武功高于我,就请出手。” 他有什么就说什么,但在台下众人听来,那便是极为狂傲的挑战之辞。 台下一片哗声,但眼见铁剑门的高手在他手下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众人还有些自知之明,都不敢上场动手,却将目光投向北面交椅上坐着的夺冠热门,华山掌门孤意子跟峨嵋掌门心音大师。 孤意子拈了拈颌下的长须,笑道:“心音道友,是你下场,还是我下?”心音大师心中微微不悦,道:“贫尼正要欣赏孤意道友的天星剑法。” 孤意子哈哈大笑道:“就请心音道友为吾掠阵!”说着,缓缓走下场中。 他存心要以绝顶剑法震慑全场,为夺冠之战扫平障碍,因此,下场打过招呼之后,陡地跃起,凌空一剑向遮罗耶那刺下!天星剑法剑如其名,一剑刺出,剑芒幻化成万千寒星,每一粒寒星就是死神的一道目光,直攻遮罗耶那。 遮罗耶那身形没有动,他满头赤发却纷纷扬起。 他的脸色郑重起来,只因为孤意子的确是位高手。 只是高手大多太过自恃,孤意子凌空出剑,虽然炫目好看,但在遮罗耶那的眼中,却至少暴露出了七处破绽,每一处,都足以要他的命。 遮罗耶那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出手杀了他呢,还是多等一会,看看他还有没有别的绝招。 他的真气被剑光激动,自然涌流,到了胸前,突地一滞,遮罗耶那知道,卓王孙那一剑已然重创了他的心脉,自己已没有太多时间挥霍了。 他的手顺着孤意子的剑风,探了出去。 天星神剑幻化出的寒星本来密密麻麻,再无一丝空隙,但遮罗耶那的手竟不受阻挡,一把抓住了孤意子的前襟。 劲力发出,将他胸前的穴道闭住。 孤意子目中尽是惊骇,不能置信自己竟然会被一招制住!整个会场一片寂静,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遮罗耶那,不能相信这一惊人的事实!遮罗耶那将孤意子放开,打了个稽首,喃喃地解释着孤意子一招败北的原因。 他很希望台下能有更高的高手出现,但场中众人已震惊于他高不可测的功夫,再也没有出手了!遮罗耶那渐渐失望,胸前的伤也越来越痛。 胸前伤口灼如火烧,也掩不下遮罗耶那的失望之情。 他以绝顶的武功一招制服孤意子,本想能够逼出更强的高手来,哪知孤意子竟似已是这群人中最强的了!难道中原的高手,在大会之前,已经被他遇尽了么?台下的千百双眼睛中只有恐慌,却没有甘愿一战的盛气——难道自己当真来错了么?遮罗耶那心中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接着,他想到了那片美丽的佛土,自己许下的菩提宏愿。 神佛圆满的笑容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苦笑了下,或许当真只有舍身才能取义。 他再大声地问了几遍,台下依然是一片惶然。 无人应战,也没有《梵天宝卷》。 今日的中原,竟然跟天竺一样,武学式微。 他心中的苍凉感更甚,脸上闪过一阵决绝之色,突然低头,喃喃对着孤意子念起经来。 他的目光中怀着慈悲,这慈悲是给别人的,还是给自己的?孤意子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番僧要做什么。 遮罗耶那突然抬头,一翻掌,一道强猛的力道探出,孤意子身不由己地一阵踉跄,向他身边跌了过去。 遮罗耶那一用力,孤意子一声惨嚎,一条右臂硬生生被撕了下来!举场震惊!百余艘大船上登时一片寂静,只剩余孤意子那压抑不住的厉吼。 遮罗耶那目中悲悯之色更重,他的手接着探出,又将孤意子的左臂折下!鲜血如散天花,将他的全身染红,遮罗耶那高大的身形顶着一头烈焰般的赤发,宛如魔神挺立,于暗夜中无声嘶吼!台下几个人影跃起,高叫道:“休伤我掌门!”几柄冷森森的剑同时递了过来。 遮罗耶那一伸手,抓住最前面的那柄长剑的剑身,恒河真气运起,将长剑夹手夺了过来,一剑刺入了那人的体内。 惨啸声中,遮罗耶那长剑挺出,将那人的身体挑在空中,向后面几人砸了过去。 遮罗耶那内力何等凌厉?这一下全力施为,顿时鲜血四溅,几人被他立毙于剑下。 强猛霸道的武功,凶残毒辣的屠戮,顿时激起全场的愤慨,难道吴越王派此人出战,并不是想招安武林,而是要借刀杀人,将武林高手一网打尽么?一念之间,又是几人跃上擂台,向遮罗耶那杀来。 遮罗耶那冷笑道:“中土武林,就只剩下你们这些人么?”长剑不停刺出,一剑便是一条性命,鲜血迅速蔓延,将夜色中的洞庭湖水染得宛如一块澹荡的墨玉。 声势煊赫的武林大会登时变成了修罗屠场,遮罗耶那目中悲悯之色越来越重,脸上的神色却更加疯狂,肆意屠杀着不断冲上来的人群。 天下第一的高手到底身在何处?会为了挽救这无尽血腥挺身而出么?恒河真气绵绵泊泊,似乎永无休止,他每一剑刺出,招式都极其普通,但威力却大到强极无伦。 剑锋纵横斜出,布成一道风雨不透的网罗,将来袭的众人全都隔在外面。 他盘膝而坐,左手抚在胸前,只以右手运剑,但丝毫不影响出剑,倏然剑光错乱,竟然转折至脑后,将峨嵋派的一位女弟子钉在甲板上。 心音大师一声怒吼,拂尘扬起,只听“丁丁丁丁”一阵乱响,瞬息之间,跟遮罗耶那拆了三十六剑。 遮罗耶那剑光错出,一面将她的来势消解掉,一面将周围众人逼退。 心音大师刺出三十六招,遮罗耶那却出了百余剑,这中间的高下之分,当真一目了然。 突然,遮罗耶那长剑自一个诡异之极的方位刺出,瞬间就刺到了心音的胸前!便在此时,湖面上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长啸。 啸声带着些急怒,有带着些傲兀,锋头怒射,直指遮罗耶那。 啸声初出时苍苍茫茫,并不真切,一旦入耳,却轰然震响,众人都觉脑中一阵晕眩,情不自禁退开一步。 遮罗耶那长剑被啸声激得嗡然长震,竟在空中停了下来。 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不信之色,又渐渐变成不可遏制的惊喜。 他转目望向那啸声传来的方向,长剑垂下,不再肆意屠杀。 隐隐中,他莫名地感觉到,此人才是他东来寻求的真谛,是他宿命追寻的终结。 他已不必再苦行。 nk" 第十章 相忆江湖未相忘 郭敖心沉了下去。 他已看出来,这枚无比巨大的阴影应该是爆炸力极强的武器,而凌抱鹤握着的,也许就是引发它的机关。 看那阴影如此巨大,一旦引动,怕不连洞庭湖都被炸上天?天罗教素来不讲什么仁义道德,少林时的万蛇大阵,武当时的火神索,都是蓄意已久,要赶尽杀绝。 这次又在洞庭湖底藏了这么一颗庞大的物件,难道还会有什么好心不成。 凌抱鹤目中光芒跃动,就算在暗夜的水底,也显得那么明亮、刺眼。 他的目光中满是揶揄之情,仿佛在嘲弄郭敖的恐惧。 而那份催生爆发的疯狂,更让郭敖毫不怀疑地相信,他绝对不会将任何生命放在眼中,包括他自己的!只要这疯狂再提升一分,凌抱鹤就会将那控制发动的枢纽扯下!郭敖怒极,他知道,他也没法阻止凌抱鹤,甚至他已不能逃走,只能随同葬送在凌抱鹤那狂意四溢的自毁动作中。 他的目光冷森森地罩在凌抱鹤的身上,虽然方才清鹤剑的伤势刺痛他每一分神经,但郭敖还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怒喝道:“懦夫!”这一喝郭敖以传音入密的内功震出,顿时在洞庭湖底炸开,泥沙翻涌,卷起千层暗浪,向凌抱鹤冲激而去!凌抱鹤的身子突然颤动起来,颤动越来越烈!他突然张口,爆发出一阵无声的长啸,溅起层层气波,向四周急射!这些气波与郭敖的怒喝撞在一起,两人身形都是一阵摇晃,劲气突然贯天而起,突破二十丈深厚的水层,轰然暴烈,冲开一个巨大的水柱,仿佛要直干那轮欲明欲灭的冷月,瞬息又纷纷落下,激起万层雪浪!郭敖目光冷澈,见凌抱鹤如此激动,心中丝毫不存怜悯,因为在他眼中,以自毁求得解脱的人,无疑是最懦弱的。 又是一声暗喝:“懦夫!”凌抱鹤清秀的脸在湖泊的反射下显得狰狞无比,他突然出手,推动着那庞大的阴影之球,向郭敖撞了过来。 那球庞大沉重,受了水的阻力,更是重若千钧,凌抱鹤内力虽然深厚,但也不能随意舞动如此蠢大之物。 但他先已陷入半疯狂中,再被郭敖这一激,早已将最后一分理智也消除掉了,凌厉的掌风不断扬起,一掌掌轰击在那铁球上,催动那球不住向郭敖这边移来。 他此时不顾一切,全力出掌,那球的反挫之力极大,每击一掌,身子便是一阵巨震,跟着一口鲜血喷出。 但他仍是丝毫都不停留,一掌掌越击越快。 鲜血便在他身边形成一团淡淡的血雾,被水洇透了,渐渐扩散开去,在深水之下,呈现深沉的黑色,宛如一枚巨大的黑茧,将凌抱鹤的身体笼住。 那巨球也被他掌力击得越旋越快,向郭敖轰然压下。 这等巨物一动之下,便难以停止。 巨球直径怕不有十丈,一移动起来,当真如一座小山,带起万千流波,塌天倒岳般盖了下来。 郭敖脸上变色,他想不到凌抱鹤竟然疯狂若此,竟然先自伤,再来伤人!巨球还未及身,带起的潜流已迎面击来,将他的衣服震得簌簌作响。 郭敖心下更惊,知道这等攻势已非人力所能招架的了,当下双脚盘动,身子犹如一条巨大的游鱼,向后直退而去。 耳中听着凌抱鹤的狂笑声在水下震开,形成闷哑的冲击波,震得耳朵轰轰鸣响。 凌抱鹤长发散开,脸上带着疯魔般的狂笑,一面更用力地掌击巨球,悍然前攻!洞庭湖上风浪破开,一叶扁舟宛如急箭,倏然冲了过来。 遮罗耶那微笑看着那舟,并不说话。 他实在也不必要再说什么,他残忍屠戮中原武林人士,不惜犯下炼狱之罪,就是要逼出中原高手,如今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遮罗耶那只希望他这次不再会失望。 月华陡盛,湖面朦朦雾气向扁舟两边无声退避。 那人独立舟头,袍袖猎猎凌风,似乎以真气激发风浪,催动那小舟行驶。 遮罗耶那的目光更炽烈。 小舟转眼就来到了擂台之前,舟中那人显然并不想多耽搁时间,劲气骤提,小舟被他硬生生地拔了起来,从人群头上越过,如落叶一般飘落擂台上面。 遮罗耶那披满赤发的头颅缓缓抬起,盯在舟上。 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讶异,小舟挺立,船头一人当风而立,竟然是位二十余岁的少年。 难道方才隔空发啸,震慑当场,连自己的恒河真气都不由自主受了影响的,就是此人么?遮罗耶那一时之间,有些不可置信。 那少年缓步走下小舟,站在遮罗耶那的面前。 他身上穿的是一袭白衣,只是已经历了无数的风尘、万里征途,白衣已经敝旧不堪,却依旧整洁。 遮罗耶那并没有看这些,他的目光盯在那少年的脸上。 月色如水,照得那少年微散的长发泛起一阵极幽暗的蓝光。 长发下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长久的跋涉的风霜都未能淹没他的风采,但遮罗耶那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深深吸引他的,是那少年的眸子。 这双眸子生的并无特异之处,更没有特殊的颜色,却宛如两泓深潭,古镜照神,其中竟仿佛有一种洞悉天地间一切玄异的成熟与睿智——无论星辰变易、四时交替,万物生衍,阴阳运行一切的奥义都可这样的神光中得到解答。 也许,传说中大圣大智在死亡面前,回顾自己一生高山一般巍峨的节操,沧海一般深广的思想,最后对死亡坦然一笑的时候会有这样的目光。 也许檀伽山上那高耸入云的梵天神的石像在为苍生思索一切苦难的时候,会有这样的目光。 然而这目光同时却又如此清澈,宛如第一次打量这芸芸世间的孩子,还未来得及沾染半点俗世的杂质。 然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竟来自同样一双眸子中!遮罗耶那沾血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笑意。 少年缓缓环顾四周,他的眉角淡淡飞起,深藏着一丝忧郁,似乎在为世间生灵所受的苦而不安着。 他的眸子注视着擂台上的尸体,没有放过任何一具,似乎要将他们痛苦的样子全都深印在心底。 那少年的身体颤抖起来,脸上浮起一阵愤怒,一丝痛苦。 他似乎在为自己没能早些到达,从死亡的恐怖中将他们完全解救出来而愤怒。 这愤怒是一种另人畏惧的情绪,让这少年完全燃烧起来,他猝然抬起头,凌厉的目光射向遮罗耶那!他的目光中已没有了悲悯,有的只是愤怒!那少年举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走得并不快,仿佛要借了这段时间,来调整体内的真气。 但众人忽然就觉得这遥遥相对的两人之间,已不能再存在任何东西。 存在者必死。 这是种压力,压得众人不断后退,在两人中间空出很大的一片空地来。 遮罗耶那的眼中显出一片欣喜,随着那少年的走近,这欣喜越来越重。 那少年却不发一言,径自走到遮罗耶那对面,站住。 他整个身体都在熊熊燃烧,炽烈的火焰映照在遮罗耶那的心头。 他的眼中也闪出一丝复杂的颜色,这怒火不仅在烧灼着敌人,也在烧灼着自己。 这并不是种很好的宣泄方法,迟早会将自己也烧死。 他洞彻一切的目光停在少年的眸子上,他看得到那少年的痛苦,尽管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而痛苦。 那少年胸口起伏,突然一口鲜血喷出。 遮罗耶那怜悯地看着他:“你不该发出那声长啸的,勉力施为,只会让你受伤。 尚未与敌交手,先挫伤自己心脉,曼荼罗姬教主座下的人,本不该这么鲁莽的。” 此言一出,大会中人一齐哗然!这少年竟然是姬云裳的手下,号称无敌天下的姬云裳的手下!那少年举起袖,缓缓将唇边的血迹拭去,他的动作很慢,也很认真。 他的袖子上,浅浅地绣着一围花,曼陀罗花。 这也是曼荼罗教中一种特殊的标志。 姬云裳座下人才无算,如梵天地宫四天王毗琉璃等,无不是独当一面的绝顶高手。 然而他们身上并没有这样的标志。 因为这种花纹,只会印在教主嫡传弟子的衣上。 历代曼荼罗教主只收一个弟子,这个弟子也就是下一任教主的继承人。 然而如今,这件印有曼陀罗花的白衣,竟然穿在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身上!虽然这袭白衣已然破败,花纹也已黯淡,却因为承载了“曼荼罗教”四字,这一瞬间,绽放出耀眼的光华!那少年似乎并不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淡淡道:“我若不啸,便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他们不该死。” 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逼住遮罗耶那。 遮罗耶那笑了。 他的笑容隐含着不能抵挡的嘲讽:“啸了又怎样?他们仍然会死去。 我仍然会杀了他们。” 那少年眉头紧皱,一字字道:“只要我有一口气息,便不准你妄杀!”遮罗耶那淡淡道:“若是你师尊前来,也许可以说这句话。 但你……”他已不必再说,方才那少年一声长啸,固然显露了强劲的实力,但此刻与遮罗耶那对面站立,他的声威却显然略逊一筹。 遮罗耶那虽经连番大战,体内那庞大的力量虽衰却未败。 遮罗耶那冷笑到:“姬云裳若是也觊觎这武林盟主之位,就该亲自出马,只派你一人前来,未免还是托大了些。” “我为阻止杀戮而来,非为此盟主之尊,也非为了曼荼罗教。” 少年微微阖上双目,他没有害怕,在这一瞬间,他的神色中竟有种莫名的忧伤,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只是为这满天血腥而痛苦。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度抬起的时候,眸子中却充满了坚毅,再无他物:“如果还要死人,就从我开始。” 他的声音并不响,但充满了誓不回头的果敢,遮罗耶那身子震了震,目光也渐渐变得锐利,盯住那少年。 两人目光交会,再没有人退开。 目光如电,正面交锋!少年身上蓬勃涌发的怒火变成剑光,闪烁璀璨,不可逼视。 他也是用剑的。 遮罗耶那突然向那少年躬身行了一礼。 他施的是天竺最崇高的礼节,也是他的教众多次叩拜他的礼仪。 那少年显然知晓这其中的含意,侧身退避。 遮罗耶那却自顾自完成了礼节,或许,他拜的并不是这个少年,而是他敬仰的神。 遮罗耶那缓缓道:“我很敬佩你,所以我只用我最强的绝招出手,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份尊敬。” 然后他就不动了。 身后的洞庭湖水,却潮涌而起,一如那千万里外,传说为大神之河的恒河之水。 郭敖心情暴躁起来,他并不习惯这种被人追着打的战斗,这与他的性格不符!他身体中狂野的力量也在激烈地冲激着,怂恿他转过身来,奋力一战。 他情知这不是很好的选择,但他也不能违背自己的热血,他的悍勇、他的狠、他的骄傲,逼迫着他踊身而上,一拼就拼个你死我活!他忽然发现,自己也跟凌抱鹤一样,在心底深处,都有着自毁的疯狂冲动,也许这就是他能够狠别人之所不敢,屡次挑战武功强于自己的高手的原因!这一发现让他觉得无名地痛苦,他的身体火热起来,他更加不能遏制自己升腾的战意,要返身,要出剑,要死!与其逃跑着死,何如战斗着生!难道自己也成了个卑微的懦夫,惧怕引刀成一快么?郭敖骤然发出一声狂怒的长啸,身子硬生生顿住,双掌聚起全身力道,那巨球已轰天震地般压下。 郭敖双手光芒暴开,剑意纵横而出,一瞬间劈出百余剑,光芒交结杂沓,化作两道怒龙,轰轰然向巨球上撞了过去。 郭敖目眦俱裂,已拼出了全身的劲力!暴雨般的碎击声噼啪响起,每一剑都击在铁球上,每一剑,都让那铁球轰然震动,但那铁球实在太过庞大,击来的力量实在太雄厚,郭敖的剑气虽能将它来势略阻,但仍不能完全阻挡它的来势!郭敖一声大喝,整个人撞了上去!霸道凌厉的气劲随着这疯狂的自毁求胜行为轰然炸开,连那庞然大物都不能不为之震动,被郭敖跟凌抱鹤两股强大到简直非人类的力道冲激得直直而上,破生出狂猛的巨浪!“咯咯”几声细微的响声传来,凌抱鹤跟郭敖四肢的骨骼齐齐断折,两人如同两片败叶,漂浮在滔天巨浪中,再也没有力气对抗了。 凌抱鹤抛开手中已折断的机关,侧头望着在碧波中缓慢旋转的青鸟卵,发出一阵狂笑:“郭敖!看你还怎么阻挡!这下青鸟卵想不爆都不可能了,什么狗屁的武林大会、武林盟主,让它飞灰烟灭去吧!贼老天,带着你丑陋的子子孙孙一齐死去吧!”白衣少年脸色依旧淡淡的,并没有动。 遮罗耶那双手拢在一起,恒河真气充盈鼓荡,将满头赤红的长发吹起,向后挥出。 长发散乱,犹如一扇极大的翅膀,覆盖在遮罗耶那**的脊背上。 遮罗耶那的面容也渐转赤红,同那飞舞的长发一模一样。 他魔神一般的身躯渐渐涨大,但眼睛却合了起来。 他宛如瞑目的神祗,在衡量着人类的罪恶。 他慈悲,但并不厌恶死亡,甚至因慈悲而释放毁灭。 现在,他就要将这毁灭亲手带给有辜或者无辜的人们。 充盈的秘力沿着他火红的发梢窜出,冲击成万千火红的箭雨,怒射进洞庭湖的波涛中。 每一蓬箭雨落下,便化作一条翻涌的赤龙,将湖水高高搅起。 遮罗耶那真气鼓涌不绝,赤龙越聚越多,将洞庭湖水映得一片通红,越激越高。 静静的湖泊立时冲激碎裂成咆哮的怒海,在遮罗耶那真气催送下,围着白衣少年不住盘旋。 赤龙做势扑击,全都对准了那少年。 白衣少年却如不觉一般,双手很自然地垂着,仿佛并不想战斗。 只是他的目光却如寒冰,如利剑,如交剪的闪电,直逼遮罗耶那的双眸。 遮罗耶那恍惚之间感觉神识微微一紧,竟似受了那少年的影响,变得梗塞起来。 他不由吃了一惊,霍然睁开了眸子。 他的神识也随着这动作冲激而出,直逼那少年!白衣少年的目光却同时变得散漫,游离起来,遮罗耶那的神识竟然击了个空。 那少年的目光看似极散,其实却无处不在,只要遮罗耶那微有懈怠,立时便会刺入他的空隙中,发出致命的一击!遮罗耶那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这少年竟然遇强越强,隐隐然已能与他分庭抗礼。 他更不犹豫,双手霍然抬起,爆轰激扬的湖水发出一阵嘶喉,被他强凶霸道的恒河真气硬生生地抬了起来,碧森森地向白衣少年轰了过去。 湖水中灌注满真力,这一击下,宛如千钧山岳,爆吼而下,整个擂台都被那惨碧的阴影盖满!月光陡盛,满天霜华纷纷扬扬,如落雪、如飞花,在湖面上狂舞不休。 白衣少年并没有躲避。 他的身形一动都没动,任由狂猛的湖水击打在自己的身体上,将他的衣服割开道道血口。 他的目光坚毅,紧盯在遮罗耶那的眸子上。 遮罗耶那忽然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他明白,这少年在等待着全力一击的机会,在此之前,他绝不会浪费丝毫的力气!遮罗耶那笑了。 一种尊敬的笑,平等的笑。 他似乎已满意这东来的结果,他的脸上也显出了解脱的轻松感。 他高举的双手猛然压下,发动了他平生最强的一击。 这一击,乃是他于恒河中沐浴,在被初生的朝阳射到眼睛而顿悟出恒河真气时所创的,因此,他将之命名为“大日恒河”。 这一招虽经他在脑海中千万遍推演,却极少施展。 不仅因为他几乎没有施展的机会,而且也因这一招中有个极大的破绽。 只是这一破绽经遮罗耶那不断完善修改,已变得极为隐蔽。 尼泊尔的国师天羽尊者在遮罗耶那施展到第十八遍的时候,才看出这一破绽来,衷心赞叹只有神才能破解这一招。 遮罗耶那双手压下,恒河真气在两只手掌心圈动,赤焰渐渐聚合成形,发出骄阳一样炽烈的光芒。 遮罗耶那嗔目而立,真气越聚越急,他性命交修了三十年的真气,已完全灌注进这赤焰的光团中,突然之间,光华裂空穿云而出,满天都是刺目的光华,这一招已脱手而出!四空的光芒陡然一暗,风声悄寂!没有人看清楚这一招是怎么出手的,同样,也没有人看清楚白衣少年是怎样破掉这一招的!等光芒消散掉之后,大家才骇然发现,遮罗耶那身形前倾,白衣少年左手探出,半只手掌插在了遮罗耶那的心口。 两人均是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大日恒河无限强猛的一招,竟就此被这白衣少年破解掉了!但他显然也受到了及其猛烈的反震之力,鲜血汩汩,几乎染红了他大半个身子。 只是他的眼神依旧锐利,紧紧地盯住遮罗耶那。 良久,遮罗耶那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他忽然抽身,盘膝坐在了擂台上。 他微笑着看着白衣少年,道:“日后江湖事了,你愿不愿到菩提迦耶圣域一行?”白衣少年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沉思的表情——江湖事了,身在江湖,此身若在,此事何时能了?然而无论如何,缘起就有缘灭的一天。 白衣少年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遮罗耶那脸上的笑容更盛,盘膝坐下,合掌念起经文来。 他的声音雄浑浩荡,几乎响彻了整个洞庭湖,但就在突然之间,这梵唱声嘎然而止,遮罗耶那就此一动不动。 他来得如此突然,去得也如此突然,就仿佛大幻一梦,白衣少年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怅然。 他垂目看着遮罗耶那,目中的沉思渐渐变为浓浓的悲悯,这悲悯既是给遮罗耶那的,也是给自己的,也是给一切人的。 长风呜咽,赤红的长发散舞,随着风势一丝丝飞去。 明月清冷。 云湖阁顶,吴越王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千里眼。 他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他的雄心还在,机会也还在。 只是,痛失了遮罗耶那。 吴越王是爱才之人,这让他很伤心。 于是他向洞庭湖中遥遥合十,然后转身离去。 洞庭湖波光幽暗,鲜血化作一团团血花,在水中越散越淡。 众人望着遮罗耶那的尸体和那陌生的白衣少年,庆幸、感激、仇恨、嫉妒、羡慕……无数双眼睛闪着异样的光泽。 四周山高月小,水波寂寂。 武林大会,盟主之尊,天下之人无不觊觎。 天罗教、华音阁、吴越王府都设下了周密的计划,欲将之揽为己有,然而最终天道巧合,这场中原逐鹿,却是曼荼罗教最终胜出!曼荼罗教远处边陲,邪多于正。 面对这样的结局,中原名门大派无不羞愧、愤怒,然而又能如何?若无这位白衣少年临危出手,天下英雄道多半已经毁在这西域番僧手中。 何况力强者胜,当下也再找不出能抗衡这位少年的高手了。 北面檀木交椅上的大派掌门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意味着,他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三日之后,天下轰传新任武林盟主之名——杨逸之。 青鸟卵静静的浮在水面。 凌抱鹤与郭敖的身体随波起伏,渐渐被冲远了,却是一东一西,总也不肯走在一起。 君山山顶,丹真纳沐将目光注视着湖天之际。 那里无论郭敖、凌抱鹤还是青鸟卵,都不过是在无尽碧波上越飘越远的三个小点。 她收回目光,微笑看着崇轩,崇轩的脸上也有同样的微笑,他淡淡道:“我早该发现,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丹真纳沐的笑容渐渐收起:“但我们却都有改变不了的事情。 天罗教、华音阁、曼荼罗教、吴越王会猎洞庭湖,却不料被杨逸之抢得了武林盟主的称号。 我最终没能完成步先生的嘱托,你也没有找出你的克星来。” 崇轩静静地看着洞庭的湖波,道:“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求的太多了。” 丹真纳沐的目光渐收:“我们若是合作,天下想必无人能挡。 不知你有意么?”崇轩笑了:“你身怀秘法,智慧超群,的确是个很好的帮手,但我所要的,你永远无法帮助我。” 丹真纳沐注视着他,叹道:“那实在可惜得很。 教主可不可以听我一句话?”崇轩微笑。 他背对着青天,青天却只像是他的影子。 他望着她,双瞳中重重华彩流转不休,渐渐隐灭,淡淡道:“你或许不会想到,我早将洞庭湖底深藏的青鸟卵的枢纽拆除掉了。 因为,我忽然并不确定,我之前做的事情,是否是对的。” 他笑了笑,道:“小凌醒来后,一定会失望了,他本想将整个武林大会都炸到天上去的。” 丹真叹道:“那实在可惜了,看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得到西昆仑石了。” 崇轩道:“就是为了西昆仑石,你才听从步先生的命令?”丹真点了点头,道:“我虽是香巴噶举派的活佛,但毕竟不是真的神,我的大光明法,只有在西昆仑石的帮助下,才能够成就圆满。 这并不是很好的理由,但却已经足够了。” 崇轩沉吟,道:“西昆仑石被姬云裳从萧长野手中劫走,想不到最后还是归了华音阁。” 丹真道:“姬云裳和华音阁渊源极深,她将西昆仑石劫走,原本不是为了魔教教主之位,而是为了完成十年前和步剑尘的的一个密约。” 崇轩点了点头:“西昆仑石不在我这里,但我有波罗镜。” 丹真身子一震,道:“波罗镜?传说能照出人的前生后世的天罗秘宝之一?”崇轩又点了点头,他从怀中拿出了一面很普通的镜子。 传说毕竟是传说,波罗镜并不能照出人的三生,它的珍贵,在于它的背后刻着的一段真言,那是藏传秘法的总枢。 有了它,虽不能让光明成就法圆满,却能洞悉整个藏传密法的真谛。 对于丹真来讲,此宝并不啻于西昆仑石之珍。 丹真不能相信,疑然道:“你要将它给我?为什么?”崇轩沉吟着,道:“或许是因为我想你摆脱桎梏,自由地活着。 你知道,无论什么秘宝,都比不上心灵的自由,这或许才是波罗镜真正的意义。” 他的眼睛中有重重华彩透出:“我本寄心天下,才不惜杀戮,但现在,我只希望哪怕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因我而做到心灵自由。” 他看着丹真,丹真也看着他,忽然,两人一齐笑了。 他们身后的洞庭湖上,烟波浩淼,紫云凝结,一丝微红的光芒就要冲破重重云雾——天空终于要破晓了。 天地间最初的光芒投照在君山之颠,将两人的身影都罩上一层绚烂的华光。 时代,总是动荡而纷纭。 永远会有老人死去,终结上一个故事,同时也就有新人出来,谱写下一场传奇。 只要人还未死,故事就将无尽流传。 武林客栈的传奇,也大抵如此。 nk" 第一章 歌啸洞庭木叶秋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屋子,基本上没有什么装饰,很简单,但绝不简陋。 因为屋子中有一个人。 他的衣着也很简单,很随便地坐在一张木凳上,面前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水,白水。 他不动,水也不动。 他的眼睛宛如远山,袅袅地一直入青天深处,那白水也涵荡深远,虽在一碗之间,却宛如秋江大壑,渺无尽头。 就因为有这个人,所以,这间小小的屋子,就绝不窄仄,也绝不简陋。 他淡淡道:“都准备好了么?”屋子中只有他一个,但随着他这句话,立即一个影子从暗处窜了出来,俯身道:“是!”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表示,因为他并不必表示给任何人看。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位子上么?”那个影子再度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是!”那人却仿佛还不敢肯定,道:“到现在为止,每一步计划都不差分毫地执行么?”“是!”他得到的,仍然是这么一句话,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也没有多余的语气。 这足以证明他的地位是多么尊崇,他御下是多么的严厉,他的组织,又是多么的有序而有效,但他的话,却似乎太多了。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必问这么多的。 莫非他所图谋的,实在非常之大,就连他这样的人,都无法掉以轻心?