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妖》 第1章 第一章楔子 “咚!” “咚!” “咚!” 一连三声鼓响,震破了九重天的岑寂。 镇守南天门的神将率先在震惊之中回过了神,几人遥遥对视一眼,各自使出本事在南天门附近探查了一番,却终是一无所获。 世人皆知,天有九重,自一重天瑶池起至九重大罗天,共计三十六层。外来之人若想踏足天界,必经之路便是这座南天门。 可是眼下锁妖塔的夔鼓已经响了三声,足以证明有外敌试图入侵天界监牢。现在再去想那些不要命的小贼到底是从哪里闯进天宫的已经不重要了。几个神将在面面相觑之后,皆被生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对方当真是来这九重天劫狱的,那可真算得上四海八荒近三万年来第一等的奇事了。 而不过惊慌了一瞬,为首的那个神将便镇定了下来,面色一沉,向后抬了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天兵们去将此事告知华乐宫那帮人。 这里可是九重天,哪能容得那些不要命的小妖小怪们撒野? 只是就在被派去的天兵赶到华乐宫时,却见殿里殿外空无一人,原本镇守在这里的天兵天将们通通不见了踪影。他正兀自疑惑着,便听到屋檐上突然传来一声嗤笑,“你们南天门的人守不住大门也便罢了,怎么连脑子都不长?” “谁?”这小天兵本就是不久前才被派去了南天门,本事虽稀松,却最听不得别人这样冷嘲热讽的。 而屋檐上那人偏不理会他,仍在那儿幽幽说着,“早在那几个小贼接近天界的时候,华乐宫便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和目的,现在怕是连人都抓到了,若是等你们听到夔鼓响再来告知我们……呵……” 话说到这儿,这人轻哼了一声,紧接着,院子里的小天兵便听到了几声酒坛碰撞的轻响,又有一阵香醇的酒香飘来,对方似乎是自顾自的喝起了酒。 如此张扬狂妄,又在同伴都去捉拿犯人时独自在此饮酒……小天兵真想到那房檐上去看看这人到底是谁。可是还未等他迈开步子,便听到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眨眼之后,一个手持银枪的神将倏地出现在院中央,而且不等站稳身子就急匆匆的对着屋檐上的人喊道,“陵歆,出事了。” “哦?出什么事了?”被唤作陵歆的人仍是没有现身。 “我们失手了。”说起这事,匆匆赶回来的这个神将也恨得有些牙痒痒,“那几个人闯进锁妖塔之后便不见了踪影,眼下就连是不是已经被他们逃掉了都不得而知。” 话说到这个份上,总算是让屋檐上的陵歆提起了兴致。 不过片刻间,还候在院中的小天兵便见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男子,容貌昳丽,恨不得连眉眼都带着七分俏。可却偏偏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银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铠甲之后的衣衫也松松垮垮的,仿佛懒得系上一般。 他自现身之后便捧着手里的酒坛子喝酒,直到将那一整坛酒都喝尽了之后,才不紧不慢的问道,“你把对方的来路给我说一遍。” 说话间,他与那赶回来的神将已经出了这华乐宫,朝着锁妖塔的方向赶去。 路上,心知一开始他便未听犯人来历的同僚只能依着他的意思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一共有五个人。三桑无枝的离俞,南荒祁山的勾阵,厌火国的祸斗,北海幽都山的娰骨,还有皮母地丘的管唯。” “管唯?”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时,饶是陵歆也忍不住站下了脚步,慎重问道,“是你我知道的那个管姓?难不成也是个九尾狐?” “算是那个管家的子孙,可是并非九尾,也与那涂山的帝君毫无关系,不过是条寻常的白狐,又没有族人在身边。如今与妻子生活在皮母地丘,才总算是在群妖之间有了点名声。” 九重天对下界的这些妖怪还算是有些了解,想要尽快摸清一个小妖的底细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完这些,陵歆总算是忍不住扬了扬眉,“既然知道他们的来历,怎么还会失手?” “就算知道他们的本事来历也无用。”那神将暗自咬了咬牙,似在不甘自己竟能败在那几个小妖小怪手里,“一来这天宫里怕是有他们的内应。二来……他们其中有一人太过难缠。” “谁?” “管唯。”对方又说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并非九尾,道行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难缠的是这里。只要还有他在,那几人便不会乱了阵脚,竟能与我们的人周旋许久。” “哼。”对此,陵歆只是一笑。 他自然相信自己同伴所说的话,可是同样相信另一个道理——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无用。 “走吧。”他拍了拍同伴的肩,继续朝着那座监牢走了过去,拎在手中的长剑也终于出了鞘。 想在九重天闹出乱子的人,终究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 “所以说,这就是当年震惊了九重天的大事?”镇守着南天门时,新来的这些天兵们总是会缠着前辈讲一讲当年的奇事。 而被他们问到的那个天兵仍能忆起当初陵歆脸上那不可一世的神情,只是在现在看来,这份狂妄也着实是有些可笑了。 “犯人总共才有五人,他们抓了一个,杀了一个,却被逃了三个,怎么还敢为此洋洋自得?” “陵歆上神不是立誓会将那逃了的三人捉拿回来吗?”有人又问。 这一次那个小天兵是真的要笑出声了,“这都三百年过去了,你们见他抓到谁了?如今又被流放到下界,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件说不准的事呢。” 前些日子陵歆上神因触怒天条被流放下界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九重天,只是鲜少有人知道他被流放到了何处。只有这个一直看不惯的小天兵还记着这事呢,“说巧也是巧。他呀,被流放到皮母地丘去了。” 众人不解,“皮母地丘又如何?” “你们以为当年那个被杀的狐妖原本是住在何处的?” 真真是场好戏。 第2章 第二章思凡(1) 有妖初见陵歆之时,真可谓“天雷勾着地火”。 那还是人间三月时,在大荒最偏远的东南角,皮母地丘的天一向亮得很早。 “吱呀!” 清晨,有妖从屋子里推开窗后,特意冲着外面伸了伸手,确认窗外无风时再向潏湖望去,却见湖面无端泛起了阵阵涟漪。仔细听去,岸边的竹林里也有些不寻常的“簌簌”之响。 自打她搬进皮母地丘之后,这地方已经足有三百年未像今日这般不“安宁”了。 换了身衣衫,她准备亲自去会会那远道而来的客人。 而在她将脚迈出房门后,便有一座坚实的竹桥自湖水中慢慢升起,凭空架在了湖中央这座小屋和对岸之间。桥上,特意浮上来见她的老龟神色谦恭的微垂下头,“夫人,这一日终于到了。” “是啊,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有妖难得笑了笑,可是映在镜中的那副笑颜里,却又没有半分笑意。 出门之前,她顺手拿起了围栏边的纸伞撑在头上,走得不紧不慢。待到双脚都踏上对岸的土地,身后那座竹桥也慢慢沉进了湖中不见踪影,唯有眼前这竹林里的竹子们飞快向后退去,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夫人。”生活在这座山中的那些小妖小怪都涌在路两边对着她躬身示礼,叽叽喳喳的叫喊着。 “都别叫了!”嘈杂之中,有个清亮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嗓音喊了这么一声。没一会儿,竹林里便跌跌撞撞跑出了一个穿着彩衣的少女。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盒子,几乎是冲到了有妖的面前,急切道,“夫人,这个……” “先不用这个。”有妖淡淡打断了她的话,微敛的眸子忽然向着竹林另一边抬了抬。 只见一个约有半臂高的物件正夹着厉风向她们飞了过来,快到眼前时,有妖伸手一拦,便将其抓在了手里,道了声,“西楼,谢了。” 那竟是一个酒坛,哪怕仍是紧紧封着的,也能隐隐闻到那醇厚的酒香。 天色已经大亮,挥退那些小妖小怪之后,有妖便独自拎着这坛酒向山外走了去。 皮母地丘只有一条进山的山路,这条路走到尽头时,前面便多出了九条岔路,顺着一条岔路走下去,不出一里,又有九条岔路。总共九九八十一条大山路,盘互交错,环绕着整座山峰,若不是对此处极熟悉的人,定是会迷了方向。 她寻到南峰的洞穴前时,一个年轻的男子便正站在几个岔路前踌躇着。 这时候,原本艳阳高照的天色终于大变,雨滴淅淅沥沥的砸下来。 “陵歆?”伞下的她轻声问道。 听到这一声唤,还在那儿诧异着这里天色变化莫测的陵歆不由转过了身。 他平生见过的女子不计其数,哪怕对方撑着一把伞遮挡住了面容,单从身形来看,也能一眼猜出容颜美丑。 而眼前这个,无疑是个美人。 “难不成天帝将我贬至此处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大荒了?”说着话时,他不慌不忙的主动向着这边走了几步,“怎么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人都能知晓我是谁?” 这次犯了天条本就是一个意外,天帝将他贬到皮母地丘这个群妖聚集之地也是临时起意,就算真有知道此事来龙去脉的人,此刻也该在天宫里偷偷嚼他的舌根子,没道理连下界的小妖小怪都知道得这般清楚。 可是听他质疑之后,站在山路中央的那个女人反倒笑了,她用撑着伞的那只手轻轻掩着唇,因此而后倾的伞面也露出了她的大半张面容。 下颌微尖却又不失圆润,笑起来时,唇角下还生出个浅涡,仿佛漾着春|色。 果真是个美人。 陵歆又走近了几步,“难不成真的有人将此事宣扬得整个大荒都知道了?” “您这样问,想必是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有妖又将伞面往下挪了挪,挡住了自己的面容,可是身子却未往后退去。 两人的距离已不算近,她甚至能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想来便贬之前也受了不轻的伤。 “知道,当然知道。”陵歆与她,只剩下三步之遥,稍稍弯下身,伸手一捞,便从她手里将那坛酒拽到了自己手里,面上笑意未减,“不就是那个宣……宣什么来着……” “宣旸仙君。”她替他将这个名字忆起。 “对,就是这个宣旸。瞧着一副不喜言语的模样,如今倒是学会多嘴多舌了。” “毕竟您也是惹急了他。” 华乐宫的陵歆上神醉酒之后轻薄了一名神女的事算不得稀奇,毕竟这位上神的浪荡名声已经传遍了四海八荒。可是这次的神女早已嫁做人妇,对方的夫君宣旸仙君又是个不甘心忍气吞声的。几个人闹了一回,这事竟然被捅到了天帝面前,屡屡闯祸还不知悔改的陵歆差点被天上的刑罚打没半条命。 偏偏他被罚之后还不肯安分,伤还未好,竟然又去那神女的家中走了一遭,两人刚巧被宣旸仙君撞了个正着。 都闹到这个地步了,差点被此事活活气死的喧阳仙君哪还忍得下怒气。什么脸面和尊严都抛到了脑后,誓要让陵歆付出代价不可。这一次,就连天帝都没办法包庇这个得利下属了,只能将其贬到了下界,任由其自寻出路。 真是听起来都荒唐。 仗着对方看不清自己的神情,有妖在伞后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 年轻,俊俏,只可惜眉眼间带着几分轻浮之色,十足的放荡。 “你明明知道我是因为做了什么才被贬来这里,”他晃了晃手里那坛酒,“还要带着这个来见我?” 这话已经算不得委婉了。 有妖慢慢攥紧手中的伞柄,让自己的声音仍如刚刚一般平静,“既然来了此处,便是皮母地丘的客人。此酒……啊……” 话未完,她已因手腕上吃痛而不得不松开那伞柄,纸伞跌在地上,正攥着她手腕的陵歆将她的模样看了个清楚,眼中也闪过了一抹惊异之色。 面前的女子生了一双美目,眼角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勾人。只是这张脸美则美矣,那披散的长发间,本该长着耳朵的地方却生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兽耳。 而被他这么一吓,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也化作了狐爪,宽大的袍子下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条蓬大的尾巴。 “半妖?”愣了片刻,他总是回过神来。 而他面前的有妖却显得镇定多了,不过惊了一瞬,她便平静的拾起地上的纸伞,再起身时,除了那对兽耳之外,身上各处已变回了人形。 “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是个半妖,这件事整个大荒都知道。怕是只有您这样从天宫来的神仙才会觉得稀奇。” 说话时,女子却并未再将纸伞撑在头上,就那样静静站在雨中望向面前的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雨水的缘故,双眸似乎都罩上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思绪。 陵歆平生见过的女子确实不计其数,可是这副模样做派的,却着实是头一个。 他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却有些记不起“波母夫人”这个熟悉的称呼是从哪里听来的了。直到目光再次落到对方身上时,一眼瞥见那对兽耳,才恍然道,“你是不是有个死了的夫君唤作管唯?” 这话他竟是笑着说出来的。 有妖握着那纸伞的手倏地收紧,又慢慢松开,“原来您还未忘记三百年前这桩往事。” “对方总共有五个人,最后只抓了一个、杀了一个,被逃了整整三个,真是想忘都难啊。”再忆起当年之事,陵歆的话语间仍带着几分憾意。说完,他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面前的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露出个惋惜的神情来,“那只狐狸精死了也有三百年了,你竟还为他守着寡,真是……暴殄天物。” 最后那四个字,他像是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拖长了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 有妖不为所动。 就算是从对方嘴里听到什么话,她都不会觉得惊诧或悲愤,甚至可以说,就在此时此刻,她是愿意听到他在她面前胡言乱语的。毕竟,若对方没这浪荡的性情,丝毫不贪恋她的相貌的话,她又有什么法子与他对峙许久呢? 九重天华乐宫的陵歆上神,以善战闻名四海八荒。在三百年前锁妖塔遭劫之时,诸多神将皆是连连败退,唯有他只身闯入那座监牢之中,生擒其中一人,又毫发无伤的拖着那主犯的尸体从塔中走了出来。 这样一个人,寻常的妖怪若想在他面前取得上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是将他困在这座皮母地丘之中。 她唯有庆幸,对方狂妄自大,又太过迷恋美色。 “你一定不知道,为了这一日,我足足等了三百年。” 雨越下越大,有妖终于抬眸看向前方,那神情竟有些恍惚,“这三百年,真的是太难熬了。” “轰隆。”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察觉到四周那不寻常的动静时,陵歆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任他往何处看去,都只觉得身边的景色是相同的。似乎除了天空之外,这山林中已经没有了方向。 重叠的树影在眼前晃荡着,看得人眼晕,他抬手扶住了额头,原本拎在手里的那坛酒也因此摔在了地上。 酒坛似乎极不禁摔,才碰到土地便已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酒溢到土地上,顷刻间便燃起了熊熊火焰,将他包围在中央。 无端刮起的厉风吹得林中树木簌簌作响,不远处传来的鸟鸣声穿过风雨传到他的耳畔,尖锐而凄厉。 陵歆勉强抬起手,虚虚握了下,却怎样都无法召出惯用的那把长剑,定睛一看,便见那手腕处多出了一个细如针尖的红斑,想来是刚刚去抓那女子时着了对方的道。 便贬到下界之前,他的身上本就是带着重伤的,修为只剩下一半还不到,可是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且,已经准备了三百年之久。 那鸟鸣声似乎有蛊惑之力,才不到片刻,已让他的神智有些不清醒,而脚下这火显然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轻易挥灭的。 迷茫间,他努力的分辨着方向,可是才退了一步,便听到有人在耳畔轻声说道,“你欠我夫君的那条命,该还了。” 话音未落,有妖手中那柄纸伞已经化作利刃直直捅进了他的心口。 第3章 第三章思凡(2) 就为了这一刻,有妖已经谋划了三百年之久。 她知道从哪里下手对方会死得更快一些,也知道自己一旦捅出这一剑,便绝不会失手。 任四周如何喧嚣,她甚至能清清楚楚的听到这长剑穿透对方的衣衫,刺破皮肉时的轻微撕裂声。 可这声响,也就仅仅到此为止了。 当那长剑刺进对方的胸膛,将要更近一步的时候,剑尖却顶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件上。有妖只觉剑身一阵震颤,震得她几乎握不住这剑柄,紧接着便是一道刺眼的白光突然在两人之间绽开,生生将这利刃和她都推出了几丈之远。 眼看就要大仇得报,如何甘心在此时失手?将要跌在地上的时候,有妖以手撑地借力旋身一跃,接住了那飞出去的利刃,手腕微动,长剑已变作弩|箭。不消仔细去看,她已拉开弓弦对准了正要从那烈火间逃离的陵歆。 “咻!咻……”弩|箭一根接着一根的射了出去,追逐着那个男人的脚步,誓要将其射杀在此处。 还在人间生活时,有妖曾是深山里最擅使弩|箭的猎户,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可是如今眼见着那利箭追逐陵歆而去,却偏偏都在将要射中他的时候无缘无故坠落在地。不过眨眼间,对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山林之中。 有妖心下一沉,很快将手中弩|箭收拢变作纸伞撑在头上,纵身一跃,又朝着对方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虽不甘心功亏一篑,她却并不担心仇人能就此逃出皮母地丘去。三百年的等待,让她做好了万全准备,当陵歆踏进这深山的那一刻起,便注定再也逃不出她的掌控。找到他,然后杀死他,只是时辰早晚的区别。 “西楼。”飞快的穿梭在竹林中时,她低低唤了一声。 很快,两旁的竹叶便无风摇摆了起来,又有一个声音自竹林深处传来,“别急,我会缠住他。” 单单只有这一个帮手还不足够,不远处的半空中鸟鸣声阵阵,顷刻间,整座山中又有数不清的野兽嘶吼声接连响起。 有妖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只是她明知对方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皮母地丘,却仍是心乱如麻。 林中的西楼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虽不知身在何处,安抚的声音却近在她的耳畔,“已经等了三百年了,我们不急于这一时。” “我并非心切。”她摇了摇头,“西楼,刚刚与他交手不是你,不然你也会像我一样心慌。” 听到这里,西楼沉默良久,似在思忖刚刚看到的一切。 片刻后,他也带着疑惑开了口,“从我这里看过去,他明明毫无反抗之力,你刺他那一剑,到底是被什么挡了回来?” 为了借机封住对方的法力,有妖已经在仇人在面前出卖了自己的色相,可是本已经万无一失的事情,却在最后一刻失手了,任是谁,不甘心之余都会觉得困惑。 剑尖顶到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轮到有妖久久未答。可就在西楼想要劝她先平静一下心绪再去想的时候,却听那女子的声音抖得厉害。 “西楼,你不觉得刚刚那情形很眼熟吗……” * 陵歆从未逃得这样狼狈过。 他未曾来过皮母地丘,自然不熟悉这里的路,跌跌撞撞闯进竹林之后便迷了方向。而那林中的竹子都像是有灵性一般,他每走一步,它们都会飞快的变换着自己的位置,将道路掩藏在其后。数次过后,他再抬起头环望四周,除了那遍眼青竹之外,竟再也望不见原本的高山流水。 胸前那道剑伤仍在隐隐作痛,他捂着伤口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脚步,走得累了,便干脆抓着一根竹子坐了下来,对着空无一人的竹林开口道,“这里是你的地盘,我逃也逃不脱,不如再谈一谈,刚刚我还有话没说完。” 相同的话,一连说了三遍,却始终没有人回应。他不由挑了挑眉,警惕了看了一眼四周,然后偷偷迈出了一步,又望了望四周,一连三步,确信真的无人之后才一跃而起,又挑了一个方向冲向了竹林深处。 “这是个傻子吗?”身着彩衣的少女遥遥向这边望过来,着实是被对方那傻里傻气的神情和举动惊到了,只是那话语间的愤恨却不减半分。 “不论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能让他从这里逃走。”西楼的声音永远不见慌乱,镇定的吩咐道,“不要让任何人再接近林子,去把那盒子里的东西送到潏湖,告诉夫人,我很快便会抓到人带过去。” 他说得那般笃定,少女不禁点了点头,然后纵身化作一只五彩鸟飞向了潏湖的方向。 只剩下空荡荡一片竹林,再无声响。 仍在拼命想着逃脱之法的陵歆自然没听到刚刚的一切。他拖着重伤之躯,一面警惕着追兵,一面还要努力逼出有妖扎进他手腕间的那根红针,几次都险些撞在竹子上。 而在一连五次之中有三次都撞在同一根竹子上后,他也总算是发现自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兜着圈子。 皮母地丘本就是群妖聚集之地,四处都带着邪气,眼前这些青竹又仿佛长了相同的模样,没一会儿便晃得他眼晕。恍惚间,他竟好似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自重重竹影之后走了出来,片刻后却又融进了那些青竹之中。 这幻象让他不由揉了揉眼睛,可是下一刻,便见那身影已经到了身前。这一回总算是看了个清楚——那竟是个身着青衣的男子,眉目清秀,身上披着宽大的袍子,走到他身前时,自那衣袖中探出来的双手却变成了两根竹枝,伸长的枝叶转瞬间便缠在了他的脖颈上,勒紧了他的脖子。 陵歆不由抬起手想要去拨开这束缚,无奈他现在一身法力无法施展,才刚刚伸出手,四肢便已被身侧的其他青竹绑缚住,竟是半点都动弹不得了。 趁着这时候,西楼稍稍偏了下身子,立刻有另一根竹枝从旁伸了过来,如被刀削过的枝尖直直朝着陵歆的下腹刺了下去,只可惜还未能刺穿对方的皮肉,便被一道白光震断了枝叶。 西楼一连倒退了几步,若不是及时收回了双手,这时怕是也要被其所伤。 而挣脱了那束缚的陵歆几乎是拔腿便跑,都顾不上捂着嗓子咳嗽几声。从前他只听说过着世间万物皆能成精,却从未见过真正的竹子精,如今一看,惊吓多过惊奇。穿梭于林间的西楼早已将身影融进了整片竹林之中,无论他逃到何处,都能从那青竹上依稀看出对方的眉眼来,实在是瘆得慌。 “别追了!”跑到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喊了一嗓子。说罢,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蹙眉道,“你们明知伤不到我,还百般尝试,真不怕我解了这封印之后烧了你们这座山?” 他这话虽然没有多少威胁的意味在里面,可却着实是一句实话。 就连这大荒的小妖小怪们都知道,九重天上那位陵歆上神向来心狠手辣,几次征战都恨不得灭了敌人一族。待他恢复了法力,莫说是踏平这皮母地丘,就算将大荒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在话下。 “正因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你解开那封印之前杀了你!”回答他的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陵歆不由扭过头望了去,却见一只五彩鸟正盘旋在上空,见他望过来,便用力闪了闪翅膀,带起一阵厉风,然后趁着对方伸手去挡那风中刮来的尘土时,忽然放声长鸣。 一开始,正是这鸟鸣声几乎搅乱了自己的心神,陵歆仍是心有余悸。可是这一次却不比上一次毫无防备,他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眼眸微敛,复又睁开时,双目已是一片清明。 本想叫那少女不要乱来的西楼还未等开口便将这一幕看了个清楚,心之后不由一惊,暗暗祈祷自己原本的猜测千万不要成真。 可是他们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像是已经玩腻了这你追我赶的把戏,按着胸口一步一步的后退,最后倚着一根竹子坐在了地上,“我知道在这林子外,你们还有许多同伴在等着我。只是你们这些小伎俩能得逞,不过是仗着我现在与凡人无异。若我……” “你解不开那封印的。”已从原形变回人身的彩衣少女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了这句话,“除非是夫人愿意帮你,否则,你永远都解不开。” 三百年的准备,怎能让对方轻易便挣脱?若不是有着这样的信心,他们也不会放任对方在这山中四处逃窜。 而这件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因对方贪恋美色对着有妖伸出了那只手,便轻而易举的得手了。 与其说是庆幸,不如说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坐在地上的陵歆怔了怔,不由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腕那道印记,只见那原本只有针尖大小的红斑竟在渐渐变大,已有手指粗细。 他不知这些小妖怪们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古怪的本事,可是听对方的意思,他若再想找回曾经的修为,怕是只有求那位波母夫人点头了。 “只要你一直被困在这皮母地丘,总有一日我能杀了你!”这少女一向沉不住气,越说越气之下,又想向这边冲过来。 而这一次,阻拦她的是不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彩织。” 话音未落,几人都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的有妖,她确实是走在路上过来的,可那身子却轻盈得如同一缕青烟,翩然出现在眼前。 陵歆的眸光微动,盯着她看了片刻才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我刚刚才听说,我怕是永远都解不开这封印了。可是刚巧,我也有一件事没来得及说。” 即便已经拼命按捺住心中悲愤,有妖握着伞柄的手仍是攥得连骨节都泛了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说。” 她暂时放下了手刃仇人的心思,不是因为自己伤不了对方,而是心有困惑。为了那个困惑,她甚至可以故作冷静的站在这里,看着自己恨了三百年的这个男人笑得张扬。 而紧接着,她便看到对方的唇瓣一张一合,说出了一句她宁死也不想听到的话。 “你们多番试探,现在也该看得出了,我身体里那株护心莲,本是属于管唯的。”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惊雷,狠狠劈在了有妖的心头。什么镇定,什么理智,她通通不顾了,几乎在对方话音刚落的时候,便已经甩脱了手中那柄纸伞,一跃上前揪住了那人的衣领,“你骗我!” 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何曾如此失态过,仅仅三个字,却几乎喊破了嗓子。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冷静下来。在这世上,知道管唯有那株护心莲的人不出五人,而或许只有她与管唯两人才知道,除非是管唯主动取出这东西将其送给他人,否则旁人就算将其开膛破肚也无用。 三百年前在那九重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4章 第四章思凡(3) 当年那场大乱闹起来时,天宫里不少神仙都是眼睁睁看着陵歆只身闯入锁妖塔,又抓着主犯的尸身走出来的。而在这期间,其他人只顾着去拦那四个本已经成功逃脱的犯人,谁也不知道那半个时辰里锁妖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陵歆出来后也是三缄其口,别人一提起这事,都会被他不耐烦的应付过去。 “我知道管唯他们在天宫有内应,可是当年闯进锁妖塔的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是那个内应,也不可能知道在那塔内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是想知道你夫君临死前到底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告诉你。”陵歆的身上到底是带着重伤的,被她这样揪住抵在青竹边,不但挣脱不得,没一会儿便没了力气,虚虚倚在竹子上,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喘着,压低了声音与她谈着这场“交易”,“反正我现在已经落到了你们的手里,你们想杀我也不急于一时,不如放我几日,让我养养伤……” “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彩织第一个不赞成,“你自己都说了,当年的事只有你和管哥哥两个人知道,若你扯了谎骗我们,我们也分辨不出,何苦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说到底,这只小彩鸟其实不信当年的事情另有内情。 陵歆未理她,仍自顾自的说着,“我胸口这东西本就是你们的,也瞒不了你们。你我都知道,护心莲若是真能次次护人性命,管唯当年便不会死在九重天上。这个东西挡不住真正的神兵利器,你们手里只要有一件厉害的兵刃,便能要了我的命。所以……”他捂着胸口又喘了几口气,才抬眸看向眼前的女子,“我的命已经握在你手里了,可我手里也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当真要在这时候杀了我?” 就算对皮母地丘毫无了解,他也知道在这个地方能决定人生死的只有被称为“波母夫人”的有妖。 一开始着了对方的道,是他毫无防备,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这桩秘密。他要赌一次,就赌对方一定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而他,赌赢了。 紧紧揪着他的有妖浑然不觉手指已经麻木,只是死死盯着他眼睛不肯放松半分,似在分辨他此话的真假。若不是西楼担心她先将自己的手指头握断了而来拉她,她怕是真的要用眼神将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剜出个窟窿来。 想要手刃仇人的恨意和对当年那个噩耗的困惑在胸中激烈的交战,谁也赢不过谁。只是,挣扎了许久之后,还是想要弄清真相的心思占了上风。 她倒退了几步,低低说了声,“先将他关起来。”便转身离去,竟像是不敢再看那个男人一眼,就这样落荒而逃。 至于剩下的事情,都有西楼去解决,有妖并不担心。现在的她,只想一个人先静一静。 竹林外,还有许多因为西楼的命令而没能冲进去帮忙的下属们,他们见她独自跑出来,都带着几分好奇和担忧的问着,“夫人,如何了?” 她通通没有理会,只是一味向前跑着,将那些声音通通抛在了身后,直到跑回潏湖时,双脚才踏上那座竹桥,便已撑不住心中悲戚,最后不由扶着桥栏慢慢蹲下身去,就那样抱着膝盖坐在桥上,将脸埋在了双膝之间不肯抬起。 跟着这座竹桥一起浮上湖面的老龟本是想像其他人那样问问她有没有得手,可是远远见了她这副模样,也不禁暗暗叹了声气,一步一步慢慢爬了过来,静等了片刻才轻声劝道,“夫人,您还记得阿唯在世时,您常对他说的话吗?” 泪眼模糊的有妖自然不肯将脸从膝间抬起,可是对方问她的这个问题,她还是清清楚楚记得的。 她曾是*凡胎的凡人,后来虽成了半妖,却也与那些与天地同寿的大妖怪不同,没办法长生不老,寿命甚至比一些小妖怪还要短一些。而她自己从不贪恋长生,只是担心自己比夫君早离开几百年的话,余下的岁月里,夫君会太过伤心。 所以,当年的她时常对管唯说,“你答应我,今后就算是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可以想我,但是想一百年就足够了,用这一百年把想流的眼泪哭完。一百年之后,我希望你能想想别人,娶一个善良的姑娘,每日忙于俗事,亦或是潜心修炼,早日成仙。做什么都好,只是不要再活在往事里。” 那时的管唯自然是不肯应下的,还是她耍赖哄了他几次,才哄他点了头。 正是浓情蜜意时,谁又能料到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当年的有妖也不过是提前防备着或许会发生的事情,却从未想过,身边的这个人会先她一步离去。 走得那般猝不及防,就好似嬉闹间她捂着眼睛背过了身,再转身时,身后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留她一人孤零零的站在苍茫天地间。 而她用了整整三百年,都没能像当初自己要求管唯的那样,早日从往事中挣脱出来不再想他。 “老伯。”有妖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想再开口,但还是努力吸了几口气,将抽泣声咽回到肚子里,痴痴问着,“可我想他啊……我真的很想他……他走得那么突然,连声招呼都不打,我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他这么狠心留我一个人,让我怎么办?” 老龟哑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是。 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在大荒一向很有威信,许多精怪都知其行事果断心狠,性子又漠然不近人情。可是谁又能想到,在夫君面前的有妖,也曾是个天真又黏人的小丫头,满心满眼只有自己那绝代风华的丈夫。 那时的她,成日都是笑着的,无忧无虑。而自从管唯死后,老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露出这样脆弱的姿态。 日子可以照常过下去,仇人也已经被困在了皮母地丘,随时可以报仇雪恨。可是,这又能如何呢? 谁也没有办法还她一个管唯了。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啊! “我甚至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当年是去做了什么……”任风雨吹打在身上,有妖仍蜷缩在桥头,早已哭肿的双眼茫然的望向天空,仿佛这样就能望见九重天上那座天宫。 老龟劝不得她,一时又无法化成人形去帮她遮挡风雨,正担心她这样会淋坏身子,却发现那越下越大雨突然停了下来,再一抬首,只见一把纸伞正撑在两人头上。而那撑着伞的西楼既不开口,也不做多余的事情,只是站在她身旁,与她一同遥遥望向了天空。 老龟忍不住在心里咂了咂嘴,然后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从桥栏的空隙间跳到湖水中,独留那两人在桥上相伴。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连天空都放了晴,眼见着艳阳自乌云后闪身出来照向大地,西楼总算是敛下眼眸瞥了一眼身侧的女子,“下一次,别再将这伞也丢下了。” 刚刚她难抑心中悲戚而从竹林里逃开,竟连一向随身带着的这把纸伞都丢在了那里,幸好被他捡了回来。 “我知道了。”早已经站起身的有妖还是往日那副淡淡的神情,若不是声音里还带着些嘶哑,任谁也想不到她刚刚才痛哭了一场。 西楼将纸伞收拢再递给她,等她接过时,又说了句,“那个神将似乎不知道你对阿唯的死了解有多深。” 如果对方清楚这一点,就不会将“内应”一事也轻易抖了出来。 有妖点了点头,“就算我告诉他,我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阿唯到底是去做什么的,他怕是也不会信。” 说来可笑,莫说是当年在锁妖塔发生了什么,就连管唯去九重天上劫狱的理由她都不知道。自丈夫身死的噩耗传来之后,这三百年里,除了谋划着报仇雪恨之外,她想得最多的便是这件事的缘由。可是任她如何回忆,也想不出当年的管唯在离开皮母地丘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唯一值得深思的似乎只有离开之前的那一晚,她的丈夫在屋子里坐了一整夜都没合眼,而她只当他是睡不着,睡眼朦胧间也没有留意到他眼中的迟疑。 那时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又在犹豫着什么事情? 她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理由能迫使管唯这样的人去九重天上以身犯险。 而陵歆口中的秘密,又能否帮她解开这三百年的困惑?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人关在哪里了?” 对方曾是九重天上最善战的神将,若不是被流放之前受了一身的重伤,哪怕被她封住了一身的修为,也绝不会如此轻易的就任他们擒住关进监牢。 还是要提防着才是。 “就在潏湖底下。”说着,西楼将手指向对岸。 就在湖畔的另一端,手脚皆被铁链锁住的陵歆正在群妖的推搡下走向潏湖。 有妖这才稍稍放下心,而在一天的奔波之后,疲惫之感也在这时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让她再也无法多想其他。一旁的西楼见了,不由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无言更胜有言。 两人慢慢向着湖中央那座小屋走了回去,谁也没有再向对岸多望一眼,自然也不知,当陵歆看到他们亲密的举止时,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复杂。 第5章 第五章思凡(4) 皮母地丘的监牢有许多,潏湖底下那个是守备最严,也最难逃脱的一个。 自从被丢进来之后,陵歆就不得不避着牢外看守们那带着恨意的目光,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将自己缩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以防哪个怒火攻心的人突然扑进来掐死他。 在来到皮母地丘之前,他从没想过管唯会受这么多人的敬仰,以致于所有人都恨他这个凶手入骨。尤其是那只叫彩织的小彩鸟,恨不得偷偷瞒着有妖先杀了他,幸好被西楼拦了下来才没有得逞。 现在想想,他倒有些庆幸自己被关在了这里,否则以他这重伤之身,独自行走在皮母地丘的山路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暗杀了。如今倒好,一座牢狱将所有恨他的人都挡在了外面。 潏湖这座监牢是建在湖水底下,四四方方,无窗无门,却能将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泡,可惜无论怎样的重击都无法将其打破,就连那些看守监牢的人都是站在牢外巡视。 陵歆被关在监牢的东南角,身前有一道水做成的屏障,手上脚上都被铁链锁着。而在与他相隔不远的地方,一个披着身黑衫的女子正捂着脸低泣,那声音着实委婉凄怨,在这空荡荡的监牢里回声不断,没一会儿就把旁边的他听得后背发凉。 “这位姑娘……”约有半个时辰过去了,他总算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女子猛地抬起头看过来,一双眼睛肿得吓人,眸子里尽是血丝,“做甚么?” “没……没事。”他硬是那句“你能不能别哭了”咽回到肚子里,偷偷打量对方几眼之后,又问了句,“被关进来之前,你也住在皮母地丘?” 他初来乍到,对此处着实是不熟,正是想找个人问清心中困惑。可惜这句话才问出口,便听对方冷笑一声,“你既然会这样问,想必一定不是这皮母地丘的妖了。” 这女子被关在这里多日,自然不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陵歆一时不知该怎样接她这句话,若如实言明自己的身份,对方指不定也恨他入骨。可若不说的话…… “我本是九重天上的瑶光星君,前日因打碎了天宫宝物被贬到此地,谁知一来便不小心开罪了这里的波母夫人,这才被关了进来。”说话时,他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没有那么心虚。 扯谎编瞎话这种事,他最不在行。多亏了那个瑶光星君与他在同一日被贬到了下界,他虽不认识对方,这时候也只能想起这么一件事来。 而那黑衣女子倒也没有多疑,只是在听他说到“不小心得罪了这里的波母夫人”时,脸上的哀怨陡然褪去,双眸间竟隐隐透出了几丝讥讽和恨意,“她素来是个喜怒无常的,你初来乍到开罪了她,实在不足为奇。” 听她话里这意思,似乎是对有妖有着诸多不满。 陵歆心中困惑重重,可在这种时候也不敢显露得太过急切,只能耐着性子与她攀谈,“不知姑娘又为何被关到了此处,难不成也是开罪了……” “好端端的,谁会去开罪她?”不等他说完,那女子便愤愤道,“还不是因为她自己守寡守得久了,见不得别人姻缘如意,硬生生要拆散我们一家人!” 说着说着,又有两行热泪自脸颊上滚了下来,勾得她喉头一酸,连声音都有些哽咽,“可怜我那夫君和孩儿,如今也不知是否安好。” 许是悲伤和担忧压在心底太久了,对方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与自己同样身陷牢狱,又愿意听自己倾诉怨恨的人,便也舍下了许多防备。在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陵歆总算是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眼前这女子本姓奉,名唤奉三娘,真身是只黑蜘蛛,曾在人间的深山里修行过几日,后来修得人形去山下的镇子走了一遭,与一凡尘男子一见倾心,两人私定了终生,对方也不嫌弃她是个妖怪,很快便娶她过门,甚至很快便有了个儿子。 自从生下这孩子之后,奉三娘便开始盘算起如何变成真正的凡人,与夫君白头偕老。为了这个目的,她不惜跨过千山万水来到皮母地丘求波母夫人相助,而她的夫君与儿子不放心她独自前来,竟也一路追随。可惜这一家人的深情厚谊并未打动那高高在上的波母夫人,有妖在听说了他们夫妻的事情之后,只说让他们先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却不提何时才会帮他们。 奉三娘一家只得暂且在皮母地丘住了下来。多亏她的夫君是个善解人意的,并不急着从这满是妖怪的地方逃离,反而时常劝她不要心急。几个月一晃而过,一家人倒也习惯了在此生活。 可就在这时候,有妖突然派人告知她,皮母地丘其实没有变作凡人的法子。失望之下,奉三娘也没办法怪那波母夫人诓骗了自己几个月,只能带着夫君和孩子准备回人间。不过说到底,她还是个道行不高的小妖怪,在凡间生活得并不习惯。临走前,她的夫君看出了她的踌躇,便问她是不是想要留在皮母地丘。 奉三娘竟不知道自己的夫君肯为了自己让步,舍弃凡尘俗世的荣华富贵,愿与她一同生活在这群妖聚集之地。 大喜过望之下,她不由再次去求波母夫人准许他们一家生活在此。可是这一次,有妖却拒绝了。 对方允许她和她的儿子留下来,却要赶走她的夫君。 奉三娘怎么肯答应,自然是要与夫君一起离去,可也就在这时,有妖突然抓了她关进监牢,不肯让她再见一见她的丈夫,竟像是要活生生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 “明明她自己也曾是个凡人,若不是因为嫁了一只狐狸精,怎么能有今日的地位?如今可好,丈夫死了,便见不得与她境遇相似的人,非要拆散我和我家夫君不可!”越说,奉三娘越觉悲愤,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如何开罪了那位波母夫人,只能将此归咎于自己一家与对方有着相似的经历。 听她说了这么久,陵歆总算是听到自己想听的事情了,忙打起了精神问道,“我只知道波母夫人是个半妖,却不知她是如何从凡人变成了现在的半妖之身?” “这个还不简单?”奉三娘睃了他一眼,倒也没计较他的见识浅薄,飞快的说着,“听说是她年少时有幸结识了那只狐狸精,被迷得七荤八素,与其成了亲。也亏得那狐狸精对她有情,怕她不喜在山林间生活,便陪她去了人间。可惜两人在人间终究是住不惯,过了几年,那狐狸精竟杀了狐王,夺了狐王的内丹给她吃了下去,她这才成了半妖,又来了这皮母地丘占山为王。” 这件事在大荒并不算秘密,几乎人人都知道有妖的这段往事。奉三娘初来此地听闻了此事之后,还曾感叹自己一家与波母夫人很是相似,所以后来更是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若说人妖成婚在那位波母夫人眼里是天理不容,那她自己又算什么? 奉三娘心中悔恨了千百次,只恨自己当初不该带夫君来此。既没求得变作凡人之法,又成了那波母夫人的眼中钉。早知如此,就算不留在人间,她带家人去自己曾修炼过的那座高山生活也是好事。 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像是有妖无缘无故仗势欺人了,可是听完之后,陵歆却只觉得有些古怪。至于到底哪里古怪,他也说不上来。毕竟经历的事情太少,说是不通世故也不为过,又怎么能仅凭聊聊几语便帮旁人解开心中困惑。 琢磨了半天,见那奉三娘又开始暗自神伤了,他不由往监牢外望了两眼,然后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如我帮你逃出这监牢?” 他这个提议太过胆大,总算是让奉三娘生了疑,“你自己都被关了进来,又怎么能帮我逃出去?” “我自有办法。你莫忘了,我好歹也是从天上来的。”这时候,他才觉出自己这身份的好处来,说完,又神秘兮兮的朝着对方那边探了探脑袋,“你只要再告诉我一件事,我一定帮你。” “什么事?” “你来这皮母地丘也有几月之久了,认识的也定然比我要多。我被关进来之前,见到一个竹妖。他……他与波母夫人好像……好像……”话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抬手拂了拂散落在耳旁的发丝,以此来掩饰自己心中的尴尬,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能说完。 幸好那奉三娘是经历过风月的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说那个叫西楼的?他曾是波母夫人的未婚夫婿。” 第6章 第六章思凡(5) 这件事着实是出乎了陵歆的预料。 “什么未婚夫婿?她不是只有管唯一个丈夫吗?”若不是有那道屏障挡在面前,他怕是都要冲到对方面前问个清楚了。 奉三娘心中原本还有些疑虑,一见他这副神情,那疑虑立时便变为了惊诧,“那波母夫人有多少夫婿,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其实她也隐隐猜出了面前这人的心思,可是那个心思未免太胆大了一些,叫人连说都不敢说出口。 莫不是疯了,才敢去打那波母夫人的主意? 思量再三,许是念着对方听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她还是好心劝了一句,“这其中的曲折我虽不知,可这皮母地丘的人心里都清楚,就算再来百十个未婚夫婿,那位波母夫人怕是也不会再改嫁了。” 在人间生活的那段日子里,奉三娘也听说过许多贞洁烈妇的故事,心知人间的女子若是死了丈夫,大多都不会改嫁。可是皮母地丘只有妖没有人,自然不会守着人间的那些规矩,有妖也是如此。所以,自管唯死的第五十年开始,便有不少慕名前来求娶波母夫人的人,大多都是皮母地丘附近山头的妖怪们。他们有的是为了地位,有的是为了精进修为,有的是为了美色,也有从许久之前便仰慕波母夫人的……形形□□,若说没有可以与管唯相提并论的男人,并不尽然,可是有妖却从未动过心。 皮母地丘欢迎所有无家可归的小妖小怪来此投奔,却将所有敢对波母夫人动“歪”心思的男子拒之山外。 自管唯死后,这天地间再无人能走进那波母夫人的心。没有人能做到,她也不允许旁人做到这一点。 奉三娘虽对此人有着百般怨言,可是每当想起初见之时,这个女子坐在窗边仰望夜空时眼中的哀戚,便又会觉得对方太过可怜。 有些东西,若从未得到过还好。可若得到了又失去,定能为此尝遍苦辣心酸,自此心如枯槁。 想要打动这样一个人,太难。 陵歆听着听着,便不由敛下了眼眸,被铁链锁着的两只手不自觉的绞在一起,脑中飞快闪过了一个坐在黑暗中轻笑的身影。 那个人说,“我对不起她。” 猛地晃了晃脑袋,他努力将这些不该想的事情都抛在脑后,转而看向对面的女子,“我会帮你逃出去,可你也要答应我两件事。” 见刚刚还呆呆愣愣的这个年轻人突然正色望过来,奉三娘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何事?” “一,无论如何,你不能伤她。二是……” 说完,眼看着那女子点头应下,他也慢慢抬起了被铁链锁着的那双手。 “轰!” 潏湖底下传来的这声巨响,将皮母地丘的小妖小怪们尽皆惊醒。 有妖是住在湖中心的那座小屋里,湖底下传来的震动几乎将房子晃个底朝天,紧接着,水面上便泛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波浪。她面色一沉,虽然头还隐隐作痛,却也强撑着站起身拿起那纸伞出了门。 被震到湖面上来的老龟好不容易才爬到她的门前,一见了她,也顾不上什么沉稳冷静,忙不迭的嚷着,“夫人,下面那座监牢塌了!” “什么?”饶是再处变不惊,有妖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当年是她亲自看着那座监牢建成,心知这皮母地丘不会再有比这更坚固的地方。