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敌初阶论》
第一章 添夏村里有座桃花庵
第一章添夏村里有座桃花庵
修平一年,正月。
比邻桃花溪而建的添夏村,正是桃花盛开粉如诗画的时节。
一名身穿黑色武士服,以幞头包发,腰系狮头长剑的高大男子,骑着一批毛浓如墨的骏马,喀哒喀哒地通过桃花桥,进入添夏村地界。
纯朴,以务农为主的小村落,虽然这个时候偶尔会有,冲着桃花美景,远从江宁过来的文人雅士,到此赏花饮酒,填写诗词作乐,但大多数依旧是贩夫走卒的平头百姓。
一个武人打扮,骑着北方战马,面带煞气的高大汉子,在镇里格外地显目。
挑着担子正打算过桥回家的烧饼郎,和汉子对上眼。
「你这饼怎么卖?」
汉子拉马停驻,居高临下地问。
「一文钱两个,两文钱五个。」
今儿生意好,饼就剩最后五个,多待个半个时辰定能卖完,提早收摊走人,是想把剩下的烧饼,送给隔壁守寡不久的吴娘子,她抱着一个,奶着一个,就靠着做些针线活度日,几个饼,配上一碗清浆水,凑合着当作一餐,能攒下几个铜子,对吴娘子的家境不无小补。
如果卖得掉,多出来的两文钱就炊个一小锅米饭,煮盘混了肉丝的青菜,拌点猪油、生蒜、辣椒末,满满放在白米饭上,给吴寡妇打打牙祭,整天吃烧饼不是个办法。
烧饼郎心思在转时,汉子已经掏出两文钱,准确无比扔在担子上,铜子一左一右平稳地对齐贴住,不弹、不跳,像是用手平压上去,手法精准,劲道暗藏柔力,显露出汉子不凡的武功造诣。
「烧饼我不要了,问你个事。」
汉子也不管烧饼郎识不识货,他只是随手为之,并没有卖弄的意思。出来乍到一个新地方,花点钱踩点、问路,再疏松平常不过,卖饼郎搁下担子,堆满笑意地说:
「大爷尽管问,小的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烧饼郎名叫罗二大,在添夏村卖了七年的饼,人有些木讷,但出了名的老实。
「两年前,有一帮马匪来你们镇里捣乱,被一个年轻人打退,他还砍了马匪头子。」
汉子冲着传闻而来。
「想忘也忘不掉啊,那帮马匪可凶悍着呢,县衙派来的捕快全给杀了,多亏唐公子出手相助,添夏第一不是浪得虚名,三两下就撂倒几个恶匪,所有的马都给惊了,翻天手刚稳住马,那边唐公子便从天而降,一刀切断了他的咽喉。」
罗二大说得煞有其事,彷佛亲眼目睹。
汉子短促喷了一口鼻息说道:「天下第一,好狂的家伙。」
「大爷误会了,此添夏非彼天下,唐公子是咱们添夏村的第一人,他为人谦逊和气又慎言守礼,是个十打十的君子,不会口出狂言,这称号是县老爷宴请唐公子时,喝醉了随口说的,大伙感念唐公子的仗义,也就跟着叫开。」
罗二大替这位唐公子解释。
中间竟有这等缘故,汉子觉得有趣,扬了扬嘴角,来之前他已打听过添夏村,旮旮旯旯的小地方,翻天手文太冲不知是哪里吃饱了撑着,带着一帮兄弟洗劫这毫无油水的偏镇。
绿林横行多年,功夫了得,心狠手辣的一号人物,被一个读书人砍了头送到县衙领赏,变成道上茶余饭后的谈资。
能干掉文太冲,惊跑一票匪贼,在区区一千多人,一家武馆都没有的村子里,添夏第一倒是名符其实。
想起多年前败在文太冲之手,汉子痛定思痛勤练武艺,准备一雪前耻,文太冲却跑得无影无踪,最后栽在一个书生手里,汉子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肚子里,憋屈地不发不快,这才来到添夏村想亲自验证这位书生的武功。
以武会友,较量一下功夫,赢过他,权充了结一桩心事,汉子做着这个打算。
顺利的话,还可以赚到一个豪气的称谓,过过『天下』第一的瘾,素来冷面的汉子,不自觉地抽笑了。
「这位唐公子住在哪?」
问对了人,再耽搁无益,汉子赶着前去拜会,今日邀约,或许明儿便能得尝所愿,他也能了无牵挂地投军。
「从前儿的路后,往西走,看见一处被桃花树围着的宅子就是了,找不到的话,随便找个人问,添夏村的人没有不知道桃花坞。」
罗二大指向镇西说。
汉子嗯地一声,不说一个谢字,这本是付钱买的线索,卖饼的小贩又怎能受得起他的谢,有个知应便是了。
纵马再行,在镇民的注视目光下,汉子找着罗二大口中说的宅子。
四周皆赤,满目粉霞,宛如夕暮艳影,里头的宅子着火了似地矗立其中,美不胜收。
大门匾额用今草写着桃花坞三个字,汉子醉心武学,但也扎实练过几年字,一笔字龙飞凤舞,内藏杀伐之气,宅子主人却是截然不同,字飘逸不羁,取意于行云流水中,大有魏晋隐士之风,实难想象对方能果决握刀杀人。
谣传八成有误,汉子先入为主地认定,手已经朝门敲下,无论如何都要见见这位添夏第一人的庐山真面目,问明白两年前的旧事。
门开了,一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一身青衣皂帽,大鼻厚唇,面貌憨厚,客气地对汉子问:「敢问先生有何贵事?」
「在下太原荆为雍,欲求见贵府主人唐公子。」
荆为雍不扭捏,直说来意。
「不知荆先生可有拜帖?」
中年男仆谨守本分询问。
「荆某匆促前来,不曾备有拜帖,还请通融,代我向贵主知会一声,就说文太冲的故人来访。」
没时间瞎耗,荆为雍挟文太冲之名,逼也要逼出这位唐公子。
果不其然,中年男仆脸色大变,眼神惊恐,说话微微打颤,仍强作镇定,请荆为雍稍候,三步做两步走地,直奔内院而去。
大门敞开,一块等人高的青石,用中规中矩的颜体刻着『儒爱苍生』,与桃花坞隐逸无争大异其趣,有点读书人以儒独尊的酸腐味,却切合其儒生的身份。
正主还未露面,宅子里的三、四个奴仆先持着木棍、柴刀,群聚在院子一角,虽说人多好壮胆,但没有人真敢上前一步,只是远远观望,等候主子示下。
「你们杵在这做什么呢?不用干活了吗?」
不久后,中年男仆领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现身,他开口驱散这些忠心护主的奴仆,刻薄的话语里有着满满的欣慰。
「旺财,你带他们下去,这里有我就行了。」
粉雕玉琢,穿着上碧绿下白的交领襦裙,梳着双丫髻,髻上插着脂蓄粉凝的桃花的小娘子,地位比名叫旺财的中年男仆更高。
「这不妥,少爷要是知道我把妳一个人留在这,还不拔了我的皮。」
旺财不肯。
「少爷怪罪下来,我自会替你担待。」
小娘子颇有主见,不容旺财拒绝下令。
「妳可要小心。」
见小娘子拉下脸,旺财不敢再违逆,赶鸡似地,把下人们全喊进屋内。
闲杂人等一走,小娘子姗姗地行至荆为雍面前,福了个礼后,说道:「荆先生,我们少爷有请。」
说完,直接走在前头,引导荆为雍往内院去。
小娘子两颊嫣红,眉目带俏,步履轻盈,风姿卓越,配在髻上的桃花,娇嫩嫩、晃颤颤地,整个人俨如崔护诗中的人面桃花,活脱是个从话本跳出的桃花精,假以时日必定是位艳冠群芳的美人儿,说不定,不会亚于名震大翎朝,汴京第一花魁的李师师。
这份遐想不过在荆为雍脑中匆匆一闪,随着映入眼前景象消逝无踪。
过了垂花门,一块小空地吸引他的目光。
大小不一的石锁,从十五斤到一百斤,和一排长枪,整齐有序搁在左侧桂花树前。
一个红漆长板凳,两旁立着一个叉字形的三脚铁架,上头有一根铁棍,铁棍左右各挂着一个大石轮,看模样是供人躺在凳上高举用。
同样以铁制,两根粗铁柱,一根细铁条,组成门字形的器具,矗立在几盆大理茶花前。
最引荆为雍注意的,当属正中央,本体圆滚,上方安着几根似伸直如人手,下方曲起如人膝的木桩,乍看好似少林寺的木人,却又复杂许多。
「少爷没事,就喜欢瞎整些玩意来取乐。」
荆为雍不是第一个,被这些怪模怪样的东西迷了眼睛的人,小娘子见怪不怪,为客人释疑。
刚将人带进厅中,一名年方十七,身穿蓝色宽松道袍,头戴方巾的男子,摇着象牙折扇,步踩青云般走出。
「贵客降临,不曾远迎,请多多恕罪。」
男子拱手做揖说。
似道非道,似儒非儒的打扮,荆为雍不住上下打量男子。
男子身量颇高,面貌清雅,眉目有神,内含灵光,站姿挺拔如山,目光温和深远,彷佛秋日绿湖,说话柔似晨曦,亮如竹笛,沉稳若钟,没有年轻人的锐气,浮躁,像是修真有成的道长,对精妙佛法有所领悟的高僧。
荆为雍心想,也就是仙风道骨,最能形容眼前人的姿态,
面对温文儒雅、笑容可掬的书生,荆为雍身上煞气一散而空,回了礼,说道:「冒昧前来,是荆某失礼了。」又问:「在下太原荆为雍,久仰添夏第一的威名,特来请教。」再次自报家门,道出来意。
「添夏唐寅。」
书生拱起手连连苦笑,一旁小娘子不顾唐寅在场,当着荆为雍的面,露出不屑的冷笑,嘲弄之心溢于言表,坐实荆为雍心中所料,这添夏第一事有蹊跷。
「荆兄说笑了,还请先入坐,待我细说分明。」
唐寅愧不敢当地说。
「秋香,端两杯雨前龙井来。」
吩咐小娘子上茶。
秋香怒眉微扬,沉肩说道:「少爷,我叫桃花,不是秋香。」不假辞色,驳了主子的脸面。
「知道了,还不上茶。」
唐寅来个相应两不理,执意把桃花当秋香
纵然唐寅对秋香多有骄纵,但终究尊卑有别,她只能憋着一口气,恼羞地下去张罗茶水。
荆为雍错愕看着,这对主不主、仆不仆的两个人斗嘴,或许是因为他们皆年轻,男的俊秀、女的娇美,不觉得失了体统,反而有些新鲜。
「家教不周,让您见笑了。」
唐寅真挚致歉,荆为雍微笑不语,草草略过此事。
「荆兄是为了文太冲而来?」
开门见山地说,态度丝毫不改。
「是。」
唐寅直来,荆为雍直往。
「实话说,文太冲的人头的确是我送到衙门,赏金也是我领走,但人不是我杀的,添夏第一,不过是街坊以讹传讹传成的戏言,当不得真。」
断然否认,彻底撇清关系。
荆为雍正要追问,秋香送茶来,两人接过,喝了一小口,唐寅才说:「荆兄和文太冲有仇?」
一语中的。
「何以见得?」
本就无意刁难唐寅,荆为雍这一问,仅仅是对于唐寅展现出的机敏感到好奇。
「文太冲那帮人全是在刀口上舔血的狠角色,认定了仇家,哪管是非对错,抡起刀,杀他个血流成河再说,像您这样规规矩矩的登门造访,又不像在公门做事的人,说和他有旧,既不是恩,就只能是仇。」
唐寅的镇静,便是立基于此。
「我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这一死,我失去的颜面再无法扳回。」
江湖中人最重面子,荆为雍耿耿于怀。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才两年过去,文太冲却死于他人之手。」
从唐寅身上,荆为雍看不出半点练家子的气息,纵然他有在强身健体,也不可能是文太冲那只恶狼的对手。
「荆兄是想和杀了文太冲的前辈交手?」
唐寅从荆为雍的遗憾中,听出他的意图。
「如蒙告知,荆某感激不尽。」
荆为雍想知道那人的下落。
「其实,文太冲他们是被那位前辈千里追杀才逃进添夏村。」
唐寅的消息与罗二大的不同,但更可信。
「文太冲杀了前辈的家人,结下不死不休的梁子。」
太岁头上动土,文太冲自寻死路。
荆为雍瞬时如醍醐灌顶,原先想不透的关节全打通了。
「这位前辈可有留下名号,荆想前去拜会。」
既然是江湖前辈,行事自然不容他这等小辈置喙,尤其是血海深仇,荆为雍打消对擂的心。
「佛山,咏春,叶问。」
唐寅知无不言。
荆为雍疑惑地听着,他知道佛山,但咏春是何派别?江湖上成名的高手,他略知一二,却不知叶问是何许人也?
「叶前辈说了,若是他日有人为了文太冲之死寻上门,便报出他的名号,请各路英雄好汉到佛山一晤,他自会给个交代。」
冤有头,债有主,唐寅将恩怨推到叶问身上。
「光明磊落,豪气干云,叶前辈的为人,荆某佩服。」
荆为雍握拳摇指东南方,一脸神往。
再无怀疑,请唐寅重述当日情景,好让他一睹高手风采。
唐寅满口答应,活灵活现说着,那日叶问施展鬼魅般的身影,在马阵中穿梭,一脚踢断马腿,旋身,重重一个背靠,连人带马震倒。
拳如连珠炮,打得马匪毫无招架之力,近身短打,空手夺白刃,单刀舞得滴水难近,马匪虽然人多势众,却难以踏入他刀下三寸地。
一逮着空档,叶问一拉一拖,马匪失去附力身子一倒,单刀斜劈而上,一刀了结一命,连死了五名弟兄,文太冲终于按耐不住,要和叶问单挑。
卑鄙如文太冲,趁叶问不备,用喂毒的铁针暗算。
「九根泛着紫光的针,就被叶前辈用指头夹住,一根一根还给文太冲。」
唐寅不温不火地说着,惊心动魄的一战,却丝毫没有减损其中的精彩。
「几年不见,文太冲也变了,改用阴招伤人,亏他还敢说,自己是绿林中的正人君子,从不暗箭伤人。」
荆为雍感叹人事已非,庆幸对上他的是武功超群,经验老道的高人。
万一他们真的死战,在毫无防备下,有可能挨针重伤便是他了。
为侥幸,荆为雍不自觉叹了一口气,唐寅以为他不信,请他移驾到院中,用木桩比划,模仿叶问的出招。
唐寅对着桩手,呼呼哈哈地,又削又打,拳劲虽大,却失了灵巧,顾得了手,便顾不了脚,手脚各行其道,破绽百出,唯一可取之处,则是稳固如盘石的腰马,即便出招荒腔走板,中轴屹立不摇,肯定是下了苦工练的。
荆为雍暗自摇头,以为能一窥高人的绝技,被唐寅不伦不类学来,变得惨不忍睹。
文太冲要是死在唐寅手里必然死不瞑目。
强闯桃花坞已是失礼,荆为雍不愿再伤及唐寅自尊心,假意恭维了几句,就要开口告辞。
志同道合的几个好友仍在江宁,等他一块启程,搭船赶赴汴京,佛山暂时去不成,他日若能打败金人,从战场得归,再去会一会儿咏春叶问。
见荆为雍一派敷衍,唐寅叫来秋香,说是叶问认为她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要她当场演练一遍咏春。
荆为雍没有心情,看一个女娃儿耍弄花拳绣腿,委婉谢绝,不等唐寅送客,跨马扬尘远去。
唐寅还想托他找一个人,朱无极,这个该死的骗子。
第二章 桃花飘秋香
送走煞星,旺财松了一口气,要奴仆们各行其事。
「少爷又骗人了。」
秋香收拾茶盅时,拆穿唐寅的谎言。
「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兵法的最高境界。」
唐寅摇着纸扇纳凉说。
「他摆明要跟杀了文太冲的人打上一场,我又打不过他,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永除后患不是很好?」
他自有其道。
「叶问是谁?」
秋香问。
「咏春拳的一代宗师,能一个打十个,很厉害的。」
唐寅得意说。
秋香却皱了眉头,在这个年月里,习武之人,以一敌十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人,想称为宗师,少说得用以一敌百的本领。
「少爷教我的咏春是他创的?」
「不,咏春拳的祖师爷是一名叫做严咏春的女子。」
唐寅喝着已凉的茶水说。
「原来是女人拳,难怪我学得比少爷好。」
秋香恍然大悟,为何自己很快青出于蓝。
咏春出于女性,发扬光大却是在男性后人手中,唐寅心知,拳术优劣与性别无关,只是咏春更适合女子学习,纯粹是秋香资质、领悟力比他更好。
咏春套拳少,区区小念头、寻桥、标指三套,加上木人桩法,入门简单,但唐寅始终不得窍门,打起来蹩手蹩脚,不像秋香,半年就使得虎虎生风,一年后,能打得旺财和众男仆抱头逃窜。
「万一,他去佛山找到叶问,叶问说没这回事,他又回找少爷麻烦怎么办?」
秋香怕唐寅的谎言被拆穿。
「放心,他找不到叶问的?」
几百年后的人,荆为雍能找着就有鬼了。
「根本没有叶问这个人对吧?严咏春也是少爷编出来的?」
秋香觉得唐寅太会说谎,连自家人也骗。
「我发誓,真的有叶问这个人。」
唐寅指天铭誓。
「他不是佛山人?」
秋香信一半。
「叶问是货真价实的佛山第一人。」
无法明说,唐寅干脆逗小姑娘玩。
「只是他现今不在佛山。」
纵然荆为雍翻遍整个广南东路,也难寻到一个会打咏春拳的叶问。
唐寅因此有恃无恐,真有意外,也争取到足够时间安排对策。
他有办法灭掉诛杀文太冲及一帮马匪,对付一个荆为雍应该不是难事,何况这人单打独斗,又是行事正派的武夫。
「算了,反正少爷总会有主意的。」
秋香对唐寅有着莫名的信心,若不是他两年前他来到添夏村救下了她,她老早自尽身亡。
将性命托付给了,这位形同再造的恩人,自甘如仆至今,唐寅总是给她无数的惊奇,从一再赞叹到习以为常,终于有一天唐寅变成无所不能,近乎神祇的存在,她只需要去相信,其余的,全交给他的主子。
有说到不满之处,就是改名这件事。
秋香出生在添夏村,镇里大多数的人认得,镇里有个人如其名,叫做桃花的女孩。
两年前家中走火,唐寅恰巧经过,冲入火场救了她,父亲临终托孤,等唐寅在添夏村落脚,她便顺理成章进了宅子做事,没签死契,没入奴籍,也不像奴婢一样随意使唤,唐寅唯一的要求就是改名。
奴仆是主子的私产,更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桃花从此成了秋香。
年幼时还不以为意,等年岁渐长,意识到秋香这个名字,对唐寅有着特殊意义,极有可能是念念不忘的恋人时,因为不想被当成谁的替代品,她开始排斥,但唐寅根本不理会她,尤其是整个添夏村,连看着她长大的阿姨叔伯,都跟着秋香、秋香地叫,她认命放弃,顶多是嘴上抗议几声,提醒自己还有个父母所赐的闺名。
哪一天唐寅改口,恐怕第一个不习惯的人会是她。
「把道袍子换了吧,少爷号桃花庵主,又是一身道士打扮,不清楚的人还以为咱们家是间道观?」
秋香看不惯唐寅的穿著。
「妳不懂,不久之后,妳少爷我这身装扮是最时髦的。」
唐寅自豪是时代的先驱。
就在今年,金将会攻入汴京,掳走慎宗、恕宗二帝,大翎朝即将偏安江南,定临安为国都,史称南翎,之后新崛起的蒙古击败金,才由蒙古南下灭掉南翎,蒙古之后又会被新的汉人政权推翻,而道袍正是新的朝代最流行的家居服。
不过,这依旧不能为人外道,唐寅默默地做着寂寞的先知。
身为一个穿越时光的外来者,历史知识是绝对优势,预先防范,趋吉避凶,方能在陌生的年岁里自保。
从容,自得其乐已成为唐寅的标志,秋香不管他,也无从管教堂堂的一家之主,该说的说,该劝的劝,做好一个下人的本分。
随着唐寅做起文房四宝的生意,在江宁开了一家六如居,桃花坞安逸恬适的日子渐渐忙碌起来。
一年前,唐寅从蜀中找来一个制纸的师傅,两人研究几个月,造出一种全新的纸张,纸质细腻如云丝,韧性、耐磨、柔软,深受名家推崇,挤下风行许久,用嫩竹制的苏纸。
六如居的玉云纸成了骚人墨客的最爱,供不应求,唐寅又开了两处小作坊,雇的不少工人。
唐寅闲散惯了,将六如居交给华掌柜,作坊丢给鲁师傅管理,每隔一段时间才过去巡看,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需要他亲自出面处理,多半躲在添夏村画画,练武。但不管他愿意或不愿意,名声依然在江宁城里鹊起,挂在六如居中堂的一首桃花坞歌,一时传唱,落款者,桃花庵主,成了大小诗会里最炙手可热的受邀者。
请帖纷纷送进六如居,唐寅一概回信婉拒,随信送上一小迭玉云纸聊表歉意,礼数周到,找不出一个错处。
说他骄妄,桃花坞歌早已表明他生性疏狂,不计较名利,勉强他出席,反而显得主人家心胸狭窄,
坐实了那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落了下乘,俗了。
于是乎,受邀的,潇洒。邀人的,为表心胸宽大,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态势,继续往六如居送帖子,订纸、买笔墨,倒也成了一段佳话,六如居生意蒸蒸日上,把担心得罪主顾的华掌柜笑了个开怀,用心琢磨唐寅说的饥饿营销,重新学习高端服务业,越稀有、越难得到,客户越希罕,多少钱都愿意花的作法,还有明星效应。
「所以少爷要穿着这身衣袍赴知府大人的约。」
明知不可能,秋香故意揶揄唐寅。
「等着瞧,有朝一日,我会让家家户户学我这么穿,到时候我再开一家专门道袍的成衣店,海捞他一笔。」
唐寅怀着雄心壮志。
「是谁说要摘得桃花换酒钱的。」
满嘴铜臭,对照唐寅刻意营造出,视钱财如粪土的隐士形象,格外地讽刺。
「衣食足而知荣辱,钱财丰方知雅意。」
来自经济推动文明,金钱至上的年代,唐寅熟知财富的好处与力量,不以富有为耻。
「好了,不谈这些,去看看旺财准备好了没,明儿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前往杭州。」
适当的拌嘴是生活乐趣,过度就会伤和气,疼爱归疼爱,唐寅对秋香的教导十分上心,礼节、规矩样样没少。
「我也去?」
秋香惊喜地说。
唐寅点点头,可把秋香给乐坏了,她埋怨着唐寅为何不早说,喜孜孜地回房里收拾行李,江宁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能够见识一下耳闻许久的杭州风光,又能到唐寅的故乡,她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
出远门的激动,让她一个晚上没睡好,隔天眼圈微黑,被唐寅好好嘲笑了一番。
路途是先往江宁,再经水路到杭州,桃花坞的奴仆不多,算上旺财、秋香,跟着唐寅出门仅有六、七个人,船工和护卫由华掌柜聘请,两个六如居的伙计,拎着礼品,随船供唐寅使唤。
东家出门,华掌柜自是有许多话说,聊得都是六如居的买卖,听这位年轻的东家说,这趟路顺利的话,或许六如居会在杭州开第一家分号,华掌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和唐寅同去,帮着看看铺位什么的,但江宁需要他坐镇,尤其是鲁师傅最近又弄出了一批,叫做玉彩纸的新品,他得张罗向老主顾推销,抽不开身。
唐寅谈生意,秋香在船上充当起管家婆,盯着挑夫搬运箱子,要旺财盯紧,他们并没有要长住,带的东西不多,很快地收拾完,秋香百般无聊看着码头望,拉着船夫问东问西。
等唐寅一上船,秋香奉茶时,像是麻雀似地,吱吱喳喳跟唐寅报告听到的新鲜事。
最近这一个月,有数以百计的船只,载着能人志士,响应康王吴构号召,北上解汴京之危。
秋香激昂地说着,对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好汉抱以崇高的敬意,看向唐寅的目光便少了点友善。
在后世,现年十七的唐寅还未成年,轮不到他上战场,但在大翎朝,十七岁的少年已可独当一面,上场杀敌不在话下。
「少爷我的武艺有多三脚猫,妳是知道的,去只会拖累别人,白白送死。」
真心话是,出面也不能影响结果,大势不可违,狂涛不可逆,三十多万的勤王军,将领各怀心思,一盘散沙终究敌不过金兵。
再往深处说,他没能力,也没兴趣掺和这档子麻烦事,等康王吴构正式即位,带领皇室和大臣南迁,改杭州为临安,南翎王朝将有一百多年的偏安日子可过,届时他已老死多年,金人也好,蒙古人也罢,谁来统治都与他无关。
心里没有国仇家恨的痕迹,活着并不艰难。
这便是他南下拜见杭州知府叶梦得的理由,想在南翎王朝过得如鱼得水,叶梦得这个码头,不拜不行,何况是对方先提出邀约,无须阿谀谄媚,就能得到亲近的机会,如此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秋香从没见过比少爷更机敏的人,少爷就像是话本里的算无遗漏的军师,运筹帷幄,决战于千里之外。」
大碗迷汤灌下去,唐寅不为所动,嘴里哼着他教过秋香,秋香嫌曲调奇怪不肯学,所谓的流行歌曲。
「少爷不是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事到临头,却又退缩卸责呢?」
秋香拿唐寅曾说的话堵他。
「妳也听到我跟华掌柜说了,用六如居的名义捐三百贯钱作为军资,那足足是半年的净利,好不容易靠玉云纸闯出名号,刚赚上点钱,便掏出共赴国难,新盖的作坊、多雇的工人、伙计,哪一样不需要钱?难道要我关了六如居,到汴京出生入死才叫爱国?」
唐寅质问秋香。
秋香惭愧地说不出话。
「教过妳很多次,做人做事不能单看一面,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正确的人摆在正确的位置上,事情才会成功圆满,少爷我不适合走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路线,我不过是一个在尘世中迷途的小小书生。」
正经不到片刻,唐寅又露出狂狷的一面。
「秋香只是觉得少爷如果愿意,定能有一番作为,添夏村第一人,有朝一日会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
添夏第一听来狭促,在秋香心中却是委屈唐寅,她的主子才高八斗,有经世济民之能,应该要放眼天下。
「傻丫头,少爷我志不在此,也不是谁都能当天下第一的。」
唐寅摸摸秋香的头,歪着脖子喊累,这是两人的默契,每当他这么说,秋香会放下手边的事,静静地替他揉捏舒缓,以平和的方式,停止争论。
第三章 初遇郑樵
比起抱着救国救民,急切的心,全速北上的船只,唐寅乘坐的船悠闲而缓慢,呈现截然不同的气氛。
一艘官船迎面急驶而来,上头的人争吵不休,忽然传来噗通落水声,秋香赶到船头观看,一个穿着旧长袍的书生在水里呼救,官船上的人非但不理睬,不住讥笑:「凭你这弱不禁风的寒酸相,还妄想治国、平天下,当今圣上是你可以批评的吗?」说罢,将一个竹制箱笼扔下。
「楞在这里做什么,快把人捞起来。」
秋香催促旺财,旺财指使船夫抛出粗绳让书生抓住,几个人合力将他拉上船。
「我的书。」
书生不顾安危,趴在船头,想伸手救回箱笼,爱书如命,像极了传闻说中,迂腐的书呆子。
「书全湿了,拿回来也没用。」
秋香要书生别白费力气。
「书全是我向张举人借的,只看了一半。」
书生红着眼眶说。
这时唐寅也到了船头,见状说道:「捞捞看,真不行就算了。」
主子下令,旺财服其劳,出了一贯钱做赏金,水性好的船夫即刻潜下水,不久,拖着箱笼回来。
书全浸了水,书生心疼地几欲落泪,好不容易才忍住,向唐寅道完谢,一本本摊开晾晒,希望能减少损失。
好人做到底,唐寅让奴仆接手,叫旺财带书生去换件干净的衣服。
书生身量瘦小,唐寅的衣服不合身,看上去像是小孩穿大人衣。
秋香送上热茶,等他喘口气才问明事情的原委。
「在下莆田郑樵,正欲北上加入勤王军,孰知那些人说我污蔑圣上,不配为王民,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他们竟……」
说到激动处,郑樵不住哽咽。
「风雨飘摇之际,更要同舟共济,他们这样做不怕寒了人心。」
秋香忿忿不平,第一次听说爱国也有分三、六、九等。
像是得到知音,郑樵感激地看着秋香,大有惺惺相惜之意,郑樵虚长唐寅五岁,因为长年埋首书中,不问世事,模样青涩稚嫩,像是唐寅与同龄。
唐寅不满地咳了咳,提醒郑樵非礼勿视。
「郑兄说了什么激怒他们?」
事出必有因,官船上,少不了有官兵和官家子弟在,不至于公然羞辱,甚至于做出可能会致人于死的作为
「我写了一封万言书要呈给皇上,关衙内要我念出来给大家听,我才念到乞和者不容于天地神明,若为臣,则无节不忠,若为君,则愧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郑樵滔滔不绝背起陈书的内容,秋香击掌叫好。
唐寅瞬时了然于心,通晓前因后果,在这父为子纲,君为臣纲,阶级井然有序,不得越雷池一步的年代,郑樵在一船子保皇派的面前,痛斥屡次和金人议和的皇帝,简直是捋了虎须,找死。
「金人再强,不过十数万之众,我大翎朝君民上下一心,只战不许和,转眼间便能踏平会宁府。」
说的句句在理,但现实并非如此,慎宗、恕宗二帝昏庸无能,国之将亡,还在玩弄权术,所用非人,大臣们流于党争,致有兵不能打,有将不敢用,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异族。
咎由自取。
唐寅竖耳倾听郑樵高论,将这个四字藏在心里。
「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
喃喃说了一句。
宛如醍醐灌顶,郑樵拍桌叫好:「为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唐寅吟来吟去总是些风花雪月的诗句,罕见说出感怀国事的一句,秋香与有荣焉,急忙应道:「我这就去打酒来。」成就豪情壮志的一幕。
忠孝节义大过于个人生死荣辱的观念,根深蒂固在秋香、郑樵脑里,唐寅除了苦笑,依然是苦笑。
酒来了,在没有一见如故,便要下跪结义成异性兄弟,这种洒狗血的情节下,唐寅不排斥和郑樵喝个一杯。
喝了酒,谈到未来的打算,
江水并没有打消郑樵的热情,请唐寅在最近的渡口放他下船,他会设法北上。
君子有成人之美,唐寅没理由拦阻,大方答应,秋香下厨做了几个菜款待郑樵,详细交谈下,郑樵展现出他博学的一面,唐寅对他在科学上的知识,触类旁通的能力感到吃惊不已,一个古人凭着自学摸索,掌握到不少后世物理、化学的门路。
唐寅有种挖到宝的雀跃,鲁师傅制纸功夫是家传的,一切凭借经验,为了让他理解后世的改良技术,唐寅花了不少时间在他身上。郑樵不同,他有完整的科学概念,正确的逻辑观,旺盛的求知欲,最重要的是不拘泥于现有常识、规范,单单一席话,从论语到史记,他就提出不下三十个质疑。
一口气批评儒家和史学家的圣经,勇于挑战,敢说出自己的论点,大胆假设,精密的推论,唐寅彷佛看见他那个年代,醉心于研究的疯狂科学家。
这样的人才,稍加点拨,灌输些未来的新知,很快便能得到启发,以后唐寅出点子,由他教导、带领匠人实践,何愁大事不成。
才刚起了拉拢之心,秋香及时推了一把。
在船头观赏星辰时,秋香按唐寅之前告诉她的,找出大小星座所在。
郑樵对天文占星研究甚深,一听到黄道十二宫,眼睛随即亮了起来,求着秋香画出对应的星象符号,啧啧称奇地欣赏。
见他上钩,唐寅趁机加码,恒星、行星、卫星,天体运行的基本规则说了一遍,讲到万有引力,他的眼睛快冒出火,缠着唐寅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听来的,想一读前所为闻的神奇著作,心痒难耐,拜倒在知识女神的石榴裙下,神魂颠倒,任人摆布。
以为手到擒来,一提出邀约,郑樵会感激涕零到身边来做事,他却断然拒绝唐寅的要求。
「国难当头,凡我大翎朝子民都应舍弃一切,驱逐金人,复我大好河山,若不是家中仍有老母需要奉养,这趟路该是我和家兄一块前往汴京,我不能辜负大翎和他。」
唐寅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小看血性男儿的爱国心,正如郑樵所言,有此心志,何愁大金不灭,但千千万万的热血,唤不醒昏昧自私的帝王,结党谋私的臣子,最后做的仍是无用功,他们全心仰望的明月,宁愿将光亮照进乌黑恶臭的沟渠里,不肯温暖黎民百姓的心。
笃信强摘的果实不会甜,纵然惋惜,唐寅随郑樵的心意,一到有行船的码头,亲自送他下船,送了十贯钱当作程仪,祝他和兄长能得朝廷起用,一展抱负。
秋香感觉到唐寅的不舍,主动邀请郑樵到添夏村作客,换得一句:「大金一灭必然造访。」
唐寅失笑,却不言明,客气地说扫榻以待,又说了一会儿话后道别,就此分道扬镳。
不易察觉的笑容,秋香全看在眼底,落寞地问:「我们真的赢不了吗?」
唐寅的先知灼见,秋香最知悉,他越是沉默不说,越是坐实这一战大翎必败。
「嗯,输惨了。」
唰地,荡开折扇,微微摇动,笑得云淡风轻,诉出悲哀的事实。
第四章 贺家藏宝
顺风顺水抵达杭州码头,旺财搭小艇先行一步,昨日已到知府宅邸投过帖,船一到码头,他和叶梦得派来的管家一同在岸边迎接。
前方战事吃紧,负责调运粮草的叶梦得公务缠身,忙到傍晚才有空闲接见唐寅。
两人见了面便是一阵寒暄,叶梦得文名在外,唐寅直说久仰,有缘得见不甚荣幸之类的恭维话,叶梦得则是以长辈之姿,夸他年少有为,才气四溢。
当初请帖里明说,叶梦得耳闻桃花庵歌惊为天人,非得见见唐寅这个十七岁的晚生后辈,因此话题自是围绕在歌中,一听到添夏村真有个桃花坞,唐寅的书房为桃花庵,他总在漫天桃花里吟风弄月,书以诗画,叶梦得不禁起了向往之心,两人一言一语聊着诗词歌赋,俨然是一对忘年之交。
自从唐寅口中知道大翎与金的战果,秋香没精打彩提不起劲,只是乖顺地在一旁伺候。
酒酣耳热,宴席尾声时,叶梦得的一番话,将她的魂重新勾了回来。
「唐老弟本是杭州人,年纪轻轻,为何离乡背井山高水远去了添夏村?」
叶梦得盘查唐寅的底细。
「方腊一党攻进杭州城,家严家慈不愿从敌,全惨绝于贼寇之手,唐家仅剩晚辈一人,不想触景伤情这才离家远走。」
说到感伤处,唐寅红了眼眶,秋香的心像是被针刺地难受。
「那时你年方十二。」
叶梦得叹道,方腊在杭州烧杀掳掠,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唐寅并非第一个逃离伤心地的人。
「后来怎么改了名?」
根底被摸遍,叶梦得这个邀约并不单纯。
「犯了君讳,这才更名以为敬。」知道叶梦得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等他追问又说:「晚辈在壬寅年离开杭州,故取名为寅。」早在改名之前,唐寅便设想好所有问答,用来掩饰他的身份。
见唐寅对答如流,叶梦得的脸色和缓不少,又问了些唐家在杭州,诸如住籍、营生、亲族之类的琐事,一一应证后才又道:「今日请唐老弟来,除了想见识桃花庵主的才情外,主要是想问问唐老弟是否认识贺从禾。」
「晚辈当时虽然年幼,但杭州四大富商,贺家家主的大名仍是听过的。」
鼎鼎有名与前太师蔡京交好的大粮商,在杭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官兵收复杭州后,我这位故友便罹患失心疯,终日浑浑噩噩,连人也不认得了。」
叶梦得和贺从禾亦有交情,可见贺从禾手腕之高,官场的人脉之广,倒了一个蔡京,还有无数的官员为他奔走。
「可有延医?在江宁有位名医专治癔症,大人不妨派人请他到杭州一趟。」
唐寅关怀地问。
「杏辉堂的李松龄大夫早已经来看过了,束手无策,病情每况愈下。」
贺家富甲一方,再贵的名医也请得起,唐寅是多此一问。
「晚辈对虫鸟草木小有钻研,岐黄之术就……」
唐寅明知叶梦得本意并非求医,故意装傻充楞,等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若说在六如居开张前,老夫便已听过桃花庵歌,唐老弟作何感想?」
剽窃诗文是文人大忌,动辄身败名裂,由一府知州口中说出份量更加不同,秋香岂容他人污蔑主子,正要发作,唐寅抢先一步,持扇的手往半空一举,阻止秋香说出不得体的话。
「旁的不敢说,桃花庵歌是晚辈呕心沥血之作,在桃花坞里的桃花庵,不问世事悠然一生为晚辈毕生志向,故才自号桃花庵主,若真窃文剽用,不是打了自己一个大巴掌吗?」
唐寅义正辞严地否认。
「大人德高望重,定然是有所凭据才会这么说,可否告知晚辈,好让晚辈有个辩白的机会?」
起身,拱手作揖,从容自若,不漫天喊冤,但求自清。
本就是试探,唐寅的正大光明,倒让叶梦得成了无故诋毁他人清誉的小人,但心中疑问必须有个答案,仗着长辈,挟着一方知州权威,继续逼问。
「从贺兄口中,自他迷乱心智后,最常说的即是那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那时江宁尚未有六如居,世人并不知桃花庵歌。」
正是亲耳听贺从禾口述,以致于后来拿到桃花庵歌抄本时时,叶梦得大吃一惊,在这节骨眼里,也要抽空见上唐寅一面。
在酒席上,考较过唐寅的诗文、见识。文采斐然,而经历过乱世,眼界远比同龄士子来得宽广。
同为虎口逃生的幸存者,贺从禾承受不住疯了,唐寅不愿意禁锢在痛苦中
,选择放下一切,超然洒脱,这番心境转变不难理解,他的少年老成是顿悟下的了然,迷障蒙尘后的清明无垢,连叶梦得也做不到。
深谈后,叶梦得由衷想要结交唐寅这位小友,无奈贺从禾牵扯一份重大机密,想撬开贺从禾的嘴取出,便得解决他的疯症,偏偏唐寅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突破口。
唐寅疑惑,咦地一声,说道:「恕晚辈造次,常闻贺家家主善于经商,不曾听闻他在诗歌上有所涉猎。」眼神猜忌又说:「真是一字不差?可有上文,下句?」
叶梦得被唐寅看得惭愧,气势已弱,平平地说:「不单是老夫一人耳闻,贺家上下皆可为证。」轻咳后说:「确实仅有一句。」
「为了不让贼人玷污家父、家母的尸首,晚辈放火焚尸,曾有人劝阻,大声谩骂此举不孝,那时晚辈当众吟过此句,贺先生会不会恰巧在附近,或时辗转听人家提及,有所感触背了下来」
重提伤心事,唐寅终于落下男儿泪,秋香不忍,抽出帕子抹泪,用目光活刮了叶梦得一顿。
贺从禾是何许人,叶梦得再清楚不过,经商,送往迎来他是大行家,诗词一窍不通,附庸风雅写过的几首诗,全由外人代笔,贪念又深,恣意、豪放绝对和他扯不上边。
唐寅的话圆得合情合理,叶梦得又无其他证据,一时语塞,桃花庵歌不过是话引,目的是摸索出导致贺从禾癫狂的蛛丝马迹,他必须恢复神智,说出方腊搜刮那一大财宝藏匿处。
眼见咄咄逼人讨不了好,无助于事,他改口温和地说:「同在杭州城里,偶然听之也是有可能的。」语气中已信了八、九成。
「放眼我大翎朝,不到及冠,唯倜傥不群的唐老弟,方能有这等才情,老夫也是因为焦急故友的病情,才会口不择言。」
他一放低姿态,唐寅便知还有下文。
当初时间紧迫,草草地收尾,免不了会留下后患,贺从禾是其中一个,本来就没有所为的完美催眠,摧毁他的意志后,禁锢记忆,抹去杭州城发生的一切,
却没法阻止烙刻在他意识深层里的恐惧。
唐寅暗付:「以后做事要克制点,不要动不动就搬出诗号自娱。」
叶梦得是为了那笔传说中能撑破国库的赃物来的吧?
「贺兄连家人都不认得,只记得这段话,大夫说了,从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着手,或许能令他回魂聚魄。」
铺了条路,端看唐寅识不识相踏上前,他要是够聪明,卖堂堂杭州知府一个面子,对他有利无害,若是愚蠢之徒,叶梦得大有整治他的法子。
「大人是想我过去贺家一趟?」
这点小心思,唐寅全看在眼里,打蛇随棍上,就等叶梦得亲口请托,欠下人情。
「死马当活马医,我也好对贺兄的家人交代。」
叶梦得老奸巨猾,不轻易松口。
「嗯……」
唐寅陷入长考。
「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是白走一趟,晚辈也不该推辞,但晚辈与贺家非亲非故又不是大夫,贸然前去,万一贺先生有个闪失,我担待不起。」
贺从禾家大业大,打个喷嚏都能让杭州城震上一震,一般人可得罪不起。
叶梦得还没把唐寅这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玩味个够,听他这样说,拍胸脯保证:「老夫担保没人会怪你。」
军情吃紧,上头忙着要凑一大笔乞和金,藉以说服完颜晟退兵,但国库已空空如也,全寄望在方腊私藏的财宝。
「贺家对你只会感恩,不会有丁点怀恨,你帮了老夫这一次,以后有什么需要,只要不违反国法,在杭州府内自有老夫为你作主。」
等到关键句,唐寅不再扭捏,点头答应。
夜色已晚,两人约定明日一早前往贺家。
唐寅一行人在知府宅邸里住下来,叶梦得拨了一个小院子给唐家人使用,天刚亮,唐寅起身锻炼,重量训练全在添夏村,只好做些简单的掌上撑和仰卧起坐,马步从未间断,这几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养成习惯,一天不蹲不自在,拜的那个师傅,没教一招半式,倒是将他的基础打得扎实,一千下的直拳,每一拳都夹带呼啸劲风,如果全数打中,纵然是高手难免会重创,但练有武功的人谁会傻傻站着不动挨打,这一手正拳充其量拿来吓唬人,实战压根没用。
做完一套训练,汗流浃背,无须叫唤,这时秋香会递过来汗巾,热水通常已经烧好,就等唐寅去梳洗。
冲去一身汗水,在秋香服侍下更完衣,等用过叶府奴仆便送来的早膳,唐寅带上秋香、旺财两人,随着叶梦得出发到贺府。
打过招呼,贺家人老早等在府外迎接,客套的寒暄之后,他们在贺从禾两个儿子,贺德宁、贺德望陪同下,来到内院主屋探望贺从禾。
刚到屋子前,便听见屋内传来砸盘子摔碗的碎瓷声,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不住安抚贺从禾的情绪。
奴仆捧着装满碗盘碎片的食盒走出,头发凌乱,脸上一个红巴掌印,想来是挨了一顿打,或许是习以为常,奴仆并没有特别悲愤,好生向两位少爷和客人问好,回答完问话便退下。
「不是说最近好些了吗?」
叶梦得问。
「时好时坏的,说不得准。」
身为长子的贺德宁,对外应对由他统一发言。
「苦了玉絮这个孩子。」
叶梦得有感而发。
「情非得已,家里除了她,谁去少不得挨一顿打。」
话说的无奈,贺德宁语气却听不出疼惜,像是理所当然。
唐寅对社交的应答没兴趣,贺德宁两兄弟的名声他是听过的,遗传贺从禾的经商本领,大哥长年待在汴京,维系联络贺家在官场上的关系,贺德望在杭州专顾着吃喝嫖赌,方腊进城后逃得不知所踪,父子情分淡薄,眼前孝子的作派,不过是做给叶梦得看罢了。
正事要紧,叶梦得带着唐寅长驱直入,一进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用帕子接着贺从禾刚从嘴里呕出的秽物,另一只手轻轻拍背,为他顺气,绸缎衣裙沾了脏东西,眼眸不见嫌恶,一颗心全系在痴狂的老人身上。
满屋子的酸臭气味,熏得叶梦得直皱眉,贺德宁稍微好点,贺德望毫不掩饰内心的厌弃,以袖掩鼻。
「世伯我们到偏厅喝个茶,等下人将父亲打理干净再说。」
此处不宜待客,贺德宁请叶梦得移驾。
「赶快把你祖父梳理梳理。」
交代女儿做事,如同吩咐奴仆。
贺玉絮应了声好,哄着祖父洗脸漱口,屋里这么多人,贺从禾视而不见,像个孩子似地撒泼哭闹。
叶梦得留意唐寅的反应,他的视线仅短暂逗留在贺从禾的举动,随后便停留在贺玉絮娇柔的脸庞上,玉絮雪花也,人如其名,肤色如雪白,质润如美玉,鸦色的眼珠和头发,黑白对比,将整个人衬得无比鲜明,豪门大户的千金,出色容貌之外,有着出众的姿态、气度。
不怪唐寅会看得痴了,若不是家中没有适龄的子弟,叶梦得也想将贺玉絮娶回当媳妇。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唐寅正逢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见倾心,心生爱慕乃属正常,叶梦得微笑,喊了唐寅一声。
客随主便,何况唐寅是客人的客人,听见叶梦得叫唤,回话支应,跟着贺家两兄弟离开屋子,临走前和贺玉絮对上眼,贺玉絮天然含笑的秀眼里,蒙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霜冷,那份寒意稍纵即逝,很快地,她又回到尽责孝顺的孙女角色里。
两人初见面,唐寅相信贺玉絮的敌意,并非冲着自己而来。
他们父女间的互动怪异,女儿辛苦侍疾,父亲不曾慰问关怀,拿她当下人使唤,其中必有猫腻。
外人不该干涉他人家事,尤其是贺家,抱着离麻烦越远越好的想法,一转身,唐寅便将她抛诸脑后,专心应付眼下的问题。
小半个时辰后,贺从禾换妥衣物,整洁光鲜,在贺玉絮的搀扶下来到厅里。
「父亲,叶大人来看你了。」
无论现今谁在贺家当家作主,叶梦得都是得罪不起的人,贺德宁尽可能满足他的需求,贺德宁在汴京的日子不是白待的,自然不会以为当大翎朝大难临头时,叶梦得还有心思频繁跑动,探望几乎成了废人的贺从禾。
一句大人惊得贺从禾恐慌地下跪,畏缩地说道:「大人草民该死,勾结匪寇,陷害忠良,谋财害命,罪无可赦。」
贺玉絮死命拉住贺从禾,不让他朝地面磕头,抬头瞪了贺德宁一眼,责怪贺德宁的作为。
「说了叫我世伯,你这样我怎么跟贺兄说话。」
叶梦得语带抱怨说。
官衔是贺从禾的禁句,他会不由自主开始忏悔罪行,贺德宁明知故犯,有意折磨身染疯疾的老父亲。
「德宁疏忽了,请世伯恕罪。」
贺德宁毫无悔意,做足表面功夫后,袖手旁观。
「贺兄还记得我吗?我是梦得,几天前我才来看过你?」
叶梦得和颜悦色哄着贺从禾。
贺从禾茫然地摇头,看向贺德宁说道:「他不是大人,你是大人吗?」不等贺德宁说话,又要朝自己儿子磕头。
「父亲折煞死孩儿了。」
贺德宁不敢受此一拜,正要扶起贺从禾,他人已转向唐寅,五体投地,再将罪状陈述一遍。
唐寅故作惊讶,惶恐地望着叶梦得,等他示下。
贺从禾有今天,全是唐寅一手造成,在那场堪称人间炼狱的斗争里,贺从禾作为狡猾的双头蛇,在大翎朝和方腊两头牟利,出卖了许多官家和商户,唐寅被迫反击,用离间计,使方腊不再信任贺从禾,贺从禾一夜间从炙手可热的投诚者,成了朝不保夕的阶下囚。
在场的人之中,就属唐寅最清楚在关押贺从禾的黑牢里,发生了什么事?
唐寅承认自己用的手段并不人道,但比起贺从禾干的肮脏事,没取他性命已经算是客气的。
意识错乱下,他投官自首的意义不大,不会有人相信疯子的话动贺家,贺从禾帮方腊捕杀官商、搜刮财富全在台面下进行,台面上,他是替忍辱负重,替众人斡旋的大善人,知情的人少之又少。
贺从禾会呼天喊地认罪?多半是当时牢房里吊着一颗颗,因他告密而遭斩首的人头,吓坏了,产生的负罪感使然。
被含冤而死,死不瞑目,七孔流血的头颅瞪了一整晚,可以逼疯一个心虚的人。
那晚之后,唐寅得到这一个结论,在经过科学实证后。
第五章 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法相
既然能想起唐寅说过的话,代表催眠的效力减弱,任由事态发展下去,难保哪一天贺从禾会想起所有的事。
唐寅一向主张不利的因子必须趁早排除,重新、加重意识枷锁是第一选择,若不行,就该让贺从禾永远开不了口。
直接、间接断送在他手上的人命,纵然万死亦不足惜。
单看唐寅和善温柔的脸,孰难想象他的脑中,藏有杀人的心思,厅里只有秋香感觉到唐寅周围的气场变了,接到文太冲送来的阎王帖时,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变化,不久后,包括文太冲在内,死了很多人,那些人四处打家劫舍逢人便杀,死有余辜,秋香不同情他们,却想弄清楚,唐寅是怎么弄死一大票人?
叶梦得浑然不觉,主动替唐寅解围,请贺玉絮帮忙让贺从禾安分坐好,开门见山地介绍唐寅。
「这位是六如居的少东家,最近传遍江南的桃花庵歌就是他亲做的。」
铺设好引子,叶梦得期待贺从禾有所反应。
贺从禾痴呆地沉默不语,全然不识桃花庵歌,贺玉絮却目光如灼瞅着唐寅。
「就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叶梦得不死心追问。
贺从禾猛然站起,双手合十朝西方参拜。
「菩萨在上,弟子贺从禾犯了大错,请菩萨降罪。」
变本加厉向天地神明称罪。
叶梦得看了摇头不已说道:「真疯了。」几乎想放弃。
「疯,我没疯,信奉圣公的才是疯子,我是耀莲菩萨最虔诚的信徒,凡信菩萨的必有福,得大智慧,保永生,入西方极乐净土。」
贺从禾的记忆,在唐寅面前渐渐复苏,从耀莲菩萨四个字顺藤摸瓜下去,唐寅的身份将不保矣。
所幸,打叶梦得起,贺家上下无人当这话当真。
「不好意思让唐老弟白跑一趟。」
徒劳无功,叶梦得沮丧之余,对唐寅倍感愧疚。
「没能帮上忙,晚辈心中有愧。」
句句站在礼上,找不出可以挑剔的错处。
「无论如何,老夫会记得这个人情。」
叶梦得准备接受事实。
「晚辈有个想法,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人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理性最为薄弱,像是溺水的人,只要能脱离困境,会抓住任何能阻止他下沉的物件。
「你尽管说。」
叶梦得想也不想地上钩了。
「虽然我和贺老先生素不相识,但同样经历过那场灾祸,若是我和他说说当年的事,或许他会想起什么?」
唐寅的方法,叶梦得早试过,尤其是贺玉絮,她找了不少随侍贺从禾的掌柜、奴仆尝试以往事,唤醒祖父的神智,结果一无所获。
「毕竟他就只记得,我随口哼诵的歌句。」
唐寅洞悉他们心里所想,给了叶梦得一个难以否定的理由。
「值得一试。」
叶梦得重拾信心说,他一敲定,贺家的人只会顺从。
鉴于贺从禾情绪不定,唐寅建议到他熟悉的环境细说从头,又说人多会影响他的回忆,仅留下贺玉絮和两名丫鬟从旁照料,一有消息,立刻叫下人到厅里通知叶梦得。
叶梦得不疑有他,全数应允。
贺玉絮先带贺从禾回房准备,随后唐寅才在奴仆的引领下到来。
为避嫌,房门敞开,唐寅和贺玉絮的举动,全在丫鬟的监视下。
唐寅四平八稳安坐在交椅上,啜饮丫鬟端上来的明前龙井,不疾不徐说起当年的往事。
从他们一家人游历完西湖回杭州城说起,内容杂乱无章,繁琐沉闷,长长的流水账,听得贺玉絮头昏脑胀,贺从禾置若未闻,一如往常目光呆滞地坐在床缘。
不好中途打断,贺玉絮耐着性子等唐寅说完。
「你说多稀奇,竟有人大言不惭说,他可以出对子对死方腊。」
唐寅说到受困时,听到的奇人逸事。
这种事贺玉絮亦有所闻,像是城北的三清观玄胜天师,就曾言他能引天雷,降天谴歼灭叛军,结果被厉天闰扒光衣裳,五花大绑,士兵牵着他在杭州城内绕了一大圈,颜面尽失,沦为众人笑柄。
「他叫什么名字呢?」
唐寅不理会贺玉絮不屑的目光,用折扇轻敲额头地苦思。
啊,猛然惊叫一声,说道:「我想起来了,对王之王对穿肠。」
戏谑的名字却让贺从禾的眼神,从浑沌变得清明,他怔怔看着唐寅,以唐寅作为唯一的焦点。
「他出了一个对子,号称无人可对。」
唐寅神秘兮兮小声说。
「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八九子,十分,大胆。」
以独特的节奏断句,缓慢清晰送入贺从禾耳里。
对句如雷贯耳,贺从禾恢复神智,狂热地抱拳说道:「请菩萨降法旨。」
不曾有过的异象,令贺玉絮惊讶不已,唐寅捉住时机,要她赶紧叫来叶梦得。
攸关最疼爱自己的祖父,贺玉絮不敢轻忽,请唐寅代为看照,带着丫鬟赶往大厅。
不管人走或不走,唐寅都有办法下达指令,不过迂回了点,房里净空正合他的意。
「你不记得任何有关杭州的事,没有耀莲菩萨这个人,若是有人问起耀莲菩萨是谁?或是再听见对王之王对穿肠,你便以死谢罪吧。」
对王之王对穿肠,是唐寅预先埋下的启动句,对子里的单词,是命令被催眠者的密码。
「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秋香。」
说完尾句,催眠才会真正根植脑里,成为无法违抗的指令。
「谨遵法旨。」
贺从禾恭敬领受唐寅的话,又重回那个颟顸的痴傻老人身份,这次安分许多,不再癫狂,难以控制。
贺玉絮领着叶梦得和贺家兄弟来时,贺从禾乖巧静坐在椅子上,一如贺家人从牢里救出他时的样子,平静,不臊动,像只温驯的忠犬,见人便微笑。
心性突然转变,叶梦得归功于唐寅的功劳,直问他做了什么,唐寅如实说上一遍,最好叶梦得当场尝试,从此解决贺从禾,一了百了,永除后患。
可惜叶梦得一心想着挖出藏金处,不好当众追问,随口敷衍了几句话,要贺家兄弟趁贺从禾病情稳定,找大夫来诊治,自己和唐寅先告辞,他日再来探望故友。
「谢谢。」
临走前,贺玉絮发自内心向唐寅致谢。
「在下什么都没做啊,就是说了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没弄巧成拙已是万幸。」
唐寅不改作派,如徐风轻拂掠过在场所有人的心房。
回到知府宅邸,唐寅主动提及要在杭州开一家六如居分号,叶梦得就愁他不开口,满口答应,要管家在河坊街寻觅一家适合开文房四宝的铺子,第一年的租金由他支付,唐寅只要派人来布置接管,用最便宜的法子将人情两清。
唐寅不推辞,千谢万谢,隔天带上秋香、旺财,随着管家四处转悠,看铺子、逛大街,东买西买,做足了富贵闲人,秋香玩得不亦乐乎,手上拎着大小盒子,旺财也买了给妻小的礼物。
整整三天,一群人早出晚归,再见到叶梦得已是第四天,谈好铺子的事,又买了一块砂壤地,杭州之行堪称圆满,唐寅正式向叶梦得道别。
贺家的事进行不顺利,贺从禾不吵不闹,却回到一问三不知状态,叶梦得发愁,头发又白了几根,束手无策,等着上头安他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烦躁之余,碰上唐寅,拉着他喝个几杯解忧愁,言谈间三句不离国事,但与秋香不同,并没有一个劲要他报效国家。
「若是国泰民安,老夫也想象唐老弟一样,做个不问世事的山樵野夫。」
叶梦得羡慕唐寅。
「庸俗无用之人,才会一心追求闲云野鹤的日子,大人乃国之栋梁,任重道远,大翎朝不能没有您。」
登庙堂,展鹏志,是每个人读书人的毕生志向,唐寅不会把叶梦得的话当真,替他戴上高帽子,吹捧夸赞一番。
「我大翎风雨飘摇,何时才有河清海晏的一天?」
感叹归感叹,叶梦得没否认唐寅的话。
适逢落日西山,暮色将杭州照得一片火红。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唐寅借用杨慎临江仙里的一段词,宽慰为国事惶惶不可终日的叶梦得。
「好一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唐老弟的胸怀实非老夫能及之,但大翎的青山,不容金人践踏,瑰美的夕阳只照我大翎子民。」
叶梦得被激起雄心壮志,连喝了三杯酒。
短暂的激昂敌不过酒精的侵略,酒入愁肠愁更愁,叶梦得心里有事,喝得多,醉得快,唐寅等奴仆过来服侍他入睡,请管家代为辞别,搭乘雇好的船,在天色未黑前出发。
「少爷写的诗词总是那么美。」
秋香是唐寅最忠实的读者,望着粼粼波光,将景色和诗词相结合。
「就是老气纵横了点。」
不吝赞美的另一面是毫不留情批评,秋香觉得自家少爷像个小老头,悲观又消极。
「虚无主义是容易打动人心的说词,多少文人为赋新词强说愁,想用三言两语说尽世间千百滋味,赢得掌声和喝采,在华丽的词藻里,塞进一堆他们不见得真的体悟的道理,然后告诉别人这是意境,证明自己超凡离尘,高人一等,涂害无数懵懂无知的人,终其一生追求不切实际的镜花雪月,忽略真实人生的美好。」
唐寅附和秋香的说法,更进一步的演绎,但这一生,他已决定要成为豪迈,无拘无束的存在,宁愿自私,不肯再为他人活。
「熄灭吧,熄灭吧,短命的烛!人生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蹩脚艺人,马上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却。生命是傻瓜口中故事,热热闹闹,却毫无意义。」
站在船头,对着暮色朗诵,麦克白中的一段独白。
大翎朝兴亡与他何干?他快乐与否更为重要,众乐乐,不如独乐乐,无论在现在,或是古代,倍显畸形扭曲的人生观,却是他真实的心情写照。
第六章 折花不是怜花客
康王、宰相张邦昌为人质,大翎朝将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割让给金人,作为议和条件的消息,传入添夏村时,桃花坞的桃花已谢了大半。
桃花溪上点点落红,染成了一条花河。
往年带着青楼女子来此观红捞花的文人不见踪影,战事在村子里口耳相传,大字不识一个的罗二大,拿着一张讨贼文,放着饼担子不管,坐在茶坊里,和村民你一言我一语谩骂奸臣误国。
秋香心情低落,泡的茶罕见出现苦涩。
唐寅做画时,左手托腮,唉了一声,换到右手,又叹了一口气,好似大翎朝亡了,金人明天就要渡过桃花溪,杀进村子。
「别再换了,晃眼。」
刚说出口,秋香双手捉住两头的发辫,动也不动地,眼睛睁大,停止呼吸看着唐寅,不敢妄动影响主子的心情。
「换气,小心会死的。」
模样逗趣,唐寅的烦躁一扫而空,收笔,手腾在半空,等秋香端水过来让他净手。
「马上来。」
做了无数次,秋香驾轻就熟地,将装了水的铜盆,端到唐寅面前。
「还不到天塌的时候。」
边擦拭水渍,边对秋香说,她的口风紧,不会到处宣扬,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她成天垮着一张脸,郁郁寡欢,唐寅实在不想纠结在既定的历史进程上。
踏出杭州城的那一天,他打定主意要好好享受生活,腰缠万贯,纵情山水间,醉卧美人膝,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尽可能的放浪不羁,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在封建社会,区区一个平民老百姓能为所欲为。
为了在不久将到来的南翎朝里找个靠山,唐寅才赴叶梦得的邀约,细水长流,他只求给对方留个好印象,日后再慢慢建立交情。
「天还是会垮。」
秋香把唐寅的话往悲观想。
「有人长生不老的吗?」
改朝换代是常态,唐寅笑秋香太迂腐。
「我又不是傻子,只是不希望金人来管我们。」
不接受异族统治是她的底线。
「绝对不会是金人。」
唐寅话说一半,因为最后灭了南翎国的是蒙古人。
答案并没有让秋香高兴起来,整栋宅子,包括旺财在内,桃花坞里的人笼罩在敌国逼迫的气氛里,郁郁寡欢。
唐寅的从容悠闲,在屋子里格外突兀,如果不是碍于主仆有别,秋香早臭骂他一顿。
躲开低气压,唐寅到村里散步,却仍走不出愁云惨雾。
村长知道唐寅是个有见识的人,尤其他从杭州回来后,对于这个能蒙知府召见的小伙子更感佩服,拉着他问当今局势,想说站在路旁说话不雅观,作主请他到茶坊饮茶长谈,刚坐下,忧心忡忡村民全集聚过来,七嘴八舌说个没完,村长发怒才安静下来。
纯朴、怀抱赤诚爱国心的一群人,唐寅实在没法子摆脱掉,认真、浅白分析金人渡江的可能性。
「大翎朝地大物博,即便失了北方,退守南方伺机反攻,终有一日会收复国土,再创辉煌盛世。」
再三保证金人终究渡不了长江,安抚村民内心的焦躁,隐讳地暗示,话是出自叶梦得之口,并非他空口说白话。
这年头一个官字压下来,能省很多的事,村民放下一颗心,逐渐散去。
村长想请唐寅吃个便饭,唐寅婉拒,一个人走到桃花溪,见四下无人,慵懒地躺在长草地上,望着天际放空。
和煦的阳光,微凉的风,柔软翠绿的草地,干净的空气,流水淙淙,不时飘过的片片桃花瓣,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唐寅一眼便爱上被桃花树包围,有点与世隔绝味道的添夏村。
二年来这份喜爱有增无减,从村子里得到心灵上的平静,唐寅饮水思源,举凡村子需要,而唐寅做得到的,秋香和旺财会作主答应,为村子贡献小小心力。
像桃花桥本来是几块木板拼凑的便桥,年久失修,半年前一头牛踏破板子,跌下水,惊动整个村子的人,齐心合力救起牛,来不及修缮,桥便因为当晚的一场大雨冲毁,唐寅见状,索性花了一笔钱请工匠重盖一座坚固,耐得住溪水暴涨时的实木桥。
桥建好后,村民要在桥头刻字感谢,唐寅当场谢绝,但添夏村村民皆知,桃花桥又叫唐家桥,是桃花坞的主人出钱所兴建。
一座桥给了唐寅归属感,证明他确实来到这个陈旧,对他却是全新的时代。
怡然自得的时光被一辆停在溪边的马车破坏了。
一名样貌俊美,身材英挺,着月白锦袍,年约二十出头,彬彬有礼地牵着,身穿紫色小袄,湖绿色千褶裙,体态婀娜的妙龄女子下车。
「你们在这边等着,我和袁姑娘赏完花就会回来。」
男子中气十足爽朗地说。
唐寅远远听见了,轻轻皱了眉头,男子声音太过宏亮,滋扰桃花溪的静谧。
「按庞公子说的办,有事我会叫妳。」
女子娇声地说,清脆似银铃,风动声动,无处不在,唐寅不禁仰起头窥探前方的动静,但距离太远,只看见几道人影。
一对璧人携手往溪的左侧走,缓步地远离村子和唐寅。
桃花溪正是落红时分,景色美不胜收,适合谈情说爱,先不说他们知不知道有人躺在这,小两口想说说知心话,亲密依偎,自然是往没人的地方去。
主子刚走,马车却擅自驶离来时的位置。
「你要去哪?我们家姑娘回来找不到马车怎么办?」
小丫鬟紧张地问庞公子的贴身小厮。
「有我们家少爷在,妳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们家姑娘。」
贴身小厮语气不善,揶揄的意味浓厚,催促马车快走,一句坏了公子的好事,有你好受的,听起来便是心怀不轨。
小丫鬟不经世事,被吓唬住,傻呼呼跟着马车离开。
唐寅听出不对劲,人坐直,用扇子敲敲脑袋,考虑要不要管他人的闲事。
看上去是情投意合,郎有情,妹有意,这里是古代又在光天化日之下,男的不至于做什么过份的事,吃吃豆腐、占点便宜,说不定女方还乐在其中,他不该平白无故冒冒失失撞了过去。
用文言文的说话,关卿底事,别去煞风景才好。
唐寅又躺下,阳光还是那个暖人心扉的春日,风依旧是那阵微凉不冷,宜人清爽的春风,草柔软,味道香得不象样,心却再也静不下来。
换成现代,不过是两个年轻人寻求刺激,换个环境开心一下,别被偷拍传上网,还会是一段难忘的回忆,但古代重视男女大防,无媒苟合,女方下场可想而知。
在事实不明前,唐寅不愿贸然做个棒打鸳鸯的坏人,抱着打草惊蛇的想法,起身,拨去身上的尘土,慢条斯理地,朝两个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月落乌啼蝠满天,江枫阴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兰若寺,夜半钟声到鬼船。』
装成吟风弄月的闲人,大声朗诵随口改的诗句,做一回煞风景的无聊汉,男子再色胆包天,也得及时收手。
真被他料中,走了一段路,只见那名女人衣衫不整,头饰摇摇欲坠,从一棵树后跑了过来,脸上有惊有怒,有发现救星的喜悦,表情复杂地靠近唐寅求援。
「姑娘有礼,这是……」
眼见不一定为凭,唐寅等她亲口说。
「不干你的事,有多远滚多远。」
不等女子说话,那名姓庞的男子先声夺人要喝退唐寅。
「庞公子请自重,绒蓉虽然寄身于风尘中,但卖艺不卖身,宁愿一死,也不愿断送自己的清白。」
姓袁名绒蓉的女子自白立场,不遮掩身份,不卑不亢地反击。
「排名江宁四大行首第三的袁绒蓉?」
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明眸皓齿,唇、颊彷佛染上桃红,唐寅看过的肤色里,当属荆玉絮最接近粉雪,肌理肤质却是袁绒蓉最佳,面对面端详,有如欣赏上等的玉石。
眉眼夹勾,端庄中有着撩人的媚态,衣发紊乱,略带狼狈的模样,给人楚楚可怜,又忍不住想加以欺辱的模样,更增添魅惑,堪称天生尤物。
「妾身惭愧。」
唐寅的直言不讳,令袁绒蓉羞愧难当,反观庞公子变得趾高气昂,彷佛在嘲讽椅楼卖笑的女子凭什么自命清高。
「在下失言了,袁姑娘切勿见怪。」
心直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唐寅尴尬地致歉,他一直想到青楼见识,受制于心理障碍,始终没法踏出第一步,既然有缘和欢场知名女子相识,以后便可顺理成章用拜访好友的名义,大大方方逛窑子,不枉费他拿一代风流才子的名号来使。
要达到目的,必须结交袁绒蓉,这位庞公子正好当做垫脚石,此时不踏更待何时。
「久闻袁姑娘的美名,无缘得见,相逢不如巧遇,不如忘掉不开心的事,到舍下坐坐,拾掇拾掇后,我再派车送妳送江宁。」
弥补刚刚的失礼,唐寅礼数周全邀请袁绒蓉,遥指不远处的添夏村。
「舍下就在那里。」
这头引开袁绒蓉,趁机斜眼瞄向庞公子,用俯瞰蟑螂的鄙夷眼神,把他看了个遍。
纠缠对弱女子不利,袁绒蓉也想尽快摆脱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于是接受唐寅的建议。
「叨扰公子了。」
袁绒蓉对唐寅行了福礼,躲到他的身侧,等他带路。
「敝姓唐。」
方便称呼,唐寅报上己姓。
「绒蓉多谢唐公子仗义相助。」
袁绒蓉深深一福说。
「路见不平是我辈中人当为之事。」
唐寅早就想说类似这样的台词,这样才有古代感。
「有一小段路要走,袁姑娘不妨到前方无人处,稍微整整衣裳,等到舍下再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晦气。」
溪边的树不算大,但袁绒蓉身材纤细,侧身遮蔽已足够整理服装。
「也好,可否请公子替绒蓉守望?」
这一身不堪入目,被人看见,袁绒蓉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索性相信唐寅到底。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唐某绝不会有丁点冒犯。」
唐寅又撇了庞公子一眼,满满的反讽之意。
被人忽视已是火冒三丈,唐寅又字字带刺,庞公子怒火攻心,叫住正往大树走去的两人。
「给我站住。」
袁绒蓉才要停下,唐寅以手势叫她无须理会,自个转身应付恼羞成怒的急色鬼。
「你是哪根葱哪颗蒜,敢管本少爷的闲事,报上名来,看看你够不够斤两?」
庞公子养尊处优,何时被人这般轻辱过,气急败坏地质问。
「在我的设定里,这时候应该说自己是美貌与智慧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然后报上响当当的名号,但那实在太戏剧化了,现实生活一定会被人说成自恋狂,不然就是神经病。」
用太多现代用语,唐寅好心替对方转换:「就是厚颜无耻。」
「为了名声,还是算了。」
顾及现实,唐寅强忍住不说出浮夸,但张力十足的开场白,古代一个人的声誉影响的范围太广,稍被玷污便寸步难行。
唐寅咳了咳,清完嗓子后正经说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唐某不知公子和袁姑娘间有什么误会,但欺辱一个弱质女人实非君子所为,看公子一表人才,气宇轩昂,?想必非富即贵,此事传了出去对公子实有损无益,无论袁姑娘是何身份?」
替庞公子权衡得失,劝他及时收手。
「倘若公子肯给在下一个薄面就此掠过,在下保证今日之事,绝无第二人知晓。」
给他一个台阶下。
见庞公子视线看向后方,唐寅又补充:「你不说,袁姑娘又怎会开口,做为花魁自然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讲。」
面面俱到,端看庞公子上不上道。
最好的解决方式摆在眼前,庞公子心动了,他本是不甘心,放了那么多的心思在袁绒蓉身上,她对自己也有意,偏偏迟迟无法一亲芳泽,在旁人怂恿下,使了一计浑招,想有了肌肤之亲,就能得偿所望,倒也不是真想在外头野合,没想到袁绒蓉如此贞洁,非过门不肯就范,半路又杀出唐寅这个程咬金,这才骑虎难下。
「一切都是绒蓉不对,若庞公子能原谅绒蓉,绒蓉感恩不尽。」
整顿好仪容,袁绒蓉重回到唐寅身边。
唐寅说得对,出身青楼,又受过长年训练,不会和上门的客人计较,做自绝生路的事,她柔顺把过错归给自己,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听到唐寅镇定稳定分析利害得失,袁绒蓉重新评价这个一口歪诗的少年,觉得他年纪不大,有些玩世不恭,处理事情来却成熟稳重,又因为余悸犹存,不知不觉对他多了点依靠。
事情本该到此落幕,唐寅认为有点脑袋的人,都该知道见好就收,各退一步日后好相见。
庞公子的反应脱出他的算计,
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庞公子不满袁绒蓉对唐寅的依赖,又见唐寅退缩,以为他是怕了自己,咄咄逼人说道:「废话少说,我看你是不敢,怎么,想逞英雄。又怕本少爷找你算账?」
「三思而后行,冲动于事无益。」
显而易见的感情用事,唐寅不想陷入这种无谓的争执。
「说一句怕了,本少爷就放过你。」
有些人就是得寸进尺,欺软怕硬。
见情势已定,对方铁了心要和自己较劲,发情的雄性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翻脸了就不需要顾忌,唐寅收起温雅的笑脸,头高高扬起,左脚三、右脚七,身子倾到一侧,折扇用力一甩,以目中无人的狂态,朗声说:
「我就是美貌与智慧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唐伯虎。」
第七章 花下死的皆笨蛋
一方仍在恼怒、错愕中,袁绒蓉铃铛般的脆笑,已经叮叮当当在春风中响个不停,只见她无视女子矜持,捧着肚子,直抹泪珠子。
唐寅夸张的言词,骄傲嚣张的嘴脸,她既不嫌恶,也无法心生钦慕,就是觉得逗趣。
好一个促狭鬼,她暗暗在心中认定,唐寅是个爱恶作剧,喜欢胡闹的人,因为举止得体有度,又长得相貌堂堂,悬殊的反差下,更让人有种妙不可言的痛快感,一下子驱散不久前侵入,刚刚还在内心翻腾的惊恐和羞辱。
「庞公子,你要是执意不依不饶,绒蓉只能撕破脸,妾身虽是一介女流,但贱薄之身也有几位疼爱妾身的知交好友和长辈,若是他们知悉你想强要绒蓉的身子,恐怕不会轻易放你罢休。」
感谢唐寅的仗义,不想害他受到报复,袁绒蓉跳出来袒护恩人。
「破罐子破摔,万一不小心砸坏公子您的大好前程,妾身在这先给您赔罪了。」
跨出半步,站在唐寅前方,将事情全往身上揽,现出了和那娇弱身子不符的英气。
话无比绝裂,往日情谊荡然无存。
「我待妳如何?妳难道还不知吗?我只是一时情不自禁。」
看着袁绒蓉不可方物的美貌,想起她的万般柔情,庞公子懊悔不该放纵贪欢,白白放走煮熟等着入嘴的鸭子,一心要挽回,握住袁绒蓉绵若无骨的手,却被她挣脱。
「绒蓉说过,甘愿为妾,公子领我入庞家门那日,绒蓉的一切便是公子的。」
名分是最后的底线,她谨守着古代人贞洁的价值观。
「叫我修群。」
庞修群不习惯袁绒蓉生疏地以公子称呼他。
「当公子说出区区一个歌妓装什么良家妇女时,我俩的情分便到了尽头,妾身不敢、不配叫唤公子的大名。」
袁绒蓉彻底心灰意冷。
「那只是气话。」
庞修群放低身段请求原谅,眼中不时闪过煞气,一看便知此刻所说的话,并非发自内心,纯粹是权宜之计。
「无法重圆的镜子不该摔,有些话再气也不该说,潇湘院依然为公子敞开大门,绒蓉照样视公子为友。」
不是知心好友,亦非挚友,清楚画出两人间的界线。
庞修群咬牙切齿,赌气说道:「明天我就替妳赎身,娶妳进门。」
袁绒蓉哪会听不出来,强忍心酸,媚笑说:「承蒙公子不弃,可惜袁绒蓉已无福消受。」
行了一个大礼:「就此别过,盼公子早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一展长才。」
「还请唐公子带路。」
眼不见为静,请唐寅快些带她离开这个伤心地。
「这边请。」
唐寅扬手请袁绒蓉同行。
「唐伯虎,只会躲在女人的背后,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庞修群最是清楚,袁绒蓉身边有一群围绕着她的爱慕者,其中有几个他得罪不起,她真豁出去,把事情闹大,结果必然两败俱伤,息事宁人,当作没发生过对双方都好。
但心头上的一把火迟迟无法消退,便拿唐寅撒气。
唐寅头也不回,耸肩表示懒得理睬。
强逼不成,惨遭抛弃的丧家之犬,可悲可笑,和他计较白白失了格调。
身边的美人热泪盈眶,没法给予安慰,就别替她添乱。
任由庞修群在背后叫嚣,两人不疾不徐地朝添夏村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没再听见庞修群的声音。
「唐少爷。」
迎面一名牧童坐在一头健壮的大水牛背上走来,一见到唐寅立刻从牛背溜下,热情打招呼。
「曹牛今天没带阿康去犁田?」
春耕时分,耕牛最是繁忙,村里仅有的五头牛没闲下来过。
「刚从洪老爹那回来,带阿康来喘口气。」
曹牛憨厚、勤奋,深得村民们的喜爱。
「这位姐姐为什么哭?」
他眼尖,发现袁绒蓉红着眼睛,关心地问。
「姐姐不要难过了,唐少爷是无心的,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上回阿康掉下河跌伤腿,多亏他找人来医治,又替我求情,不然我一定会活活被我爹给打死,我娘说,要不是唐少爷帮忙盖了一座新桥,卖掉阿康也不够赔。」
曹牛直觉是唐寅弄哭了袁绒蓉,主动替他求情。
少了两颗大门牙的孩子,呵呵地冲着袁绒蓉笑,一旁的水牛不知是真有灵性,还是刚好出声,哞哞地叫了三下。
「听到了吧,阿康也替唐少爷向姐姐赔罪。」
「阿康说了什么?」
唐寅被童言童语逗乐,想看看曹牛能变出什么花招?
「对不起,我错了,多半从我爹那学来的,我娘生气时,我爹都这样说。」
曹牛出卖家里人。
「牠只哞了三声,你这足足有六个字。」
唐寅刻意找碴。
「反正不是对不起,就是我错了,一只牛能听懂人话已经很了不起,不要强牛所难。」
曹牛硬着头皮掰下去,稚气的言行令人莞尔,袁绒蓉当场就笑了,暂时抛开愁烦。
曹牛笑着双手插腰,一副都是我的功劳的得意样。
唐寅认同,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道:「去桃花坞,帮我叫旺财抬一顶轿子过来,你袁姐姐要到我们村里。」
搭轿引来的骚动最小,袁绒蓉可以拍拍屁股回江宁继续做她的花魁,他得继续留在添夏村,见过袁绒蓉的人越多,八卦流传的越久,他可不想成为村民嗑瓜子喝茶时的话资。
「阿康我替你照顾,丢了我赔你一头,一头用金子打的,一头用白银塑的,你要哪一只。」
曹牛根本没有迟疑,若不是等唐寅说完话,他早拔腿奔回村子,唐寅存心逗他玩。
「不要,金牛和银牛都没有我们家的阿康好。」
抱住牛头,亲了一下阿康的脸后,曹牛健步如飞跑远了。
唐寅笑了笑,熟练地牵着牛鼻绳,导引水牛缓慢前进,显然不是第一次做。
「唐公子很受村里的人爱戴。」
袁绒蓉一扫阴郁地说。
「吃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妳要是买两头牛送他,他会把妳当成观世音菩萨供着。」
唐寅调笑说。
「那可不一定,世上多的是抱不暖的人,喂不熟的狗。」
身在龙蛇杂处的青楼,自以为看遍世态炎凉,想不到最后仍是所托非人,袁绒蓉感触良多。
「要不试试,待会儿曹牛回来,妳跟他说,要请他吃窝丝糖,看看他什么反应?」
曹牛最爱吃甜食,一颗糖能让他乐上两、三天,秋香试过,糖一进曹牛的肚子,嘴巴都变成甜的,满口仙女姐姐叫着,听得秋香害臊脸红。
「妾身才不信。」
袁绒蓉当唐寅跟她闹着玩,金牛、银牛都不要,这么老实的孩子怎么可能被小小的窝丝糖收买。
「一试便知分晓。」
唐寅胸有成竹地说。
等曹牛和旺财他们赶来,唐寅频频对袁绒蓉眨眼睛,催促她诱惑曹牛。
「牛哥儿劳烦你跑这一趟,姐姐买窝丝糖给你吃好吗?」
催出了袁绒蓉的玩心,开口试探地问。
「真的吗?仙女姐姐真的会买窝丝糖给我吃吗?我有窝丝糖可以吃了。」
曹牛高兴的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停不下来,袁绒蓉在他的眼里闪闪发光,美丽堪比天上的星星。
见糖忘我的痴傻样子,滑稽好笑,袁绒蓉哪舍得浇他的冷水:「一定,姐姐会买一大盒送你。」
「少吃点糖,牙掉光看你以后怎么娶媳妇?」
唐寅没这层顾忌,不客气打击曹牛。
「牙跟糖有什么关系?而且我的两颗大牙是那个该死的许大胖一拳揍掉的,有种就和我一对一单挑,三个打一个胜之不武。」
曹牛并不明白糖会造成蛀牙,因为牙根松动,才会轻易被人敲下,埋怨着不久前遭坏孩子围殴的事,单打独斗,在邻近几个村子里,他可是从没输过。
心花怒放,曹牛到溪边将手洗干净,丢下阿康,牵着袁绒蓉上轿,一路跟随。
水牛脚程慢,没多久便被轿子抛在后头,曹牛在后头依依不舍大喊:「仙女姐姐别忘了我的糖,大人不能骗小孩子,要说话算话。」
两刻钟后,轿子折回桃花坞,袁绒蓉刚下轿,唐寅沾沾自喜对她说:「我说的对吧?有了糖,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人家才没有那么势利,孩子嘛,谁不会喜欢吃甜的呢?」
袁绒蓉维护曹牛。
「改天妾身请人送一盒窝丝糖来,麻烦唐公子替我转交给牛哥儿。」
她不想失信于曹牛。
「小事,我给就行了。」
一盒糖罢了,唐寅懒得大费周章,作主承担下来。
「不行,既然是妾身应承的,就该由妾身来履约。」
袁绒蓉坚持。
芝麻绿豆大的事,唐寅由着她,何况他也没时间争论,桃花坞第一次有女客造访,秋香早早候在门前,圆滚滚的眼珠散发光彩,欢快地迎了上来。
「袁姑娘就交给妳伺候。」
内宅的事向来由秋香一手包办,唐寅双手一摊,将人丢给秋香,自个回到书房打个小盹。
半时辰后,旺财回报,袁绒蓉在厅里等着见他,唐寅这才换上一套新衣,精神抖擞和她会面。
一番洗浴,袁绒蓉容光焕发,在秋香巧手打理下,衣裳不见污损,这样子回江宁没人会起疑心。
「少爷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认识江宁赫赫有名的花魁娘子。」
在大翎朝花魁相当于现代的影视红星,才子佳人受人吹捧向往,秋香显然是追星一族,兴奋地黏在袁绒蓉身边。
「去年袁姐姐为了庞举人拒绝洪家大官人,他一气之下砸了十万贯钱,捧夜心阁的江敏儿和招香楼的小金灵上位,这才落到第三行首,多少人为她不值叫屈。」
秋香将听来的传闻说得活灵活现。
添夏村地处偏远,外界的消息不畅通,以致于每次有人从江宁回来,村里的人都会疯狂打听城里最新的要闻,去的人也会特别留意,好回来满足村人的好奇心,顺便显摆一番。
唐寅只知袁绒蓉的艳名,并不知其中还有这段故事,惊奇望着她,只见她尴尬苦笑,付出真情,却遇人不淑,庞修群和那些眠花宿柳的寻芳客并无不同,仅仅将她当作玩物看待。
「不说话,没有人会把妳当成哑巴。」
不想在他人伤口上洒盐,唐寅制止秋香。
「我只是替袁姐姐抱不平,有钱了不起啊,情义永无价。」
秋香没察觉到气氛怪异,一头热地说,挨了唐寅的大白眼。
「谢谢妹妹的关心。」
袁绒蓉跳出来打圆场,她看得出来,秋香在桃花坞的地位不一般,名为奴仆,和唐寅情同兄妹,她房里的摆设,穿的服饰全经过精挑细选,不能和名门闺秀比美,却也不是小门小户的规格。
像秋香这样姿色、谈吐样样出挑的少女,很难将她当成奴婢使唤。
「想不到唐公子竟然是近来名动江宁的桃花庵主,妾身有眼不识泰山,望公子海涵。」
话题带到唐寅身上,盼望秋香能就此打住。
「原来我那么有名了。」
唐寅配合做戏,没有他的首肯,华掌柜哪敢私自挂上东家的墨宝,桃花庵歌的脍炙人口早已在后世得到充分的验证,可谓是文坛上的一大杀器,必然会受到喜爱追捧。
「小金灵对外说了,愿意自荐枕席,换得桃花庵主一首新作,唐公子没收到招香楼的帖子吗?」
花魁需要文采绝伦的才子相佐,一如花朵与雨露间的密切关系,小金灵野心勃勃想坐上第一行首的位置,写出宛如平地一声雷的诗歌,神秘的桃花庵主是最佳选择。
鱼帮水,水帮鱼,小金灵会大方给予唐寅诱人的甜头,端看唐寅要不要赏脸。
「收是收到了,但不瞒妳说,在下生平还没去过烟花之地,怕丢脸现丑,迟迟不敢前往」
唐寅诚实地说,他有色心、有色胆、就差踏出第一步。
「风流倜傥的大才子,怎能少了饮酒作乐的欢喜场呢?」
这个年代,逛青楼和逛高级咖啡店、夜店没两样,属于正常的消遣,再稀松平常不过,袁绒蓉大方鼓励唐寅多出去见见世面,建立人脉和名声。
秋香在一旁频频点头,她也觉得唐寅整天窝在桃花坞里,愧对腹中的锦绣诗文,应该要让外头的人瞧瞧他的真本事。
「唐公子若是不在乎被绒蓉占个便宜,潇湘院随时恭候大驾,绒蓉必然盛情款待,等您驾轻就熟后,芍药、牡丹、幽兰、冷梅,锦簇花海任君遨游。」
只要唐寅愿意,袁绒蓉义不容辞当他的引路人,当然两人都明白,纯粹是字面上的意义,不代表袁绒蓉要献身报恩。
唐寅不会以为靠着英雄救美,便能掳获美人芳心,他欣赏袁绒蓉不矫作的态度,坦荡荡地响应:「到时就有劳袁姑娘指点一、二。」虚心求教。
「有袁姐姐在,少爷就不会被那些不三不四的狐媚子骗得团团转。」
秋香又想让唐寅扬名立万,又怕他学坏,袁绒蓉像是及时雨,化解这个难题。
「唐公子胸有丘壑,再多的莺莺燕燕也无法扰乱心志。」
马屁拍得极好,袁绒蓉不愧是个中好手。
「英雄都难过美人关,我这凡夫俗子三两下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到时候袁姑娘别忘了拉我一把,我可不想葬身在销魂窟中。」
唐寅笑说。
「文人雅士不总爱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围在袁绒蓉身边的男人以此自豪,大有朝采花,夕可死的气概,唐寅却是背道而驰。
「赏花、怜花才是真风流,花下死的全是笨蛋。」
唐寅自有见解。
「唐公子高见,绒蓉受教了。」
袁绒蓉欠身一福,结束这次对话,成功把秋香注意力移走。
「时候不早了,袁姑娘若要在入夜前回江宁,现在就得动身。」
唐寅惦量时间,催促袁绒蓉出发。
「容我多嘴说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袁姑娘最好预备一个说词,免得有心人先发制人,届时众口铄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提醒袁绒蓉防范,庞修群心有不甘放出不利于她的谣言。
「若真如此,就当是我识人不清的教训,也让我彻底死了心。」
仍以为庞修群顾念旧情,不会蓄意伤害她。
唐寅不以为然,自尊心受损的男人,为了维护雄性尊严会做出许多不理智的行为,社会地位越高的越容易,他要有心诋毁,在一个举子和青楼女子取舍,大多数的人会选择相信前者。
「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唐寅从不认为别人得听他的话做,好心提醒,听或不听,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其实是绒蓉想要自欺欺人。」
袁绒蓉何尝不知,在感情上谁都会犯乡愿的毛病。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秋香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搞什么花样。
旺财备好了马车,请袁绒蓉上车,等唐寅吩咐完,就要全速赶往江宁。
「祝袁姐姐和庞举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秋香不忘送上祝福。
「此事古难全。」
袁绒蓉用水调歌头诉说心衷。
「有憾才生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唐寅补上后句,总结无数痴儿女殷殷切切的冀盼。
第八章 半首有情诗
信誓旦旦要去见识花街繁华,却被六如居新的营销方案绊住。
华掌柜按照唐寅的吩咐,找木匠订制雕工精美的桧木盒子,里头分成四格,装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作坊送来的玉云纸,在整体产能提上来之前,不再单卖,而是包套出售。
想要玉云纸,行,连同笔墨砚一并购买,不然就慢慢等上两三个月,这还是有事先登记预购的,铺子根本没有现货可卖。
卖一销四,刺激商品买气的手段,华掌柜简直是叹为观止,尤其唐寅礼盒的概念,用一个美轮美奂的盒子包装,将买出的价额抬高足足三成有余。
平常买的多折扣多,事事以熟客优先,唐寅反其道而行,合售比零卖更贵,而且顾客不分新旧,一视同仁,先抢先赢。
华掌柜以为只有冤大头才会买的东西,短短三天就卖出一百盒,木盒快要用罄,他花了两倍工资请几个木匠赶工,才勉强维持出货。
江宁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而有钱人十之八九没有耐性,喜欢的东西马上就要得手,最好能独占,如果不是六如居规定一人限买三盒,早被一些大户人家给扫光了。
「过犹不及,见好就收。」
正想进货,大赚一笔,唐寅却喊停,说促销的基本原则,就是数量少、期间限定,给人买到赚到,先买先享受的感觉,最重要还是玉云纸这个主力商品,以及推销接下来要推出的玉彩纸。
每一个礼盒里,唐寅附赠三张新产品,命名为玉彩纸的新纸,纸质古朴,显色鲜艳,吸附的彩墨饱满又不易晕染,在诗画一家,读书人行文作画是基本功的年代,崭新好用的画纸必定能让文人们趋之若鹜。
送给叶梦得的礼物里,便有三百张玉云纸、一百张玉彩纸。
六如居卖的纸有口皆碑,品质可说是江南第一,叶梦得书房里的用纸早已更换成玉云纸,而试用过玉彩纸之后,叶梦得举起拇指大赞,直夸唐寅又替文坛立了一大功。
底下的官员纷纷派人到江宁下订,不管售价多少,以百张为单位地买,他们知道六如居要在杭州开分店,不断追问何时开张。
未开先轰动,让华掌柜对分号的信心大增。
有杭州知府亲自背书,由上而下的推波助澜,就待玉彩纸存量充足,正式上市,六如居又可以海捞一笔。
为了这次促销活动,华掌柜忙得脚不着地,家也不回了,人就住在六如居监督伙计,销售顺利,身为东家理当犒赏办事得力的属下。
一般伙计给钱最实际,唐寅大方允诺加发半个月的工钱,伙计们一听像是打了鸡血似地,个个激动不已,六如居的工资不算高,但奖金红利多,勤劳肯做事,业绩好,收入绝对超过布庄、丝绸铺,这些厚利的买卖,冲着这点,一堆人想进来当学徒。
华掌柜是花丛老手,也不故作正经,提议去有姑娘陪侍的地方,听几首小曲,喝个几杯放松身心,抒解连日的疲劳。
「就去潇湘院吧。」
择期不如撞日,唐寅打算去拜访袁绒蓉,有她帮衬,华掌柜不会发现他还是个雏,除了经商,连在女人方面也得对他甘拜下风。
「不好,那里没意思。」
华掌柜当场泼了唐寅一盆冷水。
「东家久久才来一趟江宁,不晓得青楼花阁近来的动向,潇湘院镇院之宝袁绒蓉已非完璧之身,找她多不来劲,不如去招香楼,小金灵对东家仰慕多时,恨不得投怀送抱。」
越是得不到的,越多人竞逐,既然袁绒蓉已失身,对许多男人而言,她已没了神秘感,不值得浪费时间金钱在她身上。
短短几天,袁绒蓉便脱离处子之身,唐寅轻笑,心想,要不是他看错,把****看成了贞洁女子,就是被他猜中,有人蓄意损害她的名节。
「谁那么幸运,成为第三行首的入幕之宾?庞举人终于抱得美人归?」
拐着弯钓话,心中早有数,十之八九是庞修群挟怨报复,在背后搞鬼。
「东家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庞举人带着袁绒蓉出外踏青,回江宁后的第二天,便转到招香楼捧小金灵的场,有人追究其中原因,从他的贴身小厮套出话,那天庞举人就得手了,他们还故意一前一后回江宁想掩人耳目。」
华掌柜说着江宁盛传的绯闻,语气中夹杂几分嫉妒。
「正是浓情蜜意时,为什么会突然移情别恋,他就不怕背负薄情寡幸的恶名?」
唐寅随口便指出不合理之处。
「逢场作戏图得不就是共赴巫山云雨之乐,袁绒蓉一心想要嫁入庞家,庞家最重礼教,妻妾从没有出身青楼的女子,袁绒蓉用身子逼迫庞举人娶她,还不把庞举人吓跑。」
颠倒黑白莫过于此,偏偏相信的人还不少,可怜袁绒蓉在三言两语间,变成为了攀高枝,用尽手段死缠烂打的花痴。
「庞家是什么来头,能让一个花魁死皮赖脸也要嫁进去?」
点出第二个疑点,就当袁绒蓉是个不知羞耻,嫌贫爱富的女子,庞家也要有相对应的背景与财力。
「也就是稍有薄产的书香门第,在江宁还排不上号。」
华掌柜听出一点不对劲。
「人家相中的是将来,庞举人乡试的成绩名列前茅,中进士是十拿九稳的事,又有一副好皮囊……」
随即又搬出一套说词,硬把袁绒蓉打成心机深沉的恶女。
谣言的威力就在于此,只要能挑动人心,听的人会自行脑补,将内容导向自己以为的方向,真实与否并不重要。
唐寅暗自苦笑,袁绒蓉这次吃了大亏,但也就是这样,给了他一个切入点,去推动早有筹谋,却迟迟未曾实行的计划。
反正铺子已经上了轨道,有一定的钱财傍身,该踏出立足的第二步。
见唐寅不吭声,华掌柜试探问:「那咱们今晚去招香楼?」有唐寅在,小金灵一定会亲自款待,他正好沾沾东家的光,风光一把。
「不,照样去潇湘院,那里现在清静,方便喝酒说话。」
毕竟相识一场,又有约在先,唐寅不改初衷,心中的盘算不足为外人道,便不说了。
「也好,反正这个时候夜心阁、招香楼根本订不到包间。」
东家决定了,华掌柜无须再反对,其实他也是瞎起哄,一个小小笔墨铺的掌柜,轮不到他光顾四大行首,无论是招香楼或是潇湘院,小金灵、袁绒蓉都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上板关门,两人搭乘马车直奔潇湘院,以往盛况不再,进出的皆是一般的商贾、书生,那些名门大户,公子哥们对袁绒蓉失去兴趣,转向追逐其他花魁。
一时间夜心阁、招香楼的生意好了两三成。
这行业图得就是一个征服感,高高在上,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让人摘下糟蹋了,谁还希罕,甘愿花大钱来护花?
因为是门面,袁绒蓉待遇自是优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招牌褪色了,她的处境好不到哪去。
唐寅刚踏进门,便听见一名秀才借着醉意,摇摇晃晃地,冲着三楼叫嚣:「残花败柳装什么贞洁烈女,下楼来给大爷倒酒。」
眼神愤慨,满满的不甘,一看便知是袁绒蓉从前的爱慕者,在期待幻灭后,由爱生恨,控制不住情绪,想要心中的女神给他一个交代。
唐寅暗笑,亘古至今,男人一点都没变,看秀才的穿著配饰,恐怕连上楼和袁绒蓉面对面喝酒谈天也做不到,彼此没有过交集,却接受不了幻想与现实发生冲突,觉得惨遭背叛,袁绒蓉对不起自己。
龟奴好言相劝,秀才挥臂将人甩开,哐当地,把一贯钱重重摔在桌上,嚷嚷着:「不就是要钱吗?拿去,我今天非要上去问她,人尽可夫的妓女凭什么瞧不起人?」
指名道姓叫道:「袁绒蓉,妳给我出来。」
「潇湘院有潇湘院的规矩,要嘛,我们替您引见,要嘛,您提诗一首,若是入了花魁娘子的青眼,她自会亲自相迎。」
秀才走到半途被龟奴拉住。
「去你的狗屁规矩,她当自己是什么黄花闺女吗?被人睡过了的破烂货,老子还肯要她是她的福气。」
满口粗言秽语,秀才失态,丢尽读书人的脸。
换做平常,他老早被人奚落轰出去,可今时不同往日,许多人和秀才怀抱相同心思,巴不得看袁绒蓉的笑话,个个坐壁上观,脸上不时露出窃笑。
龟奴不敢真使上力,拉走这个不长眼的穷酸,上面交代了,非常时期,绝对不能再得罪客人,能留一个是一个,在风头过去前,得维持住基本场面。
三楼的绣房里,鸨母王姨闻听到秀才的疯话,气得竖起汗毛,横眉竖眼瞪着袁绒蓉。
动用关系、花了大笔钱,把袁绒蓉从教坊接出来,苦心栽培了好几年,总算盼到袁绒蓉花名远播,正是回收投资的时候,竟跑出来一个庞修群掳获袁绒蓉芳心。
那也无妨,庞修群名声好,他日金榜题名,赎袁绒蓉出院,写下一段佳话,潇湘院的声势水涨船高,何况尘埃落定前,有大把富豪公子肯砸钱横刀夺爱,竞争之下,钱财源源不绝进入她的口袋,洪大官人就曾放话非得到袁绒蓉不可。
因此王姨不在乎袁绒蓉和庞修群交往,出双入对也不打紧,只要袁绒蓉不要拒绝款待其他豪客,守身如玉即可。
袁绒蓉出身官家,自小耳濡目染,无须叮咛,极为看重名节,两人发乎情止于礼,从不越矩,这方面王姨是行家,丢了元红的女子,逃不过她的眼睛。
千算万算,没算到庞修群是个斯文败类,竟想私下染指潇湘院的聚宝盆,****不成,还无耻地造谣毁坏袁绒蓉的闺誉。
事发当天,袁绒蓉搭的是别人家的马车回潇湘院,只要马车主人出面做个证,说出事情经过,王姨有把握,三天之内让庞修群名誉扫地,放过砸了她饭碗的人,以后她如何在江宁立足,偏偏袁绒蓉不肯连累他人,死不松口,任由谣言四起,一发不可收拾,潇湘院沦为笑柄,生意一落千丈。
这些日子,她天天数落袁绒蓉,软硬兼施要她说出救她的人,就是撬不开袁绒蓉的嘴,眼见情况越演越烈,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举起手想要赏袁绒蓉一巴掌。
「仁兄此言差矣,钦慕一个女子是因为她的才情内涵,而非外在和身份,花魁之所以备受爱戴,无非是容貌绝佳之外,又有不凡的谈吐、技艺,有别于那些言之无物的庸脂俗粉,故你我方愿不惜代价,博佳人一笑,为护红颜、冲冠一怒,仁兄若真是惜花客,便不该开口残花闭口败柳,不雅、不美。」
唐寅洋洋洒洒的慷慨陈词,令王姨停下了手,她千盼万盼,还到庙里烧了香,求了佛祖,求上苍赐个有才学的人为袁绒蓉说几句公道话,老天开眼,终于让她等到。
「待会儿我会把这位公子请上楼,不管他长得圆的扁的,俊的丑的,妳给我好生款待,别被供惯了,真以为自己是观世音菩萨了。」
王姨把唐寅当作救星,要用他一举挽回袁绒蓉的声誉,袁绒蓉活了,潇湘院也活了。
袁绒蓉点头答应,想要扳回局面,她得好好捉住这次机会,于是仔细倾耳聆听,感觉声音有点耳熟,却又不敢确定与这人是否熟识。
「在下初来乍到,听说想要求见袁姑娘,得劳烦贵院引见,不然便得提诗一首?」
唐寅把秀才当作空气,径自向龟奴请教。
维护潇湘院在前,龟奴看唐寅那是一个顺眼,收起平日的势利,恭恭敬敬对他说:「正是如此,公子请稍待,小的这就去请咱院里的王妈妈来,像公子这般的人才,花魁娘子一准肯见,」
龟奴人微言轻,却也看得懂情势好坏,换做平时,唐寅没拿出千百贯钱,想都别想见袁绒蓉一面。
说得好听是引见,实则有钱才得见,唐寅来对了时机,袁绒蓉正愁没场子登台亮相,龟奴和王姨想到一块,准备拿唐寅当枪使。
「在下区区一个无名小卒,既无功名、亦不富贵,引见岂不贻笑大方。」
唐寅谢绝龟奴的好意,吩咐华掌柜打赏,华掌柜熟门熟路将一把大钱塞在龟奴手中。
赏钱不多也不少,龟奴却没有半点领赏的喜悦,深怕唐寅知难而退,说了几句话就走。
「唐公子……」
天赐良机就要错过,龟奴僵住说不出话。
「却又想一见袁姑娘的芳颜,只好忝着脸皮题诗半首,劳烦转交给袁姑娘,若蒙她不弃,在下再亲自续完全诗,一谢红颜青睐。」
唐寅打定主意要帮袁绒蓉挣个脸面,当然选择最招摇的一种,以诗文震人心。
天掉下来的馅饼,龟奴喜而忘形,连连称是,将赏钱随便往袖袋一塞,屁颠屁颠去准备纸墨,整间潇湘院的人全被唐寅吸引,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人,跑来巴结眼见要过气的花魁,还要写诗一首。
光顾过六如居,认识华掌柜的人,看见他随侍在这位年轻人左右,不免猜想莫非是桃花庵主亲临?
桃花庵歌传遍各大青楼、茶馆酒肆,人人引颈期待桃花庵主的新作,原以为在小金灵推波助澜下,桃花庵主会与小金灵春风一度后,选在招香楼发表诗词,没想到竟是在潇湘院现身。
酒客们交头接耳谈论,一个传一个,举凡听过桃花庵歌的人,望向唐寅的目光全直了。
于是乎,当唐寅提笔写诗时,酒客纷纷围了上来,争看唐寅的诗稿,这一看眼瞬成痴。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唐寅吹干墨渍,亲口咏诵,声音宏亮,字字入耳。
诗刻意提及落红,一语双关,暗指众人耿耿于怀的女子初夜,又借花譬喻,身不由己的境遇中,在万般无奈下,仍多情眷顾人间世事,正切合风尘女子如落花飘零的命运,令人感叹鼻酸。
「好诗!」
一声击掌叫好后,潇湘院爆出满堂喝采。
半首诗惊艳全场,唐寅心境、涵养更是折服众人。
满口粗言的秀才自惭形秽,酒也醒了、摸着鼻子,蹑手蹑脚偷偷离开。
龟奴不懂诗词,却有眼睛看,有耳朵听,看见、听到酒客如痴如狂的赞叹,知道这是一首难得的佳作,连忙接过问:「敢问公子贵姓大名,小的好跟袁行首说。」
「在下姓唐名寅,字伯虎,号桃花庵主。」
近来最富盛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才子,出现在潇湘院中,龟奴只觉得唐寅
光彩逼人,眼睛快被闪瞎。
手颤抖着,笑得合不拢嘴,仰头大喊:「是桃花庵主,桃花庵主来咱们潇湘院。」脸上兴奋的泛红,像是染了******,那张长满麻子的脸,浸沐在温暖的春意中,看起来少了面目可憎,多了些亲切可爱。
第九章 脏、浊、扰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大学生多如狗,研究生满街跑的现代,唐寅不曾感受过知识分子优越之处,受到过多少的尊崇,但在大翎朝,这句话是十打十的真,一个坐拥文采能信手写诗词的才子,堪比武功卓然的将军,绝句妙词有如吹毛断发的宝剑,斩尽人心。
桃花庵歌无疑是近来最锋利的一把利刃,持剑的唐寅无人可挡。
龟奴上楼不久,王姨便亲自下楼迎客。
徐娘半老的女人,看唐寅的眼神如狼似虎,饥渴地彷佛要一口吃掉肥美猎物。
「唐公子楼上请。」
王姨勾住唐寅,将胸前最肥硕的部分靠向他手臂上靠。
「唐公子大驾光临,潇湘院蓬筚生辉,我们家绒蓉还不知道您是桃花庵主,光听到半首诗,便催着我来请人,说怎么也要留住您,果然只有桃花庵主才能写出那么柔婉动人的诗句,碰上您是绒蓉修了八辈子的福。」
使劲灌迷汤,务求一次搞定唐寅,令他流连忘返,一来再来。
现今文名最盛的桃花庵主都常驻潇湘院,慕名而来的,附庸风雅的,还不把潇湘院给挤破。
如意算盘打得越响,王姨心中就越焦急,声音发嗲,恨不得亲身上场摆平唐寅。
唐寅任由她抓着,一路上到三楼袁绒蓉闺房里,她盛装打扮,轻纱薄绸,显露秾纤合度的身段,妆彩淡雅细致,将脸烘托更加柔美。
「唐公子万福。」
王姨在场,袁绒蓉保持初见面的仪态,维持适当的陌生,灿烂笑容又似候迎交情亲昵的好友,定力不足的人,难保不会一见倾心,就此着了她的迷。
「女儿,妳千盼万盼的桃花庵主来了,他可专程是来见妳一面,妹有意、郎有情,正是天赐良缘,妳要好好珍惜。」
卖力撮合,什么花魁、行首的格调全搁一旁,也不吊人胃口,就差没把袁绒蓉扒光送到唐寅面前。
交情浅薄,但袁绒蓉性格外柔内刚,断不会说出流于表面的谄媚之言,唐寅也不点破,微笑听王姨口沫横飞地瞎掰,配合装出受宠若惊的狂喜样。
王姨见火候差不多了,等龟奴将酒菜送齐,敬唐寅一杯后,识相退走留他们独处。
没有外人,袁绒蓉拉下待客用的笑脸,落寞地对唐寅说:「真被公子料中,他果然不念旧情,恶意谤毁妾身。」
「一开始妳就该来找我,事态严重后,无论我如何替妳澄清,也不会有人相信。」
唐寅直言袁绒蓉做出错误的判断。
「妾身本想等公子到潇湘院来再提及此事。」
袁绒蓉消极的等待。
「妳以为我终究怕人言可畏,对妳退避三舍,避之唯恐不及。」
唐寅说中袁绒蓉的心思,她默认了。
「绒蓉错在看低了公子,自罚三杯。」
一杯喝完,唐寅为她倒酒。
「三杯不够,再三杯。」
毫不怜香惜玉,追加惩罚。
袁绒蓉自知理亏,也有借酒浇愁的意思,唐寅倒多少喝下多少。
「如果我没来,妳打算怎么办?趁势自赎从良?」
「确实想过,但有点不服气,这么做像是落荒而逃。」
袁绒蓉好强地不肯让庞修群称心如意。
「妈妈的意思是找人正式替我梳拢,一劳永逸地扫除那些蜚短流长。」
公开竞拍******,以示袁绒蓉仍是处子之身,得到她身子的人自然会去宣扬事实真相,但以后她便不是清倌人,从此朱唇万客尝,一双玉臂千人枕。
「想清楚了吗?脱去衣裳容易,想再穿回来就难了。」
这是斧底抽薪的一招,相对地也是无可回头的路。
「妾身没胡涂到赔上自己来赌气,妈妈那点心思还瞒不过我,无非是不肯白白丢掉一棵摇钱树,拐着弯骗妾身入壳,拿皮肉替她换钱。」
气归气,袁绒蓉理智仍在。
「妈妈说,公子是绒蓉救命的绳索,攀上了桃花庵主,非但从泥沼里脱出,还能扶摇直上彩云天,凌驾群芳,拿下今年的第一行首。」
眨眼间,一双媚眼含烟凝雾,因为酒而嫣红的俏脸,风情万种望着唐寅。
「曲意奉承,宽衣解带,使尽浑身解数也要留您过一宿。」
她的声音本就甜美,有心撒娇,更是魅惑,叫人酥麻地彷佛被电击一般。
唐寅要见识的,正是欢场女子让男人心痒难耐的高超手腕,不可讳言,袁绒蓉浑然天成,勾魂夺魄信手拈来,却不让人觉得低俗下贱。
他不认为袁绒蓉蓄意勾引,铁了心要用身子绑住他,时机不对,方法也不对,假如她真有这个打算,会做得不着痕迹,现在的她,有种自暴自弃的苍凉感。
「六如居小本生意,纸笔利润微薄,付不起梳拢一位花魁的钱。」
接受不对,拒绝也是伤害,唐寅说笑地略过。
「分文不取,单凭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两句,走马章台任公子驰骋纵横,公子若肯垂青,续完整首诗赠与绒蓉,妾身自当涌泉以报。」
就差赤裸裸说出以身相许四个字。
「此话当真?」
唐寅拿戏文里的用词说。
「若公子不嫌弃妾身卑贱之躯。」
袁绒蓉饮酒壮胆,强压住臊意说。
「果然?」
拉高音调,戏谑意味浓厚。
袁绒蓉眉头微蹙,并不喜欢唐寅轻挑的态度,但有求于人,为表示诚意,她起身坐在床榻上,缓缓地解开衣带。
唐寅跟了过去,目不斜视观赏撩人的一刻,抽出折扇,抵住袁绒蓉的下颚,轻轻往上挑,做出章回小说中,纨裤子弟用来调戏良家妇女的标准动作。
上一辈子,他过着端正一丝不苟的人生,一直想试试放浪形骸的日子,终于做到,有种如愿以偿的激动。
袁绒蓉并不明了唐寅心中所想,只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美色当头,原形毕露。
她没责怪他,毕竟是她诱惑,提出邀约在先,只是有些遗憾。
脸顺着扇子力道往上仰,水汪汪眼睛凝视唐寅,樱唇微启,等着他来采撷。
与其把身子任人标售,价高者得,她宁愿交给唐寅成就一段佳话,摆脱艰困的处境。
「老实说,我是千百万个乐意,而且跃跃欲试,无奈力有余而心不足,身为一个立志,此生要风流但不下流的大好青年,趁人之危是不允许的。」
唐寅抽回折扇,拍了拍她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肩膀,走回桌前,倒了两杯酒给彼此。
「喝了压压惊。」
劝袁绒蓉进一杯酒。
「男欢女爱讲究妳情我愿,强人所难最要不得,身子留给真心对妳好的人,运气差遇错了一个,下次睁大眼睛看清楚便是,不用委曲求全,赌气报复。」
他坐下举杯遥敬,正错愕看着自己的美丽女人。
「谢谢公子,绒蓉知晓了。」
冰雪聪明的人,懂得唐寅开导的心意,袁绒蓉陪了一杯,坐回酒席替他斟酒。
「但也不能轻易放过那个小人。」
先是叫她放下,马上变脸要追究庞修群,袁绒蓉迷惑地看着这个才华洋溢,体悟人生甚深的奇男子,看不懂他真正的意欲为何?
「这种得不到的东西就毁掉的无赖,妳让他一尺,他侵妳一丈,不给点教训,他还会想方设法整妳。」
唐寅看透人性。
「妈妈说,等风头过了,会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打他一顿就解气了?」
青楼是贱业,王姨顶多是花钱雇人私下殴打庞修群,举子被殴是大事,处理不好后患无穷。
袁绒蓉苦笑,换做过去,她只要和位高权重的客人抱怨几句,包准庞修群没好果子吃,但昔日口口声声仰慕,发誓会疼爱她的人,知道花费的心力变成一场空后,跑得无影无踪。
还上门看她的,直接和王姨谈过夜的价钱,他们专程来宿妓,说喜欢听她弹曲歌唱,谈心之外别无所求,其实全是场面话。
「他是前程似锦的举子,绒蓉是妓,除了忍让,绒蓉不知能做些什么?」
「若姑娘信得过我,我自有整治他的法子。」
既然来了,表示唐寅准备插手,要管,就要管到底,管之前,得取得当事人同意。
「公子屡次出手相助,绒蓉哪有信不过的道理。」
「独木难撑舟,我能帮妳谋策,但妳得配合我行事。」
在唐寅的计划里,袁绒蓉扮演重要的角色。
「能力所及之处,绒蓉莫不遵从。」
见唐寅这般笃定,袁绒蓉涌起信心。
「以色侍人终不长久,妳非但不能侍寝,还要包得比以前更紧,天皇老子来也不能进妳的绣房一步,另外妳得夺下第一行首的头衔,我要他懊悔不已,厚着脸皮回来求妳复合。」
对旧情人最狠的报复,就是过得比对方更好,变成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妈妈那边不会轻易放过我。」
王姨眼里只有钱,袁绒蓉拒人于千里之外代表潇湘院将少了大笔进项,她不会容许。
「等会儿我来跟她说。」
对唐寅而言,见钱眼开,首重利益的人更好沟通。
「并非绒蓉妄自菲薄,论琴艺,江敏儿是江宁第一,舞技无人能出小金灵其右,唱曲欢歌,李莺不负其名,声音宛如黄莺出谷,绕梁三日,悦耳动听,妾身又得罪了洪大官人,有他从中作梗,拿下第一行首难如登天。」
袁绒蓉理性分析江宁四大花魁的优势,自认讨不了好。
「姑娘不是说了,就凭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走马章台任我行走?」
唐寅调趣说。
「多的不敢说,我这腹中藏着的诗文,足以为妳造势,压下她们的锋头。」
一首是剽窃,十首同样也是,唐寅放开手脚干,不信大翎朝有人能和他比美。
「公子大才堪比王、李、杜、白,绒蓉由衷佩服,妾身何德何能得公子如此相助?」
袁绒蓉有满腹的疑问。
「若我说对姑娘一见钟情,那日一别之后受尽相思折磨,食不知味,寝难安眠,为得到姑娘芳心,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姑娘信吗?」
唐寅含情脉脉凝望袁绒蓉说。
「不信,公子眼睛里没有对绒蓉的欲念,若是想得到我,不需要大费周章,只需顺水推舟,妾身会感激涕零地从了您。」
袁绒蓉相信唐寅不是自找麻烦的人。
「我也不信,帮妳有两个原因,第一,在我的规划里,建了桃花坞安身立命,有了确保衣食无虞的六如居,接下来就是过着逍遥恣意的人生,我出手拉抬妳,顺便打响自己的名号,确立风流才子的盛名,在姑娘决意脱离风尘,或是找到知心人之前,在名义上,我将是妳一生矢志不移的挚爱。」
唐寅向袁绒蓉提出交易,以一次的倾力相助,换来一场虚情假爱。
「公子这是白便宜绒蓉了,小金灵听到会气死的。」
袁绒蓉失笑,在她看来,唐寅亏大了,间接同意条件。
「雪中送炭总是比锦上添花来得感人。」
呵呵地笑了两声,唐寅摆出功于心计的奸巧样。
「而且我向来喜欢烧冷灶。」
其中还涉及个人偏好。
谋略诡计在唐寅口中,少了算计陷害的阴险,像是新奇有趣的游戏,袁绒蓉被拉了进去,投入忘我地聆听。
「第二与妳无关,纯粹是那个不知廉耻,拿着下流当饭吃的杂碎,碍了本公子的眼。」
唐寅厌恶庞修群的所作所为。
「我看不惯。」
真正的动机在此。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心不见不烦,庞修群脏了唐寅的眼,浊了唐寅的耳朵,扰乱唐寅的心。
活该他倒霉。
第十章 正气凛然是秋香
本来担心袁绒蓉会乡愿息事宁人,坏了大计,既然她也有争一口气的打算,事情便简单了。
王姨是个势利鬼,袁绒蓉请人叫她进来后,依照唐寅的吩咐到暖阁等待,唐寅不罗唆,直接诱之以利,两人商谈小半个时辰,王姨脸上的笑,胸前硕大的****,像是花枝乱颤没有停过。
「以后绒蓉的闺房就是潇湘院的重地,除了唐公子之外,谁敢踏进来,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你们放心在里头双宿双飞,当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侣。」
得到一个无法抗拒的条件后,王姨再三担保不让人染指袁绒蓉,对唐寅一整个心服口服。
打破困局,将袁绒蓉推上人生高峰的计划正式启动,唐寅毫无留恋地告辞,一转身成了被美人迷乱的心,舍不得离开袁绒蓉半步的痴男子。
想压倒小金灵,袁绒蓉不但要枕席相待,还得把唐寅伺候的服服贴贴,于是他一上楼,酒客们脑子里便出现无数绮丽的遐想,彷佛看见袁绒蓉用那一本正经的容颜,做出诸多令人销魂的手段。
再次露面的唐寅衣冠端正,脸色严峻,找不到得手后的舒畅、放松感,频频回首,眷恋难忘,明明是去采花的,反倒是中了迷障,变成抽离不了的痴儿。
旁人能看戏,华掌柜不行,唐寅一下楼,他马上抛下怀里的女子,迎上前去。
「我想传言可能有假。」
唐寅压低声音说,但所有人屏息以待,厅里静成一片,人人都听得见这句耳语。
「唉,这般高洁的女子竟遭人诋毁至此,可恨、可叹。」
摇头叹息的话全进了酒客耳里。
完成第一步,唐寅带上华掌柜大步走出厅外。
明月当空,光映楼台,好似琼宫降世,他仰头对月再度吟咏一首诗:「深墨轻和玉骨香,水中仙子素衣裳。风袭雾须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
用纯洁坚贞的水仙花比拟袁绒蓉,意境虽不及方才的半首诗,足堪展现唐寅的才思敏捷,将花所象征的意义投射到袁绒蓉身上,扭转这些日子来的负面印象。
「我必再来。」
彷佛宣示非打动袁绒蓉的芳心,唐寅撂下话。
演完戏,唐寅搭马车回六如居过一晚,隔天一早就回转添夏镇,舆论需要时间发酵,风向若是如他预料中的改变,王姨自会派人过来通知他进行下一步。
短短五天,江宁这池春水,彻底被唐寅以只手搅乱了。
坊间风传,行诗一首半,江宁文潮乱。
继桃花庵歌后,江宁文人争传唐寅这一首半的新作。
袁绒蓉被冠上水仙姬的美称,想要得知剩下半首诗全貌的人,聚集到了潇湘院,求见不久前遭众人嫌弃,门可罗雀的花魁。
见到翻脸不认人的熟面孔重新出现,不住地恭维自己,袁绒蓉才觉得唐寅说得对,坚持清则自清,浊者自浊,或是拼命辟谣是最没有效率的方法,应付谣言就用更大的谣言去掩盖,人们只对想知道的事感兴趣,真相为何并不重要。
在唐寅操作下,她再度炙手可热,而且热得发烫,得到水仙姬的称号,成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圣洁神女。
一度以为会打落凡尘任人践踏,想不到意外站得更高。
缺少失而复得的喜悦,袁绒蓉只感到分外欷嘘。
遵从唐寅的指示,依然如过去,盛情款待上门的贵客,矢口不提诗作的事,若有人执意追问,面露羞涩微笑带过即可,其余地交给他来处理。
被人打了一记闷棍,险些赔掉苦心经营的潇湘院,王姨无疑是唐寅计策中,最大的得利者,对唐寅心悦诚服,生意一回春,迫不及待派人快马赶至添夏村,恭请大才人再次出山襄助。
秋香这时才知主子又出了一次风头,嚷嚷着要陪唐寅去江宁威风威风,过过干瘾,又感叹大金仍如芒刺在背,大翎朝割地,赔了二十万两金子,四百万两白银,汴京百姓十室九空,民不聊生,江宁却是歌舞升平,不思君报国,竞逐风花雪月。
政治太冷酷丑恶,不如绯闻逸事可亲有趣,在后世影视娱乐体育新闻盛行,远超过时事动态。
正因为掌握住这个道理,唐寅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江宁闷在战局不利,丧权辱国的压抑气氛太久了,需要振奋人心的消息。
千万士子联名上书,期盼清君侧,匡正朝政,无数义勇军北上集结,等待皇上一声令下势要将金兵打回阴山。
结果仅流放一个蔡京,吴敏、唐恪、耿南仲等主降派的大臣,牢牢控制助朝廷,明明能打赢的战,硬是不打,在敌人面前摇尾乞怜,反过头来打击友军、借机消灭政敌,皇上却不闻不问,一心苟且度日。
所有人心照不宣,大翎朝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既然无力改变,转移焦点,改变心情,开开心心过一天是一天是人之常情。
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提供了一个出口,自然会聚集大量的目光,先前的桃花庵歌已累积不少的能量,唐寅借袁绒蓉遭难,适时站了出来,救美的英雄往往获得无数赞扬,不畏人言的英雄、神秘的才子,两股能量集中爆发,不费吹灰之力席卷整座江宁城,唐寅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风靡万千士子、女子的心,声望一时无二。
袁绒蓉脱困,王姨赚了大钱,唐寅却是最大的赢家。
有了好的开头,接下来便是再添一捆柴火,把火烧得更旺,并且确保火烧到庞修群脚下。
俏美、有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正气凛然的秋香是放火的不二人选。
不理会来自潇湘院的催促,唐寅按照既定的步骤,等秋香收拾好行囊,多雇了一辆车,一车载人,一车装家私,留旺财看守桃花坞,带着秋香和一个粗使丫鬟上路,这回他们要在江宁住上一阵子,六如居铺面后方连接一个院子,专供唐寅到江宁时居住,地方不大,胜在闹中取静。
华掌柜一直希望东家搬到江宁,寻觅几处宅子说服唐寅买下,唐寅推说住惯桃花坞,信任他,宁可两地奔波,不愿购宅定居。
江宁会在几年后遭金人攻陷,在这之前,唐寅将慢慢把生意重心移往杭州,买地、买宅的时机在战时或战后,利用历史优势贱买高卖,快速地累积财富,过渡期间,他不想浪费钱财在置产上。
即便是暂居,仍有大量需要添购的物品,唐寅全权交由秋香采买。
一拟好清单,秋香便领着平日帮她打下手的宝环,两名六如居的伙计上街。
唐寅鲜少在金钱上管制秋香,吩咐伙计将买好日常必需品送回六如居,她和宝环两人开开心心逛市集,买了一些女孩子用的头饰,两块上好的苏绣手绢,累了,就到邻近的茶楼歇歇脚。
旺财是桃花坞的管家,秋香则是太上管家,她拿定主意的事,唐寅几乎不会更动,名义上是丫鬟,桃花坞上上下下没人敢使唤她,宝环比秋香大上四、五岁,在她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秋香姐,小二上茶时,宝环主动接过,小心翼翼递到她手边。
「秋香姐喝茶。」
秋香嗯地一声接住,并不是她拿翘,不懂得长幼有序,唐寅耳提面命嘱咐,身为主子的亲信,负责打理一大家子人,得亮出威信才能管束下人,该有的架子不可少,一开始不习惯,久而久之便掌握管理统御的诀窍,有了秋香姐这个尊称,区分出上下,做起事来事倍功半。
让人喊了声姐,当然得拿出大姐的风范,秋香爽快地叫了一桌子的点心,让宝环饱餐一顿,两人平常待在添夏镇,十分珍惜每趟出远门的机会。
悠闲吃喝时,秋香竖起耳朵聆听茶馆客人谈论时事,唐寅说这叫收集舆情,对朝廷和民间动态多一份了解,便能及早做出反应,防范于未然,是非常重要的事。
秋香以能帮上唐寅的忙为荣,出门会分外留意外界的动静,积极打听,称职扮演主子的耳目。
现今江宁最热门的谈资,莫过桃花庵主与水仙姬的一段情,赠诗令即将凋谢的花魁再次绽放,化为耀眼夺目的一朵名花。
谈论的人摇头晃脑咏诵,落红不是无情物,赞叹唐寅的诗才,为情不顾名声受污的义举,直把他捧上天。
秋香骄傲地挺直身子,对于得从外人口中听见唐寅最新的诗作,心中虽有丁点埋怨,但想到唐寅是为了助人,勉为其难原谅他。
「我承认这个唐伯虎不同于寻常,颇有几分才学,敢为人所不敢为,是号人物,但也不至于到义薄云天,说不定他就好这一口,喜欢穿人家穿过的旧鞋。」
正当众人齐声赞扬唐寅时,一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贼笑地,拿袁绒蓉的贞节做文章,暗指唐寅是逐臭之夫,兴趣特殊,把人人弃之如敝屣的失贞、失德女子,当成宝贝抱在怀里。
「郭兄这话,恕在下无法认同,谁人不知,招香楼的小金灵欲会桃花庵主一面而不可得,放眼江宁府,有谁能做出桃花庵歌,写下化做春泥可护花的传世名作,以他的文采,天下名花任其挑选,他何须自污,毁坏文名接近袁姑娘,在下前日有缘在潇湘院见到花魁玉颜,水仙姬不愧是水仙姬,洁身自爱,清雅绝世,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女子。」
另一人出言为唐寅和袁绒蓉辩护。
「我前几天也在招香楼和庞举人有过交谈,听到他亲口说,朝三暮楚的女子不配为人妇,庞举人的小厮为其主抱不平,骂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已非完璧还忝不知耻装烈女。」
郭姓男子以庞举人左证,古代以男子为尊,读书人地位又崇高,一位举子说的话具有一定公信力,而无风不起浪的说法向来为民间采纳,唐寅的辛苦铺陈,不过是把事情推到半信半疑的程度。
「胡说八道,举子又怎么着,人面兽心的混账东西,袁姑娘瞎了眼才会把他当作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
事情经过,秋香大致从唐寅那听说,猛然醒悟为何袁绒蓉会突然来到桃花坞,衣裳上的污渍,微乱的鬓发全是挣扎造成,情郎竟是禽兽不如的小人的冲击未消退,侥幸保住清白,却又被人抹黑成****。
在秋香眼里,庞修群简直是斯文败类的代表,恶心透顶,想到那天自己傻呼呼没察觉到袁绒蓉的不自在,祝贺他们永结同心,间接伤害袁绒蓉就觉得无比内咎,无法坐视他人继续中伤她。
「哪家的小女娃这般无礼,堂堂举人老爷岂是妳可评议的?」
举子已有任官资格,功名光环在,不容老百姓随意指指点点。
宝环拉住秋香不让她惹事,被秋香甩开,在唐寅自由放任的教育下,秋香对人,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基本尊重,反之,若遭到侵犯,从不胆怯退缩。
「我家少爷正是桃花庵主。」
有名动江宁的唐寅撑腰,秋香胆气壮了不止一倍。
玲珑有致,逐渐长开的身子,腰杆挺得笔直,胸脯凶悍悍地向天顶,以侠女之姿站在众人面前,捍卫着公理与正义。
第十一章 奉命上青楼
名人效应,在场众人果然没把秋香看成黄毛丫头,认真对待她所说的话。
不枉费唐寅一番教导,在众目睽睽下,秋香没有一丝怯场,有条不紊地,将事情始末重述一遍,活灵活现彷佛是她亲眼所见。
庞修群是如何地人面兽心,袁绒蓉如何地可怜无助,当然唐寅的英明神武在秋香口中,被放大数十倍,连添夏第一的名头都搬了出来用,听到的人脑里浮出庞修群被唐寅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一幕。
前因造就后果,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为何唐寅甘冒被人讥笑的风险,专程跑一趟潇湘院力挽袁绒蓉的声誉,原来是英雄救美在前,仗义相助在后,庞举人怕自身劣行败露,先发制人,袁绒蓉何其无辜可怜。
在秋香的口中,唐寅、庞举人两人德行孰高孰低一目了然,众人有如醍醐灌顶,暗中鄙夷败坏君子风范的庞举人。
「一面之词,妳怎么说都可以。」
郭姓男子拉不下脸,冷笑地说。
「我敢请我们家少爷和庞举人当面对质,你敢吗?」
秋香有恃无恐。
「唐伯虎连个秀才都不是,一个卖笔墨的商贾,给举子老爷提鞋也不配,凭什么对质?」
阶级分明的年代,庞修群占尽优势,早早立于不败之地。
「举子老爷,我呸,先写出能与我家少爷比美的诗词再说。」
行文诗词是衡量读书人两项标准,唐寅横空出世,一口气到达少人能及的超高标准,秋香说话自然有底气。
众人频频点头称是,以桃花庵主今时今日的名气,确实胜过庞修群一筹,唐寅今年才十七岁,假以时日参加科考,一朝鲤跃龙门,成就不可限量。
郭姓男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其实他心中也是肯定唐寅,甚至十分钦佩,不过是见不得人人竞相吹捧,腹中文人酸气作祟,随便找个由头冷言冷语几句,谁知道会碰上唐家人,还说不过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娃。
「纵然唐伯虎才高八斗,不懂得爱惜羽毛,终日和那种卑贱女子为伍,就是唾面自干,枉读圣贤书。」
骑虎难下,他转向批评唐寅的私德,非得争出输赢不可。
再高傲脱俗,青楼女子终究属于贱籍,拿这个来说事,谅秋香再牙尖嘴利也无从抵赖。
「能选择,天下有哪个女子愿意倚笑青楼?我们家少爷敬重袁姑娘,与之为友有何不可?你敢说自己从没有去过烟花柳巷?」
秋香重重哼了一声,不齿他的说词,而最后的质问,更是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郭姓男子是出了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谁人不知袁绒蓉和庞举人私订终身,不守妇道,做不到从一而终的贱婢,在下实在看不出哪里值得敬重。」
恼羞成怒,郭姓男子抓住这件事里的软肋,众所皆知袁绒蓉情归庞举人,为了他,不惜开罪洪大官人,在这个年头,做出这样的表态,袁绒蓉可以说是庞家的人,应该为庞举人守节,如今却和唐寅牵扯不清,与妇道有所不合。
秋香听了捧腹大笑。
「倘若如你所说,袁姑娘已从了庞举人,庞举人不是该赎她出户,娶回庞家,举案齐眉,相守一生,结果呢?庞举人得了甜头翻脸不认人,调过头跑到招香楼绕着小金灵打转,这又算什么?」
有些话不是姑娘家能讲的,秋香点到为止。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世所皆然,时机到了庞举人自会看着办,断不会亏待她,倒是她那么快便守不住,急着找新的相好,不得不说庞举人有先见之明,不然种了棵红杏出墙去,迟早沦为全江宁的笑柄。」
这便是唐寅最担心的,一个时代的道德观和世世代代承继下来的民风,并非一朝一夕,靠他个人及一首半的诗能扭转。
女子不能轻易抛头露面,舆论操控在男人手中,唐寅再做十首诗,将袁绒蓉包装成九天玄女,她就是一个身份地位,必须依附在男人羽翼下的弱质女子。
「始乱终弃还有理了。」
这话秋香在唐寅面前说过,唐寅深以为然,紧紧扣住这四个字,把庞举人打成陈世美之流的人物,占住道德高位,这场人格保卫战便成功了大半。
由一个娇生生,脆嫩嫩,不带心机,直爽又貌美的小姑娘说出正义之言,充满渲染和说服力。
唐寅若是在场,一定会击掌叫好,秋香不负所望,完成他的期待。
「我家少爷和袁姑娘萍水相逢,救下她纯属偶然,两人相知相惜,从未行过半点苟且之事,各位都读过桃花庵歌,知道少爷是个不计较毁誉的人,秋香阻止不了有人扭曲是非,颠倒黑白,但得替少爷说几句话。」
秋香铿锵有力地说,显尽忠仆本色。
「言尽于此,公道自在人心。」
就算唐寅写好了剧本让秋香照着演,也没有她即兴演出的精彩,茶馆里人们用赞声连连地目送唐家两名女仆离开,胜负已分。
「说得好听,真的有情有义怎么只去了潇湘院一次。」
风向已变,郭姓男子只能逞逞口舌之利。
「我们今天才从桃花坞搬到江宁来。」
被秋香不让须眉的气魄感染,宝环大胆回嘴。
「少爷今晚就会去潇湘院会袁姑娘。」
秋香意气风发地加码,替唐寅做出承诺。
远处唐寅和华掌柜拜访完国子学祭酒,谈妥以后由六如居供应文房四宝的事宜,两人漫步走回铺子,一个荷包落在唐寅脚前。
「东家福星高照。」
捡到钱了,华掌柜恭喜唐寅的好运气。
铜钱为本的时代,荷包装不了多少钱财,唐寅喜的是它所代表的好兆头。
右眼皮同一时间跳了跳。
「申时眼动,左有时相,右有女思,东家近日必有艳福。」
华掌柜眼尖瞧见了,调侃唐寅。
「有秋香这个唠叨的管家婆在,什么艳福都是空话。」
唐寅不信这一套,舟车劳顿,诸事繁忙,这几天他只想懒懒待在家哪儿都不想去。
第十二章 初试人气
事情进行的相当顺利,派秋香出门试试舆情的水温,热度居高不下,又有人主动撞了上来,耿直,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秋香,不负他所望,慷慨激昂地陈词,当众训斥庞修群一顿,将他定调为玩弄世间女子的登徒子,纯真的袁绒蓉被欺骗感情,若不是唐寅伸出援手,早已身心两失。
袁绒蓉的遭遇赚人热泪,庞修群的劣行令人发指。
亡羊补牢能做到这种程度,唐寅给自己九十分的高分。
他还准备一招杀手锏,备而不用,端看庞修群会不会执迷不悟,继续死缠烂打,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对手实力太差,招数拙劣,难免有胜之不武的感觉,但第一次与这时代的文人相争,便有个开门红,着实让唐寅欣喜。
为庆祝旗开得胜,他差人叫了一桌席面,开了一瓮特意从桃花坞带来蒸馏酒,打算好好吃喝一顿后,倒头呼呼大睡。
「秋香来,这酒可是少爷我捣鼓大半年才做出的桃花醉,妳尝尝味道如何。」
土法炼钢在造纸作坊旁,从无到有盖了一小台蒸馏槽,用添夏村村民拿桃花自酿的浊酒提纯而成,甜质浓郁,花香四溢,为唐寅在古代重制的第一个科技发明,唐寅引以为傲要与秋香分享。
秋香依照唐寅教导,先喝了一口冰凉的水,再小口啜饮酒液,入口时稍带烧灼,尔后满口馨香,说不出的甜美爽快,酒气窜得极快,她的两颊绯红一片,心跳加速。
「不错吧,现在还有些辛辣,再放个几年保证风味绝佳,一喝难忘,到时候找几十个人在江南各地营销,我们会数钱数到手软。」
虽然只是试作品,但已经比市面上贩卖的名酒甘醇好喝,蒸馏和酿造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纯净如水的外观却有着火辣香醇的滋味,甭说回味无穷的口感,单单靠着新鲜两个字,便能在各大青楼、酒肆畅销热卖。
唐寅追求完美,时候又未到,加上和玉云纸一样,原料不虞匮乏,碍于工匠技术,器械不够发达,产能跟不上需要量,目前只能小规模生产,只好暂时压下,仅供私人享用。
想到这里,唐寅又怀念起,天生理工人才的郑樵,给予充分人手、资源,他一定能做得比自己好上十倍、百倍,不至于让一肚子现代化的工艺知识搁着长霉。
还没炫耀完,秋香拉着唐寅起身,催促他回房里更衣。
「时候不早了,少爷该去潇湘院。」
秋香一心要赶快唐寅出门。
「妳今天做得很好,光市井百姓吐的口沫子,就够庞修群呛个好几天,不会那么快有动作。」
舆论是双面刃,操作不好就会反蚀其身,该人自食恶果。
「可我说了,少爷今晚一定会去。」
秋香坚持言必有信。
「笨丫头,妳当潇湘院是茶楼酒肆,那里是青楼楚馆,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唐寅只差没把窑子说出来。
「少爷不是说过,万事在乎于心,心存禅机,则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心存正念,则无畏妖邪诱惑。」
秋香一以贯之,拿唐寅的话堵他。
「我也说过,那是和尚吃肉喝酒,男人花天酒地的借口。」
唐寅很早便定立胡天胡地的不文志向,在教育秋香时,未雨绸缪地没把话说死。
「不管,少爷想让秋香变成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秋香来了蛮劲,强迫唐寅听从。
唐寅傻了眼,秋香不规劝他远离女色,倒拼命把他往胭脂堆里推,
晓得袁绒蓉的遭遇,令身为女性的她,起了同仇敌慨的心,又公开说出大话,仗着受到宠溺,勉强他代为实现承诺。
「拿妳没办法,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唐寅最后还是答应,由秋香摆布,换上光鲜亮丽的衣袍,以翩翩君子的模样上了老早等在外头的自家马车。
在车上,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唐寅对秋香进行再教育,并不是为人处事并非每件事都得做到言出必行,有时会出现不得不说谎或是敷衍的时候,说的话算不了数,却也不伤害个人信誉,像是让临死之人好走的承诺,强人所难的要求之类。
而说话和地位息息相关,谁会把一个丫鬟的话当真,就算她瞎掰一通,唐寅今晚没去潇湘院,也不会有人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骗子,更别说专程到现场确认真假。
唐寅说得头头是道,秋香却心不在焉,马耳东风忽略主子的教诲。
宠得无法无天,唐寅暗自检讨,日后要稍微修正对秋香的态度时,马车骤然停下。
「少爷马车动不了。」
车夫掀开小竹帘对车里的唐寅说。
潇湘院的路宽敞笔直可供两辆马车行走,青石铺设的大道,不怕泥泞砂石卡住车轮,何来动弹不得之说。
秋香撩起侧帘,探出头察看,马车前挤满看热闹的百姓,他们一见到六如居的灯笼,从道路两旁蜂拥而上,挡住去路,争赌桃花庵主的风采。
「车里的人可是唐大才子?」
喧哗声中,一名身穿红衣,满头珠翠,一身脂粉味的小娘子扯着喉门问。
「正是我家公子。」
秋香代替唐寅回话,等她再回车厢,手中多了一条香喷喷的手绢和一只荷包。
「娇红楼的施巧巧向少爷请安,若少爷得空务必前往娇红楼一见,一解她思慕之苦。」
在江宁属于第二档次的娇红楼头牌,亲自拦路示爱,秋香看着唐寅,一副你看吧!还说我小题大作,暗斥主子才是状况外,标准小人得志的嘴脸。
「潇湘院就在前面,少爷要不要下来步行?」
车夫赶了几次,见无人理睬,再次请示唐寅。
唐寅不得不承认,还是小看这个缺乏娱乐的年代,短短一个下午的传播,竟有那么多人闻风而来,江宁郁闷的程度超出他想象,不难想见人们有多需要一个带领他们走出阴霾的新偶像,远离积弱不振的朝廷,臭不可闻的政治。
「秋香你觉得,少爷我要不要出个诗集、写本小说,公开露面时,让书迷排成一列,摊开书页,我挥毫一笔扫过充作签名。」
唐寅沉溺在自我幻想中,依他的名气,想过个畅销书作家的瘾太容易了。
秋香不置可否,嘟着嘴,等着唐寅道歉。
「少爷我错了,还是我们秋香有先见之明。」
大丈夫能屈能伸,对秋香,唐寅的容忍度极高。
秋香是孩子性子,情绪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下原谅了唐寅。
「会不会太张狂了点?」
她从不怀疑唐寅的影响力,在她认知里,唐寅早该名扬四海,只是这次的构思过于傲慢,要是来了几千人,这得从哪里排起?惹人眼红寻衅就不好了。
「不嚣张就不是唐伯虎了。」
唐寅也知道不可行,纯粹嘴上说说,他本就有打算出书立言,看样子会水到渠成,该着手写书了。
「以后再说,少爷该下车,你再不出面,他们会把马车给掀了。」
骚动越来越大,秋香预防不测,提醒唐寅注意别闹出事。
唐寅轻狂一笑:「稍安勿躁,本少爷自有对策。」
造了那么久的声势,唐寅岂会白白错过,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提起练了几年的丹田之气,用亮如洪钟的声音唱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坞下桃花仙……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招牌的桃花庵歌一出,人声俱静,鸦雀无声,挡住马车的人像是失了魂,陶醉听着宛如天籁之音的诗句。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说到整个诗歌的精华处,人群自动自发移到车后,等着唐寅闪亮出场。
唐寅没有让众人失望,用折扇推开车帘,缓缓露出清俊的脸庞,一边念出最后一句:「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像是泼水入油锅,现场炸翻天,陷入一片疯狂里,车夫依照唐寅的吩咐,粗鲁地推开挤在最前面的人,架好矮凳,清出空间让唐寅下车。
场面混乱不堪,称不上万头钻动,成千上百却是有的,短暂虚荣过后,秋香内心涌现措手不及的惊慌,担心唐寅被人潮冲击受伤,心里叨念:「玩过头了吧。」
却没有半点的幸灾乐祸,父母双亡后,唐寅不止是主子,是唯一仅剩的亲人,与她的天无异,别说崩塌,稍有毁伤都不行,更不愿见他狼狈失态。
秋香想也不想准备下车,要用身体护住唐寅,只见他笑容可掬,游刃有余,姿态优雅地,或接或闪躲姑娘家丢来的私密物,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像是小菜一碟。
想想,一直以来就没有见过唐寅惊乱过,他从来就是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面对杀人如麻的文太冲如此,眼前盲目失控的人群亦是。
秋香以为够了解唐寅,但还差得远,她的主子深不可测,难以看透。
唐寅举高手,五指在空中抓成拳,短促有力喊了声:「静。」
群众被这动作所吸引,不由自主遵照唐寅的话停止聒噪和推挤。
「在下唐伯虎今夜前来潇湘院与友会晤,劳动各位到此甚感惶恐,大家对唐某的厚爱,唐某铭记于心,但夜已深,这般闹动难免扰了街坊的宁静,官差究问起来,唐某难辞其咎,能否给唐某一个薄面,让道通行,唐某在此谢过。」
唐寅收手垂拱,朝群众做了一个深揖,话彷佛暗藏魔力,吵闹不休的数百人瞬间静默,唐寅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退让。
如同断河分海的奇景,看得秋香目不转睛,唐寅曾对她说过一个摩西过红海的故事,有那么一剎那,故事的情节和眼前场景重迭在一块。
厉害,脑中被这个念头占据,久久挥之不去。
闻讯带着人手赶来,却被挡在人墙外的潇湘院龟奴,急忙迎上来,五、六个人护住唐寅,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一步。
唐寅习以为常接受护卫,交代车夫妥善送秋香回六如居,晚点再来接他。
「下次别再乱说话,要不是妳家少爷我见惯大场面,今晚非被人扒光不可。」
小声对秋香轻挑地嘀咕,一回头又是那个面如冠玉,神采飞扬的大才子。
带路的龟奴见过不少达官贵人,梁都指挥使亲临潇湘院时,官兵封了半条街,散发出的霸气叫人不敢直视,他却在唐寅身上发现类似的气息,那是一种久居人上才会拥有的威严。
但唐寅一无军人的杀伐之气,二无多年为官累积的官威,一个笑脸常开,眼含星芒,待人亲切,连文人持才傲物的轻慢也没有,看着他却感到自惭形秽,忍不住想看,和他对上眼,又不知不觉移开视线,彷佛多看一秒就是亵渎。
他是那么地圣洁明亮,宛如天上的神祇。
神气!龟奴突然想到最适当的形容,唐寅彷佛谪仙下凡来,像是李太白那样的星宿转世,注定要受到众人仰望追捧。
想到自己有荣幸款待不世出的谪仙人,龟奴的使命感攀升到最高点,大声喝叱不长眼,企图伸手碰触唐寅的人。
「诸位朋友皆是好意,别苛责他们。」
唐寅微笑婉言劝阻,龟奴的心像是化了,连连称是,改口要护院们绷紧神经,千万不能让人冒犯贵客。
走到潇湘院门口,进入前,唐寅不忘再向众人行礼道别,他环顾四周,从最远到最近的人都做了一次眼神接触,雨露均沾,如沐春风。
第十三章 要得千人万人爱
进了潇湘院只是刚开始,围中有围,龟奴说了,秋香把消息传开后,天色未暗,大厅便被坐了半满,全是为了争睹桃花庵主真容而来的文人雅士,高门大户派了奴仆过来订包间,天一黑立刻座无虚席,要不是王姨忍住,以维持格调优先,拒绝站客,潇湘院会变成拥挤不堪的菜市口。
唐寅笑而不语,既来之则安之,秋香的无心之过,他顺手收拾便是,迟早要和大翎朝文人、仕绅这些中坚份子打交道,青楼又是最好的场所,就当作是个人社交的处女秀。
「桃花庵主,唐寅,唐伯虎,唐公子到。」
龟奴笑得眼睛快要瞇起来,乐不可支介绍唐寅入场。
厅里拥妓饮酒的客人,纷纷搁下酒杯,朝唐寅行注目礼。
英俊高雅,挺着神仙骨,摇着流云扇,仪容飘逸,好似云中仙,叫人一见便萌生好感。
王姨老早便警告院里的姑娘,别看到唐寅发春全拥了上去,招惹客人不悦,闹得不愉快,逼得唐寅不在到潇湘院,她们就等着挨鞭子,发卖到私娼寮接泥腿子的生意。
姑娘们迫于无奈,馋着口水看着唐寅这个香饽饽近在眼前,不能扑上前去献殷勤,沾沾才气,在她们心中袁绒蓉白白糟蹋粮食,唐寅自个送上门,还装什么矜持。
没错,偷不着的最希罕,可玩过头,把男人搞火气上头,难保不会引火上身,洪大官人一次、庞修群又一次,她还是学不了乖,再把唐寅气走,想翻身难如登天,人在福中不知福莫过于她。
「祈门周少颐,久仰唐大才子的盛名,若不嫌弃,坐下来喝杯酒,畅谈诗词歌赋。」
既知所有人都是冲着他而来,唐寅拱手向在座的先进前辈行礼,未开口问好,已有人抢在前头相邀。
这无疑是不守规矩的偷跑,引起许多人的不满,于是争相邀请,形成一场抢人大战。
情势紧张之际,二楼西厢包间,走出一名中年青袍男子,龙行虎步下楼来到大厅,行至唐寅跟前抱拳说道:「唐公子,郭县尊请您移驾到楼上一叙。」
青袍男子熊腰虎背,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抬出县老爷的名讳,必然是捕快之类的公门中人,大厅里坐的大半无功名在身,略有才帛,却不到挥金如土的地步,既没官位,又无大富贵加身,自然而然得识趣退让。
「萧总捕许久不见,怎么得空和郭老父母一块到此饮酒。」
男子是江宁府总捕头萧千敬,江湖上人称丧门煞,手段毒辣,捉回来的人犯身上多有伤残,常挨不到受审便失血身亡,绿林中人对他忌惮三分,是个货真价实的狠角色。
因为文太冲的案子,唐寅与他相识,称不上交情,但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
「还不是为了唐大才子你,知府大人约了上元、江宁两县县尊商谈政事,郭县尊说与你熟识,孙县尊又听说你今晚会到潇湘院,就拉着郭县尊过来等你,知府大人要我好好款待两位县尊,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来看看你这个差点把江宁府给掀了的风流才子。」
萧千敬一副后生可畏的模样,对他年纪轻轻纵横花国的能耐感到佩服不已。
江宁府辖下有上元、江宁两县,添夏村位于江宁县归郭县尊管辖,知府之下,便以两位父母官为尊,他们一起开口邀约,唐寅不敢不从。
对厅里众人说几句客套话,唐寅随萧千敬上楼。
西厢包间的大圆桌坐着六位的锦衣男子,他们身边皆有美妓相陪,郭县尊年龄最长最在主位,次位当属孙县尊,其他人的穿著非富即贵,看来全是今晚的陪客。
「唐贤侄快过来这边。」
郭县尊喝了不少酒,满面通红,不等唐寅拜见,招手要他靠近。
长辈邀不敢有违,唐寅缓步走近,郭县尊起身搂住他的肩膀说道:「这位就是文冠江宁的后起之秀,我的好贤侄,唐寅,唐伯虎。」
「县尊赞谬了,伯虎愧不敢当。」
唐寅谦虚只在嘴上,毫不遮掩满腔的志得意满,符合桃花庵歌里的狂放风格。
「有什么不敢当的,这些叔伯都是冲着你的面子来的,你要是没两把刷子,他们才懒得看你一眼。」
郭县尊一语道破人间事,惊人的诗才是唐寅在江宁立足最大的本钱。
「还不拜见上元县的孙县尊孙大人。」
郭县尊替唐寅引见。
「晚生唐寅,见过孙县尊。」
唐寅接过姑娘递过来的酒,恭敬地朝年约四十五、六,尖目、浓眉,一把美髯的男子说道。
「不必拘礼,我可是慕名而来,伯虎不要让我失望。」
孙县尊顺了一把胡子说。
决意借袁绒蓉之事正式踏入江宁社交圈起,唐寅便有心里准备,面对无数文人出面挑战考较的情况。
江南士子狂狷放浪、离经叛道的印象,带大翎朝根深蒂固,唐寅摆出少年得志恰如其份,这层保护色可将唐寅许多行为合理化,得到比较多的容忍,但不代表他能肆无忌惮对待上位者。
唐寅是假狂生,伪隐士,精心塑造出来的形象,是对活在前世完美无缺的模范里的一种反抗,就像是品学兼优好学生,厌恶父母和师长同学的期待,刻意学坏走偏,当作没能做自己的补偿。
细数千古风流人物,有谁比唐伯虎更癫狂超脱世俗礼教的约束,选择他作为第二人生的模板,却不想重蹈他乖违,忧忧不得志的命运,因此除非迫不得已,或是有需要,他不会随便得罪人,人见人爱,广结善缘才是生存之道。
「孙县尊既有此雅兴,伯虎自当舍命陪君子。」
孙县尊话说得客气,审视的味道浓厚,这种人稍有才情,好为人师,唐寅自知,得收敛言行,前倨后恭,再拿出一点真本事,否则这一关绝对过不了。
「不过诗兴多从酒兴出,饮酒岂能无美人,伯虎斗胆想邀绒蓉姑娘作陪,两位县尊,各位前辈可别横刀夺爱。」
下一秒唐寅又恢复好酒爱美的轻狂样。
「唐贤侄多虑,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何况袁姑娘一知晓你要来,闭门梳妆不见客,想见名闻遐迩的水仙姬一面还得沾你的光。」
郭县尊放开怀里的美妓说。
「郭老父母别笑话伯虎了,我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袁姑娘情志坚定不是轻易能动摇。」
贬低自己,抬高袁绒蓉是既定策略,最后虽以赤诚之心感动美人,美人却因为情伤难复,挥泪割舍这段感情,留下恨不相逢未爱时的遗憾告终,两人各得其利,皆大欢喜。
「不信你自己瞧。」
郭县尊叫进龟奴,替唐寅请袁绒蓉入席。
「仙姬姑娘等唐公子等得望穿秋水。」
龟奴称职扮演在一旁推波助澜的小配角。
做球做得好,唐寅这个主角当然不会失误,喜出望外地,焦躁不安引颈期盼佳人前来。
袁绒蓉到来之前,郭县尊引见席中的其他人给唐寅认识,有布商庄家二房长子庄启德,中军统领邱立,少府监少监事次子王贤,康王府西席张夫子,
萧千敬奉知府之命款待两位县尊,张夫子是孙县尊的同年好友,担任郡主老师已有四年之久,两人时有联系,在孙县尊力邀下到青楼一游。
邱立、庄启德、王贤本在自己的包间里,知道两位县尊同在,分别过来打招呼,全被半醉的郭县尊留下,这才造就唐寅来时文武官员、商贾齐聚的场面。
舞刀弄枪萧千敬在行,舞文弄墨一窍不通,对唐寅的表现兴趣缺缺,其他人则不然,尤以孙县尊为甚。
邱立醉翁之意不在酒,单纯来捧袁绒蓉的场,却没有出现同时追求一位异性时的敌意,友善地对待唐寅,一首桃花庵歌朗朗上口,言词中多有推崇,明显懂得文墨,不像个长期窝在军营,动不动喊打喊杀的人。
唐寅非得等袁绒蓉来才肯作诗,郭县尊就找他斗酒。
年近花甲,头发灰白,名符其实的老父母,清缴江宁县欠的田税,拜唐寅之赐办了一件匪案,县绩连续两年得了考甲,托人走蔡京的门道,花大钱买得一个户部主事的缺,想在有生之年当一回京官。
天不从人愿,号称屹立不摇的蔡太师一夕之间被扳倒,汴京遭围,朝廷忙得焦头烂额,官路全面堵塞,心血付出流水,郭县尊心灰意冷,藉酒浇愁。
唐寅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展现好酒量,世人没有千杯不醉的人,喝至微醺时,袁绒蓉在王姨的陪伴下,亮丽登场,她一身素净,高髻云鬓,一枝金步摇晃荡荡勾人目光,鬓角插着一朵新开的白色杜鹃,唇上涂朱,颜比花娇。
从主位起,袁绒蓉依身份官阶,逐一向在座的人请安行福礼,与唐寅眼神接触时,多停留了几秒,酝情无数,唐寅看见的是感激,在他人演理解读大不同。
男女主角第一次同台演出,瞬间的眼神交会默契尽在不言中。
身为文艺中年的孙县尊,心系诗文,迫不及待把袁绒蓉安置在唐寅身旁。
「佳人已至,伯虎还不作诗?」
唐寅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说道:「满上。」
以酒引诗的前奏,袁绒蓉轻笑听从,持壶倒酒,杯满酒将溢出时,唐寅夺过一口喝干。
「怎么不做,不留三句五句诗,安得千人万人爱。」
起手便是佳句,孙县尊喜上眉梢,寄望更深了。
只见唐寅猝不及防钩住袁绒蓉纤纤一握的腰肢,拥美人入怀中,取下她发上的杜鹃,插在自己耳边,击掌,行歌道:「簪花拥妓神仙骨,纵酒狂歌宰相才。生得花坞堪作主,死求太白可同埋。」
豪放抒志,一气喝成,连不通文墨的萧千敬也被唐寅,吟诗时的气氛感染,袁绒蓉娇羞地依偎在唐寅怀里,彷佛进入诗内,和唐寅一同化身为意境中的风景。
「没想到伯虎还有鸿鹄之志?」
孙县尊着眼在宰相才三个字,以为唐寅有所暗喻。
唐寅不正面回答,松开手,放袁绒蓉自由,一手持壶,一手举杯,自倒自饮,对孙县尊一笑,又道:「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白与明月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以诗明志,不登庙堂,不慕权势。
连续两首诗以诗仙李白为引,大有效仿古今第一诗豪之意,狂悖但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
「说得好,既是不登天子船,哪管长安万般好。」
正好触动郭县尊忧忧不得志的心,他有感而发举杯邀唐寅共饮,两人碰了一杯,孙县尊知悉其中内情,笑而不语,静看一老一少开怀畅饮。
信手拈来,唐寅才思敏捷,受到孙县尊肯定。
「今晚过后,桃花庵主的大名又要窜遍大街小巷。」
王贤心有戚戚焉说道。
「此子有奇才,恢弘大气,他日诗坛必有其一席之地。」
张夫子同声赞扬,却透着几分惋惜,以他为人师的立场,见不得唐寅将一身才华耗费在狎妓玩乐上,毫无抱负。
庄启德审视着唐寅的一举一动,一知悉唐寅要到潇湘院,立马派了家奴过来订了一个席面,他欣赏桃花庵歌,为簪花拥妓神仙骨的豪情喝采,但最令他注意的是唐寅的商才。
三天前,布庄大掌柜呈上一匹麻布给他观看,送布的人希望能透过庄家经销。
麻布是平民老百姓穿的衣料,永记布庄主要经营丝绸锦缎的生意,麻布利润太低,他们早已不做。
这块麻布却牢牢吸住他的眼睛,这块布细致平滑,透气吸汗,异常洁白解决麻布偏黄的缺点,庄启德是行家,一眼便看出门道,布里藏着新颖的漂白技术,若能引进利用在自家的商品上,永记布庄必会上升一个档次,傲视同行。
当他知道这布来自六如居的华掌柜,对隐身幕后的唐寅便起了高度兴趣。
以商人敏锐眼光看,唐寅奇货可居,值得结交合作,暗自度量着这个少年的深浅。
邱立自始自终关注袁绒蓉一人,眼神关爱,他本驻扎在蓟州,去年大金攻陷燕京后,他随大军转调太原,太原割让给大金后,他回汴京兵部待职,申请调任江宁府获准,一到江宁便差人打听袁绒蓉下落,得知她和庞举人间的恩怨时,唐寅已插手介入,袁绒蓉有惊无险保全名声。
他这条命是袁绒蓉被判充军的大哥所救下,答应死去的战友会照顾袁家仅剩的血脉,唐寅替他做到了,他感激不已,思考着如何告诉袁绒蓉最后一个家人逝世的消息,劝她赎身从良,找个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嫁了。
唐寅年少有为,却桀傲难驯,不是良配,所幸行事侠义,此种人拿得起放得下,不至于像庞举人那般由爱生恨,等人情两清后,邱立会劝袁绒蓉渐渐疏远他。
一桌数人分别怀有心思,袁绒蓉亦然。
连续两首诗,写景、意境、抒怀,一首佳作的要件完整无缺,以李白贯穿全诗,借古人表明心志,手法高超老练。
以秤量,袁绒蓉相信唐寅能秤出八斗重的诗才,光芒万丈的新星即将照耀整座江宁府,不就便会名传天下。
但在袁绒蓉眼里,越接近唐寅,越像深入一片迷雾中。
潇湘院人尽皆知王姨短视近利,眼里只有钱,当谣传四起,潇湘院生意一落千丈,王姨软硬兼施要她接客侍寝,暗示要是不从,会强灌春情聚,破了她的身子。
为达目的,王姨不管什么法子都使得出来,突然改变态度,对唐寅言听计从,无非是得到丰厚的报酬。
迂回地问过王姨,王姨说和唐寅做了一笔交易,共同合作赚一百万贯钱,三七分帐,王姨七、唐寅三。
一百万贯啊!袁绒蓉以为唐寅画大饼唬弄王姨,正纳闷王姨这个老江湖怎会傻到相信,隔天便有一名温州盐商,指名要见不是人间富贵妆的水仙姬。
王姨狮子大开口,开门见客一千贯钱,升斗小民三十年所得,仅能和她喝一杯水酒,聊一炷香的时间,对方却趋之若鹜,一掷千金,直说值得,不枉此行。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走了盐商,江宁还有成千上百的富贾豪门,络绎不绝上门,大把大把砸钱财,就为了争睹唐寅诗中,不与万紫千红争艳,独立于世间的名花,想要攀比,慧眼独具,发掘赏识她的唐大才子,证明他们也是高雅有眼光的人。
王姨数钱数到手软,而她按照唐寅的吩咐,素衣簪花,疲于送往迎来,始作俑却销声匿迹,好像事不关己。
夜深人静时,她不禁回想与唐寅相识以来的种种,那日在桃花溪畔,庞修群差点得逞,听到唐寅念的歪诗,知悉有人能伸出援手,她才涌起力气推开人面兽心的禽兽,跌跌撞撞跑向唐寅。
唐寅出手相助,戏弄庞修群,口出狂言,像足横行霸道的权贵子弟,结果不然,他竟是结卢在乡间,近日声名大噪的少年隐士,与乡里和睦,一个放牛小童都赞不绝口的好心人。
从桃花庵歌,再从唐寅的言行里,她以为结识一个有魏晋古风,视金钱如粪土的君子,唐寅又和王姨勾结,市侩地大赚阿堵物。
说唐寅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他一不挟恩威胁,二不贪图美色,每次出现都是为了帮她而来。
见多了男人,庞修群掩饰得再好,不时也会流露对她的渴望,但唐寅宛如六根清静的僧人,看她如红粉骷髅,半点****不带。
一进包间,唐寅一勾一带将她拉进胸怀,却是点到为止,手安分贴在她的腰际,不像其他男人上下其手,目光清澈地毫无欲求,以致于她不觉得被冒犯。
察觉他有意在人前展现年少轻狂,称职地陪他合演一出戏,入戏正深,却被他偶然流露出,那种看透人情世事的明悟眼神所摄住。
年方十七的少年郎,从哪学得这般成熟深沉。
更迷惑了,五里迷雾扩展到了十里、百里之遥,脑中浮现桃花庵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句,真真看不穿。
第十四章 真戏假情
自认怀才不遇,宦海生涯一场空,郭县尊尽情豪饮,视唐寅为平生知己,拖着他喝酒,不到大醉不罢休。
孙县尊眼见这位前辈和同僚失态,几度规劝,全被郭县尊打了回票,束手无策,转向唐寅求助,唐寅人已酩酊大醉,靠在袁绒蓉的肩上打盹。
在座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莞尔一笑,最后由庄启德提议散席,各自带上陪酒美妓回房休憩,今晚所有花费记在庄启德的帐上,萧千敬没有了顾忌,道了声谢,吩咐好生服侍郭县尊后,搂着怀中美人到芙蓉帐去度过良宵。
「这里留给年轻人,我们喝点茶醒个酒再走。」
孙县尊对王夫子说。
「不了,你嫂子还在家里等我。」
王夫子婉拒。
「都几更天了,就别吵嫂子安眠,过一晚再回去,我会叫人去知会一声,说我们聊得忘我,过了时间,一起夜宿在王府。」
孙县尊替王夫子找理由。
「也好。」
两人是多年好友,也不是从没一块眠花宿柳过,碍于外人在,王夫子得维持为人师表的形象,孙县尊巧妙替他掩饰,有默契地心照不宣。
「邱统领,坏人好事是会招天遣的。」
临走前,还替唐寅扫除障碍。
不好得罪孙县尊,邱立看了烂醉如泥的唐寅一眼,抱着他在这个状况下,无法对袁绒蓉行不轨之事的想法离开包间。
「唐公子喝醉了,找个人送他回唐府」
放心不下,特意叫来龟奴吩咐。
龟奴暗暗啐了邱立一口,笑他多管闲事,酒是色媒,来青楼的客人谁不是求春风一度,王姨巴不得将唐寅牢牢绑在潇湘院,若不是怕惹恼这位能替他们日进斗金的财神爷,早在酒水里下了春情聚。
不能下药,能来个酒后乱性最好不过。
「小的立刻就去办。」
阳奉阴违,一送走邱立,龟奴将事情抛到脑后,交代其他人别去打扰唐寅和袁绒蓉。
席散人走,袁绒蓉好生将唐寅扶到里间的暖榻上躺平,准备帮他脱下靴子,唐寅突然翻起,手虚抵在唇前,示意要她安静。
「公子装醉?」
见过的酒客不在少数,能瞒过袁绒蓉眼睛的人,唐寅是第一个。
「醉了,只是还能维持清醒。」
在场的人个个是人精,想骗过他们难矣,唐寅真的不胜酒力,仰仗着从前喝惯烈酒的优势,勉强能支撑,明天严重的宿醉却是逃不过了。
「麻烦帮我泡杯浓茶来。」
醉意强烈,唐寅顾不上用敬语。
从认识以来,唐寅始终以礼相待,维持适当距离,头一回越过分寸,反倒令袁绒蓉感到亲切。
「稍候片刻,妾身这就去。」
叫喊一声,便会来人听候差遣,袁绒蓉选择亲自备茶,交到唐寅手里。
花了好久的时间,唐寅才喝习惯用大翎朝盛行的点茶法冲泡的茶,连喝了几口,唤回一点清明。
「酒能助兴,多了却是穿肠毒药,公子日后切勿贪杯。」
袁绒蓉关心地说。
「他们这么多人围攻我一个,郭县尊又打定不醉不归的主意,专冲着我灌酒,要不是趁势装倒,我早已不省人事。」
唐寅抱怨。
「妾身该帮公子分担一二的。」
袁绒蓉这时才想到,她就坐在唐寅身旁,却没帮他挡下过一杯酒。
「妳掺和进来,我会被灌得更多。」
找女人挡酒,向来没什么好下场,徒留话柄。
「方才有外人在,没法和袁姑娘多说话,姑娘近来可好?」
逐渐清醒,唐寅恢复昔日的拘礼。
「公子叫妾身绒蓉即可。」
袁绒蓉下意识希望和唐寅拉近距离。
「可还有人对绒蓉出言不逊?」
唐寅顺她的意说。
「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如今争做护花的春泥,公子改变了妾身的命运。」
这段大起大落的日子像是作梦,袁绒蓉感触良多。
「热头上,言之过早,等正戏上场才是精彩。」
目前仍在前置阶段,唐寅有个完整的蓝图,等着一一实践。
「能得遇公子,老天对绒蓉不薄。」
事情变化之快,袁绒蓉内心百转千折,从没忘记感激。
「即便那天妳没到桃花溪赏花,有一天我也会找个花魁试试自己的能耐,相逢即是有缘,尽管心安理得接受,看看我能把妳推到多高的位置。」
要完成理想中的快乐生活,万众瞩目的美人绝不可少,如同现代影视红星的花魁是不二人选,他要令袁绒蓉灿烂地让人难以直视,大翎朝第一美人李师师在她面前也要相形失色,享受当幕后推手的成就感。
「谢公子提携。」
唐寅从不讳言有所图谋,袁绒蓉知道自己确实是幸运,遇上替她消灾解难的福星。
受人点滴,回以涌泉,袁绒蓉说道:「绒蓉有句话想对公子说。」
见唐寅点头,又道:「公子到江宁的时日尚浅,识人不深,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心妈妈过河拆桥。」
王姨见高攀逢低踩,被她淘空了钱财,扔到大街上的客人多不胜数,榨干唐寅利用价值后,无权无势的他,后果堪虑。
唐寅心如止水,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吐出一口舒缓的长气后说:「各取所需罢了,认识的时间长短意义不大。」
下榻,将茶杯交给袁绒蓉,拒绝她的服侍,自行穿上靴子。
「刚刚那些话我会记在心上,烂在肚子里,妳知我知。」
唐寅领受这份心意。
「绒蓉并不担心妈妈知情。」
双手奉上唐寅搁在桌面的折扇,她与王姨的关系并不和睦,口口声声的妈妈仅是称谓。
见唐寅步伐摇晃,伸手搀扶:「公子不妨小睡片刻再走。」
「怎么可以,这一睡计划就全乱了,我是苦苦思恋的痴人,妳是难忘旧情的贞女子,我们相遇相惜却失之交臂,有缘无份的两个人绝不能跨过那条红线,记住遗憾才是最美。」
唐寅任由她扶着,轻拍她的手背强调这场戏的精髓。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袁绒蓉懂得这道理。
「儒子可教也。」
举一反三的学生,永远受到老师欢迎。
「庞举人有没有找过妳,或是请人捎信?」
王姨为钱,唐寅为名,顺便赚点外快,袁绒蓉则是为了出一口怨气,三者皆达成,才叫完美的结局。
「他好意思来。」
谈及庞修群,袁绒蓉平静的心再起波澜。
「等妳名满天下,他知悉妳对他念念不忘,爬也爬过来见妳,赶也赶不走。」
十拿九稳,唐寅充满信心。
「到时再说吧,绒蓉送公子下楼。」
那是一个不愿提起的名字,一碰触就会痛的伤疤,袁绒蓉避而远之。
两人联袂走下楼,缓步通过大厅,袁绒蓉按照先前达成的默契,维持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意,只见唐寅心醉神迷,欢喜中暗藏落寞,痴痴望着再次由他一手重塑,这回牢不可破,完璧无暇的人间仙女。
「妾身送公子到这里,公子保重。」
无视背后射来窥探目光,止步于厅门,遥送一再回首顾盼的唐寅。
「多情总为无情伤。」
不知是谁说出细不可闻的感叹,兴许是心有戚戚焉,竟传得满厅皆知。
做为戏中人,袁绒蓉称职扮演妾心似铁的角色,朝众人嫣然一笑,拉起裙摆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行至中途,冷不防回头,往厅外黯然惆怅望了一眼,闭上眼睛轻轻叹息,然后踩着相同却变得沉重的步伐,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
悲酸最能化人心,唐寅、袁绒蓉携手卷起一道苦涩的风,吹遍了今晚来看热闹的人,不久便将扩及整个江宁府。
话题层出不穷,口味一次比一次重,王姨对唐寅炒作的能力钦佩到五体投地。
当袁绒蓉说,唐寅要她每隔几日便到六如居,他要教她唱一种全新的曲子,王姨点头如倒蒜地答应。
这些年潇湘院在夜心阁、招香楼合力打压下,生意大不如以往,她是这行的老前辈,被人在背后讥笑过气,等着关门大吉,胸口郁闷多时。
袁绒蓉是好,但江敏儿和小金灵更出色,他对自己一手调教的女儿有信心,使出全力未必不能和她们一搏,偏偏袁绒蓉是头强驴子,不爱与人争斗,白白浪费一身媚骨,这回因祸得福,得到唐寅相助,扬眉吐气指日可待。
难得的是袁绒蓉一改过去无所争的性格,听任唐寅摆布,她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拦阻。
应允了,以后由一辆马车,两个伶俐的小丫鬟专职随侍,在袁绒蓉艺成前,陪着她往返六如居和潇湘院之间。
「好好学,回来教院里的姐妹,让她们沾沾妳的光,一有机会就要唐公子为妳多写几首诗词。」
王姨认为唱曲是小道,李莺的唱功冠绝江宁,依然是在四大行首中敬陪末座,唐寅已经证明他的诗词的价值,王姨想挪做己用,招揽更多的人上潇湘院,变成现钱纳入袋中。
在赚饱之前,她会对唐寅和袁绒蓉百依百顺。
昨天洪大官人私下差中人上门,又要替袁绒蓉赎身,上回十万贯,她后悔没答应,这回翻倍变成了二十万贯。
王姨哽咽地对中人诉说,她和袁绒蓉之间的母女情谊,重申要的是女儿有个好归宿,有个如意郎君,非但分文不取,还会倒贴嫁妆。
中人岂会不知,这是王姨抬价的伎俩,敞开了要她开价。
「看洪大官人的诚意了。」
含糊笼统的说,等待狠狠敲上一笔。
唐寅许诺的一百万贯钱是天上的云朵,她看得见摸不着,能握在手中的才实在。
只要价钱满意,载送袁绒蓉到六如居的马车,随时能转向,驶进洪家大院里。
第十五章 才子必蕭之
六如居生意火红的程度,和东家的诗词在江宁传播的速度成正比上升。
由唐寅亲自书写的桃花庵歌,成了宣传的活招牌,上门观看亲笔真迹的客人,临走前都会带上一两样文房四宝,小小的笔墨店来客络绎不绝,不明究理的,会以为走到酒肆茶馆。
生意兴隆是好事,被看热闹的人挤成菜市场,拉低格调就得不偿失,唐寅再三叮咛,在不亏损的前提下,六如居可以为了维持风雅高档的水平,牺牲一些利润。
考虑到这一点,从唐寅那得知,袁绒蓉今后会有一段时间经常跑六如居,华掌柜特别嘱咐伙计跑一趟潇湘院,告知他们别往店门口来,改走直接通往内院的后门。
客随主便,袁绒蓉要车夫遵照对方的引导,乘坐一辆朴素不招摇的马车,准时抵达唐寅在江宁的住所。
门房知道有客到,恭敬地将袁绒蓉这位娇客迎进门,傻傻看着娇艳如花的美人。
习惯男人注视的目光,袁绒蓉平常心对待,稍稍微笑,随着他走到待客的小厅前。
「再看,就扣你半年的薪饷。」
她不在乎,主人家在乎,秋香插着腰,对着门房颐指气使地训斥。
门房大秋香整整两轮生肖,碍于她是东家面前的红人,未来的通房丫头,华掌柜都得看她的脸色,他得罪不起,悻悻然地哈腰道歉,头朝下压低,再也不敢看。
十一岁,在其他人家还是三等丫鬟,做着扫地、洗衣的工作,秋香已经威风凛凛掌管一整座院子。
有时潇湘院会来喜欢嫖雏的客人,恶心点的,八九岁的小女娃也不放过,王姨做过的种种劣行里,袁绒蓉最厌恶这种事,因此对他们格外排斥,唐寅不像是那些猥琐的人渣,而即便是抬了姨娘的通房丫头,也不会有掌家之权,秋香这半个主子,无疑是唐寅将她视为家人所致。
见第一次面时,事出突然,给秋香看见难堪的模样,这回袁绒蓉做足准备,带上窝丝糖、滴酥鲍螺,讨好这位可爱的小妹妹。
「姐姐差人送给曾牛的三盒窝丝糖,他到现在还没吃完,宝贝的跟什么似地,跟他要一颗都不行。」
秋香喜孜孜地收下,抱怨曾牛的小气。华掌柜每回来桃花坞都会捎上江宁最时兴的各式物品,其中包含点心,唐寅全交给秋香分配,怎么可能对小小窝丝糖眼馋,无非是和曾牛闹着玩。
「回添夏村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帮我带几盒给他。」
袁绒蓉慷慨地满足曾牛的幸福。
「他得等很久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桃花坞。」
「唐公子打算在江宁定居了吗?」
「倒也不是,少爷说最近要办的事情多,两地往返浪费时间,先住上一阵子,等闲下来就回去,这不,一大早他便去了永记布庄。」
有了共席饮酒的交情,隔天庄启德便送上请帖,邀请唐寅作客。
「妾身不知唐公子外出访友还登门造访。」
委婉地抗议唐寅不事先告知,害她白跑一趟。
「姐姐不是来学唱曲吗?少爷写的那些曲子我都会唱,我教妳就行了。」
秋香自告奋勇。
见袁绒蓉面有难色,又道:「我学了一年多,少爷说,教初学乍练的人绰绰有余,要我先教会妳基本功,等他回来再指点一些诀窍就成了。」
表示并非私自作主,一切全是唐寅的交代。
「那就劳烦妹妹了。」
无从挑剔的应对,袁绒蓉在人前完美地找不出一丝的瑕疵,在桃花溪旁奔逃,如惊弓之鸟,流露出失望与愤恨的性情女子,又躲回层层防备之中。
「姐姐太客气了,主子吩咐的事,做好是下人的本分,平常我就是一个人瞎唱,这个教席我也不敢当,妳就当作消磨时间,陪妹妹哼哼唱唱个几句。」
秋香景仰喜欢袁绒蓉,不用从唐寅那学来的技艺拿翘,抱着教学相长的想法与袁绒蓉分享原本仅有她晓得的戏曲。
懂得顾全年长者的面子,蕙质兰心,甜美可人的孩子,袁绒蓉打从心眼里疼爱,放下自尊,如秋香所说,两姐妹利用闲暇说说唱唱。
使唤丫鬟打开点心,秋香叫宝环上茶,得到袁绒蓉同意后,将各式小点各分出半盒赏给六如居的下人。
吃了两颗窝丝糖,一块滴酥鲍螺,等手上的茶见底后,秋香请袁绒蓉稍坐,回房拿出老红木、金花蟒蛇皮,羊肠线制的二胡,当着袁绒蓉的面调弦正音,
「这是嵇琴?」
潇湘院有专门演奏嵇琴的乐师,和秋香手上那把琴形状类似,却又多处不同,琴头弯曲如勾,并不是常见的马首,从扁平四角变为圆筒六角形,下方有一块琴托,方便架在脚上演奏。
早预料到袁绒蓉会错愕狐疑,秋香嘿嘿地窃笑,说道:「出自于嵇琴,更胜于嵇琴,少爷亲自制图,交给木匠打造,取名叫二胡,琴音优美,刚柔多变,哀怨如低泣,奔腾如海潮,勾动心弦,撩人神魂。」
陶醉、骄傲地,秋香拉动马尾弓,娓娓奏出唐寅教给她的二泉映月,曲音悲凉最初淡然,尔后激荡,尾声听似风歇雨停,回归平静,仔细感受,不难听出乐声里留下一片狼籍,吓煞人的苍凉,如泣如诉,道尽人间世事的无限辛酸。
一曲方尽,袁绒蓉听怔了,鼻头微微酸涩。
「妹妹好琴艺,姐姐有眼不识泰山,小瞧妳了。」
感动之余向秋香赔礼。
这首曲子秋香苦练多时,得过唐寅夸奖,秋香存心卖弄,好让对她袁绒蓉刮目相看,一得逞,不免流露出孩子心性,小人得志地藏不住笑。
「跟少爷比起来,我差得老远。」
唐寅一把手一把手地传授琴艺给秋香,那时秋香才九岁,九岁的孩子体悟不了百转千回的大人心境,纯粹是模仿唐寅,徒儿一鸣惊人,可以想见他这个师傅的高超之处。
「有机会一定要见识唐公子的琴技。」
闻琴弦而知雅意,袁绒蓉自小学琴,热爱音韵,自是不会放过聆听大家演奏。
「少爷不拉二胡了,他现在只吹萧。」
秋香单纯不设防,一股脑地把主子的事全说出来。
「可惜了,看来绒蓉没有耳福。」
在过去,袁绒蓉会就此打住,称职的解语花不该追根究底,但莫名情绪在心里鼓噪,催促她问个所以然:「唐公子为何弃琴就萧?」
苦练过琴艺,袁绒蓉知晓需要投注多少心力,艺成后鲜少有人会任其荒废,其中必有变故,而十之八九是伤心事,她对唐寅的事异常地有兴趣。
秋香耸耸肩,一脸莫可奈何地说:「少爷说,唐伯虎一定要吹萧。」
第十六章 起解
天马行空,摸不着头绪的理由,袁绒蓉傻愣住迟迟开不了口。
「和少爷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学会了一件事,花时间去想少爷做事的原由,既蠢又没有意义。」
曾经秋香和袁绒蓉一样,满脑子的疑问不弄明白不痛快。
「套句少爷说的话,唐伯虎不是寻常人可以测度的三流角色。」
神秘兮兮对袁绒蓉说,处处以唐寅的话作为行事的基本准则,秋香对主子有着几乎盲目的崇拜。
练得长袖善舞,自豪再冷的场面也能接上话,第一次不知如何回应他人的话语,袁绒蓉在心中暗自咒骂了唐寅:「看你能狂妄自大到什么地步。」却不得不承认唐寅一再令她惊奇,这个人彷佛永远挖不完,淘不尽。
「我们来练曲吧,最晚未时我就得回潇湘院。」
外出的时间有限,袁绒蓉转回正题。
「能否将先唱词给我看一遍?」
时下皆以诗词作为咏唱的内容,唐寅这方面的天分无限,袁绒蓉想当然尔以为,要演唱他的作品。
「整本戏文在少爷那,没他的允许,我不能拿出来给姐姐看,但我可以把故事跟妳说一遍。」
秋香要以口述代替。
「戏文,唐公子要我唱戏?」
袁绒蓉吓了一跳,唐寅以风雅自居,竟要她学习盛行于市井,滑稽逗趣,掺进了杂技,不入流的玩戏。
「姐姐太小看戏文了,少爷写的可不是那些粗俗不堪的闹剧,光是唱腔就有几十种之多,又讲究身段、扮相,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演得好。」
秋香不服气地说。
坐而言不如其而行,秋香再次操起雪白的马尾弓,拉了一段前奏,把二胡往几上一搁,身子微侧,双手垂拱握拳,莲足踏地,轻翘,珠瞳含悲地清唱:「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江宁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唱时,踩着小碎步转了一小圈,单薄寂寥的身影,体态婀娜多姿,看了我见犹怜,句末,秋香低头双膝下跪,袁绒蓉彷佛看见一个带枷的犯妇,对着往来的人们当街泣诉冤屈。
听痴了,看痴了,从唐寅来到潇湘院后,袁绒蓉就落入剧烈的心情起伏中,一而再、再而三,不给她平静消停的机会。
「这是……」
一时想不出适合的形容,袁绒蓉词穷语塞,只能去拉秋香起身。
除了声音稚嫩,眉眼秋波流转,身段妩媚诱人,若不是梳着双丫髻,袁绒蓉会以为这是哪个院子新出,即将艳动江宁的清倌人。
秋香从集清纯和妖娆于一身的角色里脱离,狡侩顽皮眨了眨眼睛,拍拍膝盖头,嘻笑说道:「女起解,又名苏三起解,西皮腔流水板,怎样不同凡响吧?」
不住地炫耀唐寅的创作。
「失敬失礼了,唐公子有大才,姐姐不敢再小觑,」
袁绒蓉心服口服,怀疑到底有什么是唐寅不会的,创出全新的表演形式,一手包办词曲,十七岁便有宗师级的造诣,她由衷赞佩,虚心受教。
「少爷新创的戏文叫做京剧,女起解是其中一小段戏,整本剧名是玉堂春,从周玉洁五岁时父母双亡,后被拐卖到京都的苏淮妓院起……」
秋香将唐寅以笔记,后世家喻户晓的京剧大戏玉堂春的故事,转述给袁绒蓉听一遍,接着说明京剧整个构成,从生旦净丑四大行当讲起,解释完念做唱打,最后才是二黄、西皮两大唱腔。
兼具庞大、严谨、缜密、细致,内容千变万化的戏剧,绝非大翎朝拼凑一通的杂剧能比拟,袁绒蓉不敢相信这出自一人之手,但事实摆在眼前,秋香说的、示范的,在大翎朝前所未闻。
唐寅为了配合京剧需要的音乐,改良了嵇琴,秋香说,二胡只是其中之一,有更多的乐器还在匠坊制作中,等找齐生旦净丑,训练得当,便要正式登台亮相,大放豪语日后京剧会风靡整个中土,主要的角儿所到之处万人空巷,帝王将相无不追捧痴迷。
八字还没一撇,秋香却已进入唐寅勾勒的美好未来里。
「京剧,是因为这戏要在汴京上演吗?」
袁绒蓉问。
「少爷打算在杭州开台唱戏。」
此京非彼京,后世的北京与即将沦陷的汴京天差地远。
「我问过少爷,为什么不干脆叫杭戏呢?他卖关子说,佛曰不可说,就把我打发了。」
秋香知道袁绒蓉想问什么。
袁绒蓉苦笑,原来不单是她困惑在唐寅这个谜里头,感觉好过多了,也不多问,心痒难耐想开始学新颖、精彩可期的京剧。
「妹妹,我们该从哪里开始。」
袁绒蓉跃跃欲试。
「边唱边学,少爷说,基本功得像我一样从小打起,半路出家十有八九成不了气候,过得去就行了,京剧新推出,懂门道的行家就少爷和我两个人,我们不挑剔,谁能说妳差。」
由秋香传授的道理就在此,袁绒蓉过了扎根最佳的时机,难有杰出的表现,只需要上得了场面,便于推广京剧即可。
「学成半桶水,岂不丢了妹妹妳这个师傅的脸,糟蹋了唐公子一番苦心,勤能补拙,应该不会耽误妹妹太多时间。」
从小父母便请女师在家中教导琴棋书画,其中尤以音律最有天分,进入教坊,悟性也是罪女中的第一人,王姨气她不成材,因为她不愿花心思在取悦客人,不肯在才艺上精进与其他花魁互别苗头,并非欠缺资质。
秋香这一看扁,激起她沉寂许多的好胜心,发配教坊的全是罪人之后,教席妈妈不会手下留情,稍有偷懒便得挨上一顿打,饿个几顿饭,能熬过来的人,必然有厚实的底子。
「姐姐真要从头学起?可是少爷说……」
秋香愿意倾囊相授,只是这与唐寅的交代有违。
「妹妹放宽心,唐公子那我自会去说,嫌懒、嫌笨,就没听说过嫌勤奋肯学的呢?」
袁绒蓉灿笑地说,手上的水仙刺绣绢子扭成了一条麻花。
第十七章 唐突了佳人(求支持、收藏、推荐。)
严格来说,唐寅并非刻意爽约。[.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与袁绒蓉有约在先,庄启德的帖子在后,唐寅递了一张回帖到庄家,希望能延后一日,岂料他还找了郭、孙两位县尊同席,错过邀约那日,他们便要返回各自的县衙筹募运到汴京的军粮,郭县尊更是亲自上门接唐寅同去赴约,迫于无奈,临时改由秋香上阵。
为了鼓励,不给秋香太大的压力,唐寅用了一套说词,表明对袁绒蓉要求不高,有个五、六分火候即可,秋香会如实跟袁绒蓉说,意外激起她的斗志,是他始料未及。
学习是件苦差事,想要事倍功半,有心、肯努力两者缺一不可,既然袁绒蓉赌一口气要证明自己的能耐,唐寅决定让这个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
一年前将几本着名的京剧剧本写成小说形式,打算陆续推出,等故事散播开来,广为人知后,开始组一支戏班,在大翎朝开锣公演。
玉堂春是他预备打响的第一炮,苏三的角色吃重,是整出戏成功与否的关键,与其费心培养一个小旦,直接锁定当红,通音律,歌艺佳的青楼女子,诠释歌妓身份的苏三,更来得便利又快。
袁绒蓉完全符合这个条件,促使唐寅加快推动京剧,提早在大翎朝问世的进程。
他的母亲年轻时是被寄予厚望的梨园新星,后来认识他的父亲,为了爱情,毅然而然离开京剧界,母亲难以忘怀最爱的戏曲,从小教他唱戏,又经常带他回戏班探望师傅和老朋友,后台便成了他的游乐场,遗传了母亲的艺术细胞,他喜欢上渐渐被人遗忘的京剧,经年累月下来,理论、实务全被他学齐、学透,来到戏剧发展仍处于启蒙阶段的大翎朝,正是他大展手脚的好时机。
京剧全盛时期观众疯狂的程度,远超过现代的电影,倾家荡产捧一个角儿,大家闺秀为了喜爱的名伶,茶不思饭不想,积郁而亡的事时有所闻,经营好一个戏班,就像是开一家作品卖座的电影公司,金银财宝滚滚而来。
袁绒蓉是唐寅的实验品,一旦有了成功经验,便可以进行大量复制,招募适合的人选进行培训,他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能有像秋香这样的种子教官分担工作最好,因此当秋香兴致勃勃地说起,教导唱戏袁绒蓉的细节时,除了明显的疏漏之处,他决定不插手干涉,就让她们去碰撞磨合,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好作为日后修正调整之用。[.超多好看小说]
再见到袁绒蓉是赴庄启德宴席的两天后,唐寅在院子练完一套健身操,蹲完半个时辰马步,刺足一千下铁枪,浑身臭汗,等不到秋香递来毛巾和凉水,听见厅里传出吊嗓子的声音,寻声而去,看见袁绒蓉站立在厅口,双手按在小腹上,按照秋香指导,冲着外头清唱:「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两人四目相交,袁绒蓉臊得脸通红,小嘴半开,急忙低下头。
角度的关系,秋香没看见唐寅,正纳闷袁绒蓉为何中途停下,走近一看,唐寅****着上半身站在厅外。
「我正在教课呢,少爷要卖肉去别的地方卖。」
用词是唐寅教秋香的,他自食恶果。
经秋香这么一说,唐寅才意识到自己衣不附体,在桃花坞随便惯了,来到江宁一时没改过来,下人们又不敢多说,不小心唐突了佳人。
但他是豪爽,不受世俗礼法拘束的唐伯虎,岂能为了区区袒胸露背惊慌失措,于是乎不闪不避,一句道歉不说,笑脸迎人,昂首挺立站着,显露一身坦然洒脱。
「少爷越来越像你说的暴露狂。」
秋香一脸恶心说。
「宝环帮少爷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叫人赶紧带开唐寅。
「我就不打扰袁姑娘唱曲,袁姑娘放心把这当自己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对秋香说。」
尽完主人家对客人的关心,唐寅将手背在腰后,怡然自得地前去洗浴。
跟在他身后的宝环嘴里嘟囔着,对主子的做派不以为然,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唐寅的行为太过于孟浪,令人不敢苟同。
自知理亏,唐寅不与宝环计较,思考着如何维持住浪而不荡的名士形象,又能让袁绒蓉释怀。
古代不缺鲜花,缺的是美轮美奂的包装,而且一时半刻没法凑齐材料,巧克力更是天方夜谭了,可可树远在千里之外,即便他买得到,做得出来,成品乌七抹黑跟药膏没两样,袁绒蓉不见得敢吃。
想来想去只有写诗,经济又实用,一首桃花庵主的新作,潇湘院又可以座无虚席好几天。
冲过澡,换上新袍,精神抖擞地准备进入书房,再挪用一首古人的作品,趁袁绒蓉还在时,替她压压惊。
刚推开门,秋香跪在书桌前,双手高举,满脸羞愧地对主子忏悔:「少爷我错了。」她眨动长如鹿儿的睫毛,无比无辜沮丧。
「错在哪?」
唐寅憋住笑,不发一语地经过她,从匣子里取出一张淡绿色的粉蜡笺,不假秋香之手,亲自磨墨,以笔汲墨时,抬头严肃地问。
「不该目无尊长,对主子大呼小叫。」
唐寅一走,秋香才想到冲动下,口无遮拦说了犯上的话,真要追究,欺主的恶奴会被送到官府打板子转卖。
「唐伯虎需要卖肉吗,妳家少爷我今日在江宁的名声,招招手就有数不尽的名花主动示爱献身。」
短促地哼了一声,自恋地说。
听出唐寅假装生气,秋香谄媚地附和:「那是,少爷是何许人也,才气冲天,英明神武,风靡万千少女,令无数深闺怨妇神魂颠倒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是别人卖弄风骚来勾引少爷你,少爷绝不会做自贬身价的事。」
把从唐寅那学来的阿谀奉承之词全用上,悄悄放下手臂,小心翼翼起身。
「谁准妳起来的?」
唐寅拉下脸瞪着秋香。
「喔。」
秋香扁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又跪了回去,手再次高举。
「这是罚妳当着别人的面不给少爷面子。」
比这更大的事,唐寅也不曾责罚过秋香,玩笑成分居多。
「少爷自己说的,当了先生就要有先生的样子,徒弟被人轻薄了,当师傅怎能坐视不管。」
秋香不放弃据理力争。
「我承认有些冒失,以后会留意衣着,袁姑娘那边妳帮我多担待些。」
知错改过,唐寅自省地说。
「人都被少爷给吓跑了,我想担待也担待不了。」
秋香拐着弯埋怨唐寅不负责任。
「没想到她的脸皮那么薄。」
唐寅低估这年代的道德观。
「不走,难道留在咱们家,当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子吗?」
秋香替袁绒蓉抱不平。
「害死人的礼教。」
唐寅感叹说。
儒家设下种种不合理的规范,拘束人的自由,对女人的要求更是严苛,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么逃脱。
「起来吧,袁姑娘那我自会去说,妳去做妳的事。」
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因为价值观的差异,唐寅不得不给个说法。
一得到宽恕,秋香马上原形毕露,一溜烟来到书桌旁,拿起一旁小几上的折扇,替唐寅搧风。
「不然少爷去低头认个错,袁姑娘宅心仁厚一定会原谅您的。」
用撒娇口吻,哄骗唐寅。
「唐伯虎顶天立地,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去跟一个娘们赔不是,没门。」
唐寅没那么容易上当。
「是啊,千错万错唐伯虎不会有错,要是有错,也是别人看错、听错、想错,那么好,我也想当唐伯虎。」
秋香歪着脖子,托着细嫩嫩的小香腮,无语问苍天地说。
「抱歉,唐伯虎我已经当走了,先抢先赢,下次请早。」
以逗弄秋香为乐,唐寅转身,捏了秋香小巧高挺的鼻子,意有所指地说,道出假冒他人身份的秘密。
秋香忍住气,暗暗地嘀咕:「唐伯虎简直就是无赖。」
「还有,我私下跟妳说的事,对妳说的话,别往外说。」
在桃花坞相处的两年间,唐寅对秋香不设防,说了不少未来的事,那些事和一些用词,添夏村地广人稀,秋香无处无人可说,江宁就不同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下了封口令。
「少爷教我伦语的时候,不是说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秋香不解说。
「君子是少爷我的伪装,浪子才是我的真实面貌,而身为一个浪子有些见不得人的私隐是很正常的。」
拿走秋香手上的扇子,合上,在她头上敲了一个响。
「照我的话做,再啰唆我把妳送回桃花坞。」
下最后通牒,效果显著,秋香吓得噤声,活泼好动的年纪,来到热闹,目不暇给的大都城,体验过繁华滋味,很难再甘心于一成不变的乡下日子。
克制顶嘴的欲望,秋香顺从唐寅的意思,她发现主子近来动作频频,干涉袁绒蓉的事,看似见义勇为,其实不过是顺势而为。
撰写玉堂春时,唐寅便对她说过,将来要找个花魁来扮演苏三,从小旦起,一个一个找齐京剧需要的大小角色,也就是说,这个人可以是袁绒蓉,也可以是小金灵,甚至是江敏儿或是李莺。
在袁绒蓉出线前,秋香一直以为唐寅会选择,有江宁第一歌姬美称的李莺。
「万一袁姐姐就这么不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找其他人?」
唐寅筹谋将近两年的大计,秋香不希望主子的心血白费。
「小家气的人,见不了大场面,能当上花魁,不单是靠一副好皮相,妳太小看她。」
唐寅这话有凭有据,在桃花溪畔,一个险遭侵犯的女人,袁绒蓉恢复镇定的速度之快,令唐寅印象深刻。
判断正确无误,袁绒蓉之所以提前离去,并非全然是因为撞见不堪入目的事,她是未出嫁的女子,纵然错不在自己,也必须摆出一个姿态,守住名节,不愿受唐寅的轻慢对待。
这是个一推就散,却不得不端的架子,袁绒蓉相信唐寅一定能懂,会找出适合的法子化解尴尬,信任没来由地出现,彷佛一直存在。
第十八章 赠礼予佳人 (求推荐、收藏,书今天有了封面,真好。)
收到唐寅的诗后,袁绒蓉回了一封信委婉表明立场,合走了一遍过场,让小小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两天后,再次准时登门学戏,全程唐寅没再露过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午膳时,下人摆上一桌席面款待她,由秋香代替唐寅又赔了一次罪,她说少爷没脸见人,正在闭门思过。
横竖只是借口,袁绒蓉不打算深究,以为过几天唐寅就会现身一会,眨眼间一个月过去,女起解学了七八成,依旧不见他的人影。
正纳闷唐寅为何避不见面,却听龟奴说,这个月六如居的马车,每隔两、三天便会出现在潇湘院外,总会见到唐寅下车朝着她的闺房所在凝望,再三踌躇,不管龟奴如何劝说,最后唐寅还是强忍住思念,搭上车离去。
此情可问天,龟奴大为感动,要袁绒蓉擦亮眼睛,别死脑筋守着庞修群那个见异思迁的混蛋,潇湘院里的姑娘全被这份心意打动了,给了唐寅世上第一痴心人的封号。
「唐公子这么做是何用意?」
见不着唐寅,秋香是袁绒蓉唯一的询问管道,她想要知道唐寅的用意。
「晒痴情,刷声望啰。」
秋香反射又用上唐寅的用词。
「少爷越痴情,越彰显姐姐的美貌才情无人可抵御,而同情能让世人更加疼惜少爷,唐伯虎要有穿梭花丛间的本领,又要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专情。」
趁袁绒蓉还没反应过来,秋香改口说道。[.超多好看小说]
顺便转告她,下午唐寅约袁绒蓉逛大街。
不甘心唐寅主导一切,袁绒蓉本想拒绝,打乱他的节奏,告诉他自己不是任她揉捏的面团,又想看看他要玩什么把戏,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答应。
因为要外出,午膳袁绒蓉只用了一些不会留气味的菜肴,会胀气的五谷一概不沾,保持最佳的体态。
华掌柜亲自来请,袁绒蓉和丫鬟一同上了一辆由两匹骏马拉的大车,潇湘院的马车跟在后头,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招摇过市,停在江宁最大珠宝首饰店珍芳斋。
先前已知,唐寅会在珍芳斋等候,丫鬟掀开车帘前,袁绒蓉整整了衣领,按顺鬓角,确保自己衣正仪美,眉眼、嘴角带笑,如含苞待放的蓓蕾,预备给唐寅一个震撼。
无须回头也能百媚生的一笑,唐寅以不变的痴醉回应,这种演技袁绒蓉看腻了,挫败地将手递到唐寅手心里,让他扶下车。
「我知道袁姑娘不会随便收人馈赠,尤其是贵重的礼物,这次给我一个面子,待会儿挑一样小玩意带上,好让江宁的人以为,我们之间还是有希望。」
唐寅小声在袁绒蓉耳边说明,今日这场戏的目的。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对吧?」
袁绒蓉充分理解唐寅的所作所为,他要这段绯闻扑朔迷离,持续它的热度,方便从中牟利。
「蕙质兰心说的就是袁姑娘呢,和聪明人说话最是省力。」
唐寅十分满意她的合作。
两人窃窃私语时,珍芳斋的古掌柜已经迎了上来,笑瞇瞇将这两位江宁最炙手可热的话题人物,请进招待贵客的包间。
奉上好茶,五色点心,恭谨地供着。
「我想送点首饰、头面给袁姑娘,想请古掌柜推荐些精巧,适合袁姑娘的物件推荐?钱不是问题。」
听在古掌柜耳里,唐寅就是一个为讨美人欢心,不惜耗尽家产的败家子,冤大头上门,岂有放过的道理,连忙应承,将珍芳斋最值钱的宝贝,端了五大盘出来。
赤金、翡翠,各色宝石打造的挑心、玉镯、捧鬓、满冠、大镮,耀耀生辉,珠光宝气,闪得两个丫鬟差点睁不开眼睛。
「妈妈要是在这,一定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捞回院子里,再一件一件从姑娘手里顺出去。」
原本是服侍王姨的丫鬟说,王姨在她的眼里就是一只贪心不足,妄想吞象的肥蛇。
「她想得美,姑娘从接客那天起,总共不过收过三次礼,一朵珠花,一幅寒梅图,一架前朝的古琴,求得是心意与雅意,唐公子这回算是白费功夫了。」
其中的珠花还是庞修群所赠,另一个丫鬟替唐寅惋惜,她是唐伯虎死忠的支持者之一,巴不得袁绒蓉赶快接受唐寅的情意。
钱砸得动,身为珍芳斋东家的洪大官人,早就征服了袁绒蓉。
袁绒蓉的小手逐一在这些价贵,闪闪发光的饰物上轻轻扫过,拿起一只雕得栩栩如生的白玉蝴蝶,交给古掌柜,说道:「就这只蝴蝶和那串珍珠。」
见袁绒蓉选了相较之下,最价廉的玉饰时,古掌柜欢腾无比的心剎那间冷却下来,暗骂这个不识抬举,故作清高的贱婢,害他少赚了好几万贯钱,当听到她开口要了一串四十九颗,颗颗有拇指指头大小,浑圆一致,白洁如雪的项链,彷佛天籁入耳。
「姑娘真是识货,朝廷打了败仗,皇宫里宝库里的希罕物全掏出来换成金银,赔给那些天杀的金狗,这一件南海福瑞就是贵妃娘娘戴过的,以前有钱都买不到。」
这一仗把大翎朝国库败光了,皇家的收藏大量流往富得流油的南方,有管道,能接手的商家屈指可数,珍芳斋收购的量最多,可见洪大官人家底之雄厚,人脉之广阔。
袁绒蓉不贪心,不代表没有眼光,一眼便锁定最昂贵的首饰,六如居生意再好,唐寅再生财有道,也买不起这条项链。
算无遗漏,一切尽在掌握中,八风吹不倒,完美无瑕的唐伯虎是吗?
她故意捣乱,要看看唐寅七下八下,不知所措的窘迫样,扯下他那张人人喜爱、钦羡的脸皮,见一见他真实的面貌。
「听到袁姑娘的话了,包起来,我明天派人来结账取货。」
唐寅豪爽地买下买不起的东西,蛮不在乎地,轻摇手中折扇。
打肿脸充胖子,做了愚不可及的行径。
「唐伯虎是个蠢货。」
咒骂声从袁绒蓉脑海浮出,不断地回荡放大。
送给唐寅一个他永远想不到的评价。
第十九章 娇客到 (求推荐、收藏,欢迎各种支持。)
最后丫鬟抱着一只小巧的紫檀匣子走出珍芳斋,袁绒蓉在最头关头改口,只要那只白玉蝴蝶,硬是把古掌柜闷得脸色发青,五内暗伤。[]
这些日子,袁绒蓉憋了一肚子的话,不说不快,主动喊渴,唐寅二话不说地领着她和两个丫鬟,到隔街的高升茶楼就座。
请都请不到的娇客光临,伙计将人请到楼上雅座,四人拆成两桌,唐寅和袁绒蓉坐在靠近大街的包间里,消息传了出去,不少人专程来到茶楼外往上望,相对于袁绒蓉的尴尬,唐寅不时朝下方挥手,沉浸在受人仰望的虚荣,肤浅、媚俗地令人生厌。
连叫了几声唐公子,终于得到唐寅注意。
「点心不合胃口?要不要我叫他们去陈记买一盒滴酥鲍螺?」
袁绒蓉以静巧闻名,会出言打扰,必然有事要说,唐寅顾左右而言他,蓄意不理会,盼她识趣打住不提。
「公子就不怕绒蓉真要了那条珠炼?」
打开天窗说亮话,袁绒蓉不给唐寅闪躲的空间。
「卖掉六如居,我在江宁和杭州还有一些田产,加上用来周转的现钱,我也会买下来送给妳,说一不二嘛。」
砸锅子卖铁,唐寅豁出去了。
「但妳不会的,袁绒蓉求得是不拖不欠问心无愧,要拿,何必等到现在。」
看透了袁绒蓉的本质,唐寅有恃无恐。
「人是会变的,绒蓉和过去不一样了。」
袁绒蓉自知因为庞修群,她变得尖锐,不信任男人。
「碰上那样的事还不改变,姑娘就蠢得无可救药。」
放弃挣扎求生的人,不值得唐寅出手。
「我们是友非敌,妳没道理针对我,开这个玩笑,无非是看不惯我做事独断独行,完全不跟妳知会一声,觉得被轻视了,想让我头痛,伤点脑筋,打打我的脸,出一口闷气,我懂的。」
唐寅充分体谅袁绒蓉的心理,
掐住人心,游刃有余的德性,在袁绒蓉眼里分外地面目可憎。
「真不该收手的。」
懊悔自己的一念之仁。
「看错、算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谢谢绒蓉放伯虎一马,不会再有下次。」
口中求饶,心里则否,对人心的掌握,唐寅十拿九稳,过去再奸诈狡猾的人,为了寻求救赎,得到心灵上的平静,主动在他面前掏心掏肺,阅心无数的结果,他得到一双堪称火眼金睛的眼珠,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算了,绒蓉不想再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也请公子收起虚伪矫作的作派,我们开诚布公对待彼此。[.超多好看小说]」
耍孩子脾气要适可而止,她也不晓得,为何要对不遗余力帮助她的唐寅使性子,一见到他便没来由地生气。
「公子既不喜欢绒蓉,就省下那些别扭,让人难受的惺惺作态。」
要唐寅别装深情。
「逢场作戏,妳又何必当真,等中秋月圆选完花魁后,我不会再踏进潇湘院一步,再忍耐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
原本唐寅设下时限,等功成身退,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但这些天袁绒蓉进步神速,改变他的想法,秋香年纪太小,放着现成的小旦不要,另外寻找训练出一个角儿,京剧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在世人面前亮相。
接出袁绒蓉是下个阶段的事,此时不宜多说,免得节外生枝。
以为唐寅要划清界限,袁绒蓉心中烧出一把无名火。
「公子就舍得弃绒蓉于不顾。」
王姨教了许多撩拨男人欲念的伎俩,袁绒蓉学遍了,用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奏效,只见她眼睛蒙上一层飘渺的水雾,声音软得如丝似云,玉指轻触唐寅从指甲滑过,轻抵住他的指尖,烟视媚行,浑身散发难以抗拒的魅惑力。
「过了。」
唐寅翘起食指左右晃动,告诉袁绒蓉停下动作。
「我们之间是我苦苦痴缠,要也是我情不自禁,妳出于怜悯,勉强施舍一点温存,角色错乱,这出戏就演不成了。」
袁绒蓉的诱惑徒劳无功。
「绒蓉在公子眼里,就那么没有女人味。」
种种的无视,伤及美人的自尊心,袁绒蓉自我怀疑地说。
正想安慰袁绒蓉几句,唐寅瞅见庞修群站在茶楼外,抬着头窥看他们的互动。
撒了那么久的饵,终于等到鱼上钩,当然不能轻易让他溜走。
唐寅像是看见猫的老鼠,与庞修群一对上眼,又怒又慌地站起,挡在袁绒蓉右侧,阻挡她往外看的角度,赏了庞修群一个背影,彷佛担心袁绒蓉见了老情人一面就会旧情复燃。
「庞举人就在楼下,我们换个位置说话。」
提醒袁绒蓉目标人物出现,勿忘把戏演好,别功亏一篑,袁绒蓉不自觉将手掐紧,点头,全听唐寅吩咐。
叫了小二上楼,大方赏了一贯钱作为挪位置的费用,小二将两人请到里头雅座,撤掉用过的茶水点心,换上一套全新的。
「倘若他上来,我会想方设法挑衅激怒他,妳甚么话都不要说安静地听着,关键时跳出来维护他,给他妳心里还有他的错觉,他自然会去挽回妳的心,如果还恨他,就折磨到不恨了,真忘不了,也不要硬撑,凑合地原谅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唐寅终究不是袁绒蓉,把最后选择权交给本人,他干涉、决定过太多人的人生了,好不容易卸下担子,不想再背负。
「绒蓉不傻、不蠢,知道什么人值得托付、什么人应该远离?只想出口气,跟他做个了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等愤恨消去心境平复,袁绒蓉的心才能真正自由。
「路是自己选的,不后悔就好。」
唐寅放任地说。
新茶刚煮好上桌,小二便来请示有客来访,问唐寅是否愿意见上一面?
