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复仇》 1、浴血重生 天昭二十年京城 天已经阴了整整三天了,可是一滴雨都没有下,太阳在乌云的遮盖下,血红血红的,蹲在街边行乞兼算命的瞎子老王说了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街角。 皇帝自一百多天以前,在朝会上露了一面,已经淡出朝臣们的视线很久了,在天昭帝的眼里,所谓的祖宗基业,根本没有他炼丹求仙重要。 自从次辅陈元年以谋逆大罪被满门抄斩之后,首辅蒋至先把持朝政,权倾朝野,蒋氏一门光彩,甚至连太子见到蒋首辅都要恭敬三分。 京城的百姓不管那许多的朝政,谁上谁下对他们来讲都一样,依旧富人歌舞升平,穷人辛苦劳作养家糊口。 望着头上那片浓得散不开的乌云,也只是“呸”一声,说句丧气罢了。 就在这一片阴霾之中,一辆青油马车在闹市中急驰而过,车辕上蒋家的水仙花暗记,让本来想要骂两声的百姓都闭紧了嘴巴。 马车停在蒋府的偏门门口,如果有人看见站在门口迎接马车的人,必然会感到惊诧莫名——迎接马车的人竟是蒋首辅的嫡长子翰林院侍读学士蒋佑明。 “仙长辛苦了。” 那马车上的人轻轻一笑,“能够坐着蒋家的马车在京城闹市尽兴急驰,何谈辛苦?”车夫下了车,弯腰趴在地上,马车上的人掀开了帘子,穿着龙仙草编成的草履的脚,就这样踩在了那车夫的背上,下了马车。 那人身穿湛青色道袍,发梳高髻,头戴混元巾,发上插着碧玉竹节瓒,若是京中的人看了他腰上系的明黄缠红腰带,腰带上缀着的羊脂玉葫芦,必然能够认出此人出自圣上钦点的天下第一道观通天观,看那道袍式样和身上的饰物,竟然是有御赐品级的,长得却是极年轻的样子,面如冠玉,鼻若悬胆,细眉凤眼,仙风道骨中透着股谪仙似的漂亮。 旁人见蒋家的人如此礼遇,必定要回之以大礼,此人却是一脸倨傲,丝毫不把蒋家的人放在眼里。 “仙长请进。”蒋佑明也是一脸的平常,似是习惯了此人的狂傲,亲自在前面引路,“若非是此事闹得家宅不宁,请了几位道长都是无用,也不必麻烦仙长走这一趟。” “圣上如今正在由观主亲自护法闭关,观主入关之前曾吩咐贫道闭门谢客,可既是你蒋家的事,贫道抽空走这一趟倒也无妨。”那道士口气听起来是极大的,蒋佑明却还是恭恭敬敬。 蒋佑明领着他到了东院一处精致开阔的院落,这院子本来该是雕梁画栋无比精美的,此刻竟是蓬草长得老高,窗绫结满蛛丝。 “这就是府上闹鬼的地方?” “……”蒋佑明低下了头。 “贫道随你走这一路,只见阴云不散,竟像有天大的怨气一般,必不止这一处院落闹鬼。” “不瞒道长,此院正是那陈氏上吊的院子。” 京中人皆知,当年首辅蒋家与次辅陈家明争暗斗,却在八年前由一份御赐的婚姻而讲和,陈家嫡三女嫁与蒋家嫡次子,正可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却没想到五年之前,陈家谋逆案发,陈家满门抄斩,陈氏女眼见娘家受此大难,竟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留下了一对龙凤胎儿女。 “怕是已经闹了很久了吧?” 蒋佑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原本还只是在这个院子闹,自从去年六月,我那侄儿与侄女双双落水而亡,就开始整府不得安宁了。” 不但媳妇死了,竟连自家的骨肉也容不下,如此惨绝人寰之事,那道士竟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人既已亡故,就不该贪恋红尘,只是……” 蒋佑明知道这人是出了名的死要钱,立刻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塞到道士手中,“听说通天观偏殿有些陈旧,这五千两香火之银,权作重修道观之银。” “嗯。”那道士这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表情,“那恶鬼此时不在此院,不过到了傍晚时分必定归来,你且走吧,吾必除此恶鬼。” “是。”蒋佑明知道这道士是真有些神通的,深施了一礼之后,带着人走了,暗地里吩咐任何人不得接近闹鬼的这一处院落。 蒋佑明走后,那道士走进了一边门已经掉落的主屋,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轻轻擦拭着桌子,擦干净了之后又开始擦椅子,在擦出两把椅子之后,坐到了左边的椅子上,像是在等人。 傍晚时分,这处院子竟像是比外边要黑的更早一些似的,早早的就伸手不见五指,那道士拿了火折子点了蜡烛,“贫道法号涤尘,圣上钦封为紫虚上人,不过我的另一个名字你应该更熟悉,我叫孟辅国。” 一阵冷风吹过,那蜡烛被吹熄。 “你问我为什么要来?”涤尘又拿出火折子点蜡烛,“当年我晕倒路边,险些冻饿而死,是你父动了恻隐之心救我回府,一粥一饭保我性命,我不爱学四书五经,倒爱学道家文章,是你父亲把我送去通天观,我知道他是想要在圣上身边安插一个信得过的人,可是这有什么错呢?可惜你父亲的大恩我还没有机会还,陈家就出了事。” 他刚刚点燃蜡烛,烛火又被熄灭。 “我知道你不信这人间还有人性,还有人知道报恩,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涤尘又继续说,“我从来没对旁人说过,我本也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只是从小就与众不同,天生的阴阳眼,才被父母所弃,所以——” 他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黑发如墨,面色青白,指甲又青又黑长过半尺的红衣女子,“你跟我走吧,你若不跟我走,蒋家早晚会再找到有真正道行的道士,到时候你灰飞烟灭,真的要冤沉海底了。” “你若敢骗我,我必将你碎尸万段!”那女子说道。 京郊十里常安客栈 知了声声鸣叫,日正当中,客栈里的人像是被这暑气所薰,都昏昏欲睡,客栈上房之中,床上睡着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在少女的床边,赫然站着一个道士。 那少女动了动,像是好梦忽醒,看见那道士时,却不惊谎,只是一笑,“你果然好本事,这女子是谁?” “她原本是户部侍郎闵大人的嫡出四女,名唤闵四娘,因病常年住在乡下,今年一十六岁,闵大人见她年龄渐长,想要让她回京居住好为其订亲,谁料想竟在回京的路上中暑病倒在客栈,我冒充游方的道士替她治病,又用药蒙翻了随从的仆人,她死而复生之事,绝无旁人知晓。” “闵四娘……”她拿起搁置在床头的铜镜揽镜而照,只见镜中人眼若秋水眉若远山,虽有些瘦弱却是难得的美人胚子,“果然是个美女。” 涤尘站了起来,“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我定会保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年逾八十无疾而终……只是这借尸还魂的身子,太过阴寒难有子女……” “不。”闵四娘摇了摇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陈家上上下下上百条人命,我那一双儿女……都不能白死,天不惩蒋家,我惩!我重生,只为复仇!” 新增 蒋家主要成员 蒋家主要成员 首辅(老爷):蒋至先 夫人:蒋吕氏 长子:蒋佑明 妻子:蒋林氏 儿子:蒋存文(行一),次子蒋存武(行二);女儿:蒋琦(嫡);蒋瑶(庶) 次子:蒋佑昌 原配:蒋陈氏(陈雨霖);龙凤胎:蒋存龙;蒋珍(匀夭折); 继室:蒋朱氏;儿子:暂无女儿:蒋珠 三子:蒋佑临(庶出) 妻子:蒋秦氏 儿子:蒋存斌(行三)、蒋存纯(行五) 四子:蒋佑荣(庶出) 妻子:蒋薛氏 儿子:蒋存知(行四) 五子:蒋佑伍(庶出) 妻子:蒋张氏 儿子:暂无 六子:蒋佑方 妻子:蒋闵氏(闵四娘) 2、再入蒋家 “一梳梳到白发齐眉……”全福娘子呢喃着念着那已经念了百年的句子,闵四娘微微闭上了眼,心中一片冰冷—— “姑娘,这两个胭脂用哪一个?”上妆的全福娘子拿了两盒胭脂出来,一个是赤朱色,一个是一品红—— 闵四娘睁开了眼,看那两盒胭脂。 “赤朱色。”全福娘子仔细的用赤朱色的胭脂把闵四娘的嘴唇画成樱桃小口,闵四娘舔了舔嘴唇,那赤朱胭脂染上水色,竟鲜红似血一般,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一层一层的□□盖住了五官,除了黑色的眉,一整张脸只余白色,更显得嘴唇殷红似血。 血——是甜的…… “姑娘,方妈妈和锦玉来给姑娘磕头了。”锦环凑到闵四娘的耳边说道。 “如今屋里忙乱,让她们在外面磕头吧。”方妈妈是原来“闵四娘”的奶娘,锦玉是闵四娘的贴身丫环,这两个人都对闵四娘太熟悉了,虽说借尸还魂匪夷所思,闵四娘还是不想冒险—— 她隔着门,看着那一老一少两个人隔着门对着屋里的闵四娘磕头,“你们下去吧,今天是我大喜之日,娘儿几个见了总要哭一场……” “请姑娘保重。”两个全福太太齐声说道,“大喜之日不能见泪。”她们使了个眼色,伺侯在外面的仆妇两个人扶走。 梳头、理妆、上头,闵四娘看着镜子里原本的女孩被这些浮化之物一点一点的淹没,嘴角勾起一抹笑。 原来新娘子真的都长得差不多,闵四娘未上妆时与原本的自己并无相似之处,上了这个大浓妆,再配上凤冠霞披,竟如同当年上花轿时的她一般。 只是她早没有当年小鹿乱撞的心情,更不用会传说中自己父亲的政敌之家,又期待又害怕了。 她现在只有某种马上就要见到鲜血的兴奋。 蒋家——我就要来了——你们害怕吗?还是只有高兴?又有一个儿子要成亲了?蒋吕氏,我好想你啊,你知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你死! 想你眼睁睁看着蒋家家破人亡,儿女一个一个死绝,想你看着蒋家大厦倾覆,想你草席覆身黄土遮面—— 蒋至先——你人面兽心,把持朝政陷害同僚,鼓动圣上练丹,坑害忠良无数,我要你一无所有,千刀万剐! 蒋佑昌——你是衣冠禽兽!害妻杀子天良丧尽!我要看你的血染红我的衣裳—— …… 她的眼前一个一个闪过仇人的名字,每想一个名字,原本缓慢的心跳就多跳一下,清亮却如死水的眼眸就明亮一分,复仇——果然让人神清气爽。 “姑娘,太太来了!”闵四娘微微皱了皱眉头,闵大人官声不错,对儿女却实在凉薄,闵四娘幼时有气喘之症,一到百花盛开之时就气喘不止,为怕有碍婚配,闵大人干脆把她送到乡下,并让下人不许提起四姑娘身子不好,闵四娘长大之后身体并未养好,闵大人却不曾从京里派名医去看诊,只是写了信叫女儿上京,却没想到害得女儿中暑而死,闵夫人是个以夫为天的,虽觉不妥却也只敢每年多往女儿那里捎带银俩。 闵夫人并不知道闵四娘此时转的心思,她育有一子三女,对闵四娘这个女儿虽有愧疚,到底不如长在自己跟前的儿女感情那么深,见女儿眼里略有些陌生,心也是微微发酸。 “女儿啊,你年幼离家,如今刚回来不到一年又要嫁人,你我母女——” “请太太莫要难过,我虽身居乡野,却也一样是锦衣玉食,如今老爷太太又为我觅得良配,女儿已经铭感五内了。”闵四娘说道。 “你能这么想就好。”闵夫人说道,她身边的陪房梁万富家的,扶了扶她。 “夫人,今天是四姑娘大喜的日子,您可不能惹四姑娘流泪,哭坏了妆容可怎么办?” “好,好,好,我不在这儿了——女儿啊,你嫁到蒋家可要好好的……” 闵四娘却想起那个叫陈雨霖的傻姑娘,嫁人的时候……母亲王氏一直在旁边看着女儿上妆,脸上的忧色从未曾褪下去过,她走时,母亲也说了一句——女儿啊,你在蒋家可要好好的…… 思及惨死的慈母,闵四娘几乎要压抑不住心中的恨意,忽然变得凌冽的眼神上离她最近的全福太太手抖了抖,手里的胭脂撒在地上一块,殷红的像血。 首辅蒋家娶儿媳妇,娶的是户部侍郎闵家的千金,京城的百姓早早的就在道两旁站好等着看热闹,对那四十八抬的嫁妆指手画脚,有人说不如当年娶三奶奶时三奶奶的嫁妆丰厚,有人说比当年五奶奶的嫁妆看起来实惠多了,所有人都默契的避开了当年那位拉着一百二十抬嫁妆嫁入蒋家的陈氏女。 一个年轻的道士站在人群里,看那在迎亲队伍前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的新郎倌——陈家六爷陈佑方。 陈佑方长得不错,身高七尺,宽肩蜂腰,鼻直口方极有男子气概,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狂傲之色,陈家六子,受尽宠爱,不知人间疾苦—— “长得倒是满壮的,希望你能多活几年。”道士几不可闻的冷笑道。 道士不知何时掏出一只白玉杯,遥遥对着缓缓而行的花轿略一敬酒,轿帘微微颤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婚礼的流程闵四娘早已经烂熟于心,只是随着走一遍,旁人暗中都赞这新娘子端庄,全无新嫁娘的生涩小气,闵四娘却只是盯着一路上看到的鞋尖。 水粉绣梅花——这种场面也敢露面,还站在某个人的身后,你果然是个会讨主子欢心的。 大红莲花底——大嫂……好久不见…… 鱼戏莲——三弟妹……绣工有长进啊……你身后穿粉缎鞋的可是你的陪嫁丫头绣珠? …… 她就这么一路数着鞋尖,一直到拜天地时,她眼里再也看不见旁人了,五福捧寿——你们俩个倒真的很想多福多寿啊?多福未必,寿数真的可以多些,你们欠我那么多,怎么可以早死呢? “一拜天地!”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冤深似海怎么不见神明? “二拜高堂!” 我拜你们家破人亡,死葬身之地。 “夫妻对拜!” 蒋佑方怪只怪你生在蒋家—— 红色的盖头被挑起,闵四娘略带羞意的看了一眼蒋佑方——她死的时候蒋佑方不过是个细瘦如竹杆,脾气如爆炭的少年,如今倒是长大了些。 喜婆送上子孙饽饽,拿足有尺长的红筷子夹了,喂给闵四娘吃,闵四娘张嘴略咬了一小口。 “六奶奶,生不生啊?” “生。”闵四娘垂下了眼帘。 “新娘子说生!”喜娘大声的喊道,屋里屋外都是笑声。 蒋佑方偷眼看自己的妻子,只是这新嫁娘的妆太浓,只觉得五官是清秀的,看那一双涂了大红蔻丹的手,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只是手心那特意用红纸染了的红,让他倒了胃口。 “唉哟,六爷偷看新娘子呢。”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惹得屋里屋外又是一阵的笑,闵四娘将头低得更低了,眼神一片冰冷。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就这样坐了福,蒋佑方被拉去敬酒,只剩下闵四娘和闵四娘的四个陪嫁丫头一等丫头锦环、锦凤,二等丫头金玲、银玲。 “姑娘可是饿了?”锦凤说道,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点心来,“姑娘先吃些东西垫垫。” 闵四娘看了她一眼,要说这四个陪嫁丫头中最出挑的就是这个叫锦凤的,论容貌就算是在美貌丫头如云的蒋家也是一等一的,在主子面前勤快会来事的很,在小丫头面前—— “嗯。”闵四娘张口将能一口吃到嘴里不会破坏妆容的小点心吃到嘴里,果然是豆砂馅的,在闵家时她怕被人看出破绽并未显露出明显的偏好,却没想到心思却被这丫头给揣摩出来了。 她略满意的点点头,锦凤几不可见的得意地看了锦环和金玲、银铃一眼。 相貌平平的锦环没有多出多少表情,只是替闵四娘整理着头上的发饰,金玲有些不服气,银铃拉了她一下,金玲这才恢复了笑容。 “姑爷长得相貌堂堂,跟姑娘是天作之合,真的是恭喜姑娘了。”银玲说道。 “这蒋府的富贵气派,果然与咱们家不同,人却都和善得很,姑娘真的是有福气。”金玲不甘落后,“姑爷听说有孝廉的功名,实在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似的。” 闵四娘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夸着这段美满姻缘,配合的羞涩之态来,心里却冷笑不止。 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闵四娘在这洞房花烛夜,张臂搂着那个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心里面却想着她化成鬼魂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夫君跟曾经是自己丫环的小妾说—— “你比你家姑娘好多了,那女人木头人似的,又只肯用一个姿势,哪像你这么懂情知趣……” “她真的是这样?” “不光如此,在床上她连一句话都不说,更别说会叫了——” 闵四娘搂紧了那个在自己身上奋斗的男人,娇声吟道——“六爷,六爷,我好疼……” “忍忍……”蒋佑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却被自己新婚妻子一声一声又娇又脆的声音弄得更加兴奋。 “六爷……我好怕……” “六爷……”那娇吟中满满的掺了些快意,蒋佑方更加的卖力起来,他原觉得官家养的娇女在床上都是木头人,却没想到新娶的妻子竟是如此知情知趣。 他将头埋到新婚妻子柔软如同小鸽子的胸部,却没有看见口中发出娇吟的妻子,仰头望着床顶,眼里萧杀一片。 终于尽了兴的蒋佑方将身子挪开,将头发汗湿的小妻子抱在怀里,“宝贝,弄疼你了?” “六爷——你欺负我。”闵四娘轻捶了他一记。 “你喜欢六爷我欺负你吗?”蒋佑方捏了捏她的翘臀。 “讨厌!讨厌!讨厌死了!”她略往旁边一挣,用被子盖住了自己,却将雪白的颈子和莹白的一双玉足露了出来。 “我看是喜欢吧?”蒋佑方被撩拨的又是兴起,直接掀开了被子,盖住了两人—— 待蒋佑方终于筋疲力尽的躺在她身边鼾声如雷的睡着时,闵四娘的眼里却了无睡意。 什么理教规矩,什么贞烈名声,什么好女不嫁二夫——全都是用来骗人的!说到底男人就是喜欢在床上像□□,出门像贵妇的,她想要在蒋家站住脚,必然得先将蒋佑方笼络住,幸好蒋佑方是个单纯好哄的,至于多得一些身体的快感——又什么不可以吗?男人可以嫖,女人一样也可以嫖! 她做孤魂野鬼时,蒋家上上下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见多了,早不把这些男女□□当成一回事了,她上一世就是太善了,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月娘西沉时,门外传来喜娘轻巧的敲门声,“六爷,六奶奶,该灭喜烛了。” 闵四娘坐了起来,在窗边迎着月光的喜烛已经快要燃尽,所谓男左女右,男子的那跟离风近些,燃得略快一些,女子还剩姆指宽的一小截。 她穿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干净的内衣和里衣,推了推蒋佑方,“六爷,该灭喜烛了。” 蒋佑方咕弄一声,约么是骂这麻烦的规矩,还是起来了,闵四娘服侍他穿了衣裳,两人一起到了窗前。 她先拿了铜盖子,盖了代表男方的龙烛,又将盖子交到蒋佑方手上,“熄了这根。” “不是要等燃尽吗?” “你我做夫妻,自然要白头皆老,同生共死。”闵四娘说道,哼,她当年和蒋佑昌的喜烛是同时燃尽的,结果又如何? “好。”蒋佑方灭了代表女方的凤烛,此时闵四娘脸上的妆容褪了大半,露出略有些削瘦却绝美无双的脸来,蒋佑方只觉得心中微动,搂了闵四娘,“再睡一会儿吧,明早还要敬茶。” 闵四娘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头发梳了八宝髻,锦环拿了事先挑好的五凤朝阳挂珠钗,左右各插凤头流苏烧蓝步摇,项戴赤金盘螭璎珞圈,身穿大红刻丝掐半寸金牙的宽袍大袖吉服,脚踩大红鸳鸯戏水高底绣鞋。 金玲拿了靶镜在她的身后照着,闵四娘从妆盒里拿了赤金莲花分心递给锦环,“用这个。” 锦环把分心插在闵四娘的发后,闵四娘透过镜子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围着蒋佑方替他穿衣,蒋佑方也是一身的大红吉服——他背过身让丫头替他整理后面的腰带,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的背景竟隐隐的像极了——闵四娘手略一用力…… “姑娘,您的手——”银玲惊呼。 闵四娘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竟被花钿刺破,忙将手放进嘴里,锦凤拿了红伤药给她,伤口细小却插进极深,索性血流得不多。 这半死的身子,竟也知道疼吗? 依着规矩,新郎若是对新娘极满意的,从自己所住的院落到正院堂屋敬茶时要拉着新娘子的手,蒋佑方就这样拉着闵四娘的手,往堂屋走,一路上不时的指指点点。 “这是五哥两口子住的,再往东过一个月亮门是四哥的院子——” 闵四娘早对蒋家上上下下各人的居所烂熟于心,却依旧要装做在默记的样子,她那认真细听唯恐落下一点的模样,惹得蒋佑方直笑。 他资质平平又不爱念书,整日胡闹,满府里也没有把他当大人的,更是少有为人师的时候,见四娘这么可爱,更添欢喜,“你不必这样硬记,时日久了多去几次也就知道了,平日若想串门,叫小的们领路就是。” “嗯。”闵四娘点头。 蒋佑方又指点着往正屋的路,“出了咱们院子,就是这条石板路,再过这一段抄手游廊,穿过月亮门,再穿过花园是往正院的近路,你平日去请安,只管走这条路就是了,还能少走几步,如今我们走的这条路是不穿过花园子,沿着青石板路走,是往正院的正路。” 闵四娘依旧默默的记着,耳边的声音似陌生又似熟悉——她马上就要见到她的仇人们了。 原本波澜难兴的心跳得极快,她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些人呢? 闵四娘的手心略微见了汗,手有些发抖。 蒋佑方以为她是害怕,停下了脚步柔声说道:“老爷太太和哥哥嫂子、弟弟妹妹们都是和善人,你不必害怕,他们必定不会挑你的礼。” 是啊,他们都是和善人——每一个人都是笑脸,每一个人都是体贴周全,每一个人都是—— 当年的她觉得自己在家时错怪了蒋家,原来蒋家的人是这么的好,长辈慈爱,兄弟友爱,妯娌们极好相处,满府里竟无一人不跟她好的。 在她家出事,这些人却纷纷变了脸色,婆婆如数九严寒冬中的冷风,大嫂面有怜意却一言不发,三弟妹嘴角挂着冷笑……那些她捣心捣肺对他们好的人,一个一个都装聋作哑—— 她死之后,只盼着他们能看在一家骨肉的份上善待她留下的一双儿女,可那一双儿女小小年纪竟要三天两头的挨饿,请安时忍不住偷了一块桂花糕吃都要被责打,奶娘整日大睡聊天都无人去管,两个孩子在水边玩,有人看见了却只是一笑而过,两个孩子落水而亡,也只有大嫂留了两滴不值钱的眼泪—— 她越走越慢,脸上却慢慢浮起了笑容,既然人人都戴假面,她也能戴,她心里越恨,脸上就要笑得越甜—— 3、雪梅 不管心理描画了多少次,当闵四娘在阳光下,与那些自己恨之入骨的人见面的时候,那种浑身上下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心跳加快的感觉是没办法控制的,她低下了头,用羞涩掩饰自己的愤恨。 喜婆端上来用楠木匣子装好的喜帕,送到坐在堂屋坐北朝南正位的两位蒋家主人查看。 今日蒋至先和蒋吕氏,各穿宝蓝万字不到头员外服,蒋至先年过五旬面白有须,当年他本是寒门出身,因貌甚俊秀,文章绮丽书法出众而被点为榜眼,如今因上了年纪略微有些发福,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蒋吕氏头梳圆髻,正戴点翠振翅欲飞金凤簪,左右各戴两支点翠凤头步摇,黑底绣凤纹抹额上嵌着鸽子蛋大小的明珠,浅蓝交领上扣着赤金红宝石领口,虽早已经过了芳华,脸上却无多少皱纹,虽为显庄重而有意扮老,却依旧风韵尤存。 蒋吕氏仔细看了一眼匣子里的喜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又示意喜娘将喜帕交给蒋至先看,蒋至先只是草草瞄过,向蒋吕氏略点了一下头。 “敬茶吧。” 古时最重贞洁,若是喜帕未曾染红,女子不贞,虽已经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依旧敬不得茶更上不得族谱,刻薄一些的人家会直接一顶轿子把女方送回娘家,就算是在所谓的宽厚之家,新娘子依旧是战战兢兢难以立足。 蒋吕氏这一句话,就等于承认了闵四娘儿媳的身份。 蒋吕氏的陪房裴大贵家的将事先备好的盛了两支红底画婴戏图的两只茶杯的托盘拿在手里,走到闵四娘身前,交给闵四娘,“请六奶奶敬茶。” 闵四娘将托盘举过头顶,在事先备好的莆团上跪了下来,“请老爷、太太喝茶。”,这一跪也是有讲究的,除了膝盖弯曲之外,别的地方纹丝不能动,方显得女子在家中教养出众。 蒋至先没有别的想法,只是看着闵四娘有些瘦,模样倒是不错的,做蒋家的儿媳妇不算丢人,接过了茶杯沾了沾唇,“乖。” 蒋吕氏略带挑惕的看着闵四娘的动作,昨日拜堂时喜服穿得厚她还不觉得,如今穿了常服一看,这位儿媳妇看着略显单薄了一些,那胳膊细得跟芦柴棒似的,不知道能不能生养。 她刻意等了一会儿,才从托盘里拿过茶杯,见这会子新娘的手并未抖,茶杯里的茶也未曾散出来,这才有了些真心的笑意。 “乖。”她喝了一小口的茶,又将茶杯放了回去。 裴大贵家的接过托盘,交给小丫头拿走,又亲自扶了闵四娘,闵四娘站了起来,这才觉得膝盖有些发酸。 蒋吕氏示意裴大贵家的将自己事先备好的见面礼拿了出来,闵四娘一见那礼物,手微微抖了抖,垂眼了眼睑。 那见面礼是用一块极绿、极透的翡翠雕成的比目鱼佩,雕工精美样式新奇,她之前嫁入蒋家做新妇时,曾经在大嫂蒋林氏那里见过,这翡翠比目鱼相合时是一块完整的佩,分开时各自成形,大嫂说这是太太给她的见面礼,她以为只有长媳有,未曾在意,毕竟她得的赤金嵌八宝鹦鹉虽不及翡翠比目鱼名贵,却也是难得的了,却没想到如今重做蒋家妇,竟又看见了这比目鱼佩。 “这玉佩我蒋家的媳妇人人有份,是用圣上赏下来的一大块极品翡翠雕的,你今日既进了我蒋家的门就将这佩送给你做见面礼,望你能开枝散叶,这佩也能传承有续。” “谢太太赏。”闵四娘接佩时手微微有些发抖,旁人都以为她是新妇娇怯,却不知她心如油煎,她原以为蒋陈两家是政敌相争,到最后逼她自尽,害死她一双儿女是落井下石,却没想到从一开始蒋家就未曾把她当成蒋家的儿媳,一切都是谎言,从她进门的那一天起,她见到的就是谎言。 她一一接了大嫂、二嫂、三嫂、四嫂、五嫂的见面礼,又将见面礼交给了两个未娶的小叔和两个未嫁的小姑,旁人见她应对有度,却不知道她眼里只有蒋家妇身上那一块又一块大同小异的比目鱼佩。 待她进了祠堂跪在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时,她看着那牌位上一个又一个名字,心里想的却是——“你们若是有灵就降道雷劈死我,否则……” 最终走出祠堂时,闵四娘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扶着她的锦环因为她这一抹笑手略一抖,差点摔倒。 “毛手毛脚……”闵四娘小声说道。 “请姑娘恕罪。” 因怜闵四娘夫妻新婚辛苦,蒋吕氏早早的放了他们夫妻回去,蒋佑方见闵四娘一回屋就看着那比目鱼佩发呆,将手搁到了她的肩上。 “四娘,你可是累了?” 闵四娘摇了摇头“我是在想该打什么络子配这佩。” “能配这佩的络子都让嫂子们打遍了,你只捡你喜欢的配就成了。” “待我想好用什么络子,再戴这佩吧。”她说着将比目鱼佩放到了妆匣的最底层。 “如此也好。”蒋佑方本来就是粗粗拉拉的人,此时的心思也不在比目鱼佩上,而是伸手想要拉闵四娘的手。 正在此时,蒋佑方的奶娘郑妈妈走了进来,“给六爷、六奶奶道喜了。” “郑妈妈请坐。”闵四娘借机躲开了蒋佑方的手,郑婆子本也是在这屋作威作福惯了的,听见这位瘦弱的六奶奶说了句让坐,就捡了了个海棠花形的杌子坐了下来。 闵四娘看了她一眼,“昨日匆匆一见未曾叙谈过,郑妈妈果如传闻般是个再慈和不过的人。” “六奶奶谬赞了。” “赏。”闵四娘一挥手,锦环拿了事先备好的荷包赏给了郑婆子,郑婆子拿到荷包一摸又一掂份量,知道是事先铸好的银裸子,在新妇见面礼中,又是中规中矩。 郑婆子接了赏,站了起来福了一福,“门外还有玫苹姑娘、玫红、玫芬和一众的丫头下人等着见六奶奶呢。” 闵四娘一听就知道,这三个点到名字的丫头,玫红、玫芬她早就见过,今天早晨替蒋佑方穿衣裳的就是这两个丫头,所谓的玫苹姑娘,应该就是蒋佑方的通房了。 “让她们都进来吧。” 有资格进屋行礼的,有三个人,打头的一个穿了件豆绿的交领中衣,外罩海棠红比甲,腰扎了一条水粉的汗巾子,鹅蛋脸,修得细细弯弯的柳叶眉,眼睛细长眼角上挑,是个美人。 玫红和玫芬则是中规中矩的丁香色中衣外罩了鸭青的比甲,额前留了薄薄一层刘海,头梳双丫髻,也是眉清目秀的佳人。 闵四娘此刻并不想多在这些丫头身上废心思,也只是一一赏了装了事先预备好海棠花形银裸子的荷包,她这么一来,让这三个丫头越发的摸不着头脑。 玫苹本来是这院子里丫头中的头一份,她跟郑妈妈又好,本以为新来的六奶奶会给她一个下马威,谁知竟将她和玫红、玫芬一样看待,倒令她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郑妈妈轻咳了一声,玫苹赶紧磕头谢赏,“谢六奶奶赏。” “你们都下去吧,日后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闵四娘对这些丫头的心思一清二楚,尤其是玫苹,只不过她是重生后的闵四娘,不是一心一意想跟夫君白头携老,妻妾合睦好好过日子的陈雨霖,这些人只要不给她添麻烦她也懒得管,若是敢做她路上的绊脚石——无非是一脚踢开罢了。 闵四娘在屋里画着梅花图,一瓣一瓣的梅花瓣细细描画,一瓣梅花画完,竟用了四、五种颜色,画在画上跟活的一样。 “姑娘这梅花画得真好。”锦凤偷眼细看,赞叹不已。 “这画梅啊,重在风骨,似我这般画的倒是落了下成——可我偏要这么画……”闵四娘说着搁下了笔。 “姑娘,您怎么不画了?” “这梅要慢慢画……”她用锦凤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给我拿衣裳,我要出去。” “姑娘又要出去串门子?”锦环听她说了这话,愣了愣,冒出一句让这屋里屋外的丫头都停下来看她的话。 闵四娘看了锦环一眼,这丫头难怪在丫头中居首,却常被更精明的锦凤欺负,实在憨傻过份,虽然挑这丫头也正是因为这个丫头的憨傻,有时却难免头疼。 锦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只能把话说下去,“奴婢听府里的人说,大奶奶人好又大方,二奶奶却是个刻薄小性的,六奶奶却偏偏跟二奶奶好……” “锦环,你回屋呆着吧,今天不要跟我出门了。”闵四娘说道,锦凤得意洋洋的看了锦环一眼,她本就对锦环是一等丫头里的头一份不服气,锦环长相平平,手也不巧心更称不上灵,如今终于被姑娘厌弃了。 “锦凤,你也在家里,你们俩个把我嫁妆里面的夏天衣裳都拿出来,春裳也该收拾装箱了。” “是。”锦凤愣了一下之后,也福了一福。 “玫苹、金玲、银玲,你们三个也该多见见人了,今个儿你们跟我走。” “是。”金玲、银玲倒没什么,玫苹心中暗惊,六奶奶对她一直不远不近,如今竟要带着她出门,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原来的陈雨霖除非路远,否则不爱坐软轿,闵四娘却极喜欢坐软轿,坐在轿中看着路边的风景,也让她心思愈加澄明。 蒋朱氏——皇帝姑母益阳公主的外孙女,其父只是个没什么出息的文官,性格懦弱没什么本事,被妻子压得死死的,在官场上是个笑谈,官位到了五品就再也升不上去了,若非如此蒋朱氏也不会甘心嫁到蒋家做继室,蒋朱氏性格肖似其母,是个精明外露的刻薄性子,只是蒋佑昌嘴甜会哄人,又敢斗狠,非被她压住倒把她拿捏住了。 若非是她看蒋雨霖留下的一双子女不顺眼,非但未尽母职照顾,反而有意忽略,放纵下人惫懒懈怠也不至于害得她孩儿惨死。她又说幼儿入祖坟不祥,将她的孩儿火化,骨灰寄在庙里,害得她想与孩儿的魂灵团聚都不得,这满府里四娘第一恨的是蒋至先夫妻,第二恨的就是蒋朱氏,只是闵四娘如今第一个要对付的不是她。 陈雨霖与陈佑昌婚后所居的院子,早已经在她自尽之后封了,后娶朱氏女所居的院子是另辟出来的,正房四间,耳房三间,蒋朱氏日常起居就在这三间耳房里。 闵四娘进了这屋子,由丫头们引着到了蒋朱氏的屋子,蒋朱氏正坐在日常起卧的临窗大炕上,那炕上铺洋红织百子千孙洋毯,背靠着大红绣牡丹靠枕,手扶着大红拼杏黄两色引枕,一个背对着闵四娘,做妇人打扮,穿着湖蓝色窄袖对襟袄的女子,正跪在地上替她穿鞋。 那妇人手上戴着白玉镯,头戴一根鎏金的银瓒子,看着不像下人,所做之事,却非忠心耿耿的下人不可为,只见她将蒋氏的脚抱在怀里,拿了香膏一层一层细细的抹了,又用口慢慢吹气,一直到香膏干了,这才给她慢慢穿上白绫布的袜子,最后套上大红的高底绣履,对待朱氏的脚,如同珍宝一般。 朱氏见闵四娘来了,原想说话让她下去,闵四娘做了个手势,朱氏也就带着炫耀之色向闵四娘展示自己是如何让这人服服帖帖的服侍的。 那妇人到最后原地磕了个头,“请二奶奶试试今天的新鞋。” “嗯,服侍的不错。”朱氏说道,“还不给六奶奶请安。” 那妇人换了个方向,面对着闵四娘的位置,“给六奶奶请安。” “起来吧。”闵四娘略一点头,“二嫂果然厉害,把姨娘□□的如此规矩。” “这姨娘啊,都是登鼻子上脸的,不是我夸口,这满府的姨娘,也就是雪梅最服贴、最忠心、也最会服侍主子,有了她在啊,倒比那些丫头还要强些。” “哦,你就是雪梅,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闵四娘让那个叫雪梅的姨娘抬头。 那姨娘抬起头来——却是个长相只是中上,脸上只薄施脂粉的,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半点风情不露。 “果然是个规矩的,我最烦那些通房、姨娘争宠,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变着法勾引爷们……” “可不是,我院子里若是有这样的姨娘,立时就打了出去,卖到花街柳巷里,让她尽情的勾引男人。”蒋朱氏说道,她将目光放到了玫苹身上,玫苹长得好,又会穿衣服,确实是个美貌的通房,难怪今日六弟妹会把她带来,无非是借她的口给那丫头点教训罢了。 闵四娘在蒋朱氏对面坐了下来,佯装在欣赏青花美人觚,眼睛却片刻不离雪梅。 真是个会演戏的好丫头,从十岁起在她身边服侍也是贴心贴肺,亲姐妹一般,她有孕之后想让她做通房,哭了一夜这才应了,她还觉得对不起这个好丫头,只盼着日后能给她一个姨娘的名份,却没想到她竟是只笑面虎! 陈雨霖那个笨人,身旁有毒蛇竟毫不知情,陈家倒后,她自知在蒋家处境艰难,将私房银子首饰交托给雪梅,让她日后转交给两个孩子,却没想到她非但将银子藏匿,还有意告诉奶娘,新奶奶不喜两个孩子,让她们不必太过费心,免得遭新奶奶的忌…… 本来她是前妻所留下的通房,难在朱氏身边立足,她却凭着人后与蒋佑昌胡为,人前装老实,对朱氏百般讨好,将朱氏摆布的也信了她,自己的陪嫁丫头都靠后,将雪梅视做头一份。 若非朱氏自成亲之后连生两女,幼女出生三个月夭折之后再未开怀,雪梅怕是连孩子都生下来了……无子也升姨娘,足见雪梅的心机手段。 雪梅见闵四娘在看她,不由得把头低得更低了。 “六弟妹可是羡慕我有这样的好丫头?”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位雪姨娘汗巾子上的绣花眼熟。” “哦?”朱氏笑了,“这位雪姨娘啊,最是手巧不过,最会绣梅,那梅花瓣绣得啊跟活的似的,是咱们府里的头一份,别的丫头学也学不像,弟妹可是见过她们仿绣的?” “不是。”闵四娘摇了摇头,“我这丫头叫银玲的,因年纪小性子活泼,怕受拘束,平日满府里跑腿送东西全都靠她,有一日我见她拿了两块帕子玩,见那帕子绣工精美,就要了来。”她说着拿出两块帕子,“绣工最好的是这块绣梅的,可不是跟雪姨娘身上的相仿?” 朱氏一看那两块帕子,脸就变了,那两块帕子一块月白一块竹青,月白的那块绣梅,竹青的绣的却是虎纹…… “这虎纹的绣工就略差些了,不过也是花了工夫的……”闵四娘又指着那块竹青的帕子说道,她又看了看朱氏身上的荷包,像是看出了什么,有些尴尬的住了口。 “这块不是雪梅绣的。”朱氏用两根手指夹了那帕子,随手一扔,“你的丫头是在哪儿捡的?” “就在花园子里面的假山洞中,我看这帕子一是女帕一个是男帕,料子又都是上等的,怕是……就自己收着了,今个儿是想让二嫂认认,如今想想许是风刮过去的……” 银玲听到这里似有不服,“姑娘,那两块帕子是系在一起的,怎么会是……” 闵四娘横了她一眼,银玲立刻住了嘴。 “我想起我屋里还有事,就不在这里多呆了,告辞了。”闵四娘起身略福了半福,领着丫头走了,刚刚出了门口,就听见内室传来一声哭叫…… 三个丫头脚下一停,略显惊慌的看了闵四娘一眼,“还不快走!”闵四娘说道。 主仆四人脚步不停的出了院子,闵四娘坐在软轿上之后,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银玲,嘴角露出几不可见的笑容。 掌灯时分她让银玲服侍她洗澡,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做得好。” “是姑娘教得好。”银玲笑道。 她本是涤尘送给闵四娘的礼物,自幼在街头流浪扒窃为生,也曾在街头杂耍卖艺的班子混过,被涤尘救起之后,又亲自教导,有一身的好本领。 闵四娘重生之后,涤尘想办法将银玲卖进闵府,闵四娘又从一众丫头里挑中了她,一步步的升至二等丫头,带进了陈家。 许是当年和陈雨霖做夫妻时,蒋佑昌要假装夫妻恩爱,一个月也就是陈雨霖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到通房屋里睡一两宿,陈雨霖有孕时他也是大半睡书房,将陈雨霖感动的不行,他自己的私欲却要发泄,养成了爱“打野战”的习惯。 雪梅最会奉迎他,那假山山洞就是他们最爱幽会之地,这些她做孤魂野鬼时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日晚间雪梅和蒋佑昌幽会,银玲在假山外惊走了野鸳鸯,又趁机偷走了两个人的帕子,这两人知道丢了东西也不敢说,闵四娘找了个机会将这事透给朱氏。 那梅花纹的帕子是雪梅绣的,虎纹的可是朱氏绣的,被新来的六弟妹如此打脸,朱氏又是个爱拈酸吃醋的,雪梅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闵四娘在浴桶里往下滑,将头整个淹没在水中,雪梅啊雪梅,这只是刚开始,我要你活受。 蒋佑昌,你说你最不喜女子爱拈酸吃醋,你的这位新二奶奶,你可满意? 4、与狼共枕 六月里的蒋家花园正是百花正艳的时候,奇花异草数之不尽,一个连着一个的开,竟似是永远开不败似的。 蒋三奶奶蒋秦氏正领着不到四岁的长子游园,却看见新进门的六弟妹正倚着花园东侧假山上的望春亭的槛杆发呆,蒋家共有八子,嫡出的却只有四个,大爷蒋佑明、二爷蒋佑昌、六爷蒋佑方、八爷蒋佑常,蒋秦氏的夫婿蒋佑临本是庶出,只勉强考到了进士,此时正在外放为官,若非是权倾天下的蒋家之子,也取不到蒋三奶奶蒋秦氏这位出身世宦人家的嫡出女。 蒋秦氏因此也常觉低嫡出的两个嫂子一头,常在蒋佑临面前发些牢骚,惹得蒋佑临不喜,蒋佑临外放为官时本想带着她,她却嫌弃蒋佑临要去的山西木县不好,不肯跟着去而是留在家里“孝敬二老”,照看幼子。 今天见蒋佑方新娶的六奶奶新婚才过一个月竟然面有忧色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暗喜,她是知道蒋佑方的,是个最急燥不过的性子,人也粗粗拉拉的,遇事经常是做了再想,却因为有婆婆和太婆婆护着,连老爷都奈何他不得。 难不成,蒋佑方给新娶的这位娇滴滴的六奶奶脸色看了? 带着某种兴奋,蒋秦氏将孩子交给奶娘,自己带着贴身的两个丫头上了凉亭。 还没等走到凉亭呢,就听见闵四娘在那里自怨自哀,“都怪我,一时嘴快,如今得罪了人,这可怎生是好。” 得罪了人……难不成不是小夫妻闹别扭?下面闵四娘的丫头说的话,就更让蒋秦氏兴奋了。 “是他们做下那见不得人的事,姑娘你初来乍到的,不知底细将这事说了出去虽有些莽撞却绝非有意为之,所谓不知者不怪,二奶奶定不会因此事恨上你。” “你们没看见二嫂今天的脸色吗?还没等我出门呢,就急着打人,这是打给谁看呢?”闵四娘说着已经带了泪意了。 “哎哟,这是谁在掉金豆呢?”蒋秦氏故意后退了好几步,大声说道,她的贴身丫环叫珊瑚的先上了凉亭,伸手扶了蒋秦氏,蒋秦氏这才像是刚看见闵四娘一般,“哟,原来是六弟妹啊。” 闵四娘站了起来,微福了一福,“给三嫂请安。”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蒋秦氏说道,她今天穿了件鹅黄绣白荷花的夏衫,头上戴了一只白玉蝴蝶步摇,是个颇有姿色的美人,“倒是你六弟妹,才刚刚是新婚,怎么掉起了金豆子来了?是不是六弟欺负你了?告诉嫂子,嫂子替你出头。”她拉了闵四娘的手,一同坐到了凉亭的椅子上。 “我……”闵四娘红了脸,“我……我是风大迷了眼睛。”她拿帕子擦了擦泪。 “哪有风迷了眼却两只眼睛都掉泪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我这人嘴紧得很,定不会像是那些乡野妇人般的传扬出去。” “我……”闵四娘的脸越来越红了。 “唉呀,三奶奶,您就别问了,这话我们姑娘说不出口。”金玲说道。 见不得人的事?说不出口?跟二房有关……蒋秦氏微微一琢磨,也琢磨出个大概来了,见不光是闵四娘脸越来越红,几个丫头也是满脸羞燥,索性也就不问了,暗中却打定了主意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既然你们这么为难,我也就不问了。”蒋秦氏说道,“六弟妹你年轻,又是初来乍到的,听说原是在乡下老家孝敬祖父母的?” “正是。”这原身闵四娘的祖父母,她十二岁时就全没了,对外却只说是她要留在老家守孝。 “这就难怪了,你在乡下清静日子过惯了,虽也是大宅门里出来的,却不知道这大宅门里纷纷扰扰,无风也要起三尺浪,总之日后遇事先留个心眼,再不然问过我再去行事,免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三嫂,您先告诉我,这府里不该得罪的都有谁?” “这第一、当然是婆婆了,婆婆本是长辈孝敬是理所应当;第二嘛——就是二嫂……她这人性子刻薄,不学无术,又是个爱掉小脸子的,得罪了她怕是要当面让你下不来台……”蒋秦氏满意的看见闵四娘的脸刷一下子就白了,喘了口气才说下半句,“不过你是六奶奶倒也无妨,老六是个护短的,二嫂子怕是不敢对你如何。”这里面还有一个嫡庶之分在,这点蒋秦氏是不会明说的。 “我懂了,多谢三嫂提点。”闵四娘感激的握了蒋秦氏的手。 “好了,不知不觉跟你唠了这么久,我是领我家老大出来的,大排行里是男孩中的老三……也不知道奶娘把他带哪儿去了,我去看看。”蒋秦氏说着就站起了身,闵四娘一直送她到亭子口,看见她从假山的石头路上一直下到底,这才回来。 她转过身去时,眼里冷意凛然,老三……蒋秦氏的儿子竟成了老三,她的儿呢?死了连序齿都没序上吗? 蒋秦氏,你在“我”死前变脸也可算是人之常情,你我本无过命的交情,可是你硬夺了我替我儿挑的嬷嬷在先,几次当众责骂我儿在后,若不略施惩戒我怎能痛快。 更不用说你是秦家之女,秦家为虎做怅是蒋至先的左膀右臂,唯蒋至先马首是瞻,当初欲将你嫁蒋佑昌而不成,竟然连庶出的蒋佑临也视为乘龙快婿,全无世宦之家的半点骨气,蒋秦氏啊蒋秦氏,你的好日子过到今天,也算是到头了,你放心,再难再苦不出三年……你也就熬出头了。 蒋秦氏下了假山,连问都没问儿子的事,坐着软轿就直奔蒋佑昌夫妇的院子。 远远的就看见院门半掩,心里更加的高兴了,这深宅大院的,平素里卯时即开门,不到掌灯不关门落栓,这大白天里掩着门,定是有事。 她下了轿子,叫小丫头前去叩门。 那门本是半掩,这一叩门半扇门都大开了,她见这院子里也没有什么人,就带着人径自进去了。 穿过月亮门就看见一堆人在院墙边围着,不听的窃窃私语,见她来了都作鸟兽散,再往里面走就是蒋朱氏住的院子了,蒋秦氏直接就往里进,“哟,这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啊……” 她一进院,就拿帕子掩了嘴,掩饰自己嘴角的偷笑,做吃惊状,只见蒋朱氏气鼓鼓的坐在院子外面,她平素最爱带着炫耀的老实姨娘雪梅被褪了裤子,光着屁股绑在院子中央的条凳上,嘴被堵得严严的,几个大力的婆子手里拿着板子正在狠狠的打。 “接着打!打死这个骚蹄子!”蒋朱氏坐着都嫌不解气,站起来指点着说道。 “二嫂,您这是在干嘛啊?”蒋秦氏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脚下似是踩了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块绣着梅花的帕子,不远的地方是绣着虎纹的……这是二嫂在吃醋了,二哥也是,偷吃不擦干净嘴,当初原来的二嫂在的时候他可是半点都没露出来,换了新二嫂,竟然被知道了。 蒋朱氏看见是她来了,知道是她听到了风声来看热闹了,心中火气更盛,她也知道自己失态,喘了几口气之后坐到了椅子上,“这贱妇看着老实,却没想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了我的嫁妆首饰,我预备着打她一顿,提着脚卖了。” “二嫂,您先消消气,您平素不是说雪梅最是乖巧吗?她也不是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人,这里面是不是……”蒋秦氏才不是替已经被打得半死的雪梅说情呢,她是诚心想看热闹。 “人赃俱获,能有什么误会?” “话是这么说……”蒋秦氏眼尖的看到雪梅不光是被狠打一顿板子,脸上嘴上被簪子一类的利器扎过,大半张脸都肿得不像样子了,知道这是蒋朱氏真的气狠了,“可她毕竟是二哥的人,二嫂还是要问一问二哥才好。” “他还敢宠妾灭妻不成?”蒋朱氏色厉内茬的说道,蒋秦氏这么一提,她想起蒋佑昌平时的好处和说变脸就变脸的手段,也有一些后悔,看到地上那两块帕子,心里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这事就算是拼着被他休了,我也不能忍。” “二嫂……”蒋秦氏拍了拍蒋朱氏的手臂,“你这是说气话,什么宠妾灭妻啊,什么被休啊,这话也是乱说的?”她又看了眼周围的丫环仆妇,“你们也是的,你们奶奶气糊涂了,你们也糊涂了?这大热的天,让你们奶奶在外面坐这么久,中了暑气可如何是好?还不快扶你们奶奶进屋,找个郎中开些化气解郁的药来,有解暑的药没?多拿些来。” 秦氏这么一说,原本有些六神无主的丫头仆妇也都有了主意,来扶朱氏的扶朱氏,去拿药的去拿药,只余下院子里的雪梅,身上受着伤,还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人早迷糊了。 两个做妇人打扮,一个着藕合色一个着柳黄色的女子,就在廊下空屋子里藏着,待人走的差不多了才走了出来,着藕合色的那个瞅着雪梅只是冷笑,“自己享受够了,又讨二奶奶喜欢,又要讨爷们的喜欢,如今出了事,倒要我们跟着一起夹起尾巴做人。” “仲秋……都是一个屋檐下住着的,兔死狐悲……”那个着柳黄衫子的说道。 “婉娘,你就是心软,你忘了她是怎么欺负你的?哼,新二奶奶可不似原来的二奶奶好性,被她唬得团团转,如今她这是报应,她私里做得肮脏事她好意思做,我都不好意思提……” “那我们就真的不救她?” “不救,救了她反倒要被她嫌弃坏她好事,等二爷回来见他的心肝宝贝被这样对待,自有一场好戏看。”仲秋拉了婉娘一把,“咱们走,去伺侯伺侯二奶奶,免得被她说咱们不懂规矩,不过你可别傻傻的往显眼的地方凑,免得吃瓜落。” “嗯。”婉娘点了点头。 两个人低着头进了正屋,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站着,这个时候秦氏还在劝着朱氏。 “二嫂子,这爷们都跟馋嘴猫似的,哪有不偷腥的?你这样明火恃仗的,岂不是扫他的面子?二哥心里还是有你的,那姨娘不过是个玩意儿,怎么玩、在哪儿玩不都是爷们自个儿说了算?你打死了雪梅,明个儿就有雨梅出来,为这点事伤了夫妻情谊,多不值?你千不看万不看,也要看在……”秦氏指了指朱氏屋里的送子观音,朱氏进门时日也不算是短了,却只站住了一个闺女,再无消息,“这夫妻还是要恩爱,才能和和美美,有利子嗣……” 朱氏听着也在理,“我平日就觉得妯娌里你最好,如今看来真为我想的只有你……” 秦氏拉着朱氏的手也是叹气,“你我是一个宅门里住着的,我的苦你也知道,我家三爷带着姨娘、通房上了任,在外面不定怎么胡为呢,我只是装聋作哑,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守着两个孩子,就当……”秦氏说着也抹起了泪。 妯娌两个执手相看泪眼,一时之间互引为知己。 蒋佑昌如今在刑部做事,官居五品给事中,却是连尚书见了他也是一口一个世侄,刑部衙门水那么深的地方他也是通行无阻,不光是借了蒋至先的光,他本身也是心机深沉,心狠手黑的,刑部流传着一句话——宁见老虎凳莫见蒋二狠。 这一日他刚从衙门里回家,就见从门房到小厮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心知怕是自己的后院起了火,快走了两步往回赶,就看见宠妾雪梅被绑在条凳上,浑身是血的晒在大太阳底下,院子里还扔着两块帕子,他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扶你们姨娘进去?再找大夫来看看……”他心疼的打量着雪梅身上那些他极爱的好肉,如今竟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真的是越瞧越心疼,连忙叫了藏在一旁不敢动的雪梅的丫头。 那丫头见二爷发了话,连忙扶了雪梅回去,蒋佑昌站在边上看了半天,雪梅似是知道他回来了,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晕了,蒋佑昌一跺脚,推门就进了正屋,他一看这屋子里站满了人,不光是有自己院子里的,还有三弟院子里的人,心里就更气了,不待丫头通报,撩了紫琉璃串珠帘就进了内室。 “你是发癔症了还是喝醋喝多了?雪梅怎么了?你把她打成这样?!” 朱氏原本有些占理,见蒋佑昌似是真动了火气,心里难免忐忑,“我……” “二嫂子是不见了几套陪嫁的首饰,她这屋子里都翻遍了也没有,雪梅平素里经常出入的,一时……”秦氏忙扯了个假笑说道。 “呸!”蒋佑昌啐了她一口,“哪有弟妹管大伯子房里的事的?三弟妹你还是请回吧!” 秦氏闹了个大红脸,只得带了丫头仆妇讪讪的走了。 朱氏见她走了,倒装出了五分的气势,“是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那罪证还被六弟妹的丫头给捡着了,六弟妹拿着那帕子叫我认绣工,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见你跟六弟妹好,还以为你长进了,没想到还是个棒槌!三弟妹是何等样人?这事让她知道了,满京城的人到不了明天晌午就都知道了!你还嫌脸丢得不够吗?”蒋佑昌说道。 “我丢脸!明明是你丢脸!有房有院有宅子的,你非要……” “滚一边去,爷喜欢干那事,不找你干就行了,你管我找谁干?” 朱氏也是自小娇养的一身的大小姐脾气,原本的惧意也慢慢聚成了火气,当下站了起来,扬手就要打蒋佑昌耳光,“那还要体面不要?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体面?”蒋佑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甩到了一边,“爷给你体面才是体面!别以为你是公主的外孙女就有什么了不起,爷娶个公主回来也娶得!” “你!你!你欺人太甚!”朱氏指了他,用力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吃醋了?”蒋佑昌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吃醋了改天爷也带你去跟她幽会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搞出个儿子来!” 朱氏现在真的是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几个丫头跟着追了出去。 蒋佑昌望着她的背影,脸上尽是冷笑。 5、十丈红尘 蒋吕氏偷偷的按按自己的额头,顺便将自己眼里的嘲讽鄙视藏好,二奶奶朱氏跪坐在蒋吕氏临床大炕的足踏上用帕子捂了脸哭个不停,“人都说妻贤夫祸少,纵夫如害夫,他做了那样的事,我规劝两句他却不听,当着下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什么体面都不给我留了,太太,您让我回家去吧……” “你这孩子说得什么傻话。”蒋吕氏也是一脸的气愤,“你若是平日里想家了,想要带着孩子回去看看也就罢了,左右两家也没离多远,可是你这样我说什么也不能放你回去,这事我听明白了,全都是我的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受了那些无耻的贱蹄子的引诱,你且别哭,我把他叫过来骂一顿就是了。” “太太……” 蒋吕氏示意自己的陪房裴大贵家的和一等得意的大丫头彩鸾过来,扶了朱氏。 “么娘啊,你这事做得也不对。”么娘正是朱氏的闺名,蒋吕氏如今这么叫她,为的就是显示亲近,“既是知道了这样的事,就该暗地里把那贱人处置了,你如今这样闹将起来,满府的人都知道了,你叫他一个爷们,脸往哪儿摆?这夫妻啊,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说句你不爱听的,当初‘她’在的时候,佑昌可不是这样的。”蒋吕氏这话就说得诛心了,朱么娘心里面也觉得不服,却是敢怒不敢言,这满府的人都不敢提“那个人”,唯独婆婆爱在她跟前提,还经常拿她比着“她”,倒显得她处处的不如“她”了。 朱么娘撇了撇嘴,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要说这府里有谁是谁也不敢惹的,也就是蒋吕氏了。 “好了,瞧瞧你自己,想个什么样子,挺标致个美人儿,把自己哭得跟花脸猫似的,哪有蒋家二奶奶的体面?快去洗洗。”蒋吕氏又叫彩鸾扶着朱么娘到里间去梳洗。 待她走了,蒋吕氏脸上的冷笑就藏不住了,“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倒觉得自己委屈了,满府的边哭边跑,真亏了她还是公主的外孙女。” 裴大贵家的送上一杯热茶,“太太可是被气得头疼?要不要吃两粒清神醒脑丸。” “不用。”蒋吕氏摇了摇头,“听说这里面还有六奶奶和三奶奶的事?” “奴婢打听过了,六奶奶是真的误打误撞,她有个丫头叫银玲的,长得跟小鸡崽似的,一团的孩子气,整天满府的替六奶奶跑腿,不知道怎么着就在假山边上捡着两块帕子,见绣工和料子都好,就拿回去当绣样子了,六奶奶也是年轻见识浅的,就拿着帕子去找二奶奶问绣工,二奶奶当场就挂不住脸了,六奶奶虽初经人事,也不是个傻实心的,当下就想明白了,带着丫头就走了,倒是那三奶奶,听说二奶奶那边有事,忙不迭的就过去了……这会儿啊,八成正满世界的添油加醋的说呢。” “这女人的嘴啊,管不住。”蒋吕氏摇了摇头,“三奶奶是个不能成事的,让她先蹦达几天,等过两三个月老三那边的‘喜信儿’传过来,看她怎么蹦,倒是老六媳妇,你说这事儿真有这么巧?”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 蒋吕氏点了点头,老六媳妇的底细她知道,虽说是官家闺秀却是长在乡下祖父母身边的,见到的宅门世面少,心思单纯些也是有的。 两个人正说着,蒋佑昌灰头土脸地从外面进来了,往蒋吕氏边上一坐,黑着脸就是不说话。 “你那毛病我说你多少回了,狂劲儿一上来就不管不顾的,咱们蒋家如今虽说还算是不错,出去一提都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你爹也是如履薄冰一般,陈家倒了,还有竹林党人呢,一个个的都恨咱们家恨得咬牙切齿的,你在你媳妇面前说得是什么话?公主也娶得?公主是你能随便开玩笑的吗?” “我那是被那贱妇气糊涂了。” “当初陈氏在的时候你嫌她是个木头人,如今朱氏不木头了吧?你又嫌她小性儿,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女子啊,你若是喜欢玩,外面有得是让你玩儿的,雪梅如今被打坏了,等风声过了,我再给你找个好的就是了……还有那秦家,秦氏是个不靠谱的,秦家可是你爹的左膀右臂,我知道你平素看不起他们家,可这过头的话,就是不能说。” 蒋佑昌还是不说话。 裴大贵家的见状,也过来帮腔,“二爷,太太可是为您操碎了心,如今外面的人都说二爷能干,有老爷年轻时的款儿,别说太太听着欢喜,就是老奴听着也是欢喜,二爷,这夫妻过日子,有的时候就得睁一眼闭一眼,二爷,您是做大事的,大丈夫能屈能伸,还是忍忍吧。” 蒋佑昌看了裴大贵家的一眼,把脸扭向了一边。 “你这孩子啊,生生是要让我操碎了心!陈氏的事你办得那么漂亮,连老爷都对你刮目相看,你在衙门里又为老爷立了那么多的功劳,怎么在女色上这么拎不清呢?”蒋吕氏这次是动了真火了,拿了桌上的花瓶就要往蒋佑昌生上扔,被裴大贵家的生生给拦住了。 “二爷,您真的要看着太太被气得犯了头疼病吗?” 蒋佑昌见蒋吕氏动了真火,也吓了一跳,赶紧撩衣服跪了下来,“太太您别气,我给她赔个不是就是了。” “你啊!你这个孽障,你就是不懂我的心啊 !”蒋吕氏搂着跪下来的蒋佑昌不停地捶着他的背。 “太太,是儿子的错,全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再不见那个贱婢就是了,儿子也再不敢口出狂言了。” “你真的能改?” “能!” 闵四娘单手托腮坐在窗前摆弄着围棋子,她猜想的没错的话,蒋吕氏那里肯定在上演夫妻吵架,老太太替儿媳做主,儿子认错的好戏。 这戏码她想想就生厌,蒋吕氏最是护短不过,儿子有千错万错都是媳妇的错,媳妇有千好万好,儿子一说不好,那就是不好。 她正这么想着,就见银玲在帘外给她打了个手势,她立刻露了愁容出来,“金玲啊,你说二嫂要是跟二哥因为我而吵起来了,我可怎么办啊?” “谁跟谁要吵起来?”蒋佑方一步就跨进了屋,看见新婚的妻子坐在窗前愁容满面的,顿时心疼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闵四娘愁眉紧锁的把帕子的事说了,“我也没有多想,就是觉得那绣工跟二嫂身边的雪梅绣工是一样的,许是雪梅逛园子的时候掉的,就想着要还给她,谁知道……”她说着眼泪掉了下来,“谁知道二嫂当场就掉了脸子,我还没等出门呢她就喊打喊杀起来,吓得我啊腿都软了……如今又听说二哥回来了,就怕二哥跟二嫂吵架,到时候我的罪过岂不是更大了?” 蒋佑方见她掉了泪,心都被揪紧了,赶紧搂了她的手轻声安慰,“别哭别哭,你这么哭,哭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他一摸闵四娘的手,果然是冰凉冰凉的,“这手怎么又冷了?我给你淘换的上好的阿胶你没吃?” “吃了。”借尸还魂当然是极阴极寒的体质,吃仙丹或许有用,阿胶?闵四娘低下了头,“大白天的……” “你我本是夫妻,这屋里又没有外人……” 闵四娘看了眼站在旁边低着头的玫苹。 蒋佑方满不在乎的顺着她的视线看,“玫苹,以后没事不要在奶奶屋里伺候了,就在你屋里呆着吧。” 闵四娘捶了他一记,“你这岂不是要憋死她?玫苹这丫头心灵手巧,我喜欢得紧……” “就听你的。”蒋佑方握了她的手,“让六爷看看,这白白嫩嫩的玉手捶红了没有?” “不理你了,没个正经的。”闵四娘一跺脚,躲到了里间,蒋佑方跟着追了过去…… 玫苹搅着手里的帕子,手指头被勒得刹白刹白的,玫红看了她一眼,“那手坏了还能长好,帕子可是花银子买的,搅碎了怪可惜了的。” 玫苹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满屋子低头偷笑的丫头,一甩帕子,跺了跺脚走了。 银玲是个看起来不过是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子,细问起年龄听她说有十四了,都觉得不信,她又干又瘦不说吧,皮肤还黑,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倒衬得眼睛老大,人却是个机灵嘴甜的,人又极有眼色,没过多久就在蒋家混了个半熟脸,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总是跑来跑去的小银玲的。 银玲笑呵呵的在府里走着,见着个熟脸的人就会乐呵呵的跟人说——“我娘家哥哥、嫂子来看我了!带了好多好吃的,到时候我分你一份!” 等她跟第十个人这么说的时候,旁边另一个跟她相熟的婆子笑了,“小银玲啊,你哥哥嫂子带了多少好吃的给你啊,怕是不够分吧。” “自己家打的绿豆糕,一人分一块尝尝也是好的。”银玲认真的说道,引得周围的人一阵的笑。 所有蒋家的仆役下人,若是有亲人过来,都是走西南角的侧门,专门有那么一间小屋子让下人们与支近的亲人相见,但是只物可以留下,人就不能再往里面走了。 银玲到了那屋子外面,屋外站着的是看门的江嬷嬷。 “银玲姑娘来了,你哥哥、嫂子在里面等你半天了。”银玲是六奶奶身边的人,在蒋家还是有些体面的,江嬷嬷对她十分的客气。 “谢谢江嬷嬷照应他们,他们都是乡下人,不懂这府里的规矩,若是有什么行差踏错的,还请嬷嬷多多包涵,这是六奶奶之前赏给我的珠花,不值什么钱,嬷嬷回去拿给孙女们戴吧。”银玲说着拿出一枝珠花来,确实不是什么十分值钱的物件,难得的是样式做得精致新颖。 江嬷嬷也是识货的,接过这珠花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前阵子我家大孙女就闹着要买珠花,外面货郎卖的珠花珠子又小样子又难看,张口就说三钱银子,一钱银子都不让,姑娘这珠花拿在手上一看啊,这就是好东西,便宜了那丫头了。” “这珠花不值什么的,江嬷嬷的孙女要是喜欢,我屋里还有六奶奶赏的绒花啊、荷包啊什么的,下次来了都给你捎来。” “那赶情好,还是你们这些在主子身边服侍的有福啊,主子们平日里拨根汗毛,都比我们腰粗……” “江嬷嬷,您的大孙女多大了?也快进府了吧?” “十岁了,被她娘惯得够呛,说舍不得送进府,昨个儿被我骂了,眼皮子浅的东西,光顾着自己恋着女儿,拦着女儿的前程,这要是我那大孙女在府里哪个主子面前混出了头,大了嫁个管事啥的,不比在家窝着强?” “还是嬷嬷有见识,嬷嬷啊,我们家奶奶新来乍到的,正是缺人的时候,您孙女若是要进府,您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在我们奶奶面前提个一句半句的,进我们院子还是成的。” “那可赶情好了。”江嬷嬷喜不自胜地说道,“瞧我,光顾着拉着你聊天了,你哥哥嫂子可在等着呢。” “那嬷嬷回见了。”银玲福了一福,推开了那扇简陋的门,门里面的条凳上,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也是皮肤粗黑得很,长得又高又壮,身上的衣服倒是没补丁,就是洗得涮白的看不出本色了,女的是个穿着蓝布衫子的高佻妇人,脸上也是面有菜色,头上包着蓝布,插着木钗,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的,只有耳朵上的铜鎏金的耳圈,看着值点银子。 “哥哥,嫂子,你们可来了……”银玲大声的喊了一声,在外面远远的就听不见什么动静了。 只见屋里的银玲跪了下来,“拜见上人。” 那位面有菜色的妇人站了起来,“起来吧。”说话的声音竟是涤尘!那个男子向后退了一步,站到涤尘身边,显然是贴身的护卫。 “上人怎么亲自来了?” “不放心你们,过来看看。”涤尘说道,“在府里一切可安好?” “好。”银玲说道,“只是我们奶奶还是经常手脚冰凉……” “我来就是为了此事。”涤尘说着拿出一个盖着红绸包了的盖子的青瓷瓶出来,“此药名叫十丈红尘,也有人叫十红丸的,拿去给你们家奶奶,叫她每天吃一粒,病症自然就好了。” “是。”银玲恭恭敬敬的接过药。 “你转告你们家奶奶,遇事不要太燥进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雪梅的事——她下手就是太早了。” “是。” “你讨好江嬷嬷这一招很聪明,这条路通路若是在我们手里,你们奶奶就如虎添翼了。” “多谢上人夸奖。” “行了,遇事多长几个心眼,你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回去吧。”涤尘从提着的竹篮子里拿出两个纸包来,“上面的一包是绿豆糕,你拿去分给下人们吃,下面的一包是百合糕,方子就抄在那纸包上,你交给你们奶奶就是了。” “是。”银玲跪地磕了个头,接过两包东西之后站了起来,“哥哥、嫂子,你们回家告诉爹娘,奶奶是个好主子,我没挨打也没受骂,一日三餐都有肉,衣裳也尽够穿了,这些银子是我的月钱,你们回去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吧,以后好日子在后面呢。”银玲又大声地说道。 她推开了门出去,见江嬷嬷远远的坐在凳子上磕着瓜子,地上是一大堆的瓜子皮,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没动窝。 “江嬷嬷,这个是我哥嫂给我捎的绿豆糕,自己家做的,就是料足好吃。”银玲分了两块绿豆糕给她,“您别嫌少。” “不嫌少不嫌少,银玲姑娘,你跟我说的事你可一定要记着,我家大孙女的前程,就指望你了。” “那是一定的,咱们谁跟谁啊。” 闵四娘接过银玲转交的十红丸,轻轻搁在一旁,“他们这些人,最会炼这些药丸子了。” 银玲笑了,“还有这百合糕。” 闵四娘掂了一块百合糕,在银玲惊讶的眼神中张嘴咬了一口,“果然有咬劲又不粘牙,甜而不腻,真正的好点心。” 6、活菩萨 十丈红尘——闵四娘含了一颗药入口,用温水冲下,果然觉得一股热气从原本冰凉的内腹一直升腾起来。 没过多久手脚就不在冰凉了,她躺在贵妃榻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手里的药瓶,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看向那盘盛在琉璃盘子里的百合糕。 “她”父亲祖藉是安徽,祖母在世时最会做百合糕,“她”父亲最爱吃百合糕,“她”小的时候父亲教她写字,每写对一个字就会奖“她”一块百合糕。 “她”有两个嫡亲的哥哥,父亲最疼的却是“她”这个女儿,经常跟人说自己是重女轻男,陈家百合糕的方子是不传之秘,只有祖母和母亲知道做法,平时都是两位亲自下厨来做,“她”小的时候也跟着打过下手。 后来“她”长大了,祖母去世了,发现平时吃的百合糕的味道慢慢的变了,虽然也好吃,却不是小时候那个味儿了,父亲却说百合糕的味道一点都没有变。 再到了后来,父亲的官越做越大,甚至都不再吃百合糕了,却没有想到今天涤尘送来了这百合糕,也送来了点心的方子…… “她”从来都没有完全信任过涤尘,就算是“涤尘”让她重生也一样,可涤尘竟有这点心方子——难道涤尘真的是父亲留在这世上的一枚暗棋? 那些忠心追随于父亲的人,多数轻者丢官罢职,重则丧了性命,陈家满门抄斩,却只有远在安徽的族人千里迢迢来京草草收殓尸骨,京城中那一年是闻陈色变。 涤尘呢?这么多年了,涤尘真的没变?他如今已经是圣上极宠信的道士了,难道就没有他自己的心思? 闵四娘放下手中的瓷瓶,就算是有别的心思又如何,只要不拦着她复仇,涤尘就算是想要谋朝篡位都不关她的事。 蒋家大奶奶蒋林氏面带微笑的听着下人讲这两天发生的事,二房如此她再怎么“宽厚”,也难诚心诚意的盼着二房好。 “听说是二爷给二奶奶赔了不是,小两口牵着手离的正院,出了正院的门就松了手各走各的了。”林氏的陪房满嬷嬷说道,“依奴婢看,还得别扭些个日子。” “别扭?”林氏笑了,“她现在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个闺女就没动静了,想要别扭也得有那个资本,还得低头去哄二爷,二爷那人吃软不吃硬,她这些年也不是白修练的,真去哄了,也就哄回来了。” “那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还能怎么办?雪梅是原来二奶奶的陪嫁丫头出身,能保住条命就不错了,谁能为她出头。”林氏说道,“倒是三奶奶,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太现在八成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她也不想想,一个庶子媳妇,不随着自己的男人去任上过逍遥日子,反倒在这府里呆着,能有她好果子吃吗?” “还是大奶奶想得明白。”满嬷嬷说道,“大奶奶昨个儿那宝月庵的了然师太又来了,奴婢推说大奶奶在午睡,就把她给打发了……” “她又为了什么事啊?” “还不是她那几亩薄田……” “几亩薄田?宝月庵光是旱田就有上百亩,谁家要是有她那几亩薄田,早发达了。” “是,是,奶奶说的是……这不是有人欺负宝月庵全都是女流嘛,种地想要赖租子,也有边界上的事,她这才来求奶奶出个条子,在地方上说句话。” “说话?我能说什么话?”林氏说道,“我原是怎么说的,如今还是怎么说,我本是深宅女子,不管外面的事……” “奴婢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她……她说愿意奉上纹银千两……” “我还真不缺这千把百两银子,你让她另求高明吧。” “她还说她有一个百试百灵的求子方子……且是想生男就生男,想生女就生女……” 林氏心中一动,她是儿女双全的,可是她娘家哥哥却是成亲多年无子的,不但是正妻无子,几个妾室通房停了避子汤,亦都是无子……连个有孕的都没有…… “我跟她说,她这个方子若是有用,别说是租子和边界的事,我给宝月庵重修庙宇都是成的。” “是。”满嬷嬷眉开眼笑的走了,手上明晃晃的金镯子,闪着耀眼的光芒。 银玲端了红枣姜茶进屋,面色看起来发白的闵四娘喝了一口姜茶,躺回到床上,金玲坐在床上,把闵四娘冰凉的脚捂在怀里,锦凤拿了汤婆子,给闵四娘捂着,锦环给闵四娘擦着头上的虚汗,“姑娘您这病……” “只是寒症……”闵四娘心里明白,怕是那十丈红尘药性猛烈,她这身子有些受不住,这才浑身发冷头冒虚汗,手心却是浑烫的。 “要不要去请大夫?”锦环说道。 “不必,我在乡下时就有这个毛病,只是快要来潮了。”闵四娘说道,她重生之后许是因为太过阴寒,并没有来过潮,在闵家时她就是和银玲做手脚隔个一两个月做一次假,闵夫人只当时她年龄小,月事不稳未当回事,如今正好可以把戏继续演下去。 银玲立刻站了起来,“奴婢去准备东西。” 剩下的三个丫头都没有说话,姑娘成亲以来一直没来月事,她们私下猜着是不是进门喜,却没想到……眼下那件事怕是要躲不过了,“锦凤你叫玫红和玫芬把二爷的书房归整好,二爷怕是要在书房住个七八天了。” “是。” 蒋佑方从外面回来,就见丫头们用某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进屋一看闵四娘躺在床上,似是病了,立刻跑了过去,握了闵四娘的手。 “四娘,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只是月事来了。”闵四娘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不难受了。”她说的是实话,只是眉头微颦看起来颇为戚苦,“我从小就有这毛病,熬过去就好了。” “你说的什么傻话,锦环呢?还不快去请大夫!”蒋佑方喊道。 “六爷!我已经好了。”闵四娘坐了起来,却有些摇晃,蒋佑方赶紧扶了她。 “这怎么能说是好呢?” “我这真的是老毛病了,原本在家时就有,只是一直吃着药,并不像这次这般,这次出嫁我母亲说带着药不吉利,就没给我带来,这才犯了病,幸好锦环机灵,偷偷的带出来了一瓶,我吃了药已经没事了。” “那是什么药?” 闵四娘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瓷瓶,“此药名唤十红丸,是我在乡下时遇上一位游方的和尚,他说跟我有缘,送我的方子,不瞒六爷说,我小的时候身子骨差,三天两头的病,吃了这药之后,连风寒都少得了,只是这浑身上下总没什么肉。” “这样的宝贝药,你怎么就断了呢,真真是不爱惜自己。”蒋佑方说道,“你把药方子给我,我找人制个百十来丸的,你天天吃月月吃就是了。” “这药方子不难得,难得的是药材。”闵四娘说道,“所谓十红,是一年四季里十种开红花的花朵的花瓣,还非得是每年第一个全开的花,在清晨里带着露珠子一起采下来,再取雨水那日的雨水三钱、白露那天的露水三钱、大雪那天的雪水三钱,盛在陶罐子里,埋在我睡的床下,三年之后取出来,配了成方制药,方才能制成这十红丸,因是只埋在我的床下,这药就只能我独个吃,旁人吃了非但无好处,反而有坏处,如今我成了婚,这药怕是制不成了。” “这可怎么是好?”蒋佑方一定这药制不成了,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银玲在一旁欲言又止,刚想说话,却被闵四娘用眼神制止了,“这倒也无妨,只是把那陶罐埋在梅花树下就是了,虽药效差些,也不过是手脚发凉罢了,并无大妨。” “你这话说的,自己的身子怎能轻忽?” “姑娘……奴婢记得姑娘的奶嬷嬷方嬷嬷曾经说过,那和尚说姑娘成了亲身子只会更好……”银玲忍不住说道。 “多言多语!”闵四娘挥退银玲。 “且慢!”蒋佑方看出闵四娘有话未说,拦下了银玲,“四娘,你我本是夫妻,那和尚若是留下了什么方子,你只管对我说,那怕是割肉我也舍得的。” “哪里用得着割肉。”闵四娘瞪了银玲一眼,“要说解方那和尚倒是留下了,非得诚心诚意为我好的人,亲自摘了这些花、采了这些露珠,跟我一同起卧,这药效啊,比原来还要好些。” 蒋佑方合掌而笑,“这有何难!从今日起我自是会诚心诚意的为四娘你制药,四娘,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闵四娘眼睛里含了泪,“我自是知道你的心的,可是……你是首辅家的公子……我原也没指望你能……” “什么首辅公子,天大的身份架子,也比不得你我的情份,你跟我要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做恩爱夫妻才是。” 闵四娘揽了他的脖子,下巴枕在他宽宽的肩膀上,鼻子一抽一抽的流下泪来,“妾身何德何能,竟得六爷如此厚爱……” “嘘,莫哭了,原本是为了你好,当心哭坏身子。”蒋佑方用手掌抹了闵四娘脸上的眼泪,只觉得心疼得不行。 闵四娘闭上了眼睛。 如果非要在蒋家的主子里找好人,找来找去也只有两个,一个是蒋佑方,她那一双儿女没了的时候,是刚满十四岁的蒋佑方大发了一顿脾气,把奶娘硬生生的给打断了腿扔了出去。 另一个是嫁了人的蒋家唯一的嫡出姑娘,蒋佑雯,她身为女子却能跟男子一样名字入了大排行,足见这位姑娘在府中的受重视,也是这位姑奶奶,为了“陈雨霖”的自尽和侄子、侄女的死,跟蒋吕氏吵了无数次的架,为这事跟蒋佑昌见了面都不说话。 可惜的是这两个人也必定是她复仇计划里的炮灰…… 听说闵四娘有些小毛病,大奶奶林氏是第一个到的,“这红参啊,是西洋那边产的,据说是温补又不上火,最适合女子补身,你且先吃着,没有了再找我要。” “多谢大嫂子了。”闵四娘叫玫红收了林氏包来的礼,林氏久在宅门里混着,眼角一扫就看出被褥少了一套,心里也就明白这是怎么个病了。 “弟妹可曾吃过药?” “我这是老病了,已经吃过药了。”闵四娘说道,她原本生得就瘦弱,小脸此刻白得近乎于透明,身上只穿着白色的里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漆黑如墨的长发半披着,弱不胜衣似的柔弱,林氏想起古人说的那句我见犹怜的话来了……只是这样的女子怕寿数难长…… “唉,弟妹可要多注意身子,咱们家太太啊,就是喜欢女孩子家富富态态的,你这样瘦弱可是不好。” “我吃得不少,就是瘦不长肉,平素倒是没什么毛病,除了这老毛病,也不爱生病。” “这样就好。”林氏点了点头,“我刚嫁进门的时候也是瘦,生了孩子之后才慢慢胖起来的,弟妹生了孩子,自然就好了。”林氏确实生得丰润,圆脸细眉珠圆玉润,典型的富家奶奶的喜兴长相。 闵四娘红了脸,低下了头,她本是新妇怕羞不敢说生孩子的事,只得指了桌上的点心替自己遮羞,“这是我的丫头和我琢磨出的新点心,取了个浑名叫百合糕,大嫂尝尝看。” 林氏拈了块点心入口,果然软甜可口,难得的是粘却不粘牙,颇有咬劲——“这可是糯米做的?” “正是,要将糯米煮熟,放进石槽里,不停的舀,要连舀十二个时辰才算成了。” “那岂不是和年糕仿佛?可我吃着却不是年糕的味,里面好像还加了别的东西……” “这个就是我的秘方了。”闵四娘抿嘴乐了,“不过大嫂若是真的爱吃,等下我叫银玲把这制糕的方子抄录一份给大嫂就是了。” 林氏忍不住又吃了一块,“这百合糕难得的是甜而不腻,不像是旁地点心,不甜吧没味,太甜又j得慌。” “这点心啊,配上碧螺春茶最好了……”闵四娘又亲自奉上一杯热茶。 林氏喝了,果然是齿颊生香,茶的清香味和点心的甜味,合着了一股说不出道不明香味,直冲鼻翼,“好,弟妹果然是七窍玲珑心,我本理来探病的,谁料想这点心也吃到好的了,茶也喝到好的了,倒像是来享福一样。” “大嫂既是喜欢,走时把这茶再包一包带走吧。” “我这又吃又拿的,这红参啊,送得值。”林氏笑道,她话说得憨厚,人也是宽厚实诚的样子,不知底细的人真真以为眼前是一尊活菩萨。 7、丫鬟心机 蒋家各院依照家规除了正院都只设茶水、点心房,不设专门的小厨房,各院的饭菜都是都是依着定例做好了装到食盒里,再由丫头们取来的,闵四娘说起来只是躺了一天,就觉神清气爽,不但身上有了热乎劲,连脸都红润了些,只是觉得嘴里没什么味道,加了一道酸笋鸡皮汤,只拿汤就了一小碗碧梗米饭,略吃了几筷子清淡的小菜也就饱了。 “六爷都吃什么了?”闵四娘漱了口,用帕子擦完了嘴角,问伺候饭食的锦环和锦凤。 “六爷胃口好,吃了两碗碧米饭,菜也吃了大半。” “嗯。”闵四娘点了点头,“晚上再让厨房熬碗鸽子汤给六爷送去吧。” 锦环只是答了声是,锦凤的脸色却有些变化,那鸽子汤是补身的,奶奶给六爷吃鸽子汤…… “这剩下的饭食扔了怪可惜的,你们拿下去用了吧。” “谢奶奶赏。” 闵四娘饭后惯喝普洱去油腻,金玲早就备好了茶水送上来,闵四娘拿了茶杯喝茶。 蒋佑方搬到书房住了四天了,玫苹也好,这院子里有别的心思的丫头也好,都蠢蠢欲动,闵四娘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她猜得没错的话今晚会有人得手…… 反正她是贤良的,通房也好,小妾也好,谁有本事谁上位,只要不挡她的路就成。 “奶奶,四奶奶来了。” 闵四娘眉毛一挑……她死的时候四爷和四奶奶薛氏还未定亲呢,她死后一年四奶奶才进得门,两人并无仇怨,只是这薛家…… 蒋四奶奶薛氏闺名静容,出身九门提督薛府,若非蒋家当时已经权倾天下,薛家也不会把嫡出女嫁给蒋家的庶子,单论容貌,四奶奶薛氏怕是蒋家媳妇中最美的一个,就算是闵四娘也是自叹不如,无论是娇艳的“陈雨霖”还是柔美的闵四娘,她两个壳子加起来都不如四奶奶一个人漂亮。 只是这样一位如花的美人,不但嫁得是庶子,那庶子还是个不争气的“黑羊”,身为蒋家子却和竹林党人走得颇近,若非娶了个好媳妇,怕是早就命不久长。 闵四娘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一个美女有多美,不用看她的长相,只需看她周围的人的态度就知道了。 四奶奶薛静容进来的时候,替她打帘的丫头玫红看着她的背影都不知不觉的呆了一下,足见容貌之美,替闵四娘扇扇的金玲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见薛静容,都忘了扇扇了,闵四娘咳了一声,金玲这才恢复常态。 薛静容似乎知道自己容貌出众,华衣美饰只会污了这份美,今日又只是来探病,并未刻意打扮,只着白底绣红缠枝花边的长袄,纯白月华裙,头上斜插了一只碧玉瓒,鬓边戴了朵红绒花,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装饰。 闵四娘坐了起来,“四嫂真的是稀客。”装做娇弱无力却想起身的样子,被银玲扶了起来。 薛静容赶紧抚了她的另一边,“弟妹即是病了就不要起来,我原该早些来的,只是我那孩儿这几天有些发热,走不开。” “我知道四嫂子忙。”闵四娘笑道,“我这一病啊,倒看出来了,这人病了头一两天好,人啊走马灯似的来,可是这病久了呢,来的人就少了,似四嫂这个时候来,真真是雪中送炭一般。” “瞧你这话说的,为捧我一个得罪了满府的人了。”薛静容笑道,“我们夫妻底子薄,满府最穷的就是我们了,这次来探病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是带了我亲手做的枣泥糕,来给弟妹尝尝。” “四嫂子您可别再说笑话了。”九门提督府出来的姑娘,就算是生母早丧继母当家,也不至于过得有多穷,更不用说薛家的外祖家也是侯门公府,说起来闵家颇有不如,只是薛静容与六爷蒋佑方差得年龄大,蒋佑方也确实淘气胡闹得不像话,否则这六奶奶的位子是她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锦凤进来通报:“五奶奶来了。” 蒋家五奶奶蒋张氏,闺名月娘,出身说起来最差,其父不过是不起眼的六品官,张月娘在蒋家的儿媳里是出了名的锯嘴葫芦,跟五爷蒋佑五人称一对闷罐子,轻易不说话,针扎下去都不吭声儿的主儿,许是跟闵四娘年龄相近,张月娘跟闵四娘还不错,这已经是她第三回来看闵四娘了。 张月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看见在外间屋跟锦环说话的薛静容的丫头了,想要走却已经晚了,只得硬着头皮往屋里进,“四嫂子好。” “你来了。”薛静容笑道,“咱们俩个也是有缘份。”她笑眯眯的拉了张月娘的手,两人往一起一站,美得更美,平庸得更平庸,只有闵四娘看见薛静容握着张月娘的手时,停留的时间比泛泛之交要稍长。 这两人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个交情泛泛,而是交情深厚,这个秘密却只有她们俩个也曾经做为孤魂野鬼在蒋家游来荡去的闵四娘知道。 “这要是再来一个,咱们正好能凑成一局叶子牌。”闵四娘半开玩笑的说道。 正说着呢,大奶奶林氏林慈恩进来了,“谁说要打叶子牌啊?” 闵四娘自己有言在先说要打叶子牌,也只好佯装病弱却强撑精神着她们一起打牌,混了个小输,大奶奶林慈恩却是大杀四方,一家吃三家,越打越开心。 “六弟妹这里真的是旺我,我一来啊就有好事。”林慈恩说道,“你教我做得那百合糕啊,大爷喜欢得不得了,还说要献给老爷尝尝呢……”林慈恩说到这里住了嘴,“如此倒像是要抢六弟妹的功劳了。” “都是自家兄弟,谁教敬给老爷都是孝敬。”闵四娘笑道,“大嫂可莫要见外。” “六弟妹果然是大方。”薛静容说道,她看了眼喜上眉梢的林慈恩,“大嫂最近真的是好事连连啊。” 林慈恩笑了,“我能有什么好事?” “这就要问大嫂了,我只是看出来大嫂红光满面喜上眉梢,猜度着有好事……” 林慈恩扔出去一张六条,“我的好事不多,要说是好事,也只有邵姨娘有孕了,她也是不容易,进门两年了,如今才怀上。” 闵四娘和薛静容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她这话说得不实在,却也没有揭穿,张月娘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了看手里的牌又看了看桌上的牌,“一万。” “胡了。”林慈恩笑道,“五弟妹啊五弟妹,你看她们俩个谁敢扔万字牌啊,我这单吊着一万呢,清一色。” “大嫂这手气就是好。”闵四娘笑道,眼睛向着窗外瞟了一眼,物候燥热万物生发,只是今天这么晴,晚上月亮八成会很大,某个人若要心想事成想必要费一番周折。 林慈恩是掌家的奶奶,自是不能坐太久,到了末正,就急着要走了,“太太那里的饭食我得去照应了。” 薛静容和张月娘也都是要照应自己的院子,预备着昏醒的,也都告辞走了。 闵四娘数着筹码,心里面想着自己的事,“二奶奶也够能拉得下脸的,这满府的奶奶都来看过奶奶了,就是她没来过。”锦环说道。 锦凤见锦环说完,闵四娘表情未变,也跟着帮腔,“可不是,还不是因为奶奶……” “别说了,不要在人家背后议论,做那长舌之妇。”闵四娘说道,朱么娘说到底还是修行不够,这满府的奶奶哪一个不比她城府深,她却自觉是蒋家奶奶中的头一份,简直可笑,“也不知道上次被打的雪姨娘怎么样了,怪可怜见的。” “听说伤得挺重的,二爷给请了个大夫,开了些药,见她脸上的肿消了之后,大半张脸都青了,不愿意看她的脸,也就不闻不问了。”金玲这话说起来,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那也是她不知自重的关系。”银玲说道。 “丫头姨娘都是奴才,有什么自重不自重的。”玫红这话说得就有些自伤身世了。 几个丫头都不说话了。 “行了,你们把这些收拾了,银玲,给我打些水来,我要擦身。”闵四娘闭了闭眼,雪梅当初也是一副不想做姨娘的样子,几个陪嫁丫头属她最正经,结果—— 闵四娘看着这些丫头,觉得莫名的烦燥,看着谁都像当初的雪梅。 到了半夜里,闵四娘起来喝水,值夜的银玲替她倒了水之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玫苹亥时进了六爷的书房,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叫人不要惊扰了他们,早晨的时候送碗八宝莲子粥过去。” “是。” 蒋佑方也好,蒋佑昌也好,都是嘴上甜言蜜语的,转过身该睡丫头的睡丫头,该睡姨娘的睡姨娘,她做“陈雨霖”的时候是为了有礼教拘着,心里发酸还要装大度,如今…… 闵四娘冷冷一笑,有玫苹替她分担着蒋佑方,她也能省些力气,盘算自己的事。 到了第二天天亮,闵四娘起身吃早点,蒋佑方面有羞色的进来了,见闵四娘面色如常,也做淡定状坐到了闵四娘旁边,玫苹也依着往例在旁边伺侯着,只是脸泛红霞,看起来就是春情荡漾的样子。 锦凤瞧着她的样子最不顺眼,见闵四娘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就更气了,端着芙蓉蛋羹的手轻轻往玫苹身上一碰,玫苹本来能躲开的,眼珠子一转索性更往锦凤这边撞了,一碗热烫烫的刚从茶水间的炉子上拿出来的蛋羹,就这样撒到了玫苹的手背上,烫得玫苹一声尖叫。 屋子里面一团的乱,蒋佑方见昨晚温存恩爱的玫苹被烫伤了,当时就跳了起来,指着锦凤刚要骂,就看见了不说话的闵四娘,摸摸鼻子坐下了,“这些丫头,越来越笨手笨脚了。” 闵四娘放下筷子,“来人,拿冷水给玫苹冲一冲,再取冰块冰着,女孩子的手伤着了可不好,锦环开我的箱子去拿烫伤膏来……” 她这么一发话,满屋子的人都有了主张,抚着玫苹去冲水的冲水,找药的找药。 “锦凤,是你笨手笨脚烫伤了玫苹,这几天就由你来伺侯着她吧,小心不要让她的伤口沾水。”闵四娘说道。 她这么一说,蒋佑方心里面暗自高兴,觉得闵四娘果然是大度的,却不知道锦凤比他还要高兴,玫苹的脸色变了变,看了眼锦凤,这个小娼妇无论有什么妖蛾子都休想成事,她当她不知道,六奶奶的陪嫁丫头里锦凤是最有“大志向”的,昨晚她要是去晚了,钻进书房的就是锦凤了。 8、第 8 章 闵四娘病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蒋吕氏那里请安,蒋吕氏看看她的面色,却像是比病之前还要红润一些,想想儿子跟自己说的事,心里却对自己这个儿媳妇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可是又说不上来,眼见得闵四娘低眉顺眼的样子,想要说几句,又看了看三儿媳妇秦氏玉珠,也就不说了,“起来吧,你的病刚好,今个儿不用急着立规距,回去歇着吧。” “媳妇的病是小毛病了,吃了药之后已经好利索了,在自己屋里偷懒了这些时日已然对婆婆和嫂子们失礼了,怎么好再回去歇着。”闵四娘说道,脸上挂着十足真诚的笑,走到蒋五奶奶身后自己的位置上站着了。 她跟五奶奶张月娘是满府里最小的媳妇,像是端茶啊,点烟之类的活都是她俩来做,张月娘笨笨的,做事却熟练,说不上有多灵巧,却不会出错,闵四娘亦是不出错,尽力不尽心,只是她生得秀丽,动作又轻巧,看起来赏心悦目的。 蒋吕氏瞧着她的样子,心里面的疑虑也放下了一些,正想再说几句话,二奶奶朱么娘说话了:“听说弟妹是小日子来了病的?若是有寒症怕是要早治,这事关子嗣耽搁了可不行。”她这套话完全可以在探病的时候偷偷说,她却在这大厅广众之下的嚷出来了,显然是把帕子的帐记到了闵四娘头上。 闵四娘看了眼蒋吕氏陡变的表情,低下了头,“二嫂……” “哪个女人家家年轻的时候没些说不得的病啊,生了孩子就好了。”蒋吕氏轻轻一句就将朱么娘的话挡了回去,“老大媳妇啊,你送来的那个百合糕我吃着倒好,人老了牙不好,又想吃些有咬劲的,这百合糕吃着正顺口。” “太太若是喜欢,媳妇每日做给婆婆吃也是可的。”大奶奶蒋林氏林慈恩本来拙嘴笨舌,不太讨喜欢灵巧嘴甜媳妇的蒋吕氏的喜欢,总被朱么娘压一头,如今朱么娘碰了个软钉子,她又得了吕氏的夸奖,自然喜形于色。 朱么娘搅了搅帕子,刚想说什么,就被三奶奶秦玉珠给拉住了,秦玉珠使了个眼色,朱么娘闭了嘴。 她们的这些故事自然没能瞒过众人的眼,薛静安上前两步,“太太,您得了好吃的东西怎么没赏我们这些小辈吃两块啊。” “你这猴儿,我一猜说吃的你就要精神了。”蒋吕氏对出身好模样好的薛静安是极喜欢的,看见她这么说,脸上那几道淡淡的细纹都笑开了,“来人,把那百合糕拿来,一人分她们一块。”她又看了眼林氏,“老大媳妇,你可别怪我借花献佛。” “太太,瞧您说的。”林慈恩笑道,她看了眼闵四娘,见闵四娘竟像是头一次听说百合糕一样,全无争功之意,不由得放下心来。 众人分吃了百合糕,又说了一会子话,就散了,闵四娘刚要上软轿,就见三嫂秦玉珠一直向她挥手。 “三嫂子,您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秦玉珠佯装犹疑……“只是有些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咱们是妯娌,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秦玉珠四下看了看,见大嫂林慈恩和四弟妹薛静安,看见她们俩个在说话,也都停了下来并没有上轿,“弟妹不如到我那里坐一坐吧。” “好啊。” 闵四娘一进院子,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在内院葡萄架下面的石桌旁,慈眉善目头梳得光光的妇人,低声给怀里的顽童念着书…… 那妇人见秦氏带着六奶奶闵氏一起来了,赶紧站了起来,福了一福,“奴婢给三奶奶和六奶奶请安。” “讲故事讲故事!讲故事!”刚刚靠在奶娘怀里听故事的蒋存斌对于奶娘的行为颇有些不满。 见闵四娘的表情暖昧,秦玉珠有些微哂,“存斌,你怎么这么不懂礼数?还不快给你六婶请安。”她又转过身跟闵四娘说,“这孩子被我惯坏了。” “小孩子嘛。”闵四娘随意答了一句,眼睛却丝毫不离那奶娘,奶娘夫家本钟,人称钟嬷嬷的就是了,如今不过三十许人,人长得白净清秀,做事也是干净利索的,往那里也站就透着清爽劲,对孩子也有耐心,可是这样一个人…… 钟嬷嬷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秦玉珠看了她一眼,“哥儿早晨起来吃了些什么?” “吃了一碗蛋羹、两个奶馒头、一小碟子凉拌麻油小黄瓜。” “又没吃肉?” 钟嬷嬷摇了摇头。 “你们这些人,为了怕哥儿哭自己受责难,就是一味的宠着哥儿,今个儿中午吃肉,不光哥儿吃肉,你们也吃肉,人家的孩子都是吃肉不吃菜,这孩子倒长了个和尚的肚子。” 闵四娘看了眼蒋存斌,比同龄的孩子略瘦,耳朵大大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的,心里只觉得微微一疼,鼻子一酸把脸转过去了。 “下去吧。”秦玉珠挥了挥手,“太阳上来了,领着哥儿进屋去吧。” “是。” 秦玉珠转身拉了闵四娘的手,亲亲热热的进了自己住的正房,这屋子男主人不在,收拾的花团锦簇的,满屋子的上等水粉味,倒和秦氏平常的行事相仿。 秦玉珠一坐定,待丫头们上了茶,就说开了,“弟妹,那百合糕是你送给大嫂的吧?” 闵四娘做惊讶状,“你怎么知道?” “这满府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秦玉珠说道,“大嫂这事做得不厚道,贪他人之功算什么本事?怪道她平日装得大度贤惠。” “大嫂之前跟我说了,我不在乎这点小事。” “你也算是聪明的,县官不如现管,如今大嫂子掌着家,咱们大到吃喝穿戴,小到一针一线都要经她的手,得罪了她软刀子治你也够难受的。”秦玉珠说道,她这么市侩的性子,却连蒋吕氏也一时奈何她不得,自有她的本事。 “大嫂是宽厚人。”闵四娘说道,“再说这百合糕啊,大嫂也改良了,比我做得略甜些,也更软烂,难怪太太喜欢。” “哼,长子长媳嘛。”秦玉珠说道,“你也是不知道大嫂子的难……”她又东拉西扯说了一大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闵四娘却总是把心思往钟嬷嬷身上放。 “那钟嬷嬷看着真是个利索人,看她给孩子念书,竟是个识字的?” “可不是,当初为了要她,颇费了我一番周折,存斌半岁了她才过来。” “难道她不是府里备着的奶娘?” 秦玉珠四下看了看,见屋里不是她的丫头就是闵四娘的,也就放下心了,“你进府的时日短,不知府里的事,咱们家原来的那位二奶奶,是被满门抄斩的逆臣陈元年之女,她进门之后娇横跋扈,太太看在她父亲的面上对她百般荣宠,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当初我只比她晚怀孕六个月,这奶娘也是她先挑的,她一举生了龙凤胎,更是被宠上了天,谁知道福没享几天……陈家的事发了,她无颜见人寻了短见,正巧我家存斌的奶娘病了,我就把她孩子的奶娘换了过来,谁料想那两个孩子没福,没几年也没了,你三哥暗地里倒说我不厚道……”秦玉珠见闵四娘渐渐没了表情,不由得继续为自己辩解,“婆婆若是存着保全那两个孩子之心,早把孩子带到正院去养了,也不会不管不问,有个好奶娘能有什么用?” 闵四娘艰难的笑了笑,这就是墙倒众人推,没娘的孩子够可怜的了,可是就有人还想让孩子更可怜些,“儿女都是缘份命数,许是那两个孩子——命不好吧。” “可不是。”秦玉珠说道,“说到儿女缘份命数,大嫂一直有一块心病。” “哦?” “她娘家哥哥官运上一直不差,如今已经官至巡抚,可就是无子,漫说是正房无子,连纳多少个小妾就是无子,背后有人说是他的缘故,大嫂为这事没少操心,我听说又差人送药到她哥哥任上了。” “嗯。”闵四娘听她说这些话,都是些闲话,心里有些略烦,眼睛一转,“三嫂,您说存斌不爱吃肉?” “正是。” “听说啊,京城十字街的素斋馆最擅做素菜,尤擅做假鸡、假鸭,不如先用这些假的引着,吃惯了,再换真肉……” 秦玉珠一听就笑了,“还是六弟妹心思灵巧,果然是读过书的人,见识就是广……” 闵四娘又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了辞。 