面对着影子那非常肯定的回答,那人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了那碗水。 他是点给自己看的,白水中,就是他的影子。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回答。 夕阳摇落,洞庭秋波袅袅。 一个灰衣人长身立于君山上,山中秋风虔诚的奉持起他宽大的袍袖,四周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却没有一片能落在他的身上,似乎秋叶也为他的气势而惶然退避。 辉煌的日色垂照在他身上,夕阳也只是他的影子。 他缓缓抬起眸子,穿过这萧萧木叶,看着那夕阳惨淡的金黄,两道氤氲的彩光从他目中透出,一瞬间,竟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洞悉之下。 而更为奇特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双瞳的。 双瞳重彩,这样的人当今天下只有一个,那就是悚动天下的天罗教主崇轩。 天罗教在短短几年间,声誉雀起,气焰熏天,这几月来,更是灭少林,诸武当,血雨腥风,几乎布满整个江湖。 而这一切,都出自这个双瞳少年的手下。 武林正道为了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在洞庭召开武林大会,推举武林盟主,一同对付天罗魔教。 此事事关重大,行动绝密,戒备森严,所以直到曲终人散,天罗教的人并未前来骚扰,大家方暗自庆幸,然而谁又能想到,魔教教主崇轩竟然就在不远处的君山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夕阳寂寥,崇轩眼中的彩光,渐渐隐没在暮色中,他的人也似乎和这无尽暮色融为一体。 而他心中所想,是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突然叹息一声,道:“江湖秋水多,浮波人生,又焉知去东去西,往南往北?”君山寂寥,他周围唯有秋风落木,而这一叹,又是为何人而发?只听一个淡淡声音从林中传来,“我知道。 因为我将往北,而你却向南。” 蹄声踢踏,林中暮色融开,一抹白影渐渐幻化成一袭白衣,斜倚在一匹青驴上。 那是一位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洁白的斗篷,就如刚刚开放的白色优昙。 青驴在距离灰衣人两丈远处,悄悄地停了下来。 崇轩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女子正是香巴派女活佛,丹真,也是他统一武林的最大障碍。 因为在这几月征战中,她总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最关键的时刻,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一次次向他宣明佛法慈悲,劝他放弃杀戮。 或许这是她修行的一部分,或许这是她的佛法慈悲,崇轩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想弄清楚。 破坏天罗教大计的人,都只有死。 然而奇怪的是,丹真却还好好活着。 更奇怪的是,崇轩似乎也从未想过要杀她。 丹真纯白的斗篷也被那夕阳染上一丝亮丽的影子,她深深埋藏起来的脸庞显出了难得的笑意。 崇轩也笑了:“你又怎生知道我必向南?”丹真淡淡道:“先是少林,再是武当,江湖中的大派,也就剩下峨嵋了。 天罗教下一个目标,难道不是南下的峨嵋山?”崇轩笑了:“你说的并不错。 天罗教的下一个目标,的确是峨嵋,而我也的确是要去南方。 那你又为何要往北呢?”丹真并没有回答他,她盈盈的目光直视着崇轩,在温和的夕阳光照下,她的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如果是我求你不去南方,你肯不肯答应?”崇轩似乎没有料想到她这样问,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有些像丹真方才的语调,淡淡的,漫不经心的:“这并不是活佛所应说的话。” 这淡淡的语调,正是一种隐藏,每当他采用这种语调的时候,那就是他开始说谎的时候。 丹真非常知道这一点,因为她也有这个习惯。 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丹真凝视着他,她深邃的目光似乎想穿透崇轩的瞳仁,直看透他的内心,但崇轩重瞳光芒变幻,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穿透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放弃活佛的身份,你能否真心地回答我这个问题呢?”崇轩脸色变了变,丹真双目中的柔光陡盛。 崇轩似乎不想与她对视,缓缓转头,望向山下的方向。 他叹道:“就算我不去,峨嵋派的命运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因为……因为耕耘总是在收获之前就完成了,我过去,只是看一眼我的果实而已。” 丹真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夕阳更沉,将周围渲染得有些阴森森的,丹真轻轻道:“那看来我只能往北去了!”崇轩的目光却忽然一变,然后缓缓收回,在他的瞳仁里面汇聚成闪动的重叠旋绕光华:“你不必走了,我也不走。” 丹真一怔,道:“为什么?”崇轩放颜一笑,道:“因为有人留客。” 就随着他这一声,对面的山坳处,突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天还没黑,这人却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那野性而健美的身形。 而他,也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 整座君山,连同洞庭的波浪,甚至天上微微露出来的星斗,都被一种奇异的规律左右着,与这个人统一在了一起。 他一踏出,整座山,都同他连成了一个整体,带动起浩瀚的气势,滔天盖地般压了过来!崇轩的脸色更变,他已看出有人伏击,但未想到这伏击竟然强大到如此地步!这竟然结合了奇门遁甲、星象算术、摄心追神、行军布阵等要术,早就在君山中辛苦布置,来骤然发动,截杀自己的!这种由人力带动天行地方,三才浑聚,共营之一击,已经超出了人力抗击的范围,也就是说,天下再无人能够接住此时的黑衣人之一击!绝没有人!那黑衣人脚步踏出,灵活而剽悍,宛如猎豹一般。 他那灰褐色的眼睛紧紧盯住崇轩,又仿佛猛鹫看到了垂涎的猎物。 崇轩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每一步踏出,两脚之间的距离都惊人地相同,绝没有一分一毫的差别,就算没有这个伏击之阵,此人也是个极为罕见的高手!崇轩的脸色再变!丹真的目光中也闪过一丝惊异:“波旬?”崇轩目光一闪!波旬?华音阁最隐秘、最可怕的杀手波旬?在天罗教兴起之前,华音阁本是江湖中最庞大、神秘的组织。 当初天罗教声势逼人,大家都以为两派之间必有一番龙争虎斗。 然而奇怪的是,一任天罗教横行天下,华音阁却韬光养晦,不理江湖事务。 一时传言纷纭,有言华音阁前年内讧,阁主暴毙,元气大伤,无心他顾;更有言天罗教与华音阁已暗中结为同盟,共图天下,然而谁也不知道事实的争相到底如何。 而崇轩却知道的是,他真正的对手,已终于忍不住出手了!而华音阁隐忍数年,这一出手,必然是致命的杀招!那黑衣人波旬的目光一闪,一串裂石般的声音响起:“崇轩,我要杀你!”惊虹一般的剑气冲天闪起,悍然的山势被这一剑扭曲缠绕,形成巨大的刺目闪眩的龙卷,向着崇轩闪飙而来,这一剑,聚合的不仅仅是波旬的力量,而是整个君山,整个洞庭!剑势之中,有巍峨的君山之气,又有浩荡的洞庭之势,一举压向崇轩和丹真二人!崇轩的脸色极为难看,突然抓住丹真,身化落叶,向后飘去,但那剑势来的实在太强,太快,转瞬之间就闪到了崇轩的面前!崇轩冷哼一声,空着的左手倏然抬起!就在此时,波旬背后倏然窜出两条黑影,一样矫健的身材,一样剽悍的神情,一样龙卷一样的剑光,轰然前击!三股剑光聚合,登时增生出无限巨大的力量,崇轩的手才抬到一半,这剑光便破胸而入,怒血箭一般窜出,崇轩一声痛哼,带着丹真远远地摔到了石阶尽头!这一剑极为凌厉狂放,崇轩一时之间只觉天昏地暗,几乎连身子都站不住了。 就听丹真惊呼道:“你……你怎么样?”崇轩深深吸了几口气,举指封住伤口的穴道。 但那伤口实在太深,仍然有鲜血不住流出。 崇轩脸色白得就跟纸一样,但他的声音仍然淡淡的,没有一点改变:“我没事。” 他目注着石阶之下,那三名黑衣人也目注着石阶之上。 他们有着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剽悍。 突然他们一齐躬身道:“波旬恭送魔教教主。” 崇轩静静地看着他们,那三人却并不上来追击,只呈品字形站在当地。 他们三人也完美地同这山,这湖结合为一体,没有丝毫的瑕疵。 只要有一步的移动,他们的阵法就会产生破绽,但他们却连分毫都不移动。 崇轩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丹真看了波旬一眼,道:“那他们……”崇轩转身,头也不回地道:“不用担心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离开半步的。” 他笑了笑,道:“所以我们也无法离开君山半步。 我知道君山上有座青神庙,里面的素菜大是不错,我们不妨去尝尝。” 他身上的伤口仍在滴血,但他言笑晏晏,姿态潇洒都雅,却没有半点的不适意。 这伤口,仿佛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 丹真微一沉吟,点了点头,随着他向山上走去。 暮色渐苍茫,三位黑衣人当山而立,犹如山鬼一般。 究竟他们三位都是波旬,还是有两位是波旬的影子?但这君山又他们挡住,却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了!白水,又再盛满了白瓷碗,这张碗很平凡,几乎在大小的集市上都能买到。 它对面坐着的人并不在乎它的好坏。 反正无论用多么好的碗,最后喝的都是碗中的水,而不是碗,所以这人从不计较用具的好坏,但碗中的水,却一定要用惠山泉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只喝这一种水。 这是他的坚持,也是他的原则。 因为只有白水能提醒他,他本来一无所有,是靠着自身的拼搏,才有了今天的权势,今天的地位。 而若他有丝毫的不慎,他的所有,又会变成白水。 一无所有的白水。 人的一生,岂非就是一碗白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所以,每当要重大决策时,他都要放一碗白水在自己的面前。 碗旁边摆着一张纸,跟这碗一样,普通的纸,普通的字,普通的写法:“崇轩已中剑。” 但此人却一直在沉吟,仿佛这普通的五个字,其中竟蕴含了万种玄机一般。 他整整沉吟了一个时辰,放在碗沿上,宛如岩石一样的手指方才缓缓抬了起来,在碗沿上轻轻扣着。 立时,微微的涟漪就在碗中荡了起来。 “崇轩已中剑,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青神庙是个很小的寺院,早已荒废了很久。 崇轩他们到的时候,寺院里已经挤了几个人了,都是被波旬挡住,不能下山的游客。 这个绝杀的计划,实在已很早就筹划了,洞庭君山,也早已被封住。 丹真默默望着崇轩,目中神光隐动,她轻声叹息,从斗篷上撕下一块白布,帮崇轩包扎着伤口。 但那伤口实在太深、太大,是什么布都包不住的。 鲜血仍然从白布中渗出来,将崇轩的胸前染满。 崇轩脸色苍白,但面容仍很平静。 这世上似乎已没有事情可以让他动容。 丹真从院中的井里汲了一桶水,倒给崇轩,道:“看来华音阁要将你困在山上,打算饿死你。” 这是句笑话,丹真希望崇轩笑一下,暂缓伤口的疼痛。 崇轩却没有理会,沉吟道:“君山物产丰富,恐怕不是一年半载能饿死人的。 他们困住了我,恐怕是不想让我下山。” 他的脸上升起一阵忧色:“看来他们要对天罗教动手了。” 丹真点了点头,道:“天罗教已挥师南下,会猎峨嵋,那么华音阁只怕会在峨嵋狙杀天罗。 你上山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么?”崇轩点了点头,道:“兵分四路,会师峨嵋,每一路都有他们的任务,不管我下不下命令,四路都会按部就班地行动。 但若我被困在了君山中,这只能给了华音阁可乘之机!”他突然站了起来,道:“我一定要下山!天罗教几万教众,不能死在我手里!”丹真皱眉道:“你身体这样,怎么下山?”崇轩不禁一呆,丹真笑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我修习的光明成就法,配合你上次送给我的波罗镜,可以将摄心术的威力发挥至极诣,波旬虽然得阵法之助,已不可力敌,但他们的精神,却未必也不可撼动,摄心术……或者是此阵法的唯一克星。” 崇轩点了点头,丹真说的不错,不能力敌之时,那便要智取,摄心术只怕是最大的利器。 清水并没有减少,只因那人的思索一刻未止,他也顾不上做别的事情。 “崇轩伤重,那么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唯一能够调动的力量,就只剩下伴在他身边的丹真了。 丹真精擅摄心术,直控人的心灵,加上波罗镜之助,波旬的确挡不住。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清水上划过,手指若有若无地接触着水面,带起极为细小的层层波纹。 波纹越来越大,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摄心术控心,那就给她无心之人好了。” 崇轩在丹真的撑扶下,慢慢走下石阶。 石阶的尽头是三位波旬,他们似乎是行尸走肉一般,绝不会被任何东西吸引,但若有人走进他们身边三尺,三柄长剑立即就会带着山峦灵气挥斩而下。 这样的剑招,的确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崇轩一反常态,他的身躯笔直,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迹象来,他的眼神更为凌厉,冰寒得宛如九天星辰,直照人心底。 脚步虽慢,但也渐渐逼近了波旬的杀圈。 宛如受到了什么驱动一般,三位波旬同时缓慢地动了起来。 崇轩的杀意猛地一窒,接着轰然迸放出去。 这正是高手出招的先兆,但崇轩并没有出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光华如月的镜子从丹真的手中翻卷着升起,映照着她那极为明亮的双眸,幻成一团光雾,向波旬罩了下去。 淡淡的光辉宛如实质透出,这就是丹真最强的秘法,摄心术。 在波罗镜的摧动下,摄心术的威力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 三位波旬同时抬起头来。 崇轩的心灵忍不住一震,他们并不是波旬!身上衣服、身材虽然像极了波旬,但他们却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眼睛早已被剜去,只剩下六只深深的眼眶!一瞬之间,崇轩忽然明白了,这又是一条计,一条妙计!眼睛为心灵之门户,丹真的摄心术也就是通过己之眼睛与敌之眼睛施展的,但若对方为无目之人,则摄心术也就无用武之地。 更重要的是,这将会引起摄心术的反噬!他一震之下,急忙转头,猛地就听身边传来一声压抑之极的尖啸,一道血箭迎面喷了过来!没想到这三位盲者的武功,竟也已高到了如此境界,似乎不在波旬之下!崇轩身子一晃,闪到了丹真的身边,双指聚力,将点了丹真的灵台穴。 丹真长吁了口气,缓缓倒了下来。 她的面色极为苍白,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摄心术劲力反噬,她所受的伤,更在崇轩之上!那三名瞎子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无声地揶揄着。 苍茫暮色映照下,他们就如山魈恶鬼一般,随时都要扑上。 崇轩心经百炼,虽然无惧,但心却沉了下去。 敌人显然已将每一步都封死了,笃定了不让他下山。 那么攻打峨嵋的几万天罗弟子,下场就更加可虞。 崇轩并没有多想,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一般都不会再去想的。 更重要的,是好好抓住手中的东西。 他将寺院里唯一的一张床拿自己的衣衫铺好了,扶着丹真躺了上去。 寄宿在寺院里的游客们远远看着他们,脸上尽是惊恐。 在凡俗人的眼中,武林人士大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罢。 丹真微笑道:“实在对不住,我未能帮上什么忙。” 崇轩摇头道:“是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连累了你受伤才是。 你好好躺着吧,不要多想了。” 丹真道:“那你的教众怎么办?华音阁既然能以这么周密的计划来对付你,想必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而失去了你的领导,他们又有几分胜机?”崇轩沉吟着,慢慢道:“天罗教中法度谨严,实已比那些名门正派还要厉害几倍。 就算处境怎么恶劣,有了什么变数,那几路都一定会按计划行事。 而华音阁只要稍加引导,就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落得个全军覆没。” 丹真道:“你们本来计划什么时候动手?”崇轩苦笑道:“兵贵神速,就在三天之后。” 丹真幽幽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传递点消息出去?”崇轩道:“有自然是有,但恐怕华音阁也早就想到了。” 丹真眉头一轩,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嗯,我们可以用信鸽传递消息。” 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兴奋的嫣红色,撩起斗篷,显露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赫然盛放着一只白色的信鸽。 丹真笑道:“这是我联络信息的方法,所以常带在身上。 你写个纸条,通过它送出去,我的人就会按照指示,去跟天罗教众联络的。” 崇轩微笑道:“不必。 你只需将它放出去,立刻就会被人击下来。” 丹真冷笑道:“怎么可能?这只信鸽乃是天下俊种,岂是常人所能击下的?”她一扬手,那信鸽忽悠悠一阵响,盘天而上。 丹真的冷笑更盛。 但就在此时,突然一阵尖锐之极的啸声传来,那信鸽忽然笔直地落了下去!丹真的笑容猛然顿住,她已看清,那是一种网,一种挂满了尖刀的网,高速从空中掠过。 实在没有任何鸟类,能够从这种网中挣脱。 丹真说不出话来了。 华音阁安排之周密,令她思之不寒而栗。 而这样周密安排的背后,又是怎样庞大的阴谋呢?她想都不敢想。 夜色渐沉,一轮清冷的圆月,孤独的挂在夜空之上。 秋夜虫唱,丹真反侧不能入眠。 崇轩担心她的伤势,一直陪伴在不远处。 他忽然对她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我为你梳头。” 崇轩的行动更加奇怪,他扶着丹真走到了寺院里,就在月光中拿出一面铜镜,和一柄木梳,将丹真的发髻解开,仔细地梳起头来。 青丝在他的指间流泻,他似乎极为认真,一面梳理,一面搬着镜子左照右照,似乎不放过每一处细节。 最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又将丹真的发髻挽了起来。 丹真却已经呆住。 难道崇轩真的被华音阁逼疯了么?崇轩的脸笼罩在月色之下,却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只听他南面皓月,轻轻叹息道:“李清愁想来已经到了峨嵋山了。” 丹真愕然道:“玉手神医李清愁?他怎么会去峨嵋?”崇轩道:“他本意是协助峨嵋,抵挡天罗教的攻势,然而他自己也想不到,最自己终会成为救我出君山的奇兵。” nk" 第二章 神山碧血惊灵猴 李清愁终于赶到了峨嵋山下。 他的白衣已经沾满风尘,清秀的面容上也笼罩着一层忧虑。 天罗教兴起武林豪杰,江湖风雨如晦,他肩负的,正是拯救天下武林正道的重担。 峨嵋自古灵秀,峨嵋派也冠绝天下,实力仅弱于少林武当,名列天下第三大派。 少林武当,已相继遭天罗教之难,李清愁此来,目的是通知峨嵋防范,并告知天罗教几种秘术的弱点。 李清愁在山路上静静地走着。 青山含翠,一片宁静,时有野鹤相鸣而过,呈现出悠然的祥和来。 李清愁心下稍安。 他一路加急跋涉,料想天罗教虽然早有阴谋,但也未必这么快就从嵩山杀到峨嵋。 眼见山中气象,仍旧肃穆安静,也就松懈了下来。 李清愁远远望去,就见白水寺的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弟子,正在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他不禁暗自摇了摇头。 果然魔教久不来袭,正道大倡,警戒心未免松弛了下来。 偌大的峨嵋派,难道就靠这两个女弟子守住么?那两个女弟子见有客来,便停止了笑语,扳起脸孔来,问道:“来人是谁?到我们峨嵋派做什么?”李清愁拱手笑道:“在下李清愁,前来拜见心清大师,求姐姐引见。” 右边的女弟子皱眉道:“掌门去洞庭参加武林大会,至今还未回来,如今掌门之职由心清师叔代管。” 李清愁一路奔波,尚不知道武林大会的事情,顿时一怔。 又道:“那就请通报一下心清大师。” 那女弟子道:“李施主,你来拜访敝派,峨嵋举山皆沐荣光。 只是心清师叔近年习静,未必肯见客。 我们且通报了,听掌门的意思吧。” 说着,躬身导行。 李清愁长揖道:“有劳了。” 一行三人自莲花石过洗象池,来到了金顶,这就是峨嵋派的根本重地,也是心清师太的驻锡之地。 当下通报进去,不时,大殿之中隐隐传来九声清磬,那女弟子失望道:“掌门师叔正在静修中,不见外客。 李施主,这可对不住了。” 李清愁摇了摇头,突然提声道:“巫山李清愁,前来拜见心清大师!”这一下乃是他用丹田中的一口清气震发,宛如龙吟一般,盘旋直上,瞬间逼到山顶高处,然后轰然散开,直震得整座峨嵋山都簌簌作响。 两名女弟子脸上尽皆变色。 忽然一个沉然的声音重重响起道:“何方英雄,在峨嵋金顶大呼小叫?”李清愁抬目望时,就见金顶石阶之上,站着一个灰袍老尼姑,面沉如水,一双锐利的眼神,正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 这尼姑身材极为瘦小,一身僧袍显得极为宽大。 但却自然有一股沉雄的气势,宛如巍峨高山一般,凌空压了下来。 还未等李清愁开口,左边女弟子急忙低声道:“这是心明师叔,心清师父不在的时候,就由心明师叔来代行责罚。” 李清愁正要躬身施礼,但他忽然顿住了,微一沉吟,他决定要激心清师太出来。 于是冷冷道:“你不是心清?那出来做什么?”心明师太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掌门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回去吧!”李清愁淡淡道:“不见到心清师太,我是不会回去的。” 心明师太脸上灰色更重,恍惚之间,她的身材似乎更矮了半分,但身上宽大的僧袍,却无风自动,渐渐鼓胀了起来。 倏然之间,她双袖齐动,眨眼之间,泛起万千袖影,向着李清愁一齐压了下来。 李清愁双目收缩,身形忽地冲天拔起。 这一拔就是几丈,心明师太的头仰起,袖影冲天,向着李清愁追了过去。 李清愁突然一掌斜出,击在院中一棵苍老的松树上。 松针如雨,立时飞腾而下。 心明师太全然不惧,双袖挥舞,那些松针还未粘到她的袍袖上,就被击得粉碎。 心明师太双袖宛如云中游龙,电般追击着李清愁,突然之间,她的丹田上一麻,鼓荡如天的真气竟然一窒,双袖忍不住慢了下来。 心明师太大骇,眼睛的余光掠处,就见丹田上竟然正正地插着一枚松针。 细碧浅浅,才刚入肌肤而已。 心明师太的脸色立即宛如死灰,双袖真力不继。 垂了下来。 松针蔽天,但只有一枚,是李清愁用手发出的,但这一枚却藏得极深,在心明师太看出之前,击中了她。 要知丹田乃是人身要害,若是李清愁多用一分力,心明师太的功力只怕就会受到重挫。 心明师太一动不动,良久,方才黯然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老了……老了……”她不住地重复着最后两个字,灰白色的脸上满是萧索。 李清愁不忍道:“在下只是适逢其会,用的不是真功夫,大师不必过谦。” 心明师太霍然抬头,厉声道:“败了就是败了,有甚话讲!但你虽然打败了我,也不能去见心清师兄,这一点你务须明白。” 李清愁沉默着,缓缓道:“我明白……”遥遥地从舍身崖边上传来一声清磬,一个悠悠淡淡的声音传来:“心明,带他来见我吧。” 这声音很淡,不怎么强,但那么剧烈的山风,竟然不能将它吹散,那话语就如同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一般。 心明一听之下,脸上的各种神色立即收起,恭敬地答应道:“是。” 灰袍闪动,心明转身向山后走去。 她并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年轻人,跟我来吧。” 舍身崖乃是峨嵋最艰险的地方,从宋代起,此处便被封住,禁绝游人前往。 山风鼓荡,几有罡风之凌厉。 李清愁跟着心明走来,就见崖边一块巨石上,垒着一个小小的茅屋。 微微的钟磬的清音,就是从这之中传出的。 此处极为荒凉,山高万仞,几出天表,李清愁的心也不禁肃然起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踏碎了此处那荫绿的宁寂。 两人低头走进那小庐中,就见心清师太正含笑坐在其中,望着李清愁微微点头。 心清师太她的面容慈祥之极,不像是武林高手,倒像是个多子多孙的老祖母一般。 其实,心清师太武功、威望,都是峨嵋中第一人,比参加武林大会的掌门心音还要高许多,只是一直潜心修行,不喜俗事,当初才硬行将掌门之职让给心音。 李清愁想起适才的冒失,不由得脸上一红。 心清微笑道:“贫僧寄心武技,不问世事,不觉怠慢了英贤,施主远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告,请说吧。” 李清愁肃然道:“天罗教已然重出江湖,少林派四代僧人,已然全部被杀,武当只怕也已岌岌可危,灭少林,屠武当,只怕接下来就是峨嵋了……”心清师太长长的寿眉微动,道:“此事峨嵋已有所知,心音掌门正是因此下山,前去洞庭,参加武林大会,联合正道,一同对付天罗魔教的。” 李清愁沉然地点了点头,道:“嵩山一战,晚辈乃是亲临,魔教秘术之狠辣,至今仍有余悸。 晚辈此来,便是得知了天罗秘术的几个破法,想告知师太,让师太防范。” 心清大师点了点头,正要问话,忽然,茅舍外面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 心清大师展颜道:“是我豢养的几只畜生来了。” 她撮唇一啸,道:“咕噜、小咪、小黑,快进来吧,你们也见见这当世的英雄。” 吱吱声中,就见三只猴子凌空落下,站在了茅庐中。 六只眼睛精光电闪,打量着李清愁,脸上满是戒心。 心清大师笑道:“此乃我初入峨嵋的时候收服的三只孽障,从不见人,就有些小家子气。 施主勿怪才是。” 李清愁笑道:“哪里,哪里。” 那三只猴子仍然对李清愁深有戒心,吱吱叫了一阵,向心清师太走了过去。 心清师太皱眉道:“你们又调皮什么?咕噜,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怎么了?”那名叫咕噜的黑白色相间的猴子肚子上高高地鼓了起来,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还是吃了什么东西。 心清大师与这三只猴子相习已久,极为疼爱,急忙拉了过来。 黄白花纹的小咪跟通体漆黑的小黑也跟着过了来,抓住心清大师的手臂一阵大叫。 突然,恍惚之中,李清愁就见心清师太脸上有一阵极为淡的绿气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震,大叫道:“大师小心!”身子猛然飞起,一掌向那两只猴子身上击去。 心清师太微怒,道:“你做什么!”两只袍袖飞起,向李清愁身上卷了过去。 力道虽然不如心明大师沉猛,但更为老辣而雄浑,绵绵泊泊,宛如没有终极一般。 电光石火之间,李清愁瞥见心清师太的双掌掌心竟然腾起一星绿火,他不敢抵挡,身子倒跃而回。 那只叫做咕噜的猴子突然一阵惨叫,口中吐出一串白沫来。 心清师太大惊,抓住咕噜叫道:“你怎么了?怎么了?”就在此时,咕噜那鼓胀的肚子猛地炸开,一道寒光如闪电,如雷霆,轰然击入心清师太的胸中。 