确定袁绒蓉准备好,唐寅告知小二带客人上楼。
大翎朝正值兴亡之际,朝廷内部动荡不安,科举停办,断了未来出路,举人、秀才与毫无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没两样。
唐寅和庞修群争风吃醋的事传遍江宁,庞氏一族久居上元县,和孙县尊吃酒的那天,唐寅趁醉说出担忧得罪庞举人,孙县尊冷笑发话,要他放胆追求袁绒蓉,言语中对这位素行不良的晚生后辈颇有微词,连话不多的邱立都出言附和,用军痞口吻威胁,庞修群敢再造次就要他好看。
有官在背后撑腰,动动小指头就能碾压的家伙,唐寅来一个践踏一个。
想好奚落他的话,要喷他个满脸,话到了喉咙却活生生哽住,来的人并非庞修群,而是一个貌美不亚于袁绒蓉,身材傲人,穿着贴身襦裙半臂,红绡束腰,胸前雪凝成峰,几乎要裂衣而出,不足一握的纤腰,捧不住的一对白山,大小适中,结实圆翘的臀部下,有一双他所见过最为修长笔直的腿。
袁绒蓉泛着水气的眼眸飘渺如画中月,这女子的双眼明亮炙热好似晴阳,五官深浅分明,冶艳逼人,被她看着人不由得发热,唐寅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两位一等一的美人同处一室,一朵白水仙,一朵红牡丹,唐寅不免在心中对照比较,要说袁绒蓉是沦落风尘的谪仙,这女子就是生在风尘中的妖孽,妲己、褒姒之类狐媚祸水。
一个媚在骨子,一个浑身无处不媚,用现代的用语,一个闷骚,一个骚透了,各有各的风情,皆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情人。
见唐寅看直了眼,袁绒蓉有种想在他大腿捏一把的冲动。
「奴家小金灵见过唐公子,不请而至,还请公子见谅。」
该女子正是放话自荐枕席于唐寅的江宁第二行首。
「哪的话,能见小姑娘一面,在下求之不得,如不嫌弃,入座和我们共饮。」
唐寅开口相邀。
「多谢公子,奴家就不客气了。」
话落,小金灵不往空的座位去,将曲线毕露,火辣的胴体往唐寅身上坠倒,唐寅一把接住,真材实料却柔若无骨的身子。
小金灵不偏不倚坐在唐寅大腿上,勾住他的脖子,脸上梨窝笑成一个深漩,说道:「听过人家叫奴家金姑娘、灵儿姑娘,公子还是第一个唤奴家小姑娘的人。」
语气一换,娇嗔又怨道:「公子是嫌奴家身子单薄,该大的地方小吗?」说罢,把头埋进唐寅胸膛里,哽咽抽泣起来。
「姑娘要是小,要到哪里去找大的?」
唐寅乐呼呼地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袁绒蓉暗咬着唇,偷骂了一句狐媚子。
「公子没骗奴家?」
小金灵怯生生将脸移开,露水般地的泪珠沾附在粉颊上,她是真掉了泪,说哭就哭,收放自如。
唐寅暗叫一声好,这才是他想见识媚态万千,诱惑众生,迷死人不偿命的青楼女子。他相信袁绒蓉也能做到,但她自持甚高,有所为有所不为,坚决不用身体献媚,换做别人会欣赏尊敬,他却恰恰相反,小金灵才是他游戏人间的理想型。
「胸怀和田地都是越大越好,我们家乡有句俗话,乳不巨何以聚人心,有小姑娘在,何愁天下不归心。」
就爱这调调,唐寅放开了调戏,一偿宿愿。
「公子哄奴家开心的吧?」
一唱一和,袁绒蓉看了差点恶心地吐酸水。
「天地为证,伯虎若是有半句假话,就让我被天打雷劈。」
唐寅举起手要发誓,半途被小金灵拉下,一路牵引到她的胸口。
「天要有眼,奴家怎会苦命地从妓,奴家只信自己,公子按住奴家的心口起誓,对起得奴家的心,奴家的身体就是公子了。」
小金灵将唐寅的手紧贴在左胸,任那硕大的柔甜处变化形状,大胆示爱。
唐寅不客气掐了一把,小金灵用销魂的嘤咛声回应,旁若无人演起活春宫,把袁绒蓉气得七窍生烟。
「这里是茶楼不是招香楼,两位情投意合,还是回招香楼共赴巫山云雨,好好的一桩美事,伤了风化,惹了是非,得不偿失。」
皮笑肉不笑斜了小金灵一眼,转看向唐寅时,眼中尽是耻以为伍的失望、轻视,还有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感。
第二十章 乱里才能牟利(求推荐、收藏、各种支持。)
「姐姐说这甚么话,唐公子是何许人也,怎会做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是妹妹不好,思念过度,情难自禁,差点坏了公子的名声。(.无弹窗广告)」
小金灵移开唐寅的手,在他手心留了个吻,暧昧的一笑后,双脚踩地,站直,慢慢地,用最曼妙的姿势,拾掇头发和衣裳,踏着曼妙的猫步走到空位坐下。
「不敢当,绒蓉没记错的话,金行首虚长我一些,绒蓉该叫您一声姐姐才是。」
袁绒蓉反唇相讥。
「怎么那么爱计较,我不过是虚长妳六日,妳见多识广,不像我眼皮子浅,言之无物,当得起一句姐姐。」
小金灵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回击。
唐寅隔山观虎斗,看得正精彩,忽然两道冰冷的目光扫来,彷佛在责怪他不站出来打圆场,任由情况恶劣下去。
「继续,当我不存在,有话就四四六六说个清楚,憋在肚子里多难过啊。」
大说风凉话,享受两个绝美的女人为他争风吃醋的虚荣。
话招来袁绒蓉的白眼,小金灵掩嘴直笑:「原以为唐公子是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想不到竟是如此风趣,又精于男女之事,公子既是弄花识香客,奴家就不懂了,公子为何对奴家不理不睬,逼得奴家一听说你人在不远处,舍了脸皮,从招香楼奔到这里寻你。」怨气弥漫在笑意里,令人不寒而栗。
放话要自荐枕席,唐寅不理不睬也就罢了,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勉强不了,但唐寅高调为袁绒蓉造势,每一首诗都像是重重在小金灵脸面上呼巴掌,这些日子看小金灵笑话的人没少过。
她也不是那种犯贱将脸送上去任人打的主,但一听到唐寅携着袁绒蓉来到招香楼不远的茶楼,非亲自过来瞧瞧才甘心。
「错就错在,我不知小姑娘这般倾城倾国,叫人色授魂与,可叹,如今我对绒蓉已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伸手去握小金灵的手,对着袁绒蓉大说痴心话,袁绒蓉气得无言以对,喝茶降火气,由他去鬼扯。
「睁着眼睛说瞎话,公子就不怕咬了舌头?」
摆明在故弄玄虚,小金灵直接戳破,看唐寅如何接招。
「话句句属实,小姑娘认识绒蓉比我还久,绒蓉是烈女不事二夫的性子,此生但求一心人,我要是吃着碗内,看着碗外,见一个爱一个,这辈子休想得到她的心,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只能含泪放弃妳。」
唐寅可歌可泣地说,把不能公诸于众,至少不能当着女人的面讲的真心话,搬到台面上。
「看不出来公子是个实诚人,不过这些话在袁姐姐面前说好吗?」
越是如此,小金灵越是不信,怎么看唐寅都不像自己见惯的那种色迷心窍的浑人,他这番做派太过刻意,太假。(.$>>>棉、花‘糖’小‘說’)
「欺瞒会让两颗心渐行渐远,对自己不诚实的人,永远无法对别人诚实,吾爱绒蓉,吾更爱真理。」
搬出大道理,像是无病呻吟的老学究,这话却意外打动袁绒蓉的心,她暗自思付,咀嚼话中的意义,一直以为唐寅的所作所为,正如他所说的,全然地忠于本心,不像他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当然,她自动省略唐寅口中滔滔不绝的情与爱,照剧本演出的桥段,较真就傻了。
「其实奴家不在乎公子实不实诚,奴家只在乎谁是鱼,谁是熊掌?」
小金灵执拗在譬喻里的美观与否,典型女儿家心态。
「小姑娘可曾听说一种黑白熊,眼睛一圈白、一圈黑,脚丫跟猫掌似地,样子可讨喜了,人见人爱。」
绕着圈做了选择。
「那叫懒貘貘,跟袁姐姐一样可人,抱了就舍不得松手。」
小金灵却没那么好蒙混。
「恕唐某无法苟同,方才搂着小姑娘,只觉得酥软香浓,真要拥在怀中,天底下就没比妳更适合的,温香软玉莫过于此,妳才是叫人放不开手。」
唐寅也不是省油的灯,好言好语地将小金灵缠在圈内。
「贫、坏,就你这张嘴和诗才,不知要祸害多少世上女子?」
一双眸子秋波流转盯着唐寅,袅娜娉婷起身再次坐入唐寅的腿上,香唇近得足以感受到两人逐渐加重的鼻息。
「金行首和唐公子要打情骂俏,绒蓉就不奉陪了,先走一步,不妨碍两位。」
胸闷、眼酸,浑身不舒坦,袁绒蓉决定眼不见为净。
小金灵像是听见什么希罕的事,拉高音调咦了一声,说道:「姐姐不是对妹妹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怎么今天牢骚满腹。」
看了看唐寅又看向袁绒蓉,又道:「全江宁的人都说,桃花庵主苦恋痴缠着水仙姬,我看却不是这回事,莫非妹妹又再玩欲擒故纵的老把戏。」
「唐公子你得小心,王婆养出来的女儿,又能立牌坊,还能勾引人,最会装腔作势,庞举人亲口跟我说,姐姐吊足他胃口,不但要出钱帮她赎身,更得用八抬大轿娶她入门,娶了她以后再也不准纳妾,贪心不足蛇吞象,吓跑庞举人还不思检讨,又来骗你上当。」
唇枪舌剑,句句诛心。
庞修群就是袁绒蓉的一块心病,一碰就疼。
袁绒蓉眼眶噙着泪水,强忍心酸,在花前月下,庞修群曾立过的誓言,如今全成了她耍弄人心的手段,她遍体鳞伤却不愿辩解,心在淌血,血流不止。
只见唐寅喜出望外,放下小金灵,双眼发光地说:「真的吗?绒蓉并非厌弃我,仅仅是欲拒还迎,只要给了赎身钱,答应用八抬大轿娶妳入门,从此一心一意对待妳,妳就愿意接纳我,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走,我们立刻找王妈妈说去。」
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握住袁绒蓉的手,给她一个完全信任的微笑。
袁绒蓉快要碎裂的心,在那一握间,瞬间被黏合了起来,心窝充斥着暖意,即便明知是作戏,也觉得甜蜜。
走出包间前,唐寅百般惋惜对小金灵说:「小姑娘妳也听见了,绒蓉连纳妾都不准了,更别提露水姻缘,这份美人恩伯虎只能辜负。」
挑拨不成,反成就一段姻缘,小金灵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男欢女爱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唐公子要和谁燕好,绒蓉无权置喙,金行首是位不可多得的奇女子,错过可惜。」
袁绒蓉冷静下来,挣脱唐寅的掌握,回到剧本的架构、人设中,任唐寅说破了嘴,不假辞色地坚拒,在这个男尊女卑三妻四妾的年代,多少女人追之不可得的承诺。
小金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表人才,颇有家产,又懂情趣,还未及冠便已名扬江宁,前途光明似锦的美男子,答应娶妻不纳妾,竟有女子不当一回事。
在她眼里,唐寅傻了,袁绒蓉疯了,两个不正常的人,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金行首,绒蓉先告辞了。」
让宿敌吃了一瘪,袁绒蓉恢复自信,以胜利者之姿福了一礼,抬头挺胸地下楼。
等唐寅痴痴追着袁绒蓉离开,旁人一看自有定论,小金灵今天以一败涂地收场。
「小姑娘找个时间咱们再续前缘吧。」
唐寅不按常理出牌,猛然地抱起小金灵,冲着她的耳朵说挑情的话。
「无耻。」
小金灵粉拳在唐寅胸口砸了一下。
「耻字能当饭吃吗?能和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缠绵一宿?还是自荐枕席只是一句空话,是我自作多情了。」
哀怨地望着小金灵,等她回话。
「公子可知,自从奴家许下诺言,便再也没有人踏进过奴家的闺房,扫榻待君,君不至,遭人笑话的滋味不好受。」
小金灵轻咬唐寅的耳垂倾诉闺怨。
「以中秋为限,若那时我依然无法赢得绒蓉的心,我们就做一对得意需尽欢,不求朝朝暮暮,只求曾经拥有的伴侣。」
一个正常男人,有基本的生理需求,唐寅会在大翎朝立业,在不想增加负累的前提下,暂时没成家的打算,他需要一个固定长期的床伴,小金灵完全符合他的要求。
「公子不怕奴家从此赖上你。」
小金灵扭了扭姣好的胴体,给唐寅刺激的肤触娇憨地说。
「妳们若是同种人,妳就不会那般地为难绒蓉。」
瞧不起一心寻求终生归宿的袁绒蓉,小金灵向往的自然是独立自主的人生。
四大行首中唯一一位非清倌人,以色侍人的花魁,声势历久不衰,其本领不在话下,与小金灵相好过的人,个个想赎她回家,但她只肯和他们在招香楼相会,不愿依附在任何人的名下,成为谁的所有物,即便栖身在声色犬马之地,她以自己的方式保有女性自我尊严。
唐寅尊重,期待和她发展一段毫无道德负担的关系。
「花魁竞逐之后。」
小金灵若有所思地说。
「看来有人对第一行首的宝座势在必得。」
耐人寻味地对唐寅说。
不用唐寅提醒,小金灵将食指抵在红艳欲滴的唇瓣上,嘘了一声。
「奴家会守口如瓶的。」
本来对唐寅和袁绒蓉之间不寻常的互动,还存有一丝狐疑,经唐寅一说,顿时了悟,一理出脉络,就能抽丝剥茧找到合理的解释。
「在那之前,公子忍心让奴家独守空闺,见都不见奴家一面。」
大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啊转,像只小动物向唐寅乞讨疼爱。
「招香楼我不能去,绒蓉在六如居学唱曲,妳若答应不事事针对她,寒舍随时恭候小姑娘大驾。」
唐寅大方邀请。
「奴家也去,这不乱成一锅粥了吗?」
小金灵惊讶看着,赶着在自家后院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唐寅。
「闹中才能取静,乱里才能牟利。」
小金灵的介入,增加剧本的发展性,一位个性鲜明,冲突性大的角色,对戏剧张力有极大的帮助,唐寅已经预见江宁沸沸扬扬地,传起一段错综复杂的三角恋。
他爱袁绒蓉,袁绒蓉被伤得太重,无法再轻信男人,一直爱慕着他的小金灵,不在乎他是否忘不了袁绒蓉,奉献所有来安慰失恋的痴情人。
够肥皂,狗血洒得之多拿来泡澡还有剩余,但主角换成年少有为的大才子,两位青春正美,有着绝世之貌的花魁,在人物加成美化下,加上一点人为操作,变得可歌可泣,流传千古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就兴奋,唐寅将小金灵抱高,嘴唇凑了过去给她一个热吻,舌头像蛇似地钻进小金灵的口中,缠住了甜甜的丁香。
过于忘形,用上现代的接吻技巧,只见小金灵先是吓住,瞳孔放大,很快地因为炫晕,在欢愉和舒适双重作用下,脑子迷乱,无酒自醉,陶陶然地闭上眼睛,任唐寅施为,聪颖地模仿他的动作,从生涩到熟练给予热情的回应。
第二十一章 不做贤德无盐女 (求推荐、收藏、各种支持。)
狐狸精,蜘蛛精,白骨精,秋香将能想到的女精怪,全冠到小金灵头上,强烈抗议,不欢迎她到六如居,宝环难得加入秋香的行列,她们不约而同的表示,那种不正经的女人会带来晦气,破坏宅子的风水,影响人的气运。
若说江宁府十个男人里有九个男人,觊觎过小金灵的美色与肉体,那么十个女人里有十个女人,厌恶排斥卖弄风骚,不守妇道,四处勾搭男人的小金灵。
同样是花魁,袁绒蓉的公众形象比小金灵好上千百倍,一个是出污泥而不染的圣母白莲花,一个是自甘堕落,没有节操的妖女水杨花。
以现代的标准衡量就是清纯玉女明星和艳星的差别。
要是秋香生长在媒体盛行的年代,她就会知道这种区别毫无意义,多少长得空灵无邪,以纯洁自爱为傲的偶像,背地干了多少污秽肮脏的事,同时间与复数的男人交往,又烟又酒,大玩性爱游戏,出了事,无辜地说自己好傻好天真。
要钱就接受包养,要名就去寻找潜规则来遵守。
比起既要做****,又要立牌坊的女人,唐寅宁愿和小金灵这样的真****来往。
任何事明买明卖,不偷不抢不骗的,就应该得到一定的尊重。
需要历练过人生才能有的体悟,唐寅不怪秋香不懂,受到这年代的价值观左右,她看小金灵不顺眼系属正常。
「来者是客,妳们谁怠慢、惹客人不高兴,自己作死,别怪我出手惩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预防秋香带头给小金灵脸色看,唐寅提前警告。
「宝环,去跟大家传达我的意思,不听话的,等着被发卖,到别的人家做事。」
大家并不包括秋香,她没有身契束缚。
「就算少爷一辈子把我关在桃花坞,该说该做的事,秋香照样得说得做,沾上那个女人的男人全中了魔怔,她会用妖法迷惑人的心志,吸干人的精气,北市京兆长生库的秦东家在招香楼厮混短短半年,败光家财,成了下不了床的废人。张秀才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一个勤学顾家的读书人,弃举休妻,整天想着往她的闺房里闯。」
担心唐寅像那些人被迷得不可自拔,赔上健康,断送前程,秋香甘愿受罚,也要苦谏主子回头,她跪倒在地,唐寅不改变主意就长跪不起。
对这个把自己当作世界中心,处处为他着想的小女孩,唐寅舍不得真正斥责。
把小金灵妖魔化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的家眷,为难女人的总是女人,一般大众没有过滤信息的能力,尽挑腥膻色,刺激过瘾的部分散播。
打小金灵送上第一封请帖到六如居,华掌柜便把小金灵出名的事迹说过一遍。
像是大茶商康家大少爷患有暗疾,不能人道,逛青楼只是掩人耳目,和小金灵过了一晚居然重振雄风,江宁不少大户人家的夫人,假请她到府献艺之名,私下向她请教取悦男人的法子。
至于秦东家和吴秀才,一个妻妾成群长年纵欲过度,一个天资有限,考取秀才后应试每每名落孙山,为了这事,和发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早吵着要休妻,小金灵倒霉撞在小两口闹得不可开交时,接了这个客人,白白挨了这个无枉之灾。
华掌柜说得有理,虽说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但若碰了小金灵真会死于非命,不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抱着一盒又一盒金子,想和她共度春宵。
替小金灵辟谣之外,华掌柜着重在描述,那些有幸尝过这位名妓滋味的男子,当有人问起付出的重金是否值得时,他们如何地赞不绝口,用淋漓畅快,妙不可言,和她交欢过后,其他女子行房根本索然无味,形同嚼蜡。
江宁府盛传一个说法,知心解语袁绒蓉,贴心温柔江敏儿,洗耳恭听李莺,荡魂蚀骨小金灵。
唐寅很难对秋香明讲,他冲的就是********的感官享受,想要领教电影、小说里不断出现重提,神秘玄妙的房中术。
「少爷我真被她迷倒了,想要和她胡天胡地,不会去招香楼?妳拦得住吗?干嘛带回家给自己惹麻烦。」
秋香和小金灵在唐寅心中的份量天差地远,唐寅不会为了一己私心处罚责怪她,无论男女,孩子一熊起来,硬来只会适得其反。
「见到她之后,我突然文思泉涌,构思了一出新戏,想找她来演出,现在就得开始教起。」
用京剧当晃子,打消秋香的戒心。
「有袁姐姐在,少爷自己都说,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姐姐就能独当一面。」
秋香反驳唐寅舍近求远。
「她太正经八百,演不出新戏的精髓。」
袁绒蓉拘谨的性格会限制戏路。
「不信,等我教会她之后,妳再看看我说得的对不对。」
唐寅用坦荡荡的眼神直视秋香。
「少爷没有骗我?」
秋香动摇了。
「骗妳有好处吗?」
当然有好处,好处就是成功的完成一次偷香窃玉,唐寅隐藏住内心真意,拿出精湛演技蒙蔽秋香。
「再不起来,我马上去招香楼替小金灵赎身,等她当了妳的主母,妳有得的是时间耍泼。」
欺瞒加威胁,双管齐下。
深知唐寅是个人来疯,兴之所至,什么都做得出来,秋香怕弄巧成拙,急忙站起。
「千万不要,秋香全听少爷的。」
粉嫩小脸蛋憋屈地皱成一颗包子,不情愿地举白旗投降。
「告诉妳多少次了,不要人云亦云,很多事,尤其是人,得亲眼见到,深入了解过才能下定论,还有我做事自有分寸,用不着妳这个小丫头担心。」
直接诉诸权威,唐寅不让秋香介入私生活,却也清楚,秋香是口服心不服,等小金灵登门作客,又有得他头疼了。
未雨绸缪,唐寅修书一封,告知小金灵家中的情况,让她有会挨秋香白眼的心理准备。
信过午寄出,一个时辰后便收到回信,飘着香气的牡丹信笺上,开头用簮花小楷写着:「唐公子真是个妙人儿。」
「宁在乌江别霸王,不做贤德无盐女。」
简短用一句话表露心迹,早习惯别人对她的歧视,无畏无惧做自己。
第二十二章 妖女多情(求推荐、收藏,各种支持)
在信末留下,登门造访的时间和一个小巧艳红的唇印,似乎在说,她仍记得那日的热吻。(.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这封信让唐寅对小金灵又高看了一分,脑里浮现她盛装打扮,像只骄傲的孔雀,搔首弄姿走过秋香身边,秋香被气得直跺脚,跑来找他告状的有趣画面。
他向来不喜看轻自己,自哀自怜的人,冲着她这份豪气,决定牺牲秋香当一回受气包,正好让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丫头收敛一下。
存心压压秋香的气焰,当天唐寅指定她在六如居大门口迎接小金灵。
小金灵出外乘坐装饰金碧辉煌,挂着香球的犊车,很好辨认。
当一股浓郁的檀香顺风飘至,一辆华贵的犊车缓缓走近六如居,秋香拉下脸,不断提醒自己保持风度,不要和那种女人一般见识,等车停下,第一时间上前问安,然后寸步不离,不给她与唐寅发展奸情的空间。
犊车走过六如居而不停,秋香错愕地望着香气渐渐远去的车子,她算准时辰,并且提前一刻钟到外头等待。
照理说,小金灵该到了,但放眼望去,大道上再没有其他的犊车靠近,第一次作客就迟到,秋香对小金灵的印象更坏了。
想着,妳失礼在先,就别怪我无礼在后,一改刚刚的恭谨态度,双手插腰,吹气瞪眼,嘴里念念有词,不耐烦地继续候着。
这时,一个农夫打扮的老人,牵着一头黑色毛驴走来,一名女子戴着帷帽,身着青色素面布裙端坐在驴背上。
驴子在秋香跟前停蹄。
「姑娘咱们到了。」
老人拉住驴子,转头对女子说。
无需人搀扶,身材高挑的女子,利落地从驴背滑下,稳稳着地。
「多谢老丈,劳烦您两个时辰再来接我。」
女子从荷包里掏出几个大钱当作酬金。
「万万不可,姑娘已经付过钱,我不能再多拿。」
老人推却。
「拿着,大热天的,您找间茶楼歇歇脚,就当我敬老,请您喝杯凉茶。」
女子硬塞进老人那双长着厚茧,指甲藏着泥垢的手里。
等老人憨笑地收下,赶着毛驴走远,女子走向秋香,膝盖微蹲行了个礼后,说道:「面前可是秋香姑娘?」
「我就是,姑娘是……」
秋香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女子极有可能是小金灵,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确认秋香身份,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脂粉未施,堪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干净面容,把芙蓉花改成芍药、牡丹之类的花就更贴切了,女子有着掩也掩不住,擦也不擦掉的艳丽。
「奴家姓金,贱名上灵下静,应唐公子之邀前来贵府拜访,还请秋香姑娘代为通报一声。」
出入六如居的客人,被小金灵出众的外貌给吸引,纷纷注视过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小金灵重新戴上帷帽。
「方便的话,可否请秋香姑娘领我到内室说话,奴家担心扰了唐公子的买卖。」
被认了出来,堂堂江宁第二行首光临六如居,此处将不得安宁。
「请随我来。」
通达礼数,处事周到,和秋香听闻里的那个,仗着美貌,张扬跋扈的坏女人有着天壤之别,一时间认知错误,脑子转不过来,失去主动权,被小金灵牵着鼻子走。
有秋香领路,两人在六如居畅行无阻,穿过铺面,经过一道垂花门,抵达袁绒蓉学戏唱曲的大厅,秋香吩咐人上茶,请小金灵在此稍候,她立刻去书房通知主子。
一拐出大厅,她拔腿就跑,进入书房大声咋呼对正在作画的唐寅说:「那个女人来了,但有可能是冒牌货。」
这一叫喊,害唐寅下错一笔,毁了即将完工,要送给小金灵的新雨牡丹图。
「热昏头,语无伦次了是吧?把话说清楚。」
换做他人,唐寅早劈头一顿骂了,但也就是秋香才敢这么做。
「宝环明明说,那女人搭的是金壁香风车,非绫罗绸缎不穿,用鼻子看人,浑身浓浓的骚狐狸味,可那女人坐着一头毛驴来,人诚恳客气,穿得跟咱们村里的妇人一样,又没有难闻的气味。」
秋香一头雾水,盼着唐寅为她指点迷津。
「她是不是有一双杏眼,鼻子高挺,唇瓣红得好似开在正月里的梅花,右边耳垂上有颗小小的朱砂痣?」
唐寅把小金灵的脸部特征说了一遍。
秋香点头如捣蒜。
「没错,她就是被妳和宝环嫌得一无是处的小金灵。」
唐寅同样好奇,小金灵为何一改过往高调的作风,换走亲民路线。
「人现在在哪?」
有的是时间问出原因,唐寅并不着急。
「请到厅里安坐,正喝着香茗等少爷过去呢。」
凑到书桌旁,看见那朵花蕊处有一沱墨迹,脏了的牡丹,知道闯了祸,秋香缩起脖子,畏惧望向主子,见唐寅没有责罚的意思,壮着胆子问道:「到底哪一种模样才是她?」
「说了多少次,以貌、以衣冠、以身份、地位取人最要不得。鸡就是鸡,不会因为插上七色彩羽,就变成了孔雀,而孔雀也不是非得开屏竞艳才是孔雀,小金灵是怎样的女人,等妳充分了解后,再来下定论。」
没心情说教,唐寅点到为止。(.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好生伺候着,我换件衣服就去见她。」
秋香唯唯诺诺称是,正要出书房,唐寅又叫住她:「罚宝环一个月的薪俸,洗三个月的衣服,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在背后搬弄是非。」
在江宁城打听小金灵不是难事,但成年人不会对秋香这样的小女孩大谈房中私讳,必然有个人居中替她收集情资,而且口无遮拦,也不想想她才几岁。
一句宝环说,泄漏这个人的身份,唐寅决意整顿家风,看以后谁敢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
「薪俸从我的月例上扣,我替她做一半的粗活。」
觉得事情因自己而起,秋香有义气地扛下部分处罚。
「嫌我给妳的零花钱太多了是吗?我改变主意,罚她一年的薪俸,洗三年的衣服,不然就卖到招香楼当小金灵的丫鬟,喜欢说人家的不是,去那边看个够,说个过瘾。」
唐寅着实动了气,秋香不是普通丫鬟,从他在添夏村落脚,找人牙子买下第一批奴婢后,秋香就不曾做过一日的家务,给她薪俸明面上和其他人差不到哪去,私底下赏的各种金银首饰,制衣的布料,随便拿几样出去卖,都能抵过宝环几年的工资,她手上的玉镯子,品质不亚于袁绒蓉和小金灵她们这两位穿戴的。
明眼人一看便知,秋香在唐府的地位,特意抬高,无非是希望她得到里里外外的敬重,她却恃宠而骄。
「就饶了宝环一回,以后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秋香不放弃替宝环求情。
「再说一句,我马上将宝环的身契送给小金灵,让她把人带回去,清白的人家待烦了,我让她换个处所享福。」
执意要治治秋香。
何时见过唐寅发那么大的脾气,秋香噤声,像只受到惊吓的鹌鹑,蹑手蹑脚退出书房,正烦恼着该如何跟宝环说,凑巧碰上她迎面走来。
「成了,她喝的那杯茶是用馊掉的茶叶泡的,够她呛的了,不知羞耻的女人想当想我们的主母,痴心妄想。」
宝环在茶水里加了料,要让小金灵知难而退。
「糟了。」
秋香大叫一声,宝环不知死活,唐寅正在气头上,她还在在火上加油,小金灵一告状,唐寅肯定会当场将宝环交给小金灵处置。
唯今之计,只有赶在他们会晤前,央求小金灵高抬贵手,饶了宝环一次。
「不用怕,少爷那么疼秋香姐,顶多叨念个几句就会原谅妳了。」
事情是宝环做的,却要秋香承担,秋香横了她一眼,察觉到被人当了枪使,看宝环的眼神不再友善。
不理会宝环,三步做两步走,急急忙忙赶至大厅,只见小金灵正喝了一口茶,脸色铁青地将茶搁在一旁。
秋香心知不妙,硬着头皮上前,准备担下这次过错,当作偿还与宝环的一场情分。
「娇客光临,伯虎有失远迎,请小姑娘见谅。」
和小金灵相处,唐寅卸下君子外表,嘻皮笑脸地和她打情骂俏。
「公子唤奴家灵儿便是。」
粗布荆钗,在她如花绽的笑语下,晕染了万紫千红。
「洗尽铅华藏不住,浓妆淡抹两相宜说的就是灵儿。」
换做平常唐寅这么油嘴滑舌,秋香早赏他一对白眼,她躲在主子背后,心急如焚望着小金灵,欲言又止。
小金灵看见了,给秋香一个善意的微笑。
「几日不见,公子这张嘴还是那么甜。」
看得出来小金灵刻意收敛,但眉目和举手投足间,媚态自现。
「茶还合妳的口味吗?」
今年龙井欠收,整个江宁分得不到百斤。
叶梦得借公务之便,派人送了五斤上等明前龙井来,当作玉彩纸的回礼,茶叶昨天才到,唐寅特别交代秋香,用它款待小金灵。
「甚好,可惜天热,茶太烫口,能否请秋香姑娘帮我换一碗冰糖银耳?」
像是娇生惯养的千金,挑三捡四地,回避唐寅的问题。
「是我疏忽了,秋香把茶撤下去,叫厨房上一碗冰凉的甜品。」
唐寅被蒙在鼓子里,丝毫不觉得这杯茶中有猫腻。
秋香松了一口气,端走茶水,临去前,感激地看着小金灵。
不让唐寅看出破绽,小金灵不搭理,原地转了一圈,问唐寅喜欢雍容华贵,亦或纯净朴实的装扮。
唐寅眼珠子全集中在小金灵一身,秋香趁机溜出大厅,把茶往花圃一倒,湮灭了罪证。
在她往厨房的途中,小金灵请唐寅带她四处参观,院子极小,两人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过下人的目光。
「好毒的日头,公子还是带奴家去阴凉处歇歇,书房也行、能在卧榻上躺会儿,奴家就死而无憾了。」
夸张地扶额喊热,言语中极尽挑逗之能事。
唐寅伸手勾住她的腰,顺着宛如葫芦的曲线滑落,在她的臀瓣拧了一把。
「小妖精,我也想快点办了妳,但时机未到,而且万一被秋香知道了,我可就没好日子过。」
又不是没碰过女人,这点自制力,唐寅还是有的。
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得顾及秋香的感受。
小金灵掩嘴呵呵地直笑:「旁人说得没错,六如居的东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名亦婢亦妹的管家婆。」
秋香打听小金灵,相同地,小金灵也差人打听了唐寅身边的人事物。
「生死与共过,当然要给点尊重。」
与文太冲的血战历历在目,十五岁的少年和九岁的小女娃携手度过难关,其中艰险,非当事人无法体会。
「熟于做羞煞人的事,又有情有义的坏人儿,能遇见公子,奴家真真三生有幸。」
小金灵整个人依偎在唐寅的怀里。
担心被秋香撞见,唐寅环顾四周,确定她不在附近,搂着没了骨头的美人,离开院子走进书房。
想着继续磨磨蹭蹭,尝尝词里写的,不曾真个也销魂的滋味,方才任他揉捏,扭着身子作乱点火的小金灵,像是没事似地,脱离他的怀抱,自个在书房晃荡。
「公子可知奴家为何换了一身装扮?」
停在画案前,弯腰,臀翘得高高地,双手架在几面上,看了那朵画坏了的牡丹一眼,回头问唐寅。
「知道公子重要秋香,不想惹她不喜,又想着捉弄她,看看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不知如何是好的窘迫样。」
不等唐寅猜测,先说出了答案。
「能招人喜欢,谁想要惹人厌,让奴家说,登天不难,像公子这样人见人爱才难。」
半句不离恭维,难怪把江宁城的男人迷得找不着北。
唐寅走近,拍了她一下屁股。
「不招人忌是庸才,灵儿可知,妒恨伯虎才华的男人可以从江宁排到添夏村,将桃花坞挤得水泄不通。」
趾高气昂,跩上了天。
温良恭俭让,君子的五项美德,唐寅付之阙如。
那一下又响又痛,震小金灵麻酸不止,她轻轻地揉着,学着唐寅口吻说道:「公子有所不知,嫉妒灵儿貌美,想浸灵儿猪笼的女人,多到能塞住整条秦淮河。」
吹嘘、夸嘴,争强斗胜的两人,妳看我、我看妳,异口同声地大笑。
「灵儿说伯虎是个妙人儿,妳又何尝不是非常人。」
小金灵的机巧,从脸到胴体无处不媚,像是激荡的电流,在唐寅眼里燃起两团邪火,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就在即将一发不可收拾的关口,秋香的叫门声,隔绝能量传导,灭了等着熊熊燃烧的火苗。
像是惯于偷情的男女,老马识途地,唐寅和小金灵坐回原位,秋香端着甜汤进门时,两人已经聊起被老鸨狠狠地扒了一层皮,好不容易才自赎其身的李莺。
「辛苦妹妹了。」
秋香既是唐寅的心头肉,小金灵自然会格外地厚待,亲自站起接过碗,不忌讳刚刚才被整过,当着秋香的面,舀了一大口美美地吃下。
然后谈到了唱曲,得知自恃甚高的袁绒蓉竟拜在秋香门下学戏,小金灵肃然起敬,诚恳请求秋香清唱个一段让她开开眼。
得到唐寅的眼神鼓励,秋香清了清嗓子,挑选白蛇传经典桥段《断桥》演唱。
从一句凄怨含悲的冤家啊唱起,到第二声冤家,白素贞质问许仙,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止。
把白蛇修练成仙,至西湖缔结一段良缘,夫妻和乐美满,孰知一个法海,一杯雄黄酒改变两人的命运,许仙病重,白蛇不惜盗仙草救夫,许仙却在病愈后变心,追随法海而去,白蛇怀着孩子寻夫,历经苦战,死里逃生,终见得许仙一问,质问他良心何在的过程娓娓唱出。
一人独唱,诉尽白素贞的痴,许仙的颟顸,法海的自以为是,小青的忠心为主。
小金灵入戏太深,不禁为了白素贞的遭遇潸然泪下,追问故事的后续及结局。
「可恶的贼秃驴,不好好诵经念佛,跑去拆散人家的姻缘做什么?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如来佛祖就该降雷劈死,这些杀生造孽,满口阿弥陀佛,背地里吃喝嫖赌,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敢做的花和尚。」
火气上来,骂他个狗血淋头。
「也不是每个和尚都那么坏,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就不会拆散他们夫妇。」
秋香也讨厌法海,却没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见秋香不信,小金灵又道:「妹妹涉世未深,不晓得人间险恶,去问问妳的绒蓉姐姐,有没有和尚上潇湘院寻快活,若非收了钱财,死要钱的王婆会让潇湘院里的姑娘千里迢迢去名山大剎进香……」
小金灵对那些披着袈裟,大做有违佛道的肮脏事的僧侣痛恨至极,不吐不快。
内容儿童不宜,唐寅连咳几声,要小金灵适可而止,
「灵儿觉得秋香唱得如何?」
打断小金灵,回到京剧领域。
「只能说李大家退得及时,否则几年后就要被赶下江宁第一唱的宝座。」
小金灵识相止住话题,极力赞美秋香。
秋香还是小孩子心性,一被夸,乐陶陶地笑开了脸。
「曲式新颖、唱词动人,妹妹的唱功超龄老辣,要说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身段有时拖泥带水,该放时放不开,当收处收不住。」
李莺、小金灵分占歌舞鳌头,运用肢体方面,小金灵是行家,一眼便瞧出缺点所在。
梅兰芳、程砚秋等名角,皆以男身扮女装,娇娆生媚,雌雄莫辨,唐寅尽得母亲的真传,在大翎朝托生的这副皮囊又俊美异常,扮起女子来维妙维肖,他又不藏私,按理小金灵不该在秋香身上找出个错。
瑕疵是唐寅造成,并非蓄意,不过是顾及形象,为了维持男子气概,在秋香面前有所保留,因此少了几分火侯。
「少爷也这么说,等秋香长大后,尝过七情六欲,自然会瓜熟蒂落,要我别操之过急。」
秋香却等不及了。
「姐姐教我。」
所有的孩子都讨厌等待,尤其是大人总用这个理由阻止他们冒险,所有孩子都梦想快快成为大人,秋香也不例外。
唐寅怕难为情不好意思教,小金灵便没有这层顾虑,于是唐寅点头放行。
有了唐寅的首肯,小金灵大方地允诺,请秋香重唱一回,由她扮演白素贞。
只看过一次,小金灵便将秋香演绎过的身段,从手势、台步、动作一一重现,尤其是用寻常的衣袖舞出水袖的轻盈灵动,运使起肩、臂、肘、腕、手、指随心所欲,相形之下,她更像苦练基本功多年的小旦。
唱至,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腹内还有你许门的儿男,你不该病好把良心变……小金灵已进入忘我之境。
唐寅作势要秋香停唱,只见音静而人不止,小金灵以肢体替代语言,演完剩下的剧情。
秋香第一次体会到唐寅所说,一个出色的角儿嘴巴和身体都要会说话,情绪不单是在唱词里,还必须灌注在动作中。
无声中,小金灵彷佛是一只化成人形的蛇精,演活了夜夜垂泪等待许仙返家,爱恨交织,受着思念与怨气折磨的白素贞。
莲指发颤比向负心汉,最后移回胸口,抖肩摇头,以痛心疾首收尾,小金灵眼神才恢复了清明。
秋香想也不想地扑抱住小金灵。
小金灵不解地看向唐寅。
「她的性子率真,从小便比旁人敏感,等这股子激动劲过去就好了。」
卡住的瓶颈忽然一下子贯通,秋香用拥抱抒发醍醐灌顶的畅快感。
变相取得秋香的认同,小金灵骄傲又宽慰,莞尔一笑,轻抚着秋香的背说道:「舞跳久就会通晓运用身子说事的方式,等妹妹学会了就不希罕了。」
「我想和姐姐学舞。」
发现突破的契机,秋香紧抓着不放,仰着头乞求。
「可不能白教,妳得教姐姐唱戏。」
小金灵捏着秋香的小脸蛋说。
「少爷帮姐姐写了一折新戏,说我学不来,得他亲自来教。」
秋香沮丧地说,深怕失去小金灵这个老师。
「拜师得给先生束修,公子这般的风雅人,阿堵物在您眼里必然俗不可耐,奴家斗胆以艺相抵,教秋香妹子习舞,公子以为如何?」
绕着圈满足秋香的要求。
「灵儿若不嫌秋香笨手笨脚,就依妳的意思办。」
唐寅蛮不在乎地说。
「这话奴家不爱听,秋香妹妹笨,天底下就没有伶俐的姑娘了。」
出言捍卫秋香,秋香乐得挽住小金灵手,亲昵地像是真正的两姐妹,忘了不久前还视她为洪水猛兽,恨不得将她赶出六如居。
一唱一和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秋香缠着小金灵指导几处身段上的疑问,时间飞快过去,六如居的伙计到内院来请示,说门口有个牵驴的老汉,等着接客人回招香楼。
「请老人家自各回去,就说我们会派马车送金姑娘。」
唐寅替小金灵作主。
小金灵欣然接受这份好意。
「我送姐姐一程。」
秋香舍不得小金灵离开,也想在路途上,亲口向她致歉。
唐寅由着秋香,提醒她早去早回后,目送两人上车启程。
半个时辰后,秋香回到院里,红着眼睛向唐寅控诉招香院的老鸨逼良为娼,诉说小金灵身世有多么悲凉可怜,要唐寅为小金灵伸张正义,救她出火海。
唐寅抽了抽嘴角,若是他记得没错,小金灵是自己到招香楼签了身契,可没人推她下海,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还是单纯逗秋香取乐,唐寅也不戳破,嗯嗯啊啊敷衍,没放在心上。
他有种感觉,小金灵之所以会自动送上门,并非对他真心爱慕,实际相处这两回,小金灵也没有靠他再更上一层楼,压倒江敏儿的打算,甚至在察觉他有意助袁绒蓉一臂之力后,表现出的态度亦是漫不经心,大有胜负与我何干的超脱感。
心想,小金灵应该是从桃花庵歌里充斥的率性而为,找到认同,觉得他是臭味相投的知音人,上次试探之后认定两人合拍,值得结交,这才百般示好。
倒是秋香说的另一件事,引起他的注意。
「灵儿姐姐要我转告少爷,洪大官人有意替绒蓉姐赎身,王婆开价五十万贯钱,洪大官人气得大骂王婆不识抬举,狮子大开口,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糊了,但近日洪大官人好像松动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抬绒蓉姐回府,如果少爷和绒蓉姐有所图谋,最好预作防范。」
提供一个宝贵的情报。
计划赶不上变化,唐寅想过,捧红袁绒蓉的后遗症,更不认为王姨会安分守己照自己的话做,只要有冤大头上门,她一定会敲对方的竹杠,趁早卖了袁绒蓉获利了结,万万没想到这位洪大官人竟然财大气粗到这种地步,答应形同勒索的赎身金。
「去叫华掌柜来,我有话跟他说。」
他有张良计,唐寅有过墙梯,正式启动应变方案。
没问过他的意思,想买袁绒蓉,没门。
第二十三章 既是天涯沦落人(求收藏、推荐,欢迎各种支持。)
玉云纸供不应求,唐寅又在两间作坊进行一些新产品的实验,布料漂白,改良蒸馏糟,人力更见吃紧,招募新的工人又不是一时半刻能办成的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征得唐寅同意后,华掌柜洽询江宁近郊的一些造纸工坊,委托他们制造玉云纸。
鲁师傅在自家作坊切完麻,破坏材料的形状,再将它们送到各家工坊进行二次加工,为了确保质量,鲁师傅不得已将部分技术外传,但关键原料掌握在六如居手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唐寅将玉云纸制作流程公开,他人也无法仿效,更何况,高阶的玉彩纸依然仅在唐家作坊生产,唐寅陆续还有许多新点子等着实现,无须担心同业抄袭竞争。
运用后世代工厂的概念,在大翎朝建构出产业链的雏形,而借着与造纸工坊依存关系,当唐寅要求华掌柜以最快速度,刊印出三千本玉堂春备用,华掌柜即刻动用工坊的人脉,找到印刷业者,用高出市价一倍的酬金,说服他们停下手边的业务,优先制作唐寅的著作,花了十天完成任务。
书陆陆续续送进六如居,这是唐寅在大翎朝出版的第一本小说,他慎重其事,吩咐秋香带着人,一本本检查,看有没有漏页缺字。
十天后,六如居贴出公告,凡购买一组文房四宝礼盒,便能得到一本桃花庵主的最新力作,也可以用五贯钱单买。
五贯钱足以买到一头耕牛,玉堂春售价不斐,客层锁定文人雅士及闲富之家。
继桃花庵歌,化做春泥更护花,咏水仙,簮花拥妓神仙骨等两首醉酒诗后,唐寅推出一个话本,展现他全方面的才华。
三千本玉堂春在短短三天内销售一空,不少人登门要求加印。
基于先前成功的经验,华掌柜相信东家的能耐,早做了预备,三天内便会千本的话本送到。
等不及的人,为了先睹为快,开价两贯到三贯钱不等,请求他人割爱。
书很快流进说书人的手中,透过他们的传播,一传十、十传百,苏三与王景隆的故事朝成暮遍,成了江宁城的百姓最热门的话资,见面便问对方看过玉堂春没有?以买到第一版的话本为荣。
刊印前,唐寅改动书中一些场景的地点以及配角的人名。
苏淮妓院从燕京换到江宁,老鸨定名叫王婆,苏三不再是被拐卖,而是受双亲获罪牵连,身陷教坊司的孤女,后遇上元县地主之子,到江宁城收债的王景隆,两人一见钟情,立下山盟海誓,岂知王婆竟将苏三卖给出身扬州江都县,在江宁呼风唤雨的洪姓大商贾,引发后来一连串事故,苏三遭陷害入罪。
变更的部分切合袁绒蓉的身份背景,隐射王姨和洪大官人串谋拆散这对同命鸳鸯,等故事发酵,读者会自动将当事人一一对号入座,唐寅倒要看看王姨敢不敢犯众怒,冒着被口沫子淹死,潇湘院再无人光顾的风险,拿袁绒蓉皮肉赚钱,洪大官人还有多少意愿纳她为妾。
入手玉堂春之前,袁绒蓉已从秋香口中知悉,王姨在她背后使的手段。
无良的事王姨做的多了,不足为奇,不将她卖给洪大官人也会卖给其他人,令袁绒蓉讶异的是,平时与她不对盘的小金灵,竟会不计前嫌扶她一把。
小金灵只需冷眼旁观,等买卖成交,纵然唐寅妙笔生花,写出比玉堂春更感人百倍的故事,照旧扭转不了既成的事实,届时她已嫁作商人妇,成为洪大官人众多侍妾之一,活在寂寞,独自凋零的凄苦日子里。
千头万绪,她却无暇厘清,照秋香所说,真正难关未过,这一剂猛药想要发挥作用,仍欠缺一道药引。
药方是唐寅下的,药引当然得由他亲手调制。[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唐寅大手笔包下整间太白居,联络了江宁最富盛名的说书人梧桐先生,三天后公开讲述整本玉堂春,书一说完,袁绒蓉就要粉墨登场,唱一段女起解,务必令在场的所有人将苏三的形象、遭遇投射到她身上。
一旦公论沸腾,即便王姨拿着袁绒蓉的身契到公堂上求个论断,在道德高过法理的大翎朝,从两县县太爷到江宁知府,为了平抚民怨,必然会往她那一边靠拢,白纸黑字的身契也会形同废纸,就算王姨有本事往上告,风雨飘摇的朝廷,谁有闲工夫管一个老鸨的破烂事,唐寅送的这个闷亏,她不吃也得吃。
消息一发出,人们奔走相告,俨然成了江宁一大盛事,说书雅俗共赏,不识字只能靠旁人转述的百姓,都不愿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想从口艺精湛的梧桐先生口中听到完整的全本玉堂春。
三天眨眼即至,未入夜太白居便高朋满座,店内座位有限,唐寅差人搬来长凳,从屋檐一路摆到十尺远的户外席,片刻便被坐满。
旺财接获唐寅的通知,除了留守的人,桃花坞的奴仆全员出动,在现场疏通动线,维持秩序。
许久不见的大场面,又听说今晚是梧桐先生开讲,讲的正是如今洛阳纸贵的玉堂春,来不及进场,只能围观的百姓被挡一条红色麻绳外,旺财举着一个写着有请帖者由此进的木牌,站在唯一的出入口旁,迎接受邀前来的贵宾。
庄启德、邱立、王贤,张夫子,小金灵等人,都收到了唐寅发出的帖子。
小金灵来得最早,领着一群招香楼的莺莺燕燕,帮秋香分担款待贵客的重任,江宁城有头有脸的人,她认识大半,招呼起来毫不费事,有这朵赏心悦目的酒国名花坐镇,大伙对今晚的说书期待更深。
旺财在外,华掌柜在内,他辖下的伙计和太白居的店小二一块跑腿,端酒上菜,小金灵又带着唐寅身边最得力的丫鬟秋香,接待陆续前来的文人雅士。
两人关系匪浅的耳语四起。
庄启德直接了当地问,小金灵卖关子地说,天机不可泄漏,要他别煞风景,今晚不谈风月,只谈诗书,别抢了桃花庵主新书的风采。
语带玄机,要坐在前排的贵宾拭目以待,别开生面的新玩意,好货色,会在书说完的后头亮相,提早离了席,可是会抱憾终生。
和张夫子一同前来,戴着一只罕见的三色翡翠扳指的白衣少年,听到小金灵的话,好奇心大作,又羞于开口,请张夫子代为询问。
小金灵眼睛尖得很,朝少年抛了一个媚眼,用上打秋香那学来的京剧唱腔,以娇滴滴口吻说道:「冤家稍安勿躁,一会儿自有分晓。」不伦不类地,逗得秋香直笑。
「反了,姐姐今天非要好好教训妳不可。」
动手去搔秋香的痒,秋香忙着闪躲,嘴上频频求饶,忙说再也不敢了。
打闹嬉戏中,皮鼓声响,一位须发银白,年约六十的长者,一身蓝色长袍,背着圆鼓,一手竹板,一手鼓槌,行走到台前,拱手向众人问安,简单的开场白后,秀了一段速度极快,咬字清晰,富有抑扬顿挫的顺口溜,赢得了满堂彩。
金启德率先喊赏,王贤接着加入,小金灵更是摘下一只玉镯添彩。
「说得精彩动听,待会儿还有大赏。」
积极地把气氛炒热,为唐寅造势。
「此作震古烁今,空前绝后,老朽拜读后,久久不能自己,这等痴心女子,也只有桃花庵主笔下能书之,老朽纵然舌灿莲花,无法道尽书中精髓,唯有鞠躬尽瘁,不使宝书蒙羞。」
梧桐老人是惯跑江湖,这是谁的场子一目了然,收了赏钱,当然要满口赞扬。
「说得好,赏。」
话正中白衣少年的心坎,他解下一块质地细致,色泽通透的佩玉,交给张夫子,由他代为赏赐,
坐在前排的人非富即贵,一眼便看出这玉的所费不赀,远超过小金灵的镯子。
张夫子不是普通的教席,知府大人在此也要看着康王的面子上,对他礼让三分,能使唤他的人,在康王府的地位可想而知,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身量又纤细,显然是男扮女装,身份呼之欲出。
「奴家早说了,你们家少爷注定要祸害世间无数女子,桃花庵歌骗了奴家,说不准玉堂春又勾一位金枝玉叶。」
小金灵调笑对秋香说。
「少爷说了,一进候门深似海,他说人生已经太复杂沉重,不想去水太深的地方。」
秋香说出唐寅对权贵的态度,深得小金灵的心,罕见地不谈笑,认可地点了点头,将刚剥好的瓜子仁送进秋香嘴里。
收下赏赐,喝了一口茶水润喉,梧桐老人闭上眼睛,几次深呼吸后,双眼一睁:「话说,山西大同府周家庄有一女,名唤周玉洁……」丹田发出的声音亮如洪钟,清脆且圆浑,富有穿透力,聚集在太白居外的百姓闻声知道开讲了,纷纷安静下来,这一静,梧桐老人铿锵有力的说书声,一字一珠传遍大街,苏三命运乖违的一生拉开序幕。
台上说得口沫横飞,台下聚精会神听着。
台后,唐寅用螺子黛细细替袁绒蓉画眉,考虑到接受度,暂时不上京剧大装,好在袁绒蓉本就肤白如雪,起解中的苏三是待罪之身,妆容以淡雅为佳,口脂也是淡淡一层,粉如咬唇即可。
画眉是夫妻闺房之乐,男女之防下,袁绒蓉原想自个来,不劳唐寅之手,但她初学京剧,一折女起解刚有小成,便被赶鸭子上架登台,还搞了那么大的排场。
竞逐花魁时,她站在秦淮河岸旁的花台上,在比今晚多上十倍百倍的人面前献艺,却不曾像此刻这般惶恐胆战。
心慌乱,只能任由唐寅摆布,近距离面对面,袁绒蓉羞臊地双颊绯红,心如鼓点,咚咚咚地敲个不停。
「萧千敬在搞什么鬼,书已经说到会审了,人还不来?」
唐寅没留意,心系着外头的动静。
他写的玉堂春根据荀慧生的版本,共分成十七章,三堂会审完,话本便要走入尾声,之后,袁绒蓉将献唱起解那一折,为此向萧千敬商借一具枷锁,身为总捕头的萧千敬一口答应,人却不见踪影。
说人人到,旺财急急忙忙领着萧千敬来到后台。
「想急死我,你可以再晚点来。」
唐寅不住抱怨,伸手要取萧千敬带来的刑具。
「晚到总比不到强。」
萧千敬不当一回事,讪笑地把枷锁交给唐寅。
「唐老弟外面好大的阵仗,要不是我嚷嚷着公差办案,差点挤不进来,快说说,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为确保效果最大化,袁绒蓉登台献唱的事,仅有极少数人的知情,唐寅与萧千敬的交情并不深,自然无从得知细节。
「就没有更轻的吗?」
唐寅一颗心全在京剧公演上,力求开门红,不容有失。
倘若时间充裕,唐寅会找人打造徒具外观,重量轻盈的木枷给袁绒蓉使用,又怕她经验不足,演不出戴枷的拘束感,于是假戏真作,决定用真货。
再三嘱咐萧千敬,拿用在女犯身上,挑重量最轻的送来,但唐寅手里的刑枷依然沉重。
「没有更轻的了。」
萧千敬不满唐寅挑三捡四。
「无妨,沉些好。」
袁绒蓉也怕自己演差了,宁愿上枷,吃点苦换来逼真。
「这不是袁行首吗?」
唐寅挡在两人之间,萧千敬只看一个擦脂抹粉,身穿罪衣的女子,坐在椅上摇头甩手喃喃自语,等人发话走近,立刻认出她便是袁绒蓉。
都说妞要俏一身孝,这话倒袁绒蓉身上却得改改,原就花容月貌,在唐寅巧手梳化下,罪衣加身的她,不见狼狈,而显得风韵无限,看得钟千敬心痒难耐,移不开眼。
心中直想,不用一身孝,一身罪也给人无限遐想。
「枷是袁大家要戴的?这么单薄的身子怎禁得起,要不,我回去换一个。」
刚刚才说没有,萧千敬马上改口。
见唐寅瞪着自己,萧千敬搔头说:「刑门规矩,给点孝敬,便能换上空心的枷锁,少受点罪,早知你是用来变把戏,耍着玩,我早就拿来了?」
「来不及了,就这么着吧,劳烦萧总捕替妾身戴上。」
书说到了探监,即将迎向团圆这个大结局,箭在弦上,袁绒蓉势在必行。
「虚扣,假锁,千万别勒紧了。」
唐寅在一旁监督,确定无误,等袁绒蓉稍加活动,唱个两句,身段挥洒得开,才终于放下心。
萧千敬合不拢嘴地盯看着,跟在达官贵人身边,弹琴的,唱曲的,演舞的绝色美女他见了不少,就没像袁绒蓉这般地偷魂窃魄,寥寥几句唱词,区区行走几步,眼波荡漾,眉宇紧疏,说不尽的凄楚撩心,把人彻底给痴住了。
「愣在这作什么?出去等着听戏,你在招香楼不是有个叫秀梅的相好,我帮你把人叫过来了,钱也付了,别让人家等太久。」
演出前最忌心浮气躁,唐寅帮袁绒蓉腾出沉淀心情的空间。
把人撵出去,唐寅替袁绒蓉下枷解锁。
「紧张是正常的,待会儿就当台下的人都不存在,只管唱妳自己的,其他的有我。」
唐寅替袁绒容做心理建设。
扶住她的手背,往内一扳,由掌成拳。
「人的命还是抓在自己手里好一些,紧紧捏牢,想抢想偷,砍了手再说。」
攸关袁绒蓉的未来幸福,唐寅要她自个把握。
「抢的人是老天爷呢?」
一人获罪,全家牵连,袁绒蓉从小便体验了身不由己的无力。
「不长眼,整天喜欢胡搞瞎搞的贼东西,砍了他这个王八蛋。」
再大逆不道,唐寅照样说,离经叛道的狂态,逗得袁绒蓉发笑。
正要向唐寅道谢,听见如雷叫好及掌声,梧桐老人尽责地结束任务,等喧哗声止,他便会介绍唐寅出场,然后唐寅会将京剧正式引荐给台下观众,其余的端看袁绒蓉能不能发挥水平,技惊四座。
重新替袁绒蓉上好枷,唐寅从头到脚检视她的一身行头:「秋香彻夜不睡,盯着绣娘赶工,按照我画的稿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头上的布巾,绣花鞋上的流苏是秋香做的,可不要辜负妳师傅的一番苦心。」
对袁绒蓉做了一次信心喊话。
「绒蓉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公子和秋香妹妹的一番苦心。」
有效,袁绒蓉受到了激励。
「从这一刻起,妳便不是潇湘院的袁绒蓉,而是苏淮妓院的名妓苏三。」
唐寅协助袁绒蓉快速进入角色里,演谁要像谁,最高境界是忘了自己。
「面前何人,姓啥、名谁?」
用上京剧腔调质问袁绒蓉。
袁绒蓉欠身说道:「禀大人,小女子姓周名玉洁,原籍山西大同府,本为良家清白女,现为青楼一歌妓。」
声渐悲怨,声声慢:「前尘往事皆已去,空留残花败柳名,苏三。」
转换身份,摇身一变化为尝遍酸甜苦辣的青楼女子,入木三分,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
第二十四章 江都无好人 (求收藏、推荐,各种支持)
场子最热时,萧千敬由旺财带领,屈着腰走到前三排中唯一的空位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那是专门保留给贵客的预约席,宁可空着,也不能被人白占,以后所有的场子都要比照办理,旺财牢记唐寅的交代。
邻座样子娇俏,生得一双狐狸眼,身着绸裙薄纱,纤腰如束的女子,正为了王景隆与苏三终在囚房相会,拿着香帕抹泪珠子。
见萧千敬过来,不敢得罪恩客,又舍不得搁下即将完结的故事,虚以委蛇地,搂住他的手臂往自己的胸间放,扭了扭身子,说道:「大人怎么才来,让奴家好等。」眼珠子却冲着台上照,竖着耳朵聆听,唯恐漏了一字半句。
依萧千敬花钱就是大爷的脾气,秀梅如此敷衍,早挨了他一顿训,但袁绒蓉的唱词,仍在在他脑中袅绕不断,有幸先睹为快,却仅看、听了几秒,心被吊着难受,恨不得梧桐先生赶快下台,换正戏上演,哪有闲情和女人厮混。
「我道是谁那么大的手笔,包了招香楼的红牌姑娘,却让佳人独坐整晚,原来是萧总捕。」
坐在萧千敬后头,在衙门担任典吏的米世达,对素有往来,常一块逛青楼的萧千敬说道。
熟人又是同事,萧千敬亲切地笑了笑。
「米兄你也来这听说书,因为公务缠身来得晚了,什么都没听到。」
小声地和米世达寒暄,这本识字的人争先抢购的玉堂春,萧千敬没翻过一页,只晓得是一个名叫苏三的歌妓的生平,衙门里的书吏抱怨,家里婆娘一天要他说上两三次,吵得他不得安生。
他刚刚听见,袁绒蓉唱词第一句就是苏三。
萧千敬记住的只有这个名字,和袁绒蓉叫人心口猛跳,直咽口水的美丽扮相。
「梧桐先生不愧是梧桐先生,声如贯珠,圆转自如,无人能出其右,都说北寒松南梧桐不分伯仲,我看此言差矣,梧桐先生才是当世第一讲,寒松先生棋差一着。」
米世达给了说书人最高的评价。
梧桐老人声名远播,这些年受邀到江南各大豪富之家献艺,鲜少在公众讲演,有传言他将引退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这一回说不定便是最后一场表演,使得许多人涌进太白居。
「至于玉堂春,娼妓之流不足挂齿,枉费桃花庵主满腹诗华,竟用在这浅薄无聊的勾栏艳事里。」
抬高说书人,贬低著书者的唐寅,米世达坐实文人相轻的老话,与他有同感的人不在少数,乐见唐寅往自己身上泼粪水。
这话酸的,秀梅转过头瞪着米世达,像只护崽子的母猫,跐牙裂嘴地,只差没扑上去咬人。
萧千敬当作没看见,一对豹眼锁住米世达的招子说:「我的看法跟米兄不同,过了今晚,苏三定会街知巷闻,红透半边天。」
稍加停顿,才说:「桃花庵主嘛,江宁城文坛无人会是他的敌手,第一才子,第一文豪非他莫属。」在这年纪,创造一种全新的曲式,唯有唐寅一人。
话深得秀梅的心,萧千敬这个五大三粗,办事猴急地,不懂得怜香惜玉,像是赶着去投胎的莽汉,忽然变得伟岸非凡。
米世达冷笑,在大翎朝读书人向来看不起武夫和女人,把拳头大,头发长的人,与见识少、无知划上等号。萧千敬一个终日与绿林盗匪打交道,和贩夫走卒厮混的粗人,懂什么文墨?还敢指三道四?
「不信,咱们来博一把。我输了,从明儿起,整整一年,米兄在招香楼的花销全包在我身上,米兄输了,小弟这一年吃的花酒就全仰仗米兄了。」
惊鸿一瞥,已让萧千敬牵肠挂肚,等袁绒蓉正式亮相唱完,还不迷死台下所有人,打出娘胎到今日,那等唱腔不曾出现在大翎朝中,天底下独一份的事,绝对会在江宁城掀起轩然大波。[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大翎朝从皇帝到百姓,爱赌、敢赌、无所不赌,事事皆可扑买,萧千敬只等米世达点头,双方击掌为证,之后便能毫无负担的泡在温柔乡。
必胜无疑的赌局,不赌对不起自己,即便要拿出全部身家,照赌不误,就怕米世达临阵退缩。
米世达犹豫了,总捕头官俸虽少,但县官不如现管,萧千敬外头的路子广,油水多,捧着钱找萧千敬疏通的人,能排满整条大街,不像他领着死俸禄,靠着几代人累积的家产,才能过上宽裕日子。
一年的花酒那得要多少贯钱?秀梅的夜度费在招香楼是靠前的,这一注输了可是赔惨了,家里的母老虎不会放过他。
「要不,奴家再添一个彩头,米大人赢了,奴家和烟婷一块伺候大人,若是输了,大人要买上一千本玉堂春分送知交好友。」
不忘强调是整整一年,而非匆匆的春风一度。
秀梅知道米世达觊觎烟婷许久,对准他的痒处搔。
「君子一言。」
想到对他不理不睬,却又撩人心火的烟婷,米世达果然心动,答应赌约。
「快马一鞭。」
萧千敬爽快地与他击了一掌,缔结赌约。
片刻后,梧桐老人说完书,在闹腾的喝采声下,喝了一口茶水顺气。
四平八稳地对众人再次行礼,等掌声停歇后,朗声说道:「承蒙桃花庵主厚爱,老朽有幸共襄盛举,玉堂春尚有后续待说,各位看官切勿离席,且听桃花庵主细说分明。」
做了引子,流畅带出唐寅。
只见唐寅左手握着一把二胡,从后台缓缓走出。
难得在大庭广众下现身,那晚在往潇湘院路上的情景再次上演,未出阁的姑娘,已婚嫁的妇人,疯了似地尖叫,朝台上扔荷包、香囊、手绢,唐寅早有准备,在旺财的指挥下,一票奴仆手拉着手挡在台前,预防场面失控。
两位丫鬟各拎着一个布口袋,红着脸,蹲在台上捡拾这些女人家的私密物。
「唐伯虎。」
骚乱中,一个娇美的声音直呼唐寅的表字,小金灵站在最前方,吸引到唐寅的注意后,朝他扔了一只红色布团,布团在空中舒展开来,一朵金丝牡丹,在上凹下圆弧,头及两侧缝有系带的布面上绽放。
只要不是瞎子,便能认出那是一件抹胸,唐寅伸手捉过,摀在鼻间嗅了一嗅,神清气爽地,将抹胸收进袖中,此举又引来一阵闹动,若不是众目睽睽,恐怕会有女子跟进,当场解下肚兜丢给唐寅。
「不害臊。」
秋香看不过去,笑着啐骂时,连同小小的绣花鞋一并砸向台上,明明丢偏了,唐寅硬是跨前一步将鞋子捞了回来,同样闻了一口,好生放进袖袋中。
没想到唐寅会如此做,秋香涨红了脸,躲进小金灵的怀里。
小金灵嗔了唐寅一眼,坐回座位上,将秋香抱在腿上,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秋香听完冲着唐寅吐了吐舌头,笑声不止,等着喧哗声静。
旺财不知从哪弄来几块设置在公堂上,写着肃静的木牌,几个人连续高举几次,示意观众安静。
萧千敬看了差点咽住,对这个花招百出又胆大妄为的书生直摇头,却不能发作,等会儿袁绒蓉上台戴的那副枷锁,还是自己说也没说,就从衙门顺出的公物,真要论罪,他也逃不了干系。
不禁地想,唐寅拖人下水的功夫实在一流,下回要留意千万别着了他的道,被骗上了贼船。
很快地鸦雀无声,唐寅深深向众人鞠了一个躬,感谢大家对玉堂春的喜爱,说明话本仅是为将来要上演的京剧铺路,粗略解释京剧和大翎朝现存杂剧间的差异。
术业有专攻,唐寅没有梧桐老人的肺活量,无法提运丹田之气,将声音传到太白居外,每说完一段,便由站在店门口的梧桐老人代为传达。
哗然、议论声四起,每个人都想看看,唐寅口中说的京剧究竟是何模样?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今晚我便带来一段玉堂春,望诸位不吝赐教。」
这话惊动太白居内外,一本玉堂春,梧桐老人刚说完,唐寅便要改成戏剧上演,为了苏三和王景隆的情深意重,悸动不已,仍未消停的心,再次鼓动沸腾。
说书能光用听的,戏却不行,外头的人群一个劲往里面凑,太白居大门、四边窗户万头钻动,争赌台上的演出。
华掌柜带着伙计满头大汗要大家后退,好心做了驴肝肺,嫌他多事、碍眼,叫他滚远点的声音,轰得他耳鸣不止,手一甩,索性不管了,任由他们去推挤。
再次鞠躬行礼,唐寅往预先安排好的矮椅一坐,二胡置于膝上摆正,双肩微垂,脚掌着地与肩同宽,左手手指弯曲虚握,琴杆轻靠于虎口上。
为求一鸣惊人,唐寅不再调音,持琴按弦,朝候在台旁,背枷,酝酿完情绪的袁绒蓉微微一笑,见她点头表示准备就绪,瞬间拉动琴弓,高亢透亮的乐音,行云流水地奏出。
一个眼神传递讯号,袁绒蓉准确踏在节点上,姿如弱柳扶风,缓缓走至台前。
「苏三!」
王贤指着眼前的女犯脱口而出。
为了让人一眼便认出书中角色,玉堂春苏三起解这一章,唐寅花了很多功夫描写,衣饰、神情、周边场景,昨晚再和梧桐老人一起商议,加强攸关今晚目的能否成功的重要章节。
梧桐老人是行家,把苏三被押解送审的一幕,说得令人鼻酸叹息,故事张力在此拉到最大,深深烙进观众的心坎里。
不单是王贤,里里外外看见袁绒蓉登场时,第一个的反应不是认出,台上女囚扮相的女子是江宁四大行首,排行第三的水仙姬袁绒蓉,而是跃然纸上,刚刚还在梧桐老人嘴中,现在活生生,鲜跳跳,惨遭陷害,满心酸苦,盼着情郎的玉堂春,苏三。
「那是袁大家。」
身为事先知情人,纵然早不了多少时间,萧千敬有着说不出的骄傲。
秀梅惊讶地双手将嘴摀住,正要追问,台上的苏三已起唱:「苏三离了江都县……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一段的小高潮将现场气氛炒到最高点,袁绒蓉将生不能见,死不能别的悲怆心情,演得淋漓尽致。
唐寅对她说,这还不够,人在万念俱灰时的一了百了,看开后的无惧痛快才是这折戏的精髓所在,所以曲调不但不沉重哀怨,反而更显轻快流畅,充分发挥西皮流水的特色。
从观众神魂颠倒,声嘶力竭喝赞声中,袁绒蓉知道自己做到了,但戏仍未完,扮演解差崇公道的梧桐老人换上差服,来到袁绒蓉身旁说道:「苏三,你跪在这儿,是祝告天地,还是哀求盘缠哪?」
同样的口白,方才观众已听过一遍,耳熟能详,但换成两人同台,对话有来有往,感受全然不同,因为就在眼前,无比鲜活拟真。
「一非祝告天地,二非哀求盘缠。烦老伯与我代问一声,有往江宁去的客官无有?」
袁绒蓉的回话与话本所写的一字不差,答案人尽皆知,上江宁的人早在三天前便已离开,苏三注定要扑一场空。
「人都走光了。」
王贤摇头叹息。
「苏三的命好苦啊。」
秀梅眼泪不争气的直掉。
「最后不是突破万难结成连理了吗?皆大欢喜,妳哭个什么劲?」
萧千敬不懂女人心,煞风景地打断秀梅的愁思。
秀梅白了萧千敬一眼,冷哼一声不再理睬他,萧千敬正想回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却见没什么脾气的王贤,掉头狠瞪了他一眼,责怪他出声打扰众人看戏的心情,平白遭了无妄之灾,他憋得慌,还想辩驳,杀死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见惯刀光剑影血腥场面的硬汉,屈软地闭上嘴,再也不敢说话。
台上苏三与崇公道你一言我一句对口交谈,崇公道要帮苏三卸除枷锁,在苏三阻止时说道:「什么王法?屁法!在城里由着他们,出了城就得由着我啦!干脆,咱们是说开就开。」
台下哄堂大笑,萧千敬官差的本能作祟想喊一声:「大胆。」话都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真怕说了出去,被人给活活瞪死,安分接下去看,不知不觉跟着苏三与崇公道进入玉堂春的世界。
听化身为苏三的袁绒蓉唱出自己的身世:「我心中只把那朱勔恨,他不该一意媚上,害人破家妻儿散。」
蔡京、王黼、童贯、朱勔、李彦、梁师成等奸臣中,就属朱勔最令江南人恨之入骨,为了讨好酷爱奇花异石的慎宗,动用数千名纤夫,开凿巨大的太湖石,又以征用花石为由,在民间强取豪夺,趁机中饱私囊,稍有不从就罗织罪名,滥捕滥杀,一时倾家荡产,卖儿卖女,流离失所者无数。
袁绒蓉的父亲不愿助纣为虐,告发上官,反被栽了一个贪赃枉法的罪名,全家遭祸。
唐寅这一改动,触动袁绒蓉心中的痛,每唱至此,必定悲愤交加。
若无朱勔横征暴敛二十余年,百姓苦不堪言,不会有那么人响应方腊起事,方腊不乱,则国力得以保存,大金无处见缝插针,岂有今日的亡国之危。
萧千敬出身江苏余姚,担任石匠的兄长为赶在慎宗生辰前献上贡品,整整四天不眠不休,累死在应奉局中,老母亲悲伤过度哭瞎了一只眼睛,至今仍卧病在床。
苏三的遭遇他心有戚戚,心念一动便着了魔,眼珠子牢牢锁在台上。
这样的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加起来何止一二,不知不觉将过去的遭遇投射到苏三身上,苏三恨,他们跟着恨,苏三怨,他们跟着怨,甚至更恨、更怨。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产生了认同归属感,哪能不悲怜苏三呢?
「恼恨那扬州洪筹官,他不该与我来赎身。」
于是乎袁绒蓉唱出此句时,所有人皆厌弃家中妻妾成群,仍不知足,贪图苏三美色的扬州江都富商。
「洪筹官真不是个东西。」
白衣少年咒骂说。
「恼恨那皮氏心太狠,她不该用药面毒死夫君。」
袁绒蓉甫唱完。
「最毒妇人心。」
站在柜上遥望的太白居姜掌柜,握拳捶了一下账簿说,把站在一旁的华掌柜吓了一大跳,姜掌柜先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入了戏,和台下的人同仇敌慨。
「恼恨那春锦小短命,她不该私通那赵监生。」
袁绒蓉又唱。
「这种浪蹄子就该扒光她的衣服游大街。」
一个大妈站在窗边嚷嚷,听到要她闭嘴的嘘声才赶紧住口。
「恼恨那贪赃白县令。」、「还有那众衙役分散赃银。」
袁绒蓉恨谁,观众个个不放过,除了米世达,包括秀梅在内,周围的人纷纷对萧千敬投以不善的目光,彷佛陷害苏三,他也有份。
萧千敬有冤无处说。
总结一句:「越思越想心头恨,江都县内就无好人!」
重重在每个人的心里打了记号,扬州江都人非奸即恶,民刁官贪吏下作。
第二十五章 焚书坑儒 (求推荐、收藏,各种支持。)
调转西皮散板,袁绒蓉饰演的苏三,认了梧桐老人客串的崇公道为干爹,两人定好计,将申冤大状藏在行枷内,重新上枷准备进城受审,苏三揣测不安地唱道:「适才父女把话论,又恐路旁有人听。[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远远望见太原城,此一去只怕是有死无生!」
观众正期盼三堂会审,苏三和王景隆在堂上相会,想着会是谁扮演这位及时救美的有情郎?
一名家仆抱着一匹大红布,和旺财悄悄地站在台上台下交界处,袁绒蓉惊惶无措的余音未散,旺财拉着红布快跑而过,遮住袁绒蓉的身影。
唐寅趁机会,领着袁绒蓉和梧桐老人一块遁到后台。
两人合力替袁绒蓉拆下木枷,只见她气喘吁吁,疲累不堪,精神、体力严重透支。
「多亏了先生相助,今晚的演出才能这般成功,伯虎在舍下备了酒席,先生务必赏光。」
唐寅信心满满,早准备好宴席,邀请梧桐老人一块庆功。
「不敢,老朽不过尽棉薄之力,公子若真要谢,老朽有个不请之请,不知当说不该说?」
梧桐老人因唐寅高额的酬金应邀,听过京剧后,有了其他的想法。
看不清楚状况,久等不到动静的观众开始鼓噪,喊叫苏三、袁大家、桃花庵主、梧桐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万事好商量,咱们车上说。」
一切如唐寅预期,停在这,就是要观众意犹未尽,吊着他们的胃口,要乱,暴动最好,他要江宁城为了苏三炸了开。
欲知详情,请待下回分解,说书人惯用的手法,唐寅用得炉火纯青,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梧桐老人心领神会,一概听从唐寅的吩咐。
没时间更衣,唐寅牵着袁绒蓉,三人由专供伙计出入的小门,走出太白居。
六如居的马车早早候在门外,华掌柜提着灯笼为唐寅照路。
「恭喜东家,恭喜袁大家,得了个满堂彩。」
华掌柜与有荣焉地说。
「东家先行,这里有我。」
请唐寅三人上车,华掌柜留下和姜掌柜结清费用,做一些必要的善后。
「辛苦了,等你回来,我们好好喝个几杯。」
唐寅拍拍华掌柜的肩膀,嘉许他的辛劳后,指使马车出发。
车夫按照预先规划的路线,绕路专走人烟稀少的巷道,在距离太白居不远的甜水胡同口停下,接等在这里的秋香和小金灵。
「少爷你不知道太白居快被人给闹垮了。」
人还没上车,秋香拉开车帘乐不可支对唐寅说。
「恭喜公子、贺喜袁行首,梧桐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今晚奴家不虚此行。」
不像秋香那般毛躁,小金灵礼数比华掌柜更加周到,连同梧桐老人一并祝贺。
「上车再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唐寅不遮掩自己的兴奋与喜悦。
玉堂春超乎预期地成功,达到宣传京剧的目的,就待日后找齐演员,集中培训,等万事俱备,正式成立戏班,从折子戏起头,最终演上一出全本戏,让戏班和角儿名动天下,富豪权贵、平民百姓争相观看,完成他儿时的梦想,弥补母亲生前的遗憾。
现代做不到的事,他要在大翎朝实现。
「灵儿姐姐妳先上去。」
连日相处,秋香和小金灵间的隔阂已除,在秋香恳求下,小金灵开始教导秋香习舞,多了一层老师的身份,秋香对她更显尊敬。
小金灵也不扭捏,拉住唐寅伸来的手,借力登上马车,大方坐在唐寅身侧,亲昵勾住他的手臂,坐在他们对面的袁绒蓉看见了,不自觉移开视线避开这一幕。
秋香一上车坐定,车夫稳当地驱车回六如居。
车内,秋香眉飞色舞讲述唐寅他们走后,旺财撤下红布,观众发现台上空荡荡地,一片失望落寞,人人脸上如丧考妣。
这时华掌柜上台告知观众今晚表演到此为止,日后若还有演出会在六如居公布时间、地点。[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不死心的观众围着华掌柜追问细节,唐寅拉的是什么曲子,袁绒蓉用的是哪种唱腔?不想空等,非要华掌柜给个准信,究竟何时会再次公演?
和唐寅熟识的几个人,在萧千敬带领下,突破旺财的阻挡,杀到后台找正主,却扑了个空,气得萧千敬大骂唐寅不够意思。
「我和灵儿姐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出太白居。」
尽管华掌柜一再劝说,一堆人执意不肯散去,喊着要见桃花庵主和袁绒蓉。
「公子说得一点也没错,京剧真能让人疯傻的能耐,您不能一直独厚袁行首,下次轮到奴家出出风头。」
见识到唐寅创造的全新艺术引发的威力,虽然学戏的时日尚短,自诩天分不差,又在身段上占尽优势,小金灵难免想试试自己的本事。
「届时莫忘了老朽,只要老朽出得上力,公子尽管说。」
这场戏是梧桐老人急就章匆匆练就,崇公道这个角色技术要求不高,梧桐老人口条清楚,说学逗唱又是说书人的基本功,平时一人分饰两角,或是三角都是家常便饭,但实际上场与袁绒蓉对口后,他便知其中有大学问,怎么能放过渲染力远超过说书的京剧,当下决定不耻下问,巴着唐寅学习。
正愁怎么跟唐寅开口,小金灵的话正中他的下怀。
「只要大菩萨不嫌弃庙小,伯虎求之不得。」
唐寅连忙应下,精通口技,善于诠释各种角色,充分理解通盘故事,能严肃,能诙谐,摆在老生、老丑的位置再适合不过,梧桐老人算是这次公演的意外收获。
「老朽就一个天桥下说书的口艺人,怎堪公子如此器重。」
谦虚且敬老,梧桐老人从唐寅身上感觉到,与他同龄的人才会散发出的内敛气息,不像气盛轻率,有欠思虑的年轻人,和人们说的狂生差距甚大。
不说别的,唐寅带着一本玉堂春亲自拜访,调理分明阐述自己作品的优点,为何值得一讲,说服他参与演出外,更没被他长达数十年的说书经验压倒,直言要帮他融入崇公道这个角色,两人促膝长谈一整晚,像是相交多年的老友,那旁人难以及之的亲和力,一下子便取得他的信赖,
「职业不分贵贱,我家少爷说了,只要用心、尊重自己所学,万般皆上品,不只读书高。」
秋香抢话说。
「啊唉,这话在车里说说便罢,给官老爷们听见了,会治妳个不敬圣贤之罪,打妳板子的。」
像是溺爱孙女的爷爷,梧桐老人摸摸秋香的头,心中暖烘烘地。
「读书能安邦定国,说书不过是图个乐,岂能相提并论。」
社会阶层严密的年代,百姓往往看低自己。
唐寅一旁听着,虽不认同,却不急于辩驳,戏子之流直到现代仍被人所看轻,但说到教化人心,宣扬理念,莫过于戏剧,一部好的电影带来的正面影响,远胜过冰冷的法律,繁琐的政策,但他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才在大翎朝推广京剧,单纯是想让这项艺术的美发光发热,纵然有可能被说成靡靡之音,只要能有一颗人心因此得到疗愈,他都会义无反顾做下去。
由着一老一小说话,唐寅享受小金灵在耳边吹送细语。
「楼里的姑娘一听说要来捧公子的场,从早上就开始梳妆打扮,推掉饭局、回绝熟客,妈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准姑娘们再看公子的书,扬言要烧了玉堂春,挖个洞把公子给埋了。」
招香楼的红牌姑娘在小金灵的号召下,来了大半以上,追着她们屁股后面来的纨裤子弟,没座位可坐,使了大钱也没人肯割爱,明天百姓说起今晚的盛况,必然会提及一位难求的情形,这件事小金灵功不可没。
「她想焚书坑儒啊。」
唐寅被逗乐了。
「公子再不成全了奴家,填了奴家身上的坑,奴家迟早会被腹中的那把情火活活烧死。」
呢喃软语,唐寅血脉沸腾,情动时,不自觉将手按在小金灵大腿内侧,若不是袁绒蓉坐在对面,手早已滑进桃源之境,拈花惹草一番。
车内昏暗,但唐寅和小金灵的举动全进了袁绒蓉的眼里,两人彼此看上眼,干柴碰上烈火,做出些羞人的事在情理之中,她身为女人也得承认小金灵有着令男人难以抗拒的本钱,换做他人,根本忍不到中秋月圆,仅止于耳鬓厮磨,唐寅的自制力超乎常人,袁绒蓉却看不惯,他对小金灵流露****的目光。
气闷地,掀开小帘眺望天上的星辰。
唐寅注意到,拍拍小金灵的大腿浇熄燃烧中的欲念,屈身坐到袁绒蓉身旁。
「担心吗?」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王姨会不会吃了秤**铁了心,不计后果,卖了袁绒蓉再说,而古往今来,因为色迷心窍,泯灭良心,败家、误国的男人不计其数,洪大官人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十成不至于,七、八成的把握伯虎还是有的,即便此计不成,我们可以另寻良策。」
唐寅要袁绒蓉安心,间接地传达,此事他会管到底,不会半途抽身。
除了赠诗那一晚,唐寅和袁绒蓉相处,即便像现在这样的狭窄空间同侧而坐,必然维持一拳的距离,从不越矩。
认知自己拥有出色,叫人想入非非的样貌以来,袁绒蓉期待的便是男人对她的敬重,庞修群一度做到了,因此得到她的一颗心,可惜那只是精心的伪装,骨子里,庞修群和那些觊觎她身子的男人没两样。
唐寅是第二个不带遐想面对她的男人,眼神清澈如镜,彷佛不懂男女之事的孩童,单纯直白,但方才他还在她面前与小金灵小意温存,不禁让人觉得,他非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而是单独不对她使坏作乱。
曾经袁绒蓉瞧不起小金灵,觉得依她的条件,不该在一群俗不可耐的男人间游走,一席红被浪不止,糟蹋了一身舞艺,如今竟然暗中思量,自己有哪点比不上她,引不起唐寅的邪念,怀疑起做为女人的魅力。
「公子多虑了,妈妈固然爱财,但若要赔上苦心经营的潇湘院,变成他人的笑柄,她是万万不肯的。」
依袁绒蓉对王姨的了解,唐寅这一计会让王姨气得五脏翻腾,投鼠忌器。
「我家妈妈,夜心阁的颜妈妈全是王婆带出来的,她们之间有着剪不开的恩怨,潇湘院要是真被逼得关门大吉,王婆会抱着一颗大石跳进秦淮河自尽。」
小金灵认同袁绒蓉的话。
「那不就得了,一方不卖,难道另一方还想强买不成?」
秋香压根不怀疑唐寅出手会落空。
「不过王婆心胸狭窄,袁行首帮着外人对付她,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是小金灵第二次给予袁绒蓉提点,过去看她不顺眼,处处针对找碴,不再揶揄调侃,小金灵像是换了一个人。
「船到桥头自然直,真能逃过这一劫已是万幸,绒蓉不敢奢求太多。」
收到对方释放的善意,袁绒蓉欣然地收下,两人本就没有深仇大恨,心一放宽,相处起来并不困难。
「有公子在,王婆敢欺负袁行首就是自讨苦吃。」
小金灵全心全意信赖唐寅。
想讨得男人欢心,嘴巴要甜,高高地捧起,让他觉得自己重要且独一无二,激起他的保护欲望,女人便能从中予取予求,青楼女子都懂得这个道理,这些话不过是不带真心的应酬话,当了真,就等着成为火山孝子,待宰的肥羊。
应该左耳进右耳出的话,却刺痛着袁绒蓉的耳朵,并非是因为虚情假意令她生厌,相反地,小金灵话说得无比赤诚,她是真把唐寅当做无所不能的大丈夫,看着他时,眼睛放出的光彩之强,照得袁绒蓉难以直视,多看、多听一秒,都让人倍感不适。
「再捧就摔下来了。」
唐寅捏着小金灵脸颊,阻止她说下去,他想捏,小金灵索性鼓起腮帮子让他捏个够,粉红、涨鼓鼓地的小脸,看起来可爱极了,唐寅怕弄痛了她,松手在上头摸了一把。
「说这些都还太早,等过几天,看看他们的反应再来定夺,这几天大家辛苦了,待会儿放开地吃喝,天塌下来,也留到明天再补。」
秋香第一个赞同,她饿坏了,小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
唐寅让她全权负责晚上的家宴,她徇私订了一只大江楼的脆皮烤全羊,这羊费时费功,不分拆着卖,一买就得是一整只。
去年五谷大帝千秋诞辰,唐寅订了一只做为庆贺,羊肉脆嫩多汁口齿留香,每当想起,秋香总馋得口水直流,唐寅说要举办宴席的当天,她风风火火地,乘车到大江楼下订,算算时辰,羊差不多已经送到,她要趁热大快朵颐。
小金灵知道秋香归心似箭的理由,配合地喊饿,征得唐寅同意后,开口催促车夫赶路。
到后院门口时,大江楼的伙计正准备离开,秋香闻到他们身上的烤肉香,欢快地抛下众人,逐香而去。
唐寅看了直摇头,为了管教不周,请梧桐老人多见谅,有三个孙子,独缺孙女的梧桐老人,一见秋香就中意,秋香怎么看怎么讨喜,一味地帮着她说话。
「担心受怕一整天,妾身也觉得饥肠辘辘。」
袁绒蓉也跳出来维护。
「她迟早会被你们惯成刁奴,骑到我头上。」
唐寅假意生气,脸上笑意不减,顺着话,邀三人入席。
宴席摆在花园里,一头褐红色油亮亮香气四溢的羊,型态完整串在一个木架上,等着身为主人家的唐寅切下第一刀,厨娘便能接手分切给宾客。
「再不给妳吃,有人要说我虐待苛刻下人。」
唐寅接过秋香手上的片肉刀,象征性在羊背上划了一下。
「你们秋香姐想吃哪一块就让她吃哪一块,她要吃得下,整头都给她也无所谓。」
调侃地秋香,却显露出对她的溺爱。
厨娘是秋香亲手挑选的,年过三十,生的孩子比秋香大上两岁,在这后院照样跟着其他人称呼她一声秋香姐,识相得很,看秋香直盯着羊后腿,刀子利落卸下一大块的磨裆肉,切成好入口的大小,美美地搁在盘子里交到秋香手里。
也只有在唐寅治下的后宅,会出现下人比主子先食的事。
袁绒蓉和小金灵习以为常了,梧桐老人看得目瞪口呆。
「没大没小的丫头片子,喂饱了,过两天就把她给卖了。」
唐寅一边替众人倒上桃花醉,一边数落抱怨秋香的不是,秋香埋头猛吃思思念念的美食,没心没肺地说:「那我得多吃一点,卖相差,卖不到好人家。」
「吃慢点,小心噎着了。」
看秋香狼吞虎咽地,唐寅也不管主子威仪,提醒她小心。
桃花醉烈,不适合顺气,桌子备有香甜温和的果子酒,袁绒蓉正要倒上一杯送上前。
「妳是饿死鬼投胎吗?这里会有人跟妳抢吗?」
小金灵笑骂了一句。
「喝杯酒缓缓。」
手上多了一杯果子酒,招手要秋香过来。
秋香憨笑地走近,接过酒喝下,小金灵拿手绢替她擦拭嘴上的油渍,看上去他们俨然是一家人。
被排除在外的孤单感涌上,袁绒蓉心头一酸,轻轻放下酒杯时,唐寅发话:「把妳绒蓉姐那一杯也给喝了。」
一杯显然不够,秋香嘻嘻笑笑地来到袁绒蓉跟前,伸手讨要酒,被唐寅贴心的暖意包围。
「再喜欢吃,也得细嚼慢咽。」
帮秋香拍背,轻声叮咛,袁绒蓉爱上这种家的归属感。
「灵儿、绒蓉妳们帮我看着这个贪吃鬼,别让她吃坏了肚子,这时间要我去哪里找大夫。」
放任出事,不如找人盯着。
小金灵一声遵命答应下来,让秋香坐在她和袁绒蓉中间,两人像是保姆似地,一个夹菜、一个喂食,不曾有过的待遇,秋香一开始无法适应,但很快地接受如同母亲般的呵护,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孩子,格外贪恋这种感觉,耍了一回小孩脾气,嫌黄豆芽不好吃,鱼煮得太老,等小金灵、袁绒蓉温言规劝,又马上听话地吃下。
气氛和乐融融,唐寅心情大好多喝了几杯,不久华掌柜也来到加入宴席中。
第二十六章 不甘错过 (求推荐、收藏,各种支持)
华掌柜带回几个好消息。.
苏三起解的冲击太大,欲罢不能的观众占据太白居足足半个时辰之久,许多人转而向华掌柜订购玉堂春纸本,约略估计有三百本以上,连江宁城里赫赫有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们都掏钱订了几本。
太白居的姜掌柜作主,未来只要唐寅有新戏上演,太白居出借场地分文不取,倘若唐寅愿意长期合作,他会负责说服东家重新装潢,依照唐寅的需要搭一个供京剧演出的舞台。
「短期可以,长期的就不必了,一本万利的事,我们留着自己赚。」
等到了杭州,才是唐寅大展拳脚的时候,连着戏台的酒楼,独栋的戏院,两者皆可,现在做得再多,等金兵杀进江宁全会变成一团泡影。
「我也是这么认为。」
华掌柜和唐寅想到一块去了,有同样想法不只他们。
「金老爷托我带句话给东家,这门生意不准忘了他,东家出人出剧,钱和地方他负责,要您尽管去挑地点,买现成的改建,或是从无到有盖间新的,一定包您满意。王贤王公子也说要插上一股。」
和唐寅熟识的人通通好看京剧的前景,争相参与。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唐寅饮酒吟道,颇有感怀世人盲目逐利的惆怅感。
下一句却道:「有钱大家赚,金家、王家我都有大用,跟金老爷和王公子说,京剧有他们一份。」
市侩地计算起金、王两家的影响力。
高风亮节的读书人耻于言利,见唐寅开口闭口都是钱,梧桐老人有些不适应。
「先生有空常来六如居坐坐,就会见怪不怪了。」
小金灵笑道,唐寅的面貌越多,小金灵越是中意,像是永远挖不完的宝藏,不会枯燥乏味。
「世人皆知有三教九流,错了,世上共有四教九流一海,金钱独一教,九流汇利海。」
微醺,又是在家中,唐寅放开地说,千年后,几乎没有人不信奉金钱教,儒墨道法名阴阳,纵横、杂、农、小说家全是忠诚的信徒。
「公子是个实诚人,老朽受教了。」
梧桐老人肯认唐寅的直言不讳,活了一把岁数,各形各色的人他看过很多,敢说实话的人却少之又少。
「谎话是说给外人听的,对自己人,伯虎只说实话。」
唐寅敬了梧桐老人一杯。
「少爷又再收买人心了。」
秋香靠在小金灵耳边私语。
「对啊,天底下就他最不实诚了,一肚子花花肠子,信他,迟早会被他给卖了。」
小金灵把唐寅说得像是油嘴滑舌,华而不实的小人。
「少爷这么坏,灵儿姐姐还喜欢他?」
秋香反唇相讥。
「被你们家少爷说中了,儿郎不坏娘儿不爱,奴家着了他的道,泥足身陷,逃也逃不开,等着万劫不复。」
小金灵毫无矜持地说,这些话传了出去,小金灵会是他人口中不知羞耻的女人,她说得如此天经地义,勇敢面对自己的感情。
过去,袁绒蓉会一笑置之,今天却莫名地心生向往。
开了第三坛的桃花醉,唐寅终于露出醉态,在醉倒前,向在座的人告罪,由旺财扶着,脚步摇摆地走回房中歇息,秋香亦步亦趋跟在一旁,左一句留心、右一句注意,旺财被她喊得差点不会走路。
东家走了,后宅不是下属该久留之处,华掌柜替唐寅送客,专车送梧桐老人返家,至于小金灵和袁绒蓉这两位美眷的去留,不是他能过问。
剩下两人独处,袁绒蓉率先举杯敬小金灵一杯,感谢她戳破王姨的阴谋。
「公子重要袁行首,奴家自然不会令他难做。」
小金灵不是古道热肠的人,管袁绒蓉这桩闲事的出发点是为了唐寅。
「过去姐姐多有不是,请妹妹海涵。」
拿人手短,袁绒蓉主动示弱求和,小金灵爱称小,她礼让便是。
「拌嘴归拌嘴,奴家知道自己比妳虚长一些,妹妹再这么说,是要继续和姐姐
吵架是吗?」
小金灵撩起袖子,露出莲藕般地手臂,作势要挥打袁绒蓉,说道:「我可不怕妳,只要妳别跟公子告状。」
袁绒蓉看得出小金灵有心和解,先干为敬,娇声说道:「姐姐饶命,妹妹下次不敢了。」
「怕了就好。」
小金灵放下手臂,将酒杯倒满,一饮而尽。
「过往的事不必再提,这一杯姐姐预祝妹妹名扬四海,誉满天下。」
当苏三催红了小金灵的眼睛,小金灵便知袁绒蓉不可同日而语,无庸等到八月十五,明天之后,袁绒蓉即将登上花魁之首,再也没人能对她造成威胁。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妹妹,不知妹妹能否据实以告?」
小金灵视虚名如浮云,另有在意的事。
「姐姐但问无妨。」
「公子对妹妹一往情深,妹妹真无动于衷?」
小金灵替袁绒蓉倒了杯酒,问道。
「姐姐何出此言,妳不是早已知我和唐公子之间并无私情。」
允许小金灵成天往六如居跑,两人又亲密如斯,她和唐寅间使的障眼法,不攻自破。
「我本也这般以为,但看见公子在短短几天里写完一本玉堂春,不眠不休地四处奔走,殚精竭虑,就为了救妳出火海,实难相信公子对妹妹毫无情愫。」
她所知的袁绒蓉,一旦发现男人倾心于她,一则接纳,二则间壁清野,不给对方丁点的期待。以为唐寅担心袁绒蓉与他划清界线,以假乱真,隐瞒心中思恋之情,不忍心爱人的一厢情意打了水漂,替他示爱。
误会大了,唐寅一时疏忽,漏将玉堂春的来由说给小金灵听,小金灵想当然尔地,以为书是为解袁绒蓉的燃眉之急所写。
倘若真是如此便好了。
这想法像是一块陨石势不可挡撞进袁绒蓉的脑海里,炸裂开来,发现自己竟然奢望能得到唐寅特殊对待,袁绒蓉头皮发麻,心烦意乱。
把袁绒蓉的傻愣当作无感,小金灵用手指转动空酒杯,酒杯在桌面快速旋转时,她突然从上方按住,杯子乍然停止。
「妳啊,看起来聪明,其实笨得很,傻子才会放过了别人求也求不到的福份。」
小金灵觉得袁绒蓉聪明反被聪明误。
当头棒喝,敲醒了袁绒蓉。
没错,唐寅早有腹案,预先写好以名妓苏三为主角的玉堂春,风尘女子的身世背景大多相同,关键在于谁能先被唐寅看上,雀屏中选,在他的巧手下变身为苏三。
玉堂春的故事太动人,京剧的扮相、唱词、身段,样样都是一时之选,新颖至极,在唐寅一连串的炒作下,没有不成功的道理,她不过恰逢其时,在对的时间、地点碰上唐寅,因祸得福。
缘分即是福,她要眼睁睁看着这份福气消散吗?
迷惘时,秋香跑了过来,向小金灵求助:「灵儿姐姐,少爷叫妳进去帮他捏个几下,舒舒乏,说我都按不到酸处。」
「我这就去。」
唐寅的依赖,像是天大的喜讯,小金灵张开笑眉说。
看着小金灵轻盈欢悦地走向唐寅卧房,连映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笑意的背影,袁绒蓉用细如飞蚊,重似沉铁的声音说了一个字:「不。」
第二十七章 天赋异禀(求收藏、推荐、任何支持都欢迎。)
两人离开六如居时唐寅已入睡,秋香吩咐旺财随车送她们一程。(.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车行至半路,一辆挂着招香楼灯笼,在夜里吹送暗香的犊车迎面缓缓靠近。
「前面可是六如居的马车。」
驾驶犊车,蓄着一把大胡子,绑着黑色头巾,手臂有旺财两倍粗的车夫,喊道。
宵小多在夜间出没,车里又有两名女眷,旺财提高警觉,要车夫按照原来速度前进,一有不对,立刻加速奔驰。
「正是,请问这个大哥有何贵干?」
等招香楼的灯笼清楚可见,旺财稍为放心回话,同时要车夫减速。
「楼里派我们来接小金灵姑娘回去,请行个方便停车,让我们姑娘下车。」
胡子大汉率先停下犊车,站在车旁对旺财说。
旺财让车夫拉开一定的距离停下马车,以便应付突发状况。
秋香交代旺财得亲眼见到两位客人回招香楼和潇湘院,中途被人接走,秋香知道了,少不了得挨她一顿骂。
「马车比牛车快,不如你跟在我们后头走。」
想到耳根子会不清静,旺财决定留下小金灵。
「这……」
胡子大汉起了犹豫。
「外头的是劭子吗?」
小金灵从车内大声地说。
「姑娘,是小的,小的奉命来接您了。」
劭子高声回应。
「旺财叔,我就在这边下,回头我会跟秋香说。」
秋香碎念、告状的本领,小金灵见识过了,旺财又是个尽责的人,她不想让他难做。
来的人确实是小金灵的熟人,旺财的顾虑瞬间少了大半,这名叫做邵子的大汉,看上去颇为剽悍,在招香楼应该是打手之类的人物,有他沿路照应,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姑娘千万别忘了,我们家那个秋香姐是活阎王,惹了她不高兴,阳寿会少好几年。」
旺财让步了,亲自掀帘子,等小金灵和袁绒蓉告别后,扶小金灵落地,将人交给劭子。
「犊车走得慢,你们先走一步,我家妈妈都在催了,王婆一定急得跳脚。」
小金灵让旺财早点送袁绒蓉回去。
目送马车远离,小金灵才缓缓踏进犊车,慵懒地躺在大迎枕上,目光如炬地问道:「出事了?」
劭子面有难色,怯懦地说:「二十七名死士,死了十九个,伤了六个,两个被官兵生擒。[.超多好看小说]」
「我们的人呢?」
小金灵闭上眼睛,眉头深锁。
「按照姑娘的吩咐,将死士领到府邸前,全数退至远处待命,一个未损。」
劭子佩服小金灵的先见之明,选择雇用亡命之徒刺杀仇敌,不然这次行动定会损失惨重。
「处理好接头的人,在知府宅邸前,安抚副使遇刺,萧千敬一定追查到底,他能得到丧门煞这个名号,靠的不仅是狠,还有锲而不舍,不追到对方破门丧家不罢休的蛮劲。」
小金灵买凶刺杀,深得江宁知府、兼安抚使的翁彦国信任、倚重,授与整个江南东、西路军务的方知林。
「庭宇每次见接头人时都蒙着面,萧千敬查到那线头就断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大仇未报,万一被人一锅端了,你我有什么脸面去见枉死的族人。」
这辆犊车原就招人眼珠,在暗夜中格外显目,为了搜捕刺客,今晚江宁城不会太平,小金灵要劭子走快点,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叫庭宇和带路的人明儿一早出城,我没叫他们回来,不准踏进江宁城一步。」
小金灵揉了揉太阳穴,缓解逐渐加重的头疼。
「要不要先问过苏姑姑?」
劭子试探地问,毕竟人员派遣调动不归小金灵管辖。
「她满脑子只想着将方知林千刀万剐,硬来就能杀得掉,这几年我们不会折损那么多的人手,我又何必进招香楼诱他上钩,此贼能在方腊两名大将邓元觉、厉天闰围攻下全身而退,辖下兵士全军覆没被降罪,反而步步高升,心计和手段可想而知,又有万仙册在手,贸然行事只是送死。」
刺杀并非小金灵主导,在她看来,这次行动有勇无谋,以卵击石。
「苏姑姑也是为了姑娘,能杀了他,就不必行最后的下下策。」
劭子替苏估姑说话,包括他在内,非到万不得已,不愿牺牲小金灵。
「都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
在翁彦国力荐下,方知林得到康王的赏识,官路一片顺遂,得万仙册之助,毒功日渐炉火纯青,想除掉他难如登天,小金灵从万仙册修练功法中,找出一个近他身的法子,也确实引起他的兴趣,就怕被苏姑姑这么一弄,令他戒心大作,前功尽弃。
「师父将衣钵传给我,不是传苏姑姑,该听谁的,你好好想清楚。」
小金灵拿出权威压制劭子。
劭子唯唯诺诺答应,不敢再提,安静地赶路,
如小金灵所说,路上遍布搜捕刺客的官兵,犊车被拦了下来检查。
「金大家妳从哪来,要往何处去?」
说人人到,萧千敬守在城中要道上,无视男女之防,推开劭子直闯犊车内。
「大人明知故问,奴家看完戏,和袁行首一块去了六如居陪唐公子吃酒,正要回招香楼。」
车内浓浓的酒气里有淡淡的桃花香,小金灵醉卧在迎枕上,眼睛半开半阖地回话。
四周没有藏人的地方,小金灵的陈述,和刚刚拦下问话的袁绒蓉如出一辙,萧千敬又是亲眼见到,小金灵在太白居待到戏终才走,不可能参与行刺,再问个几句就放行。
「看到了没,这条路是回潇湘院的必经之路,他定然已问过袁行首的话,却半点不着相,比对我所说的是否属实,绝口不提方知林遇刺之事,貌似粗枝大叶,却心细如针,你要留给他一点蛛丝马迹,他立马顺藤摸瓜找到你头上。」
小金灵要劭子加倍提防萧千敬。
劭子虚心受教,收起对萧千敬的轻视,盘算着明日如何安然将同伴送出城。
刚回到招香楼,年约四十,打扮雍容华贵的郑妈妈,亲手端着一杯解酒用的蔘茶,进到小金灵房里。
「喝杯茶醒醒酒。」
郑妈妈对待旗下姑娘的方式怀柔温情,重在带心,不像王姨高压独裁。
「听秀梅说,今晚王婆的宝贝女儿大出风头。」
询问敌手王牌的动向。
「没有意外的话,今年的花魁第一人就是她了。」
小金灵喝了一口蔘茶,提了提神后说。
「江敏儿也该让让位了。」
郑妈妈并不在意潇湘院拔得头筹。
「妈妈不是一直希望女儿成为第一行首吗?」
小金灵狐疑地问。
「别被赶出四大行首便行了,得了第一,光是应付各个大人们的邀约就忙不过来,钱给得比旁人少,官老爷的排场大规矩多,动辄得咎,还得小心伺候。去年十月,康王府宴请汴京来的钦差,指定江敏儿陪席,钦差在路上耽搁多久行程,江敏儿就多久不能接客,傻呼呼留在康王府待客,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妳说这笔帐怎么算?」
里子和面子,郑妈妈选择里子,精明且务实。
「要我说,牢牢绑住唐伯虎才是正办,袁绒蓉能翻身全靠他,他才是真正的宝。」
郑妈妈眼睛雪亮地,早早锁定唐寅,要小金灵设法将人从潇湘院拉到招香楼,不惜出人出力,就为了帮小金灵拉拢唐寅的心。
「这个唐伯虎说话可不可信,他要是出尔反尔,咱们就吃大亏了。」
小金灵将唐寅中秋过后会来到招香楼的消息带给郑妈妈,有了承诺,她才放心投资。
「妈妈放一千二百个心,公子一定会来招香楼。」
郑妈妈从未见过小金灵对一个男人如此上心,信赖有加。
「但愿真如妳所说,我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了兵,白白给人看笑话。」
从自荐枕席到随侍左右,江宁城里的人,谁不晓得小金灵认定桃花庵主,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连层纱都掀不过去,小金灵的名声铁定会一落千丈。
「来归来,也要女儿留得住人家才有用。」
小金灵没把话说满。
「不是妈妈自吹自擂,从你挂牌待客后,妈妈就没见过哪个男人能逃出妳的手掌心。」
郑妈妈对小金灵独门的媚功充满信心,若是小金灵肯教楼里的姑娘一招半式,包准招香楼成为江宁府里头一份,但在那之前,招香楼铁定会被那些再也得不到夫君滋润的活寡妇给拆了。
「妈妈太小看唐公子了,不是女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回鹿死谁手尚未知晓。」
未战先怯,听得郑妈妈心慌慌,想起一个时辰前,一名刚听完苏三起解的客人到楼里来,对着友人大夸唐寅,点评玉堂春是天下第一话本,京剧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创举,不听一回枉度此生。
友人不信,消遣了唐寅几句,却换来:「唐伯虎非常人,神人也。」以及「夏虫不可语冰。」两句话,两人不欢而散。
言犹在耳,郑妈妈不得不重新惦量唐寅的斤两:「莫非唐伯虎在那方面也天赋异禀?」
第二十八 救梦人 (求推荐、收藏、一切可能的支持。)
小金灵忍住笑,啜饮茶,吐出一口含着甜甜蔘味的气息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女儿这次怕是碰上克星了。.」
郑妈妈不顾仪态,双手猛然按住桌子站起:「李白转世就算了,加上一个缪毒是什么意思,这个唐伯虎还给不给人活路。」
连续两首和李白有关的诗作,为人又浪漫不群,好事之人信誓旦旦地说唐寅是诗仙再生,郑妈妈又扭曲小金灵的话意,在她心中,唐寅一体多能,非人非神而是妖孽一般的存在。
「不成,女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认赔,以后离这个妖怪远一点,等他把袁绒蓉、江敏儿弄得要死不活,再来坐收渔翁之利。」
真的吓着了,唯恐小金灵迷失了心智。
自古以来,女有祸水,男有祸根。
倒霉遇上了一根,郑妈妈绝不会让它在自家的一亩三地里扎根,要祸害去祸害夜心阁和潇湘院,
小金灵搁下茶碗,起身,走到郑妈妈身侧,轻轻将她按回座位上,笑着说道:「女儿跟妈妈说笑呢,我和唐公子目前仅止于拨云撩雨,岂知那臊人眼珠子的丑物是大是小。」
郑妈妈听完不镇定反而更加慌乱:「他竟把持得住不碰妳,这唐伯虎不简单,他真的年方十七?」
「过完端午就十八了,唐公子有为有守,是君子却不伪,敢作敢当,是位不可多得的真男人。[.超多好看小说]」
给予唐寅相当高的评价。
提到唐寅,小金灵脸上像是开出一朵花似地,俨然是动了春心,郑妈妈暧昧看着她,说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得上辈子烧高香,积了无数阴德,才能有个好归宿,招香楼不做扒皮生意,也是想求个心安理得。」
握住小金灵的手,又说:「招香楼能风生水起,全靠女儿妳,妳我之间没什么好好计较的,身契在妳手上,妳爱跟谁就跟谁,但唐伯虎保得住妳吗?」
回到当初的惨淡经营,多年积蓄全赔上,又欠了一屁股的印子钱,招香楼招不到,留不住好的姑娘,全靠小金灵的投奔。
豆寇年华,却极有主张,为郑妈妈献策,换掉一批吃干饭不做事的浑人,眼光又独到,挑了秀梅、烟婷、以蝶、六樱让郑妈妈栽培,这四人现今已是仅次于小金灵的红牌,替招香楼奠定根基,不像夜心阁、潇湘院,重心全放在江敏儿和袁绒蓉身上。
一人兴,全家兴,一人衰,全家衰。
小金灵说了,招香楼想长长久久,就不能让独捧一人,像是在赌档压注,孤注一掷的往往输得一毛不剩。
郑妈妈过去也曾艳名一时,青楼的姑娘多半自私,哪个不希望一枝独秀,让别人尽成陪衬的绿叶,楼子的好坏更与她们无关,小金灵却不然,设身处地替招香楼计较。
每回款待豪客,便会叫上楼里面貌差,脾气大的姑娘助兴,帮这些人赚点脂粉钱,少受人家的白眼。
忙不过来,招待不了的贵人,小金灵巧妙介绍给秀梅、烟婷、以蝶、六樱四人。
男人嘛,嘴上说得此情不渝,非卿不要,等久了,累了,身边有个可人知心的伺候,自然而然就不会执着一个人,秀梅、烟婷、以蝶、六樱美貌不在话下,各有笼络人的手段,很快地便把贵客迷得神魂颠倒,小金灵乐得轻松,郑妈妈也不用担心得罪人。
和其他院子相比,招香楼上下气氛最融洽,财源广进,郑妈妈不是蠢物,这些是谁的功劳,心里跟面明镜似地,她是真心疼爱小金灵,早早返还了身契,小金灵一直是以自由身待在招香楼。
「安抚使司又来人了?」
小金灵是机灵人,一听便知郑妈妈的顾忌。
「老样子,方大人差人送了一些金银首饰给妳,他们也晓得妳最近和唐伯虎走得很近,重申一次不约束,要我别动歪脑筋,等时局一稳,就会有花轿抬妳进门。」
年初,方知林便看中小金灵,碍于金人渡黄河南下,汴京被围,大翎朝大小官员无不谨小慎微,这时纳妾只会授人以柄,方知林意在官途,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仅以口头与郑妈妈订约,却形同强制,不容反悔。
酸腐,不知情趣的男人才会抢着要守身如玉的清倌人,方知林是识途老马,懂得品味花中真滋味,相中小金灵,不妨碍招香楼的生意,抬进门前,小金灵想和谁相好皆可,但成为安抚使副使的妾侍之后,任何人不得染指。
「民不与官斗,唐伯虎再有本事终究是一介书生,妳和他之间不会有好结果。」
郑妈妈担心小金灵承受不住美梦破碎的失落。
方知林中意小金灵不会伤害她,但要捏死唐寅,他有数千数万种方法,甚至不用安抚使出面,方知林随口发句话,便有无数人想巴结上官的人,自告奋勇去将唐寅千刀万剐。
小金灵对唐寅用情越深,受伤越重。
「女儿又不傻,喜欢归喜欢,哪有官太太不当,去当破笔墨铺子店主的小妾的道理。才华不能当饭吃,女儿的花用他供不起,贫贱夫妻百世哀,女儿没兴趣吃苦,也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连累了妈妈和楼里的众姐妹,妈妈请放宽心。」
「妳明白就好,方大人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气宇轩昂,老成持重,前途一片光明,不失为一个好依靠,唐伯虎就当是一场醒来了无痕迹的春梦,妈妈不管妳了。」
给了告诫后,郑妈妈又拿出几张邀约的帖子给小金灵选择,江宁守备的约,她接连推却几次,得去露个脸了,得到小金灵的准信,郑妈妈让她早点休息,自个出去张罗些琐事。
换上中衣,小金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这些天她总是想起唐寅那张端正倜傥的脸,不干净的手脚,老往他唇里钻缠的顽皮舌子。
陪他戏玩时,总能让她忘却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不再从亲眼看着父母惨遭屠戮的恶梦中惊醒。
第二十九章 他日再相见 (求收藏、推荐、一切可能的支持。)
日上三竿,唐寅缓缓睁开眼睛,活动僵直的肩膀,按着后颈,像是要赶走积存在体内的酒精,转了转头,意识到口干舌躁,开口喊人:「秋香。(.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金姑娘差人扛了一个红漆木箱来,说是一些不合用的旧首饰、衣料,秋香说去挑选整理,要我替她在这里看着。」
请示后走进房间,回答的是旺财。
唐寅委托旺财管理桃花坞,秋香名义上归他管辖,实际上,秋香发话,旺财莫敢不从。
「我这就去给少爷打洗脸水。」
旺财接下秋香工作,要侍候唐寅梳洗。
「跟你说过,持家和治国相同,讲究分工合作,层层负责,管家要有管家的样子,做你该做的事。」
旺财忠心耿耿,做事无怨无尤,堪称整个桃花坞的表率,唐寅要帮他竖立权威,立好规矩。
「去叫秋香过来,听好,照我的话一字不漏说给她。」
唐寅坐在床缘说,揉着太阳穴说。
「仗着少爷疼妳越来越没大没小,马上给我滚去少爷房里伺候。」
口气凶悍,要旺财吓得秋香学会分寸。
却见旺财将他那对花生米大的眼睛挣开到最大,露出狗儿的无辜眼神,苦大地说道:「旺财宁可去投井,也不敢对秋香说那样的话,恳请少爷收回成命。」
可怜兮兮地,盼望唐寅饶过他。
「一个管家怕一个小小丫鬟成何体统,放胆地去,有事我给你撑腰。」
鼓励旺财硬起腰杆。
能作威作福,谁想伏低做小,旺财却不然,头如拨浪鼓般地左右摇动,畏缩说道:「上回秋香开口闭口叫我管家,害我吃不好,睡不着,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舒坦,十几天没有上过茅房,那叫一个生不如死。」有过前车之鉴,旺财彻底断绝调整地位的念头,桃花坞的第二人除了秋香,不做他人想。
这时唐寅才想起,他之前立过一次规矩,之所以喊停,是他不习惯旁人对秋香呼来唤去,无意识扳了张脸孔。
当下人的基本生存法则,就是要懂得看主子的脸色,识相地早早住口,像宝环那样狗腿的,更是将秋香姐挂在嘴上,而唐寅听到秋香有了尊称居然笑了,无形中把秋香在桃花屋的位置定了调。
「你的意思是本少爷偏心,害你们无所适从?秋香是我宠出来的?」
心知肚明自己正是始作俑者,却拉不下脸道歉,唐寅厚着脸皮说。(.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少爷处事公正严明,旺财万分钦佩。」
深深吸了一口气,旺财尽可能将眼珠稳在正中央,不让它四处飘移,心里的小人点头如捣蒜说,唐寅正是罪魁祸首。
错在于己,唐寅摸摸鼻子认栽,心虚说道:「叫秋香过来,我有话说。」
旺财如释重负答是,正要退下,想起有事尚未禀报,又说:「华掌柜一早就来内院求见少爷。」
留在江宁并非常态,因此唐寅保持过往和华掌柜的相处模式,六如居的生意基本上全由他拿主意,一段时间向他汇整报告即可。
生意上唐寅做到分层负责,充分授权,私生活却偏颇的厉害。
「有说是什么事吗?」
昨晚才见面,今早又来到内院,想必有要事要说。
「说是潇湘院那边有消息传来,要不,我去请他来一趟,少爷当面问问?」
旺财请示说。
「让他半个时辰后来书房。」
唐寅利用中间空档更衣,做了几趟伸展运动,提振精神。
旺财应下,快步地离开,一刻钟后,秋香神情愉快地,端着一盆调好温度的清水进房。
「秋香伺候少爷洗脸。」
并不急着解释,专心照料唐寅起居。
一如往常水温恰到好处,微凉的水珠打在脸上,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唐寅接过秋香递来的毛巾擦拭脸水渍时,秋香徐徐地说道:「灵儿姐姐叫劭子哥送来的东西我看了一遍,太贵重了,而且样样崭新无比,有些连拆都没拆封,像是刚出铺子就往咱们家送。」
知道秋香言犹未尽,唐寅不做任由表示。
「礼有点重,灵儿姐姐用的名目又让人难以拒绝,退回又好像我们嫌弃人家似地,刚好里头有几匹不错的蜀锦,鲁师傅携家带眷山高水远来帮咱们做事,我想把蜀锦送给鲁夫人,灵儿姐姐那,便用少爷前阵子画的牡丹花卉图做为回礼。」
没有因为收到厚礼迷了心窍,考虑的面面俱到,不枉唐寅细心教导。
「妳倒好,拿本少爷的杰作去还人情,说到头,就妳一个人不吃亏。」
「冤枉啊,少爷不是本来就有打算将画送给灵儿姐姐。」
唐寅仿制这幅画时,中途被秋香打断,坏了纸面,后来小金灵进房看见了,不在意画污损,向唐寅索要,那时随口一句等完成就送妳,唐寅一直牢记在心,送出的日子原订在中秋之后,以合花好月圆的意,在秋香的建议下提前了。
「以后这种事妳自己看着办,不懂的地方就去问华掌柜。」
秋香展现出世故圆融的一面,唐寅安心将送往迎来的任务全权交给她,学会社交生活对她的将来大有帮助。
「华掌柜哪有少爷懂得多,问少爷不行吗?」
每当唐寅做出要她独立的动作,秋香就会靠得更近,像是离不开水的鱼儿,眷恋情深地徘徊不去。
「我那么爱说教,妳受得了吗?」
从来到大翎朝那一刻起,他尽量不和人有所牵扯,以致于方腊之乱一结束,他立刻远离杭州,旺财便是当时被他抛下的众多人之一。
撇开后来不辞辛劳找到他的旺财不算,秋香是他唯一自愿缔结的羁绊,乐见她成长,拥有决定命运的自由意志,但倘若她只想依赖,躲在他的羽翼下,他也愿意为她挡风遮雨,庇护她一生。
「秋香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少爷会说那些全是为我好,换做别人,少爷根本懒得懒得说,早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生来一颗七巧玲珑心,秋香比同龄的孩子更懂得分辨是非。
「拿妳没辄,去厨房帮我端一碗白粥,随便弄几个小菜。」
唐寅笑说,吩咐秋香张罗早膳。
「在这用早膳?」
秋香问。
「送到书房,我和华掌柜有话说。」
秋香甜腻地应承后,踩着轻盈地脚步往厨房去。
穿戴整齐后,唐寅移步到书房,片刻后,华掌柜请示进入,开口便直奔正题。
「常龟来消息了。」
遵照唐寅的交代,华掌柜收买了潇湘院的龟奴作为眼线,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会到六如居通风报信。
「也该有动静了,王婆子做了什么?」
玉堂春刊印问市有一小段时间,唐寅原以为王姨看过书后,会起戒心,阻扰袁绒蓉与自己接触,最坏的打算是袁绒蓉被软禁,唐寅安排人手协助她偷跑到太白居完成演出。
事实证明如小金灵所说,王姨是经营青楼的行家,但故步自封,从不增长知识,这才让后起之秀迎头赶上,她或许知道玉堂春,却不见得会详细的阅读,失了预防反击的先机,只能等出了纰漏,焦头烂额地收拾善后。
「昨晚东家和袁行首一走,有些人便杀到潇湘院吵着要见苏三,王婆子前阵子还对常龟抱怨东家不守信用,没继续送袁行首诗词,看见院里再次满座,乐歪了嘴,一听完苏三起解演的桥段,当场垮下了脸。袁行首前脚回来,王婆子后脚便走进袁行首的闺房里,撕了玉堂春,赏她一个大巴掌,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不准她再和东家见面,扬言要给东家好看。」
再笨,到这时也该醒觉被人设了局,王姨的反应并不令唐寅吃惊,失控暴怒正是她在乎的表现,在想出对策前,她不会贸然与洪大官人进行交易,袁绒蓉挨这一下值得了。
「会叫的狗不会咬人,由着她乱吠,重点是王婆子和洪大官人两个人接下来会怎么做,让常龟耳朵竖高一点,我要知道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唐寅不把王姨放在眼里,重点是洪大官人有没有萌生退意,没有需要便不会有供给,在得过五十万贯钱出价后,王姨必然舍不得贱卖袁绒蓉,撑过中秋,袁绒蓉夺得花魁后,唐寅实现承诺,责任已了,剩下便看她自己的造化。
离大金攻入汴京的日子越来越近,等慎、恕二宗被掳,金兵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江宁。
迁到杭州的前置作业多如牛毛,桃花坞、六如居、作坊,零零总总加起来百余口人,唐寅得一一安置,多带一个袁绒蓉不多,但那时她应该已是江宁的第一行首,太过于醒目,容易引来不必要的关切,而唐寅接下来要做的事,有许多得在台面下暗中推动,越少人注意越好。
虽然损失一个现成的小旦有点可惜,衡量得失后,唐寅仍决定放弃。
名花身边最不缺的便是护花使者,一定会有人拼了命护得袁绒蓉周全。
日后在杭州再会,只要袁绒蓉仍有意愿,唐寅会鼓掌欢迎他加入戏班,捧她做当家小旦。
想得入神,唐寅漏听华掌柜的话,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动不动就会恍神是唐寅的特色,华掌柜见怪不怪,重说了一遍:「狗急了也会跳墙,东家最近出门,还是多带两个壮丁在身边,柜上的阿梁当过乡勇,阿贵学过一点拳脚功夫,以后他们就跟着东家,东家意下如何?」
明白华掌柜是一片好心,唐寅夸了他一句心细,考虑周到,同意这个安排,心里却是摩拳擦掌,健了那么久的身,双手都能拿着石轮挥舞,招式没学到多少,但力气充足,对付一两个地痞流氓绰绰有余,跃跃欲试地,期待王姨真派人来找碴。
小金灵非但身材惹火,更会在男人身上点火,再不好好发泄满腔的精力,他就要大流鼻血,当一回引火****的活范例。
第三十章 拦路虎 (求推荐、收藏、所有可能之支持。)
禁足袁绒蓉,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白白惹人嫌疑,王姨下了一招臭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唐寅要秋香安心,洪大官人一打消纳袁绒蓉为妾的想法,为了替潇湘院取回第一行首的位置,王姨很快地会将袁绒蓉再次送到六如居来。
真爱钱财的人,在金银面前,什么恩怨情仇都是浮云。
至于秋香自告奋勇要保护唐寅,唐寅一笑置之,教秋香咏春,主要是强身健体,并不打算让她参与实战,她只和桃花坞的男人过过招,旺财他们绝不会和她较真,又是没练过武的人,打赢这些人的意义不大。
区区一个老鸨不足以让唐寅风声鹤唳,每日的行程照旧,袁绒蓉不能来,小金灵占据她的时间,天天到六如居报到学戏,教秋香舞技,听说王姨威胁要伤害唐寅,大方出借劭子,说光劭子那张狰狞的脸就能吓走不少宵小。
唐寅一口回绝,已经有阿梁、阿贵跟着,再加上活脱一个凶神恶煞的劭子,他又不是专职鱼肉乡民、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需要那么多的喽啰来壮声势吓唬人。
疏狂仗义的唐伯虎不会,也不能胆小如鼠。
维护男人的自尊心,小金灵大夸唐寅英武不凡,是她目光如豆,送上一个纳了一张平安符的香囊。
香囊绣工精致,上头一对并蒂莲栩栩如生,唐寅看在她一片心意收下,当场系上。
秋香不死心,换个方式,劝唐寅闭门不出暂避风头。这种如同缩头乌龟的窝囊行径,唐寅不屑为之,当天就带着阿梁、阿贵外出。
几家经营不善的作坊想要卖给六如居,华掌柜初步洽谈过,对方出价合理,就等唐寅亲自看过作个定夺。
接连两天外出,总共看了三家作坊,唐寅仅敲定一家规模不大的纸坊收购,作坊最后都要迁到杭州去,数量太多会成为累赘,他重要不是土地设备,而是拥有技术,头脑灵活的匠人,人才多寡好坏是他出手的基准,最终他会一个不留地带往杭州。
见主子平安无事,秋香渐渐安心,觉得唐寅说得对,王姨不过是只纸老虎,不足为惧。
相对于秋香的释然,唐寅却从刚开始地从容不迫转为疑虑,不管洪大官人要不要放弃袁绒蓉,总得有个表示,王姨的性格更不会傻傻地空等,他们一定会碰头商量因应之道。
为何常龟再也没传来消息?
反常必有妖,唐寅提高警觉,果然在前往第四家作坊途中,遇上拦路虎。
江宁城赫赫有名的泼皮张大虎,带着七名手下,手持着棍棒,挡下马车,二话不说朝车夫一顿揍,张大虎抽出单刀,架在车夫的脖子上,大声吆喝:「姓唐的,趁老子还有耐性的时候,赶快给我滚出来,老子的刀一见血,不砍个十个八个人不会入鞘。」
刀锋一滑,刮下车夫一大片汗毛,车夫吓傻了,裤裆湿了一大片,张大虎嫌脏,将人踢到一边,要手下解开马绳,将马赶走,八个人包围住马车,要来个瓮中捉鳖。
护主心切,阿梁率先跳下车,冲着张大虎咆哮:「张大虫你想干什么,别人怕你,我阿梁不怕。」
随后下车的阿贵,在一旁听了直摇头,对方摆明冲着唐寅而来,不会因为三言两语被吓退,他扫视周围一圈,就属张大虎手上的钢刀最要防范,棍棒之类的钝器,在外行人手里,杀伤力有限,只要夺到刀,利用兵器上的优势,伤了一两个人之后,或许张大虎会知难而退。
在武馆学了两年粗浅的功夫,想要空手夺白刃是痴人说梦,阿贵锁定靠近自己,手持齐眉棍,比自己矮半个头,有着一口暴牙的男人,一个大跨步来到暴牙男人面前,以右脚为轴,向左甩腰,侧身闪过从上方劈来的长棍,手刀在暴牙男人的腕上猛力一切,震开手指,齐眉棍掉落。
这时高手会用脚尖接住,用巧劲往上一挑,收棍入手,左右画弧,绕出一个8字,逼退暴牙男人。
阿贵一个不入流的初学者,使出这招力劈华山,令暴牙男人兵器脱手,已经对得起当年教他的师兄,要求他将脚作臂使,一气呵成地制敌夺棍太强人所难。
在阿贵蹲下,捡拾齐眉棍的空挡,前来支援暴牙男人的同伙,在他背部扎实踹了一脚,阿贵往前滚了一圈,手紧紧抓住好不容易抢来的武器,把棍子当大锤,贴着地左右左右地猛挥,阻止其他人近身后,重新站起,棍尖一会儿指向暴牙男人,一会儿移往刚刚偷袭他,手拿着一根粗扁担,鼻子上有道两个指节长的刀疤男人胸口,慢慢往后退,挡在手臂被张大虎划出一段血口子的阿梁前方。
「有两把刷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练家子,回去得跟王婆多要些报酬。」
张大虎舔了舔沾在刀背上的鲜血,钢刀斜架在胸前,除了掉了兵器的暴牙男人,六名同伙棍棒上手,逐步缩小包围圈,就等张大虎一声令下,所有人就要齐上打倒阿梁和阿贵。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面前足足有八个人之多。
「阿贵你护着东家先走,我来断后。」
阿梁自知武艺不如人,让阿贵带唐寅杀出重围。
「他们一时半刻还奈何不了我,你和东家出去找救兵,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说完,阿贵把齐眉棍舞得虎虎生风,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雄姿。
只见张大虎哈哈大笑,说道:「今天你们一个也走不了。(.)」然后双手握刀,举刀过肩,假装要劈下,虚晃了一下刀身,阿贵见状立刻把齐眉棍打横,往上格挡,周身空门大露。
「****奶奶的。」
平时把斗殴当饭吃,张大虎经验丰富,势头一转,刀顺着肩胛急下,来到大腿外侧,由劈改挑,刀身狠狠向上捞,重重拍在阿贵的腹部,阿贵被震呕出一口鲜血,齐眉棍应声落地。
「老大威武。」、「大哥好样的。」、「打得他当狗爬。」
喝采声此起彼落。
被阿贵夺走齐眉棍的暴牙男人,心有不甘,逮着机会要修理落水狗,大拳朝阿贵头上招呼,阿梁忍着手上疼痛,双手猛力一推,暴牙男人没想到阿梁还有力气反抗,胸口中招,踉跄跌坐在地,惹得一干同伙哈哈大笑。
「早告诉你今天有活要干,你还在潇湘院玩个通宵,怎么,不用钱的,就想一次捞个够本?搞到腿软了,被人一招缴了械,丢不丢脸。」
张大虎不同情暴牙男人,当众奚落他。
暴牙男人惧怕张大虎,摸着头傻笑,说道:「下次不敢了。」站起时,瞪了阿梁一眼,重整声势,大声喝道:「唐伯虎你如果是个男人,乖乖出来受死,躲在车里算什么英雄好汉?」丢掉的面子,他要靠唐寅讨回来,就不信自己对付不了一个文弱书生。
张大虎在阿梁手上划了一刀时,唐寅正在做迎敌的准备,在过去,他的地位崇高,追随者中不乏狂热份子,甭说威胁他的人身安全,稍微散播对他不利的言论,便会招到严厉的报复,全靠唐寅再三约束,才未造成大祸。
长期受到簇拥保护的日子早已不再,唐寅在方腊之乱时来到大翎朝,兵荒马乱中,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学习如何自保,仰仗前生几十年累积的知识与经验,侥幸地撑过乱局。
在这冷兵器为尊的年代,身强体壮,武艺在身能有效增加生存率。
杭州围城时,拳头硬的人能多抢得一两口的粮食,饥渴如狼的男人挑选玷污对象时,手上有一把匕首的女人永远排在后头,甚至于敬而远之,图个快活罢了,不需要冒着挨刀的风险,如果女人用这把刀自裁,除了少数有特殊癖好的怪人,一般人不会对尸体感到兴趣。
有个七、八人,刀剑在手,懂得交战对敌的技巧,自成一个集团,占住一块地,还会有人捧着金银、食物过来乞求保护,里头不乏愿意用身体交换家人安全的妇人。
唐寅曾亲眼见到一个名号叫贯龙手,名为董为海的武人,赤手空拳在箭雨中穿梭,和方腊的大将王宝大战三百回合,王宝一手大刀,一手流星锤,一条青石路被砍砸的,肝肠寸断,宛如泥泞,仅能伤,却拿不下他,双方僵持不下时,方腊出面喊停,以国士之礼相待盼望董为海能加入义军行列。
董为海不从,宁可玉石俱焚,最后方腊以要他做一件事当作回报,并立誓不得将杭州城的情况告知朝廷,答应放他出城。
唐寅在那个时候深刻了解到,什么叫做手无缚鸡之力就是罪过,在没有后世枪械,遍布的警网支持下,大翎朝的法治,王权,在武功强悍的高手面前不值一哂,有本事,了无牵挂,绝对能做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且还会被吹捧、敬重,毕竟除非必要,不需要去得罪一个,特立独行,能在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猛士。
如果董为海是朝廷的人,那么方腊一定会不惜代价取他性命,正因为他独善其身,对大局没有影响,方腊不想折损不必要的人手,在武林中留下恶名,以致于站在高处,以箭无虚发著称的庞万春,迟迟没有放箭狙击。
有武功便能占得优势,所以唐寅才会在离开杭州城,遇见朱无极后,立刻拜其为师,谁知道朱无极根本无心教他,把他操练半死不活,骗吃骗喝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唐寅并没有因此气馁,反复锻炼朱无极传授的基本功,尤其是枪法里的突刺,与文太冲搏斗时,简单、凶猛,快得猝不及防的一击,为他与秋香争取过一次的生机。
当阿梁、阿贵与张大虎搏斗时,唐寅冷静地看着他们较量的过程。
阿梁空有蛮力,近身扭打或许有机会压倒张大虎,在刀刃面前,毫无用武之地,阿贵欠缺实战经验,变招太慢,对付暴牙男人一干人尚可,对付张大虎就是跳梁小丑了。
审慎评估,并非张大虎太强,而是阿梁、阿贵太弱,所幸,张大虎来的目的主要是警告,而非取命,否则他们早丧命在那口单刀下。
「有事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
唐寅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笨拙地下了车,在还没有能力威风凛凛的出场前,扮猪吃老虎是最佳的选择。
为了应付高手准备的白杨木小盒,就搁在车厢的档板后,万一张大虎的实力超过预想,逃倒车尾伸手一捞便能拿来制敌。
买保险,仅是用在不时之需,张大虎的实力远逊于文太冲,又没有杀人的心,正适合印证这段时间唐寅习练枪法的成果,唐寅看他就像是一个枪靶子,良善的双眼积极寻找待会儿要刺向的部位。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怪就怪你惹恼王婆子,乖乖站着别动,老子干净利落打断你一只手、一条腿,让你家的下人抬着你回江宁,找个会接骨的丈夫医治,休息个一段日子,还是能活蹦乱跳,要是你不识抬举,休怪我把你打残打瘸,不能拿笔,走路一拐一拐的大才子,可不怎么体面。」
张大虎看唐寅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要斩成块,剁成泥全在他一念之间。
「出来做事不就图个发财,王婆给你多少,我可以翻倍给,保证以后绝不报官追究,您在江宁城也算是号人物,有大堆的兄弟要养,犯不着为了一点小钱,失了苦心打下来的地盘。」
张大虎主要的收入来自于赌档,因为伤人引来官兵查抄得不偿失。
「担心,我就蒙面来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个会写几首诗哄骗女人的小白脸,谁有空理你。」
在大翎朝功名是读书人的保护伞,少了这把伞,读书人和泥腿人没两样,所以张大虎有恃无恐地接单收钱。
没出人命,官府不会深究,推个小弟扛下责任,挨几下板子就没事了。
「我们东家和萧千敬萧总捕是拜把兄弟,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阿梁听华掌柜说过,唐寅和萧千敬有交情,病急乱投医,抬出六扇门威吓张大虎。
出于好意,唐寅不忍苛责,但他和萧千敬年龄相差十多岁,说他们是莫逆之交太过牵强。
「江湖人尽皆知,萧总捕共有四个结义兄弟,寒江剑倪守义,吞魂蟒石当,力万钧秦三桑,一刀一命刘立阳,请问您们东家是哪一位爷?」
身为江南六扇门的领头,萧千敬在南武林的名号响,几个兄弟跟着为人所周知,阿梁吹破了牛皮,造成反效果,张大虎气焰更加嚣张。
打张大虎带人围上,砍伤阿梁后,唐寅就没想着今天能够善了,先前的客套话不过想松懈张大虎的戒心,争取时间观察局势。
张大虎高唐寅整整一个头,壮得像只黑熊,和他的大嗓门相比,声音不够浑厚嘹亮,就朱无极的说法,此人丹田之气不足,粗黑的大腿宛如铁柱,踏在地上的足迹却浅薄模糊,显示下盘无力,丹田、腰马,一管内力,一管外力,内外皆虚之人,武功再强也有限。
无论对打、厮杀,力与速度缺一不可,刀剑的发明正是为了弥补体型、力量上的差距,一把锋利的兵器在手,配合极快的速度,切断肌腱、气管、动脉之类,能造成大量出血,或是剥夺行动能力的要害,以下克上,以弱赢强并非不可能。
唐寅见过刀速最快的人,当属文太冲身边的副领震天闪班得麒,几十斤重的特制朴刀,在他手里,像是挥动匕首那样地写意,当马贼们疲于奔命应付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竹枪,唯有他,以唐寅肉眼不及的速度,在竹枪近身前一一砍除。
好在后来他和其他人一样身陷在火海里,只要文太冲的身边多一个他,结局将会改写,唐寅和秋香早已成为刀下亡魂,岂能有今日的逍遥自在。
张大虎并非班得麒,他的刀唐寅看得清,缺乏压倒性的力量,无法闪躲的速度,张大虎就算不是只病猫,也不会是打不倒的猛虎。
有胜算就值得一搏,何况唐寅自认胜率高过五成,经过两年毫不懈怠反复地锻炼,他已能准确刺出当年令文太冲吓出全身冷汗的一枪,无须将自己置于赌命压力下,又快又狠地击中目标物。
树倒猢狲散,打败了张大虎,其他人阿贵就能处理。
「说不出来了吧,我过江豹毛七平生最讨厌装模作样的人,就让我好好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暴牙男人继续叫嚣,弯腰就要捡起齐眉棍。
只见唐寅目不斜视,跨前一小步,踩住棍中央,靴底轻轻向后一滑,连拖带拉,在齐眉棍滚动时,鞋尖顺势铲入空隙,朝上一挑,棍子离地飞起,从毛七的鼻梁前掠过,进了唐寅伸出的手里。
右手一抓牢,左手旋即攀上反扣住棍身,弓腿、移肩、缩腰,齐眉棍稳稳架在腰侧,如同装填了弹药的炮台,蓄势待发。
「霸王枪唐伯虎。」
喊出这名号时,唐寅脑子回荡着秋香的话。
按秋香的意思,依唐寅给人的形象,习练的枪法该叫君子枪、才子枪,再不济也要叫书生枪,霸王枪听起来就是一把虬髯,眼如牛瞳,一脸乌黑,胳臂大过腿,没念过书的粗野汉子使的。
当然最后同样在唐寅一句:「唐伯虎就是要用霸王枪,唐家霸王枪以后会登上兵器谱第一名。」这种毫无事实根据,完全主观不靠谱的理由给驳斥了。
反对无效,秋香另外提了一个要求,她愿意接受唐寅在外头使用霸王枪的名头,但唐寅必须保证刺出去的每一枪霸道绝伦,别软趴趴,虚弱无力,画虎不成反类犬,害她被人嘲笑。
唐寅牢记在心,操练铁枪时,带出的破空声,引动周边气流,呼啸生风,像是由远忽近,划过耳边的弩箭,猛然一听,会不自觉缩起脖子,拱起背,身体僵直地无法动弹。
聚劲于全身,爆发于一点的凶狠突击,随着霸王枪的名号第一次现世,首当其冲便是毛七这个倒霉鬼,齐眉棍棍头像是一头疯狂的野牛,扎实撞进他的脸颊。
钝器撞击皮肉和骨骼的闷爆声响起。
八九颗的牙齿和着一大团的血沫子喷出嘴外,毛七受到剧烈冲击,脚离地,身子腾空,溅血,全在一息间发生。
毛七重重坠地,摀着嘴左右打滚,哀声震天。
方才还在笑闹的一群人,见到毛七的惨状,本能地头皮发麻,畏惧地看着唐寅,心中皆想,难道阿梁没有说谎,唐寅真人不露相,果然是那个鬼见愁萧千敬的兄弟?
那可是张大虎看见了,得低头哈腰,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这帮闲汉隔几条街就得闪走的厉害角色。
五个兄弟中就有三位名列南武林百大高手之列,萧千敬对犯人穷追猛打的蛮劲更是在江湖闻名,伤了他的人,会引来排山倒海的报复。
六个人心里乱成一团,你看我,我看你,像是捅了马蜂窝,人人都想逃之夭夭。
阿贵和阿梁眼睛差点没掉出来,华掌柜三令五申地交代,唐寅何其金贵,绝不能让他有半点损伤,以致于他们一直以为东家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全然不知唐寅深藏不露,一出手便震惊全场。
「还能打吗?」
唐寅对阿梁说。
阿梁点头,说道:「皮外伤而已,不碍事。」
「张大虎我来对付,其他人就交给你们了。」
唐寅无法一心二用,他的枪法目前拘限于正面的点对点攻击,顾不了侧翼和后方。
「阿贵你看着点。」
不放心阿梁的伤势。
「东家小心。」
自家哥们,阿贵没有不照顾的道理。
「张大虎,不是要打断本少爷的胳臂和大腿吗?过来啊,还在瞎磨蹭什么?」
情势逆转,唐寅那一棍,刺得张大虎胆寒,他只听见震天杀声,之后,毛七就重创倒地,在一阵哀嚎中昏厥过去,再看向唐寅时,齐眉棍又回到原位,棍尖染了血,好似赤练蛇的毒牙,饥渴地等着饱尝下一个猎物的鲜血。
能使出势如惊雷,迅若电光的招式,绝非普通人,张大虎知道自己惹错了人,但骑虎难下,就此退缩求饶,江宁将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暗自咒骂着王姨,说什么唐寅堪用的只有一杆笔,一张嘴皮子,身无功名,背后又无人,最是好欺,怪自己贪图钱财,妄想教训唐寅一顿后,再勒索敲诈,强行拿下六如居一大股,从火红的生意里分一杯羹。
「有本事把我们七个人一次撂倒,否则就等着吃老子的……」
以多欺少是张大虎唯一的胜算,也的确是。
唐寅没打算让他把话说完,坏人总是话唠,他却不是空等对方说完话才动手的烂好人,那些人手上都有着攻击性的武器,万一他们集体脑子进水,没被吓阻住,一阵乱棍猛打,战局很可能瞬间扭转。
又是一声杀,左手为托,往前大跨步一踩,陷地三分,侧身展臂,紧握在右手的齐眉棍像支大箭,瞄准张大虎的心口疾射。
以为读书人都是些迂腐,认死礼的臭穷酸,张大虎一边拖住唐寅,一边使眼神要同伙齐上偷袭,没想到唐寅不吃这一套,趁他不备时使阴招,杀声下,一道白光斜斜地狂刺过来。
一寸长一寸强,丧失了先机,兵器又比唐寅短,无法及时反击,只能硬挡下来势汹汹的一棍,双手握刀,牢牢地护在胸前,预备好承受巨大的冲击,张大虎回应的快,白光却来得更快,抢在单刀拦阻前,攻入他的心口,看上去宛如穿过刀面的幽灵。
蓄积在棍上的力量一次释放,棍尖与张大虎接触的瞬间,骨头炸裂声爆开,如唐寅所预期,棍到人倒,张大虎大刀脱手,痛苦地抓住印在他胸膛的齐眉棍,呕出一大口黑血,绝望的眼神里战意全失,当唐寅抽棍,作势往他脑门挥打时,惊恐地翻身抱住头,龟缩在地上,颤抖不止。
唐寅正要再补上一棍,彻底解除张大虎的战斗能力,回头驰援阿贵与阿梁,耳后传来声响。
「读书人最是狡猾。」
沙哑的男人声,开口奚落唐寅。
「这小子不简单,今天要是我们打头阵,难保不会着了他的道。」
另外一个清亮的男人声呼应说道。
啼声初试,为求一招制敌,唐寅心无旁骛,全然不知有人摸到身后。
来者不善,唐寅强压住内心的惊愕,轻描淡写地将张大文的单刀踢远,老神在在地回头。
阿贵、阿梁、毛七在内的一干人人等,在唐寅与张大虎短暂对峙间,全数被击昏倒地,来人共有四位。
说话的两人,一人手持精铁禅杖,秃顶亮如涂油,八字眉、狮鼻、阔嘴,身穿灰色僧袍,面容丑恶,不怀好意看着唐寅。
另一人腰上挂着一排飞刀,手上握着一把,边说话边上下抛玩着,唐寅稍有蠢动,随时能丢掷射杀。
另外两人低调地,默默将昏倒的人拖到一块,显然地位不如人,专责干着苦工。
局势未明,但唐寅明白,这两个人任何一个都非他能匹敌,尤其是他引以为傲的闪电一击已被看穿。
「还没请教?」
使用拖延战术,盼望能找到突破口。
「啰唆。」
行家就是行家,不和唐寅多废话,丑僧人禅杖往地上重重一跺,明刀明枪地干上唐寅。
张大虎空有其名,但面前两位却是货真价实的恶虎与贪狼,唐寅不敢轻慢,全神贯注地对敌。
但实力经验不足,盯住丑僧人就顾不上飞刀手,遑论将阿贵阿梁他们绑好,缓缓走向自己的另外两个人。
栽是栽定了,只是想不到王姨竟有办法让这种等级的高手为她所用。
事到临头,多想无益,唐寅豁出去要拼出一线生机,棍上蓄饱了力,能放倒一个是一个,要怪就怪自己学艺不精。
丑僧人将禅杖挥舞地嗡嗡作响,好似群魔乱舞,大喝一声:「看杖。」禅杖离手,笔直朝唐寅砸来,唐寅移步闪躲时,飞刀手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给了唐寅后颈一掌,膝盖同时重创腹部,电击般的剧痛前后夹攻,唐寅意识瞬间被击溃,眼前一片漆黑,人晕死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诚不欺我 (求推薦、收藏、各種一切可能的支持。)
意识恢复时,唐寅并没有急着睁开眼睛,装作昏迷,静心聆听周围的动静。[]
身处在陌生、带着恶意的环境,想要保全自身,甚至是脱困,充足的信息不可少。
手脚被严实捆绑在椅子上,全身莫名地使不上力,附近没有人的气息,所在的地方又闷又热,脚踩的地方干净平滑,估计是在室内,除此之外,毫无可用的讯息,落入孤立隔绝的困境中。
等了足足一刻钟后,确定四下无人,唐寅重新取回视野,四周昏暗,唯一的光线是挂在门外的灯笼所照入。
过午时碰上张大虎,如今天色已黑,可见下手的人力道之重,想要提前叫醒他,方法多得是,譬如一盆冷水,什么都不做就把人关押起来,无非是两个原因。
一是掳人勒索,去要了赎金,正在等候回复,另外则是奉命擒拿,下令者至今未到,他们不好自作主张,于是便将他搁着不予理会。
倘若是一,六如居唯一知道小金库钥匙藏在哪里的秋香,一收到勒索要求会立刻与绑匪商议如何将人赎回,片刻也不会耽误,绑匪早该进来叫醒自己。
这种事夜长梦多,早早拿钱走人才是正办,除非绑匪不是为了钱,而是受人指使。
唐寅判断是后者,索要赎金得有人在他们手里的凭证,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一样没少,连他不离身的折扇都被丢置在两步之遥的桌子上,这群人不是为了谋财,而是为了其他原因而来。
犯罪的动机无非是金钱和仇恨,往私怨方向想,他近期得罪的人就是王姨和洪大官人,再远一点便是文太冲。
在同一时间内,王姨和洪大官人不约而同找人整治他,撇去张大虎不说,做生意的人难免和黑白两道有瓜葛,像洪大官人这样做古玩珠宝的大商贾,即便没堂而皇之地收受过贼赃,也帮人代销过几样来路不明的黑货,认识几个江洋大盗,这些人当洪大官人教训他是举手之劳。
唐寅希望一切正如他所猜测,因为洪大官人只是想出口气,而与文太冲关系匪浅的人,绝对会杀他而后快,以报这段不解的血仇。
谜题在丑僧人和飞刀客再次露面有了解答。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一听见脚步声,唐寅继续装昏。
身为江湖人,这些诈人的小伎俩丑僧人见多了,从呼吸声的强弱便能判断出唐寅清醒与否。
停下脚步,和唐寅抱持一定的距离,飞刀客手底银光乍放,扣住一把刀,做好应变的准备,唐寅敢妄动,刀子会马上贯入咽喉中。
被识破了,唐寅撑起软垂在肩膀的头颅,张开笑脸迎人:「大师好眼光,我就知道瞒不过行家。」灌迷汤,讨好,顺便松懈丑僧人的戒心。
「大什么师,要不是我师傅非得我剃度,发誓皈依佛祖才肯授艺,谁愿意在头上烫戒疤,穿这身破烂衣服。」
丑僧人并非真和尚,守着与授业恩师的誓约,以僧人身份行走四海。
「总得有个称呼吧。」
名字、外号都行,有对话才能沟通,唐寅要从中获得化险为宜的转机。
有飞刀客盯场,丑僧人上前检查束缚唐寅的绳索,确定上头没有被松动,或是割裂的痕迹,从墙角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用那张不忍卒赌的脸与唐寅面对面说:「也好,让你做一个明白鬼,你爷爷我叫南石当,道上人称火佛爷,打昏你的,是断云刃蔡行青,我们都是牛首山寨的好汉,受了委托专程下山要你的狗命。」
递出一张催命符,宣告唐寅死刑。
唐寅并不慌乱,扭了扭手腕,依然使不上力,一直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想来是被人下了会令肌力衰退,像是神经肌肉阻断剂之类的药物。
「以一个白面书生来说,你的力头不小,预防万一,我喂你吃了一颗龟叟化筋丸,六个时辰内你是有力提不起,有劲无处发。」
南石当花重金购卖的秘药,专用来克制武功比他高强的对手,要不是看过唐寅洗练刺出气势万钧的王霸之枪,怕他以蛮力挣开绳索,误伤本来要亲自审问他的贵人,南石当才舍不得用在唐寅身上。
「龟叟化筋丸,谁取的名字那么难听。」
唐寅不能接受吞服名称不雅观的药丸。
仰天叹道:「谁来告诉我,我到底吃了什么?」
被当成空气,南石当恼羞,站起,把唐寅的头扳正,光光秃的顶上青筋浮现,质问道:「你以为随便一个人,就能买到毒医赤龟叟的药吗?我可是花了大钱,又帮他杀了一个仇家,他老人家才肯割爱一小瓶。.」
辛苦得来的妙药被唐寅看不起,南石当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
「说了你也不明白,龟这个字无论如何不能和首、头之类的字匹配。」
头上粗糙长着厚茧,隐隐飘着血腥味的大手,只要对准颈关节一扭,唐寅就会命丧黄泉,杀人对南石当不是难事,唐寅也没有心存侥幸,而是越到绝路,人越显得超脱,横竖不过是一死,他又不是没死过,与其卑微地求生,不如任性一回。
「要是被别人知道,我吃了龟……什么,化……什么的,我还不如一头撞死。」
唐寅引以为耻,羞愧地没脸见人。
原打算跟唐寅说个几句话,问一问文太冲的事,就送他上路,却在一颗药丸上纠缠不休。
龟叟化筋丸化在酒水里,无色无味,中毒之人,任他武功盖世,内力似海深厚,亦无用武之地,江湖中人多有忌惮,闻之色变,但在唐寅口中,好似肮脏至极的秽物。
南石当不服气对着蔡行青问道:「药名有什么不对劲?」蔡行青念过几年私塾,是寨子里少数通文墨的人,南石当找他求援再正常不过。
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见唐寅如丧考妣的模样,蔡行青也暗自酌磨,实在想不出龟叟化筋丸这名号响当当的奇药,有何不妥之处?
「不要中了他的缓兵之计,一刀了结了他,我们好回去寨子里复命。」
蔡行青生性实际,围攻能快点取胜,就绝不逞英雄单打独斗,所以才会在南石当与唐寅对决时介入,这回也不例外,反手拿刀,大步向前,一刀切向唐寅的咽喉。
「急什么,他跑得掉吗?」
刀势在半途中断,南石当挡在唐寅身前。
「你不是想知道打落你最后一把飞刀的班得麒,如何栽在他手上的吗?」
话意里,他们与文太冲那帮子人并不对盘,至少蔡行青和班得麒之间有嫌隙。
「人被烧成了那个鬼样子,一定中了他的奸计。」
唐寅吃了一惊,他们见过班得麒,代表那场大火中至少有一位幸存者。
「说的是啊,但他是怎么中招的?别忘了班得麒除了震天闪之外,还有狡狐这个称号,那时这个小鬼才十五、六岁,竟有办法把他耍得团团转。」
南石当挑起蔡行青的好奇心。
蔡行青冷哼了一声,撤刀,往后退了两步,维持警戒,放手让南石当与唐寅周旋。
「班得麒还活着?」
唐寅问,这个人有武力、有脑袋,又与文太冲情同父子,留下他后患无穷。
「担心他来找你报仇雪恨?算你这小子运气好,赤龟叟医了他那么久,还是半死不活,要不是赤龟叟说,我真认不出他是谁?你也够狠的,弄得他面目全非,生不如死。」
南石当在赤龟叟的医所见着班得麒。
「说说,你怎么摆平文大当家、班二当家的?」
切入正题,相对地,等有了答案,便是唐寅赴死之时。
「告诉你们也不打紧,不过得用条件交换。」
唐寅用有限的筹码谈判。
「横竖今天你是死定了,老老实实回答,本佛爷担保不会让你吃太多苦。」
合作,南石当会给唐寅适当的尊严。
「阿贵和阿梁没事吧?」
唐寅不予理会,径自发问,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他对这次重生充满感激与珍惜,并不想轻易丢掉性命,却不代表他能抛下为他出生入死的忠仆于不顾。
「本佛爷不杀无名小卒,等你死后,我就放他们回江宁。」
南石当给了明确的承诺。
「可以说了吧!」
执意要追根究底。
「别拿什么前辈高人来搪塞本佛爷,萧老五信你,我可不信,班得麒嘴里可是不断地重复喊着一个唐字,不是你还会是谁。」
提前堵住唐寅用来呼悠人的说词。
「我用水和一大桶的尿浇了他们,趁他们自乱阵脚时下的手。」
作为回报,唐寅说出重创班得麒的方法,隐瞒了对付文太冲的伎俩,巴望着在南石当和蔡行青两人身上故技重施,救自己脱离险境。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内容荒谬之极,南石当唰地给了唐寅一个巴掌,让唐寅尝尝戏弄他的后果。
南石当手劲大,唐寅脸颊烫辣,浮出一个大红手印。
唐寅像是不知痛似地,缓缓地将头摆正,平眉、凝睛,不怒不恼地说道:「我说的一字不假,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不够全面,尿是用来提炼白磷,将蒸馏后呈现白色膏状,在常温下会自燃的白磷,抹在马的鬃毛上,燃烧后,骑在马背上的人受到火势波及,本能会往溪边奔去,而磷碰到水会产生放热反应,加速燃烧,并且释放酸性剧毒,担任前锋的班得麒和一干手下在溪水哀嚎时,埋伏在一旁的唐寅,冲出来朝他们泼洒白磷,就看见一个一个越稍越烈的火人,在浅溪中翻滚,跳着死亡之舞。
随后而来的文太冲见状,追赶唐寅为属下报仇,却不知唐寅早准备了下一步,等着请君入瓮。
唐寅的镇定令南石当迟疑,撇过头看了蔡行青一眼,蔡行青精于察言观色,是分辨人说话真假的老手,
南石当见蔡行青一脸诧异地点头,明白唐寅的话有其真实性,既惊又愕地继续问道:「说仔细一点。」
其中必然有猫腻,南石当想挖出真相。
唐寅就怕南石当失去兴趣,断然对他下杀手,人一被勾起好奇心,就没有那么容易停止。
「你们知道过方腊在杭州藏了一大笔宝藏吗?」
入草为寇,过着喋血生涯的人,深黯杀人放火金腰带这个道理,说再多,不如诱之以利。
众人皆知,第一批攻进杭州的朝廷兵马,所得是一座已被搜刮一空,仅剩无数饥民的空城,方腊等人伏法,财宝却不知去向,这些年包括方腊余孽在内,暗中寻宝的人不少,全都一无所获,是让人想着便眼红,确有其事,无从证实的传言。
「废话,有谁不晓得的吗?」
南石当厌恶唐寅顾左右而言他,张大嘴,像要吃人似地吼叫说。
「我有宝藏的线索。」
唐寅说。
香饵刚丢出,南石当和蔡行青就像是两条饿坏的食人鱼,贪婪地游了过来。
「就凭你?」
南石当哈哈大笑。
在讲究寒窗苦读的古代,一个专注于学问的读书人,除了书里写的,见识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强不到哪里去,如何能得知风骚一时的方腊,刻意隐藏起来的秘宝,更别说当时的杭州城乱得一塌糊涂,兵荒马乱之际,保命都来不及了,谁有心思注意财宝的转移。
按理,笑完后,南石当应该回到正题,继续逼问唐寅如何用水和尿,解决了班得麒
「你去过杭州吗?」
南石当却咬了饵,把班得麒抛在一旁,蔡行青更是收起了刀,竖直耳朵听着。
「我出身杭州,方腊进城时,我和贺家家主关在一块,亲耳听到方腊问他,城里有没有可以藏物的私窖。」
不吊胃口,唐寅直接了当地说出,编撰好的谎言。
「贺从禾?」
蔡行青一喊出名字,唐寅便知他咬住了饵,目前只是浅浅一口,还不到拉钩的时候。
「贺大老爷说有,而且是贺家世代相传,仅有家主知悉的地下库房,他愿意献给方腊,条件是方腊得放过贺家全族,只要方腊答应,他负责带路,事后会自尽永远封口。」
唐寅绘声绘影地说着,人事时地物样样不缺,增加可信度。
「方腊说要考虑考虑,隔天一早就到牢房提走了贺大老爷。他们一走,兵卒便将牢里的人丢进用来埋死人的大坑灭口,我命大,被埋在最上面,趁晚上一场大雨,从烂泥里爬了出来。」
描述的活灵活现,叫人不相信也难。
不等南石当问,唐寅接续,把他们最想知道的事道出:「贺大老爷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一晚上睡不着,看见我还醒着,又是个孩子,就把藏在衣服夹层里的地图交给我,请我转交给贺家子孙,或许是想到我也难逃一死,打消念头将图收了回去。」
「图,你记住了。」
蔡行青按耐不住问了。
「我画了个大概,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放过我,藏宝图我双手奉上。」
示敌以弱,等待反击契机来到。
「有图在手,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取?」
蔡行青介入,南石当让出位置。
在寨子里的排名,蔡行青大过于南石当,为寨子办事,向来由他拿主意。
「藏宝处要是凭我一人之力就能占据,方腊会把东西往那塞?我本想过几年凑齐人马再去挖宝,现在命都快没了,金山银山我也不看在眼里。」
做出为自保不惜一切的姿态,取信于蔡行青。
蔡行青低头,将手扶在额上,像是思考,眼神飞快朝南石当瞟了一眼,两人搭档办事多时,默契十足,南石当立刻接话。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牛首山既然接了单子,万没有中途罢手的可能,不过若你所言属实,或许我能向大哥求个情,赏你个三刀六眼后,放你回江宁。」
「石头你疯了,出尔反尔,以后还有谁会跟咱们做买卖,今天非杀了他不可,藏宝图我们再慢慢找。」
蔡行青扳起脸孔,抽刀甩腕,一道银光笔直朝唐寅飞来。
光闪同时,南石当弹臂出指,在唐寅右眼前一寸处,夹住飞刀,刀身在他指头颤晃晃地摇动。
为求脱身,唐寅全神贯注,蔡行青使眼色的瞬间,唐寅便捕捉住。
他们要唱一出黑脸、白脸的戏码,唐寅奉陪到底,闭眼、缩起脖子,扯着喉咙叫道:「好汉饶命。」装怂到底。
蔡行青、南石当相视一笑,内心均想吓住了唐寅,还怕他不就范,等藏宝图到手,再杀他不迟。
南石当将飞刀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唐寅怯懦地睁开眼。
「九哥听弟弟一言,有了这笔财宝,擎云寨的兄弟们就不用再干杀头的营生,这是大功一件,大哥知道了,不但不会怪我们自作主张,还有褒奖你我一番。」
只见南石当唱作俱佳劝说蔡行青。
「佛爷说的是,这笔不义之财,有能者得之,我唐伯虎对天立誓,只要两位英雄愿意放伯虎一马,伯虎必当结草衔环报此大恩,如有违背,愿遭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发下毒誓,赶紧让这场烂戏落幕。
「让我想一想。」
蔡行青假装沉思,在屋里踱步,一副天人交战样。
唐寅细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发出哀声说道:「久闻牛首山的好汉武艺高强,义气干云,平日惩奸除恶,劫富济贫,老百姓一说到擎云寨全是一个劲叫好,北梁山、南擎云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国难当头,民不聊生,正需要诸位义士大力襄助,有钱好办事,有了这笔金银,招兵买马不成问题,有朝一日必能大展拳脚,创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您是做大事的人,何必被伯虎和他人区区的小恩小怨绊住手脚。」
南石当暗自发笑,擎云寨以打家劫舍、杀人越货闻名,恶名昭彰,官府派兵剿了两次,他们化整为零,打散在江宁府各地作乱,闹得百姓不得安生。
剿不成只能抚,翁彦国接纳方知林的建议,派了江湖渊源深厚的萧千敬出面做说客,以不在江宁府犯事为条件,对牛首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山泊为了博名声,多少会做点好事,擎云寨可是坏事做绝,要不是真慌了,唐寅哪会将两边相提并论。
奴颜婢色至此,可见他吓得魂飞魄散,为求生,包括尊严在内,什么都能抛弃,最是好摆布。
「大哥跟我们说过好几次,成大事不拘小节,九哥就听弟弟这一回,他要是两面三刀说浑话骗咱们,弟弟将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瞪着唐寅的眼睛恐吓。
「伯虎绝对不敢,两位的大恩大德伯虎铭记在心。」
唐寅使劲地点头,这时一道人影闪过窗纸。
习武之人五官灵敏,纵然背对门窗,蔡行青机敏感受到不对劲,正要回头察看,唐寅挤出剩下的力气,连人带椅摔落着地,口里大呼:「东西就藏在添夏村桃花桥墩柱的暗格里。」
唐寅不知来人是谁?但深夜潜行,不告而至,与南石当、蔡行青两人必定是敌非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管黑影来意为何,唐寅都要为他打掩护,即便这人只是个寻常飞贼,也要用藏宝图诱得双方厮杀一场。
南石当、蔡行青不会让他人分一杯羹,必除之而后快,而乱才有活路。
果不其然,蔡行青将注意力移到唐寅身上,一息之差,一支竹筒顺利戳破窗纸,送了一道红色轻烟进房里。
「忘生尘,九十九仙。」
以收集毒物迷药为乐,对毒医、蛊门知之甚详的南石当,一闻到牡丹的甜香,反射说出自己所中的毒,随即支撑不住,倒卧在地。
蔡行青手行如鞭,扬刀要射,身子却酥软如泥,瘫滑跪倒。
见到竹节的那一刻起,武侠小说和电影里的画面冲上眼帘,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唐寅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装昏,伺机而动。
强烈的睡意袭来,眼皮像是被焊住似地睁不开,惊觉到南石当口中忘凡尘,竟是双效型的强力麻醉药,除了经由呼吸道,还能透过皮肤接触,剥夺人的自主行为能力。
超出唐寅所熟知的现代医学理论,却更贴近于武侠小说,对无孔不入,防不胜防的奇毒的描述。
「小说诚不欺我。」
唐寅昏厥时窃窃私语地说,脸上泛着欣慰的微笑。
第三十二章 有巧才成书 (求推荐、收藏,无数可能的一切支持)
六如居是间标准的二进院子,过了垂花门便是内院,
前手的屋主,为了做买卖,铺面占住大半面积,内院相对小了许多,唐寅正是看中住商混合的设计,双方一拍即合,谈好价金,便用契上印过户。
与隔壁邻居交接的边角地种了几丛芭蕉,交屋时,芭蕉枝垂叶黄,前屋主爽快地愿意帮忙铲除,唐寅婉拒他的好意,心想,雨打芭蕉别有一番风情,吩咐华掌柜有空的时候照料一下,还是枯死了,就清理干净,万一活了,他们便有现成的水果享用,又文雅又有口福,一举数得。
听到雨滴打在宽大的芭蕉叶面上,淅淅沥沥的声音不绝而耳,唐寅意识渐渐被唤醒,被下了药欲振乏力的感觉散去,他缓缓睁开眼睛。
「少爷你终于醒了。」
半开半阖间,秋香那像两丸黑水银的眼睛,咕溜溜,湿漉漉地望着唐寅,雀跃地张口大喊,掩没了外头喧腾的雨声。
「这里是六如居?」
熟悉的人与声音,令唐寅心安,由着秋香欢闹,他失踪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人必然会担心受怕,要是一无所感,唐寅可要心寒了。
「一收到信,萧总捕就带人把少爷接回院子,大夫说,少爷没事,休息一会儿便会醒来。」
搭救唐寅的人,好人做到底,通知了秋香,却暴露了,对唐寅家底有所了解,此人老早便在关注唐家。
看见唐寅想要坐起,秋香赶紧在他腰后塞了一个引枕,正要去倒茶,润一润唐寅干裂的嘴唇,唐寅摇了摇头,「对方有属名吗?」专注在找出这名神秘客。
「姓乔单字一个定,但萧总捕说,信上的字用了掩饰笔迹的手法,就算有名字多半是化名。」
唐寅点了点头表示知情,他也是问问,并不认为从这里能找到突破口。
「萧总捕在哪里找到我的,阿梁、阿贵有没有一起回来?」
大翎朝的房地契全得过官府这关,顺藤摸瓜,得知宅子归属人,就能找出谁和擎云寨做了交易,纵然唐寅早有定见,但能取得确实的证据更好。
「城外一座废弃的破庙里。」
唐寅并不失望,救他的人显然想彻底隐身幕后,不会留给唐寅任何线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阿梁流了不少血,阿贵的两只手臂都被人打断。」
秋香哽咽地说,两人的惨样令她后怕不已,一想到贼人的凶残,当年不好的经验又涌上心头。
「找最好的大夫,用最上等的药材,告诉他们养伤期间,两人领两倍薪,家里有什么需要的就跟华掌柜说。」
南石当生性暴烈,阿梁、阿贵纵然不死,免不了得受点皮肉痛,不料他的出手竟那么狠,竟把人往残里打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唐寅记住了。
「假如萧总捕有空,请他到来家里一趟,说我办了一桌席面,想当面向他致谢。」
事情不会因为唐寅逃过这一劫而告一段落,不管南石当、蔡行青究竟折在谁手里,只要他还好端端活着,就不算完。
「萧总捕派了两个捕快保护少爷的安全,说晚一点会再来探望您,郭县尊吩咐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无须相请,萧千敬需要唐寅的口供,作为办案之用。
唐寅失踪后,情急之下,秋香便要旺财上县衙求助郭县尊,郭县尊赏识唐寅,又听旺财说,可能是文太冲一党的余孽卷土重来,兹事体大,他请萧千敬过来商量对策,本想直接上报给知府,被萧千敬拦下。
没弄清楚前,便通报有一帮马匪在江宁府作乱,实为不智之举。
假如是真,萧千敬浑然不知,势必要被究罪,倘若是假,他也难逃误报之责。郭县尊胡涂了,萧千敬不能跟着乱来。
萧千敬稳住郭县尊,揽下找回唐寅的责任。
「那便等他来了再说,妳去张罗席面,别落了辛苦在咱们家顾守的捕快们。」
秋香答声知道了,出了房门办事。
莫约两个时辰,萧千敬便上门求见,这时唐寅已能下床,还去看了阿贵、阿梁的伤势。
见到萧千敬,唐寅不免要一番感谢,等萧千敬说了些,这是分内之事之类的场面话,两人直接切入正题。
除了最后听见的忘生尘及九十九仙,唐寅将遭遇一五一十说给萧千敬听。无论救他的人究竟是谁?动机为何?他都不会忘恩负义,替对方带来麻烦。
得知掳人的是南石当和蔡行青时,萧千敬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叹道:「唐老弟这回确确实实捡回一条小命,能这两个人煞星手中脱逃,你也算是洪福齐天。」
「萧总捕有话但请直说。」
没心情拐弯抹角,唐寅想快点证明自己的推测。
「你捅了马蜂窝知不知道?」
萧千敬用手指沾了酒水,在石桌上写了一个洪字。
「莫非买凶的人是洪大官人?」
唐寅故作惊讶,手重重一晃,杯中的残酒溅湿桌面和指头。
「我和他素不相识,既无新仇又无旧怨,他为何要对我下毒手?」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写的玉堂春,不就是不让洪大官人替袁行首赎身?」
萧千敬认定唐寅在装模作样。
「洪大官人要替绒蓉赎身,有这回事?」
唐寅义愤填膺地说。
未成定局前,此事仅限于少数人知情,王姨也好,洪大官人也罢,既然要对
唐寅下手,断不会将赎身之事泄漏出去,否则他们便是头号嫌疑人。
演得入木三分,萧千敬半信半疑再问:「问你件事,你老实回答,洪大官人的夫人姓啥名啥?」
方才是精湛演技,等萧千敬这一问,唐寅已经是真情流露,满头雾水说道:「天晓得她姓名为何?非亲非故,谁会知道一个妇人家的闺名,萧兄你可别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问题太过暧昧,容易让人产生错误的联想,无论在古代和现代都是忌讳。
萧千敬伸手摸了摸胡须,瞇着眼睛说道:「洪大官人出身扬州江都,他的夫人皮氏一族在扬州根底甚深,而洪大官人是娶了皮氏后才开始发家,你的这本玉堂春,害皮氏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说她是谋杀亲夫的毒妇,皮氏又打又闹,寻死寻活,就差没把洪大官人的骨头给拆了,洪大官人不找你泄愤才奇怪。」
「真这么巧?」
唐寅头一回有无巧不成书的感受。
指桑骂槐是他的本意无误,在玉堂春里,仅显洪姓,替换掉名字,确保洪大官人在吃了闷亏后,有所顾忌,又不至于触怒到对方底线,反遭报复。
人算不如天算,洪大官人的夫人竟真的姓皮。
两相对照,看过书,又知道洪大官人曾追求袁绒蓉不成,想当然尔地把矛头指向洪大官人和皮氏,把苏三的遭遇代入他们身上,莫名遭了不白之冤的皮氏大发雷霆,怪都是他平时爱拈花惹草害的,洪大官人不能拿夫人撒气,就换唐寅得承受后果。
动机充分,案情大白。
「就这么巧。」
萧千敬眼里的讥笑快满出来了。
「我说你,没事写本书折腾自己做什么?为了一个女人险些把命给玩掉了,多不值得。」
自个倒了一杯酒,喝干,唐寅酿的桃花醉,实在太合萧千敬的脾胃,唐寅一命呜呼,他要到哪喝芳香又烧辣辣的美酒。
「无妨,就当玉堂春是冲着洪大官人去的,他也没必要害我的命。」
唐寅认栽,顺着萧千敬的话挖掘更多的内幕,在洪大官人再次出手前,做好应战的准备。
不幸中的大幸,这回误打误撞,倒完全灭了洪大官人贪图袁绒蓉的心,皮氏抵死也不会容许袁绒蓉进门,彻底断了王姨的财路,难怪她会暴怒,雇用张大虎痛殴唐寅。
萧千敬啧了一声,用江湖人的口吻说道:「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不懂得世间险恶,你真当他是寻常的商贾,能干古玩珠宝买卖的人,哪个没跟绿林人物有挂勾,他能把生意从扬州做到江宁,穿州过省从没被洗劫过一次,可见他上下打点得多好,光是替各大寨子销卖赃物的这层关系,他就能叫得动七、八波人马杀了你。」
「萧总捕救我。」
唐寅惊慌无助地起身,拱手朝萧千敬一拜,言简意赅地求救,符合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形象,消弥了打唐寅拎着文太冲首级去领赏后,萧千敬对他的最后一丝怀疑。
文太冲之死果真与唐寅无关,真是一位叶姓的神秘高人所为。
「不说你我间的私交,擎云寨胆敢在江宁府犯案,就是没把我萧某人放在眼里,于公于私这件事我都管定了。」
萧千敬受了这个礼,却暗藏了一个心思没说。
擎云寨违背当时的约定,固然理亏在先,萧千敬有资格兴师问罪,讨个说法,只要南石当、蔡行青活着,即便是少了胳臂,断了腿,萧千敬也能强压着他们吞下这闷亏,立誓绝不再找唐寅麻烦,就怕出手救唐寅的人,顺手宰了两人,届时擎云寨要找唐寅偿命,他没把握保住唐寅。
至于洪大官人那边,萧千敬自会去敲打一番,要他适可而止,这是所他能释出的最大善意,其余的,唐寅得自求多福。
第三十三章 有钱人并不任性 (求推荐、收藏、任何支持都欢迎感谢)
酒足饭饱,萧千敬抱住一坛唐寅送的桃花醉,踩着微醺的脚步回转衙门,明天他就上牛首山,找寨主八步杀胡丁谈谈,把这事给摆平。(.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萧千敬前脚走,小金灵后脚便踏进内院,抱着唐寅哭哭啼啼直说:「好在公子平安归来,不然奴家也不活了。」
唐寅也不去深究话有几分真心,冲着她一得到消息,立马抛下贵客,急急忙忙从招香楼赶来,唐寅便承下这份情。
「我这不是好好站在这吗?」
轻轻拍着小金灵的背安抚她,招呼她和秋香坐下吃酒压惊。
知无不言,对两人说被绑后的经历。
秋香听了胸口跳个不停,想到绑架唐寅的人竟是凶名在外的绿林份子,紧张地话都说不好。
「少爷……咱们回添夏村待着吧,城里好乱……」
剎那间,花花世界对秋香再也没有半点吸引力,金兵入侵国破家亡都比不上失去唐寅来得可怕。
「出了头就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示弱只会让那些人以为你怕了,然后肆无忌惮地步步进逼。」
来到江宁,敲锣打鼓干了这么多事,唐寅早有被人惦记上的准备,会有些小打小闹的纠纷尚在他的预料中,惹得洪大官人暴怒,牵扯出一方恶名昭彰的势力,非致他于死不可,纯属意外,若是稍微遇到挫折便逃避,他乖乖窝桃花坞孵蛋就是了,干嘛出来淌浑水。
「退让服软不是个事,王婆敢找张大虎那等不入流的闲汉欺上来,就是看准公子势单力薄,她且如此,莫怪洪大官人这等豪强,罔顾王法,找人谋害公子的性命,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知道公子并不是个善茬,想找刺猬磨磨蹭蹭就得做好被扎的准备。.」
一如唐寅所知的小金灵,作风强势,主动,不畏事。
秋香在一旁更急了,唐家就唐寅一个人支撑,根基薄,认识的人之中,最大的官当属杭州知府叶梦得,姑且不论叶梦得会不会插手管这档子事,远水救不了近火,连江宁知府都对这些亡命之徒束手无策,从清剿改为安抚,以唐寅一人之力如何能抗衡?
文太冲的事件再重新上演一次?
秋香太清楚那场九死一生的恶斗有多惊险,他们的运气不会每一次都那么好,尤其擎云寨已知道文太冲的事,必然有所防备,想要出奇制胜难矣。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不了咱们江宁不待了,去杭州,杭州有叶大人在,看他们敢不敢到杭州为非作歹。」
小脑袋瓜想着都是如何保护唐寅的安全。
这点小心思,唐寅岂能不知。
「尽管放一千两百个心,少爷我的命金贵的很,不会真刀真枪和那些人杀得你死我活,有官府现成的势可以借,不用岂不糟蹋了。」
并非安抚,唐寅拟了几个对策,看上江宁府和擎云寨暗中的密约,萧千敬显然对官府和盗匪妥协感到不满,他既是主战派,又有雄厚的外力可调用,擎云寨被他盯上,必然分身乏术,无暇对付唐寅,唐寅就能腾出手来与洪大官人周旋。
至于让双方结怨,矛盾扩大的方式,无非是擎云寨大张旗鼓在江宁城犯案,
嫁祸栽赃需要人马,免不了伤及无辜,想到旺财带着桃花坞那群纯朴憨厚的家丁,蒙着面到处打家劫舍,唐寅自己都觉得好笑,连累无辜第三者也不是他的作风。
不能伤人便只能自残,一把火烧了六如居、造纸作坊、桃花坞,让全江宁的人知道擎云寨和洪大官人猖狂与无法无天。
事情闹大,掩盖不住,官府不得不正视,萧千敬才会出全力护住他。
总会有他们付出代价的一天,唐寅暗暗设下赔偿倍数,千千万万倍。
有了定见,唐寅便不再纠结在这上头,转述萧千敬说的,那个要命,叫人哭笑不得的巧合。
「洪大官人的夫人居然真是皮氏啊。」
小金灵和秋香同时用手摀住小嘴,面面相觑,要不是唐寅刚历劫归来,两个人早噗嗤笑了开来,眼角的笑意却出卖了她们。
「妳们一定在想,我这是自作自受?」
唐寅道破她们的想法。
小金灵毫不掩饰地点头,嘴角含笑说道:「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
秋香忍住笑,替唐寅发声:「那也不能就要人性命,难道有钱有势就可以任性妄为?」
「错。」
唐寅纠正秋香。
「有钱人其实并不任性,只是单纯想证明,他们可以用钱砸死任何一个比他穷的人。」
来自于未来的时空,唐寅比谁都懂得弱肉强食的生物法则,在人人生而平等成为普世价值,凡事讲究公平正义的现代,这个铁则依然无法撼动,阶级严明,钱权当头的大翎朝,更是遵从弱被强凌的规则。
践踏蝼蚁是理所当然,不需要思索的事,一只疯狗、一匹恶狼、一头猛虎则另当别论。
巧的很,唐伯虎这个名字也有一字虎,唐寅很想看看,当他对着洪大官人张开锐利的虎牙,洪大官人会是什么模样?
时候未到,唐寅隐藏起这份心思,只说:「想再多也没有用,或许看在萧总捕的面子上,我出面摆桌酒道个歉,这件事就能揭了过去,大不了以后夹着尾巴做人,看见他们有多远闪多远。」
秋香最怕唐寅坚持硬碰硬,拿鸡蛋碰石头并非明智之举,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皮氏绝不会坐视,袁绒蓉成了苏三,她成了书里红杏出墙,谋杀亲夫,嫁祸给苏三的恶婆娘。
唐寅吃点苦,就当是救袁绒蓉出火海的必经过程。
「公子福寿双全必定能逢凶化吉。」
小金灵全听唐寅的,照样添酒、布菜,不添乱,让人心烦,到了三更天,禁不住劭子一再催促,才告辞返回招香楼,巴不得赖在六如居不走了。
翌日,唐寅睡到下午才清醒,再探视阿贵阿梁一回,指示大夫在阿贵手臂上石膏固定,大夫一开始不明其意,等想通了道理,极力称赞唐寅大有医才,询问能不能加以仿效,取代夹板医治断骨的病人。
唐寅一口答应,不理会大夫的歌功颂德,嘱咐他好生照料两人,叫来华掌柜,要他最近将柜上人手,调一部份到筹备中的杭州分号。
东家被掳走后,华掌柜心惊胆跳,就怕对唐寅不利的人,下一步便要对付六如居,搬迁到杭州,避一避风头是明智之举,生意人求财不求气,和气生财,既然唐寅想通,华掌柜乐意配合,点了个几个人给唐寅圈选。
「鲁师傅一家人和他几个学徒要早作安排。」
等听到唐寅连作坊也要整个撤走,华掌柜想,东家这是吓破胆了,却也不苛责,唐寅还没及冠呢,独自一个人走到这个地步已经难能可贵。
帮不上东家的忙,也要让他无后顾之忧,华掌柜默默做了打算。
第三十四章 老王是个高人 (断根也不断更)
风平浪静过了一天,第二天鸡刚啼,门房便来通报,萧千敬求见唐寅。[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官差作风素来强硬,唐寅又非官身,前阵子为了查唐寅被掳一案,萧千敬频繁往来六如居,向来是长驱直入,从垂花门便能听到他的大嗓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求见?秋香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但眼前唐家又有求于他,无论真假,秋香仍亲自到门口迎接。
「唐公子在吗?在下有些事想要就教于他。」
萧千敬突然文诌诌,用他最瞧不起的酸儒口吻,文诌诌地吊起书包,秋香反应不过来,偷偷捏了一下手心,明明有痛觉,却好像身在一场匪夷所思的梦境中。
「公子还未起,萧总捕请到厅里稍坐,秋香这就去叫唤。」
惊讶归惊讶,礼数不能少,秋香尽责将萧千敬领进内院。
路途中,萧千敬一改趾高气昂,对着年过花甲的扫地下人、花匠做揖、问早。
总把自己是个大忙人挂在嘴边,江宁城的治安像是全靠他一人扛着,今日不催不赶,要秋香悠着点,别扰了唐寅的清梦。
也不嚷嚷指名要喝最贵的茶,安分地坐着等候。
秋香唯唯诺诺称是,彷佛看见被鬼怪附身,魔怔了的人,迈开步伐赶往唐寅的卧房。
唐寅一身短打,正要开门到院子晨练,瞅见秋香风风火火地走来,轻轻喊了她一声,见她没反应,音量再放大,秋香才惊觉唐寅近在眼前,险些撞上主子的肚腹。
「毛毛躁躁的,撞到鼻子有得妳哭的。」
睡了一场好觉,唐寅神清气爽不跟秋香计较。
「说吧,又出了什么事?」
屋漏注定会遭逢连夜雨,来几个想打落水狗的人并不奇怪。
秋香神神秘秘,朝身后看了看,确定萧千敬没跟在后头,将唐寅腰带往下拉,等唐寅身体往下弯,凑近,低声,咬字极重地说:「萧总捕有古怪。」
唐寅喜欢她显露孩子心性,也不急着驳斥,像是震惊,深深呼吸一口气,满脸凝重等着她继续说。
「少爷也晓得,萧总捕平常都用鼻孔瞪人的,老臭着一张脸,像是整个大翎朝的人全欠他债,今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到老王就鞠躬,又对着老吴行礼。」
萧千敬变了一个人,秋香一时适应不了,怀疑他生了病导致性情、行事作风一夕翻转。
「老王,老吴是……」
江宁这边的奴仆由华掌柜全权聘任,唐寅住在六如居的时日尚短,对下人并不熟悉,听秋香提起,才开始在脑海寻找关于这两人的信息。
「上回华掌柜要遣走几个老迈不经用的下人。老王、老吴没儿没女,出了院子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于是向您求了个恩典,您叫我派给他们轻松一点的活干,一个叫王老实,另一个是吴小刚,想起来了吗?」
秋香帮忙唐寅回想。
一提醒,唐寅瞬间想起老王、老吴的长相、年纪,以及在六如居的职责。
除了年纪,两人做事十分尽责,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用,老王将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高举过顶,唐寅怕他闪到腰,赶紧要他放下,老吴有样学样也要翻个跟斗,被秋香当场阻止了。
当唐寅答应他们留下,而且给薪照旧,两个加上超过一百三十岁的老先生,异口同声地说,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惹得唐寅额头一阵汗。
怎么血汗,压榨劳工成了有情有义的恩赐?
「萧总捕连华掌柜都爱理不理的,怎么会对他们那么恭敬。」
唐寅也觉得纳闷,萧千敬这个职位得常露脸,对他弯腰哈躬的人比知府还多,为了震摄歹人,更是长年恶着一张脸,突然和颜悦色,对人恭谨起来,很难不让人起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秋香耸耸肩,表示这问题唐寅得自己去问萧千敬,闪亮亮的眼珠子传达着,她想知道答案的迫切心情。
既然有客上门,主人家自然不能怠慢,唐寅索性放弃今日的晨练,在秋香的服侍下,换上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月黄色的腰带,系妥刻着一只卧虎的羊脂白玉玉牌,手握折扇,不疾不徐,风姿飒爽前往大厅。
越接近萧千敬,唐寅步伐越快,摆出殷切,望穿秋水的模样,秋香小跑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上。
「萧总捕终于盼到您回来了。」
生命受到威胁的受害者,理该心急如焚,唐寅表现的恰如其份。
萧千敬的反应却大违常理,姿态之低,彷佛他才是有前来六扇门申冤的百姓,就差没往唐寅手里塞钱疏通了。
「快别这样说,唐公子的事就是我萧千敬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同于前些日子的语带保留,大包大揽。
镇定如唐寅也有点不适应这样的巨变,回头看了秋香一眼,秋香鼓着粉腮,浓密,灵动如蝶翼的睫毛眨阿眨地,就像是对唐寅说:「看吧,我就说他怪怪的。」
「坐下说。」
以不变应万变,唐寅耐心等萧千敬开口。
「萧总捕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伯虎一声老弟,你我什么交情了,高来高去未免太生份,伯虎是真心想要与萧总捕结交为友。」
唐寅谦称。
隔着文太冲这件事,萧千敬对唐寅始终有着一道防备,唐寅有心想交萧千敬这个朋友,总捕官小,能做的事却很多,但唐寅从不强求,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他上辈子不需要做,重生之后更做不来。
这话甚合萧千敬的脾胃,他豪笑道:「既然叫了你一声老弟,以后你也别把官称挂在嘴边,私底下我们兄弟相称,你看如何?」
有意拉近两人距离,清除过去的隔阂。
「哥哥,擎云寨那边可有个说法?」
萧千敬愿意给脸,唐寅没有不收下的道理。
事出必有因,萧千敬不会忽然转变态度,现在不止秋香,唐寅也跟着好奇。
「胡丁托我带句话给你,他们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洪大官人下的这一单就此勾消,日后擎云寨会对你敬而远之。」
情势急转直下,唐寅茫然地看着萧千敬。
「条件?」
舔刀子过活的人,无非是求财,唐寅想知道得付出多少才能换得和解,不要太过份,唐寅立马便付清。
比起虚无的口头承诺,实质的金钱交易更令人安心。
萧千敬耐人寻味地笑了笑,说道:「那位都出面了,胡丁哪敢挑三捡四?你若是执意要追究,他们还得上门赔上一份大礼。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擎云债倾巢而出,那位能护住你,却护不住你全家,还是见好就收。」
短短两天的功夫,优劣势便互换了,唐寅莫名其妙站到至高点上,捉住主动权。
「我们愿意。」
从唐寅出事,秋香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惶惶不可终日,一听到对方递出橄榄枝,想也不想替唐寅握住,看见唐寅投来的不善眼神,秋香知道自己又越矩了,扁着嘴怯怯地说道:「奴婢只是担心……」垂下头,后退一大步,再也不敢插嘴。
「那位是……?」
唐寅直觉想到是那晚用药撂倒南石当、蔡行青的神秘人物,看来这个人即将身份呼之欲出。
好似怕冒犯了谁,还是此人名讳是天大的秘密,萧千敬双指并拢朝唐寅勾了勾,示意他靠近说话:「叶问、江山海、林梅,或许该是说邓万里,邓前辈。」
来到大翎朝至今,唐寅还是第一次用看见神经病的目光,扫射一个人。
「你确定?」
唐寅很努力才控制住脸上表情。
站在背后的秋香再也无法维持平常心,目瞪口呆地小嘴微张,一个没抓牢,手中翠绿色,熏了茉莉花香的帕子,飘然落地:「不会吧。」意思相近,不同字眼的三个字脱口而出。
「邓前辈让蔡行青和南石当自断一截小指作为薄惩,我亲眼所见还会有假?」
萧千敬在擎云寨见到两人,他们尾指上的断口仍新,南石当有疯僧之称,狂性一起,见人就杀,能让他不做任何反抗自愿受罚,可见双方武学境界差异之大。
「邓前辈留他们一命回牛首山,便是不想让你和他们结下不死不休的大仇,胡丁不是傻子,自然知所进退,天下第二的邓万里啊,惹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擎云寨还能安生地做买卖?霹雳火秦明都不是邓前辈的三合之敌,冀北十三鹰也在邓前辈的手中折翼,胡丁算是那根葱、那根蒜?」
萧千敬口沫横飞地说着,对邓万里的向往与推崇之心溢于言表,恨不得将他的事迹通通说上一遍。
「先师曾受邓前辈点拨,为兄所习练的盘星掌原是一部残本,全赖邓前辈补全完善,先师说过,凡他门下之人,若得遇邓前辈必与师礼奉之,听其调派,邓前辈既然要护你,为兄就不容你有半点闪失。」
猛然站起,萧千敬义气干云地说,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态势。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我与这位邓前辈素不相识。」
晕厥之后,南石当、蔡行青遭遇了什么事,唐寅无从知悉,但若是这位邓万里如萧千敬所说,武功出神入化,无人可挡,何须用迷药这等伎俩,光明正大现身即可。
而南石当明明说的是九十九仙,纵然唐寅对江湖事不甚了解,也听得出九十九仙该是一个派门,邓万里既然是位莫测高深,不屑拉帮结派的独行侠,神秘人物就更不会是他。
打蛇随棍上,顺着萧千敬的话说,认了这个邓万里,扯着虎皮当大旗,威吓一干匪徒宵小,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唐寅不愿随意攀附,在他认知里,贪小利,终究会惹来大祸害。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叶问就是邓前辈,邓前辈喜欢四处游历,大漠南疆何处没有他的足迹,用过的化名无数,你这小子交了好运,得了他的青眼,他在暗中护持,文太冲栽得不冤枉。」
先入为主之后,萧千敬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
「能提点令师,邓前辈岁数不小?」
唐寅问。
「邓前辈成名至今四十余载,少说有个五、六十岁。」
难怪萧千敬会对年过六十的仆人尊敬有加,他八成以为邓万里化身为奴仆,潜藏在六如居。
「哥哥看过我画押的供词,叶问,叶前辈年约四十左右,久居佛山。」
唐寅提醒萧千敬,两人特征的不合,县衙里还存有一张,唐寅依照电影海报画的叶问相貌,萧千敬肯定看过才是。
萧千敬沉吟小半响,醍醐灌顶地,以拳击掌,敲出一声惊响,说道:「内功练至化境,容貌老得极慢,先师说过,邓前辈驻颜有术,比他看起来还要年少许多,江湖上人尽皆知,邓前辈性子跳脱,独树一格,他不想被找着,存心戏耍你,你才会被蒙在鼓里。」绕进死胡同里,一叶障目,显而易见的谬误也看不见。
该否认的否认,该提醒的也提醒了,萧千敬硬要把虚拟不存在的人物,和邓万里扯在一起,不关唐寅的事。
「洪大官人那?」
擎云寨收手,洪大官人有大把的钱财招兵买马,继续找唐寅晦气,不可不妨。
萧千敬看向正伸长脖子听他们说话的秋香,撇了撇嘴,唐寅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事儿童不宜,挥手要秋香退下。
秋香还没走远,萧千敬便幸灾乐祸地说道:「天没亮,那老小子就被怀中的小妾给吓醒,十三岁小妾的毛发,从头到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给剃了个精光,尖叫连连,哭得昏天暗地,等胡丁跟他说邓前辈的事,你说,他还有胆子找上门吗?」
一不做,二不休,神秘人送佛送上西,替唐寅除去所有后患。
「有机会唐某一定要当面谢谢邓前辈的恩德。」
此话出自肺腑,唐寅压根没想到事情会用这种方式落幕,简单却荒谬,更加坚定要学好武艺的决心,在古代,英雄才有用武之地。
「或许唐家祖上和邓前辈有渊源,他顾念昔日恩义,一而再、再而三助你出危难,不然你哪有办法活着走出杭州城,来到添夏村落地深根。」
唐寅铺述的过往有太多的疑点,旁人不知,萧千敬清楚的很,朝廷攻入杭州城时,第一件事并非安抚百姓,而是任由那些领不到军饷的官兵,以清除乱党为名,在百姓身上扒第二层皮。
杭州城的百姓恨方腊,更恨无良,在雪上加霜的官兵。
方腊余孽四散,在杭州周围诸路作乱,见人便拉夫入伍,强征食粮,唐寅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如何在豺狼虎豹环伺下走出生天?哪来的钱财盖了座美轮美奂的桃花坞?造桥铺路福泽邻里,诸多不合理之处,在邓万里出现后得到解释。
「等消息放出去,江宁的寨子,各大帮派都会知道你这号人物,要动你,他们得先掂量自己的斤两,问问自己有没有竞逐天下第一的能耐再说。」
暗示有邓万里这位武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棘手人物在,唐寅大可安枕无忧。
「当哥哥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我这就去洪府取供,看一下那件光溜溜的证物,对他晓以大义。」
萧千敬站身要走,当压倒洪大官人气焰的最后一根稻草。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老弟也不要把人逼得太过。」
苦口婆心劝唐寅别趁机对洪大官人落井下石。
「玉堂春再加印时,书里不会再有洪筹官和皮氏。」
唐寅从善如流,逼急洪大官人并非他的本意,在羽翼未丰前不宜再竖立仇家。
「就知道唐老弟是个明白人。」
萧千敬满意唐寅的识趣,疑虑散去后,对他好感更为上升。
整整仪表,萧千敬告辞了,这回由唐寅亲送,每个过了四十岁的奴仆都得到他尊敬的目光,亲切的问候,唐寅啼笑皆非,从旁稳住那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的下人。
回到厅里,秋香奉上一杯大红袍,鬼鬼祟祟地凑到唐寅耳边说:「少爷,你说咱们院子里会不会真的藏了一位绝世高手?」
萧千敬言之凿凿,说得秋香都怀疑叶问真有其人。
传说中的高人,模样千变万化,藏身于市井之中,有时是沿街乞讨的老丐,有时是占卜算命的猥琐老道。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
唐寅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手指轻抚鼻尖,眼神如鹰锐利地问。
「老王。」
秋香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唐寅放下茶盅,转过头与秋香四目相对。
「他异于常人。」
秋香不闪不躲地回答。
不等唐寅追问,又说:「快七十岁的人,一餐居然能吃六碗饭。」
唐寅将头转正,端起茶,用茶盖轻轻拨走漂浮茶叶,在茶汤上吹了一口气:「派人盯住老王,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遵命。」
宛如一名隐蔽行踪,在暗夜里飞檐走壁,打听私隐,杀人于无形的刺客,在唐寅背后半跪领命。
倘若她能忍住笑的话。
第三十五章 哑巴老鸨 (求收藏推荐给予支持谢谢。)
未入夜,潇湘院的灯笼便先点上,墙缘、楼台四方、烛火不显地缓慢燃烧着。[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暮色渐退,华灯辉煌,歌舞声起,车马蹄停,达官贵人、骚人墨客三两成群踏进院子,替代常龟的新龟奴,扯着嗓子要姑娘出来见客,一道道佳肴送至,一盏盏的美酒见底,又再次被倒满。
自从唐寅道出一句簪花拥妓神仙骨后,每个楼里姑娘都会亲手为贵客别上一朵花,投怀送抱自不待言,俨然成了潇湘院的特色。
王姨再怎么恼唐寅,也不会将捞钱的法子往外推,她用得心安理得,唐寅这狗娘养的东西,让她少赚了五十万贯,一、两个揽客的小手段还不够弥补她的损失。
得知唐寅利用玉堂春暗中使绊子,王姨当着袁绒蓉的面撕了书,教训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下令禁足,不准她踏出潇湘院一步。
收到密告,常龟最近常往六如居跑,王姨一开始还不信,派人盯着常龟,逮住他偷偷进到袁绒蓉的闺房,搜出一封袁绒蓉写给唐寅的私信,王姨火冒三丈,觉得自己引狼入室,幸好发现的及时,否则整间潇湘院都给唐寅搬空。
杀鸡儆猴,常龟被打了半死不活关在柴房里自生自灭,王姨还不满意,找来张大虎,许了一千贯钱要打断唐寅的手脚,好让其他人瞧瞧,潇湘院的墙脚不是那么好挖的。
张大虎和他养的一批闲汉被人抬回来,一行人伤的伤,残的残,王大虎胸骨断了四根,胸膛的肉凹了一大块,大夫说伤及心肺,治好了也不能随意使力,算是半废了。
明面上,张大虎不能承认他栽一个书生手上,暗地里对王婆埋怨,责怪她故意陷害,弄了这一根硬骨头给他啃,要求加钱。
烂船还有三斤钉,张大虎真闹起来,潇湘院会鸡犬不宁,王姨心疼地多加五百贯做汤药费,暗骂,唐寅有这等本事,为什么不一刀了结张大虎,留下这个祸害讹诈她的钱财。
不幸中的大幸,唐寅又被强人掳了去,不会回头找她算账,当作花钱消灾,这一千五百贯,让袁绒蓉加倍赚回来便是。
也不知袁绒蓉从哪知悉唐寅失踪的消息,不吃不喝,终日以泪洗脸,面容憔悴地连脂粉都盖不住,打不能打,骂袁绒蓉无动于衷,王姨只能要人守着,不让她做傻事,捎了一封信给洪大官人,开价二十五万贯,看能不能尽快把人卖出去,避免血本无归。(.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王姨想,男人无非一个贱字,妾不如偷,尽管皮氏扬言洪大官人敢接袁绒蓉进门,她就抬着嫁妆回娘家,但可以养在外头,天高皇帝远,洪大官人在江宁添一个外室,皮氏在扬州鞭长莫及。
价钱好谈,不要低于十万贯,王姨便会将袁绒蓉卖出,洪大官人不要,就下药,徐通判大人说了,愿意用五万贯替袁绒蓉梳拢,反正袁绒蓉离了心,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甭说争抢花魁,待客都做不到,不如趁早做个了断,她好培养下一个红牌。
信差门都没进,就被管家轰了出来,花了钱找下人打听,才知道洪大官人的爱妾半夜遭贼人削了头发,变成一个小尼姑。
之后萧千敬来到洪家,离开后,洪大官人大发雷霆,下令所有人不准再提到唐寅、玉堂春、袁绒蓉这些字眼,违者一律发卖出府。
连同洪大官人的暴怒,传入王姨耳里的,还有唐寅平安回到江宁的噩耗。
作贼心虚,唯恐遭到唐寅报复,王姨加聘了四个护院,告诉新的龟奴,一见到唐家的人要立刻通知,唐寅要敢在潇湘院闹事,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护院也听说过唐寅,认为王姨小题大作,不信一个文弱书生能打伤张大虎。
王姨心贪却胆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个人手多一份保障,她的命金贵的很,不能有半点损伤。
说曹操,曹操就到。
洪大官人家出事的当晚,唐寅单枪匹马来到潇湘院。
「唐伯虎来了。」
新的龟奴大声喊着,为了给王姨一个尽责的印象,使尽力气地叫,连喉咙都给扯哑了。
院子里的客人听了不住皱眉,一个龟奴怎能能直呼唐寅名讳,失礼又不敬。
姑娘们却知道,王姨找了张大虎对付唐寅,唐寅这是上门砸场子,个个绷紧神经,搁下耳鬓厮磨的客人,一双双的眼睛往唐寅那瞧。
王婆苛刻,说翻脸就翻脸,全然不顾唐寅曾挽救过潇湘院,姑娘们替唐寅抱不平,暗中替他加油打气,又担心他羊入虎口,遭了王姨的算计,心情起起落落。
看见护院们悄悄地围上来,院里的客人也嗅出其中蹊跷,潇湘院并不像过去欢迎唐寅,双方恐是结了仇,王姨防着唐寅。
风雨欲来的浓重气息笼罩潇湘院,所有人屏气凝神等着唐寅,或是王姨下一步的动作。
「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迎接唐某,唐某的面子还真大。」
唐寅今天就是来踩场子的,洪大官人便罢了,一个老鸨便不将他放在眼里,这口气不出,以后也不用混了。
王姨待在袁绒蓉的房里不露面,身旁的粗使婆子听从王婆的命令拘着袁绒蓉,不让她跑出来,等护院制住唐寅再说。
护院越靠越近,唐寅当他们不存在,向在座的客人拱了拱手:「唐某今天来是找王姨论个理,想问问她,唐某做错了什么,她要找张大虎那等泼皮无赖害唐某,也请大家评个理,唐某所作所为有哪一样亏欠了潇湘院。」
公开质问,将事情摊在众人面前。
「拖欠酒钱没还?没给姑娘胭脂钱?漏了打赏哪一个人?请说出来,唐某当场谢罪,有必要动手动脚吗?」
唐寅说话不带火气,却句句诛心,谁人不知,就在不久前潇湘院曾摇摇欲坠,全靠唐寅一手力挽狂澜。
袁绒蓉声势如日中天,隐隐压倒小金灵和江敏儿,唐寅在潇湘院虽没有一掷千金,该给的样样不缺。
王姨竟不知感恩,私下找人暗算唐寅,忘恩负义至此,令人寒心。
张大虎聚赌放利,臭名远播,王姨与他勾结能有什么好事。
「小子嘴巴放干净一点,别血口喷人。」
龟奴急着表功,出口维护王姨和潇湘院的名声。
唐寅说谎诬赖?
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护院们杀气腾腾地围住唐寅,如果不是心中有愧,为什么安排人手要对唐寅不利,又觉得唐寅好气魄,临危不乱,面不改色替自己讨个公道。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客人、姑娘们纷纷对这群护院投以不善的眼神。
众怒难犯,护院们竟不敢再前进半步,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目光停在王姨所在的二楼,等她出面示下。
「动手啊,再不动手,当心你们的饭碗。」
龟奴躲在远处嚷嚷着,这一喊,坐实王姨真对唐寅过河拆桥。
以为唐寅会带齐人马二话不说见人就打,他先扯破脸,事后大家互泼脏水,到时不管谁有理也说不清,她是地位低贱的老鸨,死猪不怕开水烫,唐寅却是背着才子光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说伤也是唐寅伤得多。
孰不料,唐寅开大门走大路,一个人堂堂正正来问个是非曲直,那个死龟奴脑袋装了****,不懂得看场面,竟还叫护院动粗,这不是周告所有人潇湘院是间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传出去还有人敢上门吗?
「唐公子得罪,王姨吩咐了,不准你进院子一步。」
被催急了,护院们准备一拥而上。
「反了,这还有王法吗?」
国子监学正四子赵延年指着护院大骂。
「王婆子滚出来给小爷说说,潇湘院是青楼还是强盗窝?」
下一句冲着二楼喊,声讨王姨。
厅里的贵客,许多人是慕袁绒蓉之名而来,更有一半以上曾在太白居听过苏三起解,个个折服于唐寅的文才,巴不得与之攀谈,畅聊玉堂春与京剧。
潇湘院要拿下唐寅,得先问他们答不答应?
赵延年开了头,同行的国子监生随即发难,他们挡在唐寅与护院之间,用扇子拍打胸膛,要护院动武试试?
吆喝着要王姨出面,否则跟她没完。
王婆在心里把唐寅骂了个狗血淋头,想着千不该万不该撤下常龟,换上这个人身猪头的蠢蛋。
交代婆子看住袁绒蓉,咬着牙往外走。
唐寅请她下来面对面说清楚,王姨怕唐寅下毒手,死皮赖脸待在楼梯,又叫了两个护院过来。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也一样。」
厚颜无耻的模样,惹得唐寅失笑。
唐寅向赵延年及众人道了声谢,请他们让道,走到楼梯口,隔着护院问道:「唐某杀了王姨的父母?欠了王姨的钱财?污辱王姨的清誉?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你挡了我的财路。
王姨想说却不能说,这一承认,等同昭告整个江宁,她就是玉堂春里,把苏三卖给洪筹官的王婆。
洪大官人的管家亲自过来警告她,但凡有人将袁绒蓉扯到洪大官人身上,即便是含沙射影,潇湘院等着楼毁人亡。
她苦啊、恨啊、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好似吃了满口黄连的哑巴。
第三十六章 与一城赌 (求推荐、收藏,给个亲切的支持。)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瘸腿的姑娘都能说成崴了脚送到客人床上,舌灿莲花的王姨竟然有说不出话的一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默不作声无疑是认了买凶伤人,不回答一连串的追问,王姨便是无端欺辱唐寅。
唐寅是文人、是读书人、是儒生,是无数到潇湘院的客人之一,今日王姨可以对唐寅下狠手,他日也能对其他人棍棒相向。
在场的国子监生、骚人墨客,顿时觉得王姨欺负到他们的头上,群情激愤,痛骂王姨无良黑心。
「这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与各位无关,唐伯虎欺负一个妇道人家,还有理了?」
王姨反应过来,用帕子抹泪,装作潸然泪下地说。
她若是娇嫩可人,我见犹怜的小白菜,或许能博得些许的同情,王姨刁钻、泼辣名满江宁,嘴不饶人,一点亏都不吃的女人,用一张臃肿,厚粉的脸哭诉不公,只让人作恶。
「唐某钦慕袁行首,爱屋及乌,她视您为母,唐某便以母礼见之。」回头把厅里的姑娘看了一遍:「对潇湘院的诸位姐姐妹妹敬爱有加,自问循规守矩,王姨怎能如此狠心要张大虎废了唐某的双手。」
唐寅说得痛心疾首,王姨气得顾不上装哭,帕子一甩,指着唐寅大骂:「满口谎言,我只叫张大虎敲断你一只手、一只脚,哪来的双手。」
一出口便知中了计,王姨只想抽自己一耳光,这么会在这时候犯傻,但覆水难收,唐寅又怎会放过她的失误。
「好……好……」
哀莫大于心死,唐寅向上仰望,一如无语问青天的悲怆,看得众人摇头为他叹息,因此更厌恶王姨。
「既然王姨容不下唐某,唐某也不会再来潇湘院惹人嫌,但唐某不能坐视袁行首认贼为母,谁知妳这蛇蝎毒妇会用什么手段糟蹋袁行首。」
洪大官人不敢要袁绒蓉,中间的损失,王姨便只会也只能从袁绒蓉身上找回来。
方法无他,找人另卖,或是兜售袁绒蓉的贞洁。
唐寅今夜来,除了扬威,吐一口窝囊气,便是要预防王姨先下手为强。
纷争因他而起,他自当负起清理战争的责任。
「请各位做个见证,唐某今日要为袁行首赎身。」
收回身契,王姨便无处施力。
满堂哗然,都为唐寅的作为喝采。
不等王姨应答,唐寅又说:「就按照当初说好的,明日唐某会送来一万贯钱,还请王姨给个方便,先让唐某带走袁行首,待钱银两清,再返还身契。」
此时,楼上传来袁绒蓉的声音,袁绒蓉衣衫不整,钗斜鬓乱,狼狈来到栏杆前,身后还有一个凶恶婆子使劲将她往后扯:「一万贯我屋里便有,绒蓉所有的积蓄、金银愿交给妈妈,请妈妈成全。」
不哭不闹,坚毅地乞求王姨给予自由,看得人动容感佩。
「放开袁行首,信不信老子一脚踹死妳这个贼婆娘。」
承节郎霍平最看不惯恶奴,脚重重一蹬,口中喝叱,一双怒目直瞪着王姨,大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意,上过战场、杀过人,说起话来威势十足,没见识的婆子吓得松手,王姨也缩了缩身子。
被软禁之后,袁绒蓉和外界断了联系,玉堂春彻底惹怒王姨,洪大官人纳她为妾的事也作罢,唐寅实现承诺,她不该再奢求更多,却天天期盼再见唐寅一面。
王姨和唐寅的对话她听得明白,唐寅脱险后立即来到潇湘院赎她出户,这份情义无以回报,唐寅不见得希罕她以身相许,但她不能再让唐寅损失任何钱财。
唐寅说得对,人的命还是抓在自己手里好一些,袁绒蓉趁婆子低头喝茶时,用力一推,拎着裙摆往外逃,尽管婆子抓得她一身不堪,忍着痛楚跑到众人眼前,为自己发声。
「绒蓉。」
唐寅轻轻一唤,千言万语尽付二字中,旁人听见的是郎情妾意,谁要棒打鸳鸯,就得承担万夫所指的后果,袁绒蓉听到的是唐寅的赞许。[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
「谁都跟你说好,一万贯也想从潇湘院里带人走,咱们家水仙姬的梳拢费就要五万贯。」
一讲到钱,王姨便口不择言,全然忘了水仙姬的名头,还是唐寅帮袁绒蓉挣来的,更泄漏了她打算出卖袁绒蓉的邪恶心思。
无耻。
这两个字瞬间在众人脑中浮现。
「拿五十万贯来,人和身契我立马双手奉上。」
王姨看清楚了,既然唐寅不会动武,准备讲道理,谈感情,她便无须紧张,推开护院走到唐寅跟前,趾高气昂地勒索。
礼义廉耻值多少钱?要脸皮的,就不会开青楼。
从洪大官人那失去的,王姨要从唐寅手里捞回来,能拿多少是多少。
「王姨要食言背信,唐某无话可说,我们就到公堂之上,请青天大老爷给个论断,我家阿梁、阿贵还躺在床上无法下地,王姨正好和张大虎同堂对质,看看谋财害命该当何罪?」
唐寅不跟王姨扯烂污,直接告官。
这一记把王姨打懵了,成了大半个废人的张大虎,对她怨恨极深,可不会为她说什么好话,上了堂,势必会和盘托出,指认她就是主谋。
声望鹊起的大才子,恶名在外老鸨子,大老爷会信谁?当然是唐寅,结局十之八九是唐寅用一万贯钱贱买了袁绒蓉,她却要被判刑打入狱。
想到受刑、挨板子、蹲女监,王姨身子凉了半截,指着唐寅骂:「你好毒的心。」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王姨行得正,坐得直,又何必怕见官。」
唐寅正目严肃对王姨说。
早知道王姨不会轻易就范,以讼逼和才是唐寅的杀手锏。
没有洪大官人能依靠,拿捏住张大虎,王姨很难找到人为她出头。
杀人灭口的可能,唐寅早算在内,委托萧千敬看着张大虎,确保他在堂上能正常做供。
大翎朝重视声誉,口头约定也不能任意废弃,王姨的人品与微薄的信用禁不起考验,尤其当堂官是与唐寅友好的郭县尊、孙县尊时。
「言尽于此,唐某与王姨在公堂上见真章。」
不急着拂袖而去,含情脉脉对袁绒蓉告别:「绒蓉,再等我一会儿。」
袁绒蓉整饰好袖领,理妥发鬓,向唐寅深深一福:「妾身哪也不去,等着公子来接。」
款款情深羡极在场的男男女女。
「各位都听见王姨听口承认要废了唐某的一手一脚,届时还请在公堂为唐某作证。」
这么多的人证,唐寅一个也不放过,想通通带上堂。
郭延年带头说了句一定,其他人纷纷肝胆相照,做誓定要助唐寅一臂之力。
达到目的,唐寅不愿久留,与袁绒蓉再次相望后,头也不回要走。
「给我站住。」
却见王姨扭头暴筋喊住唐寅。
「你说赎就赎啊,我女儿的妓籍记在教坊司,官妓落籍从良是你一个书生说了算,袁家犯的是谋逆大罪,谁敢担这个干系?」
王姨一路挨打,怒极攻心,不管不顾要撕唐寅的脸面。
「国子监学正吗?」
王姨冲着赵延年冷笑,赵延年厌透这张市侩的嘴脸,却不得不畏缩,事关谋逆,一品大员也会退避三舍。
「小小承节郎够格吗?」
霍平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看王姨。
唐寅倒是也没想到这一层,看向袁绒蓉,只见她落寞地点了点头,默认此事为真。
王姨要看唐寅气、要见唐寅怒,慌得面如死白,上窜下跳的模样,一舒她心中的怨气。
「收留官妓为私娼律所不容,为何王姨能自免于外?」
唐寅却像是多学好问的学生,虚心诚恳地求教。
一拳打在棉花上,王姨一个落空,不由自主地被唐寅牵着鼻子走。
「教坊司有得是官家小姐,相貌、风范、教养样样不缺,底子好,稍加调教便能接客,大江南北哪间青楼里没有教坊司出身的姑娘,使了钱将看中的姑娘接出教坊司,托给人牙子,再由人牙子卖给青楼,出了事,青楼只消说不知情,把罪责推给人牙子,顶多缴些折罪钱便是。」
王姨说的并非秘密,在青楼已行之有年,她不过是捅破这层窗户纸。
「多谢王姨教我。」
唐寅谦恭地致谢,不耻下问又道:
「官府究责后,这些教坊司的姑娘又当如何?」
问到正点上,王姨恶笑,斜眼看着袁绒蓉说道:「私自逃出教坊司,轻则发配到军中为妓,重则处死。」
「这么严重?」
唐寅苦恼地说。
「哪得话,前年康王爷从静思馆收了一个歌妓,她就是教坊司里的娘子,王爷发一句话,教坊司从此没有这个人。」
王姨揶揄唐寅没本事,没钱没势竟敢大言不惭要赎袁绒蓉。
「唐某不是王爷。」
唐寅垂下肩说。
「翁知府翁大人与友饮酒,听闻友人说了一句此女甚好,翁大人便把陪侍的姑娘送给友人为妾,这位姑娘原籍也在教坊司,却在夜心阁挂着牌子。」
唐寅的挫败就是王姨的快乐,王姨一击再一击。
「伯虎更不是知府大人。」
腰杆微微弯下,唐寅好似斗败的公鸡。
「有钱能使鬼推磨,伯虎若是洪大官人那样富可敌国,说不定有法子能办得周全对吧?」
眨眼间,唐寅从无力的鸡变成狡狯的黄鼠狼,重振声势,一刀刺中王姨的要害。
唐寅嘻笑地从王姨身边走过,唰地扬开扇面,要摇不摇缓步踏上楼梯,朝着袁绒蓉招手,示意她走近,两人在楼梯上会合。
唐寅旁若无人牵起袁绒蓉的手,袁绒蓉落落大方地受了,两颊染红,娇唇欲滴,眸子晶亮如星,周身散着一股俗尘不沾的仙气,不见委屈、惊促。
「各位都听见了,金榜题名难不过登天,登天之难,唐某却说,登天再难,难不过一条情路,但伯虎是头强驴子,不到黄河心不死,前方纵是荆棘遍布、万丈深渊也要闯上一闯。」
袁绒蓉感动地握紧唐寅的手,唐寅轻笑又道:「唐寅一介书生,小小营生不足以买官鬻爵,仅有一股傲气,一份傻气,一腔浇不熄的红热血,说得更白点,就是不知死活的疯劲,桃花庵主不缺桃花不缺狂,只缺知心人和买酒钱。」
一席话说得所有人会心一笑,王姨却青紫了脸,手已经掐出血。
唐寅松手,从交握改搂着袁绒蓉,袁绒蓉依顺地靠在怀里甜笑,静听唐寅说道。
笑舞狂歌十七年
花中行乐月中眠
漫劳海内传名字
谁论腰间缺酒钱
诗赋自惭称作者
众人多道我疯癫
些须做得工夫处
莫损心头一寸天
即兴抒志咏诗一首,闹翻整座潇湘院。
王姨,鄙俗低贱的女人,瞬间淹没在诗湖词海里,再无人关心闻问。
「伯虎孟浪了,绒蓉请见谅。」
唐寅小声对袁绒蓉说,却挨了一记白眼。
收官的重要时刻,唐寅无暇他顾,挨就挨吧,女人心海底针,男人想不被扎是不可能的。
等叫喊声停,唐寅拥着佳人说。
「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岂能被小瞧了。」
眼神锁定王姨,再把她推到风尖浪头上。
「王姨说唐某赎不起袁行首,唐某不服气,势要赌上一场……」
「谁要跟你赌。」
不想让唐寅称心如意。
「此言差矣,唐寅并没有要与王姨对赌的意思。」
王姨错愕地看着唐寅,不单是她,赵延年、霍平一干人等脸上尽是困惑不解。
「唐某并无心要与一人作意气之争,伯虎要赌的对象是整座江宁城的人。」
大放厥词还不够,再加码:「与一人赌,赌的是意气,与一城赌,赌的是豪气,唐某在此立誓,明年桃花花谢前,王姨会跪着送还袁行首的身契,并从教坊司除籍为良,若不能,人人皆可到六如居领一贯钱……」
话说到一半停住,叫人心痒难耐。
「若能呢?」
赵延年等不及地问了。
「江宁城的人至死不能踏进潇湘院一步,不光顾王姨的任何买卖,不能与王姨说话,见到王姨便得闪开,连对她笑都不行。」
赌注事事针对王姨,瞬间引来无数拍手叫好声。
「明天唐某会在六如居前设置名簿,愿意接下赌约的朋友,在名簿上签个名字,不识字的按个指印,就不用怕唐某不认账,劳烦诸位告知亲朋好友,群策群力务必使全城的人皆知,以壮声势。」
唐寅强忍住振臂高呼的冲动,把场子交给现场的群众发挥。
「不用等一年后,这破烂地方,我等国子监生不屑来之,必当劝阻同窗共学戒而远之。」
赵延年代表国子监发言,附和声众。
「这不是陷唐某于不义吗?大丈夫言而有信,还请诸位给唐某一点薄面,不然王姨又有话说了。」
唐寅这一番居中说合,王姨听得几欲呕血,然而根本无人在意她的想法,无视、忽略,宛如是一个局外人,看着唐寅做戏,极尽嘲讽之能事,再次执起袁绒蓉的手,从容下楼,要往潇湘院外走。
「拦住他们。」
这里是潇湘院,由不得唐寅作主,今晚的事传出去,自命风雅高尚的贵人们,不会再到声名狼籍的潇湘院,夜心阁、招香楼那两个浪蹄子还不满江宁宣传,把潇湘院往死里踩,她就成了城中一大笑话,全是因为该死的唐寅。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唐寅要害她,她也不会让唐寅好过。
护院还没排好队形,霍平便挥拳打倒一个,国子监生争先恐后一阵乱打,护院寡不敌众逃之夭夭。
唐寅牵着袁绒蓉左躲右闪,几息间走到门口。
「你可以走,我女儿不能走。」
王姨把守最后一关。
「恕难从命。」
能用钱解决最好,但唐寅从不排斥以暴力相向。
在仅有唐寅和王姨看得见的地方,唐寅握起拳头,打女人不好,该打却不打更糟。
想起张大虎奄奄一息的惨样,王姨后退了半步,却仍硬着头皮威胁说:「她一走,我明天一早便去教坊司自首,大翎律载明,诸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其罪,妳舍得看绒蓉变成军妓吗?」
和现代法律相同,大翎朝规定自首者能免除或减轻其刑,王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绒蓉不怕,哪怕只有一晚,绒蓉也不想再待在潇湘院。」
袁绒蓉自白心迹,抵死不让王姨得逞。
唐寅又是笑,继续将王姨当作透明无形,像是逗弄秋香似地对袁绒蓉说:「傻瓜,妳妈妈不会的,教坊司干了那么多年的勾当,偷卖出去的罪奴不知有多少,禁不住查,收贿的人可都是官,他们会放过一个小小的老鸨,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其他楼子知道是谁告的密,这一行还会有妳妈妈的容身之处?妳傻,她可不傻。」
龙行虎步地跨过门坎,像是想起甚么话对王姨说,蓦然回首:「来之前,我请萧总捕给张大虎捎了句话,今晚我会来潇湘院赎绒蓉回家,如果顺利,便不追究张大虎的罪行,民不举,官不究嘛。王大虎回话说,王婆子要敢说个不字,他会叫十个患了花柳病的兄弟,照十二个时辰轮流蹂躏王婆子,直到她全身长满暗疮,溃烂流脓而死为止。」
唐寅歪着头问:「王婆子就是王姨妳对吧?」
突然啊地一声,似笑非笑、似忧非忧地说:「别再咬了,已经流血了,再咬,牙就碎了。」
第三十七章 宴宾客 (看了便知,此文值得推、值得收,值得给予支持)
长长的人龙,从六如居铺面排到了数十丈远。(.无弹窗广告)
一大早,华掌柜遵照唐寅的吩咐,在铺子里放置一张红木桌,备妥笔墨和朱泥,一本写着扑簿的大册子。
唐寅昨晚在潇湘楼的壮举,定下的豪赌,再次将江宁人的目光聚集到六如居。
对门专卖胭脂水粉的香十里,程掌柜隔着路,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潮,羡慕又嫉妒说:「有没有消停的一天。」
做买卖和做学问一样,不进则退。
华掌柜牢记着唐寅说过的话,唐寅也用行动一再证明,不停造势下,六如居的生意始终兴隆不坠。
时人热衷于扑买,却何曾有过一城规模的赌局,好事者争相走告,才一晚的功夫,便招来数百人参与。
赵延年排在第一位,一进门便对华掌柜说:「恭喜贵东家喜得美人,赵某特来祝贺。」
袁绒蓉的事,唐寅从没瞒过底下人。
在华掌柜的心里,东家是有大才干,有朝一日定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风流人物,在正妻入门前,收一、两房美妾并不为过,小金灵或者是袁绒蓉,华掌柜都乐观其成,但唐寅却阻止身边的人,唤袁绒蓉为姨娘,说赎身是权宜之计,避免瓜田李下,当晚,袁绒蓉便在秋香的陪伴下前往添夏镇,住进桃花坞,等日后找好住所,袁绒蓉会搬出来独立门户。
男人花钱替清倌人赎身,图得无非是花径不曾缘客扫,****今始为君开的快活,别人求之不可得的女人,我得到独占了,享用了。
东家倒好,别人赎的是可以颠鸾倒凤的肉身,他赎了尊只能瞻仰膜拜的金身,还要找个处所供着、养着,简直和请神没两样。
「承蒙吉言,小的一定会向东家转告赵公子的心意。」
明知事情与外人想得不同,在没有取得唐寅的授意前,华掌柜不会泄漏只字词组,只能顺着赵延年的话说下去,接下装着小金锭的封红,欺骗自己东家纳妾,他帮着收些贺礼天经地义。
继赵延年之后,在扑簿签上大名的是康王府翊善大夫的次子,姚沛文,他的封红里是银锭子,两人熟识相约而来。
华掌柜亲迎亲送,一个时辰过去,扑簿上登载三百多个姓名,这些人多半攀亲带故,十之八九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唐寅单刀赴会救佳人于水火之间,发下豪语与一城赌,激发他们心中的热血,年少轻狂,崇拜为人所不敢为的英雄,追求冒险刺激,如此热闹的场面,怎能缺了少年人。
家世显赫的公子哥们,颇有文名的青年才俊,响应唐寅的赌局,呼朋引伴来到六如居,华掌柜看着扑簿内心激动不已,这本名簿价值万金,每一个名字代表一条人脉,妥善使用,编织成网,会成为唐寅未来的一大助力。
赌局输了,赔个数百贯,赢来用钱换不到的友谊交情,何况收到大小封红,远超过赔出去的赌金。
赢了赌局,得到救苦的美名,袁绒蓉从此脱籍从良,无论唐寅想或不想,依袁绒蓉的性格,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唐寅的大恩大德,妾也好,婢女也罢,横竖唐寅都不吃亏。
稳赚不赔的生意,华掌柜全力支持东家。
一天结束,华掌柜将铺面交给伙计盘点,抱着账目、扑簿到内院向唐寅报告。
「才四百多个人,比我想的差太多了。」
来的人不如预期,唐寅不甚满意。
「头一天而已,兴许是还不知道消息,而且城里的名流仕绅,不可能为了一贯钱亲自到咱们六如居。」
要有身份地位的清贵顶着大太阳,和一群毛没长齐的半大孩子挤在一块,简直是痴人说梦。
「都没有百姓上门买扑?」
一个个签名有体有例,找不到红色的指印。
「尊卑有别,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往贵人身边凑,旁的不说,光王贤公子就带了两个家丁、四名护卫上街。」
华掌柜如实陈述,官民、贫富间泾渭分明,是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是我疏忽了。」
唐寅深刻反省,合上扑簿,粗略将账目看过一遍后说。
「多做几本扑簿,连同朱泥派给监市们随身带着,他们在集市里游走时,想扑买的人就可以签印。」
监市相当于大翎朝的城管,性质上属于临时工,薪饷由衙门给付,要找他们
办事,有钱好商量。
「说了要和一城赌,就那么小狗小猫两三只会让人看笑话。」
「东家,江宁有二十数万人,即便是一半,再掐去尾数,也有十万之数,万一事情不成,咱们赔不起。」
立于不败之地的优势,唐寅不要,华掌柜为这个的不智之举焦急。
「砸锅子卖铁,我们也凑不出五万贯现钱,但话我已经说出口,不赌也得赌,还得名符其实的赌。」
自家财政状况唐寅了如指掌。
「这一局非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否则以后我们拿什么在杭州立足。」
唐寅目光不在脚下的江宁,而在不久将回归的杭州。
明年,也就是修平二年,汴京将会沦陷,金兵掳走了慎、恕二宗,大翎朝将会面临史上最大的动荡,康王定都江宁不久,便会弃江宁远避扬州,最终偏安杭州,改杭州为临安。
在那之前,唐寅要转移所有的资产,先一步到杭州落地生根。
「我要江南的每个人都知道,唐家做人、经商实诚,一诺千金,说一不二,不********,不拖泥带水。」
唐寅算盘往长远打。
「人无信不立,东家是要仿效徒木赏金的典故。」
华掌柜一点就通。
唐寅点头:「信用是最大的资本。」再给华掌柜打一剂强心针:「有赌未必输,何况这一注我们的赢面很大。」
话说到这份上,华掌柜哪会再劝,一心只想着找多少名监市,银钱如何算,把赌局做大做响。
六如居的杭州分号过两个月便要正式开张,下个月鲁师傅的家眷,大徒弟和几名工匠,一些伙计会渡江南下。
杭州的作坊除了纸,还有唐寅从桃花醉改良的新酒要生产,千头万绪,偏偏华掌柜一手提拔的卓二掌柜尚欠一点火候。
华掌柜不放心把杭州的事全交出去,唐寅又需要他江宁坐镇,烦得头发都多白了好几根,但他烦得乐意,越烦越充实。
买卖人不怕忙,怕清闲,掌柜还要怕遇上平庸,胸无大志,胡乱出主意的东家,跟着唐寅完全不用愁没事干,六如居这间笔墨铺子是棵树,看起来不长个,其实全扎在地底里,又深又牢,一抽条茁壮,就会往天里顶。
帐是华掌柜做的,每个大子的去向都逃不过他的眼珠,周转金之外,这几年六如居赚的钱全用在开发新商品和养人上。
通过东家考核的匠人一个能抵十个用,有了他们,东家脑子里的一些奇技淫巧就能逐一实现,那些新玩意每推出一样,大翎朝都会震一下,换成铜钱,少则万贯,多则数十万贯,百万贯也不会让人意外。
一项漂白制法,庄家用了十万贯想买断,唐寅拒绝,找庄启德个人合资开设一间染坊,以技术入了三成股,如今江宁府的高档布匹,六成出自于这间染坊,庄家至今都不知道钱全进了自家人的口袋。
唐寅再三说,杭州才是他们大展拳脚的风水宝地,华掌柜宁愿把总号让给贾二掌柜,也要早一天到杭州去占个先。
「贾子期盘点完存货就去收帐,明儿一早给我个数。」
越想越不甘心,华掌柜找起贾二掌柜的碴。
唐寅听见了,任由华掌柜瞎折腾,师徒间的事他管不着,不想管。
难得秋香不在,偷得浮生半日闲,让厨娘上了几个菜,提着一壶桃花醉,以壶就口喝了开来。
清静不到半个时辰,门房来报,张大虎的人拖了三辆车停在外头,说是袁绒蓉在潇湘院的家私。
张大虎有心示好,又是袁绒蓉的私产,唐寅代为收下,仆人们进进出出,卸货、安置,忙得不可开交。
「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帮忙。」
王贤不请自来,看门户大开,笑瞇瞇闯入内院,要王家的家丁、护卫协助搬运,他径自在唐寅对面坐下。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见桌面上空无酒杯,像是自己家似地,要下人拿杯子来。
不计较唐寅用过,敲着桌子催促唐寅倒酒,痛快喝了一杯。
「真爽利,萧总捕老爱说,全江宁的酒都比不上唐府的桃花醉,我本来不信,喝过才知道萧总捕含蓄了,连汴京樊楼的酒和桃花醉一比,简直就是马尿。」
指着唐伯虎斥道:「唐兄你不上道,不把我王贤当兄弟。」
又敲点了桌子,要唐寅快点斟酒,喝完才道:「有好酒藏着掖着便罢了,像昨晚那种好事也不找我,赵延年在我面前炫耀个没完没了,什么众志成城,齐心合力扳倒数十名拿着刀枪的恶霸,他们几个帮唐兄和袁行首开路,差点挨了刀子
。」
「要是我在,根本没人能近唐兄的身好吗?」
遗憾不能亲临现场,以手做刀在半空挥舞:「看我手起刀落,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事情不是这样的。」
三人成虎,谣言之所以为谣言,便是会被有心人渲染夸大,潇湘院的护院加起来最多十个,刀械是违禁品,护院手上拿的是棍棒。
为了增加彰显自己的威武不凡,赵延年膨胀了人数,变动武器种类,另外当时一片混乱,潇湘院成了小孩掐架的游乐场,咬的,扯头发的,偷桃的,各种无赖招式尽出。
唐寅的印象中,霍平倒是踹开了一个,想从后面偷袭自己的护院,赵延年不知道在那个旮旯角落与护院缠斗。
王贤手横举挡在唐寅嘴前,阻止他说:「我从潇湘院过来,护院被我叫出来数了一回,但赵延年的身上有伤,还有一票人替他作证,天杀的是,他人在,而我不在,纵使他吹上了天,我也只能干瞪眼听着。」
气愤不止地,抢过酒壶便往嘴里灌,喝得一滴不剩:「我和唐兄在潇湘院同桌饮酒时,他赵延年待在夜心阁,死命讨好江敏儿,等水仙姬名闻遐迩后,他才屁颠屁颠地赶过来献殷勤沾光,结果他成了千里护嫂的关二哥,我这天天到潇湘院,帮唐兄关照袁行首的兄弟什么都不是,这个直娘贼,吾彼其娘之。」
倒不出酒,王贤转头对端菜上桌的下人问:「还有酒吗?」
见唐寅点头,下人回答:「有。」
「再拿一壶桃花醉来。」
下人刚应诺,王贤又改口:「拿一坛来。」
唐寅对友人从不吝啬,屋里存酒尚有,下人听命,搬来所剩不多的桃花醉。
「唐兄,不是王某邀功,你问问华掌柜,与唐兄结识以后,王某家中的文房四宝仅在六如居添购,玉堂春一问市,王某第一个购书拜读,太白居的姜掌柜,贵府管家旺财可以作证,刚过午我人就到了太白居入座,要人场捧人场,要钱场捧钱场,唐兄却厚此薄彼,便宜那个直娘贼,我即将彼其娘之的赵延年,真真令王某心寒。」
一杯接一杯地喝,边说,不忘挟块酸菜牛肉入口。
王贤年近二十,依旧是少年心性,见不惯赵延年四处张扬昨晚的事迹,找唐寅吐酸水。
「事出突然,伯虎并不是存心偏袒哪个人,碰巧赵兄和友人在潇湘院饮酒。」
祸从天上来,看在王贤对自己照顾有加的份上,唐寅耐着性子安抚。
「我们现在就去潇湘院,你尽管教训王婆,其他人交给我,嫂子在吗?带嫂子一块去,好好出口气。」
王贤拉住唐寅的手腕,转头对护卫说道:「秦关、丁皮,回府里抄家伙,你家少爷我和唐爷要砸了潇湘院。」
秦关和丁皮同声称是,王府蓄有私兵,不缺刀刃兵器,王贤真要出手,潇湘院的护院三两下就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等等。」
唐寅叫住两名护卫。
「得饶人处且饶人,伯虎已然立了赌局,堂堂正正赌上一场,王兄这么做,人家会说我仗势欺人,虚伪作假。」
布好的局,唐寅不想被人给搅了。
「我给唐兄一个面子,但唐兄得答应我,宴宾客时,单独给我一张帖子,让我挫挫赵延年的锐气。」
王贤退而求其次。
「宴什么客?」
唐寅问。
「当然是庆祝唐兄新得一个美妾。」
正经人家不会娶青楼女子为妻,王贤和华掌柜想法一致,袁绒蓉在唐府身份是一名侍妾、宠妾,绝不会是正妻。
依礼,纳妾不拜堂、不宴客,但有能力抬袁绒蓉这等的花魁娘子入门,不免俗要办几桌席面邀请亲友同贺,王贤锁定一个位置,他受邀,而赵延年没有,与唐寅的交情孰深孰浅一目了然,王贤就能压赵延年一筹。
「该有的礼数,绝对不会少,唐兄你千万不能说不。」
王贤深怕唐寅拒他于门外。
唐寅还在思考该如何向王贤厘清,他和袁绒蓉的关系,又有一人进到院子里:「听着有份,邱某先谢过桃花庵主。」
许久不见的邱立,配着刀大剌剌走近。
一听到唐寅替袁绒蓉赎身,王姨竟扬言要将袁绒蓉送回教坊司受刑,邱立怒火中烧,带着麾下士兵赶到潇湘院,还没动手,护院脸上早已被王贤的护卫打得鼻青脸肿。
邱立把王姨叫了出来,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要她识相点,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中军统领说大不大,绑她进军营当军妓仍是做得到的,军中有些老兵痞就爱肥臀扩奶的,被活活弄死别怪他没事先警告。
「弟妹呢,赶快叫她出来,敬我们一杯酒,见面礼,等宴客时我再补上,不会白喝你的喜酒。」
木已成舟,唐寅不畏袁家背负的大罪,证明他是真心对待袁绒蓉,邱立相信,袁绒蓉过世的大哥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不奢望袁绒蓉能当上正妻,唐寅上无高堂,尚未娶妻,纳妾风光大办并无不可,邱立希望袁绒蓉在众人的祝福下嫁进唐家。
「吃酒怎么能少了我。」
萧千敬不知何时出现,端着一个从厨房要来的汤碗,大摇大摆走来,将碗倒满桃花醉,喝得满嘴都是,才将空碗交给邱立,替他满上。
武人好酒,更习惯大口喝酒。
邱立畅饮时,萧千敬夸耀说道:「老弟,哥哥这次事办得漂亮吧,连点渣都不留给王婆子,我跟张大虎说了,他想要过得太平舒坦,宴客时,他最好拿点诚意出来,给你压压惊……」
言犹在耳,步廊又响起人声:「贤侄,你真干了件大事,我刚进城就听见……」
所有人不约而同往声音源头看去,只见庄启德带着一名小厮前来:「你们怎么都在这?」
庄启德惊愣了一下,随即笑开说道:「当叔叔的,跟你讨杯喜酒不为过吧?」
见唐寅摇头苦笑,冲着门口大喊:「关门,不准再放人进来。」他可不想连郭县尊和孙县尊,左邻右舍都跑来蹭酒喝,要他请客,当众口铄金时,任他再解释也会百口莫辩,幸好袁绒蓉人在桃花坞,不然谁会相信他们昨晚没入洞房。
庄启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我说得哪里不对?来得不是时候?」
「对,再对不过,这个客他非请不可,而且要大请特请。」
萧千敬可是知道,唐寅赎袁绒蓉一毛钱也没花到,袁绒蓉的嫁妆还是他唆使张大虎去要来的,省下的几万贯,办几天流水席都行。
「新妇呢?那个谁,赶快去叫你们家的袁姨娘出来,这么多叔叔伯伯等着她拜见。」
看见宝环经过,萧千敬喊住她,要她去请袁绒蓉。
总算有机会说明,唐寅挥手要宝环退下,正要开口之际。
「少爷,秋香姐和袁姨娘回来了。」
门房过来请示,刚关上的门,究竟是开还是不开?