若这座监牢都能被生生打破,那打破这监牢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叫西楼和彩织守住外面,别让牢里那两个人逃了。”事到如此,她也只能尽量扭转这局面。 老龟领了命,扭头便跳下水向岸边游去。事关皮母地丘的安危,这一次它游得飞快。 而有妖在它离开之后,也转过身亲自去了趟湖底。当她亲眼看到那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的水壁后,脸色越加阴沉,引得水底的守卫们连忙过来谢罪,“夫人,我们实在是不知刚刚都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这监牢就成这副模样了。” 一个人看不清还有情可原,可是所有人都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好像被蒙住了眼一般什么都没看到,就着实是有些奇怪了。 有妖沉了沉气,只命他们继续在水底下巡视,若有异样,再来禀告。 岸边,西楼已候了多时。 “怎么样?”她嘴上虽然这样问着,可是脚步却一瞬未停的朝着西边走了去。 西楼点点头,“帮奉三娘逃出来的人正是陵歆,彩织亲眼看到他跟在奉三娘身后一起去寻那凡人了。” “西楼,你知道我那个招数不可能失手。”有妖并不关心那两人到底是怎样“勾结”在一起的,她只困惑陵歆到底是如何从湖底逃脱。 明明那封印已经有了作用。 “你只封住了他的法力,这人身上定是有别的本事。”西楼何尝不是满面愁容。 他们心里清楚,若那陵歆毫无反抗之力还好,无论出了什么变故,总还有补救的余地。可若对方身上还有别的本事未使出来,这皮母地丘到底能不能困住他,都已经是个难题了。 “别急,先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到最后,还是有妖开口安慰了众人一句。哪怕这时候她才是最按耐不住的那个,却也要稳住这局面。 西楼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声气,只愿这形势不会变得更糟。 奉三娘在来到皮母地丘之后,一直与家人住在西面的林子里,这一次逃出来,也是一路朝着这边赶来,想要看看夫君和儿子生活得如何。可当她匆匆闯进原本的住处后,却不见家人的身影,就连夫君带来的那些随身的衣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有人在此生活过一般。 困惑之下,她忍不住冲出屋子站到院外一棵老槐树面前,急切的问道,“你可知我夫君和孩儿现在何处?” 那老槐树怎么肯回答她,兀自打着瞌睡。 见其不说话,奉三娘把牙一咬,狠心变回了原形,顺着树根一路爬至树枝上。那老槐树几次晃动枝叶都没能将它甩下去,反倒被其吐出的蛛丝牢牢缠住了树干,又痒又透不过气来,最后只能求饶,“告诉你就是了,告诉你就是了……” “你说!”在对方如实告知之前,奉三娘都不打算从它身上跳下来。 这老槐树本也不想多嘴多舌坏了波母夫人的事,可是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现在最急的便是自己的舒服。它一连抖了好几下,哆哆嗦嗦的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你那夫君本想带着孩子离开这皮母地丘,可你也只知道,这山里山外多少陷阱毒沼,他……他还没走出这座山,就死在了半路上,怨不得别人啊……” 这最后一句话,是老槐树的真心之语,本想劝奉三娘别将怨气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撒,却未想到对方在听到夫君已死时便怔在了原地,根本没将它剩下的那些话听在耳朵里。 死了……她的夫君,竟然已经死了…… 奉三娘本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却怎么也无法将质疑的话说出口。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断的回荡着“死了”这二字,一遍又一遍,震得她头痛欲裂。 偏巧这时有妖终于带人寻到了此处,见她将老槐树绑成这副样子,便想帮这槐树脱困,不过还没等迈开步子,便听那槐树突然高喊了一声,“夫人快走。” 它虽然没抗住对方的威胁将实话说了出来,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想着夫人的安危的,这时候自然要提醒有妖一声。 话音未落,只见那奉三娘突然抖了抖身子,吐出的一根蛛丝黏在地上,而她顺着蛛丝从树上一跃而下的时候,身子已陡然膨胀了数倍,单单是几条腿,便足有那老槐树高。 有妖心底也隐隐猜出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可在这种时候,多余的解释似乎已经没机会说出口了。她缓步后退,手中纸伞转瞬间化作铁链,在对方慢慢向着这边爬过来时,腕间铁链也飞快的缠住了那两只鳌爪,拖着那庞然身躯一路朝着不远处的水池奔去。 可惜这奉三娘的身躯实在是太庞大了,还未被甩进水中,便已用吐出的蛛丝缠住了两旁树木。一直在天上盘旋的彩织见了这情形,连忙俯冲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喷出一道烈火,不仅烧断了那蛛丝,险些也将那些古树烧得跳脚。 趁着这个工夫,有妖将手中铁链重重一甩,很快便把奉三娘整个身子都捆了个结实,又伸手捞起了一只差点被彩织烧到的小蛇。奉三娘到底是个道行不高的小妖怪,挣扎了几下,见挣脱不得,竟选择变回了人身,那较常人都要柔软几分的身躯在链中不断扭动着,眨眼间竟让她从铁链缝隙间伸出两只胳膊来,而那两手上握着的匕首也朝着面前的有妖刺了去。 正攥着铁链另一端的有妖就在她身前不远的位置,空闲的那只手利落的打掉了其中一只匕首,另一只却仍护着掌中那条小蛇不敢去拦。 而也就在这时,一个匆匆赶来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他重伤在身,身手早不如还在天上时灵活,这时候也只能伸出手握住了那匕首的前端,任利刃划破掌心却不肯松开半分。 “你答应过我,不能伤她。” 第7章 第七章思凡(6) 当看清身前这人的模样时,有妖倒宁肯让奉三娘捅自己一刀了。 趁着其他人还在愣神的时候,她劈手夺过那把匕首,也不顾这样的动作会不会划伤还握着刀身的陵歆,下一瞬便将刀刃抵在了对方的喉咙上,“你别以为我真的不想杀你。” 她确实很想弄清当年的真相,可是这不代表她会任由这个杀夫仇人在皮母地丘肆意妄为。刚刚才砸了潏湖的监牢逃出来,现在便跑来她面前“帮”她挡下匕首……若说他此举是出自善意,她绝对不信! 刀刃已将脖子划出一道不浅的伤痕,逼得陵歆不得不往后缩了缩,“我……” 这话还没说完,旁边候着的小妖们已经一拥而上将他包围住,百八十件兵刃齐齐挨到了他的身前。有妖甩了手中匕首,莫说听他讲完那句话,甚至不屑于多看他一眼便已转身走向奉三娘。 多亏刚刚被陵歆“搅了局”,眼下奉三娘已经被彩织捆了个结实扔在地上等候发落。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一切,亦或是带着你的儿子立刻离开皮母地丘。” 铁链变回纸伞,有妖任由旁边已经化为人形的小蛇妖为自己披上一件袍子,被伞面遮挡住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唯有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奉三娘早已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如今哪能听得进去她的话,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朝着她吼道,“你还我顾郎!” 有妖也未多言,很快吩咐下去,“把她的儿子带来,让他们离开皮母地丘。” 说完,便撑着伞朝潏湖的方向走了去。至于剩下的事情,她知道西楼会解决的。 “那他呢?”彩织偷偷的跟了上来,用眼神向陵歆那边瞥了瞥。 “夫人,我有个好主意!”未等有妖说话,那只小蛇精又冒出个头来,兴致冲冲的说出了自己想到的好办法。 听他说完之后,彩织和西楼不由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添堵还是在出主意了。 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思忖须臾,有妖竟点了点头,“就依你说的办吧。” 约有一炷香的工夫,陵歆便被这些衷心的下属们带到了潏湖,然后用一条手臂粗的链子环住脖子,另一端锁在湖心那座小屋的栏杆边。 这就是那只小蛇精出的主意——为了提防着这人再次逃跑,不如直接将他关在波母夫人的门前。 可是当众人真的这样做了之后,再看那脖子上套着铁链只能蹲在屋外的男子,心中也徒生了了几分怪异之感。 “这不就是人间所说的……”西楼在人间住过许久,算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不过话说到这儿,他便有些不忍心说下去了。 虽然对方是皮母地丘的仇人,可是到底曾是天上威风凛凛的神将,如今这模样也太过屈辱了。 “……看门狗。”人群中,不知是谁多嘴接了一句,替他将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四周立时安静了那么一瞬。 没错,正是看门狗。无论是锁着那人的法子,还是他不得不蹲下身的姿势,都像极了人间那些替凡人看家护院的狗。 在场诸人之中,唯一没有觉得这姿态屈辱难忍的怕是只有陵歆自己了。 自从被锁到这里之后,他便一心想着如何让脖子上的伤好受一些,任周围如何喧闹也不为所动,好似自己看不到那些或鄙夷或稍带同情的目光一般。 “行了,都别在夫人的门前吵吵嚷嚷了。”闹了一会儿,彩织先挥了挥手赶退群妖,自己又恨恨的瞪了陵歆一眼,这才跟着大家一起离开。 陵歆一脸的无辜,目送他们走开之后,先是抱膝蹲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姿势太不舒服,于是抬手揪住了脖子上的铁链,向后倾了倾身子,一点点的试着将双腿伸直。 始终站在屋子里注视着外面情景的有妖眼睁睁看着他在成功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木板上,两条腿悬在湖面上荡来荡去,脸上竟是带着笑的,好似丝毫不觉眼下的处境有多么不堪,反倒很享受坐在这湖中央吹着风的惬意。 刚刚西楼曾问她,真的不担心陵歆会像撞破湖底监牢一样再此逃脱吗。 有妖的回答是,“不。” 刚刚失去丈夫的时候,她也曾像奉三娘那样被仇恨蒙蔽了心神,换作那时的她,怕是在见到陵歆第一面时便已忍不住想要与其同归于尽。可是如今已是三百年过去了,这三百年里她心中恨意不减,却较当初要冷静许多,能沉得住这口气,再耐心的等几日等真相水落石出。 比起初见仇人时的满心悲愤,才一日过去,她便镇定了许多,也认可了对方的说辞,相信当年的事情另有内情。 而对方几次做出那不寻常的举动来,在她看来虽不带善意,却也让她开始相信对方不会在这个时候逃出皮母地丘。先不说到底能不能逃得出,在她看来,这人其实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思。 唯一值得奇怪的是,这个陵歆上神似乎并不如传说中那样暴虐心狠,反倒能隐忍下屈辱,在这样的情形下都能泰然处之。 这种人,不是真的傻,便是城府极深。 她当然不会相信对方是真的傻。 眼看着天已经蒙蒙亮了,平复了下心绪,她也没了再躺回去歇一歇的意思,拿起那把随身不离的纸伞便推门走了出去。 听着推门的动静,屋外的人倏地将头扭了过来,险些又在脖子上划出一道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之前那把匕首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伤口不浅,如今被铁链反复磨蹭,流出的血已将他的衣领染红。有妖伫立在门口许久,面上的表情不见改变,最后却还是伸出手轻轻一挥,眨眼间,对方的脖子上便多出了一层麻布。 “我杀你,只为一命还一命,不是想看你在我面前花招百出,也不想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她微敛眼眸,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恨了足有三百年的这个男人,语气间恨意虽不减半分,却早已没了初见时的愤怒,“在你说出你所知道的事情之前,你的命只是我一个人的,最好别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她一向如此,无论是面对仇人还是下属,神情里只有淡漠,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陵歆只是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布条,却未再抬眸迎向她的目光,“那些事,我暂时还不会说。” 而他的“坦诚相告”并未换来对方的气愤。早在决定先弄清真相的那一刻起,有妖便很清楚对方会死咬着这个用来保命的“真相”不松口。而她也从未指望自己能这样轻易的求得真相,如今的僵局不过是在等。 等一个人赶来,帮她一起弄清当年那桩惨事的来龙去脉。 “咻!”远处的林子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啼叫。 天亮了。 “我有一件事想问。”见她抬腿要走,坐在栏杆边的那个男人终于再次开了口。 有妖的脚步顿了顿,等着他说完。 “既然你不肯改嫁,又将那些想要求娶你的人拒之门外,为何独独留下了那个竹妖在这里?”说完,他偷偷斜了下眼睛,见对方没有动怒,这才大着胆子抬起头对她对视着。 纠纠结结一晚上,比起自己的处境,他到底还是在意这件事的。 有妖做梦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难得站在原地愣了愣,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待到回过神时便不由蹙起了眉,“你……” 话未说完,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似是哪里发生了打斗,只不过没多久这声响便平复了下去。又过了片刻,对面的河岸上突然闪出个身着红衣的身影来,看模样是个年轻女子,一手握着长|鞭,一手却紧紧攥着什么,也不等竹桥浮起,便轻点足尖,踩着湖面纵身跃了过来。 “红绡。”一见这女子,有妖不免有些惊讶,“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不过是回家探望二哥罢了,哪用那么久,我还惦记着我家相公呢。”红绡生了一副明艳的面容,性子也豪爽,说完话低头瞥了一眼被拴在门外的陵歆,不由好奇道,“这是?” 这一次,不等有妖回答,几人面前又多出个急匆匆跑过来的身影。 “红绡,你怎么回得这样早?”西楼听闻这消息后便赶了来,直到看清面前的人时,才不由露出个笑容来。 “因为想你啊。”看到他出现,红绡哪还顾得上别人,扭头便扑进了他的怀里,又伏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引得西楼不自然的低了低头,以此来掩饰脸颊的微红。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了一会儿话,红绡才像是想起了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个男人,又转过身瞪了一眼对方,“我和我相公说话,你看什么看!” 陵歆本是看了个目瞪口呆,眼下却不自觉地咧了咧嘴角,忍不住拍了拍手,真心称赞道,“二位真是天造地设,定要长长久久才是。” 第8章 第八章思凡(7) 自从来了这皮母地丘之后,这男人的举动就有些古怪。 即便只有一日的工夫,有妖和西楼也见惯了他的花样百出,故此并不在意。但是红绡不同,她才刚刚回来,还不知面前这人的身份,如今见他这里做些古里古怪的事,自然好奇对方的身份。 “他到底是谁啊?”她好奇的看看身边两人,希望谁能告诉自己真相。 有妖和西楼不由对视了一眼,后者先拉着自己的妻子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答了句,“陵歆。” 话音未落,红绡已为这两个字瞪圆了眼睛,想也未想,手中长鞭便向着栏杆那边甩了过去。幸好西楼早已将她和陵歆拉开了一段距离,不然那带着倒刺的鞭稍刮进的就是对方的胸膛。 “咱们盼了三百年才盼来这一天,怎么还没杀了他为阿唯报仇?”即便被夫君拉扯着,红绡仍难抑心中愤恨。 杀他,杀他……他们又何尝不想杀了他?可是现在时机还未到。 西楼凑到妻子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红绡这才平静了下来,只是那目光仍如利刃般落在陵歆身上,像是要将他割成千片万片。 这样的眼神,陵歆在一天之中已经见得太多了,他不自然的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像是要避开红绡一般,但是依有妖看来,倒更像是因为湖上的冷风吹得他身上的伤口有些不好受。 她盯着他看了一瞬,这才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面前的红绡,“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从对岸过来时,红绡的另一只手里便紧紧攥着些什么,她敢肯定,这绝不是对方从老家带回来的东西。 说起这个,红绡才像是突然想起来这回事,连忙将握紧的那只手张开伸到他们面前,“刚刚回来的时候见它有些不对劲,便捉了来。” 在她掌心中央静静躺着的,正是被她打回了原形又变小的奉三娘。 这个蜘蛛精一直对丈夫身死一事耿耿于怀,被放走以后又偷偷溜回来报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有妖并未觉得意外,伸手接过那只小蜘蛛便将其放到了屋内,“等她醒了,我再与她说。折腾了一夜你们也该累了,还是回去歇一歇吧。” 西楼陪着他们忙了一天一夜,红绡又是长途奔波,总不能让他们再在这种小事上陪她一起耗下去。 这是好意,那对夫妻也没有坚持留下来帮她。红绡又看了一眼栏杆边的陵歆,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在岸上的家,西楼紧跟在她后面,走之前不无担忧的望了望湖中央的有妖,而后者只是勉强对着他一笑。 等到这两人一走,湖中央的小屋瞬间安静了不少。见有妖又回到屋子里去面对那奉三娘了,陵歆这才努力从栏杆边爬起身来扒到窗边,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悠悠转醒后,奉三娘早已变回了人形,如今正站在有妖面前,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不顾一切动手报仇的冲动,“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拆散我和顾郎?” 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喜怒无常人人皆知,可是再怎样不近人情,这个女人对待前来投奔皮母地丘的小妖小怪总是带着几分怜惜,平素从不会为难于他们。 既然如此,为什么轮到他们这一家人时,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 “管唯都死了三百年了,你本该比谁都清楚失去丈夫的滋味,凭什么自己伤心难过,就要拉着别人陪葬?”她恨不得声声泣血。 “别拿我和阿唯做对比。”听到这儿,一直默然不语的有妖终于开了口,“你不是阿唯,顾湛也不是我。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想求真心人胜过求长生。” 如果说这句话还没能让奉三娘明白她的意思,那么下一句便足以了。 “母蜘蛛的寿命最少一年,最多也不过十余年。你在未修炼成精的时候,是否也曾贪恋过长生?若是那时的你有了自己的丈夫,你会选择真心人还是长生不死?” 无论奉三娘会选择什么,顾湛从始至终选择的都是长生。 也并非没有动过心,不过那点真心在得知奉三娘是个妖精之后,便彻底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长生的渴望。他多么想像奉三娘一样活上几百年几千年,哪怕不能与天地同寿,也想多看看这世间的繁华。 为了心中的目的,他非但没有嫌弃对方的出身,反倒一心求娶,甚至与其生了一个孩子。谁又能知道他在听说奉三娘想要变为凡人经历生老病死时,他心中的酸涩和嫉恨。他暗恨对方身在福中不知福,若能交换,他多么希望像她一样当个妖怪。 所以,当对方提出要去皮母地丘来求波母夫人相助时,他几乎是想尽了办法要跟随其一同前来。曾经他也听说过,那个波母夫人原本是个凡人,如今成了半妖才逍遥度日再不愁短短几十年的生死。 这趟远行,便是他实现心中所求的好机会。 无论如何,他也要求得不再做凡人的法子,若能变成半妖,更是再好不过。 可惜,在来此之前,他只知道自己与波母夫人很是相似,还以为自己会为此得到对方的另眼相看。却不知从一开始,两人便是天差地别。 “嫁给管唯,甚至变做半妖,我贪恋的,始终是我的夫君,而非长生。若他不在,这长生于我而言,只是折磨。”说到这里,有妖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终于变了变,也不知是同情还是遗憾,“可惜,顾湛与我不一样。” 若不是为了求得长生之法,顾湛绝不会对奉三娘百般讨好,也不会如此“体贴”的陪着妻子来到这群妖聚集之地。有妖从前也曾是个凡人,怎么会看不透凡人的心思。自打见了这一家人第一面起,她便看出了顾湛心中真正渴求的东西。 波母夫人从不管皮母地丘以外的闲事,可是这一次,或许是因着有些相似的经历,她竟第一次对着毫无干系的外人动了恻隐之心。 她不想奉三娘被这贪婪的凡人所伤。没有别的缘由,只因她每每想到若是当初的自己也欺骗着管唯的话,她的阿唯又会多么伤心。 她不忍心。 留那一家人在这里住上几个月,是她为了彻底看清顾湛的目的设下的陷阱。之后欲留不习惯人间生活的奉三娘在此居住,是为了让对方远离已被贪欲蒙蔽了心神的丈夫。 可是她这样做的同时,心知自己心思已被看破的顾湛却想着尽快带儿子逃出皮母地丘。说到底,他羡慕着这些妖怪远超凡人的寿命,却也因为多年的养尊处优而厌恶着这样的生活。 他害怕自己被那心狠手辣的波母夫人所杀,也害怕波母夫人会将他的心思告知奉三娘。当时的他,只想着带着身有妖怪血脉的孩子逃离这里,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儿子身上,甚至想着,只要一离开这里,回到人间时,他定要想办法找道士收了已经没什么用处的妻子。 一个一心想着变做凡人,却不想着让丈夫与自己一起长生的妖怪娘子,不要也罢。 有妖不忍心让那时的奉三娘看清丈夫的真面目,也心知自己的解释绝对无法让深陷其中的奉三娘清醒过来,所以才想了个算不上好的法子,暂且将她关了起来,让她免受丈夫所害。 而那顾湛,终于在想要偷偷逃出皮母地丘的时候死在了半路上,皮母地丘的守卫们只来得及救了他的孩子。 “没有放任你在临死前才看清他的真面目,是我的错。”这句话,有妖并不是在讽刺。因为事后想想,她忽然发现自己也不知到底到底怎样做才是对的。 或许这件事由她这个外人插手,便已经错的彻底。 可是她不后悔,说是一意孤行也好,自私也罢,她真的不想看到一心念着那个凡人的奉三娘受更多的伤,哪怕对方与管唯其实并不相似。 这番话,她不知奉三娘到底会不会信,也从未打算让对方相信这一点。可是就当她想要派人将这母子二人送出皮母地丘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跌坐在面前的女子喃喃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贪恋长生,那现在又算什么?” 声音虽低,却冰冷得吓人。 自己身为半妖,竟也居高临下的批判着凡人想要成为半妖贪恋长生的渴望,实在是可笑。 只是听了这话,有妖却破天荒的笑了笑,“你不过是在人间的街市上与他一见倾心,便嫁了他,若他没有欺瞒于你,你们可称得上圆满……” 说着说着,笑意渐渐敛起,她的神情竟有些恍惚,似是想到了许多早已的往事,“而我和阿唯……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阿唯都做了些什么,又舍弃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羡慕惊叹着她变为半妖的经历,可是谁又知道当年之事其实只是源于一场意外?他们都只看到了她现在的貌美与强大,她却永远都忘不掉管唯望向狐王尸身时,眼中噙着的泪水。 这一路走来,他们都舍弃了太多。到了最后,身边也仅剩下彼此,原本以为这样就算是苦尽甘来,谁知……谁知…… 派人送走了奉三娘母子之后,再次走出房门时,已是一天之中艳阳最刺眼的时候。 栏杆边的陵歆避无可避,被晒得瘫在地上坐不起身。有妖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便开门见山的说道,“奉三娘倒也算是个说话作数的人,她竟当真帮你瞒下了监牢里的事情。” 哪怕没能做到应下的第一件事,直到被送走之前,奉三娘也未曾吐露出半分与如何闯出监牢有关的事情,更不肯说出自己在当时都看到了些什么。 这是她答应陵歆的第二件事,那便是无论在监牢里看到他做了什么,都要当做什么也没看见,绝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可是这样反倒更让有妖好奇当时发生的事情。 陵歆到底是如何闯出那监牢的,为何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当时的场景?那其中,又有着怎样的秘密? “还有一件事。”见对方不说话,有妖忽然蹲下身来,飞快的拽起了地上那人,神情间带着一丝说不清缘由的愠怒,“告诉我,你百般打听我身边男子的目的。” 当奉三娘说出这事的时候,她的心中除了愤怒和屈辱之外,连惊讶与不解都容不下。无论是真是假,只要陵歆敢表露出半分对她的好感,她便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件事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而被她掐住了咽喉的那个男人在挣扎了几下之后,实在是不想再看她眼中的愤懑,不自然的别过头去,然后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反问了一句,“如果我说,这是我的责任呢?” 第9章 第九章思凡(8)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聪明人,可是这时还是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若是再想想那株护心莲的事,所有的疑点似乎都只能用一个理由来解释——在那锁妖塔里,管唯与陵歆做过一个交易。 管唯到底许诺了陵歆什么,有妖不得而知。可是陵歆却因此对三百年前的事情三缄其口,甚至将她视作一个责任,不惜留在这皮母地丘任他们百般折磨。 这太奇怪了。 “那我只问一句,管唯,到底是不是死于你手。”她又换了一个问题来问。 这一次,对方终是点了点头。 他不否认自己杀了管唯,但是每每谈到当年之事时,却总是会紧紧闭上那张嘴,无论旁人如何劝诱,至今都不肯开口,叫人难免多想。 有妖最看不惯他这副“无可奉告”的嘴脸,两人僵持许久,她手上用力,干脆利落的将其甩到了下面的湖水里。 环在陵歆脖子上的那条铁链不长不短,在他掉进水里之后就有些不够用了。而屋外的那个女人目光里没有一丝怜悯,冷冷的盯了他许久,不过丢下一句,“不论你有什么目的,我的事,唯独轮不到你来管。” 哪怕这世上人人都能来管她的闲事,忧心她是否还会改嫁,陵歆也不成。 唯独这个杀害了她的夫君,夺走了她的一切的男人,没有这个权力。 他凭什么在杀害了她的丈夫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将她的婚姻大事视作自己的责任? 未免太可笑了! 任那人在水里面挣扎着,有妖踏上从湖底升起的那座竹桥,转眼便消失在对岸。 陵歆自己扑腾了半天,总算是扒着小屋外的栏杆爬了上去,也幸好现在还是正午,和煦的阳光洒下来,没过多久便将他湿透了的衣衫重新晒干。 潏湖附近来来往往的小妖有许多,大多都会在经过时遥遥望上他一眼,可却不像是昨日那般急切的想要杀他。经过昨夜西楼的“解释”,大家都心知夫人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动手。 至于那时机到底是什么,大家虽不清楚,却也相信夫人与西楼的决策。 就算没有了管唯,这么多年过去了,皮母地丘到底还有夫人与西楼支撑着,不至于让任何人欺辱了去! 陵歆就在这些或打量或示威的目光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天,直到日落西山,也不见有妖的身影。 远处的林子里,不时能看到几只鸟雀自树木间惊起,在余晖的照耀下,渐渐模糊成几个黑点消失于眼际。陵歆半眯着眼睛盯了这悠闲的场景许久,最后也被那耀眼的光芒照得有些犯困,疲惫的敛下眼眸,漫不经心的打着哈欠。 “陵……陵歆上神?”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最后一个哈欠还没有打完,便险些被这带着困惑的一声唤憋了回去,险些呛得他咳嗽一声。 猛地坐起身,陵歆比来者更震惊的看着对方,实在是怀疑这地方怎么会有尊称自己一句“上神”的人。 而站在他面前的男子尚且年少,犹豫着唤出那四个字之后,就带着一脸的迟疑后退了几步,似是在警惕着什么。 两人相对无言,互相打量了许久,最后陵歆仍是没能认出对方身份,那少年却已经坚信自己没有认错。 “你是谁?” 陵歆刚刚将心中困惑问出口,便听对岸突然传来一声,“瑶光!” 少年应声回头,然后对着岸边的西楼挥了挥手。 瑶光……瑶光……默念着这个名字,陵歆只觉得心中一惊,忽然便解开了原本想不通的几个困惑,又暗暗叹了声“偏偏凑巧”。 就在昨日,他还因为一时编不出什么谎话来,只能随口拿了瑶光星君的名号来用。谁知一日过后,那与他同一天被贬到下界的瑶光星君竟然真的出现在这皮母地丘! 而他不认识这未曾谋面的瑶光星君,瑶光却是认识他的,在西楼和有妖正向着这边的时候,对方还好奇的盯着他,似是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没多时,西楼终于从那小桥上走了下来,“今日是怎么了,红绡回来得那样早,你也来得比预计的快。” “说来话长。”瑶光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陵歆的身上收了回来,继而看向面前的男女,“我们单独谈一谈。” 这皮母地丘的人都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哪有什么单独谈谈的必要,此举不过是避着陵歆一人罢了。 有妖又怎会不知瑶光想谈些什么,一想到等了这么久终于能够接近当年的真相,掩在衣袖下的双手都不由自主的攥紧。 “进来吧。”沉了沉气,她三步并作两步的率先走进了小屋。 瑶光和西楼正要跟上,却忽然听到栏杆边的陵歆问了一声,“你就是当年那个内应吗?” 早在管唯等人闯上九重天时,负责捉捕凡人的神将们便已怀疑天上有内应,只可惜一直没能查出来到底是谁。当时还曾怀疑是锁妖塔里面的人,如今看来,应是外面的才对。 而瑶光身为北斗第七星的星君,偏偏与这下界的妖怪们相交过密,又在被贬下界之后匆匆出现在这皮母地丘,无需多想,事实也摆在了眼前。 只是瑶光被他问得一愣之后,却又很快摇了摇头,“无论你信与不信,当年的内应不是我。” 如果他是那内应的话,早就该知道管唯他们突然闯入监牢的缘由。或许也能……阻止那场惨剧发生。 “咣!”进门后,他反手落下了门闩,然后一刻不停的开口道,“外面那人正是陵歆,我与他在天宫的宴席上见过一面,只可惜那时他心高气傲,根本不会将我们这些星君放在眼里,现在怕是连我是谁都已经忘了。” 管唯生前的朋友算不上多,瑶光算是其中之一,也是皮母地丘这些小妖小怪唯一相熟的神仙,当年正是他将管唯闯锁妖塔被陵歆所杀的噩耗带回了皮母地丘。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并非当年那桩大案的内应,除了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之外,再也不知其他内情。 有妖盼了他这么久,盼的正是对方能从陵歆身上看出什么不寻常来,甚至是帮他们从陵歆嘴里套出当年一事的真相。 “可是,”瑶光话锋一转,突然蹙了蹙眉,“正因为他心气太傲,目中无人,绝不会任由自己受此屈辱。” 为了帮朋友查清当年惨事的来龙去脉,三百年来,瑶光一直在找机会让陵歆被贬,直到对方在醉酒时轻薄了那名神女,他便接连两次将此事捅到宣旸仙君面前,又不动声色的怂恿天帝将其流放到大荒。再后来,便是不惜算准了日子与同僚大打出手,再“无意”打碎那天宫宝物,同样落得一个被贬下界的下场,追着陵歆而来。 为了这一日,他已经足足等了三百年,可在看到那人被锁于屋外的模样时,却又忽然有些犹豫了。 三百年未见,他还清楚的记得对方神情间的飞扬跋扈,而如今,傲气不复,反倒剩下了那透着几分诡异的从容。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能让这个人忍得下如今的屈辱? 屋内的几人皆是沉默。 “你还知道些什么?”很快,有妖又问。 这也是瑶光接下来要说的。这三百年来,他每日除了绞尽脑汁想办法将陵歆赶到下界之外,便是在暗中打听对方的秘密。可惜,自当年抓捕管唯等人失手之后,华乐宫那些人都多多少少受到了责罚,陵歆更是首当其冲。皮肉之苦便不说了,只说那长达两百年的监/禁,便足以让对方叫苦不迭了。 瑶光曾听偷偷去探望过陵歆的女仙说过,自从被监/禁之后,那位不可一世的上神终日只能与书为伴,她几次去探望,都能看到对方对着那些古书唉声叹气。 说起这个,瑶光竟叹了声气,“我曾听人提起过,他在凡间时出身官宦之家,自小便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可惜长大后就变了性子,竟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什么?”留意到他口中的“凡间”二字,有妖不由诧异,“他也曾是凡人?” 这些年来,她也曾百般打听陵歆的事情,却从未听说过这段往事。 “说是凡人倒也算不上。”瑶光不由向着屋外望了望,“你也该知道,他本是魔族储君,可他母亲却是个凡人。他的父亲在下凡游历时,与他的娘亲生下了他,后来又带他回了南荒。” 怪只怪那位魔君太担心儿子的血脉会被族人看低,自回到南荒之后便绝口不提人间之事,更不允许别人提。再加上陵歆曾被送到祁山拜师,足有几百年未回南荒,故此,知道其年幼时经历的人并不多,就算有知情的,也不敢乱说话。 再后来,便是没有人敢当面说,却在背地里嚼了几百年舌根子的那桩丑闻了。 为什么堂堂魔族储君要跑到天宫来当什么神将?地上的妖怪们或许不知情,天宫里那群人却一清二楚。 想当年,南荒那位魔君正要迎娶自己的未婚妻子,成亲的前一日,却在自家的宫殿里撞见儿子与自己的未婚妻厮缠在一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捉奸在床! 正是捉奸在床,连半点为儿子开脱的余地都没有。 虽说陵歆早已经算是四海八荒名号叫得最响的不孝子了,可是这一次闯下的祸,却让他的父亲终于无法再原谅他了。 那一日之后,被打了个半死的魔族储君匆匆逃出南荒,算是彻底被赶出了家门,先后投奔到祁山的师父和昆仑山的叔叔那里,最后还是天帝卖了那两人一个面子,收留了这个不省心的年轻人在天宫。 “虽说如此,无论共事多少年,天上那些人到底还是防着他的。”瑶光的眉头越皱越深,“凡间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无论是凡尘,还是仙界,都终究无法真正接纳外族之人。就好比人妖殊途,有妖若不是当年吃下了狐王的内丹,哪怕是嫁给了管唯为妻,如今也定然不会被群妖所接纳。 每每说起这个,总是会勾起伤心事来。 瑶光偷着瞄了身边的女子好几眼,确信对方早已不会为了往事轻易落泪,这才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华乐宫的神将虽多,前些日子离俞逃出锁妖塔的事情,竟无人来告知他一声。不然若是此次能抓了逃犯回天宫,定是能将功赎罪……” “等等。”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有妖匆匆打断了,“你说谁逃出了锁妖塔?” “离俞……”瑶光又重复了一遍,看着她神情忽然凝重了起来,也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拍桌站起,“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当年闯上九重天的人总共有五人,最后死了一个,逃了三个,却还有一人被抓。 那个被关进锁妖塔长达三百年之久的便是离俞。 “你还记得你当年是怎样对我说的吗?”本以为已经无计可施的绝路上突然多出了一缕曙光,有妖难得咧了咧嘴角,露出个算不上笑的笑容来。 瑶光又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当年说过的话。三百年前,得知闯进天宫的犯人之中有管唯时,他在震惊之余也不忘留意着其他四人的去向。正因如此,在管唯被困锁妖塔之时,他亲眼看到了那原本已经成功逃脱的离俞去而复返,冲过重重包围又只身闯了一次九重天,只为回来帮管唯脱险。 最后,管唯死在了锁妖塔里,离俞也被关在监牢长达三百年之久。 他这一次逃出来,一定会为管唯报仇雪恨。 而他也或许是除了陵歆之外,唯一还活在人世的知情人。 第10章 第十章思凡(9) 这些年来,有妖也曾想过去找当年参与此事的那几个逃犯弄清真相。可是他们既然能从天宫逃走,便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寻到自己的踪迹。而她在皮母地丘的威信再高,只要出了这大荒,也只是个道行不高的小妖罢了,哪能比得过那些天兵天将?就连华乐宫的神将们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她更是有心无力。 可是眼下却不同了。 离俞才刚刚逃出锁妖塔,就算想要避开那些捉捕他的神将躲藏起来,也要费些工夫。 她只要趁此机会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离俞,便离想要寻求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这算不上什么好法子,可却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瑶光此次费劲心机来到皮母地丘,便是要帮他们一起想办法查清真相报仇雪恨。只是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这桩案子会如此复杂。 当众人发现属于管唯的那株护心莲出现在陵歆身体里之后,原本所认定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同了起来。 他们可以去问离俞等人闯天宫的缘由,却不一定能从那些人口中得知管唯与陵歆之间的秘密。 而唯一知情的那个人,已经将这件事当做保命的绝招,抵死不肯开口。 “这两天我也曾想过将他杀了一了百了,不再去想什么真相。”说话时,有妖也不肯抬头望一望外面那人,“可是这样不行。瑶光,我一定要知道阿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自管唯死后,支撑她走过这三百年漫长岁月的便是心中的恨意。因为恨着杀害了丈夫的仇人,她才能好端端的活过这三百年,每日除了想着如何报仇雪恨弄清来龙去脉,再不想其他。 一晃这么久过去,眼下报仇的机会就握在她自己手里,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手刃了仇人。可是她暂时还不能这样做。毕竟心中的那道死结并非一刀两刀便能斩断。 她还要耐心的等下去,等到自己亲手将那道心结解开,才算是真正的了结。 “瑶光,西楼。”她忽然抬眸看向身前两个男子,目光中满是歉疚,“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 西楼和瑶光皆是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说。 而有妖的话却并没有停下来,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明明阿唯他也是你们的朋友,可是如今你们却要由着我的性子来为他报仇雪恨。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着你们,还有这皮母地丘的许多人,都是因为我,才卷进了这些不必要的恩怨里……” 已经足有三百年了,她未曾这样对他们坦露过自己的心思。瑶光不禁想要反驳上一句,叫她不要多想,可是还未张口便已被西楼暗暗扯住,后者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反叫他别再说了。 平心而论,有妖的担忧又何尝不是个事实? 他们都是管唯的朋友,自然想要为管唯报仇雪恨。可在这世上,最恨陵歆的不是他们,而是有妖。正因为那份恨意,她才是唯一一个非杀陵歆不可的人,他们至多不过是她的帮手罢了。 若是有朝一日,她当真杀了陵歆为管唯报仇,势必也会承受此举带来的下场。 那陵歆是何人?是九重天的神将,也是南荒的储君。 等到了那时,无论是天宫还是南荒,都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个凶手,甚至将整个皮母地丘也牵连进去,叫所有人通通为此陪葬。 这三百年来,皮母地丘上下齐心,都在想着为管唯报仇,却从未有人细思过这其中的利害。唯有恨意最深的有妖思虑得最多,也一日更比一日担忧。 昨日她轻易放过了已经毫无抵抗之力的陵歆,除了想要探知真相之外,又何尝不是因为对方的话而忽然想起了杀他的后果。 她想要再等一等,最好在弄清来龙去脉之后,将那个人带出皮母地丘,再做个最后的了结。 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 瑶光一时没弄懂她话里的意思,可却看出了这女子敛起眼眸时,目光中那一丝诡异的期盼。那并不是在期待着手刃仇人,也不是期待着弄清真相,她只是在期待着“如释重负”的那一日。 或许是在报仇雪恨之后,也或许是在别的时候,她一直在期待自己能够解开心中那根死结,然后,一了百了。 “你想死?”瑶光几乎是拍着桌子跳起来的。他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这个人,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你……死……管唯……这……你怎么能……” 有妖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果你死了,怎么对得起管唯? 这句话说得没错,只是道理谁都清楚,又有谁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有妖自己也曾劝管唯一个人好好的活下去,可是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太过强人所难了。 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相依为命两百年之久,他们走遍了九州大地,又经历了生死坎坷。旁人都说她心狠不近人情,却不知她自私又懦弱。无论如何,她真的无法承受没有管唯在身边的日子。她不想,不敢,也不愿一个人这样生活下去。 世间风光再好,于她而言,也已经没有半分值得留恋的东西。 旁人都不是她,又怎知她心中悲戚与绝望? 这三百年已经足够难熬了,剩下的日子太苦,她不想再走下去了。 “你们都冷静些。”若不是西楼及时挡在了这两人中间,瑶光怕是已经忍不住绕过桌子去找有妖大吵一架了。 “我怎么冷静?”瑶光被他这么一劝,火气反倒越来越大,“刚刚还说对不起我,现在便想在报仇之后去死,她怎么不想想,如果她也跟着阿唯死了,剩下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心里就好受吗?” 这一吼,句句肺腑,直喊得有妖连反驳都不能。 虽说她自己要怎样活只能由她自己做主,可是她比任何人都能体谅瑶光心中的愤怒。 身边的人突然离去,再不回头,那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 这整个皮母地丘,能明白她心中所想,又从未试图阻拦她的只有西楼一人。如今也是他将怒火攻心的瑶光先劝出了这间屋子,然后才坐回到桌边。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她又忍不住说了句,“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他声音虽轻,却很坚定,“这三百年来,你从未对我说过对不起,那么现在也不要说。” 单单是陵歆的到来便搅乱了她的心神,让她变得如此脆弱迟疑不复决绝,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她。 “瑶光说得或许没错。可是他到底只是一时之气,你自己的命,只握在你自己手里,没必要为了任何人而活,也没必要顾虑别人的喜怒。”他将瑶光弄乱的桌子重新摆正,然后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将要开门的时候,才低低道了声,“要说顾虑着什么,当年你执意嫁给管唯时,又何曾想过我的心情?” 说完,阖门离去。 徒留有妖一人慢慢抬手扶住了额头,久久没有起身。 这一整夜,她都是坐在桌边未曾躺下,后来不知不觉有了倦意,便伏在桌上睡了一觉。 睡梦中,好似又回到了五百年前。那时她还是猎户家的小女儿,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精明能干,一个貌美动人,在家中都算得上“有用”,而那个好吃懒做的哥哥只需要每日奉承母亲几句便倍受宠爱。一家六口人,她是最不受宠的那个。每日除了伺候哥哥姐姐,便是瞒着父母偷偷苦练箭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这山中最出色的猎户,让家人都承认她是有用的,是可以留在这家中的…… 可是这点期盼在她的幼弟出生时便彻底破碎了。家中到底是不宽裕的,如今多了这个小儿子,便势必要嫁一个女儿出去换些嫁妆。 前面两个姐姐,还等着挑选更好的人家,待价而沽。只有她这个小女儿是无用的,可有可无。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便要嫁给山下村子里的地主老爷为妾。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她刚刚从山中抓了个受伤的小狐狸回来。那只狐狸通体雪白,十分罕见,她本想着要扒了对方的皮卖个好价钱填补家用,可又在当晚改了主意。 她没人疼爱,它也是无父无母,同病相怜,何况为难彼此? 这不过是偶然动了的一丝善念。在放走那只可怜的猎物时,当年的她又怎能想到此举将会带给她的一切? 缘分弄人。 “阿唯……”即便还在睡梦中,伏在桌上的那个女子仍是不自觉的喃喃着这个名字。 屋外,好不容易扒到窗边的陵歆还在想着如何戳破这屋子的结界。可是任他如何努力,到底还是连那扇窗户都没能推开。 正是夜深人静之时,整个潏湖都是静悄悄的,湖底的守卫也不会在这时候窜上湖面看守着他。他费了一番力气还是一无所获之后,不由向后一倒,想着先喘口气再继续。可就在脑袋挨上地面时,抬眸一瞥,目光所及之处却隐隐闪过了一抹红光。 那不寻常的光芒惊得他一跃而起,脖颈虽被那铁链勒得生疼,眼下却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就在皮母地丘往西的方向,不知何时已燃起了熊熊火光,正欲逼近此处。 第11章 第十一章思凡(10) 眼看着那火光冲天,陵歆足足愣了半刻,这才转身扑向身后的房门。 他现在法力尽失,除了拍门以外,几乎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叫醒屋子里的人。可是眼下有妖正在睡着,任他在外面如何叫喊踹门都无动于衷。而这房子也不知是被设下了什么结界,被他踹了那么多脚都纹丝不动。 隐隐约约的,他甚至可以闻到烈火灼烧枯叶时的呛鼻味道。偏偏白日里那些蹦得正欢的小妖小怪们通通不见了踪影,此刻竟无一人来此寻他们的波母夫人。 他试着对岸边喊了几声“竹子精!”,可是非但没有人应答,自己还被远处飘来的浓烟呛得咳嗽了几声。 无法,咬了咬牙,他还是向后倒退了几步,用手扯住了脖子上的铁链,正要深吸一口气时,却听“咣!”的一声,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狠狠推开。 “你在外面吵什么?”有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愠色。 陵歆连忙将手放了下来,慌慌张张的原地转了几圈,才想起来将手指向着火的方向,“那……那边……” 谁知有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既没有惊讶也没有骂他几句,而是面色如常的转身回了房。 他的胳膊还悬在半空中没有落下,看看林子再看看她的背影,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还是弄不清现在的形势。 “轰!” 没多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响雷。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浇下,哗啦啦的雨声几乎高过那声惊雷,直砸得地面都要冒了烟。 在这样的大雨之下,林子里那点火光也渐渐熄了下去。乌云散去,整个皮母地丘又变得那样寂静,唯有月光淡淡铺洒在潏湖的湖面上,正映得站在湖中心的那个年轻男子神色迷茫。 这个困惑一直持续到第二日都无人为他解答。最后,他不得不趴在木板上伸长了胳膊用手去撩湖水,等到湖底的那个老龟因为好奇而游上来看他的时候,便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腿,使其无法缩回龟壳中去。 “夫……夫人……”老龟到底还是畏惧着这个曾住在九重天的神将,即便对方失去了一身法力,也吓得它连声大喊求救。 