此物的力道极大,距离又近,贯心清师太的后背而出,刺裂茅舍,落入了崖下。 心清师太一声厉啸,她抓住咕噜的双手一阵**,大蓬的鲜血从她胸口溅出,但刚喷到半空中,就变成了森森的碧色。 与此同时,小咪与小黑也同声厉啸,它们身上的毛也急速地转绿,这绿色仿佛钢针一般,直刺入它们的身躯中,转瞬之间,两只猴子已变成通体碧绿,它们口大张着,却再无声音发出,就此变成了两尊碧玉一般的雕像。 心明师太一声悲愤的厉啸,踉跄着扑上去想抓住心清大师。 李清愁用力拉着她,大叫道:“不可!”那鲜血喷出的速度竟然比不上它变绿的速度,心清师太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住,宛如沉思一般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唯有一线绿色慢慢扩大,一直将她的全身充满。 心明师太苍凉的哭声传了出去,不多时,人影翻飞,就见众峨嵋弟子向这边涌了过来。 她们一见到心清师太如此形状,都禁不住发出一阵惊呼。 但就在人影乱入,山风卷起的时候,心清师太连同那三只猴子,被风一吹到,立即化成一?g碧尘,散成无踪。 先前那个女弟子一声凄厉地怒啸,猛然抓住心明,大声道:“是谁杀了掌门师叔?是谁?”心明师太满面都是愤激之色,她的手指突然挺出,指向的,竟然是李清愁!李清愁大骇,道:“心明师太,你疯了么?杀心清大师的,明明是这三只猴子,你应该是亲眼看到的!”心明发出一阵苍凉的怒笑:“猴子能杀得了心清大师?这样的事情,天下又有谁会相信?此处下临舍身崖,前面就是峨嵋重地,茅庐之内除了你就是我,还能有谁?李清愁,你今日闯峨嵋,心清大师不见,你便用强,原来是怀了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袖拂出,将茅舍中唯一的桌子集成粉碎,厉声道:“你若想走,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李清愁叹息一声,回顾峨嵋众弟子:“李清愁一生不行恶事,怎会无故杀死心清师太?峨嵋天下名门,难道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么?”众弟子一时默然。 心明缓缓转身,目光在众弟子的身上掠过,沉声道:“我亲眼看到他杀了心清师太,有谁怀疑我这双眼睛的,不想给师太报仇的,就站出来!”玉手神医在江湖上威名素著,峨嵋派的女弟子们,倒有一半对他甚有好感,心清师太死得虽然古怪,而且的确不太可能有别的凶手,但玉手神医向来行侠仗义,可没做半点盛名有亏的事情,是以颇有弟子不肯相信,被心明师太一瞪,不由自主地就低下了头。 心明师太看在眼中,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大叫道:“好!好!想不到你们竟宁愿相信一个从未谋面的外人,而怀疑我这双眼睛,那还要它何用,要我这老婆子何用?”她右手食中两指忽然刺出,竟然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眼眶之中。 立时两只眼珠噗噗弹了出来。 心明师太的功力何等深湛?这一刺之下,两指深入脑颅。 她一声凄惨之极的长啸,发狂一般的跃了起来,忽然从舍身崖上直跳了下去!这一幕惨烈无比,那两只犹带血迹的眼珠在地上滚动着,宛如最深沉的梦魇,强压般刺激着峨嵋众弟子的心。 没有人再怀疑心明师太的话,因为只有死亡,才是最真实的,心明师太用自己的死,将杀死心清大师这一事实,牢牢地种在了整个峨嵋派的心中。 她们的眼睛再度抬起的时候,里面全都是血丝。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悍然,已经让她们的心血全都冲到了脑际。 她们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李清愁,为两位师太报仇!几位弟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整个身子卷成一股狂风,向李清愁冲去!nk" 第三章 青凤千里来汀洲 剑气犹如锐风,贴着李清愁的后背追杀。 又好几次,他都差点重伤在峨嵋剑法之下。 虽然他是被冤枉的,虽然他并不想死,但他并不想因此而伤害别人。 这就是李清愁。 若是换作郭敖,只怕会先将她们的长剑击飞,然后再跟她们讲道理,但是李清愁……他只会跑。 虽然这只会加深别人的误解。 轩清、轩碧,、轩朗、轩琏、轩枢、轩绯、轩重、轩凝、轩度。 她们号称峨嵋九凤,几乎是峨嵋山最优秀的年轻高手。 而老一辈的心湖、心笙、心虞、守拙、守温也随后追来,为了击杀这暗刺心清师太的凶手,峨嵋派几乎出动了一半的力量。 而李清愁只有逃跑。 直至此时,他仍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心明师太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诬陷他。 他绝没有见过心明,更跟她一点恩怨都没有。 那么,此事又是从何而起的呢?他不明白,但他知道,这之中肯定有个极大的阴谋,正渐渐地展开了。 而他,就是这阴谋网住的第一条鱼。 剑风刺身如电,李清愁左右闪躲,峨嵋山灵秀甲天下,山势甚为险峻,这也给了他腾挪的余地。 他并不向山下行去,反而直上千佛顶,转过千佛顶之后,忽然踊身向那悬崖跳了下去!跟随而来的峨嵋九凤都吃了一惊,急忙跃过去看时,云海茫茫,却哪里还有李清愁的影子?几位女弟子相对喃喃道:“想不到名震江湖的玉手神医也有胆怯的时候,他竟然跳崖自杀了。” 李清愁没死。 那悬崖果然滑不留手,崖面光滑,生满了青苔。 山雨润物,青苔宛如打磨过的铜镜一般。 但李清愁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仿佛到了这里,就不必再担心了一般。 他猛提一口气,双足凌空踏动,下落速度倏然减缓,白衣振动,就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鹤一般,在云雾中翻腾。 他的双掌错动,忽然几掌连环击在了崖壁上。 那千年沉寂的崖壁,立即发出一阵“嗡嗵”“嗡嗵”的巨响,宛如中空的一般。 李清愁脸上的笑容更盛,但山崖中的云雾却更是凄迷。 突然,就在李清愁的脚下,一张巨大的白色帆布张成的大板急速从崖壁中弹出,李清愁正落在了之上。 那帆布板弹力极好,李清愁轻功又高,他竟然没受丝毫的伤害。 帆布板带着他,缓缓地向崖壁中收了回去。 崖壁一片静寂,那帆布板也不知道是从何伸出的。 但在李清愁接近崖壁的瞬间,那崖壁突然张开了一个口子,悄无声息地将他吞了进去。 更为奇怪的是,李清愁竟然丝毫都不吃惊。 他竟似早就知道这一切一般。 那帆布板也完全收回,崖壁重新合拢,青苔沉沉,不留丝毫的痕迹。 那合上的悬崖中,却不像一般想象的那样,是暗暗的。 崖壁进去,竟然就是极为宽大的洞府,洞壁上,尽皆镶满了水晶。 每一颗水晶都雕空了,里面嵌着细小而精致的灯盏。 千万盏水晶细灯一起亮起来,却使那洞中宛如白昼一般明亮。 那洞府用巨大的石柱撑起,上下左右,都宽及十丈,人在其中,只觉极为渺小。 这等鬼斧神工,几疑天地造化。 石柱上都雕满了神仙灵兽,看去几似活物,云烟蒸腾,袅袅欲动。 石柱绵延,仿佛绝无尽头,一直伸展到峨嵋山的另一边。 李清愁忽然笑道:“几年不见,你这留云洞更像是神仙宫阙了。” 洞中并没有人,却忽然一阵堂皇大声倏然响起,嘹亮宛如雷霆:“本来就是神仙宫阙,说什么‘像是’?”这声音之洪亮,震得整个洞府都嗡嗡响动。 难道这洞府的主人,竟然真的是神仙不成?李清愁皱眉道:“别再弄这些玄虚了,也不怕我笑话。” 忽听一阵机枢转动的轧轧声,就见一只长约六丈的鸾凤缓缓从洞府深处飞来,清鸣一声,停在了李清愁的面前。 鸾凤双目一阵金光闪动,那颗硕大的头颅慢慢敌了下来。 头颅上面,竟然坐了个人。 这人也像李清愁一样,穿了一身白衣,也是皮肤极白。 只是他的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毫无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味。 李清愁笑道:“钟成子,你整天鼓捣这些机关器械,早晚会走火入魔的。” 钟成子笑道:“我们钟家都是些怪人,专喜欢不务正业。 我哥哥钟石子酷爱铸剑,而我则专擅这机关之术。 你看我这只‘璇玑青凤’如何?”他随手按了几按,那青凤一声长鸣,托着他缓缓飞起,围着李清愁转了一圈。 洞府虽然宽绰,但那青凤身躯庞大,也有些转折不开的感觉。 但它的动作极为灵活,竟然连洞壁都没撞到。 李清愁定睛细看,才看清楚,这青凤竟然是用木、铁做成的,只是雕琢得极为精细,又在体外覆了一层极为长大的羽毛,看上去宛然鲜活。 青凤腾舞,作出种种动作,上下翻飞,灵动之极。 看得李清愁眼花缭乱,不禁赞赏道:“这青凤当真有造物之奇,钟成子,你终于大成了。 从此你再也不必居于你哥哥之下了。” 钟成子发出一阵长笑,却忽然一沉,黯然道:“我哥哥铸剑,讲究心为剑引,不法成法,随心而为。 我这青凤虽然妙绝天下,但终究还是借鉴了前辈鲁班的木鸟,不算我一人所为,现在的我,还不能称作超越了他啊。” 他似乎还在意与他哥哥的争强斗胜,一言及此,嗟叹不已。 他忽然目注李清愁,道:“你向来忙的很,怎么有空到我这留云洞中来?是不是有事求我?”李清愁苦笑道:“你说的不错。 现在整个峨嵋派都在追杀我,我实已走投无路。” 钟成子笑道:“为什么?莫非你欺负了峨嵋派的小尼姑们?”李清愁笑容更苦:“我杀了峨嵋代掌门,心清师太。” 钟成子哈哈大笑:“李清愁啊李清愁,我本觉你诸事都好,只是太过阴柔,少了份霸气,现在可就完美了!”李清愁摇头道:“我是被人冤枉的。 但峨嵋派追得太紧,我只好求你来帮忙。” 钟成子道:“说吧,要我做什么?是将整个峨嵋山炸平,还是将峨嵋派的尼姑们都毒死?他***,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 老子在这山洞中隐居,一群尼姑在我头顶上整天走来走去,老子还能有什么好运气?这么多年都没强过我哥哥,只怕就是这个原因。” 李清愁微笑道:“那倒不用。 你将这只青凤借给我,飞离峨嵋山就好了。” 钟成子断然道:“不好!”李清愁一愕,道:“怎么,你不肯借?”钟成子摇了摇头,道:“只飞离峨嵋山怎么能够?最少也要再飞一千里,等你安全了再说。 你要去哪里?我直接将你送过去就是了。” 李清愁沉吟片刻,道:“我还是去武当山吧,去看看武当到底被天罗教荼毒成什么样子了。” 钟成子笑道:“那就是武当山。” 他俯身下来,在那青凤身上又按又敲了半天,走了下来,对李清愁道:“坐上去!”李清愁一怔,道:“怎么,你不去?那我怎么控制它?”钟成子傲然道:“若要人控制,那还算是钟成子的杰作么?你只管坐上去,就等着到武当山下吧!”李清愁点了点头,钟成子突然握住他手,道:“记住,霸气!一定要有霸气,你才会完美!”青凤额顶放着一张椅子,乃是用一整块木头雕成的。 椅腿深陷进凤额里。 李清愁坐上之后,那椅子上忽然伸出几条皮带来,将他绑了个牢牢实实。 青凤的双目金光闪烁,渐渐亮了起来。 钟成子微笑点头,似乎极为满意。 那崖洞的大门忽然张开,青凤双目金光如柱,轰然冲天飞了出去!双翅郁怒盘旋,卷起一阵狂风,笔直向山顶飞了去。 凤顶上吱吱一阵响,就在李清愁的身边,升起四面水晶薄壁,将李清愁护住。 那青凤飞舞虽然迅捷,但李清愁身边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眼见群山急速后退,竟然有种晕眩的感觉。 那青凤倏然一声嘹亮的长鸣,瞬间升到了金顶上空。 峨嵋山的众弟子们见到如此庞大的一只灵鸟,尽皆惊愕,抬头指看不止。 那青凤身子在空中停住,长喙开阖,突然一阵巨大的声音轰然在空中震响,声音虽大,却不似人声,仿佛只是机关摩擦一般,甚为怪异:“峨嵋山的臭尼姑们,你们听仔细了,老子杀了心音师太,还不过瘾,若是你们不赶紧下山,将峨嵋让给我,老子就一个个杀起,直到将你们全都杀光!”李清愁只觉这声音从青鸾肚中发出,不由大骇,然而不待他反应,青凤急速俯冲,向金顶大殿飞去。 九凤中,独属轩清眼尖,已然看见凤额上端坐着一个人。 她脸上倏然变色,大叫道:“是李清愁!”身子一长,剑光晶莹闪动,身剑合一,光芒大长,向璇玑青凤飙射而去。 就听喀嚓一声大响,璇玑青凤一翅拍在大殿的匾额上。 那张挂了数百年,几可称为峨嵋招牌的“西蜀灵秀”的匾额,被青凤一翅拍断,尖笑声中,青凤冲天而起,直向正东方向飞去。 而武当山,却在峨嵋的东北方。 李清愁在半空中顿足嗟叹,但他的身子被皮带绑紧了,却无法下去解释。 青凤带着他,笔直向北方行去。 李清愁知道,所有的这些,都只是钟成子的一个恶作剧而已。 钟成子喜欢各种机关,也就喜欢捉弄人,这次想必是他在事先青凤身上动了手脚,才造成这一切。 但无论如何,李清愁与峨嵋的仇,却是结得越来越深,几无法解释了。 而杀害心清大师的罪名,也全然着落在他身上,再也无法更改。 所幸那青凤飞行实在迅速,峨嵋众弟子的身影,渐渐被抛在后面,再也看不见了。 但看轩清等人那坚毅的眼神,李清愁就知道她们绝不会轻易放弃,只怕从此追遍天涯海角,也要取他的性命。 青凤振翼九天,直向东飞。 方向改变了之后,它将落在何处,李清愁并不知道,也无法控制。 他也不想管了。 由它去吧。 蜀中山地极多,青凤一路飞行,在重重山岭上飞跃而过,也不知走了多远。 但它行程极为迅捷,直走了一日一夜,远远就见江面浩淼,竟然飞到了长江之上。 这一路行来,怕不有千里之遥,这青凤之飞行迅速,也就极为骇人了。 前面绿翠森绕,江面渐渐开阔,显露出一湖碧水来。 李清愁认得这是洞庭。 再飞不多时,便是君山。 青凤低低鸣动,长翅滑动,便从君山上掠过。 突然,一声轻响,一团闪着细碎光芒的巨网急速从君山树丛中弹起,向青凤身上绕去。 咯啦一声巨响,那青凤硬生生被它拽住,立时失去了平衡,直向下跌去。 那青凤长鸣声中,双翅鼓动,猛然又是两声轻响,两团辍满了尖刃的铜丝网罩下,将青凤的双翅笼住。 那青凤极力扑腾,但铜网极为坚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不由得带着李清愁从空跌落。 李清愁眼见铜网上那闪烁着蓝光的尖刀收紧,向青凤上刺了下来。 他真气鼓动,咯咯几声响,将身上缠绕的几根皮带崩断,身子腾空而起,向下落了去。 倏然一张铜网凌空落下,向他罩了过来。 李清愁目光闪处,已然看清楚,那网是由一根钢丝牵动,飞过来的。 他的手就随着心念一动,倏然弹出。 玉手神医一双手称绝天下,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冷静,他的优雅,更重要的是,他的稳,他的准。 食、中两指一旦弹出,那就再无不中的道理!只听嗤的一声细响,那钢丝应声而断,网失去了牵引,向旁边飞去。 空中嗤嗤声响,又是几张网飞出。 李清愁不敢怠慢,身子一斜,向草丛中窜去。 就见不远处现出一抹红墙,李清愁心念一转,拔步向那边跃去。 才窜过墙来,就见一人微笑看着他。 崇轩。 李清愁一惊,喝道:“魔教教主?”崇轩淡淡道:“玉手神医?”李清愁退了一步,道:“阁下在此何意?”崇轩苦笑道:“同你一样,都是被别人困在此处的。” 李清愁又是一惊,道:“什么人能够困住魔教教主?”崇轩道:“我也是个人,未必天下就无人能困住我。” 就在此时,忽然从青神庙外面传来一阵歌声。 崇轩笑道:“困住我的人来了。” 李清愁真气一提,全神戒备,就听沙沙沙沙一阵细响,他的眉头跟着皱了起来。 这声音他非常熟悉。 果然,不多时,就见许多青绿的丝线在君山草丛中游走着,倏忽缥缈,向这边赶了过来。 整个君山,在这歌声才响起的瞬间,便被各式各样的毒蛇布满。 其中几样,李清愁识得,竟然是中原难得一见的洪荒异种。 但他并没有动作。 崇轩却深深吸了口气,预备与将来的蛇群大杀。 但与前日不同,那毒蛇才行至青神庙的墙边,倏然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一般,齐齐地顿住了。 后面游移的歌声微微一窒,跟着节奏一转,变得更为凄厉起来。 但无论歌声怎么摧动,那些毒蛇群却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李清愁淡淡一笑,道:“天罗教以毒物灭了少林,如今教主却反被毒物所困,真是天理周章,报应不爽。 不过如今玉手神医在此,万般毒物都无所用,你不必费神了。” 那歌声嘎然而止,毒蛇群立即如蒙大赦,急速地撤了回去。 暖暖的阳光照着,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崇轩禁不住微笑道:“人言李神医是毒物克星,果然不错。” 李清愁皱眉不语。 如非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帮崇轩的忙。 嵩山之上一战之惨烈,他再也不会忘记。 崇轩悠悠道:“只怕毒物无功后,接着会是更为凌厉的攻势。 不过……”他展颜一笑,道:“我的救星已经来了。” nk" 第四章 半面红妆写清愁 同住在青神庙中的,还有几位游客。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四面强敌环伺的生活,反而安然了起来,排成一排,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崇轩突然抬手,将一位游客的头盖骨揭了起来!并没有血流溅出,那名游客也没有发出惨叫,他仍然木木地坐着,脑中一片阴暗,竟似乎完全空洞!李清愁大吃一惊,骇然道:“秘魔之影?这里怎么会有秘魔之影?”秘魔之影乃是天下仅次于金蚕蛊的毒物,以人的脑髓为食,练成之后化身无形,唯有嗡嗡的振翅之声。 嵩山少林一役中,秘魔之影建立奇功,一举歼灭了少林这个千年大派,从此江湖上谈之色变。 崇轩淡淡一笑,李清愁也明白了过来,崇轩既然是魔教教主,身上怎么可能不携带秘魔之影的种子?想必他一入青神庙,便将这种子种入游客身上,等着发芽生长,幻化成魔。 这等妖邪之物,留在世间还不知要害多少人。 游目四顾,就见那些坐在廊前的游客都是目光呆滞,显见也都着了崇轩的暗算。 李清愁脸色渐渐沉下,冷冷道:“秘魔之影乃是妖物,既然被我看见,就必不能让它留在世间上。 崇教主,对不住了。” 崇轩又是一笑,道:“这些已经没用了。 我的对手找来了秘魔之影的克星,由于畏惧那人的力量,秘魔之影都无法孵化。” 李清愁一怔,突然想起方才并没有听到秘魔之影发出的嗡嗡之声。 然而又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将威慑之力笼罩整座君山,让另天下闻风丧胆的毒物秘魔之影无法孵化呢?崇轩将头盖骨放回,淡淡道:“从此,秘魔之影不会再现江湖。” 言罢一拂袖,这一排人体连同秘魔之影未能孵化的卵,顿时一起倒在地上,化为了一堆尘埃。 崇轩神色一凛,道:“此人用玄通青造之阵将整座君山困住了,我们没有一个人能下山去。” 李清愁冷哼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我是不会帮你的。” 崇轩轻叹道:“加上峨嵋山一千五百余弟子,还不能打动你么?”李清愁身子一震,道:“你……你说什么?”崇轩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你来时,峨嵋九凤倾巢追你,峨嵋派只怕有一半的力量都随之下山。 而留在山中的,伤痛心清师太之死,必然不能专心防守。 而本教天音、天香、天枢三部已然齐集山上,不出三日,峨嵋派必定会亡,你信也不信?”崇轩的语调并不高,也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李清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有了嵩山少林寺之战,他对于崇轩的能力与手段,实在再无半点的怀疑,崇轩若说三日灭峨嵋,那就绝不会超过一分一秒!他的拳暗暗握起,脑海中灵光一闪,若是一举杀了崇轩,是否就能救得了峨嵋呢?崇轩虽然从未出过手,但绝无人怀疑他的武功之高。 李清愁虽然号称从来未败,但面对这如山一样沉静的崇轩,却是连半点自信都没有。 他的拳头,也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崇轩点了点头,道:“不盲动,不躁动,玉手神医,你果然不负江湖上的盛名。 若是我说,我想收回成命,不灭峨嵋了,你会不会相信?”李清愁苦笑道:“这只怕是解救峨嵋唯一的办法,我又怎会不相信?”崇轩道:“若是你能破了这玄通青造之阵,让我下山,我就放过峨嵋如何?”李清愁看着他,眼睛中露出一阵思考之色。 崇轩微笑着,也看着他。 李清愁缓缓地,很谨慎地道:“你为什么非要下山不可?你本不必的。” 崇轩悠然道:“我若是不下山,又怎么收回成命,阻退我的手下们呢?”李清愁道:“你既然知晓峨嵋派追杀我,那么你必然有种传输信息的方法。 你本不用下山的。” 崇轩又笑了:“好,李清愁果然不令我失望。 但我的话还是算数,只要你助我下山,我就解了峨嵋之围。” 李清愁沉然点了点头,但他脸上的疑惑仍然没有消失,道:“我奇怪的是,你这种传输讯息的方法必定隐蔽之极,是你的秘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崇轩淡淡道:“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只是因为你将它当作秘密。 去吧,如果我没有料错,有人在等着你。” 李清愁并未沉吟太久,向山下走了去。 看着他的背影,崇轩喃喃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秘魔之影,再下来会是什么呢?”同样的,另一个人也在喃喃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秘魔之影,再下来会是什么呢?”他的手指轻轻扣着,手指下是一碗清水。 清水没有变,他的姿势也没有变,仍在沉思。 良久,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万妙灵仙,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李清愁一步步踏下那长长的石阶。 他能感觉到,那浸体的杀意随着他的步伐,渐渐严寒,似乎在警告他,又似乎在渴求着他的血肉。 近前者死,这是那杀意冷冷的警告,但李清愁却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 医者父母心,他可以为了一个病人而割自己的血肉,那么,也可以为了峨嵋千余弟子的性命而赴死。 这是他应该做的,只因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个别的人,都会像他这样选择的。 他就是这样坚信着,才会心安理得地一步步踏出。 杀气陡盛。 李清愁停住,缓缓抬头。 波旬那灰色的眼睛就停在他面前一丈处,杀气在将凝未凝间波动。 李清愁绝无半分犹豫,他的脚又踏了出去。 波旬目中光芒一闪,枯死一般的黑灰色开始苏活起来!就在这时,一声清甜的娇音传了过来:“你来了……”李清愁的动作猝然停住,他的脚就跟全然未动过一般,很自然地摆在原地,他的身子,更没有丝毫的波动。 但波旬的杀气已被引动,铿然声响中,长剑已然出鞘!李清愁目光闪了闪,长空裂电闪耀,波旬一剑才出,立即化作万千龙蛇飞舞,疾风啸电,向李清愁当头落了下来。 那娇音突然转急:“住……住手!”一阵香风掠过,一只纤纤素手探了过来,向波旬的剑身上捉去。 这只手的动作并不是特别快,但波旬却似乎对她畏惧良甚,长剑一折,倏然收了回去。 李清愁缓缓转头,就见半张娇靥带着微笑,正对着他。 李清愁自七八岁时就在江湖上行走,几乎已行遍整个中华,他生得俊美丰秀,女子倾心者多,但他却从未见过如此灵秀的女子。 她乌黑的青丝垂下,遮住半张面孔,朦胧遮映,就宛如流云掩月一般,更衬得另半张绣面芙蓉,眉目如画,清丽绝尘。 她那美丽中似乎有种震慑感,让人见了只觉朦朦胧胧的,仿佛极为不真实一般,宛如做了一场美梦。 然而她的美貌,却是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 李清愁不由得身子一震。 这女子之美貌虽然旷绝,但仍不足让他失态,他震惊的是,那女子双目深孕,竟然宛如海一般的深情,山一般的情意。 仿佛前生后世,轮回了千亿遍方得一见的爱人,那种宁愿粉身碎骨也要见他一面,纵然心没有了,身不在了,仍然烙刻着他的印记的感觉,竟然从这双眼睛中流度过来,瞬间充满了李清愁的心!他的心立即像一泓广阔的海洋,缓缓摇荡起来,与他相接的,是另一泓海洋,是那女子的海洋!他是如此真切的感受到这一点,以至于竟连波旬都忘记了!但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从未见过这女子,从未有!那么又怎会有这样的感觉呢?难道这才是前生后世?千亿遍的轮回?那女子盈盈一笑,宛如整座君山都堆满了鲜花,却全都在她的身上盛开:“你不记得我了么?”李清愁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那女子低头一笑,微显羞涩:“我美不美?”李清愁又摇了摇头,道:“李某双目只见人间愁疾,不辨美丑,姑娘问错人了。” 那女子也不生气,笑道:“那你喜不喜欢我这样?”李清愁淡淡道:“也无所为喜欢不喜欢,我并不认识姑娘。” 那女子嘻嘻一笑,道:“你怎么不认识我?想想看看?”李清愁皱眉细想,但却再也想不出来。 那女子右掌展开,一只细小的金色飞虫裂体而出,飞到她的额头处,很亲密地围绕着她飞动。 这飞虫通体金黄,胖乎乎的,仿佛蚕般的形状,那双翅膀宛如蝉翼,鼓动起来,一点声息都没有。 李清愁一震,道:“金蚕蛊?”那女子笑道:“想起我是谁了么?”李清愁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能置信地道:“蓝羽?你是蓝羽?”那女子竖起一根手指,贴在自己的娇靥上,笑道:“以前我叫蓝羽,但现在,我是华音阁的万妙灵仙,统御天下万蛊万毒,为蛊中至尊,天下无人能及,李清愁,我命令你喜欢我!”她高傲地仰着头,那精致到极点的半张脸庞艳光照人,不可逼视。 李清愁尚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凝目细看,果然,她身上依稀还有蓝羽的影子,但这天下化人的美丽,这深深透出的自信,又哪里是那个丑陋而胆怯的苗疆小姑娘?蓝羽见他沉默,骄傲地道:“我万妙灵仙本就地位尊荣无比,哪里要原来那么丑陋的样子,所以我请华音阁的步先生施展妙术,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李清愁,你以前因为宁九微而抛弃了我,如今我比她美得多了,你为何还不说爱我呢!”她的相貌虽然像是换了个人,但心底却仍然是那么单纯。 李清愁心下暗叹了口气,道:“蓝姑娘,你变得如此美丽,我很代你欢喜。 江湖上如意郎君甚多,你必定会找到一个满意的,我……我不适合你。” 蓝羽摇头道:“那不成的。 再多的如意郎君,我却只喜欢你。 再说……再说我们已经拜堂了,这一生一世,我就只能喜欢你,你也只能喜欢我。” 李清愁苦笑道:“不行的。” 蓝羽笑道:“有什么不行的?我乃蛊中之神,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成的?步先生封我做万妙灵仙,我的权势可大得很呢。 他说我练成了金蚕蛊,江湖中没有几个人是我的对手,今后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娶了我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你说好不好?”她晏晏而语,卿云一般飘了过来,去拉李清愁的手。 双手一接,李清愁却宛如触电一般,急忙将手抽回,道:“不……不行!我不能娶你!”蓝羽道:“为什么?难道你不认为现在的我,要比宁九微漂亮?”李清愁摇头道:“美丑只是外貌,并不关紧要的!”蓝羽忽然高声嘶啸道:“不!你不明白,美丽就是我的全部!”她的手忽然用力一拂,蒙着她半面的青丝扬起,随风飘开,将整个脸容露了出来。 李清愁目光才触到她的脸上,却不由一震。 这分明不是人类的面孔,而是地狱中魔君故意铸造的面具!只见蓝羽半边脸仍然如方才那样如天仙化人,但另半边脸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肿块,将五官挤得甚为狞厉。 比较苗疆中所见,更丑恶了几十倍。 这等半边绝美,半边绝丑,看去更是森然狞恶,李清愁禁不住脸上变色,道:“你……你……”他禁不住踉跄后退,脚下被山石一绊,几乎跌倒。 蓝羽又发出一阵苍凉的狂笑,目中却不禁有热泪滴下:“原来你仍然嫌我丑!就算我变成什么样子,在你心中,我仍然像这半边一样丑,是不是?”“我为了你,忍受了多少的痛苦,才将半边脸变成这般美,但你……你却仍然嫌弃我,只记得我的丑!”她嘶声悲啸,洞庭森波,直如猿哭。 李清愁脸上闪过一阵痛楚之色,摇头道:“不是,不是的!”蓝羽看着他那闲淡而有点忧郁的目光,忽然只觉心灵迸摧,掩面痛哭道:“步先生说了,只要我能杀掉天罗教主,就将我另半面也变得同样美丽,你喜欢么?”李清愁一怔。 蓝羽声音更加凌厉:“究竟怎样,究竟怎样才会让你喜欢我!”山鬼夜啼,也绝比不上她的哭声的辛凉。 那是所有积聚的希望都破灭的痛哭,是绝没有任何安慰能够抚恤的巨大失望。 也许在蓝羽心中,只要她能够变得比宁九微更加漂亮,李清愁就会爱上她吧。 但现在,所有的都是镜花水月了。 