像是说好似地,说曹操曹操就到,时机准到不能再准,巧到不能再巧。
唐寅呆若木鸡,傻笑无语。
第三十八章 人中龙虎 (求收藏、求推荐、盼知音。)
盖棉被纯聊天发生机率极小,说了往往被人嗤之以鼻,在民风保守的古代,男女共处一室就会传出闲话,唐寅帮袁绒蓉赎身,在古人逻辑里,她便是唐寅的人,在六如居过上一夜,要辩称没有生米煮成熟饭,未曾春宵一刻,唐寅自己也不相信。[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于是乎,从潇湘院出来后,唐寅没让袁绒蓉进六如居的门,接了秋香,马车直奔添夏镇,不给人见缝插针的机会,保全两人的清名。
桃花坞是秋香的地盘,上上下下都以她马首是瞻,尽管唐寅明说,赎袁绒蓉的动机很单纯,要秋香别多想,更别乱说乱叫。
但马车一到桃花坞,秋香见到旺财的第一句话:「这是袁姨娘。」直接将袁绒蓉的身份定调。
唐寅当众说过,他不在就听秋香的,旺财忠心侍主,听命行事,叫齐桃花坞的奴仆,向袁绒蓉行礼问安。
收留一个罪奴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想替唐寅添乱,袁绒蓉拒不肯受,央求秋香别为难她,巨细靡遗跟她说起来龙去脉。
不说则已,说了秋香更觉得袁绒蓉身世凄凉,少爷不该弃她于不顾。
秋香犹记得少爷说过,唐伯虎能有九个妻妾,一妻八妾,不就是分一个妾室给袁绒蓉,少爷也不肯。
唐伯虎也忒小气了。
袁绒蓉谢谢秋香的好意,姻缘天注定强求不来,她看得出来,唐寅心中并没有自己,唐寅有心要纳妾,选择的也会是小金灵,纵然有点不服气,但男人的确偏爱骚到骨子里的女人,却不愿为了讨唐寅欢改变本心,小金灵是小金灵,她是她,各自有各自的美好与精彩,即便认定唐寅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也心动了,依旧做不到,抛弃自尊换取男人的喜爱,。
报恩的心坚定地无法摇撼,不为妾,可以为婢,袁绒蓉真诚告诉秋香,以后她就在桃花坞做事,不需要像过往那般客气,尽量使唤差遣,她会在最短时间内适应新的身份。
秋香哪肯答应,唐寅可是说了,袁绒蓉客居桃花坞,是需要好生款待的娇客,过些日子便要搬回江宁,也许会跟他们一块下杭州,袁绒蓉就算不是唐家的姨娘,也绝不会变成婢女。
孰知,隔天一早,袁绒蓉不知从哪弄来一身下人服,拿着竹扫帚在西跨院清扫落叶。
秋香一阵晕眩。
打桃花坞建成,买来第一批丫鬟后,她再没扫过一回地,抹过一张桌子,最多泡泡茶,整理唐寅的书房,心血来潮时才到厨房找厨娘学几个小菜,袁绒蓉就更娇贵了,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人捧着、护着,用一万贯赎回的花魁娘子干粗活,传到江宁去,唐寅还不遭人骂死。
求爷爷告奶奶地,总算将袁绒蓉劝回屋子里,午膳时,袁绒蓉放着送来的四菜一汤不用,自个跑到奴仆吃饭休息的耳间吃大锅饭。
男仆吓坏了,一边阻挡,一边请旺财过来处理,旺财拿袁绒蓉没折,吵醒在睡回笼觉的秋香,两人连哄带骗拉走袁绒蓉。
秋香和旺财商量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解铃还需系铃人,得请唐寅作个裁决,唐寅发下话,他们才好决定如何对待袁绒蓉。
征得袁绒蓉的同意,傍晚,马车载着秋香和袁绒蓉照原路回转江宁,准备拐进通往六如居后门的胡同时,庄家的马车从另一头轻驶而过,秋香看着庄启德下马车,满脸笑意走进后院,不久,敞开的大门便啪一声被人用力关上。.
「祥发开门,我是秋香。」
秋香喊门。
门是唐寅叫关的,交代谁也不让进,祥发只能颤声向秋香告罪,尽责守住门户。
唐寅赏罚分明,尽忠职守一定不会有错,但门外站着的人有秋香,还有院中里的客人指明要见的袁姨娘,祥发脑袋没坏,急忙过来请示,连问了两次,唐寅只是发呆傻笑。
「快开门,哪有人把自家姨娘关在外头?」
萧千敬替唐寅发话。
唐寅这才回神,笑了笑叫开。
姑且不论秋香和袁绒蓉为何去而复返,这里是秋香的家,唐寅并非不待见袁绒蓉,六如居欢迎她们。
一高一矮,袁绒蓉娟雅,秋香俏嫩,两人款款玉步趋近,唐寅却被袁绒蓉身上三等丫鬟的衣裳,给惊的直了眼,用责怪的眼神瞪向秋香。
邱立不期待能看见袁绒蓉一身嫁衣,但眼前的她素着一张脸,美虽美,穿着竟比秋香来得差,水仙姬虽是以如出水芙蓉,不多雕饰闻名,却也和简陋扯不上边。
唐寅就这样对待心仪的女子吗?喜之如珍宝,弃之如敝屣。
喜新厌旧人之常情,可这才过了一夜。
世间有哪个女子能忍受,上一息踩着彩云,下一息跌落地面的境遇,袁绒蓉却喜笑颜开,想来是默默隐忍。
心疼且痛心,邱立怒了,手按在刀鞘上,怔怔地看着唐寅,唐寅今晚要不给个满意的解释,他们之间没完,袁绒蓉他会带走,认她做义妹,邱家和唐家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王贤、萧千敬、庄启德不遑多让,少了邱立透露出的愤恨,多了深究的鄙夷。
花魁当女仆用,有这么寒碜人的吗?牛嚼牡丹莫过于此。
唐寅自诩,江宁的文人也公认,当今文坛数得上号的风流才子,与李太白、苏东同流,以天为被,以地为枕,沽江海为酒,饮清风为茗,惜花怜花的唐伯虎,怎么这般糟蹋美人。
目光如刀,一刀刀凌迟唐寅中。
「别看我,我比你们更傻眼。」
唐寅打从脚底冤到头顶,冲着秋香和袁绒蓉说:「事情是妳们惹出来的,妳们自个交代,我去书房躺会儿,事了了跟我说一声。」
一推六二五,手背在腰后走进书房。
一柱香后,秋香和红着眼睛的袁绒蓉,一前一后踏入书房。
袁绒蓉一见到唐寅便跪下,秋香扶了两次都不起。
「有话好好说,动不动就跪,外面的人真会以为我欺负妳。」
唐寅受不了哭哭啼啼,受不起跪礼。
「起来说话。」
软的不行,就转变态度,对付古代人,有时强硬比怀柔来得有用。
见唐寅动了气,袁绒蓉赶紧站起,眼泪止不住地掉,在她整理好心情前,唐寅要秋香说,谁惹袁绒蓉哭泣。
「邱统领是绒蓉已故大哥的战友,绒蓉姐听到哥哥的死讯就……」
唯一的亲人亡故,孤苦伶仃的悲痛酸楚,是唐寅也难以承受。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唐寅朝秋香摆头,要她帮忙安慰个几句,秋香直接抱了上去,把袁绒蓉蓄积的眼泪一下给全挤了出来,泣不成声。
哭声渐止,唐寅才问:「邱统领有什么打算?」既然挑在这个节骨眼表明身份,邱立一定有他的盘算,说不定袁绒蓉的大哥死前,已将妹妹许配给了好友,长兄如父,依袁绒蓉的个性定会听从亡兄的遗言。
喝过一次酒,唐寅对邱立的了解不多,袁绒蓉的身是他赎的,邱立说个两句话,就想将人带走,太过草率和不负责任。
袁绒蓉的意愿必须尊重,但唐寅希望她能在信息充足的情况下做决定,女人的一生禁不起几次风浪。
「大哥托邱统领照顾绒蓉,邱统领想认绒蓉做义妹,带绒蓉回邱家。」
「这是好事,但能否缓个几天,他孤家寡人的,又长年在军营生活,家中也不知道有没有能住一个姑娘家的地方。」
委婉地缓住袁绒蓉,争取时间调查邱立的身家背景,挑在袁绒蓉赎身后才坦言身份,让人不得不防。
袁绒蓉又想要跪,看见唐寅青着脸才低着头说:「绒蓉多谢义兄的好意,绒蓉只想留在少爷身边,盼少爷收留。」
认了义兄却不肯到邱家,袁绒蓉执意跟着唐寅。
「贪图回报,昨晚伯虎就不会安排绒蓉住在桃花坞。」
唐寅真想,他相信袁绒蓉会自愿献出身子。
「少爷越是施恩不望报,绒蓉越应该知恩图报。」
唐寅无所求,反而让袁绒蓉内咎更深。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计较利害得失。」
袁绒蓉的钱财刚锁在六如居的库房里,有钱傍身,袁绒蓉可以过着衣食无虞的日子,等唐寅帮她去了妓籍,回复良民身,依她的才貌,又有邱立从旁帮衬,不愁找不到好的归宿。
带着万贯家财当人婢女,袁绒蓉愿意,唐寅还不敢收。
「报恩的方法有很多种,没有必要牺牲自己。」
虽然不符合这个年代的价值观,但唐寅希望袁绒蓉能懂。
「少爷有没有想过,全江宁城的人都知道您赎了绒蓉,从昨晚起绒蓉便是唐伯虎的侍妾,大翎律明载,妾乃贱流与奴同,离开唐家,绒蓉就是逃奴,还是个背主忘义的贱奴,天地之大,哪有绒蓉的栖身之地。」
不谈情,袁绒蓉谈法与理。
「所以我才让妳先住在桃花坞,之后随我们到杭州,届时妳便能重新开始。」
唐寅有点火气,直称妳我,到大翎朝至今,他所有的行动全经过规划,出手前就想好退路,和种种应变之道。
在萧千敬面前,张大虎就是只病猫,这只猫却能将王姨吃得死死的。
从王姨找了张大虎出面,张大虎栽在自己手里的那刻起,唐寅就有十成把握,顺利赎出袁绒蓉。
袁绒蓉出身教坊司是意外,但还在唐寅能克服范围内。
大翎朝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朝廷全乱了套,教坊司有闲工夫去捉一、两个罪奴?递了状纸告发,贪官能把纸给吃,也不愿成案。
唐寅有足够的时间拆解王姨给的难题,其实当下他就想到破题关键,只需要等待时机成熟,便可迎刃而解,袁绒蓉不会再是贱籍,甚至可以为双亲洗清冤屈,堂堂正正当一名忠良之后。
偏偏袁绒蓉死要钻牛角尖。
「相信我。」
唐寅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绒蓉相信少爷,但人活着求得是一个心安理得,若是良心有欠,纵然绒蓉锦衣玉食也会不得安生。」
唐寅嘴角一抽,气笑了:「我要了妳的身子,把妳当牛马使唤妳才会开心?」
「少爷开心,绒蓉就开心。」
袁绒蓉眼神澄亮地说,铁了心要一条路走到黑,又来一颗顽固不灵的臭石头。
唐寅叹了一口长气,暗暗骂了一句:「你们这些死古代人。」
「既然妳心意已决,就按照妳说的做,以后妳就和秋香一样做我的贴身丫鬟,想通了,想走,随时都能走。」
眼见有理说不清,唐寅放弃劝说。
秋香露出大白牙,心花怒放,挽着袁绒蓉的手,高兴有人能和她作伴。
「去换掉这身衣服,看了就碍眼。」
与秋香待遇同,意谓没有身契捆绑,不受家奴品级规定,主仆关系仅此于形式上,相处模式全由袁绒蓉掌握,为奴为友全在她的一念之间,唐寅并不干涉。
「顺便洗把脸,也不知道丑。」
嫌恶似地打发秋香和袁绒蓉走,唐寅回到院子里,招呼这一群不速之客。
「唐先生高义,邱某佩服,舍妹有幸能遇见您,是她的福气,日后有用得着邱某之处,但说无妨,邱某一定鼎力相助。」
唐寅说破喉咙,也没有当事人现身说法来得可信,经袁绒蓉一说,邱立方知误会了好人,改换尊称,以表对唐寅义行的钦佩之心。
未免又生误解,唐寅把袁绒蓉自愿为奴的事说了一遍,再三申明,决不会做伤害袁绒蓉的事。
「舍妹跟我说过了,这孩子和她大哥一个样,在义理上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就请唐先生在她成亲前,多加照拂。」
古代人全沆瀣一气,邱立放心义妹在唐家为婢,唐寅也没什么话好说,说了声一定,不再与之纠缠。
「难怪邓前辈对老弟另眼相看,小小年纪就懂得义字当头,不见色忘义,哥哥不如你。」
萧千敬与有荣焉,从袖袋中取出一张契书。
「这是袁姑娘的身契,本想当作贺礼,你收着,待会儿交给她,全了这场情义,她是个好姑娘,你们又般配,真得不再考虑看看?」
早算到,萧千敬会借花献佛送来身契,教坊司的奴籍在前,身契形同废纸,能握在手中还是比较安心。
唐寅也不矫情,替袁绒蓉谢过。
「伯虎,我王贤今天彻彻底底的服了你,江宁府唯有你堪称为君子。」
端来酒杯欲敬唐寅。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庄启德要大伙一块同饮。
以前他眼中的唐寅,是书生外表,商人的根骨,不怕开罪庄家,善用自身优势,捉住他想自立门户的心,私下提议合资开设染坊,细水长流,稳稳将钱袋子握在手中。
文人重视气节,标榜开大门走大路,唐寅不吃这一套,重实利而轻虚名,但又肯做吃力不讨好,无利可图的事,袁绒蓉就是一例。
有为有守,重信义,目光精准且洞悉人心,唐寅,唐伯虎,真真人中龙虎。
第三十九章 早就睡过 (推荐、收藏稳定增加中,谢谢各位的支持。)
纳妾之喜没了,王贤却不肯白跑一趟,他是真心想与唐寅多亲近。(.无弹窗广告)
唐寅的锋头虽健,其实极少和江宁的文人打交道,大小诗会的帖子定有桃花庵主一份,唐寅每每亲书婉拒,同时送上玉云纸,供与会的才子才女们使用,礼数周到,找不出半点错处。
江宁皆知有桃花庵主身侧,有个如观音座前龙女,俏丽水灵,慧心妙舌的小丫鬟秋香,袁绒蓉、小金灵是红颜知己,却不曾听闻,谁是他的知交好友?
经过郭延年小小的刺激后,王贤觊觎起唐寅挚友的位置。
桃花庵主的招牌响亮,与他为友脸面有光。
柳永,柳三变,柳七的好友孙和,冲着与柳永的好交情,出入各大青楼无不被奉为上宾,花魁,红牌姑娘都会格外看重,围着他问些柳永的近况,常被免去酒钱,邀进红罗帐。
王贤中人之姿,不高不矮,福态了点,但不至于痴肥臃肿,小有文彩,学过一点武艺,少监府油水充足,担任少监事的父亲,在钱财上没委屈过子女,王贤也懂得节制,偶有脱序之举,但从未过份,江宁的衙内子弟里,他既不纨绔,也不出众,半桶水不上不下。
自知当不了名流千古的大人物,他的脑筋便动到风华绝代,必定会青史留名的大才子身上。
李白之友、杜甫之友、苏轼之友,名声多响亮,说不定哪天唐寅就写了一首【栖霞寺送王贤】之类的诗词,留下他的姓名,也算是另一种光宗耀祖。
来六如居前,他就做好倒贴也要抱唐寅大腿的准备。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歃血作兄弟,多喝几次酒,经常进出六如居,久而久之自然会变成朋友。
吃酒借口多的是。
王贤说,难得聚在一块,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借唐寅的地方,他做东,请大家吃顿饭,当作邱立认袁绒蓉为义妹的家宴。
有好酒喝,萧千敬千百个赞成,其他人也没意见,在唐寅、邱立争执谁该请客时,王贤带来的家丁,早已听从他的命令,到太白居叫席面了。
二十四道菜肴,十大盘、六小盘、四大碗、四小碟,摆了满满一桌,汤还飘着热气,连下人的夜宵都有,王贤鹊巢鸠占,充当了东道主,频频劝酒,聊起一些江宁最红火的秘闻,把气氛炒得活络,笑语不断。
席间,袁绒蓉换好衣服出来,上身一件青绿色的交领,下身水蓝色马面裙,简单挽了个髻,端庄不失典雅,少了珠光鎏金的华丽,多了些朴实静幽之美。
主子宴客,婢女就该倒酒布菜。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秋香饿了一下午,嘴馋地望着一盘红油油的辣子滑鸡。
「哈喇子都快掉到地上了,去那边坐下。」
唐寅比了比空位。
萧千敬往右边一挪,让出两个空位,招呼秋香过来。
他是六如居的常客,习惯和秋香同席,唐寅把秋香宠上天的事不是秘密,在座的人根本当她是唐寅的亲妹子。
「绒蓉姐快过来坐。」
秋香半拖半拉要袁绒蓉入座。
见袁绒蓉迟疑,秋香抱着肚子哀嚎:「少爷,你不是说我有什么,绒蓉姐就有什么,我做什么,绒蓉姐就做什么吗?」
唐寅点头,他就这两个贴身丫鬟,一碗水端平,不会有差别待遇。
袁绒蓉感激地对秋香笑了笑,向宾客们说声:「失礼了。」婷婷地坐下,替秋香挟了一块鸡肉,一调羹的百合虾仁,自己吃下一小片香橙鱼柳后,执起酒壶,然后用不容拒绝的倔强眼神,看着唐寅,告诉她,自己已做了让步,唐寅也得让她尽一个婢女的义务,不能阻止她为宾客斟酒。
唐寅对她做了个知道了的手势,再看看旁边秋香没心没肺,一个人埋头大吃的馋样,嘴角不禁失守。
有王贤这个自来熟在,唐寅轻松多了,等萧千敬、邱立脱掉上衣拼起酒,就更不关他的事。
喝完茶,醒了会儿酒,唐寅亲送王贤、庄启德两人出门,顺便要下人去萧家、邱家,请他们来接即将烂醉的主子回家。
一个时辰后,六如居恢复宁静,这是袁绒蓉在唐家过的第一个晚上,唐寅不让人服侍,让秋香空出手去帮忙袁绒蓉安顿。
提早半个时辰起床,秋香和袁绒蓉端着水到唐寅寝间时,唐寅人早已在院中晨练。
一旁华掌柜正指挥伙计清点大木箱里的铜钱。
「东家数目对了,总共一万贯。」
华掌柜回报说。
「那就送到潇湘院,记住箱子打开,挑大路走,让江宁城的人看清楚,我唐伯虎没有占她王姨半点便宜。」
又说:「要她打个收条。」
华掌柜一一应诺,要伙计将木箱上盖,抬到外头,上了板车后再打开。
唐寅习惯向着秋香伸手,发觉递巾子来的人是袁绒蓉时,愣了一下,随即给了个笑容接过。
秋香见状嘻嘻地笑。
「早上,我只要一个人伺候就行了,妳们自己安排轮班。」
抹完脸和脖子后,弯腰去捏秋香的鼻子:「以前老说睡不饱,现在有人帮妳分担,妳安心睡到太阳晒屁股再起床。」
秋香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笑瞇瞇地收走臭熏熏的巾子。
「干嘛还要给王婆子钱,没叫她赔汤药费就够好了。」
在秋香的小脑袋瓜子里,王姨就是一个逼良为娼的恶人,不用跟她讲仁义道德。
「她是她,我是我,这笔钱不付,她不知会在背后怎么样编排我和绒蓉,可不是每个人都晓得她干的肮脏事。」
要做就要做到他人无话可说。
「等绒蓉卖了金银、首饰再将数补上。」
知道唐寅是为她着想,袁绒蓉领受这份心意。
「也好,妳自赎其身,就不用为婢为奴了。」
因为唐寅为她赎身,所以自愿效犬马之劳,反之,袁绒蓉就没有留在唐家的必要。
没想唐寅会说这话,一时慌了,袁绒蓉扁着嘴,心里七上八下。
像是害怕作伴的人被赶走,秋香忙着说:「在姐姐唱完苏三起解后,玉堂春又卖了千余本,少爷也没给妳分红,出这么一点血算得了什么?」
「胳臂尽往外弯的臭丫头,一万贯,妳以为是大街卖的萝卜。」
唐寅带着笑叱骂秋香。
玉堂春是赚了不少,但左手刚进帐,右手就投到杭州进行置产。
柜上的流动资金仅有两千贯,五千贯是跟庄启德预支的股利,东凑西凑才把钱筹齐。
见袁绒蓉紧紧握着铜盆踌躇不安的样子,唐寅严肃地说:「钱存着,等我有急用再跟妳借。」
话说出去,唐寅鲜少改口,在袁绒蓉释怀前,唐寅由着她作主,怎么样都比当一只身不由己的笼中鸟强。
「绒蓉也没有用钱的地方,不如入股六如居,少爷生财有道,定能让这些钱一本万利。」
换个方式让唐寅收下。
听秋香说,杭州六如居分号比江宁大上好几倍,唐寅又看中一间五进的大院子,正是用钱之际。
钱不嫌多,扩张生意版图时,手边现钱越多越好,唐寅却不想将袁绒蓉的钱丢到杭州去。
并非大男人主义,单纯地认为,不该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有领先超前的知识,赚不了钱,他该撞墙自尽,但凡事总有意外,拿酒这门利润丰厚的生意来说,唐寅便不敢说能完全防止他人插手侵吞,一个闪失,有可能血本无归。
分散风险是投资的基本观念。
「等我们到杭州以后,妳多买些江宁的地屯着。」
有土斯有财,在大翎朝不动产最为稳健,金人兵临江宁城下时,江宁的土地贱到乏人问津。
唐寅不想赚发战争财,对未来的历史一无所知的袁绒蓉却无碍。
大翎朝的人只要有闲钱就是买田庄铺面,袁绒蓉不觉得奇怪,顺从地答应。
早膳后,唐寅召集六如居的奴仆,正式介绍袁绒蓉。
在奴仆的心目中,唐寅就算成亲,主母对秋香也要礼让三分,他们私下做过排名,正妻是半个多更多的主子,秋香是半个再多一点的主子,妾则是半个主子。
袁绒蓉的身份和秋香相同,比姨娘地位还要高,他们马上调整心态,看着袁绒蓉的眼神和看秋香同样热切。
人散后了,唐寅把袁绒蓉交给秋香,到书房练了半个时辰字,感觉到困意,就在一旁的榻上补眠。
半梦半醒间,听到开门声,秋香带着袁绒蓉轻手轻脚地进来。
「书房是唐家重地,没有少爷的允许,只有我们能进出,摆在案上的书画都不能动。」
秋香用细如蚊声的音量说。
「少爷在睡觉,出去再说。」
袁绒蓉怕惊醒唐寅。
「就是因为少爷在睡,才能教姐姐最重要的事。」
秋香算准唐寅入睡的时间。
「我是通房大丫头,姐姐是通房二丫头,要做好通房丫头的本分,爬床是一定要会的。」
秋香用怒其不争的口吻说。
袁绒蓉不可置信看着秋香,又望向像是做着恶梦,被魇着而蹙着眉头,手臂微微抽搐的唐寅。
「妳跟少爷大被同眠过?」
秋香才十一岁啊,袁绒蓉的声音都发抖了。
「早就睡过了。」
秋香挺着欣欣向荣的胸脯说。
「难道姐姐不知道吗?少爷的贴身丫鬟就是通房丫头。」
宝环说过,等主母进门通房丫头就会抬举成姨娘,秋香以为袁绒蓉想用经由这个途径,迂回地成为唐家的妾室。
她还默默为袁绒蓉高兴了一下。
袁绒蓉死命摇着头。
家里没出事前,大哥就有通房丫头,确实贴身丫鬟几乎都是选来让家中的哥儿们通晓男女之事用的,但袁绒蓉没想到唐寅会让秋香陪床。
早是多早,十岁、九岁?袁绒蓉全身都麻了。
秋香认为袁绒蓉不过是害羞,给了她一个一切有我的表情,以身示范,足不出声走到榻前,脚尖轻轻用力,脚跟一翘,小小金莲脱出绣花鞋,熟门熟路攀上榻。
却见到睁开眼的唐寅,用能将人杀了再杀的目光,一眼将秋香定在半空中。
「通妳个死人头。」
如果话能够掐死一个人,秋香已经口吐白沫,脸紫舌露了。
第四十章 常龟生威 (推荐数上升中,收藏数涨势很好,谢谢各位的支持。)
黄澄澄的铜钱,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路过南门大街时引来骚动围观。[.超多好看小说]
升斗小民一日奔波所得不超过百钱,哪见过堆成小山般的钱财,放下手边的活,争看他们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鉅款。
建在道左,客似云来的九如茶社二楼,当晚由张夫子陪同,到太白居听玉堂春的白衣公子,云锦轻袍,衣袖内绣着金丝延寿花,嘴里哼着苏三起解,手指随着曲调清敲桌面,一派悠然自得。
今天张夫子不在,换了一个商贾打扮,面滑无须的中年男子,又是崇敬又是担忧望着白衣公子。
「要是被官家听见,公主到江宁学了这些粗鄙低贱的浪曲,奴才就不用活了。」
男子是汴京皇宫里的内侍蒋杰,北方局势不安稳,太后向如今已是太上皇的慎宗求了恩典,将柔福、贤福两位帝姬送到江宁康王府,贤福帝姬文静怕生,终日待在王府里,姐姐柔福帝姬吴嬛嬛却是个胆大的,成天扮成男儿身往外跑。
蒋杰是慎宗在潜邸时的老人,名声不显,行事极守本分,颇深慎宗的信赖。
在蒋杰眼里,慎宗才是大翎朝真正的掌权者,继位的恕宗不过是暂时监国,等金兵退去,慎宗便会复位,他口中的官家是慎宗,而非当今圣上。
吴嬛嬛白了蒋杰一眼,若不是担心蒋杰在父亲面前嚼舌根,她早当面喝叱,在心里腹诽:「父皇为了听这些你口中的靡靡之音,还特地微服到樊楼去,流连忘返时,怎么没你数落过半句。」
京剧又岂是那些词俗浮艳的曲子能比拟的呢?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吴嬛嬛因此更看低蒋杰一分。
「公主,老奴斗胆说一句,官家独独送您和贤福帝姬来江宁,皇恩浩荡,您千万不能耽于玩乐。」
听到皇恩,吴嬛嬛更气了,官里的人都以为父皇是疼惜她和妹妹,让她们姐妹南下避祸,但她比谁都明白,父皇是为了送他的心尖尖李师师出京,借了她母后的口,暗渡陈仓。
出航那日,蒋杰伺候完李师师,才到她的船上来。
不知为何,李师师乘坐的那艘船在半途又折回汴京。
问蒋杰,蒋杰把她当傻子似地一概否认,她气得一天吃不下饭。
越想越气愤,正要反唇相讥时,忽然光闪,吴嬛嬛以手遮额,躲过那瞬光,蒋杰不像她面向街道,见公主秀眉紧皱,以为她哪儿不舒服,频频地追问。
光一闪即过,吴嬛嬛好奇往光源处看去,见到街上百姓驻足,几个梳着总角的小童,在一辆运着铜钱的板车旁奔跑,喊着好多钱。
「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蒋杰瞅了一眼,鼻子喷气讽道。
他是官家特使,虽是秘密出巡,仍是有几个富商透过康王府和翁彦国的管道,宴请他,巴望能攀点关系,庄家大房庄启明口口声声求赏他给个机会,只要能当上皇商,无论他要什么都答应,也不懂得看场面,当场就送了一大块汴京近郊皇庄旁的地,十个扬州瘦马,财大气粗让人不敢恭维。
倒是珍芳斋的东主洪廷甫不急不躁,送的那幅明皇幸蜀图颇得他的心意,但整个来说,江南人斗富炫富,奢华无度,不识富贵真义,终究落了下乘。
「也亏得他们能找到这么多成色足的黄铜钱。」
再细看,蒋杰认出铜钱的质地。
朝廷用这种黄铜钱作为赏赐以示尊贵,民间流通的量并不多。
令蒋杰啧啧称奇,黄铜比例高的新钱,却是华掌柜以三换一的比例,从各大铺子弄来,仅有上面一层是新钱,底下全是旧币。
连深处大内见惯好东西的蒋杰都为之侧目,在九如茶社品茗的客人岂能不群起注目,你一言我一语聊起这是谁家的手笔。
店小二一上楼旋即被人叫来询问。
「江宁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给袁行首,不,该说是给袁绒蓉姑娘送聘金。.」
店小二乐呵呵说。
「赎身就赎身,招摇过市不成体统。」
在士子眼里,青楼女子难登大雅之堂,高调纳妾,更是会被冠上宠妾灭妻的恶名。
「宋大爷,你觉得桃花庵主会在意这个吗,会在意就不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唐伯虎了。」
店小二小心隐藏话里的藐视。
如今在江宁城,桃花庵主就是有古魏晋名士风范的代表人物,不能以常理度之,俗礼拘之,桃花庵主所作所为,无不叫人佩服、竞慕。
「那是,看来宋兄还不知道几天前,唐伯虎舌战潇湘院,王婆子呕血碎银牙的壮举。」
邻桌的客人喜逐颜开,比手划脚,将唐寅上潇湘院赎人的经过说了一遍,周围的人即便听过,再听一回,依然亢奋地不能自己。
吴嬛嬛不理会蒋杰的劝阻,无视男女大防,凑近去听,一双美目,随着唐寅威风八面,为护心上人,浴血杀出重围的画面,越发明亮缀着星芒。
「林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嘿嘿……」
店小二挑眉卖弄最新收到的风,手心外摊,手腕晃啊晃地,索要开口费。
吴嬛嬛嘴角朝蒋杰一呶,要他打赏,蒋杰老大不甘愿地,挤进人群,在店小二手里放了一小贯钱。
「快说。」
店小二讪讪地笑纳了,手上布巾往肩上一甩,说道:「今早少监事家的魏管家来咱茶社喝早茶,他们家二公子昨晚和桃花庵主吃酒,把详情问了个遍……」
滔滔不绝,说得煞有其事,国子监监生空有血气之勇,如何帮倒忙,扯唐寅的后腿,幸亏唐寅机智过人,化险为夷。
「赵延年跌股出丑,唐伯虎力挽狂澜。」
店小二定调说,昨天还是见义勇为的赵延年,转眼成了个笑话。
这头兴高采烈说事,那头华掌柜已拿着王姨亲手按印的收条回六如居。
一进大厅,就见到秋香双手举着一个小铜盆,满脸委屈,咬着唇,想哭却不敢哭,跪在蒲草垫上。
宝环跪在秋香后面,洗衣用的大木盆压在她粗粗的胳臂上,小短腿直接跪地,长着雀斑的花脸挂着两行泪,死命地撑着左摇右摆的身子。
袁绒蓉忧心忡忡地站在秋香和宝环之间,焦急地来回踱步,看见华掌柜像是得救似地。
「华掌柜你快去帮秋香求个情,再这么跪下去怎么得了?」
唐寅用具体行动告诉秋香,乱爬主子的床的下场。
说秋香是唐寅的命根子也不为过,哪户人家罚孩子跪,还会隔个蒲草垫,若不是非得给秋香长记性的事,唐寅不轻易施罚。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华掌柜知道唐寅的心情便是如此。
「东家自有决断。」
称职的掌柜公私分明,而唐寅向来不爱人干涉他的私事。
华掌柜走到宝环面前,骂道:「妳这不省事的小蹄子,又挑唆秋香做了什么事。」
不客气斥责宝环。秋香虽管着桃花坞和六如居的奴仆,但她依旧是个孩子,唐寅所在的内宅,没有父母,兄弟叔伯,姐妹姑嫂,没有勾搭不清的利益纠葛,
乌烟瘴气的宅门内斗,某方面来说,秋香像张洁净的白纸,她对自家人又少有戒心,容易受到影响。
宝环既然受罚,必然有挨罚的理由,华掌柜不同情,甚至更生气,其他门户这等带坏主子的婢女,不是打完板子就发卖出去,况且宝环不是初犯。
「我这就去劝,姑娘从旁搭个话,语气横一点也无妨,东家不会在我面前,拂了您的面子。」
华掌柜不把秋香当下人,也不会轻视小看袁绒蓉。秋香是唐家的小主子,袁绒蓉此时不是,他日也会是妾室,位置摆正,对待起来才不会有所差池。
同是下人哪有拂不拂面子的问题,袁绒蓉听得懂,华掌柜这是把她当作姨娘看,但此刻最重要的是让唐寅饶了秋香,袁绒蓉不辩解,颔首,要秋香再忍耐一会儿,和华掌柜一同去了书房。
还没开口,唐寅搁下画笔说道:「叫她们起来,罚秋香一年的薪俸,把宝环送回桃花坞,叫旺财好好教教她,她脑子里的那些龌龌龊龊没清干净前,粗活全交给她干。」
华掌柜心想,又被他猜中了,果然是宝环那张嘴又闯祸。
唐寅羞于启齿地,带着恳求的语气说:「终究是个姑娘家,秋香也该慢慢懂点人事。」
古代人普遍早熟,十五岁行完笄礼就准备嫁人,秋香眼看要十二岁了,太单纯也不是好事,以前是唐寅保护过度,经宝环这么一出,他决定放手,让秋香融入这个本就属于她的年代。
突然觉得把袁绒蓉留在家中是个好主意,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教导性上面的事,袁绒蓉出身良好,自持甚重,仪态气质极佳,会是一个女子闺学的好女师。
小金灵太开放了,他喜欢放得开的女人,却不想看见秋香变成大翎豪放女。
「绒蓉会循序渐进地开导,万不会误了妹妹。」
袁绒蓉把唐寅的尴尬全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还好有妳,快去吧,她真哭起来屋子会垮的。」
唐寅的话有着说不出的暖意,袁绒蓉应了声诺,端美不变,脚步却快了几分,出了书房往大厅去。
「东家太过心慈。」
华掌柜认为宝环不能留。
唐寅摆摆手,要华掌柜不必再说,这件事他也有部分责任,宝环不过是将大翎朝人的普遍认知告诉秋香而已。
「袁姑娘会是个好母亲。」
唐家仅唐寅一人,唐寅倒,六如居就没了,华掌柜希望他赶紧开枝散叶,壮大家族。
「想续弦了?」
华掌柜是个鳏夫,唐寅拿他打趣。
「事情办完了,这是收条。」
事一关己,心必乱,华掌柜赶紧脱身。
唐寅瞄了一眼后,压在纸镇下。
「她没说什么?」
王姨可不是收了钱就会安分的女人。
「敢怒不敢言。」
华掌柜想到王姨没了一颗门牙,扑着像炊饼一样的厚粉,浓妆艳抹的丑脸,身体不住地一阵恶寒。
「还笑出来,要担心的就是我们了。」
狗急还会跳墙,唐寅防着她出后手。
「不要再有意外,这事差不多到此为止,街市上的扑买照旧,亲自来六如居签扑的客人要好生款待,已经收了礼的,每个人回赠一百张玉云纸、十张的玉彩纸,看是你,还是贾子期跑一趟。」
「让贾子其去,趁现在磨练磨练,不要到杭州才坏了东家的事。」
「其他人便罢了,王贤那你亲自去,少府监这条线得维持好,」
少府监掌管百工技巧,汴京一破,数以千名的工匠,连同慎、恕二宗一块被金人掳走,损失惨重。
王贤的父亲王宝定虽仅是少监事,却是实际掌事的主官,唐寅想在战乱前,透过王贤影响王宝定,将部分少府监所辖的官匠转移到他手中,与其便宜金人,倒不如交给他妥善利用,而华掌柜只知道,唐寅要从汴京雇手艺精湛的匠人到杭州。
过于讨好,不但吃相难看,还会令人起戒心,王贤主动示好省了他一顿功夫。
「知道。」
唐寅看重王家,华掌柜便不会有半点疏漏。
「新订制的船也该送到了。」
六如居部分收益用在订购河船上。
「这两天会到码头,老泰会去接收,老样子挂在北通船行的名下,他按月给我们租子,东家要用时,随时能开走。」
载百余名工匠南下一、两艘船足够,他们买的船只数量却已超过,看样子唐寅还不准备停手,唐寅所图的,必然比他说的更大。
「老泰是个嘴巴牢的人。」
唐寅信任华掌柜推荐的这位儿时玩伴。
「能从太湖帮净身出户,在江宁混得有声有色,老泰有他的两把刷子,东家只要那么一点租子,他等于白赚,自然得所有回报。」
事已议完,唐寅有点担心秋香:「就这样吧。」
「还有件事。」
华掌柜有话要说。
「说。」
唐寅缩回迈出的脚步。
「王婆子当着我的面把常龟放了出来,他身上的伤有点重,我顺道将人抬到济生堂医治。」
华掌柜依唐寅的吩咐,收买常龟当眼线,常龟受伤,置之不理,会给人兔死狗烹的坏印象。
「走,去济生堂。」
唐寅不是爱心泛滥的人,但也不愿做凉了人心的事。
说走就走,在途中碰上袁绒蓉:「秋香说,少爷不给她作通房丫头,她就长跪不起。」
华掌柜飞快掩住嘴,笑声却压不住向外喷。
「我有事要办,叫她起来再说,记得看看膝盖有没有伤,瘀青了,就用颗熟鸡蛋蛋白帮她热敷。」
笑就笑吧,谁叫秋香是他命中的克星。
马车已备好,唐寅、华掌柜上车,一刻钟后便到了济生堂。
王姨把对唐寅的恨意全往常龟身上发,好好的一个人被鞭子抽得体无完肤。
常龟一见到唐寅不顾伤势,便要下跪叩头,拉扯到伤口,用药粉止住的血又淌淌流出。
「受累了,等伤愈,我会给你一笔钱,买个小庄子,或是做点小生意,不会亏待你的。」
比起不切实际的安慰,唐寅宁可给实际的回馈。
「有婆娘了没?」
唐寅改用市井口吻说,亲近,缩短距离感。
「清白人家,谁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龟奴?」
常龟虚弱啜泣地说。
「我帮你娶一个,生了大胖小子,再送他上学堂。」
人就是这样,有盼头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常龟却摇头,用上吃奶的力气,滚下地,吃痛大叫一声后,趴在地上向唐寅磕头:
「求公子收我为奴,让我在六如居做事。」
来了一个又一个,唐寅有点头大。
「一千贯省着点用,可以好好过下半辈子。」
唐寅将利益更具体化,供常龟选择。
「小的多少也存了点钱,穿得暖,饿不死,小的不想再拉皮条,想做点正经事。」
每说一句话都会痛,常龟用痛宣示自己的诚意。
「你会做什么?」
唐寅感受到这份心,松口问。
「拉皮条,下药。」
常龟想也不想地回答。
「以后要开酒楼,少不了懂得察言观色,洒扫应对的人,这方面在江宁的青楼里,常龟是头几名。」
华掌柜替常龟说项。
「如果我要你继续拉皮条,下药呢?」
唐寅考验常龟。
「公子要我拉的皮条一定是好皮条,下的药一定是好药,小的一定拉的好,下的棒。」
唐寅不得不承认,常龟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华掌柜说得对,会说会道的人适合做买卖,常龟若能把青楼的经验挪到公关营销来用,对六如居的发展会有正面的帮助。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对自己狠的心性,挺着狰狞的伤势,也要求到唐寅答应,这样的人才能将事情做好。
「杭州去不去?」
再问时,唐寅已是以主子之姿开口了
「主子要奴才去,奴才就去。」
常龟兴奋地抬起头。
「常龟是你的本名吗?」
唐寅问。
「王婆子替我取的。」
听得出来,常龟厌恶这个名字。
「本名叫什么?」
「回禀主子,奴才单名一个威,威武的威。」
唐寅瞳孔瞬间放大无数倍,腰杆猛然一振,惊喜欲狂地说:「用你,就算将来被你反咬一口,我也照用。」
第四十一章 玉堂春讨贼 (推荐不能少,收藏不嫌多,支持全欢迎。)
「此子持才傲物,妄议朝政,目无君父,其悖逆之心,罪无可赦,不杀无以正视听,安大翎,老奴拜乞太上皇下旨严惩……」
写完最后一笔,蒋杰小心在澄心纸上轻吹,墨干后,装进信封里,以火漆蜡封,连同一本玉堂春,一块朱漆金字牌,交给候在一旁的侍卫亲军。[.超多好看小说]
「五百里加急,务必尽快送到宫里,呈给太上皇。」
看见蒋杰吹胡子瞪眼,怒不可支的模样,侍卫亲军不敢轻忽,一接过,立刻骑马赶往驿站交信。
半个时辰前,洪廷甫送上拜帖求见蒋杰,帖子里说有军国大事要报,为官家分忧解劳是蒋杰的职责,蒋杰答应接见。
洪廷甫跪在地上呈上玉堂春,告发唐寅著书污蔑君上,图谋不轨,大逆不道。
看见是柔福帝姬整天抱着手里的话本,蒋杰暗地笑了笑,而唐寅就是个空有文采,却不思进取,成日流连在青楼楚馆,与人争风吃醋,只会对老鸨耍嘴皮子的狂生。
虽没看过玉堂春全本,但听柔福帝姬唱了十数次的苏三起解,就没听到里头有什么背逆之言。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高捧着玉堂春,头也不敢抬的洪廷甫,刚有了那么一点的好感,瞬间打消了不少。
拿人手短,蒋杰也不好翻脸驳斥,免了他的礼,给他说道的机会。
洪廷甫义愤填胸地控诉唐寅的罪行。
听到唐寅竟在玉堂春里,指名道姓地谩骂官家最宠信的臣子朱勔,蒋杰勃然大怒,要洪廷甫马上翻给他看。
有备而来,洪廷甫老早便将涉及朱勔的章节折上,依序翻找,从旁说明。
苏三父亲是因为不依从朱勔的命令而获罪。
「我心中只把那朱勔恨,他不该一意媚上,害人破家妻儿散。」
这段苏三的自白,像是在脚上打了一根钉子,蒋杰气得直跳脚。
「反了,好你个唐伯虎,活腻了,洒家就成全你。」
重重将书往地上摔。
朱勔是谁?最得官家欢心的臣子,简在帝心,官家特赐进见不避宫嫔,宫里的万寿山,就是朱勔操持的苏州应奉局,多年辛劳收集而成的祥瑞。
古来圣眷太隆的臣子均会遭人忌,朝中那些素位尸餐,干吃皇粮,不会分君忧的大臣,不思检讨,却把矛头指向朱勔,说方腊作乱都是朱勔所引起,逼官家开革朱勔。[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蒋杰记得官家当时气坏了龙体,直说对不起朱勔,还说满朝文武唯有朱勔一人真忠于君。
方腊伏首后,官家便下旨令朱勔官复原职。
金兵大军压境,文官不顾朝廷安危,大搞党争,武将不奋勇杀敌,拥兵自重,还要逼官家下罪己诏退位,不仅如此,又唆使那些不明事理的太学生讨伐六贼,朱勔更被点名诛杀。
说什么朱勔误国,不杀无以平民心,其实是冲着官家来。
骂朱勔就是打官家的脸。
现在就连唐寅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都能著书指着官家鼻子大骂,纲常何在?君威何在?
竟还蛊惑柔福帝姬听捞什子的苏三起解,公然在帝姬面前诋毁官家圣誉,搧动江宁人心,诛唐寅九族都嫌轻了。
蒋杰骂了唐寅一顿,夸奖洪廷甫告发有功,保证会禀明太上皇惩治唐寅这个逆贼,他日必有封赏,将玉堂春留下作为罪证,让洪廷甫退下。
久居宫廷,蒋杰见多了踩着别人上位的臣子,为防洪廷甫造假,上书请旨前,让军士买来几本玉堂春,逐一翻阅检查确认,又亲自到六如居买了最新刊印的话本,认定唐寅大不敬,欺君犯上。
少则几日,多则半个月,太上皇的圣旨便会到,蒋杰要看看唐寅还能蹦跳到几时。
摘了桃花换酒钱?
蒋杰冷哼,等摘了唐寅的人头,也要拿它去换酒钱,杀杀这些看不起官家的乱臣贼子的威风。
密函星夜兼程北上时,太学生陈东怀中揣着一本玉堂春,手里握着一封长达万言的讨贼文,以荆轲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情怀,走在熙攘的御街上。
陈东对大翎的赤诚可昭日月,保皇之心无人能比,永远没有刺王杀驾的一天。
他要刺的是朝中祸国殃民的奸臣,字字逆耳,却是肝胆忠言的讨贼文,是燕国督亢的地图,承载苏三无数辛酸泪的玉堂春是要奸贼性命的匕首。
荆轲最终失败了,但陈东不会。
缜密的计算,反复地演练,陈东有自信会一举成功,诛尽腐蚀大翎根基的蠹虫。
这份信心其来有自。
定和七年,十月,陈东上书慎宗,请诛蔡京、王黼、童贯、朱勔、李彦、梁师成等六贼,以谢天下。
最终王黼、童贯遭斩,李彦、梁师成赐死,老贼蔡京于流放途中病故。
陈东一举成名天下知,大翎朝第一敢言太学生,儒林典范,文人标竿,士子典范,汴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起宰相,下至贩夫走卒,见到陈东,哪个不举起大拇指说声忠义。
大儒亲自接见,直称后生可畏,日后必是国家栋梁。
授业恩师以陈东为荣,坦言有此生在,吾道不孤矣。
太学同窗好友,前辈后进,见到陈东无不行礼让道。
在御廊做买卖的小贩,高朋满座,欲一座而不可得的樊楼,只要陈东走入光顾,无论几文钱的馄饨、汤饼,或是金贵的熊掌、鹿筋,就没有陈东吃不到,要付钱的菜肴。
逼得慎宗退位,恕宗登大宝,汴京人口耳相传,陈东为文好比孔子着春秋,一言出而乱臣贼子惧,无须舍得一身剐,一支笔就能将皇帝拉下马。
声望一时无二,但陈东仍不满足,六贼仍有漏网之鱼。
朱勔,方腊之乱的元凶,若不是江南大乱,令朝廷元气大伤,金兵哪能摧枯拉朽侵犯大翎的大好河山,可恨太上皇一心包庇朱勔,皇上顾及父子情义网开一面,仅将朱勔罢官。
今相李纲劝陈东见好就收,若非顾全大局,陈东早已拼着一死也要谏惩朱勔。
除恶必尽,陈东连作梦都想着如何处死最后、最大的一贼,完成除贼的伟业,名列汗青之中。
这时,回江宁探亲的好友,带了一本唐寅最新力作玉堂春,话本多为侠义、神怪、烟粉之流,玉堂春说的是俗到不能再俗的才子佳人故事。
任好友说得天花乱坠,把唐寅和玉堂春夸上了天,苏三起解如何凄婉动人,新曲犹如天籁,陈东只是笑而不语,在家国兴亡之前,区区话本不足挂齿。
在江南人人朗朗上口的桃花庵歌,陈东看了,对唐寅洒脱的胸怀颇为赞赏,若四海靖平,他倒是愿意和桃花庵主结交,谈诗论词,但金兵在外,朝廷党争纷乱,有识之士岂能耽于诗词歌赋这等小道上。
但不止好友,太学同窗也拿着玉堂春共读批点,击节叹赏唐寅的奇才。
「说得好,最可恨的莫过于朱勔。」
听见朱勔,陈东心头狂震,故做镇定地和同窗聊起玉堂春,借来一观,脑中天雷闪动,他日思夜盼,寻之不可得的除贼契机,竟藏在一本玉堂春里。
桃花庵主自以为高洁,不与俗同尘,笑他人看不穿,其实自己才是目光如豆的庸人废材。
在唐寅的眼中,玉堂春是苏三、王景隆缠绵悱恻的情恋见证,洛阳纸贵,一书难求,骗得无数痴儿女的眼泪,扬了是唐伯虎的文名。
陈东看见的是民心向背,可用的喧天民气。
玉堂春正是朱勔惑上乱政的铁证,陈东要为江南人,天下人讨伐这个巨奸首恶。
仅用了一晚,陈东挥书一万字,反复看了数遍,激动地夜不能寝。
将玉堂春的故事背得滚瓜烂熟,比苏三还要怨,比苏三更要恨,彷佛他就是被朱勔害得家破人亡的玉堂春。
一早,沐浴更衣,换上前次告发六贼的旧袍子,吃了个饱,英气焕发地走出家中。
行至两百步宽的御街,陈东拿着讨贼文,昂首跨步朝皇城走。
同样的路线,同样的衣袍,同样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陈公子又要上书了。」
见识过上回陈东孤胆谏上的百姓,蜂拥聚集在御街的两旁。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回太学时,太学生瞬间暴动,深怕错过与陈东比肩的机会,纷纷抛下书,跑到御街上,要与陈东同生死、共患难,享殊荣。
不管陈东要做什么,跟着他就对了,读书人的风骨气节充斥着整条御街。
等到了皇城前,陈东背后已是人山人海,足足有数万人之多,气冲牛斗,宫城为之摇撼。
陈东站定,回头,气定意壮地对众人说:「今日若不能铲除朱勔这个恶贼,陈某无颜见天下人。」
当着城墙上拉弓持戟的禁军,陈东高举讨贼文,吶喊:「不除朱贼,誓不返。」
一呼百诺,骤然间,几万人齐声高呼,声浪汹涌吞天,惊动太上皇和今上。
「学生有本要奏,有民怨要陈。」
陈东取出怀里的玉堂春,将讨贼文覆于其上,以指紧扣,表明此举并非为了一人之私,是代玉堂春、代千万民心讨贼。
双膝跪地,盼求天听,彷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他飞到汴京上空,比城高、比皇宫高,站在慎、恕二宗之上,鸟瞰着神州大地。
第四十二章 六月的雪,五月的桃花 (需要收藏、推荐、您的支持)
乌黑的天,轰隆的雷,豆大的雨,一道道好似爪子的白电,撕裂江宁城上空。[.超多好看小说]
雨下得又急又大,袁绒蓉要下人赶紧地把几盆名贵牡丹,山茶,兰花搬进屋里。
一条大红色锦鲤,从溢满的荷叶青石缸翻跳落地,两个男仆一个抱着盛着水的木盆,另一个蹲下捉鱼,将锦鲤放进盆子里,再将手伸进缸中抓住另一只,等锦鲤通通进盆后,两人湿着身子,一左一右,合力将鱼搬进廊内。
袁绒蓉来到六如居已有一小段日子,唐寅贴身丫鬟仅需要照顾他一人起居,唐寅要人服侍的事情并不多,更不要求她和秋香随侍在侧。
端茶送水,整理完书房,还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唐寅对袁绒蓉说了,日后她会是京剧班子里第一个青衣小旦,唱功的锻炼不能断,学完了玉堂春,接下来便是游园惊梦。
一场女起解,早就迷住袁绒蓉的心,等拿到游园惊梦的本子,袁绒蓉整个人化入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生死之恋里。
贪多嚼不烂,袁绒蓉并不因为有了新的角色而分心,专注在全出玉堂春里,在炉火纯青前,她只能是苏三。
唐寅承诺,游园惊梦将由他亲自下场指导,这可把袁绒蓉乐开了花。
在六如居的吃穿用度,袁绒蓉和秋香并无二致,与主子无异,几个时辰的苦练完,两个人就泡在香汤舒缓身子,品香茗,吃点心,陪秋香玩耍,除了少了丫鬟随侍,日子过得比在潇湘院还要滋润。
袁绒蓉有些汗颜,要秋香帮她找点事做,秋香便把院子里的花草,缸子里的几条鱼移交出去。
之前偶尔来六如居,袁绒蓉便知道院子小虽小,养着,把玩的观赏物都不平凡,以为唐寅定然派了有经验的花匠照顾。
等住进六如居,袁绒蓉才发现,秋香口中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花匠老王,不懂半点花艺,秋香让他管花草,只是因为这活轻松,不费力。老王蒙着头瞎整,无论什么花全都搁在外头风吹雨淋太阳晒,锦鲤也是想到才喂,没养死是花儿、鱼儿命大。
从小袁绒蓉便喜欢莳花弄草,父母、兄长屋子的兰花都是她亲手养的,觉得花有灵,草有心,看不得它们受苦。
接手后,移盆、换土,要老王照她的指示浇水、摘叶、除虫,她亲手修整擦拭,在她拾掇下,院子花团锦簇,尤其石榴花开得喜人,在艳阳下分外娇媚。
很多花是禁不起大雨打的。
「花弄翻了没关系,人千万别伤了。」
暴雨倾盆,袁绒蓉越显著急,名花再难寻,也没有人命可贵。
唐寅对秋香将部分管家权交给袁绒蓉并没有意见,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他无心,秋香又散漫,有个像袁绒蓉这样,重视规矩,对内宅管理有概念的人,示范提点,对秋香帮助很大。(.棉、花‘糖’小‘说’)
「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死了却不能复生。」
放权就不干涉,唐寅只给了这个大原则,古代的人命观太轻贱了,唐寅无法接受。
袁绒蓉心有戚戚焉,当过任人发卖的物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要下人们以安全为上,躲雨优先,来不及搬的就算了。
大雨、怒雷不停,视线朦胧一片,院子里再也没有清晰的景物。
秋香摀着耳朵,小跑步来到袁绒蓉身旁。
「当心点,我的小祖宗,路滑,摔坏了,姐姐可赔不起。」
本来就喜爱秋香,秋香又是她的老师,唐寅对秋香的宠溺更影响了她,袁绒蓉对秋香是一千一万个疼爱。
「不是怕打雷,怎么还跑出来了?」
秋香畏惧雷声,唐寅让她待在书房侍候。
「华掌柜跟少爷在谈事情,听也听不懂,闷死了,出来找姐姐玩耍。」
一道响雷轰下,秋香缩着脖子,摀紧耳朵说。
「就记得玩,少爷要妳写的大字写完了没?」
唐寅只管教秋香识字读书,从不督促,袁绒蓉自然得扮黑脸。
秋香像是做了亏心事,转头就要跑,被袁绒蓉一把抱住。
「妳昨天不是说想吃,九如茶社的玫瑰蜂糖糕,练完字,姐姐买给妳吃。」
袁绒蓉用糕点引诱秋香。
「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到时人家早卖完了。」
秋香嘟嚷地说。
「早买好了,听说是少爷要买,还给我们插了队。」
唐寅只提一声,华掌柜便派伙计到九如茶社购买。
「快快快,我们练字去。」
秋香眼睛亮了起来,拉着袁绒蓉往屋子里走。
一本正经悬腕提笔,临摹唐寅帮她选的字帖。
一有写得满意的字,秋香便侧头过去看袁绒蓉,袁绒蓉赞赏地点头,秋香笑花了眼,越发地专心习字。
因材施教,教导秋香的效果,鼓励大过责骂。
袁绒蓉不禁地想,若能有个秋香这样窝心聪明的女儿,不知该有多好。
一想到她做的事和相夫教子没两样,脸便红得像是院子盛开的石榴花,心里火撩火撩地燥热,正应了五月石榴红似火的俗谚。
怕被秋香看出异常,袁绒蓉走到窗边,让飘乱的雨丝打在脸上,消去暑热。
等心境平静,秋香也将功课做完,袁绒蓉正要去准备点心,秋香提议将糕点端到书房,唐寅一定会留她们下来,人多东西会变得更好吃。
说走就走,秋香不担心被唐寅骂没有规矩,直接让袁绒蓉泡了四杯茶,她端着四小盘花香扑鼻的玫瑰蜂糖糕,来到书房。
听见唐寅的说话声,秋香一脸得意看着袁绒蓉,她早说了,唐寅和华掌柜一议起杭州的事,没谈上一、两个时辰不会结束,一人一杯一碟,数量刚刚好。
得了唐寅允许进书房,却见到里头多了一个,男子装扮,头发、衣袍微湿,一双杏眼盈润,身子曲线略显,藏不住脂粉味,连秋香都看得出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袁绒蓉在潇湘院见过一次面的张夫子陪坐在一旁,态度恭谨,目不斜视。
「还不拜见吴公子,张夫子。」
来者是客,何况吴嬛嬛和张夫子冒雨前来,告知唐寅一个重大的消息,岂能怠慢。
秋香、袁绒蓉屈身向两人行礼,吴嬛嬛和张夫子眼神停留在袁绒蓉身上,尤其是吴嬛嬛像要把袁绒蓉给看透了,目光黏在她的脸上。
唐寅为袁绒蓉赎身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连说书的都编了一个段子在茶馆里说道。
好奇心人皆有之,袁绒蓉不怪他人打量,但吴嬛嬛给她的感觉太怪异了,有欣赏,有检视,钦羡里带着几许妒意,甚至是只出现在男子眼里的情火,但她却是女儿身。
「谁告诉妳们有客人来?」
见袁绒蓉和秋香一个人送上香茗,一个人递点心,唐寅疑惑地问。
秋香哪敢说茶和点心是给自己预备的,傻呼呼地直笑,唐寅一看,便知她打的小算盘。
「奴婢刚好路过瞧见,就请秋香妹妹帮个手,甜糕是九如茶坊今早现蒸的,请各位尝尝。」
袁绒蓉不着痕迹地将事情拦在肩上,稳重得体,唐寅越发觉得家交给她管,应该会有一个新气象,这不,院子交给她打理,没几天就变得清爽顺眼。
「袁姨娘客气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吴嬛嬛以唐寅的妾室称呼她。
见唐寅没解释的意思,袁绒蓉也不多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要带秋香退下。
「这件事与袁姨娘也有关,不如请她留下一听如何?」
两人一来,张夫子便直接道出吴嬛嬛身份,当朝公主要留人,唐寅哪能说个不字,不理会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秋香,单独留袁绒蓉在身边。
虽然纳闷,袁绒蓉仍本分站在唐寅身侧。
「袁姨娘可知,因为玉堂春,整座东京人仰马翻,鸡飞狗走。」
吴嬛嬛笑说。
「公子何出此言?」
袁绒蓉更迷糊了。
「太学生陈东纠结了数万儒生到皇城前,以替玉堂春请命为由,请求今上处死朱勔,如今东京谁人不知玉堂春、苏三的大名。」
陈东讨贼文里写着,玉堂春不单是苏三一人,每个因朱勔而家破人亡的江南女子皆是玉堂春。
不轻易在外人面前落泪,袁绒蓉忍住伤悲和悸动,望着唐寅,想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书房里的人,当属袁绒蓉最渴望朱勔受戮。
「吴公子在东京的熟人捎信来说,请命的人在皇城外已坐了八天,声援的人不减反增,声势不亚于上回的论六贼祸。」
为防落空,唐寅不想给袁绒蓉太多希望,但话中的意思是,继蔡京、王黼、童贯、李彦、梁师成之后,朱勔极有可能伏法受死。
「那也是少爷的功劳,与绒蓉何干?」
袁绒蓉都不晓得如何压抑住了泪水,恬静无伤地说。
没有看见预期的反应,吴嬛嬛有些失望,毕竟她可是叫人查了袁家的老底才来,但也无妨,她来主要是为了给唐寅提个醒。
「袁姨娘说得对极了,短短几天玉堂春便被翻印数万本,日后必然人手一卷,桃花庵主的诗词满街传,人人都说,六月雪花冤,五月桃花怒,贵少爷的名声响彻东京,上达天听。」
吴嬛嬛话说得轻挑,内心却沉重。
身为太上皇之女,她知道父皇的性子,和朱勔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或许父皇和皇兄会再次迫于压力,下旨诛杀朱勔,但有哪个君王能忍受臣子一次又一次挟众逼迫。
保朱勔,不单是太上皇重要朱勔,也是为了保住皇家的颜面,保不住朱勔,皇权等同虚设。
陈东声势正旺,整个大翎朝的儒生站在他的背后,在外患清除前,天子之怒伤不了他分毫,动不了陈东,迁怒给唐寅,一道旨意,随便安个罪名,便能叫唐寅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面前郁着眉头,笑不开怀的唐寅,吴嬛嬛愧疚更深了。
蒋杰那个老阉货,竟瞒着她,给父皇上了一道密折,参唐寅几项大罪,又撞上陈东以玉堂春为引,聚众逼宫,就怕父皇无处可发的雷霆之怒,转降到江宁,唐寅成了陈东的替罪羊。
吴嬛嬛以为,蒋杰会注意到玉堂春,全是她手不离卷,又专程到太白居听书看戏的结果。
「是祸不是福。」
唐寅伤怀地说,哀色化做眼泪,盈着他纯善无垢的眼珠外。
「集思广益,说不定可以想出解决的良策。」
看唐寅这般沮丧,吴嬛嬛自责到不行。
「来不及了。」
唐寅摇头嗟叹。
盗印防不胜防,捉不胜捉,数万本那可是多少贯钱的损失?更别说之后,著作权易伤难愈,伤不起。
第四十三章 算有遗漏 (来个推荐吧,收藏也可以,各种支持都欢迎。)
精于围棋的人毕生追求神之一手,凌驾所有的棋步规则,无法预测,无从防范,无从反抗,俯瞰黑白分明的世界,一子一裁决,至高如神。[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工于计算的人一生追求算无遗漏,操控一切变数,对手所做所想,全脱不出精心的布局,天罗地网无所遁逃,料敌于机先,扭转乾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多智近妖。
来到大翎朝,凭着脑子里条列分明的历史轨迹,唐寅定下的目标之一,便是成为一名十步一算,算无遗漏的智者,过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瘾。
前世唐寅被教徒称为先知,相信他具有神性,能与上天联系,通晓过去未来,带领信众走出满是罪孽邪恶的死荫幽谷,回到光明良善的乐土。
唐寅却知道,老天从没有藉由他降过一道神谕,除了博学,书本以外的超自然现象、能力,他懂得和其他人一样多。
信徒坚信他能未卜先知,很大的原因在于他对趋势的掌握,懂得大势,顺势而为,适时地利用人心的脆弱、贪婪、黑暗面,以及对不可知的明天的恐惧感,或诱导,或用权威强压,营造出超凡通神的印象并不难。
作得差的便是算命师、神棍之流,作得天衣无缝,看不出破绽的,便被称为教主、上师,拥有信众千百万,权柄不亚于一国的统治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父亲精心缜密的设计下,唐寅以神子之名降生,十岁由父母亲行跪拜大礼,登上一教之主的宝座,往后几十年的光阴里,赐与信众一则则,看似无迹可循,天马行空,实则经过审慎评估,反复模拟推演,精算过的预言,将自身声望推到最高峰,信众无数。
有足够的智商,丰富的经验,在科技昌明,无神论者充斥的现代,唐寅都能稳坐先知之名,为人所推崇追随。
在信息、知识相对落后,笃信神鬼之说的大翎朝,唐寅要图谋一件事,计算一些人,难度并不高,算无遗漏似乎并非不可能。
事实并不然,正是因为信息、知识的落差,导致唐寅规划的计划,出现许多想不到的瑕疵。
拿皮氏来说,皮氏是传统大翎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洪廷甫长年待在江宁经商也无所谓,江宁的人都把洪大官人府里,掌家的江氏当作洪夫人,殊不知,江氏是一名贵妾,皮氏才是正妻。[.超多好看小说]
不像个人信息取得容易,家丑满天飞的现代,大翎朝内宅的私密事,外人基本上无从得知,加上当时时间紧迫,无力详查,唐寅便改也不改,将玉堂春原著里的皮氏写上。
唐寅的打算是在洪廷甫脚前挖一个大坑,让他望而怯步,并没有打算来个决一生死,害自己差点丢了性命。
改动一个姓氏便能省下不必要的麻烦,胜卷在握,运筹帷幄,歼敌于无形间,才是唐寅惯用的手段,而不是惊险逃出南石当、蔡行青的逼杀,靠着一个不知道长得是圆、是扁的高人,凭运气过关。
莫说洪廷甫不服气,唐寅也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唐寅刻意在玉堂春里提到朱勔,一来便于袁绒蓉入戏,二来借着江南人对朱勔的怨恨,将人心和苏三紧紧相扣,能引起读者共鸣的故事,不轰动也难。
六贼中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已然失势的朱勔,就怕被人惦记,躲在苏州里趴着,等着太上皇再次起复,但即便他收敛气焰,服低作小,也会在几个月后,遭恕宗清算,流放后处斩。
唐寅不认为,也不在乎,朱勔为了玉堂春找上自己。
朱勔是大翎朝公敌,有人拿着玉堂春作文章不稀奇,站在正义的一方,唐寅很乐意接收耿直敢言的美名。
闹到朝堂上,成为陈东手中挥舞的利刃,暗地被蒋杰参一本,都是唐寅掌控不了的变数,本来预计得花上几年才能散播出的名声,被陈东一搅和,桃花庵主变成全国性的知名人物,有陈东,便有玉堂春,有玉堂春就绕不过唐伯虎,间接受惠。
有得必有失。
得大过于失,吴嬛嬛只会在背地替唐寅开心,不会降尊纡贵带着张夫子,冒着大雨要见唐寅,甚至为了取信于人,表露公主的身份。
吴嬛嬛认定这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好好一本凄美感人的话本,被人当作斗争的尖刀,唐寅得不偿失。
素昧平生,高不可攀的柔福帝姬,基于爱才惜才之心,特地来报信,感激之余,唐寅对这位终会被金人俘虏,受到百般凌辱的没落王孙感到惋惜。
「不要说丧气话,明天我就启程回汴京,替你向父皇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免,在圣旨抵达前,最好预做安排。」
吴嬛嬛的目光扫过袁绒蓉和华掌柜,暗示唐寅,思考身边的人的退路。
一句父皇,袁绒蓉瞬间明了吴嬛嬛是皇室子弟。
经历过天威震撼,袁绒蓉懂得话里的意思,当年和袁家一起获罪的官宦人家,花钱疏通关节,赶在抄家前,休掉身怀六甲的妻妾,移走钱财,保留家族血脉等待东山再起,这次的预警正是为唐寅争取时间。
犯上,单单这一条罪,抄家流放都算是轻的,而一切竟是唐寅为了她出口气,维护她那不值一提的名节。
袁绒蓉的良心若没被狗吃了,就不能不做表示。
「一切皆因贱奴而起,与少爷无关,请公主明鉴。」
跨步到吴嬛嬛眼前,五体投地跪求。
「给我起来。」
背后传来唐寅不悦的喝责声,他对古人动不动就跪的举动,早已厌烦透顶。
跪要跪得有意义,有价值,跪了吴嬛嬛,这件事便能揭过去吗?
倘若能,要跪也是唐寅自个来,断没有袁绒蓉替他求情的道理。
「可是……」
袁绒蓉仰起身子,转头看唐寅,流泪哽咽地说。
「再跪,妳就给我离开六如居。」
唐寅下最后通牒,吓得袁绒蓉赶紧起身。
「少爷……我……」
袁绒蓉罪孽深重地说。
「我什么我,妳是我的人,甭说跪了,我要妳去死,妳眉头都不能皱一下。」
唐寅看向吴嬛嬛说:「君要臣,臣不死不忠,对吧,吴公子?」
吴嬛嬛一边揣摩唐寅说这话的意思,一边点头。
唐寅若是像是蒋杰那般迂腐,死抱着纲常不放的俗人,就等着父皇的圣裁,她何须走这趟路,
看着唐寅招手将袁绒蓉叫回身边,拿了她手中的帕子替她拭泪,平静地像是如镜的湖泊,吴嬛嬛都怀疑唐寅耳朵是不是有毛病,说了那么多,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险?他开罪的是大翎朝最尊贵的人之一,发句话就能将他碾成碎屑的太上皇。
「奴婢的人和命都是少爷的。」
袁绒蓉不容质疑地说。
「那就听我的话做,需要跪时,我自然会告诉妳,现在还不是时候。」
唐寅满意地握了握袁绒蓉的手。
「东家三思。」
「唐贤侄,别意气用事。」
沉默多时的华掌柜和张夫子同声出声,深怕吴嬛嬛会错唐寅的意思,以为他不希罕这份好意,失去这个唯一能在太上皇面前说上话的人。
原本华掌柜要随袁绒蓉之后下跪,这张老脸没有什么丢不起的,保全唐寅最为要紧。
「与其舟车劳顿,吴公子不如在江宁多待几天,我让绒蓉多唱几折玉堂春给公子鉴赏。」
唐寅语惊四座,吴嬛嬛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看错、听错。
她固然不想看见唐寅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模样,但刚愎自用,非要撞倒南墙死嗑,这等愚蠢的匹夫之勇,更让人倒胃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父皇文德圣明,对诗画有造诣的士子一向爱护有加,你若能修书一封,自行请罪,相信父皇会从轻发落。」
被评价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慎宗,艺术天分全能,蔡京以一手好字得慎宗青睐,位居当朝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唐寅要是早到大翎朝几年,以诗书画敲开这扇黄金铸的富贵之门,不失为一条功成名就的快捷方式,如今的慎宗注定是亡国之君,金人之奴,绑在这艘将沉的船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唐寅又不傻,有多远闪多远。
「公子厚爱,伯虎感铭五内,并非伯虎不识抬举,而是公子真想救唐家一家老小于危难之中,便不该向太上皇进言。」
「君无戏言,圣旨一到就无法挽回。」
吴嬛嬛提醒唐寅,这事不能开玩笑。
等皇城外的太学生散去,无论朱勔是生是死,唐寅都难逃秋后算账的命运。
雨势渐歇,唐寅放轻音量说:「恕伯虎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当今朝廷君弱臣强,民心浮动,太上皇年华正盛,被迫辞位,定然觉得天下离心,公子还跟他老人家唱反调,公子认为太上皇是会纳谏饶恕伯虎,还是会杀一儆百,让天下人看看什么叫龙威犹在。」
吴嬛嬛的出手只会帮倒忙。
论理鞭辟入里,父皇的确是对朝臣极度不满,双方关系形同水火,几乎是大臣说什么,父皇便反对什么,等皇兄在大臣拥戴下登上大宝,父皇连皇兄也不待见。
可想而知,谁想要杀朱勔,父皇便憎恶谁。
父皇要教训唐寅,求情只会适得其反。
欲救之却是害之。
一阵后怕,吴嬛嬛悚然地望着唐寅,差那么一点,她便将唐寅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夫子一直以为唐寅是纵情声色之辈,才智放错了地方,听这一席话方知他深识远虑,单一句君弱臣强道尽大翎国的隐忧,再看他时,眼神已有不同。
华掌柜却是见惯不惊,东家双足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铁口直断起来,比道观里的天师还要准确。
「照你说这件事该当如何?本宫敢说,父皇一定不会轻饶你。」
吴嬛嬛想听听唐寅的高见,如何解开这个死局。
唐寅咯咯轻笑,折扇轻摇,不快不慢地说道:「陈东拿了我的书当刀使,那么我便有资格,借他要砍的人头一用。」
变数不可逆,唐寅便将变数化为对自己有利的优势,借势打势,把失控的局面再次拉回。
对袁绒蓉说:「附耳过来。」
耳语混杂雨声窸窸窣窣地,吴嬛嬛、华掌柜、张夫子都伸长耳朵,想知道唐寅的下一步。
没办法,实在是袁绒蓉从哭丧变得和悦的脸,雨过天晴的艳色太诱人。
唐寅比了比吴嬛嬛后,袁绒蓉从容信步走近吴嬛嬛。
弯动束素,掩唇在吴嬛嬛耳边转述唐寅刚刚说的话。
吴嬛嬛冁然而笑,柔嫩白皙的玉手在几上拍了一下,称:「妙。」
吃烧饼哪有不掉芝麻,千算万算不如天一划。
比起算无遗漏,唐寅更擅长于补漏、抓漏,一计不成再一计,计计相连,直至滴水不漏。
第四十四章 五月五 (真的值得推荐收藏,相信我,给一次机会吧)
华掌柜事后才晓得,为何柔福帝姬会灿笑如花。
袁绒蓉是东家的房里人,柔福帝姬是大翎朝百姓仰望的天上人,唐寅和她们说的私密话,华掌柜可没妄想能掺一份。
但一送走柔福帝姬和张夫子,唐寅叫厨娘做了两碗笋拔肉面,吃完面,化消嘴里玫瑰蜂糖糕的甜腻,唠叨说,秋香正在长身子,甜食对她不好,交代华掌柜尽量少买这么甜的点心后,唐寅将因应计划说给华掌柜听。
华掌柜却笑不出来,眨巴着眼问:「这么做行吗?」疑虑一闪即逝,东家有令,掌柜除了事前给建议,事中给提醒,事成恭喜,事败善后外,不该有多余的想法。
把唐寅的吩咐记在脑子里,反复啄磨咀嚼。
「应该能行。」
从存疑到肯定。
「一定能行。」
从肯定到笃定。
华掌柜的步伐不再沉重,一到柜上,要贾子期放下手边的杂事,协助他筹办唐寅十八岁生辰的宴席,再两天便是五月五,仓促下帖子,也不知道客人有没有空来。
不办则已,要办便要面面俱到,不能让人看轻唐家。
六如居得赶快紧锣密鼓地动起来。
和东家谈完事,五回里面,华掌柜会有一、两回,像是打了鸡血似地,整个人澎湃激昂,接下来伙计们便有干不完的活。
贾子期常想,东家到底和掌柜的说了什么?总能让掌柜斗志昂扬,瞬间年轻了好几岁,不吃不喝也不喊累,可惜他只是个二掌柜,和唐寅接触的机会不多,没法得到掌柜口中,雄才大略,眼界之宽广,大翎朝无人能及的东家指点一、二。
等杭州分号成立,当上六如居分号掌柜,贾子期便能和唐寅直接书信往来,那也是另一种的面授机宜,相信会获益匪浅。
在六如居学到的本事,比其他铺子多太多,碍于掌柜三申五诫,不许他到处张扬,否则他真想告诉在大通当铺做事的表哥,别小看六如居。
华掌柜讨厌人做事拖拖拉拉,贾子期搁下打到一半的算盘,吸了吸鼻子,飞快走到华掌柜跟前。
帖子,六如居有现货,贾子期取了三样新款的样式给华掌柜挑选。
一张帖面有五只蝙蝠刻纹,象征福禄常在,一张是绣球压花,取其团圆如意之义,另一张是青竹寒舍,重在有节朴实之美。
竹子有君子风范,君子守节如竹,纵然唐寅不在意,华掌柜仍希望世人以君子来评定东家,今上是大翎朝的天,儒家是大翎朝的地,人活着便得顶天立地,缺一不可。
作主选定帖子,交给贾子期誊写,当初在伙计里拉拔人上位,贾子期的一手好字替他加了不少分,若不是他的秀才爹过世得早,为了生计,贾母不会让长子出外学商。(.无弹窗广告)
「多雇几辆车,等帖子一写好,小黑子和长顺留下顾铺子,其他人全部给我去送帖子,身子湿透了,帖子也不能沾到半点雨。」
雷厉风行,华掌柜做起事来不给情面,错了就罚,事不过三,不信邪,卷铺盖走人的伙计,半年就有七个之多。
六如居薪俸高,又有红利可分,舍不得高薪福利的人四处托人说情,但离开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再回来上工的。
不堪用者,永远不用,这是华掌柜立下的规矩,而且得到唐寅全力支持。
各司其责,华掌柜拿着几张空帖子交给唐寅,唐寅看了一眼帖面,叹声说道:「君子难为。」也不看华掌柜的表情,提笔便写。
公主、小金灵的帖子不好假他人之手,唐寅亲自写完,连同一封信交给华掌柜。
「小寿不宜劳师动众,就说我只是请大家来聚聚吃吃酒,礼一概不收,也千万不要误了端午家宴。」
在大翎朝,唐寅这种小辈过生日不宜大办,端午佳节又是合家团聚的大日子,作主人的得帮客人着想。
「郭公子的信第一优先,务必替我向他道谢,没有他,我和绒蓉怕是不能活着走出潇湘院。」
给了郭延年一顶高帽子戴。
「一定,公子不单救了东家,还救了六如居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生计。」
合作两年多,华掌柜和唐寅默契无间,郭延年这顶高帽子戴定了。
七辆从车行雇来的马车,顶着风雨在六如居前停驻,华掌柜第一个出发,贾子期第二,其他伙计陆续上车,奔往江宁有头有脸的人家。
华掌柜先到康王府,看见张夫子亲自来接帖,华掌柜诚惶诚恐地连连说不敢。
「我不来,公主就自个来了,才从你们那回府没多久,公主问了好几回,差点惊动蒋大总管。」
张夫子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有着温文的书卷气,像个老学究。
「你们东家倒底在玩什么把戏?好歹给我透点风,免得将来王爷问起来,我一问三不知,王爷可是把公主托给了我,出了事,我会倒大楣的。」
柔福帝姬守口如瓶,张夫子想问却没资格问,有苦说不出,转向华掌柜求援。
「东家没说,我们当下人的哪敢问。」
放低音量说:「而且关系到了公主……」拉长脖子往王府里瞧,做出一副彼此心照不宣的表情。
张夫子也懂得下人难做的道理,唐寅当时的作法,显然是不愿告知袁绒蓉,柔福帝姬以外的人。
「端午啊,府里要祭神,小公主说要看赛龙舟,王妃邀了一些夫人到园子游玩,我恐怕不克前往,公主也不好脱身。」
看了帖子,先不说哪有长辈去给晚辈祝寿的道理,诸事如麻,想去也去不得。
「东家说了,帖子是份心意,免得到时被人说不懂礼数,拨允前来的宾客,唐家盛情款待,不能来的,唐家充分理解,绝无二话。」
若不是抽不开身,张夫子还真想去见识,能让柔福帝姬说出一字妙的招数是什么?
挑端午节请客,可见唐寅并不是想藉宴会生事,几个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能有何作为?
因为华掌柜还有其他帖子要送,柔福帝姬也在等着张夫子回报,两人再客套一句,华掌柜便上车赶往招香楼。
郑妈妈收了帖子,酸不溜丢说:「呦,难得唐大才子还记得我家女儿,我还以为他整天趴在如花美妾的肚皮上,腿软地下不了床。」
不给华掌柜一点面子,直接回绝:「我女儿那天忙得很,没空。」
说冤枉倒也没冤枉,说没冤枉又有点错怪唐寅。
唐寅从来没到招香楼找小金灵过,是小金灵自个往六如居钻,但从唐寅接回袁绒蓉后,小金灵便消失无踪影。
对女人唐寅始终是不主动,不拒绝,愿者上钩。
小金灵不来了,他也不会死皮赖脸把人求回来,在郑妈妈眼里,唐寅这是吃干抹净,得了便宜还卖乖,欺负小金灵到底。
如果来的人是唐寅,郑妈妈当场就把他给撕了,又想,这样也好,安抚使司那头又来人,方知林似乎不愿再等,唐寅和小金灵断得彻底点,才不会惹出大祸。
安抚使司最近抓了一批乱党,乱党全须全尾进了安抚使司,死的时候全身爬满蛆虫,没人敢去收尸,犯人被虫吃得只剩个空架子,骨头全发黑,又是剧毒又是虫食,安抚使司的手段之狠辣可想而知,沾不得,碰不起。
小金灵进了方家,是福不祸不知,但郑妈妈敢说,小金灵要继续和唐寅牵扯不休,两人都讨不了好。
冲着小金灵隔三差五给秋香送东西,对唐寅百般关爱,劭子偶尔会烤些野味给伙计们打打牙祭,郑妈妈脸再臭,说话再刻薄,华掌柜都忍了。
用口头镇重又邀请一次,把郑妈妈退回来的帖子,推了回去,进入马车,在转成绵绵细雨的天候中赶路。
知道唐寅派人送信来,赵延年慎重地叫人将华掌柜请到厅里,仆人奉上茗茶,四色蜜饯、饼果,两个十五、六岁,眉眼如画的少女,分别递上干、热巾子给华掌柜,擦拭衣袍,暖个脸,在赵延年回话前,无微不至地伺候着。
赵延年在书房里拆信,最近说书的一讲到唐寅,就把【赵延年跌股出丑,唐伯虎力挽狂澜。】做成段子来说,他气得足不出户,明知道是王贤暗中搞鬼又无计可施。
那晚他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不留神摔了个狗吃屎,原以为没人看见,却被那该死的王贤拿来大说特说。
唐寅在信里面白纸黑字替他背书,有这封信,他就能由黑转白,一举翻身,倒打王贤一耙,说他污蔑造谣,不当面道歉,还他赵延年一个清白,王贤便等着身败名裂。
端午节唐寅生辰,邀请他到六如居小聚?
去,天崩地裂也要去,唐寅那么给面子,不去,赵延年忝为人友。
叫小厮回了五月五的邀约。
「少爷不赴大表少爷的约,夫人会不高兴的。」
国子监学正官职不高,但赵延年的母亲,与知府翁彦国的正妻杨氏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杨氏十分疼爱这个小她九岁的庶妹,两家往来密切。
「母亲那我会去说,表哥也不会怪我的。」
没有人能阻止赵延年到六如居。
小厮还要再劝,赵延年抬脚踹了小厮,小厮差点倒地,这才唯唯诺诺答应退下。
「越来越不象话了,连我的事也想管。」
赵延年没好气碎念,继续读唐寅的信。
信是长信,足足有六张之多,道完谢,唐寅从最近阅读的书卷谈起,慢慢提及陈东拿着玉堂春为江南百姓请命,感佩陈东机智、胆色,对北方士子的果敢无畏赞叹有加,欣喜玉堂春能为除贼贡献一份力量。
整封信里没有对南方士子有任何贬抑,没有劝进赵延年效仿陈东,建立一番功业,平铺直述说出自己的看法。
潜移默化,在赵延年心中埋下一颗南不如北的种子,灌输他赵延年不比陈东差多少的想法。
赵延年越读越感慨,一股炙灼、浩大的热气堵在胸口,烫得他肺疼,为了喘口气,他到厅里见华掌柜,亲口说,一定会如期到六如居赴宴。
等华掌柜离开,一个人又回到书房将信看了一遍。
南不如北,这是事实,江南安逸的日子,耗光读书人的血性,上回北上勤王,他们一群人刚上城墙,一只羽箭从头上飞过,七、八个人惊吓得摔倒在地,他自己就是其中一个,隔天摸着鼻子,偷偷搭船回江宁。
赵延年有自知之明,跟陈东比,他连给陈东提鞋也不配。
现在陈东打个喷嚏,汴京都会摇震,宰相大臣看见他要给三分面子,今上也拿他无可奈何。
唐寅的赞美,他当之有愧,像是满身罪恶的人,一靠近圣洁的光芒便会痛刺难忍。
折好收妥,便不再去看它。
夜深,赵延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小厮搬了几块冰进屋消暑,依然没用。
赵延年起身,嫌热,把睡在怀里一丝不挂的小妾赶走,要小厮点灯。
枯坐了半个时辰后,赵延年拿起唐寅的信,将感谢他侠肝义胆的那几张抽出,只看关于时政的感触,陈东和北方士子的忠烈。
一遍、两遍……
……五遍、六遍。
……十遍、十一遍。
一遍又一遍。
第四十五章 寿醋一坛 (要推荐、要收藏、要支持,我用努力换)
发出去的帖子,回帖十有八、九是向唐寅致歉,理由清一色是家中有事。(.$>>>棉、花‘糖’小‘說’)
秋香一张接一张地念,袁绒蓉以工整婉柔的簪花小楷,记下答应前来的宾客姓名。
江宁城的公子哥们,文人才俊的足迹,踏遍各大青楼,袁绒蓉的记性好,接待过的客人的喜好全在她的脑海里,谁和谁是莫逆之交,又和谁不对盘,惯喝的酒,爱吃的菜,都被她写在簿子里,等整理完,便能交给唐寅用在寿宴上。
一百多张帖子,有二十多个人赏光,比预期的人数还要多上几人,袁绒蓉再一次见识到唐寅的号召力。
去年康王突然为侧王妃办寿宴,把江宁大小官员、名门巨商打了个措手不及,赶路的赶路,采买礼物的采买礼物。
王令一下,城里叫得出名号的酒楼,大厨全被拉进王府支援。
宴会当天,席开百桌里,仍有些桌席没坐满,八、九桌是空桌,康王勃然大怒,把那些给脸不要脸的人申斥一顿。
三天前才下帖子,要求所有人到齐,形同无理取闹,但他是康王,皇子皇孙天生有不讲理的本钱,仰他鼻息的人敢怨不敢言。
唐寅无权无势,发帖的时间更短,时机也不对,能有这么多人愿意赏脸,可见唐寅在江宁的名望之高,以一个白身来讲,唐寅独一无二。
大翎朝宴客以方桌为主流,一桌大约是九至十二人,以九人计算,四桌便足以容纳前来的宾客。
时下以礼为重,不请而来的客人微乎其微,无须多准备席位。
秋香却叫人张罗了六张大桌。
「这几日,热对流旺盛,一过午便会雷雨交加,没有龙舟看,也不能骑马、逛园子,就会来咱们家蹭饭吃。」
昨晚从唐寅书房出来后,秋香摆出善于观星测相的道人姿态,在袁绒蓉面前炫耀刚学到新名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也就是秋香能从唐寅口中挖出一件又一件的新玩意。
若是时间充裕,袁绒蓉也想弄懂什么是热对流,但五月五迫在眉梢了,华掌柜都还没找到帮手的厨子,器皿仍少了几套,剩下的桃花醉显然不足以让宾客尽兴,多亏有贾子期搜购来的数十坛云液酒,不然脸便丢大了。
柔福帝姬的回帖说,会照计划带着蒋杰来赴宴,招待一国公主和宫里的总管,不能等闲视之,袁绒蓉不求无过,只求尽心尽力。
秋香送唐寅的贺礼是一张百寿图,九十九个寿字组成一个大寿字,送给年长者很显喜庆,给唐寅就有点老气,唐寅却很高兴,礼重在心意,依秋香不耐烦的性子,写这幅字难能可贵。
袁绒蓉送得是一套亲手缝的内衣、袜子,唐寅没请绣娘,身上的衣物都是在成衣铺买的,头一回有人帮他量身订做,觉得很新奇,立刻就要袁绒蓉替他换上,袁绒蓉的脸涨成大红虾,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
片刻不得闲,总算在五月五大早将寿宴就绪。
临时聘雇的厨子刀不停手地切菜剁肉。
趁晴朗时,秋香盯着男仆将整个内院清洁得一尘不染,袁绒蓉对婢女耳提面命,叮咛侍候酒桌时要注意的事项。
过节六如居歇业一天,但除了贾子期外,华掌柜在内的伙计全员到齐,人手一只大油纸扇,在院子模拟如何在宾客一下马车,就将伞送过去,不让客人淋湿坏了吃酒的心情。
日正当中,大伙热得汗流浃背,站在廊中喝唐寅叫厨房煮的绿豆汤,每碗甜汤都有大块的冰,清凉解火,管吃管够。
忽然,几声惊雷劈动,秋香摀上耳朵,想也不想地逃到书房里。
一道闪电落在乌衣巷后,大雨滂沱直落,遮天掩地,比前两天更大的雨势降临江宁。
得了秋香的警示,名贵的花早早移到耳房里,两条锦鲤正在大木盆子里游憩,所有人的衣服鞋袜保持着干爽,吃着绿豆汤,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热对流。
炎龙之气和火凤之气交会,吐出的龙焰和凤炎就是热对流了。
小黑子当天师观当过两年的小道僮,一有玄秘不可测的异象,伙计们都会找他咨询。
「那应该叫做龙凤流,怎么会是热对流呢?」
和小黑子差不多时间进六如居的长顺歪着头问。
「笨,一个是道称,一个是俗称。」
小黑子拍了长顺的后脑杓说。
长顺扳直了头,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华掌柜在一旁听了直笑。
「雨这么大,龙舟肯定划不下去,那些陪老太太、夫人逛园子、赏花的公子们也能抽开身,你们吃完后,通通给我去冲个个,换身衣裳,别熏着东家的贵客。」
这雨一时半刻不会停,离开席还有两个时辰,华掌柜要伙计人集中注意力,把全部心思放在东家的寿宴上。
雨声下,袁绒蓉请大厨往四十个人的份量备料,再多开了一个灶口,因为客人会被预期中来的多。
一个时辰过去,雨歇了一小阵,又如万马奔腾狂下。
「有客到。」
门房祥发,怕院子里的人听不到,扯着嗓子大喊。
「这么早?」
秋香和袁绒蓉沐完浴,在屋子更衣,穿着烟霞色襦裙,一件月牙黄刻丝水仙半臂的袁绒蓉,正在帮秋香梳头,听到来了宾客,两人惊讶地往外望。
「绒蓉姐你赶快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的亲亲小祖宗妳悠着点,外头有我呢。」
两人独处时,袁绒蓉总用昵称叫唤秋香,爱煞了这个孩子。
她前脚走出,唐寅便从后方跟上看着袁绒蓉清丽的背影,开口夸了一句:「秀色可餐也。」
袁绒蓉侧身退了一步,臊着脸说:「谢少爷夸奖。」
正事要紧,顾不上调戏,唐寅顺着抄手游廊往垂花门去,袁绒蓉恭顺地跟在一步之后。
只见小金灵梳着缀有一朵金牡丹的堕马髻,一身杭绸轻纱,红色抹胸像是半剥荔枝,托着圆嫩嫩,鲜滴滴的雪胸,抱着一个绑着双蝶络子的小红罐,随风摆柳,摇曳生香的走来。
小金灵娇嗔地瞪了唐寅一眼,说道:「冤家。」
随后目光扫向唐寅身后的袁绒蓉,见她头上并不是妇人髻,穿着依然是姑娘装扮,揪紧的心立刻和缓了不少。
「奴家祝公子寿隆如松,福长如江。」
小金灵欠身一福,山沟堆白雪,闪花唐寅的眼睛。
「我还以为妳不来了呢?」
华掌柜把郑妈妈说给唐寅听,唐寅想想也对,自己确实冷落小金灵,除非是受虐成性,不然谁做得到,不断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来啊,为什么不来,只要是公子有一丁点想着奴家,阴曹地府奴家也敢走一遭。」
炙热如火,小金灵身上的情念熊熊燃烧着。
「奴家帮公子预备一份贺礼,还望公子笑纳。」
小金灵将小红罐交到唐寅手里,眼里浓浓的希冀,唐寅笑着解掉络子,打开盖子,一股喷鼻的醋味窜出。
「醋?」
唐寅惊愕地看着小金灵,他怎么也猜不着,小金灵送他一罐醋当生日礼物。
小金灵踏上前,葱白般的指头戳着唐寅的胸口,说一句,戳一下。
「是醋,是奴家这些日子喝的醋,早也喝,晚也喝,黎明破晓时喝,金乌当空时喝,残阳破开时喝,月明星辉时喝,大雨喝,小雨喝,掺着酒喝,和着泪喝,前儿喝,昨儿喝、今儿喝,现在还在喝,奴家的心儿酸啊,都是为了公子你这冤家啊。」
小金灵一步步逼近,唐寅一步步朝后退,退过袁绒蓉,退到木栏边。
罐子里的洒出了好几滴,和雨丝一块溅在廊上,分不清是雨,还是醋。
但,都已成酸。
第四十六章 开局 (求推荐、求收藏,给个支持吧)
醋,是镇江醋,上好的,又呛又酸,像是小金灵。[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想起,佐用镇江醋的料理,小笼汤包,大闸蟹,唐寅唾液分泌个没完。
除了口腹之欲,唐寅雄性本能的欲望,又被小金灵骂街似地撒娇给撩起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小金灵的醋意,泼在那身无处不媚的躯体上,在唐寅眼中,如同天上蟠桃仙果,连皮带肉含核,要是袁绒蓉和秋香不在,唐寅能把她一口吞了。
「见义勇为,没有对绒蓉妹子有半点邪念,假的。」
「襄助绒蓉妹子,要让庞修群后会莫及,顺便扬名,假的。」
「等绒蓉妹子成为花魁,就要到招香楼找奴家,双宿双飞,假的。」
「坑蒙拐骗,不择手段,把绒蓉妹子弄进家里,从此成为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的禁脔,真……」
小金灵正要宣判唐寅的恶行,唐寅抢在那个的字出口前,说道:「假的。」
「没口齿的坏东西,他说的话妳们信吗?」
小金灵往站在一旁看戏的袁绒蓉、秋香看去,袁绒蓉正想替唐寅辩解,秋香却唯恐天下不乱先说道:「不信。」唐寅一度撤了他当通房大丫头的资格,这仇秋香还记恨着,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
秋香说的话不做准,唐寅期待袁绒蓉替他说话。
这点小心思又岂能逃出小金灵的法眼,直接跳过袁绒蓉,指头戳在唐寅的额头上:「秋香妹妹可是跟你最久的心腹,她都这么说了,你还想骗人?」
拿着香帕抹没掉半滴泪的眼角,小金灵借故作弄唐寅,打情骂俏一番,里里外外的下人全听见了,个个窃笑不已。
「没跟灵儿说一声是伯虎的错,事情接踵而来,忙得抽不开身,伯虎也是情非得已。」
唐寅不喜欢人胡搅蛮缠,但女人适当的耍耍小性子,却是一种生活上的调剂,别有情趣。
「姐姐,少爷真是有苦衷,你就饶了他一回。」
从旁看,唐寅和小金灵是一对欢喜冤家,唐寅也从没隐藏对小金灵的渴望。
秋香说过,唐寅生死不明时,小金灵待在唐家安慰秋香,稳住唐家众人的心,那张从没停止过媚笑的脸,到唐寅平安归来才重新绽放笑容,对待唐寅的心天地可证。
唐寅重情重义,不会辜负小金灵,替小金灵赎身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和她不同,唐寅抬小金灵进门后,两人会是水乳交融,有着浓得化不开的蜜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要不是绒蓉妹子替你求情,唐伯虎,我跟你不死不休。」
小金灵插腰,拨开裙摆,露出冰肌玉骨的长腿,在地上跺了一跺,彷佛一只被拉了尾巴,暴跳如雷的小猫,非但可爱地让人生不出半点气,更让人想继续逗弄她。
「我错了,要怎么才能让妳气消,要不,等宴完客我就陪妳回招香楼,做五首诗词赔偿。」
每天坚持锻炼,像是钢铁打熬的身体,早已劲似地泉,热如炉火,唐寅不想再忍。
「旁人或许不知,奴家可是清楚桃花庵主诗词满腹,随手拈来便是绝词佳句,翻手一炒就是千古、万古诗,奴家不希罕。」
小金灵拿起唐寅搁在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再从秋香手中取来装醋的小白罐,将醋了个满杯。
「奴家只要你喝了这杯相思醋,尝尝奴家这些日子心里的酸滋味。」
举一杯酸醋敬唐寅。
喝醋有益健康,而且喝点醋就能消小金灵的怒气,说不定还能博她一笑,值。
唐寅拿起杯子就喝,小金灵想拦也来不及。
看见唐寅脸皱得跟颗包子,呛个不停,小金灵郁结许久的心全化了,又笑又心疼。
秋香捧着肚子敞开了笑,袁绒蓉却是担忧地,倒了一杯水送来。
唐寅接过喝下,缓了口气才对小金灵说:「不生气了吧?还是我再喝一杯。」
小金灵哪舍得,把醋塞回秋香手里:「陈年老醋多金贵啊,想喝拿钱来。」
笑漫着暖暖的春意,唐寅知道小金灵心中已没了芥蒂。
「酸臭臭的,去换套衣服,用青盐和香露漱漱口,不然客人都被你给熏死。」
捏着鼻子,嫌弃似地挥手驱赶唐寅走。
三个女人一台戏,看小金灵、袁绒蓉、秋香抱成一团,唐寅知道没人有空管他,识相自个回寝室更衣。
回厅时,碰上华掌柜,两人说了一刻钟的话,到厅里时,小金灵已换上和袁绒蓉款式相同,颜色不同的衣服。
「有好玩的事都不跟奴家说,奴家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公主。」
不用想也知道是秋香说漏了嘴。
「秋香妹妹什么都没说,是奴家自己听出来的,十七、八岁,既不是郡主,不是侧妃,也不是王爷的宠姬,却能让整个王府敬着的女子,十之八九是皇室宗女,想不到我随口一猜,就被我猜中了。」
小金灵一脸得瑟,秋香不敢看唐寅,幽幽地说道:「我只是说了一句,姐姐怎么知道而已。」
唐寅连生气都懒得了,淡淡说声算了,对小金灵说道:「怎么换了这一身衣服?」
「公子喜欢俏女婢,奴家当然要投其所好。」
抛了一个媚眼,唐寅心晃了一下,正要反驳却闭口不说,因为金灵说中了。
「有我和绒蓉妹子在,公子才能放手去忙自己的事,奴家不信,公子会无故找了这么多衙内子弟,沽名钓誉的穷酸吃酒。」
小金灵一眼便看穿唐寅另有所图。
闻一知十,百伶百俐,唐寅忽然有点庆幸郭炎年不是小金灵,换成小金灵,光凭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这句话,唐寅的计划就会付诸流水。
「回头再告诉妳。」
对交了心的人,唐寅从不藏话。
「爱说不说,公子便是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奴家会不齿,但还是会帮着公子的。」
徇私护短,小金灵撒泼到底了。
这种蛮横对了唐寅的胃口,堂而皇之地受领:「柔福帝姬身边有个内侍姓蒋,待会儿妳缠住他……」
又是附耳说话,唐寅却刻意在小金灵耳里吹气,说完时,还在她的耳垂轻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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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宴的时辰到,宾客陆续抵达。
车帘刚掀开,小黑子便打着伞迎上前。
「蔡公子,您慢着点。」
看见是六如居的熟客,小黑子灿笑地说,羽鹤诗社的社首蔡明坚,颔首微笑,缓缓下马车,踩在铺得密密麻麻的小碎石子上。
大雨所到之处,江宁何处不泥泞,一发现触感不对,蔡明坚低头看了脚前方的白色圆石子。
「天雨路滑,贵客们冒雨来给咱们东家道贺,怎么能让贵客弄湿鞋子,葳了脚。」
小黑子主动地释疑。
「唐兄好巧思。」
蔡明坚边走边说。
袁绒蓉、小金灵候在抄手走廊,小黑子一收伞退走,便由两人接手将蔡明坚领到宴客厅。
袁绒蓉已是唐寅的妾室,由小妾出面待客在大翎朝稀松平常,蔡明坚在马车上便曾想,唐寅极有可能让袁绒蓉接待宾客。
蔡明坚家资寻常,凭着文名在青楼如鱼得水,赠过袁绒蓉的诗不下十首,仅有一首入了她的眼,上楼喝了几杯酒,连情衷都还没诉,便被请下楼。
如今沾唐寅的光,便能让袁绒蓉倒酒弹琴,不知要羡煞多少文友,唐寅的帖子可不是满地乱发,羽鹤诗社就两个人收到帖。
「蔡公子安好,公子光临六如居,六如居蓬筚生辉,少爷等候公子已久,请随我来。」
见到袁绒蓉是喜,听到她和小金灵异口同声诵念迎词,蔡明坚惊如闻雷。
左看,右看,才跟上已经往前走的袁绒蓉,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回头看候着原地,等待下个宾客的小金灵。
羡慕嫉妒地暗付:「这桃花庵主的桃花运也未免太好了,我就不该叫什么寒松客,孤寒傲立有什么用,不如艳艳红红满树梢的桃花。」
宾客中当属王贤最镇定,若非李莺自赎得早,王贤坚持,唐寅就该把四大楼子的花魁全给摘了,唐寅越是传奇,身为他的铁哥们,王贤就越长脸。
他不只早到,人到,还带了一车子的美酒,一听说,贾子期在各大酒楼张罗酒,他便自告奋勇把父亲的珍藏搬来江湖救急。
指挥下人搬酒,王贤也不用伙计伺候,自个撑伞走入。
「我兄弟呢?」
王贤脸皮厚得刀枪不入,如今见人就以唐寅的挚友自称。
「少爷在厅里招待客人,奴婢这就带王公子去。」
袁绒蓉刚领着监察御史曹大夫的五公子入内,换小金灵迎宾。
「未来嫂子请留步,六如居跟我自己家里没两样,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
王贤挤眉弄眼地说。
小金灵以前对王贤没太多好感,一句嫂子,王贤从油腻腻的肥猪,摇身一变为逗趣的小猪。
「小叔慢走,等会儿我们好好喝个几杯。」
小金灵直接把未来两个字去掉,以嫂子自居。
风雨阻挡不了宾客赴约的心,来客很快超过四十个人,秋香又叫人加了一张桌子,带着丫鬟们布置杯盘。
赵延年准时到达,和他同行的还有四个江南出身的国子监生,五个人行礼如仪,高挺的胸膛,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像是装着破胸、夺眶欲出的庞然大物,不骄不噪地由着小金灵带路。
等见到唐寅,他们像是有万语千言不吐不快,却被脑满肠肥的王贤给打断。
赵延年正要发作,华掌柜亲自领着柔福帝姬到来,特意喊得满厅皆知,以示荣敬。
「康王府吴公子到。」
吴是国姓,康王府的吴公子身份贵不可言,厅里的人纷纷起身见好。
吴嬛嬛一样的白衣打扮,天生高贵,纵然没有肃着一张脸,在场的人仍能感受到皇家气场,对她多了几分恭敬,身后的蒋杰就更倨傲了,要不是吴嬛嬛说要到唐家,他才不会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破书生共处一室。
陈东害得他的太上皇寝食难安,蒋杰便有多恨这些人,唐寅和陈东是一丘之貉,眼前的人个个都是为虎作伥的乱党。
见了礼,唐寅将吴嬛嬛带上主位,宣布开席。
酒菜源源不断送上,袁绒蓉抚琴助兴,小半个时辰后,蔡明坚便提议行酒令,输的要即席作诗一首,唐寅自然是所有人的目标。
小金灵不知何时坐到蒋杰身边,搂着蒋杰的手,亲手喂他喝酒吃菜,蒋杰乐陶陶早把唐寅抛到九霄云外。
气氛其乐融融时,郭延年一行人昂然地站起。
「我有话要说。」
郭延年向唐寅抱拳道了歉。
「奸臣当道,金狗横行,正是我大翎大好儿郎挺身而出,除贼杀狗的好时机。」
浩然正气吹散众人的酒气,像是厅外的暴雨,一头浇下,叫人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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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延年你癔症又犯了吗?今天是伯虎的寿辰,你非要说这些煞风景的事?」
一片尴尬中,王贤首先发难,要郭延年适可而止。.
大翎朝积弱不振,内忧外患,在有志之士大声疾呼下,这些年投入报国行列的士子不下百万,但一场又一场的败战,今上一再重用乞降的大臣,让天下儒生心灰意冷。
在场的人年纪最大不超过三十岁,最小十六、七岁,正是满腔抱负的大好年纪,包括王贤在内,有一半的人曾北上勤皇,纯粹一时冲动,或是有心而无力,亦或是被泼了一大盆冷水,却都是想贡献自己一点力量。
「王贤你闭嘴,连到汴京都不敢,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上一回勤皇军招募,王贤和一些衙内子弟病的病,出远门探亲的探亲,这件事郭延年从没忘记过。
「两位可否给伯虎一个薄面,以和为贵,莫要争吵,坏了在座朋友的兴致。」
唐寅是主人,当定了和事佬,唐寅与王贤最熟,首先给王贤一个眼神,稳住他,不让冲突向上升温。
「看在伯虎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哼地一声,王贤回座,撇过头不去看郭延年。
不等唐寅开口,赵延年向唐寅深深一拜:「扰了唐兄的寿辰,延年问心有愧,本想等到席散后再单独对唐兄说,但看见有些人终日浑浑噩噩,沉醉在纸醉金迷中,又想到受苦难的百姓和浴血杀敌,死在沙场的兵士们,延年便止不住要说几句话。」
一番话把所有人全打成,心无家国,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裤子弟。
纵然说得八九不离十,但谁受得了赵延年这样公然污辱。
王贤认得郭延年身旁的几个人,在国子监里他们便是出了名的清流,脾气臭,脖子硬,但说到抛头颅,洒热血,一定奋勇当先。
陈东第一次上书,他们就站在第一线,出了死力,后来是因为理念不合才和陈东分道扬镳,党争不单在朝廷里,在儒生中更加严重。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出来痛骂,王贤和其他人气都不敢吭一声。
郭延年不行,光是小妾他就有四个,还三天两头往青楼跑,虽然不曾欺男霸女过,但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爱国仅止于嘴上的虚伪小人,没资格大放厥词。
「这么说又是伯虎的不对了,大家不过是应伯虎的邀,在端午吃个酒过节。」
即便在禁嫁娶的国丧期间,民间遇到重大的节目仍会邀集亲友同贺,郭延年的要求太苛刻。[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延年绝对没有责怪唐兄的意思。」
又向吴嬛嬛等人行礼致歉。
「延年说的是某些吃得脑满肠肥的蠢猪,而不是各位。」
矛头全指向王贤。
王贤哪还忍得住,站起,袖子一拉,便要和郭延年争个输赢。
蔡明坚及时得拦住王贤。
「有种再说一遍。」
郭延年不屑看了王贤一眼,好像他是个跳梁小丑似地,不理会他,继续对唐寅说道:
「数万儒生甘冒大不敬之罪,至今仍在餐风露宿,请今上纳谏,杀了朱勔那狗贼,每想到此,延年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巴不得和天下志士一块共患难。」
冰魂雪魄,彷佛他就坐在皇城前。
「大胆,朝政岂是你这竖子能谈论的。」
郭延年一发作,蒋杰便放开了小金灵,怒视着这个口无遮拦的读书人。
朱勔是官家的虎须,每个动手去捋它的人,便是蒋杰的死敌。
消息传到康王府时,官家和陈东已僵持了八天,算上书信返往的时间,现在已然是十天过去,真要杀朱勔,官家早下旨了。
陈东和官家正在角力,蒋杰都能想象龙颜大怒的模样,统辖亿万臣民的大翎天子,却受制于区区数万人,陈东挟民心以令天子,与三国时的曹贼齐恶。
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竟在柔福帝姬面前,支持陈东,煽惑人心,要不是柔福帝姬命令侍卫待在六如居外,蒋杰早发话要人拿下郭延年。
「天下人管天下事,为何不能议论朝政?」
郭延年当然晓得康王府的人不能惹,但他相信只要站大义上,就没人能拿他奈何,陈东已经向世人证明了这点。
「狂妄自大,你真以为天下事人人都能管吗?」
吴嬛嬛说话,语气无比轻蔑,看赵延年,好似看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
蒋杰看见总爱和官家唱反调的柔福帝姬,挺身为官家说话,老泪差点止不住落下。
「宰辅的任命你管得着吗?大翎兵将的调度你能插手吗?圣旨你能下吗?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连终身大事你都不能作主,凭什么说天下人,管天下事?」
吴嬛嬛咄咄逼人,郭延年气恼不已,却惧于她的身份,不敢恶言相向。
「别的事或许管不了,但朱勔这奸贼误我大翎,人人得而诛之。」
朱勔是江南百姓的公敌,针对他便立于不败之地,陈东懂得民气可用,以大势抗皇权,郭延年也会。
太上皇这条真龙在民心面前也得盘着,郭延年不信吴嬛嬛敢为朱勔说话,与公论为敌。
和龇牙咧嘴,想把赵延年给吃了的蒋杰不同,吴嬛嬛阴冷地笑着,像是看着一个愚不可及的人似地,望向赵延年。
「如果是陈东说这句话,我信,你一个名不见经传,不知从那个土穴爬出来的小小蝼蚁,居然敢在本公子面前说大话。」
赤裸裸地嘲笑郭延年自不量力。
王贤和赵延年从小斗到大,太了解他的脾气,纵然不敢冒犯皇族,但少不了要暴跳如雷,吴嬛嬛的话却没有激起半点波澜,郭延年和那四名国子监生老神在在地安站着,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萤烛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延年才疏学浅,名声不显,万不敢与陈学长相提并论。」
刻意将吴字咬得极重说道:「吴公子,您或许忘了一件事,陈学长仰仗着谁的书声讨朱勔?皇城前数万儒生,汴京百万百姓皆知玉堂春是出自谁的手笔。」
五十多个人的视线,随着郭延年聚焦在唐寅一身。
蒋杰觉得不对劲,手上的汗毛立了起来。
唐寅做出安坐家中,祸从天上来的无辜样,摇手要郭延年莫再说。
「若没有玉堂春道出民心,便没有皇城数万儒生的为民请命,朱勔仍安享荣华富贵,桃花庵主立言以明志,正是我辈中人皆应效法的义举,江南学子无不敬佩。陈学长在北,桃花庵主在南,只待桃花庵主振臂一呼,召唤万千学子响应讨贼,南北联合,何愁大事不成,朱贼不死。」
赵延年眼睛都发热了。
收到唐寅的私信后,他想了一整夜,终于从信里提到的高祖本纪,找出自己该走的路,没有成大事的本钱,不一定就不能创造一番功业,他可以像是辅佐刘邦打江山的韩信、张良、萧何一般,当一个称职的配角。
没有比唐寅更适合出面召集江南学子了。
太学和国子监里的南方儒生,对陈东上回一个人独揽功劳早有不满。
嘴巴上说讨贼救国人人有责,却仅有他一人得美名。
这回又拾桃花庵主的牙慧,用玉堂春成就自己的功名。
郭延年和几个同窗一说立刻得到回响,陈东在汴京能做的,他们在江宁也能做,而且更师出有名。
唐寅点个头,由他们去串联,不用半天便能将康王府包围,证明江南人不是北方人眼中没志气的软骨头。
以桃花庵主今时今日的名气,十万人不在话下,想必陈东也没想到,拿唐寅当垫脚石的同时,也把唐寅推到声望的最高峰。
声势做大,朱勔不死也难,届时论功酬劳,唐寅至少能瓜分陈东一半的光彩,看陈东还敢不敢嚣张,再拿自己当天下文人的榜样。
只要不太笨,都听得出赵延年话里的深意,被赵延年刺伤的怒气瞬间消逝,眼神跟着他一起红热升温。
王贤反应最为强烈,在他眼里,赵延年就没有像今天这么顺眼过:「说的好,陈东是什么玩意,玉堂春是他写的吗?为民喉舌,言人所不敢言的是桃花庵主,在玉堂春问世前,他干了啥毛事,还不是眼睁睁看朱勔四处溜达。」
冷不防搂着唐寅的肩膀:「兄弟你就别推辞了,明儿你登高一呼,我王贤替你打头阵,把该我们的荣光从那些自命不凡,从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汴京人手里拿回来。」
因为人多,捉著名分,陈东能和皇室叫板。
八天过去了,太上皇和皇上不是不想办陈东,而是怕激起民变,怕读书人反弹,不能、不敢办。
既然如此,江南也能如法炮制。
「还有我。」
「算我一份。」
「我羽鹤诗社必然全员到齐。」
一想通,与会的人个个热情争相参与。
蒋杰发毛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万一唐寅真答应了,南北儒生一块闹动,互为犄角,被大臣利用,朱勔必死无疑,以后官家还有威信可言吗?
「蒋杰。」
想得入神时,吴嬛嬛怒声叫唤。
「老奴在。」
「叫人把这个口出狂言的人拖出去,本公子不想看见他。」
吴嬛嬛要当众教训赵延年。
「公子万万不可。」
蒋杰阻止吴嬛嬛,什么时候都行,就是此时不能意气用事,她久居深宫,不懂得这些读书人的阴谋诡计,这些满口之乎者也的人,平常落单不可怕,一给他们机会倾巢而出,所到之处尸骨不存。
否则官家现在还是皇上,而不是太上皇。
罚了郭延年只会帮他造势,使他的气焰更高。
「耳聋了,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蒋杰只觉得下腹部一处已经摘了,空无一物的部位,一阵疼痛,又不敢违背命令,大声呼叫侍卫亲军。
剽悍的亲军毫不客气拖走郭延年,却见到他豪气冲天地大叫:「死有轻如鸿毛,重如泰山,为正道,为公理而死,我郭延年无憾矣。」
王贤和一干人等,羡慕不已地目送赵延年离去,恨不得被拉走的人是自己。
雨持续地下,一张被雨水浇淋的脸,声嘶力竭被兵士拖行,还有比这更悲壮撼动人心的吗?
第四十八章 缓进温柔乡(求推荐、求收藏、求精进。)
郭延年被扔出六如居,身上儒袍湿透,处处是污泥,随后赶出的四名国子监生和曹定一,搀扶起他。.
「赵兄放心,不管那位吴公子是何来历,我一定告诉家父,让家父参他一个扼杀言路,滥用私刑的罪名。」
有一个监察御使大夫的父亲,曹定一决不能在吴嬛嬛处治赵延年后,继续待在六如居,传出去他的父亲会被同僚唾液,曹定一得坚决与赵延年站在同一边,与权贵划清界线。
「公道自在人心,我必再来。」
赵延年披头散发,雨滴从发梢滑落,将他的形象衬托地更为坚毅不屈。
「桃花庵主你要为天下人走出桃花坞。」
跪下磕了三次头后,在亲军侍卫的驱赶声中,赵延年一行人才搭上马车离去。
这一闹腾,宴席的气氛瞬间崩了,吴嬛嬛用王府的权势欺压文人,其他人或是怒在心中,或是如坐针毡,再也没游乐的心情。
若不是怕触怒吴嬛嬛,他们早已借故离席。
王贤则是缠着唐寅频频劝进,唐寅这时出头,有极大的机率能收割陈东辛苦耕耘的成果,而且还不会落他人的话柄,这把刀是陈东自己送来上的,不狠狠砍他一刀,辜负这番好意。
江南士子憋在胸口的窝囊气,就看这一遭。
「我本想桃花庵主是位脱俗,不染红尘的雅人,万不会掺和朝上的纷纷扰扰,这才不怀疑桃花庵主着这玉堂春是别有用心,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桃花庵主也是个沽名钓誉,野心勃勃的枭雄,我大翎朝很快会有第二个直谏果敢的陈东。」
撵走赵延年,吴嬛嬛再敲打唐寅,警告他别轻举妄动。
宫里就是这么看待陈东,狼子野心,拿皇室来扬名立万的狐狸,吴嬛嬛会这么说,蒋杰并不意外,但时间和地点不对,官家拖着儒生,无非是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法子,等着他们筋疲力尽散去,再慢慢一个个收拾。
万一逼得唐寅加入,儒生的气势又会高涨,正如郭延年所说,南北串通一气,掀起一波涛天的儒潮,届时官家必然会怪罪始作俑者,柔福帝姬是官家的亲女儿,顶多责骂几句,禁足罢了,这个黑锅最后还是得由蒋杰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小金灵的话,蒋杰听得再清楚不过了,唐寅在江南文坛的位位,简直是李白那般的存在,赎袁绒蓉时,他连开口要求都没有,闻讯前来助拳的学子便多达千人,整间潇湘院差点被砸光。
蒋杰试探地问小金灵,假如唐寅真要举旗讨伐朱勔,会有多少人响应。
小金灵掐指计算,缩拳,翘起拇指和尾指,镇重其事对蒋杰比了个六字:「光江宁府至少就会有六万人,等苏州、扬州、杭州的儒生赶来,十万跑不掉。」为了强调不是空口说白话,小金灵要蒋杰去查查,玉堂春在这三州卖了多少本?江南人对朱勔可是恨之入骨。
「红尘不染人,人自染红尘,有些事伯虎也是身不由己。」
唐寅给自己创造一大块迂回的空间,可以解释成赵延年的事与他无关,也能为将来真的起事后预留退路。
「朝廷的事今上自有论断,尔等真有心报国,便该循正途入朝为官,辅佐今上除弊匡正,莫要学陈东之流,用那奸邪伎俩胁上自重。」
吴嬛嬛封死唐寅的路。
「公道自在人心,伯虎一辈子问心从心,心之所向,即伯虎之所向。」
桃花庵主以随心所欲为人所称颂,那么除了自己愿意,郭延年说破嘴也不会对他有半点影响,换言之,尊贵如吴嬛嬛也不能干涉他的作为。
「本公子不希望你自误,才特意点拨你,想不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吴嬛嬛的不悦全写在脸上。
「多谢吴公子,伯虎也有一事相劝,比起以力,还是以德服人好些,延年兄不过是报国心切,并没有恶意。」
「没将他关进大狱便是法外开恩了,难道还要任由他妖言惑众,动摇大翎朝根基。」
这些话压在蒋杰心里许久,吴嬛嬛帮他说出来,就是解气。
「公子别和他一般见识,咱们回去再说。」
大局为重,激怒唐寅是下下策,尤其是唐寅似乎没有对赵延年的话动心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此打住,唐寅的命运交给官家定夺。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于事无补。」
唐寅感慨说。
「桃花庵主觉得本公子说得不对,那我就把这些话如实报给今上听,看今上怎么处置你这个起头者?」
没有桃花庵主便没有玉堂春,陈东没有着力点,他走不到皇城前。
因文字入狱者,历朝历代比比皆是,多唐寅一个不多。
「老话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吴公子自便。」
唐寅无视威胁。
「你别后悔。」
赌气似地撂了狠话,吴嬛嬛一刻都不想留,起身甩袖便走。
一个死老百姓敢这么对公主说话,如果没有赵延年那段话,蒋杰早一巴掌挥过去,把唐寅打得掉几个牙,替公主出气。
但情势有变,把唐寅逼到绝路,他为了自保豁了出去,可是会捅破天的。
「我们家公子也是为唐公子好。」
蒋杰强挤出笑容,替吴嬛嬛收拾残局,不让唐寅贸然地下决定。
两人一走,厅里闹烘烘地,王贤首先发难,把康王府和吴嬛嬛臭骂了一顿,大家为唐寅抱屈。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能等那个小白脸请来圣旨,我们把人找齐揭竿起义,人多势众,天皇老子来了也不怕,你看陈东,逼了两次宫都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王贤又急又期待,他讨厌皇室子弟的霸道不讲理,但有一点吴嬛嬛说得对,只要唐寅勇敢跨出一步,他便会是第二个陈东,甚至是压倒陈东,成为天下文人士子的英雄,尤其是在吴嬛嬛的压迫之后。
不想淌浑水的人,一一告辞,王贤、蔡明坚七嘴八舌要唐寅当断则断,等到宫里的人下狠手,后悔莫及。
唐寅一一道谢,答应会慎重考虑,王贤却担心他太过乡愿,主动要帮他到康王府打探消息,明天会再来。
花了半个时辰才把全部的人送走,秋香和袁绒蓉忙着将大厅恢复原状,唐寅和小金灵到书房喝杯茶休息。
「公子真是个闯祸精,惹了洪大官人还不够,连真龙天子也要戏耍,要我说,天底下就属唐伯虎最胆大包天。」
小金灵靠在唐寅的肩上说。
「无妄之灾啊,谁知道蒋杰那个老太监会有兴趣看玉堂春,揪着朱勔这事追杀我。」
唐寅手在小金灵的发丝间抚弄,大叹无奈。
「皮氏或许是无心之过,朱勔就不是了吧,公子这次真是有欠考虑,有心人处处都是。」
小金灵不像上次那样同情唐寅。
「不过又被您说对了,郭公子一说要以你为首,号召联合江南士子讨贼后,人就坐不住了,一再问奴家,公子在江南的名望如何,是否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挺起身子与唐寅对视:「一个堂堂********怎会如此胆小怕事。」
唐寅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说道:「在唐伯虎面前群邪辟易,区区一个太监闻风丧胆再寻常不过了。」
蒋杰不怕,是慎宗和恕宗怕,大翎朝会衰败,就是因为慎宗和恕宗是悲观的失败主义者。
打输金兵要讲和,打赢了,不趁胜追击,反而换掉优秀的将领,讨好金人换取短暂的和平。
慎宗和恕宗两父子就是标准的胆小鬼,专门挑软柿子吃,把忠臣耍着玩,眼睛里只看得见投其所好的臣子。
对付这两位皇帝比洪大官人还要简单,只要有足够的筹码,毫不犹豫冲上去正面对撞,他们缺乏抗压性,不敢冒险,一胆怯,就会无止尽地妥协。
心理弱点是日积月累形成的,根深蒂固难以拔除,唐寅看准了,捉住他们的七吋,定下了这一计。
但他不能向小金灵透露,揣摩上意都是要命的禁忌,把皇帝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再加以利用,不被凌迟处死才叫稀奇。
历史知识在前,又有吴嬛嬛这个内应在后,唐寅再摆不平,他也不用在大翎朝混了。
小金灵捧着唐寅的脸,用不知该拿他怎么办的脸,说道:「你就不能安分点,让奴家少操点心吗?答应我,远离那些乱七八糟的国家事,好好当一个富贵的风流才子。」
「你当本公子愿意啊,石榴裙下,方是本公子的去处。」
唐寅亲了小金灵的唇,轻含,深吮,红舌缠绕,搅得她双眼迷迷糊糊定不了焦,娇喘不止后,欺到她耳边说。
「良宵苦短,今夜我去灵儿的香闺睡一宿可好?」
在六如居是绝对不可能成就好事,秋香这一关难过。
换小金灵连咬带舔在唐寅的耳垂肆虐了一回,似呻吟似悲叹地说:「奴家是千百万个愿意,但奴家刚来了葵水,会有好些日子不能伺候公子。」
放软身子躺在唐寅的腿上,仰望着这个连皇帝都敢算计的男人,羞怯地说:「请君缓进温柔乡。」
第四十九章 帝姬心术(要推荐、要收藏、要支持。)
康王府的马车疾驶,马蹄所踏之处,水花四溅,马的鬃毛不断往外甩出雨滴。[]
在视线不清的雨中奔驰,车夫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深怕一个闪失,惊了车内的柔福帝姬,把自己脑袋弄丢了。
要车夫说,大雨里马车走得越慢越牢靠,但柔福帝姬开了金口,命令他快马加鞭回王府,他只能求爷爷告奶奶的,别有不长眼的人在这种鬼天气出门,冲撞康王府的马车。
吴嬛嬛黑着一张脸坐在车内,蒋杰想劝她息怒都敢不开口。
蒋杰心里苦,这个平常看在他是官家身边得力的人,给他几分薄面的公主,怎么翻脸起来不分敌我,怒火蔓延到自己人身上。
一回到康王府,换上帝姬正装,吴嬛嬛要随侍宫女叫蒋杰进来,她有话要吩咐。
蒋杰正在泡在热气腾腾的香汤里,王府派来的两个美丽婢女,仅穿着一件薄纱,温柔替他揉捏肩膀,喂食刚采下的龙眼果。
「蒋总管,公主要您马上去见她。」
小太监传话说。
「知道了,洒家待会儿就过去。」
蒋杰正乐呵着,在婢女的手上摸来摸去,舍不得离开。
「公主说马上。」
蒋杰转头去瞪这个向来听话,他一手提拔的小太监,见到他摀着半张脸说话,知道小太监替自己遮掩过,因此挨了公主的打,挥手赶走婢女,匆匆忙忙地擦身穿衣。
「这个不省事的。」
嘴里念念有词,脚步却不敢放慢,像赶着投胎似地,来到吴嬛嬛面前候命。
「来了,替本宫写一封奏折,本宫要像父皇参江宁人唐寅,心无君父,着玉堂春谤议朝政,聚众滋事,视我大翎律于无物,请父皇下旨处死唐寅,以儆效尤。」
用词犀利,不给余地,比蒋杰的密折更狠,开口便要杀了唐寅。
「请公主收回成命。」
身体还热呼呼的蒋杰,听到吴嬛嬛的话,彷佛掉到冰窖里,寒意四起。
刚要起身回话,又五体投地跪下。
「你这不要命的狗奴才,竟敢不听本宫的话。」
从南下以来,蒋杰仗着是父皇跟前的红人,管东管西,她出个门听说书,蒋杰便不停地数落,还用护主不利的名义,将她的管事嬷嬷拖下去打板子,动不动便抬出父皇,用皇家颜面不可失来压人。[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狐假虎威的小人,终于原形毕露,吴嬛嬛扬眉吐气,嘴角笑开,声音更加严厉:「你也听见那个唐伯虎说的话,他眼中还有本宫和太上皇吗?这种恶苗子,不趁他未长成前摘除,不久必会成为大翎朝的毒瘤,本宫不能坐视江南,再多出一个陈东。」
就是因为要防范于未然,蒋杰才会在洪廷甫告发后,上密折请官家尽早下旨扼杀唐寅于摇篮之中。
陈东闹得正凶,这时责办写了玉堂春的桃花庵主,官家等于束手让陈东暴打一顿。
唐寅得罚,但不是现在。
情势一日数变,汴京那头还没消停,江宁却又准备点燃火头,一旦火上加油,野火燎原,写过罪己诏,让出皇位的官家,不知又要做出什么牺牲?
帝王心术下,听见郭延年唆使唐寅作乱,身为皇室中人,公主应该要广纳谏言,善待郭延年,对唐寅晓之以情,担保绝对会在官家面前替唐寅证明,着写玉堂春绝无其他用心,为表恩遇,给点赏赐,或是允诺个官位给唐寅,将唐寅拉拢到官家这边。
唐寅一安心便不会被赵延年左右,然后请康王给唐寅一个清贵闲散的官做,有了官身,唐寅不再是士子,与赵延年他们之间隔阂自生,群龙无首就翻不了天。
公主却和唐寅对着干,让他下不了台,与雪上加霜无异。
「公主请听老奴一言。」
蒋杰像只乌龟扬起头说,眼中傲慢全失,仅剩卑微的哀求。
唐寅承诺吴嬛嬛,照他的话做,一定能让蒋杰跟只受了惊吓的鹌鹑,胆战地任她摆布,唐寅果然做到了。
吴嬛嬛并不急,看也不看他,徐徐地喝了一口茶润喉后,才道:「说。」
蒋杰得救似地,跟吴嬛嬛分析当前朝中局势,除掉唐寅的种种弊端。
「那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杀了唐寅正好给陈东看看,冒犯天威的下场,要本宫说,父皇早该雷厉风行派禁军把陈东关进大狱,包准那些愣头青吓得一哄而散。」
蒋杰傻眼,他说了那么多,以为公主会有所警觉,不需要谦卑,也该淡淡说一句:「照你说,本宫该怎么做?」
想不到她会在这时耍横,不顾大局,要在乱上加乱。
「起来,本宫说,你写,叫兵部火速把这道折子送到父皇手中。」
吴嬛嬛执意要告唐寅一状。
蒋杰的那一道密折,再加上公主这一道,万一官家一个岔怒立刻下旨斩了唐寅,赵延年就能以为唐寅申冤之名,把江南搞得天翻地覆,汴京更不会好过,陈东精得像鬼,听他号令的数万儒生会把皇城给拆了,而得了这个势,站在他背后的李纲一党能把皇权给全架空。
这个险不能冒,蒋杰不想成为罪人,颤颤地说:「其实老奴不久前,已经上了一道密折给官家,请官家下旨惩治唐寅,如果知道事情会变得如此,老奴万不会……」
「谁给你的胆子,敢不经本宫的同意,擅自给父皇上折子。」
盛怒之下,吴嬛嬛将茶杯砸向蒋杰,她瞄准了背,蒋杰只是吓到一再磕头,并没有皮外伤。
「公主息怒,老奴知错。」
蒋杰头给碰红了,求饶声不断。
「父皇给了你密折奏事之权?」
吴嬛嬛步步进逼,父皇对蒋杰是好,但蒋杰在宫里专管内务,连传旨都没做过几回,会派蒋杰南下,无非是他忠心,懂得照顾人,而且宫中没有非他不可的事,父皇不可能给他参事之权。
无权奏事,往严重里说,这是扰乱圣听,也是欺君,只要吴嬛嬛咬着不放,即便蒋杰平时伺候李师师有功,父皇有心包庇,免不了要挨一顿板子,在床上躺个几天,这样管事嬷嬷的仇也报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蒋杰脸色发白,求饶声不断,等额头渗出鲜血,吴嬛嬛才极其不耐地喊了声:「够了。」
一副头痛不已的样子说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本宫该为父皇分忧解劳,不该为了一时之气,罔顾国事,让陈东那厮钻了个空,兴风作浪。」
棒子打够了,就是赏颗糖的时候,皇家最不缺的便是御人心术,吴嬛嬛信手拈来。
「公主圣明。」
蒋杰感激落泪,赶紧拍马屁,送上满满的敬畏,盼吴嬛嬛收下。
「不能罚,不能骂,难道还要给唐寅赏赐?」
教训够了,该是给蒋杰将功折罪的机会。
果然,蒋杰喜不自胜地要献计。
「看上去是赏赐,其实是分而化之,不让唐寅靠往士子,明日公主向唐寅示个好,不用担心官家会降罪,又得了好处,那种只喜欢风花雪月的闲散公子哥,怎么可能跟士子瞎起哄。」
小金灵口中的唐寅,爱美人爱过于一切,以吟风弄月,窃玉偷香为己任,对国家兴亡漠不关心。
玉堂春里提到朱勔是无心插柳,苏三需要一个令人同情的遭遇,朱勔的名声在江南臭不可闻,不挑他,挑谁,唐寅有九成九没想那么多,也不在乎。
「不领本宫的情,本宫还要替他说好话,倒是便宜了这个唐伯虎。」
吴嬛嬛窃笑,暗暗赞叹唐寅的好心计,这样就让他脱了险,突然对唐寅说,只要依他的计谋行事,除了自救外,还能给陈东一点颜色瞧瞧的事有了期待。
「本宫可以替唐寅向父皇求个恩典,但你那封密折该如何是好,本宫可不希望父皇认为本宫胳臂往外弯。」
计还没走完,为了测试唐寅的能耐,吴嬛嬛忠实走下去。
「老奴会再写一道折子向官家请罪,顺便替唐寅辩白,公主的折子和老奴并呈上去,官家定然不会多想。」
这个屁股再脏,蒋杰掐着鼻子,忍臭自己擦。
「现在就写?」
吴嬛嬛要收尾。
「不,等明天看情况再说,说不定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就是赵延年几个人说说,没有人追随,唐寅何足挂哉,等陈东的事罢,要杀要剐还不是公主一句话。」
蒋杰并不胡涂。
额头上血未干,痛仍然,蒋杰不会忘记是谁害他,屈辱地跪在素来瞧不起的柔福帝姬面前。
对唐寅和赵延年一干人等更加深恶痛绝。
吴嬛嬛一准许蒋杰退下,蒋杰便叫来侍卫亲兵,派出一整队人乔装去盯着六如居,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回报。
第一波消息传回时,蒋杰正要就寝,侍卫亲兵描述六如居,灯火彻夜通明,车马络绎不绝,一批又一批的文人士子,联名送上拜帖求见唐寅,唐寅一概闭门谢客。
蒋杰心里暗惊,小金灵所言不虚,唐寅的影响力非同小可。
一夜难眠,用早膳时,疲累不堪的侍卫亲兵回禀,六如居的铺面里全是国子监生,生意都没法做了。
一个瘸了腿的乞丐,跪在六如居外,泣诉,朱勔和他有夺妻杀子之仇,放声嚎哭,苦求唐寅为黎民百姓发声。
六如居的华掌柜代表唐寅给了乞丐十贯钱,乞丐不要钱,嘶吼着,只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第五十章 杀朱刀 (求支持,求推荐、求收藏)
负责居中沟通的张夫子和华掌柜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敲定唐寅和吴嬛嬛碰面的细节。
深夜,吴嬛嬛搭乘着张夫子家的私人马车,由张夫子和蒋杰陪同,秘密地从后门进了六如居。
三更后,原车回到康王府时,吴嬛嬛的怀里多了一封唐寅的自白书。
根据双方商谈的结果,吴嬛嬛承诺绝不会因为玉堂春牵连唐寅,相对地,唐寅保证无论郭延年怎么折腾,他的立场将维持中立,桃花庵主还是超然于物外的隐士,不掺和外界的纷纷扰扰。
堂堂的皇家向一个半商半儒的臣民妥协,传出去成何体统,唐寅这一封措辞谦卑,对慎宗充满感激和濡慕之意的信,让蒋杰十分满意,只要唐寅遵守约定,蒋杰愿意在官家面前,为这个上道的年轻人多说几句好话。
在华掌柜偷偷塞给蒋杰一张面额不小的钱引后,蒋杰对唐寅的怨言一扫而空,投桃报李,透露了有人在暗地里陷害唐寅,怎么说,他也收了洪廷甫的明皇幸蜀图,不好直接出卖,唐寅能不能查出是谁,与他无关。
自白书和吴嬛嬛、蒋杰的奏折放在同个锦盒里,贴上封条,连夜地送交汴京。
滞留在六如居外的士子们浑然不知,唐寅和帝王家做了一桩交易,忍着风寒坐在草席上,苦等着唐寅出面,带领他们与北方士子一较高下,拿下讨贼救国的第一场胜战。
小黑子和长顺扛着一大桶的热姜汤到铺子外,由秋香逐一盛满,交到赵延年、王贤、蔡明坚、曹定一手中。
「天寒露重,各位公子还是回去吧,生了病就不好了。」
秋香苦心婆心劝着。
一个时辰前,她送了鸡丝面来,说着同样的话,叫赵延年他们保重身体。
「伯虎还没答应前,我们绝不回去。」
作为带头人,赵延年不能退。
为了鼓舞大家,赵延年连雨都没躲,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幸好是夏天,若是秋冬之际,他早冻坏了。
王贤倒是想回去睡个觉再来,他和唐寅交情够,不需要待在外头受苦,但被赵延年这么一堵,后院谢绝访客,所有人都被拒于门外,他只能陪赵延年苦守在六如居外。
「我们家少爷不会答应你们的,少爷早说过,他不会登天子船,也不会上长安眠。最新章节全文阅读.你们平常不是最欣赏少爷的与世无争,不恋慕权势虚名?」
秋香用唐寅写过的词句让赵延年认清现实,其实她更想说,唐寅已经跟吴嬛嬛交换条件,他们等到死,等来的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一时,彼一时也,纵然伯虎豁达无欲,但国难当头,身为大翎子民都该尽自己的一份心力,伯虎有意深藏功与名,我们却不能让明珠蒙尘。」
赵延年铁了心将唐寅拱上台面。
不问问鸭子的意愿,就要将鸭子赶上架烤,要不是唐寅先算计赵延年再先,于理有亏,秋香会痛骂赵延年一顿。
秋香好想好想好想站在台阶上,大声告诉赖在地上不走的人说:「你们想做的事,我那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少爷,唐伯虎,早在撰写玉堂春时,便已经在字里行间下了定论,亏你们念了那么多书,居然还看不出来?」
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秋香说,妙计不能道破,有如美人照镜,只能顾影自怜,闷啊。
「需要添衣加被,吃食茶酒,就跟小黑子和长顺说,奴婢先回去复命了。」
秋香向赵延年行礼告辞,准备回内院休息,通常这个时候,她和袁绒蓉已经睡下,但今晚秋香的精神特别好。
「秋香姑娘请稍候,我想写封信给伯虎,请妳帮我转交。」
赵延年拦下秋香。
唐寅的吩咐六如居的人,尽可能的满足赵延年他们的需求。
送信是小事,秋香恭顺地应诺,要小黑子送来纸和笔墨,长顺提着灯照明,等待赵延年写书。
洋洋洒洒,文情并茂的劝进文,唐寅还没看见,他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厨房里,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用满是污泥的指甲,抱着一只烧鸡,一口腿肉,一口胸肉的猛咬,这是乞丐吃的第三只鸡,啃完的鸡骨头堆成小山高,一盆子的馒肉,十斤的牛肉,一坛子云液酒全被他一个人扫光。
「吃慢点,噎着了会很难受。」
袁绒蓉轻声细语说。
她今天穿着丁香色潞紬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鎏金蜂赶菊钮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红宝石坠子,珠子发箍。
粉浓红艳,光彩照人,美虽美,但太贵气妖媚,她在潇湘院也不曾这样穿。
因为求了唐寅一件事,唐寅爽快地一口答应,却要求她之后三天,衣着得按照他的指示穿,说他想听的话。
为了符合唐寅口中那个叫做潘金莲的女子的模样,袁绒蓉翻箱倒柜,找相同料子款式的衣裤,把青宝石坠子换成红宝石,总算达到唐寅的标准。
院子的下人全看直了眼,华掌柜还以为唐寅改变主意,恭喜袁绒蓉成了唐家妾室,秋香吵着也要当潘金莲。
不习惯归不习惯,袁绒蓉不得不承认,这身打扮分外娇媚妖娆,乞丐却只看了一眼,彷佛她穿的是随处可见的布衣麻裙,专注在填饱肚子上。
衣食足,方知美丑,才知荣辱,当活着都成奢侈时,沈鱼落雁的容貌,比不过一条红烧鱼和烤鸟。
这名乞丐姓詹,詹阳福,他将装着十贯钱包袱推回给华掌柜后,瘫着一条瘸腿,半跪半趴恳求唐寅,大雷没把他轰走,大雨没把他浇走,却被空无一物的肚子给饿昏了。
唐寅叫人将詹阳福抬进内院,灌了加了些许盐巴的白水,厨娘舀了一碗好消化的粥给他充饥,他咽着口水,摇头不肯吃,只求唐寅听他说一个故事。
故事关于朱勔。
詹阳福和朱勔是旧识,朱勔年少时中意他的妻子,想去提亲,但詹阳福早了一步,两夫妻婚后举案齐眉,和乐融融,生了两男一女。
后来朱勔献太湖山有功,得到当时是皇上,现为太上皇的慎宗重用。
封了盘固侯的朱勔,在江南权势一时无二,苏州应奉局更有东南******之称。
然后便是老掉牙的套路,朱勔靠着权柄,派兵强押詹阳福的发妻陈氏,用子女要挟陈氏就范,玩腻便将陈氏赏给下人玩弄,不遵守约定,玩死陈氏后,连三个子女一同杀害,抄光詹阳福家产,再打断他的腿,任他自生自灭。
这个故事在江南很常见,并不稀奇,袁绒蓉也有一个,但没比詹阳福凄惨。
与众不同的是,后来詹阳福在行乞时,遇上一群类似遭遇的乞丐。
对朱勔的恨让他们结伴互相取暖、扶持,有铜钱分铜钱,有馒头分馒头,有草根分草根,从苏州逃到杭州时,死了两个,在方腊之乱时,又死了大半的人。
来到江宁时,剩下最后三个人,一个瞎了眼的前年被马车撞死,另一位在上个月被其他地盘的乞丐活活打死了。
他是最后一个。
詹阳福说,他们从没妄想过报仇,朱勔太强大,太师蔡京都死了,朱勔却不动如山。
但他们相信老天终会有眼,朱勔会受到天罚,所以立下一个誓言,无论如何要留下一个活口,亲眼看着朱勔受到报应。
能苟延残喘留到现在,并非詹阳福幸运,而是背负妻儿、同伴们的仇怨,他不敢,没资格轻生。
跟老天熬,熬到苍天睁开眼。
詹阳福不寄望陈东,太上皇要是怕了陈东,朱勔早就倒了,再撑下去也是无用功。
陈东的力量不够,若能再加上唐寅,或许有得一博,才会求到唐寅面前。
唐寅静静地听完故事,默不作声,让秋香带詹阳福到厨房暂避,要吃什么都叫厨娘做。
秋香回报说,詹阳福只喝了清水,一口白粥再也没进食,唐寅也不管。
「身体是自己的,饿死了还谈什么誓约呢,如果真是个守信的人,他会吃的。」
秋香觉得唐寅太过铁石心肠,赌气地不跟唐寅说话,到厨房劝詹阳福多少吃点东西。
同病相怜,有着共同的仇人,袁绒蓉自然站在詹阳福那一边,却也知道,唐寅早有了定计。
陈东的神来一笔令唐寅陷入困境,唐寅利用赵延年和一干士子杀出一条活路,
学潮不过是迷惑蒋杰的烟雾,造势、借势的目的都是为了自保。
自顾不暇,还要强求唐寅为众多受朱勔所害的人伸冤,过于强人所难。
朝中宰相,有兵权的将军,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号称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大侠都没做到,凭什么要加诸在唐寅身上?
唐寅已经做出太多,寻常人所做不到的事了,牵扯到君臣角力的朱勔,明显超出单一个人的极限。
晚些,吴嬛嬛便会再到六如居,按照当初排演的流程,双方各退一步,蒋杰不用担心唐寅会领着江南士子作乱,太上皇会放唐寅一马,玉堂春只是一场才子佳人的情事。
但陪唐寅进了书房,袁绒蓉仍像是着了魔似地,开口替詹阳福说话。
朝夕相处后,袁绒蓉知道唐寅吃软不吃硬,好好说,撒娇说,小小痴缠着说,凡事好商量,如果开出的条件合适,以物易物,以事易事,唐寅都会接受。
为奴为婢,全部财产全寄在唐寅名下随他取用,在以身相许,唐寅也没多大的兴趣下,袁绒蓉实在不知能用什么说动唐寅。
却还是试了。
「奴婢腆着脸求主子了,求那瞎了眼的贼老天,不如求主子动手,灭了恶贯满盈的朱勔。」
袁绒蓉能在唐家安身,全赖唐寅,而不是受尽香火膜拜,却没为人间做过几桩好事的天地神明。
唐寅在她心中的份量太巨大,大到有种以为他无所不能的错觉。
跪是种变相的逼迫,唐寅不喜欢,袁绒蓉不愿做。
「对不起,奴婢造次了,今后再也不敢提了。」
转身便要走。
「叫声达达来听,官人也可以,叫得好,或许我可以考虑答应。」
不料,唐寅竟然松口了。
「不要就算了。」
袁绒蓉还没反应过来,唐寅又改口了。
「官人。」
一张花颜比涂了胭脂还红。
「还有呢?」
「达达。」
脸颊像是晒了一整天的毒日头还热。
「要不要我出手?用说的。」
「要。」
「我是谁?」
「少爷?」
唐寅摇头。
「主子。」
唐寅又摇头。
「官人。」
到此,袁绒蓉哪还会不知道唐寅在调戏她。
没说过,也听过潇湘院的姐妹如何与恩客们调情。
「官人我要。」
袁绒蓉都觉得说话的人不是自己了,迷眩地站不住。
「要就给妳。」
唐寅却没再进逼,口头上吃个豆腐后,要袁绒蓉伺候笔墨,振笔疾书,写下要交给太上皇的自白书。
内容让袁绒蓉花容失色,这哪是自诉其罪的忏悔信,是一把藏在温顺崇敬里的锋利杀朱刀。
第五十一章 江湖很脏 (求推荐、收藏、盼有您的支持)
载运蔬果鲜肉的牛车,卸完货,从六如居后门缓缓走出胡同,一路朝城外走。(.棉、花‘糖’小‘说’)
来时是两人,回程多了一个人,像这样从城外庄子,送粮食杂货进城的牛车,一天总有个百来趟,乖乖交了入城费,守城士兵一般不会拦阻,出城更松散,说走便能走。
天热,三个大男人,一个驾车,另外两个载着斗笠坐在板车上,靠近点看,会发现其中一位肤色没有那么黝黑,指甲修剪整齐清洁,身上半旧不新的灰色短褐,飘着刚洗过的淡淡皂角香,不像是干粗活的人。
牛车顺利出城,向东北走了十里路,在一家茶寮前停了下来。
「曹叔谢谢了,麻烦您大老远跑一趟,这两盒窝丝糖是给你们家阿牛的。」
板车上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下车,摘下斗笠,一个是旺财、另一个拎着两盒糖,眉眼间散发着一股灵动出尘气息的人,正是乔装成脚夫的唐寅。
「六如居、桃花坞用那么好的价钱采买村子的东西,老占公子的便宜,怎么好意思还让您破费?」
驾车的大汉是曹牛的父亲,拖车的大水牛是阿康,每三天阿康便会拖一车子农产品到江宁,唐家两地每日三餐的食材全来自于添夏村。
「给孩子尝个鲜而已,对了,曹牛书念得好吗?」
曹寅在村子里办了一间私塾,聘请落第的秀才为村子的孩子启蒙,教教百家姓、千字文,不求他们知书达礼,日后参加科考,识字就行。
「说到这,老子就一肚子火,那臭小子三天两头给我逃学,宁可放牛也不肯读书,三字经背来背去,都是养不教、父之过这几句。」
想到自己竟然在唐寅面前爆了粗口,曹牛爹连忙在嘴上打了一下,直说失礼。
「万事起头难,挺聪明的一个娃,半个字都不认识多可惜,曹叔多费点心,等性子磨定了,就不会坐不住。」
唐寅不介意,有时直来直往更显得真诚。
「公子放心,等我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能跑到哪里溜哒。」
曹牛爹磨刀霍霍,唐寅觉得这家伙是玩真的,默默替曹牛哀悼了一秒钟,希望下次见到这孩子时,他能四肢健全地,多写几个大字。
几句话的时间,北通船行的船东,简泰成,已经从茶寮走了过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以后对进村子的新面孔要多留意一下。」
唐寅给旺财一个新任务。
聊到村子的近况时,曹牛爹告诉唐寅,桃花桥墩柱前些日子被人蓄意破坏,上头有凿斧过的痕迹,唐寅马上联想到他瞎编的谎话,这个假情报只有蔡行青、南石当,以及那个神秘人物知悉,不管是谁动的手,代表对方对宝藏有浓厚的兴趣,必然会再找上唐寅。
旺财应诺后,将手里装着衣服的布包交给唐寅,赶在简泰成走近前,戴回斗笠,坐上车,和曹牛爹折返添夏村。
「简东家久等了。」
唐寅对简泰成抱拳行礼。
「公子叫我老泰就好,要是被我那老兄弟听见,他又要不痛快了。」
一来顾虑华掌柜的心情,二来唐寅是江宁城名人,大翎朝是读书人的天下,一个干苦力行当的买卖人,与文人同辈相交会被说成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
「又不是在江宁城里,这趟路伯虎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您,您要是觉得不自在,你我就兄弟相称。」
简泰成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惯了,见唐寅并非随口说说,他也确实比唐寅更懂江湖事,有资格为长,于是叫了一声唐兄弟。
「哥哥等多久了?」
「一盏茶的功夫罢了,边坐边聊,反正我师兄也还没到。」
两人走进茶寮里,唐寅先去更衣,换了一身武士服,俊朗干练,颇有少年儒侠的英姿。
年幼者持壶,唐寅替简泰成倒茶,磕瓜子,咬花生米,喝一个铜子一大壶的粗茶,等待今天的正主到来。
「你们家的贾二掌柜早上启程到汴京。」
「请哥哥多照顾一二。」
贾子期带着唐寅的一步棋过河北上。
「我那间小船行如今也算是有弟弟的一份,大家是自己人谈什么照顾不照顾。」
简泰成也不托大,等唐寅茶杯一空,便换他斟茶回礼,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两、三百个人坐在六如居外,等兄弟你出山讨伐朱勔那狗贼,你就忍心放着他们不管?」
声援赵延年的士子越来越多,江宁百姓普遍支持他们,期待唐寅做个表率,扳倒朱勔。
简泰成是其中一个。
「并非弟弟铁石心肠,朝廷这池子的水太深,不黯水性的人最好别下水,哥哥也瞧见了,弟弟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华掌柜找上简泰成,理由是唐寅惹上擎云寨,想要亲自登门谢罪,托他请一位江湖份量够的角色同行,居中协调。
简泰成很想说,只要唐寅愿意带领江南士子,唐寅和擎云寨的梁子便由他扛下,但绿林里谁不知道胡丁是个人来疯,梁山泊日正当中时,他就敢带人和宋江争食,九纹龙史进带了五百人进攻打擎云寨,差点死在牛首山。
脱离太湖帮,简泰成辛辛苦苦在江宁建立小小的基业,儿女成群,平稳安乐的日子消磨掉,过往在太湖上动不动便喊打喊杀的豪气。
真要为了唐寅和胡丁干上?有足够的利益或许可以。
为了铲除朱勔却犯不着。
朱勔得势时,太湖帮分到一大杯羹,帮朱勔做了不少事,厌恶朱勔归厌恶,简泰成从没抗命过,严格说起来,也曾助纣为虐。
「我师兄和三寨主黑风豹包丹是过命的交情,有包丹替老弟说句话,天大的恩怨也能化消。」
江湖事,江湖了,华掌柜说只是一点小误会,但唐寅放心不下,非得胡丁发句话不可。
想来是唐寅被一些粗暴的江湖手段给吓住了,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被真枪真刀追杀过,谁不会吓得屁滚尿流,简泰成却很难将胆小怕事四个字和唐寅扯在一块。
唐寅订制的新船刚到码头,其中有两艘是军制的快船,这种船太湖帮数量不少,在漕运讨饭吃的帮派都会有几艘,单单北通船行就有四艘。
一个卖笔墨的商人,敢越制,不怕官府查办,这样的人会贪生怕死?
有太多疑问卡在简泰成脑子里,但他既然答应了华掌柜,联系了昔日同门师兄,便会把事情办好,北通船行确实从唐寅那得到不少好处,这点江湖道义还是要顾的。
一匹红色高大的俊马在茶寮前停定,唐寅随着简泰成起身,站在简泰成一步之后。
「师兄怎么现在才来,师弟等得望眼欲穿。」
简泰成替一身横肉,手臂有一道大疤,左脸颊、下巴、眉角遍布细疤的壮汉拉马。
「你也知道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要到了,我们这些做晚辈当然得尽点孝心,替他老人家找几样希罕的宝贝。」
壮汉翻身下马,百来斤的体重落地,却没扬起半点灰尘,马也没感到不适,一身轻身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唐老弟我来替你引见,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混海蛟侯通,太湖帮扬州分舵的副舵主。」
唐寅礼数周到地向侯通一拜。
「久仰侯副座的威名,今日有缘得见,是晚辈的荣幸。」
侯通扫了唐寅一眼,没好气地嗯了一声,若不是简泰成救过他一次命,他才不会为了一个毛头小子出头。
不待简泰成介绍,把唐寅当作透明似地:「上回老爷子还跟我提过你,叫你有空回杭州看看他,干脆利用老爷子这次大寿,我们哥俩一块去拜寿,寿礼包在我身上。」
侯通和简泰成很是亲热,把唐寅晾在一旁。
忽然,侯通伸指在半空一点,一只苍蝇夹在两指之间,被侯通扔到桌面时,苍蝇少了一对翅膀,死到不能再死。
稀松平常地,简泰成和侯通继续聊着他们口中的老爷子,侯通更是用夹死苍蝇的手指拿花生米吃。
真脏,唐寅当下只有一个感觉。
看见到唐寅诧异惊骇的眼神,侯通在心里腹诽:「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等聊得差不多才大发慈悲地问:「干了什么事?」
简泰成说,唐寅在江宁小有名气,人称风流才子,侯通第一个便想到九成是女人的问题。
「打伤了擎云寨的人。」
与洪廷甫的仇隙一言难尽,唐寅只挑南石当、蔡行青的事来说,但他到擎云寨另有其事,不便告知外人。
「为了青楼的姑娘?」
「是。」
侯通不住地恶笑,他一个堂堂的副舵主今天算是彻底掉了价,传出去,会被人笑死。
「伤了谁?」
侯通不想问,怕唐寅说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却又必须问。
「火佛爷南石当,断云刃蔡行青。」
唐寅刚说完,一口混杂花生碎末和难闻口气的茶汤,迎面喷来,唐寅眼明身快,一个侧身闪过恶心的茶水。
「你说谁?」
不单是侯通,连简泰成也凸着眼珠大声问,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听错了。
江湖人真是脏啊,唐寅对侯通的负评直线上升,不敢恭维。
第五十二章 猛虎硬上山 (求推荐、收藏、评价、支持。)
内功练到一定程度,气血畅通,耳清目明,看得比常人远,听力大幅提升。[]
侯通却恰恰相反,一再问唐寅伤在他手下的人,是不是真是南石当、蔡行青,还是假冒他们名号的擎云寨帮众?
唐寅描述两人长相特征,随身的兵器,侯通才确信他说的均为真。
真的就麻烦了。
擎云寨以五千人的小寨子令江宁府与之妥协,在绿林里排上号,擎云十三太保敢与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叫板,依仗的,除了武功,便是当舍则舍,当断则断的气魄,阴险,层出不穷,死缠不休的鬼域伎俩。
印了那句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的古话。
说到蛮力,花和尚鲁智深若排第一,南石当最多能排到八、九名,但南石当以收集这种软筋,散功的毒药为趣,中了毒招,任你有搬山填海的力,也会化为乌有,被南石当无情碾压。
蔡行青的飞刀诡谲多变,专刺人要害,穴窍,飞刀用尽,便施展草木不惊,掠水无波的独门轻功无风诀逃脱,只要对手一放松警戒,随即卷土重来。
与侯通熟识的黑风豹包丹,一双精钢打造的黑豹爪,爪上有无数倒勾,撕肉刨骨如切瓜,专毁人筋脉,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武林中人废在这双黑爪上。
胡丁更不用说了,视人命如草芥,每回擎云寨被清剿,四散的匪众便听从他的命令,逢人便杀,杀到官府怕了,主动求和,归还擎云寨。
蔡行青排行第九,南石当第十一,唐寅一下子伤了两名十三太保,当家大哥胡丁岂能善罢罢休。
侯通没有把握包丹会卖他这个面子,更怀疑唐寅能伤得了蔡行青、南石当,这两个连他都觉得烫手无比的煞星。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小瞧了唐老弟。」
存心试探,手往上划了一个弧,搭在唐寅肩头上。
唐寅暗骂了一声,这一拍好比铁锤敲下,要不是他持之以恒地锻炼,肩、背部的肌肉发达,不然早就脱臼,或是骨折。
身子硬挺住,脸上表情狰狞难看,侯通却松了一口气,凭唐寅的根骨,别说伤,根本没法在南石当和蔡行青手中过上一招。
唐寅当然知道侯通的意图,明明说了大话,又怕被自己连累,赔上和包丹的交情,甚至是与擎云寨结仇。
人犯贱无药可救,唐寅并非讨打,偷偷出城上擎云寨,需要有人打掩护,侯通,简泰成的工作,便是在擎云寨的事曝光后,证明他是为了保命才到牛首山。
詹阳福说的故事,是唐寅听的第二遍。
杭州刚沦陷,方腊的手下在城里见人便杀,唐寅和一群妇孺,躲在一家酒楼储酒的地窖里,漫漫长夜里,一个断了右手的乞丐说了他的遭遇。
在外头他有一群脏如猪,贱如狗的乞丐朋友,每天擦亮眼睛,等着看朱勔被千刀万剐。[.超多好看小说]
地窖有酒却没有吃食,这个乞丐自愿去探路,如果没有危险再叫大伙出来,结果被逮个正着,宁愿挨刀也没有供出唐寅他们的藏身地。
作为感谢,唐寅用干净布条帮乞丐加压止血时,告诉他,这个仇在几年内一定得报。
那时唐寅只是个孩子,乞丐没把这些话当真,哀怨地说,倘若他没办法活着看到那一天,要唐寅为替他报仇。
唐寅说了声好。
詹阳福不是那个乞丐,却是那个乞丐的朋友。
那群乞丐死得只剩詹阳福,也就是说少了右手的乞丐,没能活下来见到朱勔被抄家灭族。
所以唐寅必须替他报仇,因果关系清清楚楚,无庸置疑。
朱勔必须死,而且得死在自己的手里,改变历史的进程也再所不惜。
谁叫他答应了呢。
要袁绒蓉扮成潘金莲,说羞煞人的话,只是附带的收获。
做个顺水人情,再捞点好处,笑看玉女说出羞于启齿的话,实为男人的一大享受。
自白书是催命符,要杀朱勔,唐寅还缺一批执行的刽子手。
他看上了擎云寨的贪狼们。
耐着性子由着侯通试探、追问,唐寅故意说得真假难辨,侯通半信半疑,起了到擎云寨再弄明白的想法后,唐寅跨上詹阳福替他准备的马,三人三骑往牛首山挺进。
牛首山以名剎古寺著称,唐寅第一次到江宁来,便带秋香到弘觉寺塔参拜游玩。
擎云寨将寨子盖在僧侣众多,香客聚集的山群间,而不是选在意守难攻的孤山峻岭上,胡丁的思维超出一般人。
从擎云寨几起几落的过去来看,胡丁显然没有根据地的概念,牛首山地势不高,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便于打散分逃,官兵无从一网打尽,香火鼎盛代表来往的人多,人质随手可得,有大批的官兵上山更瞒不了人,只消在各大寺庙买通几个僧人,到寨子里通风报信,胡丁随时能撤寨走人。
人好走,笨重钱财却难以搬运,卖命无非是为了求财,没钱,谁要跟着胡丁亡命天涯。
唐寅想,擎云寨弄来的金银宝物必然不在寨中,另有存放的地点。
越往山深处去,人烟逐渐稀少,进入一处青竹林立的山坳,路仅容一马可过,
行到中途,从竹林闪出一人拦路。
「此路不通,要命的乖乖从原路回去,爷爷我不跟你计较。」
同时间竹林内闪过箭镞的银光,六架弩箭对准唐寅三人。
第一次被人用致命的武器瞄准威胁,唐寅心头猛跳,虽然很快地恢复镇定,那一瞬间的恐慌仍深深烙印在脑里。
性命相逼的刺激感,唐寅细细玩味中。
一方豪强,又在刀光剑影中洗炼过,几把弩箭侯通、简泰成还不看在眼里。
简泰成回头要唐寅别慌。
侯通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漫不经心地说:「跟你们三当家豹子丹说,他的老朋友侯通,带两个朋友来找他。」
听到是包丹的友人,拦路人将朴刀插回腰间,恭敬地说:「敢问三位好汉的大名。」
弩箭手依然警备中。
「太湖帮,混江蛟,侯通,后面这位是我师弟一鲨刀,简泰成……」
正要含糊笼统带过唐寅时,唐寅已先开口:「霸王枪,唐寅。」中气十足,他和梧桐老人学了发声法,丹田之气虽然没有侯通充足,短距离听起来仍是有模有样,不比有内力的人逊色。
侯通听了,脸一整面黑。
霸王枪,亏唐寅说得出口。
少年心性,遇到大场面想要表现一下无可厚非,简泰成并不苛责,用眼神示意,要唐寅别再这时候逞勇。
「拿着我的腰牌给豹子丹看,他自然会来接我入寨。」
侯通扯下绑在腰上的铁牌,丢到拦路人的手中,看见上头刻着湖血两字,知道这是是太湖帮舵主级人物才有的对牌。
「侯大侠请稍候,小人这就去请示三当家。」
一个哨声,一匹马从竹中跑出,拦路人上马,扬尘而去。
弩箭手收弩,向后退了数步,杀气不减,注视着来者。
半炷香后,拦路人再次驾马回来,将腰牌双手奉还。
「三位贵客请,大当家正带着几位当家前来迎接。」
拦路人变成领路人,领着唐寅他们走出山坳,拐到宽敞的山道上。
「师兄的面子真大,连胡大寨主都惊动了。」
从以前,简泰成便佩服这位武功高强、交友广阔的师兄,当年侯通放弃争夺舵主,换简泰成净身出帮,这份情谊、气度,简泰成永生不忘。
「客气了,豹子丹也太给我长脸了。」
侯通却纳闷包丹再玩搞什么鬼,虽然两个月前,从福建帮包丹弄了一批私货,但该收的钱,他一文也没少。
难道胡丁有事相求?不可能,胡丁和少帮主早搭上线,有事他们自个有管道联系,无须透过他。
简泰成不知道侯通在犯嘀咕,侧着头对身旁的唐寅说:「有我师兄在,唐老弟大可安枕无忧。」
唐寅眉开眼笑,好似心头的愁云惨雾散去,其实不然,他开怀是因为等着看侯通的笑话。
邓万里既然有震摄胡丁的能力,他这个受邓万里庇荫的霸王枪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所以唐寅故意报上名,好秤秤在胡丁的心中,邓万里到底有多少重量?
胡丁不但亲自前来,还带着十三太保,代表邓万里是高山仰止的存在,重中之重。
行了半刻钟的路,一小群马队迎面奔来,为首,精壮,留着一把美髯,眼神内敛,威而不怒的男人,骑在一匹西域战马上,想来是擎云寨的第一把交椅,胡丁。
两侧的人,一个对着侯通微微点头,两人该是旧识,没有意外定是包丹,另一个唐寅一眼便认出,正是蔡行青。
包丹和蔡行青分别对胡丁点了点头,确认唐寅和侯通的身份。
胡丁目光不着相地扫过简泰成,然后看向包丹。
「如果我没看错,那是侯通的师弟姓康,不是邓前辈。」
包丹低声说。
胡丁心头一定,等自己的人手通通下马,才从容地离鞍,不像侯通卖弄身手,胡丁的动作一气喝成,像是个精通骑术的猎人,看不出身怀武功。
「这位可是唐寅,唐少侠,霸王枪的盛名如雷贯耳,胡某心仪已久,今日得见,唐少侠果然如我九弟所说,文武双全,英气不凡。」
侯通才要上前拜见胡丁,却被包丹中途拉走。
见到胡丁直直往唐寅走去,一脸神往,侯通眼珠都不知该往哪摆,看向简泰成,简泰成一脸痴呆,像是供奉在庙里的石头像钉在地上。
「不敢当,晚辈今天是特地来向胡大当家告罪。」
唐寅恭诚地说,不提南石当、蔡行青,面子可以做给胡丁,但这两人不行,帐算清之前,他们不会得到一丝宽容。
「事情都过去了,有道是不打不相识。」
胡丁打圆场时,蔡行青的眼睛看了过来,他的眼神里有恨有不甘,就是没有敬畏,以及放下后的平和,典型受制于他人,不得不屈服。
「应该的,晚辈做事太轻狂了。」
唐寅对胡丁行了全礼。
胡丁十分满意唐寅的低姿态,和蔼地说:「怎么只有你们三位?」
语气中的防备,掺杂些许失望,胡丁怕邓万里找上门,又想一睹天下第二的高人风范。
对唐寅来说,邓万里跟虚构的人物没两样,纵然借他的名,有助于接下来的谈判,唐寅相信坦诚以对才可以将利益最大化,在欺骗和威势下达到的合作关系,后患无穷。
「大当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寅手朝左下方斜划,请胡丁移步。
胡丁一动,后方马队在包丹的指挥下,整齐划一的往后撤,侯通和简泰成也被请走。
等距离够远,胡丁摸了一把胡子,饶富趣味地问:「邓前辈托唐老弟带了甚么话给胡某。」
「实不相瞒,在这之前,晚辈根本没听过邓万里这个名字,晚辈这次来,是想和大当家谈一桩买卖。」
唐寅开门见山地说。
「唐大才子会不会找错人了,擎云寨强在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专做杀头的买卖。」
从少侠改了才子,声音充满戾气,胡丁威压着唐寅,没了邓万里,唐寅有什么胆气站在擎云寨的地盘上?
「晚辈正是要找人打家劫舍。」
不屈不惧,雀跃欢喜,唐寅的目光散发对犯罪的狂热,邪魅如魔。
第五十三章 好快的一把枪 (求推荐、求收藏、盼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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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丁是拿命做买卖的人,决定拼不拼命,在于收获值不值得。
唐寅送了一单总值达到半壁江山的财富,问他想不想赚,而不是敢不敢赚。
大贪之人必为大胆之人,在唐寅见过的人之中,胡丁有着数一数二的贪婪,给他的感觉像是一个无底洞,装不满、填不平。
如果洪廷甫不是用人情,而是搬出一半家产买他的命,纵然邓万里再强悍,胡丁也会千方百计杀他领赏。
初接触,唐寅便知道来对了,胡丁一定接下他的委托,原因无它,当利益高于风险时,只要是个正常人,便很难抗拒唐寅的提议。
山间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胡丁邀请唐寅到擎云寨走一趟,两个人谈笑风生,像是一对志趣相投的忘年知交,一到达城寨,胡丁以有重要的寨务要商量为由,请唐寅、侯通、简泰成在待客的忠义堂稍坐,叫上包丹、蔡行青,和其他两位坐镇寨中的结义兄弟,霜雷拳汪凯,小宝罗汉蓝安岁,进内堂议事。
侯通利用空档问唐寅,为何胡丁会对他礼遇有加?
事情尚未尘埃落定前,唐寅维持一开始的说词,只说不会坑害侯通、简泰成,该有的后谢一毛也不会少。
能与胡丁一来一往言语交锋,完全不落下风,又得到胡丁的平等对待,这等胆色侯通自叹不如,唐寅龙非池中物。
蔡行青虽有心遮掩,但手上断了一小节的指头,让人无法忽视。
侯通仍不相信蔡行青折在唐寅的手上,唯一的解释便是唐寅背后有人,那人不但有能力重伤两大太保,势力还大到令胡丁低头,主动交好。
那样的后台绝对比他一小小副舵主有用,唐寅舍近求远的理由,他已经懒得问,钱更不是个事,只希望快点了结,远离这场扑朔迷离的是非。
简泰成的震撼更大,脑子都不够使了,唐寅哪里是来讨饶的,作客还差不多。
良久,包丹、蔡行青、汪凯、蓝安岁从内堂走出,四个人看唐寅的表情全变了,连蔡行青脸上的敌意都少了一些。
「大当家有事要和唐少侠单独商量。」
包丹请唐寅到内堂。
主人有请,唐寅不敢耽搁,由包丹领着入内。(.)
方才议事时,由胡丁拍板定案,与唐寅化敌为友,以前的恩恩怨怨真正的一笔勾消。
蔡行青听从胡丁吩咐,照着唐寅的说法,掐头去尾把双方的仇隙说了个大概。
总归一句话是英雄惜英雄,公平决斗下,他和南石当技不如人,无话可说,胡丁不但不追究,唐寅伤了自家兄弟,还想和这位少年豪杰结个善缘。
话说了,侯通、简泰成相不相信不关他的事。
在他人的屋檐下,侯通、简泰成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当事人都这么说,局外人再多嘴就是惹人嫌了。
内堂里,胡丁正再一次确认唐寅给的情资无误。
「你肯定朱勔会倒?」
这一单买卖太大,胡丁不得不谨慎。
「柔福帝姬亲口说的,太上皇和皇上已经决定要弃车保帅,近日就会颁布旨意流放朱勔,与其等朝廷查抄朱勔的家产,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朱勔可是富可敌国,身家千万贯。」
搬出吴嬛嬛增加话的可信度,吴嬛嬛到过六如居不是秘密,不担心胡丁找人查证。
正史中,朱勔先被流放,不久便由恕宗下令处死,籍没其家,苏州的百姓冲入富丽豪奢的朱府同乐园,抢走所有的财物,最后抄没送进国库的,不足朱勔总财产的十分之一。
官兵挡不住失控的百姓,唐寅要调用擎云寨的人马,早一步到苏州勘查,摸熟同乐园的布置,库房的所在,了解各房收藏的古董、字画、珠宝,金银存放处,等圣旨一到,他们便扮成百姓攻入,混水摸鱼大捞这笔不义之财。
「朱家的私兵有数千人之多,个个是精兵。」
朱勔能安居苏州靠的是实力。
「到时候这些人会做鸟兽散,不足为惧。」
失去慎宗照拂,朱勔在江南就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旁人耻之为伍,出了事,私兵只会幸灾乐祸,加入抢砸的行列。
「容我再想想。」
胡丁罕见地犹豫不决。
饵太香,胡丁听到唐寅把主意打到朱勔身上,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自认稳若盘石的心马上动摇。
他才不理会陈东成功与否,皇权不稳固,牛首山也不会塌了,但能宰了朱勔这头大翎朝最肥的羊,得到几辈子花不完的巨富,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不想错过。
树倒众人推,朱勔把江南搞得天怒人怨,他死了,绝对会有人把他的尸体挖出来鞭尸泄愤,一把火烧了朱府也不足为奇。
胡丁不怀疑唐寅说的话,他拟定的计划也很周详,这种从天上掉下的馅饼,不全部吃下肚,对不起自己。
「晚辈也不敢让大寨主做白工,以一个月为期,一个月内,太上皇没有颁布圣旨,大寨主派出去的人马的花用全记在晚辈帐上,但事成之后,晚辈要分所得的两成。」
唐寅不断往水里洒饵,引诱胡丁上钩。
他看得出来,胡丁心动不已,利欲最能熏心,再推一把,胡丁便会放开心防,任由贪欲作怪。
「唐少侠送给擎云寨这个大富贵,我要是盯着这么一点蝇头小利,这个大当家不做也罢。」
要赌,胡丁便要赌把大的。
「亲兄弟明算账,晚辈只出张嘴便拿两成,擎云寨兄弟出生入死只得八成,人家会说大寨主处事不公。」
设身处地替胡丁着想。
「这样好了,银钱晚辈不出,只要拿一成,但东西到手后,大寨主销货时,得优先送到晚辈的铺子里估价,价钱谈不拢,才能交给其他人。」
赃物要脱手得等个几年,那时唐寅在杭州的古玩店早已开张。
连销赃的路都帮胡丁铺好,万事具备,只等他的决断。
胡丁和洪廷甫合作多年,因为唐寅的事,两人之间有了疙瘩,正为以后出货管道烦恼,唐寅便出手解决这个难题。
「一山不容二虎,看来唐少侠和洪大官人是卯上了。」
唐寅的作为明显针对洪廷甫而来,才会主动送上好处拉拢自己,胡丁喜见鱼蚌相争,最好两边斗得死去活来,他左右逢源,做个得利的渔翁。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洪廷甫既然要晚辈死,晚辈也无须对他客气,他洪廷甫能给大寨主的,晚辈一样能给,而且只多不少,晚辈必取他而代之,希望大寨主能襄助一二。」
撂白地说,争取胡丁的支持,献计谋夺朱勔的家产是合作的第一步。
铺陈到这个地步,胡丁再不答应,唐寅便承认胡丁的智慧超过自己。
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人,赚不了横财,胡丁这个黑心货,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明天我就派人到苏州扎点,十天之内,苏州城里就会有我擎云寨的一千好汉。」
「晚辈的人已经到了汴京,汴京的消息会用北通船行的快船送到苏州码头,动手前,晚辈会到苏州城和大寨主会合。」
唐寅伸出手说。
「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胡丁接话,两手交握达成协议。
「后生可畏,」
唐寅用表现,赢得胡丁的认同,这样出色的人才,难怪能得到邓万里的青睐。
「想不到我胡丁也会做替天行道的事,哪一天唐少侠要是见到邓前辈,务必替我美言几句。」
不因为唐寅矢口否认,胡丁便以为他和邓万里没有关系,蔡行青和南石当说了,邓万里出手时,唐寅还在昏迷中,不知道谁救了他,情有可原,邓万里本就是个不计毁誉的怪人,从他以多个化名行走江湖便知,他喜欢隐身于幕后。
「倘若这位邓前辈真的来找晚辈的话。」
越描越黑,唐寅懒得撇清了。
又谈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唐寅和胡丁联袂回到忠义堂。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身高七尺,手长过膝的大汉,抓着两把长枪,怒目横眼瞪着唐寅。
「在下雾中猿,康生华,久闻霸王枪,唐寅,枪法霸绝无双,特来讨教。」
擎云寨十三太保排行第十二的康生华,刚从外地游历回来,听到蔡行青、南石当两位哥哥栽在唐寅手中,忍不住要为兄弟讨回颜面。
「十二弟休得无礼,唐少侠是咱们擎云寨的贵客。」
有了同盟关系,胡丁岂能让唐寅受辱。
「刚好我也用枪,切磋一下武艺没那么严重吧,唐少侠能打败我九哥、十一哥,教导我绰绰有余。」
再不多说,直接将一把枪抛给唐寅,胡丁正要拦阻,唐寅忽然冲刺,一个箭步接住。
接鎗之时,甩腕伸臂,长枪如蛇,电般地刺向康生华的咽喉,只听康生华大喊一声:「卑鄙。」
身子往后急退,在胸前扫了一轮枪花,就要反击。
唐寅完全不给出枪的空隙,长枪如箭脱手疾射,人如影随形跟上,捉住枪身尾端,推进又刺,刺、平掷、再刺,快得有如一瞬,速极狠绝。
第五十四章 来得及(推荐、收藏、支持都不是求来的,我用好书争取)
精钢打造的枪尖,抵在康生华喉节凹糟处,穿过皮肤,在骨头上钻出一个细沙大小的血洞,红色枪缨低垂,在康生华粗重的鼻息,喘气声下,微微飘动,一颗豆大血珠和冷汗从脖子滑落。[]
从来只有他偷袭人,没有人偷袭他,康生华原本打算等唐寅拿住枪,自报家门时,给予唐寅重击。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占了臂长的便宜,一把七尺二寸的长枪,由他刺出足足
多了八寸长,又耍了心机,丢给唐寅的枪短了三寸,仅有六尺九寸,多达十一寸的优势,羞辱或取命全在他一念之间。
却不料唐寅一上来便是下死手,反倒是他被打了个仓皇失措。
不是说,读书人崇尚君子之风,讲究先礼后兵,怎么比他这个土匪还土匪,说杀就杀
出枪挟带劲风,狠辣直奔要害而来,持平判断,康生华觉得唐寅那一枪有他七成的功力,但也就是如此,七成还不足威胁到他。
改刺为掷,瞬间缩短逼命的距离,确实让他吓了一大跳,枪一脱手,失其附力,去向单一,只消用枪一挑,手一拨,便能瓦解枪势,没了兵器,唐寅还不是任他宰割,就是没想到,唐寅后发先至,一个飞跃,长枪再次上手,在旧劲上加迭新劲,催出猛力,一枪点在喉头间。
一招三式,招中的杀气冲天,一种我命休矣的恐惧盘据康生华的心头,听见大哥、三哥、四哥、七哥、九哥喊着:「不可」、「枪下留人」、「勿伤我十二弟」、简短到剩一个不字,康生华顿时像是灵魂出窍,眼前一片煞白,再也感知不到外界变化,直到被血的温热唤醒。
「我没死?」
当唐寅收回长枪,康生华如蒙大赦地瘫坐在地上,手摀着颈子,不敢相信自己能在枪口逃生。
「还不谢谢唐少侠手下留情?」
胡丁严厉喝叱康生华,唐寅出手之快,连他都没反应过来,出声阻止时,康生华的一条命已被唐寅捉在手中。
唐寅的武功平凡,但在枪法刺字诀里的造诣,蔡行青和南石当都是认同的,刚猛快狠,如果让他蓄好劲刺出,十三太保之中没有人能正面撄其锋,但这回唐寅却是以单臂使枪,扬手一刺的劲头,竟也有风雷之势,式式连环,击败康生华不说,还能精准控制力道,月余而已,他的枪法进步之神速,令人讶异,若非他比谁都清楚,唐寅身后没有像邓万里这样的名师,他都要怀疑唐寅是哪个宗师的弟子。
蔡行青和南石之所以蒙骗胡丁,拿胡丁又敬又畏的邓万里做做筏子,因为中了忘凡尘后,他们被一个蒙面人喂了九十九仙的腐尸蛊,每半年便需要吃一颗解药,否则肉烂骨露,变成不死不活的尸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蒙面人不准擎云寨再去找唐寅的麻烦,无论用什么方法、手段,两个人只好互断一截指骨,抬出邓万里,让胡丁推了这单买卖。
毒医赤龟叟是两人摆脱蒙面人箝制的希望,南石当一个月前,便出发到岭南找寻几种名贵稀有的药材,想求得赤龟叟施术驱蛊。
「好枪法,果然是名师出高徒,胡某人今日大开眼见。」
一枪惊艳,胡丁直接把邓万里当成唐寅的师父,连包丹、汪凯、蓝安岁都不敢再看轻唐寅,侯通更是看得合不拢嘴,怀疑唐寅藏拙,骗了他,那一枪,虽有奇袭的成分在,但变招之快,杀伐之果决,非他能及之。
再看蔡行青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望向唐寅的脸,嘴角抽搐含恨。
或许是他看走了眼,唐寅真有能力伤了蔡行青、南石当。
「师弟,唐少侠究竟师承何人?」
侯通悄悄地问简泰成,暗暗存了交好的心。
简泰成内心也是百转千回,说了句他也不知,想着这般文武全才的年轻人,应该要去寻一番作为,文举、武举有大把的出路等着他闯,不该和绿林人物厮混。
胡丁,擎云寨十三太保不是什么好鸟,最好敬鬼神而远之,太过亲热,到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更别说对唐寅的名声有大碍。
一群人各有心思,唐寅也不例外,犹自惊魂未定。
实战经验不足,强者有文太冲,弱者就是张大虎那几个泼皮,教他枪术的朱无极从没和他真正的喂招,只是一味地叫他向前刺,拿着一根小铁棍弹开每次攻击。
长枪飞来时,见到康生华暴怒,欲杀他而后快的大花麻子脸,脑子浮现朱无极说的:「尽量捅,捅死人再说,别人死,总比自己死好。」
反复习练,千万次刺击的累积,拿到长枪便发力的突刺,像是记忆烙印在手臂肌肉里,不需要思考就会反射地刺出。
在家唐寅用的是铁枪,康生华给的是木柄钢头枪,紧张导致手心有些冒汗,单手抓力不比双手,振臂一刺,用力过猛,人没刺着,枪先跑了,唐寅只能跨大步把兵器扯回来再说,但康生华已经长枪在握,唐寅的眼睛都能看见枪尖的锋芒,一招不中,反扑在即,只能继续进逼,逼得康生华闪避再做打算,所以再次向前捅,往死里捅,唐寅哪还能听见旁人的喝阻声,枪尖停在康生华喉咙,单纯是气力用尽。
手滑了,康生华运气好,不然十三太保便少了一个,反正康生华死与不死,都不会影响他和胡丁间的合作,顶多是搜刮完朱勔的家产后,胡丁以报兄弟之仇的名义,来个黑吃黑。
为了向唐寅赔不是,胡丁让康生华陪唐寅到寨子走走,尽地主之谊,变相地向唐寅展示擎云寨的实力。
康生华是个话唠,嘴一开,不到过瘾了不闭口,吵着要和唐寅再比划一遍。
见唐寅死活不答应,悻悻然地带唐寅在寨子兜了一圈。
一个时辰后,谈好以后的联系方式,暗号,指定的接头人,唐寅三人告辞下山,胡丁一路送到山坳才折回。
侯通态度大转变,热情到唐寅有点受不了,等到侯通改道回苏州,唐寅耳根子总算清静。
谢礼华掌柜会交给简泰成,由他们师兄弟自行分配。
目的圆满达成,唐寅自然得谢谢简泰成这位居中牵线的功臣,约了他过几天到太白居吃酒,简泰成像是有心事似地,沉默许久,几次想开口却又打住。
「哥哥有话要对弟弟说?」
胡丁是利用,各取所需,双方的关系脆弱而短暂,唐寅抱着长期经营的想法对待简泰成,适当地交心,有助于稳固感情。
简泰成看着从天边飞过的大雁,想了一会儿才说:「别怪哥哥倚老卖老,有些话哥哥得给你提个醒,胡丁你应付不来,与虎谋皮,终被虎食,哥哥不知道你们之间谈了什么,但别靠得太近。」
胡丁对唐寅太过和善,简泰成担心唐寅不知轻重,傻傻地被江湖义气那套哄骗。
会把胡丁当善类的,多半智商有欠,明知简泰成出于好心,碍于有些事无法言明,唐寅只能谢过,强调不会和擎云寨有太多瓜葛。
「常听人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弟弟文胆、武骨样样不缺,大好机会在前,除掉朱勔这个大害,扬名大翎,尔后入朝为官才是正途,别走江湖这条不归路。」
绕了一圈,简泰成再次劝唐寅趁势而起,唐寅这样的人才不该与江洋大盗为伍。
怕唐寅听不懂,说得更直白:「道上的人会先跟你称兄道弟,替你摆平一点事做人情,然后拉你入伙干些歹事,逼你上投名状,之后你就脱不了身。」
身为过来人,简泰成说破帮派用来收拢小弟的手法。
「唐伯虎是白虎,永远不会成为黑虎,请哥哥放心。」
唐伯虎,唐白虎,两笔之差,一个风雅,一个威武。
简泰成却觉得唐寅在敷衍:「哥哥不懂,弟弟敢伤蔡行青、南石当,敢上牛首山,独对杀人如麻的胡丁而不惧,为何不肯领着学子们讨贼?」
唐寅的借口和作为过于矛盾,明明一身是胆,却装成瞻前顾后。
「哥哥与朱勔有仇?」
一提再提,简泰成对朱勔的是太过关心,像是袁绒蓉、詹阳福,那些受过迫害有私怨的人。
「一无冤来,二无仇,不瞒弟弟说,帮里曾派哥哥到同乐园做过事,担任朱勔长子的护卫,朱少爷看谁不高兴,哥哥就帮他杀谁,杀一个人一百贯钱,两个人两百贯钱,三个人五百贯钱,四个人八百贯前,杀得越多拿得越多,敢不从朱少爷的,未及笄的小姑娘,半大的孩子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钱财,有女人,有威风,捕快看见我们都得绕路走,过得可酸爽着呢。」
不过是简单的一问,从唐寅口中说出来,彷佛注入一股洁净暖流,身体内里那些污秽肮脏的过去全部向外排。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哥哥也不要太自责。」
不批判、不责怪,给予体谅宽容,严格用道德观检视每个人,天底下便没有好人了。
「狗屁鸟粪,说什么身不由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那时是真的杀红了眼,吃香喝辣的,大把把地洒钱,作威作福,恨不得不回太湖帮,一辈子当朱府的奴才。」
好汉做事好汉当,简泰成不为自己找借口。
「那哥哥为何脱离太湖帮,有侯副座帮衬,哥哥在帮里的地位必然不低。」
「厌了、腻了、怕了,理由随便找便一堆。」
简泰成自嘲地说,但唐寅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北通船行在漕运里往来,载人、运私货,有争执时,简泰成总是第一个抽刀子带头干,犯王法的事从没断过。
「气死了生养自己的老母亲,被人诅咒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被万人压,直到面目可憎,才懂得有些事再不由己也不能干,弟弟说哥哥蠢不蠢?」
善恶本来就没绝对,但道德底线却不能跨过,简泰成用惨痛代价学到教训,毅然决然回头。
很幸运地全身而退,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运气。
「只愿果报全应在自个一身,别连累妻儿老小。」
简泰成并不认为自己能逃过报应,甚至默默在等着。
「像哥哥这样身负罪孽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比朱勔更该死。」
总结一句首恶当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心弥补,多做些功德,菩萨会宽恕的。」
唐寅最粗浅的劝善语说,简单易懂。
「来不及了,弟弟帮可怜的百姓讨回公道才实在。」
简泰成寄希望于唐寅,劝动他,也是另一种的赎罪。
「来得及的话,哥哥愿意帮弟弟一把吗?」
唐寅问,眼睛深邃地像是要将人给吸了进去,宁静而庄严,彷佛佛前。
「为什么不。」
简泰成的话坚定地一如誓愿。
第五十五章 很牛的曹牛(推荐、收藏很给力,谢谢各位的支持。)
如何出城,唐寅便如何回城。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在桃花坞住一晚后,隔天,曹牛爹驱赶大水牛阿康,拖着十几篓的鲜果子,等在桃花坞外,曹牛欢快地坐在板车边,一双肥壮的腿打水般前后摆荡,小腿肚上有一条条被木棒殴打过的瘀伤。
昨儿曹牛爹到江宁城送货,曹牛又逃学了,曹牛爹进村时刚好遇见薛老秀才,被薛老秀才像是教儿子似地,狠狠数落了一顿。
逃学是错的,唐寅写给孩子们读的三字经,内含着圣人之道,能学习是曹牛的福份,人在福中不知福会遭天谴,教训完了还不解气,吹胡子瞪眼说:「养不教,父之过。」把所有的罪状砸在曹牛爹头上。
曹牛爹气得七窍生烟,牛车当马车用地赶回家,劈头就跟曹牛娘说,要打死这个不长进的兔崽子。
心疼归心疼儿子,但哪个当父母的不想让子女成材,曹牛娘忍痛支持曹牛爹好好修理曹牛,一定要让他长记性。
村里的私塾一文不取,薛老秀才虽然功名不显,教出来的两个儿子,在府试名列前茅,指日就能中举人,唐寅送了一本三字经,才把薛老秀才从三十里外的镇子请到添夏村,唐家还天天派马车往返两地接送,附近的村子谁不羡慕添夏村的孩子。
居然逃学!曹牛娘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怪曹牛爹没尽到做一个当父亲的责任。
「怪我?」
曹牛爹觉得自己冤上了天。
村长一说唐家要掏钱在村子里办私塾,他一干完农活,就去帮忙盖学堂。
薛老秀才一到,他立马割了两斤上等的肉,拎着曹牛去报名。
自己不识字也天天督促曹牛读书,没少打骂过,尽心尽力,怎么却成了孩子的娘口中不负责任的爹?
「养不教,父之过,不怪你,怪谁?」
三字经以韵入歌,朗朗上口,言简意赅,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能念上一段。
曹牛娘看曹牛爹的眼神,和薛老秀才没两样,只差没说出,上梁不正下梁歪,孩子都是被他给带坏的,竟然还敢狡辩。
曹牛爹内心的苦无处诉,越发痛恨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玩的曹牛,大马金刀地坐在门口,等曹牛回来一定要给他好看。
太阳下山,曹牛手里抱着一只野兔,哼着小曲轻快地回家,一见到火冒三丈的曹牛爹,明知事迹败露,还垂死挣扎,狡辩说:「夫子说儿子不是块读书的料,朽木不可雕也,不如去学门手艺,也好养活自己。」
曹牛爹不跟曹牛啰唆,捉住曹牛,横在膝盖上,手往他屁股一顿揍,曹牛边叫娘,却不撒手放开兔子,一点悔意也没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叫你逃学,叫你说谎。」
薛老秀才可是严师,奉行没有教不会的孩子,只有不会教的先生,根本没嫌弃过曹牛。
「这样打有个屁用。」
曹牛娘拿着根婴儿臂粗的烧火棍纵出,呼地,往曹牛的小腿招呼,痛得曹牛直飙泪,身子一扭,从曹牛爹的腿上滚下地。
「子不学、断其腿,今天没打死你这个猪生狗养猫带大的小王八蛋,我不是你娘。」
用杀鸡的狠劲,把曹牛的腿当作鸡脖子,棍子一下接一下的抽,曹牛呼天喊地叫道:「娘,妳背错了,是子不学、断机杼。」
「一匹布多少钱,断腿老娘肉不疼。」
曹牛娘往死里抽,曹牛痛得放开兔子,往村外跑。
兔子蹦走了,孩子跑了,曹牛娘发飙了,高举烧火棍追打曹牛,在桃花桥上碰见,屈着身体研究桥墩的唐寅,曹牛看见救星,抱住唐寅的腿不放。
在村子里的头一户,有学问的大善人面前,曹牛娘哪好意思再动粗,烧火棍随手一扔,面露慈祥,伸手要去抱曹牛,曹牛头晃掉似地猛摇,拜托唐寅救命。
「你娘也是为你好,这样好了,你把三字经背好,我让你爹进城时捎上你,让秋香带你去吃窝丝糖,冰糖葫芦。」
打不怕,试试看利诱。
「怎样才算好?」
曹牛一听,眼泪马上不流了。
整本太遥远,不想让曹牛觉得自己在哄他,唐寅务实地说:「先背到夫子教完的,剩下的再说。」
一口吃不成胖子,得循序渐进才好,尤其那么排斥学习的曹牛。
出人意表地,曹牛抹了眼泪和鼻涕,坐在桥上便背了起来,一背就是大半本。
不单是唐寅傻眼,曹牛娘都想把曹牛的头塞进溪水里淹死了。
骂不听、打不怕的孩子,为了玩和吃,从牧童变成神童。
曹牛娘无脸见唐寅,请唐寅别见怪,揪住曹牛的耳朵准备带回家,关起门彻底执行家法。
孩子本来就是要关着门打,唐寅不插手人家的家务事,要曹牛娘转告曹牛爹巳时正准时到桃花坞,记得带上曹牛。
所以曹牛嘻皮笑脸地出现在桃花坞外。
同样是短褐、斗笠,这次旺财没有随行,两大一小牛步地向江宁城迈进。
曹牛一年才进城一次,东张西望看城里各式各样的铺子,行走小贩,看得眼睛都花了,见到曹牛开心的样子,曹牛爹气消了一半,心想,只要曹牛安分读书,每个月就带她们母子进城一次。
「少爷,城里面的马车都跑这么快吗?」
为了闪避一辆辆往码头方向奔驰的马车,曹牛爹改走小道。
「平常不会,今天比较特别,他们赶着去搭船。」
曹牛也不过是随口问,注意力很快地转到别的地方,只想快点见着秋香,吃到日思夜想的糕饼点心。
拐进胡同,曹牛爹要曹牛稳住阿康,一如往常地敲门,请祥发开门。
唐寅抱起一篓桃子往内院走,祥发认出是自家少爷,赶紧伸手去接,唐寅也不推辞,桃子交给祥发,摘下斗笠问家中的近况。
「也不知道哪个人被鬼遮了眼,居然说少爷坐船去了汴京,王公子还爬墙翻进院子,找不到您,发疯似地说您不够意思,嚷嚷着要赶去汴京。」
王贤的躁进超于唐寅意料,他要是早点回城,被王贤撞了个正着,计划又要生波折,但想到王贤挺着大肚腩,笨拙辛苦地爬上墙的模样,唐寅不禁莞尔。
「叫华掌柜来书房找我。」
吩咐完祥发,顺便将斗笠摘下交给他,朝曹牛招手,带着兴奋过度的曹牛往花园里走。
「阿牛你怎么来了?又跟人家打架?」
唐寅回来的消息很快地传进内院,袁绒蓉和秋香一块过来迎接,见到曹牛,两人都感到意外,曹牛腿上的伤太吓人,秋香直觉认为曹牛又和村里的孩子斗殴。
「我娘拿棍子抽的。」
曹牛皮糙肉厚,一晚就忘了痛,当成战绩在秋香面前炫耀。
「曹婶下手也太重了。」
秋香不忍地说。
「问他为什么挨揍再说。」
唐寅倒不同情,曹牛是咎由自取。
把阿牛交给秋香和袁绒蓉,唐寅进房,换上家居袍子,到书房时,华掌柜人已等在那。
「东家此行可顺利?」
牛首山之行,华掌柜了解的不比简泰成多,但要求和,唐寅大可找萧千敬,用不着拐着弯求到太湖帮身上,平白多欠一份人情,唐寅必然别有所图。
「差强人意,就跟刘总捕说的,跟亡命之徒能交好就交好,千万别得罪,擎云寨不愧是江宁第一霸,不是寻常的山贼。」
此行,唐寅对擎云寨有了明确的认知,这趟除了借刀一用,也有去探敌人虚实的意味在,唐寅不是瞎子,蔡行青对他的恨意昭然,等拴在脖子上的链子松了,蔡行青和南石当一定会扑上来撕咬,到时候来的可是五千多只的狼群。
「柜上要是来了叫归东的人,说要买上好的牛头砚,牛毛笔,你就把人带到书房见我,我要是不在,便将人领去找秋香。」
秋香是唐寅心中,永远的第一顺位代理人。
「铺子外的人都全走光了?」
唐寅再问。
「有人看见东家上了北通船行的快船,赵公子派人去船行问,一听见咱们六如居的贾二掌柜昨儿已经北上,他们就各自回府收拾细软,要去汴京共赴国难。」
华掌柜笑着说,虽然和预定计划有点偏差,他还来不及散播消息,北通船行就先放出风声,但既然唐寅和简泰成同行,想必是简泰成顺手帮了这个忙。
「待会儿便上板歇业,放伙计七天大假,这段时间除了康王府来人,一概挡驾不见。」
营造唐寅不在江宁的假象,促使士子集体北上,这是另一步棋。
应诺后,华掌柜到柜上召集伙计,听到有假放,钱照领,伙计们个个干劲十足
半个时辰便把铺子整理好,关上铺门,小黑子亲手将华掌柜书写:「东家有事,暂时歇业。」的告示贴上门板,背着包袱出城回家。
一时间,唐寅远赴汴京的事,传遍了整座江宁城。
流传的说法有二。
一是众志成城,赵延年等数百名士子以诚意打动唐寅,唐寅带领士子乘船北上,加入陈东领衔的讨贼军。
二是唐寅继单刀赴潇湘院救出袁绒蓉后,再次千里走单骑,独奔汴京除贼护国,士子们敬重唐寅的高风亮节,矢志追随,绝不让义士孤军奋斗。
说的人言之凿凿,监视六如居的亲兵侍卫,更是在半路拦住小黑子,逼问唐寅是不是真的外出?小黑子挨了一拳,痛哭失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士子走了后,华掌柜就提前发这个月的月例,给他们几天假。
亲兵侍卫又到北通船行打听,除了肯定贾子期登船外,并没有唐寅离开江宁的确信。
收到亲兵侍卫的回报,蒋杰脸一阵白一阵青,哪里还坐得住,领着一队士兵,浩浩荡荡杀到六如居,撕掉告示,破门便进,直捣黄龙来到后院,沿路喊着:「唐伯虎你敢戏耍本总管,本总管要你死无全尸。」
唐寅只要不在,他便要拘走所有人,让唐寅后悔莫及。
却见唐寅稳坐在厅上,喝着冰镇的葡萄酿,听袁绒蓉舌绽仙韵地,唱着他从没听过的曲子。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
一个壮如牛犊,流着两管鼻涕的孩子,拿着两只化得差不多,黏糊糊的糖葫芦,猛舔猛咬,吊着眼珠看着蒋杰。
「你哪位?」
曹牛把冰糖葫芦当锏鞭使,一夫当关,挡在厅门前,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英雄气概。
第五十六章 虎威远播 (每个收藏推荐,任何支持对我都很重要。)
唐寅人在六如居,待在江宁,那乘船北上的会是谁?
「唐伯虎你为什么没去汴京?」
会问出这个问题,蒋杰觉得自己脑子浸了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
带着大批人马杀上六如居,正是因为怀疑唐寅弃约背信,如今士子散去,唐寅安分守己在家听曲享乐,他居然上门斥责,好像唐寅应该造反作乱。
一瞬间,厅里的视线全往蒋杰身上集中,彷佛在看一个神智不清胡言乱语的浑人,秋香同情地抿着嘴露出一丝哀容。
蒋杰咳了咳,调整思绪说道:「给洒家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用高高在上的态度掩饰自己出糗后的难堪。
唐寅的解释快又简洁:「天知道。」
六如居想在汴京开分号,贾子期上京勘查,宴请一些同行,请教在天子脚下经商的门道,传来传去变成他本人出发到汴京,他正发愁士子们霸在街上不肯走,谣言正好替他解决难题,干脆关门歇业几天,断了其他人的心。
少了唐寅,几百名的江宁士子到了皇城,也玩不出什么花样,风止浪平,江南恢复一片清明,官家便能放开手脚与陈东周旋,蒋杰尽了忠,把事情上报给官家,将来必然有他一笔功劳,这是最好的结果,不由得又怒转笑。
「天佑吾皇。」
蒋杰朝汴京方向作了个揖,宽慰地对唐寅说:「是洒家误会你了,做的不错,洒家会在官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赏你个官做。」
唐寅谢辞了,重申绝无踏进士途的意愿,只盼蒋杰多维护他,别让他再受小人馋言所害。
读书人以退为进的手法,蒋杰看得太多了,等封赏一到,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焚香祭祖,也不说破,反正官家自有定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岂容唐寅作主。
蒋杰也不多留,威风八面地踏出六如居,士兵喝退听到骚动而来的围观百姓,开出一条路让蒋杰上马车,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康王府。
伙计全休假,祥发带着几个内院的奴仆,清理被士兵破坏的门面,唐寅刚到汴京为江南百姓请命,官兵就上门砸店,朝廷安的什么心,百姓们还能不明白吗?纷纷为唐寅叫屈,抱不平。[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祥发遵照唐寅吩咐,只做不说,扛着破裂的门板木料回院子,任由六如居的门户大开,等华掌柜请匠人来重新安上大门。
蒋杰一定会来追究,唐寅早交代下人好生招待康王府的人,想不到蒋杰会不分青红皂白,不惜落人口实,用最粗暴的方式闯进六如居。
本来唐寅预计,等朱勔的事一落幕,从汴京回江宁的文人士子,会将失望的情绪转成愤怒,加诸到他头上,毕竟是因为他,江南士子错失了一个除贼头功的机会,减损他一路积累的名声。
官兵的压迫,受害者的形象足以弥补唐寅损失,操作的好,甚至能更上一层楼。
唐寅由衷感激蒋杰出了一计昏招,作为反击,除了留下几个人看照六如居,唐寅带上秋香、袁绒蓉、曹牛,在城门关闭前,几辆马车化整为零驶离江宁城,回桃花坞生养休息,静待局势演变。
马车出城后,一张请帖送进康王府,唐寅邀请吴嬛嬛到添夏村游玩、听曲。
唐家举家搬逃的数天后,贾子期在汴京最富盛名的樊楼,用东家唐伯虎的名义,订了一个中上价位的包间,几个以书画闻名的大儒,国子监祭酒,翰林、保和殿等等的大学士,全收到六如居馈赠的玉云、玉彩纸。
拜陈东之赐,玉堂春响誉汴京,桃花庵主的才情、文名不径而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唐伯虎要在樊楼宴客,消息一走漏,像是平地一声雷,响彻整座东京。
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唐寅到汴京,给人的暇想空间太大,经过连日抗争,身心疲乏的太学生和士子们,热烈讨论起唐寅来的用意。
没有人相信唐寅专程来汴京送礼请客,他北上定然是为了声援此次讨贼的义举。
有人期待唐寅加入,玉堂春的作者亲自前来,必定能提振低迷的士气,将离开的人重新唤回,一鼓作气敦促今上下旨。
另一派人马却是不屑至极,认定唐寅是来捡现成的便宜,收割他们努力的成果,飙骂唐寅是个卑劣的伪君子,要陈东警惕防范,千万不要引狼入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陈东岂能不知,当初藉玉堂春兴师,以此将自己的名声推到最高峰,还暗笑唐寅有眼不识金镶玉。
玉堂春在汴京风传,桃花庵主的诗词妇孺皆知,在陈东眼里,不过是他赏给唐寅的一根肉骨头,他心知肚明,唐寅最终会被当成替罪羊清算,死都算轻的,这一点好处便是他送唐寅上黄泉路的赠别礼。
这个空有文采,不懂得帝心与朝权斗争厉害的愣头青,给他三分颜色竟开起染坊,敢到汴京撒野,谋夺属于自己的荣光,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宰辅李纲前几天才差人传话,上回征讨六贼成功,有极大因素是太上皇弃汴京,连夜南逃镇江,舆论大哗,金兵在前,不能再有民变,今上才会快速处置其中五人。
现在汴京相对地安稳,太上皇坐镇宫中,今上又至孝,想如法炮制除掉朱勔有难度,朝廷需要安宁,要他见好就收。
陈东年近四十,不是懵懂无知,仗着血气行事的少年人,明白没有李纲在暗中配合,大事难成,但他不愿功亏一篑,无法容忍想要掠夺他心血的唐寅。
「大家都是为国为民,不争长短,不问先后,只要能拿下朱勔,成功不必在我。」
恨在心头,陈东仍表现的大义凛然,却在当晚默默开始不再进食,加强倒朱的力道。
兵部五百里加急到京,以江宁为主,江南各地陆续有士子搭船北上。
生力军即将到来,皇城前的士子们颓势尽散,人又再次聚集,其中大多是江南子弟,他们或许对陈东有意见,却坚定拥护唐寅。
唐寅不但来了,更带来千军万马。
六月的雪花冤,五月的桃花怒。
桃花庵主要向天子及朝廷诸公展现百姓的愤怒。
唐寅之名如繁花怒放,在汴京遍地开花。
相较于貌不惊人的陈东,俊秀有才华的美少年,更叫人关注。
有关唐寅的传言在青楼酒肆间四起,每天城里都有最新的话资流出。
这回并非江宁盛传的风花雪月。
玉堂春正是冲着朱勔而写,试问,陈东这么一个以经世治国为志向的正直人,怎么会去看玉堂春,这种男欢女爱的话本。
陈东手上的玉堂春是唐寅所送,被唐寅所感动,陈东才上书讨贼。
身为同志,唐寅当然要与陈东并肩作战,江南学子应唐寅之邀,打破南北士子隔阂,不久将在皇城前合流,毕其功于一役。
北上的船只总数一日数变,百艘,数千艘,膨胀到万艘时,人们谈论的便不再是陈东,而是唐寅。
樊楼自动将唐寅的订位升等最高层的包间,清流、大儒们见面便问,有没有收到六如居的礼盒,早已收到礼的人家,暗地抱怨为何不连帖子一块送上,冲着唐寅这份爱国之心,他们愿意给唐寅脸面赴宴。
李纲连着派了两回人见陈东。
第一次警告陈东别玩火自焚,快点结束绝食,否则后果自负。
第二次却是鼓励。
「相爷要我告知陈先生,今上在早朝当着大臣们的面,问起唐伯虎这个人,还问朱勔在江南是否真的横征暴敛?」
陈东惊得肝胆欲裂,怎么今上问得不是他陈东,而是那个半路杀出的狂生。
他觉得有块石头砸中自己的脚,而那块重达千斤的大石,竟然还是自己亲手搬的。
「相爷的意思是?」
陈东有种大势已去的沮丧感。
「撑下去,等到唐寅和江南士子入汴京城,你们联名再上书一次,朱勔必死无疑。」
李纲竟要把这千古之功一分为二,送给唐寅这个十七、八岁,不学无术,成天吃喝玩乐的小子?
陈东不甘心,背后的数万士子是他的陈东追随者,凭什么让唐寅分一杯羹。
万艘船就是个笑话,江南士子的骨气早被酒色财气掏空了,唐寅哪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召集几十万人讨贼,汴京码头也塞不下这么多船只。
那把陈东架在唐寅头上的剑,在汴京士子预备组成一个队伍迎接唐寅时,忽然变换位置,来到陈东头上,剑尖直指天灵,压得陈东喘不过气。
又饿又怒,患得患失的心情,令陈东如坐针毡,像是在火中烤。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
当士子们诵念桃花庵歌的声音,在皇城起此起彼落时,陈东脑中,一条纤细敏感的线随之崩断。
陈东缓缓地站了起来,看向背后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声如天雷吼地说道:「奸臣误国,我陈东身为大翎子民,宁死也要除贼护国,皇上,请听学生一言,朱勔不能留。」
然后转身冲向高耸的皇城,以头触墙,啪地一声,血溅当场。
以死相谏。
第五十七章 推手无形 (求不完的推荐与收藏,也等着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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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属下禀报,李纲扬起怒眉,一拳重重敲在花梨木桌上
「他眼里就只有自己的一世英名,没有家国社稷,好一个欺世盗名的太学生,好一个陈东。」
「陈东死不足惜,最重要的不能再让士子们闹下去,若是禁军扛不住不小心伤了人命,激起民变,得不偿失。」
幕僚请李纲冷静,处理眼前的危机。
「卢先生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李纲也是一时气急攻心。
期许越深,失望越大,原本等清完君侧,朝纲重振后,李纲便要奏请今上起用陈东,先放在监察御史的位置慢慢培养,他日终会成大翎朝的中流砥柱。
陈东这一撞,撞出涛天的名气,破坏主战派的全盘大计,只顾自己,无视大局的人,李纲用不起。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相爷若是在此时缩手,天下士子必会寒心,不会再矢志跟随,今上一心求和,唯一顾虑仅有民心,民心在握,才能抗衡耿南仲那些小人。」
陈东的血不能白流。
「今上对我等已有诸多不满,陈东逼宫的帐也算在我的头上,再和今上唱反调实为不智之举。」
主战、主和两派在朝中形同水火,李纲的作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再等等,唐伯虎一到,或许情况会有所改变,由他上书给今上,效果不会比陈东差。」
李纲的想法不变,无论陈东或是唐寅,都是扮演冲锋陷阵的角色,他从旁支持,避免给今上太多的反感。
「时间不够了,万一今上调动禁军缉拿士子们,耿南仲定会趁机兴风作浪,攀咬幕后的主使人,唇亡齿寒,相爷不得不慎。」
两害相权取其轻,卢先生李纲加快选择。
陷入两难时,下人来报,宫里传来今上口喻,宣李纲即刻进宫面君。
李纲换上官服,搭轿往皇城去,行至中途便有殿前军过来接手护卫,李纲觉得奇怪,一问之下,才知愤怒的士子们霸占皇城四周,朝臣要进出得由殿前军保护。
有几个主和派的大臣遭了殃,被轰出轿子,扯烂官服,落荒而逃。
李纲心里暗惊,他明明叫了人与士子代表沟通,希望他们能平心静气,显然没有效果。[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
认出是李纲的轿子,士子们蜂拥过来,要李纲为陈东发声,殿前军挡开一波,又有一波人挤上,一阵推扯中,轿子彷佛是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载浮载沉的小舟,晃得李纲七荤八素,顿时知道事情没个结果,恐怕不能善了。
卢先生说得对,既然要站在今上的对立面,便不能失去民心这块强大的后盾,陈东是蠢,但事已至此,万没有退却的理由,陈东的牺牲得换来实质的利益,朱勔必须死,用他的鲜血来祭旗,以此号召更多血性男儿上战场杀金兵。
怨陈东沉不住气,怪唐寅为何不早到一天。
多想无益,李纲入宫来到金銮殿上,两排已站满文武大臣,诸多同僚。
耿南仲、张邦昌虽是衣冠楚楚,脸上仍难掩狼狈之相。
兵部侍郎吴敏是朝中坚决的主战派,也是李纲的好友,脸红耳赤地瞪着耿南仲,想必之前有过激烈的争吵,看吴敏昂首得瑟的样子,显然占了上风。
恕宗一脸忧色,一见到李纲,免了大礼,问他该如何处置皇城外已然失控的士子。
「朕从来就没想过要陈东的命,他这是要陷朕于不义。」
陈东这一招给了恕宗极大的压力,逼死了忠良,在史书里留下污名非恕宗所愿。
「聚众胁上,天理不容,此等刁民就该枭首示众,请皇上下旨缉拿乱宫之人,以正我大翎法纪。」
耿南仲站了出来,为恕宗出气。
「皇城外有几万人,闹出了民变,耿左丞你负得起罪责吗?」
吴敏针对耿南仲说,道出恕宗的焦虑,若不是顾虑这层,恕宗早铲除陈东,驱赶一干士子。
耿南仲哼的一声,不再看吴敏一眼,万一因为他的建议,导致士子们冲进皇城,恕宗一定会推他出去抵罪。
「李相你怎么说。」
两派争执不下,士子们的行动越演越烈,喊着要一个交代,殿前军的都指挥使刚刚回报,听闻陈东的死讯,悲愤的人群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其中有许多是汴京百姓。
上回陈东要求除六贼,恕宗顺水推舟清掉一帮旧臣,太上皇用保全朱勔一人,换蔡京五人伏诛,当时李纲是第一个点头同意,还不到一年,陈东又旧事重提,恕宗认为李纲难辞其咎,必须给个说法。
「臣有过。」
李纲跪下乞罪。
「陈东不思圣恩,目无朝纲,私心自用,但对我大翎之忠心日月可鉴,纵有万般错,其情可悯,臣盼皇上念其已死,免其罪,以宽天下士子之心。」
耿南仲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能办陈东,陈东哪能活着自尽,李纲以退为进,逼着今上让步。
「说这些有什么用,朕要的是你拟出个章程,解了眼下皇城之围。」
恕宗恨陈东,陈东一死恨非但无处发,更发不得,陈东已是士子们眼中,神圣不可侵犯,宛如神祉般地存在,任何降罪、诋毁都会引起反弹,惹来大祸。
吴敏站到李纲身旁,说道:「臣以为唯有杀朱勔,才能平民愤。」
「万万不可,万一以后天下臣民都以死要挟朝廷,我大翎岂有宁日。」
在耿南仲的示意下,张邦昌出言力抗吴敏。
「朱勔的生死自有圣上与律法裁决,区区数万之众,不足以代表我大翎千千万万的子民。」
张邦昌的话得到不少人的认同。
「敢问张太宰,皇城外的数万士子该如何处置?」
李纲身不动,转头问张邦昌。
「责令禁军缉拿入狱,为首者一律重惩。」
张邦昌已有腹案,强行以武力驱散,一劳永逸。
「张太宰言之成理,臣附议,请皇上即刻下旨,着禁军及开封府尹派遣兵卒扫荡乱民。」
李纲叩首请旨,张邦昌以为会有一场激辩,没想到李纲会借力使力,把对士子用兵的恶名推到他身上,一时气煞,语塞:「张相你……」
因为是左右为难的困局,所有才有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僵持,恕宗想以拖待变,陈东的死打破局面,逼得恕宗必须表态,恕宗聚集朝臣是要为皇室铺一个台阶,等李纲开口更是有妥协的意思,张邦昌哪壶不开提哪壶,引来恕宗一个白眼,看得张邦宗心惊肉跳,连忙噤声。
「陈东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朕敬重他的气节,但为人臣者,该依正轨行大路,不该走偏锋。」
恕宗不得已开金口定调,陈东变成御封的忠义之士,言已至此,李纲自然不会再得寸进尺,主动为恕宗解套。
「皇上教诲,臣等必铭记于心,凡我大翎臣民皆应服庸奉行。」
李纲开了头,吴敏随后,从主战到主和派跪成一片。
恕宗没说个具体,但人尽皆知,朱勔的日子到头了。
陈东是忠的,朱勔便是奸的,陈东无罪,朱勔便有罪,而罪名早摆在那,就等着圣旨这道铡刀砍下。
原以为陈东一头碰死,留给了自己一颗血淋淋的烫手山竽,想不到会如此轻松写意地结束。
今上懦弱,不止李纲,一干大臣心里都有底,但皇家人的尊严不是说放就能放下,尤其朱勔的靠山是太上皇时。
李纲、吴敏正是上疏请太上皇禅位于今上的两大主力,太上皇视两人为眼中钉,连带恨上了陈东,有太上皇从中作梗,李纲对陈东的请命并不乐观,直到今上忽然提及唐寅,且言语中对朱勔颇有微词时,李纲才产生信心,决定倾力支持陈东。
真是陈东的死,松动今上的心吗?李纲有所怀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告诉他,陈东极有可能白死了。
圣意已定,接下来便是例行公事,拟旨,用印,颁布。
恕宗令李纲、吴敏出城宣旨,皇城大门一开,士子们见到李纲带着圣旨走出,群情激昂地呼喊吾皇万岁万万岁,几万人同时伏倒在地,心中揣测不安。
圣旨开头便是对陈东的训斥,展现赫赫皇威,接着怀柔抚慰已逝的忠魂,以示皇恩浩荡,恕宗宽恕了陈东的种种失仪举措,赏了一个县男的封号。
有赏代表有功,陈东的功劳在于举发朱勔之过,朱勔的罪名罄竹难书,从李纲的口中一条条说出,流放、没其家产,虽然没有处以极刑,但已足够平息士子们的怒火。
陈东的堂弟接下圣旨的那一刻,皇城前陷入疯狂里,士子们欢呼,相拥而泣,百姓加入庆贺的行列。
陈东的牺牲没有白费,今上仍会接纳谏言,奸臣伏法,大翎朝兴盛有望。
由吴敏带头向皇宫大喊:「皇上圣明。」汴京城瞬间进入君民一心的恢弘气象中。
李纲却是魂不守舍,想着今上阅览草拟的圣旨时,嘴里不经意的呢喃:「要是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像唐伯虎这样的知大义,明事理就好了。」
唐伯虎!