可惜这时候有妖早就离开屋子去寻西楼他们了,陵歆扯着它的腿将它甩到木板上,既不威胁它也不捂它的嘴,只是趁着他在将湖底守卫喊上来之前,困惑的俯下身问道,“昨晚明明着了火,为什么大家都不理会?” “你好奇这个做什么?”即便再怕,老龟还是斜着眼睛瞥了瞥他,“这皮母地丘被烧了不是才合你的意。” 陵歆也不解释,仍旧死死盯着它。 老龟哪扛得住他这样的目光,心里一想这事根本算不上秘密,便也干脆对他说了,“这火每过两三个月便会着上一次,大家早都习以为常了,哪像你初来乍到还当个稀奇事……” “为什么会着火?” “为……那就说来话长了。”老龟欲言又止的,接着便不耐烦的甩了甩头,“总之,那放火的人还不敢烧了这座山。” 若对方真的想放火烧山,波母夫人又怎么会坐视不理?这事说起来不过是一段孽缘牵扯出的孽债罢了,放火的人存心想要激怒有妖,有妖却不想理会对方,刚巧皮母地丘有个善于布雨的人,下场雨浇灭那火苗比动动手指还简单,每次着了火,大家都只当是一场玩闹,只要不烧到自己的住处,便不理会。 昨夜陵歆所见的火光虽吓人,烧到的地方却是无人居住的荒地,那人不过是用了个障眼法,叫人以为烈火已逼近家门。 “这种把戏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说着,老龟又飞快的睃了身前的人一眼,倒像是在嘲笑他的见识浅薄。 几百年都不换个招数,放火那个人已经够傻了,如今竟然还真有着了道的。 正巧这时竹桥又从湖底升了起来,一眼瞥见有妖的身影之后,老龟连忙拔高了声音喊了句,“夫人救我!” 说完,倒不用有妖真的过来救它,自己便趁着陵歆分神时一跃跳进了湖中。 陪在有妖身边的红绡一向与那老龟交好,见它跳回水里,连忙跑到竹桥中间,趴在桥栏上垂眸招呼着它,“老伯,是不是那个叫陵歆的欺负你了!” 言语间大有要替它报仇的意思。 老龟只将自己的脑袋探出水面,对着她摇了摇头,然后又若有所思的向着陵歆那边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提醒她,“我之前也听水底的守卫说了,那人一直在想办法打听咱们皮母地丘的事,你们小心些。” 真要说起来,皮母地丘的小妖小怪们道行都不高,加起来怕是都不够陵歆一只手打得,根本不值得对方用什么阴谋诡计来对付他们。可是凡事都要提防着一些才是,不怕对方下手,也怕惦记啊!那人要是真惦记着别的事情,他们总要提前防备着才是。 “我知道了。”红绡谢过了老伯的好意,然后迎向已经走到这边的有妖,“若他一直不肯开口,难道我们就要一直留着他的命?” 这话说得自然是陵歆。 短短几日,已经有不知多少人来问过有妖这个问题,彩织那个傻孩子因为太过愤怒,甚至被西楼强硬的关在了家里,以防她冲动行事。 可是有妖却迟迟没有说出个答案来。 事实上,日子越久,她心中越是困惑。 “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她撑着伞倚在桥栏边,目光在潏湖和房门边的陵歆之间游移着,“不仅仅是他不想逃走这一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都很奇怪。只是我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与所想的不同。” 陵歆此人,本就是生活在天宫的异族之人,与他真正称得上相熟的人几乎没有。瑶光也仅仅是见过对方一面罢了,到现在都说不准对方是个什么性子,除了对方展露给外人的张扬跋扈和风流多情之外,谁也弄不清他真正的心思,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仇人是一定要杀的,可是有妖越来越清楚自己不能轻易动手。隐隐约约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如果太过冲动,一定会做下什么错事。 至于这些困惑和不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平复下来,大概只有等到寻到离俞的那一日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红绡也是急性子,等不得多久, “还要看你二哥那边……小心!”话未说完,有妖已拽着她飞快的向后退去,手中纸伞一甩,挡下了迎面飞来的几根金针。 被拴在屋前的陵歆刚好目睹了这一幕,正欲跑过来帮她们,却又被脖子上的铁链扯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竹桥上突然多出了一群人。 这些人仿佛凭空出现在此地,其中有男有女,不同的是脸上的神情,相似的却是那副面孔,眉眼上挑,双目狭长,都美得那般妖媚。 为首的那个是个男人,说话时眼睛总是不自然的眯起,嘴角带着冷笑,明明是极美的一张脸,这样看起来反倒有些阴鸷。 “封山?”他像是觉得这件事太好笑,一连哼了几声才继续说道,“怎么?你真以为封了山我们便进不来了?” 有妖未答,只是重新撑起了手中的伞,又示意红绡退后。 一开始,封山本是为了以防失了一身法力的陵歆逃出去罢了,哪与这些人有半分关系?可是眼下她却不能实言相告,不过淡淡的看着面前的人群,一如这几百年间那般,眸色里只有漠然,“你们闯进来了又如何?真当自己能从我手里抢走我夫君的东西?” “你夫君的?笑话!”为首的男子最听不惯这句话,即便已经听了不下百遍,却仍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他是怎么拿到那东西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况,就算这曾是他的,如今他已经死了三百年了,你也该把那东西还回来了。那是属于狐王的宝物,与你何干?” 打着狐王的旗号来抢东西,若是被已死的狐王知道这件事,怕是要气得活过来掐死他们。 有妖早就懒于与他们争辩此事。她只知道这东西是管唯留给自己的遗物,绝不能被眼前这些所谓的“同族”夺了去。 “东西我不给,你们若有法子,便使。没法子,就滚出这皮母地丘。”说完,她将目光在那些人身上一扫,所有的应对之法已了然于心。 只可惜对方此次前来却不是为了像几十年前那般与她打上一场。这里是谁的地盘,他们很清楚,也心知自己很难在此地占到便宜。可是有些事并不是一定要通过“抢”这样的笨办法办到。 眼看着往潏湖这边聚过来的小妖小怪越来越多,为首的那个男子终于将唇角咧成了一个讨人嫌的模样,“我有什么法子?我没管唯那样的本事勾引狐王,也不如他没良心,有了新欢,便要在背后捅旧爱一刀。你们这些人想尽办法想帮他报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值不值得你们这样做?” 说罢,他环视着四周的目光终于又落回到已经动怒的有妖脸上,“你现在的地位,你用来傍身的宝物,甚至是你这张脸……都是怎样得来的?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狐王当年救管唯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他在多年之后替一个外人杀了自己。我们妖,也有妖的规矩。妖族不同与你们那些狡诈的人,我们,最恨忘恩负义。” 第12章 第十二章狐言(1) 人有人的规矩,妖也有妖的规矩。 他们这些妖,在成精之前不过是走兽飞禽草树花木,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人的陷阱,平生最痛恨人的狡诈。所以,就算是成精之后,也决不允许同族做出与人同样奸诈的事情来。 忘恩负义,是大忌。 有妖在来到皮母地丘之前,就已经成了半妖,而且从未对旁人隐瞒过自己成为半妖的缘由。莫说是现在生活在皮母地丘的这些小妖小怪们,就算是偶然来此住了几个月的奉三娘都很清楚她是如何变成半妖的。 可是从未有人问过她,管唯到底为什么要杀狐王?真的是为了她吗? 相较起喜欢成群结队出现的狼,狐狸向来是形单影只。管梨与狐王之间的那场大战,此前其实并未引起过外族之人的猜测和怀疑。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山林的走兽之间常有争斗,捕猎厮杀是常事,同族之间胜者为王也不奇怪。 从未有人疑心过管唯的来历,也没有人细想过这段往事。大家更在意的,也更羡慕的,无非是有妖和管唯这夫妻二人情意深重,生死不离。 皮母地丘的小妖小怪们向来敬重管唯,不仅感激他的好心收留和庇护,平日里遇到难事了也愿意来潏湖找他拿个主意。比起波母夫人,管唯才是这皮母地丘最不可缺的那个人。得知管唯已死的那个噩耗时,不仅是有妖,这整个皮母地丘的妖怪们都觉得自己头顶的天塌了一半。 三百年来,大家都想着如何报仇雪恨,当仇人来到眼前时,更是忍不住心中愤怒想要杀之而后快。没有人认为这是不值得的,因为在皮母地丘的众人心中,管唯是无可取代的。 可是今时今日,这些擅闯进皮母地丘的狐妖却说,管唯犯了妖族的大忌。 新欢旧爱?忘恩负义?这是什么意思? 单单是站在那里目不斜视,有妖都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齐刷刷的向自己投了过来。 他们迫切的想要她给出一个解释。 而解释,不是没有。只是说出来实在是太过难堪,有妖甚至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提起此事。 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管唯他如何,这皮母地丘的人都比你们要清楚。值不值,他们心中自有判断,无需外人在这里多嘴多舌。”无论时隔多少年听到这些往事,有妖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可是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的她已经不会再像曾经那般与这些所谓的同族争辩。 多说无益,相信的人仍会相信,不信的人也仍会不信。 说完,她握紧手中纸伞,目光在对面诸人脸上一一扫过,“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来抢你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滚出去,选一个,不然我帮你们选。” 自从狐王被杀之后,这些狐狸们就盯上了她手中这件宝贝,几次三番的抢夺,可惜都败于管唯手下。后来安分了一段时间,直到管唯死在九重天的消息传来,他们也终于开始变本加厉了。 三百年来,有妖不堪其扰,可是对方却毫无罢手的念头。距离上一次才过了三年,竟然又来了…… “你当我们这次只是来与你抢东西的?”似是早就料到她的态度强硬,为首的男子仍是一派悠闲,说话的时候,眼神也瞄向了她身后那间屋子,“我听说,你抓到了那个陵歆?” 这话一出口,有妖便暗道不妙。 其实那个丢尽了面子的宣旸仙君并未将丑事宣扬得天上地下皆知,陵歆被贬的消息也是被算计了他的瑶光传到皮母地丘的。照理说,现在除了皮母地丘的人之外,下界的妖怪们都不该知道这个消息才对。 若是连狐族这些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整个大荒也该是无人不知了。 “怎么?终于开始担心了?”虽然没能看到她神色大变,那男子也隐约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嘴角噙着笑,明明是在对她说话,目光却始终落在屋边的陵歆身上。 这里离湖中央的小屋仍有段距离,但是足够陵歆将他们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听了个清楚,早在这些人出现时,他便从栏杆边站起了身,眼都不眨的盯着这边的局势,当听到那些狐妖说起管唯时,几乎要忍不住冲了过来,直到听到他们又说到自己时,才有些不解的蹙起了眉。 再傻,他也察觉得出形势不对。可是他们所说的这些话又有什么深意?再看看身边的红绡,也在听到那话之后换上了一脸的凝重,似是在担心着什么。 这皮母地丘到底有多少秘密? “现在到底该担心什么,你自己想想吧。”话都说完了,那男子也没有纠缠下去的打算,爽快的准备带人离去,只是在临走之前又扭过头轻笑了一声,“我倒想看看,没了管唯的皮母地丘还能再撑多久?” 他们只为给她添些麻烦而来,目的达到了,自然走得痛快,没有迟疑。唯独站在人群末尾的那个女子在跟随同族离开时,回眸望了一眼仍站在桥上的有妖,但是又飞快的扭过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这些狐狸精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但在他们走之后,皮母地丘却再也找不回原本的宁静。无论信与不信,刚刚所听到的一切都已经在众人心里扎了根,震惊之下,他们只顾得上想着那些话的意思,却又不敢来问有妖,唯有在心中妄自猜测,惊疑不定。 有妖何尝看不出大家心中的慌乱,可是能说的她刚刚已经说过了,更多的,她无话可说。 “红绡。”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声音里也染上些倦意,“叫彩织去探探外面的风声,你和西楼守住西面,剩下的……”顿了顿,她看向四周的小妖小怪们,“我会稳住大家。” “有妖!”急切之下,红绡又像从前那般叫住她,然后慢慢走上前,扯住她的手低声劝道,“这事不急,西楼会稳住局面的,你先歇一歇……听我的,歇一歇。” 很久之前,红绡便结识了有妖与管唯,对于狐王一事的经过也很了解。正因如此,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事为何难以启齿。刚刚那些人故意说起那些话,无异于在有妖心上的伤口再捅上几刀。可是任由外人如何评说,有妖却不能对此多加解释,因为多说一个字,也是难堪。 不是她难堪,而是管唯。 比起真相来,有妖宁愿让世人认为管唯忘恩负义。 “我不会说的,永远也不会。”看着红绡那担忧的神情,有妖反倒勉强自己咧了咧唇角,“你莫忘了,我也曾是个凡人。妖的规矩和大忌,我不在意。阿唯他不愿意提起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逞一时口舌之快。” 但是红绡说的也没错,她确实该歇一歇。先歇一歇,再想想如何解决眼下最大的那个难题。 比起众人对管唯的猜疑,她更该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什么?”听说这个消息时,瑶光连昨夜的气恼都抛在了脑后,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谁泄的秘?” 陵歆被贬一事在九重天不算秘密,但在下界绝对称得上机密之事。一来天帝也嫌自己麾下的得意将领丢尽脸面,二来陵歆的仇人遍布四海八荒,若他受了重伤又流落下界的事传了出去,定会惹来数不清的麻烦。说到底,天帝还顾忌着对方魔族储君的身份,不罚不行,罚了也要明里暗里的袒护着。这不,陵歆前脚刚走,天宫就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出九重天。 可是眼下就连狐族的那些小狐妖们都知道了这件事,甚至听说皮母地丘已经抓到了陵歆,到底是谁泄漏了这个秘密? 明明他们还未将当年那桩大案的真相打探出来,竟然又来了一桩麻烦事。 “你先别急。”瑶光也被这数不清的麻烦事搅乱了心神,明明嘴上安慰着有妖,自己却拿不出个主意来。 反倒是看着他在屋子里团团转的有妖未见丝毫慌乱,她垂眸看向桌上的地形图,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攻守之势,最后定下了对策,“猗天苏门和凶犁之丘最难缠,若是……” 话未完,便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是属于彩织的。瑶光过去开了门,便见那小彩鸟正扑腾着翅膀上下飞着,边飞边向陵歆啄去,“你站在门边做什么,是不是想做坏事?” 陵歆一面躲闪着,一面看向了屋子里的人,“我只是想敲个门。” 说完,他不等瑶光重新将门关上,便用手扒住了门缝,急急忙忙的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我知道管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这话成功让屋里屋外的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刷刷的看向了他。 这屋子是设有结界的,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听不到屋子里的动静,故此,他也不清楚屋内的瑶光和有妖正在忧心另一件事,只当他们仍在想着如何应付那群狐妖。而只要一想到刚刚那些狐狸精所说的话,他犹豫了许久,仍是忍不住开了口。 他知道的,管唯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情。 哪怕所有人都不信,他也信。 “砰!”有妖将手按在桌子上站起身的时候,几乎要将桌面拍出一个裂痕来,可是她却丝毫不觉手掌麻木,“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才见了他一面便杀了他,你只知道他道行远不如你高,知道他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然怎么会死在你的手上?” 又来了,一次又一次,比那些狐妖们的挑衅还让她恼怒的,无疑是眼前这个人的古怪。 对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可笑了,明明是袒护管唯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之后,却只让人觉得讽刺。 他有什么权利这样说? 房门半开半合的,陵歆就站在那个缝隙之间,只露出了半张脸面对着他们,任她将心中悲愤宣泄完,这才慢慢敛下眼眸,轻声道,“当年在锁妖塔里,其实是他赢了。” “什么?”瑶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与管唯在锁妖塔的那一战,其实是管唯赢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狐言(2) 这话让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就连彩织扑腾着翅膀的动静都小了许多。 瑶光愣了半天,回过神时,都不及细想这话的深意,便想去劝有妖不要因为冲动而动手。谁知他扭过头之后,却见身后的女子神色未改,纵然那眼神仍像是要将陵歆剜出个洞来,语气却已平淡如初,“你若是不打算将真相都说清楚,下一次就不要告诉我这种事了。” 每一次都是,轻描淡写的抛出一句话,惊得她浑身颤抖,却只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响过了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她知道了这件事又能如何?势必要接着追问“若他赢了你,为什么是你活着他死了?”,可是问出口之后呢?对方什么都不会说。 “让他出去。”她慢慢坐下身,再没有抬头。 瑶光应声去关了门,将那个看似欲言又止的男子阻隔在这间竹屋之外。 只是突然闹了这样一出之后,重新坐回桌前的两人再看向手中的地形图时,却都有些心不在焉,无法像刚刚那样专注。 “怎么偏偏都赶在这时候了,真是……”瑶光忍不住砸了一下桌子,心里那点火气噌噌噌的往上冒,越想越是烦躁。说完,又抬眸小心翼翼的瞄了有妖一眼,踌躇了半天才说道,“不过,他说得倒也许是真的。当年闯进锁妖塔抓人的只有他一个,若是在阿唯面前落了单,阿唯想胜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管唯生来不是九尾,尽管顶着一个“管”姓,却与身居涂山的那条九尾白狐没什么关系,沾不上那个上古神祇的光。论出身和道行,都比不得陵歆半分,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凡事都不能纸上论输赢。这些年来,管唯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凶险,说是一辈子都在搏命也不为过。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哪怕有妖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闯锁妖塔,却也相信他是有备而去。若当年陵歆真的输在了他手里,也不是什么怪事。管唯他自有他的本事,对方错就错在单独面对他,自然会着了他的道。 那些同族的狐狸们有一句话说错了,这世上奸诈的又岂止是凡人? 这世上,谁也不可小看狐妖。狐狸,总是狡猾的。若放松了警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它们坑害,甚至再无翻身余地。 手里的地形图被反复捏揉成褶皱模样,有妖的目光却漫不经心的飘向了床边挂着的那幅画卷。画上的女子浅浅笑着,模样虽称得上娇俏,却也只是惹人怜惜罢了,远远称不上美貌。 当年那个猎户家的小女儿,做过的最胆大的事情不过是逃离了自己生活了多年的村子。当她在山林里拼命奔跑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因为恐惧而颤抖着。谁又能料到,短短几年之后,将手中剑弩对准那个阴狠暴戾的狐王时,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瑶光。”捏紧了手中的地形图,她的眼底突然多出了一分坚定,“无论当年管唯为什么要去天宫,我都认为他是对的。” 哪怕这世间只有她才清楚管唯是个怎样的人,也足够了。任旁人如何非议,她也相信他。 眼下麻烦再多又如何?最难迈过的那个难关不过是听闻管唯已死的那个夜晚,挺过了那段日子的她已经无所畏惧了,前路再坎坷,终究难不过当年。 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又露出了那副看不出喜怒的神情,瑶光也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悲哀。 庆幸的是她再也不会以泪洗面,悲的是他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在她的眼底看到生气,三百年来仿若行尸走肉,只等着一个了结。 “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屋外,西楼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 而扒在窗缝向里面看去的陵歆却始终盯着那幅画像,喃喃道,“确实不一样。” “我不是说模样。”西楼也不知他到底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得,最后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从前,她成日都是笑着的……” 他和红绡在许多年前便结识了有妖,那时对方还是个出身乡野的小丫头,举手投足都带着些“野气”,话多又爱笑。红绡还曾打趣过那夫妻二人,说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这世上只有管唯这样的男人能忍得了妻子成日在耳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甚至乐在其中。而这天地间,也只有有妖这样的姑娘从未因为最初丈夫脸上的阴郁之色而退缩。 自从管唯一死,有妖的天与地都被颠覆了。 一切就此改变。 “如果我未猜错的话,你隐瞒的那个真相,一定会打消有妖想杀你的念头。”他静静地看着身边那个男子,“可是,你为什么偏偏不说呢?” 那最后一句话声音放得极低,却让听者觉得寒意攀上了背脊,阴冷摄人。 陵歆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自己的眼神却有些闪烁,半天才回答,“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还没做。” 西楼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脑中千百个念头转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又在门边默默站了许久,等到瑶光出来好奇的问他怎么不进去时,他才认真的说起了皮母地丘周围那些势力的动向。 这些事暂时还不需要拿来打扰有妖。两人边说边向对岸走着,待到快要走下竹桥的时候,瑶光才忽然被身边的人抓住了肩膀。 “想办法回天宫。”西楼低声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为……” “如果我猜得没错,陵歆这次便贬,绝不仅仅是因为触犯了天条。你想办法打听他来大荒的目的。” 几天过去了,那个人终于在无意间说出了一句“有用”的话,西楼又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虽然那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可能有别的深意,他却相信自己的判断。 “最怕的是,他是故意让自己被贬到皮母地丘。”一说完这句话,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将手攥紧,深吸了一口气。 若真是如此,那这么久以来,到底是他们算计了对方,还是对方假意配合实则耍弄了他们? “但愿不是如此。”瑶光算是皮母地丘这些人里对陵歆了解最深的一个,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曾在天宫时的陵歆,心中虽有困惑,更多的却是担忧。 九重天的那座华乐宫聚集了整个天宫最会惹是生非的神将们,而陵歆身为其中最难缠的一个,却不是因为他心思深沉。相反,陵歆可以称得上整个九重天最懒于算计对手的人。想做什么事便去做,想得到什么便去抢,厌恶谁便直接将对方打个半死不活。 到底什么时候也藏了这么多秘密? 若是连他都开始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而不得不委曲求全了,那还了得? “我尽快回来,” 想办法回天宫并不是一件难事,瑶光只怕自己回来时,这皮母地丘又添了几桩麻烦。 西楼忧心忡忡的送走了这个好友,再抬眼看看天色,又不由蹙起了眉。 有一句话瑶光说得倒是没错,真是所有麻烦都赶在一处了。 * 入夜后,陵歆便觉得不对劲。 往常也不见皮母地丘竹子精他们在晚上接近这座小屋,今夜众人却都有些反常,时不时就想来这潏湖晃上一圈,最后还是有妖开了门赶走了他们,这里才安静了许多。 红绡本是想将门口这个麻烦一起带走的,可是听丈夫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却又将信将疑的放弃了这个念头。 最后,整个潏湖只剩下了小屋里的有妖和门外的陵歆。 算一算日子,今夜又是满月。 陵歆坐在地上暗自琢磨了半天,都没想起来这满月与半妖有什么干系。直到迷迷糊糊睡到夜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倏地睁开眼睛,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伸手一拦,准确无误的钳住了身侧之人的脖子。 那还是个身量不足的孩子,从对岸一路游了过来,本以为自己动作很轻,却在刚刚接近他的时候,被这个已经“睡熟”的男人抓住,惊慌之间不由哑着嗓子喊道,“我不是,咳,咳,我不是来放火的!” 陵歆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抓,竟然还有了意外之喜。 他正想抓着那孩子仔细打量几眼,看看昨夜放火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面前的人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他身后的屋子。 心下一惊,他也飞快的扭过头看去,却见小屋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撞开,而那趴在窗边的女子正捂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哀嚎,这声音传不出屋子,窗外的人也只能看到她一头墨发渐渐褪成赤红,最后缩成毛发长短,一双眼睛越加狭长,终化成狐狸模样。 眼下月色正好,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屋子里,有妖慢慢后退匍匐在地上,剧烈的喘息后却仍是直不起身子来,胸口如同被撕裂般,让她恨不得将已经变得尖利的爪子抓紧胸膛。 屋外的陵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还不等想清楚这是在做什么,紧接着又看到那女子勉强仰起头,正对着那月光吐出一团火来。 不过只要仔细看一看,便会发现那并非寻常的火焰,而是一颗内丹。 第14章 第十四章狐言(3) 狐族有内丹,修炼之时对月行吐纳之术,收天地之灵,吸日月精华,方能修成正果。可若是在这时被人夺去了内丹,从此便再也无法变回人形,修为道行毁于一旦。 陵歆原本以为有妖是在对月修炼,可是眼看着对方的神情越来越痛苦,而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内丹也迟迟没有回到她的体内,这才发觉形势不妙。 他猛地一扯身后的孩子,急匆匆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那孩子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屋里的有妖,“她,她是半妖,哪……哪压得住狐,狐王的内丹……” 若与涂山管家这样的九尾狐相比,寻常狐妖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在下界群妖之中,狐王绝对称得上一方霸主了。有妖原是*凡胎,就算那管唯再有本事,也无法单凭一颗狐王的内丹就让她变作狐妖,只能沦为现在这半人半狐,不人不妖的模样。 而她压不住这狐王的内丹,下场自然是每次吐纳时都会受此折磨。 “近些年好像又加重了些。”这孩子想来也在皮母地丘住了许多年,对有妖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现在该怎么办?”陵歆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情急之下,只能将希望全都寄托于身边这孩子。 刚刚被分了神没能看清楚,如今借着月光一看,便能看出这孩子双目狭长,眼角上扬,纵然面容稚嫩,也是十足的狐狸精模样。 既是狐族的人,总能想出个法子来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半刻,本想说自己不知道的孩子迫于他的威胁,只能慢慢往前挪了一步,然后一扭身化作了原形。 小狐狸身姿轻巧,虽变回了原身,却仍是以人的姿势站立着,搭在窗边的两只爪子突然合起来拍了拍,然后便要将头探向窗内。有妖的内丹正好漂浮在窗边,它扒在窗边深深吸气,每吸一口,那内丹便离它更近了一些。就在快要将那内丹吸出窗外的时候,冷眼看了这么久的陵歆也终于将手按在它的脑袋上,轻声道,“你知道吧,如果你不是在帮她而是在耍花招的话,我杀你易如反掌。” 小狐狸的身子一抖,哆哆嗦嗦的点了点头,又是几次吞吐,终于将那内丹吸到了眼前,然后甩了甩身子,突然纵身一跃跳到窗上,叼着内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轻轻将其吹出。伴着这口气,那内丹直直朝着有妖飞了回去,这一次倒是不费力的便被有妖吸回体内。 没多久,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子便变回了平日的模样。清冷的月光铺洒下来,正映得她面色惨白一脸病容。 陵歆还被那铁链锁在屋外,见到此景之后,不由有些放心不下,“这就没事了?” “不然还能怎样?”小狐狸又变回了孩童模样,不自觉嘟起的嘴似在不甘心自己就这样白白帮了屋里那女人一次,“往常这事都是管唯在做,管唯死了以后,她自己也挺得过去,那就用得着旁人来……” 这话还没说完,它又被身边那个男人掐住了脖子,对方上下打量它一眼,忽然好奇道,“说起来,你是谁?” 两人在这儿说了半天的话,到最后却还不知对方的身份。 那孩子把眉头一皱,像是不想说实话,尤其是在心知对方就是传说中的陵歆时。不过现在这形势哪容得他自己做主。陵歆才刚刚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他就连连呼痛,最后嚷道,“我名辛苡,是狐王辛裳的儿子!” 陵歆被这话吓得差点将其甩到水里去。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本以为管唯杀狐王一事只是一桩小恩怨,如今看来,这恩怨不仅不小,还牵扯出不少麻烦来。 “咣!”未等他继续追问下去,一直紧紧关着的门突然被人从屋内推开。 “辛苡,过来。”有妖面色苍白,勉强支撑着身子站在那里,连看都不看陵歆一眼,只向着辛苡招了招手。 已被陵歆放开的辛苡虽不欲理会这话,打量了一眼她的神情后,却还是跺了跺脚,一咬牙跑了过去,然后将其扶进了屋子。 直到翌日清晨,这孩子都留在那屋子里照顾着有妖,一夜未曾合眼。 等到西楼他们终于出现在门前的时候,同样一夜未曾睡下的陵歆刚刚抱着栏杆睡着。红绡低头瞥了他一眼,不由皱了皱眉,“他竟还有睡觉的心思。” 任谁看来,被俘虏在敌营的人都不该如此悠闲,成日赏风看景,仿佛是来做客的……不,与其说是来做客的,倒不如说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毫不见外。 他当真已经忘了自己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仇吗? 真是荒谬! 屋内的辛苡听到动静之后,也探出个头来,一见是他们几个,便露出个终于解脱的表情,“我可以走了吧。” 红绡一向不知道如何与这孩子相处,默默目送他跑开,这才匆匆走进屋子,坐到有妖的床边,“能让辛苡在这里待上一夜,你还说自己的病症不重?早知如此,与其让那孩子陪你,还不如把我留下。” 只有他们几个亲近的人才清楚,有妖时常受那内丹折磨并非是压不住那内丹的威力,而是受其影响得了一种说不清的“重病”。往常还好,近些年却越来越严重了一些。如今管唯已死,剩下的人谁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跟着暗自担心。偏偏有妖不愿意他们看到她痛苦时的模样,一直以来都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硬生生挺过去。 “让你们看见了也是徒增担心,倒不如不看了。”缓了一夜之后,有妖总算是轻松了一些,也能倚在床边与他们说笑,“再说了,你自外出回来之后便帮着我应付这些麻烦事,连西楼都很少见,我白天占着你,难道连晚上都要打扰你们?”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西楼不自然的把头扭向了别处,倒是红绡仍旧神色如常,反倒挑了挑眉,“还说这个?那你就当我是在报你当年做媒之恩。” “做媒称不上,你做我的媒还差不多。”提起这个,有妖也难得扯出一个笑来,“还记得当年你硬是要帮我说亲的事情吗?” 那一年,逃出村子的她与西楼结伴而行,对西楼一见倾心的红绡却误以为他们是未婚夫妻,在得知真相后也放心不下,一心想要给她找个夫婿嫁出去,从此便开始帮她挑选起丈夫来,到最后还硬拉了自己的朋友来介绍二人相识。 当年的有妖又怎知被“强”拉来的男人便是自己当初放走的小狐狸,更不知一次又一次帮自己逃脱险境的那个人也是他。 “那时你说他父母双亡又无兄长弟妹,嫁过去之后无需侍奉公婆,家里全凭我一人做主。还说他不缺钱财,家有良田千顷,嫁过去定不会吃亏。”回想一下当时发生的事情,有妖仍是有些想笑,“谁成想,除了双亲已逝这一点之外,其他的竟都是假的。” 管唯自小父母双亡不假,可是他家中还有个没有半分血缘的“大哥”,一个人顶了千百个亲戚那般麻烦。不缺钱财是真,可那“良田千顷”都是这个大哥的地盘,和他哪有半分关系? 这些倒也算了。有了那个地主老爷的事在先,有妖本就害怕嫁给什么富裕人家高门大户。 “可是我问你他为什么总是戴着斗笠时,你竟然告诉我,他生得太丑!” 别的方可忍,这一点却险些将她吓没半条命。 有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自己,相信富贵人家也有好人,又始终坚信男人敦厚老实最好,相貌如何并不重要。于是欢欢喜喜的与那姓管的男子相处了一段日子,眼看着情意日渐深厚,正准备订下亲事的时候,对方也终于肯让她见一见真面目。 这一见,正如红绡所说,“生怕吓到你。” 她确实吓了一跳,却不是因为对方貌丑。 红绡至今仍记得这个乡下姑娘在见到管唯时露出的表情,与其说是什么惊艳,不如说是吓呆了,甚至还有些害怕。 她怎能相信这样一桩好事偏偏砸在了自己头上? 后来得知身边这几人其实都是妖怪时,她都无法再像当时那般惊讶。 万幸的是,曲曲折折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出嫁的那一日,有妖忽然原谅了自己平生所遭受过的所有苦难,再不惧前路艰险。她甚至觉得,这样快乐的日子,自己哪怕只能过一日,也无憾了。 可她终究还是太贪心了一些。三百年前,管唯突然离她而去再未回头,她才发现自己根本舍不下有他陪伴的日子。 怎么舍得下? * “唉……” 去而复返的辛苡轻轻叹了声气,本想推门把手里的东西送进去,如今也只能拎着那幅画卷坐在门外空叹息。 他不喜那个将自己一家人生活搅得一团乱的女人,却要见不得她时常露出那副心如死灰的神情来。 真是,心烦!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陵歆睡了一会儿才醒,一眼便瞥见他手里的东西,说完便伸手过去一扯。 画卷就此铺展在地上,画上画的则是一个年轻男子。 “这是谁?”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由随口问了一句。 话音未落,已自觉不小心说错了话,飞快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是一切已经晚了,辛苡瞠目结舌的坐在那里,震惊之下,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你疯了吗?这是管唯啊……” 第15章 第十五章狐言(4) “你少说两句!”眼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狐狸想要嚷起来,陵歆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叫他动弹不得,“你再多说一个字,大不了咱们两个一起死。” 这可不是唬人的,辛苡也不是没听闻过对方的本事,知道若是惹急了他,自己定要被拉着陪葬,于是忙不迭的点了点头,不再做声了。 也幸好他们两个是坐在这竹屋之外,屋子有结界,但那结界算不得太高明,外面听不见里面动静的同时,像是他们这样压低了声音说话,里面也很难听清。 只是不说话归不说话,当发现对方根本不认得管唯的样子时,他心里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当年听说狐王死于管唯之手。 这事可真是奇了! “你别乱想!”看这孩子眼神闪烁,陵歆便知他在琢磨着什么,很快解释道,“你没进过锁妖塔,自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那地方可是伸手都不见五指的,我哪看得清管唯的模样。” 这话听起来倒是句实话。辛苡拿眼睛睃了他一下,见对方神色如常,便也识相的没再说话,只当自己信了。 他年纪虽小,权衡利弊还是懂得的。眼下有妖正病着,又有外敌虎视眈眈,陵歆一事反倒不是最紧要的,这时候若是将此事宣扬出去,定是会牵扯出许多大风波来,最怕再惹得有妖病重,或是给皮母地丘招来什么祸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是暂且先瞒下是一回事,信与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陵歆的解释,他一个字都不信。 这些年来,辛苡住的地方离这潏湖虽远,该打探的消息却一样不落,尤其是管唯身死一事,有妖他们知道什么,他便也知道什么。 亲近的这几个人都知道,当年陵歆独闯锁妖塔去抓管唯时,并非是管唯先被困在里面了,他才进去。那两人明明是在外面交手过,众目睽睽之下,围在锁妖塔之外的神将们眼看着陵歆追着逃进锁妖塔的管唯而去,再出来时,便是一死一活。 他怎敢说自己从没看清过管唯的模样? 看来有妖暂不动手的决定倒是对的,这件事的疑点也太多了些。 心里打定主意。辛苡便不动声色的将那画又拿到对方眼皮底下一晃,“你既没见过,便好好瞧瞧吧,看看该找你索命的人长成什么模样。” 这画和有妖屋子里挂着的那一幅出自同一人之手,听说是与他们夫妻有些渊源的一个凡人,还是个唱戏的。辛苡未在人间的镇子生活过,不知道戏子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看到狐王每每提起这事时脸上的不屑,便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无论是那戏子还是狐王都逝去已久,空余下这么两幅画来。有妖那幅被管唯挂在房中,管唯那幅却丢在了狐王那里,狐王一死,便被辛苡偷偷带走了。 辛苡原本也是不想拿出来的,一来觉得这画上的人是个祸害,这画也害人不浅,二来更怕这画惹得有妖睹物思人,无端伤心。还是昨夜见了有妖那副模样,思来想去之后,决定把这画送回来。 既然总归会伤心,人没了,好歹有幅画像看着,也算寥解思念之情。 只是眼下这画还没送到有妖面前,反倒被陵歆先拿在手里。辛苡不时打量一眼他的神情,想从其中看出些端倪来,可是看到最后却先把自己看不耐烦了,“你看够了没?” 陵歆这才将目光从那画上移开,若有所思的看向了天空,手指头在地上转着圈的划来划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人从来到皮母地丘的第一天开始就古里古怪的,说好听点叫神秘,说不好听便是傻气。辛苡心里既有畏惧又有困惑,不欲与他多待,趁着那边红绡开了门出来,便扭身钻进了屋子。 眼下有妖正歪在床上歇着,见他进来了才放下手里的地形图,勉强提起神来,“刚巧你来了,我有一事定要交代你一声。” 辛苡撇了撇嘴,似是不想听,但也依言搬了个凳子在她对面坐下。 每受那内丹折磨一次,有妖定是要重重病上几日才罢休,这次同样虚弱得连直起身子都勉强,可还是要拿话来提醒身边这孩子一声,“平日里你再怎样胡闹,都有皮母地丘的家里人担待着你。可是这次不行。陵歆是什么人,你知道的比我多。仇也好恨也好,凡事有我在,你莫要近他的身。” 昨晚的事,她不是没看到,也知道最初是谁逼辛苡来“救”她的。可若是让她因此记了陵歆什么恩情,也太难了。只能先提醒辛苡一声,不要冲动用事,以防将来这事出了什么岔子,再把孩子也连累进去。 若是换做往常,辛苡定是要想出些话来呛她几句,眼下看她这副多愁多病的模样,却也没那个心思开口了。两人对坐着沉默许久,他才犹豫着劝道,“我知道族里那些人又来烦你了,你也不必为他们烦心。管唯还在的时候,他们奈何不了他,只能拿那些胡话奚落他。如今管唯不在了,他们便拿这些话来气你,不过是见不得你们好。这世上能体谅他相信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这些道理有妖又何尝不懂,如今反倒被他这个小孩子给劝了。她也不是不知道不该为此动气,只是管唯若是还在人世也罢,偏偏管唯已经死了,她实在见不得旁人在她夫君死了之后还拿那些话来编排他。 都怪近些日子的麻烦事太多,越加搅得她心神不宁。 “昨日我见了辛辛,她好像很担心你。你若是无事,便去见见她吧。”接过对方手里那画之后,有妖倒是不如其所想的那般激动,神色自若的与他说着事情。 提起这个,便又是辛苡的一桩烦心事,他懊恼得抓了抓头,本想说自己不去,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了,最后狠了狠心,一扭头冲出屋子连声告辞都没有。 这孩子一走,屋子里便终于只剩下有妖一人。她轻轻摩挲着手里那幅画,眸子有些酸,却终是没有落下泪来。 画卷是展开的,仔细看去,这幅画和墙上挂着的那一幅倒能连在一起,两人一个注视着前方,一个却在看着妻子的身影。画上的年轻男子还是当年模样,只是这深情的目光却久违了。 凝神看了一会儿,有妖终是合上那卷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那扇已经被推开的窗户,心里打定了主意,忽地抬手一挥。 潏湖的这间竹屋设下过结界,只要是屋子外面的人,无论靠得多近,哪怕窗子是开着的,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如今她主动解了这层屏障,正趴在窗边的陵歆便听到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唤,“卫公子。” 约过了一刻的工夫,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 还在人间生活时,陵歆本姓卫,而且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天宫里无人与他相熟,瑶光用了三百年也只能打听来这些事情。如今有妖想心平气和的与他谈一谈,却不想像天上那些神仙们一样唤他,便干脆喊了这么一声。 既然都曾同为凡人,不如就以凡人的姿态说一说这事。 两人隔着敞开的窗户遥遥对视着,陵歆第一次见到面对自己时如此平静的有妖,心下不免有点忐忑。 相反,有妖的脸上倒是没再露出什么怨恨的神情,“昨日发生的事,你应该也都看见了。狐族的事小,被人知道你在这皮母地丘才是大事。这大荒不只有皮母地丘一座山,除了皮母地丘之外,其他地方也并非没有你的仇人。天宫上到底是谁泄了密,暂且不知,但是很快便会有你的仇家寻来皮母地丘找你报仇。就算我不杀你,你现在重伤在身,也挡不住别人来杀你。”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却句句在理。自从被赶出家门去了天宫之后,陵歆那性子便结下了数不清的仇怨。这世上恨他入骨的人多得是,如今听闻他在皮母地丘之后,必然会上门讨人,甚至不惜与皮母地丘为敌。 而最恨他的有妖偏偏不能在这时候便让他死,也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她不是傻子,瑶光回天宫到底是去查什么了,西楼虽未如实告诉她,她也隐约猜得出来。而天帝更不会比她傻,明知这皮母地丘是陵歆的仇家所在还将人贬到此处。这其中必有一段隐情。 当年那桩大案一日比一日扑朔迷离,即便她满心恨意,却也不能因为这恨意,便报错了仇。冤有头债有主,若说几日前她还看不开,经了昨日那事却有些想明白了。 既然相信管唯做任何事都是对的,那她便该相信管唯的决定。他既舍了那株护心莲给陵歆,定是有他的道理。或许就是在提醒她,不能轻举妄动。 这事疑点太多,陵歆一日不开口,她能任他拖上一日,却等不了他一直拖下去。不仅仅是因为报仇心切,她身上的“病”也等不得了。如今麻烦一个接一个,她不能再拖累这皮母地丘。 “狐族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拿你做文章,你的仇家也要找上门来。不论你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现在也断不能再久留。”她将盘算了两日的计划告诉他,“我会离开皮母地丘,与你一起。待寻到离俞问清当年的事情,咱们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若我夫君死于你手,而这其中又没有什么误会可言,我就算是死也要拖着你陪葬。若这事并非我所想,你又有你的委屈,我豁出这条命也会还了你这些日子受得冤屈。咱们,互不相欠。” 第16章 第十六章狐言(5) 那幅画终是被有妖挂在了墙边,与自己的画像紧紧挨着,再不分离。 托此举的福,被锁在屋外的陵歆每一日都能从敞开的窗户遥遥瞥见那画上的人。在此之前,三百年里他也曾千百次的在脑中想象过管唯的模样。直到今日见了,才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事实上,管唯要比他所想的还要美貌许多。他先前也听说过狐妖的貌美,却不知竟能如此摄人心魂。与其说是艳丽,不如说是我见犹怜。正如三百年前他初见对方时,留下的印象——那是个很瘦很瘦的少年人,纤瘦的身形和较之寻常男子更清冽一些的声音,都与他在面对生死之危时展露出的沉稳很不相符。 陵歆也曾以为对方是在硬撑着不肯露出怯意,后来却发现这天地间竟真的有这样的人物,不仅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旦下了决心,虽千万人吾往矣。 可叹,可惜! 换作是他,若是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死了,也定会想尽办法为其报仇。 何况身为妻子呢。 这几日竹屋的结界都是打开着的,他倚在窗外便可以清楚的听到屋子里在说些什么。只是自从有妖说要离开皮母地丘之后,屋子里那些人便很少提起这桩仇怨,眼下大家更在意的无疑是内忧外患。 内忧尚好,当日那些狐妖们说出的话虽然让众人震惊了一阵子,但是相较那些不时来此胡搅蛮缠的外人,皮母地丘的小妖小怪们无疑更相信管唯。 难的是外患。这些年来,皮母地丘为了自保和立足,树敌不少。又因此山占据了大荒的好位置,附近一些山的妖怪们都对这地方虎视眈眈,平日里便有挑衅之意,只差一个借口开战罢了。 “若我和陵歆还在这里,他们总有借口打进来。你们待我走了之后,便去东海寻禺来,只说皮母地丘遭了难,他自会过来主持公道。”有妖心知若是硬碰硬的话,皮母地丘并不占优势,何况现在他们还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如今想来,最好的办法便是她先把那个“祸患”带离皮母地丘,然后借此机会请那位海神来此坐镇。这样一来,若有那等不死心的仇家,想必也只会追着她和陵歆而去,总不会连累到皮母地丘的其他人, 只是这权宜之计终归是权宜之计,惦记着她安危的西楼和红绡都不赞成此举,“你现在身子还未好,哪经得起长途跋涉?” 往常三五天便好的病,这一次竟然拖了七八日还未见起色,任谁看来都觉得不妥。唯独有妖仍未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每当被问起此事的时候,她都会一笑置之,“无事。” 