蓝羽的头突然昂起,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火花:“我的丑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了,是不是?”李清愁太息道:“你并不丑……我也从没觉得你丑过。” 蓝羽执着地摇头,道:“不!你并不这样认为!但是,我有个办法!”她低低道,似乎只是给自己听的:“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她缓缓站了起来,脸上绽放出一丝发自心底的笑容:“步先生告诉我,如果美貌也无法挽回你的心,那就期待来生吧!”她的笑容更加美丽,她的胸也挺起,声音中又充满了狂热的自信:“来啊,跟我一起死去,期待来生!来生我一定做你最美丽的新娘,这辈子的种种丑陋,我们一起抛弃吧!”李清愁皱眉道:“你疯了,哪里有什么来生?”蓝羽坚决地道:“一定有的!步先生从来没骗过我,他说能将我变得美丽,就将我变美丽了,他说有来生,就一定有来生的!”李清愁摇头道:“这都是妖说!蓝羽,醒来!人所拥有的,并不只是相貌,你不要过于执着!”蓝羽狂笑道:“是的!人并不只有相貌,但我只是相貌丑一点,为什么你却就是不爱我呢?”李清愁一时语塞。 蓝羽身为蛊母,心地善良,对他情深似海,为什么他就是不爱她呢?李清愁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蓝羽倏然止笑,道:“那么我就先杀死你,然后再自杀,这个世界,我已经彻头彻尾厌弃了!”她的手缓缓划出,一只金蚕振翅飞出。 蓝羽傲然道:“秘魔之影,不过魔教小技,哪里知道蛊中大道?真正的金蚕,何必要倚仗这些东西?”她的手一震,那只金蚕口中忽然发出一阵沙哑的鸣叫,破空向李清愁飞去!李清愁眼见蓝羽的眼睛已经变得如冰霜一样冷静,知道她心意已决,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当下只好全力出手。 真气一引,斜斜地向后窜去。 同时,右手双指聚力,一连几十道指风,向那金蚕射去。 瞬息之间,那金蚕已经飞近了他的面前。 只见它金黄色的巨口大张,两只巨大的钳子从口中伸出来,急速地钳夹着,满脸都是贪婪嗜吃的神态。 李清愁心中一阵恶心,他的双指猝然伸出,对着那金蚕凌空一夹。 他的手指离那金蚕甚远。 但那金蚕突地一声怪叫,口中的两只钳子已经被这一夹截断。 李清愁跟着一指弹出,那只金蚕惨叫之声陡哑,被他将指风弹进它口中,内脏爆裂而死。 蓝羽却笑了:“我的夫君,果然是有本领的人。 那么,就多给你几只金蚕如何?”她的手抖出,十余只金蚕齐齐飞起,在太阳下闪起点点金色的亮光,向李清愁飞去。 它们此次并不是对准李清愁攻击,而是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金色的痕迹,看似杂乱无章地飞着,但李清愁的脸色却变了。 金蚕蛊号称天下第一蛊,这盛名绝非浪得。 秘魔之影屈于第二,尚且灭了少林派,这第一的金蚕蛊,又岂是寻常?那些金蚕在空中纵横飞舞,乃是拉出一条条金丝,剧毒的金丝。 这些金丝极轻极细,倘若阳光稍微弱一些,就再也看不出来了。 而其毒性更是远远大于天下任何一种剧毒,这些金蚕在空中纵横飞舞,眨眼之间就织成一张巨大的金网,向着李清愁当头罩下。 李清愁右脚踢出,一块大石被他踢起,向那金网上飞了过去。 那金网竟然坚韧无比,李清愁一踢之势何等凌厉,那金网竟然只是晃了晃,连一根金丝都没断裂。 金网更是粘涩无比,巨石竟然沾在了上面。 金网震动,那些金蚕都是一阵欢啸,争相涌了过去,将那巨石咬得咯吱作响,不一会子,吃得干干净净。 李清愁看了,不由得骇然变色。 蓝羽悠然笑道:“怕么?并不怕的,我跟你一齐受这辛苦,可好?”她拿出了一只金蚕,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那金蚕一声欢啸,撕着蓝羽的皮肉,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蓝羽痛得脸上肌肉不住抽搐,但她仍然奋力微笑,道:“来吧,虽然痛一点,但过去就好了。 我不要这具肉体,等到来生……”她眼中升起一阵迷朦的雾气,沉浸在了对未来那虚无飘渺的美好生活的幻想中去了。 李清愁大喝道:“醒来吧!没有什么来生!”他猝然鼓起全身的劲气,脚尖连出,几块大石被他连环踢出,向那金网上落去。 他身子一肃,一指弹出。 这一指,乃是他全部武功的精华。 这一指看去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那张偌大的金网,连同十余只狞恶的金蚕,被这一指弹动,斜斜飞了出去。 蓝羽大笑道:“我的金蚕刀枪不入,你就算能打飞它们,又能如何?”她的笑容倏然止住,因为那金蚕飞去的方向,正是波旬所在的地方!也就是玄通青造之阵的总枢所在!整座君山的力量所压聚的终点!几乎是本能一般,波旬那霸绝的剑光随着他灰沉的眸子一闪,裂空擘电般的轰出,向着金网撕啸而来!nk" 第五章 执手相望忍凝眸 丹真受摄心术反挫,伤在心神,极难痊愈。 崇轩守在她的榻前,他的眼睛仰起,望着天上那微淡的云色,于是叹道:“天要变了……”丹真苦笑道:“天能怎么变?还不是受困在这见鬼的君山中?”崇轩笑了笑,道:“那未必然。” 丹真精神一振,道:“你……你有什么办法了么?”崇轩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办法,但李清愁一定会有办法的。” 丹真不解道:“李清愁?玉手神医?他能够有什么办法?”崇轩微笑着将李清愁与蓝羽在苗疆中的一段情缘说与她听。 丹真点头道:“如此说来,蓝羽对李清愁已然爱到了极处,最后必然会帮着李清愁对付波旬,以她的金蚕蛊的威力,的确大有可能将玄通青造之阵破掉。” 崇轩笑道:“金蚕蛊虽然厉害,但玄通青造之阵乃逆运造化之力,集合整座君山之力量于一身,蓝羽未必能破得了它。 但我相信李清愁能的。” 丹真疑道:“李清愁竟然能够破掉玄通青造之阵?他能够破掉这连你我都束手无策的绝阵?”崇轩缓缓点了点头,道:“你我若不是大意,这阵法也未必能将咱们困住。 李清愁的修为,实已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只因他已经修炼成了‘情蛊’。” 丹真皱眉道:“情蛊?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崇轩道:“我也是从天罗宝藏的秘典中得知的,江湖传言金蚕蛊乃是天下第一毒物,但其实天下至威至毒者,并不是它,而是百年前笑傲一时的医门与巫门的最高秘法所修炼成的‘情蛊’。 天罗秘典上讲医门与巫门本是两姊妹所创,共同行走江湖。 但不知为什么,两姊妹忽然反目成仇,从此医门巫门成了生死仇敌,连绵争斗了五十多年,终于被天罗教灭掉。 而两门决裂之后,各执半部秘籍,所以都没有修炼成情蛊。 而且若要修炼成情蛊,必须要寻得天下难得一见的蛊母之体,并让她心甘情愿地废弃一半修为,将蛊母的元灵之气渡入自身,才能够筑成情蛊的根基。 此后通灵变化,无所不能。” 丹真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又怎么知道的呢?”崇轩淡淡道:“李清愁本是巫山医门传人,持有半部秘籍。 而蓝羽却是巫门蛊母。 在苗疆,我亲眼看到了蓝羽将蛊母元灵之气灌输到他体中,情蛊筑成的情景,我也看到了华音阁东天青阳君步剑尘将蓝羽邀走的情景。” 丹真沉吟着,缓缓道:“如此说来,是你故意将李清愁引到君山上来的了?”崇轩笑了笑,道:“不错。 只有李清愁,才能克制蓝羽。” 丹真禁不住问道:“这玄通之阵中连信鸽都飞不出去,你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呢?”崇轩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悠然道:“还记得我在月下为你梳头么?其实那并不是梳头,而是用这面镜子将阳光反射出去,从而传递信息的。 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部下都会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在不远处等着我,时刻注意我用阳光发出的信息。 玄通之阵虽然严密,但却无法将阳光遮挡住。 所以,我才能联络到李清愁,并将他引过来。” 他脸上浮起一阵笑容:“李清愁并不知道,心明师太跟钟成子都是天罗教的人。 心明已经在峨嵋卧底多年,凭着天罗教的暗中帮助,顺利登上峨嵋长老的位置。 而杀掉心清大师与三只猴子的碧落春水,正是天罗教九大奇毒之一,早已由心明师太暗藏在猴子体内,心清大师不通俗事,对三只爱宠全无提防,才遭了杀身之祸。 至于钟成子,其实李清愁本应该想到,钟成子的资质本就不如他的哥哥,若没有天罗教的机关秘典,他又怎能做出璇玑青凤这样的杰作来呢?”丹真道:“如此说来,你是胜券在握了。” 崇轩的笑容渐渐收起,他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玄通青造之阵是张网,将我网住。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张网,网住我要捉的人。” 仍然是清水,仍然是粗碗。 仍然是岩石一般的骨节,轻轻地扣在碗沿上,在水面荡起一波波的涟漪。 碗边的人注视着这涟漪,他在沉思。 他似乎永远都在沉思,因为他绝不能走错。 只要走错一步,江湖上就会有千千万万人死去。 身在重位的人,有的更多的是责任,只是很多人看不到而已。 良久,他的手指不再扣动,那涟漪也渐渐消失。 他用低微的声音道:“也该到揭底牌的时候了。” “传死令下去。” 波旬的剑气灵动如龙,但却是残忍、凶恶的毒龙,在空中夭矫飞舞。 那剑光,竟然也是灰色的,仿佛已与山势相合为一,向着金蚕织网压了下去。 那网微微一沉,几十只金蚕一齐怒声啸叫,啸声犹如尖刃一般,刺裂了整个空间。 波旬目中灰芒突然大盛,他的身边影子一阵错乱,又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来,三柄灰剑一齐出鞘,荡起的剑光犹如海潮汹涌,怒压向金蚕之网。 只听咝咝一阵轻响,那金网竟被这剑气压得渐渐后退。 蓝羽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丝微笑,微笑平均地分布在这一半艳丽,一半丑恶的脸上,让她看去犹如毒雾中的幽灵,可爱又可怕。 她的笑声也有种森然之意:“很好,你们竟然也来破坏我的好事。 那么,就让你们为我和他殉葬吧。” 她双手放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她胸脯渐渐鼓了起来,脸上肌肉一阵扭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空中突然横过一阵死寂的气息。 波旬的三柄灰剑一齐嗡嗡长吟,三名波旬的脸色一起变了!此剑乃是步剑尘亲求与钟石子齐名的铸剑大师长风和尚所铸,剑方出炉,便浇灌了波旬的鲜血,实已与波旬心神相合,剑身长吟,那便是预示着极强的危险来临!三波旬的喉咙中齐齐发出一阵暗呀的吼声,他们一齐收剑,一齐退了一步。 那些金蚕蛊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全都停止了飞动,只剩那张金网无人主持,落在了地上。 蓝羽的双手缓缓举起,她的胸前破了一个大口,隐隐然可以看到心脏在其中蓬蓬跃动着,但却没有鲜血流出来,浓灿金色的血液,被蓝羽捧在手中,形成一团巨大闪亮的金光,缓缓升起。 蓝羽声音一变而为充满隐秘的诡异感:“金王出世,天下太平,众邪伏隶,神巫中兴……波旬,你应该感激,能够死在金王的喙下!”她的手用力抛起,那团金光陡然裂开,显出一团胖乎乎的东西,悬停在空中。 它的身上也生着金蚕那样的翅膀,只是不是一对,而是七对,通体也是一样的金黄,却极为肥胖,有着一颗大大的脑袋,五官相貌,像极了刚出生的婴儿。 它的身下,是四只小腿,前两只像人的手,后两只像人的腿,都极短极小,蜷在身体下,几乎连动都不会动。 它样子虽然丑怪,但派头却极大,胖胖的脑袋高昂着,竟似天下人全都不放在它眼中一般。 蓝羽厉声道:“金王!去杀了这三个人!”那金王看了波旬一眼,似乎嫌他们太丑,呜呜叫了一声,摆了摆硕大的脑袋。 蓝羽怒道:“你不听我话,看我以后还爱不爱你!”那金王方才无可奈何一般,摇摆着飞到了波旬的面前,突然“呱”的一声婴儿啼叫,一口红雾向波旬吐了出去!这红雾看似随意,但快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地步,竟然比江湖名家射出的暗器还要迅捷!李清愁吃了一惊,就听铮铮几声响,波旬手中三柄长剑,竟被这一口红雾击成六截,纷纷落在了地上!波旬尽皆一呆,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金王却高昂着头摇摇摆摆地飞了回来,偎依在蓝羽的身边,呜呜叫着,似乎在表功一般。 蓝羽亲昵地抚摸着它,道:“嗯,很好,将这三个人杀了后,再替我将李清愁杀了。” 便在这时,波旬的动作全都静止,他们的身躯中,却迸发出了凌厉的杀意。 玄通青造之阵绝非普通的阵法,以波旬的修为,再加上布阵之人的妙手,实已将整座君山的灵气都汇聚在阵法的一点上,供波旬使用。 与之相斗之人无疑与整座君山相抗,哪里有丝毫的胜机?但整座君山的灵气何等巨大,就算借助了阵法,也不是随便能够施展的,以波旬之能,也要拼着内腑受伤,才能够施展这惊天一击。 而这一架势,正是他们全力出手的朕兆。 他们受了金王一击,心中的残忍已被全部唤起,这一招,威力更在击伤崇轩的一剑之上!李清愁首先觉得不妙,叫道:“小心!”那金王天生灵物,也觉察到了危险,呱呱叫着,在空中蹬开四条粗短的小腿,向波旬飞去。 但才飞到他们身前两尺左右,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 只急得呱呱直叫,却怎么也冲不过去。 蓝羽也终于发觉不对了,张手要召回金王,便在此时,三名波旬的头一齐抬起,他们的眸子中,再也没有丝毫的眼白,尽是漆黑的瞳仁!一瞬之间,死一般的恐怖蔓延而出,向着两人一蛊炸裂般席卷了过来!波旬沙哑的声音低啸道:“死!”三只手掌突然一齐击出,那聚合了君山灵气的一招,仿佛繁星闪耀的黑夜,向着两人天塌般冲下!蓝羽骇然色变,双手撩起,一串金光从她身上迸发,尽皆幻化成只只铜头铁额的金蚕,向波旬的掌力上迎了过去。 波旬掌力怒潮涌卷,仿佛天神行法,将那些金蚕全都打得裂体血溅,倒卷而飞。 转瞬之间,这黑潮一般的掌风,已然卷到了蓝羽的身边!蓝羽睁大了眼睛,怔怔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虽然贵为苗疆蛊母,御蛊施毒的功夫天下第一,但自身却脆弱无比,几乎连最粗浅的功夫都不会。 而波旬所施展的,乃是将山川灵气尽皆转化为内息的最为纯正的功夫,而其功力之精深纯粹,更已经到了辟邪戮神的境界,哪里是金蚕蛊所能抵挡得住的?蓝羽连声呼啸,要那金王冲上前去。 但那金王也被波旬的声势镇住,呱呱怪叫着,抱住蓝羽的左腮,死死不肯放手。 眼见那团黑影越来越大,通亮的正午,一瞬之间就成了漆黑的黑夜!蓝羽的眼睛绝望地睁大!一阵轻风闪过,她的眼前显出了一袭白衫。 李清愁那倜傥的身姿,就宛如玉山一般挺立在蓝羽的面前。 蓝羽大叫道:“不!你不要上去,你会死的!”她突然涌身而起,大张开双手,想要护住李清愁。 李清愁双目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攀住蓝羽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另一只手仿佛要为她扫除灰尘一般,挥了出去。 这一挥,就跟他平时的风姿一样,极为闲雅而清淡,一团青红交缠的雾气从他的掌心腾起,转瞬之间结成一座朦朦胧胧的玉树,笼罩在他的面前。 这雾气将他跟蓝羽都笼了住,看去隐隐约约的,极为不真实。 波旬炸裂般的掌力涌卷而至,但那玉雾竟宛如实物一般,丝毫不动,将那掌力挡在了外面。 只是李清愁的身子,却宛如风中之烛一般,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慢慢地,他的身形静止,波旬的眼睛却惊恐起来,仿佛看到了恶魔一般,盯在李清愁的身上。 “你……你怎么可能挡得住?你怎么可能挡得住?”他们喃喃地重复着,身子缓缓坐倒。 李清愁淡淡一笑,并不说话,蓝羽的眼睛亮了起来:“情蛊?传说中的情蛊?你什么时候练成这么神妙的武功?你还是想保护我的,我,我好高兴啊!”她笑了起来,半张秀面笼罩在一层红晕之中,分外动人。 金王肥大的脑袋摇摆着,呜呜低吟,似乎不太高兴一般。 蓝羽撇了撇嘴,道:“你瞎说些什么?什么他快死了?”突然,李清愁的身子一晃,一道血箭从他口中怒喷而出,正向着蓝羽飙去,登时将蓝羽的面孔沾染。 李清愁脸色煞白,身子缓缓软倒。 蓝羽吃了一惊,李清愁口中鲜血,却是一点停止的迹象都没有,仿佛要将体内所有的血都呕出一般。 蓝羽慌了手脚,一把抱住李清愁,哭道:“你……你怎么了……”波旬得意地大笑道:“你以为玄通之阵是这么容易破的么?他现在身受整座君山之力,死定了!”蓝羽怒道:“都怪你,还要来说什么风凉话!金王,去咬他!”那金王也是看着波旬生气,老早就在呲牙咧嘴的了,一听到命令,立即冲了出去。 可怜波旬三人才施展出这绝天灭地的一击,全身劲气都被君山灵气带走,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眼睁睁看着金王冲了过来,却是一点招架之功都没有。 金王伸出肥胖的粗短腿,一人一脚,都将他们踢到了悬崖下去。 得意地回过头来,想要主人夸赞一下。 眼看李清愁全身都染得通红,脸色却已苍白如纸。 蓝羽紧紧抱着李清愁,只有在这时候,李清愁才没有挣扎。 也许只有这时候,李清愁才是属于她的。 她痛哭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既然你不爱我,就让我死去好了,还救我做什么?老天!你让我代他死好了!”李清愁血势稍止,他的脸色极为惨白,隐隐可见其中的筋肉脉络。 他努力地抬起手,去拭蓝羽脸上的泪痕:“别……别哭,这不怪你……”蓝羽却哭得更为厉害了:“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胡闹,你又怎成为这个样子?我好恨啊,我为什么不能修炼成蛊母的最高境界,那么我就可以以蛊为药,医治你了!”李清愁强笑道:“现在不是很好么?至少在这一刻,你不用担心我不爱你了。” 他摸着蓝羽的脸,目光中尽是温柔:“傻孩子,你是蛊母啊,并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着呢?”蓝羽抱着他,哭道:“不!我就喜欢为你活!”她将头埋在李清愁的怀中,放声大哭。 李清愁缓缓摸着她的秀发,目光中显出一丝痛苦之意,慢慢道:“先只求这一刻吧,人生又有多少一刻呢……”他的声音越来越缓,眼皮也越来越重,几乎再也睁不开。 放在蓝羽发上的手,也在渐渐僵硬:“其实我好想喜欢你……”他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声音已经轻微得宛如花蕊上卷起的风,蓝羽埋首号哭,并没有听见。 是的,不会听见了。 李清愁的手终于在她鬓边停住,一动不动。 仿佛感受到什么一般,金王发出一阵呱呱的凄啸,昂首夜空。 当他的身躯由温暖变凉,蓝羽的手终于不甘地放下,她的双目空洞,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忽然掩面哭了起来:“都是我害的,这都是因为我啊!”她的身体中渐渐有金光腾起,有许多还未成形的金蚕从她的皮肤下冒出来,它们的眼神也一样是空洞的,慢慢有金丝从它们口中吐出,渐渐将蓝羽全身都包围了起来。 金王着急地呜呜叫着,上下扑腾,似乎想制止蓝羽,但那金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将蓝羽和李清愁的全身都围裹起来,成为一个巨大金色的茧。 蓝羽将自己的心和李清愁尚有一丝余温的身体一起埋葬起来,这个世界,她再也无法面对了。 远远的,青神庙中,丹真迎风而立,她的眼睛也有些湿了。 她修习香巴派的六成就法,心如浮云无定,已不明白人的感情,竟然能如此摧心裂肺。 只是一股莫名的愁苦不断从心底泛起,让她觉得很不好受。 她低声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救他们?”崇轩望着远处,他没有回答丹真的话。 丹真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么?都不可怜他们?”崇轩的手中拿着那面铜镜,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之色:“丹成子死了。” 丹真皱了皱眉,道:“什么?”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她实在不想听到什么死讯。 崇轩缓缓举起镜子,在阳光下晃了几晃,道:“一直用镜子跟我传讯的丹成子已经死了,我的讯息收不到任何回答。” 他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他怎么会死?”丹真怒道:“他怎么会死,我怎么知道!”崇轩凝视着她,眼神中忽然闪出一丝痛苦与愤怒夹杂的神色:“但这种传讯方式,我只跟你说起过。 香巴派女活佛,人称空行母的丹真那沐,原来你仍然是华音阁的奸细!”丹真身子一震,道:“你有什么证据!”崇轩淡淡道:“其实在君山上看到玄通青造之阵时,我就怀疑了。 因为玄通青造之阵虽为奇门遁甲之阵,但其法却在中原早已失传,唯一可能留有记载的,就是当年号称龙变天君的达布尔。 达布尔,后来后来成为香巴派最大的敌人,因为他后来背叛佛法,入了印度曼荼罗教,带领曼荼罗教四魔将香巴派满门族灭!”丹真冷笑道:“既然达布尔是我们的敌人,我又怎会去学他的东西?”崇轩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达布尔虽然名为香巴派的敌人,但我却知道,他晚年忏悔前愆,悉心向佛,曾经跪行入香巴派桑顶寺,以求赎罪。 后来他在通天岭得道,当年掠走的典籍,未必没有再送回桑顶寺。 而且……”他顿了顿,道:“据说他强入香巴派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小女孩智败过一次,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就是你呢?”他的眼神,突然锐利了起来!nk" 第六章 剑动梅香疏影浮 丹真的脸色渐渐转白,她竟然有些不敢面对崇轩的目光,但她迅速地自嘲般笑了笑,道:“不错,这个被誉为香巴金灵玉童的小女孩,就是我。 也就是那次,师父被达布尔杀死,我接掌了活佛的位子。” 她的笑容中有些辛凉:“也就是那年,我入了大藏静室,开始修习六成就法,三年以后,我破关出山,游方天下,一年前,我遇到了你。” 崇轩的眼神慢慢消沉下去,他转过头去,仍旧望着那远远的,青青的天:“进了青神庙之后,我便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的一举一动,都好像被华音阁觉察了一般,连第二次邀你用摄心术对抗波旬的玄通大阵,都被他们算计到了。 这若是巧合,那也太过于巧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于是我就故意说出我的秘密,目的就是查出这个泄密的人是谁。 可惜的是,为了调查,竟然让丹成子死去了。” 他望向丹真的眸子中有些悲伤,这悲伤却不是为了丹成子。 丹真不愿看他的眼睛,低头道:“其实你不用费这么多劲的,因为整个青神庙中本就没有几个人,你很容易就可以怀疑到我。” 崇轩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我宁愿不是你的。” 丹真脸容动了动,崇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怅然:“你这种人,本不是任何人能够拘束住的,告诉我,为什么。” 丹真沉默了。 崇轩静静地站立着,等待她的回答。 无疑,这非常艰难,寒风吹起丹真的斗篷,她的脸在阳光与阴影中游走着,也让她显得捉摸不定。 崇轩忽然转身,缓慢地向山下走去。 他的身影为君山的绿色沾染,显得那么落寞。 丹真的心禁不住又是一动,身为女活佛,本不应该心动的,那么这惘然的失落又是什么呢?女活佛,应该是永远是不能亲近的飘然白衣,永远淡淡悠远的慈悲眼神,永远枯寂无波的向道佛心。 这一切不是很好么,那如今,她为什么要有惘然,有失落呢?她那从九岁起,就能与诸天神佛对话的心灵,难道如今竟也有了杂质,有了牵挂?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魔教教主?丹真目中神光离合,久久不能出言。 她一咬牙,突然道:“噶举圣典中有一个传说,四百年后,灭世魔劫到来。 大难一至,魔君临凡,佛法湮灭,生灵涂炭。 唯有一个人,才能拯救整个世界的命运,也就是万民信奉的三界救主。 此后四百年间发生的一切,果然与预言吻合。 藏边开始动荡不休,西方曼荼罗教大肆入侵,藏密诸派内讧不断,佛法日渐衰微。 我们香巴派不像别的宗派那样,屈从于曼荼罗教**威,苟延存活,而是一直在四方寻找这唯一能克制魔劫的”救主“。 三十年前,香巴全派被灭,我们却无时无刻放弃了寻找这个救主信念。 四百年来,找出救主,重兴佛法,便是香巴每个弟子,包括我这个空行母唯一活着的理由!现在,我找到了!”崇轩住步,沉吟道:“他就在华音阁中?”丹真缓缓点头:“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守护着他,等待他的觉醒。 所以,我也会悉心帮助华音阁,因为,神的意愿,不是凡人应该抗拒的。” 崇轩道:“这此剿杀我的行动,就是他策划的?”丹真摇头道:“不是,策划这次行动的,是华音阁的主人。” 崇轩皱眉道:“华音阁没有阁主。” 丹真道:“是,自十年前阁主暴毙后,华音阁一直没有另立新主。 而东天步剑尘已居摄华音阁主之位十年。 我要守护的人,则是步剑尘的属下。” 崇轩颔首,道:“我若是要你带我去见步剑尘,你想必不愿意,但若是我自行找出他来,你是否可以不管呢?”丹真沉默着,缓缓道:“我并不想向你出手……”崇轩微微一笑,道:“君山虽然不大,但处于洞庭之中,四面可藏身的地方很少。 若是离得太远,又没有很好的传讯方法,很难控制整个局面。 所以,这个策划之人,藏的必定不会太远。” 他向四面环顾了一下,道:“我若是想监控敌人,必定要找一个能看到他的地方,但青神庙已经在君山最高顶了,那么我会找什么地方呢?”他的目光再度落到丹真的身上:“何况像他这样的人,必定喜欢获取第一手的资料,绝不愿意中间隔着太多环节,因此,极有可能,他跟你是直接联络的。” 一丝笑容慢慢爬上他的脸颊:“虽然很难置信,但综合这种种因素,唯一可能的藏身之处,就只有这青神庙了。 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躲过我的耳目,将消息传递给他的,但现在我想出来了,因为你只是说大声一点,他就听到了。 是不是?”他的手忽然抬起,并没有任何朕兆,客房的墙猛地被他轰出一个大洞,露出了青神庙的后花园来。 崇轩一字字地道:“他已料定我们没有闲情逸致四处赏玩,因此,就躲在了我们卧榻之侧,而且,就算我要到这花园中来,想必你也会阻拦的!”后花园中很空,稀疏的并没有多少草木,深秋的梅树并不怎么好看,老干虬屈,就如一位老人一般。 树下是一张石几,上面早生满了厚厚的青苔,青苔上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碗,盛满了清水。 黑色大氅,仿佛乌云一般,停在水边,炽烈地烧烤着人的视线。 这沉寂之极的黑色,穿在他身上,竟然宛如烈焰一般跃动着。 他的年纪不到四旬,棕色的长发微微束于脑后,长眉清眸,容貌相当俊雅。 然而他眉心处却有着几道极深的皱纹,透出一丝凄苦之色。 神色淡然,却自有一种掩不住的威严,目光如剪冰裁玉,冰冷到了极点。 隔着空墙,崇轩的声音缓缓传来:“早闻华音阁步先生的盛名,今日一见,风采还盛江湖传言。” 那人淡淡一笑,眉间的凄苦之容却更是深厚:“叫我步剑尘就是了,不用称先生。” 崇轩道:“华音阁不问江湖事久矣,又何必自污?”步剑尘手指轻轻拂动着碗沿:“问鼎天下,人之共欲。 而华音阁自问名声不在少林武当之下,天罗教应该先来找敝阁才是。” 崇轩微微一笑,他举步向花园走去:“风来吹花,便是花来顾风,风花无尽,只不过其中多了我们这些俗人而已。” 他静立梅树之下,仰头叹道:“可惜来的早了,梅还未开,东风先冷。” 步剑尘手指猝然停住,刀锋一般的目光已然抬起,凿在崇轩的脸上:“教主既然料事如神,将老朽的谋划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就请猜一下,我为何要自露短处,让你找到这里来呢?”崇轩手拂着那青翠的梅叶,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无心之人,再请蛊母,步先生已逆知我所能仰仗的,就是丹真与秘魔之影而已。 先将我斩伤,再将我这两大法宝封住,无非是想探我的底细。” 步剑尘道:“不错!天罗教重出江湖,一时声势无俩,但你身为教主,却从来没出过手,更绝没有人知道你的底细,但天罗教上下却对你都极为敬服。”