从宣旨那刻起,唐寅的名字便占据李纲脑中,挥之不去。
第五十八章 与圣旨比快 (收藏、推荐、支持,请惠赐。)
陈东自撞以明志,血溅皇城口,魂断九重天的消息,像是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大翎朝,得了吴嬛嬛嘱咐,蒋杰一收到来自汴京的急报,即刻派人快马前往添夏村桃花坞报信。[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侍卫亲军,卓非凡,是北方人不认得路,浪费一些时间问路。
「前面三叉路,走左边那条,再有个十里左右便会看见桃花溪,过了桃花桥就是添夏村,去添夏村一定要试试那个流水茅房,舒爽又干净。」
一个行脚商人指引穿着常服的卓非凡。
「指路就指路,说什么茅房呢?」
职责在身,卓非凡嘀咕了一声,便纵马驰骋,不久来到横跨桃花溪的桃花桥,桥墩刚完成修缮,木匠涂了几层新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刺鼻味。
在马上待太久,卓非凡感到内急,问村民问桃花坞所在时,顺便商借茅房抒解。
村民带他到公厕,茅房通风明亮,格局方正,里头搁着装了干燥桃花的麻布包,满室馨香,解完手,拉一下垂挂在半空,写着冲水的竹牌,一个隔版升起,水流哗哗地冲走秽物,放开竹牌,隔板随即落下挡住来水。
公厕外有一桶井水,杓子供如厕后的人净手,旁边立着的木牌刻上:「用完的,去打水。」形成一个规则,让每个使用茅房的人不虞用水。
卓非凡心旷神怡地走出,觉得行脚商人说的话再正确不过,这流水茅房的确是一绝,所用的巧思在皇宫都不曾见。
好奇之余,再问村民茅房的由来。
「隔板后是一条暗渠,渠口连接桃花溪,溪水把屎尿冲到村后的化肥池,要用的人就舀去种菜,薛老秀才说了,这叫一石二鸟。」
茅房就是添夏村的骄傲,隔壁村的人憋屎憋尿都要到村里的公厕方便,因为清洁打扫全是村民轮流做,村长召集大家开了个会,决议茅房不能给人白上。
村外的人要用,便得在门口挖了个小洞的竹筒里塞一个铜子,拿这份收入买草纸,维护渠道。[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这位薛老秀才不简单,竟有诸葛孔明创木牛流马之才。」
见识到传说中精于百工技巧的隐士,卓非凡对读书人的能耐又高看了一分。
「薛老秀才要教书作学问,盖茅房大材小用了,公厕是桃花坞管家旺财领着匠人盖的,他说别小看屎尿,硝和磷这些好东西都得从这里提炼。」
村民像是说着罕为人知的大秘密,卓非凡听得一唬一愣,但再仔细追问,村民便一问三不知了,他也问过旺财,旺财同样一知半解,总归是唐寅叫旺财干什么,旺财便会不打折扣地完成。
问不出个所以然,卓非凡也没了兴趣,正要拿铜子放进竹筒里,村民按下他的手:「桃花坞的客人就是添夏村的客人,收您的钱,我会被村长一杖打死。」
指着左上方被桃花树包围的大宅子说:「桃花坞来了贵客,门口有兵卒顾守,去的时候记得客气点,那些军爷可不好惹。」
卓非凡知道找对了地方,谢过村民,驱马直奔桃花坞。
同僚互相认识,吴嬛嬛又交代一有汴京的急报要立即呈上,卓非凡长驱直入来到吴嬛嬛面前。
吴嬛嬛在秋香指导下,手掐莲花,腕甩水袖,摆了个蛇精小青的妖丽身段,朝袁绒蓉大抛眉眼,一听到自家侍卫亲军来到,收了莲花指,卷起袖子,端正坐在厅上。
「禀公主汴京有急报到。」
卓非凡单膝下跪,将信件捧在手心。
宫女取走信件,交给吴嬛嬛。
「起来,一路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吴嬛嬛看也不看底下的人,撕了封口读信。
「康王爷回江宁了,请公主回府一叙。」
蒋杰要卓非凡务必将吴嬛嬛安全护送回江宁。
吴嬛嬛瞪了卓非凡一眼,卓非凡只负责将话带到,听与不听都与他无关,径自告退。
「皇兄已经颁旨将朱勔抄家流放。」
告知袁绒蓉这个喜讯。
泪水在袁绒蓉的眼眶转了一圈,并未掉落,向吴嬛嬛道谢后,独自到佛堂焚香告慰双亲及兄长。
得到吴嬛嬛首肯,秋香逐行细读这封,记载汴京近况的密信,除了陈东之死,唐寅预言的事一一实现。
唐寅只说陈东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究竟会是什么,唐寅也说不准,模模糊糊要秋香等着看,总之是会让皇帝和皇帝他老子跳脚,逼不得已下,忍痛放弃朱勔。
秋香当下只想赶快找到她无所不知,料事如神的少爷,第一时间将胸中的崇拜全倒出来,偏偏唐寅去了私塾拜访薛老秀才,也不管吴嬛嬛需要有人款待,佯装肚子疼,出了桃花坞,一路往私塾跑去。
不巧,唐寅和薛老秀才正在对奕,两人棋力相当,杀得难分难舍,薛老秀才一板一眼,君子、女子、小人都得观棋不语,秋香那么大了,不想象曹牛一样被戒尺打,唐寅尊师重道,不会替她求情。
局终,唐寅输了一目半,薛老秀才见唐寅心有旁骛,也不留他再下一盘,两人说好提前让曹牛读经,功课加倍,连手坑了这个有资质却不爱读书的熊孩子后,唐寅才带着秋香离开私塾。
秋香比手划脚地把那封信的事说了一遍。
「生命诚可贵,不该轻易赴死。」
唐寅为陈东的死感到遗憾。
「皇上不听劝告,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中,陈东也只能死谏。」
秋香倒不认为陈东有别条路走。
「可以造反啊,昏庸无能的皇上才该以死谢天下人。」
换做自己,唐寅不会痴守着统治者,渴望他们醒悟,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
秋香垫脚尖,把小手臂伸到最高处要去摀唐寅的嘴。
「有些话说了会杀头的。」
秋香冒汗脸色发白地说。
「咱们家还住在一个公主呢!」
胆大的男人通常受女人欢迎,但唐寅的胆大包天,连秋香都害怕。
「说也不行。」
「不行,少爷死了,秋香也不会独活,秋香还盼着少爷带我走丝路,坐海船。」
唐寅是个重然诺的人,秋香要他记得说过的话。
「一想到会被妳天天叨念,我连一点造反的心都兴起不了,而且哪有那么容易。」
作为女子,秋香忠孝节义观比一般男人更强烈,固执的不让须眉。
回到桃花坞,吴嬛嬛却不在了。
康王府又来了人,皇太后身边罪得力的嬷嬷,和吴嬛嬛的奶娘,奉懿旨南下带吴嬛嬛回汴京。
「公主要我转告少爷,说少爷果然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请少爷好好考虑她的建议。」
袁绒蓉将吴嬛嬛的原话说给唐寅听。
唐寅没让吴嬛嬛白帮忙,答应会给陈东一个教训。
吴嬛嬛对朱勔素来无好感,但对于藐视皇权的人,身为皇家一份子,绝对同仇敌慨,陈东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所以当唐寅允诺会让陈东难看时,吴嬛嬛当场决定给予唐寅助力。
古代言官对抗皇权的方法不出几样,威力最大的莫过于撞死在金銮殿上,但真死的人没几个,人有趋吉避凶的本能,对于致命的伤害,身体会及时做出反应阻止。
陈东的举动在唐寅的预料中,撞出大一包,血流满面就足以让士子疯狂,却低估了陈东的决心。
把他逼得太紧了吗?压力是唐寅所施加,陈东抗压力太弱,对名声的执念太深,但唐寅正是看穿了这点,一步一步逼他走上极端。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陈东拿别人的命来玩,把唐寅推进油锅里炸,就要有别人把他的命玩弄于鼓掌的准备。
唐寅的慈悲便是助他求仁得仁。
朱勔的死全是陈东惊天一撞的功劳,没唐寅什么事,他才不想被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里,离得越远越好。
大仇得报,不惜被唐寅厌恶,袁绒蓉跪下向唐寅磕了三个响头。
或许世人和史书都会将朱勔归功到陈东一人,但袁绒蓉看过自白书,知道陈东那一撞的背后,有唐寅一推之力,唐寅在幕后操控一切,也是最大的功臣。
为了让袁绒蓉好过些,唐寅受了这个大礼,要她做潘金莲的打扮,到罗二大的饼摊买烧饼,到菜园拔大葱,今晚吃烧饼夹酱牛肉。
袁绒蓉早放下花魁身份,买饼拔葱难不倒她,为了讨唐寅欢心,报答点恩情,做什么都不为过。
饼摊还有剩饼,但罗二大坚持要现烤,请袁绒蓉回桃花坞等,饼一烤好,他立即送到府上。
回桃花坞的路上,刘大婶问袁绒蓉要去哪,袁绒蓉说了要去菜园子拔点葱,她人还没走到,刘大婶已追了上来,将一把拇指粗,白如雪,青如绿茵,洗过的大葱放进菜篓子。
不是袁绒蓉漂亮,全是看在唐寅的面子上。
饼香、肉嫩、葱甜,唐寅吃了三个,意犹未尽地叫袁绒蓉用油纸多包上几个,方便他们在路上吃。
明月当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添夏村村民早已入睡,几匹马从桃花坞出发,祥发回江宁,旺财到牛首山,唐寅身穿黑色锦衣,背着一把铁枪,在月光萦绕的夜色里,朝苏州急驰,要与圣旨比快。
第五十九章 趁乱打劫 (中秋节快乐)
苏州枫桥镇,杨八打铁铺接了一笔单子,一位锦衣公子指名要用天石,打一支长三尺三,宽三寸三的云来剑。
宝剑好铸,天石难得,胡八请锦衣公子入内详谈。
「霸王枪,唐伯虎,与胡大寨主有约。」
锦衣公子正是唐寅,杨八打铁铺是擎云寨在苏州的小据点。
暗号对的上,得了胡丁的吩咐,铺主杨八恭敬地对待唐寅。
「胡爷已经到了,在城北的白马观等唐公子。」
圣旨随时会到,耽搁会妨碍大事,唐寅谢过杨八后,临走将铁枪寄送在铁铺。
「兵器小的可以帮公子送进城。」
长兵器太扎眼,杨八以为唐寅是怕引起官兵注意,才留下铁枪。
杨八有管道运送刀剑,这些天他就送了三百把朴刀,二十七支枪,五十副弓箭进白马观。
「在城里的买卖用不着见血。」
同乐园有私兵数千,为防朱勔抗旨不从,宣旨时必然有大批官兵随行保护钦差,负责拿下罪人。
胡丁脑袋没坏,就不会在光天化日对官兵下手,擎云寨能在苏、杭、扬、江宁四地肆虐,便是他们从未跨越底线,不曾公然挑战朝廷权威,一旦被冠上造反的名号,胡丁再会跑,跑不出大翎的疆土,届时他杀再多的百姓,官府也不会理睬。
「大当家说有备无患。」
刀械总数不足五百,不够潜进苏州城的寨子兄弟用,胡丁防范于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确保手中有基本武力。
「在大寨主身旁,没人能动唐某一根汗毛。」
擎云寨五千寨众,十三太保的带头大哥,武功差不到哪里去,萧千敬说了,光明正大单挑,他能小胜胡丁,言下之意,用上阴险招数,胡丁将会占上风。
「那是,大当家武功盖世,唐少侠尽管放一千万个心。」
唐寅这一捧,捧在杨八心坎里,他是胡丁一手提拔,派驻在苏州的心腹,对胡丁最是佩服,再不多说,从唐寅手中接过铁枪,手骤然一沉,杨八急忙提力抓稳铁枪。
杨家三代铸铁,祖上在军械司担任匠头,对历朝历代的兵器知之甚详,唐寅的铁枪之重是杨八生平仅见,普通的生铁绝打不出这样的枪,必然混杂其他的金属,
这等铸造术,据杨八所知,仅有梁山泊金钱豹子汤隆能有,当下便认定此枪出自于梁山泊,唐寅和梁山泊关系匪浅。(.无弹窗广告)
唐寅不知杨八的心思,托付完铁枪,骑上马入城。
还未到白马观,便碰上在附近蹓跶的康生华,早闷坏的康生华,一见到唐寅,兴奋地凑上前。
「总算把你给等来了,你再不来,我都要杀到江宁找人。」
除了胡丁、蔡行青,唐寅见到的十三太保全是典型绿林中人,浮躁、好斗。
「让康兄久等了,能否带我去找大寨主?」
事不宜迟,早一刻让胡丁知情,胡丁便能指挥寨众做好布置。
洗劫朱勔,搜刮有江南第一园之称的同乐园,康生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自然不会拖延,带着唐寅进白马观,康生华在观里行走,如入无人之境,可见白马观与擎云寨早有勾结。
再见胡丁,一阵亲热后,唐寅直奔正题,圣旨已颁下,将在近日送达苏州,问胡丁的人马是否备足。
胡丁二话不说,责令康生华召集散居在城里的兄弟。
当晚,白马观的正殿上,三十名头领聚集,由胡丁校阅,交办任务。
「一个头领麾下有三十名兄弟,可调用的人手共九百人,另外三百人埋伏在同乐园四周随时接应。」
胡丁向唐寅介绍兵力配置,唐寅没看见包丹、蔡行青等擎云寨的核心分子,想来不是在擎云寨坐镇,便是胡丁口中的伏兵,十三太保的面貌画像在衙门全登记有号,不是人人都像康生华少一根筋,敢满大街闲晃。
原则上,唐寅只出主意,并不干涉胡丁的调度,但攸关计划成功与否,唐寅仍多嘴在胡丁耳边说了几句。
「亚东、杠子,你们调去三当家那,叫包丹换两个长得正常点的兄弟过来。」
胡丁对两个脸上有显著刀疤,一看便不是好人的头领说。
「回去盯着点,脸上有疤的全换下来,在苏州犯过案的也别出面。」
唐寅的建议全在理上,胡丁一概采用,这是他们是来闷声大发财,惹了官府怀疑,前功尽弃,抄了家,朱勔的一切便属于国库,抢夺国库的东西,前所未见的壮举,胡丁不容有失。
散了兄弟,胡丁和唐寅聊起朝中局势。
唐寅从不认为,胡丁会乖乖待在苏州等消息,一定也会派人打听汴京的动静,两边差距,只在于唐寅有吴嬛嬛这个官方管道,胜在迅速、准确。
果不其然,隔天中午,擎云寨的哨马便带来陈东死谏,今上下旨严办朱勔的讯息,胡丁这才放心,传令所有人,皮绷紧,换上平民百姓的衣服,随时待命。
这些天胡丁在苏州城不是白待的,康生华绑了同乐园管家的老婆孩子,逼着他交代园子的大小事,
朱勔的四子整天窝在依红楼红牌歌姬嫣翠房里,许给嫣翠一些好处,在嫣翠哄诱下,内宅的情况全进了胡丁脑中,一一周告头领们的知悉。
有管家护航,朱家新聘的杂工奴仆,一半是擎云寨的人,等着圣旨一到,里应外合,抢光这间珠光宝气的大宅门。
人手充足,难在如何冲进同乐园,唐寅一再打包票,到时候擎云寨的兄弟只消混进愤怒的百姓里,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抢入同乐园,占了情报上的优势,顺走值钱的东西,海捞一笔后,不伤一兵一卒地拍拍屁股走人。
话说得简单,胡丁却怀疑苏州百姓真有这般强悍?敢在官兵面前逞凶,旨意里并没有牵连朱家子弟,朱家在苏州地界就是一个土皇帝,虎虽死,余威犹存,他们不担心朱家人报复?
唐寅拿谈好的一成收益和胡丁打赌,赌民怨如大坝决堤,汹涌不可挡,若不是碍于官兵在场,同乐园会在瞬间夷为平地。
胡丁也是说说而已,动用擎云寨三分之一的兵力,不可能无功而返,无论有没有百姓配合,在朱家的内应都会趁乱搜刮点财物,光是朱勔收藏的吴道子真迹就值万金,能少亏就少亏。
再次试探纯粹是因为唐寅的表现太过妖孽,朱勔被赐罪的事全被唐寅给料中,他说的话总是如此肯定,不容置疑,好像早已预知。
唐寅抵达苏州的第三天,在城门附近顾守的探子,风风火火进了白马观。
宣旨的钦差率领一大队军士浩浩荡荡进了苏州城,百姓夹道争睹,胡丁叫人散播这道圣旨针对朱勔而来,善恶到头终有报,朱勔要倒大楣了。
听闻天大的喜讯,百姓再不肯散去,群聚在同乐园前,你推我挤抢着看钦差颁布圣旨,混乱中,擎云寨的人马无声无息渗入,虎视眈眈地,等着冲进同乐园抢夺金山银山。
唐寅也在,他爬到一棵榕树上,居高临下静观其变。
圣旨下,朱勔在劫难逃,跪倒在地大声喊冤,百姓欢声雷动,掩没朱勔的声音,当兵士架起朱勔,朱家人哭天喊地大叫不公,听不下去的百姓走近,追打朱勔吓得魂飞魄散的朱勔,啐朱家人满脸唾液,兵士们拦也拦不住,喝也喝不退。
眼看时机成熟,隐身在人群中的胡丁,才要大喊冲进朱府时,百姓已经自动自发转向同乐园,无须预谋,互通声息,有志一同地进了园子发泄多年的怨气。
数千人的怒潮灌向同乐园,几个上前拦阻的护院首当其冲,被推倒,踩在脚底下或死,或奄奄一息。
百姓们见到朱府的人便打,几个擎云寨安插在同乐园的内应,就因为穿着家丁服,被殴得鼻青脸肿。
反应快的,上衣一扒,光着胸膛装成一同入府的百姓,和擎云寨的兄弟碰头,便将人直接领到库房。
盛怒的百姓彷佛蝗虫过境,所到之处一片狼籍,在漫无目的的破坏下,有三十支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小队,挨院挨楼地将贵重物品一件件纳入囊中。
百名的士兵听从钦差号令制止暴民私自侵夺国产,但同乐园广大如村落,百姓们又四处流窜,捉不胜捉。
带队的统领顿时动了贪念,想着见者有分,兵分两路,一路驱赶暴民,他亲自领着朱家人到库房先拿点好处再说。
胡丁和将近百名的兄弟正在库房洗劫,按唐寅的计划,官兵一到,无论还剩多少,见好就收,一哄而散,绝不留下丁点线索供官府追踪。
当断则断,胡丁当下喊撤,手下却舍不得宝库,抗命不从,犹豫间,统领已带人进了库房,双方对峙。
「哪里来的宵小,给爷纳命来。」
统领见不对劲,抽刀便要了结胡丁这群假百姓。
失去先机,胡丁一不做二不休,大喝一声杀,事先士卒,一个纵身飞跃到挺领跟前,闪过朝面门劈来的一刀,擒拿手扣住统领的手腕,劲一吐,统领的刀脱手飞出,胡丁一掌拍在统领的胸口,统领呕了一口血后,昏厥倒地。
人数相差一倍有余,官兵有兵器在身也难挽劣势,但擎云寨的人胜在突袭,打杀经验丰富,折了不到十个人,便将官兵制伏。
斩草要除根,胡丁给了领统一刀后,其余寨众纷纷效尤,三两下杀了几十条人命。
即便和唐寅有过约定,这趟是劫财,不准伤一条人命有违,胡丁干了便干了,要人再自家兄弟到库房,搬到一件不剩为止。
离走前,放了一把火毁尸灭迹,黑烟一升起,看过同乐院地形位置图的唐寅,便知道库房出了事。
杀人放火金腰带,有火光的地方,就有人命断送。
唐寅跳下树,脸沉了下来,从容不迫喊着:「走水了。」像是好事的围观者,看完热闹,缓缓朝自家归去。
胡丁不遵守信用,做了初一。
那就别怪唐寅有样学样,也做十五。
第六十章 踩朱
火势蔓延,烟雾中,胡丁要擎云寨寨众加快搬运财物,内应早打开后门,几辆马车候在外头,一装满便往白马观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一旦死掉的官兵被发现,苏州府调动府兵包围同乐园,双方动起手,少说要赔上一半兄弟在苏州城,以后销赃更是难上加难。
于是不再客气,一掌震毙一个不听号令,死拖着一大箱铜钱的兄弟,当作榜样,要其他人听从最初的指示,舍弃笨重扎眼的东西,捉紧时间,速抢速决,恋栈者一概以叛寨论处。
胡丁懊悔,如果当机立断宰了抗命的人,弃了库房,便会有足够的时间掠取最大的收获,因为惧火,百姓开始向外逃,少了掩护,擎云寨的人迟早会行踪暴露,同乐园不宜久留。
象征撤退的口哨从胡丁口中响起,最后一辆马车驶走,内应关上后门,和近千名的兄弟抱着金银古玩四散,化整为零地,出苏州城回牛首山会合。
胡丁搭马车回白马观,心心念念少赚的钱财,感叹唐寅看得透彻,是个不多见的精明人,与洪廷甫相比毫不逊色,但唐寅胜在年轻、不贪又有胆量,换做洪廷甫,光透个风就会要三成的收益,而且绝不敢出面担半点的风险。
心中有了优胜劣败,唐寅的重要性顿时超过洪廷甫,而纵然唐寅只是谋画,但他们杀了官兵,哪天事败,唐寅也休想逃过干系,两人已经是绑在绑在一条绳上的蚱蜢。
抵达白马观,唐寅亲自相迎,胡丁省略在库房里官兵厮杀这一段,留做未来箝制唐寅的筹码。
「晚辈还有事先走一步,后续的事宜,大寨主看着办,把结果告诉旺财,旺财自然会转告晚辈。」
旺财到牛首山便是为了分赃,唐寅进苏州的目的,一是让胡丁安心,二是盯紧朱勔的去向。
东西到手了,再待在苏州也没有意思,胡丁还要整合人马,抹干净擎云寨在苏州城出没的痕迹,这个林老道和他的徒子徒孙是不能留了,刚好道观底下藏了几个林老道绑来狎玩的官家千金,送他归西,等官府查上来,只会以为是黑吃黑,息事宁人,不会深究。
这些事不便让唐寅知道,唐寅要走,正合胡丁的心意,强调绝对不会少了唐寅那一份后,派了康生华送唐寅离城。
唐寅到杨八铁铺取走枪,往贵州的官道前行,他走得并不赶,甚至故意拖慢马速,像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但视线和耳朵从没离开过官道。
在接近浙江地界的小村落,唐寅终于等到要等的动静,一群五、六十人的马队进到村子里,大手笔跟村民租了几间房子,一见到在酒坊喝酒的唐寅,主动地攀谈。
「在下霹雳拳雷通,敢问这位兄台贵姓大名?」
唐寅带着铁枪,雷通把他当成江湖人士,自报名号。
「霸王枪,唐伯虎,雷兄有何贵干?」
「雷某有个大敌不日会经过此村,几个兄弟约好在这里和他做上一场,想请唐兄给个面子,离村暂避,这点小意思还请收下。」
照足江湖规矩,送上两锭银子作为赔罪之用。
唐寅收下银子,在手中轻轻一抛,见到官铸的印记,便把雷通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超多好看小说]
大翎朝以铜钱为主,金银流通不多,富贵掌权者才会拥有官制银两,像雷通这样的江湖人,随手掏出的便是官银,其背后的势力可见一斑。
再观察雷通和其同伴,似兵非兵,似匪非匪,和跟在王贤屁股后的护卫一个模样,无疑是被招募至权贵府里私兵。
五、六十名私兵为了报私仇,擅自脱离主家,守在苏州和浙江地界交会处埋伏,太不合常理,而算算路程,押解朱勔的差官也差不多该到了。
支开唐寅报仇是假,奉命前来救朱勔才是真,劫了囚直接遁入浙江,等官府察觉,朱勔早已不知跑到哪里逍遥去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恕宗对朱家人网开一面时,唐寅便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在同乐园前,唐寅亲耳听见朱勔长子说:「父亲,儿子一定会救你。」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喊冤痛哭,唐寅更确定,朱家的私兵会出动。
有钱能使鬼推磨,富可敌国的家产一个小小的同乐园装不下,朱家必定另有财库,朱勔长子动用了这笔钱,什么死士买不到?
「预祝雷兄早日手诛死敌。」
拿人手短,喝完杯子残酒,大方赏店小二一小吊钱,唐寅跨上马出村。
到了邻近的递铺,用两锭银子换了一辆马车,买些干粮、酒水,寄一封快信到六如居,掉头回到村子外的一里处时,月已高升,唐寅在路旁升了堆火,独自饮酒守夜。
村子被雷通一行人霸占,没了打尖过夜的地方,往来的客商、百姓只能趁夜赶路。
唐寅的铁枪立在火堆旁,在火光照耀下,唐寅清澈的眼眸变得无比妖邪,过路人以为是盗匪,吓得腿软,等发现唐寅只是问话,并没有进一步危害的举动,这才安心走过。
他们在路上碰见了,关着朱勔的囚车和十几名官差。
大叹世道不公,被流放的罪人,免上枷锁,官差竟然沿路嘘寒问暖,送水送吃,日头太烈,囚车就在树荫下乘凉,官差眼里只有钱财,没天良。
唐寅从无数怨声里拼凑需要的线索,下狱的犯人,没钱的受到加倍苛刻,有钱的得到善待,自古皆然,认钱不认人的官僚多不胜数,唐寅注意的是,官差似乎刻意放慢行走的速度。
四更天,最后一个过路人告诉唐寅,朱勔进了村,一间商行的粮车想跟着进入,惹得官差动怒,踢翻几袋米,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他经过的时候,商行伙计正在满地捞米,再过不久唐寅便会遇到商行的人。
过路人目睹官差蛮横不讲理,看见米粮被糟蹋,想当然尔,商行的人会在他之后,趁月色仍在,赶夜路到下一个聚落,不长眼才会跟官差较劲。
他说对了,商行的人认栽,推着粮车出村,却在村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几个人合力扛走最上面的几包粮食,押车的头从靴子抽出一支匕首,割破下方的粮袋,白米向外流泄,露出藏着米中的朴刀和折迭整齐的夜行衣。
一辆车藏着四把刀、四套黑色的衣物,总共有四辆车,十六个人换上夜行衣,蒙住口鼻后,押粮的头子对其他人说。
「要反悔的趁现在。」
没有人应声或是走,有的只是操娘、操爹的秽语。
「干了一辈子的亏心事,总算做一回好事,老子死了以后,应该可以往上拉一个层,不用下十八层地狱。」
声如破萧的男人,哑着喉咙说。
「想得美,油锅还是要炸的,炸你的那锅油铁定黑得发亮。」
三角眼的男人讥笑说。
「一生无愧我们哥几个甭想了,至少今晚要对得起自己。」
听到押车的男人这样说,其他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按照先前说好的,潜进村干掉朱勔。
不惊动官差最好,避免不了就开干,杀官宰朱。
十六个人分成四组,寻找朱勔所在。
「杀人了。」
尖锐的惨叫声从酒坊传开,寻声而去,看见雷通率领一大票人,当着店小二的面,杀光正在畅饮中的官差。
雷通一刀捅进店小二的肚子,叫声随着断气嘎然而止。
朱勔被人放了出来,接受雷通等人的跪礼问候:「大人受惊了,小的奉公子之命前来迎接大人。」
敌众我寡,十六个蒙面人毫无退意,几乎是同时从暗处冲出,就怕落在人后,少砍朱勔一刀。
「保护大人。」
雷通一声令下,八个人围住朱勔,剩下的人抽刀朝蒙面人攻去。
双拳不敌四手,三角眼的男人武功偏弱,刺死两个私兵后,刀来不及抽离,空出的背门便被人砍中,拉两大条口子,皮开肉绽,反身要再杀,两把长枪刺来,一枪右胸,一枪心窝,他捉住枪杆,忍痛大喊:「烂赌鬼快过来,让他们给我陪葬。」
半秃的大汉,双手握刀,使尽全力横劈,砍断两个私兵的脑袋,连跟三角眼的说句话都没有,继续往前杀去,比被包围中的哥们解围。
「我******跟你们拼了。」
烂赌鬼玩命了,省去招数,以刀换刀,被砍一刀,下一刀一定划断私兵的咽喉。
体无完肤倒下时,有九颗脑袋陪他一块落地。
以一换九,赌大小的赔率都没有今晚的高,烂赌鬼笑着死去。
见蒙面人勇猛,雷通要兄弟们用上弩箭,一轮射去,蒙面人当场死了三个,四个受创。
「跟在我们后面。」
受伤的四人自愿当肉盾带哥们杀出生路。
第二轮的弩箭全射在两人身上,其余的七个人或飞跃,或跨过哥们的尸体,手起刀落,把弩箭手全数砍死。
不到一刻钟,私兵死了大半,面对罗剎恶鬼,几个私兵没了斗志,刀丢了便跑。
「还有二十九个,狗鼻子,老子吃点亏,多砍一个。」
一阵拼杀后,沙哑男人的声音更破了,犹如兽吼。
叫做狗鼻子的汉子理也不理,刀对准雷通便挥,他的大腿,左手臂挨了两剑,全是雷通干的,眼睛里只有雷通,再无他人。
「带大人先走,我们断后。」
雷通自认武艺高过这群蒙面人,要不是狗鼻子死缠住他,私兵损失不会那么惨重。
狗鼻子逃命的直觉比武功更强,雷通的招式每每要得手时,狗鼻子一个缩腹、移肩,侧身,就能闪过逼命的一击,然后像是苍蝇,以为挥走了,马上又黏了上来,烦不甚烦。
「老大,朱勔就交给你了,杀不死他,我会杀了你。」
狗鼻子左肩中剑时说,好像不知痛,以狂风扫落叶的刀势猛砍,令雷通退到一旁。
押车的头点了头,操干一声后说:「给我活下来。」
追赶朱勔前,突然往雷通的左侧一欺,一个虚招往中路砍,随即变招往胁下斜削,借雷通旋剑荡开的力道,往朱勔逃去的方向狂奔。
八名私兵,四个和朱勔一块上马,四名断后,一旦朱勔骑马上了官道,便追之不及。
押车的头捡起地上石块,用力往马群丢,一匹马的马臀被集中,痛得扬啼嘶鸣,马本就容易受惊,其他马匹受到感染骚乱难驯,朱勔和私兵忙着拉马时,押车的头片肉般地,唰唰地,连切带削,割了挡路的私兵几块肉。
技不如人,听见蒙面人说:「放下刀,饶你们不死。」两个私兵怯懦地将刀丢到一旁,却没想到蒙面人会出尔反尔,刀一挑就割断他们的喉咙。
两道血柱如涌泉外往喷,杀得另外两名私兵跑了魂,眨眼间同一把刀又砍来,两处血流再喷洒。
朱勔不等私兵,一上马就跑,私兵也不敢再和蒙面人对抗,纵马也要走,一见蒙面人逼近,刀朝下乱砍一通,刀尖钩住遮面的黑布,露出一张中年老成的脸。
「简教头。」
若没有认出蒙面人的身份,私兵马一夹,有八成能活命,那一息间的震撼,足以让简泰成拉下他,顺势攀上马。
私兵头着地,后脑渗出一大片鲜血,瞪大眼睛不信杀了自己的人,会是过去在同乐园最穷凶恶极的,太湖帮著名的一蛟一鲨中的一鲨刀。
厮杀酣战后,简泰成又变回昔日的海中霸王,嗜血又霸道,挡路则死,眼中仅有
朱勔这只猎物。
朱勔从村西奔至官道上,两名私兵落后两个马身跟着,简泰成用刀背做鞭,抽出马的全力,一拉近距离,瞄准马腿便砍,两名私兵先后落马,其中一位落马前拉下简泰成,简泰成在地上滚了两圈,无视皮肤磨破,使尽力气想追上朱勔。
人力不敌马力,朱勔一下子便把简泰成甩在马后,但他浑然不知,风声鹤唳地朝前奔,看见火光,瞅见人,大喊:「壮士救命。」
火堆旁的唐寅,早早听见马蹄声,抄起铁枪,横在路中央。
「朱勔?」
唐寅问。
持着利刃,直呼姓名,朱勔再笨也知道前方是敌非友,却无法阻止本能地摇头。
面对否认,唐寅一脸我了似地明悟,前弓后箭,握紧铁枪,枪尖锁住朝自己狂奔的马匹。
默念朱无极所教,这些年风雨无阻练习的枪术。
藏劲于全身,发劲于一点,触时不留力,枪不穿膛不回头。
转体踏步,铁枪出,黑洞洞的杀人枪,如光之一闪,枪身没入马胸之中,枪尖从马尾破出。
在撞上前,唐寅松手往马右侧躲,迎上从马背滚落的朱勔,唐寅一脚踩住朱勔的后脑杓,脚尖如蹂烟蒂般转了几下。
第六十一章 敲诈勒索
脚下的闷哼声不断,朱勔承受不住缺氧的痛苦,口中念念有词,空气中却只听得见嗯嗯啊啊的声音。[.超多好看小说]
简泰成遍体鳞伤地走来,看见唐寅和他脚下的朱勔,将刀往地上一插,抱拳说道:「幸不辱命。」旋即拿起刀往村子里走,要回去救几个哥们。
「先帮我把他抬上车。」
见简泰成一脸狐疑,唐寅又说:「他还有用。」在榨干朱勔的剩余价值前,他还不能死。
唐寅的每一步都有其用意,简泰成收起困惑,刀插在腰间,朝面抵地,不断扭动的朱勔脖子,出了一记手刀。
「晕了比较好搬。」
江湖经验简泰成远比唐寅丰富,懂得的旁门左道也多,唐寅听他的,两个人将朱勔搬进马车,用唐寅预先买到的麻绳将人五花大绑,嘴里塞个布团。
费力抽出卡在马身体的铁枪,稍微擦拭一下上头的马血,等简泰成驾来马车,唐寅上车,全速地奔回村子。
到刚才杀得不可开交的酒坊时,厮杀已经结束了,狗鼻子、沙哑汉子、和一名暴牙男子,脱力瘫坐到处是尸体的地上。
朱勔一逃走,雷通就大叫撤退,私兵想活着花钱,自然不会陪他们玩命,抛下伤重的同伴溜之大吉,狗鼻子杀得不过瘾,把那些剩一口气的家伙,通通送到阴曹地府。
「别跟我说朱勔跑了,我真的会砍死你。」
狗鼻子质问简泰成。
简泰成指了指马车说道:「在里头。」
「还能动吗?能动的话帮我把烂赌鬼他们弄上车。」
十六个人死了十二个,人是简泰成找来的,虽说都是自愿,但简泰成有义务替出生入死的哥们安排身后事。
「让我多喘几口气再说。」
和雷通的打斗,狗鼻子筋疲力尽了,其他三个人情况好不到哪里去,挂了不少彩,伤口还在淌血。
「他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小老弟,唐伯虎。[.超多好看小说]」
简泰成将唐寅引见给自家哥们认识。
「你这小子把我们害惨了。」
沙哑男人双眼布满血丝,看上去如同厉鬼。
辩驳无用,唐寅至诚至敬深深鞠了一个躬,古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人却是提起屠刀,替世人找回公道,值得唐寅钦佩。
「闭上你的狗嘴,有人拿刀逼你来吗?」
狗鼻子大骂沙哑男人。
人是简泰成找来的,行前说得明明白白,这趟路有去无回,半个铜子也领不到,但凭良心。
「说说也不行。」
沙哑男人并无责怪唐寅的意思,不过是嘴碎。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当场杠开了。
「狗鼻子,破嗓子。」
能斗嘴,就没有大碍,简泰成由着他们去吵,跟唐寅介绍两人。
「崩牙七今年才十九,他爹以前也是同乐园的私兵,朱勔看上他胞姐,强占了身子,他爹替闺女报仇,刺杀朱勔不成,反被五马分尸。」
崩牙七脸老成,年纪却不大,一双眼睛紧盯马车不放,若不是虚脱无力,早提刀在朱勔身上开几个洞。
「我好像在船行看过他。」
唐寅对崩牙七有印象。
「他来江宁投靠我,人肯吃苦又能干。」
简泰成对崩牙七赞誉有加。
「老七替爹和姐姐谢谢唐公子。」
崩牙七硬挤出力气给唐寅磕头。
「不是说最少有三十个人。」
清点人数时,唐寅诧异地说,估算以一敌二,简泰成他们仍有胜算,才会安心在村外等着漏网之鱼。
「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过的好,良心给狗啃也无所谓。」
狗鼻子说,却只是说笑。
「我婆娘说,我这辈子就只有这件事能拿出来说嘴,死了还能给孩子做个榜样,要我放心去死。」
破嗓子露齿笑,一张大嘴,牙面上全是血迹,名符其实的血盆大口。
「人多不一定顶用,敢冲杀不怕死的,一个可以抵五六个。」
简泰成豪气地说。
事实摆在眼前,在同一个信念下,简泰成他们做到以寡敌众。
休息一阵子,几个人齐心合力地将十二具尸体抬进车内,唐寅独自驾车,一行人出村折返回苏州,等了许久,才有大胆的村民走出来,看见血流成河的场景,吓坏了,又躲进家门,就怕歹人找上他们。
挨到破晓,慌逃去报官时,唐寅的马车已拐出官道,停在一处人烟罕至的林子里。
唐寅采了一堆金狗毛,捣烂给四个人止血,简单包扎后,狗鼻子和破嗓子的手短时间内无法再出力,唐寅、简泰成、崩牙七挖了一个大坑,埋葬死去的哥们。
手用不了,就用脚,狗鼻子和破嗓子把朱勔当球踢,一路踹进坑里,与骇人的死尸为伍,朱勔魂不附体,直打哆嗦求饶。
不和他啰唆,一行人开始朝坑里填土,要把朱勔给活埋了,朱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半个身子埋进沙土里,嚷嚷着:「只要好汉饶过我,他日我朱家必有厚谢。」
「骗鬼,同乐园都给抄了,你朱家哪来的钱财。」
崩牙七跳下坑,给朱勔一铲子,敲得他头满金星,爬上来后,继续填坑。
「被罢黜后,我就把部分家产移走了,朝廷抄走的也就是一半,另一半全在我的掌握里。」
钱财在手,朱勔才会有恃无恐,朱家想要这笔钱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救人。
「说说看。」
唐寅停手让朱勔说话。
「我在江南各地秘密置办很多产业,只要拿着我的对牌,私印,就能调动几百万贯的巨款,放我走,给你们每一个人十万贯。」
朱勔拿钱买自己的命。
「太少了。」
唐寅想也不想地拒绝,五十万贯像是连塞牙缝也不够的菜渣。
沙土盖住朱勔的肩头,到嘴边时,朱勔再次加码往上翻了一倍。
二十万贯,一般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大钱,朱勔不信唐寅他们不动心,但土一寸寸堆高,灌进鼻子里,淹过眼睛,只剩头发露在外头,朱勔这才醒悟自己撞上要命不要钱的主,小命休矣。
在沙土中,朱勔却宛如溺水的人,为了呼吸,手上下划动,拨走沙土,争取一线生机。
「五十万贯,我保证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拿到五十万贯。」
一重见光明,朱勔马上许下重诺。
「对牌和私印在哪?」
唐寅只问动用这笔财产钥匙的所在。
「你休想。」
一无所有后,朱勔的命便贱如草芥,宁死也不招。
「随便你。」
不做心理攻防,唐寅付诸行动,再将朱勔埋进土里,却不将土夯实,留给他挣扎的余地。
得救了一次,问一次,不说再埋,在朱勔挣脱破土而出,吸入的第一口空气时,再问:「对牌和私印在哪?」
等吸入的氧气不足以支应脑袋思考的需要量时,朱勔坦白了。
私印在他长子手中,对牌藏在同乐园他卧房的暗格里。
说出来后,沙土不但停止往上堆,还迅速地减少,朱勔的头露出在坑外,暂时保住性命。
唐寅和简泰成他们商量了好一会儿,决定要坑朱勔的人,也要坑朱勔的钱。
「有多少年没有敲诈勒索人了?」
狗鼻子怀念起过去的时光。
除了唐寅和崩牙七,其他三个人都是老手,这些事年轻时没少做过,个个摩拳擦掌。
说干就干,朱勔被拉出坑,按唐寅说的写了一封信给长子,要他拿钱赎人,用隐讳的字眼叮咛,私印千万要贴身收藏,绝对不能落入他人的手里。
赎金不多,一千贯,唯一的条件是朱勔长子得亲自来赎人。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信末告知长子,掳人者的身份,精武门,霍元甲是也。
第六十二章 送行者
偌大的山门楼牌上刻着寒拾遗踪四字,香客络绎不绝由此门进入寒山寺。(.无弹窗广告)
朱汝贤由几名私兵陪同低调走过牌楼。
曾几何时,有江南太子之称的他,来到寒山寺需要轻车简行,掩人耳目,即便他的夫人到寺里上香,寺方也要钟鸣一零八响,方丈亲自到山门前迎接,以示尊重。
今日的朱家虎落平阳被犬欺,同乐园被烧了个大半,他们父子名下产业全被朝廷查抄,幸亏妻子嫁妆丰厚,在苏州置有不少房产,一家人不至于无处可去,但树倒湖狲散,势利的家仆偷卷了钱财就走,几千私兵跑剩一百人不到,官府三天两头上门用各种理由讹诈银两,此等奇耻大辱,朱汝贤发誓有朝一日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有钱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狡兔三窟,朱汝贤手中的私印,便是朱家藏钱处的两把钥匙之一,用来核对身份的对牌,另一把钥匙由其父朱勔收藏,钦差下令收押朱勔时,朱汝贤在抱住朱勔喊冤时,问朱勔对牌所在,朱勔缄默以对,那时朱汝贤便知,若是没有救出朱勔,这笔钱便要打了水漂。
朱勔赖以自保的手段,成功地让朱汝贤花重本,贿赂官差,又请私兵中武艺最为顶尖的雷通,率领一队私兵去劫囚,雷通去了,却没把朱勔带回来,收到勒索信,才知道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个精武门的帮派,名叫霍元甲的人掳走朱勔,要求一千贯赎人。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千贯朱汝贤随时拿得出来,凑齐后,他依照信中指示,进入寒山寺准备交付赎款,领回朱勔。
一大箱钱太过显目,只能先放在马车里,朱汝贤提高警觉,等候绑匪和他接触。
除了身边的私兵,能动用,信得过的人,早扮着香客混进寺里,一有风吹草动就会一拥而上,保护他的安全。
行色匆匆地走到绑匪指定的大雄宝殿,朱汝贤眉头深锁,殿里朝拜的香客实在太多,绑匪混迹其中,很难找到。
「这位公子能否移个驾,我们家姑娘要入内参佛。」
朱汝贤挡在出入口,影响香客进出,一位长相水灵,眼如点星的丫鬟,搀扶着一位丽色无双,在苏州也难得一见的的美人走了过来,客气地请朱汝贤让道。
在同乐园,模样俊的俏丫鬟,没有一百,也有个五十,但就没有一个人,像朱汝贤转头看见的这个丫鬟这般灵气,不是他夸口,苏州各大青楼的花魁,只要看得上眼,就一定会是他的侍妾,最好的扬州瘦马全在朱府,清白小娘子,大家闺秀,应有尽有,却无人能像经过他身边,对他说了声:「多谢公子。[.超多好看小说]」的佳人,如此的摄人魂,若有似无的水仙花香,竟比殿中缭绕的檀香更迷人。
正沉迷时,忽然有人迎肩撞上:「好狗不挡路,闪远点。」朱汝贤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多亏私兵扶起,才没有当场出丑,换做过去,这人早被打了半死,但今天朱汝贤得忍,一发作,万一被当众认出来,再多的护卫也保不住他。
现在朱家人只要一露脸,苏州百姓便会群其而攻之,前些日子朱汝贤到茶馆,不但掌柜不欢迎,客人还用茶水泼他,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论是在大街上或是庙宇。
在绑匪现身前,朱汝贤忍下这口气,眼睛从那对美丽的主仆背影移开,专注搜寻可疑的份子。
走遍内外殿无人趋近,正要放弃时,一个小沙弥拿着一封信交给朱汝贤。
『将赎金抬到停在岸边,头尾各插着一只红旗的船上,在同一处稍候,会有一艘前后各悬挂一面白旗的渡船送令尊归来。』
寒山寺盖在运河边,每日船只往返无数。
朱勔已是钦犯,该流放千里的罪人出现在苏州,朱汝贤不用想也知晓会闯出什么大事,即便朱勔没在绑匪手中,只是找朱家人骗些钱花用,朱汝贤也不在乎,一千贯丢了便丢了,只要真能换回朱勔,他绝不追究。
把信丢进火炉里烧了,要私兵去搬钱,朱汝贤先一步到渡口找船。
如绑匪所描述的渡船就停在河上等待,船夫拒绝要返家的香客,说是船被人包了,今儿不载客只载货。
朱家的人手慢慢往河边靠,河面上的每艘船全在他们监控中。
「谁雇你的?」
朱汝贤给了船夫一锭银子。
「精武门的霍大爷,给了十贯钱要小的载一口箱子到夫子庙。」
雇船的人说了,如果有人问起,让船夫畅其所言,放胆的两边收钱。
「这位霍大爷长什么样子?他们有几个人。」
「横眉竖眼,壮得跟头熊似地,说话像破锣。」
船夫想了想说。
又说:「八个人,五个爷们两个姑娘,还有一个瘸了腿的下人,姑娘长得可俊的呢,一个像仙子,一个像龙女,除了霍大爷,其他看起来都是外地人。」
惊讶于绑匪的大胆,朱汝贤想,这个霍元甲无非是吃定他们朱家不敢声张,才会毫不避讳。
船对了,等私兵抬来箱子,朱汝贤立刻让货上船,船夫熟练地将船驶离岸边,红旗被飞吹得猎猎作响,如同朱汝贤焦急的心。
船隐没在河面,朱汝贤伫立在风中,左顾右盼,期待绑匪能依约送还肉票。
「为什么不准过去,我们要搭船回江宁。」
依稀听过的声音又响起,朱汝贤回头,见到在大雄宝殿有一面之缘的主仆,如玉的依人旁,多了一位翩翩公子。
「今天这里没船了,你们去别处搭。」
为了隐藏朱勔的行踪,朱汝贤要私兵将渡口的船全雇了,要船夫远离寒山寺。
「眼前可是桃花庵主,唐伯虎,唐公子?」
小小骚动引起香客注意,一个江宁客商认出唐寅,客气地询问。
「好说,我们少爷正是江宁第一才子,唐伯虎。」
秋香趾高气昂地替唐寅接了话。
「久仰桃花庵主大名,始终无缘得见,没想到会在苏州见到您,在下劳明湖,这位姑娘该是袁大家吧?幸会幸会。」
客套寒暄后,劳明湖邀请唐寅三人搭乘他的船舫回江宁,一番推辞后,唐寅接受他的好意,一边观赏水色,一边等待船只靠岸。
唐寅,陈东便是拿着他手着的玉堂春,召集数万士子,最后以死谏,让太上皇遗弃朱家,令他们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就在身后不远处,朱汝贤不由得回头看上一眼。
不单是他,桃花庵主的盛名在朱家垮台后,苏州城家喻户晓,谈起唐伯虎,个个举起大拇指称赞,陈东虽是英灵永在,但人已死,唐寅却是活生生站在他们眼前的英雄,一个再好也仅能追忆,另一个还在继续延续着传说,能追捧,更为亲近。
朱家人恨着唐寅,眼神寒冷不善,百姓们倾慕着,视线热烈如火,渡口两边矛盾对立着。
感受到朱汝贤如刀的目光,唐寅看了过去,微笑颔首,朱汝贤却不敢再看,深怕被人识破身份,招来不测。
人越聚越多,逗留越久对朱家越不利,每一双看着朱勔从这边上岸的眼睛,都是指证朱汝贤窝藏朝廷钦犯的人证,依大翎律须诛九族。
朱汝贤开始后悔,不该妄想重起炉灶,死灰就不该复燃。
好不容易捡回的小命,就为自己的贪念又赔上了。
用刀剖开他的肚子,一定会看见一条悔到青的肠子。
朱汝贤希望绑匪从头到尾都是唬弄他,精武门是诈了钱就跑的拆白党。
那艘插着两面白旗的船永远不要驶来。
事与愿违,船来了,旗面随风飘扬,船从丁点大,到手掌大,至人影可见,一身素缟的船夫们,护着旗,顾守安放在船中央的一具柳木棺材。
朱汝贤头快炸了,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绑匪送棺木给他是何意?
难道交的是死人?父亲死了?
死了好,死了他便没有窝藏钦犯的烦恼,却再也拿不到那笔吃穿不尽,任他挥霍的巨富。
无论为何?朱汝贤都要亲眼确认棺内的事物。
赶走船夫,朱汝贤要私兵开棺,在佛门圣地,亵渎死者,这些素来认钱不认人的私兵,也有点毛骨悚然。
「打开,我不想说第二次。」
朱汝贤却是恼怒了。
私兵战战兢兢将棺材盖移开,朱勔穿着寿衣静静躺在棺中,俯身去看,尸体身首分离,朱勔遭人斩首后,放完血才虚装在身体上,合抱在胸前的手底,压着一块玉做的对牌。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朱汝贤以为只有二择一,非此则彼的难题,竟一次得到解决,狂喜之下,忽略如此重要的对牌怎么会凭空出现,冲动做了错误的决定。
朱汝贤抽走了对牌,要私兵关上棺木,叫回船夫后,直接上船离开寒山寺,让朱勔的死和对牌这两个秘密顺流而逝。
不知道的人会认为这不过是一艘送葬的船,贤孝子前来迎灵,哀戚感人。
船刚走,唐寅有感而发地以诗送行。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朱汝贤听在耳里,只觉得,好诗,好讽刺。
第六十三章 初见李莺
朝廷钦犯在流放途中遭劫,朱勔行踪成谜,震惊朝野,江南东、西路及两浙路安抚司、提点刑狱使司,调动大批人力搜寻朱勔的下落。[.超多好看小说]
死在村子里的私兵出自于同乐园,朱汝贤的嫌疑最大,官府把朱汝贤抓入狱,严刑逼供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参与劫囚的雷通,又离奇被毒死在jx老家,死无对证,朱家又拿着银子上下打点,两个月后,朱汝贤获释,举家搬到zj认命地,终日闭门不出,希望世人淡忘朱氏一门。
旺财在擎云寨待了将近半个月,拖着一车金银、字画、古玩、奇珍回桃花坞,干惯大买卖,胡丁的眼光不差,分给唐寅的战利质量量兼具,至于有没有达到一成,唐寅并不在乎,他不过是利用共犯结构,取得胡丁的信任,这些赃物通通会被送到杭州,变卖成一枚枚的铜钱,挹注即将展开的新事业,滋养名唤未来的肥沃大地。
至于朱勔另一部份财富,在朱汝贤到寒山寺赎人时,简泰成潜进被查封的同乐园,在朱勔卧房找出藏对牌的暗格,但暗格里空无一物,有人捷足先登了。
亏唐寅还特地叫来了袁绒蓉、秋香假扮香客,藉美色吸走朱汝贤注意力,当过一阵子小偷的崩牙七,再来个连撞带摸,成功顺走朱勔的私章,却依然少了关键物。
与这么大笔的钱财失之交臂,狗鼻子懊恼透顶,心心念念如何追回对牌,但同乐园被苏州百姓洗劫一空,对牌不知流落何方?这段时间唐寅出计献策,展现出的机智折服他们几个,狗鼻子请唐寅再想想辙,揪出拿了对牌的人,唐寅不予理会,只说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做人不能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将羊脂白玉刻的私印随手丢给秋香保管。
对牌的去向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擎云寨,旺财分到的财物里没有,便是被胡丁扣下,即便不知用途,能被朱勔秘藏的东西,定然有其价值,要胡丁吐出来难如登天,总有一天唐寅要和他算个总账,便有机会收回对牌,但这些唐寅并不打算告诉简泰成他们,同乐园的事牵扯甚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见财起意的事太多了,他不想冒这个险。(.)
赵延年、王贤回江宁了,他们入汴京时,汴京的士子们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给予远从江南来的盟友莫大的欢迎,大伙期待能一睹桃花庵主的真容,见唐伯虎不在,不免大失所望。
等宴客日到,樊楼内外挤满争睹唐寅一面的人,赵延年、王贤以唐寅好友的名义,硬是上了包间,却只见贾子期和几个汴京里老牌笔墨铺的掌柜。
桃花庵主压根没北上,一切只是乌龙一场,先前因为唐寅要来,而沸沸扬扬的民心士气,以及陈东的惊天一撞,彷佛是瞎折腾的荒唐闹剧,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少,
但彼此心照不宣,足以名垂青史的一战,绝不能是误打误撞的意外,于是乎尽可能淡去唐寅存在的痕迹,强化陈东的威名。
对此,江南士子们没有太大的意见,没被看笑话就好了,哪好意思再争功,尤其是知道唐寅那时携家带眷去了苏州游玩,更是脸面无光,要不是唐寅在寒山寺吟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赵延年、王贤连门都不敢出。
惜英雄,重英雄,全大翎的人都认为唐寅临江观送丧有感,而写的这首诗是遥祭陈东,大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意,一时传为美谈,兵部侍郎吴敏更在陈东坟前焚烧此诗为祭,引得无数好汉竞垂泪。
唐寅的名声不损反增,却也让世人更为坚信,桃花庵主一如桃花庵歌里所说的,愿为闲云之中一野鹤,不飞进人间染红尘。
坚持唐寅必须赔罪,赵延年、王贤拗了唐寅吃一桌花酒。
没了袁绒蓉,又被文人抵制,潇湘院的生意一落千丈,为了维生,王姨降低楼子格调,看得到的姑娘通通可以陪睡,用低廉夜渡费招揽客人,在讲究品味的公子哥们眼中,潇湘院成了不值得一提,晦气的场所。
李莺离开后,瑰红楼又捧了一位叫做苏小美的新歌妓,年仅十四,模样甜糯诱人,唱功精湛,再过几年江宁一定又会多出一个天香国色。
醉香院的双生花,一对年方二八的挛生姐妹,言笑笑、言默默,两位后起之秀直追江敏儿和小金灵两位老牌的花魁,有人买扑,赌今年花魁之首会由他们俩姐妹拿下,声势如日中天。
赵延年、王贤回江宁没多久,便把瑰红楼、醉香院逛了个遍,大力推荐苏小美、言笑笑、言默默三位美人。
瑰红楼、醉香院择一,或两家都去,一席酒后,赵延年、王贤保证不再追究唐寅之过。
唐寅挑瑰红楼请客,挨秋香骂了句禽兽,袁绒蓉倒是没说什么,她一满十五,便在潇湘院见客,苏小美虽是小了点,但在青楼以歌声悦客的姑娘,本就出道的早,十三、四的声音最是清澈嘹亮,李莺十三岁便名响江宁,是四大行首之中成名最先的人。
唐寅是主人,袁绒蓉替他准备打赏用的封红,叮咛一些在青楼要注意的事项,花魁中秋花魁竞逐在即,以唐寅名声之盛,为了替苏小美造势,瑰红楼上下一定会倾尽全力的拉拢,苏小美有可能当晚便献身,唐寅若是采了花,莫忘留下一首诗词为赠,贤淑到连秋香都看不下去。
打唐寅写信给袁绒蓉,让她到苏州手诛朱勔后,袁绒蓉对唐寅感激涕临,无论唐寅做什么,她一律无条件的支持,纵容,敢为他死,花天酒地算得了什么,半点嫉妒、吃味都生不出来,与时下的文人相比,唐寅节制地近乎苦行僧,她愿意委身于唐寅,但唐寅不想,总要有个人排解一个男子的正常所需,小金灵也好、苏小美也罢,唐寅喜欢便好。
唐寅一个头两个大,就本心而言,他比较想见识一下双胞胎,选择瑰红楼,因为苏小美的年纪小又是歌妓,听曲子相对单纯,不用肢体接触,没想到被看成了有恋童倾向,秋香生气合理,袁绒蓉那副理所当然的作派,让他一阵恶寒,原来自己还是小看了古代的风土民情。
话说出去了,华掌柜订好席面,要反悔为时已晚,唐寅抱着人正不怕影子斜的想法,踏上马车,来到瑰红楼前。
和赵延年、王贤会合后,三人一同进楼,如袁绒蓉所料,瑰红楼早做好万全准备迎宾,姑娘们摆开阵势,莺莺燕燕提着花篮排了两排,夹道欢迎唐寅,唐寅所过之处,落英缤纷,娇声问候不绝而耳,花香体香扑鼻,活色生香叫人神迷。
鸨妈罗秀亲领着唐寅等人入座,今晚瑰红楼只会唐寅一人开放。
娇小的苏小美抱着琵琶站在二楼对唐寅施了一礼,身后一个面容隐在黑色纱罩的女子,正在调整椅子的位置,风吹起纱罩一角,一条朱肝色伤疤显现,肤白如雪的女子毁了面貌。
「她是李大家?」
在唐寅之后,赵延年也注意到女子,惊骇地问,又是奇怪自赎其身的人,为何回到瑰红楼,又不敢相信堂堂的第四行首,竟没了如花似月的美貌。
「认错人了吧?」
苏小美一就座后,那女人在她耳边说了两句便退走,王贤看见时,女子的脸早已盖在纱罩下。
琵琶声起,弦弦入情,唱的是柳永的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李莺最擅长的词牌,曲调依然,只是新人换了旧人唱。
第六十四章 九月绿帽 (给推荐、给收藏、给支持因为书值得)
一曲终了,满堂喝采,犹抱半遮面的苏小美,落落大方向唐寅等人行福礼,在赵延年、王贤叫好声下,打赏的金银搁在龟奴端来的小盘上,入境随俗,唐寅拿出六个封红迭在盘中。[.超多好看小说]
红为吉色,六为吉数,代表客人对姑娘所献技艺相当满意,龟奴看状立刻乐道:「唐公子赏苏姑娘六道封红。」
论当今江宁文坛,唐寅之名一时无二,他亲创的京剧更被词曲大家,评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作,得到善词通曲的大才子肯定,苏小美喜上眉梢,又朝唐寅称谢,亲自下楼,敬了唐寅一杯酒。
王贤意犹未尽,鼓噪苏小美再唱一首,为了得到唐寅的青睐,苏小美自是全力以赴,声亮若黄莺,婉转似画眉,赵延年听得如痴如醉,王贤一个劲打拍子,冷落怀里的温香软玉,唐寅却是神游天外,心根本不在苏小美身上。
苏小美相貌虽好,终究年幼,不如小金灵的天授媚色,袁绒蓉的清雅冷贵,唱腔无可挑剔,但年纪不到,经历太小,唱不出柳永词中令人动情的百转千回,徒具其形而无其意。
没饱尝过****滋味,哪能知晓何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凄美执着,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对十四岁的孩子唐寅不忍挑剔,以鼓励代替批评,不吝称赞苏小美,他有心伪装,旁人绝对看不出他心不在焉,一桌酒席吃得宾主尽欢,鸨妈罗秀见苏小美入了唐寅青眼,开心地张罗起夜宿的事,李莺在瑰香楼时,唐寅一步也没踏进,苏小美刚出道没多久,唐寅便带人赶至,想来唐寅好雏雀儿这一口,有唐寅帮苏小美梳拢,这次花魁第一行首苏小美必能手到擒来,他们瑰香楼就要出人头地。
苏小美是李莺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儿,不像李莺那样得过且过,她自信好争,一得知唐寅来订酒席,罗秀便问苏小美肯不肯陪唐寅过夜,苏小美当下就应允了,万事俱备只待春宵一刻的来临。
「两位稍坐,伯虎去去就来。」
酒水积腹,唐寅离席去解手,却不急着回席,在瑰香楼后院漫步迎风赏月。
清风明月中,一缕仙乐响动,相同的蝶恋花,而且无弦音相伴,朴素地清唱,唱出声声凄怨婉柔。
唐寅寻声而去,在池边小亭上找着唱曲的姑娘,除下纱罩后,那条从眼尾爬到下颚边缘的肉疤全露在外头,白玉有瑕的女子,满脸愁思举头望着即将圆满的月,若鹅的颈子,似唱曲,又似在对着老天控诉内心的种种不甘。[.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天底下没有不重视容貌的女子,何况是生得一副好皮相,后来却惨遭毁损。
唐寅不请自来,又撞破女子极力隐藏的秘密,当场止住步伐,准备悄悄地退离。
「唐公子既然来了,何妨进亭中一叙,让莺儿招待您一杯薄酒。」
郭延年没看错,女子正是李莺,心思细密的她,凭着一点风吹草动发现闯入者,从服装认出唐寅。
唐寅再回头,李莺已戴上纱罩,脸藏在漆黑如夜的纱网里。
「李行首相请,伯虎岂敢不从。」
亭中有酒一壶,杯一盏,李莺将杯子里的残酒倒进池中,用手绢擦拭,才倒满了酒,双手奉至唐寅面前。
「一日青楼女,终生卖笑人,看来莺儿当初便不该赎身。」
听似李莺在意唐寅对她的称呼,但语气上又不像。
喝完了酒,唐寅直接坐在石椅上,秋意渐浓,石子冰凉,正好消减体内的酒气。
「是不该,至少要等伯虎听完莺儿姑娘的蝶恋花后再离开,苏小美与莺儿姑娘相比,一为凡音,一为天籁。」
「小美进楼子后一直跟在莺儿身边,亦妹亦徒,还望公子多加提携,等长成时,定不会让公子失望。」
苏小美有多少底子,李莺最为清楚,唐寅能独自创出一家之曲,曲艺上的造诣不言可喻,行家一听便知有没有,也不否认,直接请唐寅扶持苏小美成材。
「莺儿姑娘就是为了这个,才叫住伯虎?」
「莺儿就小美这一个妹妹,自然得为她多谋算一些,还望公子成全。」
并不扭捏作态,李莺个性比唐寅想象中来得直爽。
「只是赠首诗,锦上添花,伯虎倒愿意成人之美,若小美姑娘要的是魁首之位,恕伯虎爱莫能助。」
初相识,素无交情,唐寅找不到理由帮李莺这个忙,苏小美的姿色、才艺不足,加上一个李莺亦然。
「小美是个聪慧知恩的孩子,懂得投桃报李,不会让公子白忙一场。」
话说得再露骨不过,唐寅会得到充分回报,包括一个女人的全部。
不怪李莺这样看待唐寅,四大行首,唐寅独占两位,收了袁绒蓉为仆,小金灵进了六如居后,再没有入幕之宾,说唐寅不好女色,没有人会相信,若非对苏小美有意,又怎会弃招香楼来捧苏小美的场。
「还是不行,伯虎心中已有所属,今年的第一花魁非她不可。」
照原订计划,袁绒蓉会在中秋登上魁首宝座,让庞修群悔恨不已,唐寅将袁绒蓉赎了回家,作为补偿,这个位置唐寅便留给小金灵。
他人是帮理不帮亲,唐寅帮亲不帮理,资敌,做亲者痛、仇人快的事,非唐寅的风格。
「小金灵就那么好,恕莺儿无礼,小金灵并非从一而终的人,万蝶穿花过,与公子并不相配。」
小金灵的名声极差,袁绒蓉初时也十分厌恶她,李莺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唐寅收了袁绒蓉,青楼姑娘大多给予祝福,却觉得唐寅不该和小金灵牵扯不清,自贬身价。
「确实是无礼了,伯虎不喜欢有人这样说我的朋友。」
尽管唐寅最初是贪图小金灵的妖媚豪放,但相处之后,小金灵对他和秋香推心置腹,事事替唐家着想,唐寅早将摆到好友的位置上。
青楼女子多遭人轻贱,小金灵又花名在外,在江宁有头有脸的男人向来把她当作玩物般看待,唐寅如此大的反应,令李莺吃惊。
李莺急忙行了礼致歉,在心里暗付,唐寅不识好人心,被人尽可夫的女子所迷惑的男人,好不到哪里去,却纳闷,为何苏小美这般完璧处子,唐寅不采撷,却独爱小金灵,曾听鸨妈罗秀说过,男人多怪癖,有钟情徐娘半老的,迷恋身材丰硕肥满的,性好龙阳的,这类的人通称为逐臭之夫,唐寅正是其中之一。
唐寅并不知,他在李莺心中是一个癖好特殊的怪人,但气氛已坏,两人又说了几句,唐寅便告辞回到酒厅上。
酒不迷人色字迷,赵延年、王贤早被姑娘撩拨地欲念大发,和唐寅打个招呼后,便搂着姑娘进了房。
处子的矜持,苏小美提早回闺房等待唐寅,与李莺的一席话后,唐寅岂能不知苏小美有意用身子留住自己,赶在场面变得难堪前,请罗秀代为照顾赵延年、王贤,谎称家有要事待办,脚底抹油溜了。
饱暖思****,酒又是色媒,这几个月风波不断,唐寅还真把小金灵晾在一旁,一想起她的骚魅,唐寅浑身是火,择期不如撞日,要车夫改道到招香楼,今晚便把小金灵给办了,偿还欠她的承诺。
车刚到招香楼,只见军士扛着一抬接一抬的礼物进楼子,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一问才知道,安抚司副使方知林今晚到招香楼下聘,九月正式纳小金灵为妾。
郑妈妈乐不可支站在门口清点聘礼,小金灵答应了,聘礼一半会分给郑妈妈当作这些年养育之恩,吃这一行饭就没有不贪财的,方知林的聘礼越丰厚,郑妈妈进项便越多,虽然她打定主意,只拿三成,其余回送给小金灵当嫁妆,但仍拦不住内心的狂喜,尤其是看见一小箱的赤金时,双眼发亮耀人。
邵子脸色铁青看着一切,胸中有股冲动想把聘礼全给掀翻,方知林是他们的生死大敌,他无能,竟让九十九仙的圣女牺牲自我,委身给方知林那个恶魔。
只要小金灵一声令下,数百族人均愿与方知林做殊死一战,宁死也不辱没九十九仙的威名,但小金灵不准,下令,等她与方知林玉石俱焚,报得大仇后,邵子和族人全数退回蜀中,推举新的圣女,重建九十九仙,保全祖宗家业。
小金灵倔起来,动用师门令牌,连族长也莫可奈何,偏偏多次刺杀方知林都以失败收场,无计可施,只能听从小金灵的命令。
所以一见到唐寅,邵子像是看见及时雨,激动欢喜迎了上前,反倒是郑妈妈皱起眉头。
这个唐寅早不来、晚不来,专挑方知林下聘的时候到,小金灵对唐寅的重视,郑妈妈是最清楚的,她认定唐寅天生拥有对付女人的奇特天赋,唯恐小金灵被他迷了心,反悔不嫁方知林。
安抚司的凶残,方知林的狠毒,招香楼和唐寅承受不起,潇湘院不比安抚司,王婆子在方知林面前,连只蚂蚁都不是。
唐寅要以为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弄倒安抚司,摆平方知林,铁定会倒大楣。
「你这没良心的小冤家,终于舍得来找我了。」
郑妈妈正想设法赶走,或是让唐寅知难而退,小金灵的娇声倩影迸地跃现,踩着追风般的轻盈步伐,罗裙翩飞如蝶,从阁楼跑下,扑进唐寅的怀中。
「今晚你不准走,明晚也不准走,在奴家出嫁前,奴家要你夜夜陪着我。」
赤裸裸地给方知林一顶大绿帽戴,一戴至九月。
第六十五章 问真心
沁凉的秋意,小金灵跪在被缛上,仅着一件单薄中衣,衣内除了白里透红,如玉的肌肤外,再无一物,一对大雪山颤巍巍地,随着替唐寅揉捏脖颈的纤手,时而贴,时而离,在唐寅背脊起起伏伏,从鬓发飘来的花露气息混杂女子特有体香,挑动唐寅体内敏感的神经线,在此时没有男人不性致蓬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妾为君奴,任君施为。
从进房后,小金灵诉出心意,宽衣解带,沐浴更衣,唐寅却迟迟不动作。
房门外,郑妈妈满头大汗,来回踱步,几次想进房阻止小金灵,都被劭子挡下,她怕方知林一个恼怒,派军士扫平招香楼,小金灵可是当着满楼客人的面,搧了方知林一个大巴掌。
刚收下聘礼就招其他男人进房厮混,此等奇耻大辱,换做她是方知林,绝不会放过这对奸夫****。
小金灵毫不在乎,人和心全挂在唐寅一身,从背后抱住唐寅,紧紧压迫,要将自己揉进心爱男人的身体里,与他合为一体。
唐寅偏过头,两人唇舌交缠,等再无空气可耗费才停下,小金灵抓着唐寅倒卧在床榻,亲手敞开中衣,将大半个身子呈现在唐寅眼前,雪山成丘,丘上晕着艳红的梅色,一只大手勉强地擒住一个单丘,在岭上细细拨抚,小金灵的呼吸和眼神一块迷乱,娇吟声渐起。
「什么时候的事?」
一心二用,手品玩着小金灵的身子,唐寅口问道。
「大半年以上了,方大人诸事缠身再拖到今日。」
小金灵媚眼如丝,气喘不止地说,
「放话要自荐枕席就是为了他?」
时间点太过巧合,唐寅不免有了联想。
「是,也不是,奴家是真心钦慕公子的诗才,也想在嫁为人妇之前,好好放纵一回。」
感觉到胸上的手有了停顿,小金灵又说:「奴家自有万全之策,断不会祸及公子,方大人不是洪大官人那等鸡肠鸟肚之流,奴家入一日没入方家门,就是自由身。」
忽觉一阵胸痛,唐寅的大手作怪猛力抓了小金灵一把,痛、乐参半的异样滋味,润湿她的下身。
「怕,伯虎就不会走进招香楼,踏入灵儿的闺房,只是脑里有太多的不解。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相识以来,小金灵处处为他着想,有情有义,若非有恃无恐,小金灵不会公然让方知林下不了台,手中一定有所凭仗,至于是什么,唐寅并不打算深究,知道越多秘密的人,总是第一个被灭口,聪明人会适当收回好奇心。
「良宵苦短,公子又何必自寻烦恼,白白辜负销魂夜,就让奴家伺候公子共赴巫山,同享云雨之趣。」
小金灵起身又吻了上来,手在那硬挺处撩动。
欲念暴动中,唐寅的心却越趋冷静,等小金灵唇离了才说:「灵儿是个让男人按耐不住的尤物,从见到妳的第一眼,伯虎便想把你压在身下逞凶,现在更想,但却做不到了,为何?因为灵儿不再是伯虎以为的自在人,妳有苦衷、有担负,有怨怼,伯虎既然看在眼里,就不能当个睁眼瞎子,尽顾自己享乐,而把挚友的感受弃之不理。」
唐寅看上小金灵,因为她不是良家妇,纯粹寻求男欢女爱没有心理负担,为了贪图一时之快,沾染沉重的因果非他所愿。
这与前世做为一教之主的经历有关,多少年轻貌女的教徒以献上自己清白身子为荣,他从不缺女人,却厌恶奉献似的交合,教徒们为了得到神的赐福,以及自我升华,所做出的交换,圣洁无比但不是爱情。
所以唐寅拒绝了袁绒蓉,那种名为报恩,实与献祭无异的行为,他并不希罕。
小金灵缩回了手,跪坐对唐寅说:「像奴家这样的女人终究得找一个依靠,奴家心系公子,但方大人才能守住奴家一生安稳,方大人要一个识情趣,知冷热的妾室,奴家恰恰正是,他不在乎,奴家曾有多少个男人,公子又何必管奴家所嫁何人,男女之欢就该无拘放恣意点,重在体乐,不在心想。」
像极在前世,接受现实,捉住一张长期饭票出嫁,在婚前找个不讨厌,或是心爱的人尽情放纵,婚后乖乖相夫教子的女性,而唐寅就是小金灵放浪形骸的对象。
吃干抹净,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别人收拾,这本该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事,唐寅却不欲为之。
「有难处不妨说出来,大家有商有量,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唐寅没有闻声救苦的伟大情操,但朋友有难,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真的没有,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奴家只是想趁年华正盛时,笼络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小金灵抬手作誓。
「好吧,既然灵儿都这么说了,我就再大发慈悲一次成全妳的心愿,也不枉妳我知交一场。」
说完,把衣服脱个精光,双手平摊躺在床榻上,引颈就戮。
无赖的模样让小金灵又气又好笑,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再,绒蓉妹子也这样对你?」
「她脸皮那么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就算她真做了,我也不会答应。」
袁绒蓉和小金灵走得是截然不同两种路线,消极又被动,只要唐寅不作为,他们的关系永远不会有突破的一天,这也是唐寅敢将她留在身边的缘故。
「不是绒蓉妹子,谁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公子舍身喂虎,从容就义。」
透着浓浓的醋味,小金灵大酸唐寅。
「多不胜数。」
回想前世,每回布完道都有女教众来敲他的房门,得他接纳的,像是得到上天恩宠般的喜乐,被婉拒的,泪眼婆娑哀求他垂怜,实不亚于偶像明星。
「臭美,莫非公子以为自己是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等着公子宠幸。」
唐寅在江宁的一举一动备受瞩目,六如居有女人进出,或是他到烟花之地全逃不过江宁百姓的眼睛,风流才子四字,唐寅堪堪达成才人,离风流甚远。
「非皇上却更胜皇上。」
世间能压倒对权力渴望的事物少之又少,宗教狂热正是之一。
张扬的言论换来小金灵数下的掐抓,唐寅吃痛左躲又闪,打打闹闹间倒把方才抑郁的气氛给吹散了。
「公子就那么不想亏欠情债?」
唐寅在感情方面有着其他男人所没有的绝决,既然最难消受美人恩,他便不去碰触。
「还不起就不要欠。」
前世许多人奉唐寅为天,这一世他要自由行走在天地间,天崩地裂皆与他无关,给高个子的人去顶。
「我可怜的绒蓉妹子。」
小金灵为袁绒蓉哀悼,吊死在这颗无情的树上,下场堪虑。
「要就快,不要就拉倒,别东扯西扯的。」
无赖耍上瘾了,唐寅不知羞地催促小金灵办事。
「无耻。」
见唐寅的态势,不打算主动要了小金灵,小金灵想就得自个来,小金灵想和唐寅成就好事是真,却是等着承欢受宠,哪晓得唐寅会来这一招。
「现在是妳求我,不是我求妳,爱要不要随便你。」
唐寅心一横,头一偏,大有鱼死网破之态。
「谁求谁还不知道呢?」
气从中来,小金灵脱掉中衣,一副即便没有脑子,也叫人心痒难耐的完美躯体,跃然地,显现在唐寅眼前。
这还不够,小金灵跨坐在唐寅的要紧处,臀瓣游移,溪暖草霏,搔在最痒处,不信唐寅不躁动。
唐寅眼角、嘴角、眉角、鬓角全抽动,却是守着本心,停在蠢蠢欲动的状态,看谁先受不了。
小金灵唇出呻吟,细如箫管,媚气如香风,直往唐寅的魂魄吹去,要让他魂不守舍,反身吃了自己。
却见唐寅耸耸了肩,一副何有于我哉的淡然样,小金灵由气转怒了,好胜心发作,吹弹可破的身躯俯上唐寅胸膛,夹带痛呼的娇喘回***子的关口狭隘处就抵在悍柱上,只消一顶便密合无间。
小金灵觉得心被敲撞了一下,周围全静止,瞪大眼睛,等着唐寅登堂入室,天杀的唐寅竟是游行有余裕,一张妳看着办的脸,小金灵气堵在胸口,翻身背对唐寅躺着,想拿你是不是男人的话骂他,但唐寅铁铮铮地证明,他非不能而是不为也,做到这份上,还不能让他动心,小金灵无脸见人。
「若是知心,和衣而眠也有另一种富足,伯虎不是想证明自己是柳下惠,或是技高一筹,忍着,不是和灵儿赌一口气,而是不忍灵儿受伤害。」
唐寅拉过被子,盖住他和小金灵的身子,怕她尴尬,自个也背过去,两人背对背地说话。
听见轻笑声,小金灵已转过身抱住唐寅,小手从腰际滑进大腿内缘,不偏不倚握住那话儿,忽快忽慢地摆弄,吹气如兰,不疾不徐地送入唐寅的耳内。
「不可以。」
唐寅惊呼道,男人和蛇类有异曲同工之处,被捉住七寸,便会身不由己。
「灵儿做错了什么?不能用手吗?」
主客异位,小金灵自然要好好捉弄唐寅一回。
「不可以只用手。」
红烛飘摇时,一个男人真情流露说。
第六十六章 引蛊双丹
忘了愁烦似地,尽情旖旎嘻闹,虽是春色无边,但唐寅并没要了小金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泪水淌流在唐寅的背上时,小金灵牢牢抱住身前的有情郎,安详地入睡。
一觉睡至鸡惊金乌,光明大作才醒,小金灵摸着唐寅离开前,亲吻过的额头,笑瞇瞇,伸了个懒腰。
「交朋友很简单,妳不负我,我不负妳,有困难别放在心里,说出来,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让妳听见一个不字。」
第一次没跟秋香说一声就在外夜宿,秋香怕是整晚未眠,唐寅得赶回去报个平安,临走前说的话,像是他留在被子上的气味,小金灵清晰记得,再也忘不掉。
叫丫鬟端水进来,刚净完脸,郑妈妈素面朝天,仅穿着小夜衣,随便挽了个髻,颦眉蹙额走入。
「疯丫头,妳还笑得出来,这事要传到方大人耳里,妳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小金灵嘴里像是含着蜜,回味昨晚香艳的一幕,郑妈妈不禁头痛,平常精明如狐的女儿,怎么遇到唐寅就犯起傻,她是过来人,如何不知小金灵中了情障,被情遮瞎眼,看不见即将来临的凶险。
暗骂唐寅就是颗扫把星,青楼克星,弄倒一间潇湘院还不够,还要来搞垮她的招香楼。
「爱传就传,宰相肚里能撑船,女儿是怎样的女子,方大人心里清楚的很,多一个男人,少一个男人,他都不会计较,妳又何必杞人忧天。」
方知林需要的是一个练毒功的鼎炉,抬举小金灵不过是做个世人看,等到失去利用价值,她便会被一脚踢走,到时她已是尸骨一具。
小金灵打算与方知林玉石俱焚,完成师尊的遗愿,族人也能回转蜀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在牺牲性命前,她想要任着性子完成想做的事,又气该死的唐寅不肯配合,又欢喜于他对自己的珍而重之,不把她当一个青楼女子对待。
「累死了,妈妈,女儿这几天没办法接客了,那些饭局,酒席全帮我推了。」
昨晚巴着唐寅睡,腰酸背痛,小金灵捏着背膀喊苦。
郑妈妈可是亲耳听见房里的闹动,小金灵的媚声浪语,连她这个久经人事的老江湖,也觉得酥麻难受。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唐伯虎真那么厉害?」
懒得见客是因为心情烦躁,但见到郑妈妈往歪处想,小金灵又动了玩心,脚一挪移作势要下床,中途停住,挤眉咬牙,一脸苦不堪言,羞红了双颊,缩回被子里。
「女儿这几天怕是下不了床了。」
小金灵苦乐参半说。
事实胜于雄辩,郑妈妈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预感没错,胭脂马碰上关老爷,小金灵被唐寅那非人的天赋给克死了。
好一个巨阳君。
郑妈妈暗暗替唐寅取了新封号,大叹终日打雁,终被雁啄,女儿把酒客迷得抛妻弃子,如今真来了报应。
走了郑妈妈,小金灵招劭子进房问事。
「唐公子要属下抽空去找他。」
小金灵不松口,唐寅便找她身边的人旁敲侧击套话,可惜族规森严,劭子对小金灵不敢有任何隐瞒。
「该说的说,不该说一句都别开口,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圣女威严不容质疑,小金灵要劭子封口,唐寅有心,她却不能让他遭难,九十九仙差点毁在方知林一人手里,他的狠辣手段绝非唐寅那点小聪明能应付。
万仙册里无色无味的蛊毒多达上千种,方知林随便祭出一种,便能让唐家不明不白的死绝。
「圣女不是说了,唐公子有翻云覆雨之能,八风吹不动的朱勔也栽在他的手里,皇上都能耍着玩,那贼不过是个安抚司副使,唐公子略施小计就能手到擒来。」
唐寅的作为,小金灵全看在眼里,谋算人心,运用权术,唐寅巧妙操纵杠杆,接连撬动大翎朝一个个的庞然大物,小金灵惊讶之余,骄傲地对劭子炫耀心上人的不凡,小金灵把唐寅说神了,劭子也觉得他无所不能。
「扳倒朱勔是因为借了陈东的势,方知林却是无力可借,这人老奸巨猾,一有威胁便会斩草除根,在江宁他的权比皇上更重,在唐公子弄来圣旨前,唐家和我们全族已经先魂断九泉。」
朱勔是朱勔,方知林是方知林,一个本就朝不保夕,一个地位稳若泰山,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劭子不是不明白,只是想试试,怎么说小金灵救了唐寅一命,唐寅也该有点表示。
显然小金灵不愿拖唐寅下水,劭子也不想自讨没趣,说了声谨遵圣女命,转向说其他事:「南十一送了一张帖子给圣女。」
给蔡行青、南石当下蛊后,劭子告知他们一处九十九仙驻点,每半年来拿一次解药,时间未到,南石当却登门送帖,事有蹊跷。
「什么帖子?」
小金灵问。
「赤龟叟想见圣女一面,说是要讨教毒术。」
「当说客就当说客,说什么讨教,有本事就直接解了腐尸蛊,倚老卖老,拿前辈来压人,真当我们九十九仙没人了?」
看完帖子,扔回给劭子,小金灵没把赤龟叟当回事,尤其是他在帖子里提及和已故师尊的交情,更令她不悦,九十九仙久居蜀中,历代圣女极少出外游历,七、八十岁的赤龟叟,何德何能能与师尊为友,毒医之名在中原吓唬吓唬人足以,在蜀中根本排不上号。
「让庭宇带一份礼去见他,告诉他有些手是不能插的,九十九仙大不如前,却也不是他能说三道四的小门小派。」
蔡行青、南石当一脱离腐尸蛊的控制,唐寅立即有生命危险,小金灵不可能妥协让步。
「夜长梦多,干脆催蛊送蔡老九和南十一归西,免得他们威胁到唐公子。」
一不作二不休,杀了蔡行青和南石当才能永绝后患。
「有老赤龟在,擎云寨定会知道,他们死于九十九仙的蛊毒,胡丁拿我们没辄,这气就会往唐公子身上发,要杀就得连老赤龟一块杀,杀他一人事小,这些年被他救过的人,却会杀上蜀中寻仇,族人将不得安生,救唐公子是我一人之私,与九十九仙无关。」
小金灵有点后悔,应该早一点除掉蔡行青和南石当,没想到他们会请出赤龟叟,横生变量。
「圣女的事便是族中的事,九十九仙唯圣女之命是从。」
劭子半跪说。
「那就照我的话做,我不想唐公子跑来问我任何有关九十九仙的话。」
堵死劭子找唐寅求援的心后,从床边拿来一个紫檀木首饰盒,打开夹层,掏出一颗白、一颗红的药丸吞下,那是用来引蛊的丹药,白的唤做招虫香,红的名为假蛊肢,剧毒无比,小金灵要以命换命,在方知林以她炼蛊时,勾出方知林体内的蛊王,再毒杀这个死敌。
药连服深藏在血脉中,才不会被方知林察觉,服完后,小金灵都要经历一次痛不欲生的毒发过程。
「出去吧。」
小金灵总是独自承受一切,从她十岁接任圣女之后,便以旁人无法及之的速度成长,若没有她,被方知林逼得做鸟兽散的族人,不会再次聚集团结,九十九仙早从蜀中消失。
劭子再急也只能应声称是离开。
先去找庭宇告知小金灵交办之事,走着走着竟来到六如居,以往小金灵有好吃好玩的都会托劭子带一份到六如居,伙计们和他熟识,热情招呼他入内。
「劭大哥来得不是时候,我们家姑奶奶正在气头上,东家不能出门,请金行首见谅。」
唐寅舍了瑰香楼的苏小美,到招香楼过夜的事,天没亮就在江宁传开了,守了一夜的秋香,劈头便把唐寅痛骂一顿,唐寅自知理亏,由着秋香发作,内院人人自危,在秋香气消前,唐寅不能随意外出。
小金灵在唐寅遇难时的所作所为,六如居上下没有人不承情的,感念她的仁义,大伙也把劭子当作自家人。
唐寅在书房写着游园惊梦,不知劭子来过六如居,秋香在旁磨墨,一方砚台快被磨穿,嘴里念念有词,没一句是好话。
「我的姑奶奶有话就说,闷着心里多难受。」
称秋香为姑奶奶是从唐寅开始,之后大家有样学样,奠定秋香在唐家至高无上的地位。
「少爷在外头风流快活,就没想到奴婢在家担心害怕吗?要是像上次被贼人给掳了,要奴婢怎么活。」
秋香一吐怨气。
「奴婢和绒蓉姐等了少爷一整夜,少爷不该有了灵儿姐姐,就忘了我们。」
认可小金灵,不代表秋香能接受唐寅把心思全放在她一人。
「有那么急吗,连找个人回来说一声都没空?」
和袁绒蓉不同,秋香知道唐寅不会看上苏小美,唐寅对小女孩总是保持适当的距离,秋香就是活例子,决不会越矩,所以放心让唐寅到瑰香楼,万万没想到唐寅拐了弯去了招香楼,
像是连珠炮,霹雳啪啦念个没停,任凭唐寅一再道歉也不理,就是没说出,自己吃味,吃醋了。
第六十七章 兵进夫子庙
中秋第一盛事非一年一度的花魁大比莫属。(.$>>>棉、花‘糖’小‘說’)
去年完颜宗望、完颜宗翰起兵攻打大翎,势如破竹,打下燕山府、易州时,夫子庙外的河道上,各家青楼的画舫连成一片,以木架建起平台,灯笼、丝幛、珠帘绵延,两岸数万盏的灯火间错如织,将江宁照耀得宛如白昼,处处可见轻歌慢舞,丝竹悠扬,
数以百计的商船,载着王孙公子,强豪大贾,往河中央巨大的莲舫而去,他们个个腰缠万贯,等着兑换赤金打造的花朵,投给心仪的青楼女子,极尽奢华,丝毫没有国之将亡的衰败感。
庄家的大房长孙,也就是庄启德的大侄儿,庄孝祺,为了捧李莺,在河右岸设了一个大花棚,金贵的云液酒供人敞开了喝,当场留诗给李莺的人,还奉上一大润笔费。
李莺登台时,一千朵的金花铺洒在脚下,光灿灿地,李莺宛如金仙临世,从她口中唱出的歌曲,直逼仙乐。
像庄孝祺这般,一晚上丢了几万贯为讨李莺欢心的不下十人,李莺却只得了第四名,可想而知江敏儿、小金灵、袁绒蓉的拥护者有多少?
洪大官人打压袁绒蓉,在花竞尾声时,一口气投了大把金花给江敏儿和小金灵,拉大差距,但换算回去,袁绒蓉仅略赢小金灵几朵,远不如江敏儿。
一场大比花费的金钱、物资,可供二十万军士与金兵大战半年,一夜销金无数,为四大行首带来一年的风光。
一年后,袁绒蓉、李莺相继赎身,花魁之位空出的两个名额,江宁文人普遍认为会由苏小美和言笑笑、言默默三人争夺,而又以言家姐妹花呼声最高。
原本公认会蝉联第一行首的江敏儿,在唐寅于瑰香楼,扬言要帮小金灵夺下魁首后,情势有了变化,任谁也不敢小看唐寅在江宁的影响力,依他的文采,几首诗词便能让小金灵与江敏儿并驾齐驱,虽未过门,但已下聘,在许多人心中,小金灵早已是方知林的小妾,畏惧安抚司权势的豪客,不会继续在小金灵身上撒大把银子,一得一失间,胜负又退回未定之天。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面对大义的坦然无畏情操,固然使人肃然起敬,江宁人更爱吟风弄月的瑰美,荡气回肠的情诗艳词,国仇家恨太沉重,不适合花好月圆的佳节,期待唐寅做出感人肺腑的新作。[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大比之**近,唐寅诗半首没做,全在哄秋香开心,不得已连小金灵都请来家中为他说项,三个女人辟室密谈,费了袁绒蓉和小金灵好一番唇舌,才让这位小祖宗,活菩萨开出原谅唐寅的条件。
第一,唐寅不准再无故在外夜宿。
第二,答应带秋香去见识花魁大比。
第三,有袁绒蓉和小金灵唐寅要知足了,不能再有其他的花魁娘子进唐家。
袁绒蓉和小金灵对天发誓,她们绝没有唆使或诱导秋香,三个条件全是秋香自个提出。
唐寅最知道秋香性子了,单纯归单纯,却没有蠢到让人牵着鼻子走的地步,袁绒蓉更是一板一眼,恪守本分的人,即便小金灵在中间耍点心机,她非但不会掺和,还会加以阻扰,在恩情这顶大帽子下,她会是最纵容唐寅的人。
在大翎朝明媒正娶的妻子敢对丈夫指指点点,横加约束,光出嫁不从夫一条,便能换来一纸休书,甭说一个婢女,动辄对主子约法三章。
唐寅却照单全收。
让家人担心挂念本就不应该,擎云寨一日尚在,秋香就睡不好觉,若被绑的人是秋香,唐寅恐怕不会轻易让她出门,要出去也得带齐护卫。
元宵、端午、中秋三大节,是古代女子少数能出游的日子,斗花魁又是江宁一大盛事,去年他们待在添夏村过节,唐寅答应秋香,今年一定带她去见识花魁大比,有约必履,第二个条件根本不算条件。
秋香直接把袁绒蓉、小金灵当成唐寅的屋里人,不许他再到处采花,对唐寅却是不公了。
去青楼开开眼界是唐寅的主意没错,机缘巧合撞见袁绒蓉,在潇湘院声名大噪,都不违反他的本意,且乐见其成,但除了在小金灵身上揩揩油,从没对其他女人下手过,妻妾成群也不过是随口说说。
若不是寻找朱无极时意外和秋香相遇,唐寅准备当个武林高手,孤身一剑将大翎朝闯荡一遍,能不要有牵绊就不要有牵绊,有了牵挂就好好对待,搞七捻三,弄到后宅失火,家不安生,非唐寅所愿,反正青楼也就那么一回事,他并不是看见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得到的霸道男人,秋香禁止便禁止了,与他无伤。
一释怀,秋香舒开包子脸,活绷乱跳地等着过中秋节。
继女起解后,唐寅在江宁推广的京剧将推出第二折,思凡,那是专门为小金灵量身订做的独段,一折便有八个曲牌,身段繁复多变,唱作紧密配合,稍有停滞,便会破了戏,秋香跟着学就是做不到小金灵的韵味,越发佩服小金灵的天分。
苏三给江宁人的震撼仍在余波荡漾,思凡一出,今年花魁之首注定是小金灵的囊中物,秋香要亲眼见证这一幕,她的主子不花一文钱,不写一首诗,便能决定花魁的位次。
活活气死那个财大气粗,频频暗算主子的洪廷甫。
大比之日,唐寅携家带眷登上自家画舫,华掌柜和简泰成花了不少功夫改装,船极大,雕梁画栋,楼宇一片,挂满花灯,绚烂灿美,华掌柜夫妇,简泰成一家老小全在上头,由崩牙七掌舵,一行人和和美美游历河上风光。
今晚所有船行的船只全被包下,千船齐发,灯火将河面照得波光闪闪,宛如浮金,秋香船头船尾的两边跑,又是拿着酒杯在河中流觞,一会儿又伸手捞月,袁绒蓉看不过来,吊着一颗心跟着她屁股后头跑。
「有老泰的船行的人在,淹不死人。」
华掌柜要袁绒蓉放宽心。
「东家心尖尖上的人掉下河去受寒也不行。」
华掌柜的夫人,卢氏,责怪丈夫,两夫妻膝下无子,卢氏把秋香当成自己女儿疼爱。
「袁姑娘妳去陪东家说话,这里有我。」
卢氏请缨看照秋香,打发袁绒蓉走。
唐寅和简泰成正聊着朱汝贤在zj的近况,崩牙七刚从宁波回来,朱汝贤并不安分,在海口一带动作频频,与做海船生意的大户往来密切,简泰成怀疑朱勔将钱投入海商里。
「找几个地头蛇帮我们盯着,他接触过的商家全记下,以后会有大用。」
安排了私印和对牌做为凭证,代表朱勔是暗地运作,认物不认人,那些海商不是省油的灯,朱汝贤想挖出这笔巨款仍得靠信物,给他一个假对牌,就是要他去投石问路,唐寅才好知道朱勔将钱藏在哪里。
见袁绒蓉过来,简泰成将话打住,唐寅却不避讳,主动提及朱汝贤。
诛杀朱勔靠的是简泰成的人马,唐寅将刀交给袁绒蓉时,简泰成便在边上看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嚎哭中,刺了朱勔一刀,袁绒蓉的心性远胜于寻常男子,简泰成不由得钦佩唐寅的眼光。
「奴婢款待过七海商行的东家,听他们说过,海商风险极大,单靠一家之财不足以支撑,十有八九是合资,股本之大不是一般商户能参与,背后的官商关系复杂,多的是见不得光的钱财,朱勔将家产藏于其中倒是一个好去处。」
性冷少语的袁绒蓉,酒客对她的防范不多,殊不知隐私全被她听了进去牢记在心。
「利头越大,中间越需要一个有信誉,具实力的担保人,朱勔的钱赔了便赔了,若是赚了,钱必然存在此人的名下。」
理出头绪,简泰成一下子明白过来,看袁绒蓉的眼神越是热烈。
袁绒蓉向来聪慧,只是英雌无用武之地罢了,唐寅并不诧异。
有了方向,就无须唐寅多言,简泰成自然会看着办。
「这件事就交给我老泰,东家您专心把对牌找出来,等钱一到手,咱精武门就能开枝散叶。」
朱勔的事一了,无论唐寅怎么说,简泰成再不肯和他兄弟相称,开口闭口都是东家,自称老泰,和狗鼻子、破嗓子、崩牙七以精武门创门四大弟子自居,一度熄灭的侠义心汹汹燃烧,汲汲营营要创一门基业。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寻回对牌,唐寅随他去折腾,真能有个门派也不赖,全了他行走江湖的梦想。
继叶问之后,大翎朝又多出一个霍元甲,唐寅沾沾自喜,想看看他能在大翎朝翻出多少花样。
「康王府的龙船。」
秋香指着面前一艘龙头大船说。
船上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站满了带刀甲士,标示着王府的至高权威。
两艘军船从唐寅所在的画舫旁,快驶而过,却没停在龙船边护卫。
「不对劲,船不是江宁府辖下。」
经营船行,简泰成对江宁府大小船只型号、归属,了如指掌。
外来的军船进了江宁府,康王府不闻不问,显然已有默契。
风雨欲来之势,这晚花魁大比想来不会太平静。
第六十八章 旧情已逝 (祝假期愉快)
或许是刚犯过大案,简太成格外紧张,盯着那两艘军船的动向。(.$>>>棉、花‘糖’小‘說’)
唐寅处之泰然,太上皇情非得已才惩办朱勔,朱勔逃脱了,伤的是律法的颜面,对太上皇却是一喜,爱卿还活在人世,等来日取回权柄,就能再次起复重用,不会劳师动众派兵围捕,方知林能抽开身纳妾,证明朝廷放弃缉拿朱勔归案。
军队行事远比衙门简单粗暴,认定唐寅是元凶,两艘船一夹,刀剑一亮,乖乖就擒也得挨一顿揍,反抗即死,哪需要等时机。
越近夫子庙,各式画舫、商船拥塞了河道,军船不得寸进,靠岸停泊,军士在唐寅眼皮子底下离船,分成几支小队离开,像是寻人似地,眼睛察看往来的行人,没一会儿便淹没在人潮里。
一见到军士散去,简泰成安了下来,要崩牙七将船往龙船驶去,向护卫亲兵表明身份后,唐寅带着袁绒蓉和秋香登板上船,拜见柔福帝姬。
从康王回江宁后,吴嬛嬛出入受到约束,换回宫服以公主打扮和唐寅他们见面,行完君臣大礼,身份有别,龙船不是唐寅这个百姓能久待,不等蒋杰赶人,唐寅识相地要退走。
「过几天,本宫便要回汴京了。」
太上皇召吴嬛嬛回宫,这趟江南之旅即将步入尾声。
金兵东西两路军,分别在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率领下,西路军从大同出发,完胜张灏军取了文水,东路从保州进军,一口气拿下雄州、中山两地,朝廷正设法议和。
贾子期来信说,金兵来势汹汹,几名主战派的大臣立场松动转向乞和,李纲一人难撑大局,宰相之位难保。
按唐寅记忆,三个月之内,金兵打败种师闵后会合流直攻汴京,这次汴京将破,太上皇和皇上和一干宫妃,皇室子女将会被掳回金国为奴,其中便包含柔福帝姬和康王生母,两人后来被迫同侍一夫,晚景凄凉。
相识一场,又受过吴嬛嬛的帮助,而且加速朱勔的死亡,已经改变历史进程,唐寅不介意再挥动一次蝴蝶的翅膀。
「只看江宁一地的风光,公主不觉得可惜吗?何不一饱扬州、苏杭的美景,伯虎可以让绒蓉陪公主四处游历,玩够再回宫。」
吴嬛嬛对袁绒蓉有着异样情愫,唐寅安排袁绒蓉作陪,若能留住吴嬛嬛,等战局明朗,金兵显尽虎狼之心,宫里便不会让吴嬛嬛回去,也就扭转她的命运。[.超多好看小说]
「父皇有命,本宫不敢违背,而且本宫也想母后了。」
见吴嬛嬛的去意坚决,唐寅不勉强:「若公主改变主意,桃花坞永远为您敞开大门。」
皇命岂能随便违抗,唐寅更不可能对吴嬛嬛言明,汴京必破,大翎朝将亡,他们一家会沦为阶下囚,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到这里便是尽人事,吴嬛嬛如蒙老天垂怜,就能逃过一劫,否则不过是遵循历史的脚步,随着滚滚的时间洪流而去。
等着登船拜见柔福帝姬的江宁官员很多,唐寅拜别后,便带着秋香和袁绒蓉回画舫,这一小段时间,简泰成已找人探听到那两艘军船的来历,船来自杭州府,全是叶梦得身边的亲兵。
无缘无故叶梦得不会将手伸到江宁,但事不关己,己不关心,唐寅一入耳便忘了,中秋佳节,那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通通放一边去,要崩牙七将船靠岸,约好回船的时辰,由崩牙七担当护卫,唐寅和两位如花美眷融入不亚于元宵的灯海里,大逛坊市,等到花魁竞技开始再去帮小金灵助威。
秋香头一回参加盛事,又有唐寅和袁绒蓉给的大笔零花钱,见到喜欢的对象便买,没逛多久,手里就是大包小包,崩牙七刚接了过去,秋香看上一盏月兔花灯,掏钱买下,嘴里吃着窝丝糖,玩得不亦乐乎。
以前是花魁大比的候选者,这时袁绒蓉忙着打扮,为了维持身段一整天颗粒未进,饿得饥肠辘辘,还得提振精神显现一身长才,站在花台上,任人欣赏评点,从良,洗尽铅华后,再临夫子庙,心境截然不同,虽然仍免不了被路过的人指指点点,但在唐寅身边,一切风雨都沾不了身,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余的,自有唐寅帮着遮挡。
称呼她为袁行首的人,唐寅一律不理睬,当个目无余子的狂生,只跟识趣,以袁姑娘叫唤她的人说话,短短几刻钟的时间,便将那些口无遮拦的公子哥们的嘴扳正。
逛着逛着,走到几大诗社联合盖起的棚架区,才子才女群聚写诗弄词,见到唐寅,热情地把人迎了进去,要他挥毫提写诗词。
「东坡居士后,世上再无咏月词能压过水调歌头一筹,伯虎就不献丑了。」
大翎朝有苏轼存在,水调歌头已出,唐寅再会剽窃,也找不出能与之比美的佳词,倒不如爽快地放弃。
唐寅这一示弱,没有被人小瞧,反而得到在场文人大加赞赏,毕竟唐寅近来锋头实在太健,无懈可击的大才子,露出一点瑕疵,更让人觉得可亲。
由袁绒蓉操琴,吟了一回水调歌头,唐寅便向众人辞行。
「伯虎今日不作诗,要靠什么替金行首摘下花首,你没说出个道来,我们可是不买账。」
蔡明坚问。
商贾和文人一直是影响大比的关键,醉香院从上个月起,接连招待江宁四大诗社成员,言笑笑、言默默两姊妹使出浑身解数,拉拢不少人,羽鹤诗社几乎全员沦陷,身为会首,却又曾参与唐寅的宴请,欠唐寅一份人情,蔡明坚在选择小金灵亦或言家两姊妹,陷入了两难。
作球给了唐寅,唐寅接下,向众人拱手说道:「伯虎近来又写了一折新戏,取名为思凡,今晚金大家会登台首演。」
在场的人不少错过了袁绒蓉的女起解,扼腕至今,一听到唐寅又有新戏,耳朵竖直,双眼放光。
「京剧,和玉堂春相比如何?」
蔡明坚替众人问,眼睛不时飘向袁绒蓉,毕竟苏三本人在此。
「金大家的思凡,绒蓉学不来,仿不像,与苏三起解各有千秋,只高不低。」
小金灵在六如居唱过几次,遁入空门的小女尼,口诵阿弥陀佛,怀春、思春的心境,太过惊世骇俗,袁绒蓉想都不敢想,小金灵却是挥洒自如,媚态横生,看得人心火烧撩,若是同台演出,袁绒蓉不觉得自己能胜过小金灵,她一个女子亦如此着迷,何况是爱美逐花的儿郎们。
「当真?」
越过蔡明坚,其他人直接问袁绒蓉。
「见过色空,诸位公子就会忘了苏三。」
论魅乱众生的能耐,袁绒蓉甘拜下风。
「这还得了,不快去占个先,又得隔着老远才看得见。」
当初得到消息太晚,只能站在太白居外头听戏的人,学乖了,立刻动身往花台前进。
口耳相传,当文人大举聚拢时,唐寅已离开棚架,走在岸边观赏悬浮河面的莲花水灯。
「唐公子有礼,我家老爷想请唐公子过去一聚,不知唐公子可否赏光?」
一名家丁打扮的男人过来商请唐寅。
「贵老爷是?」
唐寅循礼问。
「我家老爷姓洪名廷甫,是珍芳斋的东家,在江宁、扬州是人皆称呼一声洪大官人。」
家丁趾高气昂地说。
「久仰大名,一直无缘得见,既然洪大官人极力相邀,唐某岂有不从之理,前面带路。」
心里默默说了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
「这边请。」
家丁一副算你懂事的脸,带领唐寅四人走向一处楼亭。
「洪大官人没安好心,少爷不得不防。」
洪廷甫心眼小,伎俩卑鄙,唐寅遭的祸都与他有关,虽说唐寅一一化解,但这等小人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有我呢,敢动门主一根汗毛,我活活剐了他们。」
度过生死恶斗,崩牙七一身匪气,简泰成之外,他是最服气唐寅的。
「我们有公主当靠山,怕他做什么?」
秋香怕擎云寨的恶匪,却不怕洪廷甫,在吴嬛嬛从蒋杰口中得知,洪廷甫私下告密的事后,吴嬛嬛开过金口,洪廷甫敢再找唐寅的晦气,她不会让他好过,一个公主要对付一个商贾只在弹指之间,洪廷甫要作死,秋香很乐意去告状,让他吃苦头。
「有叶前辈在,他不敢来硬的,最多是耍耍嘴皮子,给我下点脸面看。」
不想自己,像家中那个十三岁小妾,在睡梦中,被人剃光毛发,洪廷甫就不会考虑动武。
「对啊,咏春叶问很厉害的。」
一想到唐寅虚构却成真的武林高人,秋香便窃笑不止,胆气壮了起来,小脚丫子迈出来踩,绊到了小石子差点跌倒,好在唐寅眼捷手快,一手拉住,牵着她向前走。
楼亭挂着一对鱼龙灯,亭外有护卫守着,数十名的奴仆伺候一桌席面,十几个锦衣男子饮酒高谈,洪廷甫坐在主位,旁边一位年轻俊逸的举子,双眸如星盯着袁绒蓉不放,不是久违的庞修群是谁?
袁绒蓉远远便瞧见了这位旧情人,除了意外,便没有多余的情绪,过去的埋怨,想起他隐隐作痛的心,烟消云散好久了,再见他,并不沉重也不轻松,有种不应该有,却存在的生份感,好像是个陌生人。
第六十九章 商妇多失守
「久闻桃花庵主的大名,却无缘得见,这才冒昧请唐公子前来一聚,有所叨扰之处,请唐公子见谅。[]」
做为主人,洪廷甫得尽款待之仪,亲自到亭外迎接。
「洪大官人富甲江南,乐善好施,知交满天下,能与洪大官人一会才是唐某的荣幸。」
标准社交辞令,洪大官人皮笑肉不笑,唐寅却是以拳拳之意回报,被洪廷甫接二连三的陷害,唐寅真想这个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之的人,生得什么模样。
一见,大失所望,除非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洪廷甫长相没有特殊之处,精明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普通商人少有的煞气,不愧是和江洋大盗有勾结,大赚黑心钱的狠主,但也是仅此而已,最近一、两次的交手,明枪暗箭皆伤不了唐寅,如果洪廷甫没有其他的底牌可出,面对有所防范,不再坐以待毙的唐寅,他只能自求多福。
仇人相见理应分外眼红,唐寅却是悠然轻松,临风自顾,丝毫没将洪廷甫看在眼里,娴熟和在座的众人应酬。
先被一本玉堂春搞得他们夫妻差点和离,洪廷甫接连出了几招要给唐寅好看,被唐寅破解不打紧,却一再助他扬威,唐寅的名声从江宁一隅,扩展到大翎朝,对一个商人来说,偷鸡不着蚀把米,尽做亏本的买卖,无疑是天大的讽刺。
如果可能洪廷甫想把唐寅给生吞活剥,但胡丁说了,只要他有自信找人宰了唐寅,又能拦得住天下第二的邓万里的报复,他马上介绍十批以上的绿林好汉为他卖命。
柔福帝姬又差了蒋杰过来敲打,要他适可而止,再针对唐寅,康王府不会袖手旁观,洪廷甫黔驴技穷,一腔愤慨只能含着眼泪和血吞。
识时务者为俊杰,商人眼中没有永远的敌人,洪廷甫请唐寅过来的本意里,其实有那么一丝和解的想法,却在见到他怡然安适,无入而不自得的君子作派后,苦苦压抑的怒火又脱困喷出。
「在座的人和袁大家都是旧识,何不坐下把酒言欢,总不能说离开潇湘院就翻脸不认人。」
投鼠忌器,短时间内洪廷甫无法动唐寅,却不妨碍用袁绒蓉的身份恶心一下他。
「绒蓉只是一个奴婢,怎能和主子同席。」
洪廷甫的意图昭然若揭,袁绒蓉从不否认在青楼的过往,但也不想给唐寅添堵。.
「这便是唐公子的不对,绒蓉好歹也是江宁四大行首之一,怎么能让她为奴为婢。」
从袁绒蓉一进入亭子,庞修群就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当听说,唐寅打进潇湘院接走袁绒蓉,像是心爱的玩具被人抢夺,他终日闷闷不乐,尤其袁绒蓉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有,爱怜之心更是满溢,觉得自己有责任解救袁绒蓉。
唐寅充耳不闻,理不清,扯不明的事,解释再多也无益,袁绒蓉是唐家的人,不必要再看别人的脸色,半毛钱不花就要人陪酒陪笑,洪廷甫当大爷当傻了,至于庞修群,本想交给袁绒蓉对付,眼下,她也没有那份心思,再待下去有什么意义。
「唐某还约了金大家,各位少陪了,改明儿在招香楼办一桌酒席请大家吃酒,顺便替金大家庆功。」
人也看过,酒也喝了,给足洪廷甫面子,唐寅说走便走,洪廷甫又不是真心结交自己,何必找不痛快,严格说起来,是洪廷甫该怕他,而不是他得小心翼翼不去触怒人,做到这里够了。
秋香不待见洪廷甫,多留一息都觉得难受,袁绒蓉完全听从唐寅的意思,唐寅要走,她半点不留恋。
「绒蓉,过去是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唐寅不给妳名分,我给妳。」
庞修群迷了魂似地,离席要挽留袁绒蓉。
「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唐公子没打算将袁大家收了房,不如送给庞举人。」
正愁没有施力点,庞修群上来死缠烂打,洪廷甫还不搧风点火。
在大翎朝互赠妾侍稀松平常,更传为美谈,唐寅送了便罢,不送,就得背负气量狭小,吝啬的恶名。
「大官人说得对,唐兄你若愿割爱,我庞家的妾侍任你挑选,全部带走也无妨。」
庞修群想去拉袁绒蓉,有崩牙七在,难以得逞,洪廷甫的话正合他的心意,大声吆喝,引来赏月的人们围观。
还不到收拾洪廷甫的时候,唐寅暂时饶过他,停下脚步,只针对庞修群一人说:「不只爱财,君子爱美也须取之有道,人不是东西,送来送去成何体统,想要绒蓉跟你走,你得用诚意说动她,用情意感动她,而不是乞求人施舍,我当作没听见,你走吧,送谁我也不送你啊,你何德何能?」
非亲非故,庞修群一开口就要个大活人,头脑坏了才会答应。
妾比奴婢地位高一点,在大翎朝如货品一样可随意发卖,唐寅的话振聋发聩,激起无数议论,男人或不以为然,女子却是感同身受,为唐寅叫好。
「区区一个奴妾值得伤了你我的和气吗?」
洪廷甫的友人看出洪廷甫和唐寅之间有嫌隙,出声找唐寅麻烦。
「谢东家所言甚是,唐某受教了,自会虚心检讨,改日再向诸位请罪。」
打烂战,互相丢粪,吃亏的是唐寅,文人有文人的高度,不能自贬身价,但也不能忍让,平白受辱。
唐寅看着崩牙七,嘴朝庞修群呶了呶,示意给他点教训,崩牙七早看他不顺眼,想着待会儿要如何整治他。
眼见唐寅吃鳖,洪廷甫大为开怀,正在浮一大白,唐寅左手牵起秋香,右手与袁绒蓉交握,边走边颂念。
夭矫山顶松,葱蒨门前柳。
高低邈不同,日日满窗牖。
穷通端似之,尽入乾坤手。
愿为深闺女,勿学商人妇。
闺女老弥贞,商妇多失守。
狠狠酸了楼亭里的商贾一把,惹得满岸皆笑。
「好一句闺女老弥贞,商妇多失守,老谢,你那个和车夫私奔的小妾捉到了没,别找了,一个女人而已,丢了就丢了。」
许久不见的萧千敬不知何时来到楼亭附近,开口替唐寅讨回场子。
谢东家最宠爱的小妾,卷了不少家当夜逃的事,被萧千敬公诸于世,他羞得想挖个地洞躲进去,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干嘛逞这个能和唐寅对上。
见衙门的人来了,看热闹的百姓一哄而散。
萧千敬武力远高于崩牙七,唐寅的安危无虞,唐寅要崩牙七带秋香和袁绒蓉先到招香楼花台处,他和萧千敬漫步闲聊。
「洪廷甫吃错药了吗?知道你背后有公主在,还敢招惹你?」
唐寅与柔福帝姬交好的事,瞒不过萧千敬。
「心有不甘罢了,您老最近跑哪里去,成天不见人影。」
三天两头跑六如居蹭酒喝的人,这几个月跑得不见影踪。
「哥哥我哪有老弟这般好命,你带着弟妹夜游寒山寺,我在同乐园忍受凄风苦雨的办差。」
唐寅料理朱勔时,萧千敬也出现在苏州。
「同乐园不是被烧了吗?」
「苏州知府衙门怀疑有人蓄意纵火,趁火打劫,这才把我调去彻查。」
萧千敬是刑案老手,又熟悉各种江湖路数。
「有三十几个官兵下落不明,原以为他们监守自盗,畏罪潜逃,查完后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人可能被杀了灭口,凶手为了毁尸灭迹才放那把火。」
花上几个月时间把同乐园挖个底朝天,终于验证了推论。
「何以见得,我听说那天冲进同乐园的百姓就有好几千人,暴民一乱,几十个官兵哪架不住。」
关系到自己,唐寅小心地刺探。
「死在库房的一具尸体,胸骨被震裂,心脉全断,一掌毙命,这种掌力没有个二三十年的功力打不出来,下手的人武功内力深厚,精准又狠辣,整个南武林不超过十个人。」
萧千敬握着铁证,寓意深长地又说:「其中一个还和你有关?」
「不会又是邓万里,邓前辈吧?」
「邓前辈何许人也,怎么会去做这等下作的事。」
提到邓万里,萧千敬肃然起敬。
「胡丁练的开碑手就有开胸裂脉之能。」
唐寅心抽了一下,断定是胡丁留下破绽,才让萧千敬循着武功特性锁定疑犯。
「还等什么快去把人逮捕归案,趁胡丁入狱,你带人把擎云寨铲了,免得我成天担心害怕。」
「只是有嫌疑,还没确定是他,而且你当胡丁是张大虎,灭掉擎云寨得从长计议,不过若真是他,这回他可是捅了蚂蜂窝了,上峰罕见地下了决杀令,要将洗劫同乐园的匪徒一网打尽。」
「这么严重。」
大翎朝对尾大不掉的贼寇向来以安抚为主,梁山泊如此,擎云寨也不例外,万不得已不会耗损兵力清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兵又打来了,朝廷没钱议和,皇上把脑筋动到朱勔的家产上,结果只入库几十万贯,皇上震怒限期找回这笔银子。」
见左右无人,萧千敬才说:「上回没找着方腊的宝藏,皇上只能把汴京抄了一遍凑银子,皇上要苏州知府看着办,否则就换苏州府富豪、百姓们遭殃。」
皇帝无能,黎民苦,唐寅对慎宗、恕宗的评价又再次下降,在这毫无下限的时代,为平民百姓默哀。
第七十章 第一花魁 (觉得不错,不要犹豫按个收藏吧)
唐寅不介入,同乐园照样会被百姓搬空,恕宗想弄钱讨好金人偷安,还是得透过掠夺,在大翎朝官兵如土匪,皇帝是土匪头子,只敢对弱者强取豪夺,和市街上的瘪三、流氓一个德行,不亡国才是奇迹。.
因此在听见萧千敬说,如没有在期限内破案,追回朱勔家产,苏州将被朝廷扒皮刮肉,唐寅一点歉咎也没,即便返还赃物,依然不够填国库的大洞,朝廷还会继续朝其他州府下手,而即便将金山银山送给金人,也满足不了金人的胃口,白痴都晓得他们要的是天下,就朝堂上那群尸位夙餐高位者,乡愿地以为能喂饱狼子野心的金人。
不用预知这段历史,单靠唐寅来大翎朝的所见所闻,便能推知这一战必定兵败如山倒,几个月后慎宗、恕宗遭俘,北方沦陷,朝廷退守江南,等康王正式即位,专心巩固江南,苏州自能躲过一劫。
就算是赵延年、王贤这等养尊处优的纨裤子弟,听到朝政凋敝,民不聊生也会感叹、评论个几句,唐寅总是漫不关心,轻轻淡淡带过,只要事不关己,绝不关心,萧千敬也厌恶现今的朝堂,不服昏庸的太上皇、皇上,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大翎朝亡,大家都要做亡国奴,为了自救也不该漠视现状,可唐寅做到了,对自己一亩三分地以外的事物完全无感。
相处这段时日,萧千敬也算了解唐寅自绝于国事外的坚持了。
「衙门还有公务,哥哥就不妨碍你出风头,过两天再一块聚聚。」
翁知府亲自下令,要萧千敬撤走在夫子庙附近维持治安的衙役、捕快,将人力抽调到城门协助江宁守备司戍卫。
人山人海的盛事,混水摸鱼的宵小横行,再多一倍的衙役、捕快也不够用,在这个时间将人撤走,清场的意图明显,翁知府要做一些事,衙门的人在会造成妨碍。
「事完了,就早点回六如居,别在外头闲晃。」
风雨欲来风满楼,萧千敬从翁知府下达的命令中,闻到一丝不对劲,随口提醒唐寅。
唐寅点点头,送了萧千敬一小段路,才折到招香楼花台。
上千株金丝菊装饰的高台,秋意盎然,听闻小金灵要演出新戏的文人、百姓,纷纷聚集而来,盛况空前,郑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看唐寅都顺眼多了,让龟奴带唐寅到招香楼的画舫。(.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秋香和袁绒蓉也被请到船上,前第三行首的名号太响亮了,受到太多注目,只能换个地方暂避。
小金灵还在舱里整理全身行头,由唐寅手绘图稿,差人定制的道袍,前后修了不下五次,小金灵求尽善尽美,一针一线地挑错,差点累死绣娘。
秋香陪着小金灵做最后的练习,唐寅进船时,袁绒蓉和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评茶说话。
女子比袁绒蓉大一岁,峨眉淡扫,眸似盈月,鼻俏唇美,化了飞霞妆,额贴了蝶羽花钿,梳百合髻,缀珠翠珊瑚花冠,纵然华袍层迭,仍见杨柳细腰,有小金灵般的艳若桃李,又有袁绒蓉的如琬秀气,都是夺天地之造化的美人,那女子多出一份唐寅只在吴嬛嬛身上看过的贵气,换上宫装,唐寅会以为江宁又来一位天家子女。
袁绒蓉和女子说话的神色自然,不疏远也不热络,两人应是交情不深的旧识,在今晚穿耀眼华服争奇斗艳的人,不外乎花魁的竞争者,年纪相仿,姿色不亚于小金灵、袁绒蓉的青楼名妓屈指可数,尤以江敏儿最为符合。
果不其然,唐寅还没开口,袁绒蓉就先告知女子的身份。
江敏儿,去年稳踩小金灵和袁绒蓉的第一行首,只身出现在对手的画舫上。
主人在,没有奴婢坐着说话的余地,唐寅一走进,袁绒蓉便离座侍候。
客套话后,江敏儿主动提及想与唐寅单独谈话,一听到唐寅应允,袁绒蓉顺从准备退下。
「少爷做事自有其行准与道理,请江大家莫要擅加置喙。」
撂下带刺的话,袁绒蓉向唐寅说道:「奴婢造次了,还请主子责罚。」
泥人样的袁绒蓉,冒着火气说话这是第二次了,唐寅相信事出必有因,谈责怪之前,倒不如先弄清楚前因后果,唐寅纳闷的是,他与江敏儿一无关系,二无来往,有什么闲事需要她来管?
「这丫头刚刚吃了辣子?」
在前世,唐寅年纪能当袁绒蓉的父亲,今生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却仍习惯把她当孩子看待。
「妾身说话过了些,难怪绒蓉妹子会不开心。」
江敏儿面无惭色,不因为袁绒蓉的狠话而退缩。
「江大家有什么指教请说,伯虎洗耳恭听。」
拐弯抹角浪费时间,唐寅要江敏儿直接说明来意,他还得帮小金灵做最后的定妆。
京剧里素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可见思凡之难,小金灵刚入门便要挑战最高难度,唐寅得盯紧。
「唐公子若是想让金大家夺下今晚的魁首,妾身可以成全。」
一来就给唐寅送上大礼。
自信在京剧的魅力下,能在此次大比将其他竞争者横扫出局,江敏儿却要礼让,不服气之余,唐寅好奇她为何有恃无恐?
「伯虎替灵儿谢过江大家的好意,但即便江大家宣布退出大比,还有苏小美、言家姐妹在,灵儿也无法十拿九稳,而且江大家说不选就不选,怕是没法向鸨母交代。」
一个务实主义者,不会放过增加胜率的机会,剔除江敏儿这个大敌,其他人不足为惧。
「唐公子出手,金大家夺魁是板上钉钉的事,妾身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
傲气不减,可见不是发自由衷,如果唐寅解读的没错,江敏儿在说,除非她不要,小金灵休想赢过她。
「佳人赐,不敢辞,伯虎却之不恭,灵儿果真的如愿,伯虎一定送上帖子,请江大家共饮同贺。」
她要送枕头,唐寅没睡意也要躺下打个小盹。
搭好桥,等着唐寅走过来,江敏儿便要说出今晚的来意,不料,唐寅站收下礼不为所动,站在对岸看她耍猴戏。
自唐寅横空出世,在江宁激起无数波涛,江敏儿便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令小金灵、袁绒蓉接连倾倒,得了风流才子称号,尚未有家室,去过的青楼却仅止于潇湘院、招香楼、瑰红楼三家,其中招香楼和瑰红楼还是最近才造访,次数更不满十指,与他有瓜葛的女子不过两人,在男人中堪称贞节。
情诗艳词一首一首刊出,佳句不断,文名直逼柳永,乍看澹泊名利,不问天下事的多情种,写下玉堂春,甘冒大不晦,在词里痛骂朱勔的不是,又在寒山寺写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绝句,展现凌云壮志的一面。
唐寅一次又一次令江敏儿惊艳,但最让她惦记的不是信手拈来的诗才,而是洞烛入微的心计。
康王对她说,一本玉堂春,差点让唐寅满门抄斩,陈东率众大闹汴京时,太上皇收到蒋杰的密折后,龙颜大怒,拟了一道手喻,给蒋杰调兵之权便宜行事,来个杀鸡儆猴。
也不知怎么着,江宁也闹起学潮,倒让太上皇一时动唐寅不得,这时柔福帝姬、蒋杰又各自上了折子,替唐寅求情,看完唐寅那封文情并茂的自白书后,太上皇不但不再追究大不敬之罪,还招了康王进宫对唐寅大力褒奖,然后要康王如实交代朱勔在江南的所作所为。
自白书康王看了,眼珠子险些夺眶而出。
方腊事变后,满朝文武即便与朱勔狼狈为奸的大臣,谁也不敢替朱勔说一句好话,导致民变的花石纲更是禁句中禁句,唐寅却在自白书提了。
朱勔献祥瑞有功于朝廷,万寿山仍我大翎朝国祚之基石,万寿山在,则我大翎千秋万世屹立不摇,万邦皆伏,朱勔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劳民伤财,令江南百姓苦不堪言的花石纲,大翎朝第一奸贼,在唐寅的信中变得神圣伟大,一下子将太上皇的心病治好,太上皇下罪己诏,退位的委屈全平复了。
朱勔罪在假大公之名,行一己之私,为中饱私囊,荼毒万千百姓,陷君父于不义,致天下离心。
朱勔之罪,朝臣亦难辞其咎,大翎律明载,有罪不举者,与之同罪,承蒙君恩却不思报国,蒙蔽圣听,其罪不亚于朱勔,当诛。
骂尽朝堂,独捧太上皇一人,再用性命担保要替太上皇分忧,绝不会参与学潮。
太上皇对唐寅满意到不能再满意时,陈东一头撞死在皇城,皇上着急不知如何安抚士子,太上皇下了旨意,流放最宠爱的臣子朱勔,查抄朱家。
「想不到唐寅诗写得好,又会逢迎拍马,活该朱勔倒霉撞上了唐寅这个奇葩,父皇把对陈东的气全出在朱勔头上。」
康王认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朱勔气运用尽,劫数难逃。
江敏儿却看见唐寅以笔为刀,砍向朱勔的脑袋。
女人直觉告诉她,从朱勔的名字出现在玉堂春里,便预言了这一天的到来。
第七十一章 旗鼓不相当
顺从直觉,等赵延年从汴京归来,在夜心阁办了庆功宴,江敏儿趁机打探唐寅的事,几杯黄汤下肚,江敏儿又是他心仪许久的美人,赵延年便老实说出,之所以会组织士子讨伐朱勔,全是受到唐寅一封书信的启发。(.)
江宁士子中,除了王贤勉强能和唐寅攀点交情,江敏儿就没听说过其他人和唐寅关系密切。
就因为了同打一场架,唐寅便将赵延年视为知交,肝胆相照?
赵延年的斤两,江敏儿太清楚了,受祖上庇荫的平庸之辈,突然奋之矢志要辅佐唐寅干一番大事业,其中必有人唆使引诱。
唐寅给赵延年的那封信,时间点正是蒋杰向太上皇状告唐寅时。
接着破天荒地在端午广发请帖,邀宴江宁的青年才俊,柔福帝姬鬼使神差到了六如居和赵延年发生口角,当赵延年领着士子坐在大街上劝进唐寅,唐寅的自白书却和柔福帝姬,与改了说词的蒋杰的密折,同时送进皇宫大内,向太上皇输诚。
这还不够,六如居的二掌柜贾子期在汴京,放出唐寅已然北上的假消息,利用赵延年和江南士子加强倒朱的力量。
哄得龙心大悦,改变太上皇对朱勔的看法,松动皇家保住朱勔的心,等陈东走上极端,太上皇顺手将朱勔当作弃子抛开。
表面上是陈东死谏有功,朱勔败亡在士子齐心合力下,唯有江敏儿看见,唐寅的手默默操控一切,计谋环环相扣,隐讳难辨,若非江敏儿从康王、赵延年那找出线头,恐怕天下人都会被唐寅所骗。
年仅十八便有着只手遮天的能耐,更可怕的是不显山不露水,妖孽般的心机,包藏在仙风道骨的皮相里,阅人无数的江敏儿从没见过唐寅这样的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话既然说出口,妾身断不会反悔,只是有件事想请唐公子玉成。」
专程来见了唐寅,便不会轻易被打发。
「好说,能力所及之处,伯虎绝不推辞。」
所有给,必有所求,唐寅向来认为条件交换比人情亏欠单纯容易。
天下没有白餐的午餐,即便有,除了快要饿死,唐寅宁可自立自强,自给自足,不求外人。
「妾身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想请公子释疑。」
「愿闻其详?」
唐寅喔了一声,等江敏儿开口。
「公子是如何令陈东自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康王说了,唐寅的自白书确实令太上皇对朱勔起了疑心,但朱勔在江南搜刮民脂民刮,多少有太上皇纵容的成分在,要办,陈东第一次上书,朱勔就该和蔡京一块伏诛了,陈东没死,士子们在皇城前坐到天荒地老,太上皇顶多对朱勔施于薄惩。
陈东死得其所,死的恰到好处,江敏儿想知道唐寅如何精准的调控,一步步将陈东逼进死地。
她虽是女儿身,却有一颗豪情万丈的男儿心,自诩脑有经世之才,胸怀天下四海,无奈沦落在风尘中,被出身所限,一生无法实现抱负,最是仰慕、钦羡精于合纵连横的策士。
相隔千里逼杀陈东于无形,唐寅无疑是个中高手,江敏儿想破解其中关窍。
「江行首何出此言,陈东之死与伯虎无关。」
傻子才会对一个初见面的女人说出自个如何杀人?再漂亮,身材再好也不行,况且就脸蛋精致,江敏儿不如袁绒蓉,曲线优美不如小金灵。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唐公子写给赵延年公子的信,妾身已经看过了,公子敢说,您不是变着法怂恿赵公子与陈东打擂台,高祖本纪,可笑的是赵公子,只想到张良、萧何辅佐了一无是处的汉高祖刘邦登基,却没想到兔死狗烹的悲惨下场。」
江敏儿想见识唐寅的墨宝,赵延年便将信双手奉上,图穷匕现,唐寅藏在字理行间的致命诱惑,全入了江敏儿的眼里。
「江行首想多了,伯虎只是一时有感,恰逢生辰,就跟延年兄聊了一些日常所思,别无他意。」
看过唐寅写给太上皇的自白书,不难推敲出唐寅在背地推动、加速朱勔的死亡,只用唐寅给赵延年的信,便演绎出朱勔之死是唐寅所致,江敏儿的才智远高于饱学之士,老谋深算的朝臣。
算计太上皇、皇上几颗脑袋也不够砍,唐寅不晓得江敏儿的目的为何,但打死他也不能承认。
「据妾身所知,您与赵公子只在潇湘院打个一次照面,策书有云,交浅而言深,是乱也,您不会不懂这个道理,赵公子追求妾身多年,说句不敬的话,赵公子言语无味,好大浮夸,实难令人一见如故。」
江敏儿看穿赵延年的本质,不让唐寅有辩解的空间。
唐寅在心里暗笑,赵延年砸了那么金银在夜心阁,敢情全扔进沟里,不过他也是利用赵延年心大无才,容易冲动的性格,和江敏儿半斤八两,没资格批判她。
「伯虎与延年兄意气相投,结为莫逆之交,这点无庸置疑,延年兄对江行首一片痴心,被他听见了,他会痛不欲生。」
无论男女,感情永远是主观认定,唐寅一口咬死,闹到赵延年那去,赵延年只会感动,而不是质疑他。
「言笑笑、言默默把赵公子迷得神魂颠倒,早忘了妾身。」
赵延年出了名的见异思迁,唐寅的话毫无说服力。
先入为主后,说再多也难以扭转,唐寅不想说,不能说,干脆沉默不语。
「公子不便说,妾身也不勉强,刚刚的许诺就当妾身没说过。」
好似没有她的礼让,唐寅便不能替小金灵拿下第一花魁的头衔。
江敏儿用挑衅眼神刺了唐寅一眼,起身,施了一礼,像是高傲的孔雀要回到王座去。
「且慢。」
唐寅叫住她。
「若是现在不便说,或是不宜在此地说,公子可以先答应,以后再告诉妾身。」
名声就是文人的命,唐寅放出大话,很多人等着看他实现,缔造辉煌的成绩,却有更多人等着看他失败后的笑话,这是窜升得太快、爬到太高必然的结果。
正因为如此,江敏儿无法理解,以爱惜羽毛自居的唐寅,为何会写出那封无比媚上的自白书,一旦传了出去,势必声败名裂,这几年经营的成果全会毁于一旦,康王能泄漏给她知情,便能告诉江宁有头有脸的人。
形同自污的愚行,唐寅为什么要做?
太多太多的谜题困惑江敏儿,才有了今晚与唐寅的一聚。
装傻在情理之中,江敏儿大可以说出见过唐寅所写的自白书,逼唐寅现出原形,但她不想这么做,真正的聪明人不会底牌出尽,而唐寅若是够聪明也该猜到,她握着一张王牌。
「江行首就那么肯定金大家威胁不了妳。」
江敏儿的态度并非是自恃甚高,而是预知到结局的笃定,散发出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笼罩整个船舱。
「妾身与金大家旗鼓相当,有公子襄助,金大家自然如虎添翼,妾身不敢托大,但不到最后,胜负仍是未定之天。」
说得含蓄,但唐寅听得出江敏儿言不由衷,去年江敏儿在赤金打造的花雨里登上王座,让其他的三位行首兼容失色。
「过谦了,有康王殿下的支持,无人能与江行首争艳。」
唐寅点出康王,只差没说出江敏儿是康王的女人。
「妾身只是偶尔到王府献艺,王爷也没到过夜心阁几次,花魁大比虽是一年一度的雅事,皇室参与仍有不妥,又何来支持之说。」
世人皆知慎宗宠爱李师师,却也不好左右花魁竞逐,试问,天子表态欣赏谁,有谁敢不让这个人当选吗?
每年花事不成文的规矩,没听说过谁打破过。
「那伯虎就不知江行首仗持着什么能稳操胜算了,金大家一定会技惊全场,满城轰动。」
没有人围操控,凭实力,唐寅有绝对的自信。
「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妾身虽不才,但自问歌舞琴艺绝不输给任何人。」
江敏儿又称江三绝,压倒小金灵、袁绒蓉、李莺,靠得是花容月貌,自身精湛技艺,不掺水分。
「以前是,今晚以后便不是了。」
不是唐寅盲目相信京剧,而是这样的表演形式在大翎朝太新颖,思凡,受情念折磨,一心想寻求情郎欢好的色空小尼姑,一颦一笑搔在男人的痒处,是个正常人就会蠢蠢欲动,让天生媚骨的小金灵扮演,还不把台下男人的魂勾跑了。
交给女人评点,或许小金灵会得到伤风败俗的骂名,花魁大比可是由男人选定。
「妾身会拭目以待。」
江敏儿告辞了,但在离船前仍问:「为何唐公子会认定妾身背后站着王爷?」
变相地承认唐寅说的是事实。
「自古以来,能话事的一是权来,二是财,拳头大的说话才算数。」
言简意赅。
又说:「江行首连第一花魁都肯让出,也要知道的答案,却拖到今时今日才来问伯虎,无非是因为今晚才有办法公开访友,若不是成了哪位权重者的禁脔,唐寅早该收到江行首的帖子,而绒蓉说过,除了康王府,江行首从不外出赴江宁文武官员的饭局,高傲至此,夜心阁却没被任何人踩过场子,可想而知康王殿下对江行首的重视。」
细细说来,江敏儿点头默认,并不恼羞,更加坚信唐寅足智多谋。
「但该是金大家的,就是金大家的,只能让江行首屈居第二。」
唐寅卯上了,他可以输,但京剧不能输,寸土不让。
「在江宁没有人能违抗康王殿下。」
跟了康王以来,江敏儿头一次搬出亲王的名头压人,为了挫挫唐寅的锐气。
「民意如洪水,可疏不可阻。」
唐寅也是一说,江敏儿却是听出了较劲的意味,笑出一轮弯月。
第七十二章 庞举人落水了
江敏儿前脚走,袁绒蓉后脚便来到唐寅身边,显然方才便没有走远。(.)
「江行首没有为难少爷吧?」
担忧唐寅吃亏。
「我和她没有瓜葛,她来找我做什么?」
说找碴,又感觉不到江敏儿的敌意,甚至有点交好的意思在,但一开口便是追问陈东的死因,连唐寅写给赵延年的信都弄到手,把唐寅这些日子的谋略摸了个透,封建社会人治大过于法治,不需要铁证,仅靠着旁证就能将他定罪,她与康王的关系匪浅,吹点枕头风,便够唐寅呛的死去活来。
「她说少爷龙非池中物,不想让明珠蒙尘,想将少爷引荐到翁知府门下任事。」
袁绒蓉对江敏儿的独断独行不以为然。
唐寅暗想:「翁彦国?不是康王?莫非我猜错了。」思路飞快在脑里转了一圈,康王一定有某种原因,不能光明正大与江敏儿厮混,否则袁绒蓉不会不提醒自己小心对待江敏儿,直接将他交给康王,江宁的人都会知道江敏儿对康王有极大的影响力,容易联想到两人间有私情,如果是翁彦国便能避嫌。
「官位仍国之重器,她说任与就任与?」
「少爷不常在外面走动,不知道江行首除了第一花魁的美誉外,还有一个女诸葛的称号,对朝中军、政之事多有涉猎,不少大人上门前去考校,纷纷败下阵来,翁知府说了,若非江行首是女儿身,他一定会请她入幕,聘为第一参谋厚待,康王殿下夸她有大将、宰相之才。」
「是吗?」
唐寅漫不经心地说,他不否认江敏儿脑袋好,但智商不等于智慧,真正的智者,
会逐步引导,让人心甘情愿吐露所知的一切,而不是莽撞地硬撬猛挖。
不过江敏儿才十九岁,急于表现、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拿小姑娘和他这个活了两世,阅尽人心,成精的老妖怪比,有点强人所难。
见唐寅没被江敏儿迷了心,牵着鼻子走,袁绒蓉顿时安心,又觉得理所当然。
进了唐家,袁绒蓉愕然发现,在遇上她之前,唐寅简居在添夏村里,鲜少走出桃花坞,潇湘院是他第一间踏进的青楼,和那些自命风流,爱寻花问柳的官人们不同,并不热中追逐江宁的名女子,江敏儿美若天仙,智冠江宁与他无关。
不由得庆幸和庞修群去了桃花溪赏花,才能与唐寅缔结缘分,不然他们说不定至今仍是陌路人,她也无法离开潇湘院,报不了父仇。(.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纵然对才貌有几分自信,但唐寅身边从不缺少姿色一流的女子,单一个江敏儿就比不过,唐寅连江敏儿都没放在心上,遑论自己呢?
「萤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少爷才是当世的卧龙先生。」
袁绒蓉不重不轻为唐寅捶着肩膀,唐寅若是回头就能看见她崇拜的目光。
「巧言令色鲜矣仁,我要妳带正秋香,不要和她学坏,尽说些溜须拍马的好听话。」
唐寅察觉到袁绒蓉的改变,爱笑多了,也懂得开些不伤大雅的小玩笑,这是好现象。
「奴婢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嫣然一笑,又道:「少爷真不想出仕,便要和江行首说个清楚,一旦翁知府下了任令,要推辞就难了。」
「要当官,走公主的路子岂不更快,这些人脑子有毛病,动不动逼人走上那条不归路。」
官海如苦海无边无涯,唐寅视如畏途,前世不知看过多少人在争权夺利中变得疯狂,恶事做绝,事后才跪在他面前忏悔赎罪,却又离不开,宛如入魔,反复沉沦,愚不可及。
「人各有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少爷要走的路绝不是那么狭隘。」
袁绒蓉将唐寅捧上天,完全不像过去那样清冷,像是换了一个人。
唐寅惊讶地掉头,像是不认得眼前的俪人,袁绒蓉睫毛轻眨,眼神清澈,看不出一丝作伪。
「够了,再夸下去少爷我会飞上天的,我这生只求海阔天空任我遨游,家人平安。」
累积财富与实力全是为了这个目标。
家逢巨变,颠沛流离过,袁绒蓉认同唐寅的想法,在她心中这便是胸怀大志,她愿意矢志跟随。
享受愿使岁月静好的幸福,静谧为服侍唐寅,直到秋香打破这份宁静。
秋香扶着定好装的小金灵走出。
寻常尼姑头上头戴青布搭头,身穿缁色道袍,僧鞋僧袜,脸上不涂脂抹粉,小金灵穿着一见特制的粉色道袍,天蓝色莲花背心,顶着镶着蓝色宝石的鎏金女冠,冠前流苏垂珠,调朱弄粉,娇嗔满面,艳美绝俗,丝毫不像静修的出家人。
「贫尼色空见过唐公子。」
挑眉弄眼地向唐寅一福,腰枝似柳,胸前藏不住的满涨,形成一道诱人的曲线。
「小师太不必多礼。」
一身行头无懈可击,唐寅满意扶起一手调教的杰作,给小金灵嘉许的眼神。
「灵儿姐姐最美了,等会儿馋死那些登徒子,斯文败类。」
秋香与有荣焉地说。
小金灵俏俏地转了一圈,她的身段底子好,转起圈来群摆飞扬,犹如花舞,羞中带着对俗世的向往,很快地融入角色之中,就等登台开唱。
外面万头钻动,笙响舞起,第一轮的花竞正式开始,郑妈妈来带小金灵到花台预备。
郑妈妈听小金灵唱过思凡,对小金灵夺下第一的信心不亚于唐寅,佩服唐寅别树一帜的巧思,看小金灵在唐寅身边讨好邀宠的快活样,郑妈妈内心感慨。为之一酸,开罪方知林的后果,她承担不起,又希望女儿能常伴心爱的人左右,小金灵越迷恋唐寅,她越是不忍。
暗叹青楼女子命运乖舛,老天爱捉弄人。
秋香想去瞧瞧热闹,不与小金灵同往,约好,会在花台观赏小金灵的表演,唐寅三人在拥挤人潮里缓慢地行进,崩牙七不在了,秋香和袁绒蓉的安危由唐寅负责,亦步亦趋地,护着两位弱女子。
「有人落水了,赶快去救。」
「那不是庞举人吗,庞举人掉下水了。」
认出溺水的人身份,百姓快速传播,几十个懂水性的男子,或从船上,或从岸边下水捞人。
「救命啊,我不会游水。」
庞修群的呼救声响彻夜空,毛骨悚然。
江寒水冷,读书人不事生产,身孱体弱,庞修群被救上岸时,浑身打哆嗦,嚷嚷着有人下黑手,暗中踹他一脚。
扬言报官,要巡城捕快过来缉凶,夫子庙沿岸的衙役捕快全被萧千敬调开,改由带甲持刀的军士站岗。
习惯被礼遇,又在盛怒之下,唐修群不长眼,冲着一个统领大喊:「我是举人老爷,城里有凶人犯案,你们不去追捕,傻站在这边做什么?」
这位统领并非江宁人,不认识庞修群,纵然认识,一个小小的举人也喊不动他。
正要教训唐修群,邱立领着一小队兵士走来。
「敢动手试试看?这里是江宁不是你们杭州。」
语带杀气,就差没亮刀子。
「江宁府了不起吗,翁大人答应我们叶大人可便宜行事,江宁军士听由我们调配,识相地闪远点,惹得老子不痛快,我拿你开刀。」
对方不客气回击。
「费俊立你存心跟我卯上,有本事跟我过个两招,别找我的好友出气。」
亮出名号没用,费俊立准备挥拳殴打时,庞修群吓得腿软,看见邱立像是看见救星,虽然两人仅是点头之交,而且邱立从不给他好脸色看,但在要命的时刻,邱立愿意挺身而出,庞修群感激涕零,忙道:「我和邱统领是拜把兄弟,你敢打我,邱统领不会放过你的。」
「看清楚,老子打的就是你。」
不说则已,一说,费俊立杀气大作,连刀带鞘,赏了庞修群一刀,刀鞘砍在庞修群的胸口,庞修群吐了一口鲜血。
庞修群茫然望着动也不动的邱立,脑子乱成一团糨糊。
「有本事你打死他,我邱立誓杀你为好友报仇。」
邱立快笑出声了。
听见庞修群溺水,他带上身边可信赖的兄弟,打算找机会修理这位羞辱义妹的杂碎,不料,唐修群自个先惹上费俊立。
邱立和费俊立在战场,为了争军功打得不可开交,费俊立胸膛上的一条疤,还是邱立赏的,两人形同水火。
若非在江宁任职,举子的头衔摆在那,邱立早给庞修群好看,费俊立动手就没这层顾忌。
上峰挑明说了,今晚千万别和费俊立过不去,可想而知,他身怀着一道秘令办事,万一是皇命,被先斩后奏也无处喊冤,军中公报私仇的事太多了。
「我等着你来报。」
从尸体堆爬出来的人,不会是单纯的莽夫,任务在身,费俊立擅自行凶,最后落不着好,但面子不能失,将刀扔给属下,徒手打庞修群的耳光。
救命声又起,一下、两下、三、四下,也只到四为止,庞修群痛晕过去。
「庞举人被打晕了。」
噩耗传到远在巨大莲舫台子上的唐寅,这时崩牙七已照着约定回到唐寅身旁护卫。
「你打的?」
崩牙七摇头。
「我只踹他下水,其他的不关我的事。」
鞭长莫及,崩牙七想打也无能为力。
「那是谁打的?」
怪事连连,唐寅也猜不透了。
耸耸肩,不理会,无视男女授受不亲,抱起秋香,让她眺望,言家两姐妹的络神舞。
想着,人贱自然有天收,庞修群是个贱人,老天也该来收他了。
第七十三章 屋漏偏逢庞举人
按惯例,四大行首依去年名次压轴出场,新人抽签决定顺序。[.超多好看小说]
醉香院抽中签王,第一个上场,言家姐妹花一人穿蓝、一人穿红,贴身的丝衣裹得两人的身段尽显,两人携手并进,纤长的双腿,踩着曼妙轻盈的步伐,乍看会误以为足不着地。
双胞胎再像,在细微处会有一两个差异,言笑笑、言默默靠着梳化,隐藏所有用来分辨她们的线索,花台下瞬时响起议论声。
「红衣的是言笑笑,她比言默默高一些。」
「笑笑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默默姑娘恬静淡雅,秋瞳盈盈,辨认不出的人不够用心。」
「蓝的是言笑笑」、「红的才是言默默。」
台下争的面红耳赤,将气氛炒得无比热闹。
「少爷你说呢?」
秋香问唐寅。
「没接触过,距离又远,她们有心掩饰,任谁也看不出,不过这招使得极为巧妙,引来万众注目。」
在瑰红楼,告诉李莺支持小金灵的立场后,唐寅交代华掌柜,各大青楼的帖子一律回绝,言笑笑、言默默两姐妹他是头一回见,两人像是瓷娃娃似地,五官精巧,身姿丰美,不可多得的美人儿,一次来了一对,还是一模一样的孪生子,光话题性便不是苏小美能比拟。
有江敏儿、小金灵,言笑笑、言默默在,苏小美要挤进前四名机会渺茫,瑰红楼有自知之明,才会直接安排苏小美侍寝换取唐寅的支持,李莺会开口请求,也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擂鼓声起,言笑笑、言默默抛出丝带,红蓝双丝如海中白浪,扬波翻腾,两人宛如鱼龙,在水火交织的丝幕下穿梭嬉戏。
鼓憾人心,舞撩人眼,近身时,姐妹俩相拥触摸彼此,挑逗煽情,看得无数人合不拢嘴,这舞却不是单纯献媚,而像是一对痴缠的男女,水**融,难分难舍,将人牵引入内,思绪随她们的舞姿起起伏伏,不能自己。
舞到尾声时,两人单手交握,互为支撑,在原地旋转,空出的手向外挥舞着丝带,彷佛一朵红蓝交替的莲花盛开。
转得越快,鼓点越急,言笑笑、言默默汗如雨下,两张相同的美颜,脸上蹙眉痛苦着,像是随时要力尽虚脱,众人的心揪得乱糟糟,担忧她们会魂断在花台上。
大鼓猛然一敲,鼓定声灭那刻,两姐妹放手,往左右一纵,丝带直抛上天,丝带轻落如彩云降,伴随红、蓝两位仙女下凡尘。
弄潮,生浪,神女临,洛神舞一终,花台四周喝采声好似雷鸣,震耳欲聋。
秋香激动地抓着唐寅的袖子大叫,手里抱着人,腾不出手鼓掌,唐寅在心里赞叹,古代伶人技艺精湛纯熟,与现代舞者各有千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大家要失望了。」
知道李莺私下请托过唐寅,在看过言家姐妹的舞技,袁绒蓉断定苏小美与此届花魁无缘,因为换做她上场,都没有把握能胜过洛神舞。
唐寅有心戚戚焉地点了头,言家姐妹早一年挂牌,袁绒蓉、李莺便得靠边站。
袁绒蓉并不差,除了少了点贵气,单论气质江敏儿也有所不如,才学中规中矩
,挑不出错,却没有令人眼睛为之一亮之处,李莺的歌声放在整个大翎朝,当数前十,但歌比人美,不免有遗珠之憾。[.超多好看小说]
在双胞胎与生俱来的优势前,生得闭月羞花并不够,江敏儿有无可动摇的靠山,小金灵有唐寅剽窃而来,底蕴无比深厚的京剧,才能与之抗衡。
「只能苏小美生不逢时。」
唐寅说。
断定李莺这个弟子出不了头。
开门红,大把大把的赤金花投给言笑笑、言默默。
「全福行谢东家,赏笑笑姑娘、默默姑娘金花五十朵。」
散赏之后,便是豪客展现一掷千金的魄力。
「赵延年,赵公子,各赏笑笑姑娘、默默姑娘金花五十朵。」
江敏儿所言非假,赵延年黏上言家姐妹,为讨红颜欢心挥金如土。
言笑笑、言默默一一称谢,两张檀口轻启,说话的音质、声调完全一致,彷佛一左一右在耳边说话,叫人想入非非。
唐寅正想,王贤怎么会错过这种热闹,让赵延年一个人独领风骚,王贤的家丁代王贤喊话:「我家公子爷,王贤,王大少,待会儿赏苏小美,苏姑娘一百朵金花。」
此言一出,言笑笑、言默默笑容瞬间拉了下来,颇有恼怒之色。
「王胖子,你什么意思,现在是赏笑笑姑娘、默默姑娘。」
「小爷办事有你插嘴的余地吗?哪边凉快,哪边闪去。」
两人隔着一大群人对骂时,秋香抱着六朵金花,在崩牙七的护送下,悄悄地交给负责今晚大比的管事:
「桃花庵主给笑笑姑娘、默默姑娘添给彩。」
后撤到杭州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六如居花钱如流水,胡丁给的赃物有大半送进珍芳斋套现,被珍芳斋狠狠敲了一笔。
虽然用钱紧,为了应景,唐寅仍然换了十朵金花给秋香过过瘾,秋香迷上洛神舞,拿金花打赏便是,非要提到唐寅的名字。
以唐寅在江宁的地位,送出四朵金花,简直是贻笑大方,但桃花庵主四个字却是不同凡响,管事喜出望外地接下,看着秋香回到唐寅身边站定,袁绒蓉也随侍在侧,确定是唐寅的意思,扯着喉咙大喊:「桃花庵主,唐伯虎,庞公子赏笑笑姑娘、默默姑娘金花六朵。」
大比规定赏五十朵金花以上才得以传唱,唐寅四朵就得到管事的礼遇。
唐寅汗颜,偷偷在秋香头上敲了一下,抱拳过额,回避周围的目光。
「笑笑。」
言笑笑先开口。
「默默。」
言默默跟上。
「谢桃花庵主的赏。」
两人居高临下,看准唐寅所在,眼泛春情,像是得了天大的鼓励,齐声说。
赏都赏了,唐寅只得回礼说道:「区区一点心意,盼两位姑娘不要嫌弃。」
秋香痛归痛,心里可得意着呢,自家少爷魅力无边,不是用金钱能衡量,富贾天下也没有主子的面子大。
赵延年羡慕到不知该说什么了,王贤则是想,唐寅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境界层次差得十万八千里,唐寅追女人不是用钱砸的,权势之外,名气是女人招架不住的迷魂香。
「珍芳斋,洪大官人各赏两位姑娘两百朵金花,请笑笑姑娘、默默姑娘笑纳。」
好不容易与唐寅搭上线,两姐妹正要藉群众压力,邀请唐寅到醉香院一叙,洪廷甫那边先有了动作。
洪廷甫在江宁富商中,家底并非最雄厚,却是公认的最难惹,背景复杂不说,做人锱珠必较,去年大比从中作梗坏了袁绒蓉的名次,拂了他的面子,一年的辛劳恐付之一炬。
他摆明是冲着收了袁绒蓉为奴的唐寅而来。
初露头角,有了一个好开头,言笑笑、言默默不想前功尽弃,赶紧舍了唐寅,向洪廷甫示好。
「谢洪大官人赏。」
金人又犯境,国难又至,江宁府文武官员避嫌,不会在花魁大比露脸,可想而知今年花魁的总花数会下降不少,这四百朵金花说不定便是影响结果的关键,言家姐妹让丫鬟端来酒,两人举杯遥敬洪廷甫。
洪廷甫春风得意,暗付:「臭穷酸,真以为有点虚名就能跟我斗?杀不了你,我要恶心死你。」
殊不知唐寅压根没当一回事,光是忙着应付冲破人群,硬挤到自己身边的赵延年、王贤,就够他头大。
「那个庞修群倒了八辈子的楣,被人踹下水,又犯在费统领手上,又不看看费统领是谁,杭州府出了名的猛士,百首军功不是拿假的,三两下就打得唐修群哭爹喊娘。」
赵延年的姨妈是翁彦国的夫人,杭州府调兵进江宁城,赵延年早收到通知,要他别再外逗留太久,别得罪杭州府的人马。
「趁他病要他命,庞修群一定会去医馆求治,我家的护卫跟了上去,逮着机会就再给他几脚,帮袁姑娘出口气。」
王贤爱打落水狗。
屋漏偏逢连夜雨,事情虽是因唐寅而起,后来的发展却远超乎唐寅的预料,只能说庞修群气运不佳,劫数难逃。
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唐寅很快将庞修群抛到九霄云外。
大比继续,言家姐妹之后的参赛者,看似花招百出,其实不脱弄琴、舞蹈、歌艺,经历过强烈的视觉冲击后,这些表演显得索然无味。
有赵延年、王贤这两个火山孝子提供金花,秋香兴致高昂和又是鼓掌,又是喊好,却是不敢再用唐寅的名号打赏,秋香觉得唐寅被洪廷甫拿钱羞辱了,在心里咒骂这个杀千刀,为富不仁的坏蛋。
喧嚣中,唯有唐寅一人分心东张西望,
在摩肩接踵,往花台集中的人潮里,有几个身影逆着人流往外走。
高头大马的汉子,一前一后护着一名头戴黑色纱罩的女子前进,女子宛如惊弓之鸟,头压低,缩着身子,步履不停,在大汉硬挤出的空间里快步行走。
熟悉的纱罩,似曾相识的身形,唐寅被好奇心牵引,眼睛飘到女子那头。
带头的大汉身经百战,感觉到有人在窥探,头朝唐寅所在看了过来,受大汉影响,女子移动了视线,脸一抬与唐寅对上。
「苏小美都还没登台,李莺要去哪?那两个人并不一般,不是练家子就是惯于打杀的军士,李莺怎么会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认出李莺,唐寅立刻挪回目光,他可不想再牵扯进私人恩怨。
封闭城门,不让萧千敬涉入,允许杭州府的士兵跨府行事,这时李莺急着逃离夫子庙,身边还有高手相助。
分散的拼图碎片一凑齐便知,这之所以变得不太平的一晚,全是因为李莺所致。
毁了容的前花魁身上一定有个秘密,需要动用军士围捕。
三个人对全城的精兵,李莺难逃生天。
「认识的人?」
唐寅在脑子下定论,带头大汉问李莺。
李莺摇头,在瑰红楼花园的匆匆一面,她为了苏小美求过唐寅一回,虽没有如愿,言语间有些交锋,但唐寅见过她脸上丑疤时,平淡正常的镇定,在她心中留下不错的观感。
大汉见多识广,看李莺脸色有异就晓得她撒谎,若不是兵临城下,得快点将李莺弄出城,大汉会杀了唐寅灭口。
「姑娘不用担心,我们来的人也不少,相爷吩咐一定要平安送姑娘到汴京,等过了黄河,我就不信他们敢在北边行凶。」
一方要杀,一方要救。
李莺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交给大汉。
「见令如见康王,拿着它,我们才能出江宁城。」
得知李莺的处境,江敏儿将康亡送她的令牌,交给李莺使用,算全了一段姐妹情分。
「太好了,天助姑娘,注定相爷和姑娘要父女团聚。」
大汉接过,有了令牌,任务便多上几分成功的可能。
出夫子庙,带头大汉引领李莺进入乌衣巷,这里是江宁官家大户的聚集地,军士不会轻易进入搜捕,在一间五进大宅里,八名体型穿着和李莺相同的女子,带上纱罩,每一刻钟走出一位,分散在夫子庙两岸,用以欺敌。
等诱饵洒出,李莺躲进按察使的华贵马车暗层里,由按察使亲送,堂堂正正地闯关。
数十名的黑衣人躲在黑处护送。
出发前,他们皆签妥生死状,领了安家费,以死护卫李莺。
马车踏出乌衣巷,李莺的心跳动不停。
父亲与母亲有过一段露水姻缘,母亲不是清倌人,珠胎暗结时,纵然算过日子,她应该是父亲的孩子无误,但母亲不敢去认,等她六岁后,腰后一块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月形胎记,相似的五官,母亲才告诉她,父亲是朝中的大官。
母亲带着李莺认祖归宗过,被人轰到大街上,李莺从此断了念想与母亲相依为命。
当父亲的人找到瑰红楼时,父亲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人的宰辅,李纲之名天下无人不知,匡正朝纲,力抗金兵的第一人。
为了保全官声,李纲要帮李莺赎身,答应给李莺一大笔钱,做为交换,李莺从此隐姓埋名,到一个谁也认不出她的地方活着,直到老死。
日思夜想的父爱,来得如此短暂和残忍,李莺性子刚烈,一怒之下,用簪子划花了脸,拿出所有的积蓄赎身,当作报了父恩。
可以不靠青楼谋生,但休想要她见不得人似地东躲xc她清白坦荡,天地同鉴、日月可证。
第七十四章 凉薄的苏小美
李莺无预警,在歌喉状况最佳时赎身出户,瑰红楼损失惨重,那条血淋淋狰狞的疤,让鸨母无计可施,看了看楼里的姑娘,就剩苏小美一个搬得上台面,厚着脸皮,请李莺念在师生情谊,回来扶持苏小美上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苏小美唱功火喉不到点,匆忙上场胜算不大,李莺劝鸨母隔天再参加大比,鸨母不愿等,苏小美也有野心,说好死马当活马医,尽人事听天命,李莺急就章,挑了几首适合的苏小美曲子,要她勤加练习,或许能脱颖而出。
有天分又刻苦,李莺细心从旁指导,苏小美赶在大比前闯出一点名号,年纪小归小,苏小美善用男人贪恋雏儿的心理,哄得一票人为她兴势,俨然成为花魁有力的竞逐者。
两首李莺给苏小美压箱底的新曲,苏小美唱得滚瓜烂熟,嗓子开好了,却迟迟不见李莺过来,听闻言家姐妹的洛神舞,被文人评选为冠绝江宁第一舞,几千朵的金花入袋,苏小美方寸大乱,主心骨的师傅在这时候闹失踪,醉香院上下鸡飞狗跳,四处寻人。
上台时间到,仍不见李莺,苏小美心乱如麻,抱着琵琶登台,欢呼声一波大过一波,倒让她的心平稳了些,想着李莺说过,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到了这个节骨眼,也只能靠自己,念头落定,手便不抖了,行完礼后就座,用李莺教的法子吐纳,等心境一空明,指动,声动。
第一次在公众面前献唱,啼音初试,颇有凤凰展翅的王者之风,人声鼎沸的夫子庙,在悠扬的妙声下万籁俱寂,所有人竖耳聆听苏小美清耳悦心的歌声。
见花台下的人如痴如醉仰望她,苏小美信心大增,忘记李莺叮咛,一下子将音高催到了顶处,不绝如缕的音色顿时有了滞意,走在断裂的边缘,气接不上来,声音戛止,嗓子一倒,才惊觉得意忘形坏了事,泪珠哗哗滚落。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瑕不掩瑜,苏姑娘的歌声遏断行云,余音袅袅,叫人永生难忘,大家说对不对?」
王贤心疼苏小美,给他一个梯子,他立马会爬上花台抱住苏小美安慰。
「放屁,就这点本事也敢参加花魁大比,李大家可是能连唱二十曲,弦绝音不绝,纵然泣血声不断。」
赵延年和王贤打对台,搬出李莺对比苏小美,苏小美差李莺甚多,但苏小美打着李莺爱徒的旗号,年纪又小,不好苛责,赵延年赤裸裸羞辱苏小美,大多数的人皆不忍,纷纷开口缓颊,给苏小美一个台阶下。.
「小美自知歌艺不佳,坏了各位的兴致,定会痛定思痛力求改进。」
花魁飞了,再没了气度,未来苏小美也不用在烟花界混,红着眼眶对着赵延年告罪。
哭得梨花带泪的小脸蛋,我见犹怜,再逼迫,赵延年只会落得不懂怜香惜玉的恶名,他讨厌的是王贤,不是苏小美,扬扬手,说道:「赵某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说话重了点,苏姑娘别见怪。」
苏小美谢过赵延年的大人大量,不寄望打赏,持杯敬到场的人们一杯,保留最起码的尊严,目光在人群扫过,遍寻不着的李莺竟出现在台下,而且不只一处,打扮有如李莺平日模样的女子散落在四周。
压制着疑惑,苏小美走下花台,在丫鬟的陪伴下,循着专供参赛者通行的小径,回到醉香院的画舫,一走上船,立刻有军士围上,摀助她的嘴带进船舱,褓母、龟奴被五花大绑拘束在椅子上。
「乖乖回答军爷的话,军爷绝不为难妳,要是妳敢大呼小叫,或是说了半句假话,当心军爷在这张粉脸上划上一刀。」
费俊立言语如刀威吓苏小美听话。
翁彦国、康王同意李纲调杭州府军士进江宁,装聋作哑,条件只有一个,不能扰了花魁大比,逮着人即刻离开江宁。
主降派步步近逼,却卡在李纲这关难过,太上皇、皇上要和,士大夫、武将坚持要与金兵殊死一战,李纲紧抓着人心、大义,无人能动他分毫,用一桩丑闻,攻击私德,有个在青楼卖笑的女儿,看他有何脸面继续待在朝堂上。
少了李纲,主战派不足为惧。
如意算盘被李纲这方得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为大朝朝存续,亿万百姓的福祉,李纲大义灭亲,修书一封给叶梦得说明原委,叶梦得旋即让费俊立带兵入江宁,以搜捕方腊余孽为名,擒下李莺。
叶梦得下的命令是死活不论,却又说此女牵涉甚广,生擒不如斩死,暗示不留活口才能一劳永逸。
费俊立打算一出江宁,便将李莺溺死,脱逃中落水身亡,尸体沉入水底,事后无从追查。
带来的人马分成三批,在瑰红楼、画舫、花台盯梢,一发现李莺的踪迹,无须回报,当场擒拿,秘密带走。
李莺却凭空失踪,费俊立只好抓住瑰红楼的人一一逼问。
「我刚刚在台上看见师傅了。」
女人家最宝贵就是脸蛋,苏小美以后还要靠美色纵横江宁,虽说有师徒之名,但要为了李莺毁掉一生,苏小美却是不肯。
「说仔细点。」
费俊立从靴子里抽出匕首,轻轻在苏小美手背上刺了一下,苏小美吓得身子全软,一五一十交代自己所见到的景象。
几个和李莺做同样打扮的女子。
费俊立一听,便知道有人在故布疑阵,李莺被人提前接走了。
一入夜,江宁水军便配合封锁河道,城门有守备军、知府衙门把关,出入并不易,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费俊立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一支搭小艇管制水路,另一支以最快速度到城门,在捉住李莺之前,水陆两大通道许进,不许出。
「告诉邱立,派人把头戴黑纱罩的女子全看好,一个都不能跑。」
杭州府的人手不够用,费俊立要属下持他的令牌,征用江宁府的军士。
宁可捉错,不可放过。
片刻后,江宁、杭州两府,将近百名的军士,或混迹在人群中找人,或奔赴传令,堵住李莺等人的去路。
给李纲为首的主战派方便,等于是和太上皇、皇上作对,康王再三强调,一旦事情闹大,休怪他翻脸不认人。
时间不等人,必须在大比结束前完事,否则等花魁选出后,江宁府水军,城门守备将会开始放行,李莺混在其中出城不难。
费俊立很幸运,对方并不知道李纲和康王的交易,要是知悉,便会等到大比之后再闯关。
藏着李莺的马车,一路往守备最松散的北城门前进,北城门的守将萧永以巴结上官闻名,逢高拜,见低踩,没胆子拦,搜查按察使的车驾,加上康王的王令,顺利通关不是问题。
刘按察使是耿南仲一手提拔,斗垮李纲,等耿南仲上位,他升官有望,李莺就是他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大人快到了城门了。」
车夫对刘按察使说,请他做好准备。
「莺儿姑娘再忍耐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能离开江宁。」
刘按察使扳开夹板一角对李莺说。
「莺儿不会忘记刘大人的恩德。」
「那就请莺儿姑娘在相爷面前帮刘某美言几句。」
刘按察使暗笑李莺的愚蠢,等她发现要杀她的是亲生父亲,救她的人,则是想利用她让李家名誉扫地,不知会作何感想?
忽然一阵晃动,马车骤停,外头传来辱骂和打斗声,刘按察使以为行踪遭识破,李纲的人杀上来了,掀开车帘,大喊着:「来人啊,还不出来保护姑娘。」
藏身暗处的死士闻声窜出,刀剑上手,却只见马车前十尺处,几名壮汉围着一个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男人殴打。
「壮士请救救我们家少爷,庞家必有重谢。」
庞家的下人一见到有人,跑到死士跟前下跪哀求。
被围殴的男人正是庞修群,打人的是王贤的私兵,他们拦下庞家马车将唐修群拖下车修理一顿。
私兵奉王贤之命教训庞修群,并不是玩命,见前方人多势众,个个手拿兵器,穿着夜行衣,不管他们为何而来,见好就收。
「庞修群今晚算你运气好,以后再来找你算账。」
说罢,几个人做鸟兽散,留下傻眼的死士。
误会大了,刘按察使恨透庞修群,早不挨打、晚不挨打,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挡在他的道上,害他暴露己方的手段。
「大人,要不要……」
死士手在脖子上一切,询问是否杀人灭口,堂堂一个按察使带着一群黑衣人在暗夜里行事,说其中没有鬼,谁会相信?
刘按察使陷入天人交战。
杀一个举子不是小事,但也不至于杀不得,但目击者太多,而且人早已追之不及。
不杀,日后追查起来,庞修群就是突破点。
「按察使大人你要为学生主持公道,这些匪徒竟敢对一个举人下毒手。」
举棋不定时,庞修群爬了过来,对着马车磕头,喊出官称,刘按察使杀心顿起。
「全杀了,尸体拖走。」
将错就错,快刀斩乱麻。
死士领命走向,庞修群这时才惊觉自己,认出不该认的人,说出不该说的话,脊椎一凉,摇头晃颤不止,肾管一松,腥黄的水液流了一地。
第七十五章 命不该绝
庞修群命不该绝,数匹快马赶至,费俊立的手下见到此景,让一人回去报讯,其他人下马与死士周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交出李莺,饶你们不死。」
随同费俊立到江宁的军士全打过仗,远比一般士兵悍勇,不因为对方人多而怯战。
「你们保护大人快走,我们断后。」
有觉悟要拼博,死士挡在马车前,阻绝军士靠近。
「找死。」
军士拔刀便砍。
趁两拨人马展开混战,庞修群爬到一旁躲藏,无辜下人被波及挨了一刀惨死。
刘按察使催促马夫赶路,二十多名的死士跑在马车两旁,防范追兵,准备强行闯关。
北城门的恶战将起,夫子庙的笙歌未央。
延续女起解的声势,在神秘的京剧,桃花庵主盛名加持,双重效应下,花台下掎裳连袂,人满为患,未演先轰动。
当小金灵一改昔日的锦罗玉衣打扮,穿着道袍,手持拂尘登场时,观者惊呼连连,以为小金灵看破红尘出了家。
仔细一看道袍的颜色又艳丽显眼,与修道人崇尚的简朴素洁有异,全身无处不媚的美人,装扮成化外之人,别有一番风情,像是一只狐狸精使了妖法,幻变成小尼姑诱惑凡人。
戏未开唱,便以色迷了无数男人的心窍。
「呸,不要脸的浪蹄子,也不怕佛祖降罪,用天雷劈死妳。」
「臭男人,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们也爱。」
未出阁的姑娘、已嫁的妇人群起挞伐,却舍不得掉头离开。
玉堂春在太白居上演,太白居是酒家,龙蛇杂处之地,女子不便前往,大家闺秀更是不能涉足,只能眼睁睁错过京剧在江宁的首演,总算有机会亲眼目睹唐寅的新作,怎能为了小金灵而放弃。
清脆的笛声奏响,小金灵袅袅婷婷走至台前,菩萨低眉地,慈祥圣洁俯瞰众人一眼,拂尘斜指,转身面向一尊观音像,一扭一摆走到端放一只木鱼的矮桌前坐下,念道: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收了水袖又道:「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不畏世俗眼光,几句话便说尽,长伴青灯古佛的清冷寂寞,哀怨至深,一双媚眼却如娇合,丹唇逐笑分,一颗春心就要裂衣而出,叫人好不心疼。
小金灵唱起:「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仅是一人孤坐,独唱山坡羊,唱出怀春小尼色空,在空门的无奈,春情荡漾,宁在地狱受苦也要一尝人欲的渴望。
「无耻。」
台下有人无法容忍小金灵这样亵渎佛门净地,动口开骂了。
「有毛病,不想听滚出去。」
听兴正浓,被人无端搅乱,众人不乐意了,驱赶那名假道学的士子,方才翠玉坊湘绿跳的胡人艳舞,露屁股,露胸的,没听他说个半句,小金灵仅是说说就下流鲜耻。
生事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着了魔,目呆口咂,啧啧称妙。
哪个少女不怀春,在爱欲面前,纵使神仙也思凡,跨越道德、礼教、条规直指本心,大胆而挑逗,激荡了所有人的心胸,痴迷看下去,想知道更多色空的内心私密,羞得台下女子脸臊红,快要滴出血来,偏偏眼珠子被钉在高台,牢牢看顾住小金灵。
小金灵方脱十六,未满十八,诠释色空毫无违和感,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皓齿娥眉,盼倩淑丽,道袍也包不住的青春胴体,在妍姿艳质的身段下,引燃人内心的情火,越烧越旺,花台下宛如一片汪洋火海,热的让人忘了秋凉。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芙蓉软褥。」
春情弥漫,结伴而来的有情男女,难以自禁地执起对方的手。
心荡神驰间,轻易被小金灵牵走魂魄,听她娇怨唱道:「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莲指、水袖在胸口虚拂,火烧火燎地,见者无不热得难受。
「好啊。」
赵延年、王贤率先吆喝叫好,他们眼里哪还有言家姐妹和苏小美,全是小金灵饰演的色空一人。
诡异的事发生了,一些嬷嬷臭着脸拉走自家姑娘,大家闺秀,重视家教的妇人,纷纷掉头离去。
台上说唱的是淫声浪词,贞洁女子就算听个三两句,也会损了名节,污坏闺誉。
剎那间,花台下的女子,除了陪客饮酒的歌妓,青楼的女众,搭棚子做买卖的行商,仅剩袁绒蓉、秋香,和由护卫层层包围的柔福帝姬。
「唐伯虎荒唐贱秽,公主您乃万金之躯,岂能听这等淫邪之音,太后知道了定然不喜,会责怪老奴侍主不周。」
不能人道的阉货,比谁都爱这些声色犬马的艳事,蒋杰听得筋松骨软,想着回汴京前,要叫小金灵穿着尼姑袍服侍自己,但职责在身,他得劝公主赶紧远离花台,公主不久便要尚驸马,传出去还得了。
「这个唐伯虎真是不拘一格的罕世奇才,还有他不敢做的事吗?」
上次的玉堂春,这次的思凡,吴嬛嬛充分见识到唐寅的才学,无从捉摸的思路,想钻进他的心一瞧,他究竟想些什么。
「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吴嬛嬛喝叱蒋杰,气定神闲地待着,静听小金灵唱戏。
唐寅曾说过,思凡非小金灵莫属,袁绒蓉当时有点不服气,如今才知唐寅所言不虚,袁绒蓉自认做不到小金灵的惟妙惟肖,受限于骨子里的礼教,有些话她压根说不出口。
在这世上,岂容得女子放纵七情六欲,有,也得压着、藏着、秘而不宣,说不得,做不得,否则便成了行奸卖俏的下作人。
即便是一场戏,也要受尽万夫所指。
从前袁绒蓉认为小金灵自甘堕落,相处之后,小金灵的忠于本心,敢爱敢恨,令她激赏,渐渐化解两人之间的嫌隙。
草有千种绿,花有万般红,样样皆香皆美,何来优胜劣败之说。
只准人愁秋,不准人思春,女子未免活得太憋屈。
羞归羞,袁绒蓉红着脸为小金灵喝采,秋香喊得比谁都大声,她胸无城府,小金灵唱得好,就给予赞赏。
「少爷,奴婢以后也要伴色空,唱思凡。」
秋香觉得小金灵美极了,自叹不如。
「过几年再说,会有妳粉墨登场的一天,到时候我家的秋香会倾倒众生。」
袁绒蓉、小金灵全是半路出家,只有秋香才是唐寅精心培养的苗子,苗正根红,他要细细栽培,等待丰收那天的到来。
走就走,并不影响花魁大比的赛果,男人们如痴如醉,浑然忘我,为小金灵一颦一笑所牵动。
小金灵宛如色空附身,媚诱无边道:「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拂尘挥扫,身段活泼跳动,天真急切,举手投足将身心的渴求表露出来,一个转圈,一个凝望,娇憨作俏,像极了未经人事的处子。
「好了,被我逃下山来了。」
戏到尾声,小金灵行至花台边缘,手往唐寅一比,满怀期待地唱道:「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左手虚抱,右手轻抚,彷佛怀中真有个她与唐寅的孩子,然后喜不自胜,抵掌轻拍,蹦蹦跳跳,掩面窃笑离场。
曲终欢喝声响,暴乱如狂风的人声在河面掀起波澜。
花台下的人们全疯了,金花像是不要钱似地,被掷到台上,夫子庙降起前所未见的漫天花雨,打赏声四起,五十、一百的接连不断,单一赏赐虽不如洪廷甫,但胜在数量多。
赵延年、王贤一人就再一百朵金花,要不是怕家里人动怒,他们会豁出去大赏。
小金灵瘫软倒在贵妃椅上,郑妈妈乐歪了嘴,端着茶给女儿顺气。
「女儿听到了没,咱们得了个满堂红,赏声如风,金花成雨。」
达到传说中的境界,郑妈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小金灵笑而不语,她比谁都清楚这是谁的功劳,在报仇之前,风光体面一次,也不枉来过人世一遭,却是起了留恋,不为了虚名,为了心尖上的可人儿,唐寅。
流了泪,并非喜极而泣,泪水里的咸涩苦楚,饱含对苍天捉弄的控诉,对唐寅的难舍难分。
不舍仍须舍,再过几天她便要嫁作仇人妇,与那方知林同归于尽,魂断九幽落黄泉。
第七十六章 真正的第一人
「金大家……金大家……」
叫唤小金灵的声音一波大过一波,声浪翻腾,大有不掀翻花台不罢休的态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江敏儿接下来要登场,管事出面请台下的人稍安勿躁,却挡不住激昂的热情,只好央求小金灵再上台一次,安抚民众。
唐寅告知过小金灵,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小金灵有了准备,喝下一口茶水,轻轻吊个嗓子,踩着莲步,避开地上金花,款款轻移走回花台。
向众人深深一福,食指抵在唇边,嘘地一声,振摇屋瓦的闹动,瞬间悄然无声。
小金灵遵照唐寅的吩咐,半句话不说,直接开口清唱一小段苏三起解。
相较于袁绒蓉的丽雅高洁,小金灵的苏三多了一份薄媚,各有千秋。
女起解属于袁绒蓉,额外的加演,小金灵点到为止,再次退场,大家意犹未尽,而原主又在当场,王贤起哄要袁绒蓉与小金灵同台,叫喊声震天价响,场面几近失控。
袁绒蓉笑着摇头婉拒,王贤却不依不饶,唐寅只好带着她和秋香进后台暂避风头。
和小金灵碰头,袁绒蓉和秋香一阵恭喜赞美,夸得小金灵眉飞色舞。
见外面还不消停,小金灵问道:「妹妹就不技痒,不如陪姐姐上去过过戏瘾,唱上一段思凡。」
她们都算是唐寅的弟子,在六如居多有交流,小金灵精通的,袁绒蓉也有涉猎。
「不了,姐姐今天这般出色,妹妹才不做班门弄斧的蠢事。」
正如苏三是袁绒蓉,今晚之后,色空便是小金灵的代名词,在思凡这折戏中,无人能出其右。
「陪灵儿去露个脸。」
不一定非唱不可,但考虑到在杭州才要上演的游园惊梦,唐寅认为袁绒蓉要维持一定的曝光度,免得被人淡忘了。
唐寅发话,袁绒蓉莫敢不从。
登上花台前,小金灵猝不及防一手拉着唐寅,一手牵住秋香,硬把两人拖上台。
从未如此受人瞩目过,秋香又羞又喜,躲在唐寅身后不敢见人。
既来之,则安之,利用罕见的大场面,给秋香一次机会教育,练练她的胆量,将来的游园惊梦,袁绒蓉是崔莺莺,秋香会是性格鲜明、讨喜的红娘,戏份之重不亚于主角,为整出戏灵魂人物。(.)
唐寅将秋香带到身前,让她和小金灵、袁绒蓉一块接受人们的礼赞。
创造京剧,谱写出玉堂春、思凡的桃花庵主,与两位主角儿同场出现,向大家行礼致意,气氛推到最高点。
呼喊苏三、色空、唐伯虎的人声没断过,完全忘了江敏儿还在等着出场。
为江敏儿开场的乐师、舞姬在后台枯等,尚未比试,大势已整个往小金灵倾斜,向来从容不迫的江敏儿脸色越来越难看,失去与唐寅对话时的自信。
「姑娘无须理睬那个贱婢,且让那些小人得志一会儿,待结果分晓,有得他们哭的。」
江敏儿的贴身丫鬟说,旁人不知,她可是亲耳听见康王许诺,今年大比的头名依然会落在夜心阁,康王府一使力,任唐寅花样百出,也将徒劳无功。
「悠悠之口难堵,夺得虚名又有什么用,只是更加狼狈难看。」
小金灵的名字被喊了整整两刻钟,又有唐寅、袁绒蓉为她助威,若是江敏儿没有更出类拔萃的演出,胜负提前揭晓。
「金花多的人才算胜出,赢就赢,管他三七二十一。」
丫鬟不服气。
江敏儿为丫鬟的天真而叹气,她宁可认输,也不要在康王的操作下卫冕第一花魁。
技不如人却夺魁,等有心人深究出原因,必然会挖掘出她与康王的关系,说不定连去年得胜,都会被说成依靠权贵扶持,沦为江宁笑柄。
想到自己竟厚颜无耻在唐寅面前耀武扬威,拿着花魁头衔做为筹码,江敏儿羞愧欲死,脸丢到家,待会儿还要再上台受辱,江敏儿气不打一处来,间接恨上了唐寅,既然已预知到必胜,为何要上台踩她一脚,毫无君子风度。
过去的好感荡然无存,觉得唐寅面目可憎。
在管事再三央请下,群众的情绪终于平息,江敏儿得以登台。
欢呼声不变,力道却锐减,曾经一枝独秀,稍微受到冷落,江敏儿的感觉加倍深刻,仍打起精神,撑住笑容,表现花中王者的风范。
舞精美,曲动听,歌醉人,但无法打动刚经历一场强烈感官刺激的人们。
唐寅笑叹江敏儿的运气不佳,在看过先进特效,惊险爆破,剧情紧凑的动作电影之后,接着上演文艺爱情电影,只会让人昏昏欲睡。
京剧对于大翎朝既有的艺术表演形式而言,像是彩色有声电影对黑白无声老片,江敏儿的技艺再好,比不过新鲜。
索然无味,形同嚼蜡,江敏儿的演出竟比苏小美还不如,赵延年、王贤频频摇头,怀疑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茫然望着台上的美人,和他们同样出神的人有很多,多到连伴舞的舞姬都能看出来,一时迟疑,踏错舞步,虽然及时挽救,但乱象已现,一支舞便在凌乱不安中落幕。
掌声照旧响起,因为不合拍,显得零零落落,初时巨响,很快地失去力道,雷声大雨点小,像是勉强为之。
「第一花魁就是第一花魁,赏!」
江敏儿一上台,洪廷甫便率着一票商人来到花台,为了今日,康王特意在王府邀宴江宁富商,在席中发下豪语,除了江敏儿,今年的第一花魁不做第二人选,这些人个个是人精,康王的女人怎能屈居人后,当下便表态相助之心。
能让江敏儿记住自己以后的好处不断,洪廷甫身先士卒喊赏。
不管心里着实被思凡所震撼,满脑子都是小金灵媚俏的****,想将她压在身下使劲蹂躏。
「洪某打赏江大家金花一千朵,愿江大家花颜永驻。」
同来的商户共有二十八家,由洪廷甫抛砖引玉,其他人纵然不像他出手阔绰,也不敢太小气,一人五百朵金花计算,一万四千朵之多,稳稳压下小金灵,思凡再好,文人百姓齐心合力拱小金灵上位,唐寅也无法反转局面。
钱财是硬道理,洪廷甫要用砸得唐寅抬不起头,在他面前屈膝。
「洪大官人好大的手笔,谢某自叹不如,但也不能落于人后。」
全福行谢东家不但要巴结康王,还要讨好洪廷甫。
「谢某赏江大家金花七百朵,望江大家不要嫌弃。」
赏声不停,最少也有五百朵金花,商户们笑呵呵地赏着,完全没注意到周围耳语声,无数鄙夷眼神朝他们射去,江敏儿无以幸免,文人看她的目光,从欣赏变成像是看笑话,叽叽喳喳说着难听的话语。
江敏儿强颜欢笑,每一次打赏,犹如有人用一个装满铜钱的袋子,重重甩在她的脸上,既肿痛又耻辱,喊赏的人全被她记在心上。
洪廷甫是开头,第一个呼她巴掌的人。
文人瞧不起商贾,不喜欢他们身上的铜臭味,商贾联合起来专捧江敏儿一人,自然而然将文人推到她的对立面,原本与江敏儿交好的才子,临时收手,一朵金花也不抛。
「俗不可耐。」
下了极重的评语,言者针对是洪廷甫等人,听在众人耳里,却是指向江敏儿。
江敏儿有口难言,康王向夜心阁讨要江敏儿,从了康王那一晚,她便是王府笼子里的金丝雀,虽不在王府内,却失了自由,康王醋意重,不许她与别的男人过从甚密,久而久之便疏远过去的友人。
说她见异思迁的传言甚嚣尘上,又有眼下这一幕,恐怕她贪慕虚荣的恶名是跑不掉了。
嘴里像是吃了苍蝇般地恶心,夜心阁以为她攀了高枝,等进王府成了侧妃,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但她内心的委屈要向谁诉?
赏声方止,江敏儿尴尬地行完谢礼,表面镇定,其实无比仓皇逃回后台,待在隔间里羞于见人,胭脂水粉珠花,被她扫了个满地,丫鬟受惊吓,躲在角落不出声地落泪,她从没见过江敏儿发那么大的脾气。
不久,票计结果出炉,江敏儿在海量的钱财挹注下,以将近两万朵金花的数量夺下头名,小金灵以两千朵的差距屈居第二,言家姐妹分别获赠七千和六千余朵金花,占了第三、第四名。
新的江宁四大行首在管事唱名下,依序登上花台。
言笑笑、言默默喜笑颜开地,学小金灵加跳一段胡旋舞,答谢众人的抬爱。
两姐妹着迷于思凡,小金灵一现身,两人一左一右搂着小金灵的臂弯,亲昵着和她说话,妳一言,我一语,求着小金灵教她们唱京剧。
两人初出茅庐且年幼,凭着性子行事,连江敏儿经过也不理,一心搁在小金灵身上。
唱出小金灵的名子时,台下再度喧阗沸天,彷佛故意给江敏儿难看,赞好声要多大声就有多大声。
「第一花魁小金灵。」
羽鹤诗社社首蔡明坚首先发难,同社成员群起附和,渲染之下,全场合力大喊,自行认定他们心中第一名的归属,刺得江敏儿的双耳剧痛。
到了江敏儿,赞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嘘声,奚落她媚权好财,依稀间,她听见有人提及了康王。
「真珍惜,就不会连个名分也不给她,康王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正中她的心病,康王三令五申不准她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太上皇与李师师,从事贱业的女子见不得光,上不了皇家族谱,但皇室看中的女人,不容任何人靠近、染指。
她恨,却无力抵抗,怨念满腹,在肚中作祟,绞痛不已。
第七十七章 下套
金桂飘摇,香满天,枝头悬灯,迎花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招香楼前院两棵桂花树上头张灯结彩,龟奴在青石步道铺满了鲜花,楼里的姑娘分立两旁,小金灵的犊车刚到楼门口,龟奴趴在地面,缩起身体,充当下马凳。
「什么时候姑娘有这个规矩?滚你的蛋,别脏了姑娘的脚。」
劭子胁下夹着矮凳,脚高高抬起,作势要踢龟奴。
「小的也是想沾沾花魁状元的光,给金魁首踩一脚,走一整年的好运。」
龟奴奉承地说。
夫子庙排山倒海喊着小金灵是第一花魁,郑妈妈就催赶龟奴回招香楼布置。
只要眼睛没瞎,耳朵没聋,脑袋不胡涂,便会知道今年花魁头名的归属。
等小金灵被抬进方知林,招香楼几年内都找不到能竞逐花魁的人选,能在失去小金灵之前,赢过夜心阁一回,郑妈妈打从心眼里畅快。
青楼红牌的身价,靠的是文人的吹捧认可,众星拱月,花名远播后,才会招来闻风而来的商人,从他们的钱袋子赚进大笔金银,
论财力,一个商人抵得过一百个文人。
论渲染,一个文人抵得过一百个商人。
商人要睡的是最多文人心仪爱慕的花魁,第一、第二名意义不大。
在重文轻商大翎朝,这是商人用来证明自己比读书人优越的方法。
有了今晚文人万众一心的加持,小金灵便是整个整个江宁最香的饽饽。
探花更胜于状元。
「讨赏用不着学狗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平常多嚣张跋扈。」
小金灵掀开珍珠帘子说。
「劭子赏他一个大封红。」
小金灵对车里的唐寅会心一笑,才对劭子说。
「先说好,趴着没得赏,我赏的是人不是狗。」
龟奴闻言赶紧起身,露出一口大黄牙,笑呵呵从劭子手中接过赏钱。
「榜眼非状元,再让我听见你胡说八道,我让妈妈罚你去倒夜香。」
有些事别人能说,小金灵不能说,今晚夜心阁输了里子,江宁的大商贾没了面子,再有闲话传出,会让招香楼成为众矢之的,她不想令郑妈妈难做,尤其是她即将离楼远去。
龟奴满口答应,反正他不说,自然有人会打锣打鼓宣传。
郑妈妈把排场做大,就是要江宁见识,她培养出一个第一花魁,江敏儿那名号是金子打的又如何?掩耳盗铃最可笑。
小金灵手搭在劭子结实的臂上,缓缓走下犊车,唐寅随后,通宵达旦的狂欢,不适合孩子,再一次祝贺小金灵,提醒唐寅节制饮酒,袁绒蓉带秋香回六如居歇息。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贺客盈门,王贤、赵延年、蔡明坚等一干文人士子,早早到招香楼占位置。
郑妈妈在夫子庙当众宣布,招香楼今晚夜不闭户,好酒好菜任喝任吃,分文不取,能说服姑娘点头,一龙九凤也随君高兴,先占先得,席满不候。
小金灵携手唐寅走过花毯,踏进厅里的那一刻,在夫子庙喧沸一时嘶喊声重现,众望所归的花魁第一,如同帝后站在高处接受拥戴簇捧。
灯红酒绿中风送暗香,觥筹交错间依人在怀,狂歌痛饮三千杯,招香楼里夜不眠,春色满堂不知秋。
欢闹声下,酒客一个接一个醉倒,无力携美进入芙蓉帐,行有余力的人,不堪被姑娘们嘲笑,将温香软玉扛在肩上,双臂抱着,摇摇晃晃走不平稳,惹得姑娘惊呼连连,哈哈地娇笑。
「大爷,不行莫要硬撑,摔着奴家,可就没人伺候您了。」
「妳个小妖精,等着爷整治妳,明儿让妳下不了床,见着爷就喊情哥哥。」
?
轻薄的私密话,不传他人之耳,红男绿女嘻笑共赴温柔乡。
无限春光照良宵,唐寅坐在小金灵的闺房里,喝着劭子从六如居搬来的桃花醉,等待小金灵盥洗完返回,成就拖延太久,早该办了的人间一大妙事。
金冠霞帔,大红喜衣用的是质量上等的蜀锦,取代凤冠的花冠,赤金打造,铸花是原产于川地的一丈红。
装扮成新嫁娘的小金灵,戴着流苏红头纱,由十岁的小丫鬟扶持坐在绣着一对鸳鸯的红被上。
「请姑爷为我家姑娘掀盖头。」
眼角含泪的小丫鬟送上喜秤。
小金灵不爱用丫鬟,出入由劭子随行,唐寅第二次到招香楼,认得的人不多,这小丫鬟模样柔美,却是一脸刚毅,不像是青楼所训练那种善于逢迎客人的女子。
初夜如出嫁,小金灵告诉唐寅她虽非完璧,但重视与唐寅的缘分。
既然今晚出尽锋头,索性虚荣一把,当一回新嫁娘。
见识过唐寅的机智,小金灵自知她的作为,定会让唐寅起疑心,于是约法三章,真要她,就不准想、不准猜、不准问,问了她也不会回答,省下不必要的猜疑,洞房花烛夜后,待她嫁入方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
唐寅何尝不知小金灵有所图谋,至少不是为了金钱名利,但尊重她的隐私与选择,他私下请华掌柜探听过方知林的根底,一无所获。方知林是实打实靠着军功升迁,在杭州一役立下汗马功劳,受到翁彦国的重用坐上安抚司副使的位置。
明面上,寻不到他与小金灵有所瓜葛或恩怨,而方知林相中小金灵多时,却从不干涉她继续接客,不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便是别有所求,唐寅推测是后者,两人之间存在默契,以条件交换的方式嫁入方家,换得共同利益。
水深不轻涉,不想坏了他人的好事,也不愿辜负小金灵的情意,唐寅接过喜秤,挑开红头纱。
管他程序对否,听从小丫鬟的指示,往窗外的月亮一拜,再朝彼此对拜,小金灵的俏脸华光四射,无须脂粉衬托,却比桃李更艳。
礼成,小丫鬟跪下深深对着两人行叩拜大礼,泪湿双颊,悲喜交加退离新房。
「乐心是奴家从小带大,她把奴家当自己母亲看待。」
小丫鬟的表现太古怪,小金灵解释道。
决定不逼问,唐寅装胡涂装到底,听过便罢。
「天地、夫妻都拜过了,怎么能少了合卺酒,夫君陪奴家喝一杯?」
小金灵走到桌前,玉葱般地纤指往袖里暗袋一挟,取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绯色药丸,手法巧妙搁在杯中,倒入桃花醉,药丸遇酒即化,略呈淡粉色。
避免让唐寅察觉,下了药的酒小金灵端着,提议换个法子喝交杯。
小金灵将药酒倒入口中,充作皮杯儿,渡入唐寅嘴里,第二杯换唐寅来,酒水吞尽,吻未尽,吻得小金灵迷醉。
「让奴家伺候夫君。」
喝完交杯,小金灵请唐寅躺卧在榻上,她站在离床榻一步远的地方轻解罗衫,卸金冠,脱嫁衣,衣服下除了绣了并蒂莲的肚兜,再无寸缕。
嫁衣红,雪肌白,彷佛一颗新剥荔枝,鲜嫩欲滴的玉体,只待唐寅把玩。
上回已经把小金灵全身摸了个透,就差临门一脚,唐寅侧身托颚,观赏如画的人间美景,在像是要吃人似地的眼神下,小金灵的肌肤因羞臊掀动一波潮红。
肤红如霞的佳人,一步两步走近,弯腰现出一道深长的沟壑,食指朝唐寅额头轻推,等唐寅躺定,唇似雨滴,有轻有重的落在唐寅的额、眉、眼、鼻、颊,唇瓣交迭,香舌缠绕时,小金灵脱下唐寅的衣袍,小手一路肆虐,握在那挺实处,巧施销魂劲,叫唐寅缩臀提腰,为之情动,伸手揉着小金灵胸前的饱满瓜实。
小金灵屈身在唐寅的手咬了一口,羞道:「官人慢些,何必急于一时,自有官人作怪的时候。」
唇贴在唐寅不显却精壮的胸膛,将吻加快加重,含中带啮,把唐寅当成糖人儿细细品味,酥麻感宛如火中栗,一处爆起处处开。
前世唐寅有过许多的女人,基于奉献精神,只要他开口,没有对方不配合的玩法,或许是地位的不同,赐与般地***总给唐寅一种灵肉分离的隔阂感,永远不知身下的女人要的是他,还是他所代表的神圣性。
小金灵则不然,她全心在取悦唐寅,眼中的爱意璀璨生辉,以他的喜欢为喜欢。
吻到了那话处,唐寅热得发烫生火,是个男子无不升起一把邪火,唐寅亦不例外。
火苗窜起,转眼成了火柱,向外燃烧燎原时,男人就会化身成野兽,择人而食。
天性,身体本能使然,毫无出奇之处,但唐寅却觉得体内有股能量注入情火中,助长火势,火焰滔天,烧毁了唐寅颇为自豪的强韧心智。
粗暴揪住小金灵的发丝,往后一拖,翻身便压在小金灵身上,扯掉那块遮羞布,寻着花间泥泞地,猛然刺进一条窄到不能再窄的羊肠小道,硬生生突破,撬开,发疯似地捅到底,哪怕小金灵一口贝齿将他的肩膀咬出血,指甲在他背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大喊着痛,也不停止。
逞着****发泄,痛快淋漓倾尽气力,在大翎朝重生,取代年仅五岁和前世同名的男童简善再活一次,十三年后第一回尝到****滋味,过份激烈以致于唐寅没有维持太久,达到顶点后喷薄而出,凭借小金灵下的奇药,精力无穷无尽,那处强悍依旧,凶暴的摧残着花径,无视落在白被单上的红梅。
药散乱了神智,淘空唐寅精气,像只只懂得横冲猛撞的牲口,等唐寅软倒在小金灵身上时,小金灵险些昏了过去。
推开唐寅,艰难从他的压制中逃出,小金灵呼叫道:「乐心。」
身为计划参与者,乐心晓得房里已完事,小金灵终于得偿所愿,想到圣女了从此了无遗憾,能慷慨前去赴死,乐心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九十九仙的仙神欢药效之强,内功再高强的人也得睡上两个时辰才会清醒,但乐心依然谨慎以对,蹑手蹑脚进房。
侍候小金灵更衣,收走证明女子贞洁的腥红被单,乐心倒了热水让小金灵洗浴,等小金灵穿戴整齐,出去叫劭子入内,全程神色自如,男人的裸体对,她而言像是一具死尸毫无感觉。
听从小金灵指示,劭子将唐寅抱入浴桶,小金灵亲自替唐寅清洗,乐心在外收拾残局,换上全新的被褥。
等劭子将擦拭干净的唐寅搬回床榻,小金灵在乐心的搀扶下艰苦上了榻,依偎在唐寅的身边。
「再说一遍,今晚的事谁敢透露半个字,从此逐出九十九仙,永不许以我神教中人自居。」
小金灵正颜厉色对乐心、劭子下令。
两人五体投地称是,说道:「谨遵圣令。」起身,头也不敢抬原地倒退,一前一后离开闺房。
威严如神祉的小金灵出神地望着酣睡中的唐寅,在他殷红唇色上一吻,甜蜜又感伤地说道:「纵然你全部记不得,但奴家永远记得你给奴家的痛,如果有来生,莫忘了偿还欠奴家的快活。」
躺在唐寅的臂弯里,被痛楚占满的身躯,受不住疲劳的侵袭,睡意席卷,小金灵闭上了眼,睫上润着丝丝的水气,或许曾是泪。
第七十八章 谎言
睡到晌午,唐寅才醒来,体内污秽之气全数排出,整个人神清气爽,焕然一新,全无过劳透支的疲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
不由得让唐寅联想起,传闻中,与小金灵欢好后,为她痴迷,宁可抛妻弃子的众多男子。
记载在典籍中的名器,非但不会吸干男人的身子,反而会令人龙精虎猛,枯木逢春,以前听了总觉得夸大,亲身经历后,才发现书中所言非假。
那种像吃了人蔘果通体舒畅的感觉,正符合道家强调的采阴补阳,真阴、元阳合气圆融的效果。
体验到房中术的精髓,重生到古代这一趟,可谓不虚此行。
美中不足,整个过程,唐寅仅记得与小金灵合而为一,之后的记忆模糊难辨,像是服用后世的**药水,身体无比欢愉,脑袋却是空空如也,肩头、背上隐隐作痛的齿痕、抓痕,无一不显示他们昨晚的疯狂贪欢,
卜医本一家,汉末太平道能聚集大量信众起义,与天师张角拥有的杰出医术息息相关,在民智未开的年代,在一般人心中医学和神通常是同义词,
药王孙思邈从小被誉为圣童,本身就是一名精于阴阳、推步,妙解数术的道士。
唐寅父亲自创教派,带着一帮农民建立基业,靠的正是代代相传的药草知识,唐寅一懂事,父亲便手把手教他辨别各种药物,学习如何制药、用药,佐以现代的化学知识,中西合并让他在医药领域的理解更进一步。
因为没有受过正规医学教育,教众看见他治愈许多医生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更认定他体内有着神力。
对于某些心理病症,或是药石罔效的绝症,信仰本身就具有超凡的医疗能力,信众愿意归咎于神迹,相信神赐与他力量为芸芸众生解脱病痛,他也没必要否认,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能帮助到人最重要。
虽然不知哪种药物,竟能发挥类似采补,增益男人精气的效用?但从丧失短暂记忆的副作用来看,唐寅几乎敢说自己被下药。
问题在于他们两情相愿,小金灵无须用这种手段,除非在**过程,有她需要隐瞒,不能让唐寅知悉的秘密?
莫非她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
唐寅心头一紧,很快地又放松,他对小金灵彻底上下其手过,又熟悉人体构造,小金灵的女性生理结构正常,古代也没有后世精细的变性技术,这个推论荒谬可笑。
李代桃僵?和唐寅欢好的人不是小金灵?
进入小金灵的身体时,唐寅还保留一点意识,已经真枪实弹交融为一体,再找人替代有何意义?
唐寅侧头看向在身旁熟睡中的小金灵,白嫩手腕上有指状的瘀青,颈子的吻痕殷红可见,无一不是两人****的证据。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百思不得其解时,小金灵似乎察觉到枕边人已醒,睁开惺忪的睡眼,伸了一个懒腰,为了隐藏初破瓜的不适,皱着眉头嗔道:「官人昨儿好吓人,奴家全身骨头全散了架。」
夸大在床第上的表现,满足男人虚荣心,是青楼女子惯用的招式,但昨晚自己有多癫狂,唐寅心里有数,药物以及积累多时的欲望双重作用下,他既粗暴,又需索无度,小金灵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心疼地将小金灵抱在怀里,吻着她那好似一用力握就会掐断的手腕,唐寅笑道:「实话说,我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般生猛,辛苦灵儿了。」
对这一世第一个女人,唐寅给予极大的包容,模拟两可地再试探一回,小金灵要说便说,不说,唐寅绝不勉强。
「曾经沧海难为水,尝过官人的宠爱,以后吃任何山珍海味也索然无味。」
小金灵执意打哈哈,绕着****打转,痴迷贴在唐寅的背上,找着牙印在上头再轻咬一口,疼得唐寅喊痛。
「趁热多吃几口,等喂饱妳这小****,我再走。」
唐寅嘴上使坏,却无猥亵之心,小金灵的种种举措太诡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继续和小金灵厮混并非明智之举,就此打住,或许对双方最好。
说说而已的人不单是唐寅,小金灵下身肿胀难受,再折腾下去会出大事,她需要足够时间调养身子,好应付与方知林的那场一毒战。
「经夫君一说,奴家才发现饿了。」
顺着唐寅的话,朝门口叫道:「乐心可在?」
乐心清脆应了一声,推门进入,得了小金灵的吩咐,很快地张罗一桌吃食,鉴于小金灵行动不便,乐心舀着一碗粥,一匙一匙喂食。
唐寅独坐独食,不时被乐心瞪上一眼,不知哪里惹了小女娃不快,唐寅只能回避,埋头吃着午膳。
郑妈妈来了,花魁大比落幕,各方邀约小金灵的帖子及贺礼,如雪片般飞进招香楼,郑妈妈收得不亦乐乎,特别让人去打听,夜心阁气氛低迷,江敏儿这位名义上的第一花魁,以身体不适由为,这几天闭门谢客,一大早就搭着马车进了康王府。
不用说,也知道江敏儿去找靠山哭诉。
康王是江宁的天又如何?丢过的脸是捡不回来的,郑妈妈当着小金灵的面,耻笑完江敏儿后,在她耳边说道:「方大人的同僚听说妳技压群雌,吵着要妳一面,方大人派人在楼里订了一桌席面,大概傍晚就到了。」
再过四天,小金灵就要变成方家小妾,正经八百的丈夫**夫同处一楼,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有什么两样,为唐寅好,就要劝他走为上策,因此故意在提到方知林时放大音量。
唐寅听见这接近于明示的暗示,并不着急,他和小金灵男未娶,女未嫁,招香楼是欢场,即便在闺房里被方知林碰个正着,也不算捉奸在床,从容喝完桂花甜汤,净手漱口后才告辞,却没有平日的洒脱,胸口莫名烦闷,反复想着小金灵设局的动机,试图从脑袋挖出失去的记忆片刻。
当唐寅绞尽脑汁回忆时,康王怒不可抑将一块王令扔到江敏儿脚跟前。
「因为妳的无知,害本王没了李相这个外援。」
李莺用了江敏儿给的王令闯关,要不是北城门守将萧永开小差,带着新收的小妾到夫子庙游玩,央求萧千敬代为照看一二。
萧千敬谨慎成性,坚持请康王府的人前来验明令牌真假才肯放行,双方僵持不下,费俊立率着人马赶到,军士和死士打成一团,李莺趁乱逃跑,留下一堆烂摊子。
刘按察使一口咬定王令是康王所赠,一旦消息传回汴京,李纲一党不会再相信康王,被打上投降派的烙印,有了立场,未来便不能维持中立,一陷入朝争将会不胜其扰。
「虎毒不食子,妾身没想到李相会狠到下令杀掉亲生女儿,而千方百计护住李莺周全的人,竟是要拉李相下马的耿南仲一党。」
江敏儿弯腰捡起王令,用手巾擦拭后搁在桌上,不卑不亢地说。
「此事妾身做的有欠考虑,害王爷难为了。」
摸透康王脾气,不争辩,也不装委屈,平铺直述说出看法:「陈东死后,主战派每每利用陈东,以民心不可违,士子之心不可寒来要挟皇上,皇上对李相必生嫌隙,王爷与李相交好百害而无一利,李相正直,却刻薄少恩,骨肉都可随意抛弃,王爷与之为友,又能得到他多少的回报?卖刘按察使一个人情,让皇上知道王爷坚定与皇室为伍,两全其美,王爷又何须担忧李相记恨,李相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江宁来。」
康王耳根子软,以致于常举棋不定,总想着左右逢源当他的安乐王爷,江敏儿综观朝廷大势,与皇上离心的李纲一党终将式微,与李纲划清界线并不会危及康王的地位。
「妇人之见,李纲他们能逼父皇退位,推举皇兄登上大宝,也能再一次以大义之名废了皇兄,用过一次驱虎吞狼之策,就能玩第二次。」
金兵是头恶虎,李纲不许朝廷求和投降,投降者以卖国论,杀不了猛虎,李纲便借虎口咬死挡在他们前方的人,即使是皇上亦然。
乍听与康王无关,费储立储的大事,论不到他一个王爷担忧,除非有谋夺大位的野心,期待得到主战派的奥援,才需要在乎李纲对他的看法。
江敏儿瞬间懂了,欣慰她的男人并非甘于当一个富贵王爷。
目标决定思考的方向,江敏儿缓缓走向康王,双膝一跪,虔诚说道:「王爷教训的是,如今之计得设法弥补妾身的过错,既然萧总捕怀疑王令有假,王爷不如顺势将过错推给刘按察使,刘按察使自行伪造王令,与王爷何干?而家丑不可外扬,李相不敢追究刘按察使的罪责,这件事自然会不了了之。」
江敏儿柔情似水看着康王,贤淑为自己的男人献策。
「李相能信?」
见江敏儿泫然欲泣的小脸,想到昨晚她受的羞辱,给李莺令牌又是无心之过,康王火气消了大半,语气温柔起来。
「杭州的军士是王爷放进江宁,衙役和捕快是奉王爷命令调到各城门驻守,拦下刘按察使的是萧总捕,样样都是为了帮李相阻止李莺上京,王爷给李莺一块令牌当作救命绳,岂不自相矛盾?王爷只管找人传讯给李相,李相不是昏悖之人,自不会怪罪于王爷。」
一语点破,烦恼一除,康王不舍拉起江敏儿:「敏儿貌胜貂婵,才不亚于卧龙先生,本王能得之,实乃平生之幸。」
一扫之前的不愉快,搂着江敏儿,一双白如女子的大手在她腰际作怪。
「莺妹妹何其无辜,王爷不能救救她?将人远送到千里之外,等金兵一退,谁又有空管一个庶出,不被家族待见的弱女子。」
善用女人的优势,轻声软语影响康王。
「只能怪她投错胎又生不逢时。」
李纲以伐金,振兴大翎朝为己任,李莺既然成了他的弱点,他就会一劳永逸除掉这个后顾之忧,也是因为主和派绝不会放过李纲,非把李莺这根软肋握在手中不可,李莺一天不死,李纲便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
妇人之仁,康王在心中暗诽。
李纲不能倒,主和一党是尊皇派,与金兵议和,大翎朝得以安生,皇上的位置便无人能憾,等子嗣一丰,皇位永远与康王无缘。
主战一党在,主和的皇上便不能得到民心,金人是群喂不饱的饿虎,割再多的肉也无济于事,汴京再被围一次,皇上就得像太上皇一样担起割地赔款的罪责,下罪己诏,退位,届时康王便有望。
毕竟当初金人要求一位亲王为人质,只有康王自愿赴金,安然归来后,朝中文武大臣无人敢质疑他对金人的痛恨,赢得主战派的尊重,倘若皇权有机会再度更替,他最有希望雀屏中选,只要李纲还主掌朝政。
李莺必须死,所以康王才会为李纲大开方便之门。
这点心思,连王妃都不知情,康王更不会透露给江敏儿。
「李莺若是去找妳,千万不能淌这滩混水,让她自生自灭。」
说真心话,江敏儿如果识相,就该在李莺找上门时留住她,通知康王,康王再让费俊立杀人灭口,但两人情同姐妹,有些话康王不能明着讲,却决定私下找人盯住江敏儿。
「夜心阁人多口杂,处处耳目,莺妹妹不会来找妾身。」
先不说越危险的地方是否越安全,昨晚李莺在死士的保护下,侥幸逃出生天,无处可去,躲躲藏藏摸到夜心阁后院。
江敏儿收留了她,安置在她练琴的独间里。
没有不会说谎的女人,江敏儿是其中的佼佼者,美丽的外表是谎言最好的掩护。
第七十九章 祸水
吓成惊弓之鸟,李莺老实地躲在房里静候江敏儿回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不晓得为什么父女相认,会杀成一片血海?
父亲的原配夫人不想让出身低贱的野种进家门?
追杀她的人是军士,城门也封锁,连按察使也敢抗衡,对付一个私生女手笔未免太大了。
最初因为听到父亲愿意接纳自己,李莺有点被突来的幸福冲昏头,等目睹一场血流成河的厮杀后,李莺不禁怀疑起,父亲派人来接她上京的内情并不单纯。
将满腔疑惑告诉收留了她,足智多谋的江敏儿,江敏儿答应会向康王打探口风。
担心追兵找来,李莺彻夜未眠,脑子里胡思乱想,原以为自毁容貌感动了父亲,但一往深处想,到招香楼接她的人,从头到尾没提到父亲改变态度的理由。
当她跑出马车时,刘按察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对死士下的命令,不是保护她,而是绝不能让她落入对方的手里,把她看做物品,而不是友人的至亲。
越想越心寒,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的幻想,相信人伦天性。
翌日,康王传江敏儿入府,江敏儿出门前见了李莺一面,李莺不忘请好姐妹替她问出答案。
死也要当一个明白鬼。
几个时辰后,江敏儿回到夜心阁。
事实令李莺的心寒到透顶,人性何其自私,李纲竟为了保住权位调动军士杀了她,杀出一条血路,让她得以苟活至今的人,却是李纲的死敌。
哀莫大于心死,李莺不出声的哭泣,一哭就是小半个时辰。
在李莺崩溃前,江敏儿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天地之大,还有我容身之处吗?」
李莺讥笑自己的遭遇。
江宁城再大,经不起大批军士搜寻,甭说刘按察使保不住她,她也不愿被有心人利用。
「换成我,同样不知该何去何从,在想到去处之前安心待在夜心阁,有王爷挡在,就算那些人知道妳在哪,也不敢贸然进来捉人。」
康王和江敏儿幽会时,常会招李莺过来唱曲助兴,两人的私情李莺自是明了。
「万万不可,王爷警告过姑娘……」
贴身的小婢阻止江敏儿。
「多嘴,给我出去。」
打断小婢说话。
小婢委屈咬着唇,在离开前偷偷瞪了李莺一眼,护主之心展露无遗,李莺一看便知江敏儿有难处。
「去哪里都无妨,就不是再连累姐姐了。」
在最危急的时候收容她一晚,不在乎与康王反目,李莺感动到无以复加,不想给江敏儿带来困扰。
江敏儿并不矫情的挽留,严肃告诉李莺:「实不相瞒,想杀妳的军士是令尊拜托王爷放进城里,王爷答应当作没看见,不许任何人插手。」
被欺瞒这么久,李莺只想听实话。
「谢谢姐姐以诚待我。」
李莺起身向江敏儿施了一个大礼。
「妹妹这就走,我倒要看看,李纲敢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杀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起了蛮劲,要来个一翻两瞪眼。
江敏儿拦住李莺说道:「莫要冲动,留得有用之身,以待拨云见日之时。」
「我一个弱女子,一无武艺,二无家门可依靠,怎么抵抗满城的兵士,又能躲到何时。」
李莺丧志,自暴自弃,泪水淌流不止。
在李莺眼神恍惚之际,江敏儿拿起帕子替她抹泪珠子,轻声在她耳边说:「路还没有走绝,有一个人可以帮到妳。」
李莺摇头不信,李纲是大翎朝的首宰,康王是江宁的天,他们连手要杀一个人,那个人断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姐姐骗过妳吗?」
连康王和李纲的密约都说了,江敏儿对李莺可说推心置腹,俨然是李莺唯一一条救命绳索。
「若姐姐都不可信,妹妹真不知该信谁了?」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李莺敢在脸上划刀,却不愿平白无故的死去,太冤。
「那就好好听我说,一入夜,我会安排马车送妳出夜心阁,妳去六如居找唐伯虎,用尽一切方法哀求他,只要他肯出力,妳便有一线生机。」
江敏儿唆使李莺向唐寅求援。
「我和唐公子非亲非故,他会愿意帮我?」
瑰红楼花园里的一面之缘,两人不欢而散,唐寅断然拒绝她请求的画面历历在目,
不为苏小美的姿色所诱,实难想象会为了她涉险犯难。
「他与袁绒蓉又有多熟,照样为了她写一本玉堂春,砸了潇湘院,更何况他与柔福帝姬交好,帝姬现正在康王府作客,只要他带着妳去见帝姬说明原委,帝姬发句话,不看僧面看佛面,令尊的面子再大,大得过太上皇最宠爱的女儿吗?」
不给李莺思考的空间,追着说:「唐公子人品高尚,志节清高,见不得世上的不公义,江宁士子以他马首是瞻,王爷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捧高唐寅,给李莺信心。
「可是……」
李莺仍有顾忌。
「妹妹就甘心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吗?」
挑动李莺对将她当棋子摆布的人做出反击。
「困兽犹斗,若我是妹妹会放手一搏,也比束手待毙强。」
李莺被说动了,坚决地点头:「姑且一试,唐公子若真不愿襄助,就当妹妹命薄。」
欣慰李莺做出正确的决定,江敏儿从黑檀木玛瑙妆盒取出一张面额大的钱引,交给李莺。
「事情一了结,远远离开江宁、汴京这两个是非之地,有多远走多远。」
「这怎么行,妹妹已经亏欠太多。」
李莺拒不肯收。
「出门在外得有钱傍身,姐姐能帮妹妹的事不多,这一点心意妹妹千万不要拒绝。」
江敏儿强硬要李莺收下。
事情来得太突然,李莺家当全留在位于城西的小宅子里,那里必然有人等着她自投罗网,身无分文,纵然活命,未来也寸步难行。
李莺跪下,对江敏儿磕头:「姐姐给妹妹的恩德,来世结草衔环必有所报。」
江敏儿将李莺扶起:「分外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看妳憔悴成什么样子了,昨晚怕是没阖过眼吧?待会儿我叫人送点吃食进来,用完膳,睡个一个时辰也好,养足精神才能撑下去。」
说完便要走,走到门口才回头叮咛:「忘了跟妹妹说,因为大比的事姐姐和唐公子有点误会,唐公子要是问起是谁叫妹妹去寻他,妹妹最好别提起姐姐,免得唐公子不喜。」
擦去她存在的痕迹。
李莺不觉有异,当场应下。
一出房门,江敏儿对候在外头的小婢使了个眼色,主仆默不作声回闺房。
「做得很好,这是赏妳的。」
江敏儿褪下一只翡翠镯子当作奖赏。
小婢笑着收下。
「姑娘还是心太软,要奴婢说,一开始就不该让这个扫把星进咱们阁里,轰她睡大街,免得给我们招祸。」
主仆合演一场戏。
「慎言,我和莺儿结识多年,不能见死不救,要不是怕祸及夜心阁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我不会弃她于不顾。」
唉地,长叹一口气自责道:「我终究还是太自私。」
「话不能这么说,姑娘连王爷的令牌都给她,已经够仁至义尽了,真感念姑娘的大恩,就不该来找姑娘,万一被王爷知道姑娘窝藏了她,从此恼了姑娘,迁怒夜心阁,我们全完了。」
小婢对李莺深恶痛绝。
江敏儿无奈摇了摇头,默认了小婢的话,「吩咐厨房给莺儿准备点饭菜。」
小婢见江敏儿难受,怕她反悔:「做到这份上,姑娘千万不能动摇。」
「我自有分寸,不管其他人,也要顾及妈妈和妳,妳们比我亲人还亲。」
听到江敏儿这样说,小婢才放心。
「她要是再回来,奴婢就作主说姑娘不在?」
怕李莺去而复返,小婢要阻隔会危害她们的威胁。
等江敏儿嗯了一声,小婢放下肩上的重担,乖巧下去张罗给李莺的吃食。
再无旁人,江敏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与李莺的友情是真,但远不到以性命相许的程度,得知李莺的生父是当朝宰相,纵然李纲不愿认下流落青楼的女儿,无碍江敏儿与李莺结个善缘,说不定哪日李纲改变主意,雪中送炭会替她带来庞大利益。
李莺说有人要对她不利,李纲派人来接她上京,江敏儿以为是后宅妇人搞的肮脏伎俩,既然李纲已有防范,李莺概无危险之理,所以大方赠送康王的令牌,李纲看见令牌,自得承康王的人情,届时在康王面前提个一句,江敏儿的好处不在话下。
收容李莺也是看在李纲份上,等从康王口中知晓李莺的生死涉及党争,左右未来大翎的走向,江敏儿既兴奋又懊恼。
她恨出身贫贱,又是女儿身,空有过人才智,读遍四书五经,随手便能写治世经国的策论,却仅能倚楼卖笑,腹中诗书不过是挣得更多钱财的美丽摆饰。
女诸葛,多了一个女字,注定不会有明主寻来,一展胸中抱负。
怨天尤人成不了大事,江敏儿把眼光放远,选择一个有前途的良人依附,当一个贤内助,辅佐夫君立功建业,但江南士子安逸成性,温柔乡、销金窟,往来夜心阁的人,不是耽于纸醉金迷的纨裤子弟,就是吟风弄月,满腹牢骚的文人,偶尔有随友前来的穷书生,却是两脚书橱,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这种人在官场混个几十年,安分一辈子做个偏远小地的县令便罢,偏偏自诩曲高和寡,怀才不遇,容易得罪权贵,往往遭贬官发配边疆,一世穷苦潦倒,江敏儿敬谢不敏。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大翎朝的女子更是如此,等年华老去,江敏儿终于认清事实,依傍在康王这棵大树下。
富贵王爷也是皇亲贵冑,当皇子的情人不知比当人小妾强过多少倍,而当知悉康王有夺天之志,江敏儿疯了似地狂喜。
相夫教子和祸国殃民,江敏儿毫不犹豫挑了后者,即便康王成了九五之尊,她也无法进宫封后为妃。
看看太上皇与李师师,天下人骂李师师红颜祸水又如何,她宁可担负千古骂名,不愿默默无闻,或是成了史书中不起眼的小小江氏,附庸在男人底下。
当今皇上登基前,曾发下豪语要将金人逐出中原,这才得到主战派的护拥,一年不到,皇上避战怯战,主战派早有不满,大翎朝主弱臣强,若是金人再度杀到汴京,康王未必没有上位的可能。
这场战必须要打,最好是议和后金兵反悔,杀得大翎军士丢盔弃甲,主战派才有理由逼皇上让贤。
康王说得对,搬除李莺这颗碍事的大石头,李纲才能屹立不摇。
在国家大事前,昔日小小的情分不值一哂,帮不上康王,也不能让康王认为她在扯后腿,李莺必须走。
将李莺送到唐寅那,却是江敏儿自己的小私心。
老实说,当唐寅如璀星般降临江宁,在千里外,将陈东玩弄于鼓掌间,左右朝中大势,对唐寅,江敏儿有种相见恨晚的遗憾。
倘若唐寅早发光个一年,江敏儿会舍康王而就唐寅,像小金灵那样扯下脸追求唐寅也无妨。
江宁第一花魁想要委身,多得是高门大户的掌家人,权贵子弟可以挑选,富贵易得,志同道合的人难寻,唐寅展现的惊世之才,深得江敏儿的认可,主动示好被无视,随后一场交锋,唐寅更是力压了江敏儿一筹。
江敏儿输得起,但不能对唐寅的羞辱无所作为,李莺这颗烫手山芋就是她的报复。
接纳李莺,江敏儿便会李莺行踪告知康王,康王、李纲任何一个都能唐寅如坐针毡,从今以后休想继续如鱼得水,在江宁混得风生水起。
赶走李莺,罔顾仁义,置一个女子于水深火热中,怎么说李莺也曾风光一时,追求者众,唐寅少不了被骂个狗血淋头,怜香惜玉,为红颜敢为天下敌的风流才子,只是虚有其表的欺世盗名之徒,变成文人圈里的大笑话。
随便一样都能唐寅不好受,见识到她江敏儿不是他可以轻慢小看的人物。
有他后悔的时候,而这个时候到了。
第八十章 大实话
康王钟情于江敏儿在权贵圈不是秘密,载送江敏儿的马车在江宁畅行无阻,相对地吸人眼珠,像是小金灵的犊车,见车如见人,用来转移他人的注意力再好不过。
江敏儿出门,康王派来盯哨的高手立刻跟上,期待李莺能主动找上来,早日给李纲一个交代,刘按察使拿康王莫可奈何,可一旦主和派说服皇上,一道口喻就能翻转局面。
声东击西,李莺搭乘一位粮商家的马车大摇大摆前往六如居,粮商正在夜心阁开怀畅饮,搂着两个姑娘享着齐人之福,马夫也被请到耳房去大吃大喝,全然不知自家马车载着朝廷钦犯招摇过市。
一抵达六如居,李莺快步走入铺内,不拐弯抹角,表明身份直接求见唐寅。
她很幸运,正好碰上秋香到铺子拿新画纸,见她神色有异,作主将人带到内室。
秋香到书房请示唐寅时,唐寅刚揉掉写到一半的大字,从招香楼回来后,他便待在屋子,像是有马在脑袋瓜子奔跑似地,整个人焦躁难安,练字静心都没用。
对自己无条件的好,几乎予取予求的女人,突然下药让他丧失心智,做得还是损己利人的事。
有因方有果,找出动机才能解释他所遭遇的事。
反复想着认识小金灵以来,她所有的举止行动,想从里头找出一丝线索,却走进死胡同,似乎一直是他单方面接受小金灵的好意,占尽便宜,从没认真了解过小金灵。
抱着寻欢作乐,何必在乎对方是谁的想法,唐寅从没问过小金灵的家世背景,她一个青楼女人,身边有劭子这样精于外家功夫的随从,本就启人疑窦,只是唐寅一个视而不见,以每个人都有秘密,尊重小金灵的隐私带过。
一正视深究,小金灵简直像个谜,唐寅有心破解,但时间不够,再过三天她就要嫁入方家,却到目前为止,唐寅迟迟无法找出她与方知林间,究竟是仇,还是合作关系。
信息不足,时间太短,偏偏唐寅想搞清楚,他发现睡了个女人,醒来之后拍拍屁股走人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心浮气躁中,听秋香通传说,李莺想见他,唐寅二话不说回绝:「不见,我和她又不熟。」基本规矩都不懂,亏她当过曾经红极一时。(.棉、花‘糖’小‘说’)
秋香见唐寅来了脾气,识相地离开,委婉请李莺见谅,建议她先送上帖子,改日再来。
昨晚他趁黑,混在从夫子庙返家的百姓中,才逃过追击进入夜心阁,六如居位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她从这出去,没多久便会被官府察觉,插翅难飞。
「替我求求唐公子,有人要杀我,走出这个门,我马上会被捉走。」
李莺跪求秋香。
秋香心善、耳根子软,对四大花魁又有憧憬,见李莺泣不成声,尤其是脸上那道狰狞的疤,叫人不忍卒睹,于是动了恻隐之心。
「我再去试试看。」
甚至打定主意,如果唐寅执意不见,就找人去请萧千敬过来,唐寅不太让她喝酒,但酿造出来的桃花醉一定有她的一份,萧千敬从秋香那讹诈不少好酒,说过有事可以找他,顶多将这份人情挪给李莺用,流氓、匪徒在萧千敬面前个个乖得像条狗,一定能保李莺平安。
硬着头皮再次进书房,唐寅依旧强硬,说不见就不见。
「她赖在地上不肯走,我又劝不动。」
秋香装作抱怨说。
「叫华掌柜把人撵出去。」
谦谦君子做久了,竟让人觉得他不会动粗,随意到他的地盘撒野,唐寅决心拿李莺开刀。
这下换秋香慌了,李莺只是哭求,并没有撒泼耍赖,唐寅将气出在李莺身上,不等于是秋香害的。
「那多难看,好歹人家也曾是花魁,伤了脸已经够惨的了,又被我们丢到街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少爷始乱终弃。」
秋香小心弥补过错,见唐寅有点松动,又说:「先见一面,听听看她说什么,少爷不是想打听灵儿姐姐的事,绒蓉姐不清楚,说不定她会知道。」
因为唐寅,小金灵和袁绒蓉的关系才转好,过去她们鲜少互动,唐寅在袁绒蓉口中一无所获,秋香的话给了唐寅启发。
「让她进来。」
其实唐寅心知,小金灵有意隐瞒,他不见得能从李莺口中挖出太多事,但聊胜于无,有用的线索一丁点便足够。
唐寅自嘲,这和病急乱投医两没样,他心慌意乱了,理由浅显易懂,不过是在乎。
秋香引了李莺进书房,第二次见面,李莺脸上的疤痕在明亮的灯火下格外骇人。
「请坐。」转头对秋香吩咐:「上茶。」
秋香一走,唐寅省下客套话,劈头便问:「李大家找唐某何事。」
李莺正要再跪,唐寅冷冷斥道:「若妳跪了,恕唐寅直接送客。」
无心做表面功夫,唐寅不留情面威吓李莺,逼人就范的举措,他厌恶透顶。
愣了好一会儿,李莺才从惊吓中回神,两次见唐寅,唐寅都不像人说的那样彬彬有礼,温文儒雅,这一次更是呛辣。
李莺羞愧难当,换做从前她哪有脸面继续待着,如今她朝不保夕,只能相信江敏儿,将未来托付在唐寅身上,期待能打动他。
道完歉,李莺倒豆子似地把身世经历全说了一遍,连秋香进书房奉上茶水也不知。
听到李纲种种恶毒的行径,秋香哭得眼泪鼻涕直流,想出声痛骂,见到唐寅铁青的脸,只能忍住愤慨,暗暗替李莺心疼。
「谁叫妳来的?」
再悲惨十倍的事,唐寅也听过,全然无感,质问李莺为何找上自己?