到底是真无事,还是在安慰他们,也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辛苡每次过来探望时,都会忍不住蹙起眉头,看得陵歆也跟着担忧起来,“她病得重吗?” 许是顾忌着这是在仇人面前,辛苡思量了半天,才犹豫着答道,“不大好。”说完,又怕对方问自己该怎么办,连忙添了一句,“我帮不了她,除非去哪里弄来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果子,再重的病也能救了。” 可是这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于登天。就连陵歆这种身份尊贵的神仙都不见得能弄来那仙丹灵药,何况是他们这些疲于求生的小妖小怪们。 “再说了,若真有那种东西,我……”辛苡一挑眉,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可惜话未说完,便看到了站在对岸的一个身影。 陵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看到潏湖湖畔站着一个女子,而且瞧着很是眼熟。 没一会儿,潏湖底下那座竹桥很“识相”的从湖水里升起,那女子踌躇了片刻,很快也踏上桥向这边走来。 见其接近,辛苡瞬间变得手足无措了起来,莽莽撞撞的想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可这房子是建在潏湖中央的,哪有可躲得地方。他还在想着要不要干脆跳下湖,那女子已经走到了跟前。 这样接近一看,陵歆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对方。就在几日之前,狐族那些人过来挑衅时,正是这个女子在离开前又扭过头看了有妖一眼。 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辛苡这时候反倒有了怯意,眼见着躲避不成,便自暴自弃的往陵歆身后一坐,一双眼睛紧盯着地上,偏不肯看对方一眼。 有妖在屋子里瞧见这场景,不由开口唤了一声,“辛辛。” 名唤辛辛的女子又看了辛苡几眼,这才恋恋不舍的推开门进去探望旧友。 这还是陵歆第一次对里面的人谈些什么没了兴趣,他慢慢蹲下身坐到辛苡身边,打量一眼这少年的模样,再回想一下辛辛和有妖,一股怪异之感登时攀上后颈,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从前没留意到,刚刚才发现,这三人的相貌其实很是相似。尤其是辛苡与有妖,那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辛苡现在身量未足,两人的相似也尚不明显罢了。 正想着,他已经伸手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好奇的问道,“刚刚那个人是谁?” 辛苡倒是不想回答,可是自己若是不说,对方那手便又要掐上他的脖颈,倒还不如从一开始便放弃抵抗。 “那是我娘。”他回答得不情不愿。 怪不得!陵歆虽然惊讶,却也没有怀疑这事的真假。若说辛苡与有妖的相像是因为都像狐王,那辛苡与辛辛的相像便是血脉相连的缘故了。 只是,若是这样说的话,那辛辛岂不就是狐王的妻子了? 陵歆忍不住扒着窗户向里面望了一眼,却见有妖与辛辛坐在一处,两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全无剑拔弩张的架势。 哪有这样奇怪的事? 他正要扭头追问下去,却见辛苡早已趁着这个机会跑出老远,连背影都快看不见了。 接下来这一日,他都再未见到那孩子的身影。反倒是一向聪明的西楼看穿了他的满腹好奇,几次来往于这竹屋时,终于在最后一次问了他一声,“你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正值深夜风凉,陵歆脖子上的伤到了今日还未好,被冷风一吹越加刺痛,他伸手捂住伤口,也当真是毫不见外的开口问道,“当年管唯为何要杀死狐王?” 这话已经被问过许多次了,只是西楼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杀死管唯的凶手口中听到。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反问道,“你为何这样好奇管唯的事情?” 似乎从来到皮母地丘的第一日开始,眼前这人便想尽了办法在打听管唯与有妖的事情。甚至,比起自己的生死来,更值得他在意的也是管唯这个人。 而这一次。陵歆回答得倒是痛快,“因为好奇……很好奇,如何才能变成他。” 旁人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西楼却听懂了。 虽未能投得人胎生而为人,管唯却是群妖之中最像人的那一个。人间的辛酸苦乐自不必说,难得的是一个“情”字,管唯虽非人,却比人更懂情义。 “人形即神形,所以这世间万物,但凡有了灵性的,都拼了命的想着化为人身,学人的做派,人的情义。可是到最后,学成的少,因此害惨了自己的反倒有许多。”忆起拼命修炼人身的那段日子,西楼难免有些惆怅。它们生来非人,想做一个真正的人又谈何容易?到最后疯魔了的也不少。而真正学成了,甚至比人还要更像一个人的,也只有管唯一个。 大抵是见多了那些不人不兽的妖怪们,九重天一别之后,陵歆太好奇管唯到底是如何成了现在的模样。他经历了什么?又做过怎样的事情?都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你不是他,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不知他受过的伤忍过的苦。”想了想,西楼还是摇了摇头,未将那些过往之事告知眼前这人。 说出来也是难堪,何况对方指不定还是杀害管唯的真凶。 而西楼既不肯说,这皮母地丘便再无别人会心平气和的与他说起曾经那些往事。 一日过后,倒是那些再次出现的狐妖们不怀好意的打量了他一眼,为首的男子突然笑道,“鼎鼎大名的陵歆上神何时甘心给妖怪当看门狗了?” 他们突然闯过来,无非是为了有妖手里那个宝物,可惜刚来便撞见了门外一脸警惕的陵歆,怎么会不出言奚落? 可惜陵歆对此毫不在意,反倒从地上站起身挡在了房门前。 无法,对方只有换了一个说法,“你该不会也想入赘到这皮母地丘?”说完,那笑容越加阴冷,“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你当那个不人不妖的女人真的不想再嫁?她不过是没办法再嫁别人罢了。” 他们说,当年有妖嫁给管唯时,狐王也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一颗奇药逼着她吃了下去,就是这药,让她至死也只能拥有管唯一个男人。若再嫁他人,近别的男人的身,便会五脏六腑俱裂而亡。手段之狠毒,行事之荒谬,直至今日仍传为狐族的一大奇谈。 第17章 第十七章狐言(6) 哪有逼着别人妻子守贞的道理? 连那些凡人都不至于如此,狐王此举着实是太荒谬了。这事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陵歆虽不懂别族的规矩,可也知道这件事绝非理所当然。 两方对峙,各怀心思,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而在潏湖对岸,红绡等人也都屏息静气,只等着形势再恶化一步便上前阻止。此前有妖顾忌着这是狐族自家的事,一向不允许他们插手。可是现在不比以往,若真让他们在这时候欺负到头上来,就是整个皮母地丘的大事了。 “行了,都别说了!”正僵持着,竟是辛苡突然冒了出来。看着屋前那群同族,他把眼睛一瞪,语气也有些不善,“姓封的,狐王把那宝贝送给管唯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场?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没听到狐王特意叮嘱一句,万不能让这东西落在你们手里?现在还来夺?要不要点脸?就算管唯死了也轮不到你收遗物,论辈分,你是管唯他儿子还是媳妇啊?” 小孩子说话毕竟直白了点,倒是难为那个被他指名道姓的狐妖也忍了下来。 这姓封的正是一直以来站在最前面对有妖出言不逊的那个男子,无论到了何时,他永远是那一脸阴鸷的神情,看得人极不舒服。眼下听了辛苡这番话,不由嗤笑一声,“论辈分?你不说我还忘了,管唯他就算活着也是断子绝孙。”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狠毒了,就连外人听了都觉得刺耳,可是辛苡等人却白了脸色,眼中隐隐有些愤恨和不甘,唯独没有出言反驳。陵歆左右看看,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之后,神色也有了一瞬恍惚。 原来那姓封的说的话竟是真的。 “够了!”屋门倏地被人推开,强撑着起身的有妖倚在门框边,目光在对面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为首那男子身上,“封十一,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你暗算管唯一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时的管唯在狐族过得极为不易,几乎称得上如履薄冰。以他的心性,若不是因为要报那救命大恩,怕是早就远走不奉陪了。可是偏偏族里有个牵绊在那儿,走不得挣不脱,每日便只能陪着那些对他冷嘲热讽的族人斗法,以一敌众,暗算躲都躲不掉。 当年的有妖不过是*凡胎,没办法帮他报复回来,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如果封十一他们再多言一句,她倒不介意算算旧账。 “我明日便要离开这皮母地丘,你想要什么,尽管来找我,若被你夺去了,那东西自此便是你的。若夺不走……”她未将这句话说下去,只是抬眸看了封十一一眼,极轻的目光,如同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件。随后,便关了门进屋。 陵歆是紧挨着窗子的,能隐约听到屋子里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声。有妖毕竟是病着,刚刚的语气再强硬也不过是硬撑着。 奇怪的是,刚刚被辛苡嘲讽了一通都未动怒的封十一此刻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屈辱,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前去砸开那扇门,幸好被身后的族人拉了一把才停住脚步,又盯着那屋子和屋外的陵歆看了几眼,到底是攥了攥拳离开了。 看着那帮人的背影,辛苡不屑的撇了撇嘴,“每次都是这样,非要有妖不搭理他了才肯走,好像专门过来讨骂似的。” 若不是因为封十一一贯都是恃强凌弱,他恐怕要以为对方喜欢被人虐待了。 隔三差五就过来露个脸,到最后两手空空的回去,只落得几个蔑视的眼神,竟然还乐此不疲的再来,这叫什么事啊? 站在旁边的陵歆也是一头雾水,从一开始他就没弄懂这件事的原委,偏偏没有人肯对他这个“仇人”讲一讲过去的故事。如今倒好,越听越糊涂。 眼见着辛苡又要走,他连忙扯住了对方的衣领,好奇的问了一句,“你父亲与管唯到底有什么仇?” “他父亲?”刚走过来的西楼正听到这话,不由有些不解,“他父亲是个凡人,能与管唯有什么仇?” “什么?”这回换作陵歆怔住了,再一看手底下,辛苡那孩子早就趁他愣神的时候飞快的逃掉了。 看看他的模样,西楼也能猜出他到底被辛苡骗了多少。即便至今为止这人还是皮母地丘的敌人,他都有些不忍心了,“你是从外面来的,自然不知道辛苡的话最好少信。” 岂止是最好不信,根本是不能信! 原来狐王不是辛苡的父亲,而是舅舅。辛辛也并非狐王的妻子,而是狐王的亲妹妹,也就是辛苡的姨母。至于辛苡的亲娘,早就与辛苡那个凡人父亲殉情了,留下辛苡孤苦伶仃的,后来才被狐王这个当舅舅的收养了,又由辛辛亲自抚养长大。 “人妖结合本就触犯了大忌,生下的孩子少有健全的,辛苡算是幸运了,好端端的活到了现在,只可惜再怎样勤加修炼都……长不大。”西楼这话说得极为委婉,不过也不难懂。 无论怎样算,若辛苡早在狐王活着时便被收养,那么今年至少也有五百岁了,早已不算是孩子。可他却仍是那副孩子的模样,足见缺陷。 至于狐王,那狐王辛裳的家里只有两个妹妹,一个外甥,全无妻儿。 “他都不娶亲的吗?”陵歆不知内情,有什么便问什么,也没顾忌。 妖毕竟也是由世间生灵修炼成的,像是狐狸这种走兽,只要不是一心念着成仙得道,就算是为了家族生息,也要想着繁衍后代的吧。何况是狐王这样的一族之长。 “他……”听到这个问题,西楼明显迟疑了一瞬,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偏偏又不能说出口。 每每提到管唯在狐族时的那段往事,皮母地丘的所有知情人都会三缄其口,仿佛这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而狐族那些狐妖们却偏偏每一次都会把这些事拎出来百般奚落,将这当成了管唯最大的屈辱。 陵歆靠在窗边努力想着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却因为站得太久了一些又被那铁链磨破了伤口,他捂着脖子上的血痕,慢腾腾的挪回自己该坐的位置,倒也没喊疼。 万幸的是,这一次看着他受罪的只有西楼一个,对方似乎从未有过嘲讽他的意思,不过是多看了他两眼,便被匆匆跑过来的红绡拽进了屋里。 现在最重要的事无疑是有妖说要明日离开皮母地丘的决定。 即便是想要快点把那些麻烦带离皮母地丘,还这地方一个清净,他们也不赞成她带病离开。 “除了阿唯和辛辛,”红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勉强再算辛苡一个,就他们仨。除了他们三个之外,狐族哪还有好人?狐狸本就是生性狡诈,辛裳让你和阿唯受得罪还少吗?现在辛裳死了,那些狐狸精里面就数封十一最能害人,再加上他本就与阿唯有仇,你若是被他缠上了,哪还有安宁的日子可言?” 言下之意不过是不同意她单枪匹马去对付封十一。 或许是因为与管唯相识得太早,每每提到狐族之事时,红绡总是会露出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偏偏今日有妖实在是有些累,不想提辛裳和封十一他们,见她又要开始骂辛裳的祖宗十八代了,便偷偷掷了个眼神给西楼,向他求救。 西楼自然是不会与妻子争论什么,他略一思索,便顺着对方的话不着痕迹的说起了别的事。 提到狐狸生性狡诈,说着说着,便不能不说起另一桩奇闻。 “人人都说犼以龙脑为食,生性残暴。可是之前东海不是有个叛出西天的菩萨,他便养了一只犼当坐骑。而那犼自幼便被拴在笼子里养大,菩萨为了驯服它,只当自己在养一条狗,硬生生扭了它的性子。长此以往,莫说是狗了,怕是比兔子都温顺。” “那之后呢?”有妖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红绡和西楼都是修炼已久的妖怪,自然知道这段奇事,唯独她是没听过的。 “那之后,菩萨终究是被带回了西天,独留那只犼在东海,后来被天宫的人寻到时,它已经被海里的几条蛟龙欺负得不成样子。”说罢,红绡抬眼时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了墙上那两幅画像上,再垂眸看看身边的有妖,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早该被遗忘的场面。 多少年前,她在狐族初见管唯时,对方又何尝不是被囚禁于与牢笼无异的洞穴中?即便貌比倾城,那阴郁的神色却看得人心惊胆战。 真是万幸又不幸。 万幸的是,管唯终究不是那只犼,哪怕他身在牢笼中不得挣脱,也从未真正的妥协屈服过。 不幸的是,狐王也不是那个菩萨。菩萨抓了那只犼的幼崽,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足以改了凶兽的天性,做到了也便放手了。 狐王,却要一颗真心一份真情,以致于最后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说是孽缘,不如说是劫难。 * “你还敢问我?我告诉你的可都是假话。” 是夜,辛苡又在屋前被陵歆逮了个正着。倒不是在说了谎之后也不怕对方,而是比起潏湖外的辛辛来说,他宁愿来面对时时刻刻都在威胁自己的陵歆。 只是当他听到对方的疑问之后,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收敛了起来,“既然你也不怕听我扯谎,那我便随口胡言了。”说罢,他忽然走近了一步,低声道,“狐王他啊,到死都恋着管唯。” 第18章 第十八章狐言(7) 说是胡言乱语,可是到底是真是假,这一次却不难分辨了。 辛苡本就是为了躲避辛辛才过来的,不便留在外面与他多言,只抛下了这么一句话就任他自己猜测了。 而陵歆怔怔地坐在屋外,这一整晚都在想着这一句话,直到凌晨都未合眼。 快要天亮的时候,陆陆续续有几个皮母地丘的下属来到这潏湖与有妖商议事情。最后是西楼撇下红绡亲自来了一趟,待他也走了之后,潏湖底下那只老龟又浮上来交代了几句。折腾到旭日东升,有妖总算是披了件带帽子的斗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随身带着,不过是一人一伞,出门后解开了锁着陵歆的铁链,又将那铁链变作一段细细的绳子,两端分别系在两人的手腕上。 “我知道你不会逃,但是凡事还是小心些为好。” 这绳子平日里没什么大用处,但是好在剪不开扯不断,也能让她省心些。 陵歆自不会反对,只是因着昨夜的事多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离开皮母地丘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找离俞耽搁不得,又有数不清的敌人在暗处盯着这座山,几桩麻烦事堆积在一起,有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使。万幸的是,这皮母地丘还有西楼能撑住场子,待她走了之后,那位海神也会过来主持公道,反倒胜过她在的时候,还这地方一片安宁。 主意已定,自身的安危便算不得什么了。西楼帮她哄住了红绡、彩织她们,又许诺,等到瑶光回来时,定会用别的法子将消息递给她,不至于连累任何人跟着她涉险。 这样便足够了。 只是,让陵歆没有想到的是,与他们结伴同行的人竟是辛苡与辛辛。 对此,有妖倒是不介意为他解释一句,“辛辛要带辛苡回狐族,只与我们同走一段路罢了。” 多少年来,辛辛待辛苡如己出,自然不忍看着辛苡一直是这副孩童模样。哪怕这是天生缺陷无法改变,她也尽力想着办法。偏偏辛苡年少气盛不懂事,此前一直误以为自己母亲的死是辛辛害的,直到如今也不肯与辛辛亲近。 辛辛几次三番跟着封十一他们来皮母地丘,为得正是劝辛苡随自己回狐族。哪怕辛裳已经死了,好歹狐族还有许多见多识广的长老在,总能想出办法来。 一连劝了几次,正赶上这次有妖也要离开皮母地丘,辛苡才总算是松了口。 四人自离了皮母地丘,便一路朝着东海的方向走。难得和辛苡同行,辛辛的脸上也一直带着笑,又偷偷告诉几人,“昨夜我想了个法子骗封十一回狐族,这几日他定不会来找麻烦的。” 她和封十一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了,虽然彼此都清楚对方有多少伎俩,可若是她真的认真起来,就算是封十一,也免不了会中她的计。 “他那是关心则乱。”有妖听了,不由摇了摇头。虽然她一直不喜封十一的性子,可也不得不承认,封十一对待朋友很是不错。 “可是,”辛辛显然迟疑了一瞬,半晌才低声道,“管哥哥也是他的朋友啊。” 当年在狐族,封十一、辛辛、管唯他们都可以称得上是一起长大的,关系自然非比寻常。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改变了。 从小被众人疼爱着长大的辛辛,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直到姐姐为了一个人间男子寻死觅活,哥哥又将管哥哥囚禁于监牢之中,平日最照顾她的封十一也开始处处针对他们这一家……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时的她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只知道自己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若不是因为还有个年幼的外甥需要她照顾,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从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生活下去。 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哥哥出门去寻管哥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陌生的凡人少女。 “当管哥哥对着全族人说你是他的妻子时,我真的很羡慕你。”再忆起当年场景,辛辛的眼中仍会流露出些许艳羡。 她对管唯全无男女之情,但却很清楚管唯这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不惜彻底激怒狐王,也要给自己的妻子一个名分。这样的男人,世上又能有几个?能寻到这样的丈夫,有妖实在是太过幸运。 只是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当众打了狐王的脸。她那个阴晴不定的哥哥,又怎会善罢甘休?惨剧不是一朝一夕酿成的,几百年的无奈与不甘,终究是要化作怨与恨。 岂是一句“孽缘”能言尽? 有妖不愿再提起当年那些往事,听了这些话,也只是默然。反倒是昨夜从辛苡那里听来了真相的陵歆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这件事,以致于辛苡叫了他几次,他都没能回过神来。 “卫公子。”最后又是有妖唤了他一声。 一行人都这样叫他,一来是因为这样显得客气生疏,二来他的那些个尊称本也只是天上那帮人唤着玩的,做不得真。这四海八荒又有谁不知道他并非真正的神仙。什么“上神”“上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不过是方便唤他才这样叫了。 如今听到有妖又这样喊他,他连忙抬起头向前方看去。只见几人已经接近东海地界,甚至能够依稀闻到海风吹来的腥咸味道。 对于东海,他并不算陌生,甚至称得上熟悉。 想必有妖也是心知这一点,才突然喊了他一声。而辛苡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见他尚且愣着神,便突然狡黠一笑,“那东海的龙女长得真有那么美吗?” 说起东海来,陵歆与这里算得上渊源颇深。 想当年,除了被自己父亲捉奸在床那事,他那些艳事里传得最远的一桩,便是与东海公主的一段情。 那时他奉命来东海办公事,谁知刚到东海,正事还没办,便与龙女看对了眼。有传说,这两人一连五日都没出过屋子。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便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不是五日。”遥遥望着不远处那片大海,陵歆的神情有些恍惚,慢吞吞说道,“是七天。” 整整七天七夜。 辛苡忍不住捂住了因为震惊而张大的嘴,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以往了。 在皮母地丘的这几日,他们都只当对方是个任人欺负的俘虏,倒险些忘了陵歆在皮母地丘外面是怎样一个人。 厉害,不得不说,真是厉害。 辛苡越看他越觉得有趣,恨不得将传说里那些事都拎出来问对方一遍,求证真相。可惜还没等开口,便被有妖和辛辛齐齐阻止了,连带着陵歆也被瞪了几眼。 莫说陵歆现在法力尽失了,就算对方还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神将。在这种事上,她们也敢跟他发火。 自己荒唐便罢了,怎么还敢跟孩子说这些事? “那咱们还去不去东海?”好不容易老实了一会儿,快要接近海边的时候,辛苡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去了。”有妖也是思量了一番之后才下了这个决定。她本想着自己在西楼之前先亲自去见那位海神一面,可是现在想来,东海又有谁是不认得陵歆的,还是别惹麻烦了。 剩下的人都听她的,她说不去,几人便换了一条路继续前行。只是这里到底是东海的地界,有些事情避也避不过。 没走多久,不远处便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陵歆?” 那是属于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几分惊喜,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语气还是试探着的。 听了这个声音,旁人尚且没回过神来,陵歆努力回想了一番之后,冷汗霎时间便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果然,在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那声音的主人便主动走上了前。她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裙子也不知是用什么织成的,流光溢彩十分夺目。还未等靠近,几人便都闻到了一阵水香,再抬眼望去,只见美人身姿婀娜,容貌清丽,说不出的高贵端庄。 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身份很高的姑娘,一见了陵歆,双眸便已泛起了泪光,“真的是你……” 说完,便忽然扑过来紧紧拥住了面前的男子。她的动作太快,陵歆还来不及往后退去便被抱了个满怀,身子瞬间僵在那里不得动弹。 “这三百年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见我?若不是我听说了你被贬到下界,你还要躲我到几时?”她越想越是委屈,“前两百年你被监|禁,我不怪你。可是后来那一百年,你为何要去守锁妖塔,倒叫我连接近那里都不能。当年的事被传得那么不堪,我除了嫁给你还能嫁谁?你竟真的忍心抛下我任人嘲笑?” 这一番话说完,剩下几人也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原来这就是东海的那位龙女。 哪怕是仇人,也有自己的私事,有妖从来不愿将自己的恩怨牵扯到无辜的人。东海的公主与当年九重天一事无关,她自不会理会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只希望他们不会在此纠缠太久。 至于那些负心薄幸的男男女女,天道轮回,迟早有一日会遭到报应。 “你为什么不说话?”自顾自的说了一堆之后,龙女才察觉到怀中男子的僵硬,对方像是想要将她推开又不欲碰到她似的,只专注的想着如何脱身,全然不顾她在说些什么。 哪怕是被人在背后嚼舌根的时候,龙女也从未觉得这样耻辱。才三百年过去,这个男人为什么变得那么快?她知道他的性子,也听说他在这三百年里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可是为什么轮到她的时候,他就这样绝情? 她都未与他计较这些年来他的荒唐,他在这时反倒要推开她了? “难道……”她的目光终于越过眼前的人落到后面那两个女人身上。 第19章 第十九章狐言(8) 弄懂她的意思之后,陵歆几乎是忙不迭的摆了摆手,“不是,当然不是!” 不过慌乱归慌乱,他还是很庆幸龙女会这样猜测。眼下这个关头,猜什么都不成,猜他移情薄幸最好!所以否认的时候,他的目光却落在了身后的有妖身上,看似无意,实则刻意。 龙女实在是太熟悉他这个眼神了,当年在东海,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悲愤之下,她不由后退了一步,也总算是看到了对方手上系着的那段绳子。 这绳子分别系在陵歆和有妖的手腕上,极细的一根,不像是为了防着俘虏逃跑,倒像是情人间用来玩闹的“小把戏”。龙女本就因为三百年的未见而惶惶难安,如今又见他用那样的目光看向有妖,哪有不误会的道理。登时,悲愤就化作羞怒,一连退了好几步,不肯再依偎着他。 三百年来,都是她舍下脸面和矜持去寻他。他却屡次逃避,甚至风流韵事不断。如今好不容易得见,她仍惦念着那段情意,也可以为此不计较他过往的荒唐。可是他呢?眼下又有了新欢便要对她绝情绝义? 他知不知道她听闻他被贬下界时的担忧?天上封了这个消息,她还是听了四海八荒的传言才知道了这事。其后若不是因为被兄长阻止了,也不至于这么晚才出来寻他。可是他呢?恨不得避她避得远远的。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似乎只要是貌美的,都能近了他的身,爬上他的床。 男人变心都是这般快吗?还是只有他卫陵歆一个人如此? 眼见着气氛陡然僵硬了起来,辛苡连忙把打量着龙女的目光收回来,悄悄往有妖身边凑了凑,“咱们是不是走不成了?” 有妖现在最怕的就是耽搁了时间,听他这么一说之后,也不禁皱了皱眉。可若让她在这时候贸然开口或是做些什么,倒也不妥。 无论如何,她和陵歆现在都是仇敌的关系。相不相信对方有委屈是一回事,关系如何又是另一回事。这个东海的公主是陵歆的旧情人,宁愿为了他出生入死,若叫她知道了陵歆被贬下界之后的事情,将会是一个□□烦。 万幸的是,陵歆似乎并未打算将自己的处境说出来。那一眼有妖不是没有看见,如今龙女已被情人避之不见的事情冲昏了头脑,陵歆故意让她误会他们的关系,想想虽然有点可恨,可却不失为一个不费力的好法子。 总比让对方知道他们其实是敌人要好。 见那少女不再上前,陵歆也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敛着眼眸不看对面的人,沉声说道,“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这事我之后再向你解释。” 比起有妖她们,他似乎更想快点摆脱龙女的纠缠。 活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龙女见过他薄情的样子。可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这薄情会是对着自己的。越想越委屈,她明明是想张口骂一骂他,可是才动了动唇瓣便尝到一股苦涩的咸味,竟是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这一哭,莫说是从未见过这架势的陵歆了,就连辛苡几人都有些慌了神。 可是龙女却不给他们再开口的机会,她性子再软弱,也知道在旧情人和他的新欢面前落泪着实是太没用了。如今脸面丢尽,还有什么纠缠的道理? 狠了狠心,泪眼朦胧的她又深深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她不会回去找人来报复你吧?”辛苡是最口无遮拦的一个,想到什么便瞬间脱口而出。 虽然这事可能不至于如此,可是总归也有这个危险。有妖淡淡瞥了陵歆一眼,却见对方神色如常未见担忧,想必那姑娘也不会这样做。 可是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接下来的路途想来也不会太顺利,实在不能再耽搁了才是。 “不如你们随我回狐族?”正要继续赶路的时候,辛辛突然这样提了一句。 有妖这次出来寻离俞着实是件难事,尤其是要赶在天兵天将之前。所以一开始大家想的办法便是要借助红绡二哥的帮助。红绡那个二哥虽然是妖,但在妖界的势力却不亚于任何一族的君主。如今有妖正是要去寻这个帮手。可惜对方近日都在狐族做客,还要过些时日才能脱身,有妖也只能先去对方的领地等着他回来。 既然如此,依辛辛所想,倒不如直接去狐族去见那人。 虽说,再踏进狐族的领地怕是有妖此生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一。 “走吧。”令人意外的是,犹豫了一瞬之后,有妖竟点点头答应了这个提议。 事实上,在离开皮母地丘之前,她便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不然也不会与辛辛和辛苡同行。于她而言,虽不愿再踏进给管唯留下过痛苦回忆的那个地方,但这三百年来的悲戚已经远胜一切。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她明白。 对于她这个决定,辛辛既喜又忧。喜的是对方总算是放下了这五百年来的心结,愿意再踏进那个曾经住过的地方。忧的是他们一行人会不会暴露行踪,若是让狐族的人知道有妖回来了,怕是要掀起一阵大风波来。 “好歹也在那里住过许久,不至于连如何应对都不知道。”到最后,竟是有妖劝了她一句,让她安心。 除了皮母地丘之外,狐族是他们几人生活过最久的地方,那里是管唯的家。而管唯的家,自然也是有妖的家。 是啊,直到他们被迫离开那里时,管唯也将其称为“家”。 而这个家离皮母地丘其实并不算太遥远,两者隔着东海遥遥相望。那里叫做扶桑山,每一任狐王都生活于此。自辛裳死后,狐族无主,扶桑山也落到了几个德高望重的狐族长老手里。听辛辛说,封十一与那几个长老一向合不来,隐隐有代替之意。 “他若是将那来找你麻烦的心思分一点给狐族,怕是早就当上族长了。”每每提起此事,辛苡都不知是不屑还是讽刺的撇撇嘴。 自辛裳死后已经过了五百年之久,狐族却一直没有下一任的狐王,这不得不“归功”于封十一。若不是他三番两次的找那些长老们的麻烦,狐族现在都不知能换多少任族长了。可是他这样做的用意又是什么呢?自己不想当族长,便也不让别人去当? 也或许是…… “咱们要不要换一条路?”快要走进那座扶桑山的时候,辛辛突然站下了脚步,神情间不无犹豫。 有妖却摇了摇头,“无事,顺便去看一看他也好。” 这其中只有陵歆一个人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很快便也明白了。就在他们所选择的这条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坟墓。 那座坟实在是太过简陋,孤零零一座土堆,旁边栽着棵梨树,树荫刚好将为其遮住了那刺目的艳阳。 现在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被风吹落的花瓣散了一地,无人拾起,便渐渐被泥土所掩埋,与土堆下埋着的那具尸骨一起走向腐朽。 辛辛每次出入扶桑山都要来这里看一看,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拉着难得没有反抗的辛苡一起走到那坟墓前面,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轻声说着,“哥哥,你看这是谁。” 已经足有几百年没回过扶桑山的辛苡不情不愿的喊了声,“舅舅。” 这座坟墓里埋的正是狐王辛裳。 在来到皮母地丘之前,陵歆并非没有听过辛裳的名声,只是在不同的人嘴里,那只赫赫有名的狐妖也是不同的样子。直到近些日子,对方的模样、性情、过往……才渐渐在他的脑子里拼凑成形。 正是这个男人,因为一念之差救了垂死的管唯。如果没有他,也就不会发生今日的一切,什么都不会发生……想到多年之前自己曾在锁妖塔里听到的那几句话话,陵歆不由揪紧了自己的衣袖。 他记得,他当然还记得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人说起“我这条命是他的,就当是我还给他了。”时,声音里满满的悲戚与绝望,甚至还有一丝愧疚与悔恨,似是在犹豫,自己当初的决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而当年的陵歆又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曲曲折折,他只是很好奇,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竟将这样一个少年人逼到了那般境地?对方口中的那个“他”又是谁? 如今,他终于离这个真相很近很近。只是那个知晓全部真相的女子也在拼了命的探求着当年锁妖塔一事的缘由。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这天地间也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可是他不会告诉她的。无论是为了那个绝望的少年,还是为了眼前这个女子,他都不会说出口。 起码,暂时不会。 “你在想什么?”身旁的女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目光虽然不似往常那样如刀子般射过来,却也是冰冰冷冷的带着警惕。 尽管松了口,她到底还是视他为杀夫仇人的。 陵歆自不会说真话,可是扯谎他又不在行,只能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辛辛和辛苡,“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恨管唯杀了狐王,又为什么不恨我杀了管唯?” 这不算谎话,而是他这几日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 辛辛至今仍视管唯为兄长,可见管唯杀狐王一事定有隐情。只是他们既然是管唯的朋友,又为什么从来不像皮母地丘的其他人那样怨恨他这个杀死管唯的凶手? 他在说话时,站在他身边的有妖便静静打量着他的神情,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他前几日推开门替管唯分辨时坚定的目光,她的表情也有了一瞬的恍惚,思忖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毕竟,哪怕亲口承认的传言也不一定为真。既然辛裳并非管唯所杀,管唯或许也不是死于你手。” 第20章 第二十章狐言(9) 若说这段孽缘的开始,于管唯而言,是在千年之前自己被辛裳所救之时。当时的他父母双亡,又被上一辈所招惹的仇家重伤,濒死之际,正是那个强大得足以与仙狐相抗的狐王将他带回了扶桑山。 而对有妖来说,这段孽债却始于五百多年前的一个冬日。 那时她刚刚知晓了管唯和红绡他们的身份,也下定了决心,无论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人是妖,都不会轻易放弃这段情意。可是为人的生活远比在山林里修炼要艰难。柴米油盐酱醋茶,但凡是牵扯到生计的地方便需要钱财。为了这个“钱”字,他们辗转了几个城镇,除了杀人放火的勾当,剩下的几乎都尝试过了。而讽刺的是,无论两人怎样刻意回避着麻烦,从不做张扬之事,到最后也免不了会被麻烦缠身。 归根结底,无论走到何处,管唯还是太“招摇”了一些。这招摇并非他所愿,也不是源自他时时掩盖住的相貌。只是这世间到底是有这样的人物,无论一言一行,都能夺人目光,而越是想要刻意避开这些注视,越是引人注目。 到了后来,两人不得不藏身于一个戏班之中摆脱纠缠。一日,管唯恰好外出,独自留下的有妖又被找上门的麻烦缠身,几乎要大打出手之时,她第一次见到了辛裳。 正值冬日,天地白茫茫一片,那个年轻的男子自风雪中走来,一人一伞,穿过那喧闹的小镇,直至走到这扇门前才停下脚步。 门前,前来寻衅的地痞们还在纠缠不休,他一步一步走上前,钳住了那只想要向有妖打去的手,然后微微侧过了伞面,眼波流转间,已将面前的少女打量个仔细。 时至今日,有妖已然忘了当年那个男子的目光中饱含着怎样的意味,是好奇?讽刺?还是愤怒?她通通不记得了。 回首往事,她只记得那一日风雪洋洋洒洒将整个小镇染成素白,被掰断了五根手指的地痞惨叫声凄厉,而那个站在门前的男子松开手之后便合拢了伞面,在这喧闹声中轻声笑道,“我来寻人。” 说话间,有妖已经越过人群望见了匆匆赶回来的管唯。两人隔着这个年轻的男子遥遥相望,她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丈夫眼中看到了“惊慌”二字。 少顷,她听到他低低唤了那人一声,“大哥。” 这于有妖而言,便是一切不遂意之事的开端了。 “你又在想什么?”见她有些心不在焉,陵歆也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以往每当他“多嘴”的时候,有妖看他的眼神都会变成看死人一般,可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哪怕他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也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似乎到了这座扶桑山之后,在辛裳面前,这个杀夫仇人都算不得什么了。 不远处的辛辛还蹲在哥哥的墓前轻声说着话,辛苡虽不愿意陪着她,可在这个曾让他惧怕敬畏过的舅舅墓前,也只得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敢胡闹,至多是偶尔将眼睛往陵歆这边瞄,似在好奇对方为什么没有开口问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而一直垂着眼眸的陵歆显然没有去看对方的眼神,满心满眼仍想着有妖刚刚回答他的话。 辛裳并不是管唯所杀。 这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真相,甚至,在此之前,他便已经隐隐猜到了。 暂不提忘恩负义乃是妖族大忌,就只说这些年来的情义,哪怕被刀架在脖子上,管唯怕是也不会辜负。他给不了辛裳想要的,却也不会对其痛下杀手,无论到了何种境地也是如此。 不过想来辛裳的死也并非与管唯全无关系,否则后者没必要背负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直至今日。 这其中的故事,实在是太令人好奇。 “走吧。”那边,辛辛已经说完了话,正招呼着他们过去。 管唯还生活在扶桑山时,住处就在辛裳的旁边,几人自然不会冒着大风险回去,便顺着这条路走回了辛苡娘亲曾居住过的地方,那里离长老们居住的地方最远也无人打扰。狐狸擅使障眼法,普普通通一个洞穴也能变成一座古朴幽静的房子。进屋时,辛苡顺手拈了一片树叶,不过吹了口气,叶片便化作了软垫铺在椅子上,让他一进门便舒舒服服的坐了下去。 回来时几人都很小心,暂时还未被同族们发现,只是现在终究是青天白日,做什么都不方便,还要等到晚上才能去寻红绡的二哥。 不过与有妖他们不同的是,辛辛与辛苡本就是为了回狐族找长老们帮忙,本不必像这样躲躲藏擦的,可这两人俨然将自己当成了他们的同伙,回到自己家里时还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为此,辛辛还深深叹了声气,“若是封十一能帮我们就好了。“ 无论如何,在这个扶桑山之中,封十一的势力都是不可小觑的。他的态度甚至能改变整个狐族对管唯和有妖的偏见,更不用说帮他们应对几个长老这种小事了。 只可惜…… “没事,我只是来见二哥一面,用不了多久。“有妖和红绡走得近,也一直将对方的二哥唤作哥哥。天宫有瑶光在,地上有这个二哥,可以算是她现在最大的幸运。比起单打独斗,一切都会顺利许多。 她们说着话的时候,辛苡便有一句没一句的与陵歆搭着话,本来还想问问那东海龙女的事,可是陵歆却兴致乏乏,更不想谈自己那些艳事,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竟将话头引向了刚刚见过的那个坟墓,“那里为什么偏偏栽着一棵梨树?“ 若是别的,他也就不在意了。可是偏偏是梨树,天地间又有谁不知道梨树与狐族的那一丝渊源? 当世血统最正的一只九尾白狐,也是四海八荒人人畏惧的那位战神,便是涂山的管梨神君。有传说,这位神君最喜梨花,就连名字都是由此而来,致使那些与他沾亲带故的狐狸精们都喜欢在自家门前种上一棵梨树。 想当年管唯擅闯锁妖塔时,许多神将一听说对方姓管,登时便有些犹豫难以下手,也是怕这个管姓与涂山那位大人物有关系。 杀了一只两只狐妖算不得什么,可若与涂山扯上关系,那可是神族啊! 而不知该不该遗憾,管唯虽是出身管家,却与涂山那位神君没有半点关系,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狐妖罢了。 当年的陵歆也是这样想的,像其他神将那般,以为这个身份卑微的狐狸精连见一见涂山管梨神君的权力都没有。可是辛苡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对方说,“那梨树,是涂山管梨神君送给管唯的礼物。“ 就连许多狐族之人都不知道,被所有狐狸顶礼膜拜的那位传说中的涂山神君曾三次邀管唯去涂山居住。第一次是送了书信,第二次派了使者,第三次便是亲自前来。这还是上一辈留下的恩情,管梨曾与管唯的祖母有过一段渊源,后来便许诺,若是将来管唯的父母故去,他便代为照顾管唯,甚至可以将其认作儿子。 只是这位神君信守了承诺,前两次相邀却都被辛裳拒绝了。 “狐王他怎么肯让管唯离开,可是这样的大事,哪怕他再自私也无用。拒了两次之后,涂山那位神君觉得事有蹊跷便亲自来了一趟扶桑山。“ 而这一次,竟是终于得知此事的管唯亲自拒绝了管梨的好意。 不是不识好歹,也不是不想一步登天。只是前路再光明,也抵不过辛裳当年的救命之恩和这些年来的百般照顾。 既是如此,除了继续留下报答那份恩情,管唯其实无路可走。 “你也在人间生活过,这就好像一个出身乡野的孩子,突然被皇帝找上门,说要接他去皇宫当皇太子一样,而且这皇太子还会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傻子才不去呢……“拿这事作比喻时,辛苡一直嘻嘻笑着,可是说着说着,那笑意便渐渐收敛了起来,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我一直不喜管唯,可是他对我那个舅舅,已经仁至义尽。“ 自管梨离开之后,管唯再未与涂山有过任何牵扯,甚至请求对方不再理会父辈的那个诺言。此举自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顾忌着辛裳的心情,生怕大哥误会他想要离开此处。 这件事也确实让狐王欣慰了一阵子,只是当年的两人都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未被“一步登天“所诱惑的管唯竟因一个人间女子终于离开了扶桑山,也因为没有一个显赫的身份最终轻易的死在了九重天。 世事弄人。 他们两个小声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坐在不远处的有妖一直没有开口,轻飘飘的目光在陵歆身上游移着,不时落在他的面容上,偶尔不小心的四目相对,也不会退却。 自离开了皮母地丘之后,她总是这样有意无意的看着他,却不知到底在想着什么。 与她的目光相接时,陵歆有点莫名的心慌,正欲看向别出,很快却听对方说道,“若论身世显赫,你才是最显赫的。“ 不知是不是被管唯的身世牵起了愁思,明明是在说仇人的事情,她的语气里却多了一丝伤感。 辛苡顺势叫陵歆讲一讲自己的事情,陵歆也没有推却。 “……我父亲是魔族君主迦瑟,我母亲是人间女子,早已亡故。我师父是南荒祁山之主祁凡,二叔是昆仑山玉虚宫的主人姜西渡。“广为人知的那些他都没提,说到最后只将自己的几个亲人拎出来说了一遍,虽说这些也不算秘密了。 辛苡还是孩子心性,听了这些大人物的名字之后两眼都放了光,又缠着他问一些有的没的,诸如认不认识那些上古神祇之类的事情。 “听说这一任北阴酆都大帝与你二叔渊源颇深,你有没有见过她?是不是真的很美?“辛苡对那些貌美的女子一向很有兴趣。 可是纵然他兴致再高,陵歆努力回想了一番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除了被赶出家门那次,他很少会去昆仑山见自己的叔叔,又到哪里去见那位传说中的酆都大帝? “这样啊。“辛苡丝毫不掩失望之情,又缠着他问起了别的。 窗外风光正好,山林深处,似乎有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远方。有妖为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衫,托着腮遥遥望向天空,唇角不自然的勾起又很快落下,似笑非笑。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狐言(10) 日落并不难等。 看着那点余晖渐渐消失于山头之后,辛辛便主动带着辛苡离开了小屋。他们仍要去寻狐族的长老们寻求医治辛苡的办法,但是这个目的已经不同于最初决定回狐族时那般纯粹。 狐狸通常都是夜晚出门觅食,天亮才会回家。虽然居住在这扶桑山的狐狸都是有些道行的狐妖,却仍免不了会遵从本性。夜幕降临时,狐狸精们正要打起精神,辛辛和辛苡也只能趁着这时候去干扰那些长老们,方便有妖行事。 他们一走,屋子里剩下两人便立刻选了另一条路去寻人。好歹也在这地方住过一段日子,有妖对环境熟悉得很。白日里太张扬不能露面,晚上却不一样了。纵然狐狸最擅于在黑暗中捕猎,她同样也是狐狸,而且还曾是最出众的猎户,抓得就是这些行走于黑暗中的狐狸精! 谁更胜一筹,还说不准呢。 陵歆跟着她穿梭于树林之中,若不是身手敏捷又系着那根绳子,怕是早就被她远远甩在后面。等到两人终于站下脚步藏身于树丛之后时,他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连喘了好几口气,“你们狐妖在黑暗中都这样厉害吗?” 不用对方细说,有妖也知道他口中的“你们狐妖”包括了管唯。 听瑶光说,锁妖塔一战,那两人正是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不过陵歆顿了顿才适应了那毫无光亮的环境,狐狸的眼睛在黑暗里却格外敏锐。 一瞬,便能决定很多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陵歆带着管唯的尸体走出锁妖塔时,那双眼睛上也多了一道由后者划破的伤痕。这个偷袭让他直至出塔都没能睁开眼睛,还是养了几天的伤才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亮。 如今借着月光看去,有妖已经几乎看不到对方眼上那道伤疤,想来三百年的时光足以让其掩去那道伤痕。 只是,据她所知,管唯的身手不至于这样差才对。 哪怕道行相差甚远,若真能有偷袭的机会的话,管唯绝不会失手。就算是无法在一招之间要了对方的性命,手起刀落也定能废了对方一双眼睛,而不是仅仅留下一道能够痊愈的伤痕。 这样做,反倒像是在掩饰什么。 想着,她的掌中便多了一把匕首,反手握住刀柄,然后倏地抬起一挥,眨眼间,那刀刃已经挨到了陵歆的眼边。 