她还刚进院,还没等跨过月亮门呢,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吵架,锦环想要快走两步申斥,被闵四娘拦住了。 只听里面玫苹的声音最大,“我让你给我打水洗脸,你头一回打凉水,二一回打开水,第三回人影子都没了,一直到现在才拿了这不干净的水来唬弄我……” “六奶奶虽让我伺侯你,可也没让我单只伺侯你一个,这一个院子的事呢,你就不能叫个小丫头去给你打水?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讲究倒是不少。”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想攀高枝吗?见着了六爷瞧你那屁股扭的……” “我可不像你,一门心思的勾引男人,什么扭屁股?我在傻丫跟前走路也是这么走的,我也要勾引傻丫不成?别自己一身屎见人身上穿黄衣裳就觉得也是屎了。” “你——” “我什么?等你成了姨娘再跟我这里摆主子的款!六奶奶是个好性儿的,我可不是。” “你等着,我若是有翻身之日……” 闵四娘冷冷一笑,锦环上前走了两步,“六奶奶回来了!谁在院子里鸡猫子鬼叫呢?” 这一院子的人都闭了嘴,瞧着玫苹都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玫苹看见锦凤掩饰不住的得意,知道自己上了锦凤的当了,心里面憋气又窝火,也只好跟着众人跪了下来。 闵四娘进了院,看了眼头发还没梳整齐的玫苹,冷哼一声,“锦凤,我让你照应着玫苹姑娘,你就这么照应的?” 锦凤赶紧磕头,“回六奶奶的话,奴婢事多……” “我知道你事多,傻丫,从今天起,你每日不必做别的事,照应着玫苹姑娘就是了。” “是。” 她这些话听着是抬举玫苹,可这一句又一句的玫苹姑娘实在是刺耳,玫苹贝齿咬着下唇,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闵四娘看了她一眼,进了屋。 一事归一事,眼下她有更大的事…… 她看了眼银铃,“传官房来。”说完她脱了外袍,进了后室,解完了手之后,银玲伺侯着她更衣,“银玲……”她在银玲耳边吩咐了几句。 银玲点了点头。 雪梅对着凌花镜,瞧着自己的脸,她脸上的青痕渐褪,花了大价钱在外面偷买的红伤药果然管用,连疤痕都是淡淡的,只是蒋佑昌是个花心的,心里面记着她毁容时的样子,想要哄回来可就难了。 幸好这院子里的姨娘,婉娘是个笨的,仲秋早就失了宠,否则她真的是哭都找不着调了。 她找着了腰间的钥匙,开了床底下的暗锁,露出一大箱子的珠光宝气,这府里的人都不愿意提原来的二奶奶陈雨霖,当初搜刮她的嫁妆的时候,可没有一丁点的嫌弃,却不知道陈雨霖最值钱的物件,全在她这个不起眼的姨娘手里呢。 若无这些东西,她也不可能在府里无往而不利,再怎么规矩大的人家,都是钱财能通神的。 她从箱子底拿出一个长条盒子,这盒子里的东西是她跟宫里面出来的老太监买的,足足花了她二十两金子,只盼着有一日能借这个东西翻身,如今——是用这东西的时候了。 只是二奶奶这些日子看得紧,蒋佑昌到婉娘的屋子里歇了一宿,第二天他人刚走,二奶奶就拎着婉娘的耳朵骂了一早上,什么,娼妇下做离不开男人全骂出来了,骂得婉娘连眼泪都不敢流。 这事儿,还得秘密着办…… 9、雪梅计成 闵四娘玩着手里的棋子,她名叫“陈雨霖”的时候就喜欢下棋,只是在新婚之时,连赢了夫君三盘,发现夫君冷然的眼睛之后,才决定不玩了,旁人问起,只说是事多无暇下棋。 如今她倒真有了闲情去摆棋子,一枚又一枚…… 金玲看了看闵四娘摆出来的棋局,只觉得棋盘被黑白两色的棋子占据了一半,却不知道是谁输谁赢,六奶奶手边的棋谱也只翻开了三四页的样子。 她看又看了眼从外面回来似是有话要说的银玲,不知道该不该通报。 “银玲回来了?”闵四娘说道。 “是。” “你去给我蒸碗虾仁鸡蛋羹,别人都蒸不好……我这里有银玲就行了。” “是。”金玲退了下去。 银玲进来时,闵四娘已经合上了手里的棋谱,“有什么事?” “奴婢偷偷潜到了雪姨娘的屋子,她屋子里确实藏了东西。” “哦。”闵四娘点了点头,雪梅偷偷贪了她的东西,以她狡诈多疑的性子,是不可能藏到自己触手能及的范围之外的,“除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 “她手里好像有鱼水香。” “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吧。”她早已经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室的闺中少奶奶了,鱼水香是什么她是知道的,这香是宫中秘制,只有某个从宫中出来的制香师,出来时偷带了些,又重改了方子,做出一些次一等的,卖到了民间。 “六奶奶,您若是想要她床下的箱子……” “我?”闵四娘挑了挑眉,“我不要,我不但不要,我还要帮她一把。” 银玲抬起了头。 “这世上啊,总有人不知死活,她那么喜欢争宠,就让她争赢好了。” 秦玉珠是个聪明的,百合糕的事她只私下里跟闵四娘说了,见闵四娘都没有宣扬出去的心思,也就闭了嘴,这满府里的人都觉得蒋吕氏和蒋朱氏可怕,那是因为他们没尝到活菩萨蒋林氏的厉害。 蒋林氏林慈恩,能从蒋吕氏手里分权,掌着蒋家和内银库,岂是易与之辈? 秦玉珠活到现在没什么本事,最大的本事就是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当然,这一条她是不会随便跟别人说的。 新来的六奶奶闵四娘年纪轻轻的,就知道避开大奶奶林慈恩的锋芒,秦玉珠把她也列到了轻易不要招惹的人里面。 所以闵四娘一副有求于她的样子时,秦玉珠自然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三嫂……我有一件为难之事,让要托三嫂去办。” “你我说是妯娌,跟姐妹也差不多,有什么话你说吧。” “我这次生了些小病,倒劳烦满府的嫂子们都去看我,我想办场百花宴,想请嫂子们吃酒。” “这是好事啊。”秦玉珠笑道。 “好事归好事,我因为帕子的事得罪了二嫂,我怕二嫂她到时候不去……”闵四娘低下了头,佯装十分为难的样子。 “哦,原来如此,这次的事我们私下议论是二嫂小心眼了,既然六弟妹如此大度,她若是不去岂不是真要伤了大家的情义?六弟妹你放心,就算是生拉硬拽,我也要把她弄过去。” “既是如此,这事我就交托给三嫂了。” 雪梅没有想到事情有那么顺利,她想要找机会,机会就来了,府里新来的六奶奶病愈之后,请府里的众位奶奶赴百花宴,二奶奶原不想去,被三奶奶一番哄劝也只得去了,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婉娘…… 把她这个半毁了容貌遭二爷厌弃的人,忘了个精光。 所谓百花宴酉时开宴,到戌时末也不未必会散,蒋佑昌从衙门里回来,一进屋就见屋里只有几个相貌平平的丫头守着屋子,颇觉扫兴,朱么娘为了防备他,身边连一个平头正脸的丫头也不留,防他如同防狼一般,“你们奶奶呢?” “我们奶奶去六奶奶那里赴宴了。” 蒋佑昌皱了皱眉,转身出去了,想了想就往跨院厢房姨娘们住的地方走,穿过了抄手游廊到了婉娘的屋子前,见婉娘的屋里也熄了灯,只有小丫头点了盏气死风灯在廊下绣花,“你们姨娘呢?” “我们姨娘被奶奶带去赴宴了。”小丫头还没等施完礼呢,蒋佑昌转身就走了。 他是离不得女人的性子,回了家往那里去都是清锅冷灶的样子,真的是越想越扫兴,正想打发人找朱氏回来,一转身却见雪梅住的屋子里亮着灯,粉绮罗窗帘半遮半掩,灯光剪影只见美人的轮廓,长发披散着从外面往里走,到了疑似放着浴桶的地方,轻解罗裳露出丰满匀称的身子,雪梅称不上绝美,却难得的好身材,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 蒋佑昌咽了咽口水,想起平时跟雪梅在一起的情形,立时情动不已,刚要往雪梅那里走,又想起了雪梅那张脸…… 正踌躇时,屋里的人似有所觉,半掀了窗户向外看,露出一截雪□□嫩的藕臂和小半张脸来,看见他在廊下站着,那人立刻关了窗,连屋里的灯也被吹灭了。 蒋佑昌被这么一撩拨,立刻就顾不得许多了,脸上有伤吹了灯自然是看不见的,难得的是雪梅那股子风情跟一身的好肉。 蒋佑昌一进雪梅的屋子就闻到一股子甜香,更觉兴致勃发,此时雪梅已经出了浴桶,只留屋内豆大的灯光,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更显得雪梅身上的皮肤萤白如玉,黑发如墨直垂到胸口,雪白酥胸半遮半掩,更是撩人。 “二爷……您怎么来了?”雪梅这轻轻一句,如泣如诉,蒋佑昌更是浑身软成一滩泥似的。 往前快走两步,抱起雪梅就往内室而去…… 所谓百花宴,是摆在花园之中,以百花入菜,将菜肴做成百花之形,饮桂花酒,喝菊花茶,极为风雅之事。 这次闵四娘请客,不光是府里的奶奶们都来了,连蒋吕氏都来坐了一会儿才走,闵四娘往来席间应酬对应得体,府里的奶奶们也是难得的清闲,就是朱么娘,原有些尴尬,坐久了也放开了玩了起来。 酒喝到一半,大奶奶林慈恩主张行酒令,闵四娘连连的告饶,“大嫂子饶了我吧,喝酒行令我是最不会的,在家里和姐妹们喝酒,次次都是我输。” “这次你做东,怎么先说起不行来了?”林慈恩笑道,“咱们不玩那些俗的,玩一次古雅的如何?” “什么古雅的酒令?”薛静安问道。 “我们不如效仿古人,投壶行令如何?” “大嫂既如此提议,可有器具?” “那自然是有的。”林慈恩微微一笑,就有下人清出了一块地方,拿出了样式颇古雅,阴刻了鸟兽纹的广口细颈圆肚壶,摆在正中间。 “这是古物。”薛静安一眼就认出来了,“倒颇此战国时的东西。” “四弟妹果然好眼光,不过这不是战国的,这是宋时所制的仿古壶,听说是徽宗用过的。”林慈恩笑道。 “既有这样的宝物,今如若不投壶,岂不是辜负了这宝物?”秦玉珠站了起来,摸摸那壶,又摸摸配套的白杨木无簇矢,不由得有几分的技痒。 “既是如此,我自是主随客便。”闵四娘笑道,“我们要先推出个司射来。” “这司射自然得由大嫂子来做。”秦玉珠说道。 “那是自然的了。”众人纷纷应和。 林慈恩面上尽是宽和谦逊之色,“既是推我做司射,我可是最铁面无私不过的了。” “就是看准了大嫂的铁面无私。”闵四娘笑道,亲自搬了椅子让林慈恩坐在司射的位置上。 林慈恩坐下之后,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又憋不住笑了,“既是我做司射,那就先说规矩——胜饮不胜者,一局每人投四射,投中多者为胜。” 众人又投长幼定了投壶的顺序,林慈恩亲自督着下人把黄豆投进壶里,又督着设灯光,颇为认真负责的样子。 闵四娘笑眯眯的看着她们玩,见银玲的身影一闪而过,慢慢的往花丛的暗处退去,“怎么样?” “成事了。” “她倒真是有手段。”闵四娘笑了笑,又慢慢重新走进人群中,银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在酒桌旁伺侯的丫头里。 金玲看了她一眼,“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半天不见你人影?” “我一直在姐姐身边啊,姐姐真的是忙得晕头了。”银玲笑道。 蒋佑昌只觉得这一晚自己生龙活虎,连做了三次才云收雨歇,躺在床上搂着雪梅只觉得神仙似的逍遥快活。 “我经过的女人也算是不少了,也只有你最能让我尽兴。” 雪梅没想到那药香劲儿大,倒被弄得浑身酸软,她虽是久经战阵的,也觉得有些疲累,此时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二爷……您走吧。” “我走什么?”蒋佑昌看了她一眼,原先只记得雪梅脸上半青,如今已经看不出青痕了,在月光之下脸上白得跟细瓷一般。 “等会儿二奶奶回来了,若是知道您在我这里,又是一番的麻烦。” “你是我的姨娘,她不在屋里,还不许我找姨娘了?原先总觉得陈氏是个木头,可也没她那样看得人死紧,不解风情。” “我怕她……”雪梅眼睛里泪光萤萤,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让人更觉得心疼,“二爷,您可怜可怜我吧。” “那个醋汁娘子!原想再娶一房能教养子女,没想到她为母不慈,生生的弄没了我好好的一对儿女,她自己又不会生儿子,又不准我碰姨娘,难道让我绝后不成?”蒋佑昌对陈氏无有什么真情义,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自认还是不错的,只不过他身为男子,不能管子女教养之事,孩子没了他也难过,虽说陈家的外孙不能当嫡长子养,好歹也是他的骨血,加上朱么娘一直未生儿子,他心里面怨恨她的根子就在这里。 “二爷正年轻,又龙精虎猛的,别说是再生一个,再生十个八个又有何难?”雪梅揉着蒋佑昌的胸口说道,“二爷,妾觉得,妾肚子里此刻就有二爷的骨血了呢?” “有了吗?这么快?二爷摸摸看……”蒋佑昌伸手就往下摸,雪梅拧着身子想躲,却把蒋佑昌撩拨得又是火起…… 朱么娘回屋时本是半醉,见蒋佑昌不在,火气立刻就上来了,“二爷呢?二爷在哪儿?” 满屋子的丫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转身就去打扶着她的婉娘,“你说,你这个狐狸精,你说二爷在哪儿?” 仲秋原本就在屋里等着,见这个情形立刻过来了,“二奶奶,您糊涂了,婉娘不是跟着您一起去的百花宴吗?” 朱么娘的眼睛在两个姨娘身上一转,立刻想起来不见人影的雪梅,“雪梅!雪梅呢?!” 10、算命 这边朱么娘想到了雪梅,刚要往外走,外面的门就被一脚踢开了,蒋佑昌抬腿一个窝心脚差点踢到朱么娘身上,幸好朱么娘身边的丫头是个忠的,奋不顾身的挡在了主子面前,那丫头被这一脚结结实实的踢到了肚子上,半天没站起来。 “一个女人家家的,半夜喝醉了回来,在满屋子的撒酒疯,你瞧瞧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蒋佑昌指着朱么娘说道。 “你去哪儿了?” “我看见你没在屋在书房看书了。”蒋佑昌挥了挥手,“都围在屋里干什么?你们奶奶喝醉了糊涂,你们也糊涂了吗?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都滚吧!爷要睡觉!” 朱么娘被他这么一吓,原本借着酒劲撒出来的十分泼劲儿全都散了,软软的人也倒了,让丫头们扶着上了床。 蒋佑昌衣服一脱往床上一躺,也很快入了睡。 除了在外间屋值夜的丫头,原本满满一屋子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无人理会的姨娘们,自然悄悄的散了,丫头提着灯在前面走,婉娘和仲秋走在后面,刚进姨娘住的跨院的门,就听见雪梅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唱小曲儿的声音。 仲秋低声笑了起来,“看来今晚她是真得手了,她可真是个有本事有志向的。” “她?她被二奶奶打成那样还有胆子……”婉娘吃惊的捂住嘴。 “反正她已然遭了二奶奶的厌弃,若不使尽浑身解数把二爷的心勾回来,她就真的只有等着死了,这回也是拼死一搏了。” “她这是何苦呢。” “我上次说了,让你别可怜她,这回她拿自己这个鸡蛋跟二奶奶这块石头碰,你也是只管看戏就是了。”仲秋说道,她说起来是蒋佑昌青梅竹马的通房丫头出身,却是最早被厌弃的那个,可在这院子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地位。 朱么娘轻易不找她的麻烦,蒋佑昌虽说没有再进过她的屋,她的吃穿用度却从未曾减过。 婉娘虽一直有宠,却因为性子懦弱常受朱么娘和雪梅的夹板气,反倒要机灵的仲秋照应。 婉娘听她这么一说,点了点头,“我昨个儿梦见原来的二奶奶了……” 仲秋看了她一眼,“都说她被通天观的道士给收了,难不成又入了你的梦?” “我只是梦见原来的二奶奶坐在原来的屋里哭,想一想她的祭日快到了,当初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可我却连她的一双儿女也帮不了……” “她的儿女也是姓蒋的,咱们这些为奴的,有什么本事去管姓蒋的祸害姓蒋的。”仲秋劝了她几句,“你若是实在心里不安,不如去庙里偷偷布施一些银钱,托人烧些纸钱就是了。” “嗯。” 自从进了七月,蒋府就陷入了某种神秘诡异的情形,人人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巡夜的婆子敲的锣声也比往日要响,下人们中间流传着一些诡秘的故事,就算是在白天,被派出去办事的奴婢们,也会特意远远的绕路,避开传说中闹鬼的某个院子。 主子们开始变得异常的温和,那怕是打个碗碟啊,丢个首饰、器具啊,都不会找下人们的麻烦,更不用说满府里挂着的各种灵符和护身之物了。 七月里鬼门开。 做鬼的时候正是“闵四娘”最逍遥自在的时候,如今她做了人,见这些人一番无用的施为,也是觉得好笑。 蒋吕氏从进了七月就开始吃长斋,对媳妇们也是比往日更温和亲切,“这做人啊,要积德,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这鬼神呢,也是怕贵人的。”蒋吕氏说道,说完之后又做了个拜佛的手势,“老大媳妇,过节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依着太太的吩咐,都备好了。” “嗯,七月初六再在京里的各大庙里做几个水陆道场,超渡那些无主的冤魂,让他们早早升仙,莫要流连人间。” “是。” 闵四娘微微一笑,蒋吕氏说得好听,“闵四娘”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蒋吕氏睡觉都不敢闭眼,幸亏从通天观里花了天价买了几道灵符,再加上她阳寿未尽,这才躲过一劫,如今……怕是再多的灵符也要护不了你了。 “太太,这眼看就要过节了,媳妇琢磨着不如再请涤尘道长来一趟,把咱们这个宅子走一遍……您看……”林慈恩想了想,还是把心里想说的事跟蒋吕氏说了,她总觉得“陈雨霖”并未走远。 “嗯,就要到中元节了,这府里孩子多,眼睛干净,让上人过来看一看也是成的。”蒋吕氏说道。 闵四娘心里却打了个突,涤尘要来了…… 原本像是涤尘这样身份的上人,就算是皇亲贵胄要去请,也要看圣上那边有没有空闲,蒋至先在官场纵横这么多年,靠的就是圣上的信任,他亲自挑明了到圣上那边一说,天昭帝欣然答应,派了涤尘到蒋家去“净宅”。 又是蒋佑明,带着涤尘满府的转,这次倒是不用遮遮掩掩的了,只是往来的丫头仆妇见了他,都是快速施了一礼,低头避开。 涤尘瞧见这些肃穆规矩,只是笑了笑,随意的指点了几处风水,又画了几十道灵符,帖在各个主要的院子,在路过“陈雨霖”原来的院子时,停下了脚步。 “那冤魂虽已经被我收了,这怨气却还在,这样的院子又不住人,最是爱招孤魂野鬼。” 蒋佑明一愣,“那可如何是好,还请上人指点。” “这院子不能空着,空着就容易招鬼,不如重新打扫出来,找些八字硬的下人住着,也免得再生事端。” 蒋佑明想想他说的也是实情,这院子空着确实是不成,可这院子在内宅里,若是找男子住着,多有不便,若是女子居住……这满府里就算是有八字硬的下人,可谁敢居住呢? “上人,您这个法子,说起来倒是不难,只是这宅子地处内宅,男子居住多有不便,若是女子居住……” 涤尘摇了摇头,“女子属阴,就算是八字极硬的命格,怕也是住不得的。” “还请上人指点……” “如此也只有封院了,只是封院之后,这院子里无论有什么动静,贵府的人都不要开院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多谢上人指点。”蒋佑明听明白涤尘的话了,他也只能把这个院子封了,让院子里的东西出不来。 两个人正说着呢,一个小厮跑了过来,“大爷,太太说了,想要请上人替她和奶奶们卜几卦,问问吉凶。” “胡闹,上人本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来净宅的,怎么能……” 涤尘不以为意的笑了,“既是贵府的太太有请,那贫道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说啊,这位涤尘道长,长得跟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相仿,十六岁时就因善解经善背经得了圣上的喜欢,他又炼得一手的好丹药,如今是圣上的一等得意人。”秦玉珠是这府里消息最灵通的,提起涤尘道长,自然是有一套故事要说。 “这位道长我见过,确实长得不错,笛子吹得也好,家祖母仙逝时,正是他带着人做得道场。”薛静安说道,“只是太过年轻了一些。” “是个年轻有为的。”原本听着媳妇们说话的蒋吕氏忽然插口,“我原也以为他只是凭着皮相好嘴又甜这才讨了圣上的喜欢,不过听老大说,是有些真本事的。” 闵四娘站在蒋吕氏的身后,听着周围的人小声的议论着涤尘,心里想着自己第一次见涤尘时应该是多大,她只知道父亲收留了一个男孩,府里还有人传言说那男孩是父亲的外室子,后来男孩就离开了陈家…… 眉目俊秀的涤尘进到正屋时,躲在帘子后的太太、奶奶们暗地里的赞叹声凝成了一声不小的叹息,如此温润如玉的美男子,却是身披道袍,脚踩麻鞋的方外之人,怎么能不让人感叹呢。 “给各位太太、奶奶请安。”涤尘是有品级的,只是略摆了一下拂尘做请安状,太太奶奶里也只有蒋吕氏和蒋林氏品级比他高。 “我们这些人闲来无事想要批一批命,倒是有劳仙长了。” 涤尘面露为难之色,“太太、奶奶们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找贫道过来说说话也是可的,若是算命……” “道长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蒋吕氏一听涤尘推脱,反倒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贫道的师傅曾对贫道说过,这生辰八字命数相关,旁人拿来请我们这些方外之人卜算与以命相托一般,所谓天机不可泄漏,法不传六耳,贫道卜卦算命从来都是辟一静室,只余贫道与卜卦之人,若是太太想要批命也就罢了,太太年高德勋本是长辈,若是满府的奶奶都要批命,恕贫道……” “原来如此。”蒋吕氏点了点头,“这府里的奶奶都有贴身的丫头,丫头们和少奶奶们,从不分彼此,道长若为避嫌,就让我这些媳妇,一人只带一个丫头,卜卦算命如何?” “太太这般肯切,贫道要再推脱未免失礼于人。”涤尘弯腰施礼,眼睛略微的一扫,与闵四娘对视一眼,两人都快速移开了目光。 “你到底为什么来的?”闵四娘只带了银玲,对着与自己隔了一个屏风的涤尘说道,她现在越来越搞不懂涤尘了。 “想看看你在蒋家怎么样。” “还能如何,做我应当做的事就是了。” “我有一件大礼相赠。” “什么大礼?” “当年你那一儿一女死后,奶娘被打了一顿逐出蒋府,全家远远的搬离了……” “你找到他们了?”这是闵四娘的一块心病。 涤尘隔着屏风冷冷一笑,“那奶娘不知道从哪里赚得的银子,在离京八十里处的一个小村子买了地,盖了房,我去时她还有一个小丫头伺侯着,我问她当年的事,她受刑不过总算是招了,她说是有人给了她银子,让她不要管你的一双儿女的。” “是谁?” 涤尘在纸上写了一个字,递给闵四娘,闵四娘看见那字,就是一愣,“我与她素无冤仇……”竟然不是朱么娘……也不是雪梅,而是她…… “她是太太的人。”涤尘说道,“否则那奶娘哪还会有命在。” “蒋吕氏!”闵四娘一拍桌子,“虎毒不食子啊!” “所谓隔层肚皮隔层山,她对蒋佑昌期望甚大,怎么会让蒋佑昌留下流着陈氏血脉的嫡长子和嫡长女呢?”当初“陈雨霖”不是被休,而是自尽,嫡妻的名份还在,她留下的儿女就是嫡长子和嫡长女。 闵四娘此时此刻恨不得立刻拿把刀杀了蒋吕氏,什么慢慢的复仇,让蒋家一家死绝,全都顾不得了。 “四娘,仇深似海也要从长计议。”涤尘说道,“让蒋吕氏现在就死,太便宜她了。” 便宜……闵四娘眼中怒火还是难熄。 “六奶奶,如果蒋吕氏现在就死了,她怕是要堂堂皇皇的发丧,体体面面的入祖坟,受蒋家万氏香火……”银玲最是知道闵四娘的心思,“六奶奶,陈太太是怎么死的?” “我母亲上吊而亡,被一圈芦席圈了,扔到乱葬岗……”闵四娘咬着牙说道,“我懂了。” “那奶娘自我走后,生了搅肠痧,肠穿肚烂而死,未满百日其夫便将妾室扶正,一双儿女无人照管,受尽折磨……” “好,好,好。”闵四娘连说了三个好字。 蒋家的奶奶们批完命,脸上挂着的都是暖昧不明的笑,只有朱么娘一副心有疑虑的样子,秦玉珠拉了拉她的袖子,“那道长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命里本是有子的,只是因有小人作祟这才让那孩儿不敢投胎。” “小人?” “还不是那帮子贱货。”朱么娘搅了搅帕子,她现在是有志难伸,有一身的本事却碍着蒋佑昌不敢发作。 “二嫂怎么糊涂了,如今二嫂是身边没有能帮着出谋划策的人,我虽和二嫂好,可总不能多管大伯子房头里的事,二嫂不如回家求一求公主,她年高德勋见识广,身边总有几个精明的,收拾那些小人……岂不是易出反掌?” 朱么娘一听秦玉珠的话,顿觉醍醐灌顶一般,她一直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单打独斗,身边的丫头虽忠心,却没有一个能给她出谋划策的,秦玉珠真的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朱么娘心里琢磨着回去该怎么说,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她留下守院子的心腹丫头银莲就把她拉到一旁,偷偷的说了几句话:“二奶奶,二爷那晚上确实是在雪姨娘屋里,那动静大得很,只不过人人都怕了二爷才没跟奶奶说。” 朱么娘差点把银牙咬碎,“还有呢?” “雪姨娘的小日子已经过了五、六天了……” “贱货!” 11、放河灯 朱么娘回娘家求援的消息,自然没有瞒过闵四娘,她吹着刚刚涂上大红色蔻丹的手指,露出了笑容。 朱么娘傻吗? 看着是挺傻的,明刀明枪的硬干,可若是换个精的又如何?有夫若陈佑昌,真来个精明的,怕更是要有志难伸,终日郁郁了。 说起来当初的蒋佑昌的确会装,装温柔扮体贴,一副正人君子状,“陈雨霖”又是个未经过多少世事的,虽是个聪明的姑娘,却也难敌夫君的刻意讨好。 倒是在朱么娘面前,蒋佑昌彻底不用演了,蒋家已经权倾天下至此,除了圣上本人再无人让他们忌惮,公主的外孙女又能如何?还不是做了继弦! 闵四娘从妆盒里拿出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名字是——仲秋。 仲秋对她来讲是个面目模糊的存在,只是蒋佑昌的通房中不甚得宠的一个,素来低调守规矩,在她身边侍奉虽不如雪梅细心,婉娘听话,却也是个不差的人,“陈雨霖”啊“陈雨霖”你究竟有多傻,才没能看出来仲秋是蒋吕氏安排下的钉子! 除掉雪梅她不会皱一下眉头,除掉害死她儿女的仲秋……不,还不是时机,有了仲秋在,蒋吕氏在蒋佑昌的院子里就有耳朵跟眼睛,多了制衡朱么娘的砝码……更何况她还有一处紧关结要的地方,始终没有想通。 除了仲秋,这条线就断了。 话说朱么娘回了公主府,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公主哭诉:“外祖母实在太狠心,让我嫁进蒋家做继弦,天生就矮人一头,那对短命鬼死了就死了,全府上下倒都觉得是我做的,如今我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你外孙女婿更恨了我,更不用说那些个姨娘……” 公主耐着性子听着她哭诉,到最后说到姨娘时,喝止了她“住口!堂堂官家小姐,蒋家的二奶奶旁地事办不妥也就罢了,连姨娘都管不住,你那些本事呢?你那些能耐呢?” “外祖母……”朱么娘拉着外祖母的手撒娇。 “你啊,从小我就对你说,不要学你母亲,你母亲拿捏住了你父亲,那是因为他性子懦弱,朱家又没有什么势力,他除了长相不错文章写的还成,没别的能耐,这才不得不低头,这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哪里值得女人去嫁,你母亲年轻时糊涂,这才错选了他,蒋佑昌是个不错的,配你不算你委屈,你又不用对前妻的牌位持妾礼,委屈什么?” “外祖母……” “男人啊,得要靠哄的。”公主说道,“先帝爷够能耐厉害吧?照样被燕贵妃哄得溜溜转,差点连今上都要保不住性命,如今那燕贵妃的儿子还做着寿王呢,若不是燕太妃被今上押在紫禁城出不去,不定能搞出什么妖蛾子,这都是因为燕贵妃会哄男人。” “外祖母……” “你长得也不丑,身段也好,你还年轻,放下些架子又能如何?”公主摸着朱么娘的脸说道,“你知道回来求援也算是长进了,喜姑姑是当年燕贵妃身边的人,你凡事要多听她的教导,你能学到些皮毛,在蒋家定能无往而不利,记住,蒋家是本朝第一家,你在蒋家翻了身,咱们家也好,朱家也好,才能长长久久的富贵。” “是。” 京城之中早有中元节放河灯旧俗,蒋家的河灯更不得了,蒋吕氏亲自画图督建的纸制河船,上面摆满贡品瓜果,船头各侍立精美的金童玉女,蒋家的少奶奶们也各自放着更小的河船灯,虽都避着蒋吕氏的忌悔不敢超过蒋吕氏的河船,却也一样是争奇斗艳,美伦美奂。 蒋佑方是个素来爱玩的,论读书识字比不上旁人,像是扎制河灯之类的事情,却是府里的头一份。 他为了讨好闵四娘,特意的从手工坊里挑出了几个异常精致的河灯出来,却见闵四娘亲手糊着几盏普通的莲花灯。 “四娘,你看这灯如何?不比你那莲花灯要好看许多倍。”蒋佑方笑道,手举着河灯显摆似地说道。 闵四娘抬头看那河灯,精致的睡莲底坐,扎得惟妙惟肖的地藏菩萨,确实是精美异常,“这可是六爷的手笔?” “我画的图,让匠人们扎的,今年不敢跟着混了,怕被老爷骂,结果也只有这几盏深得我心。” “那六爷不如帮帮我吧。”闵四娘笑道,拿了几个未糊完的河灯给蒋佑方,“我只喜欢这莲花灯。” 蒋佑方也是技痒,当即搬了把小凳坐下了,往竹子骨架上刷浆糊,“我们蒋家的河灯啊,在京里都是有名的。” “那是因为蒋家慈善不忍见孤魂野鬼没了着落。”闵四娘笑道,“六爷啊,咱们府里那间被紧紧的锁住的院子是怎么回事?我听丫头们讲得神乎其神的,都说是进了七月就要躲着那院子,那院子吓人得紧。” “那院子是我二哥原先住的。”蒋佑方说道,“你嫁进来的时日短,怕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 “六爷小看我了,谁不知道当年蒋陈两家曾经联姻,陈家败了之后,陈氏女在蒋家自尽而亡……” 蒋佑方听她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唉,当年的事太太做得过份了。” “哦?” “所谓罪不及出嫁之女,蒋陈两家的婚事是圣上赐婚,圣上断不会因为陈氏女而怪罪蒋家,太太却一定要逼死‘二嫂’,当年我人微言轻的,说了几句就被太太狠狠的打了一顿。” “六爷是个好人。”蒋佑方这人,志大才疏一肚子草包,却也有正直善良的一面。 “好人有什么用。”蒋佑方摇了摇头,“不说了扎河灯。” “你还没说为什么那院子要锁呢。” “还不是因为我‘二嫂’冤魂不散,那院子我去年去过,三伏天里还阴冷入骨,一个荒废的院子,居然连鼠蚁狐族都不曾有过,这府里养猫养狗的不少,却没有一只猫狗敢接近那院子,我原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也是不得不信。” “涤尘道长可是来驱鬼的?” “那妖道倒是说了鬼已经被他驱了,这府里确实是怪事少了,可那院子还是没人敢进,今年他又说那院子里怨气太大,怕招孤魂野鬼,弄了个什么口袋阵,说是完全封住那院子是不成的,只能设个阵法,让被怨气引来的孤魂野鬼进得去,出不来。” “那道士倒真是个怪人。”闵四娘说道。 “对了,他给你算卦,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我年少时多病,与父母缘浅,但却是个有福之人,安稳到老什么的,都是一路的套话。”闵四娘轻描淡写的说道,她看着蒋佑方的眉眼,却想起涤尘最后的警告——想要复仇就不要心软,蒋家再恶也不是人人都恶的,若是心软了或者是对蒋佑方动了心,复仇大计就会前功尽弃……女人最难过的是情关。 闵四娘的手一滑,被锋利的竹枝边缘划开了一个口子,蒋佑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痛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没事。”闵四娘低下了头,蒋佑方的手很暖,可她的心早已经冻成冰陀一样,涤尘实在是多虑了。 所有的河灯做好之后,闵四娘拿了黄表纸,粘着朱砂写字,一笔一画描着无人能识的字迹…… 红色的莲花河灯上写的是蒋存龙,粉色的莲花河灯上写得是蒋珍,绛紫的灯上写着的是陈王氏、白色的灯上写的是陈元年……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请你们护佑两个外孙……”闵四娘默念着。 蒋佑方看了眼上面写的字,“这些是什么字?” “这是阴文。” “怪道我不认得……” 中元节的夜晚,河灯照亮了蒋家的十里碧波湖,蒋吕氏的河灯一马当先,后面随着大大小小的精美河灯,闵四娘亲自将那几盏莲花灯放进河中,双手合什默默颁念,“孩儿们,跟着河灯走吧,河里水太冷了,跟着河灯走吧,河灯会带着你去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她睁开眼,却似看见一双儿女正在湖畔的树荫下嬉戏玩耍…… “走吧,走吧……你们的仇,娘一定会替你们报……” 她看了眼慈眉善目,一手牵着长孙,一手牵着长孙女的蒋吕氏,单看外表,她如同再世的观音一般,谁知道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 “六奶奶在看什么?”蒋吕氏发现了她的目光,只觉得心中一凛。 “我看太太,倒像是观音菩萨一般,您手边的这一对小儿女,倒似观音坐下的玉女与善财童子。” 蒋吕氏立刻就笑了,“你们这些人啊,谁也没有六奶奶会说话。” 闵四娘也跟着陪笑,暗自警醒自己,蒋吕氏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莫要被她看出破绽来…… 放完了河灯,蒋吕氏莫名其妙的觉得心神不宁,立刻招来了心腹的陪房裴大贵家的,“我让你打听的六奶奶的事,你打听得如何了?” “回太太的话,奴婢特意找了几个闵家的老人打听,却原来六奶奶年少之时,有哮喘之症,一到春暖花开时节就出不得门,闵老爷为了怕传扬出去耽搁嫡女订亲,这才把她送到了乡下。” “哼,那老货果然是骗婚,若非他掌着户部,又算得一手的好帐,我也不会答应他把女儿嫁给老六。” “太太,如今看六奶奶竟似真的病好了,奴婢特意问过她的丫头,六奶奶如今不避着花草,吃食上也无大的忌讳……” “怕是那海上方真的有用。”蒋吕氏说道,“她与陈家可有瓜葛?” “素无瓜葛。” “我原本觉得她小小年纪,被老大家的抢了百合糕的功劳却能沉得住气,是个心思深沉的,今日她又看我……”蒋吕氏回想起闵四娘当时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丹凤何在?” 站在她身后,穿着粉蓝比甲,长着一双上挑勾魂丹凤眼的丹凤,向前走了一步,“太太。” “我今就把你给了六爷,你要时时警醒小心,六爷院子里的事,无论大小都每日报与裴大贵家的。” “是。” 闵四娘上上下下打量着丹凤,果然是有一双难得的上挑丹凤眼的美貌丫头,布衣荆裙也难掩美貌,蒋佑方就在旁边坐着,看闵四娘的表情暖昧不明,竟生出几分的心虚来。 “太太她非说要送个丫头过来,我去请安时,就让我带回来了。” 闵四娘看了他一眼,“我见犹怜,何况六爷,既是太太给的,不如开了脸,晚上办桌酒席,乐呵乐呵,再让她陪六爷如何?” “如此甚好。”蒋佑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更觉得自己得了个难得的美貌贤妻。 这从天而降的丹凤,没惊着闵四娘,倒让这院子里的丫头们不甘心起来,玫苹是通房出身,本就是这院子里丫头中的头一份,她们原想这另一个通房丫头必定是六奶奶身边的人,锦凤又闹得凶,却没想到成事的是太太院子里的丹凤。 丹凤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脸上见到谁都是挂着笑,只是对玫苹不假辞色,玫苹手已经好了,却也推说身子不适,看了一眼丹凤就走了,太太送来的人,六奶奶都要让三分,玫苹虽心中不忿,也知道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 锦凤却是有些真被气着了,她原以为玫苹不得六奶奶喜欢,人又嚣张,六奶奶必定会选她做通房,替六奶奶拴住六爷的心,却没想到通房的位置被丹凤给抢了。 蒋家这样的人家,断断不会让未满二十岁的公子,身边有过多通房的,两个已经是正好,再多难免被人垢病蒋六爷好色。 她心里这么想的,脸上就带出来了,帮着丹凤安置时,整个脸僵得像是被人欠了五十吊钱似的。 丹凤能在蒋吕氏身边混出头,自然也不是易与之辈,见她这样不由得冷笑,她从包袱里摸出一根珠钗,“你是六奶奶身边的人吧?辛苦了,这珠钗是太太赏的,拿去戴着玩吧。” 锦凤是个识货的,她见那钗虽非什么极品的物件,上面的珠子却是成色上好难得的粉珍珠,若是平常人家的太太、奶奶得了都会识若珍宝,竟然丹凤这么随手就送出来了,她知道这是丹凤在示威,显示自己是太太的人,出手皆非凡品。 锦凤咬了咬嘴唇,“多谢了。” “谢什么谢,你我都是奴才,以后还要彼此多多照应才是。” 照应……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所谓的照应,怕是要有一番恶斗了。 蒋佑方虽然心里面喜欢闵四娘,却也不是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吃的,晚上的时候在闵四娘的屋子里磨蹭了半天,脸上带出了急切来。 “你若是想要去书房背老爷让你背的书,就去吧,不必在我这里抓耳挠腮的。”闵四娘说道,满屋子的人都知道背书是假,去睡丹凤是真。 “当真?”蒋佑方挺喜欢闵四娘的,四娘虽是名门闺秀,在床上却也是知情知趣的,只是那丹凤实在勾人,她又是太太送来的,不吃的话——未免驳了太太的美意。 “当真。”闵四娘这回笑的真的是出身真心,蒋佑方若真的一往情深起来,她反倒为难,如今蒋佑方这样,倒比当年的假正经蒋佑昌多了几分可爱,至少蒋佑方花也好,好色也好,都在明面上,不会暗箭伤人,跟这种人相处,不累。 蒋佑方也能看出来闵四娘这句话是出自真心的,不知道怎么的,心里酸了一下,看见闵四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竟有一些难过,他本也不是伤春悲秋心思细腻的人,此刻却希望自己聪明点…… “我不去了。”蒋佑方直接往里屋走。 “不行。”闵四娘摇了摇头,“我小日子快来了……若是沾上碰上了不好……” 蒋佑方看了她一眼,心里估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快一个月了,也就信了,“我睡外间屋。” “来人,把六爷的铺盖搬到外间屋来。” 夜已深,外间屋里只有一盏夜灯发出豆大的灯光,蒋佑方躺在罗汉榻上,只觉得莫名其妙的烦燥,他有贤妻如此,说出去都让友人称羡的,可却本能的觉得不对劲……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替他盖了盖被子,看见他睁着的眼睛时,似是受了惊吓,“六爷原来没睡,六爷可是要喝茶?” 蒋佑方看了眼那丫头,他认得她,是闵四娘身边的陪嫁丫头,叫锦凤的。 “端杯凉茶来。” “是。” 锦凤想着,她抢了这值夜的活计,实在是得计,那丹凤声势浩大的来了,却要被她半路截了胡…… 她端了杯凉茶过来,蒋佑方喝着茶,只觉得一股如兰似麝的馨香只冲鼻翼,他看了眼那个丫头—— 锦凤是个标致的美人儿,细眉细眼,皮肤白嫩,她见蒋佑方看她,不由得低下了头,露出雪白的颈子。 蒋佑方拉了拉锦凤的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奴婢是值夜的,主子没睡,奴婢怎么敢睡?” “这么说你知道爷没睡……特意来陪爷的……”他拉了锦凤的手摸索着,什么感情什么迷惑,蒋佑方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咳……”里间屋传来一声咳嗽,锦凤赶紧拉回自己的手,刚提起些兴致的蒋佑方也觉得扫兴。 此时帘子被掀起,出来的却是银玲,“原来六爷没睡着。” “嗯。”蒋佑方看了她一眼,银玲又瘦又小的,跟个没长大的小鸡崽儿似的,又看了眼锦凤,又觉兴味索然了,“你们这么来来去去的,爷睡不着,爷去书房睡了。” 他说完推被下了床,就往外走。 “奴婢去给六爷掌灯。”不甘心的锦凤往前追了两步。 “不必了。”他是个男子,脚步本来就快,锦凤又要去取灯,等她再追出去,屋外已经没人了。 锦凤气得一跺脚,回屋一看,银玲坐在灯下嗑着瓜子瞅着她直笑。 “笑什么笑!吃什么吃!” “小声点,吵醒了六奶奶,当心你的皮。”银玲把瓜子壳向她扔过去,回了里屋。 锦凤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只得强忍着怒气,慢慢收拾着外间屋。 却不知道银玲进了屋,对坐在床上听外面动静的闵四娘,笑得又开心又得意。 闵四娘也笑了笑,躺下睡了。 日子太无聊,这些小调剂,也是不错的。 只是这锦凤心术不正,用来制衡太太派来的耳目丹凤怕是要前前门拒狼,后门迎虎,这满院子里,又有谁合适呢? 12、雪梅有孕 喜嬷嬷在宫里时,人人都叫她喜姑姑,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头,细细弯弯的眼睛,看起来就带着三分的喜兴,朱么娘领着她回来的时候,只说是公主赐给她的嬷嬷,用来教养朱么娘的长女蒋姝的。 蒋吕氏是什么人啊,眼皮子一撩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却也只是装糊涂:“嬷嬷原来是哪个宫里的啊?怎么瞧着眼生啊。” “奴婢是在燕贵太妃宫里伺侯的。” “哦,原来是贵太妃身边的人,贵太妃深居简出,难怪眼生。”蒋吕氏笑道,“既然是宫里出来的,就不能按奴婢待,传我的话,喜嬷嬷在咱们家是供奉,每月从我的月钱里另加五两的月钱,四季衣裳、首饰、一日的三餐都按供奉的规矩来。” “多谢太太了。”喜嬷嬷躬身施了一礼。 这府里的供奉,自然是跟一般的奴婢不同,见主子不用跪,只施礼既可,年轻些的主子,倒要向他们见礼,不过喜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得了供奉的待遇,也并没有多受宠若惊,一切本是规矩,蒋吕氏送的是顺水人情。 朱么娘倒是喜不自胜的样子,“还是太太想得周到,媳妇到底是年轻,不如太太想得远。” “你这人啊,去了一趟公主府,人也懂事了,嘴也甜了。”蒋吕氏笑道,“回去歇着吧,好好安置喜嬷嬷,今个儿不用在我跟前立规矩了。” “是。”朱么娘施了一礼,这才带着喜嬷嬷走了。 站在蒋吕氏身后替蒋吕氏打扇的闵四娘看了她一眼,终于学聪明了吗?可惜有点晚了。 她做“陈雨霖”时,只觉得新媳妇立规矩辛苦、难熬,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事招来婆婆的责骂,如今倒觉得每日跟在蒋吕氏跟前,看她待人接物,从心里往外不把她当婆婆,只当是仇人,辛苦减了不止两、三分。 “四娘啊……”蒋吕氏忽然叫起闵四娘的闺名了,倒让闵四娘吓了一跳。 “太太,您有什么吩咐吗?” “做女人是要大大方方的,可也不要太放纵了男人了,古人说妻贤夫祸少,纵夫也是过,你懂吗?” 看来蒋吕氏这是为了锦凤勾引蒋佑方的事发难了,丹凤果然耳目灵通,她屋里发生的事,马上就报给了蒋吕氏知道。 “是。”闵四娘佯装委屈地说道,“六爷是个正人君子,轻易不调戏丫头,身边只有玫苹,太太送的丹凤他还未曾收用呢,何来的纵夫呢?” “你这傻丫头,你果然是不知道。”蒋吕氏说道,“那些个陪嫁的丫头啊,凡是有点姿色的,都掂记着爬主子的床,要严加管教才是。” 闵四娘一听说是陪嫁丫头,立刻红了脸,低下了头,尴尬得不行,满屋子的人也都有了些了然和同情,都觉得闵四娘是个单纯性子弱的,出了陪嫁丫头勾引主子的事,竟不知情。 蒋吕氏看她一番作为,心里也觉得自己是不是之前看错闵四娘了…… 闵四娘一回到自己的院子,直接奔回自己的屋里哭上了,“我自打生下来也没受过这份委屈,竟没想到被自己的陪嫁丫头打了脸,来人,快去找大嫂子,求她去找个人伢子把锦凤给卖了!” 锦凤本是在院子里守屋子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闵四娘回来就是哭,跟着闵四娘去了正院的锦环、金玲都面有怒色的瞪着她,一听说闵四娘要卖了她,锦凤立刻跪下了:“姑娘,姑娘您不要卖奴婢啊!奴婢自打跟了姑娘,心里面就一心只想着姑娘,并无旁的心思啊!姑娘这是听了哪个小人的挑唆,竟要卖了奴婢?” “小人?”闵四娘坐了起来,“锦环,给我打她的嘴!” 锦环素来是个老实的,如今被闵四娘支使着打锦凤,竟有些下不去手,金玲可不管那个,她本来就看欺上瞒下仗着有几分姿色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锦凤不顺眼,上去就给了锦凤一个耳光。 “叫你乱说话!” “姑娘,姑娘,您就是打死奴婢,也要让奴婢做个明白鬼啊!”锦凤虽硬生生挨了金玲一个巴掌,却顾不得去捂火辣辣的脸,只想问个明白。 “我没脸说!金玲,你讲!” “你自己不安份勾引六爷,倒要让姑娘跟着你一起背黑锅,被太太说是纵夫太过,漫说是姑娘,就是我们这些陪嫁的丫头也跟着一起燥得慌。” “姑娘,姑娘,绝无此事啊!”锦凤跪在地上,头磕得梆梆直响,“姑娘,奴婢绝没有勾引过六爷啊!姑娘若是不信,奴婢立时碰死在这里!” 锦凤也是个气性大的,见闵四娘不为所动,就是坐在那里哭,当下站了起来,低头就冲着墙冲过去了,她这边要撞墙,满屋子的丫头吓蒙了,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就要撞上去了,还是银玲是个机灵的,上去横着推了锦凤一把,锦凤有十分的劲儿,也被这一推卸了七分,头撞在墙上,只是晕了一会儿罢了。 闵四娘见这个情形,哭得都快抽过去了,眼睛一翻也晕了。 蒋佑方回了院子,遇见的就是这样乱哄哄的情形,妻子闵四娘竟然晕倒了,丫头锦凤头上流着血跪坐在地上就是哭,丫头们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这是怎么了?还不快去找大夫!”蒋佑方见闵四娘脸如金纸,牙关紧咬,只觉得心疼得要死,对着满屋子的丫头就是一顿的骂“你们这帮人都是死人啊!怎么让六奶奶气成这个样子?还有这锦凤,这是怎么回事?” 满屋子的丫头此刻倒都有了主张,都跪倒在了地上,一双双眼睛看得都是锦环,做为屋里唯一的锦字辈大丫头,除了她也没人有资格说话,“回六爷的话,六奶奶在太太那里被太太当面说不贤、纵夫,说六奶奶的陪嫁丫头勾引六爷,六奶奶是个脸皮薄的,回了屋里就是哭了,还要把锦凤给卖了。” “这是谁把咱们院子里的事添油加醋的传到正院的?是不是我半夜放了几个屁也要告诉太太知道?”蒋佑方不用想也知道,这事肯定是丹凤干的,她预备要被收用的“好日子”竟然没等到他,还听说锦凤跟他如何了,定要把这事报给太太知道,因此刀子似的目光就放到了一直在一旁装死人的丹凤身上。 闵四娘见差不多了,轻轻哼了一声,“六爷……”她这一身倒显得气弱游丝一般,“是我管教不严……六爷不必生气。” “你快躺着,明明身子就不好,又要每日立规矩,又要跟着这帮人生气。”蒋佑方赶紧扶了她躺下,“锦凤没勾引我,是有小人在太太那边下蛆。” “那又如何?反正我管不好陪嫁丫头的事,满府的人都知道了。”闵四娘说着说着又哭了,“我也是嫡出的闺女,从小虽是在乡下,那也是被祖父、祖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就只听说过旁人说我好,还没这么丢过脸呢……若是我御下森严,又怎么会惹太太不高兴呢?” “唉,你且放宽心,锦凤的事我去跟太太说,这丫头是不能留了,可也不能真让人伢子带走,就她那个年龄姿色,真带走了能有好去处吗?我有一个朋友叫常安宁的,家中无妾,就把锦凤送给他吧。”蒋佑方说道。 闵四娘是知道常安宁的,虽说此人号称是官宦子弟,却是个十足的破落户,家中只余下一间老宅子,还有大半租给了旁人,一家老小靠着租子过活,常安宁不知道怎么攀上了蒋佑方,整日靠着蒋佑方在蒋家打秋风,看起来是个体面的公子,却是个空心的。 “既是如此,也只有这样了。”闵四娘看了一眼呆愣的锦凤,“你就跟着常爷走吧……好歹也是个妾,比做丫头强些。” 锦凤还要再闹,却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给按住了,这些婆子早已经有了准备,怎么会再让她闹出撞墙把六奶奶吓得晕倒的事呢。 这边锦凤被拉走了,蒋佑方又搂着闵四娘好一通的安慰,“本来身子就不好,何必为了那些奴才生气呢?太太是个有口无心的,教训小辈都是为了小辈好。” “嗯,这事原也是我做的不对。” “唉,我身无长技,文不成武不就的,也只有不惹太太生气这一宗了,你且先忍忍吧,等我寻着机会,在太太面前替你辩解一二就是了。” 闵四娘拉了他的手,“你可别,这事若是让太太知道了,我就成了挑拨你们母子的罪人了,本来也是小事,是我脸皮薄这才闹成这样,我只盼着这事不要让太太知道呢。” “你啊……”蒋佑方搂了搂她,只觉得眼前梨华带雨,柔弱堪怜的女子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小小的一个人儿,倒挺能哭的……” 闵四娘靠在他的怀里,“有了六爷在,只要六爷肯护着我,我就是再被太太责骂,也不怕了。” “太太哪有那么吓人,好了,我去跟太太说,我们六奶奶身子弱性子娇,有事偷偷的背着人说,不要当众给六奶奶难看……” “你这么说……太太不会生气吧?” “旁人说太太会生气,我说太太一准不气……”蒋佑方将闵四娘娇娇弱弱只依靠自己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一夜之间也成伟丈夫了。 夜至三更,白天睡多了的闵四娘闭目养神,银玲从外面走了进来,直接躺到闵四娘旁边,今晚上闵四娘又是以小日子还没过为理由把蒋佑方拒之门外。 “六爷到底去找丹凤了?”闵四娘冷笑,她没想到丹凤那么傻,或者是丹凤没有想到蒋吕氏是那么的直接,一句话就把她这个钉子给卖了,蒋吕氏插钉子,根本就没打算瞒过儿子、儿媳,知道自己院子里有母亲的耳目,做事才知道顾及收敛。 “我在外面听,丹凤叫得怪吓人的。”银玲打了个哆嗦。 “她就是盼着六爷的宠幸呢,叫就叫吧。”蒋佑方带着火气呢,为完成“任务”似的去收用丹凤,丹凤能得着好才怪呢。 至于锦凤……她确实没想过这么早就处理掉锦凤,只是蒋吕氏让她措手不及了,没了锦凤,丹凤却彻底得罪了蒋佑方,也算是“对子”? “那个雪姨娘确实是怀孕了,我偷到了她偷偷倒的药渣子,拿去给懂医的人看,是保胎药。” “嗯,这事怕是朱么娘也知道了,不知道她又能做何打算。” 朱么娘的行动倒真的是有点出乎闵四娘的预料,或者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雪梅知道自己有了孕,心中窃喜之余也怕事情败露,只是一个人躲在屋里深居简出,从外面偷偷买来的保胎药也只敢一个人用小炉子偷偷的熬。 只要满了三个月,这一胎坐稳了,她就直接去找蒋佑昌,蒋佑昌没了嫡子嫡女,朱么娘又只生了一个女儿,正是盼子心切之时,必定会对她百般维护。 这一日她正在屋里偷偷的喝着药,外面的门被人强硬的推开了,她一看见来人,吓得立刻跪了下来,“妾身给二奶奶请安。” 朱么娘一进屋,就被满屋子的药味熏得直皱眉,“听说你病了,一个人偷偷熬药呢,我特意请了大夫来给你看看,我虽生你的气,但咱们都是一家人,有病别瞒着,耽误成了大病可就不好了。” 朱么娘说完了,一挥手,几个大力的婆子就把雪梅给架起来了,直接按倒在了床上,两个婆子上了床,一人按着雪梅的一只胳膊,另一个婆子把帘子一撩,“雪姨娘,生病了就要看大夫,您可千万别晦疾忌医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雪梅就算是想要挣扎两下也不敢,一是那两个婆子下手太狠,按着她的手劲极大,她挣扎不过,二是顾及肚子里的那块肉,若是这个时候受了伤流了胎,可真的就是得不偿失了。 那大夫本是常行走于京城大宅门的,见这阵式也不多话,弯腰低头到了床边,手搭在露在床边的手腕子上号脉,号完脉之后看了眼坐在外屋正位椅子上的朱么娘。 朱么娘知道大夫是怕说出来得罪人,“大夫,我家这位姨娘得的是什么病啊?可是有孕了?我们两口子至今无子,就盼着这喜信儿呢。” 那大夫施了一礼,“这位姨娘确实是有孕了。” “那胎可稳?” “姨娘这一胎,怀相很稳。” “好。”朱么娘脸上虽无多少喜色,却也无多少怒色,“来人,赏!”那大夫领了赏,就随着引路的婆子出去了。 朱么娘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喜嬷嬷按按她的肩膀,朱么娘握了握拳,“还不快放开雪姨娘,雪姨娘怀子有功,每月加一两月钱,吩咐厨房每日单加一菜。” “是。” 说到这里,已经是朱么娘的极限了,她又看了眼在床上坐着的雪姨娘,“你好好养身子。”说罢起身就走了。 雪梅还预备着演一出二奶奶迫害怀孕妾室的戏呢,却没想到戏肉没上来,朱么娘却走了,从来都是明火持仗的二奶奶,竟然学精了。 朱么娘又亲自到了蒋吕氏那里报喜,“恭喜太太,我们院子里的雪姨娘,怀上了。” 蒋吕氏也是一愣,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好。” 在蒋吕氏跟前立规矩的闵四娘,受到的惊吓也不小,朱么娘这次是真学精了——可还是那句话——晚了…… 13、戏里戏外 “陈雨霖”喜欢听戏,牡丹亭、长生殿、思凡……常为戏中的悲欢离合伤心落泪,如今做了闵四娘,真的是觉得这世上的事啊,比起戏文里的要更让人感叹,也就不爱看戏了,蒋吕氏是个爱看戏的人,过了七月,秋风渐起,天气转凉,这府里就开始以各种名目的请人来唱堂会了。 正巧四奶奶薛静安的生日是在八月初七,薛静安是个精乖的,立刻就缠着蒋吕氏张罗了起来,“太太,这一个夏天啊,热得人闹心得慌,如今到了我生日,太太可要赏媳妇个面子,准媳妇在花园子里摆几桌酒菜。” 蒋吕氏立刻就笑了,“瞧你说得可怜,好好的一个生日,怎么就沦落到要到花园子摆几桌酒菜呢应付过去呢?如今进了秋,正好让咱们家养的那些小戏子亮亮嗓子,免得到了中秋时在客人面前露怯。” “太太,咱们家那些小戏子的戏唱得是不错,可是总听也腻歪,不如请外面的角儿过来唱几出吧。”朱么娘也是个戏迷,一听说要听戏,立刻就来了精神。 “好,好,我听老爷说,如今庆丰班在京中最红,就请他们来唱几出吧。”蒋吕氏笑道,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薛静安和朱么娘也算是投其所好,自然是没有不准的。 到了八月初七那天,果然是请来了庆丰班,蒋家的后花园建着一座三层楼高的戏台,可以演大闹天宫这类的神话戏,戏台对面有平台,平日里若是来了外客,都是在平台安置,自家人看戏自有环绕着戏台建的两层高的观戏台。 蒋吕氏带着一众的儿媳,坐的就是面南朝北正对戏台的二楼之上,早有下人擦干净了桌椅备好了四季的瓜果、上好的点心、黑、白瓜子、带壳的落花生。 蒋吕氏先落了坐,六个儿媳左右各三燕字排开,身后又有十数个丫头伺候,这么多的人,竟连一声咳嗽声也无,端的是大家的气派,谁能想象蒋家是在蒋至先这一辈才发达的,祖辈不过是有十几亩薄田的农人呢? 蒋吕氏落了坐,喝了一口闵四娘端上来的雨前龙井,这才慢悠悠的开口,“老六家的,你是今年新来的,没在这儿听过戏,咱们家这戏台啊,是原首辅张凤臣大人住在这儿的时候留下来的,听说是请了名家的,这戏子在戏台上的唱念作打,坐在这观戏台上的角角落落都听得真真切切。” 闵四娘露出向往之色来,“我原先在家的时候,就听说这蒋家的戏楼颇有来历,原来竟是真的。” “比珍珠还真。”蒋吕氏的笑容慈和而宽厚,看起来是个极为慈爱的母亲,她又看了看儿媳妇们,“今个是老四媳妇的生日,你们跟她是平辈相交,都过去坐吧,不用在我旁边立规矩,我也好清清静静的听戏。”有了她这句话,六个儿媳妇这才告了退,又是一分为三,各在东西两侧的观戏台坐了。 这个时候又有戏班的班主娘子捧了大红烫金面的戏折子来到楼梯口,来请楼上的蒋家主子们点戏。 小丫头接了盛了戏折子的托盘,到了蒋吕氏身后二尺处跪倒,“请太太点戏。” 裴大贵家的接了戏折子,送到蒋吕氏手里,蒋吕氏看了一眼,“今个儿是老四媳妇的生日,让她先点吧。” 裴大贵家的又亲自送了戏折子到薛静安那里,薛静安点了一出《长生殿》也是贺寿的应景戏,戏折子又传回了蒋吕氏那里,蒋吕氏一看薛静安点的戏就笑了,这《长生殿》既应景,也是她最爱听的一折戏,随即圈了《思凡》,又把戏折子往下传,传到闵四娘那里,闵四娘一看都是些热闹喜庆戏,眼睛一扫,“听说这《金玉奴》是庆丰班的新戏,就捡最热闹的棒打薄情郎来演吧。” “这棒打薄情郎,又是什么典故?”张五娘本和薛静安、闵四娘坐在一处,听闵四娘点了捧打薄情郎,不由得疑惑起来,“这名字好生奇怪。” 薛静安和闵四娘互视一笑,薛静安道:“这戏既是六弟妹点的,就由六弟妹讲吧。” 闵四娘点了点头,将戏折子放了回去,小丫头端了戏折子走了,闵四娘这才开讲,“这故事来自《古今故事》全名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说的是乞丐团头之女金玉奴嫁给落魄书生莫稽为妻,金玉奴是贤德之女,每日督促夫君读书,谁想那莫稽考取了功名,却嫌弃妻子出身太低,全不念妻子贫贱之时提携之恩,携妻赴任之时将妻子推入水中,也是那金玉奴命不该绝,得淮西转运史许大人夫妇搭救,并蒙其收为义女,那许大人正是莫稽的上官,他假意做媒将义女再嫁莫稽,这一段戏就是夫妻二人洞房重逢。” 张月娘听得直咂舌,“有道是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莫稽实实的是凉薄狠毒之人。” 薛静安却是一笑,“这常理归常理,苟富贵即抛妻的却不知道有多少,金玉奴算是命好的,《琵琶记》?” 闵四娘拈了一块点心入口,棒打薄情郎……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冷笑。 闵四娘点的这出戏是最尾的一出,当金玉奴骂了一夜,又因为莫稽的好话跟许夫人的劝说原谅了莫稽,夫妻再度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时,四周围一片感叹,都说这金玉奴是苦尽甘来了。 金玉奴有何苦?又有何甘?此后日夜与豺狼共枕,可曾有一夜安稳? 只听得北观戏台上蒋吕氏连声的赞叹,“好戏,好戏,看赏!” 闵四娘冷哼一声,嘴角虽有甜笑,眼神却冰冷如刀。 雪梅自从怀了身孕,就谨小慎微,如今虽说是朱么娘变了,蒋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有孕的事,她也算是在蒋家长辈那里标了名挂了号了,可是却日夜不敢安枕。 不敢随意吃大厨房送来的饭食,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只与自己的丫头换下人的饭菜吃,生怕中了朱么娘的计。 这日薛静安生日,满府的主子都在后花园看戏,她倒是难得的清静,抱着一匣子外面买的点心,坐在廊下吃点心。 正巧朱么娘的长女蒋姝在院子里面追着朱么娘的小狗玩,雪梅看着穿着穿着枣红夹袄,大红的裤子的蒋姝,心里面想着自己的孩儿该是如何的模样。 蒋姝原本就看不起雪梅这个像是哈叭狗一样围着自己母亲转的姨娘,又听说姨娘有了孕,心里面就更不高兴了。 见雪梅这样盯着自己,立时就发作起来,“你做什么看着我?” “姑娘……”三岁主,百岁的奴,雪梅虽是姨娘,见了嫡出的姑娘还是要矮半头的,“我只是看着姑娘玩耍,想着姑娘就要有弟弟了,替姑娘高兴。” “弟弟?”蒋姝看了她一眼,“弟弟在哪儿呢?是谁把弟弟放进你的胳肢窝下面的?”她也曾经问过弟弟从哪儿来之类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多半是从胳肢窝生出来的。 雪梅笑了,“姑娘的弟弟在我的肚子里呢。” 蒋姝虽小可也知道嫡庶之分,当即就怒了,“我的弟弟怎么会在姨娘的肚子里?” 奶娘本来也是朱么娘的人,自然是看雪梅不顺眼,见雪梅被一个七岁多的孩子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暗地里偷笑,不做丝毫阻止。 “姑娘……”雪梅心中暗恨,只因她肚里的孩儿未出世,见了这毛孩子也要矮三分,“奶娘,还不快把姑娘抱回去。”等她孩儿出了世,长大成人,看她怎么对付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头! “你不过是个姨娘,有什么资格管我?”蒋姝更是生气了,她低头拍了拍小狗,“喜旺,咬她!” 蒋姝的小狗本来就是被训化过的,蒋姝下了令立刻就充着雪梅扑了过去,奶娘这才觉得要坏事,忙冲过去追狗,“喜旺!回来!” 雪梅年轻时也是吃过苦的,比不得一般的闺阁弱女,一见这情形立刻一闪身进了屋,把门关得死死的。 那喜旺得了主人的号令却见雪梅避进了门里,气得在门外吠叫不停,爪子不停地挠门,雪梅拿小凳子堵了门,坐在凳子上不停地喘气,那个小贱人,等会儿有她好看的! 蒋姝本也是个任性的,当即把奶娘甩到了一边,指着那门嚷道:“继续咬!继续咬!” 那小狮子狗个头虽小,却是个有毅力的,真就一直咬起来了,爪子把门划得一道一道的。 蒋佑昌不是个爱听戏的,也不爱跟女眷们常凑在一处,正巧遇上了同样无处可去的蒋佑方,兄弟俩个说说笑笑的就往蒋佑昌的院子里来了。 “二哥,哪天您跟我一起去听听杨老板的长坂坡,比那些文戏好看多了。”蒋佑方比手画脚的说道。 “你啊,若是把玩的功夫花在学问上,也不至于到如今还是个孝廉。” “咱们家有你和大哥就成了,何必总是牵扯我呢。”蒋佑方是个一提仕途经济就头疼的。 “你啊,过了中秋你跟我一起去父亲那里说说,好歹谋个职缺,整日这般游手好闲的,怎么养活妻儿?”蒋佑昌点了点蒋佑方的头。 兄弟俩正说着呢,就听见小狗叫、蒋姝骂、奶娘在一旁劝,一个小丫头子抖得像是小鸡崽似的躲在月亮门洞那里,看见蒋佑昌回来了,赶紧跪下了,“求二爷救救我家姨娘吧,我家姨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冲撞了姝姑娘,姝姑娘要放狗咬死我们家姨娘。” 蒋佑昌本来就偏疼雪梅,得知雪梅有了身孕就更偏疼了几分,蒋姝虽是嫡出女,却长得似朱么娘一般,又被纵惯得过份,当即便信了。 “姝丫头!你这成何体统?哪有一点首辅之家官宦之女的样子?” 蒋姝听见蒋佑昌一声吼,又看见蒋佑昌黑着脸进了院子,吓得立刻就哭了,蒋佑方是个喜欢孩子的,虽不喜朱么娘,对蒋姝却是不错的,见蒋姝被骂哭了,立刻快走两步把蒋姝抱在怀里,“二哥,你这是做什么?孩子才多大点?吓出病来可怎生是好?” 蒋姝一见六叔来了,觉得有了靠山,哭得更响了,“唔唔……六叔!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娘!” 蒋佑昌也觉得为了个妾骂嫡出的女儿不对,可是见蒋姝一直哭,就觉得心烦难耐,见那狗还在咬,门也被抓得一道一道的,“孽畜!”上去就是一脚,把那狗踢得在空中滚了好几滚这才落地。 “喜旺!喜旺!”蒋姝极爱喜旺,见喜旺被踢,当下就踢着腿哭开了,蒋佑方一个大男人都抱不住她,又怕把她摔了,只得把她放到了地上,蒋姝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躺在地上打着滚的哭,“爹踢死了我的狗!爹有那个臭女人就不要我了……”到最后她也不是哭了,就是干嚎。 雪梅在屋里一看这情形,立刻冲了出来,跪倒在地,“二爷,二爷不是姑娘的错,是我不对,不应该碍了姑娘的眼,二爷……您饶了姑娘吧。” 蒋佑昌本来就被蒋姝哭得头疼,看见雪梅梨花带雨的,穿着宽松的衣裳跪倒在地哭求,更觉得心疼。 “你也是的,何必出来呢!”他这话听起来是指责雪梅,却是说蒋姝的不是了。 蒋佑方听着都不是那么回事,“二哥,姝丫头是小孩心性,二哥你何必如此。” 他又弯腰抱起蒋姝哄。 这一来二去的闹哄哄的,连刚散了戏逛园子的蒋吕氏和蒋家的奶奶们都知道了,来报信的小丫头自然知道雪梅和朱么娘哪个更不能得罪,话说得精准极了,“太太,您快去看看吧,二爷因为姝姑娘的狗冲撞了雪梅姨奶奶,正在发脾气呢,六爷都劝不住。” 朱么娘原本要发作,喜嬷嬷一拽她的衣服,朱么娘立刻就跪下了,“太太,姝丫头被我宠惯太过,失了管束,得罪了二爷的爱宠,如今……” 蒋吕氏眉头一皱,“好了,不过是有个孕的姨娘,还不知道生出来是个啥东西呢,她是哪门子的姨奶奶?走吧,我倒要看看,姝丫头是怎么冲撞了她了。” 雪梅还在哭诉可怜,蒋佑昌正在指着蒋姝骂,蒋姝闭着眼睛打着滚的哭,蒋佑方弯着腰就是抱不着她,奶娘在一旁跪着哭,蒋吕氏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姝丫头!你给我起来!”蒋姝一听是祖母的声音,立刻坐了起来,一溜烟跑到蒋吕氏身后。 “祖母!我爹要打我!” 朱么娘也接得顺溜,搂了蒋姝就跪下了,“姝丫头,你闯了大祸了,还不向祖母讨饶!” 蒋佑昌见她们母女这样,更觉得蒋姝的一番作为是朱么娘教的了,“你这泼妇,好好的姑娘让你教得跟地痞无赖一般!” “你给我闭嘴!”蒋吕氏指着蒋佑昌骂道,蒋佑昌骂朱么娘她倒不如何,蒋姝素来深得蒋吕氏的喜爱,见蒋姝滚得一身灰,哭得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立刻生了气,“为了一个姨娘,你倒把嫡出的姑娘给逼得不行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老爷!” 蒋佑昌立刻跪了下来,“太太……” 雪梅见势不好,继续下去自己要吃亏,当即捂了肚子——“我肚子疼……”说完就晕了。 蒋家二房的这一出戏,倒比戏台子上演的还要热闹。 14、人杀人 从二房的院子回来,蒋佑方和闵四娘都是一副累瘫了的样子,蒋佑方换了家常的衣裳,光着脚丫子泡脚,“二哥这事办的不对,再怎么样也不能为了旁人伤着自己的亲骨肉。” “姝丫头也是太过任性了些,她也有七岁了吧?”她的孩儿也没了七年了。 “可不是,当年……珍丫头乖巧又听话,姝丫头不如她。”蒋佑方也想起了当年那个会甜甜的叫自己六叔的小丫头,“可惜我年龄太小,人微言轻的。” 闵四娘低下了头,“六爷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何不把他们的骨灰从庙里移出来,好生安葬?” “在庙里还有神佛庇佑,移出来了又入不了蒋家的祖坟,他们俩个要受人欺负的。”蒋佑方摇了摇头,也没了泡脚的兴致,擦干了脚,直接上了床。 “要不,六爷哪天带我去上柱香吧。”闵四娘闭了闭眼说道,是啊,移出来要受人欺负的,入蒋家祖坟——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 “也好,让他们认识认识六婶。”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闵四娘就爬起来梳妆,直奔正屋,蒋吕氏卯时即起,去晚了要招人眼的,蒋佑方被搅得翻了个身念叨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就又睡了。 闵四娘只是略进了几口燕窝粥就坐上了软轿,直奔正院而去,路过二房的院子时,却见院内人头攒动似有异样。 “走吧。”闵四娘脸转向一边,嘴角露出一抹笑。 到了蒋吕氏那边,四嫂薛静安正在给蒋吕氏梳头,大嫂林慈恩也到了,“给太太请安。” “来了。”蒋吕氏看了她一眼,“老六媳妇,你年轻,你觉得我今天这个头型怎么样?” 薛静安给蒋吕氏梳的是抛家髻,蒋吕氏保养的好,不看年龄单看长相再配上这发髻竟如三十多岁一般,异常的年轻,“太太,您还是梳这头好看,显年轻,说句越矩的话,您跟我们站在一块儿,说您是平辈人,也是有人信的。” “我说吧,还是太年轻了。”蒋吕氏笑了笑,“拆了吧,梳圆髻,孙子都有好几个了,这头型好看是好看,不端庄。” “太太,您保养得好,梳这个头型一点都不难看。”林慈恩笑道,她也夸了蒋吕氏半天了。 薛静安把梳子一扔,“太太,您看在我忙活了半天的份上,就梳两天这个头吧,好看得紧。” “是啊,好看得紧。”闵四娘也跟着帮腔。 “你们这几个猴精!是要把我扮成个老妖精了。”蒋吕氏嘴上是这么说,脸上的笑却是掩不住的,她又照着镜子瞅了半天,“那就依你们的,梳两天,至多两天。” “是。”三个媳妇都跟着笑了。 没过多在一会儿张月娘有些慌张的进来了,“太太……出事了。” “怎么了?”蒋吕氏还在疑惑,往日朱么娘和秦玉珠两个不是头一个到她这儿的吧,也不会是最后到的,今个儿来的晚了…… “媳妇路过二房,只见里面人来人往似是有事,过去一打听,竟是二房的雪姨娘不见了,二爷指着二嫂的鼻子骂向她要人,三嫂正在那里劝着呢。” “这个老二!每日不闹出点什么事来,就不安生!”蒋吕氏脸上满是怒色,“这次我不管了,看看二房能闹出些什么事来。” “太太,我估么这事是那个雪姨娘知道自己闯了祸,怕二嫂责罚躲起来了,必不会有什么大事,太太不要为这样的小事伤了身子。”薛静安说道。 “正是,所谓马勺没有不碰锅沿的,二弟他们两口子打打闹闹的,好的时候也是如胶似漆的。”林慈恩也是一直给蒋吕氏宽心丸吃。 “哼,好不好都是他们夫妻的缘份,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了,传饭吧。” 四个媳妇伺候了蒋吕氏早饭,桌子还没撤呢,就见朱么娘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是秦玉珠。 “太太!太太!二爷的姨娘自己想不开在河边的槐树下上了吊!二爷非说是我害死她的!要休了我!” “谁?谁上吊了?”林慈恩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听朱么娘这么一说,心里直打鼓。 “还能是谁!雪梅那个贱人!” 她这边话音未落,蒋佑昌冲了进来,“太太,我要休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蒋吕氏的茶杯就扔出去了,擦着他的脑门飞了过去,“你们一个一个的好生孝顺啊!我养你们这么大,竟连一顿安稳饭都吃不成了!” 蒋佑昌见蒋吕氏这是真的动了怒,赶紧的跪下了,朱么娘也知道自己这次是闯了祸,跪得也很顺溜。 闵四娘赶紧的扶了蒋吕氏,“太太,太大您熄怒……”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冤孽啊!一大早晨的也不知道去衙门里公干,倒在后宅里为了一个姨娘闹起来了,妾通买卖,谩说她是自尽,她就是真被你媳妇打死了,又能如何?左不过陪她娘家几个钱罢了!还不给我快滚!!” 蒋佑昌磕了个头,低头走了。 朱么娘还张张嘴想说什么,被蒋吕氏瞪了一眼,“你也给我滚!” 这满府的人都知道蒋吕氏的性子,她要是肯骂你,你讨饶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若是连骂都不肯骂你了,在蒋吕氏那里真的是对你失望透顶了。 蒋吕氏被蒋佑昌夫妇气得胸口直疼,挥退了儿媳妇们,躺在美人榻上直捶胸口。 “老二和老二家的啊,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太太,奴婢觉得这事颇有些蹊跷……” “还能有何蹊跷!我原本以为她改好了,学精了,没想到还是个棒槌!那个喜嬷嬷也是个银样蜡枪头!” “二奶奶就是那样的直筒子脾气,若是说她把雪梅狠狠打一顿,打得她一尸两命奴婢信,若说她吊死雪梅……奴婢不信。” “哼,这事保不齐是喜嬷嬷干的。”蒋吕氏说道,“不会是旁人做的,二房院子里婉娘是个胆小如鼠的,仲秋不会那么蠢,弄死雪梅她一点好处都没有,除了老二家的不会是旁人。” “还是太太想得周全。”裴大贵家的心里面还是有疑惑,可是除了朱么娘,别人谁能跟雪梅有那么大的仇?要害她一尸两命?而且还能在二房的院子里来去自如?也只能以为是喜嬷嬷出的主意了。 “朱么娘是不成了,可怜我的儿竟然平白的没了个孩儿……” “太太您是说……” “二房不能没有嫡子,佑昌本来就差了佑明一头了,如今世人都说佑明是次辅……”蒋吕氏咬了咬牙,“纳贵妾,给佑昌纳个贴心贴肺的姨奶奶!若是生了子,我就做主把她给扶正!我能扶她朱么娘上位,也能把她赶下去!” “太太可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 “老爷心腹的师爷司马师爷有个闺女,前年死了未婚夫,托到如今十八了还没订亲……” “太太说得是静姑娘?” “正是。” “静姑娘的人品才貌配二爷倒是极相配的……” “静丫头除了出身差些,哪一点不比陈雨霖、朱么娘强?就是她了!我晚上就跟老爷说,让老爷亲自做媒!” “是。”司马静……旁人不知道,裴大贵家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个人精中的人精,人都说司马师爷是老狐狸,司马静那就是小狐狸!人长得漂亮不说,还嘴甜会讨好人,从小就把蒋吕氏哄得一愣一愣的,差点收了做义女,她嫁了蒋佑昌——朱么娘的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更不用说司马师爷是蒋至先的心腹,蒋至先对他言听计从,有了这样的岳父,蒋佑昌在蒋至先跟前,自是无往而不利…… 蒋吕氏怕是从司马静的未婚夫死了,就谋划这事,如今朱么娘闹起来了,正好给了蒋吕氏借口…… 所谓的扶正——还能休妻扶正不成?无非是“恶疾”而死罢了,朱么娘啊朱么娘,你真的是自己找死啊。 雪梅死了,这事不管朱么娘怎么喊冤,说不是她干的,这满府上下若能找出一个人信她的,那也就只有闵四娘了。 雪梅守着一箱子的财宝,却不能直接拿出赏人或者是如何,只有趁着被她买通的婆子值夜时,偷偷溜出去,在蒋府后花园一处僻静的所在,偷偷交给她娘家哥哥去卖。 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就被银玲摸清楚了她的底细,这晚正巧时机恰当,闵四娘一不作二不休,用沾了蒙汗药的帕子迷倒了她,和银玲一起将她吊死在槐树下 那一箱子珠宝,也被银玲盗了出来,两人将珠宝藏到了早已经被封的“陈雨霖”的旧居,这院子里闹鬼的传闻极盛,平日根本没人敢接近。 待她们回到自己所居的院子时,满院子的人因为吸了银玲下的“线香”,根本毫无所觉,第二天天亮只是觉得一夜好眠而已。 闵四娘将绣好的梅花图扔进了火盆,在火盆里梅花图快速的化为了灰烬。 世人只说鬼可怕,却不知道鬼至多只是吓人,杀人的——只有人! 15、观音堂 闵四娘将绣好的梅花图扔进了火盆,在火盆里梅花图快速的化为了灰烬。 世人只说鬼可怕,却不知道鬼至多只是吓人,杀人的——只有人! 二房怎么样,与闵四娘这个六房的奶奶无关,蒋佑方原是对蒋佑昌宠妾灭妻有些不顺眼,雪梅死了以后又觉得朱么娘心狠手黑,做事不留余地,当着闵四娘的面抱怨了几句,也就撩开手不管了。 闵四娘又开始描花样子,这次描的是八骏图,只是这次八骏图描得特别的慢,画了几笔就扔到了一边,又描起了踏雪寻梅图…… “奶奶,您这是又要画梅花?”金玲是个眼睛尖的,又看见了闵四娘在画梅,有些疑惑。 “我这是要踏雪寻梅,踏雪是意趣,至于这梅寻不寻到都无妨。”闵四娘笑道。 银玲端上来一盅人参乌鸡汤,“奶奶,这人参乌鸡汤是六爷特意寻了方子,吩咐厨下做的……” 闵四娘看了一眼那鸡汤,“放着吧,凉一凉我在喝。” “凉一凉在喝就误了时辰了。”蒋佑方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穿了件素蓝的夹袍,腰带是宝蓝绣白麒麟纹的,平日常戴的嵌了红宝石的抹额也换成了猫眼石,眼见得是外出祭拜什么人的装束。 “六爷您这是打哪儿来?或者要往哪儿去?”闵四娘的手抖了抖,放下手里的画笔。 “我不是说要带你去庙里祭拜我那两个苦命的侄儿侄女吗?今天不冷不热的,正是时候。” “那……那也要我回禀过太太……”闵四娘的嘴唇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她低下了头,掩了过去。 “我已经跟太太说了,说你久未在京城居住,我想要到庙里走走逛逛,太太已经准了。” “那我就放心了。” 孩子……她的孩子……她终于能见到她苦命的孩子了吗? 京里旧俗,夭折的孩子魂魄不全,若是进不得祖坟,不能得祖宗保佑的,多半会在京城以东观音堂供奉骨灰,待父母仙逝之后,再行安葬,蒋存纯和蒋珍两个小小的骨灰罐子,就那样呆在骨灰架子上,跟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呆在一起。 蒋佑方拿出一方白帕子,“我原想把他们给移走,可是蒋家和陈家的仇人太多了,他们在这儿跟这些百姓的孩子在一起,倒安静些。”他说着拿了帕子去擦罐子上的灰尘。 “是啊,倒安静些。”闵四娘伸手去摸那骨灰罐子,强忍着的眼泪几乎要喷涌而出,孩子啊孩子,是娘太傻太软弱,是娘对不起你们,是娘害得你们小小年纪就要呆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娘已经把雪梅送下去陪你们了,你们等着,娘不会让你们等太久了…… 她正在失神之时,蒋佑方已经把两个骨灰罐擦干净了,摆好了下人备好的贡品,看她仍在愣神,蒋佑方拉了拉她,“吓着了?这地方是有些阴森,我们去碑林走走。” “碑……”闵四娘现在只想在这里呆着,哪儿都不去,“这里风大,我吹得头疼,你一个人去吧……” “这边平民百姓也常来,人杂得很,你要是头疼就不要在这儿呆,我跟这里的住持有些交情,已经叫他打扫出了净室,你去躺一躺吧。”蒋佑方将闵四娘小脸煞白,也没有强求她去看碑林。 牵着她的手到了庙里的一处净室,蒋佑方果然跟这庙里的住持有些交情,小小的净室窗明几净干净异常,一方罗汉榻上的床被枕褥都是全新的。 他扶了闵四娘进屋躺着,坐在床边摸着闵四娘的头,“还好,并未发热,怕是受风着了凉,我去吩咐人给你熬姜茶。” “六爷……”闵四娘扯了他的手,要说原本她对蒋佑方的好有一分真九分的假,这回变成了三分真七分假,“这边有丫头们伺候,您要去碑林逛就去吧,不要为了我……” “那碑林我才不爱看呢,是我觉得你们这些人怕是会喜欢颜真卿、欧阳询的字之类的,这才要带你过去看看,那里面还有我们家老爷子写的碑呢,我们家老爷子字也算有名的。” “如此的话,六爷就陪我坐会儿吧。”闵四娘说道,没过一会儿小沙弥送来了煮好的姜茶,交到守在外面的蒋佑方的从人手里,那从人又将姜茶递进了屋里,这才由银玲端着到了闵四娘面前。 闵四娘喝了姜茶只觉得身上暖了一些,没过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原本靠在她旁边假寐的蒋佑方已经不见了,这屋里却有一个人在泡茶。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室内,泡茶的人将热水淋在紫砂壶上,又将泡好的茶分装于两个茶盅之中,动作轻盈优美,竟像是手指在和茶具一起跳舞一般。 “是你。”闵四娘坐了起来,她警觉的看向周围,却见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蒋佑方被他那个姓常的朋友叫走了,剩下的人都‘睡着了’。”涤尘解答了她的疑问,“所谓大家规矩,不过如此。” “你又有何事?难不成又要送礼?” “我是来阻止你多伤人命的。” “哦?”闵四娘挑了挑眉。 “雪梅阳寿未尽,她没了自然有人查问,若不是她不知道是你做的,你怕是早已经……” “那又如何。” “这世上自有阴司报应,我不是不叫你报仇,只是亲手杀人太过鲁莽了。” “蒋家害我一家老小,只因是刽子手行刑,蒋至先就无罪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凡事自有因果……” “你让我重生,又说帮我报仇,我报了仇你又拦着,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因果?”闵四娘早就对涤尘心怀疑虑了。 “我是让你不要枉伤人命,伤了人命对你自己也不好。” “哼。”闵四娘冷哼一声。 “对了,司马静要嫁入蒋府了。” “司马静……”闵四娘一愣,“与司马成是什么关系?” “司马静是他的独女。” “蒋家七爷尚小,八爷又是……难道是要嫁入蒋家为妾?” “蒋佑昌为贵妾……”涤尘冷笑,“司马静写信给我哭诉来着,她本意是想嫁给人为正妻,可是如今竟要为妾。” “她对你哭诉?” “我可是有一帮的弟子呢。” “你可是舍不得她了?” “我舍不得的多了,可没有舍不得她,那是个蛇蝎女,我倒怕你斗不过她。” “斗?她是蒋佑昌的妾,我为什么要和她斗?” “从你嫁入蒋家一直到蒋家人利用你查到陈家的密室所在,扳倒陈家,可都是那位司马先生一手谋划的……” “住口!”涤尘说的,也是闵四娘最不想忆及的,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错信了蒋佑昌,如果不是她说话做事不谨慎,如果不是她……陈家根本不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需得慢慢谋划,借刀杀人……才是……” “你滚!你出去!”闵四娘拿了枕头向涤尘所在的地方扔去,涤尘略微一闪,就躲过了枕头。 “你还是要管好自己的心,别又犯了前世的错,一时心软坏了大计!” “滚!!!”闵四娘吼道,吼完之后她栽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脸蒙了起来,放声大哭…… 一直哭到她再也喘不过气来,这才掀了被子,茶具和泡茶的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室的茶香,就连她扔到地上的枕头,都被一双手给捡了起来,那手的主人递了一方热帕子过来,“奶奶,您擦擦脸吧。”是银玲。 银玲又把那枕头归了位,“这枕头是好枕头,上等的香樟木的,雕工也好,单这一个枕头,够我们家吃一年的了。 “你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闵四娘用帕子盖住自己的脸。 “我是讨生活的人,我生下来就为了讨生活,为一口冷馒头,为半块包子,没被上人收留之前,我连饱饭都没吃过几回,偷的银子全被师傅拿去赌,师母拿去买衣裳、买首饰了。” “你是他的人……” “他让我对奶奶忠心的。”也就是说涤尘让银玲反目,银玲也会毫不犹豫,所谓告诉涤尘闵四娘在蒋家做了些什么,只是小事。 闵四娘看了她半天,想从那张没长开的孩子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可是收了天真笑脸的银玲,却有一双历尽苍桑的老人眼,深似海底,看不出来。 “替我梳头。”闵四娘说道,银玲是什么人有什么要紧?现时能为她做事的也只有银玲了,不过只是现时罢了。 过了药劲儿的丫头们逐渐都醒了,见闵四娘正坐在桌子前面,用带来的梳妆盒梳着头发,都有些讪讪的。 “大家都累了,我都睡了半天,你们眯一会儿就眯一会儿吧。”闵四娘看了她们一眼,“金玲,去看看六爷回来了没有。” “是。” “锦环,你去整理床被,再拿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枕头底下,咱们叨扰人家一整天了。” “是。” 蒋佑方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对镜理妆的闵四娘和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净室。 “住持大师倒真要谢谢我了,若不是你带了你来,这净室也不会这么干净。” “这净室原就是干净的,叨扰了人家了,还说酸话。”闵四娘似怨似嗔地瞟了他一眼。 蒋佑方走到她身后,亲自替她戴了发钗,“若不是家里面事多,真想在庙里多住些日子,你我虽说是富贵已极,却没什么自由。” “走吧,回去吧,太太要惦记了。”闵四娘看着镜子里反射的蒋佑方的脸说道,虽为兄弟,蒋佑方和蒋佑昌却只是身量相似,五官极为不同,可是内里呢? 蒋佑昌要纳司马静为贵妾的消息,在蒋家并没有瞒多久,满府的人都在传司马静长得有多么的漂亮,性情有多么的好,对下人有多么的宽厚,最末都加上一句:“可比二奶奶要强,只是差了出身,才只能为妾。” 朱么娘砸碎了自己屋里所有的摆件,却换不来蒋佑昌的多看一眼,最后只得一个人坐在地上哭,“纳贵妾,摆明了要再娶一个新二奶奶,不是我害的!雪梅不是我害的!怎么一个一个的都怪我!都说我心狠手辣!连那两个短命鬼也都说是我害的!不是我!” 喜嬷嬷静静地坐着,手里捻着念珠,对朱么娘的哭闹视而不见。 “都是你!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让我忍!让我装大度!让我趁着她生下孩子再动手!让我去母留子!结果呢?我忍了那么久,她竟然死了!死了!!!” 喜嬷嬷依旧八风不动。 “我要回家!我不在蒋家呆了!我要回家!”朱么娘用手捶地! “你要往哪儿回?”喜嬷嬷闭着眼睛说道。 “往……”往哪儿回?回朱家?只会被母亲骂没本事,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然后把她送回蒋家,回公主府?外祖母只会骂她更狠……朱家和公主府全指着这门亲事呢……蒋家如今权倾朝野,别说是做亲家,上赶着做蒋至先干儿子的二、三品大员不知道有多少。 “忍!”喜嬷嬷说道,“事以至此,只有忍了!只要你活着,你就是蒋家二奶奶,新人进门也是妾!生了几个儿子也要认你为嫡母!” “可是她们若是……”朱么娘想想陈雨霖的下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也没叫你一味的忍,她蒋吕氏以为自己高明,却不知道这京城里自然有人是记性好的,她也不是没有把柄可以让人抓……” “喜嬷嬷……” “这个把柄我不会告诉你,你只要知道一件事——男人喜欢的女人,是在外面像大家闺秀,在床上像□□的!只要你在床上有本事,在外面他自然会乖乖听你的话,雪梅能做得的,你怎么就做不得?” “我是堂堂……怎么能和雪梅之流去比?” “那你就输了!”喜嬷嬷说道,“在宫里,谁说起来不是有来历的?还不是一样要学?要练?除了皇后,谁有本事端架子?” “我……可是二爷看都懒得看我……” “所以你要忍。”喜嬷嬷半蹲下身,扶起朱么娘,“你要忍到满府的人都觉得你改了,忍到连二爷都觉得你乖了,忍到你怀上嫡子……” “我……” “公主让我来得太晚了啊,你把名声都败完了容易,想把名声重捡起来难!” “我……” “事在人为,难也要做,现在起来,把屋子收拾干净,重新换上摆设!要学做□□,就要先做大家闺秀!” 16、认贼作子 不过是纳一房侧室,蒋吕氏还算顾及体面并未大操大办,只是以二奶奶身子不适,这事还是由大奶奶酌情处置,只依常例莫出大格,为由,将这事交给了蒋大奶奶林慈恩。 林慈恩心里对这事也有些犯硌应,再怎么跟朱么娘不对付,如今蒋吕氏亲自张罗给蒋佑昌纳侧室,还是让林慈恩有兔死狐悲之感。 办事的时候难免带了些情绪,蒋吕氏不乐意看林慈恩的脸,直接把儿媳妇们都放了,闭门念自己的佛。 “太太这是在逼我呢,像这样她自己拜佛,回头新人要进门,她直接问我预备得怎么样了,不管预备得好与坏,都能让她挑出一堆的毛病来,让你一宿不睡也要改到她满意,到时候又是一堆的训斥。”自从百合糕的事情之后,林慈恩就把闵四娘当成了贴心人,这样的牢骚也对着闵四娘发。 “大嫂日后是要顶立门户的,太太自然严格些。”闵四娘说道。 “你这是不知道内情,自打我进门,太太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若不是当初陈……进门,老爷开了口让我帮着掌家,太太还不肯放大权呢。”林慈恩说道,“说是太太疼长男吧,太太对我们家大爷也不似对二爷那般。” “这都是老爷太太对大爷和您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转眼已经又到了蒋府的十里碧波湖畔,湖心有一湖心岛,湖心岛上又有唱晚亭,是蒋至先闲时垂钓之所,平日里并无外人来去。 林慈恩指指唱晚亭,两个人携着手上了三孔石孔桥,下人们都远远的跟着,并不敢离太近以免听见主子们的谈话,又不敢离太远,以免主子大声吩咐事情时听不见。 “六弟妹,你来得晚,不知道咱们家的情形,咱们家是老爷护着我家大爷,太太护着二爷和六爷,老爷为了让大爷多些臂膀,几位庶出的爷安排的都好,大爷也肯提携兄弟,太太呢,心里不满得很,时常要给我一些小鞋穿。” “哪能啊,都是亲生的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 “傻丫头,这十根手指伸出来还不是一边的齐呢。”林慈恩说道,“总之我命苦,这次的事办好了得罪二奶奶,办不好得罪太太,里外不是人,二弟纳侧室,与我何干?” “就是如此,与你何干?”闵四娘眨了眨眼睛,林慈恩立刻明白了过来,与她何干啊? 林慈恩晃了两晃,闵四娘赶紧的扶了她,“快来人!”丫头婆子们都围了过来,“秋天风硬,你们大奶奶怕是得了风寒了。” 为了给蒋佑昌纳侧室“被”生病了一个朱么娘,蒋吕氏进了佛堂,大奶奶林慈恩也“病了”,本来纳侧室就不像是爷们娶妻,自有常例规矩,这样一来真的是乱上加乱了。 到头来蒋至先发了火:“不过是纳妾,哪有那许多要准备的?挑个良辰吉日,一顶小轿抬进来就是了,最多二房自己乐呵乐呵,让二奶奶自己看着办就成了,哪有全家都被折腾得鸡犬不宁的道理?日后日子过好过坏,也不在那些虚礼。” 蒋吕氏张张嘴想说什么,被蒋至先给瞪了回去,“是为妻思虑不周。” “就这么办了,我跟司马先生下棋去了。”蒋至先先是贬低了司马静,又抬高司马静的父亲……谁都知道这事不能像是蒋至先说的那么办,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被”生病的朱么娘。 只有闵四娘知道,这事给了朱么娘咸鱼翻生的机会,朱么娘在雪梅的事上失了先机,搞得全府上下都以为她心胸狭窄心狠手辣,必定要在司马静的事上扳回一局,朱么娘平日里有志难伸,真让她做点什么,却是个有本事的。 整个蒋家最恨蒋至先的人是谁?闵四娘认为不是自己,她要分出一半的心去恨蒋佑昌和蒋吕氏,而蒋家有一个人,恨蒋至先恨得咬牙切齿,专注无比。 蒋家嫡子有四,蒋大爷蒋佑明、蒋二爷蒋佑昌、蒋六爷蒋佑方、蒋八爷蒋佑升——可是除了蒋家自己人,外人没有几个人知道蒋佑升的存在的,就连蒋吕氏身边,都几乎看不见蒋佑升的影子,蒋佑升这个本该受尽万千宠爱的嫡出幼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在蒋家西隅一所遍植玉兰花的院子里住着。 院子里细纹的理石铺出供人行走的窄路,余下的地方都是细砂铺成,饰着各式的彩石,木雕的十二生肖形态各异的各卧其位,余下连一根多余的杂草都没有,蒋佑升就这样被珍爱着,也被遗忘着。 闵四娘穿着白色的月华裙走在这条干净窄路上,造访了这一片蒋家的世外桃园,一个梳着垂髫髻年约十岁的孩童,端正在坐在路的中间,专注的玩着地上的黑白石子,黑子十二颗、白字十二颗,每一颗的距离都要相等,每一颗都要整齐归位。 闵四娘蹲了下来,拿走了其中的一颗石子,孩童愣住了,抬眼看了眼闵四娘,向她伸出了手,又把脸转了过去。 “说谢谢我就给你。” 孩童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一径的伸着手。 “叫施嬷嬷来,她来了我就还你。” 孩童还是不说话。 “八爷,您在和谁说话呢?”屋子里出来了一个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衣裳,头发梳得溜光的妇人,妇人年约四十的样子,眉目清秀异常,举止娴雅端庄,若是换上一身光鲜的衣服,也是美貌贵妇。 妇人看见闵四娘之后,警惕了起来,“您是哪屋的奶奶?” “我是六奶奶。” “原来是六奶奶。”妇人脸上重新挂起了轻松的笑,“六爷有日子没来了,听说是新娶了六奶奶,是个标致人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六爷分不开身带我来看八弟,我就自己过来了。” “您身边的人呢?” “知道八弟怕人多,我怎么会前护后拥的来吓他。” “果然是个精细人。”两个人聊着天,施嬷嬷没想过要给身为主子的闵四娘行礼,闵四娘也似未有所觉一般。 “还我。”蹲在地上的小孩站了起来,手还是伸着,明明是跟闵四娘要东西,却不肯抬头。 “好,我还你。”闵四娘伸出手,手心里是黑色的石子。 施嬷嬷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八爷,六奶奶和你玩呢,你别跟她生气。” 那个坐在地上摆石子,衣着普通的男孩,竟然是嫡幼子蒋佑升。 “八弟,我和你玩呢。” 蒋佑升还是不说话,专注的低头玩自己的石子。 “六奶奶请进屋喝茶,六爷还要再玩一柱香才会进屋,一年到头雷打不动。”施嬷嬷说道,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闵四娘进屋。 屋子是竹屋,竹做得罗汉榻,竹做得桌椅板凳,看起来颇有归隐田园的意味,施嬷嬷请闵四娘坐到正对着小径的窗前,那里有一个竹桌,两个凳子,桌上摆了青花瓷的茶具。 “八弟这里,果然雅致。” “那孩子爱干净,我倒觉得清冷。”施嬷嬷以主人之姿邀闵四娘分宾主落坐,倒了一杯清水给闵四娘,“这里没有茶,只有清水待客了。”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清水足够了。”闵四娘拿起那一盅清水,一饮而尽。 “你究竟是谁?”施嬷嬷放下了水壶,“你到底是人是鬼?” “是人也是鬼,不甘心的鬼。” 施嬷嬷上上下下打量了闵四娘许久,“果然是二奶奶回来了。” “叫我四娘吧,二奶奶……早死了。” “当年二奶奶每次来看八爷,都会拿小石子逗着他说话,那个时候还无人知道八爷有病,是二奶奶……” “当年的二奶奶太多嘴多舌了。” “若不是二奶奶,八爷也不会清静这么多年,太太当初求神拜佛的,找了无数人来,折腾了几年,不折腾了,也就不理会八爷了,只当没生过八爷,如今八爷十四了,长得跟十岁的孩子一样,太太怕是都忘了八爷什么模样了。” “这样也好,不是吗?”闵四娘说道,“只是这些年过去了,施嬷嬷未何还不动手?” “二……四娘你什么意思?” “若非是为了报仇,堂堂前大理寺卿家的长子长媳,又怎么会沦落到蒋家为仆?” “你……” “别忘了,我做过鬼。”蒋至先表面上是一派正气,暗地里心狠手黑,凡是有敢于出头与他做对的,通通都没有好下场,陈家算是与他缠斗时日久的,方家……只比陈家惨,方家男丁满门死绝,女子全被充入教坊为官妓,受不了的早早自尽,活下来的苟且偷生,施嬷嬷却不知道因何逃了出来,混入蒋家做了奶娘。 这事本来是极机密的事,却瞒不过曾经做过孤魂野鬼的闵四娘。 “我原想杀了蒋至先夫妻报仇的,只是他们亏心事做尽,贪生怕死,就连儿女孝敬的吃食都万分小心,身边非心腹不能接近,我又想害了他们的嫡幼子也算是报了仇,却未曾想到,这孩子也是个……” “所以你就蜗居蒋家贪生怕死把你方家的血海深仇忘得一干二净?你可还记得你还有一个女儿?小小年纪就入教坊,如今她年已十六,怕是……” “我……我偷偷去看过她,她如今是京城名伎,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却是个卖艺不卖身的……” 闵四娘嘴角噙着冷笑看着她,施嬷嬷不复原本的端庄,低头不语……“我当年是与我的贴身丫头互换了身份,她穿着我的衣裳跳井自尽……我……”她又开始说起了其他。 “你当八弟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吧?”人说有认贼作父的,却不知道这年长日久,也有认贼为子的。 “蒋家种种与八爷无关!八爷也是个可怜人!” “你还想不想报仇?” “想。” “想的话替我引荐一个人……” 17、偏房 不出闵四娘所料,朱么娘果然把这场纳侧室的戏演得轰轰烈烈,所谓的一顶青布小轿抬来,换成了四人抬的桃粉花轿,“财礼”也给得丰太聪明,彩缎八匹、杭绸八匹、金银首饰若干,蒋佑昌重做新郎骑了高头大马,浩浩荡荡地往司马家而去,司马家收了“财礼”,却不能签纳妾文书,只是签了《契书》,司马静穿着桃红的嫁衣,上了花轿。 到了蒋家,又是一番鼓乐齐鸣,鞭炮相迎,拜天地时蒋至先和蒋吕氏虽未到,却也一样是礼数周全得很。 朱么娘一身大红吉服,头戴赤金石蒜花金累丝宝石大凤钗,南海珍珠抹额,一身的大家正房奶奶气派,端坐于侧坐,看着这一段仪式完毕,笑吟吟地目送着蒋佑昌携司马静入了洞房。 那洞房本是东厢房三间,早已经粉刷一新,布置得精致异常,比起朱么娘的屋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掀了盖头的司马静,大大方方的从洞房里走了出来,司马静年少时于蒋家常来常往,只是年龄渐长之后就来得少了,如今做了妇人打扮入了蒋家,认得她的、不认得她的,都暗中赞叹不已。 只见她二八年华,雪肤花貌、唇红齿白、面若满月,头梳云鬓,侧戴点翠大凤钗,一身吉服虽为桃红,却是衬得她娇艳异常。 “妾身给二奶奶请安。”司马静嫁之前许是有怨的,此刻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依着礼仪跪下,捧着百子千孙碗,向大妇敬茶。 朱么娘并未为难与她,端了茶碗轻啜一口,便将茶碗放下,“好妹妹,起来吧。”朱么娘这一声好妹妹,倒让在场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若是平民百姓之家,正妻无子纳一滕妾,互称姐妹者是有的,官家这类情形却是极少,然而司马静如身良家,其父是蒋至先的心腹幕僚,朱么娘称妹妹并不算是失仪,只是这事出在朱么娘身上,实在是比天下红雨还要难得。 “多谢姐姐。”朱么娘叫妹妹叫得顺溜,司马静叫姐姐叫得也同样的顺溜,本来司马静入门前,蒋家上下都盼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谁知道开场竟是如此——诡异。 闵四娘是在司马静进门第二天才第一次看见这个传说中的司马家静姑娘,如今的二房二姨奶奶…… 毕竟是纳妾,蒋家的奶奶们都端着架子,无人前去观礼,第二日见了这司马静竟跟着朱么娘一起到了蒋吕氏的正房正院,说真的,比起司马静的美貌,众人更想看的是朱么娘的脸。 朱么娘带着穿着月白里衣桃红比甲,领扣着猫眼石领扣,耳戴豆大南海珍珠耳环的司马静,大大方方的到了正房正院,蒋吕氏的跟前跪了下来,“媳妇给太太请安。” “你今个儿倒来得早。”蒋吕氏见了朱么娘如此乖巧,对她终于有了一丝笑脸,“你身后的可是老二新纳的偏房?” “正是,正是二爷新纳的偏房——静二奶奶。”朱么娘这么一说,可是给足了司马静面子,偏房说也尴尬,说是妾却要比普通的妾高一级,却怎么样也称不上妻,差得那一口气,一辈子也喘不上来。 “妾身给太太请安。”司马静磕了个头。 “起来吧。”蒋吕氏略抬了一下手,“抬起头给我看看。” 司马静缓缓抬了头,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实在是个美女…… “你这二年出落得越发的好了。”蒋吕氏说道,她又指了指薛静安,“四奶奶,你看二爷新纳的偏房,容貌比你如何?” “太太不要拿媳妇取笑了,媳妇都是孩子的娘了,怎么敢和正值花期的人去比。”薛静安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是有些不高兴的,司马静原先来蒋家是客,各个看在她老子和蒋吕氏喜欢她的份上都颇客气,如今她却高高兴兴嫁进蒋家为偏房,实在是尴尬,至于容貌——堂堂正妻端庄自恃即可,和一个偏房比容貌?薛静安心里冷笑。 “你过嫌了。”蒋吕氏似是没看出薛静安的心思一般,拉了司马静的手,“静丫头啊,我早说你我有缘份,你看如今你到底来了我蒋家。” “是太太抬爱我。”司马静一说话,带着三分的软糯南音,听起来婉转动听极了。 “以后你在蒋家可不再是坐上宾客了,要守本份,懂恭敬,侍奉二爷要尽心,侍奉二奶奶更要尽心。” “是。”司马静低下了头,看起来乖巧异常。 “老二家的,你今天这事办得好。”蒋吕氏说道。 “媳妇只是尽力罢了,如今媳妇进门多年无有子嗣早就日夜难安,早就劝二爷纳偏房传香火,二爷就是不听,幸好有太太做主,媳妇也算是了了一番心事了,只盼着司马妹妹能早日为蒋家开枝散叶。”朱么娘这一段话不知道背了多久了,说得流利异常,看见周围人掩饰不住的惊讶时,她心里的那份酸楚难过,慢慢变成了淡淡的得意,你们以为我傻,以为我不会演戏,我演起戏来不比你们差。 司马静能给蒋吕氏请安,却是不能跟正经的媳妇一样立规矩的,见过之后,就离开了正房正屋,上了青布小轿。 她看着那高高的屋宇,回想起在大屋里看见的表情暖昧不明,与原先交往时大不一样的蒋家奶奶们,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 她原也想着嫁到好人家做正房奶奶的,再不然追随涤尘大师,一世修行也是可的,如今却嫁进了蒋家,如今蒋家势雄,宗室王爷见了蒋至先都要敬让三分,她父亲司马先生在京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二品大员与他称兄道弟的不知道有多少。 说到亲事,就差了那么一口气了…… 她嫁进来之前父亲言道:“你别以为做偏房委屈,也早早收了跟那妖道飞远的心,他日你若替蒋家二房生下子嗣,扶正也未可知,到时候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 只是朱么娘并不似外人传言般的傻,她嫁进门这一两天,朱么娘所作所为,简直是贤妇典范…… 这倒让她一时有些糊涂…… 至于蒋佑昌,比她大了十岁的男子,保养虽好也只不过是端正罢了,思及昨夜,司马静略有些脸红,夫妻鱼水之欢原是如此,个中滋味倒比那戏文中写得还要好。 金玲见闵四娘又捡起了八骏图不由有些失笑,“六奶奶真是好笑得紧,倒如同那掰玉米的熊瞎子一般,扔一个捡一个的……” “你这丫头,倒学会油嘴滑舌了。”八骏图……由闺中女子绣来,难得的是神韵……若是染了脂粉气,就落了下成了,闵四娘却偏偏挑了粉红的描线笔来画花样子,看得金玲更是一头的雾水。 司马家……司马成一辈子的老狐狸岂能不知妻妾有别?只是贪心不足罢了,一辈子做人幕僚银子虽多,却是事“主”,若是司马静翻了身,司马家也如同偏房扶正一般,喘过了那口憋在喉头不足于外人道的气。 18、蒋家姑娘 蒋家二房平平静静的开始了妻妾和睦的日子,倒让一大群想要看戏的人没了着落,幸好转眼就是中秋佳节,蒋府免不了大宴宾朋,请戏班子来唱堂会,请杂耍班子来献艺。 蒋吕氏带着满府的女眷,在观戏楼的东楼坐了,正位与西楼归了蒋至先和朝中亲朋大员,为显男女有别,东楼三面用帘子遮了,外人透过竹帘子,看见的只是影影绰绰的衣香鬓影,俪人轻笑,再要细看就是失礼了。 要说满府的少奶奶蒋吕氏最喜欢谁,问十个人倒有八个人要提四奶奶薛静安,庶子媳妇得了宠爱,倒比三个嫡亲的媳妇强,不单单是薛静安出身好,单单是薛静安察言观色,悄无声息地拍马屁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八月十五这一日,旁人见蒋吕氏一如往常,脸上挂着不变的三分笑,逗弄孙儿孙女一副慈祥祖母的派头,薛静安却偷空悄悄地给张月娘打了个手势,张月娘向后退了退,锯嘴的葫芦成了没嘴的葫芦连随声附和的话都不说了。 这个小动作瞒过了旁人的眼睛,却瞒不过闵四娘,她悄悄地又细看蒋吕氏,见她衣袖略有些湿,经常跟着她极受宠爱的大丫头翠袖不见了人影。 这是有人惹怒过蒋吕氏的迹象,连翠袖都遭了秧,这场事不小。 台上的戏子正在唱《大闹天宫》,蒋吕氏初时脸色还好,到了快结尾的时候,蒋存纯按捺不住性子要去学那猴儿样,一抬手打翻了蒋家长孙蒋存文手里的糕,蒋存文一下子没拿稳落到了自己新做的衣服上,他来年纪大些,该在男宾一桌,被蒋吕氏给硬拘在了自己身边,看着蒋存纯这样小的兄弟本来就不顺眼,被污了衣裳就更不高兴,脸上就带出来了三分的怒色,“好好坐着!”他看了一眼祖母,压低了声音斥道。 蒋存纯知道自己惹了祸,被长兄这么一说,吐了吐舌头,坐下了,这本是小事,小孩子们在一起没有不磕磕绊绊打打闹闹的,平日里大人们看见了也就是笑笑,蒋吕氏这次却敛了笑容,脸拉得老长。 “老大媳妇、老三媳妇,去把孩子们带下去,少不看西游,老不看三国,这大闹天宫孩子们看不得。” “是。”林慈恩和秦玉珠再傻这时候也看出来了,心说是谁这么不开眼,大过节的惹了蒋吕氏不高兴,倒要连累自己也跟着吃瓜落。 她们各自带了老大不情愿的孩子们走了,将孩子交到了候在外面的奶妈子手里,互视了一眼,回去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去伺侯蒋吕氏。 蒋吕氏也是有涵养的,虽说憋着火气,大厅广众之下也是隐忍未发,到了晚宴之时,推说自己头疼,吃了几口就走了,媳妇们小心伺侯着,心里面都觉得纳闷。 眼光都投向了薛静安,薛静安无声地说了句“雯姑娘。”媳妇们这才明白,也都知道这事没办法轻易躲过去。 “你们给娘家的年礼都送了?” 几个媳妇互视一眼,说没送也没人信,说送了这个时候就是打蒋吕氏的脸呢。 “都说闺女孝顺贴心,岂不知女生外向,嫁了人就一心向着夫家,亲生父母又能如何?当朝一品她还怕丢人呢,尽学了酸腐书生意气,丝毫不知体谅父母的为难。” “太太熄怒。”蒋家的少奶奶们都跪了下来。 “你们这些人,都是面上的孝顺,掏心掏肺的对你们好,若是日后稍有什么事不如意你们的意,说甩脸子就甩脸子,不说孝敬长辈,倒要反过来让长辈孝敬你们!看你们的脸色!”蒋吕氏指着媳妇们骂,媳妇们垂首听着,心里都知道她们这是替蒋佑雯挨骂呢。 听蒋吕氏的话,蒋佑雯七年前得了圣上的赐婚,嫁给了杏林党元老严政文严阁老的四子严凤鸣,她与娘家原也是走动频繁,自从陈家倒了,陈雨霖自尽就与蒋吕氏有些龊龉,陈雨霖所生的双胞胎死时,她跟蒋吕氏关起门了吵了半天,摔门而出,从此之后逢年过节送些礼物,人却再也不肯登门了,看来蒋佑雯今年中秋做得更过份,连节礼都没有送。 单凭蒋佑雯身为女子却和男子们一样中间范了佑字,就知道这位蒋家唯一嫡出的姑奶奶有多受宠爱与重视,如今她这般,媳妇们连随声附和都不敢,只能听着骂。 儿媳妇们噤若寒蝉的样子让蒋吕氏更生气了,“装的!都是装的!没有一个诚心诚意孝顺我的!” 闵四娘握了握拳,看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只盼着蒋吕氏赶紧发完火放她们走的媳妇们,咬了咬牙,“太太,您若是为了姑奶奶的事生气,媳妇倒有句话要说。” 蒋吕氏见素来不爱强出头的闵四娘说了话,多少有些惊讶,“你要说什么?” “太太您这是关心则乱了,媳妇虽不认得姑奶奶,却听六爷说过,姑奶奶长相肖似老爷,脾气却肖似太太,是个刚直的,可也是个孝顺的,如今她分不开身回府媳妇信,说她连送礼的工夫都没有,媳妇倒是不信了,媳妇是新妇,也不知该何时备礼,全赖嫂子们提醒,太太帮着张罗,姑奶奶使小性子不送礼,难道严家也不懂礼数不成?媳妇怕……这里面另有隐情,太太还需暂熄怒火,派人往严家打探一二才是。” 蒋吕氏深深地看了一眼闵四娘,心里面却盘算开了,所谓做贼心虚,当初蒋家暗地里活动,请圣上赐了婚,让陈雨霖嫁入了蒋家,陈元年忍着心疼嫁女入蒋家,反戈一击联合了严家替严家四子向圣上求娶蒋佑雯,严家四子本是两榜进士,榜眼出身,配蒋佑雯自是配得的,表上这桩婚事是郎才女貌,知道实情者都知道,这是两派的人马互相换的子。 陈家倒掉之后,严家费尽心血才勉强未倒,却失了大半的圣宠,蒋佑雯在严家日子难过,蒋吕氏也是知道的,陈雨霖留下的两个孩子没了之后,蒋佑雯先是在婆家受了冷嘲热讽,无数的奚落,这才回家跟蒋吕氏大吵,吵完之后就走了…… 那些个所谓的清流,都以骂蒋家为荣,以和蒋家扯上关系为耻,女儿嫁入那样的人家……也难怪会如此。 这些年礼越来越薄,蒋吕氏也没怪过女儿,如今没了节礼,她以为是女儿在跟她使性子,如今闵四娘的话一言点醒梦中人,若是女儿在严家过得不好呢? “裴大贵家的!” 听了蒋吕氏一声唤,躲在一旁的裴大贵家的立刻过来了,“太太。” “姑娘的陪嫁嬷嬷王荣家的是你的亲弟媳妇,她可有信传回来?”蒋家的姑奶奶有四个,可若只称姑娘,指的就是蒋佑雯了。 “没有信。”裴大贵家的摇了摇头,“那严家自许门户森严,说蒋家的仆役骄奢,头些年还好,这几年姑娘的陪房倒是闲置在陪嫁庄子里的多些。” 蒋吕氏一听裴大贵家的这么说,心里更急了,想想陈雨霖,再想想自己的女儿,真的是越想越心虚,越想越往坏处想…… “太太……”这个时候第一个开口的是薛静安,她也转过弯来了,“不如过了中秋佳节,媳妇和六弟妹一起去严家看看,严家再怎么门户森严,还能拦着弟妹看出家的姑奶奶不成?” 蒋吕氏点了点头,“这倒是个主意,你们明天就去。” “是。” 提着琉璃灯的丫头在前面引路,闵四娘在游廊里往回走,哼,自己的女儿就万分担心,旁人的女儿……可你若是心中有女儿,当初何必把事做得那么绝?蒋吕氏啊蒋吕氏,你机关算尽,却也不愿信你女儿是真恨了你。 迎面又来了一队的人,她抬头一看,是薛静安,两人本不同路,薛静安看来是故意绕了一圈来堵她的。 “四嫂,您这是迷了路了?”闵四娘打趣道。 “你啊,净是拿我取笑,我是来跟你商议一下,明日咱们怎么去严家。” “不过是窜亲戚,自然是该怎么去就怎么去。”闵四娘故做不知。 薛静安跺了跺脚,“你这人真是的,我跟你说正事呢。”她本是孩子的娘了,做这小女儿态,竟是十分的可爱。 “我说的也是正事,该怎么去就怎么去,严家是姻亲,又不是刀山火海,平日如何去窜亲戚,明日还是如何去。” 薛静安想了想,也笑了,“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打算着让四爷陪着我们去呢。”蒋家四爷是个异类,爱与读书人交往,与所谓清流的杏林党人走得极近。 “四爷陪不陪着你,他们都知道你是蒋家四奶奶,都知道我是蒋家六奶奶,还能把咱们打出来不成?” 薛静安深深地看了闵四娘一眼,“是我想多了。”百合糕的事薛静安也是知道的,当时就暗暗佩服闵四娘有涵养,如今蒋佑雯的事人人都不敢开口,只有闵四娘开了口,薛静安原以为闵四娘是初来乍到初生牛犊不畏虎,如今看来却是个有成算的。 她们本是妯娌,平日里一起相处,却无多少利益之争,闵四娘是个聪明人,总比是个傻子要强,蒋佑方是个草包,没想到却是个有媳妇命的。 “明日全靠四嫂照应了。” “应该是全靠六弟妹照应才是。” 蒋严两家相距不远,却也不能说去见就去见的,像是蒋吕氏一时心急说的明日一早就让两个媳妇过去,实在不合礼数,薛静安和闵四娘一同写了拜帖,遣人送过去,却是到了午后这才辞别了蒋吕氏,坐车到了严家。 严家说是清流,一样是京城朱门大户之家,荣华富贵之所,只不过往来下人不见绸缎,一色的青布衣裳,丫头、婆子们也是多着绿、桃红、紫等偏色,未见多着锦衣之人,只是仔细看去却不见得如此,院中奇石摆设,屋内铺陈、字画,多为名家之做,说是治家严谨,明眼人一看也知严家富贵。 严家的婆子将二人先是请到偏厅用茶,上下打量这两位蒋家如同九天仙女般的奶奶,心里面也是左右掂量,蒋家真不愧是首辅之家,两位奶奶一位身着浅金里衣,外罩大红撒金松鹤纹蜀绵对襟褙子,浅金松鹤纹罗裙,头梳牡丹髻,头戴斜凤串金珠大金钗,左右各戴红宝石石榴花钿子,美艳无双;另一位身着银白绫缎里衣,外罩蜜合色斜襟绣凤尾纹褙子,白绫缎绣金钱绣凤纹月华裙,头梳倭堕髻,头戴赤金衔珠侧凤钗,素淡出尘仙女似的人品。 “蒋四奶奶、蒋六奶奶,您二位稍等,我们家太太午睡未起,四奶奶在一旁伺侯着呢,二位奶奶您先稍坐,我们家太太睡前有吩咐,二位奶奶来了尽可以叫醒她。” “我们本是晚辈,此时过来本就叨扰了,哪里有打扰长辈安眠的道理?这位嬷嬷您只需悄悄将我们家姑奶奶请过来,我们见上一面,叙谈一会儿就是了。”薛静安抢先说道,谁都知道这婆子说得是托辞,严家太太若真的是想要见她们,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在午睡,所谓叫醒,只不过更显得她们来得唐突罢了。 闵四娘慢悠悠地吹着自己茶碗里的茶梗,就是不说话,她做“陈雨霖”时,跟严家常来常往,若非蒋家在圣上那里请了旨,她险些就嫁入了严家,严家太太是个严厉的,本性却是不坏,只不过刚直过了头罢了,她若是像蒋吕氏那么会演戏,也不至于蒋严两家关系如此之僵,不过也许两家关系僵,是严家所欲吧,他们苦心经营的清流正派名声,可是比命还要重的。 蒋家好权,严家好名,各有所好罢了,严家也未必有多干净,所谓清流清得都是有限得很,单说这待客的龙井,虽非“明前”也非“雨前”却也是上品了,严家真要是爱惜羽毛,怕是这茶一项,就要喝穷严家了。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果然是蒋佑雯自己来了,蒋佑雯长得像蒋至先,却也是个美人儿,此时她穿着雪白的里衣,蜜合色半新不旧的褙子,头上只戴了个小凤钗,显然是刚从严家太太那里过来,看见两位没有什么交情的弟妹来了,也是惊讶。 “给姑奶奶请安。”薛静安和闵四娘向着蒋佑雯施了个半礼。 “二位弟妹快快请起,如今你们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变故?”蒋佑雯一听说自己家要来人,就提心吊胆,生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她虽恨父母无情,全不为女儿着想,心里也是惦记着父母的。 “家中安好,只是老爷、太太惦记着姑奶奶,太太说是许久未见姑奶奶了,昨个儿过中秋,半夜偷偷的哭了,我这才斗胆请了太太的示下,来看看姑奶奶。”薛静安这段话说得十分动情,蒋佑雯听着也是动容。 “是我的不对,因敏哥儿生了些病,忘了备节礼,倒让母亲大人惦记了。”蒋佑雯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婆子说道,敏哥儿是蒋佑雯的长子。 “节礼本是小事,太太还是想见姑奶奶。”闵四娘说道,她知道这必定是严家出了什么事,许是和朝堂有关,蒋佑雯这才连备节礼都不敢。 “敏哥儿病还未好,婆婆身子也弱,我暂难抽身……”蒋佑雯脸上的为难快掩不住了,“还是过两个月父亲大人千秋,我再回去吧。” “好,姑奶奶有个能回去的信儿就好。”薛静安知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也就顺着蒋佑雯的话茬说了。 蒋佑方对朝堂上的事不上心,闵四娘虽说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事,却总比旁人晚些,可这事连薛静安跟蒋吕氏都不知道就有些奇了。 不过蒋佑雯她们见了,虽说是有顾及,可是气色不错,严家的下人对她也恭敬,挑不出什么大错来,两人带着一肚子的疑惑离了严家。 闵四娘上车之前一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进了严家,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又是涤尘! “银玲,到底严家出了什么事?”闵四娘无论做人还是做鬼,最恨的就是有事被蒙在鼓里。 “严家的九少爷勾引了严家太太的表侄女私奔了。”银玲见她问了,也不瞒她,直接说了,“严家太太怒火中烧,严四奶奶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里面又有涤尘什么事?” “他们自是找上人帮着算一算这两人此刻在何处,让上人帮着找人……又怕有风声传出去,害了两家的名声,又怕这二位少爷、姑娘在外面被歹人拐了出了事。” 闵四娘冷笑,人既然已经跑了,求神问卜的算有何用?只不过又给了涤尘机会空卖人情罢了。 “这事你知道多久了?” 银玲比划了一个三字,闵四娘看了她一眼,“我不问,你就不说?” “此事奶奶知道早了不好。” “下去吧。”银玲不是她的人,从来就不是…… 19、贵妾 蒋佑方晚上回来,闵四娘伺侯了他洗漱,顺口就把今天的事给说了:“太太非说让我跟四嫂去一趟严家,结果到现在我心里还别别扭扭的,总觉得严家有什么事不对劲,在太太面前又只能报喜不报忧的。” “严家啊……”蒋佑方愣了愣,如果不是闵四娘跟他提起,他都不知道蒋吕氏为了蒋佑雯没送节礼的事大动过肝火,“大姐姐也不容易,严家本就是怪怪的,他家要是对咱们家的人礼遇了,那才是咄咄怪事,当初若不是咱们家为了怕大姐姐吃苦,放过了严家,严家早跟着陈家一起完了。” “可是我听说是因为严家递了密折给圣上……”坊间早有传闻,当初是严家为了求生暗地里跟蒋家苟合,背后推了本来摇摇欲坠的陈家一把,但因为这些年严家一直表现得跟蒋家势不两立,这种传言才慢慢的熄了。 “当年我还小,这事我却是听大哥提起过的,严家不过是在弹赅检举陈元年的密折上不情不愿地加了个名字……” 闵四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加了个名字——也就是严家落井下石的事是真的,陈家墙倒众人推,严家自保本也无过,可为了自保推了陈家一把……这严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说蒋家是真小人,严家就是伪君子! “这本是旧事,只不过我今天在严家,无意中看见一个熟人。” “熟人?你本是在乡下长大的,又久在深闺,能有什么熟人?” “就是那道士涤尘,我和四嫂上马车往回走的时候,我一回头正好看见他从角门进严家。”蒋佑方只要没有傻实心,就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蒋佑明或者是蒋至先,这点线索对于蒋家足够了,她正好可以趁机探出蒋严两家是真的势不两立,还是演戏给天下人看! 话说那蒋吕氏果然是个爱女心切的,听说了蒋佑雯会在蒋至先五十二岁寿诞之期回娘家,整个人都精神了,那股子高兴劲儿绝对不是平日装出来的慈和,那是从里倒外的喜兴。 寿诞布置本有成例,蒋吕氏却破天荒地亲自过问了起来,小至待客茶点,大至桌椅摆设无一不过问,她又是个精细的,倒真挑出了不少毛病,搞得林慈恩颇有些手足无措。 在外面又要强撑着笑脸,里外支应着,一天下来只觉得腰酸背疼,蒋佑明回来了都被她直接赶到姨娘那里,真的是喝口水都嫌张嘴累,哪有工夫顾及照应自家男人。 满嬷嬷召来小丫头,在她腰下又垫了个杏黄缎面团花抱枕,又亲自接过丫头捧过来的银红提花缎面蚕丝被替林慈恩盖在身上,又召来小丫头拿着美人拳替林慈恩捶腿。 “大奶奶真的是辛苦了。” “唉,我这连番的辛苦也就罢了,怕得是辛辛苦苦却落不下一个好来。”林慈恩叹道,她就不明白了,明明所有媳妇中数她最孝顺,也属她最能干,到最后就得不着蒋吕氏的半句好来。 “这满府的人谁不夸大奶奶能干啊,大爷在外面又深得老爷和圣上的赏识,文哥儿和武哥儿又长得好,也寻不着像是奶奶这般的了。” “这都是外人看着光鲜,内里什么样满嬷嬷你又不是不知道。”林慈恩接过丫头端过来的莲子红枣羹喝了几口就挥挥手让丫头端走了,“所谓千年的媳妇熬成婆,长子长媳难啊。” “大奶奶都说是长子长媳了,还有什么难与不难的呢。” 林慈恩看了她一眼,“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大爷去谁的屋里了?” “还能去谁的屋里,在邵姨娘那屋呢。”满嬷嬷撇了撇嘴,指了指东厢房,“难为她那么大个肚子了,还有争宠之心。” “邵姨娘年少娇媚,又有孕在身,大爷恋着她也无妨,反正不能再弄个双胞来,比进旁人的屋里强些。”林慈恩冷笑道,“倒是听说她父亲又升官了,六品的大县县令,这个闺女嫁得值。” “升官又如何,不过是个姨娘的父亲,总不能当正经的亲戚待。” “这话在京里是这么说,在外面一提起来闺女是蒋家大爷的宠妾,知府都要给三分薄面的。”林慈恩伸伸懒腰,“她也是个可怜的,看看这回能不能生个男孩吧,她终身也好有靠。” “大奶奶真的是大度贤良人,这份胸襟气度,实在不是那起子蝎蝎螫螫的小人能比的。” 此刻邵姨娘却是点着蒋佑明的胸口发着牢骚,“旁人道男子多薄幸,我偏不信,我既跟了大爷,就是要一生一世的在一起,可谁知如今我有了身孕,大爷来得便少了,可是嫌弃我臃肿难看不能见人?” 她本就年轻,一张瓜子脸因为有了身孕变成了圆润的鹅蛋脸,小腹微隆,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勾人魂魄,这段话说得如泣如诉的,倒让蒋佑明身子软了半截。 “我这不是公务繁忙嘛,这不一得了空就来看你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大奶奶屋里,我再没往别人的屋里去过。”蒋佑明搂着她哄劝。 “你就骗我吧!你去大奶奶屋里我不吃醋,可我怎么听说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了?都说男人贪新厌旧,如今一看,果真如此。”邵姨娘名唤灵云,本是直隶张县县丞家的嫡出长女,因蒋佑明外出公干,匆匆一瞥就因其花容月貌上了心,托了媒人求娶,邵县丞贪慕蒋家权势,硬生生将官家女充做人妾,虽说是贵妾之身,却是入门就矮人一头。 邵灵云是个精明的,又因林慈恩外表慈善,入门后并无为她与她,蒋佑明对她宠爱有加,虽非专宠却也是头一份了,如今又有了身孕,自是与旁人不同,这捻酸吃醋大妇做起来有失身份,年轻貌美的妾室做起来,倒让人从心里往外的甜。 蒋佑明亲了她一下,“我那都是逢场作戏的,我这心里啊,只掂记着你跟咱们儿子。”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若是男孩倒是好了,跟着哥哥们学本事,日后也是有用之身,我也是终身有靠,若是女孩……” “若是女孩就再生一个嘛,你我都年轻呢。” “我怕红颜未老恩先断,你啊,不肯跟我生了。”邵灵云戳戳蒋佑明的胸口,却觉得那胸口似是有东西,趁着蒋佑明不注意,往里面一伸,掏出来一块绡红绣了美人桃的帕子来,蒋佑明见势不对刚想要抢,邵灵云已经躲了开去。 拿着那帕子往鼻子跟前一凑,只闻到一股子似兰似麝的水粉味,“咦……这水粉应是京里周家胭脂铺新出的五两银子一瓶的玫瑰香,满府里还没人用呢,这帕子……” “这帕子自是外面捡的。”蒋佑明又要去夺,邵灵云又是一躲,她挥了挥那帕子。 “这帕子的料子不错,是软烟罗,非是一般青楼女子能用得起的,这可是京城哪位名妓或者是戏子的手笔?”邵灵云侧头看蒋佑明,“大爷啊大爷,这幸好是让妾身看见了,若是被大奶奶看见了,看大爷你怎么说。” 蒋佑明一把搂了邵灵云的腰,硬生生的把那帕子夺了回来,“无非是脂粉阵中虚做夫妻,哪有那许多话要说。” 邵灵云拿食指刮了刮蒋佑明的脸,“大爷啊,就怕你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早困在你这美人关里了……”蒋佑明亲了一下邵灵云的脖子,邵灵云推了推他,“痒死了……” “大爷我看看哪里痒……” 邵灵云面上不显,心里却惦记上了那帕子的事,大奶奶有儿有女自是有资本稳坐钓鱼台,她却还年轻,真要是再来个美貌的分她的宠,她可就是哭都找不着调了。 她与司马静境遇相似,虽说遇上的晚,交情却是不错的,当下拿了自己凭着昨晚的记忆画得美人桃的花样来找司马静。 “妹妹,你帮我看看这是京里哪位名妓的手笔。” 司马静拿那花样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姐姐真的是傻,我也是养在深闺的,哪里认得这些。” 邵灵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想让妹妹帮着我打探一下,妹妹的娘家,总比我孤身一人困在这府中要耳目灵通一些。” “我劝姐姐不必挂怀了,蒋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这图样一看就是八大胡同里面一等的妓院传出来的,那样的人物怎么能进蒋家的门?无非是逢场作戏罢了。” “话虽如此,总要知己知彼啊。” “姐姐若是想问,明日我家里来人送东西来,我让他们去打探。”司马静笑道,她如今虽正得蒋佑昌的专宠,眼见得邵灵云挺着肚子还要患得患失,未免有些兔子狐悲之感。 两人正在屋里说着,就听见外面有丫头吵架的声音:“你们浆洗房是怎么办事的?我家姨娘的衣裳送去有五天了,还不见你们送回来,二姨奶奶的衣裳不过是昨天送的,倒是巴巴的给送回来了!” 司马静推开了窗户向外看,见是仲秋的丫头金鱼儿在跟浆洗房的婆子吵,自己的丫头柳芽站在旁边是接浆洗房送来的衣裳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个蠢材。”司马静恨声说道,她又不能自己出去和丫头对骂,只能骂柳芽蠢。 “姨奶奶,我去看看。”说话的正是大丫头柳枝,司马静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柳枝出去了战局立刻扭转,“浆洗房误了你家姨娘的事,你去浆洗房闹就是,何必堵在我们门口骂?” 金鱼儿本来就有一半的心思是找茬来的,司马静来了,倒把一院子的姨娘比得跟没有了似的,满院子的下人别说再不把姨娘们放在眼里,就是朱么娘的人也要下赶着巴结她,仲秋虽然失了宠,可也没受过这样的气,不是衣裳送去洗得慢了,就是饭菜不合适了,本来这次她就是叫金鱼儿去找茬的,金鱼儿见柳枝出来了,眼睛立刻就亮了,也来了精神。 “浆洗房那是什么地方?是你去得还是我去得?若不是在姨奶奶这边堵,我怕十天八天也见不着浆洗房的人,这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浆洗房的婆子一见事情要闹大,赶紧的安抚金鱼儿,暗骂管事的只顾着拍马屁,却不知这蒋家大大小小的主子,哪个人都不能轻易得罪,倒连累她们这些跑腿的挨骂,“金鱼儿姑娘,真的不是没有先来后到,姨奶奶的衣裳轻薄些,好洗,又不用浆,这才送来得早,仲姨娘的衣裳已经洗了,正等着浆呢,浆洗房的事多,别说是仲姨娘的衣裳,二奶奶的衣裳还有七天前送去的呢,也没洗好呢。”他们正说着呢,这满院子不管有事无事的下人都往这边聚,为的就是看这热闹,司马静一枝独秀早就招了旁人的眼了,等着看热闹的不知道有多少。 “哟,这我倒是不知道了,连二奶奶的衣裳还没洗好呢,我们可不敢闹了!可不敢闹了!”小金鱼儿眼睛转了转,一脸惊恐地向后退。 柳枝见小金鱼这是有意要把事闹大,直接劈头抢了浆洗婆子送来的衣裳就往回走,却不知让谁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手里的衣服撒了一地, 这衣裳裙子倒也罢了,偏有一条大红的汗巾子惹人的眼,这满院子的人先是一愣,又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汗巾子是贴身扎衣裳用的,哪有交到外面去洗的,都是贴身的丫头洗的,谁知道司马静就有这么一条汗巾子,裹在了衣裳里…… 这个糗可是出大了。 20、仲秋之报 “汗巾子的事……是你做的?”闵四娘并没有抬头,当她听到帘子被掀开的声音,却没有听到脚步声时,就知道是银玲来了。 “是我自作主张了。”当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银玲从不会自称为奴婢,闵四娘也佩服银玲这点,她从不掩饰自己并非闵四娘的人,而是涤尘的人这件事。 “倒也算是神来之笔。”司马静并不是不精细的人,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丫头都不会做出将贴身之物混在送洗的衣裳里的事,朱么娘正在韬光养晦,这种淘气的把戏也不是她一贯的风格,想来想去府里有本事做这事的人,只剩下银玲了。 可是司马静不会这样想,她会把自己出糗的事怪罪到二房的姨娘甚至是朱么娘的身上,这次的事她要是就这么忍了,她日后在蒋家也无立足之地了。 她不会向朱么娘开火,她还没有那么蠢,仲秋她知道她动不得,这么一来唯一会遭秧的是——婉娘! 婉娘这人看起来懦弱老实,可也有自己的本事,当年她就是靠懦弱老实的样子得了陈雨霖的同情,在她被另一个通房欺负得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帮了她,护了她,将另一个通房给打发了,陈雨霖被逼上吊之后,她又得到了仲秋的保护…… 如今司马静想要动婉娘,肯定会跟仲秋杠上…… 就看蒋吕氏是会选仲秋这个忠心的耳报神,还是司马静这个贴心的小棉袄了。 “二奶奶……”银玲见闵四娘沉思不语,不由得叫了她一声。 “没事了,你下去吧。”这些都是些小事,司马静不可能真正要仲秋的命,仲秋想要一次弄垮司马静更是不可能,闵四娘要得是一击必中,一石三鸟,如今时机还未到,先让她们自己闹腾去吧,正戏马上就要开锣了…… 这一年秋霜下得早,十月初树叶还未来得及完全变黄,绿的、黄的树叶穿上了一层雪白的衣裳,在树下原本想要躲过秋霜的瓢虫终究没能熬过去,冻死了一大片 金鱼儿提着食盒慢悠悠地走着,虽说满府的人都换了夹衣,在秋天的早上走在路上还是冷得不行,她跺了跺脚替自己取暖,不时地回头瞅着,看见急匆匆跑过来的穿黄夹袍的小丫头时,不由得骂了一句:“黄杏儿你个懒虫!早说要了一起去取早饭,结果这个时候才过来,耽搁了姨娘们的早饭,打板子的时候你可别喊我救你。” “唉呀我的好姐姐,你急什么呀,太太那边虽然说让传饭,可也得等太太奶奶们的饭都领完了才轮得上姨娘们,二奶奶屋里的香汾比我起得还晚呢,这会子还在我后头呢。” “你是什么人啊,能跟二奶奶屋里的人比吗?人家是去了就直接取饭食了,你得排着队的等,若不早去些,怕是要到响午姨娘才能吃上饭。”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到了专供主子们饭食的内厨房,果然已经有几个丫头在等了,蒋至先和蒋吕氏的早饭早已经被取走,奶奶们的饭都是丫头们来一个取一个,果然是不用等的,香汾取了早饭笑嘻嘻地看了金鱼儿和黄杏儿一眼,先走了。 伺侯姨娘们的丫头们排着队等,金鱼儿和黄杏儿一会就冻得手脚发僵了,好不容易轮到了她们,忽然有一个人插了队,“等等,先把我们姨奶奶的早饭拿来。” 金鱼儿一看插队的人,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了,“柳芽你来得晚还想插队不成?” “就是!咱们院子里你掐尖就算了,这是内厨房,讲规矩的地方!你插的什么队!” 内厨房的婆子知道她们二房不太平,每日里鸡毛蒜皮吵个不断,有意打圆场,“柳芽姑娘来得比你们早,因为去了茅厕这才又回来的,你们看静二姨奶奶的早饭已经装好了,你先取走吧。” “多谢王嬷嬷了。”柳芽自知礼亏,抢了食盒就要走。 “等等!我比金鱼儿姐姐出来的晚,香汾在我后面出门的,那个时候你还没出屋呢,怎么又先到了?还去了趟茅厕?”婉姨娘是个老实的,黄杏可不是软柿子,她直接拦住了柳芽。 “真要我明说吗?”柳芽拿眼睛斜藐她。 “难道你还有理了不成?”金鱼儿也跟着一起拦着她,丫头们向外散去,有意要看戏,“别说是你,就算是替老爷的姨奶奶们取饭食的姐妹都要排队,怎么到你这里就不用排了?这是哪家的道理?” “我们姨娘是侧室,自是与旁人不同。” “若真与旁人不同,就不用排队了,像正经的奶奶似的,头天晚上把食盒留下,早晨随来随取就是了!”金鱼儿那话说得跟刀子似的,直插向柳芽最心虚的地方。 “你!我就取了怎么样吧!我明说了吧,我们姨奶奶的食盒就是头天晚上送过来的,随来随取的,就是与别的姨娘不同!”柳芽跺了跺脚,就要往外闯,金鱼儿硬拦着不让她走,柳芽的话也激起了众怒,排队的丫头们不光有少爷们的姨娘,还有蒋至先的姨娘,见柳芽这样跋扈都不平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在推搡间把柳芽推倒,食盒里的粥、菜撒了一地,柳芽也弄得满身狼狈,坐在地上痛哭不止。 众丫头围着她取笑了几句,又依次排队取了饭食,一个一个的都走了,只留柳芽在那里丢丑。 闵四娘在正院服侍完蒋吕氏吃早饭,蒋吕氏放了人这才坐了软轿回去,虽说来之前已经垫了点心,还是觉得饥肠辘辘,也没什么心思赏景,只是靠在软轿里想自己的心事。 正路过二房院子的时候,又听见里面有吵架的声音,闵四娘知道朱么娘不在,她被蒋吕氏派去帮着大奶奶林慈恩备年礼了。 闵四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忽然有了看戏的兴致,在轿内长叹了口气,“本来也没有弟媳妇管大伯子院子里的事的,可二嫂不在……玫红啊,咱们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好……” “都是一家人,六奶奶,二奶奶不在,六奶奶见二房院子里乱哄哄的,不顾而走传扬出去……”玫红小声说道。 闵四娘进院的时候,院子里正热闹着呢,司马静指着婉娘的鼻子骂,“自己留不住男人,就挑唆丫头闹事,你个不要脸的贱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老珠黄了装什么黄花闺女?” 婉娘被骂得泪光莹莹,却一句嘴也还不了,仲秋抢前一步拦在婉娘身前,“要说这院子里最不要脸的不就是你吗?堂堂正经人家的姑娘,克死未婚夫就该学那贞烈女子,好好的守自己的望门寡,实在守不住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做个正头的娘子有什么不好?非要削尖了脑袋去给人家当偏房!别以为偏房有什么了不起的,偏房也是妾!做人偏房就少摆那正房奶奶的款!婉娘有千错万错,自有二奶奶管得,你算是什么东西?” 闵四娘见仲秋这么会骂,也就刻意放慢了脚步,又示意丫头们不要说话,她倒要看看司马静会怎么应对。 所谓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司马静被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往前一扑就要去推仲秋,仲秋早有防备,侧过身一躲,司马静一下跌倒在地,捂着肚子半天起不来…… 柳枝弯腰去扶司马静,却看见司马静的裙子上染了血——“快来人!姨奶奶流血了!” 闵四娘被这事也吓了一跳,看来坐山观虎斗还真有意外收获……“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慢悠悠的一张口,满院子看戏的人这才发现六奶奶来了,纷纷跪倒,“给六奶奶请安。” “起来吧,这院子里闹哄哄的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人细说呢,柳枝已经跑了过来给闵四娘跪下了,“六奶奶,快救救我们姨奶奶吧!我们姨奶奶被推得见了红……怕是……“ “你说什么?”闵四娘惊讶地说道,“快!快来人去找二奶奶回来!” 蒋吕氏的正房里,朱么娘坐在一旁哭得凄惨,“我怎么这么命苦,本来我肚子不争气,不能给二爷留个子嗣,如今静妹妹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竟让那杀千刀得害的差点小产,二爷回来我可怎么交待啊!” 秦玉珠在一旁拍朱么娘的背,也是一脸的难受,“二嫂你不必伤心,吉人自有天相……”说着说着也流下泪来…… 蒋吕氏没心思看她们演戏,一拍桌子,“别哭了!来人,把仲秋那个贱蹄子给我绑在院子里,褫衣杖责二十!” 她这个处置一出口,屋里的人都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褫衣杖责是要脱了裤子打板子,关上门打就已经够羞辱了,蒋吕氏竟然要当着大庭广众打…… 谁都知道仲秋原是她的人,没想到蒋吕氏下手这么狠毒,一点情面都不留。 惨叫声一声一声的从院子里传来,蒋吕氏稳坐钓鱼台喝着媳妇们敬上来的香茶,林慈恩听着惨叫手不停地捻着念珠,朱么娘脸越来越白,司马静刚刚怀孕,蒋吕氏就如此重视,若是真让她生下儿子……或者是她真的小产了,婆婆蒋吕氏一定不会放过自己……这二十杖有一半倒像是打在了她身上似的。 秦玉珠面上事不关己,暗地里却藏着冷笑,薛静安面色如常还要安慰吓得手抖个不停的张月娘,闵四娘则是一脸不忍心地往墙上看,不停拿帕子遮脸,眼睛却晶亮的吓人。 一辆老牛车慢悠悠吱嘎嘎地走着,光溜溜的车板子上铺了一层稻草,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只盖了条破棉被,女子相貌清秀保养极好,头上却是一件首饰也无,浑身上下唯一称得上值钱的只有耳朵上的珍珠耳坠,若不是胸口还有气伏,简直与尸首无异。 这就是被杖责之后,又被扔到庄子上“静养”的仲秋…… 牛车行至半路,那车夫停了下来,“这位姨奶奶,不是小老儿心狠,实在是老夫的车上若是死了人,日后就不好再拉活了,我们全家老小都指着这牛车过活呢,你要恨就恨那些狠心的主子,不要狠小老儿…… 那车夫说完,就下了车,将仲秋从车上拖了下来,扔到路边的沟渠之中。 仲秋倒在沟渠之中,心中暗道:“凭我当日所为,当有此报!太太啊太太,你的报应又在哪里呢?” 就在她闭目等死时,一辆路过的马车停了下来,一双龙仙草编的草履出现在她的面前,“无量寿佛……” 21、美人桃 蒋吕氏看着摆在自己梳妆台上的美人桃图样,嘴角扯出一抹嫌恶的冷笑,“裴大贵家的,把这个烧了吧。” “是。”裴大贵家的接过了那画在纸上的图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爷眠花宿柳与青楼名伎交往过密,要不要让老爷知道?” “这事谁若是向老爷走漏了风声,当心我打断他的腿!” “是。”裴大贵家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很快将那图样团成一团,塞到自己怀里。 “半夏,传我的话,静姨奶奶怀胎有功,从即日起依着有孕的奶奶定例供给饭食,每日随到随取,不必等侯。” “是。” 闵四娘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听银玲讲蒋家的新鲜事:“静姨奶奶这次可真的是风光了,依着正经奶奶们有孕时的定例领一日三餐不说,太太还赏下来无数的补品,听说静姨奶奶有孕嘴刁,非最上等的官燕不吃,稍差一点的一闻就想吐,这次连二奶奶都要陪小心呢。” “司马静也不过如此。”她还以为司马家的姑娘有多精明呢,刚刚有孕就摆这么大的谱,万一生下来是个女孩她能怎么下台?就算生下来是个男孩,朱么娘就真的无力还击?现在看来,司马静甚至还不如朱么娘。 蒋家内里烂污至此,蒋家怎么不亡? “还有一件喜事呢,严家送来了帖子,说是严家九爷要成亲了,娶的是严家太太的娘家侄女韩家的姑娘……” 闵四娘冷笑,严家爱面子,自然不肯说自己家的九爷拐带良家女子私奔,如今把人找了回来完全不顾礼仪规矩,想要堂堂正正的把人娶进门,一床大被把事情就给遮掩了过去,他们这事瞒得好啊,竟然连蒋家都“瞒”住了。 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严家和韩家势成水火,韩家的姑娘一辈子也就毁了,那九爷本是庶出子,竟然娶到了韩家的嫡出女,真的是“命好”,如今俩人既然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韩家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还得感激严家愿意明媒正娶自家的闺女。 若单只这一件事,闵四娘私下里还要佩服严家“不拘俗礼”,一心一意只为儿女着想,可是蒋家这次的“瞒”替严家隐下这天大的丑事,真的只是为姻亲着想? 还是他们俩家根本是在演双簧! 严家一派不肖与蒋家同流合污的清流领袖状,将陈家的旧部和天下不满蒋家的读书人全都招至麾下,可这些年除了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之外再无别的作为,对上他们让皇上以为蒋家并未一手遮天,对下他们欺世盗名明面上参蒋家,暗地里保蒋家…… 若是如此…… 闵四娘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严家若真的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她定要让严家给蒋家陪葬。 “奶奶,这月饼是我娘家嫂子送来的,她说虽送来的不合节令,难得的是乡下的新鲜材料。” 闵四娘看了一眼那月饼,月饼上并无别的花样,只是最普通的花好月圆图——仲秋还活着,“正在节令的时候月饼多,我嫌腻得慌没吃几块,如今看见这民间的月饼,倒想仔细尝尝了。” 夜半三更,蒋佑方已经睡死了,值夜的丫头也已经睡着了,闵四娘披衣而起,拿起桌边无动过的月饼掰开来看里面,若只是传信说仲秋在他手里,涤尘不会这么费周折送月饼来,这月饼“料”果然很足。 她展开信细看,仲秋也是恨极了蒋吕氏,未等涤尘如何的盘问,就细细的将当年的事讲了出来,当年陈雨霖嫁入蒋家,蒋吕氏怕蒋佑昌对她日久生情把持不住,派了仲秋去做自己的耳报神,蒋佑昌稍有动摇蒋吕氏就会把他叫过去敲打一番,蒋佑昌本是男子,总不好日夜守着陈雨霖,他不在家时陈雨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是仲秋报给蒋吕氏知道。 当初陈元年从瓦刺人手里得了蒋至先一份重要的罪证,正在等待时机交给圣上,一次扳倒蒋家,却没想到风声从瓦刺人那里走漏,蒋佑昌故意引着陈雨霖说陈家的事,陈雨霖与他夫妻恩爱,防心渐去,无意间说起小时候自己和兄弟们在父亲的书房玩躲猫猫,被忽然出现的父亲吓到,摔了父亲的汝窑笔洗,结果被父亲大骂一顿差点传了家法,她本是父亲的掌上明珠,那一次父亲骂她骂得最狠。 陈家上下防范严密,蒋家就算知道陈家在书房有密室也不好成事,恰逢陈雨霖的兄长新得一子,蒋佑昌为避嫌特意没去,跟陈雨霖回娘家的除了陪嫁的丫头之外,就是雪梅和仲秋两个通房。 仲秋故意四处乱走,引开陈家人的注意,让本是蒋家家生子的雪梅得着了空子,偷入书房,将罪证调了包。 当夜,蒋至先先下手为强,派兵围了陈府,污陈元年私通瓦刺,并在书房搜出事先放好的罪证,陈元年百口莫辩,陈家这才因通敌谋反被满门抄斩。 这里面有些事闵四娘是知道的,她宁在世上做孤魂野鬼,也不肯去阎罗殿见亲人,就是心中有愧,如果她不是那么傻……陈家也不会…… 本来指证蒋家的铁证,变成指证陈家的铁证的事一直是她心里的结,她也曾对雪梅起过疑心,如今看来,真的是她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若早知如此,当初她必定不会让雪梅死得那么容易! 仲秋说得另一件事涤尘以为更重要,闵四娘却只是略扫了一眼,将信重新合上,卷成一卷用烛火点燃…… 蒋至先寿诞前一个月,蒋家门前就开始车水马龙,各地官员送来的寿礼堆满了蒋家的整整两间库房,为备着寿筵之日,蒋至先命蒋佑方亲自监工,再盖两大间库房,又假惺惺地退回了数十样寿礼以示清廉。 蒋家此时的风头已经一时无两,别说是京中大小官员,就是封疆大吏、亲贵王爷都要备厚礼贺寿,深怕得罪了这位皇帝的宠臣。 到了寿诞之日,圣上更是派了最宠爱的三皇子亲自带了寿礼向往蒋家拜寿,蒋至先对三皇子极为礼遇,对手拿圣旨的三皇子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又亲自请三皇子到花厅叙谈。 朝中大臣都知道,圣上宠爱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对宫人所生又被皇后抱去养的皇太子颇为不满,嫌他母亲出身低微本身又愚腐不堪软弱无能,一心一意想要扶植宠爱的三皇子为太子,谁知朝中大臣及太后、皇后都一心一意维护太子,圣上举步维艰,这才气得宁可炼丹也不肯上朝。 如今已经权倾天下的蒋至先这一番作为,也让朝臣们明白,这京里怕是要变天了,蒋至先为了讨好圣上,已经站到了三皇子一边。 闵四娘在后宅听着这些事,不由得叹息那些愚腐大臣,竟真以为蒋至先是所谓的“奸臣”,蒋至先不是“奸臣”,他是“忠臣”,最忠心圣上不过的大“忠臣”,蒋至先心里明白得很,蒋家能有今天全靠了圣上提携维护,如果没有圣上蒋至先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他在暗地里早已经投靠了三皇子,他清楚得很,太子登基之日,就是他蒋至先的死期。 蒋吕氏穿着全套的吉服,笑容满面地与各府的诰命相谈甚欢,左右周旋长袖善舞,身后是如花似玉美貌端庄的媳妇们,蒋家的富贵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烤得人浑身发烫,怎知此时若是有一场大雨淋下,转眼就是支离破碎呢? 蒋吕氏半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几个灵俐的小丫头拿着香膏替她涂满全身,蒋吕氏保养极好,浑身上下的皮肤如同十八岁的少女一般,让人啧啧称赞,此事那一身雍容却老气的华服尽褪,无一根银丝的黑发四散,若是不知道的人,怕是要以为她是三十出头的美貌少妇。 “老爷是在哪个院子里歇的?” “老爷没回来。”裴大贵家的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蒋吕氏坐了起来,“这已经是连着第十个晚上了,老爷……” “听说是寿筵之上,有人送了一个清倌人给老爷,老爷看了喜欢的不行,在外面安置了……” “这事儿我知道,可也不能……”蒋吕氏咬了咬嘴唇,“明日老爷回府,立刻将老爷请过来。” “是。” 蒋至先一听太太有请,心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这些时日确实荒唐了些,只是他那个新收的外室年方十八,是个天降下来的尤物,不知不觉就连宿了十日之久,他这也算是老年聊发少年狂,一时荒唐…… 到了蒋吕氏的屋子,蒋至先哂然一笑,蒋吕氏只略看了他一眼,“来人,把我给老爷熬的参汤端来。” 蒋至先拿起汤匙尝了一口,“还是太太煲得参汤最好。” “老爷不是年轻人了,应该多多保重才是。” “太太说得是。”蒋至先连日荒唐,确是觉得有些头晕耳鸣。 “若真喜欢纳进府里也无妨。” “本是青楼女子,做个外室即可。” 蒋至先喝完了参汤,蒋吕氏又亲自服侍他更衣,裴大贵家的命丫头们把换下来的衣服抱走,忽然从那一堆衣服里掉出来一个淡紫的帕子,帕子上绣得美人桃分外殷红刺目。 裴大贵家的一脚踩在了帕子上,见无有丫头见这帕子掉出,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太太啊太太,你果然好手段! 22、归宁 这一日蒋佑明衙门里事少,正觉百无聊赖,摸摸怀里美人赠的香帕回想起美人的曲意奉承顿觉心中发痒,家中虽有娇妻美妾,只是年长日久难免生厌,妻子林慈恩年轻时就无有什么出众的姿色,只是贤惠罢了,妾室邵姨娘虽美然却有孕身子沉了,在一起时总难尽兴,自那一日见过了美人桃师施,就觉得如同久旱逢了甘霖一般,虽说师施是清倌人并未梳拢,那一颦一笑的风情,暗藏着的娇羞,就是风月老手也难以自恃。 只是当时父亲马上就要做寿,他跟着迎送往来贺寿的远交故旧,实在分身乏术,就把师施这一茬给忘了。 昨天想起此事,才吩咐自己的长随去筹钱。 思及此,他立刻叫来了自己的长随陆大,“我让你备的银子,备的如何了?” “奴才将大爷的为难之处跟几位大人说了,几位大人都直接掏了银子,他们还说若是大爷再缺银子就直接说个数目就成了,何必提借字,反倒薄了交情。” “来而不往非礼也,那银子我得了空就还。”蒋佑明也不是没有私房来替师施赎身,虽说他私蓄的大头都一半在正室林慈恩那里,一半在妾室邵姨娘手里,他手里面也余着几千两银子的现银,可银子这东西,谁嫌多啊。 蒋佑明接了那些银票,只是略看了一眼,直接又将银票给了陆大,“你去教坊司,就说我要替师施赎身。” 蒋佑明心里盘算着要动用哪座宅子金屋藏娇,他名下的宅院有些是旁人所赠,有些是犯事官员抄没的旧宅,有些宅子过大了,有些又过小了,难配佳人,搬进去就能住的也只有—— 他这里刚刚盘算妥当,陆大就回来了,“禀大爷,教坊司说师施姑娘除藉了,不在册上,奴才又问知不知道她人现在在哪里,教坊司只说不可查。” 蒋佑明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官妓都是归教坊司管辖的,若是说除藉不在册上,只能是被哪个做官的给偷偷的赎了身,教坊司又不说人在哪里,怕是哪位有权有势的甚至是王爷国公之类的,看上了她,金屋藏娇了。 扼腕叹息许久,只是若是朝中大员赎走了,他就算是查到人在何处又有何用……让父亲知道了又要多费一番口舌,想一想也就搁下了。 骑马下朝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有些悻悻然,出了衙门到了十字街,刚想策马疾奔一番,前面就有一辆马车拦路,那马车看花样形制像是某个官员家的女眷所用,蒋佑明当下就想着绕过这辆马车,再快行,谁知他往左走,那马车也往左,他往右走,那马车也往右,不由得生出了一些火气。 正在此时,那马车车帘微掀,一条帕子随风飘到蒋佑明的马前,蒋佑明心道这是谁家的姨娘好生无礼……莫非是认识的?他下了马捡起了那帕子,立刻就笑了,那帕子上绣的分明是美人桃。 蒋至先过寿时,蒋佑雯只是送了贺礼,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在家帮着料理九弟的婚事,脱不开身,蒋吕氏心中虽知她的难处,也难免暗地里怨恨严家不知礼数。 如今她虽万事心想事成,在女儿上却似欠了债似的,无法安心,惦念女儿,也惦记着外孙,偏偏这一日去东安王府给老王妃贺寿,见老王妃生的三个女儿都携着女婿外孙回来了,整整齐齐让人称羡,回府来自然是哀声叹气,瞧着谁都不顺眼。 林慈恩上一次让闵四娘抢了头功,在蒋吕氏那里出了风头,这次自是不愿再让她专美于前,索性也大着胆子献计:“太太若是想姑奶奶了,也不必专等寿诞之类,不妨太太佯称身子不舒……” “咳……”蒋吕氏轻咳了一声,“这就是你出的主意?” 林慈恩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闵四娘,闵四娘淡淡一笑,“太太只不过是昨个没睡好,做了个不好的梦,想要看看姑奶奶图个安心,亲家也是有闺女的,定不会驳太太的面子。” “嗯,老六媳妇说得是,老四家的啊,你字写得好,替我写封信再拿了老爷的帖子给亲家送去吧。” “是。” 蒋佑雯自小是读圣人文章长大的,虽是女儿身,也有青云之志,年龄略长些自是知道自己家在士林名声不好,为此也常心怀郁郁,二嫂陈氏嫁入蒋家之后,她钦羡二嫂的人品才学,与二嫂多有往来,嫁入严家之后,虽说与夫君情义深重,却不得公婆的喜欢,婆家的妯娌、小姑等一提蒋家必定皱眉,与她少有交往。 陈家败倒之后,二嫂被逼自尽之后,她在严家的日子更是难挨,虽有夫君跟儿女安慰,还是觉得抬不起头来。 婆婆时常想起什么事就指桑骂槐刺哒她一番,她面上忍了,背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只恨自己母亲不慈,竟然逼死儿媳,侄儿侄女死了之后她更是对母亲怨恨甚深,二嫂没了,母亲身为祖母不但对两个失恃的孩儿多加照拂,反而百般冷落,任那一双儿女受刁奴继母欺凌,这哪里是她那个慈爱温良的母亲?分明是吕后再世,武字厣 只是终究是亲生母女,哪里有隔夜的仇,今日婆婆开口说放她回娘家,虽说难免阴阳怪气,她却无暇伤心,即刻套了马车回家。 蒋吕氏见着了女儿,还未等女儿跪下施礼,立刻就搂住女儿一边打一边哭,“你这个狠心的贼啊!我年纪老大,过一年少一年的人了,还能见着你几回,你个狠心贼就是不回家……你让我……” “母亲……”蒋佑雯听她这么一说,眼泪也掉了下来,细想想母亲也不容易,一个人支撑这么大一个家,里外张罗,自己却为了过去的那些事怨怪母亲,实是不该。 蒋家的少奶奶们见这母女俩个哭,也都跟着哭了起来,不管有没有都挤出了泪来。 林慈恩哭了一会儿扶起蒋吕氏,“太太,姑奶奶回来本是喜事,何必如此呢,反倒误了娘几个在一起叙谈的工夫。” 蒋吕氏一听这话点了点头,蒋佑雯也收了泪,扶着蒋吕氏回了罗汉榻上就坐。 “怎么不见外孙们?” “女儿出来的匆忙,未曾带着他们。” “姑爷呢?” “四爷如今在翰林院做事,深得掌院器重。” “既是如此就好。”蒋吕氏说道,她对严四爷这个姑爷还是印象不错的。 她握着女儿的手还想再说几句,一见这满屋子的儿媳妇,也就把话咽了回去,秦玉珠是个见机得快的,立刻福了一福身,“媳妇有事想请太太示下。” “什么事?” “纯哥儿这几日挑食的毛病又犯了,媳妇想回去照看一二……” “那你就去吧。” 有了秦玉珠领头,满屋子的儿媳妇们都寻了个理由告了辞,闵四娘和薛静安一起出来的,“四嫂,我们一路如何?” “我这鞋子在屋里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刚谴了人回去取鞋……” “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一步了。”闵四娘上了轿,走了约有一射之地一回头,果然看见薛静安和张月娘一同上了轿。 这两人关系如此之好,府中却传言她俩交情平平,只是张月娘一心攀附,由此可见这世人多是睁眼瞎。 蒋佑雯当初为了二嫂和侄儿侄女与母亲反目,如今母女又凑在一起说体己话,这世上果然只有血亲是最亲的,别的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天邻近晚,蒋家的爷们也都得了蒋佑雯回府的消息,便是薄情如蒋佑昌,都早早回了家,与妹妹叙谈家事,大爷蒋佑明却是差点没赶上晚宴。 “你去哪儿了?不知道你妹子回来了吗?”蒋至先瞧着儿子,抢在蒋吕氏之前开口。 蒋佑明向着蒋吕氏沉施一礼,“衙门里有些急事,归来的晚了,还要多劳老爷、太太惦记。” “回来就行了,你妹子回来了,你妹妹在家时与你最好,你们兄妹一会儿多说些体己话就是了。”蒋吕氏笑道,她此时是真的高兴,脸上的笑与平时暖昧不明的笑容极为不同,眼角泛着淡淡的皱纹。 因是唯一的嫡出女儿回来,蒋至先颇为高兴,命人撤了男女两桌,改摆过年时才摆的大方桌,又免了媳妇们立规矩,只叫媳妇们传菜。 蒋至先与蒋吕氏分坐左右,蒋至先一边是儿子们,蒋吕氏右手边坐着的是女儿蒋佑雯,蒋佑雯再往右才依次是媳妇们。 蒋佑雯与自家长兄坐了个对脸,待尝了两口未嫁之时最喜的菜肴之后,脸色变了变,小声在林慈恩耳边说了些什么,林慈恩召来小丫头,低声吩咐了几句,小丫头再出现时,已经与原先站在蒋佑明身后的丫头调换了位置,趁着布菜之时,帕子飞快地一抹蒋佑明的耳后,蒋佑明似有所觉,看见丫头帕子上的胭脂红之后,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街上与师施偶遇,立刻策马跟了马车到了一处偏僻的小胡同,那师施掀了马车帘请他上了马车。 “大爷,你怎么说话不算数!竟将奴家忘了呢?” “应是姑娘无情,那一日姑娘说了要等我赎身,今日我派人去赎,姑娘却……” “这世上男子多负心薄幸,每日赌咒发誓说要替奴赎身的不知道有多少,只是旁人的话奴都不信,大爷的话奴却是信了的,只是等一日大爷不来、等两日大爷不来,姐妹们暗地里都要笑掉了大牙,大半个月前有个客官想要替奴赎身,奴一气之下就应了,谁想转手就被送给了一个大半的老头子,奴红颜伴老翁,日日心里都惦着大爷,今日听在教坊司的姐妹说大爷派人去给奴赎身,奴心里喜得不得了,就不顾羞耻的来找大爷了……” “说到底还是造化弄人,我那阵子事多,就将此事给搁下了,原想你能等我……谁想还是错过了” “大爷……”师施拿帕子掩了蒋佑明的口,蒋佑明深吸一口气,只闻得到那如兰似麝的馨香,顿觉心神不属,心动神移,仿若在人间仙景一般,“大爷岂不知这造化,也是人造的……” “师施你……” “难道大爷你嫌师施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那师施说着眼泪就围着眼圈之绕,“早知大爷如此嫌弃奴,奴就不……” 蒋佑明搂了师施不盈一握的腰肢,“我怎么舍得嫌弃你,只是你……” “替我赎身的那个半大老头子,已经有五、六天没来过了,他也是有家有业的人,白日里从不在家,就算是晚上,也是常常不来……” 师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蒋佑明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正是年轻力壮之时,与师施又有前情在,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原想着偷不着的美人,忽然近在眼前,蒋佑明自不愿做那不解风情之人,当下就搂了美人,亲起嘴来…… 两人又到了师施被金屋藏娇的所在,好一通颠鸾倒凤,师施温言软语,化骨柔情,缠磨的蒋佑明恨不得死在温柔乡中。 这才回来晚了,却没想到匆忙之间耳后竟然留了印子,被妹妹和妻子发现,难免有些郝然。 晚宴过后,蒋至先留了儿子儿媳以及女儿一起喝茶吃点心,闲话家常,蒋佑明还是带着自己的心事,见林慈恩面色不豫,又开始琢磨该如何搪塞过去。 “老大!”蒋至先原先已经叫了蒋佑明一声,见他没有反应,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老爷。” “朝中防春汛的银子备得如何了?” “已经七七八八了。” “嗯,三日内要备齐,两江那边等着用。” “是。”如今的两江总督是蒋至先的同年好友,交情不比旁人,蒋佑明也知道此事不能怠慢。 “你们啊,到家时里就是说公事。”蒋吕氏笑眯眯的插话,“老爷,您尝尝这百合糕,是老大媳妇的孝敬,我吃了一阵,只觉得吃完之后甜而不腻又不像旁的点心似的生啖。” 蒋至先夹了一块百合糕入口,也觉得是甜而不腻极有咬劲,又不粘牙,吃完之后嘴不但不酸,反而只觉清爽,不由得大为高兴,又吃了一块,“嗯,老大媳妇到底手巧,做得好啊,做得好!你们也尝尝……” 众人本来已经吃饱了,见蒋至先这么有兴致都一人吃了一块,都齐声赞叹林慈恩手巧。 23、聚麀之乱 头一天晚上下了一场薄雪,第二日早起时,院子里的风水缸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锦环放下针线,搓了会儿手,搓热了才重新做活。 “锦环姐,奶奶叫你在屋里做活,何必非要守着这外间屋呢,这屋子旷得慌,点了两个火盆还是冷。”银铃端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是铜汤盅,这铜汤盅本是分体的,下面镂空雕花的部分点着炭火,上面的小铜锅里熬着羊肉鱼丸粉丝汤,蒋佑方今日回来的稍晚,误了饭时,闵四娘特意叫人在茶水房里单熬的羊肉汤。 “这外屋不能没人,六爷等着吃饭呢,你快进去吧。” 银玲进了里屋,见蒋佑方正盘腿坐在火炕上,跟站在地上替他收拾衣裳的闵四娘说话,“老爷子叫我去收田租,你明日多备些小毛的衣裳跟路上的吃食吧。” “田租之事自有庄头管着,怎么这大冷的天倒叫六爷去了?” “还不是老爷子说我欠历练,偏偏太太和二哥一直求情让他寻个事由给我做,想来想去的就只有让我去乡下长长见识了。” “那这事六爷可要好好的做,给太太长脸。”闵四娘见银玲端来了羊肉汤,亲自端上了炕桌,“内厨房离咱们虽不算远,可这大冷的天菜端过来就半冷了,还要丫头们再热一次,吃着总不是个味,这羊肉汤是我特意吩咐人给你熬的,你凑合着先用些。” “嗯。” 接着金玲又提着食盒进来,果然是单热的菜,看着不怎么像样,闵四娘把这些菜也摆上了桌,又替蒋佑方倒上了温好的酒。 “你也坐下吃些。”蒋佑方看了闵四娘一眼,只觉得媳妇贴心贴肺的,待自己实心实意的好。 “是。”闵四娘福了一福,这才坐下了,小丫头们又单给她盛了碧梗米饭。 “你也别急着吃饭,陪我喝些酒。” 闵四娘挥手让丫头撤下碧梗米饭,上了酒具,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杯酒祝六爷马到功成。” “借六奶奶吉言了。”蒋佑方将酒一饮而下 两个人正说着话,锦环隔着帘子通报:“六爷、六奶奶,常大爷来了,自在前边书房等着,说是有急事要找六爷。” “让他等一会儿,我吃了饭就过去。” “是。” “常爷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他是个无事忙的闲人,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没钱买炭火了之类的来打秋风。”蒋佑方摇了摇头。 “六爷为何不帮常爷寻个事做?有点子进项也省得总是如此。”闵四娘夹了一筷子菜到蒋佑方的食碟里。 “我原也想过帮他寻个事做,可是他那个老娘实实的不讲理,让他经商吧,他娘说入了下流了,让他做个小吏,他娘又说耽搁他读书。” “补个笔帖士呢?” “算了吧,他也是个干啥啥不成的,脸皮又薄怕人刺哒,补笔帖士花得银子多,他家又打不出钱来,给他补了也多半是打水漂。” “哦。”闵四娘点了点头,就没再多说,蒋佑方吃了两碗饭,又喝了两碗汤,吃饱喝足了才换了衣裳去见客。 常安宁这人文不成武不就也没有什么本事,蒋佑方也不见得多瞧得起他,为什么总是提携着他呢?缘份?从小的交情?闵四娘不信这些,原来的“陈雨霖”做事总不爱多想,闵四娘却是不得不想。 “锦环啊,进屋陪我说说话。” 林慈恩在自己屋里读着兄长派人送来的信,一看信里的内容,不由得眉头紧锁,“大奶奶,出什么事了?” “大哥做事糊涂,因怕我捎去的药不中用,或有什么害处,先让爱妾吃了,结果果然有孕,如今大嫂怕是要恨我了。” “既是那药有用,亲家奶奶吃那专生男胎的药就成了,妾生的生十个也不能算是嫡长啊。” “话是这么说的,事不是那么回事。”林慈恩娘家的大嫂也不小了,年近三十了,本来就不如年轻貌美的小妾得宠,如今让小妾先怀上了孩子,只怕是心里真要恨死她这个小姑了,“早知道当初就该把药只捎给大嫂,这男人啊,都是色令智昏的!”她又想起自家的事,更是怒火熊熊。 “大爷呢?还没回来?” “没有。” 林慈恩把信摔在地上,在屋里转着圈,“把大爷的长随陆大给我叫来!我倒要知道知道是哪个美人把大爷迷成这样。” 陆大被叫到大奶奶这里,就知道这事是躲不过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奶奶啊,您就饶了奴才吧,这事要是让大爷知道了是我说的,大爷非活活踢死我不可。” “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活活打死你!”林慈恩看起来心慈面软,发起威来不是好惹的。 “奴才也不知道那许多事,大爷去那位那里,从来不让小的们跟着,只是前些日子大爷让小的去教坊司赎一个叫师施的姑娘,却不想那师施姑娘被人赎走了,大爷一时烦闷又买了个清倌人玩怕也是有的。” “就是如此?” “小的只知道这些。” “大奶奶不要听这奴才胡说,他们这帮人为了几个钱,教坏爷们替爷们拉皮条的事没少做,妾不信他不知道。”邵姨娘听说了大奶奶在审陆大,心里面也窝着火呢,不知不觉就让外面的人把蒋佑明的魂给勾去了,邵姨娘正愁找不着那人是谁呢。 林慈恩看着挺着大肚子的邵姨娘,心里面又是一阵烦闷,可也知道现在不是捻酸吃醋的时候,“陆大,你好好的把这事全说了,那姑娘就算是青楼出身的,大爷若是真喜欢,找个人家把她收养了,再纳进府也是成的,这样总养在外面不是回事。” 陆大脑门子见了汗,若是林慈恩一人还好胡弄,如今是两个人一起逼问…… 邵姨娘是个精的,脑子一转忽然想到了美人桃,“陆大,那人可是美人桃?” 陆大当下磕了个头,“姨娘既然知道何必为难小的。” “怎么回事?”林慈恩转而问邵姨娘。 “禀大奶奶,一月前,妾身曾无意之中在大爷身上看见过美人桃的帕子。” “难道这两人早就……”林慈恩眼睛一转,想到件更可怕的是,“那美人桃难道就是之前被人赎走的师施?”这不是在外面偷偷养着清倌人,改名换姓能遮掩着进府的事情了,这是跟某位朝廷大员的外室私通! 传扬出去蒋至先要先打蒋佑明一个半死! “来人,把陆大给我绑到柴房去!”林慈恩一指陆大,几个健仆上来,把陆大绑了起来,扔进了柴房。 “大奶奶,您瞧这事……” “大爷回来之后,咱们俩个一起向大爷陈明厉害,大爷如今虽得老爷子的宠信,可后面还有二爷呢。”林慈恩再傻也知道蒋吕氏偏心,一心扶持蒋佑昌,蒋佑昌如今也是厉害的,全仗着老爷子的宠信和蒋佑明办事周全这才压了蒋佑昌一头,若是这事老爷子知道了,蒋佑昌定是要趁势翻盘。 “是。”邵姨娘施了一礼,心中暗暗后悔不该将美人桃的图样给了司马静。 蒋至先下得朝来,从怀里掏了个药瓶出来,含到舌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让轿夫先回去。 “是。”长随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让官轿的轿夫回去了,召来一辆平常的马车,蒋至先上了马车,又由长随服侍着换下官服,换上便衣。 “你瞧我最近精神头怎么样?” “老爷最近红光满面,精神头是越来越好了。” “嗯。”蒋至先理了理胡子,在同龄的人里,他确实是保养的不错的,说是不到四十也有人信。 “不过老爷,那药……” “本官自有分寸。” 柳河胡同一边临着一条名叫柳河的内河,一边是仿江南人家的二层民居,多为驻京大员金屋藏娇之所,原非蒋至先的作风,只是送美人给他的人,连着宅子一起送了,美人又说自己是江南人士,只有居住在此,才觉得似是回家一般,这才没有替美人搬家。 蒋至先下了马车,却见他替美人找的婆子正坐在门前的石敦子上吃瓜子,看见他来了急急忙忙的往里面跑。 他本是人老成精的,焉有不明白的道理,立刻叫人押了那婆子,“来人,把这婆子给我绑起来!” 蒋至先怒气冲冲的往里面走,遇见的下人都被他的随从保镖给打倒了,到了二楼美人的卧房,里面果然声音不堪入耳,“美人……美人……” 他抬脚一踢门,把那雕花门踢碎了一半,直接冲进了屋,屋里面的男女听见了外面的声音,静了下来,忽然一个半裸的男人被人从床上推了下来,他宠爱的外室师施,半裸着从床上跑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老爷!老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救我!” 被推下床的正是蒋佑明,他原想被捉奸在床,此事被父亲知道了定不能善了,谁知抬头一看,眼前的半大老头子,竟然是—— “是你!”蒋至先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跟自己的外室私通的竟然是自己的长子! “老爷!老爷!父亲!我实在是不知情啊!”蒋佑明顾不得遮丑,趴跪在地上磕头。 蒋至先抬脚把抱着他大腿的师施给踢了出去,“你这个淫妇!” “老爷!”师施哭得撕心裂肺的,“老爷!明明是大爷敲门说有急事要找老爷,妾怕误了老爷的事,这才让大爷进了屋,谁知道大爷一进屋就变了脸,说……老爷的就是他的,强迫妾身啊!妾身不敢声张,这才被他拿住了把柄!三番两次上门逼奸,老爷明察!” 蒋至先一听这些话,气得胡子直抖,他以为蒋佑明是被人所骗,没想到蒋佑明竟是知道师施是他的外室,“你这个没人伦的孽畜!” “爹!不是!不是啊!儿子冤枉啊!”蒋佑明如今只觉得浑身发冷,百口莫辩。 “老爷!如今老爷知道了妾的冤枉!妾也无颜苟活于世,只盼老爷不要因妾父子失和!”那师施竟然推开了窗,顺着窗户直接跳了下去,外面的人连声惊叫,直叫是谁家的小娘子投了河! 蒋至先快走两步,看了眼窗外,只见人影在河里翻腾了几下就没了,他关上了窗,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长子,只觉得自己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竟然生了这么个儿子。 蒋佑明见师施投了河,就知道自己完了,怕是不知道中了谁的奸计了,如今师施死了,死无对证,自己……“爹!爹!您要信我啊!爹!” 24、一石二鸟 林慈恩和邵姨娘一坐主位一坐下位,各人手边一盏茶,偶尔互谈几句家常,到最后该说的话说尽了,也就是相对无言一起等了,可是从申末时分一直等到戌正仍不见蒋佑明的人影,难道又被哪个狐狸精给绊住了? 到了亥时,两个人都坐不住了,身为孕妇的邵姨娘已经传了四次官房了,腿都坐肿了,林慈恩看她那个艰难的样子,也生出了恻隐之心,“你回去歇着吧。” 邵姨娘扶了扶腰,也自觉艰难,直接在丫头的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还没等出门口呢,只见一个小丫头连滚打爬地进了屋,“大奶奶!大奶奶!大爷身边的小五浑身是血的跑回来报信了!大爷原来末时就被老爷给绑回来了!在前厅关起门来打了板子,跟着大爷的人也都被打了板子了!老爷不许人往后宅传信!小五拼了命才赶在二门落栓前跑回来报信!” 邵姨娘一听这话,本来身子就虚的她直接跌倒若不是有丫头们扶着怕是要摔得结结实实! 林慈恩也是一头的冷汗,“快!快叫人给太太传信!快给我备轿!” “大奶奶,门房的刘婆子已经赶过去给太太送信了,小五晕过去之前说让大奶奶快去呢。” 林慈恩坐了轿子往二门赶,这个时候整个蒋府都被惊动了,林慈恩在门口遇上了蒋佑方,蒋佑方也是一脑袋的汗,还不忘安慰大嫂,“嫂子,您别着急,太太怕是已经到了,大哥不会有事的。” 到了前方正厅,只见里面灯光闪烁,却是门窗紧闭,蒋吕氏站在门外亲自拍门,“老爷!老爷!不管老大做错了什么事,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让我进去看看他吧!老爷!老爷!” 林慈恩一见这个情形立刻就跪在地上了,“老爷!老爷!妻贤夫祸少,老爷,你千不念万不念,您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您要打就打我吧!老爷!”林慈恩这个时候已经猜出大半来了,怕是自己丈夫在外面偷朝廷大员的事发了!公公气成这样恐怕那人是故交好友,不能得罪的人物,可怜林慈恩,前思后想也没想到丈夫偷的竟是公公的外室。 蒋佑方也跪了下来,“老爷!大哥他做错了事,老爷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求老爷让大夫看看大哥吧!” 这个时候蒋佑昌也来了,一撩衣服跪到了蒋佑方的旁边,“老爷!我是老二,您高抬贵手饶了大哥吧!” 蒋佑荣和蒋佑伍没一会儿也到了,兄弟几个依着齿序跪了,纷纷在屋外哭求。 蒋吕氏继续拍门,“老爷!老爷!您开门啊!老爷!” 众人求了有大半个时辰,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蒋吕氏第一个就扑了过去,搂着被绑在凳子上打得跟血葫芦似的蒋佑明心儿啊肝儿的哭了起来,“老大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快张开眼看看你苦命的娘啊!” 蒋至先见这个情形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林慈恩过来也哭了两声,蒋佑方扶着蒋吕氏,见自己的长兄被打成这样,也忍不住掉泪,“母亲,大嫂,这个时候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请大夫给大哥治伤!” 两人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要给蒋佑明请大夫,蒋佑方亲自骑了马到外面请了京里最有命的外伤大夫,也顾不得许多顾及,直接把大夫带到了蒋佑明居住的院子,大夫一看这伤不由得眉头直皱,“大爷伤得不轻,不好好诊治怕是要落下残疾,我来时匆忙忘问了伤情,药材带得怕有些不足。” “大夫只管开药,这满天下的药材没有我蒋家找不着的。” 那大夫捋了捋胡子,心道世人都说蒋家权倾天下泼天的富贵,可这样的人家,自己家的大爷能犯了多大的错处,让人这么用家法?由此可见富贵人家骨肉亲情,不一定及得上平常百姓。 “大爷有些伤处於血已经结痂,内里毒血仍在,需得用刀子划开,让毒血出来,这才能保大爷的腿不残。” “您尽管治吧。”蒋佑昌说道。 “还请几位爷压住大爷的手脚,待会放血时省得大爷挣扎。” 蒋佑昌先上了床,把住蒋佑明的一条腿,蒋佑荣、蒋佑伍、蒋佑方,把腿的把腿,按胳膊的按胳膊,只见拿大夫包袱里拿出一把银刀,先用烈酒喷了,又拿烛火燎了,这才下手去挑结痂的伤处,蒋佑明果然疼得浑身的肉直颤,闭着眼睛喊个不停,一会儿喊“爹您信我!”一会喊“母亲!母亲救我!” 到最后喊的几个兄弟泪眼蒙胧的,他们心里面也疑惑,到底一向最受蒋至先器重的蒋佑明,到底犯了什么错,会被打成这个样子?还耽搁了治伤? 那大夫果然有些神通,挑开了伤口之后,直到伤处黑血流尽,流出的血都是鲜红色,才拿了自治的红伤药散在伤处,只见那伤处很快就止了血,“这是我祖传的红伤药,大爷用了这药当无大碍。”他又拿出一个白瓶子,“这里面的红色药丸,大爷半夜发烧就算是撬开他的嘴,也要让他吃十粒,过一柱香的工夫再不退烧就吃二十粒,大爷的身子底子好,只要过了这一宿大爷清醒了,料无大碍。” “还是要请大夫帮着值守一夜才是。”蒋佑方说道。 “是啊,我们多多的给赏钱。”蒋佑伍说道。 蒋佑昌瞪了一眼蒋佑荣,“所谓医者父母心,我大哥上有老下有小,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还请大夫……” 那大夫见这个情形,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只好心中叹了一口气,若是平常百姓家,就算是让他走他也不走,可这蒋家势大,万一蒋佑明熬不过这一关……他一家老小…… 他一咬牙,谁让他来了呢,前有医者父母心,后有富贵险中求,他若是救了蒋佑明……立刻带了一家老小离了京,到乡下买几十亩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去! 到了半夜,蒋佑明果然发了烧,蒋佑昌扶了他的头,蒋佑方掰开他的嘴,硬生生把药给他喂了进去,也是蒋佑明命大,过了没有一柱香的时辰,就开始汗出如浆,竟是要退烧的迹象,那大夫暗中感谢神明保佑,竟让他闯过了这一关。 到了鸡鸣之时,蒋佑明果然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喝粥,林慈恩亲自熬了白粥,一口一口的喂下去,一边喂一边掉眼泪,她和蒋佑明十几年的夫妻,深知蒋佑明的为人,偶有好色之举也不过是消谴,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都是蒋家兄弟中的头一份,却没想到色字头上一把刀,竟为了女色被打成这样。 蒋佑明刚喝完粥,蒋吕氏就到了,她穿了宝蓝的对襟褙子,头发上只插了个小凤钗,眼睛微微发红,显然也是一夜没睡。 “老大媳妇,老大如何了?” “已经醒了,刚喝了碗粥。” “真是菩萨保佑啊!”蒋吕氏双手合什感谢上苍。 蒋吕氏来了略坐了一会儿,蒋家的少奶奶们也都到了,见这个情形,蒋佑昌领着弟弟们给蒋吕氏施了礼,都告了退了。 “太太,我还要去衙门……” “嗯,公事耽误不得,这里有你嫂子呢。” 蒋佑荣和蒋佑伍也是有公事的,也都告了退,到了蒋佑方,他施了一礼,“儿子去看看老爷。” “是该去,把你大哥打成这样,老爷嘴上不说心里也心疼着呢,我的小六啊,总算是长大了。”蒋吕氏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站起来帮着蒋佑方理了理衣裳“洗个脸换了衣裳再去,免得你父亲嫌弃。” 蒋家的奶奶们知道大房出了事,都是带着自己家男人的衣裳来的,在耳房服侍着男人换上了衣裳,送他们出了门,这才到蒋吕氏这里请安。 蒋吕氏一律的往里面派,“去看看你们大嫂吧。” “是。” 闵四娘抬眼偷看蒋吕氏,若不是事先知情,她怕是要以为蒋吕氏是忧心长子的母亲了,可这事细想漏洞百出,她不信前厅没有蒋吕氏的人,怕是蒋至先刚把蒋佑明带回来,关起门来施家法,她就已经知道了,可是她就是装不知情,等到了蒋佑明的人进二门里报信,她这才出来做戏。 她也是做过娘的,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被打成那样,怕是要寸步不离的守着,结果蒋吕氏一大早才来,眼睛虽是红的却未肿,怕是事先抹了姜汁之类……这满府的人不疑心她,都是觉得蒋佑明是她的亲生子,骨肉相连,若是在知道真相的人眼里…… 闵四娘忽然想知道,另一个知道真相的蒋至先怎么想……他昨天是怒火攻心,如今过了一夜,他就没起疑心? 蒋至先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背对着门坐着,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书房正中间悬挂着的他年少时亲手所绘的青松迎雪图,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外面的小厮进来禀报,“六爷给老爷请安来了。” “进来吧。”蒋至先整整衣服,转过头来,又是那威严的当朝首辅。 “给老爷请安。”蒋佑方跪地磕了个头。 “起来吧。”蒋至先叹了口气,“那个孽杖如何了?” “大哥已经无碍了,早晨起来喊饿,大嫂喂他喝了碗白粥。” “算他命大。”蒋至先冷哼一声,“你怎么过来了?” “兄长们都急着到衙门上差,儿子想着昨天父亲生了那么大的气,不知道身子如何了,特意来看看。” “你倒是个有情义的。”蒋至先看了他一眼,自己的这个六儿子,人长得最高最壮,却是最不会读书的,整天游手好闲游游逛逛,却难得有赤子之心,“你也不小了,你的前程你有什么打算?” 蒋佑方愣了愣,“我……” “今日该你去乡下收租吧?” “是。” “你去吧,过了年我再给你安排。”蒋至先挥了挥手。 “老爷,家中出此大事,父亲和兄长……” “家中事自有我与你母亲做主,你休要多管,身为男儿在内闱厮混,有甚出息?” “是。”蒋佑方施了一礼,告退出来,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闵四娘在林慈恩那里坐了一会儿,就听丫头通传说蒋佑方要出门,找她回去备行李,赶紧起身告退,“大嫂您好好保重,我回去给六爷备行李。” “嗯。”林慈恩只过了一夜嗓子就哑了,说不出话来,只是感激地看了闵四娘一眼。 闵四娘回了自己的院子,给蒋佑方打点行装,听蒋佑方说蒋至先转过年要给蒋佑方安排差事,面上也无多少喜色,蒋佑方见她如此,不由得有些失笑,“你这是怎么了?” “大爷平素里替老爷做事尽心尽力,我在娘家的时候就听说大爷是老爷的左膀右臂,满朝文武没有不夸大爷能干的,就是如此还被老爷给打成这样,六爷你出去办差,若是有个一差二错……”闵四娘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的好四娘啊!”蒋佑方搂着闵四娘只觉得欢喜的不行,“旁人家的太太、奶奶只盼着男人有出息,好给自己挣出个泼天的富贵来,你可倒好,倒怕我挨打……” “人家是担心你嘛,六爷倒拿我取笑。”闵四娘握紧粉拳捶了他一记。 “你放心,从小到大,老爷一露出要打我的苗头我就跑,老太太、太太那里都藏过,老爷打不着我。” “说起来,自打我进门还没见过老太太呢……” “老太太年龄越大越不爱在京里呆,由小七和四妹侍奉着在乡家老宅呆着呢。” “这事儿我知道……”是不爱在京里呆,还是被蒋吕氏使手段挤兑走了,只有天知道,“都说老太太疼长孙,万一老太太知道了大爷的事……” “乡下离京城千里之遥呢,一时一刻哪儿那么快知道。” 就怕蒋吕氏真黑了心,一石二鸟……不,若是老太太没了,丁忧是现在蒋家最不愿意做的事……可若是蒋吕氏吃准了圣上会夺情呢? 闵四娘冷笑,这也是老太太的报应啊…… 25、前尘往事 林慈恩坐在蒋佑明的床边发呆, 弟弟、弟媳都来看过了,婆婆蒋吕氏对着蒋佑明哭了一会儿, 就犯了头疼病,由弟媳们服侍着回了正院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里屋外,静的落针可闻,小丫头们轻手轻脚的来来去去,林慈恩闭上干涩的眼睛,却全无睡意。 “辛苦你了。”蒋佑明仰头看着床顶,说出了这一句。 “不辛苦。”林慈恩嗓子哑的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蒋佑明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可是如今师施死了, 死无对证, 他再怎么解释说不知道她是蒋至先的外室都没有人信,本来只是一段露水姻缘风流韵事,没想到竟是他的催命符。 两夫妻正在相对无言的时候,丫头掀了门帘, 邵姨娘来了, 她挺着个大肚子,眼睛肿得跟桃似的,显然也是哭了一夜,却碍着身份,只敢在众人都走了之后才过来。 “大爷!大爷您这是怎么了?大爷!”邵姨娘跪在地上,摸着蒋佑明惨白的脸,哭个不停。 “老爷真的是好狠的心, 那怕大爷真的不是之处,有道是虎毒不食子……” “住……”林慈恩赶紧阻了她,“这……花……耶……是你说的?” 邵姨娘自知失言,赶紧捂住了嘴,感激地看着林慈恩,这话若是林慈恩说的顶多挨顿斥责,若是她这个姨娘说的,十个耳光都不够扇的!如今虽说明面上人人都向着大房,同情着大房,却也难保没有什么人憋着劲想要落井下石。 蒋佑明心道,有我有此娇妻美妾却还不知足,让了那狐狸精的当,中了旁人的奸计,如今真是悔不当初! “我是被人陷害的。”他也只能说到这里,至于聚~之乱他实在是无颜对妻妾提起,“纯文和纯武呢?” 林慈恩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满嬷嬷进来了,“大奶奶怕吓着两位哥儿,让奴婢带着奶娘看顾了两位哥儿一宿。” “好。”蒋佑明点了点头。 满嬷嬷看了眼邵姨娘,似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满嬷……你说。”林慈恩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大房正是同舟共济之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大奶奶,有件事咱们家太太临终之前曾经对奴婢说过,她又说若是老太太在,蒋家无事,让这事烂在奴婢肚子里,可奴婢看如今这个情形,怕是不说不行了。” 林慈恩一听这话,立刻本能的看了眼屋里屋外,这才发现满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屋子的丫头全打发了。 “大奶奶您放心,我让四姐儿守着门口呢。”四姐儿是满嬷嬷的亲闺女,蒋纯文的奶娘。 邵姨娘一看这情形,也知道事情不对了,蒋佑明似有所觉,一支胳膊支着床,勉强抬起了些身子,“岳母临终前留了什么话,还请嬷嬷转告。” “太太说,她记得清清楚楚,吕家姑娘嫁进蒋家是癸卯年四月的事……大爷的庚帖上写的是癸卯年十月初七生……” 蒋佑明愣住了,他并不知道母亲蒋吕氏是什么时候嫁进的蒋家……只以为是母亲进门喜,有的他……难道他是……可若是如此,万不能给他嫡长的名份。 “可是这个生日时辰也不对。”满嬷嬷说道,“当初换庚帖的时候,太太请通天观的掌院道长算过,说这是个假时辰,是旁人编出来的,这个时辰生的人,是短命夭折的命,绝计活不过三岁,当初为了这生日时辰的事,太太想要退了庚帖,后来是老爷的力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把这事给否了,硬把亲事给订了下来,太太越想越不对劲,派人去江西蒋家宗祠细查了,宗祠祖谱虽被改了,可有亲家当年的老人儿还健在,总算把这事查清楚了,大爷生母不是现在的亲家太太吕氏,是……老爷的原配赵氏,大爷不是癸卯年生人,是辛丑年生人。” 蒋佑明越听越心惊,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在祖母身边长大,母亲对自己虽也极为疼爱,终究没有像跟二弟那么亲热,他原以为是因他自小养在祖母院中之故,却没想到…… “当年蒋老爷在家的时候,一十六岁就与赵氏女成亲,赵氏女孝敬公婆,督促蒋老爷读书,进门第三年就生下姑爷您,同一年正逢大比之年,亲家老爷进京赶考,待亲家老爷中榜眼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族人都说赵氏女有福,说大姑爷您是天降的福星,没过两个月亲家老爷就奉着父母带着妻、子进了京,可是没过两年,就有人回了宗祠,买通了族长,改了祖谱,听说赵氏娘子没了,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的,怎么没的,也不知道大姑爷到底如何了。” 蒋佑明只听得手脚冰凉,细思起昨夜的事,虽说他的从人尽被绑缚,可真就没人往二门里偷着送信?偏偏是到了掌灯时分,“母亲”蒋吕氏才到…… 他这次被害得蹊跷,原想是蒋家宿敌下得套,想要害他们父子失和,如今想来他在父亲那里失了宠,占了他位置的自然是——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岳母为何不早早把此事告知我夫妻二人!” “亲家太太在未嫁之时与圣上如今最宠爱的庞贵妃就是手帕交,如今她们互为表里,连老太太都被挤兑的回了老家,您和大奶奶要是知道了真情,平日露出个一、二分来亲家太太岂能干休?”满嬷嬷叹了口气又道,“奴婢原想着大爷如今羽翼渐丰,此事已经过去,却没想到亲家太太真的毒如蛇蝎!” 蒋佑明气得直捶床,却也知道这事他若是早早知情,平日露出行迹来,下场怕是比如今还要惨。 林慈恩也是恨得牙根直痒痒,这些年她对婆婆百般讨好,却得不着一个好字,只有这一两年婆婆似是被她感动,对她还算可以,却没想到…… 邵姨娘只听得目瞪口呆,她怎么样也想不到蒋家竟然有这样的秘辛,如今……“如今我是一丁点都不能瞒着了,是我将美人桃的图样给了二爷的姨奶奶司马静,让她帮着查访辩认是哪一家妓院的姑娘……”邵姨娘这话说的有气无力,是把她陷害大爷的刀,交到了蒋吕氏手上…… 蒋佑明重重捶在床上,他若是昨夜就死了,真的是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啊! “你们俩个,还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蒋佑明指着林慈恩和邵姨娘。 邵姨娘摇了摇头,她是真没有什么把柄了,林慈恩也摇了摇头,她素来谨慎,把柄…… 蒋佑方斜靠在白狐皮褥子上,拨了拨炭火盆里的银霜炭,在家时不觉得,这坐了马车出了城,才晓得今年冬天真的是冷,“六爷,您可别觉得这天冷,我昨个儿特意从厨房要了好东西。”小厮牛金贵笑嘻嘻地从怀里拿出几个鸡蛋,几个地瓜,“这东西烤着吃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呢。” “我说你这猴精昨天怎么一个劲儿的笑呢。” “本来奴才以为这些东西白预备了,六爷出不成门了呢。” “家里那样,出来也好。”蒋佑方叹了口气,“别提爷们不高兴的事,这东西要怎么弄?”他指了指牛金贵手里面的地瓜。 “这个得放在炭火盆上烤。”牛金贵把地瓜放到火盆边上,“六爷您且得等着呢。” “左右无什么事,等就等着吧。” 牛金贵又拿出了闵四娘给蒋佑方备的路菜,酱牛肉、土豆丝、酱炒蛋、烙好的春饼,又给他带了一壶好酒。 “六奶奶真得是知冷知热的,这牛肉啊,冷着吃也不怕,要是用炭火盆热一热,别有一番滋味。” 蒋佑方笑了笑,掀开了车帘子往外面看,这个时节庄稼早就收了秋,地里的麦子还没长高,看起来光秃秃的一片,他又没什么诗兴,只是叹息着外面实在冷清。 眼见天将近午,车夫将马车赶到大车店,几个带了家伙的随从将闲杂人等赶离,蒋佑方双手背在身后,转身看外面,众人只见他身形高大,猿背蜂腰,身穿石青妆花缎的斜襟箭袖袍,外罩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双手插在鸦青缎面出出风毛的暖手筒里,看起来非富则贵,又见那些随从护院个个都是穿着官靴的,不想惹事的宁可在外面就着凉风将就吃一顿,也不肯与官争斗,纷纷的走了。 只余下几桌在此投宿的客人,那掌柜的涎着脸求情,“这位爷,这老几位是在店里投宿的,实在没旁的地方可去,您看……” 牛金贵向前走了一步,“不行,都得出去。”他又从荷包里拿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银锭,“这银子够把你这些破桌子烂椅子全买下来砸着玩了,赶你几个客人又怎么了?” 掌柜的实在无法,又看了眼眉头微皱不说话的蒋佑方,“这位爷……” “哪里有你和我们家爷说话的份啊,还不快去让那几桌的人走!”牛金贵喝斥道。 “这……”掌柜的咬了咬牙,“这位爷,这天寒地冻的,投宿的客官里面有老弱妇孺,若是都赶了出去,再往前十里才有店家……” 蒋佑方挥了挥手,“好了,让他们在这儿呆着吧,咱们只是吃顿午饭,别弄个兴师动众的。” “谢谢这位爷,谢谢这位爷。” 牛金贵见他这么说了,也就不说话了,挑了个临窗的位子,指点着随从把火盆抬了过来,重加了银霜炭,又拿了自己带来的抹布把桌椅板凳擦了又擦,在凳子上铺了皮褥这才服侍着蒋佑方坐下。 蒋佑方坐定之后,那几个随从在邻桌也坐了,蒋佑方招来掌柜的,“你们这儿里上等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回这位爷,一两银子一桌。” “嗯,照着加一倍置办一桌。” “是。”掌柜的心想,这人也够抠的,自己要吃一桌子的席,却要让下人看着,可见这有钱人家的饭碗不好端。 26、朱门酒肉 他下去吩咐厨下预备饭食, 却见那耀武扬威的小厮,领着一个矮胖的锦衣男子, 后面还有一个青衣小僮拎着个竹筐,也往厨下走。 “掌柜的, 借你炉灶一用,我们家爷吃不惯外面的吃食。” 掌柜的这才明白,所谓的酒席是给下人备的,那位爷竟是不吃外食的。 “隋师傅,您凑合着用吧。”牛金贵说道,这次蒋佑方要出门七、八天,蒋吕氏怕他吃不惯外食, 特意的派了个厨子给他。 那隋师傅也是个厉害的, 用着乡下大车店的炉灶,没多大会儿的工夫就弄出两菜一汤出来,梅菜扣肉、酱炖骨棒、金华火腿白菜粉丝汤,那些材料都是在家里已经做至八分熟的, 因天凉不易腐坏放在车辕子上, 到了地方重炖一次又重调了味,因而不算十分的稀罕,却也看得大车店的厨子伙计目瞪口味。 就只说那白菜,好好的菜梆子不用,一直掰到菜心,伙计们原想菜梆子另有它用,却没想那童儿直接扔进了泔水桶, 倒看得掌柜伙计直咂舌。 隋师傅煮菜之前先蒸了饭,这边菜得了,那边温泉水种出来的香晚稻蒸出来的香气四溢颗颗如珍珠般饱满圆润的白米饭也已经熟了。 牛金贵这个时候才像是掐准了点似的,拿了食盒把做好的饭菜盛走,“六爷说让您老相中什么材料就将就着自己再做两道菜与童儿吃。” “谢六爷了。”隋师傅老大不客气的从那筐里又拿出一尾鱼,半个猪头肉,挥动菜刀这才开始做菜。 掌柜的见这阵势,咽了咽口水,“这位六爷,是哪家的六爷啊。” “当然是京城蒋家的蒋六爷了!您这草台的铺子,今天也算是升了等了,竟招待六爷这样的主儿。”隋师傅暗笑乡下人没见识,若是在京里,旁人见随从腰刀上的水仙花,就算是三、四品的官员,也得行方便陪笑脸。 牛金贵从食盒里拿了两菜一汤三个热菜,又取出来家里给置备的路菜,一碟切好的玉瓜,一碟子油盐雪里红,“六爷您将就吃些,到了咱们庄子上,让他们给您打野味吃。” “嗯。”蒋佑方在车里吃了些点心,本不太饿,他本嗜吃肉菜,爱啃骨头,隋师傅做的这两菜一汤虽不十分名贵,倒也投他的脾胃,就着菜吃了一大碗的米饭,见菜还剩下七七八八,就随手赏给了牛金贵,让他吃了。 他擦了擦嘴,见这大车店实在是破旧,无一处可入目,只得转头往外看,却见黑压压的十多个人往这边行来,却不是走大路,而是往后院走,他本也是官家子弟,见这帮人大冬天的却衣衫单薄,有大有小,看着像是几家人,却往紧关结要的后院走,难免起了疑心。 “金贵,问问掌柜的,这些是什么人。”他这么一问,那几个随从也撂下了碗筷,手握钢刀也往外面看。 