「江宁城的人晓得公子急公好义,侠义心肠,莺儿实在走投无路才冒昧找公子求助。」
李莺照着江敏儿教导的话说。
「只要莺儿能保全残命,愿意与袁大家相同,在唐家为奴为婢报答公子。」
唐寅不计代价帮助袁绒蓉,断无道理不对李莺伸出援手。
「秋香,送客。」
捧杀、要挟,句句都是算计,唐寅脑袋烧坏了才会听李莺的话。
唐寅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再也不看李莺一眼。
秋香曾几何时看过唐寅这般决绝,却也听出不对劲,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突如其来要唐寅与康王与当朝宰相对做,喝高了的人才会做这种蠢事,李莺的要求太无理,但李莺的表情又不似做假,演戏演到魂不附体,六神无主,李莺的演技通神。
「李大家妳连实话都不肯说,不单是我们公子,没有人肯帮妳。」
秋香也不开心,真有人在幕后指示,此人其心可诛。
李莺还是不说,秋香用力摇头,手向外一摊:「请吧。」
见唐寅丝毫不挽留,李莺服软了:「公子勿恼,我说,是江敏儿让我到六如居,说公子会给我指一条活路。」
秋香狐疑,不着边看着唐寅,自家少爷何时和江敏儿扯在一块?
「江敏儿。」
唐寅阴着脸冷笑,秋香感受到唐寅传来的冷意,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李莺和秋香同感,唐寅就像是一大块散发冻气的冰,太靠近他就会被冻伤。
「送李大家一句大实话,很伤人,却很实用。」
「妳的好姐妹,不只把妳往绝路上推,连带要唐某陪葬。」
「不会的,姐姐不是那种人。」
打击太大,李莺不愿相信。
「要说江宁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夜心阁,除非康王决定公然选边站,否则军士绝不敢进入搜查,等京中的后援一到,刘按察使便能将妳接走,一出了夜心阁,就再没有回头路,随时都会有人将妳逮走杀害。」
「而我唐伯虎,却因为李大家知道贵府狗屁倒灶的脏事,令尊那么爱惜羽毛,眼睛容不下一粒沙子,日后他会怎么对我?头顶康王的天,脚踏康王的地,竟收留康王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李大家以为康王会不念旧恶,大人有大量原谅唐某,还是给唐寅一点颜色瞧瞧,震摄那些想在老虎头上动土的鼠辈?」
「好厉害的心机,留妳,康王、李纲必不留我,不留妳,恐怕妳死后,全江宁的人都会鄙夷唐某,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四大花魁个性各有不同,但绝非驽顿颟顸之人,稍微点拨,李莺便听出其中症结。
假如江敏儿不是以才智闻名,唐寅的话不会让李莺惊骇不已。
「姐姐要害我就不会把我留在夜心阁过夜,昨晚我早被官兵捉走。」
江敏儿再骗她,她便是众叛亲离,李莺为江敏儿开脱,也是为自己保留对人性最后的希冀。
「怕是那时她还不清楚状况,见了康王后,便寻思要将妳骗出夜心阁,免得被康王发现她阳奉阴违。」
不管李莺能不能承受,唐寅的话如刀,一片片切割李莺对江敏儿的信任。
「她当了好人,除去后患,顺便给我难堪,一箭三鵰,杀人不见血,真有诸葛孔明之风。」
揶揄江敏儿的毒辣。
李莺头皮发麻,头重脚轻,倒坐在椅子上,嘴中喃喃自语,重复说着;「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对我。」
一时间她变得憎恨实话,已经体无完肤了,再来一道伤口,她会死的。
心死了,人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第八十一章 两个梦
江敏儿做了两个梦。.
一个梦是她绣有翠翟的深青色祎衣,腰服大带,着白玉双佩,戴九龙四凤冠,安坐在垂幕后,听着群臣奏明朝政,龙椅的小皇帝耐不住烦闷,身子扭阿扭地,她重重咳了一声,小皇帝吓得赶紧正座,目不斜视等臣子禀告完,威风八面做完裁示后,胆怯偏着头小声问她:「母后,孩儿这样做可否?」
大殿上鸦雀无声,全等着她开金口。
她一颔首微笑,如临大敌的肃杀气氛瞬间化做化人的春风,小皇帝得意将头摆正,意气风发对居首的大臣下令大赦天下,有模有样按照她教的话训诫众臣。
一退朝,小皇帝孺慕地跟着她的身侧,她夸奖了几句,提醒小皇帝他是天子,言必称朕,不能再用孩儿自称,小皇帝一一记住,却坚持永远会是她的乖孩儿。
回到寝宫小睡片刻,宫女禀报,她那狠心为了娶妻,将妹妹卖到青楼的大哥,进宫来请安。
兄凭妹贵,这位不学无术的国舅爷,像是哈巴狗隔三差五到她身边献殷勤,从她册封为妃的那一天,这个大哥就休了替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发妻,以示效忠,跪着求她看在死去的父母份上原谅他,若非她在深宫,需要自家人替她在外奔走,不想背负不孝的罪名,这种趋炎附势罔顾天伦的小人,早被她收拾了。
不指望娘家人帮衬,但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说话、犯错,成为他人的把柄,她将唯一的亲人拴在身边控制。
这个眼里只有富贵没人性的家伙,倒是替她办了几件漂亮事,像是太子酒醉失德辱杀民女……
「让他再等等。」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还是忘不了自己如同牲口被拉进青楼,大哥抱着装铜钱的布包,头也不回地走人,他没把她当妹妹看过,那么此生她便再没有亲人,来拜见她的不过是一个能做事的棋子,因为下得一手好棋,她才有今日垂帘听政的风光无限。
第二个梦,她梦见了李莺,李莺全身是血向她索命:「亏我把妳当姐妹,妳为什么要害我。」
她无所畏惧地反击:「我害妳?害妳的人是妳那个无良的父亲,与我何干?真以为凭我就能救妳吗?愚不可及。死定了却要拖别人下水,究竟是谁没把谁当姐妹看?」
一正破万邪,她的坦荡吹去阴风,驱散李莺的鬼魂,恢复朗朗乾坤。
「小姐妳醒了?」
见她起身,小婢立即替她披上衣服,倒了杯水让她安神醒脑。
「睡得可好?」
例行问候,等江敏儿若没有别的示下,小婢就会去替她打盆水净脸。(.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还行。」
一个好梦,一个恶梦,私密事江敏儿极少对人说,一个连嘴都管不住的人,如何成就大事,她对自己的要求不亚于男子。
净完脸,小婢从现在的时辰开始一路报告。
「那个不要脸的小娘皮,竟然有脸再回来找姑娘,被人打发了,还不死心,留下口信说要见姑娘,不见不散。」
讲到李莺,小婢没一句好话。
「妳见到她了?」
没想到李莺会掉头再来找她,在江敏儿估算里,唐寅就算怕引火上身,至少要装作为难个几天,做足样子,再像她一样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李莺送走。
运气好,在军士上门前,将自己摘出去。
运气不好,被捉了正着,窝藏钦犯的罪名够他受的。
随时能举发李莺所在的江敏儿,握有唐寅命运的主动权,她喜欢事情操之在我的优越感,可惜不能当面告诉唐寅。
「七叔打发她走,姑娘不在阁里,我怎么会在。」
江敏儿出入都带着这名小婢,小婢不好出面。
「心眼渐长。」
江敏儿欣慰小婢的机灵,也是因为她有眼力劲,江敏儿才会留她在身边。
李莺会那么快露面,代表唐寅自扫门前雪,不愿搭进主战、主和派的争斗,名声和自保,他选择了后者,明智之举,更显得他们是同类人,逞一时意气,空有匹夫之勇的人,路往往走的不远,唐寅要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江敏儿反而会瞧不起他。
等李莺被捕,从江宁消失后,再找一、两个多话的人露点口风,唐寅休想再全头全尾在江宁横行。
赵延年是最家的人选,当唐寅察觉到成也赵延年,败也赵延年时,一定会万般欷嘘。
自作虐不可活,当初他肯留点颜面给自己,她何尝会将祸水东引,原以为两人会惺惺相惜,结为知己。
夜心阁有康王的眼线在,李莺这一现身,想来已经被人盯上,很快会落网,事情一波三折,李纲的人马肯定快刀斩乱麻,李莺的小命八成呜呼哀哉。
沐浴更衣后,江敏儿独自来到安在琴房一角,供奉观世音菩萨的佛桌,替李莺点一柱清香拜祭,口诵南无阿弥多婆夜,替李莺持咒祈福,了断这场因果。
一出琴房,小婢递过来一封李莺的亲笔信,墨迹未干,信刚写好不久,李莺活得好好的,还有余力写信约她在九如茶社碰面。
「送信的人呢?」
江敏儿有点摸不着头绪,李纲的人是做什么吃,怎么任由李莺悠哉的在江宁行走,康王坐视不理?
「在西市讨饭的小乞儿,官爷问完话就放他走了。」
小婢言犹未尽看着江敏儿。
「有话快说。」
「王爷的家臣在包间等着见姑娘。」
康王派人来。
「不早说。」
康王宠爱江敏儿,王府的人对她恭敬有加,江敏儿从未恃宠而骄,以礼对待康王身边的家臣、谋士,深得众人的好评,一些劝诫康王别留恋温柔乡的近臣,随着江敏儿展现不同于青楼女子的气度,不凡的见识,也变得不那么排斥。
辛苦的经营,江敏儿不会轻易让它付诸流水,整理完衣着,和小婢进到包间与家臣会面。
「见过彭先生,不知先生找敏儿何事?」
无事,康王不会让男人私下与江敏儿共处一室。
彭先生看了小婢一眼,小婢识相地退出包间。
「下面的人跟丢李莺,王爷大发雷霆,限我们在日落前把人交给费统领,彭某知道李莺约姑娘见面,想请姑娘帮忙引李莺出来。」
来之前,江敏儿便知信被拆过,彭先生的来意十分清楚,他们拦截不成,希望江敏儿赴约,使一招瓮中捉鳖。
「彭某知道姑娘与李莺素有交情,王爷再三嘱咐我们不准让姑娘难做,但此事攸关朝堂的稳固,又刻不容缓,彭某只能厚颜请姑娘帮手。」
李莺一而再地脱身,康王颜面无光,刘按察使已过江调兵,拖下去对己方不力,彭先生受命摆平局面。
江敏儿两难地看着彭先生,心里却想,彭先生对她常不假词色,有卖人情给他的机会,不容错过。
「敏儿愿意帮忙,但彭先生得答应敏儿善待李莺。」
别在她眼皮子底下,殴打羞辱李莺,离开她的视线后,随他们去做。
「姑娘深明大义,这点小事彭某自当遵从。」
达成协议,江敏儿带上小婢,搭马车火速赶至九如茶社,安坐在二楼显眼处,等着李莺依约前来。
一刻钟后,李莺不变的黑纱遮面,直上二楼。
「姑娘,那小娘皮来了。」
小婢第一个出声,四周装扮成客人的军士,个个绷紧神经蓄势待发,再让李莺跑了,不用上头严惩,他们也没脸在军中混。
身形装束一致,为防错判,江敏儿开口叫唤:「莺儿。」
女子闻声匆匆地朝江敏儿走来。
「兄弟们捉住她。」
一声暴起,军士团团包围女子,大道巷子里跑出持刀的兵卫,封锁九如茶社出入口,许进不许出,要让李莺插翅难飞。
看热闹的百姓被驱赶一空,这时一辆车行的马车,在车内雇主略带着哭声的指示下,缓缓地驶向知府衙门。
女子脸前的黑纱被硬扯下来,一张浓妆艳抹,俗艳不堪,却完好无疤脸,暴露在江敏儿面前。
「各位军爷要一块上,还是一个个来,我小桃红全部奉陪,钱有人帮各位付了。」
女子是南市的私娼,长相平庸,声音嗲得吓人,不羞不臊说着。
「调虎离山,中计。」
军士暴跳如雷,将小桃红往地上一推,不管江敏儿的脸色,率着一票弟兄到街上,见到戴着纱帽的女子便掀,分散到各个城门关卡,严防李莺逃出城。
江敏儿岂能不知这是圈套,李莺怀疑上自己,故意布了局试探她的心意。
四处逃命的人哪来这份心计?
唐寅!
又是唐寅的手笔,他居然甘冒大不讳,去帮一个一无旧来,二无恩的李莺,要与康王和李纲作对?摆了她一道。
疯子。
江敏儿暗骂,唐寅行事无迹可循,不计得失,全凭喜好,狂而不知死。
谩骂于事无补,亡羊补牢才是重中之重,把人全吸引倒茶坊又如何?李莺那张脸太惹眼,江宁城各门守备、河道水军奉了严令,对出城的人与船只大加搜查,李莺逃不出去,那么唐寅又要怎样替李莺循到一条出路?
江敏儿绞尽脑汁时,一辆马车在知府衙门前停下,李莺一身黑衣,遮蔽面容,面朝大道,背对衙门,将一张状纸摊平在地上后,脱了头纱,露出毁了大半面,有如鬼怪的可怕脸孔。
朝天地拜了三下后,弯腰捧起状纸,用黄莺出谷的美声对往来的百姓控诉:「奴家本为江宁城瑰红楼一歌妓,姓李,名绮瑜,花名一字莺,家父是当朝一品大臣李纲……」
如珠落玉盘倒出凄凉身世,父之不慈,她为何毁去容貌,四处逃窜,朝廷恶斗
,主和派的盘算,李纲为权宁可谋杀闺女,种种鬼蜮伎俩全公诸于世。
曾经红极一时的四大行首之一,突然急流勇退,江宁百姓早有诸多猜测,如今真相大白,百姓争先走告,没多久衙门前挤得人山人海,闻着莫不替李莺叫屈,大骂朝臣误国,李纲冷血无情,金兵来袭还勤于内斗。
费俊立和一帮军士赶至,军令在身,他们誓要带走李莺,大声吆喝要百姓闪开。
那么大的动静,翁彦国不能再装聋作哑,李莺这一捅,捅破了天,再不是江宁知府能遮掩,康王也不能,尤其是李莺说了,她要上京到宣德门的登闻鼓院击鼓伸冤。
告御状的民女在江宁府被捉?
天大的笑话,翁彦国和康王还要不要做人?
萧千敬领命,捕房的捕快倾巢而出,知府衙门的驻兵跟上,双方人马以李莺为界对上了。
第八十二章 阳谋
一般市井小民到知府衙门告状,不被杀威棒打得半死撵走,也要关上几天脱了一层皮才能踏出大门,能原状发到所属县衙再审是老天有眼,十有八九从此石沉大海无人闻问。.
李莺不是普通人,江宁城数的上号的名门大户,都曾邀请她到宴席里唱几首曲子助兴,她唱过的曲子,百姓多少能哼上几句,以到瑰红楼听天籁之音为傲。
她状告的人更有来头,当朝宰辅,堂堂一品大员在状纸里,是个不认血亲,残害亲生女儿的败类。
李莺举证斑斑,相肖的脸孔,有胎记为凭,就等滴血认亲,若有不符,李莺愿意受五马分尸之刑,诛灭九族。
这便罢了,她还追告耿南仲、张邦昌一干大臣丧权辱国,未力战先思降,把主战、主和两派的众多龌龊全搬到台面上,对着江宁百姓全说了。
江南人再安逸畏战,也是大翎朝百姓,听闻朝中秘辛,大臣们勾心斗角,置国运于不顾,纷纷被炸毛,群起挞伐。
金人攻城略地,直奔汴京而去,若是汴京失守,金人南下,多年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耳语如狂风,民愤似浪潮,不用等李莺到汴京敲响登闻鼓,惊动天听,没几天的功夫,消息便会传入皇宫。
翁彦国敢用项上人头担保,龙颜必然大怒,下旨彻查此案,兹事体大,身为江宁知府吃不了案,就得接下状纸,还得负起护送李莺上京,中途李莺出了任何差错都会算在他头上,丢了乌纱帽事小,把脑袋弄没了事大,届时没有一个人会跳出来保他,因为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全一股脑被李莺给告了。
为了避嫌,人人会撇清关系,让翁彦国一个人承受皇上的雷霆之怒。
举凡李莺状纸里有半句诬告之嫌,翁彦国都能鸡蛋里挑骨头,昧着良心开审,将她打杀在公堂上,但她说的全是秘而不宣的实话,连百姓都晓得朝廷党争内斗不断,私下也是指名道姓辱骂。
李莺这一告,简直大快人心,一时间翁彦国有种陈东死而复生的错觉,状纸有几句话还说到翁彦国的心坎里。
怯于外侮,勇于内斗,在这么下去,大翎终究要亡矣。
一只大状,将阴谋转成阳谋,朝中局势丕变,主战、主和派谁会先倒台已是未知之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翁彦国这头让萧千敬护住李莺,另一头请了康王到衙门商议,讲妥从此两不相帮,将李莺送到汴京,她是死是活交给圣上裁决。
「就这么定了,女儿是李纲生的,凭什么由我们替他管教,怪就怪他生而不养,自招其祸。」
康王一锤定音,翁彦国旋即调动安抚司,方知林出动数百兵士包围费俊立,押着杭州府的人马上船,驱赶他们回杭州。
李莺被带进衙门,翁彦国喝叱一顿,走了一遍过堂,便将人关押进大牢等候转送到汴京。
当李莺瘫软倒在狱中,感叹事情竟如唐寅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时,劭子正从招香楼出发,准备前往九十九仙在江宁的驻点,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当机立断,转了方向,在几条胡同里兜圈。
行至僻静无人处,劭子确定被尾随,扣住一颗拇指大的毒瘴丹,等对方现身,出奇不易袭击。
他的拳脚不弱,搭配腐筋蚀骨的毒丹,不要遇到一流高手,多半会占得上风,最不济也能利用对手困在毒雾,忙于清毒,梳理大乱的内力时脱逃。
「既然来了,何不露个面,好让邵某知道自己得罪哪路好汉?」
劭子傲立在胡同中说道。
「跟你说他发现了,先退回去,等他到了人多的地方再下手,你倒好,死活要追,如今人家有警觉,我们怎么偷袭?」
两名青袍人拐进胡同,其中一个声音破哑的汉子,冲着鼻型凸大,鼻头湿润的男人抱怨。
「两个打一个还打不过,不如回家种田,干嘛再出来闯荡江湖。」
大鼻子男人不理睬汉子说。
听似莽撞,大鼻子男人却始终与劭子保持一定距离,不轻易冒进,与汉子一左一右互为犄角,预备展开夹击。
九十九仙的根据地在蜀中,仙教以毒闻名,武林人士畏惧诡毒,不轻易与之交战,仙教中人精于用毒,极少近身搏斗,劭子是教中少数的武师,以武为主,毒为辅,对战经验不多。
从外表、气息判断,两名来者武艺大概中等之流,身上煞气却大,这是惯于厮杀,沾染许多血腥才有的特征,劭子谨慎以对,手背在腰后,又滑出一颗毒瘴丹,等两人再踏前几步,左右开弓,两弹齐发,让他们后悔惹上自己。
「狗叔、破叔别再走了,人家扣着暗器等着你们。」
一名穿着短褐,脚踏船靴,暴着两颗大板牙的年轻人出现劭子身后,劭子在背后的动作全进了他的眼里,及时提醒同伴别中计。
两名青袍男人是狗鼻子、破嗓子,暴牙年轻人是崩牙七,唐寅让他们捉劭子到北通船行。
劫杀朱勔后,沈寂多年的侠义血性再起,简泰成提议成立一个惩奸除恶的门派,沿用唐寅用来勒索朱家的名号,以一个船坞做为精武门所在地,奉唐寅为第一任门主,门下目前共有四人,期待他日兴盛壮大。
唐寅从善如流,从朱家得来的一千贯之外,又将变卖同乐园赃物的钱财中的一部份,拨给简泰成运用。
有了第一批可以调用的武力,这还是唐寅第一次出动。
武功排前的狗鼻子、破嗓子在明,经年累月混迹市井中,长于跟踪的崩牙七在暗中支持,要一举拿下劭子。
狗鼻子、破嗓子一听,立刻往后退了几步提高警戒,唐寅的命令是活捉,他们没带兵器,一不小心便要吃大亏。
被看破手脚,劭子一个转身朝后,倚着一堵矮墙,夹着毒丹的双手架在胸前。
「邵某与各位无冤无仇,何必兵戎相向。」
九十九仙的死敌唯有方知林一人,除非必要,小金灵不愿与江湖中人结怨,平时对教众多有约束。
「我们门主要我等三人请你回去,不交差不行。」
精武门成立以来第一次行动,狗鼻子三人志在必得。
「不要废话,门主交代打昏你带走,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打得赢我们,你自然能走。」
说来说去都是江湖那一套辞令,自报家门,亮出彼此名号周旋,以前破嗓子玩腻了,精武门说干就干,不玩花招。
既然无从转圜,劭子决定一战,正要掷出毒瘴丹干扰敌人,崩牙七拿出一个长型木盒对准他,一拉机簧,数十支的飞针破盒而出,劭子向上一纵,踏到矮墙上躲过,墙面被洞穿,红色砖粉崩落一地。
飞针射出时,狗鼻子、破嗓子同时进击,不等劭子站稳,两人大脚猛踹,砖墙应声而倒,劭子失所附力,纵身一跃,跳开后,手中毒丹分两处丢去,不清楚劭子用的手段为何?三人哪敢硬憾,各自退开,丹丸落地,散出腥臭的紫雾。
「有毒,摀住口鼻。」
狗鼻子嗅觉灵敏,早从丹丸闻到不易察觉的异味,毒雾弥漫时,三人早已远离雾蒙。
仗着毒雾,劭子让一些武功远胜于他的高人栽了,故计重施又即将再次得逞,有点得意忘形,人还在空中便撂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崩牙七从背后布包,拿出第二盒唐寅给他备用的飞针暗器,朝着声音处射去。
飞针咻咻地破空穿过毒雾,雾气反倒成为隐匿长针行踪的助力,等针尖现身,已到劭子身前三尺处,在空中无法使力,飞针又笼罩全身,劭子只能挥掌一一劈落,但顾得了前胸,顾不了双脚,七、八根针刺中左右大小腿。
痛楚之后,剧烈的涨麻感侵袭全身,惯于用毒,劭子片刻便知自己中了毒。
飞针之流的暗器杀伤力低,通常会喂毒,九十九仙立身于瘴厉之地,教众自小便服用解毒丸,寻常毒药对他根本没有用,对剧毒的抗性也比他人高。
劭子却连暗笑对方班门弄斧的时间都没有,强烈脱力感扑天盖地而来,四肢瞬间被夺去知觉,他像是翅膀中箭的大雁活生生从半空掉下。
碰上用毒的行家,药的奇效不亚于九十九仙,劭子第一个想到的是赤龟叟,圣女为了唐寅不给这位老妖怪面子,老妖怪找人来讨回场子了。
但不对啊,一根针沾上的毒素有限,龟叟化筋丸的药效发作的不会那么迅猛。
不是赤龟叟研制出的新药,便是比赤龟叟更高段的用毒名家。
苗疆的红蛛上人,大理的灯中花,辽东百里荒坟的金尸派,劭子脑中浮出一个人名,一种毒花,一个与九十九仙不相伯仲的毒门,却想不出这些人与门派找上自己的理由。
方知林抢走万仙册后,九十九仙形同断了传承,就剩下他们这些人,威胁不了人,灯中花是奇毒,也是起死回生的圣药,能救人一命的宝物,谁会拿它来毒一个三流人物。
想不清的事很多,但身体已不听使唤,劭子倒地不起,耳边只听见急呼声:「门主说敲昏带走,你在他身上戳那么多洞做啥?」
来人对他并无恶意,劭子更茫然了。
第八十三章 诱供
红烛燃烧,焰尖上的火光,微微弯折轻晃,意识恍惚中,劭子听见有人告诉自己专心看着烛火,因为谨慎戒心重,教里才会将保护圣女的重任交给他,却不由自主照着那个声音做了,连点反抗的想法也提不起。[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那是劭子听过最温柔的声音,声音引领着他进入记忆中最美丽、最舒适的时日,他好似躺在柔软的毛皮上,温热的汤泉里,鸟语花香,彷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你和小金灵是什么关系?」
声音问他。
「休得无礼,圣女的名讳岂是你能提的?」
本能排斥对小金灵不敬的任何人。
「抱歉,我错了,是圣女。」
声音虔敬认错,劭子很满意,其实他并不想对这亲切的声音发作,但九十九仙的威名不可失,圣女为九十九仙牺牲太多了,为了吸引方知林注意,圣女自污名声,每次听到有人把人尽可夫四个字冠到圣女上头,劭子的心就会绞痛。
仙神欢有复阳润阴的奇效,在蜀中九十岁的老翁照样能生儿育女,便是靠着这帖以万滴蝉精粹练的秘药,药力太强,汹涌的精气上脑昏智,直到药力退散,心智才会重新恢复清明。
药效一作用,就会换上教中修习媚功的弟子,取圣女而代之,圣女仅在事后做个不禁挞伐的样子,服药的人又是经过挑选,全是色迷心窍,头脑简单的富家翁、公子哥们,顺利蒙混过去。
万仙册是九十九仙代代相传的御毒养蛊术,讲究养蛊如育婴,男子无胞宫,无法修练万仙册到最高境界,两百年前圣女夭折,为御外敌,当代教主以具有奼女之体的女子为鼎炉,借交合之时,将蛊王送到女子胞宫内酝养十日,再用同样法子收回体内自用,周而复始,练出万蛊之王。
奼女之体为合欢名器,其**不寒而似滚油,与阳火相冲,沸而不衰,故养在男体中的阳蛊,进入女体后,不会因为胞宫为阴而灭损。
千万无一,与之欢好后,对其他女子从此索然无味的妙体,方知林岂能错过这个能令他神功大成的契机。
数次刺杀方知林不成后,圣女便谋画以奼女之体为饵。
九十九仙入驻江宁,圣女进了招香楼的那天起,开始服食招虫香和假蛊肢,蛊虫天性互斥,唯有奼女之体方才引阳蛊入体,方知林听箭传闻专程来见过圣女,体内阳蛊随即有所感应,没过多久,方知林便提出要替圣女赎身,计谋成功了一半。[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有万仙册之助,方知林的毒功已非他们这些失了传承的教众能敌,必须徐徐图之,慢慢耗损污化方知林的本命蛊,方知林催动本命蛊时,便会将毒吸入脏腑之中,所以圣女不能是处子,还得熟练于男女之事,媚艳如妖,圣女早有觉悟,但终究是女子,无法轻易委身于人,就在那时桃花庵歌传进招香楼里,年纪相仿、才气纵横的桃花庵主入了圣女的眼。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忠实说出那声音想了解的每一件事。
「听见我弹三下响指后,你会忘记我刚刚的事,我没问,你也没透露过任何事,好好睡下,醒来就好了。」
哒、哒、哒,劭子脑子像是被人抽了一鞭,一个冷颤后,他终于有撑起眼皮的力气,眼前的事物依旧迷蒙,敌不过睡意,再次昏昏沉沉睡着。
「有种……」
栽在毒术上,劭子羞愧难当,拼命骂了两个字后,头一歪,人又昏死。
「劭子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劭子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脸,不断喊着他的名字。
全身酥软睁开眼睛,只见到唐寅在他的眼前。
「劭子哪里得罪唐公子,你要找人下手害我?亏我家姑娘对公子一往情深,公子就这么回报姑娘?」
怒上心头,痛斥唐寅不知好歹,他被蔡行青、南石当掳走时,若非小金灵送给他的香囊夹层里,洒了些蜀中特有的香料,小金灵让九十九仙的人全散出去,寻香找人,他有命活到今日?
好一只中山狼。
「邵老哥勿怒,伯虎只是想请教您一些事。」
「有你这么问事的吗?」
劭子手脚被麻绳捆绑,绑得并不紧,但体内药力未除尽,狗鼻子和破嗓子又在左右监视,劭子无力反扑。
「替劭老哥松绑。」
虽说是奉了小金灵的命令,但唐寅这条命的确全靠九十九仙的人搭救,再绑住劭子说不过去。
匕首上下一挑,劭子恢复自由,余怒未消,劭子朝地上啐了一口。
「问吧,老子也想知道,有什么事需要唐公子劳师动众,下血本将老子逮到这。」
满是敌意瞄了狗鼻子和破嗓子一眼,哼了一声。
「好手段,没想到唐公子藏得那么深,偷偷养了一些高手。」
对中招引以为耻,再问:「那个放毒针偷袭我的小子在哪,用的又是什么毒?」
想把崩牙七给生吞活剥了。
唐寅必然从手下口中知晓自己懂得用毒的事,索性放开来说。
「等事了,伯虎一并让他们三个亲自给劭老哥赔罪,我们还是来说说正经事。」
姿态放软,希望多少平复劭子的怒气。
「能否告诉伯虎,妳家姑娘为何非要嫁给方大人?」
答案劭子全说了,唐寅只是走个过场,测试催眠是否成功。
「唐公子应该去问姑娘,我们这些下人能知道什么?」
能布下精细大计的人,不会疏忽忘了封口,劭子频繁往六如居送东西,但除了小金灵吩咐的事,从没跟人说过一句闲话,没坐下来喝口水,可见小金灵御下之严。
想从这样的人口中套出实话,下强力麻醉药物,配合言语引导更快一点,慢慢套话,等劭子愿意开口,小金灵已香消玉殒。
唐寅前世有过许多忠心到接近痴愚的追随者,即便有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宁愿以身殉道,不会违背唐寅的命令。
「有苦衷不妨说出来,伯虎愿意为你家姑娘分忧解劳,你也看见了,伯虎并不是文弱书生,士为知己而死,伯虎为美人也可抛头颅洒热血,断不能看她自毁终生。」
这些话还得靠劭子带回去,说给小金灵听。
「算你还有点良心。」
听唐寅这么说,劭子气消了三分,相信圣女听到也会很高兴,但圣女绝不会让唐寅出事,而且靠几只阿猫阿狗能出什么力,他有这份心足以,却又想,针上麻药比九十九仙所有的迷药都来得诡奇,抹在刀剑上,能不能克制住方知林?
念头快速打消,几次围杀连方知林的面也见不着,便被兵士制伏,在本命蛊的护佑下方知林百毒不侵,区区麻药又算得了什么,劭子在教中仅是一名护法,毒术造诣差强人意,被唐寅的手下所擒,只能说自己学艺不精。
九十九仙的圣女侍奉蛊神一生不嫁,唐寅和圣女注定不会开花结果,但劭子和不少教众都不愿见到圣女以身殉教,若唐寅能说服圣女放弃与方知林同归于尽,两人找个地方隐退,做一对平凡夫妻,劭子乐见其成,可惜圣女的意志坚决。
「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别砸了姑娘以后的好日子。」
无论成功与否,方知林死或不死,圣女周围的人都会被彻查一遍,唐寅也不例外,他参与的越多,日后被问罪的可能性越大,圣女说了,要与唐寅渐行渐远。
火侯差不多了,唐寅也不多纠缠,再向劭子致歉,请他转告小金灵,六如居的门随时为她开启,需要遮风蔽雨,不用开口问,直接走进来,然后拱手放劭子离开。
原本只是想解除心中的疑惑,却问出一桩陈年的恩怨。
来自于社会风气开放的现代,对贞节的定义与古人不同,清白与否在于心不在于身子,但不可讳言,不想碰处子而找上小金灵欢好,纯粹为了满足生理需求,避免道德上的麻烦。
六如居可养着一个姿色与小金灵不相伯仲的袁绒蓉,唐寅敢说,现在要袁绒蓉宽衣解带,袁绒蓉绝不会有片刻犹豫,但花采了下去,便要背负情债,唐寅目前并没有打算成家立业。
用不知者无罪脱身很轻松,唐寅做不到,他可以骗尽天下,却不能欺骗自己。
无论前世今生,他从没辜负过真心真意对待他的人。
借用唐伯虎这个名字,以他的诗词闻名后,他便对自己说,做什么像什么,以放浪无拘为人生目标,能不负责任就不负责任,反正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
高个子的人全被压垮,万一落到自己肩上就扛起来,他做不来缩起身,把重担丢给别人的事,而有恩不报更不是他的风格。
这事唐寅管定了,小金灵嫁给方知林打算来个玉石欲焚,唐寅不愿见小金灵死于非命,所以小金灵不能嫁。
方知林一日不死,小金灵永远无法卸下九十九仙压在她身上的负累,所以方知林必须死。
杀死方知林,小金灵想嫁也没得嫁。
有了结论,剩下的事便是杀人了。
比起情情爱爱的纠葛,杀人简单多了,唐寅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轻了一圈。
第八十四章 知敌也知友
劭子一回到招香楼,小金灵马上把人找进房里问话。[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一去就是几个时辰,担心人出事,小金灵派了不少人在城里寻找。
向小金灵告罪,劭子说出被唐寅强掳问话的经过。
受到关怀的暖意在身体流转,却不妨碍小金灵责备劭子粗心大意,报得大仇后,九十九仙便要退回蜀中生养休息,在下任圣女成长起来之前,族人全靠教中护法扶持,他们的警觉性必须更高。
「属下也没想到,唐公子底下的人这么难缠。」
轻敌是劭子的败因,但即便他全神贯注,十步之内要完全闪过飞针的暗算,劭子自认有难度,针上如果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劭子没命站在小金灵面前。
「夫君脑智过人,胸中自有丘壑,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手下没几个得力的人哪行。」
小金灵认定唐寅为夫,劭子栽在自家人手中也没什么好懊恼。
一个疯狂念头在劭子脑子浮现,能不能求助于唐寅,或许他真有办法能除掉方知林?
短短时间内,唐寅就在江宁打下一片根基,度过数次难关,拿飞针射他的小兔子崽不算,另外两人是货真价实的亡命之徒,唐寅能让这样的人心悦诚服地跟随,可见其手腕之高,底牌层出不穷,劭子都不得不佩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九十九仙的家务事无须外人掺和,你尽好本分就行,多余的不要做。」
杀官形同造反,小金灵不可能让唐寅的前程断送在自己手中。
「姑爷怎么会是外人?」
劭子大胆嘀咕一声。
「那是我自作多情。」
小金灵并不期待得到名分。
「唐公子不是始乱终弃的人,他对姑娘是真有心,不然干嘛把属下绑了去问话,姑娘开个口……」
「再说下去,当心我让你一辈子不能说话。」
小金灵恶狠打断劭子的话。
箭在弦上不发不行,仅剩两天,即便唐寅有通天的本事,也来不及改变,曾经沧海便足以慰藉一十七年的短暂人生。
这段时间,小金灵的权威渐盛,连苏姑姑的话也听不下去,对圣女侍敌于枕榻间,教众引以为耻,庭宇这几天火气更是大得不象样,大家尽量躲着他。
九十九仙着据点在江宁城西,医毒不分家,西市的医馆万春堂这几天休诊,十五岁的少年,顶着一张连女人都会汗颜的绝美面容,坐在酒楼饮酒,精致的眉角,艳红的小唇,细致肌肤,说是女伴男装也有人相信。
大翎朝蓄养**的风气极甚,从庭宇进酒楼就有人上前邀饮,都给庭宇骂了回去。.
夜幕低垂,庭宇带着一身酒气结账,刚出酒楼便发现背后有人跟上,这不是第一次,从前避免惹事,庭宇总是施展身法迅速摆脱对方,这回他要这些色胆包天的鼠辈一点颜色瞧瞧。
「兔儿爷走慢点,陪本公子回家可好。」
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喊住庭宇,用充满****眼睛看着庭宇。
「就你那银样蜡枪头也配享用如此的美人儿,到本官人家里来,那里有好多哥哥弟弟能陪你。」
你争我夺,把庭宇当成任他们狎玩的男宠。
一只巴掌大的狼蛛从庭宇袖中爬出,听从指示无声无息落地朝后方的猎物进逼,十息后,只听见男人在地上翻滚哀嚎。
收回狼蛛,庭宇漠然望着这群全身脓泡的登徒子,本想下杀手,想起小金灵耳提面命禁止他造杀孽,这才转身离去饶过他们。
从小,需要沾染血腥的事都是这位义姐抢过去做,总想着给族人一个远离仇恨的安乐日子,默默承受一切,和小金灵相比,他张庭宇就像个没用的废物。
越想越生气,庭宇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万春堂,拍板喊门。
「开门,我要进去。」
门开了,黑暗中一抹银光闪耀,庭宇暗叫一声不好,一垂袖就要祭出狼蛛反击。
「放啊,看你的毒虫有没有老子的弩箭快。」
银光是箭矢发出,对方埋伏在暗处守株待兔,庭宇着了道,惊讶万春堂为何那么容易被人入侵。
庭宇不是被吓大的,九十九仙向来悍勇不怕死,狼蛛更是暗夜杀手,鹿死谁手尚未知晓,顶多一命换一命。
「你把我们的人怎么了?」
族人的安危至上,庭宇忍住杀意问。
「不会自己看。」
数盏油灯同时点燃,屋里大放光明,驻在万春堂的族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聚集在角落,由几名手持弩箭的男子看守。
奇怪的是,族人们的眼神没有太多愤怒或是惊恐,安分地受困。
等看清楚眼前人,庭宇不敢相信喊着:「姐夫……」
带头设伏的人竟是义姐钟情的男人,江宁赫赫有名的第一才子唐寅。
小金灵和唐寅的情事是公开的秘密,庭宇觉得唐寅和义姐是天作之合,心中早已认定这个姐夫。
敌意瞬间消逝,急忙召回狼蛛,唯恐伤到义姐的宝贝疙瘩。
唐寅笑纳这个称呼,扳着脸说道:「亲兄弟明算账,就算你是我的小舅子,要是待会儿我问你的话,你不老实回答,我照样会痛下杀手。」
从旺财手中接过弩箭,在庭宇脚前三尺处射了一箭,箭矢没入地面:「不想族人受伤,给我乖乖合作。」
毫不带杀气的威胁,毫无恫吓力,唐寅向庭宇眨了一下眼睛又道:「为了保全教众才听命于人,相信贵教圣女不会责怪你。」
说到这份上,又见族人平静的模样,庭宇哪还不懂唐寅说的是反话。
「不要伤害他们,要什么我都会照办。」
酒气全消,精神抖擞想知道唐寅的来意。
「把他们全带进去看好,哪个敢乱动全给我杀了。」
唐寅装狠卖凶,没吓到半个人,万春堂上从坐堂的大夫,到抓药、煎药的伙计,听从狗鼻子等人的指示,井然有序进到内室。
人一走光,唐寅招手要庭宇走近,搂着他的肩膀,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问诊的凳上。
「先说了,你是被我逼的,迫于无奈才出卖灵儿。」
从劭子口中得知九十九仙教规森严,教众人人立下血誓,不得背叛圣教,誓约是秘密宗教组成的重要核心,越是古老、封闭的宗教,制约力越大,唐寅不想在他们心中落下心魔。
庭宇不知道唐寅要他做什么,但相信唐寅不会谋害义姐。
「姐姐说过,事有轻重缓急,护住族人是重中之重,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
庭宇是个聪颖的孩子,很快地调整心境,万分期待唐寅给他一份惊喜。
「方知林抢了你姐夫的女人,你姐夫我十分不爽快,想要找些人去干掉他,但他是官,又是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我怕力有未逮,就来找你帮手。」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一时半刻唐寅摸不清方知林的根底,把主意打到他的死敌头上,欲借用九十九仙的力量。
劭子交代九十九仙的据点,说出庭宇是族中最有前途的年轻人,他和小金灵是同一时间被族人收养的孤儿,两人情同姊弟。
几次刺杀方知林,全由庭宇居中联络,事后负责接应收拾残局,可以说是经验丰富,唐寅想从他这边吸取失败的经验。
「夺妻之恨不能忘,姐夫放心,我一定帮你到底。」
与庭宇所料,唐寅要阻止义姐嫁给方知林,甚至给了族人一个理由介入。
「时间有点赶,到明天正午前,你能调动多少人?」
「族中精锐得有苏姑姑和姐姐的手令才能征用,我手边最多有八、九个人。」
「他们都懂毒术,你和一样能驱动虫蛊?」
在后世见过弄蛇人,唐寅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指挥蜘蛛之类的毒虫,兴奋之余,也把牠们放进计划内,成为资源的一部份。
「下毒、放蛊九十九仙人人都会。」
这次偷袭,是旺财假装重病,狗鼻子他们抬着旺财狂敲万春堂的门,板子下暗藏弩箭,制伏大夫,再以大夫作人质,逼伙计们就范,唐寅的人手依旧是那么几个,不敷使用。
「勉强堪用。」
唐寅嘟囔了一句。
「告诉我,你们之前是怎么对付方知林,为什么会失败,越详细越好。」
犯过的错,不能再犯,唐寅要从中找出成功的途径。
庭宇口沫横飞地说着,唐寅竖起耳朵聆听。
照唐寅的预想,任方知林的毒术出神入化,但毒就是毒,范围有限,不近身,在远处用弩箭狙击,方知林有三头六臂也得倒下。
庭宇却给了唐寅泼了一桶冷水,方知林不仅毒术高超,本身武功高强,五十步之外箭矢的狙杀,他都能从容躲开,五十步内又逃不过他贴身侍卫的察觉,翁彦国极少管理军务,安抚司的两名神箭手全跟在方知林身边。
唐寅掏出藏有飞针的机关盒子,当着庭宇的面朝墙壁射了一轮。
针势惊人,在墙上凿出数十个小洞。
「十步内他躲得吗?」
「他的本命蛊会护主,怀抱杀意靠近他二十步内,蛊王会散出无色无味的毒气,吸入的人会陷入幻觉,想杀他得一鼓作气冲杀,拖久了等着受制于他。」
飞针很强大,庭宇一见便知上头抹了药,他和劭子想到一块,要毒害方知林是痴人说梦。
唐寅不信邪,继续追问细节,安抚司及方府的戍卫配置,方知林出门的排场,个****习惯,这两天的作息,想找出突破口。
骄傲,方知林对毒功有着绝对的信心,他出身于关中,家中一名长辈过腻江湖生涯,落叶归根回到族中养老,这位长辈在毒界小有名气,方知林跟着他学了一身毒术,毒术有成便出外闯荡,到处拜山请教,收集钻研各种奇毒,尤其醉心于斗毒。
十几年前,他来到九十九仙,和当年圣女斗了个平分秋色,就对万仙册上了心,设法骗到手,养出本命蛊后,自诩毒遍天下无敌手,然后不知为何从军转战官途,一路扶摇直上。
「苏姑姑和那老贼一对一斗毒过,斗毒时,老贼不准别人插手,他说过愿毒服输,有本事毒死他,他绝不报复。」
绝对自信下,方知林给了挑战者一个公平的机会。
「所有找他斗毒的人,全败在他独门的《别离一笑悲》上,下半身全瘫了。」
令人瘫痪的毒素,唐寅马上想到蛇蝎之类的神经毒。
能精准控制瘫痪的部位,依古代的医药水平,方知林的毒术有其过人之处。
看庭宇挫败的神色,可以想见方知林待给他们的阴影之大和屈辱之深,难怪小金灵会选择以毒攻毒,她不但要杀了他,还要夺回九十九仙数百年的荣耀。
「那就来斗毒。」
自大向来是天才的致命伤,彻底打垮他的自信,比杀了他还要痛苦十万倍。
第八十五章 约战
刘按察使和汴京六百里加急一前一后进了江宁城。[]
皇上下旨召见李莺,专旨要她随柔福帝姬的船队北上,见旨即行。
翁彦国亲自押送李莺上官船,有柔福帝姬压阵,李纲那方翻不了盘,皇上以孝治国,儿女告父母,李莺再有理也得吃上不孝的大罪,大把苦头正等着她。
李纲先弃女于不顾,又派人杀之,不仁不慈,怎能为臣公表率,宰辅之位必然不保。
主战派少了主心骨,又得不到帝心,在朝中影响力锐减,再也无法与主和派抗衡。
与金人议和成功,金人一退,汴京无虞,真龙天子的地位稳固,康王离大位又回到遥不可及的距离。
康王气得七窍生烟,王府内人人自危,原本江敏儿接到传召进府,在大门口被挡了回去。
「都是李莺那贱婢惹的祸,搞那么多事,连亲生父亲也敢告,嫌名声不够脏吗?」
马车上,小婢口不择言谩骂李莺,江敏儿沉着脸,不耐着地说:「管好自己的嘴,有些话轮不到妳来说。」
万万没想到,李莺会跑到知府衙门自首,一状把各家的盘算公诸于世,当阴谋变成阳谋,就算李纲倒了,士子和百姓也会怪罪到主和派,谁都讨不了好。
名正言顺拉下李纲,能彰显皇权,皇上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却不代表主和派从此顺风顺水,毕竟在众人心中,主和派频频使坏暗算,就是为了金人苟合,媚金如同叛国,他们与民心只会渐行渐远,皇上大可以此为由,各打五十大板。
李莺这一状,最大的赢家是皇上,皇上会飞快下旨宣李莺上京,无非是想将左右群臣利器握在手里。李莺立了大功,状告双亲的子女不可能得到皇上的褒奖,但保住她一命不在话下。
死局转眼便活了,要说是李莺误打误撞洪福齐天,江敏儿绝不相信。
一定是唐寅搞的鬼,他是怎么想到的,又怎么说服李莺这个宁折不弯的死性子,干下这么大的事,她状告的人至少是一、二品的大员,弹弹小指头,便能主宰千万人生死的权臣。
李莺懂些文墨,但写不出铿锵有力,锋利如刃的状词,她对政事毫不关心,哪能细数错综复杂的党争,官位、人名如数家珍,不用说也知道是唐寅在幕后捉刀。[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江敏儿承认自己看低唐寅,唐寅远比她想得更有能耐,一张誊录的状纸,她反复看了无数次,自叹不如,唐寅好似身在汴京,天天站在金銮殿上,把所有大臣的心摸得一清二楚,立在高处往下鸟瞰,有如天眼,像是帝王?
心猛然震了一下,江敏儿驱走脑子里的荒唐想法。
解不开的困局,被唐寅横劈一刀斩断,好一个一力破十会,江敏儿由衷佩服。
两人并没有深仇大恨,下次找个机会向唐寅低个头、示好便是,反正唐寅并不晓得,李莺是自己唆使过去,从他愿意无条件帮助李莺,可知他多么心善,不会拒绝女人,伏低做小就能得到一个强而有力的盟友,何乐而不为。
再者,唐寅一次坏了主战、主和两派的大计,只要她告知康王,唐寅便要吃不玩兜着走,捉住唐寅的把柄,要揉要捏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唐寅终究是棋差一着,输给了她。
想到这,江敏儿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只可惜康王没了这次机会,但九五之尊仍天命所归,强求不来。
先前做的两场梦,李莺不会死自然不会找她索命,康王不是皇上,她又怎能生下皇子继位呢?全是假的,却不由得遗憾了起来,冤魂缠身又何妨,能权倾天下这等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去码头。」
江敏儿吩咐马夫。
妹妹离去,当姐姐一定得前去送行,不管李莺看见或看不见,江宁的百姓得看在眼里才行。
大小官员站在岸边亲送,各种孝敬皇室的礼品一一送进船舱,蒋杰代表柔福帝姬站在岸边与翁彦国说话,码头有官兵把守,江敏儿远远站在岸边,望眼欲穿看着船只,寻找李莺的踪影。
官船启航,十艘大船依序驶离,江敏儿见到李莺站在舱外,大喊一声:「妹妹,珍重。」
许多人看了过来,暗暗赞叹江敏儿不畏人言,重情重义。
柔福帝姬在江宁多时,江敏儿始终无缘得见,正好趁这个时候给公主一个好印象。
彷佛听见江敏儿的心声,柔福帝姬在宫女陪同下,走至李莺身旁,一同往她这头看来。
机会难得,江敏儿瞬间湿了眼眶,泣声又喊:「妹妹,保重,姐姐在江宁等妳。」
李莺不但毫无反应,还嫌恶地撇过头去,一旁的柔福帝姬不知对她问了什么,再看向江敏儿时,像是看着蛆虫那样恶心,两个人牵着手进入船舱。
方才还在感叹人间有情,姐妹情深的官员,眼神出现质疑,这些都是人精,见风转舵比谁都快,一下子便猜到她们之间并不和睦,究竟是李莺无情,还是江敏儿作假并不重要,离柔福帝姬讨厌的人远一点就对了。
仓皇进了马车,便坐实江敏儿心中有鬼,她强任内心羞愤,死命撑在岸边,手不停挥舞,直到船只走远才上车。
「公主了不起吗?可以随便给人脸色看?那个贱婢攀上高枝就忘了自己是谁,有她报应在。」
小婢为江敏儿出气,却换上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再说一句话,我拔了妳的舌头,将妳发卖到军中当军妓。」
江敏儿怒不可抑,把气出在小婢身上。
小婢吓得不敢哭,拼命地磕头求饶。
「人家把我傻子耍呢。」
李莺的反应说明了,早识破江敏儿的算计,约江敏儿去九如茶社,找了一名私娼冒充自己,将军士引到一处,而她好整以暇地走到知府衙门申冤告状。
「唐伯虎,我江敏儿与你誓不两立。」
李莺哪来这么深的心机,只有唐寅能够,这笔帐当然要算在他头上。
气无处可发,江敏儿扯住小婢的头发,用力将她甩到边上,碰得她皮开肉绽,大哭不止。
等船出了江宁地界,柔福帝姬和李莺的安危并与翁彦国无关。
「这些日子辛苦大伙了,接下来咱们江宁无事一身轻,大家好好休息个一阵子。」
翁彦国宣慰江宁官员。
「过两天知林纳妾,诸如若得闲,陪本官同去庆贺庆贺,向知林讨杯喜酒喝,听听金大家的思凡。」
上官发话,底下人莫敢不从,一时间恭贺声不断,方知林笑着说:「同喜、同喜。」
翁彦国当众给方知林做面子,表示对他的器重。
知府要来,婚宴的派场便得提升档次,一回安抚使司,方知林立刻叫来管家,加拨了一千贯钱,鲍鱼、熊掌、鹿胎要齐全,只有最好的酒才能端上桌。
「告诉金姨娘,好好唱一出思凡,知府大人听得满意,我重重有赏。」
方知林对唱曲、舞技并不着迷,但翁彦国这些文官喜欢。
上求材,臣残木;上求鱼,臣干谷,投其所好是做官的根本,方知林也听说小金灵在花魁大比露面的事,一度为了她打压康王女人的风采而有微词,在翁彦国点名小金灵献艺后,抱怨全变成喜悦,除了奼女之体外,小金灵还能为他的官路做出贡献,方知林有点舍不得拿她当鼎炉。
本命蛊会吸干奼女之体的元阴壮大自身,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小金灵便会虚弱而死。
女人再找就有了,唐寅能教小金灵唱思凡,也能教第二个人唱京剧,何况不是还有袁绒蓉的苏三起解?
方知林打定主意,等翁彦国寿宴,就叫唐寅教出一批戏子,上台唱个一、两个时辰京剧,讨上官的欢心。
官路走得顺遂,毒功即将练到颠峰造极,方知林觉得前途一片璀璨,倘若大翎与金兵打起仗,他打算请缨上前线,挣个战功,凭他的本事,取下几颗金人大将的人头如探囊取物,到时再向兵部请调回关中老家,光宗耀祖。
批阅公文时,听见士兵大喊有刺客,方知林第一想到九十九仙的余孽,这些人像是苍蝇缠着自己,才杀了几个人,又赶来赴死,烦不胜烦。
参将捧着一支箭书,跪在方知林的面前:「启禀大人,刺客射了一箭就跑了,属下追之不及,请大人降罪。」
方知林接过箭书,挥了挥手要参将站在一旁待命。
「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敢找我斗毒?」
方知林莞尔失笑,连苗疆的红蛛上人都对他退避三舍,连一位用毒宗师都没有的九十九仙,哪来的胆气挑战他。
论毒术,他方知林是第二,那么天底下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自古高手皆寂寞,高处不胜寒,偶尔找个人练练手,试试毒也不赖。
接受这个挑衅,方知林大叹了一声,提前为他的对手哀悼。
第八十六章 斗前小试
树林中,箭矢疾猛穿过悬吊在树上瓜果,钉在树干上。[]
「中了。7」
七十步外,一名二十来岁,胸前有一支蜈蚣刺青的男人,竖举着弓弩对庭宇说。
「十箭中一,我要是你早找颗树吊死,别人都去干活了,剩你一个在这里磨蹉。」
在九十九仙里,庭宇的地位比男人高,几个兄弟平时归庭宇调派,自知大事耽搁不得,被庭宇喝叱也不生气,安分听训。
「护法,你说唐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他给我们用的这些可全是军弩。」
从死去的朱勔私兵身上搜缴得来的兵器,唐寅让崩牙七拨给庭宇他们使用,朝廷编制内的军器,极少流到外界。
「军弩又如何?最要紧的是有用。」
不怕杀害朝廷命官,私有军械又有何可惧。
但收到弓弩时,庭宇仍大为惊憾,唐寅和他们不同,一个书生收藏军器,养着一批江湖人士,传了出去,官府绝对会究办,九十九顶多退回蜀中当山大王,唐寅携家带眷能逃到哪里去?
这还不是庭宇最诧异的,崩牙七交给他,能放出飞针的木盒,针上的麻药是他前所未见,九十九仙惯用的毒药里,光见血封喉便有二十几种,有麻痹效用的不少于五十种,却没有一种能做到药效奇快,又不伤及人性命。
好奇拆开盒子观看,每根针中间挖空,蓄满无色药液,随着针刺中目标注入血肉里,这份细活,非巧匠不能为之。
崩牙七说,每个木盒得耗时一个月制成,花费一百贯钱,而且唐寅还不满意,要工匠继续改进中。
机关、毒术无一不通,要不是教内曾彻查过唐寅,确认他身家清白,庭宇会以为碰上同道中人。
这个姐夫善于隐藏,手段雷霆,庭宇到现在也没想透,万春堂是怎么暴露的?一直以来他和劭子对口联系,从不假手他人,劭子出了名的口风紧,九十九仙更不会有人违反义姐的命令,却让唐寅直捣黄龙轻易攻破。
「那倒是,只要能杀掉方贼,保得圣女清白,就算要被万蛊蚀心,我郭子平也拼了。」
年轻,有血性的教众见不得教中圣女受屈辱,违反血誓,陪庭宇与方知林斗上一场。[.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说得对,这才是我圣教的好儿郎,是我庭宇的好大哥。」
有必死的决心才会加入这次行动,唐寅不过是起了火头。
让郭子平接着练,庭宇督促其他人捉紧时间完成布置,旺财领着将桃花坞的奴仆将臂儿粗的竹子中间打通,一根根的绿竹连结成数十丈的长管,管头用火烤扳弯,彷佛一只昂首的大蛇。
身怀武力的教众卖力进行工事,沿着厢房挖出一条长沟,沟延伸过墙,尽头是一间下人住的耳房,房里有一个大土坑,狗鼻子和破嗓子拿着铲子拍实坑壁,口中念念有词,抱怨苦工难为。
这些都是唐寅为了和方知林斗毒做的准备。
庭宇以为唐寅只是找个借口,诱出方知林赴约,再用军弩做为迷惑,最后近身以飞针射杀,等唐寅大动作召集人力,做出一连串令人费疑猜的动作,他才相信唐寅真想和方知林一较高下。
「时间再多一点,多的是方法能杀方知林。」
庭宇想起唐寅对他说的话。
唐寅没把方知林当作一回事,不考虑杀官的后果,即便方知林是天下最会用毒的人,拉远距离,用杀伤力强大的弩箭,在如雨的箭矢笼罩下,什么毒蛊都无用武之地,无法理解为何九十九仙屡次失败。
说方知林骄傲,小金灵何尝不傲慢,执意要毒死方知林,维护九十九仙的尊严,着了心魔,枉送多少性命,还搭上自己的身子。
「要是我就给康王下蛊,一个皇子和一个安抚司副使的性命孰轻孰重?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一道旨意下来便能叫方知林丧命,抗旨,等康王死了,方知林不陪葬,也要被夺官罢职,没了官身,他能逃得过几次的围杀?累都把他累死。」
唐寅目无尊上,连皇亲国戚都敢谋算,大翎朝视川人为难驯的化外之民,但在庭宇眼中,饱读圣贤书的唐寅才是离经叛道,身上看不出半点儒家教化之功。
丢给庭宇几句话,指定了约战的处所,唐寅将人质带回六如居看管,之后再也不见人影,人手一波波加入,崩牙七居中传达唐寅的意思,指派任务。
游刃有余,连崩牙七都一副胜算在握的样子,庭宇不放心追问细节,崩牙七却一问三不知,只说:「交给门主就对了。」
斗嘴斗个不停的狗鼻子与破嗓子,在信赖唐寅这点上和崩牙七是一条心,蒙着头完成唐寅的交代,从不打折扣。
隔了两个时辰,第二封箭书又射进安抚使司,信上、箭矢洒了不明细粉,取信的士兵接触后双手奇痒难止,抓得皮裂血流。
「雕虫小技。」
方知林冷笑接过,丢了一个小瓶给士兵,要士兵敷上却不见缓和,方知林脸上无光,亲自过来检视,沾点粉末,凑在鼻子嗅了嗅,仗着百毒不侵送进嘴里舔一口。
「不灰木,我竟栽在这种小道上」强忍肤上痛痒,方知林对士兵说道:「用温水清洗数遍即可止痒。」
方知林在图经本草看过记载:『不灰木出上党、今泽、潞山中皆有之,盖石类也。其色青白,如烂木,烧之不燃,依次得名。或云滑石之根也,出滑石处皆有之。』多用在制绳,衣物上,其粉触之易痒。
一个不察,先入为主将它当作毒物看待,药不对症,在属下面前出了一回糗。
有过一次失败,士兵对这法子存疑,却不敢质疑上官,称谢后退下,见到士兵的眼神,方知林更怒了。
「大胆贼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一再骚扰,身旁亲卫看不下去,他是方知林一手调教出的亲信,视方知林为主,不容许外人轻辱主子。
「大人身份尊贵,犯不着亲身赴约,属下愿报兵马包围贼窟,把他们一网打尽,碎尸万段。」
才刚出丑,方知林满心想找回场子:「既然划下道来,咱们不接,不就枉费对方一番心意。」匪气十足,彷佛回到昔日纵横江湖,以一手毒功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百毒尊者身份里。
顶着痒感,折断箭矢,撕掉那封写着:「牛刀小试,请君鉴赏。」的短信。
「到时候你带上一批人,守在外头以防有人埋伏,我一个人去会会这只藏首畏尾的鼠辈。」
「大人这样不妥……」
亲卫还要再劝,方知林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要下人端来温水净手,不适感渐渐消退,一把无名火却在方知林胸口燃烧,发誓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让寻衅的人生不如死,万仙册里折磨人的蛊术他用不到一半,正好拿人来开刀。
成功激怒对手的唐寅站在井水旁,让秋香将冰凉的井水一瓢一瓢泼到手上,洗去皮肤上沾附的石绵粉末,在大翎朝叫做不灰木,在现代称做石绵的建材,唐寅从云母上刮下,研磨成粉,尽管小心翼翼,还是不免碰触发痒。
盘算着如何制作出能阻绝酸碱镕剂的橡胶手套,以保障作坊匠人们的身体健康,先前掺夹炭末的口罩得到匠人们一致推崇,再有了手套,作坊的效率会提上一倍有余。
「这个痒痒粉太逗了,祥发痒得上窜下跳,哭爹喊娘叫个不停。」
从唐寅口中得知功效,秋香取了一点抹在门边,祥发一开门就中招,满院子叫嚷着。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别以为不会死人就到处耍着人玩。」
至于接触石绵太久会致癌,这种医学上的深入探讨,唐寅不打算和秋香说。
唐寅从不信有百毒不侵这回事,毒物的变化何其多,能克制所有毒素的单一物品,或是体质并不存在,当然,唐寅不介意方知林给他一个惊喜。
来到大翎朝后,唐寅明显变得勇于冒险,和前世顶着神圣光环,被无数只眼睛仰望,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完美不苟的人生走上不同的路子。
路会不会更宽尚不得而知,但肯定不会踌躇不前,选定了就勇往直前,而且他实在想不出,有谁能逃过他布下的天下第一奇毒。
一切就绪,崩牙七到六如居请示下一步。
秋香玩心方兴未艾,打起崩牙七的主意,想把痒痒粉用在他身上,看眼神,唐寅便晓得她心里的小九九,将用剩的石绵粉全倒进水桶里化光,要奴仆拿出去倒掉,不给秋香恶作剧的机会。
狂傲的人禁不起戏弄,方知林十有八九会接受挑战,艺高人胆大,龙潭虎穴也敢闯上一闯,相对地容易设计。
毕竟方知林不送上门,安抚司衙门并不是他能轻犯。
修书一封,这回不再用箭射,要崩牙七找人规规矩矩送上战帖,帖子里写明约战的时辰、地点,并不要求方知林单刀赴会,放手让他派人去搜,预先设伏。
假如他的自尊允许。
第八十七章 毒斗(一)
日落月明,方知林锦袍披风,威风八面领着十数骑赶至城外十里处的小?7??园,几个月前,安抚司才从这里逮了一批死士,庄园是雇用死士的人所安置,地主是依附方知林的江宁豪强,宅子遭人侵占,人不知去向,八成是凶多吉少。[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看来是报仇来着。」
这宅子被安抚司抄没,地契归到方知林名下,方知林找人打理不久,想不到又被人夺了去。
门禁大开,亲卫手一挥,骑兵纵马进入庄子,片刻后回到方知林身边复命。
「禀大人,属下来回搜了一遍,就一间屋子有灯火,里头坐着一个书生,其他地方没见着人。」
堂堂一方大员,不可能轻易涉险,等属下探完路,他才会动身赴会。
「打扰人家了没?」
方知林吩咐,不许骚扰对方。
「属下只在屋子四周查找。」
方知林颔首摆手,嘱咐属下好好守在屋外,别让外人破坏这场毒斗。
一行人来到屋前,亲卫指挥若定,士兵迅速散开围住屋子,站在十步之外,全神戒备,留意制高点和眼前隐蔽处,防范有人偷袭。
瞒着方知林调动另一批人马,不久便会赶至,包准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统兵过万,一呼百应,出入后拥前驱,方知林也知今日不往如昔,多少人仰仗他的鼻息过日,把荣华富贵系于他一身,不能像从前说干就干,孤身犯难,所以才会亲卫默许调兵。
今晚一战,仅仅是缅怀旧日时光,希望约战的人撑得久一点,别让他失望。
不灰木那种取巧的小手段,并非正统毒道,他不会上第二次当。
催动本命蛊,从这刻起,在蛊王感知范围内,所有毒物无所遁形,渗入他体内的毒素会由蛊王吸收化解。
老神在在推开屋门,方知林看见一位温润如玉的读书人,穿着名贵,慈眉善目,白色锦袍有淡雅的云纹,拿着一把小蒲扇对着烧着银霜炭的泥金小炉轻摇,炉子上煮着茶,宛如在高山结庐的隐士,一派无世无争的脱俗模样。
「晚辈唐寅,久仰百毒尊者的盛名,特来讨教一二,先前所有冒犯之处,还请尊者海涵。」
拱手相迎,道出方知林的名号,以示尊敬。
「唐寅,这名字倒是有点耳熟,你我皆是毒道中人,也无须称前道晚,就称呼彼此为道友。」
判断出唐寅修为深浅之前,方知林不因为年纪而看轻他,当年他出道时才十九岁,一举毒死sx三圣,毒术极为讲究天分,不用像武功耗时费日的打磨体魄,积累内力,有一本好的毒经,优秀的师承,充分练手便能出类拔萃,许多成名的魔头,十三、四岁便崭露头角,童子心性单纯,下毒反而没有诸多顾忌。
「方道友请坐,尝尝我刚煮的茗茶。(.)」
方知林愿与平辈相交,唐寅从善如流笑纳,请方知林入座。
天寒露重,唐寅顺手关上用来通风的窗,将茶壶从炉子移开,倒了一杯漆黑如墨的茶液,茶水污浊,味极香,满室芬芳,边架上的小松针叶却显露枯萎之相,香气已带毒,可见茶中毒性猛烈。
「唐道友好大的手笔,舍得用九叶血棠来烹茶。」
这种花草罕见,内含有剧毒,对蛊虫有大补之效,炼成药丸服用效果更佳,其叶如茶,以滚水煮沸有奇香,甘醇味美,但药力会流失五成之多,唐寅的作法形同暴殄天物,方知林看了都觉得心疼。
入茶后,九叶血棠的毒性虽随着药力衰减,却也不是普通人能饮用,方知林由此推论唐寅也是一名弄蛊者,而且造诣不低,有着特殊藏匿蛊虫的方法,否则他的本命蛊老早起了敌意。
一杯茶误导方知林,他既谨慎又雀跃面对唐寅。
「宝剑赠英雄,好茶馈知音。」
服过解药的唐寅,悠然喝了一口茶,沉醉血棠叶特有的馨香中,乍看像是体内蛊虫得到滋润,反哺给宿主。
「道友盛情款待,本尊就却之不恭。」
万仙册大成在即,阳蛊需要更多滋补,一杯雪堂茶足以增加本命蛊一成的精力,不无小补。
天降甘霖,方知林能感觉到本命蛊生机变得更为旺盛。
意犹未尽,一口接一口,直到见底,方知林才吐了一口长气。
「感谢道友的馈赠,但道友约方某来,不会只是单纯品茶吧?」
唐寅做派大方,面貌慈善不容易让人起恶感,不像是逞凶斗狠之徒,令方知林想弄清楚他的来意。
「为人出头,或是与本尊有私怨?」
那批死士出身大漠,受尽酷刑没供出雇主身份,并非意志如铁,而且雇主极为谨慎,虽然方知林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买凶的人是九十九仙的一群遗孤。
从他掌握兵权后,昔日仇家也只剩九十九仙死缠不休,失了教传圣物万仙册,可终究是传承数百年的教派,底蕴深厚,掏出家底请一位毒术宗师与他较量,还是做得到。
方知林暗笑,先不论唐寅是否已达宗师水平,九十九仙难道忘了以万仙册培育的蛊王,血脉之精纯远胜过其他蛊虫,万蛊伏首不能为敌,找一个蛊师和他玩蛊,无疑是鸡蛋碰石头。
「两者皆是。」
唐寅又为方知林满上茶。
「尊者数月前在此地捉了一批人,他们的雇主请我代为讨回颜面,九叶血棠正是酬劳之一,这才知晓统辖江南东、西的安抚司副使,竟是鼎鼎大名的百毒尊者。」
圆了选择这庄园的理由,松懈方知林的戒心。
「至于私怨吗?不说也罢。」
给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冷笑,任由方知林去猜。
方知林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说:「本尊者与道友素昧平生,仇从何结起?莫非是师仇,亦或亲仇?」
用毒之人心狠手辣,毒物难以控制,伤及无辜甚多,方知林的仇家无数,曾被他毒害的后人找来不足为奇。
「夺妻之仇难以忘。」
唐寅晏晏一笑,脸上和揉温顺却暗藏煞气。
一阵愕然后,方知林恍然大悟,手指着唐寅说道:「难怪本尊者觉得唐寅这个名字那么熟悉,原来你就是唐伯虎,写出桃花庵歌的桃花庵主。」
方知林少在文人间游走,唐寅的名声与事迹全是道听途说而来。
人们提及唐寅多用其字与号,以致于方知林没在第一时间反应。
小金灵和唐寅的艳事是方知林纵容下的结果,尝尽人事,吸入的阳气越多,奼女之体的功效越是显著,方能完全发挥鼎炉的作用,因此小金灵接多少客人,他从来不管,只要归属于他便行,万万没想到,小金灵这位入幕之宾会是深藏不露的江湖人。
「道友说的可是招香楼的小金灵?」
莫非唐寅和他一样觊觎奼女之体?
不可能,奼女之体只对以万仙册驯养出的阳蛊有效,不然便只是寻常供人狎戏的名器,退一万步,倘若唐寅体内有阳蛊,又发现小金灵这个上等的鼎炉,早就采补喂养,何须拖到今天。
「正是。」
唐寅说道。
「此言差矣,本尊者是堂堂正正替小金灵赎身,甚至下聘给予妾室名分,从未有过任何逼迫,小金灵也是欢天喜地等着进我方家,何来横刀夺爱之说?」
一座用完即丢的鼎炉不值得挂心,但夺走江宁第一才子的心上人滋味又是不同,虚荣感涌上方知林的心头,瞬间觉得小金灵变得可爱许多,有些舍不得辣手摧花。
「尊者所言甚是,伯虎也知此举强人所难,但只要尊者肯割爱,伯虎愿意拿出足够的补偿。」
说罢,走至床榻,打开放置在床上的九个药盒,盒子搁着有价无市的名贵药材,不是炼毒的主药,便是关键,不可少的辅材。
其中有三种药草,方知林收集多年不可得,有了它们就能炼制出万仙册记载的奇异诡毒。
药材再稀有也比不上奼女之体,方知林匆匆看了一眼便做了决断。
「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况且要是传出去本尊者连个妾室都保不住,江湖上会怎么看待本尊者,道友就死了这条心。」
像是被人迎了一盆冷水,唐寅垮下脸,脸色铁青:「那就按照江湖规矩,伯虎正式向尊者提出毒斗,以金大家为彩头,伯虎赢了,尊者将金大家赠与给伯虎,伯虎输了,这九株灵药全归尊者所有,尊者意下如何?」
正戏上场,方知林抚须而笑,刚刚唐寅掀开药盒时,本命蛊受到其中一味炎蛊木的刺激,本能地向外散发毒气,毒气从孔窍溢出,些微的毒素已经令唐寅指头褪白,可见唐寅对毒的耐性之差,两人实力相差悬殊。
斗毒?说是送死更为贴切。
「煮茶论毒乃是我辈中人一大雅事,道友既然执意如此,本尊者也不好扫道友的雅兴,就不知道友想要如何比试?」
毒术较量从来便是生死对决,双方都会拿出无解之毒,解毒或承受住不毒发的人为胜,在方知林眼中,唐寅已是一个残废的瘫子,他打算让唐寅手不能执笔,口不能言,看唐寅以后能拿什么吟诗作对,舞文弄墨。
「比耐性,双方各出一毒,在时限内不毒发者胜出。」
唐寅胜卷在握似地,忍住频频颤抖的手说。
「来者是客,尊者请。」
额上的汗珠出卖他的狼狈,方知林不戳破,风度十足地说道:「未免日后有人说本尊者欺负小辈,胜之不武,还是道友先来。」
唐寅等的就是这句话。
「尊者确定,伯虎这毒不是凡品,乃是天下第一奇毒,一施展开来,****皆亡,无一幸免。」
方知林抽笑,从得到万仙册,养成本命蛊后,天下十大奇毒他一一试验过,或有损伤,但无一能伤到他的根本,疗养几天便可痊愈,之后得到抗性,再也无法腐毒他分毫。
喔了一声,说道:「那我更要见识见识。」
燃起方知林的胜负心,唐寅再加一把柴火,从袖子掏出一根红烛,解释道:「此烛名为断魂烛,烛灭人断魂,尊者不妨拿去看看,再决定是否接战。」
方知林接了过来,如同医病,先望、后闻、口尝,最后以本命蛊感知,除了蜡脂,根本没有一丝药性,蛊王兴趣缺缺,不屑一顾,方知林只觉得轻蔑可笑,枉费他还把唐寅当作毒门的后起之秀,看来只是会捣弄些像是不灰木之类小技巧的跳梁小丑。
「点吧,蜡烛烧完前,本尊若是倒下,小金灵就归你所有。」
不想再和唐寅纠缠,速战速决,将红烛交还给唐寅。
「这毒太强,伯虎抵御不了,得到外头等候。」
点燃前,唐寅提出要求。
「系听尊便。」
方知林不在乎。
「尊者莫要后悔,现在认输还来得及,伯虎也不想事后被官府追究。」
「你赢不了,本尊者也不会跟一个死人计较。」
预言唐寅必败。
唐寅不再多说,用油灯引火,点燃手中红烛,等烛火燃起,固定在烛台上,对方知林说声:「请赐教。」
跟着掩住口鼻,夺门而出,门外的亲卫看见有人走出屋子,纷纷拔刀而来。
「休想走。」
亲卫不放过唐寅。
「不准动他。」
方知林在屋子下令,唐寅一定会死,但在死之前,得活着见证他的失败与可笑。
第八十八章 毒斗(二)
以关窗为信,一墙之隔,狗鼻子拿着一根等人高的烧火棍,在土坑里拨动烧红的木炭,破嗓子将一布袋新炭倒进坑里,两人戴着匠人制作出的口罩,遵照唐寅指示,维持着坑里炭火继续燃烧,又不能烧得太旺,不时舀些水进坑里降温,控制火力,炭气分成两路,一头从坑中窜出,一头顺着竹管,缓慢稳定经过地底,飘进方知林所在的厢房内。[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热得满头大汗,心脏急跳难止,手中的动作却不有丁点马虎,因为唐寅说了,坑里烧着正是无色、无味、无臭,剧毒无比的天下第一奇毒,稍有不慎就会要了他们的老命。
炭气难闻呛鼻又熏人,狗鼻子嗅觉远比常人敏锐,待在耳房简直度日如年。
他怀疑唐寅撒谎,从坑中冒出的白烟、炭臭,看得见,闻得到,怎能做到要命于无形间,杀人不见血?但从唐寅施展如妖术般的技法,把持住劭子神智,要人说就说,忘就忘,操控三魂七魄于股掌间,他对唐寅的敬畏就更深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半信半疑的做事。
破嗓子则是彻底信服,唐寅说有,肯定有,唐寅说没有,绝对没有,他可不想把命搭在这里,加炭,洒水全按照唐寅交代的实行,每半刻钟,将头伸到窗外,拉下口罩,用力吸几口气,绝不偷工减料。
厢房里,方知林安坐在椅凳上,眼观四方,耳听八方,鼻子不时嗅着屋内的气味变化。
少了蒲扇的风力,泥炉里的木炭,由赤红转成暗红色,炭味加重了些,那根唐寅口中的断魂烛,油蜡味混杂蕊心烧灼的焦味,那九株药材各自独特的气味,充斥整间屋子,全在方知林的掌握中。
玩毒多年,方知林自然懂得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有时两样无毒的东西,碰在一起便化为穿肠毒药。
为了分辨断魂烛的药性,用匕首刮了一小块含着嘴里,静候它与周遭的东西起反应。
喝一口热汤还能烫了舌头,含这块蜡却掀不起半圈波澜,本命蛊慵懒地缩在腹窍,风平浪静。
方知林觉得自己被愚弄,却又忽略不了心里那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门窗紧闭,屋内无风,仍有大半截的蜡烛上的火焰逐渐变小,隐然有熄灭的态势,心知有古怪,但怪在哪里?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方知林掏出三个小玉瓶倒出红黄绿三颗丹药,三色丹药分别对应,草毒、兽毒、虫毒,服用后可预防、削弱天地间三大类的毒素的毒性。
一颗丹药价值万金,耗费的药材、虫兽的毒囊无数,堪称世间第一解毒圣药,赤龟叟答应和方知林连手对付九十九仙前代圣女,才从他手中换走一套,非到生死存亡关头不轻易动用,今晚为了这根劳什子的鬼蜡烛再次服用。(.$>>>棉、花‘糖’小‘說’)
服下丹药,运转内力加速药力融入五脏六腑,方知林腹诽骂道:「最好这蜡烛有断魂夺魄之效,若是没有,你就等着被我炮制成虫巢,好好尝尝连骨髓都被万虫吸干的滋味。」
他看向屋外,亲卫牢牢守着屋子,唐寅的人影映在门上,并无异状,加派的人手也差不多该抵达庄园,围外有围,万无一失,就等烛火熄灭,证明断魂烛不过是笑话一桩,方知林便要对唐寅下毒手,结束这晚的闹剧。
练武之人讲究吐纳,取清去浊,搬运内力后,伴随便是耳聪目明,精神大振,
三种丹药又有强肝润肾之效,方知林却觉得倦意加重,昏昏欲睡,头微微抽痛,而面前的烛火又弱了一分。
除了示警,本命蛊还会代主受毒,却迟迟不见本命蛊有所动作,方知林急忙与它联系,本命蛊欲振乏力,奄奄一息瑟缩在一角。
方知林惊骇莫名,自身已百毒不侵,又吞服堪称万用万灵的三种丹药,在体内筑起铜墙铁壁,肌肤又无半点腐蚀之状,内外皆无毒素入侵,他为何会中毒?此毒竟连本命蛊也无从抵御。
宗师之所以为宗师,因其临危不乱,冷静沉着,陷泥沼如履平地,超凡的技艺与强大心境兼备。
方知林退离红烛,盘坐在地,自诊脉息。
一探知脉息杂乱无章,方知林立刻取出数枚金针,扎在几处要穴,封锁毒素继灌入血脉的关口,逆转经脉,倒行周天,强行驱毒。
断魂烛的毒却像是附骨之蛆,挥不去,赶不走,要命的是,方知林丝毫感知不到它的存在,他像是陷在无形的流沙中,被鬼魂掐住脖子,一点一滴剥夺生机。
头痛加剧,脑门发胀,天灵失守,四肢脱力,一再做恶,一时间他想要开口呼救,但宗师的尊严不允许他示弱求助于外力,将希望寄予助他无数次的本命蛊,震断血脉,将身上精血供给本命蛊食用,本命蛊一活过来,危机便能迎刃而解,本命蛊却对平日的美食不为所动,更展现出嫌恶、恐惧的意味,转身就逃。
方知林傻楞住,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想从过往读过的毒经典籍中寻找线索,但心神混乱,脑识如浆糊沾黏不堪,力气被抽干。
情急下,他爬到床榻边,慌不择食,把九株奇药各摘少许塞进嘴里咀嚼,依然不见效,反而吐了一地。
追本溯源,体内剧毒既然来自于断魂烛,阻断根源便能减缓毒气攻心。
「烛灭,人断魂。」
唐寅的话如雷贯耳在方知林脑里回荡。
烛火真不能灭?还是唐寅故布疑阵?不让方知林动断魂烛的主意?
灭与不灭,又卡住方知林宝贵的数息时间,但不劳他费心,剎那间,火焰无风自熄,留下一缕轻烟和焦臭。
「来人啊。」
心窍紧缩,全身抽搐时,意识到死亡将近,方知林终于放下自尊,开口求援,拼着最后一口气,翻倒桌几。
呼救的同时,唐寅开口道:「动手。」
阴暗地面上,虫蛇齐动,庭宇和同伴纷纷驱使毒物杀敌,除了服用过避瘴丹的唐寅,所有活物皆是牠们的饵食。
惨叫声接连不断,几息间,十数名的士兵毒发身亡,庭宇领着几名教众从林中现身,惶惶难安看向屋内,似乎不敢相信,方知林便这么败了,但过去受制于蛊王,蛊王所在数丈方圆,五毒辟易,如今他们畜养的毒物却能行动自如,证明蛊王已无足轻重,不死也伤。
「这就完了?」
庭宇怯怯地问。
「不然你还想怎么着?」
唐寅接过庭宇给的丹药,当场吞下,以防方知林暗中做了手脚。
庭宇想推开门一探究竟,被唐寅拦下:「要万无一失就再等一会儿。」
掌握后世化学原理,也不敢轻忽古人的智慧,谁知道蛊虫的呼吸器官会不会不需要氧气,自成循环,吊住方知林一口气,让他有机会反扑。
郭子平手痒想推开窗户一角偷窥,窗户动也不动。
「除了一扇窗外,其余的我全叫人封死。」
夺门而出时,他顺势脱下外袍,悄悄用脚跟将袍子往后推,塞住门缝,制造出密闭空间,加速地一氧化碳在人体作用的效率,室内煮茶用的炭炉用来遮掩烧炭的气味,力求不让方知林起疑,继续待在室内,源源不绝吸入致命的毒气,直到血液中的血红蛋白饱和度超过人体承受的限度。
「箭上弦。」
唐寅发号施令,庭宇等人军弩上手。
单手推门,瞧了躺在地上的方知林一眼,闻到排泄物的臭气后,对庭宇等人嘱咐:「屏住气息,听我的话行事。」
率先走进屋子,来到肤色粉美,好似酒醉微醺,下身却失禁的尸体旁,脚尖轻轻踢了一下,确认方知林死到不能再死,唐寅才开窗,要狗鼻子和破嗓子停下工作,过来会合。
「这是什么毒?」
庭宇咽了一口唾液问,他们从小在毒物堆里长大,见过无数毒发症状,身体不是紫黑腐烂,便是孔窍流血,排除屎尿横流外,方知林的死状算是漂亮瑰美。
不单是庭宇,郭子平等教众看着唐寅的目光,宛如面对小金灵,无比崇敬与百般的畏惧交杂,拥有万仙册,离大成仅半步距离,让九十九仙吃尽苦头,几近灭教的魔头,就这么死在唐寅的毒中。
天下第一奇毒当之无愧,当初质疑过唐寅的人,暗暗地自惭形秽。
同样的心情发生在赶来的狗鼻子身上,唯独破嗓子没有,得瑟地向狗鼻子挑眉弄眼。
「叫你乖乖按时透个风,你不肯,就不要有残毒遗留,拉屎拉尿而死。」
破嗓子吓狗鼻子。
狗鼻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惊吓望着唐寅。
等唐寅摇头告诉他没事,心才放下,握拳作势要殴打破嗓子。
「别闹了,赶快依计行事。」
确认方知林已死,唐寅要进行下一步。
拉了亲卫带来的马,一行人带着方知林的尸体,上马奔驰,往庄园后方的小径入山,绕道回转江宁。
安抚司使第二波士兵守在庄园外,久久等不到消息,统领入内探问,见到遍地死尸,满山遍野寻找方知林时。
唐寅他们早已分批潜进城中,人力被调走,戍卫空虚的方府,府内侍卫、奴仆遭庭宇施毒迷昏,方知林的尸体清洗更衣后,安放在床榻上,然后在花园挖了一个暗穴,倒了许多诸如蛇、蜈蚣、蝎子等阴毒的歹物,养蛊的器皿。
完事后,庭宇下令众人四散,没得到命令不准入城,自己协同郭子平到丁香胡同和唐寅会合,到六如居领回那些不算人质的人质。
人一进马车,狗鼻子立刻驾车出发。
「全照姐夫说的做了,炼蛊的密室大开,等明儿知府派人验尸,一搜就会知道他是什么人。」
这一声姐夫叫得情意拳拳,再服气不过,看着唐寅一如高山仰止,钦佩向往不能自己。
「姐夫了不起。」
郭子平竖起大拇指为唐寅叫好,被庭宇白了一眼,暗骂:「姐夫也是你能叫的吗?」不愿见别人和唐寅套近。
「还凑合,过得去。」
唐寅有些窃喜,按耐住情绪,以高人之姿,小人得志的卖弄一番。
「传到江湖上去,以后毒王封号非姐夫莫属。」
不甘被郭子平比下去,庭宇连忙夸赞。
「毒王太小看姐夫了,得是毒皇才能与姐夫相配。」
郭子平根本没意识到庭宇和他较劲,纯粹认定唐寅是毒界之皇,无人能比肩。
捧得唐寅飘飘然地,眉开眼笑,说道:「浮名而已,与我有如镜花水月,莫要再提。」
享受着钦慕目光,唐寅摊开纸扇轻摇,显尽风流倜傥。
马车止蹄,不等狗鼻子送上矮凳,唐寅将长袍衣角往腰上一扎,纵身跃下,甫落地,惊见地上有一蟑螂爬过,吓得唐寅差点站不住,连忙抓着车上挡板。
油虫!
庭宇与郭子平瞠目结舌看着,那微不足道,无毒无害,一踩便死的小小油虫,唐寅原本高大如山的形象,瞬间崩垮。
第八十九章 纳新妾
招香楼今日关楼谢客,被文人封为媚尼,江宁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郑妈妈最心疼的闺女出阁,从一大早,整间楼阁便动了起来,费尽心思装扮小金灵,要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方府。(.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十数名安抚使司的兵士中毒横死在城外,方知林暴毙在家中,翁彦国一收到消息,便要萧千敬带上仵作到方府勘验尸体,在死因查明前,对外隐藏方知林的死讯,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出方府一步。
郑妈妈不知道方知林已死,离情依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叮咛小金灵好好过日子,拿出几样压箱底的首饰给小金灵添箱。
良辰一到,亲自送小金灵上花轿。
在江南收下一名花魁为妾是雅事一桩,方知林附庸风雅,才会仿效文人出身的官员,到招香楼下聘,但仅此而已,纳妾终究不是娶妻,方知林身为朝廷命官,敲锣打鼓抬一个小妾进门,会落得不守礼法,品行不端的罪名,革官下放都有可能。
看着小金灵一身嫁衣走入轿子,劭子心里羞愤难当,和方知林硬碰硬论个死活也好,总比眼睁睁让小金灵与那恶贼同归于尽。
「起轿。」
花轿离地,劭子短叹一声,称职送小金灵走完最后一趟路。
刚走了半里路,见到庭宇与郭子平迎面走来,小金灵严禁他们在大庭广众下联络,劭子以为庭宇只是来送小金灵,看一眼花轿就走。
两人姐弟一场,过来相送是人之常情,只要庭宇不做越矩的事,劭子就当作没看见。
庭宇竟不理会禁令,协同郭子平向劭子逼近,庭宇嘘了一声,一把搂住劭子,手掌在他的肩头一拍,劭子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朝后仰倒,郭子平及时接去,将人拖到停在路边的马车里。
一命呜呼的死人没法派遣轿子迎亲。
蛇蝎等等的毒物,从土里窜出在,园中四处爬行,方知林的密室又暴露在外,方府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谁有心情理睬未过门的小妾。
花轿是唐寅让庭宇花钱雇的,轿夫听从庭宇号令,拐了个弯,转向往六如居走。
大红花轿显眼,引来百姓注目,街上童子吵着要看新娘子,脸藏在盖头里的小金灵一阵鼻酸,仅止于酸涩,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深陷在仇怨里的族人未来不会有好出路,早点了结,庭宇他们才能新生,回到蜀中,天高皇帝远,九十九仙生养休息个数十年,繁衍个几代人,再一次兴旺不是梦想,她也能完成前代圣女的付托。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只是遗憾难免,唐寅是小金灵在世上少数的留恋,她想念满山遍野的一丈红,枫红似火的九寨沟,洒上花椒、孜然、小茴香的烤野兔……
数过一回后,发现自己其实还蛮贪心,想要的东西竟有那么多,讪讪地笑了笑,也不在意,从认识唐寅之后,她的心不再只有灭族的血仇,装满形容枷锁的重责大任,多出空间容纳美好的事物,又不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正值花样年华的姑娘那个想要槁木死灰的活着。
唐寅像是春雨,一天天润泽她的生命,加深了渴望,倘若有别的选择,她不会就此断送宝贵青春,纵使她与唐寅注定无法走在一块。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默默守在唐寅身后就足够,至少目前她是这么想,虽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会越来越不满足,要的越来越多。
蜀中女子向来压抑不住真心,在拘束中也要想方设法往自由奔去,挡不住,拦不下,爱的清楚,恨也分明。
小金灵暗暗埋怨起血液里当断则断的性格,学那江南女子泪珠子一落,这也割不得,那也放不下,优柔寡断任命运摆布,说不定还能和唐寅温存好些时日。
不留后路,小金灵掏出药盒服下引蛊双丹,这次分量加倍,要诱得那只本命蛊焦急难耐钻入自己胞宫内,方知林必须死,等她下了黄泉,喝完孟婆汤后,忘却唐寅,重活一会儿。
下一世不要在遇上弃女不顾的双亲,没被前代圣女抱回九十九仙扶养的话,九十九仙在或不在与她何干,她太了解自己,她的任性妄为浓郁到连骨子都是,如果不是前代圣女的恩重如山,如果不是族人拼死守护他们这些稚子,乳母苏姑姑被方知林毒成了瘫子,一辈子不良于行,庭宇还年轻不懂事,她会抛下族人和唐寅双宿双飞。
「新姨娘进门了。」
鞭炮声中,小金灵依稀听见耳熟的声音。
唐府门房祥发?
摇了摇头,拦截安抚司副使的花轿,疯子才会做这样的事,今天是方知林的大好日子,前些天他派人到招香楼吩咐,晚上知府大人会亲自驾临方府,江宁大小官员将会齐聚一堂,在这个时候抢新娘的人,有十颗头也不够砍。
「姨娘走好,小心门坎。」
牵持她的人不是郑妈妈安排的陪嫁丫鬟,那双稚嫩的手,小金灵无比熟悉,对上声音,不是乐心是谁?
小金灵本想开口大骂乐心胡来,为了确保事后她能和庭宇全身而退,小金灵才拒绝她陪伴,想不到她竟自作主张,入了虎口。
「妳……」
要不是怕前功尽弃,小金灵早拉下头盖,给乐心一巴掌。
狠狠掐了乐心一把,乐心也不喊痛,领着小金灵走过抄手游廊,在大厅前碰上掩着嘴偷笑的秋香,在秋香指引下,将小金灵带进唐寅房里。
暗杀方知林数回,方府的位置图小金灵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七进大院子占了半条大街,光走到内院就得花上一段时间,她才走不到三百步便到了新房,方知林家中奴仆数百,护卫林立,即便因为办喜事,撤走了甲士,迎宾的仆人也该川流不息,但一路走来,周围安静的不象话,甚至感觉到有人刻意压低声息说话,而且她走过的路是如此似曾相识,房里熏的檀香,淡淡砚墨味,每一样都和唐寅书房相同
选拔圣女时,她识香遍味的天赋位居九十九仙之冠,过鼻不忘,才会在送给唐寅香囊中藏了暗香,好随时随地找到他的所在,犹如一只联系两人的护身符。
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身在六如居,但唐寅如何知道,他怎么敢?
招香楼她再也不回去,卖笑装媚的面具下,小金灵是统领一教高高在上的圣女,拉下红巾,眼珠一转,果然是唐寅的寝间,在乐心还没反应过来前,冷着脸发话:「跪下。」
在九十九仙圣女威严不亚于一国之君,乐心喜上眉梢的脸瞬间僵硬,咚地一声,双膝着地。
「说,妳为什么会在六如居?有半句假话,等着被毒哑,永远别想说话了。」
小金灵令出如山,从不更改。
「圣女息怒,是唐公子杀到万春堂,以族人性命作要挟,逼庭宇带着他去诛杀方贼,唐公子毒死了方贼,为我圣教雪耻扬威,唐公子想给圣女一个惊喜,所以庭宇才叫我在这里等您。」
不敢有半句欺瞒,乐心将所知道的一切通通告诉小金灵,她和庭宇至今也想不透,究竟是谁暗下和唐寅互通讯息,破坏小金灵的打算。
怀疑过劭子,但如果劭子是内鬼,他何必一脸愁容送小金灵出嫁,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承认郭子平所说,世上真有人能通鬼神,识天机,知人所不能知,算人所不能算。
那个人正是唐寅。
乐心用族灵发誓所言句句属实,小金灵说过族人存续为首要,不能责怪庭宇屈从于唐寅。
唐寅之才乃小金灵今生所见过的第一人,称不上惊天地,泣鬼神,但总是奇思妙想不断,虽有些剑走偏锋,不够正大光明,往往直指要害,在谋算人心上,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他定然知道,她会拒绝援助,独自去对付方知林,所以直接绕过她找上庭宇。
先不管唐寅安了谁在她身边做内应,铁板一块的族人竟被唐寅凿穿个洞,连最信赖的义弟的心都给拐跑了,连手欺瞒,架空她这个圣女。
小金灵又气又骄傲,更是怒。
唐寅懂毒很了不起吗?大江南北栽在方知林手里的毒术宗师比比皆是,有的成名四、五十年,做为天下前三的毒典,万仙册并非浪得虚名,不然方知林不会跋山涉水进入蜀中,装成落难的药商接近前代圣女,以情骗走传教宝典。
能杀死方知林的毒必然不是凡物,难怪庭宇、郭子平会被震摄,将唐寅奉若毒仙,但小金灵与唐寅亲密无间,唐寅身上根本没有长期碰触毒药的气味残留,可见他并非专精此道,略懂皮毛的人竟不知死活和方知林斗毒。
嫌自己的命太长吗?枉费小金灵跑了数趟栖霞寺,在神前替唐寅祈福,求他长命百岁,富贵福厚,子嗣昌盛。
可方知林真的死了,唐寅亲手替她拔走肉中刺,完成她在前代圣女临终时立下的毒誓,她不用嫁给欲饮其血,啖其肉的仇人,而且还是毒杀,洗刷九十九仙及全族人的屈辱,就在她含泪出嫁的前一晚,莫非他通了灵能听见自己内心的乞求?
像是乐心说的,唐寅有鬼神之能?
仙人?桃花仙?
小金灵痴笑了。
第九十章 七出
唐寅想过小金灵惊见自己不在方府的反应。[.超多好看小说]
泪湿嫁衣,紧紧拥抱住他,悲喜交加泣不成声,经他几番轻抚安慰,才慢慢缓过气来,娇嗔数落个几句,怪他不爱惜身体之类,感动到无以复加,两人开诚布公说说以后的事。
干涉小金灵的私事,唐寅便准备负责到底,在大翎朝他已达当娶之年,华掌柜一直催促他开枝散业,稳住唐家基业。
撇开救命之恩,唐寅对小金灵其实存在着情意,不然也不会在她出嫁前的一场鱼水之欢后,变得患得患失,非除掉方知林而后快。
用花轿抬小金灵入门,多少有点满足自己恶趣味的成分在,但花轿进了唐家的大门,就不能不做数,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对女孩子开。
纳妾便不必了,直接娶妻一劳永逸,到杭州后万事如麻,他恐怕没心思操劳终生大事。
庭宇说了,他和小金灵是孤儿,由教中的苏姑姑奶大,唐寅着磨,征得小金灵同意后,便向苏姑姑提亲,婚礼按照九十九仙规矩操办,等方知林的风波结束后,择日完婚。
事情有了章程,唐寅轻松自得推开门,预备给小金灵一个惊喜,见到乐心跪在地上猛朝自己使眼色,唐寅已觉得古怪,再看床榻上空无一人,小金灵不知去向,正要开口问,颈子传来刺痛,小金灵躲在门后,用从乐心身上搜来的牛毛细针,一针刺在哑门穴令唐寅口不能言。
「安静听我说。」
小金灵让唐寅坐下,维持静默方式,要与唐寅长谈,她要说的事,唐寅大多无法认同,与其争辩,伤了彼此感情,不如由她单方面倾诉。
唐寅告诉庭宇、乐心会给小金灵一个名分,乐心这才对唐寅彻底改观,倒戈配合他行事。
「无论该与不该,对与不对,夫君都做了,幸好方知林已死,不然奴家落到阴曹地府也难以瞑目。奴家族里的血仇,怎能害得夫君受累,夫君替奴家解忧,奴家内心千百万个欢喜,但真的太险太险,夫君过于鲁莽冲动。」
「知道夫君不喜他人行跪礼,奴家便不三跪九叩,这份恩德九十九仙没齿难忘,日后夫君凡有差遣,我族上下必然跟从,若有二话,天诛地灭,万蛊蚀心。」
乐心听闻朝唐寅叩拜,五体投地说道:「乐心这条命以后便是公子的。.」
小金灵不理会,由着乐心跪着,接续道:「夫君好生厉害,竟在转手间覆灭方知林,奴家越来越看不透夫君,夫君无所不通,不愧是天赋奇才,人中之龙,有这么一个良人能依靠,奴家怕是做了九世的善人,才蒙观音大士赐与福缘与夫君相识,真真羡煞旁人。」
坐到唐寅的腿上,不理会唐寅冲她甩眼,示意她取下针,还他说话能力,径自拉起唐寅的手放在腰上,猛灌迷汤。
「夫君会娶奴家对吧?」
唐寅点头。
「正妻?」
在四目相交下,唐寅慎重其事微笑颔首。
「因为破了奴家的身子?」
连复仇计划都泄漏了,小金灵不认为还能隐瞒唐寅。
有关却不是完全,但笨蛋才会在这温情时刻破坏气氛,唐寅坚定摇头。
「奴家妓籍出身,贱名在外,又克死未婚夫婿,娶这样女人为妻,夫君会被人非议,影响日后前程。」
不等唐寅表示又说:「夫君的心意,奴家知晓,万死不足以报答,正妻的位置奴家担当不起。」
谢绝了这门她千肯万肯的亲事,为了唐寅好,聪慧如她,岂会不知唐寅求娶的因由大多出于愧疚。
「妾室倒是挺适合奴家。」
擅自决定在唐家的地位,她早将自己看做唐家妇,为唐寅远大的未来着想。
唐寅张口要说话,且不说他有口难言,小金灵的葱段般地的纤指,抵住他的唇瓣。
「夫君有所不知,九十九仙历代圣女皆以身奉神,终生不嫁,且所练的功法损及胞宫,无法生育,女子有七出,无子去,奴家实不堪为唐家大妇。」
教规仅限制圣女不可嫁为人妻,并未言明能否与人为妾?而立规者想也想不到,堂堂圣女会愿意委身为妾,小金灵钻了个空躲过规范,却跨不过旧思维束缚,以不能替唐寅生下子嗣为耻。
「从奴家许了身子给夫君后,奴家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既然侥幸不死,奴家以后跟定了夫君,却无法时时刻刻侍奉枕席,奴家心中有愧。」
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唐寅。
「方知林不是省油的灯,外头有批追随他多年的手下,关中方家还有一个老怪物坐镇,他们不会放过杀了方知林的人,夫君替奴家除去大敌,奴家自然要替夫君永绝后患,九十九仙迁到江宁多年,蜀中祖地百废待举,重新安置族人得花上数年光阴,只好请夫君暂且忍耐,待奴家卸下重担,心无旁骛,必会安分当个良家妇。」
杀了方知林的唐寅会成为方家报复的首要目标,所有威胁唐寅的祸害,小金灵会一一扫荡,而九十九仙去而复返,不免与蜀中的既有势力有所冲突,种种事情全待小金灵处理。
这回她不想再依靠唐寅,唐寅为她做的已经太多。
「事不宜迟,奴家这就回去整编族人,即日出江宁返回蜀中,望夫君多加珍重。」
给了唐寅一个深吻。
她不但要走,还要让人知道方知林死在九十九仙手中,官府要追究,方知林的门人,方家要报仇就到蜀中来,她一一接下。
唇离后,小金灵说道:「夫君不是怕事的人,但奴家背负一族兴衰,不能为儿女私情所耽误,纵然奴家一刻都不愿离开夫君,还请夫君体谅。」
说罢,扳开唐寅的手,走了下来,对乐心交代:「等我走了,妳再帮少爷拔针。」
「一有空,奴家就来江宁看夫君。」
小金灵眼中泪光闪耀,不愿离别却注定得隔地相思。
见小金灵心意已定,唐寅苦笑着起身送行,这么有主见,有担当,剑及履及的女人,仍免不了受礼教所缚,只能说封建杀人。
尊重她的选择,唐寅目送小金灵离去。
小金灵与秋香、袁绒蓉说了些话,公然以妾室的身份,叮咛她们照顾好唐寅后,脱下嫁衣,穿上袁绒蓉的衣裳,领着庭宇等人,风风火火地出了六如居。
乐心替唐寅拔针时,秋香与袁绒蓉进了寝间,秋香吱吱喳喳问个不停。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缘法,灵儿有她非做不可的事,我们等着她便是。」
唐寅不强求,倒是乐心羞愧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祖制对他们年轻一辈约束力不大,她和庭宇更是衷心期待小金灵有个好归宿,但小金灵认准的事,向来无从更改起,他们仅能听命。
「有事随时跟我说,以后都是一家人,千万别客气。」
又想到即将到来的兵灾。
「就要兵荒马乱了,在外行走要格外小心。」
蜀中远离兵祸,小金灵与族人一起回乡避祸,唐寅也可少操一份心。
乐心一一应下,告别唐寅,前往与小金灵会合。
欲娶妻却纳了一门妾,唐府第一位姨娘,进门不到一个时辰便逃家而去,唐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傍晚,萧千敬找上门,劈头便问有没有看见小金灵,花轿一路进到六如居,瞒不了人,唐寅据实以告,只篡改一段,从接人变成小金灵自个雇了花轿。
「她竟是蜀中第一毒门九十九仙的魔女,藏身江宁就是为了杀安抚司副使方大人,想不到方大人也是江湖人,差点没把知府大人吓死。」
离开六如居后,小金灵带人到了方府,披麻带孝为方知林送终,大剌剌承认犯行,揭露方知林的真面目。
驱使大批毒物,萧千敬与众衙役不敢近身与他们搏斗,随后调齐弓兵追上,下令射杀之际,小金灵扬言翁彦国体内被方知林种了蛊毒控制,只有她能解。
翁彦国的命金贵,在无法确定真假的情况下,翁彦国答应条件交换,放过小金灵一回,以换取驱蛊药。
吞服药丸后,翁彦国当众吐出一只黑虫,为了得到后续的药丸,城门大开,远送小金灵一行人出城。
「这妖女还算守信,依约送来丹药,否则知府大人追到蜀中,也要将他们逮捕正法。」
萧千敬意有所指对唐寅说。
「难怪那么多人被她迷失了魂魄,唐老弟你不会也……」
将小金灵偌大的媚名全归给蛊毒,怀疑唐寅中了蛊。
「灵儿对我是真心的,她不会害我,她也是一时胡涂,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哥放她一马。」
唐寅故作痴情。
「糟糕,你没救了。」
萧千敬把唐寅当作受害者之一,顺理成章洗清包庇同谋的嫌疑。
「老子平生最讨厌那些阴毒的东西,被咬一口,武功再好也没用,他们既然回蜀中,就给成都府路的人去伤脑筋,知府大人已经下了批文追缉。」
嘿嘿笑了一声,暗道:「抓得到才有鬼。」魔教中人久居深山,行踪捉摸不定,官兵根本拿他们没辄。
悲怜地看着一脸为情所苦的唐寅。
被中下情蛊的人,至死无法摆脱,受制痴情于一人,如何能称为多情,唐寅这个风流才子算是半废了,
第九十一章 乱潮
小金灵走了,招摇又霸道向江宁宣告,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是蜀中魔教圣女,杀害一方大员,报完私仇,带着百余人浩浩荡荡出城。(.$>>>棉、花‘糖’小‘說’)
百姓们松了一口气之余,大肆聊着小金灵的过往。
朝廷一向将川人妖魔化,北方人称他们为川藞子,说川人粗野放诞,不遵礼法,小金灵放浪形骸的形象,符合百姓们想象,一时间,穿凿附会的谣言四起,与她关系匪浅的男子,全成被魔功迷惑,无可自拔的可怜人,唐寅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因为如此,唐寅从方知林的事件里完全摘了出去,即便涉及也是遭小金灵控制,身不由己。
萧千敬除了疑惑为何邓万里没有出手干涉,并没有怀疑到唐寅身上,毒道争斗本就不是一般武林人士能介入,唐寅能保住小命已难能可贵。
在翁彦国发现,小金灵所谓蛊虫,其实藏在她给予的驱蛊丹里,翁彦国不过是吃下又吐出来,把翁彦国恶心了将近一个月,却也只能吃闷亏,被善用蛊毒的魔教盯上,人谁都会寝食难安,只希望妖女别再进江宁,老实待在蜀中老窝,默默抱怨方知林,竟隐瞒来历骗取他的信任,差点把江宁搞得乌烟瘴气。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方知林死后第二天,翁彦国便提拔新人上任,新任的安抚使司副使由江宁守备升任,继任的江宁守备与邱立交情好,邱立跟着官升一级成为武功大夫,被赋予守城大任,邱立指挥有度,在军中颇得人缘,位置坐得牢靠。
做为邱立的义妹,袁绒蓉少不了要前去恭贺,唐寅备妥礼品陪同袁绒蓉到邱府赴家宴。
为了袁绒蓉在唐府的地位,邱立吩咐下人,见到唐寅一律口称姑爷,以坐实袁绒蓉是唐寅妾室,邱立更是妹夫妹夫叫着,把袁绒蓉弄了个大红脸。
邱立家中一妻两妾,生有一男一女,家眷不算多,一桌酒席便坐满,席间难免提及小金灵,辗转暗示,比起不遵伦理常规,不贞,多行邪道之事的小金灵,长期浸沐在礼教熏陶,宜室宜家的袁绒蓉方为良配。[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根深蒂固的偏见,辩驳无用,唐寅只听不说,还是袁绒蓉听不下去开口制止,为小金灵说了不少好话,邱立才闭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邱立屏退妻妾聊起朝中大事。
「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已经从太原开拔,直奔汴京而去,折大帅欲调我到平阳府一同抗金。」
邱立曾在折彦质麾下任事,深受器重,朝廷命折彦质阻挡金兵南下,折彦质随即想到得力的旧部属,折大帅承诺,一旦击退金人,会向皇上请旨,破例拔擢,有功者一概官升三级,从此高官厚禄。
「好男儿自该为国奋战,驱逐金人出我大翎河山。」
袁绒蓉满满爱国情操,支持邱立赴沙场建功立业。
「妹夫你怎么看?」
邱立询问唐寅意见。
多了袁绒蓉这层关系,唐寅不能敷衍带过,况且在江宁守备军中,有个有力的熟人,方便六如居完整撤往杭州,唐寅不希望邱立到平阳,打那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李相公被皇上革去宰辅之职后,朝中文武不和,耿相等人对武官多有制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后勤不足,上下离心,折大帅纵然用兵如神也无从施力,平阳只怕会失守,大兄仁义,无惧于马革裹尸,怕只怕成为朝争中的弃子,白白糟蹋有用之躯。」
李莺敲响登闻鼓,验明她确实为李纲血脉,皇上以私德有亏,不足为朝臣表率,治了李莺不孝之罪,***纲的相职,耿南仲一党如愿把持朝政,积极与金人议和,朝中武将闹翻天,主和派担心打胜仗,又被主战派压倒,变着法苛扣军饷,拖延军粮输运,没有粮饷,谁跟你打战,自然兵败如山倒。
邱立叹气,连喝几杯酒才道:「正是这个理,咱们是一家人,不瞒你说,前几天平阳知府林积仁的妻舅到了江宁,一口气置办不少产业,他那个妻舅不学无术,身无长物,哪来这么钱财购地买宅子。」
揶揄地笑了笑说道:「不思胜,先思败,退路都想好了,这场仗怎么打?」
邱立不看好折彦质能守住平阳。
袁绒蓉愁容满面说道:「不打便有活路吗?再姑息下去,亡国就在眼前。」
这道理全大翎朝的人都懂,军民一心,何愁金人不倒,但上位者不懂,被金兵打怕了,只想苟且度日。
「只叹李相不在朝中,任由小人当道,李莺这件事,李家胡涂了。」
和邱立同样想法的人不少,认为李纲能力挽狂澜。
知道内情,袁绒蓉偷偷看了唐寅一眼,唐寅无动于衷,李纲倒不倒,金兵都会攻破汴京,不足挂心,即便是唐寅改变历史,他也毫不在意,区区个人是挡不住大时代前进的步伐。
他从不轻忽一只蝴蝶挥动羽翼所带来的影响,却也不过份看重自己的角色,疏忽往往是灾难的来源,傲慢则会导致灭亡,唐寅时时刻刻自我警惕,保持住适当的分寸。
「业障因果自有定数,说这些于事无补,大兄既不打算赴平阳,那就尽好本分,江宁靖平全赖大兄维持。」
又饮了数轮酒,唐寅才告辞返家,途中袁绒蓉闷闷不乐,唐寅也不劝解,因为情势只会每况愈下。
平阳府被金兵攻陷,如邱立所说,林积仁早早放弃固守,朝廷派的都统制刘锐不遵折彦质号令,甚至大拖后腿,害死许多前线战士。
兵败的坏消息一桩接一桩地来,大翎朝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袁绒蓉终日郁郁寡欢,连带着秋香也少有笑容,知道唐寅断事神准无比,两个人缠着唐寅问未来局势,唐寅总是摇头,只差没对她们说节哀顺变。
这段时间一直待在汴京的贾子期来信,金兵大军陆续抵达黄河外,皇上要折彦质率兵抵御,要用一场胜战当作筹码,与金人签订和约。
为表忠心,康王召集的勤皇军第一时间进驻皇城。
战火四起,威胜、隆德、盟津、西京、永安、郑州,先后遭到金兵肆虐,败声连连,投降者众,打得军民抬不起头。
小细节所有更动,大事纪不变。
再过不久,折彦质的十数万大军将会与金兵隔岸对峙,而且未战先溃,汴京即将第二度遭围,慎、恕宗被掳,大翎朝面临第一次的覆灭。
北翎亡,南翎将起。
唐寅等待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联络王贤,请王贤安排唐寅,与他担任少府少监事的父亲在汴京会面。
当朝中大臣、bj富商纷纷将家眷送往江南避祸,唐寅领着简泰成、狗鼻子、破嗓子、崩牙七,以及小黑子等若干人手搭船北上,北通船行所能调用的船只全部出动,船上载着六如居用所有流动资金换来的金银。
继唐寅之后,一支属于洪廷甫的船队从扬州出发,目的地一样是汴京。
在南翎偏安杭州前,世局将会大乱一场。
唐寅要取的大利,只有在乱中才有可能获得。
并非专研历史的学者,来到这个与北宋极为相似的朝代,唐寅脑里的历史优势,仅此于北翎灭亡,之后,只是依稀记得大势,四十年后成吉思汗才会诞生,等到他争霸草原,建立蒙古帝国,唐寅已垂垂老矣,蒙古吞金朝,灭南翎时,唐寅早入土为安。
在优势尽失前,唐寅要竭尽所有可能,搜刮一切可以壮大自己的资源。
世界可以乱,唐寅不会乱,他会建造一艄足以安身立命的处所,洪水泛滥,惊涛骇浪也冲不垮的大船,载着身边的人度过灾难。
第九十二章 祭陈东
抵达汴京境内前,在简泰成统一调度下,船队散开,化整为零进入汴京码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这回上京风险不低,唐寅将秋香和袁绒蓉留在江宁,由曾为小道僮的小黑子贴身伺候。
小黑子是zj人,自幼家贫,因为城里的天师说他有道缘,五岁就在道观修行。方腊起事,衢州摩尼教群起响应,道观被摩尼教徒一把火给烧了,天师一个人带着细软逃之夭夭,小黑子还俗,离乡背井到江宁投亲、谋生,辗转到六如居干活。
天师颇为藏私,符法、炼丹之类的方术,小黑子仅学了个皮毛,派不上用场,
唐寅却是看中他这段经历,钦点他随行,可把其他伙计给羡慕死。
打扮成小厮,毕恭毕敬站在唐寅身后,珍惜在唐寅面前露脸的机会,希望能得唐寅青睐,争取到杭州分号做事,杭州离家近,而且分号二掌柜的位置悬而未决,华掌柜说,唐寅倾向在总号里挑选,年资最深的小黑子和长顺极有可能中选。
出人头地就看这一回了,小黑子告诫自己不能犯一丝差错。
但一下船,唐寅就给了小黑子一大笔银钱,打发小黑子到禁军找一名叫做郭京的老兵,设法和他混熟。
其余的人各自分散,唐寅仅带着贾子期,和曾在汴京混过一阵子的狗鼻子上路,锦衣玉扇的公子,加上管家、护卫,这种组合在皇城随处可见,标准衙内子弟,并不起眼。
唐寅并不急着到汴京王府串门子,递了张帖子通知王家,他已到汴京,等少监事大人得空接见,再派人到他们在汴京的落脚处知会一声,唐寅自会前来拜会。
贾子期租了一间小院子,格局与江宁六如居相似,唯独不在市集中,只顾两个帮佣的婆子,一个洗衣,一个煮饭,早上来,晚上走,给十日结一次工钱,与贾子期有来往的人皆知,他在汴京不会久待,在樊楼宴完客后,贾子期依旧和皇城里各大商行的掌柜保持交好,花费只出不进,白白烧钱。
唐寅对贾子期要求只有确保消息畅通,将汴京情势第一时间送到江宁,贾子期干得不错,因为情报完整准确,唐寅才能挑到好时机进皇城布局。
稍作歇息,唐寅出发到城南郊外,陈东衣冠冢祭拜。
落叶归根,陈东遗体已运回老家安葬,太学生为了纪念他的忠行义举,特意将他自绝于皇城下,溅血的衣物留在京中时时提醒,做为读书人的楷模,平时多有士子前往悼念,冢前立有一碑刻着国之谏臣,皇上亲自提字,龙渊阁大学士督造。[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金兵各路大军集结,战火即将燃起,汴京里人人自危,衣冠冢前空荡荡有如荒坟,不见贾子期所说,车马络绎不绝,无数士子在此凭吊陈东,大谈国事与抱负。
将祭品一一摆上,贾子期点燃三支清香交给唐寅,唐寅持香肃穆朝衣冠冢三拜。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为我而死?
唐寅没有这种情绪,陈东摆明要陷唐寅于不义,他只是恰如其份地反击,陈东肯将讨伐朱勔的名声分出来,何须成为一坏黄土?
吃独食,吃到噎死的人比比皆是,陈东还是输在贪心不足,商人贪财,文人贪名,学不会教训的人,就会得到教训。
唐寅为了结因果而来,顺便看看这个知名历史人物的下场,引以为鉴,绝不要犯他犯过的错误。
虚名不过浮云尔尔,戒之、慎之。
等贾子期收拾祭品时,一行数人乘马远远而来,黑鬃白眉心的大马上坐着一个高大魁梧,背如猛虎的中年男子,与他并肩的赤红马上,一名二十来岁,面容绝色,英气不亚于七尺男儿的女子,大红色披风里,穿着一身黑衫,脚穿着牛皮革靴,腰挂三尺剑,正和身旁一名年过半百的虬髯壮汉说话。
「全是当兵的。」
狗鼻子一眼望去,便从一行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判断出来人身份。
「汴京现在最多就是兵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大路朝南,人人能走,是兵或是百姓与唐寅何干。
狗鼻子也仅是提醒,保持警戒,以防突变,殊不知他看穿对方,对方也盯上他。
「既然是来吊祭陈公,必然是豪杰之士,江湖人又有何妨,临行前我爹才说过,国难当头万不能再分彼此,张叔那么快便忘了。」
他们有兵气,狗鼻子有匪气,虬髯壮汉奉命保护自家姑娘,职责在身,不得不说。
「红妹说得对,张叔也没错,不过就这么个人,咱也不必太忌讳,他真敢有歹意,做了他便是,你们说是不是?」
中年男子开口打圆场,背后的属下齐声附和。
女子对打打杀杀习以为常,显然默认底下人说的话,有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不在意自己剑下多染一名匪徒的血。
虬髯壮汉是个谨慎人,纵马抢在女子前头,唐寅三人举措全在他的监视中。
唐寅不想惹事,催促贾子期快些收拾,把地方让给这批人。
倒是中年男人豪爽要唐寅无须紧张。
「某家韩世忠,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韩世忠?这么巧。
唐寅心想,刚拜完一个历史人物,马上来了一个更有名的?
那女子莫非是梁红玉?
论容貌,气质,又出现在韩世忠身边,应该是梁红玉无误,但看她前呼后拥,连韩世忠隐然以她为首的模样,不像是名官妓,更像是将门子女,如果韩世忠已将他赎出,两人成婚,她又怎么会是一身女儿家打扮?
「在下江宁唐寅,到此吊念陈公。」
不管是或不是,基本的礼节不可少。
「唐伯虎的那个唐寅?」
既然是为陈东而来,必然知道玉堂春,桃花庵主的名号,韩世忠的反应不足为奇,反倒是女子的镇定让唐寅奇怪。
看女子审视的眼神,想来曾听说过桃花庵主,但比起盛名,她似乎更关切唐寅本身,彷佛要从唐寅身上找到朵花似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端详,完全不顾男女之防。
「小字正是伯虎,承蒙韩兄看重了。」
谦让一番,故意不去看女子。
「红妹妳是怎么了,他就妳一直想见的桃花庵主。」
女人正是梁红玉,她不是扭捏的人,落落大方,长年跟着父亲待在军营,接触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向来直来直往,没有丝毫小女子作派,这回和韩世忠一块蒙皇上召见,在皇上与皇后面前也是侃侃而谈,纵然欣赏唐寅的文才,也不至于说不出话。
失态全是因为唐寅很像她多年前见过的一个人。
那年梁红玉的父兄奉命清剿方腊,军队驻扎在杭州小镇时,军粮被乔装成百姓的细作烧毁,不少镇民加入响应。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上官下令屠镇,梁红玉的父亲拖延,拒不受命,当天晚上,一个男孩到营里来求见,告诉父亲,给他一天时间,他会交出首恶换取镇民的性命。
父亲没当一回事,只说了会尽力而为。
隔天晚上,男孩抱着两颗方腊手下将领的首级,其中一名还是方腊军的重要参谋。
原本上官要治梁红玉父兄一个不服军令、延误军机的罪名,因为这两颗人头,父兄将功折罪,甚至得了大帅褒奖,经略使赏识,官升两级,之后韩世忠分配到父亲帐下担任副将,韩世忠勇武,包围帮源洞,一举除杀方腊余孽立下大功,再官升一级,奉派到浚州至今。
男孩到营里的那晚,梁红玉由母亲领着,送夜宵给父亲,男孩用洁净,散发着慈光的眼眸,看着父亲,一尘不染的脸颊下,一双小手捧着血淋淋的人头,衣衫尽是血渍。
「我做到了,希望您也能说话算话,这两颗人头比得上我们所有的命,您不吃亏。」
事隔多年,梁红玉仍清楚记得男孩说过的话,牢记着他干净的脸和声音。
男孩会长大,声音会改变,轮廓和眼神却难以洗刷,梁红玉在唐寅脸上找到男孩的影子,平澜无波却能直入人心的目光太过独别,想藏也藏不住。
「妾身梁红玉,见过唐公子。」
十个桃花庵主,十首与桃花庵歌媲美的诗词也不如男孩给她的震撼,梁红玉的心思全在唐寅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他,其余的全抛在脑后。
「嫂夫人客气了。」
听到是梁红玉,唐寅本能地给予尊称,韩世忠、梁红玉的事迹根植在他这个未来人的脑里。
韩世忠大声咳了几下,周围的士兵全笑开,只有虬髯壮汉面露微笑,他对两人婚事十分看好,偏偏将军生了一个巾帼女英雄,竟说霍去病说什么金人未灭,何以家为,二十好几还不肯出嫁,把将军和夫人愁白了头。
「笑什么,再笑全给我站十天夜哨。」
梁红玉立了军功,蒙皇上召见,特旨封了副将,如今是正正经经的将官。
士兵全闭了嘴,梁红玉不依不饶冲着韩世忠喝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兵?」
连带韩世忠一块训斥,韩世忠噤声不语,只敢瞪给他添乱的属下。
「想娶我,行啊,谁砍下完颜宗望、完颜宗翰的人头,我就嫁给谁,包括张叔在内。」
一句话堵得所有人开不了口,虬髯壮汉半秃的头上爬满汗珠。
女汉子不多,长的美更少,梁红玉是唐寅见过最出色的那一个。
第九十三章 是他?不是他?
女人是水做的,掺了蜜,腻得化不开,从嘴甜到心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绞了辣椒,能呛得人流泪,头皮发麻,痛不欲生。
提到婚姻大事的梁红玉辣度顶天,像是炸药筒一点就爆,话一句比一句辛辣。
「俺家有贤妻才不希罕妳这个凶巴巴的女人,杀了完颜宗望、完颜宗翰也不会娶妳,女人就该好好待在闺房里绣花,整天动刀动枪像什么样子,将军为了妳头发快白一半,妳要是知道孝顺赶快找个人嫁。」
「皇上刚御口夸了我不让须眉,你梁老粗凭什么对我指三道四,要不是我带兵援你,你能杀出重围,好端端站在这边跟我耍嘴皮子,叫你一声大哥,你就喘起来了,有本事跟我红娘子真刀真枪打一场,你输了,去给我抄一百遍女诫。」
一说起抄书,韩世忠脸立刻黑了。
「抱歉,妹妹差点忘了百战百胜,皇上钦封的武节大夫,大字不认识几个。」
梁红玉说得眉飞色舞,显然是故意往韩世忠的痛脚踩。
「平常看在妳是将军女儿份上,老子忍了,今天我非好好揍妳一顿,告诉妳目无尊长的下场。」
韩世忠怒了,抽出腰刀就往梁红玉胸前招呼,倒不是他辣手催花,不把上官放在眼里。
他嘴上瞧不起,但心中雪亮着,梁红玉是经过名师指点,一套小通明剑法使得出神入化,梁将军对这个练武和兵法有极高天分的闺女十分看重,随便她去军营找人挑战磨练,想单靠拳脚和她缠斗,他讨不了好,不想在属下面前丢脸,就得动真格的。
「来的好,父亲老说我逊你一筹,正好趁今天分个雌雄。」
梁红玉弹开剑柄上的扣片,手在剑鞘上一拍,三尺银霜脱鞘而出,梁红玉伸手抓住,反手朝着韩世忠刀面上一刺,金铁交击,单刀一荡,刀势为之一挫。
两人不是第一次比试,知道小通明剑法强在快、准,连绵不断,不走大开大阖的刚猛路子,而是一招快过一招,直取要害,一式数剑,少则三剑,随着境界提升,虚实交替,出剑宛如暴雨袭面,无从抵御,当然那得臻至化境。
依梁红玉剑术小成,一式七剑已是极限,而且那是拼命时才有办法动用,目前顶多在四、五剑之间。
斗气归斗气,韩世忠相信梁红玉不会妄用杀招,于是一个转腕,刀往上斜削,挡掉第一剑,随即下砍,劈飞悄然刺入的第二剑,再催力将刀舞转如盾,锵锵锵锵锵,扫掉梁红玉一轮剑针,不多不少正好五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瞎子都看得出来,老子是公的,妳是母的,妳想带把,等下一世投胎再说,但也得妳功德积德够多才行。」
为了一切尽在掌握中而自喜,韩世忠忘形地调侃道。
突来一剑穿过刀网,直挺挺从韩世忠人中刺,亏他反应及时,侧身闪过,不然这一剑就能在他脸上开一个大洞,但鼻头仍少不了被划出一道口子。
第六剑,梁红玉剑往死力出。
「梁小红妳玩真的。」
韩世忠彻底火了。
身子一沉,肩背一绷,蓄劲发力,抖起单刀,刀身匡匡响动有如雷鸣,韩世忠不曾拜师学舞,靠的是天生神力,和在战场上磨练出来杀伐技巧,把寻常的单刀当斩马刀使,像是冲锋陷阵,杀至梁红玉身前,横刀一劈,刀劲太强,梁红玉只能向后退闪,却见韩世忠一个大跨步追上,将刀锋压到梁红玉腰前三寸处,避无可避,梁红玉顺势抬起脚踩在刀面上,一个翻身跃至韩世忠身后,那件红色披风遭了难,被刀斩去半截,切口平整,可见这刀有多利落。
「躲哪里去?」
韩世忠杀红了眼,抛石般地,转身的同时,刀在空中划一个大弧,往下斜劈,漏出一大片空门,梁红玉岂会错过,一样是以剑作针疾刺,往韩世忠的子孙根捅。
男人第一要害遭袭,纵然韩世忠有无惧生死之勇也会胆颤,垫起脚尖,缩腹,以毫厘之差惊险躲过,跟着下刀,朝梁红玉的持剑手劈落,在她的手背留下浅浅的创口。
「泼妇妳好狠的心,要我韩家绝子绝孙,活该妳一辈子嫁不出去。」
大家都见了红,正是收手的时候,韩世忠却管不住嘴。
「今天本姑娘就让你看看,我有多泼辣。」
梁红玉挑剑再上,精妙的剑招一式再一式,誓要将韩世忠杀毙在当场,韩世忠也不甘示弱,剑来刀往,周围的人怕被波及,一步退过一步。
唐寅在一旁专注观看,韩世忠是标准的武将,与人对招像是骑兵冲刺,力大,势猛,没有花俏,每刀都下在对方必救之处,看似以力降人,实则攻守兼备,和唐寅印象中的战场搏杀之术一致。
想象韩世忠穿着厚甲,挥舞百斤大刀在沙场里冲锋陷阵的模样,唐寅为挡在他面前的敌人感到悲哀。
韩世忠的勇猛让唐寅长了见识,梁红玉却是让唐寅眼睛为之一亮。
朱无极向唐寅讲述武功概要时,曾说过,男子天生身强体壮,气力深厚饱满为女子所难及,所以武林中习武的女子,多以身法轻灵,挟利器之威才能与男子相提并论,尤其不宜缠斗,在内力消耗殆尽前,便要分出胜负,否则便会一路挨打,等着落败。
梁红玉的战法正是此理。
若说一身横肉的韩世忠是狮子、老虎,用发达厚实的肌肉扑杀猎物,梁红玉就是只豹,充分节省气力,只在需要时瞬间爆发,或许持续不长但在发动时间却有着绝对速度与宰制力。
身体从头到脚没有丝毫的赘肉,充满力与美,皮肤紧得像是一把拉开大弓,使得五官格外的鲜明抢眼,半脱青涩,离成熟不远的女人味,不因为她喊打喊杀而有所减损。
这得归咎于她生来就出众的容貌,占了很大便宜,唐寅有种欣赏美丽猛兽的愉悦感。
「这娘们不简单,她真杀过人。」
狗鼻子能从味道分辨出很多事,一般女人破个皮都能呼天抢地,梁红玉根本不在意身上多道疤,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得是经年累月染血才会飘散,梁红玉有香囊在身,狗鼻子还能闻得到,不用说也知道她的经历不平凡。
「我看到了。」
唐寅的嗅觉普通,但梁红玉专挑致命处出剑,那股狠劲没几个男人比得上,那是韩世忠惯战善战,换做旁人早已惨绝在她的剑下。
「东家,人家一直在看你,要不,你出个声喊停试试?」
事情全因唐寅那声嫂夫人而起,唐寅却像是没事似地,好整以暇地看大戏,
梁红玉口中的张叔边焦急,边瞪着唐寅,狗鼻子见唐寅半天没反应,开口点醒。
要论惹是生非,精武门的四人之中,狗鼻子要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没事也会惹事的人,突然急公好义起来,唐寅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东家再不表示一下,万一他们有个好歹,那些人还不把我们给撕了,不是我狗鼻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真打不过。」
狗鼻子明着说道,却在心里暗骂唐寅:「也不想想谁是始作俑者?你也太无耻了点。」
这些话狗鼻子万万不敢说出口,方知林的死让他太震撼,他可不想流着屎尿死去,唐寅的武功差,危险却是十倍于武林高手。
「你不说,我倒忘了,有点说不过去是吧?」
唐寅憨笑说道;
「贵人多忘事嘛!」
狗鼻子陪笑说,不住腹诽:「这也能忘?岂止是有点,根本就说不过去。」
「两位请住手,且听唐某一言。」
唐寅说了,但气弱无力,梁红玉、韩世忠打得正忘我,哪里听得见。
用同样的音量再喊了一遍,两人依然没有停手的打算,唐寅耸耸了肩,一副尽了人事,怎奈事与愿违的模样,闭口继续观看打斗。
「大声点。」
张叔急得受不了,冲着唐寅吆喝。
这一喊,吸引两人的注意,刀剑一碰后分开退后数步,梁红玉香汗淋漓,体力即将透支,韩世忠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多了八九条口子,所幸伤口都不深。
见梁红玉的眼神恢复清明,张叔马上过去拉人,梁红玉哼一声,撇头不去看韩世忠。
韩世忠嘴里念念有词,在手下的关心下,走到一旁疗伤。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唐寅,各自纳闷怎么会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虽然偶而小吵小闹,很少闹到刀剑相向。
全是唐寅那句嫂夫人引起,他为什么会认为两人是夫妻关系?
在金鸾殿上,皇上随口一提,遗憾韩世忠已经娶妻,不然两人一定是天作之合,还想着为梁红玉赐婚,那时梁红玉的神色就不太对,好巧不巧唐寅踩了猫尾巴,她不炸毛才怪。
梁红玉并不后悔打这一架,从皇上、父亲到韩世忠,尽管对她赞誉有加,却是怀着同样的心思,要她安分在家相夫教子,说到底就是瞧不起女人。
唐寅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看起来像是嫁为人妇的人吗?
他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男孩呢?他还记得我吗?
答案是不记得,那两颗人头是唐寅头一回亲手杀人,他自个都忘了怎么走到军营里,至于梁红玉就站在那位良心未泯的将军身边的事,全被脑袋自动忽略。
唐寅感兴趣的是,历史又有了改变,一段流传后世的美谈,娶营妓梁红玉为妾的韩世忠,如今梁红玉非但是正经官家出身,韩世忠更是她父亲的属下,地位改变,梁红玉当然不会再与他结成姻缘。
越来越有意思了,还会有什么新变化呢?
唐寅默默期待着。(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密谈
刚认识,张叔不了解唐寅,以为唐寅是个不黯世事的愣头书生,押着唐寅去和梁红玉、韩世忠道歉,他在中间充当和事佬。(.无弹窗广告)
闯了祸,唐寅认账,说了不少好听话,韩世忠是个直肠子的人,一说开便没事,反倒觉得闹出大笑话,请唐寅不要见怪。
女人家脸皮薄,梁红玉对唐寅又有种特殊感情在,她才是羞愧到无脸见人,姑且不论唐寅是否是当年的那个人,单就唐寅在文人间的地位,她的举动算得上是有辱斯文。
都怪韩世忠那张臭嘴。
想着想着,梁红玉又怨上韩世忠,就不该马不停蹄去赵州城解围,让他多被金兵围困几天,吃足苦头再说,就不会害她在唐寅面前丢人现眼。
误会冰释,唐寅本要告辞,韩世忠硬留他下来说几句话。
「出兵前,将军都会用你写的词激励弟兄们,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句屁话,窝囊的活着,不如痛痛快快杀几只金狗再去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舍生取义的情操,正适合教育兵卒,唐寅可以想见,大翎朝将官将这句话奉为膏臬,传诵到每个军营里。
文字能发挥极大的影响力,就不知有没有大到扭转大翎命运的能耐。
唐寅最不会应付耿直又热情的人,禁不住韩世忠再三挽留,唐寅答应留下,等他们拜祭完陈东,一块回城里。
陈东死的值得,连韩世忠都对他无比感佩。
因为与梁红玉突破金兵包围杀出一条血路,带回重要军情,恕宗特别召见两人。
在大殿上,韩世忠学陈东,当着文武大臣弹劾弃城逃跑的大小官员,请恕宗下旨临阵脱逃者诛灭九族,求编入折彦质军中,愿以命与金兵死战,让恕宗下不了台,若非梁红玉出言缓颊,韩世忠不知还要说出多少不得体的浑话。
「大臣都像陈公勇于谏上,皇上就不会被那些小人所欺,成天想着议和。」
万恶封建思想,君王永远不会有错,错的都是底下的人蒙蔽圣听。
有玉堂春才有陈东死谏,唐寅又亲自到陈东衣冠冢前悼念,韩世忠认定唐寅和陈东是惜英雄重英雄的同路人,还在大翎风雨飘摇的时刻来到汴京,没有龟缩在江南,是位慷慨赴义的壮士,对唐寅的好感直线上升。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打仗的事就交给我们,你可不要傻傻上战场,留在城里多写几首振奋士气的诗词。」
如今不少士子到了黄河边上说要参军,韩世忠怕唐寅也有样学样,拿笔跟拿刀是两件事,他不希望唐寅白白葬送性命。
「大哥说得没错,报效国家的方法多的是,不一定要浴血杀敌才算。」
安静许久的梁红玉附和韩世忠的话,担心唐寅一时血热,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
醉卧美人膝可以,醉卧沙场就免了,唐寅这趟来是挖朝廷墙角,在金人掳走大批工匠前,将人秘密移转到杭州为他所用,韩世忠再神勇,也保不住偌大的汴京城,徒劳无功的事他没兴趣掺和。
进城后,两批人各自分开,在告别时,梁红玉出奇地问唐寅在汴京的居所,唐寅大方说了,邀请他们到家中坐坐。
一返家,婆子告知,王府派管家来过,两天后王贤父亲会在府里单独宴请唐寅。
得到准信,就能进行下一步。
简泰成与崩牙七留在码头打点,确保届时船只能不受阻扰直奔杭州,破嗓子到黄河边上走了一趟,把两方兵力部属粗略记下,晚上他们陆续回到宅子,向唐寅报告,汇整最新情资。
小黑子最晚回来,没找着郭京,倒是遇上一个在街上摆摊,替人卜卦测字的道士,这人说他的师兄刘无忌与郭京是莫逆之交,他可以帮忙引见,小黑子给了他两贯钱,道士就把刘无忌的底全交代,明天就能见到刘无忌的面,只要道士没说谎,小黑子很快便能和郭京接上线。
隔天,小黑子、刘无忌碰上面,两人同出道门,小黑子又刻意亲近,把刘无忌捧得飘飘然,出手又大方,几杯黄汤下肚,刘无忌就对小黑子掏心掏肺,他不但承认与郭京交好,更透露他们在谋划一件大事,一旦事成,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打铁趁热,小黑子哀求刘无忌带上他一块发财,刘无忌没有贸然答应,却是允诺会带他去见郭京,由郭京决定让不让他入伙?
小黑子能打入郭京的圈子,得到郭京完全信任,唐寅的计划就能增加三成的胜算,刘无忌的支持就变得十分要紧,唐寅再给小黑子一笔钱,用来贿赂收买刘无忌。
一过便是两天,到了赴宴的时候,唐寅同样带上贾子期与狗鼻子,雇辆平实的马车,提前一刻钟抵达王府。
在管家引领下,唐寅终于见到王贤父亲。
王贤像父亲,长相福态,这位少监事大人肥头大耳,小腹凸出,笑得跟尊弥勒佛似地,在两名十三、四岁美婢陪伴下,乐呵呵与唐寅话家常。
王大人十分疼爱王贤,问得都是王贤在江宁的近况,大概是恨子不成龙,言语中尽是要唐寅多劝他用功,虽然王贤能走恩荫这条路,王大人还是希望他能谋一个功名,进士不寄望,好歹考上个举人。
天下父母心,再丑的孩子还是自己家的好,唐寅违心地赞美王贤在学问上的资质,有朝一日定会鲤跃龙门,成大器立大功。
拍对马屁,王大人对待唐寅更加和颜悦色。
主动提及唐寅此行的目的。
「贤侄想要聘请汴京的工匠南下真是选对了时候,现在城里人心惶惶,不少人想离城避难,只要工钱合理,相信贤侄会如愿以偿。」
「全赖世伯的帮忙。」
匠人由少府监专管,唐寅找上王大人再正确不过。
「贤儿说,你还想找些退下来的军匠?」
说到点上了,唐寅需要民间的工匠,更需要打造军器的匠人。
「伯虎开了间铁铺子,想找几名资格老的师傅坐镇,虽嫌大材小用,但供着一尊在宫里待过的大菩萨,别人也会多看重几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唐寅的规划中,雄厚的武力不可少,有制造兵器的工匠加入,事倍功半。
「打些菜刀、铁犁用得着军匠吗?我朝严格管制军需,军匠老了也不得随意出城,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其他的匠人伯父会派人替你去问,他们愿意跟你走,你有办法带他们出城就走,军器监的人你想都别想。」
王大人直接拒绝唐寅的要求。
唐寅并不失望,职责所在,少府监怎会将等同国力的资源拱手让给私人,王大人要是轻而易举答应,无疑是通敌叛国,他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只手遮天,上头还有一个监正在。
唐寅只是透过王大人传递一个讯息,他有一整只船队能载送人力,也有大批工匠的需求,以及养活他们的财力,等金人狮子大开口索要大批匠人时,少府监和军器监知道能找谁送走、安置人才。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要王大人积极办事,光靠唐寅和王贤的交情不够,唐寅从分来的赃物,挑了一幅阎立本的真迹送给王大人。
一收下画,王大人立马叫唤管家,让管家把汴京城里的匠人黄册取来。
「这是誊本,贤侄你带回去慢慢看,挑中谁就勾选起来,我再叫他们到你府上待选,离乡背井不容易,工钱上尽量给的优渥些。」
「伯虎晓得,绝不会亏待他们,伯父爱民如子,实为我大翎之幸。」
若不是看惯王贤大把花钱,王大人收受贿赂的从容自若,唐寅真会以为面前坐了一个清官。
铺好路子,就等着人送上门,船沉没时,一块木板都会有无数人来争抢,何况唐寅有一整个船队。
一出王府,唐寅随手将黄册交给贾子期,即将在杭州进行的工程,以后都要由贾子期负责,他越早进入状况越好。
贾子期翻了几页,发现了几处谬误:「不对啊,韩朝更,况二虎是这两年才出军器监的老匠人,怎么会是石匠?」
唐寅要贾子期留意汴京里的军匠,他接触过韩朝更,况二虎,黄册上写错了两人匠职。
接过来看了看,唐寅暗道:「这只老狐狸,嘴上说军匠不能动,拐了个弯把他们变成石匠脱离监管,唐寅按册聘用人,谁也说不了什么,万一被查到,推给登录文书的小吏作替死鬼,少监事大人全然没事。」
「我要是没给好处,恐怕拿到是另一本册子,那本册子铁定没有这两个人。」
贿赂生效,唐寅走对门路。
「剥皮的王家不是浪得虚名。」
贾子期赞叹说道。
「不怕他贪,就怕他不贪,他越敢拿,我们得到的越多,赶明儿再给他送一幅陆柬之墨宝,我倒要看看,他这次会吐回来什么?」
唐寅喜欢收钱会办事的贪官,有这种官在,事情成功的机率更高了。
百分五十就能干了,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还犹豫不决的人,九成是烧坏了脑子。(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国之将亡
十天里,数百名匠人前前后后来到唐寅居所,唐寅全权交给贾子期择优挑选。.
技艺纯熟,身强力壮,有家累为首选。
错过这次,以后想一次性募集这么多高素质的工匠难度更高,唐寅发了狠,吃得下,他要全部带走。
驻扎在黄河外的金兵越多,渴望带家眷出城避难的匠人越多,有少府少监事在背后暗助,雇工的情况异常顺利,有些落选的工匠甚至愿意白干,只求三餐温饱,远离战火,上回金兵围城的阴影太大,事后为了筹措给金人的赔款,官兵在城里搜刮,百姓对朝廷失去信心。
只管饭,不管钱,贾子期觉得这笔生意可以做。
唐寅眼光放得长远,留不住心,宁可不留人,而且张口就是钱,砸钱得砸点上,让贾子期婉拒。
韩朝更,况二虎这两位从军器监退下的老人,唐寅按册亲自拜访。
与韩朝更深谈几次,答应先将他们家眷送到杭州,给了一笔安家费,他才点头同意。
况二虎以前在军器监负责制作火药,霹雳火球就是他的得意之作,大儿子克绍箕裘成为军器监的匠头,有朝廷眼睛盯着,况家不能随意迁移。况二虎开门见山对唐寅说,即便去了杭州,他也绝不会将火药药方献出。
唐寅脑子里有能将现存火药提升数倍的配方,看不上军器监惜如密宝的药方,独缺精于此道的匠人。
充分理解况二虎一家报国之心与难处,而强扭的瓜不甜,唐寅再三强调并非觊觎况家的秘方,为了取信于人,粗略提了个改变硝石比例增加火药威力的法子,留下礼物,便带着狗鼻子离开。
才要出胡同,撞上一群泼皮,狗鼻子在汴京游混时,与这群地头蛇的老大有点交情,一个叫做毛头的泼皮认出狗鼻子,热络地上前打招呼,有唐寅在,狗鼻子不敢太放肆,客套几句,毛头便带着同伴进胡同讨债。
「混得不错嘛!随便走都能碰上个相识的。」
毛头对狗鼻子十分客气,想见对方的老大对狗鼻子颇为敬重。
「道上对收钱买命的主多少会给点薄面,谁知哪一天会用到?」
狗鼻子以前就是拿命换钱的亡命之徒。
唐寅用人不问出身不问过去,也只是随口问问。
匠人有贾子期操心,郭京那头小黑子持续渗透中,码头那边,简泰成用一块金条打通关系,为求全面畅行无阻,正在各处撒下买路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在晚上他们回来汇报前,唐寅无所事事,这些天有空就和狗鼻子在汴京闲逛。
百姓很浮躁,一些店铺供货开始不稳定,粮店上的挂牌,几天便换一个价码,物价小规模的哄抬起来,却不见朝廷拿出稳定市价措施。
汴京七十二正店生意依旧兴隆,尤其是为首的樊楼,一入夜,占地广阔的三层楼高朋满座,身在其中,唐寅以为自己又回到歌舞升平的江宁,城外不是金兵遍布的黄河而是长江。
樊楼不愧是大翎的天下第一楼,厨子手艺一流,梨花白难比桃花醉,但还算堪喝,来了汴京,怎能不到樊楼走一遭,而说到樊楼首推镇楼之宝李师师,公认的天下第一名妓,唐寅有心想见识,但时不与人,李师师现在是太上皇御封的瀛国夫人,想在太上皇专属御座所在的西楼,听她弹琴唱曲所费不赀。
亮出桃花庵主的名号,再抄首诗,免费在樊楼吃喝,见李师师一面并不难。
但这个节骨眼上,在樊楼卖弄风骚对名声太不利,李师师是太上皇的禁脔,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不惜用柔福帝姬这个亲生女儿为她打掩护,万一不小心传出什么不好传闻,被太上皇惦记上,唐寅要办的事全会泡汤,不值当。
不到西楼,可以到东北南中楼吃酒,唐寅让伙计带座,在东楼挑了一个雅座,随狗鼻子选他中意的姑娘作陪。
男人喜欢的类型不外乎胸大、细腰、丰臀、****,狗鼻子独钟于胸脯,品味不算独特。
「这样哪够看,给我挑两个更大的来。」
相处久了,狗鼻子知道,办正事之外,唐寅并不严肃,而且颇放得开,腥膻不忌,风流才子不是浪得虚名,既然说了随他高兴,就一定不会扫兴,也只有狗鼻子敢在唐寅面前没规没矩。
伙计拿着赏钱,唯唯诺诺带着姑娘离开。
「够大了,再大你手构得过来吗?」
放在后世的标准,刚刚那两位歌妓胸脯称得上雄伟,狗鼻子的大手绝对无法掌握,他还不满意。
「冒昧说一句,东家你那几个女人,就只有金姨娘勉强上得了台面,其他的……」
唉地叹气,传达出他对唐寅看女子眼光的不屑。
「哪来的几个,也不过才一个。」
小金灵是唐寅在大翎朝的第一个女人,能让江宁男人着魔,****狂烧的体态,在狗鼻子嘴里仅仅是达标,身形秾纤合度,比例上佳的袁绒蓉,更是不值一提。
「说得是,袁姨娘又干又扁哪里像个女人,不要也罢,东家英明。」
狗鼻子这话放在现代,有四分之三的女人得跳楼自尽。
审美观各有不同,唐寅不想在这方面和狗鼻子争执,说了随他就随他,又不是开房过夜,他开心就行。
等新的歌妓来时,唐寅差点把正在喝的梨花白给喷出。
听说过樊楼有名的姑娘多,但唐寅万万没想到货色齐全到,连狗鼻子的特殊癖好也能满足。
来到两位歌妓,胸前有一对巨山晃荡,走起路来地动山摇,相对地,一双胳臂粗壮不输给码头挑夫,水桶宽的腰,石磨大的下盘,如此极品,樊楼一次能来两个,唐寅怀疑自己来到以肥大便是美的唐朝。
「美人坐到爷的腿上来。」
狗鼻子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拍着大腿要叫做圆圆的歌妓上座,歌妓还没做稳,狗鼻子便把头埋进山间,使劲地晃荡。
「讨厌,大爷您轻点。」
一双爪子陷在肉里,又抓又掐,玩得不亦乐呼。
另一个歌妓有样学样,猪头大肥嘟嘟的脸笑开口,相准唐寅的大腿就要坐下。
「别……会断的。」
狗鼻子和韩世忠壮得像头牛,又是练武之人,唐寅对这些年锻炼的体格颇为自信,但没信心接住歌妓的豪躯,他真不好这一口。
过犹不及啊,唐寅在狗鼻子身上认识到这一点。
阻挡住断腿之祸,阻挡不住歌妓调戏,歌妓见唐寅相貌堂堂,主动挨近,上下其手,唐寅吓得东躲西逃,有几次都想丢了钱袋弃狗鼻子先走一步。
还好歌妓识趣,又感谢唐寅没有因此赶她离开,闹上一会儿便安分地在一旁倒酒,歌妓外貌不好,却有一副好歌喉,唱的小曲别有一番风味,得了唐寅夸奖。
「奴家也就只有一两首拿得出手,师师姐姐唱得才是一绝,可惜从年初师师姐姐就封琴不唱。」
歌妓欣赏唐寅风度,话说得多了些。
「公子若喜欢听曲,西楼里最近来位客座,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过江敏儿,江大家?」
「我是江宁人。」
唐寅说道,江敏儿是江宁第一花魁,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讶异江敏儿竟也来到汴京?再想,康王进京勤王,她随侍康王身边,共患难的感情自是不同,等以后康王继位为皇,必然会感念江敏儿的用心,江敏儿下了一着好棋。
「江大家什么时候到汴京,又怎么会到了樊楼?」
「月初的事,师师姐姐心情不佳,蒋公公带江大家过来陪师师姐姐说说话,然后江大家就在西楼住下,替师师姐姐待客。」
康王叫江敏儿来哄父皇的女人,好一个体人的儿子,在朝臣、皇室间左右逢源,
难怪王位最后掉到他身上,凡事必有因。
「公子从江宁来,有没有听过袁大家唱的苏三起解,金大家的思凡真的会令佛也动心,她真是魔教圣女?公子见过桃花庵主,唐伯虎吗?奴家听说他是江宁第一美男子,长得比女人还美……」
歌妓喋喋不休向唐寅探听,要不是唐寅用了化名,严令不得随意暴露他的身份,狗鼻子老早说出口,骂歌妓有眼不识泰山。
唐寅有一搭没一搭回着,等狗鼻子揩够了油,两人包了些菜肴,信步走回居所。
回来得比平常晚,贾子累坏了,留着一张纸简要说明今天的招人进度,先去睡了。
简泰成报告一件有趣的事,他在码头见到洪廷甫,洪家组织了一支规模不输给北通船行的船队上京。
洪廷甫一上岸便直奔城东,留下管家在码头张罗琐事。
管家精于管理内宅,船运的事一窍不通,这支船队是由几个船行临时凑成,难免有些磨擦,不好调度,把管家弄得焦头烂额。
简泰成是行家,他乡遇故知,管家求简太成帮手,简泰成让崩牙七带几个人去处理,三两下搞定,为了谢谢简太成,两人到附近酒楼喝酒,管家喝得烂醉漏了口风。
上回割地赔款,不单是百姓遭殃,宫里的贵人也逃不了,这回学乖了,这场战打不打得赢,先把值钱的金银珠宝送出去。
「蒋杰牵的线,收的保管费和洪廷甫对半拆,这桩生意做成了,洪廷甫的前途无可限量,蒋杰保了他一个皇商。」
洪廷甫與唐寅有仇,簡泰成是唐寅的人,洪廷甫坐大對他們不利。
宮裡的貴人隨便一個都能捏死唐寅,洪廷甫這次一次討好了一大票,太過危險,不得不妨。
簡泰成擔憂的事,在唐寅看來是杞人憂天,這回被金人所擄的人,可不止慎宗、恕宗,後宮嬪妃,皇子公主、宮女無一倖免。
把財物交給洪廷甫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洪廷甫賺大了。
「老泰,我們缺錢,缺大了。」
無論如何簡泰成都不肯唐寅以兄弟相稱,唐寅只好順著他的意。
「明白。」
簡泰成挾了一塊子的滷牛肉進嘴裡,用力地嚼咬,吃得津津有味。(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谁是妖孽?
船要沉时,跳船是救生本能,唯独船长不行,掌舵者得坚持到最后一刻,等乘客全数离船,才能自谋生路,否则船会沉得更快,造成重大的伤亡。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敌军在前,皇族争先恐后将私产运走,置百姓于何地。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天子无能,祸及百姓。
身在汴京,亲自经历这场乱局,唐寅终于理解为何此役会被后世称为奇耻大辱。
有如此不成材、懦弱的君主,莫怪像洪廷甫这种人敢大发战争财。
唐寅承认他有点小看洪大官人,为宫里贵人们做事是双面刃,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滔天大祸,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人人都懂,有这样大魄力的人却是不多,不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区区一个地方豪强有胆子包下这桩生意,洪廷甫是号人物。
再想想,若非小金灵插手,唐寅早死在南石当、蔡行青手中,洪廷甫的野心与实力在与擎云寨勾结时表露无遗,唐寅能顺利压倒洪廷甫幸运成分居多。
这回让洪廷甫事成,等他坐拥巨大资金,依两人过去的恩怨,唐寅一定会是他报复的首要目标,纵然唐寅正在逐渐建构班底,但禁不起洪廷甫的金钱攻势。
江敏儿也是,看准,压注在康王身上,亲身犯难下一把豪赌,光这份胆色便不是寻常女子能及。
与洪廷甫、江敏儿交恶,是祸非福。
重新看待、评价两人后,唐寅对未来的方略作了些许调整,但没有天真以为能够化敌为友,他把他们给得罪惨了,那么便只剩下一个选项,为敌到底。
洪廷甫是立即可见的危险,优先铲除。
有了共识,简泰成开始着手筹备拦截洪廷甫船队。
额外多了一桩事,人手变得吃紧,唐寅不再整天在城中闲逛,待在居所调度、分派工作。
小黑子从每天回报,到隔两、三天才会来一趟,中间在刘无忌家中过夜,成功打进他的圈子,结识一名还俗和尚傅临政,每回傅临政来,两人就会神神秘秘待在房里不知商议什么,然后一起到郭京住处待在几个时辰。
郭京戒心很重,有刘无忌背书,他对小黑子仍小心观望,对他们要干的大事三缄其口,只说日后飞黄腾达会照顾自家兄弟,要小黑子安心跟着他。[]
厮混那么久,花了百贯钱却一事无成,小黑子没脸见唐寅,心一横,请狗鼻子代找了几个地痞,埋伏在郭京必经之路行抢,小黑子再出面救援,地痞并不知道小黑子才是真正的雇主,使劲殴打这个多管闲事的混蛋,苦肉计奏效,郭京告诉小黑子,他练就了一样大神通,靠着神通即将封侯拜相,答应时机成熟,就让小黑子见识使神役鬼之能。
几天后,小黑子亲眼见到郭京口中的大神通。
「神通叫做生死幽冥术,能左右活物的生死,我亲眼看见,郭京把一只猫和一只老鼠放在一块,猫不吃老鼠,老鼠也不怕猫,之后再施法,老鼠吓得直打哆嗦,活生生被猫给吞了。」
总算有所收获,小黑子赶紧向唐寅汇报。
「你相信郭京懂得法术?」
唐寅问道。
「以前在道观,天师也说自己能知天地,通阴阳,手入油锅不烫,刀枪剑戢不伤,结果只是一些障眼法,真那么厉害,就不会抛下我们一个人逃跑。」
道士用来欺骗无知百姓的手法,小黑子见过太多,还参与过骗局。
「看得出破绽吗?」
「没办法,老实说,我也被唬住,想不到他是怎么让两只畜生乖乖听话,猫吃老鼠不是个事,猫鼠和乐融融就怪了,而且不过是把猫鼠换个位置放,牠们从相安无事变回生死大敌,单靠这手本领,郭京随便开间道观就有收不完的香油钱。」
郭京确实有过人之处。
「在场有一个叫做王宗濋的大官信到不得了,一听到郭京还有一个杀招六甲法
,能生擒完颜宗望、完颜宗翰,急着要将郭京引见给何?,何相公。」
小黑子冷哼一声:「吹嘘自己的道法高到能移山倒海、撒豆成兵,隐形潜身,朝天一指便能引发天雷,金兵就在黄河边,直接降一道雷霆轰溃他们,我小黑子给他磕一百个响头,承认他法力无边,非到皇上面前才肯作法,根本别有用心,我看他就是一个四处招摇撞骗的神棍,刘无忌、傅临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三个人狼狈为奸没安好心眼。」
说对了,郭京是个十成十的假货,用不知道从哪学来江湖术法,将自己包装成懂得奇门遁甲的仙人,蒙蔽连同皇上在内的大半朝廷,竟将一国国运交给满口花花的骗子。
唐寅暂时没弄清楚郭京用的手段,但驯兽的方法有无数种,难说没有一种能自由控制令猫鼠行为反复,一时友好、一时敌视的巧门。
只要从小将猫鼠养在一块,培养感情,猫不把老鼠当食物,老鼠感受不到生存的威胁,这对天敌便能同室而居。
至于让猫翻脸不认鼠,在抱猫挪位置时,事先在手里抹上令老鼠畏惧的气味,像是另一只猫的味道,之后同样在老鼠身上抹上能激怒猫的体味,人在盛怒下都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触发猫的天性太容易。
假借宗教之名敛财的手段层出不穷,翻陈出新,不外乎是展现神迹,声称自己能操控超自然力量,万变不离其宗,稍微推敲,便能猜解隐藏的秘密。
唐寅前世的父亲,为了聚集信众,没少用过类似的法门,连他自个怀疑,他出生时的天生异象,是父亲精心计算安排,实际上,他根本不是在那天诞生。
接掌教派后,唐寅不走父亲的老路,改从心灵上,对教众慢慢潜移默化,用无数暗示让信徒坚信他们的教主具有神性,癌症末期的病人在膜拜他后无药痊愈,瘫痪孩子重新站起,却不是靠神力,全仰赖这些人自我相信,他要做就是担任一个圣洁无暇的完人,供给缺乏信仰的人力量。
大翎朝崇尚儒家之学,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鬼神之说,却无所不在左右百姓生活,在百万信徒供养下,唐寅前世方得以享尽尊荣,深知玄之又玄的事物下,蕴含多少能量。
黄巾,方腊、白莲教、太平天国,都是依靠宗教起义,哪个一开始不是声势浩大,最后无疾而终。
小黑子说得对,郭京真有通天本领,怜悯世人,只需飞过黄河将金兵灰飞湮灭,事了腾云驾雾离去,大翎朝境内所有道观、庙宇都会塑他的金身,从君王到升斗小民将****顶礼朝拜。
那么简单的道理,庙堂之上非但无人堪破,还兴冲冲将郭京这等妖道迎到恕宗面前邀功,唐寅替大翎朝的百姓,和一心保家为国的将士叫屈,对这个国度的好感更低了。
这样的大翎朝不亡才有鬼。
唐寅将猜想和推论告诉小黑子,又在小黑子眼前露了几手,后世流传甚广的小魔术。
当唐寅翻转手掌,让小黑子确定他手里空无一物,然后在他的后脑杓取出一枚铜钱。
小黑子激动得差点跪倒:「东家也懂得仙法?」
才说不信,下一秒又拜服在唐寅脚下,人对未知事物的反应,永远离不开恐惧与向往。
在小黑子额头敲了一个爆栗:「假的。」主动拆穿戏法。
解释完原理,拆解魔术过程,一一讲述诀窍,再慢动作演练个几次:「回去好好练,驾轻就熟后,就去郭京面前卖弄,估计没拿出点真货,他是不会让你入伙,用这一招去换生死幽冥术,他不换也无所谓,让他知道你手底有料,自然会亲近拉拢你。」
当作天师敛财的助手,唐寅相信小黑子学起来一定格外顺利。
从学会后,小黑子铜钱就不离手,铜钱在指头间笨拙缓慢滚来滚去,却没掉下来过,可见小黑子的手指确实比他人灵巧。
「小的一定把聚宝手练得炉火纯青,不会给东家丢人。」
为魔术取了名字,爱不释手地把玩,离开厅里之前,已经能粗略做出铜板在手心凭空消失的假像,差在速度不够快,缺少一气喝成的流畅。
「东家是要在皇上面拆穿郭老头的骗术吗?」
小黑子以为唐寅洞悉郭京的阴谋,准备拨乱反正,不让这些妖人祸国乱民。
当然不是,郭京的骗局必须成功,等恕宗将他奉为天人,言听计从时,唐寅借着掐住郭京弱点做为要挟,利用他的口,获取所要的利益。
拿到需要的东西后,唐寅就将运走工匠,顺道劫了洪廷甫的船队,满载而归,到杭州建立难以动摇的基业。
被郭京所骗,恕宗勒令守城的将士退避,令宣化门大开,任由金兵纵横无阻进攻进汴京,四处烧杀掳掠,唐寅自动无视。
梁红玉没有嫁给韩世忠,便代表历史改变了,大翎朝能免于金兵荼毒?
唐寅没那么天真浪漫。
恕宗还是那个昏庸怕事的亡国之君,朝廷依旧被一心苟和的大臣把持
金兵能如此快南下,全拜朝廷一道道要将领不准抵抗、投降的命令,就为了怕触怒金人,导致无法和谈。
纵然没有郭京,汴京迟早会破。
见小黑子热血沸腾,发誓不套出郭京不复返,饭也不吃,练习魔术的专注样子,唐寅忍不住自嘲。
正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只妖孽究竟是欺君乱政的郭京,还是见苦不救的自己呢?(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红玉来访
计划如火如荼开展中,贾子期忙得有时澡也没洗,一入夜就倒头睡下。[.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破嗓子每天都到黄河边巡视,军营帐棚遍布河岸,十数万大军与数万金兵隔河相望。
单看数量,踩都能把金兵踩死,占着人数上的优势,士气照理说要昂扬冲天,锐不可挡。
唐寅收到破嗓子回报,折彦质派出一支千人的巡察队,到处捉拿逃兵,一捉到立刻公开处刑,好不容易才遏止乱象。
军需不足,粮饷短发,叫士兵怎能安心保家卫国?
折彦质每天喊话,想激发军士的斗志,不给饭吃,却要人干活,人不是不懂得反抗的牲口,能逃就逃,逃不走的,也不会真心服从军令,导致于军心散漫,除了将领的私兵如常操练,其他人懒洋洋地,一没有军官在旁监督,三三两两团坐喝酒,埋汰朝廷把他们推去送死。
喝醉一言不发就掐架,类似的情况随处可见,折彦质下令禁酒,时近严冬,河岸风冷,御寒的衣物本就不够,又不给士兵饮酒取暖,军营气氛越来越糟糕。
折彦质亲自进宫面圣,请恕宗下令兵部、户部,即刻拨发军资以定军心。
恕宗见到这个口口声声忠君爱国,愿下军令状,以身家性命保证会大败金兵的将领,就一个头两个大。
刚登上皇位不久,龙椅还没坐热,金兵又再次进犯,这些日子恕宗没睡过一个饱觉,一想到金兵随时会杀来,连临幸嫔妃都有气无力,半软不硬地,无法尽兴。
经历过一次金兵围城,面对这群虎狼之师,恕宗是真心怕了。
慎宗被打得独自逃生,恕宗临危授命接下重担,在金兵退去前,他提心吊胆,总在半夜惊醒,全无身为天子的喜悦,相同的恶梦不想再来一回。
好不容易赶走李纲,折彦质等一干的将领又纷纷请命要求与金兵死战,千方百计阻止朝廷议和。
看见跪地不起的折彦质,恕宗就来气,说得荡气回肠,好似给他足够的钱粮便能打胜仗,忘了平阳就是在他手里沦陷,连累威胜、隆德、泽州跟着失守,若非折家在军中声望极高,数位大将、老臣联名为他求情,恕宗不会允许他将功折罪,还好意思要钱要粮要兵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真有本事,要像韩世忠和梁红玉仅带着三百人,杀出金兵的重重包围,夜袭金人大营,斩大将,杀得金兵溃不成军。给了折彦质十数万人,他却来哭穷,威胁说会闹兵变,倚重兵来挟君父,简直大逆不道。
上回赔款后,国库空虚,恕宗无奈缩减皇宫的开销,堂堂一个帝王竟然得缩衣节食,恕宗一肚子窝囊气。
这次为了能让金兵尽快撤走,恕宗要户部用尽一切方法筹措金银,掏空国库也在所不辞,哪有余钱再供给兵士。
议和的使者已渡江会见完颜宗望,在双方谈妥退兵条件前,折彦质好好当一个称职的屏障,让金兵有所顾忌,别大举渡江进犯,不寄望他能有所做为。
进宫前,折彦质对营里弟兄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带着兵饷回中军大营,他要一雪在平阳的耻辱,打一回漂亮的胜仗,有黄河天险在,敌寡我众,再打不赢,他没脸活下去,心一狠长跪不起,逼恕宗表态。
厌烦折彦质纠缠不休,又不能斥责他,恕宗敷衍地答应会责成兵部、户部尽快发下军资。
「用兵在即,军心浮动对战事百害而无一利,要让兵士效死力,得让他们无后顾之忧,此事拖延不得,请皇上明鉴。」
折彦质岂是那么容易打发。
恕宗也动了气,身为大翎子民就该为国效命,不给粮饷就不打仗,难道他们想让金兵杀进城屠戮家园吗?
越看折彦质越不顺眼,说道:「折卿无庸再说,一个月内,朕一定会让户部补足欠缺的饷银,不会亏待保家卫国的忠义之士。」
挥挥手,让内侍送走折彦质,不管他喊了多少声的皇上三思,一概充耳不闻。
待人走远,恕宗发怒地,将折彦质呈上的军士请愿书撕成两半。
「这个折彦质太不知好歹,皇上不跟他计较,就蹬鼻子上脸,真以为我大翎没他不行,依奴才的愚见,干脆换掉他,让他知道触怒天威的下场。」
随侍的太监看不下,进言请恕宗整治折彦质。
「阵前换将乃兵家大计,万不能含了前线将士的心。」
太监的话说到恕宗的心坎里,但在汴京危机解除前,恕宗不至于笨到去得罪整个折家,自断一臂,对皇权没好处。
「传朕的旨意,从内库拨一千贯钱,叫兵部凑一千件冬衣送到折帅帐营。」
小施恩惠,才能让人卖命。
「皇上您就那么点的体己钱,还要拿出去犒赏三军,这些兵痞不知皇恩浩荡,还在那边挑三捡四,一个劲喊穷捞钱,奴才真为皇上叫屈。」
这话听得让人舒坦,恕宗也觉得自己是个明君,摆摆手要太监别再说下去,自豪地回到后宫。
钱和冬衣送进大营,负责签收的韩世忠七窍生烟痛骂:「打发叫花子吗?十万精兵挨饿受冻要怎么上阵厮杀。」
已经不是聊胜于无的问题,粥少僧多,塞牙缝都不够,只会让兵士认为朝廷无视于他们,还不如不发不给。
「兵器都没发齐打到毛啊,咱们还是回山东找梁帅,在这里只会当成狗看。」
与韩世忠血战过来的手下想法一致。
被韩世忠一顿骂:「不给钱就不打吗?国难当前,更要共体时艰,那么爱钱,不会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多痛快,我韩世忠就当你们没有这些兄弟。」
贪财就不会陪韩世忠水里来火里去,这些人个个痛恨金兵,就是不满朝廷不把他们当人看,见韩世忠动了真怒,不敢再说。
韩世忠是明白人,知道手下说得对,朝廷再这么干下去,谁愿意替大翎效死命。
「此战吉凶未卜,你们几个早点送红玉回山东,梁帅就这么一个女儿,有个闪失,我对他无法交代。」
没有梁红玉带援兵在大雪中赶了三天三夜的路,韩世忠没办法成功突袭金兵帅营,但在韩世忠眼里,梁红玉终究是女儿家,又是梁家千金,非必要韩世忠不会让她涉险,在不看好这一仗的前提下,得快些将梁红玉送回梁帅身边。
「红头儿的脾气将军不会不知道,这事您得自己跟她说,我们可不敢替她拿主意。」
除了韩世忠,没人打得过梁红玉,几场战役下来,梁红玉在梁家军的威望日增,无人敢轻视冒犯。
想到要说服梁红玉离京,韩世忠头痛不已,他这妹子横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男人镇住她?
梁红玉并不晓得韩世忠的苦恼,一个人来到唐寅居所拜访。
刚挑完一波匠人,贾子期从匠人口中探知,得到雇用的工匠,每一个人得给王家十贯大钱抽佣,唐寅预付给匠人的薪金全进王家口袋。
大骂王家黑心无良时,梁红玉在婆子引领下走到厅外。
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唐寅也没对婆子多做要求,婆子见梁红玉貌美有礼,想来不是什么坏人,作主带她入内。
东家女人缘好,在江宁人见人爱,贾子期只当梁红玉又是一个倾倒在桃花庵主才华下的女子,见唐寅没有对这名不速之客表露不悦,主动问好,请梁红玉入内,让婆子上茶,自个离开去办事。
「梁姑娘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对这位史上留名的奇女子,唐寅有着浓厚的兴趣。
梁红玉生性直爽,不喜拐弯抹角,直言道:「那日见到唐公子,让红玉想起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这才冒昧来访。」
在唐寅眼中,梁红玉与陌生人无异,天底下姓梁的人比比皆是,也没想到她会与当年的将军有关,以为梁红玉见到面容相似的人,探亲寻旧来着。
「梁姑娘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大方地任梁红玉询问。
「唐公子出身杭州?」
「然也。」
唐寅的来历在江宁不是秘密。
「杭州龙门镇人?」
龙门镇的确是唐寅在大翎朝的根脚,被他取代的简善,就是镇上屠户简家的独生子。
逃过屠镇的命运,简家搬迁进了杭州城,之后方腊攻破杭州,简家二老被杀,唐寅这才改名换姓,展开新生活。
「伯虎世代居于杭州城。」
官兵夺回龙门镇没多久,方腊大军又卷土重来,被唐寅斩首的参谋是方腊大将吕师囊的挚友,做为报复,吕师囊在龙门镇杀了三天三夜,简家亲友全数罹难,死得干干净净。
「是吗?我怎么看唐公子都像是我那故人?」
武人直觉向来强悍,梁红玉又善于认人,男孩给她的印象太深,在城外或许没看仔细,近距离端详后,梁红玉坚信唐寅就是他。
「家父是梁忠允,曾驻军于龙门镇。」
梁红玉没有那么容易退却,步步进逼。
记忆随着梁忠允的名字重新被唤醒。
原来梁红玉就是梁忠允的女儿。
当初为了保命,送给梁忠允的两颗头颅,让他立了功免于被军法究办,梁家兴旺,梁红玉又怎会被发为官妓。
唐寅轻笑,自己的动作拆散一对爱侣,让后世少了一桩美谈,但给梁红玉选择,她也不愿父死兄亡,沦落风尘,即使最后苦尽甘来?
「不认得。」
断然否认,唐寅只看眼前,不问过去,从前世到今生始终如一。(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入营
论暴露在媒光灯底下的时间,当属政治人物与明星最多,但对公众形象的要求,一教之主不在两者之下,前者仍是凡人,后者是神,或是接近神的存在,半点瑕疵也不能有。[]
唐寅从小便被父亲严格教育,遇事处变不惊,至少脸上不能露出丝毫的慌乱,
时时刻刻抱持庄严慈悲的法相,每个表情做到无懈可击,如同一个完美的戏子。
七拐八弯的套话,也难以影响唐寅,梁红玉横冲直撞的问法,更无法在唐寅层层加固的心理防备上撞出一个突破口。
诚恳认真,看不出作假扯谎,梁红玉都怀疑自己认错人。
生来是个爽快人,没有继续黏吝缴绕,只是略感遗憾,她可是清楚记得,那时父亲叫他们兄妹到跟前来,亲口交代后事,可以说男孩送来的两颗人头解救梁家,虽然男孩出于自救,但这份恩情她一直放在心底。
「这位故人对梁姑娘很重要?」
因此当唐寅问出时,梁红玉便滔滔不绝说出这段陈年往事。
「那也是梁将军善有善报,他大可以服从军令屠了龙门镇。」
「做人要有底线,逾越良知只是禽兽,父帅说了,既然生而为人就得好好做人。」
梁忠允以身教育一对子女。
唐寅承认梁忠允有资格说这些话。
受过梁忠允恩惠,唐寅对梁红玉好感倍增,辗转劝她与韩世忠早日回山东,远离即将崩乱的汴京城,往后大有他们发挥的舞台。
对热血青年苦口婆心规劝常带来反效果,一心想证明不输给男人的梁红玉更是如此,唐寅换了个方式,告诉她,从金人后方夹击,切断补给线,才能一劳永逸结束兵祸,山东一失,金人再无后顾之忧。
汴京兵多将广一时安全无虞,若让金人吞并山东,倾巢而出,大翎才会真正翻覆,回防山东才是明智之举。
唐寅所说与梁忠允一致,王禀死守太原正是为东路勤王军维持一条通道,权衡得失,梁红玉留在汴京打退金兵的念头瞬间消了点。
这趟奉旨前来,虽说得了封赏,梁红玉却宁可留在前线与金兵厮杀,兄长加入太原保卫战,她和韩世忠又不在,父帅身边没有可用之人,令人操心。
「说得有理,但韩大哥死脑筋说也说不通,不如唐公子陪我到大营走一趟,把这些话对他说一遍,他不走,我哪能独自离开。[]」
主意打到唐寅头上,拜托唐寅说服那头强驴子。
作茧自缚,唐寅顿时啼笑皆非。
军人讲究同生共死,要梁红玉舍弃韩世忠等战友太过异想天开。
送佛送上西,唐寅答应与韩世忠碰面一晤,有机会亲自到黄河边看看盛大,却不堪不击的军容,见证历史的一幕,唐寅求之不得。
有梁红玉带领,唐寅畅行无阻进入军区,放眼所及,士兵众多,却懒散缺乏纪律,营地脏乱不堪,几个军士逮住一条野狗,在河边宰杀刷洗,准备加菜,小贩偷偷带酒进来卖,没钱的士兵直接将刀抵给小贩换酒喝,一听到对岸金兵擂鼓,吓得跌坐在地上,惹得其他人狂笑。
帐棚传来低切的箫管声,不时能听见女人在呻吟,外头有人催促里头的人加快点,梁红玉自小在军营长大,对军妓并不陌生,厌恶地瞪了那些急中色鬼一眼,加快速度带唐寅到自家营区。
随梁红玉、韩世忠进京共有两百人,折彦质又拨了三百人给韩世忠,凑足一营兵。
韩世忠练兵有术,军纪森严,三百名新兵在他操练下,精实果敢,大冷天仍打着赤膊在营前对招,稍有松懈,一旁的队正就会一棍子敲下,用疼痛让士兵学到教训。
一见到梁红玉,士兵整齐划一行军礼,营内营外两个世界,一边是精兵,另一边是兵痞,强弱立判。
梁红玉说要到汴京逛逛,回来却带上唐寅,向来对男人不假辞色的玉罗剎,对唐寅另眼相看,韩世忠看唐寅的眼神充满腻味。
等听到梁红玉有意回山东,韩世忠再看唐寅就像是看见珍禽异兽那般稀奇。
三言两语便说服梁红玉,解决他的难题,韩世忠衷心佩服唐寅。
「折大帅天生将才,可叹手下无可用之兵,你也看见了,外头的兵是一盘散沙,我留下当前锋,至少可以振奋士气,打个几场胜战,军士有了底气,就不会畏惧金狗,到时一拥而上,踩也踩死完颜宗望。」
大翎军积弱不振,韩世忠想抛砖引玉,不惜牺牲,唤醒大翎男儿血性与军魂。
「金人一定会强行渡江,时间恐怕就在这几天,妹妹要走就得趁早。」
韩世忠并不看好这场战役。
「一块来,就得一块走,头可断,血可流,要我红娘子抛弃战友先走,没门。」
帮倒忙,唐寅先前所做的努力,全被韩世忠正气凛然的话给毁了。
「唐公子你好好劝劝她,都什么时候还在耍小姑娘性子。」
又在火里倒油,唐寅暗自苦笑,怀疑历史不变时,韩世忠是怎么让梁红玉倾心?
看着韩世忠帅气充满男人味的脸,难道梁红玉也是外貌协会的一员?
「折家军有嫡系子弟在,轮不到韩将军充当前锋,倘若梁家军立了功,折家军的脸面要放在哪里?韩将军没有争功之心,却难保他人不会胡思乱想,两军交战,最忌讳军心动摇,要是引起内乱,坏了折帅的布局,让金兵见缝插针,相信并非韩将军所乐见。」
偏向韩世忠,打死梁红玉也不会走,唐寅进行男人间的对话,晓之以理,慢慢让韩世忠改变心意。
派系之争,军中不比朝堂少,这些日子韩世忠拒绝折家子弟的邀宴,确实招来许多白眼,冷语嘲讽,尤其是他才得到皇上召见不久,朝夕不懈的练兵,像是在折家军脸上搧巴掌,向折帅自请为前锋时,折家子弟奋起抢夺,正如唐寅所说,折帅最后将前锋给了自家子弟,梁家军被分到右军与其他军系一同。
「都是为大翎、为皇上效命,只要能杀金狗就行。」
用惨败的结果推论过程,唐寅随便就点中核心,摇撼韩世忠的心。
自小参军,韩世忠远比梁红玉明白将中斗争残酷,派系分明,为保全实力,对友军见死不救的事时有所闻,抢功更是严重,不容许外人出头。
「韩将军说得极是,能守住汴京,做什么都无妨,但伯虎听说金兵以五万人困住太原,太原一破,五万金兵南下与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合流后,折帅要拿什么抵御千军万马,丢了整个北方,汴京还能撑多久?」
却见韩世忠抬手要唐寅莫要再说,无论如何他都会维持初衷,待在折帅军中,尽一份心力。
他不走,梁红玉留定了,两人转眼又开始口角。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不识字的人也敢拿伦语出来卖弄,孔老夫子在地下有知,也会捧腹大笑,笑你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污辱读书人。」
大男人主义碰上大女人主义,有如烈火撞上寒冰,眼见言语交锋快要变成刀剑相向,唐寅介入喊停。
「有事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韩将军不想走就留下,梁姑娘不肯走,韩将军也别强迫她,报国之心无分男女,韩将军怕有负韩大帅重托,就好生保护梁姑娘,将她全手全脚带回山东。」
想死容易,活命难,唐寅尽完人事,剩下的由他们自个裁夺。
第二次在唐寅眼前吵得面红耳赤,韩世忠与梁红玉倍感羞愧,放下争执,韩世忠让手下张罗一桌吃食,遵从军中禁酒令,以茶代酒款待唐寅。
聊了好一会儿,趁梁红玉回到帐中更衣,韩世忠派兵把风,偷偷对唐寅说道:「俺有件事想私下拜托你。」
「既然老弟有船可以出城,能不能顺道帮俺捎点东西回山东。」
知悉唐寅的船队要到杭州,韩世忠将脑筋动到唐寅头上。
「不要犯法纪,伯虎愿意效劳,但这船是要南下,韩将军也知道北方不太平。」
现实有难度。
「只要能离开汴京一阵子就好。」
「韩将军要是信得过伯虎,东西就寄放在杭州六如居,将军随时能派人来取。」
赴战场前,想留点念想给家人并不为过,无论是钱财或是书信,唐寅愿意替韩世忠保管。
「用不着,那东西自己会回山东。」
见唐寅够意思,韩世忠说话更放开。
「那东西不会是活的吧?」
唐寅大致猜到韩世忠要托他运送什么了。
「活的,还是个女的,凶了点,但包管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韩世忠露出奸笑。
「梁姑娘会肯吗?」
唐寅十二万分的怀疑。
「把她弄昏扛走了,由得她说不吗?我答应梁大帅,一根头发不少将人送回,男子汉一言九鼎,说话要算话。」
「行,但后果伯虎概不负责。」
此举正合唐寅心意。
「就知道你是个不怕事的。」
韩世忠在唐寅肩头拍了一把,然后陷入惆怅。
「不认真打,我不是她的对手,营里的人又没人敢对这姑娘下黑手,她跟着师傅行走过江湖,普通蒙汗药耐她不得,不知唐兄弟有没有办法弄到一些高明的迷药,好让俺摆平她。」
唐寅以为自己听错了,清了清耳朵再问一次:「将军要用药放倒谁?」
「梁小玉,红娘子,玉罗剎。」
将梁红玉的小名、别号说上一遍,慎而重之对唐寅说道:「放心,俺若战死了,没人知道你帮过俺,俺若活下来,也决不会出卖你,我们可以击掌为誓。」
没喝酒,唐寅却感觉到眼花,看着搞错重点而没自觉的韩世忠,不理会举在的半空的手,这一掌他拍不下去。(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当风起时,云自涌
来到汴京后,破嗓子成日在大营附近溜达,与士兵厮混,收取些许代价,帮军士传递家书,趁机打探军情。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年头当兵的多半不认试几个大字,信都是口述委托战友代写,别人眼睛看着呢,有些内心话不好形诸笔墨,泄漏军务更是重罪,自己敢说,代笔者也不敢写上。
「告诉我娘,家里能卖的就卖,别老想着家里那几亩田,赶快带弟弟妹妹离开汴京,皇城称不住。」
「休书我搁在信里,跟我媳妇说,别笨到去熬什么鬼贞节牌坊,找个懂得疼人的男人就改嫁。」
真心话全倒给破嗓子,请他转达。
贴点钱,将士兵的家书托给急递铺发送,转手将探听的消息告诉唐寅,再由唐寅下判断。
有了这层身份,跟不少士兵混个脸熟,出入军营方便多了,碰到巡守的卫兵,顶多警告他别到处游荡,驱赶他早点离开,从没将他当成细作。
唐寅与梁红玉进营时,破嗓子正要到丁字营收信,金兵埋锅造饭,对岸升起炊烟时,唐寅从韩世忠的军帐走出,两人在半路碰上,一前一后走着,等进城才开始交谈。
?「这仗要坏。」
破嗓子难得主动说出想法。
「大营有变?」
唐寅并不知道金兵确切进攻时间,韩世忠说是最近,破嗓子又这般担忧,想是快了。
「之前找我带话的,清一色是交代遗言,才几天的功夫全变成报喜,说朝廷已帕特使与金人议和,很快地就能返家。」
军中弥漫的愁云惨雾散去,士兵人人翘首盼望和谈消息传来,战意全失。
「看来议和的特使前脚刚下岸,完颜宗望后脚便叫人把双方和谈的消息散布过来。」
「士兵疯传金人只要钱,拿到钱就会退回阴山。」
破嗓子说出大翎人心中主流的想法,事实上以往皆是如此,不管是辽人或金人,图谋都是大翎的岁币。
「你也这么认为?」
经验有时反倒会成为判断的阻碍。
「泰成混的是大帮大派,傍在大树好乘凉,狗鼻子收钱取命,孤家寡人肆无忌惮,我不上不下,搞了小堂口谋生,一天到头带人与其他堂口火并,受伤兄弟的汤药费,死了的安家费,全算在输家的头上,兄弟们常问我,为什么不干脆干了对方一了百了?就是吃不下才会要钱,吃得下我连骨头都会啃光,地盘在手,还怕没有银子和女人。」
破嗓子看得精准,这次不比上回,金兵有备而来,他们想要吞掉大翎。[]
「他们真当黄河边上的十几万人是纸糊?」
这话有点考校破嗓子的意味,破嗓子不比狗鼻子那个话唠,两人难得有长谈的时候。
「人多顶个鸟用,每次谈判我背后不是站个两三百人,谈崩了,翻桌子砍人,就是那几十个人,其他人只是花钱来助威,壮声势,别寄望他们讲义气,尽全力帮你冲杀,拿了钱,也不见得拼命,何况是军饷没拿足的兵。」
破嗓子用堂口争斗比拟两国相争,听似不伦不类,却意外贴切,符合大翎朝的现况。
身边的人能提前看清楚现实很好,唐寅佩服韩世忠、梁红玉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气,但那是江湖层次,放在大局观,这些人显得过于有勇无谋,当君主是扶不起的阿斗,亲小人远贤臣,期待一棵爬满蛀虫烂了根的树,就只能抱着一块死,唐寅不想奉陪。
「门……东家为什么去大营?」
唐寅是精武门门主,破嗓子不像狗鼻子那样滑溜,总是改不了口,习惯充分授权,破嗓子以为自己哪里做得欠妥,劳烦唐寅亲自出马。
听到韩世忠的计划,破嗓子莞尔,说道:「狗鼻子身上有几包不错的迷药,谈不上一流,却是强过普通蒙汗药,东家不妨跟狗鼻子要,或许韩将军用得上。」
那天梁红玉与韩世忠斗剑的事,狗鼻子一回来就说个不停,破嗓子对两人并不陌生。
「帮忙将人送走可以,药就不必了,我可不想引火上身。」
直性情的人藏不住话,见识过韩世忠有话直说的个性,唐寅决定不掺和进去。
就算韩世忠弄到上等迷药也没用武之地。
两天后,太原沦陷的消息暴露,这两日恕宗频繁派遣使者渡江的原因揭晓。
得知兄长重伤后撤到真定府,梁红玉与张叔带着一百人,连夜赶至河北驰援。
真定府再破,汴京必定不保,皇城骚乱,逃兵增加数倍,折彦质下令脱逃者一律就地正法,连杀了几百人才遏阻成功。
兵败如山倒,真定府遭金兵攻占的当晚,王贤父亲再次约唐寅到府里一叙,表面上关心工匠招募情况,迂回地刺探船队规模,能不能多带人离城?
唐寅慷慨无偿提供一艘船供汴京的王家人使用,王贤父亲对唐寅满意到不行,回送一份大礼,唐寅离开时,手中多了一份退休军匠的名单,只要唐寅挑中,对方又肯走,少府马上为他们更籍改户。
时间不多,唐寅要贾子期加快动作,锁定军匠下手,几天功夫聘到十几名的老军匠。
抱着三顾茅庐的精神,唐寅又去找了况二虎,况二虎臭脾气,宁可死在汴京里,他儿媳妇却有不同的心思,私下找了唐寅,请唐寅为况家留几个位置,她会设法说服公公与丈夫,让唐寅从她烂赌,欠了一屁股债的小叔下手。
既然狗鼻子与汴京的地头蛇熟络,唐寅就把事情交给他办,有一个军器监匠头坐镇,唐寅能少操很多的心,势在必得不至于,但能有,为何不要?
太原、真定相继丢失,大翎朝折损不少名将,人称小种经略相公,抗金名将种师道的胞弟,种师中在太原保卫战阵亡,震动朝野。
种师道上疏要恕宗移驾到长安避敌,遭到朝中大臣攻讦羞辱,说他无胆畏战,恕宗召种师道回京,却要兵部下令罢战专心议和,许多将领为种师道大抱不平。
心灰意冷,悲愤交加的种师道拖着一身病体进京,来不及晋见恕宗便病逝。
汴京街上许多店铺挂起白幡吊祭种家两兄弟,唐寅让贾子期也挂上,对忠义之人,唐寅一向敬佩,虽然无缘见面,却不妨碍他聊表心意。
月升时,继梁红玉之后,韩世忠也到唐寅居所来。
「请我喝酒。」
韩世忠一身通白满脸倦容,有气无力对唐寅说。
小事一桩,唐寅纳闷的是,他们之间交情有好到足以让韩世忠专程上门?
皇上刚赏了韩世忠,而赏赐不外乎银钱,韩世忠不需要找唐寅卡油。
「赏赐我全交给红玉带走,弟兄们的抚恤一毛都不能少。」
钱不一定能买到人心,但是一种重视的态度,骁勇者往往不怕死,却怕家人得不到关照,孤苦一生。
「进来,我这就叫人去买酒。」
这样的男人值得唐寅掏钱。
「我想去喝最贵的花酒,你是我在汴京认识最有钱的人。」
没穷到无法买酒,而是喝不起昂贵的花酒,今晚韩世忠想好好放纵一回。
「走,去樊楼喝个烂醉。」
一个不贪女色铁汉子忽然转了性,想必有重大的伤心事,唐寅不多问,顺着他的心意做。
带上钱,两人进了樊楼。
韩世忠指名要到西楼见见世面。
花钱就要求尽兴,唐寅大方给了赏钱,见两人模样体面,出手又阔绰,伙计恭恭敬敬将他们带到西楼入座。
「上酒。」
不等姑娘,也无须菜肴,韩世忠催促伙计拿酒来。
韩世忠替唐寅倒满,气愤地看着楼上御座一饮而尽,眼神失望透顶,诉尽他对皇家不满。
借酒浇愁,很快地一壶见底。
「拿一坛子来。」
军人大碗喝酒才过瘾,但樊楼以风雅著名,西楼又是李师师的住所,文人雅士荟萃于此,粗鲁,大伤风景的事在这里并不允许。
「小哥,尚且通融一回儿,我保证不会闹事。」
唐寅又是一把钱推过去,看在钱的面子,韩世忠长得又不差,伙计收下钱,送上两大坛梨花白。
一拆封,韩世忠大口灌酒,喝到爽快时,大吐一口酒气,喊声:「过瘾。」
舒怀说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是男人就该死在沙场上。」
话点出自己身份,引来楼里的人侧目,牛饮美酒又喧哗,在文人眼中等同于低俗无礼,议论声四起。
「幸好江大家下去歇息,不然真是唐突了佳人。」
琴阁上空无一人,想来江敏儿刚献完一段艺。
毕竟是他们破坏气氛,唐寅起身向邻座的人做揖,弥平不必要的争执,让韩世忠安心的买醉。
「有本事就去驱走金人,只会叫皇上离京避祸,大翎朝养你们这些兵是吃干饭的吗?」
大翎的文人素来瞧不起武人,对种师道的死文武意见相左,甚至多有诋毁。
好死不死,唐寅便碰上一群看扁武官的主和派。
「就是有你们这些好大喜功,不中用的家伙,累得唐相公、耿相公四处奔走、善后,要我说,种师道早该一死谢国,种家人误我大翎不浅。」
「有种你再说一次,种大帅是尔等可以批评的吗?」
韩世忠喝闷酒的原因,唐寅算是听出来了。
那壶不开提那壶,那桌人这是在作死。
「种大帅大丧之日,你我怎好坏了他的安宁。」
用种师道劝住韩世忠,韩世忠咬牙忍了,埋头灌酒。
浇得熄的就不是怒火,拦得住的就不是作死。
「桃花庵主说得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不知道种师道死后,有没有脸见种家的列祖列宗,百年后史官会怎么写他。」
那人偏不罢休,把人往死里骂。
唐寅看见韩世忠抄起酒坛子,坛子口发出卡卡地龟裂声,在捏断坛口前,酒坛从韩世忠手中飞出,砸向那人的头颅。
一切都发生在唐寅的眼皮子底下,唐寅的力气不小,反应不差,有心,他能后发先至,防止韩世忠伤人。
那人会头破血流,唐寅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
律法上,唐寅没有阻止的义务,道德上,做为韩世忠的友人,知书达礼的读书人,在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大原则下,唐寅都该设法防止韩世忠犯错,尊重斯文。
终究还是修养不够。
唐寅暗暗自省,从明天起加强修身养性。
至于今晚……(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初见
「公子你把我们给害惨了,张公子的亲伯父是张邦昌,张少宰。(.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伙计恨死唐寅,后悔收下那么一点钱财,闯下大祸。
被酒坛扎实砸中可不是开玩笑,加上韩世忠臂力惊人,喝了酒更没有留力,一下子把那人敲昏,血流一地好不吓人。
「杀人了。」
这些公子哥们养尊处优,平日被恭维呵护惯了,哪里见过血腥场面,见友人动也不动倒地,就以为人死了。
惊恐慌乱一喊,吓跑西楼座上的酒客,出人命的地方岂是久留之地,死者又是皇上宠臣的近亲,昏头才会想待着看热闹。
张邦昌是何许人也,主和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在韩世忠眼里,就是这些人蒙蔽圣上,害死种师道的元凶,打死一个少一个,恨不得倒下是张邦昌本人。
韩世忠盛怒又酒醉,脑子不清楚情有可原,唐寅可清醒的很,凑过去,用手指探测那人的鼻息与脉搏,幸亏敲中的地方是前额,又隔着一小段距离,没有造成致命伤。
「还没死,不赶快带他去延医就说不定。」
唐寅让这些公子哥们带人去医治。
忘了这些人是高门弟子,出门总是带着七八个护卫在身边,轮不到他们动手,听闻楼里惊动,护卫全进了楼里,察看自家主子的安危。
「快带少爷回去,请薛太医过来替少爷诊治。」
确定主子还有气,护卫七手八脚扛着伤者离开樊楼。
这批衙内一共有六名,扣除伤者的护卫,进楼护主的大汉超过十人,仗着人多,这些衙内胆子大了起来,吆喝要打断韩世忠的手脚。
护卫得令,团团包围住韩世忠与唐寅。
「且退到一旁去,看俺大杀四方。」
韩世忠不想连累唐寅。
千军万马也不看在眼里,他会怕区区十数人?
「上来打过,俺要替种大帅打趴你们这些卑鄙小人。」
金兵所到之处,百姓苦不堪言,无数将士战死,种师道尸体未寒,樊楼却酒池肉林,官贾流连忘返,韩世忠看不惯,这才动了念头,想看看樊楼有什么魅力让人忘了国仇家恨,天天醉生梦死。
没上过战场的人,出言不逊诋毁为国出生入死的老将,单凭这一点韩世忠就杀人无悔。
架势十足、杀气冲天,护卫们不敢小觑,合力齐上与韩世忠战成一团。(.无弹窗广告)
猛虎入羊群,这是唐寅对自己眼前景象下的批注。
双方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韩世忠一拳一个,左右开弓,全往护卫的心口挥击,拳劲之大重创肺腑,护卫倒飞之时,口中纷纷呕红,血花喷溅,剎那间把韩世忠染成一个血人。
见韩世忠如此勇猛,几个护卫连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擒拿住双臂。
天生神力这个词在韩世忠身上表露无遗,手臂一抬一甩,两个百斤重的壮汉在半空碰了个正着,手上一没有束缚,往扣住他腰际的手一抓,手骨碎裂声起,那名护卫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手像是鸡爪变形扭曲。
拿不下韩世忠,公子哥动起唐寅的主意,想抓住他当人质,眼神一使,两名护卫露出恶笑朝唐寅逼近。
当战况一面倒,唐寅便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招,柿子挑软的吃是常识,谁叫他长得白白净净,又是弱不经风的书生打扮。
先前,他闭门造车,按照朱无极教过他的炼体法子,以及后世健身术打熬身体,练出一身精壮的体魄,却流于把式,缺少实战经验,但经历几次打斗后,唐寅渐渐把握住力量的用法。
精武门成立后,狗鼻子经常和他对招,传授一些近身搏斗的技巧,从不到十招,到坚持五十招才落败,狗鼻子都说,依唐寅程度,对付一、两个程度普通的练家子绰绰有余。
有点功夫在身,才有资格担任护卫,准备对唐寅下手的两名护卫,始终躲在后头观望,不敢上前与韩世忠较量,可见两人武功底子薄弱,胆子更小,这样的人功夫好不到哪里去,唐寅还不放在眼里。
「别过来。」
梁红玉与韩世忠两人的武力,令唐寅汗颜,辛苦锻炼的招式在真正高手面前根本拿不出手,于是乎在有足够实力之前,唐寅尽量不想让人知道他身怀武艺,攻其不备是他的底牌之一。
奈何不了韩世忠,护卫把气往唐寅身上出,而且再不赶快动手,等韩世忠空出手来收拾他们,今晚肯定会全军覆没。
「认命吧。」
护卫一下就是重手,打残了唐寅,以性命相逼,不信韩世忠不低头。
唐寅侧身闪过一记朝面门而来的快拳,却刚好进了另一个护卫鞭腿横扫的范围内,再不还击就要中招。
能藏就藏,藏不住就畅快地杀他个落花流水,唐寅沉肩将那记鞭腿扛在右肩上,左拳往对方腿侧一搥,腿筋受创,整条腿麻痛难忍,唐寅双手抱住那腿向上一折、往外一推,护卫应声坠地,痛得在地上打滚。
出招收招全在一瞬间,另外一名护卫来不及看清,唐寅的拳头已朝自己狂奔而来。
单纯地撂倒人太无趣,唐寅突然想知道他的拳力与韩世忠之间的差距,学韩世忠对准护卫的心口,用上刺枪的劲力,聚劲于拳面,猛然爆发,以钻破对方胸口的气势,挥出一拳。
拳准确无误命中,位置相差无比,护卫却只是弓成一只虾子,五官扭曲,嘴边冒出白沫,翻白眼瘫坐在地,昏了。
「啊。」
一声女孩尖叫声从高处琴阁传出,江敏儿贴身小婢,她奉江敏儿之命出来察看外头动静,看见唐寅大发神威,难以置信地叫出声。
不单是她,唆使护卫对付唐寅的高瘦衙内,怕遭到唐寅报复,不顾体面,当场翻窗逃走。
「好拳。」
韩世忠抹去脸上污血,脚踩住一个装昏,偷偷往外龟爬的护卫的背脊,朝唐寅举起一个大拇指。
「献丑了。」
在武道上,唐寅还有一条好长的路要走,没资格得意。
碰上硬茬,剩下的护卫熄了拿下两人的念头,守在主子跟前。
韩世忠扫过厅内众人,喝道:「是汉子的,抄家伙去杀几只金狗,只敢在女人堆里作威作福,好意思说种大帅的不是,他老人家上场杀敌时,你们几个狗娘养的还没出生。」
在地上啐了一口:「想报仇,俺,绥德,韩世忠,在城外黄河大营等你,不管你背后站着谁,尽管放马过来。」
瞪的所有人不敢抬头,才对唐寅说道:「兄弟走了,什么樊楼,华而不实的玩意,臭不可闻。」
外头不少人聚集围观,韩世忠故意放大嗓门,指桑骂槐,讽刺这些耽于酒色,心无家国的下三滥。
韩世忠好似杀神降临,无人敢惹,连那看起来连只蚂蚁也不舍得杀的唐寅,都强悍叫人畏惧,加上心中有愧,倒没人回嘴,或是阻挡两人离去。
在西楼闹了这一出,樊楼自然不会善罢罢休,太上皇可是派了一支禁军精锐保护李师师,但李师师派人交代不准为难韩世忠与唐寅,西楼管事只能吞下这口气,放任两人扬长而去。
韩世忠对唐寅练得一身好武艺并不讶异,大翎朝文武全才的将领比比皆是。
「陪俺去拜祭种大帅。」
不等唐寅回话,当作他答应了,领路前往种师道灵堂。
一代名将含恨而终,许多将士前来吊唁,有品级的,入内向家属致意,没有品级跪在灵堂外遥祭。
韩世忠衣衫染血不好入内,在外面叩头,呼喊:「纵然苍天不公,人间忠义不灭。」
真情流露令人动容。
一时跟随者众,寥寥十二字在风中传诵,唐寅没跟着喊,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隐约觉得闷胀。
一名四十余岁,长相普通,却有着耳顺老容的男子,在几名文武官员陪同下走出灵堂。
韩世忠一见到此人,惊喜莫名地说道:「李相,您也来了。」
男子正是李莺之父,李纲。
地上军士见到李纲个个激动难止。
「眼前可是良臣?」
李纲喊出韩世忠的表字,依他前宰辅,主战派领袖的身份,自有人告诉他,慷慨陈词的人是谁?
在这讲究士为知己者死的年代,日理万机的宰辅能叫出低阶武将的名字,足以让韩世忠感动,更何况李纲一直是武将们在朝中倚靠的支柱。
「贱名不足记,惊动李相,卑职有罪。」
韩世忠朝李纲行军礼,无视李纲已被恕宗解职。
军士们群起效尤,李纲急忙要大家别越矩,他以是平民百姓,受不起大礼。
唐寅静静看着,暗道:「哪个老百姓出入有官员随行。」能操纵一派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人,绝对有两把刷子,三言两语便笼络众多军士的心,李纲不简单。
「别在外面站着,进来说话。」
恕宗召见韩世忠,亲封加官,战功彪炳,又是山东梁忠允头号爱将,足够让李纲出面结交。
「卑职一身脏秽就不进去污扰种帅。」
韩世忠婉拒。
「不碍事,种帅马革裹尸亦不惧,怎会介意区区小节。」
李纲早注意到韩世忠衣服上的血渍。
「走。」
不容他拒绝,李纲牵起韩世忠的手就要进灵堂,却见韩世忠回头看着一名气质飘逸的年轻人。
「吾友,江宁唐寅,不知他是否也能一同前去谒灵。」
同进同出,韩世忠不会抛下唐寅。
李纲瞳孔一缩,嘴唇微颤,横眉抬眼看着唐寅。
唐寅拱手作揖,行了一礼,拜见这位名闻遐迩,暗中过了一招的大人物。
哀矜勿喜,如同初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各自盘算
唐寅终究没有随韩世忠进入灵堂。(.无弹窗广告)
名不正,言不顺,与种师道一无亲来,二无旧,更无相称的功名,唐寅何德何能待在李纲的圈子里,较真说,依韩世忠目前的官职,他也没资格踏入灵堂门坎一步,只是刚刚闹出的动静太大,韩世忠又是新一代备受瞩目的将官,李纲为表现礼贤下士,出面背书,他才得以跨进高官云集场合。
种师道的死对主战派是个重大的打击,相反地也是凝聚派系力量的契机,李纲想重回朝廷,扭转劣势,绝对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可想而知,灵堂里主战派所属的文武官员齐聚,能在朝廷大员、领军将帅面前露脸,对韩世忠而言是一场足以改变命运的重大机缘。
唐寅有自知之明,更不愿这个时候进了大人物的眼,遭人惦记。
若不是陈东拿玉堂春大做文章,意外将唐寅拉上汴京舞台,唐寅只想当一个文名、花名在外的不羁书生,韬光养晦,直到根基稳固。
匆匆一眼,唐寅便察觉到李纲眼里闪过的一丝不善,曾为一国之相,统领百官,挨了一记暗箭下马,必然会去查清谁暗算自己,依李莺脾性,不会出卖对她伸出援手的人,但用心去查李莺到知府衙门的行踪,不难联想到她的举动背后,有人为操纵的影子。
一个自毁容貌以明志,彻底与亲生父亲划清界线的女子,得知父亲欲杀她,在万念俱灰下,不是束手就戮,就是自裁了断残生,李莺却断然反咬李纲一口,太过反常,而反常必有妖。
查到江敏儿身上,就能找出唐寅残留下的痕迹,虽然是针对江敏儿所做的反击,但李纲实实在在受到波及。
李纲会重大政治利益的丧失归咎于自己太狠心?
不会,只会认定都是唐寅从中作梗,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罔顾国家大义的书生施展报复。
江敏儿是康王的女人,李纲不会贸然找她质问事情始末,不要再刺激江敏儿,她不会笨到告诉李纲,是她出了个馊主意让李莺去找唐寅,白白得罪李纲和他的势力,让康王知道他用心交好的权臣,被她间接给害了,她所有的努力全会付出流水。
所以尽管唐寅感觉李纲似乎看他不顺眼,唐寅也把他当作是种试探,但凡唐寅露出一点怯态,让李纲起了一丝丝疑心,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要韩世忠别在意,姿态放低,规规矩矩,目送李纲一行人步入灵堂,唐寅便独自返家。
隔天一早,韩世忠又来找唐寅,当面为昨晚的事道歉。[.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折帅吹胡子瞪眼大骂,要张邦彦有种就到帅营找他要人,夸赞我们打得好,李相还夸你有血性,是读书人的楷模。」
怕哪个来哪个,韩世忠无心插柳,让李纲对唐寅印象更深。
「有折帅和李相在,不用担心张家找你麻烦。」
韩世忠一大早来报信,就是希望唐寅放宽心。
唐寅暗笑:「又不是亲生儿子,张邦彦不会为了一个侄子开罪军方,种师道的名望摆在那,城里白幡仍飘摇,撞到这枪口上惹人厌恶的事,白痴才会去干。」
「刀剑临身肝胆壮,不信天地无正气。」
此时不潇洒,何时能豪迈?
「况且差点打死人的又不是我,我怕什么?」
旋即转而促狭,回到嬉笑怒骂的面具底下。
一起打过架,韩世忠对唐寅分外亲昵,毫不掩饰对唐寅的欣赏,唐寅没有他讨厌的文人酸腐,快意恩仇,说干就干,正对武人脾味,
「一人做事一人当,俺不会让你背黑锅。」
无论有没有折彦质、李纲出面,韩世忠都打算一肩扛。
「打都打了,谈这干嘛。」
怕事,唐寅就不会到汴京,把脑袋动到朝廷上。
婆子送茶来,韩世忠对仅取茶叶嫩芽冲泡的散茶赞不绝口。
「跟那么多大官、大将军说话想必获益良多?」
置身其中就是一种收获,唐寅只是找话题聊,钻凿些有用的情报。
放下茶杯,韩世忠一脸肃容对唐寅说:「折帅和李相要我护送康王离京。」
李纲已经在为战败后的朝廷铺路,恕宗太令他们失望,准备另起炉灶,扶植康王上位,正如当初抛弃慎宗。
韩世忠有突围的经验,手下悍勇无双,是李纲眼里保护康王的不二人选。
「这是好事,什么时候走?」
唐寅正愁得罪江敏儿,这个未来皇帝的枕边人,以后的日子不好过,韩世忠护送康王,康王必然会感恩在心,隔着这层关系,唐寅也能有个在康王身编说得上的人,不会处处被动,受制于江敏儿。
「不知道,李相说时候到了,自然会通知俺,要俺专心养精蓄锐,随时候命。」
种师道是大翎君臣关系破裂的导火线,一拍两散,没有人肯替恕宗打战,恕宗唯有期待金人答应和谈。
恕宗的一相情愿中终究会自食恶果,只是主战派口口声声保家卫国,不计较个人死生荣辱,在唐寅看来,只是政客的华丽包装,恕宗不愿分享权力,李纲便用自己的力量夺回。
「俺觉得这样不太妥,大战在即,康王这一走会重挫民心士气,皇上知道了,一定会对折帅、李相有所猜忌,称了唐恪、耿南仲的意。」
李纲大概没想到,韩世忠粗中有细,并非一味服从军令。
再想深点,韩世忠就会发现李纲存有二心,或者是他心里早有底,只是不想说穿,宁可相信李纲他们是为大翎预留一支中兴的力量。
「韩大哥要抗命?」
再称将军便生份,唐寅用兄弟相称,拉近两人距离。
答案当然是否定,韩世忠是标准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而且看得出来他对恕宗种种做为颇有微词,在主战派等人心中,隐隐约约有个共识,恕宗不堪为人君。
「没有这回事,军令要俺去哪,俺就到哪,只是遗憾不能痛快在黄河口打杀几头金狗。」
「伯虎要回江宁得趁早,折将军近日就会向皇上请旨封城,届时没有通关令牌,谁都不得擅自离城。」
送上一份重要的讯息。
汴京要戒严了,家眷出不了城,士兵才会下死心决战,折彦质作法正确无误,可惜小看底下官员的贪婪,汴京防务就像是筛子漏洞百出,主动索贿贩卖通行令牌的事,天天在城门、码头四周发生。
不知康王何时要走,韩世忠得全天候待命不便在外逗留。
「带一个人是走,带一群人也是走,有需要千万别跟俺客气,但要快,俺怕来不及通知你。」
康王不可能大摇大摆走,极有可能摸黑出城,到时韩世忠想顺便捎上唐寅他们难度增高。
「无庸担心,伯虎走得了,大哥身负重任,千万不能有一点闪失。」
汴京城困不住唐寅,两人后会有期。
唐寅送韩世忠回大营,行到中途,士兵便来通报,张邦昌胞兄带着重伤未愈的儿子,跪在大营要向韩世忠请罪。
能在汴京官场打滚,坐上少宰大位的人岂是省油的灯。
张邦昌非但没有替侄子报仇,而且反其道而行,让侄子拖着病体当众认错忏悔,痛哭流涕地说,再也不敢跟韩世忠抢女人,把一场大义之争转变争风吃醋。
两人在樊楼起冲突,樊楼又是什么地方,很容易让百姓做出奇怪的联想,金兵在前,韩世忠一个军人却到樊楼寻欢,成何体统,军纪何在?
衙内的名声臭了便臭了,能抹黑一个备受看重的年轻将领,给主战派一点颜色瞧瞧,这笔帐很划算。
一见到韩世忠,昨晚被砸中头的男人,用缠着白巾的额头冲着韩世忠叩拜,张邦昌胞兄跟着下跪,她的儿媳妇上前抱住韩世忠的大腿哭诉,求韩世忠饶了他夫君的命。
韩世忠能在大雪中率百余兵,袭杀金兵大营,在万骑中穿梭,血战三百回合而不败,却摆脱不了脚下哭得梨花带泪的妇人。
百姓议论声越来越大,风向越来越不利于韩世忠。
若是李纲没有托付韩世忠护送康王,这一闹韩世忠顶多被恶心个几天,无关痛痒,唐寅安静在一旁看戏即可。
难得能在未来皇上的身旁安上一枚钉子,还没用上就被拔除,实在有点浪费,而且唐寅认为韩世忠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不想让他被这种小人招数害得官途蒙羞,阻碍升迁。
唐寅悄悄退到人群外,要狗鼻子附耳过来,听完唐寅的话,狗鼻子脸色大变,瞪眼说道:「真要这么做?」
「这是门主的命令。」
精武门成立至今都是简泰成在发号施令,唐寅出钱之外,多半时间扮演精神领袖,从不管事,这还是第一次对狗鼻子直接下令。
匪气归匪气,狗鼻子从未违背过自己立下誓言,说要以唐寅为尊,决不会更改,搔着头,眨巴眼睛,咬着嘴唇,拍了拍脸后,大声喝道:「敢跟我们门主抢女人,活得不耐烦了。」
狗鼻子原地瞪脚向前,从百姓头上飞过,把少妇从韩世忠腿上拉开,啪啪给她两巴掌,又一脚踹走那名衙内,张邦昌胞兄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抱着儿子猛泼脏水,说道:「韩将军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要对我张家赶尽杀绝吗?」
不等韩世忠说话,狗鼻子抢道:「干姓韩的鸟事,你儿子待人硬闯江大家的闺房,我家门主看不过去,这才打了他几拳,谁知道他那么不经打,哭着叫我大伯是张邦昌,谁敢跟我抢女人,我杀他全家大小。」
一点出衙内身份,百姓马上醒悟,张邦昌官声并不好,张家人欺男霸女的事可没少做。
狗鼻子向百姓抱拳说道:「打人的是精武门,冤有头债有主,张少宰要怪罪,要杀要宰咱们精武门接了。」
说罢,狗鼻子又一个翻身,跃过人群,头也不回地狂奔。
嘴里碎念着:「不是说立门宗旨是除暴安良,驱逐鞑虏?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摇头晃脑地想着:「没错啊,那我刚刚到底干了什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醉杀
精武门是什么来历?门主又是谁?
当百姓七嘴八舌热议,这名突然插上一脚,搅黄张邦昌所设的圈套的男人时,韩世忠已在折彦质安排下默默进入大营。.
折彦质得知张邦昌派人在营外大闹,正愁韩世忠被泼粪后,他不好再将人往康王身边送,有人愿意帮忙顶缸,保全韩世忠的名声,再好不过,至于那人是谁无关紧要。
狗鼻子是唐寅的随从,没有得到唐寅授意岂敢自作主张,在那种情况下,韩世忠百口莫辩,他自是不屑与妇道人家纠缠,却也不甘平白受到污蔑,唐寅替他解围,这份情韩世忠承下了,暗地玩味,亏唐寅想得出来捏造一个门派,转移百姓的注意力,不过精武门倒是一个好名字,响亮霸气,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出口成章,妙笔生花,有空自己也该多读点书。
被打蒙了,张家大媳妇坐在地上大哭,闹着要公公替她出气,将精武门的人通通捉起来,大卸八块,骂丈夫不争气,害她在大街上丢人现眼,好在她还有点理智,没把张邦昌这个伯公给叫出来,家里的人为了攀附张邦昌,才会将他嫁入张家。
害人不成,反倒成了大笑话,张家大媳妇喊命苦,数落家人一顿,灰头土脸地跑走了。
张家父子哪有还脸待在原地,由下人护送,乘马车回府。
没热闹可看,百姓陆续散去,唐寅无事一身轻,想着补偿狗鼻子,找了家正店,开口要买一坛陈年梨花白,切两斤牛肉。
「那么贵。」
唐寅被伙计报价吓到,梨花白在汴京本就是一等一好酒,有点年份更贵,但牛肉的价钱足足贵了四倍有余。
「小店也是不容易才弄来半头牛卖,再过些日子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唐寅不是第一个抱怨的客人,牛羊猪、粮食、蔬果日渐紧俏,七十二正店叫苦连天,其余的酒肆、饭馆快要开不了锅。
市街上气氛萧条,粮店外,百姓大排长龙等着买米,这还是没戒严,等城门封锁,乱象才会真正降临。
步伐要加快了,无论小黑子成功与否,都得准备和郭京碰个面。
说人人到,一回居所,小黑子便迎上前,将唐寅手中酒坛和纸包接过,离上次小黑子出门已经过了七天,见他红光满面,情绪高涨,想必是事情有了大进展。
「郭京答应让你入伙了?」
唐寅问道。
小黑子露齿笑着,猛点头。
「边吃边说。」
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两个婆子耳朵尖的很。
筷子还没动,狗鼻子展现超人的嗅觉,刚进门便嚷嚷着:「秀山居的八味牛片子。」
有酒有肉,狗鼻子马上把不满抛到九霄云外,请示唐寅后,坐下,频频点点桌子要小黑子倒酒:「东家,好消息,况老头答应了,只要东家替他把儿子的赌债还清,平安将人送回去,他随时可以跟我们走。[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狗鼻子刚刚去了一趟赌档,一知道赌档的人愿意继续借他钱,况二虎的小儿子死性不改,马上再赌,前债未清,后债又生,这回连老婆女儿全压上,还不出钱被人扣住,当一截断指送到况家,况二虎大骂一声孽畜,亲自来找唐寅,在胡同口遇上狗鼻子,请狗鼻子转达后,红着老脸走人。
「有了老子,还怕没有小子吗?」
况家父子等于是唐寅囊中物。
小黑子不让狗鼻子专美于前,邀功说道:「为了换聚宝手,郭京把生死幽冥术传给我。」
将小魔术练到得心应手后,小黑子在郭京面前卖弄,郭京沉迷旁门左道的术法,见猎心喜,缠着小黑子,许了种种好处,换到在后世人尽皆知大路货。
「猫和老鼠自小就养在一起,等牠们感情和睦不分彼此后,郭京便把猫鼠移到另一个笼子,不给猫吃食,猫饿坏,疯了似要吃老鼠,老鼠哪有不害怕的道理,但猫被绳子拴着,又有人专门看着,想吃也吃不到,猫饿了趴后,郭京将猫移回原处喂饱,才将老鼠放回,反复为之,猫鼠都习惯,每更动一次地方就会有不同的待遇,然后将笼子撤除,仅在地上圈个位置养着,效果一样,猫一觉得会挨饿,不管吃饱没有,张牙舞爪就要杀老鼠。」
一看穿巧门,大神通瞬间成了小戏法。
「做得好,给你记一大功。」
唐寅不吝夸奖。
「如果没有东家的聚宝手,郭京才不会理我。」
小黑子谦虚了,在与郭京交手中,若不是小黑子当过道僮,言谈举止充满道家风范,才让郭京卸下防备,魔术只是加快进程。
唐寅相信,给小黑子足够的时间,郭京终究会将他看做自家人。
「有没有用心,我心里有数。」
简单一句话,让小黑子安心。
「接下来该怎么办?何?被郭京唬得一愣一愣,说要带他晋见皇上。」
小黑子请示唐寅。
「急什么,等郭京见过皇上再说。」
郭京不欺君,唐寅拿什么去威胁他?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金人兵临城下,就是唐寅行动之时。
几天后,恕宗御临种师道的灵堂,李纲代表种家接待圣上。
当着孤儿寡母的面,恕宗开金口振振有词说,会继承种师道遗志与金兵决一死战,暗示要重新起复李纲,叫李纲与各方将领做好反攻准备。
却不知李纲早已知悉,恕宗答应金人要求,要派康王前去议和。
恕宗一走,李纲便召集将领商议对策。
皇上可换,社稷不可失,一切以保全大翎存续为优先,按照原订计划由韩世忠将康王护送到磁州,那里有宗泽在,可保康王平安,李纲在汴京伺机而动,一有机会便罢黜恕宗,立康王为新帝,到时候南北呼应,夹杀金兵。
双方各怀鬼胎时,完颜宗望已从真定开拔,东路军主力来到河阳与先前抵达的二路军正式会合,军旗漫天,渡江船只一一汇集,从河岸边就能看见战马奔驰扬起的尘沙,金兵将一批抵死不降的战俘公开处刑,尸首插在大木桩上,立在河岸示众。
破嗓子亲眼见到士兵吓尿了,哭着要回家,到处都有人再问,什么时候要议和,不想白白送死。
折彦质一天之内对士兵喊了三次话,恐慌不减反增,甚至有人冒着被河水灭顶的危险,跳入黄河逃生。
眼见士气即将崩溃,韩世忠向折彦质请战,愿率一支兵马渡江烧毁金兵粮草,粮草被烧,必然伴随火光,韩世忠要用这把火点燃军中男儿的战意。
折彦质想也不想否决,韩世忠另有他用,派他过河打乱主战派的布局,坚信可以用黄河做为屏障,挡住金兵争取时间。
唯恐韩世忠擅自出兵,干脆将他的人马调进城中,没有帅令不得出城。
「给俺一千精兵,二十艘战船,俺烧光金狗粮草,再斩五千人给你看。」
无所事事,韩世忠又找上唐寅喝酒,杀气比酒气还要熏人,唐寅知道他憋坏了,谁遇上他,谁倒霉,或许真可能再缔造一场以寡击众的经典战役。
没有战场的将军最是寂寞,唐寅理解、体恤他,陪着他吃酒、说话。
几天的休整后,完颜宗望见大翎只会消极备战,又逃兵不断,决定不等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抵达,径自发动渡江战。
两军终于对垒,获知消息,韩世忠披甲持枪,领着一干弟兄赶赴战场,在城门与守将争执不休,惊动李纲,李纲再三劝说,才将韩世忠劝走。
韩世忠让弟兄们自个回卫所,揪着唐寅再继续喝,一喝就到三更天,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不识字,不影响韩世忠对诗词的理解,一大碗梨花白下肚,有感而发吟着气势雄壮的边塞诗。
琵琶没响,远方战鼓如闷雷闪动,低沉肃杀对着汴京咆哮。
「俺的手是用来屠狗,不是拿来喝酒。」
知道大战已起,韩世忠把酒碗重重一摔,愤怒宣泄心中怨怼。
「总有大杀四方的机会,何必急于一时。」
唐寅也喝了不少,恍恍惚惚听着外头的擂鼓声。
「十几万人全部扒下裤子朝黄河尿,也把金狗的战船给淹了。」
狗鼻子帮着挡酒,人却喝得烂醉,满口疯话,他与韩世忠都是纯正的大翎人,对金人同仇敌慨。
「说得好,俺再敬你一杯。」
这话韩世钟爱听,两人又喝上。
喝着、喝着,不知过了多久,破嗓子一身湿汗冲回来报讯,进门时摔了一跤,连滚带爬来到唐寅跟前。
「门主,十几万大军全跑光了,一个不剩。」
脸上又是惊骇,又是怒,最多的是悲哀。
忽然身子被整个拉起,韩世忠岔怒的脸近在眼前。
「你再说一遍,是跑光还是战死?」
韩世忠宁愿听到将士被金兵杀灭。
「想杀光十几万人没有几个时辰哪杀得光,那些兵逃得比谁都快,被踩死的说不定就有几千人。」
破嗓子任由韩世忠提着,若不是当场目睹,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
「一个金兵都没过河,他们只是在对岸猛敲军鼓,就把军士吓得闻风丧胆,一堆人穿着大裤衩,拎着裤头就跑,折大帅挡也挡不住,只好放弃大营,我走的时候,金兵正要开始渡江。」
「怎么可能?」
韩世忠知道大翎军士积弱难振,但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信。」
破嗓子从韩世忠手中挣脱,郁闷地说道。
「该死的东西,看俺怎么收拾他们。」
韩世忠怒目一睁,便要往外走。
唐寅怕他冲动做错事,一把拉住他。
「大哥要去哪?」
「我要带人出城去和金狗杀上一场,让他们看看我大翎男儿并非懦弱畏战。」
想得很简单,牺牲小我,唤醒民心士气。
「以卵击石也要去?」
此行九死无生,唐寅要韩世忠三思而后行。
「撞不痛他,也要喷得他满脸腥臭。」
韩世忠脑袋清楚的很。
「不用再说,就此别过,俺若不死,再找你大醉一场,俺若身亡,倒几坛你说的桃花醉在俺的坟上,让俺在九泉之下喝个烂醉,才去喝孟婆汤,十八年后俺还要去杀金狗,杀了死,死了杀,杀到天下无狗才罢休。」
发下豪语,引得狗鼻子、破嗓子体内热血翻腾不休。
「我们兄弟陪你去。」
狗鼻子、破嗓子同时看向唐寅,征求他放行。
脑热似乎会感染,不然便是唐寅喝得太多,酒醉失控,倒了四碗酒,分送给三人。
「要去就一起去,谁不去,谁就是王八蛋。」
率先饮尽,将碗朝地上重重一摔,碗破酒流,彷佛破釜沈舟的气概。
夸嚓、夸嚓、夸嚓,接连三下碗碎声,韩世忠、狗鼻子、破嗓子干完酒,用果然没有看错人的表情,望着唐寅。
四人不惜马力冲向城内卫所,叫齐人手要到黄河边与金兵一战。
寒风将唐寅酒红的脸刮得更红,逐渐清明的目光,正锁定遥远战场,脑中快速思考,在恣意澎湃的快意中凝聚冷静。
血越热,心就要越冷。(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胆火烧
如果破嗓子奔回来时,韩世忠不在身边,唐寅会开启先知模式,告诉他一切都在掌握中,稳住破嗓子情绪,等待下一波汴京保卫战。[]
韩世忠人在,与他交好对今后的布局至关重要,在这时露怯,或是显现出对国事的冷漠,韩世忠不一定会因此看轻唐寅,但想要被他看重,成为铁哥们却是难了。
成立精武门的宗旨之一正是驱逐鞑虏,金兵渡河中,想到鸟兽散的大翎军士,和渡船上笑歪了嘴的金兵,破嗓子与狗鼻子只想冲上前,拳打不争气的自家人,脚踹金人可恶的嘴脸,让他们看看大翎不是只有贪生怕死的懦夫。
想如入无人之境,没门,就算大翎人都是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骨头,金狗要啃,也得崩个两颗牙。
破嗓子与狗鼻子有心,韩世忠有胆,唐寅不表示一点态度,以后带不了人。
驰骋中,唐寅持续问破嗓子大营的情况。
丢盔弃甲,刀剑零落,自相践踏,惨不忍睹。
若不是亲眼所见,破嗓子会怀疑做了一场梦。
金兵征调来的河船质量不够,大军要全数过河需要一大段时间,打游击战,各个击破未尝不能让金兵吃苦头。
唐寅赶上韩世忠,告知初步想法,韩世忠不是只会蛮干的莽夫,加上长年带兵,深黯交战之道,一听便知厉害,深以为然地点头。
抵达卫所,韩世忠敲响警钟,他早交代弟兄们枕戈待旦,以应不时之需,片刻后,以自家班底两百人领衔,折彦质拨给他的三百人在后,军容壮肃站在校场上。
「跟俺一同杀敌去,俺还是那句老话,在你们闭上眼珠之前,一定会看见俺在你们眼前冲杀,俺倒下后,要逃要降随你高兴。」
无论是陪他一路拼战的老兵,什么不懂的新兵,韩世忠秉持一个原则,身先士卒。
勇名在外,以身作则,即便是新兵也败服于韩世忠的领导。
「愿为将军效死。」
副将率先喊口号,其他人同声咐和,军势暴起。
「关勤你带一百人跟着唐公子,听他号令,如有违背定斩不饶。[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把得力助手交给唐寅,关勤瞬间分好兵,结成队来到唐寅身后。
兵贵神速,韩世忠不啰唆带上兵马出城,为了确保康王万无一失,折彦质交到韩世忠手中的个个是精兵,银甲战马,赫赫生威。
骑兵在战场上的破坏力惊人,唐寅对待会儿交战更有信心,自信能带着狗鼻子与破嗓子全身而退。
马蹄扬尘,五百骑兵风驰电掣来到城门,碰见正撤退入城的折家军。
「良臣你这是做什么?」
折彦质对韩世忠下的军令是驻城待命,金兵一过黄河,皇上随时会派康王前去议和,这支骑兵不能有所折损。
韩世忠看也不看折彦质,勒马对着萎靡惊恐的士兵喊话:「一群没卵蛋的家伙,等金狗杀来了,爬上你家老母和婆娘时,你们就蒙着被子逃吧。」
极尽粗俗羞辱的能事,众将士无不怒目直视。
韩世忠抽笑无视,掉马对自家弟兄说:「金狗要睡你老娘和婆娘,你们怎么办?」
「切了他的狗根,挖了他的狗蛋。」
关勤几近咆哮地喊道,方圆百尺听得清清楚楚。
这话破嗓子爱听,大喊:「阉了这些狗日的。」
梁家军以山东人居多,听到这话全笑了起来,跟着喊叫,杀气随着粗话连连攀升。
「有卵蛋的,随俺去屠狗,没有的,俺没不勉强,进城去当缩头乌龟,等着戴绿帽。」
话骂到折彦质头上也不惧。
抽出军刀,夹马,马吃痛抬身扬蹄,在马的嘶鸣下,白亮钢刀高高举起。
「大翎的好儿郎,宁死不偷生,随俺杀狗去。」
公然抗命,对挡道的枪兵喝道:「滚你的。」
一马当先冲去,枪兵吓得闪避,随后骑马跟上,留下的士兵你看我看你,脸上羞愧难当。
「死有什么好怕的呢,最怕的是屈辱的活着,一辈子见不得人,不是吗?命是自己的,怎么活别人说了不算,你们自己决定。」
唐寅这支骑兵压后,不急着走,用理解体谅的口吻对士兵说。
「你们若不来就帮我们收尸,你们若来,我们一起死,九泉之下也不寂寞。」
诚挚的眼眸如星光,温柔的声调似月色,纵马远去的背影,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气。
「夹着尾巴做人,老子不如去死。」
「你才没卵蛋,我卵蛋大的很,家里都有五个大胖小子。」
「卖馄饨的老王看了我媳妇一眼,就被我打断一条腿,现在还瘸着,睡我婆娘?我阉了他这狗日的。」
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骂了起来。
「韩世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你爷爷面前耀武扬威,火字营的弟兄们跟我走,我们去跟他们比一比,看谁杀的金狗多。」
第一个军官不服气,叫上兵,不管有没有人跟,驾马往黄河边跑。
「人活着不就为了争一口气吗?这口气汪某吞不下去,大帅,提携之恩,汪某来世再报。」
折家嫡系子弟领着一营兵循原路行军,要去讨回前耻。
「进城整备,待来日再战。」
响应而去的不过区区千于人,大多数的人依然躲进汴京,但眼神全不对了,逃命是屈辱的,被韩世忠训了那一顿,人人无不觉得彼此面目可憎,只是压抑住没说出来。
快马加鞭,韩世忠重回营地,军旗倒落,遍地兵器,率先过河的第一批金兵正在搜刮战利品,处决被踩伤滞留的兵士,河面上,战船上的灯火点点燃起,像是死神的火把,飘着死亡气息前进,黄河好似黄泉。
「弓来。」
韩世忠张手一招,斥候送上他惯用的强弓。
从箭筒抓住三只箭,夹在四指间,搭弦拉弓:「金狗受死。」
箭与吆喝声齐出,三箭并发,一箭射中正追砍逃兵的独眼金兵,把他仅剩的眼珠贯穿,另外两箭分别射入另外两人的胸口,箭无虚发。
「有伏……」
察觉到中伏,金兵将领急忙的示警,孰料,韩世忠的箭又追来,准确刺入他张嘴的口子,他握着箭身,把最后一个字喊完:「……兵」声音却太小。
一轮狙击时,骑兵们纷纷下马,抄起弓上箭。
「放箭。」
韩世忠一下令,漫天箭雨落下,金兵立即受创,金兵剽悍,反应极快,退到箭圈之外,重整队伍,两艘运兵船靠岸,数百名金兵加入支持,方才损失的兵力得到补充,过河的战船加快速度,等大军压境,瞬间就能吞掉这支伏兵。
时不予人,韩世忠积极抢攻。
杀声起,四百骑兵全力冲刺,能够骑射的,仅有韩世忠的手下,一百余人当作前锋,一箭射过一箭,射得金兵人扬马翻。
大营里最不缺就是兵器,韩世忠将箭射完,随手抓起插在地上的长枪。
「挡俺者死。」
以长枪做弩箭,一枪捅破金兵的盾牌阵,金人骑兵未到,步兵根本不是韩世忠的对手。
「冲垮,冲散,一个不留。」
韩世忠如鬼神凶猛,带兵冲入金兵阵地,一支箭矢卡在胸甲上,差一寸就进了肉,也不见他皱眉头。
冲杀一阵子,见到唐寅率领的天字队来到,再发令:「从现在开始一刻钟,不能让一个金兵靠近天字队。」
要为唐寅打掩护。
「关勤、狗鼻子、破嗓子你们各带三十人,去军资营搬运猛火油,把所有火油全倒进河里。」
三人得令,带齐人手,摸到囤放猛火油的营账,几人负责一桶,将大桶子滚到河边。
「快快快。」
不住催促争抢时间,金兵看见了,箭矢从船上狂射而来,要破解敌方的手段。
被洞穿的桶子漏出火油,士兵们理也不理将桶子推到岸边。
「敲破盖子,倒油。」
死亡近半,才将猛火油倒进河边,黄河辽阔,岂是区区几桶油能掩盖。
唐寅并不求能全面阻扰金兵登岸,只要他们所在的这段河岸难以增兵,还有要让汴京城的人看见被烧红的黄河。
「通通给我回来。」
叫回士兵,等士兵退到安全处。
「点火。」
关勤、狗鼻子、破嗓子分守在三处,同时点燃火油,一条长长火蛇在从岸上烧到河面,一道火墙轰然升起。
比鲜血还要红,那是胆色。(未完待续。)
一百零四章 最多的就是箭
火光映照,夜幕染红,浓浓黑气直冲云霄一如狼烟,宣告此处正式燃起战火。[.超多好看小说]
侵略遭到抵抗,五百骑兵在数万金兵面前犹如螳臂挡车,但他们去挡了,这是一个态度问题,割不了肉,也要在皮上划出道伤口,想要予取予求,休想。
从到卫所点兵,唐寅告诉韩世忠准备借用,遗落在大营的猛火油,来一场黄河火焰秀。
靠着几桶火油阻挡金兵进犯,那是不切实际的妄想,把全汴京的油料全集中倒进黄河,载运金兵的船只仍能从他处登岸。
韩世忠只想要挫挫金兵的锐气,大翎人不是面团任人揉捏,是只抓了会扎手的刺猬。
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他带着五百个弟兄过来玩命,其中还有三百人刚跟着他没多久,可能这在黄河岸边交代性命。
有勇无谋,是!