这猝不及防的偷袭自然没有伤到对方,她及时收住了手,而后者竟也没有向后躲避,仍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坐在原地,直直迎向她的目光,镇定地仿佛在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想杀我吗?” 这句话其实算不上一个疑问,因为匕首冲着他双眼挥去的动作太明显,不至于看不出到底是想要命还是伤人。两人都心知肚明,有妖并不是想杀他,甚至没想用那利刃在他眼上留下什么伤口。 她只是想体会一下当年管唯挥下那一刀时的感觉,到底为什么会失败至此 若是陵歆所说为真,当年真的是管唯赢了的话,这一刀又要掩饰什么? 能回答她的,怕是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两人对视许久,哪怕是在黑暗之中,也不肯放过对方眼底那一丝一缕不寻常的情绪。 最后,她慢慢放下手,听了听林子里的动静,最后面色如常的站起身,“走吧。” 接下来的路并不难走,两人几乎没有费力便寻到了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这里是狐族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守卫虽多,可对有妖来说都算不上对手。而在那栋装饰得华美又浮夸的房子里面,对方已经等了他们很久。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子,身形清瘦,模样虽清俊,五官却太凌厉了一些,锐利得好像一把尖刀。 他们进门时,他正坐在窗边望月,修长的一双腿搭在桌边,桌上有酒,却未喝下多少,看上去本就没心思碰这东西,只是聊以解闷罢了。 “你小心些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些长老们直到今日还对辛裳一事耿耿于怀,怕是不会轻易罢休。”说着话,他只是将搭在一起的那两条腿换了下位置,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许久未见,对待旧相识似乎不该用这样的态度,但是熟悉对方性子的有妖却知道他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便也浅浅笑了下,然后走到对面坐下,“红绡还在皮母地丘,我没让她和我一起离开,也没有告诉她决定来找你帮忙。” “我知道。”对面的人终于扭过头点点头,像是很赞赏她这种做法,“若不是因为你没带着她,我也不会趟这趟浑水。” 此事实在是太危险了,身为兄长,他此生最重视的人便是自己的小妹妹。看在之前的交情上,他可以帮有妖这个忙,但却不想看到妹妹也跟着一同涉险。 这就是红绡那个传说中的二哥,名唤良夜……陵歆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好奇”二字。他确实很想知道,这个不知来路的男人到底能帮有妖什么忙。 只是明知还要要紧的事情没办,自见面之后,桌边这两人却像是把他忘在了脑后,聊起的都是些与正事无关的家常闲话。 “奚琅玕过得如何?红绡她总以为我要害她的夫君,半句都不肯对我多说。”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良夜的手指始终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面,时轻时重,语气虽平静,也不知心里到底如何作想。 “西楼他帮我稳住了红绡,才……” “让我想想,到底过去多久了。”他匆匆打断了她的话,唇角终于向上扬了扬,却没有一丝笑意在其中,“自他改了这个名字恶心我,怎么也有五百年了吧。” 有妖不免微微蹙了下眉,却没有出言反驳他什么。有些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个事实。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诗正是从西楼的口中,那时的西楼也并不叫西楼,而是叫奚琅玕。 良夜之所以叫良夜,不过是因为他是在一个天色正好的夜晚被家人收养,没什么别的深意。但西楼在结识红绡之后改了名字,实在难说是无意。 哪怕说他是存心想要以此来恶心良夜,也不无可能。 只是这终究是别人家的“家事”,有妖也不好多嘴。 沉默半晌,她只能问道,“狐族把你困在这里,也不怕得罪狼王吗?” “狼王那里多费些口舌就成了,他们最怕的是拖不住我。狐族有个长老知道我坐过牢,害怕我又发疯,不敢直接拦着我,只能拿这些不知所谓的借口拖着我,让我别管闲事。”良夜本不想解释什么,但是他生怕红绡又从有妖这里打探什么,便也多说了一句,“回头红绡要是问起这事,你就告诉她,我本就没闲心去管别人的事,不用担心。” 红绡才是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事情,只要对方不愿意他做什么,他可以立刻罢手绝无怨言。不然区区几个蠢到家的狐族长老怎么拦得住他?现在“被困”狐族,也不过是他装出来的一个假象,为的就是让红绡放心,他绝对不会去做那些让她困扰的事情。 就为了他这点心思,有妖也只能费了一番工夫潜回到扶桑山来,在这里见他,甚至没让红绡知道这事。现在的红绡恐怕还以为有妖已经放弃找她二哥帮忙了呢。 这还真是对方的作风,一切只为让红绡满意高兴,剩下的什么都不管不顾。 不过提起坐牢这事,有妖倒想起了自己一直都不解的那个困惑,“当年你犯得到底是什么事?” “红绡常在人间走动,有个要好的凡间女子,那姑娘在出嫁前被一个富家公子糟蹋了,夫家退了亲,街坊邻居也说她不守妇道。” “后来呢。” “后来那个糟蹋她的人死了,我杀的。”他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句,好像在说月色不错。 这事倒是不出有妖的意料,可是仅仅一条人命,即便地府的人想查,也不会追究这么深吧。 果然,良夜扭过头睃了她一眼,淡淡道,“本来那姑娘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后来被另一个想与她抢男人的女人捅出去的。人言可畏,那姑娘到底还是自尽了,家中的老人也跟着病倒没撑住。” 然后呢?然后,未等他再做些什么,那个富家公子的家里有权有势,请了不少人来查案,一查竟查到红绡头上,甚至联合退亲的那户人家请了道士来收妖。 剩下的事,已经不必细说了。 那段时间里,红绡有多伤心又受了多少委屈,他记得清楚,也让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这事最后闹得太大了,就连红绡都不得不劝他一句,让他以后别太冲动。 第一个人罪有应得,剩下的,虽然算不上无辜,但也是被牵连了。 不过良夜一向如此,只要红绡皱一皱眉头,他都不介意自己手上再沾献血。何况那姑娘的事让他的好妹妹如此伤心。 只要红绡高兴,他不介意帮她解决她朋友的事情。但是,管唯除外。 良夜认识管唯还在有妖之前,只不过他与管唯的交情浅到形同陌路,哪怕管唯是红绡的好友之一。 “你知道我为什么与他合不来吗?其实与他如何无关。”就算是在管唯的妻子面前,他也蛮不在乎的冷哼了一声,“我看不起的是辛裳。” 他太厌恶辛裳,以致于辛裳喜欢的东西他通通不喜欢。而辛裳平生最喜欢的,正是管唯。 这些男人的恩恩怨怨,有妖并不在意。她只知道良夜对管唯其实全无恶意,顶多是没什么好感。这不算什么。事实上,有了辛裳一事,她反倒很怕哪个男人对管唯示好。 一想起当年那事,时至今日她都忍不住会抬起手捂住胸口轻轻捶着,生怕自己一时喘不过气来。 可要说恨,哪怕过往有过不堪,现在的她也不恨辛裳了。 狐王一死的真相,哪怕是封十一这样的狐妖都不知道,她和辛辛等人却很清楚。 那一年,她尚是凡人之躯,一旦染上什么重病受了什么伤,便是回天乏术。管唯为了医她,也算是为了圆两人都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便铤而走险盗了一座仙山的仙草,可是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本来很顺利的事情却惊动了守山的凶兽。 再后来,辛裳为了救他,以身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管唯拼尽了全力将其带回了扶桑山,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濒死之际,辛裳死死拽着他的手,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趁我还没死,你快点……快点……” 快点取走他的内丹。 若是他死了,这内丹也就没多大用处了。趁着他还剩最后一口气,快点拿走那内丹,无论如何,这东西也能帮管唯达成所愿。 管唯虽不愿,可却被对方却执意在死前再为他做一些事情,不然死也不会瞑目。 这是辛裳唯一的遗愿,谁也不会违抗。 最后,没了内丹的狐王终是以原形闭上了眼睛。 管唯杀辛裳的传闻,是辛裳自己的意思。无论他是如何死的,他死后,狐族都不会放过管唯。既然如此,倒不如说是管唯杀了他。他太清楚手底下那帮狐妖的心思,只要管唯一天顶着杀害狐王的名声,狐族反倒会犹豫不敢对管唯下手。 因为,无论人还是妖,都是欺软怕硬的。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管唯,包括命。 时至今日,良夜甚至有些好奇,若是辛裳还活着的话,知道管唯惨死在九重天后,又会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桌边的两人各怀心思的回忆着那些已经许久未被提起的往事,谁也没有留意到旁边那人的神情。 就在他们提到辛裳时,靠在墙边的陵歆极不自然的蹙了一下眉,嘴唇动了动,似是忍不住想说出什么来,可是到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现在,还不是说实话的时候。 何况他也不知道,管唯到底愿不愿意说出那个真相。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替身(1) 那一整夜,陵歆都仿佛成了屋子里的一个摆设。 说是为了十万火急的正事而来,那两人却一个字都没谈,反倒开始闲话家常。 若不是因为他们要商议的那件事对自己百害无一利,陵歆都想张口提醒他们一声了。 难道现在不是找人最重要? 渐渐地,见那两人真的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趁着夜色正好,倚在墙边的陵歆也有了些倦意。有妖的椅子摆在窗边,他便缩在椅子旁边安心的合上了眼。在皮母地丘时太久没有睡过安稳觉,如今终于没了那些铁锁束缚,哪怕只能坐在地上,也算是难得的奢侈了。 他太累了,这一觉也睡得太沉。及至翌日清晨,若不是有妖扯动了那绳子,他怕是也不会醒。 睁开眼睛时,屋子里的良夜早已不见了踪影,反倒多了个辛苡。听后者说,狐族那几个长老现在满心满眼都在想着如何留住良夜,难缠的只有封十一一个。那只狐狸精似乎察觉了什么,从昨晚到现在,神情都有些不对劲,幸好还有辛辛拖着他,暂时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至于昨夜良夜和有妖到底谈了些什么,辛苡不知道也不关心。时隔五百年,他这还是第一次回到扶桑山,早已有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昨天那些长老们拉着他打量的眼神更是让他觉得恶心。 “当初逼死我娘的时候那么狠心,如今倒来装好心了。”出山的时候,他仍是愤恨难平,快走到路得尽头时,扭头一看狐王那座坟墓,心里那点怒火“噌”的一下就被点燃了。 “你干什么!”眼看着这孩子突然不管不顾的朝着那座坟冲了过去,有妖连忙拦在了他身前。 她最近身子弱,若是辛苡用些用力,推开她也不是难题,幸好陵歆及时从后面拽住了辛苡的衣领,像是拎着什么幼崽一样将其拎了起来。 “放开我!”被迫悬在半空的辛苡手脚并用一通乱踢,但都被陵歆避了过去。 “你听她说话。”这男人的语气不愠不火,说完就把头扭向林子那边去看天上飞着的鸟雀了。 无法,辛苡只能又把目光投向了有妖,微微蹙着的眉显然是心中尚有不服气。 他在气什么,有妖也明白,可是她不能放任他继续这样下去,“你到现在还恨辛裳逼死你娘?” “难道不是吗?”不提还好,像这样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辛苡哪有不生气的道理,他手舞足蹈的比划了一通,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娘不就是贪恋了凡尘,与一个凡间男子成了亲,又没做什么拖累他的事情,他凭什么不允许?若说和人妖结合有悖天理,他自己呢?他自己好到哪里去了?!真以为自己那点破事能被摆上台面?只许自己做那些龌龊事,却见不得自己妹妹不听他的,我娘死的时候,他就不怕自己遭报应吗!” 话音到这儿,戛然而止。 辛苡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一瞬,扭头看看那座坟墓,紧接着竟笑得不得不去捂着肚子,“我……哈哈哈哈哈哈,我忘了,他,他明明已经遭报应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些年,他顾忌着母亲临终的交代和辛辛的嘱咐,对辛裳还心存一分敬畏,该叫舅舅还是叫舅舅,可是心底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又有谁能明白? 当年母亲贪恋凡尘生活,又与一凡尘男子成婚生子,这事情本来瞒得很好,可惜后来终是被狐族的人发现了端倪。辛裳在震惊之下叫来辛辛询问此事,在哥哥的逼问下,本就担心姐姐被凡人所骗的辛辛不得不说出了这个秘密。 在那之后,辛裳亲自去了一趟人间,将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带回了扶桑山。至于辛苡的父亲,若不是管唯出手拦着,震怒的辛裳怕是早就动手杀了这个所谓的“妹夫”。 一直以来,管唯都是整个狐族唯一能劝动辛裳的人,可在这件事上,辛裳却固执的出奇。那时尚且年少的辛辛还不知道此事会有多么严重,只看到哥哥与管哥哥大吵了一架,便知道事有不妙。而她的惶惶不安,刚好被辛苡的母亲看在眼里。 于是,惨剧终于发生。 现在想来,参与了此事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致使惨剧发生的凶手,包括那对想要以死明志的男女,可是管唯除外。从始至终,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辛苡的母亲这边,甚至不惜与辛裳大吵了一架。 那是这两人第一次吵得那么厉害。 有妖也是从辛辛口中听说了那两人为什么会争论。与其他族人不同,辛裳不赞同妹妹的婚事,其实是因为不想放任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姑娘踏进歧途。自小生活在山林中的狐族公主可以为了一个凡人去洗手作羹汤,也可以忍受人间的许多教养规矩。但在那个人老了之后又该怎么办呢?短短几十年相伴,丈夫死了之后,她是不是也恨不得随之而去?人与妖,阻隔在中间的,其实是漫长的岁月。 辛裳不信情爱可以胜过一切,他只知道,妖永远也无法成为人,更无法像人一样生活。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管唯却不这样想。许是因为自小未曾拥有过自由的日子,长大又被“囚禁”于狐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可在辛苡的母亲眼中,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一直所求的东西。 对方无疑是满足的,甚至明知前路不可测,也无所畏惧。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羡慕着这个姑娘的。 哪怕如烟花般绽放后便消失得不留踪迹,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到底是灿烂过、温暖过。 到底值不值得,只有那倔强又明亮的眼神能说明一切。 “如果我是辛裳,吵过那一次之后,就不该再放任管唯离开扶桑山一步。”又哭又笑的宣泄了心中委屈之后,辛苡的神情平静了许多,被陵歆放在地上之后,半天没有动弹,而是这样说了一句。 有妖的神情一震,似是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果然,这孩子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笑来,“说我娘亲被情情爱爱蒙蔽了双眼?其实他自己才是!” 那一次争吵,与其说是为了那可怜的姑娘,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而吵。若不是因为辛裳太相信管唯不会离开,早在那次争吵时他就该明白,自己最珍重的这个男人,迟早有一天会挣脱他的掌控逃离这个牢笼。 妹妹死后,短短几十年,覆辙重蹈,这一次却是自己此生挚爱。 何其悲哀。 时至今日,有妖已经有些想不起辛裳当年找上门时脸上的神情,可却清楚地记得,就在三人终于碰了面的时候,管唯握着她的手挡在了她的身前,清清楚楚的告诉对方,“大哥,这是我的妻子。” 那般坚定。 当时的有妖还不清楚突然出现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可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却无端的心中一暖。她握着他的手,站在他身侧抬眸看向他的侧脸,比任何时候都更要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此生得此一人倾心相许,虽死无憾。 所以,当辛裳瞒着管唯逼着她吃下那药时,她想也不想的接受了。终生只能嫁一人守贞节,否则便是五脏六腑俱裂而亡,这或许有些残忍狠毒,可是于她而言却算不得什么。在旁人看来,她似乎没了退路。但她坚信自己非死不会与管唯分离。若是管唯死在她之前…… 有妖的目光不由一黯,但在身旁两人看出端倪之前,她已经抢先开了口,“就算没有了父母,你还有辛辛,多年辛苦抚养你长大,不是亲母胜似亲母。哪怕你不认这一点,她也是你的姨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辛苡被她说得有些语塞,不得不看向了另一边的陵歆,“她对我好是她的事,我不想受了这好还不成吗?” 他本是想借同样离家出走的陵歆来帮自己说几句话,可是正在盯着辛裳墓碑的对方却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低低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对我好过。”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绝情了一些,哪怕他是被父亲捉奸在床又赶出家门的,也不能这样说自己的亲人吧! 就连辛苡都为他这“惊人”之语撇了撇嘴,最后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倒也是,你爹都不管你的死活了。” 陵歆微微侧首看过来,似是听出了他言外有意。 见他好奇,辛苡也不隐瞒,“就昨天,龙王听说你欺负了他女儿,一怒之下直接将状告到了南荒,去找你爹算账了。可是你爹却说不管你的死活,随对方处置。” “真的?”陵歆隐隐有些不信。 “假的。”果然,有妖捂住了辛苡的嘴,亲自告诉他真相,只是这真相比刚刚那些假话更难让他接受,“龙王找到你父亲之后,你父亲虽然不想理会这事,却担心你带着伤便贬之后会被仇家追杀,如今已经离开南荒来找你。” 到底是亲父子,哪怕儿子再怎样大逆不道,当爹的还是不忍心看到孩子受苦受难。 这出了名的不孝子到底是哪里来的福气,竟能有那样一个不肯放弃他的父亲。 “这是昨晚你睡了之后才得来的消息。”有妖仰头看了看天色,“算算时辰,你爹想要找到你,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陵歆怔怔的站在那里,连自己问出了什么都不知道。 “走?走有用吗?”有妖苦笑了一下,甚至不想去解释。 在那些天兵天将和大妖怪面前,她尚且要拼了命的逃才能暂时避过麻烦。陵歆的父亲又是什么人?那可是南荒魔族的君主!她根本走不掉,无论逃到何处,都像是在对方的手掌心里乱转一样,太可笑了! 对方强大得甚至根本无需来到他们面前,就能置她于死地。 她从不否认自己的弱小,在面对险境时也能坦然以对,虽然心底免不了会有一些畏惧,可在眼下看来,比她还要害怕此事的无疑是眼前这个男人。 在听闻自己的父亲可能会出现时,陵歆的眼中明明白白地闪过了一丝惊慌。哪怕他很快便将这慌乱压在了眼底,那不由自主绷紧的神情也足以将其暴露个彻底。 他似乎并未想过自己该如何应对这个“意外”。 有妖叹了声气,“你是不是以为父亲已经与自己彻底断绝了关系,再无相见之日?” 正在拼命思考此事到底是真是假的陵歆甚至没有留意到她的语气早已改变。 其实从离开皮母地丘开始,或是在那之前,她的话语中便少有一开始那刻骨的恨意。 听到这个问题,他本能地点了点头。 四海八荒都知道他们家的那桩丑事,他的父亲将他赶出家门已经算是绕他最后一次了,绝不会再主动出门寻他。 父子之情真的能容得下这世上所有的错误吗?他其实根本不知道。 他只清楚一点,若是真的被父亲见到自己,至今为止的一切都会被毁得彻彻底底。 心绪正乱时,是那双柔弱无骨的手突然从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卫公子,你实在是不会说谎。” 陵歆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可是紧接着,他便见对方露出一个恍惚的笑来,“可是,我们会。” 说话间,辛苡早已经站起了身,正警惕的看着他。陵歆心底陡然一惊,不安之感仿佛扼住了他的咽喉,连喘气都那样艰难。 “刚刚我们所说的,都是假的。龙王还没有去告状,你父亲自然也没有离开南荒。”有妖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纸伞撑开,伞面几乎遮挡住了她一双眼睛,叫人看不清她此时此刻的神情,“这也算是,最后一个试探吧。” 话音刚落,陵歆还不及慌张,便已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良夜。对方今日似乎根本没去赴狐族长老之约,眼下正倚在树枝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这边。 “昨夜我说我坐过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问我坐的是哪个牢?”比起昨晚那略带了些漠然的语气,眼下那年轻人的语气里竟漫上一丝笑意。 只是,这笑意着实有些讽刺。 “是锁妖塔。”良夜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张本该很熟悉的面孔上,“陵歆抓了我进去,又放了我出来。自那之后,我算是他的朋友。”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替身(2) 回过神时,陵歆终于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 这是由皮母地丘众人精心布置下的陷阱,只等着他一步一步跟随着他们的步伐踏进来,最后收网时,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对方远比他想象得要聪明,而他的破绽也远比自己所想的要多。从前只知陵歆在天宫没有熟人,却偏偏漏算了下界的妖怪。 良夜这句话或许是在诈他,也或许是真的,不过在眼下看来,无论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他刚刚听到这话时眼中流露出的惊慌与紧张,已经将自己暴露无遗。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他实在是不会说谎,先前对有妖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事,虽然不是他做下的,可也确实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情。唯独他是陵歆这件事,这个弥天大谎,一旦被人戳破,他连半句反驳都说不出口。 忽来的一阵大风吹得几人衣衫猎猎作响,除此之外,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似乎整座扶桑山都跟着沉默了下来。 这寂静,让人连心都凉了半截。 不过是看了一眼对面那个男人的神情,有妖便心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这个顶着陵歆的容貌、名字、身份来到皮母地丘的男子,却不是真正的陵歆。 到底是从何时发现端倪的?她也有些模糊了,似乎从一开始,对方的一言一行便带着几分古怪,叫人心生疑惑。再到后来,瑶光的和红绡的归来,都更加加深了她心中的猜疑。 这个男人,明明与传说中的陵歆毫无相似之处。 可是单凭自己的猜测是无法断定真相的,何况这个猜测实在是太大胆了。所以,她在等,一直在等。 她要等一个人来帮自己解开困惑,但这个人并不是瑶光,而是良夜。 从一开始,她等的人便是良夜,但却并未将这件事告知众人。知情的只有西楼、红绡、瑶光这三人,西楼第一个赞同了她的猜测,瑶光突然回天宫也是为了查清陵歆的身份,至于红绡……正是红绡探亲回来之后告知她,自己的兄长和陵歆其实是朋友。 想当年良夜被抓进锁妖塔的时候,有妖等人已经来到皮母地丘居住。良夜为了不让妹妹担心,一直没将自己那段经历告诉她,而红绡对西楼十分依赖,甚少回到家中去见哥哥,直到这次回家探亲,才提到了陵歆或许会被流放到皮母地丘的事情。 也正是这一次,良夜如实说出了自己与陵歆是朋友的事情,但他并不赞成妹妹找陵歆报仇。依他对陵歆的了解,整个皮母地丘加起来都不是对方的对手,这件事实在是太危险了。红绡假意答应他便回了皮母地丘,深知妹妹性子的良夜也只能私下里递了个消息给有妖,告诉她,自己会帮她一次。 他已经足有三百年未见过陵歆,哪怕对方被□□了两百年,这也是件怪事。如果有妖猜测为真,那么让他亲眼见见现在这个“陵歆”,便知此事真假。 “陵歆”或许做梦都猜不到,有妖这样急切的带着他离开皮母地丘不是因为那些站不住脚的理由,而是因为要将他“骗”到良夜面前。 他们骗了他太多,而在昨晚终于相见的那一刻,他看向良夜时无动于衷的眼神,终于让一切都尘埃落定。 “其实就在你见到那个龙女的时候,我们差点以为自己怀疑错了。”辛苡一想到那个姑娘哀怨的神情,便忍不住撇了撇嘴。他是在临出发时才得知的这件事,不过这一路上都配合得很好,尤其是在缠着“陵歆”问来问去的时候,那么多的问题里,只有一个是他真正想问的。 “可是,”他话锋一转,摇了摇头,“我问你认不认得北阴酆都大帝的时候,你却说没见过。” 听到这话,“陵歆”终于略显茫然的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虽说良夜一事是他始料未及的,但是北阴酆都大帝一事,他却可以肯定。 与陵歆有几分关系的女人,无论是什么身份,他都很清楚,若是那位北帝君真的与陵歆认识,他不可能不知道。就算酆都大帝与陵歆的二叔渊源颇深,他却知道陵歆其实从未去过昆仑山,根本没机会见到那个女人。 到底哪里错了? “瑶光与天府宫的少司命星君私交甚好,许多年前,昆仑山的西渡神君托少司命星君毁去这一任北阴酆都大帝下凡历劫的记载时,瑶光刚好瞄了几眼。”见他困惑不解,有妖终于将这段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说出了口,“那上面写着,陵歆还在凡间的时候,与同在人间历劫的酆都大帝有过几面之缘。” 当年瑶光瞄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他还不认识管唯。而如今,管唯已死,这个所谓的“陵歆”来到了皮母地丘,在猜疑不定之时,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多年前看到的“秘密”。 “陵歆”怎么也想不到,那位酆都大帝与真正的陵歆,竟是在人间有过渊源。 认识陵歆的人都清楚,他对人间的那段日子极为留恋,若说忘了这段往事,绝无可能。 有妖等人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陵歆”是如何骗过那个龙女的,但在几番试探之下,他们的猜测到底还是成了真。 费了千般周折,直到此时此刻,他们终于能问出那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疑问。 “你是谁?” 若你不是陵歆,那你到底是谁? “让我猜猜。”一直坐在树上的良夜终于跃了下来,目光直直的投向这边,“你对陵歆了解很深,但又没深到知道我的事情。或许也不是真的与陵歆很熟,有关他的事情,应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而且是很多人,七嘴八舌的,不知道说了多少东西,竟让你自以为很了解陵歆了。” 话音未落,便见对面的男人眼神不自然的一闪,似是被说中了心事。 “既是如此,”良夜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能让你听到这些话的地方,只有锁妖塔。” 他是进过锁妖塔的,心知那地方有多古怪。这四海八荒所有的怪物几乎都被关在那座监牢之中,一个两个都如同疯魔了一般,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而这些怪物闲来无事时最喜欢说的便是那些神将们的闲话。 “但那地方很黑,不足以看清一个人的样子,所以你根本认不出管唯。”说话时,良夜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对方的面容,“你应是在进去之前见过陵歆的模样,不然也骗不过其他人,连我都看不出真假。” 不仅如此,对方这幅样子应是连照妖镜都分辨不出,不然哪能撑到今日还未被识破。只可惜良夜在锁妖塔里未待过多久,也不清楚里面到底有哪些犯人,不知面前这个是何方神圣。 至此为止,良夜的每一句话都说中了真相,“陵歆”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既然已经被戳穿了,那他无论怎样争辩也无用,何况他扯不出那么多谎话来应对。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关心旁人的猜测与困惑。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甚至是将来,他所思所想的,只有面前这个女人。 “除了管唯去锁妖塔的原因……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他看着那个一直用伞面掩去脸上神情的女子,低低问出了口。 自戳穿了对方的身份之后,有妖便有些沉默,除了必要的解释之外,她几乎不开口,像是一个与此事无关的外人一般站在那里,全无想象中的激动与愤怒。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在得知眼前这个人并非陵歆时,自己竟能平静至此,如同心上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可却落在了一片汪洋大海之中,不过砸出一点水花,便彻底消失不见,就连沉到了何处都不知。 空落落的,满心茫然。 对方抵死不肯说出当年那事的真相,却还叫她问,她又能问什么呢? 明明有那么多困惑,如今全都堆在嘴边,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就好像开始怀疑陵歆身份真假的那一刻,她没由来的有些疲惫,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三百年来坚信的一切都会变成一场空。 那个真相,真的是自己想知道的吗? “管唯到底是怎样死的?”良久,她终于开口。 这个问题并未出乎“陵歆”的意料,但他还是沉默了一瞬才答道,“他将陵歆引到了锁妖塔,然后……死在了陵歆手里。” 他并未说谎,哪怕是在皮母地丘时也一样。管唯就是死于陵歆之手,毫无质疑的余地。 “那陵歆呢?”慢慢抬起伞面,女子的神色虽不见波澜,声音也没有一丝颤抖,脸颊上却不知在何时留下了两道泪痕,“我问你,陵歆怎么了?为什么是你来到皮母地丘,你与管唯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与管唯去九重天的理由似乎毫无关系,可是目光落在那两道泪痕时,原本想如实交代的一切却都有些说不出口了。 就在迟疑之时,对面的女子却忽然抬起手重重抹去了眼边的泪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问道,“陵歆是不是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良夜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就好像久未相见的兄弟那般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下,但那笑容却越来越冷,“我知道锁妖塔是逃不出来的,除非是被人有意放了,亦或是……光明正大的走出来。依陵歆的性子,除非他已经死了,否则绝不可能任由旁人冒充他。三百年前你到底是如何从锁妖塔出来的,还用我说出来吗?” 话说到这份上,再隐瞒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陵歆”闭了闭眼,终于如实说道,“我没有骗你们,当年在锁妖塔,陵歆确实输给了管唯。” 众目睽睽之下,陵歆追着管唯进了锁妖塔,然后……死在了管唯手里。 那一战,是管唯此生赢得最成功的一战。纵然用了些手段,可是赢了就是赢了。单枪匹马取了陵歆性命,如果他还活着,今日定会被四海八荒的妖魔鬼怪们所崇敬。 只可惜,杀了陵歆之后,他自己也伤得太重,终是没能捱到逃出那座锁妖塔。 “外面都是天兵天将,所以……”他顿了顿,不知自己该如何说下去才好,“陵歆的尸体还在锁妖塔的最深处,无人能寻到。” 如何从锁妖塔逃出去?在那样的情形下,反倒变得很容易。既然逃不出去,那便光面正大的走出去吧。 三百年前,将陵歆的尸体留在锁妖塔之后,他正是变作了陵歆的样子,带着管唯的尸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锁妖塔走了出来。 替身,一替便是整整三百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替身(3) 第一次见到管唯,是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锁妖塔。 这座监牢里大半的犯人都关在别处,只有他缩在这个毫无光亮的角落里,听到那打斗声时才慢慢抬起了头。 从始至终,他都没能看清管唯的模样,只是在无意间扶了对方一把的时候,才知道这应是个很瘦很瘦的少年人,隔着稍薄的一层衣衫都能摸到那凸起的脊骨。 而就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人,竟以一己之力胜过了那不可一世的卫陵歆,又在生前最后的时间里为他想出了这个逃出锁妖塔的法子。 从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再到这几百年间该怎样应对意外,甚至包括了从天宫脱身的几种办法……在来此之前,管唯也许并未想到这些事,但在心知自己已走到绝路之际,临死之前竟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为身边这个人铺好了接下来的路。 其实从那几个犯人突然闯上九重天开始,无论是外面的神将还是锁妖塔里的妖魔们,抛下偏见,都不得不为管唯叫上一声好。 莫说是下界的妖怪里,就算是遍寻那满天神佛,怕是也再难找出第二个管唯。 勇气、胆识、才智……还有那纵观天地都少有的情意二字。 奈何一生坎坷,旁人皆不解其苦。 那半个时辰里,两人不知说了多久的话,直到终于要撑不下去的那一瞬,管唯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拽得那样紧,仿佛要用光余生全部的力气,“你叫什么?” 这个男人要在死前最后一刻牢牢记住他的名字,将他的名字当做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而他在片刻的茫然之后,默默吐出了两个字,“谂酒。” 他本没有名字,后来被关进这锁妖塔之后,一个总是在笑着的姑娘为他取了这名。后来那姑娘被带出了锁妖塔,到底是死了还是自由了,谁也不知道。大家最后看到的她的面容时,才发现她苍老的不成样子。 后来听那些同被关在这里的犯人们说,这个“姑娘”或许是在想念未及取名便夭折的儿子,平日里最喜欢替别人取名字。 不论是真是假,自那之后,谂酒这二字便成了他唯一的名字。 而如今,这个从未对外人提及过的名字终于被他告知了管唯。他当然知道管唯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至死为止,那个男人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对一切都不知情的妻子。 谂酒,谂酒,管唯当然要记住这二字,记住这个承载了自己妻子后半生安危的名字。 记着这个名字离开,哪怕是死,也要将执念寄托在这个名字的主人身上。 锁妖塔里太暗,谂酒始终没能看清对方的神情,也不知那个男人在合上眼之前是用怎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到底是在看自己最后的希望,还是……在看一个自己嫉恨的仇人。 走出锁妖塔之前,谂酒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面有管唯送给他的护心莲,虽未告诉他理由,却说以后一定会有用处。紧接着,他按照对方的吩咐,拾起地上那把长剑,狠狠划破了自己的双眼。 他被关在锁妖塔太久,几乎不知道光亮为何物。贸贸然走出去定会被人发现破绽,而这个法子却是最简单也最有用的。 只是用来掩饰真相的伤口阻挡了光明,却挡不住外面的人声鼎沸。喧闹声中,他一步一步走出那关了自己千百年的监牢,明明无法睁眼,却不由仰起了头望向了上空。 那里会不会有星辰与日月?他从未这样渴望知晓。 * 解开绳子,低声道歉,有妖只留给几人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谂酒……”良夜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可惜无论怎样回想,都想不出锁妖塔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犯人。 不过他不记得也不算奇怪,就好像对方提到的那个爱笑的姑娘,他在锁妖塔的时候也曾听说过,只可惜从未谋面,毕竟包括那姑娘在内的许多犯人都被关在锁妖塔的最深处,与寻常的小妖小怪的待遇全然不同。听陵歆说,那里关的都是最危险的怪物们,随便放出来一个都是大祸患。 而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个,既然能被关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想必也不是什么善类。 只可惜,他这样的道行还不足以分辨出对方的原形。 “你要干什么!”一旁的辛苡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良夜扭头一看,便见谂酒已经朝着有妖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明明已经被揭穿了真相,这个男人却似乎毫无离开的意思,甚至未将自己曾在皮母地丘受过的屈辱放在心上。他似乎只因为一件事而手足无措了,那便是有妖不再关心当年锁妖塔发生过的一切。 谁先杀了谁都好,归根结底,管唯和陵歆算是同归于尽了。再加上管唯临死前还利用了陵歆的身份,若要较起真起来,反倒是陵歆更该找管唯报仇。 而现在,那两人都已经死了,延续了整整三百年的恨意彻底成了一场空。哪怕仍不知管唯去闯那九重天的理由,有妖也有些累了。 恨了三百年的仇人已死,信誓旦旦说要报的仇其实根本从未存在过,就连被他们折磨了这么久的这个男人也是冒名顶替…… 这天地间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好像一切都是虚假的。 或许她应该继续追问下去,费尽一切心思弄清自己丈夫离开的理由……可是她实在是有些累了。不是不想继续追查下去,只是想要歇一歇。仿佛心上那块巨石终于被人挖走,却连带着撕扯下了一块皮肉,总要花时间来填补。 扶桑山的路并不难走,她也还算是清醒着的,一路避着那些同族们来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那是属于管唯的屋子,就在辛裳的房间旁边,她跟着丈夫来到扶桑山的时候便住在这里。年少时懵懂无知,还不知自己住进那个屋子时辛裳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只是感慨自己终于又有了一个家。 再后来,渐渐发现了许多秘密,但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越加坚定。那时整个扶桑山,无论是待不待见她的,都不得不佩服她敢于直面辛裳的勇气。 现在想来,她那时的“胆大包天”也有几分有恃无恐在其中,毕竟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的丈夫从始至终都是站在她的身边的,只要有管唯在,莫说是一个辛裳,就算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无所畏惧。 一别多年,如今再次来到这里,屋子里的摆设与当年并无不同,只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再看那些熟悉的东西,入目皆是悲凉。 “我不会走。”刚刚将手抚上那石桌,身后便突然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有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去看向来者,“你走与不走,是你的事。” 听了这话,谂酒的脸色并未好转多少,因为他明白她的意思。哪怕他想留下,她也不想与他有什么牵扯了。 就算他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内情,她却不愿从他这里寻求自己想知道的真相了。 陵歆已死,这个顶替者的身份扑朔迷离,哪怕有妖相信对方所讲的一切为真,这个男人到底是敌是友也有待商榷。 她很想相信管唯相信的人,可是她也很清楚对方定是隐瞒了一些事情。管唯到底为什么要闯锁妖塔?直到事情尘埃落定了,天界对此都一无所知。这其中牵扯了什么秘密?管唯又为什么会相信一个偶然遇见的陌生人? 这一切疑点,谂酒摆明了是抵死不肯开口。既然如此,她也不指望着自己能打动对方了。前些日子做的事情,她已经道过谦,也不想追究他欺骗他们的事情,最好从此再无牵扯。 只是,他为什么偏偏不肯走? “管唯托你照顾我?”见对方不说话,她便自顾自的开了口,只是说完后便否定了自己,摇了摇头只觉得这件事着实荒谬,“不,他不会的。” 谂酒执意留在皮母地丘的理由定是与她有关,但是绝不会是“照顾”她这样荒谬的事情。 “确实不是。”谂酒有些惊讶她对管唯的了解。 想当年他也曾怀疑管唯是不是有这样的心思,还以为对方要将妻子的后半生托付给他,可是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换来对方一声笑,“你要是真想这样做,我现在就在这里与你同归已尽。” “他希望你过得好,却不是别人强塞给你的好,而是你自己想要的好。”他还记得管唯当年说的话,只是完整的复述出来之后又有些茫然。对方显然不愿意别的男人接近自己的妻子,但却心心念念想着妻子将来的幸福,希望妻子终有一日能够忘记他再嫁他人。 这就是所谓的情爱?何其矛盾。 想了想,他又诚实的补上一句,“我也希望你过得好,可是不希望你过得太好。” 诚然,他不是受管唯所托来照顾有妖的,可是这个女人无疑是压在他肩上的一个责任,他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过得如意一些。不过,人人都有私心,他希望她过得好,却又不希望她过得太好。 若她当真已经忘了管唯嫁给了别人过上美满日子,他无疑会为了那个死在锁妖塔的男人惋惜遗憾。 他一直坚持着这个信念,直至来到皮母地丘,一切都不同了。 或许是因为那女子自烟雨中走来的身影太让人难忘,也或许是因为对方仰望天空时眼中的哀戚着实绝望……他终是改了主意。 他希望她过得好一些,就算有朝一日会忘了管唯又如何?管唯已经死了,逝去的人无法复生,她不该永远活在那悲伤的过去之中。 “跟我走。” “你说什么?”有妖怀疑自己听错了,若他真的这样说,那也太好笑了。 “管唯他们当年去闯锁妖塔是因为受人所托,只可惜到手的报酬被陵歆扔下了九重天。”他直直迎向她的目光,语气坚定,“现在那是属于你的东西,我一定会带你找到它,这就是管唯托付我做的事情。”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替身(4) 这并不是什么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有妖盯着他看了片刻,哪怕对方脸上的神情再坚定,她也仍是觉得荒谬,“你以为我会答应?” 她可以相信他所说为真,但是绝不会将自己全部的信任和希望都压在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身上。 她凭什么再配合一个抵死不肯说出真相的人? 他若是想让她做些什么,也该拿出她想要的东西来交换才是。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管唯。”她扶着床沿坐下,指尖轻轻抚过那光滑的石板,复又抬手一勾,凭空拈了一片树叶过来铺在上面,眨眼间就变出了一床锦被,与她曾经盖过的很是相似。 多了这床被子,这间屋子终于与过去毫无不同之处。她这才满意的弯了弯唇角,把没说完的话说了下去,“他相信你能帮他达成所愿,绝不是因为他走投无路无人可托。” 她的丈夫,从来不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哪怕走到绝境,也定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帮你逃出锁妖塔的恩情是小事……他相信你,定是因为他知道你亏欠了他。” 这话她本来不打算说出口,因为尚有许多疑问无法解释。可是既然对方提出要帮管唯完成遗愿,她便要与他把话说清楚。 当年在锁妖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与不说,都是他的事,若他宁死不肯开口,她也毫无办法。可她不愿再这样不清不楚的将事情拖下去,是非过错,恩恩怨怨,总该说个明白。 “你想清……” “等我寻到那东西,你想知道什么,我便告诉你什么。你知道,我不会骗你。”对方或许是想避开那段不愿提起的往事,也或许是单单想避开“亏欠”二字……总之,终于下定了决心。 还想叫他想清楚的有妖难免有些惊讶,之前的多番试探和逼迫都没能让他松口,如今怎么答应得这样容易?难道那个报酬重要到了这个地步? “那东西是什么?” “找到了我才能告诉你。”这话说得多了,就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为情,极不自然的抬手挠了挠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而这无意间的一瞥,便瞥见了不远处的封十一。 算起来,他们在扶桑山已经待了两日了,就算狐族的长老们将全部的心思都用来对付良夜了,单单封十一一个也足以察觉端倪。 “不走吗?”谂酒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知道坐在床边的有妖也早已看到了那个身影。 “不必了,这里是扶桑山。”有妖似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不等谂酒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封十一已经气势汹汹的推开门走了进来。不幸中的万幸,他是瞒着同族过来的。 “我就猜到你会来找良夜。”这男人的神情阴晴不定,说是来“兴师问罪”也不对,比起在皮母地丘时,反倒没了许多让人厌恶的戾气,说完,连眼睛都没往旁边斜一下,就皱了皱眉,“让他出去。” 这话自然是在说谂酒。 可惜有妖太过疲惫,刚刚面对纠缠不休的谂酒时,已是强撑着气势与对方交谈,如今见了他,自然露出了一脸倦意,摇摇头,“没有这个必要。”顿了顿,又说,“我会离开皮母地丘一阵子,这一次是真的,你照顾好辛辛他们。” 而面对这看似“无理”的要求时,封十一却意外地没有动怒。他的目光游移在有妖和谂酒之间,像是在思虑着什么,对此不置可否。 任他如何打量,有妖的神色仍旧平淡,“或许我不会再回来了,辛辛一直信你,你别辜负了她。” 这里不是皮母地丘,屋子里也只有她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相信封十一不会再拿那些似是而非的事情找她的麻烦。 交恶归交恶,好歹也算相识多年,她还是了解这个人的。深仇大恨算不上,他和管唯之前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后来生了嫌隙,厌恶管唯的同时,自然看不起身为管唯妻子的她。归根结底,话说得再难听,他也不会有置她于死地的心思。 只是这一次,她却料错了一点。 “你以为我只是来找你麻烦的?”听她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封十一紧紧抿起的唇角终于浮出一丝冷笑来。 他话里有话,而且不像是故意吊她的胃口,有妖忍不住蹙起了眉,静静等着他下一句话。就连站在窗边的谂酒都将目光收了回来,警惕的看着他。 封十一似是很满意这样的目光,把这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之后,才遥遥望向了南方,那是与扶桑山隔海相望的皮母地丘,“你这些日子都忙着弄清仇人的身份,到头来,却错过了最该知道的事情,不如我这个外人知道得多。” “什么意思?”他若是说别的事,有妖都可以漠然以对,唯独皮母地丘不成。 