掌柜的一见这阵式,赶紧的过来打了个千,“六爷,这些人是往东三里张家庄的人,只因为大半田产被宝月庵的妖尼给霸占了,又逼他们做佃户,所打的粮食十有其八被妖尼给收走,一年下来连一家人糊口都不够,有亲友能投靠的或有把子力气的全逃了,就剩下老弱妇孺,我看他们可怜,就每日午后让他们来我这儿抬厨余、泔水,也好活命。”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这样的恶事?此处离京城不远,就没有百姓去告官吗?” 那掌柜叹了口气,“听说那妖尼手眼通天,常出入京城里的大宅门,与内宅的太太、奶奶们打得火热,谩说县令不敢管,就是那知府也是不敢管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蒋佑方回忆了一下,自己家也确实曾有过尼姑、道姑之类的出入,但太太多半是找京中慈济寺的了凡师太,至于别人他做人小叔的也不好打听女眷的事情,他妻子闵氏从不与那些三姑、六婆往来,想想一介尼姑,走通了内宅,竟令知县知府束手无策,实在是—— 金贵拉了拉蒋佑方,他怕六爷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六爷,您暂压火气,老爷如今正在气头上,您可不能惹事。” “那就看见此等不平之事不管吗?” “六爷您看他们可怜不妨给些银子就是了。”金贵听这宝月庵的名字耳熟,想不起来是府里的哪位奶奶爱找这家的尼姑,总之牵扯必然甚深,他这次跟着六爷出来,若是放任六爷惹事,回去太太怕是会揭了他的皮。 “也好。”蒋佑方想一想蒋佑明,叹了口气,“你拿五十两银子给他们,让他们买些柴米衣裳过冬。” 金贵到了后厨,见那些人在泔水桶里捞吃的,恶心的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你们这些人有福了,我们家六爷见你们可怜,赏你们二十五两银子,你们拿回去分了,买些柴米衣裳也好过冬。” 那些人面面相觑不敢信这等事只会在戏文里发生的奇遇会在自己身上发生,“这位小哥,瞧您穿得体面,您不会骗我们吧?” “我骗你们做甚?你们来时看见外面的高头大马和马车了吗?那就是我们家爷的。” 这十几个人都是老弱,立刻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谢恩公大恩大德!我等来生做牛做马……” “都起来吧。”牛金贵瞧着他们心道,若是投生到蒋家做牛马,倒也比在平民百姓家里做人强。 蒋佑方经过这事也没心思在大车店里多盘恒,骑了一会儿子马,坐马车暖一会儿,看了一两本章回小说,也就到了蒋家在直隶的庄子,这片庄子是蒋家最大的庄子,庄头原是蒋至先的亲信随从,听说蒋佑方要来催收租子,离着老远就领着十几号人出来迎了。 遥遥见了蒋家车马的影子,立刻跪倒在地,“奴才牛三财给六爷请安!” 马车到了近前,牛金贵先下了车,拿了脚踏给蒋佑方踩,却被牛庄主给拦了,直接爬跪倒在地,拿背给蒋佑方当脚踏,“奴才多少年没见六爷了,就让奴才尽尽孝吧。” 蒋佑方迟疑了一下,见他如此,还是把脚踩到了他背上,下了马车。 “金贵啊,给你三叔见礼了吗?你们叔侄也是多年未见了。” 牛金贵赶紧给牛三财磕头,“给三叔请安。” “快起来吧。”牛三财扶了牛金贵,“唉,都长高了,能跟着主子办事了,好,真好。” 牛三财身后的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也给蒋佑方磕头,蒋佑方见这里面有个熟人,是裴大贵家的的闺女,原来在母亲房里当差的彩蝶,这才想起小时候恍忽听说彩蝶姐嫁人了,嫁到了庄头家里。 “彩蝶姐一向可好。” “给六爷请安了,劳六爷惦记了。”彩蝶如今也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了,正是女子最丰腴美貌的时候。 “你是嫁给了牛家的……” “这是我大儿媳妇。”牛三财说道,他指了指跪在一旁白面书生似的男子,“这是我大儿子。” 蒋佑方点了点头,“果然是郎才女貌,彩蝶姐实在是有福。” 彩蝶笑了笑,“全是托太太的福,我们家当家的不会说话怕冲撞了六爷,六爷要住的屋子已经备好,奴婢这就带六爷过去。” 蒋佑方随着彩蝶往里面走,这宅子本是庄头一家所居,却也修得相当体面气派,正门门楼青瓦上敷了一层雪,往里面走去见是五毒的影壁,再往里走是整齐的青石板铺成的院子,穿过穿堂就见一排三间的青砖瓦房,瓦房檐下还挂着野鸡、野兔等等,推门进屋,正堂上挂着和荷二仙图,红松木的桌椅闪着油光,条案上摆着坐钟、成对的掸瓶等物,看起来是殷实人家。 彩蝶引着他到东屋,掀了棉布棉门帘“这屋原是备着京里来人收租子住的,一直就空着,知道六爷来了,提前六、七天就烧了炕了,一直点着火盆薰着,六爷尽管住着。” 蒋佑房见屋正中摆着两个走兽足的大铜火盆,靠墙一排漆红漆的松木坐椅,炕上摆着松木的炕桌,炕桌上又摆着黑白瓜子、花生、窝瓜子、柿饼等物,兽足铜烛台上点着婴儿手臂粗的牛油蜡烛,炕上铺了大红锻子绣走兽纹的褥子,枣红的引枕,虽说跟蒋府比简陋些,却比一般人家要强上许多。 彩蝶服待着蒋佑方解了斗篷,又服侍他上炕坐了,跪在地上给他脱了官靴,换上了从家里带出来的软布棉鞋。 蒋佑方盘腿上了炕,只觉得这炕上暖和得很,一身寒气尽去,正这个时候牛金贵端着茶进了屋,彩蝶又接过托盘,给蒋佑方倒了杯茶。 “六爷,您喝茶。” 蒋佑方点了点头,他出门在外,身边都是男子,如今彩蝶如此侍奉他,倒让他觉得似在家中一般。 27、师施 牛三财坐在后面单盖的四间后罩房里, 点着一盏油灯跟几个儿子商量事情,“如今六爷来了, 太太托我们关照的女子怎么办?” “太太也只说是留着,等她的信儿……”牛三财的长子牛金福说道, “如今六爷来了,既没问起那女子,只当六爷不知道的好。” “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这事六爷不知情呢,咱们岂不是要坏了太太的事?”他的次子牛金禄也是这个意思。 “唉,那女子刚退了高热, 看起来怪可怜见的。”牛三财的媳妇花氏说道, 她本是伺侯过老太太的。 “妇人之仁,你不要被她三言两语骗了,我见她眼神不正,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女子。”牛三财说道, 他又瞪了一眼两个儿子, “你们俩个也不要把持不住,中了那女子的奸计!” 牛金禄讪讪地低下头,“我只盼着彩蝶快些回来。” “瞧你那点子出息!”牛三财啐了他一口。 没过了一会儿,彩蝶果然回来了,看了眼在炕上熟睡的儿子,坐到了婆婆旁边,“婆婆, 宝儿睡前可吃了什么?” “喝了一大碗的二米红枣粥。” “这就好。”彩蝶说道。 “六爷怎么样了?” “六爷已经睡了。” “他提没提那女子?” “没提。” 师施一个人被关在耳房里,望着天边月发呆,她大冷天跳了水,虽然从河里爬了出来,跑到事先安排好的河边人家换了民间的衣裳,还是发了高热,她也曾想过此事到此为止,想一想自己一家父兄惨死,弟弟流放,她们姐妹有些寻了短见,有些流落风尘人不人鬼不鬼,她在风尘中这些年受尽痛苦欺凌,无一日不想着报仇。 可是蒋家门户森严,她一个青楼女子就算是有母亲做内应还是孤掌难鸣,一直到母亲施嬷嬷把闵四娘引荐给她。 她不信怪力乱神,可闵四娘说的计是好计,她一个年满十八马上就要梳拢官妓有什么好让一个官家奶奶可图谋的呢?就算是闵四娘骗她,能让蒋家父子失和,父杀其子,她还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呢? 蒋佑明果然被引到了她所在的引春坊,她本也是风月场中的英雄,没几下就将蒋佑明勾引的色授魂与,答应了替她赎身。 她本想着就算不似闵四娘所说,她能因此搭上蒋佑明,伺机除了他也是好的,却没想到闵四娘竟神机妙算,蒋佑明走后第三天,引春坊的坊主就找了她。 那坊主先说恭喜,后又说她被一户大户人家相中了,要买去做外室,只是这户人家的太太要先看一看她。 师施原想不应,心念电转间却想起了闵四娘的计策,难道真的是依着那计策来了? 那所谓大户人家的太太,衣饰虽华美,却带着三分的畏惧不似是什么正经的当家主母,头两天就是找她说话罢了,到了第三天她才真的见着了某个女人。 这女人身穿锦衣头戴纱帏全自己捂得密不透风,“唉,我听说了,你也是好人家的闺女,只因父亲做生意赔光了银子,才将你卖了,你可愿永世脱离苦海?找个老实人嫁了?” “太太真会说笑,我这不就是脱离苦海了?” “我家老爷已经年过五十,你若跟了他,怕也没几年好日子过,这男人啊,不如手里的银子实惠。” “没男人哪里来的银子?”师施笑得轻佻。 “只要你敢,自然是有银子,你只需……”那女人面授机宜,师施脸上笑容慢慢敛了。 “这事我不干,要银子也得有命花,出了那样的事我不被杀人灭口才怪。” “自是替你想好了退路,我知你是江南人氏,必是会水的,我替你置办的外宅就在水边,你到时候直管跳河就是了,河边斜对岸自有我安排的宅子,里面银子衣服都有,你只需要拿着你该得的银子,走人就是了。” “我怕我到时候从河里爬上来,先挨了一闷棍……”师施冷笑。 “好,我先给你现银二百两银票三千两如何?” “太太,我可不比那些软弱女子,别人三言两语就能哄骗,你这边口说无凭,到时候杀我灭口我当如何?” “你不怕现在我就杀了你?” “太太,你若想杀现在便杀,反正这京里光教坊司的官妓就有四百之多,不差我师施一个。” 那女子瞪着师施看了半晌,最后笑了,“好。”她从头上拨下一根瓒子,“这瓒子是内造这物,又刻着我家的标记,我若是过河拆桥,你只需拿着这瓒子告官就是了。” “告官?傻子才告官,您若是有违此诺,我就找几个穷酸文人把这事编成戏文,演给天下人看!” 那女子愣了愣,复又笑了,“好,我们一言为定。” 这次她依计行来,先成了蒋至先的外室,又勾引蒋佑明,只是她投河的时候并没有游到河对岸的房子,而是游到了河边始终停着锚的渔船上,那渔船她早已经买下,除了看船的哑巴,再无旁人,她爬上了船,换了民间女子的衣裳,又拿锅底灰抹了脸,没过一柱香的工夫,原本她要去的河边屋子,果然燃起了大火,这人啊,最怕的是把别人想得跟猪一样蠢,把自己起得如孔明再世般的精! 天黑以后她上了岸,到了外城一处民居,银子、首饰等等全藏在此处,那女子给她的信物也一直都在,唯一算错的就是她大冷天进了冰冷的河水,到了晚上就发起烧来。 第二天天亮她忍着难受写了封短信,雇了外面的乞丐,送到了当初她被接去“调教”的宅子,那里面还包着一颗从信物上拆下来的珠子,“酸秀才等着写戏文呢。”信上只写了这几个字。 没过一个时辰,小小的院子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她被人从床上拽了起来,拖到地上,却也只是笑,那些人翻箱捣柜几乎要将房子拆了也没找到别的东西,只得把她押上了马车,送到了乡下的宅子。 这戏要演全套,她要怎么演才能让蒋吕氏提心吊胆又无有什么法子呢? 这一夜她睡到半夜,就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来的人手拿一盏油灯,到了近前才看清面目,正是这些天一直对她照应有加的“牛三财” “这位老爷,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师施用手指绕着鬓边散落的秀发。 “你知道我要来?” “师施本是浮萍似的女子,生平就是靠着猜男人的心思,才活到如今的。”师施把自己的身份抖落的干干净净。 牛三财本来就打着师施的主意,如今见她这般善解人意,小眼神一直飘啊飘的勾人,骨头立刻就酥了,“美人儿,太太把你打发到这里,想是你勾引错了人,我牛三财虽不如蒋家的爷们儿们那么有钱,保你一世富贵还是成的……” “你怎么保我?”师施手指勾到了他的衣领。 “这共有八百亩好田庄子的年租,我一半交到公中,一成交给太太,余下的都是我的……” “不对吧,这庄子只八百亩?” “还有六百亩是我的私产,只是挂着主子的名字,不用交粮纳银,一年纯利都是我的。” “你果然是大财主……”师施引着他继续说话,左手又把他领口的衣裳扯了扯,牛三财按捺不住要摸师施的手,却冷不防师施将偷偷藏在右手的发钗对着他的锁骨狠狠地刺下去! 师施为了报仇不知道苦练了多少回,这一手是为蒋家父子预备的,却没想先拿牛三财练了手,这一下直扎到牛三财的咽喉,她又狠狠往外一拨,一股血直接喷了出来,牛三财指了指她,却是连叫都叫不出来。 师施手拿着油灯站在门外,将灯里面的残油尽倒在被褥稻草之上,把油灯一扔,立时就火光冲天。 蒋佑方原以为来乡下收租是吃苦,如今热炕软枕虽不似家中,却也是舒适异常,正睡得香甜时,忽听外面有人人喊马嘶有人敲铜锣有人喊人,他刚刚坐起,就见金贵冲了进来,“六爷!外面耳房、柴房、厨房、马房都失火走水了,眼见要救不了,六爷快穿衣服!”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给蒋佑方穿衣服,蒋佑方胡乱穿了棉衣又套披了斗篷,穿着屋里的布面棉鞋就出了屋,见白天整齐的宅院被火光三面围了起来,牛家的人也都衣衫不整地站在外面,孩子哭大人叫的,男人手忙脚乱的抬水救火,女人搂着孩子就是哭。 彩蝶见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这宅院是老爷太太的,我们这些个奴才住了这些年就罢了,竟看顾不力走了水……” “人都出来了吗?” “只有公公遍寻不见……” “唉,快找人吧,人没事就行。”蒋佑方叹了口气,他这一回出门是冲撞了什么,竟是如此不顺? 这火救了一整夜,却也只是救下了几间主屋罢了,众人清理余火的时候,在耳房找着了已经烧成焦炭的牛三财,人被烧得只有三岁孩子般大小,只有手指头旁边化了一半的戒指能让家里人认出他来。 牛家的人愣了愣,还是彩蝶反应最快,立刻就跪了下来,“公公啊公公!你死得好惨啊!这耳房里是这些年的帐册,你怎么就为了这些死物走了呢!” 牛家的人被提醒了似的,也是跪在地上哭,蒋佑方看他们哭,也觉得心里难受。 心道这牛家真的是一家子的忠仆啊…… 28、宝月庵事 乡下的庄子走了水, 死了人,蒋佑方自是不能再在庄子里呆下去, 没到晌午一行人就往京里赶,为怕不能在城门关之前赶回京城, 一行人路上连尖都没有打,只是拿出了点心略吃了些,总算在天近傍晚时赶回了京城。 车马刚到蒋家人日常出入的侧门,就见蒋家的管家裴忠带着一队人在门口候着,一个小厮举着十万响的大挂鞭,蒋佑方这一队人刚停下来,管家一挥手, 另一个小厮就点燃了鞭炮, 劈哩叭拉震得震耳欲聋。 蒋佑方一边捂着耳朵一边下了车,“裴管家,您这是干嘛?”他大声喊都听不清自己说的是啥,只见裴管家也是干张嘴, 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鞭炮总算燃尽了, 他这才听清裴管家说的话:“太太说乡下庄子走了水,又烧死了人实在是晦气,让小的在外面等着,说要放鞭去晦气,六爷的这一身衣服和这车马上的东西也不能要了,六奶奶早备了衣裳让六爷换了。” 裴大贵说着一挥手,几个蒋佑方的小厮捧着衣服就过来了, 把蒋佑方迎进门房里,那里面早烧得暖暖的,又有人抬了一大桶的艾草水进来。 “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麻烦。” “六爷,这是太太的意思,也是六奶奶的意思,您就将就将就吧。”蒋佑方没法子,只好脱光了衣服入浴,又换了里里外外的衣裳,出门一看,跟着他的那些人也都换了簇新的衣裳,马被拉到车马房里刷洗,车就直接拖走找个避风的地方烧了。 想想蒋家近日的确是不顺,难怪母亲如此的兴师动众。 他先到正院给蒋至先和蒋吕氏请安报平安,见二老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又看了眼站在蒋吕氏身后服侍的闵四娘,笑了笑。 “行了,老六到家了,咱们……传饭吧?”蒋吕氏看了一眼蒋至先,见蒋至先点了点头,“传饭!” 有了蒋吕氏的这句话,裴大贵家的又传给了外间屋的守门丫头,那丫头又往外传,一直传到内厨房。 没一会儿的工夫,丫头们就捧着一盒一盒的用棉花包包好的食盒到了正院花厅,蒋家的媳妇们一字排开,从最小的闵四娘开始,一个菜一个菜的往上传,林慈恩亲手把菜摆好,她这几天人就瘦了一圈,两颊的肉都塌了,看着神色如常,可是拿较重的菜时,手就会微微发抖。 几次都是朱么娘伸手帮了她一把,这才免得出丑,这倒让众人对朱么娘侧目起来。 朱么娘垂下眼帘,她不是傻的,如今正是她低头做人的时候,偷眼见公公眼里几不可见的赞许和婆婆暖昧不明的眼神,她想她这次也许是做对了。 闵四娘瞧着她,心道这个朱么娘真的是一步错步步错,讨好了公公和大嫂,却又一次得罪了婆婆。 吃罢了饭,因个人还有事,早早的就都散了,蒋佑方回了自己的屋子,这才伸开了腿,“唉,这趟差办的真是不顺。” “六爷人好好的回来了,就是大顺。”闵四娘坐在脚踏上亲自给他捶腿,没过一会儿玫苹和丹凤一个拿着洗脚水,一个端着盛着帕子、香药的托盘进来了。 “六爷想是乏了,这次为妻的亲自替你洗脚。” “可别,你陪我说会子话吧。”蒋佑方拉住了她,他现在只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媳妇更好的了。 “有人。”闵四娘看了一眼玫苹和丹凤,欲迎还拒的躲了。 “唉呀,下人而已。”蒋佑方说道,伸手拉了闵四娘入怀,“我这次走啊,旁人都不想就是想你。”说完就香了闵四娘一记。 “你拿这话去骗太太吧,没准太太也能给你娶个家世好,模样好的偏房回来。”闵四娘食指轻点蒋佑方的额头,蒋家的嫡出子,除了身子“不好”休养的老八,已经有两个有出身家世都极好的偏房了。 “你我夫妻恩爱,要那些劳什子做什么?这回大哥的事还不是因为好色闹的。”蒋佑方搂着闵四娘说道。 玫苹跪倒在地上,放下洗脚水,去给蒋佑方脱鞋子,被蒋佑方虚虚地用脚划拉了一下子,“没看见这儿说话呢吗?都出去。”他现在是看闵四娘越来越顺眼,看别的女人越来越不顺眼。 “都出去吧。”闵四娘温言说道,玫苹和丹凤半红着脸出去了。 妻妾相争自古就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一世她虽没想过要跟蒋佑方长长久久,可是要在这个家里站住脚,蒋佑方就要一直站在她这一边,玫苹和丹凤,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更不用说—— “六爷给我讲讲这一路上都遇上些什么吧,我啊自小就是从一个笼子里被移到另一个笼子,难得见外面的风景。” “这次遇上的事倒真的不少。”蒋佑方慢慢的就将路上遇见被妖尼弄得家破人亡的村民的事讲了。 闵四娘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明天六爷一定要好好的赏一赏金贵。” “哦?” “那宝月庵的了然师太最常与大嫂来往与太太经常来往的慈济寺的了凡师太师出同门,六爷若是管了这事,定会被人说对大哥落井下石!” “这里面竟真的有这许多的关联?” “正是。”闵四娘说道,“六爷给了银子,也算是尽了心了,不如我明天去找大嫂,把这话悄悄的透过去,让大嫂劝了然该放手时且放手。” “如此甚好,还是六奶奶思虑周全。” “应当是六爷仗义疏财才对,唉,只恨你我生在朱门若像是戏文里的侠士一般……” 蒋佑方搂着闵四娘亲了一下,“娘子果然知我心。” “六爷,常爷与你究竟有何交情,六爷待他如手足一般?”闵四娘推了推他。 “我们年龄相仿,我小时她母亲常来我家,太太叫我带着他玩,时日久了也就熟了,太太叫我多照应他,他也确实可怜,也就成现在这样了。” 原来是蒋吕氏让蒋佑方照应常安宁…… 还未能闵四娘细想,蒋佑方已经解了闵四娘的衣裳,往榻上一滚,肆意轻薄起来…… 第二日闵四娘从蒋吕氏那里出来,就直接到了大房的院子,林慈恩正在查问蒋纯文的功课,林慈恩也不是什么才女,只是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戒尺要蒋纯文背书而已。 蒋纯文见着闵四娘来了,立刻施了个全礼,“六婶子好,给六婶请安。” “免礼,免礼。”闵四娘笑道,“纯文真的是越长越精神了,我瞧着不像大哥也不像大嫂,眉眼倒有些像我们家六爷。” “生女似姑,生男似叔嘛。”林慈恩笑道,她在自己院子里,精神比在外面时足。 “大哥如何了?” “已经能略坐一会儿了,慢慢养吧。”林慈恩敛了笑容,叹道,这个时候就算是亲兄弟也在背地里想着蒋佑明失宠,自己能捞多少好处,这满府要说有好人,还真就是蒋佑方两口子了。 “纯文你回去温书吧。”她这边打发了蒋纯文,又拉着闵四娘的手到自己屋里走。 “大哥不在屋?” “移到暖阁了,那边是火炕。”林慈恩说道,“唉,如今这出了事啊,才晓得这世态炎凉。” “瞧大嫂这话说的,大哥不过是挨了打,不怕大嫂笑话,我家的兄弟们,全是被我父亲打着骂着长大的,这打是亲骂是爱,老爷也是对大爷期望甚深才会爱之深责之切。”闵四娘倒没有夸大,闵家和京里大部分人家都是如此,宠爱那是母亲的事,做爷们儿的,哪个没挨过老子的几下“管教”,只是年过三十还被打的——实在是少有。 林慈恩勉强笑了笑。 闵四娘拉了林慈恩的手,“我这次来啊,是有事求大嫂的。” “你有何事?” “我今年刚嫁进府来,本来人手就不够,平时还不觉得,这临到了年下……” “原来是这事,不光是你,已经有好几个人跟我说缺人了,让找人,待我晚上回禀了太太,让人伢子领人进府吧,到时候啊,你瞧上哪个就偷偷告诉我,我偷偷给你留着。” “这倒不用,能领进咱们府里的,都是些好的。” “你呀,你跟老六真都是实在人。”林慈恩拍拍她的手背,“听大嫂的,相中了哪个就偷偷说,这府里虽讲长幼有序,暗地里还有嫡庶分明呢,只是除了……”林慈恩比了个“三”,“倒也没人那么没眼力见儿。” “好,我到时候定会和大嫂说。”闵四娘半着唇笑了,“说到她……听说三哥快回来了?” “回京述职顺便过年,‘她’倒是不慌不忙的,就怕见着了吓一跳。” “哦?” “自己不随着去任上,有什么油水好事都让姨娘给抢了,她还以为得计,这回啊,有她哭的时候,你进门晚不知三爷的底细,□□落到他手里都能捏出水的主儿,他出去就是刮地皮去了,回来过个年还要再升一级,换个地方继续刮。” “老爷就不管他?” “老爷看重的就是他能刮,怎么会管他。”林慈恩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入了官场哪有谁是清白的,只是苦了百姓。” “说到这里……大嫂,你可知了然师太的为人?” “了然?” “这次我们家六爷出去收租子,正巧碰上那么一宗事……”闵四娘一五一十的把这事说了,“那些百姓里若真有强横的,跑来京城四处告状,免不了要牵扯各府的奶奶们,到时候虽不至于让奶奶们去过堂,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大嫂你以后与了然可不要再来往了,免得再生事端。” 闵四娘说者“无意”,林慈恩听者“有心”,她正是风声鹤唳深怕有什么把柄被蒋吕氏抓到手里的时候,却不知了然闯出了这么大的祸,她可是拿过蒋佑明的名帖给了然的,别人那是查无实据,在她这里可是铁证如山…… 闵四娘说完了这事,就见林慈恩脸越来越白,拿着茶杯的手都快握不住了,赶紧扶了她。 “大嫂,您这是怎么了?” “昨夜服侍大爷,一夜没睡,有些虚。” “瞧我,明知道大嫂身子不好还拉着大嫂说那些没用的,来人!快扶你们大奶奶到床上歇着……” 闵四娘亲自扶着林慈恩上了床,替她摘了头上的首饰,盖好了被子,这才离子林慈恩这里。 身子虚?心虚才对,没准了然仗的就是蒋家大奶奶林慈恩的势,原先蒋佑明未失宠于蒋至先时还好,如今……真的被拿住把柄闹将起来,林慈恩真的是要难以下台,搞不好要被蒋吕氏落井下石的休弃。 林慈恩贪那些尼姑许的小利,却闯下大祸,害了那么多的百姓……想躲怕是躲不过的,牛家一家都是蒋吕氏的心腹,在蒋家的世仆里,牛家的人明面上不如裴家,暗地里的势力却不小,牛金贵是个贼精贼精的,怎么会不知道宝月庵的了然与林慈恩常来常往?牛金贵怕是一进府就将路上遇见被宝月庵迫害的村民的事告诉了蒋吕氏, 蒋吕氏正愁没有林慈恩的把柄,怎会把这事轻轻放过? 闵四娘把这事告诉了林慈恩只不过想让这出戏更好看一些罢了。 29、一石三鸟 冬天日短, 天亮得比平日要晚,闵四娘天不亮就得往正院赶, 就怕误了事,待进了屋看见林慈恩跪在地上, 立刻捂着嘴倒退了两步,心说这事发了?怎么发得这么快? 只见蒋吕氏面沉似水,手里攥着帖子抖个不停,比闵四娘来得早的薛静安和秦玉珠站在蒋吕氏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闵四娘福了一福,“给太太请安。” “嗯。”蒋吕氏看都没看她一眼, 挥了挥手, 闵四娘赶紧的站到了薛静安的后头。 朱么娘与张月娘前后脚的到了,一见这阵势也都不说话了,心里都嘀咕:“这大房是又出什么事了……” 蒋吕氏捂着胸口又喘了半天的气,闵四娘赶紧给她顺气, 薛静安捧了参茶, 蒋吕氏喝了一口,“现在你弟妹们都来了,你有什么话你说吧。”原来蒋吕氏也不知道林慈恩跪着干什么。 “太太……求太太赐我一纸休书。” 蒋吕氏差点儿没把手里的茶杯给扔出去,又不得不强压火气,“你难道是为了老大挨打的事?这事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我原也该对你说,这次的事是老大不对, 你心里有怨……” “不是为此事。”林慈恩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原想着出了这样的事,我三尺白绫了断了吧,可我怕我死的不明不白的,反倒让蒋家背了污名,再说我惹下如此泼天的大祸若是自我了断了,那些罪又让哪个去赎?” “老大媳妇,你到底在说什么?” “婆婆……”林慈恩磕了个头,“媳妇糊涂啊!只因那宝月庵的了然师太时常对媳妇哭诉,说有人欺她庵堂里全是女流,常有泼皮无赖上门欺负,庵里的田地佃给旁人去种,那些佃农竟不肯交租子,弄是她们庵里虽守着庵产,还得四处化缘,她求媳妇写封信给当地的知县,让他多多照应,媳妇耳根子软,听信了她的花言巧语,就写了……谁知道……” “你好糊涂啊!身为内宅女子,写信给外官包揽辞讼是何等的罪名?我都担戴不起的事,你也敢……”蒋吕氏一张嘴就把这事定性为内宅女子承担不起的包揽辞讼。 “媳妇只是求情罢了,并无它意啊!谁知道那妖尼竟然借了蒋家的势,欺凌百姓横行乡里,可怜媳妇一个深闺妇人哪里知道那妖尼做恶,若非……”林慈恩看了眼闵四娘,“若非六弟去收租子半路遇见,回来时下人们议论纷纷,媳妇还不知道惹下如此大祸……” 闵四娘暗暗赞了一声,好一个高明的林慈恩!竟然将此事闹开,反将了蒋吕氏一军! 如今蒋吕氏能怎么说?并无人和了然打官司,说林慈恩包揽辞讼显然只能做为气话说一说,说她不贤?她不过是被骗写了封信给县令,让县令照应一二,并未说要县令如何如何,鱼肉百姓之事她概不知情,此事她撑死了占一个轻信,蒋家为了蒋家的家声,也要将这件事一床大被掩了! 不过想想林慈恩也是被逼的,她的娘家哥哥远在任上,远水救不了近火,父母早已经亡故,留在京城的弟妹已经各自嫁娶还需她这个蒋大奶奶的照应,闵四娘想到的蒋吕氏会利用此事的事,她也想到了,显然大房已经知道是蒋吕氏定下美人计,陷害蒋佑明,蒋吕氏与大房之争,从一边蒙在鼓里,变成了两边暗斗。 蒋吕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她当然知道了宝月庵的事,正在谢天赐良机呢,没想到好梦刚过去一夜,就让林慈恩给毁了。 正在此时,蒋至先竟然一大清早的回来了,屋里屋外的人跪了一地,“给老爷请安。” 蒋吕氏也赶紧站了起来,“老爷……您怎么回来了?”昨夜蒋至先是在姨娘那里过的夜,饭也送到了姨娘那里,没道理这个时候回来……难道是……蒋吕氏咬了咬牙……知道自己这一次失算了,她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是谁给大房通风报了信?是谁找来的蒋至先?她虽有千般算计,在蒋至先面前她也是不敢算的。 “老大媳妇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蒋至先看了眼林慈恩,就在正位上坐定了。 “老爷……”林慈恩磕了个头,“恕媳妇不能孝敬您了。”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没头没尾的?都当了娘的人了,老大生性鲁莽,你难怪也是个鲁莽的?” 林慈恩又一五一十的把自己被了然诓骗写了信的事说了。 “你信上都写了什么?” “媳妇写——县尊大人台鉴:宝月庵是佛门圣地,庵产皆是几代香客供奉佛祖之用,余听闻常有宵小欺凌,田租无着,致修行之人衣食无着,心中不忍,望贵县照应一二。” “不过是出个条子罢了,你怎说是写信?”蒋至先这里就把此事从写信,降到了出条子。 “媳妇见那尼姑哭得可怜,她平日往来各府宅门交游广阔,人皆称善,这才写了这条子,却没想到……” “你一个深宅妇人,哪里知道这些‘出家人’的厉害,给根鸡毛就敢当令箭,只可恨那县令,为了讨好上官竟然包庇恶尼为祸乡里,这事你不用管了……”蒋至先挥了挥手,“老二家的,老二出门了没?” “应是还未出门。” “来人,叫他过来。” 闵四娘知道,这一局林慈恩赢了,她在蒋家经营多年,能从蒋吕氏手里分权,自不是易与之辈,先当众此曝丑事,又利用他人将此事透给蒋至先,蒋至先不管起因如何都毒打自己长子在先,若此事再不为大房找回场子,大房一家在蒋府都无立足之地。 林慈恩此计虽险,竟是一石三鸟,既解了宝月庵这个结,又反将了蒋吕氏一军更让蒋家的人明白,蒋至先是站在大房这一边的,他还是重视大房的,肯为大房做主的。 蒋吕氏显然也是看得清楚,这个时候就算是她气得手直抖,也要强撑着笑脸,“果然还是老爷想得周全,不似我这妇人,听见了此事只觉得头晕眼花一时也没个主意,老二媳妇、老三媳妇,快把你们大嫂给扶起来,带到里面洗一洗,都是孩子的娘了,何必做这小儿女态。” “太太此言差矣。”薛静安笑道,“有老爷太太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啊,多大都是孩子。” 蒋吕氏心里还在别扭着没什么反应,倒是蒋至先捻须而笑,“说得好啊,这小孩子嘛,难免犯错,怕就怕出了事瞒着掖着,等事情大得不行了再告诉长辈,到时候长辈也措手不及,老大媳妇虽有错在先,好歹是个机灵的,知道先来找婆婆哭。” “还不是欺负婆婆慈爱。”闵四娘笑道,这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蒋吕氏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也得笑。 要说宝月庵的事找蒋佑昌就对了,闵四娘听跟着跑去凑热闹的蒋佑方讲,都快赶上火烧红莲寺了,蒋佑昌先是带着刑部的捕快围了宝月庵,后又拉了那尼姑了然出来,找了手重的衙役先扇了十几个耳光,扇得那尼姑满口牙全碎了,又搜出地契、珠宝、银票等,他们刚押解着妖尼和数位徒弟走,宝月庵就被“愤怒的百姓”义愤之下给烧了。 到了县衙里,也不提县令之过,只是说蒋佑方路过此地,听说此地有不平之事,回去禀告了父兄,蒋佑昌做为刑部官员,责无旁贷自是要押解人犯到县衙严加审问,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不过是一界女尼,就敢霸占乡邻田土,欺压良善实在是有污佛门!”蒋佑昌此言一出,县令吓得抖出筛糠一般,他知道此时他若是敢咬出曾经见过蒋家大奶奶的信这件事,自己的一家大小都没了活路,只敢跪地磕头如捣蒜,称自己失察,竟不知自己治下有此等恶尼。 “此事原不该本官来管,说起来也是越权行事,如今县尊大人既有失察之过就请县尊大人待罪立功吧。”蒋佑昌让出了县衙正位,早就有衙役搬来太师椅摆在堂下。 那县令知道这事如果不严办,自己过不了这一关,判了重打了然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查封庙产,再核对县衙的田产底档,交还被占的农户田产,对了然的徒弟亦是严惩不贷。 那了然口不能言,见到蒋家的人来了也知道自己这次的祸闯大了,蒋家必然是要将她灭口的,几番挣扎着想要说话,都被凶猛的衙役再扇耳光,吓得她抖成一团,再不敢多言。 一听自己被判重责八十大板,了然当场厥了过去,衙役们并无怜悯之意,将她拖下去重责,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有衙役进来禀告:“那妖尼受刑不过,已然断气。” “倒是便宜她了。”县令看了一眼蒋佑昌,“大人看此事下官处置的如何?” “县尊大人果然是明镜高悬啊……” “哼,若不是那县官包庇,了然一介女尼哪有那样的胆量,我二哥却……”蒋佑方跟闵四娘讲的时候,极为义愤。 “所谓官官相护就是这个道理,他包庇了然,也是为了给蒋家面子,他这么给蒋家面子,蒋家如今也要给他面子……”闵四娘安慰蒋佑方,此子真的是蒋家异类…… 他们正说着呢,银玲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羊糕子皮比甲的年轻丫头,那丫头见蒋佑方在屋里,就站在外屋没进来。 “六奶奶,大奶奶那边的引春姐姐来了,说是大奶奶派她过来传话说人伢子明天就到,今儿个下晌先挑家生子,大奶奶说让问问,六奶奶这边缺不缺人手。” “人手倒是缺的,只是长幼有序,我是最小的,自是先可着嫂子们先挑。” 闵四娘先进赏了一大钱给引春,又叫银玲送引春出去了。 银玲送引春到了院门口,“姐姐,我求你件事成吗?” “说吧。”引春笑眯眯地看着她。 “守着西边小角门的江嬷嬷您认得吧?她孙女今年也要进府来,也不求别的,就求在主子们跟前呆过,日后嫁人也能嫁得体面些……” “你应了?” “我不是耳根子软嘛,我虽应了背地里跟六奶奶吹了风,也跟江家通了气,让那丫头在旁人面前收着点,她可是定好了是六奶奶的人了,可是那丫头还小,万一绷不住让别人给挑去可怎么办……” “成了,我晓得了,这事我一准办成,只是银玲啊,这事你可有十分的把握?六奶奶这里要是留不下,那丫头可得去内厨房或者是洗衣房了,江家的人岂不是要恨死你?” “引春姐你放心,我就是豁出了这张脸来,在六奶奶面前又哭又闹也要把这江家的丫头弄进来。” “你啊,你这脾气也就是你家六奶奶脾气好,若是碰上我家大奶奶,你这张嘴早给撒烂了。” “大奶奶也是慈眉善目的,自是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孩子。”银铃说自是小孩,旁人看她也确实是像小孩,说是十二都有人信。 “你啊,多少长点心眼吧,也不小了。”引春拿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银铃嘿嘿地笑着,这边送走了引春,一转身她就往西面角门跑过去了,江嬷嬷正在小屋的火坑上烤着火做针线,看见银铃来了,立刻就笑了,“银玲姑娘来了。” “江嬷嬷,我是来告诉你好事儿的。” “六奶奶那里有准信儿了?” “有准信儿了,您回去给您孙女收拾收拾,您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自是知道收拾小丫头的规矩,六奶奶说了,只要是个干净利索的规矩孩子,您孙女她一准要。” “好,好。”江嬷嬷喜得眼睛都笑成一条线了,赶紧的把压箱底的干果、瓜子等等拿出来给银玲吃,“这事你要是帮嬷嬷办成了,嬷嬷天天请你吃好吃的。” “嬷嬷您是个厚道人,我哥哥嫂子家里穷,穿得不好人又不懂规矩,嬷嬷您从不嫌弃,这份情我心里记着呢。” “唉,现在像你这样的少了,一个个的未在主子跟前得脸的时候,嬷嬷、嬷嬷的叫着,得了脸了那鼻孔都扬到天上去了,那谱啊,摆得比主子还大。” “那些都是些不着四六的,就是在主子跟前一时得了宠,到时候落魄了,怕是掉毛的凤凰不如鸡。” “可不是。”江嬷嬷说道,“我啊,不求我孙女日后混出个姨娘的前程来,这府里通房、姨娘的下场我可是见多了,命好的趁着年轻受宠得了一儿半女傍身,命不好的年龄大了姿色差了,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你说她们都图个什么?这府里的爷们啊,一个个看着像人,背地里啥事都干,六爷人厚道,六奶奶是个心善的,我大孙女在六爷院子里我放心。” 银玲听着是连连点头,江家也是世仆人家了,虽不像裴家、牛家那么势大,却也是在主子们面前混出了几分脸面,家底还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家的孙女当姑娘养着,这样的人家自是不稀罕做什么姨娘,只盼着在正院主子面前得了脸面,好能够说个体面的亲事。 “唉,你是不知道我们江家,我们家老头子,当年是给老爷做书僮出身,老爷吃干的,他就喝稀的,上京赶考错过宿头,两个人在破庙投宿,抱在一起听狼叫的交情,老爷中了举,发达了,也曾要重用我们家老头子,可惜我们家老头子摔断了腿,落了残疾,不能干活,老爷知道他识字,就找了看管外书房的轻省活,唉,我说让孙女进府他原不应,说怕孙女长大了出落得水灵了,被引诱得做了丑事,丢了一家人的脸面,听说是去六爷院里这才应了……” “嗯,江嬷嬷,我听明白了,这事啊您放心。”银玲点头,她也是知道这些富贵人家的腌h下流事,这丫头里固然有不自重的,可也有想要正经清白做人老老实实嫁个好人的,可若是被主子看上了,哪里由得了你,若是主子要脸面的落了明路,丫头们得了个名份还是好的,最惨的是身子被糟践了,还要被主子反污是勾引主子,全家都跟着没脸,这人的一辈子也就毁了。 江嬷嬷人老成精,虽说偏居这一隅什么事都看得清楚明白,自是懂其中的关窍。 “江嬷嬷,你孙女下午就要进府了,你回去看看吧。” “跟我一起搭伴守这角门的,晚上才能来呢……” “这满府的人都忙着过年的事呢,哪有放奴才出来见家人的?要不是急着用人,谁能大年下的就往府里买人呢?要我说嬷嬷你就把这门锁了,直接回去就成了,这宅门规矩大,您孙女进了府,虽说是在一个府里住着,亲祖孙也不能天天见着……” 江嬷嬷被她说动了,“可是这门不能从外面锁……” “嬷嬷您放心,我在里头替您锁上。”银玲拍着小胸脯保证。 这边江嬷嬷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转角,另一边一个身穿土赫色棉袍,外罩油绿比甲,怀里抱着个蓝布包,头发梳得油光只戴了一朵红绒花的利索小媳妇,就闪了进来。 “给上人请安。”银玲施了一礼。 “嗯。”涤尘本就是个面目清秀的,如今扮起女装来,除了藏在裤子里的手显得略大一些之外,竟无一丝的异样,脸上薄施脂粉,看着竟有几分姿色,“带我去见你们六奶奶。” “蒋佑方在家。” “他出去了。”涤尘说道。 闵四娘坐在暖阁里斜倚着窗户看书,这蒋家大房竟似是躲过了这一劫,这日后蒋家大房与蒋吕氏必有一番恶斗,她要如何施为呢…… “六奶奶,您前日说的会补雀金裘的织补娘子,奴婢给您找来了。” 闵四娘一愣,她确实有一个雀金裘,但并未坏……她看了眼站在银玲身后俏生生的高佻小媳妇,心中又是一惊…… “你不提这事啊,我倒忘了……金玲,把我的雀金裘拿来。” 金玲心里在犯嘀咕,雀金裘明明没坏,怎么就说坏了呢?不一会儿就把装着雀金裘的包袱给捧过来了。 “六奶奶……” 闵四娘打开那包袱,翻动了两下,指着一处地方,“这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磨出了一个洞来,我前日说要穿,见了这个洞心疼的不行……”金玲才想细看,就被银玲挡住了视线,“王嫂子,这洞您能补吗?” “能,能补……”这三个人一起睁着眼说瞎话,好像那洞就在那里一般,金玲恍惚间也觉得那里似有个洞一般,也暗叹可惜,这么金贵的东西竟坏了。 “金玲啊,四奶奶说过她有一件极心爱的凫靥裘不知道什么时候烧了个洞,你去问问看,她要不要织补。” “是。”金玲领命而去,小小的暖阁里只剩下闵四娘和涤尘、银玲。 “你来做什么?” “我来赞你啊。”涤尘说罢,就一转身坐到炕下的椅子上,拿了桌上的点心张口就吃。 “赞我什么?” “你这一招借刀杀人的连环计用得好,用得妙。” 闵四娘也没打算把这事瞒过涤尘,这厮太精了,“那又如何?你不是又来说我心狠手辣了吧?” “不,我是来给你再添把柴的。”涤尘说着,从蓝布包里掏出来一个物件,这个物件一出,闵四娘立时就笑了。 “你这么急?” “自是要趁热打铁。” “好。”闵四娘瞧着那物件笑得极甜,心里却明白,涤尘确实另有所图,他怕是某些更想除掉蒋家的人派来的……这些人谋划除掉蒋家,恐怕不是一两年的工夫了,原来她对涤尘是半信半疑总觉得不踏实,如今心里倒安定了。 “明日你的那位‘好姐妹’就要进府了吧,她倒真的胆子大,敢往蒋家藏。” “哼,蒋吕氏自认聪明,却被一帮下人哄得团团转,此刻她还以为‘她’葬身火海了呢……” 30、蒋门赵氏 涤尘说完这些事, 表情淡淡的,心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把你的手伸出来。” “哦?”闵四娘掌心向上伸出了手。 涤尘也伸出了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背, 大姆指扣在她的脉门上,闵四娘的脸色立时一变,“你想干嘛?” 涤尘按住她脉门的手一用力,闵四娘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一直钻到脑门,竟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下次再自作主张,自行其事……”涤尘把嘴巴贴近她的耳边, “当心我叫你魂飞魄散!” 他说完松开了闵四娘的手, 闵四娘捂着胸口半天才恢复血色,“终于忍不住了吗?你不是说你是帮我的吗?” “你知不知道你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大事?”闵四娘冷冷一笑,“你能有什么大事……”她眼睛一转……“难道了然是你的人?” “不过是一枚棋子。” “师施呢?”闵四娘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施嬷嬷是你布下的暗棋?可惜这道暗棋竟然是我先动了, 现在师施信我不会信你。” 涤尘没想到闵四娘真的是连一丝惧意都没有, “我救了你,真不知道是对是错。” “严家呢?你预备拿严家怎么办?” “严家现在还动不得……” “怕你是不敢动吧,动了严家竹林党人群龙无首,势力必定大减,若是严家还在,蒋家倒了那日严家自然就可以一呼百应,你手里还有严家的把柄在, 不怕严家不听你的话。” “你明白就好。”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涤尘……”闵四娘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站了起来,“有本事你现在就让我魂飞魄散,我闵四娘活着一天就要报仇,有你我会报仇,没你我一样报仇,至于让我听你摆布……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做孤魂野鬼的时候就发誓,再不信任何人!再不听令于任何人!” 闵四娘与涤尘对视许久,终究还是涤尘移开了眼神,他叹息一声望向窗外,“明天我去替陈大人上坟,你有什么要捎带的吗?” “他不在那里,我们全家都不在那荒丘土冢里,他早投胎转世了,我没话说,也没有东西要捎带。” 金玲心里面直嘀咕,今天的事真是怪了,六奶奶的雀金裘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四奶奶的凫靥裘的确是坏了,却已经织补好了,只是六奶奶不知情…… 她刚要进屋禀告,就见那个银玲领进来的高佻小媳妇,掀了帘子出了门,看也没看她一眼的走了。 她心里正疑惑,就听屋里闵四娘一声唤,“金玲,可是你回来了?” “是。”她也只好掀了帘子进屋,却见银玲在收拾茶具,六奶奶倚在榻上翻看着雀金裘,“给六奶奶请安,四奶奶说她的凫靥裘前个儿就找了针线上的人织补好了,只是忘了跟六奶奶说,劳六奶奶惦记了。” “哦。”闵四娘漫应了一声,“织补好了就好,刚才那人手艺不成,织补出来的东西不像话,被我赶走了,幸好没把四嫂的东西也拿来让她糟践。”她又看了眼银玲,“银玲,你这次差事办得不好,下次不要再随意领人了。” “是。”银玲福了一福,低着头出去了。 下午用过了点心,管事嬷嬷和大奶奶屋里的引春就带十来个家生的丫头过来给闵四娘挑了,闵四娘搭眼一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有两三个头脸整齐穿戴都齐整的小丫头站在最前头,后面的都是连头也不抬的。 “你叫什么?”闵四娘指了穿蓝底白花小袄的小姑娘。 “奴婢叫江田田。”那小姑娘向前迈出一步,半低了头答道,看得出在家是学过规矩的,不愧是世仆出身。 “嗯,好名字,只是在家叫着行,在外面叫就轻佻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你就叫采莲吧。” “谢六奶奶赐名。”采莲退后一步,跟那两个丫头站在一起。 “你呢?”闵四娘又指了戴红绒花的小姑娘。 “奴婢叫牛二妞。”又是一个父母省力的,怕也是知道名字取得再好,进了府就会改名的。 “你会做什么?” “奴婢在家时娘教过打络子绣花。” “你打个络子给我看看。”闵四娘一挥手,金玲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丝线,牛二妞接过来了极利索的打了个同心结出来,金玲看着不住的点头。 “嗯,是个手巧的丫头,就叫巧儿吧。” “是。” 闵四娘又指着第三个丫头,“你叫什么?” “奴婢姓裴叫小小。”小小在这三个人里面反倒是长得最高的,只是单薄些。 “小小……大小的小?” “是。” “你会什么?” “奴婢会梳头。” “哦?”裴大贵家的就是梳的一手的好头才得蒋吕氏的喜欢的,没想到她家的孙女也会梳头,闵四娘一下子就笑了,“好,好丫头,你留下了,打今个儿起,你就叫晓春。” 管事嬷嬷一看这个情形就乐了,“六奶奶您还相中了别的不?” 闵四娘摇了摇头,“这人手尽够了,别的你都领回去吧。”她又指了指桌上果盘上的洋糖,“银玲啊,分些洋糖给这些孩子们,大冷天的折腾来折腾去的怪可怜见的。” “是。” 管事嬷嬷又福了一福,“怪道旁人说六奶奶心善,果然是怜老怜贫的。” 待那管事嬷嬷和引春一走,闵四娘就站了起来,往暖阁那边走,边走边吩咐锦环,“锦环啊,她们都是新来的,你脾气好,多照应些,年下事多,今晚上让她们歇一宿,明天就要做事了。” “是。” 江家、牛家、裴家倒都觉得她这个院子里是养自己家闺女的好地方……只是这里面有没有钉子就两说了,丹凤这个明桩眼下已经不好用了,难道又弄来了暗桩?不,蒋吕氏如今急着对付大房,还没有对她起疑心…… 她看了眼银玲,“银玲啊,你二等丫头里你最小,你搬过去跟这三个小丫头住一块儿,多多照应她们。” “是。” 转眼到了腊八,裴大贵家的带着十几个小丫头满府的分送慈济寺的头锅腊八粥,哪个院子里接了腊八粥,都会拿簸箕装了赏钱往外撒,小丫头们一个个都抓钱抓得眉开眼笑的。 只有到了八爷的院子里,裴大贵家的只留了食盒在门口,轻叩两下门,就悄悄的带着小丫头们走了。 已经改名叫晓春的小小扯了扯祖母的袖子,“祖母,为何这个院子不给赏钱?”这院子虽偏僻,然而这一路上的雪却扫得干干净净的,门上的清漆也是新漆的,不比得宠的嫡出爷们院子差。 “嘘……”裴大贵家的扯了扯孙女,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各人的债各自还。”若非蒋吕氏做事太绝,又怎么会报到自己的幼子身上? 施嬷嬷开了门取了那食盒,往院子里走,就算是天寒地冻,蒋八爷还是蹲在自己的老位子上玩石子,这次半开了窗看着他的,是满脸长了麻坑,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 “这蒋家的人果然凉薄,蒋吕氏竟真的不来看自己的幼子一眼。”那女子说话的声音婉转如莺啼与一张普通的脸极不相配。 “她看什么,通天观的掌院都说了,月满则缺,八爷如此蒋家十全九美才能长久。”施嬷嬷说道,她把食盒放在桌上,“可私下里旁人说那掌院说的不是蒋家能长久,而是说太太能长久,八爷若是好了,太太……” “为了自己长久,连亲儿子都不顾了,长久……”那女子冷笑,“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腊月初九各地庄头的年礼送到,初十各地方官员的年礼陆续也到了,连闵四娘这样平日闲着无事的,也要帮着誊录记帐,往宫里和各朝廷大员家里送年礼的礼单是蒋吕氏亲自拟的,要蒋至先过了目才成,往亲戚家送礼是林慈恩亲自在管,拟完礼单光给蒋吕氏过目。 闵四娘是个有心的,看蒋家送年礼的礼单,也就看明白眼下这朝中权贵与蒋家的远近亲疏了,也看懂这姻亲故旧中的关窍,再譬如送三皇子和送太子的礼单,竟是一样的薄厚,送三皇子的礼细品起来还要更重些,蒋家果然是铁杆的帝党,什么君臣长幼,儒家规矩,都不及帝王喜好。 说起此事闵四娘倒不觉得是蒋家错,太子生性软弱迂腐,撑死了是个守成之君,三皇子却是个年少有为的,虽不曾阻拦其父炼丹修道,却也没有扰和到里面去,不似二皇子,孝顺父亲都孝顺到跟父亲一起炼丹了。 闵四娘如今思量的是涤尘到底是太子的人还是二皇子的人,若是太子的人——太子也未免太会做伪了,他十月里还为了反对今上炼丹无故责打了今上身边的道士……被那些酸儒好一通的吹捧。 腊月二十开始这分送分收的就是在京城的人家的年礼了,这里面门道照样极多,林慈恩是个极能干的,忙而不乱大小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条,几次蒋吕氏派人来问,林慈恩都应答得体,连蒋吕氏都要赞一声好。 年三十那一日,闵四娘四更即起,到正院替蒋吕氏预备品级大妆,待收拾利落了,天已经微亮了,满府有品级的诰命如蒋大奶奶蒋林氏、蒋二奶奶蒋朱氏也已经穿戴齐备,赶过来和蒋吕氏聚齐,两人服待着蒋吕氏一起上了轿进宫朝贺。 闵四娘这个时候才和留下来的众位嫂子一起,吃上了第一口热乎饭,薛静安见闵思娘进得不多,有些疑惑:“六弟妹可是饿过了?” “来之前吃了点心,有些反酸。” 秦玉珠听见她说反酸,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该不是有了吧?你进门也有半年了。” 闵四娘低下头,默默的摇了摇头。 “这事不急,这儿女是缘份,缘份到了儿女自然就来了。”薛静安拍拍闵四娘的手。 “唉……”闵四娘叹了口气,“我倒不是为了这宗事,只是不敢和旁人说……” “那又是为了何事?”秦玉珠问道。 “我自打进了腊月就总作梦,梦见小孩子在我院子里玩,可我一起来推开窗往外看,却什么都没有。”她这话一说,所有人都不吱声了,只默默的吃饭。 “多吃些,这一日也就是这一顿能吃个消停饭。”轻易不说话的张五娘忽然说道。 蒋吕氏过午才从宫里回来,蒋家祠堂五门洞开,蒋至先亲自主祭,蒋佑明副祭,蒋家男女依照辈份分列两边,因蒋家在京中的只有蒋至先一支,祠堂正厅装下这所有人还略有富余。 蒋至先先念祭文、献祭酒,又摆上三牲的供品,待到布置完毕,才是满府的人拜祭祖先之时。 闵四娘在女眷这一边随着司仪的唱礼声跟着行礼,起身,再行礼,再起身……眼睛却偷偷瞄着梁上,忽听跪在最前面的长子长孙蒋纯文一声惊呼,“梁松了!” 就见那楠木的房梁上竟然开始放下落灰,众人躲避不及之余心中更是大惊失措,如今蒋家正是烈火烹油之时,过年祭祖怎会有房梁松动之事? 他们正在疑惑之时,那根松动的梁柱竟然越来越松,咯吱咯吱的移了位,蒋佑明护着蒋至先往旁边躲,忽见从那房梁上掉下一物,摔在地中央。 蒋纯文跑得最快,捡起那样东西,“祖父,蒋赵氏是谁啊?”蒋纯文捡起的赫然是一块牌位,牌位上写着:蒋门赵氏之位! 31、除夕到初一 蒋家的年夜饭吃得异常的沉默, 依规矩蒋佑明站在蒋至先的旁边布菜,蒋林氏林慈恩站在蒋吕氏身边布菜服待。 所有人都低头吃自己盘子里的菜, 丫头们布菜的声音都轻得不能在轻,另开一桌的小孩子们意识到情形不对, 一个个的都缩着脖子也不敢说话了。 满屋子里只有烛火噼剥的声音,跟偶尔发出的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最后一道菜上来之后,更鼓敲过子时,管家硬着头皮问:“老爷,小子们在外面等着放鞭呢?” 大屋里更静了,一时间落针可闻, 蒋至先轻咳了一声:“放鞭!” 管家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销烟味顺着门缝钻进了大屋,蒋吕氏撂下筷子:“我头疼,回去躺着了。” “你去吧。”蒋至先看了她一眼说道。 她站起了身, 所有的子女都跟着站了起来, 媳妇们过去扶她,她一挥手,“我自己能走。” 蒋赵氏是谁?蒋家的人心里都存着疑,可谁都知道不能问,都知道这事问了就是罪,天大的罪名,也有人心里面清明如镜, 可是更不敢问,问了就是万劫不复。 蒋吕氏走了,蒋至先一言不发的继续带着全家人吃年夜饭,吃完了饭又带着孙子们守岁,一直到四更天才散了。 蒋佑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闵四娘推了推他,“蒋赵氏是谁?” “不知道。”蒋佑方看着床顶说道,“只是蒋家从此多事。” “唉……”闵四娘叹了口气,“自从我嫁进蒋家,这都多少事了……” “你别胡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觉得不吉利。” “哪有那许多的不吉利,他们啊,闹他们的,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蒋至先还没踏入正院正房,就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一屋子的下人躲在屋檐下不知如何是好,见了蒋至先来了,纷纷施礼:“给老爷请安。”蒋至先挥手示意免礼,自己掀开了大红猩猩毡的帘子,进了内室,只见蒋吕氏还没有换掉一身的宝蓝凤纹吉服,手里举着汝窑美人觚就要往地上摔,看见他进来了顿了一顿,一咬牙继续摔了下去。 蒋至先环视已经被砸得差不多的屋子,坐到唯一还算完整的楠木太师椅上,“还有没有旁的瓷器了?” 丫头们都吓得不敢吱声,蒋至先挥了挥手,“去,把我书房里的瓷器字画都拿来,让太太使劲儿的砸。” “蒋至先!”蒋吕氏顾不得许多,直接用手指着蒋至先,“你不用在这里装相!这事分明是你的好儿子做的!那牌位都旧成那样了,他不定让咱们拜那个死鬼拜了多少年了!” “她是我的原配夫人,就算是拜了,又能如何?” “当初你向我家求亲的时候说的可是未有婚配!哪个知道你还有一个早死的原配一个拖油瓶?如今你贵为一国的宰辅,我父母早已经去世经年,你倒改口改得快啊!” “我有没有原配,你不知道吗?”蒋至先说道。 这两口子这样互相抖落丑事,倒连累得这一屋子的下人恨不得立刻刺瞎自己的眼睛扎聋自己的耳朵。 “当年在泗溪渡口,我一家进京,你进京投父,赵氏见你一人只带着下人上路,一路之上对你多加照拂……” “听说我父是吕太傅,对我殷勤有加的可是你们母子,我当初慕你的才情,可叹你一身才华却要与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同枕共眠,指点了几句京中规矩,你母亲就以为我对你有意,几次串联你我,可怜我当年年轻见识短,竟真的上了你们母子的当,只是我堂堂太傅家的嫡女,怎能与人为妾?你母亲见计已成,竟心生毒计,先是毒死赵氏,推她入河毁尸灭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我若不答应嫁你,将此事抖落出去,你固然前途尽毁,我哪里有什么清白的名声?”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蒋至先自认也对得起你吕家,佑明从小到大你几次三番要害他我也忍了,你明捧佑明暗抬佑昌我也忍了,如今你还想怎么样,为了一块牌位要害死佑明?” “你说呢?”蒋吕氏说道,她眼睛一扫那些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丫头婆子们,“今个儿这话你们不怕全家都被活扔到化人厂,尽可以向外说,说的时候别忘了加一句——我蒋吕氏容不得不孝子蒋佑明!我不只容不得他,我连他一家都容不得!” “吕春英!你不要太过份!” “蒋至先!是你太过份!” “你信不信我立时就休了你!” “哼哼,你敢!”蒋吕氏一改平时假装的温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以为当初你那些把柄真的一把火烧了吗?你以为没了我三皇子和庞贵妃就能信你吗?” 蒋至先虎目圆睁瞪着蒋吕氏,心里面好似油煎一般,他知道蒋吕氏说的都是真的,这女人真的是艳如桃李毒如蛇蝎!母亲被逼回老家时曾经偷偷对他说,当初毒死赵氏的计谋根本就是蒋吕氏一再暗示,更不用说蒋吕氏这些年使出的种种手段了,他当初真的是瞎了眼,引狼入室,错把粪土当黄金,却害了……他一闭眼,还记得年轻时赵氏的模样,赵氏并非丑女,只是略黑了一些,却是里里外外一把手,邻里亲朋交口称赞的好媳妇。 可是他却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悔之晚矣啊! “送老爷。”蒋吕氏敛起脸上的戾色,又恢复了温婉甜笑,她和蒋至先这一晚撕破了脸说清楚也好,有些事也不用顾及许多了,他们俩个说是夫妻一体,却非恩爱之情,多少年了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一起向上爬,蒋至先有今天,绝离不开她吕春英,她才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这片江山,交给别人的儿子! 蒋至先低着头出了门,肚腹之内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针刺似的疼,走出正院,他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的星宿都似嘲笑他一般,就算他权倾朝野,竟连自己的长子都要保不住……他握了握拳,咬了咬牙无论如何也要保自己的儿子!心念电转间已经想了几十个主意,却一个主意也拿不定,他踩下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脚下忽然一晃差点摔倒,幸亏身边的长随扶了他一把。 蒋佑明夫妻此刻也是难以入眠,林慈恩先是把两个儿子安置在外间屋睡,又特意嘱咐了满嬷嬷不要离两个孩子左右,这才回了里屋,蒋佑明正坐在床上发呆。 “大爷,那牌位是你放的?” “那牌位漆都掉了怎会是我放的。”才知自己生母是谁,竟又见了她的牌位,可怜他竟然不敢上前去认生母……他这个儿子做得窝囊! “那又是何人所放?” “不管是何人所放都是敌非友。” “此话怎讲?” “你我原本可以装傻,倒可以在那毒妇的手下勉强偷生,那毒妇与庞贵妃交情深厚,在京里京外手不知道伸出去有多长,连父亲都要让她三分,如今牌位的事一出,她必定以为是我所为,怕是要容不得我了。” “那又如何,你是蒋家长子,我是蒋家嫡长媳,她说到底不过是继室,又能如何?” “继室?谁敢提继室二字?连父亲都不敢吭声替我母亲正名。” “咱们不妨捎信儿给老太太……” “老太太糊涂啊!当初她就该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偷偷的告诉了我,她走时拉着我的手不停的掉眼泪,我还以为是她舍不得我……”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是得迎老太太回来,有老太太在,太太至少不敢为所欲为……” “明天我亲自写信,不行的话就亲自跑一趟,无论如何也要把老太太接回来。”蒋佑明说道。 他们夫妻秉烛而谈,从四更天一直谈到鸡鸣拂晓…… 除夕这一夜,蒋府彻夜难眠。 初一一大早,满府的下人都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拜年,主子们倒都起得早,收拾停当先去拜年,再回院子撒赏钱。 朱么娘偷眼看蒋佑昌的脸色,昨夜蒋佑昌回了屋倒头就睡,倒是她翻来覆去的想着事情,这蒋家似是要有大事发生…… “二爷……” 蒋佑昌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只是低头让丫头替自己整衣裳。 “二爷!” “有什么事快说!” “昨夜的事,二爷就不觉得蹊跷?” “有何蹊跷?”蒋佑昌抬眼看朱么娘。 “二爷即不觉得蹊跷那为妻的也不说了。” “你不说就不说。”蒋佑昌看了她一眼,大步出了门。 “你!”朱么娘强压住火气,“来人,叫喜嬷嬷来。”她要忍,她都忍了这么久了,只能继续忍! 初一大宴,这次脸色淡淡的是蒋至先,面带喜色的是蒋吕氏,下面装傻充愣陪着一起演戏的是蒋家的儿子和儿媳。 蒋佑明撩了衣服跪下,“父亲,儿子见这满府的花团锦簇,十分想念远在江西老家的老祖宗,儿子想……” “如今运河封冻,老太太身子不好,要接上京也要过了端午以后。” “是。”蒋佑明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终究没有再说别的,现在蒋至先是他唯一的靠山。 “老三媳妇,老三怎么还没到家?这年都过去了……” “回老爷,三爷在信里说今年天冷河水都冻了,只能改走旱路,这风雪又大,这才耽搁了行程,正在往家里赶呢。” “嗯,诺大的年纪了,也是一方父母官,竟如此的没有成算。” “是。” “我也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不易,这回老三回来再走,你就跟着去吧,后衙里没有一个掌印的太太,不像话!” “是。” “老大啊,你不是常说吗?在京里呆了快有三十多年了,也不知道地方上的情形,这与你的仕途不好,去年冬月里我就开始琢磨此事了,正好山西布政史出缺,我准备保举你。” “儿子……只是五品的侍读学士……” “古来翰林就是清贵至极,连升三级听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还是需些多务些实务,这才有大用。” “是。”蒋佑明知道,这是蒋至先要调他离京避风头了,他偷眼看了眼脸色暖昧不明的蒋吕氏,这个女人竟然强到要让父亲退避吗? “老大媳妇啊,你带着孩子跟着去吧,做掌印娘子的做好了比半个衙门的师爷衙役有用。” “是。”林慈恩心里不知道是喜是悲,她还在思虑如何反击,没想到公公轻轻一挥,竟然他们夫妻远远的打发走了,这里面固然有公公想要保全他们,让他们暂避,暗地里…… “老二啊,你不是一直想要面圣吗?初五那日你随为父面圣,为父平日让你背的诗,练的字,你趁这几天过年清静重温一遍,莫要出糗。” 蒋佑昌原本在思索父亲忽然让大哥一家人离京是何意,忽然天上掉下来大馅饼,往年初五父亲面圣都是带着大哥,今年竟是要带他去……“是。” “老六啊,你也别在家呆着了,先在兵部补一个笔帖士的缺儿,你也不小了,也娶妻了,过两年就要当爹了,也要懂些仕途经济了。” “是。”蒋佑方更是满心的糊涂,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牌位就让家里变了天。 蒋吕氏心中暗想,蒋至先你果然还是要保大儿子一家,想要以退为进,让你大儿子一家在山东避风头,又想将佑昌引荐给圣上,又要重用佑方,你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吗?不妨让你高兴几天就是了…… 闵四娘看这局势锋回路转,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这对夫妻耍的什么把戏,一个想要把想要保护的长子远远的调走,蒋吕氏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就算是比谁活的时日久,蒋佑明也能比过她,为了安抚蒋吕氏竟然主动说要引荐次子……正月初五……蒋吕氏,你以为初五面君是什么好事吗? 可惜啊,就算如此收买,蒋吕氏也未见得买蒋至先的帐,这个女人嚣张至极,牌位的事早揭了她的旧疮疤,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蒋佑明的……就怕蒋至先这一番爱子之心,会成为长子的催命符! 32、小凌霄殿 蒋家三爷蒋佑临是大年初三赶回京城的, 同车的还有一位大腹便便的年轻女子,若非此时蒋家人人自危怕是要有不少好事之人将目光投向三房了。 秦玉珠平时最爱在人后嚼舌头看热闹, 自是怕被人看自己的热闹,刻意掩了脸上的惊色, 人前人后的满张罗。 这边刚在自己的屋里落了坐,就牵了那人的手好一通的打量,“三爷早就说你有了,这一路上路又不好走,我真的是提心吊胆的,就怕你这一路上出什么事。” 蒋佑临也不说话,就是远远的坐在一边看秦玉珠演戏, 他带回来的女子不是带走的姨娘, 也不是跟着去的通房,人模样长得不错,也是个极精明的,心里明知道秦玉珠这是在演戏, 也乐得扮妻妾和睦。 “真的是劳您惦记了, 妾身肚子里的这块肉啊,实实的让人烦心。” “添丁进口是好事,这些年三爷在外面全靠你照应了,我早就说了,挑个贤良的纳进来,管住爷们,比那些个捻酸吃醋的不许爷们在外纳妾, 结果爷们在外边乱找人,又花钱又伤身的强。” 那女子就是抿着嘴笑了,她偷眼瞧这一屋子的珠环翠绕,锦衣美妇,这京城第一家就是京城第一家,大家的气派非同凡响。 秦玉珠今日穿了大红的百子千孙袄,下面露出紫貂皮裙,头上梳了个高髻,正戴金凤钗,头戴银鼠昭君套,虽已非豆蔻少女,却是个十足的美貌少妇。 “三爷可要带她去见见太太?” “要得。”蒋佑临说道,“两个孩子呢?” “在大爷那里呢。”秦玉珠说道,“大爷过了十五就要去山西走马上任了。” “嗯。”蒋佑临看了一眼带回来的爱妾,也没有多说别的。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跟着三爷这么远,自家爹娘惦不惦记?” “妾身家里是三爷治下普通商户,既是跟了三爷漫说是进京,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跟的……”那女子有些疑惑,三爷信誓旦旦的说早不把家里的三奶奶放在眼里,纳她之事来龙去脉都懒得告诉她,只是写信告诉了家中父母,如今看这三奶奶,竟像是对她的来历一清二楚一般。 “她本姓修,你叫她修姨娘就好了,她家里是开粮行的,嫡出的次女,回头带着她见了太太,你喝了她的茶,她才算是进门了。” “三爷真是心急,只是这两天太太忙年忙得累了,连看我们在跟前立规矩都烦,我若是此时把修姨娘带过去,怕是要更碍她的眼。”秦玉珠轻轻一句就把蒋佑临的话给顶了回去,哼,蒋佑临在外面纳了妾却没告诉她又如何,她光儿子就有两个,明媒正娶的正经原配,妾生的庶子就是妾生的庶子,这点见识也没有。 “我老爷说让我洗漱更衣完毕立刻就去见他。”蒋佑临站了起来,在外面他是爷,回到这个家就像是穿回那双夹脚的鞋一样,让他不自在。 “瞧我,拉着你聊天倒忘了正事了,误了三爷的事可怎么好?”秦玉珠站了起来。 略一挥手,一个穿着藏青比甲头发梳得光光的婆子,带了三、四丫头捧着沐盆、巾帕、皂盒等物进了屋。 蒋佑临坐在榻上不动,秦玉珠亲自替他去了头冠,围了巾帕,服侍他洗脸,看得修姨娘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蒋佑临这一身的气派是在外行官威,却不想在家中还要更严谨一些,旁人口中传扬的母老虎秦玉珠伺候起自己的男人来竟然是极为顺溜自然的,好像未曾夫妻分离经年一般。 这边洗漱完毕,又有下人捧了两三套的新衣、新鞋进来,蒋佑临手指轻轻一点指了竹青的那套。 “大过年的,三爷还是穿得喜庆些为好。”秦玉珠笑道,亲自指了大红缂丝暗八仙的对襟褂子。 “里面穿这么艳,外面穿什么?” “头年听说三爷要回来,我特意找人给三爷做了件青缎面的猞猁皮斗篷。”她一挥手,就有人捧出斗篷来,修姨娘偷眼一瞧,正面是青缎面滚三寸出风毛边的斗篷,这斗篷翻过来毛冲外也是极精美的,看来是两面穿的了。 蒋佑临看了眼秦玉珠,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还是应了她,他跟秦玉珠夫妻多年,自是知道她的为人,秦玉珠这人最爱面子,大面儿上绝不出错,背着人怎么样不说,到了外面一定要里子面子都要十足,他本想给秦玉珠一个下马威,可体面的见父亲要比斗气要强得多,也只得依了她的安排,换了衣裳出了门。 秦玉珠送他一直到门口,这才回屋继续跟修姨娘说话,修姨娘自蒋佑临走了,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着吧,她一路走来腿早已经肿得不像样子,勉强站立也是东倒西歪,不站实在不合规矩。 “你坐吧,我看你的腿似是肿了。”秦玉珠说道,她弯下腰撩开修姨娘的裙子,一捏修姨娘的腿,“确实是肿了。” 这倒让修姨娘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本是商户之女,因美貌嫁与蒋佑临为妾,本就不懂官家规矩,那些随着蒋佑临的姨娘、通房一个个的光等着看她的笑话,无有一个指点她的,只说蒋家是大家气派,规矩极多,三奶奶是个严厉的,倒把她吓得不行。 她抬头看那些站在一边敛眉摒气大气都不敢多喘的姨娘们,这才看出了一些门道,在外面花枝招展的这几个人,回了蒋家都穿上了暗色,大过年的最艳的那个穿的也是葱绿,头上身上的首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收得只剩下两三样不起眼的了,她摸摸自己手腕子上沉甸甸的金镯子,心知自己又上了这些人的当了。 秦玉珠瞄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那些首饰她倒是没看在眼里,谁都知道外任豪富,三爷往家里捎的银子不多,可不是全在这些人的手里吗?这位修姨奶奶倒是个老实的,那几个小骚蹄子……装穷也没用,该吐出来的早晚得吐出来。 闵四娘在自己屋里慢慢的拨琴,她不是在弹,只是在拨,蒋吕氏不会放过蒋佑明,她有何计谋……连蒋至先都对她退避,宁可将长子远远的送出去……这对夫妻貌合神离,蒋至先也不是不能下狠手的人…… 可一是蒋吕氏生育的子女众多,蒋至先要顾蒋佑明,却也得顾着蒋吕氏生的三儿一女;二嘛怕是她手里有蒋至先的把柄,那把柄会是在哪儿呢? 闵四娘思来想去没个成算,她做孤魂野鬼时虽有来去,蒋吕氏却未露出什么破绽来,蒋吕氏身边丫头众多,就算是睡觉身边也有两个值夜的丫头盯着,以她的性子定是不会信旁人,她能把自己最紧关结要的东西藏在哪儿呢?蒋吕氏生性多疑……必定是她能时时看见的…… 她正这么想着,蒋佑方回来了,雪貂皮的风帽上染了无数的雪,闵四娘略一抬头,这才看见外面早已经是银妆素裹。 “外面风雪可是极大?”她站起来帮蒋佑方更衣。 “我们父子正在围炉吃锅子,忽然就下起大雪来了,父亲倒是有雅兴,让半开了窗户一边赏雪一边吃。”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三爷呢。” “我三哥你一见就能认出来,他长得最像老爷,就是胖些,真亏得三嫂会打扮他,原先冬天的大毛衣裳穿到他身上,倒像是熊瞎子似的,今年回来时穿的青缎子猞猁皮斗篷倒显得他富态。” “让你去跟着一起吃锅子,跟兄长们学些仕途经济学问,你倒学了怎么穿衣裳。”闵四娘笑道,“大哥如何?” “大哥倒是不说,有说有笑的,外放是好事,他在外面呆几年回来了,怕是能入阁。” 闵四娘笑了笑,这明明是避风头,倒让蒋佑方看出蒋至先的另一层意思了,这招以退为进蒋至先用得妙极。 “倒是二哥,变着法儿的问面圣有何学问,我倒笑他平日上朝也不是没面过圣,没在御前奏对过,这个时候竟然怕了。” “终是不同的。”私下由父亲引荐着面圣,里外里就是父子二人加上皇上,与朝会相见是极不同的。 “倒是那百合糕真不错,我今儿试着扔进锅子里煮,居然很好吃。” 这百合糕在蒋家倒真的是极合上上下下的胃口,闵四娘替蒋佑方换了家常的衣裳,又让丫头上了普洱茶,“你吃了锅子,喝点普洱去去油腻。” “吃罢了饭父亲带着我们兄弟谈天,已经喝了两壶茶了,可不想喝了。”蒋佑方挥了挥手。 “都说什么了?六爷讲给我听让我长长见识。”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三哥说了些地方上的风物,孝敬了父亲一块极品的田黄石,我们兄弟一人一块品相差些的。”蒋佑方说罢摸了出来,“你拿去玩吧。” “这东西是爷们用的,我拿来做什么。”闵四娘接了过来,“我替六爷收着就是了。” 许是那一顿饭吃的,也许是蒋吕氏真的消了气,初四那天蒋家又一团和气了,蒋吕氏没请外面的戏班子,只是让家里的戏班子穿了平常的衣裳清唱,主子们想听哪一段就让这些戏子唱那一段,一家子坐在一起围炉,倒也是其乐融融。 她一手拉着蒋纯文一手拉着蒋纯武,满眼的舍不得,唉声叹气个不停,“老大家的啊,你把这两个孩子给我留下吧……” 林慈恩本来站在她身后布菜,听她这话手一抖,正在夹的菜差点掉到桌子上,不由得抬头看了蒋至先一眼。 蒋至先闭目听着小戏子清唱,正听到“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就听见蒋吕氏的话了,睁开眼看了蒋吕氏一眼,“那两个小的正是难管教的时候,没有他们老子镇着,长歪了可怎么办?” 蒋吕氏摸摸蒋纯文的头发,“老爷说得是,是我想得少。”她又看了眼林慈恩,“老大媳妇啊,你也回去跟她们一块儿吃吧,这个年过的你也辛苦了。” “是。”林慈恩福了一福,回到媳妇们坐的那张桌,心里面颇有些忐忑,她也是经过事儿的,当年陈家要倒了的时候,太太对陈雨霖也是这般吁寒问暖,倒比对姑奶奶还要精心,她也曾暗地里嫉妒过,却不曾想太太翻脸无情……陈雨霖死得凄惨,太太对自己的亲生孙子孙女都无有怜意,何况不是亲生却占了蒋家长子嫡孙名份的纯文…… 林慈恩越想越怕,坐在那里食不知味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正月初五那一日,蒋至先早早的起来换了官服,刚一出屋就看见次子蒋佑昌站在门口侯着他,出人意料的是蒋佑明也在。 “让儿子送送老爷。” “嗯。”蒋至先略点了一下头,父子三人各乘一顶官轿入宫,却不是往走午门,而是绕了个圈就往通天观而去了,蒋佑昌心中称奇却不敢多言,料想此刻圣上定是在通天观。 到了那道观却不走正门,走了侧门,刚到侧门的门前就停了轿,蒋至先下了轿,转身对蒋佑明略一点首:“你先回去吧。” “是。”蒋佑明施了一礼,转身就上了轿。 蒋佑昌扶着蒋佑明往道观里面走,一路之上遇见的道士对这父子竟像是视而不见一般,都不言不视也不施礼。 “十五之前这观里的道士都是不说话、不喝水、不吃饭食,只喝露水辟谷修行。”蒋至先小声对蒋佑昌说道,蒋佑昌心道十五日不吃不喝?这些道士竟然真有神通? 往常蒋佑昌也曾到过通天观,却只如同普通百姓般只去过前殿通天殿,如今蒋至先却带他往大殿小凌霄殿而来。 只见那小凌霄殿共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九重楼宇,左右各有东西配殿,红墙金琉璃瓦,太阳光一晃五彩斑斓耀人的双目,这殿宇虽好,却是未完工的,地上还有金砖未曾铺完,却不见工匠。 那通天观的观主身穿法衣,头戴法帽躬身对身穿明黄道袍的圣上在背些什么,两人背对着蒋至先父子,说话的声音又极小,怎么样也听不清,那个曾经到过他家的道士涤尘头插荆木钗,手戴拂尘站在两人身旁,面对着蒋家父子,只是淡淡一笑并不通报。 蒋佑昌正在疑惑,这边蒋至先已经跪了下来,也是不言不语,蒋佑昌赶紧一撩衣服也跟着跪倒。 直到前面的两个人讲完了话,天昭帝转过头来,这才是刚发现蒋家父子一般,“原来爱卿早已经到了,朕还在想爱卿今年来晚了。” “臣恭请陛下圣安。”蒋至先把头磕得当当直响。 “起来吧。”天昭帝一挥手,蒋佑昌先起来扶起了蒋至先,天昭帝看了一眼他,“怎么,今年带来的是你家老二?” “臣的长子前阵子生了病,正在用药,臣怕误了圣上的事,特意带了老二过来。” “嗯,你倒是个想得周全的,他就是来了,朕怕也是要赶他走的。”天昭帝说道,“如此忤逆背伦之子,怎敢腆居这神仙洞府?” “是。”蒋至先额头微微冒汗,蒋佑明的事果然瞒不过天昭帝,他却看起来只知炼丹不问世事,可这京里京外的大小事情,竟没有圣上不知道的。 “你叫蒋佑昌?”天昭帝看了眼蒋佑昌,只见他长得身长玉立,五官端正,看起来是个颇有官威的,难得的是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不愧是首辅之子。 “臣蒋佑昌……”蒋佑昌刚想跪倒自报官名,就被天昭帝拦住了。 “你看看我这小凌霄殿还有多久能完工?” 蒋佑昌看了眼那殿宇,“三年之内。” “哼,那些酸腐文人,怕是三十年内都不会让这宫殿完工!他们不让国库拨银子,你父亲是个忠的,筹捐银子替朕修,他们倒骂你父卖官鬻爵,他们都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可有一个是有用之臣?” “陛下修此宝殿也是为天下百姓祈福,那些酸腐文人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依臣之见谁多说,就重打二十大板,全了他们的心思。” 蒋至先暗自一惊,蒋佑昌此言实在是大胆…… 天昭帝看了他一会儿,哈哈大笑,“嗯,你这个儿子是个好的。” “为臣教子无方……” “你教子很有方啊。”天昭帝道,“这儿子嘛,太拘泥长幼未免太过误事了。” “是。”蒋至先知道圣上这是在暗示太子与三皇子之争,可惜朝中所谓清流势力极大,又有太后暗中帮扶太子,实在是难为。 “这外面风大,咱们屋里说。”天昭帝带着他们父子往前走去,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处精舍,蒋佑昌这才注意到,就算是天昭帝,在通天观里也是安步当车的。 只见一个小僮端了两瓶药出来,旁边又有一个小僮端了两杯清水…… “这是今年他们新炼制出来的九转还阳丹,爱卿你先替朕享用了罢。” “谢陛下赏。”蒋至先跪地接了那药,倒进自己嘴里,用清水冲服,“臣觉得回味甘甜入口既化,食完之后一股热气直通四肢百骸……”蒋至先闭上了眼,似是还在琢磨此药,“臣此时觉得精神百倍……” “嗯。”天昭帝点了点头,又指了另一瓶药,“这药是涤尘炼的,名叫八宝琉璃丹,蒋佑昌你来试试。” 蒋佑昌这才明白,初五面圣除了引荐他之外,竟是亲自替圣上试药!古来道士炼丹说是延年益寿,却不知有多少君王中了丹毒死得凄惨,父亲贵为首辅竟是替圣上试药的…… 他硬着头皮接了那药,只见那瓶中只有一颗透明的丸子,只面斑斑点点不知是什么东西,他眉头一皱,吞了下去,也喝了那水,那水却不是看起来的清水,而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吃了药后学着父亲的样子闭目,“此药初食之甚苦,慢慢转甘,正是先苦后甜,食过之后只觉精神一震,提神醒脑……” “嗯。”天昭帝又点了头,“这药你们父子带回去,一个月后再来见我。” “是。” 33、妾室心事 闵四娘展开银玲送上来的书册, 看见里面夹的一张纸条,一看里面的内容就笑了, 蒋家父子终究是自做孽不可活,蒋吕氏处心疾虑无非也是为了让蒋佑昌顶了蒋佑明的位置, 成为天昭帝心里面蒋家的继承人,可是这试药——哪里是什么好事,这都是利令智昏,富贵迷人眼啊。 破五那天许是蒋吕氏听说了蒋佑昌在圣上那里得了个“满堂彩”,高高兴兴的请了长兴班来唱戏,唱的就是连升三级,明面上讲的是为了贺蒋佑明升迁, 明眼人都看出大房和蒋吕氏之间诡异得不行。 林慈恩直接就没去蒋吕氏身边立规矩, 而是把位置让给了朱么娘,在弟妹们的桌子上坐着嗑着瓜子,眼睛里冷得像是一汪水似的。 秦玉珠似是没看见她的异样似的,拿牙签扎了块淹渍海棠果给林慈恩, “大嫂这次可是发达了, 大哥连升三级,在外任上历练几年,回京必有重用。” “借弟妹的吉言了。”林慈恩眼睛一扫,看见秦玉珠袖子“不经意”向上一滑,露出手腕子上从没见过的约有两指宽的赤金嵌红蓝宝石镯子,却似是未曾看见一般,“三弟这次听说也是要升一级, 弟妹也是个有福的。” “不过是六品升五品,熬油似地熬吧。”秦玉珠说道。 “大哥和大嫂要什么时候走?”薛静安说道,她也看见了秦玉珠的镯子,可是林慈恩都不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凑在一起说夸富说首饰那是商贾之家的妇人所为,秦玉珠也不差这么个镯子,无非是显摆蒋三爷回京之后,给了她东西,在外虽有新欢,并未忘她这个旧爱。 “怎么样也要十五衙门里开了印,二月二龙抬头能走就不错。” “大哥屋里的邵姨娘月份不小了吧?”闵四娘说道。 “是不小了,我们俩个商量了,让邵姨娘在家里待产,待孩子长到两三岁能行远路了,再跟着我们走。”林慈恩说道,这一去也不知道是家里艰险还是外面艰险,他们夫妻还有两个嫡子要顾,说不得就要把邵姨娘留下了,万一——也好留一线生机。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秦玉珠说道,“三爷也带回来一个大肚子的,这一两日太太身子不好,就没敢领出来给她看。” “我倒听说是个乖巧的美人儿。”朱么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那边主位上的蒋吕氏,正拉上蒋姝的手讲戏呢。 “二嫂怎么不在太太那边伺候?”闵四娘说道。 “太太逗姝丫头玩呢,让我过来跟你们一起喝茶看戏。”朱么娘说道,蒋吕氏面上看不是个难伺候的,对媳妇们立规矩也非十分严苛,逢年过节的经常是放媳妇们玩,可谁若真觉得她是个慈爱宽厚的,那就是真傻了。 “司马姨娘的肚子也不小了吧?”秦玉珠今天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大夫说五月里生,现在肚子显怀了。”朱么娘也是轻描淡写,“我如今是时时盯着她进补,她做姑娘的时候太瘦了,怕孩子生出来身子不好。” 闵四娘笑了,是怕孩子小了太“好生”了吧,“二嫂果然是个想得周到的。”说起来有趣,这一桌子上坐的奶奶,有三个提起来屋里都要添丁,生孩子的却不是她们。 只听主位那里婆子大喊一声——“赏!”原是蒋吕氏看到兴起,戏还没演完就叫赏了。 闵四娘回想着字条上的内容,圣上如今厌蒋佑明而喜蒋佑昌,怕里面有许多蒋吕氏的“手帕交”庞贵妃的功劳,庞家原是吕家的远房表亲,因父早亡投奔到了吕家,吕氏的父亲见庞贵妃小小年纪就生得美貌异常,天生的风流韵致,就留了心眼,特意请名师□□,十四岁就送进宫中,果然得了天昭帝的喜欢,一宠就是二十年,如今虽名份上是贵妃,宫里人都知道她这个贵妃倒比无子的皇后还要体面十倍,皇后虽占了个皇后的名份,因为无错不能被废,内宫的凤印却早已经落到了庞贵妃的手里。 庞家无甚根底,仅有的几个侄子都是不学无术的,多少年来在外面靠得还是吕家,蒋吕氏是吕家嫁得最好的,她们“姐妹”互为表里,自然亲蜜得很。 如今蒋吕氏真的是春风得意——闵四娘偷眼看皮笑肉不笑的林慈恩,心里想着是要推谁一把—— 修姨娘摸着自己的肚子,看着窗外的那片天,这京城里样样都好,处处入目皆是富贵大家气象,可这天怎么就这么小呢,屋宇一片一片的,放眼望去处处都有一双眼睛,倒没有在地方时自在。 “姨娘,听说后花园戏台在唱戏呢,唱得可热闹了,姨娘怎么不去看?”一路上跟着她的丫头绒花儿眼睛放光似地说道。 “又没人要咱们去。”妾身未明——她虽是商贾之家的女儿,却也是懂些规矩的,她没拜见过太太,没给三奶奶敬过茶,就算她怀着蒋家的骨肉,也不算是进门。 “三奶奶倒是个好的,不似咱们在地方上见过的那些太太、奶奶,不把姨娘当人看。” 修姨娘笑笑,这姨娘啊,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那些不被当人看的,十个有八个是婢妾,本来就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能有谁把她们放在眼里,她这样的却是好人家里出来的贵妾,也难怪秦玉珠要卡一卡她,给她一个下马威。 “绒花儿啊,把我的箱子开开,咱们得送礼。”她也算是看出来了,三奶奶与三爷面合心不合,虽说是久别胜新婚婚,三爷也不过在她屋里歇了一夜,后来都是在别人的屋里睡的,这事儿瞒不了人,三爷这些年在外任上攒下来的银子,怕是落在三奶奶手里的还不如她这个后来的妾多呢。 修姨娘挑挑捡捡的拿了几样东西出来,她是商贾之女,最懂熙熙嚷嚷皆为利往的道理,三爷越是面上瞧不上三奶奶,她越要给三奶奶脸,她现在还没进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她这边挑捡着东西呢,就听见院子里一起骚动之后又静了下来,她悄悄推开窗望出去,只见几个锦衣华服前护后拥的美貌少妇,说说笑笑的过了月亮门,往正院而去,看见有一人往她这边看过来,她赶紧把窗户合上。 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她看见什么了——她——那么重的一团黑气…… “我院子里的这株红梅啊,今年开得最早,昨日晚上下雪我还怕雪冻了它,没想到天亮一看,开得更颜了不说,雪压红梅别有一番的韵致。”秦玉珠指着院子里的红梅树说道,这是一株老梅,虬枝龙骨,红梅耀目,近闻又有香气袭人,又恰逢薄雪,更衬得这梅花娇艳动人。 “三弟妹真的好会藏,在府里这些年了,我竟不知道你院子里藏着这么棵好梅树。”朱么娘笑道。 “这倒不是我会藏,只是这梅有些年月了,据说翻盖这院子的时候就在,老爷说不让动就留到了现在,年年只长叶不开花也不结果,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倒是精心照管了两年,可见它就是不开花,没了法子就放着不管了,谁知道今年竟开花了。” “梅花盛开是件好事,咱们府里啊今年是个好年景,只是三嫂为何不报与太太知道?”闵四娘瞧着这梅花笑道。 “喜欢梅花的是老爷,太太——最烦见梅花。”秦玉珠说道。 “可不是,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梅花,当初——那个贱人在的时候,我带着她去见太太,她身上那些沾梅的,通通得换掉,我后来嫌麻烦,她本来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就再没带她去过。”朱么娘说道。 闵四娘点了点头,梅花——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她在这里想着梅花的事,却不知道有一人躲在月亮门后面正偷看她,“小绒花,去打听打听,那个穿雀金裘的奶奶是哪一位。” “是。” 邵姨娘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得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她也知道自己如今肚子老大,不能跟着跋山涉水,可大爷问都不问就把她一个人扔在这边,全然不顾她的死活,也实在让她伤心。 大爷和大奶奶是夫妻一体,她这个妾室倒是个尴尬人了,她抱着肚子,越想越是伤心难过。 正这时候屋外有人轻咳一声,邵姨娘抬眼一看,进来的不是蒋佑明,而是大奶奶。 “唉,你二月里就要临盆了,哭什么……”林慈恩免了她的礼,坐到了床边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想跟着我们走,可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的,你若是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所在生了可如何是好?” “妾在家里时听说,有妇人在破庙里产子的,妾跟着大爷和大奶奶走,走到哪里孩子就生在哪里,若是孩子不成了,也是他的命不好。” “糊涂!”林慈恩斥道,“我跟你家大爷这次是怎么走的你又不是不知,我们带着两个哥儿走,你在府里,只要两个哥儿在,谁会害你?” 邵姨娘张了张嘴,这回大爷和大奶奶走说是两三年就回,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到时候她姨娘守着这院子,算是怎么回事?真真给跟休弃了没什么两样,她现在正是韶华,过个十年八年的大爷回来了,她人老珠黄了,就算是守着一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处。 “妾要跟着走。”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我们到了那边,过个一两年安稳下来了,自会派人来接你。” 邵姨娘咬咬嘴唇,不说话了。 “唉,你这么倔我也劝不了你,晚上大爷回来让他跟你说吧……”说到底还是没听见蒋佑明说让她留下,邵姨娘不肯死心,林慈恩原本对邵姨娘还要妒意,回想起蒋佑明想也不想的说邵姨娘留下,也是替邵姨娘叹息。 林慈恩这边刚走,邵姨娘只觉得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心里更是没个着落,原来她有心事还能对司马静说一说,如今—— 她咬了咬牙,“来人,替我更衣,我要出去走走。” 34、蝉 正月十五夜宴之上, 所有人瞧着秦玉珠身后跟着的那个开了脸的大肚子小媳妇心里都有谱了,这是从妾身未明过了明路了, 这个不知道来路的女人还挺精的嘛,知道要讨好秦玉珠。 却不知修姨娘此刻心中忐忑, 如十五个水桶打水般七上八下,生怕自己露了行迹,她也不是傻的,自打知道了六奶奶的秘密就提心吊胆,六奶奶想要灭掉她这个小小的姨娘,跟搌碎一只蚂蚁一般。 蒋吕氏今日满脸的喜色,瞧见谁都是笑, 对孙儿孙女们也是分外的慈和, 看见秦玉珠带了个眼生的大肚子小媳妇来了,立刻就笑了,“三奶奶,您领的这个小媳妇是谁家的啊?” 秦玉珠福了一福, “这么俊的小媳妇, 自然是咱们家的,这是三爷在外面纳的妾,今日特意领来给太太瞧瞧。” 蒋吕氏拉了修姨娘的手上下打量,一见果然是个模样齐整的,虽因有孕脸略有些肿,仍能看出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嗯, 确实是个好的,老三家的,你有福气。”她的眼神特意在修姨娘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家是哪里的啊?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修姨娘都一一的答了,蒋吕氏听她声音清脆,应对得体,点了一下头,“嗯,是个不错的,今年啊咱们家里真的是人丁兴旺……”她瞧了一眼张月娘,“老五家的。” “是。”张月娘向前走了一步,心里面带着十分的小心。 “你进门几年了?” “回太太的话三年了……” “嗯,这日子过得真快,我瞧见你啊还觉得像是你刚进门的那年呢。”蒋吕氏说完就把张月娘晾在一边了,转头又跟薛静安说话,“老四家的啊,你给我调的玫瑰露好喝得紧,多亏你有心了。” “那不过是媳妇自己调着玩的,太太若是喜欢媳妇明儿个就再送两瓶给太太。”薛静安说道。 闵四娘轻轻扯了扯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好的张月娘,“四嫂子原有好的玫瑰露?我也要厚着脸皮向四嫂子讨些了。” 薛静安笑了,“你这馋嘴猫,拢共就只有四瓶,太太先前拿了一瓶,明个儿再给太太送两瓶,我那里还有拆了封的大半瓶,你要是不嫌弃就是你的了。” “这可是说好了的,四嫂你不许反悔。”闵四娘这么一打岔众人都笑了,也就忘了张月娘的尴尬。 说起来谁都知道蒋吕氏是什么意思,张月娘进门的时日也不短了,就是未曾开怀,蒋吕氏做为嫡母对这事儿还是有看法的。 修姨娘别过脸,就是不看闵四娘,这倒让秦玉珠起了疑心,“你怎么了?都不拿正眼瞧人,出来了就要大大方方的,不要丢我的人。” “妾身肚子不舒服。”修姨娘低着头说道。 “那你就先走吧。”秦玉珠站了起来,“太太,修姨娘肚子不舒服,您看……” “那就让她回去歇着吧。”蒋吕氏说道。 “是。” 开宴之时蒋吕氏照样放了媳妇们单开桌吃饭,又是林慈恩跟闵四娘坐在一处,“大哥的事定了?” “两天后吏部发明文。” “这事儿可真快。” 林慈恩苦笑了一下,细想想离开蒋家也没什么,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退一万步讲他们夫妻也是什么都不缺的,只是她自嫁过来,就是长子长媳,自是认定这大片的家业都是他们的,对公婆小叔小姑尽心尽力,却没想是替人做了嫁衣裳。 她再怎么样也没想到婆婆原是“后婆婆”,且如此强势,连身为一朝首辅的公公也要退避,宁可让长子一家“发配”千里,也不肯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她看看这满堂的子女,心里也算是明白了一句古话——有后娘就有后爹,且不论当年赵氏是怎么死的,看如今这形式,十年之内他们怕是难以翻身了。 闵四娘低头夹着自己盘子里的鱼肉,却半天不放嘴里放,“大嫂,你们这次走,是走旱路还是走水路?” “水路尚未通畅,自是走旱路。” “何时启程?” “正月十八就走。”原还说出正月呢,蒋至先却早有言在先,越早走越好。 “哦。”闵四娘低头吃饭,再不说话,林慈恩心里面却咯噔一下,无论是水旱两路走哪一条路,都是路远迢迢难免不发生意外—— 就算是到了地界,也难保—— 她看了一眼坐在大桌上逗弄着蒋纯文的蒋吕氏,心里面对自己说——不至于,不至于——可真的不至于吗? 他们一家已经退避致此,真的是一条活路都不给留吗? 邵姨娘只觉得手脚冰凉,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摸着自己的肚子望着窗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你跟我都是一样的苦命,明明是好人家的女儿,却要做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虽说是荣华富贵,却连爹娘都不能见,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日好?” “可是——”邵姨娘看着司马静的脸,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嫁给了蒋佑明,自然一颗心全在蒋佑明身上,可蒋佑明的心在她身上吗?先是有美人桃,如今大难临头却要抛下她一心一意要顾自己的老婆孩子,她算什么?她肚子里的就不是他的孩子吗? “我也没说让你如何,只是劝你要替自己想,替肚子里的孩子想,他可就只有你这个娘能倚靠了。” 邵姨娘咬了咬嘴唇,“你容我回去想想。” “你回去慢慢想吧,我都是为了你好。”司马静拍拍邵姨娘的手。 邵姨娘这边思前想后没个主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却看见久未曾见的蒋佑明,蒋佑明一个人独坐窗前,面前只有一盘子花生米,一坛莲花白已经喝了一半了。 “大爷,您这是……” “你大爷我啊,把翰林院的事全交待完了,眼下是无事了,只等走马上任。”他指指自己面前的椅子,“你坐吧。” “大爷……我叫厨房再炒几个菜。” 蒋佑明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也喝得差不多了。”他嘴上这么说着,倒酒的手却没有停,“你啊,真不知道是说你命好还是命坏。” “大爷此话怎讲?” 蒋佑明瞧瞧她的肚子,邵姨娘也明白了,她若是未怀孕肯定能跟他们走,此刻大着肚子将要临盆是走不了了。 “大爷,不管是生是死,大爷您带着我吧。”邵姨娘跪了下来,抱着蒋佑明的腿说道。 蒋佑明摸着她的头发,“我但凡能带你走肯定带你走……” 邵姨娘枕着他的腿,眼泪流得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只觉得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停地翻腾。 “唉……”蒋佑明弯下腰,抱起肚子老大的邵姨娘,将她抱上了床,盖好了被子,“你睡吧,今个儿我哪也不去了,就陪着你。” “大爷啊……大爷……早知如此你何必要纳我进门……”邵姨娘拉着蒋佑明的手,用力一握,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现在她不知道该怨谁,真的怨命吗?