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崇轩,天罗教最神秘的是你,最可怕的也是你!不弄清你的底细,华音阁绝不敢盲动。” “江湖人士,最可仰仗的就是武功,这个玄通青造之阵的杀局,就是将你手中所有的王牌破掉,逼你施展武功,而且是最强的武功!”“但我仍然低估了你,没想到你有这种大异常理的传讯方法,也没想到你竟然可以这么迅捷地将信息传到峨嵋,召来远在千里的李清愁!”崇轩淡淡道:“钟成子本就是机关高手,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技艺。” 步剑尘缓缓点头:“所以我才明白,对于你,什么手段伎俩都是无用的,所以我才用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手法——将你引过来,面对面地决战!若是你还有办法不出手,我佩服你!”随着他这句话,杀气猛然散下,正午的阳光,陡然森寒起来!杀气并不是从步剑尘身上发出的,而是隔着虬健的梅树,度空而来。 波旬引君山之力逼迫出的杀气,固然霸绝狂怒,无人能抗,但却绝比不上此人,因为他的杀气中,透出了无与伦比的自信。 这杀气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般,已与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固为一体,迸发出神明一样的力量。 因此,杀气中透露出的王者气象,是波旬无论如何都比拟不了的。 崇轩的眉头骤然缩紧,然后缓缓放开,他的瞳孔在急速地闪变着,想要看清楚这杀气!步剑尘嘴角孕起一丝微笑,他看着这杀气,仿佛看到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一般。 只因他知道,在这杀气面前,绝没有任何人还能藏私!他慢慢道:“传说天罗宝藏中藏着天罗教的秘宝血鹰衣,传说能发出鬼神震惊的一击。 只是不知道这血鹰凌空一击,能否挡住华音阁剑神的长剑?”梅叶纷纷!古虬的梅树仿佛也被这剑气摧动,木叶萧萧,远远振荡着洞庭洪波,天地剑都充满了肃杀之意!崇轩的眉头剧烈地震动着,一个白衣人缓缓地踏着遍地梅叶,走来。 剑气凌空,宛如神龙,但他的身上却没有丝毫剑气,杀气。 他就如温雅的君子一般,背负着双手,面目之中,充满了淡淡的书卷气,傲气。 他的白衣,宛如天上的白鹤,再无丝毫的尘俗气息,他本就是灵仙一样的人物,不沾染丝毫尘滓的。 崇轩的身躯却已经绷紧!他已看出来,这踏着梅叶而来的白衣人,身上的武功绝对不可轻置。 他的剑气或许没有波旬挟阵势之威力那么强大,却更为灵活,更为准狠,只要崇轩有丝毫的疏误,就会倒在他的剑下!崇轩的双瞳开始收缩。 他眼前这个人的名字,是卓王孙。 武林第一才女卿云曾出过一个对联,上联取自《史记?信陵君列传》:“佳公子”,求对一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答案就是“卓王孙”。 卓王孙有名没名?江湖上无人愿意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太过愚蠢。 华音阁主虚席十余年,自从卓王孙存意问鼎之后,就没有人敢存觊觎之心了——只是因为每个人都自惭形秽,不敢跟他并列。 而且他还很年轻。 虽然他还没有继任华音阁主,但他早已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第一等的高手!卓王孙龙凤之声震响,缓缓传来:“你不是我的对手,因为你已经怯了。” 这一声并不是简单的一声,而是合着卓王孙杀气的波动,??然如白日生焰,向崇轩轰卷而下。 崇轩不由得一窒!果真他已经怯了么?他能够出手么?他的底细,能让步剑尘知道么?步剑尘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的两人,这是他苦心营造出的局面,他一定要有所收获。 崇轩淡淡一笑,忽然扬声道:“步剑尘、步先生!难道你不敢与我一战么?”步剑尘长长的眉毛动了动,没有做答,崇轩的目光转了过来:“今日幸会华音阁众高彦,既然要比试,为什么不比试个痛快?崇某不才,倒要先讨教步先生的高招,再来与卓先生做生死之搏,如何?”步剑尘心念倏动,已然明白了崇轩的意思。 步剑尘乃是华音阁中第一人,而对付天罗教之务,乃是由步剑尘一手操办。 江湖中人人知道,步剑尘最高明的乃是医术,这剑中一道,还未达极处,所以与他一战,取胜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杀了步剑尘之后,华音阁对天罗教的种种布置都会中断,就算崇轩败于卓王孙之手,武功底细全都泄露,也已经没关系了。 这实在是很如意的算盘,崇轩紧盯着步剑尘,等待他的回答。 步剑尘的眉峰不住地抖动着,显然,他的心中也争执不下!一个淡淡的声音缓缓道:“算了,以步先生城府之深,是不会答应你的要求的。” 白色的斗篷,就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却依然看不到其中深藏的面貌。 丹真缓缓走到了梅树下,青青的梅叶落在她身上,仿佛时光的尘埃,在心灵的洁白上染下泪滴。 丹真直视着卓王孙,她的目光中有些坚毅:“我代他与你一战,出招吧。” 步剑尘眼中锋芒一闪,道:“你出战?”丹真点了点头。 步剑尘冷笑:“你与卓王孙一战?”丹真点了点头!步剑尘大笑:“你与你所寻找的三世救主一战?”崇轩眼中神光一凛,原来丹真所一直寻找,守护,侍奉的,竟是眼前这个人!丹真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平素静默淡远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我绝不能,不能看着他两人对决。” 她的目光移向崇轩,摇头道:“我更不能,让血鹰从你身上出世……”崇轩微微一怔,他目中冰霜杀意,似乎竟为这一语渐渐化开。 步剑尘戛然止住笑,冰冷地盯住丹真,道:“好!我成全你!”卓王孙看了看丹真,摇头道:“我不能杀她。” 步剑尘厉声道:“为什么?”卓王孙缓缓将鞘中的长剑抽出,他的目光中深孕敬意,看着那把剑:“这是周武王在牧野郊誓的时候所用的昧爽剑,乃王者之剑、大极之剑,乃是我专意寻来,杀魔教教主的,此剑不能杀女子。” 杀名人而用名剑,这是卓王孙的习惯。 步剑尘冷笑道:“用我的丝竹剑!”他手一挥,一道迅疾的剑光闪过,插在了卓王孙的面前。 丝竹剑犹如一道弧光荡漾闪烁着,步剑尘傲然道:“丝竹剑乃名剑,香巴派的女活佛,也是名人!”卓王孙看着这柄剑,他的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寒芒,龙吟一声,长剑突然出鞘!无边杀气轰然翻卷,极度浓缩地集中在他身边,席卷成狂风一样的漩涡!处于风暴最中心的卓王孙,整个身躯都在放射着悍然的劲气!崇轩的脸色变了,他想要拉住丹真,但丹真却赶上一步,向那漩涡中走去!卓王孙的眼睛中杀意更盛,那柄丝竹剑倏然从他手中脱出,凌空翻卷,被他的劲气催逼,怒射向青天!那极为细薄的剑身受空气的积压,迸发出一连串嘹亮的锐音,宛如天雷怒发,一声声轰击在丹真的身上!丹真一笑,这一笑却是舍身的神情。 她拿出了她的武器。 这武器,竟然是一只净瓶。 从净瓶中倒出来的,是最纯净的水。 丹真的另一只手划动,将水卷成一个薄薄的水波,宛如明镜一般,向身前送去。 那炸裂的雷声轰击在这水镜之上,那镜光顿时一片涣散,但却依然顽强地聚合了起来,刹那间在身前结出了六道镜光。 她修习的是香巴派的六成就法,拙火,幻身,光明,梦境,迁识,中阴。 这六道镜光,每一道,都是一成就法,实已施展出了她全部的修为。 她的人,也如群星护住的明月一般,悄然站立在这镜光的映照下。 她的面容上,竟然是一片罕见的恬淡。 卓王孙双目中燃烧着强烈的火焰,那柄丝竹剑眨眼升到百丈的高空,然后随着他双手霍然催动,凌空倒贯而下!这一击,强烈得似乎要将整个君山裂成粉碎!丹真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紧那道剑光,她的身躯同时跃了起来,竟然向那剑光上迎了去!六道镜光被她连环催动,圈成一道直线,向丝竹剑上迎去。 只听波波一阵轻响,丝竹剑悍然飙落,眨眼间已经连破三道镜光!丹真胸口一阵翻滚,一口鲜血喷出。 那散碎的镜光包围而上,将丝竹剑生生地拉住!丹真身子倏然翻转,三道镜光圈转,带着那柄名剑,向着卓王孙刺去!卓王孙右手暴伸,一手指天,劲气汹涌潮卷,向丹真迎去!一道镜光倏然炸开,立即化作炽烈的光芒,怒涌而出!卓王孙双目只觉一阵刺痛,不禁本能地侧头,便在这时,丹真身形已然欺近他面前,水纹大盛,卷裹起丝竹剑,向卓王孙击下!但她的眼睛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剑光禁不住缓了一缓。 她这些年的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何苍天不忍,要让她与苦苦寻觅的三界救主对决?自记事以来的种种经历,一时皆在她的心头闪过,尽皆化作哀伤的密雷,轰炸在她的胸前。 她本来还可以守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救主觉醒,回归自己的宿命,但自己为什么又要与他兵戈相向呢?崇轩那仿佛远山一样沉静的眸子闪过,丹真忽然觉得一阵无力——自己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原来并不是自己心中的最重;原来自己向佛持道之心,已经为世俗之情而迷茫!这种无力感迅速浸满了她的心房,让她忽然感到一阵极为悲凉的怅然。 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但就在此时,一道劲气凌空刮过,卓王孙的拳头宛如裂空闪电,一拳将丝竹剑轰断,跟着轰在她的面门上!这一拳来得好快,丹真心念电转,这才意识到自己能够用水镜制约住丝竹剑,原来是卓王孙的诱敌之计!她的心禁不住一乱,卓王孙一声大喝,身躯宛如魔神立世,一双手幻出万重光影,层层压下!拳还未及身,那凌厉的拳风已然压得丹真喘不过气来!耳听崇轩一声暴喝:“要杀她,先杀我!”立时又一道拳风闪起,呼啸而来!丹真莫名地就觉心中一宽,卓王孙先前一拳的劲气在身体中炸开,她娇哼一声,卓王孙拳势再摧,将她击了出去。 转身大笑道:“早就在等着你了!”他一拳先退丹真,再击崇轩,崇轩就觉自己的手掌仿佛击到了石壁上一般,竟然全然无法撼动他的身躯!卓王孙冷冷一笑,体内真气怒潮卷涌,宛如无穷无尽般向崇轩压了下来。 崇他不敢怠慢,身形一旋,身子顿时化作一条龙卷,层层迭迭的掌影幻出,瞬间跟卓王孙对了六十余掌!每一掌怒冲,他的身躯便是一震,但终于,将卓王孙这风云变色的一拳挡住了!卓王孙身子不退反进,全身压了前去。 强大的劲力自全身散发了出来,席卷向崇轩!方才他只是一拳之力,但现在,却是全身,也是他的全心!崇轩面容一肃,也是同样用全身的力量冲了上去!悚动天下的两位高手,终于交战!狂逸而出的劲气宛如毒龙般四逸而出,那些梅树首当其冲,被炸得粉碎断裂,向四周飞跌而去!卓王孙快到不可思议的身形凌空飞舞,那些梅树、梅叶尽皆被他卷起,向崇轩压了过来。 “呛”然一声响,昧爽剑出鞘!《尚书》云:“武王戎?三百两,虎?三百人,与受战于牧野,作牧誓。 ?r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 王左杖??,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后来武王文成武功于天下,乃取西方精金,铸了这柄昧爽剑。 此乃王者之剑,也是取胜之剑!卓王孙杀得性起,施展的乃是他一生武功的精华,自华音阁创建之人简春水传下来的春水剑法!这一剑出,风声顿息,整个天地之间,响动的,全是这一剑的声音!步剑尘忍不住心头的兴奋,他不由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被这一剑逼迫出的崇轩的武功!这必将成为他攻败天罗教的最关键的一点!天地都为这一剑而叹息,这实已是人类剑术的极诣,浓重的剑光将崇轩整个人包了起来!崇轩仿佛想施展什么,但仍然犹豫了一下,这一剑已然神龙怒卷,电射而下!一剑从崇轩的肩胛斜斜划下,直达后背。 若不是崇轩危急中缩了半分,这一剑,已然取了他的性命!崇轩一口鲜血喷出,在空中化作万朵血莲,向卓王孙罩了过去。 卓王孙长剑一展,血莲尽消,崇轩趁着这片刻的耽搁,飘身退到了梅树下。 卓王孙的剑风,却跟着追裂而来!新伤旧创,一齐发作,退无可退!奇怪的是,崇轩并没有惊惶,他的脸上,还现出了难得的安静,看着昧爽剑的目光,现出了一丝冰寒。 他的手忽然撕开胸前的衣服,立时一道血光腾了起来!刹那间,的赞叹全都化成了凄啸,这血光之浓冽,竟似连天地也为之变色!步剑尘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讶意,喃喃道:“血鹰?他的幻血大法竟然已经完全练成了?”步剑尘的心跳也忍不住急了起来,他一定要看好这一刻,不漏走一点一滴!他甚至运起了少林的“天眼通”。 卓王孙剑势却丝毫未停,矫光凌厉,如风,如雷,如电!瞬息纵横,切到了崇轩的面前!崇轩的手却散开!那血鹰衣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似乎已经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他的呼吸,不住狞恶地蠕动着,剑光凌厉,那血衣上绣着的一头巨鹰爪鬣飞张,竟似要离衣而起一般!卓王孙的剑再变,如蛟龙,如猛虎,如鹰隼!飞流泻电,汹涌而下,剑势越来越凌厉,两人正面直撼的一刻,也越来越近!也许江湖命运,就要在这一剑中决定!空中忽然响起一阵惨烈的鹰鸣!崇轩最后的秘密,上古秘宝之一的血鹰衣就要出手。 传说身着血鹰衣的人,能将幻血大法施展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能顷刻击杀一位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绝顶高手!然而一旦施展,全身的血脉都将因不能承受这强大无比的力量而暴烈!这一招若出,必然杀人杀己,玉石俱焚!然而,这惊天动地的一剑,却是为她而出。 丹真的眸中顷刻盈满泪水,嘶声道:“不,不能!”步剑尘眸子深处却闪过一丝阴冷——玉石俱焚,这其实才是他最想要的结局!从此,天下将再无人能与他抗衡!就在此刻,奇变陡生,就在卓王孙这一剑运转到极处,再也不能变化时,它却突然出现了最不可能的变化——剑势倏然回转,在任何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刺进了步剑尘的胸口!剑身上蕴蓄的强大的劲力爆炸而开,步剑尘脸上闪过一阵不能相信的惊骇,劲力轰然震响,将他刺入了背后的梅树上!崇轩一怔,鹰鸣之声顿止,他却似乎受了重伤一般,踉跄退后,倚在了梅树上,登时就觉气血麻痹,再也无法出手。 卓王孙脚步一退,滑出了场中,淡淡道:“武王伐纣,乃做昧爽,这一剑,不但是君王之剑,更是以下易上,改朝换代之剑。 步剑尘,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太久了吧?”步剑尘脸上一阵抽搐,厉声道:“你……你竟然敢做出这等犯上的事情来!”卓王孙微微一笑:“华音阁在我手中,我一定会将他发扬光大的,你放心去吧。” 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持剑向前一步,步剑尘的身子晃了晃,忽然消失!卓王孙脸色变了变:“木遁?”他凌厉的目光在林子中穿梭着,忽然一笑,道:“中了我这一剑,你又能有何作为?让你去又何妨?”他优然转身,道:“此后华音阁已有新主,我不乘人之危,崇轩,等着我的战书吧!”他仰天发出一阵狂肆的大笑,拔步下山而去。 崇轩凝视着他的背影,脸上渐渐显出少有的郑重之色。 步剑尘虽然可怕,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傲兀的卓王孙,才是最可怕的人!丹真苦笑道:“没想到事态竟然演变成这个样子。” 崇轩沉默着,道:“他是你要找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丹真惨然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又何必再说呢?崇轩看着她,目光中渐渐露出了一丝温柔。 他也静默着,没有说话。 又何必再说呢?nk" 第一章 铁恨很沉着地将面前的酒碗端起,一饮而尽。 他随即抓起几粒花生,仔细地剥着,仿佛已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更吸引他的兴趣了。 但他的心神,却完全集中在身后第三张桌子上。 他自从进店来之后,就没有向这张桌子看一眼,但他知道,这张桌子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他曾经追杀了两年的两湖大盗玉郎君萧雁。 要认出玉郎君来,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他从不跟别人坐同一张桌子,也因为他身上永远是那件洁白的百狐袍。 传说这件袍子真的是用一百只百狐的顶额那块巴掌大的狐皮做的,铁恨曾经觉得很奇怪,他整天都穿着这件袍子,难道还不脏得恶心么。 铁恨知道自己马上就不用担心了,因为他要抓住萧雁,将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萧雁之所以被称为玉郎君,不但是因为他身上的这件袍子,而且因为他偷的东西。 他只偷两样东西,玉和女人。 凡是他偷走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人追回过。 而到现在,他偷了没有一千户,也有九百九十九户,玉和女人都偷了九百九十九户。 而他还时常说自己风流风雅。 铁恨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人。 这是个很普通的小店,现在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店里面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所以铁恨并没有费多大的精力,就锁定了玉郎君。 但玉郎君却显然没有发觉这个灰头土脸的半老头,就是与剑神郭敖、玉手神医李清愁齐名的神捕铁恨。 所以,他仍然大大咧咧喝着酒,吃着菜。 他喝的是自己带的酒,吃的是自己带的菜,甚至连筷子碗碟都是随身带着的,因为他嫌店里脏。 他喝的酒至少要十两银子一壶,吃的菜也要三四两银子,因为若不是这样,怎么显出玉郎君的风流风雅来?他喝一口酒,铁恨就暗暗冷笑一声。 他在等机会。 他曾经追捕两年,才捉住玉郎君,此人绝非浪得虚名的纨绔子弟,铁恨要等着一击必中的机会。 上次让他买通知府放了,铁恨此次决定不再重蹈覆辙,一抓住他,立即捏断琵琶骨,不管他还能不能被放出来,都让他无法再害人。 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萧雁吃饱喝足,大声叫店伙达来热水,盥洗着。 一个人的饭若是吃得满意,警戒心就会放得低一点。 尤其是看着身边的众人吃的是荒村野店中的粗粝,而自己喝的是十两银子一壶的玉壶春,吃的是京城滋味楼的名菜的时候,那心中唯有的,就是心满意足的得意。 这份得意,让他的警戒心就会更低。 而且有几个人,在洗手的时候,还防着别人呢?玉郎君更加不会了。 就在他一双白如玉的手在铜盆中抄到第三下的时候,那只铜盆突地飞了起来,盆中的热水被雄浑的掌力激起,化作白花花的水浪,潮卷怒发,向着他迎面冲了过来。 玉郎君吃了一惊,他武功极为了得,脚下微微用力,身子倏然退了一尺,双袖卷出,一道内力向那水花逼了过去。 就在此时,他的心中陡地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侧了半步。 只听“嗤”的一声急响,他那名贵的百狐袍,已被铁恨扯去了半幅。 玉郎君心中大怒,刚要发作,却忽然看到了铁恨的眼睛。 铁恨的眼睛冰冷,极静,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是在看一块石头,极为普通的石头。 玉郎君心中猛地一突,脱口道:“你……你是铁捕头?”铁恨冷冷道:“我是来捉你归案的!”玉郎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在江湖上行走时间颇长,也颇会过几个英雄好汉,黑道白道上的英雄人物,但没有一个像铁恨这样狠,这样韧,一旦认准了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一直追下去,直到追到为止!玉郎君最怕的,就是铁恨,上一次的追捕,几乎是玉郎君出道以来最大的梦魇,而如今看到这坚定的眼神,玉郎君知道,又一场梦魇开始了!他忍不住嘶声道:“天下这么多坏人,又不只我一个,你为什么就缠住我不放!”铁恨冷笑道:“今日教我碰上了你,那么就先捉你回去。 天下坏人虽然多,我一个一个地捉,总有捉完的时候!”玉郎君身躯颤抖,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又是愤怒,又是恐惧。 他突然一声大叫,双掌错动,陡然之间化作几十只手掌,狂风暴雨一般向铁恨击去。 铁恨的功夫很平常,他平平一拳击出,向玉郎君劈面砸了过来。 铁恨的功夫胜在朴实,坚韧,每一拳就是一颗钉子,将玉郎君的拳势钉得死死的。 尤其是他的眼睛,无论铁恨施展什么招式,他的眼睛都不会变,冷冷地盯住玉郎君,那份自信,那份坚强扑面而来,玉郎君越打越没信心,他仿佛又看到铁恨在连续三天不饮不食之后,还横穿了大戈壁,将他一拳击倒!这眼神更比铁恨的拳头凌厉,玉郎君几乎窒息!他知道,若是自己再不能摆脱这副眼神,他将必败!而这次落入铁恨之手后,就绝不会那么轻易逃走了!因此,他当机立断:走!玉郎君大喝一声,连出三拳,极为凶悍地跟铁恨的拳势撞在了一起。 他的功夫是走轻灵一脉的,这种拼命的打法,反而较为罕见。 玉郎君为人投机取巧,也从未施展过这种打法。 是以这三拳奇兵突起,倒让铁恨吃了一惊。 但他拳势凌空压下,转瞬之间又将玉郎君的一切去路封死。 但玉郎君争的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他的身子翩然飞动,疏忽之间窜上了小店的横梁,双掌飞出,将那横梁硬生生地击裂,登时整个店顶崩塌,向铁恨压了下去。 玉郎君身形翻动,向店后窜去。 那小店被玉郎君击倒,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铁恨双拳护顶,冲天飞起。 就算玉郎君想逃,那也绝逃不过他的眼睛!尘烟蔽目,铁恨一飞冲天,落在了小店旁边的树顶,眼看宾客纷纷外逃,却始终没有玉郎君的影子。 铁恨心念电转,放目望时,突地一声大喝道:“你休想瞒过我去!”身子盘空飞舞,向一名酒保扑了过去。 这名酒保看去丝毫异处都没有,只是他却快步向外走着。 酒店倒塌,正常的酒保怎么会反而急着离开?这名酒保,必定是玉郎君假扮的。 顷刻之间,就能易装成酒保,这种应变的能力,连铁恨都有些佩服,只是若想瞒过神捕之眼,那还是绝无可能!铁恨身子两个起落,已经将那酒保追上,双掌一搓,卷起一道掌风,将那人的前后左右全都笼罩住。 又是一拳向那击了过去。 那人身形一阵踉跄,大叫道:“不要杀我!”身子已然转了过来。 铁恨忍不住一窒,那人赫然是个陌生面孔!就在此时,猛听小店方向的远处有人长声大笑道:“我在这里,铁捕头,再见了!”铁恨心中一凛,知道中了玉郎君的计策。 他花钱让这酒保向外奔出,自是要引起自己的疑心,而玉郎君却趁机向另一个方向跑了。 铁恨一咬牙,翻身追了出去。 他这一辈子追了也不知多少敌人,机变聪明强如玉郎君的也不知多少人,但最后还是让他追上捉住,凭的就是这股韧劲。 现在他已暗暗发誓,无论追到哪里,一定要将玉郎君捉拿归案!他匆匆奔回,又纵到大树上,四处查看,却丝毫也找不到玉郎君的踪影。 此人仿佛从天地间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踪迹了。 铁恨知道玉郎君已经去得远了,而他只要追错了方向,那便有可能再也追不上去。 因此,他反而沉下心来,仔细地搜索着玉郎君的痕迹。 但此人真的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铁恨怎么搜寻,都再也没有任何踪迹。 就连路上的脚印都没有一个!铁恨的心渐渐凉了下去,他实在没有想到,几年不见,玉郎君竟然学到了这么高明的逃生之法!酒店门口卖熟食的王瘸子笑嘻嘻地看着他搜寻,忽然道:“你是不是在找人?”铁恨点了点头,王瘸子的笑容更浓了:“你是不是在找刚才跟你打架的小伙子?”铁恨停住搜寻,道:“你方才看到他向哪个方向走了么?”王瘸子摇了摇头,道:“没有。 但是有人让我卖给你一句话。” 铁恨皱了皱眉,道:“什么话,怎么卖?”王瘸子依旧笑嘻嘻地道:“他说要你用身上全部的钱来买,你肯么?”铁恨一句话不说,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递给了他。 铁恨的钱并不多,只有十几两银子,但在王瘸子看来,却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 他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仔细地数着,还用牙轻轻将那锭最大的银子咬了个豁口,露出中间亮晶晶的银面来,登时整张脸都笑得稀烂,捧着这一堆银子,直恨不得将身子都融了进去。 铁恨淡淡道:“你可以说那句话了。” 王瘸子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道:“你知道么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了。” 铁恨愕然。 王瘸子道:“你可要再听一遍?”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扬声大笑道:“我在这里,铁捕头,再见了!”铁恨心中登时一凉,却原来他开始追上的那名酒保,竟然是玉郎君易容成的,而他却买通了王瘸子,让他替自己在远处喊了这一声!他易容之术本就十分精湛,而当时匆匆一瞥,竟然将老于此道的铁恨瞒过去了!铁恨急忙撇开王瘸子,向玉郎君遁去的方向纵去,但见荒野寂寂,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回身来看时,众人都聚集在倒塌的野店边指手画脚地谈论,果然没有方才那酒保的踪迹!铁恨并没有愤怒,他知道,愤怒是没有用的。 他只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大踏步地向玉郎君逃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但在这时,玉郎君却退了回来。 他果然是退回来的,面超着外面,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了回来。 铁恨一怔,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站定了身子,远远看着他。 天涯海角铁恨都有自信追他回来,何况只在眼前?玉郎君忽然转过身来,铁恨的眉头却忍不住皱了皱。 他脸上的面具又换了一张,虽然面貌与方才的颇似,但却变成了惨绿色,绿得就跟死人一般。 玉郎君戴上这样的面具,是想如何的?联系到方才他机变百出的妙策,铁恨不禁更加谨慎起来。 但他又觉得一丝不妥,似乎这惨绿色,是极为浓重的颜料,被人粗暴地涂在了玉郎君的脸上。 他忽然一凛,就在这时,玉郎君脸上的面具忽然裂成两半,平平地摔在了地上。 他那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却一丝血色都没有。 他的两只眼睛中,竟然全都是惊恐,一道剑痕深深地插入他的额头中间,从中流出的鲜血,竟然全都是惨绿色的!这位大名鼎鼎的玉郎君,竟然被这一剑贯脑杀死,尸体却奇异地倒退走了回来!铁恨握紧了拳头。 他不喜欢杀人。 他向来认为,人并没有杀人的权力,只有律法有。 因此,他才费心费力,将犯人抓回去,由刑部大堂定罪。 要知道,抓一个人,要比杀一个人艰难多了。 杀人者该死,就算是杀玉郎君这样的坏人也一样。 铁恨的拳头越握越紧,他忽然发现,玉郎君双手平托在胸前,竟似乎托着什么东西一般。 只是一袭红纱盖住了,看不清托着的是什么。 仿佛响应铁恨心中的疑惑一般,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那轻纱缓缓滑落,露出中间金红的东西来。 那是一尊小小的神像,笑嘻嘻的,胖乎乎的,穿着大红袍,身上挂满了金元宝。 铁恨的瞳孔骤然收缩。 财神像!天下财神像何止千千万万,但这尊财神像却宛如催命的神仙,铁恨的眼神中竟然闪过了惊恐!因为这尊财神像,与铁恨先前接到的财神帖中的财神,一模一样。 三封财神帖,让三个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年轻人聚在了一起,天罗教出世,少林随之殒灭,天下轰动,而现在,却出现了财神。 