难不成她走之后皮母地丘出事了?不对,若是真的出事了,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传过来?何况,西楼已经请了海神去帮忙了。 “你以为有东海那个海神坐镇就万无一失了?”封十一一眼便看破了她的心思,接着,话锋一转,连声音都压低了许多“你真正的敌人可不是我,或是周围那些山里的小妖小怪,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家现在是什么模样……” 话音未落,那个纤瘦的身影已经从他身边匆匆掠过,轻盈得像一阵烟霞,可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身形不稳,好似随时会跌倒一般。 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背影,封十一那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讽刺的笑容终于慢慢凝滞在脸上,眼神一黯,不知在为了什么而恼怒。 谂酒深深看了他一眼,也要追着有妖出去,只是还未迈出门槛,便听到后面传来这样的声音,“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这一次,是你连累了她。” 他扭头看去,却见封十一身形一晃,眨眼间消失在屋子里。 这个男人言行古怪,可是这一次说出的话却不像是在夸大其词,谂酒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陵歆有什么仇家能寻仇寻到皮母地丘去。 不过这并不重要,没有半分犹豫,他很快追上了已经去寻良夜的有妖。 这一次两人并未刻意避开扶桑山的狐妖们,一路上引来了不少狐狸精们惊呼尖叫,可是有妖全不在意,她匆匆赶回辛苡母亲曾居住的那间房子里,即便那屋子里现在只剩辛苡一人,也抓住对方的手交代道,“若是一会儿见到了良夜,便告诉他我回了皮母地丘。” “你回去做什么?”辛苡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就算是已经弄清了这个“陵歆”的身份,也不至于现在就回家去。 “以后我再告诉你。”她无心与这孩子纠缠下去,嘱咐对方好好待在扶桑山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谂酒本欲跟在她身边一起回去,走出一段路之后却突然被她抓住了手腕猛地将拇指按了下去,紧接着,腕间便传来一阵刺痛,那块鲜艳的红斑渐渐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暂时别跟着我。”她没有解释太多。 不过谂酒却听懂了。皮母地丘树敌不少,但都是不足为惧的小妖小怪,现在能找上门的无非是陵歆的仇人,他跟着她,反而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只是让他就这样放任她一个人离开也不成。待那女子的身影渐渐消失于眼际,终于找回了一身修为的谂酒也悄悄跟在了她的身后。 从扶桑山回到皮母地丘并不难,就算他刻意走得慢一些,也在半柱香之内踏进了那座高山。不过与第一次来此不同的是,两旁的林子里没有了那些暗中打量着他的小妖小怪,虫鸣、鸟啼、兽吼……一切声响通通都听不到了,整个皮母地丘都安静得仿佛一座死山。 这与他们离开时全然不同。 所幸,进山的路他还记得,用不了多久便找到了潏湖边的那片竹林……或者说,曾有一片竹林的地方。 潏湖还是那个潏湖,但是遍眼望去,湖畔仅剩光秃秃的一片荒地,非但岸边没剩下一根翠竹,就连潏湖中央的那间竹屋也已成了断壁残垣,竹片四散在湖面上,无人拾起。 在这堪称凄惨的景象里,只有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站在湖边的有妖,一个则是正坐在她对面与她说话的男人。 有妖也似乎是刚刚见到这幅场景和那个人,所以谂酒稍稍走近时正巧听到那人笑着说,“这地方虽好,可惜太碍眼了。” 那嘲讽又狂妄的语气,就算再过三百年,谂酒也绝对忘不掉。 他又走近了一步,越过有妖的身影,终于看清了说话的那个人……也正是他这张脸的真正主人。 “那只畜生,真以为顶着我的样子就能变成人?”身后是一块光滑的巨石,陵歆懒洋洋地倚在上面,目光慢慢移向了不远处的那个身影,“三百年了,过得舒服吗?” 第26章 第二十六替身(5)(6)(7) 谂酒的指尖抖得厉害。 三百年了,都已经足足三百年过去了,为什么这个已经死在他面前的男人还会再次出现? 他眼中的惊愕和惶恐实在太明显,倒让陵歆有些想笑,不过这笑容到了嘴边,便成了一声冷哼,“记住,下一次杀人,别把尸体留在锁妖塔。” 最后这刻意加重的三个字就像是当头一棒,重重地砸醒了谂酒。 是啊,锁妖塔,他们当初是把这个人留在了锁妖塔里。锁妖塔是什么地方?那里关着这四海八荒之中穷凶极恶的一群怪物。 怪物,也定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看着对方那不断变化的脸色,陵歆便心知他已经明白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锁妖塔是什么地方,就算自己这个神将不清楚,对方也一定明白。 既然明白,同样也就该清楚他这三百年来到底受了多大的屈辱! 当日在锁妖塔外,他一时着了那狐狸精的道,再加上从未将其放在眼里,孤身一人便追着对方进了锁妖塔。而那狐妖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好像对锁妖塔很是熟悉,一路引他走到了最深处。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棋差一招,几乎丧命于对方手中,不过到底还是留了最后一口气。 千不该万不该,对方不该把他的尸身留在锁妖塔里。一切归于沉寂之后,正是锁妖塔里关着的那些怪物救起了他。 他们人多势众本事又古怪,竟将濒死的他硬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那重伤,一养便是三百年。他们之中有不少都是被他抓到这锁妖塔的,救他归救他,却是为了有趣,而且很乐意看他在他们手底下拼命挣扎。 这锁妖塔太大,里面又像是一个无底深渊,到底关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除非是万不得已,那扇大门绝不会轻易打开,就算是打开了,外面的人认不清里面的路,仍旧是找不到被困在此处的他。 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整整三百年,成日与怪物们周旋,又要受他们所有人的嘲笑。前两百年还好,好歹能忍受下去,可是到了最后那一百年的时候,他们竟然告诉他,有人顶替了他的身份和模样来守锁妖塔。 这件事就算是在锁妖塔里也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些被关在锁妖塔最深处的怪物们都在大肆嘲笑他,同时又隐隐有些得意,因为当初那只叫谂酒的畜生逃出锁妖塔的时候,他们也是伸了一把手的。 再后来,养伤养了三百年之久,他终于以一己之力闯出了那座监牢。而在踏出那个鬼地方之前,那些“救命恩人”送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竟是笑着叮嘱他一定要将谂酒给抓回来,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想念对方了。 在这些人眼里,现在这是多么有趣的情形。 “你以为那些怪物知道什么叫善恶是非?他们既然能帮你,也就能救我。”回想这三百年里自己在锁妖塔里日夜与怪物为伴受过的屈辱,陵歆看向面前那人时,眼神也越加阴狠,“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好?” 他在锁妖塔里受苦受难的时候,对方却在天宫里潇洒度日。不过这也不重要,他恨的并不是自己处境如何,而是那人偏偏顶着他的身份。 敢顶着他的相貌和身份在外潇洒快活,也不想想下场会是如何。 说完,他也不看那人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女子,虽说他也看得出对方自回了这皮母地丘之后便是强撑着身体,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可是有些话他还是要说清楚,“听说你们要找我报仇?” 说完,又自顾自的拍了下手,恍然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 话音未落,已有另外两个人配合着他凭空现了身。一个是穿着铠甲模样的年轻男人,而被这男人用刀指着的另一个人,正是回了天宫之后久久没有消息的瑶光。 想来是心知这华乐宫的神将有多喜欢胡作非为,一向胆大的瑶光在这样的情形下也紧张地攥紧了衣袖,不时用担忧的眼神看向对面的有妖。可惜他自己已经被挟持,就算想不顾一切救好友脱险,也很难办到。 “如果不是他四处打探着我的消息,这事也没有那么快传到我耳朵里。”说着,陵歆不免有些困惑,“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你们凭什么恨我?” 他的目光自潏湖慢慢扫视过去,一一落在那些草木上,最后又转回有妖的身上,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好像觉得这件事极为荒谬,让人难以理解。 “那个叫管唯的,他既然敢闯锁妖塔,就该知道这是触犯天条的。” “我是天宫的神将,杀一个触犯天条的凡人是天经地义。” “如果这是在人间,他身为闯天牢的犯人,犯下了重罪,我不过是依着律法抓他杀他的官差,你们竟然要找我报仇?” “这天地间还有这样的道理?为了一个罪无可恕的死囚,你们要找行刑的刽子手报仇?” 越说,他唇边的笑容便越是讽刺。太荒谬了,自从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之后,他便觉得荒谬可笑。从前只以为自己不懂什么叫善恶,今天才发现这世上还有许多硬要颠倒黑白的人。 或许是因为他出生在人间,也或许是因为他在人间的家族世代为官……以他的立场,实在是无法体谅一个犯人的心情,也不想体谅。 他凭什么不杀管唯? 何况,依现在这情形来看,到底是谁找谁报仇,还说不准呢。 “沧城,放了他吧。” 杀了一个星君实在是太麻烦,他头也不回的对着自己的同僚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将瑶光放开。 沧城是整个华乐宫唯一能与他说上几句话的人,一向不介意帮他做些什么,也是最先发现瑶光举止怪异的人,如今陪着他来这皮母地丘“寻仇”,一来是真心帮忙,二来也是防着他胡闹。 几个小妖小怪算不得什么,可要是杀了北斗星的星君,那可是闯了大祸。 万幸的是,陵歆似乎并不打算这样做。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有妖的脸色越来越差,竟也未再开口。 而听他说了这么多话,又亲眼目睹了整个皮母地丘惨状的有妖何尝不想与眼前的人同归于尽。可是她做不到,哪怕胸中的气血不断的上涌,她却连开口的力气都不剩。 对方所说的一切有没有道理?有。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触犯了天条的人难逃一死。 可是就算这道理知道得再清楚又如何?管唯已经死了,若是连这恨意都跟着消失殆尽的话,她该怎样撑到今日? 不过是因为心中尚有滔天恨意,她才能好好活到现在。到底是夺去了自己丈夫性命的人,她做不到全无恨与怨。也只有一直念着这仇恨,才能支撑着自己。 这几日身子越来越差,她可以逞强不倒下,但是面对此情此景,几乎翻涌到喉咙的鲜血顷刻间堵住了她想开口说的话,口中尽是腥甜味道,胸中那颗内丹上下翻腾,震得她五脏六腑皆如撕裂一般,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渐渐看不清对面那人的面容。 西楼、红绡他们都在何处?他若是觉得她惹恼了他,便冲着她一个人来,何必毁了这整个皮母地丘…… 天旋地转。 眼看着这身影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谂酒终是顾不得许多,连忙冲过去托住了她。而倒在他怀里的有妖早已不省人事,虚弱的样子像极了满月那一夜。 这病,又严重了些…… 偏巧不巧,竟赶上这个时候发作。 对面的陵歆似乎对这事很感兴趣,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儿,不消细说便弄懂了心中那个困惑,恍然道,“怪不得……” 任他如何打量,谂酒只是揽着有妖不断后退,心里开始盘算起如何从这里逃脱。逃了,又能逃往何处? 即便三百年过去了,他仍是忘不掉面前这个男人曾带给他的恐惧。那是他的噩梦,只要对方还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永远都无法摆脱。 “原来你还知道怕我。”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和那躲闪的眼神,陵歆忍不住有些想笑,“可惜,已经晚了。” 寻常人也许会说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是他不会。无论谂酒现在如何做,早在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对方在他眼里便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陵歆!”沧城就算是站在他的身后,也能猜得出他脸上的神情,忙不迭的上前拽了他一把,低声提醒道,“我们要抓活的。” 只是陵歆却好像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似的,站起身之后便向着对面走了过去。 现在潏湖周围已是一片荒芜,就算对方想躲,都躲不掉。 自许多年前起,谂酒便没有与其相抗衡的勇气。当初没有,现在也没有。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与陵歆像这样对峙着。 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毫无选择的余地。 剑刃闪着的寒光有些晃眼,就连他也认得陵歆手中那把剑——灭魂。有传说四海八荒之中|共有八把神剑,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直刚。 天底下统共就这八把神剑,如今陵歆独占了其中三把。第四把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第六把灭魂,携之夜行,不逢鬼魅。还有第七把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那三把剑,皆是他的叔叔和师父送给他的礼物。这样显赫的出身和强硬的靠山,让许多同辈的神仙妖魔们都难以望其项背,只能暗自垂涎,也终是让卫陵歆从此目空一切。 他的狂妄与自负,都有源可寻。 当年谂酒为了顶替他走出锁妖塔,也曾试图从他的尸身上找到这三把神剑,可惜神剑已经认了主人便不会轻易被别人夺去,若不是谂酒曾在锁妖塔之外看过那三把剑的模样,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被外人识破。 而如今,谁又敢说自己可以从这三把剑下脱身? 怀中的有妖气息越来越弱,权衡再三,谂酒知道自己没办法再犹豫了。 “瑶光!”趁着所有人都未回过神来,他突然开口。 还想着如何帮忙的瑶光一抬眼便看到一个人影遥遥冲着自己飞了过来,那是被轻轻抛过来的有妖,用力极是小心,正让他稳稳接在怀里。 也就在这个空当,不远处已是刀光剑影,晃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谂酒手上那把纸伞还是从有妖身上拿来的,再加上他从未用过刀剑兵刃,眨眼间已是连连败退。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陵歆的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反手一挥,剑刃便抵在对方的脖子上,沉声道,“给我变回去。” 哪怕那张脸是属于自己的,放到对方身上的时候,他也觉得恶心。 颈间的肌肤已被划破,鲜血顺着脖子一路淌下去浸透了衣领,谂酒毫不怀疑自己下一刻便会被对方划断咽喉,可是他仍不肯如对方所愿变回原形,就那样仰躺在地上轻轻喘着气,隐约间已经能够感觉到凉风穿喉而过,火辣辣的疼。 四目相对,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身前的陵歆,心中虽有惧意,却固执的未将目光移开。 这样的眼神,陵歆也曾见到过一次,正是许多年前自己将对方带回锁妖塔的时候,明明只是只毫无反抗之力的畜生,那目光却看得人心生寒意。 “本性难移……”盯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陵歆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剑刃划破了对方的喉咙。 鲜血流了一地。 “陵歆!”偏偏这时候,两个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 一个是担心他真的会杀了逃犯的沧城,另一个声音却是从不远处传来的。 “陵歆……”跑得近了,看着面前的场景,东海的龙女不由一愣,目光在那两个面容相似的男人之间游移着,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前日她一气之下跑回了家,痛哭了一场之后却又觉得这事情有些古怪。哪怕陵歆再绝情,出于担心,她几经思虑过后还是追了过来,想弄清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谁知费了一番工夫找到这里之后,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场面。 “你……你们……”她难掩茫然。 “恩恩?”余光瞥见那熟悉的身影,陵歆也是一怔。 这倒不能怪他,任何人在这情形下见到自己许久未见的情人,都难免会有些茫然。 可也就是在这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的谂酒忽然抬起了手,指尖一动,几枚银钉已经朝着龙女飞了过去,眨眼间,又化作几十枚,皆闪着银光,誓要打穿那姑娘的心口。 这一招猝不及防,回过神时,陵歆没有半分犹豫便冲向了对面的姑娘。他的速度比不得那银钉,危急之际,只能想也不想的挡在恩恩身前,将她牢牢护在自己怀中。 不过预想中的场景却没有出现,当他用那空闲的一只手拦下其他银钉的时候,这才发现那不过是最寻常的障眼法。对方似乎并未打算伤害这个无辜的姑娘,只是为了引开他罢了。 关心则乱,连龙女都看出来这是障眼法,他一时心慌竟然也未去分辨真假。再回头,已是垂死之际的谂酒果然不见了踪影,更不用提早在他们打起来时就悄悄溜走的瑶光。 而那一直跟着他提心吊胆的沧城反倒松了一口气,“再抓他容易,总比让你在这里杀了要好。” 好歹那也是锁妖塔的重犯,天帝都没想让它死,他们这些小小神将若是真将其杀了,谁来担这责任?像是陵歆这般有权有势胆大妄为的,真是不知他们的苦。他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都有人给他收拾残局,他们哪有这个好命。 “是啊。”就连恩恩都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不无担忧的劝道,“你还是少添些杀孽吧。” 她虽不知道这事的缘由,却始终担心心上人那一身杀气最终会伤了他自己,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何况刚刚陵歆舍身护住她的举动,足以抹去这三百年的伤心与委屈,她相信他一定会给她一个解释。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这样说,陵歆真是有口也难辨,默默咽下这口气,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人逃走的方向,“他最好别再让我看到他。” 好运,可不是每一次都有的。 “现在怎么办?”虽说这一次没能将逃犯抓回去,沧城却难得一身轻松,主动提出要帮他收拾这烂摊子。 委屈了三百年的美人在怀,本就看这里碍眼的陵歆胡乱挥了挥手,“烧了吧。”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去。 而在大荒的东南方,被瑶光硬塞了一颗仙丹的有妖终于将堵在喉间的那口血咳了出来。只是在再次陷入昏厥之前,朦朦胧胧间映入眼帘的却是不远处的熊熊火光。 那漫天大火几乎烧尽了皮母地丘的一草一木,枯叶的味道飘出几十里都未能散去。 不知是不是明白了这一幕的意义,明明是在昏睡之中,两行清泪却顺着那女子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四海八荒之大,她再也没有家了。 * “有杳……有杳……” 似乎有人这样唤着她。 会是谁呢?茫然间,有妖很快便想出了答案。那是她的家人们。不是后来这些情意深重的家人们,而是血脉相连的那些。 是啊,有杳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可惜太过拗口,幼时又总是会与撞上一些旁人看不到的妖怪。渐渐地,有杳终是成了有妖。 但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厌恶这个名字,相反,其实她从未对旁人说过,她很喜欢见到那些奇奇怪怪的精怪们。它们虽然不是人,却比许多真正的人还要善良有趣。 若说哪一个最有趣?应该是那个受了一身伤的小狐狸吧。通体雪白,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太罕见,又闷不吭声,箭扎到腿里也不喊痛。 那时她还不知道对方也是个妖怪,时常在想两人相同的处境。同样是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照顾,孤零零的一个,太可怜了。 就是这一时的恻隐之心,最终战胜了她对钱财的渴望,放了对方一条生路。 道别时,她对着那一步三回头的小狐狸挥了挥手,勉强自己挤出了一点笑容为它送别。好歹同吃同住了几日,也算是相识一场,下一次……不,没有下一次了。 此生,他们大概是没机会再见了。 那时的她,对此深信不疑,也不知何谓“不如不遇倾城色”。 若是从未遇见过也便罢了,偏偏要在已经不舍得放手的时候夺走这一切……他走了,徒留她一人又该怎么办呢。 她真的很想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不想再孤独的等待下去。 “有妖,有妖……”呼喊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听起来像是熟悉的声音,可却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个。她固执的沉睡着,不肯睁开眼睛。 “有妖……”这一次,那声音带了些焦急,仔细听来,似乎还有些颤抖,仿佛在害怕着什么。 害怕什么呢?她有什么可怕的? “有妖!”终于,漫上了些哭腔。 或许是这三百年间自己哭得太多了,有妖已经很久都见不得别人哭,那滋味有多痛苦,她最清楚。 “别……别哭……”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却还是慢慢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勉强自己抬起了眼皮。夕阳西下,正照进屋子里的光亮有些晃眼,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床边围了整整一圈人,而一直唤着她的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红绡。见她醒了之后,已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的姑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几乎瘫坐在地上。 西楼及时扶了自己的妻子一把,这才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子,主动解释道,“这里是玄股国。” 玄股国在大荒的东面,与皮母地丘之间的距离称不上遥远,也算是待皮母地丘诸人最友好的一个地方了。 无论大家是何时来到此处的,听到这个地方时,有妖也放心的点点头。只是再一抬眸,便会发现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僵硬,好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她本以为他们是为了陵歆一事而担惊受怕,不由便想开口道一声歉。说起来这事也是因她而起,结果却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不过西楼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你刚刚,差一点就没命了……”那情形太让人后怕,就算是说出口,他也是迟疑了一瞬。 但这个可怕的事实偏偏没能让有妖也跟着担心起来,她不过是愣了愣,便笑了,“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红绡要那样喊着她,原来那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这个倒无妨,只是皮母地丘……” “原本也是你和管唯收留我们在皮母地丘住下,如今管唯不在了,大家都想为他报仇,称不上是谁连累了谁,若你再为了这事说对不起,我们才真的是寒心。”红绡抢先劝住了她,又把眼睛一瞪,“不过是住的地方没了,在哪里住不是住?有什么可伤心的,你怎么不想想你若是死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别担心了。”趁着红绡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教训她之前,她连忙握住了对方的手,问起了谂酒的所在。 若她能在那样的情形下脱险,定然少不了那个男人相助。只是不知对方有没有成功逃脱。 而这一次,无论还有没有偏见,众人都得承认谂酒于他们的波母夫人有着救命之恩。 沉默了半晌,西楼率先往旁边退了一步,紧接着,其他人也像他一样让出了一条路来,让有妖可以清楚的看到对面那张床上躺着的人……不,已经不是人形了。 只一眼,有妖的心便不由一沉。 那是个大家都没见过的形态,有些像是走兽,但又不太一样,状如马而有鳞,看模样倒和人间门画里的麒麟有那么一点相似,可是看起来更凶猛一些,不断喘息时,隐约可以看到那露出来的獠牙分外尖利。 而它身躯坚硬如铁,哪怕是神兵利器也很难破开一二,唯独脖颈之处稍显脆弱,想来陵歆也是挑了这个地方下手。而如今,那处几乎深及咽喉的伤口已被包扎了起来,透过那厚厚的几层麻布,仍能看到零星血迹。 不得不提,它的喘息实在是太过微弱,就连有妖都要仔细分辨一会儿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西楼说她险些就没命了,可是在她看来,现在差一点就要死了明明就是谂酒。 “瑶光回到天宫没多久就发现了真正的陵歆还活着,可是他那时也被对方所挟持,只能想尽办法递了消息下来。”摆了摆手,西楼示意屋子里的其他人去将窗户关上,“既然陵歆还活着,那便一定会来皮母地丘,可就算有海神在此坐镇,怕是也抵不过他一根手指头,我们只能尽快从山中离开,暂且先避一避风头,谁成想……” 谁成想,在他们想办法将此事告知有妖之前,有妖便已从别人的口中听闻了这个消息。紧接着,匆匆赶回皮母地丘的那两人都险些丧命。 大家生活了这么久的那个家,也自此不复存在。 将这一男一女送到这里之后,瑶光便匆匆回了天宫。他到底还是天上的神仙,既要回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也要提防着陵歆再找皮母地丘的麻烦。 而谂酒伤得实在是太重,,甚至在刚被送来的时候便化作了原身,全凭求生之心在死撑着。西楼的道行算不上高,集众人之力,至多只能保他一时之命,现在真的是全无办法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目光触及那个古怪的兽类时,众人都不免有些困惑。 他们都是最寻常的小妖,平日里能见到的大人物不多,心目中最厉害的神兽就是凶犁之丘的应龙了。而眼前这个,别说是他们了,就连玄股之国的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能弄清对方的原形到底是什么,也方便寻一个对策来医治。 何况,他们本就迫切的想知道对方的来历。 “这事也算不得太急,你还是先歇一歇。”沉默之际,还是红绡扶了想要走下床的有妖一把,劝她先养好身体才是,“你们已经睡了足有三天了,这些日子陵歆正被龙王缠得紧,暂时不会再来找麻烦。” 当日谂酒为了摆脱龙女的纠缠,不得不冷语相对,却没想到这个烂摊子最后会由真正的陵歆来收拾。如今龙王定要陵歆娶龙女为妻,来弥补这三百年闭门不见的委屈,甚至为此闹到了天宫去。估计现在的天帝已经烦透了这个只会招惹风流债的下属,陵歆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听她这么说了,有妖也只得暂且安下心来。如今惨剧已经酿成,再引咎自责也无用,不如想想对策。 至于谂酒,接下来这几天,大家都在想办法查清真相。最后却不得不承认,这应是个他们只听过其名的神兽或是凶兽,往往只活在传说之中,而无缘得见。 “好歹也是锁妖塔关着的,一定不是什么善类。”老龟如今生活在玄股国的河里,见他们在这里烦扰这事,迟疑了一会儿,不由提议道,“何不去请二公子来看看?” 二公子指的正是良夜。想当年走兽几族之中有几个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各个道行高深,又素爱成群结队的去凡尘厮混,行事举止倒如人间那些荒唐的富家少爷一般。其中良夜在家排行第二,一向便被唤作“二公子”。 老龟此次提起他,倒也不是突然想起了这个人。其实早在几日之前,良夜已经悄悄来到了这玄股之国,但又怕妹妹不想自己出现在妹夫面前,所以只是确认了妹妹的安全之后,便放下心默默离去,以致于除了偶然看到这一幕的老龟之外无人得知此事。 不过良夜的见多识广倒是公认的,听了这话之后,大家不由看了一眼红绡,红绡却抬眼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见其神色如常,这才准备去给哥哥递个口信。 几乎不到半日,良夜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这玄股之国。这一次是妹妹主动叫他来的,无论是什么事,他都会尽力而为。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竟是请他帮忙认一认那个名唤谂酒的男人。 “怎么?二哥,你也不认得吗?”见哥哥忽然皱起了眉,红绡还以为他也不知。 只是良夜的眉头又很快舒展开了,而且这一次眼中竟闪过了一丝了然,好像忽然弄懂了许多事情。 “你想到了什么?”就连尚且下不得床的有妖都忍不住探过了头。 “救它不难,你们再等几日,它便会自己醒了。”收回目光,良夜还是更关心自己妹妹的安危一些,“到时候,你们再问它吧。” 这番话让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又过了两日之后,一直昏睡的谂酒竟真的渐渐转醒,虽然脑子仍是糊里糊涂好像还在睡梦之中,眼睛也没有睁开,却能张口说话了。 心知有妖定不会赞成自己这样做,所以,趁着大家都未留意的时候,西楼掩在衣袖的手轻轻一抬,探出的细竹枝很快缠上了谂酒的喉咙,微弱的光芒闪了闪又飞快消失,竹枝收回来时,对方也必须要开口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无意间瞥见这一幕,良夜不免冷冷哼了一声,见大家好奇的看过来,他也不愿多嘴,转身便出了门。 单单剩下西楼神色如常,只说不如试一试去问谂酒。 大家也没想过能让对方如实道出当年一事的真相,眼下最关心的自然是他的身份。 西楼问得很详细,不仅问他的原身到底是什么,也问了他的来历。 谁知听了这个问题之后,躺在床上的谂酒竟不由自主的缩起了身子,好似在瑟瑟发抖。他仍是在半醒半睡之间,就这样缓了好一会儿,才放松了身子,朦朦胧胧的开了口,“菩萨……菩萨说本性可改,陵歆却……却总是说,本性难移……他们拿铁链……绑了我很久很久……” “你从何处而来?” “……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有东海,东海和锁妖塔……我从未去过别的地方……” “等等,这好像……”有妖身形一震,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相似的故事。 不仅是她,屋子里的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露出了困惑和震惊的神色。 而谂酒的话还没有完,“……菩萨走了之后,陵歆来了东海……天……天宫叫他把我带回去……可是他为了龙女多留了……几天,不是五天,是七天……我一直在看着他……” 听到这里,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该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就在前些日子,有妖才从西楼和红绡的嘴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又怎么会忘呢。 那时候,他们说东海有个叛出西天的菩萨,他养了一只犼当坐骑,将其拴在笼子里养大,只为了驯服它,叫它像狗一样活着。再后来,那菩萨终究是回了西天,徒留这只犼被天宫的人带走。 这个故事,似乎只终结于此。可是今日大家才发现,接下来发生的事远比之前还要难以预料。 那个来东海带走这犼的神将正是陵歆,只是这一次明明是因公事而来,他却恋上了东海的龙女。就在那两人缠绵的日子里,那只可怜的犼就被拴在不远的地方。 他当然能成功变作陵歆,何止是相貌,就连对方看向龙女时的眼神,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正是这段经历,终让他在三百年前成功顶替陵歆走出了那座锁妖塔。皮母地丘的人如何对他,他不在乎。于他而言,那细细的一条铁链称不上屈辱。他们从未看过他之前的样子,锁妖塔里被逼变成人形,年复一年的被拴在角落里,脖颈,四肢……麻木不知疼痛为何物。人不是人,兽也不是兽,到头来,兽也当不成,人也当不成。 他不过是想要自由罢了,这天地间,无人比他更渴求自由二字。 星辰日月,你们见过吗?他从未见过。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替身(8) 这一觉,谂酒睡了很久很久。 睡梦中,似乎有许多人围着他七嘴八舌的问着什么,他却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回答。再后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制止了这一切,天地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如良夜所说,治他不是什么难事,日子一久,他便已慢慢的恢复,直到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景象却变了个模样。 他没有去过东海和锁妖塔以外的地方,发现这里并非皮母地丘之后就有些茫然的看向了身边的人。 只是见他醒了之后,西楼等人的神情却有些凝重,彼此之间对视一眼,然后开口道,“你没有别的人形可变了吗?” 他们眼看着他一天天的恢复,今天一早却意外的看到他变回了人身,只是那模样分明就是陵歆的。明明真相已经暴露,他没有必要继续变作这个样子了……这又是在做什么? 瞧瞧他们的神情,谂酒也大概猜得到自己在昏睡时可能说了些什么。万幸的是,似乎没有人想在他的身份上与他多言,只是要他换个样子。 皮母地丘没有人愿意再看到陵歆那张脸。 这个要求似乎很简单,但是谂酒却迟疑了一瞬,然后慢慢摇了摇头,“我没有别的人形可变。” 当年被关在东海的时候,菩萨为了让它更加听话顺从,也不知施了什么术,使他永远都无法再修成人形,永远做一个被驯服的坐骑。后来到了天宫,天上的人却怕它以原形大闹,又硬要他变成人形。他在茫然之下,唯有想尽办法变成了别人的样子,或是菩萨的模样,或是天上的神将……渐渐地,但凡是见过的人,他都能成功变成对方的样子。 传说中的凶兽毕竟不是寻常小妖小怪,在它这里,照妖镜不仅照不出它的原形,也分辨不出他的人身真假,谁叫他本就没有人形可言。唯一露出破绽的那一次,便是在潏湖底下的监牢里,为了帮助奉三娘逃出去,他主动变回原形撞毁了那牢不可破的牢房。若是当时有任何一人看到了那一幕,他便再也隐瞒不下去。 拖到了今日,也算是他的运气不错。 可是现在若让他变成别的模样,他又该变成什么呢?记忆中最熟悉的那副面孔,便是属于陵歆的,哪怕那曾带给他长达几百年的恐惧。时至今日,已再也想不起旁人的模样,。 “算了。”见他如此,红绡也懒得为难他,招呼着其他人一起出去,叫他们不要再像看怪物一样在这里盯着了。 凭良心说,,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之后,她倒有些同情他了。也许女子就是容易心软,最见不得这样凄惨的身世。皮母地丘这些小妖小怪们大多出身低微,可也没有人像他这般凄惨。 真是可怜。 待所有人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谂酒与有妖了。他们是特意为两人留出了屋子,如今有妖还在沉睡着,不多时便会醒来,到时候无论是恩是怨,都是这两人的事情了。 轻轻掩上的门阻隔了外面的喧嚣,静坐了一会儿,谂酒翻身走下了床。喉咙上的伤口还没好,他只能轻轻扶着脖子,一步一步地往对面的石床走去。 有妖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哪怕强撑着身子不想倒下,每日也免不了要昏睡一会儿。他轻手轻脚地将身子挪过去,屏住了呼吸去看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子,却发现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几不可闻,也不知到底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怕是没有人会在病重至此的时候还如此平静,哪怕是在睡梦中也是一副淡然神色,好像丝毫不畏惧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她并不怕死,甚至可以说,因为早已对这世间无所留恋,所以更期待一了百了的那一天。 若是叫管唯看见她这副模样,他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那个男人穷尽一生所求的也不过是妻子的安稳,他想让她好好活着……哪怕心里还是很不情愿,他也想看到她抛却过往,再次成婚,与心爱之人相持相扶的度过下半生。 先离去的人总能将这种话说得十分容易,却不管被留下的那个能不能做得到。 谂酒忽然想起了那个给自己取了名字的红衣姑娘,旁人都说她疯癫,他却一直固执的认为她的笑声十分动听,哪怕那副面容已苍老的不成样子,当她被带离锁妖塔时,回眸嘱咐他好好活着的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挚动人。 他没有亲人,也从来没有人理会过他的死活。那是第一个关心他的人,无论她是不是把他当做了她的儿子,他也会听她的话活下去,付出任何代价,他都会办到这一点。 “原来你醒了……”正想着,刚刚睁开眼的有妖却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无疑也像其他人那样厌恶着他现在这副样貌,可却没有说出口,不过是稍皱了下眉,便神色如常的将目光移向窗外。 这样的回避,即使是无意的,也有些莫名的难受。谂酒忽然就有了一种想要缩回暗处的冲动,不过他也没想过再变回原形。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还未化作人形时,旁人目光中的畏惧与厌恶,比现在更甚。 踌躇了片刻,他的脑中只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若是你不介意……” 话未说完,即便他不通世故也觉得自己似乎是失言了。 而有妖本未弄懂他想说的话,待回过神时,脸色也是一变,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厉声道,“不行。” 变作谁的模样都好,唯独管唯不成,绝对不行。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她得到的绝不会是慰藉,只是又在心上捅上一刀罢了。 屋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僵硬。 稳了稳心绪,看着对方那暗自懊恼的神情,有妖的语气也稍稍放松了一些,“你不必理会我们的喜恶,陵歆做了什么都与你无关,这一点我们都拎得清。” 自皮母地丘被烧了个干净之后,她对他似乎少了许多警惕与敌意,却莫名的多了丝疏离……谂酒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同样,不知是好是坏,她竟主动提出要履行之前的承诺——他们一起去寻那个丢失了的报酬,然后由他告诉她当年一事的真相。 真相……之前她或许也曾犹豫过这二字是不是真的那样重要,可在经历了前些那件事之后,她所能做的事情似乎也就仅剩下了查清真相这一件。 当年管梨犯下那桩惊天大案的真相,便是如今这一切“祸事”的源头。有妖很清楚是自己连累了皮母地丘,也不得不承认陵歆那一番话是无法反驳的,所以她更要弄清来龙去脉。 管唯到底是受谁所托去闯锁妖塔?他们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莫要说瑶光了,就算是许多围捕过犯人的神将也讲不出个缘由来。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逃了的那三个无影无踪,被抓了的那个却好似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只剩下一个死了的管唯,天宫皆传只有杀了管唯的陵歆才知道真相,却不知道陵歆其实“死”在管唯之前。 那么,天地间知晓事情经过的人似乎只有眼前这一个了。 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她放弃查清事实,那这三百年来的怨与恨,便当真成了一场空。 她对不起皮母地丘众人,也对不起自己。 “好。”此刻此刻,谂酒没有别的回答能说出口。 两人各怀心思,终是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到了第二日,似乎等不到再歇息歇息,有妖便要辞别众人踏上“旅途”,想来之前她已经与大家商量过了,没人反对也没人阻拦,只有西楼与红绡坚持要陪她一起,为了打消她的担忧,他们会先回一趟红绡的老家再与她汇合。 这一次,有妖也没有阻止他们,只是叮嘱了被留下的彩织照顾好其他人。她寻到了想找的东西时,也定会为大家找到一个新的住处。 几百年过去了,皮母地丘的每个人都信她,大家用力的点点头,含着泪没再说话。 他们道别的时候,谂酒便远远的蹲在一边,等到有妖走过来时才站起身。自离开天宫那一日起,他便已经想好了自己该如何去寻那东西,当有妖问他接下来该如何做的时候,答得也是毫不犹豫,“去南荒。” 当年的混战之中,那报酬虽被陵歆无意间扔下了九重天,可也极有可能又被逃走的那三个人拾走。漫无目的的找太困难,不如先找到当年那三个逃犯更容易一些。 第一个要寻的,自然是南荒祁山的勾阵。 为什么先去这里? “因为南荒祁山的主人正是陵歆的师父。”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替身(9) 当年闯上九重天的犯人共有五个,分别是三桑无枝的离俞、南荒祁山的勾阵、厌火国的祸斗、北海幽都山的娰骨、还有皮母地丘的管唯。 若说管唯的死大半要怪他没有一个显赫的出身,那么勾阵在南荒逍遥了三百年都无人敢抓的原因便是他的靠山。 四海八荒皆知,南荒祁山的主人便是那个曾篡过王位砸过天宫的魔族君主,论辈分的话,陵歆只能算是他的孙辈。想当年这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历经生死之劫之后便忽然看破了红尘,将位置传于陵歆的父亲,自己则在这南荒以北的祁山占地为王,改名更姓,过得逍遥自在。后来又受陵歆的父亲所托,破例收了陵歆为徒,对这唯一的徒弟极尽纵容。 无论是天宫的人还是陵歆自己,他们不敢动勾阵一根毫毛,便是因为勾阵是这南荒祁山的人。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何况勾阵与这祁山之主亲如兄弟。 据谂酒所说,其实华乐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勾阵还生活在南荒祁山并未躲藏,只可惜这地方太邪门,没人乐意过来招惹麻烦。 “陵歆不会追来的。”为了让她安心,在出发之前,谂酒便这样信誓旦旦的说了一句。 南荒祁山是陵歆师父的地盘,他绝不会拿这点小事过来为难师父的人。哪怕他知道有妖他们逃到了这里,也绝不会过来。 因为这里毕竟是南荒。 南荒魔族,是陵歆真正的家,当年那桩丑闻发生之后,正是他的父亲将他赶出家门。事到如今,他怎么还敢踏入这南荒一步? 谂酒之所以将南荒祁山选作第一个要来的地方,便是出于谨慎。 只是听他解释清这样做的原因之后,有妖却忽然蹙起了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谁指使了这五个人为他做事?” 别人她不知道,但是管唯的事她很清楚。在她的记忆中,管唯与其他四个犯人并不相识。若她没猜错的话,在做下那桩大案之前,剩下这四个人彼此之间也应该是从未谋面。 他们素不相识,却同时受人所托闯上九重天,到底谁能请得动他们?管唯暂且不论,单说南荒祁山这个勾阵,就连华乐宫的人都不敢去抓的人,这样的身份,也会受人所托去天上犯险? 可笑的是,直到今日天宫也不清楚对方闯锁妖塔的理由。 劫狱?盗宝?总该有个缘由。这都查不出吗? “你没进过锁妖塔,不知道那里的规矩。”谂酒倒是不觉得这事哪里奇怪,“锁妖塔的大门不会轻易打开,就连守卫都不清楚里面关着的都是些什么妖。可若是少了谁,哪怕只缺了一个,锁妖塔外的夔鼓都会响起。” 而让神将们诧异的是,当年一事过后,夔鼓未响,足以证明锁妖塔并未有犯人逃出,一个都没有。 只是这样的法子也有弊端。当年谂酒将陵歆的尸身留在锁妖塔,正是为了让陵歆顶替自己在锁妖塔的位置,缺了一个又多了一个,夔鼓分辨不出这其中的区别,只知人数未变,便让他钻了这个空子。 可是除他侥幸逃出之外,锁妖塔确实未有犯人再离开,否则以陵歆的本事,这三百年间定然能查个清楚。 “既然不是为了劫狱,便是为了盗宝了?”说是这样说,有妖其实也猜得到这不是真相。 果然,谂酒摇了摇头,“也不是,整个天宫的宝物都未曾遗失。” 不为到盗宝也不为劫狱,却要以身犯险,这太匪夷所思。查了三百年,也审了被抓的离俞三百年。三百年之后,就连天宫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些犯人应是没有得手,而不是自己没能查清。 虽说大家心里都对此有所怀疑,这也是最好的答案了。 直到今时今日,陵歆终于从那锁妖塔之中闯了出来。三百年前那件大案留给九重天众仙的是一桩奇谈,留给他的却是一场奇耻大辱。旁人可以不计较此事,他不能! 三百年的耿耿于怀,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定要赶在他抓到我之前……”这话,谂酒只说了一半,因为他也不敢去想自己若是再次落到对方手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就算他不怕再次回到锁妖塔,也担心着自己还未做完的这件事。这是他对管唯许下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办到。 对此,有妖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明暗不定,未再开口。 那目光看得谂酒莫名心慌。万幸的是,两人已站在了南荒地界上,不远处便是那座诡异莫测的祁山。 之前有妖也曾听身边的小妖小怪们提起过祁山,此祁山非彼岐山,只因有个胡作非为的主人占山为王,名声便日渐响亮,渐渐到了无人敢招惹的地步。 若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她这样的身份怕是下辈子都无缘踏进这座高山。 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是管唯的遗孀,以这样的身份求见勾阵,对方应是不会拒绝的。 天上的神将们都知道,当年五个犯人里,管唯是主谋。若是没有他,单凭那四个素不相识的人合力闯天宫,哪怕本事再大也很难成功。最后有三人成功逃出九重天,更是要归功于他。 就算没有多少交情,单凭这件事,勾阵也会卖他们一个情面。 而事实上,他们也赌对了。 当有妖站在山外以周全的礼数郑重求见勾阵之后,不消多时,一条仿佛凭空出现的山路便挤开了两侧古树,从高山的深处蜿蜒铺至他们脚下。 怀疑这其中有没有诈?不,没这个必要。这地方岂是想来就能来的,祁山的人想要害他们,还不至于摆下陷阱。 有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顺着那条路走向了山中,一路上虽未刻意留意,也能发现两边的树木在不断的变换着位置,若是没有这条路,第一次来到此处的人定是会迷了方向。 没多时,当两人的脚步终于站定之后,映入眼帘的是简简单单的一座宅院,那一砖一瓦和院子里摆设,看上去竟与人间无异。而站在院门口迎接他们的则是一个年轻男子,单看模样的话,那副面孔着实是出众,可惜微抿的唇太过削薄,双眉逆长隐有反骨,眉眼间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邪气,能长成这样一副俊美绝伦的薄情相,也着实是不容易。 这就是勾阵? 其实有妖从未见过那三个逃犯的模样,就连瑶光当年在天宫也仅仅是看到了他们的背影而已。