“大爷,我就想问问,如果有孕的是大奶奶,你会……” “你何必如此自寻烦恼。”妻和妾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蒋佑明看着邵姨娘那样子,自己心里也难受,可真的是没法子,他如今顾着妻儿都勉强,再多加一个她和初生的孩子——“你留下吧,留下还有一条活路。” 邵姨娘也没有管蒋佑明是走了还是没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蒋佑明早已经走了,她坐了起来抱着肚子沉思了半晌,却忽然看见妆台上有异状,她拼命从床上爬起来去翻那妆台,暗格子里面厚厚的银票——竟然少得只剩下几张…… 蒋佑明!蒋佑明!你实实是绝情!邵姨娘挣扎着往外走,却见有两个大力的婆子守在门口,“姨娘,大爷走前吩咐过,姨娘将要临盆要姨娘好好养胎。” “蒋佑明!”邵姨娘大叫着蒋佑明的名字想要冲出去,却被两个婆子死死地按住。 “姨奶奶,您当心孩子……” “蒋佑明!蒋佑明!!!!”邵姨娘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一样,头晕脑涨,耳朵里嗡嗡的直响—— 银玲端了燕窝粥进屋,见闵四娘在画八骏图,那第一匹赤骥已经已经上色上了大半,“六奶奶……”她小声在闵四娘耳边嘀咕了几句话。 “他这事儿做得绝,真不愧是蒋家的人。”闵四娘略弯了弯嘴角。 “可是司马静却拉拢邵姨娘拉拢的厉害,大爷早已经弃邵姨娘如蔽履……” “邵姨娘知道的事不少。” “可蒋佑明若是出了事,蒋家一样颜面上难看。” “得看是什么样的事了,他们这一行路远迢迢,半路没准就遇上山匪、河匪、湖匪了……” “可蒋至先已经派了几百人的卫队还有京城最有名的镖行……” “这只是一路。” “你说什么?” “蒋至先这个人天性多疑,他既是防着蒋吕氏,就必定不会让蒋至先光明正大的走,那风风光光的卫队什么的只不过是掩饰,蒋佑明若是能有卫队护送,带齐细软,也未必会那么绝情要藏在邵姨娘那里的银票。” “您是说——” “蒋吕氏跟蒋至先斗了一辈子,我想到的她怕是也想到了,她不知道的是蒋佑明会走哪条路。” “邵姨娘就能知道?” “邵姨娘知道的比蒋佑明以为的多得多,他这一招棋走的臭。”说到底还是吃定邵姨娘—— “那你是说这次赢的是蒋吕氏?” “哼,他们要自杀自灭,与咱们有何相干。”她只不过是和师施联手,在蒋家父子中间插了一刀,又借年前打扫祠堂之机,与银铃联手将牌位放到了祠堂的梁柱上,银玲半夜又去将梁柱锯松罢了。 “蒋家大爷没了——得利的不应该是蒋佑昌吗?”这个银玲就真的不懂了,闵四娘和自家上人忙来忙去的竟像是在帮蒋佑昌。 “欲抑先扬,蒋家儿子虽多,真能做大事成大器的只有蒋佑明一个,他若走了就是断了蒋至先一臂,他若死了——”蒋至先,看自己儿子死,明知道仇人就在自己枕边,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银玲摇了摇头,“我倒不是十分的信。” “所以啊,我们要去送礼。” “什么?” “送践行礼。”闵四娘拿起桌上的黄花梨木匣子,轻轻抽开匣子盖,里面是四个绣得精美异常的荷包,“此荷包里有香药,佩戴于身不受车马劳顿之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么多人要蒋佑明一家的性命,他们真的是不死都难。 35、赤骥死 蒋佑明一大家子离了蒋府, 大面上的礼数一样不缺,践行酒、践行礼都送过了, 蒋吕氏搂着蒋佑明一通的哭,“为娘年事已高, 如今你出去赴外人奔前程,虽说忠孝不能两全,可身为长子总与旁人不同,历练几年你就回来吧。” 蒋佑明脸微微有些发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林慈恩是个精乖的,也跟着哭上了, “我早说过我舍不得太太, 要留下来替大爷尽孝,可太太偏说这掌印的夫人能顶上大半个师爷用,非要让我跟去……” 蒋吕氏一张手臂又搂着她哭开了,蒋纯文和蒋纯武本就不知真情, 也跪在一边抹眼泪, 在场众人也是满面的戚色。 满嬷嬷扶了林慈恩,这边裴大贵家的也扶了蒋吕氏,“太太,大爷这是升官奔前程去了,太太还是要高高兴兴的才是,免得大爷到了任上也要惦记太太。” 蒋吕氏抹着眼泪点头,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瞧我,竟不如一个下人懂道理了,你们也都别哭了,时辰不早了,快些上路吧,一路多加小心,记得常走官道莫要赶路错过宿头。” “媳妇谨记。”林慈恩跪下磕了头。 蒋至先一直端坐在旁,嘴角不知道是带笑还是含悲,“你们快走吧。” “是。” 蒋佑明离了蒋家,这蒋家的日子还得继续过,只是掌家的又到了蒋吕氏的手上,朱么娘和薛静安协理。 旁人倒也罢了,这里面就有一个不服气的—— 秦玉珠坐在自己屋里瞅着自己桌上的菜只生气,本来按照长幼她是三儿媳妇,按照嫡庶薛静安也是庶媳,怎么就一夜之间爬到她头上去了? 秦玉珠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当众扇了无数的耳光似的,满府的下人都似在看她的笑话,谁都觉得她不受婆婆待见—— 她这里正窝着火呢,就见她的心腹丫头金宝儿面带喜色进来了。 “三奶奶,您让奴婢打听的事奴婢打听清楚了。” “说。”她不耐烦地瞪了金宝儿一眼。 “奶奶真的是神机妙算,那张姨娘果真是寻了个空子往家里捎信,让家里的人来看她呢——” 秦玉珠斜瞥了她一眼,张姨娘是贫家之女,并非家生子,说起来也是良妾,蒋佑临走之前最宠的就是她,她是随着蒋佑临上任的,回府之后最会装穷的也是她,只是穿旧衣裳戴旧首饰,以张姨娘的嘴甜卖乖劲儿,说是没私藏财物,说出来谁也不信,既是私藏了就不敢常留在身边,定是要往娘家送—— 正巧让她抓一个大把柄——若是往常她自是会从长计议,只是此时她受了大“委屈”想着的只是找人出气,太太看不顺眼就看不顺眼,反正她是要跟着三爷去任上的,秦家的闺女哪里就不如薛家的闺女了?她就是要出这口气! 闵四娘低头描画着赤骥,虽是闺阁手法,不似画画倒似是描绣样,却像这马画得极为神骏,看得出有些功力,她画得认真,竟连蒋佑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后看她画画都不知情,蒋佑方越看越想笑,最后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了。 “呀,六爷,您怎么不说话啊,吓死我了。”闵四娘拍了拍胸脯。 “我是在笑六奶奶好有闲情逸志。” “我是小儿媳妇,在婆婆跟前立完规矩,除了这闲情还有什么。”闵四娘笑道。 “要不怎么说咱们是神仙夫妻呢。” “六爷今个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蒋佑方过了大年初六就去衙门里做事了。 “今个儿下晌没什么事,我就回来睡觉了。” “六爷,要是上官来查,见你不在可怎么是好?” 蒋佑方听她一说立刻就笑了,“你呀……” “六爷,老爷本是要让你做一番事业出来的,您就算是不给旁人看,也要给老爷看,更不用说如今府里事多,您还是——” 蒋佑方皱了皱眉,“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就是不耐烦见那些人溜须拍马的样子,我不过是一小小的笔帖士,倒有数位大员与我称兄道弟的,还有几位自许清流的,我没做什么呢他们就给我脸色看。” 闵四娘摇了摇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她想了想就笑了,“这倒让我想起一事,我在乡下的时候,有一背锅又嘴歪,丑如钟魁的人去集市,头一天去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去看,第二天连隔壁镇的人都去了,第三天有人为了看他踩掉鞋的,可是一年之后,后来他天天去,也就没人看他了——” 蒋佑方先是侧头听着,听她讲得越来越不像话,立刻脸上就带上了装出来的薄怒,“好啊,你竟然编排你家六爷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伸了手去呵闵四娘的痒,闵四娘缩着脖子躲,却不想碰翻了画上的墨,红红的墨汁一下子撒到了画了一大半的赤骥马上—— “呀……”闵四娘瞧着那马,直叫可惜,蒋佑方看了也觉得闵四娘这马画得不易,赶紧的拿了宣纸来擦,那红色的颜料染了赤骥马的马蹄,远看竟像这马浑身浴血,血迹漫延开来,将画的下方污了一大片,赤骥马—— 闵四娘微微有些发愣,她没想到会应得这么快——今日蒋佑明一行不过走了七日罢了——她的心开始突突的跳了起来,她重生这么久,只灭掉一个雪梅,这一下竟然砍掉蒋至先一臂吗? 蒋佑方见她在愣神,以为是可惜了这画,“四娘你不必介怀,这红颜料,再加别的涂上,画片祥云也是成的。” 闵四娘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一副画而已。”不过是一副画而已,不影响大局,局已经布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没想到的是她这边惦记着蒋佑明一家子,另一边蒋家三房又闹将开来。 张姨娘伴着蒋佑临在任上,确实是攒了些体己,她又是个眼界窄的,眼见自己年龄渐长,因着嫁进来的早,在蒋家的时候喝了两年的避子汤,随着蒋佑临到了任上虽停了药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找了大夫看才知道,那避子汤霸道竟伤了她的本源,这辈子再难有子,争宠之心也就慢慢变成了敛财之心,一来二去的也很是敛了些身家。 她知道秦玉珠的为人,若是知道了她有这些身家,必然会想方设法的谋夺,只有联络家里人将财物慢慢的捎走才是上策,她打点了看角门的婆子,将她嫂子偷偷放了进来,姑嫂说了几句闲话,她就把夹带有东西的包袱给了嫂子,谁料天将傍晚,她刚送走了娘家嫂子没一盏茶的工夫,就听见外面一阵的喊打喊杀的喧闹。 秦玉珠的心腹陪房王安媳妇带着一帮的丫头婆子,直接踹开了她的门。 张姨娘一见那王安媳妇身后婆子们押着的嫂子,立时就萎顿在了地上,这下子完了,全完了—— “奴婢夜里巡院子,竟见有人抱着个包袱偷偷的躲了起来,奴婢就叫了人把她给拿了,从包袱里面搜出了这么长的金条足有二十根——她却说是姨娘给她的,她是姨娘的嫂子,奴婢却是不信了,姨娘的月钱一个月不过五两,哪里有这样的身家?”王安媳妇不怀好意地盯着张姨娘。 “我——她确实是我嫂子,她带着的是三爷给我的私房。”张姨娘看见嫂子求救的眼神,知道自己这次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 “哦?”王安媳妇挑挑眉,“既是如此,那也得请姨娘随奴婢去三奶奶那里走一趟了。” 修姨娘所居的跨院,离张姨娘的居所不远,不用刻意去听都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大吵大闹的说是捉了贼要去见三奶奶,傻子都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绒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当时听着外面的动静吓得脚都软了,“姨娘……” “你把门户都关严了,谁叫都不开门就是了。”修姨娘拿出了一串念珠,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她已经花钱消灾了,只盼着秦玉珠不会斩尽杀绝,做人姨娘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这边三房闹得欢,只剩下邵姨娘这半个主人的大房闹腾得也不轻,邵姨娘摸着疼痛的肚子,脸上直冒冷汗,不停地打发着丫头往外传信,“司马姨娘与二奶奶都是怎么说的?” “司马姨娘说二奶奶在太太那里盘帐还没回来呢——” “你没说我要生了吗?” “奴婢说了。” 邵姨娘一闭眼睛,想到司马静哄她的那些话,想到她对司马静说的,蒋佑明曾经救过一个江湖的草莽,据说是漕帮的头目——想到她说的偷偷听到婆子们说蒋佑明备了平民的衣裳,想到她说的银票大丰号的银票—— 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一阵的翻腾,“你去喊人!你去满院子的喊!喊我要生了!快去!咱们院子里剩几个人你叫几个人!快喊!” 那丫头也没了主意,扭头就往外跑,这院子里剩下的婆子丫头都是没本事往外走的,早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混吃等死,小丫头喊了半天也没几个人有动静,那丫头没法子了,只好去外面喊。 没想到正巧碰上了送东西的银玲,“银玲姐姐!银玲姐姐!快救人啊!” 银玲一听她喊就是一愣,赶紧的往这边跑,“你怎么了?” “我家姨娘快生了。” “有没有去报给太太和二奶奶?” “太太那里我进不去,二奶奶不在院。” 银玲略一闭眼,“你等着,我去报给我家六奶奶知道。” 那小丫头站在院外直搓手的等着,过了快有一盏茶的工夫,才见几个人打着灯笼往这边走,却是府里姨娘生产常用的产婆,他们这一群人往大房的院子里走,到了邵姨娘的屋里,邵姨娘却已经晕了过去。 众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大爷带着大奶奶走了,独留了邵姨娘在家里,虽说这家里姨娘产子也自有规矩,可这院子里没有了掌事的奶奶,一个姨娘能有多大的本事,号令得动几个人。 更不用说大爷一家走得蹊跷,这府里谁是傻子?心里都有一杆秤,自是不愿为了一个姨娘多操心还要得罪太太。 那个产婆一边说着“造孽啊造孽。”一边挽了袖子去摸邵姨娘的肚子,却见邵姨娘的身下流着一滩的血水,心里登时就是一惊—— 司马静喝着乌鸡粥,嘴角带着笑,邵姨娘果真是傻得可笑,如今大爷一家已经走了,该被透出去的信儿已经全都透给了太太,她和她肚子里的那块肉,死活又有谁管?只可惜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实实的是不会投胎。 蒋佑昌从后面摸了摸司马静的肚子,“我看你这肚子长得真快,人也越发的标致了,这次怕是个儿子无疑。” “是个闺女你就不要了?”司马静娇声说道。 “先开花后结果,你必定不像旁人一般,只开花不结果。” 司马静轻点蒋佑昌的额头,“你这人,实在是坏透了。” “我若不坏,怎会有你的好日子。” “唉,等会儿你去婉娘那里?” “你肚子大了,我又不爱看朱氏那张脸,不去婉娘那里去哪里。”蒋佑昌以为她是吃醋,亲了一下她的粉嫩嫩的小脸。 “你可饶了她吧,你去了几回二奶奶就骂她几回,可怜婉娘就是背地里哭,不敢跟你说。” “那个酸汁娘子!早晚休了她!”蒋佑昌一听火就腾腾的直冒。 “人家是公主的外孙女,哪里那么容易休弃。”司马静说道,她又指了自己贴身的丫头腊梅,“不如你今个儿就在外屋睡,我让腊梅服侍你,二奶奶若骂,让她只骂我一个好了。” 蒋佑昌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腊梅,腊梅今日穿了雪青的里衣,桃红的比甲,长得虽非十分的美艳,却是个清秀的佳人儿,难得的是眼睛长得好看,细细弯弯的会暗地里勾人儿,他早就相中了,只是碍着司马静有孕没有讨要,却没想到司马静如此识趣。 “你可舍得?”他掐了一把司马静的腰。 “我的就是二爷的,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好,果真是我的好静丫头。”蒋佑昌用力香了司马静一大口,搂着腊梅就往外屋去了。 司马静瞧着小鸟依人的腊梅,心里面冷笑,小骚货让你先得意些日子,若非是我有孕,怎么会让你占这天大的便宜。 第二日一大早,闵四娘早早的过去给蒋吕氏请安,蒋吕氏正拉着薛静安的手说着外面的事儿,“我前日啊,到福郡主家吃酒没想却遇上你大嫂了,你大嫂可是个有福气的,又怀上了,还是整日想吃酸的,怕又是个儿子。”薛静安的大嫂子也是宗室女,虽只得了个县主的名份,却也是在宫里极有脸面的,难得的是会生,进了门就连生了三个儿子。 “您啊,可别当着她的面说这话,她盼闺女盼得到处找送女观音呢。”薛静安笑道,见闵四娘来了,立刻招手让她过来。 闵四娘福了一福身,“给太太请安。” “你来了。”蒋吕氏对闵四娘这个儿媳妇,横挑竖挑除了尚未有孕挑不出一丝的错来,这个媳妇嘴也甜,遇事行事也有章法,可就是没办法像对薛静安一样,从里往外的喜欢,“听说你昨晚上做了一件大好事?” 闵四娘佯装吃惊,“什么好事?我怎么不知?” “你派去的产婆,救了你大哥院里的邵姨娘一命啊,可惜了孩子没保住。”蒋吕氏这回声音里连婉惜都懒得装了。 “哦,是我院子里的丫头,遇上了邵姨娘身边的丫头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回来跟我说了,我自作主张的派人请了养在外院的产婆。”银玲来找她拿主意的时候,她想得明明白白,邵姨娘的丫头见着了银玲,这事儿瞒不住,她若是不管邵姨娘她这个单纯善良的六奶奶,可就要让人背后嚼舌头了。 蒋吕氏点了点头,“嗯,这事儿你做得好,本就是你二嫂思虑不周,邵姨娘虽说还有半个月才到正日子,可这女人生孩子哪有卡着点来的,早就应该派产婆候着才是。”她这么轻轻一推,大房死了个庶子的责任,就落到了朱么娘的身上。 “二嫂也是初次学着掌家,一时没想周全。” “哼,我看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整日跟你三嫂混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你听说了没?你那三嫂,昨个儿半夜抽风搜起自己的院子了,搞得姨娘们又哭又闹的,这姨娘们有些个私房往家里捎本是常事,做奶奶的睁一眼闭一眼就是了,秦氏也是大家子出身,眼皮子怎么这么浅。”蒋吕氏这话就是说得极重了。 “想得丢了东西。” 蒋吕氏笑了笑,“你啊,你倒是不得罪人。” 她们这边刚说完,朱么娘和秦玉珠就到了,蒋吕氏也没给这两个人好脸色,只是让她们站到一边伺候着,真的是说都懒得说,问都懒得问。 这边刚用罢早饭,就见裴大贵家的哭着进了院子,连滚带爬地到了蒋吕氏跟前,“太太!太太!出事了!大爷!大爷!” 蒋吕氏立时站了起来,“大爷怎么了?” “大爷一家子前天遇上了山匪,只跑出来一个长随,骑了快马回来报信儿,说是亲眼看见大爷和两位少爷全都被砍了头,大奶奶为保贞洁碰石而死!” “啊?”蒋吕氏一声惊呼厥了过去! 36、丧事连连 蒋家长房一门被屠, 蒋吕氏昏迷不醒,蒋至先知道了此事晃了两晃被怕他出事的蒋佑昌牢牢扶住, 整个蒋家从过年一下子掉到了数九寒冬。 朱么娘拿管事的将一应过年的喜庆饰物全部撤掉,虽因有长辈在不能挂重孝, 却也是红灯笼换蓝灯笼,上下人等通通着了素衣,因大房已然无子,三房的蒋纯斌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充当孝子,蒋佑昌在家里主持着大局,蒋佑方亲自带着人马去迎灵。 蒋佑明一家四口并未随着大队人马而行,而是换了百姓家的衣裳坐着两辆马车, 只带了几个心腹的家人轻装简从走了官道, 护着他们的人马看里面的衣裳是漕帮的人,他们眼看着就要到已经通了航路的永昌港,弃车登船,那运河是漕帮的天下, 登了船自可保平安。 可是就差这十几里的山路, 就遇上了这么一股悍匪,听当地的官员说此处已经十几年没有过匪患,却没想让蒋家的人遇上了这事儿。 蒋佑方心里清楚,这事儿不会是普通的劫匪打劫,怕是蒋家的仇家所为,为的就是斩断蒋家的大房一脉,心里面不由得埋怨父亲不该让大哥去外地赴任。 待见到了蒋佑明一家的尸首, 蒋佑方浑身就是一颤,转过头不忍直视,虽说此时天气寒冷,地方官吏又找来了冰块等物镇着,这一家四口仍是奇惨无比,蒋佑明和两个男孩的头是被后缝上去的,大嫂碰石而死半张脸血肉模糊,四口人身上都换了新衣裳,眼睛却都是睁着的,似有沉冤未雪。 “蒋大爷和大奶奶还有两位小爷的眼睛——”忤作束着手站在旁边也是叹气。 “就这么入敛了吧。”蒋佑方转过身,一挥手,从京里带来的几位下仆净了手,将尸骨搬入从京里特意运来的棺木当中,这些人首先抬的是蒋佑明,谁知道一动蒋佑明的尸首,蒋佑明的圆睁的眼睛里,忽然流下了两道黑黑的血水来,吓得这些仆人赶紧松了手往后退。 “你们退什么退?摔着了大爷我让你们全家赔命!”蒋佑方斥骂道,他又转过头温言对着蒋佑明说:“大哥,我知道你冤枉,咱们蒋家忽失长房,这样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大哥的冤仇,为弟一定亲手替大哥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合蒋佑明的眼睛,许是这段话真的管用,蒋佑明的眼睛终于被合上了。 这边尸首总算是都入了棺,蒋佑方带来的二十个和尚、二十个道士开始念经,为首的那位白胡子道长把灵幡交给了蒋佑方,“劳烦六爷,这一路上要不停地喊着大爷和大奶奶还有两位哥儿的名字,免得他们魂灵留在他乡吃苦。” “嗯。”蒋佑方点了点头。 这一行人走一路撒一路的纸钱,喊一路的名字,一边走了十天才回到京城,京城的蒋家早已经是居丧之家的样子,蒋至先披麻戴孝带着蒋家的所有男丁站在巷子口迎着长子一家。 长子嫡孙全部夭亡,整个家族的血脉算是断了一半了,就算是身为长辈一样是悲痛难抑,非得穿重孝不能表现其哀。 蒋佑方下了马,跪在了地上,“父亲,我把大哥一家带回来了。”说罢不由得泪流满面。 “好,回来就好。”蒋至先拍了拍蒋佑方的肩,“咱们蒋家的擎天柱倒了啊!倒了!”他说完之句咳了两声,半天才喘匀气,不过是十天左右的工夫,原本保养极好如四十许人的蒋至先已经老态尽显,乌黑的两鬓如霜染般的白了大片。 蒋家这边要做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往来吊唁的人马络驿不绝,就连天昭帝也亲自下旨旌表蒋佑明,下旨亲封蒋佑明为三品光禄寺大夫,蒋林氏三品诰命夫人,以抚爱臣丧子之痛。 宣旨的太监念完辞藻华丽的旌表,他身后的两名太监将新制的官服送上,蒋至先亲自接了,“臣跪谢皇恩……” “蒋大人,您也不必太难过,圣上说了您还要多看后来人。”传旨的太监说道,他说完又特意的看了蒋佑昌一眼。 “陛下如此深恩臣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万一。”蒋至先一个头磕到地上,竟然磕出血来了。 这边刚刚发送完蒋佑明一家四口,那边远在江西老家的蒋家七爷蒋佑良一身重孝的回了蒋家,跪地报丧:“老太太头年就生了几场病,二月二十不知道从哪个碎嘴的下人嘴里听说大哥一家子都没了,当场就吐了血了,纵使是换了几大夫用了无数方子都没能醒过来,三月初七晚上醒来说了几句话,人就没了——”蒋佑良一边说一边哭,他如今年龄也不大,不过才十六岁的孩子,虽一路上有管事仆从伺候着,却难掩满面的凄色,一张小脸又黄又瘦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蒋至先这回是连一点的力气都没了,就是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发愣,蒋家的人乍一听这个消息,又是一阵子的悲声大作。 如今蒋家老太太没了,这蒋家是丧事连着丧事,阳春时节依旧春寒难抑。 蒋家自蒋至先往下,凡是有官职的全部请旨丁忧,天昭帝夺了蒋至先、蒋佑昌、蒋佑临的情,别的都一一的准了他们守制居丧。 本来蒋佑明没了就该将坟茔安置在江西老家,因碍着老太太还在,怕老太太受不了这才暂时安置在京里,如今老太太既已经没了,自是由蒋家四爷蒋佑荣、五爷蒋佑伍、六爷蒋佑方、七爷蒋佑良一道护送着往江西而去,蒋家瞬息之间空了大半。 他们走后,蒋至先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瞅着蒋佑良暗中送给他的书信发呆,他不用拆开都知道母亲临死前交给他的信里写了些什么,无非是蒋吕氏心如蛇蝎不守妇道难为嫡妻,早早的了结了她为他们祖孙复仇—— 可这蛇蝎也罢,毒妇也好难道不是他们母子引入蒋家的吗?此时——蒋吕氏手里有他的把柄,在宫中有庞贵妃,在宫外有打手受她役使,在家中有三子一女,蒋佑明没了,他能再让蒋佑昌失了嫡子的身份吗?蒋家那才是真正的败了呢。 就因知道他有如此的顾及,蒋吕氏才如此的有持无恐,步步紧逼!真逼急了他,休怪他—— 他抬眼望向窗外,却不由得想起了赵氏的音容笑貌,“我错了啊!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传说中悲伤难抑,抑郁成疾的蒋吕氏正喜滋滋地在自己的房里吃燕窝粥,蒋吕氏自是知道蒋至先得了蒋佑良暗地里给他的信,就是不得着这封信,她和蒋至先彼此也心知肚明,他们夫妻不止是同床异梦,私下里倒比那累世的仇人还要仇深似海。 可那又能怎么样?蒋至先还得指望着她的儿子,指望着她的人脉呢,他就连现在就制死了她都不敢!她若死了,本来就风雨飘摇的蒋家,立刻就是大厦将倾! 若是等个五年十年的蒋佑昌能独挡一面,她要蒋至先做什么?? 五月初五端午节,也无人有过节的心思,只是各屋都各自领了粽子,安静的吃了完事。 可这个夜里蒋家却有了大事——司马静要生了! 朱么娘半夜起来穿了衣服亲自守在外面,蒋佑昌亲自下帖子去请大夫,早已经备好的产婆进了司马静待产的耳房替她接生,就连蒋吕氏都派婆子来查问过几次。 司马静原本在孕中就没少补养,整个人胖了三圈不说,肚子也是极大的,一连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这才生下了一个——女孩。 朱么娘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里面的嫩肉这才忍住了笑,这真的是有多大的排场就现多大的眼,本就是为了生男胎才嫁进来的,轰轰烈烈的怀上了,轰轰烈烈的补养了,却没想到生下来的是个闺女。 蒋佑昌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走了,朱么娘待他走后这才痛痛快快的笑了,这真的是报应啊!报应!她看她司马静还美什么美! “姨奶奶如何了?” “姨奶奶听说是个闺女就力竭晕过去了。”产婆小心翼翼地答道。 “你们好生伺候着姨奶奶。”朱么娘说道,她又想了想,“奶娘何在?” “在。”一个事先挑好的干净水灵妇人上前走了一步。 “你快进去伺候着姐儿,蒋家的闺女是金枝玉叶,你要小心伺候。” “是。” 朱么娘一看天已经大亮,起身整了整衣裳,“走咱们亲自去太太那里报喜。” 她还没到呢,蒋吕氏就知道了司马静生的是个闺女,心里也怨恨司马静不争气,可蒋吕氏却没想让朱么娘好过,司马静办的几件事,实在太让蒋吕氏满意了,生儿子这事儿可以暂缓,可这机灵的脑袋瓜儿,却不是谁都有的。 朱么娘福了一福身,“媳妇给太太道喜了,司马姨奶奶给太太添了个孙女。” “嗯。”蒋吕氏点了点头,“你跟她说,我知道她辛苦了,告诉她这有果子树就不愁没果子吃,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事,有这个孙女我欢喜得紧。” 朱么娘满心的欢喜被人当头淋了一盆的冷水,她当初生女儿的时候,可没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是,媳妇替司马姨奶奶谢谢太太了。”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还有一事请太太示下。” “什么事啊?” “媳妇自从折了一个闺女,就再没开怀,身边只有姝丫头,如今见了那孩子只觉得与我有缘,求太太让媳妇抱养那个孩子……” 蒋吕氏深深的看了朱么娘一眼,“好,你想得好,女孩子嘛,出身最为要紧,洗三之后你就将那孩子抱走吧。” 37、人人鬼鬼 司马太太听说女儿生产之后, 就套上了马车到了蒋家看望女儿,见女儿因生了个女儿哀声叹气的不愿意见人, 连自己刚生的闺女都懒得看一眼,也是叹气。 “娘知道你是个要强的, 怀胎的时候轰轰烈烈的,什么话都说了,如今却生了个闺女一时转不开面子也是有的,可这儿是娘的心头肉,你不该冷落了孩子——” “什么孩子?那是个讨债的鬼!”司马静面对着墙说道,司马太太用力隔着被子打了女儿的屁股一下。 “你这孩子,有这么说自己的亲闺女的吗?” “我就说!自打生下来就是小猫似的哭, 奶娘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不会带孩子, 烦得人睡不着!还有那回奶药吃了之后吃什么都是苦的——” “你这个丫头,就是没有吃过苦,我生你的时候家里境况还好,可也没请过奶娘, 都是我一个人带的, 你倒好,不用你喂奶不用你把屎把尿,你倒不知道惜福!”司马太太忍不住又想打她,还是忍住了没动手。 司马静也不再说话,就是面对着墙,她委委屈屈嫁进来做妾也倒罢了,幸好得了二爷的宠爱, 替太太办的几件事也办得圆满,却没想到这人强争不过命,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却是个闺女,她背地里没少嘲笑朱么娘只开花不结果,如今这话竟应在自己身上了? “你啊你,我早说了,这孩子没生下来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你要收敛一些,别说你只是个妾,就算是奶奶也没有你那么招摇的……” “什么叫只是个妾?要不是你们哄着我嫁过来,我至于给人做妾吗?天生的矮人一头!”她正说着呢,外面她的丫头冬雪进来了。 “姨奶奶,二奶奶来看您了。” 司马静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知道朱么娘这个时候来怕是没安什么好心眼,“请她进来。” 她这边话音刚落,朱么娘已经进屋了,她一见司马太太在,立刻就笑了,“原来司马太太也在,您几时来的?怎么没人跟我说?早知道您在,我就不急着过来了。” “我从早晨就过来了。”司马太太站了起来。 “您坐吧,都是一家人不必那么客气。”朱么娘说道,她今日穿了银红的对襟长袄,露出一截雪白的月华裙,头梳了圆髻戴了一只小凤钗,她本就是个美人儿,如今稍加打扮,硬生生的把产后虚弱浮肿且未施脂粉司马静比到地底下去了。 司马奶奶本是坐在床边,如今只得有些尴尬地站着,丫头搬了个小杌子给她,她看了一眼也只好坐了,没法子,她虽说是蒋家总师爷的妻子,却也是妾室的亲娘,算不得正经的亲戚,朱么娘不在跟前,她摆什么样的谱都没人管,有朱么娘在,她自然是矮人一头。 朱么娘看都没看她,坐到了司马静的床边,“妹妹你觉得身子怎么样?” “还成。”司马静咬了咬嘴唇说道。 “这女人啊生孩子就跟闯了鬼门关似的,我当初生姝丫头的时候真的是恨不得死了才好,可这一见到孩子的小脸啊,就什么苦都忘了。”朱么娘说道,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孩子呢?” “奶娘抱去喂奶了。” “快抱过来让我瞧瞧。”朱么娘说道,她这么一发话,自有人传信给奶娘,奶娘抱了用大红苏绣婴戏图襁褓包着的小婴儿进了屋,朱么娘伸了手,奶娘小心地把孩子放到了朱么娘手上。 朱么娘端详了这孩子半天,“嗯,鼓鼻子鼓眼的,是个俊闺女。” 司马静忍不住起身看了一眼,见那孩子只不过过了一个白天黑夜的工夫,五官就长开了一些,也是母女连心,发现司马静看她的时候,小婴儿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哟,还是双眼皮呢。”朱么娘拿手指尖点了点小婴儿的额头,“好孩子,后个儿就跟我去正院住吧,大娘疼你。” 司马静一愣,“奶奶您这是什么意思?” 朱么娘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已经求了太太示下,把这孩子抱到我屋里养着,待满了周岁记到我的名下,他日也好有个好前程。” 司马静一听这话像是晴天霹雳一样,她生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呢?更不用说她从心里就没瞧得起朱么娘,却没想到朱么娘轻轻的一句话就要抢她的孩子,太太竟然也准了。 “你——”她刚要说什么,司马太太赶紧的坐到了床边,一拉她的手,“静儿你可是欢喜的糊涂了?这孩子被二奶奶抱走是天大的福气啊。” 司马静也是个机灵聪慧的,手暗暗的在被子里掐自己腿上的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这孩子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妹妹好好养好身子,来日方长,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定能为我们夫妻添个儿子。” 一听她这话,司马静更是一口气差点没喘不上来,朱么娘这个意思,竟然是不止要抢她女儿,她生了儿子还要抢儿子?虽说她知道朱么娘不会轻易得逞,可朱么娘光有这份心思,就够让司马静气得半死了。 这边朱么娘刚走,司马静就气得直捶被子,“这个毒妇!” “唉,你还是要忍啊,忍一时风平浪静,待你把身子养好了,生个儿子——” “生儿子她照样会抢。” “太太哪里那么容易会让她抢你的儿子——” “不行,我生的孩子怎么就那么随便便宜了别人?”司马静这人霸道惯了,从小到大,她的东西她不要扔在一边归扔在一边的,可是若是别人想要,她宁可把东西烧了也不肯给别人,如今她虽不是十分宝贝自己的闺女,被朱么娘抢去她还是不甘心。 “你这孩子就是不肯放宽心——”司马太太知道自己劝不住这个有主意的闺女,也只是坐在床边叹气罢了,这嫁人为妾就是矮人一截,人家抢女儿,司马静心里不乐意,可是除了她自己,她又能气着谁呢。 到了洗三那日,满府的奶奶倒是都给蒋吕氏的面子,各个都送来了好礼,只是人都没露面,不过是个妾养的女孩,她们来了倒是不好,司马家的人倒是来得全,嫡亲的嫂子和堂嫂都来了,朱么娘亲自主持,洗三倒也办得热热闹闹的。 司马静的大嫂吴氏,一听说刚生下来的外甥女要被二奶奶抱去养,心里面不由得暗笑,这司马静在娘家的时候就是个面上憨,面上大大方方暗地里是个泼辣霸道货色,没少给嫂子们小鞋穿,未婚夫死了之后她也不难过,只是一心盼着攀高枝,却没想到被嫁到蒋家做妾,连个正头的娘子都没混上,许是心中有气,倒把她那霸道脾气养得更添了十分,对嫂子们呼来喝去的只当嫂子是她家的奴才。 如今一看,生了个闺女不说吧,洗三礼冷冷清清,人家就当成个妾生女来办,刚生下来的闺女却要抱给正房奶奶养着,吴氏吃酒宴的时候就憋着劲儿要刺哒她几句。 待办完了洗三礼,吴氏赶紧的到了司马静的屋子,司马静头戴了布巾坐在床上喝着阿胶排骨汤,“大嫂来了。” “小姑子这气色不怎么好啊——”吴氏说道,这一句话就让司马静脸色变得极难看。 “没法子,孩子太大生着艰难,换着花样补养也不成,二爷都快把中药店给搬家里来了,也是补不好。” “要不怎么说是小姑子有福气呢,生了个闺女办洗三场面也这么大,府里的奶奶都送了礼来……” “嗯。”司马静点了点头。 “二奶奶也是个厚道人,抱着孩子倒跟自己亲生的似的,听说晚上就要抱回到正院去养?这孩子眼睛圆圆的耳朵大大的,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嗯。”司马静再点头,自己的这个大嫂就是跟自己有仇!“大哥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全靠妹夫提携,已经升了知县了。” 司马静看了她一眼,“这是蒋府,大嫂说话还是小心些好。”一边挤兑她是个妾,一边大言不惭地称蒋佑昌为妹夫,也不怕风大闪了她的舌头。 “瞧我这张嘴啊。”吴氏说道,伸手轻轻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心想自己这个小姑子真的是死鸭子嘴硬还是半点不吃亏的性子,“家里面还有事,小姑子你好好的歇着着,你出了满月我再来看你。” 司马静待她走后用力捶床,心里面又恨上了自己生的闺女!果真是个讨债鬼啊,若是个儿子!若是个儿子她也不至于这样处处受气! 银玲低着头,端着两杯茉莉香片进了屋,只见屋内闵四娘正拉着邵姨娘的手低声的安慰。 “那起子势力的小人,你不用理他们,只需暗暗的记下了是谁,回去我去收拾他们。” “有了六奶奶的照应,倒是没人敢明面儿上如何,只是……”邵姨娘用帕子捂了鼻子哭个不停,“如今二房的姨奶奶孩儿洗三,我想着我那苦命的孩儿,实在是……” “唉,这事儿提起来我跟六爷也是长吁短叹的,若是你那孩子还在,大房好歹能有个根苗——如今只剩下了两个侄女,怪可怜见儿的。”当时林慈恩只带了两个儿子,一个嫡出一个庶出的两个女儿根本就没带走,她心里清楚得很,有人要对大房不利也不会对两个女孩子下手,两个孩子留在京城老宅子里倒是比带走强。 她这么一说,邵姨娘哭得更厉害了,她如今不光是自伤身世,更是心中有愧,悔不该误信了小人,将大爷极密的事情告诉了司马静,如今她真的是死的心都有了,只是不见恶人得报,她不甘心啊。 “你来日有何打算?” “无非是守着罢了。” “只怕……”蒋吕氏不会让她守着。 “太太若是想将我送回娘家或者嫁出去,我拼个鱼死网破也是不会肯的。” 闵四娘见邵姨娘终于装不下去了,眼睛里露出怨毒之意,知道这是快到火候了,“唉,你还年轻,太太若是让你改嫁也是为我好。” “六奶奶,你真以为太太是为我好吗?她明知道大爷和大奶奶不在家,我大着肚子将要临盆,不但不多加照应,反倒把满院子的心腹下人调了个溜干净,只剩下奸懒馋滑之辈,这才害得我生产时无人照应,我那孩儿没了,她可有问过我一声?六奶奶若是有一日您听说我被送回了娘家或是改嫁了,您心里要有数,我一定是已然没了。”邵姨娘这话说的十分大胆,要知道闵四娘是吕氏的亲儿媳妇,与她并无十分的深交,邵姨娘在她面前这么说,显是自觉面前只有死路无有活路,与其谨慎小心,不如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瞧你这话说的,怪吓人的,太太是孩子的亲祖母,只是大哥一家没了,太太伤心难过自顾不暇罢了。” “六奶奶,你对我好,有些事我也不瞒着你,就算因这事我出门就被灭了口,在这世上也好有旁人知道我的冤屈。”她说罢又看了在屋里伺候的银玲一眼。 “这丫头是我的心腹,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闵四娘说道。 “六奶奶可记得今年过年祭祖时掉下来的牌位?” 闵四娘点了点头。 “那牌位上的蒋门赵氏,才是咱们老爷的原配夫人,大爷的亲生母亲,不明不白的年纪轻轻就去了,又因老爷攀了高枝娶了太太在祠堂里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大爷也是去年才知道自己的身世……”邵姨娘把自己知道的事加加减减讲了个大概,“大爷一家子根本就是被逼走的,大爷死得冤枉蹊跷分明就是——” 闵四娘赶紧捂了邵姨娘的嘴,“这话可说不得。” “六奶奶,您是个好人,只是您虽是她的嫡亲媳妇,也要防着她那条毒蛇咬人。” 闵四娘叹了口气,当年要是有人跟她说了这么一句,她也不至于……“这就是命了,再说我跟六爷与世无争的,只求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太太也不是那吃人的老虎——” “太太就是吃人的老虎!我听大爷说三爷的亲娘是被太太活活的打死的,肚子里还有五个月的身孕呢,这些年光是我知道的,太太手里沾的人命就不下十条——” “邵姨娘,你真的是越说越不像话了。”闵四娘说道,可她却并没有站起来要走。 “我是个人微言轻的,除了死前把该说的话说了,也再没别的指望了,六奶奶,您是个好人,以后也不用麻烦您多照应我了,太太若是知道了此事,怕是要兴师问罪……” “是六爷走之前叫我一定要多照应长房,大哥和大嫂没了,可你和两个外甥女还在,有你在两个女孩子好歹有个贴心的人照应……” “六奶奶,太太可不见得能听进您的话,她不会对六爷怎么可,可会给您穿小鞋……” “邵姨娘……”闵四娘拉了邵姨娘的手,“要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忍着吧……” 邵姨娘笑了笑,倒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我就算是想要跟太太同归于尽都没法子近她的身……”她看了眼闵四娘,“六奶奶,您要是想替太太灭我的口或是把这事儿报给太太您可也要小心了,您已经知道了太太的大秘密……太太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您……”邵姨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已然不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谁好了。 闵四娘握着邵姨娘的手紧了紧,这蒋府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人变成鬼—— “你放心。”闵四娘笑了笑,“你是先失子又守寡,难怪一时痰迷了乱说话,我自是一个字都不会当真,你若是想散心桃花坞倒是个好去处。”她对邵姨娘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邵姨娘不明白闵四娘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出了闵四娘的院子,一边琢磨着这话一边往前走,她本不愿见人,此时后花园人少,她沿着小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前面正是临水而建的桃花坞……这桃花坞本是为了蒋佑雯而建,专为她消夏之用,修得精美至极,蒋佑雯嫁人之后就空置了—— 此刻桃花虽已落尽,景致却依旧不差,她正想往里面走看看究竟,却听见里面有人声,她赶紧躲到了树后,却只见蒋佑昌搂着个年轻妩媚的媳妇子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捏着那个媳妇子的屁股,出了门,那媳妇子用帕子一打他的脸,蒋佑昌笑嘻嘻地躲了,那媳妇子抛了个媚眼,扭着屁股往西走了,蒋佑昌整了整衣裳往东而去。 邵姨娘知道自己是撞破了蒋佑昌的好事,不由得手脚发抖,桃花坞竟成了二爷幽会之所……那六奶奶说的去桃花坞散心又是什么意思…… 38、心魔 蒋家二房二姑娘蒋媛的满月宴办得圆圆满满体体面面的, 虽说蒋家仍是居丧之家,虽有弄瓦之喜仍不好大操大办, 却也是置办了十几样的素菜,上等的雨前龙井, 各样的素果子,奶奶们凑在一起虽说没有大声说话,脸上的笑都是十足十的。 朱么娘怀里抱着蒋媛,到处的献宝,“这孩子啊就是懂事,每天除了睡就是吃,才不过一个月的工夫, 就出息得吓人。” 秦玉珠本素跟她最好, 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捧着她,“二嫂啊,人都谁这孩子啊谁带得像谁,到跟生的没关系, 我原还不信, 如今一看这二侄女长得跟二嫂还真有些相似。” 薛静容过去瞧了一眼,抿着嘴笑了,刚满月的孩子还看不出眉眼,自然是说像谁就像谁了,“三嫂这么一说是有点像。” 张月娘探头看了一眼,小声说了句——“像。” 闵四娘伸手碰了碰那孩子的小脸,“要说像啊, 最像的就是这头发了,真少见谁家的宝宝生下来就有这么好的头发的。” 朱么娘头发好在蒋家是公认的,从三岁开始公主外祖母就没让她剪过头发,解开来头发足有六尺长,乌黑油亮光可鉴人。 朱么娘一听这些人这么一说,更是开心高兴,虽说是喜嬷嬷劝她要装贤淑,要拿司马静的把柄她才把这孩子抱过来的,如今一想这孩子倒和她有缘,司马静啊司马静,我把你的女儿养的不认亲娘,你又能如何? 她又转过身对闵四娘露出了笑脸,“我前几日还在说呢,六奶奶是个性子好人又好的人,本想着今年能看着你做娘呢,偏偏又赶上了……六弟要回老家守孝,你们小夫妻想要孩子要等几年了。” “儿女都是缘份,急不得。”祖母亡故守孝三年,旁人替她可惜,她私下里可不觉得有多可惜,蒋佑方走了她心里只有偷偷觉得松了一口气的份。 “唉……”朱么娘叹了一口气,“你倒好,老六不在身边,二爷在京里,多少人眼巴巴的盼着咱们家出事呢,那位如今出了满月我也不好说什么,连避子汤都得偷偷的送,要是搞出孝期生子的丑事,咱们家的脸可就要丢尽了。” 她这么一说,这一屋子的正房奶奶纷纷的点头,秦玉珠也跟着叹气,“老爷子说了,让三爷先留在京里在户部任着职,大哥没了家里面少了臂膀,不能让他再走了。”秦玉珠原就不想离京,有了这话就更不想走了,至于婆婆不待见她,她也算是看开了,反正她也是庶子媳妇,不待见就不待见吧。 她们在这边喝茶聊天,司马静坐在自己屋子里瞧着新做的衣裳发呆,她也是年轻,对孩子也没有多深的情义,如今看着照着有孕前的身材做的衣裳,却一件也穿不进去,实是悲愤难抑,扭脸看见腊梅小脸白里透红,腰肢柔软纤细,更是恨得牙根直痒痒! “你在那里摆的什么苦瓜脸?我出了满月本是喜事,你们一个个的倒愁眉苦脸的,像我欠了你们银子似的!” 腊梅在那里面不说话,一屋子的丫头的眼神刷地一下都放到她身上了,她又不是傻的,做了二爷的通房自然是丫头们里的靶子,她现在说什么都是错。 “都出去!看见你们就烦!”司马静直接赶人,丫头们如萌大赦的悄无声息地走了,只余下司马静对着那一对白、灰、蓝的素色衣裳越看越生气,手用力一扫,将衣裳划拉到了地上。 蒋吕氏如今是春风得意,多年来看不顺眼的眼中钉一朝被她拨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寄予厚望的司马静生了个女儿之外,简直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发愁的了。 就连裴大贵家的在她耳边嘀咕说六奶奶和大房的邵姨娘走得很近,都没有让她的眉头皱一下下。 “老六家的是个心慈面软的,邵姨娘失了靠山,见她性子软攀伏过去也不算什么,把这事当成一回事了,倒给了邵姨娘面子。”蒋吕氏说道,“倒是老二,如今他是咱们府里的顶梁柱了,可那好色的毛病就是改不了,别弄出个孝期生子的丑事出来。” “太太是关心则乱了,二爷自有分寸。” “哼,这男人啊,色令智昏有几个能记住所谓分寸的?你去静丫头那里送趟东西,就说是我说的,让她管住二爷,莫要出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是。”裴大贵家的心里嘀咕,这种事应该跟二奶奶说吧,二奶奶再不济也是正房奶奶,让一个姨奶奶管住二爷算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二爷和二奶奶如今相敬如冰,让二奶奶去管二爷,怕是反倒会招二爷的嫉恨。 蒋吕氏这一辈子从懂事开始就是心想事成,凡是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她想要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如今—— 她知道蒋至先恨她恨得牙根直痒痒,可是为了儿子也只能暂且忍她,至于下黑手,家里的一针一线一米一柴都是经过她心腹的手的,她想毒倒比蒋至先下毒还要容易一些。 思来想去的,把这些事都想了一遍,只觉得自己从此以后要万事顺心如意了,自己的长子佑昌慢慢的得了圣上的赏识,听贵妃娘娘的话,皇上没少在她旁边夸佑昌是个能干的,佑方如今也算是做事稳妥,虽说胸无大志吧,至少是一生富贵无忧,只有女儿和三儿子是她心中的刺。 佑雯这个丫头在婆家过得苦,她几次和蒋至先提要他把女婿放外到京城之外,让佑雯喘口气他就是不听,来看如今这事儿得她来做了。 至于佑常……蒋吕氏也早就想好了,他那病是好不了了,日后指望兄弟养活他虽说不难,可是兄长们都比他大,万一……指望侄子总不如指望儿子。 她暗地里相看了几家的闺女,都觉得不是容貌配不上就是家世配不上,家世配上了,又怕人家不肯……再说这品性也要好,要一个人能掌起一个家的,才好照应老八一辈子…… 她心里正琢磨着这两件烦心的事呢,就见裴大贵家的折了回来,“你这是还没去呢,还是回来了?” “太太,奴婢在外面遇上常爷了。” “他来干嘛?”蒋吕氏皱了皱眉。 “还不是六爷不在家,他没了家用想找人打秋风都找不到,想要来拜见太太……” “给他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吧。”蒋吕氏挥了挥手。 “是。” 真不愧是贱人的儿子,小的时候倒有几分机灵聪明劲儿,如今——真的是越长大越没出息!佑方若不是从小就跟他玩在一起,也许早就改好了,也不用娶了妻室才收心。 闵四娘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锦凤坐在廊下一边哭一边跟锦环说着话,锦凤原是容貌出挑的,也最会穿衣打扮,如今一看竟然比锦环还要老气,容貌虽然依旧生得出众,那股子水灵劲儿却没了,显是过得不如意。 锦环看见闵四娘回来了,赶紧的推一推锦凤,“六奶奶回来了,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就跟六奶奶说吧。” 锦凤抬起头,见着了闵四娘立刻就哭开了,“奶奶好狠的心啊!把我嫁到那样的人家,日日受折磨,说是个妾还不如说是使唤丫头,伺候一家老小不说吧,还处处受人挤兑,如今我回来了,就算是当牛作马也不回那个家了。” 闵四娘暗自冷笑,要把她嫁到常家的可不是她,明明这是蒋佑方的主意,若依着她把锦凤提着脚卖了,或给地主乡绅做妾,或流落烟花地,还不如在常家为妾呢。 “唉,当初让你走我也是逼不得已,你走之后我就后悔了,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只是如今你嫁鸡随鸡……” “奶奶……”锦凤又哭开了。 “唉,你回了我这里跟回娘家一样,锦环你带她下去洗一洗,晚上让厨房家菜。”闵四娘说道,她心里面总觉得常家的事不寻常。 她这边回屋换了家常的衣裳,拿了本书刚要看,就见银玲回来了,银玲到她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倒让闵四娘对常家的事更奇怪了。 常宁不知道怎么摸到了太太那里,太太偷偷的让裴大贵给了他二十两的银子,却没有见他,据说常宁的母亲是太太的手帕交,当年常宁的父亲和蒋至先亦是好友,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如此对待。 “奴婢心里有个猜想,但不敢说。”银玲说道。 “说。” “听说当年常大人成婚多年无子,光媳妇不能生,小妾肚子里也没动静,可不知道为什么常夫人就忽然有了,奴婢冷眼瞧着常宁,竟觉得他长得跟老爷有些像。” 银玲这话真的是一言点醒梦中人,常夫人不准常宁经商,理所当然的让他在蒋家打着秋风,蒋佑方小的时候蒋吕氏命他带着常宁玩……听说常宁小的时候读书上颇有才名,跟蒋佑方这个纨绔呆久了这才慢慢变的……蒋吕氏这个时候还拿钱养着他,显然是想把他养到彻底废了为止。 闵四娘一笑,“银玲,你叫锦凤过来。” 司马静一个人瞧着桌上的一盏孤灯,心里面只觉得冰凉冰凉的,许是因为她产后身段不及生产之前,许是恨她只生了个闺女,蒋佑昌来她屋里来得渐渐少了,倒是腊梅听说常被召去书房伺候…… 裴大贵家的这个时候还来讲什么让她管住蒋佑昌,不要让蒋佑昌做出孝期让妾室怀孕的丑事……她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不光因为她生了个闺女,她三年之内都不能再有孕了,而三年之后——照现在这样,三年之后蒋佑昌看都未见得多看她一眼。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恨父母不该把她嫁入蒋家为妾,二恨老天不公竟然她生了个女儿,三恨朱么娘阴险狠毒,四恨…… 她想起出嫁之前父亲曾经给了她一箱子的书,她因忙着争宠未曾看过……她从床上爬起来,拿了那一箱子书,打开一看上面第一本就是《新唐书》…… 她从小也是熟读了史书的,稗官野史更是没少看,看见了唐史,她手有些微颤地拿出了史书,被折出印记的,果然是讲则天女皇的一节…… 看到武则天杀女陷害王皇后一节时,司马静把那书直接丢下了床…… 可那个念头却挥之不去……那个女儿……已经不是她的了……朱么娘定会把她养得不认母,更不用说正是因为她,她才会从沦落至此,身段走样失宠于蒋佑昌……如今扶正梦碎,想想府里那些无子的老姨娘的下场,司马静就吓得浑身发抖,如果——如果女儿不在就好了,如果女儿没了,朱么娘没了,如果她扶了正…… 39、人比虎更毒 邵姨娘一直觉得银饰比金饰美, 只不过如今不得不戴时,却又有些思念金饰了, 她收着的这一套银饰还是蒋佑明知道她喜欢,特意请了出名的银匠仿着宫里的样子打的—— 她捡起一只蝶恋花银簪在转到太阳光底下细看, 微微的有些失神,当初这个簪子是大爷亲自画了图样请人打的,只此一件,打完之后连模子大爷都督着匠人毁了—— 蝴蝶之翼薄如蝉翼,两只触须随风颤动,花瓣形似盛开桃花,虽为银制却是纤毫毕现…… 大爷啊大爷, 你可曾惦记过我?大爷啊大爷, 你去时可有恨过我? 她抹掉脸上的泪,开始重新往脸上扑粉,这桃花粉是她亲自调的,不似外面的粉一样的白得过份, 擦到脸上只觉得人天生似的白, 又细细的画了眉,胭脂擦得若有似无,只觉得是天生的粉嫩,命丫头将青丝梳成倭堕髻,只戴了只珠钗,挑捡了一套上下都是白的衣裙穿了,命丫头看紧了门户, 一个人提着一盏小灯出了门。 这院子里空的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一样,只有她脚踩在草地上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竟像是什么人在呜咽。 她刚一进桃花坞的院门,就被一个人搂住了,“我的亲亲美人儿,真的是想死我了……” 她佯装受惊的样子,一下子挣开了那人,“二爷您做什么?您说手里有我的帕子,我这才来的!” 蒋佑昌被她硬推开了也不恼,只是闻着自己手上剩下的余香,邵姨娘本就是个绝代的佳人,生产之后连遭打击竟比原来还要瘦上许多,那细腰刚才他只是微微一搂,只的是纤细如柳合掌可握,再配上美人眼睛里那星星点点的泪光,真的是夺人心魄。 “你既是说要帕子,我倒要问问你,你那帕子为什么丢在这桃花坞左近了?” “我——我是从六奶奶那里回去,路过桃花坞,贪看风景不小心遗失的,还请二爷赐还。”邵姨娘又向后退了退,退到门边却发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蒋佑昌给插上了。 “你都看见了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见。” “我可是看见了……”蒋佑昌从怀里拿出来软烟色的帕子,帕子上绣着一个邵字,“你说这帕子若是落到了旁人说里,硬说是你跟他的订情信物……你待如何?” “那我真的是活不了了……”邵姨娘吓得泪光莹莹……“二爷,求二爷给我一条生路吧。”邵姨娘说着跪了下来。 蒋佑昌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真的是我见犹怜……我怎么舍得看你落得那般下场呢?大哥不在了,我来疼你也是一样的……” “二爷……您……”邵姨娘咬了咬嘴唇,“大爷可是您的亲兄长,我好歹也是他的……” “他不过是乡野村妇所生的贱种,怎么能跟我比?”蒋佑昌恨声说道,他看见邵姨娘吓得像是小鹿一样瑟缩在一起的样子,脸上又带上了笑,“乖,你跟了我,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大哥当初把给你的体己都搜走了,对你弃之不顾,你难道还要为他守着?” “我……”邵姨娘低下手,手紧紧地抠进了青砖缝,原来这些事蒋佑昌都知道,“我……” “乖……”蒋佑昌伏下身,拉住邵姨娘的手,“你跟了我,我保你荣华富贵,在蒋家太平一世……” “可是太太……” “太太那里我去说……” 司马静将手里的茶杯扔了出去,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你说什么?” 柳芽被吓得浑身发抖,柳枝扶住了她“别怕,把你跟我说的慢慢的跟姨奶奶说了。” “奴婢奉了姨奶奶的命去跟着二爷,瞧见二爷去了桃花坞,没多大一会儿,邵姨娘也进去了,奴婢一直在外面等了两个时辰,才看见邵姨娘和二爷一起出来。” “邵灵云!”司马静重重的一拍桌子,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本来在她眼里已经是个死人的邵姨娘竟然勾搭上了蒋佑昌!她知道邵姨娘怕是恨毒了她!她上有朱么娘压着,下有邵姨娘虎视眈眈,没人比她更知道蒋佑昌这人何其的好色,得到了邵姨娘这样的好肉,会轻易松嘴才怪,蒋佑昌这人喜欢的时候能把人捧上天,不想要的时候把人踩下底都不待皱皱眉头的。 之前蒋佑昌无非是偷一偷府里那些轻浮不要脸只贪图散碎银子的媳妇子,司马静并未放在心上,可是邵姨娘…… 她按着自己痛疼不已的额头,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蒋佑昌明知道邵姨娘是惹祸的根苗,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他真的以为除了蒋佑明一家就能够高枕无忧了吗? “来人,替我梳洗了,我要去见二奶奶。”蒋佑昌刚得了邵姨娘,正在情热之时,这个恶人,她还是当不得的,可若是被太太知道了,她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司马静到朱么娘屋子里的时候,朱么娘正在看蒋姝的绣活,蒋姝一看见她来了,立刻站了起来,冷哼一声就要往里屋走,却被朱么娘叫住了。 “姝丫头,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蒋姝看了司马静一眼,缭草的施了个半礼,“给姨奶奶请安。” “哎哟,这个我可当不起。”司马静半侧了身,避开了这个礼,“大姑娘真的是越长越俊了。” “不过是个毛孩子。”朱么娘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司马静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姝丫头,回去找你的奶娘吧,告诉她,我喜欢你做的绣活,来日必定重重赏她。” “是。”蒋姝福了一福,带着自己贴身的两个丫头走了。 司马静一直目送着她离开,“大姑娘长高了不少。” “唉,就是个子长心眼学问哪样都不涨。”朱么娘说道,请了司马静坐在下首,“妹妹今天怎么得闲到我这里来了?” 司马静搅了搅帕子,一副为难的样子,“二奶奶,我有件事思来想去的还是要告诉您一声。” “哦?”朱么娘知道,她这是要上戏肉了。 “二爷他……”司马静看了一眼朱么娘,低下了头。 “他又开始拈花惹草了?”当初他们新婚,她也不过是管住了蒋佑昌两年,余下的日子都是打打闹闹着过来的,原来司马静管住他的时日更短,“男人嘛都和馋嘴猫儿似的,哪有腥味儿往哪钻,你我啊,都要看开些。” “他若是拈花惹草倒也罢了,只是这次他……”司马静擦了擦眼泪,回想起这些日子的辛酸,原本三分装的眼泪竟像是止不住了似的,“他竟然勾搭上了邵姨娘!” 朱么娘一听这话也是吃惊不小,“什么?” “他跟邵……” “你住嘴!”朱么娘一抬手,屋子里的丫头们立刻把门窗全关上了,“这些话岂是你能乱说的?大爷尸骨未寒,二爷岂是那些个没有纲常的小人?你今个儿没来过,我也没听见你说什么,你有什么话去跟太太说,不要跟我说!来人!送客!”朱么娘直接下了逐客令。 司马静连哭都忘了,直愣愣地看着朱么娘,朱么娘的丫头站到了她的跟前,“姨奶奶,您请吧。” 她这才缓过神儿来,站了起来往外走,一直到了屋外这才想明白,自己竟然被朱么娘摆了一道…… 朱么娘这次竟然学精了,没有被她三言两语的激怒,而是把她赶了出去,如今这事儿,她既然已经报给了朱么娘就不能瞒着蒋吕氏,在蒋佑昌眼里这个恶人是她而不是朱么娘……她竟然把自己摆到了骑虎难下的位置。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厢房的窗户微微敞开,包在大红襁褓里的婴儿正在奶娘的怀里啼哭,司马静只觉得这声音刺耳极了,似是在嘲笑她一般,跺了一下脚,离了朱么娘这里。 蒋吕氏透过茶杯盯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长子,她这一辈子半世的心血都抛在了蒋家,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儿子留一片基业,蒋佑昌也是个争气的,在外面办事办得漂漂亮亮妥妥贴贴的,只是好色这个毛病改不了,她没想到的是蒋佑昌竟然偷人偷到了邵姨娘头上…… “母亲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如今没了大哥做依靠,想要依靠我也是平常,母亲这次就依了儿子吧,她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你就不想想这事儿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如果说蒋吕氏有什么弱点的话,最大的弱点就是溺爱孩子,她心里也明镜儿似的,若是邵姨娘有什么危害蒋佑昌的地方,第一个解决了她的就是蒋佑昌,蒋佑昌的性格像她,不为儿女私情所谓,遇事绝不拖泥带水。 “这内宅都是太太掌着,我父亲哪里能知道。”蒋佑昌笑道,他到了蒋吕氏的身后,揉着她的肩膀,“我知道太太不想留着邵姨娘,儿子也不想跟她长长久久,过个一年半载的儿子腻了,寻个由头结果了她就是了,太太就再惯着儿子一回吧……” “一年半载?”蒋吕氏抬眼瞅着儿子,“你还想留她一年半载?” “至多一年半载……” “六个月,六个月后你不动手我自己结果了她。” “是。”蒋佑昌说道,六个月后他若是没玩腻邵姨娘,再来央求太太就是了,“太太再依儿子一件事。” “什么事?” “邵姨娘央求儿子把大哥的两个闺女送回大哥的院子,立个小厨房,让她守着两个女孩子过……” “嗯哼,姨娘养大的孩子和在祖母身边长大的能一样吗?”蒋吕氏说道,“你告诉她,只要她管住了自己的嘴,两个姑娘我就交给她养。” “是。” 蒋佑昌刚一回自己的院子,在门口想了想就直奔司马静的屋子,抬手就给了司马静一个耳光,“贱人!以后你再敢派人跟着爷,当心爷连你待那个耳报神一起活活的打死!” 他说完随手把司马静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像是一阵狂风一样的走了。 司马静捂着脸倒在地上,眼里满是怨毒之色,蒋佑昌你如此凉薄,别怪我心狠手辣!朱么娘你这么算计我,我定要你加倍尝还!还有那个小贱人,自从你来到这个世上,我就没有一日安生,你哪里是什么孩子,分明是讨债鬼! 蒋媛的奶娘常嬷嬷是个老实的乡下妇人,虽说一开始是挑给蒋家姨娘生的庶出少爷做奶娘的,谁知道孩子生下来了从少爷变成了姑娘,又从姨奶奶的房里被移到了二奶奶的屋里,她还是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只是可怜了这小婴儿离了亲娘,虽说二奶奶如今看着是个宽厚的人,可这府里的人都说二奶奶刻薄,万一日后要是变了脸,这孩子可就可怜了。 这一日她正哄着蒋媛睡觉,忽然看见姨奶奶屋里的柳枝偷偷摸摸的在后窗那里叫她。 “常嬷嬷……” “柳枝姑娘,你可是有什么事?” “我们家奶奶想二姑娘想得茶饭不思吃不下睡不着的,特意谴奴婢来求求嬷嬷,能不能让姨奶奶偷偷的来和二姑娘团聚一会儿……” “这……” “求求您了嬷嬷,二奶奶不准我家姨奶奶见二姑娘,我家姨奶奶求得狠了还会被二奶奶数落一通,求嬷嬷开恩啊,我家姨奶奶一定不会忘了嬷嬷的。”柳枝说着褪下手里实心的金镯子,递给常嬷嬷。 常嬷嬷也是为了进蒋家当奶娘不得不将三个月大的孩子扔在家里让婆婆喂米糊的,一听柳枝这么说心里先软了,又看见了镯子,自然是点头应了。 “二姑娘还能再睡半个时辰,我出去把外面的人都打发了,到时候叫你们奶奶来吧。” “是。”柳枝喜滋滋地说道。 奶娘常嬷嬷到了外屋,看见两个服伺蒋媛的小丫头子在捡石子玩,挥手赶她们走,“你们到外边玩去,姑娘刚睡着,当心吵醒了她。” “是。”两个小丫头得了赦令,自然跑得飞快,另一个教习嬷嬷一听见她这么说就乐了。 “你啊,就是惯着这帮孩子。” “姑娘睡了,咱们自然也是要清静清静,你若是困了也去眯瞪一会儿吧,晚上你还要跟我换班。” “那倒是。”教习嬷嬷说道,她如今不过是给奶娘搭把手,姑娘还小,教习嬷嬷多半是摆谱用的,这真说话当事的还是奶嬷嬷,常嬷嬷一放她走,她自然是离了这屋,找了个凉快的地方补觉了。 待这屋里的人都走了,常嬷嬷开了门,对躲在墙角的柳枝招了招手,柳枝向后一躲,这回出来的就是司马静了…… 闵四娘推开窗,散着蒋佑方书房里的潮气,这屋子有两个月没人呆着了,前阵子下了几场雨,屋里面潮得很。 银玲手里拿了一本全新的《全唐书》往放了经史的格子里塞进去,“六奶奶,司马静会上当吗?” “我只不过给了她一个引子,可是啊这人心里的鬼多半都是不经引诱的。” “奶奶还推了她一把……” “邵姨娘这人心里有恨,只需要有个推手……” “可是奶奶,这事儿是不是太有损阴德了……” “下手不是我,是孩子的亲娘,阎罗王要判我下十八层地狱,就要判司马静下二十八层,她要有点人性,我就是拿什么引诱她,她也不会下手。” 银玲叹了口气,她对父母的事记住的不多,小时候在街边流浪看见旁人家的孩子有人疼爱却是难免触景生情,只觉得若是自己也有爹娘,自己不会如此受苦。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闵四娘说了句——“来了。” 锦环往书房这边跑来,进了屋子就连珠炮似的说了:“媛姑娘没了!听说是吃了不干净的奶上吐下泄没有半个时辰就没气儿了,奶娘上吊死了,留了信说是二奶奶逼她的,司马姨奶奶当场就厥过去了,老爷太太震怒,开祠堂说要休了二奶奶!” 40、益阳公主 闵四娘事先早已经料到会有一场大风波, 却没有想到风波来得这么快,结束的又这么诡异, 她换了衣裳坐软轿去祠堂预备着求情,却没有想到刚到地方, 抬眼看向祠堂只见祠堂外左右各站了十名金甲武士,一看就是近卫打扮,门外还守着两名女官打扮的女子,闵四娘知道怕是益阳公主到了。 蒋家的几个奶奶陆陆续续的到了,见了这个阵式站在门外都一副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出来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她小声问薛静安。 “益阳公主在里面呢。”薛静安小声儿说道。 “来得这么快?” “听说这边孩子咽了气,那边二嫂就差人去搬救兵了。” 她们正小声儿说着话,外面又轰轰烈烈的来了一群人, 薛静安和闵四娘远远的就瞧见了那走在最前面珠环翠绕的贵妇人, 该妇人除了身形圆润一些,跟朱么娘生得是一模一样,显是益阳公主的女儿,朱么娘的生母朱夫人了。 朱夫人到了祠堂外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蒋家奶奶们, 冷哼一声, 直接进了祠堂。 要按照规矩,外姓人进祠堂本就冒犯,只是如今是要说休妻的事,如此奇耻大辱,益阳公主和朱夫人怕是要顾不得许多了。 闵四娘心中暗想——当初你们欺凌陈雨霖,是因为陈家失势,如今益阳公主还在, 圣上见到她老人家也要尊称一声姑母,一年四季赏赐从不敢间断,朱夫人虽说夫君不争气,在京里面的贵妇圈子可是混得极开的,在太后面前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平日里不吭声是因为自家的闺女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蒋家又确实势大,可如今你们这样欺负人家,人家不冒火才怪。 闵四娘刚想到这里,就见裴大贵家的出来了,“太太请各位奶奶进去给公主和亲家太太请安。” 看来蒋吕氏也发觉情形不对,要让媳妇们进去打圆场了。 秦玉珠跟朱么娘最好,心里面对蒋吕氏也最不服气,自然是第一个往里面走的,后面的媳妇们按照长幼顺序也都进了屋。 闵四娘原本从没见过益阳公主,如今一见有些吃惊,如今已经是花甲之年的公主穿着全套的公主冠服,手拿御赐的凤头杖端坐在正堂主位,蒋吕氏低头服侍在侧,连蒋至先也是坐在下首陪客,朱么娘跪坐在地上不停地抹着眼泪,朱夫人站在朱么娘身侧,一脸的愤恨之色,这显然是已经斗过一轮了。 “见到了小辈们,你还在这里耍蛮吗?”益阳公主轻斥道,朱夫人看了一眼进来的蒋家媳妇们,冷哼一声,终于在益阳公主身边落坐了。 蒋吕氏一使眼色,秦玉珠为首蒋家媳妇们跪地叩头施君臣大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不管是不是亲戚,君臣之礼必须守。 “都起来吧。”益阳公主说道,“都是自家人,本不该让你们施此大礼,只是规矩如此,自古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三纲五常礼不可废。” “是。”这次不光蒋家的奶奶们要应声,就连蒋吕氏也一样要垂首听了。 益阳公主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亲家太太,我们之前说到哪儿了?” “公主您说道婴儿夭折虽是惨事,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蒋吕氏低头说道。 “嗯……说的就是这件事。”益阳公主点了点头,喝了口茶,“远的不说,么娘自己也折过一个闺女,本宫当时就说儿女本是缘份,若是无缘重回观音大士座下,也是好事,做父母的只需好好安葬了孩儿,多行善事盼孩儿能早早重新投胎就是了,亲家母,我说的对吧?” “公主所言甚是。” “再说这孩儿横死,本宫小的时候记得宫里有个梅嫔娘娘,生了个皇子,五岁那年爬树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先皇震怒眼见宫里就要血流千里,是梅嫔娘娘说孩子淘气大人难免看不住,既然服侍的宫女太监已然被打死,再多伤人命恐伤天和,反倒让孩儿在地下难得安生,先皇这才熄了怒,可怜贤惠的梅嫔思子过度转过年就没了,据本宫所知贵府也曾经折过一对龙凤胎……” 这话更是打脸的话,说得蒋吕氏真要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了,心里面暗骂益阳公主嘴黑。 蒋至先也差点儿被一口茶水呛到,公主说的虽是打蒋家脸的话,可见蒋吕氏脸憋得通红,蒋至先心里还是隐隐觉得痛快,龙凤胎的事本来就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早知道蒋吕氏心狠手黑连亲孙子亲孙女都不放过,他早把两个孩子送回乡下了。 蒋吕氏对蒋至先的想法心知肚明,看了他一眼之后对着益阳公主施了一礼,“公主言道小儿意外而亡也是常有之事,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都不稀奇,只是我那可怜的孙女却是被人害死的,可怜的不足百日却吃了脏东西,上吐下泄而亡……” “哦?”益阳公主挑了挑眉,“此事可有人证?” “有奶娘自尽时手书的遗书为证。”蒋吕氏一使眼色,裴大贵家的将盛在托盘中的遗书送上,益阳公主命宫女接了,拿到自己跟前,只淡淡的扫了一眼就笑了。 “贵府果真不愧为首辅之家,连奶娘都写得一手的好字。” 她这话一出,蒋吕氏额头上慢慢渗出了汗珠,她当时只是气极,如今益阳公主这话,竟似是一言点醒梦中人一般,那奶娘是乡下妇人,只是略识几个大字,可这纸条上的字说是好字实在是太过勉强,却也是无一字缺笔更无别字,看起来更像是会写字的人用左手写的…… 蒋至先这个时候放下了茶杯,一脸严厉地看向蒋吕氏,蒋吕氏这些年太过一帆风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往好处说是杀伐绝断从不手软,往坏处说却是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益阳公主是经历过两朝的人物,什么世面没见过,岂能被这小小的把戏所骗? 怕是这次休儿媳不成,反倒要让蒋家栽一个大跟头! “是晚辈见识浅薄了。”蒋吕氏咬了咬牙说道,这次她不认栽是不行了。 可惜的是她认了栽,益阳公主却不想吃这个闷亏!“既然有人写这字条攀污我外孙女,本宫那可怜曾外孙女怕真的不是因病而亡,怕是有人丧心病狂栽赃陷害!来人!带着我的名帖传顺天府过来!”益阳公主这话句句都占在理上,蒋媛本是庶出,按理她确实是益阳公主的曾外孙女,曾外祖母为曾外孙女喊冤天经地义。 这事儿若是找到了顺天府,怕是要家丑外扬了,蒋家在京里面有多大的面子,就要丢多大的脸! 蒋吕氏咳了一声,“且慢!” 益阳公主也不想此事闹大,她身边的宫女听见她传令之后纹丝没动,听见蒋吕氏说了句且慢,益阳公主的脸上带了三分的笑,“亲家太太觉得此事不妥?” “此事若是传出,难免家丑外扬,蒋朱两家本是亲家,何必……” “你们要休本宫的外孙女的时候,可有想过不要让亲家变仇家?”益阳公主脸色未变,声音也未提高,却说得蒋吕氏脸腾得一下子就红了,“自古儿女结亲,结的都是两姓之好,谁都是要儿女们平安和顺一生一世白头偕老的,我外孙女嫁进来是填房,进门就做后娘,这其中的辛苦亲家太太你也不是不懂……” 益阳公主这话简直就是当着这上上下下的面,直接往蒋吕氏的脸上扇耳光了,蒋吕氏还要陪着笑脸佯装听不懂,“是我一时怒极攻心,想左了……委屈了孩子……” “嗯,你能这么想是好事。”益阳公主本来也不是来跟蒋家结仇的,让蒋吕氏记住了教训,自然也就收手了,“么娘啊,还不快过来给你婆婆磕头赔情!” 朱么娘跪在那里只益阳公主说话,心却像是在冰窖里面浸过一次又一次一般,蒋媛死的时候她只顾得上着急,待丫头偷偷告诉她说奶娘留了遗书,被司马姨奶奶送到太太那里的时候,她这才醒悟过来,司马静竟然要趁机安一个善妒不贤杀女的罪名给她,有这样的名声,她还颜面活在这个世上吗? 她本想蒋吕氏不见得敢如此撕破了脸让她难看,会将此事压下,却是喜嬷嬷提醒了她让她叫人捎信给外祖母和母亲,若非如此她怕是要被逼死在这祠堂了,蒋家何其的势大,何其的嚣张!竟然连公主的外孙女都如此的欺凌! 她今日能躲过婆婆的明枪,他日未必躲得过婆婆的明枪!外祖母不知道她婆婆是什么人,她可是一清二楚,如今外祖母当成这么多晚辈的面揭了婆婆的短,婆婆他日必定百倍报复! 她本是娇奢之女,也曾置继子继女于不顾,也曾当着大庭广众责打过姨娘,可她从没像婆婆那样手里沾满了血…… 可想明白了这些又能如何呢?朱家还要依仗着蒋家,她不低头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在心中她惨笑了一声,她原不懂为何原来的二奶奶陈雨霖要自尽,只觉得她生于乱臣贼子之家无颜苟活于世,此时她才明白这被人威逼得毫无退路的滋味。 朱么娘拿膝盖拿腿走跪爬到蒋吕氏跟前,“请婆婆恕罪!”她被千宠万爱,养于公主府锦绣地之时,她瞧不起陈雨霖之日,可曾想过她有今天? “起来吧,这次是我错怪你了。”蒋吕氏亲手扶起了她。 朱夫人瞅着自己的闺女,几次想要说话,都被益阳公主用眼神给挡了回去,益阳公主明白如今公主府也好,朱家也好,都只靠她这把老骨头撑着,若是她撒手而去,别说自己的外孙女受这样的委屈,就是屈死了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话的,朱家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在蒋家这里先扬后抑,把这桩亲事维持下去。 “怎么不见本宫的外孙女婿?” “他——他伤心至极哭得凄惨,不能见人。” “嗯,那本宫还是要说说他,他们夫妻俩个还年轻,应该和和美美的好好过日子,早日生下嫡子才是大事,亲家太太,您看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蒋吕氏说道,她这次是真的败了,她一帆风顺太久了,忘了自己的出身,虽说她此时是一品诰命,可这京里却还有比她高得多的人物,益阳公主再怎么外强中干,她穿了全套的公主冠服,就算是蒋至先也要跪地相迎! “这天色也不早了,本宫这把老骨头要回去歇着了,只是本宫还要多说几句——若是蒋家连小小幼儿都难活,亲家太太掌家可要多上点心,蒋家这一年丧事办得太多了。” 闵四娘在一旁为益阳公主叫好时,心中却难免辛酸,当初“陈雨霖”被威逼之时,若是有人出来说那么一句话,只肖一句话她也不会冤沉海底…… 她看向朱么娘,却看见了朱么娘宛若一滩死水的眼神,心里却头一次没有了报了仇怨的痛快,朱么娘就算躲过此劫,却也得罪了蒋吕氏,怕也要避居以求安稳,蒋家不会说她冤枉,只会说益阳公主以势压人,逼得蒋家不能彻查此事,朱么娘——完了。 她又看向益阳公主,益阳公主又何尝不知此事,可她也不能把朱么娘接回公主府和蒋家撕破脸,到时候两败俱伤,吃亏的还是公主府和朱家—— 司马静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天,那孩子吃到亲娘喂给她的第一口糖水,竟是掺了毒的,喝完水之后,那乌黑的眼睛睁开了,给了母亲一个笑容—— 蒋佑昌一脸心疼地坐在脚踏上,拉着司马静的手,“我知道你难过伤心,太太已经开了祠堂要休了朱氏,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咱们闺女白死,朱氏那毒妇,害了我的一双儿女还不够,如今连我的幼女也害,她真的是生来毁我的!” 司马静听到这里,眼角渗出了一滴泪,却还是不说话,她原来不知道心被刀子扎是什么滋味,如今却是她自己给自己扎了一把刀。 “你说话啊静丫头!朱氏那毒妇我早晚有一天要亲手杀了她!你放心,咱们以后会再生儿子,再生女儿,生十个八个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司马静坐了起来,搂着蒋佑昌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总算是夺回了蒋佑昌的心,至于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她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朱么娘自此退居到了耳房的庵堂,轻易不再出院门一步,她真的是一步错步步错,一开始得了个尖酸刻薄的善妒名声,到如今她说她不是毒妇,事情不是她做的,却也没人真的信她了,益阳公主在祠堂里说的话,纸条上的破绽都不算什么,这流言蜚语都是充着她来的,蒋媛没得不明不白,就算不是她做的,她也有看顾不周之罪,背着这些罪名,她又能如何?难道真的要到顺天府喊冤? 转眼间又是一年中元节,蒋家要比平日更多了几分的肃穆,蒋吕氏的楼船造得比往年大了一倍还多,金箔纸钱堆山填海,各式祭品车载船量,闵四娘亲手扎了一船的莲花灯,这次是整整一百六十五盏……父亲、母亲、兄长、嫂子、侄儿、侄女……你们等着,你们的仇我会一一替你们报,孩子们,我知道你们还有冤情,朱么娘如今已经如你们当初一般被人所弃退居一隅,至于别的恶人,娘都会一一的替你们找出来—— 秦玉珠拉了闵四娘一把,“六弟妹,过来吃些果子吧,这送河船怕是要送到三更天了。” 闵四娘转过身微微一笑,坐到了蒋府奶奶们所坐的圆桌上,她四下一看,果然不见朱么娘,“二嫂这样的场合也不出来?” “她一心修佛呢。”秦玉珠说道,她若是朱么娘她定不会退居,可她不是朱么娘。 薛静安忽然说道:“三嫂什么时候请我们吃满月酒?”就在蒋媛死的那天,修姨娘悄无声息地了个儿子。 “只不过是个庶子,如今府里的事多,我也没打算张罗,修姨娘也是个懂事的,整天就是在屋里带孩子。”秦玉珠说道。 众人点了头,眼尖的人早看见了,薛静安提及此时事裴大贵家的正巧路过,益阳公主当众揭了蒋吕氏的短,朱么娘一时半刻是出不来了,连她的名字也不能提。 闵四娘环视这左右的派头,比起去年来只高不低,完全看不出蒋家办了那么多的丧事,“三嫂和四嫂把这个节办得圆满体面,果真都是能人。” “不过是曹随魏规罢了。”薛静安说道,一朝权在手的秦玉珠脸上却难掩得色,“我原本觉得管家容易,如今出来管家,倒宁愿有人把这烫手的山芋拿走才好,这满满当当的二百多口子人呢,一睁眼睛就觉得满脑门子的官司。 薛静安一听她这么说,立刻掩嘴笑了,“那是三嫂子爱操心,有了三嫂子,我倒省了不少的事呢。” 她还不如直接说秦玉珠爱揽权呢,闵四娘听到这里也笑了,秦玉珠却似是听不出来似的,得色更显,秦玉珠一个庶子媳妇,嘴不甜脑子不灵,不得丈夫和婆婆待见,可偏偏能活得风生水起,闵四娘想想也是奇事,若非她夺了她精心替儿女挑选的奶娘,害得她一双儿女无人照看,秦家在朝中又是蒋家的左膀右臂,她倒想要放过秦玉珠了。 闵四娘擦了擦眼角,“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八字轻,这进了七月净作些乱糟糟的梦。” “哦?”秦玉珠一听到这里立刻来了精神,“不是我说你,你真应该听我的到庙里请几到灵符来……” “我已经请了通天观的灵符了,可这梦一直没少作……” “都是些什么梦?”薛静安也难免好奇。 “我经常梦见自己站在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儿在河里沉浮,我本想要呼救,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想要走却迈不开步……” “什么样的两个小孩?”秦玉珠沉思了一会儿,薛静安却低下了头。 “大约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浑身都是湿淋淋的,看眉目却是极清秀的,应该是一男一女……” 她说到这里,张月娘手边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锦环趁乱拉了一下闵四娘的衣裳,闵四娘瞧着众人铁青的脸,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弟妹还是要再请灵符啊。”秦玉珠意有所指地说道,看得却不是闵四娘。 闵四娘回屋换了衣裳正要安寝,银玲端着一杯安神汤进来了,她打发了左右,只留下了银玲,“你找着了什么?” 银玲从袖子里拿出了被烧到半残的纸,上面写着:早登极乐。 “是谁的楼船上的?” “薛静安。” “果然是她。”闵四娘躺回了床上,想当初她的孩儿落水之时,正是光天化日之时,她听见了孩子呼救,到了孩子身边忍着烈日炙身之苦却救他们不得,当时她几乎要疼得魂飞魄散,隐约间看见有一个人站在湖边,本以为这人能大声呼救,让人来救这两个孩子,却没想到那人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两个孩子亡故之后,她躲在屋里休养了整整一个月,却始终不能忘那双冷漠的眼睛—— 可惜她当时痛苦难当,只记得那人衣着不俗,身姿年轻,不似是府中下人,应该是哪一位奶奶,却怎么样也猜不出来是哪一个,她原先猜是朱么娘或者秦玉珠,可几经试探,试出来的却是——薛静安! 41、报与应 时序进入八月, 夜晚时已觉风中有阵阵凉意,湖边的垂柳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隐约间湖边燃起火光,远远的只看见两个身穿素服的妇人, 跪在湖边瞧着燃烧的纸钱口中念念有辞。 “冤有头、债有主害你们的人不是我,你们不要再来缠着我,更不要去缠月娘,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当初不是她不想救你们,实在是一旦喊了人,不知道能不能救你们不说,她偷偷与我在桃花坞私会的事也将败露, 非但救不了你们, 还要多搭上我们两条人命,你们俩个都是好孩子,这些年她一直良心不安,每年布施庙里, 替你们祈福, 你们收了这些纸钱,早日投胎去吧。” 张月娘的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大作,湖边的正在燃烧的纸钱被这风吹得七零八落—— “静安……”张月娘握住了薛静安的手。 “年年烧纸你们都收了,今年为何不收?害你们的人是太太,我若是喊人把你们救起,我就得罪了太太, 况且我能救你们一次,救不了你们一世,太太想要你们的命,你们早晚都是死,这是你们的命,你们听婶婶的,婶婶不会害你们的,早早上路吧——”薛静安表情平静地说道。 “他们……” “这些年他们都未奈我何,今年又能如何?”薛静安站了起来,伸手拉起了张月娘,“我们回去吧,出来的久了让人生疑。” “可是这府里死大人、死孩子,死了太多了……” “这府里最恶的人不是你我,要报应也不是先报在你我身上。”薛静安说道,“走吧。”她拉着张月娘的手,离了河边。 闵四娘从离她们不过一丈之地的假山后转出来,手心已经被指甲压出了血痕,是,她们不是这府里最恶的,这府里的恶人一个都躲不过! 这能怪谁呢?只能怪命吧! 谁让你嫁进了蒋家,谁让你姓薛,谁让你是九门提督府出来的,谁让你见死不救!薛静安啊薛静安,你到时候也要认命啊! 当初她做鬼的时候就知道薛静安的大秘密,她出身九门提督府,却与自家的远房表妹张月娘最为交好,久尔久之竟成磨镜之交,两人情深意长难舍难离,总算由薛静安想出了两人长长久久在一起的法子。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蒋家四爷蒋佑荣写的一副字,整日里夸这副字字好诗也好,话里话外透出仰慕蒋四爷的才学,蒋家本就想要与薛家结亲,只是碍于嫡子蒋佑方年龄与薛静安相差太多,不敢提亲,知道了这个信儿之后,立刻遣媒到了薛家。 薛家一见蒋家来提亲就知道自己家闺女仰慕蒋家庶子的事,连蒋家的人都知道了,也只好认了,将女儿许配给了蒋佑荣,薛静安嫁入蒋家之后,又悄悄地从中牵线,让张月娘也嫁进了蒋家,蒋佑伍本是婢生子,文不成武不就,配张月娘也算是珠连碧合。 两人过去经常在桃花坞幽会,蒋家二房的龙凤胎溺水而死之后,她们俩个又将幽会的地方改在了通幽小筑,闵四娘一直佯装对此不知情,想着等到适当的时机,揭穿此二人,离间蒋家和薛家的关系,却没想到薛静安竟是她寻了几年的仇家…… “银玲……明日一早你就去邵姨娘那里,要一张字条。” “奶奶……你……” “你记住了字条上一个字都不能差:半旬未见甚是思念,请君明日末初二刻桃花坞一聚。” “……是。”银玲顿了一顿说道。 她走之后,闵四娘又拿出了几张纸条,在月光下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笑了。 月光下,她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六奶奶!”她猛地转过身,只看见一个有些眼生的女子站在不远处,远远地看着她。 “你是……”来人做妇人打扮,衣饰精美华丽,应是哪个院子里的姨娘…… “我是三房修姨娘。” “这么晚了,修姨娘不在屋里看顾孩儿,出来做什么?” “我是来求六奶奶的……” “求我?” “求六奶奶想办法把我们母子弄出蒋府。” “哦?”闵四娘挑了挑眉。 “不瞒六奶奶说,三奶奶穷凶极恶贪财无义,三房跟着三爷的姨娘们收的浮财被她刮走了大半,就算是我手里也不剩什么了,更何况我生的是儿子,我怕她榨干了我之后会翻脸无情……” “此事你应该去找三爷。” “三爷若是能管住三奶奶,三奶奶也不会如此嚣张了。”修姨娘惨笑一下,“不瞒六奶奶说,我在娘家时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只因三爷看上了我,要纳我为妾,我父母财迷心窍硬生生的退了亲,如今他也在京城里做生意,正盼着与我团圆呢。” “你带着蒋家的骨血……” “谁说我的孩儿是蒋家的骨血?这些年了,蒋家可有骨血活过满月?这其中的缘故,六奶奶你不是不知情吧……” 闵四娘笑了,“我凭什么要帮你。” 修姨娘看了看闵四娘月光下的影子,闵四娘心中一惊,修姨娘竟然知道她的大秘密…… “这件事你说出去也没人信,倒会有人说你是疯子。” “可六奶奶也不愿意横生枝节吧……”修姨娘说道,“我今日既然来了,求的就是一条生路,六奶奶与蒋家有什么仇怨都与我无干……怨有头债有主,小女子生来与旁人不同,却也知道这世上,人比鬼吓人。” “十日之内,我安排你出府。” “如此就多谢六奶奶了。” 更深露重庭院深深,一只黑猫从角落里串出,钻进院内的花圃里不见了影踪,司马静站在院中抬头望向头顶的明月,只觉得冷风吹得骨头生疼,她隐隐的觉得不对劲,却怎么也走不出这院子。 就在她又急又愁的时候,忽然见院子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个抱娃娃的红衣女童。 “孩子,这院子我要怎么走出去?”司马静蹲下来,轻声问那孩童。 “你为什么要走出去呢?”女童抬眼看她,露出了一张虽苍白却粉妆玉琢的小脸,“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我了吗?要给我吃好吃的吗?好吃的在哪里啊?为何你喂我的好吃的是苦的?” 司马静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双手撑地不停地向后退,“我……我没有……” “你有!娘!啊!娘!” “你喊谁娘,我没有女儿!” “娘!我肚子疼!我肚子疼!” “你……你别过来……” “娘!我肚子疼……”小女孩捂着肚子说道,说着说着忽然张开了嘴,吐出了来,可吐出来的却不是吃的,而是殷红的血……“娘……我肚子疼……娘,你替我揉揉……” “不!不!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司马静尖叫道,她一边闭着眼喊着一边挥着手,想要将小女孩赶远,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睁眼一看,自己却是在床上,搂着她打她的脸的人是蒋佑昌。 “你怎么了?半夜不睡总是作梦?”蒋佑昌有些不耐地说道,若是一两个晚上他还能柔声安慰,可是司马静已经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了。 “我在梦里说了些什么?”司马静失神地望着桌上的一盏夜灯。 “你说得又快又急,谁能听清你说的什么啊……”蒋佑昌打了个呵欠,搂着她躺下,“睡吧。” 司马静躺下了却不敢闭眼,身边的男人许是真的困了,没一会儿就鼾声大作起来,司马静借着月光着看男人的脸,竟然是越看越面目可憎。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杀女夺宠?朱么娘避居佛堂她成了无名有实的二奶奶又能如何?外人眼里她依旧是个妾,出了这个院子她照样什么也不是,蒋佑昌照样还是三天新鲜,她却连伤心都不会了。 女儿啊女儿,我害了你得的权位、荣华,我又岂能再给别人……她这么想着,却刚一闭眼,就看见红衣小女孩那冷然的目光! “啊!”她再睁眼时,却已经是天光大亮,丫头们无声无息地收拾着屋子,腊梅抱着蒋佑昌的几件衣裳正在往外走。 “腊梅,你做什么?”司马静一侧身,看见自己身边的半张床是空的。 “二爷说他睡不好,要搬到厢房去住。”腊梅说道,眼睛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既是如此,柳枝,你帮着腊梅收拾搬东西。”司马静笑道,这笑容却让熟悉她的丫鬟们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守着桃花坞的婆子姓潘,原本也是蒋吕氏的心腹,只是因小事得罪了裴大贵家的,一来二去的就被贬到桃花坞守屋子,她也是富贵过的,很是掌过些权柄,却沦落至此,难免心中不平,整日里不是躲在自己的屋里呼呼大睡,就是东游西逛,若是有人给她几个钱,她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连桃花坞的边都不沾不说,连洒扫的婆子丫头,也被她带的时常的不上工,去做自己的私活。 裴大贵家的也知道她的情形,只是她既已经被贬至此,裴大贵家的还懒得再理她了呢,别的奶奶管事的时候,知道她是太太的人,更是不愿意得罪她,只当多养了几个闲人。 蒋佑昌相中这个地方的时候,给了她银子,告诉她若是有人传信,就把桃花坞的人都弄走,潘婆子自然满口的答应了,头天晚上把屋子收拾干净,第二天果然是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蒋佑昌初一进屋,就觉得这屋子今天收拾的格外干净,不只换了新褥,香炉里还点了新香,淡淡甜甜的沁人心脾,“嗯,潘婆子倒是认趣,明日多赏她些银子就是了。”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着佳人。 司马静因朱氏所害,痛失爱女确实可怜,可她自从失女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日疑神疑鬼,在床上一时跟木头似的,一时冶荡异常,睡到半夜总要鬼吼鬼叫一番,倒弄得他疲于应付,想想还是邵姨娘好啊。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妻不妾,妾不如偷?蒋佑昌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 他扯了扯领口,只觉得燥热难耐,不由得又喝了一口茶,正在他坐立不安想要起身看邵姨娘未何还不来时,门被人推开了,一双月白的绣花鞋,跨进了门里…… 他急色地扑了过去,“你想得我好苦……” 薛静安本是赴张月娘的约,却未曾想到刚一进门,就被人扑倒在地上,她用力挣扎半天,狠狠地给了那人一个耳光,两人俱是一愣,看向对方时都有些呆怔。 薛静安没想到登徒子竟然是二爷蒋佑昌,蒋佑昌没想到被自己扑了个满怀的竟然是弟媳薛氏,薛氏容貌之美在京中都是有名的,当初他就在想四弟实在是艳福不浅,却也只是想想罢了,如今美人在怀,却是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了,只觉得气血翻涌,竟像是不把怀里的美人儿吞吃下肚,就要把自己烧死一般。 薛静安本以为蒋佑昌发现是自己,会罢手,却没想到蒋佑昌只是略停了一下,伸手就去扯她的衣裳,“住手!你这个禽兽!天理伦常都不顾了吗?” “你若是清清白白,为何一个人到了这桃花坞?”蒋佑昌冷笑道,用力一扯,扯开了她的腰带。 薛静安知道自己这次怕是难逃此劫,不由得大声的呼喊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四肢打颤,怕得不行,使出吃奶的力气竟也无法撼动男人半分,“救命啊!” 蒋佑昌用力亲向她的嘴,“你喊啊!我倒要看看谁敢坏爷的好事!” 薛静安张嘴咬了他的嘴唇一下,蒋佑昌捂着鲜血淋漓的嘴吃痛大叫,扬手就狠狠地给了薛静安一个耳光,薛静安本是闺中弱女,哪里经得起这一下,整个人立刻晕了。 待她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扒光,她已经被扔到了床上,解了上衣的蒋佑昌已经扑了过来,无论她怎么哭喊,都没办法挣脱恶魔。 薛静安最苦痛难过的时候,恍恍惚惚看见窗外有白衣女子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救命啊!” 闵四娘站在桃花坞的院子里,听着里面女子的哭喊,冷笑一声,转过了身,当年薛静安见死不救转身而走,如今…… 闵四娘离了桃花坞反手将门掩好。 42、各人债需各人偿 四奶奶病了, 病得很重,浑身起红疹见不得人, 吹不得风——闵四娘听见这个信儿以袖掩口惊呼一声,“四嫂这个病倒是奇了, 难道是桃花癣?” 蒋吕氏听见立刻就笑了,“这都什么季节了,哪有这个时节生桃花癣的。”