不负责任,是!
逞一时之勇,却把别人家的儿子、父亲拖进来送死,是!
随着官位高升,麾下兵士成千上万,韩世忠便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再仗着一身武艺,尽想着干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的豪壮之举,痛快是痛快了,却将军士们的安危至于险地。
没有意外,等金兵上岸,这五百骑兵就要交代在这。
刚认的兄弟,江宁第一才子,前途似锦的唐寅,只因为被他鼓动,竟身陷岌岌可危的死地。
唐寅才刚满十八,天字队里最资浅的新兵也只比唐寅大上一岁,尤其是看见唐寅临危不乱,指挥关勤、狗鼻子、破嗓子,用他们三人带动天字队的人,在箭雨中,时停时冲地,推着猛火油桶往河边去。
每一波箭矢从天而降,唐寅统一发号施命喊着:「关勤停,蹲下。」,让兵士躲在木桶后,趁下一波攻势来之前,再喊:「关勤冲。」
「狗鼻子、破嗓子停。」、「关勤、破嗓子冲。」、「关勤狗、鼻子停。」
一人独闯、或两人齐上,或是三人同时暂避箭锋,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心三用,将兵士的损伤降到最低。
天生的将才却要葬身在黄河滩上,韩世忠就懊悔不该冲昏了头,当时便该阻止唐寅同行。
「关勤你给我护好唐公子,他要有个闪失,俺饶不了你。」
倘若可以,韩世忠希望唐寅先行离去,但唐寅又怎么会肯。
「要动军师就先从我老关尸体上踩过去。」
短短一刻间,关勤便对唐寅用兵调度佩服不已,尤其是金兵战船为避开火势,不得已分成两头航驶,拖延金兵上岸的时程,让金狗吃了一吃瘪,而天字队只死了十七人,重伤五人,轻伤二十人,大半的人安然无恙,关勤就认定唐寅是行军运筹的鬼才。[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还不到闲聊的时候,带人去把营里的篝火重新点起来,在长枪、大刀、棍棒上缠上布,插在地上,浸油点燃,有多少点多少。」
一道命令下完,再下一道:「韩大哥上岸的金狗全交给你了,在没确定大营荡空前,完颜宗望不会一口气把战船全派出来,大部分的船一定在河中央待命,我们吃下越多,他们越摸不清楚虚实。」
岸上厮杀正酣,韩世忠过来嘱咐关勤时,骑兵才撞破金兵的盾阵,杀了几十个敌人,却也损失六个弟兄。
被盾阵护住的斥候,正准备挥动一只黄色大旗,要战船放心靠岸,营是空营,并非故布疑阵,虽然不知这对骑兵从哪冒出来的,但不足为惧。
金人善于骑射,马上功夫了得,一眼便看出,往他们冲杀的骑兵中,有大半以上马术不够纯熟,全赖几个伍长带领,一打散就自乱阵脚,只要自家骑兵登岸,一百骑就能扳回劣势,杀他个片甲不留。
斥候憋足力气,旗杆即将在夜空中飘荡,两枝羽箭破风先至,正中他的心口,两箭间距仅有一指宽,双箭同时贯入,可见射箭之人箭术之高,斥候脱力跪地不起,被跌落的黄旗盖住脸面,断气前也不知死在谁的手里。
「韩广,张晓清,你们各带五十人跟我走,郑克彬,刘单东边就交给你们,一个不留。」
阻止完斥候报信,韩世忠再分兵,以火墙为中心,向西扫荡企图登岸的金兵。
「一被包夹,伯虎你就带着剩下的人回城。」
特别绕到唐寅面前吩咐一声。
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展现忠义与胆识,再说生死与共的话便显得矫情了,唐寅点头应下。
韩世忠看了关勤一眼,关勤立刻会意,单膝下跪说道:「关勤必不辱命。」
「去吧,这场战未必没有胜算。」
以火攻拖慢金兵登岸,再歼灭先遣部队,便能度过第一道难关。
关勤估算这只先遣军顶多三千,而且全是包含斥候在内的步兵。
从人数、兵种判断,唐寅敢说完颜宗望并未彻底掌握,大翎兵马是否真的一夜溃散,保守派遣一小支部队过河,等确知情势,才会全军出动。
不能怪完颜宗望太过谨慎,谁会相信光是敲响战鼓,就能把十几万人吓得魂飞魄散,逼走一个身经百战的折彦质。
烂船还有三斤钉,没有绝对保握前,唐寅也会选择稳扎稳打。
忽然冲出的五百骑兵,必然会让完颜宗望起疑,怀疑是不是中了折彦质的计,若在登岸时,十万兵马冲了回来,己方损失不言可喻。
所以唐寅不惜血本,烧起一堵火墙,让金兵看着生畏,想着猜疑,犹豫间,只会尝试派几艘船迂回地抢滩,用少许兵力刺探唐寅这方的真假。
韩世忠有百步穿杨的箭术,能在黑暗中视物,一刀在手百人难敌,他能扫荡掉进犯的金兵,不让他们靠近大营,唐寅便有把握设下迷阵,骗得完颜宗望召回战船,拖到黎明破晓。
东西两侧杀声不断,狗鼻子、破嗓子领着能动的士兵,点起一根根的火把,从远处看,布阵森严的大营又回来了。
唐寅让士兵将几座床弩推到前方,不管能不能击中,朝着河上战船射击,巨大弩箭像是翻江倒海的蛟龙,在河面兴风作浪,即便从甲板上方飞过,从船边掠过,都叫人骨寒毛竖。
「射,尽量的射,这里有的是兵器。」
大军败逃后,来不及撤走的军器遍布整座营区,刀山剑海,走两步路就能捡到一把长枪,踢到一把长弓,随手一抓便有羽箭。
唐寅让士兵放手朝黄河射箭,每隔几息,着火的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艳的拋物线,组成一条炙热防线。
眼力所及之处,金兵的战船开始向后撤,偶有几波回击,在唐寅看来只是做做样子。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完颜宗望熟读兵书怎会不懂这道理,不能一举渡河,抢占大营,他便寻思撤回前军,待天明后再战。
麾下大将刘彦宗却请战,道:「河上大火已然转弱,烧不了太久,属下愿领五十艘战船直破敌军阵地,为我大金立功。」向完颜宗望分析对岸大营的种种蹊跷,断言大翎用的是疑兵之计,火墙必是敌方最为空虚之处。
完颜宗望觉得有理,应允刘彦宗强攻。
火势一衰,刘彦宗所领的五十艘战船全速前进,正面突破。
唐寅不急不躁目测距离。
在刘彦宗请战,完颜宗望考虑时,折彦质的子弟兵,汪齐,汪参将与一千多名士兵回到大营。
见到韩世忠与唐寅以五百骑将金兵拒在黄河外,感佩之际,汪齐想也不想,问唐寅他能做什么,自愿听从调配。
这不是客气的时候,唐寅请汪齐领军,先让士兵穿甲上刀,拨两批人分援东西两侧。
其余的人一人两把弓,三桶箭,排成方阵,在火墙后方候命。
一百人带着空火把和火折子匍匐前进到岸边,十步一人,绵延千步,这是唐寅预备的下一步。
要是那么容易吓走,金兵岂能在短时间内横扫一个百年王朝。
百里长城都可破,想要一道火墙驱走饥肠辘辘的恶狼?唐寅没那么自大。
如果汪齐没来,或是来的人数不够,唐寅会在火焰减弱前,挟着策略性的胜利成果,带上关勤、狗鼻子、破嗓子离开,为求完美,他会领着所有人前去与韩世忠会合,相信韩世忠不会傻到非要为国捐躯才肯走。
知耻近乎勇,韩世忠的毒舌刺激,唐寅的婉言劝诱,除非大翎人全是无耻之徒,不然一定会有所回应。
简单的一手棒子,一手萝卜,为唐寅换来几名将领,千余名的生力军。
有了觉悟,这批人纵然不是悍兵,也不会是一惊吓就缩回龟殻的可怜虫。
唐寅对他们的要求不大,只要将箭筒里的箭射完,旋即撤兵回城,不需要与金兵短兵相接。
火墙剩一半时,战船已进入弓箭射程里,对方来势汹汹,甲板上金兵横盾朝上,防备从滂沱变得稀稀落落的箭雨。
唯一对战船会造成威胁的床弩很早就不再击发,刘彦宗断定敌方已是强弩之末,如他所料,根本是欺敌的把戏,火墙之后是一片坦途。
「上火把。」
清亮不失温柔的声音再起,潜伏在岸边,蒙着湿布抵挡黑烟热气的士兵,一一点燃火把,挺起身子,高举火炬,拉起一条微微弯曲的美丽火线。
「放箭。」
未经训练,什么两段、三段等等复杂的射法全派不上用场,唐寅只要他们站定,不要退缩,坚定地一次一次拉弓射箭。
「糟了,真的中计。」
剎那间的惊骇,猛烈不及防范的攻势,足以令人丧失判断力,摧毁一个人的信心。
早有防备,箭雨伤不了战船的金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彦宗依旧咬着牙让战船前进,却忘了回击,逼退岸上的弓箭手。
变成床弩的活靶子。
这个冷兵器时代最强大的武器伸出它的獠牙,由汪齐这个专家控制引导,四十九名士兵整齐划一的动作下,标枪粗大的铁箭,发出野兽般地怒吼,咬住船身,撕毁了一张张盾牌,一举穿透七、八个人。
船板、木屑,血肉纷飞,这才是刚开始。
大营里最多的就是箭。(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圣旨到
十几轮弩箭狂射,八艘战船受损严重,逐渐沉没,马上是金兵的天下,水下他们便成一条虫,身上的裘衣皮甲浸水变得笨重,不利于游水,箭矢不要钱似地从空中刺落,不是打,而是刺落水狗,
弩箭不停,羽箭不断,再死撑下去,非但上了不岸,更有可能全军覆没,刘彦宗下令鸣金收兵,抛弃在水中沉浮的士兵,掉头回航,连同遣往两翼奔袭的船只一并召回。(.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这就赢了?」、「金狗跑了?」、「有种别跑,再跟老子大战三百回合。」
惊异,怀疑,叫嚣……士兵有着各种不同的反应,随着战船远远驶离,全往一种情绪转变,欣喜若狂。
「不准跟我抢,我要射死这些没天良的。」
争先恐后冲到岸边,朝水里的金兵射箭,一吐心中怨气。
抢不到位置的人,拿起锣鼓猛敲,用吼叫声宣泄,以泪水冲刷这些日子积累的恐惧。
汪齐跳上一座床弩,声嘶力竭狂喊:「操你他妈的完颜宗望,有胆再来,来一次,老子宰你一次。」
欢声雷动时,汪齐跳了下来,用力抱住唐寅:「兄弟这次全靠你,我一定禀明折大帅,让大帅上折子给皇上,为你和韩将军请功,你们的功劳不会被埋没。」
连唐寅名字也不知便以兄弟相交,以不到两千人挽回颓势,吓阻金兵进犯,传回宫中连皇上都会惊动,在场的所有人少不了封赏。
「现在高兴还太早,金兵随时会再回来,将军还是快点回汴京报讯,请折大帅率兵回防。」
十二万还逃到剩多少人不得而知,但在天亮之前,大营绝不能再次空虚,要阻止完颜宗望倾巢而出,就得尽快充实兵力,重新摆开阵势。
这次的胜仗会使士气如虹,好好把握,固守住防线,等其他地方的勤皇军赶到,有机会打退金兵,甚至起而反攻。
「说的对,我这就叫人去通报。」
一转念又道:「不,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免得折大帅不信。」
即知即行,汪齐要麾下士兵全听唐寅调度,自个跨上马急奔回城。
汪齐刚走不久,韩世忠便领着部众回来,三十八人身上伤痕无数,马背载着战死的弟兄,可见先前战况之激烈。
清点人数,韩世忠带来的五百骑兵,仅余二百一十三名。
见到伤势沉重的兵士,狂欢的人顿时住口,他们出了微薄之力,真正与金兵肉搏死战的是这五百骑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上岸的全被我们留下。」
韩世忠遥望对岸一眼,下马淡淡地对唐寅说,他屠灭了一大批金兵。
「汪将军已经去知会折大帅,赶在天亮之前回防,大营肯定能保住,大哥你先下去疗伤,这里有我。」
被削去一半箭身的箭矢插在韩世忠臂上,鲜血淌流,得及早止血包扎。
「俺想灌个一坛子酒。」
酒能麻痹神经止痛,韩世忠却是因为渴了,而唯有杜康能消解他想畅饮金兵血的饥渴。
那二百一十三名,加上狗鼻子、破嗓子,共两百一十五人眼里有相同的渴望。
「大营不是禁酒吗,明天,明天我请你们喝个够。」
来汴京大手大脚洒钱,唐寅不差这一点酒钱。
「禁他的狗屁,俺打包票,帅营里要是没酒,俺的头砍下来给你当蹴球踢。」
军中禁令永远不及于高层。
「去拿酒来。」
韩世忠一下令,关勤和几个身上无大碍的士兵,结伴去帅营找酒。
如韩世忠所说,关勤搬来几大坛酒,又从伙营拿上不少大碗,碗不够那么多人用。
「一只碗就够了。」
韩世忠单手撕开封口,舀上一大碗倒在地上:「敬死去的弟兄们,俺韩世忠在此立誓,会送千千万万的金兵下地府给你们陪葬。」
这才重舀一碗,一口喝干,然后将大碗交给唐寅,唐寅顺手接了过来,照样做了一回,一碗敬亡故的英灵,痛饮一碗,虽然没有发下豪语,这动作看在其他士兵无疑是种承诺。
唐寅将碗递给破嗓子,自觉没出什么力,又不是军中之人,破嗓子忐忑地不敢去接。
「放胆地喝,要不是你回报的快,我们哪里知道营被弃了,晚来一步,金狗全上岸,后果不堪设想。」
韩世忠给破嗓子背书,所有人一听,尊敬看着这位其貌不扬,声音污浊的汉子,结帮打杀,破嗓子声名狼籍,哪里有过这样的待遇,感激地看着唐寅,在唐寅支持,狗鼻子嫉妒的目光下,挺起脊梁骨,接下碗,奠祭完亡者后,眼角湿润地喝酒。
虽然对破嗓子将碗传给关勤有丁点不满,但关勤冲进火焰中,将沾到火油惨遭焚身的士兵,拖出火场的义举,狗鼻子自叹不如,而唐寅每个命令,关勤忠实执行,俨然是唐寅的右臂,相对地,他和破嗓子就有点跟不上步伐,能成功烧起火墙,关勤要占首功,有资格在他之前干上一碗。
骑兵一个一个上前取酒,倒一碗,喝一碗,撤逃过,后来才赶至的士兵并不眼红,安静地凝望仪式般地敬酒,想着如果能成为其中一员该有多么骄傲。
心念转得快的,立刻抢拜在韩世忠跟前,愿跟随加入韩家军。
韩世忠全收了,一一问了名字,与他们对喝了一碗。
此战过后,凭着战功,韩世忠至少连升三级,从五品的官职,当不上八阶的中亮大夫,也该有个十阶翊卫大夫做,以这种晋升速度,迟早会自建一军,这时不投效更待何时,前途之外,韩世忠的义气忠勇才是让他们折服最大的理由,麾下又有唐寅这样的谋士,在韩家军不会白白送死,还能拼一份前程,许多人都动心了。
吩咐完防务,韩世忠与唐寅进帅营里拔箭,精于创伤的老兵,利落在韩世忠臂上切开一个小口子,箭一拔出,赶紧用白药散敷满伤口,韩世忠痛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地险些昏倒,硬气挺了下来,在人后才显露体力透支,虚脱的一面。
唐寅让韩世忠多休息,将外头的事揽在身上,反正所有人认定唐寅是军师,令出如韩世忠亲口,指挥调遣上没有难度。
关勤在高处临时架了一个棚子,给无一官半职的唐寅充作栖身处,棚前烧了火,拿不准的是他们便过来请示。
接下担子,唐寅就会做好它,这次蝴蝶翅膀重重搧了一回,而且搧在关口上。
金兵过不了岸,汴京没被包围,郭京无法登场,唐寅原订计划注定打水漂。
纵然机会不大,但倘若大翎朝就此振作,将金兵驱逐回老家,慎宗、恕宗没被掳,大翎存续下来,无须迁都杭州,唐寅规划了几年的大计更是无用武之地,玩笑就开大了。
推敲着,是否该就此收手,载运已签约的匠人到杭州,搞定况二虎已是不小的收获,洪廷甫那笔横财就当作无福消受,放过算了。
大半个时辰后,汴京方向终于来了人,正当所有人引颈以盼,折彦质领着一支重整旗鼓的大军入驻大营,却见到殿前禁军簇拥一名内侍,趾高气昂站在大营外。
「那名公公手里拿的是圣旨,皇上那么快就下旨封赏,应该也有我们的份吧?」
想要分一杯羹,士兵你一言我一语谈论那道圣旨的内容,在圣旨面前,无人敢造次,声音压得极低。
唐寅不便出面,让关勤去接待内侍,派狗鼻子去和韩世忠说一声,预备悄悄离开大营。
与韩世忠说好了,这一战是韩世忠一个人的事,在唐寅准备好之前,别扯上他。
「韩世忠上前接旨。」
内侍并不体谅韩世忠有伤在身,让禁军将前来招呼的关勤踢到一旁,用被阉过才有尖锐嗓音,也不管声音能不能传到韩世忠耳里,敞着喉咙说道。
事情有古怪,关勤不理会腰上痛楚,飞快去请韩世忠。
在半路遇上韩世忠,韩世忠见关勤扶着腰,不悦问道:「谁动的手?」
关勤做事一向牢靠,懂得分寸,无缘无故遭了打,事出必有因。
「宫里的人。」
短短四个字里的意味浓厚,韩世忠皱着眉头,脚步走得更急了:「跟我去接旨。」
一见到韩世忠,不等他走近,内侍将圣旨高高捧起,喝道:「韩世忠跪下听旨。」恶意汹汹,众军士一脸茫然,不是才打了漂亮的一仗,怎么这名公公一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臣,韩世忠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双膝跪地,瞬间大营跪成一片,唐寅与狗鼻子、破嗓子站在远处死角,小心隐匿行踪听着。
「武节大夫韩世忠,违抗军令,擅自率兵闯关,损及军务,以权谋私,深负圣恩,着令禁军擒拿韩世忠至兵部彻查,钦此。」
旨意言简意赅,韩世忠有错,错在没有听从命令乖乖待在城里。
撤守大营,拱手让金兵轻而易举过河,好整以暇等着攻城的折彦质才是对的。
军士们为之哗然,纷纷起身为韩世忠抱不平,流血流汗却被朝廷污蔑成罪人,天理何在?
狗鼻子与破嗓子拳头都快捏出血,若不是唐寅不准,怕害了韩世忠,他们早冲出去揍内侍一顿。
「这是什么混蛋圣旨。」
破嗓子低声骂道。
唐寅抱胸暗笑,个性决定命运,从慎宗到恕宗,这两父子骨子里的软弱一脉相承。
为了求和,避免触怒金人,不准将领反抗,主动投降让路的事迹,罄竹难书,这回不过是故态萌发。
不久前到种师道灵前泣诉国失将才,扬言要实现种师道的恕宗,不过是做做样子,收拢军方的心,乞和,对金人卑躬屈膝才是他的真面目。
韩世忠不是大翎第一个打胜仗,却被处置的官员,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有这种昏君在,才会有郭京这种妖孽生存的空间。
计划不变,唐寅把这场战当作在大翎第一次军事体验。
也许以后用得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江山辈有小人出
会乖乖受擒,就不是为了小小言语摩擦,便与上官的闺女大打出手,领着五百骑,视死如,归赶赴黄河口一战方休的韩世忠。[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韩世忠当场质问内侍,义正辞严拒绝错误军令:「若是上官下令要俺造反,俺也要遵从吗?」
「应战不战者无罪,奋勇杀敌者有罪,以后天下人谁愿意为我大翎卖命,你这阉货想要抓俺,先问问俺的兄弟肯不肯?」
一番话说得在场士兵血气盈沸,挥舞兵器为韩世忠助威,习惯圣旨一出,文武百官拜服的场面,内侍与禁军被吓住,禁军总共才百来人,与杀性正浓的千余人对抗,后果可想而知。
「韩世忠你敢抗旨?」
内侍当圣旨是万邪不侵的法器,高高摊开想要压制韩世忠的气焰。
「真的旨意韩世忠岂敢不遵,怕是有心人通敌,矫旨乱命,要害我忠义无双的大翎军士。」
一口咬定圣旨是假,掷地有声地把内侍打成被金人收买的卖国贼,内侍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韩世忠无可奈何。
「圣旨不是真的?」
狗鼻子问唐寅。
「天子脚下,谁敢拿着圣旨招摇撞骗,嫌死得不够快?」
唐寅相信圣旨为真,那些禁军服饰配置,甚至比柔福帝姬的近卫亲军更高上一级,征得恕宗同意殿前侍卫才会出动。
「抗旨不从是死罪。」
狗鼻子替韩世忠担心。
「他要什么都不做,傻傻被绑回去才会死定,金人还没退去前,皇上最怕就是军队哗变,失了军心、民心,这个皇上也不会干了,这么做恰到好处,考虑到武官的想法,皇上不敢轻易动他。」
韩世忠粗中带细,强行破招,逼恕宗对武官做个明确表态,种师道抑郁而死后,满朝主战的文武大员,全瞪大眼睛看,恕宗会如何做为。
「不信,跟咱家回宫里面圣,真假自有分晓。」
内侍懒得和韩世忠斗嘴,韩世忠再多说一句,他便回皇宫覆旨,让皇上下令,派兵把这群不遵皇命的兵匪全捉起来正法。
「有何不敢,待我交代一二,就与你这阉货到圣上面前讨个公道。」
适时收手,韩世忠对关勤耳语后,下令:「全军原地待命,听从军师号令。[]」
要走他一个走,长夜漫漫,好不容易守住的大营,他不想再给金兵捡一次漏。
「滚开。」
韩世忠骑上关勤牵来的马,从内侍面前骑过,禁军一把将内侍拉到一旁,内侍才不至于被撞倒,气得内侍一顿痛骂:「等见到皇上,看你还怎么嚣张。」
恶狠狠瞪了关勤一眼:「等等自有人收拾你们。」
跑得和尚、跑不了庙,韩世忠上有高堂,下有妻妾子女,内侍不担心他逃亡,在禁军指挥使搀扶下,再次上马,折返回皇宫,要与韩世忠算个总账。
等人跑得没影,唐寅才现身。
「将军要我们全听军师的,军师现在该怎么办?」
黄河口一战,唐寅充分展现颖悟绝伦的一面,韩世忠安心将底下人交给他。
狗鼻子与破嗓子也是眼巴巴瞧着唐寅,等他出主意。
「这样看我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能撒手不管吗?」
纵然明知,李纲、折彦质会设法保住韩世忠,唐寅依然得有所作为,安抚军中一只只嗷嗷待哺,巴望着他出计,挽救韩世忠性命的忠仆。
「召集全军,咱们回城。」
唐寅喊撤。
「这不妥吧,金兵再来,弟兄们的血不就白流了。」
韩世忠可是亲口叮咛,大营不可弃。
「敢不敢跟本军师打赌,已经有船过河求见完颜宗望,把大营的情况全卖给他们,金兵不久就会全军出动强渡黄河。」
除去韩世忠,让群龙无首,且不再派兵进驻大营,清出战场,不正是邀请金人过河吗?
内侍那句等等自有人收拾你们,唐寅自动转换成,你们就在这里等死。
恕宗与主和派的用意再清楚不过,将人留在这里供金兵泄愤,表达议和的诚意。
「韩将军说听我的,你们听是不听?」
唐寅从来就是一副无所谓的调调,好言相劝,对方不听、不信,奉上一句,言已至此,好自为之,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唐寅理都不会再理。
「听我们东家的不会错,他会害自家大哥吗?」
看关勤迟疑,狗鼻子不高兴了,唐寅看待大势大局之精准,简直到了神鬼莫测的境界,信他的准没错。
关勤傻傻地笑了笑,连称不敢,急忙下去传令。
千余人的兵士集结后,唐寅下令,让兵士四散去取金兵的头颅,一颗不留,搁在板车上,插在长枪顶端,用绳子捆着,提在手中,挂在腰间,沿路摇旗吶喊进入汴京。
「黄河口大捷,韩世忠将军领兵两千,退金兵千艘战船,斩获敌首数千,完颜宗望闻风而逃,天佑我大翎,天佑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按唐寅的说词,关勤摇着战旗,带着千余名兵士大喊,惊动皇城内外,汴京的百姓被扰了清梦,非但不生气,穿着简单御寒衣物,扶老携幼到大街上看热闹,见到士兵拎着金兵头颅,群情激动,无不拍手叫好,众口一词夸赞韩世忠将军威武,整条御街万人空巷,争赌韩世忠及诸将士的风采。
关勤将头颅堆到皇城大门前,千人跪伏在地,高呼万岁,无数百姓在后头围观,等着看皇上下旨犒赏辛苦的三军战士。
一进城,唐寅便离开军队,与狗鼻子、破嗓子混在百姓里观望。
那名颁旨的内侍,来到皇城边上,脸一阵青一阵白,死咬着唇看着关勤一行人。
恨透这批要挟皇上的刁民乱兵。
刚进宫,内侍便叫人制伏韩世忠,扭送至大狱候审。
韩世忠一入大狱,折彦质便冲进宫里面君,李纲一派的大臣,随折彦质见驾,皇上不见,他们便跪在大殿上,高喊着请皇上收回成命,切勿枉杀忠臣。
皇上不理会,折彦质竟又叫上韩世忠的手下,霸住皇城大门嘴里歌功颂德,其实是用人头逼迫皇上放过韩世忠。
内侍气啊,再这么搞下去,皇上都不皇上了。
唐恪刚受皇命,渡河与完颜宗望商议两国和谈事宜,提高岁币、多割几处地,眼看和平就要到来,他们却来添乱。
内侍憋着一肚子气,将皇城外的局势回禀皇上。
「果真是金兵的人头,有多少颗?」
打了太多的败战,恕宗无法想象己方大胜的场景。
「奴才没能看清,但胡指挥使说,确实是金人的容貌,粗略算了算,三、四千颗跑不掉。」
内侍据实以告。
「大捷啊,真的是大捷啊,韩世忠不愧是名千载难逢的将才,又给朕一次惊喜。」
恕宗大喜过望地说,把内侍弄胡涂了,但主子开心他就开心,立刻转了风向,夸了韩世忠一句。
「朕这道旨意下得略嫌仓促,委屈韩将军。」
君无戏言,恕宗却想改口就改口。
见恕宗意志动摇,站在一旁的耿南仲、张邦昌,互换眼神后,张邦昌率先发难。
「韩将军之英勇不逊于种帅,皇上得此一良将实为我大翎之福,若是折帅的十数万仍在,由韩将军领兵,何愁金兵不灭。」
重重叹道:「时不予我大翎,金兵此战虽败,但未伤及根本,而我军仅剩两万余人,纵然韩将军为万人敌,终究是孤掌难鸣,唯今之计只有亡羊补牢,先求金兵退去,待大翎生养休息,训兵秣马后,再一举反攻,扬我国威。」
耿南仲接续道:「不经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这次就当作韩将军一场磨练,改日皇上再起复重用他,给予补偿便是,相信韩将军会懂得皇上的用心良苦。」
若是恕宗有傲世九州岛的霸气,不会被两人一唱一喝给说服。
胆小如鼠的人,穿上龙袍也不会变成龙,鼠辈就是鼠辈。
「就辛苦韩将军一阵子,传朕的旨意好好善待韩将军,他少了一根头发,朕唯你是问。」
对内侍下令,内侍唯唯诺诺答应,先前与韩世忠的不愉快全抛到脑后。
「爱卿说,完颜宗望非要九弟亲去才肯议和,但九弟才当过质子,好不容易回到大翎,如今又要他深入虎穴,朕于心不忍,也难以与宗亲们交代。」
谈到康王,恕宗就头痛,他已为皇室牺牲过一回,一而再地让皇室中人涉险,说不过去。
「康王深明大义,只能对大翎有好处,相信他会义无反顾出使,绝无二话。」
耿南仲给康王戴上高帽子,康王在背后暗助李纲除掉李莺,选择和李纲站在同一边那天起,耿南仲便处心积虑要对付康王。
借金兵的手再适合不过了。
「让我再想想。」
恕宗不想草率决定。
「先拟旨褒奖有功的将士吧,皇城外老有人霸占着,要朕如何能安心。」
「告诉他们,朕不会亏待韩将军。」
心猿意马,又要两边讨好。
「折彦质想跪就让他继续跪,统领百万人的大帅,竟比不过一个七品的武节大夫,他那张老脸知不知羞。」
气折彦质不争气,却将争气的关在天牢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被盯上了
第二道圣旨大加嘉勉参与黄河一战的有功将士,等兵部造册上呈,少不了晋级、金银赏赐。[.超多好看小说]
旨意对韩世忠的处置只字不提,只隐诲地说,朝廷会赏信罚明。
事前得到唐寅的指示,关勤没有死揪着不放,毕竟他们是兵而不是士子,滞留在皇城不去,在旁人眼中与造反无异,等百姓起了恶感,朝廷派兵围剿得不偿失,过犹不及,适当给予压力即可。
连续两次以少胜多,恕宗对韩世忠印象极好,动了将他留在身边的心思,有这样的将才在禁军里,皇城无忧矣,并不担心韩世忠会因此记恨,到时候亲自到天牢接他出来,加官进爵,恩荫家族后,臣子就会痛哭流涕重新拜伏,韩世忠与张邦昌侄子在樊楼为了一名歌妓大打出手,张家跑到大营哭闹的事,恕宗清楚的很,届时把错往张邦昌身上一推,说自己受了奸臣蒙蔽,惩治张家,替韩世忠出口气,禁军就多了一位大将。
只要说动金人签订和约,哪怕是短短的五年,恕宗便有把握扶植一批新秀,撤换像是折彦质这批挟兵自重的权臣。
恕宗小算盘打得哒哒响,为驾御臣子的本事再提一阶而自鸣得意时,信使回来了。
完颜宗望怒斥大翎没有诚意议和,要求恕宗交出黄河一战的领兵将军,再次重申大翎必须派出足以代表皇家的人参与谈判,点名康王,警告倘若再有任何的挑衅举动,双方便无须再谈,直接沙场血战。
被当成儿子般地教训,恕宗岂能不怒,大骂完颜宗望,发誓有朝一日会报羞辱之仇,然后隔天一早便召唐恪、耿南仲商讨对策。
唐恪、耿南仲两人再笨,也知道交出韩世忠会引动军方大乱,建议恕宗找个替死鬼,再赔偿金人损失,相信完颜宗望不会咬着这件小事不放。
关键仍在康王。
「告诉完颜宗望退兵三十里,朕便答应他们所有请求。」
恕宗要金人拿出点诚意再说。
条件还没送到完颜宗望手上,金兵已安然渡河,信使遭到挟持,大军一集结完毕,直接向汴京城进逼。
上一秒还沉浸在胜仗喜悦的汴京百姓,听闻金兵来袭,胆裂魂飞,稳若金汤的城池竟无人愿意留下,城门涌现大批出走的百姓。
昨晚烧得火红的天边,比夜更浓重的滚滚黑烟,千百艘船调头遁逃的场景好似一场梦,不识字的百姓也懂得趁胜追击,饱读诗书,身经百战的文武大臣是吃干饭的吗?皇上就没说个一句话?被荼毒蹂躏的江山子民都是他的啊。[.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恕宗慌了,痛骂唐恪、耿南仲办事不力,金人不守信诺,下令全城封禁,要折彦质不计任何代价挡住金兵。
「传朕的旨意,责令康王即刻赴金媾和,不得有误。」
只要能解决眼前危难,什么皇家颜面,兄弟情谊皆可抛。
屋漏一定会招来连夜雨,雪上何时不加霜,金人还没到城外,城内开始暴动,一批兵痞带头在御街商家大户行抢,百姓也趁火打劫分一杯羹。
据报,作乱的士兵因为领不到粮饷又被迫上城守卫,才会铤而走险,恕宗哪管他们是为何而反,责令折彦质派兵压制,反抗者格杀无论。
折彦质借机进言,请恕宗赦免韩世忠之罪,让他戴罪立功。
想起这位福将,恕宗脸色才稍缓,当场应允。
折家军的巡察大队未到,开封府尹辖下捕快已全员出动,四处抓捕乱民。
唐寅站在御街一角旁观乱象,狗鼻子、破嗓子全神戒备护卫左右,两人喷发的杀气比那些散兵游勇强上数十倍,收拾了四个不长眼的杂鱼后,其他人便不敢再来犯,忙着抢金银珠宝,抢够再逃出城去,现在出城的价码贵得离谱。
「王八羔子,上上下下没一个好货。」
狗鼻子骂开了,血战一晚的战果化为乌有,不气愤才怪。
「这种皇上不要也罢。」
革命的种子在破嗓子心中萌芽。
「烂到根里没救了。」
狗鼻子深以为然,罕见在一件事上有共识。
「再乱下去,金人没来,汴京就先破了。」
破嗓子向唐寅看去,有点求救的意味在,毕竟抢完商贾,接下来便是升斗小民。
「小打小闹而已,出不了大事。」
方腊大军围攻杭州城那几天,唐寅目睹真正的人间乱象,数以万计的百姓像是泡在逐渐加温滚烫油锅的老鼠,在死亡接近前,互相啃咬残杀的疯狂画面,至今难以忘怀。
与之相比,汴京里区区几百人的暴行算得了什么。
「来了。」
见到军队踪影,狗鼻子第一时间提醒唐寅。
「看到没,这事没那么简单。」
折家军刚到,方才鼓动百姓冲入商户的一名士兵,随即抛下财物逃入暗巷里,类似情况在御街各处上演,显然早有默契。
「没有仗打就不需要军人,折家便没存在的必要,折彦质八成是知道皇上要动他,先下手为强,派兵掀起民变,他再来镇压牟利。」
这里已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唐寅说道:「走,去码头看看。」
当军队搜捕暴民时,唐寅三人离开御街,改道向南。
应该封锁的码头,无数车马流入,大户人家的下人、拿钱受雇的挑夫忙着将箱子抬上船,一等装载完毕,主家发话便能乘船远离汴京。
如今一艘船一趟路就值万贯,而且供不应求,这还不算贿赂码头驻军的费用。
能停在码头边的船只背后都有人关照,在吴嬛嬛离开江宁前,唐寅和她通过气,北通船行打着柔福帝姬的名号,又懂规矩,给的孝敬又多,还主动送出整整一艘船的名额给驻军头领、副领分配,所以能安稳停在河面上,等着出船。
唐寅一到,简泰成便迎了上来。
「王大人的家眷刚走,王老夫人吩咐了,请东家回江宁一定要到他们府上走一趟,老人家要亲自设宴款待。」
有能力的大臣纷纷将家人送出汴京,以保留延续家族血脉,水路最快最稳,但船只有限,僧多粥少,若非唐寅,王少监事只能让老母亲走危险的陆路回江宁。
「那几艘船都是洪廷甫的,装了整整两个时辰,东西还没装满。」
简泰成看向左前方的大型货船,搬货、清点的人跑跑颠颠地忙个不停,载货的马车去又复返,将贴着封条,盖上火漆的箱子送上船。
做惯没本钱的生意,简泰成、狗鼻子、破嗓子看着他们,好像看见连毛都是金子打造的肥羊,就差没流下哈喇子。
「瞧你们这德行。」
唐寅轻轻讽了一句。
「小七呢?」
「被洪管家借走了,江宁谁不知到领船引路,小七是第一把交椅。」
简泰成阴阴地笑了笑,他还在烦恼如何把自己人送到洪家船队当内应,没想到洪廷甫的官家先找上门,威胁利诱地,把崩牙七弄走。
「借了就借了,同乡间互相帮衬也没什么。」
唐寅会心一笑。
「一些匠人吵着要走,有越来越多的人跑来码头碰运气,刚刚还有人强行登船,被驻军给逮了,您看,是不是先出个两艘船稳住人心。」
跟匠人承诺过会专船送他们南下,一早匠人便携家带眷赖在码头。
「人数够了就出发,最迟七天全数撤离汴京。」
时间倒数计时中,分秒必争,唐寅可不想待在城里陪葬。
唐寅在码头议事时,韩世忠已从刑部走出,他被接到种家府邸。
李纲、折彦质等一干主战派核心与韩世忠恳谈,委以重任。
「金人狼顾鸢视,断不会与我大翎议和,康王殿下此去无疑是羊入虎口,良臣,这封书信你务必要交到宗泽手上,宗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原订计划不变,折彦质将韩世忠捞出来,就是让他将康王送到宗泽身边。
听命行事同时,韩世忠提出请求:「属下有个智勇双全的生死之交,有他相助更能万无一失。」
汴京危在旦夕,韩世忠想要顺便将唐寅他们带出城。
「谁?」
李纲随口一问。
「江宁唐寅。」
「就是在种帅灵堂外的那个书生?」
匆匆一眼,折彦质对唐寅还有些印象。
「然也,黄河口一战全亏有他献计,用猛火油烧了河岸,否则金兵昨晚便上岸。」
韩世忠认为那一战的最大功劳当属唐寅,粗略地将经过说过一遍,处处彰显唐寅过人的心思与谋略。
「有胆有谋,这小子是个人才。」
折彦质对唐寅大加赞赏,
「既然如此就让他跟着你,事成后我会替他请功。」
一句话定下调。
坐在折彦质左侧的李纲陷入沉思中。
唐寅这个名字反复入了他的耳中。
先是陈东,再来是黄河口一役,这个年仅十八名闻天下的小小书生,文武兼备,有着巨大能耐,却对功名不屑一顾,但每个影响局势的大事里,都有他的踪影在。
他来汴京做什么,又想干什么?
直觉告诉李纲,唐寅这个娃儿不简单,突然其来的危机感,让李纲整个人防备起来。
「唐寅吗?」
李纲喃喃地说着,不知不觉地咬牙切齿。(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不想被人惦记,唐寅就不会剽窃诗词。[]
桃花庵歌、玉堂春,皆是唐寅有意为之的产物,伴随名气而来的重重关注是名人必须承担的负荷,唐寅早有准备,尤其是陈东事件后。
细细推敲,不难看出有双无形的手默默将陈东推向绝路,江宁那场无疾而终的学潮,贾子期在樊楼大举宴客,唐寅要到汴京的谣言,种种作为加起来造就陈东走上极端。
但唐寅没有前科,又无具体证据,狂浪的文人形象摆在那,有心人即便猜到一、二,也会因为有所存疑,不会认定唐寅便是幕后操纵者。
无论是一时血气,或是深思熟虑后的谋算,黄河口一役,唐寅都显露他过人胆识与才智。
能以一把火智退金兵,算计陈东更是有如探囊取物。
所以当韩世忠让关勤过来告知唐寅因由,要唐寅快些收拾细软随他出城时,唐寅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
要说整个大翎朝,唐寅最避讳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慎、恕两宗,而是曾为一朝首辅的李纲。
李纲、种师道一度被撤职,是陈东号召数万名太学生到宣德门上书,要求恕宗恢复两人职务。
这份人情,李纲不可能不记得,志同道合,又有强大政治能量的盟友,李纲一定会积极交好拉拢。
逼死陈东,让李纲平白少了一份资源,李纲对唐寅必然心存芥蒂。
倘若又知道李莺上京告御状是唐寅一手促成,李纲绝对会将唐寅活活撕成两半。
而唐寅有没有这个能耐已经无庸置疑,韩世忠是个实诚人不说,李纲还特别叫来汪齐、关勤确认一遍。
关勤说得还算保守,汪齐却是大吹大擂,把唐寅捧上天,但两人口径一致地认可,唐寅拥有超龄心智,掌控战局的能力不输给行军十多年的老将。
纵然是由关勤转告,唐寅仍是听得一阵汗,说到这地步,只要李纲脑子不进水,自然会联想到唐寅在陈东一事上动了手脚。
把人往好里想不容易,往坏里想却是再简单不过,像李纲这种混迹官场,一根肠子拐几千几百个弯,事事防人的老油条,在他心里,唐寅恐怕已被打了大大的问号,是只一肚子坏水的小狐狸。(.棉、花‘糖’小‘说’)
顺着这个脉络查下去,查到江敏儿身上,唐寅为李莺献策,害李纲倒台的事就会暴露。
涉及前途,连亲生女儿都能斩杀,唐寅很清楚李纲会怎么对待自己,只怕是宁可杀错不可犯过,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纵然唐寅也不会去辩解。
听着关勤的话,唐寅默默考虑着,是不是在金人攻进汴京时,混水摸鱼,先将李纲给弄死,或是让他跟着慎宗、恕宗一块被捉去金国,免得他找自己秋后算账,毕竟凭李纲和军方的关系,随便发句话,十个唐寅都不够杀。
还是得有枪杆子在手,在人治的封建社会,实力才是唯一的道理。
「康王殿下明日一早便要出使金国,请军师带上随从与我一同到卫所候命。」
韩世忠不会抛弃战友,唐寅必须跟他一块走。
「韩大哥的好意伯虎心领了,那么大的一座城,金人打不下来。」
逃不出去,来不及逃的人心存侥幸,认为金人无非是拿到好处就会折返。
因为上回就是如此,唐寅这么说并不奇怪。
「万一金人打进来,伯虎也有脱身之计。」
唐寅指向码头方向,意思再明白不过,怎么说韩世忠也曾拜托过唐寅,让梁红玉从水路出城。
「我会把军师的话传达给将军,至于将军听或不听,就不是属下能作主。」
要论排行,韩世忠的地位远超过唐寅,关勤是个标准行伍之人,坚守唯命是从,他也希望唐寅能跟他们同行。
据他所知,汴京城的情况并不乐观,城里可战的士兵不超过五千人,连折彦质的嫡系子弟兵纷纷要求带着皇上弃城南撤。
「就说伯虎有要事待办,一办完事即刻乘船回江宁,请韩大哥无须挂心。」
表达坚决的意愿,相信韩世忠会尊重。
劝不动唐寅,关勤只好先回去复命,交给韩世忠定夺。
关勤离开时,贾子期正好从码头回来,送第一批匠人登船时,遇上一点小麻烦,得知获选的工匠要出发南下,没被选中的人赖在码头,一毛工钱也不要,愿意签卖身契,死求活求要贾子期带他们走。
「他们可以不走,但希望能送妻小走。」
贾子期无法作主,请唐寅裁决。
「这个例子一开,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跪在船前哀求,而船就那么几艘,你要他们互相残杀吗?」
恻隐之心让贾子期失去判断力。
「作我们能做的,多的就不要想了。」
取舍何其残忍却不得不做,朝廷办不到的事,六如居如何做得了?
「告诉那些人离开家找个地方躲好,等金兵退走再露面。」
金兵会连带掳走大批工匠,人生地不熟,除非有官员配合,不可能顺利找足需要的人数,少府官员一定是依照黄册登载的人名户籍找人,只要离开住所,就能减低被捉走的机会。
救命讯息发出去了,能接收与否就看他们的运气。
隔天过午,韩世忠没亲自,或是再派人来找唐寅,想必是已随康王出城。
持续在在市街上打探消息的破嗓子,证实一大早便有一支使节团离京,顺道带来一个噩耗,完颜宗望率领的东路军离汴京已然不远,等与完颜宗翰的西路军会合,就会正式攻城。
守城士兵说,登高看,外头像是被水灌进的蚁穴,百姓宛如蚂蚁倾巢而出,疲于奔命地逃难去了,周围城镇被搬空,只剩汴京孤伶伶座落原地。
几天后,朝廷一支四百人探马出城刺探金兵声息,惨遭屠戮,金兵故意放走一人回城报讯。
听闻金兵有数十万人,恕宗吓得差点从龙椅滚下来,康王又音讯全无,恕宗急派聂昌和耿南仲分赴河北、何东,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地作为求和之用。
城内驻军空虚,再下旨大举征调百姓守城,连道士、和尚也不放过,通通披上皮甲,配给武器,等着与金兵死战。
御街冷清萧条,酒楼茶馆无人光顾,粮店全上板关门,买不到一粒米。
当金兵斥候在城外纵马奔驰,嘲笑似地往城里射箭,城上士兵抱头藏匿,毫无回击的勇气,任金兵畅游来去,而恕宗只是躲在皇宫苦等使者送回议和消息,后妃们开始求神拜佛乞求上苍垂怜时,唐寅便知,离郭京登场的时间近了。
金兵东西路两军会合完毕,就在汴京城外屯兵扎营。
正规士兵顶天不过十三、四万人,加上一路截获充军的大翎百姓,总数高达三十万,奴兵被驱使搬运石块、木材,在守卫眼皮底下建造攻城器械。
恕宗急坏了,见主和派全无主张,不顾才罢黜李纲不久,召见李纲、梅执礼等一干主战的大臣。
李纲学乖了,这次闷不吭声,由梅执礼请求恕宗御驾亲征,以振民心士气。
主战派拟定两套策略,让恕宗与金兵进行殊死一战,胜则中兴,输了,还有康王在外能延续大翎正统。
却没料到梅执礼另有心思,梅执礼不认同康王,直接向恕宗请旨,让太上皇带着皇后、太子出城。
恕宗比谁都清楚,父皇是心不甘情不愿才交出皇位,放他出汴京,一旦自己出了意外,太子又年幼,父皇一定会趁机复位,偏偏不能当面斥责梅执礼,只能肯定梅执礼忠心为国,承诺会慎重考虑,敷衍地带过,在心里把主战派一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理会这些假公济私,其心可诛的小人。
李纲比恕宗更为恼火,要知道他是逼迫慎宗让位的主要推手,慎宗真复辟,第一个倒霉就是他,怪梅执礼自作主张,下朝后,李纲和梅执礼大吵了一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双方不欢而散,主战派又一分为二。
主和派无计可施,主战派分裂彼此攻讦,竟没人拿出一套可御敌的措施。
坐困愁城,一筹莫展之际,南道总管张叔夜领着三万兵马前来勤王,但也只有这三万人,之后再没有任何人前来解围。
明了只能依靠城里所剩的军士、百姓度过难关,恕宗亲自到军营慰劳张叔夜及士兵,国库、皇仓大开,全面供应粮饷,与军民同食,皇后、嫔妃们动手缝制御寒的衣被,一件件送到城墙上。
众人感激涕零,万众一心时,恕宗却找来何?,问他,上次说,禁军有一位天师能作法请来天兵天将,有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之能,弹指便能将金兵杀得灰飞湮灭,究竟是真是假?
「臣亲眼所见,郭天师确有惊天之能,生死幽冥大法玄奇无比,皇上可召郭天师到大殿上一试。」
何?大力推荐郭京。
「那就宣他进宫一趟,若他真能为我大翎化解此难,朕会亲封他为护国神师,永享富贵。」
恕宗信了,宁问鬼神,不问苍生。(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危城
金兵猛攻宣化门、通津门、善利门,箭雨遮蔽城门,杀声震天,军士豁出性命坚守阵地时,小黑子随郭京、傅临政、刘无忌三人进宫了。(.)
重操旧业穿上道袍,这次他不再是道僮,以刘无忌的师弟现身,也多了一个名为太一的道号。
第一次面圣,小黑子诚惶诚恐,磕头磕得格外用力,额头红了一片,相较于郭京、傅临政、刘无忌三人的镇定高傲,小黑子的表现正常多了。
想到要蒙骗当今圣上,还是在一票大臣面前公然行骗,小黑子两只脚不自觉打哆嗦。
在小黑子心中,皇上乃天纵圣明之人,不是乡里里那些无知妇孺,而能当官,尤其是一品大员,个个有文曲星照耀加持,腹里藏有万卷书,聪敏睿智,想骗过这些一等一的杰出人物哪有那么简单。
郭京的伎俩连东家都瞒不过,到金銮殿上还不当场被揭穿、治罪。
越想心越慌,越发后悔,就该听东家的话,无论郭京如何邀约,待在宫外等待别瞎掺和,小命比进皇宫,亲见龙颜重要多了。
这时小黑子只盼望被东家说中,上从天子,下到文武大臣,没人能看穿郭京的把戏,郭京将会完成一次惊为天人的表演,他们会带着满满赏赐全身而退。
大戏开锣,只见郭京煞有其事在地上画了生死两道门,口中念念有词,用剑指虚画一道符咒,点在两门之间。
「阳为生,阴为死,阴阳遵我法旨两相连,生死由我不由天,嗡嘛呢叭咪吽!」
以六字真言结尾。
然后让傅临政、刘无忌将手中的猫鼠放在生门。
「生来。」
郭京在老鼠额上虚点,好似猫鼠和平共处全是靠他作法而成。
这一幕仅仅引起众人的好奇心。
等猫鼠被移动死门处。
「死去。」
在傅临政、刘无忌放手前,郭京再度虚点老鼠额头一次,一落地,老鼠缩着身子抖个不停,慵懒的猫突然睁大眼睛,化身猛虎,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口咬住老鼠咽喉。
金銮殿上惊呼一片,小黑子看见真龙天子倒吸一口冷气后,面露惊喜,再望向郭京时,再无万万人之上的威严,满脸崇敬,甚至流露出一丝谄媚之色,周围大臣不遑多让,除了几位露出鄙夷嫌恶的表情外,郭京在其他人心目瞬间升格到仙人境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充其量不过是东家口中的魔术,神棍惯用的障眼法,竟让大翎最有权势最聪明的一帮人视为仙法,骗子郭京就此成了神人,小黑子有点接受不了,顿时觉得天子都不天子了,坐在龙椅上的只不过是穿着龙袍的傻子,这些大臣书读到哪里去了,怀疑他们没用脑而是用屁股在读书。
敬畏消失那一刻,小黑子不再打哆嗦,腰杆直了起来,敢正视皇上与大臣,暗自在想,这就是天下百姓仰望的九五之尊,为了让他们安心辅佐皇上,不纳税,不纳粮,不服劳役的大官?
就没人想随便找个死刑犯,让郭京一指点死,一指复生,验证他真有操纵生死之能?
城外血流成河,皇上与大臣兴致勃勃在这里看人耍猴戏,开口闭口都是天师,寄望郭京施展他口中的六甲法,驱走金兵,小黑子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但随即而来的赏赐,怀里沉甸甸的金子又告诉他一切再真实不过。
皇上让他们进住亲王府,享太师待遇,赐金符,文武百官任他调度,派了一百名宫女贴身伺候,连小黑子都分到十名美婢。
张口是皇家御膳,喝得是贡酒,出入有殿前亲军护卫。
郭京夸口,现在他要召公主里最美的柔福帝姬前来侍寝,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整个大翎朝他说了算。
光一个晚上,他以补充仙气的名义,采补四名仍为处子的宫女,傅临政、刘无忌更是直接开起无遮大会,接受信女肉体布施,荒淫无度,这样的人也好意思说是救苦救难的上师?
病急乱投医也要有个限度。
小黑子待不下去,趁三人酒醉酣睡时,独自回到唐寅身边。
「大翎亡了,血都白流了。」
啼号不止地控诉,君不君、臣不臣的乱象,为百姓抱不平。
「东家你一定要拆穿郭京这个妖人的真面目,让他继续胡搞下去,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
小黑子看不下去。
「你在皇上面前露过脸,郭京完了,你也逃不掉。」
骗子心机重,要避免小黑子在他背后插刀子,最好的方法就是拖他下水,所以唐寅特地警告小黑子,别傻傻被牵着鼻子走,但小黑子还是往郭京挖好的坑里跳。
「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我用东家给的安家费替家里买了些田,爹妈又是勤俭的人,不要出现大荒年,靠那些收成足够养活弟弟妹妹,过上宽裕点的日子。」
交代后事,生怕没人看见他脸上写着成仁取义四个大字。
「得了你,不过让你做点事,你真当自己是盘菜,我把你们带过来,就有责任平平安安带你们回去,连郭京我都对付不了,哪有脸让你叫一生东家,我记得你是个雏不是吗?送上门的肉不吃白不吃,赶快回去抱个小妞温存,不是谁都有机会享用宫里的女人。」
?小黑子使劲摇动脖子,他想尝尝女人的滋味,但坑蒙拐骗得来的东西,他用得不安心。
「随你便,赶快回去,被郭京发现你偷偷摸摸跑出来,他又会动歪脑筋了。」
要小黑子同流合污,只是不想让郭京起疑。
「我知道该怎么做。」
除去原则问题,小黑子是个称职的细作。
「东家什么时候去掀他的老底?」
怕皇上真听了郭京的话,大开城门,让他施展六甲法,为金兵开了一扇屠城的方便之门。
「时候未到。」
小黑子相信唐寅自有定夺,顺从地回亲王府。
第二天,传来守卫战的伤亡人数,单单一天,便有千余人惨死在金兵刀下。
消停一天,金兵再度发动攻势,在护城河搭起迭桥,一道道火梯、云梯架在城墙上,无数金兵攀爬而上,石炮不停往城里攻击,幸亏守将姚友仲指挥得当,将士用命,付出惨烈牺牲后,总算击退金兵。
大雪纷飞中,金兵陆续发动几波攻势,都在军民齐心合力下成功死守。
断臂残肢的士兵人数越来越多,恕宗每天亲自巡城激励士气,赐御膳给饿到拿不起武器的军士。
听闻有人击杀完颜宗翰的大将,恕宗立刻封此人为武功大夫,赏金带一条。
而此时在天清寺竖起大旗招募六甲神兵的郭京,靠着搬弄口舌,从成忠郎高升为同样是从七品的武翼大夫。
终日吃喝玩乐胡天胡地的傅临政、刘无忌都被封了统制官,小黑子也不例外,沾了郭京的光得到官位。
「猪脑袋才会相信卖菜杀猪的会是什么鬼六甲神兵。」
郭京选人按照生辰八字,其余一概不管,募来的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包括各行各业,乞丐、地痞无赖比比皆是,懂打仗的没有几个。
小黑子按耐不住,又来到唐寅居所抱怨。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黑大人慎言。」
唐寅调侃说道,如今的小黑子有了官身,地位可比唐寅高上不少。
「这种屁官,烂官,谁爱当谁当去,我娘要知道我骗了一个官做,还不拿藤条抽死我。」
小黑子对来路不正的官位厌恶透顶。
「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郭京真会带着几千个不知所谓的混蛋去送死,这些人死了也不打紧,会危急整个汴京几十万人的性命。」
为得到更多的赏赐,郭京夸下海口,只要三天便能击溃金兵,擒杀完颜宗望、完颜宗翰两人,一个月内荡平金国,而恕宗与王公大臣居然深信不疑,对郭京奉若神明,无视饿着肚子浴血奋战的军士。
小黑子看着天天送来的大鱼大肉,堆满屋子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醇酒美人,他多想一刀宰了郭京三人。
「时候快到了。」
唐寅在等,等到汴京岌岌可危,城破边缘,才是出手的时机。
这些天城里流传一则消息,金国缺乏大批工匠,这趟来要搜刮千儿八百个的匠人回去,之前不愿意与六如居合作的匠人,纷纷改变想法,主动找上门,唐寅按照原约定雇用,即刻送匠人和他们的家眷离京。
洪廷甫的船队一个船位价钱飙涨到了千贯钱,导致码头驻军统领狮子大开口,一艘船要收一万贯钱或是五百两银子的通行费,比当初打通环节花的钱多上一倍,而北通船行还有将近十艘船停在码头,简泰成根本没有十万贯钱,五千两白银可以缴交。
小黑子、简泰成频频催促唐寅下决断,因为时间不等人。
唐寅终于动了,在金兵占领封丘门,在一天之内架设五千座的投石炮,飞石落在城内的每个角落,许多人被砸成肉泥,屋毁墙倒时,唐寅走出居所,往郭京所在的亲王府走去。
那一天汴京地面上积了厚厚的雪,雪是红的,因为曾有鲜血流过。(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祭天(一)
不单是小黑子简泰成两人感受到紧迫,郭京亦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恕宗频频差人过来央请郭京发动六甲大法,百姓在亲王府外长跪不起,何?、孙傅每天都到府里探望,执弟子礼,把郭京伺候跟大爷似地,却换来一句:「非朝廷危急,吾师不出。」拿到一面宣称高挂在城门,便能让金兵丧胆无法征战的天王旗,两人对郭京迷信到底居然照办,牺牲将近两百人的性命,才在漫天飞石堆里,将大旗成功竖立在墙头。
大旗迎风飘扬不到一刻钟便被大石砸断,郭京轻描淡写说:「法旗被人血所污,无法引天地元气。」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尽管恕宗没有降罪,郭京也意识到自己再不动作就会出事。
开坛召集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神兵,令他们焚香沐浴,由他灌顶开光积累神力,忙活一个晚上,郭京泡在大木桶,由四个宫女服侍盥洗,几双吹弹可破的小手,在他的脑袋、两只手臂反复按捏,舒缓他的疲劳。
「本仙法力大伤,需要补充元力,妳们安排一下。」
郭京压根不信金兵有办法破城,以拖待变,能享乐就享乐,这四名宫女已非完璧,他的意思是要其他的处子。
「仙师辛苦了,我这就去吩咐。」
宫里有严令,对郭京决不能有半点怠慢,宫女们也把郭京当成大翎唯一救星,自愿献身。
精神压力大,郭京痛痛快快破了两名宫女的身,装模作样在床上打座持咒,顶着撕裂伤的宫女还得行大礼跪拜,拖着别扭步伐自行离去,免得打扰郭京行功,郭京与天地神佛沟通时,整个院子都得净空,擅入者斩。
屋子一空,郭京倒头躺在床榻上,回味方才酸爽滋味,抱怨官兵不争气,这那么一点金兵也挡不住,朝廷更是胡涂,干嘛跟金兵死磕,他们要什么给什么不就得了,连累他担心受怕。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忽然地人影晃动,郭京警觉有异,翻身站起,只见雕窗无风自动,门户大开,一名清俊高贵,身着锦袍的少年,傲立在院中。
少年双臂平举,十指朝天,两团火焰悬浮在手心之上,随少年的心意移动翻转,在手与手之间空抛交换,控火引雷向来是修道中人最希望拥有的两大神通,郭京作梦都想学会,于是看傻了眼,怀疑自己欺世盗的行径得罪某一个隐世高人,派遣门下弟子过来降罚,一颗心七上八下。
「郭京你可知罪?」
少年反手一抛,两团火焰分飞而去,正中院中两颗梧桐树,梧桐烧而不焚,犹如火灵附体,见到古怪的火焰,院子外的士兵、奴仆以为郭京在施法,拜服在神火奇观下,纷纷顶礼朝拜,却不知他们口中法力无边的郭仙师,正跪伏在少年脚前忏悔求饶。
「小的只是想骗点小钱乐呵乐呵,绝对没有害人之心。」
骗子总是有千百万个借口,少年此行也非替天行道,而是另有目的,不纠结在是非对错上。
「任你巧舌如簧也无法洗除一身罪孽,若非玄天道君有令,要以生民为先,本尊者早取你狗命,哪会在这里与你多费唇舌。」
少年冷眼望着郭京,彷佛看着一具尸体,郭京头也不敢抬,汗水一滴滴往下掉。
「道君慈悲,不忍苍生受苦,派我到此化解一场兵灾,既然你已取得一朝之王的信任,本尊者就无须再跟这些俗人打交道,且传授你一套金册祭天大法,以官气引动九天星辰之力,灌注于你的那些虾兵蟹将之上,六个时辰内,其力堪比天兵天将,足以将敌军斩杀殆尽,之后,你有多远滚多远,要让本尊者知道你从中获利,藉仙法兴风作浪,就等着被五雷轰顶,魂魄受三昧真火烧焚,永世不得超生。以轻鄙俗世的姿态,显现仙家傲骨。
「听懂了吗?」
少年问。
「谢尊者不杀之恩,小的以后一定安分守己,挟着尾巴做人。」
冰天雪地,郭京不畏寒冷,把头碰的咚咚响。
「谅你也不敢。」
少年冷哼一声说道,然后开始讲述施法流程,包含一大段艰诲难懂的咒语。
郭京浸淫术法多年,咒语虽嫌复杂,但仍能囫囵吞枣硬背下来,暗暗佩服通神法咒的精妙,满朝大臣皆是天上星宿转世,其名记载于官册内,以皇家龙气相融,相辅相成方能安邦定国,将金册焚烧祭天,引动星力下凡,让凡人得到片刻神力,他的六甲神兵就不再是花架子,虽然不能再作威作福,但皇上给的赏赐已足够让他做一个衣食无虞的富家翁,又能博一个仙名,安分守己个几年,想办法另起炉灶,只要动静小一点,相信尊者没空理会他这种小人物。
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气,更加努力默记法咒。
一字不漏反复背了几次,像只京巴狗仰望着少年。
「本尊者准你抬起头了吗?」
少年喝叱如雷,一下又把郭京的头吓得贴地。
「好自为之,下次再见面,就是本尊者取你狗命的时候。」
警语和轰隆的爆炸声一块落下,郭京整个人趴在结霜的地面上,嘴里诵念:「谢尊者不杀之恩,恭送尊者法驾。」
护卫听见骚动冲进院子,只见院子烟尘弥漫,外墙崩塌,郭京五心朝地像是狗吃屎,两棵枝桠尚有余火燃烧的梧桐树,再无他人。
「仙师无恙否?」
护卫关心说道。
「滚出去,忘了本仙师说过此处为禁地,要是扰了本仙师与上界的沟通,本仙师饶不了你。」
郭京反应极快,把护卫怒斥一顿。
护卫正要走,又被郭京叫住:「去宫里通报一声,本仙师要面见圣上。」
「宫里已上禁,非经传召任何人都不能进宫。」
护卫为难说。
「本仙师有要事要奏,耽误战情,你担当得起吗?」
区区护卫就敢驳斥他的话,郭京大声怒斥。
护卫看看安然矗立的梧桐树,又瞧着遍地碎裂的砖石,被郭京施展的手段所震摄,惧畏说道:「仙师息怒,末将这就派人去。」
「仙师请稍候,马车立刻备好。」
自己去帮郭京张骡车驾,亲自充当车夫,满足郭京一切所求。
傅临政、刘无忌被惊醒,睡眼惺忪出现时,郭京人已经在马车上。
「你们和黑子到天清寺等我,把那些和尚全部赶走,本仙师要开坛作法。」
交付完任务,郭京让护卫快马加鞭,奔赴皇宫。
从金兵围困汴京起,恕宗从没睡超过一个时辰,听见郭京求见的消息,他刚从皇宫被金兵攻破的恶梦中惊醒不久,对文武官员不信任,恕宗将郭京当成最后救命绳索,连忙要内侍为他更衣,在御书房等着接见郭京。
一行完礼,郭京便向恕宗道喜:「施展六甲大法时刻已到,只待焚烧金册祭天即可出征。」
恕宗就等着这句话,想也不想答应郭京所有要求:「立刻传旨吏部、兵部及少府,把郭仙师要的名册送到天清寺。」
天兵天将少不了神兵利器,打造兵器的军器监的军匠名单也在祭天范围内。
「摆驾天清寺,朕要亲自焚香祭天。」
圣旨一下,天清寺立刻被重重禁军包围,僧众全被驱赶出去,寺内寺外盖起两座祭坛,副坛在外,由恕宗主持,傅临政、刘无忌领着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神兵,双手合十跪在坛前,等候神力加持。
主坛设在内,由各部送来官员名册堆栈成山,就等着郭京淋油点火,献祭于天。
屏退众人后,郭京独自站在高坛上大念法咒,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大殿燃起两团蓝火,火光郭京再熟识不过,火焰的所有者,正是传授金册大法给他的少年尊者。
郭京走下祭坛,在殿外跪下:「恭迎尊者。」还没等到少年说话,急促脚步声夹带两道劲风朝他而来,才要抬眼,后颈一阵麻痛,人便昏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祭天(二)
「东家,搞定了。[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对付这名神棍,狗鼻子没在客气,照他说,就该一掌劈死郭京,无奈唐寅不准。
狗鼻子袭击,破嗓子接住郭京,将人搬回祭坛上,
「动手,速度要快。」
少年正是唐寅,他一发令,大殿旋即走出十余名人手,由简泰成带队,秩序井然将名册搬进挂单的几间厢房里,早先入住时,他们便搬了许多装书的箱子进来,正好做为替换。
一炷香还没烧完,名册已全数被置换成寻常的书籍,泼上油,唐寅亲手点燃,熊熊火焰瞬间冲上天际。
以火为号,刘无忌送上一柱檀香交给恕宗。
晨光熹微,恕宗面向东方膜拜,按照郭京教导的吐纳法,吸取紫气,补充真龙之源。
傅临政手持杨柳枝,沾水,洒在七千余名的六甲神兵头上,仓促凑成的杂牌军,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全不是茫然便是慌乱。
真要他们上战场?他们能打吗?
严重的自我怀疑在队伍蔓延时,变故突起,当寺内火焰猛然窜出的一抹绿光消失后,小黑子跪在祭坛下,对着恕宗说道:「臣要告发郭京,妖言惑众,欺君罔上,陷君父于不义,残害我大翎百姓。」
大剌剌在恕宗眼前窝里反。
恕宗震惊:「你可有凭据?」
小黑子的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恕宗的心,他将全部希望放在郭京这支六甲神兵上,不容有失。
「皇上别听他的,他这是血口喷人,郭仙师道法无双,皇上您是亲眼所见。[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刘无忌跪下辩解,瞪着小黑子的一双眼烧着恨火,他将小黑子引见给郭京,让小黑子当官发大财,小黑子竟然过河拆桥,却不解小黑子为何背叛,事情暴露,他们全市共犯,一个都逃不掉,疯子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人能证明生死幽冥术是骗人的伎俩,皇上若不信,可叫郭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施展一回,郭京必然失败。」
说再多,不如让郭京自打嘴巴。
恕宗犹豫了,汴京存亡就在郭京的六甲神兵,他怕郭京一怒,撒手不管,先前的努力便全毁了。
「郭京要皇上撤走城卫,敞开城门让六甲神兵出击,皇上可曾想过,若六甲神兵为假,无疑是引狼入室,自毁长城。」
小黑子加柴添火。
「皇上请看。」
小黑子冷不防起身,抽出藏在靴子了匕首,朝郭京从死牢里领出的强奸犯腹中插上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刺完,在殿前亲军赶到前,将沾了血的刀子往地上一丢,再次跪倒。
郭京宣称六甲神兵刀枪不入,那名犯人却血流不止,哀嚎痛苦求救。
不单是恕宗,连其他六甲神兵都讶异得不敢相信,在郭京不断灌输下,许多人真以为自己有神功护体,跃跃欲试要和金兵一战。
「通通捉起来,请郭仙师过来见朕。」
恕宗动摇了,却仍对郭京抱存一丝希望。
刘无忌、小黑子被拿下,傅临政离副坛甚远,心虚溜走,刘无忌暗骂傅临政不讲义气,只能期待郭京能稳住扭转局面。
殿前亲军叫醒郭京,被打昏的那一刻起,郭京便知中了计,看见刘无忌、小黑子被绑住,包括恕宗在内,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全走了味,敬畏变少,多了几分猜疑,心中暗叫不妙。
「皇上千万别信小人馋言,惹了郭仙师动怒,我大翎必亡无疑。」
刘无忌用肩膀狠撞小黑子一把,大声喊冤,让郭京快点进入状况。
郭京活,他才能活。
「原来皇上怀疑本仙师的能耐,无妨,本仙师也不会被人指摘为邪魔歪道,还请皇上放了刘道友,本仙师就此离开汴京,大翎存亡再与我无关。」
郭京指着小黑子说,仍端着能预知吉凶的高人风范。
「说那么多,敢不敢当着皇上的面再做一次法,别说小爷挑刺儿,还是用你的猫,你要是能照样操控两只畜生的生死,小爷我甘愿被千刀万剐,绝无二话。」
郭京窃喜,要是皇上随便弄一对猫鼠要他施法,他这条命便算完了,小黑子大概是以为自己只驯养过一只老鼠,而那只老鼠已死在猫嘴下,才大胆地叫阵。
却不知,郭京为了确保生死幽冥大法能成,足足养了一窝老鼠与猫共处,死了一只,还有好几只能备用。
百密一疏,留给他一条活路。
郭京不管小黑子为何反水,但铁定和那名少年脱不了关系,少年派小黑子接近他,又千方百计弄出一堆官册文书烧毁,其中必有所图?至于究竟是什么缘故,他无力去探究,一切度过眼前难关再说,只要皇上信了自己,他就能让皇上从小黑子口中撬出真相。
「有何不可,请皇上先回宫,召集众大臣,待本仙师准备妥当,便进宫一展神通。」
神态中正平和,真假难辨,恕宗一时不知该相信谁。
「皇上可派殿前亲军跟着本仙师,当然,本仙师若想走,他们也留不住。」
郭京主动化解恕宗的疑虑。
恕宗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朕不曾怀疑过仙师,只是事关社稷,朕不得不小心慎重。」
事到临头,恕宗死马当活马医,郭京若不是真货,他该如何自处?难道要他承认识人不明,把祖宗家业当成儿戏?
「你们好好保护郭仙师的安全,郭仙师,朕,全看你的了。」
责令七千余名六甲神兵原地待命,恕宗起驾回宫。
一个时辰后,文武大臣齐聚在金銮殿上,郭京拎着装猫鼠的笼子,同样在地上画了生死两门,准备故技重施一遍。
傅临政跑了,郭京就让小黑子权当一次助手,以表现他的大度与坦然。
小黑子也不客气将老鼠抱在怀里,听候郭京指示。
依样画葫芦,郭京让刘无忌、小黑子把猫鼠放在生门,喊道:「生来。」
恕宗将眼珠瞪得奇大无比,死盯着猫鼠。
力捧郭京的何?、孙傅更是不敢眨眼,郭京是骗子,他们的官位也将不保。
「皇上及诸位王公看仔细了,莫要说本仙师悬牛头卖马脯,讹诈君上。」
这次停留超过三十息,让所有人看个够。
「十殿阎罗与本仙师略有交情,九泉之下,本仙师必有厚报。」
阴狠地对小黑子说。
「怕死,小爷就不会拆穿你,个人死生是小,家国存续事大,我小黑子大字不认识几个,却也知道忠字和正气怎么写,绝不容许奸佞误国。」
小黑子无所畏惧顶回去。
「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别怪本仙师辣手无情。」
郭京让刘无忌移走猫,小黑子随后抱起老鼠,趁人不注意,手伸进袖中,在沾了木天蓼枝液的布上捏了一把,随手抹在老鼠的背上。
「死去。」
猫鼠就位,郭京大喝一声,等老鼠断气,他便要向皇上请旨,手刃小黑子,再将他的同党一网打尽。
孰知,猫不听使唤,迷醉地舔舐老鼠,眷恋不舍痴缠着。
「畜生快咬死牠。」
见猫大反常态,郭京一时情急,用力拍打猫头,试图激起猫的凶性,猫却无动于衷,将老鼠抱入怀中不断磨蹭。
「完了,死定了。」
刘无忌见状软倒在地,随后下跪哀求恕宗宽恕:「皇上饶命,小的原本以卖药为生,一时财迷心窍才会受郭京的蛊惑,郭京压根不会神仙法术,生死幽冥术是向一个猎户学来的,那猎户闲来无事把猎鹰和兔子关在一起玩,郭京只是换成猫鼠。」
大难临头,刘无忌抛开郭京求生。
何?一听当场就昏了。
「郭京你该死。」
恕宗一拍龙椅,抽出殿前亲军的配刀,劈头砍向郭京,血溅十步,龙颜满是腥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再见柔福帝姬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杀一个郭京算得了什么,但在金殿上杀人,却有损于帝王威望,若非恕宗气炸,他不会如此失态。[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郭京愚弄文武百官不打紧,把皇上当成无知愚妇耍的团团转就罪无可赦,杀他千百遍都不足以泄愤。
刚被人掐醒的何?,以及脸色惨白的孙傅,两人跪倒呼喊:「臣,有罪。」其他大臣,不管是相信或不相信郭京全数下跪,为未尽臣子进谏的职责而请罪。
每一声臣有罪,无疑是提醒恕宗他有多么愚蠢,脸火辣辣地,像是被人甩巴掌。
「把刘无忌这妖道拖出去凌迟处死。」
不能责罚大臣,怒火转移与郭京共谋的人身上。
刘无忌湿着裤挡喊了两声饶命,或许是知道必死无疑,等殿前亲军架住他时,人反而平静,对着小黑子痛骂:「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忘了我们在关老爷神前发过誓,你会不得好死。」
被摀住嘴也不消停,呜呜啊啊骂个没完。
「皇上勘破妖佞,惩奸除恶,英明圣哲,不愧为一代名君。」
小黑子遵照唐寅吩咐拍恕宗马屁,给恕宗台阶下,说这是保他性命必要的手段。
只要能阻止郭京误国,小黑子豁出去,无非是死罢了,以致于觉得唐寅的话会被皇上当成嘲讽,引来反效果,也说出口,反正他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假名,皇上想诛九族也找不到人。
大臣们看小黑子像是看一具死到不能再死的尸体,等着恕宗将他处以极刑。
「看在你迷途知返,将功折罪的份上,朕会从轻发落。」
恕宗却因为小黑子为他保住一丝颜面而决定轻饶。
「将他打入大牢,日后再论罪。」
千错万错天子不能有错,恕宗永远记得父皇如何被拉下台,大臣们表面忠心不二,愿为国家效死,却总是在危急时,逼迫尊上,下诏罪己,把朝纲败坏、民不聊生的错推给天子无德,等改朝换代照样斗个你死我活,恕宗不会着了这些人的道。
「妖人郭京既已伏法,以六甲兵对抗金人之事就此做罢,朕欲以黄河为界,与金朝分河而治,众爱卿以为如何?」
若不是小黑子已被带走,听到恕宗这番话,一定会呕出一大斤血。
「皇上万万不可。」
一干大臣跳出来劝谏,连议和派都劝恕宗别意气用事。(.棉、花‘糖’小‘说’)
「打也打不过,议和也亦不成,养你们这些废物还能做什么?」
愤怒中,恕宗突然想起一向精明,善于扭转劣势的李纲:「李纲人呢?」选择性遗忘,为了怕触怒金人,不敢正式起复李纲的事实。
「伯纪出城去求援了。」
李纲现无官职,梅执礼直呼其名。
沟通之后,主战派达成共识,既然恕宗不待见李纲,李纲留在汴京意义不大,不如出京与康王会合,梅执礼留在城里主持大局,方略仍是不变,预留退路,汴京这边便能放手一搏。
听到李纲不在,恕宗有着难以言喻的不舒坦,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古于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秦军于巨鹿,臣以为,只要皇上攘臂一呼,亲身上阵,我大翎子民万众一心,金兵必定望风而逃。」
说来说去,还是打恕宗的主意。
才当了一年的皇帝,瘾还没过足,就要他玩命,恕宗用眼神剐了梅执礼一刀,梅执礼像是没看见似地,说道:「臣愿为前锋为皇上开路助威。」
主战派的大臣同声附和,逼迫恕宗。
「梅尚书此言差矣,皇上乃万金之躯,大翎命脉之所系,怎能轻易涉险?兵书有云,强而避之,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臣请皇上移驾长安,待各路勤王汇集,一举反攻,拿下金兵。」
这话说到恕宗心坎里,他早想逃了,碍于面子开不了口,正想顺水推舟答应,梅执礼抢先跪泣:「万万不可,轻弃社稷则国离败亡不远矣,而陛下一出,生灵涂炭,民心尽失,没了民心,国不成国,君不成君,大翎名存实亡,终会遭金人吞并。」
恕宗何尝不知这道理,但他就是止不住地怕,谈不成,打不赢,情势每况愈下,难道要他等死。
「臣恳请陛下允准,让太上皇携太子先行……」
梅执礼又再打老主意。
「朕累了,有事明日再议。」
恕宗不客气地打断,拂袖而去,留下满殿错愕的大臣。
七千多名的六甲神兵过午才被解散驱走。
趁天清寺僧众返回前,唐寅一行人搭乘载着大批官册的马车出寺,化整为零分赴码头装船。
此行最重要的目标达成,近日内唐寅便要撤出汴京。
「找个可靠的人将这封信送进宫里。」
唐寅将一封书信交给破嗓子,他要约柔福帝姬见面。
洪廷甫能从宫里弄出一车车的财物,宫禁形同虚设,找出一个缺口不难。
破嗓子刚走没多久,王府管家便找上门,王贤父亲要约唐寅一谈。
金人要掳劫匠人的谣言甚嚣尘上,经过商议后,少府与军器监私下达成默契,决定将精锐的匠人送走避祸,即便汴京失守,紧要技术不至于沦落到敌方,待兵乱平息后,再迁回汴京。
在汴京雇聘工匠,又有船只的唐寅,顿时成为安置匠人最佳选择,由王贤父亲出面居中搭线。
做为谣言散播者,撒出去的网有了收获,唐寅毫不客气收网。
在朝廷眼里匠人黄册已在祭天的那把大火里付之一炬,无法按册核对,匠人一离开汴京与自由人无异。
郭京之死是唐寅这只蝴蝶来到大翎,挥动幅度最大一次的翅膀,足以改变大翎命运,狗鼻子甚至认为汴京就此稳固,等到八方援军赶至,金人便会退走。
唯有唐寅立场不变,汴京终究要破的,郭京不过是加速整体进程罢了。
如今汴京像是一只筛子,千疮百孔,文有李纲、武有折彦质为首,文武两大派系已放弃恕宗,康王在外等着就位,各方将领隔岸观火,从张叔夜之后,便不曾见援军有所动作。
京官十有八九将家眷送出城,皇亲贵戚更是搬空家当,没人要与汴京共存亡,仅剩百姓被鼓动上城防御,前有猛虎,后方却是一群昏聩无能,贪生怕死的权贵,这场仗注定要以失败收场。
狗改不了吃屎,出过一次昏招的恕宗,不会从此清醒,只会一次又一次跌股出丑。
扶不起的阿斗,就无须再扶,李纲看得透彻,唐寅判断精准,共同宣告汴京不保。
弩院一百名,火药作坊五十名匠人聚集在王府,统一由唐寅领走,只说朝廷不会忘了唐寅的付出,毫无实际补偿,等于替朝廷白养这些人。
幸好唐寅另有打算,否则会赔得血本无归。
时间紧迫,贾子期将人带到码头上船安顿,船随时能开,卡在驻军见钱才肯放行。
少府招牌不管用,尤其是将匠人南送并未得到皇命允许,唐寅必须一肩扛起责任。
洪廷甫的船队已经启航,简泰成急得跳脚,唐寅却神色自若等着破嗓子的消息。
信成功送进宫,攸关终身大事,唐寅估计柔福帝姬很快会找上自己。
但会在当晚见到她,却是唐寅始料未及。
柔福帝姬、贤福帝姬两姐妹,在两个嬷嬷陪伴下,用深色斗蓬遮住脸面,摸黑来到唐寅住处。
「怎么不带护卫就出宫,外面很危险。」
城里零星的抢夺不断,女人几乎足不出户。
「皇兄派殿前亲军看住龙德宫,软禁了父皇。」
担心梅执礼等人将慎宗秘密送出汴京,在皇位面前,父子亲情都得退让。
「父皇说了,这份相助之情他会记下,只要你能保全我们姐妹平安,日后必有重赏。」
唐寅撒了一个谎,写给柔福帝姬的信里,谎称恕宗有意挑选适龄的公主下嫁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做为议和条件。
柔福帝姬不愿嫁,唐寅愿提供船只载她到江宁。
一来替她摆脱被俘虏到金国充当奴婢的命运,二来有一位当朝公主坐镇,唐寅便可狐假虎威,不怕码头驻军勒索,不需要采取下下策,拖到城破那一刻,趁乱强行闯关。
孰知恕宗疑心病大作,柔福帝姬收到信不久,龙德宫便被包围,替唐寅圆了谎,柔福帝姬一禀明慎宗,慎宗骂了一句逆子后,便要柔福帝姬带上妹妹偷偷离宫。
手喻里有两道命令,一道命唐寅务必将两位公主送出汴京,再令他到樊楼接李师师,三人若有闪失,唯他是问。
看完手喻,谢完恩,唐寅不禁腹诽:「即将亡国,落魄成为奴才的人,竟还在耍帝王威风。」
暗笑:「好一个多情的天子,心心念念都是美人,为他吴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无数百姓,竟比不上一名歌妓,流传后世的佳话背后是一片尸横遍野所铺陈,难怪世人都说多情最是无情。」
「太上皇有旨,草民拼上一死也要完成皇命。」
见唐寅捧着手喻朝皇宫三拜,柔福帝姬的脸色才舒缓,从袖里拿出一只金令:「这是父皇龙令,见令如见人,你拿着,万一碰上什么阻扰,可持此令喝退乱臣贼子。」
一枚失了权柄的王令还有多少作用不得而知?用来震摄小官小吏却是绰绰有余,柔福帝姬八成是靠着令牌才一路过关,她额头上冒着小细汗,想来路上并不轻松。
「殿下先去休息,最快明日一早就能动身,草民有事在身,去去便回,殿下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贾子期,他会替您办妥。」
大厦将倾,栋折榱崩时,稍不留意,便会被木石砖瓦压砸,唐寅与时间赛跑的同时,还得闪躲重重阻碍,意外状况接踵而来,虽然关关难过,却得关关过,因为踏错一步都是杀身之祸。(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祸水不可流
「父皇要你去接李师师?不许去,让那个女人自生自灭,」
柔福帝姬知道自己父亲的德行,不检讨自家人,却将气发在无辜第三人身上,一如众生。[.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皇命在身,恕草民无法从命。」
睡在嬷嬷怀里的贤福帝姬,被姐姐的怒斥声吵醒,唐寅看了看年幼的贤福帝姬,用眼神示意,要柔福帝姬别将孩子卷进大人恩怨。
看着揉着眼睛,对陌生环境感到不安的妹妹,柔福帝姬怜爱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摆了摆手要唐寅退下,在教养嬷嬷面前,得维持公主姿态,有很多话无法对唐寅说。
叫上狗鼻子、破嗓子,带妥兵器,前往樊楼。
令牌在手,唐寅视宵禁于无物,三人驾着两辆马车狂奔,遇上拦路巡检讹银子的士兵,直接亮出令牌,鞭子一甩把人给抽开,也算出了这些日子天天被敲诈的怨气。
温柔乡,销金窟,樊楼日进斗金,自然会成为宵小的目标。
官家背景摆在那,军士敬而远之,樊楼养的护院个个是练家子,上回暴动就十来个人能闯进楼里,三两下便被解决,姑娘们连片衣袖也没损伤。
护院带刀守住门户,见到马车驶来,机警地摆出阵式,前三后四,冲着驾马人喊道:「停车,下马。」
「敢问阁下来樊楼所为何事,可否让小的知晓,以便回报东家。」
虽说目前歇业,护院仍恭敬对待来客,做足礼数。
「找人。」
唐寅将令牌扣在手心,反掌一现。
皇家人在樊楼来往频繁,护院眼尖,一眼便认出令牌的来历,与同伴交换眼神,迅速收刀,恭请唐寅三人入内。
「贵客里面请。」
由一人带路,无庸唐寅开口,径自将人往西楼领。
「请稍坐片刻,小的这就叫人去请李大家。」
「慢!」
唐寅叫住护院。
「谁说我要找师师姑娘,我要找的是江敏儿,江大家。」
唐寅另有主张。
「但……」
护院就差没把天子金令说出口。
「多事,照爷吩咐去做,少不了你的。」
狗鼻子用银子堵住护院的嘴。[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好相与的就不是皇家中人,既然对方有金令,护院犯不着赶上前白白挨骂,收下银两,上楼转告鸨妈,让鸨妈去叫人。
鸨妈知道江敏儿是康王的枕边人,这些日子到樊楼客座,补上李师师不愿待客的空缺,替她挣了不少银钱,将江敏儿奉为上宾,干女儿干女儿地叫着,那时还以为多搭上一条路子,谁知转眼间,康王便把人丢在汴京,自个出使金国,不理江敏儿的死活。
自古男儿多薄幸,又以帝王家最为无情,太上皇对李师师左一句海誓,右一句山盟,金人围城到今天,也没派人给个说法,上次也是,将人送到半路又找了回来,说是相思难耐。
相思能值个几文钱,活命才要紧,她可是指望搭李师师顺风车,带上全身家当远远离这水深火热,天天死人的鬼地方。
她早想溜之大吉,但太上皇没发话,樊楼就没人能走,害她天天抱着钱箱子发愁。
太上皇关他的金丝雀,何必断了外人活路,但这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鸨母还没活够。
听到有人拿着金令上门,鸨妈第一个想到蒋杰,太上皇总算要将李师师移动远离战火之处,她的金银珠宝终于可以挪走。
「我没听错吧,找的是江敏儿,不是李师师?」
鸨妈怀疑自己耳背,多问了一次。
反复确认后,在鸨妈心中,太上皇和康王的地位立刻有了评断,康王成为重情守义的一方,到金国去,是生是死还在未定之天,却早早安排心上人的去处,甚至请来了皇命。
鸨妈庆幸,打江敏儿进樊楼,她可是一碗水端平,李师师有什么,江敏儿就有什么,既然平日多有照顾,去锦上添花也不会太过突兀。
笑得像朵喇叭花似地,到江敏儿房里敲门。
等江敏儿将她迎进房,一张大嘴大大咧开,灿笑地报喜,不遮不掩要江敏儿带上她,江宁、杭州、苏州、扬州,随便挑个点,别留在汴京等死就好。
没个准的事,江敏儿不会轻易答应,心里甜滋滋,感到苦尽甘来的欢喜。
随康王进京,无非是想修补与康王之间的关系。
康王嘴上没说,但或多或少将李莺上京告御状,导致李纲倒台的事,怪罪到江敏儿自作聪明,好像李莺没死在江宁是她的错。
江敏儿当然不服气,怎奈人微言轻,康王又是个好面子,不容他人揭短的大男人,她又吊在这棵树上,脱不了身,只能徐徐图之,低声下气,装小媳妇,借着同甘共苦来化消康王的怒气,尽快和好如初,顺带固宠。
方法奏效,触动康王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在金国为质的日子,康王饱尝众叛亲离的滋味,一个文弱女子肯与他风雨同舟,他的心又不是铁打的,怎能不悸动?一切如江敏儿所愿,康王甚至做出永不离弃的承诺。
巧施心计,微妙操弄情感,向来是江敏儿引以为傲,惯用的手段,她相信等汴京无事,回到江宁后,康王会将她看做心尖尖上的人,无从分割的肉疙瘩,她会是另一个李师师,有朝一日康王登基,她会得到一个诰命夫人的位份,飞上枝头,俯瞰那些俗不可耐,只不过拥有一个好家世,成天抱着女训说事的大家闺秀,看看谁是凤凰,谁是野鸡?
衡诸过形势,金兵势大,但受限于人丁不足,任他过黄河,渡长江,占不了地,囤不了民,战线、时间一拖长,补给跟不上,便得退回根据地,金朝只能一步步蚕食,几州几州地壮大,以战逼和,拿足甜头走人。
简单地说,金人是条蟒蛇,大翎是只巨象,蛇口再大,也吞不下一头象,除非牠想噎死、撑死。
因此,金兵围困汴京,只是在等朝廷开出对其最有利的条件,攻势再猛烈不过是做做样子,所为的还是利益。
康王首先率兵勤王,有利于名声,而屡屡签下丧权辱国,与投降无益的和约,终会遭到百姓,士大夫的同声唾弃。
等民怨沸腾,主战派要求皇上下罪己诏,最后如同太上皇那般退位让贤,始终主张与金兵周旋到底的康王,自会在万民拥戴声下坐上大位。
那时便是她江敏儿的出头日。
机关算尽,却没算到金兵竟如此贪心不足,妄想以蛇吞象,獠牙一口咬住汴京的心脉,满朝文武中了蛇毒,脑袋、四肢麻痹,任毒素一点一点侵蚀国本。
汴京失守在即,康王前去金国谈判,纵然事出紧急,来不及当面道别,也该派人到樊楼知会一声,康王却没留下只字词组离开。
数日过去,不见有人前来安排她的去处,就这么将人放生在如沸油般地汴京城里,形同遗弃,而当她准备另谋出路,搭洪廷甫的船回江宁时,才愕然惊觉,为了绑住李师师,太上皇对开封府下了密令,未经允许,樊楼之人不得任意迁徙,是故,樊楼又被知情人戏称为樊笼,而她误入其中,受牵连当了一回禁脔。
因为度日如年,心如火燎地干耗着,才会在听见鸨母说,有人持着皇命令牌过来寻她时,失了仪态,茶盏脱手摔落,碎成数片。
贴身小婢飞快地替她更衣,随意挽了个髻,插上一支点翠簪子,套上月白色小袄,一件马面裙,素面朝天地下楼。
见鬼了!
略嫌低俗,但这是江敏儿见到唐寅时,内心最贴切的写照。
唐寅在西楼掐过架,与一名叫做韩世忠的将军,痛殴几名世家子弟,知道她在樊楼并不奇怪。
不管唐寅为了什么到汴京,迟至今日还不走,但他没理由过来找自己。
叙旧?
花魁大比之后,两人只有仇没有交情,她看得出来,唐寅打从心底瞧不起她,将她当成跳梁小丑,暗自讥笑。
唯一的可能是受康王所托,却而难以解释,康王为何会将金令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素无往来,与她又有嫌隙的唐寅?而且离康王使金已经数日,唐寅不该拖到今日才要露面,要知道汴京危如累卵,慢上一刻,就多几分危险。
「唐公子久见了。」
压下心中猜疑,江敏儿专心对待同样来自江宁的同乡。
唐寅看向躲在柱旁偷听的鸨母,重咳了一声:「好话不说第二遍,再偷听,休怪爷翻脸不认人。」
将金令往桌上一摆,晃亮亮地闪人眼珠,鸨母赶紧脚底抹油溜了,把大厅留给两人。
茶酒、寒暄皆无,唐寅直奔正题:「伯虎有艘船明日要出航前往杭州,途经江宁,江大家若要离京,伯虎可顺道送妳一程。」
「敏儿确实有此打算,唐公子有何条件请说。」
无功不受禄,何况两人并不对盘,江敏儿保持戒心,宁愿做个交易,也不愿平白受惠。
「实不相瞒,柔福帝姬欲再次南下,委由伯虎护送,宫里出了一道手喻,要李大家一并随船,伯虎这是借花献佛,想藉此机会与江大家结个善缘。」
冤家宜解不宜结,面对未来南翎第一任皇帝的女人,特别是心眼极小,又爱记恨的江敏儿,即便不能交好,唐寅也希望别被敌视。
「不管我们先前有什么误会,还请江大家原谅伯虎的无心之过,妳我皆在汴京,遭逢此难就该抛开恩恩怨怨,同舟共济,您说是吧?」
低头,递出橄榄枝,江敏儿再拿翘不接受,休怪唐寅辣手摧花,祸水不可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破落城 (新年快乐)
形势比人强,除了接受唐寅好意,江敏儿想不到其他脱身的法子。[.超多好看小说]
唐寅大可以连樊楼也不用进,直接用金令接走李师师,悄悄地来,默默地走,惊觉到人去楼空,她只能孤伶伶乞求上苍怜悯,赐福困守在汴京城的人。
太上皇看中李师师,不在乎其他人死活。
唐寅擅自挪用金令多带一人,也是要冒风险,这份诚意,她看见,领受了。
说穿了,他们之间是她单方面地仇视,在花魁大比之前,唐寅与她并无交集,红透江宁的大才子从未踏进夜心阁一步,也不曾对四大行首有过任何评点。
说得直白些,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唐寅不过是喜欢小金灵与袁绒蓉,并非嫌弃江敏儿,更别说唐寅守礼有矩,不过是她觉得脸面受损,放不下自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无理取闹。
主动示好,还在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再不领情,那真叫做给脸不要脸,唐寅甩袖就走,也挑不出一个错字。
非亲非故,她有什么立场要求唐寅对她低声下气,那个位高权贵,百年休得共枕眠的有缘人,还不是狠心地说走就走。
「唐公子折煞敏儿了,过去都是敏儿的不是,承蒙公子不念旧恶,愿以德报怨,救敏儿出水火之间,敏儿再不识抬举,岂不是狼心狗肺,李莺妹妹的事……」
唐寅打断她的话:「昨日种种犹如昨日死,过去且让它过去,妳我重新交个朋友如何?以后也别唐公子、江大家地叫,就叫我伯虎吧。」
拉近距离,意思到了,以后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或是偶有往来,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端赖江敏儿的想法,红粉知己却绝对不可能,唐寅又不是疯了,没事与未来皇帝的女人勾勾搭搭。
亲近之心溢于言表。
对倚楼卖笑有所不甘,多年来,江敏儿要的无非是认同与尊重。
唐寅给了,郁闷在内心一股怨气随之飘散,诚心诚意对着唐寅一福。
「大恩不言谢,以后用的着敏儿之处,伯虎尽管开口。」
放下后,再看唐寅便不再觉得,他的眼神满是傲慢与嘲讽,想到过去魔怔似地厌恶他,事事看不顺眼,宛如妒妇般在背后使坏,因为惭愧,一张脸火辣辣不敢直视唐寅。
「会有机会的。」
唐寅可不是烂好人,施恩不忘报更是要看对方而为之,这趟来,就是要让她欠下人情。[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眼下最要紧是安然将敏儿和李大家送到江宁,而且越快越好,伯虎明日便要将帝姬送走。」
昨日一场交战,慌乱中,数百士兵竟跌进自家挖的陷马坑里,另有千余名步兵不听号令冒失渡河,掉落进碎裂的河冰中,各自为政,荒腔走板,凸显大翎方面指挥调控失灵。
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败象已现。
战败如堤崩,往往一溃千里,金兵随时会入城,一旦让他们掌控联外通道,将是插翅也难飞。
「是否要请李大家下来商议?」
江敏儿也想赶快走,但樊楼的正主是名满大翎的李夫人,江敏儿不敢为她下决定,而唐寅又受命于太上皇,于理,应该面见李师师,听听她的意见。
「夜深了,伯虎不宜打扰李大家,劳烦敏儿和李大家知会一声,相信她不会反对,请两位早做准备,明早伯虎就派马车来接人。」
这个体面,唐寅留给江敏儿做,他只负责送走李师师。
今时不同往日,这个太上皇的女人不像过去那般呼风唤雨,不容得她挑肥捡瘦。
因为慎宗的处境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被儿子软禁,很快要要被掳到金国为奴,慎宗令不出皇宫,形同摆饰,若不是看在这枚能为他省下不少力气的金令,狠下心,唐寅甚至可以不来樊楼,反正手喻只有他一个人见过,柔福帝姬也不想见到李师师,这位公主又不是逆来顺受的个性,即便追究起来,柔福帝姬会不会替李师师抱不平,还是两说,唐寅大可凭着心意做事。
唐寅这一生最讨厌授之以鱼,还挑肥捡瘦的人,态度摆正一切好说,就像眼前已收起爪牙,回到谦顺的江敏儿。
「敏儿这就去找李姐姐。」
江敏儿何尝不知唐寅的用意,她有心于政事,选择作客樊楼,而没住在康王汴京府邸,除了避嫌,便是想借机结交李师师,打通京城的天地线,怎奈李师师总是不咸不淡对待她,如今有了这个契机,李师师无论如何都得承她的情,只要李师师稍加提点,她便有自信在贵女圈站稳脚步。
「顺便请樊楼掌事的人来一趟。」
要带走李师师得给个说法。
「樊楼的事向来由庄妈妈作主。」
说罢,这才上楼去寻李师师。
庄妈妈就是躲在暗处偷听的鸨妈。
没空与鸨妈废话,唐寅物尽其用,亮出金令要鸨妈听命行事,确认金令是太上皇所发,鸨妈哪敢推三阻四,连唐寅与江敏儿的关系也不敢提,委婉探问太上皇对樊楼有无另外的安排。
「师师一个人出门在外,老奴这个当妈妈的放心不下,想向大人求份恩典,让老奴随师师南下就近照顾。」
鸨妈也想走。
「船位有限,至于带谁走,得看李大家的意思。」
柔福帝姬也只带了两位嬷嬷,低调地离京,李师师真如传说中聪慧、识大体,就会谨小慎微地行事,避免招摇。
「妈妈是明白人,甚么话该说,甚么话不该说,不用我提醒,我不希望李大家离开的事有太多人知道。」
点到为止,却是充满浓厚的威胁意味。
知道在唐寅这讨不了好,鸨妈连连称是,盘算着待会儿去李师师房里,软磨硬泡也要让李师师松口,带上自己走,樊楼这一大伙子人她是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半炷香后,江敏儿带着李师师的口信下楼,李师师听从太上皇的命令,会配合唐寅行事。
约好了时间,唐寅不多逗留,回住所收拾善后。
这段期间两位粗使婆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贾子期问过她们,愿不愿意带上家眷到江南躲躲,两人泪流满面地答应,两家人进到宅子等候,九口人挤在小小的耳房里,也不愿在家等着被抓壮丁到城墙充当肉盾送死。
得知走的时候到了,婆子叮咛要家人安分别乱跑,千万别冲撞宅子里的贵人,深怕惹得唐寅不快,反悔将她们丢在汴京。
贵人一到便占据正房,用水之外,两位嬷嬷不让外人进去,频频问唐寅何时回来,管理宅子大小事的贾二掌柜,忙得昏天暗地,却仍对贵人陪笑脸,婆子就更戒慎恐惧了。
时时刻刻守在正房外,等着贵人叫唤。
「少爷回来了。」
婆子一见到唐寅,赶紧上前行礼,低声告知,贵人一直坐在厅里,神情恍惚,不理会嬷嬷在一旁劝慰,还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今晚辛苦点,等上船后再好好歇息。」
交代一切从简从快,但仓皇撤走,还是有许多杂事得做个收尾,带来的人手全在码头就位,家里奴仆不够,全得仰赖婆子和她们家人帮手。
「唐寅是你吗?」
坐在厅里的柔福帝姬发话。
「一点都不辛苦,奴婢先下去,少爷有事再叫我。」
婆子识相地离去。
唐寅缓缓走进厅里,见四下无人,不等柔福帝姬允许自行坐下,一如在江宁时,两人不分尊卑的互动。
「我不要跟那女人坐同一艘船。」
柔福帝姬压根就不认为李师师会留下与父皇共患难。
「可以。」
小事一桩,唐寅想也不想地应下。
「你们男人都喜欢那种狐媚子吗?」
对李师师排斥至极。
「要见过才知道。」
唐寅没把话说死,纵然他向来对别人的女人不感兴趣。
「你去樊楼没有见到她?」
「托人把话带到就好了,没有非得当面说的必要。」
「可惜了,她是一个连女人见了都会着迷的妖精。」
唐寅可有可无的态度让柔福帝姬很满意,口气一转,不再那么尖锐。
「我想也是,随便一个女人就能倾国倾城,为了抢美女,还不天天打仗,不时改朝换代。」
李师师的魅力定然是属于祸国等级,等正事做完,有时间,他会静下心来观察研究。
戏谑的口吻让柔福帝姬的怨气全消。
「父皇有是把对她的心思挪一点到治国来,我大翎何须走到这般田地,皇兄也不会……」
谈到家事,柔福帝姬顿时语塞,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
「有些位子一旦坐了上去,就不想再下来。」
说的是皇位,其实就是权力。
「梅执礼来找过父皇,父皇嘴上没答应,但我知道他心动了。」
台面下的动作不断,恕宗显然是收到风声,先发制人。
李纲要扶持康王为新皇,梅执礼要恭请慎宗复辟,各怀鬼胎,却相同要舍弃恕宗,叫恕宗怎能不愤怒。
「我懂皇兄的想法,但我们终究是一家人,皇兄怎么可以想毒死父皇,要不是蒋杰发现得早,父皇已经死于非命,就为了帝位父子要彼此相残吗?」
想断了梅执礼等人的念头,一劳永逸的作法便是杀害慎宗,恕宗的狠决,让慎宗相信,柔福帝姬等宗氏女可能被送进金朝为玩物,才有了两位帝姬连夜逃出皇宫的一幕。
不需要帝位,那怕是一笔钱财就能使夫妻反目,六亲不认。
温室里的花朵哪里懂得外头的风雨险恶。
世态炎凉,只有亲身体验过才能理解,所以唐寅不打算浪费唇舌开导她。
不同世界的人,即便说着相同的语言也无法沟通。(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一五章 第一波的效应
强大风势下,鹅毛大雪像是一支支锐利的白色箭矢射进汴京城,所到之处,一片苍白,冻气刺骨,守城的士兵抱着胸,手在上臂处不断磨娑,企图暖和身子。(.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紧急被拉夫充当伙头兵的厨子,踩在两尺深的积雪里,送来一桶的冷馒头,半桶的马肉给士兵们,肉是从死马身上割下,马有冻死,也有被射死,但有肉总是好的,一抬上城墙,立刻被搜刮一空,望着前方吃着烤羊,喝着热汤,养精蓄锐的金兵,士兵们一阵鼻酸。
米面、牛羊都是朝廷为了安抚金人特意送去。
「干脆把我的头砍了送给他们比较快。」
见到朝廷慰劳敌军,士兵们同仇敌慨,出现不知为何而战的困惑,却没人敢松懈,没念过书也知道,让金兵攻进城,倒霉都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皇上和大官们依然稳坐钓鱼台,而最怕的还是皇上弃城而逃,找不到正主,惹得金兵屠城泄愤。
「只要能赶快请走这些牛鬼蛇神做什么都好。」
有人说出恕宗与主和派内心的真实想法。
「放你的狗臭屁,把你的婆娘、女儿送去给金狗玩好不好?金狗就是食髓知味才会吃定了我们,再喂连骨头都会被啃光。」
贩夫走卒都懂的粗浅道理,一干大臣却像是睁眼瞎子看不见,乡愿地等着金人餍足,放大翎一马。
「靠朝廷不如靠自己,要命的话就想办法撑住,撑过一天是一天,看能不能等到援军。」
大翎军士十有八九这么想,不是为了国家、荣誉而战,相反地,他们对朝廷多有怨言,这种情绪在汴京四处发酵。
大雪最盛时,通津门、宣化门战鼓大响,金兵再一次大举进犯,从唐寅居所往城南看,血光冲天,狂风吹来无数雪花以及尸体的焦臭味,战事之惨烈是围城以来的第一名。
开封府衙役沿街敲着铜锣要百姓上城协防,战情紧绷,稍有懈怠,金兵便会破城而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四座城门同时烧起大火,汴京城像是烧起来似地,等城门焚毁,这座城池形同不设防,金兵很快就会到处横行。
唐寅心想,这大概便是历史上,汴京城破的关键一役,这回没有郭京大开城门,汴京能不能幸免于难?
他掷出骰子,改变既定的命运,骰子会是几点端赖运气的好坏。
为了揭穿郭京,小黑子做出牺牲,狗鼻子与破嗓子当然希望,也相信汴京能度过难关。
破嗓子特意到大街上去查看,百姓背着铁锅,拿着菜刀、棍棒,不分男女,戮力同心地城门冲去。
「少说也有个七、八万人,有这么多人在,汴京不会倒。」
狗鼻子低估了,唐寅清楚记得后世记载,害怕金兵屠城,汴京百姓总共动员三十几万人,说得夸张点,不顾不管往前狂奔,踩都能将金兵踩死,何况这一次城门紧闭,防护完整,金兵极有可能再一次无功而返,甚至一鼓作气反攻,杀得金兵片甲不留。
柔福帝姬、两位嬷嬷像是吃了定心丸,感谢上苍保佑,以大翎子民为傲。
既然胜利在望,父皇与皇兄的矛盾并不存在,她又何须远走他乡?背负临阵脱逃的污名。
唐寅一眼便看穿她在想什么,并不阻扰她回宫,只盼望她出借金令,再到码头当个门神,让他们能顺利撤出,当做通风报信,为她父皇跑腿的酬劳。
历史出现变动,但他依然坚信会朝既定方向前进。
「情势大好,你为什么还一脸阴霾?」
聪明人这时会选择留在汴京,护送她回去,等金兵一退,论功行赏,官位金银应有尽有。
在江宁共处的时间,唐寅完全展现过人的脑智,身为一个买卖人,他更懂得趋利避害,有利可图却放弃,代表他认为比起得到的利益,损失更加巨大。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是千千万万的人。」
承认唐寅判断局势有过人之处,却又不服气被看衰。
「谎言和实话妳要听哪一种?」
不称公主,便是要对她说些真心话。
「都说来听听。」
柔福帝姬喜欢唐寅这样对她。
「谎话是吾皇天纵英明,知人善用,天下归心,触怒天威者,终将自毙。」
酸溜溜地嘲弄,听得柔福帝姬一阵眉紧。
她认识的唐寅会发科打趣,却会维持风度,不逾越分寸,这般尖酸刻薄还是第一回。
「慎言,是我才能容忍你这么说,换做任何一个宫里人,包准你吃不了兜着走。」
明显感觉到唐寅的不同,那张素净,不染人间烟火气,宛如石头雕像的脸出现喜怒。
「法不传六耳,信不过妳就不会当面说,妳的父皇和皇兄是怎么样的人,妳心里有数,实话便是,再好的盘面,交到他们的手里也会被下崩了。」
外头精诚团结的一幕,唐寅脑里浮现后世常听到的一句话,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钞票。
就在刚刚,一个粗使婆子的两个儿子,被救国气氛感染,向狗鼻子借了两把钢刀,拜别双亲后,慷慨就义去了。
命根子不走了,粗使婆子又岂能偷生,夫妻决定不走了,一家人同进退,陪着儿子上战场,帮儿子挡刀也行。
说了些恩德来世结草衔环的话,粗使婆子挺着一对**去拼命,剎那间,整间宅子氛围大变,似乎留下来的人都是无君无国的鼠辈。
若非经历黄河口一役,见识过恕宗的反复与无能,狗鼻子、破嗓子早持刀登城,杀他个八百回合再说,为这个把人当猴子耍的皇帝卖命不值当,可惜知道的百姓太少。
人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是错还是对,但看见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坑跳下,他仍动容了,才会逞口舌之利,发发牢骚。
「唇寒齿亡,皇兄再胡涂也不会做出不利于大翎的事,这是他的天下。」
父亲、兄长懦弱,立场摇摆不定,心力全用在操弄权术,这些年君臣离心,百姓怨声载道,尤其在对待金人,简直有求必应,如同儿皇帝,她在深宫也常感叹,为何吴家出不了象样的男儿,太祖南征北讨的气势荡然无存。
但这天下是他们吴家的天下,胳臂往外弯的事,她吴嬛嬛做不来。
「所以殿下确定不跟我走?」
唐寅像是吃了炮仗,满嘴火药味。
气唐寅讲话夹枪带棍,却又没有底气,不敢自信满满为皇兄担保,父亲和兄长干过的蠢事一箩筐,连自家人都心虚。
哼地掉头进屋,无言地默认唐寅所言句句在理,一个女儿家,终身幸福比国家情怀来得重要太多,她真怕被皇兄出卖,古来弱国都用和亲换取和平,为国牺牲远嫁蛮夷的公主不胜枚举,她不想成为下一个。
暴风渐歇,霜雪暂缓,天际透出亮光,晨曦降临在半毁的城门上,金兵退到箭圈之外,十余万人,百万斤的血肉为盾,金兵的刀砍钝了,人也累坏了。
当金兵遣使入城言明愿意议和,汴京城百姓的欢声高唱入云,久违的凯歌翻腾,响彻每条大街小巷。
去接李师师和江敏儿的马车刚停定,胜仗的消息已传遍整个居所。
「刚才有人说什么来着?」
得意洋洋,吴嬛嬛将皇家仪态抛得好远,咂嘴说道。
「有忠贞为国的百姓在,任何外患都不足为惧,大翎必能长治久安。」
李师师的出现,刺激了她,隔着车厢叫嚣:「不像某些见异思迁的女人,辜负我父皇对她的一番情意,只顾着自己逃命。」
李师师没现身,由江敏儿代替她发言,不管汴京情势如何,她都会遵照皇命离开,直到皇命令她回返,一如上回船只未到江宁,她又被慎宗召回那般。
吴嬛嬛听了就有气,觉得这不过是她的推诿之词,情若坚贞,即便父皇驱赶,她也不能走,儿郎们以身殉国,女郎们要以身殉情。
唐寅不以为然,玩物就该有玩物的样子,绝对服从主子的命令,李师师的作为恰如其份。(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败亡的见证
「尔等顺利上船后,派人送本殿下回宫,」
在李师师面前,吴嬛嬛又回到高贵的凤凰身份,在大翎朝的柔福帝姬。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谢殿下恩德,小的这就启程。」
一行人开拔前往码头,驻军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中,拉着简泰成一块喝酒。
这些天简泰成绷着神经伺候这些军爷,有求必应,一杯接一杯地喝。
不打战了,财一样要发,见到车队抵达,驻军统领开口要简泰成快些送上通关银两,还主动打了一成折扣。
「将军稍安勿躁,我这就去跟东家商量。」
简泰成是没辄了,得仰仗唐寅出手。
「没得商量,不给钱,一艘船都别想走。」
统领喝高了,张扬地要简泰成吐出钱来。
「去把那个东家给我请出来。」
下令士兵搜车。
「大胆,本殿下在此谁敢造次。」
柔福帝姬不下车,掀开帘子一角喝叱上前的军士,军士吓住了不敢妄动。
那名统领出身侍卫亲军,外公是从五品的步军都虞候,对宫中贵人知之甚详,听到公主驾到,酒意全消,屁颠屁颠来到车前,见到柔福帝姬马上跪下认错。
柔福帝姬当着统领面将金令交给唐寅:「这位是太上皇御点的钦差,你们只管听命行事,不想死的话,尽管阳奉阴违,本殿下不拦着你。」
为唐寅背书,开了方便之门。
统领吃软怕硬,一个公主,一个头衔压下,再也不敢显摆官威,连称下官,咋呼咋呼地要属下过来帮忙。
江敏儿牵着用帷帽遮住脸庞的李师师走下,她们各自带了婢女,没带上鸨妈,行李就几个包袱,全无累赘的东西。
问明船只位置,两人并肩同行,临走前,李师师对柔福帝姬行礼。
「免了,本殿下无福消受。」
柔福帝姬不假辞色,敌对到底,在她眼里,李师师就是个迷惑男人下贱货色。
习以为常,李师师尽完礼数,在朝唐寅颔首,一句话不说,与江敏儿登船静候。
船务由简泰成主持,北通船行资深伙计全带来汴京,也花了快一个时辰,才准备就绪。(.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局势丕变,唐寅不隐瞒,坦白告知船上军匠,虽然惨烈,但朝廷确实打了一场胜仗,少府至今没有派人来传讯,但他们要是想回家,唐寅绝不阻拦。
历史已然改变,唐寅仍保持悲观,却无法掌握未来发展,慎宗、恕宗没被掳走,汴京屹立不摇,少府肯定不会放走宝贵的军事资产,留不住,倒不如大方送走,再调整计划便是。
愿意跟他走的,唐寅尽量争取时间,在少府要人之前,设法从这些军匠身上学到最多的技术,为了这天,杭州作坊培养一群学徒,就等着为军匠打下手,不能光明正大拜师就偷学,学到多少是多少。
超过三分之二的军匠要走,在这个年代,非到万不得已人们不会离乡背井,唐寅充分理解,请船行伙计协助他们整理行装,好聚好散。
「保重,如果妳到杭州来,伯虎一定做东款待。」
以杭州对为根据地的决定不变,资金和人力全投了进去,这条路势在必行。
依约,唐寅会差人送保护两位公主安然回转宫中。
「考取个功名吧,读书人没有功名在身,就像是无根浮萍,走不了太远,依你的本事当一个商贾实在暴殄天物,父皇对你的机智、才华赞不绝口,这次又帮了皇家一个大忙,父皇一定乐意举荐你,朝廷又是用人之际,必然会委以重任,让你好好施展抱负。」
衷心地为唐寅着想。
「功名与我如浮云,如昙花,如南柯一梦,我不愿追,也追之不及,还是守着我的桃花庵,做个富家翁,流连烟花之地,饮酒寻欢,一生风流快活岂不美哉。」
矢口拒绝,不让任何人将官帽往他头上戴。
「对你,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份,你拼命往外推,好似做官是当阶下囚似地。」
「闲云野鹤只适合在名山大泽遨游,而天下俊才何其多,少了一个伯虎,青山依旧在,夕阳红更红。」
不想继续在同个话题纠葛,唐寅向她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公主千金之躯不宜在外久留,还是趁早回宫,免得太上皇担心。」
公主与一个外男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亲密,于公主的闺誉有碍,嬷嬷适时出言催促,柔福帝姬只好打住,向唐寅告别,坐上车。
「小心护送公主。」
左手挥动道别,右手将金令递进狗鼻子的袖中。
「东家安心,有了金令我和破嗓子要是还带不回小黑子,以后你管我叫猪鼻子,叫他死哑巴。」
原本打算城破时趁乱劫狱,拜柔福帝姬之赐,省了许多力气。
多少人来,多少人走,一个都不能少。
「想办法弄一套军服再去拎人,让人起疑心,一查验金令,咱们就得一块吃牢饭。」
狗鼻子低声称是,利落甩绳策马驶离码头。
全员登船预备,小黑子一到,即刻起锚南下。
半个时辰后,狗鼻子原车返回,两个人架着受过大刑,皮开肉绽的小黑子上船。
唐寅叫他们将人送进床舱躺平,小黑子从中挣脱,泪如雨下,悲泣地控诉:「小黑子不怕受苦,挨鞭子时,我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只要不要郭京那个杀千刀害了咱大翎,死在大狱里我也会含笑而终,听说我们把金狗杀得屁滚尿流,我高兴得忘了痛,在牢里又蹦又跳,不单是我,整个大牢全疯了,连那些死皮赖脸的滚刀肉也在捶胸顿足,怨没能出去杀几只金狗。」
抹了一把眼珠子,小黑子抽鼻子说:「他们都知道我干了什么才入狱,佩服我没有因利而忘义是个好样的。」吐了一口瘀血又说:「忘他的狗臭屁,我从来就没有图过郭京半个铜子,但能尽一份心力,我的良心过得去,对得起和金狗拼命的兄弟们,但东家知道朝廷干了什么?金狗说提出议和条件,第一条就是将张叔夜、姚友仲两位大人交给金狗处置,没有他们,汴京早就守不住了,而皇上竟然答应了,把人五花大绑送到金营去。」
说到悲愤时,小黑子用手猛捶船板,不知何时船舱里的人全围了过来,听闻到皇上、朝廷将唯一奔来勤王的张叔夜大人,多次死守城门,至今没有阖过眼的姚友仲大人,当作弃子牺牲,纷纷为他们抱不平。
「这种昏君有什么资格当皇帝。」
狗鼻子率先发难,言人所不敢言。
所有人目光闪烁,碍于纲常伦理敢怒不敢言,在百姓心中皇上就是天,天塌了,只能默默承受,难道还能撕开天吗?
「反了。」
一名码头驻军从外归来,带来最新的消息。
「张将军的勤王军说皇上被小人蒙蔽,是非不分,迫害忠良,他们要清君侧。」
外患未退,内乱又起。
狗鼻子说得再对不过,上有昏君,下有谗臣,纵有百万大军也会被活活玩死。
张家军与禁军打成一片,御街成了战场。
「姚将军的部将带着兵马下了城不知去向。」
坏事连连,恕宗讨好金人,却引起兵变。
熟悉战鼓在这时又响起,才刚偃旗息鼓的金兵,重新进犯。
「不是说议和了吗?金狗不守信诺。」
「你傻了,金兵可不傻,没了大将,又没人肯守城,这时候不打,什么时候打。」
狗鼻子痛斥说话的人,相信敌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恕宗大错特错。
汴京没垮在郭京手里,照样会垮在自己人手上,恕宗果然没让唐寅失望,昏悖到了极点。
「开船。」
唐寅下令。
「带我们走。」
在抽板之前,不少当值的驻军上了船,求唐寅收容。
「想清楚了,船一离京,你们全是逃兵,依例当斩。」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拼上一拼。」
驻军脱掉皮甲,仅穿着袍子表示决心。
「我什么都没看见。」
唐寅不能公然收留。
军士心领神会,抱拳致意后,集体躲进舱里。
一声轰隆巨响,宣化门崩塌了,金兵喊杀声,远到码头都听得见。
「快,金兵杀来了。」
船上的人频频催赶,唐寅让简泰成全速前进,最后的三艘船只迅速离岸。
「等等我们。」
船行了一段距离,先前回家的军匠去又复返,在码头边扯着喉咙大喊。
简泰成看向唐寅,等他裁决,唐寅摇摇头,金兵已经进城,城里便再没有安全的地方,不能因为几个人赔上所有人的性命,机会他给过了。
明白这是正确的决定,简泰成抛开不忍,让船夫正舵扬帆,船笔直地在运河航行。
风声里有懊悔声,说唐寅狠毒的咒骂声,哭声之后,是箭矢的破空声,人中箭后的哀嚎声,遥望码头,穿着金人衣着的士兵赶至,他们朝船只放箭,箭落在船后的水面上,泛起阵阵杀戮的涟漪。
无路可逃的军匠、驻军,跳下冰冻的水里,战栗着,不知是怕的,还是冻的,但很快就会是死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仁者无敌
用弓箭射杀,长枪刺捅,一具具尸体浮在水面,血水淌流,未及稀释,染红一片河面,无一生还。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跳河的没活成,没跳的照样被金兵杀害,直接扔进水里。
船上的人目睹码头驻军四散,金兵追逐沿岸的百姓。
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不忍他人受苦,回过头去不敢再看,痛骂李邦彦、张邦昌、耿南仲一干主和派的大臣。
传统专制家天下的思想根深蒂固,造就一批统治者最爱的顺民,尽量折腾,在他们啃树皮、吃人肉之前,不用担心造反,以致于恕宗的愚行,全成了臣子没能尽到辅佐、劝谏之责,亦或许,他们只是敢怒不敢言,所以才会在狗鼻子昏君昏君叫个不停,投以心有戚戚焉的眼神。
船行至一里外,仍能看见汴京城所燃起的冲天火舌,尖叫声高频而凄厉,像是一把快刀横劈而来,切进耳膜中,没人怀疑自己听错,因为声音是那般清晰骇人,摀上耳朵也能听见。
冲然是旁观也出了一身冷汗,恐惧挥之不去,彷佛城里的火舌会蔓延到船上,他们会是下一个发出惨叫的被害者,盼望着船能再走得快一点,风用力吹,远远将汴京抛开,到一个金兵铁骑无法到达之处,最好是天涯海角。
唐寅并不催赶,让简泰成掌控行船的速度,他是几艘船的主心骨,谁都能乱,他不行,也无法惊慌的必要。
先前陆续驶往杭州的船只皆是船速缓慢的客、货船,机动力高的战船留到此时派上用场,用来跑路的交通工具,唐寅花了重本,除非金兵有船在前头水域拦截,否则一定追赶不上。
后无追兵,船满帆疾行,汴京很快地消失在众人视线。
从船刚离岸,金兵强弓手持续朝船射箭,箭矢紧追船尾逼迫时,唐寅就站在最前方。
唐寅不是韩世忠那样的神射手,能够躲在箭手射程之外,而是飞到船边的箭已是强弩之末,纵然有一两枝箭能威胁到他,在两旁戒备,刀不离手的狗鼻子、破嗓子也不会让他中箭。
无论回到岸上接人有多不切实际,唐寅都背负着见死不救的恶名,在大翎朝,除了钱,名声是唐寅唯一能傍身的依靠。
人的名,树的影,世人对他的毁誉,将会左右未来道路的长短、宽窄。
这趟路他能血本无归,绝不能赔上辛苦建立的声誉。
傲立在船尾正是向船上的人宣示,勇者无惧,他唐寅并非贪生怕死,非不愿而是不能掉头去救人,满眶悲愤遥望汴京,引用庄子的话说道:「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诉尽他忧国忧民的一面,对谗臣当道的遗憾。
精湛的演技,并不表示他对眼前的屠戮一无所感。
虽然细节变动了,但结果仍是与历史一致,汴京城毁,金兵四处烧杀掳掠。
是郭京导致大翎兵败如山倒,或是恕宗交出两名抗金大将,自毁长城,都不会改变金人暴虐的事实,只要慎宗、恕宗还在,金人就会维持初衷,在大金有把握全面控制中原之前,采取以汉制汉的策略,将两人擒住挟持,另外扶植一个政权取而代之。
相当程度的杀戮可以恫吓人心,又可安抚连日征战的士兵,屠城不至于,血洗一番在所难免。
提前知悉,并不代表能坦然面对。
活了两世,自认心理素质高于一般人极多,实际见证屠杀过程,心脏像是被一块大石压着,浑身不对劲。
又不是丧心病狂的心理变态,谁能对践踏人命视若无赌,身在其中更能体会战争的残酷,所幸此战过后,南方将迎来五十多年的太平日子,小规模的征战,不会波及到杭州这个大后方,安定美好的岁月指日可期,心却隐隐骚动,迟迟无法平静。
融入这个时代越久,接触、关连的人越多,唐寅就越难做到置身事外。
一站站了快两个时辰,披肩上的白雪积了薄薄一层,狗鼻子、破嗓子冻到手僵,频频搓手,大白气一口接一口呼出。
唐寅让他们进船取暖,自个又站了好一会儿。
一名匠妇看不下去,端着刚煮好的姜汤,请唐寅喝下祛寒。
「生死有命,当初是他们自己要下船,唐公子又何必自责呢?金兵都杀到码头,船开了回去,不但救不了人,连大家都得赔进去。」
谢过妇人,唐寅接过碗,舀了一小匙喝下,浅尝即止,叹道:「话虽如此,但人心是肉做的,不可能无动于衷,早知道汴京会失守,当初就该强行留下他们。」
「您又不是神仙,哪能晓得将来的事,谁会想到朝廷竟然那么胡涂,把两位劳苦功高的将军押去金人那边,多亏有您这几艘船,否则我们全家老小全死在码头边,您是我韦家一家的大恩人,别人要是敢说你的不是,我绣菊第一个不放过他,我家那口子说得对,有些人平时遇事躲得比谁都快,却比谁都爱指指点点,现在说您不够厚道,真让船往回开,他们能跟你拼命。」
一脱险,便有人开始说事,暗示唐寅不仁义,妇人听不下去,喂完孩子,将孩子交给丈夫,自个走出船舱,以行动支持唐寅。
见唐寅仅意思意思喝了口姜汤,担心他受寒,拐个弯说道:「那么娇滴滴的美人儿,做起吃食来,比我这个煮饭婆还要利落,您多少再用点,也不至于辜负敏儿姑娘的心意。」
少年郎皆贪美爱俏,在妇人看来,两人郎才女貌,就该是一对。
她不晓得江敏儿的背景,但既然是唐寅特意接上船,想必关系匪浅,拿江敏儿劝唐寅,应该会有用。
却不知唐寅心里在想,江敏儿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在任何地方都要刷存在,博取好感。
又想,他们这不想到一块了,方法不同,殊途同归,全是为了收买人心。
不想驳了妇人一番好意,唐寅又进了一口,却被妇人以为是看在江敏儿的面子上,妇人嘴角弯了弯,想着待会儿一定要好好跟江敏儿说说,为这对璧人牵个红线,说不定能成就一桩良缘。
唐寅浑然不觉,佯装被劝服,跟着妇人进到舱内,那些对他有微词的人,已被其他人压制,不敢再嘴碎,唐寅顶着一张冻得发白的脸,向众人颔首致意,疲惫、萎靡回到单独设置,用来议事的舱房歇息。
简泰成送上酒水给唐寅暖和身子,凑合着吃了一口粗粮充饥。
「干嘛那么辛苦,咱们做的事哪一件对不起天地良心,不满意叫他们滚下船,站着说腰不疼,有本事不会游回去救人。」
狗鼻子可不像妇人只会用嘴顶个几句,横起来,他能把批评唐寅的人扔下船,眼睛眨都不眨。
「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这么毛毛躁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东家有他的门面要维持,东家声名越好,做起事来才能顺风顺水。」
简泰成要狗鼻子收敛脾气。
旁人不知,他可是清楚的很,唐寅温煦,洒脱的文人形象背后,正图谋惊天大业,他才不信拐来这么多军匠,只是为了经营几间作坊,华掌柜可是对他说了,这些日子添夏村捣鼓出来的新种火药,快要囤满一间库房,等着火器研发出来,便能派上用场。
一个书生要那么多兵器做什么?
写玉堂春看似讥讽奸臣当道,何尝不是暗指君王失德。
每谈到朝廷时,唐寅总是直言病入膏肓、沉痾难治。
成立精武门,广积钱粮,招贤纳才,说是乱世将至,而朝廷不可信,无奈走上自保之道,但唐寅所做的何止是自救,等一切到位,曾雄踞一方的梁山泊,或是江宁一霸的擎云寨,都远不能与唐寅相比。
造反太遥远,简泰成不觉得唐寅有这个心,但建立一个能与朝廷对抗的势力,却是指日可待。
身为掌舵者,唐寅必须要有相当的名望,才能吸引各方人才投奔,仁义尤其重要,甚至在胆识、魄力之上,道德上的污点可是会决定,日后唐寅的评价是英雄,或是枭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两者成就将是天与地。
太湖帮老爷子被人称为绿林的孟尝君,不管能不能称得上号,道上兄弟只要投帖子到帮里,便能得衣食照料,获得一小笔钱财。
每年来打秋风的阿猫阿狗,没有一千也有九百,老爷子来者不拒,所费超过数万贯,就为了换得一个义气干云的美名,江湖上谁提起老爷子不是竖起大拇指,太湖帮能得到各路豪杰的敬重,船只开到大江南北,少有人拦路,分一杯羹,要天天打打杀杀,太湖帮弟兄再多,也禁不起折损,赚得再多,光安家费便能把一个大帮给吃穷了。
名气可用的道理,简泰成亲身体验,他的北通船行能在江宁占了一席之地,也要拜他曾混过太湖帮,与帮里要角说得上话之赐。
有时装腔作势是必须的,难道要唐寅摆出冷酷无情的模样?
仁者无敌,上位者悲天悯人,才会让人兴起追随之心,有了归属感,还怕这些军匠不好好效力。
看看那卸磨杀驴的皇上,再看看唐寅,孰胜孰负自有分晓。
东家是对的,这个朝廷烂到长蛆,朽木不可雕也,就该推倒重新来过。
经过这次汴京行,简泰成觉得造反也没什么大不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不如由有德者取而代之。
方腊不是那个人,东家是。
他与崩牙七都是这么认为。
活埋朱勔的第一铲土,是唐寅亲手倒下。
「太上皇和皇上都没要我死,你不能杀我,杀了我,太上皇不会放过你。」
朱勔临死前挣扎地说。
花石纲是他投慎宗所好,民不聊生,慎宗要负大半的责任,不杀朱勔,就是为慎宗留一丝的颜面。
「天不收你,我收你,该死而不死的,我来杀,别说是你,天皇老子也一样。」
无视皇权的气势,彻底折服了简泰成。
汴京毁,乱世至,正是群雄并起的时刻,他深信东家会是一号人物,会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
有幸躬逢其盛,他要睁大眼睛看着东家崛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此女不可留
送进来的晚膳,原封不动给送了出去,虽然只是一颗冷掉的馒头,一碗稀如水的米汤,几片酱菜,唐寅颗粒未进,忧怀国殇,食不下咽再正常不过。[.超多好看小说]
从古到今,举凡圣贤都有奉献牺牲的事迹流传后世。
割肉喂鹰、钉在十字架上为人类洗净罪恶,没有忧民所忧、苦民所苦的情怀,怎么普渡众生,给予在苦海沉浮的凡夫俗子救赎。
道家素来有辟谷以除邪欲,清污秽,以养灵气,方能离凡尘成仙之说。
佛家讲究茹素,不沾晕食,通过斋戒修练,以求来世往生极乐世界。
辟谷、禁止肉食,皆是希望人们节制过剩的欲望,寡欲从而清心,进而摆脱这身臭皮囊。
让唐寅来说,修行在修心,外在胖瘦并不重要,但吃得脑满肠肥,很难说服信众自己潜心追求形而上的境界,连口腹之欲都无法克制,遑论是权力、美色。
前世的唐寅极为清瘦,眼神清明有如一盏智慧之灯,饮食上重质不重量,时不时为礼神而禁食,养就了一身嶙峋却不病弱,紧实生辉的肉体。
只需要有水,十天半个月不进食,对他根本没有影响。
所以当狗鼻子偷偷递过来肉干时,唐寅想不想地婉拒,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狠不下心对待自己的人,多半干不了大事。
在抵达杭州之前,唐寅不会再进食了,将会以忧虑过度,形销骨立的模样示人。
在这高度道德化,儒家赋予读书人过重的使命,几近苛刻的年代,一个行差踏错,都会让唐寅无法文人圈里立足。
仁者,舍生取义,唐寅在码头弃诸多向他求援的人而去,而这些匠人又是少府所托付,不论背后原因为何?必然会有人给他安一个不仁不义的罪名,譬如洪廷甫。
一旦事情泛道德化后,辩解便失去意义。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过是安慰人的话语,人言可畏才是真实。
唐寅走上儒商路线,便得受儒家约束,离不开道德仁义。
道德事,道德了,痛心疾首的忏悔与自责,让人觉得他不失仁心,比什么都好用。
自困舱中,偶尔露面就是一脸憔悴样,令人心生不舍,同船的人纷纷开口慰问,主动替他开解,为浊世中的这股清流而感叹。
唐寅回以温润的笑容,眉头稍缓,等四下无人时,又紧紧锁住,称职扮演君子角色。
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扪心自问,唐寅做不到对残杀的漠视,他也有怨,不惜毁坏全盘计划,揭穿郭京,结果换汤不换药,愚蠢如恕宗,竟还是变相迎金兵入城,亲手葬送江山,害了自己和无数百姓的性命。
恕宗死不足惜,可怜的是盲目崇拜相信朝廷的市井小民。
孟子说得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无奈统治者为了需求,颠倒顺序,灌注百姓君权无上的观念,熟读百家经典的士大夫是帮凶,当知识分子狼狈为奸时,上下交相贼,国岂有不乱之理。(.无弹窗广告)
偏偏这些人在南翎建立后,依旧位居高官,荣宠不变。
但知道又能如何,独木难撑大厦,在大时代中,唐寅的力量还是太薄弱了,他所能做的,仍是独善其身,兼善天下,太难、太遥远,更是吃力不讨好。
夜色昏沉,众人入睡时,唐寅一个人到船头透气。
一名女子身着玄裳缟衣,朱红珊瑚发簪插在鸦色的发髻上,宛如一只丹顶鹤,昂着白皙曲线分明的颈子,眺望半遮半掩的月亮,清冷月光打在她侧脸上,朦胧地彷佛隔着一层轻纱,越显得人柔美不可方物。
有人捷足先登,趁没惊扰到对方,唐寅止步,准备默默退去。
「请留步。」
女子正过脸,目视唐寅说道,两人离得尚远,看不清楚面目,但仍能辨认出一张极为姣好的容颜。
这艘船主要搭载军匠及其家眷,妇人衣着多朴素,女子虽刻意压低穿着,可质料皆是昂贵的锦锻,珊瑚簪子成色上等,雕工精美,价值比起赤金、各色宝石镶嵌的步摇,只高不低,用得起这等华贵的饰品,又善于搭配,在船上仅有两人,江敏儿与李师师。
唐寅很确定眼前的女子并非江敏儿,那么她便是当今排名第一的名妓,慎宗捧在手掌心上的李师师。
「我正要走,唐公子请自便。」
不像一般女子以奴家、妾身自称,李师师如同农家妇与唐寅对谈,而不是傍上慎宗这棵大树,便似凤凰自居。
「无妨,是伯虎唐突,扰了师师姑娘的清静。」
他的身份,想必江敏儿早已向李师师表明,既然李师师不摆架子,唐寅便做回自来熟,不拘礼与之攀谈。
正要掉头,李师师说道:「打太上皇以来,朝政积习难改,太上皇与皇上亲小人,远贤臣,朝臣互相攻讦,结党内斗,大翎倾颓本在预料之中,为了他们心伤不值得。」
这番话任谁说出,都不会让唐寅奇怪,唯独李师师不是。
她是慎宗的心头好,得皇家庇荫才能过上尊荣生活,她之所以能搭上这艘船远离兵祸,也是慎宗的缘故,就这么倒打一耙,不免给人凉薄无情之感。
看出唐寅的疑惑,李师师又道:「就事论事罢了,太上皇才学举世无双,待我情深意重,可他更适合当一个如你一般的才子,而非左右千万臣民命运的帝王,吴家子只看得见自己的爱憎,装不进其他,给他当了千古风流一帝又如何,满载百姓辛酸泪的词文,纵然是金雕玉砌,斐然生香,骨子里却是臭不可闻,丑陋不堪。」
后世对慎宗的评价,由李师师说出,格外地贴切深刻。
唐寅想,恐怕朝廷认同李师师的人还不少,李纲接二连三挥弃慎宗、恕宗,八成也是看透吴家人的劣根性,碍于君臣大义,只能设法扶植一个听话的皇帝,企图重振国威。
「苛政猛于虎,昏政毒胜蝎,若不是来犯者是金人,大翎亡了便亡了,只要能让百姓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皇帝姓不姓吴又有何妨。」
苦笑一声,接着道:「有时我真希望太上皇看上的是别人,人前风光,背后被人咒骂的日子实在不好受。」
为慎宗背负骂名的她,对吴氏皇朝厌恶透顶。
原本想安慰唐寅,却变成她在大吐苦水,李师师满脸歉意地对唐寅一福,就要离开:「当作我说的是疯言疯语,总之,你没做错,追本溯源,错的是舍了张、姚两位大人,自误误人的皇上。」
「师师姑姑敢言人所不敢言,伯虎由衷佩服,天地纲常自有其理,一国国祚系于天命,天不弃我大翎,伯虎便不弃君父。」
忠君爱国才是大翎士子的职责,唐寅称职融入角色里,他不是得万千宠爱的李师师,一个失言就能让他万劫不复,却对李师师另眼相看。
袁绒蓉书香门第首重礼教,对大翎有强烈的认同与赤诚,小金灵人在天高皇帝远的蜀地,压根不在乎谁当皇帝,而江敏儿着眼在于利益,康王能带给她好处,她便希望康王能登基。
李师师是唐寅到大翎以来,认识的第一个有着革命思想的女子,特别她还是既得利益者,只看是非,不问厉害关系,不被封建思想约制,是个有自我想法的独立女性,不由得让人多看一眼。
起了细看她的念头,唐寅上前一步:「师师姑姑的想法倒是与伯虎一位挚友不谋而合,两位若是碰面,应该会相谈甚欢。」
三步之遥足以让唐寅看清人,李师师身形单薄,纤细,站在那好似花骨朵般,无风自生香,娇容清雅,一如梅上雪,能迷得慎宗及周邦彦一干文人神魂颠倒,李师师的貌美自不在话下。
论五官的精致,袁绒蓉当属第一,身段丰神绰约,叫人恨不得将人吞下肚的,无人能出小金灵之右。
李师师独特之处,在于那双迷蒙又慵懒的双眸,与生俱来的优雅,柔福帝姬与她相比,纵然是皇家女也没有她的高贵气度,孰难想象这不过是一名青楼女子。
她就一像一朵不该摘取却想摘取的花,不该亵渎却想亵渎的圣洁,轻易勾起男人的征服欲望,并非绝美,不是夺天地造化的杰作,却是惊鸿艳影的神来一笔。
气质型,穿着衣服比脱光好看的美人,对唐寅诱惑力不高,从许久之前,他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之类的字眼便颇为排斥,或许是被人当作神明久了,对仙女般的女子兴趣不高,高处不胜寒,有人味,好亲近的,才是他认为的良伴,因此更想念起爱憎分明的小金灵,不知她回乡后过得如何?
李师师回以微笑,等着聆听。
「不知师师姑姑可曾听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肠落一地,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第二句可是出自战国策,唐雎不辱使命?」
第一句是后人添加,不怪李师师不曾听闻。
「博学多闻不愧是名闻宇内的才女。」
随口赞了一句,才说:「我那好友把话改了说。」
清咳一声后道:「匹夫犯傻,血溅五步,流血可能是匹夫,也有可能是他人,但天子犯傻,伏尸百万,瀑尸荒野的一定不会是天子。」
李师师侧过头思量,易怒者不智,不就是犯傻,唐寅这位友人以此暗讽当今皇上,颇具巧思。
「我那挚友出了名的癫狂无序,就没有他不敢说的话,他居然说,神若欺我,弃神可矣,佛若误我,弃佛可矣,神佛皆可弃,为何君不仁,天下人不可弃之?」
李师师眼睛放光,饶富趣味地看向唐寅:「令友果真敢言,连天地神佛都能说弃就弃,小女子自叹弗如。」
「可叹大儒总将君上比做人父,父能不慈,子却不能不孝,害得百姓遭罪连连。要知道皇上一心媚金,宁愿残害忠良也要摇尾乞和,百姓又何必舍命登城与金兵厮杀?十几万条人命换来的胜仗,就这么被皇上给卖了。」
转身往船头走去,侧过身子,邀请唐寅向前。
唐寅走近,隔着半人宽的距离,与李师师并肩。
月亮被乌云遮住,河面一片漆黑,仅剩船只上的灯火足供照明,船破水前行,哗哗地水浪声,伴着不时传来的夜鹰叫声,划破天地间的静谧。
「若是天下人都像令友那般,皇上便不敢罔顾民心任性妄为。」
「会有那么一天。」
几百年后,一句人民观感不佳,上位者便得重新掂量,收回成命也是时有所见,握着权力想干就干没那么容易。
「但愿如此。」
民主对李师师而言,太过遥不可及。
冷不防地,猫一般的美瞳盯住唐寅双眼不放。
「令友就是你吧?」
质问唐寅。
「给伯虎天大的胆子,伯虎也不敢谤毁君父。」
唐寅不会承认,不能承认。
「胆小之人,怎么敢派人去劫刑部大牢,收留朝廷钦犯?」
带着笑意追问:「你可知道,太上皇在龙德宫接见过妖人郭京,皇上会重用郭京,有大半原因是太上皇在背后支持,傅临政、刘无忌、黑东子三人在太上皇脑子里挂上号,听到黑东子举发郭京,太上皇差点气得晕过去,点名要将一干人等全部问斩,我虽没见过这些人,但那位重伤被送上船,自称小黑子的人,应该便是黑东子,受雇于你才称呼你东家,说他听你之命行事,想是不为过,放着涛天的富贵不要,宁可被杀头也要坏了郭京的大计,该说你的这位伙计胸怀正气,眼中只有大义没有私欲,还是该说他忠心为主?」
眨了眨花鹿般的浓密睫毛,李师师抬起颈子,朝深不见底,飘着寒气的河水看了一眼,再看向比她小好几岁,高过他半个头的唐寅,说道:「趁举目无人,你可以推我下水了。
见唐寅毫无动作又催请:「此女不可留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浮尸
?「有浮尸!」
守夜船夫神色慌张告知简泰成,现尸体悬浮在河面。天籁『.』2
阅历丰富,船夫小心地没惊动其他人,却阻止不了到船边解手的匠人。
「有死人!」
刚舒坦完,匠人才察觉到声音不对,在微亮天光下,察看自个尿到哪里去?
一低头,一具浮肿的躯体,飘靠到船边。
知道自己尿在尸体背上,下体猛然一缩,脚软,站不住跌坐在地尖叫。
这一叫把将醒未醒的人全喊到船外,逃出汴京已有一日之久,但码头上那场杀戮的阴影,还笼罩在大多数人的心中。
死这个字像是紧箍咒,一喊出,所有人彷佛被雷击,惊恐地以为金兵追来,胆肥的把妻小留在舱里,独自到外头看一看究竟。
眼见瞒不住,简泰成赶来,让船夫将把不相干的挡在五步之外,清出空间,着手打捞尸体。
一具长女尸横躺在船板时,唐寅穿戴整齐出现。
这趟船是所唐寅雇用,船资比平常高上十倍,船夫才愿意冒着大风险到汴京,
拿钱出来的是大爷,除了简泰成,船上就属唐寅说话算数,简泰成对唐寅又敬如尊长,唐寅想靠前看看情况,船夫自然不会阻挡,主动问好让路。
两名船夫合力将女尸翻面,露出一张凸眼,皮肤紫的脸,人死了没多久,五官还保持清晰,可以看得出是位美貌女子。
衣着凌乱,肩膀一大块绸布被撕烂,显然在落水前与人有过拉扯。
「林修媛,怎么会,她应该在宫里?」
探头观看的人之中,有人认出女尸身份,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唐寅夜谈的李师师,她照旧将脸藏在黑纱下,江敏儿陪在一旁。
江敏儿原本不太在意,听到宫里、修媛,这等敏感的字眼,人整个精神起来,朝女尸身上多看了几眼,企图看出一点端倪。
唐寅也听出猫腻,毕竟女子闺名不能轻易示于外人,李师师不会犯这种低级的过错。
回头看向李师师,以眼神询问,她口中的林修媛,是官位,抑或闺名?
李师师轻不可见地,对着唐寅点了点头,证实他的猜测,随后转身离开。
度太快,两人又刻意隐藏,江敏儿没看出他们之间的互动,以为李师师为了掩饰失态,不愿与外男接触,这才匆匆离去。
稍早,唐寅与李师师达成默契,除非必要,尽量别在江敏儿面前说事。
两人都承认,江敏儿慧黠,脑智过人,但一颗心全吊在权眼上,重名利多过于情谊,事事以康王为中心,而她又是太上皇的女人,动辄得咎,为避免困扰,会显得亲昵的举动,能避则避。
同样是青楼出身,皆为才情出众的女子,侍奉枕席的男子更是尊贵无比的皇家人,着眼点高低,决定两人眼界范围。
江敏儿从唐寅给慎宗的自白书,推敲出促使陈东撞死的主因;李师师从小黑子的几句话梳理出,郭京之死系由唐寅一手操纵。
江宁第一花魁想着藉此半威胁、半拉拢,让唐寅成为助力,而天下第一花魁,只是戏谑地点出蹊跷之处,用诙谐的方式,巧妙打消自己勾起的杀机,给唐寅留下一个智慧、机灵的好印象,不是像江敏儿充满心机,令人生厌。
换成江敏儿,唐寅真会考虑将她推下河,只要有利,能提升康王的重视,任何事她都能拿去邀宠,即便唐寅才刚帮过她。
往深里想,依李师师的聪慧,不怕被灭口,当着唐寅的面说穿小黑子身份,未尝没有一点自毁的倾向,想借唐寅之手了却残生。
花样年华,她眉眼间的疲劳,像是历经沧桑多年所积累,想以死卸下世人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负担。
两人一无亲来,二无旧,李师师波澜万丈的人生,只要不要波及唐寅,一概与他无关,没下手,单纯是因为李师师对慎宗处事多有不满,对郭京更是深恶痛绝,反咬他一口的机会不大,再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杀了李师师就能保证秘密不被泄漏吗?
小黑子是用慎宗给的金令救出,而金令在唐寅手中,想撇也撇不清,无庸他人告。
唐寅赌得是汴京大乱,皇室遭祸无暇理会这等小事,即便最后南翎朝未如历史所记载的建立,唐寅也有自信在局势稳定之前,建立自己一小方势力,只要是吴家人当皇帝,梁山泊的例子就可以再一次做为借镜,把官兵打退个几次,朝廷便会改剿为抚,无用而孱弱的王朝,不欺负他们,欺负谁。
金人就是看透了大翎是颗软殻鸡蛋,禁不住敲,才从蚕食变成鲸吞。
因此,李师师预期会出现的惨剧,期待的解脱并未生,唐寅只说了:「下次一定。」便把话绕到其他地方去,早一步回船舱。
「这名女子是宫里的贵嫔,半年前惹恼皇上失了宠,没想到竟逃出宫。」
江敏儿从李师师口中探得女子身份,派贴身小婢给唐寅报讯,自以为能卖点小人情,唐寅却知道,这不过是李师师借江敏儿的嘴给自己通个声息。
受冷落的依旧是贵人,唐寅当下吩咐简泰成好生收敛,骚动平息不到一个时辰,河面上又有浮尸飘来,这次是十数具,有男有女,身上有刀剑划过的伤口,死状凄惨。
明显是碰上劫杀,船上的人再也待不住,船舱内传出啼哭声,就怕自己成为下一个。
简泰成用旗号通知船队提高戒备,平时备而不用的刀械全用上,不再留手,连暗藏的弓箭也拿了出来。
「太湖帮在搞什么鬼,不知道弄出人命的后果吗?」
唐寅不满地说。
「又不是第一天做不用钱的买卖,洪廷甫押得的货又是出自宫里,难保船上没偷运几个人,吃饱撑着才会动手杀人,我师哥不会蠢到犯这种错,其中必有缘故。」
凭此时唐寅手里的人力,要劫洪廷甫的货难如登天,才会让简泰成请来侯通,分一杯羹给太湖帮。
捞起林修媛时,唐寅便知侯通依约扮成河匪劫船,简泰成还暗骂了一句侯通色**熏心,连皇上的女人也敢动,挨了唐寅一个大白眼。
黑吃黑,唐寅半点愧疚也不会有,要女人,只管去青楼找,唐寅从不干涉,欺凌良家妇女是精武门的大忌,纵然下手的不是他们,负责联系的简泰成仍有失职之责,他打过包票,说自家师兄懂得分寸,不会添乱。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多余,要算账等以后再说,我唯一担心的是小七。」
崩牙七带着一只信鸽登上洪廷甫的船队,如今尸骸在水面沉浮,却不见信鸽飞来示警,可见事出有多突然。
侯通见财起意,想要独吞这笔财富无所谓,钱本来便不是他所有。
要钱还要命,更动了他的人,触犯唐寅的底线,侯通便得付出代价。
自导自演的戏没能上演就落幕,还赔上一个兄弟,身为筹划一切的主使人,唐寅不免自责,顶着寒风,观看船夫用竹竿将一具具尸体翻面,辨认身份,确定里头没有崩牙七才稍微放宽心。
漂流过来的尸体一共二十七具,想来是对方杀人立威,成功控制船队后,便没再下毒手。
从林修媛到其他尸体飘来之间,间隔将近一个时辰,可见整个劫船过程经历两个阶段。
唐寅粗略推论,一开始对方并未遭遇到反抗,而是在林修媛受辱屈辱投河后,其他人隐忍了一断时间后才群起回击,可惜功败垂成,遭到镇压。
和侯通短暂相处过,唐寅也相信他不会捉小放大,因色误事,但情况不明,目前只能按照现有的信息下判断,待日后见到侯通再问个详细。
船队如临大敌戒备,船夫爬到船顶上眺望,同时降低船,唯恐有匪船等在前方拦截。
提心吊胆行了大半日,不见可疑的船只出没,唐寅却不敢放松,简泰成更是寸步不离船头,船夫每个时辰换班一次,连匠人们也自告奋勇加入轮班。
一轻忽,遭了贼人的道,全部的人都逃不掉,谁也不想成为随波逐流,无法入土为安的死尸。
路途还很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与简泰成商议过后,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寻一处最近的码头停靠,改走6路到杭州。
几百人的运输是大工程,光货物需要的马车便不下数十辆,唐寅舍得花钱还不见得找得到足够的车。
唐寅却不管这么多,与其等着不知名的敌人突袭,卡在河中任人宰割,不如另谋出路。
不想独断独行,唐寅将这个提议告知船上众人,立刻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们不要车,宁可步行,只要能离船到安全地方就好。
简泰成是船东,又自信侯通不会害他,请命押着空船回江宁,顺便欺敌,掩护唐寅一行人。
交代简泰成小心后,唐寅在宿州码头下船,耽搁三天才凑齐十几辆车,老弱妇孺乘车,青壮男人推着装着家当的板车,两百余人浩浩荡荡走在官道上。
途中听闻到金兵在汴京烧杀抢夺,奸辱大翎女子,城里的大火到至今还在燃烧,慎宗与恕宗成了阶下囚,皇宫成了完颜宗望、完颜宗翰的大营夜夜笙歌,嫔妃、公主被迫为他们倒酒献舞,而侥幸逃出城的百姓,却在城外遭遇匪徒,以及无良的大翎官兵洗劫。
国破了,自家人还在迫害自家人,种种不堪与不甘,令匠人们不禁垂泪。
失望之余,他们把唐寅当成唯一的盼头,尤其是唐寅不惜耗费巨资,就为了确保众人安危时,这份依赖便更深了。
况二虎的大儿子况山强向唐寅磕头输诚,在朝廷召回前,他就在六如居干,任何差遣绝无二话。
单单这份承诺,唐寅花再多的钱也不亏。
朝廷肯定会再次重组,但没了黄册,想找回这些军匠端看少府的本事,要唐寅自己吐出来是不可能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官即是匪
旱路不比水路,路途长且辛苦,一大帮子人又扎眼,每餐吃喝更是大问题。
一天赶不到三十里路,还不见得有个村镇落脚,天寒地冻,在野地过夜,隔天立刻有人出现头痛发热等等小病征,幸好穷人家皮糙肉厚,没那么金贵,唐寅本身对药草颇有心得,又从父亲那继承不少的野方子,小病小痛,沿路取材,能治就治,不能治就撑到聚落找郎中,一路上硬是没抛下半个人。
「领了你们出来,就没有丢下的道理。」
这是原则问题,唐寅一步不让。
李师师、江敏儿,唐寅没给特殊待遇,最多是让她们睡在车上,和其他女眷与孩子相同,李师师没抱怨过,倒是江敏儿贴身小婢频频要被毯与吃食热汤,能给予的,唐寅尽量地满足,也没问这是谁的意思,与两人维持一定距离,不同车、不同食,彻底地避嫌。
几天下来,每个人脸上积累一份奔波的风霜,瘦了一大圈。
从汴京四周逃难而来的百姓数量远超出预期,数十万人的迁移,给南方各州路带来强大压力,为防变故,城池开始管制进出,尤其是许多人中途遭到匪人洗劫,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旦被看成流民,唐寅很难安然穿州过省,所以他尽力维持,让队伍井然有序行进,仓皇而不乱,他本人始终一身整洁富贵,才得以进入村镇补给,其余的百姓就没那么幸运,他们被村镇自行组织的乡勇拒于门外,付出高额的代价只能换得丁点物资。
见唐寅一行人顺风顺水,有人主动跟随,想依附在这支队伍里寻求庇护,即便不成,希望能跟在他们的后头一块走。
唐寅坚定拒绝,食粮钱财的消耗已经非常紧绷,即便充足,领着成千上万的人,不会有任何城镇愿意接纳,甚至会被看成流寇,这些人底子又复杂,难保不会有人起异心,稍加搧动,一瞬间就能吞掉他们,完全无视之前收留的恩惠。
在饥饿与贫穷面前,道德良知约束力会降到最低。
没有比宗教人士更懂得人心有多么脆弱与好操控,唐寅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除非真打算聚众造反,不会将自己置于飘摇不定的风浪之中。
口头劝说,狗鼻子、破嗓子适时在一旁扮黑脸,大多能收到喝阻之效,从自私的人性出发,匠人们也不希望太多人分走自家的粮食,安分地听从唐寅指示,对恳求尽可能视若无睹,连之前批评唐寅在码头过于冷血的人都闭上嘴,流民实在太多了,全扑上来会把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拒收流民这件事上取得一致的共识,整队人抱成一团,不轻易外出与他人接触,天没亮便出发,一入夜轮流守卫,不让生人靠近。
「出事了。」
真正的意外再小心也防不住。
负责巡夜的匠人紧急通报唐寅,几个流民浑身是血跑到车队营地求援,一支马贼在附近行抢,见人就砍,美貌的女子全被绑走。
流民引来马贼,看见匠人有武器在手,掉头回去搬人。
「叫醒所有人,然后把火给熄了,告诉况山强按我先前说的办,没有允许往我们这边靠的人,立刻发箭射杀,心慈手软的下场就不用我再说。」
沙盘推演过好几次,遇上紧急事件该如何应变,唐寅全教给担任匠头的况山强,一得到通知,他旋即指挥底下匠人,抄起弩箭爬上车顶。
营地在马车包围下,没有战力的人聚集在中央,军器监匠人缺少上阵打战的经验,但制作弓弩,多的是试射机会,一些匠人射箭准度不逊于军士,独缺实战,与杀人的心理素质。
下决定由唐寅一肩扛起,毕竟这是权宜之计,工匠之类的宝贵资源,不该浪费在战场上,那是战士的责任,而能征善战的劲旅背后,少不了强大后勤的支持,只要平安将匠人带到杭州,几年后,他有自信培养出一支精锐部队,像是前世所组织的护教军。
短暂混乱后,营地慢慢冷静下来,大伙都知道外头不太平,路途中也看过几回被洗劫一空,男人遭屠,女子受辱的事,因为心里有个底,真的碰上盗贼拦路,惊慌之余,妇人也晓得瞎哭喊不济事,坚强地抱着子女,让当家的放心应敌。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注定逃不过,不如硬碰硬来上一场,贼人再凶残也不会强过金兵,匠人们心一横将箭搭上弦,俯在高处,瞄准逐渐逼近的火光。
「识相的,把值钱的东西和女人交出来,省得爷浪费力气动手。」
莫约三十人的马贼,持着火把,来到营地前,换做平时,这些人才懒得动口,直接开抢便是。
刀尖点地,一脸煞气的狗鼻子、破嗓子,站在唐寅两侧,再过来是已成了逃兵的七、八名码头驻军,在火光映照下,箭矢在暗处微微发亮,阵仗之大,想吃下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弄不好,还会栽在这里。
领头,额上绑着一条红巾,左边眼尾有一条淡淡疤痕的男人,在心里痛骂属下,这哪里是什么肥羊,明明是一群狼,却不能示弱,又看见箭光摇晃,想来埋伏的人并非熟手,难缠的,只是眼前的十几个人,施以威吓,等他们自乱阵脚,趁机挟持居中为首的文弱书生,人质在手,就能为所欲为,两天前的汴京富商,光护卫他一个人安全的家丁便有二十来个,落到他的手中,不过削断一把头发,富商便跪下求饶,不准其他人抵抗。
富贵人家比谁都怕死。
「有本事放马过来,我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这笔横财没那么好发。」
这不是花钱就能消灾的事,真刀真枪拼个输赢才能有条活路。
手臂往天上一举,握拳,况山强看见暗号,扣下机簧,一支箭矢咻地射到两方人马中间,宣示一战的决心。
狗鼻子反手掷出一把匕首,精准钉在火把木柄上,告诉马贼,他要有意,匕首可以插入任何人的脖子里,把马贼头子吓得不轻。
「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报上名来,改天爷多带些人去拜访。」
唐寅这方展现的武力,令马贼头子萌生退意,他爱财但更惜命,丢掉的场子以后再找机会讨回来。
赶在唐寅回话前,破嗓子凑到他耳边说话:「先自报家门才符合道上规矩。」点出这马贼有古怪。
「东家注意看,这些家伙脚上穿的全是军靴,全是兵,不是贼。」
将码头驻军发现的破绽转告唐寅,方便他应对。
唐寅也察觉到,这群马贼的不寻常之处,无论狗鼻子的飞刀,况山强的那一箭,造成的影响皆不如预期,虽有慌乱,却能维持住阵形,进退有据,不忘防范四周。
头子说话时,也没人分神或是插嘴,单看纪律就不知强过擎云寨多少,的确有几分军人的影子在,而不是浑身匪气的草莽之夫。
「贱名不足挂齿,今晚纯粹是误会一场,能和平收场,你我何必伤了和气。」
换装行抢代表心存顾忌,唐寅也不想与官兵结怨,只要对方能知难而退,他便不再进逼。
「别以为不说,爷就奈何不了你,只要你们没走出这地界,休想逃离我的五指山。」
嘿嘿地冷笑两声。
「小言,告诉这些刁民,私藏军械,按大翎律该当何罪?」
不知是不是抢得没天没日,头子犯了浑,不管会不会暴露身份,用官兵的口吻说。
唐寅只想给那名头子一巴掌,当强盗就有当强盗的样子,他不怕充匪杀良的罪名加身,唐寅却不愿意被灭口,何况是他自己为了逞威风,说溜嘴。
「笑话,我们在军器监做事,有几把兵器算得了什么。」
一个匠人沉不住气出言反驳,亮出背景。
唐寅暗叫一声不好,这可不是笑着说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就能了结的事,对方知道匠人身份,只会更加心虚,为防止秘密外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头儿……」
一名马贼警觉到不对,出声提醒头子。
「去叫人,不想被军法处置,今晚都给我出死力,不准有一个活口。」
到处都有利用汴京遭祸海捞一笔的官兵,私底下偷偷摸摸干几票是一件事,走到明面上就是找死,头子想过放过唐寅,却没把握身份没被识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队人断了后患。
收起匪气,摆出官兵架势喝道:「某乃寿州府游击将军常天佑,奉命府尊大人之命清剿匪害,尔等竟敢盗用军械,为祸百姓,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做贼的喊捉贼。
「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们想行抢。」
况山强气不过,大声嚷嚷。
亮出身份,常天佑就是想将他们打成土匪,以剿匪之名杀了,多说无益,所以唐寅只是抽了抽嘴角,嘱咐狗鼻子设法拦下前去搬援兵的人。
「就说了,我们是军器监的匠人,受少府监事大人之命,暂迁至杭州避难,等金兵一退便会返回汴京复职。」
其他匠人没认清现实,以为能和常天佑辩说分明。
「既然如此,还不放下弩箭,跟我回府衙面见府尊大人,大人自有定夺,断不会冤枉尔等。」
说白就是要诓匠人们放弃抵抗。
手一挥,示意属下靠前。
「不许动,想被射成筛子就再往前一步。」
况山强脑子清楚的很,一眼便看穿常天佑的诡计。
「杀官视同谋反,是要诛九族的,有胆子你就射。」
常天佑并不笨,而是吃定匠人不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果然此话一出,持弩的匠人纷纷看向况山强,茫然的眼神说明了他们内心的惶恐。
况山强也没有主意,出声求助:「公子……」
「觉得有命活到府衙的人尽管跟他走,恕在下不奉陪。」
唐寅要让匠人自己作主。
「常将军在外辛劳,搜刮到的钱财还得分一些给贵府尊,大家图的都是一个发财,您说说需要多少过路费才肯放行,今晚的事就此揭过,唐某保证不会有人对外透露半个字,不知您意下如何?」
蛇鼠一窝,常天佑绳带着麾下在寿州肆虐,少不了往上送孝敬,好堵住上官的嘴,即便进了府衙也是自投罗网,更何况,唐寅根本不信能花钱消灾,常天佑摆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乖乖束手就擒,爷或许能在府尊面前为你们美言几句,挨几下板子,缴点罚金了事。」
语气放软,企图松动匠人防备。
这种话只能骗老实人,骗不过同样当过兵的驻军。
「放下弩箭,然后任你宰割,当我们是三岁孩童?」
担任过伍长的铁贵冷笑地说,手上弩箭移向常天佑的脑袋瓜,随时能击发。
「射啊,看你们能不能走出寿州地界。」
常天佑拉马停蹄,继续恫吓。
唐寅当作没听见,转身面向匠人:「此事非同小可,唐某没办法替各位下决定,要跟常将军走的人请自便,唐寅绝不拦阻,一路好走。」
「算你识相。」
常天佑早料到这些人都是软脚虾,嗤笑地等着收割成果。
却见唐寅将纸扇插回腰际,从破嗓子手中接过木杆长枪,手腕一抖,枪头晃摇,直指前方。
「官也好,匪也罢,想要留下唐某,拿出真本事,你我手下见真章。」
「反了你。」
常天佑怒喝。
「将这几个反贼拿下,就当你们将功折罪,一切既往不究。」
见匠人犹豫不决,常天佑推他们一把。
再说下去,不免有人心动,唐寅先下手为强,一点头,铁贵立刻扣下机簧,箭矢破空射出,直击郭天佑的面门,有所防备,身旁亲兵将铁桨一横,挡下这一箭。
「想死,爷成全你。」
只要没有弩箭威胁,要拿下唐寅这帮人再简单不过,杀了唐寅,匠人们更会无所适从,到时再一个个慢慢料理。
正要下令进攻,眼前绽开一朵红花,枪缨撩过,右侧亲兵胸膛被长枪贯穿,唐寅以枪当矛,瞬间投杀一人。
「官逼民反,民不反,死不足惜。」
待唐寅大喝,破嗓子率领驻军冲杀。
人数悬殊,哪有缩头的道理,郭天佑看了车顶上的匠人一眼,见他们眼神闪烁,手中弓弩低垂,显然是陷入犹豫之中,无心战斗。
不需要防范冷箭,正面对决,骑兵占有绝对的优势,郭天佑刀往半空一举大喊:
「谁杀了那个小白脸替顺子报仇,女人他先挑。」
振奋己方士气,带头冲刺,以为十拿九稳,一支箭矢像是飞蛇,现出利牙从他头皮削过,头皮擦破之处,鲜血流泄,从眉间流到眼窝、顺着鼻翼两侧滑下,箭自高处射来,出自匠人之手。
「敢动我婆娘,我跟他没完。」
长得一对招风耳,孔武有力却温驯软弱的锻铁匠,诸葛平,唯一的逆鳞就是妻子,一句都说不得的爱妻,竟有人企图染指,诸葛平怒火狂烧,眼睛一红,手也不颤,劈头便是一箭。
「听到没,人家要动你们的妻女,有卵蛋的,就给我射。」
况山强再浇上一桶油,在诸葛平之后,一箭射中一匹马的马腹,马受痛,将背上的人甩下,一声惊呼后,那人闪躲不及,被迎上的破嗓子砍中一刀,肚破肠流。
起了头,血性上头,驱走畏惧,匠人多半携家带眷,没人愿意妻小被人凌辱,郭天佑下了一招臭棋,变得承担错招的后果。
狗急跳墙,匠人们朝着敌人乱射一通。
瞎灯黑火,箭矢防不胜防,十几个人中箭落马,趁郭天佑这方乱了阵脚,狗鼻子骑马从林侧绕过战圈,全速追赶前去报信的士兵。
破嗓子领着铁贵追砍落马的人,一刀得手就退回,以防被自己人误伤,这些匠人没经过训练,射出的箭可是不分敌我。
「上箭,发射。」
慌乱无章,终究会给郭天佑钻空子,唐寅充当临时指挥官,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两轮箭下来,伤了敌方大半,郭天佑手臂多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错估形势,付出惨重代价。
按理,好汉不吃眼前亏,胜负不在于一时,暂且退走,回营调兵,带齐装备,再来百个唐寅他也不放在眼里,正要喊撤,却看见唐寅挑衅朝他招手,而两人之间的距离瞬息便至,左右部下又嚷嚷着:「跟他们拼了。」
咽不下那口气,又想着擒贼先擒王,兄弟不能白白牺牲,心一横,用力夹马肚子,马弹跳离地,朝唐寅飞纵,平举大刀,准备斩落唐寅人头。
马来得太急太快,箭矢射空,眼见就要来到唐寅面前,唐寅背靠马车,反手取出藏在车上的齐眉棍,旋身,跨步,脚往地上定桩,扭腰朝天挥扫,精准扫中马膝盖,木裂屑散,唐寅顺势一个前滚翻,从马侧翻过,马一着地,立刻折了脚,郭天佑及时跳马,正好踩在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一个踉跄,失了重心,颠颠倒倒地站不住,等身子站稳,腰部被一截断棍抵住,认定唐寅没胆量杀害朝廷命官,喊了一声:「你敢?」
一手伸去夺棍,持刀的手从背后反刺,要给唐寅重创。
他碰触且握住棍身了,但那是在棍尖刺入他身子之后。
「一次叫做判断错误,两次就是蠢了,投胎前,教你件事,被逼急的胆子,比猪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只用了左手和右手
连捅带转后,唐寅使劲抽出断棍,拉出一团红白物,血喷涌而出,晃花酣斗中的众人。
方才凶恶无比的杀才,见到在领杀猪般地哀嚎后断气,全没了胆气,警戒地聚拢在一块,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尽是惊慌。
「好汉饶命,我们也是因为朝廷不给兵粮,家里开不了锅才会挺而走险,那个姓郭的还威胁,不跟他一起干,他就上报我们与山匪勾结。」
下跪求饶,把所有事情推给死人,像是骨牌似地,一个服软,其他人全没了骨头,咚咚咚,连嗑几个响头,眼泪鼻涕横流,彷佛他们才是受尽压迫的流民。
「东家千万别信他们,他们手上沾过的人血不知有多少?全是些没人性的畜生,杀了才能永绝后患。」
从擅离岗位,逃离汴京那一刻起,码头驻军的身份便是逃兵,一被朝廷现,命运除死无他,他们比谁都担不起风险,一心要灭口。
唐寅不冷不热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这年头当兵的谁没喝过民血,说这话时,就不怕心虚闪了舌头,知耻,懂得避嫌的如牛贵,安静地一言不。
「跟了东家,就要听东家的话,东家自有论断,你多什么嘴?」
没少跟官兵打交道,这些人的德行破嗓子太清楚,厌恶他们没个尊卑乱开口,怒声喝叱。
「缴了械再说。」
一声令下,破嗓子带着人手围上去,边踢边骂解除这群官兵的武装。
同时间唐寅对匠人说道;「各位都是恪遵王法的良民,若非汴京被金狗攻陷,也不会离乡背井,遭此横祸,先前不知道他们是官兵,咱们为了自保才会挺身抵抗,这个理到哪都说得通,而今不同了,明知后再杀就是造反,眼前摆着有三条路,一是绑了他们送官,看知府老爷怎么判,二是和他们约法三章,放了他们,当作今晚的事没生过,以后各走各的路,即便相逢也不相识,三就是狠下心肠了结这些人,你们商量一下尽快给个答复,拖到官兵再来,我们只剩死路一条。」
纵然所有人早已以他马是瞻,唐寅从没有擅自作主过,郭天佑活生生,耀武扬威的时候是,肚子开了一个口,死透之后更是。
时间不等人,却也没有匆促到刻不容缓,所以当况山强无视等他给意见的匠人,提着弓弩径自走到兵匪面前,朝率先投降的士兵胸膛射上一箭,喘着大气退回家眷所在,匠人们面面相觑。
见同伴死了,兵匪顿起骚动,刀剑环绕,身旁又站着破嗓子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凶神,不敢反抗,只能哭天喊地,大搧巴掌,说自己被猪油蒙了心,毒誓保证一定会痛改前非,盼着能触动匠人们的恻隐之心。
「以为低着头我就认不出你了?刚刚不是喊抢银子,干娘们喊得挺欢的吗?我婆娘十三岁就跟了我,好不容易学艺有成,进了军坊给婆娘过上几年好日子,俺娘又为了我那不成材的二弟天天到家里要钱,不给就想着法子整治我婆娘,骂她生不出儿子,要我把她休了,老子没读过书,也知道糟糠之妻不可弃,闺女不好吗?我那两个闺女多贴心啊,有了她们母女,我就是做牛做马做到死也开心,谁敢动她仨,先过我这关。」
恨意随着满腹委屈喷出,人有多害怕视若珍宝的东西被夺走,就能爆出多大的力量。
那名长着一对鼠眼,一听到娘们便乍呼乱叫的瘦汉,被诸葛平扯着头,痛叫抬起头,等弓弩塞进他的嘴里,裤裆立刻湿漉漉朝地上滴黄水。
诸葛平不是吓唬人,机括一扣,弩箭贯穿脑门,箭头破脑而出,一大段箭身挂在脑后,后面的兵匪全给吓蒙了。
手一松,弓弩一扔,诸葛平红着眼睛去找自家婆娘和闺女,没一会儿就听杀猪般的嚎哭声:「我杀了人。」以及温柔的女人劝慰声。
老实巴巴安分守己的百姓,一辈子就想着养家活口,杀个人的负担之大,足以造成心理的阴影,郭天佑只要嘴上别那么强硬,哪怕是说一句会向上官求情,从轻落,也不会引火上身。
况山强是匠头本就有带头做用,诸葛平是他们之中脾气最温吞,被欺负占便宜也得过且过的人,两个人先后下了杀手,匠人们再笨也晓得其中的利害。
一旦纵虎归山,引来了大批官兵,没有人能幸免于难,一路上官兵的劣迹斑斑,多少人从良民被逼成流民,读书人、大户人家,甚至不乏一些小官小吏全遭了祸,与其相信穷凶恶极的兵匪,不如相信手上的武器。
唐寅愿意动手最好,但他们又有什么脸面要求别人弄脏了手,自己干净无愧的活着。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放了他们……?」
「我不敢……」
这样伪善的话匠人们说不出口,即便他们十之八九是货真价实的良民,相信心存良善,天地神明就会保佑一家和乐圆满丰衣足食。
菩萨佛祖有因为这些信徒的虔诚持善,派下天兵天将来制止兵匪吗?打消兵匪气焰,放下屠刀,靠的是暴力与杀意,绝不会是温润、理解,如水包容洗涤万物的善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家心里有数,却秘而不宣的事。
等到官府追查时,一定会有人因为手上没沾血,心安理得出卖其他人。
想要活下去,就得自己出力。
人人有份才不用担心事情被捅出去。
率先跟进的人叫做胡进宝,在弓弩院是组装床子弩的一把手,又在锻造矢镞上有奇思妙想,颇为上司所器重,才会委由唐寅护送到江宁。
胡进宝与况山强向来交好,明白他不是好虐冲动的人,除非无计可施,他不会以身试法。
方才的厮杀他也了两轮箭,说来可笑,试弩时,胡进宝自诩弓术堪比神射手,实际上阵,一箭射空,一箭擦破兵匪的膀子,不如胡乱射一通射中的人多。
有杀人的心,但没有成功,胡进宝却不认为自己是干净的,兵匪不死,他们才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都头加上一小队兵马横尸荒野总要有个理由,放兵匪回去,少了生命威胁,期待他们守口如瓶,去承担上官的责问与怒火,简直是痴心妄想。
上官知悉并授意辖下兵马出来打劫,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断了他财路,让他损兵折将的人逃跑。
即便一切都是郭天佑瞒着上官干的,纵容一群胆敢杀官的盗匪在辖地横行,这个官也不用干了。
不管是为了面子,或是杀鸡儆猴震摄州内的宵小,寿州府必定会派出大批人马追击他们,湮灭罪证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留活口。
胡进宝不想死,所以杀心有增无减。
好友起了头,当然要情义相挺。
硬起腰杆,缩短射程,确定能百分百中,才挑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兵匪赏给他一记强箭,血花喷洒溅到他脸上,他抹也不抹,掉头将弓弩丢给自己徒弟。
「动作快点,早点上路,这里不能久待。」
师傅都干了,徒弟更没有迟疑的空间,接过弓弩张弦上箭,暗暗念了一句佛号,又将一名兵匪送进轮回。
然后便是一阵屠戮的循环,杀人变成团伙彼此信赖的一种仪式,匠人们肯定没读过四书五经,但对民间流传的任侠故事却是耳熟能详,歃血为盟的桥段深植在脑子里,需要用到时,便照本宣科搬上来用一回,流的虽然是敌人的血,效果却更加显著。
兵匪从喧哗哭喊,到放弃挣扎,傻愣接受现实,除了受创时闷哼一声,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一幕让唐寅想起沉默的羔羊这部电影,任人宰割不知反抗的羊只,始终被冠上痴傻的骂名,但在陷入绝望的那一刻,即便是人也无法在心如死灰的状态,提起一丝勇气,在绝对暴力下,任何的生物都是羊,当初兵匪就是这样对待成千上万的平民,仗着武力,嘻笑在他们身上予取予求,如今成了羊,是否会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兵匪不够杀,匠人便弃了弓弩,拿起地上的朴刀朝兵匪身上割,一时半刻死不了,下一个人就能接着捅,唐寅不喜欢血腥味,看了一会儿就吩咐破嗓子、牛贵坐镇,别让兵匪钻了空子反扑,自个回营地要老弱妇孺们动起来。
今晚大家都没法好睡了,得漏夜赶路,在尸体被现前,能走多远是多远。
整装上路,孩子感受大人间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哭都没哭,乖巧地待在车内。
无须催赶大伙脚程往快里走,破嗓子在给狗鼻子留下暗记后,带着年轻力壮的匠人从后头追了上来。
「打扫得差不多了,弩箭全拔了带走,上了印记的军具全丢在原地,那些马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啊。」
破嗓子舍不得好马白白丧命,尤其是车队里的马多半已疲累不堪,如果能有一批替换,路途会轻松许多。
「你不是从折家军里顺了一匹乌云锥吗?知足吧!军马太扎手了,带着牠们,你是怕死得不够快吗?」
要破嗓子知足,这回是郭天佑太掉以轻心,看不起匠人才会丧命,暂时撤退,回去调齐人马,换上正规的军服卷土重来,纵然己方弓弩再多上十倍,匠人们都会乖乖束手就擒,靠码头驻军和他们几个人都不够人家炒一盘菜。
连夜奔波,黎明破晓时,寿州城已在众人眼前。
唐寅派破嗓子去探查情况,让车队停下休整,若是城内平静无事,才会开拔入城。
破嗓子刚走,狗鼻子便循着暗记回来与唐寅会合,郭天佑派去求援的斥候全被拦下,稍加逼问,斥候就供出,他们所得的收获七成要上缴,郭天佑一人独得一成,其余的兵壮再分食剩下两成,这些日子得到的金银无数,女人玩完要不杀掉,要不卖到城里的青楼,送得太多,姿色参差不齐,有些又被玩残了,被老鸨砍价砍得厉害,便往私娼寮丢,一个女人换三个铜板。
不出唐寅所料蛇鼠一窝,得了上官包庇,郭天佑才能带着兵马在州城外满世界的烧杀掳掠,这些事越早让匠人知悉越好,所以他与狗鼻子说话时,没有特意避开匠人们。
匠人们气愤不已,大骂无良的狗官,呼喊着经典的口号,还有没有王法,但骂的最多的还是金人,都是金人攻陷汴梁,导致天下大乱,否则有宫里的真龙天子坐镇,朗朗乾坤下,岂有贪官容身之地。
皇权思想深入百姓心中,怪天怪地,就是不会怪昏庸无能的慎、恕二宗,折家军不禁打,未战先溃固然可气,但溯及源头,是恕宗一心求和,不准将帅主动出击,只能守城抵抗。
一个人挨打久了,就会忘记如何反击。
唐寅以前有个信徒自杀了,印象中这个信徒十分沉默寡言,个性怯懦,在追思会上,唐寅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入教前的他是个活泼,口齿伶俐的人,娶了一个强势的老婆,老婆满腹牢骚,开口就是羞辱他,笨,嫌弃他没有前途,骂着骂着他的人越来越内向,畏缩,后来严重到听到谩骂声就会不自觉打哆嗦,整个人毁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他的朋友总担心哪一天,他会精神崩溃拿刀砍人,但事实并非如此,恐惧已经深入他的意识里,当逃避不了,过他能负担的程度,他选择的方式是自残,结束自己的生命。
黄河口大营几十万军士不战而溃,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是在软弱国策下日积月累的下场,可以说是奸臣误国,但军士也被吓怕了,将金兵养成食人,不可击败的巨兽,打压兵士战心的人却是他们仰望的天子。
慎、恕二宗被俘虏算是自食恶果,可怜百姓无辜。
越早对朝廷官府不抱幻想,对匠人们越好,唐寅任由消息酵,泄泄情绪,有利于舒缓第一次杀人的压力。
一个时辰后,破嗓子回来了。
州城四门紧闭实施戒严,拿着过所想入城的人排成一个长龙,静静等着盘检,盘检的理由很可笑,说是防止金兵奸细入侵。
金人和汉人一眼就能分辨,投金的汉人身上也不会纹着汉奸两字,更别说金兵正忙着在汴京搜刮财富,哪有办法到寿州作乱,说穿了就是敛财的手法,不交钱便将人打上奸细的罪名,合情合理将罪人的财物没收充公。
分工合作,郭天佑在外头巡猎,漏网之鱼到了州城同样要被扒一层皮。
过所唐寅有,少监府签核,在兵部用过印,到杭州地界为止畅行无阻。
贿赂就能了事,唐寅也不会吝啬花一点钱财消灾,但破嗓子说了,不管缴钱与否,城卫都会仔细搜查人车,借机摸点好处。
车队禁不起彻查,满车违律的军械,过所里写着唐寅仅是为少监解送匠人至杭州,队伍有码头驻军带个几把朴刀不为过,但军械的总数却和驻军人数兜不上,看上去颇有几分图谋不轨的意思,栽唐寅一个私贩军火的大罪也不为过,特别在国乱的敏感时期。
「山不转路转,稳走不成就险走,寿州城咱们非进不可。」
唐寅和简泰成约好,若是运河上无事,双方就在寿州正阳关碰头,眼下局面,因为恐慌往江南避祸的百姓一时半刻不会消停,马匪、官匪再来几趟,车队必然招架不住,届时能带多少人到杭州,唐寅都说不准,还是改回水路妥当。
有唐寅谋算,破嗓子与狗鼻子懒得动脑子,听命照办便是。
唐寅一叫两人快马折回与郭天佑一伙激战的营地,砍几颗人头,带几把兵器回来,两人想也不想说走就走。
又叫来牛贵,借他的耳朵一用,说了一会儿话,牛贵点头如捣蒜,敲着胸口直说妙,再三保证自己能行,就差没下军令状,然后带上几个跟班,到后头说话。
「头,这能行吗?」
质疑声方起,牛贵破口大骂,又是脚踢又是拳搥:「分银子的时候就没听你说不行,叫你干点事给我拖拖拉拉。」
贪生怕死离了岗位,牛贵一直吊着一颗心,深怕唐寅瞧不起他,不敢放心差用,存心要表现一番。
「这种事你们有少干过吗?咱们是逃兵,昨晚又宰了人,脑袋早绑在裤腰带上,拼过去海阔天空,拼不过去就当给留在汴梁城的兄弟赔命。」
牛贵对着下属喊话时,唐寅召集况山强、诸葛平几个人说明情况。
两人一致认为抛弃军器,照规矩入城不可行,昨晚的惨剧历历在目,兵荒马乱的,丢了刀与弩箭跟自杀两没样,愿意配合唐寅行事,拼上一把。
取得共识,等破嗓子与狗鼻子将染血的包袱交给牛贵后,一行人开拔前往寿州城。
牛贵几个换上新的长袍,围上毛茸茸的皮子,崭新的靴子,大剌剌将朴刀挂在腰间,骑着战马,威风八面行在车队前方。
深怕别人看不见,将唐寅借给他的金牌令箭握在手中,一手持马绳,另一只挥动金牌,眼睛瞪的奇大无比,一副生人勿近的凶样,大显王八之气。
匠人们手持弓弩围在马车四周,车头挂上唐寅从战场捡来的军旗,大大折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平添几分军威,加上匠人身上的血气未散,纵然有些人的脸过于憨厚,不似行伍中人,却被散出杀气所掩盖,别倒霉遇上真货,骗骗府衙里的兵丁城卫,还是绰绰有余。
「滚开,挡了本将军的道,耽误了军务,你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扯着喉咙吼叫,百姓一看是军爷,纷纷退到一旁让出道。
城卫见这阵仗,飞快将刚收到贿银藏进兠里,凑前就要帮牛贵拉马。
「收起你的狗爪子,本将军的乌云锥是你那脏手能碰的吗,叫你们守备来,本将军有话要问他。」
马脖子一扭,侧马闪过城卫伸来的手,用金牌指着城卫的面门,城卫见识少,却认得金子这样的名贵物,而官署的关防印信,依照品阶高低,由铜质到银质,金质他没见过,想也知道是京里的大官才能用,折家军的威名远播,岂是他这等小人物能冒犯质疑。
「将军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守备大人出来。」
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城卫其中一人屁颠屁颠跑进城里。
「拿酒来!」
牛贵看着城卫腰上绑着一个葫芦,酒瘾立刻犯了。
「大人请用,这是寿州最富盛名的陈年好酒,您老尝尝。」
城卫个头矮小,垫着脚尖送上葫芦。
牛贵兴冲冲喝了一口,随即吐出:「这什么玩意,淡得跟水似地,你唬弄我是吧。」
唐寅这趟桃花醉带的不多,船上存了一点,破嗓子给过牛贵一碗,那股劲头牛贵念念不忘,再喝度数低,充满杂质的浊酒当然味如嚼蜡。
城尉满腹委屈,却不敢反驳半句,像个小媳妇退到一旁,把气出在老百姓,对着队伍一顿好骂。
不久,一个脑满肠肥,浑身肥肉的军官走出来,先看了一眼车队上的军旗,再盯住牛贵手中的金牌,心中有了计较,顶着双下巴向牛贵行了个军礼:「下官寿州守备杨定基参见将军。」对牛贵的身份,已然是信了八分。
牛贵也不叫起,就让杨定基跪着,哼了一声:「你就是寿州守备?」
嗅到气氛不对,杨定基更恭敬三分:「小的便是,不知将军有何差遣?」
「差遣不敢,倒是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嘴一呶,两名属下驱马上前,一个相准杨定基丢包袱,两一个将几把朴刀和弓箭丢在地上。
包袱绑得并不严密,杨定基一接过,包袱便抖了开来,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惊得百姓一阵惊呼,几个大孩子当场吓哭,被大人摀住嘴巴。
「郭都头!」
城尉沉不住气,漏了口风,被杨定基狠刮了一眼,晓得掩盖不住,一脸惶恐地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郭都头他……」
吱唔吱唔地,佯装不知情。
「认识就好,贵州真是出了一个好官啊,暗夜带着兵士装成马匪想要洗劫本将军。」
仰头大笑:「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该被杀得一个不剩,杨守备你说说,本将军为民除害做得对是不对?」
趾高气昂承认灭了郭天佑等人,杨定基心里本就有鬼,听牛贵这么一说,更定他意有所指,连忙点头说:「将军侠肝义胆,为我寿州除一大害,下官万分钦佩。」直接将郭天佑定罪。
「放你的狗屁,本将军没知会一声,就杀了一支军士,你还说杀得好?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王法?把人头、军械拿着,带我去找你们州里主事的,我亲自向他禀报,顺便问一个究竟,看看寿州还是不是我大翎朝的所辖,还是一整个土匪窝?」
双手捧着金牌令箭面向汴京,将虎皮扯到最大,杨定基魂不附体,结结巴巴使唤城尉收拾地上残局。
「派个人将车队带到驿馆,好生款待,哄得贵人开心句话,事情或许有转圜的余地,否则……」
牛贵只是冷笑,却大有抄家灭族的气势。
杨定基吓呆了,连连称是,派工作给城尉,自个领在前头,连请牛贵下马都忘了,任由他在城里纵马。
得了令,车队再无阻拦驶进城里,匠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进入驿馆,唐寅叫几个人守在门口充当护卫,让其余的人好生休息,匠人们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唐寅也不强迫,自个到内堂脱下鞋子泡个脚,小憩片刻。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赌的是官员们作贼心虚,他们又强势铲除一支兵马,打着折家军的旗号公然展示武力,只要上位者稍有忌惮,唐寅又让牛贵暗示自家的嘴是能堵上的,在寿州城里不但不会有危险,更能吃香的喝辣的。
果不其然,大半个时辰后,知府派了人来,交代驿丞务必尽全力服侍贵人,一应所需,银钱一概由知府衙门支付。
装着各式菜肴的食盒如流水般送进院子里。
唐寅不想让人看出破绽,把驿馆的小吏、奴仆赶得老远,才放匠人放开来海吃。
风尘仆仆,餐风露宿,吃不饱、睡不暖,担心受怕几天,总算能喘息,大大小小个个吃得开怀,为防意外,酒仅限一杯,匠人们珍惜地浅酌,大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庆幸逃出汴京那个人间炼狱,暗暗觉得昨晚的决定没错。
吃饱喝足,灌上一大碗姜茶,孩子们被赶去清洗。
男女分住在两个院子,唐寅让人准备洗浴的大木桶,一边两个,一温一热,吩咐一定得在温水泡过一阵子,才能进热水桶里。
大人不知所以,但全一丝不苟按照唐寅的话做,这些日子唐寅在匠人们里建立相当的权威,这回大摇大摆,连过所都没验就进入寿州,大伙对他更是信服。
「娘,凉,我不要泡。」
熊孩子嫌温水冷,执意要泡热水。
妇人挥手抽儿子的屁股:「唐大官人说了,得在温水里泡一会儿,才准换桶子泡,就你一个人不听话。」
说着硬把儿子塞进桶子里,其他孩子也嫌弃,笑他。
唐寅在庭中和破嗓子说话,一个光屁股的孩子,握着一只鸡腿跑过,背后妇人拿着大巾追着,喊着天冻,叫骂要打死不省心的儿子,一见到唐寅连忙住嘴,用巾子包住儿子抱走。
「这次东家积了不少功德。」
孩子的天真憨态,让破嗓子难得露出和善的笑容。
唐寅笑而不语,他不敢居功,前世他是信徒口中,降临世间来拯救世人的先知、神之子。
他做到了吗?没有,兴建学校医院,供给贫困孩童营养午餐的善事,旁人做得比他更多更好,到底有多人因为聆听他的教诲而改过迁善?从无边地狱得到救赎的迷途羔羊又有几何?一百、一千,就当有十万之数好了,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获益最多的人依然是信徒。
新兴宗教的教义多半大同小异,说是神爱世人,却又限缩信教才能得永生,和办理会员卡,才能得特别优惠的商业行为有何差别。
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分远近亲疏,一律平等的爱,本身就不实际且是种假公平。
重来一世也是一样,他甘冒风险带匠人家眷南下,无非是看中匠人们的手艺,这些老弱妇孺都是因为自家的父兄有艺在身,唐寅才会给予庇护,他们是自救而不是被拯救。
各取所需罢了,活了两世人唐寅只求不负,信赖、依附自己的人,佛家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伟大情操,他做不来,因为他不是神,但真有神,又怎会对汴京的惨剧不管不顾呢?
从来到这个如宋朝仿若的平行时空,无论方腊之乱、汴京之乱,天地神佛就没有颁下一道神喻,征召自己救世,只是静静看着,一如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唐寅就是其中一头野狗,为了活得象样,吠叫宣示自身存在,张开利齿用嘶咬的方式赢得尊严,不靠天也不傍地。
到码头的狗鼻子,不仅捎来好消息,还带着简泰成回驿馆,船队几天前便到了正阳关等待,从官吏口中知道外头盗匪横行,寿州城管制又严,差人出去打听几次都无消无息,简太成急白了几根头。
亲眼见到唐寅没事,简泰成这才放心。
老战友相聚,少不了把酒言欢,把仅剩的一坛桃花醉喝了个底朝天,简泰成才谈起正事。
「我们小看了洪廷甫,他早联络一些小水寨,邀了水性奇佳的七里白浪,出面替他保驾护航,我师兄吃了个暗亏,折了不少兄弟,要不是船行的船都听东主话包了铁,我们的船也会被铁矛凿穿,哪能一艘不少开到寿州。」
唐寅改造了北通船行的船只,加了一层铁板护身,才能安稳在有浮冰的严冬航行。
「难怪他连声招呼都没跟太湖帮打。」
叫上太湖帮,洪廷甫想吃独食难矣。
「他想独拦这个活,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我师兄不是吃素的,敌众我寡下,一帮兄弟硬撑着弄沉两艘货船,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设法打捞水底的财物,天冷河寒,七里白浪水性再好,在河里也待不了多久,只能用勾绳瞎捞,师兄又带着人不时骚扰,双方僵持不下,全靠我们的船撞开局面。」
人为财死,两艘船装载的财宝足够让两帮人拼得你死我活。
「护食的狗最难缠,赶了又会回来,那些东西短时间内没人捞得走,就算捞走,也要被追来的狗给烦死。」
「东家说得是,我师兄也在烦恼这个,打算跟那帮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怎么分赃,真谈不拢再来打上一场。」
「洪廷甫听了不气死才怪,包揽的货物丢了,找来护航的人居然跟水匪坐地分赃,我要是洪廷甫早就趁他们谈判时,派人偷偷摸摸搬回失物,能拿回多少是多少,河水冰透又如何,多花点钱给两岸的渔家,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段河道,一件一件地搬,积沙成塔,何必跟人硬干。」
听似闲聊却引出暗渡陈仓的法子。
「明白……明白……」
简泰成笑得阴险,破嗓子和狗鼻子也不遑多让。
「派个面生的人过去,你不宜再出面,告诉渔家别逞强,尽力就好,钱多给点,不要因小失大,还有转告你师兄,他死去兄弟的抚恤,唐某全包了,也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让他不要跟水匪死嗑,见好就收。」
没能拦下洪廷甫的船队是可惜,但事情岂能尽如人意,难道只准穿越者神机妙算,不准当朝人防范于未然吗?
洪廷甫是个可敬的对手,幸好他从商,若让他站在庙堂之上,如今倒霉的孩子肯定是唐寅。
商谈着后续事宜,门外传来响亮的问好声,牛贵粗声粗气喊着免礼,旋即听见谢赏声,大半夜扰人清梦。
「咱们牛将军回来了,走,去接驾。」
狗鼻子闻声起哄,拉着破嗓子就往外走。
「什么时候多了个牛将军。」
简泰成狐疑地问。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唐寅起了玩心起身跟上,简泰成尾随,两两成行朝声音的来处去。
牛贵脸红如关公,醉醺醺,走路左摇右摆,腰上朴刀不知去向,原来位置上挂上了金牌令箭,金牌用红色络子系住,他呵呵傻笑,陶醉闻着手心里浓郁的脂粉香。
见到唐寅一行人,才勉强打起精神:「我老牛这辈子就属今晚最威风,除了感染风寒的知府,寿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看到我老牛都要低头,死命跟我老牛敬酒,痛快……」
拜唐寅之赐,牛贵彻底过瘾了一把。
狗鼻子抽了一下嘴角,冷冷地问:「揩油了吧,用哪一只手摸的**?」
络子是蝶穿花十足的女人样式,牛贵身上的胭脂香露味比酒气还重,他酒喝得多,豆腐吃得更多。
牛贵尴尬举起右手。
只见狗鼻子快如闪电抽出一记鞭拳,打在牛贵的手骨上,痛得他直跳脚。
狗鼻子打完就走,嘴里抱怨:「老子憋得多辛苦,就你一个人去风流快活。」
「只用了右手?」
破嗓子恶狠狠瞪着牛贵,只要他说一句假话,就要当场毙了他。
牛贵害怕颤抖再将左手高举:「它只有托着。」
话刚讲完,左手手心挨了一记回旋踢,左手弹到半天高,连人都差点飞出去。
事了拂身去,破嗓子不屑地呸了一口,转身就走。
牛贵还没站稳,唐寅一个垫步,接着大跨步助跑,一步、两步,瞄准牛贵下裆,左脚当作支点,右脚向后抬起,准备踢球。
子孙根不能拿来开玩笑,牛贵双手高举声嘶力竭吼叫:「老牛对牛家列祖列宗誓,我只用了左手跟右手。」
却没能让唐寅罢手,一脚正中龙门,牛贵眼珠暴凸,张大嘴,弓着腰,夹紧双腿,一脸的无语问祖宗。
「骗我没去过青楼。」
略施薄惩,不然牛贵这种人会飞上天,坏了正事。
「以为你是樱木花道啊,托着,还左手只是辅助。」
不理会痛得死去活来的牛贵,华丽转身,扬长而去。
「冤枉啊,小的是汉人,不是杀千刀的倭人。」
牛贵一个劲喊冤,就差下一场六月飞霜,改姓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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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再出航
作为牛贵冤情唯一的见证人,简泰成响应的方式简单明快,老拳往牛贵头上用力一敲,手拍了拍,踩着老成稳重的步伐往回走。
雄心壮志沉寂多年,一朝重新被点燃,一腔红热血无处,相较于驾着铁皮护甲的快船碾压一群疲累的小水匪,简泰成更乐意跟着唐寅痛快淋漓的血战一场。
人人称他老泰,其实他不过五十有二,长年习武,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自认真枪真刀厮杀,不会输给狗鼻子、破嗓子这两个后生小辈,唐寅却因为他有家累,不带他在第一线冲锋。
老兵不怕死就怕凋零,怕被年轻小伙子给抛下,说什么都不能错过团体任何的活动,何况是欺负人这么有建设性的项目,牛贵又长了个倒霉相,不打白不打。
走到一半觉得不对,打是打了,但他没说半句话,合群是团体生活的第一要素,在走了回去,抬起牛贵下巴,在一张丑不拉叽,泪流满面,无处话凄凉的大脸,再刮了一下嘴巴子:「你肯定用了嘴。」
这才觉得顺畅返回酒席,得意洋洋向狗鼻子炫耀,刚刚是如何教训那只色心不改的老牛。
牛贵有没有自我反省错误,痛楚什么时候消退,唐寅并不关心。
唐寅让牛贵顶着折家军的招牌,冒充将军无非是为了威吓寿州里的大人物,牛贵酒色兼收,他们才会相信能掩盖这个大窟窿,官场捉住他人把柄,大一顿官威后再来要挟收贿,从一品到九品官方法并无二致,牛贵在码头就是靠这个讨生活,是唐寅的第一人选。
如果他喝高了,睡了几个粉头就把大家出卖,岂止是一顿打,阉了他都不为过。
牛贵并不聪明,但绝不胡涂,稍微想想便明白唐寅是在敲打他,倘若只是用完即丢,唐寅不需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前途茫茫,找棵大树依靠乘凉才是硬道理,唐寅愿意将他收为己用,挨这几下不吃亏,摸了摸子孙袋,没多没少,即便破了一颗半颗的,他也睡过寿州第一花魁娘子,此生无憾。
擦干眼泪,调整一下裤裆,洗了把脸,三步做两步走到唐寅跟前报告。
当地豪商舒家出面包下整栋青楼款待牛贵,却不见舒家人和一干商贾士绅,知府称病,在场的以张通判为尊,文武官员坐满一桌子。
一开始互相试探,牛贵重述遭劫的经过,把郭天佑的嚣张跋扈膨胀数倍来说,拍桌了脾气,让张通判派忤作去郭天佑陈尸之处查验,便知他所言真假?