再后来,天上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件大案的□□,除了华乐宫的神将之外,再无其他人知晓逃走那三人的真面目。 万幸的是,顶替陵歆生活在华乐宫的这三百年里,谂酒已经将那几人的样貌记了个清清楚楚。眼下见了对面这人,难免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情,然后飞快的将有妖拽到身边,一连后退了几步,“他不是勾阵。” 真正的勾阵是一个看上去年纪极小的少年人,与面前这个带着一脸笑容的男人毫无相似之处。 “我也没说过我是勾阵啊。”听到他的话之后,那人笑得反倒越来越开心,轻轻倚在院门旁打量着他们两个,忽地一挑眉,“可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事而来。” 这人看起来着实古怪,有妖和谂酒都没有接他的话。 对方倒也不在意,伸手一指身后的院子,“看你们也不像是急着离开,不如坐下等一等,勾阵一会儿便回来了。” 谂酒仍是心存疑虑,没有动弹,可是余光一瞥,却见有妖已经泰然自若的走了过去,竟像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不由一愣,连忙追了上去,“为……”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有妖打断了,“等等也无妨。”说罢,又添了一句,“我信他的。” 不过才见了第一面,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清楚,有什么可相信的? 谂酒心中满是疑问,可又很清楚有妖不会这样轻率,矛盾之下,倒也没将反驳的话说出口。 “稍候片刻。”见他们两人走到院子里坐下,门边那人体贴的走远了一些,没一会儿,又露出个头来笑道,“趁着这工夫,二位不如把话都说清楚,不然等到见到勾阵,各怀心思可是问不出什么的。” 说罢,那身影便消失在门外,也不知是刻意避开了,还是去寻勾阵了。 唯独谂酒仍听不懂他的意思,思虑了须臾,不由看向了身边的有妖,本想问问她如何想,却刚巧撞上了她投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他的心蓦地一沉。 那眼神看似无波无澜,但却暗潮涌动,像极了多日以前对方质问他身份时露出的神情。 而有妖却好像觉得他突然紧张起来的模样很是好笑,忽然勾了勾唇角,“你在害怕什么?” “我……” 或许应该听他将话说完,可是有妖却还是抢先开了口,将路上未说出的那个猜测原原本本的说给他听,“其实他们并没有失手,对吗?”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个人的身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其实我不该这么早知道的,可惜……” 可惜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说漏了嘴。 失手?若是当初管唯他们真的失了手,又何来报酬一说? 三百年前,那些人其实成功了。而且犯下的正是已被众人忽视的那桩罪行——劫狱。 ”你这三百年来顶替着陵歆的身份,当真不是为了避开想要买你自由的那个人?” “那报酬不是被陵歆扔下九重天的,而是本就在下界。你与管唯的交易便是让他放你一条生路,你帮他拿到报酬。” “管唯他们受人所托要劫走的,本来就是你。”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替身(10)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为什么管唯在被围捕时会逃进锁妖塔?为什么他逃进锁妖塔之后偏偏遇到了谂酒?为什么谂酒刚巧愿意帮他完成心愿? 这看似巧合的一切都不过是不为人知的处心积虑罢了。 管唯明知逃进锁妖塔之后再难逃出生天,可他还是选择了这个办法。因为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被关在锁妖塔里的谂酒。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有妖也是刚刚才想通这一点。至于天界的人为什么没能查出这事的来龙去脉,因为谂酒正是顶着陵歆的身份从锁妖塔里走了出来。而如今陵歆还活着,想必整个华乐宫也很快会知晓此事的真相。 天宫追捕逃犯的阵势,有妖曾有幸见识过一次。她不怕什么性命之危,可若是真要与一个相识不久的人踏上逃命之旅,她希望两人之间至少是坦诚相对的。 他的身上为什么总是带着这么多的秘密?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件事?担心我会因为管唯的死迁怒于你?”说到最后,她那急促的语气也渐渐平稳了下来,“你以为我是那样不明事理的人?” 管唯之死确实让她几乎昏了头,可是她还分得清什么叫是非曲直。就算管唯是为了救谂酒而以身犯险,整件事里,谂酒又何罪之有?又不是他杀了管唯。两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盲目的憎恨陵歆三百年已经够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只想找到那个所谓的“报酬”,只要拿到那东西,哪怕谂酒不肯说,她相信自己也能找到想要的真相。 “剩下的,我不逼你了。”该说的话说完,她也未再像从前那样强迫对方开口,不过在心底叹了声气,便又将目光投向了门外。 这里可是南荒祁山,刚刚那个古古怪怪的男子一眼看破他们的心事已经很诡异了,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她还要警惕一些才是。 山中鸟鸣虫叫声不断,女子看向院门的目光又太专注,始终没发现身边的人在听她说完这一切后长舒一口气的神情。 他在庆幸。 庆幸什么呢? “咣!”院门突然被人从门外踹开,下一瞬,一个少年人便摇摇晃晃的撞了进来。 他像是被人推进来似的,踉跄着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目光触及谂酒时不由困惑的“咦”了一声,又很快恍然大悟,“哦,原来就是你啊。” 说着,不等院子里这两人说话,便自顾自的走过来坐下,不知从哪里招来一坛酒和三个白玉杯,分别斟满后,先敬了有妖一杯,“阿唯他……” 他已经听说了客人的身份,可是到了该安慰对方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脸上带着歉意,执杯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幸而有妖并不介意,她同样拿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之后才勉强笑了笑,“我听说了当年的事,你们都是受人所托行事,管唯他没能逃出来是因为他有他的打算,与你们无关。” 这个少年人正是勾阵,听了这话,他也只得将那杯酒喝了下去,然后颇为懊恼的挠了挠头,“其实当年阿唯他定下的计划没什么破绽,只怪陵歆那孩子自小便生活在祁山,我那些本事都被他摸个透,他一来,这事就出了岔子。” 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却要称呼另一个年轻人为孩子,这听起来应是很奇怪的事情。可是这里是南荒祁山,正如勾阵所说,陵歆自小便是生活在此处的,当年的勾阵还曾教过对方一阵子。在他眼里,陵歆不仅是晚辈,也还是一个孩子。 而正是这个与他很熟悉的孩子摸透了他的弱点,刚刚来到锁妖塔附近便破了他的结界,导致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大乱。 “那时我们五人刚刚相识不久,自然没什么默契,一旦计划出错,便补救不回来。”回想当年场景,勾阵仍是很感慨,“倒是多亏有阿唯在,眼看着撑不下去,便想了另一个法子。” 在闯天宫之前,勾阵从未想过自己会一时大意输给曾教过的孩子手里。所以当他这里出了岔子之后,他们事先所想的所有计划全都落了空不能再用。 就是在这样危机的时刻,他们已经准备放弃之时,管唯却突然叫他们四个先走。 现在想来,那几乎是电光石火的一瞬,管唯竟能在疲于应战之余想好了另一个绝妙的法子,直到今日,勾阵都不得不佩服对方。可若是再回到当年,他怕是也会像离俞那样去阻拦那人的。 毕竟,这个办法实在是太危险了,一步走错便是功亏一篑,死无葬身之地。 “那时华乐宫有不少神将都败于我们五人之手,周旋太久,陵歆已经被阿唯激怒了。阿唯他也应是看出这一点了,才叫我们先想办法逃走,他一个人留下来应付陵歆。后来,陵歆真的如他所想那样孤身追着他进了锁妖塔。” 剩下的事,勾阵还是在管唯死后才打探到的,因为当年管唯让他们四个先离开的时候并未言明自己的计划。直到后来,逃走的这几人才知晓了他的真正目的,他竟是故意要引陵歆进锁妖塔,让谂酒得以顶着陵歆的样子走出来。 换作别的神将成不成?不成。因为当时的他已经惹恼了陵歆,对方不会将杀了他的机会让给旁人。而且但凡换作任何一个神将,都不会有陵歆那样的狂妄。他们绝不会孤身冲进锁妖塔。 管唯的道行高低,他自己最清楚,再自信,他也知道自己至多只能对付一个落了单的人。同样的,只要落了单,哪怕对方是陵歆,也会着了他的道。 他们五人在闯锁妖塔之前都知道自己要劫的是谁。在锁妖塔杀了陵歆,然后让谂酒顶着陵歆的身份离开,哪怕是天界,一时也绝不会发现什么端倪。可是这个法子虽好,想要做到却太难。 或许管唯正是因为心知自己无法与陵歆一搏,才叫剩下四个人提早逃走。因为这个办法无异于以命相搏,若他连与陵歆同归于尽都做不到,那还是别连累旁人跟着一同涉险了。就算失败了,也由他一个人承担。 三百年过去得太快,如今再回首往事,当年五人匆匆分别之后,谁又能想到自己看着那年轻人毅然决然转身踏上的竟是一条绝路。 说了太久,原本清凉沁脾的美酒隔着一层杯子已被有妖握得温热,她却只觉指尖冰凉得有些麻木,半天都没有缓过来。 无论过了多久,每每提起管唯的死,她都无法真正做到平静以对。三百年来,这是第一次听到那件大案的始末,可惜任是对方对管唯如何佩服惋惜,听在她耳朵里也仅剩悲凉。 再有胆识又如何?他终是没了命。人都是有私心的,再重来一次,她宁愿自己的夫君从未有过这样的勇气,在面对险境之时,身为妻子,她只想他比任何人都害怕迈出踏上死路的那一步,而不是那样毅然决然的离她而去。 “托你们去劫狱的人,许给了你们什么报酬?”须臾,她还是怔怔问出了口。哪怕明知谂酒最后一定会告诉她,她也有些等不急了。 可惜,勾阵却摇了摇头,“其实我不知道。” 有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是真的。”谈起这个,这个少年人也不由放下了酒杯,托着两腮望向天空,神情略有些惆怅,“我也不知道那人到底许给了管唯什么报酬。当年我会答应去做这件事,都是因为那人帮我解决了一件难事,总要想办法还了这个人情。” “那人是谁?”有妖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一次,勾阵又是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或许在旁人听来会有些奇怪,可是他确实没那份心思去弄清对方的身份。而对方帮助他解决的那件难事也牵扯到了他的族人,那是他们一族的家事,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提起那事的始末。 “直到今日,我也没见过那个人的样子。不仅是我,阿唯,祸斗,离俞他们几个应该都没见过。”想了想,他为他们指了另一条路,“姒骨应是见过的,听她说,她好像是那人尚未过门的妻子。” 当年的五个人里面,有四个都未曾亲眼见过那人的样子,更遑论分辨对方身份,也只有姒骨一个是主动过来帮忙的,还说自己是那人的未婚妻子。至于这话的真假,就无从分辨了。 “不过,不论那人是谁,他许下的报酬一定对阿唯很重要。”其他线索尚不明了,勾阵也只能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眼前的女子,“当年他本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可是,若是那一次我们若是失手了,至少三百年都没有机会再闯一次。他……或许是太想得到那东西了,不得不赌上性命再博一次。你不如想想,有什么事这么急又很重要?” 这话着实让有妖思虑了一会儿。 成婚多年,她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什么人或事对管唯如此重要?难道是她的性命?不,不会的。此前她虽被体内那颗内丹拖累,却并不严重,也绝不会危及性命,若是实在难以承受,管唯也有将这东西取出去的办法。当年的她,还未经历丧夫之痛,没有现在这些古古怪怪的病。若说管唯预见了她今日的痛苦,也不至于以身犯险做下那样的事情。他该清楚的,她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宁肯不当这半妖,也要和他再相伴哪怕一日。 他不该是这样只顾自己的人。 一定是有什么苦衷,逼得他不得不选择这条路,甚至不肯对她透露半分。 到底是什么?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就在大家都沉默下来之后,勾阵突然将目光移向了始终不发一言的谂酒身上,嘻嘻笑着,“当年那个菩萨在回西天的时候为什么要抛下你呢?不带着你的话,他怎么向旁人证明他才是对的?你做了什么惹恼他的事,让他从此对你的事情闭口不谈?” 第30章 第三十章 这个少年人虽然一直是傻笑着的,可那不轻不重的语气却像是狠狠戳中了谂酒的心事,话未完,便让后者身子一凛,好似忆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好在勾阵也不是非要刨根问底的人,一见他连脸色都变了,便也没再问下去,无所谓的摊了摊手,然后起身,“听说天宫正在追捕逃犯,这几日你们还是暂且住在这里吧,还有什么事也尽管问我。” 有妖本想说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可是勾阵和谂酒都比她要了解华乐宫那些手段,现在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风头才是最好的。 而这天底下,似乎没有比祁山更安全的地方了。 “你放心。”勾阵指了指这宅院和外面的林子,“别说是陵歆了,就连沉歌都不敢在这地方乱来。” 沉歌是谁?对仙妖两界一向不甚了解的有妖不禁把困惑的目光投向谂酒。 而后者沉默了足有半刻,才凑近她低声答道,“天帝。” 四海八荒之中,知道当今天帝名讳的不在少数,可是细数天上地下,敢这样直呼其名还蛮不在乎的人倒是没几个。就连陵歆那样狂妄的魔族储君,尚且不敢对天帝有半分不敬。而且,看勾阵那神情,似乎并不是在拿话唬他们。 “怕什么,他还是天界三太子的时候,还不是成日在这里与我大哥厮混。”见他们神色有异,勾阵也只是撇了撇嘴,丝毫未将天界的人放在心上,收拾了桌上已经空了的酒坛,想了想,又摆上清茶和瓜果,“我们这里也没招待过多少客人,你们别客气。” 能在祁山被当做上宾对待,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际遇,有妖低声道了声谢,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外面的风景。 平心而论,哪怕四海八荒将这个地方说得再可怖离奇,祁山也是个美景如画的地方,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却无丝毫妖邪之气。一路走来,山中的精怪们都乐得自在,单单听那笑声就知道他们每一日过得有多快活。 再看这座小小的宅院,虽然与人间那些宅邸没什么不同,但却古朴肃静得多,院内一石桌,院外一桃树,溪水涓涓流过,倒是个避世隐居的好地方。 想来勾阵也看出了她眼中的向往,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地方总共有几间房子,竟突然提议道,“今后你若是不想再寻住处,不如来祁山住下好了。” 这句话着实是让有妖一惊,饶是平日里再淡然,这时候也免不了用一脸的不可置信望向对方。 可是勾阵却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这地方不好吗?你放心,今后你住在这里,这天地间绝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你们也该听过我大哥的名声,遍寻六界,还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呢。当初劫狱的时候,我也对阿唯说过这事,本想事成之后叫他随我回祁山,可……可惜……”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祁山之主。放眼整个六界,也就只有这个人胆敢以一人之力挑起大战,甚至在砸了天宫之后还能逍遥自在。祁山在这天地间到底有多大的威慑力,单从勾阵等人对待天界的态度便可知一二了。 能在祁山生活,怕是许多鬼怪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吧。 有妖本也应该是受宠若惊的,可是惊讶过后,她却知道无论这事多么有诱惑,自己也根本不能这样做。 她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就算失去了管唯,她还是这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如今皮母地丘已经被毁了,她的肩上担着的是自己一众下属和朋友们的存亡大事。一个住处毁了,她便要为他们寻到第二个。无论将来她自己是死是活,这件事是她必须要完成的,而不仅仅是自己一人住进祁山从此逍遥自在。 勾阵说完这话便出门去寻人了,似要留她独自考虑一下这件事,却不知她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 反倒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谂酒,终于在院子里只剩两人的时候,突然喃喃道,“其实当年菩萨离开西天的时候,我便已跟在他的身边,只是那时我尚且年幼,只知道他是我的主人,却不知道他想对我做些什么。后来在东海,我已经很听他的话,他却总是不满意,只能日复一日的把我拴起来才能安心的说他是对的。后来他回了西天,却不想再带上我,他觉得自己想要的结果已经得到了,已经没必要再将我带在身边……菩萨他,其实一直不愿意看到我,他总是在担心我会记恨着他,害怕我突然又想要反抗他,他很后悔为自己招来一个麻烦。” 他自顾自的说了这么多,有妖本有些茫然,可是很快便又想起了勾阵问他的那些问题。刚刚他没有回答,如今却又突然决定说出口,想来是不愿对勾阵这样的外人如实说出自己的过往。 有妖也并非铁石心肠的人,他的出身凄惨,一度让她为之动容。就算心里仍惦记着当年锁妖塔一事,这时候听了这些话,神色也免不了柔和了一些,“待事情了结之后,你想过要住在哪里吗?” 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切总有要了结的时候,到了那时,身边这个人又该何去何从呢?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找不到前行的方向,现在想想,天地虽大却毫无归处的明明是谂酒。 自由虽好,有时却也会让人为此茫然不已。 她所问的问题,谂酒并非没有想过,可是到了要说出口的时候,又有些迟疑。 “我想去人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很荒谬,可是当他还在锁妖塔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个憧憬,直到顶着陵歆的身份被监|禁时,这个念头也越加清晰坚定,“陵歆的屋子里有许多书,都是他从人间带回来的,上面写了很多很多东西……红尘烟雨,现世繁华……我想去那里看一看。” 当年他认得的字不多,大多都是跟着菩萨的时候从佛经上看来的,而且从来不敢在菩萨面前展露出来,因为他不过是菩萨所养的一只坐骑,本就提防着他的菩萨只想让他尽好本分,“狗”就该有狗的样子。 后来他终于从锁妖塔走了出来,两百年的监|禁里,他也曾对着陵歆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唉声叹气,但是最后静下心来去学去看,渐渐也有些着了迷。陵歆年少在人间生活时便有惊才绝艳之名,他学不来对方的才气,却可以从这些古书里对那凡尘烟火探知一二。 当一个凡人是什么滋味?精怪妖魔他见过不少,却少有像人的。直至三百年前,他见到了那个闯进锁妖塔的管唯。 对方的一言一行皆不似那惑人狡诈的狐狸,虽未能有幸投得人胎生而为人,管唯却是群妖之中最像人的那一个。正如西楼所说,人形即神形,所以这世间万物,但凡有了灵性的,都拼了命的想要化为人身,学人的做派,人的情义。可是到了最后,学成的少,因此害惨了自己的反倒有许多。 到底该如何变成管唯?谂酒曾苦苦想了三百年,直至来到皮母地丘,一个女子轻盈得仿佛一抹烟霞,从风雨中撑着伞慢慢向他走了过来,他才恍然明白了许多。 或许,这就是他想要找寻的答案。 只是,他还需要很久很久的年月去弄清这一点。 * 当晚,两人留宿于祁山。 “我们这儿看着冷清,其实热闹得很,你们来的不巧,这几日其他人刚好出门未归罢了。”勾阵一向热情,不待夜深,便为他们张罗着住处。也是到了这时,有妖才发现这宅院里大大小小的屋子有许多,而且看上去都是有人居住的,只是今日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还有勾阵及那个古怪的男子而已。 到了晚间,出于要在这里住下的礼貌,有妖还是像勾阵询问了祁山之主在何处。无论如何,在别人家留宿时,总要当面感谢一下收留自己的主人。 可是勾阵却像是不懂她为何要这样问似的,茫然的呆立在那里,半天才怔怔道,“你们刚来的时候不就见过他了吗?” 倒像是故意要配合他这句话似的,白日里差点被他们认作勾阵的那个年轻男子突然从墙上跳了下来,冲着两人摆了摆手,笑容很是明朗,“你们找我?” 有妖的惊讶不亚于得知陵歆未死之时。 从前她不过是*凡胎,如今也仅是半妖而已,自然是没有见过什么名震六界的大人物。可是无论怎样去想,那个传说之中的祁山之主也不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全身上下半分威严都无。 这样的师父,偏偏还教出了陵歆那样的徒弟,真真让人称奇。 听说这位祁山之主改名更姓之后的名字唤作祁凡,有妖还不知该怎样对其道谢,便见对方突然窜上前一大步,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后,笑意忽然加深,“道谢就不必了,要不要帮我一个忙?” 承蒙收留,报答对方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当有妖知道对方想要她做什么时,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踏入的或许是一个无底深渊。 据说,九重天的那位天后娘娘要摆宴席宴请众仙,其中自然落不下这个与天宫关系一向难以捉摸的祁山之主。也有一说,说是在这个宴会上,龙王要逼陵歆许下婚约。 这样精彩的场面,祁凡正是要邀她一起去赴宴。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天后的这次宴席,祁凡本是不想去赴约的,可是偏巧有妖和谂酒找上门了,他瞧着眼下这情形着实是有趣,便也忽然动了要去凑个热闹的心思。 只是,这场宴会于他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热闹事,对有妖和谂酒来说,却与刀山火海无异。 谂酒还是天上的逃犯,躲天兵天将们都来不及,怎么敢主动深入敌营?这岂不是要去送死?可他若是不跟随他们一同前去的话,又怎能放心有妖的安危? 祁山之主的名声虽响,平日里却一贯以耍弄别人为乐。谁知道他这次的提议是出自好心还是恶意? 这本是个不合常理的要求,有妖尽可以拒绝也不显无礼,只是当勾阵提起另一件事的时候,她却彻底没了选择。 他们说,管唯的尸体其实还在天宫。 对待这样的犯人,锁妖塔本该将其尸体抛入烈火里烧个干净,就连瑶光都阻止不了这一点。可是如今祁凡却说,其实锁妖塔的守卫一直留着管唯的尸体,似乎要以此为饵,抓住其他几个同谋。 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五人在闯天宫之前互不相识,只是看到离俞闯过重重包围回来找管唯,便以为其他人也会自愿跳下陷阱。 诚然,最初勾阵听到这事的时候,也曾想过要将管唯的尸身带回来,可是祁凡却不赞成他再去天宫惹什么事端。他们祁山不怕任何非难,可也不想再去招惹什么麻烦,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要去,你们便自己去。”说着,祁凡已将一张金色的请柬拍在了谂酒的身上,又好心提醒一句,“记住,能去赴宴的人通通都认得我,进去之后便看你们自己的了。” 直至对方说完这些话,有妖才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并不想让自己的人再去趟这趟浑水,刚刚听他们说了那些话之后,却不介意看在勾阵的面子上,帮他们一把。勾阵不肯将这事说出来,便由他说吧。 这个宴会他不去了,也不想去,但是谂酒可以代替他去,顶着他的模样去天宫,然后做想做的事情。 法子虽险,可若是现在不深入险境,再过三百年也无法达成目的。像是现在这样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有时候以身犯险也不一定是傻事。”以自己这样的身份说起这句话,祁凡难免有些感慨,不过对往事的追忆也只是瞬间罢了,一眨眼,他又是笑着的,“说不准还能遇上什么意外之喜呢。” 意外之喜,有妖并不奢望着会有,若不是她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就连这个计划,她都不想认可。 太危险了,一旦被人戳穿,他们在那九重天上又该如何逃脱? 相较之下,谂酒倒是答应得很痛快,他的手指在那张请柬上摩挲了几下,然后抬眼将祁凡上下打量个遍,像是在努力记住对方的模样。 这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下了。 是夜,忧心忡忡的有妖难以入眠,几番辗转反侧之后,还是坐起了身。 谂酒就住在隔壁,她推开门出去敲了敲对方的房门,半天没有听到声响,本以为他已经睡下了,将要转身时,屋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那是一张属于祁凡的面容,乍看之下还以为敲错了门,定睛一看,却能看出许多不同来。有妖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也不必现在就变成他的模样。” 谂酒却不在意,“我本就没有人身,变成谁的样子都没什么不同。” 他已将祁凡的模样记在了心底,可还是想着若能记得更清就好了,那不如趁着还在祁山的时候便让自己熟悉这副面孔。 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自然觉得与平日里没什么分别,可对于有妖来说,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在与自己说话。这种感觉,在她见到真正的陵歆时也有过。或许是先入之见,她总是觉得陵歆那副面孔是应该生在谂酒身上的,再看素不相识的人顶着那张脸,始终会有些别扭,即便谂酒这样的性子与陵歆那副昳丽的面容并不相称。 “进来?”见她一直站在门外,谂酒连忙往屋里让了让,给她让出进屋的路来,全然不觉这样做是不妥的。 他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明白什么叫做人间的男女之防?只要她想来,哪怕这是深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如何? 有妖也只有无奈的笑笑,然后依言走进了屋子,倒也没计较许多。 入夜之后,祁山比往日还要幽静几分,两人坐在窗边,借着窗外的月光依稀可以瞥见对方那心事重重的神情。 他们对这件事都心存犹豫,在听到“管唯”二字时却都没了选择。 谂酒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身旁的女子,事实上,在听到祁凡说出这件事之后,他便已开始暗暗懊恼自己的失策。若是有谁第一个得知此事,也该是在天宫待了三百年的他才对,到头来却要被别人告知。 “当年在锁妖塔,管唯叫我尽管带着他的尸体离开,他不在乎自己死后尸体会如何,只希望我不要因为这点小事暴露自己……我只能将他的尸体随手掷给了旁边的神将,后来,他们便告诉我,尸体已经化成灰了……” 现在想想,陵歆与华乐宫的人并不熟悉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虽然这样的生疏使他三百年过去也未被人戳穿,可是同样的,同僚们私下里想做什么事情,也绝不会告知他。 留着管唯的尸体或许是其他神将们的决定,但是他们又担心这计划会被一意孤行又自负的陵歆破坏,便索性骗他尸体已烧。 亏得谂酒竟也相信了这话。 “没事。”听完之后,有妖出奇的平静。她听得出他的懊悔,也知道这事并不怪他。 何况,正如管唯所说,死了都死了,还顾忌着死后的尸体做什么? 她宁肯以身犯险也要得到管唯的尸体,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这一生之中,最珍贵也最舍不下的人便是他。可是其他人不同,他们都不是她,不必陪着她犯傻。 “你始终都不相信我会为了你不顾生死?”他倏地转过身,从未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向她。 若是换个情境,若她和他之间没有管唯,这句话听起来或许还有一分暧昧滋味。可是有妖很清楚,他们两人眼下所说的一切都不掺杂半分情意。 他拼了命的想证明他会坚守诺言,甚至因为那个诺言守护她的生死喜乐。 可是她却在拒绝。 她不愿一场单纯的交易突然牵扯到生死大事。管唯并未将她的下半生都托付给眼前这个人,她也不想因为一桩自己并不知情的交易便让一个“外人”陪着自己做尽荒谬之事,甚至出生入死。 而似乎从一开始,两人便从未在这件事认同过对方。 “哪怕你曾亏欠于他,也没必要如此。”有妖始终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固执。 “我不是因为他。”意外地,谂酒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瞬间,有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她并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涉险也好,逃命也罢……只要能这样过下去,我都很高兴。我很愿意这样做,做多余的事情,不仅是因为管唯,而是因为喜欢现在这一切,我喜欢你。” 月光下,年轻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的眸光是那样的明亮,没有半分“悲壮”,反倒带了些雀跃而欣喜的飞扬神采。 有妖从未在管唯之外的人口中听过这样直挚的话语,甚至,她也从未在管唯口中听过。 因为谂酒与管唯是不同的,他口中的喜欢不带一丝一毫男女暧昧的情意,他甚至还不懂情爱到底是什么。他喜欢她,就好像喜欢那随风飘荡的白云,夜空的明月,涓涓流水,甚至路边那株带着清香的野花。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一切,也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所以,他喜欢它们和她。 有妖不知自己哪里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到底是这狐妖的美貌还是眼底抹不去的那缕愁绪? 拼了命逃出那暗无天日的监牢,他拥有了他的星辰日月,却偏偏又遇见了她。 不知是缘是劫。 她已经无法妄自否决他想坚持的一切。 她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与事做些傻事不顾生死,又凭什么阻止他呢? 月光皎皎,不知谁先轻叹一声。 * 宴会那日,有妖并未变成旁人模样,因为祁凡的性子四海八荒皆知,有传说,他的未婚妻至少也有三百多个,像是这样的宴席,他突然揽着一个陌生的女子出现才是正常的,无论对方是人是妖。 这位祁山之主能做到这个地步,有妖只剩下感激。对方虽然说着不愿意让自己的人再趟浑水,可是他肯让他们两人顶着他的身份去九重天,便已经将一条腿迈进了这个麻烦里。毕竟,若是他们两个在天上出了事,免不了会牵扯到他身上来。 相较之下,祁凡就有些蛮不在乎了。告别时,他只是坐在屋顶上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甚至邀请他们再回来住,直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眼际,才懒洋洋的躺下身去,微微抬起手挡住那刺目的阳光,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到底是年轻啊。” 年少时,谁又没做过傻事呢?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这是有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南天门,金光万丈,瑞气千条,琉璃碧柱,金鳞耀日。 不过这当中最显眼的却不是这些。 当他们两人刚刚踏上九重天,便看到了南天门云柱上的一道裂痕,据说这是当年祁凡孤身砸天宫时留下的痕迹,后来虽经过几次修补,却仍是留下了一道痕迹,天帝索性也不理会了,留着它做个教训,时时提醒天兵天将们不要松懈。 或许因为自己曾是凡人,有妖每每听到这个传说,都会忍不住跟着感叹几声,然后衷心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永远不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勇气。 可是,偏偏她身边最亲近的那个人就这样做了。 “该走了。”谂酒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还是要提醒她该往里面走了。 经过南天门并不是一件难事,那些天兵天将们一见来者是“祁凡”,便恨不得躲出百丈远,虽说在看向有妖时,会好奇的多打量几眼,不过她真正的身份至多只有陵歆这样的人才知道,剩下的,不过是在好奇这次祁山之主怎么找了个半妖做情人。 门外的照妖镜对谂酒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假扮过陵歆的事情虽然在九重天传开了,却没人能料到他还敢再次大摇大摆的回天宫,故此也没有守卫特意提防着宴会这边,至多是增加了锁妖塔的守卫而已。 一路上,有妖都佯装不悦的跟在谂酒身边,这样一来,就算是有好奇祁凡“新欢”身份的人,也不会那般不识相的上前来打扰他们。 祁山之主的性子本就古怪,高兴了便笑脸相迎,不高兴了,就算是翻脸不认人也只在一念之间,谂酒只要拿出伪装陵歆那时的气势来,一时骗过众人也不是件难事。 唯一难的只有陵歆这一关。 陵歆自小便在祁山长大,几乎是由祁凡一手教养成人,怎么会认不出自己最亲近的师父?何况还有一个有妖在这里,他若想识破他们,实在是太简单。 单就这一点,祁凡特意为他们两个出了个主意,“这一次你们若是撞见了他,只管不理会他就是了,他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至于这法子到底是能让陵歆不起疑心,还是干脆叫陵歆看在师父面子上放他们一马,就连有妖都猜不透那位祁山之主的心思。不过事已至此,这是必须要迈过去的一关,他们也只能按照他的意思来做。 宴席摆在天后娘娘的花园里,这里是真真正正的天宫仙境,不时有身姿轻盈的神女们捧着百花与仙果从众仙身旁经过,园子中央那个烟雾缭绕的大池子里也不知是什么水,只要闻上一闻,便只觉通体舒畅,心旷神怡。 眼前的一切似乎只在凡间的话本里才会出现,而且言语不足以形容一二。可是如今有妖却没了欣赏这美景的兴致。众仙之中,她带着一脸愁容站在谂酒身边,看上去似是与这个男人怄气了,那带着一丝怒意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的瞄向了四周。 等到一会儿宴席热闹了起来,他们便要找机会从这里离开前去华乐宫,到了那时,谂酒便会再次变作陵歆的样子。所以在此之前,他们定要摸清眼下的形势,甚至确保陵歆不会在途中突然离开,不然一切就全都毁了。 祁凡曾说,这样的场合里,与他最熟悉的那些人都不在场,若他没有主动开口与别人说话,定然不会有胆大包天的人主动上前攀谈。有妖本还有些担心这一点,不过待在这里许久,他们两人收获的也只是旁人或畏惧或好奇,也或许是单纯的厌恶眼神,竟无一人主动上前来与谂酒说话,也因为有他在,从始至终无人好奇他身侧的半妖到底是什么来历。 对待这位祁山之主,大家都是宁愿装作自己眼睛瞎了,也不想看见他。 没过多时,天后娘娘终于在一群浩浩荡荡的神女簇拥下来到了园子,众仙该拜的便拜,像是祁凡这样与天界没什么关系的身份,便只是等众仙拜完了才跟着坐在了宴席间。 几天之间,谂酒将祁凡的一言一行也学了个六成像,此刻揽着有妖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倒也没引起谁的注意。至于那边天后与众仙说了什么,他们两人全不在意,只在众人没有留意这边的时候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目光。 为什么陵歆没来? 从刚刚到现在,他们便一直很好奇这件事,而如今就连天后娘娘都现身了,陵歆这个当下属的竟然敢迟迟不到? 或许是被什么难事绊住了吧……有妖心底闪过几个猜测,可又不想这些猜测成了真。若是陵歆真的被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绊住了,竟不能来赴宴,那他们又该如何将原本的计划做下去? 忐忑的等了一会儿,这一次,他们又没能等来陵歆,反倒等来了怒气冲冲的龙王。 比起其他三海,这些年来,东海的麻烦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东海的龙王甚至早已懒于应付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没人砸他的龙宫,他便乐得自在。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如今遇上难缠“麻烦”的是他的女儿!他自己的处境如何可以不理会,唯独女儿不成! 别说是天宫了,就算是幽冥血海,他也要为自己的女儿去讨个公道。 “娘娘!”趁着这宴席的机会,甫一露面,他便对着天后一拜,恨不得声泪俱下的怒斥陵歆的恶行。 虽说他们东海不似人间有那么多礼教和繁文缛节,可是到底也是讲廉耻二字的地方。陵歆与龙女当年在东海厮混的事情传遍了四海八荒,龙女可以不顾忌自己的名声,陵歆却没有始乱终弃的道理!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真当东海是好欺负的地方? 这样的状,龙王已经不是第一次告了,前几日才对着天帝唠叨了一番,如今又来天后这里哭诉,打定了主意,宁肯撕破脸皮,也要逼天界做出个决定来。 至于是强迫陵歆娶了龙女,还是干脆让陵歆被赶出天宫,他们东海都乐意见到。 “这事拿到天帝面前说也无用,倒不如一状告到南荒去,叫那位魔君管教管教儿子。” “龙王倒是想啊,可是谁不知道魔君和他儿子有深仇大恨,早就不管他儿子的死活了。” 就在谂酒和有妖不远的地方,两个看热闹的神仙笑得连嘴都拢不上。 对此,有妖只是和谂酒对视了一眼,心下想的各不相同、有妖还在惦记着陵歆会不会被此事拖累不能来赴宴,谂酒却想起了那日在皮母地丘见到的一幕。当他将银钉甩向龙女时,明明是那样拙劣的障眼法,陵歆却还是中计了,可见在对方心里,龙女定是非常重要的。 既然有情,为何又不肯珍惜,非要闹到这个境地? 这世上的人还真是奇怪,有管唯那般痴情的,也有陵歆这样看似多情却绝情的……到头来,却不知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苦。 “来了。” 正想着,有妖突然将手按在了他的手上,看似亲昵的举动,却是在提醒他陵歆终于出现。 谂酒不慌不忙的抬眼看去,心里本还在想着一会儿与陵歆面对面时的对策,却见在场众仙的脸色都有些微变。 因为这样的情形下,陵歆竟是与沧城一同现身的。 他们二人身上皆是铠甲加身,步履匆忙,神色虽未见慌乱,却也没什么悠闲可言。 直至走到席间,沧城略一躬身,也没有多说废话,直言道,“锁妖塔有变,虽不足为虑,末将……” 话未说完,旁边的陵歆已经冲着那些正拿异样目光看他的神仙们勾了勾嘴角,笑得十足讽刺,“意思就是,又有不要命的下界妖孽来闯锁妖塔了,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也不情愿,但是我们还得来这里保护你们的安危,懂了吗?” 被他目光扫到的那些人连大气都没敢出。 可是比起他这狂妄无礼的态度来,谂酒和有妖都不约而同的留意到了这话里最重要的一句——“又有不要命的下界妖孽来闯锁妖塔”。 到底会是谁? 有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但却不是因为原本的计划被打乱……她只是没由来的有些心慌,好似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当陵歆话音落下的时候,她连眼睑都忍不住颤抖了几下,最终不得不狠狠闭上眼缓了缓心神。 明明已经做好了在此豁出性命的打算,还有什么会比死都可怕? 不知算不算幸运,从始至终,陵歆只顾着突然发生的这桩事情,竟未将目光向这边投来。说完那番话之后,甚至未看已经气急败坏的龙王一眼,便匆匆走向了摆在天后身侧的那个盒子,那是华乐宫在宴会开始之前送来的礼物,还未及打开。 “恕属下疏忽,这东西……”不顾神女们阻拦的动作,陵歆一把拽过了那木盒,“拿错了。” 为了证明,他当场打开了这拿错的盒子,那静静躺在里面的果然不是本该送给天后的礼物,而是一整条白狐的毛皮,没有半根杂毛,就算放在天宫,做成狐裘,也是上品。 出于对这东西来由的好奇,众仙都不免低声议论了起来,可是即便这些声音再喧闹,也抵不过桌子突然被撞翻在地时发出的声响。 就在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里,猛地站起身的有妖对自己弄出的响声置若罔闻,目光越过众仙直直落在了陵歆手中捧着的那块狐皮上,陡然瞪大的双眼只觉有些尖锐的刺痛,两股热流已顺着眼角流淌了下来,是血非泪。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这样大的动静,想装作听不见都不成。 眼看着众仙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谂酒心下一沉,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伸手揽住了有妖的腰,将其拽到自己怀里,装作低语的样子,声音却刚好让所有人都听到,“那件事咱们还是回家再说吧。” 至于是什么事,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编好谎言,只能含糊不清的这样说了一句,任由旁人去猜测。 而他怀里的有妖始终都是颤抖着的,顺着脸颊流下来的血泪几乎模糊住了她的双眼。旁人做了什么,谂酒又说了什么……她通通不知道,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陵歆手中的那个木盒。 就在那盒中,明明说着与她同生共死的丈夫只剩下了残缺的尸体。无声又残忍的提醒她,她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任旁人如何议论,她仍是怔怔的坐在那里流着泪,唯有谂酒紧紧揽着她的肩,似乎也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安慰她才是。 假扮成祁凡便是有这样的好处,无论他沉默还是多言,无论是喜是怒,只要从不露出软弱之姿,便不会被任何人怀疑。因为那个人就是这样“古怪”,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何喜怒无常都不会被人非议,反言之,这就是所谓的强者。 他们这边的动静只让众人多看了一眼,大家的目光仍停留在陵歆的身上,等他说说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只是当众人看过来的时候,陵歆的双眼却紧盯着有妖与谂酒,眼神里满是探究。 谂酒仍记着祁凡之前的嘱咐,见其望过来的时候,心底虽然也有些忐忑,却还是漠然的垂下眸子没有理会对方。用祁凡的话来说——“别搭理他就是了。” 没一会儿,陵歆果然将目光收了回去,只当自己没看到这边坐着的两个人。 而在他的面前,天后娘娘虽对那礼物和莫名其妙的狐皮没什么兴趣,却免不了会好奇锁妖塔到底出了什么事。沧城唯恐陵歆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忙不迭的抢在他前面答道,“其实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之所以这样戒备,不过是因为那人曾逃出锁妖塔一次,这次再回来,怕是要闹出……” “指不定是找谁报仇来了。”任他如何阻拦,陵歆仍是毫无顾忌的开口说着,然后又是一笑,“反正总是要见点血,你们猜,到底是见谁的?” 他的喜怒无常与一身本事是从祁凡身上学来的,说话的强调却与他那位久居昆仑山的叔叔如出一辙。偏偏祁凡与那位玉虚宫的主人都是这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大“麻烦”,将这孩子养成现在这样的性子,倒也不足为奇。 天宫的神仙们早就对这位“上神”的性子见怪不怪,而且,好歹对方也是别族的储君,虽暂在天宫当值,该容忍的时候还是容忍为好。不然一个不小心掀起大战,可就得不偿失了。别看儿子和父亲闹翻了,血脉却还是相连的,这样的道理谁都懂。 眼看着众仙无人敢吭声,本就不想理会天宫之事的天后也没闲心继续问下去,不过揉了揉额角,便轻轻说了声,“那你们便在这儿守着吧。” 话虽如此,有陵歆和沧城这两个人一直守在此处,这个宴席还怎么办得下去?众仙面面相觑可又不敢说什么,就连那老龙王都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形下不能说自己的私事。一时间,偌大的园子彻底沉寂了下来。 谂酒怀里抱着木然的有妖,也知道这时候绝不能指望着她振作起来,正想自己想个办法离开这里,便只觉衣领一紧,自己竟然被不知何时站起的有妖拽了起来,而未等他回过神来,重重的一巴掌便落在了他的脸上,扇得他差点半边脸都跟着肿起来。 就算是再生气,有妖也很少这样打人的脸。愣了一愣,谂酒很快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在这样的悲戚与绝望下,面前这个姑娘竟然还记得她为什么要来到天宫。她不仅记得自己的目的,还忍住了悲伤想出了脱身的法子。 她在尽力做好一个正在与他大吵的情人,悲愤之下流出眼泪甚至扇他的巴掌,啜泣着喊了一声“你是怎样答应我的?”,然后转身便要跑出这个园子……这样任性又没见识,刚好与她半妖的身份相符。 谂酒自然是要追着她离去,甚至无需与在座的众仙打个招呼。如祁凡所说,他在天宫里被女人扇巴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对自己所有的女人都宠溺得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过也因为他对太多的女人好了,像是如今这般在天宫就闹得不堪也是常有的事。 没有人会奇怪这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就离开,有妖一路跑到偏僻无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飞快的抹去脸上的血与泪痕,这才转身看向追来的谂酒,紧紧拽过他低声问道,“锁妖塔怎么走?” 谂酒本以为她匆匆从宴席上离开是为了脱身再想对策,却没想到她在见到管唯的尸体之后竟然改变了心意,准备先去锁妖塔见那个闯入者。 暂且不论其他,谂酒傻傻地盯着她许久,都不敢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那些话。 你死心了吗?不难过了吗?真的还能撑下去吗? 而有妖也没有给他讲这些话讲出口的机会,似是为了让自己尽快将心神都投入到眼下这件事上来,她几乎一顿未顿的将话说了下去,“这几百年来,从锁妖塔逃出来的人只有你和离俞,如今你还在这里,能去闯锁妖塔的只剩离俞一个……我们一定要见到他!” 找离俞本就是他们之前最重要的计划,虽说后来谂酒坦白了许多事情,可是为了弄清全部的真相,当年那四个同谋,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 尤其是这个明明已经逃出九重天却又闯过重重包围回来救管唯的离俞。 她想见见他。 这个决心太坚定,谂酒动了动嘴唇,无论是安慰还是劝阻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唯有暗自在心底立下誓言——事成之后,无论他自己是死是活,他一定要把她平安送出九重天。 “走吧。” 去锁妖塔的路,他已经走了不知多少次。为了避人耳目,两百年的□□过后,他便想了个办法主动去守锁妖塔。若不是陵歆“复生”之后更换了锁妖塔的守卫,便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里的地形和守备。 如今,只能撞撞运气。 “一会儿若是出了事,你一定要听我的。”快要接近那里时,他特意停下脚步郑重地吩咐了面前的女子一句。 自打决定要往这里来之后,这个人便变作了陵歆的模样,有妖也知道这地方不比寻常,到底该听谁的,她不会有异议。 待她认真的点点头之后,两人终于走向了那座葬送了管唯性命的锁妖塔。不等看到什么守卫,谂酒的手已经钳住了她的脖颈,拽着她来到了锁妖塔的大门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守卫,见到他之后便纷纷躬身,其中一个上前一步低声道,“那只三足金乌已经闯进塔内了。” 离俞二字本就是三足金乌的名字,只因大家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便以这二字称呼他。 