她看了一眼秦玉珠,“如今这府里能帮帮我的,也就剩下你了,你一个人能成吗?” 秦玉珠瞧了一眼闵四娘,闵四娘今日穿了银白掐蓝牙的衣裙腰, 系宝蓝宫绦,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一张小脸白得没有什么血色,“媳妇正想要烦请太太派个帮忙的人给我呢。” “哦?”蒋吕氏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她早知道秦玉珠是个爱揽权的, 如今会说让人帮她……她也瞧了一眼闵四娘, 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的这位三儿媳,是看闵四娘身子骨弱,娇娇怯怯的病西施模样,想拿闵四娘当摆设……“老六家的,你三嫂既这么说了,你就勉为其难帮帮她吧。” 闵四娘瞧了眼站在角落沉默不语的张月娘, “这里还有我五嫂呢,不如让五嫂子也出山,我们妯娌三个一起来帮太太。” 张月娘一直到身边的丫鬟捅了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呃……” 蒋吕氏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只觉得张月娘比平日更加萎靡不振,浑似半夜做了贼没有睡过觉一般的没精神,算了吧,让她凑个数也好,自己的这个六儿媳妇并非省油的灯,秦氏怕是打错算盘了,“既是你六弟妹让你出山,你就和她一起帮着你三嫂管家吧,我这把老骨头啊,也该歇歇了。” “是。”张月娘福了一福身,脚下却有些打晃,幸亏有丫鬟扶着才没出丑。 “难不成你也病了?”蒋吕氏有些不耐地说道,“咱们家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倒比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身子骨还差,都回去歇着吧,我不耐烦看你们。”她挥了挥手,直接赶媳妇们走。 秦玉珠出了屋自顾自的上了软轿,闵四娘故意走得慢些与张月娘走在一处,“五嫂,咱们一起去看看四嫂吧。” 张月娘摇了摇头,“她不耐烦见人。”这次薛静安病了,连她都不肯见…… “她再怎么不耐烦,咱们也要去看看她呀。”闵四娘拉了张月娘的手,“走吧,咱们俩个一起去。” 薛静安用被子把自己围得紧紧的,三伏天里仍撂下了帐子,门窗关得极严,丫鬟婆子一律被赶到了外屋,闵四娘和张月娘进屋的时候,扑面的一股热气,差点被把两个人熏个跟头。 “四嫂,您这是怎么了?”闵四娘说道,她一直手拉着仍有些踌躇的张月娘进了屋,“这屋子怎么这么热,你也不说在屋里放些冰。” “出去。”薛静安说道。 “四嫂,是我啊。”闵四娘一边说一边要掀帐子,没想到帐子里面的薛静安,一把把帐子拢上了。 “我生了病,貌丑不能见人。” “四嫂难道要学那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不成?我们可不是汉武帝……” 张月娘拉了闵四娘的手,“六弟妹,别这样……” 薛静安听见张月娘的声音立刻就怒了,“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 “你还嫌害我害得不够吗?” “我没害你!你到底怎么了?你让我瞧瞧你……” “你没害我……那是谁……”薛静安话说到一半,闭上了嘴。 闵四娘向后退了一步,遥遥地看着这一对苦情鸯鸯……原来薛静安是恨上了张月娘…… 看来自己临摹张月娘的字,临摹得挺像嘛…… “瞧你们俩个,一个帐里一个帐外,竟似小冤家似的斗起嘴来了,旁人都说你们俩个不好,我倒觉得你们俩个好得很。”闵四娘“打趣”道。 “六弟妹……”张月娘转过身瞅着闵四娘,见闵四娘的眼睛黑白分明,瞧着她们俩个只有戏谑并无他意,心中却难惴惴不安……“六弟妹,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四嫂。” “这……”闵四娘看了一眼帐里,又看了一眼帐外——“既是你们俩个有话要说,那我就先走了,唉,这府里连番的出事,倒让我想起嫁进府之前,我娘曾对我说过,京里都传蒋家有冤魂缠身,难得太平……” “六弟妹!”张月娘难得的提高了声音。 “那我走了。”闵四娘见火候已到,扭身走了。 “静安,你到底怎么了?”张月娘见闵四娘走了,竟收起了萎靡之气,板起了脸,大声起来。 “你为何要走!我宁愿你进来,撞见我的丑态!你为何要走!” “你说什么?” “你没去桃花坞?” “咱们都多久没去桃花坞了……” “不是你写信约我的?” “什么?” “你把我的荷包拿来。” 张月娘不明就理地把薛静安妆台旁的荷包拿了过来,以往两人的通信,薛静安都是贴身收在荷包里的,装不下了再拿出来装在匣子里。 薛静安从帐子里伸出手接了那荷包,忽然笑了起来——“我竟然……我竟然……” “静安你……” “你走吧!走吧!”薛静安眼含热泪看着荷包里的纸条,那纸条竟然是一片空白……报应……这难道是她的报应……这阴司报应之事竟是真的有? 她如今含羞带愧无颜苟活与世,只盼着问一问张月娘为何见死不救,却没想到张月娘根本没有约她到桃花坞,张月娘传来的字条竟然是一片空白…… 联想起这些日子自己噩梦连连,蒋家血光无数,这竟真的是报应?有人来索她的命了? 她想着想着咳了起来,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口黑血…… 闵四娘刚一回屋,就看见桌子上用水晶盘子盛了一盘子的新鲜果子,是刚摘下来的山里红,红盈盈的挂着水珠得透着可爱。 “这是谁送来的?” “回奶奶的话,是我娘家嫂子送来的。” 闵四娘看了银玲一眼,“嗯,倒是劳烦你嫂子了,我前阵子还在念着山里红怕是要下来了,只是府里事多,不好打发人出去买时鲜的果子。” “我嫂子说奶奶是个善心肠的人,家里的果子下来了特意摘了最大最好的来给奶奶送来。” “嗯,替我谢你的嫂子。” 待这屋里的丫鬟都出去做事了,闵四娘扒拉了一下果盘,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涂成了红色的蜡丸。 “薛氏之事我已知情,唉,你倒是果决之人,顺其自然吧,百合糕府上食得可好?府上众人身体可安好?听说二房姨奶奶病了,过几日怕是要过贵府一趟,替她瞧病。” 闵四娘看完,就随手点着了火折子,将这信扔进铜盆里烧了,她才不似薛静安般蠢笨,留了那许多的信件给人做把柄。 司马静一个人独坐在屋中,此时虽值盛夏她却觉屋中冷气森森,披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裳却还是不管用,除了冷还是冷,牙齿冷得直打颠,她把自己蜷成了一团,用帕子捂了自己的嘴,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她一闭眼就能看见红衣小女孩盯着她,一睁眼就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她完了,司马家也完了—— 她咬着自己的舌头,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蒋佑昌站在屋门口,他身后站着有些得意的腊梅,蒋佑昌侧身问柳芽,“你们奶奶这样多久了?” “从昨天晚上就是这样了……” “为什么不早点报我?” “奶奶不许……” “奶奶不许你就不说吗?还不快去报给太太知道!”蒋佑昌按着自己的额头,只觉得青筋都突出来了,一跳一跳的疼,他就这么没有媳妇命吗?陈雨霖是个不能放在心上的木头美人儿,朱么娘是个醋缸!如今司马静又是这样…… 蒋吕氏坐在床边,一点一点的往司马静那边挪,“静儿啊,是我……” 司马静用大半个帕子捂住嘴,眼睛紧紧地盯着蒋吕氏的身后,看得蒋吕氏直发毛。 “静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孩儿没了你太伤心了?你还年轻,还可以再生……” 司马静摇摇头,还是不说话,还是盯着蒋吕氏的身后。 蒋吕氏回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自己的这个儿子的命啊,怎么就这么苦呢,如今朱么娘已然退居佛堂,再纳妾室固然能再纳到好的,可儿子这克妻的名声怕是—— “找涤尘道长来看看吧。” “媛儿!”司马静忽然笑了,指着地上说道,“别扯祖母的衣裳……”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过,蒋吕氏的裙角微微的动了一下,蒋吕氏吓得脸色煞白,立刻站了起来,退到老远的地方,“你说什么?”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司马静摇头,世人都说武浊浚丛凑馍迸皇且话闳四茏龅摹韭砭蚕氲秸饫铮绦⊥贰 “静……静儿……你歇着吧……我走了……”蒋吕氏一边说一边向后退,一直退到门边,这才让丫鬟们搀扶着往外走—— 谁知道刚出了二房的院门口,就见裴大贵家的急三火四的往这边跑——“太太!太太!四奶奶……四奶奶……” 蒋吕氏一愣,这阵子蒋家不好的事太多了,“四奶奶怎么了?” “四奶奶上吊寻了短见了!” 43、涤尘三进蒋府 涤尘再入蒋府的时候, 已然不是走角门了,而是从侧门而入, 蒋家面上风光依旧,暗地里丧事不断, 早就是京城中人议论纷纷之事了,就连今上也曾在朝堂之上问过蒋至先,问得蒋至先默默无语只是垂泪,今上叹息一声也就不问了。 因是夏天,涤尘身着麻衣脚踩草履,头上一根莹透的碧玉竹节簪水润异常,通天观的道士出入皆为华服, 涤尘这样实是少见, 可他身上的明黄腰带却让人不敢小觑,过路的百姓就算是不认识涤尘,也知道这是有上人来替蒋家驱邪了。 这回来迎涤尘的是蒋佑昌,涤尘上下打量了蒋佑昌一番, 蒋佑昌论长相比蒋佑明要俊俏许多, 身高马大猿背蜂腰,细看之下眉目间隐隐藏着戾气,只是眼睛微微有些浮肿,眼眶下隐有青痕,此人最近也算是不好过了。 涤尘从心里冷笑了一声,长子嫡孙俱死,蒋家命数已经损了一半, 如今薛氏自尽,蒋家骗薛家薛静安是得了急症暴亡,想把此事遮掩过去……可这世上哪有纸能包住火的? 薛家可不是等闲人家,薛家家主现任九门提督是薛静安的亲伯父,那可是圣上伴读出身,父亲亦是先帝爷的宠臣,薛家如今折了嫡女,必定不会轻轻放过蒋家。 鱼水情并非什么极为霸道之物,蒋佑昌若有一丝人性,见赴约的人是薛静安咬破自己的舌头仓皇而走也不是不行,可他偏偏色令智昏胆大包天,他真以为蒋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涤尘心里这么想着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贫道许久不见蒋大人,蒋大人的气色不错啊。” “上人谬赞了。”蒋佑昌苦笑了一下,当日事发之后,蒋佑昌也是后悔不已,心中隐隐的觉得不对,那熏香的味道怪异得紧,他又找了那婆子查问,那婆子竟然从未点过什么香!他知道自己这是着了道了,薛静安自尽他竟松了一口气,这天大的祸事竟隐了下来…… 薛静安自尽之后,他亲自带了人把薛静安放下来,借着清查四奶奶死因的名义把薛静安的东西都翻了个遍,并无一纸一草留下,显是薛静安羞愧至极宁死也不肯让外人知道自己失贞。 “唉……如今请上人来也是不得已,我那小妾司马静失了女儿之后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疯,整日胡言乱语,还要劳烦上人……” 涤尘点了点头,“唉,当时贫道封贵府的院子时就说过,那凶宅怨气太大,怕要生变,所谓阵法也无非是治标难治本……” 蒋佑昌一听凶院也默默无语,他原本不信鬼神,可蒋家这一年多出的事,让他不得不信了,“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涤尘跟着蒋佑昌先到了已经被封院的二房旧宅,涤尘背着手拿着罗盘走了一圈,又掐指算了算,“咦……阵法竟是没破!” “上人的意思是……” “待贫道查探一番吧。”涤尘又开始绕着整个后宅走,到了蒋家大房的院子前停了下来,摇了摇头,“贫道忽然想起观中有事,要先行一步了。”他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却是煞白煞白的,似是看见了什么骇人之事。 蒋佑昌本是主持刑狱的,最善察颜观色,见涤尘如此,就知道这事必定是落在大哥一家身上了,他本是心中有鬼的,看那院子门被风吹得一动,立刻吓得也后退了两步,蒋家劫数细想想竟真的是大哥一家遇害之后才—— 难道真的是大哥一家冤魂不散? “上人,上人您要救我一家啊!” 涤尘摇了摇头,“当初你家若是请我来替大爷一家超渡点穴,还有一救,如今已经是救不得了,除非……” “除非什么?” “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除非欠他们命的人偿命,否则此事难了,只是大爷一家命丧于悍匪之手,又到哪里去寻那悍匪?” 蒋佑昌一听涤尘如此说,豆大的汗珠自脑门上滑落,他手上也是沾了不止一条人命的,原不信阴司报应,此时却是—— “二爷不必如此,二爷本是贵重之人,鬼神轻易难近身,只是贵府八字轻的女子和孩子……能把她们迁走就迁走吧,三年之内当是对男子无碍的。” “三年之后呢?” “三年之后——”涤尘看了眼蒋佑昌,脸上满是怜悯之色。 蒋佑昌一听涤尘所述,真的是越想越怕,难道蒋家真的要一家命绝于此? “贫道不能在此地久留,还请二爷送贫道与蒋大人话别……” “劳请上人走前去看看我那妾室吧。”蒋佑昌被涤尘说得汗湿重衣,他对司马静并非无情,还是强打精神想让涤尘看一眼司马静。 涤尘点了点头。 司马静缩在床角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地面,一头黑发早已经披散了下来,纠成一络一络的,哪还有蒋家花容月貌美姨娘的样子,只有忠心的柳枝带着柳芽伺候着她,喂水喂饭,洗脸梳头。 蒋佑昌把涤尘送到门口就不肯再往里走了,涤尘一人进了屋,“烦请两位暂离了这屋子。” 柳枝和柳芽互视了一眼,低着头退出了屋。 涤尘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是我,我来了。” 司马静听见这声音,竟然像是黑夜里看见亮光一样,立刻就瞪圆了眼睛,扑到涤尘旁边,“师傅!师傅!是你来了啊!师傅!” “嘘!嘘!”涤尘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嘴唇,“别喊。” 司马静立刻捂了自己的嘴点头,“师傅救我啊!师傅!”她确实有些真疯,可多一半是装疯,她怕自己睡到半夜说梦话把不该说的秘密说出来,只得把周围的人都赶开,如今见了涤尘,像是见到救星了一般,“师傅!我一闭眼!一闭眼她就……”司马静指着墙角,“她就来了啊!师傅!师傅我有罪啊!” “唉……”涤尘摇了摇头,“痴儿啊痴儿!你好糊涂啊!” “我知道我做事糊涂,可是事以至此,还请师傅……” “孩子被埋在哪儿了?” “丧事是太太办的,我并不知情。” “唉……想也是不难打听的,此事还得烦劳你的父母,那孩子虽小,怨气却是不小,非血亲不能沾身,你找你的父母去把她找出来,由你抱着连念七七四十九天《往生经》将她怨气消除,重新安葬,此事方能了结。” “不!不行!不!我……” “你道那人人都是武媚娘是富贵以极千年难遇的命数?做下那等事也不怕报应!此事若不如此,定不能善了!”涤尘厉声说道,“那孩儿本是几世的修行才投生到蒋家这样的人家,本是富贵荣华一生的命数,竟因你擅改,她怨气难平,不拖着你去阎罗殿里打官司,怕是…… “师傅救我啊!” “唉……”涤尘摇了摇头,“此事只能救你母亲了……她本是你母,若是念九九八十一天《往生经》也是有用的,只是你死后必定因此受烈焰焚身之苦……” “唉,此世已然难过,哪里管得了来世!”司马静摇头道,她真的悔了,可却悔之晚矣! 闵四娘是到了晚饭时分才知道涤尘来了又走了的,平时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现身的涤尘竟然未与她照面就走了,实在是——她只在心里略想了想,就把眼光放到了出奇沉默的张月娘身上。 张月娘如今把薛静安的丧礼一心一意地揽在了自己一个人身上,小至贡果,大至待客的筵席无不安排的妥妥当当,做事雷厉风行,条理清楚,哪还是平日那个庸碌无为的样子? 按规矩,薛静安应是停灵等着蒋四爷回来再行下葬,可是蒋家做贼心虚,怕迟则生变,想要早早下葬,薛家不肯,定要等蒋四爷,蒋家说冰少,薛家就拉了几大车的冰来……想到这里闵四娘忍不住想要笑,蒋家啊蒋家,这京里能惹的不能惹的都惹了,离众叛亲离还有多远? 如今连蒋吕氏的鬓边都生了白发,背微微有些驼,这几次三番的惨事,蒋家却从不思己过…… 蒋吕氏将手里的茶杯扔到蒋佑昌的头上,“这话也是你说的?也不想想我都是为了谁!” “这都是涤尘的原话,儿子并未做假啊!” “傻儿子!你上了那涤尘的当了!怕是早有人疑心你大哥一家的死因,想要背后捅蒋家的刀子,你道那些牛鼻子老道背后都没人吗?” “可是太太!” “当初陈雨霖大闹时又能如何?不过是吓病几个下人,打碎些东西罢了,我有通天观百年的灵符护身,她能奈我何?” “太太……”蒋佑昌心想,您倒是没事了,可这府里接二连三的出事也是实情啊,“太太,不如咱们暗地里再找找别人……” “你总算说出了句可我心意的话了。”蒋吕氏说道,“我就不信,这佑大的京城,竟没人比涤尘更有神通!” 44、纸包火(一) 修姨娘抱着孩子坐在马车上, 晃晃悠悠的出了蒋家的大门,她不知所谓的十日内定叫你离开蒋府, 竟然是蒋佑临亲自派了车马,把她安置在外宅。 “最近这些日子府里不太平, 孩子还小,你先带着孩子挪出去吧。”蒋佑临说完,摇头叹气。 “三爷,您这是什么意思?”修姨娘心中一喜,为怕被蒋佑临看出喜意来,强自镇定说道。 “自从家里出了一事,这满府的孩子没有活过百天的, 早知道让咱们这个儿子生在外边好了。”蒋佑临摸摸儿子粉嫩的小脸。 “三爷……孩子的名字还没取呢?” “就叫小宝吧, 满了周岁再取大名也来得及。”蒋佑临继续说,他身边的女人不少,要说有点真感情的也就是修姨娘了,他跟秦玉珠之间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甩不脱的仇人。 趁着秦玉珠在正院花厅理事, 蒋佑临间修姨娘收拾了细软带了孩子悄悄的离了院子, 从后院角门出去了,修姨娘见往来下仆似是没看见他们这么往外走似的,不由得有些疑惑,“此事太太知道吗?” “太太自然是知道的。”蒋佑临说道,“你先去外边宅子住着,那边什么都有,过几天我再送些银子给你。” “是。”修姨娘福了一福, 眼睛忽然一红,说起来蒋佑临对她还是不错的,有什么事都不瞒着她,钱物上从不小气,她只是恨自己父母为了攀伏权贵,将她嫁给蒋佑临为妾…… “别婆婆妈妈的做小儿女态,再过三、五日咱们自然就能团聚了。”蒋佑临笑道,修姨娘出了角门,就看见门前停了辆清油马车,几个小厮和婆子把几个箱笼装上了车,奶娘抱着孩子先上了马车,修姨娘也跟着上去了,转过头却看见蒋佑临已经走了。 修姨娘如今坐在车里思前想后,竟觉蒋佑临比自己的表哥要强一些,一个是民一个是官,一个是百无一用文弱书生要靠她的私房养活,一个是世家子弟朝廷重臣前途无量……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出了蒋家那个乌烟瘴气的所在,她竟在想要不要真的脱离开蒋家,去跟表哥私奔…… 不……不……表哥是宝宝的生父,万一宝宝的身世被蒋家知晓……可万一蒋家不知道呢?宝宝生在蒋家,必然是要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正在修姨娘左右为难之时,马车停了下来,一个黑脸的婆子掀开了车帘,“这位奶奶,请您下车。” 修姨娘一愣,她本是蒋家姨娘,要去的也是蒋家外宅,怎么会有人叫她奶奶呢?这个时候只听先一步下车的奶娘一声惊呼,转眼间就没了声音,修姨娘抱着孩子探出头去,外面哪里是什么宅子!乃是一座尼庵! 尼庵上标着清清楚楚的三个字——莲华庵! “你们!”修姨娘看着驾车的人和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几个婆子,一时语塞。 “请奶奶小心自己抱着的哥儿,不要为难我们。”那黑脸的婆子说道。 修姨娘一见这阵式,知道不管来人是敌是友是善是恶自己都躲不过了,只得下了车,被这一群婆子团团的围住进了尼庵。 一行人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子里正在看书的年轻妇人站了起来,用帕子擦了擦手,“奶奶来了,奶奶快请进来吧。” “你是何人?”修姨娘见这人虽是一身的布衣打扮,却是气质不俗的,不似是民间女子。 “我叫仲秋,今日起奶奶和哥儿就要随我住一阵子了。” 话说那蒋佑临到了晚间得了外宅那边下人的回报,说是修姨娘并未到外宅,脸色变了变,用力一捶桌子,“贱人!” 他骂完之后抬腿就要往外走,却正巧碰见秦玉珠被一群丫鬟婆子前护用拥的往回走,蒋佑临张嘴欲骂,最后却只得跺了跺脚,暗恨自己生来命苦,偏偏投生到了姨娘的肚子里,从小到大矮人一截,如今娶了个悍妇进门,竟连爱妾和儿子都保不住! 闵四娘将夹在点心里的纸条用蜡烛点燃,扔进铜盆里看它慢慢燃尽,修姨娘是蒋佑临的爱妾,知道蒋佑临的无数丑事,她岂能轻易让她逃了? “奶奶,六爷的被褥都拆洗好了。”玫红进屋之后福了一福。 “嗯,从今日起每次熏三次书房,那屋子久未住人,潮气太大。” “是。” 由江西进京本是逆流而上,蒋家的几位爷星夜兼程,终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前到了京里,蒋四爷蒋佑荣一进到停灵的祠堂立刻就跪了下来,对着棺木牌位痛哭不止,他与薛静安自成婚以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不曾想匆匆一别竟成永决! 蒋佑方在他旁边扶着他,心中也微微泛酸,他抬眼看向站在一旁不言不动的蒋佑昌,“二哥,四嫂是怎么去的?” “后宅之事我所知也不多,只是头一天还听说你四嫂病了不得见人却无大碍,第二日便听说她故去了,听太太说是急症。”蒋佑昌的这套说辞已经前思后想了许久,此刻说出来坦坦荡荡无一丝心虚的样子。 “静安啊!静安!你怎么不等等我啊!静安!”蒋佑荣听见他们说话,一时也就信了,一边哭一边捶着棺木,“我走之前就曾说过你我夫妻本是小别,怎么如今竟成了永诀啊!” 蒋佑伍见他哭得失态,引来屋里屋外的人的侧目,赶紧扶了他,“五哥,五哥您节哀啊!” “是啊五弟,弟妹未了等你一直未能入土为安,还是要先议正事要紧啊。” “二哥,我此时六神无主,哪有什么心思议正事,还是要全都交托给哥哥们了,我那孩儿何在?” “侄子被太太接到正院亲自教养了。” “那我去看看孩儿……” 蒋佑荣刚要出屋,就见一个小厮有些慌乱的进了屋,“各位爷!薛家的人听说四爷回来了,呼啦一下子来了一大帮子人!看起来好生吓人!” “住嘴!薛家本是爷的岳家,听说爷回来了,过来叙旧有何不对?”蒋佑荣一脚把他小厮踢倒在地。 闵四娘绣上最后一针踏雪寻梅图,折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又拿了针线一针一针的缝上,锦环瞧着她这样子心里面觉得奇怪,却不敢多问,只是默默的把桌上已经变温的茶换成热茶。 “听说锦凤又写信给你了?” “回奶奶的话,只是说些琐事。” “我让她办的事她办得如何了?” “她说快有眉目了,只是盼着奶奶真能把她救出火坑。”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锦凤这丫头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锦环抿了抿嘴不说话了,她原本心里对锦凤不满,只是看她如今的样子难免兔死狐悲。 “去看看为何六爷到现在还没回来。”闵四娘看了她一眼,晓得她的心思,锦环这人就是个烂好人,若是异地而处,锦凤会管她才是怪事。 锦环还没等出门,银玲就进来了,“六奶奶出大事了,薛家的人来了!说四奶奶死的蹊跷要找四爷评理,还要抢尸!” 闵四娘也佯装慌乱起来,“快!快给我更衣。”薛家的人果然是谋定而后动,竟然真的等到蒋佑荣回来再动手,要将戏演得轰轰烈烈。 闵四娘下轿之时,张月娘的轿子也到了,张月娘一身素衣头上只戴了一朵白绒花,眼神是三九寒冰一样的冷,看见闵四娘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接往灵堂里走。 闵四娘赶紧跟上去,一进灵堂就见一个黑壮的胖武官面沉似水的坐在正位之上,蒋至先坐在他的对面,东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哭个不停的妇人,那妇人虽已有些年纪却依旧眉目如画不同凡俗,蒋吕氏拉着那妇人的手不停地哭。 “亲家母啊,静安没了我也心疼啊!愁得头发都出来了,咱们俩个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就能这么疑我呢!” “不是我疑你,实是我那可怜的女儿死的蹊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我家二老爷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闺女,我家二老爷前年去世的时候最惦记的也是她,如今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是说什么都不信她是得了急病没的。” “亲家母啊,她已然没了半个月了,你何必如此的惊扰于她啊。” 薛二太太是个老实的,让蒋吕氏三言两语的说得没了主意,薛大人可不是妇道人家,他也是在官场上多年打滚的人物,见蒋家一个个面有难色,再加上旁人跟他说的那些事,心里面越发起疑了。 “亲家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那侄女没的时候你就说死状甚可怜不肯让我弟妹看,可我是行伍出身,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又是她的亲伯父,小时候她尿在我身上都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就看不得了?” 蒋至先心中暗骂蒋吕氏不会说话,薛家岂是轻易能打发的?不知道蒋吕氏怎么管的后宅,这姻亲一个个的都快变仇家了!“唉,她也是怕你们伤心,亲家你若是想看,待让贱内把亲家母迎到内堂喝茶,您再观看如何?” “不行!”蒋佑昌忽然说道,“不瞒薛大人说,因天气炎热冰替换不及,那尸身已然……”蒋佑昌摇了摇头,“大人您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还是不看为好啊。” 薛文炳瞟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这句话一出,蒋佑昌立刻住了嘴,薛文炳与他同朝为臣常来常往,怎会不识得他,薛文炳这话就是说他没大没小,不该说话乱插话。 蒋佑荣见这此情形立刻跪了下来,“伯父,薛氏她忽发急症而死,侄婿我千里回来奔丧,也未曾见她最后一面,只是我二哥既然说了尸身已然——”他说到这里已经是眼里满满的都是泪了,“您还是别看了吧,免得她在下面也不安心。” 薛文炳看了他一眼,“那好,我问你,我薛家陪嫁给我侄女的丫鬟、婆子、家人都哪里去了?我要治他们一个护主不严的罪过!却一个个的都不见了踪影!” 薛家给薛静安的陪嫁,身契都是在薛静安手里的,如今薛静安既然没了,薛家讨要家人也是情理之中,姑娘没了,陪嫁的人也不露面,难怪薛家起这么大的疑心,听见薛文炳这么一说,蒋佑荣也惊疑不定起来。 “什么?他们竟然……” “亲家,他们那些奴才要死要活的都让我弄到一个院子里看起来了,除了静安的贴身丫头九香投井殉了主,别的人都在,您要惩治他们也可,要让人伢子都领走也成,这都随您。”蒋吕氏说道,薛文炳见蒋吕氏说的这么坦然,也就知道这些人除了那个投井的九香,怕是旁人什么都不知道。 正在此时,张月娘忽然跪了下来,“我有话要说。” 薛文炳是认得张月娘的,见她这个时候出来了,不由得有些惊诧,“你这是……” “静安是被逼死的!” “什么!” “这是她留下的血书!”张月娘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双手捧着交给薛文炳—— 45、纸包火(二) 薛文炳刚刚接过血帕, 蒋佑昌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抬脚就要踢张月娘, “你这个婆娘疯了吗?” 蒋至先拍案而起,“大胆!”这满天下哪有大伯哥打弟媳妇的道理!他这边站了起来, 原本低头不吭声的蒋佑伍却走了过来,抬手给了张月娘一个耳光,“你在干什么?” “反了!反了!都要反了!”蒋吕氏站起来大喊道,闵四娘赶紧走了过去,扶住蒋吕氏。 “太太!” 蒋佑方一把抱住蒋佑伍,“五哥,你疯了不成?” “这婆娘这是要害我们一家!要害我们!害我们蒋家丢尽脸面!”蒋佑伍不停地喊道, 只有闵四娘知道他在喊什么, 他平日不语不言,竟是知道薛静安和张月娘的事的。 被这个情形秦玉珠吓得有些发傻的秦玉珠这个时候也回过神来了,赶紧的去扶张月娘,“五弟妹, 你这是怎么了?伤心过度发癔症了?四弟妹有遗书你为什么不同我们说啊。” 张月娘一把推开了她, “静安是被这个畜牲糟踏了!不堪其辱自寻短见的!”她手指指的分明就是蒋佑昌。 蒋佑荣一听此言,整个人都呆住了,愣怔怔地瞅着蒋佑昌。 这个时候屋里屋外的人全都傻住了,蒋吕氏使了个眼色,裴大贵家的一挥手,屋里屋外的上下仆役散了个干干净净,就连薛家的人也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家的主子, 不知是该留还是该走。 薛文炳握着那血书手微微的发抖,外面的吵闹竟像是没发生过一样,只见那血书上写着——月娘吾妻:当初你我为结永世之好,相约嫁入蒋家,没想到却入虎狼之穴,身处豺狼之家,战战兢兢苟活至今,没想有那恶毒小人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更有蒋佑昌禽兽不如欺我、辱我、害我无颜苟活于世,只盼来生来世我为男来卿为女做一对平常夫妻男耕女织平常度日,得岁月静好相伴一世安稳。 他看了一眼张月娘,站了起来,“出去。”他一挥手,薛家的人也都散得干干净净。 “这上面写的可都是真的?” “句句是真!” “那她死了,你怎么还不去死!”薛文炳说着,将随手所配的腰刀抽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被蒋佑方紧紧抱着的蒋佑伍大声地喊着,“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你说什么是真的!什么是真的!”蒋佑荣大声地吼道,蒋佑临使劲儿地拉住他,“二哥!二哥!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蒋佑昌满面都是青筋,“那个疯婆娘疯了!” 张月娘哈哈大笑,“疯了!我早就疯了!蒋家堂堂首辅之家,竟有你这般不顾天理伦常的畜牲!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蒋佑昌,你敢不敢跟我一同开棺验尸!” 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伸手捡起扔在自己面前的腰刀,“你不敢!”她又指着蒋至先,“你也不敢!蒋至先啊蒋至先,你舔为一国首辅,竟连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都不知情!吕春英!你敢不敢告诉你面前的亲家母,静安死时是什么样的?她一身红衣,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蒋吕氏听她这么说,又是连番的一阵喘粗气,闵四娘拍着她的背,“太太!太太您熄怒。” “这可都是真的!”蒋至先转头质问蒋吕氏。 “她疯了!她分明是疯了!” 而薛静安的母亲薛梁氏,早已经是软绵绵的倒在那里,连坐都坐不直了,只是抖成一团,“大伯……大伯……” 薛文炳将手中的帕子攥成一团,手紧握成拳,验尸不验尸都是奇耻大辱,可这遗书又怎能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他双目含恨地盯着蒋佑昌,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 “我那侄外孙呢?” 蒋至先左看一眼薛文炳右看一眼蒋佑昌,心里明白,张月娘说的都是真的,自己的儿子竟然真的是没人伦的畜牲,他只觉得本来只是隐隐闷痛的胸口剧痛无比,一直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薛文炳见他不说话,心中更是气极,“请蒋夫人将我那侄外孙带来,再将我那可怜的侄女的嫁妆交给我,让我一并带走。” 他这么称呼蒋吕氏,蒋薛两家就此连姻亲都不是了,恩断义绝。 “嫁妆你只管带走,我孙儿姓蒋不姓薛!”蒋吕氏此刻恨极了张月娘,若非是她怎会家丑外扬,蒋薛两家反目成仇? “蒋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薛文炳冷笑道,一双虎目扫过蒋至先,蒋至先脸上憋得铁青,却依旧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蒋大人怕也是听蒋夫人的吧?” “来人,扶着二太太,咱们走。”薛文炳一声召唤等在门口的薛家心腹家人,立刻进了屋,扶起已然抖成一滩泥一样的薛梁氏。 不验尸了,也不闹了,绝口不提公道,对薛静安所留的儿子和嫁妆也似是不想讨要了,薛家这是—— 他正这么说着,捡起腰刀的张月娘,忽然向着蒋佑昌的方向冲了过去,蒋佑昌正在惊疑不定六神无主之时,可站在他身旁的蒋佑临却早有防备,操起地上的椅子,直接砸向无头苍蝇似的张月娘。 张月娘本是闺中女流,凭着一股子气血持刀欲杀人,被人砸了这一下子,立刻委顿到了地上,“薛大人!薛大人!我死不足惜!你因何不替静安报仇!不替她报仇!” 她眼睛里满是血丝,看见的却是薛文炳眼里的厌弃,“我明白了,有我在她的仇报不了,薛大人,我只求他日能把我跟静安葬在一处,也好了了她的心愿。”张月娘说完就站了起来,对着薛静安的棺木猛冲过去,在一阵惊呼之中,血流满面转眼间就没了气息。 薛文炳又笑了,“贵府看来又多了一桩丧事,蒋大人,咱们山水有相逢,山不转水转,他日自有一番道理要讲!”他撂下这句话,带着被婆子搀着的薛梁室,头也不回地出了灵堂。 见到此情此景,蒋至先面色已然如酱染的一般,忽然张开嘴,喷出一腔的热血! 百合糕里面有一味药材名叫明前子(不要查了我杜撰的),寻常人食了本是温补之物,可若是常年服用多为“金银”所制的丹药(水银),便有聚毒之效,不出半年必得重症,若未得治必死。 此事被陈元年无意中得知,便从自家的百合糕中减了明前子,又几经删改方子,最后索性不吃了,这本是他未曾发迹之时的事,知道此事的不多,待蒋至先靠替圣上试药成为心腹之后,陈元年也曾几次为圣上试药,就更不碰百合糕了,只是默默将方子交给涤尘,也将方子陪嫁给了陈雨霖,本想留做最后杀招,却未曾想—— 闵四娘眼含热泪跪于佛前,蒋至先吐血昏厥生死不知,她的仇啊……竟然报了一半了! 蒋佑方见她如此虔诚也觉心酸,如今蒋家风雨飘摇,竟只剩他们夫妻和美成双,他弯腰扶了闵四娘,“快起来吧,还要到太太那里伺候呢。” 闵四娘擦了擦眼泪,“老爷如何了?” “大夫说只看能不能熬过今夜了。” “四哥和五哥呢?” “被太太命人给关起来了。”蒋至先一倒,蒋吕氏头一件事就是绑了蒋佑荣和蒋佑伍关了起来,第二件事才是让人进宫请御医。 “四嫂和五嫂呢?” “太太说明日一起发丧,火葬。”蒋佑方也不是傻的,蒋吕氏如此处置,张月娘所述之事,竟是真的—— 闵四娘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是冰凉冰凉的湿湿的带着水气,“蒋家如此,你我——” “把门一关,过一天算一天吧。”蒋佑方抬起头,眼中竟含着泪,“才不过两年光景,蒋家竟自杀自乱破败至此啊!” 闵四娘嘤地一声哭了,“这都是我进门之后的事,难不成我是……” “你别胡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蒋佑方捂了她的嘴,“是不是下人里有人嚼舌头了,谁若是敢这么说你只管告诉了我,我活活打死了他。” “你可别!”闵四娘拉住了他,“只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那就别乱想了,快给我换衣裳,我要再去老爷那里守着,你也快去太太那里吧,我看三嫂也是六神无主不似可靠之人。” “是。” 蒋吕氏用帕子盖了脸,一阵哭一阵笑,蒋至先口吐鲜血就算是醒了怕也是半废,蒋家自然是他们母子的天下,可薛家与蒋家反目成仇,虽不知为何薛家不敢以血书为证上金殿告御状,却不会轻轻饶过蒋家,此争必定是不死不休。 再有蒋佑昌羽翼未丰,蒋至先若倒了,蒋至先未见得能撑起蒋家——思及此她坐了起来,“来人,拿纸笔来。” 端着文房四宝进屋的竟是闵四娘,蒋吕氏瞧见她也是一愣,“怎么是你?” “三嫂守着前半夜,我守后半夜,如今已然是子时了。”闵四娘笑道,脸上的笑说不出的平和,却让蒋吕氏心中一惊,眨了眨眼睛,面前分明是瘦若西子的闵四娘,并非是那个早亡的陈雨霖。 “替我研墨吧。”蒋吕氏说道,闵四娘研完了墨,蒋吕氏却未曾提笔写字,“好了,你下去吧。” “是。”闵四娘福了一福,转身出了屋,就算是不看,闵四娘也知道蒋吕氏半夜写信是写给谁的,定是她那好姐妹庞贵妃,如今蒋至先生死不知,蒋吕氏想的是如何□□,让蒋佑昌代父行事,原本她以为蒋吕氏如何的难以应付,没想到一年又一年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早已经让蒋吕氏欲令智昏,刚愎自用了。 就算庞贵妃的枕头风厉害,今上想用蒋家弹压闹得厉害整天只骂人不做事的竹林党人,也要看蒋佑昌能不能成事! 想到这里,闵四娘忽然一惊,她这般剪蒋家羽翼,难不成是帮了蒋家? 蒋家几次联姻,不是与权贵就是与实权文官,蒋家儿子又多,蒋佑明精明强干,蒋佑昌杀伐绝断,蒋佑临治理地方有道,蒋佑荣能写一手锦绣文章,长此以往必被生性多疑的圣上忌晦,可蒋家如今子丧媳死,眼见败象,圣上心中之忌怕是已然消了大半。 她又一转念——蒋佑昌最似蒋吕氏,刚愎自用生性凉薄,只要暗中使些手段,再让他多替圣上效劳试丹药……可却不知他吃不吃百合糕…… 蒋吕氏啊蒋吕氏,只怕你机关算尽,到最后要算来算去算自己——替儿子铺就的锦绣升官路,却是一把一把的往自己儿子头上填土。 “来人。”闵四娘微微抬高了声音。 几个守夜的丫鬟赶紧应声,“六奶奶有何吩咐?” “几位爷守着老爷辛苦,你们传我的令,命厨房捅开火,替几位夜做宵夜,也不必多做许多,百合糕一碟、粟米粥一人一碗既可。” “是。” 46、黄梁梦难醒 蒋至先躺在病床之上, 恍忽间似是又回到了家乡的那三间茅草屋,母亲柔声哄着孙子多睡一会儿, 妻子端来一碗酒酿圆子,让他趁热吃了, 几十年的官场历练人世起伏,争名夺利竟像是一枕黄粱一般,如果他没有上京赶考,如果他没有金榜题名,如果在进京路上没有遇上吕家官船,如果他没有利令智昏,色迷心窍…… 一步错、步步错, 一枕黄粱今方觉, 回身退步醒来迟啊! 他在床上呻吟一声,趴在床边的蒋佑方立刻就醒了,“老爷!老爷!您醒了!”蒋至先一睁眼,看见的是自己的六儿子, 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他若是一觉睡醒回的是那间茅草屋该有多好。 “叫你二哥来。” “是。” 蒋佑昌之前也是守着蒋至先的,只是吃过了宵夜之后只觉得困倦不已,就先到外屋睡去了,蒋佑方叫他的时候,吓得他赶紧坐了起来,“是不是老爷……” “老爷醒了,叫你进去。”蒋佑方低着头说道, 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正眼瞧这个二哥了。 他们正这么说着,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蒋佑临也醒了过来,“老爷只叫了二哥?” “嗯,只叫了二哥。”蒋佑方说道,他坐到了蒋佑临的旁边,没有跟着蒋佑昌进去的意思,不管老爷跟二哥说的是什么,他现在都不想听。 蒋佑昌一进屋就看见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的父亲,仰面躺在床上,气息粗重再无往日的精神。 “父亲!”他叫了一声父亲,跪倒在了地上。 “你!你畜牲啊!”蒋至先捶了一下床,“咳!咳咳咳!” 蒋佑昌跪爬到父亲床边,站起来扶住父亲,“父亲!儿是被人害的啊!” “你说什么?这蒋家有谁能害你?” “儿是被诓骗到那屋子的,一进屋就觉得味儿不对,刚想出屋她就进来了,儿被药熏得迷迷瞪瞪的,药性散去了这才看清楚是她,儿也是悔不当初啊!父亲啊父亲,如果她不是与人相约通奸,又怎么会孤身一人现身在桃花坞?连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她若是带着人,儿就算是被药性所迷,那些人护着她跑还是能跑的……” 蒋至先听到此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当初蒋佑明就是被人陷害,如今蒋佑昌又是被人所害——“那味儿是什么味儿?” “甜腻腻的……儿后来去查了那香灰,灰是粉的……似是鱼水香。” “唉!”蒋至先又是一声长叹,“是谁诓你过去的?这次你要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是——”邵姨娘虽非蒋佑明的正妻,却也是有名份的偏房,他占邵姨娘便宜也不是什么地道的事儿,“是廊下的小子长兴家的媳妇。” “你啊你!早晚要被好色二字害了性命!”蒋至先说了这半天的话,只觉得上喘的厉害,可有一句要紧的话又不能不说,喘了半天他指着茶桌上的水,蒋佑昌赶紧的端了过来,服待着他喝下,喝完水蒋至先闭目养了会儿神,“你后来有没有问过那个媳妇子,到底有没人约过你?” “她一口咬定说没有,无论孩儿怎么逼问都说不是她,逼急了就要死要活的,问到底是怎么了,儿子不敢把实情跟她说了,也就——” “不管她知不知情,你现在就把她连着她男人拘了,严刑拷问,不管问出什么结果,这两人都不要留了。” “是。” “咱家如今落到如此地步,必定是有仇人想要治蒋家于死地,煽风点火内神通外鬼,只是这外鬼易防内神难捉,你母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不知这内里关节,你回去就请你媳妇出山,司马静本是个妾,她能有什么作为?” “这……” “你还不明白吗?你媳妇儿也是被冤的!咳咳咳咳!”蒋至先又咳了半天,蒋佑昌赶紧再喂他喝水,“朝中之事更是如此,别看如今人人都是蒋党,若是蒋家不在了,想要蒋家死的人也是这帮人,咱们蒋家能有今天,靠的只有忠字,只忠圣上一人,只听他一人号令。” “那瓦刺国……”蒋佑昌还记得当年差点儿让蒋家翻船的谋反大罪。 “那是圣上的授意!他怕前方打仗不利,让我暗中与瓦刺国议和,既然仗打赢了,那些不过是一纸空文,谁想落到陈元年那个匹夫手中,他若是将那些信呈给圣上,圣上就算心里明知道咱们家冤枉,怕也会要让咱们家替君分忧,幸好我棋高一招,占得了先机,你以为气极败坏要让陈家满门抄斩的又是谁?” “圣上——” “当初蒋薛两家联姻圣上已然不高兴了,陈家一倒蒋家一家独大,是防备咱们家的就是圣上!若非有三皇子之事,圣上能用得着蒋家,蒋家早已经万劫不复,如今那所谓外鬼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若是圣上的心腹所为——” “咱们家就任人宰割?” “如今我重病,圣上身边那些道士、太监都难堪大用,还需咱们看着那些文官,他明日怕是要让你高升了。” “这——” “可那薛家受此奇耻大辱,必定不会放过蒋家,你记住,你要比我更忠十倍,一心一意侍奉圣上……如今蒋家至此,圣上对蒋家无有什么猜忌,只会护着蒋家,若是有人告蒋家,你只管对圣上哭诉委屈就是了,人家打你左脸,你要拿右脸去让人打,打完了肿着脸也要对圣上笑。”蒋至先说着这些,心里面却暗道可惜,若是蒋佑明在此,怕是看得要比他还透,对圣上的脾气摸得比他还准,可这蒋佑昌却要让他拖着病躯跟他讲,蒋佑昌活活的像了蒋吕氏,是个大事糊涂小事精明的人,偏偏刚愎自用不听人劝。 “是。”蒋佑昌低头说道。 “你不光嘴上要说是,你也不小了,也该顶门立户了,都怪我,以为你是次子把你交给了你母亲管教……唉……”蒋至先说到这里,也不说了,蒋家如今风雨飘摇,他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吕春英啊吕春英!你为一己之私实在是害我蒋家好苦啊! 两父子正在叙话,外面蒋佑方咳了一声,“老爷,太太来了。” “太太身子也不好,这深更半夜的,不好让她操劳,让太太回去歇着吧。”蒋至先说着翻了个身,脸面向墙,连看都懒得看蒋吕氏一眼。 蒋吕氏被晾在门外,看着低头不语的儿子们和装没听见的媳妇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难受,“既是老爷歇下了,那我天亮之后再来,你们几个要小心伺候。” “是。” 蒋吕氏说完,转身就走,秦玉珠和闵四娘两个媳妇,一路小跑才能追上她。 蒋佑昌离了蒋至先的居所,一个人往回走,心里面琢磨着蒋至先说的话,事情刚一出来,他又是羞又是恨,只顾遮掩此事,再加上司马静病的诡异,分了心神,竟未想到其中蹊跷,如今一想,越想越觉得邵姨娘可疑,脚步一转就往大房的故居而去,到了门口想到涤尘说的冤魂盘据,此时天刚蒙蒙亮,雾霭沉沉,飘飘渺渺,蒋佑昌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了一层,只觉得从里到外的冷。 他咬了咬牙,他也不是没见过血手上没有人命的,怕这些做甚?抬手就要敲门,还未曾到门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出来的正是邵姨娘,邵姨娘一身白衣黑发披散,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他,似是看见他了,又似没看见。 “你发什么癔症——” 邵姨娘僵直的转了身,“你来做甚?”那声音粗厚,浑然不似邵姨娘平日的声音。 “你——” “你来做甚?” “我——”蒋佑昌倒退了两步。 “我的头呢?你看见我的头了吗?” 蒋佑昌退得更远了,“你是大哥?” “我的头呢?我的头呢?” 蒋佑昌越退越远,“邵姨娘”却追了过来,手臂直直的向前抓着什么,“我的头呢?” “啊啊啊!!!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我娘做的!不是我!”蒋佑昌吼道,忽然脚下被树根之类的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 邵姨娘还在继续喊着“我的头呢?我的头呢?” 蒋佑昌头都不敢回,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飞也似地跑了。 邵姨娘在他走后站定了,放下了胳膊,冷笑了一声,转身就往回去,生平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蒋佑昌,你亏心事做太多了。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看见蒋佑明的两个女儿蒋琦、蒋瑶站在门边直愣愣地瞅着她。 “我……” “照顾好两个孩子,我不寻你麻烦。”蒋琦忽然张口说道,一张嘴老气横秋,浑不似平常。 邵姨娘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一直到两个女孩互视一眼,哈哈大笑,牵着手跑回内宅,邵姨娘这才瘫软如泥地委顿于地上。 蒋家啊,看着密不透风,实际是草科子里都藏着一只耳朵,墙缝里都藏着一只眼睛的所在,邵姨娘被大爷鬼上了身,口口声声说要找头,吓跑了蒋二爷,蒋二爷嘴里说什么是我娘害的你,像是长了翅膀似的越飞越远,先是在下仆中传,传来传去的自然就传到了主子们的耳朵里。 闵四娘白了一眼鹦鹉学舌的金玲,“住嘴,以后这种没影儿的话不要乱传!这是被我听见了,若是被太太听见了瞧不活活的打死了你。” 金玲双手捂了嘴,再不敢说了。 正这个时候蒋佑方从门外进来了,脸煞白煞白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了,“你们这些听风就是雨的小蹄子还不快给我滚了!”闵四娘一改平日的斯文样子,指着门外斥道,一屋子的丫鬟赶紧的都出去了。 蒋佑方叹了口气,坐到闵四娘旁边,“你也不必为这些小丫头生气。” “六爷——” “大哥不是太太生的,我知道,可若说是太太害了大哥一家,我是不信的,许是二哥吓糊涂了吧。”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蒋佑方现在是难得糊涂。 “正是,太太最是慈爱不过,大哥大嫂没了,太太也觉得天塌下来了似的。”闵四娘说完,蒋佑方却没接她的话茬,就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过了约么有一柱香的工夫,“咱们走吧。” “走去哪儿?” “天涯海角走到哪儿算哪儿。” “那也得等老爷的病好了才能走,父母在不远游。” “我知道。”蒋佑方咕咚一声倒在床上,拉了被子把自己从头倒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蒋至先病重的消息是蒋佑昌在朝上说的,他跪倒在地替父乞休,“臣父言道如今他身患重疾怕是再难侍奉英主,圣上对他有知遇之情再造之恩,怎料未曾报皇恩之万一,却染重疾,特上表告病……求圣上准我父告老还乡……” 满朝文武一片寂静,一直间落针可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天昭帝:“唉,至先也是为国操劳才病的,传朕的旨意命太医院掌院亲自到蒋府为他瞧病,若需珍惜药厂只管从内库中取用,不必来回朕,这告老之事也休要提起。” “圣上皇恩浩荡,体恤臣子,如再生父母……”蒋佑昌说到这里哽咽的语不成句,只好磕了个响头,“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群臣也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臣有本要奏。”说话的正是秦玉珠的父亲——秦长诚。 “秦爱卿有何话说?” “如今蒋大人微染小恙,怕一时不能临朝处事更不能在内阁议事,臣以为自古以来子代父职乃时常理——”他此言一出,竹林党一拨人,已然鼓噪起来。 还未等他们说话,天昭帝就抢先点了头,“嗯,爱卿所言极是,子代父职本是常理,蒋佑昌啊,你可莫要辜负了朕与你父——” “谢主隆恩!”蒋佑昌跪地磕头。 他这边一行完礼,天昭帝就按了按额头,“唉呀呀,朕的头痛——退朝,退朝……”他根本不给太子和文官们说话的机会,站起身来直接便走,有几人想要追过去谏言,被竹林党之首严大人用眼神制止住了。 太子可是不管那许多,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首辅病了,让首辅的儿子代行首辅之职——真的是闻所未闻的荒谬之事!他三步并做两步往前追,却被三皇子拦住了,“太子哥哥,您要做什么?” 太子看着弟弟,双拳紧握,心中默念一个忍字,“孤要去侍奉父皇。” “父皇不想见您,您还是回您的东宫吧。” 47、咸鱼翻生 天气渐渐转凉, 蒋府却似是比外面还要再冷几分,到了晚上常见几个下仆缩在一处烤火, 冻得哆哆嗦嗦不敢巡夜。 远远的随着夜风传来一阵阵铜铃响动的声音和听不清楚内容的吟唱让彻骨的寒冷更加深入骨髓。 蒋佑昌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屋里点了几个火盆他还是哆哆嗦嗦的觉得冷, 屋外的道士拿着桃木剑挥来摆去的,舞了老半天才停下来。 “蒋二爷,这恶鬼实是厉害,贫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是让他不敢入室内罢了。”那道士在屋外说道。 “可我为什么还是冷。”蒋佑昌又拢了拢被子,“你们这帮蠢材,再给爷拿一条被子来。” “这——”道士进了屋, 在屋里转了一圈……“二爷久被邪物所侵, 只要吃了贫道师祖密制的金刚丸便可无事,只是这药……” “不必如此转弯抹角的,你若是要银子,爷给便是了。” “慢着!”门帘子一挑, 从外面进来了一个穿着一身月白衣裳, 头上梳得整整齐齐只戴了只纯银凤头钗的女子,蒋佑昌一愣,这才认出进来的是往日花团锦簇富贵逼人的朱么娘。 “你来做甚?” “老爷亲自派人到我的庵堂,让我出来管一管你。”朱么娘扫了蒋佑昌一眼,又看了一眼那个道士,只见那道士五十岁出头的样子,灰发童颜一身织锦的道袍, 看起来仙风道骨颇有神通。 “请问这位仙长是哪家道观的?姓甚名谁?” “贫道出家在纯阳宫,道号灵虚。”那道士一舞拂尘,做了个揖,纯阳宫与通天观不同,纯阳宫一向不入世,在山中清修,虽说常听说纯阳宫的道人降妖除魔,却没谁真见过,如此被传得越发神乎其神,天昭帝也曾派人寻访过纯阳宫,却只得了纯阳宫一封信,信上说得明白,纯阳宫只修自身不涉红尘,原本这信写得十分无礼,有人当场就说要发兵纯阳宫,天昭帝却哈哈大笑,说道门中人也是人各有志,若以君臣论自是纯阳宫无礼,若以道友论纯阳宫不算无礼,他一心向道,自是乐意以道友论,从此以后再没找过纯阳宫。 也因此纯阳宫被传得神乎奇神,蒋佑昌能把纯阳宫的人找来,本事果然不小。 “请道长将拿药丸拿来与我瞧瞧。” 道士看了一眼蒋佑昌,见蒋佑昌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个蜡丸,朱么娘没有亲自去接,喜嬷嬷接了药丸递给朱么娘,朱么娘一看见那药丸就笑了。 “你拿这药丸糊弄旁人倒是可的,可纯阳宫的药丸我见过,不是这样的。”朱么娘笑道,“当年那纯阳宫随信送来一匣子药,圣上不缺药丸子,都赏给宗室了,我外祖母也得了几颗药丸子,纯阳宫的药丸子蜡封上都有印记,至于什么样就不能与你分说了,免得你再出去骗人,来人把他给我叉了出去。” 灵虚被她说得一时语塞,他也知道蒋家难惹,本以为仗着自己的微末本事能诓点银子,却没想到被当场揭穿,也不敢争辩,任由下人将他叉出屋外。 蒋佑昌见她说得有理有据,双目清亮有神,心中暗叹父亲比自己会看人,朱么娘大家闺秀见识气度非是司马静那样的小家碧玉能比的,脸色稍缓不似平常般见到朱么娘就是横眉立目,没个好脸色。 喜嬷嬷暗中咳了咳,朱么娘想到出来之前喜嬷嬷的叮嘱,只得压着性子往床边走去,摸了摸蒋佑昌的额头,“二爷这是操劳过度得了风寒,要找大夫正经的开药方啊,千万不可信那些术士,耽搁了自己的身子。” “可——” “二爷,妾身在家时听祖母说过,就算是有妖魔鬼怪,也是趁着人病心神虚耗才能趁虚而入,二爷也是见过些大场面的,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了呢?” 蒋佑昌如今正是色厉内茬六神无主之时,听朱么娘这么说,往日的豪气立刻上涌,是啊,当年“陈雨霖”那个短命鬼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都没怕过,那几个死鬼他有什么可怕的? “这内里的病得先治,固本培元,这外面的病也要治,我外祖母家里就养着一位十分有神通的道姑,明日一大早我就让她过来。” 蒋佑昌不知不觉的信了朱么娘的话,这人啊,有的时候就如同一道菜,日日吃难免腻歪,也如一朵花,天天看定要生厌,这日子久了不见,倒想起了对方的好处来了。 蒋佑昌此时就觉得朱么娘自有可爱之处,又联想起父亲说的,朱么娘怕也是为人所害,心里面倒生出了几分的同病相怜来了。 “还是二奶奶知我。”他说着握了朱么娘的手。 “唉,你我本是夫妻一体,侍奉你也是我的本份,只要你不怪我将媛儿……”朱么娘暗中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眼圈立刻泛了红,“媛儿也是我的心头肉,可惜却……” “唉……”蒋佑昌早忘了蒋媛长什么样子了,见朱么娘这样,也觉得自己当初怒火攻心,未曾想过许多,如今想想公主所言甚是,奶娘本是乡下妇人,如何会写遗书说是二奶奶逼她?“委屈你了。” “妾身不委屈。”朱么娘咬了咬牙,将头靠在蒋佑昌的肩头,“有二爷的这句话,妾身一点都不委屈。”司马静,你害苦了我——我定要你双倍报偿! 闵四娘和秦玉珠看见朱么娘进屋时,俱是一愣,又都笑了,“二嫂子好。”两人都施了个半礼。 “弟妹们好。”朱么娘也似平常一般福了一福,“太太可是起了?” “太太半夜醒了睡不着,吃了安神养心丸,怕是要多睡会儿才能醒呢。”秦玉珠说道,伸手想要去拉朱么娘的手,又想起府里的耳语,赶紧的把手收回来了。 “二嫂养了这许久的病,倒比原先精神了些,脸色也好看了许多。”闵四娘说道,朱么娘这回是因祸得福咸鱼翻身了,司马静怕是—— 她们正小声说着话,屋里头传来一阵轻咳,是蒋吕氏醒了,守在门口的丫鬟赶紧打帘子,朱么娘领头三个人进了屋。 蒋吕氏睡着睡着只觉得喉咙痒得不行,咳了半天咳出一口浓啖来,接了媳妇端上来的温茶水喝了,这才觉得好些了,一抬眼看见给自己端茶的是朱么娘。 思想起蒋佑昌对自己说的那些蒋至先说的话,倒也没对朱么娘说些个别的,如今蒋佑昌正是紧关结要的时候,后院确实不能乱。 秦玉珠和闵四娘服侍着蒋吕氏穿了衣裳,起了床,梳头的婆子过来给蒋吕氏梳头,三个媳妇围着陪她说话,说的多数也是些喜庆的事儿。 “太太您还记得我屋里的那个丫鬟叫锦凤吗?去年被六爷送给常爷做妾。” “嗯。”蒋吕氏点了点头。 “她倒是个能带福的,原本常爷的媳妇无子,她去了没三个月常大奶奶就怀上了,如今啊儿子已经满月了,听说啊常爷也开始学着做生意了,虽不能大富大贵,倒也够一家的嚼用,我跟六爷说啊,早知道锦凤这么能带福气,我说什么也不能把她给了常爷。” 蒋吕氏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透出冷光来,那个姓常的杂种也想翻身?当初他小小年纪书却读者极好,常得蒋至先的夸奖,幸亏她计高一筹,让生性贪玩胸无大志的蒋佑方带着他玩,到底把他勾引坏了,蒋佑方是蒋家的少爷,自有人替他铺就青云之路,常安宁家道中落却跟着养成了一身的毛病,文不成武不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慢慢的成了废人,要靠到蒋家打秋风过活,如今竟然能赚一家的嚼谷…… 常苗氏啊常苗氏,你当初借着与我颇有些交情与蒋家常来常往,替你夫君讨要前程,我错当你是姐妹,却没想到你竟然勾引我的夫君……我岂能让你生的杂种好过? “唉,商贾本是贱业,安宁那孩子不错,聪明、孝顺,就是之前性子毛燥不立事,如今到底是长大了,可也不能操持贱业,他们常家到底是有根底的人家……” “太太您的意思是——” “是咱们家事多,我疏忽了,六奶奶啊,你回去跟佑方说,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把常安宁安排到户部做个笔贴士。” “是。”蒋佑方丁忧之前也不过是个笔贴士,年俸五两二分七,禄米二斗,在这京里啊,养自己都不够,何况是养一家人家?多半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为了儿子的前程才让儿子补个缺,一点一点的往上爬,常安宁去做笔帖士,真的是除了面子上好看些,里子里要亏死。 闵四娘心里头像明镜似的,看见裴大贵家的眼里暗藏的不赞同,倒有些奇怪,这裴大贵家的不是蒋吕氏的心腹吗?难道这主仆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天将近午,朱么娘命人在院子正中间摆了香案,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又命人把从院门到香案前的地上都铺了黄表纸,拿湖石压好,到了午时,那道姑依时而到,只见那道姑五十余岁的模样,头发却是一根白头发头发都没有,身穿皂色道袍,腰扎五彩丝缀,手拿龙泉宝剑,一路之上步履轻盈,飘飘欲仙。 仔细看来,原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小道姑在她每走一步之前,将一张黄表纸扔在地上,一路之上不沾半点尘世泥灰。 “龙道婆一向可好。”朱么娘远远的福了一福。 那龙道婆似是没看见一般,径自踩着铺好的黄表纸,走到了香案之前。 拿出几张符纸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烧了,盘腿坐在莆团之上,默念经文。 蒋佑昌刚想说话,被朱么娘阻了,手指轻点朱唇,示意不要张口,整个院子里除了龙道婆的声音再无其他。 过了约么一柱香的时辰,龙道婆站了起来,手指北方——“孽障!还不现身!” 忽然远远的传来一声惨叫,吓得整个院子里的人胆战心惊,远远的只看见披头散发的司马静,抱着一个枕头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不停地叫着她的柳枝。 “你们在干什么?是不是要害我孩儿?”司马静远远地站在那里,伸手指着龙道婆。 龙道婆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这位奶奶,您怀里的是什么?” “当然是我孩儿。”司马静往后退了退,“还差三天我的孩儿就能投胎转世,再当我的女儿了,你要对她做什么?” “你可知她心中有怨要吸干父母的精血?” “不知,她不是那样的。” “你倒也受过一番高人的指点,只是那高人不知你心中有鬼,那孩儿心中怨根深重,就算是投胎也是讨债之鬼——” “不是!不是那样的!”司马静不停地摇头,“二爷!二爷!她是您女儿啊!”司马静举高了枕头,那枕头露出一个破口,露出里面已经化成白骨的婴尸,看得蒋佑昌头皮发麻,不停地向后退。 “你这女人魔障了吗?” “这真的是咱们女儿啊!你看她的眉毛眼睛,长得多像二爷啊!”司马静还要往前送,龙道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伸手就去抢夺那婴尸。 “姨奶奶还是把她交给我吧!” 司马静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蛮力,把龙道婆推了个跟头,“你叫谁姨奶奶,我明明是蒋家二奶奶!”司马静抬高了下巴说道,她这个时候才真正看清楚朱么娘,“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出家当了姑子了吗?” 蒋佑昌瞅着她面色如土披头散发,哪还有原来的娴静美人儿的影子,再对比清水如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朱么娘,更觉得朱么娘可爱,见她对朱么娘如此无礼更是心中不满,“你这疯婆子,朱氏是我明媒正娶的二奶奶,不在此处又该在何处?还不快给二奶奶磕头认错!” “二奶奶?我才是二奶奶!”司马静似颠似狂地说道,她搂着装了婴尸的枕头不停地摇晃着,“乖啊,乖,不怕不怕,娘亲带你去见你爹,还有你外祖父,你外祖父啊,有一本《新唐书》里面的故事可好看了——” 司马静一提新唐书,蒋佑昌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当即站了起来,“司马静,你好好说,是不是岳父大人送了《新唐书》给你看?” “正是。”司马静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二爷你要看吗?” “也是他叫你学那武则天——杀女陷害王皇后??” “不是——不是——是我凑巧看到了。”司马静愣了愣,不停地摇头,“我的孩儿是被——”她指着朱么娘,“是被她害的!” 蒋佑昌一抬眼,看见原本追着司马静过来的柳枝,趁着人不注意一点一点的往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院门了,立刻指了柳技,“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我拿下!” 朱么娘再傻,她避居佛堂左思右想也慢慢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世人都被司马静的哀哭所骗,怎会想到母杀女这样没有人伦的惨事? 朱么娘倒是想到了,可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反倒会被司马静咬一口,幸而她进了佛堂,她的心腹下人还在,司马静渐入魔障的事她也知情,再加上蒋佑昌病了,蒋至先命她出去主事,她见时机到了,自然就顺势而出,略施小计请龙道婆进蒋府。 如今嘛——朱么娘与龙道婆互视一眼,哼哼,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果然这司马静心中的鬼,一诈就诈出来了,她们原本以为让朱么娘的心腹丫头在司马静的院子里大声惨叫,将人引到司马静的院子里,对司马静逼问一番,必能问出实情, 谁知司马静竟然将婴尸藏在枕头中,这逼问竟然也省了,蒋佑昌一个人就把该问的都问了——司马静也把该说的都说了,两人志得意满,却在想到同一件事,面色一沉——是谁让司马静把婴尸藏在枕中的?此人是敌是友? 没过一柱香的工夫闵四娘就知道司马静疯了,被蒋佑昌一顿毒打之后捆着扔进青油车里送回司马家的事了,不由得暗笑,涤尘玩起这些神神鬼鬼的计谋确实有一套,蒋媛下葬之时尸身上已经被他弄了手脚,尸身腐烂之后毒入骨髓,先哄得司马静托自己的母亲“超渡蒋媛”,司马夫人整日与毒尸在一处,自然没过半个月就病了,满嘴的胡话。 司马静对怨灵之事更是深信不疑,让嫂子将婴尸偷带进府,亲自“超渡”,年长日久,加上她本来就心智受损,自然就越来越疯,由假疯成了真疯—— 司马家原本是蒋至先的心腹,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失宠,蒋佑昌又是个含呲必报的,被司马家耍成这样——司马成就算是诸葛孔明重生,怕也难保一家周全—— 除非—— 她所猜没错的话,司马静前脚到家,后脚司马成就要携全家出逃了。 她刚要拿纸笔写信,又把笔放下了,涤尘那样的七窍玲珑心肝,怕是早有后招了,她何必多此一举呢。 银玲一见此情形就笑了,“上人还与我打赌呢,我说六奶奶会写信,上人说不会写,如此看来真是我输了。”银玲向来耳聪目明,她这般你啊我啊的称呼,别说这屋里,就算是二十米之内,也不会有旁人。 “涤尘最是诡诈,你不该与他赌的。”闵四娘笑了,“他的这些把戏,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上人说了,这世上虽有鬼,可世人心里有鬼的时候更多,道士总要吃饭,要赚银子,道士出师前,祖师爷教得最后一样压箱底的本事就是一个诈字,看你会不会演,会不会诈了,真鬼没有,假鬼却是好造的,只是各门各派法门不同,各有各的妙处,从不轻易示人。” “这就是各行有各行的门道了,如此说来,龙道婆也是个有门道的。” “可不是,益阳公主也不是个傻的,能让她养着的自然是有门道的。” 闵四娘点了点头,这皇家宗室,说起来有得意的有失意的,可能活到如今的,哪个没有几样保命的本事?蒋佑昌太过刚愎自用了,小看了益阳公主,也小看了朱家啊。 朱么娘啊朱么娘,你既然有本事咸鱼翻生,我就少不得要用你一用了。 48、保命蛇 要说这京里大宅门的下人, 个个都修练得一双势力眼睛,人人都知道蒋家如今掌权理事的是二奶奶朱么娘, 当面对着朱么娘的时候脸上身上都带着打心眼里透出来的十二分的尊重,暗地里也是议论着司马静痴人说梦。 “我瞧着那小骚蹄子不似什么好人, 没想到长得娇滴滴的,人却心狠手辣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害。”内厨房的厨娘刘婆子一边坐在一上摘菜一边说道。 “唉,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啊,一开始来的时候还好,让厨房里加菜还知道多给赏钱,有了身孕就摆上谱了, 正经的奶奶都没她那么多的事儿, 生出来个丫头片子挂不住脸了呗。”坐在她对面跟她一起摘菜的许婆子说道,“这倒让我想起个事儿来。” “什么事儿?”刘婆子向前倾身,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昨个儿半夜起夜,就思虑着有什么不对劲儿, 细一想这都到了什么时候了, 秋虫一声儿叫的都没有,往年这个时候可都要吵得人睡不着觉——” 刘婆子抽了一口气,“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 最近这蒋家实是怪事频频,如今连个秋虫都不叫了,两个婆子互视一眼,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都什么时辰了,还有心思唠嗑?耽搁了主子们午饭, 当心挨板子!”厨房的管事张婆子瞪了她们一眼,见她们俩个缩缩脖子不说话了,一扭身往处外走,一边走一边拿钥匙开柜,明天晚上要用的干货这个时候就要发了,张婆子开了柜,忽然尖叫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她本来就长得胖大,这一摔像是上百斤的面袋子倒地一样,声音大得很,厨房的人都放下手上的事,往这边而来。 一看那柜子,也都吓得不清,只见柜子里空空荡荡,只余下一只懒洋洋得打盹的蛇——那蛇也不畏人,见这么多人围过来,竟然慢悠悠地从柜子里爬了出来,又慢悠悠地“游”走了—— 朱么娘把手里的帐本子一摔,这帐乱得都没法子看了,薛静安在的时候还好,虽有亏空帐面上看着还行,薛静安没了,这帐就是一团的乱麻,她心里明镜似的是谁把帐搞成这样的,六奶奶闵四娘和六爷一样,是个吃凉不管酸的,没心思去贪,秦玉珠又是个揽权的,闵四娘是个精的,八成是看见了苗头就不管帐了,至于张月娘,她的心思就没在管家上。 总算是蒋吕氏没把大帐交出来,只是按月依例拨银子给众奶奶们使,遇上大事再按例多拨些,便是这样,秦玉珠至少也贪了几千两的银子。 秦玉珠多精啊,这个家说破大天去也成不了她的,三爷跟她又离心离德的,拿到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她也没想到她能翻身—— 想想秦玉珠对她不错,她退居佛堂也就是秦玉珠惦记着她,时不时的送些鲜果、时蔬之类,否则她这日子更难过。 可蒋吕氏不好唬弄,如今她重新掌家,几千两的亏空难道要让她自己补?秦玉珠送的那些个东西,撑死了也就值几十两的银子—— 不成,这亏空她不能担着,秦玉珠多少也要吐出来个千把两,至少能把帐抹平了,别的亏空才慢慢的拆东墙补西墙的补。 她正这么想着呢,厨房的管事婆子张婆子,慌慌张张的来了,朱么娘见她衣裳上都是灰,就知道厨房怕是出事了。 “这么毛毛燥燥的可是有什么事?” “二奶奶,您快去看看吧,出大事了!几百两的干货都没了,老婆子我可是不能活了!” 朱么娘与喜嬷嬷对视了一眼,赶紧起身往内厨房走,到了内厨房的外边,只见厨房的婆子并粗使的丫头们,全都站在外面,交头接耳的小声说着话,见朱么娘来了,赶紧的都跪下了。 朱么娘看都懒得看这些人一眼,提了裙子往内厨房里面走,到了里间装贵重食材的耳房,第一眼就看见了敞开的柜子,那柜子是生铁铸成,每一格都留着五星连珠的通气孔,原本这一格一格的装的都是用油皮纸包好干货,如今空空如也连干货的渣子都不见。 “来人,把张婆子给我拿下!”朱么娘一挥手,张婆子立刻被几个大力的婆子按住了。 “二奶奶!二奶奶!奴婢冤枉啊!” “冤不冤枉这事儿不止你说不算,我也做不得主,只能让你随我去太太那里走一趟了!”厨房的张婆子本来就是蒋吕氏的心腹,平日里少奶奶们见了她都要敬上三分,更不用说管这厨房里的事了,如今这事儿朱么娘不可能替她瞒着。 “二奶奶!二奶奶!奴婢有下情回禀啊。” “你有什么下情?这装干货的柜子只有你有钥匙,不是你监守自盗,难道是旁人害你?”朱么娘是什么人,进屋第一眼就见那柜子上的锁和锁扣都是好的,锁扣边缘也是一丁点的伤都没有,这柜子的锁是八宝连心锁,没有钥匙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开得开,更不用说这厨房里白天夜里都有人了。 “不,不是!”张婆子抹了一把眼泪,“奴婢素来谨慎,昨个儿晚上临睡前还点了一遍柜子里的干货,可是今天上午这干货就不见了,奴婢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黄灿灿的蛇,那蛇充着奴婢笑了一下就走了——” “住嘴!丢了东西就往鬼神上编排,再乱说当心我撒了你的嘴。” “奴婢没乱说!不光奴婢看见了,这一屋子里的人全看见了!” 朱么娘拿眼睛一扫这些个婆子,刘婆子向前走了一步,“回二奶奶,奴婢们确实看见了一条蛇,不过不是黄的,是绿的——” “奴婢看见的是黑的——” “奴婢看见的是茄皮色的——” 朱么娘立时就怒了,“到底有几条蛇?你们这帮人编谎都不会!”朱么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这帮人怕不是在撒谎,若是撒谎,她们在一起也是多少年的交情,怎么连蛇的颜色都没串好供? 蒋家光怪陆离的事太多了,真由不得人——不猜疑。 “来人,把这几个说话的婆子,连着张婆子一起绑了,送到太太那里去。”朱么娘现在是学乖了,为人就怕强出头,她一个做人媳妇的,做什么主,挡什么横啊,太太在呢——天塌下来太太顶着。 朱么娘押着这些人往正院去的时候,蒋吕氏正带着裴大贵家的、秦玉珠、闵四娘打叶子牌,蒋吕氏今天手气不错,跟前小山似的散碎银子。 “太太,您可不能赢了,您再赢媳妇就要当首饰了。”闵四娘哀声道。 “先别叫苦,你手里的牌出是不出?” 闵四娘拿手拨拉了一下桌面上的牌,又看了眼蒋吕氏亮出来的顺子,把手里的牌塞了回去,挑了张五万扔了出去。 蒋吕氏一看见这五万立刻就笑了,“我等的就是五万。”她把手里的牌一亮,果然是夹胡五万。 “咦——这五万只剩一张了……” “我胡的就是这个只剩一张。”蒋吕氏笑道,“拿银子吧。” 闵四娘装模做样地嘟了嘟嘴,拿了银子给蒋吕氏,一屋子的人都被闵四娘的样子逗笑了,正这个时候,朱么娘领着人进来了。 秦玉珠和闵四娘赶紧的起身,裴大贵家的也立刻站到蒋吕氏身后。 “给太太请安。”朱么娘匆匆行了个福礼。 “这么冷的天,你还一脑门子的汗,可是二爷又病了?” “二爷的病已然好了,是内厨房出事了。” “内厨房的张婆子是个谨小慎微的,能出什么事啊?”蒋吕氏喝了一口茶,司马静是她力主纳进门的,做下那么多打脸的事,蒋吕氏的面子自然挂不住,瞧着朱么娘怎么瞧怎么不自在,可也知道如今只能哄着朱么娘。 朱么娘加加减减的把干货都丢了的事说了,“这起子小人,丢了东西倒往怪力乱神上攀污,一个个的撒谎都说不圆,一条蛇说出四五个颜色来——” “你是说蛇?”蒋吕氏坐了起来,她就是属蛇的,因此蒋家从不吃蛇更从不打蛇,花园子里若是有草蛇出没,多半是抓了拿到郊外去放生。 “是啊。” 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干货的帐从我的私房补,如今天也不早了,你把那帮人都放了让她们回去预备午膳吧,许是家蛇大人饿了,吃干货进补呢。” “是。”朱么娘看了蒋吕氏一眼,福了一福身,没说什么就走了,心里面却记下了这事儿。 她走了蒋吕氏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我身子乏了,你们也都走吧。”秦玉珠和闵四娘告了退,屋里只余蒋吕氏和裴大贵家的。 裴大贵家的一见人都走了,立刻跪了下来,“太太——” “蠢货!你怎么让它从密室跑出来了!你不知道它是我的命根子吗?” “奴婢这就去找。” “找什么,它那么有灵性,吃饱了怕是回窝了!真的是人不如蛇!” 裴大贵家的鼻尖直冒冷汗,这蛇的来历旁人不知,她是知道的,蒋吕氏幼时身子弱,遇上了个游方的道士,说是蒋吕氏三魂七魄少了一魄,需得用替身镇着,当时的吕大人也是个懂些道法的,天昭帝懂的那些,多半是从他那里学的,知道那道士说的有些谱,就花了大价钱从道士手里买了一只与蒋吕氏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蛇”,道士有言在先,蛇在人在,蛇亡人故,从些以后蒋吕氏果然病好,吕大人也官运亨通,蒋吕氏带着蛇嫁入蒋家,这才有了蒋家的发达,蒋吕氏对这蛇深信不疑,命根子一样的对待,除了裴大贵家的和在密室养蛇的哑仆,无人知道此事。 “还不快去把那哑仆给我打一顿!” “是。”裴大贵家的知道,若非是怕裴大贵家的无缘无故受罚惹人疑心,蒋吕氏怕也不会放过她。 闵四娘小心地替银玲上着蛇毒药,“你啊,也太心急了些,我早说过那蛇邪门得很……”蒋吕氏的秘密并不止她一个人知道,“陈雨霖”也知道,那个游方的道士颇有些神通,就因有了那条蛇,“陈雨霖”连蒋吕氏的百步之内都近不得。 “我找着了密室的所在,只想进去看看,没想到那哑仆好对付,那蛇是真机灵,中了我的迷烟还能有余力咬我一口,我本想着把它弄到装干货的柜里,让那些下仆惊吓之下打死了它,没想到竟无一人敢动手。” “蒋家多年前有个小丫头,无意中坐死了一只草蛇,被蒋吕氏活生生的打死了,与那蛇陪葬,谁敢碰蛇。”闵四娘吹了吹伤口上的药,“幸好那蛇迷迷糊糊的你躲得又快,只是擦了一下,你又机灵知道要带蛇药,不然你的小命儿就没了。” “这蒋家邪门的事,倒是比通天观还多。” “你知道就好。”闵四娘收起药盒子,“你把手包上几天吧,就说是被剪子划的。” 银玲摇了摇头,“我时常替奶奶想,奶奶要怎么报仇,怎么样都没个解方——” “你呀,想多了。”闵四娘说道,这人都是逼出来的,“陈雨霖”过去看戏文,总觉得这世上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恶到底,如今才知道这人恶都是逼出来的。 蒋佑昌骑着高头大马,立在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司马家门外,这家人走得倒是快——他一挥手,几个蒙面的大汉拿了火把就往院子里扔,有几个人见着火了想要喊人,一见这些人的衣饰,立刻退了回去。 没多大一会儿司马家就成了一片的火海,蒋佑昌心道司马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定要—— 他正这么想着,从西边来了一队人马,举着的正是巡城御史的牌子,“前面是何人在纵火!” “蒋佑昌!”蒋佑昌本来就是一肚子的火气,见有人敢触他的霉头,立刻报上名号。 “救火!”巡街御史停了轿,命道。 “谁敢!” “我敢!”御史下了轿,看样子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留着短髯官威十足。 蒋佑昌所认所识的都是高官大员,巡街御史不过是六品官,他还不放在眼里,当下从鼻子里轻嗤一声,连理都懒得理,见司马家烧得差不多了,周围邻人有些在搬东西,有些在往自家房顶浇水,冷哼一声带着人策马走了。 第二日早朝,果然有巡城御史吴文道,参蒋佑昌当街纵火,烧毁民房十余间。 只是天昭帝并未临朝,奏章到了秉笔的太监那里,太监看了一眼直接扔到了废奏章堆里。 可那吴文道竟似是跟蒋佑昌杠上了似的,第三日写了三份奏章,依旧是石沉大海,到了第四日奏章成了十份—— 竟连太子都知道了有个巡城的御史在找蒋佑昌的麻烦—— 49、常安宁 京城街市热闹非凡, 南来北往熙熙嚷嚷,十月里的天气晌午人穿着夹衣也会出汗, 蒋佑方站在酒楼的窗前望着街市,心中颇有些感叹, 蒋家如今冷风苦雨倒似是已入寒冬了一般,蒋家外面架子还在,内里早已经朽烂不堪,父亲的病时好时坏,好时尚能跟他们说几句闲话,下一盘棋解闷,坏时整日昏睡, 偶尔醒过来, 连眼皮都懒得抬。 如今人人都知道掌家的是蒋佑昌,偏偏二哥是个霸道的,一开始还能听父亲的话夹着尾巴做人,如今—— “唉, 不入衙门不知道, 世态炎凉啊。”他的身后一个人幽幽地说道,蒋佑方一激灵,这才想起来他正在跟常安宁在外面吃饭,他不似从前般只知玩闹,只觉得每日头晕脑涨,时常的神游。 常安宁见他这样子就是一笑,夹了块火腿吃, “我也就是跟你出来能吃点好的,衙门里的供的中饭,吃一顿两顿还行,吃多了——”他打了个哆嗦。 “嗯。”蒋佑方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酒,蒋家先丧长子后又丧老祖,子孙守孝二十七个月,如今已然过了大半年了,这还是蒋佑方头一回喝酒。 “怎么许久不见佑荣兄和佑伍兄?” “他们丧了妻子,不喜见人正在家里闭门静修呢。”蒋佑方还能怎么说?蒋吕氏将这两个人软禁,如同囚犯一般。 “蒋家啊,丧事也太多了——”常安宁说道,见蒋佑方面色不好也就没有深说,如今京城里都在传蒋家气数将尽,可谁都不敢摆在台面上说,“对了,那个吴文道的事你知道吗?” “他怎么了?前阵子追着我二哥咬着不放,这阵子消停了。” 常安宁把椅子往蒋佑昌那边挪了挪,“你劝劝你二哥吧,做事要留余地,他派人抓了吴文道的小儿子和爱妾,吴文道爱妾情深,为了这个妾都不肯娶正妻,所谓祸不延子女亲眷——” “什么?”蒋佑方一拍桌子,“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他虽离朝堂堪远,也听过吴文道的名号,那是个铁骨铮铮的真汉子,两榜进士出身,正经的清流,官虽不大,但颇有些青天的美誉,蒋佑昌真的是怕天下人不恨蒋家,才做下如此恶事! “不瞒你说,吴文道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跟你有些交情,来求我牵线来了,他已经服软了,你哥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他还不放人?”吴文道竟对二哥服软了——显是极爱妾室跟儿子,二哥得了便宜就该将人放了,吴文道为妾与儿子服软必然会自觉羞愧,自会避开蒋家—— “吴文道的妾——颇有些姿色——” 蒋佑方听到这里,脸色更加难看,原来又是为了女色!想到二哥为女色惹的那些祸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如今想着,我倒不如当初好好念书得个功名或者习武,跟父亲说一声远远的外放了或者从了军,血里火里拼前程,倒也好过如今这样!” “唉,提那些有什么用,这事儿你帮是不帮?” “唯尽人事而已!”这事儿不能告到父亲和母亲那里,蒋佑昌为人刚愎自用,他这个做弟弟的话——“他若不听,也只能硬抢了。” “莫要为此事伤了兄弟和气才好。”常安宁从酒杯边缘瞅着蒋佑方,眼里却是一片寒冰,他自是知道蒋佑方的,有他这句话,蒋佑方怕是—— “哼,他如此倒行逆施,可曾想过蒋家?可曾想过父亲?我怕蒋家要在他手里败坏了!我虽不才,也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大哥在时对谁都是笑脸相迎,竹林党人当面骂他,他也无非是笑笑了事,到了二哥这里——”蒋佑方一想到大哥一家的死因与母亲有关就又说不下去了,真的是家门不幸啊,他倒不如似八弟般,是个傻子,倒也省心。 常安宁见他连个告辞都不说,旋风般的出了单间的门,冷笑也懒得遮掩了,他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蒋佑昌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个打秋风的,迫于母命又不得不应付着他。 他原也觉得为了五斗米舍了脸就舍了脸吧,可是三个月前,锦凤回来说起的蒋家秘辛让他起了疑心。 在锦凤的窜叨之下私下里问了母亲苗氏,苗氏一听他问这些事,立刻就哭了,“你这个傻孩子,你道我为何一直劝你与蒋家往来?你也是蒋家的少爷啊!蒋家凭什么不养你!你也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凭什么让人说成是打秋风的,只是往日我不敢告诉你,怕你行动之间露了出来,被蒋吕氏那个毒妇知道,你如今问了我便告诉了你,当初我嫁入常家数年无子,常受婆婆欺凌,我与蒋吕氏自幼是手帕之交,她常接我去蒋家散心,一来二去的,我与你父亲就——有了你,你父亲也是知道你的身世的,本想让你认祖归宗,谁知蒋吕氏不肯,几番打压之下,差点害了你的性命,幸亏我当年知道她的烂污事,拿来胁迫于她,这才保了咱们母子的性命,我们约定,我再不见你父亲,她供养你一生一世花用,她这些年供你银子花倒也算是守信,只是平白让你担了打秋风的名声——” “母亲!你好糊涂啊!”常安宁不是傻的,思想前因,心中早已了然,当初他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想要重振常家,却不想认得了蒋佑方,被他勾引得学了坏,提笼架鸟飞鹰走狗,爱吃爱穿,因银子来得容易,他说要蒋佑方就给,再无进取之心,如今想来,竟是中了蒋吕氏的计了!“我若是早知身世,对蒋佑方有些防备,怎会是今日的下场啊!” 苗氏也暗恨自己糊涂,当初她只觉得蒋佑方的日子才该是常安宁过得,蒋家拿银子给常安宁花用也是应当,将来自有蒋至先替常安宁操心前程,却不想—— 常安宁离了苗氏那里,心中更加愤愤,幸好得了锦凤的软语安慰,“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爷既是金凤凰早晚有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时候,不瞒大爷说,我在蒋家的时候曾借着六奶奶的光,让涤尘上人算了一卦,他说我啊——”锦凤说着脸红了,“是诰命夫人的命,我说您这是拿我耍笑,他却说命数如此。” 常安宁也觉得好笑,“你这话可不能让大奶奶听见了,仔细她捶你。” “大爷,妾这是在跟您说体己话呢,妾也没当成一回事,倒是六奶奶上了心——”锦凤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谁叫我命不好呢。” “难怪她会将你送给我。”常安宁点了点头,“如今总算知道了前因。” “瞧我,今日就是话多,这么大的事,大爷还是跟大奶奶商量吧。” “让她管着孩子吧,她知道了她娘家的人就都知道了,没过三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常安宁是蒋至先的私生子了,说出去好听啊?”他若是两榜进士蟾宫折桂此事传出去与他也算佳话,他如今这个样子,传出去——知道实情的嘲笑他几句,不知道的怕是要笑他痴心枉想穷疯了。 锦凤站了起来,“说到孩子,我还要去给他洗衣服呢。” “这活也要你做,不是有婆子吗?” “她嫌婆子洗得不干净。”锦凤搓了搓手,常安宁见上面满是老茧也是暗暗心疼,锦凤姿色虽不如在蒋家时,在平民百姓家却也是极出佻的,如今这个可怜样子,让常安宁止不住得心疼。 “大爷不必心疼我,我只盼着大爷真能搏个前程回来,我……我就是折寿十年……”锦凤说着流下泪来。 “锦凤,我绝不会负你!”常安宁去拉锦凤的手,锦凤拉着他的手哭得厉害。 “有大爷这句话就成了,只是大爷,您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如今常安宁习文他自认已然坐不住板凳了,习武更是没那个本领—— “妾为大爷想了许久,如今圣上最喜道士、太监,太监大爷做不得,道士——”锦凤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这个是涤尘上人送我的灵符,说是我前世帮过他一回,他日我若有事,拿着这符他能帮我一次,如今看来倒是大爷更用得上,大爷拿着去求求他,大爷是识文断字的,怎么样也要比那些游方的道士强些,若是得了通天观的庇佑,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常安宁本就是好逸恶劳的,也曾想过攀上通天观,只是那通天观岂是一般人能攀上的,没想到自己的妾室,竟是天大的贵人! 蒋佑方走了没多大一会儿,单间的门就被一个人给推开了,来人眉目俊秀出尘,一身文士打扮却有说不出的脱俗气质,正是涤尘无疑,“好徒儿,你此事办得果然妙极。” “他们兄弟生隙与咱们有何好处?” “佛曰不可说——”涤尘笑道。 “师父你何时带我进观?” “今日日子就不错。”涤尘继续笑,“我与观主商议过你的事,你已成婚,年龄又已经大了,总不能从小道士做起,先做俗家弟子吧,过个三年两载你学有所成,再说其他。” “是。”通天观的俗家弟子,也不是一般人物啊!若是得了通天观的腰牌,明日再去衙门应卯,怕是侍郎都不敢轻易开罪与他,更不用说那些瞧不起他的同仁了,常安宁喜得似是自己一步登天了一般! 涤尘心道,蒋至先啊蒋至先,你的骨血进了通天观,你恶事做尽,可知报应? 50、白羊 闵四娘将药丸含在口中, 用温酒送服,喝下去之后只觉得从里凉到外的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这十红丸效用虽好却是停不得的,今日她只不过稍稍吃得迟了些, 就觉得气虚头晕。 她做“陈雨霖”的时候谁都信,偏偏结果信错了太多人,她做“闵四娘”的时候谁都不信,满府里却都说她好,人人都信她,这世上若不是还有涤尘知道她的本性,知道要防备她这条毒蛇, 她真的要信自己骗尽世人了。 正这个时候锦环一撩帘子进了屋, 福了一福“六奶奶,二奶奶听说您又病了,来瞧您了。” 闵四娘站了起来,她什么时候病的?她怎么都不知道?她心里这么想的嘴上却没停“快请。”要说朱么娘这个人也算是个奇人了, 初嫁进蒋家时锋芒毕露, 如今倒温婉起来了,公主府出来的人,到底还是有点子本事,见势不对收敛本性暂避锋芒,她要不是嫁到了蒋家,倒是个有前程的。 “二嫂子您今个儿怎么这么得闲?”闵四娘往她身后看了看,朱么娘是自己来的, 这倒是极不寻常,她跟秦玉珠掰了?是了,想必是为了秦玉珠贪没了家用银子的事,两个人交情再好,也经不起一个“钱”字。 “听说你病了,早就该来看看你,我在佛堂时多劳你的照应。”朱么娘这话说得极自然,她在佛堂时闵四娘至多也就是送过几样寻常东西,是满府都有的,没落下她那一份罢了,可是如今秦玉珠跟她生份了,她若是再不跟闵四娘好,在府里真就是孤家寡人了。 “都是应该的。”闵四娘拉了她的手,将她让到上座,“把我前日新得的雀儿舌拿来与二奶奶尝尝。” 朱么娘摆了摆手,“我来之前刚喝过,只是要几句要紧的话想与弟妹说。” 朱么娘连茶都不喝?闵四娘略一点头,屋子里的银玲、金玲全都出去了,“二嫂子,您有什么话要说?” “我疑心你二哥在外面又有了人——” 闵四娘点了点头,蒋佑昌在外面没人倒是件奇事,那是个改不掉的色中饿鬼。 “你也知道我们夫妻如今才刚刚和好,我若是查问了怕他恼我,可我若是不查问万一……他又惹事……因此我来求弟妹能不能让六弟旁敲侧击的问一问,劝一劝他——” 如今蒋家兄弟里大哥已然亡故,蒋佑临滑不溜手自有小算盘,能在蒋佑昌面前说得上话的,也确实只剩下蒋佑方了,“这是应当的。” 两人正这么说着呢,忽然外面有人喊了半截子又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一样的停了,朱么娘和闵四娘刚站起身想问怎么回事,就见蒋佑方黑着脸进了屋。 见了朱么娘他愣了愣,“二嫂子怎么在这里?”这一句话把朱么娘也给说愣了。 “我病了二嫂子来看我。”闵四娘说道,赶紧召唤人过来给蒋佑方宽衣,“六爷这是打哪儿来啊?” “二嫂子还是回去看看二哥吧,我把二哥给打了。”蒋佑方说道。 朱么娘这回更愣了,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见蒋佑方脸色实在不好看,她也没敢问情由,赶紧的回自己院子里看蒋佑昌了。 “六爷您喝酒了?”闵四娘闻了闻蒋佑方身上的酒味儿淡淡的,怕是—— “早知道有今日,我不如跟了大哥一起去了——”蒋佑昌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闵四娘挥手让丫鬟们退下,扶着蒋佑昌坐下,拉着他的手,“六爷您这是怎么了?” “我二哥他……他不是人啊!” “二爷他又……” “吴文道吴大人开罪了他,他抓了吴文道的爱妾和只有五岁的幼子,他见那妾室有些姿色就做下了禽兽之事,那妾忍辱偷生就为了护着孩子,我知道了此事找他要人,他哈哈一笑说反正也玩腻了,送我就是了,可怜了那女子,见我真的是要把他们送回家,半路上在车里咬舌自尽了!”蒋佑昌边说边哭,“他知道此事竟然只是笑笑,我……” 闵四娘搂了他,拍着他的后背,蒋佑昌这人生在蒋家,实在不该多长那些多余的良心,唉,蒋至先是一代奸雄,蒋吕氏是毒蛇一条,怎么就生出了蒋佑昌呢? “六爷,此事你还是该告诉老爷,二爷如此行事,亲家老爷怕是要压不住那帮文人士子……” 蒋佑方哭了一会儿,抹了抹眼泪,“你说得极是,只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可万一父亲被他气得病重了又该如何是好。” “你此时说,总比出了大事才说要强些。”闵四娘说道,“我前日想了你说的远走高飞,咱们出了孝期就禀了老爷,走吧。”反正是一场戏一段空话,拿来骗人再合适不过,蒋佑昌是个好人,若是“陈雨霖”遇上了他,下场也不会是那般凄凉,只可惜“闵四娘”是个冷心冷肺冷肚肠的毒妇,就算是蒋佑方如此,心里想的依旧是要怎么用此事挑拨蒋家父子,闹得蒋家仅剩的这几个人不合。 朱么娘回了院子,却不见蒋佑昌,一问蒋佑昌的长随才知道,蒋佑昌鼻子破了,叫人取了衣服找了大夫就又被人找走了,据说是有要事相商。 “是谁找走的二爷?” “据说是三皇子府上的长史官。” 朱么娘微皱了下眉头,三皇子也算是奇了,本来依着本朝的律法,皇子年满了十八就要封王就藩,如今三皇子已然二十五了,还没有封王,朝中大臣原还有人写奏折说此不合宗法规矩,如今却是问都没人敢问了,谁都知道圣上对三皇子另有安置。 蒋家是文官,文官卷进夺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再说蒋家势力再大,也扛不过整个朝庭,太后还在呢!圣上都不敢明言的事,蒋家倒是明目张胆的做了,宗室之中对蒋家早有龃龉,蒋家还不知收敛—— 她一个女子都能看清的事,他们这帮男人怎么就看不清呢? 若是闵四娘知道了她的心思怕是会说——蒋家不是看不清,蒋家是不上圣上与三皇子这条船只能淹死,只好破浮沉舟去赌那看不见的前程了。 圣上看起来一心修道,暗地里通过蒋家将朝局掌握得死死的,他不是蒋家傀儡,蒋家是他的傀儡。 蒋佑方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对蒋至先说了,饶是他顾及蒋至先的身体,说得轻描淡写,蒋至先还是气得半天喘不上气来,吐出了一口粘痰才好些,蒋至先捶床,“我竟是连病都病不得了!” “老爷!” “来人,替我更衣——” “老爷您保重身子,您若是因此有个好歹——” “我怎么保重身子?”蒋至先捶了捶蒋佑方的肩膀,“你这个孩子光长个子不长脑袋!你二哥好色,你蠢笨,我们蒋家要依靠何人?” 蒋佑方没想到此事出了,蒋至先竟是这般的想法,“老爷您——” “扶我到书房。”蒋佑方扶着蒋至先到了书房,蒋至先取了一个大红的空白折子,蒋佑方赶紧替他研墨。 蒋至先的手微微发抖,写出来的字不如往日,看起来虚弱不堪,只见他在奏折上写——臣蒋至先启奏:臣年老体弱难堪政务之累,幸得圣上天恩准臣二子佑昌代父行事,二子佑昌生性鲁钝并非成大事之人,唯幸其极尽孝道一言一行无不循规蹈矩唯君父之命是从,自子代父职之日起虽未曾有功亦无过失,今臣听闻朝中小人遣妾室以美色引诱,臣子怒斥其不知廉耻,命臣六子佑方送该女子回家,谁料该女子自羞自愧在车中自尽而亡,臣恐他人借此事生事,诚惶诚恐,带病草书奏章禀明君上,臣与臣子之心可昭日月,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若有半句虚言圣上自可引三味真火将我父子化为齑粉! 