铁恨忽然收起眼睛中的惊恐,走到那尊财神像前,躬身行了一礼。 他的神情中,竟然极为恭敬,仿佛这财神像,是真正的神仙一般。 突然之间,远处的小道上,响起了一阵銮铃声。 铁恨并没有管这些,突然出现在玉郎君手中的财神像,已经占去了他全部的心神,他已不原意再管其他任何的事情!突然,“刷”的一声,一只鞭子向他抽了下来。 铁恨一反手,将那鞭子抓在手中,正要聚力回夺,却忽然发现,那鞭子上,并没有什么力道。 他也就循着对方的施力,将自己的真气消于无形,手中抓着那鞭子,抬头看时,就见一张盈盈的笑靥,正对着自己。 他再也没有想到,他看到的,竟然是铁木堡的二小姐!几个月前,他追捕杀人如麻,弑父杀母的天罗教恶魔凌抱鹤之时,曾误入大漠深处铁木堡中,结识了铁木堡的两位小姐。 尤其这二小姐,更与铁恨一同出生入死,情根悄种。 大漠风沙,那在龙卷风暴中紧紧握住的柔荑腻感,是他久久不能忘掉的情怀!只是他江湖露立,风波困顿,却哪里想到会重温这儿女柔情?二小姐望着他的目光,也有些闪动,两人就这样看着,时间苍苍地过去,仿佛可以到天长地久。 二小姐挺了挺胸,大声道:“你知道从我们铁木堡到这中原来要走多长时间么?”铁恨摇了摇头。 他并非不知道,但是这个时候,他并不想说什么话。 二小姐笑道:“十四天!”她的胸又挺了挺,道:“你知道从铁木堡到你要走多长时间么?”铁恨依旧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他可就真的不知道了。 从铁木堡到他?有这样的问话么?二小姐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四十七天!整整走了四十七天,我才找到你!”她忽然从马背上纵起,向铁恨扑了过去。 铁恨心中一阵恍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一阵腻感扑面而来,软玉温香忽然冲了个满怀,二小姐一把抱住他,道:“现在找到了你,我好高兴!我好高兴!”她笑着拉起铁恨的手,使劲地跳了几跳,铁恨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二小姐笑道:“怎么,你见了我不高兴么?怎么不说话?”铁恨使劲张了张嘴,蠕动了几下嘴唇,方才觉得面部的僵硬好了一些。 他擒杀凶匪悍盗,从未心软手软过,但在这娇怯怯的小姑娘面前,却仿佛极为拘束,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使劲嗫嚅了一阵,方才吐出几个字来:“我……我自然高兴了。” 二小姐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以前不是说中原有很多好玩的么?带我去玩吧!”铁恨皱了皱眉。 他对二小姐颇有好感,但若叫他带着二小姐四处游玩,却大感踌躇。 江湖险恶,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呆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铁捕头向来只跟最狠最恶的人为伍,这般柔情蜜意,走走玩玩,可是一辈子也没想过。 二小姐见他踌躇,登时小嘴就撅了起来:“大姐说陪我来找你,半路自己就溜了,现在你又不陪我玩,哼!我还是回铁木堡好了!”她纤足一顿,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眼睛却斜瞟着铁恨。 铁恨急忙道:“好!我陪你去玩就是了!”笑容立即爬满了二小姐的面容,她这才有心情向四周张望着。 一眼看到玉郎君,二小姐不由又是一跳:“啊!这个人好奇怪啊,什么不好长,怎么偏偏长了个疤在额头上!”她皱着眉低下头,却又是一跳:“这什么衣服,怎么绣着这么一头老鹰!”铁恨心头一震,顺着二小姐纤手所指,就见到了先前蒙在玉郎君手中财神像上的那袭红巾。 那并不是红巾,而是一件裁剪得并不好的衣衫,通体呈现极为诡异的大红色。 在红衣的背后,赫然绣着一只更为通红的苍鹰。 那衣衫做得粗糙,但这只红鹰却绣得极为精致,钢爪厉喙,直欲裂衣而出,干云直上一般。 铁恨心头更是一震,玉郎君额头上滴下的惨绿色的血落到那红衣上时,竟然渐渐渗透进衣中,一滴不剩。 铁恨心头大震:“血鹰衣?这竟然是天罗教的无上秘宝,啸血飞鹰?”nk" 第二章 二小姐见他脸色郑重,眨了眨眼睛,问道:“啸血飞鹰?那是什么东西?”铁恨似乎极为吃惊,连连看了那血衣几眼,方才答道:“你居住在边陲之地的铁木堡中,可能对中原的掌故不太熟悉。 江湖中的耆宿都知道,四十年前,啸血飞鹰衣乃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而凭借此衣施展出来的‘啸血飞鹰’,据说连天上的都可以击落,足以杀掉天下任何一个人!”二小姐吐了吐舌头,道:“杀掉任何一个人?那怀有此衣之人,不是天下无敌了?”铁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话虽然这么说,但血鹰衣现世两次,怀有它而施展出啸血飞鹰之人,全都当场立毙,这血鹰衣虽然天下无敌,但却也是天下最诡秘的武器!”二小姐道:“这样说来,这血鹰衣竟然是要用使用者的性命为代价,来换取胜利的了?”铁恨没有说话。 玉郎君仍然笔直地站立着,额头破洞中惨绿色的血液仍然不住滴下,滴在血鹰衣上。 二小姐看着,忍不住心头颤了颤,不由自主地向铁恨靠了过来。 铁恨一言不发地将那件血鹰衣扯了过来,拿在手上。 就算要以生命为代价,但血鹰衣的无敌威力,仍对江湖中人有着极为重大的**力,这件啸血飞鹰衣,在现世后的几十年中,一直是江湖中人争夺的焦点。 这样的一件秘宝,怎会由死去的玉郎君,送到了铁恨手中?是什么人交给玉郎君的,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铁恨目不转睛地盯着血衣,他已看清楚,那血衣的内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 他认真地读着,二小姐忍不住探头来看,却发觉那些小字都写得极为奇怪,仿佛是一片一片羽毛一般,竟然一个字都不认得。 她忍不住问道:“这上面写些什么?”铁恨沉吟着,良久方道:“这上面是一个计谋,一个给天罗教迎头痛击的计谋。” 他缓缓道:“它说,天罗教的教主崇轩新被困在洞庭的君山中,一直不能脱困,因此,就暂时放弃了对正派的攻打,传密令将教众汇集到洞庭上,来拯救他。 后来崇轩虽然脱困,但教众却已经聚集。 这血衣上就要我抢在他们会合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 二小姐道:“我这些天行走江湖,已经约略知道了些天罗教的行事。 他们能先灭少林,后破武当,实力当真非同小可。 正派人心惶惶,又怎能将魔教一网打尽?”铁恨笑了笑,道:“崇轩先前为了将正道赶尽杀绝,秘密制造了一枚威力极大的青鸟卵,沉在洞庭湖底,后来他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引炸此物,而将主枢取出。 这血衣上说,若是我们找到主枢,重新启动青鸟卵,不难将整个洞庭湖炸得翻了过来,那么云集其上的天罗教徒,也就再无活命的可能了。” 二小姐动容道:“这青鸟卵竟然有如此威力?那么这主枢又在何处呢?”铁恨道:“如此重要的东西,崇轩当然会将他放在身边了?”二小姐骇然道:“崇轩的身边?那我们怎么夺来?他……他很厉害的!”铁恨笑了笑,举起了手中的血鹰衣。 二小姐叫道:“你要用血鹰衣?不行的!血鹰衣用了会死人的!何况……何况你又不知道怎么用血鹰衣!”铁恨脸上的笑容有些凄苦:“当年我、李清愁、郭敖三人受财神的教授,在各自的武功之外,财神又传授了一门江湖绝艺给我们,郭敖学的是‘剑心’,李清愁学的是‘情蛊’,而我……我学的就是这‘啸血飞鹰’,我其实已经修炼这门绝艺十二年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竟然有用到它的一天。” 二小姐拉住他的手,大声道:“我不准你去!我在中原早就听说了你们的事迹,你们已经接过财神帖,报过财神的恩,此后已经自由,不再受他的约束了!你可以不去的!”铁恨的笑容更苦,他被拉住的手臂僵硬,似乎在坚持着什么:“然而,当时传我们武功的并非一人。 萧长野授给分别授给我们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然而另一个神秘的‘财神’,却给了我们剑心、情蛊和啸血飞鹰。 论这些武功的高明程度,显然要在萧长野传授的之上。 我们与萧长野约定的信物是财神帖,而和此人的却是这样的财神像。 因此,我们报恩的诺言,还没有完结,还应有这尊财神像才是。” 二小姐讶然道:“你是说,萧长野背后还有另一个‘财神’?那萧长野和这个人又是什么关系?”铁恨皱眉道:“这我也不知道。 或许,这个财神才是这一切阴谋的真正主使者,而萧长野,也不过此人全局上的一个棋子。” 二小姐像波浪鼓一样摇着头,叫道:“不管你说什么,总之我是不会让你去的!一用血鹰衣,你自己都会死掉,这样的事情,天下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去做!”铁恨摇头道:“这却是天下人对血鹰衣的误解了。 我修习啸血飞鹰之后才知道,此招只能使用一次,一次之后,则使用之人全身筋骨全都断折,武功尽废,却不会伤及性命。 以前的两人用后都溅血而亡,那只是因为他们修炼的方法不对。 若是只是丧失了武功,就能够除掉魔教教主,那实在是很划算的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少林灭时,我也在嵩山之上,亲眼看到了那人间地狱般的场景……此人若还在世上,天下杀戮必不会少,他,该死!”二小姐喘了几口气,大声道:“那好,我们一起去找他去。 要生,我们一起生;要死,我们一起死!”铁恨心头大震,动容道:“你……你何苦如此!”二小姐娇笑道:“我找了四十七天才找到你,若让你就此死去了,那我岂不是亏极了!这血衣上有没有说,崇轩在哪里?”铁恨道:“就在君山下游不远处,谢公滩上!”洞庭秋高。 秋芦如雪,沙亦如雪,而那皎皎的一轮秋月,更是如霜如雪,照得整片大江皎洁如银,秋声微闻,那江波竟是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将天地渲染成一片肃杀。 谢公滩。 二小姐一看就笑了,得意地叫道:“这里很像我们那的沙漠!”她欢笑一声,将两只鞋子抛掉,赤着脚就在沙地上跑了起来。 长长的头发随风飘起,带来江面那湿润的气息,几乎是摔打在铁恨的脸上,将他那一脸的严肃,击得无比孱弱。 他也忍不住要赤了脚,抛掉所有的矜持,随着她一起就这么肆意地奔跑着。 幸好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的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滩边上,沙如雪,浪如雪,若不是离得太近,当真还分辨不出他来。 那人向着洞庭的方向坐着,身形中有说不出的落寞,也有说不出的孤傲。 但铁恨的瞳孔却逐渐收缩:“凌抱鹤?”此人赫然正是,他当年远涉大漠,苦苦追捕的天罗教高手凌抱鹤!他虽然已做好准备,在谢公滩上必将遇到天罗教的人,但却没想到会遇到凌抱鹤!他数月前,曾亲眼目睹凌抱鹤发狂时胡乱杀人的惨状,对他的憎恶之情,当真不下于玉郎君。 这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铁恨鼻中重重哼了一声,真气散而忽聚,自双目中迸发出来,登时目光变得凌厉凄寒,向着凌抱鹤一步步走了过去。 凌抱鹤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他的身形一动不动,长风吹起他的衣衫,他竟似没有看到铁恨一般。 铁恨也不管他是否看到,几步抢了上去,伸手一招“怒龙抢珠”,向他肩膀按了下去。 突地就听一人叫道:“休要伤他!”斜刺里陡地卷起一阵长风,那雪白的沙子忽然冲天散了开来,在那人的掌力摧送下,宛如满天遍野洒了银盐,每一粒沙子,就是一枚凌厉之极的暗器,向着铁恨狂涌而至。 铁恨转身,退步,身子一斜,将身上的长衣卸下,真力运处,长衣立即被鼓得立了起来,宛如一柄盾牌,将那些沙子挡住。 就听呼的一声响,一人直插在他与凌抱鹤中间,跟着狂风怒涌,那人的掌力大到不可思议,宛如天风海雨一般,铁恨的手掌与他才一触,便觉一道沛然的大力汹涌而至,身子笔直向后荡了出去。 但他的功夫极为坚韧,一步才退出,身子便立即稳住,再退一步,已然将那人的推力完全卸去。 那人却也不为己甚,一招得手,便笼住双手,不再进逼。 耳听二小姐欢声道:“姊姊!”铁恨一惊,注目看时,就见来人粉面蕴煞,凤目含威,正是铁木堡的大小姐大倌,不由自主又退了一步。 大倌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溜到哪里去了?我四处找不到你!”二小姐吐了吐舌头,指着凌抱鹤道:“我见你全部心神都放在了他身上,便自己溜出去玩了。 你看,你找到了他,我也找到他了。” 她最后这句话,第一个“他”与第二个“他”,那可大不相同,自然分别指的是凌抱鹤与铁恨。 大倌道:“江湖险恶,哪里是你知道的?有些人看去朴实,却不知有多坏。 你小心不要上了他们的当才是。” 二小姐嘻嘻笑了笑,道:“现在你也找到了,我也找到了,姊姊,我们什么时候回铁木堡啦?”大倌道:“暂时回不去啦,你安心呆着便是。” 她们姊妹交谈,铁恨的目光却一直聚在凌抱鹤的身上,这时扬声道:“凌抱鹤,今日我来,不是捉你的,若是你告诉我崇轩的下落,我不妨放过你!”听到“崇轩”两个字,凌抱鹤的身形不由一震。 他僵直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 他的脸色在这月光下面,竟然显得极为苍白,骇然已经到了惨白的地步,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铁恨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的缘故。 凌抱鹤吃力地张开嘴,道:“你找他做什么?”铁恨冷笑道:“我要杀了他,为民除害!”凌抱鹤眼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道:“你?杀他?”他显然绝不相信,声音极为轻蔑。 铁恨淡淡道:“我也知道你不相信,本来凭我的武功,是绝无可能败得了他的,更说不上杀他了。 但是……”一抹红光闪过,血鹰衣出现在他的手中。 铁恨的目光也变得极为讽刺:“有此物在手,崇轩就算有通天的本领,还敢言必胜么?”凌抱鹤瞳孔骤然收缩:“血鹰衣?怎么会在你手中!”铁恨缓缓收手,仍旧将血衣放在怀中,道:“这你就不必管了。 只怕是你们魔教气数已尽,上天要假我之手扫荡。” 凌抱鹤突然仰天一阵狂笑:“上天?什么贼老天!他若是有眼,那眼也早就瞎了!你这件血鹰衣,一定不是真的!”他一字字地道:“因为真的血鹰衣,是穿在崇轩的身上的!”铁恨情不自禁地一震,若血鹰衣真的穿在崇轩身上,那么天下又有谁能够从他身上夺走?崇轩虽然从未显露过武功,但经少林武当一役之后,天罗教如日中天,这位新任的魔教教主,也就被当作是天下罕见的高手了。 若是武功不能高人一等,又怎么能坐上魔教教主的位子呢?这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那么这件血鹰衣,真的像凌抱鹤所说的那样,是假的么?铁恨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眼,凌抱鹤沉声道:“若想证明,非常简单,你只要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因为真的血鹰衣着在人体之上时,那只鹰,是活的!”这绣上去的鹰竟然是活的?此话听去匪夷所思,但如此秘宝,本就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就算此鹰是活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凌抱鹤目不转睛地盯着铁恨,似乎他比铁恨更加关心这件衣服究竟是不是真的!铁恨微一犹豫,一扬手,将长衣抛在地上,套上了那件血鹰衣!登时那血衣上赤红的血光仿佛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般,猛地汇集到铁恨的胸前,极为迅捷地旋转了起来。 空中仿佛响起一声凄厉的鹰鸣。 一片一片的,那鹰的翎毛支支张开,鹰首陡然立了起来。 血光翻涌成云气,托着那只血鹰缓缓沉降升浮,当真宛如活的一般。 凌抱鹤的脸色宛如死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铁恨见他如此反应,便知道这件血鹰衣,必定是真的了。 那么本来穿着这件血鹰衣的崇轩呢?是死?还是重伤?想来也不外乎这两种结局了!铁恨心中忽然有了无比的信心,他拉起二小姐,道:“走吧!”凌抱鹤忽然跃了起来,嘶声道:“你要去哪里?”铁恨冷冷道:“崇轩已死,正是痛打天罗教的时候!”凌抱鹤暴怒:“谁说他死了?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一跃而起,凌空闪过一道凄厉的电光,他的指间竟然爆起点点寒辉,迅速汇聚成一条半尺长的银电,向着铁恨当头刺了下来。 铁恨动容道:“剑芒?”银芒伸缩,映着凌抱鹤惨白的脸色,宛如九天神雷,转瞬就落了下来。 此一击,含凌抱鹤之愤而怒发,当真霸强威猛之极,铁恨不敢撄其锋芒,双目紧紧盯着那道剑芒,突然一步退了出去。 电芒皎若银电,连续几个闪烁,追着铁恨杀了过来。 铁恨脚踏九宫,不住后退,凌抱鹤的双脚却忽然一阵踉跄,竟然无法驾驭这道剑芒,那剑芒猛地一暗,倏然消散,凌抱鹤“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直喷在了铁恨的胸前!鲜血飞激,血鹰衣上立即一声凄厉的长唳迎风怒发,盘旋卷舒于九天之上。 铁恨就觉心旌摇摇,一股杀意从胸前直透心底,勃勃升腾,竟然忍不住就要施展出“啸血飞鹰”,将眼前之人撕成粉碎!那血鹰就仿佛一枚巨大的心脏一般,在胸前轰然腾动着,将杀意不断灌输到他的心底。 这杀意竟然不可抗!他忍不住踏前一步,双目已经变成赤红色,紧握的双手,也聚成了鹰爪之状!二小姐见他脸上肌肉扭曲,极为可畏可怖,忍不住“啊”的一声娇呼,以手掩唇,不忍再看。 铁恨心神微分,登时醒转,急忙提一口真气,硬生生将那纵横恣肆的杀意压下,却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凌抱鹤嘶声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一面叫着,一面踉跄追了上来。 但他身上的伤势极为沉重,才走一步,便扑到在地。 大倌跪下身来,将他扶住,低声道:“你还不快走,难道一定要看他如此么?”铁恨虽然矢志要将凌抱鹤捉拿归案,但见他如此模样,也良为不忍。 正犹豫之间,二小姐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声道:“好的姊姊!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也要保重啊!”也不等大倌与铁恨说什么,径自拉着他如飞走了。 月色如水,两人一口气奔出四五里地。 二小姐却偷偷笑了起来。 先还手掩着唇,轻轻笑着,到后来笑得越来越大声,连路都走不了了,停下来大笑不绝。 铁恨皱眉道:“你怎么了?笑成这个样子?”二小姐竖起一根手指指天,很骄傲地道:“我想起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主意!”铁恨道:“什么主意?”二小姐手指仍然指着天:“这个主意非常非常的好,连我自己都佩服不止!”铁恨皱眉道:“究竟是什么主意,你就不能痛快地说出来!”二小姐撇了撇嘴,道:“你就不能有些耐心?这个主意就是……”铁恨竖起耳朵,等着她说下去,哪知二小姐一口气憋住,直勾勾瞪着他,再也不说话,也丝毫不动弹。 铁恨也愣住了,不知道她搞些什么名堂。 二小姐笑了会子,见了他的呆像,又是一阵大笑,终于缓缓住声,道:“这个主意就是,既然血鹰衣本来是穿在崇轩身上的,我们为什么不假扮这个魔教教主呢?”一时宛如轰雷掣电,铁恨的心中忍不住一震,这或者真的是个很好的主意!假扮魔教教主,说不定能让魔教取消下一步的计划,甚至能够解散整个魔教!铁恨的眼睛亮了起来!nk" 第三章 但他毕竟江湖阅历丰富,沉吟片刻,先将此事前后利害都想了一遍,道:“可是我们只有这件血鹰衣啊,还缺少一件关键的东西。” 二小姐盈盈道:“什么东西?”铁恨道:“还缺崇轩的容貌与声音。 崇轩近几月在江湖上频频现身,见过他的人并不算太少,就算我们身着血鹰衣,只怕还是没人会相信的。” 二小姐笑道:“我以为你说什么呢,这个很简单的,喏,拿这个去就可以了。” 她从行囊中拿出一物,递到了铁恨的手中。 铁恨定睛看时,却是一只青铜打就的面具,狰狞凶恶,雕的乃是地狱恶鬼的形象,极为可怕。 铁恨皱眉道:“这是什么?”二小姐道:“夜王面具啊,在我们那里的传说中,夜王是大漠的神灵,专门吞吃各种妖魔。 有一年铁木堡附近出了一群马贼,杀人越货,作恶多端,我姊姊就命人打了这个面具,戴了出征,一举将那些马贼全都劫杀。 你现在带了这只面具过去,保证没有看到你这张脸了。” 铁恨苦笑道:“你真是小孩子的想法,难道遮住了脸,就没有会怀疑了么?”二小姐嘻嘻笑道:“你才是小孩子呢!崇轩既然是魔教教主,哪里有人会怀疑他呢?在铁木堡里我跟姊姊就是老大,喜欢穿什么衣服,做什么装扮,手下的连问都不敢问呢!”铁恨点了点头,二小姐所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崇轩御下极严,在天罗教中几乎是一手遮天,而教众对他极为敬服。 或许真的没有人敢置疑他的装束!二小姐道:“只要你扳起脸,多发脾气少说话,一定能成的!”铁恨脱口问道:“为什么?”二小姐掩嘴咯咯笑道:“因为我姊姊刚接任铁木堡堡主的时候,就是这么办的!”铁恨沉吟着,道:“那声音呢?”二小姐笑道:“这个面具精致就精致在这里。 面具在靠近唇齿的地方,安放着极为精巧的竹簧,能将人说话的声音变得不似人声,纯粹是机关丝竹发出的一般。 配上这狰狞的面具,天罗教众最多认为是教主有什么安排,要故弄玄虚,丝毫也怀疑不到你身上去了。 铁恨点了点头:“就只有一件事了——洞庭这么大,我们又如何找到天罗教的人呢?”二小姐笑了,她看着铁恨,似乎他是天下最蠢笨的小孩。 铁恨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叫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洞庭武林大会才结束不久,许多名门正派都没离开,天罗教汇聚此地,自然行踪极为隐秘,我们一点线索都没有,可怎么去找?”二小姐得意地微笑道:“说是你笨,看,说的都是笨话吧?我若有好的办法,你就叫我一声姐姐如何?”铁恨暗暗思量,天罗教不但诡秘可怕,而下下属尽皆极为驯服,当此非常之时,非常之地,只怕再也不会露半点行踪出来。 自己与二小姐搜寻崇轩的途中,可连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 难道以追捕称雄天下的铁大捕头,还不如一个刚到中原的小姑娘不成?何况几声“姐姐”虽然难堪,但比较起江湖大计来,那终究是不足一提的。 铁恨一咬牙,道:“好!就此一言为定!”二小姐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竖起一根手指,得意地道:“第一个问题,你假扮的是谁?”铁恨道:“明知故问,当然是魔教教主崇轩了。” 二小姐脸上的笑容更增,在皎洁的月光下,隐隐发出明丽的晕光:“第二个问题,天罗教潜藏不出,为的是什么?”铁恨想了想,道:“那自然是因为洞庭大会刚毕,正道大多滞留未去,天罗教虽然强横,少了教主的命令,不敢擅自与整个正道为敌,自然要藏起来了。” 二小姐得意地道:“那么,如果这个魔教教主忽然杀入到正道的窝里去,马上就要死了,天罗教会不会出兵来救呢?”铁恨身子又是一震,这实在是个很好的计策!瞧不出二小姐看去纯真无暇,小脑袋里转的念头,竟然犀利无比。 当真身着血鹰衣入正道大闹一通,天罗教实在绝无可能放之不理的!这一招就叫做引蛇出洞,守株待兔,想不到堂堂铁大捕头,竟然真的比不上铁木堡的一个弱女子。 二小姐见铁恨目中射出喜悦的光芒,登时大喜,道:“现在你肯叫我姐姐了吧?”铁恨一窒,脸色立时飞红。 他年岁甚大,终于江湖奔走,更显得沧桑之极。 为人又一贯老实持重,虽然知道这一声叫了,于自己绝无损艾,只怕还有大大的好处,但别说出声,就连口都张不开。 一时挣得满脸通红。 二小姐笑着拉起他的手,道:“就知道你要赖皮的。 走吧,莫耽误了时间,让崇轩知晓了就不好了。” 铁恨一震,道:“若是崇轩已与天罗教会合,那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二小姐笑道:“放心好了,既然连天鹰衣都被夺走了,崇轩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不死就不错了,绝不可能还留在天罗教中!”铁恨点点头,握住二小姐递来的手,踏碎月光,向外走去。 还忘不了赞一句:“你的思维实在敏锐,我这样的粗人,可就想不出这么多巧妙来。” 二小姐嘻嘻一笑,任由他握着纤手,不再说话。 铁恨只顾赶路,却没有留意到二小姐的眼睛中,射出又好玩又顽皮的目光来。 毕竟,假扮魔教教主,先闹完了正道,再闹魔教,这样好玩的事情,一辈子可也碰不到几次,若不好好玩个过瘾,可实在对不住这生而为人的尊荣啊。 崆峒派。 崆峒派掌门言笃意的心情非常不好。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崆峒派的镇山绝技龙虎真诀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算不能问鼎中原,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也可以在一夜间扬名立万,让崆峒派声誉鹊起,与峨嵋、武当隐隐抗衡。 但就在前几日召开的正道武林大会中,他在第二场就败了,败在铁剑门主伍照野的一柄铁剑下面。 他到现在还想不通,他的招数之变化多端,几乎已穷极人类的极限,而伍照野的人普通,剑普通,招数也普通,却偏偏能在第一百招时将他的长剑削断,再一剑,断了他的颔下长髯。 言笃意手中的碧水剑乃是当世有名的名剑,而伍照野的铁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柄剑,从来没听人提起有什么神异之处。 这样的一柄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一剑斩败他呢?所以言笃意想不通。 若是他知道伍照野的铁剑所用的锻造之铁,乃是西极玄铁,他便不会想不通了。 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望着浩淼的洞庭湖水,一想就是好几天。 月夜清辉,大地肃杀。 言笃意忽然没来由地身上一寒,仿佛洞庭虚茫腾起的水雾中,有一柄针狠狠地刺了他一下,他的眸子霍然抬起,便见一道血红在眼前一掠而过。 同时一声凄厉的鹰鸣在浩茫的洞庭湖面上掠过,言笃意身子陡然颤了颤,死亡的气息宛如这浓浓的水雾,从圆月中喷洒而下,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在这水雾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团血红,妖异地盘旋飞舞着,宛如炽烈的地狱之火,烧炽着言笃意的心房。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水雾仿佛被这团烈火烧干,隐约露出了一张狰狞的面孔。 这面孔冰冷,就宛如玄天真冰,与那烈舞的魔火,一起交织成极度压抑的画面。 压抑在言笃意的心头。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响得宛如牛喘一般。 言笃意猛然一惊,大喝道:“何方妖人,来此作甚?”那团魔火更加炽烈起来,一个阴沉而生涩的声音宛如钢铁划过瓷器般响了起来:“来——杀——你!”言笃意身子一震,这声音具有无比强大的穿刺力,一瞬间竟然深达他的内心!言笃意一声长啸,半是为自己鼓劲,半是惊醒舱中的弟子们,“呛”的一声响,长剑出鞘。 碧水剑折之后,他一时找不到好剑,只能用了柄普通的长剑,所以有些不顺手,剑光闪烁,就不免露了点瑕疵出来。 来人那深沉的眸子一闪,显然发现了这点瑕疵。 赤血般的红光突然怒炸,鹰鸣声宛如铺天盖地般而来。 言笃意心神莫名地一寒,剑光更窒,那人手倏然穿入,“铮”的一声响,在他那长剑上弹了一下。 言笃意就觉虎口一热,那人的手劲奇大,被他一弹,言笃意的剑光几乎紊乱。 言笃意不敢怠慢,急忙展开龙虎剑法,身子倏然跃起,宛如一条飞天的苍龙,剑随身舞,带起一连串森寒的光芒,盘旋飞舞,向着那人当头戮下。 奇异的雕鸣声中,那人也跃身而起。 两条身影都快到了极处,言笃意一声冷笑,真气贯处,长剑嗡嗡震响,几乎已施展出他全部的修为,一剑恍若天外飞来,向着那人急噬而下。 