一州通判自有其过人之处,挑出牛贵几个破绽问,诸如为何车队里那么多的妇孺,军士全是步衣,军马、军旗数量对不上。
照唐寅的交代,管他刀唇剑舌,牛贵大马金刀稳坐钓鱼台,金牌令箭往桌上一放,警告他们闭上嘴,万一泄漏贵人行踪,等着灭门祸找上门,提醒郭天佑的事还没完。
等府衙的人拖着几十具人马尸体回来,张通判就失去镇定,放下文人架子,联合同僚一块灌牛贵的酒,千金才能见一面的花魁娘子娉娉婷婷下楼,跟一贯钱一晚的窑姐一样,不谈诗词歌赋,朝他大腿一坐,撩拨几下,牛贵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七八分醉,就听见张通判保证一定严惩相关人等,涉及的官员一个都跑不掉,但求牛贵看在他敬敬业业为圣人效命上,向贵人美言几句,别将事情往上报,寿州府上下官员一定有厚报。
花魁娘子在牛贵怀里拱啊拱啊替通判敲边鼓。
「然后你就问人家花魁娘子,如果你答应了,她要怎么报答你?她就回答奴家愿以身相许,与牛郎共赴巫山逐云雨对吧?牛大将军怜香惜玉又怎么舍得让佳人失望,自然是当场应下,跟着你们就一块上了牙床,翻了红浪,成就了人间美事,我说得可有遗漏?」
唐寅伸手在碳炉边烤火,看着手上的茧子,在汴京这段时间,多了不少磋磨,粗了。
「苍天为证,老牛牢记东家的吩咐,把该说的说完,戏演足就停了,和那位花魁娘子乎情,止于礼,绝对没有行苟且之事。」
牛贵缩着脖子看席上眼睛已经瞇成一条线,有如蛇眼的几个人,心想,打死都不能认。
却听见晴天霹雳响:「还等什么,揍他,没一句人话的。」
一场三对一的综合格斗技赛随即开打。
牛贵是他们的门神,门面很重要,简泰成三人避开脸一顿好打,打完就让牛贵入座喝酒,吃唐家特有的涮锅子,奖励他办成了事。
一方有心巴结,剩下的事便好办了。
知道北通船行的船只是来接应贵人,正阳关关守一早亲自登船,退还之前收取的泊金。
编出一出贵人巡幸戏,李师师、江敏儿就不能再和匠人同船,单独拨出一条船,让匠人的女眷扮做两个人的老妈子和丫鬟随行。
江敏儿是康王的侍妾,往来全是达官显要,通身贵气,李师师更不用说,久居天子脚下,天下第一楼的花中翘楚,枕边人又是大翎朝最为尊贵的人,威仪气度让人无法直视。
仅仅知会一声,没有跟她们套招,当两人戴着帷帽在仆妇簇拥下,慢慢下车登船。
守在岸边送行的通判腰杆瞬间又矮了一吋,当过京官岂能不知李师师的花名,虽然看不清楚脸孔,那身姿体态已经把他最后的疑虑全打散,吩咐师爷快马回去,告诉知府再补上一份大大的程仪。
汴京的消息十分杂乱,有一说折家军大败,慎恕两宗被金人所俘,生死难料,另一说两位圣人在被大臣迎到长安避祸,既然折家军还有余力护送李师师南下,代表至少太上皇的安全应无虞。
在大翎人心中,金人虽强,但也不过数十万众,拿了好处后,终究会退回关外,等圣人重登庙堂,必然会将李师师接过汴京,举凡让她有点不舒坦,枕头风一吹,他这个通判也就做到头了。
骂了一句郭天佑害人不浅啊,咬着牙叫管家回去,把库房那棵一人高的红珊瑚装箱搬来。
大小官员的【土仪】就装了小半船,船舱变得更拥挤不说,启程前,知府送来一份大礼,花魁娘子赎身后被送来伺候贵人,身契则是交给牛贵,用意昭然。
花魁娘人朝牛贵行礼后,便要登上李师师的船只,人刚到甲板,李师师的抱琴丫鬟现身,冷笑吼了一句:「牛贵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人都敢往姑娘的船上塞,你要是舍不得离开寿州就留下。」
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牛贵急忙说误会,让人把小娘子接下船,身契往她手里一送说句:「妳好自为之。」
向通判抱拳:「本将军走了,那件事就四四六六算了,贵人也无意追究,尔等各自散去。」
再一次王八之气,上船,站在船头,像是行军布阵的元帅,大喊起锚启航,看也不看码头上的众人。
船一远离正阳关,牛贵怂恿唐寅打开【土仪】瞧瞧,一打开珠光宝气差点闪瞎牛贵的眼,要不是挨了狗鼻子的眼刀子,早鬼吼鬼叫喊着了。
拦截洪廷甫未果,却了一笔意外之财,当然两者无法相提并论却也不无小补。
随手抓了两个金锭交给牛贵,牛贵拒而不收:「这钱老牛不要,只求东家收了我们哥几个,哪怕做个家丁,老牛一定会卖命做好。」
跟着他的兄弟有几个,他便磕了几个头,因缘际会搭上唐寅这条船,观看唐家人雷厉风行的作风,能从宫里弄来金牌,护送李师师,唐寅的背景绝不简单,唐寅护短,不过是同船渡的人都不离不弃,这样人品到哪去找,他们几个在江南全无根脚,身上连张户帖也没,说白点,比匠人们还不如。
除非要落草为寇,否则唐寅便是他们仅能依附的对象。
「你是不是以为跟着东家就有花魁小娘子能睡?做你的白日梦。」
狗鼻子不客气奚落,以武犯禁的游侠儿,对官有着天生排斥,牛贵在他眼中是贪生怕死的污吏,不屑与之为伍。
唐寅却没有狗鼻子那样的成见,在汴京当官,看够官场上的乌烟瘴气,两个皇帝又是荒唐、拎不清的,还敢奢望下面的人有多忠诚。
上行下效,牛贵不贪怎么在龙蛇杂处的码头地界生存,昨晚他一个人冒充将军骗过寿州城的文武官员,唐寅再三告诫要他把持住,别被酒色才气给诓了进去,不小心露出马脚,没想到他酒喝了,女人睡了,却硬是没被套出半句话,也因为他敢吃敢拿,将戏给演活了,才有今日的一帆风顺。
脸皮厚,有胆识,还长着一点心眼,符合唐寅心中人才的条件,收了他,或许会有大用。
「吹了蜡烛女人还不都一样,其实那些花魁娘子全是中看不中用,真的称得上人间极品的只有寡妇胡同的白香花,别看她徐娘半老,那骚劲那手艺,真真妙不可言,尝过一次永远忘不了,六宫粉黛无滋味,三千佳丽皆死鱼,东家要不信,哪天回汴京,老牛亲自带你去见识,白香花只做熟客,旁人还不得其门而入。」
说起女人,牛贵一脸意犹未尽。
「看不出来你还蛮识货的。」
狗鼻子敌意全消,冲着牛贵比了一个大拇指。
两人面对面一起挤眉弄眼,来了个心照不宣。
「依人何处吹玉萧?」
不通文墨的牛贵突然掉起书包。
「孤树丘下黄梁道。」
跟文化扯不上边的狗鼻子居然跟着吟和,而且惺惺相惜勾肩搭背。
「下回同去?」
狗鼻子态度大翻转,两人像是铁哥们似地。
「小弟一定礼让哥哥先。」
牛贵直接称兄道弟,
「弟弟先。」
狗鼻子谦让。
「弟弟不先,谁先?」
牛贵语带双关地说。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那就一起。」
「一起的才是真兄弟。」
相见恨晚的模样,说有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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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千里送花魁
臭味相投,引为知交,狗鼻子少不了要替牛贵说情。
既然已经内定,又能给老员工一个面子,唐寅乐得做这个好人。
金子还是让牛贵收下,由他去分配,给多少钱做多少事的道理亘古不变,只身闯进随时会兵戎相向的龙潭虎穴,不给点奖赏说不过去。
「我看东家想收,却没有收他的由头才做个筏子,东家千万别误会,我狗鼻子绝不是那种人。」
牛贵一走,狗鼻子立刻为自己开脱。
「他天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行骗的人我见过无数,老牛或许还不够炉火纯青,但他是真把自己当成要扮的那个人,你看他昨天在马上那股煞气,多像从尸山血海爬过的人。」
夸张了,唐寅选中牛贵,是因为他是当过兵的,又精于索贿,十足贪得无厌的兵痞样,狗鼻子该去看看眼科。
「然后呢?」
唐寅歪着头,冷看狗鼻子还能编出什么说法。
「东家是要作大事业的豪杰,用人自然要不拘一格,广纳人才,养老牛不会吃亏。」
「鸡鸣狗盗之辈亦有大用的一天,但我可没有孟尝君那么富有,养不起食客三千。」
唐寅不耐烦,掐着拳头,关节咔咔作响,就要动手。
「我看,因为你们睡过,以后还打算一起睡同个女人吧?」
在唐寅步步进逼下,狗鼻子退出船舱,人靠在船边:「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会让娘们裤衩左右,不是……真不是……不……是……」
声音越来越微弱,到后来根本不敢与唐寅对视,最后关头才说了:「在汴京码头他是最后一个上船,冲杀也是跑在前头,养一个血性仍在的汉子东家不吃亏。」
这才说到点子上。
唐寅收拳,顺道在船周围巡视了一遍,船以全速航行,用不了多久便能抵达江宁,一去一返,见证了一个朝代的灭亡。
北翎行至末路,等南翎朝正式定都杭州,将会有个畸形的太平盛世诞生,富贵荣景甚至远超过北翎,唐寅布局大致底定,未来可预期能过上人人称羡的豪富生活,却郁郁寡欢,战场上那些为了保家卫国,流血流泪的兵士,摇撼他坚若盘石的心志。
腐败的王朝亡了就亡了,忠贞善良的普通人不该傻傻牺牲,唐寅尚且有此感触,简泰成、狗鼻子、破嗓子,这些属于这个时空的人想必更加难忍。
他们不约而同选择闭口不谈,不在伤口上洒盐,就像破嗓子说的,五十万禁军都如土鸡瓦犬,他们这几个有个鸟用,小黑子改变的最多,话变得极少,忧伤的眼神里燃烧着压不住的愤慨,估计还没从震撼中醒过来,唐寅且由着他去,相信时间会让他好转。
靠近江宁,船队一分而二,匠人们继续前往杭州,唐寅等人靠岸返家。
在唐寅财力支持下,北通船行并掉其他船行,码头这边现在是北通船行说了算,封锁消息并不难。
李师师艳名太盛,给人的联想太多,趁早送走最好,她在江宁找到居所前,唐寅预备将人安置在桃花坞。
江敏儿与李师师姊妹相称,同舟共济过,临别前免不了一番叙情。
在狗鼻子、破嗓子护送下,载送李师师、贴身侍女,以及一干家私的车驾,连同这趟路的战利品,缓缓离开码头。
这时江敏儿才请唐寅到车上一聚。
让丫鬟到车外等待,江敏儿向唐寅行了抵地大礼,彻底服软。
唐寅安然受了这一礼。
「想我自诩阅人无数,懂得儿郎心性,到头来仍是如弃妇般被丢在汴京里,拳拳心意尽付一场空。」
悲凉的自嘲,不可一世的女子低下高傲的脖子。
「江大家不用妄自菲薄,天家子弟自不能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王爷心中未必没有你,他是天命所至,在家国面前,只能儿女私情暂放一旁,等王爷安定下来,必然会派人四处寻找妳。」
最是无情帝王家,在权势面前,父母反目,兄弟相残,露水的姻缘何足挂哉,康王固然凉薄,江敏儿又付出过几许真心,不过是投资失败的不甘心,何必惺惺作态。
唐寅不说破,好言相劝,却是存着别的心思。
「找了又如何,在世人眼中敏儿怕已是残花败柳,悠悠众人之口足以将所有待在汴京的女子逼到死路。」
江敏儿说得是,在吃人礼教下,即便侥幸逃过金兵蹂躏苟活下来的女子,也没人相信她们的贞洁,届时不知会有多少女子被逼着以死明志。
康王胸襟再大,在礼教压力与群臣的环伺下,江敏儿永无出头之日。
「未必然,所谓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江大家垂青并有心辅佐王爷,借着相濡以沫,取得王爷宠爱与信任,再慢慢以润雨细无声的方式影响世局是对的,却过于曲折,在那些权臣心里,江大家的所作所为流于阴私,有名有分的王妃一旦干政,就会被群起而攻之,一个外室恐怕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先生教我。」
若说刚刚的一拜是出于对不念旧恶的真实感谢,那么江敏儿的第二拜,则是发自内心最深刻的渴望。
唐寅这一路的表现太耀眼了,与之争辉根本是傻到了顶点。
她款待过的一个胡商曾经说过,最苦涩的果实,永远是自称智者的人吞下,那时候,她还大言不惭回说,连果实成熟与否都看不出来的人,没资格说是聪明人,想不到话就应在她的身上。
眼睛够雪亮,就不该与唐寅争胜,姿态放低,柔软一些,就能唐寅和睦相处。
江宁的人谁不知道,风流才子唐伯虎,对女子最是温柔小意,说是同工同酬,家里女仆跟家丁拿着同样的俸银,却只有女仆在小日子来时能躲懒休息,其实根本是多情使然,变着花样照顾小女子。
是她让这颗多情种子长出带刺的荆棘,最终刺伤了自己,今天荆棘开出玫瑰,唐寅还亲自摘下递了过来,她怎能不欣喜若狂,感激涕零。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江大家脱出汴京重围,跋山涉水找到康王爷,又捐出千金,悬赏完颜宗望、完颜宗翰两名贼首头颅,江大家重情重义的美名传扬天下后,康王爷怎敢轻怠你这位红颜知己,那些大头巾又有何话可说。」
阴谋不如阳谋,江敏儿思维从一开始就错了,认为女人只能以寄生方式,一点一滴侵蚀控制男人这个宿主,从没想过站在幕前来,掌握主动权。
后世所有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薄情郎,娶的老婆哪一个是忍气吞声的小女人。
带着子女到开封府告陈世美的秦香莲,臭骂包拯官官相护,终于让陈世美死在铡刀下。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破罐子破摔,让负心汉李甲人财两失。
取得了名分就占得了道理,除非男人不要脸皮,便得认真对待,此时康王想来已经在李纲等人的扶持下,准备继承大位,他丢不起,也不能在天下人面前丢这个脸,一定得善待江敏儿。
「兵戈四起,人海茫茫,敏儿一个弱女人如何能找寻到康王殿下。」
「如无意外,康王爷人正在河北相州举起王旗,号召天下兵马与义士,伺机夺回汴京,江大家现在去正是时候,唐某愿借江大家行船一艘,派护卫随行,这回在寿州的收获全做为资助,以江大家的名义猎买完颜宗望、完颜宗翰的项上人头,就不知江大家愿不愿意冒这个险,去一趟相州?」
没有一个快渴死的旅人会拒绝一个装满水的囊子,就算唐寅送来的只是一张通往绿洲的地图,无论路途上有多少险阻,江敏儿也会毫不犹豫接过,何况唐寅附带给了一整组冒险装备与人手。
「敏儿今天才知晓什么是运筹帷幄中,掌握天下事,先生真神人也,有此本领,先生为什么与我同去,康王殿下求才若渴,定会以国士之礼对待先生。」
一口一句先生,将自己视为需要聆听教诲的弟子。
「说了几百回都没人信唐某,唐某生来最厌恶庙堂上的勾心斗角,也没有匡世济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操,就只想做个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的骚人墨客,帮江大家只是求一个问心无愧,结个善缘。」
再多说就不美了,相信江敏儿都能懂。
江敏儿双手交迭,贴在额上,一下、两下、三下,连三拜后,张亮美目,镇重地说道:「恩必重报,先生今日之助,若敏儿他日得偿所愿,自当回以千倍万倍,先生但有所求,绝不推辞。」
她不是扭捏的人,坦然收下馈赠。
想要富贵安宁,她何须冒着风险陪康王上京,如今又有了筹码,还有胜率、赔率更高的赌局,她要连本带利赢回来。
北通船行规模扩大后,招募不少新船工,制订明确轮班制度后,一下一上,船工无缝接轨,饮水食物补给完毕后,便可马上启程。
混江蛟侯通继续在运河和鬣狗般的水匪纠缠得不了多少好处,不如让他们护送江敏儿去相州,反正唐寅都要付一大笔的酬金,不用白不用。
如此一来简泰成又得随船同行。
终年行船,离家几个月家常便饭,也放心不下师兄。
在他的指挥下,一个时辰不到,一艘快船准备就绪。
「护卫康王爷前往相州的武节大夫韩世忠,韩将军,是唐某故友,江大家若需要帮助可以试着找他,不要太为难的事,想来他会给予方便。」
玄学中最奇妙,最吸引人的莫过于未卜先知。
能知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料尽兴亡事,助人趋吉避凶的神算,万胜将军,不畏死的悍卒。
三者让统治者选择,神算必然是首选。
每回这种人出世都会成为众人竞相招揽的对象。
譬如说诸葛亮。
事实证明,诸葛亮真像传说中的那么神奇,三国争霸最后的胜利者就不会是曹魏,但这并不影响刘备对他的狂热。
是个人,听得懂人话,都知道三顾茅庐的典故。
却没人想过,如果四顾、五顾、六顾之后,刘备终于确定诸葛亮不愿为他所愿会发生什么事。
从三国演义里反复出现护不住粮草,宁可焚毁也不能便宜敌军,或是每次撤退,都要将驻扎地烧成焦土的情节。
唐寅肯定,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的想法,早已深植人心,并且落实在兵法之中。
「哥哥仁义,但这厮若落入曹贼手中,曹阿瞒必如虎添翼,届时是天下之祸,万民之祸,飞愿为哥哥行非常之事……」
等刘备流泪叹息,痛心疾首扭头走后,张飞就提着丈八蛇矛,捅穿诸葛亮的胸口,为了不损害刘备的贤名,诸葛亮的妻小、家仆、奶妈一夕间被杀得清洁溜溜,连那只叫做周瑜的小花狗,都会洒了一地的狗血身亡。
唐寅不想成为爱你不到,杀你全家的受害者,所以直接泄底。
有韩世忠在,唐寅知道康王的去向并不稀奇,江敏儿的目光瞬间降温不少。
一番劝慰勉励后,江敏儿血条全满登船,天鹅又昂起骄傲的脖子,寻找尊贵的栖息地。
「婊……」
想到唐寅为了小金灵豁出命撂倒一个地方大员,家里还养着一个袁绒蓉,硬生生将婊子无情后三个子吞回肚子。
「别的娘们眼里只有铜钱,美貌的小郎君,她只有权势利益,东家今天这样帮她,改天挡了她的道,她说不认账就不认账,康王不得势便罢,一得势,她能做的事就多了,养虎为患啊。」
出发前,简泰成告诉唐寅他的担忧。
唐寅示个意,江敏儿到不了相州,大河深处就是她的葬身地。
「康王会即位的,我巴不得她得宠,干掉正宫变成皇后更好,我一定送上一份厚礼,办流水席庆祝三天。」
简泰成担心的,正是唐寅所期待的。
「东主可否透露一二?」
唐寅微笑摇头,纸扇在手心敲了三下,啪啪啪。
「多嘴,失言了,东家莫怪。」
一时忘了主从界线,简泰成连连告罪。
正巧江敏儿看过来,唐寅挥动扇子与她道别:「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在埋梗。」
超越这个时代的两个字,懵傻了简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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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博学多闻的秋香
江宁全城都知道恕宗献上降表,正式向金人投降,在香案前对金朝膜拜称臣时,冰冷的悲戚之风,已经吹遍江南。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蔡明坚辞去羽鹤诗社社首,独自站在长江岸边,心绪难平吟出一小句汉古诗。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看着自己白嫩,细如玉笋,除了写诗填词,没做过粗活的手,一阵厌恶感涌了上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嫌弃读书人这个身份,他想上战场杀敌,战死也无妨,要他眼睁睁金人污辱皇上,欺凌大翎子民,他宁可不苟活。
愤怒地脱下书生长袍,奋力往江上一扔,从今天起他要封笔,弃袍从戎,从军,不杀光金狗不罢休。
像是嘲笑他自不量力,江面吹起对头风,青色袍子被吹上高空,往江宁城飞去。
蔡明坚捶胸顿足在江边大哭,穿着单薄的衣服颓废地步行回城。
当晚蔡明坚发烧重病,烧得不省人事,不断说着魇语:「百无一用是书生。」
事情传了出去,闹了这么一个大笑话,满江宁的文人、学生却没有一个人私下谤诽他,几天后那件飞走的衣袍,被人浆洗过,整齐迭在放在蔡家大门,衣袍内留诗一首作为呼应与劝勉。
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
雨里苦愁花事尽,窗前犹噪雀声啾。
群心已惯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
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
未曾具名的诗,在仕子间讨论不休,一句群心已惯经离乱,切中江南偏安一隅,对国事的冷淡麻木,像把大槌敲在众人心中。
各大茶馆酒楼上,仕子们热切讨论朝廷当前局势,该如何驱走金狗,也在猜测是谁捡到蔡明坚的袍子?写下震聋发聩的警世诗。
羽鹤诗社成员的字迹,写诗的风格都对不上号。
有人想到唐寅。
人生自古谁无死与孤注方看博死休,在意境上堪称一致,
但从王贤父亲,少府少监事与朝中一干大臣被金人掳走,求助于唐寅后,唐寅每天就是往返六如居与王府商谈营救之事,忙得昏天暗地,压根抽不出身赋诗抒怀,而且眼尖的人认出,诗上的字迹与在东街摆摊的测字先生所书一致。
花了钱一问,测字先生说是一位军爷口述,他代笔,问起长相,测字先生只说记不住,但见到人一定认得出来。
大翎重文轻武,一听说诗是武人所写,仕子们顿然没了兴趣,甚至一改先前百般吹捧,挑刺地,酸言酸语说,不过尔尔而已。
蔡明坚一病不起,大翎朝亦同。
恕宗被金人扣押在军营,扬言缴纳赎金才肯放人。
十日内缴交黄金一百万锭、白银五百万。
国库空虚,开封府便派人到民间搜刮,吏部尚书王时雍卖力掠夺美貌的女子给金人享用,世界第一繁华的汴京,几日内变得一穷二白,百姓为了果腹连死人肉也不放过。
凑不齐赎金,金人以人抵债,光是女性,上从嫔妃、王妃、公主,下到宫女、官民女、歌女合计一万多人。
汴京沦陷,消息闭锁,这些信息是唐寅提前从后世得知。
大翎人只知道恕宗在投降后数月间,金太宗下诏将恕宗贬为庶人,当场扒掉慎、恕两宗的龙袍,两宗仅着中衣挥泪跪下谢恩。
金人将诏文流出散布,传至江宁时,城里哭声震天,如丧考妣。
市街上的生意人纷纷收起行当,歇业以表沉痛。
六如居早早上板,闭门谢客,严令伙计们保持肃穆,不准嘻嘻哈哈。
车夫将马车牵到后巷,牛贵领着三个手下,将马车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纰漏,要手下拾掇好衣服,照子放亮,自个进屋里请唐寅外出。
牛贵他们如今是唐府的家丁,专职护卫唐家人出外时的安全,有鉴于上回唐寅被绑架,华掌柜、秋香对家里添几名护卫表示绝对赞成。
六如居现在不差这个钱,朱勔的收藏,贾子期带了不少上京变卖,在樊楼那场同行邀宴上,不过展示一幅吴道子真迹,这些笔墨铺子的掌柜疯了似地竞价,等知道贾子期手里有更多的汉唐名家墨宝、画作,他们背后的东家再也坐不住,鉴定完,确定是真品后,喊价之高,令贾子期咋舌。
汴京的大商铺哪家背后没站着一两位皇亲贵戚,江南富商不敢收的赃物,他们有恃无恐抢购,货再烫手,进了权贵的库房里,痕迹抹也给它抹平,再被金人抢夺一空,就成了胡涂帐,官府想追究,行,有本事去跟金人说。
胡丁嫌字画保存不易,全分给了唐寅,着实让唐寅海捞一笔,单吴道子的画就卖出了十万贯,贾子期得先派一艘船将堆积如山的金银铜子运回江宁,六如居的小库房塞不下,私下分成几批运到桃花居存放。
要不是唐寅败家比赚钱更快,华掌柜真想把六如居所在的整条街买下,叫那些当初笑话他,跟着一个毛头小子,苦守着一间破笔墨铺子,注定没前途的人,睁大他们的狗眼看看,六如居在短短几年内挣下的家业有多可观。
大户人家家主出门,身旁护卫家丁动辄七八个,唐寅才带着四个算是寒酸了。
「去王府。」
唐寅上车坐定,牛贵即刻发号施令。
牛贵坐在车夫身旁注视前方动静,手下跟在两侧及后方。
「东家慢走。」
祥发尽责等到马车出了巷子才关上门户。
「东家走了。」
一关上门,却朝着屋里通风报信,将门闩牢,忠实地践行秋香吩咐的把风任务。
大厅里,秋香穿着粉色比甲,天蓝色忍冬花刺绣的襦裙,围着黑色水貂毛颈围,往湘妃竹花凳一站,右手食指从简泰成起,逐一点向狗鼻子、崩牙七、小黑子,停在破嗓子鼻尖上,最后摇着指头轻笑。
「不是我说嘴,六如居加上桃花坞宅子上上下下,有谁跟着少爷我比久,想当初住在小瓦屋里,少爷的事都是我秋香一手包办,少爷的背是我擦的,亵衣亵裤是我洗的,袍子是我缝补的,床是我暖的,说的梦话也是我第一个听到,少爷眼睛一转,我就明白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少爷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区区一个埋梗难倒你们,却难不倒我。」
简泰成将江敏儿交给侯通,收下丰厚的前金,侯通打包票会将人平安送到,他看中耐冲撞,船速惊人的快船,想要买上几艘,请简泰成先给唐寅通个气,回头他再登门拜访。
人与船托付给侯通,简泰成换搭小船回江宁,趁唐寅召集所有人说明之后的计划,交代工作时,私下向秋香请教他想不通的事,狗鼻子偷听到,过来凑热闹,他对唐寅独树一格的言行同样好奇,不单是他,崩牙七、小黑子,破嗓子都想多了解自家东家,群聚在一块,几个大男人左一句秋香姐,右一句好妹子,哄得秋香乐开花,答应替他们指点迷津,但要等唐寅出门再说。
「埋梗就是埋设伏笔的意思,譬如说,五日前王贤王公子不是送了少爷一把,扇骨由精铁打造的折扇?无论公子用得到或用不到,喜欢与否,今天少爷到王公子作客,一定会带上新折扇,以示对这份馈赠的尊重。」
秋香敛了敛脸色:「假如,我是说假如,少爷在路上遇到歹人,酣斗中,歹人一刀砍向少爷,少爷拿折扇去挡,歹人以为得手,等着刀劈断折扇,把少爷开肠剖肚。」
「秋香妳完了,我要告诉少爷妳诅咒他。」
宝环在一旁插嘴,铁了心要告状。
「去啊,看少爷信我还是信妳,这几位爷也不会放过妳。」
秋香顶了回去外,简泰成带头,狗鼻子他们一起瞪向宝环,宝环这才意识自己的错误,脚底抹油就要跑。
「跑,跑去哪?从明天起家里的夜香妳一个人倒了,倒满一个月才能停,亏我以前把你当姊妹看。」
宝环不敢哭,丧着脸哽咽退了出去。
「继续说,东家怪罪下来,狗叔替你扛。」
碍事的人走了,狗鼻子要秋香说完,他的胃口被整个吊起来,心奇痒难止。
秋香清清嗓子,咳了两声,用上说书人的口吻:「说时迟那时快,利刀砍在折扇上,竟传出金铁碰撞声,咭当当,折扇损而不断,趁歹人愣住,少爷往左一闪,使了一记穿心腿,正中歹人胸口,歹人向后倒飞三百丈,吐肠裂胆而亡。」
「好啊!」
赢得狗鼻子一声喝采。
叫好声后,秋香接着说:「王公子并非知道少爷会遇险才赠扇,少爷也不是因为提前知晓会有歹人袭击才带着折扇防身,但当少爷用了铁骨扇脱险,我们不但不会觉得奇怪,而是会认为理所当然,大叹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上天庇佑少爷才会得此宝扇相助,一件好似无关紧要的事情,在不经意的时刻成为重要关键,即为伏笔,就是少爷说的埋梗。」
「如此说来,东家送江大家到康王爷那是别有用心。」
简泰成恍然大悟,他就说嘛,出钱出力总不会是为了让人双宿双飞,康王爷对江敏儿如何,简泰成无从知悉,但江敏儿对康王爷却不是单纯的爱慕。
「泰大伯你怎么可以破梗,那少爷的梗不就白埋了吗?」
秋香脚轻跺,责怪简泰成说出唐寅的谋算。
简泰成打哈哈直说:「老泰失言了,下次绝不再犯。」
心中疑惑尽去。
狗鼻子举起手,这是唐寅定下的规矩,有问题先举手再发问,以快者为先。
「狗叔请说。」
底下这些人全是与唐寅一起出生入死,她当他们是叔伯哥哥,偶尔会撒个娇,发发孩子脾气,但心里是尊敬的。
「樱木花道是何许人也?」
牛贵跟狗鼻子哭诉,请他务必在唐寅前美言,他牛家就没人跟倭人挂勾。
狗鼻子问过唐寅几回,唐寅总是笑而不答。
「一个高六尺余的倭人,发红如火,性情暴烈,力大无穷,跃如羚羊,本为市井一泼皮无赖,不学无术,终日与人斗殴,后被其师安西先生所感化,成为一代手鞠高手,曾向五十名女子求亲皆遭拒,每回被拒必伤人。」
「五十名,那不长得比老子还丑上百倍,不对啊,倭人最高不超过五尺,只有荷兰人才长着红毛。」
狗鼻子的娘曾找过媒人替他张罗婚事,被人连拒两回,第三回成了,但他却被官府出了赏格,从此亡命天涯。
「少爷不会说谎,关二爷不就是脸如酒红,世上奇人异事之多,不能咱们汉家有,倭人就没有。」
秋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狗鼻子不信,如她所说,他走遍大江南北,除了醉汉,就没见过跟关二哥一样的红脸男儿。
既然忠义无双的关二哥存在,就不能断然说倭人生不出高个的红发儿郎。
「我有问题,什么是手鞠?」
破嗓子接着问。
「蹴鞠是以足踢鞠,手鞠改足用手,以投代踢,在一个长形的场地上,左右架两个竹架,竹架上方钉上一面木板,设置一个面朝天的风流眼,以石灰画圆,在圆内投进得两分,圆外得三分,有三人对三人,五人对五人两种赛规,破叔若有兴趣不妨到添夏村一观,农忙后,村里的人都会聚集在空地上,来个一两场手鞠,曹牛耍得可好的呢,十球中能进了七八球。」
添夏村都有人玩上了,就不是空口说白话。
「秋妹子博学多闻,某受教了。」
破嗓子向来钦佩有学识的人,不管对方年长与否都给予最高的崇敬,抱拳行了一礼,其他人群起效仿,一个个对秋香致意。
秋香小巧高挺的琼鼻,耸了个半高天,嘴上说不敢,其实得意得要死。
「少爷还教了我不少学问,还有番邦语言,大家要是不嫌弃,听我说说如何?」
急着要卖弄。
「知道什么是爆雷?什么是腿了?英吉利人怎么喊冤的?不知道吧,走过来一点,姐告诉你们。」
笑得那叫一个洋溢。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事对人非
残阳余辉下,唐家马车在拐进胡同口前,无视车子尚未停稳,牛贵一跃而下,轻拍后院门板喊声:「东家回来了。」
大门双开,祥发站到门前一步迎接家主归来。
唐寅缓步下车,牛贵、祥发等五人躬着身体,长长影子铺在地面上,割开夕阳,形成一条橘黑交错的景象,唐寅走在光与影构成的独特道路,脸上有些倦意,笑容却不减。
在回到可以完全放松的空间前,他是不会放松表情管理,这是前世养成的职业习惯,神是不会露出凡人的疲态,神的代言人无须完美,但也要拥有超乎常人之处,在父亲严苛训练下,唐寅有一张无懈可击的假面具,需要的时候它会以皮肉相连,任谁也撕不来。
「辛苦一天了,早一点回去休息,六如居地小,人却住得多,你们几个委屈点稍微挤一挤,等买下隔壁蔡家宅子,拆掉墙两边打通,我会单独安排一个院子给护卫家丁使用。」
拍拍牛贵的肩头作为嘉勉,唐寅让他们散了,自个走向内院。
袁绒蓉雷打不动站在书房门口,从进了唐家后,除了陪唐寅出门,一概脂粉未施,不像秋香围着皮子,抱着手炉,空有丫鬟的虚名,全然千金小姐的作派,她一身仆装,用来御寒的仅有上身一件丝绵袄,但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头发上的羊脂白玉芙蓉簪印证了这一点,鸦色秀发在那一抹白的衬托下,宛如黑珍珠般地耀眼,美人如玉,天然去雕饰,比小金灵少了点鲜活,多了点灵气,同样赏心悦目。
李师师容貌与她们不相伯仲,气质近似于袁绒蓉,那份凌驾于嫔妃的贵气却是两人远远不及,皇家圈养的娇花,无须莲花,一朵牡丹也会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效果。
开什么玩笑,碰了会死人的。
距离产生美感,禁忌加深欲望,李师师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其来有自,却非纯粹因为自身的美,至少唐寅很肯定,素面朝天,袁绒蓉美过她,浓妆艳抹,她不会有小金灵如夏花灿烂的艳丽。
「我们唐家大小姐呢?」
以往秋香都是第一个飞奔到唐寅身边,不想分走她的特权,袁绒蓉才会退到第二线。
「李大家身边的妙妙上市街没买到绿蔬,想跟我们借一些,秋香提着一小筐跟妙妙一块过去。」
以大翎第一淑女作为教导基准,唐寅认为让秋香与李师师亲近,在耳濡目染的熏陶下,逐渐扩展她的眼界,所以鼓励秋香常去李师师那走动。
「村里的产出减少了吗?」
唐寅随口问。
「少爷还不知道吧,现在添夏村暖棚种出的蔬菜再多也不够卖,价格翻了几倍,一载到市集里立刻被哄抢一空,曹牛的爹每天往厨房送一批鲜蔬,我们才不用出去外头买。」
「下次见到曹牛他爹,替我跟他道声谢,天寒地冻,天天赶那么远的路替咱们家送菜不容易。」
袁绒蓉面有难色。
「还是别了,前些日子大雪,秋香不过要曹牛他爹别冒险进城,曹牛他爹差点在厨房撞死,说添夏村就没有忘恩负义的人,暖棚是少爷给的法子,陶管是少爷家的匠人烧的,一毛钱都没要,他们送点菜都偷懒,会被天打雷劈。」
乡下人纯朴,仇恨忘得快,恩情却记得极牢。
唐寅乐笑了,甩甩手:「随他去吧,但要他注意安全便是。对了,秋香身旁有跟着人吗?」
由着袁绒蓉替他脱下长袍,靴子,人是习惯的动物,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如今已是习以为常让她宽衣解带。
「她不让跟,奴婢让董明、李奔悄悄尾随,不出城,应该出不了乱子。」
唐寅欣慰地点点头,论起理家,袁绒蓉比秋香靠谱,三分钟热度不说,秋香待人总以自己的喜恶作为标准,无法让人心服。
换好居家服,袁绒蓉端来一盆水替唐寅烫脚,揉捏腿部时,唐寅不自觉呼出一口长气。
「少爷今天特别累?」
贴身服侍,袁绒蓉慢慢捕捉到唐寅一些的小动作。
「温州张家妳知道多少?」
唐寅早当袁绒蓉自己人,并不避讳与她谈些正事,偶尔会征询她的意见。
「听一些客商提过,张家世代为海贾,富比王侯,在温州说一不二。」
商人逐利,在酒席上谈得最多的,往往是致富之道以及各地豪商的事迹。
「张家在北地有生意吗?」
「多半有,听他们说,张家人在北边颇能说得上话,怎么,王贤少爷找了张家出面斡旋?」
唐寅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温州张家,想来王家为了营救王贤父亲找上张家人。
「张家替完颜宗翰传了话过来,赎金可以折半改成五千,连带送来一份江宁、杭州、杨州三地被掳走的京官名单,要王家代替他们搜集赎款,每个人一万金,不二价,限一个月内凑齐。」
条件交换,金人愿意放人,但不是一个,而是整批释放。
王家作为中人仅需要支付一半的金额。
「这是通敌,张家这么做等于把王家放在火上面烤,王贤少爷不会答应吧?」
病急乱投医,王贤凑不出赎金,因此找上张家人向金人求情,弄巧成拙,反被金人利用。
「王贤再笨也晓得其中的厉害,但王家老太君发了话,无论如何都要救回长子,已经派人到扬州跟杭州送信。」
事已成定局。
「王家大祸临头了。」
等朝廷安定,王家罪责难逃。
「亡羊补牢就是设法将张家拖下水,除非他们举家投靠金人,不想在大翎朝继续经商,否则就得帮忙将王少监事单独捞出来。」
这时候只能自救了,该说的唐寅全说给王贤听,做与不做全看他了。
「王公子做事瞻前顾后,老太君又是出了名的不讲理,这事恐怕……」
袁绒蓉并不看好事情的发展。
唐寅何尝不知呢。
看在王少监事尽心替他招募工匠,又是王贤的父亲,唐寅不止一次请王少监事一同返回江宁,明示、暗示汴京城会不保,却被王少监事狠狠训斥,警告他别妄议朝政,动摇军心。
匠人不是白送的,用来疏通的钱唐寅付的干脆,一文不欠,既然王少监事坚持己见,难道要强行掳走才算全了朋友之义?
虽说无愧,当王贤求助于他时,唐寅依旧上门给了建议。
少监府不是六部之类的重要衙门,少监事更非本部堂官,金人不会在乎,缴了赎金就会放人。
一万金很多,但对王家不成问题,匠人们都说,少监事在他们工作的东家那插了干股,每年得利不下万贯,王家几带人当官在江宁累积的产业甚多,良田万顷并不为过,却为了省五千金引狼入室。
唐寅敢说,让王家人替金人收刮赎金的损招,铁定是张家提出的,张家人在里头必有获利,通敌的罪名王家扛,钱跟名声却是张家人赚走。
「不说这个了今天妳们在家做了什么?」
不做不会死,咎由自取的事唐寅两辈子没少看,欷嘘两句便忘了,回家就该放松,闲话家常是个不错的选择。
平时唐寅都是问秋香,这是第一次用上妳们,袁绒蓉欢喜地扬起嘴角,用巾子好生将唐寅的脚擦拭干净,将盆子放到一旁,拿起红泥小炉上,微微冒着热气的茶壶,倒入搁着新炒茶叶的碗杯里,阖上盖子,送到唐寅手中。
从唐寅教她品茶后,她便爱上叫做盖碗的优雅饮法。
等唐寅撩走碧绿茶汤上的茶叶,啜饮了一口,从悠长甘美余韵中脱离,她才回话:「今天秋香是教书先生呢,给我们好好上了一堂番邦语课。」
秋香跟简泰成他们说话时,袁绒蓉坐在一旁静静聆听。
唐寅不在,家中以秋香为尊,除了宝环这个不长眼的,时不时犯浑,以为秋香真只是比较受宠的丫鬟罢了,所有人都当秋香是小主子。
看好秋香,是唐寅没说,袁绒蓉自个意会出的重要使命。
「还有谁?」
「简船东,狗先生、破先生,小黑子、小七就这些。」
「小黑子还好吗?」
从汴京回来后,小黑子一直患得患失。
「总算笑了,全是秋香的功劳。」
袁绒蓉看在眼里,默默为小黑子担忧。
「喔,秋香说了什么?」
笑容是心理创痛最好的愈合剂,该给秋香记上一功。
「啵穴!英吉利语的冤枉,少爷你说英吉利人多奇怪,喊冤就喊冤为什么要说都是狗屎,堂官要听到该有多生气,还不用力敲下惊堂木,正案未判,先安上一个有辱斯文的罪名。」
忍不住笑意岔了气,茶溅了小半杯出来,袁绒蓉赶忙用手绢替唐寅擦去热茶,无意间拂过裆口,唐寅血气正旺,又开了荤,这一撩拨火就点开,袁绒蓉当作没看见,细细清理妥当才移开。
唐寅暗暗腹诽一句:「都是妖精。」
茶也不喝了交回给袁绒蓉处理。
「截他人之长以补己之短,古往今来的文字当属汉语为第一,用词遣字精准优美万邦无能出其右,但番邦亦非全无可取之处,啵穴就是着例,试问,当有人满口谎言,颠倒黑白,诬告良民时,冤枉两个字能道尽心中冤屈的万一吗?大人他说谎,大人他诬赖,不如大骂一声啵穴,大人他说的全是狗屎来得生动有力,对不?」
唐寅夸夸其词,脸色越来越飞扬,袁绒蓉觉得其中一定有诈,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看唐寅兴致那么高,不想泼他的冷水,配合地笑开:「少爷说的都是对的。」
换来唐寅一个摸头:「小丫头片子,妳才没那么傻。」
「啵穴!」
袁绒蓉轻笑回嘴。
「本少爷才不会啵穴妳呢?」
两个人闹开了。
「少爷就是啵穴我,我本来就是一个傻丫头,还要当一辈子的傻丫头。」
闹得正欢,秋香推开门走进,横在两人之间却没有怒气,往唐寅的腿上一坐,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谁都不准比我傻,最多给姐姐第二,不能再多了。」
逗得唐寅直发笑,在秋香的脸颊香了一口,把她的脸捏得不成样。
三个人都在笑,气氛融洽和美,这才唐寅想过的,不计代价也要保住的好日子。
为了牛贵几个北方人,唐寅让袁绒蓉雇了一个会做北方菜的厨娘,晚饭吃的是汤饼,切成薄片的凉拌黄瓜,一大盘白菜煮牛肉,一锅狮子头,蒜炒白如意。
兴之所致又教了她们几句外语,满堂笑语。
王家老太君拍板定案,唐寅便没了理由再往王府跑,帮王家运送赎银一旦被问罪,北通船行就玩完了,简泰成接到通知,这笔买卖不接,王贤有意见请他到六如居。
八天后,王贤果真来了,却不是大骂唐寅不讲义气,于危难时弃兄弟于不顾。
张家代完颜宗翰变更了指令,赎金再折半,期限不变,少一天就要王贤等着替父亲收尸。
多了一项要求,王家必须带头写一份贺表,代表江南百姓拥立大楚王朝。
王贤将金太宗的册文誊本带给唐寅观看。
「中丞秦桧,天毓疏通,神姿睿哲,处位着忠良之誉,居家闻孝友之名,实天命之有归,乃人情之所傒,择其贤者,非子而谁?是用册命尔为皇帝,国号大楚,都于金陵。自黄河以外,除西夏封圻,疆场仍旧。世辅王室,永作藩臣。」
该来终究会来,金人扶植的伪政权大楚正式成立,相较于王贤的惊慌,唐寅气定神闲,除了适时表现出一丝愤怒外,维持一贯超龄的稳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张波澜不显,能随着需要做出任何表情的面具底下,正刮起狂风暴雨急下。
「贺表不能上,否则贺表公诸于世的那天,你们这几家人将成为天下公敌,尤其王家将会是众矢之的,用不了一天,满门死绝。」
这还是好的,严重的挖坟掘墓,盛怒之下,王家列祖列宗都难以长眠。
「老祖宗说了,倾家荡产也不能做卖国贼,就当她没生过我爹那个儿子。」
王家老太君做出正确的抉择。
「但那是我亲爹啊,作儿子的怎能眼睁睁地看他去死,伯虎我该怎么办?」
王贤素来软弱,说哭就哭,却是为人子该有的悲痛。
涕泗交颐,唐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哭并不能解决问题,而最大问题又不在于王贤的家事。
从来到这个时空,历史的演进,头一次有了重大的改变。
金太宗册封的原本该是名高权重太宰张邦昌,却换成这时才是御史中丞的秦桧。
南翎朝第一奸臣,害得岳飞死于非命的秦桧提前站上舞台。
未来的世局发展还会像历史记载的一样吗?
让江敏儿随侍康王左右,会不会是他所下的第一步错棋?
无数问号一一在唐寅脑中漂浮。
开始变得有趣了。
短暂混乱像是电视机的噪声,在讯号恢复后一切如旧,肥皂剧的男女主角,还不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依然爱得死去活来,选秀节目的歌手高音飙得令人战栗,观众把手拍红还不停,灰太郎吃掉喜羊羊的机率维持在零。
借着唐寅的壳活在大翎朝的简善,还是前世的那个不知畏惧,就怕无聊的简善。
跃跃欲试。
第一百二十六章 路祭未亡人
在出城的要道上摆好香案,唐寅以及身后的秋香、袁绒蓉一身素缟,等着替王少监事等,不愿降金,死在金人手里的诸位大人送行。
忠君爱国之士守节而亡,江宁城的仕绅百姓为感念其节义,自动自发在出殡的道路上进行吊唁,香案林立,烟气缭绕,江宁瞬间成为一座白茫茫的雾都。
几家人约好一起殡行,王家带头,嫡长子病故,王贤作为嫡二子,捧着父亲的灵位,走在最前头,两名嫡弟,八名庶兄弟,依照嫡庶长幼顺序,扶着装着衣冠的棺木,黯然神伤徐徐向前。
女眷由王家老太君余氏带头,王贤出嫁的嫡姐、待字闺中的嫡妹在左右搀伏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后面才是庶女、族人,众人沿路哀泣,场面令人动容。
王家之后是侍讲李家,李家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一对年仅三岁的龙凤胎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悲伤,躲在奶娘怀里哇哇大哭。
「造孽啊,孤儿寡母你要她们怎么活下去,老天没长眼,怎么不降下天雷轰死那些金狗。」
妇人对丧家抱以真挚的同情,尤其是李家。
「江宁的儿郎都是宁死不屈的好汉子。」
萧千敬领着一班捕快在大街上维持秩序,一名捕快受气氛感染,豪气十足嚷嚷,却遭到包括萧千敬在内,所有人的白眼相对。
「闭上你的嘴。」
在萧千敬斥责前,同僚先给了不懂事的捕快一顿排头。
与他交好的友人低声提点:「叛臣秦桧是地道的江宁人。」
年轻捕快这才警觉说错了话,噤口不敢再多嘴。
白幡飘动,收买阴间鬼卒的冥纸洒满整条大街,规模比起国丧有过之而无不及。
丧家出城去了,百姓的香案仍不撤,让亡故的忠臣多享受人间香火与膜拜。
留下小黑子几个看顾香案,唐寅带着秋香、袁绒蓉步行回六如居。
沐浴更衣后,唐寅到柜上看帐。
「秦府大门现在一团糟,粪水、烂菜烂果子,想得到的,砸得动的,全往门上招呼,就差没杀进门,官府的人都当作没看见。」
华掌柜说着秦桧府上现况,卖国贼受到群起挞伐再正常不过。
「天理昭昭,为恶者必有所报,百姓也是出一口怨气罢了,约束好自己人,别让他们去凑热闹,外头还有什么情况?」
无法掌握变量越来越多,在事情明朗化之前,唐家人不宜动作太大,泼几桶屎尿能抵什么事?
「一些老江宁开始出脱房产,太白居的蔡家、九儿坊的方家、洪举人、回乡赡养的汤老父母、庄家三房、六房,姚沛文公子家,赵延年公子的姑母……」
华掌柜挑出算得上号的人家。
「姚家背后是康王,大楚朝真定都金陵,他们家首当其冲,想要趁早脱身倒是情有可原,却没想到翁知府会如此不济,就没想过传了出去,对他官声会有多大的伤害。」
其他人唐寅不在乎,大船将沉,总不能要求每个人死守在船上,提早跳船,保住身家性命是人性,江宁知府的地位有如船长,他有义务死守岗位。
「翁杨氏是个精明人,据说翁知府的产业都在他妻舅名下,杨家人卖地卖屋与翁家何干?」
华掌柜说的是,能活出名堂的,哪个没有两把刷子,人家早把后路留好,清官发财两不误。
见华掌柜言犹未尽,唐寅抬头问:「还有事?」
「嗯……东家,袁姨娘接手了一些房产。」
无论唐寅怎么说,在江宁人和华掌柜的心里袁绒蓉就是唐家的侍妾,她做的事会算在唐家的头上。
「她压了人家的价钱吗?」
唐寅也懒得更正了,姨娘就姨娘吧,袁绒蓉看样子是赖上他了,既然也没赶人的想法,难道要她在唐家蹉跎一辈子的青春吗?该担当的,唐寅从未逃避过。
「那倒没有,都是一口价,别人出多少,袁姨娘付多少。」
「没有趁人之危,一个愿卖,一个肯买,利人利己这是好事,不用管她,她知道分寸,你要是有余钱也可以买个几户,转手赚点,就不怕没有养老钱。」
不阻止,甚至鼓励华掌柜加入。
「东家觉得金人不会南下?」
华掌柜喜眉跳动,好似听到天大的乐事。
「不,金人迟早会南下,但不是现在,大楚顶多在汴京威风个几天,没有强兵驻守,想定都江宁做他的白日梦。」
一只册文就要将势力扩展到江南,替金太宗献策的那个人脑袋肯定有洞,宣示的意义大过于实质,即使历史偏离正轨,基本道理还是不变。
这次的人心惶惶维持不了多久,炒短线,让身边人的发个小财无伤大雅。
「既然如此,要不要放出风声,说我们要收地,东家不是说,要花出去的才是钱,咱们目前的闲钱很是足够。」
嗅到商机,华掌柜开始蠢动,买不下整条街,先买下几个铺面也好。
「绒蓉能买,老泰能买,你也能买,就是我不能买。」
唐寅从不避讳运用穿越者的优势,但人命钱与国难财是底线。
这份坚持不足为外人道,唐寅不打算说明白:「别想太多,尽管照我的话做。」
指头轻点桌面,这是唐寅结束对话的信号,华掌柜知趣准备退下,却被唐寅叫住。
「你说庄家二房知道三房、六房卖屋卖地会怎么样?」
「都是同一个祖宗,庄老爷会自己出资买下,也不会让祖宗家业落在外姓人的手里,这两房的人却不这么想,宁可便宜外人,也不便宜自家人,其中的恩怨深得呢。」
唐寅和华掌柜想到一块。
「去探听看看,假如庄家三房、六房还没找到适合的买家,由你出面买下,唐家人做生意天公地道,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记住别还价。」
一改先前的说词。
「房地契到手后,替我送去庄家二房,跟庄老爷说这是我一点薄礼,希望他能笑纳。」
华掌柜一点就通。
「恐怕庄老爷收下后,还会加上几成回礼让我带回来,助人又能赚钱,这是不是东家说的天使基金。」
「有点接近,但不完然是,先这样了,说不定人家早就脱手,让我们白欢喜一场。」
正事办完,他也该回后院检查秋香的功课。
经过园子,听见石匠拿着大槌敲打砖墙。
「小心一点,碰坏了少爷的芭蕉,本姑娘跟你们没完。」
秋香兴致高昂指挥石匠做事,袁绒蓉站在她身后,专注护着,不让她太靠近工地。
「少爷你也说说他们,每个都粗手粗脚的,我们家就这几颗芭蕉,我还巴望明年喝上一杯蕉香白奶饮子。」
香蕉牛奶被唐寅改了个大翎朝的名字,是秋香的最爱。
「唐公子请放心,谁碰坏公子心爱的蕉树,坏了大小姐的吃食,我打断他的狗腿。」
工头大包大揽,唐家尊重匠人的名声都传到杭州去了,给的工钱又高,但华掌柜有熟识长期配合的匠人,这回透过邱统领接到唐家的活,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表现,打通一面墙而已,他却亲自来督工。
「没有那么严重,别把小孩子的当真。」
芭蕉是热带水果,也就两广、福建、海南一带能食用,在江宁顶多当观赏植物。
后世常见的香蕉牛奶用得并不是芭蕉,他就是一说,秋香却信以为真,惦记上了。
工头只当唐寅仁厚,踹了那个碰了芭蕉叶子的学徒,抢过学徒手上的大槌,请唐寅退后几步,继续劳动。
秋香这才放心,揪着唐寅的袖子炫耀:「少爷,绒蓉姐替我买了间宅子,以后我可以有自己的院子吗?」
唐寅弯下腰去捏她的脸:「给我泡杯茶再说,让我喝出一点涩味,你给我搬到祡房去住。」
想起昨晚贪快,冲坏了一杯茶,秋香不安地咧开嘴笑。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这次不会了。」
转眼间忘了芭蕉树,一溜烟跑不见了。
与袁绒蓉对视一笑,唐寅问道:「不是还在讲价钱?」
「谈了几次都谈不拢,奴婢快放弃,结果今天一早蔡家管家自个找上门,主动把价钱降了两成,下午就到官府缴完契金过户,奴婢想着,牛护卫他们总不能挤在一间偏房住,华掌柜这几天又忙,就请义兄找替军营盖营房的石匠过来,早点动工,早点收拾,免得少爷老挂记着。」
不谈钱,这份心意唐寅收下了。
「你太宠秋香了。」
「受少爷的恩德太多,少爷又不给奴婢偿还,伺候少爷这些日子,只有秋香能让少爷由衷的开心,让她欢喜,就等于是让少爷欢喜,一间宅子算得了什么,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可是我们青楼女子的专长。」
唐寅与人为善,对亲近的人更是百般呵护,唐家的规矩并不多,但触犯者,唐寅从不轻饶,唐寅说过不能再提袁绒蓉过去的身份,就连宝环那个大嘴巴,因为怕被发卖,对袁绒蓉也是客客气气。
若不是工头无意间一句袁大家,袁绒蓉几乎忘了那段在青楼的不堪生活欧
「进了唐家门,妳唯一的身份就是唐家人。」
唐寅起了怒意,袁绒蓉舌头上的苦涩瞬间转成糖蜜。
点头间,秋香端茶来了,既然他新得了宅子,就得办乔迁宴请大家吃酒,算了算人数,十桌席面跑不了,秋香眼见私房钱要化为乌有,变心不要房子了。
「守财奴,小气鬼。」
边弹着秋香的耳朵,边骂她不成材,连席面跟房子的价值都没搞懂。
秋香才不管,房地契往天上一丢,人就跑了。
银子、房子她都不希罕,反正跟着少爷这些都不会少,她只是逗少爷开心,少爷送的首饰,每年裁衣服的布料堆满几箱子,她有的金银、铜钱,包下整间太白居请客都是小意思,她不是守财奴,是守唐奴。
子时,王家的马车照约定来接唐寅。
唐寅说是只身前往,
狗鼻子、破嗓子在屋檐上飞窜,牛贵几人在王家马夫回头,便可远远看见的距离尾随着,一高一低,一明一暗,警告提防宵小突袭,江宁已经不如以往的不平静了。
各大势力蠢蠢欲动。
并非人人有唐寅的本领,确知金人不会杀入江宁。
金人用实力证明,大翎军队不堪一击。
做为天险,汴京有黄河,江宁有长江,金兵能渡过黄河,就能跨过长江。
册文既然让大楚定都江宁,金兵就有能力送秦桧登基。
入夜后,破嗓子亲眼见到洪廷甫、庄家长房、翁知府的妻舅,以及一干在江宁有头有脸的人,分别从小门进入秦府,其中甚至还有王家老太君的娘家人。
白天骂门,夜里逢迎,朱门世家的眼里终究最大的是利益。
金兵若真来犯,他们就是开城门迎接犒赏三军的汉奸。
天有阴晴,人有善恶,爱国的人与卖国的人永远不会少。
守灵夜,王贤和兄弟姊妹在灵堂,听着高僧诵经超渡亡魂,但他们都明白,自己父亲仍活得好好的。
王家拒绝献贺表,公然在江宁发丧,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符到命除,为了立威,完颜宗翰一定会将王少监事马上处斩,警告天下人与之作对的下场。
王贤果真替父亲送行。
亲手将儿子送上断头台的余老太君约见唐寅。
行将就木的老人家朝唐寅下跪,感谢他出了这一计,救出王家满门。
「张家那个老匹夫,非得让我们几家写下请托信给完颜宗翰才肯说情,他把手掐在我们的脖子上啊,老身才不得不忍痛舍了我儿,为了弥补过错,我王余两家愿捐出万贯家财资助义军抗金。」
唱做俱佳,换在后世,得个奥斯卡奖也不为过。
唐寅何尝不知,老太君要藉他的口,向外界传达王家的苦衷,以防那封写给完颜宗翰的私信曝光。
两面三刀,拿人当枪使,姜确实是老的辣。
「老太君快快请起,晚辈怎能受此大礼,王家一门忠义,老太君只是救儿心切,不会有人责怪你们的,相信王少监事在天之灵也会明白您的苦心。」
才怪,余老太君是继室,因为不是亲儿子,才会为了省赎金,错过第一时间赎回王少监事的机会,才会让温州张家有居中操作的空间。
王少监事可以说是枉死在继母手中。
老太君入戏甚深,唐寅尽力对戏,尔虞我诈的游戏最是刺激,却令他作恶。
第一百二十七章 北方风劲扬 春风杀人柔
锣鸣钹响,带甲的士兵背着强弓,持着马刀,在营账间追捕袭击帅营的刺客。
让刺客跑了,大帅不斩,我活剐了你们。
鹘沙虎握着狼牙棒督促麾下的精兵加快速度,为了加强照明,士兵们举起火把,把长达数里的军营照亮的有如白昼,见到林间有黑影晃动,鹘沙虎将狼牙棒朝身旁的亲兵一丢,勾了勾手,另一名亲兵连忙送三石弓与狼牙箭。
咻、咻,鹘沙虎连发两箭,一箭瞄准黑影,一箭朝影子前方三吋射去。
箭势强劲,黑影闻风急闪,一个翻滚,躲过逼命的第一箭,却逃不过算准猎物动向的第二箭,敢到强兵环伺的帅营行刺完颜宗翰的人,也不是泛泛之辈,身子有如活鳗一抖一滑,身子扭成麻花状,应是让箭矢偏的准头,从胸口换到右肩。
刺客当机立断,用刀子削去箭身,从囊袋撒了一把铁蒺藜,飞刀一把接一把掷向扑杀而来的金兵。
不求杀敌,只求争取脱身的机会。
他们一行五人潜入大营,四人明攻,与完颜宗翰的近卫扑杀,由他暗中伏击,一击不成,绝不恋栈,各自散逃,伺机再来。
赵河五虎这几年在绿林名声鹊起,凭仗的并非勇猛,而是默契十足的分进合击之术,不少豪强,武功远胜于他们五人的高手,都死在变化多端的欺敌手法。
正面冲杀,用毒,陷阱等等手段,全是为了让习得大盗空空儿轻功精髓无声步的老么,做必杀的一击。
做不到无声无息的最高境界,但在几位哥哥配合扰乱敌人听觉,焦山破绝对有把握潜行暗杀对象的三步之内,无声蝉三步杀的名号就是这样闯出来的。
但万万没想到,完颜宗翰警觉性之高,不管面前躺下多少人,始终不见浮躁与惊慌,躲在近卫组成的人墙里,静静等待援兵入账。
焦山破使出盘虎游龙功,贴在营账顶端,紧握尖锥,等候时机降临,从而下在完颜宗翰天灵盖刺下,头颅是要害,完颜宗翰不死也残。
却败在一名用马刀直接划破帐布冲进来的鹘沙虎下。
鹘沙虎一进帐,一对狼眼就在帅营四周扫过一遍,连方也不放过。
当心,头有暗鬼,放箭。
行踪暴露了,逼得焦山虎提前出击,完颜宗翰有了防备,脖子一歪,尖锥仅划破一小块头皮。
焦山虎人不落地,足踩住一名近卫的膝盖,借力弹走:哥哥们,撤。
身子在空中倒行疾飞时,焦山虎亲眼见到几名哥哥全身中箭,如豪猪般跪倒,二哥身首分离,四哥断了一只脚。
他一个人死命奔逃,鹘沙虎紧追在后,咆哮怒吼有风雷之威。
地有暗器。
中招的金兵一喊,追兵的步伐瞬间慢了下来,焦山虎藏身处正是风口,生石灰随风吹向金兵,焦山虎要用烟气替自己换得一瞬生机。
却听见一声熊吼:给爷爷让开。
鹘沙虎彷佛不知痛楚,任由铁蒺藜刺进肉里,一双恶眼顶着灼热,凶猛瞪着焦山虎:死来。
狼牙棒劈下,挑,左扫、右砍,斜砸,用那象腿般的胳臂,挥动百斤重的棒子乱舞,焦山虎的去路全被封锁,他的轻功轻妙,却难敌鹘沙虎的蛮力。
身体如靶子,钝器冲击内腑,黑色血从嘴里冒出,棒子的铁刺钻出无数的血洞,红色的血不断向外淌流。
鹘将军,大帅说要留活口。
焦山虎听着,却没有死里逃生的侥幸,纵使鹘沙虎现在停手,如筛子千疮百孔的他,失血之多,华陀再世也救不了。
鹘沙虎杀得正过瘾,听见脊椎断裂声才停下。
拿菜油来。
压根没回应帅令。
拖着不成人样的尸体回帅帐,鹘沙虎单膝下跪:不辱帅命,已经将刺客击毙,请大帅发落。
处理完伤口的完颜宗翰,看着地糜烂残破的肉块,也不打算追究鹘沙虎抗命,慰问夸奖了几句,摆了摆手要鹘沙虎退下。
这是第几波人了?
完颜宗翰问坐在一旁一身文官打扮的清俊男子。
你这里是第六批人,斡鲁补那里是第四批。
与完颜宗翰平起平坐,又直呼金太宗二子完颜宗望的本名,文士的地位非同小可。
吴构小儿还真看得起本帅,斡鲁补又要吃味了。
完颜宗翰谈笑风生,全然没有经历凶险后的惧怕。
一个悬红十万贯封侯,另一个八万贯赏爵,那些死士当然会挑着杀,用区区两万贯,一个爵位来挑拨离间,真当我们大金全是有勇无谋的莽夫。
文士龇笑说道。
说句实话要不是营里有兀室你坐镇,这招就够让我吃一壶了,斡鲁补的个性你知道的,输给谁就是不肯输给我,还好他镇得住他,不然不知他会搞出什么事?
想多了,斡鲁补是顾大局的人,皇也三令五申要他别做意气之争,他不会与你对着干。倒是为什么没人来行刺我?
叫做兀室的男人说。
别,要是让吴构小儿知道我大金的首智就在大营里,还不倾巢而出,你有个闪失,别说我,连斡鲁补这皇的亲儿子都得陪葬。
兀室,大翎人口中的完颜希尹,策划两次伐大翎,俘虏慎、恕两宗的首脑人物,正端坐在完颜宗翰的帐中。
探子回报,这次你们两个人的赏格是江宁一个仕子唐伯虎资捐的。
唐寅的名字第一次在金人被提起,就是出自于完颜希尹之口。
黄口小儿不值一提,待我大军杀进江南,我倒要看看这个唐伯虎长得什么模样,有多少钱财能让我犒赏三军,到时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完颜宗翰并没有将唐寅放在眼里,在他心中,大翎仕子酸腐畏缩,除了一张嘴皮子,根本不了台面。
一个家有恒产,仗着一股书生意气替自己招祸的小人物,弹弹小指头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说得极是,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江南之富甲天下,江宁又是吴构根基所在,找一、两个富家翁出资充场面,由他来册封爵位,既不花钱还能收买人心,一举数得,换成我也会这么做。但你记得要各地世家献贺表,庆贺大楚朝成立,奉秦桧为新帝时,关在大牢里京官的家族多半都陈了,唯独江宁、扬州、杭州三地没有。
扶植大楚朝,以汉制汉,制造内部矛盾,也是完颜希尹的手笔,要榨干每个俘虏的剩余价值。
冥顽不灵者,杀无赦,那几家的顶梁柱全就地正法,既然等不及提早办了丧事,我就他们送路。
军法无情,完颜宗翰杀鸡儆猴,让汉人们不敢再存侥幸之心。
是该杀,杀得好,但粘没喝你可知道,谁给这几家人献的策,逼我们非杀他们不可?就是这个唐伯虎,张汝颖被逼着也在温州发丧,忍痛请我砍了他一个族叔的头。
完颜宗翰喔了一声,这才将眼神转正,认真对待。
挂名要我的人头,又在背后使诈,坏我的大计,这个唐伯虎究竟是傻子,还是艺高人胆大?
善谋者必然韬光养晦,不轻易显露锋芒方能攻其于不备,唐寅公然挑衅,不是逼自己杀他吗?
初生之犊不畏虎吧!张汝颖说,这个唐寅还没及冠就享富盛名,千古绝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他所写的。
完颜希尹素有文才,学问在大金是第一人,得到他的肯定,唐寅确实有过人之处。
倒是一个人才。
完颜宗翰认同唐寅的才华,却嘲讽大笑。
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大才,假以时日必是一方栋梁,不好生呵护,这么轻率将他架在火烤,看来大翎朝嫌败亡的不够快。
既然有人不惜才,完颜宗翰不介意铲除这株幼苗,任何妨碍大金霸业的障碍,都要连根拔起。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认钱不认人的死士,我们也请得起,等等我就出个赏格,悬赏唐伯虎的项人头。
完颜宗翰动了杀心。
你打算悬红多少?我朝的爵位在汉人那并不好用,唐寅占了大义,一些自诩侠义的江湖人不会替你对付他。
财帛动人心,权位诱人意,只用钱,少了可不行。
我大金仍泱泱大国,岂能在乎一点小小钱财,唐伯虎捐了十八万贯,买我和连斡鲁的人头,我也花十八万贯,一颗抵两颗,普世之间谁的首级值这么值钱,唐伯虎死也该瞑目。
一口气下重本,万贯就能找人屠村,用十八万贯杀一人,各地贼匪定会抢破头。
我再添两万贯,凑个整数,锦添花。
完颜希尹再推一把,要唐寅死透。
兀室,这是捧杀啊,平时你不是劝皇多吸纳一点汉臣,怎么突然下这么重的手。
完颜宗翰还以为,完颜希尹会基于爱才之心,给唐寅一次投靠的机会。
文人总相轻,这唐伯虎就是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在草原不能驯服的马,女真的勇士都会怎么做?
完颜希尹问,隐藏的不安却没说,探子打听到关于唐寅的事,有太多隐晦不清的地方。
被擎天寨的两大头目绑架,毫发无伤逃出,事后竟然没被报复。
养匪横行江宁多年的豪商洪廷甫,对没有功名,背后无人的唐寅莫可奈何,三番两次被戏耍。
拒绝仕子声援陈东,声势却不跌反涨。
又在他们攻打汴京时,率众在汴京游走,安然领着船队,带数百人离开,却仅有数十人在江宁下船,其他人不知去向?
张汝颖算过,六如居生意再好,清空家产也拿不出十八万贯,虽然不排斥,出资的另有其人,但吴构肯让唐寅顶名,这个面子就不算小。
一个十八、九岁的书生干了这么多事,甚至牵动两朝之争,小看此人,完颜希尹就不配行谋天下之大事。
杀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有了共识,完颜宗翰招来汉将左齐,由他主持猎杀唐寅诸事。
大帅真要付这二十万贯?
左齐觉得不值。
取之于大翎,用之于大翎,有何不可?正好用来立信,让大翎人知晓效忠我大金者,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等天下一统,这二十万贯终究会回到大金国库里。
属下这就去办。
左齐领命。
等事情办成了,你直接回京。
左齐大吃一惊,抬头看完颜宗翰。
身为元帅亲卫,主子到哪他就到哪,听元帅的意思大军要撤离班师回朝,不再向南挺进。
见完颜希尹全无反应,显然是已成定局,不会再更改。
四月末,桃花再次盛开,汴京城却是寸草不生,处处焦土,人面与桃花皆不见。
金人兵分二路,一路由完颜宗望监押,慎宗、郑太后及若干亲王、皇孙、驸马、公主、妃嫔等,大军沿滑州北返。
恕宗、朱皇后、太子吴谌、宗室及孙傅、张叔夜等几个不肯屈服的官员,由宗翰关押,朝郑州北行,同行遭掳的另有数万礼器、古董文物、图籍、宫人、内侍、倡优、工匠等等,百姓男女不下十万人。
载运金银的车行及俘虏绵延数十里之长,镣铐不够,金人像牲口一样,用铁链绳索捆住俘虏,不分男女老幼,王公贵族与平民百姓。
勒扯,鞭打,起了邪心,就撩起女子的裙摆,在众人注视下办事。
金人如冻人寒冬退去,却没有留下半点生机,春风再温柔也抚平不了,遭到兵祸家破人亡的心。
春风不知愁,犹绿江南岸。
伴随暖风吹向南方的,有金人退兵,以及康王吴构在河南应天府登基,改年号为建炎的好消息,也将高达二十万贯的花红,传遍江湖绿林好汉的耳朵里。
先到先得,在刀口讨生活的亡命之徒,或个人,或抱团,一波接一波往江宁赶去。
一来无怨,二来无仇,三不为其主,只是求财而已,欲借唐寅的人头一用。
死生不怪。
第一百二十八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一)
什么是高手?
就是明明没看着你,却什么都看见了,好像没在听你说话,却什么都听见了。
一开始在远处,突然间就到了身边,眨个眼睛、转个身就消失无踪。
什么人会是高手?
乞丐、和尚、道士、尼姑、太监;身体有残缺,像是哑巴、瞎子、断臂的、秃头、太监;有病的,咳个不停却到处溜达,自己没病,孩儿或是妻子罹患绝症的、疯子、太监;名字、称号前有丑、苦、公公这些字眼的人,最有可能是高手。
什么是刺客?
就是不干正事,收了钱,帮别人杀掉他们看不顺眼的人,自以为潇洒,事了拂衣去,害得亡者的亲人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竖子。
什么人会是刺客?
在六如居周围和添夏村里四处闲晃的陌生人。
在客栈、酒肆,茶馆里,还戴着斗笠,不停对外张望的人。
打探少爷消息的人。
偷偷摸摸跟在少爷附近的人。
晚上站在屋檐、树梢上的黑衣人。
蹲在草丛、墙边学猫儿、狗儿叫的人。
腰上挂着刀剑,袖子里藏着匕首的人。
遇到高手该怎么办呢?
给他一把油腻腻的铜钱,可怜兮兮说,这是你辛苦攒下来的钱,原本是要娶媳妇、办嫁妆用的,但为了少爷这个大好人,你愿意拿出来,哭求高手能保护少爷。
我晓得咱们家的月俸大多是发新钱,等会自个去旺财那领抹了煤油的,放在褡裢、荷包里,免得到时候慌慌张张。
遇到刺客该怎么办呢?
别靠太近,远远地,大声告诉他,少爷是好人,能不能不要刺少爷,说完就往人多的地方跑,边跑边喊有刺客、刺客要来杀唐伯虎了,快来抓刺客。
遇到高手刺客怎么办?
装作没看过,赶快跑回家告诉我或是少爷,来不及就别回来,找个地方躲好,千万别把命赔进去。
我和少爷要是没死,再回来上工,万一我们都死了,就去杭州,贾二掌柜会照顾你们的。
「我说唐大官人,让秋香这样说似乎不太好,江湖中高人的能耐,岂止是她说的那样。太史公为刺客书列传,荆轲刺暴秦是何等的侠义心肠,在她口中却变成为钱卖命,泼皮无赖之流,真真有辱任侠之道。」
萧千敬来拜访唐寅,就看见秋香召集六如居的家丁仆妇,几十个人分成男女两边,依照高矮顺序整齐排好,聆听秋香训示。
六如居与桃花坞进入一级警戒,等旺财回添夏村会再做一次类似的宣讲,让所有提高戒备,不让意图不轨的歹人有机可趁,唐寅是他们的主心骨,不容有失。
「只要能让她心安,就让她去折腾。」
秋香说的内容都是唐寅闲来没事跟她瞎扯的,多半来自、电影。
从完颜宗翰颁出二十万贯的赏格,要唐寅的小命,整个江宁便风声鹤唳,怕被波及,六如居的生意惨淡,内院风声鹤唳,两个伙计,三个仆妇相继辞工,秋香寝食难安,非做点事不可。
眼睁睁看唐寅被暗杀,她做不到。
「我四个义兄弟收到风声,大哥倪守义、五弟刘立阳昨晚已然入城,现就在六如居附近监看巡逻,二哥石当,四弟秦三桑会陆续赶来,二哥还带了不少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侠士前来助拳,翁知府更发话,江宁城内不容宵小横行,命我六扇门兄弟全力保护你的安危。」
无论出于个人,基于奉命,萧千敬都要保住唐寅,唐寅为国散尽家财的义举已传遍天下,若是唐寅遭到金人毒手,萧千敬万死难辞其究,良心难安。
「以前我老萧是小小的服你,之后我是大大的服你,唐大官人忠肝义胆,敢为天下先,谁要动你,先要了老萧这条贱命。」
悬赏令一发出,唐寅成了杀手眼中的香饽饽,声望同时如日中天,敢买完颜宗翰、完颜宗望这两个杀人魔王的命,为大翎人出一口闷气,江宁城谁提起唐寅不是举起一个大拇指称赞,众口一声谩骂那些眼睛里长着铜子,没有家国同胞的畜生。
万一那些被钱蒙了眼的匪类真敢来,就拿着菜刀、扁担跟他们拼了。
仕子们击节叹赏,称唐寅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几个士绅联名送了一块正气浩然的匾额到六如居,私下把唐寅哪来的巨款作为谈资,计算唐家的家底。
财不露白,唐寅闯了大祸,即便幸运逃过这一劫,势单力薄的唐家将为了这份巨大家产付出沉痛的代价。
旁的不说,新皇登基,北边战事不断,唐寅既然能拿出十八万贯的赏格,再贡献些家财作为军费应该不难,他们都不相信唐寅倾囊相助,皇上和诸位相公更不会相信,只会拐着弯,用各种名目从唐寅那挤出更多的金银,然后给一些名堂好听,却不实惠的赏赐。
出了钱,还惹来一身骚,这种亏他们早吃过了,也学乖了。
不见翁知府为了怕江宁遭受匪患,请他们送匾额时,委婉告诉唐寅,六扇门的人力不足,厢军又不得入城,无法护得唐寅周全,请唐寅出城回桃花坞,他会派五百名厢军进驻添夏村,压倒性兵力下,绿林中人绝对无法越雷池一步。
五百名的厢军又如何,厢军纪律涣散,多为老弱残兵,朝廷拖粮欠饷,打不了,也不肯打仗,现在谁不夸赞唐寅仁义,但出张嘴,跟出力送命是两件事。
像梁山泊那样带着武艺的悍匪就是一群狼,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二十万贯啊,谁不动心,闻风而来的江湖人不会少于百人,五百人瞬间就被人给吃到骨头都不剩。
翁知府夫人翁杨氏的娘家,最近和秦桧府上打得可火热了,来往之勤的,有如通家之好。
唐寅和金人作对,翁知府还百般维护,等秦桧回江宁称帝,翁杨两家能有好果子吃吗?
士绅们也是看不过,翁知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作风,几个人商量着给唐寅打打气,不过一块匾额而已,但也仅仅是一块匾额,不能再多给,毕竟众人身上背着一个家族,家族的兴亡优先。
回去后,拘着家人不让他们到六如居四周走动,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唯有庄家二房最勤于走动,庄启德直接戳破翁知府的心思,要唐寅千万不能中计,留在江宁城内,翁彦国就不能视而不见,他敢见死不救,庄启德就敢发动江宁百姓砸了知府衙门,借了五十个身强体壮的家丁给唐家,随唐寅使唤,不够,庄启德不惜跟长房翻脸,也要出动族中私兵来救。
「省省吧,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和你那几位义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动不动就说要舍命,多不吉利。」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尤其是萧千敬拥有一身绝艺,身经百战的好手,他只是以退为进,他们五个人真撒手不管,唐寅欲哭无泪。
「翁知府做人是不厚道,但他也是为了江宁城的靖平着想,唐大官人别怪他,总之我萧千敬跟唐大官人起誓,任何人想动你一根汗毛,就得踏过我们几个兄弟的尸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江湖有败类,却有更多是金钱如粪土的侠义之辈,相信他们正往江宁聚集,而且还有邓万里前辈在,邓前辈登高一呼,天下英雄齐聚,看那些卑鄙小人来怎么跳窜?」
提到邓万里,唐寅就头疼,这个天下第二,他连人影都没见,萧千敬却把他当作这边最大的助力,期待他如天神降临,带着一干高手将绿林杀手杀得落花流水。
考虑着该不该打破萧千敬的幻想,却又怕他丧失斗志,尤其在对方人数、实力不明的不利情况下,未开战,先打击军心是下下策。
「唐大官人……」
「行了,还是叫我唐老弟比较顺口。」
「江湖儿女首重情义,你有肝,我有胆,绝对不会让老弟孤军奋战,这些天擎云寨就收了几张英雄帖,警告他们不准轻举妄动,临清潭家,蜀中唐门,连刘光世刘都虞候都撂下话,刘光世背后是谁,铁臂膀周侗周老爷子,天下第一人啊。」
相对于双眼放光的萧千敬,唐寅对天下第一人的名号,远没有对蜀中唐门来得感兴趣。
要说过去,他为了自己的恶趣味,包括唐寅这个假名在内,将叶问、咏春、精武门,这些在后世人人耳熟能详的人事物,硬拉到这个时空来,但蜀中唐门可完全跟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蜀中唐门是……?」
「最近新窜出来的门派,人数不多,擅使蛊毒,相当地阴毒狠辣,短短数月便称霸蜀中,一时无二,成都府的几个大门派对唐门都礼让三分。」
蜀中、蛊毒,唐寅直觉想起小金灵勾人魂魄的眼睛,小金灵以唐家妇自居,创立的门派取名自夫家似乎找不个错处,知道她过得极好,带族人回故乡打下一片地盘,还惦记着自己,唐寅欣慰地笑了笑。
肩上的压力瞬间轻了许多。
「这样就对了,横刀临头唯一笑才是真汉子。」
萧千敬不明所以,以为唐寅想开了。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伯虎做事敢作敢当,要取我的性命换银钱,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闭门多日,无非是想趁机看看周围的反应,试探一下人心,整条街的街坊邻居,大半借故暂时搬到他处,一入夜,六如居方圆一丈内只剩唐家点着灯。
庄启德这个人唐寅没看错,重利却不忘义,光是他揭露翁建国的私心,唐寅送回的那些庄家产业就值了,唐家正缺人手,那五十名家丁可都是真材实料,或许杀不了人,但出力打架绝不手软。
邱立也帮了大忙,他手下兵勇在城门加强盘查,增加绿林杀手入城的难度,别一次大规模的涌进来,唐寅就还有分而击破的可能。
「打更的来福、戚家二少爷从三天前就不见人影,新来的两个更夫,锣梆敲得可好着呢,一搭一档,边走边敲,笃笃——咣咣,连个脚步声都听不见。」
萧千敬听出了蹊跷,三角眼炯炯燃起怒火。
「走路不出声是想吓死谁啊,明晚我换两个会走路的过来,还有,之前打更的人一个叫高大嘴,另一个姓周,不是什么戚家二少爷,没有哪家的少爷会来打更,庶出也不会。」
唐寅并不理会。
「从六如居往石鼓胡同走二十步左右的馄饨摊子,他们家的馄饨是我吃过最难吃的,可还没过午,馄饨就卖光了,卖光了,他还没不收摊回去抱老婆孩子,你说奇不奇怪?」
「有这么难吃,我明天亲自去吃一碗,真那么下不了口,我还你馄饨钱。」
萧千敬的脸更难看了,他交代了捕快要严密注意六如居前后的异状,事无论大小都得回报,显然那些捕快对他的话阳奉阴违。
「不是我多管闲事,有句话我得劝劝老哥你,不能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你安排捕快站岗,也得给人吃喝,连累汪捕快总是进我们家厨房要喝要吃的。唐家虽然不差那点吃食,但是汪捕快每次都缠着厨娘说个不停,问东问西,汪捕快左一句姐,右一句姐,叫得那个腻蜜的,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很赞成林厨娘找个好人家再嫁,真有那么一天,我还准备帮她置办一份嫁妆,但两个人差了怕是有二十来岁,想来不是良配。」
一桩接一桩,听得萧千敬颜面无光。
「这个坏人我来做,汪民要怪就怪我,劳烦老弟替我跟贵府厨房道声歉,下次不会再有毁坏她名节的登徒子进府了。」
「没了?」
萧千敬火冒三丈高气炸了。
「暂时就这样了。」
唐寅挥挥纸扇说。
「修家打的寒铁扇不是凡品,留着防身不错。」
行家一眼便知有没有。
「王贤送的。」
见过特殊钢的唐寅,对所谓的寒铁兴趣不大,但就此时的工艺水平来说,这把扇子已经是极品。
「王家人刻薄寡恩,王家子不配为友。」
格杀令下达后,王贤再也没出现在唐家,更没有捎来只字词组。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不以己度人,是唐家的家训。」
凉薄的人寒不了唐寅的心。
「唐老弟真君子也。」
萧千敬钦佩唐寅的气度。
殊不知唐寅只是不在乎罢了。
抛弃他人的人,就得做好被抛弃的打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二)
投身公门以来,萧千敬没有像现在这么愤怒过。
待人待心,担任总捕后,同甘共苦,手下有任何需要他都尽量满足。
上头催着交案子,他一力承担,从不逼迫手下匆促办案,屈打成招。
想要缉凶,三教九流都得结交,为了从线人手里得到消息,放过一些小奸小恶,徇私,收点贿赂,他都可以当作没看过。
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不需要读圣贤书,杀猪的、叫卖的小贩也懂。
没收过手下的孝敬,给上官的年礼,他一个人包办,不求底下人以除暴安良为己志,但求他们别鱼肉乡民,勾结江洋大盗,助纣为虐。
他说过,真有人敢借六扇门之便,与恶人勾串联络,休怪他辣手无情,丧门煞不是叫假的,出身江湖的人,可没有事事循律法的习惯,当杀则杀,帮派里刑堂折磨人的法子比衙门更多更狠。
这些年他对属下太亲厚了,导致他们忘了分寸,仗着交情,挑战他的底线。
「对,我是收了点钱,答应铁罗剎到唐家探探路子,但那又怎样,不就是问问唐伯虎喜欢吃些什么?晚上歇在何处?身边什么人最得用?最偏爱哪个人?我碍着谁了?」
被质问,汪明不闪不躲,大言不惭回嘴。
「你是第一天当捕快吗?人拐子要掳人,你去帮人家打听肉票天天打哪经过,到哪家酒楼吃酒,人被掳走了,你说与你何干?通风报信者与首谋同罪,你别告诉我,连这个你都不晓得。」
萧千敬失望透顶,后悔对汪明太纵容。
「唐伯虎是断了胳臂,还是少了腿?头,你要办我,也得铁罗剎先杀进唐家才行,唐伯虎活得好好的,家里金山银山,搂着花魁,吃着好酒好肉,人家滋润着呢,我何罪之有?大不了把钱退回去,以后铁罗剎再问,我闭上嘴总行了吧。」
一味狡辩,好像是萧千敬强词夺理,以势逼人。
「好你个汪民,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听不懂人话,就用拳头说话,萧千敬一拳黑虎穿心,全无花俏,直击汪民的胸口,碗口大,指节磨平的硬拳,扎实发出碰一声的响声,这拳用的是明劲,对待只懂得粗浅拳脚,不懂内家功夫的汪明,足以让他痛得窒息。
汪明倒地痛叫,摀着胸口,惊骇看着萧千敬,没想到最是护短的总捕快会真的动手。
见萧千敬还握着拳头,抬脚就要往他身上踩,双手撑地,手脚并用向后退。
青石板受到重脚一踏,扬起了烟尘,可见力道之大,踩上身,他非要吐血断骨不可。
「我错了行不行,而且又不是我一个人见财起意,王强、柳标、赵四海,他们三个昨晚找我喝酒说,等唐伯虎被人围杀,唐家鸡飞狗跳时,要摸进后院库房发笔横财。」
他没脸,别人也休想好过。
「你们……」
萧千敬恨铁不成钢看向三人,三人心虚地低下头默认动了歹念。
「头,你以为动心的只有我们几个吗?唐伯虎的头加上他捐出去的十八万就快五十万贯,天晓得他家里还藏着多少?便宜那些滚刀肉的,不如便宜我们。铁罗剎才许了一万贯,就有上百个闲汉准备拿命为他开路,牛首山擎云寨的十八太保,还有千余名的山匪杀进来,大家还有活路吗?你和你那几位兄弟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五个人,更别说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各路强人。大伙在唐家站岗哪个不是心惊胆跳,就怕被飞刀刺进心窝,连个人脸都没瞧见就被匕首割断咽喉,知府大人想把唐伯虎赶出城,还不是怕引火上身?家里的老母,婆娘、孩子全寄望我这点薪俸过日子,我死了,谁替我养活他们?」
难听却是大实话,捕房里所有捕快、衙役心有戚戚焉,但都不敢回话。
趋吉避凶是人性,戴上道德的大帽子,写成贪生怕死就变成丑陋。
「跟汪明想到一块的人,往前站一步,从明儿起就不用到唐家站班。」
存着一丝的奢望,相信男儿总有血性。
死猪不怕烫,汪明起身,站到最前头,赵四海是第二个,然后王强跟上,柳标跨出一步又退回,最后还是站在王强身旁,四个、五个、六个……全数是趋吉避凶的正常人。
「干得好,从明天起你们也不用再听我的话,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出事了也别找我哭诉。」
因为萧千敬讲理,说一不二,又体恤下属,汪明才有胆量跟他掰腕子,听刚刚的口吻,汪明以为萧千敬要拿不服从上官抗命说事,撤了他们的职。
「法不责众,头,你要想清楚,没了我们,江宁乱成一锅粥,知府大人一定会追究查办,到时候你讨不了好。」
这话与威胁无异。
「对你有利,就跟我讲律法了。」
萧千敬懒得跟汪明啰唆,抽出腰上快刀,由慢到快,划出数道月弧,三刀速度不一,同时砍在汪明的咽喉上,看在王强等人眼里,汪明只中了一刀,被劈飞离地,却在半空停顿了三次,又倒飞了三次,等刀势一滞,才发现萧千敬竟是用了刀背,仅在汪明脖子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印,不然他早断头了。
「带你们这群人,我这个总捕不干也罢。」
王明吓晕了,躺在地上流黄水。
萧千敬将配刀、木牌、印信往案几上一扔,跨大步就要走。
「头,你这是强人所难,不是每个人都像你。」
王强也觉得过份了点,但情势比人强,不是他们几个就能力挽狂澜。
「要杀唐伯虎的人如果是梁山泊一百单八将,擎云寨十八太保,你们不敢去,我不怪你们,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捕快又不是剿匪的军士,连把弩弓都没有,那不是拼命是送死,但今天要杀唐伯虎的是金人,是屠了汴京,捉走皇上,搞出一个鬼大楚要在江宁定都,总有一天会南下的金人。唐伯虎死了以后,下个人是谁?反正不是我,爷爷我一身功夫,一手快刀,不要笨到上沙场保家卫国,别挡人财路,天下任我纵横。」
冷冷横了众人一眼。
「德行,像我,你们也配?先像个男人再说。」
气冲冲返家,一口气还没顺完,肝火又烧了起来。
义弟刘立阳的左眼瘀紫一大片,凶手故意朝他的眼睛招呼,刘立阳肤色又白,看上去格外显目,显然对方是蓄意为之。
刘立阳吃了瘪,像个小媳妇似地,哀怨地看向自家三哥,欲言又止。
「碰上硬茬了?不是跟你说过,这次来的都是各方好汉,叫你千万不要轻敌,更不要贸然动手,有事先撤回来找我跟大哥商量后再说,那个卖馄饨的不简单。」
从刘立阳的伤势判断,他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任人殴打。
「才说了几句话,我就觉得不妙要走,是那个混蛋死缠不休,邪门的是,不管我左闪右闪,脸不知为何会自己去撞他的拳头,一撞一个准,全是左眼,撞得我眼冒金星。」
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拿出吃奶的力气逃啊。」
刘立阳和无声蝉斗过轻功,速度在伯仲之间,在轻灵多变上输了一筹,但仍是一等一的好手,能打赢他的人很多,有心要逃,要留住他不容易。
「逃什么逃,怎么翻都离不开摊子的一尺之地。」
他不敢托大,说自己是齐天大圣,但对方是如来佛。
「画地为牢……」
萧千敬难以置信,传说中宗师才能达到的境界,竟出现不起眼的馄饨摊上,甚至有点羡慕刘立阳能亲身体验。
「你到底做了什么得罪这位前辈,幸好他没有取你性命的意思。说了多少次,江湖上卧虎藏龙,先礼后兵,凡事先敬人一尺。」
要刘立阳记取教训。
「我不过吃了一碗馄饨,问了他姓啥名啥,住哪,除了石鼓胡同,还有到哪里做买卖。」
全是照萧千敬教的,还借用六扇门身份。
「你一定没付钱。」
萧千敬点出关键,隐身市井的高人,最痛恨吃霸王餐的官吏,这事他们捕房的人没少干,小贩们敢怒不敢言。
「付了,八个铜子整整齐齐摆在摊子上。」
又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刘立阳从没小看过贩夫走卒。
「用公门身份问话,又照足规矩,前辈没道理找你晦气。」
其实刘立阳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揍,不过理由太过离谱,他怀疑那位前辈只是借故发作。
喜怒无常的高人太多了。
「会帐的时候前辈问了我馄饨味道如何?我劝他不妨换个别的营生,接着我的眼睛就青了。」
真是这样,这顿揍挨得够冤了。
「不会,唐伯虎都直接说,前辈煮的馄饨难吃无比,他身上哪有半点伤。」
萧千敬当场否决。
唐寅歪着头,用看白痴的眼神,凝望萧千敬。
骂人不揭短。
他吃饱了撑着,当着可能是杀手的人面前,批评人家的馄饨难以下咽。
用来掩饰身份的伪装,通常是自己最熟悉,有信心不会被拆穿的职业。
没当过兵,却去扮军人,不懂二十六个字母,却去当英文老师,不是等着漏馅吗?但懂不代表精通,像是音痴,不觉得自己唱歌难听,而且越是自负的人,越容易出现盲点。
这个好好武道宗师不做,却去蹲点卖馄饨的家伙,显然是昧于自见,又没有雅量接受批评。
所以刘立阳才会被揍的跟只大猫熊似地。
「唐老弟,你说,会不会是邓前辈来了?有他撑腰,我们就有底气,好好跟那些兔崽子大战一场,看看鹿死谁手。」
除去官身,通身匪气再也压不住。
他不缺气魄,不畏死,但不代表他想死,正当壮年,满腹雄心壮志,五兄弟素来共进退,说好要战死沙场,为大翎人争口气,而不是自家人为了阿堵物自相残杀。
「邓万里那个藏头缩尾,没脸见人的无胆鼠辈,提他的名字简直是污了我王告的耳朵,他会做馄饨吗?」
书房的门被劲风吹得嘎吱作响,一道灰影撞开门扉,电闪般绕到萧千敬身后,左脚萧千敬的膝盖窝点了两下,好像扎进两枝蜂针,痛麻交错间,他腿筋一软,双膝着地前,用意志力硬生生扳直身体,拒不下跪。
「有骨气,给你一次机会赎罪,听好了。」
制住萧千敬的男子,年约五十,灰袍,头发花白凌乱,皮肤蜡黄精瘦,留着细细的鼠须,微微驼背,灰溜溜眼珠子爬满红色血丝,说话时露出一边犬齿,面生邪相,全然不像背着担子叫卖馄饨的小贩。
「谁说老子的馄饨难吃,老子跟谁没完,天皇老子来也没情可讲,你说,老子的馄饨好不好吃?」
「度人佛前辈面前有礼,晚辈萧千敬给前辈请安,前辈卖的馄饨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我那五弟空长了一副舌头,给他吃蟠桃他也吃不出味道,您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回,我替他给您赔罪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双膝跪下不行,表以敬意的单膝礼却无妨,萧千敬屈膝着地,希望王告就此放过他们兄弟俩,千想万想,没想到会把平陆第一魔给引来了。
「倒底是混过官场的,机巧,懂得变通多了,行了,就这么算了,你那个弟弟无礼归无礼,至少没有糟蹋粮食,一碗馄饨吃得底朝天,还算有得救。」
百八十斤的壮汉,王告一拉一托便将人扯直了,单单这份臂力,萧千敬望尘莫及。
「前辈这次来是为了?」
不得不问,凡有一丝希望,萧千敬便要争取,王告若是为谋财而来,唐寅就是死人了。
「他手痒,想去扬州买一百匹瘦马,痛快地乐呵乐呵,偏偏缺钱缺得凶,不知道从哪听来邓万里会到江宁,江宁还长出一颗价值二十万贯的脑袋,就跑来找我了,顺道一提,他的徒孙和被我干掉的马匪同名同姓,都姓文名太冲,所以别浪费唇舌。」
来者不善。
「再告诉你一件事,千万不要吃他的馄饨,吃了会升天的。」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何以为德。
善恶亦然。
以善报善,以直报恶,以善报恶,何以为善。
第一百三十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三)
「好吃的馄饨是这样做的。」
好为人师的秋香,正在教导王告,如何做受人欢迎的馄饨。
在一斤的白面放一颗鸡蛋,再加入半斤用硝石微微冰镇过的甜井水充分扮匀,诱人劲道十足的面团,在她的小手搓揉下缓缓成型。
王告在一旁拿菜刀切肉,新鲜猪前腿肉,像是冷冻过,在他不输给机械的利落刀工下,精准切成厚度一致,厘米不差的肉片,再从片成条成块变成碎肉,刀速之快,萧千敬的眼睛跟不上,看着刀的残影频频赞叹。
「这才是真正的快刀。」
声音极小,却仍被王告听见,王告一声鼻哼,不以为然,嘲笑萧千敬大惊小怪。
左手握住一个大碗,菜刀往砧板底部,一刮、一挑,剁好了的肉馅,稳当飞进碗中,送到秋香面前,供她使用调味。
倒入葱姜水,冷却过后的菜油,搅拌到与肉紧紧融合,捻一把白亮亮,细细的雪花盐洒下调味,混合脱水后的白菜、韭菜末,馄饨馅大功告成。
等面醒好,杆成一片片圆面皮,包入馅料捏成鼓囊囊,模样讨喜的元宝形状,下锅煮熟,大翎人口中的馄饨,唐寅说的饺子就能起锅享用。
旁的不说,王居包馄饨的技巧堪称一绝,馅料与皮的比例完美,每个皱折整齐一致,像是开了朵花似地,可见他平常在这上面没少下功夫,当代宗师浸淫在吃食的小道。
萧千敬心中是一万个痛心疾首,却半句话都不敢提。
江湖上谁人不知,王居走的是杀生道,以杀度人,有人直指他是吃菜事魔的太上护法,但方腊起事后,却放话与王居势不两立,让人费疑猜。
王居自称度人佛,武道排行第七,当时他越级挑战邓万里,被邓万里拒绝。
「某不齿与杀人魔一战。」
从此之后,王居杀人魔的称号不径而走,邓万里便成了王居的死敌。
邓万里精于易容之术,孤家寡人浪迹天涯,王居遍寻不着,才会在听到传闻后,飞快赶到江宁埋伏。
公认武功在王居之上的有六个人,疯劲赢过他的人,至今还没出生。
唐寅上辈子没烧好香,才会在这要命的时刻碰上这个魔头。
原以为靠天下第二的名头震住一干杀手,其余的人在由他们五兄弟带头,领着众义士们杀个七进七出,杀到这些人怕了,或许唐寅就能逃出生天。
但王居便足以抵销一个邓万里,他再也没把握在一群饿狼口中救下唐寅。
「有没有一股骂娘,想回家的冲动。」
想起唐寅的调侃,当时萧千敬嗤之以鼻,要唐寅别小看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视死如归的决心不容怀疑。
偏偏那晚铁罗剎从汪明口中得知事迹败露,提前发动攻势,总共一百七十四名,手持各种刀械的闲汉,在江宁一代小有名气的泼皮,十几个练家子,拿着火把围住六如居。
铁罗剎给唐寅一炷香的时间自己出来送死,否则就杀光六如居的人。
王居抄了一把柴刀出去,看见馄饨摊子被人踢到在地,让铁罗剎三息内交出肇事者。
三息里,除了狂妄的笑声,萧千敬没听见任何一个名字。
第四息开始,笑声停了,哀嚎声起了。
半炷香后,王居空着手回来,当秋香替他擦去脸上一滴血,他自嘲地说:「还是沾了血,这就是我排名第七的原因吗?」
残局得有人去收拾,一百多具尸体横陈在大街、胡同上,墙面、路面、树和花草,连受到惊吓瑟缩在狗窝的大白狗,毛都溅上腥臭的污血,铁罗剎更是被砍断四肢,王居却只沾到一滴血。
那时的萧千敬,真的骂了娘,真的好想回家,这趟淌的不是浑水而是死海。
萧千敬不得不钦佩能维持谈笑风生,还用馄饨转移王居的注意力,把这尊杀神请到六如居内,做为镇宅神兽。
短短几天,在众人没察觉的情况下,他已经宰了两个更夫,一个纵横福州的独行大盗,因为他总是杀后不理,随地一扔,这几天清早,他都在经过六如居的百姓尖叫声醒来,急急忙忙出门收尸。
「你这白菜馄饨有点意思,但还是比不上我家传的秘方。」
王居并非嘴硬,而是真心喜欢自家的馄饨。
「少爷说不怎么样,却又不让你包几个给我们吃吃看,滋味再好,我也不能做出评判。」
秋香贪嘴倒是想尝尝王居口中独一无二的美食。
「不理他,我们吃我们的,我的馄饨用得是最好的精肉,百斤肉里只能取出几两,取的时候一伤到筋膜就不能用了,可以说是万中选一。」
王居诱惑秋香。
「少爷不给我吃,一定有他的道理,谢谢你的好意,等少爷允许了再说。」
唐寅难得下了严令不准家人吃王居的东西,哪怕是一口都不行。
「你以前吃过我的馄饨。」
王居问唐寅。
萧千敬想这不是废话吗?唐寅就是吃了王居卖的馄饨才起疑。
「吃过。」
唐寅却正经回答。
「你才几岁,居然吃过我家的馄饨。」
王居不信。
「我原籍杭州,七年前,你家的馄饨在杭州盛行一时。」
「这个小丫头不是你从杭州带来的?」
求王居对唐家伸出援手时,秋香说过,唐寅是她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
「不是,秋香出生在城外的添夏村。」
唐寅刻意地凸显秋香的来历。
「我那被人废了武功的三徒弟就在添夏村退隐。」
「他被我杀了,所以文太冲才会千里迢迢赶到添夏村杀我。」
王居的杀意让萧千敬竖起汗毛,却影响不了唐寅。
「给我一个说法。」
萧千敬吓了一跳,王居竟然给唐寅开脱的机会。
「问我,不如问你又为什么杀人?」
唐寅反问。
「我杀人是因为想杀。」
王居的魔性表露无遗。
「巧的很,跟我一样,我想杀你的三徒弟就杀了。」
唐寅杀的堂堂正正。
「少爷是个好人,他杀的人一定该死。」
秋香勾着王居的小指,不放弃说服王居出力。
「去里头玩,让我跟你们家好好说话。」
收割人命如草芥的杀人魔王,宠溺摸着秋香头上的双丫髻。
「你们不能吵架。」
秋香软泡硬泡说服王居和他击掌做了约定,才和袁绒蓉离开厨房。
「你死了之后,我会找人照顾这个丫头。」
王居做出承诺。
「也好,你不适合教养闺女,女儿要娇养,我在她身上花的银子,你卖十辈子的馄饨也赚不到。」
「卖了你的人头,我就有二十万贯,五万贯养她够了吧?」
王居被唐寅气笑了。
「十万贯,你学走了我唐家独门的馄饨作法,得替我多养一个女人。」
唐寅加价。
「袁大家?我还以为你的风流不羁是装出来的,想不到真是个多情种。」
却不给唐寅余地。
「我要护住自己的徒孙,谁都没话说,但带走袁大家,江湖上的人会以为我跟你之间有暗盘,才会答应你的托孤,现在外头都在盛传,你唐家发现前朝的宝藏,带走你的女人等于带着天大的麻烦,猛虎难敌群猴,我还想好好活着享用那二十万贯。」
「前朝宝藏我没有,倒是知道方腊搜刮的财物藏在哪里,帮我度过这一关,我带你去取宝。」
期待邓万里不如压注在王居身上,他表现出的战斗力,在冷兵器时代简直是核武等级。
大义与交易,唐寅更相信后者,能说服王居点头,这战还有得打。
正道人士拘泥于侠道,做事绑手绑脚,无所不用其极的邪魔歪道,才能突破眼前的困境。
「我凭什么要信你?方腊围住杭州时你才几岁,有本事知道这么大的秘密?」
并非刺探,王居真不信,方腊的为人他最清楚了,谨慎,多疑,一定会确定替他搬运财物的人死光,才会放心远离藏宝地。
推算回去,唐寅那时连当挑夫的资格都没有。
「杀了你的大徒弟和三徒弟,灭了一大帮马贼时,我才十五、六岁。」
唐寅提醒王居,他不是普通人,或许堪称妖孽。
「告诉王大前辈,这几年我在江宁干了多少事。」
萧千敬是最佳的人证。
妖怪啊!
萧千敬彷佛第一次认识唐寅。
自认已经习惯这位后生晚辈带给他的无数惊奇,但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单单他用平辈的语气跟王居,你一言,我一句,称斤论两地谈着买卖,就够萧千敬吓上几天了。
方腊的藏宝地?说不定唐寅真的知晓。
「罄竹难书啊。」
被唐寅一瞪,萧千敬才意识到说错话:「抱歉,书念得不多,是不胜枚举才对,请见谅,请多多见谅。」
萧千敬开始胡言乱语了。
「今天就算是周侗站在这里,他也无法跟你作保,梁山泊之后,绿林里真的有本事的人不多,但要钱不要命的人却是怎么杀也杀不完,这笔买卖不划算。」
王居恶笑道:「你很聪明,我开始相信太冲和文达是死在你手里,但你千算万算,算不到我和方腊非但有旧,我还知道,他得到的宝物全掌握在邵娘子的手里,除非你是她的私生子。」
讥讽唐寅骗错了人。
「我是啊,娘说,除非遇到爹的知交旧部,千万不能说出去,王世叔看在爹娘的面子,这回你一定要救救侄儿,钱财乃身外之物,侄儿只求保住全家大小的性命。」
从老谋深算,换上一张拳拳孺慕的央求脸孔,和唐寅作诗的速度相同,信手拈来,行云流水。
「你……」
萧千敬看着痴了,嘴里含着两个字迟迟未能说出。
「无耻。」
王居替他说了。
「若无耻还不够,我还有下贱,只要前辈买单,下限什么的,我唐寅一概没有。」
再变回一派清冷,唐寅像是传说中能千变化万的狐仙。
「邵娘子的孩儿不是方腊的。」
不需要说明,王居却说明了。
听到不为人知的江湖秘辛,萧千敬又是欢喜,又担忧王居转手给他一刀,当场灭口。
「早说嘛,爹娘是可以随便的吗?」
唐寅切了一声。
「附带一张炼制雪花盐的配方。」
再开条件,盐巴的买卖动辄以百万贯计算,唐家的精盐操作得当,利润何止千贯。
「当真?」
果然是杀头的生意有人做,只要价钱合理。
「只要你答应,配方,我会连同项上人头交给你。」
唐寅心中雪亮着,为了文太冲和秋香的父亲,王居必杀他。
「成交,事后,我会给她们十万贯安身立命,但仅止于此,之后各安天命。」
王居从来就不是慈善心软的人,即便秋香和他拥有那么一点香火情亦然。
「足够了。」
交代完后事,唐寅人整个轻松了。
「十天,再等不到邓万里,我就割了你的头走人。」
宣告唐寅的死期。
「把握这十天,想吃什么赶快吃,喝个烂醉,多睡几个女人,免得死后抱怨我王居不通人情,作祟缠着我。」
王居要唐寅把握时间。
「你会怕鬼?」
彷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人比鬼可怕多了,我只是想了结你我之间的因果。」
王通也是因果主义者。
「了却因果才有大自在。」
唐寅附和这个时空所遇到的第一个同类,这个同类却是要杀他的人。
看见唐寅和王居这一老一少,露出如同遇到知己般的笑容,萧千敬发誓有生之年要离这两个妖怪远远的。
当然很快地,只会剩一只,小妖怪要英年早逝了,而他却无力回天。
「冲着你照顾我徒孙这些年,和大自在这三个字,从明天起算,三天,整整三十六个时辰,只要不离开江宁城内,我会杀光每个想杀你的人,你尽管做想做的事。」
让唐寅了无遗憾地死。
「当真?」
「当真。」
「果……然……?」
唐寅用上京剧的腔调。
「什么怪腔怪调,不要就算了,我卖我的馄饨去。」
王居当然不会答腔,当唐寅在戏弄他,变脸要毁约。
「七老八十脾气还那么大,我认错行了吧,感谢前辈的大人大量,明天晚上,晚辈款待你上青楼,全部妓资晚辈来付。」
机会难得,错过就是下辈子了,唐寅万般珍惜。
「听者有份,叫上你那几个义兄弟,明天咱们喝到大醉方休,没睡满十个女人不准走。」
叫上萧千敬,当作犒赏他生死相伴的情义。
「去,为什么不去?」
人之将死,萧千敬愿意满足唐寅最后的心愿。
第一百三十一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四)
人肉,唐寅吃过。
口感、味道并没有特别独特到让人一吃便记住。
味道大约是介于猪肉与羊肉之间,因为部位不同,口感有近似鸡肉,也有会让人联想到牛肉纤维的。
铁质的味道相当重,这归咎于肉都是从刚被杀害的人身上取来,大量失血严重污染了肉质。
方腊军对反抗的人只有一种作法,割其肉,取其肠,有些官员还被熬成油膏点灯。
病死,或是死了很多天的尸体,臭味熏天,先不论会不会得病,在烹煮的过程散出的恶臭就会暴露他们的位置,方腊军一来,首先倒霉的是女人,老人当场就杀了,男丁全被拉去当炮灰,武器不给一件,拼命叫人往官兵所在的地方冲,挡刀、挡箭,杀到官兵手软,方腊军再捡现成的。
因此非到万不得已,老百姓不会动浮肿发青,伤口黑死腐烂的尸体。
杭州城什么时候开始人与人彼此互食?
唐寅只记得藏身的地窖粮食吃光后的第三天,旺财几个人拖回奄奄一息的男人,然后当天就多了一锅炖肉,大伙有默契不去谈男人的去向,围着锅子等着吃肉。
煮是一件事,真正去吃又是另一件事。
旺财几次想伸手抓,又缩了回去,约束人与禽兽之间的道德之绳即将断裂,却仍留有最后一丝的力气套住在场的所有人。
前方是驾在万丈悬崖上,摇摇欲坠的吊桥,后头是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吃人的猛虎。
不想沦为虎口下的亡魂,就得冒着掉落深渊的风险拼死走过吊桥,问题却不在吊桥能支撑多久?而是成功逃生到对岸的人,等猛虎离开,还能走得回去吗?
这么严肃,兼具哲学系的命题,旺财压根不懂,只是道德机制自发运作,再饿下去,身体无法提供大脑思考所需要的能量时,再伟大的机制也会停止运转。
看着被强烈道德感折磨的私塾夫子,制约性到墙边呕吐酸水时,夫子身为秀才的儿子一脸热血冲脑,就要愤慨开口斥责,动了念头要吃人肉的禽兽。
唐寅知道一旦让他说出口,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互助团体必然起纷争裂解。
赶在秀才开口之前,抓了一大肉,放进自己的嘴里,顶着强烈的不适,忍住不呕吐,笑容满脸大口咀嚼,第一个踏上吊桥。
半大的孩子都敢,饿到皮包骨的大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旺财感激看了唐寅一眼,眼角含泪,抓了一把肉大咬特咬,其他人慢慢围上来,你一口,我一口吃了起来。
一个被数个乱军污辱,早该以死殉节的少妇,为了保存夫家的血脉,腆着脸皮苟活至今。
举凡有一口粮食,少妇都会让儿子吃食,这回也不例外,将一块软烂的肉块,咬成小块,要天天喊着想吃肉的儿子快吃。
五岁小男孩敏感察觉到这肉有古怪,牙关紧咬,拒绝进食。
将孩子视若珍宝,为他而活的母亲,狠下心搧了小男孩一个耳光。
「吞下去,活下去。」
少妇浑身发抖用前所未有的严厉逼迫孩子。
被和蔼,温柔得不象样,对自己有求必应的母亲恶狠狠瞪着,小男孩再也不敢反抗,张嘴,照母亲说的,咬都不咬吞咽碎肉。
或许是因为看到这一幕,年轻的秀才终于拿着一个破碗,装着一碗肉到墙边找父亲。
后来,每回吃肉时,在开吃前,每个人都会习惯性喊上一句:「吞下去,活下去。」
这句口号也成为之后每次行动前,唐寅用来激励人心的结语。
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却在吃王居卖的馄饨时又想了起来。
王居的馄饨,在肉馅下足了功夫,从他描述推论,他所用的肉,应该近似神户牛里,每头牛只能取出两公斤的板腱,调料没有后世的讲究,但在这个时代算得上顶尖。
唐寅之所以觉得难吃到了极点,当然是因为肉的种类,不管肉质多好,调味多精妙,都无法盖去,留在唐寅脑中的剧烈冲击,印象太深刻了,深刻到吃一小口,他就立马吐出,要牛贵整碗倒掉。
至于刘立阳为什么也嫌弃王居的馄饨?
五岁的孩子都会本能排斥来路不明的肉,出现一两个直觉敏锐的人并不稀奇,或许他曾误食过?唐寅无意深究原因,却十分好奇,当刘立阳发现真相,而他竟吃下一整碗后的反应。
穿越的时间有点晚,没赶上水浒传中专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却让他遇见卖人肉馄饨的王居。
在某种意义上,把他送来这里的老天爷对他十分厚爱,不让他错过经典剧情。
可孙二娘与王居的武力值相差何止十倍,对上孙二娘,唐寅不一定会被剁成人肉包子,对上王居,唐寅觉得随时会变成馅里的肉末,只要他想。
萧千敬的五个结义兄弟终于到齐了。
以寒江剑倪守义为首,五个人团坐在大厅上,坐立难安从王居手中接过装着馄饨的汤碗。
与两个假冒更夫的杀手打了个五分平手,最后还把人给追丢。
这两个在他口中棘手,连手后,能败不能擒的硬角色,王贤一刀倒刮,另一刀横切,两人连一招都没出,被割断喉咙,流血不止而亡。
藉此估算实力差距,倪守义自认在王贤手下过不了十招,师门的寒池剑法讲究大开大阖,对付善于潜行,身法多变,刁钻灵活的短兵器,一被近身,招式威力顿减,容易被钻空,王贤显然是个中翘楚。
对上他,毫无胜算。
同样的心思,除了憨直的刘立阳,在其他三人脑海里打转。
萧千敬先绝望叹了口气,暗自说声:「技不如人。」
随后,三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此起彼落。
「怎敢劳烦前辈动手,老二还不替前辈分了馄饨。」
石当离王贤最近,听到大哥的吩咐,旋即起身接过托盘。
「前辈让我来。」
江湖地位摆在那,王居受得起后生晚辈的伺候,交出托盘,往厅里的主位一坐,气定神闲喝着盖茶,饭后一杯碧绿如茵的香茗确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趁热吃,近来忙,没空去张罗肉料,也就做了那么几颗,你们吃吃看,吃完告诉我哪一个碗的馄饨比较合胃口。」
在出发到青楼前,王贤抓了时间下了两批馄饨,唐家的用白漆碗,王家的用黑漆碗,馄饨是他亲手包的,亲手盛的,完全不假他人之手,他想弄清楚自家的馄饨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每一碗就一颗馄饨,刘立阳两筷子吃完,举起白漆碗:「这碗好吃。」
四比零,胜负瞬间揭晓,唯有萧千敬两个碗里的馄饨完好如初。
王居心火一喷,本要发作,想想,萧千敬的决定也无法改变结果,便饶过他。
「郎中说晚辈最近虚火太旺,须忌荤腥,前辈的好意,千敬心领了。」
给王居台阶下,这事就算揭过。
从唐寅与王居的对话,再猜不出王家馄饨馅料有古怪,他这个总捕算是白当了。
邓万里叫他杀人魔其实并不贴切,食人魔才匹配王居的作为。
斩妖除魔,捍卫人间正道,是侠客们的毕生职志,他却干坐着,甚至对魔人虚以委蛇。
一想起来,萧千敬便心如刀割,自惭形秽,默默立誓终生必杀此魔,为民除害。
得到结果,王居也不纠缠。
「临阵厮杀诡谲难测,武功高强的人并非必胜,但未战先怯必败无疑。狭路相逢,勇者胜,这点你们五个人就比不上唐伯虎,那小子才不管我是不是宗师,一心只着想怎么弄死我,弄死那些觊觎他家人的杀才。」
王居从头到尾就不认为唐寅会引颈就戮,他身上飘着从死人里爬出来,沾染到的气味,这种人就算被逼到绝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随时会反扑,不会放过任何生机。
至死还在挣扎的老鼠,玩弄起来的乐趣最大,王居等着看他能变出什么花样。
王居此生最骄傲的事,就是在周侗面前取走一人性命,扬长而去。
单论袭杀,王居有绝对的自信。
「既然你们有缘吃了我家的馄饨,日后对上了,我各让你们三个一招,连同上回,你总共吃了六颗,所以让六招。」
萧千敬被排除在外。
「最好用在后撤的时候,我不会追杀你们,而你一开始就别上,这样你们关山五义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处处针对萧千敬,记恨又小气。
「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是不是?」
唐寅锦袍香扇,打扮得风雅俊俏,正如一名翩翩浊世佳公子。
不等众人回话。
「人到齐就出发,整天窝在家里,我的人快生鰴了。」
唐寅如何不知厅中气氛糟到极点,拍手要大家动起来,跟王居这个有食人怪癖的宗师相处的越久,五个人的自信心会被打入谷底,尤其是王居会刻意将恐惧烙印在对方的心里取乐,欣赏他人噤若寒蝉,无力反抗的卑微模样。
后世的连续杀人魔全是同一个德行,将被害人的三观一点一滴吞食殆尽,最后连同生命一并抹去。
这样想着,唐寅突然觉得让王居当一次夺魂锯的主角似乎是不错的点子。
对待丧心病狂的疯子,不用讲什么仁义道德,往死里整就是了。
一行七人出了六如居,周围能躲人的暗处,立刻惊起骚动。
「没动作才奇怪,走吧!我在呢。」
王居要唐寅放一千两百二十个心。
唐寅却没立刻上车,站在门边等候,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胸开春雨芙蓉池的袁绒蓉前来,
「慢点。」
袁绒蓉抱着古琴,动作不便,唐寅亲自搀扶她登车。
带女人上青楼的事,唐寅不是第一个,王居不以为意。
「到潇湘院。」
由女人决定去处却是稀奇,王居不由得多看唐寅一眼。
唐寅耸肩,一脸你猜的表情,王居又恨又乐的。
王居既然敢给他三天的自由,他就尽情撒泼。
两辆马车前后而行,王居嚣张坐在车顶,欢迎人来拦路,仔细看,会发现他双手各扣住一把如匕首大小,壮如屠刀的利器,刀面闪耀流光。
东看看西看看,几批人跟在马车左右及后方,不知是害怕王贤,还是彼此牵制,没人敢先动手。
马车经过的商户、民宅纷纷关起门户,街上小贩、百姓让到一旁,唯恐被波及,巡城的捕快更是跑的没影,看来翁建国是铁了心,要让江宁城成为无法地带,直到唐寅死去。
「有客到。」
许久没来,潇湘院换了新的龟奴。
事过境迁,江宁人早忘了唐寅曾在潇湘院,订下一场广及全城的赌约,鸨母王姨的贪财势利,与唐寅的恩怨全淡去无踪。
受过连番打击,又少了当家的花魁,潇湘院不负以往的盛况。
但王姨不愧是花行里的老手,打着扬州瘦马的招牌,每两个月换上一批新马,以量取胜,又拉回一些客人。
无法再与夜心阁、招香楼、瑰红楼分庭抗礼,却也没像旁人预期会被挤兑到,难以在江宁立足。
笑得跟朵似的龟奴,看见唐寅像是遇到鬼,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连滚带爬进了楼子。
「唐……伯……虎……」
一个名字被龟奴拆成三段讲。
「说了多少次,谁都不许在潇湘院提这个晦气的名字,是不是唐伯虎终于被给杀了,我就说过,善恶到头终有报,轮也轮到他了。」
王姨挺着大瓜胸,幸灾乐祸地说。
唐寅悬红高挂那晚,潇湘院大方免了客人的酒水钱,王姨痛快醉了一场。
「留点口德,唐兄是为了我大翎才遭难。」
王姨却不像过去怕犯众怒,潇湘院如今招待的,不是沽名钓誉的文人雅士,而是冲着与姑娘春风一度,尝鲜重于感情的急中色鬼。
自诩忧国忧民的人,人都在夜心阁、招香楼、瑰红楼,在花魁面前痛陈国事,大谈胸中抱负。
去哪都一样,忧怀国恨?还不是想扒开女人抹胸,扯掉裤腰带。
大吹牛皮骗的,和用钱银买的有什么差别。
「是,是,是,您大家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这种鸡肠鸟肚的无知女子计较,湘云,愣在这边做什么,没看见白公子醉了,赶快扶他上绣房休息。」
王姨也不会跟客人硬杠,在江宁,唐寅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快赶上至圣先师了,酸个几句还可以,过份会出事的。
美人在怀,什么伯虎,伯狗的,全忘得干干净净。
「唐兄,真是你……许久不见,小弟……我,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请你吃酒。」
刚刚还在美人胸口狠狠捏了一把的白公子,如同惊弓之鸟,酒气消散,色心瓦碎,放开美人,朝唐寅拱个手后,剑及履及夺门而出。
厅上的人大致一般,视唐寅如洪水猛兽,纷纷仓皇逃散。
靠近六如居而猝死的人,零零总总超过两百余人,唐寅所在之处就是死荫幽谷,擅入者魂飞魄散。
第一百三十二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五)
花枝招展,趾高气昂,斗鸡似地的王姨,一见到唐寅,身上鸡毛掉满地,方才幸灾乐祸的狂劲荡然无存,唾液一口接一口往肚子里吞,对望小半响也没能挤出一个对应的字。
唐寅手在王姨眼前来回挥动,依然无法让她眼睛聚焦:「早知道王姨见到我会这么欣喜若狂,伯虎绝不会迟到今日才来潇湘院,快快上酒,今晚我要和王姨好好把酒言欢,诉诉情衷。」
却没人上前半步。
「还有喘气的吗?不会说句话。」
力万钧秦三桑,力气大,嗓门更大,惊雷一吼,震醒了呆傻的人,王姨猝醒,惊恐犹在,如哑巴,啊啊地,魔怔般揪住龟奴的襟口。
「赶……」
她想说,潇湘院不欢迎唐寅,但看看唐寅带来的人,个个配刀带剑,来势汹汹,万万触怒不得。
萧千敬辞去总捕的事传遍江宁,过去那个专丧人家门的煞星,可不是浪得虚名。
连忙改口:「请唐公子换个地方喝酒,潇湘院今非昔比,屋陋人鄙,院子里的姑娘除了皮相,就一样没能拿出手的,请他移驾夜心阁、招香楼、瑰红楼,各位爷的脚钱由潇湘院付。」
龟奴不敢去,王姨在他大腿狠捏一下,痛得他喊娘,只好硬着头皮跨了一步,王姨见状在他背后猛推,将人推到唐寅面前。
「你是什么玩意,滚一边去。」
听过青楼赶乞丐,赶穷措大,就没听过哪家青楼那么大胆,敢赶身上带着长短家伙的好汉,何况又不是来吃白食,付真金白银的爷,被老鸨扫地出门,天下还有这个理。
秦三桑出身祝家庄,何时受过这等鸟气,对付狗眼瞧人低的,打回去就对了。
一把抓住龟奴胳臂,拿他当流星锤使,秦三桑天生神力,一扯就将龟奴甩上天,存心要给王姨一个教训,相准位置,往王姨身上扔。这个距离,秦三桑百发百中,龟奴不偏不倚撞上王姨,坐在她大而不当的胸脯上。
瘦龟压肥猪,龟哎猪啼,说不出的滑稽可笑,萧千敬带头大笑,若不是中间站着一个唐寅,后头跟着一个前花魁,还真像哪个山寨的大王下山作案。
王姨吃痛,暗骂:「这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酸腐书生吗?根本是祖宗,是活土匪,她当初怎么瞎了眼,胡涂地引狼入室,倒贴一个花魁,毁了名声,差点连生意都垮了,现在可能连命都得赔上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更不吃,王姨舍了脸皮,以手做脚爬到唐寅脚前,磕了三响头:「唐爷爷,您老怎样才愿意离开,给句话能做到的,我绝无二话,您看老婆子不顺眼,但院子里的姑娘何辜。」
等人杀进来,潇湘院就彻底完了,谁会到出人命的青楼玩乐。
见唐寅不为所动,王姨转去求袁绒蓉。
「妈妈你多虑了,少爷今天是带友人来潇湘院喝酒,一不闹事,二有那位王先生在,寻常歹人不敢进院子一步,若遇到高强的,王先生也会引到外面去,不会轻易见血。」
袁绒蓉拉王姨起身,母女一场,纵然中间有些恩怨,她仍不愿见她被折辱。
「见血就完了,府衙还不是照样会封了我的院子。」
王姨不依。
袁绒蓉看向萧千敬,询问他是否真是如此。
「难道出了人命还不许府衙派人验尸详查吗?吃烧饼哪有不掉芝麻的,刀剑无眼,淌血难免,最多我们尽量把人拖出去外面杀了。」
自以为替王姨解决难题,王姨却吓软了脚,裙底的遮羞布染湿,瘫坐在地上干嚎:「我的命好苦。」
「吵死了,住嘴,把院里最好的姑娘叫上来,爷舒坦了,包管你这院子平平安安。」
王居发话,一锤定音,唐寅和萧千敬几乎同时,用玩味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我是你,最好乖乖听话,这位王先生在江湖上是这个……」
唐寅竖起大拇指。
「在梁山泊,脚跺地都能震三下,擎云债的胡丁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说没事今天就一定是太平夜。」
加油添醋地王居长威风,王居竟然任由他说,一脸受用。
原是土匪祖宗。
王姨厌恶唐寅,却从没怀疑过他的能耐。
成名的早,一路上贵人不断,奇事不停,连前朝宝藏都挖得到,他说的话叫人不得不服。
在假哭的眼睛上抹一把,顶着掉粉的妆嚷嚷:「姑娘们过来见客了,妳们这些浪蹄子不是整天想见风流才子唐伯虎吗?成天埋汰我得罪了大才人,害妳们无法一睹桃花庵主的风采,现在人来了,还在磨磨蹭蹭个什么劲。」
谄媚地将袁绒蓉拉到身边:「顺便过来拜见妳们的袁姐姐,要不是她嫁到好人家去,江宁第一青楼哪轮到瑰红楼?」
莺莺燕燕整天待在院子里,江宁城里的风风雨雨,她们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从没真的挂在心上,进闺房的只有猴急的臭男人,没有腥风血雨。
看见唐寅全手全脚站着,一如传言中的风雅倜傥,身后又有一群武士跟随,威风凛凛,哪像被追杀,命在旦夕的衰鬼。
她们可是亲眼见到,唐寅的随从单手举起龟奴当乐子耍,有这种武功高强的人保护,凶匪进不了院子。
少了顾忌,一双双的媚眼使劲往唐寅身上抛,袁绒蓉就是她们的榜样,她那一身衣裳、首饰没有个千百贯根本置办不起来,搭上唐寅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一人先两个姑娘,等喝好了,各位有本事招几个姑娘上楼,尽管叫,就当我谢谢几位哥哥的仗义。」
照后世的说法就是无限畅睡,唐寅让他们放开玩。
敬老,众人让王贤先挑。
不愧是准备买一百只扬州瘦马的大豪客,王居眼光又辣又准,点走两名脸面最嫩,娇美如花,却又怯怯含苞的小姑娘。
萧千敬他们随意多了,来者不拒,让唐寅想不到的,萧千敬异常念旧,心心念念在招香楼的老相好,秀梅。
喝了几壶酒后,微醺地说:「秀梅是个好女人。」
叫他下牌子到招香楼接人,又不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场恶战,找她来做什么?」
结义兄弟调侃他动了真情,唐寅起哄要大家凑份子替秀梅赎身,萧千敬恼羞成怒,拔刀追着石当满大厅跑。
匪号有个蟒字,石当像蛇一样滑不溜手,但也是萧千敬没用全力,不然石当少说要挨个几拳。
气氛乐呵,酒就喝得越凶,酒是色媒,王居喝多了,姑娘又刻意勾引,尽往他的痒处搔,蹭出了虚火,王居左拥又抱准备上楼。
「你们喝着,不要出这个院子,玩到天亮也无妨。」
王居是海量,在六如居能面不改色一口气喝掉半坛的桃花醉,酒精浓度低上许多的梨花白,对他仅是助兴用。
眼神如电光,让想趁醉解决王贤的萧千敬当场打消心思。
再看向整晚仅和袁绒蓉小酌的唐寅说:「我上去乐会儿。」
「有什么幺蛾子要出尽管放马过来,我接着。」
在青楼保持清醒必有图谋,这点小把戏,王居不看在眼底。
「那前辈千万接稳了,把您磕着碰着就是晚辈的过错。」
输了嘴皮子,唐寅就是不是唐寅了,简善在这点分毫不让。
王居坏笑,搂着姑娘腰上的手,朝后拨了拨要唐寅放手去干。
一刻钟后,秦三桑、刘立阳以一个铜子做扑买,肩上各扛着一只瘦马,第一个上楼的人赢。
姑娘在他们肩上笑得跟串响铃似地,直说不跟快的人翻红浪,既慢又久的人才是真男人。
「动脑子我不行,动手的时候叫我。」
明白风雨欲来,石当却懒得想,叫他喝酒就喝酒,叫他睡女人就睡女人。
「真把我当兄弟,就把我往死里用。」
向唐寅抱拳后,去做该做的事,腰上的长鞭却不离身。
「我总觉得这个王居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见他们只是贼笑,倪守义恼羞起来,提着一坛梨花白到前院去。
人走得差不多,唐寅让姑娘们散了。
袁绒蓉替两人倒满一碗酒:「少爷,奴婢出去看看小黑子来了没有?」
施了一礼后,抱着琴往院门走。
「王居我非杀不可。」
萧千敬发下豪语要杀天下第七人。
「吃人肉的人那么多,你杀的完吗?喝酒。」
两人碰了一碗,一干而净。
「扬州以斗富闻名,一场宴席菜肴百道,道道讲究不重复,除了龙肝凤髓,天底下能做吃食的东西,熊掌、鹿胎,就没有他们弄不出来的,翁知府有一回去扬州赴宴,苏家送了一名正值妙龄,却貌不惊人的女子给翁知府,苏家美婢数百,随便一人都胜过这个女子,翁知府问这女子有何过人之处?苏家人叫女子除去了衣裳,解开抹胸,露出圆如中秋月,润如白玉壁,有着浓浓少女香气的胸脯,美虽美,却没有令人难以自持的程度,真要燕好,翁知府宁可要,在宴席上替他斟酒,与江敏儿有七分相似的处子。不等翁知府开口,苏家人一击掌,那名侍女穿着一身轻纱走了进来,而女子被下人带走,虽然纳闷,但温香软玉在怀,翁知府很快就忘了。隔天再宴,满桌佳肴多出一道名为香人酥峰的新菜,侍女特别为翁知府挟了一片,入口速溶,口齿留香,再吃其他菜肴都变得索然无味,翁知府问苏家人这道口感像驼峰,美味却超过百倍千倍的佳肴是怎么做的,苏家人这才揭晓真相,香人酥峰用的是少女馨胸,要选胸脯绝美的女子,七七四十九天里,女人滴水、颗粒不进,仅饮用牛羊乳饮子为食,时日届满再以快刀刑之,再用上汤煨煮六个时辰方可上桌。翁知府听完大呼妙不可言,回来逢人便炫耀,评为人间第一味。」
「令人作恶。」
唐寅直接否定。
「女子是爹妈送进苏家,菜人是她点头答应的,之后他们家多了一顷良田,而她得到一千贯钱的嫁妆,嫁给苏家长工。」
萧千敬去调查了女子。
「更恶心了。」
唐寅依旧不以为然。
「你说过,待过人吃人的地方。」
唐寅说得是后世,萧千敬却以为唐寅说的是杭州。
「我觉得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是人都不该被吃。」
萧千敬有感而发。
「认同。」
刚开始与萧千敬交好的目的,是因为他在公门,认识个总捕,能为唐寅除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随着交往渐深,发现两人脾胃相当契合,唐寅喜欢这个粗中带细的老油条。
「吃了不该吃的人该死,吃了天下人的人不该有活路。」
萧千敬将腰刀往桌上一拍。
「你应该吃颗馄饨的,这样你至少还有一招的机会。」
这是送死。
「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
萧千敬抽刀,将刀鞘往地上一扔,像是抛开生死,孓然一身只剩一把刀。
「如果你没死,我借你一笔钱,把秀梅弄回家去,这么好的女人只该给你一个人祸害。」
在江宁的朋友不多,唐寅有点舍不得,换个方式给他生存的力量。
「秀梅真的是个好女人。」
深怕唐寅不知道似地,萧千敬重重再说一次。
「你先走,我要再喝一点,不够醉,我怕走不上去。」
要杀一个无比强大,不可战胜的敌人,需要很大的勇气,不然就是想办法让自己蠢到以为真的能杀掉对方。
喝酒是个好法子,醉到酩酊时,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匹夫之勇,血溅五步,唐寅肯定流血的一定是萧千敬,和他那四个同生共死的兄弟。
「不管有多痛?流了多少血?吞下去,活下去。」
说完,唐寅迈开步伐往院子走,倪守义提着剑迎面走来:「直娘贼,要死怎么不拉着我一起死,是不是兄弟?」
这话是说给萧千敬听的。
与唐寅擦肩而过,他说的是:「袁姑娘都跟我说了,你放胆地干,在琴声停之前,王狗绝对走不出这个门坎。」
以言起誓,以命守约。
第一百三十三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六)
狗咬人不稀奇,人咬狗才稀奇。
罕见,颠覆人一般认知的事,越能引起大众的关心讨论。
前世,一个正值花甲之年的信徒意外怀孕,想请求唐寅为胎儿赐福,因为羞涩得难以启齿,特意请亲近的教友陪同。
陪她前来的教友个性风趣,用说笑的方式化解尴尬。
「八十岁老奶奶怀孕,肚子里的一定是只妖怪,如果不是,那么老奶奶一定是妖怪,妳才六十,充其量是老蚌生珠,是大喜事,要开开心心庆祝。」
谈笑间,教友说起发生在这位信徒身上趣事。
因为案例特殊,闻风赶来的传媒做了一小则报导。
信徒的名字见报后,邻居、朋友,以前工作岗位的同事长官,甚至一表三千里的亲戚,纷纷过来探望,小区的领导干部带了几次慰问品过来,平常一个月访客不超过十人,最近车水马龙,不得清闲。
好处是以后孩子出生后,不会缺尿布、奶粉,衣服、鞋袜不用再买,
坏处是每个人来看她的人,一定要拍张合照,摸摸她的肚子,肚子都快被摸破皮了。
稀奇嘛!
好奇心人皆有之,随着事物越神秘而变大,不去追根究底就心痒难耐。
因此当牛贵四处散播唐寅出门,前往潇湘院了断去年的一城赌约。
这个消息就以匪夷所思速度在江宁城里疯传。
「去年什么事?」
不明就里的人问身旁友人。
「这你也不知道。」
不单友人嘲笑,坐在附近的酒客瞥过来的视线全带着讥讽,好像他是哪来的乡巴佬。
「被完颜宗翰悬红二十万贯的唐寅、唐伯虎你总该认识?」
大翎朝建立以来,赏格最高的人物。
唐寅的知名度堪称天下无人不识君。
「倾尽家财抗金的唐义士,谁人不识,谁人不敬佩,可怜他为国输财,却沦落到自囚家中待死,无人敢挺身相救,我若不是身无武艺,家中又有双亲要供养,我必然舍下这肉身,助唐义士一臂之力。」
诸如此类的空话,近来在江宁城,人人都得说上一遍,证明他们并非无情无义,袖手旁观,而是另有苦衷。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友人识趣避而不谈,继续话题:
「唐义士家的侍妾,去年第一花魁行首袁绒蓉,袁大家,本是寄籍在潇湘院,潇湘院那个王虔婆贪财又势利,百般刁难不让袁大家赎身,唐义士毫无畏惧,当场携美而去,撂下话今年桃花花谢前,王虔婆会跪着送还袁大家的身契,再替袁大家除籍为良,二者缺其一,唐义士认输认赔,分送江宁城百姓每人一贯钱。」
当时人人以为唐寅只是狂人狂语,赌约做不得真,江宁城好说也有几十万人,折中算五十万人,五十万贯的巨资岂是区区六如居能筹措。
但随着针对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的十八万贯悬红,唐家坐拥宝藏的传闻越演越烈,这个赌注似乎不再是空口说白话。
「如今江宁城危机四伏,单单城卫被搜检拦下的强弓利刃就不下百具,两天前黑风寨的匪徒强行进城,城中军士死了四个、重伤两名才将人挡在城外,据说有数百名的死士潜伏在六如居一带,与慕唐义士知名的侠士厮杀了几回,双方各有死伤,这时候唐义士竟然还外出,太鲁莽了。」
任谁都知晓这是个不智之举,但唐寅偏偏做了,正大光明,磊落潇洒。
「他不鲁莽,哪里有好戏看,要不要去潇湘院替你的唐义士助威。」
哪里都少不了没心没肺,只想凑热闹的路人。
「会死人的,我不要,要去你自己去,我要留得有用之躯,等着科举重新开考报效朝廷。」
也会明哲保身的聪明人。
「我也是说说,刀剑无眼,我可不想替唐伯虎陪葬。」
两人说完闲话,正要将满上的酒一饮而尽。
邻桌的酒客闻言轰然站起。
「你懂个屁,唐公子是一言九鼎,勇者无惧。」
听不得别人说唐寅一句坏话。
「你们这些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路见不平却躲得比谁都要快。」
「有本事你现在就去潇湘院,不要光说不练。」
真有那么多人做到舍生取义,唐寅何必龟缩在家中,死士再厉害也顶不过人海战术,众志成城下,谁能动唐寅分毫。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大家都在等着唐寅的死讯传出,秦府的管家门人才会开始出来溜达,悄悄地筹备大楚皇帝秦桧的登基大典。
「鼠辈休得猖狂,某今日就让你们瞧瞧须眉男儿的好气魄,哥几个跟我走。」
把一小串铜子往桌上一拍,说话大汉与同伴群起下楼。
沿路吆喝,呼朋引伴,竟得到不少人响应,有些人原本正要去看个究竟,顺道加入,一时声势浩大。
刚刚大说风凉话的两个书生倚在高处栏杆上看见此景,又听到小二说,原本在潇湘院宿妓,被唐寅一行人吓得险些缩阳,衣衫不整,掐着裤头就夺门而出的人,现下又通通奔了回去。
为何?
病愈后,再不曾公开露面的蔡明坚,应前花魁之邀,召集羽鹤诗社全体社员至潇湘院品鉴新谱的词牌。
透过社员串连,江宁仕子群起而动,现在潇湘院应该已经是人山人海。
「这么大的盛会,岂能少了我们竹莲双友,走,共襄盛举去。」
「知我者莲生。小二、会帐。」
唐寅跨出厅门,走进前院时,看见似曾相识的场景。
持械的抢匪冲入银行,装备精良的特种部队正与抢匪对峙,狙击手守在制高点,来复枪架设完毕,一接获上级命令就开枪射击。
双方火力强大,冲突一触即发,警方拉起封锁线,大批媒体以及围观群众,不停拿着镜头冲着前方拍照,警察得筑起人墙阻挡。
尽管警方一再警告危险,民众仍奋勇向前,无视可能到来的枪战,致命的子弹。
潇湘院的边墙一如银行前的封锁线,站满了江宁人。
在从众的效应下,人还在陆续增多。
风是唐寅让牛贵去放的;蔡明坚是秋香亲自去请的;袁绒蓉需要的琴架、熏炉,是小黑子从六如居搬到这来的,但人会多的磕头碰脑,决不在唐寅的预算内。
行前,他还告诉袁绒蓉别太紧张,顶天也就五、六十个人,而且以文人居多。
这下绝了,各行各业,应有尽有,本来怕人来得太少,现在得想是不是赶一些回去。
一眼扫过,唐寅便看见一些形迹可疑的份子,混在人群中。
黑天瞎火的,戴着斗笠鬼鬼祟祟张望,不是作贼心虚,就是身上有屎。
几个像是健美先生的彪型大汉聚在一块,看着唐寅的脸,眼神热切渴望,要不是从知道这些人为财而来,唐寅真怕贞操不保。
人多好,他想放出江宁的消息会顺利快速许多。
不能得陇望蜀,真有人要混水摸鱼,唐寅只能兵来将挡,随机应变,关山五义能够拦住王居,别让他和外头的手下,互通声息就功德无量了。
局势变化的太突然,唐寅怎么也想不到,借江敏儿的手讨好未来南翎皇帝的一招,会被人将计就计阴了一把。
唐寅粗略估算,那些财物折成铜子,满打满算不过五、六贯,结果转了一手,暴增三、四倍,而且还用上他的名义。
江敏儿来信致歉说,是新朝某位相公私下向圣人提议的,她也摸不着头绪,请唐寅务必小心。
「就不要让我知道是谁被在背后阴我,不玩死你,我就不姓唐。」
唐寅咬牙默念,虽然两世为人他都姓简,却不妨碍他咒誓。
转头冲着袁绒蓉苦笑,袁绒蓉回以轻如残飞的淡淡笑容,要唐寅别介意,手按在弦上,就等他点头,起筝。
「蔡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唐寅走到蔡明坚面前问好,连带向来捧场的仕子致意。
「尚可。」
话锋一转。
「伯虎你这次太草率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这么做只会亲者痛,仇者快。三天后我就要启程北上,若是我今晚不在,你岂不是孤立无援。」
少了文人领袖,唐寅这一局恐会呈现败相。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唐寅俏皮地将扇子转了一圈。
唐寅的处之泰若是仕子远远不及的,因为欣赏而笑。
「蔡兄要去河北参军?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不适合从武。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并非上阵杀敌才是忠君爱国。」
蔡明坚体弱,心性偏软,悲风悯月的诗人,除了李白这个怪胎,最好留在后方从事文职。
「族叔推荐我到李相公门下担任幕僚。」
认清自己后,蔡明坚找出适合的路。
「李纲,李相公?」
熟人啊!
「嗯。」
不是谈话的时机,唐寅说了声后会有期,就要折回袁绒蓉身边,除了有正事待办,最主要的原因是,距离蔡明坚后方五六步的位置,有一双虎视眈眈眼睛让唐寅感受到危险,敌意、杀意种种残虐的气息,源源不绝从那双眼珠散出。
利用角度巧妙让唐寅看不清他的脸,他却可以一览无遗看清唐寅。
是个高手,虽然不能和王居比,甚至相差甚远,但绝非唐寅能敌,萧千敬又不在,还是拉远距离稳当点。
「袍子的事多谢了,那首诗我会牢记心中,静待天时。」
蔡明坚认定袍子是唐寅派人找回的,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真的不是我。」
唐寅回头,摆摆手,死不认账。
「李相公就是不想伯虎辜负一身长才,不愿见你做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游侠儿,才会将你推到风尖浪头上,殊不知弄巧成拙,他派来保护你的人,近日就会抵达江宁。」
抓到凶手了,唐寅狠狠地腹诽:「好你个李纲,玩我是吗?等着瞧,看看最后谁玩谁。」
「说了不是我,就不是我。」
唐寅双手一摊,右腕一转,将扇子抛到小黑子手上,小黑子腾出左手接住,右手握着的铁枪直指天上明月。
「琴来。」
唐寅站在台阶指挥全局。
袁绒蓉清脆撩人在弦上一拨,琴音如风过竹林似地,一阵雅风吹拂夜空。
引得所有人注意后,唐寅向众人行了一礼。
「伯虎今晚到此,不为别的,就为了践履去年与王姨的一场赌约,劳请大家作个证,半个时辰后王姨没亲手奉还绒蓉的身契,或是奉还之后,教坊司依旧前来追拿绒蓉,我唐伯虎将在六如居前发放赌资,凡曾到六如居留名之人,一人一贯绝不拖欠,若是来不及参与的故友知交,先要加入扑买,最晚后天日落前,可到六如居填写名簿,但伯虎有言在先,六如居现今与阴曹地府相连,行差踏错就会过了奈何桥,各位万一有个闪失,请恕唐寅难以负责。」
自嘲嘲人,百姓齐声轰笑,笑声中夹杂着:「唐公子洪福齐天,一定能逢凶化吉。」
「老鸨不还给袁大家身契,今晚烧了潇湘院。」
立刻获得无数人附和。
「承蒙各位的吉言,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天要收我,一道轰雷就够了,不用千刀万剐。另外,愿赌服输,王姨胜了,全江宁人受惠,就怕她输了赖账,我又命在旦夕,说不准绒蓉又会被逼着回潇湘院。」
使出下下策,万一情况遭到无以复加,今晚失败了,王居又得逞,至少不能让袁绒蓉受到二次伤害。
「她敢,我扒了她的皮。」
说话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丈人,杵着一支拐子,中气十足大喊。
「她王丽花虽然已经被我们方家给休了,但只要他儿子还记在我方家的族谱里,她还要儿子的名声,就不容许她做这些有伤天良的事。」
老丈人是王姨昔日的翁父,方家远在福州,王姨没想到会在江宁见到他,喊了一声完了,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她的儿。
「那就有劳老丈人了。」
向老丈人鞠躬后,唐寅招手要小黑子送来铁枪。
「难得与各位同聚一堂,且让绒蓉唱词一首,我舞枪一回做为感谢,词唱得不好,枪舞得难看,还请多多包涵。」
像是在天桥卖艺的杂耍人,唐寅溜溜地说了开场的行话,就差小黑子在一旁敲锣。
但卖艺人哪有袁绒蓉的好琴艺。
声未止,琴已动,悠扬激昂的弦音牢牢震住人群,外三层,里三层鸦雀无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修平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以温雅清丽闻名的袁绒蓉,今晚像是换了一个人,悲愤、切切地,咬出词里的意境。
唐寅随唱词,挥动长枪,刺如电光,劈若虎扑,挑削如银蛇飞梭,彷佛在沙战杀敌,每一枪都要将仇敌给的屈辱,捅回金人的心脏。
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曾为美诗华词痴傻过,却没有像此时此刻,听得、看得如此咬牙切齿。
怒,为家国,自己的无能而怒。
悲,为惨遭杀戮的同胞,亡国后朝不保夕的不安而悲。
愤,为苟且偷生,敢言不敢行动的日子而激愤痛苦。
有人跪了下来痛哭,有人牙关渗出鲜血。
当词尽琴声尽,天地间只剩铁枪呼啸的破风声。
杀!
唐寅纵声一喝时,王居大脚踹开被折腾地快断气的瘦马。
怒不可遏地大骂:「好你个唐伯虎,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了你吗?尽管摇旗吶喊,我倒要看看会有谁来救你。」
他说对了,唐寅就是在摇旗。
一曲满江红,千军万马来相见。
第一百三十四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七)
静默,四周的空气沉重地,彷佛能将人压垮,心脏狂跳不止,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脸色红润,瞳孔放大,视线紧紧锁在唐寅身上。
等待唐寅说句话,胸膛里能容纳的血气已经超载,再没有人打破这个宁静,让热血有宣泄的管道,人会炸裂的。
蔡明坚毫不怀疑,等这首满江红传遍天下,能人志士会从四面八方云集江宁,想要唐寅的命,先问问天下人同不同意。
民气可用,秦桧要在江宁登基的美梦,今晚过后便会变成一团泡影。
江宁人的红热血会淹没,烧尽任何数典忘祖,妄想依附金人的汉奸。
他多么庆幸参与这场盛宴,聆听了唐寅的满江红。
所有人还在等,等唐寅开口,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会牵动天下的大势。
振臂一呼,哪怕唐寅徇私,要百姓满城搜捕死士,纵然是玩命,都不会有二话。
但唐寅没这个打算,从以前他就最厌恶非洲国家的军阀,让小孩背着冲锋枪卖命。
保家卫国是军人该做的事,老弱妇孺就该无忧无虑的活着。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尽管吃了大亏,王居暂时不会杀他。
连基本的守信都做不到,他好意思被人叫一声宗师。
准备开口要大家散去,不用强调,明天满江红的思潮将会流向五湖四海。
九天的时间,召集不到上千名的有志之士,能与王居对战的武林高手,算唐寅输,甘愿奉上人头相送。
砰当一声,抢在唐寅开口前,一个庞大的身躯二楼破窗摔落。
「秦三桑。」
唐寅认出那人,嘴上喊着,步履不停冲上前,伸臂接人。
跑得再快,没跌落的速度快,秦三桑头部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出血最多的,却不是头颅,而是心口。
「宗师啊,他就动也不动和我拼力气,等我力尽,让完我,才给我一刀。」
唐寅脱下衣衫压住秦三桑的伤口,听秦三桑用不甘心的眼神,说出最后的遗言。
楼内开打了,秦三桑是第一个刀下亡魂,他们五兄弟没有人睡了姑娘,全盯着王居房里,想趁他酥爽乏力时,赌一赌能不能杀掉宗师。
变数骤生,百姓仕子们却没有惊慌逃散。
「护住唐公子。」
唐寅一倒,好不容易激起的炙热民心会瞬间消退,还会彻底冻结百姓们的信心,再兴不起反抗金人的勇气。
蔡明坚知道,在他背后几步远的左齐,从一开始就盯着唐寅,在袁绒蓉唱完满江红时,他几近按耐不住要发动手下,将唐寅格杀在院里。
奉元帅的命令,左齐老早就带着一大批绿林人士混入江宁城,那时悬红的消息刚传进城,暗杀袭杀,他有九成把握送唐寅去见阎王。
但军师完颜希尹派人传令,要他稍安勿躁。
直言唐寅一个人掀不起什么大乱子,要杀随时能杀。唐寅是用来转移江宁人的视线,别让人耽误阻扰大楚朝的建立。
要左齐南下的目的有二。
一、收编江湖人士,不能收归己用,也要让他们为了钱财自相残杀,无力去协助大翎官兵。二十万贯让大翎民间的奇人异士不能同心,还算便宜了。
二、暗下铲除反对大楚定都江宁的名士、世家。不是不杀唐寅,而是看准时机再杀,唐寅死得越是凄惨无比,反对的力量越快消弥无声。
只为了泄愤报复,大张旗鼓杀一个书生,即便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两人执意为之,
完颜希尹也会阻拦下来。
让秦桧定都江宁,要的就是先取富裕安宁之地,做为将来南下的前哨地,因此江宁要笼罩在恐怖肃杀的气氛下,却不能真的乱。
王居正是完颜希尹派来控制局面的要角。
见到王居的第一眼,左齐马上将武人傲慢收回,王居太强了,强到让人怀疑多年苦练的武功全无用处,在百万军取敌首级,说得就是这种妖怪。
天下第七的名号一亮出来,被左齐收买的那些桀贪骜诈的江湖人,一个个雌伏在王居脚前,供他驱使。
连这样的人物,军师都能收服,大翎能不亡吗?
自此在王居的号令下,左齐的人马围住六如居,却不是伺机杀人,而是变相保护唐寅,劫杀那些零散的死士,又与成团的山匪战了几波,形成掎角之势,相互牵制,才按兵不动。
唐寅的命,是要他的命的人保住的,说来饶舌,但这是铁打的事实。
王居住进六如居时,左齐捉了名士的妻小威胁要他们闭嘴,利诱王家、杨家、庄家的长房支持大楚朝,成功压制住江宁的民心士气
对于军师使的瞒天过海之计,左齐是一万个心服。
终于王居下令,十天后要拿唐寅血祭,血祭之后,秦桧会率领大楚文武百官回江宁,正式登上大宝。
所以当王居给唐寅三天时间放风,左齐没有异议,派出全部人手确保唐寅不会出意外。
军师算无遗策,王居更不是无智之人,有他拘着唐寅,唐寅和他那少得可怜的帮手,根本无法施展手脚。
但从唐寅现身,用三言两语扣住数百人的心思,一曲满江红唱得满楼正气昂,左齐开始认为,军师漏算了唐寅,王居做错了决定。
十天后,今晚他就得死,否则这些日子在江宁的一切布设全会化为乌有。
明天,最晚后天,那些名士就会舍了妻小,公开喊话号召江宁人反大楚。
墙头草的世家,哪边风强哪边倒,压根不能指望,盘面就翻了。
看见楼里掉下一个人,唐寅慌忙前去救治,露出大片背门。
机不可失,左齐决定违抗王居的命令,扬手为号,发动手下刺杀唐寅。
他自个扣住匕首,混在赶去保护唐寅的百姓里,冷不妨刺个几刀,江宁顶多乱个几天,几天后这些顺民就会畏缩听话。
草原上的羊再多,只要牠们怕了,放弃挣扎,一只狼就能全部吃光。
「伯虎快走,这里有刺客。」
左齐没料到会有人看穿他的企图,不要命地从背后抱住他的腰。
可笑的是,那人用尽吃奶的力气,却能拉不住自己的步伐。
转头一看,不就是什么破诗社的诗首吗?
一进城,左齐便听人提过这个蔡明坚,在江边吹了一会儿风就病了几个月的窝囊废,敢坏了他的好事。
反手一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怕蔡明坚死后僵直死揪不放,没想到还没使劲甩开,蔡明坚先松手软趴在地上,嘴巴啊啊重复着:「伯虎快走……」
「没用的软虫。」
左齐抬脚在蔡明坚的脸踩上一脚,耽误不到三息,唐寅还在追之可及的距离里。
暗叫了一声:「哪里跑?」
起脚再追,却有八九个书生挡住去路,他们脸上流着马尿,挂着鼻涕,脚径自抖着,虚弱又顽强组成一道墙。
「他奶奶的,闪开,唐寅的人头是我罗一刀的。」
罗一刀不是左齐的人,趁火打劫的不止是左齐的人马,其他人也都不落人后冲上,但他们也遇到用人肉绞成的绊马索。
「唐公子你快进去,这里让我们挡着,有人去搬救兵,官兵马上就来了。」
唐寅想留在外头也做不到,被人硬拉带扯推进楼内。
「走,全部都走,你们打不过他们的,别为了送命。」
朝外头喊完,唐寅冲着在二楼,正以一敌四的王居怒吼:「你这老王八是怎么带人的,连几个人都管不住,快叫他们住手,江宁发生民乱,秦桧铁定登不了基,你怎么跟你的主子交代?」
唐寅早识破王居的身份,将计就计跟他耗着,努力争取到的时间,却被不听号令的人给毁了。
「宗师,我看是宗屎,狗屎的屎。」
大爆粗口,全无形象可言。
王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恼羞成怒狠瞪着唐寅。
「看什么看,有种给人当奴才,就要替主子把差事办好,快去拦人,信不信我明天炸了秦府给你看,等秦家的人死光,看秦桧会不会继续跟你一样当狗?」
见萧千敬还等着偷袭王居,唐寅把铁枪掷向他,逼得他退后:「打什么打,你们打得过人家吗?一群丢人现眼的家伙。想让你兄弟留着全尸,就放他出去稳住局面。」
要控制伤亡,就不能再逞凶斗狠。
萧千敬几个让出路,就见王居冷冷一哼,纵身破窗跳下楼。
落地后一个翻滚,罗一刀的脚筋被砍断,抱着脚踝,难以置信看着王居:「杀人魔……」
「杀你个狗头。」
王居短刀往罗一刀右眼一刺,拉出一颗带筋的眼珠子,高高举起,震天的杀声嘎然而止。
擒贼先擒王,先宰了最恶,名气最大的罗一刀,其他人有所顾忌,气焰一消,对付起来容易多了。
不认识王居,也听过杀人魔的匪号,天下第七的威名,加之他残忍好杀,一干匪众开始打起退堂鼓。
「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
马头帮的帮首蒋英不是吃素的,王居硬插一手,目前拿他没辄,并不代表以后不会。
「前辈想要吃独食没那么简单,我们几帮人连手算一算也有百号人,而前辈只有一个,杀也杀到你手软。」
八仙洞的洞主高冲不甘心到嘴的鸭子飞了,他与蒋英有过节,蒋英不配合他行事,还可能反将他一军的可能性极高,但依旧拼了一把,二十万贯即便对分,十万贯用来买地买田庄,等朝廷招安,赦了他们的罪,以后就有安乐日子过。
「谁说我只有一个人?」
王居吹一声口哨,左齐等人开始集聚在他的两翼,三十来人,不多,但个个骁勇善战,王居又能以一当百,局面立马翻转。
「我们松山楼拿大头,马头帮、八仙洞分十万贯,我就替你们把杀人魔射成马蜂窝,蒋帮主、高洞主意下如何?」
二十多名的黑衣人持着弓弩翻上墙头,窝到现在才露面,想也知道是打算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再来捡现成的。
在蒋英、高冲考虑时,唐寅要人将门户打开,将受伤的人全搬了进来。
「前辈你的人前些日子宰了我四个兄弟,还说像我们这种货色,来几个,宰几个,老子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不知道这次你宰得完,宰不完?」
松山楼楼主刁子狼亲临,用上楼里的压箱宝,要找回场子与面子。
「坐地分赃,你们当官兵全死了。」
发话却是邱立,收到消息,他调动手边的人马,违反禁令在城中驱马赶路,依然晚了一步。
邱立让兵士守在外头,一个人虎步走进院子,牛贵几个换上兵服,拿着城卫不该持有的弓弩,这几把弓弩是牛贵特定向胡进宝要的,是弓弩院最新力作,射程远威力大,不是松山院那些黑货能比的。
「官兵,老子就是杀官兵才出名的。」
刁子狼不管三七二十一,今晚非要分出个输赢不可,他们没空继续耗下去,唐寅的人头他要定了。
「唐伯虎就在这,来杀啊。」
唐寅不知何时冲出,从牛贵手中抢走弓弩,对准刁子狼就是一箭。
从没见过速度如此之快的弩箭,惊险地闪过,刁子狼扬起手要手下放箭,唐寅却安步走到王居身后躲着。
「三天之内,江宁城里随我游走,现在的宗师讲话跟放屁一样。」
嫌场面不够乱,再火上加油。
王居一声冷哼,手不抬,腕不动,短刀竟像烟花一样直冲上天,几帮人被银光吸引,视线往上一移,王居利用空隙,踏地无声,有如羚羊挂角,三步路缩成一步走,转眼来到刁子狼身前,扣住他的咽喉,举重若轻地,将人提高、反转面向松山楼的人马。
「我没兴趣阻止你们发财,但我答应唐伯虎,保他三天,十天后才杀他,各位不妨再等个三天,之后你们会有整整七天的时间杀他,我度人佛王居发誓,绝不干涉,也不会让手下出手,今天就卖我一个面子,散了吧如何?」
指头催力,刁子狼气息顿窒,双脚在半空猛打摆子,眼见就要断气,拼命才说出:「好。」这个字。
王居甩手一扔,刁子狼如蒙大赦,狼狈喊退。
「我们就再等三天,希望前辈说话算话,给足我们七天时间。」
能避开王居最好,求财也要有命花才行,蒋英与高冲互看一眼后,让高冲来说。
「难道要我发毒誓?」
发现被唐寅戏耍,为了大局,还得跟这群跳梁小丑周旋,杀了所有人,王居都不解恨。
孰料唐寅竟还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前辈是武道宗师,何等身份地位,怎么开得了口,我来替他发。」
龙行虎步站到一干匪徒的中央,对天发誓:「苍天在上,我堂堂金人汉奸走狗,王居,对满天神佛立誓,要是三天后,我和一帮为虎作伥的狗腿子,阻扰各地好汉击杀唐寅,我王居的屁股被万箭穿眼而死。」
「为什么要射屁股,万箭穿眼又是什么死法?」
小毛贼不懂这个誓言的毒在哪里?
忽然灵机一闪大喊:「我懂了是屁……」
喉咙却多了一把刀,含恨而亡,闭上那个来不及说出的眼。
第一百三十五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八)
十五死,三十六伤,其中七名重伤,死者有三名是在慌乱中倒地,不幸在推挤踩踏中丧命。
赵四海告知萧千敬潇湘院的死伤数目时,唐寅用棉布罩遮住半张脸,背对赵四海,手中拿着用热水煮过,喷过高浓度酒精,有稻子色的线穿过的针,在萧千敬皮肤上来回穿梭。
狰狞,皮肉外翻的伤口,在线的牵引下,缓缓靠拢,唐寅用的力道一致,下针位置又准确,将痛楚感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却在听见有人被活活踩死时,手猛然缩紧。
在江宁六扇门中,公认的硬汉萧千敬突然痛呼一声。
「你不会轻点,还有你这什么鬼东西到底有没有用,万一把我们头给治坏了,你的医馆就等着关门。」
因为没认出唐寅,赵四海拿出平常的派头吓唬人。
一想到曾经的属下是这般欺善怕硬,而他又多所维护,让他们得以狐假虎威,萧千敬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会说人话就闭上你的狗嘴。」
分道扬镳,萧千敬懒得再教导这些不成材的货色。
「多谢你跑这一趟,但这些事你该跟新的总捕说,由他带你们去追查缉凶。」
「之前的事是我们不对,翁知府知道了大发雷霆,派人把整个班房狠狠训斥一顿,汪明被打了板子下狱,连他的典史姐夫也被查办,知府说,要是没把你请回衙门,就把所有人开革回去吃老本。头,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赵四海说得委屈,全忘了先前与汪明串通一气,甚至意图抢唐寅一把。
没骨气的人,膝盖都比别人软,说跪就跪。
「这几天手别用力,再裂开我又得缝一次,你不怕痛,我怕累。要换药去找秋香,东西都在她在保管。」
不想看这种烂戏码,唐寅缝完伤口,盖上委托庄启德请织娘做的纱布块,看也不看死皮赖脸抱着萧千敬小腿的赵四海,就要走出厢房。
「过两天能好吗?」
萧千敬烦躁踢开脚上的癞皮狗,王居是金人的鹰犬,翁建国怎么会让六扇门去找他的麻烦,何况班底不变,带着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有什么用?
「美死你,两天连消肿都不够,乖乖待在屋里养伤,等冰块冻好,用巾子包着敷在患部,会好得快一些。」
交代完,唐寅直奔书房,摊开一张图纸,拿起用自制的石炭笔,在标尺上纵横来去,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
上榻瞇个一会儿,睁开眼睛,就看见王居拿着图纸细细端详,试图从中看出门道,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什么兵器?貌似短棍,在棍身钻孔,装有机括,应是如弓弩般从洞口弹射锐物,但为何不见弦轴之类的机关,那要如何蓄威存力,杀敌于百步外?」
一连串的疑问,就把图纸上的械具构造、用途说出大概,唐寅不由得钦佩起,王居在武道上钻研之用心。
「火枪,又名宗师终结者,用英吉利语来说就是一个字杠,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也不想让你明白,这样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明白?」
王居自动省略后半段绕口令似地碎语,任谁对算计,想杀掉自己的人都不会有好脸色。
「火枪,这玩意用来发射猛火油的话,就还说得过去,不过存的量不多,机括的力道又不足,近身使用,容易遭到大火反蚀。宗师终结者,你这兵器若是为了对付宗师而造,劝你别白费力气,等到你引火,早就被开肠剖肚,算得上高手的人也不会上当。」
典型理解错误,但现代枪械雏形的吐火枪,还要一百年后才会问世,而且正如王居所说,不过是便于纵火用的工具,跟以铅或金属子弹为主的枪械完全是两回事。
王居分析能力已经很惊人,只是唐寅直接飞跃的一个层次,超出他的认知。
就跟对古人说皎洁的明月,其实上头坑坑巴巴,丑陋不堪。
我们看到的月亮,是太阳照射月亮,反射到地球的样子,像是画报美女,打上强光,加了美肌后,肌肤全是吹弹可破,完美无瑕,明**人。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曾经是我最向往的目标,话本看多了,总是想成为书里的英雄侠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何等豪迈快意!离开杭州后,我第一个念头是找个名师,学得一身武艺。对了,你听过朱无极吗?比你高一头左右,中等身材,样貌还算称头,太阳穴微微凹陷,手心中央有一颗红豆大小的黑痣,总喜欢将手背到腰后,鲜少正眼看人,故做莫测高深。这混蛋保证我跟他学完武功后,就能纵横武林。三跪九叩,发誓不能欺师灭祖,再送上一份厚重的拜师礼,天天好酒好菜供着。结果呢?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走人,好一个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的世外高人。」
牢骚时,唐寅转过身去取茶水,以致于漏看了王居剎那间的失神。
「骗子怎么会用真名行骗,是我执妄了,不提他。」
问过不少江湖人,没有人认识朱无极,像王居这样等级的大前辈,不可能知道下九流的鼠辈。
既然着手设计热兵器,唐寅决定抛开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忘了朱无极。
「趁还能威风的时候赶快威风,再过几年,你连见到我们家旺财都要绕着路走。」
冷茶正适合提神,唐寅抹了点在眼睛上明目。
「就凭你这上头画的破烂货?」
王居怒上了。
惹不起王居的人很多,唐寅是例外,两天之内,王居对他没有任何杀伤力。
「有文化点,是杠。」
说到愤怒,唐寅的怒火打昨晚烧到今日,火势丝毫没有减缓,无法和王居算总账,气气他,收点利息也不错。
「火枪也好,杠也罢,妄想用区区暗器,让天下英雄豪杰折腰,你太看得起自己。」
来到六如居后,目睹唐寅诸多的奇思妙想,王居起过爱才之心,肯认他的能力,但这次他过于狂妄自大。
「文不成,武不就,又被你家主子盯上,打算拿我开刀,我不设法自求,难道等死?」
卷起图纸放回与书画搁在一块。
「说笑吧!满江红一出,天下文人谁敢在你面前谱词,武功你是真的不行,我的人说,你在潇湘院耍了一套八方棍,那套棍法中看不重用,只是一个花架子,绣花枕头,只想着夸耀的人才会练。」
酸了唐寅一把。
「诗词不是正道,论起佛经、圣经、道德经、古兰经、吠陀经,我能如数家珍,自成一家之言,四书五经却是抓瞎。武功,我不练了,从今天起我弃武从格物致知之理,你等着绝望吧!另外,五郎八卦棍是我特地央求萧千敬传授的,就是贪它好看能唬人,我的枪法只有三板斧,刺、挑、砸,我也只学到这三招。」
等火器制成,张三丰重生,唐寅都有自信一枪让他趴下。
自古以来有无数的人宣称能挡下子弹、闪躲子弹的,真正做到的零,唐寅不信王居的皮肉能练得比大象硬,枪不行,就用大炮,再不行,唐寅自个背着炸药包,抱住他同归于尽,总之,不是他死就是唐寅亡。
「稍微有点眼力劲的人都知道那是八方棍法,不是什么五郎八卦棍。」
「我说它是五郎八卦棍就是五郎八卦棍,你管得着吗?」
像是孩子吵架。
「我们之前不是还相处甚欢吗?就因为各位其主你才反目。」
纵然敌对,王居在六如居的生活十分惬意,在唐寅的授意下,唐家从不因为他对唐寅怀有恶意而稍有亏待。
自从用了唐寅的方法做馄饨,他的馄饨味道更上一层楼了。
盖茶、桃花醉很对他的味,唐家炒菜更是整个大翎的独一门,秋香让他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他想听个一曲,袁绒蓉会立刻放下手边的事为他弹筝,有了精盐配方,他想做的事会办得更好。
所以他才给唐寅十天交代后事,让他在临死前悠哉过上三天好日子,已经够优待他了,他还使性子?
昨晚的事他还没跟唐寅算账,只说不杀他,可没说不教训他,老虎不发威,真当他是病猫?
「基本上你寡廉鲜耻,数典忘祖,婢膝奴颜,喜欢抱谁的大腿,喝谁的洗脚水,舔谁的脚指头,我管不着,也不想管,这世界有奇怪癖好的人太多了,我有个朋友老王就喜欢让女人踩在脚底下,求人鞭打他,滴他蜡烛,还爱闻几个月没洗的亵衣亵裤,味不够重他还嫌弃,只要别碍着我,我管他是死是活,是奴才是宗师。」
唐寅卯上王居了。
「我要杀你,所以碍着你了?」
「谁说不是呢,昨晚六如居住进十几名伤员,我家的雇工帮佣男男女女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过来探病、问候的人,说要与我共进退的太学生,加起百来个人跑不掉,翁建国怕别人说他纵匪行凶,几乎把衙门捕快全派来,四方街道还有一队厢军巡逻,这些人总不会在我一觉醒来全散光,或是被你全杀完,你居然能在不惊动一人的情况下,摸进我的书房,含情脉脉望着海棠春睡中的我,不干掉你,和那些跟你有同样能耐的怪胎,我连睡都不安稳。」
正式启动武林高手灭绝计划,王居是首要目标。
「我还以为是为了昨晚为你死伤的那些人?」
侧面观察唐寅,唐寅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理性冷静,能与他认真讨论人肉的人,唐寅是第一个,但一旦涉及他人,尤其是与他有关的人,唐寅又会表现出感性,冲动的一面。
「他们本不该死。」
王居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布团,打开,露出一截新鲜的断指。
「这是左齐的右手小指,这样能消气吗?」
昨晚的结果非双方所乐见。
「人头还差不多,我看得很清楚,他刺蔡行首的那一刀用的是左手。」
每一个为他而死的人的死状,唐寅都牢牢记住。
「武功不怎的,眼睛却够贼尖,行,等会儿我就给你来当作陪礼,但你得保证,剩下这两天别轻举妄动,一曲满江红够让我头疼的。」
提出交换条件。
「爱莫能助,待会儿我要带着全家老小、门房、奶娘,到秦府请求秦老太爷收留保护我唐家,我唐寅愿鞍前马后,做我大楚朝的骨鲠之臣。」
朝王居挤眉弄眼,一脸你懂得地说:「活命要紧。」
「你……」
以为左齐的人头够与唐寅作个交易,想不到唐寅会得寸进尺。
「不高兴赶快动手,忍气吞声会得内伤的,反正现在宗师说话跟放屁一样。」
唐寅反指回去:「对,我说的就是你,天下第七,度人佛王居。再等下去,邓万里真来了,你杀不了,不就偷鸡不成蚀把米?要不,也砍掉我一根指头。」
将食指送上:「把我打得不死不活好了,既没违反誓言,又显得你一身威风,两全其美。」
王居打掉唐寅的手,拂袖,夺门而出,出脚踢倒跪在外门外,边跪边睡的牛贵。
牛贵脸色铁青看着王居,想去扑他,脚却麻得动不了。
正要大喊示警,被唐寅喝住:「他拿我没辄,可以拿别人出气,你害死的人还不够吗?」
牛贵是唐寅上的一层保险,他没依照计划行动,私自跑去搬救兵,场面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唐寅也有责任,他恨王居,更恨自己。
「恭送前辈,晚辈待会儿就将前辈委身金人的苦衷说给全江宁的百姓知晓,顺道和大家说说,王家馄饨的独特之处,一定让前辈的名号传得街知巷闻,人尽皆知。」
一嚷嚷,六如居内外都知道院里被人入侵,捕快、衙役蜂拥而入,团团包围住王居,厢军踏步声由远而近,中不中用其次,但人手从不嫌多。
「大丈夫敢作敢当,投金总比守着昏庸无能的皇帝好,大翎是官家自己败掉的,你又为什么?别告诉是忧国忧民,我打这么大,就没看过像你这样目无君父,目中无人的狂生。」
艺高人胆大,王居眼神扫过之处,官兵齐退,无人敢进。
唯有唐寅大步向前,这不理智,步履却不愿停。
「当了婊子,想要替自己立牌坊的心情,我能理解。想告诉别人,我是个婊子,但我是个好婊子的感觉,我也略懂,但身为一个嫖客,为自己嫖过的妓女立牌坊,那就耐人寻味了,是要表彰她服务极佳,令人魂牵梦萦,欲仙欲死,乃床中之霸,还是要说她收费公道,物超所值?两者皆不对,嫖客就是嫖客,妓女就是妓女,谁也别说谁下贱,更别说自己清高。」
双手向外拨要官兵让道,请王居离开:「为了什么?谁让我不舒坦,我就让谁不痛快,仅此而已。」
不过快意恩仇四字。
第一百三十六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九)
因应能神出鬼没,出入有戒备的处所,如入无人之境的高手。
秋香从唐寅说过的话本情节里找到对策。
他指挥众人,在门坎、墙垛、甚至连狗洞外,都拉上绑着铃铛的红色丝线。
跟据唐寅的说法,他的故乡就是用红外线对付,那些能偷天换日的大盗。
盗还没防成,自己人先磕磕绊绊,动不动就扯到丝线,秋香也没计算好铃铛的重量,导致风一吹,铃铛便响个不停,吵得人不得安生,秋香只好摸着鼻子一个个回收。
想进书房问唐寅究竟哪里出了错?在门外等着伺候的袁绒蓉,指了指里面摇头,暗示现在不是进去的好时机。
书房里正刮着狂风暴雨。
「是我叫他跪的吗?往门外一跪,说是负荆请罪就能了事,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忏悔能把死去的人命从阎王殿里讨回来吗?」
盗匪、金人肆无忌惮在城里行凶,承受不住从各方涌来排山倒海的压力,翁建国终于决心,以经略安抚司的名义调动厢军入城。
继赵四海之后,派邱立领兵充任唐寅的护卫,禁止翁杨氏的娘家人到秦府走动,藉此洗刷他媚金通匪的污名。
「我晚一步到,死伤会更惨重。」
邱立替牛贵说情,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冒死硬闯军营,牛贵违背唐寅的吩咐没错,但从结果来看,牛贵的选择让许多人免于受害,足以将功折罪。
「我知道。」
气归气,但唐寅还能分辨是非对错。
「前因后果我不清楚,但他们连我这个步军统领也要杀了。期待他们四、五个人,靠几把弓弩镇住场面太强人所难。」
唐寅何尝不知呢。
牛贵的作用在于欺敌。军弩意味着什么?那些据山为王的悍匪最明白,只要令他们怀疑有附近有全副武装的甲士即可,其他的,就由王居和他的手下负责牵制。
王居拥有压倒性的武力,恐怖的手段,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不会容许手下挑战他的权威。这些天六如居的风平浪静,因为王居充分展现对局面的强大控制力,导致唐寅相信,在自己的利用价值用尽前,王居会确保他与江宁的平安。
想不到首先破局的,竟是唐寅认为万无一失的那一方。
左齐那股疯劲,又是金人,即便牛贵真带来数百甲士,不到断气前,他不会停止杀戮。
「我知道。」
又重复一次,无须邱立提醒,他自始自终没有斥责牛贵正是这个理,在毁灭性的天然灾害面前,做再多的准备都是无用功,单纯是过不了那个槛,无法接受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淋淋的一幕,总会想着,牛贵当时如果在,便能射杀几个正在行凶的匪徒,当匪徒转向寻找躲在远处弓手时,或许会有更多的百姓能进楼里避难。
即便明知当松山楼也拿出弓弩时,牛贵几个支撑不了多久,他还是这么希望,希望有奇迹降临。
「机关算尽,赢不了老天一笔,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为大义而舍生,蔡行首他们死得重如泰山,在天之灵必然会欣慰无悔。」
劝唐寅放开心胸。
「我从来就没有匡正大翎,复我河山的想法,昨晚布的局纯粹是为了保命,想要我跳火山,我就反推他们到火海里。」
满江红是百分之百的幌子,唐寅只是过客,往深处讲,就是一只凭着提前预知历史走向,贪婪吸食这个时代养分的寄生虫。
他怒发冲冠是为了相信,听他号召前后,却枉死当场的人。
谁都可能为国仇家恨白了少年头,唐寅不会,厨房灶上,随时有一锅用文火煨着,厨娘细心看管的芝麻糊,六如居上下想喝就能来上一碗,街坊都知道唐家人头发是出了名的又黑又亮,
「你不是跟绒蓉说过,让这个世界更美好的方式,不是所有人勒紧裤腰带,啃草根,吃黄土,无怨无悔为朝廷付出,而是大家富裕过上好日子后,再回馈给天下,倘若你的一己之私能对天下有利,我宁可你更自私一点,从汴京沦陷后,我再没见过江宁向今日一样充满生机,相信不久后,整个大翎都会同仇敌慨,这全是满江红的功劳,所以你得活下去,在杀光金人前,即便你活腻了,也给我赖活着。」
唐寅的道德高度一下子顶了天,成了大翎人心中的神主牌,他的生死荣辱与大翎未来紧紧挂勾住。
辛苦排练,急就章将棍法学了个八分样,目的达成了,唐寅却高兴不起来,任何人的成功都不该建筑在他人的牺牲上,他从没有牺牲他人成就自己的想法,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负罪感,严重影响他的情绪。
气出在王居身上,因为他活该,气死一个少一个,出在自己人头上就不应该了。
「院子脏了也没人清,叫牛贵去扫地,要让我看见一片枯叶,他们几个晚上甭想吃饭,唐家不养无用之人。」
唐寅冲着门口咆哮,就听见秋香咋咋呼呼地叫着:「我去。」
因为双手抓着铃铛,小短腿跑起来叮叮作响,她得赶紧去跟牛贵说少爷原谅他了,少爷从回来后,就把牛贵晾着,牛贵快给晾出病了。
少爷只是不说话,等狗叔、破叔从杭州回来,牛贵不被活活扒层皮下来才怪。
当唐寅走出书房,就看见一尘不染的院子,碎石花道上,每颗石子像是打磨擦拭过,牛贵几个站在抄手走廊前,端着凉水大口大灌,时不时喝叱端着吃食经过的家仆,小心别把东西溅到院子里。
唐寅一现身,仕子们即刻拥上前,得知他为了昨晚的事耿耿于怀,你一言、我一句要唐寅放宽心。
王姨连夜将袁绒蓉身契送来了,仕子们硬是要她往回走一条街的距离,再咬着身契一步步爬到六如居,否则不准祥发开门。
金陵教坊司已经行文到河北,一收到朝中相公的批示,会马上立即将袁绒蓉除籍,请唐寅放心。
傻子才会为了区区一个罪奴得罪天下人,纵然人人都知道满江红出自于唐寅,但名义上挂的是袁绒蓉的名字,这份功劳谁都不敢抹去,当贞德举起旗帜率着法国民众收复师土时,她便从乡里人口中的疯子,摇身一变成为圣女,法国的民族英雄,即便最终她被冠上女巫之名处以火形烧死,也不改她在法国人心目中的地位。
唱出满江红,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是人尽可夫的妓女?
说出这句话的人肯定会被唾沫给淹死,朝廷表扬袁绒蓉都来不及了,还会将她担着罪奴的恶名?
桃花花期将近尾声,大抵只剩城外紧邻桃花溪的添夏村,那里的桃花树贪欢还在与春风做最后的缠绵。
正如唐寅一年前所说的,王姨会输,教坊司会自动将袁绒蓉除籍。
回想这些年唐寅在江宁的事迹,玉堂春让万年不倒的朱勔授首,满江红让他赢下赌约,凝聚溃散的民心,让大楚在江宁定都出现变量。
孔圣人着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口诛笔伐除奸佞是读书人毕生的最高目标,唐寅做到了,做的那么优美且激昂,力有万钧重,踏水却无痕迹,简直是读书人的表率。
齐声问唐寅的下一步,但有差遣,绝无二话。
「伯虎想先去一趟蔡府,吊祭完蔡行首再说。」
婉拒众人陪伴,要牛贵备车,带上秋香、袁绒蓉,三人换上素洁的衣裳,轻车简行出六如居。
今时不同往日,全江宁的人都在关注唐寅,唐家马车一出胡同,便有百姓自动自发跟随,牛贵驾车,萧千敬四兄弟在最内围,捕快衙役在前头开道,执戈背弓的军士在两排警戒,行驾、规模戒备比一州知府还高。
「白云观清心真人座下弟子严寿参见唐居士,家师托我向唐居士带句话,除魔卫道自有我道家中人出面,请居士无庸挂怀,白云观力虽微薄,却不落人后。」
路途中开始遭遇前来助拳的江湖人,才半天时间,江宁城中,邻近州府的武道中人纷纷动起来。
「苏州普陀寺的武僧等闲不会出外,当年周老爷子都吃过金刚伏魔阵的亏。」
萧千敬脸上终于出现喜色,唐寅一下车,马上跟他说明这些人的来历。
「照这个态势,招来宗师榜上有名的大人物,只是时间的问题,到时候看王居怎么猖狂。」
萧千敬誓为兄弟报仇雪恨。
「一天半,再过一天半,松山楼、马头帮、八仙洞一伙人就要倾巢而出,这还只是明面上,暗地里不知道还有多人等着捡便宜,现在高兴会不会太早。」
唐寅浇了萧千敬一头冷水。
「自己的仇自己报,靠别人?你说着不脸红,我听了都替你害臊,王居的命记在我帐上,没亲手弄死他,剁成人肉馄饨,我会觉得自己是废物。」
难度很高,却不是不可能的任务。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萧千敬有点被王居打怕了。
「怕,你就输了,让那只老乌龟称心如意,你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吗?我没时间等你振作,畏畏缩缩地就别上场,等周侗来,等邓万里来,等排名在王居前头的,天下三、四、五、六来,你在旁边吆喝助威,等下了阴间告诉秦三桑,你为他做了多少事。」
秦三桑是第一个冲向王居的人,意味着萧千敬还在下面猛喝等着酒气上头,更代表他有多怕王居。
「别以为我故意激你,算计谁,我也不会算计自己人,是真的为了你好。」
蔡家人请其他人稍待,将唐寅迎到灵堂,让他单独祭拜蔡明坚。
「孝儿死得其所,贤侄切勿挂心,蔡家人绝不会因此对贤侄有丝毫怨言,我们夫妇还得感谢贤侄,若不是贤侄的一首诗,孝儿早因思忧过重含恨病故。」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一大悲事,避免蔡家人触景伤情,唐寅并未久留,和两老说了一小阵子的话便告辞。
出蔡府,唐寅转向其余的丧家致意。
当马车缓缓朝着秦府前进时,仕子们的血再次沸腾。
开始有人离队去奔告众人,要砸烧秦府,人少了可不行。
秦府里,探子正向王居回报外头的动静。
「唐家小儿该死。」
断了一指的左齐,头好好地,站在王居左侧咒骂。
既然唐寅不买账,王居就无须触怒完颜宗翰,惩戒过后继续留用,金人汉军都在他的手里,王居还得透过他调动。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陈东那次也是,将事情闹到不可开交后,再从乱中取利,你们家军师说得对,那十八万贯不是他拿出来的,有人故意让他背黑锅,这小子还真有得罪人的本事。」
王居冷笑,如今他吃人的恶名传遍江宁,秦家奴仆个个闪得老远,连左齐看他都有几分异色。
「我们就帮那个人一把,杀了这个小畜生。」
提起唐寅,王居就牙痒,知道他吃人的人不在少数,碍于他宗师身份,不想和他结成死敌,有默契闭口不提。
邓万里喊了王居一声杀人魔,王居就放话与他不死不休,这几年,王居一心只想着,杀调邓万里,夺下天下第二的名号,如今又多了一样,将唐寅挫骨扬灰。
「八天后会有多人抵达江宁?」
王居问。
「如无意外,一千名,全是我汉军营精锐。大人以为唐寅能活到咱们出手?」
左齐有点怀疑。
「白云观、普陀寺虽然是吃素的,手下功夫可不弱,一天半的路程够这些人呼朋引伴赶来,清心真人武功不高,人面却极广,江南的牛鼻子老道里,最棘手的莫过于金华山双龙洞的赤松道人,幸好他正在闭生死关。」
王居呵呵地道:「即便是我,一个人应付天下第二和天下第九也会有点力不从心。」
言下之意,并不畏惧邓万里、赤松道人连手,左齐不禁看着断指,王居断他小指的手法,快得不可思议,手指落地后,他才感觉到剧痛,切口平整,彷佛天生如此。
「告诉翁建国按计划行事,将那些不听话的统领、兵勇移防到东城门,准时开城门,等解决了些冥顽不灵的人,他想进大楚朝当官,或是出城投奔新主,我绝不阻拦。」
又谈了一些之后的布置,秦家管家满头大汗握着一张帖子求见王居。
「什么事,说。」
被唐寅气得够呛的,王居不想看拜帖。
算算时间唐寅也该到了,王居实在不信,才刚站上抗金第一人的唐寅,会舍得放下有如他护身符的名望,腆着脸来求秦府收留。
他唐寅认识的大字里就没有怕死这两个字,王居早认定唐寅和他是同一类人,喜欢在刀锋上行走,越危险活得越滋润。
「那个狂生带着一群仕子,说要拜见太上皇,祝贺太上皇万寿无疆,大楚朝千秋万代……」
唐寅尔敢?
外头大呼万岁的声音替唐寅回答。
万岁万岁万万岁,听在王居耳中,却是我敢我敢我真敢。
第一百三十七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十)
与后世那种,宁可坐在宝马上哭泣,也不要坐在自行车上笑的价值观不同。
在以儒家高尚的圣人情操为章本,严格的士大夫教育下,古代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相当重视自己的德行与外界的观感。
可以一肚子男盗女娼,嘴上的道德仁义却不能停。
做任何事被冠上一句:「此非君子所为。」
这件事,这个人就算完了。
因为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孔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又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三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四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五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六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七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另一本读书人必须看的易经也说:「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得到小人评价,基本上等于人间失格。
要知道君子不耻于小人为伍,在远小子,亲君子的口号下,众叛亲离是绝对可能的。
像唐寅这种敢夸口:「我贱,我自豪。」的文人,在古代恐怕三根手头比得出来,而唐寅在大翎还没见到过,他是天下第一人。
像如今的秦桧,他可没单纯以为金人叫他当皇帝,他就能当皇帝。
大楚在汴京打的旗号是:「存我汉家血脉,续我中原正统。」
暗地里放话,他秦桧是心在曹营,身在汉。
金人以太上皇和皇上的安危要挟他,他不得以才答应称帝,待两位圣人归来,或传下继位诏书,他立刻退位。
又散布,慎、恕两宗仍在,康王却在河北登基,不仁不孝之人不配为人君。
几个月来,由北到南处处发现祥瑞,都在传递一个讯息,旧朝无德新朝当立。
其中传的沸沸扬扬就是在扬州,有人亲眼看见一只五人长的黄蟒,被一头小白蛇一口咬死。
大翎的老祖宗在陈桥兵变,靠着黄袍加身从叛军变成皇帝,巨大黄蟒被小白蛇击败,暗示再明显不过了,而相信怪力乱神的百姓又很容易动摇,加上慎、恕两宗过去的纪录又不佳,江宁的民心对坚决反对,慢慢变成消极地接受。
精心谋算,再压下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士,佐以强大的武力,这些天江宁人又只看着唐寅的生死,若没有满江红横插一手,说不定真让秦桧得逞了。
遗臭万年的奸臣可不像原本历史上那个倒霉的张邦昌,非但搞到万夫所指,又仅仅作了三十二天的皇帝。
分析过后,唐寅大致知道秦桧的打算,先假意听从金人的吩咐,等回到江宁后,再设法摆脱控制,天高皇帝远,金人再兵强马壮有鞭长莫及。
一来江宁有长江这个天险为屏障,二来北方还有已登基被奉为高宗的吴构作梗,金兵要分两路作战有一定的难度。
秦桧可以两边交好,趁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时,慢慢在江宁站稳。
秦家久居江宁,秦桧能坐到御史中丞这个位置,纵然不是清流之首,名声也是极好的。
白玉微瑕,但相信以秦桧的精明,给他一年半载,说不定真让他得到半壁江山。如果老天又帮忙,金人灭了吴构,断了百姓对前朝的信心,那时他再改个国名,公开对金人宣战,何愁天下不归心。
当然,这是唐寅依照目前收集的情资,眼下局势的发展推论出来的结果。
倘若唐寅是秦桧,他就会这么做。
秦桧的心思很好理解,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人势必不会甘于人下,只是缺少机会。
唐寅的到来改变历史轨迹,张邦昌没了,才让他得到千载难逢的契机。
要说他不想当皇帝,唐寅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又是祥瑞,又纵容家人拉拢江宁官民士绅,搞那么多的小动作,又说他是无意的,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人各有志,秦桧暂时又没碍着他,而且唐寅正借着恶心秦家,继续将个人声势抬高,以求留住项上人头,过着吃美食,唱小曲,醉卧美人膝的幸福生活。
说起来是他唐寅单方面有愧于秦桧,嘴上应该留点德。
但王居为何会投靠金人,唐寅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照王居说,当时他一心追求武道颠峰,把毕生心血交给文太冲,即便文太冲后来,把好好的一个半官方黑道组织搞得乌烟瘴气,又变回原来的马匪,王居也没有出面教训不成材的徒弟,重新整顿进行组织再造工程,直接放手任由它自生自灭。
前头还有六个人,王居的武道颠峰梦想尚有一段距离,革命尚未成功,他为何放弃努力,更投奔会让人他名誉扫地的异族?
开口闭口都是条件、交易的人,想来金人许给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替他干掉排在他前方的宗师,这不可能,王居眼里除了利益,就是武者的骄傲。
因为这份武者骄傲不容亵渎,即便唐寅百般羞辱他,王居仍信守承诺。
他既然替金人做事,二十万贯虽多,但也不至于让他财欲熏心,真正让他动心是唐寅那张精盐秘方。
在这个时代贩盐是官方专有,制盐、贩盐都需要大量人手,凭他王居一个个体户想要办成靠此发大财,难上加难。
那张方子对他而言是看得到,吃不到的葡萄,聪明如他,会用方子换取他要的一切,几百万贯,甚至于千万贯的好生意卖给金人,他要的东西肯定只有金人能给。
不是金钱,不是女人,武林至尊王居又会靠自己去得到,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会让王居不惜代价换取。
萧千敬猜测,会不会是他的妻儿被金人把持,以此做为要挟?
唐寅听了差点没捧腹大笑。
王居曾说,杀他的原因之一是为了给死去的文太冲一个交代,他会将基业交给文太冲,因为两人情同父子,对儿子都能说遗弃就遗弃,置之不理的人,会在意亲人的死活?
想不通就不想了,真相总会大白。
眼前的第一要务是穷尽所有心力,祭出巨大神圣无比的道德光环,套死秦家人,
往王居嘴里扔一只拳头大的公苍蝇,恶心死这群乌龟王八蛋。
「东家你瞧着这样行吗?七哥把瓦市所有的路歧人全找来,总共搭了二十四个棚子,高竿,走索、吞剑,弄釜、舞盆、大变金钱,牵丝戏应有尽有,嘌唱、唱赚、鼓子词、诸宫调、杂剧的师傅说,他们的行当多,得晚一点才能到,绝不会误了东家的事。」
小黑子向唐寅汇报工作。
秦老太爷身体微恙无法见客,由秦桧的大伯代为接见唐寅,再三强调,秦家人绝无觊觎皇位之心,对大翎朝忠心可昭日月,忍辱偷生都是为了两位圣人。
统一口径用制式官方说法搪塞,唐寅早知会是如此。
他们否认他们的,唐寅劝进他们的。
仕子分成两批,一批到与秦家交好的名门士绅府邸,祝贺这些投机份子公侯万代,永享富贵荣华。
主力留在秦府,一波接一波贺词如天雷震地轰进秦府。
「秦老太爷,南极仙翁下凡来,生得骄子称圣皇,王母娘娘献蟠桃,大楚王朝万万载。」
「秦老太爷,法力无边,龙精虎猛,夜御百女诞圣人。」
「大楚皇帝,文成武德,一统天下。」
「大楚太上皇,养育圣人,功德无量。」
郁闷好些日子,仕子们个个像是打了鸡血,喊不停,叫不止,深怕落了人后。
颂词里夹带讥笑声,任谁也听得出来言不由衷。
明着挖苦、嘲讽。
唐寅给仕子一些既有的台词,其他的让他们自由发挥,主轴就是臊,臊得秦家人恨不得挖个洞把头埋下去,考验脸皮厚度,耻度的极限所在。
骂门只是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要让江宁人全民参与。
唐寅让崩牙七和小黑子负责调人手,在秦府大门外,搭建长长的布棚,雇人进来表演,邀请百姓同乐。
「有没有告诉这些师傅秦府的地头并不太平,随时会有歹人暴起作案。」
撇开松山楼、马头帮、八仙洞,现在是三五成群匪徒、单干的死士动手的最佳时机。
「说了,人家师傅说不危险他们还不来,报国扬名但看今朝,请东家放手去干,千万别让大楚朝在咱们江宁落地生根。」
得到广大群众的支持,唐寅所到之处,路歧人纷纷停下手边的事,恭敬地向唐寅行礼,发誓会拿出毕生绝活,要让百姓看了就移不开脚,让秦府好好热闹个几天。
逛着、聊着,梧桐先生捧着唐寅刚写完的话本,焦虑不安问:「东家真要我照着话本说?」
这可是后世经典的桥段,男女老幼朗朗上口,唐寅非常有信心。
「有什么不妥之处,不妨说说。」
想起梧桐先生在说书界的崇高地位,唐寅顿时明了:「这话词确实是粗鄙了点,为难先生了。」
梧桐先生连忙否认:「东家看得起我,邀请我来说这话本,是老朽毕生荣幸,更别说词写得大快人心,一晚说上百回,我也不嫌累,就是怕污了东家的文名。」
话本的情节某些部分不堪入目,梧桐先生担心唐寅名声受到影响。
皆说大俗即大雅,但唐寅给他的话本是恶俗。
唐寅剎时懂了梧桐先生的顾忌,一笑道:「先生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帮我把话本说得活灵活现,可以的话让天下人倒背如流,茶余饭后都能说上两句。」
「包在老朽身上,东家大才,继满江红后,又有新词要传唱天下。」
梧桐先生比唐寅更有信心。
入夜,人潮开始聚集,秦府门前,一座夜间瓦市纷然成形。
气死风灯挂满布棚,月夜宛如白昼,江宁人扶老携幼来逛市集。
人多了,买吃食点心的小贩跟着多了,每一个布棚前,都站满观赏技艺的百姓。
锣鼓声,唱词声,吆喝声、喝采声,讨赏声络绎不绝。
最多人聚集的,不意外的是梧桐先生的说书棚。
**外外挤了几百号人,梧桐先生遵照唐寅的交代,在四张八仙桌并成的大台子上,再迭上一张八仙桌,他坐在最上头桌子的椅子上,居高临下,拿着把大得夸张的纸扇,口舌如簧说道:「话说这秦桧,被金人拖到泥浆里去暴打,还让他吃屎,他吃啊,吃啊,吃得好开心,他一边吃屎,他觉得好过瘾,实在不能停。」
台下百姓快笑歪了嘴,偷偷过来探听消息的秦府家仆,听得入迷,竟跟着拍起掌来,大呼痛快。
刚开始他们以前自家少爷要成为皇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个个开心得不得了。
这些日子他们走到哪被骂到哪里,才醒觉秦家干了天大的坏事,他不识字也没念过书,但知道大义灭亲的道理,偏偏几代都是秦家家生子,又惭愧又矛盾,快要活不去了,认真考虑该不该去暗投明,却又不知离开秦家,能去哪里?心情沮丧,苦无趣说。
无论是说书摊,杂耍、杂戏,连买吃食的小贩都会提醒百姓,去秦府投个资军钱。
大楚刚立,正需要大伙齐心合力,一人一个铜子,排好队,一个一个丢进秦府里。
于是乎江宁府出现一个奇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人龙,依序排队对准秦府丢铜子。
「我给十个铜子,你就让我丢一块石头。」
小黑子和崩牙七站在定点维持秩序。
「不行,东家吩咐了,只能丢铜子,我们是资军,你以为是乱民啊。」
「二十铜子,我在一人给你们十个铜子,一块石头就好,不丢我今晚睡不着觉。」
「赶快丢完,赶快走,你没看见后面那么长的队。」
小黑子不耐烦赶人。
恶心人没事,多余的事只会让人捉到话柄。
咚、锵、碰、鏮,随着铜子丢到的地方不同,秦府的空中到处有铜子飞舞穿梭,秦家人从抱头逃窜,到恶言谩骂,最后躲在屋子里不敢外出半步,在心里骂娘,骂唐寅、骂江宁人,不知什么时候竟骂起自家人。
做为起头者,唐寅身先士卒丢出第一个铜子。
「拿去买药吃。」
唐寅如是说。
第一百三十八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十一)
前后七进的偌大秦府,由奥运标枪世界纪录保持人,将一个铜子绑在标枪上投掷,顶天不过一百米,连秦府内院的影壁都到不了。
秦家人脸皮厚一点,几百口人躲到三进之后的屋舍,数千个,甚至于数万个铜子齐发,也无关痛痒。
唐寅看准秦家人爱脸面,贪婪想要名利权三收的心理,往人性的缺口砸。
在失眠的人的耳朵里,时钟秒针规律的滴答声会无限放大,令人焦躁发狂,即便摔烂时钟,深入脑海深处的滴答声,仍会如附骨之蛆,牢牢吸附在耳边旁,继续折磨人直到崩溃,严重的,会无时无刻听见要命的声响,形成幻想就是一种精神性疾病,得持续吃药追踪,配合心理治疗才会慢慢好转。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在唐寅心中一点都不具备诗意的美好。
一整晚听着屋檐不断滴落水珠,到天亮还睡不着,是想逼死人?
暗示对人的意识影响之大,充分掌握利用能做很多的事。
但唐寅只想让秦家人不胜其扰,失去冷静,陷入慌乱之中,然后做出错误的选择。
事实证明唐寅的方法非常有效,疲劳轰炸一段时间后,当管家禀报说,扬州方面派人来献祥瑞时,秦家人像是看见救命的稻草,想也不想伸手抓住,秦老太爷不再装病。
王居要他三思而后行,还被秦老爷子一句:「坏了我儿与贵主的大事,王先生怕是担待不起。」当场顶了回去。
只要证明秦家是天命所至,任何的鬼蜮伎俩都会不攻自破,所以秦老爷子亲自领着子孙前往迎接。
当看见一条浑身如雪的白蛇在竹笼扭动身体,秦老爷子的脸简直是笑开了一树梨花。
「这怎么使得,我秦家世代忠良,秦家子孙绝不会违反祖宗家训,阁下的好意,秦家心领了,快快将祥瑞请回,秦家无福消受。」
矫揉做作,也掩饰不了他眼里的那抹得意,秦老爷子特意与唐寅对上眼。
想跟我斗,你差得远,老子吃过的盐巴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的潜台词,唐寅清楚地听见了。
但不得不说,在民智未开的时代,鬼神之说对一般老百姓,甚至于读书人具有相当的震撼力,
孔子说的话里,无论从今日到后世,当属子不语怪力乱神最没人理睬。
玄之又玄的神秘力量实在很难抗拒,拜这份迷思所赐,前世唐寅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显圣显灵,不过信手拈来,在他面前装神弄鬼,无疑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是可预期的。
正当百姓啧啧称奇,交头接耳对着白蛇品头论足,人群里突然出现吴家将亡,秦家将兴的杂音,八、九名汉子兀自提着装水的木桶,喊着让开,然后朝白蛇以及秦家人泼清水。
「哪来的无赖汉,竟敢这样对待祥瑞就不怕遭天谴吗?」
秦老太爷浇得全身湿,不顾身上狼狈至极,忙着去照看攸关秦家兴亡的宝贝祥瑞。
不看则已,一看气结心窒,祥瑞正潺潺朝地上流白汁,恢复成家家户户见过的寻常菜蛇。
「这就是祥瑞,靠着一只菜蛇就当皇帝,我家祖坟早冒烟了。」
一个婆娘扯着喉咙大喊,一时间江宁人沸腾了,秦家人为了当皇帝什么招数都拿出来,百年世家不过是坑蒙拐骗的市井之流。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梧桐先生将唐寅写他的骂词,发挥至痛快淋漓,他的中气十足响彻四周,谩骂声再也止不住。
最多而且简洁有力的是无耻。
「老贼你臊不臊,教出秦桧这等窃国孩儿,你有何面目去见秦家列祖列宗。」
古今皆然,没有祸及三代基本上不算骂人。
群情激愤,骂声连天,秦家人被骂懵了,竟没人想到掉头躲回府里。
秦老爷子一口气没接好,一脸痛苦狰狞,想到始作俑者唐寅,老脸一转准备要大骂唐寅解气,哪里还看得到唐寅的身影。
叭地,从嘴里喷出一大片的老血,秦家人扶住他,急忙替他拍背顺气。
老先生咕囔叫着唐寅的名字。
当事人却远在大变金钱的布棚里,将一个铜子握在手心里,一转指张开,铜子已经不知去向,跟着手在袁绒蓉发梢一摸,铜子失而复得,袁绒蓉惊喜抓住唐寅的手翻看,想找出无中生有的秘密。
唐寅喜欢这样露出孩子气的袁绒蓉,她的愁思过重,年纪轻轻却像个老太婆似地暮气沉沉,这跟她成长时,举家获罪的原因有关,小姑娘被逼着一夜长大,期待她像普通人那样今日不知不明日忧是不可能了,慢慢扭转,能淡忘过去不堪日子尽量淡忘,一个不起眼小魔术能她开怀,举手之劳唐寅乐意为之。
「应该叫秋香来看看的。」
袁绒蓉凡事第一个想到秋香,完全融入亦母亦姐的角色里。
「她早看过了,我还教了她两手,下次她要卖弄,记得装作没见过,表情要做足,不然她又要跟我急了。」
「奴婢晓得。」
情正融洽,小黑子冒冒失失闯进来,袁绒蓉赶紧松开握住唐寅的柔夷,退到唐寅身侧。
「秦老贼果然吐血了,那个老家伙,天天要吃几斤肉,一个小妾接一个小妾的娶,身子用人蔘、燕窝养着,又找道家高人教他养气吐纳之术,据说能活到九十九的人,东家一出手,还不是要他吐血就吐血。」
小黑子有点兴奋过度。
「你以为有这么简单吗?其中学问可大着呢,首先你要找出对方的软肋,反复密集攻击要害,让他动怒却不能给他宣泄的出口,等气出不来,膈应住肺腑,才能逼出心头血,其中一环接一环,稍有差池就前功尽弃。」
桃花坞刚盖完,正式在添夏村落地生根后,一天唐寅穷极无聊开始着手进行研究,他一直对如何将一个健康的人活活气到吐血,感到无比的兴趣。
电影手法太夸大,在没有外力撞击下,人不会莫名处在气胸状态,除非给予人体足够的压力,这压力必须集中在肺部,令肺泡承受不住,大量的毛细血管破裂,才有办法让人气到呕出血,几十两太离谱,唐寅的目标是七至八两,大约半斤重的血,重创却不能致死才算完美。
之前停留在理论,现在有了个现成,气死了还会大快人心的对象,唐寅立刻展现格物,穷尽事物之原理法则,将其化为理性知识精神,在大翎朝进行首次学术性的人体实验。
成果斐然,心血没有白费。
小黑子领教似地点头,默默记下,从汴京回来后,唐寅在他心目又是东家又是夫子,想学到更多,直到真正理解唐寅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他不想再为相信郭京那妖道的皇上流泪,虽然他爹一直告诫他,帮唐寅做事可以,但不能听他妖言惑众,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死,子不死不孝,天地君亲师,没了五伦纲常,人与禽兽无异。
教学到一半,换崩牙七跑了过来:「秦老贼发了毒誓,说他秦家一门忠烈,至死效忠大翎,绝不会受金人扶持,秦桧继任大楚皇帝那天,他会在祖宗牌位面前撞死,如果食言,秦家从此绝子绝孙。」
在古代这是相当大的毒誓,唐寅要的就是这个,不惜逼死父亲也要登基,秦桧永远无法洗刷污点,皇位来得先天不正,后天又失德,大楚朝如果还能在江宁屹立不摇,唐寅也无话可说。
火侯到了该适可而止,唐寅不想潇湘院的悲剧再次重演。
「还有王居请东家到太白居一趟,他有要事想跟东家商量。」
袁绒蓉脸色铁青,罕见插嘴请唐寅三思。
「用请的,我不去,下次他就杀进六如居,把我五花大绑带走,在人家的眼里我们不是人,只是一盘菜,或许连菜都谈不上,看似占尽上风,其实连半点拿翘的资格都没有,还是乖乖装孙子。」
今时今日唐寅依然是在夹缝中求生存,距离他理想中,身上无时无刻散发王八之气,人见人拜,妹见妹躺,诸邪辟易,神挡杀神,鬼挡杀鬼的境界,还有很大的差距。
时间还是不够啊!
不由得埋怨起陈东,李纲这两个人。
一个吃饱没事干,不好好静坐示威抗议,非要拿玉堂春说事,那是戏曲,是艺术,艺术要与国政脱勾,亏这人还是太学生领袖,这点道理都不懂,害得他暴露在朝廷上。
李纲更不是东西,杀女求荣不成,却把气出在他身上,害他为了人头保卫战忙得昏天暗地,说不怕是骗人的,看过王居的眼睛就会知道,人在他的眼中,只有想杀,不想杀的分别,唐寅敢用全部身家打赌,他是前者,经过这几次挑衅,一再坏了王居的盘算后,排名已经在邓万里之上,没有其他。
逼他站在钢索上的,一个是正直敢言的学生领袖,一个是始终坚持抗金的板荡忠臣,全是名留青史的大好人,搞得唐寅像是正义之士,非除之而后快的邪恶大魔王,唐寅心里的闷苦无人知。
安慰完袁绒蓉,唐寅带齐人马出发。
当唐寅与王居对面而坐时,唐寅自己走进黑社会谈判的现场,他的背后站着和尚、道士,二十来名还来不及记名字的侠客,每个人刀剑上手,如临大敌。
反观王居只带着左齐一人,气定神闲,宗师架势展现无遗。
唐寅这一方像是仗着人多势众,只会欺负弱小的杂碎集团,而唐寅是注定死状凄惨,还得充当主角背板的杂碎头子。
「废话不多说,立刻停手,我留你全尸,保你唐家满门。」
恫吓性如此高的话,王居直接把那些武林高手全当成摆饰。
「晚辈严寿,家师清心真人请晚辈递一句话给前辈,大家都是炎黄子孙,前辈一代宗师实不该为了金人伤我大翎人的心,回头是岸,前辈若愿意与唐居士化干戈为玉帛,家师以三清祖师起誓,日后再有人提及往事,我白云观必与之周旋到底,绝不会坏了前辈的清名。」
江湖乔事,王居退一步,所有的恩怨一笔勾消,王居可以继续大吃他的人肉馄饨,江湖上的人当作没看见,天下第七依旧是天下第七,私底下不论,明面上度人佛的名号维持着,彼此相安无事。
下一步,王居该冷冷喊一句:「聒噪。」一掌或一刀毙了严寿。
这套路唐寅在电影里看过无数遍,本应该等王居开口再行动,但鉴于王居毫无征兆,变态的出手速度,唐寅宁可闹笑话,也不让己方的人受死。
冷不防用力推开严寿,严寿猛然失去平衡倒向一名武僧,武僧将严寿扶正,他却已经断气,咽喉上的飞刀深不见刃,一刀毙命,而王居连半个字都没说,刀随着杀意而发,意到人亡。
十六名武僧,左八右八摆出夹击阵式,严寿的师兄弟双眼血红随时要冲上前拼命,其他人更不用说,照子不放亮点,严寿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这飞刀太可怕了。
时间不够,三年,不,两年之内就得将火枪制造出来。
宗师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唐寅第一次后悔来到凭着个人勇武能践踏众生的时代。
退让就了事,唐寅不会硬要出这个头。
王居口中的保唐家满门是只不杀,但等唐寅这个家主一死,唐家很快会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光一个前朝宝藏的谣言便足够。
「我不想死,唐家满门也得继续活着,你要杀便杀,不过鱼死网破,你也别想捞到好处。」
唐寅誓死不屈获得白云观众人喝采。
武僧们齐声喊了声:「阿弥陀佛。」手中伏魔棍张如千手观音,准备为除魔献身。
「别急着说不,我给你一晚时间考虑,明天一早我等着听你的回复。」
王居没打算在这里动武,抬手拨开棍阵,从容带着左齐离开。
「忘了告诉你,我派人把我那可爱的小徒孙接去作客,人不在秦府,你别费心跑一趟,等明天收到你的回复,我就把她送回去。」
可以的话,王居不想用上这招,堂堂宗师用唐寅心爱之人逼他就范,明显落了下乘,但唐寅的奇招不断,想也知道那条白蛇是唐寅自导自演。
秦老太爷竟傻到跟他较真,发了那个形同掐住秦桧脖子的毒誓,大楚朝未立稳便摇摇欲坠。
用杀的简单,但后患无穷,偏偏必须控制住唐寅,所以纵然是下下策,王居仍不加思索下令掳人。
秋香是唐寅心头肉、命根子,而唐寅重情,王居不信唐寅不服软。
「一个小丫头而已,要杀要剐系听尊便,但我唐家的人血不会白流,你会为你做的蠢事付出代价,我唐伯虎必杀天下第七而后快。」
在自己人眼里,唐寅是忍痛割爱,众人同仇敌慨瞪向王居,暗暗起誓会助唐寅一臂之力。
唐寅的反应不对,凡事异常必有妖。
王居内心咯噔一声,眼不移、眉不动,仍以上位者之姿踏出太白居。
「确定人逮住了?」
一定有一方出错,目前看来是自己,王居不悦地问。
「唐家的丫鬟就只有两个穿着蜀锦,大的那个寸步不离唐寅,小的那个由带刀家仆陪同在夜市里游玩,见到喜欢的东西不还价就买,暗处还有一个高手尾随保护,理当不会有错。」
「人在哪里,带我去看。」
左齐也觉得有古怪,领着王居到夫子庙旁的根据地察看究竟。
手下连同布袋将人扛出,松开袋口,一个福态圆润的脸,被人塞着布团,嗯嗯啊啊扭动长得颇具规模的身子。
那里是胸无三两肉的,孩子体态的秋香,而是唐府的粗使丫头宝环。
王居两个巴掌将人给拍飞,左齐抽走丫鬟口中的布团。
「不要吃我,我不好吃,少爷问我是不是很羡慕秋香,问我要不要试一次唐家首席大丫头的滋味,我就在蔡家和秋香换了衣服、首饰,少爷骗我、害我,他们都没把我当成唐家人,王爷爷你放了我,我把少爷所有的秘密说给你听,秋香跑了,还有一个人可以捉,她是唯一跟少爷圆过房的女子,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捉了小金灵,少爷一定什么都听你的,另外六如居在江宁的日子不会太久,少爷要把家搬到杭州去了。」
想到哪说到哪,为了求生宝环豁出去:「对了,添夏村桃花坞的管家旺财,才是少爷真正的心腹,专门替少爷跑腿办重要的事。」
见王居的拳头越握越紧,宝环解下香囊说:「里面放着少爷给的护身符,说遇到大难才能打开,秋香从不离身,我死赖活赖,秋香才把它借给我,王爷爷你拿去看看,说不定装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王居狠狠扯了过来,解开束带开,掏出两张纸条和一个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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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宝环,貌若无盐,好吃懒做,贪慕虚荣,好妒长舌。
吾虽有心收留,但无力照养,若好心人拾之,盼能善待直至终老,无使其流落在外,祸害乡里,特附上身契一只,让渡费一文,以为契金,银货两讫,恕不找退。
谨此叩首
知名不具
第一百三十九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十二)
宗师一言为重,不会杀唐寅,而在刻意操作下,袁绒蓉被江宁人奉为护国圣女,圣女遭掳,矛头只会指向秦府,因此袁绒蓉伤不得、捉不得。
不想秦家被逼到绝路,王居就得在不杀害唐寅的情况下,找方法箝制唐寅的行动。
秋香便成为唯一的目标。
预期到王居会采取什么手段,唐寅能做的防范就多了。
现在吃人肉的王居,江宁人畏如蛇蝎,相对地,他就不能在大街上自由来去,自持身份,他不会当这个人拐子,必定假他人之手,左齐又在潇湘院杀了蔡明坚,只能挑眼生的人去绑秋香。
丫鬟样式,布料却是富家千金才穿得起的蜀锦,显示秋香与袁绒蓉在唐家特殊地位,同时形成盲点,容易让不熟悉唐家的人,单凭衣裳认人。
王居手下几乎全是外地人,这些天预防万一,唐寅将秋香与袁绒蓉拘在内院,外人根本见不到她们的面。
一打定主意要利用秦家人让王居狠狠出一次血,唐寅便动了送走秋香的打算,在吊唁蔡明坚时掉包,用宝环取代秋香,在安排一位参与过太原之战,在金人那里也小有名气的侠士暗中保护,误导心怀不轨的人。
果不其然猎人见到金钱斑就为撞见豹子,见猎心喜捉了宝环回去邀功。
看过宝环在六如居的种种丑态,对这个势利,不得人缘的姑娘,王居建议过唐寅快些将她辞退免得家宅不宁,唐寅将她转手交给王居,比起愤怒,应该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王居极为挑嘴,脑满肠肥、尖酸刻薄的人不吃,看不顺眼的不吃,太丑的不吃,
加上那一张身契和一文钱,宝环十之八九会被放生。
三番两次戏弄,其实存着一点侥幸,王居气得突然大脑一热,冒出邪派人士常说的台词:「天下唯有老夫能杀此子,想杀他,先秤秤自己的斤两,过了老夫这关再说。」
为了私怨,站出来替唐寅吸收仇恨值,杀他个天昏地暗,气尽力竭战死当场,以后每逢王居祭日,唐寅愿意带着一碗馄饨,领着唐家子孙祭拜这位可敬的对手,墓碑还会刻上,我心目中的天下第一,以慰藉他在天之灵。
想象总是美好的,而王居给唐寅的,残酷的比较多。
当局者迷,当王居肩负替大楚造势的任务,凡事得以大局优先,等大势已去,回归到武者角色里,唐寅的那些小动作就显得滑稽可笑。
一力降十会,王居只需静看唐寅与绿林汉子搏斗。
唐寅成功杀出一条血路,王居会鲜红路上的尽头等他,幸运点,会等到能与他比肩的宗师,最好是邓万里,其他人也无妨,相较于运筹谋算,他更钟爱痛快淋漓的厮杀,来多少,他屠多少。
失败,惨绝在刺客的手中,不管得手的是哪个帮、哪个洞,偌大的山头也无妨,再出手夺走唐寅的人头便是,拦道劫财是他的老本行,干起来驾轻就熟,争来争去,这二十万贯注定是他的。
第一晚唱满江红,第二晚骂窃国贼,江宁人引颈期盼,唐寅会再出什么大快人心的新招。
「招?什么招,满楼香风红袖招的招吗?」
无论谁来问,唐寅一概摊手,苦笑回答:「妙计已穷,自此但凭本事,各安天命。」
点兵点将,扣除还给庄启德的五十名家丁,能动用的人手,包括这两天从各地赶来的正派门人,各地游侠儿,总共六十四名,清心真人亲自去了九华山,央请赤松道人出关降魔,要门下弟子务必撑到他前来,严寿却在刚来的第一天就往生极乐,寄望另一个宗师赶到的风险太高,唐寅决定自谋出路。
正准备召集众人说明他的打算,王居带着一份厚礼登门拜访,几名横眉竖眼的大汉,像是死狗般被拖了进后院,脖子上绑着指头粗铁链,哀怨无助,闪躲四面八方的目光,深怕被人认出。
「说说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想来六如居做什么,只要有一句谎言,当心狗命不保。」
明知故问,能来做什么,猎人头!赚金银啊!
耍了人家好一阵子,王居又主动替唐寅清扫垃圾,唐寅由着他显威风。
「想不到擎云寨胡丁座下行十三的北山狼聂大义,竟会落魄到成了狗畜之流。」
不等他们招供,有人一眼便认出来人。
唐寅还在纳闷为什么没听见擎云寨的消息,做为江宁一霸,在这件事上,无论参与不参与,他们都得发个声,表明一下态度
「胡丁不是答应了刘光世,要给周侗一个面子,不淌这滩浑水?」
贼寇出尔反尔是家常便饭,但落了周侗的面子,胡丁和擎云寨担待不起。
「跟我大哥无关,是我自己带着人过来干票,这几个人都不是擎云寨的汉子。」
想必是擎云寨里有人舍不得放弃二十万贯,被胡丁强行压下,聂大义是其中之一,私自下山召集人手,偷偷摸摸赚这笔银子。
苏州同乐园那一票,聂大义并未参与,他看唐寅的样子似乎不晓得,唐寅与擎云寨合作过,同为十三太保,胡丁却在大事上瞒着他,可见这人智商、情商低落,不堪交付重任。
「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便,但别牵扯到我大哥和擎云寨,帐全算在我头上。」
聂大义想站起,王居一吐暗劲,人立马被拉下,趴跪面地,撞了个狗吃屎。
「给你处置吧,送还给胡丁,或许他会承你的情,替你挡个几刀也说不定。」
将人情送给唐寅,所以唐寅与胡丁之间关系仍是不传之秘。
「长者赐不敢辞,我正在烦恼人手不够。」
干脆地收下,在唐寅手中,聂大义能发挥的作用远比王居想得大。
「什么时候走?」
王居揭穿唐寅的心思,在场的众人惊讶不已。
「前辈真是料事如神,晚辈佩服。」
真心话,唐寅觉得王居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当他冷静下来后。
「无论是你真的心善,或只是不想玷污苦心经营的名声,你都不能在江宁城内与那些人大战一场。」
「城门失火,不该殃及池鱼,我带人出城,在城外了结这事,胜负都由我一人承担。」
照例,听到慈悲之言,武僧又要念一声佛号,这次连道士都加入:「无量寿佛,唐居士宅心仁厚,我三清祖师一定会护佑度过此难。」
严寿尸骨未寒,白云观的弟子再不敢对王居说三道四,眼神愤恨地快冒出火。
「杀人放火金腰带,这些人露了行踪,敢大剌剌要在江宁城里作案,翁知府纵然是原因之一,有了万全的准备是其二,如果我料得没错,今晚子时一过,城里各处会燃起大火,当所有人忙着救火,他们就会杀上门来,我一走,这把火就点不起来。」
调整一下顺序,先放火再杀人,那些充作唐寅肉盾的仕子、百姓一散去,再除掉碍事的卫道人士,唐寅就是他们的囊中物。
「方法是我想的,火油是我让人偷偷卖给他们的,火油还是从府库里搬的呢,火一烧起来,他们要杀你的去杀,我会让秦家人赶去四处救火,水袋、水囊、麻搭,水龙车全准备妥当,结果你说走就走,秦老太爷什么时候才能抬起头来做人?」
并非抱怨,甚至是夸奖,王居终于用平等方式看待唐寅。
瞅见萧千敬张口就要骂,唐寅手半举制止。
「第三天还没过,前辈改变主意了?」
唐寅背脊发凉,他就怕王居舍了面子不要,动脑力活的人,无论有多聪明,有多会算计人,也敌不过横的、愣的,当王居决定斗力,鸡蛋碰石头,蛋碎汁流的人只会是唐寅。
「我认真想过,但看在你让我玩得挺开心的,约定照旧,七天后杀你不饶。」
要萧千敬过来接过铁链,王居跟唐寅索要半斤的炒茶。
「炒茶的方子顺便送一张,就当作我接手宝环那个丫头酬金,一文钱,亏你也拿得出手。」
从占尽上风,到处处挨打,不过短短两天攻守交换。
唐寅开始猜不准王居在想什么。
「行啊,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交给知音人发扬光大。」
当场挥毫写起制程,王居挥手要如临大敌的众人退远一点,别妨碍他和唐寅说话,连问了几个关键之处,唐寅一一解答,无论是馄饨和炒茶全数倾囊相授,看上去就是一对臭味相投的忘年之交,谁能想得到他们是生死仇敌。
王居珍而重之地将方子对折收进袖袋里。
「要走趁早,迟了,那些不用脑子的大老粗把火点着,就枉费你为江宁百姓所做的牺牲。」
王居提醒他赶紧上路,一语双关,要他早日赴死。
「前辈……」
唐寅要王居给一个准话,他不想出城后看见江宁城烧成火海。
「不是只有你会火中取栗,我想这么做,早就做了,还用等到现在?我有足足七天的时间收拾你闯下的烂摊子,七天后如果你还活着,就等着我去杀你。」
一出城,唐寅要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再没有办法兴风作浪,等左齐的兵马控制住江宁城,即便唐寅生了一对翅膀,懂得土遁,能飞天能遁地,不然也只能望城兴叹。
「该赢的还是会赢,该死的一定会死,我会记得你这个有趣的小友。」
提出做出了胜利宣言。
王居以胜利者之姿前来,以胜利者之姿回去。
他一走,六如居全乱了套。
说要直接跟王居拼了的人不少,全被唐寅阻止下来。
也有说要发动百姓搜出火油,让王居的奸计无法得逞。
唐寅要他们别白费力气,敢将阴谋摊在阳光下,代表王居有绝对的把握,松山楼、八仙洞、马头帮点不了火,自然有其他人会代劳。
说到头,只要王居狠下心,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是唐寅自我膨胀,以为可以重施故技,靠着一首词,极高的人望来逆转乾坤。
好傻,好天真。
被捉住七吋要害处,除非唐寅与王居一样大走极端,拉江宁城的百姓一块陪葬,否则这个城唐寅非出不可。
本来他可以选择装傻,但在王居捅破这层窗户纸后,这条路便行不通了。
狗鼻子、破嗓子、简泰成,甚至于牛贵,因为是自己人,他们能体谅唐寅不得已的苦衷。
现在站在他周围的人全是自诩,一生奉行侠道的正派人士,想让他们同流合污,不用王居砍,唐寅的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唐寅又一次羡慕不问是非对错,全靠喜好行事的邪派角色。
大家都想当好人,却没人知道当好人有多难,多辛苦。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正式转职之前,唐寅还是要做一个称职的好人。
将袁绒蓉在内的女眷托付给邱立,家仆、伙计,华掌柜自然会安顿。
夕阳西沉时,只见通往城门的大街出现一队有如军旅的行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晚睡早起,以策安全。」
队伍中有穿着袈裟的僧人、着道袍的道士、一身武士服劲装打扮的汉子,或持棍,或配剑,或扛着大刀、大锤、马槊、大斧,杀气纵横在大街上干着更夫做的事。
永远不要低估疯子,特别是已经疯到去吃人肉的变态,会猎食同类的物种,只是有着与猎物同样外貌的他样生物,王居在唐寅眼中已经不是人。
出城前,唐寅让六十四个人,组成每排八个的方阵,冲着城内大喊:「鸡生狗养猫带大的畜生们听着,想要小爷的命,就给小爷滚出城来,小爷在牛首山恭候大驾。」
一遍不够,两遍,两遍不够,三遍,到确定有足够的人知道自己的去向后,唐寅才上马。
让马跨前几步,操纵缰绳让马在原地绕了一圈,快速把视线内的高楼扫过一遍。
「不要让我回来。」
唐寅高声说道,他相信王居一定在某个暗处全程观赏。
堕落很快,变坏很容易,唐寅会让王居见识到什么叫做,深渊出于黑,更胜于黑。
第一百四十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十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刺秦王,临行前的心情,唐寅不是很明白,应该是十分悲壮,才会留下永垂不朽的名句。
反观自己这行人,唐寅就有点不知该如何形容。
在六如居憋得发慌,又受到王居无所不在的魔威压制,一到城外,个个容光焕发,精气神充沛地,看到谁都想打上一架,让一身武艺与侠肝义胆出来透透气。
八仙洞的探子胆子最壮,在五十步外尾随,普陀寺的武僧出入都是十六人同行,人数多,突然少了一两位也很难察觉。
脱队的武僧抄小径绕到后方,从被螳螂盯上的夏蝉,摇身一变成了黄雀。
探子不是武僧的对手,且战且逃,却被一路逼向唐寅这头的大部队。
「金刚伏魔阵。」
听到武僧头首发话启动阵式,唐寅大吃三百斤。
杀鸡用牛刀已经很过份,拿牛刀来砍螳螂?只能说出家人确实是慈悲为怀,对待众生一律平等,无论是鸡与螳螂不会有差别待遇。
这一次近距离观赏武术用的阵式,唐寅必须承认,听起来像是大路货的金刚伏魔阵有点门道。
十六个持戒棍的武僧,分成四组,一组四人占住东南西北,形个一个方正的囚笼,
棍棍迭架相连,探子选择任何一方,都会被横棍驱赶退回,背后暗棍顺势而上,劈头,绊脚,左右夹击,探子整个人被箝制固定住,脚刚腾空,头上重棒砸落,脚跟被快棍一扫,眼冒金星,下如电蛇牙咬,至此,探子已经全无反抗能力。
武僧有心卖弄,要让众人看看普陀寺的棍阵并非浪得虚名,真有困住宗师级高手的能力,松开夹棍,把探子丢了回去,接着十六颗光头,提着戒棍上窜下跳,棍影重重,如大浪纷至,一波退去一波又来,时快时慢,刚柔并济。
其中有一招最为赏心悦目,武僧分成内外两圈,内圈八人一块以棍抵地,依序翻身旋转,像是甩人巴掌似地,朝探子面门踢击,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探子瞬间中了八脚,人还没倒地,外圈八棍朝探子脖子,胁下,腰际,腿窝一架,探子成了一头盘空而坐的牲口,口吐白沫,软垂无力瘫着。
但因为是单方面的挨打,看上去探子像是被人乱棒殴打,是唐寅这头在欺负人。
既然猜测到武僧们要为普陀寺增光的心,唐寅从善如流,适时发出激赏之声,说些幸亏大师们前来援手,不然伯虎处境堪虑,违心对已经烂成一块破布的探子说:
「要不是大师们手下留情,你早就魂归西天,去告诉你们当家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要害大师们多造杀业。」
探子就剩一口气,如果这叫留情,唐寅真不晓得武僧们无情时出手会有多么狠辣。
好生将人搬到路边大石上靠着,唐寅在探子的手里塞了一个铜子:「杂鱼就是这样了,下去领便当。」
继续上路,行经上回与侯通碰头的茶寮,胡丁与几个兄弟占据在那严阵以待。
把大蛇从窝里引来,唐寅从出城后,让聂大义走在最前头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各位英雄好汉远道而来,做为东道主理应款待一二,胡某在茶寮里备了一点吃食水酒,不嫌弃的话,进来稍做歇息,让胡某尽尽地主之谊。」
从上回便知,在牛首山地界发生的一切,鲜少能逃过胡丁耳目。
自家兄弟被一群江湖人士拎着往擎云寨而来,胡丁要还能坐得住才奇怪。
厮杀需要力气,正愁没地方补给,唐寅谢过胡丁后便让众人入座。
茶寮背后站着擎云寨,自然不是会什么善类。
如果不是胡丁事先表态置身事外,在当下的局面,唐寅可不敢贸然接受款待。
「令弟误闯六如居,被王居前辈所擒,唐某向王前辈讨了个人情,将人平安送回,还请胡寨主别怪唐某自作主张。」
场面话说圆了,事实究竟如何胡丁心中自有一把尺。
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弟,聂大义是什么个性,他胡丁还不明白。
误闯?见财起意便罢了,还在王居答应护住唐寅的三日期限内摸进六如居,不知死活到这种程度,与其留着他替擎云寨招祸,不如让他死在王居的刀下干脆点。
王居这人性邪,喜怒不定,武功又高,胡丁得罪不起,但唐寅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可是这头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那头和他们一块去洗劫同乐园的双面人,现在他又得到众多江湖人士的认可支持,俨然有了一方势力,不再是胡丁能随便揉捏的小小书生。
「大义他少不更事,难免莽撞了些,不管他哪里冒犯了唐公子,作哥哥的替他
说声歉。」
恭恭敬敬行了礼,却也没天真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
「还不过来替唐公子倒杯酒,多亏他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不然你这条小命早交代在王居前辈手里。」
全是屁话,胡丁试着打马虎眼,看能不能将事情带过。
大哥发话,聂大义不敢不从,看在唐寅并未羞辱他的份上而且以礼相待,规规矩矩地唐寅、胡丁两人倒了一碗酒,接着在胡丁耳边说了好一会儿话,胡丁越听脸色越凝重,到后来连举着的酒碗也放下。
口沫横飞冲着唐寅抱怨:「唐老弟你也太不厚道了,看在我们之前的交情上,擎云寨放掉这二十万贯,也算是成全你我之间一份情意,你就这样回报我的?」
约战牛首山,几乎是把擎云寨拖下水,他又在这里招待唐寅,万一被其他绿林朋友看见了,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没有落井下石,不代表他会雪中送炭,但谁相信。
越是后悔,看着替他惹祸的聂大义就越不顺眼。
「我打死你这个不成材的混蛋。」
酒碗往聂大义头上丢,陪同前来的包丹伸手接下碗,聂大义只被酒水泼中:「大义还小,回寨里我再慢慢教他。」
聂大义是包丹从小看大的,包丹对他多了几分维护。
「要不是他财迷心窍,人家有法子把咱们硬绑在同一条船上,进江宁办事的门派、山头,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个,这把火烧到擎云寨来了,都是因为他。」
对兄弟见死不救,以后胡丁别想带人了,但和唐寅扯在一块,开罪的人会更多。
「胡寨主误会了,唐某绝无此意,如果寨主不相信,我唐伯虎当着各位英雄的面发誓,不会因为送还聂兄弟就跟寨主索要人情,擎云寨照之前一样两不相帮即可,饮完这杯酒水后,唐某不会向寨主讨一粒米粮,一个人手,杀敌除恶我们六十四人足以。」
话撂开来说,不让胡丁难作。
听得众人连声叫好,胡丁却更不放心了,这不是他认识的,有着君子面貌,小人心肠的唐狐狸。
「老实给哥哥我交给底,你来牛首山到底想做什么?」
胡丁慌了。
「大义是我弟弟,替他善后天经地义,真有个不测,你逃到宏觉寺找一名法号善真的和尚,他会带你从密道离开,到山里的面佛洞躲个几天,唐门和周老爷子都派人过来了,到时候我再通知他们去找你。」
与其担心唐寅出些损人利己的黑招,胡丁干脆释出善意。
「胡老哥真的误会了,就算老哥愿意替我出头,弟弟还怕其他人知道我们之间走得太近,有些事分得清楚点好,相信老哥懂弟弟的意思。」
「那你……」
胡丁更不解了,不是要挟恩要挟,也不是想祸水东引,难道唐寅是因为牛首山风景秀丽,寺庙林立,以为在这里与人拼杀会得到佛祖保佑吗?
「到哪里不是个杀,只是单纯把人还给老哥,就地了结这场恩怨。」
被一群鬣狗盯上,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如果胡老哥还是不信,那么我们就到别的地方去,为了二十万贯,那些人天涯海角也会追过来。」
「唐某替诸位英雄谢过胡寨主的盛情,这就启程离开,告辞了。」
说走就走。
等待其他人整装时,唐寅对外说:「告诉你们当家的,我们在向西十里处等着他们,别坏了擎云寨的安宁。」
在马上随手往西一指,与牛首山背道而驰。
任何人看了都会认为胡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刚刚因为承这份情,专程过来向胡丁敬酒的汉子,再看着胡丁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失望之意。
搞得胡丁里外不是人。
「这样正好,我们可以隔山观虎斗,到时候来个渔翁得利,这唐寅就是个傻子。」
聂大义还想赚人头钱。
「少讲两句话你会死吗,闯了祸还不知道安分点,你害得大哥和我们擎云寨在天下英雄面前丢脸了。」
包丹难得对聂大义动气。
「我哪里说错了,咱们是为了行侠仗义才占山为王的吗?英雄值几个钱啊,这些年官我们杀过,兵也宰过,烧掉的村子不下十来个,图得不就是富贵荣华,大哥你说,我说得不对吗?」
匪就是匪,聂大义最看不起寨里那些满嘴侠义,想帮自己洗白的家伙,而自从寨里到苏州干了一票大的之后,这种虚伪小人越来越多。
那票该分的钱,没有因为他不在而少分,但他就是喜欢烧杀掳掠,把他北山狼凶名传到大江南北。
「了不起。」
这是大实话,甚至胡丁自个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从聂大义口中说出却是刺耳无比。
「你想当一辈子山匪自己去当,我不奉陪。」
过去是过去,现在寨里不愁吃不愁穿,朝廷又乱成一团,官兵没空搭理他们,
大家正乐得想好好吃几年安稳饭,等同乐园的私货出清,要田有田,庄园商铺样样不会少。
胡丁找过包丹他们几个商讨过,过几年想要盖一座像是祝家庄那样的城寨,雄霸一方又被天下英雄敬重,大家都很赞同。
能当英雄谁愿意当匪,包丹想不透聂大义为什么乐在打杀。
「大哥你不会真想出手帮唐伯虎吧?」
两位哥哥的态度,让聂大义怀疑。
「千万不行,大哥你不知道那个王居简直就是妖怪,我在他手里过不到五招,我们十三个兄弟齐上也只有等死的份。」
急忙阻止。
胡丁不理会他,叫上人手就要回寨。
包丹刻意将聂大义留下。
「回去好好跟大哥道个不是,你不听号令私自行动几次了,哪一次不是我们出面收尾,不讲道义,你还能活到现在?你要杀唐公子,人家不但放过你,还专程带你回来,你就这样报答他,以后谁会肯帮你、饶你。」
聂大义不爱听:「那是他傻,唐伯虎就是个蠢蛋,王居让他拿我跟大哥换一条命,要不是我说寨子的人如今想吃太平饭,请他别乱了我们的好日子,他刚刚就跟大哥开口了。」
为自己的机智骄傲。
「读书人就是好骗。」
包丹恨铁不成钢地白了聂大义,驾马上前找胡丁说话。
同时间唐寅一行人正朝西而行,萧千敬说那里有片空旷的跑马地,除了牧马人,罕有人至。
「就那里了。」
唐寅选定决战地点。
「不妥,敌众我寡,要挑也要挑有树林房舍,便于埋伏,适合游战突袭的地方。」
「也就六十来号人,再打散,正好方便人家个个击破。」
游击战最为可行,但唐寅一口否决,他有自己的盘算。
临战前,唐寅将胡丁给的逃生处,接头的和尚告诉众人,请大家惜命,留得有用之身,别为了他丧命。
众人哪会听从,他们早做好博命的准备。
唐寅选了这个绿草如织的风水地,正适合一逞英雄意,挥洒头颅血。
正面冲杀,一较雌雄何等畅快,可惜杀得不是金狗而是自家人。
「来了。」
一个时辰后,以八仙洞、松山楼、马头帮为主的一干匪徒,由远而近,浩浩荡荡现身。
人越聚越多,其中不乏有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一找到唐寅的踪迹,眼珠子就不移开了。
二十万贯近在眼前,慢一步就会被他人夺走。
江湖人又不是兵卒将士,不讲究列阵叫阵,先到先得,手下见真章。
一人动,十人动,百人动,跑马地上一片骚乱,刀尖全指向唐寅一人。
只听见杀声盖过杀声,杀杀杀……
第一百四十一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十四)
人必须要有信仰,无关于宗教,而是做为人的根本价值,那样至关重要的存在。
为什么而活?
这可能是自人类建立文明以后,到人类文明最终毁灭为止,人们永远必须面对的课题。
从生了曾牛之后,爹娘活着的目标就从能傍着几亩田,过着衣食无忧日子,变成
好好扶养曾牛这个独苗健康长大,等到唐寅在添夏村建了间私塾,聘请邻近最有名的夫子,免费教村子里的娃儿念书后,曾牛的爹回来到六如居送菜,都会对着厨娘说,如果没能看见曾牛夸官游街,他和曾牛他娘会死不瞑目的。
而曾牛很坚定地跟秋香说过,把大水牛养好,一天能吃上一颗窝丝糖,不要再上私塾读书练大字,以后能娶跟秋香一样漂亮的娘子,那么活着就了无遗憾。
经过唐寅蓄意的潜移默化,女人要活出自己,不该依附任何人的羽翼下,骄傲闯出一片天,认真的女人最美丽的观念,一点一滴灌输进他身边女性的思想里。
厨娘和她那个烂赌,想要把闺女卖到青楼偿债的丈夫和离,正是受了唐寅的激励,除了宝环,六如居的女眷全与厨娘站在同一边,夫为妻纲、丈夫是妻子的天这个说法,在男女同工同酬,鼓励仆妇读书认字的唐家并不适用。
但与唐寅最为亲近的几个女人,却明显有自己的主张。
秋香的毕生志愿始终是从通房大丫头晋升到姨娘,再生个两男一女,巩固自己年老色衰后的地位,儿女成不成材无所。
而在亲人死绝后,宛如失根浮萍的袁绒蓉,要求她思考找出人生的方向有点强人所难,唐家是她的栖身之所,提供这个栖身之处的唐寅是她的全部,其余的她不做他想。
小金灵直接表态,等她安顿好族人,她就会回唐家当一辈子的唐家妇,唐寅生财有道,未来滋润可期,过怕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大仇得报,她要好好享受一回人生。
看向背对自己的十六名武僧,将金刚伏魔阵改困为守,牢牢将他护在中央,唐寅的心里百感交集。
皈依三宝的佛家子弟终生追求四宏愿,愿度无边众生、愿断无尽烦恼,愿学无量法门,愿成无上佛道。
如今却是持棍,充当最后一道防线,抱着杀生也要护住唐寅的决心,不许贼人越雷池一步。
在马上等着唐寅下令冲锋的白云观等一干江湖人士。
他们自命为侠,以行侠仗义为一生的职志,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对唐寅这个对家国有大贡献的重要人物,抛头颅洒热血更是无庸迟疑。
听完一曲满江红,为了与陌生人没两样的唐寅,便刻不容缓赶来,面对人数超过己方十倍有余的贼寇,眉头都不眨一下,拔刀四顾,心却不茫然,坚定、慷慨地为心中的侠义奋战,纵然身死也潇洒。
这样的人在几次与金人大战的时候,尚未出生?白云观、普陀寺那时对受苦受难的百万信众弃之不顾,直到满江红谱出后,仁侠之士因为太受感动才呱呱落地,一夜长大,为唐寅挥出一剑平生意,而方外之人认知道过去不问世事的错误,终于愿意闻声救苦?