蒋佑方看着这未干的奏章心中早已经冰凉一片,他早知自己傻,从未曾觉得自己如此傻—— 闵四娘见蒋佑方回了屋之后不发一言,就知道他在蒋至先那里知道了真相,蒋家能成事者唯蒋佑明一人而已,蒋佑昌好色狠毒,蒋佑临贪财胆小,蒋佑荣是个书呆子,蒋佑伍就是个面团转世,蒋佑方天性善良过了头,更小的小七、小八就更不值一提,蒋至先再怎样都要保住蒋佑昌,蒋至先若是不病,带着蒋佑昌历练十年八年的,他未必不能撑起蒋家,蒋佑方嘛——练多少年还是那个样子,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不知道。 他若是真精明的,心里再恨蒋佑昌也该把吴文道爱妾之事替蒋佑昌瞒下,此事若是闹大,与蒋家无半分好处,如今他鲁莽行事,蒋佑昌又不知死活,倒要劳动蒋至先拖着病躯替儿子们擦屁股。 闵四娘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却满是疑惑之色,坐在床边用手指理着蒋佑方的头发,“六爷不必如此,老爷就算是打了二爷——” “他若是打了倒还好了。”蒋佑方闷闷地说道。 “难不成——” “总之我不该托生在蒋家就是了。” 闵四娘见他如此说,也脱了鞋子上了床,隔着被子搂了他,“六爷说得不对,您若是不投生到蒋家,哪有你我的夫妻缘份——” 蒋佑方掀了被子,将闵四娘紧紧搂在怀里,“咱们夫妻自此以后相依为命吧。” 一群白羊里面有了一只黑羊显眼,若是一窝的黑羊忽然蹦出了一只白羊——闵四娘摇摇头…… 51、暗斗 蒋至先将手里滚汤的茶碗直接扔到蒋佑昌的头上, “孽障!” 蒋佑昌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吴文道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司马家的人如今在哪里?你如今真的是翅膀硬了,连这么大的事都自作主张不与我商议!” “父亲!儿子是因为父亲身子不好, 怕父亲生气——” “你这般的瞒着我我就不生气了吗?要不是佑方那个傻小子跑来告状,我还蒙在鼓里呢!你明日上朝被满朝文武弹赅, 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父亲——您是说——” “那事我已经替你在圣上那里圆了谎了,你千万照我说的做,切不可再自作主张坏了蒋家的大事!”蒋至先一边说一边把天昭帝已经批复好的奏章扔给了他。 奏章上的朱批只有了了数字,却看得蒋佑昌心中一喜:朕早知你父子忠义,自不会让无义小人害了你们。 蒋至先见他喜形于色不由得长叹一声,“你啊!你若有你大哥的一半!我也——”蒋至先说到这里,只觉得眼前一黑, 脚下一软……蒋佑昌还没有回过神来, 蒋至先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地上。 “来人!快来人!请大夫!” 闵四娘草草穿了家常的衣裳匆匆赶到蒋至先所居的劝勤堂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外屋紫檀木椅子上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蒋吕氏,“前日不都说是好些了吗?怎么又犯病了?老爷您若是有个什么……可叫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啊!” 闵四娘赶紧过去,拿了帕子给蒋吕氏擦眼泪, “太太您别难过, 老爷他吉人自有天相——” “你也不必拿话安慰我。”蒋吕氏一边哭一边说道,见朱么娘也进了屋,抽咽了两声,慢慢止住了泪,“我让你预备的你预备下了吗?” “老爷五十大寿的时候就预备下了,我吩咐小的们又重刷了一遍漆。”朱么娘说道,闵四娘这才知道蒋吕氏让朱么娘替蒋至先预备后带了, 这本也不算什么,举凡老人过了五十总要点好吉穴备好棺木,一年拿出来刷一遍漆,若是病了预备后事也是为了“冲一冲”。 朱么娘瞧着蒋吕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病重了,要不要请一下四爷和五爷?” “找那俩个畜牲干什么?还不够让老爷窝心的呢。” “那写信叫七弟回来?”蒋佑良早早的就被打发回守陵了。 “车马劳顿的,不用叫他了。” 朱么娘也知道自己问这些是找蒋吕氏的不痛快,可若是不问——正这个时候秦玉珠进了屋,不似往常似的抬头挺胸,倒是缩着头,生怕谁看见她的脸似的。 “媳妇来迟了。” 蒋吕氏上下一扫她就看出她不对劲了,“你那脸怎么了?” “听说老爷病了,起急了撞到床上了。” “毛手毛脚,老三呢?” “三爷就快到了。” “老二和老六都在里面了,偏老三最慢。”蒋吕氏说道,她对蒋佑临不冷不热,不喜不怒,可谁都知道她不是个容人的,这屋里的人也没人敢替蒋佑临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蒋佑临才到了,向蒋吕氏施了个礼就进了里屋了,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工夫,蒋佑方出了屋,“太太,老爷醒了,大夫说这回暂且无碍了,但要静养,宜温补、宜养神,不宜多言、多思。” 蒋吕氏一听蒋佑方这么说又哭了,“我早说了叫他辞官!咱们一家子太太平平的回江西,男耕女织太平渡日,偏偏他就舍不得,如今身子硬生生的熬坏了,我……”蒋吕氏越哭越厉害,到最后竟泣不成声了。 “太太,太太,您保重身子啊!您现在是咱们家的顶梁柱,老爷病了,您若是再有个好歹,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可真的是一丁点的主意都没了!”闵四娘说着说着,搂着蒋吕氏也哭了起来,“太太!我怕!您别哭啊……”她如今满打满算才不过十八岁,自幼长在深闺没见过世面,被蒋至先的命和蒋吕氏吓哭了,倒比蒋吕氏哭得更狠了。 蒋吕氏见她这个样子,心中一动,自己平日对闵四娘这个媳妇总有些不满防备,如今看来她竟然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想到这里,她搂着闵四娘两个人头挨着头一起哭开了。 朱么娘只觉得一阵的头疼,一个蒋吕氏哄不好,哄人的闵四娘倒哭上了,她抬头看了一眼秦玉珠,秦玉珠低着头装没看见,朱么娘鼻子一酸也想哭了。 “老爷还病着呢,你们倒在这里哭开了,老爷还能静养了吗?”屋里的人一抬头,却看见站在屋外的人是——蒋佑雯。 “你怎么回来了?”蒋吕氏大喜过望,收了眼泪站了起来,蒋佑雯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屋,拉了蒋吕氏的手。 “听说老爷病又重了,婆婆特意遣我回府探望。” 这不是蒋至先头一回发病了,他病了这么久,蒋家这么多丧事,蒋佑雯这是头一回回来,谁都知道还有旁的事在里头,但都没有深问,闵四娘退步站在一旁拿帕子抹泪。 “你掏心掏肺,人家见了亲闺女你还是得靠后。”秦玉珠小声说道。 “为人媳的不过是尽本份罢了,小姑子在婆家也是一样要低头做人,何必吃这些没用的干醋?”闵四娘更小声地说道,凑近了看秦玉珠脸上的伤十分吓人,半边脸都是青的,隐隐的还有指痕,八成是被打了,若非赶上蒋至先病了,秦玉珠必定会大闹一场,如今还要替蒋佑临遮掩。 秦玉珠抿了抿嘴不说话,蒋家如今的情势谁也看不透,她爹娘也曾经派人来探过她的口风,蒋至先病重,蒋家到底还能不能撑住……如今蒋佑雯夤夜而归,外面八成传得更厉害了吧。 当天晚上蒋吕氏带着蒋佑雯在自己屋里睡,母女俩躺在床上说体己话,“你婆婆没为难你吧?”蒋吕氏半眯着眼瞅着女儿,自己的女儿真的是怎么瞧都瞧不够,怎么看怎么好,就算是蒋吕氏有十分的毒辣,看见女儿时都化成了蜜水。 “她倒是还好,除了严厉些对我不差,妯娌们虽背后免不了有些个酸话,当面倒是一团和气。” “姑爷呢?” “他对我好。”蒋佑雯说到严凤鸣脸上带着三分的羞意。 “你们俩个好就成。”蒋吕氏摸着蒋佑手的手说道,“孩子们呢?” “孩子们也都好。” “你这回回来,你婆婆没吩咐你什么?” “只是嘱咐我不必着急回来,在娘家多伺候父亲几日也是成的。” 蒋吕氏点了点头,八成是蒋至先带病拟奏折,快马送到通天观,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就有黄门官快马递送回来的事,满京城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吧,明面上看严家此举是看蒋家如今是圣眷正隆尤甚往日,严家想要示。 可实情呢?这严家啊,看起来是书香门弟,实际上最是墙头草不过,他们当初为了荣华富贵弃了陈家投奔了蒋家,今日没准儿就会背后捅蒋家一刀子。 蒋吕氏沉思许久,蒋佑雯难得依偎在母亲怀里,没多大一会儿就呼吸浑稳入了黑甜之乡,蒋吕氏披衣起来,召守夜的小丫鬟叫裴大贵家的进来。 “盯紧姑爷。”当年蒋佑昌盗了陈家手里的蒋家把柄,没准儿严家会照方抓药。 “是。”裴大贵家的瞄了一眼里间,福了一福,退了下去。 蒋佑方守在蒋至先的劝勤堂,闵四娘一个人躺在床上闭眼谋算,严家天生反骨,如今让蒋佑雯回来未必安了什么好心眼,可惜她如今受困内宅,也只能坐山观虎斗,再有就是司马家,涤尘那么鬼精灵的人,竟然没能找到司马家的藏身之所,难不成司马家的背后还有人?那人会是谁? 更鼓敲了三更,窗外一轮明月高悬,闵四娘睁着眼睛看着月亮,只觉得愁肠百结,她嫁入蒋家已有两年,祸首却仍逍遥自在,怎不让她…… 正在这里,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钻进来了一个人—— 闵四娘忽地一下坐起,摸出她藏在暗格里的磨尖瓒子,“谁?” “是我。” 银玲,“你不走门跳窗做什么?”闵四娘拿了桌上点着的夜灯,下了床,这才看见靠在窗边喘气的银玲胳膊上被划了好长的一道口子。 “你这是——” “我本想查探一下严凤鸣的虚实,谁料遇上点子了,蒋家竟然暗藏了高手!” 闵四娘点了点头,她想到的,银玲也想到了,银玲这丫头机灵归机灵,有的时候艺高人胆大得过了头,严凤鸣到了蒋家,蒋家自己是做过贼的,自然最知道防贼,盯着严凤鸣的眼睛少说也得有七八双,银玲这个小姑娘能逃回来已经是运气。 “当初咱们能在这府里畅行无阻是因这府里的人都没疑心有江湖人士混进府里,如今蒋至先怕是已然知道了,他从外面调进一两个高手,就够看住蒋家内宅了。”闵四娘一边说,一边从暗匣里找药,幸亏涤尘没少往府里捣腾药,闵四娘替银玲上了药,又撕了银玲的一块里衣包扎了伤口,“我去给你找几件旧衣裳,你换上,六爷不在,你在屋里睡吧,明个儿天亮前走了就是了。” “嗯。”银铃点了点头,“六奶奶……那人是个不起眼的洒扫婆子,六奶奶你也要小心。” “我是堂堂蒋家六奶奶,谁又敢对我如何。”闵四娘笑了笑,她跟银玲在一起久了,倒对这个小姑娘有了些姐妹情谊。 蒋至先睡到半夜幽幽醒转,却看见床边立着一个黑影—— “老爷。” “司马……” “还在山庄。” “东西。” “到手了。” “杀。” “是。” “司马铮夫妻呢?” “不留。” 蒋至先原有一些要紧的东西在司马成手里,司马静出了事蒋至先派了心腹将他们一家暗中带出京城,安排在京郊的别庄里,司马成侍奉蒋至先多年,自是知道蒋至先的为人,不留一手怎么敢与虎谋皮,如今陪了夫人又折兵,只剩那些东西做他的保命符,不肯轻易拿出来,却不知家贼难防,到底让蒋至先的心腹买通了长子司马铮,盗走了那几样要紧的东西,那夫妻还想着一世荣华呢,却不想阎罗殿就在眼前。 “尸首呢?” “埋。”埋了让那些小人找去吧。 “是。” 蒋至先困极闭了眼又睡了过去,再一睁眼已经是天亮,那人早已经走了,围在他跟前的又是儿子和姑爷。 “凤鸣啊。”他指着姑爷严凤鸣说道。 “岳丈。” “外放……该走啦……”蒋至先说完又闭目养神了许久……“老二,你安排。” 严凤鸣自许清流生平最恨裙带勾连,却也知道蒋至先病成这个样子,一睁眼看见自己,说的是外放……蒋至先对外再怎么心狠手辣也是为人之父,如今京中情势如此,他能避开是再好不过,再说蒋严两家……严凤鸣回想父亲对自己所说的话,唉……与其在京中左右为难,莫不如…… “太太有请姑爷。”门外的丫鬟说道。 严凤鸣告了辞,随着丫鬟走了。 “他若不走,杀。”他走之后,蒋至先说道,他宁可要一个寡妇女儿,也不要一个不肯带着妻儿远离是非地,硬要搅和进蒋严两家争权暗战的“姑爷”。 蒋佑昌、蒋佑临、蒋佑方俱是一愣,“是。”三人齐声应道。 52、离心 一阵秋风吹过, 远郊一处大坟前的白杨树上最后一片黄叶被吹落在地。 涤尘的玄色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道帽上的带子随风舞动, 弯腰扫净坟前的无字碑,他双膝跪地默念《往生经》, 握着拂尘的手微微的有些发抖,司马家被屠尽,连数月大的婴儿都未能幸免,吴文道被问了一个构陷朝庭命官的罪名,被打入天牢不到一天的工夫就“畏罪自尽”,数十位清流人士弹赅的奏折石沉大海,圣上连临朝都懒得临, 这些人再怎么不平再怎么闹圣上都看不见。 “大人, 您教我要忠君,可如此昏君我要如何的忠?太后一心只想保住太子的储君之位,对圣上百般讨好纵容,我劝她规劝圣上朝临她都不肯, 怕惹怒了圣上……更不用说替您平反了, 大人,圣贤说的都是对的吗?” “圣贤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一女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布衣荆钗头戴蓝底白花巾帼,脸上只淡淡的敷了一层的粉,眉眼清秀眼角上挑,十足的媚气长相。 “你?” “是我。” “谁让你来的?” “闵四娘让我找你传信,她说——罪魁不除英灵难安。” “她可知我的难处?” “她说——你要过的是你自己那一关。” 涤尘默默无语, 他自己这一关——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什么恶事都做过,他什么心计手腕都耍过,可弑君…… 他抬起头,那个女子已经消失不见。 闵四娘把手放在窗台棱上,看着在院子里面玩石子的男孩,男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里只有石头,好似这世上的事都与他无干一般。 “人人都似他一般,人人都是有福之人。” “未必人人有他的福气,生在富贵乡。” “嬷嬷难道不知道?富贵如浮云,一吹就散。” “蒋家的这一片云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 闵四娘收回了胳膊关上了窗,“快了。” “啊!” 蒋佑方被一声尖叫惊醒,忽地一下坐起来,却看见闵四娘闭着眼睛拼命的在床上挣扎,他一把按住闵四娘乱抓的手,只听闵四娘嘴里说着:“大嫂……大嫂……” 蒋佑方浑身一冷, “醒醒!醒醒!你魇着了!” 闵四娘还是挣扎个不停:“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蒋佑方思想起府里最近的几桩惨事,只觉得手脚冰凉,正这个时候守夜的丫头们拿着灯也进了屋,看见闵四娘这样子都吓得不敢言语了。 蒋佑方拿了桌边已经凉了的茶,一下子泼到了闵四娘的脸上,闵四娘一个激灵,总算是醒了,见这屋里这许多的人就是一愣,“六爷,你拿茶泼我做什么?” “没什么,你睡魇着了。” “真的?”闵四娘摸摸自己的脸,忽然看着自己的手尖叫起来,蒋佑方借着灯光瞧着闵四娘两只手的手腕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乌青地手印! 六奶奶半夜差点被鬼抓走的信儿,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蒋府,连蒋吕氏都遣人送了几道平安符,只是人未曾露面,朱么娘来坐了半天也只是拉着默默垂泪的闵四娘叹气。 “二嫂,我平日跟大嫂子最好,她走的时候我还哭了一场,平素对两个侄女也不薄,她怎么就……” “她是因为你们俩好,想拉你去陪她吧。”朱么娘说道。 “二嫂……我怎么办啊?” “我已经叫人捎信儿给公主府的龙道婆捎了信儿,不到午时她一准儿的到。” “嗯。”闵四娘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 龙道婆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她早就看出来蒋家不对劲,可那蒋家遍布着通天观的阵法,非是她这样一个闲云野鹤似的避世之人碰得的,与朱么娘做戏除了司马静是一回事,反正也是顺水推舟,司马静早已经被某个高人弄得半疯,如今又有人叫她去给蒋六奶奶瞧病,倒让她有些为难了。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一个穿着书生服饰的年轻俊美男子钻进了马车,还未等龙道婆说什么,男子亮出了一块不大的腰牌。 龙道婆向后退了退,“你有何事?” “晚辈听闻益阳公主府里有纯阳宫里的高人,特来拜访。” “你!你休要胡乱攀扯!我与纯阳宫无有半点干系。” “哦?”涤尘挑了挑眉,从袖子里拿出一样物事,正是龙道婆在蒋家做法的时候留下的符咒,“这符咒虽被遮掩过了,骗得过外行人,却骗不过纯阳宫里的人,要不要我派人捎去纯阳宫,请宫主他老人家鉴赏?” “你想要做什么?”纯阳宫最忌门下弟子与官家有牵连,就算是门下弃徒与官府勾结也会被千里追杀。 “晚辈想请您帮一个忙……” “我现在只听公主调谴。” “若无公主首肯,小道怎敢登上公主府的马车。” “你要做什么?”公主首肯了,却不肯和她说,此事必定干系重大,若是事发公主也可以推说什么都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净。 “道婆到了蒋家,只要记住六个字——冤有头,债有主……” 举凡富贵人家,院落曲曲折折处处富丽堂皇,细究起来却是差不多的,龙道婆出入皆是富贵之乡,到了蒋家也是淡定异常,只是心里暗暗叹着,这蒋家守家护院的各式阵法灵符,多是出自高人之手,也不知道这府里的人有多畏惧鬼神……连领路的小丫头身上,也系着一道有些灵气的符咒。 龙道婆看见闵四娘时就是一惊,却只见闵四娘对着她微微的一笑,龙道婆也是久走江湖的,她定了定神坐到闵四娘床边的小杌子上,“请六奶奶伸手。” 闵四娘伸了手,金铃替她挽起了袖子,她手腕子上两个黑青的手印宛然。 “唉……”龙道婆叹了口气,“我早知蒋府有怨灵,却不知这怨灵竟有了些神通,怕是几道怨气到了一个人身上,六奶奶八字稍轻些就险些着道,幸好身边还有六爷这样的精壮男子,若是六奶奶一人……”龙道婆说完摇了摇头。 闵四娘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还请道婆救我!” “是啊,龙道婆,我六弟妹是个心地慈善的,平素连只蚂蚁都不敢踩……” “我救你一人倒是不难,可难在那怨灵不来缠你自会去缠别人,这满府的人……我能救一两个,救不了所有……” “道婆!”朱么娘也吓了一跳,龙道婆的意思是,这怨灵还能再伤人? “若是我猜得没错,通天观的人已经来过了,来得还是个高手,他都做不成的事,我更是……”龙道婆摇头。 “道婆!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我可是您看着长大的!”朱么娘吓得花容失色,“您就看着我们一个一个……” 龙道婆左右看了看,朱么娘一挥手,满屋子的下人都退了出去,只余下朱么娘、闵四娘和龙道婆三个人,“这法子不是没有,通天观的道长八成也说过……唯冤有头,债有主而已。“ “这……”朱么娘和闵四娘互视一眼,谁都知道欠了大嫂一家子命的人是谁,可谁敢说? “倒也不是要那人的命,我师父曾经传给我一个法子,只要将那人的贴身衣裳一套,带根的头发十数根,食指血数十滴给我,我自有方子做法,让那些冤鬼以为此人已死,追到阴曹地府去与那人打官司,待到了阴曹地府,知道上了当可就出不来了……” “这……”这法子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谁敢当面跟蒋吕氏要这些东西?又不是不要命了。 朱么娘与闵四娘互视一眼,都是唉唉叹气。 龙道婆摇了摇头,“你们若是要做这个也要快,再过四四十九天那些冤鬼吸够了人气得了实体,除非大罗金仙来了,怕是任谁也收不走他们了……” 蒋吕氏啪地一个耳光打在蒋佑昌的脸上,“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听信那妖人的谗言折腾起亲娘来了!我生得好孝顺的儿子!” 蒋佑方见蒋佑昌挨了打,立刻跪了下来,“太太您熄怒!太太这府里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二哥撞了鬼,我媳妇也……龙道婆颇有些来历,她说的法子……” “你也给我住嘴!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些有了媳妇忘了娘的货色!”蒋吕氏指着蒋佑方的鼻子骂道。 “滚!都给我滚!” 蒋吕氏连摔带打,把他们两个赶出了屋。 蒋佑昌和蒋佑方原觉得蒋吕氏是讲理的,尤其是蒋佑方,对蒋吕氏除掉蒋佑明一家子早就心有怨恨,见她如此怨气更深,只是数十滴血跟头发,内衣完全不值一提,就这点小事蒋吕氏都不肯为儿女做…… 蒋佑昌和蒋佑方心里面对自己的亲娘自是颇有怨气,互视一眼之后叹了一口气。 53、为母不慈 闵四娘拥被坐在床上喝着安神茶, 虽说气色看着已然好了许多,可是眼底依旧是青痕一片, 往日她喜静,屋里只许留一个丫鬟伺候, 如今锦环、金玲、银玲都在不说,连采莲、晓春、惠心这样的小丫头子也都被带进了屋,闵四娘让她们凑在一起绣花,她亲自来评鉴谁的手巧。 “六奶奶气色好多了。”锦环端走了闵四娘喝完的安神茶,见里面还剩下一小半,就想要劝一句,闵四娘摆了摆手。 “这东西喝多了犯困, 到了晚上该睡不着了。” “就是要六奶奶养精蓄锐。” “不用了, 我睡得头疼。”闵四娘按了按额角,手腕子上的黑青宛然。 晓春正巧抬头揉脖子,看见了闵四娘的手腕子,微微地抽了一口气, 手一划绣花针扎到了大姆手指肚上, 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看见闵四娘的目光放到她的身上,赶紧站起来跪下:“奴婢……” “毛毛燥燥的。”银玲瞪了她一眼。 “别怪她,别说小孩子看见这印子怕,我看见了也怕。”闵四娘说道,“起来吧,吃块糕压惊。” 银玲取了块糕给了晓春, “幸好六奶奶心慈……还不快谢六奶奶赏。” 晓春站起来接过了糕,福了一福,“谢六奶奶赏。” “好了,你们也都歇会儿吧,今天天阴,这屋里不亮堂,绣花怪累眼睛的,都吃糕吧。”闵四娘说道,她素来是个好说话的,心慈面软,小丫头子们也不怕她,都站了起来福了一福,一人拿了一块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小丫头子们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像是抽条最快的时候,进府的时候一个个还个头小小一团孩子气,如今已经长高了不少,模样也长开了,她们都是府里的世仆之后,虽说是丫鬟,也不比外面平常人家的姑娘差。 闵四娘瞧着她们,脸上就带着三分爱怜,像是怎么样都瞧不够似的,“六奶奶这么喜欢女孩子,等过了孝期就要个闺女如何?”门外有人朗声说道,闵四娘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站在门外的原来是——蒋佑方。 “六爷回来了!”闵四娘推了背子,下床穿鞋,蒋佑方快走几步进了屋,“身子不好不要勉强。”他与闵四娘夫妻情深,看见她眼底的青痕和手腕子上去不掉的印子,自是心痛难抑,为了让四娘高兴,又强颜欢笑,“吃午饭了没?” “没呢。”闵四娘摇了摇头,“您今个儿没出去?” “刚从太太那里回来。” “您去……唉……我不是不让六爷去吗?平白的惹太太生气……”闵四娘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些事都是旁人胡乱编排出来骗银子的……” 蒋佑方拉了她的手,往上扯了扯她的袖子,“你这个也是别人编出来骗银子的?” “许是我作梦的时候自己弄伤自己的呢。”闵四娘往下拉了拉袖子,“六爷还没吃饭吧?金玲!传饭!” 蒋佑方见她这样,知道她是猜出来太太不会拿血和头发出来让龙道婆做法,想想贤妻如此孝顺,又想想母亲如此不慈,半点不为儿女考虑,难免心有怨愤,“你放心等会儿我再跟二哥、三哥商量商量这事儿,原我也不信怪力乱神,可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由不得我不信。” “六爷……”闵四娘还想说什么,被蒋佑方阻了。 “别说了,抛去你我的夫妻情谊不说,这一家子老小也不能再出事了,若非是老爷身子不好生不得气,我倒要把这些事跟老爷分说分说,让他做主……” “六爷,这个可万万不可。” “我自有分寸。”蒋佑方拍了拍她的手背,正这个时候饭也已经送过来了,因是在孝期只有几样素菜,夫妻两个草草吃了午饭,蒋佑方安置好了闵四娘,就又出去了。 却说蒋佑昌回了屋,看见朱么娘在教蒋姝打络子,蒋姝因上次他生气要打她的事心对他心存了畏惧,见他进来了,连忙站了起来,守着规矩福了一福,“给父亲请安。”施完了礼就退到了一旁站着,头也不肯抬起来。 蒋佑昌这一辈子孩子不少,活下来的只有蒋姝一个,看见她这个样子难免心疼。 “姝丫头,过来,让我看看。”蒋姝抬头看了朱么娘一眼,见朱么娘点了点头,慢慢的挪到了蒋佑昌跟前。 “父亲。” “长高了不少啊。”蒋佑昌摸摸蒋姝的头,蒋姝生得像朱么娘,小小的年纪已经是杏眼桃腮十足的美人胚子,让人瞧着说不出的喜欢,“刚才在做什么呢?” “跟母亲学打络子呢。”蒋姝见蒋佑昌面有慈色,渐渐的也熄了畏惧,拿出自己刚才打的络子,“只是我手笨,只会打如意结。” 蒋佑昌拿过来看看,这络子打得普普通通歪歪扭扭,可出自女儿之手,他瞧着就是喜欢,看女儿孺慕情深,他心中更加愧疚,“这个如意结送给我吧。” “这个不好看,等我打了更好看的络子,再送给父亲。”蒋姝一把把如意结夺了回来,藏在身后。 蒋佑昌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好!等你打了更好看的再送给我。” 朱么娘见他们父子如此,思及前情更恨司马静,原先蒋姝是蒋佑昌的掌上明珠,却因为她父女失和,如今总算是和好了,唉,男人年龄越大越在意孩子,她如今再生一个也难了,若是要借丫鬟的肚子,她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几个哪个都觉得不合适,都怪她当初太笨,挑丫鬟只挑模样普通样子老实的,如今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不过若是龙道婆说的是真的,蒋家被冤鬼祸害,就算是有了孩子也留不住,如今连大人也要遭秧,她再怎么操心也是枉然。 “姝丫头,你回去吧,我与你父亲有话要说。”朱么娘又看了一会儿他们父女说话,心里惦记着蒋佑昌去问蒋吕氏的事,打发了蒋姝走。 蒋姝走了之后,朱么娘小心翼翼地问蒋佑昌——“那事儿……太太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成。”蒋佑昌叹了口气,“不过是要她几根头发、几滴血,她就骂我们不孝顺,诚心想要算计她。” 朱么娘也叹了口气,“这该如何是好?” “等会儿我再跟三弟、六弟商量,无论如何也要说通太太……”蒋佑昌嘴上这么说,心里知道蒋吕氏这些年说一不二,让她改主意太难。 “二爷,不如我们先把姝丫头送到公主府去吧,她年纪小身子弱……” “她是嫡出的姑娘,不问过太太怎么能送她走?” “可太太这样……”朱么娘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咱们为了孝道在这府中……也就罢了,姝丫头年纪还小,若是……咱们做父母的岂不是对不起她?” 蒋佑昌想想蒋姝,再想想自己夭折的一对龙凤胎和蒋媛,哪一个都跟蒋吕氏脱不开关系,心中也是愤懑,“今天我再找太太说一次,若还是不成的话我亲自送姝丫头去公主府,好歹留我一条血脉在世上。”蒋佑昌说着一捶桌子,“有母不慈啊!” 天已过午,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已然阴云密布,蒋府正院正房连屋檐下的鹦鹉都不敢多鸣叫一声,上上下下噤若寒蝉一般,除了裴大贵家的,旁人都被赶了出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是隔着窗听见蒋吕氏躺在床上唉唉叹息,“我白养了他们几个啊!白养了!” “太太……”若说这蒋府上下谁最知晓蒋吕氏的性子,裴大贵家的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蒋吕氏自小就是个心里只有自己没有旁人的,让她把血和头发拿出去给别人做法,跟要了她的命一样,可这蒋家最近的事也太多了,由不得人不往怪力乱神上想,裴大贵家的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思想起蒋家这两年除的事,天灾没有,全都是人祸,就算是人祸也没有这么多巧的事,莫非——“太太,二爷和六爷也是为了您好,府里这两年出的事也着实的邪性……” “住嘴!”蒋吕氏指着裴大贵的鼻子说道,“别以为我不敢把你也赶出去!” “是。” 蒋吕氏翻了个身,面朝着墙躺着,“你这个老货,说来也是有些见识的,岂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带根的头发和中指之血是能轻易给旁人的?” “太太,我探问过龙道婆的根底,她确实是公主府里奉养的老供奉了,还曾经到宫里头帮太后做过法,据说是极灵验的……” “哼!她是朱家的人,难保心里对我没有怨恨,想摆布死了我,好让朱么娘当家!再说了,所谓怨有头债有主,若我真的拿了头发和血出来,岂不是认下了杀子杀媳这样天大的罪过?他们来求我就是不孝!” 裴大贵家的心想,也就是您吧,时时害人,处处想着防人,到最后谁也不信,您做的那点事满府上下谁不知道?这个时候不认是不是晚了?再说了这事明摆着是蒋二爷和蒋六爷力主,若是蒋吕氏还这么硬扛着,母子离心就在眼前,这女人一辈子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学吕后、武则天众叛亲离? “太太,若是二爷和六爷再来求见呢?” “就给我打了出去!” “是。”裴大贵家的应道,唉,这么扛下去,那个龙道婆说的万一是真的,若是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还不做法,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蒋家,这蒋家上下一百多口子人,岂不是都与蒋吕氏一起填了命? “你也出去!我听见你喘气儿心都烦!”蒋吕氏一挥手,把裴大贵家的也赶了出去。 裴大贵家的出了屋,没理过来探问的丫鬟们,低头往外走,走到没人的地方双手合什看看天,“老天爷啊,冤有头债有主,作恶多端我,您可要瞧准了啊——”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甜甜脆脆地叫了一声“祖母!” 她一转身,只见不远处孙女晓春和江家的丫头采莲并六奶奶身边的银铃朝她这边挥了挥手,三个人脚步轻盈地往她这里走来…… 54、裴大贵家的 晓春和采莲在六爷的院子里过的日子说不出的舒服, 闵四娘脾气好,轻易不为难她们, 下人们都知道她们的根底,对她们也颇多照应, 虽说是为奴做婢的,倒无多少下人的卑贱之色,反而带着几分的天真烂漫,银玲跟她们住一个屋,本来也是个爱玩的,闵四娘歇了午觉,留了金玲和锦环守着, 让惠心看着外屋, 放了她带着两个小的出来去二奶奶院里取东西,却不成想在花园子里“巧遇”了裴大贵家的。 银玲离老远的就冲着裴大贵家的福了一福,“裴姐姐真的是越活越年轻了,若不是知道根底谁也不能信您有晓春这么大的孙女了。” “你这小丫头, 休要拿我取笑!”裴大贵家的虽说跟孙女都在一个府里伺候着, 却不在一个院子里,平日也是难得一见,见着了孙女只觉得满天的云采都散了,说不出的喜欢,拉着晓春的手上下打量了半天,“嗯,到底是六奶奶会□□人, 晓春这丫头在六奶奶手下,硬是出息出了几分人样子。” 银玲立时就笑了,“没见过您这么夸人的。”银玲摸摸晓春的头,“你在这儿跟你祖母唠嗑吧,我带着采莲去替六奶奶办事就成了。” “这个……”晓春有些为难地看着裴大贵家的。 “还不快谢你银玲姐。”裴大贵家的笑道,她又瞧了半天的采莲,“你是江家的小闺女吧?长得跟你祖母年轻的时候真像!” “您认得我祖母?” “我们都是蒋府的老人儿了,岂能不认得?”裴大贵家的又从荷包里摸出来几块桂花糖,塞给银玲和采莲,“也没什么好给你们的,正巧我这里有几块小丫头子们留给我的糖。” “谢裴姐姐。”银玲笑道,采莲也跟着福了一福,银玲跟采莲充着晓春眨眨眼,就顺着小路走了。 裴大贵家的把采莲带到一间空屋子里,早有眼尖的下人拿了果子点心之类的过来,裴大贵家的在这内宅,倒比不得宠的奶奶还要有面子。 裴大贵家的拉着晓春的手问,“孩子,你告诉祖母,六奶奶的手腕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像是府里传的是被鬼抓的?鬼还把六奶奶给拖出去了?六奶奶吓得躺在床上不能动?” “倒没府里说得那样……”晓春说道,“那天我在睡觉,是银玲姐叫我起来的,说是出事了,等我们过去的时候,六奶奶已经喝了安神茶睡了,不过那手腕子可真的是被掐得不轻,现在还黑青黑青的呢,六奶奶现在整天睡眼眶子底下都是青的,怪吓人的。” 裴大贵家的叹了口气,“真的是作孽啊!” “祖母,那龙道婆来的时候我也在,听说那龙道婆可神了,能断阴阳五行,她还说什么咱们府里原是有高人的,请了通天观的人做了阵法,还有什么什么高人,说是若非如此,这府里死的人还要多,说六奶奶八字轻,她倒是能保六奶奶一人暂时平安,可若是那冤鬼修成了人形,就连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了,祖母……我怕!” 裴大贵家的搂了孙女,心里面原有七八分信,如今是信了十成十,如今蒋府这些乱糟糟的事,还有那些长不大的孩子,真是让人不往鬼神上想都难,她眼睛一闭,忽然想起来当年陈雨霖穿着一身红衣上吊时那凄冽的眼神:“如今我死了,蒋家上上下下若是对我的儿女有半分的不好,我陈雨霖在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想到这里心就是一惊,自二奶奶留下的龙凤胎死了之后,这府里还没有哪个小主子活下来呢……听说连三房的修姨娘和孩子都莫名其妙的没了…… 难不成一开始涤尘就是在诓骗蒋家?那陈雨霖的冤魂并未被收?若说大爷和大奶奶虽有冤气,可都是新鬼啊,听那龙道婆所说,竟似是一个厉害的厉鬼,收了旁人怨气,这才越来越厉害…… 不管是谁,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要的都是太太的命,龙道婆说的法子也未必没有道理,蒋家也不是没请过高人,如今只有龙道婆说的最靠谱。 可太太……是个油盐不进说一不二的,若是大姑娘在,或许能劝劝太太,二爷和六爷……份量还是不够啊! 她想到这里,就打算透过晓春的嘴,提醒一下闵四娘,“唉,要说太太啊,她也是一时抹不开面子,若是真拿了东西出来让人作法,岂不是……这事儿二爷和六爷没法儿说,俗话说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若是大姑娘说了……” 晓春懵懵懂懂的听了,点了点头,“就是说我哥哥想吃桂花糕我娘不给,我要我娘就会给了是吗?” “是,晓春真聪明。”裴大贵家的点了点晓春的鼻尖,心里暗暗的叹息,如今她攒的银子也不少了,儿子京城买了几个铺面,在乡下也私买了不少的土地,靠着蒋家的威名也无有什么税赋,一家人倒比外面的中等人家要体面些,只是这奴字压死人,自己的孙女也是有奶妈子带大的,在家里也是姑娘一样的养着的,就为了让人赞一句贾家不忘本,就要送进府里来做丫鬟,虽说没吃什么苦,想想也是对不起孩子。 闵四娘听完晓春转述的裴大贵家的所说的“故事”不由得笑了,摘下头上的一对银梅花小瓒,“你讲得好,这个赏给你戴着玩吧。” “谢六奶奶赏。”晓春接过那瓒子,福了一福退了下去,到外屋跟采莲和惠心显摆了半天。 银玲端着茶杯出屋,瞧见她们三个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走过去指着那银瓒子笑,“你们也是有见识的人家出来的,知不知道这瓒子的来历?” 晓春只觉得这瓒子虽是银的,可这雕工可了不得,梅花的纹路清晰可辩不说,五枝伸出来的花蕊也是活灵活现,不是凡品。 惠心是个会梳头的,见晓春不知道不由得笑了,“这是银匠刘的手笔,我嫂子有一对银匠刘家的耳环,平日倒比对金耳坠子还宝贝。”惠心指着那瓒子柄上刻的一个几不可见的印痕,“这个就是刘字,不过得用西洋人的镜子来看才看得清。” “惠心果然是个有见识的,你们只要好好的为六奶奶办事,比这更好的六奶奶也是舍得的。”银玲笑道,“晓春你好好的收着这小瓒子吧,将来做陪嫁都是使得的。” 晓春一听说做陪嫁,脸立刻就红了,惠心和采莲也围着她取笑开了。 这三个小丫头家世都好,倒没有那些蝎蝎螫螫的小家子心思,虽都是人小鬼大,却不至于为了财物相争,这些世仆人家,哪个家里没有比这小瓒子更好的物事,重要的是脸……有了银玲的几句话,另两个心里微微泛的酸自然也就平息了。 蒋佑昌、蒋佑临、蒋佑方在蒋吕氏那里吃了闭门羹,都有些丧气,蒋佑临身为庶子不好说什么,蒋佑昌和蒋佑方身为人子,也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二哥,咱们这些大人没什么,你还是依了二嫂,把姝丫头送到公主府吧。”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蒋佑昌点了点头,“唉……” “要不……咱们偷偷跟老爷说?”蒋佑临小声说道。 “不成,找了老爷太太只会气上加气,这事儿更成不了了。”蒋佑方说道。 “唉……”蒋佑昌叹了口气,“今个儿一整天就为了这事儿折腾了,我衙门里的事儿还没办完呢,我不管了!老六你有法子你就想,没法子……就算咱们命不好吧。”蒋佑昌心里是憋气又难受,一甩袖子先走了。 蒋佑方对蒋佑临拱了拱手也走了,蒋佑方心里清楚,蒋佑昌在家里家外都要依仗蒋吕氏,他不敢对蒋吕氏太强横,哄不好,求不来,也就只能不管了。 蒋佑临是个庶子,八弟又是那样,这事儿他不管竟似没人管了一样,难不成真拖到七七四十九日,看看那龙道婆是不是骗人?万一不是骗人呢?拿全家一百多口子人的命去赌? 蒋佑方回了屋又是唉声叹气,连晚饭都没吃几口,闵四娘见他这样就把裴大贵家的出的主意说了,“要不咱们找一找姑奶奶?” “你说晚了,姐姐今个儿一大早就随着姐夫到直隶上任去了,只是依着老爷的意思不告诉太太,怕太太舍不得姐姐。” “唉,这也不成那也不行……万一龙道婆说的是真的……” 蒋佑方也叹了口气,过了约么有一柱香的工夫,他一拍大腿,“你说的法子是裴姐姐说的?” “是啊。” “她倒是个忠厚的,不如我们……求一求她?太太的衣裳都是她管着的,偷出一套刚穿过的内衣不难,头发嘛……梳头的时候手稍重一点,十几根头发定是能拿到手,血……” “血也不难。”闵四娘说道,“太太睡得不好,不点安神香睡不着,点了安神香偷偷拿银针刺破油皮取血,到了第二天不疼不痒的,料太太也不知情……只是裴姐姐能帮咱们吗?” “事在人为,我亲自去求她,没准儿就成了呢。”蒋佑方说道。 裴大贵家的一看见蒋佑方,就知道这是六爷受了六奶奶的指点,求到她这里来了,难不成姑娘那边…… “不瞒裴姐姐说,我这次是来救姐姐了。” “这话从何说起,六爷您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不假,可是三岁主百岁奴,老奴哪能经得起一个求字。” “唉……不瞒姐姐说,我家大姐姐已然随着姐夫去直隶赴任了,老爷怕太太着急,这么瞒住了没说。” 裴大贵家的点点头,蒋佑雯是蒋吕氏的心尖子,平日里她也是盼着蒋佑雯能随夫外放的,只是如今这日子口,依着蒋吕氏的性子,定是会算计着把蒋佑雯留下,她算计人算计惯了,最怕人算计她,蒋佑雯在这个时候出去了,太太肯定会怕蒋佑雯出事。 “六爷您放心,这事儿您知老奴知,老奴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跟太太提半句。” “这件事是小事,我还有一件大事要求裴姐姐……”蒋佑方说着一咬牙,撩了衣服就给裴大贵家的跪下了。 裴大贵家的吓得立刻躲得老远,“哪有主跪奴的道理,六爷您这是要折老奴的寿啊!您赶紧起来吧!有您这一跪,那怕您要这天上的星星,奴婢也给您摘来!” 55、梨花记 闵四娘见蒋佑方回来的时候喜形于色, 仿佛千金重担尽数消除了似的表情,与银玲对视一眼, 此事成了。 蒋佑方不知自己的心事已经被猜中,只是绷住了不肯说, 此事机密,他日若是事发,闵四娘这个儿媳妇还是“不知道”为好,他这个亲儿子——他从小到大惹过的祸多了,顶天了被打两下也就混过去了。 夫妻两人用罢了饭,蒋佑方刚想跟闵四娘说几句闲话,就接了常安宁的信, 约他明日午间出去吃酒。 “这常安宁啊, 竟神出鬼没了起来,如今总算是撑不住了,要找我吃酒,笔帖士的那点子俸禄, 拿来打赏下人都不够, 他也是有一大家子的人的,怎么够花用。” “既然是发小,能帮则帮。”闵四娘笑道,“六爷若是银子不凑手,我这里还有些个私房……” “太太早就有言在先,常安宁若是向我要花用,我自去帐上支就是了。” 闵四娘皱了皱眉, “六爷……太太真的是这么说的?” “是啊。”蒋佑方不以为意地说道。 “这事儿倒是奇了,太太难不成与常家有些交情?” “听说常夫人是太太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蒋佑方皱了皱眉,他从来没有想过蒋吕氏一直纵容着自己跟常安宁交往的这事儿,兄弟们也有一些好友,可就算是二哥的朋友,日常交际也不会从公中出钱,只有常安宁一事特殊,就算是老爷看见常安宁跟他在一起在街头胡混,都不会多说什么。 “可我嫁进府中快两年了,为何未曾见过常太太呢?” 这句话像是炸雷一样的在蒋佑方的耳边炸响,是啊,为何自从他记事起,就不记得常太太往来于蒋府呢?按理两家若是世交,常家应该与蒋家常有来往才是?可就算是三节两寿也不见两家礼尚往来之事,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缘由? “六爷不必多心,许是我多想了。”闵四娘笑了笑,疑心这东西,没有的时候也就罢了,可若是起了疑心,自然会抽丝剥茧细细思量,许多事,瞒也就瞒不住了。 蒋吕氏一夜好眠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只是又想起几个冤家,难免心中发堵,一个个的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当她不知道吗?若无媳妇挑唆他们谁也不会来她这里要什么“东西”,因此上几个媳妇来立规矩的时候,她脸上就带出了几分的不满。 朱么娘、秦玉珠、闵四娘都是看惯她脸色的,也知昨日之事,自然加倍的小心起来,蒋吕氏对着镜子扫了一眼媳妇们,朱么娘暂时动不得,还要拉拢为上,想到这里她又暗恨起司马静来,闵四娘是个乖巧脸子小的,稍微说话带刺就要哭哭啼啼,自然就把一腔的火气往秦玉珠身上发。 “修姨娘和孩子还没找着吗?天下哪有这样的事,首辅之家的姨娘和孙子,青天白日的说没有就没有了。” 秦玉珠心里认定了修姨娘是被蒋佑临给藏了起来,故意的说丢了给她添堵,“太太说得及是,只是媳妇身在内宅,着急也没用,有几次说得急了些,三爷倒发起火来了,他想来也是心急如焚却没什么法子吧。” 蒋吕氏冷笑了一声,秦玉珠也够能演的,嘴皮子也利索,又是个能生的,她的两个嫡出的媳妇,倒不如庶媳了,想到这里她愈发的瞧秦玉珠不顺眼了,“当初你就不该让她带着孩子去进香还愿,就算是她非去不可,也不该让她把孩子带着,嫡子有两个也不算多,总要多子多孙才是福气,你就是太不在意庶子了,如今蒋家的骨血流落在外,我是没有一夜能安寝的。” 秦玉珠张了张嘴,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人家诚心想要一大清早的让你不好过,除了认倒霉还能怎么样?“是媳妇的不是,媳妇每每想起那孩子也是心如刀搅一般。” 她们你来我往这么一说,倒说到了朱么娘的痛处,秦玉珠好歹有两个嫡子呢,她却只有一个女儿,脸色微微的有些发白,闵四娘自是瞧出了她的心思,微微拽了拽她的袖子,对她笑了笑,“我瞧着太太今个儿气色倒是不错,比我这个年轻的还要好。” 蒋吕氏瞧了瞧她,这是闵四娘“病”愈之后头一回过来立规矩,眼眶子下面的黑青还没褪呢,再瞧瞧她愈发单薄的身子,虽有些怜惜,心里却总惦记着子嗣,“唉,前阵子见你多长了些肉,这些个日子一折腾又瘦了,还是要多补养才是,过了孝期你跟老六真的要早早生个孩子了。” “是。”闵四娘福了一福,低头不语。 蒋吕氏瞅着媳妇们,心中难免的想起了薛静安来,自从她没了,这晨昏定省倒也没了乐趣,想到这里蒋吕氏摇摇头,心道自己想那个屈死的鬼干嘛,“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蒋吕氏刚打发媳妇们走,裴大贵家的就进来了,身后跟了个端着托盘的小丫头子,“太太,东平郡王妃下了帖子请太太过府喝茶。” 蒋吕氏身在孝期本不该出府饮宴,东平郡王妃是庞贵妃的亲侄女,如今她不顾忌讳下帖子请她,显然……是有什么事要当面说…… “你去回了下帖子的人,我本是居丧之人,不便外出,东平郡王妃若是有事,来府里小聚也是可的。” 裴大贵家的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站在门外对等在院子里的王府派来传信的婆子说:“我家太太多谢郡王妃了,只是太太正在居丧,不便打搅,郡王妃若是烦闷若不避讳……来府里小聚也是可的。” 东平郡王妃的婆子也是知道蒋吕氏一贯的架子的,除了庞贵妃,蒋吕氏怕是不把这京里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两个婆子互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我们王妃说蒋太太若是不便出去,只让我们传话即可,庆丰班九月里新排了一出戏叫——梨花记,红遍了京城,太太若是在家里烦闷的话,找庆丰班的人唱全本的大戏也是成的。” 裴大贵家的只觉得这两个婆子说的话没头没尾的,却意有所指,送了这两个婆子到二门外,又亲自打点了车马,给了赏钱之后,裴大贵家的回了蒋吕氏的屋子,“太太,那两个婆子好生奇怪,竟说什么庆丰班新排了一出戏叫:梨花记,红遍了京城……”裴大贵家的说完了,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 蒋吕氏显然跟裴大贵家的想得一样,手里的茶盏啪地一起摔落在地——师施!当年师施言犹在耳,若是蒋吕氏背心弃义,师施定当找人写戏,让蒋吕氏红遍京城…… 京城荣升酒楼 蒋佑方闲坐在桌边嗑着瓜子等着常安宁,往日饮宴常安宁都是早早的到了,点好了菜等他,这回常安宁竟然晚到了,实是少见得很。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外面的小二引着人往这屋里走:“常爷,蒋六爷正在等着您呢。” “嗯。” “谢常爷赏。”哟——常安宁什么时候有多余的银子赏人了?蒋佑方正想着呢,常安宁撩了帘子进了屋。 这一进屋模样气势就与往日不同,往日常安宁是个假富贵,内外的衣裳虽是好料子的,样式却难免过时,身上的挂件儿也是骗得了外行人,骗不了京城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是银样蜡枪头,穿得好荷包里没银子的主儿,到了冬天尤其是难过,只有一件小毛的衣裳撑场面,如今却是拾掇得人模狗样的,手里拿的扇子,腰上挂的荷包看起来都价值不菲,脸上的笑也带着几分的春风得意的样子。 “你这是在哪儿发财了?” 常安宁也不说话,就是瞅着蒋佑方笑,蒋佑方如今身在孝期,外罩着狐腋毛的褂子,头戴银冠,通身贵公子的气派,瞧着他的表情就带着三分的讶异。 常安宁笑了笑,“我是遇见贵人了,得了贵人的举荐入了通天观做了俗家弟子。” 蒋佑方一听说他入了通天观,也就晓得他这一身的行头是哪里来的了,只要沾上通天观的边,莫说是成了俗家弟子,就是成了俗家弟子的好友,也没有不发财的。 “没想到你竟有些慧根。” “机缘巧合罢了。”常安宁跟他打起了机锋,想起自己这几个月的遭遇,也觉得如在梦里一般,只是内中之事,就算是他跟蒋佑方真有“过命”的交情,也不便说就是了。 “既是你发了财,今天这顿就你请了。”蒋佑方笑道,随手招来小二,一口气点了五六道菜,见常安宁面色如常,无有旁日一文钱憋死英雄汉的为难之色,也就不再逗他了,“撤了那两道肉菜,米酒就是了。”米酒算是素酒,他正在居丧不能喝“荦酒” “等等。”常安宁看了蒋佑方一眼,“不要米酒,我记得你们这里有玫瑰露,拿两瓶来。” 蒋佑方一听玫瑰露就是一愣,一瓶子就要十两银子的精贵东西,常安宁竟然眼都不眨的叫了,看来真的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两个人一起略吃了些酒,常安宁提起京中趣事来,“如今京里有一出戏,名叫梨花记,倒是颇有些趣味,讲的是某朝某代某人落魄之时娶了妻室闺名梨花,高考得中状元,携妻、子入京,路遇宰相千金,竟勾搭成奸,宰相千金对状元郎一见钟情,毒杀梨花将其抛入江中,二十年后她所遗之子不知原委认宰相千金为母,谁料那千金毒如蛇蝎,以青楼女子诱父子二人入聚~之乱,那梨花一直护卫其子,连夜托梦示警,劝其子远离美色,其子猛然惊醒,查清当年原委,替母申冤……” 蒋佑方越听脸越白,这出戏若是不知底细的人听了也就听了,若是知道底细的……听着难免心惊,大哥的生母就是在随父亲上任的途中死得不明不白,还有所谓的聚~之乱……除了结局不同,没有一样不与蒋家暗中相合的…… “这出戏不但庆丰班在唱,连说书的人也在说,我听见京里有人传说——这戏影射……” 蒋佑方一拍桌子,“够了!不知道哪里的乡野村夫落弟的秀才胡乱编排出来的戏,却被人牵强附会往蒋家头上安!” 他这边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街上一阵的吵闹声,他推开窗一看,正是那庆丰班里的人,被几十名刑部的衙役押着,拿绳子串成一串在街上像是赶羊一样的赶着,周围的百姓指指点点,虽无一人大声说话,那嗡嗡的声音却比大声说话还要刺耳。 不知道谁看见了站在酒楼二楼的蒋佑方,整条街站着的几百号人,连嗡嗡嗡说话的人都没了。 蒋佑方一闭眼……若是蒋家对庆丰班和那些说书人置之不理也就罢了,没人会把那出梨花记当真,可如今庆丰班的人全数被刑部的人给拘拿了,蒋家真的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56、人贵自知 刑部衙门 蒋佑昌黑着脸在屋子里转圈, 手里的茶杯拿起来又放下,蒋佑方坐在面北朝南的椅子上看着二哥, “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 “我说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我还没有那么傻跟一帮戏子计较。” “难道不是你手下的人做的?”蒋佑昌自进了刑部, 就算是尚书、侍郎也没有不唯他马首是瞻的,抓人的既然是刑部的人,在谁的眼里他也逃不开干系。 “哼,明面上一个个甜哥哥蜜姐姐的,倒似是咱们的亲兄弟亲儿子一般,出了这事儿倒比咱们还义愤填膺,说是气昏了头了要替咱们分忧, 暗地里是谁的手下还真不一定。”蒋佑昌说道, 人家这么说了,又哭诉难过的样子,他还真一时不知道该拿这样的人怎么办,就算是当场发做打一顿又如何?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 这些人背后还有人。 现在蒋家明面上是烈火烹油, 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见蒋至先病倒,蒋佑明死,蒋家丧事连连想要加一把柴把蒋家这锅油靠干。 “那你预备拿庆丰班的人怎么办? “已经锁拿了,难道要放回去不成?也只有索性细细审问,总要问出是谁编排出的那出戏,咱们被人这么坑这么整,总要做个明白鬼。” 蒋佑方点了点头, “二哥,你知道常安宁的事吗?太太原说常太太与她有旧交,可这些年也没见她上过咱们家的门,常安宁到咱们家来请安,太太更是连见都不肯见,可又说若是常安宁对我开口说缺银子,尽管到帐上支银子给他就是了,要多少给多少,常安宁的事由也是太太帮着给找的。” 蒋佑昌看了他一眼,“你倒没有傻实心,这些年了总算想起来问了,总之你养着他就是了,只当咱们家多养了一条狗。” 蒋佑方只是性子直爽些,并不是蠢人,蒋佑昌这么一说,他再傻也明白了,“难不成他是……” “咱们家老爷子也是风流种子。”蒋佑昌说道。 “那常家老爷……” “喝醉了酒跌到护城河里淹死的。”蒋佑昌继续说,“本来老爷也是心中有愧,连番的提拨于他,却让他起了疑心知道了原尾,他不敢跟老爷当面闹,心里又憋屈,整日喝酒,喝醉了就骂天骂地,淹死也算是他善终了。” 蒋佑方越听越心惊,瞅着蒋佑昌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痴儿啊,不如像是八弟一样的生下来就少了魂魄失心疯,连这点事都经不住!这京里面谁家不是藏污纳诟的,蒋家也不比这些人家脏。”蒋佑昌继续说,“你在家里也要小心,现在家里不太平。 “你是说——” “咱们家有内神通外鬼,才有那许多的事,哼!把事情全推到冤鬼身上倒是轻巧致极!冤鬼做恶有三分,那个内神做恶就有七分,冤鬼的事先了了,那个内神自然也就装不下去了。”蒋佑昌如今越想薛静安的事越觉得自己冤枉,浑然忘了他当初灵台上有一丝清明在,若是当时就住手什么事都不会有,只是怨怪有人坑他,连当时的“一时糊涂”也尽数往鬼神身上赖。 “二哥您说的是谁?” “就是查不出来是谁……你我都是爷们,内宅里的事尽数不知,太太也被瞒得风雨不透,朱氏虽说是管着家,可也是个面上精……” “二哥您的意思是?” “让弟妹多留意吧,咱们府里面我看来看去的,也就是弟妹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她身子不好,胆子又小,被那……折腾得倒要去掉半条命了,二哥实在是……” “咱们家能诚心交托的人又有几个?除了咱们俩个兄弟,旁人都是外人。”蒋佑昌说道,“说句实的,朱氏我都不能尽信,也就是你跟弟妹夫妻同心了。” 蒋佑方点了点头,“如今也只能如此了,那冤鬼之事……” “你若是有法子你就去办,至于怎么办的……我不听。”蒋佑昌心知蒋佑方的法子必定是那么几个,无非是瞒天过海暗渡陈仓,他闹个全不知情,也才能在太太那里说话。 蒋吕氏把新接到的信撕了个粉碎扔到了铜盆里,心里面冰凉一片,脸上阴沉的像是数九严冬一般,裴大贵家的略一使眼色,满屋的丫头婆子都避了开去,只余下裴大贵家的跟蒋吕氏。 “贵妃娘娘她……” “哼!不过是一只白眼狼罢了!”蒋吕氏冷哼一声道,“当初她来我们家的时候,全家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若不是她有几分姿色跟机灵,嘴甜人精,哄得我父亲对她青眼有加,着意栽培,留了她一家在我们家白吃白喝,在我跟前比体面的丫头都不如,到如今倒规劝起我来了!什么为人要宽厚,为儿女积福……背地里不定怎么嘲笑我呢!真以为自己是太后了吗?别忘了上面还有太后、皇后、太子呢!” 裴大贵家的也只能跟着点头,眼睛不住地往外瞧,心道这话若是让庞贵妃知道了,蒋家还有活路吗?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庞贵妃如今连皇后的凤印都拿到了手里,执掌后宫说一不二,自己的这位太太,却还是记得人家落魄时的事,要说庞贵妃是有要用到蒋家的地方,可也不能…… “你觉得我说错了吗?”蒋吕氏横了裴大贵家的一眼。 “太太说的自然是没错的,只是这信还要不要回?” “当然要回了,你会仿我的字体,替我回一封信吧,只说场面话就是了。”蒋吕氏这话就是真生气了,连回人家的信都不肯亲手写。 裴大贵家的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只是略一施礼,退了下去,心想太太真的是越来越颠狂了……太太这座大山虽好,可山神时不时的要天崩地裂似地闹一回,就连她这个鞍前马后伺候多年的也难免动辄得咎战战兢兢……她再想想蒋佑方交托给自己的事,若是靠上了六爷……也算是多了一条退路。 蒋佑方回府对闵四娘把蒋佑昌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二哥说二嫂要管家分身乏术,满府数来数去也就是你是个有成算的,要你多多小心在意府里的事,能查出内鬼是谁是最好的。” 饶是闵四娘百练成精,听见蒋佑方这么说也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蒋佑昌实在是不知死活,宁要她这个内鬼查内鬼…… 也是,谁也不会想到自幼在乡下长大与京中各大豪门素无瓜葛的闵四娘会是内鬼,外人看见的都是他们夫妻恩爱,闵四娘性情温柔灵巧,闵四娘暗自冷笑,这世道就是如此,你掏心掏肺对人家好,人家嫌你脏,你居心叵测,人家反倒赞你是个有“成算”的可靠人儿…… “唉……我如今被折磨成这样,连在太太跟前都不敢抬胳膊,怕太太看见了挑眼……不过是废人一个……” 蒋佑方听她这样自怨自怜也跟着伤心起来 ,他虽说是儿子,也听过宅门里的媳妇苦,原以为太太不是那样的人,可自己娶了媳妇才知道,太太未必那么慈善。 “你放心,我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受折磨。”蒋佑方用食指摩擦着闵四娘黑青难褪的手腕。 第二日闵四娘到蒋吕氏房中立规矩,见裴大贵家的瞅着她微微的一笑,心里就跟明镜一般,计成了,她轻咳一声,故做不知的径自进了屋。 蒋吕氏已然起身,正对镜梳头,蒋吕氏一向精于保养,就算是如今蒋家事多,她亦是未曾有一日断了保养之事,如今一头青丝依旧如墨染一般,闵四娘依例施了请安礼之后,接了丫头手里的木梳,替蒋吕氏梳头。 “太太这头发真好,又黑又密实,我若是到了太太的年龄,头发能有太太一半好就要谢天谢地了。” “我这头发啊,是从小养护出来的,如今也是一日都不敢断了蛋清和鲜姜,说起来倒也不是多精贵的东西,只是要积年累月不可有一日懈怠才能有如今的好头发。” “太太定是藏了什么秘方,我也是从小用蛋清和姜汁养头发的,就没有太太这么好。”闵四娘笑道,“太太不说就算了,我拿银子贿赂裴姐姐去。” “你啊?你就是拿了金山银山,也买不走她。”蒋吕氏笑道,“佑方呢?” “六爷昨个儿喝多了酒,媳妇过来的时候正在高卧,媳妇已经叫丫头守着了,到了时辰定要让他起身,误不了给太太请安。” “唉,身在孝期只能喝些素酒也苦了他了,你叫人传我的话,不必叫六爷了。” “是。” 两人正说着话,朱么娘和秦玉珠都来了,见蒋吕氏脸色比昨日要强些,也跟着凑趣说了几句玩笑话,正这个时候,一个丫鬟进了屋,“太太,宫里来人了。” 几个人互视一眼,宫里虽说时不时的会来人,只是今日不年不节又非寿日,平白无故的来人实在是…… 蒋吕氏整了整衣裳,带着媳妇们出了门,看见院子里站了一位穿着首领太监衣饰的高瘦太监,手里拿着黄绫缎子绣凤纹的旨意,后面还有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用黄绫缎子包了的锦盒。 “蒋吕氏听旨!” 蒋吕氏一撩衣服跪到在地,满院子的人乎拉拉跟着跪倒了一片。 “蒋门吕氏与本宫幼有旧交,余午夜梦回常念幼时种种,提携照应之情实难忘怀,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姐姐种种好处本口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特赐宝物一件望表姐见宝物如见本宫一般。” 蒋吕氏听见这道懿旨虽说句句不离旧情,却隐隐听着不太对劲儿…… 那小太监将锦盒亲自交到蒋吕氏手上,蒋吕氏接了锦盒,叩头谢恩,“多谢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蒋夫人,杂家临来之时,贵妃娘娘曾有言在先,望夫人多多保重。” 蒋吕氏愣愣地听那太监如此说着,又示意裴大贵家的将封好的银封交给那太监。 待太监走后,她捧着锦盒进了屋,折开锦盒一看,就是一愣,锦盒中只有一面普普通通的铜镜,怕是蒋家的丫鬟用得还要比这个镜子好些,她拿起镜子对着镜面一照,这镜子除了照人清楚之外并无什么好处。 闵四娘指了指锦盒底下,“这里有张纸条。” 蒋吕氏拿了那纸条一看,不禁花容失色,只见那纸条上用小篆写着——人贵自知。 她在自己屋子里说的话,竟然不知怎么的传到了贵妃娘娘耳朵里,让贵妃娘娘大大地震怒… 57、为虎作伥 刑部大牢, 蒋佑昌坐在正堂气定神闲地喝着茶,翻看着自己面前的供词, 对后堂的惨叫充耳不闻。 “他们都说不知情?”他撂下手里的证供,眉头微皱。 “只说是一位苏州的举子花尽了盘缠, 到戏班子帮着写戏改戏,那人怕羞没露真名,只说自己姓张,让众人叫他张秀才即可,这出戏是张秀才写完,又一句一句的教了他们,带着他们排的, 这帮人里也只有班主略识几个字, 若说写戏,真没人有这个本事。”主审的衙役躬身施了一礼之后说道。 “落第的举子?来年才是大比之年,这个举子来得够早的。” “听说是上一科落了地,无颜还家, 留在京中等来年再考。” “哼, 没一句是实话!”蒋佑昌冷哼了一声,这个时候后堂的惨叫之声停了,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怎么不打了?” 一个满脸横肉一身是汗的彪形大汉从里面出来了,“回大人,犯人晕死过去了。” “泼醒他,继续打!” “大人……晕的是万户春, 太后亲自赞过他……艺绝京都……”万户春是庆丰班的台柱子。 蒋佑昌冷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手段,都审了一天了,万户春还能艺绝京都吗?这辈子怕是站起来走路都难了吧?你们若真的有惜才之心,索性打死了他,省得在这世上零碎受罪。” “大人您的意思是——” “庆丰班除了班主,一个不留,尽数打死。” “这……”刚才跟蒋佑昌回事的衙役迟疑了一下,庆丰班背后不是没有人的,不少王公贵族都是庆丰班的票友,早有人暗中说了要留庆丰班的命…… “你们已然为我分忧把庆丰班给抓来了,再放出去,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要狠就狠到底一个不留。”他看了那衙役一眼,嘴角带着笑,眼神却森冷如地狱阎罗。 “是。”衙役施了一礼。 “从今个儿开始,每日押着那班主到举子们常出入的所在认人,看见那位张举人,即刻索拿归案。” “是。” 蒋佑昌放下茶盏再去拿那供词,却一下子拿了个空,右手抖得像是筛糠一般,他用左手用力按了右手,见没人注意,悄悄将手用袖子掩了。 出了刑部大堂,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丸药塞进嘴里和着口水咽下,用力喘了两大口气,这才松了口气一般的把手露了出来,他的手果然不抖了。 这金丹确实是神物,难怪圣上如此沉迷炼丹…… 龙道婆捧着蒋佑方送来的锦盒,微微一笑,这人的头发、血再加上内衣若是落在旁人手上,真的是任人宰割一般,稍有点真本事的道姑就能要人的命,只是可惜了涤尘有言在先,要保蒋吕氏的性命……倒让她看不出来涤尘对蒋吕氏是什么心思了。 “道婆,我们蒋家的身家性命全赖这盒中之物,道婆您可要……”蒋佑方见龙道婆神色暖昧,忍不住叮嘱道。 “贫道自是省得。”龙道婆笑道,“六爷若是信不过,尽可以在贫道做法之时在旁边守着,让六奶奶在太太跟前守着,若有异动六爷立刻斩杀了我如何?” 蒋佑方见她如此坦荡,倒颇有些尴尬了…… “道婆既如此说,那六爷就不妨随道婆走一趟,替道婆护法。”闵四娘走了过来,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我知道道婆不是贪财之人,只是这财不是给道婆,是给道婆用来替我们行善积福的,还望道婆善加利用才是。” 龙道婆见那银票就笑了,蒋家给她的银票不少,像闵四娘这般会说话的却是不多,她看见闵四娘青痕犹在的手腕,立刻也就明白了些什么,涤尘也好,这位六奶奶也好,来路都非寻常,连益阳公主都命她听涤尘的,她还能说什么? 龙道婆接了银子,将锦盒大大方方地交给了蒋佑方,“请六爷拿着锦盒,随贫道一同回公主府。” 闵四娘站在门口,目送两人出门,这两人走后,闵四娘环视整个院子,“今个儿的事,若是泄露了出去,我跟六爷出了事,你们谁也活不了!” “是。” 她眼角的余光一扫,看见了躲回自己屋子的玫苹……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只不过要看什么时候透罢了。 比如蒋吕氏自认身边铁板一块,仔细一看漏洞一样多得跟筛子一样。 庞贵妃在宫中称霸这些年,又怎会不在蒋吕氏身边安钉子……送镜子倒是神来之笔,她还是要用蒋家的,对蒋吕氏只是略施警告而已,蒋吕氏被惊吓这么一次,言行倒是收敛了许多…… 闵四娘略一收拾,坐了软轿往正院缓缓行去,到了正院时,蒋吕氏正在廊下看蒋姝踢键子。 “太太今个儿倒是好兴致。”闵四娘笑道,今年雪少有大日头的时候多,是以到了近午时分,外面不算冷。 “唉,我本是废人一个,无非是修身养性含饴弄孙罢了。” “太太您这精神比我们年轻人还要健旺呢,何谈废人二字。”闵四娘笑道,“姝丫头真的是越出落越水灵了,隐隐的竟似有姑奶奶的款。” “可不嘛,她眉毛鼻子长得像她娘,可这嘴和脸盘像她姑姑,这神态举止啊更是说不出的像她姑姑小的时候。”蒋吕氏笑道,“可是啊,就有人想要把她从我身边也给抢走了,哼!姝丫头姓蒋,她又不是没家,住到公主府算是怎么回事?” 闵四娘这才听出来,蒋吕氏竟因为朱么娘和蒋佑昌动脑子想要把蒋姝送去公主府生气…… 蒋妹这个时候脚下一滑,踢丢了键子,嘟着嘴到了蒋吕氏跟前,“太太,我这鞋不舒服,您让我回去换鞋吧!” “吃罢了午饭,你的东西就全送过来了,到时候你一天换一双鞋穿都行。” 蒋姝嘟着嘴不说话,闵四娘这才明白蒋吕氏竟然要把蒋姝养在身边…… 没过多大一会儿,朱么娘就来了,却是一句旁地话都不敢说,低声下气地和闵四娘一起伺候蒋吕氏吃饭,今日的汤是凤尾鸽蛋汤,朱么娘给蒋吕氏盛汤的手都微微的有些发抖,闵四娘托了她的手一下,轻轻一捏,朱么娘点了点头。 龙道婆本是公主府的人,她拿了蒋佑方弄到的“东西”回公主府作法的事自然瞒不过朱么娘,加上蒋吕氏要将蒋姝养在身边,朱么娘早已经晕头转向。 被闵四娘这么一扶,慢慢的也有了主意,总之一不作二不休,这事她反正也脱不开干系,索性等着事情出结果再说。 蒋吕氏是什么人,自是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她却似没看见似的,亲自给蒋姝盛了汤,“姝丫头生得灵巧标致,八字也贵重,只是老二媳妇你身边就这么一个闺女难免娇纵,生生把她惯坏了,他日姝丫头是有大前程的,总是这般娇养并非长久之计……” 闵四娘听着蒋吕氏的话,就知道她是话里有话,难不成在庞贵妃那里受了挫,蒋吕氏不思悔改,反而想让培养蒋姝入宫…… 本朝最忌外戚,就算是太后、皇后的娘家也不敢太过招摇,蒋家若是……不对…… 闵四娘四下看了眼侍宴的婢女,蒋吕氏是想…… 她冲着“猜到蒋吕氏心思”的朱么娘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让她稍安勿燥,朱么娘见平日话少的六弟妹如此,竟似有了主心骨一般…… 当!当!当!……摆在堂屋的西洋自鸣钟敲了12下,这一下一下都似敲在闵四娘和朱么娘的心上一般,闵四娘见银玲进了屋,点了点头,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蒋吕氏吃罢了饭,正在喝茶,忽然裴大贵家的慌慌张张地进了屋,在蒋吕氏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蒋吕氏手上的茶碗顷刻之间落了地…… “你说什么?蛇死了?” “是。”裴大贵家的偷眼看了一眼闵四娘,心道原本只说是死个替身……她忽然想到那蛇的来历,难道死个替身的意思是…… 蒋吕氏误会了裴大贵家的心思,一挥手,“出去,你们全出去!” 朱么娘牵着被面色陡然变化的祖母吓得脸色发白的蒋姝,随着闵四娘和一屋子的奴婢出了屋,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里面不停地传出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裴大贵家的站在墙角看蒋吕氏扔着东西,心里面不停的怪自己不够谨慎惹火烧身,万一蒋吕氏知道了她和蒋佑方暗中谋算…… “太太,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蒋吕氏将手里的花瓶扔了出去,坐在椅子上喘气,“说!” “太太可记得二爷和六爷说过的,益阳公主府里养着的龙道婆说蒋家劫难的解方是……”裴大贵家的偷眼看蒋吕氏的脸色,见蒋吕氏渐渐有了悟之色,不由得松了口气,只要蒋吕氏能听进去她的话就成,“难不成所谓的替身竟是——蛇?” “他们是怎么得着我的血、头发和内衣的?” “太太,您跟奴婢说的话,转眼间宫里都知道了,不是太太说的,奴婢知道不是奴婢说的,这屋里……”裴大贵家的忽然声音渐轻,慢慢地往窗外走,猛地推开窗,窗外却空无一人…… “好了,你当那人是傻的吗?这个时候还敢再来一次?我看你是越来越没用了!哑仆呢?” “蛇死了,哑仆不知道吃了什么药,已然没了气息了……” “便宜她了!”蒋吕氏说道,“你也是个没用的,哑仆都知道殉了,你……” 裴大贵家的立时就跪下了,“太太……” “哼!你就是吃定了我身边没剩下几个可靠的人了才敢越来越懈怠!整日昏昏沉沉应付差事,连我身边的人都管不好!你还能干什么?行了!你收拾收拾,明日回乡下养老去吧!” “太太!”裴大贵家的跪倒在地,她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蒋吕氏的事太多了,蒋吕氏不可能真正放她回乡下养老…… “你一个人养老了,你们全家才能好好的,不然我让你的老伴和儿女都……” “太太!太太!谢太太体恤奴婢,谢太太……”裴大贵家的不停地磕头,暗地里却咬了咬牙,似是有了什么打算。 闵四娘坐在妆台前梳头,金铃把最后一件首饰收进盒中,锦环收好了衣裳,银铃捧着一盒子香膏进了屋,“六奶奶,您让奴婢找的西洋香膏奴婢找着了,不知道让谁放到库房的架子后面了……” 闵四娘接过那盒子,掀了盖子,里面是微黄泛着油光的膏子。 “这香膏夏天用着油,也就是这些日子干得厉害我才想起来了,等会儿你们一人拿点子走,趁着还没坏赶紧的用了。” 闵四娘给身边的丫头们分了香膏子,摸摸头发,“银玲啊我头发有些痒,你替我篦篦头,今个儿银玲值夜,你们没事儿就都下去吧。” 待她们都出去了,屋里只剩银玲和她,银玲笑了笑,“六奶奶猜得不错,果然是她通风报信了。” “倒省了咱们的麻烦。” “还有呢,听说裴大贵家的被太太赶回乡下……” “她这些年为虎作伥倒是得了善终了。”闵四娘冷笑道,“不必管她,她若无有退路怕也活不到如今,我倒要看看她会如何。” “您的意思是……” “好戏在后头,太太这是自寻死路!” 58、置之死地 夜深沉, 除了守夜人的小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蒋府漆黑一片, 一个眉清目秀梳着妇人发髻的少妇端着一个托盘,慢悠悠地走着, 在她前面引路的小丫鬟手提着印着蒋字的白灯笼在前面引路。 到了一间小屋的门前,红衣婢女示意小丫鬟叫门,屋里的人似是等着她来一般,在门响第一声时,就点亮了烛火,只听一声咳嗽,“谁啊?” “是我, 彩蝶。” 门里的人又咳了一声, 这才开了门,开门的人正是裴大贵家的,此时虽已经夜深,裴大贵家的却穿着藏蓝的窄袖缂丝袄, 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光金瓒子就插了七八根,耳朵戴着的翡翠的耳环,晃人的双目。 “裴姐姐这大晚上的,穿戴得这么整齐难不成要出门?”彩蝶笑道。 “咱们做人奴婢的,也就是晚上在自己家里能穿戴得整齐点自己照镜子美一美,我这是闲的。”裴大贵家的笑道,“彩蝶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太太下午派人套车接得我,我收拾了几样随身的衣裳就过来了。”彩蝶笑道,“没想到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替太太给裴姐姐送东西。” 彩蝶的眼睛一转,借着灯光把屋里望了个遍,裴大贵家的是蒋吕氏的心腹,虽说是仆从的身份,屋里的摆设器具倒不比一般三、四品官员的正房太太差,别的不说就说外屋八仙桌上摆的镀金嵌宝自鸣钟,就是正经的西洋货,拿出去够在京郊换一个普通的小宅院了。 彩蝶带来的小丫鬟是个眼睛尖的,悄悄指了指裴大贵家的的脚—— 彩蝶低头一看,身上穿着家常衣裳的裴大贵家的,脚上穿的却是外出时的千层底鞋,跟她这一身极为的不搭。 裴大贵家的脚向后缩了缩,“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的,茶房的火怕都灭了,只有委屈你喝湿茶了。” 裴大贵家的说着去拿捂在茶笼里的茶壶…… 彩蝶笑了笑,“裴姐姐不必客气。”她一边说一边往里屋走,裴大贵家的刚想要过去拦,却被小丫鬟给拦住了去路,“裴姐姐您不是要倒茶吗?告诉我茶杯在哪儿我来倒……” 两人正在纠缠间,彩蝶已经提着灯进了里屋,迎面就看见屋里的楠木床上摆着包得整整齐的包裹…… “裴姐姐是要出门?” 裴大贵家的推开了那小丫鬟,“太太准了我回乡养老,我自是要收拾收拾细软。” “那可真是巧了。”彩蝶示意小丫鬟把锦盒抱过来,“太太说了,要我送曼陀罗酒来给姐姐送行,还说这酒子时喝最补,此时正是子时,裴姐姐……” 裴大贵家的看了窗外一眼,只听窗外寂静依旧,只有栖在树上的寒鸦扇动翅膀的声音。 那人——还是没来得及……她最知道太太,若是那人来得比太太派的人早些她或许还有一救,可…… “裴姐姐您在看什么?太太早已经派人把这院子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雀都飞不进来,您等的人……不会来了。”在彩蝶眼里,裴大贵家的已经是个死人,她也懒得再跟她打机锋了,“你道我为何这么晚才来,太太就是在等着看什么人会来……” 裴大贵家的愣了愣,“我早就是个死人了,谁会为了我这个死人……” “您别妄自菲薄,来的人不少,只不过都没进来这院子罢了。” 裴大贵家的惨笑一声,本来她求援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只是——“彩蝶,你不怕我的下场就是他日你的下场吗?” “我对太太忠心耿耿,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下场?” “我对太太何尝不是忠心耿耿?” “你若忠心,六爷是怎么得着太太的血、头发和内衣的?” “你……” “你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六爷身边也有太太的眼睛,太太是什么人,岂是你能骗过的?” “我也是为了太太好……” “做下人的,最怕的就是自作主张,再说了,你是真为太太好吗?你若为了太太好,太太身边不干净,你怎么就装聋作哑呢?” “我是真不知道是谁……” “不知就是罪。” 裴大贵家的瞪大了眼睛瞧着彩蝶,彩蝶说起来离开蒋府的日子不短了,怎么什么都……裴大贵家的心念电转间已然明白了,惠心可是姓……牛的……自己的孙女虽灵巧年龄终究小一些,见识少,被惠心套出话来…… “裴姐姐,你今日安心得去吧,你家里的荣华富贵,太太既然给了,也没打算收回去……今晚之事,太太情愿睁一眼闭一眼……” 裴大贵家的推开窗,窗外冷月孤悬,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彩蝶递上骨瓷小盅,盅里面的酒水殷红似血…… 裴大贵家的接过小盅,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窗上人影一闪,闵四娘侧头敲了眼在床里睡得极沉的蒋佑方,披衣下床,光着脚走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外间屋的床上空空荡荡,她看也没看地从里面推开了窗,本来该值夜的银玲灵巧地从外面翻了进来。 “幸亏听了奶奶的话没往太太的院子里闯,太太在院外埋伏了高手。”银玲擦了擦汗,我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发现了,后来上次打伤我的那个人出现了,跟太太埋伏下的人交了手,我才凑近点就发现还有人,只好又退回来了。”银玲这个时候才明白,往常她在蒋家来去自如,是走了多大的狗屎运。 “打伤你的人后来如何了?” “伤了,但是逃了,第二个去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当场被擒,奶奶,他们都是什么人?怎么平时不见……” “太太埋伏下的人是她在外面找的,今日太太派人套车去接彩蝶,去的时候是一个车夫,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个车夫两个护院外加一个彩蝶并一个小丫鬟。” “失手的那两人呢?” “打伤你的怕是老爷的人,被擒的……”闵四娘笑了笑,“怕是贵妃的人,他们都知道裴大贵家的知道太太的事情多,想要把裴大贵家的弄到手,至少能跟裴大贵家的见一面,打听出一些事来,却没想到太太黄雀在后,等的就是他们。”蒋吕氏为了拨钉子,连裴大贵家的都舍得——闵四娘略一想,玫苹只知道龙道婆是从蒋六手里拿到的东西,蒋六午时不在家,并不知道是裴大贵家的…… 怕是三个小丫鬟里面出事了,三个小丫鬟有江家的、裴家的却还有一个是姓牛的,小孩子之间说说悄悄话,无意中透露了什么,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惠心这丫头……怕不能留了。” “可是……”如今彩蝶回来了,牛家在蒋家的势力要比原先还大…… “我自有办法。” “奶奶……裴大贵家的真死了?” 闵四娘笑了笑,“死了,我原想她死不了,却没想到我低估了太太……” 蒋吕氏若是那么容易被人扳倒,怕是早已经死了无数次了,这次的事不成也就不成吧,裴大贵家的没了,蒋吕氏少了一支臂膀,以后行事—— 闵四娘第二日依例起床去正院请安,却没想到还没出院门就被一个婆子给拦了下来,“六奶奶,太太说六奶奶身子骨不好,不能多走动,让六奶奶安心在屋里养病,没事不要出来乱走了。” 闵四娘向后退了退,只是养病?“我要给太太请安都不成吗?” “太太说晨昏定省全都免了,让六奶奶仔细保养。” “太太没说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身子好了自然能出去了。” 蒋佑方正由丫鬟们伺候着穿衣,却见依例去请安的闵四娘低着头回来了,“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闵四娘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挂着笑,“今个儿不舒服……不去了……” 蒋佑方岂能被她这么轻易的放过了,伸手去拉她的手,“到底怎么了?” 金玲也是一肚子的不平,见闵四娘不说,蒋佑方又问了,立时就答了,“太太不许奶奶出院子……” “什么?”蒋佑方一下子蹦了起来,顾不得衣裳只穿了一半就要往外走,“龙道婆的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太太毫发未伤就破解了蒋家的大难,怎么迁怒起你来了?” “六爷!”闵四娘拉住了蒋佑方,“六爷您这个时候越为我说话,太太就越恨我,太太既是以为我窜叨的六爷,就让太太恨我吧,莫要为我伤了你们母子的感情。”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蒋佑方看闵四娘这个样子,真的是又心疼又难受,自己的媳妇何等的深明大义识大体,可太太偏偏不喜欢她,“我去找太太!” “六爷!”闵四娘咬了咬嘴唇跪倒在地,“六爷若是去了,为妻只有跪死在这里了!” “你!”蒋佑方见她跪下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你怎么这么……傻啊!” 闵四娘跪行了两步抱住蒋佑方的大腿,“只要我们夫妻好好的在一起,我受点委屈算什么?不能出院子就不出院子,我整天陪着六爷好不好?” 两人正在这里纠缠,院子里来了个年轻的媳妇子,媳妇子见这个情形,立刻笑出了声儿,“六爷这是在跟六奶奶玩什么呢?” 蒋佑方立刻就怒了,心道这是谁这么大胆?他一抬眼,却看见来的人是个熟人,“原来是彩蝶姐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个儿回来的,今天就被太太打发来给六奶奶送几件大毛的衣裳,太太说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六奶奶身子骨弱怪可怜见儿的……” 彩蝶絮絮叨叨的说着,闵四娘瞧着她身后两个丫鬟抱着的包袱手却有些抖…… 彩蝶走了之后,蒋佑方扶了闵四娘起来,“不许你出院子,又送大毛衣裳,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太太还是不想跟我这个媳妇弄僵,没准儿过几天气消了,就又找我说笑了。” 蒋佑方也终究脸色稍霁…… “六爷,时辰也不早了,您还要去老爷、太太那里请安呢。”闵四娘替蒋佑方整了衣裳,又从丫鬟手里接了腰带,荷包、玉佩等等饰物,把蒋佑方打点整齐了出门。 闵四娘神色如常地进了屋,锦环、金玲、银玲也跟着进了屋,闵四娘寻个由头把锦环和金玲都打发了出去屋里只余了银玲。 “早膳之后,你往府外传信儿,蒋吕氏对我已然起了杀心。” “什么?” “她怕是不能忍我这个身子骨弱眼看着不能给蒋家传宗接代,又把蒋佑方牢牢掌握在手心里的媳妇了。” “她……” “大毛衣裳……”闵四娘指了指包袱里的衣裳,“这衣裳用药熏过,就我这身子骨,穿一冬怕是要再死一回了。” “您怎么……” “她不是头一回用这手段了,当初蒋佑荣的生母就是这么没的,我做鬼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 银玲瞧着这几件精致华美,一件黑貂一件紫貂的衣裳,还是不能信…… “你若不信,拿这衣裳盖在这花上,不出半个时辰花叶就会掉光。” “我立刻把这衣裳那出去烧了。” “烧了这衣裳?太太若是问起,你怎么应?三日内她必定‘宽宏大量’的原谅我,到时候天也冷了,我自是要穿大毛的衣裳出入……” “您……” “这衣裳不是穿上就死,冬天穿的衣裳多,我两个月之内我能行走如常,再卧病一个月……” “六奶奶……” “我死不足惜,只是不能亲眼看着仇人……” “我这就去找上人!” 涤尘定定地看着银玲,半响没有说话,“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涤尘闭了闭眼,陈雨霖啊陈雨霖,竟然迫我至此……陈大人啊陈大人……你若是在,是要女儿,还是要君王? “上人!您快把六奶奶救出来吧!” “你回去吧,你告诉她,我知道了。” “上人!” “回去!”涤尘直接挥手赶人。 59、惊变 今年得冬天来得有些诡异, 十月里白天先是下了一场雨到了晚上雨里面夹杂着雪粒子打得人生疼,就算几十名仆役冒着雨雪打扫, 路上还是结了一层的厚冰,蒋佑方亲自端着老参飞龙汤往蒋至先养病的劝勤堂暖阁而去, 蒋佑昌与蒋佑临都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一摊子事,蒋佑荣和蒋佑伍仍被软禁,在家里能照看蒋至先的也只剩下他了。 蒋至先斜靠在床边看书,看起来脸色还好,只是瘦得厉害,脸上的颧骨清晰可见,握着书的手骨节分明, 眼睛边泛着不正常的红, 在床边伺候着他的年约三十的女子,眉目俊秀动作温柔娴雅,她是蒋至先这些年最宠爱的通房,一直没有姨娘的名份, 倒不是蒋吕氏拦着不给, 而是蒋至先不肯给她名份,她也一直没有生养,只是跟在蒋至先身边,名叫凤姑,因为人慈善宽和下人都偷偷叫她凤姑姑,蒋佑方他们只叫她凤姐姐。 “凤姐姐辛苦了。”蒋佑方笑道。 “伺候老爷是奴婢的本份,哪里敢担辛苦二字。”凤姑笑道, “六爷您今个儿又给老爷熬了什么?” “飞龙参汤。”蒋佑方将托盘放下,亲自盛了一碗端到床边,凤姑让开了床边的位置,低头到一边整理蒋至先看过的书,在看见其中一本书上面隐约的殷红时,她抬眼看向蒋至先,蒋至先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老爷的精神越来越好了。”蒋佑方说道。 “嗯,新请的大夫倒真有几分的本事,说起来倒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御医要强些。”蒋至先说道,“你母亲这些天怎么样了?”自从他病重,就懒得应付蒋吕氏,每日只准蒋吕氏在门外远远的看他一眼,两人说是夫妻却已经半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了。 “还是老样子。”之前蒋吕氏为了龙道婆的事为难闵四娘,没三、五日气就消了,倒是对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假辞色,有样学样的只准他在院子里请安。 “你二哥平日报喜不报忧,你跟我说说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能怎么样?圣上又是一连三个月没有上朝,就算是有各地与京城“清流”大臣无数的折子说蒋家的不是,也没有一份能送到圣上手里的,倒有好些落到了蒋佑昌的手里,蒋佑昌不是个容人的,一时间京城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蒋至先在的时候人人都只是觉得蒋家是欺君的权臣,如今早已经有人把蒋家和秦烩、蔡京之类的相提并论了。 “还是老样子,只是圣上又闭关了,已经有百日未曾临朝了。” “圣上啊……”蒋至先叹息了一声,父子俩个你一言我一语,一碗汤很快见了底,蒋佑方见蒋至先今日胃口不差,不由得喜形于色。 “父亲,要不要我再盛一碗。” 蒋至先点了点头,蒋佑方起身去盛参汤,刚把参汤盛得半满,就听见身后的声音不对,只见蒋至先捂着胸口对着地上干呕不止,凤姑从床下拿了铜盆接着,蒋至先一看见盆立刻张嘴哇地一声把刚才吃下去的参汤吐了不说,又吐了不少的水。 “父亲……”蒋佑方跪了下来眼睛里泛着泪花,“父亲!我去找母亲来……”他平时常在蒋至先的左右,蒋至先原也只是吃得少罢了,如今竟然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看着蒋至先瘦成那个样子,蒋佑方知道父亲他这病—— 蒋至先摇了摇头,“我这个病谁都不能告诉!就算是对你二哥也要说我身子渐好了!” “父亲!” “我若是能再撑个三年五载蒋家还有一救,我如今怕是连过年都要撑不到了,有多少雄心壮志都付诸流水。”蒋至先叹道,他原还有心思斗一斗,整治一下蒋家,至少要找出内鬼,如今真的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他看得最清楚,他若是不病,还能替蒋家安排后路,不至于圣上一翻脸就万劫不复,可如今这情势——他之前铺的那些路,花的那些心思,全都无用了,他手里就算是有王牌也不敢给蒋佑昌,蒋佑昌是什么人他心里最清楚,此刻有他在蒋佑昌都如此嚣张,若真的把自己手里的王牌都给了他,蒋佑昌怕是连圣上都未必放在眼里,给他就是害了他,害了蒋家。 “父亲——” “你二哥他刚愎自用,不会听我的,你……”蒋至先摸摸蒋佑方的头发,“你这个孩子又太实诚不是为官的料,索性是个听话的……” “父亲您要我做什么?” “这事儿你要秘密的做,千万不能被你二哥知道了,此事事关重大,我蒋家能否全身而退就看这一步了。”唯今之计只有趁着圣上还在,蒋家退回老家,再将子孙族人四散,再过十几二十年,就算有新君临朝,谁会记得蒋家? 蒋至先从枕边拿出几封信,“最上面的一封交给严大人,第二封你送到通天观交给观主,第三封信你明日午时交给你母亲,第四封信——你亲自交给圣上派来的人。” 两人正这么说着,外面有人通报蒋至先的心腹长随蒋勇回来了。 “老爷,小的有要事回禀。” 蒋至先示意蒋佑方扶起他,坐好,“进来吧。” 蒋勇一进屋就跪倒在地,“老爷!严大人带着满朝文武抬着棺材到通天观外哭求圣上临朝除奸了!据说二爷他昨夜派人烧了两位御史的房子,两位御史满门皆未曾从火海中逃出……” 蒋至先一听到这里,脸色立时变得惨白,一张嘴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来,原先准备交给蒋佑方的书信,被血浸染的一片殷红。 银玲捧着暖手炉在闵四娘的身后走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闵四娘身上穿的月白缂丝紫貂披风,眼前满是自己前日取出这件披风时,无意中在柜边看见的死掉的蜘蛛…… 六奶奶她真的在求死吗? 闵四娘似是未发现她的目光似的,拢了拢披风迈步进了蒋吕氏的院子,蒋至先重病,蒋吕氏的精神倒似越来越好似的,前日不知道谁送了她一只狮子狗,蒋吕氏爱若珍宝时时的逗弄。 此刻蒋吕氏依例在逗着狗,屋里的情势却不怎么对,丫鬟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朱么娘呆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秦玉珠低着头瞧自己的脚面,似是能瞧出来花儿一般。 “给太太请安。” 蒋吕氏抬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的披风时,眼里闪过一丝的得意,闵四娘解了披风站到蒋吕氏旁边,拉了拉正在出神的朱么娘,“二嫂,您这是……” “益阳公主病了,二奶奶要带姝丫头去公主府侍疾,还没说完话呢,就掉开金豆子了,倒似是我不准她去一般。”蒋吕氏看了朱么娘一眼,“你让你六弟妹说说,你这事儿做得对不对?” 朱么娘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是媳妇听闻外祖母病了,一时情急,犯了太太的忌讳……” “不是叫你不要跪吗?被外人看见倒似是我欺负你一般!我本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了只有你们欺负我的份,我哪敢欺负你们。” 听她这么一说,朱么娘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太太……” “好了,吃过早饭你就带姝丫头去吧,可有一宗晚膳前必定要还家,更不许过夜。” “是。”朱么娘站了起来,脸色依旧不好看,眼睛里却莫名的闪着光亮。 闵四娘看看窗外,风依旧很大,蒋家这天马上就要变了,她自从进门以来就在盼着这一天,却不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彩蝶带着人从外面急匆匆的进来,“太太!老爷咳血了!” 蒋至先的病反反复复,晕倒已经是常事,咳血倒是头一回,蒋吕氏也变了脸色,此时蒋佑昌羽翼未丰蒋至先这杆大旗倒不得! 她整了整衣裳带着媳妇们往劝勤堂而去,却在劝勤堂外被拦住了,“太太,老爷吩咐过,太太如今年事已高,未免夫妻见面伤神,大家还是不见得好。” 蒋吕氏愣怔怔地站在院外,她晃了晃,只觉得自己被打众打了耳光一般,朱么娘和秦玉珠一人一边扶住了她,她与蒋至先夫妻几十年,最后换来的就是“大家还是不见得好。” “不见就不见,我们走!”蒋吕氏转过了身,走了十几步,又站定了,回头望向劝勤堂,闭了闭眼,“走!” 蒋至先和蒋吕氏之间的冤仇早无法化解,原先蒋至先还能勉强应付她,虚应着夫妻和睦的故事,如今蒋至先连这戏都懒得演了,就算还没见到蒋佑方,闵四娘也知道蒋至先怕是真的不行了,只是不知道他为蒋家安排的是什么样的后路。 银玲走到她的向后,偷偷在她耳朵边说着从跟着蒋佑方的玫芬耳里听来的话:“严大人带着满朝文武,抬着棺材去通天观跪求圣上了。” 严家还是出手了吗?蒋佑昌没了管束就是一只疯狗,这几个月越发的疯狂了,严家装聋做哑,看着他蹦,时不时的还要添几把柴,如今终于把满朝文武逼得退无可退。 “静观其变。”闵四娘说道,冷风吹在她的头上,让她微微的有些晕眩,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眼见得落后蒋吕氏她们一行人太多,她快走了几步,心里还是惦记着蒋至先的后招,蒋至先经营多年,手里的王牌不知道有多少,他究竟是什么心思?还有涤尘,若是不除掉当今圣上,陈家大仇如何能报?涤尘究竟在想什么—— 通天观外满朝文武来了一多半,尽数跪在冰天雪地之中,涤尘看着窗外黑鸦鸦的人群,不由得冷笑,如今蒋至先久病,蒋家这棵参天大树已然从内里空了,可笑蒋佑昌还在四处树敌,真是不知死活。 他关上了窗,转过身,在他屋里坐着的却是一位年老的太监,“上人您跟太后提的事,太后说容她再想想。” 涤尘冷笑,蒋家原来根深叶茂,太后想要铲除蒋家,如今蒋家中空,太后倒想要留着蒋家遮风避雨了,若是蒋家去了,圣上再扶持的只能是“严家”,严家子孙众多且各个争气,又极会演戏,怕是要比蒋家可怕十倍,太子真的是要没有活路了。 “太后说她不会忘了上人的好处的,通天观的观主之位,除了上人太后不做他人想……” 涤尘躬身施礼,“太后的心思贫道明白,太后是有福之人,自然心想事成。”太后还是圣上的亲娘—— 送走了那名太监,涤尘从书桌上拿出一个方子,“明前子”入丹丸,试药之人无恙,常年吃此药的人却活不过半年…… 难道真的要让他弑君? 蒋佑昌跪在蒋至先的床边:“父亲!不是我!真不是我做的!”他只不过想要略施些薄惩,免得让人看轻了蒋家,却不想手下人传回来的信儿是两家被人放了火。 “满朝文武都说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又如何?” 60、夜深沉 蒋至先摸着蒋佑昌的头顶, 忆起了自己早夭的长子,若非吕氏毒如蛇蝎, 逐小利而不顾大局,他也不会痛失精心栽培的长子, 不得不让无能的次子承继家业,蒋佑昌连声喊冤有什么用,人家诚心想要让蒋家万劫不覆,天下人早已经认定蒋家罪大恶极,恶贯满盈,就算晚晚不死两名御史,后天呢?大后天呢? 想想这也是命, 他若是不曾染此怪病, 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空耗心血,也不至于无力指引自己的儿子,让他在朝堂之上胡乱施为—— 想到这里蒋至先又是一阵的心疼难抑, 捂着胸口喘了半天的气, 蒋佑方递上一杯热茶,蒋至先喝了,又坐在太师椅上闭目缓了半天,这才有了说话的力气,“你不必说了,天下人都说是你做的,你说不是又能如何?” “父亲!” “我们蒋家气数尽了。”蒋至先一声叹息, 这几十年荣华富贵,叱咤朝堂竟似是大梦一场一般,如今他有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他就算是渡过了这一劫又如何?