那人就如看不到一般,一双手上举,仍然迎了上去。 言笃意冷笑尚未绝,那人的双手突然一振,宛如没有骨头一般,弯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一只手抓住了言笃意的剑柄,另一只手已然卡住了他的脖子!言笃意目中露出一丝恐惧与不可置信的神情,嘶声道:“金蛇缠丝手,你是……”猛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喝断道:“他发现了你的秘密,留他不得!”那人犹豫了一下。 这突然闯入崆峒派大船的,正是铁恨与二小姐。 铁恨向来只抓人不杀人,这等举措,可大违他的信念。 正自犹豫不定,二小姐道:“你要救的,是天下千千万万黎民百姓,一人重要,还是千万人重要?”耳听周围人声嘈杂,附近几十只船上都有人影闪现,纷纷向这边纵了过来。 铁恨一咬牙,真气贯处,言笃意登时被高高摔起,向桅杆上撞去。 只听桅杆一声裂响,已然断为两截,言笃意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就已不醒人事。 铁恨最后仍然未下杀手,至少这一撞的力量,至少要让言笃意昏迷七天。 七天过去,天罗教只怕已经被青鸟卵炸到天上去了,就算他醒来说出教主是自己假扮的秘密,也无所谓了。 二小姐偷偷地笑了,指挥道:“我们去站到桅杆上,这样声势可以更大些!”铁恨点了点头,手轻轻托住她的细腰,真气运处,两人身形飞舞,烈烈皎光中,血鹰盘旋,飞落在了粗大的桅杆顶上。 高处自有风,吹得铁恨的乌发猎猎作响。 铁恨轻轻挪步,遮住了二小姐。 正道众人转瞬云集而来,一见到言笃意浑身浴血、气息皆渺的样子,以为他已经惨死,都是厉声长呼,围住了桅杆。 铁恨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天罗教崇轩,来会各位英雄好汉!”正道群雄无不耸动。 崇轩!难怪言笃意会在他手下败得这么惨!其实铁恨的功夫仅比言笃意略胜,也不能这么轻易就将他制服。 只是那件血鹰衣竟然有摄魂夺魄之能,配合铁恨修习已久的啸血飞鹰秘法,竟瞬间就将功力提升了一倍有余!而那血衣中洋溢的彭湃浩瀚的杀气,更激发了铁恨心底潜藏的杀意,出手之间,威力更是不可抵挡。 此时居身高杆之上,看着下面群情愤慨,怒潮汹涌,铁恨心中杀意不禁渐渐郁结,那血鹰衣上荡漾的赤光也更加明亮起来。 铁恨怒啸道:“谁来与我一战?”二小姐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小声道:“注意风度,风度!少说话,多杀人!一个人,一个字!”铁恨点了点头,崆峒派的余长春悲声道:“你杀我师兄,我与你拼了!”一声大呼,凌空跃了起来,向那桅杆上落去。 他还嫌爬太慢,再度凌空跃起,向铁恨扑去。 但那桅杆实在太高,他数度起落,才刚刚到了桅杆的中部。 铁恨厉声长啸道:“好!”身子陡然跃了起来,一掌闪电击下!那桅杆上横绑着的长杆被他一掌击裂,铁恨手持半根长杆,头上脚下地向余长春冲去!余长春身子刚刚跃起,铁恨已然冲到了面前!他在空中已无法转身,大骇之下,长剑出鞘,剑光凌空激发荡漾,向铁恨斩去。 铁恨手一紧,长杆当头戮下!那长杆虽被他击成两半,但也有一丈多长。 凌空挥舞,不但是最好的攻击利器,也是最好的防御手段。 余长春剑光挥舞,一连数十剑,都砍在了长杆上,直砍得木屑飞舞,但铁恨恍如不觉,长杆全力推下,余长春一声大叫,胸口被长杆重重地撞了一下,轰然摔在了甲板上!铁恨身子凌空一折,双手用劲,将那长杆猛力掷了下去。 身子借着这反震之力,倒跃而回。 满空红光射目,已然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二小姐的身边。 那柄长杆却如猛虎,如蛟龙,向着甲板轰雷掣电飞去。 若是让它砸实了,只怕整条船都会被贯穿!便在这时,一道剑光飞龙一般出现,迎着那长杆盘旋怒斩,只听一阵刺耳的狂啸声,那条长杆已经变成纷纷木屑,被这一剑斩成无形!铁恨脸色变了变,就见那道剑光由亮变暗,疏忽之间,已经反朴归真,变成一柄普通的铁剑,被一人横托在手中。 剑普通,人也普通,但名字却绝不普通,因为他是铁剑门主伍照野。 铁恨认识此人,知道是个劲敌,当下全神戒备。 真气自丹田怒引,上达黄庭,宛如冰水澡雪般贯穿全身,那袭血衣,更如艳阳般鲜浓起来。 伍照野淡淡道:“魔教教主?”铁恨还未答话,二小姐悄悄竖起手指,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轻轻道:“言多必失,小心给人家看出破绽来。 傲,从骨子里的傲!”铁恨一生老实拘谨,可实在没有傲过。 这时不禁大是为难。 没奈何,只好照着郭敖平时那样,眼睛翻了翻,倒背着手看那天边的冷月,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这不回答便是默认,伍照野见他如此狂傲,心中微微有气,道:“正道三十三派武林盟主,杨逸之请阁下下来说话!”铁恨心中一震,武林盟主?他并未参加几日前的洞庭武林大会,还不知道正道已经新任盟主的事情。 然而无论如何,此人既然能做武林盟主,想必手底下有了不起的功夫,今日此来,可能脱身么?他忍不住转目下顾,就见一袭白衣,淡淡的从人群中浮现出来。 这位天下第一的武林盟主,看去竟是个俊秀的少年,似乎比郭敖还要年轻一些。 他的神情中丝毫看不到凌厉或者剽悍,但才与他的眼神一接,铁恨却不禁一凛。 这双眸子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但它又如大海一般清澈深沉,仿佛蕴蓄着天之浩荡与地之雄浑,根本不能测其深远。 难道这少年的修为,竟然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么?杨逸之缓缓抬头,看着铁恨,他并没有说话,似乎是等着铁恨回答他。 铁恨不禁微微一窒,就在此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一旁插了过来:“盟主与这等魔教贼人客气什么?滚下来吧!”就见一个瘦长的身形一展,一人迅速欺到了桅杆下,却是华山派的掌门孤意子。 他的身子虽然瘦弱,但却拿了一柄极为巨大的铁斧。 微微的光芒一闪,铁斧立即化作一团乌光,宛如五丁开山一般,向那桅杆上撞了过去!那桅杆要抵抗风浪的侵袭,所取乃是极为坚韧的木材,又加上了铜铁加固。 但此人一斧削下,桅杆立即爆出一声轰然怒响,两尺多长的一段桅杆,在他铁斧暴击之下,竟全都炸成了拳大的碎片!上面的桅杆一阵摇晃,铁恨手展处,托住二小姐的纤纤瘦体。 就见她双目中闪烁的竟然是兴奋的光芒,指着旁边的一艘大船,急声叫道:“快!跳到那条船的桅杆上!”铁恨心念一转,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双足一顿,使了个千斤坠,那剩余的大半根桅杆,凌空怒旋,向着船上的群雄砸了下去!孤意子一声大喝,铁斧盘旋,一路飞击而上。 跟着身形盘旋,宛如一只乌雕一般,扶摇直上!桅杆在他的轰击之下,不断便短!铁恨待他一斧将桅杆上的帆布斩裂之后,右手突然穿出,将那剩余的半幅帆布猛力扯过,凌空怒挥,帆布展开,宛如妖魔那庞大的羽翼,向外飞射而去。 两人在那帆布上急步划过,已然落到了邻船的桅杆上!孤意子巨斧电轰,方才挥斩到桅杆的顶端,已然失去了铁恨两人的身影。 他大喝道:“好贼人!”巨斧忽然化作一道惊雷一般的皎光,向着铁恨追射而去!铁恨带着二小姐向着甲板急纵而下,那巨斧怒啸飞卷,轰然撞击在桅杆的顶端,孤意子全力出手之一击,当真有开山裂石之能,那桅杆卡嚓嚓一声响,竟然被这一斧击得从中折断!二小姐急忙掏出一物,道:“用这个!”铁恨接过来,一挥手,向着刺来的几柄长剑上迎去。 只听“哧哧”一阵响,猛然从此物中喷出一溜的火光来!那来袭的正道弟子都是一阵大叫,已然被这火光烧得急忙退开。 那火也不知是什么引的,落地就燃,火势强猛之极。 古代船只多半是木做,尤为忌火,立时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滚滚洞庭之上,立即一片血红!二小姐轻轻地笑了:“这下就再也不怕天罗教看不到了!”nk" 第四章 铁恨的脸色却有些变了。 从对战言笃意到现在,也过了半个多时辰了,周围依旧冷清清的,丝毫不见天罗教的影子,而正道却越围越多,眼看如正道高手云集,自己带着二小姐能否杀出重围,实在殊无把握。 二小姐的计谋当真能成功么?铁恨游目四顾,信心越降越低。 二小姐却毫不为意,从铁恨手中接过喷火管来,言笑晏晏,突然摧动机关,立即一串火球落到临近的船上,大火熊熊烧了起来!那火一发即烈,转眼就烧红了半边天空。 那些三代四代弟子们不及躲闪,登时身上衣服跟着着起火来。 孤意子大怒:“贼子欺人太甚!”说着,巨斧挥舞,带动着枯瘦的身形凌空拔起,宛如一朵乌云般,向着铁恨当头劈了下来!铁恨不敢怠慢,身子忽然一旋,正要施展金蛇缠丝手的绝技,将他的巨斧夺过来,却忽然想起此地人多,必然有人从这招数中认出自己的来历,出手不由得一窒。 那巨斧如雷如电,天塌地裂一般压了下来。 突然一溜火光从旁边直烧了过来,孤意子全神运用巨斧,冷不提防,那火已然窜到了面前!他骤然一惊,应变神速,巨斧一抬,顾不得伤敌,凌空将那火苗斩断。 铁恨趁着这片刻的功夫,一声大喝,踏上一步,一拳向他胸口击去!铁恨的功夫沉雄霸狠,这一拳实乃平生功夫精华之所聚,拳风振荡,当真极为了得。 孤意子方才硬生生变幻斧势,真气受挫,只觉胸口烦闷,便无法招架这一拳,斜斜向后跃了过去。 铁恨住手,冷冷道:“好个中原正道,原来只会倚多取胜!”孤意子回身看时,伍野照等人都纷纷纵了过来。 当着这么多人,他被铁恨一招逼退,这口气如何咽得下?怒喝道:“都退后些!谁敢上来帮我,便是华山的敌人!”二小姐猛然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孤意子被笑得莫名其妙,见二小姐笑得欢畅,不由恼羞成怒,大喝道:“妖女!你笑些什么?”二小姐倏然住口,道:“不笑了!”说完,当真低眉顺眼,连看都不看孤意子一眼。 孤意子更是怀疑,喝道:“魔教贼孽,老爷难道怕你这些诡计么?”二小姐突然冲他扮了个鬼脸,道:“你不怕,不知道你的胡子眉毛怕不怕?”孤意子一惊,急忙回手望脸上一抹,不禁一口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了出来。 方才他那一斧虽然隔绝了火气,但毕竟那火来得迅捷,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已然将他的胡须、眉毛连同小半截头发都烧却了!要知道孤意子不但极瘦,而且毛发稀少,年轻时曾被讥笑为太监。 三十岁之后戮力名方,好不容易才长了这些须眉出来,顶上的头发更是加倍呵护,方才勉强将天灵盖护住。 虽然近看依旧头皮**,但远远望去,却也有鹤发之仿佛。 孤意子将掌门座位设得高高的,华山又高又险,倒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这下被烧得干干净净,不啻将孤意子半辈子辛苦经营的结果毁于一旦,他又哪里受得了?狂呼一声,巨斧立即荡出一连串的乌色光华,向铁恨杀了过去!突地一道普通的剑光穿了过来,孤意子的斧光立时一顿,被那道剑光架住。 孤意子倏然回头,见是铁剑门的门主伍野照,当下怒喝道:“伍门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伍野照收转宝剑,长揖道:“掌门诛戮妖邪之心,吾所深知,但武林盟主在此,自然成竹在胸,你我何必忧烦呢?”孤意子斜目而视,就见杨逸之静静地站在舟尾,眉头微皱,似乎眼前的混乱打扰了他的静思。 孤意子哼了一声,虽然心下颇不服气,但武林盟主毕竟是武林盟主,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当下拱手道:“就听盟主的吩咐!”气咻咻地走到了一边。 伍野照的眉头皱了皱,转身对杨逸之道:“盟主神剑,实已当世无双,魔教贼子,猖狂欺人,就请盟主主持公道。” 杨逸之微微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缓缓走了上来,躬身微施了一礼,淡淡道:“杨某来请教崇兄神功。” 二小姐眨了眨眼睛,道:“跟他比试长啸!这样也可以惊动天罗教!”铁恨心念电转,缓缓点头,深深吸了口气,道:“崇某领教……”说到这第五个“盟”字,他舌绽春雷,倏然将丹田之气从舌尖轰放出来,立时宛如六龙碾驾,一声霹雳狂震而过,这个“杨”字,宛如红衣大炮怒发,直震得船上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铁恨一口气再吸,声音倏然转低,但却如铁针一般,直刺入众人的耳朵:“主……”有些三代四代的弟子已然支持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铁恨此声乃是用真气迫发,哪里是手所能掩住的?那声音穿透手掌而入,更为尖锐狠毒,直震得有些弟子耳朵中溅出鲜血来!铁恨更不停留,双掌猛然下压,两道怒潮龙奔一样的真气从掌心勃然爆发,冲击而下,登时大片的湖水被摧得狂涌而起,一溅而腾丈余高!铁恨趁着这水激之势,啸声倏然收缩,宛如一柄利刃,直贯向杨逸之:“神剑!”杨逸之退,他的脚步竟然有些浮虚,宛如不会武功一般。 铁恨心中生疑,就见杨逸之左手凌空虚探,铁恨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阵错觉,仿佛那船舷上的火光、大浪腾起的浮光、天宇中森冷的月光,都被他这一挥握在手中,四面微微一暗,杨逸之的掌心却倏然炽亮起来,隐然一道剑光游走其中,倏然腾放,向铁恨贯来!铁恨不由得一惊,他实在想不到杨逸之出手竟然如此之快,而且来势又如此之奇!这一剑横空度来,铁恨竟然觉得自己周身都是空档,无一不在这一剑的笼罩之下!杨逸之手掌摧送,剑光电跃星飞,顷刻间已然连变四十七变,每一道变化,都足以杀死铁恨!铁恨踉跄后退,却实在无法抵挡这诡异奇秘的剑法!江风飘荡,杨逸之宛如御风飞舞,无论铁恨退到哪里,这一剑都追袭而来!剑光越来越近,杨逸之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无奈与悲凉,仿佛任何生命的消失,对他来讲都是莫大的悲哀。 他空有天下无双的功夫,却不愿意对任何人施展。 二小姐忽然抬手,一溜火光向杨逸之烧去。 杨逸之剑势不变,那火光却仿佛被什么吸引着一般,倏然投入了杨逸之的手中。 杨逸之的剑势登时光芒大涨,剑威暴增一倍,倏然之间,已经贯到了铁恨的胸前!凌厉冰寒的剑威直压而下,铁恨仿佛被巨石压着的蝼蚁一般,一瞬之间,仿佛连灵魂都已压实,再也无法动弹分毫!那炽烈的剑光就宛如火山迸发一般,迅速地烧到了他的面前,死亡的恐怖,一瞬间攫取了他的心!铁恨的瞳孔倏然收缩,他实在从未有过这么近距离地面对死亡的经验!他的心急剧收缩,仿佛要呕吐一般。 突然,那袭血鹰衣上突然放射出一阵刺目的光芒,一股温热的触觉从其中奔腾而出,刺入了铁恨的心底!他忽然发觉,自己再不恐惧了。 就算整个世界与自己为敌,就算整个宇宙都压在身上,他也不怕了,他能够承担这世界上的一切!铁恨的脊背倏然拱起,就顺着杨逸之剑招的来势,身子宛如一片羽毛一般,凌空退飞,急速地刺入半空!鲜血点点飞下,杨逸之的这一剑威力极为可怕,仍然将他的前胸斩伤!那些鲜血落到半途,竟然折向飞回,被那袭血衣吞噬。 那血衣散发出的赤芒更加鲜浓,热气狂溢而出,肃杀的晚秋天气,一瞬间仿佛转为了炎炎夏日!铁恨的双目也变得血红,他的手倏然探出!嘹亮的鹰鸣声破空响起,铁恨身屈爪伸,宛如巨鹰横空,一股宛如毒蛇**的冷迫感,从他身上迅速展放而出,压迫在众人的身上!铁恨的另一只手跟着探出,洞庭上的风倏然转急!血鹰在他胸前厉啸,正要横空出世,而铁恨此刻,竟似已经忘了他身着血鹰衣的初衷!猛地一声苍老的啸声响起:“不可!”风声峻急,船上猛然多了五条灰色的身影。 五位老人分别站在了铁恨身边。 一样的高瘦,一样的灰色长袍,峨冠博带,一样的倨傲。 他们身上的灰却如最好的冷却剂,铁恨身上的炽热立降,深深吸了口气,落在了船上。 一名老人冷冷道:“老夫救援来迟,还望教主宽宥。” 铁恨点了点头,道:“五老不要客气。” 他在嵩山顶上见过这五位,知道他们是天罗教的五位长老,在教中尊荣无比。 只要他们相信了,那么自己混入教中之事,就算成功了。 心下一宽,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那血鹰衣威力虽然巨大,瞬间可以将人的修为提升数倍,但反噬之力也极为凶恶,铁恨只是稍微运转其中力量,便觉周身都仿佛散了架一般。 天罗五老冷冷道:“启禀教主,是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呢,还是暂且放他们一条性命?”这话狂妄之极,正道群雄登时大哗,纷纷喝骂。 铁恨也是一惊,想不到天罗教竟然嚣张如此。 他摇了摇头,道:“先回去吧。 这些人什么时候杀不了?”天罗五老一齐躬身道:“谨尊教主吩咐!”船上众人就觉脚下猛然一阵摇晃,那船竟然急速向水下沉了去!周围的船只也都一阵摇晃,竟然一齐下沉!想必天罗教的贼众们不知不觉地潜到了水下,将大船凿沉。 群雄注目与铁恨的拼斗,尽皆忽略了此点。 那船下沉得极快,不一会子,甲板上就满是积水!猛然一阵狂风扫来,一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大鸟急掠而过。 天罗五老袍袖奇张,带着铁恨与二小姐纵身跃起,大鸟腾空怒飞,转瞬间去得远了!杨逸之鞋袜尽湿,但他丝毫不觉,望着大鸟远去的方向,淡淡道:“这就是魔教教主么?”伍野照默不做声站在杨逸之的身后,闻声不答,慢慢地,一丝微笑从他的嘴角升起。 人生就是博弈,关键要看你手中有没有好棋子。 能够剑伤魔教教主的杨逸之,无疑是最好的棋子。 就算他贵为武林盟主也一样。 铁恨谨记二小姐的吩咐,少说话,多杀人。 跟天罗五老在一起,自然不用他杀人,所以只要少说话就可以了。 铁恨已然看出来,这只大鸟竟然不是活物,而是用铁、石、竹、木嵌成的。 有人在大鸟的腹部操纵,大鸟便能飞腾冲举,迅捷如鹰。 铁恨暗暗赞叹,心下更为惆怅。 天罗教有如此利器,那便更是难敌了。 不一会子,那鸟飞至一个小村,落下。 铁恨认得此处叫做青鱼村,乃是洞庭南面的一个小渔村,附近极为荒芜,没有多少人。 铁恨心念电转,淡淡道:“都到齐了么?”天罗五老躬身应道:“天龙部、天香部、天雷部、天星部四部一万一千人,尽皆齐了,都安置在这个渔村中。” 铁恨心下惊骇,悄悄四顾,就见那渔村静寂寂的,只有一两家露出昏黄的灯光。 却哪里能看出其中竟然藏了一万余人?想起天罗教教主的派头,不再追问,回身对那驾驶大鸟之人道:“驾着此物飞到一处高山上,将它撞折至不能用,你自己回来。” 铁恨本是为了毁掉天罗教的一件利器,但他怕天罗五老追问,因此已想好了托词,就说怕被正道中人追踪而至,所以故布疑阵。 哪知五老与那御者都问都不问,御者驾起飞鸟,自行走了。 五老躬身前导,引着两人前行,脸上连一丝异色都没有,也仿佛没有看到铁恨脸上的面具,与他身边跟随的二小姐。 二小姐悄悄对铁恨道:“看来教主的权威,竟比我姊姊在铁木堡中大得多了。 这些老头子竟然连问都不敢问。” 一时五老引着铁恨到了一间静室。 说是静室,其实也只是一间普通的渔夫居室,只不过略微整洁些而已。 铁恨落座之后,道:“将各部的首领叫过来。” 五老的身形微微一窒,只因五老在天罗教中的地位极为尊崇,而崇轩又甚是尊敬他们,这等召唤之事,从来不命他们来做。 只是铁恨又哪里知道?然而五老对崇轩极为敬服,躬身一礼之后,飘然退了出去。 不一会子,十几个人走了进来,都是一言不发,向着铁恨躬身一礼,站在了下位上。 铁恨扫了一眼,这十几个人一个都不认识,但显见个个武功都极高,只怕不在孤意子之下。 铁恨缓缓说话,让面具上的竹簧将自己的声音变得生涩无比:“本教此次重出中原,先灭少林,又毁武当,建下了煌煌战功,实可说是本教最辉煌的顶峰。 但正道已被震动,思图联合起来对付本教。 虽然乌合之众,未必能有所建树,实力仍不及本教,但若酝酿一战,恐怕本教就算战胜,也损耗甚重。 因此,本座决定,暂时退回昆仑,徐图后举。” 他终究有些心虚,说到这里,顿了顿,游目看众人的颜色,只见大家脸上都板得很紧,没有丝毫表情,似乎听从教主的命令,乃是天职一般。 铁恨偷偷松了口气,道:“事不宜迟,各位散下后,晓谕部下,就此出发!”只要天罗教退回昆仑,就算再杀回来,正道也已争得了时间,便可从容应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天罗教各个击破。 因此,铁恨便想出了这样一个不用打打杀杀的主意。 众人轰然答应了,却并不退下。 铁恨眉头皱了皱,道:“怎么,你们有异议么?”天罗五老躬身道:“教主离开昆仑之时,曾答应若得胜班师时,要开坛祭祀雄尊,感谢雄尊的佑护。 众兄弟都等着教主开坛呢。” 铁恨道:“什么雄尊?”天罗五老脸上骇然变色道:“雄尊乃是天罗教开教圣祖,教主常说,本教能有今日盛况,一半是本教兄弟齐心戮力,一半也是雄尊佑护。 难道教主忘了?”铁恨点了点头,天罗五老道:“就请教主请出五叶灵石,祭祀完雄尊后,大家好赶回昆仑。” 古时人迷信,为了便于统治,多半假托神祗。 这只怕是崇轩御下的手段之一。 但铁恨却哪里知道?他又哪里找什么五叶灵石出来?眼看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一急当真非同小可!二小姐眨着眼睛,突然道:“五叶灵石出来了,请跪迎!”天罗众人轰然答应,一时跪了满地。 连天罗五老如此尊荣之人,竟然也屈尊跪下,看来这雄尊在他们心目中当真非同小可。 二小姐偷眼看时,就见他们都恭恭谨谨地跪着,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不由得暗暗一笑,拿起桌子上的烛台,在桌上轻轻一扣,道:“五叶灵石出来了!”天罗众人一听,跪得更加恭谨了。 铁恨的眼睛都直了起来,这样也行?二小姐对着他扮了个鬼脸,示意铁恨赶紧祭祀。 铁恨倒也真不敢怠慢,大声颂祷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反正稀里糊涂,曲里八弯,好在五叶灵石也不在这里,雄尊也听不见,大家花差花差得了。 一会祭祀已完,他抢着将那烛台又是一顿,大声道:“祭祀雄尊已毕,大家请起吧。” 天罗五老起身一看,五叶灵石已然收起,不禁一呆,道:“教主以前祭祀之后,都将灵石交给属下,好让雄尊仙福,沾染教徒。 怎么今天却早收起来了呢?”铁恨一呆,还有这种事?二小姐又眨了眨眼,道:“五叶灵石再出,请跪迎!”呼啦啦,天罗众人又齐齐跪倒。 二小姐四处寻觅,这房子中干净之极,却哪里有什么石头,她急切之下,一把抓起铁恨的脚来,将他的靴子扯脱,拿了块布一包,就要充当五叶灵石,供大家祈福之用。 那靴子也不知多少天没有洗刷了,发出一股臭烘烘的酸臭味,极为难闻。 铁恨大惊失色,这样的东西也能充当灵石么?二小姐却全然不管,得意地一笑,就要让他们都起来,闻着臭靴子祈福。 突然,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华音阁主卓王孙,有请崇轩教主出见!”nk" 第五章 铁恨一怔,不觉松了口气。 要是这包着臭鞋子的“五叶灵石”送到天罗众人的手中,供他们瞻仰祈福,其恶趣程度,实在已超过了铁恨的道德底线。 但随即一想,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天罗教藏身如此隐秘,华音阁又是怎么知道的?卓王孙此来,想必没有安什么好心,是否是要对天罗教不利呢?天罗五老冷笑道:“华音阁倒有几分本事,居然察知了本教藏身之地。 本教图谋天下,本来不想节外生枝,但既然他欺到了门上,须怪不得我们。 就请教主下令,咱们出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天罗教众首领轰然应声,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天罗教初出江湖,便灭了少林,大败武当,声势当真如日中天。 华音阁虽然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但天罗弟子的气势目前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却哪里有惧怕之心?铁恨一惊,急忙摇手道:“不可杀戮!且去看看他们来意再说。” 众人答应一声,簇拥着铁恨向外走去。 二小姐偷偷对铁恨道:“据说这华音阁也是江湖中的狠角色,不如让他们狗咬狗,杀个两败俱伤,如何呢?”铁恨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因为华音阁虽然亦正亦邪,但毕竟邪的部分多一些。 而且实力强悍之极,若是让它与天罗教交手,只怕真可两败俱伤,恰好解了正道之困。 铁恨想到此处,不禁精神大涨。 月色冷清,江村萧瑟,远远就见一袭白衣,卓然立在江边芦苇处。 水雾凄迷,那白衣就仿佛天鹤来栖一般。 白衣虽然夺目,但更引人注目的,乃是身着白衣的人。 就算他只是随便站着,那凌厉的杀气仍然迫人而来,直逼迎面过来的天罗教众。 铁恨的瞳孔渐渐收缩,越走得近,那人释放出的杀气就愈发霸道狠绝,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走到离他一丈远近,众人齐齐顿步。 因为再走过去,就是此人出剑的范围。 此人杀气如此悍然强烈,出鞘一剑之威力,那是谁都不敢小瞧的!白衣人淡淡道:“几日不见,倒有些不认识崇教主了。 教主还记得当日君山之约么?”铁恨自然不知道这君山之约是什么东西,含糊地应了一声:“但凭卓先生吩咐。” 卓王孙缓缓道:“卓某今日带了三样东西来,想要跟教主比试三场,以定输赢。” 他摆了摆手,身后忽然现出两个人来,躬身向前。 一人手中捧了个陶盂,另一人托着柄样式奇古的宝剑。 卓王孙道:“天罗教显身江湖,一战成名,再战而天下动,毒、机关、剑都称绝江湖。 卓某不才,就向教主领教这三项。” 铁恨淡淡道:“陶盂中自然是毒,剑也在此,机关呢?”卓王孙道:“金蚕蛊与秘魔之影分别在《蛊神经》中排名一、二,而此毒号称‘浮游’,并不知名,《蛊神经》作者泉下有知,当深恨自己未见此物。 卓某向来以名剑杀名人,特别为教主寻了这柄‘碧血飞红’剑,至于机关……比试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铁恨有心让天罗教与华音阁大打一场,最好从此怨恨纠缠不清,不要再寻正道的晦气了,巴不得与卓王孙斗个热火朝天,闻言笑道:“既然卓先生有备而来,岂能不奉陪?请‘秘魔之影’!”铁恨并不知道崇轩昔年在君山上,有不再动用秘魔之影之誓,而他了解的天罗教毒术,也仅这秘魔之影一件而已。 好在身后天龙部的首领并不疑心,躬身答应一声,撮唇一啸,慢慢地,从渔村里走出来一排人。 他们的动作极为缓慢,但绝不停止。 不管面前有什么阻碍,地上有污水坑洼,都是一步踏下,似乎没有知觉一般。 他们脸上的神情也仿佛一模一样,再没有半点分别,而且脸色也都是一样阴惨惨的,灰眉掉下,直不像活人。 一排十人走到最前面,齐齐站住,不言不动。 江边的风雾却更加凄迷,月色也仿佛深重起来。 卓王孙神目如电,在十人的身上扫过,笑道:“当日君山之山,本阁万妙灵仙已经破过秘魔之影一次。 教主本已承诺,秘魔之影从此绝迹江湖,没想到教主这样的人,仍脱不了为外物所累……也罢,请试此浮游!”他突然出手,将陶盂的盖子揭开,立即一阵嗡嗡声响起,那陶盂中腾起的毒物,竟然无形无质,只闻其声,不见其体!天罗五老的脸色有些变了,那天龙部的首领出手极快,一排十人的头盖骨,突然全都掀开,露出中间那黑漆漆的脑颅来。 脑颅中绝没有任何东西,竟然是空的!同时,也有一阵诡异的嗡嗡声腾起,迅速在空中汇集!浮游的嗡嗡声缓慢而沉着,秘魔之影的嗡嗡声却短促而急骤,两者仿佛天生的对头,迅速在空中交织成一团!天罗教众人的脸上都有些紧张,因为他们第一次见到与秘魔之影相似的毒物,看情势,浮游的威力并不在秘魔之影之下!这番比斗虽然无形,但却极为紧张,耳听嗡嗡声忽强忽弱,两者斗得竟然不可开交。 天罗五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空中,突然撮嘴一啸!啸声裂石而出,宛如一柄无形的斧凿,直穿入秘魔之影与浮游相斗的***中。 秘魔之影短促的嗡嗡声突然加急,轰然大响,空中仿佛爆开一声闷雷,突然闪出无数细小的虫影来!天罗教众人都出了口气。 秘魔之影本身就没有实体,那么这些虫影就该是华音阁的浮游了。 由无形而变有形,看来秘魔之影稳胜了。 果然,空中嗡嗡声越来越急,那秘魔之影凌空飞舞,直将这些浮游之虫追得四处乱窜,秘魔之影爪裂翅打,空中悲啸之声不绝于耳,那些浮游之虫宛如流火一般,身上迸出点点火光,被秘魔之影扫荡了个干净。 终于秘魔之影得胜回巢,空中连浮游的残骸都不剩下。 天罗五老十只灰色的眸子,一齐盯在卓王孙的身上。 卓王孙脸色丝毫不变,淡淡道:“第一场天罗教胜,第二场,就来请教贵教的机关之术!”铁恨猛然响起自己的身份,有心要激怒卓王孙,当下冷笑道:“毒物机关,天罗教哪项不称雄天下?卓先生还要再比试,那只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说着,仰天大笑。 他索性假冒彻底,暗暗运起真气,微微鹰鸣之声裂空而起,他身上的血鹰衣突然绽放出炽烈的红光,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热浪逼人而来!就在这肃杀的九秋天气中,他就仿佛一团艳阳一般!卓王孙身上释放出的冰寒的杀气被这热浪一冲,登时剧烈振荡起来!