谂酒淡淡道了声,“知道了。”,便仍以那样的动作扯着有妖往前走。有妖明白他的用意,也配合的挣扎着。 他装作要将这个可疑的女子带到锁妖塔去当诱饵抓离俞,谁敢拦他? 一路畅行。 这事情顺利得让有妖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陷阱,可是谂酒让她信他,她便信他。 眼下,那座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锁妖塔就在她的面前,通体墨黑,仿佛被一团黑雾笼罩着不见其形,又高耸不见顶,甫一接近,已觉通体阴凉又僵硬得连步子都迈不开。 这里的阴邪之气足以压得寻常妖怪喘不过气来,有妖这样的半妖更是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若不是谂酒早已习惯里面的邪气,又不动声色的以身护住她,她怕是连举步迈进这塔里都难。 而就在两人身后的大门即将彻底阖上的那一瞬,一直沉默着的谂酒突然抓住了她的手,飞快的低声说了句,“陵歆早就猜出我们的目的了。” 有些事情,足以比这锁妖塔的阴寒之气更让人不寒而栗, 若谂酒没有猜错,早在他们两人来到祁山开始,陵歆便已经料到了今日的一切。不仅如此,他比他们更懂什么叫做见招拆招。离俞闯锁妖塔是个意外之事,他却能利用这事布下一个陷阱主动等他们来跳。 没错,离俞不在锁妖塔,而是去了宴会那边抢那张狐皮。 这就是陵歆的目的。拿错礼物不是偶然,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有妖会放弃在这样的情形下去抢尸体,但是离俞会,而他们又急于去见离俞……于是,便有了眼下的一切。 他在真正要守着的地方等着离俞自投罗网,又用离俞的事将他们两个引到锁妖塔瓮中捉鳖。想必外面的那些守卫早就听他事先吩咐过,知道如何分辨真假。 很多人都险些忘了,陵歆那难缠的名声可不是单靠狂妄得来的。 无论有妖和谂酒怎样选,到底是离开那宴会还是逃出九重天,都不会成功,而逃进这锁妖塔,是对方最乐意见到,也是最绝望的一条路…… “也不见得。”就在身边的女子已经忍不住皱起眉头的时候,谂酒突然低低说了一句。 有妖扭过头,却发现他竟然在笑。 她几乎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笑容,不同于陵歆的自负和祁凡居高临下的不屑,甚至不算明朗……非要说起来,其实有些意味深长。 而她,竟然看不懂这深意。 紧接着,她听到他说,“其实我也骗了他。” 就算陵歆不设下这计,他也会来这锁妖塔,因为这里才是逃出九重天的唯一出路。若是没有今日之事,或许陵歆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锁妖塔早已被谂酒做了手脚。 孤独的守着这锁妖塔的那一百年里,不会有人知道谂酒到底付出多大的代价才为自己留出这一条退路。 而且…… “你看这是什么。”他敛起笑意,轻轻抬起的手一张一合,掌中已多了一个锦盒,然后小心翼翼的捧到她面前。 静静躺在盒中的,正是那雪白的狐皮。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若说方才有妖还能顾全大局强抑下心中悲痛,眼下见了那狐皮,却再也忍耐不住,终于瘫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从前只知道丈夫永远都回不来了,如今亲眼见到那残缺的尸体,又是一种难言的绝望,比曾经那段难熬的日子更让她心如死灰。 悲痛之余,她忘记了自己已经被困在锁妖塔之中,甚至忘记了去问问眼前的男人,到底是如何拿到了这尸体,直到一阵笑声在这塔内响起。 那是混杂了男男女女的笑声,有老有少,或尖锐或粗犷,在这个略显空旷的锁妖塔里不断回响着。很快,又有不同的声音纷纷开口,“小九……” “哟,小九回来了……” “没想到小九这么快就回来了。” “时隔三百年,你可曾惦记我们?” “那个陵歆倒也有点本事,竟然刚出去就把你送回来了,没让我们失望啊……” “小九……小九……” 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妖本就坐在大门边,除了眼前这四寸见方的地方,剩下的只能看见满眼的黑暗。听了这些声音,她虽是沉浸在绝望之中,但也不至于全不放在心上。当谂酒试图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又一个尖细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小九,这一次的偷梁换柱,你可还称心?” 谂酒的脸色终于一动,弯了弯唇角,“多谢四姐相助。” “不谢不谢。”那女子咯咯笑着,“这又算得了什么?三百年过去了,总算让我把你给盼回来了。” 说着,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突然多出了一缕刺眼的光芒,从锁妖塔的深处投了出来,好似为他们铺下了一条通往监牢之内的路。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几乎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有妖仍是留意到了谂酒脸色的僵硬。 无论到了何时,又无论到了何种境地,他到底还是畏惧着这个地方的。被重重铁链锁在黑暗中几百年之久,旁人若是没有他这样的境遇,就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的不安与惶恐。 不过比起自己的心境,如今的谂酒无疑更担心身边的这个女子。丧夫之痛,岂是一个悲字了得?可是他仍不后悔自己把这狐皮拿给了她。 即便相识并不算久,他也很清楚,他认识的有妖,比起逃避,更愿意去面对、承受一切。 既然总有一天要迈过心底这道坎,那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不同的声音仍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却纹丝不动,直至有妖终于强按着胸口平复下心神,慢慢从地上站起身,声音嘶哑,“他……你是怎么拿到这尸首的?” 比起那“狐皮”二字,她宁愿说出尸首二字。 谂酒为她合上那盖子,然后小心翼翼的将这盒子变成手掌大小轻放在她的掌中,待抬眸之后飞快瞄了她一眼,确信她已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才开口道,“几日之前,沧城本想将尸首放在锁妖塔做诱饵,可惜陵歆并不赞成,还提出了现在这个计划,沧城自然也不同意,因为别的地方不比锁妖塔,很容易发生意外……他们争执了半日,最后是沧城妥协了。” 说着,顿了一顿,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盒上,“就在沧城妥协之前,这尸首留在锁妖塔足有半日,我们就是在这时候……换了一些东西。” 那一招偷梁换柱并不似所说的这样简单,尤其是要骗过陵歆和沧城等人,更是难上加难。而且当时的谂酒还在祁山,只能暗中托了锁妖塔里相熟的犯人们相助。 那是一个很高明却极难的法术,遍寻四海八荒,能办到这一点的也不过几人罢了。刚巧,其中两个便在锁妖塔之中。 “你是说,你们将尸首留在了锁妖塔里,陵歆带走的那个却也是真的?”有妖仍紧紧攥着手中那个木盒,声音却平稳镇定了许多。只是,这样高难的法术,莫说她这个半妖,就算是见多识广的良夜等人也不见得能明白。 谂酒所说的那个法子,不似是纯粹的魂魄出窍或是障眼法,倒有些像所谓的□□术,只是比其更高深更难办到,好似将人一分为二,而非再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或许有许多神仙或是西天的诸佛也能办到这一点,可是又与他们这法子有些不同。这个法术足以让被分出去的那一半穿过天地间所有阵法与屏障,只是太伤元神和精魄,只要出了半点岔子,就会在瞬间灰飞烟灭,半点逆转的余地都没有。 当日,在决定要扮作祁凡赴这宴席的时候,谂酒还在犹豫自己该怎样做才是完全之策,直到那一晚,在听到有妖并不想让他涉险之后,他便毫无迟疑的将自己的请求告知了尚在锁妖塔的相识们。 他们这些被关在锁妖塔最深处的“怪物”们,总有不为人知的法子与彼此说上话,哪怕相隔千万里之遥。 就在沧城妥协之前,那“四姐”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用了这一招偷梁换柱留下了管唯的尸首。比起活生生的人来,将这法子用在尸首上无疑很简单。而在那宴席上,只要陵歆肯将那木盒打开来“激怒”他们,谂酒便有办法将这另一半尸首收回来。 因为,锁妖塔里精通此术的两个人,一个是那四姐,另一个便是他。 听到这话,有妖不由一怔,目光慢慢移向了身边的这个男人。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太多了一些,自从来了这九重天之后,她便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完全不了解这个朝夕相处了多日的人。 一点都不了解。 “小九,还不回来,让我们好好瞧瞧你……”空旷的锁妖塔里,四姐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谂酒仍垂着眼眸,没有迎向有妖的目光,也没有挪动脚步,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放心,就算是陵歆,一日半日也发觉不了这事情的古怪。” 陵歆的性子虽怪异,这些年来在祁山学的到底不是邪术,就算有心想查,怕是也想不清楚他们的招数。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从这里逃出去,其他的,都可以推后再谈…… 如果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确信有妖可以平静下来之后,在四姐那诡异的笑声里,谂酒拉着她顺着光亮一路走向了锁妖塔的深处。而在真正走进这偌大的监牢之后,有妖才明白了为何谂酒从未看清过管唯的面容。 这地方,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现在算是半个狐妖,曾经为人时又是出众的猎户,连她都尚且无法在初入锁妖塔时适应这黑暗,管唯怕是也不会比她强出许多。那么当年那一战,与其说管唯的一双眼睛占了上风,还不如说是他的孤注一掷赢了那致命的一击。 陵歆败在了轻敌,管唯赢在了无畏……亦或是,送死之心。 猛地摇了摇头,有妖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再想这些,眼下的形势之凶险,可以说是九死无一生,哪还能让自己再陷入那绝望之中。 谂酒仍在她身侧稍前的位置带着她前行,即便在这里呆了几百年之久,他也仍是不清楚这锁妖塔到底有多大,外面看来,这只不过是寻常一座高塔,走进之后才能发现里面其实是深不见底的,就连看守锁妖塔的神将们都不会打开那扇大门进来巡视,全靠外面的夔鼓发出响声。 何况,这里面还关着数不清的怪物们。 “小九……小九……”四姐的笑声越来越近,有时候甚至近在耳畔。 有妖忍不住轻轻捂了下耳朵,不单单是因为那笑声太刺耳,她好歹为妖这么多年,也能听得出这声音其实是像彩织的鸣叫声那般能够蛊惑人心。 只是比起彩织的啼叫声来,谂酒无疑早已习惯了四姐这笑声,面不改色的向着那方向走过去,然后在快要接近自己的目的地时,突然用力推了身侧的有妖的一把。 他这个举动太突然,有妖身子晃了晃才站稳,然后便见自己原本站着的位置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身影。这地方漆黑一片,她也是仗着自己那一双敏锐的眼睛才分辨出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而这女子攀在谂酒的背上,笑嘻嘻的将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脖颈,那姿态亲昵又诡异,“小九,你走了这么久,是不是都要把四姐忘了?” 深知身上这位到底是怎样的性子,谂酒很识相的一动未动,任她玩够了从他背上跳下来,才慢慢开口,“我还要再出去。” “出去?”四姐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又笑了几声,然后在这两人之间转了一个圈,不轻不重的问道,“那你这次又想怎么出去?你还记得……” “我记得!”不等她说完,谂酒便匆匆打断了她的话,“我当然记得二姐是怎么出去的。” 似是担心四姐会做出什么古怪的事情来,他说话的时候不忘往有妖的身边凑了凑。而有妖却没有忽略掉他口中的那个二姐……她仍记得,谂酒曾提到过的那个姑娘,为他取了名字的那个姑娘…… “她为什么会被带走?”就连有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脱口问出这个问题。 谂酒一愣,先回过神的反倒成了那个四姐,她笑着飘了过来,几乎是趴在了有妖的肩头,一字一句的轻声道,“因为她在这锁妖塔里杀了人啊。” 就算这里是锁妖塔,也有规矩。自己明明是个犯人,还要在这锁妖塔里擅动杀戮,若外面的神将们不想忽视这事,这便是大罪。 偏偏那个姑娘杀害的刚好是一个身份不同一般的犯人。那是阙族的大族长。 而阙族这一辈原本的族长,正是现在偏居于祁山的勾阵。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阙,门观也。 阙氏一族,自上古起,便精通天地间各种阵法、结界。有传说,只要一只脚迈进阙族布下的阵法之中,非死不可逃脱。而这一族的族人大多避世而居,行事诡异。再加上族规极严,每一任的族长至死都无法离开阙族半步。 勾阵年少时便曾是阙族的大族长。阙氏一族到底在他身上付诸了多少心思,单从他这个名字就能看得出来。 可惜,这样的惊世之才大多惯于离经叛道。 阙氏一族的寿命至多是千岁,勾阵在一百五十岁那年接任了阙族大族长一位,尚未年满两百岁的时候便叛族出逃,直到误打误撞闯进祁山,从此世人只知他是祁山之人。 这些事情,早在许多年前有妖便从瑶光口中听说了,因为他们要摸清每个同谋的出身,才能推测出那场大案的真相。而在前几日,她总算是见到了勾阵,也从他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唯独关于那“报酬”一事,牵扯到了对方的族人,没能听到答案。直到此时此刻…… 听了四姐的回答之后,有妖便已能依稀猜测出当年那幕后的主谋到底许给了勾阵什么报酬。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之事,为什么与谂酒颇有渊源的那个姑娘偏偏会杀了阙族的大族长?而这个大族长又偏偏追杀勾阵多年,与其有着血海深仇。甚至……如果多想一些,就连那大族长被莫名关进锁妖塔的理由都有待琢磨。 可若要因此便断言为谂酒取名的这个姑娘与当年之事有关,甚至是幕后主谋也有些武断。 有妖心底满是犹疑,越加觉得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而那四姐似乎觉得她这个样子十分有趣,一直咯咯笑着在她身侧飘来飘去,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就是当年那只小狐妖的媳妇?” 似是察觉出她下一句要说什么,谂酒本想拦着她让她别说,却还是晚了一步。 “当年留下那只小狐妖就好了,我还从没见过生得那么美的狐狸精呢。陵歆虽好,比他还是差远了,这三百年看也看腻了,玩也玩腻了。”说完,她又招呼着不知躲藏在哪里的其他人,“你们说,是不是?” 很快便传来一阵哄笑声。 有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自从认识管唯以来,这样轻佻的话她已经听得足够多了,心底虽不舒服,可也不能每个都去计较。只是有一件事,她无法当做自己没听见。 这个四姐说管唯生得貌美,可这锁妖塔明明伸手不见五指,就连谂酒都没能看清管唯的模样,何况其他人? 当然,这锁妖塔也不见得每个地方都没有光亮。亦或是,她们的眼睛比下界那些兽族更加敏锐。 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太多了一些,她总觉得,这个四姐应是在那场大案之前便见过管唯……而且,锁妖塔之中的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对此“知情”。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原本看似已经明朗起来的真相似乎又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时至如今,有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太无能查不出来龙去脉,还是说……她最相信的丈夫本身便瞒了她许多许多。 为什么? “有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满腹心事,身旁的谂酒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虽避不开四姐的纠缠,却也尽量挨近了她,压低声音说道,“出去要紧。” 是啊,现在他们两个仍被困在这密不透风的锁妖塔之中,陵歆一旦解决了离俞的事情,便会赶回来对付他们,哪怕已有应对之法,也半点都松懈不得。 攥紧了手中已被缩小的木盒,有妖重重点了下头,紧跟在他身后向着锁妖塔的更深处走去。 如今他们已身处锁妖塔的腹地,再往深处走便是曾关押过谂酒的地方。之前也曾听瑶光提起过,即便是有着重重守卫的南天门,怕是也不如那里凶险。毕竟,还懂得什么叫做“分寸”的天兵天将们哪能与这天地间穷凶极恶的怪物们相比? 一个不留神,大罗金仙来到这里也会被那群怪物们生吞活剥了。 谂酒被关在这里的年月还不算太久,并非与所有犯人都称得上熟悉,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还是小心为上。 只是他处处警惕,四姐却不见得会让他如愿,一路上虽然没有阻拦,可也跟在他们二人身侧不停的笑着,“小九,若是陵歆一会儿闯进来了,我们可拦不住他。”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在为他着想,但那语气却好似在幸灾乐祸,巴不得他快点被陵歆抓住一样。 想想也不奇怪,陵歆就曾说过,锁妖塔的那些怪物之所以放他离开就是为了让他把谂酒抓回来。他们哪懂什么叫善恶是非,更不会顾忌别人的意愿,一切不过是任意妄为,只顾自己快活,哪管他人死活。 谂酒在这里生活太久了,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任四姐如何俯在他耳畔低语,他一心只有身前有妖的安危。通往锁妖塔最深处的路太长,越走,阴邪之气便越重。有妖是半妖之身,承受不住这里的邪气,再拖下去,怕是会出事。 “小九,你想把她送出去也难,不如让姐姐再帮你一次吧。”眼看着前面终于出现一丝光亮,有妖刚刚抬起手略遮了下眼睛,便听四姐又用那尖锐的嗓音怂恿着谂酒。 只是这一次不等谂酒拒绝她的提议,便只听锁妖塔之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即便相隔这么遥远的距离,外面的喧闹声也清晰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陵歆这么快就回来了? 黑暗之中,有妖和谂酒对视一眼,心下俱是不安。不过到了这样的危急关头,谂酒在一瞬的惊慌之后,反倒冷静了下来,飞快的拽起有妖向着原本的目的地跑去。 看守锁妖塔那一百年里,他想尽了办法才在这监牢里为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自然要留在隐秘之处。又往前跑了一段路之后,有妖只觉身子一轻,紧接着便是不停的下坠。 谂酒曾说过,锁妖塔到底有多大,就连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的他都不知道。眼下他们二人几乎跑出了三里路,又似是跳下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却还是不知尽头在何处。 “还有多远?”不断下坠的滋味实在是太难过,约莫过了半刻的工夫,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可是回应她的却是两人下方突然投过来的一缕金光,这光芒太刺眼,她不得不再次抬起手去遮住眼睛,只在指缝间依稀看到那金光中似乎飞出了一团黑影,直直冲着两人冲了过来。 平日里随身带着的那把纸伞就在腰间挂着,锁妖塔又不比其他地方,余光瞥见那黑影来势汹汹,有妖几乎想也未想便抽出纸伞反手撑在两人身前。与此同时,为了将她护在身后,谂酒也已旋身以背承住那一击。 有妖就在他的怀中,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胸腹猛地一震。只是即便如此,他仍是轻轻将她抛出之后才转过身去面对来者。 有妖不熟悉这里的地形,下方那光芒又太刺眼,这时候只能撑着伞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紧接着又谨慎的后退了几步,避开那两人自保。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眼总算能够适应这光亮,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却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个身影。 就在谂酒身前,一脸怒容站在那里的男人并不是陵歆,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就在她将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对方也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了她。 四目相对,她不难看出他眼中的惊异和厌恶。 而任她如何回忆,都想不出自己曾何时与此人谋面过。 只不过,紧接着,她便听到了一句足以将自己与对方联系起来的话。 “你这张脸真是太像辛裳了,管唯日夜面对你的时候,不会做噩梦吗?” 对方的语气里只有讽刺二字。 而这话还没有说完,那人似乎要将积攒了几百年的不甘和恨意都在此刻宣泄出来,一句更比一句不留情。 “就算管唯不在意,你自己看着这张脸的时候又作何想?” “你真忘了辛裳都做过什么事?” “他痛痛快快的死了,就抵消了之前做过的一切?” “辛裳早已经疯了,他自己想死,却还要拖着管唯一起死,你知不知道?” “他宁愿杀了管唯,也不会把管唯让给你!”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到底是多少年之前呢?四百年还是五百年?有妖在那个人间小镇里第一次见到了辛裳,那几乎是个一眼便知“并非凡人”的男人。 管唯在狐妖之中也算是顶顶出众的貌美了,可是单论相貌却还略逊辛裳一筹。这美貌在旁人眼中是难得的赏心悦目,唯独在管唯眼中,不知何时渐渐成了一场噩梦。 偏偏就在辛裳死后,因着那内丹的缘故,有妖一日比一日像他,如今这张脸虽不及辛裳的一半,却也有几分神似。最恼怒的时候,有妖甚至不想去照一照镜子。 可是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管唯从未介意过,她也从不去回想曾经经历的一切。今时今日,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些? 除了她所知道的一切,辛裳到底做了什么? 她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要说,就说清楚。”不顾谂酒的脸色是不是突然变差,她飞快的走上前一步,然后质问着。 眼下他们被困在这锁妖塔里,也不知陵歆到底什么时候会察觉事情不对,偏偏还要冒出来一个来意不善的……既然情形已经不能更糟,何不将一切都问清楚? “哟,这倒是有趣了。”身为局外人,四姐巴不得看到他们几个闹起来,在一旁笑着直拍巴掌。 “有妖……”就连谂酒都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他很少这样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之后又闭上了嘴,似乎知道自己也拦不住她。 在管唯的事情上,有妖太执拗。 而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也丝毫不曾顾忌众人眼下的处境,见有妖发问,便一步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你让我说清楚?我说清楚了,你又能怎么样呢?该死的都死了,该找谁报仇?” 说到这儿,他突然噤了声,然后慢慢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谂酒,“差点忘了,这里还剩下一个。” 若说刚刚没能看清,那么此时此刻,有妖丝毫不难看出他眼中的愤恨。 这仇恨,是对着谂酒的。 一个认识管唯与辛裳,又或多或少对谂酒有着恨意的男人,偏偏在今日出现在锁妖塔……刚刚被冲昏了头脑,如今有妖不过是略一思索,脑海中便闪过了一个名字。 “你就是离俞?”她几乎是用肯定的语气问出这句话,然后不由自主的稍稍站前了一步,有些担心对方会冲动行事。 管唯到底认不认识离俞,她确实不知道。可是单凭这人对谂酒无缘无故的怒意还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除了离俞之外,她想不到别的人。 霎时间,整个锁妖塔都似乎安静了一瞬。 片刻之后,塔外又起喧嚣。本已经将目光转向谂酒的那个男人再次转过头来,嘴角微微动了动,似是想笑,可是这不明意味的笑容最终却淹没在随之而来的黑暗之中。 “我是该告诉你一切的,可是现在我更想看看你自己查明真相那一刻脸上的表情。”众人下方的光亮渐渐消失,这人的声音仍是那样毫无善意可言。 而他并没有否认他就是离俞。 紧接着,一直被困在锁妖塔之外的陵歆似乎终于耐不下性子,“轰隆”一声巨响之后,谂酒和离俞在门外留下的结界终于被其生生斩破。 来不及思虑太多,有妖只觉身子一轻,很快便像是跌在了一团棉絮上,不断的下坠,而谂酒的声音也近在耳畔,“不该这样的。”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明明与陵歆相同,却又好像一点也不一样,让人心底有些难以言喻的别扭。 而当他说出下一句话时,有妖心中一惊,忽然就明白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他说,“有妖,你太固执。” 沉稳又带着几分无奈,好似一个陌生人在说话。 陵歆的气息越来越近,有妖也几乎能看到锁妖塔外的光亮,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变得这样陌生…… “祁山在东南。”说完这一句话,谂酒终于不再去看那远在天边的光亮,手上忽然用力,将身前的女子推向了这唯一一条生路。。 转身,越来越近的是华乐宫的神将们。 接连从锁妖塔逃跑的两个逃犯都在他们眼皮底下溜回来了,这不仅是一个耻辱,也是挑衅。那些心高气傲又张狂的年轻人会是怎样的震怒,谂酒猜都猜得到。 自打锁妖塔建成之后,这么多神将冲进锁妖塔搜捕犯人,还是头一遭。 就连四姐的笑声都小了许多,若有所思的嘀咕着,“这阵势倒像是要直接抓你们去斩妖台。” 她倒不是在吓唬他们,谂酒在锁妖塔生活了太久,当然很清楚自己最坏的下场是什么。 可是他有退缩的余地吗?他没有。 为了稳妥起见,当年他为自己留下那条退路时,同样也断绝了追兵追来的路。 那条煞费苦心布下的通道,只容许一个人从中穿过。 百年前的他或许想过自己会和另一个人一同回到这里,却从未想过,他真的有送别人走上生路,自己却转身踏上险境的勇气。正如当日的他不能理解管唯的决绝从何而来,如今却也做出了同样难以理解的决定。 “哟,真是有胆子。”就连终于赶到的陵歆看到他时,都不由有些诧异,“刚刚还以为你会为自己留一条路,不过……现在看来,那条路应该是被别人占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锁妖塔,总算是因为诸多神将的到来而燃起了几缕光亮。四姐早已不见了踪影,同被关在此处的那些犯人们也安静了许多。华乐宫那些年轻气盛的神将们将这里团团围住,被困在中央的谂酒能够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或愤怒、或讽刺、或惊讶、或惋惜…… 竟然还有惋惜的?大概是在惋惜第一个成功逃出锁妖塔的犯人到底还是落回了他们的手心里。 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即便到了这样的关头,谂酒仍是忍不住偏头看了看另一侧的离俞,对方似乎从未畏惧过什么,无论是在当初闯过重重包围重新回到九重天寻找管唯的时候,还是如今重蹈覆辙只为得到管唯的尸身时。 有妖固执,离俞又何尝不固执?这天地间总有一种人,会为了心中那份执念做出旁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傻事。 而他呢?他从来不是别无选择,只是有些事,他同样无法后悔。 面前的陵歆和沧城似乎在说些什么,谂酒却已不愿去仔细听一听,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他只是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后退了一步,然后忽然开口,“你杀不了我的。” 这话是说给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听的。 陵歆略抬了抬手,叫所有人闭嘴,这才笑着哼了一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 “你杀不了我的。”虽然明知对方是在嘲笑他,谂酒还是重复了一遍,然后倏地抬起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出第三遍,“我说,你杀不了我的。” 天地仿佛都安静了那么一瞬。 有年轻气盛的神将本想出言反驳,余光一瞥却瞥见陵歆和沧城都没有说话。这实在是太罕见,不过没过一会儿,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年轻人们便都听到了塔外传来的几声梵音,似乎有从西天远道而来的佛陀在念着什么什么经咒。 “摩尼幢菩萨……”终于有人分辨出了来者是谁。 摩尼幢菩萨虽是西天的佛,但是他的名号在整个四海八荒都传得很广。而其中最为人所知的一件奇闻,便是许多年前他在叛出西天时养了一只犼当坐骑的事情。 他试图改变一只残暴的凶兽的本性,而且最终成功了。 “陵歆!”沧城慌忙拉住了身边那个已经拨出剑的男人。自打察觉出来者的身份时,他便担心着功亏一篑的陵歆会冲动行事,如今一看,果然料得没错。 “陵歆!”他拼了命的想拦住那个气急败坏的年轻人,“你冷静点,你不能在这里杀了它!” 可是陵歆又怎么听得进他说的话。 三次……已经整整三次了,如果今日还让那只畜生从手底下逃走,岂止是奇耻大辱? “陵歆……”沧城一向知道权益轻重,这种时候更是万万不能让对方因为私怨毁了公事,“陵歆……卫陵歆,你越逾了!你没权力杀它,这里是九重天,不是南荒,你没这个权力!” 一声怒喝,终于让陵歆站下了脚步。 喊完之后,沧城也有些沉默,可他一直希望对方能明白,这里是天宫。 天宫,有天宫的规矩。 摩尼幢菩萨突然来到九重天或许是个巧合,也或许是特意趁着这时候来此。无论如何,当这位菩萨现身的那一刻,谂酒还是归对方所有。哪怕身为主人,摩尼幢菩萨曾遗弃过自己的坐骑。 当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时,谂酒便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痛苦还是松了一口气,就那样一直仰着头闭着眼望向光亮传来的方向,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后退了一步化作原形,以自己的主人最期望看到的模样温顺的伏在了地上。 而在他的身侧,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的离俞终于勾了勾唇角,似是觉得可笑,又似是觉得可悲。最后终抵不过塔外的经声,旋身化作一只三足金乌,顺着敞开的大门飞向了塔外的主人。 “他二人本是我座下两只坐骑化身,叨扰天宫多日,现如今也该随我回西天念佛赎罪去了。”摩尼幢菩萨摩挲着离俞的羽毛,话语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锁妖塔内的那条路刚好通往南荒,被谂酒推出塔的那一瞬,有妖本已将手中纸伞变作绳子,想要勾住前者,拉着他一起离开这里。可是一切却与她预想的不同。 退路迅速的消失,绳子未及触碰到谂酒的身子便被重重弹回……留在眼际的最后一幕,是那个男子毅然决然转身迎向追兵的背影。 从九重天逃回祁山,不过是眨眼一瞬间。 在将要接近南荒大地的时候,早已听闻风声的勾阵在下界等到了她,下一瞬,两人便站在了祁山那座宅院的大门外。 这座宅子里住着的其他人仍然没有归来,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祁凡一人悠闲地坐在房顶上晒着太阳。听到声响,他懒洋洋地往下望了一眼,却对谂酒没有回来这件事并不意外,“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不用在意陵歆吗?因为无论你们怎样做,他都能想出至少一百种办法来应对,倒不如什么也不做。” 身为师父,他自然知道陵歆是什么性子,也知道任何办法在自己的徒弟那里都是无济于事。 到最后,他也只能帮他们走进天宫的大门罢了,至于最后是怎样的下场,还是要看他们自己。 这无可厚非。 有妖抱着怀里那个装着管唯尸首的木盒,没有说话。 片刻后,就连勾阵都忍不住想问一问锁妖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站在身边的姑娘却突然以指为笔,在地上画出了一道符咒。 身为阙族之人,勾阵自小便精通天底下所有阵法和结界,对各种符咒也有所了解,自然认得出她这是在借由这道符向远处传递消息。 果然,没过多久,那道符的位置便凭空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而且甫一现身,便急匆匆的拉着有妖喊道,“你们莫不是疯了!” 来者正是瑶光。当天后宴请众仙的时候,他还在自己的宫内反省,自然没能目睹宴席上的几场好戏。可是两个逃犯先后闯进锁妖塔的事情也很快在天上传开,万幸的是,当他匆匆赶过去的时候,有妖已经逃走,谂酒和离俞也随摩尼幢菩萨离开了天宫。 “你说谂酒和谁离开了?”有妖找他过来,本来就是想知道天上的形势,但在听到他说的话时,还是难掩诧异。 “你与其担心他的安危,不如想想他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陆离!”瑶光与她所忧心的显然不是同一件事,“那只离俞的名字唤作陆离,虽一直生活在三桑无枝,很多年前却寸步不离的跟随着摩尼幢菩萨,谂酒还在西天和东海的时候,本该与其朝夕相处,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他?还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前些日子陆离逃出锁妖塔,便是被谂酒放了的……” 他似乎怕她太激动,说到最后便慢慢放低了声音,又收敛了表情抬眸睃了她一眼,“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你别担心……” 意外的是,有妖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没事就好。” 也是到了这时,瑶光才留意到了她牢牢抱在怀中的木盒。至于盒中装着的是什么,无需去问,他也能猜得出。暌违三百年,再见时,自己与故友已是生死相隔。 “我们回皮母地丘。”丈夫的尸首就在自己手中,当得知救命恩人平安无事之后,有妖便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忧心那些尔虞我诈,满心满眼都想着带亡夫回故土安葬。 没有人会阻拦她。 勾阵带着一脸的遗憾送他们离开了祁山,并替祁凡许诺,若是她愿意,随时可以回祁山长住。只要在祁山的地盘,哪怕是天帝亲临,他们也保她安稳无虞。 有妖谢过了他们的好意,却还是坚定走向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家。 时隔三百年,她总算可以与丈夫一起回家了。 哪怕如今的皮母地丘已成一片废墟如同死山,哪怕潏湖中央那间小小的竹屋仅剩断壁残垣……那里到底还是他们的家。 瑶光陪她一起安葬了管唯,坟墓紧挨着潏湖,站在高处时,还能遥遥望见东海另一边的扶桑山。 从此之后,她的丈夫便要长眠于此。 “走吧。”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瑶光才试图将她从地上拽起,“你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无论如何,管唯已经死了,早在三百年前,他们所有人便已认清了这个事实。事到如今,即便不忍,他也不能再看着活着的人日复一日的为此折磨自己。 “走吧……”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走吧。”不知过了多久,有妖终于站起身,而这一次,她终是强忍着没有回头。 哪怕再想留在此处度过余生,她也有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完。 “你要去哪儿?”瑶光本还在欣慰她的振作,可是余光一瞥她脸上那决绝的神情,却又无端有些心慌。 “去找二哥。”有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答案,可是下一句却让人再次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要问问他,摩尼幢菩萨现在居于何处。” “你真的是疯了……”震惊地看了她许久,瑶光从牙缝里憋出了这句话,然后飞快地拦在她面前,“你想知道摩尼幢菩萨居于何处,我就可以告诉你!可是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去救那只居心叵测的犼吗?就连祁凡都没敢闯过西天,你我又能做什么呢?” “不是你我,也不仅仅是我。”她头也未抬,“瑶光,你知道我从不喜欢做不自量力的事情。” 瑶光的眉头渐渐皱起,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能成吗?” “成不成,总要一试。”女子的神情间多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你我都知道,救命之恩,太难报还。” 多年之前,辛裳救了管唯一命,管唯至死都没能还清这份恩情,甚至毕生都为此受着折磨。 哪怕情形不同,有妖也不愿自己与那个男人因为一份恩情纠缠至如此下场。 她受不起。 * 摩尼幢菩萨本应长居西方极乐净土,可是自从多年前叛出西天之后,除了东海之外,南海洛迦山便成了他的另一个修行之地。 在离开西天之前,谂酒也曾在洛迦山住过一阵子,本该对此地很是熟悉,可是这一次回来,记忆中的那个小岛却变了模样。 “愣着做什么?”甫一回到洛迦山,摩尼幢菩萨便化作了慈祥老者的模样,优哉游哉地坐到了石台上。 这是主人的另一个法相,谂酒也是见惯了的,但他眼下的不解,却不是为了菩萨,而是为这满岛的异兽。 就在摩尼幢菩萨抛下他回到西天之前,这洛迦山本没有这么多的珍奇异兽,他的主人也没有这么多坐骑。 面对他困惑的目光,摩尼幢菩萨也并未隐瞒,不过一笑道,“听说你现在叫谂酒?谂酒,很多年前我便告诉过你,这天地间,无论神兽凶兽,没有什么是无法被驯服的。” 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早在不知多少年前,他便先后驯服了一只三足金乌和一只以凶残闻名的犼。 而如今,兜兜转转多年过去,这两只坐骑也终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说着话,他以手一指,对面的谂酒与陆离都变成了人身,一前一后站在他的面前。 陆离早已修得人身,唯独谂酒仍顶着陵歆的模样,倒让摩尼幢菩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想要真正变成陵歆可不易,这些年,你过得可还痛快?” 从未以人身面对过眼前的主人,就连谂酒都不习惯于如此,便只是微微垂下头,没有回答。 可是他不说话,却有人替他说。 “当年离开东海,我想了多日,是不是真的该将你留下。后来天宫派了神将来将你关押到锁妖塔,我也犹豫过该不该阻拦他们。”回想当年,摩尼幢菩萨不无悔意,“直到如今,我才终于发现我错了。从一开始,我便不该放你离开西天。” 当初的一念之差,险些为世间招来多少麻烦事,还何谈什么普度众生。 万幸的是,他总算在差点酿成大错之前及时弥补。或许没能让陵歆杀了谂酒会招致对方的怨恨,可是他养的坐骑本就该由他自己做主,或生或死,哪轮得到外人动手? “您想杀我?”谂酒也惊异于自己说出这话时的平静。 摩尼幢菩萨的笑意凝滞在脸上,“我当然不想杀你,我怎么会想杀你呢?若是你死了,谁来证明我才是对的?他……”他指了指陆离,又指了指其他异兽们,“还是它们?他们都证明不了,只有你才行。” 说着,话锋又是一转,“可是,我也不能让你活着。让你活着……太麻烦了……” 这句话里饱含了多少杀意,大概只有谂酒才听得出了,可是那又如何呢? “如果我还活着,迟早有一日,这天地间所有人都会知道当年你到底为何非要弃我而去。”这一次,终于换他抿唇一笑。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离开皮母地丘之后,又送走了必须要回天宫的瑶光,有妖重新踏进了那座祁山。 相较起一脸惊讶的勾阵,祁凡倒是未曾诧异她的去而复返,慢悠悠从房顶上滑下来,高深莫测地一笑,“干坏事还是年轻人去吧,我这个岁数,也该养老了。”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两人一眼,便伸着懒腰关上院门出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勾阵先请有妖坐下,这才困惑道,“你改主意了?” 他还只当她想回祁山居住了,却未料到她的下一句话竟是,“我该怎样见到阙族如今的大族长?” “阙……你问这个做什么?”提到自己的族人,勾阵的神情也收敛了许多。 “阙族的阵法打不开锁妖塔的大门,却能通往洛迦山。”她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我手里有几件宝物,足以请阙族人出山相助,只缺一个引荐之人。” 说罢,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的为难,所以只求你告诉我如何进山。” 相传阙氏一族世代生活在一座深山之中,虽然偶尔会为几桩“交易”出山行事,但若无族人引荐,外人也无法轻易与其做交易。 如今有妖只愿勾阵能帮自己见到阙族如今的大族长,然后求得阙族之人相助,这样的话,事情便已成功了一半。毕竟洛迦山不比锁妖塔,锁妖塔可以阻隔这天地间所有的结界阵法,洛迦山却不能。而阙族那精妙的法术,足以打通洛迦山到南荒的路。 这是最简单,也是无需深入险境的唯一办法。 只是勾阵听过之后,却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开口道,“你是想带那只犼出来?” 有妖点点头。 “可是,”他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真的有这个必要吗?”说罢,又为她解释了几句,“摩尼幢菩萨本就是那只犼的主人,他将它从天宫带走,带它回它原本生活的地方……它也许,不想离开呢?”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甚至在瑶光的眼中,有妖此举也有些不值当。 只是在这件事上,有妖却不会有丝毫的动摇。她或许不是谂酒,不知道谂酒如何作想。但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谂酒说起自己想去人间生活时眼中的光彩。 他比这天地间任何一个人都要渴求自由,他想亲眼看一看那红尘烟雨,现世繁华,甚至为此拼了命的挣脱了那牢笼……他怎么会甘心回到那座洛迦山? 锁妖塔那条退路本就是他为自己留下的生路,如今她欠了一条生路,自然也要还他一条,无论他走还是不走。 她太坚定。一晃眼间,勾阵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三百年前的那个管唯。这夫妻二人或许并不相似,但在坚定了一个信念之后,哪怕前路有着千难万险,也阻挡不了他们前行的脚步。 也不知是说“无畏”才好,还是叹一句“太傻”。 “我帮你。”在女子那略显惊异的目光中,他突然站起身,毫不犹豫的说道,“无需去请阙氏一族的族人,我帮你救人。” 阙氏一族每一任的大族长都是阙氏一族修为最高,道行最深的那个人。在此之前,有妖甚至未曾奢望自己能求得这一任大族长相助。而勾阵却是自上古之时起道行最高的阙族人,远超如今的阙族大族长。能得他相助,岂止是意外之喜。 有妖也知祁山不愿意再漟这趟浑水,所以在来之前甚至没有动过求勾阵相助的念头,如今听他这样说了,不由有些替他担心,“可是……” “这些年里我很少后悔,甚至从未后悔叛离族人。可是,”少年的眼神一黯,“我很后悔当初没有拦着他。” 他口中的“他”是谁,几乎无需去猜。 有妖忍不住攥紧了袖口,敛下眼眸,将自己眼中的悲戚尽皆掩藏。 “谢谢。”到最后,她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 离开祁山的那天,有妖终于有幸见到了这个宅院里剩下的几个主人。听说勾阵要去洛迦山救人,他们也不感意外,甚至毫无担忧,嬉笑着告诉他早些回来,还有人跃跃欲试的想要一起前去,似是早已见惯了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 不过,最终勾阵还是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一来不想让他们给自己添乱,二来也是不愿如同亲人一般的同伴跟着自己蹚浑水。 哪怕这件事在他眼里是为了弥补遗憾而非办不可。 为了稳妥起见,在救人之前,他提出先去厌火国走一趟寻找当年一起劫狱的祸斗。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当年一事的始末,“你去了锁妖塔,自然也该知道了,当年我会答应参与这件事,都是因为那个人帮我杀死了我的仇人。” 阙族族人之间虽矛盾不断,但是多年以来却从未发生过同族相残之事,这自然不是因为族长英明有方,只是阙族族人之间无法杀死对方罢了。 当年勾阵叛离家族,一来是不愿再受束缚,二来也是族内争斗导致接替他的那位大族长对他苦苦相逼,甚至与他结下了许多非死不解的仇怨。他无法亲手报仇,甚至永远无法摆脱这个仇人。而就在局面僵持之时,是那个不知身份的雇主为他杀死了阙族的大族长,以此换他去锁妖塔劫狱。 “当年我们五人素不相识,除了阿唯之外,我对其他几人的事并不清楚。可是之前隐约也听过一些传闻,”快要到厌火国的时候,他伏在云团上挠了挠头,仔细回想半天,才想起来当年听到的那件事,“据说祸斗这些年走遍了大荒各处寻找敌手,输得很少,直到撞上了那个雇主,被对方连赢了十八次,终于臣服,答应为其效劳。” 对管唯,那个雇主是以利诱之。对勾阵,对方专挑了他的死穴助其除掉仇人。对姒骨,据说是因为私情。对祸斗,则是以自己的强大强迫对方臣服。 而这几个人若是单单选一个出来,其实远远无法达成目的。偏偏五个人的本事相辅相成,若不是有陵歆从中破坏,这个计划本该完美无缺。可见那雇主到底费了多少心思去谋划此事,从挑选帮手,再到各个击破,每一件事都不容易。 这个人对谂酒定是怀着执念的,无论是情意还是恨意,都已经入了骨。单是想一想,便叫有妖不寒而栗。 “可是我们如今仍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若说不气,又怎么会不气?时至今日,每每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勾阵仍有些不甘心。在这场交易之中,虽然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对方却始终藏于暗处,算准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然后指使他们为其效劳。若是仅此而已也就罢了,偏偏这件事的始末都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每当他们几人仔细琢磨当年的情形时,便常常会有自己被人戏耍一般的怪异之感。 “不仅仅是为了别人,”想到这一点,这个一直笑着的少年人也忍不住叹了声气,“我自己也很想弄清当年的真相。” 雇主的身份,他想劫谂酒出狱的目的,还有……当年管唯死在锁妖塔时,到底做了些什么,谂酒又隐瞒了什么? 或许糊涂一点让这件事就此成为往事也是好事,可是他们这几人却不一样。当年那一场失败的惊天大案留给他们的谜题太多了,若是弄不清楚,这件事便会成为心底一个心结,永远都无法解开。 而对于那个雇主,有妖的心中本有两个猜测。 一个自然是那个抚养了谂酒的摩尼幢菩萨,一个却是为谂酒取了名字的红衣姑娘。 在此之前,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在锁妖塔里的见闻如实告知勾阵。可是如今勾阵主动陪她涉险又想要查清当年真相,有些事情若是现在不说,以后再说怕是也晚了。 “杀死阙族大族长的是锁妖塔里的一个红衣姑娘,谂酒和其他人都唤她为二姐。” 这句话果然让勾阵楞在了原地,他足足用了半刻的时间去想这句话的意思,神色几变,最后摇了摇头,“雇主不会是她的。” “为什么?”这一次轮到有妖好奇。 “因为我听说过她,下界的妖怪们都唤她为十二娘,原本在妖族也是很有声名的,可惜后来丧夫丧子便迷了心智。更重要的是,”他的神情越来越困惑,“她是姒骨的亲姐姐,那雇主却是姒骨的未婚夫君,我亲眼见过那个男人的背影,他们三人站在一处。” 可却仅仅是个背影罢了,他甚至连对方的模样都没有看清。 本就疑惑重重,如今看来,一切似乎又被罩上了一层迷雾。那个十二娘或许是那雇主的帮凶,可却绝不会是雇主本人。 这样一来,似乎就只剩下一个可以怀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