到时候他撒手去了,蒋家还不是待宰的羔羊一般? “老爷!圣上他还是信得过蒋家的!那些大臣就算是在通天观外跪了整整一日,圣上还是没有——” “第二日呢?第三日呢?我朝立国以来,虽说皇权贵重,大臣们与帝王相抗,到此背水一战的局面,却没有不是大臣们赢的!若圣上真的能抗过整个朝廷,也不至于连想要立三皇子为太子都不能如愿,只得避居于道观之中了,之前他们不说话,是因为我好歹也是能做事的,彼此虽互有不满,好歹未曾过界,谁料想你却连出昏招,逼得他们为了自保也必须灭掉蒋家,昨日死的是两位御史,明日焉知死的不是他们?” “真不是我——” “住嘴!”蒋至先斥道,“你媳妇不是闹着要去公主府吗?你今晚连夜把她和姝丫头送去公主府,她要休书也立刻给了她!” “父亲!”蒋佑昌与朱么娘早已经合好,正如同久别夫妻一般,他对蒋姝也是父女情深,却没想到父亲竟然要他——蒋家明明是权倾天下的啊!不是天下第二家吗?怎么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你若是我儿子,明日就让下人绑了,随我一起去通天观请罪!” “父亲!” “你还不知死活!咳咳咳!”蒋至先一阵咳嗽,只觉得胸口疼得像要炸开了一样,“你——” 蒋佑方不知蒋至先的心思,一向不爱说话的蒋佑临却看得明明白白,蒋家如今是再无退路了,“二哥,你就听父亲的吧!有圣上在你至多受一顿申斥,把一床大被把这事儿遮掩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蒋佑昌又何尝不懂,他只是不信,蒋家明明—— “明日随我上朝。”蒋至先不再说话了,手搭在蒋佑方的胳膊上,又将蒋佑方推开了,手伸向蒋佑昌,“佑方,你去安置你二嫂,佑昌、佑临,今晚你们俩个守夜!” 闵四娘正在房中绣她的八骏图,却见蒋佑方脸色有些难看的进了屋,“六爷,您这是——”她站起了身。 “你穿上衣服,随我一起去二嫂那里。” “出什么事了?”闵四娘心跳得厉害。 “路上再细说。”蒋佑方从金铃手里拿了闵四娘的雀金裘,替她围好,牵着她的手往外疾走。 到了蒋佑方住的院子外,蒋佑方退后了一步,让闵四娘先往里面走,到了正院的窗外,闵四娘咳了一声,“二嫂在吗?” “六弟和六弟妹尽管进来。”闵四娘推开了门,外屋端坐着喜嬷嬷,闵四娘对喜嬷嬷点了点头,这边蒋佑方已经站在了里屋的门口,“二嫂,弟弟来了。”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进屋吧。” 蒋佑方与闵四娘对视一眼,撩了帘子进了屋,朱么娘一身在家的穿戴,宝蓝的撒金长袄,素白的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斜插了一只银瓒子。 她正坐在炕上,炕头上睡着的正是蒋姝。 “二嫂,老爷听说益阳公主病了,心里也甚是惦记,让我亲自送二嫂和侄女去公主府探望,老爷说二嫂不必惦记着家里,尽管在公主病榻前侍疾就是了。” “二嫂,我替您收拾东西。”闵四娘说道,她此时已经清清楚楚,明日蒋家必有大事发生,她一直盼着的报仇雪恨之日就在眼前! 朱么娘似也早有所觉,益阳公主怕是早已经听到风声,想要让朱么娘带着孩子离了蒋家,这才有了早晨的一幕,蒋至先是个精的,朱么娘走了,至于蒋家出事朱么娘还能帮一把,若是朱么娘还在蒋家,蒋家真出了事,朱么娘怕是要自身难保。 朱么娘推醒了睡眼惺松的蒋姝,亲自替她穿了衣裳,出门的包袱细软是早已经打点好的,丫鬟们拿出了几个箱笼—— “二嫂,公主生病需你侍奉,你不知道要在公主府里住多久,还是多带些东西吧,免得到时候还要回来取。” “衣裳物件都是身外之物,我带得已经尽够了。”朱么娘说道,蒋佑方见她们还在打机锋,也懒得再听,拿了蒋姝的一斗珠的斗篷把她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抱了起来,先一步出了门,闵四娘扶着穿戴整齐的朱么娘两人走在后头,喜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和健妇抬着箱笼跟在最后头。 这一行人只点了几盏气死风灯,在蒋府中疾行,一路上遇上的婆子、仆妇等都敛眉屏息施礼,一直行到角门,才停了下来。 只见角门旁早已经站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穿着狐腋毛披风的蒋吕氏,只见蒋吕氏头戴风帽,手拢在灰鼠的袖筒之中,一双眼眸不怒自危,身后站着十数名丫鬟婆子,皆是穿戴体面整齐的,这许多人聚在一处,竟连一声咳嗽声也无。 “二奶奶这么晚了,是要干什么去啊?” 朱么娘拉着闵四娘的手就是一紧,蒋佑方将孩子交到了朱么娘的怀里,“太太,老爷听闻益阳公主病了,命我亲自套车送二嫂去公主府侍疾。” 蒋吕氏冷笑一声,“我又没说不让她去,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明天白天去不成吗?” “太太,老爷病中心急,想到了什么就一定要做,六爷也曾经劝过老爷说是明天送二嫂去公主府也是成的,可老爷就是不许,说一定要送二嫂和侄女去。”闵四娘说道。 “我在跟我儿子说话!你休要张口!”蒋吕氏指着闵四娘说道,“你父亲真是这么说的?” 蒋佑方安慰性的看了眼被蒋吕氏一句话说得眼泪汪汪的闵四娘,“是,老爷是这么说的,我想要阻拦,还被老爷骂了。” “哼!老爷病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了吗?派人回报说已经把人送走了就是了,明日再让你二嫂和侄女出门。” “这个——”蒋佑方回头看了一眼朱么娘,“太太,这要是被老爷知道了——” “你也说了,老爷都病糊涂了,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老爷确实是病糊涂了。”一个声音说道,众人向发声的地方看去,只见凤姑带着一个提着灯的小丫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众人身后,“临睡前还惦记着二奶奶和大姑娘的事,说一定要让奴婢亲眼看着二奶奶和大姑娘上了马车。” 蒋吕氏盯着腰杆笔直嘴角不说话还带着三分笑的凤姑,咬了咬牙,“我倒不知道这蒋家竟然有一个丫鬟说话的份了。” “太太,奴婢也是奉了老爷的吩咐,实是不知道太太也在这儿,早知道太太在,奴婢就不来了。” “你个狐媚子,真以为我不敢打死你吗?” “太太自然是敢的,不过也要请太太先让奴婢把差事办完了再说。” 蒋吕氏定定地瞅着凤姑,凤姑低下了头,腰还是笔直依旧,没有半丝想要退却的意思,这凤姑来历不明,只知道是蒋至先极宠爱信任的,许多蒋吕氏都不知道的事,都是由凤姑在办的,她平时轻易不出劝勤堂,如今既然来了,就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蒋吕氏看了眼站在地上被朱么娘牵着的蒋姝,“二奶奶可以走,姝丫头留下。” 朱么娘晃了晃,眼看就要晕倒,“太太,孩子不能离开娘。”闵四娘说道。 “她难不成要一去不回?已经出嫁的姑奶奶,哪有回娘家侍疾超过半旬的?”蒋吕氏说道,她此言一出,倒叫在场的人都没了话说。 “我不要离开娘!”蒋姝牵着朱么娘的手。 “乖,你只是在祖母房里住几天,你娘不过三、五日就回来了。”蒋吕氏柔声说道。 “太太!老爷说了要姝丫头跟二嫂一起去。”蒋佑方说道,他也猜出了蒋至先的心思,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母亲如此的固执。 “我不许!”蒋吕氏伸手就来抢蒋姝,朱么娘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一把把蒋吕氏推开了。 “太太,您常说让我们莫忘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太太您明目张胆的跟老爷对着干,是不是太过份了!”朱么娘本也不是软柿子,她低头做人也太久了,倒让府里的人忘了当初的朱么娘何等的泼辣厉害,她这一句话说得有理有力有节,倒惊得蒋吕氏不知该如何应对。 “二奶奶可是气迷了心了?太太也是为了二奶奶好。”彩蝶扶住了蒋吕氏,笑眯眯地说道。 “你又是谁?这里没有你说话得份!”朱么娘指着彩蝶唾了一口。 凤姑一见双方这样僵恃,也只得站出来继续打圆场,“二奶奶天色不早了,再耽搁就要宵禁了,虽说马车上有公主府和蒋家两家的标记,宵禁时在外面行走总是不妥,太太,公主府是二奶奶的外家,大姑娘去公主府是长见识去了,您也说了,不过三、五日的工夫——” “佑昌呢,既然是送二奶奶和孩子出去,为何不见佑昌?”这才是蒋吕氏一直最惦记的,她自是听说了外面的事,却猜不出蒋至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听说了蒋佑方亲自送朱么娘和蒋姝去公主府,立刻想到了蒋至先怕是要丢了蒋佑昌这个车来保蒋家这个帅。 “太太若是想见二爷,只管随奴婢一起去见老爷就是了。”凤姑说道。 蒋吕氏又是一愣——“去见老爷?” “老爷久病,自然是盼着太太在身边的。” 蒋吕氏看着凤姑的眼睛,沉思许久,“好。”蒋吕氏一挥手,跟着她的人让出了角门,“放他们走!” 蒋至先捂着闷疼的胸口在床上辗转反恻,他这次病得这么重,自是想过是不是有人加害于他,可是无论是宫中御医还是民间名医都莫衷一是,没有谁能给他一个说法,他也只得认了命,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也是过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此时就算是死了也不算早丧,只是这蒋家——他是无一刻能放心,一想到此,心里就似火烧一样,他恨自己当初不该耳根子软,贪恋吕春英的美色与吕家的权势,害死了结发妻子,结果引狼入室害了自己一家。 沾了一身外面的寒气的凤姑站到了他的床边,“老爷,太太来了。” “让她进来。”蒋至先示意凤姑扶起他,原先让奴婢伺候是“摆谱”如今他真的是无人扶着再起不来了,“把我前日让你找的西洋红茶泡一包来。” 凤姑愣了愣,“是。” 这是蒋至先病重之后,蒋吕氏第一次如此近的看他,蒋至先原本满头的青丝已经白了大半,脸上的肉全都瘦没了,皱纹纵横老态横生,蒋至先比传说中病得重多了,难道真的是大限将至?可谁又能救蒋佑昌呢?她虽是女流也知其中厉害,朝臣们跪求圣上,自古以来就没有做天子的不让步的,蒋至先又是这个样子,到时候—— “你来了。”蒋至先靠在床边半闭着眼,“凤姑,上茶。” “是,我来了。”蒋吕氏坐到蒋至先的床边,握了他的手,“老爷你受苦了。” “只不过是病了一场罢了,倒是夫人你一人支撑这个家,更辛苦。”蒋至先温言说道。 蒋吕氏抹了抹眼角,“我不苦,能见着老爷就不苦了。” “唉,咱们夫妻年龄都不小了,却要为儿女操心,实在是命运不济啊。” “咱们夫妻多少劫数都闯过来了,今日之事不算什么。” 蒋至先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心里也清楚,他与蒋吕氏风风雨雨这些年,若不是到了晚年蒋吕氏做得太绝,他也不会对她这么心寒。 正这个时候凤姑端了热腾腾的茶上来,“太太喝茶。” 蒋吕氏看了一眼那茶杯,只见茶杯里有一个茶包,茶的颜色也比平日吃的要深,“我不渴。”她摇了摇头。 “上碧螺春。”蒋至先说道。 “清水即可。”蒋吕氏一听蒋至先一定要让她喝茶,自是警惕心起,“让彩蝶去倒就成了,凤姑你不必忙了。” “是。”凤姑站到了一旁,让小丫鬟将红茶撤下。 过了一会儿彩蝶亲自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清水进了屋,蒋吕氏也只是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 “太太啊——”似是睡着了的蒋至先忽然说道,“太太你放手吧,咱们儿女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可求的呢?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又有谁是你看得上的呢?得放手时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爷,您说得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着吧。” 61、进退 更鼓虽已经打过三更, 蒋府正房正院,却依旧灯火通明, 蒋吕氏将自己浸在满是药味的浴桶里,良久才出来, 彩蝶递上刚熬好的绿豆水,蒋吕氏顾不得许多,咕咚咕咚全喝下了肚,又抠着喉咙呕了出来。 “太太,那水是奴婢亲自倒的——” “蠢材,下毒又不是只有让你把毒吃下肚这条路。”蒋吕氏说道,她又喝了一碗生豆浆, 这才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她与蒋至先夫妻多年,虽说早已经貌合神离互相防备,彼此却是“心意相通”的,蒋至先如今已现死相, 自是不会留她, 他一定会带着她一起走。 哼!她还没活够呢,才不会替蒋至先陪葬!“二爷呢?” “咱们派去偷偷送信的人,见不着二爷。” “宫里有消息吗?” “贵妃说请太太且放宽心,圣上对蒋家一如往日。” “她这么说我倒放不下心了。” “太太的意思是——” “哼,只恨我不是个男人,我若是个男人——”蒋吕氏思前想后,虽有十几种法子, 却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更不用说她有千条妙计却被困深闺,深更半夜半点施展不得,“最可恨是我的儿子,老二是个好的却被他父亲看起来了,老六早跟我离心了,老八——我若真被摆布死了,他们三个都不够别人塞牙缝的。” “太太是说——” “老爷总疑心蒋家有内奸,内奸是谁我早就清清楚楚了,如今蒋家这个样子,真得利的还不是老三两口子,他们夫妻两个里应外合,把我们蒋家搅得家无宁日!”蒋吕氏拍着大腿说道,“只恨我瞎了眼错看了他们。” 彩蝶瞧着蒋吕氏这样子,心里虽觉得不对劲,还是陪着笑脸,“太太想得是,在这宅子里什么事瞒得过太太啊,太太只不过是留着他们,看他们能做出什么妖来。” “哼,无非是鱼死网破罢了,若是老二真出了什么事,瞧我能放过他们哪个!”蒋吕氏恨声说道,也不怪她疑心蒋佑临、秦玉珠夫妻,蒋家如今大房没了,二房处境微妙,别人都不成气候,只有蒋佑临夫妻有儿有女有官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若是蒋佑昌真的倒了,蒋家就只能指望他们夫妻了。 就算是她想破头也想不到闵四娘是陈雨霖借尸还魂前来报仇的,就在她一心谋算如何除掉蒋佑临夫妻时,闵四娘正在看信。 如今夹带信件进府早不是什么难事了,虽说各个院子守得严实,外院的下仆早就人心惶惶了,别说送封信进来,赶只猪出去都是成的。 信上简简单只有一个字——“薛”。 闵四娘合上信就笑了,蒋薛两家结下如此深仇,薛家身居九门提督之位,是圣上真正心腹,明面上虽不言不语只是与蒋家不再来往,暗地里嘛——薛家是最不缺干脏活的人的,就算是蒋家有所查觉,他们家是文官,对薛家一样是防不胜防,更不用说蒋至先卧病,蒋佑昌忙着弹压“清流”文官,根本没顾得上薛家了。 薛家好比恶犬,他们大声叫嚷的时候虽吓人却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薛家不言不语,一旦下口至死方休。 或者有一个人会想到薛家会下黑手,可这样人是不会说话的,他正等着自己的“时机”呢。 “锦环啊,今个儿夜里凉,你传我的话各屋的炭火都加倍。”闵四娘吩咐在外间屋的锦环。 “是。” 闵四娘将手里的信点燃,现在蒋家也不用“省”了,没准儿这个时候用了,走的时候还能少带些东西。 银玲瞧着在铜盆里燃尽的纸灰,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你就要回去了,高兴吗?”闵四娘说道。 “高兴。”银玲说道,她在蒋家时日也不短了,跟这府里的丫鬟婆子虽说虚以委蛇的时候多,却也有几分香火情,眼看佑大蒋家大厦将倾,蒋家的主子们她是一个都不心疼的,可想想那些姐姐妹妹、婶子大娘,心里又觉得难受。 “银玲啊,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人想要放走吧。”闵四娘说道,“就当我给你的谢礼。” “她们没准儿觉得我是害了她们呢。”银玲摇了摇头,“奶奶您容我想想吧。” 两个人说到这里,银玲忽然使了个眼色,闵四娘也就不再说话了,没过一会儿,外屋传来声音,“六奶奶,六爷回来了,没进二门,在老爷那边歇着的,打发人传话进里面,让奶奶不用惦记。” “嗯,我知道了。”闵四娘说道。 这一夜蒋家的人谁都没有睡,第二日天明之时,蒋佑临跟蒋佑昌服侍着蒋至先换上了官服,蒋至先用枯瘦的手拍拍蒋佑临的肩膀,“老三啊,你好自为之吧。” 蒋佑临愣了愣,他堵心了一辈子,藏头露尾了一辈子,如今好不容易马上就要扬眉吐气,父亲却对他说了这话—— 是,他或许是蒋家对朝堂情势看得最清楚的,却事不关己一般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张口,他张口也没人听,不如不说话,蒋家本就没有他的份,他若是不说话不做事,或许情势会逆转也说不定。 连蒋吕氏这个毒妇,都有老爷替他打发了,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蒋至先这一句话却让他觉得自己想错了。 蒋佑方见他在发呆,赶紧的替蒋至先继续穿衣裳,他不懂这些机锋,他只是莫名其妙得觉得鼻子发酸,若是大哥还在,老爷不病,蒋家是多好的一个家—— 可他能怪谁呢?怪自己的母亲? 闵四娘在正院门口遇上秦玉珠,两人相视一笑,“三嫂今日气色真好。” “不过是多擦了些胭脂,昨个儿晚上谁睡得着啊,我听风打窗棱都要醒,生怕外院有什么事。” 闵四娘抿嘴笑了笑,怕是高兴得睡不着吧,秦玉珠在蒋家经营多年,朱么娘寅夜离开的事,她不是不知道,按顺序排,也要排到三房扬眉吐气了。 两个人相携去了正院,却没想到遇上了守着门的彩蝶,“两位奶奶请回去吧,太太还在高卧。” 闵四娘看了眼太阳,“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太还在睡?莫不是生病了?” “太太昨个儿天快亮了才睡。” 闵四娘和秦玉珠互视了一眼,“那我们在门外请个安就走。”两个人在门外对着蒋吕氏的卧房福了一福,这才走了。 彩蝶低下了头,眼里是掩不住的忧心,太太睡得也太沉了些。 通天观外寒风凛冽,文武大臣身着官服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为首的严政文严阁佬灰白头发在寒风中颤动个不停,手里高举着奏折不肯放下分毫。 天昭一朝大臣们也曾经各怀过心思,如今却同仇敌忾了起来,蒋家不除他们永无宁日,就算是为了自己和妻儿老小能活下去,这帮人也拼了。 可是他们指望的君王却依旧躲在道观之中,毫无露面的意思。 就在他们心越来越凉的时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的两名青年男子,正是蒋家老三与老六,他们身后轿中所坐何人自是不言而喻。 蒋佑临与蒋佑方下了马从轿中扶出了蒋至先,文武百官一看见蒋至先就是一惊,原本的蒋至先保养极好,虽说已过五十一眼望去却如四十许人一般,如今一看见像是几月之间老了二十多岁,须发皆白不说人也瘦得怕人。 蒋至先一挥手,几个健仆从另一个轿中拉出了另一人,竟是一身白衣束发未戴冠的蒋佑昌,蒋至先被两个儿子的搀扶着到了文武百官跟前,挣扎着脱离开两个儿子的的搀扶,深施一礼,“我蒋至先对不住各位了!” 说完他差点踉跄跌倒,蒋佑临与蒋佑方又扶住了他,慢悠悠地往道观侧门走,轻叩道观的门环。 严政文心中感叹,若非命数如此,让蒋至先生了病重至此,蒋家还是原来的天下第二家,如今蒋至先拖着病躯绑子到通天观,这招以退为进实在是高妙至极,自己的一番心思,难道又白费了吗? 62、返老还童 蒋府 临近午时, 明明是平日最嚣闹的午膳时分,蒋家上上下下却静得出奇, 连枝头的鸟雀都不肯再叫,只是老实地呆在枝头, 歪着脖子瞧着人世间的一切。 闵四娘跪在正房外,头压低到几乎要碰到自己的手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嘴角微弯,满身是抑制不住的喜色,蒋吕氏啊蒋吕氏,你也有今日!她恨不得冲进屋去摇醒“仍在高卧”的蒋吕氏,出了蒋至先绑子往通天观面圣请罪这样的大事仍旧叫不醒她, 鬼才会信彩蝶的不敢打扰太太这样的借口, 蒋吕氏啊蒋吕氏,你机关算尽,总算今日得了报应! 闵四娘真想跳起来,告诉她所有真相, 她是陈雨霖, 她来复仇了,她先是离间了二房两夫妻,使益阳公主与宗室对蒋家不满;又将蒋大的身世之谜捅破,也是她借刀杀人灭了蒋大一家满门;是她使计让蒋佑昌奸污了薛静安替蒋家结家薛家这个死敌;更是她借百合糕下毒,蒋至先如今已经是命悬一线,蒋佑昌就算是年轻中毒的时日浅也绝活不过三个月;蒋吕氏啊蒋吕氏,你可不要死, 你千万不要这样“寿终正寝”。 闵四娘咬着嘴唇,柔肠百转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一时狂喜一时伤悲—— 正这个时候屋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太太醒了!” 闵四娘撑着地的手一软,差点跌倒,蒋吕氏竟然醒了? 银玲扶了一下她,“六奶奶您莫要喜得忘形了!别忘了太太最重规矩了。”银玲小声说道。 闵四娘稳了稳心神,闭了闭眼,在银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心中百味陈杂的何止是她一个,秦玉珠此刻的表情也一样是暖昧不清,不知道心里转着何等的心思。 蒋吕氏在路上慢慢的走着,除了烟雾再无别的相伴,忽然她听到小女孩唱童谣的声音: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忙夏暑相连,她循着声音走过去,忽然间看见自己穿着破旧的布衣站在一间茅草屋的檐下,偷偷地瞧着由两个奶娘陪着踢毽子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俊俏无比,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一只七彩斑澜的毽子随着她的踢动上下翻飞。 “吕春英!你又偷瞧我踢键子!”那小姑娘忽然停了下来,一手拿着毽子一手叉腰道,“我早说过了你和我玩也成,得你伺候我!” 吕春英记得这是自己第一次被表姐欺负了没有躲回屋里哭而是回了嘴,“嬷嬷说咱们俩个是表姐妹!谁也用不着伺候谁。” “我娘说你是吃白饭的!你爹进京赶考三年多没有消息,不知道让哪里的虎狼给吃了!吕家说你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的命,你娘这才把你寄养在我家!你伺候我好歹还有些用处!” “我不是天煞孤星!我不是!”吕春英大声吼道! “你是!刘铁嘴说你克父克母克夫克子,谁娶了你都是家破人亡的命数!” “我不是!我不是!你乱说!你乱说!” “不是这样为什么你娘生你差点送了命?你爹为什么进京赶考没了消息?你爷爷为什么骑马从马上摔下来死了?你的奶娘为什么得了绞肠痧也死了?”这个小姑娘说的事,当时的吕春英还有些似懂非懂,只是隐约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立时就哭了。 也是那个时候她的境况第一次有了不同,舅妈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吕春英吓得一直向后躲,往日她若是得罪了表姐肯定要吃舅妈的一顿排头,这次舅妈的怒火却不是对着她发的,而是一巴掌打在表姐的脸上,“你这个不懂事的小蹄子!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让你让着妹妹哄着妹妹,每日却只知道拨尖耍横!”表姐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捂着脸眼泪围着眼圈之转,却连哭都不敢哭。 舅妈骂完了表姐,转过脸对着她笑,“春英啊,过来让舅妈看看?这小手怎么没一会儿的工夫就脏成这样了?奶娘没给你洗手?这帮老货真的是越来越懒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舅妈的吕春英吓得愈发得往后缩了,舅妈却走了过来,一把把她搂住了,“瞧这姑娘俊得啊……” 吕春英瞧着舅妈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瞧见别人的喜爱和谄媚,她还是她,可有什么事不同了呢? “快跟舅妈回屋去洗脸换衣裳,今个儿晌午啊,你娘就来接你了,你爹高中头名状元了!” 吕春英懵懵懂懂地跟着舅妈向外走,几个时辰后吃了饱饱的午饭和晚饭,被陌生却美丽的母亲抱到精致异常的马车上时,吕春英这才明白权势、富贵、官位的重要,你有了这些人人都要敬着你,谁都不敢欺负你。 那一年她四周岁。 又是一年牡丹花开的时节,吕春英穿着母亲花了重金替她置办的衣裳去平西郡王府上的牡丹花会,她的衣裳果然是最美的,首饰果然是最精致的,整个花会的姑娘都被她比了下去,花会上的姑娘们也都围着她转,问她衣裳是哪里做的,首饰是哪里打的—— 就在她最得意的时候,远远的飘过来一阵香风,围着她的姑娘们全都往那香风所在的地方跑去了,远远的来了两三个姑娘,正是当年京中最有名的三位美女,一位是平西郡王府的县主,一个是首辅安大人的长孙女,第三位则是武大将军的女儿武七娘。 她们来了,所有人都围着她们转,吕春英却没有动,她在等着她们三个发现她有多么美,跟她结成手帕交,由京城三美变成京城四美—— 可过了约一柱香的时辰,安姑娘才像是刚发现她似的,“哟,这是谁家的妹妹,长得倒是挺俊的只是眼生得很。” “这是刚回京述职的两湖学政吕大人家里的千金。”立刻就有围着她们转的姑娘报出吕春英父亲的官职。 “难怪这般土气,模样还算中等,只是打扮落了下成,她这裙子的花色若是早半个月穿还是时兴的,如今嘛早过时了!”武七娘斜睨了她一眼说道,原本还围着吕春英转的姑娘们,都用帕子捂了嘴,笑了起来。 吕春英脸红得跟红布一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你若也是一品大员家的千金,就算是穿去年的旧裙子出来,也没人敢说你什么。”另一位远远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自从到了花会就没有说话的姑娘说道。 吕春英站了起来,拂袖而走,比起嘲笑她的人,她更恨那个一针见血的姑娘,花色不时兴她还可以怪裁缝,父亲的官职不够大被人瞧不起她又能如何?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她要爬到最高,比所有人都高! 那一年吕春英十二岁。 她现在在一艘船上,船随着水流缓缓起伏,她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远远的传来一声水声,那个乡下黄脸婆想必是被解决了,蒋至先年少英俊最重要的是年轻有为,父亲在信里点评本科的进士时曾言道,蒋至先的文章立意深远不落俗套,又写得一手好字,御前奏对也得体老练,圣上极是喜爱,曾说他有宰辅之才。 如今在路上偶遇,却比父亲在信里说得还要好,有妻有子又如何?他那妻子可配坐在府院正堂之上? 那一年吕春英十六岁。 以后的时光似流水一般从眼前匆匆而过,就算是自己的二儿媳妇上吊之前的含恨回眸也只不过让她稍稍停驻了一小会儿,真是个傻女子啊,真以为丈夫是自己一辈子的依靠,有了儿女在婆家就真正站住了脚,婆婆对自己和颜悦色就是真心对她好—— 还有在自己面前一天一天越长越大越来越能干的蒋佑明——自己费尽心机与蒋至先一起拼杀到今日,不是为了让别的女人的儿子享用的,她不后悔!她一点都不后悔! 在蒋佑明的丧礼上,她忽然看见了六儿媳闵四娘在无人注意时含恨的眼神,她在恨谁?这眼神……这眼神……好熟悉……她是谁?她到底是…… 蒋吕氏忽然想通了一切,她看见了闵四娘身上那浓浓的黑气,黑气慢慢凝结成了一张脸——陈雨霖的脸! 陈雨霖忽然也似是看见了她,双手张开猛地向她冲了过来,牢牢地掐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她拼命喊叫着挣扎着,可满屋子的人都似变了脸一般,蒋佑明一家四口、被她害死的姨娘们、陈氏夫妻、她的双生孙儿、孙女、薛静安、张月娘这些人通通向她围了过来,伸出了手,她被这些人撕扯着往地下拖去,她不停地挣扎挣扎……忽然看见穿着布衣的小女孩,远远的站在屋子的一角,吮着食指对着她一边笑一边挥手…… 银玲扶着闵四娘进了屋,见蒋吕氏果然醒了,正由小丫鬟扶着,彩蝶坐在床边一小口一小口地给她喂着水。 见她们进屋了,原本低头喝水的蒋吕氏甜甜地笑了,“姨姨们好漂漂,你们是我娘派来看我的吗?” 蒋佑方神色有些尴尬地抽出了被母亲拽得死紧的衣袖,“哥哥!哥哥!大哥哥!你陪我玩啊!”蒋吕氏又拽住了他的另一个衣袖。 “胡闹!”蒋至先大声斥责道。 蒋吕氏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又瞧着蒋至先笑了,“爷爷!爷爷!讲故事!讲故事!” 闵四娘远远地瞧着这一幕一幕的闹剧,那个人人畏惧的蒋吕氏,竟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孩童! 她也曾想过是不是蒋吕氏在做戏,可以蒋吕氏的性子,她宁死也不会搂着自己儿子的脖子撒娇,扯着蒋至先的胡子喊爷爷—— 银玲递给闵四娘一杯茶,茶杯盖上写着四个字:返老还童。 闵四娘一惊,瞧着银玲,银玲点了点头,返老还童丹原只是个故事,据说前朝有个道士,一心想要长生不老、返老还童,偏又是个奇材,所炼制的药物都是延年益寿的至宝,他靠着这些药一直活到了两百多岁,后来终于炼成了返老还童的丹药,却没想吃下去之后,人没变样,心智却如幼童一般,他没过几日变衰老而死,此药的方子也不知所踪。 却没想到此事竟是真的!此等怪药竟落到了蒋至先的手里——闵四娘瞧着蒋至先,他明面上是烦闷忧愁,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放心之色。 是啊,蒋家要退守老家,若是蒋吕氏这个搅家精还在,不定弄出什么妖蛾子呢,更不用说蒋吕氏害死蒋佑明一家这样的深仇大恨了,蒋至先未把事情做绝,怕是不想蒋家丧事连连…… 不管之前蒋吕氏手里有蒋至先的什么把柄,蒋至先自知命不久长,蒋吕氏手里有什么把柄都白费了,更不用说以蒋吕氏的性子,她手里既然有保命的东西,就必不会被第二个人知道那东西的所在。 闵四娘这么想着,忽然蒋至先开了口,“老三媳妇啊,你是个稳重的,如今你婆婆病成这样,你二嫂子一时一刻回不来,你就专心伺候婆婆吧,老六媳妇啊,这个家算来算去,也只有交给你管了……” 63、蒋至先 一场突出其来的暴雪之后, 蒋府上下素白一片,如同给这个灾难深重的家族穿上了素服一般, 满府上下凄凄惶惶人人皆茫然不知所措,闵四娘推开窗望向窗外, 如今一场大雪,倒显得蒋家干净了,再无那些乌烟瘴气,说起来她做过的事都只不过悄悄推了那些欲壑难填的人一把,那些人却如同见到腐肉的秃鹫一样扑了上去,自杀自灭,如今偌大的蒋家只得以退为进离开京城—— 蒋至先以为只要蒋家这座青山在, 蒋家就不怕没有柴烧, 可是啊—— “六奶奶,这帐……”锦环踌躇道。 “继续拢。”闵四娘关上了窗,她原就知道蒋家富足,却没想到这般富足, 难怪蒋至先底气十足, 这还是原先蒋吕氏掌的内帐就已然拢出了百万家私,若是加上蒋至先和蒋吕氏以及众人手里的私房,至少有四、五百万两,这还不算古董、字画、珍玩、首饰等等。 难怪蒋至先不敢让秦玉珠沾手,将这事交托给了她这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六奶奶,外面的事全交给了踏实的蒋六爷,如今这偌大的蒋家, 竟是他们这一对不满二十的夫妻掌家。 “六奶奶,蒋总管来了。” “请他进来。”蒋家内宅是裴家和牛家的天下,外宅则是得了蒋至先赐姓的“蒋家”天下,蒋总管名唤多福,据说是在江西就跟随着蒋至先的忠仆。 蒋多福身量不高,精瘦精瘦的,生得一张忠厚老实的脸,进屋时在门边就跪地磕了个头,“小的给六奶奶请安。” “福伯您快起来吧,说起来您是长辈,可不兴在我跟前做这个,您这是折我的福。”别说是闵四娘,就算是蒋佑明还活着,也要叫他一声福伯。 “这是小的应该的。”蒋多福谦让了一下,这才起来,低头只看自己的脚面,不肯有一丝逾越。 “这些日子家里的事多,辛苦您了。” “不敢称辛苦二字,老奴只是……”蒋多福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了,他似也知道自己越矩,很快止住了泪,“这是六奶奶要的花名册,满府上下人等全在上面了。” 闵四娘示意金玲接过那帐簿,一看那厚厚的册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唉,咱们家在京里二十几年就攒下这些人口,真不知那些世家大族要有多少人丁了。”她又瞧着蒋多福笑了,“瞧我,光顾着说话竟望了请您坐下歇歇,来人,看坐上茶。” 立刻就有小丫鬟端了个梅花型的杌子上来,又有人端了杯热茶给蒋多福,蒋多福搭了个边坐了,低头喝茶。 蒋多福这个人,无论对上还是对下,话都不多,办事稳妥异常,轻易不为难属下,有什么好处也是紧着底下的人,在蒋家的仆众中声望极高,最厉害的是他就算是爬到今日的位子,依旧“奴才气”十足,别说是在闵四娘面前,就算是在不得宠的庶出子女面前,都是毕恭毕敬。 闵四娘坐下来略翻了一下花名册,就把花名册合上了,“福伯您也知道,我是初次掌家,两眼一摸黑就遇上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只有把这事儿交托给您了,外院的男仆中您想要留什么人总拟出来个名册就成了,余下的按等级、年限、家中人口等等发还了身契和安家费用,让他们各自远远的散了吧,就算是您打算要留下的人里有想要走的,您也尽管让他们走,蒋家不留不忠心的下仆。” 闵四娘这话,就是不预备像别的人家把仆从贱卖给人伢子,把他们远远的卖了,让他们不能言说主人家的事。 “六奶奶果然是仁善的。” “蒋家之事无不可对人言,正是需积福之时,多攒些福报总是好事。” 蒋多福又拿出了几大册子的田产帐等等,闵四娘不肯收,让他直接交给蒋佑方,“这是些爷们儿的事,我这个内宅妇人不插手了。” 蒋多福这边刚走,内管家彩蝶就到了,她原本是蒋吕氏提拨起来接裴大贵家的那一摊子事的,却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有了这许多的事,如今也不过是把裴大贵家的留下的几大本子帐转交给了闵四娘的样子。 “太太身子还好吗?” “太太的身子好,今个儿晌午还吃了两碗饭呢。”彩蝶笑道,“如今想想太太这个样子倒是个有福的。” “可不是。”闵四娘也叹了口气,“彩蝶啊,原本呢这内院该谁留谁走,都是看各院的主子的意思,只是太太如今是这样,这事儿也只有你做主了,我们这些小辈就算是吃糠咽菜也不能让太太受苦,你只需把家在京城,不肯和咱们一起回江西老家的人拟出个名册来就成了,就算是全都想要留下,我也都养着。” “是。”彩蝶福了一福。 “还有你家的那一大家子人,如今蒋家如今这个样子……”闵四娘说着拿出了一个事先包好的纸包,“这是你们全家的放身契和一百亩田产的地契……” 彩蝶立刻跪了下来,“六奶奶,我婆婆已然派人捎了信儿到京里,我们一家子生是蒋家的奴,死是蒋家的鬼,万没有主子落难的时候自己享福的道理,我婆婆已然收拾了家中细软,要跟着主子同进退。” 闵四娘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都说她能演戏,这牛家的人比她会演戏,“既是如此……你就先回去吧。” 彩蝶站起来施了一礼……正这个时候银玲有些慌乱地进了屋,“六奶奶!四爷和五爷……” “怎么了?”闵四娘站了起来,蒋吕氏得了“失心疯”,蒋至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蒋佑荣和蒋佑伍给放了。 “四爷他出来的第一宗事就是去找二爷的麻烦,二爷身边的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开,四爷生了气和五爷一起留书出走了!老爷又晕过去了,二爷他……他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内伤,见老爷晕过去了就吐了血……” 蒋佑昌自从被绑去通天观之后,回到家里就被蒋至先以侍奉的名义拘在了身边,这次终于发病了……闵四娘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软的站不住。 金玲向前一步扶住了她 ,“六奶奶……” 闵四娘抚了抚额头,“走,备轿。” 别人都当她是被接二连三的事打击得手脚发抖,却不知道她此时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何种滋味,她已然报了仇了……她报了仇了……心里却不似原先想的那般痛快,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起了一般。 蒋佑昌也毒发了…… 她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呢? 亲人早就没了,最后的仇人都只剩下半条命了,她还有什么呢? 蒋佑方刚送走大夫,就见闵四娘到了,见闵四娘脸色惨白,也心酸了起来,握着闵四娘冰凉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唉……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六爷辛苦。”闵四娘摇了摇头,却看见了在屋里站着的涤尘……脚下又是一软,差点栽倒,是啊,她穿着毒衣服,也有一个月了……平常无病之人三个月必死,她这样的半死之人……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了,以后的事自有涤尘来安排…… 闵四娘只觉得万斤的重担都将要被卸下一样,她好辛苦,活着辛苦,死了辛苦,复活了更辛苦…… 她马上就要不辛苦了……她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就在此时,另一支手扶住了她的脉门,一股暖流缓缓流遍她的全身,“六奶奶这是辛劳过度,只需慢慢调养既可,贫道正有几道养生的方子,六爷若是信得过贫道……”闵四娘睁开眼,见自己在劝勤堂的耳房,约么是自己晕了之后被扶进来的,坐在床边的是蒋佑方,坐在椅子上替她号脉的是涤尘。 “涤尘仙师法力深厚,连圣上都交口称赞,拙荆若能得仙师的调养方子……” 涤尘已然是仙师了?闵四娘睁开了眼与涤尘目光相交,涤尘还是那个涤尘,有着一张对于男子来讲过于俊秀的脸,眼睛乍看起来黑白分明直白纯善,细看起来却深不见底仿若深渊。 涤尘先垂下了眼睑,“既如此请六爷去取纸笔。” 屋里的人此时有四个,蒋佑方、涤尘、银玲、闵四娘,按理应该遣银玲,可涤尘却说请六爷,他身为外男不与女眷相交也不是什么失礼之事,蒋佑方再让银玲去也就罢了,可蒋佑方粗枝大叶的,并未深想,就亲自出了耳房。 “你是仙师了。”从上人到仙师,涤尘爬得好快啊,通天观里除了观主只有他了。 “不过是个名号。”涤尘说道,“你想死?” “我是活不成了。”闵四娘惨笑。 “你若死了,二十年后就是蒋家东山再起之时。” “那又如何?” “你们陈家死的可不只是你父亲和哥哥……” “蒋家死的也不止是蒋佑方、蒋吕氏、蒋至先、薛静安……” “蒋家还有万贯家财,蒋家还有蒋佑临、蒋佑方,你别以为蒋佑方此时是个傻子,他再历练几年又是一个蒋至先……” “我累了……”闵四娘看着涤尘,“如今蒋家风雨飘摇,你只需伸手一推自然就倒了……怕是不用你推,严家就急急忙忙的想推这一把……” “当年陈大人手里还有蒋至先的把柄,他怕放在家里会出事,特意将那把柄交给了严政文,严政文为了保他的荣华富贵,转手就交给了蒋至先……” 闵四娘与涤尘对视半晌闭上了眼,“总之你不让我死。”严家虽是墙头草,如今为了得圣宠也要站到昏君、三皇子一边,跟太后、皇后、太子对着干,她早算到涤尘是太后的人,涤尘有法子除掉昏君,到时候严家必倒……严家说到底没有蒋至先的本事和十几年的经营,天下能压住蒋至先的只有今上,蒋家若还是原来的蒋家,今上一死,谁上位都是蒋家的傀儡,如今蒋家倒了,严家手下空有几十个只会骂人的“清流”,做上首辅又如何?今上若是倒了,还不是任人宰割的货色! 涤尘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说:“我答应过你父亲,拼尽全力也要保你不死,别让我再失信于他。”涤尘将一个药丸塞到了闵四娘的手里,“除恶务尽!想看蒋家彻底倒掉,严家遭报应就吃下去。” 蒋佑方取了纸笔回来的时候,银玲正在替闵四娘掖被子,涤尘站在窗边推开窗望着窗外出神。 “仙师,我父亲醒了,仙师有什么话尽可以对他说。” “贫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想告诉他常安宁如今已经是俗家弟子中的得力人物,观主派他去江南办差,若是办得好还有重赏。” 蒋佑方愣了愣,不过细想也算不差,常安宁的底细涤尘略知一二也不是什么坏事,如今他在通天观混出了名堂,父亲连番听闻噩号,常安宁在通天观里混得好,约么是“蒋家”唯一的喜事了。 天光微微放亮之时,蒋至先睁开了眼,见蒋佑方趴在自己的床边睡着,蒋佑临趴卧在自己的脚边,想想留书而走的两个儿子,心中还是隐隐做痛,走吧,走吧,走了就互不牵连了……“咳咳……” “父亲!”蒋佑方本就未睡实,听见蒋至先咳嗽立刻醒了,扶起蒋至先,“父亲可是要喝水?” 蒋至先摇了摇头,伸手比了个二字。 “大夫说二哥他是郁结于心……这才……” 蒋至先心中叹了口气,是他思虑不周,让没调教好的蒋佑昌独挡一面,又有蒋吕氏暗中搅和,再加上仇家暗箭伤人,这才有了蒋家的劫数,如今他已然想通暗中下手的是薛家,薛家……若是他不病,蒋薛两家先倒的还不一定是谁呢,他手里又不是没人薛家的把柄。 只是如今蒋家只能示弱,他有的那些把柄……他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醒了,正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替他倒热茶的蒋佑临,心里对自己的这个三儿子琢磨不透,对自己的六儿子又琢磨得太透了。 他如今纵有千条妙计,也恨后继无人,他原想自己还有二、三十年的寿数,自有法子慢慢调教好儿子们,如今病骨支离命悬一线,竟不知该把蒋家交托给谁,还有那个不肯露面的内奸……能是谁呢? 蒋佑方见蒋至先如此,如同吃了黄莲般的苦,面上却不敢露出让,让父亲更难过,只得挑些好听的话,“父亲,您还记得常安宁吧?” 蒋至先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 “他如今倒是有出息了,不知走了何种门路,成了通天观的俗家弟子,如今又被委了重任去江南办差,说是回来还有……” 蒋至先听到常安宁入一通天观脸色就是一变,又听说常安宁被委了重任去江南,脸立刻涨得通红,蒋佑方见他脸色如此难看,赶紧住了嘴,扶住蒋至先,蒋佑临一把推开蒋佑方,“你这个直性子!你真的是要了老爷的命了!” 蒋佑临话音未落,蒋至先张嘴吐出一口紫黑紫黑的血……直挺挺地向后躺倒…… 64、紫河车 七日前 涤尘将药篓里的药放在药钵中, 细细地研磨着,专注得好似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一般, 连道童站在门外躬身等他,都似看不见。 一直到药被磨成细粉, 他将药粉倒进青瓷瓶中,这才抬眼看道童,“原来是贞儿,不知观主遣你来有何事?” “观主说蒋家的人来了,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走了,据说是蒋至先呈表乞休,圣上已然准了, 一并准了蒋家诸子随父回乡侍奉左右。” 涤尘笑了笑, 蒋家如此巨奸下场竟是全家衣锦还乡—— “圣上见蒋大人病体沉重,还赐了三瓶紫金丹。” “烦请告诉观主,我知道了。” 不管观主怎么知道他“关心”蒋家的事,这份情他领了。 紫金丹, 圣上果然赐了紫金丹——“那紫金丹炼制不易, 如今圣上一下子赐了三瓶给蒋大人,看来那批紫河车得提前取了。” “观主也是这个意思。” “常安宁是个稳妥的,这事儿就交给他办吧。” “小的立刻回了观主。” 紫河车——血河车吧。 普通紫河车是健康产妇产子之后所遗胎盘,通天观用的却不是,天昭帝不知道自哪本书里看来的法门,庖制极品“紫河车”,反正宫中年长未被临幸的宫女多, 通天观俗家弟子多,胎儿满五个月长全了手脚,被硬生生打掉,取了胎儿与胎盘入药,常安宁就是最“得力”的俗家弟子,蒋至先对此事早就知情,却睁一眼闭一眼,更有甚者,后来天昭帝觉得年老的宫女不够“好”,年少的他又舍不得,蒋至先为君为分忧,派人到民间收购豆蔻年华的少女,送到通天观,如今所食之药,正是由他的“孙儿”炼成,岂非报应? 当然了,他是会让蒋至先知道此事的,七日之后就是个好日子。 如今 涤尘将马车停在玉水桥头,听着道僮的回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蒋至先做下那许多的恶事,如今恶事报到自己头上,不知道那些吃下去的紫金丹能不能吐出来,这次他若是熬不过这一关,阎罗殿上如何偿这自食骨血之恶。 玉水桥下一艘客船慢悠悠驶离了京城,涤尘掀开帘子,看着那船顶这两人以为弃荣华富贵,一身青衣远走就走得了吗?蒋家这个姓氏,如同符咒一般,躲不开丢不下,无论你逃多久都会找到你,更不用说蒋佑荣家中还有幼子了,他此刻放下了,早晚还会自投罗网,不过看他们如今四散奔逃如漏网之鱼,也实在有趣。 当年他也是站在这桥头,听见他请托去打听陈雨霖下落的人回报说陈雨霖已然被逼投缳自尽,他当年不过是观主座下普通弟子,连陈雨霖的尸身都抢不回来,独自站在桥头望着滚滚水流,前无去路后无援兵,行尸走肉一般,除替恩人报仇之心再无别的念想。 人就是如此,什么都放下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他一步一步的爬到今天,凭的就是他不拿自己当活人…… 涤尘从怀中掏出青瓷瓶,既是如此,他还纠缠那许多做甚?陈大人若是在他面前,怕也会让他放手一搏,昏君如此不顾社稷,难道他要养虎遗患,让严家成为第二个蒋家?让蒋家修养生息东山再起? 涤尘抬头看看天,心中已然一片清明。 回到道观的涤尘拿出青瓷瓶细细地将药粉撒在刚刚炼成的丹丸之上,原本暗淡无光的丹丸在阳光下竟像是被撒满了金粉一般…… “仙师,这次的紫金丹竟比往日的更好了。”道僮拍手笑道。 牛惠心低着头随着银玲往六奶奶的屋子里走,如今六奶奶总揽了蒋府上下的事,虽说还是平常的样子,可浑身的威仪却总有些不同,惠心瞧着她难免有些惧意,想着祖母对自己的嘱咐心里更是像是揣了几十只小耗子般的百爪挠心。 晓春和采莲走在后面瞧着她的背影互视一笑,自从上一回六奶奶被太太责罚不许出院子,银玲借由子狠狠整治了惠心一番,她俩就知道了惠心是个吃里扒外的,如今惠心的堂嫂掌了内宅的大权,惠心刚高兴没两天六奶奶就成了真正管事的了,果然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只是—— 晓春自从裴大贵家的去世就未曾展眉,采莲心里面也多了些心事,如今六奶奶叫她们三个一起去见她,不知道又有何事。 闵四娘在一个名册上拿着细羊毫圈点着,这府里啊,本来有些家底想趁机脱了奴藉的不少,想做“忠仆”等蒋家东山再起再捞好处的也有,也有无处可去的…… 这大树将倒不光是猢狲四散,依在树上的虫蛇鼠蚁也要各自思量前程啊。 银玲福了一福,“六奶奶,我把她们三个叫来了。” 闵四娘放下笔,这三个小姑娘眼神都有些怯怯的,如今这境况她们也是各有思量了吧,只是万般事皆由不得她们,她们已然比那些被人伢子卖来,不知父母家乡何在的强不知道多少倍了。 “金玲。”闵四娘一个眼神,金玲拿了三个荷包出来。 “你们三个入府的时日也不短了,也都是世仆人家出身,咱们说是主仆一场,我也算痴长你们一辈,说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也差不多,如今蒋家如此,我也不留你们了,荷包里是些首饰你们留着当嫁妆也成,换银子傍身也可,拿了荷包回去收拾东西,晚上我就让银玲送你们走。”旁人她可以让锦环她们打发了,这三个小丫头她得见一面,不管怎么样,要演演全本,戏还得做足。 旁人也倒罢了,惠心咬了咬牙,像足了彩蝶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六奶奶,奴婢来的时候祖母就交待过,牛家上上下下只有蒋家的奴才再没有其他,六奶奶若是不要奴婢了,奴婢也没地方去了……”惠心说着说着泪如雨下一般,晓春和采莲见她这样,也跟着哭了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裴家和江家早打定了主意要走了,她们两个自生下来就只知道自己家是蒋家的奴才,凭着蒋家的护佑才有荣华富贵,如今…… “晓春、采莲,你们俩个呢?” 晓春和采莲互视了一眼,“奴婢谢六奶奶大恩大德,奴婢今日虽离了蒋府,他日六奶奶若有能用得着奴婢的,奴婢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有这句话就行了,你们也是万般皆不由自身,尤其是你晓春,你祖母没了,却连一天孝都没守,这回回家,好好的尽孝吧。”闵四娘说道。 蒋佑方回来的时候正见到三个小丫头抹着眼泪出去了,见闵四娘也有凄色不由得叹息,“如今莫说是她们,就算是我奶娘也说要回去养老了。” “你都多大了,还舍不得奶娘呢?”闵四娘勉强笑了笑,“我原以为咱们能带走二、三十人,如今除了那些无处可去的小丫鬟、小小子还有几个忠实精干的,也没剩下谁了,裴家、江家都走了。” “牛家倒是个忠的。”蒋佑方说道,“牛金贵说死也不走。” “惠心这丫头小归小,也是这么说的。”闵四娘欣慰一笑,“彩蝶在太太身边也替我省了不少的事,这就是所谓的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臣,可怜老爷太太宽厚待人,到最后竟只有牛家是真忠心……” 蒋佑方也连连叹气,“我们身边少些人手也就罢了,老爷、太太那边……”蒋至先上次吐了血之后,一日内倒有十个时辰在昏睡,醒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说,连跟手指都动不了,单靠着参汤吊着命呢,想到这里蒋佑方也没旁地心思了,“快给我换衣裳吧,等会儿还要去老爷那里。” “六爷别急着去老爷那,不是还有三哥在吗?如今咱们家要搬家,我有好些事要跟你商量呢。” “你看着办就成了。” “这事儿我可看着办不了。”闵四娘把帐本子递给蒋佑方,“这许多的银子,都要运回老家,这么大的数目哪家票号也不敢接啊……” 蒋佑方也被银子的数目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家里有银子,却不知道有这些…… “还有一时出不了手的古董、字画、珍玩……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盯着咱们家呢……” “这若是有个一个月的工夫慢慢搬也就罢了,如今咱们搬出仓促,东西能带走一半就不错,还有各屋要带走的随身物件,没有三、四艘大船搬不走这个家……” “蒋家已然够招摇了,如今老爷病成这样,蒋家又是引罪辞官,若是路上太显富……”蒋佑方想想蒋佑明的事,就打了个寒颤…… “我这个内宅妇人懂什么,这事儿还得六爷您拿主意。” 蒋佑方透过窗口看见站在院子里的惠心,“牛家的庄子就在京郊,你把笨重不易搬运和一时运不走的东西全送到京郊庄子上吧,等咱们在江西站稳了,再派人回来取。” 闵四娘点了点头,“我倒一时糊涂了,忘了还有庄子。” “如今这许多的事,莫说是你,我都忘了。” “那银子呢?”蒋家的银子有些是银票,可五六成却是银锭、金锭。 “多打樟木箱,装船带走吧。”这个时候也不能往票号里存银子。 “不如也埋在庄子里两、三成……若是……好歹回京城还有些过河的银子。”闵四娘说道。 “嗯,就依你。” “只是这事得交给可靠的人办。”可靠?牛家的人都是大奸似忠的,哪会有丁点可靠之处? “一事不烦二主,六爷您得领着金贵去趟京郊的庄子。”闵四娘说道。 “唉,也只有如此了。” “六爷,此事机密你我夫妻与牛家的人知道就好……” 蒋佑方点了点头,父亲病重前把家交托给了他们夫妻,怀的什么心思蒋佑方心知肚明,若是蒋家在他们夫妻手里,众人还都有活路,若是交给三哥两口子,以三嫂的性子,大家都要渡日艰难了。 65、回乡 闵四娘掀开车窗帘一角, 回头看向在夜幕中最来越远的蒋家,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蒋家这只硕大无比的猛兽,如今也不得不离巢了。 坐在她旁边的惠心看见她的笑, 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银玲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惠心对着银玲干笑一下,低下头不敢乱看了。 锦环拿出包袱整理着,嘴里默默地念叨着:“那把剪刀不应该落下,以后在外地想淘换到那么好的剪子就难了……” “再好也不过是剪刀,又不是赤金的。”金玲笑她, 佑大的首辅官邸都丢在身后了, 更何况是把剪刀,“六奶奶,您真的不往娘家捎信儿吗?” “无话可说,互不牵连罢了。”闵四娘说道, 闵家原就对这个自幼在外长大的女儿凉薄, 原先蒋家好的时候倒是四时节礼不断,三节两寿姻亲该做的半点不差,蒋家如今这样,闵家连片纸都没有捎过来,无非是让她自奔前程罢了。 她若是会回娘哭诉撒娇的也就罢了,她这个“女儿”也确实不讨喜,如今这样闵四娘倒觉得更轻松些。 车马一路到了城门前, 守城的人事先得了庞贵妃的关照,破例在半夜里开了城门放这一行人悄悄的出京,蒋家牵扯太大,无声无息地出京,各方人马都乐见。 闵四娘隔着车窗听见蒋佑方跟外面守城的将军寒暄,“薛大哥……多谢了!” “好歹亲戚一场,总要送你们最后一程。” 薛家……他们这是想亲眼看着蒋家灰溜溜出京,才消心头之气吧。 “不瞒薛大哥说,家父病重,我二哥也病了,我年轻见识浅,虽有老亲故友相助,亦是手忙脚乱,如今好歹让全家出了京,日后若有回京之日,再一一拜望道谢赔情。”蒋佑方也不是真的一笨到底,这些日子他也颇长了些见识,也知道,示弱了,蒋至先和蒋佑昌双双病倒的事,本就瞒不了人,藏着掖着反倒让人瞧不起。 “没说得,天寒露重请早些启程吧。” 马车一路出了城,就算是在车队的正中,闵四娘还是听见了城门关闭时的那轰然一声,京城再没有蒋家了。 往江西去原是要在通县登舟,如今天寒地冻还要再走到山东河段才有船可坐,索性闵四娘这个管家的体恤下人辛苦,一路上不吝惜柴炭,投宿也专找最好的客栈,倒不觉得多艰难,登舟之后更是餐餐有肉、顿顿有酒,蒋家不似是引罪出京,倒似是衣锦还乡一般。 邻近江西地界各地官员多与蒋家有旧交,也是远接近迎,蒋佑临与蒋佑方兄弟与他们时常推杯换盏饮宴到半夜方散。 另一个高兴坐船的就是蒋吕氏了,时常见她穿着鲜红、嫩绿之类的衣裳,坐在船边笑嘻嘻地又唱又跳,不知情的人见她还以为是蒋家的哪位奶奶。 秦玉珠坐在她旁边一脸愁苦地望着江景,只觉得穿再多的貂裘也难挡身上的寒意,她本是北方人,这南方湿冷的天气实在让她受不了,也幸好有蒋吕氏这个“爱玩”的性子,她才能多出门晒太阳,否则真的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太太这样子,倒真的是享福的。”闵四娘坐到她旁边,递给她一个烤好的鸡蛋。 秦玉珠把鸡蛋握在手里,笑了笑,如今管家的是闵四娘,她瞧着万贯家财也无处下手,这就是她的另一个难受之处了,虽说她与闵四娘长幼有序,理该是她掌家,可是一个嫡庶有别就压死她了。 “总之咱们命最苦。”好处都让别人占了,离家舍业的难处倒让他们夫妻跟着一起背了,他们夫妻若是恩爱也就罢了,一起讨饭也要夫妻相濡以沫啊,蒋佑临根本是看都懒得看她,秦玉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听爹娘的,像二嫂一样回娘家。 “京城啊,掉片瓦下来都能砸死几个当官的,御史耳朵又长,嘴碎的人也多,咱们回了江西把门一关,县令都不比咱们家的一个下人见识广,日子倒比京城里的要好过些。”闵四娘说道。 秦玉珠笑了,“你倒知道这个……” “我可是在乡下长大的,我父亲才是五品郎的时候,年年县令都要到我家给我祖父母做寿,没法子,京城户部的大员,连一、二品的封疆大吏见着了也得陪笑脸。” 秦玉珠一听她这么说,也慢慢收了凄色,也是,如今老爷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太太又得了失心疯,与其在京里看那些原来巴结她的势力小人的脸色,不如回江西做土皇帝。 蒋家的势力犹在,再过个几年风头过了,圣上想起来蒋家了,蒋家自有翻身之日。 只听见坐在甲板上的蒋吕氏拍着手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外头……” 她的声音略带老态,偏又有几分童音,在这无人的江心渡船上,唱得人心里发寒…… “也不知道是谁教她唱的这歌,唱得倒好听。”闵四娘在一片寂静中说道,随手把手里已经冷了的烤鸡蛋扔到了江水之中。 这一路上船行得虽不缓不疾,好歹也在腊月之前回到了江西蒋府,蒋府原藉江西介溪县,蒋家势起之后曾经在介溪县外起了做大宅,做祭祖养老之后,蒋至先将母亲送回江西养老之后又大力修缮过,蒋家介溪老宅比在寸土寸金的京中首辅宅第还要气派三分,光是整个宅子,就有京里的蒋府两个大,蒋佑良久居于此,听闻全家都要搬回,更是早早叫人收拾了房舍,粉刷一新,也不比京中蒋府差什么。 这边众人都下了车马安顿下来,那边前厅已然有当地的知府、县令等前来拜会,蒋佑临原想着他们本是引罪辞官虽说圣上对外说的是蒋至先年高德勋身染重疾准告老还乡,可是怎么回事谁都清清楚楚,回乡之后还是要谨慎些为好。 蒋佑方也拿不定主意,可闵四娘的一句话却让他们改了主意。 “如今咱们回了乡,他们是父母官,这一路上旁人都见了,难道还差他们不成?若是得罪了他们,让他们怀恨在心怕是要招祸。” 蒋佑临久居官场,自也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道理,“也是,当初咱们回乡守孝的时候,全靠两位大人照应,若是如今回乡了不理人,倒让人笑话咱们。” 秦玉珠在分派给她与蒋佑临的慎思楼中督着下人安放东西,这南方啊,哪里都好,就是冬日里湿寒难忍,院子天井宅小不似北方屋宇开阔,不住一层倒住二层,处处都是楼,屋檐子上滴下来的都是湿乎乎的水。 雕梁画栋精致归精致,总不如她暖阁里的热炕来得实在,可如今又能如何呢? 两个男孩子倒不管那些,在走廊里咚咚地跑着,你追我赶着尽情地撒着欢。 除了这些她还是惦记着银子,原来蒋家有势,银子自然滚滚而来,如今势没了,更是只能抓着钱了,她如今手里积攒的私房虽说够花了,可看着两个小的,又觉得不够了。 可这一时又哪里来得那许多的生财之路?如今他们夫妻,一个被拘束着孝敬婆婆,一个伺候公公,就算是能在一起商量,蒋佑临也不会帮她想生财之道…… 唉……可惜了婆婆的那些私房,全在搬家之前被老六媳妇那个面上憨心里精的给搜了去了,值钱的首饰等等被彩蝶牢牢的把持着,她千方百计也没弄到手多少,真是……越想越恨啊。 她正这么想着,丫鬟进来通报:“六奶奶来了。” 闵四娘的眼睛依旧放在钟嬷嬷身上,说起来,她倒忘了她了…… “三嫂子,我来看看你这里收拾得怎么样。”闵四娘笑道。 “只不过能见人罢了,跟京里没法子比。”秦玉珠拉着她的手坐到里间的黄花梨椅子上,“我从京里带来的茶叶倒有大半潮了,只有这点子茉莉香片搁得好倒能喝一喝,你尝尝。” 闵四娘喝了口茶,“三嫂这里果然有好茶。” “唉,原先咱们妯娌多,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如今就剩下你我了,冷冷清清的。” “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三嫂,有些事你真没猜出来?” “你是说静安和月娘?”秦玉珠摇摇头,“我原先没猜出来,灵堂上那么一闹,我再傻也猜出来了,只是没人能说,却也没想到你也猜出来了。” “那二哥做的孽……” “二嫂为这事儿在我跟前哭了好几场,自己的男人做下这样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妻儿的事,她又能如何?满府的鲜花任他采,他却做下那等没人伦的事,还要连累全家人。” “三嫂你是说……” “我爹说了,薛家这次没少在蒋家背后捅刀子,还有严家,都是些翻脸不认人的货色。” 是啊,秦玉珠跟娘家向来亲近…… “他家失了女儿自是要报仇的。” “就怕让蒋家离了京城他们还不解恨……” “不解恨又如何?山高皇帝远的,他们家就是有势力也在北疆,与咱们何干。” 秦玉珠点了点头,“唉,只是咱们家虽在江西、京城都有田产、铺面,却难支撑这么一大家子人的花销,总坐吃山空……”她瞧了一眼闵四娘的脸色,见闵四娘不住的点头接道,“如今管家的人是你,不说要如何富贵,好歹要细水长流。” “我也是这个意思。”闵四娘说道,“这老话说得好,竖着的房子躺着的地,这才是子孙吃穿不尽的,京里的田产咱们离得远,只能慢慢的卖了,江西是祖业,总要多留些,咱们家原不在这儿也未用心经营,我打算多买些良田……” 秦玉珠点头,“可这良田回本太慢……总要弄些快钱。” “快钱?” “咱们手里也要有些私房啊……” “这我就不懂了……” “我也不懂,所以才跟你商量,咱们妯娌两个要慢慢的琢磨出点门道才是。” 闵四娘点头,“也是,还有这宅子,不瞒三嫂说,我用着那马桶,解手都解不出来,还觉得自己在船上漂着呢……总要修一修的……” 秦玉珠一听见要修宅子,眼睛立刻一亮,修宅子就要动用公中的银子,动用了她就有来钱的门道,“你要修宅子可别忘了找我,我的奶兄在京里的时候就专管咱们家宅子修茸,他手里还有咱们家宅子的堪舆图呢……” “如此甚好啊……”闵四娘扶掌笑道,回乡归隐的民居,照着京城首辅的规制修,修得好,修得妙啊…… 66、风火连绵 “小孩小孩你别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就算早已经过了年,蒋佑常依旧背对着门, 一边摆着石子,一边念着童谣。 “都快端午了,还在念过年的童谣……”舒嬷嬷一边捻着线一边说道。 坐在她旁边帮手的麻子媳妇子人称麻姑的,低头往葛布上刷浆糊,“他这样是有福的。” “就不知道这福能享多久。”舒嬷嬷说道,她抬眼看了一眼坐在院子的摇椅上看书的闵四娘。 如今蒋家避居到了江西,日子过得跟京里兴盛的时候也不差什么, 虽说在京里遣散了奴仆无数, 回了江西又照样买了回来,日常排场气派一样不少,四季的衣裳、日常的饮食倒比在京里时还要精致些,想想如今蒋家没多少进项, 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 真的是心惊肉跳。 她对蒋家也是仇深似海,只是如今蒋至先已然只剩半口气,只靠百年的老参熬汤吊着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咽气,蒋吕氏得了失心疯,整天像个孩子似的得十几个人围着伺候,蒋佑昌病也是一日比一日重, 症候竟与当年蒋至先的症候仿佛,一样的日渐虚弱,一样的药石罔效,她本就是深宅妇人,就算只是看戏,一样看得心惊肉跳。 “六爷怕是知道二爷的病因了,我瞧见他送大夫出去的时候脸色难看。”舒嬷嬷说道,她知道的不算清楚,但她知道能这么无声无息的给蒋家父子下毒的只有闵四娘,只是她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谁,舒嬷嬷又看了一眼蒋佑常。 “知道又怎么样,仇家必定是在京城,既然手段这般高妙,能不知不觉暗算了老爷与二爷,咱们蒋家如今避居江西,难不成敲锣打鼓的回京城告御状?”闵四娘笑道,她拿扇子扇了扇,“这南方的地界就是热得早,如今还不到五月呢,就热成这样。” 舒嬷嬷瞧着她冷然依旧的脸,心知闵四娘不会罢手,这蒋家人也真的是笨到家了,闵四娘说住不惯南方的宅子,怕老爷太太吃苦,他们就真的按京城蒋家的堪舆图盖别院。 蒋佑临夫妻这次是夫妻同心,想趁这次的机会离了照看两个久病老人的苦差,从中赚些银子,蒋佑方则是榆木脑袋,只知道家里有得是银子,盖房子置地比闲置着强,却不想想如今虽说山高皇帝远,有人告蒋家大兴土木,行止奢侈,所造宅院逾制却也是不难的,光靠京里的圣上护着他们?难啊。 “舒嬷嬷,个人需修各自的善恶报应,您照看好八弟,就是大功一件了。”闵四娘看了一眼麻姑,麻姑笑了笑,舒嬷嬷对蒋家心软手也软,麻姑知道的最清楚了。 “六奶奶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女永世不忘。”麻姑说道。 “我这人不求谁记得我的恩,只求不要被人背地里恨就行了。”闵四娘站了起来,理了理裙子,“时候不早了,我去太太那里请安了,八弟还要劳烦舒嬷嬷多费心。” 舒嬷嬷和麻姑站了起来,“恭送六奶奶。” 闵四娘雪白的裙摆微微擦过地面,隐约露出脚下的粉底绣鞋,蒋佑常忽然停下了一直念着的童谣,伸手抓住了闵四娘的裙摆,闵四娘停了下来,低头看向他。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饶人处且饶人。” “以德报怨可以报德?”闵四娘说道,她伸手扯回了自己的裙摆,蹲下了身看向蒋佑常的眼睛,“你是装的,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蒋佑常避开了她的眼神,低头继续摆自己的石子,只不过嘴里念的变成了那句“得放手时须放手,可饶人处且饶人……” 闵四娘站了起来,理了理裙子,“晚了,木已成舟,我放不放手都一样。” 蒋佑方进屋的头一件事就是拿了冷手巾板擦脸,“这鬼天气,太热了。” “据说到了暑天还要更热。”闵四娘又递给他一块新绞好的手巾。 “得叫工匠们加紧工期了,真要是暑天比这个时候还热,就没办法干活了。”蒋佑方说道,“你前个说的看中的水田,买下来了没?” “遇上几个钉子,蒋管家诱之以利晓之以情,都买到手了。”闵四娘轻描淡写的说道,古来买田,都是等人出手慢慢积攒,高门大户嘛,买法自有些不同。 “唉,看来蒋家是要在这江西扎根了。” “瞧六爷说的,蒋家的根本就在江西。”闵四娘笑道,“今个儿晚上还要去老爷哪儿?” “今晚上轮到三哥值夜了。”蒋佑方摇了摇头,如今蒋至先也没什么伺候的,连便溺都少了,他也知道如今老爷是在熬日子,“不知道谁跟蒋家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不满六爷说,恨蒋家的多了去了,只是如此精明的却少,我在这里有个想头……只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里只有你我夫妻,有什么不当讲的。” “太后。”闵四娘说道,“皇后是太后的亲外甥女,皇后虽不能生,却想法子把宫女生的太子握到了手里,圣上的心里储君却另有其人,立爱还是立长朝中争执多年……” “你是说太后她为了剪除圣上的羽翼对蒋家下手?”蒋佑方听闵四娘一席话,心下立时清明了不少,是啊,朝中谁还能这般无声无息的害了蒋家?“可这府里的内奸……” “如今蒋家避居江西,那内奸八成早就回京请功了,不瞒六爷说,到了江西这府里的老人儿剩下的不多,凑在一起没事谈京里的事,好几个丫鬟都说半夜里看见府里有像猫似的又比猫大的黑影夜里高来高去的,当年府里有闹鬼的传闻,丫鬟们都以为是见鬼了,个个都不敢说,如今离了京倒都敢说了……” “你是说……” “那戏文里常有武林高手高来高去的……” 蒋佑方点头,心里对闵四娘的话已经信了七八成,“哼,如今圣上春秋鼎盛我怕内鬼要白忙一场……” “是啊……”闵四娘点头。 这一年啊,京城中的风比往年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听人传言风最大的那一日,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差点被大风刮走,还是几个大人一起追才把孩子救下来的,满京城的人都在传天象诡异,谁见过进了四月还零零星星的下小雪的? 到了四月十二更不寻常,天上放着雨不下,竟然不知道从哪里下来一群的□□,□□落地不死满地的爬,吓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通天观里香火鼎盛,人人都来求神佛辟佑。 天昭帝夜观天象,也觉得今年不对劲儿,直接说要闭关斋戒替天下祈福,到了今天已经是七天只喝水吃仙丹不吃人间五谷杂粮了。 涤尘坐在蒲团之上掐诀默背经文,心却越来越清明…… “啪!”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道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仙师!圣上阙过去了!” 天昭帝虽说吃明前子的日子不算多,然他早已身中丹毒,明前子不过是把他身上的药性全引出来罢了,实情是天昭帝到今天才倒下,已然出乎涤尘的预料了。 “走!”涤尘从莆团上一跃而起。 涤尘一路疾奔到了天昭帝所居的小凌宵殿,殿内殿外已然被御林军围了个严严实实,观主跪在殿外以额抵地,口中默念些什么,涤尘在观主身后跪了下来。 “涤尘,你好狠。”观主小声说道。 “我为天下……” “你是为你自己,只盼着你好自为之。” “我早已舍了我这肉身了。” “舍了?”观主看了一眼他,“你舍不得,只是事到如今怕由不得你了。” 两人正说着,十几个太监在金甲武士的护卫之下往这边走来,宫里的消息竟比他们在通天观的这些人还要快,太后这些年不言不语,却早已经经营出了一片天下。 “太后有旨,请皇上回宫养病,通天观众妖道妖言惑众迷惑圣心,即日封观,众道士暂在观内关押,待圣上龙体安康再做处置!” 太后的这道旨意通天观里有人怕有人喜,天昭帝晕迷之前行走坐卧如常,若只是普通症候,病好之后自会赦了通天观众人;有人却怕天昭帝一病不起,又是一桩血流成河的巫盅重案。 只有涤尘知道,丹毒一旦被明前子引出来,就药石罔效再无解法,观主也是脸色惨白,这通天观为了媚上,做下无数恶事,人人手都不干净,如今报应总算来了吗? 涤尘回了自己所居之所,上次的那位老太监果然也在,老太监面前还摆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方金印…… “恭喜仙师了,这佑大的通天观,怕是要仙师主持了。” “如此多谢太后美意。”涤尘佯装惊喜,手捧金印似是捧着什么宝物一般。 那老太监与他寒暄几句就出了屋,转过身时,略一挥手……远远的不知什么时候埋伏下的弓箭手忽然出现,一阵乱箭齐发之后,又有数十支点燃的羽箭射向屋顶…… 京里人都记得,那一年春天风很大,通天观里一间屋舍着了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焰连成一片,佑大的通天观整整烧了一夜,京里的人第二天天亮赶到通天观时,已然是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据说光是众通天观里抬出来不辩面目的尸首就有数十具…… 67、丧钟为谁而鸣 蒋家仍在居丧, 加之又有两位老人病重,既便是端午亦未大办, 只是各院分送了各式的粽子等等,蒋佑方整日里除了照应重病的蒋至先, 就是在外面督办着别院建造,忙得不可开交,连买田的事都交给了管家去办。 闵四娘整日管着家里,一概按照京里的旧例来,再加上新到江西,人生地不熟,下仆也多有旁的心思, 都知道六奶奶是个心慈面软的, 银子如同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内里亏空贪腐多少,闵四娘两眼一闭,全做不知。 这边蒋家在江西歌舞升平, 那边在京里却好不热闹, 原先圣上在的时候就有无数人弹劾蒋家, 如今圣上病了,太子监国,皇后把持住了后宫,把庞贵妃赶去“照顾”圣上,连三皇子都被责令即日前往封地临安郡,连通天观都不明不白的都付之一炬, 明眼人早猜到圣上这病,怕是要跟蒋至先一般,一病不起了。 帝党本就群龙无首,严家最是见机得快,他家本就是清流首脑,如今挟着统护正统的名号,带着清流学子对帝党反戈相击,一时间虽无首辅之名,却有了首辅之实。 清流中有人翻起的第一桩旧案就是吴文道“畏罪自尽案”,数位御史、翰林等在朝堂上痛哭流涕,说吴文道的冤枉,太子却面有难色,吴文道的案子他也一清二楚,明摆着的冤案,只是此案是圣上定下来的,如今圣上仍在病中,他身为太子替吴文道翻案,岂非不孝? 接着就有人参奏蒋佑临在县令任上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强逼良家女子为妾,太子沉吟许久,说了句——彻查! 这个口子一开,就如同黄河决堤一样,各种参奏蒋家的奏折如潮水般涌来,其中严家内外串连俨然“倒蒋”首领。 一时间京城上下一片咒骂蒋家之声,蒋家虽有人在京中,然见此情形也都闭上了嘴,只是赶紧往江西捎信,怎奈江西离京路途遥远,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信也得一个月才能送到,回信又得一个月…… 到最后陈家的旧案被翻出来,太子喊了停,“陈家之案,本是圣上定下来的铁案,众臣勿要提起,蒋至先虽恶贯满盈却早已经病弱不堪,只是其子罪甚重,只派人押其二子、三子进京领罪便是。” 江西夏日甚是闷热,一日之中也只有夜晚最为舒爽,闵四娘坐在花园的妙春亭中向河里掷石子玩,在河边蒋家大房仅剩的两个女孩子蒋琦和蒋瑶玩着花绳,三房的蒋存斌与蒋存纯兄弟提着灯笼在草丛里钻来钻去的捉蛐蛐,秦玉珠坐在水边笑嘻嘻地瞧着两个儿子,心中满是喜意。 闵四娘瞧着秦玉珠脸上的笑,自己也笑开了。 “六奶奶在笑什么?”锦环问道。 “我笑这人啊,倒不如畜牲,你们瞧那树边的蚂蚁可是在搬家?” 锦环和金玲拿了灯笼去看,果然是有成串的黑蚂蚁排成一串坐树下往高处搬,“六奶奶的眼睛真尖。” “不是我眼睛尖,是这蚂蚁聪明,知道要下雨了,下得还是大雨。” 银玲瞧了瞧天上,“这月朗星稀的,哪里像要下雨的样子呢?六奶奶莫要诓人。” “所以说是蚂蚁比人灵,到了晚上一准下雨,下得还是大雨,你们让迎六爷的人拿蓑衣雨伞就是了。” “是。” 到了二更天,府里夜深人静之时,果然下起了大雨,瓢泼似的大雨不讲理似的往下下,雨声搅得大半的府里人都醒了,闵四娘坐了起来,“该来的还是来了,下雨了天也凉快了些……” 她这边话音未落,外面有人把院门拍得咣咣直响——“可是六爷回来了?” “六爷早回来了,听说老爷又不好了,在老爷那里歇了。”守夜的银玲拿了火镰子把灯给点着了。 “那能是谁呢……” 没过多大一会儿,浑身湿透的金玲敲响了闵四娘的房门,“六奶奶!六奶奶!外面来了好多的官兵把咱们府里给围起来了!为首的人穿的是锦衣卫的衣裳,不由分说就要锁拿二爷和三爷!六爷与他理论了几句也被打了。” 来了!闵四娘一骨碌下了地,披上了衣服,“快把众人都叫起来!穿上衣服!自己的细软东西都贴身藏好!别到时候拿不出来!” 抄家,却不是在今天…… 话说锦衣卫到了江西锁拿蒋家两位公子的事,一下子传开了,这边“天使”尚未离开江西地面,那边江西知府参奏蒋家行止奢侈大兴土木,欺压百姓强买良田逼死百姓的折子已经递到了御前。 太子拍案而起,追加的抄家锁拿蒋府全家的圣旨,没过五个时辰就出了京都。 闵四娘面无表情地看着锦衣卫如山匪下山一般,将自己的屋子翻得底朝天,与十几个丫鬟一起,像是被赶鸭子一样硬生生赶到偏院厢房之中,小丫鬟和姨娘们哭声一片,秦玉珠搂着两个儿子发呆,她从蒋佑临出事,就已经收拢了私房要逃,只是锦衣卫将蒋家围得水泄不通,她又能逃到哪里?如今也只有贴身衣裳里缝的银票可供傍身,只是若真的入了狱,被那虎狼一般的女狱监一搜,能不能保住还在两可之间。 邵姨娘搂着蒋瑶与蒋蒋琦,不错眼神地盯着闵四娘,她早就猜出闵四娘是内鬼,只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闵四娘虽替她报了仇,又牢牢的护住了她,让她在蒋佑明去后还能安享富贵,邵姨娘却搞不清闵四娘是什么来路。 她若是什么高人派来的,为何要和她们一样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厢房之中? 就在蒋家众人惶惶不可终日之时,远处庙里的丧钟敲响,众人心惊肉跳地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整整八十一声丧钟,圣上驾崩了…… 秦玉珠原先还端着名门淑女的架子,丧钟敲响之时,却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圣上没了,这丧钟怕是为蒋家而鸣的。 “三嫂!”闵四娘扯了她一把。 “圣上都没了,还不许我哭吗?”她现在不光是担心她自己,秦家是蒋家的左膀右臂,帝党之一,如今圣上没了,蒋家被抄,秦家怕是也凶多吉少,前日她还在高床软枕做那富贵迷梦,如今是一夕梦醉万事皆空。 秦玉珠一哭,原先忍着不哭的大丫鬟们也哭了起来,只有蒋吕氏笑嘻嘻地蹲在墙角扔沙包玩,闵四娘冷眼瞧着她,却恨不得立刻摇醒她,你看啊!你看啊!看看你做的这些孽!看看这些报应! 她正咬牙切齿地看着蒋吕氏,窗外看守的锦衣卫的一句话,却像一道炸雷一样的在她耳边响起:“通天观那场火烧的可真大,幸好我当时不在京里,否则要去跟着抬尸首了。” “你不在,我可在,说什么羽化成仙,那些道士的尸首烧焦了也跟烧全羊似的。” 闵四娘冲到窗边,“两位大人,您说什么?京里的通天观怎么了?” 那锦衣卫隔着窗打量了闵四娘一下,知道她是蒋家的六奶奶,倒也答得客气:“今年四月末,京里的通天观走了水……” “人呢?” “据说是全观只跑出来几个道僮,其余自观主以下,全都烧死在了里面。” 涤尘死了?她想着京里动静如此大,涤尘怕是在暗地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没想到涤尘竟然早就……死了……“当日可是圣上病了?” “正是。” 她逼着涤尘替陈家复仇,毒杀祸首,却忘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无论涤尘背后是谁,圣上没了,都不会再留涤尘,她害了涤尘!她竟然害了涤尘! 银玲扶住了她,紧紧握住她的手,“六奶奶……您保重。” 她看着银玲,蒋家倒了、圣上崩了,跟着蒋家一起害陈家的那些人怕也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她还活着做什么?做什么啊?她为什么保重啊?她为谁保重啊…… 闵四娘眼里无声地流出一行清泪,她果然是天上地下第一不祥之人…… “老爷!老爷!老爷!”远处的院子里传来凤姑的呼喊,蒋至先伴随着天昭帝的丧钟声,咽下了一直吊着不肯咽的那一口气。 圣上过世满百日那天,蒋家全家也被押解回了京城,蒋家到京第二天,圣旨下了,蒋至先已死不追罪责,着以庶人之礼下葬,蒋佑昌、蒋佑临斩立决,蒋佑方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发下海捕公文追缉已经逃脱的蒋佑荣、蒋佑伍,这两人也是流刑。 新帝终究心慈面软,为了仁君的名声,未对蒋家这只“死蜈蚣”下狠手,让蒋家与陈家一般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都不算出人意料,最惊人的是立下“倒蒋”首功的严家也倒了,依着蒋佑昌的供述蒋家老宅搜出数十封书信,都是严家与蒋家串连之事,其中更有严家向蒋家通风报信,陷害陈家的罪证。 从荣华富贵到全家蜗居于仁君赏赐的一进小小四合院,蒋家众人从天上到地下,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 秦家也倒了,秦玉珠的“私房”在江西时就被搜走,傍身的无非是几样不值钱的首饰,她倒是个有主意的,一个一个的将蒋佑临的姨娘都卖了,换几个钱花,至于蒋吕氏她是不愿管的。 闵家虽也受了牵连却未倒,来了人送了些柴米,却未曾提过接闵四娘回家的事,是啊,蒋佑方虽被流放人却还活着,闵四娘这个原配夫人,理当守节才能全了闵家书香门弟诗礼传家的名声。 林家的人来了,接走了蒋琦与蒋瑶,林家缺孩子,就算是林家的妾和太太一人生了一个儿子,却也不过是两个罢了,缺孩子缺得厉害,想必会善待蒋琦与蒋瑶,只是林家大奶奶会不会恨当初林慈恩先将生子药送给小妾,害自己所生之子成了次子,因此对两个女孩子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就在两可之间了。 秦玉珠没过几天也带着儿子走了,据说是要随着被丢官罢职被遣回原藉的秦家一起过活,秦家好歹未被抄家,虽为保活命伤了大半的元气,好歹在老家也是良田千倾的大户,不会差他们母子一口饭吃。 她一个出嫁女,赤手空拳带着两个姓蒋的男孩,其中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一辈子生性好强,最会捧高踩低,从此之后却尝尽人间辛酸滋味,秦家二老过世之后,更是只余茅屋一间薄田十亩,苦渡日月,这活罪竟似受不完一般。 至于蒋吕氏,彩蝶将她和惠心一起带走,走前对闵四娘磕了个头,“奴婢等着六奶奶和六爷。” “我知道你是忠的,你走吧。”闵四娘说道,牛家到底是一家子的“聪明”人,戏要演就要演全本,如今他家不把蒋吕氏带走,安闵四娘的心,暗示风声过后闵四娘和蒋佑方可以退居牛家庄,闵四娘闹将起来,那些蒋家藏在牛家庄的银两、财物可就保不住了。 送走了蒋吕氏,闵四娘从银玲贴身的小衣里拿出了银票,秦玉珠到底是个傻的,人人都会查当家奶奶的贴身衣物,却没有人会查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全家藏住银票的,竟然只有闵四娘一个,她拿了两张一百两的分给锦环、金玲一人一张,“我已经叫人往你们家里捎信,明日就有人套车来接你们走,这银票是我给你们的嫁妆,你们回家好好嫁人了吧。” 她又拿出了散碎的银子,一一安排了别的丫鬟、姨娘的去处,到了凤姑那里,凤姑只是一笑,“我回江西。” “嗯。”闵四娘点头,伤了银玲的就是凤姑,她才是一等一的真正高手,难为凤姑跟着她们装了这么久。 “六奶奶?” “嗯?” “六奶奶身边剩下的这个丫鬟,好身手。”原先凤姑与闵四娘没见过几回,更别说见过她身边的丫鬟了,如今与银玲低头不见抬头见,已然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了,也晚了。 “多谢夸奖。” 后人传言,蒋家六奶奶,散尽私藏的银钱与满府仅剩之人,身边只余下蒋八爷蒋佑常与数名仆妇,没想到却因为散财而被贼人盯上,月黑风高之夜,杀声四起,火光冲天,一场大火过后,蒋家小院再无人烟。 68、尘归尘 三年后 旧帝故去也好, 新帝登基也罢,就算是立太子也无非是百姓依例焚香祷告罢了。 荒村依旧是荒村, 黄土官道依旧是那条黄土官道,路两旁的麦田中麦子已经抽了穗, 路边的百年柳树,今年依旧枝繁叶茂,几个村里的老人蹲在柳树旁手里握着刚从地里摘出来的鲜黄瓜,热乎乎的吃着杂和面粥,此时从官道上远远过来一个人,大热的天身上还穿着夹衣,一身的衣裳早已经洗得看不出本色, 领口袖口补丁连着补丁, 约么是没有媳妇的缘故,补丁的针角里出外进,脚上的千层底布鞋已经有一只露出了脚趾,这汉子脸堂晒得紫红, 颇高大壮实的样子, 只是看着眼生。 到了村口向几位老者施了一礼,“各位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这人的声音倒像是京音,几个老人都露出了笑脸,“您这是往哪儿去啊?” “我这是去投亲,不知老几位可有人知道前面十里牛家庄的庄头一家搬到哪里去了?”此人正是因圣上立太子大赦天下,被放回京城的蒋佑方, 他到了京城却听说自己的妻子闵四娘已然亡故,蜗居的小宅院如今只余荒草,蒋家在京里的老宅因种种闹鬼传言,早已经被牢牢锁住,再不见天日。 旧日亲友早已经散尽,剩下的姻亲他不知是亲家还是仇家,无颜求见,思及自己曾经将家财藏于牛家庄,这才风尘仆仆直奔牛家庄而来,却不想牛家早已经人去楼空。 “牛家啊……听说牛家发了财,搬到通州府去了,那里最大的宅子,就是牛家。” 蒋佑方心里一惊,难不成牛家也坏了心肠?自己埋在牛家的家私,光是现银就有数十万两,不用说是那些古董字画了,单拿出一件都够普通百姓过上几十年的好日子了。 牛家…… 那几个老人看他脸色不对,想想牛家的根底也就明白了些什么,天下人人都说蒋家是大奸臣,说书的提起来咬牙切齿的骂,牛家做庄头时也没少借着蒋家的势力欺压良民,可这蒋家的六爷,对这一方的百姓却是有些恩情的,“您要是找他们家就快去找吧,听说牛家的少爷要花银子捐官了,如今不找,以后怕是想找也不能找了。” 通州牛府 说起来这牛家是如何富起来的,通州百姓并不知情,只知道这家富贵,每日倒出来的潲水都比小康之家的伙食好,往来行止也不似暴发户,穿戴谈吐都与旁人不同,倒像是哪个小官的家人,时日久了倒也看出牛家仁在表面,刻薄在骨子里,据说家中的仆妇日夜做活不停不说,连伙食都要被克扣,不似真大家风范。 更有人传说牛家在马棚里关了一个疯子,整天哭叫不停,害得牛家的马夫要时常责骂喝斥,甚至抽两鞭子,那疯子才会消停,据说那疯子常常咒骂牛家全家,说什么牛家的人天良丧尽,翻脸不认人之话,还说自己才是这家的主人,她一说,牛家的人听见了就会打,打了她还要喊。 许是听见这个传闻的人太多了,连今日来送柴的人都不停地往马棚那里张望,“这柴多少钱?” “啊?”卖柴的那人听见柴房的人问价才回过神来,“五个铜板。” “担到柴房去吧。”那人指了指柴房。 “是。”卖柴的人担了柴就往前走。 “你往哪儿走呢!那边是马房!柴房在这边……” 卖柴的人自然是蒋佑方,他听旁人说起牛家的疯妇人,就疑心是自己的母亲蒋吕氏,牛家对蒋吕氏如此,对他这个旧主会如何可想而知,如今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一腔热牛脑子一根筋的傻小子了,三年边塞苦寒,早让他长出了不知道多少的心眼。 将柴送到柴房之后,他偷偷的瞄到一处矮墙,半夜又翻墙进了牛家,寻到了马房,寻到一处破旧的马厩,“母亲!母亲!”他小声喊着,那个缩在马厩角落的人猛地抬头,往他这边看去,看见他之后直愣愣地瞅着,似是认出了他,又似是认不出。 蒋佑方钻进马厩,弯下腰用袖子抹了那人的脸,那人却不是蒋吕氏而是——“彩蝶!” “六爷!”彩蝶此时也认出了蒋佑方,“六爷您竟然回来了!” “彩蝶!我母亲呢?” “太太……太太她……”彩蝶低下了头,“蒋家出事之后,太太似是大梦初醒一般,连哭了几日,夜里悄悄的上吊死了。” “你呢?你为何如此……” “我那男人混仗,为了狐狸精竟不认原配,说我是丫头出身配不上他,另娶了良妇,我公婆也丧了良心不肯帮我说话……”彩蝶说着说着又笑了,“嘿嘿嘿……哈哈哈……” 蒋佑方被她这几声笑吓得浑身发毛,“你笑什么?” “我笑蒋家的人傻,竟然信了牛家,牛家上上下下就没一个好人……哈哈哈哈……被我骗得团团转,上百万两银子就这么送给了牛家……哈哈哈哈……牛家!这些银子都是我的!我的!”彩蝶说着又伸出指甲老长的手来抓蒋佑方,“我的!牛金福!牛金福!我要报官!我要去报官!儿子!还我儿子!” 蒋佑方听她喊声渐响,赶紧松开了她的手翻出马厩,没过多大一会儿果然有个睡眼惺忪的马夫过来拿鞭子抽人,“你个疯子,牛家给你一口饭吃是天大的体面,也不想想你拈酸吃醋,竟给自己的相公下毒,没想到错毒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我没下毒!没下毒!死的是牛金福!牛金福……”彩蝶语无伦次的说道,“六爷!六爷!六爷呢?” “什么六爷!这里只有你胡爷!你再喊得老子不能睡,老子打断你的腿!”马夫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进了屋。 蒋佑方魂不守舍的离了牛家,自己竟然如此糊涂,将万贯家财交给牛家保存,错认毒蛇为善人…… 回了庙中他借纸笔写了状子递状纸到了通州县衙,牛家本就是蒋家旧奴,并未得放奴文书,当初是卖通了锦衣卫才得逃脱,如今有人报了官,那县官早就看牛家的家财眼馋,自是下令彻查,没过半个月,原本耀武扬威的牛家老爷们,就被锁拿归案,家中财物尽皆充公。 蒋佑方站在牛家门外,看见牛家人被扒去锦缎游街示众,心里说不出的痛快,远远的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街边一闪而过,疑惑间跟了上去。 京郊灵山角下有一户人家,宅院不大,普通的两进四合院子,家中有一位老太太领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妇人打扮,却不见夫家,因身在山居,与左右邻人甚远也没什么人打听这家人的事。 只隐隐知道有个游方的道士常与这家人来往,送些米面油柴之类。 那道士面如黑炭,流着三络长髯,面颊上隐隐有一块烧伤疤痕,虽不重也算破了相,为人却好,平日也常替山民看病,接济贫苦,山民虽有些风言风语,却说得不多。 这一日三个女儿中最瘦小的那个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进了院子就拍手称快,“今日牛家可算遭了报应,竟不知被谁报了官,揭了底细,全家都被抓进了大牢。” “还能是谁,怕是他回来了。”那个被她称为大姐的,赫然是闵四娘,那个瘦小女子,自然是银玲了。 “我早就让你或去报官,或劫了这一家人的不义之财,你偏要留着他们,如今姓蒋的果然回来找他们报了仇,你难不成想与他夫妻重逢?”另一个坐在一旁做针线的女子说道,这女子正是师施,这三个人的母亲,不用说是舒嬷嬷,弟弟是蒋佑常。 “重逢?本就不是实心做夫妻,何谈重逢二字?” “那涤尘呢?你和他……” “我和他……”闵四娘笑了笑,她和涤尘能怎么样?现在他俩话都少,见了面就是打声招呼罢了,他跟银玲的话倒多些,当年涤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通天观里逃了出来,悄悄的寻到了她,说已经安排好了宅院,只差她这个蒋六奶奶亡故隐居了,闵四娘想着既然涤尘已经烧了一把火,她再烧一把又何妨?散尽奴仆之后,放了把火烧了宅子,与舒嬷嬷、师施、银玲、蒋佑常五个人一起隐居到了这深山之中,一住就是三年。 她与涤尘没了报仇这桩心事,却再也没了话,相对只剩无言二字了。 银玲看她的脸色不好,瞪了师施一眼,“不管怎么样是大喜事,今日咱们加菜,我去找干娘把鸡杀了!” “总惦记着吃……”闵四娘笑道,她回屋从床头拿了几本书,用布包包好,刚出了屋,就见涤尘在堂屋与舒嬷嬷在说话,“我猜你是要来的,这书我看完了。” “你不见蒋佑方?” “何必要见呢。”舒嬷嬷见他们有话要说,使了个眼色给师施,母女俩个离了堂屋,佑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涤尘和闵四娘。 “你们毕竟是夫妻一场。” “我跟他是不是夫妻,你清楚得很。”闵四娘说道。 “这些年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替陈家报仇?” “你不是说过了吗?” “我撒谎。” “你撒不撒谎重要吗?” “你真不记得了?” “什么?” “当初是陈雨霖求陈大人救我回去的,也是陈雨霖知道了我能看见鬼,却不曾宣扬,也不骂我是怪物,我……”涤尘闭了闭眼,“陈雨霖当初嫁人时,我在通天观里……” “别说了……” “我是为陈雨霖报仇……” “陈雨霖已经死了。” “是。”涤尘转过身,望向窗外,“我亲眼看见陈雨霖死的,我怎能不知道……” “你说什么?” “陈雨霖成了闵四娘,陈雨霖就真的死了,陈雨霖不会为了报仇连初生婴儿都不放过,陈雨霖不会杀人不眨眼,陈雨霖不会将蒋家赶尽杀绝……” “你心里喜欢的,一直是陈雨霖。”闵四娘淡然一笑,“我早知道了,话说开了,就好了。” 涤尘转身看她,“你……” “我送你出去,今天晚上家里吃肉,你在的话不方便。”闵四娘笑道,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蒋佑方跟着银玲一路到了这一处宅院,远远的藏在树林子里,又亲眼见一个眼熟的道士进了宅院,想了半天才想起那道士竟然活活的像了已经烧死了的涤尘,到了傍晚,却见自己已经“亡故”的妻子闵四娘,送涤尘出了宅院。 “四娘……”涤尘欲言又止。 “你说的对,陈雨霖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丧心病狂一心只想报仇雪恨的闵四娘,你欠陈雨霖的已经还了,闵四娘欠你的只有来世再还,我们孤儿寡母独居山中,你还是少来为妙。” “我……”涤尘看着闵四娘,心里却酸涩一片,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也许闵四娘说的是对的,相见争如不见…… 涤尘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宅院,闵四娘送他到了路口,斜倚在树上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陈雨霖…… “你为什么说陈雨霖已经死了?”忽然一个黑影从林中闪出,“又为什么说闵四娘丧心病狂一心只想报仇雪恨!”那人双目含泪眼睛赤红如血。 “闵四娘在嫁人之前已经死了,我是借尸还魂的陈雨霖。”“陈雨霖”平静的说道。 “蒋家……” “是我一步一步毁了蒋家,也是我给蒋至先和蒋佑昌下了毒。” “啊!”寒光一闪,蒋佑方狠狠的将刀子剌进了“陈雨霖”的胸口。 涤尘并没走出多远就只见这一声惨叫,立刻转身往回跑,却只看见闵四娘缓缓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蒋佑方手拿沾满了鲜血的匕首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四娘!四娘!”涤尘跪在地上,抱起闵四娘,伸手去捂她不停地冒出鲜血的伤口,“四娘!四娘!” 他喜欢温柔善良如六月阳光般的陈雨霖,可走进他的心里扎下根,让他舍不下抛不开,想要一看再看,却不知该如何说话的却是腊月寒风一般的闵四娘。 他怎么会迷上这样的女人呢?狠毒无天良,眼睛里从来没有过旁人,只有一片寒冰,他怎么会迷上她……他怎么会在慧剑断情丝之后,又亲眼见到她死了呢?“四娘!闵四娘!你醒醒!你醒醒!” 他心疼欲裂,连杀了闵四娘的凶手蒋佑方提着刀,踉跄跑走都未曾注意,“闵四娘!你醒醒啊!你醒醒!你对我说话啊!你不是最狠最毒吗?你不是祸害遗千年吗?你说话啊!” 闵四娘站在自己的尸首旁,有些疑惑的看着伤心欲绝的涤尘,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懂涤尘的心意吧,她累了,两世为人,她太累了……远远的锁链声响,牛头马面飘然走到了她的身后。 “陈雨霖,当初你说你还有心愿未了,宁可做怨鬼也不要去地府再入轮回,如今呢?” “如今我尘缘尽断,该去了。” 涤尘忽然站了起来,看向闵四娘的方向,“四娘!” “多谢你了,保重。”闵四娘灿然一笑,恍惚间又变成那个天真烂漫的陈雨霖,只是眼中寒冰早已经结成,又岂是一笑能化开的? 涤尘站在原处,看着牛头马面牵着闵四娘越走越远,只来得及喊一声“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