铁恨本身的修为本就跻身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这血鹰衣又能激发人身的潜能,使功力更上一层楼,此时铁恨全力施展,当真有傲视天下之风范!就算与卓王孙这样的人中龙凤相对,也不遑多让!二小姐看着他的眼神,不觉有些凄迷起来。 卓王孙的瞳孔渐渐收缩,他看着铁恨,良久,突然手用力一挥!一阵极为刺耳的轧轧声突然破空而出,一直悬浮在江面上的黑云突然动了起来!天罗教众人骇然变色,就见那黑云原来是一只极为巨大的机关鸟,阔翼展开,只怕是十几丈长!通体漆黑,似乎纯由钢铁所铸,却不知如何,竟能悬停在空中。 那鸟身躯巨大笨重,行动便极为缓慢,但如此重拙之物,自然有种傲岸的威势,一时宛如乌云般,沉沉地压在众人心头上!卓王孙悠然道:“……此即希有鸟也。 不知贵教的机关,可有能敌之者么?”铁恨见了如此硕大之物,也是心中微惊。 他本拙于应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 二小姐抢着道:“大而无当,大有什么用?看我们以巧破力!”她笑着对铁恨道:“叫咱们的穿云翮去,管保能打它个没有还手之力!”天罗五老脸色一震,也转了喜色。 铁恨察言观色,知道这穿云翮果然有应对这等巨物的能力!心下虽然微微奇怪二小姐怎么知道有这穿云翮之物,当此之际,也顾不得沉吟,只等他略一示意,天罗五老立即命人着穿云翮应战。 不多时,就听风声峻急,渔村上空突然飞起一物,来势极快,才一眨眼之间,已经飞到了众人上空,对着希有鸟发出一声嘹亮的雕鸣,似是宣战一般。 铁恨仰面看时,那穿云翮长约一丈,与希有鸟相比,小得可怜。 但它动作极为迅捷灵活,并不停在空中,而是长翅闪动,忽上忽下,几乎无法把握其方位。 穿云翮连续几声鸣叫,突然加速,嗖地一声,从希有鸟的头侧飞过。 它的长喙精光闪烁,似乎是由钢铁所铸,就在两厢错身的间隙,极为迅捷地在希有鸟的眼下啄了一下。 穿云翮一飞冲天,双爪猛然抓下,铿锵声响中,希有鸟背上一片钢羽被它猛力抓下,跟着摔在了它的身上。 天罗众人轰然叫好,那希有鸟仿佛暴怒,两只巨翅一齐闪动,登时鼓起一阵狂风,希有鸟扶摇而上,向着穿云翮冲了过来!可惜它的身躯实在长大,动作太慢,等它的巨翅闪到的时候,穿云翮已经逆云而上,飞得远了。 风声峻急,穿云翮趁着希有鸟四处搜寻它的空档,裂云飞下,又是一爪抓在它的背部,溅开一团羽毛!希有鸟急伸嘴来啄,穿云翮又已经飞开了。 它身子虽小,但此时却成为极大的优势,希有鸟空有钢铁躯体,却因为速度太慢,往往在一瞬之间,被穿云翮躲了过去。 两者又斗了一阵,希有鸟渐渐适应了穿云翮的速度,开始利用自己身躯长大的优势,堵截穿云翮。 天罗众人脸上神色渐渐又郑重起来,尽皆仰面全神观看。 穿云翮又一次故技重施,高飞入云,跟着冲了下来,袭向希有鸟的背部。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一爪必能抓掉希有鸟的几根羽毛。 但就在此时,奇变陡生!希有鸟那无比硕大的躯体,突然从中裂了开来,竟然化作了左右两半个!穿云翮猝不及防,登时一爪抓空,身子收不住,跟着向地面掠了下去。 希有鸟裂成两半之后,速度立即快了一倍,两个半边一齐升高,瞬间急速爬升了几十丈,两只身子重新接了起来。 猛地众人眼前一片精光闪动,那希有鸟身上竟然爆发出千千万万柄巨大的利刃,映月寒辉,一齐向下射了过来!那穿云翮首当其冲,登时身上插了几十柄利刃,一阵乱响,粉碎落了一地。 这反败为胜太过突然,天罗众人都没有回过神来,卓王孙的嘴角却浮起了一丝微笑。 铁恨心中突地一寒,这微笑,绝不是胜了一场比试的意味!他匆忙抬头,就见天上寒辉更盛!那希有鸟巨大的身子,此时完全都化作了这些巨大的利刃,轰轰发发,一齐向下怒射!那鸟的身子如此笨重长大,其中藏有的利刃,怕不有千万柄!这一齐射落,整个渔村都几乎在其笼罩中!铁恨心念电转,原来卓王孙本就是想将天罗教一网打尽的!利刃如雨,盖地而来。 铁恨顾不得多想,一把将二小姐拉到身侧,呼呼两掌冲出,将两人护住。 耳边接连传来几声惨叫!铁恨心下又是一惊。 这些利刃虽然突兀厉害,但又怎能伤得了真正的武林高手?他游目四顾,只见有些天罗教众吃力地挣扎着,但却宛如中了无形的魔咒一般,丝毫动弹不了,转瞬间被天上飞落的一丈多长的利刃钉在地上,鲜血溅了满地!渔村中潜藏的天罗教众再也无法隐身,尽皆显身出来,但这第一波利刃攻击,已经有十之二三的人死亡!凄艳的月光下,鲜血宛如鲜浓的乳汁,被尽情地挥洒在广袤的大地上。 湿重的江风带来的,不再是江上的清新,而是人体心跳的温暖!铁恨纵横江湖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死亡!他的眼睛极力睁大,想将每个人最后的面容记住,他的眼角,已然撕裂!铁恨曾经很痛恨天罗教,但当这些人由活生生变为死亡时,当他们的血溅在铁恨的身上时,他仍然无法制止自己内心的震怒!他们是坏人,他们有罪,所以他们应该受律法的制裁,但绝没有人有资格杀他们,绝没有!这是铁恨的信念!血鹰衣陡然变得滚烫,撑起,铁恨的双眸也炽烈,赤红,他紧盯住卓王孙,一字一顿道:“你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法?”卓王孙淡淡一笑,道:“第一场的浮游,是由射工炼成的,给它们下达的命令,本就不是对付秘魔之影,而是贵派教徒。” 他的笑容显得极为讥刺:“多亏天罗教森然的纪律,潜藏的教众绝不敢私自动弹,躲避,也就做了浮游最好的靶子!当然,希有鸟与穿云翮的精彩争斗,也是分开他们注意力,没有意识到自己受到攻击的好办法!”铁恨怒道:“你!”他再也说不下去话了,他的心宛如要炸开一般,在这个人面前,他才真实地感受到,凌抱鹤、玉郎君实在应该归之于好人之列,因为他们一辈子杀的人,都没有这个人一日之多!铁恨瞬间下定决心,他决不能放过他!卓王孙的目光却渐渐凌厉起来,他衣服的白色,也开始刺人的眼睛:“碧血飞红,杀的是魔教的教主,还是躲在这面具下面的骗子?第三场,开始!”他凌空一抓,那柄古剑立即从鞘中脱体而出,跃在他的手中!卓王孙剑诀一引,他的杀气竟然如真气一般直贯进剑身中,剑芒宛如天狼星一般,迸发出侵蚀月光的厉芒,他的眼睛,已紧盯在铁恨的身上!剑芒一挑,飞星般向铁恨溅去。 这一剑,并没有太多的花哨!铁恨一拳挥出,这一拳,已经夹杂了部分血鹰衣的力量,温暖的杀意从血鹰衣中升腾而出,灌输到铁恨的心房中。 这一拳,就是铁恨的心跳,就是他的生命!但这一剑,竟然倏然穿透他的真气,一剑钉在铁恨的手掌上!鲜血溅出,急速地被碧血飞红吸收,卓王孙的目光倏转狂热,真气一摧,剑光忽然化作一堵光墙,向铁恨直压了下来!一声清越的鹰鸣破空而起,铁恨身上的血光倏然大盛,卓王孙就觉一道炽烈的光?庞?婊髁斯?矗??某そ>顾坪醮淘谝煌偶??崛偷奈锾迳厦妫?ナ凭谷蛔??耍∫??豢煲宦??洌?饨j频耐??痛蠹酢w客跛镄纳褚徽穑?ば湟换樱?萄?珊旖g娜换刈??头路鸫永疵怀稣庖唤r话悖?他的剑术,实已达到收发如心的境界,郭敖虽然被称为剑神,但也颇有不及!铁恨一腿屈起,双手虚握成爪,鲜血从口中溅出,不住发出凄厉的鹰鸣。 他身上的血鹰衣,那鲜艳的红色也在疯狂地翻卷着,几乎要怒奔而出!卓王孙一凛,从铁恨的身上竟然迸发出一种极为危险的气息,宛如山岳一般,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铁恨即将施展出的一招,必将有开天辟地的威能!这样的压力,来自天罗秘宝血鹰,他曾经在和崇轩的对决中感到过!卓王孙深深吸了口气,古剑在胸前圈转,摆了个玄奥的姿势。 他的武功,多半是自创,这一招,乃是他所有武功的精粹,他本以为,永远不会有施展这一招的机会了!铁恨鹰鸣更急,口中喷涌的鲜血更多!月更凄迷,风更冷!铁恨脸上的青铜面具,也更加狰狞可怖!二小姐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紊乱,她突然探手入怀,抓出一只那只烧了孤意子头皮的铁筒,一串火光猛烈地向空中飞去!那火光在空中有规律地跳动着,组成一个奇怪的图案。 猛地渔村上空风声大作,一只巨大的璇玑青凤倏然飞起,一头向这边撞了过来!那青凤虽然比希有鸟小很多,但也有三丈长短,这一撞之力极为猛烈,以卓王孙之力量,也不由得侧身退避。 就这一瞬,二小姐一把抓住铁恨,急声道:“快走!”她的手恰好抓在铁恨的脉门处,铁恨猛然就觉气息一顿,神志为之一昏,那凄厉的鹰鸣却也停止了,血鹰衣重新黯淡了下来。 天罗五老顿足道:“先撤出青鱼村再说!”当下纷纷下令,率领着众部撤退。 天罗教毕竟实力强劲,虽然是撤退,但却有条不紊。 只听一阵沙沙的细响,万千毒蛇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潮水般向前涌了过去。 其余的人在毒蛇的掩盖下,以部区分,展开身形,向后退了去。 卓王孙长笑声传了过来:“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天罗教的诸位,也有受制于毒物与机关的一天!”长空乌云翻转,骇然有几只庞大的希有鸟升空而起,向天罗教追了过来,围绕着希有鸟的,是缓慢而深沉的嗡嗡声,也不知有多少射工变成的浮游,在希有鸟的带领下,成群结队地向天罗教众追了过来!月色如血,照得满地都是!nk" 第六章 希有鸟在浮游的帮助下,威力极大,几乎毫无破绽。 所幸这两者速度都较慢,天罗众人武功都极高,各自展开身形,转瞬就退到了洞庭湖的边上。 波光浩淼,洞庭宛如上古洪荒巨兽,蹲伏在大地之上。 水波涌起,照得那月色分外惨淡,一如天罗教徒的心情。 但看到这鳞鳞波光,众人还是长出了口气。 天罗教在洞庭边上埋伏了几百艘快船,一旦扬帆远出,就能脱开希有鸟的攻击范围。 这次损伤虽大,但未动天罗教的根本,日后卷土重来,必将出这个恶气。 天罗教徒面对着洞庭洪波,都是脸上一片坚毅的神情。 天星部的众人将隐藏的船只们找了出来,众人陆陆续续地上船。 每个人都知道危机顷刻,不敢怠慢,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就以全部进入了船舱中。 众人都是心情沉重,呆坐着一声不坑。 那希有鸟飞行真个缓慢,到现在还没看到影子,华音阁的人也尚未追上来。 众人心稍稍宽了些。 天罗五老大声吩咐起帆,开船。 猛听一声大笑道:“这无名柬帖的消息真是准!天罗教的龟孙们,老子早等得久了!”随着这一声呼喊,洞庭湖上突然亮起万千灯盏,将湖面照得一片银亮。 众人都是一惊,就见湖面上团团排开,竟然不下百余艘船,将天罗教徒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当先一人又瘦又高,偏生提了只无比巨大的板斧,正是华山掌门孤意子,他此时再没有被烧掉须发的狂怒,满脸泛着红光,显得极为得意。 天罗教众都吃了一惊,只见那些船上尽皆是武当、崆峒、昆仑、华山、铁剑门等名门正派的弟子,黑压压的也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 但见人明刀亮,杀气腾腾。 天罗五老脸上变色,喃喃道:“怪不得华音阁的人不追来,原来他们要让我们跟正派先拼个你死我活。 ***!”铁恨倒是吃了一惊,瞧不出来天罗五老一脸的古板,竟然也会说“***”!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天罗五老大叫道:“弟兄们,拼了!”天罗教的教众们都是一声喊,驱动着船只向正道冲了过去。 登时两帮人马杀了个不可开交。 孤意子提着那只巨大的板斧,大吼道:“烧了我胡子的小娘们!赶紧给爷爷滚出来,让爷爷劈你几斧子出气,否则,让爷爷找到了你,必定斩成肉酱!”二小姐嘻嘻一笑,轻声道:“劈几斧子是死,斩成肉酱也是死,这老头子有些呆,这么说话,还有谁肯出去啊?”铁恨却一点都不觉得这话呆,因为正道有备而攻,不多时就占了上风,孤意子双目精光四射,不住寻索着,只怕马上就会将二小姐找出来。 那时乱战之中,自己未必能护住她,劈几斧子还是斩成肉酱,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这话虽然听上去有些呆,可是真正临到自己头上时,可就一点也不呆了。 耳边风声啸急,正道众人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源源不绝地冲了上来。 每一波攻击,都有许多人死去。 不是正派的,就是天罗教的。 每一个人死去,铁恨都觉得非常心痛。 他是个捕快,他的职责,就是阻止罪恶,阻止暴力。 现在这样的混乱、杀戮,实在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虽然在这个乱世中,大多数的捕快都已沦落到同流合污的程度,但铁恨不同,他仍然在坚持着,绝不肯放弃每一项原则。 所以他千里追杀凌抱鹤,所以他一定要追捕玉郎君!这些人都是江湖中的枭雄,每一个人都可能将他毙于剑下,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甚至没有想过,这样做值得不值得!而现在,他要救这些人,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或者救了他们,江湖会更混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但铁恨知道,杀死他们,并不是很好的解决方法。 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有人会想出的!他的职责,就是为这个好的解决方法留下机会。 这也是捕快的职责!霸横的气息从他身上冲击而起,炽烈的血红色宛如旭日升起一般,在洞庭浩淼的风波上,显得灼灼夺目,不可逼视。 铁恨将真气提到顶峰,那血鹰衣中潜藏的激发人体潜力的能量完全运转起来,铁恨长声道:“杨盟主!请以一战定输赢!”孤意子嘿嘿冷笑道:“杨盟主?他早就走了!傻小子,还是等着我们去杀你吧!”铁恨怒气勃增,冷笑道:“杀我?我先杀你!”他的身形忽然窜动,当真如离弦之箭般,快到不可思议,倏忽之间,已然电射到孤意子的身前,一探手,向他劈胸抓了过去。 孤意子大喝道:“好小子!”猛地一斧挥了出去。 哪知铁恨去势全然不变,整个人都向他的斧头上撞了过去。 孤意子冷笑道:“我就不信你是铁做的!”真气如芒,轰然爆发,登时那柄巨斧身上闪起了细亮的光点,转瞬之间汇聚成一弯凌厉的冷电,皎皎宛如新月,急速游走在斧锋之上,向着铁恨轰击而下!铁恨的手宛如鹰爪,全然不停,就仿佛要将手送到他的斧头上似的。 孤意子对自己的巨斧极有信心,当下全力施展,誓要将铁恨力毙在斧底,打天罗教一个下马威!眼看一爪一斧就要接在一处,铁恨突然一声大喝,左脚猛然在甲板上一顿。 一股沛然的力量轰然爆发,那船不由得猛力晃了一晃!孤意子志在必得的一斧,就随着这一晃,硬生生地偏离了原来的方向,锐响不绝,间不容发地擦着铁恨的耳朵掠了出去!铁恨一爪闪电般落下,已然控住了孤意子的脖子!他用力一提,孤意子登时双目凸出,被他举到了头顶。 铁恨爪如铁铸,将孤意子的经脉封住,他丝毫挣脱不了。 铁恨扬声道:“正道的听着,你们的掌门已在我手上,马上放下刀剑,否则,我就将他力毙掌下!”他有心立威,真气轰然迸发,强烈的赤红血色狂涌四溢,几乎席卷了整个洞庭湖!华山派的众弟子见掌门被抓在敌人的手中,犹犹豫豫地住了手,只防御,不再攻击。 其余各派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继续杀个不停。 孤意子忍不住怒啸道:“他***,你们这些混蛋听到没有?我的性命就在别人的手中,住手!住手!”突然一柄铁剑斜刺里穿了过来,铁恨急忙侧步,这一剑几乎紧贴着他的头发穿过,将孤意子的长袍刺了个缺口!一剑过后,那剑风破空的锐响声方才传来,可见这一剑的速度!孤意子骇得脸上变色,就见伍野照一脸冷冰冰地站在面前,淡淡道:“若是放下了兵刃,那么我们的性命也在别人的手中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身子陡然回跃,还未落地,就连出八剑,分别攻向四名天罗教徒。 孤意子气得破口大骂,但他又不敢指明姓名,生怕伍野照回转来,接着攻击铁恨,将自己刺死在剑下。 只骂得口鼻生烟,却连自己都不知道骂些什么。 就见岸边乌云转浓,铁恨心头一震,果然那庞大的希有鸟再度飞临。 高亢的鸣叫声响彻整个洞庭,几只希有鸟一齐舞动,它们身上的翎毛尽皆化作一丈多长的钢铁利刃,横空刺落!这次也不管正道还是天罗教,都要一齐刺杀!虽然没有浮游之助,但正道与天罗教正在拼斗之中,彼此都顾不上防御,满天利刃刺落,登时几百人哀嚎倒地,被人补上几刀,立即死于非命。 铁恨大怒,厉声道:“住手!”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一定要杀人!那么要律法何用?要官府何用?赤光裂电,他猛然纵了起来,宛如一道朱色的长虹,向那希有鸟贯射而去!猛地银光射目,百余柄利刃轰然怒射,向着他宛如银浪般溅落而下!铁恨一声大喝,真气盘旋缠绕,将他全身护得严严实实的,向那利刃上撞了过去!利刃爆如雨,惨厉地冲击着他,铁恨宛如红衣大炮怒射而出的炮弹,拔天而起,一飞冲天!血鹰衣上的炎炎血腥之气激发着他,铁恨杀意旺盛,催促着他一丝不剩地激发着他的真气,这一击,实在已施展出了他全部的力量!热血冲脑而入,他的眼前一片血红!柄柄利刃奔斩在他身上,尽皆刀刃翻卷,斜斜飞了出去。 倏忽之间,铁恨已然冲到了希有鸟的身下!猛然一声震天价的大响,那希有鸟的鸟嘴突然爆出一片火光,一枚巨大的铁弹夹杂着疾风烈火,轰然向铁恨飞了过来!铁恨又是一声大喝,一掌向那铁弹上挥去。 但这铁弹的力量无与伦比,两下才一接,铁恨就觉喉头一甜,一道鲜血飞溅而出,身子宛如流星飞堕一般,轰然跌倒在了船上!二小姐急步跑了过来,惶然道:“你怎么了?要不要紧!”铁恨闭目不答,猛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不忍让二小姐担心,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苦笑道:“好个希有鸟,竟然吐出这么厉害的唾沫!”身子一震,站了起来,道:“看我再与它大战三百回合!”二小姐笑了,她的脸上却有泪落下。 她哽咽道:“你知道么?你不该这样拼命的!”铁恨微微一怔,不知道二小姐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猛地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响,正道群雄所乘坐的船只,竟然全都炸了开来!每一艘都木屑纷飞,散了满湖。 虽然众弟子都身有武功,纷纷跃起躲避,但没有了落脚之地,全都跌在了水中。 那希有鸟重新腾舞,利刃飙射而下,正道的弟子们失去了遮蔽,在水中行动不便,登时惨呼不断,被利刃斩得满湖都是!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铁恨目眦欲裂,他突然一把抓住天罗五老,几乎是大吼道:“救他们!”天罗五老微微一怔,道:“什么?”铁恨头霍然低下,几乎是贴在他的脸上怒吼道:“救他们,救他们上船!”天罗五老脸上变色,铁恨用力将脸上的面具撕下,大声道:“我不是你们的教主,但是你们要是救他们,我就救你们!”天罗五老都是一呆,突然齐声嘶啸道:“你……你将我们教主怎样了?”铁恨冷然道:“你们教主怎样,我不知道!我现在关心的就是,你们救他们,我救你们!”天罗五老脸色渐渐扳起,目中一片尽是森寒,冷冷道:“你救我们?你怎么救我们?”铁恨道:“我知道,这洞庭底下埋伏着一颗青鸟卵,虽然没有了启动的枢纽,但以我身上的血鹰衣,不难强行将它发动。 那青鸟卵威力极为巨大,一旦发动,洞庭湖上将腾起海啸一样的浪涛,再也无人能越过。 你们若是能够抢在我找到青鸟卵之前,渡过洞庭,那么就摆脱了华音阁的追杀!希有鸟动作缓慢,必定无法追上你们。 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天罗五老冷冰冰地盯着铁恨,突然厉声道:“你是捕神铁恨,你不是自命为正义的化身么?你会救我们?”铁恨倏然出手,劈胸将他抓了过来。 天罗五老武功虽然已臻顶峰,但铁恨在血鹰衣之助下,武功几如,天罗五老猝不及防之下,竟然了无还手之力!他们平板一样的脸上尽是愤怒,铁恨冷冷道:“是的,你们杀人无数,都该死!但我要将你们都抓起来,而不是杀死你们!绝没有人有权杀死别人,绝没有!”说着,他猝然放手,将天罗五老摔了出去。 另外四个人急忙扶住,脸色一齐煞白郁怒。 铁恨冷冷地看着他们,天罗五老一摆手,狠狠道:“就这么做!铁恨,你最好不要死!”铁恨仰天大笑,突然一把抓住二小姐的手,道:“你保重!”他的眼神坚毅,绝无留恋,因为他知道,即使没有他,二小姐也会很好地活着。 一定会!二小姐用力抓紧了他的手,叫道:“我也要跟你去!”铁恨一怔,道:“你去做什么?”二小姐决然道:“我必须要跟你去,因为只有我知道青鸟卵在什么地方!”月色冰寒,铁恨第一次发现,这二小姐身上竟然也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没有一件是他知道的。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二小姐本有些躲避,但终于也仰起脸来,毫不回避地望向他。 铁恨只觉心头热血上冲,叫道:“好!”两人手拉着手,一齐纵身而起,向着浩浩洪波跃了下去!银光射目,希有鸟又发动了一波攻击。 天罗五老冷冷盯着两人跳落的地方,突然挥手道:“救人,走!”水下不像是湖面上那么激烈,在阴沉沉的湖水中,仿佛一切都是舒缓的,漫不经心的。 铁恨忽然发现,水下原来是如此的美妙。 二小姐仿佛也放开了许多东西,眼睛变得灵动而闪耀起来。 铁恨忽然又发现,她的水性竟然极好,丝毫不像是在边陲荒漠中生长大的小姐。 二小姐牵着他的手,身子曼妙无比地向水深处潜着。 渐渐地,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二小姐的眼睛中突然露出一丝恐惧,她抓紧铁恨的手,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身子阻住他的去路。 她在阻止,也在邀请。 天下这么大,为什么要为别人陪上自己的性命呢?走吧,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离开这烦嚣的一切!铁恨苦笑。 他该如何解释呢?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个道理,不是讲能够讲清楚的。 他缓缓将二小姐拨开,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看上去它只是个巨大的椭圆形的铁团子,但铁恨知道它之中蕴蓄的力量。 那是死火一般的力量,只需要一次强力的点燃,便可以毁天灭地。 财神是不会骗他的,可惜,最终并不是用它杀人,而是救人。 他缓缓驱动着身体的力量,浮到了青鸟卵的正上方。 二小姐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身子贴近他。 或许,这是最后的温暖吧。 铁恨很想多感受一会子,但已驱动的真气霸横狂纵,才一运发,那丰沛的力量就立即将丹田与血鹰衣结合在一起,啸血飞鹰那尖锐的力量几乎毫无阻挡地冲击进他的身躯中!炎炎烈日仿佛直接照晒在他的身上,铁恨突然觉得自己无比饥渴,他渴望用新鲜的血肉饮饱自己干裂的嘴唇,而身体中充盈的力量,让他有着强烈的冲动,想将整个世界抱在怀中,揉成粉碎!他的心跳鼓涌而起,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终于,所有蒸腾的郁结的奋发的都狂溢而出,他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血红!纯粹的力量,在这宛如九幽之下的湖底,猛烈地爆发开!激烈的鹰鸣声,就算在积水充塞的湖底,都凄厉得宛如雷霆,这雷霆,已然怒发!狂烈的力量从铁恨的身上涌出,向青鸟卵腾卷而去!巨大的反震力将铁恨与二小姐直冲到了湖面上!湖面上果然已经没有船只的影子,只有巨大的希有鸟,还在低低飞翔着,铁恨的体内宛如撕裂了一般,经受着地震一样的刺痛。 他忽然用起最后的一丝力气,将二小姐托在了身上,喃喃道:“这是我为你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钻心的疼痛宛如巨椎,直椎进他的脑颅中,他的意识渐渐昏迷起来。 整个洞庭仿佛经历着洪荒的变故,猛烈地摇荡起来,涛水直溅入天,冲激起山一样的巨浪,青鸟已然怒发,但铁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渐渐迷失在心灵的荒漠中,沉睡了下去。 不知道正道与天罗教的人得救没有……不知道二小姐能不能安然无恙……她的水性这么好……他终于昏了过去,最后的时刻,他仿佛看到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身子似乎腾空而起。 这是幻觉吧,也许那是阴间鬼吏来迎接他的船只……良久,铁恨方才张开眼睛,他的脑袋中宛如有一只鹰在狂暴地啸叫着,极为迅速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冲突来回。 这使他感受到撕裂般的痛楚。 他想站起来,但经脉之中空空的,连一丝力量都施展不出来。 他的思想仿佛已脱离了本身的躯壳,无法指挥动这个残破的肉体。 血红的飞萤在他的眼前飞动着,烧灼着他的视觉。 他努力睁大眼睛,就见一个人盘膝坐在他的面前。 这人的脸上有着怜悯与悲凉。 崇轩。 铁恨一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在他手中。 他张嘴想询问,但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他竟然也无法完成,他只能呆呆地躺着。 崇轩仿佛知道他想些什么,轻轻道:“你一定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我筹划的,血鹰衣是我送给你的,救你出来的也是我……自然,我就是真正的财神。” 他的话语仿佛是叹息:“我受了极为重的伤,恰恰又在此时,我接到消息,说华音阁已经找到了应对本教之法,不日就将大举攻来,因此,我才想到了你。 当初我见萧长野传授你们三人绝学,我看重了你的坚忍毅力,因此,在《金蛇缠丝手》的秘笈之外,传授了你啸血飞鹰,便是想着用你做我的替身。 这次……我本想让你杀了卓王孙,除去本教的心头大患。” 他的目光垂下来,注在铁恨的脸上:“五老知道我这个计划,所以你虽然没有我的重瞳,声音与我颇不相同,也没有败露。 这个计划本来完美地进行着,卓王孙一定会约战你,他的武功,一定能够逼迫你施展出啸血飞鹰来,而在此一招下,他必死无疑!但是我没想到,卓王孙所图竟如此大,他看透了你的身份,却隐而不宣,想天罗教和正道一举歼灭,而你竟然没将啸血飞鹰用来击杀卓王孙,而是引发青鸟卵,救人而来了!而你救的,不但有正道中人,而且有天罗教的人。 铁捕头,我实在看错你了。” 他长长出了口气:“卿本佳人,不应该在这江湖中混迹的……”他笑了笑,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笃定你会按照我的计划行事,因为……”他挥了挥手,二小姐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忽然出现。 江风激动,她的衣襟曼妙飞舞着,但她的神情却极为呆滞。 她仿佛不敢面对铁恨,又仿佛很想看看他到底怎样了。 铁恨很想笑笑,但他却一丝都动不了。 他努力想让目光温暖一些,让二小姐心里好受些。 一个落魄的江湖汉子,能够要求别人怎样呢?崇轩道:“她是铁木堡的二小姐,但也是天罗教的天香仙子,有她在你身边,我相信你一定会按照我的计划做的。” 二小姐忽然道:“我不是天罗教的天香仙子。” 崇轩一怔,他的目光倏然变冷:“你不是?”二小姐勇敢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崇轩忽然也明白她的确不是,因为在天罗教中,没有人敢正视他的眸子!二小姐沉声道:“以前我是,但现在我不是了!”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苍白,就像铁恨的一模一样。 崇轩变色道:“你散功了?”二小姐决然地点头道:“对!我害他失去了武功,我也要付出同样的代价!但此后我不是铁木堡的小姐,也不是天罗教的仙子,我要呆在他身边,照顾他,我要给他他失去的所有一切!”她俯身扶起铁恨踉跄地向外走去。 再也不看崇轩一眼。 她走得并不快,也不稳,好几次都摔倒在地。 但她却绝不停留。 崇轩的拳头缓缓攥起,以他的武功,就算铁恨与二小姐身体安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对这两个半残的人,他竟然觉得无法出手。 他坐在那里,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然有一丝妒意。 江面渐渐变亮,突然一轮红日冲破迷雾,蒸腾而上,将铁恨与二小姐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两人禁不住相视一笑,因为他们知道,以后的岁月虽然漫长,他们却再也不会分开了!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