当然不是。
悍不畏死的侠客,不惜杀生背负罪孽的僧道众一直都在,他们愿意为区区一个唐寅出生入死,为朝廷百姓更不在话下。
但金人依旧势如破竹,攻城略地如夷平地,即便是参与过太原围城战的大刀萧四,他也不愿意在为朝廷出战。
不是怕了金兵,而是心被下旨不许义军出战,并将他们逐出城去的朝廷,给彻底寒透了。
唐寅从中发现一件事,眼前这些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战,缺少了中心信仰,所以像是一盘散沙,直到满江红将他们聚集在一块。
「不信民心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他日东京成功宴,万里江山酒一杯。」
信仰是力量的来源,开战前,唐寅让所有人席地而坐,对他们念了这首诗,给了一个愿景,值得期待的目标。
「为了民心。」
出战前,唐寅带头高呼口号,把这场战从唐寅个人的生死存亡,拉高到国家民族层次。
为共同的信仰而战,这战才打得正当,打得气壮,纵然面前杀声喊得震天价响,不见一人动摇慌乱。
萧四弯腰拔起一撮草,往天上一抛,看着草往敌人的方向飘飞过去,上马,大声吆喝:「东风起,放烟。」
头排的十个人,抄起挂在马背的麻袋,解开束口使劲将麻袋内白色粉末抛向半空。
倒完一批,十个人从左右两侧退开,绕到最后方,骑上马匹,将唐家赶制的马眼罩给马戴上,兵器上手,等候命令冲刺。
总共三波,三十袋的石灰、石棉混合粉末,化为粉尘,随着风弥漫在跑马地上,遮蔽贼匪的视线。
「石灰,不对,是痒粉,啊,我的眼睛。」
石灰蒙人眼,石棉令人发痒,一旦忍不住伸手去抓,让石灰进了眼睛,眼球烧灼难当,就无法继续前进。
绿林人中了自己最擅长的阴招,个个气愤不止,破口大骂:「卑鄙无耻,有种跟你爷爷真刀真枪干上一场。」
「用这种下九流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但再骂也无法影响唐寅这一方的人马。
这些方法是唐寅与大家商量过后,以绝对多数取得的共识,众人统一口径,一切听从现场指挥官的命令,违者立斩。
待过军队的萧四由唐寅授命担任军令官,大刀扛在肩上,有人胆敢抗命大刀不留情。
「盖马眼,上口罩。」
等烟雾渐散,萧四大刀高高举起,一一下达口令。
「好。」
等众人准备好,大喊:「预备,冲啊!」
四十匹马同时向前冲刺,马眼睛看不见,只知道疯狂奔驰,纵然外家功夫再横练的高手,也禁不住几百斤重的大马一撞,还没摆脱身上的不适感,又看不清楚景物的匪人,被前头马撞开倒成一片,成了后方马群的蹄下牺牲者。
黄河口一役唐寅充分见识到骑兵的优势,若他手上有四百名训练有素的骑兵,唐寅有把握一口吃下这些匪类,但他只有个人武艺杰出,善于击剑、拳脚功夫,单打独斗的高手,而不是一身弓马本领,惯于大部队作战的兵士。
马匹也不是骠肥体壮战马,发挥出的破坏力仅不到一半。
马头帮,帮如其名,做为马匪,岂会将这一股临阵磨枪的骑兵放在眼里。
蒋英让属下绕到两翼,轻松闪过冲击,将正面让给那些倒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三流货色,一帮人全速赶向身边仅剩二十余名好手保护的唐寅。
没留意地上有一道草皮被刨光的黄土线,马身一冲过界线,立刻有箭矢射来,马身中箭,马随即失控扬蹄止步,重重坠地。
箭矢不多,但胜在力强精准,而且射马不射人,目的在解除他们的行动力。
稍微停顿,方才奔远的那队骑兵,又掉头回来,而且直奔马头帮。
蒋英身手矫健,及时跳马,不像属下压在马身下。
「刁子狼想拿大头就给我出全力。」
要松山楼别站着干看。
唐寅有弓弩可以对付马,这头也有,数量更多。
几轮强弩下来,唐寅的人马能留下一半,老天就算待他不薄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刁子狼不再想着当渔翁,吩咐手下定弦上箭,如法炮制除掉唐寅的手脚。
意外又生,突袭马头帮的弓弩手,竟将主意打到松山楼头上,看见手下中箭,刁子狼不敢相信看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离弓弩最大射程至少有二十步之远,松山楼的军弩都射不了那么远,唐寅那帮人哪来比朝廷更精良的武器?
因为在他人射程范围内,松山楼的弓弩手内心惊惶不安,又见到同伴受创,本能趴下闪避,手上的动作便停下,错失狙击的最佳时机。
耳闻马蹄声越来越近,一旦落入前后夹击的困境,马头帮和松山楼都会损失一大批人手,由刁子狼指挥喊撤,任由马群通过,拿他们当肉盾,从后方射箭,包准箭箭不落空。
马群却到达土线时,一哄而散,分成多股,奔回唐寅所在,替正在被围攻普陀寺的武僧解围。
「趁现在上前,射死那几个王八蛋。」
一得空,刁子狼要自家弓手整顿阵形,这次要让唐寅那群人尝尝军弩的厉害,特别是暗算自己的那几名弓手,居然堂而皇之在战场上,将弓弩架在木台上,安稳蹲坐在矮凳上俎杀人,完全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太远了,射不中。」
弓手目测距离,远在射程外,双方弓弩威力精准度有相当的差距,情况极为不利。
「我找人掩护你们。」
刁子狼叫三十几名手下,两三个后头跟着一名弓弩手,准备强行突破,吩咐弓弩手一到射程内马上密集射击,不能杀掉那些放冷箭的家伙,也要让他们有所顾忌,无法顺利发箭。
「牛老大他们冲过来了。」
唐寅这头负责牵制马头帮与松山楼的正是牛贵,为了将功折罪,这几天他找木匠,自己掏腰包,把胡进宝给他的定弩架,行军椅做了几套,分给当初跟着他留在六如居当家丁的兄弟,势必要打一场漂亮的仗给唐寅瞧瞧。
「怕个鸟,你以为咱们铲了大半个时辰的土,这两条线是铲假的吗?东家说了,只要不超过那条线,他们就射不到我们,给我好好相准那几个拿弩的,其他人自然有别的大侠会处理。」
牛贵站在另一条土线后方说,两条线之间距离便是军弩最远射程,机械性的弓弩与传统强弓不同,不会因为弓手的力量改变箭矢飞行距离,每一张弓弩射程都是固定的。
牛贵他们就像是后世的狙击手,站在敌人枪手处之不及的制高点,从容射发箭矢,命中率自然大幅提升,即便是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下。
「尽量射,一桶箭射完就上马,先过了这关再说。」
弓弩的威力大,上箭的速度却慢,不宜久战。
唐寅特别交代这次作战是打带跑,绝不能恋栈。
又射中两名弓弩手,对方却也进入有效射程内,牛贵连忙喊退,将定弩架,行军椅一折带走,忠实执行唐寅绝不资敌的命令。
交手的时间并不长,短短不到两刻钟的时间,近千名的匪徒唐寅一帮人冲赶得手忙脚乱,能近身接近唐寅的人寥寥无几,全数被挡在金刚伏魔阵外,一对专门拐骗幼儿勒索撕票,因此遭全州通缉的鸳鸯大盗,当场惨死在棒上,让唐寅见识到何谓不使霹雳手段,怎显得菩萨心肠。
被搔痒感干扰,十成功夫仅剩六、七成,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竟栽在一些无名小辈手中,怒火烧得越旺,皮肤上发炎反应越严重,根本无法与人交战,尽管再别屈,却也不敢上前讨战。
眼睁睁看着唐寅慢条斯理跨上马:「伯虎逼不得已才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实在胜之不武,不如等各位缓口气,止了身上的不适再来痛快一战。」
第二次约战。
唐寅指向北方:「两个时辰后,伯虎在由此向北的十里处,恭候各位的大驾。」
好心提醒:「请务必先用菜油擦拭双眼,再用水冲去痒粉即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剧毒。」
见有人抽出剑,牛贵一扣机括,箭矢即刻射中那人。
「还是继续再杀,伯虎奉陪。」
手中的铁枪往地上一刺,枪身没入大半,臂力之大,颇有几分铁臂无敌周侗的味道,江湖上谁不知,周侗曾一枪刺穿山壁,显尽臂上怪力。
唐寅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一分存疑就让气势散了三成。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见面你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高冲先露了怯意,把事情说成定局。
「很快就会见分晓,定雌雄。」
唐寅用足了匪气说。
领着众人掉头就走,临走前举高手大喊:「为了民心。」
后方一呼百应,几十双手与口号同时扬高:「为了民心。」
所以义无反顾。
第一百四十二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十五)
三个时辰,又是十里处。
刁子狼、蒋英忍不住数落高冲,凭什么代替他们答应唐寅的约战。
这是狩猎,所有人齐上围捕唐寅,唐寅该吓得东奔西跑才是,怎么变成猎物和猎人约好地点再分个你死我活。
但唐寅临走前,将铁枪从土里一抽、一挑,扯开的一道大土口子就在眼前,巧计在前,立威在后,实在叫人不得不顾忌三分。
马头帮、八仙洞、松山楼来的人数最多,刚刚那战就伤了三十来个人,松山楼更折损三名精心栽培的弓弩手,在没想好对策之前,贸然上前追击,万一再中唐寅计就得不偿失。
骂归骂,刁子狼、蒋英还是留在跑马地,让手下疗伤休息。
约是高冲订下的,买不买账得靠个人判断。
对单干的人来说,马头帮、八仙洞、松山楼甘愿干坐着等,他们可不愿意让二十万跑到十里之外,虽然这次守约,谁知道唐寅会不会改变主意逃跑,三个时辰快马加鞭,能离开江宁府。
匪什么时候这么讲规矩,家大业大后胆子反而缩小了,竟被一个书生牵着鼻子走。
原先一个大集团匪众,因为这个心思,开始拆裂成十几个小团体,百位以上的个体,抢先追上前去的,几乎是习惯单干的刺客。
他们没中招,不需要花时间找菜油,一止痒,默默离开跑马地向北而行。
莫约小半时辰,一位暴牙带着黑单眼罩的年轻汉子,扶着一个身受重伤中年人回到跑马地。
「唐伯虎安排人手埋伏在中途,我着了他的道,多亏这位小七哥救了我。」
「快让方大哥坐下。」
高冲与中年人有旧。
「认识吧!关西霸刀方庆海。」
高冲对刁子狼、蒋英说。
「我就知道唐伯虎满肚子坏水,他是故意引人过去送死,我们刚刚若是壮了上去,不知要死多少人?」
故意把话说给跑马地上的好汉听,以显示他的睿智。
「高兄弟说得对,唐伯虎早就打算杀个回马枪,第一波过去的人被杀得落花流水,只有我侥幸逃了出来。」
看着被砍断的手脚筋,已成废人的方庆海流下男儿泪。
「这位小七哥如何称呼?」
高冲想弄清楚刚刚发生的事。
「贱名不足挂齿,高洞主若看得起兄弟,就叫我一声鬼老七,救下方前辈也是运气,我赶到时,白云观那群小道士正要收剑离去,他们六人围攻方前辈,还得意洋洋说是邪终不胜正,要我好自为之,否则必斩我于剑下。」
鬼老七牙齿暴的明显,说起话来口沫纵横,叫人不敢恭维。
高冲却想,唐寅竟派出主力断后,可见确实早有盘算,幸好他没去送死,却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临走前,他们要我回来跟各位说,如约相见,欲报此仇,十里外乱葬岗,民心等你。」
又是民心,民心是什么鬼东西?他们就是靠打劫老百姓发家致富的,不过是一群不知反抗又杀不完的牲口,有何可惧?
几百个人栽在几十个人手上,谁不恼羞。
高冲召集大小山头的首领商议对策,谈了半天一事无成,一谈到悬红分配就吵架,最后不欢而散,决定各自干各自的,方才的同仇敌慨全不见了。
刁子狼对同盟早厌烦了,按他说,全怪高冲和蒋英前怕狼后怕虎,早在江宁城和他合作杀进六如居,与王居硬干一场,哪还有今天那么多的事。
想到王居,他的喉节又开始发痛,怒气更盛,跟众人告辞后,领着松山楼一干人循着北方离去。
两个时辰过去,跑马地仅剩八仙洞匪众,他们伤的人不多,士气却是最低,高冲显然已萌生退意,只差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一千贯,我们东家说了,只要高洞主率众退去,无论最后东主是生是死,洞主都可以凭条子去六如居找华掌柜拿钱,从此两清,我唐家绝不会再行报复。」
崩牙七化名鬼老七,在高冲与方庆海说话时,用匕首抵住他的后心说。
「太少了,当我是乞丐啊,没有一万贯免谈。」
看似强硬,但动了讨价还价的心,其实胆已怯。
「爱要不要,除了你有把握杀得了清心真人及白云观二百名弟子,尽管带人去乱葬岗,现在去有点晚,但勉强还来得及。」
崩牙七不怕高冲反扑,撤走匕首,当着高冲的面准备撕毁唐寅手书的凭条,却被高冲一把夺走。
「闭好你的嘴,不然我杀了你。」
不无小补,只要不空手而归,高冲就能对弟兄们交代。
「高冲你这个卑鄙小人。」
方庆海破口大骂,为了区区一千贯就背信忘义,高冲不配为人。
崩牙七一刀刺进方庆海的心窝,唐寅就没想留过他的活口,只是用他的名声,靠近留在跑马地的匪众头子,让崩牙七收买游移不定的一帮人。
「江宁没人不知道我东家一诺千金,一千贯见票即付,这已是我东家能拿出最大的诚意了,唐家真有前朝宝藏,还会等到你们来拿,秦桧登基不用钱吗?在得到宝藏之前,王居会放过我东家出城吗?你们砍了东家脑袋,有办法去上京取吗?二十万贯要几辆大车才装得完?路上没被人给劫才怪,动点脑筋想一想,别说风就是雨。」
要不是东家吩咐,尽量说理,崩牙七真想痛骂高冲一声白痴。
金人愿意给钱,他们也要有命搬回去用,这么简单的道理却仍有人想不透。
东家说得对,这世上的人脑袋里一旦只装着铜子,耳朵就只听得见铜子叮铃当啷响,得先让他看见铜子,才能和他说人话。
高冲有如醍醐灌顶,暗骂自己蠢,又想到唐寅在慌乱中,还有空安排个人进入当细作收买他,这份心机更叫人畏惧。
既然清心真人在乱葬岗守株待兔,他何必赶去枉送性命。
他和唐寅又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求财而已,一千贯付完弟兄们的汤药费还有余,一人发个两、三贯当作路费,他还能赚个两、三百贯自用。
不多说,在崩牙七的眼前收下条子。
「高洞主若不放心,现在赶回江宁城去取钱,华掌柜一定会替你张罗好。」
不想高冲又变卦,崩牙七想将人赶得越远越好,能减轻一分东家的压力就算一分。
等八仙洞的人马往回撤,崩牙七走到唐寅用铁枪开出的口子前,不满地将四溅的泥土砂石填回口子里,遮盖住人工刻意挖凿的痕迹。
虽说时间匆忙,小黑子做事也太粗糙随便了,这就是他说的崩山裂地的神仙术,固定土方的竹板都快外露了,还好这些人的脑袋太差,不然东家会被他害死。
时间不等人,崩牙七扯下眼罩随地一丢,骑马抄近路回江宁,晚上还有大事要做。
崩牙七死命催着马力时,小黑子正捉着一只獐子腿猛咬,唐寅他们找了个傍水的山沟生火烤肉,武僧茹素见不得荤食,却因为要保护唐寅,忍耐地在火边啃干粮。
一开始把贼寇集中,纯粹是想给他们一次震撼教育,展现他们有一战的实力,不是要让那些人团结一体。
化整为零才好个个击破,最好是每次来三、两个,以多欺少多轻松写意。
方庆海是真正高手,刀法刚猛绝伦,还不是被牛贵暗算中了一箭,跟着白云观的人齐上,耗到他失血过多,这才出剑割断他的手脚筋。
不过对手也不是省油的灯,血林四枭就让他们一死六伤,却只留下三人,跑了一人。
加加减减一共歼灭百来人后,才让匪众打消追击的心,但他们也精疲力尽。
第二次约战仅剩一个时辰,得赶紧补充体力。
唐寅带来的精盐让野味的味道更上一层楼,若不是生死交关中,一定会有人大赞肉好,讨着要喝传闻中的桃花醉。
武僧不吃肉却喝酒,偏偏到达六如居前,桃花醉已经喝到一坛不剩。
正式蒸酒后,添夏村的村民都是自动自发往桃花坞送桃花,桃花即将凋谢,新一批酒应该已经蒸好入窖储存。
唐寅答应众人此关一过,就让他们到桃花坞喝个痛快。
一想到酒,众人更馋了,没想过萧四顶着一身血污抱着一大坛酒回来。
「明州六怪全数伏诛,他们在一家野店吃白食,在玩店主的老婆时被我割了脑袋,这是谢礼。」
萧四更是主动出击,大刀所指之处,尽是断头客。
酒不是好酒,大伙却喝得极欢,更倒了许多在野地上,分给死在路上的同伴们。
天色暗了,火光会暴露行踪,唐寅让小黑子把火灭掉,所有人摸着黑听唐寅说话。
「我带着六十四名兄弟安然走出跑马地,如今只剩四十七名,十七名好汉干掉百余名的凶匪,今天的快事让梧桐先生去说,肯定轰动场场爆满。」
等低闷的笑声过去,唐寅才继续说:「不要怪伯虎说丧气话,就当我们个个能以一当十,贼寇人数却远过这个数,老实说,牛贵现在是有弩无箭,石灰痒粉一颗不剩,只能真刀真枪去拼命。」
制止正要发豪语的萧四,唐寅又说:「我写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知道各位不怕死,但把命送在乱葬岗,最多让梧桐先生说个一、两年,之后呢?没了,就这么没了,大刀萧四只是从太原城换到乱葬岗来就死,死之前宰了几个专吃白食玩人家婆娘的混蛋,如此而已。」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萧四,听了唐寅的话头垂了下去。
「其实是我占了各位一个大便宜,我唐寅、怒发冲冠的唐伯虎,因悬赏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两大帅,谱写满江红为金人所恶,欲杀他以消大翎民心士气,伯虎一死一定会在青史留下一笔,白云观六大弟子、普陀寺十六武僧、你萧四、他林琼,都会变成诸位义士四个字,成为伯虎可歌可泣事迹中的陪衬。」
黑暗中唐寅的眼睛像是会发光,将每个人心中的盲点给照亮。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才是侠客之风,施恩不忘报,惦记得失虚名的非英雄,但那要看了的是什么事?伯虎听说完颜宗翰手中有个叫鹘沙虎的猛将,手上狼牙棒上的人命过万,萧四,干了他,比那个什么鬼明州六怪有意思吧?」
萧四用力点头:「那当然,明州六怪是什么玩意。」
比较之下,方才的血战全不值一提。
「死在这里,再重新投胎转世,给你十八年练好武功,扛着大刀去找鹘沙虎决一生死,你干吗?」
唐寅问,而萧四快把头给摇断。
「金刚伏魔阵好歹得降过王居这个杀人魔才算功德圆满吧?」
武僧们齐声以佛号回应。
「令师清心真人不是去请赤松道人了,结果他们来了,只能帮我们报仇,我们去哪看两大宗师交手,你们说阎王会借善恶镜给我们开实况直播吗?」
见众人茫然看着自己,唐寅咳了两声才说:「用英吉利语来说,就是腌癞,以后再跟你们说。总之,大家都不能死,至少今晚不能死,死的地方也不能是乱葬岗,多晦气啊。」
「唐居士的意思是我们不去乱葬岗了?」
清心真人座前最小的弟子,林琼问。
「萧老哥你跟大家说说。」
唐寅让萧千敬说明。
萧千敬挤到人前来,压着嗓子说:「方圆三十里内只有一座乱葬岗,我们方才早经过了,想去得掉头骑个四里路。」
有地头蛇在,唐寅才得以掌握地形地貌。
缉捕为生,萧千敬走江宁彷佛逛自家后院。
「不去了,你们也不许去,背信忘义的恶名我唐伯虎来担,反正也没有人会相信,而且江湖道义不是用在那些鱼肉百姓的恶霸身上,你们说是不是?」
唐寅无赖的一面更让众人觉得可亲。
想到八仙洞、松山楼、马头帮这些恶匪,在阴森的坟地四周找寻他们的踪迹,众人就忍不住笑出声。
「行,唐兄弟你怎么我们怎么做。」
萧四第一个附和,其他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萧大哥得麻烦你带人去乱葬岗冲上一场,让他们以为我们在附近埋伏,普陀寺的大师们最辛苦,各位一路护着我,贼寇想杀我必会追着大师们跑,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师都别与他们交战,最好是拖到天色大亮再打散,只要没见到我,他们不会继续死咬着。」
唐寅会善用时间逃到安全处。
「其他人分头散了,天南地北随各位来去,务必留心自身安危,路上遇了匪能避则避。」
然后请所有人起身,向众人行礼后,唐寅正色地说:「若是行有余力,三更天时,不妨到能看见江宁城的地方,伯虎有一景欲与诸位共赏。」
于良辰、赏美景,实为人生一大美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桃花似血 满江红(十六)
一个称职渔翁的先决条件就是准确掌握鱼与蚌的所在,等鱼蚌斗得不可开交时,再伸手过来将鱼蚌捞进笼子里,满载而归。
王居这次不再用左齐那些汉军营的人,临时收编的绿林人他又信不过,所以派出昔日的老班底,混进前往跑马地追杀唐寅的匪众里。
跑马地一战,唐寅打得极为漂亮,战场上兵不厌诈,不用点计谋想要以寡击众根本是痴人说梦,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唐寅活用实践了兵书,正大光明胜出,值得赞赏。
高手对决不容闪神,一个分心,生死立判。
石灰、痒粉不入流却能生奇效,也就唐寅想得出来,将这些寻常不起眼的俗物用在点上,发挥奇效。
王居在秦府西跨院坐着,听着老部下讲述战况,眼前浮现一群人狼狈不堪,脸、头发沾了白石灰,一手挥刀,另一手搔痒的景象,不自觉笑出声。
「我们的人没中招吧。」
那些蠢蛋死了正好节省粮食,老部属却不能轻易葬送。
文太冲一上位,就积极拉拔自己人,用尽各种方法排挤他留给文太冲的老人,老人心灰意冷一一求去,分散在各地,听闻他在招兵买马立刻赶来。
「首领也太小看我们了,那点小技俩只能骗骗刚出道的小毛贼。」
身经百战过,王居的旧部不会犯轻敌的低级错误,能让老首领吃亏却又不吝夸奖的人,岂能小看。
「不过他露的那一手臂力,还真有几分周老鬼的影子。」
王居抽笑:「还说不会被他蒙骗,他最擅长的就是故弄玄虚,瞒天过海,他要是有那手功夫,何必利用我去弹压那些卖命客,有机会你再好好看看,土里肯定有古怪,一枪挑开飞沙走石他师傅做能得到,他却不行。」
「既然他有师傅,为何不见他的师门前来驰援,难道是怕了首领,任由他自生自灭?」
部属好奇问。
「我也就那么一说,他师傅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人还是两说,我希望是,能与他一战的乐子不比邓万里差。」
尽显武痴姿态。
「不说这个,去把我们的人召回城里,我有别的事要你们去做。」
「不去乱葬岗了吗?」
部属收到的命令是严密监控,随时回报唐寅的行踪,若有人提前得手,就把唐寅的人头给劫回来。
「人早跑了,你去乱葬岗做什么,见鬼吗?他早知道自己打不赢,一开始就做好亡命天涯的打算,在跑马地出奇招,拼老命不过为了给江宁百姓、天下人看,写出满江红的人是血性、不畏死,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顺便替自己多挣些逃命的时间,要名份、要实惠,这个唐伯虎心可贪着呢,猛虎称不上,却绝对是头贪狼。」
六十几个人用耗的也耗的死,唐寅真寄望靠他们杀出一条活路,那就是犯傻病了。
「可二十万贯?」
大匪小匪都是为了发财,部属舍不得放走这肥羊。
「他跑不掉的。」
王居给属下吃一颗定心丸。
部属对王居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不再多问,退下办事去。
前脚出,后脚左齐走入跨院,回报唐寅出城后,各世家名士与百姓的反应。
世家必然是观望。
其他人无非是义愤填膺,等过几天就会趋缓,唐寅无论死或不或,都会远远离开江宁,再翻不出浪来。
过两天再让秦老太爷病逝,或是死在吴构派来的刺客手中,秦桧照样能登基,但万民拥戴是休想了,唐寅做得太绝,他也无力回天。
「你的人何时到何时动手,唐寅不在,十天之约等同作废,夜长梦多,早点控制住江宁城才是上策。」
左齐深以为然,早该动武,大翎人都是些软骨头,一杀就服。
「不要因为惹事的走了就松懈,事成之前叫所有人照子放亮点,我不想攻城那天出现任何纰漏。」
唐寅的私怨要了,但正事优先,秦桧登基后,完颜希尹会划给他一块汉家地,这才是他甘愿背负骂名,也要帮助金人的理由。
「秦家管家问,水龙车、水袋、水囊、麻搭,还有安排值夜的人手还要用吗?各房的老爷、少爷们能否安歇。」
为了驱走这只尽会捣蛋的烦人蚊蝇,王居不惜放火烧城,兵行险招,实在是被唐寅给逼狠了,一想到就牙痒。
「晚了,让他们回去睡,既然不走水,要去哪里邀买人心?」
唐寅自个认栽败走,对王居也是种解脱。
只要心怀着慈悲良知,唐寅就永远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可以不择手段,唐寅不能。
而在唐寅找人胡乱喊了一通后,再放这把火,而秦府又准备如此周到,百姓再傻也会想到其中有猫腻,矛头又回转到秦家,到时候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二更天,王居叫了水,守夜的丫鬟红着脸送热水进房,眼睛还瞥了歪在床上,累得连身体也不遮,袒着胸,媚眼如丝的赵姨娘一眼,暗骂一声:「浪蹄子,说什么烈女不事二夫,要不是为了秦家大业绝不会来伺候这个恶鬼,一尝到甜头天天往人家的被窝里钻,怕大家不知道她有快活,屋瓦都快被她叫垮了。」
再看向浑身精猛毫无疲态的王居,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觉得人不可貌相,男人就该这么威武,七少爷俊俏文采好又如何,每次抓了自己猴急就上,却是银样蜡枪头,三两下就一泄如注,想着想着,腿不自觉夹紧,刚刚她可是听得再清楚不过,赵姨娘怕会快活死,哭着喊达达,亲哥哥,亲爹爹,求王居停下。
从二更天起这都快三更天了,王居才消停,却还是一脸不畅快。
「爷,热水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洗浴。」
丫鬟动了春心,趁抹胰子时,在王居的胸膛摸了一把,王居邪邪一笑,将丫鬟扒了个精光,让她抓住浴桶从后头乐了一把,丫鬟酸爽地有如飘上云端,冷不防王居抱起,搂着王居的脖子喊坏。
「不坏你怎么会美成这样子,还有更坏的。」
王居将人抱回寝间,迭在赵姨娘身上,要她们亲嘴,他上上下下耕耘,把两块旱地翻了成汪汪的水田,最后才灌入汁肥。
「走水了。」
跨院外,秦家家奴扯着喉咙大喊,唯恐主子们没听见,挨院挨门的去喊。
王居垮着脸走到院外一看,秦府主要的院落都烧起火头,显然是有人蓄意纵火。
这时候就算是天雷轰到秦府,王居也会当那道雷是唐寅招来的。
但王居不解,秦府此刻最不缺的就是打火的对象,江宁城里的水龙车大半停在秦家院子里,水袋、水囊里的水还没倒干,家丁一动员起来,火势立马扑灭。
要泄愤也泄得太窝囊了。
突然轰哗声大作,火舌像是爆开似窜升,火花溅落之处,瞬间起火燃烧,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蔓延整座秦府。
「猛火油,叫他们不能用水灌。」
王居看出这火隐藏的玄机,纵火的人有备而来,竟用上军战中的大杀器,但猛火油断不会有炸梁破瓦之威。
等闻到鞭炮里才有硝烟味才恍然大悟。
猛火油因为有火药助威方能像条火龙四处喷火食人。
当机立断翻出秦府,保全自己再说。
秦府出入门户全被点燃,左齐他们并不住在秦府,闻声赶至,在大门口碰上王居。
「唐伯虎?」
左齐也是同个心思。
王居点头。
「他敢烧死秦家满门。」
不想坐以待毙的家奴,冲出火海,倒在地上翻滚,好不容易将火给盖熄了,身上体无完肤焦黑如炭。
火势越烧越烈,秦府传出的不是哀嚎就是呼救声,不是宛如炼狱,而是真正的炼狱降临人间。
不是说唐寅心慈手软,对妇孺尤其优待,他冒险出城就是为了不想让百姓受连累?
秦家几百口人,每房妻妾成群,子孙过百,唐寅说烧就烧,若不是汉军营人马还在百里之外,左齐还以为是己方兵马干的,这些年他们在大翎放的火,少说破千次,大帅说了,大翎人太多,用烧才快。
但他领着数百人在汴京点的火都没有秦府这把火大。
正要请示王居后续事宜。
轰隆声又起,火光从城西、城北,烧上半空,照亮整座江宁城,却不像秦府那样烈焰涛天。
「走水了,走水了。」
百姓们四处奔告发出警示。
左齐从方向分析,脸沉了下去。
「怕是翁杨氏的娘家、余家、洪家、曾家……」
全是向大楚朝宣示效忠的未来新贵。
等知府衙门冒出黑烟起火,翁建国派人过来兴师问罪时,为什么他从库房提走的火油,会用知府衙门上,王居终于按耐不住。
「那些火油你收回来了没有?」
左齐摇头,他想,既然八仙洞、松山楼、马头帮撤出江宁,卖给他们的火油就无用处了,明天再派人去这几个帮派根据地收回即可。
没想到竟被人先夺了去。
「好个有仇必报的唐寅,好个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话竟是喊给我听的
。好啊,好啊!」
手往一棵柳树拍去,柳树当场断成两截。
事先得到示警,失火的地头又是豪富权贵之家,周围根本没有民户,江宁百姓很快从惊慌中镇定下来。
遭人纵火的府邸,几天前才有仕子徘徊,见到世家子弟便拦住恭贺,还没公侯万代就这么给烧没了。
百姓不禁想到今天在城门前,那些侠客大喊的警语,彷佛提前预言今晚的变故。
消息灵通的,知道唐寅在跑马地打了精彩一战,但现在应该乱葬岗打第二战,怎么会办法回江宁放火。
应该不是他,六如居眼下被官兵控管,家丁仆妇进出都要盘问,唐家哪来的人手犯案,听捕快说,犯人用的是官制的火油,所以不能提水浇。
火油全在知府库房里,没有知府大人同意,私自盗取是死罪,但知府衙门却也被烧着了,用的还是火油。
翁知府是撞了脑吗,提官油烧官府?
太过离奇,百姓反而不敢高谈阔论,站在自家门外仰望好似不会烧完的火焰,想起元宵时点起的灯海,也曾像今晚这样让人不舍得睡。
乱葬岗往西三里的高地上,萧四将袍子撕成布条,紧紧绑在出血处,他靠在山石上,遥望江宁城
「烧起来了,好旺的城火。」
不比赵子龙在长坂坡杀了个七进七出,今晚他在乱葬岗三进三出,斩刁子狼于刀下,到大刀崩断才撤出,躲进明州六怪丧命的野店里,店主为了报恩,不但收留他,还替他疗伤。
他却因为想起唐寅最后的话,只身回到能看见江宁的山间,倒霉遇上一个刺客,虽然将刺客徒手击毙,身上又多了一道伤口。
「值啊。」
萧四大呼过瘾。
今天他还带队充当更夫要百姓盯紧火烛,晚上江宁就烧红了天。
火一定是唐寅放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居与翁建国准备纵贼放火逼杀他们,唐寅反放火回去,真他娘的天公地道。
萧四脑子不停在想,起火是哪些人家?秦府一定要有,最好连知府衙门一并烧了,但不太可能,他自问胆大,大刀斩过贪官污吏,但让他烧官衙,他是万万不肯,想都不敢想。
傻傻看着城火笑,手掌拍了痛,等疼痛稍退又拍,不断反复,就是忍不住要击掌叫好。
「鹘沙虎是吧!等你爷爷我伤好了,重新打一把称手的好刀,再去砍你的人头。」
这颗唐寅看中的头颅,他大刀萧四要了。
密林中,金刚伏魔阵刚收阵,武僧头首冲着跪卧在地上,被棍棒折了手脚的几名恶匪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僧放几位施主回去,盼望诸位莫再为恶。」
罪不致死的匪众,武僧们都会网开一面,连夜急驰,路上遇到四路追兵,一旦没发现唐寅,多半直接退去,唯有面前的几位,竟要拿住武僧逼问唐寅的去处。
「回普陀寺。」
唐寅决意混迹江湖躲上一阵子他们就没有待在江宁的必要。
林中鸟惊飞,月光从枝叶浓密的树梢稀疏洒落,走出密林后,头首望着天际找寻能辨认方向的星辰。
佛国在西方极乐世界,因此普陀寺盖在西边。
头首却先看向江宁所在的东南边,而此处远不见城。
「阿弥陀佛!」
佛号响起,可以是祝愿,也可为往生持咒。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为正义牺牲
三天,唐寅花了三天,在江宁地界迂回绕路,七折八转才过了长江进入合肥。
小黑子、牛贵几个人在中途脱队,留在唐寅身边的有萧千敬、刘立阳,清心真人的关门弟子,年仅十五岁的林琼,以及来自九环山的黄天霸,福州的游侠儿赵人杰。
有萧千敬带路,一路顺风顺水,唯一碰上的三名匪寇正放弃二十万贯要回老窝,双方在同一艘船上遭遇,明明唐寅这头占据优势,三名匪寇却觉得天意注定要让他们发财,非要上前拼杀,唐寅没有灭口的想法,这三个人却是发了疯要与唐寅同归于尽,凿穿了船后引刀自尽,害得唐寅一行人上岸时全身湿透。
唐寅请来黄天霸、赵人杰,一脸愧色地对两人说:「你们也知道萧老哥以前当过总捕,结拜小老弟人又在,有些事他拉不下脸做,林琼还是个孩子,又是修道之人,唐某又顶了虚名,偏偏钱财几乎掉进江里,而大家总要吃喝,所以我想麻烦两位出去找个慷慨仗义的富家翁借点铜子,以解燃眉之急。」
写起来是一个字借,念起来却是勒索两个字。
「江湖救急在所难免,这有什么,交给我和黄兄去办,公子暂且稍候,我二人去去就回。」
赵人杰一口应下,拉着黄天霸就往街上走,先摸进一处民宅,借了两套干净衣服穿上,问一个卖糖人儿的小贩,城里那个富商最有钱有势,府邸盖在何方?
一问妥,也不管是不是光天化日,看左右无人,翻了墙,挟持一名家丁,请他带路到府中账房。
「我两兄弟路经贵宝地,人生地不熟,听闻康大老爷平日乐善好施,造桥铺路,济弱扶贫,好生钦慕,想要拜见他老人家,不知能否代为引见?」
赵人杰一进账房就把剑搁在柜上,非请自来,又暗示要刀剑相向,账房哪里不懂意思。
康家家大业大,这些年来打秋风的江湖人不在少数,不过大多规规矩矩在门外等候,像赵人杰、黄天霸这样嚣张还是第一批。
账房让人包了两大份路钱给赵人杰、黄天霸,一人五十贯,这还是怕他们直接暴起在府里伤人,老爷怪罪下来,他担待不起,特别给的大钱。
「我家老爷对能人侠士一向佩服有加,要是他在府里,一定宴请两人好好把酒言欢,只可惜老爷外出访友,没个四、五天不会回合肥,又不好让两位大侠久等,还请两位见谅。」
恭敬将两个小包袱分送给赵人杰、黄天霸。
一百贯足以让殷实之家过上几年好日子。
「打发叫花子啊,一人一百贯,不然老子今天就不走了,坐着等康老爷回府。」
赵人杰抽剑,舞了个剑花,朝账房连出四剑,贴着肉割破账房袍子,吓得账房滴了黄水。
一百贯就能请走这两尊杀神,给。
账房连请两个人留下名号都没有,急忙添足钱送客。
进来的时候翻墙,出去却是走正门,赵人杰大摇大摆先去成衣铺,买众人的换洗衣物,再到酒楼买吃食,提着食盒回临时栖身处。
「赵兄弟,我们这么做好吗?」
黄天霸有些混乱,几天前唐寅还带他们在跑马地冲杀,一番激励动人的陈词,窝暖所有义士们的心,大伙相约他日再聚首共抗金人,怎么转眼间,唐寅便要他们敲诈富人。
「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我们落难到此,身无长物,外头还有贼人苦苦追赶,难道为了讲道义饿在合肥吗?唐公子是个做大事的人,不能有污点给人挑刺,当然由我们来代劳,而且公子有勉强你我吗?记得出发前,公子问了我们什么?」
赵人杰不觉得哪里有错。
「为了正义牺牲没问题吧?」
不久前唐寅亲口问过黄天霸。
「你怎么回答?」
赵人杰再问。
「当仁不让。」
那时黄天霸并未犹豫。
「这不就得了,要不是怕惊了官府,我会跟账房要个千把贯来花,让唐公子跟我们这些江湖人餐风露宿太委屈他了,你说两百贯可以这里租个象样的院子吗?」
赵人杰越想越觉得自己要少了,对不起唐寅的托付。
隔天,赵人杰就得到机会弥补。
傍晚,唐寅单独带着两人从租赁的二进宅子离开,行至合肥最大的青楼云想坊。
三个人坐在云想坊对面的茶楼喝茶,一坐就是三个时辰,唐寅百般无聊赖地,手托着下巴看着酒客进进出出,直到一帮家丁拿着棍棒冲进云想坊,坊里有人开始掐架,才终于提起精神,频频探出头察看。
一刻钟后,几个穿着织锦的公子哥们,被云想坊的护院赶了出来。
公子哥们分成两派,背后各自有家丁、泼皮做为帮手站在街上你来我往的叫骂。
「鹊七娘会喜欢你这个猪头肥耳,只会靠着父兄在合肥横行霸道的恶衙内?你想笑掉我的大牙吗?」
一个堪称俊秀,可惜脂粉味太重的书生,酸言酸语嘲讽对面,面丑如猪却一身富贵的男子。
「你写那些不知所云的酸诗,还敢说与桃花庵主神交已久,要我说,你给人家提鞋都不配,七娘是勉为其难才夸了你两句,你真当自己是情圣。」
两帮子吵起来,不久便动起手,后来官府派了人来说和,这才各自散开,结束一场闹剧。
黄天霸见唐寅听得津津有味,却要装得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心里就来气。
「国难当头,却有人夜夜笙歌,为了一个粉头争风吃醋,不惜拳脚相向!」
大叹一声,指着一肚子肥肉的胖衙内说:「人杰啊,你看看他,光他腰上挂的玉佩至少要一千贯钱。」
又转向那位书生:「那把扇子是用一整根象牙打磨,再请巧匠精雕,价值不会少于一千五百贯,换成银钱可以给许多将士发饷,皇帝也差不动饿兵,救国终究离不开银钱。」
一叹再一叹,但眼睛根本在发光,却见赵子杰因为唐寅直呼他名字,感动得不能自己。
「公子切勿伤怀,有一天他们终会醒悟,他们不醒悟,我也会让他们醒悟。」
唐寅愧疚地在赵子杰的上臂拍了拍:「这些应该我自己去做的。」
「万万不可,公子是千金之躯,怎么能为了这两个醉生梦死的浪荡子脏了手,让我们来。」
赵子杰又拉上黄天霸,黄天霸愣住了,他不愿意,因为唐寅纯粹是找个由头行抢罢了,为国为民,放他的狗臭屁,这人是披着道德人皮面具的强盗。
但看见唐寅殷殷期盼的眼神,赵人杰那只要他敢说声不,立即会上前赏他一拳的表情,黄天霸还是点头答应。
「为了正义牺牲没问题吧?」
唐寅又问了一遍。
黄天霸龇着牙,心里把唐寅骂了个狗血淋头才说:「没问题。」
被灌了迷汤,赵人杰竭尽全力为唐寅办事,半点折扣不打,把两个富家公子打昏扒光,将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
变卖后得钱四千贯,而他们才来合肥两天而已。
黄天霸快疯了,分不清究竟谁才匪,要他说,唐寅天生是当官的料,捞钱的狠辣劲,除了贪官,世上有那批盗匪能比,人面兽心,又一肚子坏水,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难怪能让老首领连吃了几次瘪。
用一千贯买下一处小宅子在合肥生根。
唐寅又策划绑了康大老爷的外室,勒索再得银一万贯,当然动手的依旧是他和赵人杰。
理由照旧,萧千敬拉不下脸,林琼是个孩子,唐寅肯去,该去,是赵人杰执意独力承担,而黄天霸为了义气坚持同行。
「为了正义牺牲没问题吧?」
每次黄天霸听到这句话,就想啐唐寅满脸,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好汉全瞎了眼,要不是老首领要他当钉子,牢牢钉在在唐寅阵营里,等混熟不会被人起疑后,即刻回报消息,好让老首领亲自宰了他,黄天霸早早动手了。
得了足够的钱,唐寅开始在合肥享受开来,他不能露脸,就让刘立阳去勾澜院请歌伶到宅子里唱曲。
时不时卷起袖子炒两个新鲜菜式加餐,后来干脆请了几个粉头来陪酒。
人人有分,连林琼也被安排了一个胸前豪壮的,讲话甜腻的美妇,还没喝上酒,吃上一口菜,林琼这只童子鸡的头,就埋进美妇的胸脯里,再没抬起来过。
拉拢、引诱人心的手段层出不穷,黄天霸叹为观止。
老首领说得对极了,唐寅这厮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所做的一切都在收买人心,好实现他的狼子野心。
杀了此人既能为民除一大奸,还能赚上二十万贯,得到一大块属于他们的封地,一本万利。
喝到微醺时,早早被带进房里的林琼,提着宝剑,稚气未退的脸杀气冲天走了出来。
「我要去杀了娟姐姐那个无耻的丈夫。」
为了能源源不绝从美妇身上得到银钱,美妇丈夫将她典进青楼里,而不是打死契,典期一到,再将她典到别家青楼,为了怕她怀了野种,更给她下了绝子药,自己在家里和妾室打得火热,妾室不久前才生了孩子,丈夫准备将妾室扶正,把美妇卖给一个七十岁的老翁。
「冲冠一怒为红颜,小琼子你是好样的,哥哥陪你去。」
唐寅非得不阻止,还鼓动小小的修道人行凶,坏了他的道行与本心。
黄天霸不得不承认,连他这个没念过什么书的粗人,听到唐寅脱口便是佳句,都会赞叹他的文采,但他为什么老是不干正事?
难道正如他自己常挂在嘴边:「唐伯虎就是要风流放荡不羁。」
从不脏了手的唐寅,为了女人穿上夜行衣,手持着与他身形不符的重铁大枪,在暗夜里疾行,赵人杰劝不动,只能紧紧跟随,偷偷交代黄天霸,一定要抢在唐寅杀人前出手,不要让唐寅沾了人渣败类的污血。
萧千敬、刘立阳一左一右护持着唐寅,唐寅则跑在林琼的后方,替他押阵。
等林琼手刃美妇的丈夫后,一行人才回宅子休息。
喝了不少酒又动火气,这一觉睡得极为深沉,黄天霸醒来时,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
碍事的赵人杰不在,天赐良机,黄天霸一个人走到街上,寻到开遍南北的万通粮行,交了一封盖有特殊印记的信给掌柜,吩咐他即日送到江宁分店去。
信中交代唐寅这些日子的动向,他落脚宅子所在,身边护卫的人数,等信到江宁,老首领就会动身到合肥,等摘下唐寅的人头,首功便是他的,能独得一万贯大钱。
不枉他陪着唐寅东奔西跑,在合肥胡闹了这一场。
拎着两坛酒做掩护,回到宅子时,赵人杰已经清醒,手里拿着把钓竿,找黄天霸去钓河鲜,唐寅煮过辣鱼汤给大家醒过酒,现在唐寅宿醉,他想回报一下。
黄天霸一句:「你们要搞断袖之癖,别拉上我,喜欢他要告诉他。」差一点点就说出口。
幸好没说,否则依赵人杰的火爆脾气,非跟他拼命不可。
闲着没事,又不想被人看出破绽,黄天霸顺势答应了。
两人在无人江边垂钓,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
「我很担心公子,太宅心仁厚会吃大亏的。」
赵人杰替唐寅担忧。
黄天霸冷笑了一声,扯谎说:「是啊。」
「公子说的很对,只要是为了正义,所有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在赵人杰眼里,唐寅发着耀眼的圣光,他说的绝对不会有错。
「我随时可以为了正义牺牲。」
讲久了,黄天霸信口就一句。
这时来了鱼信,是条大鱼,黄天霸乐得站起小心拉动竿子。
「为了正义牺牲没问题吧?」
赵人杰丢下竿子走到黄天霸的身侧问。
「绝对没有问题。」
口号说几百遍都行。
「好样的。」
赵人杰抽出袖中的匕首,朝黄天霸心窝刺了一刀,刀身整个没入胸膛。
黄天霸双手举着钓竿,在毫无设防状态下中刀,这些天他故意藏拙,冷眼观察,
论武功,他在众人之上,即便所有人合力,他也有把握宰杀唐寅,却栽在这个对他使来唤去的后生小辈手里。
「刘大哥看着你进了万通粮行,那封信如今在公子的手里。」
这是一个局,名为引蛇出洞。
「我是哪里露了馅?」
黄天霸不甘心。
「公子说,在他家乡叫黄天霸的,没一个是好人。」
刀无法刺得更深,赵人杰按照唐寅所教的,往右扎实扭上一圈,这样纵然华陀在世也救不了他,松手,将黄天霸推进河里,竿子拉力顿失,鱼如蒙大赦往河深处钻,拉着尸身往河中央,越飘越远,渔夫与鱼的争斗还在继续,死了也不罢休。
第一百四十五章 传说满天飞
江寧城的一場大火,燒得城中豪門大戶聞火色變。
搶救得宜,洪、曾兩家僅僅損失了財物,無人死亡,傷者不過十餘人。
楊家、余家就沒那麼幸運了,許多人命與金銀葬送在火海,幾房人絕了後,痛罵家主趨炎附勢才會招來殺身之禍。
莊家卻是全身而退,隔天,長房將掌事權交給二房莊啟德,從此莊家以二房為首。
死傷最慘重的當屬秦府,若不是當晚有個家丁帶人奮勇撞開一堵石牆,救下大部分的奴僕,秦家的主子們可能想找個人端茶送水都沒辦法,
立了功勞的家丁是家生子,卻沒有得到獎賞,反而因為護主不力挨了板子。
管家當眾責怪他有時間去救卑賤的家奴,為什麼不去救秦老爺子最心愛的小妾,害秦老爺子因為喪妻之痛,哭斷了肝腸,奄奄一息。
那名家丁全家被發賣,幸好莊家二房經過,出高價將人買下,否則這家人未來處境堪慮。
三百七十一人被活活燒死,主子輩以及和秦家攀親帶故的門人就佔了二百二十九人,其餘的多半是護院,被使喚去救火,因為用錯法子,被火勢反蝕的奴僕。
秦檜的兄弟、子侄死了八個人,秦家孫輩有五人被燒得面目全非。
顯然上天並不保佑秦家,才會降下神火燒毀秦家基業與後嗣。
大楚還沒建立,皇族先死了大半,大楚當不當立?天命在不在秦家?還問這個問題的人,在江寧城會當成傻子看待。
天剛亮,大批官兵衝入六如居,從上到下翻了個底朝天,名義上是查找知府庫房失竊的火油,卻跟抄家沒兩樣,值錢的財物被搬空,官兵連筆墨硯台,六如居獨門販售的玉雲紙、玉彩紙都沒放過,裝箱貼上封條,一車一車拖進府衙裡。
總算翁建國沒喪心病狂,沒有因為找不到火油就抓人屈打成招,卻讓衙役放出風聲,直指唐寅就是火燒江寧城,害死數百條人命的元兇。
不用麻煩衙役散佈消息,江寧人都知道也認定,這把火就是唐寅放的。
是他,一定是他,不是他還會有誰,但他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唐寅會飛天遁地的神通嗎?
不然怎麼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戒備森嚴的知府庫房弄出大量的火油,再潛到大戶人家的宅子裡,從容潑油點火。
那些兵勇和護院是吃乾飯的嗎?讓人隨意來去,除非唐寅會傳聞中的隱身術。
跑馬地一戰殺得驚天地、泣鬼神,回來的人信誓旦旦說,唐寅被一群和尚圍著,哪也去不得。而從亂葬崗奔回江寧少說要一個多時辰,這還得唐寅能衝過匪眾的重重殺陣,就當唐寅是萬人敵,殺得匪眾丟兵棄甲,但想要在翁建國下達全城戒備,不准放人進城的命令中,一聲不響的回江寧犯案,只有一個可能。
唐寅會撒豆成兵,一人多化的術法。
隨著亂葬崗一役落幕,唐寅帶去的幾十名俠士不敵匪眾四散而逃,唐寅會分身術的說法,在江寧人心中從懷疑慢慢成了確信。
在差不多的時間內,有人看見唐伯虎在揚州城裡,蘇州人也說唐寅又去了寒山寺,福州、廣州陸續都有唐寅的蹤跡出現,簡直是無所不在。
當大家以為唐寅會躲躲藏藏,他卻大反其道,每到一處便在熱鬧的市街、香火鼎盛的古剎大喊:「唐伯虎在此。」
可惜伴隨這些消息而來的,是唐寅在這些地方被人追殺,而且險象環生,幾次差點喪命,幸好最後都能脫逃,但身邊的俠士越來越少,賊人卻越聚越多,慘遭不測只是早晚的事。
火就是唐寅放的,那又怎樣?
放得好,放得人人稱道,百姓根本就不吃知府說的,婦孺何辜那一套,這些夫人、少爺平時哪個不是仗著家大業大,在江寧城橫著走。
江寧赫赫有名欺男霸女的紈褲子弟,全是失火的那幾家人所出。
可以仗勢作威作福,遇到報應的時候,就說罪不及妻小,天底下有這麼划算的事。
乾脆說百姓命苦是因為沒投到好胎,否則就不用如履薄冰地活著。
皇上滅人九族時就沒想過聖人之言,翁建國毫無證據,單憑臆測就抄查六如居時,難道沒想到連累了六如居伙計他們的生計。
貴人的命是命,窮人家的就不是。
想要這樣讓百姓恨上唐寅,翁建國還要加把勁。
左齊從萬通糧行取信時,在市集上走了一遭,聽到的全是關於唐寅的各種傳說,每個人都說得煞有其事好似親眼目睹。
其中最為人所流傳的是,唐寅城外五里處架起祭壇,站在高台上手持法咒,向祝融借了神火,神火有靈,專找大惡奸佞之家焚燒。
火是地火,才會來的毫無徵兆,用火澆不熄,因為神明不許。
全是穿鑿附會、無稽之談,左齊卻笑不出來,唐寅在江寧人的心目中已是無可撼動的英雄,孩童在嬉鬧時都搶著要當無所不能的桃花庵主。
「我是唐伯虎,看我的一人三化之術,納命來。」
「我才是唐伯虎,看我呼風喚雨,怒降天雷。」
「我遁地了,你們打不到我,我才是真正的唐伯虎。」
難怪王居勸翁建國別做無謂的動作,放棄所有的手段,不再期待世家豪門相助,實際上,世家豪門一收拾完殘局,全數閉門謝客。
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他們原以為唐寅不過是短命將死之人,看他逃出城,大家還笑話了一陣子,誰知他竟是比金人更好殺的惡鬼,說燒就燒,半點商量的餘地也不留給人,早知如此,當初就離王居與秦家人遠遠地,好過裡外不是人,又險些遭了滅門之禍。
豪門大戶顯然做出自保的抉擇,王居要左齊盡可能調動兵力南下,一切以武力為準,一舉碾壓反對的聲音,強勢建立大楚,不服就殺到他們服為止。
至於秦檜能作多久的皇帝,王居不在意了,他的眼裡現在只有唐寅的人頭,迫切殺人的渴望壓也壓不住,這幾天他已經掐死兩個侍寢的丫鬟,卻半點也不解氣。
趕快鎮壓住江寧,將城防移交給大楚朝的官員後,王居就要去殺唐寅。
派到唐寅身邊的細作傳回消息,唐寅不在揚州、蘇州、福州,那些傳聞全是為了掩護唐寅行蹤做出的障眼法,唐寅人在合肥,而且打算在就此落腳,改名換姓,另起爐灶。
劫搶,擄人,恣意殺人,加上江寧城這把火,燒殺擄掠唐寅全幹遍了,露出狐狸尾巴,如王居看透的,唐寅天生反骨,心裡藏著不亞於他的匪性,一扒掉文人外衣,就變回瘋狗見人就咬。
燒了一天一夜後,秦府形同廢墟,舉家遷到城裡的其他產業裡。
秦老太爺咬定王居無能,藉故百廢待舉無法好生款待貴客,委婉地請王居走人。
王居帶著左齊等人搬到楊家給的別院裡,深入簡出,對外聯繫全交給左齊負責。
為金人傳遞信件,充當耳目的萬通糧行,一收到有特殊押花印記的密信後,便會派人通知左齊去取。
過午,左齊交給王居一封信,王居拿出一個銅印,與緘口上的暗紋對照後,確定兩者一致才動手拆信。
嘿嘿,惡笑了兩聲後,將信交給左齊觀看。
粗略看過一遍,左齊的臉黑如焦炭,一陣紅一陣灰,強忍住怒氣才沒將信給撕成碎片。
「我就說為什麼和唐寅有如死仇的洪家,居然只燒了一間耳房,原來是早有勾結。」
信中揭發洪廷甫正是唐寅在江寧的內應。
「這個洪廷甫從以前就跟江寧、揚州間的寨子關係非淺,特別是擎雲寨,看來擎雲寨的人早就進了城裡埋伏,我還一直以為胡丁是因為給劉光世面子才按兵不動,原來不是,我們被擺了一道。」
王居認識胡丁,評點江南各大營寨頭子,王居給了胡丁心狠手辣,無所不敢為的高評價,利頭足夠,除了結拜兄弟之外,他可以用整個寨子的人命去幹一樁買賣。
也就只有他有充足的人力與膽識,敢燒了官衙,扯王居的後腿。
「姓洪的就不怕被我們知道了,殺光他全家。」
一個豪商的膽子能有多大。
「信裡不是說了嘛,唐寅威脅他,如果不肯幫這個忙,就把他替汴京貴人私藏財物的秘密公諸於世,生意人要錢不要命,洪廷甫又是箇中翹楚,讓人知道他窩藏那麼多的財寶,他死得會比唐寅更快。」
王居信賴派出去的細作,那是他的老部屬裡,武功數一數二,又精於與各色人打交道的老油條,不是確認無誤的消息,不會隨便給他寫信。
「難怪大帥說,在汴京的擄獲遠低於他的預期,錢居然全藏在江寧了。」
左齊參與過清點戰利品的工作,兩相對照,信中說的事越發可信。
「搜,一找到東西,我不想再在江寧看見任何一個洪家的人,給我雞犬不留。」
王居需要發洩的對象,洪廷甫自個撞到槍口上,被捅得滿身窟窿就別怨人。
左齊點完兵便殺進洪府,在地下秘庫找出唯有皇家能配戴的首飾,烙有戶部官印的金銀錠,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御賜的寶物,初步清點,價值不會少於五百萬貫。
有了這件大功,大帥與軍師肯定不會責怪他們在江寧的種種失利。
重新將秘庫封存,換上全新的大鎖,左齊下令將洪家滿門殺絕。
洪廷甫連喊冤,問個分明的機會都沒有,莫名其妙地被人拖到大門口斬首。
深夜,左齊與王居兩人商議過後,說好二一添做五,將秘庫裡的財物挪出一部份平分。
王居當晚寫了一封信,告訴細作他立了大功,賞錢一萬貫,等唐寅一死,兩萬貫現錢絕不會少他半個子。
發了橫財心情大好,當晚陪睡的丫鬟隔天完好無缺走出房門,不相信自己死裡逃生,回到屋裡喜極而泣,還給觀音大士上了一柱香。
洪廷甫一死,唐寅的傳說又鼎沸沖天。
任何與唐寅作對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瘟神。
不知是誰先喊出這兩個字,雖然當場被崇拜唐寅的仕子給罵了回去,話卻像是發了根似地紮進人的心裡,根深蒂固再也無法脫離。
神靈托身,所以才有萬千神通,神格為瘟,觸之者病,這病會傳染擴散,綿延成災。
洪廷甫是第一個,秦家不會太靠後,楊家、余家、曾家走著瞧,全部不會有好下場。
「瘟神說得好,唐伯虎不就跟瘟疫一樣,走到哪人死到哪,讓萬通糧行的人把話傳開,有多遠傳多遠,最好把他傳成生人勿進的陰邪物。」
詆毀唐寅那麼久,半點功效都沒有,總算有了著力點,還是百姓們自己弄出來,不好好利用,王居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我是人魔,他是瘟神,不知道世人會比較怕誰?」
越想越樂,王居特意去了一趟瀟湘院,王姨賤價將院子讓給他人,灰頭土臉離開江寧不知去向。
王居叫了四個粉頭,上樓胡天胡地,玩到盡興才出院子。
剛走出夫子廟地界,四名黑衣人便圍了上來:「殺人魔你倒行逆施,殺害忠良,今日我四人必將你斬殺於此,為民除害。」
唐寅的事蹟傳得越遠,來尋他揚俠名的人就越多。
年輕人總是這樣,一旦血氣上頭,便忘了天高地厚,學了一點功夫就以為能縱橫天下。
「要動手快點,老夫給你們半柱香的時間,只要能傷到我一根頭髮,饒你們不死。」
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四人中就有三名橫死在王居刀下。
王居讓最後一人跪在血泊中,讓他在人魔與瘟神中選一個辱罵。
那人看著同伴血肉模糊,處處見骨的臉,三魂七魄全跑沒了,王居要他說什麼,做什麼都行,別殺他就好?
於是這一夜的江寧百姓,都聽得有人沿街大喊:「唐伯虎是瘟神,大瘟神,誰碰誰死的瘟神。」越喊越淒厲,好似鬼哭狼號。
唐寅一夜成神,以瘟為名。
第一百四十六章 聚首杭州城
船来船往的杭州码头上,北通船行杭州分行管事的,哈躬弯腰地将一个小木箱递到张都头手中。
「这是我们船东的一点小意思,谢谢大人对北通船行的诸多关照。」
收了礼,张都头的脸却没有一丝笑意。
「只要你们奉公守法,好好营生,本官也不会无故生事,去吧!本官还有要事待办,没空和你扯皮。」
摆完官威后,将人赶走了。
目的达到,管事急忙退下,在再往负责送客张都头的亲信手里,塞了一个装着银锭小袋子。
「大人吩咐了,北通船行的马车不必盘检,待会儿你们这个王八蛋别趁机敲诈人家银钱。」
亲信恶狠狠训了兵士一顿,兵士们连声说不敢,立刻拉闸放行。
小半个时辰后,四辆马车出了码头,直奔河坊街。
「姑娘前头就是六如居杭州分铺,生意可兴旺着呢,不单叶知府只用玉云纸、玉彩纸笔书作画,全杭州的文人雅士都非六如居的文房四宝不用,唐东家的满江红传唱全城后,铺子就没有一天能闲着,叶知府送的牌匾春秋文胆还挂在铺子里。」
一到了河坊街,管事便下车步行,跟在袁绒蓉坐着的马车旁,见袁绒蓉撩开车帘窥看六如居分号,立刻上前述说。
一见到袁绒蓉皱眉,管事立刻想起船东交代过切记谨慎少言,尤其不能提及唐寅的事,管事连忙闭上嘴,改谈河坊街几家有名的百年老铺,袁绒蓉却是兴趣缺缺,看完六如居分铺,河坊街再繁华热闹也与她无关。
「差不多了,启程到香府吧。」
袁绒蓉放了车帘,吩咐管事改道。
管事轻声地应诺,指挥车队往东而行,莫约两刻钟后来到远离市街,清幽僻静的蒲场巷,香府便座落在此,邻近一栋新落成,名为普慈寺的佛寺,或许是受香烟熏陶,香府大门给人格外肃穆庄严。
「江宁来客。」
依照先前的默契,管事走到设置在香府前的一处,名为门房室的六角小亭,告知值班的门房北通船行送客到。
「敢问车内是袁姑娘吗?」
门房向管事道谢后,亲自站在车后,低眉顺眼地探问。
「正是奴家。」
袁绒蓉掀开车帘向门房微微点头,门房说声:「冒犯了,请袁姑娘包涵。」这将头抬高,迅速看了袁绒蓉一眼,果然和管家说的面貌大致相似,做为信物的那支红翡芙蓉簪,鲜红欲滴地插在鸦青色的秀发上。
确认无误,门房跪下向袁绒蓉行大礼:「袁姑姑面前,小九子跟您问安了。」
袁绒蓉受不起这个礼,刚刚叫起,小九子再行躬礼:「主子天天盼着袁姑姑到杭州来,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不给袁绒蓉问话的时间,年仅十三、四岁的小九子,麻溜跑回门房室,朝长方桌上一个半圆形状,中央有个突起细柱状物,快速按了两短一长。
当当……当,清脆响声过后,香府的大门从一左一右水平地移开,门竟是由精铁打造,重达千斤铁门下有一道浅沟,几个不起眼圆滚滚的小轮子,嵌在沟上的铁条,随着大门敞开而滚动。
门后有门,却是由四根铁棒组成的栅栏,上二下二各自穿在一人高的石柱洞里。
护院打扮的汉子,抽开铁棒,让出能供马车出入的行道。
「这叫拒马,府里不禁骡马,为了不让外人纵马擅闯,特别在门后设了这道关卡,铁棒两头钻了孔,可用铁链相连,再扣上一个锁头,想要解开并不容易。」
袁绒蓉以为要步行进府,小九子却再请她上车。
「已经有人骑马过去通知主子了,袁姑姑且上车,过了桃花大道就会到前院,主子应该会在那里等您,可惜桃花已谢,否则道上的景色美得醉人,小的敢说杭州的园子,没一处能跟咱香府比的。」
小九子骄傲无比地说,其他护院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拒马后头是一块偌大的影壁,遮住了视野,不管小九子说得天花乱坠,袁绒蓉仍是无法想象桃花大道的模样,但桃花花信已终,添夏村桃花坞外的桃花全成了一地残红,杭州这里必然已是夏花初绽,想再见桃花得等明天春风再临了。
有了期盼,袁绒蓉将车帘高高挂起,等马车一绕过影壁,两旁桃花夹道,
一条笔直深远白灰色的平坦路面尽入眼中,向前半里处,路在一个圆形池子处,再分成北东西三条道,水池立着一只巨大石鲤,正仰着天空不断喷着水柱。
「这叫喷水池,我第一次见到时嘴都合不起来了,说到奇技淫巧,整个杭州香府是头一份。」
管事大力夸赞。
到达杭州之后,袁绒蓉头一回发自内心地笑,她知道喷水池,唐寅告诉她,他打算在杭州整一个来玩玩,以后盛夏她和秋香可以在池子里耍乐,有这么一座池子能消除不少暑热。
「原来就是长这样啊,模样真是喜人。【】」
袁绒蓉衷心赞了一回。
「过了池子就到前院了,也不知道香府主子在想什么,这么大的地用来盖宅子多好,能住上多少人?全弄来做什么庭院造景,真是有钱无处花。」
经常奉命来香府送东送西,管事熟门熟路,微词也多。
袁绒蓉却懂得那是出自唐寅的口,唐寅不喜欢把屋子盖得密密麻麻,反而喜爱被山光水色所包围,如书画中讲究的留白,灵气在空无里,不管何物何事一填满、拥挤就俗了。
有行上一段路,一座院子近在眼前,看见一个玉雕似地的小人,猛朝着马车挥手,袁绒蓉急着要管事快点。
马车刚停妥,袁绒蓉才要下车,小玉人儿就扑进她的怀里。
「姐姐妳怎么现在才来?秋香在这里快闷死了,听说江宁全给大楚朝的人给占了,妳没事吧?」
来人不是秋香是谁。
袁绒蓉也是想极了秋香,左看看、右摸摸,总想看出有没有少了哪里缺了什么?见她一如以往,还是长岁不长个,稚嫩地有如女娃,因为清减显得没有精神,疼惜地说:「瘦了。」
「担心少爷、担心妳,担心旺财叔、华掌柜,担心大家,怎么可能吃得好,破叔、狗叔又拘着我不准我到处乱跑,快把我给闷死了。」
唐寅最信任最得力无非是精武门的一干人,自然要替他保住秋香这个命根子,远送到杭州,唐寅才安心。
「谁都能出事,就妳不行,妳掉了一根头发少爷都会发疯的。」
这段时间唐寅可说是行走在刀锋上,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
「所以我从没有踏出过香府一步。」
秋香知道分寸的,就是气闷,所有人都将事情瞒着她,她就像个睁眼瞎子,虽然香府比桃花坞大了好几倍,奴仆更多,新奇好玩的东西一件一件从共济坊里送了出来,但她偏偏无法开怀。
「妳啊,人在福中不知福,少爷对我,要是有对妳的一半,我就算马上死了也没关系,就妳还有牢骚。」
拧了一下秋香的鼻子,对秋香,她是真的羡慕了。
独占唐寅的关爱,是秋香这生最得意的事,任由袁绒蓉去拧,牵起她的手走进院子。
「整座香府都是我的陪嫁喔。」
秋香忍不住要炫耀她名下的产业。
「香秋香,妹妹的名字真特别。」
袁绒蓉以为香府是唐寅用来掩人耳目假姓,想不到是取自秋香的姓氏。
「香秋香多拗口啊、还是香桃花好听,用英吉利语说就是桃花香,那才叫好听。」
秋香又提起自己的真名字,一想到唐寅不准她说,连忙向袁绒蓉眨眼。
「我不会告诉少爷的。」
这是少数唐寅会管束秋香的禁忌,府里大多闭口不提。
「姐姐最好了。」
娇声地谢过袁绒蓉,见她心不在焉的,故作怒态说:「说了半天,姐姐根本不是来看我的,妳心中只有少爷,想要谋夺我通房大丫头的地位对不对?」
相处许久,共患难过,时不时还会同床共寝,聊些女儿家的心事,袁绒蓉早放下拘谨,不会再被秋香牵着鼻子走。
「是啊,和妳一样,少爷是永远的第一位,但我心中第二位就是妳,不像某通房大丫头将旺财叔放在第二位,把那个晚上替她打扇驱蚊的姐姐放在旮旯角落里。」
说到溺爱秋香,袁绒蓉就输唐寅一人,秋香清楚的很,嘻嘻地抱住袁绒蓉,不敢再多嘴。
过了前院就是一处小花园,比起桃花大道那头的雄伟壮观,这里显得平凡无奇,胜在一个雅致。
过了中厅,来到后院,那里有一大片菜圃,四周种着芭蕉,尽头处是黑色的门扉,门口有带刀的护院把守。
「再过去就是香府的禁地,没有对牌,连我都不能进去。」
低声在袁绒蓉耳边说:「少爷要我这么说的,他说得一视同仁,其实有没有对牌,也没有人会拦我,但我又不想骗姐姐,姐姐千万别恼我,少爷实在太宠我了。」
旁人听了或许会以为秋香刻意炫摆,恃宠而骄,袁绒蓉却知道她说得是大实话。
唐寅总说,宠了就宠了,宠坏了是我的错,我自然会负责,就是专指秋香。
说完就把腰上对牌交给袁绒蓉,少爷说等姐姐过来会配一个给姐姐,反正我用不着,姐姐先拿着用。
验了对牌,护院放行,一如香府大门后,禁地也有块影壁阻绝他人窥探。
前门的影壁上刻着四个字,禁地的影壁却是刻着。
影壁后是大一片竹林,屋舍整齐划一盖在一块与大道同样灰白的平地上。
说不上美观,但绝对整洁,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禁地有专人巡逻,见到袁绒蓉这个生面孔,立刻起了警戒。
「这位袁姑娘是少爷的贴身丫鬟,刚从江宁过来。」
一经秋香解释,巡逻员瞬间变了脸孔:「原来是袁姑娘,恕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你们要找东家吗?东家人在厚生堂,正和几位先生在议事。」
不说袁绒蓉连秋香也欣喜异常。
「少爷什么时候从合肥回来的?」
「清晨才到就说事到现在,连午饭也没能吃上。」
巡逻员有意说给秋香听,谁都知道秋香是唯一能说动唐寅的人。
「太不自爱了,我得去说说他,姐姐我们一起去。」
拉起袁绒蓉就走。
平时听到唐寅在办正事,袁绒蓉绝对不敢打扰,这次却由着秋香,因为思念太浓。
「人杰老弟冒充黄天霸用王居老怪给的印信,诓走完颜宗翰的二十万贯,还不把那老怪气得七窍生烟。」
狗鼻子刚收到赵人杰的飞鸽传书,他成功取信于完颜宗翰用一颗假人头领着赏格。
「完颜宗望从中间敲走一半,又得被每个经手的官吏扒一层皮,最后到手的不过七万贯,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运回杭州,这笔帐不划算。」
破嗓子埋怨说。
「七万贯能拿掉架在我脖子的这把刀,就该谢天谢地了,让老泰请他师兄把消息告知天下绿林好汉。现在杀了我唐寅也没钱可拿,让他们哪边凉快哪边去,别再来烦我了。」
比起钱,唐寅更在乎自由,从乱葬岗千里奔逃后,他从没在大白天出现在市街上。
「江宁的情况怎么样,不是说今天有船会到杭州?」
唐寅挂心六如居的伙计,他老早想要接走华掌柜一家人,华掌柜坚持不肯,要留在江宁替唐寅守住铺子。
「秦桧以康王府为皇宫,已在四日前祭天克继大统,王家由王贤公子代表,亲自献上贺表,王贤公子如今是大楚朝少府监事,比他父亲生前官高一级。」
秋香开门,袁绒蓉开口,说出江宁的近况。
「来了,正好我有好多事要问妳,坐着慢慢说。」
唐寅亲自牵持袁绒蓉的手,千言万语寄付在十指一握。
「确定要边哭边说?我长那么大,就没看过哪个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能倾国倾城,我见犹怜的。」
忽然尖声一叫:「我说的是大实话,妳捏我干嘛,妳现在是真的丑啊。」
想要找人附和,除了秋香,所有人都撇过头去,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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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二进合肥
唐寅从合肥潜回杭州这段时间。
一支人数近两千,打着大楚旗号的军队进驻江宁城,翁建国率军抵抗,王家与其他世家合力阻扰,竟开城门迎大楚军入城。
里应外合,翁建国死战终不敌,不惜抛下家眷,领着忠心于大翎的官员与一批厢军北逃,与金人扶植的伪朝势不两立。
当天六如居便被查封,华掌柜遣散所有伙计,每天仍到铺子前洒扫。
翁杨氏胞兄、胞弟各自得了正三品、从三品的官位,余家、曾家都有人入大楚朝为官,仕子们上世家闹了几次,王贤甚至被人从马上揪下狠揍一顿,但在官兵捉了为首的领袖,用过刑后,仕子们的气焰立刻消停下来。
秦桧采取怀柔政策,放下身段,以天子之姿造访各大世家、名士,用得还是同一套,他是忍辱负重,希望能人志士与他一同相忍为国,为大翎保住半壁河山。
不知是这些人想要找个台阶下,或是秦桧演技过人,挞伐声渐渐偃旗息鼓,加上秦桧并未大规模报复先前的抗楚行动,对唐家的打击也仅止封店查铺,不曾扩及桃花坞,还当众夸奖唐寅的满江红是当今第一词,主动伸出橄榄枝,只要唐寅愿意入大楚为官,以往他对秦家种种的不敬既往不究,大吃唐寅的豆腐。
秦老太爷风光成了太上皇,袁绒蓉搭船离开江宁时,尚未听说他血溅秦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的消息。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谁死,这老家伙也不会死,他现在肯定当太上皇当得乐不思蜀。」
以当今的价值观,要死,早在秦桧在汴京宣布称帝那天,秦家人就得死谏劝秦桧回头,无须惺惺作态等到今日,明明是勾搭成奸,却硬要说是抵死不从,无奈就范。
祸害留千年。
唐寅吩咐过崩牙七,在那只老乌龟的屋里多放点火药,正好测试新火药的威力,想不到老乌龟心血来潮,改去近来不怎么受宠的十一姨太的房里睡,让他逃过一劫。
「倒也未必,赶来江宁为少爷助阵的各路英雄,见少爷离开江宁,便闯进康王府行刺秦桧,秦老太爷这个太上皇自然也不能幸免,他的寝宫被人闯进两次,或许正如少爷说的,老天爷不长眼,死得尽是些侍卫、宫女,他老人家却仅仅受了点轻伤,大摇大摆宣太医为他疗伤,听说太上皇颁旨要办王居一个护卫不力的大罪,被秦桧派人中途拦下,否则就有好戏看了。」
袁绒蓉嗔笑地说,这是唐寅离开江宁后,她最放松的一刻。
「七哥儿这次出了大力,少爷别忘了褒奖人家,要是没有他,绒蓉与义兄必会惨遭不测。」
替崩牙七讨功劳。
「我已经答应让他进共济坊学造船,当初是因为人手不够,他又执意要加入精武门,当初老泰就说过,阿七是块好材料,跑船或是出生入死都不适合他,如今他有了想做的事,我一定会成全他。」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身边要全是狗鼻子、破嗓子那样以砍杀为专业的家伙,唐寅才会头痛不已。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这些大侠不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早不到、晚不到,等我被逼出江宁差点惨死在外头他们才姗姗来迟,总算来了,别说秦桧,连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也杀不掉,亏他们有脸说要铲奸除恶替天行道。」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是形容千里马,把受人敬重的侠士比喻成畜生,也就只有唐寅会这么做,袁绒蓉脸上不显,心里却窃笑,这才是他的少爷。
「少爷是没看见,他提着一捆人头站在城墙上的魔态,行刺秦桧的侠士个个有去无回,清心真人都被他削去脸皮,活活凌虐致死。」
恐惧深深烙印在袁绒蓉的眼里,王居再一次以悬殊的实力证明他的不可匹敌。
天下第七?这个排名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以王居眼巴巴等着邓万里送上门来,又从没露出过周侗的顾忌,他的实力肯定与邓万里不相伯仲。
而邓万里这个人就更有趣了,借郭京名号,唐寅一举将大翎朝官碟、黄册收归己有,中书省、枢密院、盐铁、度支、户部三司使,六部九寺六监,考课院、三班院、审刑司全数囊括,其中直属于枢密院,专职舆情收集的皇城司,其辖下的洗马局头头名字竟然也叫邓万里。
这个洗马局更有趣,实编八人,每年的配饷竟高达十万贯,大翎十五路,各府州属军、治所皆有分部,辖下共五千余人。
皇城司即是大翎的特务机关,不用说,洗马局就是皇城司散布于天下的耳目。
趁着汴京沦陷,皇城司失去功能,无法再掌控各地探子机会,唐寅让狗鼻子与嗓子照着名单,网罗洗马司在杭州一带的班底,让他们进驻蒲场巷,为精武门灌注第一波的新血。
唐寅问过杭州班头认不认识这个顶头上司,班头说,他们向来是单对单联系,他只认接头人的命令,其余一概不知,这回便是接头人无故失踪,朝廷又覆灭,他们才会彷徨失措。
但众人皆知洗马司的首领武功高强,行踪飘忽不定,几年前云贵分部反水,就是首领亲自前往平定。
因为不知道首领是谁,这位首领又行走满天下监看各地分部的运作,使过几次激烈手段立威,令探子们心存忌惮,不敢轻易起坏心思。
一对照邓万里的种种事迹,不正刚好吻合。
邓万里之所以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有多种化名、以无数面貌示人,不是为了搞神秘,而是怕暴露他是朝廷命官的身份。
枢密院、皇城司被金人一锅端了,没了顶头上司,现在的邓万里应该正为了如何重整洗马司焦头烂额中,新朝成立缺少耳目,又聋又哑,除非高宗下令,他哪有空管江宁城的闲事,更不用说整件事是李纲一手促成。
「有句话绒蓉这个妇道人家不该说,但少爷,如果办得到,你得设法尽快除掉王居,他没那么好骗,一旦让他知道你在杭州,即便要杀光杭州的人,他也会将你找出来。」
只要对王居有足够的认识,就会得到相同的结论,这个疯子不能以常理判断,忍他、让他、不管他都没用,五马分尸比较实际。
唐寅最近偏头痛都是为了王居。
能杀,他也想杀,想过用毒。
后世的化学、毒物学他念得滚瓜烂熟,但一次唐寅问王居,为什么他身上没有用来试毒的银针,难道不怕遇到用毒高手?
王居回答,银针只能拿用探知砒霜之类的烈毒,而世上并没有几样真正无色无味的剧毒,他有独门法子防范他人使阴招后,唐寅便打消念头,这妖怪成精了,恐怕连医术都有涉及。
见唐寅一脸难受,袁绒蓉趋前,走到唐寅身后,让唐寅靠在她的身上,轻轻用手替他蹂捏太阳穴。
夏衫轻薄,洗浴过后的袁绒蓉,仅在抹胸外套上一件对襟半臂,身上散发淡淡香皂味,早在指导共济坊制作香皂时,最早使用的花材便是桃花、玫瑰、芙蓉。
袁绒蓉刚来就用上,味道不浓不淡,香而不腻,臭如其人。
「不像灵儿姐姐躺着那样舒坦,寒碜了些,少爷莫怪。」
突然来上一句,唐寅睁大眼睛,眼角上飘,看见袁绒蓉含笑带媚的眼睛。
「软硬适中挺不错的,不见大就是好。」
神经紧绷这么些天,能调戏美人来缓解一下情绪不失为一剂良方。
「少爷撒谎,秋香说每回灵儿姐姐一来,你的眼珠子就停在那两团软肉再移不开了。」
因为它大到让人无法忽视!排球从往你脸上砸,能当作没看见的,那得赶快去看眼科。
「有吗?我不觉得啊,秋香那丫头片子懂个什么,妳别听她胡说。」
下流是用在床上的,嘴上唐寅永远挂着上流两字。
「倒是妳,这些天不见妳似乎变得胆大许多。」
过去的袁绒蓉有心亲近,或许是放不开矜持,总是保持若即若离,等着唐寅主动来戳破那层窗户纸,这时直接开了窗,将唐寅抱进怀里。
「因为绒蓉终于知道少爷心里有我,我就不愿再等下去白白蹉跎了花期。」
袁绒蓉将脸颊贴在唐寅背上听着他的心跳。
「一办完事,七哥儿就寸步不离守着我,秦桧进城没多久,简先生就亲自将我送上船,我问过共济坊的师傅了,红翡芙蓉簪是少爷亲手画的图稿,要师傅赶在我生辰之前打造好,少爷要做的事多不胜数,我要是再傻傻地等,等到变成没人爱的老姑娘,那才是真正的傻。」
花开堪折,折须折,一朵天仙模样的花儿,喊着折我,快折我,再不动手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于礼不合。
白日暄淫是规范古代人的,古代人都不太遵守了,现代人当然可以自动忽略。
但秋香回她的小院子换上马装,准备骑三轮车过来显摆,随时会走进来,被她撞见,办不成好事外,铁定又有一顿好吵。
忍一时欲免百日忧,唐寅扫去杂念,静静沉浸在恬静的拥抱,忘了无论是欲致他死地的人所流的,还是全心全意信赖他,护他周全的人所淌的鲜血。
女人不一定离不开男人,但男人终究离不开女人的。
「东家好消息。」
牛贵永远是人未到、声先到,来到杭州,唐寅原本想将前院护卫工作交给他,他死活不肯,宁可继续替唐寅牵马驾车,打死要保住亲信的位置。
袁绒蓉很快拾掇好衣裳,简单挽了髻,不松不紧地将红翡芙蓉簪插上,向后退半步,替唐寅打扇去暑气。
「说。」
杭州不比江宁,门禁森严的香府禁地,更不是一派悠闲的六如居后院,在此唐寅威严自生。
「王居那个好魔头被人打到吐血,夹着尾巴逃出江宁了。」
信鸽捎来江宁最新的近闻,无敌的王居终尝一败。
连袁绒蓉也露出喜色,停止打扇。
「终于来个称头点的高手了,这个人是谁,周侗,还是邓万里?」
不知不觉唐寅已经将王居摆在天下前三的位置。
「金华山的赤松道人,他当众挑战王居,两个人大战三天三夜,打得难分难舍,王居后继无力,心窝被赤松一掌击中,震断血脉,吐了十大碗的黑血,他自知死劫难逃,居然挟持人质要挟赤松道人,赤松道人一念之差,就让他逃跑了。」
牛贵说得正欢,没发现唐寅与袁绒蓉都在瞪着他。
「说人话。」
唐寅决定等等让破嗓子拉牛贵去做几套体能训练,跑几趟马拉松后,看他还有没有力气耍嘴皮子。
牛贵也知道自己过了,但信中写的经过有点离奇,他才换想换个方式逗逗乐,把信直接交给唐寅看。
「王居真的吐血逃走了,有真的和赤松道人在众目睽睽下打了一场,赤松道人不敌王居,被王居砍成一个血人儿,但就在王居准备下杀手时,咱们家的姨娘穿着孝服走上擂台,摘下头上戴着的白花捏碎后,说要为东家报仇。女流之辈哪会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的对手?百姓赶紧劝姨娘下来,王居却揪起领子嗅了一口后,大惊失色冲着姨娘说了声,血杀蛊,跟着呕出一大片黑血,顾不着对姨娘和赤松道人下毒手,慌慌张张跳下擂台跑了。」
小金灵赶到江宁,应该是接获唐寅的人头被送到上京换了赏钱,悲愤加交下找王居拼命。
毒下在赤松道人身上,利用血气做掩护,趁王居忙于交战疏忽大意,间接将蛊毒种入王居心肺里。
「小黑子不是留在江宁吗?他怎么没告诉小姨娘我好好的?」
唐寅暗叫一声糟糕,小金灵这位川姑娘的蛮劲一起,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牛贵还惊讶于唐家居然还有另一位姨娘,既然是小姨娘,就是在袁绒蓉之后进门的,难道是唐寅在合肥新纳的?
「东家不好了。」
好消息还没消化完,狗鼻子捎来了噩耗。
「小黑子来信说,小姨娘一知道东家在杭州,昨晚就要老泰亲自送他到咱这来,搭的是最快的破浪一号。小姨娘还说,她的孝不能白戴,东家还是死了吧!她会为你一生守节。」
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因为小黑子的信说了,简泰成不过露出一点点拖延的意思,就痛得在船上打滚,恨不得跳河自尽。
小金灵说了,主犯、从犯一个都跑不掉。
「快,去合肥。」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幸好他在合肥还有一个窝。
小杖受,大杖走,信古人的准没错。
第一百四十八章 累死的总是牛
共济坊分成两个部分,一部份在位于香府的禁地,称做格物局,唐寅常会记不住叫它做设计部,大家也不以为意。
从唐寅嚷嚷着要全心投入格物致知的事业后,以军器监匠人为主体的共济坊就在杭州成立了。
按照分工,格物局由鲁师傅、况山强、胡进宝这类经验丰富,能够触类旁通,突发奇想的匠头组成,他们的任务是将唐寅脑子里的种种发想,绘制成图稿,制作出模型,判断具体实作的可行性,然后交给位于城外庄子,占地广大、器具齐全的致知局开始打造,格物局负责指导、监工、改进,验收是唐寅的工作,满意则完工,继续下一个计划,不满意退回重做,直到唐寅点头,中间花费多少钱银,唐寅一概不过问,对匠人而言,共济坊简直是他们的乐土,无论能不能派得上用场,只管研发打造各式新颖的器物,又有极高的薪俸、奖金能领,远离兵祸的威胁,
诸葛平的婆娘,不知跟丈夫提了多少次,叫他问唐寅能不能和唐家签份终生契,让她的两个儿子都能进共济坊做事,即便新朝成立,军器监重建,他们家也不回去了,天天督促诸葛平拿出看家本领给唐寅瞧瞧,论起打模固形,诸葛平不会输给况山强、胡进宝,他的男人能把海船缩成巴掌大的小船,而且分毫不差,维妙维肖。
进了格物局,成了格物师,就能领三倍薪,还有红利可分,没出息的男人才会窝在致知局锯木、打铁。
秋香的新玩具,两侧架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就是诸葛平主动请缨。
从制图到模型,将唐寅口述的自行车模样重现七、八成,当唐寅看见由木架组成的车身,铁制轮子,后轮车轴装有曲柄,一条连杆将曲柄与前面的脚蹬相互连接,车把中间还装了一个用来提醒人注意的撞铃,虽然还无法以炼条驱动,仅能靠双脚触地充当煞车,但能在古代见到后世普及的代步工具,唐寅差点感动落泪。
诸葛平依照唐寅吩咐,做了两辆,一辆较高,单纯只有两个轮子,这辆车远不如两侧有辅轮的车子平稳,试骑时,他连摔了几回,才勉强学会操控,他婆娘还骂他做出不能用的破烂货,万一害东家的心肝宝贝摔伤,坏了她的大计,以后再别想上床碰她。
但他老实,不敢阳奉阴违,照样做了两辆,结果竟是两轮车让唐寅赞不绝口。
稍微适应后,唐寅痛快在桃花大道飙了一趟车,满头大汗下车,告诉诸葛平以后到格物局上工,先容格物师协理做起,一年后,得到全体格物师二分之一以上同意,就能转正,期间加半倍薪,一家四口搬到香府居住。
诸葛平对于让他出人头地的第一号作品非常重视,即便唐寅没刻意吩咐,经过数次改良,如今秋香骑的三轮车更像后世的儿童脚踏车,用牛筋充当钢线,将龟壳打磨取代橡胶垫皮,做出一套阳春但堪用的煞车系统。
秋香一学会控制就玩上了,和后世的孩子们一样热中于高速行驶后,再来个紧急煞车,着迷于惯性造成的作用力,猛然前倾带来的震撼力。
所以当她快速疾驶冲向小金灵,见到小金灵眼睛不断睁大,脸上的惊慌越来越明显时,秋香简直乐坏了,不久前她这样吓袁绒蓉,袁绒蓉吓得猛拍胸口,这回换小金灵了,煞车的牛筋与玳帽是全新的,她又骑了几十次,绝对万无一失。
她却在看见小金灵肩膀爬上一只色彩斑烂,浑身毛茸茸的大蜘蛛时,提前按下煞车,人在车上晃啊晃地再不敢前进半步。
「咦,你跑出来做什么,快点回去别吓着人了,妹妹跟我闹着玩的。」
小金灵将蜘蛛放在手上把玩,这只变异的狼蛛通灵性,称不上剧毒,最多让人剧痛后昏迷,却极为护主,感觉到主子情绪波动,才从小金灵腰上的鹿皮圆筒里爬出来。
「牠叫皮皮,很乖很好玩的,妹妹要不要试试?」
小金灵将手伸直,秋香再多骑两下,伸手就能拿到。
秋香死命地摇头,将车掉头:「少爷我再去骑个几圈,两个时辰后才会回来,你跟灵儿姐姐好好聊聊,我不打扰你们了。」
对自己抛弃少爷感到内咎,再掉一次头,骑到唐寅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说:「这次是少爷不对,诚实交代错误,虚心接受批评,彻底伏低做小,相信灵儿姐姐会原谅你的,古拉克。」
祝唐寅幸运后,秋香三踩两踩地扬尘而去,因为无法安装闪光灯,即便三轮车的速度不快,唐寅也没能见到她的车尾灯。
唐寅终究小看这个时代匠人的研发能力,稍加点拨,让船体更加符合流体力学,新式的快船船速就有大幅度提升,又低估小金灵逼供的本领,所以在唐寅带着牛贵、狗鼻子从禁地独立通道准备逃离杭州时,在中途遇上简泰成与小金灵。
看见小金灵一身素孝,泪眼婆娑地不断喊着:「冤家。」
想到小金灵原本打算与王居同归于尽到阴间与他相会,唐寅的心全软了,长叹忏悔地说了声:「是我错了。」
以为逃不掉一顿好打,小金灵却在痛哭一场后,绝口不提这事,让唐寅陪着她东逛逛西逛逛。
唐寅目前还是死的,不宜出现在前院,活动范围仅能在禁地。
袁绒蓉打从小金灵来到就跑得没有影踪,让秋香陪着唐寅与小金灵,希望小金灵看在秋香的份上,多少给唐寅点面子。
秋香跑了,简泰成服了解药后,被狗鼻子、牛贵扶着回房歇着。
唐寅才不信小金灵说余毒要三天才能清干净,神经毒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故意让简泰成痛苦延长,好让其他人见识欺骗她的下场。
两人独处,唐寅牵起小金灵的手想说些体己话,甜言蜜语就是用在犯错时。
小金灵皮笑肉不笑,不管唐寅说什么一概回答:「真的吗?」、「奴家也是。」、「官人对奴家真好。」然后眼泪扑簌簌地一流再流,显然是余悸犹存,可见她的心伤得多彻底,真情流***得唐寅直接投降,若是在房里,唐寅铁定跪下,双手举高,任由小金灵惩罚了。
眼泪是金豆子,小金灵哭掉的总量,远超过男儿膝下的黄金。
已经说了暂不见客,诸葛平这个直肠子还是闯进厚生堂。
「告诉薛家,马犁香府可以交给他们家做,但香府要占三成利,叶知府那里要一成,他们若吃不下来,何家、田家会乐意接手。」
在古代推行专利制并不实际,在会计制度不健全的年代,商户不会乖乖缴纳权利金,而没有后台的人想要独断一门技术就是找死。
叶梦得笃信佛法,普慈寺便是由他一手催生,捐赠了大量善款让普慈寺顺利兴建后,叶梦得对香府便另眼相看,加上唐寅适时推波助澜,说六如居的制纸术就是向香府买的,叶梦得对香府更加看重,所以当香府要到杭州置产时,叶梦得大笔一挥,让出他在普慈寺附近买的大片土地,当然香府也没让他吃亏。
后来香府所有的产业都会算上叶梦得一份,杭州城内无人不知叶知府就是香府的门神。
「对百姓这么好的东西,让薛家一家垄断,以后百姓们怎么买得起?」
诸葛平并不赞成唐寅的作法,马犁推出后,耕田的速度会被牛耕快上数倍,对农人帮助之大,粮食多产了,量价自然会下降,百姓的日子也会更好过。
如此福国利民的神器,要是上交给朝廷,至少会封个男爵,赏一城食邑,唐寅却将它交给奸商牟利,格物局为这事可是吵了好一阵子。
「农人有了马犁就能有自己的田了吗?还不是继续当大户人的佃农,大翎有多久没缺过粮了,但粮价有降下来过吗?买不起可以租,租不起可以偷偷找铁匠打一套,又不是多难多复杂的奇巧物,重点是要让马犁传遍天下。」
唐寅来到的时代,是首次出现粮食过剩的朝代,从坊市处处可见五花八门的点心可见一斑,土地兼并这个大问题,唐寅不想也没有能力管,他要做的是壮大自己的实力,藉由商业将杭州各方势力牢牢地捆在一块。
他终究要露面,一现身就会有无数麻烦接踵而至,他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充分的人力让他应对接下来的难题。
「先救救牛吧,你看牛多可怜,一天到头拖着根犁埋头死耕,田越耕越肥沃,牛却越耕越消瘦,累死了还得被人割了肉吃掉,多凄惨了,解放农民之前,先把牛给解放了。」
知道唐寅是个有主意的人,自家婆娘也交代过,多做少说,诸葛平应了声是,却让小金灵叫住。
「夫君这个马犁可以让奴家带几套回蜀中吗?」
民以食为天,小金灵的族人也要吃饭。
「妳什么时候回去,我让人给妳装满整整一车,不过与其种田,妳倒不如做药材生活,蜀中什么珍贵药材没有,你们又懂药理,不如我替妳把江宁的万春堂重新开起来,再置办几间药行,包妳财源广进,需要的粮食用银钱在当地买,还不够,我叫老泰替妳运去,刚好我最近准备做粮食生意,如果一切顺利,用这条粮道运粮运药材,三年内你们族人就能丰衣足食。」
唐寅也不想看小金灵将大好年华耗在养活族人身上,帮助他们脱贫,他才有艳福可享,几个月不见,小金灵又大了,幸好她有点武艺在身,不像一般女子体弱,没被庞然大物给压垮驼背。
发现秋香说的对,打从小金灵一到,他的视线始终离不开吸人眼珠,呼之欲出的浑然美物上。
「夫君不在,奴家再富贵又有什么用呢?咱们还是盘算一下,如何一劳永逸除掉那人魔比较实在,解放牛的事以后再说。」
王居像是梦魇挥之不去。
「我以为王居这次有死无生。」
既然小金灵要与王居玉石俱焚,一定会用上必死的剧毒了。
「如果他强行催动内力击杀奴家,奴家担保他没法活着走下擂台,但他果断放过奴家,又从暗袋掏出一颗药丸吞下,奴家猜测他也精通用毒,药丸应该是能解奇毒的神药,否则他不会有余力奔逃,这次吃了大亏,下次他再来,奴家不敢保证他会再中招。」
艳丽照人的脸上有满满的担忧。
「假如有人能替他解毒,他需要多久的时间恢复?」
「至少十天半个月,我怕他好了个大半就会找上门,他以为夫君死了,会把气出在任何跟夫君有关的身上,江宁城里还有华掌柜、小黑子,城外桃花坞里的旺财叔,添夏村村民。」
小金灵承认自己还是莽撞了,以为连环计加上血杀蛊一定能致王居于死地。
「五天就够了,这次没弄死他,以后你夫君我从妾姓,姓小,叫小寅,小伯虎。」
唐寅受够了王居。
「小寅蛮好听的,但还是大的比较好。」
小金灵向唐寅抛了个媚眼,她才是真的不管旁人目光,兴之所致,无所不为的豪放女子。
「娘子要大寅,夫君岂有不从之理。」
唐寅将那骚到骨子里的美人儿抱上,进了内室,门一拴妥,脱了衣裳就要享用暌违许久的鱼水之欢。
女人嘛,哄上床,鞠躬尽瘁后,天大的气都会消弥不见。
身体力行还是比嘴上花花有用,何况他们都是久旷之身。
等脱力躺平了,床尾一片和乐融融,谁还会记得恨记得怨。
唐寅不让小金灵脱掉孝服,小金灵听从,送上香舌缠绕,情动之处,大口吞咽美人度过来的香津,察觉到津沫里掺杂如未熟桑椹的酸意时,他已经全数喝下。
跟着便像是发了情的兔子,不知餍足,着了魔似地,与小金灵欢好,就算是许久没开荤,又正当贪欢之年,能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索求,四而五、五而六,过八过九就不太正常了。
在药力催动下,唐寅毫不留力,掐着拧着要把那两团软肉抓成肉糜才甘心,小金灵婉转承欢,看似不胜摧残,白衣下的娇躯却是处处迎合,每次接合不给一丝空隙,人越媚脸越俏,哪里有半点倦态,倒是唐寅力气逐渐跟不上,却又舍不得从无尽酥美中脱离。
牛,唐寅想到了牛,此刻的他就是一只等待解放的奴牛。
成就了结穗累累的良田,死而后已的牛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举的年代
报复,**裸的报复。
望着身上处处都能掐出水来,连头发都光亮如丝,貌似慵懒,翻身都没力气,其实容色焕发,精神得像是睡了一天饱觉的小金灵,唐寅想也不想认定,昨晚胡天胡地的荒唐,根本是小金灵变了法整治他。
明明痛声求饶,快把厚生堂的屋顶都给喊穿了的人是她,为什么举步维艰,动根手指都得用上吃奶力气的人会是自己。
敦伦的最高境界是灵魂像要被抽干,那是用上夸饰法的譬喻,当不得真,但在那几近疯狂的**中,有一度,唐寅真觉得自己脱离肉身,飘在半空,看着小金灵跨坐在他身上驰骋,而他眼神空洞却含着笑,箝住小金灵的细腰,让她能更快、更深地摇动,
乱葬岗那一晚,他在暗夜奔逃,活生生累死一匹马,体力透支的马儿,冷不防地跪了下来,跟着倒地,不久后便暴毙。
在最后一次倾泄时,唐寅就有类似的感觉,是小金灵让他吞下一颗药丸,才把他从濒死边缘救了回来。
那颗救命丹药叫做落第,是九十九仙的独门秘药,被下了春药的人服上一颗,根本不需要阴阳调合,不管虚火烧得再旺都会在瞬间熄灭,相对于落第,叫称为中举的药,男人吞服后,即便是八十岁的老翁都会立刻龙精虎猛,柱能擎天,唯一的缺憾是若没有及时制止,必定会行房到至死方休,而且不像仙神欢会迷迷糊糊昏死过去,从无上的欢愉堕落到无边恐惧,整个过程中毒者清清楚楚,彻底品尝由天堂掉落地狱的痛苦。
中举的用途是为了惩罚犯了淫恶大罪的教徒,小金灵坦承她故意给唐寅投了药,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事事瞒着她,害她哭断肝肠。
「我又不是牲口,万一妳一个拿捏不好,真把我弄死了怎么办?」
有个能配制壮阳药的妻子很幸福,至少不用担心不举的大问题,但药性强到会让人猝死就不太妙了,唐寅见过无数结束生命的法子,唯独西门庆的死法不敢恭维,马上风并不光彩。
「夫君不是走过一遭鬼门关了,怎么还这般胆小如鼠?」
小金灵纤纤玉指朝唐寅身上戳,每戳一处,就会带起强烈的麻痒感,配上娇滴滴奶气十足的声音,说有多挑逗就有多挑逗,唐寅却有心无力,甚至感觉不到下身有任何反应。
「这个落第的药效会持续多久?」
唐寅咳了一声地问,不想马上风,不代表他不想上马啊!
「只要夫君想,一辈子都行。」
小金灵说着,手就在那敏感处撩拨,她这手本领唐寅赞不绝口,向来是手到旗扬,这次却纹风不动,颓废地有如一块死物。
「知道妳气不过,但可以用别的法子罚我,只要能让我的好灵儿消气,妳尽管说,吭一声我就是乌龟王八蛋,下回别变这么多的花样,劳心又劳力多不值当。」
低声下气,就怕小金灵隔三差五给自己下药,虽然用的时候不多,男人还是得雄风在握才有底气。
「凭啥?奴家丢下族人,准备与夫君共赴黄泉,夫君却在杭州逍遥自在,为什么要我捶胸顿足把身体气坏了,夫君却嘻皮笑脸道几句歉就没事了,我偏要药死夫君,做那又快活又解气的神仙事,哪怕夫君命丧在牙床上,也好过夫君死在那些粗蛮难看的亡命客手中。」
小金灵宁可唐寅死在她手里,也不许旁人动她的夫君一根手指。
「八仙洞、松山楼、马头帮,奴家要他们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锁定曾对付唐寅的人,眼睛里冒着熊熊带毒的黑色火焰,可怕却好看极了。
「妳夫君我福大命大,不会让妳当寡妇的,如果可以我不想再跟那些江湖人扯上边,既然悬红撤了,过去的事就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并非唐寅的度量大,而是为取他人头而来的人太多,他杀不了那么多的人,也没功夫与这些人纠缠。
小金灵收起笑意,从唐寅的胸膛起身挺坐着,正色对地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除非夫君从此死隐,不再出现在世人的眼里,否则依夫君能挣下的这一大片家业的本领,就会引来无数宵小觊觎。」
「九十九仙刚回到蜀中时,不过想守着一方故土平安度日,但上从官府下到山民每个人都想企图捞点好处,要银子要女人,我也忍过,但忍是屠心啊,想安居乐业就得有让人不敢进犯的手段,安乐从来不是忍出来的。」
与唐寅分开的这段时间,小金灵过得并不安稳。
「当与世无争的九十九仙变成有仇必报的蜀中唐门,族人才终于过上几天的好日子,你这冤家就不能安分点,等唐门在蜀中站稳脚跟,奴家回到江宁,有奴家在,看谁敢欺辱咱们唐家。」
说来说去还是怨唐寅害她操碎了心,一根蜡烛两头烧。
动口也动手,在唐寅大腿根上使劲地拧了一把,痛得他哇哇大叫。
「君子动口不动手,好歹妳夫君也是一府掌舵人,要几分薄面也不为过。」
那儿不举了,并不影响周围的神经触感,痛觉甚至比以前更加敏感。
「夫君且放宽心,昨晚之后,整个禁地谁不知道,我家夫君是堂堂伟岸大丈夫,奴家可是被夫君治得服服贴贴。」
此话不假,等过午,唐寅恢复些气力走出厚生堂时,禁地的男人看着唐寅,像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二哥似地,俨然一个战神重生,天有多高,崇敬之意便有多高,山有多宽,钦羡之心就有多宽。
狗鼻子直接赞叹唐寅是男人中的男人,不愧是江宁烟花界公认的巨阳君。
秋香更是用看奸夫的眼神打量着唐寅,也不知小脑袋瓜装了什么,居然对唐寅说:「少爷你得要一碗水端平,灵儿姐姐有的,我也要有,扯开嗓子我也挺能叫的,那又不难。」
不给唐寅教训她的机会,跨上她的桃花号,猛然一个直线加速,溜了。
禁地都是些臭男人,屋舍重在实用,吃穿都不讲究,唐寅盖了一个食堂,精武门门人,包括他自己都在这里吃大锅饭。
虽然不是当家主母,但做为唐寅唯一的姨娘,小金灵贤慧地陪唐寅在这吃过一顿饭,做个楷模后就跑到前院享福了。
做为门面,香府的规模编制不比杭州任何一家大户差,如今跟在小金灵身后的一等、二等丫鬟就有十二名,撑伞、打扇、拿帕子、捧着泡上香橙清水的小盆子,她走在最前头,后头就像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脸上那股得瑟劲,全然看不出曾经哭得让人肝肠寸断。
一头栽进唐寅事先替她预备好的金风院里,就再也不出来。
秋香说,小金灵在院子使唤丫鬟使唤得不亦乐乎,府里的几个绣娘正围着她绕,认真听她说要裁什么布料,做多少套衣裳。
刚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被大悲大喜上冲下洗了一回,她虽然没说,但可以想象蜀中并不太平,她一个女子在那里杀出一片天,其中的险阻可想而知。
曾经过着绚烂,众星拱月的豪奢生活,却能为了族人,毅然决然回去山中过苦日子,小金灵绝非爱慕虚荣的女人,难得放松下来,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秋香别去干涉。
精武门在杭州扎根后,从招募人员到庶务一直都是狗鼻子和破嗓子两人商量着办,外头的事则由贾子期张罗,看似初具规模,其实千头万绪,需要有人一一理顺,拟定条章细节,再发派下去分工。
唐寅这些天全埋头在书案上,分门别类写下今后的发展大方向,判断轻重缓急,决定先后顺序。
磨墨递纸现在都由袁绒蓉一手包办,红袖添香,遇到难解或是有趣的事,唐寅都会和她说上两句,听听她的意见。
「我们给佃户减租碍着这些大户人家了吗?居然说我们居心不良,哗众取宠,还说这样会激起民变。」
本来唐寅是不想做粮食生意,所以即便贾子期在杭州置了不少良田,他也很少过问,但万通粮行的事给了唐寅一个警惕,通货南北却能畅行无阻的行当唯有粮商,想要建构情报网这是个值得尝试的管道,大粮商就不必了,顶个中盘的名号,再结合北通船行,把生意做到北方后,搭通天地线,办起事会变得更容易,尤其是秦桧登基后,金人的动向格外重要。
因此他开始重视农事,用浮动价格决定佃租,平时佃租固定,但粮食产量越多佃租越少,这样佃户就会积极使用共济坊推出新种子,新农法,佃户受益,共济坊也得到反馈能尽快改进产品,一举数得却招来地主们的群起挞伐。
袁绒蓉看完贾子期写的报告书,笑说:「帮少爷种田赚得多,自然会吸引原本在哪些大户做事的佃户投奔过来,在这些官人眼中少爷是在挖他们的墙角,他们当然会气得跳脚。」
「总不能因为挡了他们的道就不做事吧,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人,强占妻女、田产还不够,居然还要人家当一辈子佃户,良心真被狗啃了。」
有人针对香府,精武门当然要查清楚对方的来历,厚厚的一迭纸写得都是这些地主干过的龌龊事。
「我看叶知府不像翁建国那样颟顸无能,怎么会纵然这些事在他眼皮下发生。」
唐寅对叶梦得的评价不差。
「民不举、官不究,百姓不上告,叶知府想插手也无从着力,而且这种事太多了,他管得来吗,真管了,他这个官也不会做久。」
袁绒蓉提醒了唐寅,这是一个民柔顺,士大夫软弱,集体不举的年代。
就该给这些人来上一颗中举,权利是抗争出来的,宁愿死也不能任人宰割。
但对习惯屈从于权贵的人来说,唐寅的思想太过强人所难。
唐寅下笔了写了批示,只要佃户勤奋肯,与前主家佃约业已到期,不管主家是谁,香府都愿意与佃户签订新约。
让精武门的探子持续监控对香府有意见的大户人家。
今时不同往日,香府不是唐家,不用因为唐寅的身份百般与人为善,不用顾虑名声,他就能腾出手大刀阔斧地做事。
夜深了,秋香过来问,唐寅晚上要歇在金风院,还是待在禁地。
如果是金风院,秋香要提早支开丫鬟、仆妇,路上也不能留人,免得暴露唐寅的行踪,尤其唐寅与小金灵一亲热起来,可是惊天动地,秋香不怕下人们会被臊死,怕要如何解释主子明明不在,前院却来来男眷,还睡了主子的侍妾,虽然大户人家用侍妾款待宾客在大翎是司空见惯。
「妳灵儿姐姐不害臊,妳家少爷我会,叫她今晚一个人睡,睡觉前看几遍女诫,
背一背妇德妇言,学学什么是敬慎、妇行。」
在秋香面前,他得拿出一家之主的样子,落第的药效还没过,他现在就像圣人,看见红粉如骷髅,毫不动心。
「我会跟灵儿姐姐说,少爷今晚事忙直接歇在厚生堂,请灵儿姐姐别怪罪。」
秋香白了唐寅一眼,别人不清楚,学过英吉利语的她,可是听见唐寅食髓知味喊着:「野司、野司。」
宝环说得对,男人都喜欢放浪形骸的骚狐狸,尤其是一表人才,道貌岸然,名声在外的君子。
说得不就是她的宝贝少爷。
只要少爷喜爱,秋香会尽一切可能满足他,如同少爷无止尽地护她、宠她。
折腾了一宿,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休息一晚总是好的,而且少爷在,秋香也不好开口问小金灵如何取悦男人。
小金灵说了,她只能在杭州待上一会儿,蜀中暂时离不开她。
这一走,少爷有需求,就得靠她补上。
叹了一声通房大丫头真是任重而道远,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改天得叫厨房采买一些润喉的枇杷备用,免得她叫坏了嗓子。
秋香一走,袁绒蓉着手收拾笔墨,为唐寅铺完床,羞涩地望着地上喃喃地道:「灵儿姐姐懂的,绒蓉也都会的,但有些话绒蓉实在说不出口,请少爷见谅。」
脸红得像是晒了一天的日头,又期待又怕不如唐寅的意,揣测不安等着扶额苦笑的唐寅回答。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
第一百五十章 天下何处不桃花
羞人的床第之事,在唐寅领着小金灵离开杭州后,再无提人,唐寅并没有真正告诫小金灵以后节制点,别嚷嚷到人尽皆知,只要不是虚伪作假,这种事两人尽兴就好,无须顾忌别人的看法。
但在出发前,唐寅召集格物局的几名头头,把隔音这个概念及原理说了一遍,让他们想想如何打造一间不会扰人安宁的屋子。
他承认,还是比较喜欢活色生香,能发出叫魂魄荡漾的靡靡之音的女人。
鱼水之欢,死鱼又怎么会懂得水乳交融的美好,小金灵确实对了他的脾胃,但不代表袁绒蓉必须像她,牡丹、芙蓉各有各的独特美好,谁也不需要像谁。
至于秋香?还是算了吧,面对她,唐寅怕自己会笑场,天天落第,尤其是听到她吃了一大筐枇杷,吃到闹肚子,唐寅真是啼笑皆非,将香府的管事权移交给袁绒蓉,要她务必看好秋香,这才带着众人离开。
王居的事不能等闲看待,在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前,唐寅不会松懈对他的防备。
小金灵说得对,王居会迁怒与唐寅沾上关系的任何人。
秋香与袁绒蓉躲在香府里很安全,小金灵全身是毒,在找到克制蛊毒的方法之前,王居不会贸然找上她。
华掌柜、小黑子,唐寅在江宁的根本桃花坞,与纯朴的添夏村民,这些无法反抗的弱者,才是毒伤未愈的他,泄愤的最好目标。
兵分二路,唐寅与小金灵动身前往合肥,原本唐寅要请简泰成一块同行,商议一下北通船行在合肥开设驻点的事宜,简泰成死活不肯在与小金灵同船,让唐寅看着办,他想开就开,今下时局乱,各大船行都将重心移往江南,正缺愿意留在江北,做北方通运生意的商家,但请唐寅想清楚,如今往北去大半是军资,冒了风险运过去后,被拖欠运费,甚至以征用之名扣船的事时有所闻,落得血本未归就太得不偿失。
唐寅放在心里,让简泰成、狗鼻子、破嗓子与几个精武门门人到江宁去,务必安置好那些人,必要时,散布唐寅出现在合肥的消息,王居相信的机率不高,毕竟
唐寅找人假冒黄天霸的笔迹欺骗王居,当信赖有加的部属却背叛他私自去领赏,黄天霸说的话便不再具有可信度。
但能转移王居注意力的法子,无论管不管用唐寅都要试上一试。
到了合肥,不用唐寅吩咐,小金灵便重新穿上孝服,在合肥市街晃荡,她那冶艳的姿色藏也藏不住,立刻引来合肥几个出了名的纨裤轮番调戏,小金灵故做可怜说出她是唐寅的遗孀,希望借这些人的嘴将她在合肥的事传到江宁。
一首满江红扬名天下,最后仍逃不出金人千里追杀的唐寅,她的遗孀,前招香楼的第一把交椅,以一曲思凡挤下新朝高宗皇帝身边爱妾江敏儿的小金灵近在眼前,当然要戏耍一番,大占便宜,绑回府好好享用,以后逢人就能说嘴。
纨裤们惺惺作态邀请小金灵到府里作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不等小金灵用毒,青菜萝卜便从百姓的手里飞到纨裤们的头顶。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唐义士的家眷也想染指。」
如今天下人皆知唐寅已死,死者本就为大,何况顶着为国捐躯义名的唐寅,在这个节骨眼上,欺辱唐家人,纨裤们称得上是老寿星上吊,找死。
被百姓们一路劝慰安抚的小金灵回到居所,莫可奈何瞪了唐寅一眼。
「风光是风光,但觉得骗了、讹诈了人家什么似地,我说夫君啊,你就不能想点别的辙,非得诈死不可?」
从同样受骗,为唐寅流了数不尽泪水的被害者,一转身就成了共犯,小金灵有点过意不去。
「有更好的法子说来听听,我也是走投无路,总不能躲躲藏藏一辈子?你没听牛贵说,他娘如果值二十万贯,他看着亲娘吃饭都会垂涎三尺。」
不管牛贵说的是不是玩笑话,破嗓子抓住他就是一顿狠揍,而牛贵的话道出一般世人的心,人无横财不富,举凡有一丝机会,便有人觊觎唐寅的人头,千防万防到哪里才是个头,一劳永逸唐寅才能睡得安稳。
「蜀中唐门门主的夫婿只值二十万贯,太不把我小金灵放在眼里,最少也要一百万贯。」
回头一想便觉得唐寅也是无从选择,小金灵释怀许多,往唐寅大腿一坐,像磨盘似地在那丑话儿的上方蹭了蹭,见它委靡不振,掩嘴嘻嘻地笑。
「我说娘子,妳夫君我又不考功名,终生无缘应举,妳何须让夫君饱尝落第滋味?妳我聚少离多,为什么要蹉跎良辰,任由春宵苦短。」
低声下气哄着小金灵,将夫纲踩在脚底,大有雄风不再,夫纲何用的态势。
「夫君前些日子虚耗太甚,再将养几天才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我夫妇求得是一生,不是朝夕。」
深情款款看着唐寅,手却把那抹胸朝下拉得更低,把唐寅往死里撩,让他看得着吃不着。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但唐寅只能把牢骚吞进肚子里,手在小金灵握不住的雪丘使劲揉了几把,越想越不甘,掐了那新剥鸡头肉一把,却不想小金灵把痛楚化做欢愉,嗯嗯啊啊直叫,还在唐寅耳边吹气,要唐寅就地要了她。
唐寅玩不过她,将人往地上一放,跺脚,摀着双耳走回内室,这样才不会听见小金灵得意的哈哈笑声。
三天后,简泰成先到合肥,随同的还有华掌柜和小黑子。
华掌柜见到唐寅那是一个老泪纵横,哭诉着六如居受到的种种不平待遇,幸好唐家资产早一步移转到杭州,不然他只有一死以谢唐寅的知遇之恩。
华掌柜的家眷已经前往杭州,小黑子的家人却死活不肯走。
「王居那老魔没见过我几次,我爹妈又暂时带着弟妹搬到我婶娘那去住,应该没什么问题,有空我再回去劝劝他们俩老搬到杭州去,不过可能性不大,现在秦桧在江宁大肆收买人心,又免赋税又免傜役的,百姓们乐得快把他当成千古明君。」
秦桧果然不是傻的,大小动作不断,专投百姓所好,弱化百姓对大翎朝的效忠。远在河北的吴构应该恨不得将秦桧挫骨扬灰吧!
有大楚朝在江宁与吴构分庭抗礼,南翎还会建立吗?
这是唐寅必须早日思考的大问题。
傍晚,狗鼻子、旺财他们也抵达,却多带上阿牛,和另一个仅有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有张大圆脸,细长的眼睛,鼻梁微塌,一看便知不是汉家,而是偏向蒙古血统,孩子有点畏生,紧紧拉着阿牛的手不放,小眼珠里的神采却是藏不住,像是一只幼鹰。
「全照东家的吩咐跟村长说了,村长说感谢东家为村子做得一切,现在村子富起来了,娃儿有书念,江宁又免了十年的田税、劳役,正是要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们实在不想迁村重新再来,相信东家在天之灵会体谅他们的。」
人走茶凉,以前整个添夏村以桃花坞马首是瞻,桃花坞要村民做点什么,挖暗渠,埋陶管搭温棚,盖公共厕所,就算要他们收集屎尿也不过问用途,全村一心跟着唐寅着指示走。
听说唐寅一死,就起了自己的主意。
唐寅并不怪他们,汉人和土地关系向来密切,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无论富与贫穷都不会轻易离开,何况唐寅又在添夏村做了领先于整个大翎的基础建设,让他们放手,推倒重来实在太难,尽管在唐寅的授意下,狗鼻子替他们描绘了一个比现在富裕十倍的美好生活,但纯朴老实的百姓更肯守住手中拥有的实物,也不愿走向美丽却空泛的愿景。
王居并不是唐寅要村人离开的主因,这个眼下光明似锦的大楚朝,唐寅并不看好。
如果法统能靠一些小恩小惠就能获得,王莽也不会匆匆当了一朝皇帝就覆灭,在北方人以及江宁之外的百姓心中,吴构才是唯一的正统,其余的皆是叛逆。
收了秦桧的好处,当了大楚的子民,便是自绝王道礼法之外。
杭州不过被方腊围了数月,降于方腊的百姓不会超过十万人,但官兵一进城便把所有人打成逆贼,杀的人远比方腊军更多。
封建思想下,百姓没有苟且偷生的权利,誓死追随朝廷才是忠心,一旦没了忠心,其心便可诛。
秦桧比谁都明白这点,才会将江宁人骗上自己的贼船,一旦百姓无从选择就会替他效命。
和平安乐的日子能维持多久,唐寅说不准,但不会太久的。
「坞里的人都好吗?」
唐寅问旺财,这位与他在杭州共过患难,后来誓死追随的故友,是唐寅最倚重的心腹。
「回少爷的话,都好,少爷的死讯一传进坞里,我就让大家自己选择留下或是离开,桃花坞共七十八口人,连同六只家犬,十七只鸡,没人说要走,大伙说好了,要替少爷扶养秋香姐长大,就算日后她出阁,也会替她维持着一个娘家,不让人欺负她。」
天底下没有比被方腊军包围的杭州城更加凶险,唐寅小小年纪就能带着他们求生脱困,何况是今日。
王居再强能比得上当年的方七佛吗?
方七佛在唐寅面前可是连气都不敢吭一声。
在旺财坐镇下桃花坞平静如常,一点乱子也没出。
「狗和鸡能算数吗?」
唐寅被旺财逗笑了。
「能,少爷不信自己去问牠们,我问那几只狗要不要走啊,牠们狗头左摇右摆的,可整齐了,带头的公鸡咕咕叫了两声就不叫了,其他的鸡都听牠的,少爷能说这不是万鸡一心吗?」
连小金灵都听得啧啧称奇,因为旺财向来不是个会扯皮的人,实在人说的话显然可信。
「桃花坞烧了?」
与火烧秦府同一个理,唐寅玩得够绝,王居才会相信他自私凶残,什么东西都能割舍,,才会放弃用他身边的人威胁他,添夏村没有了桃花坞,替村民抹去唐寅的影子,村民才有可能过上平安日子。
这是唐寅能为村民做的最后的事。
「烧到剩下灰烬,旺财才动身来找少爷,坞里的人先前便带着咱们家的全部家当搭船走了。」
旺财连半点可惜都没有。
「东家花了多少心力才建成的桃花坞就这么没了。」
华掌柜可肉疼了。
「少爷说过,有唐伯虎在,天下何处不桃花。」
旺财只认准唐寅一个人。
「说的对,人在最重要。」
唐寅说着,欣慰旺财将他的话听了下去。
「活下去,吞下去。」
旺财低声说出当年的口号。
唐寅笑而不语。
「少爷咱们真的要回杭州了?」
对旺财而言,杭州才是他的根脉,能够落叶归根,叫他怎能不激动。
「对,要回家了。」
来到这时代,杭州确实是唐寅名义上的故乡,谁又知道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呢,虽然那个世界他从来没有所谓真正的家过。
回家两个字就是旺财的定心丸,比吃了什么人参果都要开心。
「这两个小鬼是怎么回事?」
唐寅指着目瞪口呆的阿牛问。
「少爷你真的没死啊。」
虽然在船上狗鼻子已经告诉曾牛唐寅还活着,曾牛还是不可置信。
「死了,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傻瓜。」
习惯曾牛的没大没小,唐寅也不怪他。
「我爹让我和旺财叔学本事,没学好不准回村子。」
曾牛他爹对唐寅有着莫名的信任,唐寅先是派人让他们迁村,后来就有了旺财烧毁桃花坞的事,曾牛他爹隐约觉得有大事会发生,和妻子商量过后拜托旺财带走宝贝儿子,以防万一。
一听到不用再念书,曾牛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他叫苏修,也叫做哈日查盖,是村子黎屠户妹子的独子,他爹是蒙古人,黎屠户妹子一死,黎屠户的婆娘就不给他饭吃,村长看他没处去,村子里的人又都不喜欢他,让他跟我一块到杭州去。」
曾牛还是一样口无遮拦,当着苏修的面,掀人家的老底。
这孩子却毫不在意,知道往后的人生全得依靠,眼前这位一派温文,长得极为好看的哥哥,放开曾牛的手,跪在唐寅面前:「哈日查盖向长生天起誓,只要少爷愿意给哈日查盖一口饭吃,哈日查盖愿做少爷的翅膀,飞到天与海的尽头,愿做少爷的利爪,摔死扑向少爷的每一只草原狼。」
口齿流利,语气里的坚定不容质疑。
第一百五十一章 屠人魔
苏修,或者该说是哈日查盖,用后世的说法就是蒙汉混血儿。手机访问m.
双亲死后,黎屠户将十岁的妹子卖给人牙子,人牙子辗转将人卖到辽国贵族府里,几年后,一次款待远从蒙古来的王族时,王族身边部将看中黎屠户的妹子,辽国贵族顺手将人送给这位部将。
黎屠户的妹子就这样到了蒙古草原住下,部将很疼爱妻子,却在妻子生下独子的几年,在一场部落地盘争夺中丧失性命,部将的哥哥愿意接纳弟弟的妻小,弟死兄继,这在草原再常见不过了,黎屠户的妹子却坚持要带着苏修回江宁。
基于对弟弟的感情,部将的哥哥不但没阻止,还派人护送她回家,想不到黎屠户非但侵占妹妹从草原带回来的财物,更百般虐待她们母子,蒙古人的血统又让苏修不见容于添夏村,可怜孩子就这样一脚被踢到唐寅身边。
倒不是唐寅同情心过剩,苏修这孩子长得也不是人见人爱的类型,单纯是唐家不差他一口饭吃,至于他说要做唐寅的翅膀与利爪,将草原狼抓到空中后摔死,唐寅更没当真,蒙古南侵时,唐寅都七老八十了,人老肉糙,送给狼吃狼还嫌弃呢。
小金灵本身就是孤儿,若没有被九十九仙收养,早不知沦落何方,对没人要的孩子格外怜惜,一句唐寅不要,她就将人带到蜀中去,间接逼唐寅就范。
眼见机不可失,唐寅用收留苏修,还会教他认字读书为条件,换到落第的解药,当晚用手牢牢摀住小金灵的红唇,痛痛快快乐了一回。
污染孩子纯洁心灵这事,唐寅还是做不来。
偏偏还是被曾牛给听了出来。
「有一次我爹也这么干,我看我娘快没进气了,赶紧从榻上翻起来,叫我爹住手,不然我老早就死了娘。」
曾牛骄傲地,大有司马光打破缸的过人机智样。
「你爸有没有揍你?」
唐寅问,撞破爸妈的房事下场多半不会太好,而且看他懂得装睡偷偷窥看,显然是惯犯。
「没有,倒是我爹被我娘拿洗衣棍狠狠敲了一顿,睡了两个月的柴房。」
忽然蹲下抱头痛呼。
「干嘛打我?」
曾牛的头被唐寅用折扇猛敲了一下,用精铁打造的扇骨打起来格外带劲。
「我替你爹教训你这个不孝子。」
这孩子天生带着熊性,耐操耐打,聪明有余却从不用在正途上,不好好矫正,以后一准会成为一大祸害。
「看你还敢不敢偷听少爷我的墙角。」
打了就打了,还需要理由吗?
除非将曾牛送回添夏村,否则他就是唐寅的责任,因材施教,曾牛不适合爱的教育,所以给他铁的纪律。
不担心他怀恨在心,唐寅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对曾牛好不好,相信曾牛心里有数。
合肥住所地方小,容不下这么多口人,简泰成得到万通粮行摸对方的底,唐寅身边需要护卫,牛贵、狗鼻子不能走。
点名华掌柜、旺财送两个孩人先到杭州去。
其他人留在合肥等人,或许王居会送上门。
小金灵每天外出招摇过市,耳朵听着人家要她节哀顺变,手里拿着街坊邻居送的精肉蔬果,自诩大胆的她,脸红得死活不肯再出门。
在合肥待了半个月,不见王居的踪影,在居所对面赁了一小间房子蹲点监视的狗鼻子,跟在小金灵身后的精武门探子,也没看见有人跟踪窥探。
不管王居识破合肥是个局,机警地不上钩,或是早已毒发伤亡,还是伤重无法前来,亦或是根本没听到消息,再待在合肥的意义不大。
简泰成已经和万通粮行谈好合作,近日将出一趟船替粮行送粮到汴京,若能合作愉快,双方再来谈后续的买卖。
合肥已无事,唐寅安然无恙,小金灵也该动身回蜀中,临行前两人少不了抵死缠绵,盘肠大战三百回合。
「夫君嫌弃奴家,觉得奴家脏。」
因为唐寅不肯与小金灵亲嘴,小金灵将埋首在她软肉间的唐寅推开,手直抹泪子说。
天底下会有嫌弃像小金灵这样风骚到极点的尤物的男人?唐寅敢肯定地说绝对没有,连袁绒蓉看着她的风情都会情动了。
唐寅是怕,怕小金灵有毒,那怕中举的忐忑心,恐怕读书人里他是头一个。
小金灵哪里不知,唐寅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又薄怒又笑跟唐寅谈条件:「这样好了,夫君亲奴家多久,奴家就亲夫君这里多久。」食指在那丑儿的边缘绕圈,绕得唐寅神魂皆酥。
「妳说的,反悔的是小狗。」
唐寅不争气妥协了,两人击掌为誓,这一掌击得是妙不可言。
果然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事后唐寅为自己敢于冒险犯难的精神,大大地骄傲了一把。
送走小金灵,唐寅一行人搭乘破浪一号回杭州,路上顺风顺水,途经江宁,唐寅特别靠岸,让牛贵进城买几样秋香爱吃的点心。
论繁华杭州不输给江宁,甚至还在江宁之上,但吃惯、用惯的东西,总是让人时时惦记,难以忘怀。
进城的盘检比以往来得严格,跑得家数又多,等牛贵提着食盒回船,已经接近夕阳西沉时分。
仅仅半个月,局势又有变化,吴构发了一道讨逆文,洋洋洒洒的万言书,把秦桧跟大楚朝骂得狗血淋头,鼓动江宁百姓群起抗贼,切勿被新政给迷惑。
显然秦桧一连串的举措让吴构感觉到危机,不想后院失火,半壁江山沦落在大楚朝手中。
秦桧当天就反击了,文胆也写了一封超过万字的声讨文,让人用快马散布天下,在江宁各个县镇村张贴,请专人用大白话告诉百姓,吴构有多不孝,在河北搞得天怒人怨,说吴构聚集天下兵马却迟迟不肯发兵攻打金人,就是因为怕慎宗、恕宗回朝后,他便得退位奉还皇权。
多亏秦桧答应金人建立大楚朝才能保住慎、恕两位圣人的命,要百姓擦亮眼睛看清楚,直言新朝为了打仗要增加田税,会拉民夫当兵北上。
笔战打得热火朝天,江宁百姓夹在中间无所适从。
文攻之后便是武吓,金人未灭,自己人又要打起自己人,对这个大翎,唐寅实在不敢苟同,无论是前朝,或是吴构建立的新朝。
北通船行的船夫经验丰富,又密集往来江宁与杭州之间,夜间行船如在白日,速度不减。
用完晚膳,唐寅一个人在甲板上乘凉,听到后方传来哗啦啦地滴水声,警觉地往后一望,一名穿着鲨皮装,嘴里咬着一把短刀的汉子,湿淋淋朝唐寅走来。
「唐公子久违了,还记得老夫吗?」
来者正是王居,他不知什么时候潜伏到破浪一号上。
持刀上手,王居恶声地说:「久等了,我这就来取你性命,让尊夫人正正经经当一回寡妇,等你百日后,我再将她千刀万剐包成馄饨,端到你坟上祭慰你在天之灵。」
一听到小金灵在合肥,王居便拖着病体前往,试着找出空档杀掉小金灵,惊见小金灵周围有唐寅的人保护,沿路跟踪,发现唐寅还活着时,王居怒火攻心,毒伤还因此加遽几分。
黄天霸没出卖他,十之八九被唐寅识破身份,惨死在唐寅的手中,后来的一切都是唐寅为了让自己脱身设下的局。
为了除掉他,唐寅连自己的小妾也利用上,赤松道人恐怕也是唐寅计谋中的一环。
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青楼花魁竟然是用蛊的大家。
听闻蜀中唐门要来襄助唐寅时,王居还派人打听过,原来蜀中唐门的前身,是久居蜀中,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的九十九仙。
认定依唐寅的年纪不可能会和古老门有所牵连,忽略唐门中的唐字。
一失足成千古恨,漏算、轻敌,他认栽,但唐寅想要好过却是万万不能。
服下赤龟叟独门的百毒退,喝了浓浓的胰子水催土,好不容易逼出虫蛊,元气却大伤,不到五成功力,杀唐寅仍如撒水拿鱼,如果小金灵不在的话。
老天保佑,小金灵在合肥便与唐寅分道而行。
等请出赤龟叟后,他自会好好炮制这个贱女人,在那之前,王居要她当一个哭到眼瞎的未亡人。
从合肥跟到江宁,躲在船底下,忍受水浸之苦,就为了等待这一刻。
「死老鬼让老子我好等。」
一入夜牛贵就拎着几把弓弩匍匐在船顶,忍着蚊虫叮咬,憋着尿,终于等到大鱼上钩。
格杀勿论,绝不手软。
在唐寅的指示下,牛贵边说边扣下机括,新式,至今箭无虚发的弓弩,笔直往王居的胸膛射出一箭。
牛贵可不会一箭就能干掉天下第七,一箭射出,随即拿起另一把上好箭的弓弩,连射四箭。
天色昏黑,距离又近,箭又朝面门、心窝、丹田、大腿四个方位射去,想着至少能让王居受创。
居高临下王居的动作,尽在牛贵的眼底,只见他扬起左手在半空中虚抓,连抓下三只箭矢,腿尖轻轻一挑让最后一只箭偏了方向,落到了河中。
「这还是人吗?」
牛贵在心中惊呼,正要再上箭,王居已经跳上船顶,一脚将他踢到船外。
「眼睛睁大点,看着你们东家怎么死在我手里,仔仔细细告诉你们家的小姨娘,让她来找我报仇。」
故意留牛贵一命。
趁这个空档,唐寅溜进船舱,王居正要追入,狗鼻子及精武门门人持刀挡在中间。
王居一刀伤一个,避开要害后,全部将人扔进水里泡着,等他揪出唐寅后,带到甲板上公开处刑。
「唐寅给我滚出来,说不定老夫会大发慈悲让你少挨两刀。」
瓮中捉鳖,王居不疾不徐在船舱内搜寻,他不担心唐寅会跳河逃生,论水性,他自负能与太湖帮那些老水鬼们媲美,在水中唐寅会死得更凄惨。
「有种你进来。」
唐寅不怕他,在货舱大声叫嚣。
有埋伏?
王居算过,这艘船的人除了一个老船夫,全被他扔进河里,船中仅剩唐寅一人,却也不敢大意,大脚踹破舱门,看见唐寅拿着火折子坐在木箱上,手中捉着一条细细的引火线。
「过来啊,这个箱子装得全是火药,墙边那些桶子里是猛火油,就是把秦府烧得梁断屋垮的厉害玩意,让我点燃它,咱们抱着一块死。」
王居却不信,他比谁都知道唐寅是惜命之人,牺牲别人的性命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他牺牲自己,绝无可能。
不是虚张声势,就是还有其他的逃命手段。
王居眼力极好,靠着微弱的火光,在箱子左侧地面找到一块切工过的夹板,那里必然直通水底的通道。
「不信,我跟你拼了。」
猜得没错,唐寅一点燃了引绳,就跳下木箱掀开夹板躲了进去,王居大笑,一个纵身,像抓耗子似地,把唐寅从洞里揪了出来,鸠占鹊巢,摸索通往水底的机关。
「说你是白痴还不信,谁会在船底凿洞,是怕船沉得不够快吗?」
唐寅边跑边叫,引线远比王居看到得还要长,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
「船要炸了,潜得越深越好。」
噗通一声,唐寅用上后世标准跳水姿势冲入河里,扭腰踢腿,让自己往河的深处潜。
从一开始唐寅就是以王居会来为前提做准备,破浪一号备着火药,合肥居所里也有,王居躲进去的夹层是隔水舱,是后世船只必备的结构之一,除了连通门之外,别无通道,用来噱这只多疑成精的妖怪正适合。
碰当一声,破浪一号从内向外炸开,木料随着火焰窜升四处喷飞,整艘船烧了一个大火球,短短几息间,河水便被烘热了。
等唐寅冒出水面,离船只已经十几米远,依然能感受到热度。
唐寅指着岸边,吆喝要大伙往那游,远离不安定的危险源,猛火油与火药的组合,纵然不能跟后世的塑料炸药比,但也不是开玩笑的。
大爆炸过后,零星小爆炸接二连三,当唐寅等人上岸喘息时,破浪一号已渐渐沉入水中,但余火仍在水面燃烧,一如永不熄灭的人间业火。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人三朝官
半开玩笑灌输给秋香的高手基础认知,帮了唐寅一个大忙。
不过在应用上,唐寅将它再往上提一个层次。
高手之上还有宗师。
面对宗师,得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即便在辽阔,方圆十里内,毫无遮蔽的草原上,也要认定有人正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听着你说话,连呼吸的次数都被人清楚数着。
无论身在何方,即便在肮脏不堪的猪圈里,靠近你身边那只走路颟顸,浑身是泥的肥猪,可能就是宗师假扮的。
要牢牢记住,宗师就在你身边。
宗师必然好武成痴,痴就是疯病的一种,执着是疯子最显著的特征,一惹上就是没完没了。
这些观念唐寅告诉自己,也对狗鼻子、牛贵他们几个耳提面命。
所以即便他们回报没见到王居,或是其他可疑人物,唐寅根本不当一回事,如临大敌地布置埋设从杭州带来的火药、猛火油,将他所在的地方当成火药库。
如果王居不是那么笃定唐寅怕死,凡事预留后路,他只需要在唐寅点燃引信那瞬间往回跑,依他的能耐,在爆炸之前便已遁入水中。
个性决定命运,他就是想看唐寅吃瘪,非得在脑智上压倒唐寅,结果吞下苦果。
偏执成就了他,也毁了他。
换做唐寅,在武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早一刀宰了对方,管他火药不火药,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胜利者永远是最后存活下来的人。
大敌正在烈火中烧烤,唐寅和其他人却没有半点喜悦,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深,大伙目光全盯着水面,彷佛水里潜藏吃人的怪物。
他们并没有听见骇人的惨叫声,如果不是王居能忍他人所不能忍,就是他及时从船中脱逃。
牛贵显然是相信后者,一直劝说唐寅先撤离再说。唐寅不以为然,能在火药爆炸威力存活,或许王居办得到,但要躲过猛火油焚烧,除非他的皮肤是铁打的。
王居没死也得受重伤,不能放过杀他的最好时机,错过今晚,唐寅不敢想象以后会遭到王居什么样的反扑。
让狗鼻子带人去张罗人手,黎明破晓前,河面已多出十几艘小船、舢舨,善水的渔夫潜进河底打捞,一无所获,没有看见唐寅说的溺毙,或是烧成焦炭的尸体。
「再仔细的找一次,找到了有赏。」
牛贵不死心,自掏腰包要渔夫把河泥翻过一遍。
「还是让他给跑了,但既然他没马上回头杀过来,代表他身上的伤不轻,一时半刻没法来找我们的麻烦。」
无论现下或后世严重伤烫伤的病患,都需要一段漫长的治疗期,没有压力衣、植皮技术,王居想出来见人,至少得花个一年半载,他还有时间准备,共济坊不是吃干饭的,即便到时火枪还无法问市,有大幅提升威力的火药在,使用得当,也能与王居一战。
宗师也是人,不可能不对曾经对他造成严重创伤的火药产生阴影,换他尝尝被恐惧笼罩的巨大压力,那是一旦陷入便难以挣脱的泥沼。
搭上新船,在往杭州的水路上,众人有默契不去谈王居的事,气氛有些压抑,可见王居未死,对所有人或多或少造成负担。
或者再过不久,王居在江湖的称号会出一个,杀不死的人魔,唐寅几个成了传说的见证人。
一回到禁地,牛贵气冲冲跑进格物局和胡进宝大吵一架,把他的弓弩说得一文不值,气得胡进宝抄起弓弩要击杀牛贵,幸亏被况山强几个及时拦下,拉开两人。
对于牛贵描述王居如何抓下徒手箭矢,胡进宝一脸难以置信,要真这样,能派上用场的仅剩八牛弩了,但八牛弩笨重,上箭速度极慢,王居这等武林高手岂会站在原地不动,等着被人射杀。
制作二十多年的弓弩,自问技艺炉火纯青,从神臂弩改良的火神弩却奈何不了王居,他觉得脸面无光,对不能帮上重用他的唐寅感到惭愧,砸了一架火神弩后,撕毁了画到一半的弩架子结构图,将唐寅交给他的火枪图纸摊平,一头埋进入唐寅口中发射出来的弹子,绝不可能以徒手接之,血肉之躯触之必洞穿的火枪新世界。
唐寅知道后,把牛贵叫来狠狠训斥一顿,声音之大,每个路过厚生堂的人都能听见,知道唐寅动真格的了。
王贵是正常人吗?
研发出射程、威力都大过于神臂弓的火神弩,光靠这一点,胡进宝就能走遍天下,不知会有多少人抢着招揽他,在弓弩这块领域里,他堪称宗师,牛贵跟他大呼小叫本身就是大不敬,何况还是无理取闹。
亲眼见识过王居那鬼神般的反应速度与惊人的体能,唐寅自己都怀疑王居能闪躲子弹了,牛贵去找胡进宝的晦气太说不过去。
王居这样的怪物天底下五根手指数得出,不过一听到胡进宝没有因此丧志,反而全心全意投入当初嗤之以鼻的火枪设计中,又觉得牛贵这一架吵得好,称得上是名福将,但仍得挨罚。
让牛贵穿着重甲,背着火神弩跑了十里路,算是给胡进宝出气。
这一罚也让禁地与精武门的人知道,唐寅对共济坊匠人的重视,等闲不会去招惹匠人。
内外有别,既然旺财来到香府,香府大管家自然由他接手,禁地内缺一个能处理庶务的老手,唐寅请华掌柜暂时接任,华掌柜却推荐袁绒蓉,从她进唐家后,秋香便撂挑子,把后院的事情全丢给袁绒蓉,后院虽是唐寅私宅,实与六如居息息相关,袁绒蓉花不到三个月就将两处的事整合的妥妥当当,华掌柜不用再三天两头追着秋香跑,六如居的伙计也对袁绒蓉心服口服。
于是唐寅请了袁绒蓉过来,将禁地里的两大组成部分共济坊与精武门的章程跟她说了一遍,袁绒蓉竟能说出类似于前线、后勤的概念,而且点出格物局过于依赖唐寅所提出的点子,缺少一个能统合格物师意见,领着格物局独立运作的灵魂人物。
安静听着袁绒蓉侃侃而谈,一时间唐寅有种挖到宝的惊喜感,能够在短时间分析一件事的利弊得失并不简单,袁绒蓉显然有此天分,天分还不低。
过去她在潇湘院便是以善于倾听,能不着痕迹融入这些大人、才子、富商的话题中闻名,可见理解力远超乎常人。
人尽其才,他又讨厌零散、琐碎的事,直接把狗鼻子和况山强叫进厚生堂,指着袁绒蓉说:「之后袁姨娘就是咱们禁地的大管事,有什么事先找她,她搞不定才来找我,别因为她是妇道人家就欺负她,即便是妇也是唐家妇,背后有人的。」
口吻戏谑却带着不容争辩的强势,为了让袁绒蓉以后好做事,先替她竖立权威。
唐寅也觉得自己滑头,无论唐家人尽皆知袁绒蓉是唐寅的侍妾,但唐寅从没亲口承认袁绒蓉的姨娘身份,纵然他心里早有认下她的打算,因为没有得到小金灵的首肯,始终没有开这个口。
这回在合肥唐寅正式对小金灵提了,听得小金灵一头雾水。
天下间哪有问小妾能不能纳妾的大老爷,唐寅要纳几个就几个,如果有她看不顺眼的,或许事后会毒死几个,但绝不会事先阻止。
要唐寅不准对外说,先进门者为大,把她当成唐家大妇的说法。
唐家大妇必须是三媒六聘,身家清白的大家闺秀,妻族要对唐家兴旺有所帮助,好生养、能替唐寅开枝散叶尤为重要,像她这样坏了胞宫无法生养的女人,根本不配为人妻。
接纳这样的她,是小金灵最为愧疚,却也最感激唐寅的事。
小金灵说教似地将这个时代对女人的要求说了一遍。
她说她的,唐寅做唐寅的,这时候唐寅便把扬弃过的夫为妻纲搬过来废物利用。
既然丈夫是妻子的天,那么丈夫所做的决定,妻子乖乖遵从就对了,坏了夫纲就是捅破了天,小金灵担待不起。
第一个进唐家门的人是小金灵,她就是大妇。
生不出孩子可以领养,何况唐寅还被允许纳妾,子嗣更不成问题。
对娶个不喜欢,但对自己有利益的女人,唐寅兴趣缺缺,就实际面来说,不管共济坊或者是精武门都不容许外人横插一手,娶了世家千金不等于给他们光明正大介入的理由?
唐寅不认为能够轻易改变小金灵的想法,只问她接不接受袁绒蓉,而且只问一次,她不同意,这事从此作罢。
小金灵觉得早该给袁绒蓉一个名分,这一点头意外给唐寅添了一个贤内助。
「少爷我……」
袁绒蓉感动地就要落泪,被唐寅阻止。
「以后要改口叫夫君了,禁地的事不用我吩咐,妳也知道个中的利害,我这就交给妳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会慢慢说给妳听。」
让狗鼻子、况山强正式见个礼后,唐寅将人请了出去,花了些时间安抚喜极而泣的袁绒蓉。
上午才定下名分,过午旺财便替袁绒蓉准备好一间院子,等下人拜见过后,袁绒蓉就坐实唐家妇的身份,虽然暂时得先挂在香家名下。
袁绒蓉抬了姨娘当属秋香最高兴,如今唐寅身边又回到只有一个通房大丫头的情况,她又能独宠书房,在她心中能与唐寅寸步不离的才是最好的差使,姨娘天天要忙着邀宠、固宠太累人了。
她可不是天天只想着男人的狐媚子,完全忘了是谁吃枇杷吃到被大夫警告,喝了几天的化痰苦药。
旺财正大刀阔斧地整顿香府的下人,嘴巴不牢实,爱打听的都被发派干粗使的活,每一处的管事,几乎全换上桃花坞的老人。
打算送一批人出去,在找些真正可靠的人进来,唐寅知道他把主意打到当年曾共患难的老友身上,让他看着办,总之要让唐家成为铁板一块,不能给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安内尚未竟全功,外患又至。
说来可笑,唐寅人在家中坐,名在人间飘,却莫名卷入吴构与秦桧间的正统争夺战里,而且火头竟然是金人起的。
为了消弥满江红带来的抗金浪潮,金太宗采纳完颜希尹的建议,追封唐寅为忠义伯,大吃死人的豆腐。
吴构不落人后,加码送给唐寅一个存义侯的爵位,并加太子太保衔。
大楚的官位更不值钱,秦桧想也不想丢出复国公的爵位,在大翎通常仅有奸臣才享有的太师位置,白送给了唐寅,唐寅顿时成了与蔡京比肩的人物,害他喝了好大一壶。
十年寒窗苦读,再到官场打混几十年都不见得能得到尊荣地位,唐寅在一个月内连跳三级,公侯伯子男五等,一个人把前三等全给占了,而且还是在三个不同的朝廷内。
一人三朝官,唐寅可说是古今往来的第一位。
这本是权谋伎俩,演个天下人看的一场好戏,如果唐寅不是挂着死者之名,他会被人骂成三姓家奴,受尽耻笑。
在禁地里,这是所有人的笑谈,唐寅的称谓从东家一日三变,忠义伯、存义侯、复国公,每个称号都有人叫。
玩笑归玩笑,唐寅却为了这事召集核心干部连开了几次会,要大家严肃看待,提前做好准备,因应伴随而来的麻烦。
金人可以完全不予理会,没人会相信唐寅会被当金人的官。
但吴构与秦桧此举等于是在唐寅头上戴了一个紧箍咒,他日唐寅现身,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个爵位绑住唐寅的手脚。
吴构不一定,但李纲必然会,秦桧更不会放过以一首词牵动天下民心,俨然成为仕子领袖的唐寅。
唐寅这次是作法自毙,死遁真把自己往死路逼。
不登天子船,不上长安眠的唐伯虎,进了庙堂之内,睡在权势名利上,他还是无拘无束,有如闲云野鹤般的桃花庵主吗?
不行,唐伯虎必须是大种桃树,卖桃花换得买酒钱,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的桃花仙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喜之嫁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想了几个应对的方法,但这只是唐寅单方面忧虑,因死为追封,追封之人仍健在,原先的旨意还算不算数,仍是两说,而局势动荡,只要秦桧一天不退位,吴构永远如芒刺在背,对抗金人已经有难度,还有江宁在扯后腿,新朝无法安稳,封赏再多的爵位也不过是空口说白话。
因此静观其变似乎成了唐寅唯一的选择。
敌不动,我不动。
说到敌人,唐寅不由得自嘲,不管是否出自于他的意愿,如今他除了腹背受敌,连头也无从幸免。
金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家都烧得剩残砖烂瓦,唐寅又处处针对,秦桧恨他在情理之中,吴构那头好不容易与江敏儿和解,李纲却不愿放过他。
总结起来,他还真是个会遭人恨的,但他做了什么?
在青楼写几首诗词,受连累时被动地防御都不行吗?
想做一个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才子错了吗?
只能归咎于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切都是命数,但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既然重生一回,拥有一个新躯体,还安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家,他就要保住自己与家人的生存权。
对于一个来自后世的人,实在无法对君权产生敬畏感,但在他有能力抵抗之前,佯装一下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吞下去,活下去,简单的六个字,却是至理名言。
难怪旺财念念不忘。
八月,北通船行与万通粮行正式展开合作,利用为万通粮行运粮的机会,北通船行得到了不少北地的消息,吴构正在召集一只讨逆军,准备挥军江宁一举拿下秦桧。
即便后来在江宁募集一群兵勇做为大楚军,实际上秦桧所仰仗的依然是左齐那支汉军营。
就当唐寅以为秦桧的好日子到尽头了。
一只来自于慎宗的圣旨又让局势退回到原先的僵持中。
该是阶下囚,过着备受凌辱生活的慎宗,居然下旨将柔福帝姬下嫁予秦桧。
秦桧与大翎朝结了姻亲无所谓,历朝历代皇帝用公主当作恩赏,交好、笼络外邦并不少见,但秦桧原是大翎臣子却另辟大楚朝,任他说得天花乱坠,还是逃不过不忠不义的骂名,但慎宗这一赐婚,无疑是默认大楚朝的存在,甚至是替秦桧先前所言背书。
柔福帝姬出嫁不就是补偿秦桧的委曲求全吗?
父皇都将皇妹许配给秦桧,做为人子的吴构便失去出兵的正当性,除非他要甘冒大不孝的罪名,坐实金人与秦桧连手散布的,他不顾父兄的安危,眼睛里只有皇位。
唐寅不得人承认,为金人操盘的智囊与秦桧合演了一场好戏。
在吴构想出破解之道前,江宁又能安稳个一大段时间,足够在秦桧将手脚往外延伸,逐步将势力扩展到江宁之外,不用说也知道,秦桧会把目标定苏杭、扬州等地,而这严重破坏唐寅的利益。
「抢亲。」
秋香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正中唐寅心思。
柔福帝姬到江宁来去匆匆,秋香与她的互动并不多,以致于反应不大,只是觉得做为公主却仍免不了被当成棋子摆布,替世间女子抱不平。
「但抢回来之后要搁在哪,咱们家庙小,安不住这么一座大菩萨,到时候少爷驸马做不成,还会被人砍成肉泥。」
她也知道柔福帝姬是个烫手山芋,寻常人沾不得。
「驸马你家少爷我是不会当的,堂堂六尺男儿怎能尚主做个没骨头的窝囊废,亲也不用我们去抢,这花轿没有那么容易抵达江宁。」
吴构才是最担心柔福帝姬下嫁秦桧的人,唐寅只需要确保这件事发生。
品茗,闭目养神让秋香为他梳头,经过一连串的风波,总算偷到的浮生半日闲,却被曾牛这个熊孩子给打断。
最近一得空他就满世界找秋香,与其说是早恋,倒不如他对秋香有着莫名的依赖,或许是因为秋香长期喂养他最爱吃的甜食,他将从秋香身上得到的幸福感当作爱了吧。
「大字这么快就写完了?」
村里的人排挤苏修,苏修没能上私塾启蒙,袁绒蓉正从认字教起,曾牛却是私塾里资质拔尖的孩子,但从不肯下苦工,对布置的功课能蒙混就蒙混,多半随便交差了事,骂不听、打不怕。
曾牛从腰带掏出卷成筒状的习字纸,交给秋香检查。
字并不丑,在同龄孩子里曾牛的字算是靠前,但因为求快下笔轻浮,少了几分稳重,失去练字对静心的基本要求,这字等于是白写了。
「能做得更好,为什么不做呢?」
秋香无法理解曾牛的心态。
「字写得漂亮能干嘛,放牛、种田又不需要写字?」
曾牛的人生目标很明确,他要像父亲当个勤奋的庄稼汉。
打从唐寅一点一滴改造添夏村,富起来之后的村民眼界慢慢开阔,多半希望子孙能成龙成凤,曾牛他爹妈对他的期望更深,他却是顽固坚持儿提时立下的志愿。
人各有志,由其像曾牛这样聪明,从小就有主见的孩子,只要求他能完成每一项功课,唐寅并不强迫他要变成大人们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让他到格物院帮忙跑腿,如果连接触新颖不曾见过的神奇事物,曾牛还能保持初心,坚持做他的农夫,唐寅也会给予祝福。
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应该是最快乐的,任何人都不该剥夺这项权利,只是秋香并不认同。
「你也跟苏修好好学学,他才几岁,不需三催四请每件事都做得妥妥当当,又听话又勤劳,你要有他的一半,以后考状元都没问题。」
苏修刚好和曾牛相反,资质普通,却像块海绵,能吸收的养分一滴不剩吸进自己身体里,六岁大的孩子表现出超龄的意志力,做不到最好,会做到最努力。
「他笨所以才要拼命,等遇到我想学却学不会的事,我自然会用心。」
熊孩子往往会发出惊人的熊语,秋香气得说不出话:「少爷你也说说他。」
唐寅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他只负责灌溉养分,至于两个孩子最后会长成什么模样不是他能控制的,满足他人的期待才是好吗?
上辈子他达到父亲的每一样要求,成为信徒眼中的完人又如何?他从不觉得快乐过。
见唐寅摆明不想插手,秋香只好当起坏人,用黑糖糕将曾牛哄骗到厨房,抄起杆面棍朝他屁股死命敲,曾牛的叫声立刻响彻禁地。
秋香说,棒下才能出孝子。
要是曾牛知道自己内定的媳妇,把他当成儿子这样教,不知会作何感想?
曾牛被追得满地跑是禁地最近常见的景象之一,另外就是胡进宝着魔似地拿着火枪图稿走来走去,摇头晃脑地说着:「火枪一出,谁能直撄其锋,天下再无神兵利器。」
废寝忘食打造第一把原型,见人就问:「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越钻研,越是明白火枪厉害之处,胡进宝产生的自我怀疑更深,烦恼该不该放出这头无坚不摧的怪物,却又天天喂养让这头怪物成形茁壮。
他将图稿退回给唐寅,又凭着记忆重制了一张,甚至更加精细,许多结构都做出改良,现在拿在手上的不知是第几个版本。
「东家害我啊!」
在曾牛痛呼声中,参杂胡进宝的吶喊。
「胡师傅可别乱喊,少爷什么时候害你了,你要是不想做,就交给别人做,老这么嚷嚷会让人误会少爷的。」
秋香可不能当作没听见,伸手就要去抢胡进宝口中的图纸。
「没亲手完成火枪,我死都不会瞑目。」
胡进宝抱住图纸就跑。
「看到没,我就说格物局根本是疯子局,少爷老叫我待在那,我早晚会变成疯子。」
天天帮况山强、胡进宝几个端茶送饭,曾牛对格物局有深刻的体会,唐寅口中的研发就是把人变疯魔的手段。
秋香难得觉得曾牛说得有道理:「说得也是,我明儿就要少爷把你调走,胡师傅他们越来越邪呼了,把你也弄得疯疯癫癫,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却见曾牛连忙改口:「别,禁地里就只有格物局里最有趣,读书快把我给闷死了,我还是继续待着,不用花思将我挪地方。」
耳濡目染导致的潜移默化正在曾牛身上出现。
这却不是唐寅刻意安排的。
在曾牛与秋香讨价还价时,袁绒蓉拿着一本账簿到厚生堂。
「为了一把火枪,胡师傅这个月就花了两千贯以上,致知局的匠人轮三班替他打造,加班费、误餐费夯不啷当加起来也超过两百贯,这是把钱丢进炉子里烧。」
成了管家婆,袁绒蓉见不得唐寅挣来的钱财丢进无底洞里。
「甭说两千贯,一万贯花得也值得,胡师傅要什么都给他,弄不到的材料让贾子期去外头收,不用替我省钱。」
火枪的研发不能等。
「火药呢,况师傅说这些天会有新的进展。」
枪械缺少不了推进子弹的动力,火药这块也是重中之重。
「说到火药,有件事得请夫君定夺,况老爹跟妾身说他老当益壮,如果夫君相信,肯给他一次机会,他想进格物局做事,打了包票,扬言最短半年会做出夫君满意的火药。」
见儿子干得有声有色,又能接触新技术,况二虎手痒了。
「况老师傅的本事我自是佩服的,他老愿意重出江湖,共济坊受益匪浅,而且父子一同做事也是一段佳话,待会儿我就亲自去请。」
况山强是况二虎一手调教出来的,老师傅的宝贵经验是无可取代的资产。
见袁绒蓉欲言又止,唐寅狐疑地问:「有什么不妥吗?」
「况师傅说,如果夫君想看见他被人追着满禁地跑,像曾牛那样被打得哇哇大叫,那就让况老师傅进格物局。」
况二虎更加笃信不打不成材,况山强好不容易熬到出师,不想再回到学徒时的悲惨日子。
「三个月,况师傅下了军令状,三个月交出成果,只要夫君拒绝他爹的要求,替他保留一丝颜面。」
唐寅为难了,他求才若渴,但人才总是不够。
「况师傅是含着泪说的。」
短短两三言,道尽辛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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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谁是贞烈女
寿春府知府陈卞焦头烂额中。
柔福帝姬的送嫁队伍已经抵达城外三十里处,随行的礼官提早通知陈卞,要他带领寿春府大小官员到十里外迎接公主行銮,另有还有一封完颜希尹的亲笔信,信里嘱咐陈卞务必好生接驾,让寿春府上下及附近州府百姓知悉,前朝柔福帝姬奉旨嫁与大楚朝新君秦桧,营造大翎亡而大楚承继的氛围,
这并不难,打从吴构与秦桧各自称帝后,陈卞通令整个寿春府采用两个年号,无论是吴构的绍兴,或是秦桧的阜昌他一概承认,固守寿州双头压宝,待价而沽。
排场做足,一将柔福帝姬送走,继续当他的土皇帝,等着吴构、秦桧端出好处来拉拢。
难就难在,吴构先派了特使进寿春府,要求陈卞扣留柔福帝姬,将人交给特使带回。
两不相帮、两不得罪最符合陈卞的利益,但柔福帝姬带着慎宗赐婚圣旨而来,拒不接旨只会暴露他的不臣之心,圣旨与人他非接不可。
苦恼着如何解决困局时,公主行驾已经进入寿春十里内。
「告诉韩特使公主我是接定了,凡我大翎子民岂能对太上皇的旨意视而不见,人他们有本事自己带走,我不派兵拦阻便是。」
称不上面面俱到,却能让吴构无从怪罪起,皇家家务事,本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置喙。
做完决定,陈卞从内室走出,中厅上寿春府大小官员屏息以待,等着上官裁示下一步的行动。
「诸位同僚快跟着本知府去接驾,万不得有一丝怠慢。」
调子定下,官员们的心不再起起落落。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城,在三里外列队等着柔福帝姬仪驾。
见到銮驾接近,陈卞与一干官员跪下高呼千岁。
「诸位大人辛苦了,为免滋扰百姓,殿下有旨此次接驾一切从简,与民休息无须劳师动众。」
一名头戴面纱的宫女替柔福帝姬传旨。
「殿下仁德,臣为寿春府全体官民叩谢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面朝地,暗暗嘲讽:「算妳识趣,知道自己是不如鸡的落难凤凰。」
再抬头,他陈卞还是那个得见帝姬喜从中来的忠臣,在车驾里的柔福帝姬依然是亲和、体恤子民的天家贵冑。
等内侍宣读完圣旨,陈卞接旨后,由甲士开路,护送銮驾进城。
预先安排好的百姓夹道欢迎,脸上却不见喜色,不时有人朝着柔福帝姬议论:「那些公主们不是跟着太上皇和皇上被掳到阴山了吗?落入金人的手里还能有完璧的,她早该殉节,怎么有脸再出嫁?」
金人不是第一次掳走汉人妇女,被污辱的民女即便侥幸不死,想要苟活也会被逼着自尽。
「金枝玉叶和百姓能一样吗?没听过公主不愁驾,连高阳公主那样水性杨花的贱妇都有人抢着要,被金人玩过又如何,秦桧连金人的大腿都舔了,会在乎穿人家的旧鞋?」
「旧鞋好啊,容易穿不刮脚,松垮了点,但我脚大不怕。」
揶揄讥讽声四起,柔福帝姬隔得老远自然听不见,但车驾两旁随侍的宫女却是听得再清楚不过。
主子受辱,她们非但没有义愤填膺,开口要军士拿下这些口出秽言的百姓,而是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汴京沦陷后,皇后嫔妃、公主全成了金人的玩物,她们更不用说,天天受着有如猪狗的非人道待遇,玩腻了就丢给下一个人,等到了燕京时,三千多名闺女妇人仅剩一半,其余全被蹂躏至死,朱皇后不堪受辱自缢不成,二次投水才得以如愿死去。
人终究惜命,自尽的人并不多,就因为选择苟活,才得到这次南返的机会,但这并不代表她们不在乎旁人的指指点点。
不自觉往柔福帝姬所在望去,因为身份特殊,公主被完颜宗望点名服侍,三天后体无完肤被送出大营,后来辗转地送进金人贵族府里,一家换过一家,公主都能忍辱偷生,她们为什么不行?
这样想着才有勇气抬起头,直视前方,坚定走向行辕处。
「陈卞铁了心要抗旨。」
人群中一个穿着武士服的身形挺拔,面貌粗犷的男人,看着经过的銮驾,
对身旁一身红衣的女子说。
「有吗?他手上捧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
红衣女子不耐炎热撩起用来遮蔽面容的斗蓬,露出一张明丽动人的俊脸,正是梁红玉,男人则是韩世忠。
「太上皇最是宠爱柔福帝姬,不可能将她嫁给秦逆,必然是有人矫旨。」
在黄河口一役建功后,韩世忠保护吴构离开汴京,因此受到重用,此次他担任特使来到寿春府,最重要的使命便是破坏这桩婚事。
他一个大男人与女眷接触多有不便,才这央求梁红玉一并前来。
是否矫旨?梁红玉并不在乎,她为柔福帝姬感到难过,从公主变成女奴,再被父亲出卖交换利益,短短不到半年便把人生的诸多不堪饱尝一遍,命运却仍不放过她,等着狠狠地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既然陈卞摆明不会配合,你打算怎么做?」
梁红玉只知道会被派去面见柔福帝姬,其余的一概不知。
「先找到洗马局在寿春府的暗桩再说。」
韩世忠带了不少人进城,但在这里他们人生地不熟,想做什么都不方便。
在吴构身边,韩世忠得知皇城司辖下的洗马局耳目遍布天下,李纲正打算将这些失散的探子重新整编,吩咐韩世忠利用此行找出探子,测试这些人是否愿意忠于新朝?
柔福帝姬正是现成的试金石,探子们若是出死力替新朝完成任务,便能得到厚赏重用,若存了异心,休怪他下死手。
两人离开大街到了西市,走进一间名为五山楼的正店。
「跑堂的,给爷来一坛好酒,随便来个两大碗、四小碟的。」
见梁红玉瞪着他,才改口:「菜照旧,酒来个一壶就够了。」
一个莫约十岁的半大孩子,肩上披着一条白长巾,屁颠屁颠跑来。
「两位客倌真是抱歉,今儿店里忙,酒马上来,但菜可能得慢点,您要是等不及,我替您去向担架子叫份膘皮子、羊脂韭饼、糟蟹,小乙哥卖的香辣素粉羹是西市一绝,不尝尝可惜了。」
跑堂的指着不远处的食担子说。
韩世忠看了一眼五山楼,除了他们,就只有一桌客人,哪来的忙碌,再看看柜上,并没有掌柜坐镇店中,反而是一个单眼皮的丑孩子,专注趴在桌上写大字。
正要发问,梁红玉先拿出一小贯钱,交给眉目讨喜的半大孩子:「那就有劳小哥儿了。」
「不敢称哥儿,姑娘叫我阿牛就行了,两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跟着掉头朝柜上喊叫:「苏修别再写字了,给客人送酒。」
曾牛最看不惯苏修的死脑筋,好不容易得到允许到外地游玩,他还坚持完成袁绒蓉交代的功课,天天不断。
「好的,牛哥,我这就去。」
无论曾牛如何挑拨,苏修从不跟他斗嘴吵架,教唆他干一些好玩的事,他一概摇头说没空,在杭州曾牛就这么一个玩伴,但这玩伴根本对玩乐不感兴趣,害曾牛闷到不行,却又拿他没辄,谁叫他总是
这么大的店就交给两个孩子打理,曾牛一脸伶俐、手脚灵活,倒是适合当个跑堂的,苏修却是木讷笨拙,打个酒慢慢吞吞,真忙起来,还不被客人催骂。
见他站在矮凳上,从跟他一样高的大酒坛子里取酒,梁红玉忽然起了担心,怕他一头栽进坛子里。
正要叮咛他小心,只见苏修流畅舀起一杓子酒,准确将酒注入壶中,擦拭完壶口,确认没有酒水残留才搁在托盘上,小脚缓慢而稳健地走到桌前。
垫起脚尖,有条不紊地置杯、上筷,最后放下酒壶:「客倌请慢饮。」妥当地,不见一丝慌乱,梁红玉这才不再操心,这两个孩子都有过人之处,难怪这家店的掌柜敢让他们独当一面。
「韩将军还不说出暗号试上一试,说不定这两个孩子就是洗马局接头的密谍。」
故意调侃韩世忠。
韩世忠暗自腹诽,怀疑是不是李纲说错了地点,或是哨站从五山楼迁到别处去。
但衔命在身,韩世忠不得不试上一试,白了梁红玉一眼才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数了二十一个,在桌面排成三列,再从最上一方中间取走一枚铜子,才拢齐塞到苏修手中说:「小娃儿跟你打听件事,我想买马,要到哪才有马卖,我不要生嫩的马崽子,要的是懂得认路识主的老马。」
铜子的排法是暗记,话是暗号,洗马局的探子自有一套回话。
「多了,打赏五文,问事只要十文。」
苏修忠实履行唐寅的教导,退了十文钱给韩世忠。
「买马,客倌得去马市子,在草原上不堪奔驰的马只会成为狼嘴里的肉,建议客倌还是买匹年轻力壮的好马。」
看着苏修正经八百劝告韩世忠,梁红玉当场便笑了。
挥挥手让苏修离开。
「这就是韩大将军说的潜藏在寿春府的一大助力?」
「喝妳的酒。」
恼羞成怒,韩世忠连喝了两杯,犹觉得不解气,抓起整壶酒往嘴里灌。
「再拿一壶酒来。」
明明李纲说了,洗马局的头首办事不力,他准备将人手收回,再寻一个适当的主官管辖,莫非这名头首有了防范先行将人撤走?
等苏修送酒来,韩世忠再问:「小娃儿你在五山楼做事做了多久?你们家掌柜的呢?」
苏修却是再张手索要十文钱,在照足规矩之前,苏修不会透露半个字。
「今日便是第五天,东家盘下五山楼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伙计,才叫我和牛哥充充场面,顺便学点待人接物。」
按照唐寅的说法他们现在是酒肆实习生。
十文钱能买到的话不多,而不该说的话,再多的铜子苏修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纵然唐寅没有特别告诫、禁止过,但连曾牛都懂得拿捏分寸,他更不会口无遮拦。
「怎么只剩你一个人在看店,曾牛呢,又溜出去耍了是不是?」
听到暴跳如雷的骂声,苏修指了指声音的来处说:「我们掌柜来了,客倌想知道什么事可以问掌柜的,他不收问事费的。」
韩世忠、梁红玉循着声音望过去,两人眼睛全直了,那人不就是陪在唐寅身边的护卫,狗鼻子吗?
「韩将军、红娘子没想到会这寿春府遇见两位,老狗给两位请安了。」
狗鼻子脸上不见一丝慌张,走到韩世忠与梁红玉面前行礼。
看见狗鼻子,不免让人想起为国捐躯的唐寅,听闻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亡故,韩世忠悲从中来大醉了一场,李纲以唐寅之名出赏格时,韩世忠不以为意,还为唐寅入了朝廷的眼而感到高兴,想不到竟替他招来杀祸,为此,梁红玉没少埋汰他,暗讽他够兄弟,在兄弟两肋上插满刀子。
再见故人,想起往事,韩世忠又羞又愧一时说不出话。
「离开汴京后,我就想找点小营生,正巧来到寿春府时,碰上五山楼要盘让,我便接了下来,谁知大厨和跑堂的全不干了,只好叫这两个小娃儿硬着头皮上。」
狗鼻子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就在几天前,唐寅故技重施又挖了洗马局一处墙角,这次连同产业一块吞了,破嗓子将探子全数抽走,留下一间空的五山楼交给狗鼻子处置。
树倒猢狲散,看见唐寅的随从自谋生路,韩世忠的愧疚更深了,梁红玉眼里的怒气再藏不住,她才从爹爹口中问出杭州旧事,想着下次再见唐寅时,好好问问他,如果他就是当时的少年,便按爹爹吩咐将人领至山东,梁家上下得当面谢过唐寅。
梁家救命恩人,前途似锦的才子却被朝中的相公,以号召天下义士为由给捧杀了,白白助长金人气焰不说,还令大翎损失一位未来抗金中坚,而这个口口声声说唐寅是他兄弟的莽夫,像是怕唐寅死得不够快似地,居然一旁摇旗吶喊。
「害得唐寅家破人亡,仆散奴逃,不知韩大将军作何感想?想必是心中大畅?」
冷嘲热讽,梁红玉跟韩世忠卯上了。
两人在五山楼大打出手的三个时辰后,贴身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摘下面纱,换上布衣荆钗,顶着一张爬着红疤的狰狞脸孔走出公主行辕。
验过令牌,军士放行,却在宫女经过后小声地谈论:「看到没,这才是贞节烈女,宁愿自毁容貌也不肯从了金人,哪像那位贵人……」
在有心人蓄意散播下,柔福帝姬成了媚金苟活,人尽可夫的娼妇之流。
「咱们寿春府最贱的私娼也不接金人的活,贵人却是不嫌腥脏。」
说着几人笑了起来。
宫女听见了,摇头叹息。
世间对女子何其苛刻不公,秦桧从了金朝,却能裂土为王,反观柔福帝姬则是被千夫所指,斥责她忝不知耻,难道真要赴死才显得女子品行贞烈可贵?
宫女低声吟唱花蕊夫人的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声音低切婉转撼动人心,即便是声音轻到不行,仍引得经过的人竖耳聆听,寻找是何人唱曲。
这位宫女不是李莺又是谁。
状告李纲后,柔福帝姬怜她身世苦楚便将她收留在宫中,之后随着柔福帝姬被掳到燕京,因为破相免于受人欺凌,却是眼睁睁看着汉人女子受尽各种凌辱。
柔福帝姬的遭遇她全在看在眼里,但除了替她掬一把同情之泪,什么也不能做。
一道旨意让她与柔福帝姬得以逃脱金人的控制,即便是下嫁给秦桧,柔福帝姬也不曾有过怨言,只有身陷过囹圄的人才知道自由是如此珍贵。
李莺走着走着,遇见一名在街边拉曲子的老瞎子,破碗里一枚铜子也没有,静静听了一会儿,曲调平和中正,坚守君子之风,想来瞎子原来该是官府里的乐师,临老得病又孤苦无依才会沦落成为卖艺人,但民间曲风多重华美,词更要媚,老瞎子再拉半天也不会有人投给赏钱,或许是同情,或许是一时技痒,李莺不管曲音搭与不搭,只求合调,唱起了柳三变的雨霖铃。
瞎子是乐中行家,一听便知这名女子精于唱功,更懂得女子相帮的一番心思,不再拿大,拉奏他往日最为不耻的靡靡之音。
一曲方休,破碗里就多了几十枚铜子,围观百姓起哄要李莺再唱一首。
李莺本要离开,听到老瞎子又拉起虞美人,怅然一笑唱出李后主的名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才唱罢,曲未尽,却见一名如同观音大士座前龙女,粉嫩嫩俏生生的小姑娘捧着一大把铜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秋香妹妹。」
李莺惊呼失声。
「是李大家,少爷我就说这声音我听过你还不信。」
顺着秋香视线寻过去,李莺找到一名男子,男子的脸隐藏在斗笠下,李莺却从他看着秋香的眼神,认出这人的身份。
唐寅!
故人死而复生,怎叫李莺不惊骇,不愕然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唐伯虎不是好人
五山楼门板上贴了一张,小店有事,歇业三日的告示,字体略显歪扭,一看便知是初初习字的人所书,墨色浓重,可见书写的人用力颇深,有心写好却力有未逮。
苏修拿着扫帚清理地上的碎瓷片,曾牛将断裂,不能修的桌椅搬到柴房,给牛贵劈了当柴烧。
韩世忠与梁红玉两人打的忘我,从一楼打到二楼,砸烂了半个五山楼,虽说后来韩世忠派人送来银钱赔偿,但五山楼这几天甭想再做买卖。
唐寅与李莺对着坐,周围空荡一片,秋香站在唐寅身侧伺候着,不时掉头指挥苏修、曾牛做事,耳朵却没闲着,听着李莺诉说上汴京敲响登闻鼓后的遭遇,从受了柔福帝姬的收留之恩,到燕京饱受欺凌的苦日子,不争气抹了几回泪珠子,见唐寅一无所感,置身事外的冷漠样子,偷偷扯了唐寅衣袖,呶了呶嘴,要他有点眼力劲,没看见李莺已经潸然泪下?
哭不能解决事情,如果唐寅是一个会因为女人眼泪而心软,李莺的眼泪掉得就有价值,但唐寅不是,连基本的疼惜他也不会有。
当初让她到汴京敲登闻鼓时,唐寅便对她说过,等李纲一倒台,她便得立刻离开汴京,要不要找个男人嫁了是她的自由,却一定得隐姓埋名。
远离汴京是为了避开金兵破城,隐姓埋名是让她免于遭受李纲复职后的报复。
李莺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蠢到进了宫,在李纲一党的面前晃来晃去,被金人掳走是自己取死,即便侥幸跟着柔福帝姬回到南方,李纲也不会让这个害他丢官污点活下来。
同情她?怜香惜玉只是用来蒙骗世人的伪装,唐寅没有滥情到这步田地。
从划破脸,毁掉女人最大的武器,又人云亦云甘愿让江敏儿利用,再被唐寅拿来反将江敏儿一军,李莺在唐寅心中便是愚蠢的代名词。
帮她逃过生父的追杀,唐寅自认不欠她什么,要不是倒霉被她撞破行踪,他根本不会坐在这边听她悲嚎凄苦的遭遇。
「当初奴家要是听从唐公子的交代远走他乡,便不会有今日颠沛流离,说来说去是奴家自找的。」
唐寅几乎要点头附和,头在秋香一瞪后,直挺挺停住。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伯虎又不是能未卜先知的神人,岂能料中金兵会破城掳走两位圣人,不过是觉得汴京城里满是李相公故友知交门人,担心他们迁怒到李大家身上,才会劝李大家别在汴京逗留。」
「不知为何奴家总觉得唐公子早预见了这场祸事。」
有敏锐的直觉,却连自己的直觉都不信,唐寅真不知该怎么说李莺好了。
任由李莺去说,唐寅是不会承认的。
「奴家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只央求唐公子能对帝姬伸出援手,脱离父兄的压迫。」
自知之明她还有的,求情是为了恩人。
「太上皇要帝姬务必赢得秦桧的宠爱,让秦桧开口请金人释放太上皇,皇上却派了使者告诉帝姬,要她自我了断殉节,否则便是大翎千古罪人,三尺白绫如今就摆在帝姬的房里。」
父亲寄望她解救自己,兄长要她用死来稳定新朝,以谢天下。
在短短时间内尝遍种种的不堪,还得在两难全的忠孝问题做出抉择,对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子过于沉重,李莺无力帮柔福帝姬脱离苦海,却因为在寿春府与唐寅相逢,重新燃起希望。
在她落难时,唐寅不也为了她出了计谋,那时他们只是互相知道彼此,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的陌生人。
而柔福帝姬还在江宁帮过唐寅。
「不瞒李大家,伯虎这次正是了帝姬而来,帝姬之事伯虎会尽力而为。」
在绝望中,任何一丝希望都会被无限放大,加上唐寅又从必死无疑的杀局中安然脱身,唐寅在李莺心中已是无所不能。
「奴家替帝姬谢过唐公子。」
彷佛柔福帝姬已经脱困。
「有一事奴家必须提醒唐公子,送嫁队伍里藏着不少金人细作,城外还有一队人数不下百人的金兵精锐,新皇更派了勇武善战的将军,领着一支兵马阻止帝姬出城。」
纵然险阻重重。
「韩将军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他的知交红娘子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看了一片狼籍的地面,唐寅扯了扯嘴角,这两个人的破坏力真是惊人,以女子之身却能与韩世忠打个平分秋色,即便韩世忠刻意忍让,梁红玉确实有两把刷子。
汴京一别后,寿春府再聚,双方立场却已颠倒。
「红娘子?唐公子说的是梁红玉,梁将军吗?梁将军一发现她送来的书信与锦盒,装的是新皇要赐死帝姬之物,气得将东西一丢就走了。」
梁红玉并不认同吴构的决定。
「女中豪杰多半是性情中人,红娘子会这么做并不意外,但她们梁家世代效忠大翎,又是衔皇命而来,她最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出手相帮。」
李莺想要梁红玉成为助力太一厢情愿。
事实上,连唐寅都不是心甘情愿前来,局势一如先前所料,让秦桧与吴构的人拼个你死我活,秦桧赢了,吴构一定朝自己妹妹身上泼粪水,将她打成祸国殃民的罪人,想要保全名声除了一死别无他法。
被吴构接走下场不会更好,柔福帝姬是慎宗下旨赐婚,当儿子却公然违背父亲的旨意,到秦桧一个目无君父,居心叵测的帽子戴下来,有吴构好受的,所以无论如何柔福帝姬都得死。
只是为何会派韩世忠执行令唐寅纳闷,杀人灭口应该有更好的人选,诸如邓万里。
横竖柔福帝姬死定了,唐寅也给过带她离开汴京的机会,她主动放弃要与大翎同生共死,现在正是她实现诺言的时候,唐寅问心无愧。
偏偏那个李师师吃错了药,竟跑到杭州六如居分铺找上贾子期,一口咬定唐寅没死,要贾子期转告唐寅,莫忘了船要驶离汴京码头时,是谁出面驱走企图阻扰他们的统领,玉堂春一案,慎宗原本要给唐寅一个教训,也是柔福帝姬替他求情,慎宗才不予追究。
李师师比谁都清楚,朱勔就是慎宗的一块心病,扫了天子颜面不可能毫发无伤,唐寅欠柔福帝姬的债得还,而且必须马上清偿。
十年修得同船渡,这个女人在这趟往江宁的途中,摸清了唐寅不拖不欠的性格,撂完话就跑得无影无踪,不给他转圜的余地。
还就还吧,无非是再导一场假死的戏,麻药他有的是,只要柔福帝姬无法嫁给秦桧,吴构根本不会理她去了哪里,倒霉的只有秦桧,但他根本出不了江宁,而逼急陈卞,让寿春府投靠吴构,绝非金人所乐见,最后的结局必然是不了了之。
风险不大,所以唐寅带上苏修、曾牛让他们出来历练,当作户外教学,唐寅管不动曾牛,秋香就有了正当理由跟着,于是袁绒蓉看家,他们一行人用北通船行的过所走水路进到城中。
过程很顺利,洗马局在寿春府的探子就像无头苍蝇,守着五山楼不知何去何从?被当成弃子的感觉不好受,他们又非正规官僚体系的人,不会乡愿为无能的朝廷效忠,狗鼻子带了几个能言善道的精武门门人充当说客。
任狗鼻子说破嘴,也没比这些曾任事于洗马局,如今在精武门做事的人更有说服力。
等谈得差不多了,达成初步共识后,狗鼻子才以副门主的身份出面拍板定案。
从新吸纳的探子口中得知,陈卞控制下的寿春府并非铁板一块,许多官吏对他阳奉阴违,舍得使钱,寿春府没有打不通的关节。
这点上次途经寿州时牛贵已经证明过了,那时陈卞连面都不敢露,没亲自确认就吩咐人送上贿赂,寿春府像是筛子,有数不尽的漏洞可钻。
他们有自信能安排人进公主行辕,剩下的便得看唐寅的手段。
本来唐寅打算隐身在幕后,轻松来轻松去,到时候把柔福帝姬往李师师那一扔,之后无债一身轻,直到被李莺当场撞破。
「若天底下的男子,都能像桃花庵主这样重情重义,不计较得失,无视荣辱,为知己者奔走付出,世上便没有薄幸人。」
这顶高帽子大到让唐寅产生严重的危机感。
「李大家可能有所误会了,伯虎不是妳想的那样,其实我是受李师师姑娘所托,不得不前来营救帝姬。」
唐寅需要的是道德光环,而不是枷锁,赶紧撇清,回到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上刀山下火海的浪荡子角色里。
「唐公子说笑了,我虽然在帝姬身边服侍不久,却也知道帝姬最恨的人便是李师师,两人水火不容,帝姬还多次当着太上皇的面辱骂她,孰难想象她会开口帮帝姬,唐公子也不是贪图美色不顾一切的登徒子。」
李莺也中了满江红的毒,把唐寅看成品德高洁的完人。
「莫忘了,伯虎曾为了绒蓉怒砸潇湘院。」
世人总是昧于眼前,忽略过往。
「袁大家是袁大家,李师师是李师师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李莺和天下人一样,将李师师视为大翎灭亡的罪魁祸首。
「信也好,不信也罢,伯虎不愿当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直白说一句,伯虎是个自私,无利不起早的小人,从前是,以后更会是,还请李大家谨记。」
打下预防针,唐寅要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坏人。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寿春三问
刚走出驿馆,梁红玉便看见双手挂在树上,光着脚丫子,身子来回摆荡的曾牛,苏修坐在外露的树根上,捧着一本小册子摇头晃脑读着。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读到最末页,苏修打算翻回第一页重新读起,曾牛晃了过来用脚指夹走册子。
「意思懂了就好,读那么多遍好玩吗?少爷说过读死书不如无书,刚讲你又忘记。」
曾牛不爱念书,更看不惯苏修拿著书读得不亦乐乎的痴迷样,不想让小玩伴变成私塾那些被夫子用圣贤书熏陶的呆子。
「少爷说牛哥的记性好,我的忘性好,多读几遍总没错。」
资质不同,苏修想学好就得下苦工。
「背不起来就别背了,读书有什么好的,共济坊里的学问大着呢,哪个地方用到四书五经,能认字辨义最要紧,其余的随他去。」
曾牛处心积虑要苏修丢开书本。
「可我想读怎么办?以前看着牛哥进私塾念书,我羡慕到眼红,好不容易少爷让姨娘教我,牛哥又说书没用,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又不愿意牛哥你生气,这该如何是好?」
苏修咬着嘴唇,搔着头,陷入苦思挣扎中,看得曾牛直翻白眼,脚指一松把书扔了回去:
「拿去看,有本事就给我看出朵花来,我懒得理你。」
对于不懂变通,只认死理的小伙伴,曾牛彻底没辄,尤其苏修总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害他想使坏恶作剧都得收敛一下。
曾牛第一次体认到,哥这一个字是如此沉重,像是他家大水牛阿康使性子时,人会不由自主被拉着走,除非松手不管,根本拿牠没法子。
听着两个孩子的童言童语,梁红玉不住地微笑。
「穿红衣裳的美人姐姐终于等到妳出来。」
曾牛飞快套上鞋子,三步做两步走到梁红玉跟前,嘴巴跟擦了蜜糖似地,见人便吹捧赞美。
相较于曾牛的急躁,苏修不疾不徐将小册子塞进怀里,远远地向梁红玉行礼,然后绕过她,走向驿馆门房处,掏出一个装着铜钱的小粗布包,递到门房手上。
「给大叔喝茶,大姐姐要带我们去瓦市子逛逛,待会儿就回来,你别跟人说。」
梁红玉惊讶看着苏修使钱封人口舌,按理说,这事该交给古灵精怪的曾牛办。
「少爷说,太油腔滑调反而会让人不当真,像苏修这样老实巴巴的,收了他的钱不办事的人少,谁会想到他堵人家的嘴要为了做坏事呢?」
「你们想做什么坏事?」
却无意漏了口风。
「我们这两个小鬼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不就是替少爷跑跑腿,请美人姐姐去五山楼碰个面。」
知道自己说错话,曾牛露出白牙傻笑,将唐寅交代的事搞砸,不用等唐寅怪罪,光苏修挨哀怨的目光注视就够他难受好几天。
「韩将军不是派人送了钱银赔偿你们的损失,怎么?你们家少爷嫌不够?」
贪心不足蛇吞象,倘若曾牛背后的东家是个贪的,梁红玉不介意给他点教训。
这时苏修走回两人身边:「牛哥,我好了,可以走了吗?」
知道不能耽搁,曾牛向梁红玉招手,请她弯下腰,附在她耳边说话。
梁红玉脸色一变:「你没骗我,你们家少爷真是他?」
在曾牛点头前,苏修先说了:「我和牛哥的少爷只有这一个。」
拐着弯附和曾牛的说法。
「稍候片刻,我去跟韩将军说一声,他为了你们家少爷内疚好一阵子了。」
却被曾牛拉住衣袖,苏修在一旁直摇头。
「少爷只说让美人姐姐一个人知道,暂时不打算见旁人。」
唐寅指名见梁红玉,就只能带她回去。
想到前些日子狗鼻子并未在两人面前澄清唐寅未死,任由韩世忠猜测,想来唐寅有其难言之隐,梁红玉朝驿馆看了一眼后,在瞬间做出决定。
「我跟你们走。」
牵起苏修,跟着让蹦蹦跳跳的曾牛带路来到五山楼。
开门的人是牛贵。
等候娇客上门,牛贵老早将五山楼收拾干净,添购的桌椅业已到位,梁红玉看见的五山楼完好无缺,甚至比先前还要崭新。
「红娘子二楼包间请,东家已经等候多时。」
牛贵一身仆从打扮,身上却仍留有一丝兵痞气息,久在军中,梁红玉对军人敏感度极高,一眼就看出牛贵的不同。
「小的先前是汴京码头驻军,蒙东家搭救才得以逃出大难,如今在唐家替东家驱马赶驴。」
牛贵自报家门,去除梁红玉的疑心。
「新朝刚立,为何不再投军建立一番功业?」
汴京被破是一场大翎人忘了也忘不了的厄梦,梁红玉不怪牛贵弃城,希望他重新打起精神为国效力。
「倘若新皇真有心要与金狗一战,牛贵这身贱命愿死在沙场上,求和的天子,手下不会有死战的悍卒。」
刺破军中隐而不宣的秘密,高宗以抗金为号召向天下军民喊话募资,却仍派人往燕京示好,愿付出天价与金人议和,迎回生母韦氏。
梁红玉深深不齿,又有何颜面要牛贵为一心投降的朝廷效命。
或许这便是牛贵投靠唐寅的理由,满江红里欲一雪国耻的豪情壮志,让许多有志之士纷纷涌向新朝,这也是为何皇上不吝追封唐寅为侯,但期待越大,失望越深,梁红玉正是其中之一。
原以为皇上是派她来劝服柔福帝姬别被国贼秦桧利用,接帝姬回朝,想不到竟是赐死。
若不是他们吴家的儿郎无能怯懦,大翎怎会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却要女郎去承担父兄的过错,梁红玉无法理解不能接受。
恍神间,人已经来到二楼包间,眼前眉尾轻扬,眼如灿星的男人,确实是唐寅无误,据传他被一名叫做黄天霸的死士所杀,割了头颅换取悬红,传闻显然有错。
满江红有如平地一声雷,震乱整个局面,江宁一场价值二十万贯的逼杀过程传遍天下,之后唐寅的死才会引起轩然大波,金人、秦桧、朝廷相继追封他,而他却稳坐钓鱼台,退居到幕后,还网罗军士做为手下。
牛贵的身份让梁红玉戒心猛起,回想韩世忠来寿春府另外一个目的,唐寅派人接手这间应为朝廷耳目的五山楼,究竟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若是有意他想做什么?
不信赖朝廷,想要自组一支抗金的义军吗?
写了满江红,经历过重重追杀,被逼离了江宁的唐寅,迫切要痛饮金人血的唐寅做得出这种事,但他是从何得知这群密探的存在?在韩世忠告知前,梁红玉根本不知皇城司底下有洗马局存在,她爹亦不曾听闻过。
谜一般让人看不清的娃儿,遥记当年她爹曾这样形容唐寅。
那年她曾远远偷看扛着裹上人头的血布包的少年,她比少年大上几岁,却觉得少年历经沧桑,远比她来得成熟,至今她仍记得少年将头颅倒在地上,彷佛只是献上两只野味那般稀松平常的镇定模样。
而这或许正是,当韩世忠为唐寅着急,担心他逃不过绿林人追杀时,梁红玉相信唐寅会有惊无险躲过此劫的原因,所以听到唐寅的死讯,她比谁都要来得震惊。
「既然没死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知不知道你的死讯浇熄多少义士的热血?」
证明她是对的,那个像是踏过尸山血海而来的少年,阎王想要收走他的命没有那么简单,却气愤他一声不吭地死遁,明明两人关系淡薄如水。
「不出此下策,红娘子认为伯虎能活着站在这边与妳说话吗?」
由结果论来看,唐寅大获全胜,过程却是惊险万分。
「既然打算隐姓埋名,为何又到寿春府来,你可知道五山楼原本是朝廷一个据点,专门用来打听民间舆情,不管你接手五山楼有何用意,但在柔福帝姬准备嫁与秦桧的当下,只会让人觉得你居心叵测。」
把话撂明,梁红玉想知道唐寅的真心。
「明人不做暗事,伯虎确实别有居心,这趟来寿春府就是为了拦阻花轿进江宁城,柔福帝姬不能下嫁秦桧,更不该死在朝廷手中。」
一一点出要害之处。
不等梁红玉发问,唐寅请她坐下,将自己如何与柔福帝姬相识,在江宁于汴京三番两次得她相助,又辗转从李莺口中知悉,新皇赐下白绫要柔福帝姬自我了断,种种因素让他无法见死不救,决心铤而走险,却含糊其词将洗马局的事带过,错置时间序列,彷佛所有行动皆是临时起意。
认真去想,不难发现唐寅的话漏洞百出,但梁红玉同情柔福帝姬,白绫又是从她手中送出,即便她并无逼迫之心,仍不免心存愧疚。
听到唐寅是来营救柔福帝姬,便将疑心抛到脑后。
「我能帮你什么?」
唐寅不惜暴露行踪,冒险将她叫来五山楼,用意不言可喻。
「红娘子既然是朝廷特使,伯虎自然不能要求妳违背皇令,只希望妳能行个方便,当伯虎接走帝姬时,妳能拦阻韩将军追根究底。」
堂堂帝姬死在寿春府,为了给双边的人一个交代,陈卞必然会找来仵作验尸,而韩世忠也会派人确认,帝姬是女儿身,公主遗体更不容儿郎亵渎,韩世忠信得过,近柔福帝姬身又不会招人非议的,非梁红玉莫属。
在人心浮动的寿春府,收买仵作容易,买通刚正不阿的梁红玉难如登天。
唐寅考虑再三才决定亲自现身与她一谈,君子欺之以方,与其在背后算计,不如大大方方向她求助。
「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帮你这个忙。」
附加条件,但两人皆知无论唐寅答或不答,梁红玉都不会反悔。
「请说。」
等价交换最好,唐寅不希望日后行动一再受到人情拘束,以债养债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七年前唐公子人在何处?」
那是方腊如秋风扫落叶席卷江南,进犯杭州的一年。
「吕家镇。」
梁红玉心骤然停顿,地方对了,那年她爹正是驻扎在吕家镇内。
「唐公子是否曾割下两名方腊的将领献于朝廷的驻军。」
即便心里认准唐寅的身份,她仍是小心求证。
「那位梁将军就是令尊?虎父无犬女,我早该想起。」
两相联想,唐寅便推敲出梁红玉是当时驻军将领的后人,原本她是父亲延误军机获罪才成了罪奴,唐寅来到大翎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阻止大翎军士屠镇,意外改变梁红玉的一生。
再看向她时,眼神更加柔和。
「你还记得我吗?」
受到唐寅的眼神鼓励,梁红玉冒出不得体的话。
曾经爹告诉她和娘亲,他宁可被朝廷降罪也不愿下令屠杀无辜的百姓,要一家人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娘亲抱着她哭了一回又一回。
她为爹爹感到骄傲却又害怕得无所适从,眼泪止不住地掉个不停,担心被爹爹看见,只能躲着偷哭。
直到那位少年送来叛军将领的人头化解梁家的为难。
爹爹与娘亲相拥而泣,无暇关注唐寅的去向,只有她撑住一把,抱着一把纸伞,在大雨中寻找少年的身影。
「喂,好大的雨,你这样淋着会受风寒的。」
跑了一小段路才找到人,她喘着大气,却怕将少年吓走,刻意压低声音叫喊。
少年没有说话,不回头,将那只破皮,遍布伤痕的右手举高,懒懒地挥挥手。
但少年的眼神与染血的手却从此烙进她的心里。
「不记得了,当年我们见过面吗?」
七年后,少年与唐寅的脸重迭在一块,没变得更为清晰,反而加倍模糊。
一定是因为梁红玉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将视线转花,把人给哭糊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公主夜遁逃
怎么做到的?
虽说唐寅砍下两颗头颅中,有一颗是文职参谋,但这人在亦是文武双全,另一名更是以巨力著称,擅使一柄百斤重的大锤,臂力之强仅逊于方腊亲封的护国大将军司行方。
梁家人对一个十二、三岁又未曾习武的少年,如何绕过兵士斩杀两名小有名气的将领感到好奇不已,尤其是把少年当成儿时英雄的梁红玉。
唐寅全推给侥幸。
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的侥幸。
当朝廷派兵包围被方腊军占领的小镇,一些镇民携家带眷趁夜逃出镇外,朝廷这头却为了防范奸细混入,一句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射杀冒险前去投奔的百姓。
镇民便知朝廷打算要屠镇,方腊军又将他们当作人肉盾牌。
前进无门,后退无路时,有人提议放手一搏,赶在大军杀入前向朝廷输诚。
刚包围镇上,朝廷曾向方腊军喊话,到戈者既往不咎,斩杀大将者赏金封官。
假扮军士容易被识破,仅剩的路却是千难万难。
一旦不成,休说刺杀的人会被千刀万剐,连带镇民也会遭殃,方腊军在镇中干过的恶事不是一桩两桩,不会在乎多杀个人立威。
这世的父亲简屠户回家说了这事,简善迂回地教了简屠户一个方法。
当晚镇民让一群妇孺带着酒菜去慰劳方腊军,为军士倒酒的妇人全是曾被叛军污辱过,被关在家失贞女,其中不乏因为美貌被送去服侍将军的女子。
除了少数的心理变态,男人在动物本能与占有欲驱使下,不容许其他雄性染指自己享用过的雌性,那几名女子再次被落入军中大将的手里,不同于上次抵死抗拒,痛苦忍受,这回是欲拒还迎,彷佛食髓知味,要了一回要一回,镇民送来的酒无毒,却浸泡可以助兴的药材,药效不猛烈,不易察觉出异状,即便有懂得医术的人在场,也只会以为这是百姓私酿的药酒。
朝廷兵马在外阻隔援军前来,在生与死交接关头的沉重压力需要发泄,外头有轮班的军士驻守,在大营内的镇民不是半大的孩子就是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无须戒备,那晚无论是军士或将领都狠狠放纵了一把。
当简善提着食盒找到那个以巨力闻名将军时,他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打呼噜,鼻鼾声之大,怕是放鞭炮也吵不醒,两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拿着簪子,站在床边犹豫不决,提不起勇气刺下去。
简善让她们离开,从食盒取出一把杀猪刀,生在屠户家,片肉剁骨是家常便饭,他砍过猪头、羊头,牛头也砍过一回,只要突破杀人的心理障碍,屠人与宰兽并无差异,都是杀生。
拖得越久变量越大,而且他还有下一个地方要去,前世所培养累积的高度理性发挥作用,套上自己裁制,形状有如后世雨衣,只留下口鼻呼吸孔洞的黑布袍,在地上铺上布。
闭上眼睛,快速回想一遍平日宰杀猪只过程,看准位置,先一刀砍断气管,彻底断绝对方的生机,再反复朝着断口追砍,直到身首分离。
脱下黑袍,染血的布收拢塞在角落里,将断头与屠刀放进食盒盖上,用酒水擦了一把脸后,他转往参谋所在,途中遇到军士,他平静应对,从脸上看不出异状,但往他的手望去,必然能看见不寻常的颤抖。
好在是黑夜,军士几乎都是大老粗,他又有一张天生良善的脸,军士甚至还帮他指路,要他赶紧替参谋送酒菜去。
看见参谋时,参谋已经断气,这里的妇人原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因为失了清白被送进家庙了却残生,被捧在手掌心上,锦衣玉食的人突然一夜之间失去所有,怨恨比普通百姓更深上百倍,平时打杀丫鬟下人眉头都不皱一下,杀个人算得了什么。
掀开蒙住参谋头的被缛,参谋脖子上插着一支磨得锋利无比的金簪,这位袒乳露背,浑身是血的贵妇,想来是刺了参谋后,怕他叫出声又怕他不死,才用被子牢牢摀住人。
贵妇豁出去并不在乎被人直视,非要看到简善将参谋分尸才肯走,临走前癫狂地笑出声,笑中带泪,大仇得报,但她仍得背负着耻辱孤单老死。
拎着装有两颗人头的食盒走出大营,将头颅改裹在布包里绑在背上,简善照镇上老人的教导,从灌溉田地的狭窄暗渠潜到镇外朝廷驻军处,有惊无险见到梁红玉的父亲梁忠允。
得知他成功献上头颅后,镇民才开始大规模朝驻军处逃,首级在手,梁忠允再无顾忌放行,然后领军攻击方腊军。
侥幸吗?没有妇人们的忍辱负重,镇子里的人不是死在方腊军手里,便是亡于朝廷的弩箭下,妇人们却没有因为戴罪立功得到宽恕,而是加倍被看轻,所以不管是简善,或是后来由简善化名的唐寅,都不愿再提往事。
纵然她们对唐寅感激涕零,镇上的耆长更是赞扬这位后生晚辈有勇有谋,让这些女子能以残躯护佑丈夫父兄弟妹更是功德无量,但说到底,唐寅才是利用这些可怜女子的大恶人,古人不懂被害者面对加害者的二次伤害有多巨大,他却是了然于心。
「不愿说便罢了,告诉我什么时候动手,我一定配合。」
身为女人,梁红玉同情柔福帝姬,正如唐寅所预期的,将她拉入共犯行列。
「韩将军是个急性子的人,在送嫁队伍出寿春前,公主若没有自尽,就会自己来了。」
李纲做事狠绝,对亲生女儿如此,对外人只会更毒辣,白绫不过是皇家一丝颜面。
见识过李纲的手段,李莺求唐寅尽快。
「他手上有另一道密旨。」
韩世忠从不防备梁红玉。
「最快今天,最迟明晚,到时候我们各自见机行事,为防意外,妳等忤作作证公主已死再开口,他可以被我收买,也可以为别人卖命,别为了帮人把自己和家人赔进去。」
既然是共犯那就要祸福与共,梁红玉遭殃,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梁红玉心情愉快回驿馆,柔福帝姬看见白绫时,眼睛里的灰心绝望,让她的喉咙像卡了根鱼刺总是不舒坦。
唐寅没死,还为她除去骨鲠,不必做违背良心的事,人自然会轻松,能把三朝耍着团团转,安稳躲着享清福,藏匿一个公主不是难事,等朝廷消灭大楚,柔福帝姬凤回巢,朝中大臣还有什么理由逼迫堂堂皇女,到时候让柔福帝姬自己去找这些人的晦气。
这一晚没消没息,韩世忠让她再去劝柔福帝姬自行了断,杀害女流之辈非他所愿,但天无二日,大楚已然成为新朝的阻碍,不早日平息内乱,无法全力抗金,为了大义别怪他痛下杀手。
换做平时,梁红玉必定要韩世忠吵上一架,有了别的心思后,她安静听韩世忠说着父要子死子不死不忠的的纲常伦理。
梁忠允宁可全家获罪也不愿枉杀一人,有个父帅为榜样,凛然大义的旗子压不倒梁红玉,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见她乖顺领命去了公主行辕,韩世忠兄心甚慰,这妹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硬,有点拎不清,梁帅在杭州差点因为抗命而下狱,在他看来极为不智,万一当时是方腊的计谋,用两颗人头取信于梁帅,在镇民里混入叛军伺机反水,朝廷必然损兵折将。
慈不掌兵,韩世忠钦佩梁帅,但太温柔慈和总有一天会出大事。
教导梁红玉便是希望透过她改变梁家人的心性。
上次送出白绫,料想柔福帝姬会不待见她,做好求见被拒的准备,反正她只是交差了事,柔福帝姬身边的宫女领着她入内,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等看见柔福帝姬赐坐又赏下点心,梁红玉心里顿时明了,唐寅派人给帝姬通过气,因为知道自己能够逃脱牢笼,海阔天空飞翔,这位天之骄女才会疏开愁眉。
唐寅没骗她,柔福帝姬身边有人与他互通声息,除了那名疤面宫女,柔福帝姬不让他人服侍,八成就是这个人。
为了不露马脚,梁红玉将韩世忠的吩咐照本宣科念了一遍,听到国事为重帝姬不单是皇女也是大翎的臣民,不该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大局,才变脸要疤面宫女送客。
和上回一样一出行辕后头便有人跟随,到她回驿馆才撤回,不知是陈卞还是金人的细作。
把情况一五一十回报给韩世忠。
「明天就是皇上给七日期限,届时依照密旨行事便是,既然妳被人盯上,乖乖留在驿馆,事情办完就回山东。」
血腥的事女孩家不要参与太多。
「无畏权势一剑将张邦昌那个佞臣刺死的男子汉,干这种阴私勾不会觉得惭愧?有本事真刀真枪打垮秦桧,别拿弱女子开刀。」
在李纲大力扶持下成为天子近臣,韩世忠转变太快,快得梁红玉认不出来。
「协助皇上收复失土救回两位圣人才是第一要务,其余的都是小事。」
为雪国耻,韩世忠拼了。
「皇上那么急着对付秦桧,无非是想要偏安江南,他真有迎回父兄的心,怎会只言赎回生母,难道太上皇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牛贵的话警醒了梁红玉,新皇的心在南方,眼里无父无兄,既无雄心壮志又冷血薄情。
「住口,妳知不知单单这些话就能诛你们梁家九族。」
韩世忠何尝不知新皇打定主意不营救父兄,当汴京城破,慎、恕两宗被掳金人走人,李相公就定下扶植新皇上位的大计,新皇当着众人的面歃血起誓,不踏平阴山誓不回,罢黜主和派的大臣,眼下朝中战意高昂,韩世忠等人将新皇当成大翎中兴的希望,不愿见到懦弱无能的慎、恕两宗重新掌握庙堂。
这是朝中文武大臣的共识,腐肉不割,好肉难生,当断则断,慎、恕两宗都能舍,柔福帝姬为何不能?
梁红玉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哼一声甩头就走,两人不欢而散。
气得梁红玉一晚没睡好,等睡着再醒已是响午。
她是武将之女,没有什么姑娘家的避讳,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舒展经骨,刚开始驿馆的人还会私下指指点点,到后来已经见怪不怪。
「听说了没,乔老五的小妾替他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他一高兴竟然包下整间雅风阁宴客,深怕人家不知道他刮了多少油水。」
两名胥吏边走边说。
「他不是已经有两个嫡子吗?嫡长子出生都不见他大宴宾客,却为一个庶子这么豪奢,宠妾灭妻的事他也干得出来。」
另一名胥吏对这位乔老五的作为极为不齿。
「人家走对门路,现在是知府老爷的心腹,多少人抢着赶上门巴结,谁会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看不过去就别看,我是要好好吃他一顿,雅风阁的粉头多少钱才能摸上一把,去道声恭喜一个铜子都不用花就能揩油,错过可惜了。」
「去,当然要去,不去是王八蛋,还得早点去,晚去了就没姑娘抱了,今晚雅风阁不被咱们城里的官挤满才奇怪。」
两人说说笑笑,却让梁红玉听出猫腻。
有了陈卞亲信这场宴席,晚上会有不少寿春府的官吏赴宴,用醇酒美人调虎离山,寿春府关防势必会松懈,偷渡个人离城不成问题。
她猜得没错,这正是唐寅的手笔,收买乔老五不难,狗鼻子花钱替乔老五铺张宴客,乐得他直夸狗鼻子上道,允诺一堆好处。
狗鼻子倒想知道,等乔老五察觉到这场宴会与柔福帝姬之死有关系,会是何等惊讶惶恐,精武门的钱不是那么好收。
派人给李莺捎个口信,药会下在柔福帝姬的晚膳里,她只要确保别让人碰到这些膳食,其余的自有人会负责。
一入夜,驿馆诸如驿丞等等称得上号的官吏全去赴宴,少了主官坐镇,原本戒备就不森严的驿馆更是漏洞百出,不知是谁在后院设了一个赌局,连看门的人都跑去玩了几把。
到了时限,韩世忠在两个副将面前拆开密旨,看完后击掌叫好。
「皇上的密旨说了什么?」
眼看是喜事,副将也想沾沾喜气。
「朝廷一万大军已在昨日渡江攻打江宁,皇上要我们立刻开拔前去会合,我就说李相公不会无缘无故派我们到寿春府来顾守帝姬,原来是声东击西,一来攻其不备,二来又能牵制陈卞,金人与秦桧怎么也想不到,朝廷根本不在乎帝姬,只是拿她当直取江宁的幌子。」
和梁红玉大吵一架感到的郁闷一扫而空,皇上和朝廷没让他失望。
「妙。」
副将赞声连连。
「天助将军,今晚寿春府有个贪官宴客,我们这个时候出城不会遇到太大的阻碍。」
大批人马出城就怕遇上关防阻扰耽误行程。
「老天都在护佑大翎,事不宜迟你们快去点齐兵马,人手一齐即刻出发。」
他亲自去跟梁红玉说明,让她看看皇上与朝廷的决心。
看完密旨,梁红玉心凉如水,朝廷攻打江宁,柔福帝姬不就没有用处,陈卞自然不会妄动,但送嫁队伍里有金人细作在,若不是有唐寅前去搭救,孰知金人细作会不会杀了柔福帝姬泄愤,城外可是跟着一支金人兵马,万一柔福帝姬又被带回燕京呢?
她笑了,却是冷笑,一位公主被当成棋子摆布,沦为弃子后便抛下不管,这便是韩世忠所谓的正义之师?
对违背朝廷命令与唐寅私下串谋的一丝愧疚荡然无存。
军令不可违,她收拾行装准备动身,等江宁战事传来,谁有空管柔福帝姬的生死,唐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人送走。
却不知,唐寅比韩世忠更早一步收到飞鸽传书,江宁有变,杀得他手忙脚乱。
江宁城里有北通船行,精武门的探子,有六如居的老伙计,一些来不及脱手的产业,城外有添夏村。
秦桧挡不住朝廷攻势,江宁必定会失守,之后才是重点,吴构会不会转战杭州,直接定都临安?朝廷动向会影响他日后的布局,他得赶回去指挥调度。
计划照旧,让牛贵带着几个人留在寿春府营救柔福帝姬,他带着秋香、曾牛、苏修搭船全速回转杭州。
当行辕传出柔福帝姬暴毙,竟无人闻问,忤作验完尸要回报陈卞,竟被衙役挡在门外。
「没看见几个大人在议事吗?哪边凉快哪边去,现在还有谁管那个破烂公主。」
江宁战事很快传到寿春府,韩世忠的兵马闯关而出,陈卞为了该不该派兵伤透脑筋,召集亲信要商议一个章程。
唐寅说会顺利,但牛贵没想到运走一个公主会这么简单,连随行的宫女都只顾着哭哭啼啼,竟没人留意公主不见了。
出行辕时,牛贵还捏了捏自己的脸,怀疑是不是在作梦。
上回汴京被攻破他也捏过一会儿。
两次都会痛,都不是梦,是因为乱世,才会有像梦一般荒诞不经的事发生。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痴心也妄想
恰逢逆风,拖慢船速,等柔福帝姬转醒时,船不过行出府城十里之外,陈卞有心要追赶,船驶不出寿春府地界。
牛贵彻夜守在船头,疲困交加,看顾柔福帝姬非他所愿,从脱下军服那一刻,过去对吴氏皇朝羸弱无能的怨气,一夕间爆发。
自取灭亡不打紧,拖累万千百姓,搞得天下大乱却仍不思进取,一味地要求臣民忠心效死。
腻了,受够了,毅然决然出走后,他对受到大翎子民供养,尸位素餐的吴氏宗亲格外排斥。
确实恕宗、慎宗的错不该由一个深宫,不黯世事的柔福帝姬承担,这次被掳走的数千大翎女子,哪一个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有谁像柔福帝姬这么幸运得到逃离魔掌的机会。
若说无辜,未曾养尊处优,受尽荣宠,为一日三餐战战兢兢活着的寒门女子,比柔福帝姬可怜一万倍,至今她们还在金狗手中过着水深火热,却无人闻问的日子。
让牛贵选择,他宁可多救几个宫女,也不愿熬夜顾守一个毫无贡献,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蠹虫。
皇家人天生尊贵,呸。
共济坊里挂着一幅中堂明明白白写着:「人生而平等,有所作方有所食。」
在唐寅身边付出决定待遇,没有人能吃白食,也不会有人做白工,要得到尊重先拿出本事,血统、出身全是狗屁。
「唐寅呢,叫他来见我。」
躺卧在船舱软铺的柔福帝姬一醒,第一个人要找的便是唐寅。
「唐公子不在船上。」
李莺轻声安抚柔福帝姬。
唐寅吩咐过牛贵以救出柔福帝姬为优先,不麻烦的话顺道捎带李莺走。
行辕乱成一团,带走李莺毫无难度,柔福帝姬又需要人伺候,牛贵干脆一块弄走。
「他在哪里?妳不是说他亲自带人来接我的吗?」
像是牛马被人任意驱使、狎玩,却又没勇气寻死,明明心如死灰,但心中仍有唤做希望的火苗深藏残留余温的灰烬里。
因为要下嫁秦桧,她才得以从浣衣院脱身,不用再吃冷饭残羹,重新得到公主待遇。
能逃离猪狗不如的苦役,回到汉地,嫁给谁都行,秦桧年近不惑,正当壮年并非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委身于他,纵然是一枚被人操控利用棋子也无妨。
来到寿春府,皇兄亲赐的白绫让她彻底心死,欲置她于死的竟不是金人而是至亲。
皇兄及他称帝的新朝不容她,不肯再回燕京,那么除了在江宁的大楚她将无处可去。
秦桧别有居心才会娶她,不过是一桩交易,但他肯买,她愿意卖,旁人凭什么破坏?
身后骂名?
吴构做为人子,不思营救受困在燕京父皇与兄长,一心顾着巩固帝位,在仁孝治国的大翎朝,他又能赢得多少好名声。
拿了一把剪子将白绫剪成碎布,断绝兄妹情分决意求生不求死时,李莺却带回一个好消息。
唐寅没死,纠集一群爱国之士准备营救她出险地。
仰慕唐寅的诗才,乔装打扮与他结交,正值慕少艾的年华,说没有对唐寅动心是骗人的,但身份悬殊,唐寅又无意于功名,柔福帝姬自知两人注定无缘,所以并未钟情于他,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情谊。
多次出手帮他,不曾存着要他回报的心,得知他死于非命,她还掉了几滴泪,午夜梦回,懊恼当初为何不遵照父皇的命令,听唐寅的劝与李师师一同到江宁,她便不会沦落成女奴,仍是高不可攀的公主。
已死的人没死,错过的机会再次降临,再蠢也知道要牢牢把握。
听任李莺安排,维持日常作息,不让金人细作与陈卞安插的人手看出破绽,心里却不禁胡思乱想。
脱险之后,她会好好回报唐寅的救驾之恩,父皇仍是阶下囚,皇兄不认她,她无法赐下恩赏,大不了委身于他。
之前父皇怕她动了不该有的念头,让母妃警醒她,唐寅风流成性,未成亲便接连纳了几名青楼女子为妾,这样品行不堪为驸马,即便科业有成,都能以放浪形骸为由革了他的功名,大翎朝还没有公主嫁到这样的人家过。
今非昔比,她被破了身,正经官宦人家即便碍于旨意,不得已让自家子弟尚了公主,这会成为她与驸马间的心结疙瘩,永远别想琴瑟和鸣,但唐寅不同,他流连花丛,自是不会介意女子贞节与否,不然怎么会纳了小金灵那样水性杨花的荡娃儿为妾。
唐寅无法道德文章弘达天下,但他有意气飞扬的满江红在世人耳里响彻,连金人与皇兄都不得不封他一个爵位做为褒赏。
嫁唐寅为妻,并不憋屈,宗室女的身份摆在那,大翎朝在的一天,朝廷就不能无视,追封虚的爵位,她有办法将它变成实的,唐寅无意仕途,成为宗亲不会妨碍他的前程,反而能为他挡风遮雨,无须再怕洪廷甫那样的小人物算计。
相信母后也会赞成她的作法,而只要唐寅的妾侍日后安分守己,她会说服自己容忍她们,但以后唐寅不能在外头花天酒地。
日后相夫教子,那段屈辱至极的恶梦终究会过去。
设想的完美,但拯救她的英雄却不在,如何谱成一段佳话。
李莺也不知为何唐寅没出现,只能安慰柔福帝姬,柔福帝姬却不听,不停质问,要李莺去找唐寅的人进来。
「公主有事?」
牛贵对吴家人无好感,若非唐寅说了要以礼相待,他连公主两个字都不愿说出口。
他们愧对天下人,还好意思颐指气使。
「你们东家呢?还有见了本公主为何不下跪?」
区区下人都能无视她,这个当家主母要怎么当。
牛贵也觉得好笑,以前他的膝盖是极软的,说跪就跪绝无二话,在唐寅身边不过多久便硬得难以屈膝。
没有人生下来便是奴才,是跪出来的。
唐家不时兴这套,牛贵还偷偷笑过他不懂得当主子,哪一天宠得奴大欺主有他的苦头吃,到今天才晓得唐寅用心可贵,他把每个人都当人看,而不像眼前的柔福帝姬,落难了还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东家另有要事先行一步,吩咐我等好生伺候公主到杭州。」
头顶大翎的天,脚踩大翎的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给唐寅添麻烦,牛贵如柔福帝姬所愿跪下,这一跪,跪掉将他对柔福帝姬最后一点的怜悯之心。
「有什么事比本公主还重要,万一有个本公主有个闪失你们担待得起?」
柔福帝姬却还当牛贵是以前那些奴才,一跪地就屈服于她,从此百依百顺。
「公主见谅,东家行事岂是我们这些下人能过问。」
唐寅是外来户,但在江宁落脚,添夏村便是他的根脉,有什么比家更重要的,更何况关系着江宁近百万的人性命,吴家人全是一个样,视百姓人命于无物,眼中仅有自己。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次东家应李师师,李大家所请来营救公主,就不会半途收手不管,请公主放心,我等必将公主安然送到李大师身边。」
在汴京混了那么多年,柔福帝姬有多厌恶李师师,牛贵再清楚不过了,故意搬李师师出来狠狠呕她一把,不信恶心不到她。
他说的全是大实话,唐寅知情了也不会怪罪。
女人的嫉妒最是可怕,只见柔福帝姬掐住李莺的手,掐得李莺手腕出血,凶恶地说道:「本公主不需要那么狐媚子来救,父皇也是,唐伯虎也是,你们男人全都瞎了眼吗?就那么希罕这种下贱货色。」
「公主慎言,东家与李大家之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私情,只是钦佩她的仁义这才不惜涉险潜入寿春府。」
再加一柴火将妒火烧得更旺,这才能出一口怨气。
「给我滚出去。」
柔福帝姬可以接受唐寅逢场作戏,却不容忍他对另一个女人真心真义,牛贵这把火点对了。
「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出去。」
想过过主子的瘾,那有什么问题,牛贵给自己大大两巴子,见响不见痛,气死这个将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妒妇,他要是李师师,绝不会央求唐寅救她。
低头退出船舱,便听见李莺的劝慰声,跟着柔福帝姬高声喝叱,巴掌唰唰地如雨下,想来是迁怒到李莺头上。
逞了一时之快,倒害了李莺遭殃,牛贵搔搔腮帮子有些过意不去,但很快地释怀,赶快认清这个主子的无情,对李莺也是好事。
风向变了,船以全速前进,牛贵一颗心终于放下,尽快将柔福帝姬送到杭州,他才能回到岗位上,为了坐稳贴身护卫的位子,他苦练射箭,天天盯着火枪制程,没少给胡进宝的好处,就为了抢先试用学习,唐寅说了神箭手再吃香也没几年了,未来会是神枪手的天下,这个人必须是他。
凌晨,牛贵让人送了干粮,肉干、清水进船舱,不久李莺专程过来寻他,说柔福帝姬吃不惯,问他能不能弄一点白米粥与小菜。
「对不住,来时匆匆,船中没能准备上等的吃食,还请姑娘向公主致歉,下次奴才一定改过。」
讥讽之意形于言表,李莺看得再明白不过,也清楚这是柔福帝姬咎由自取,谢过牛贵后,长叹一声离去。
她怀疑自己做错了事,或许柔福帝姬挂在白绫上留下美名,会比苟且偷生来得强。
活着不是只有惜命,还得惜福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下无夏
日夜兼程,不惜马力赶路,韩世忠与梁红玉到达江宁地界时战争已迈入尾声。
以翁建国为主帅,马步军副总管刘光世为副帅,率领的一万兵马为主,叶梦得、吕颐浩各领五千人从扬州、杭州支援,三天就将大楚军打得七零八落,龟缩在江宁城里不敢再战。
李纲亲赴江宁,代替吴构答应会保秦家满门无恙,秦桧官复原职,秦桧脱下龙袍请降,随李纲回朝面圣。
刘光世领军入城肃清残余的叛军,照例放纵军士三日做为犒赏。
同为将领,韩世忠自然晓得城内的惨状,刘光世也不愿他进来分一杯羹,婉拒刘光世的邀请,带上自家兵马折返。
既然来到江宁,想到唐寅曾提及的桃花坞,一行人特意前往添夏村一窥唐寅故居。
韩世忠为了缅怀故友而去,梁红玉犹豫着该不该说破,但想到唐寅拐带柔福帝姬出逃,不想再替他招祸,安静地闭上嘴巴,陪韩世忠游历一下唐寅口中小而美,宁静富饶的村庄。
时至盛夏,桃花溪两侧的桃树结实累累,却不见人采收,地面、溪上随处可见掉落的桃子,空气依稀飘散着一股腐烂的气息,和武人熟悉的血腥味。
征战多年,韩世忠与梁红玉皆知这代表着什么,同时皱了皱眉头。
这里离江宁城尚有十几里路,又非要道,军营驻扎之处,兵士没有理由经过添夏村,对村子下重手。
两人对看一眼,一前一后驾马过了桃花桥,进入村里一探究竟。
夏日正值农忙之际,村内空荡荡地不见人踪,处处破瓦颓垣,遍地污血,苍蝇横飞,满满的死气,这样的光景两人见过太多。
却是不解平凡乡野小村有什么值得他人惦记洗劫?
无人能询问,两人凭着唐寅描述来到一处被烧成焦黑,四周桃树焚毁颓败的屋舍,或者该说是遗迹,因为屋舍徒留外观,里头遭人掘地三尺,露出一个大凹洞,一块刻着儒爱天下的大石倒落在坑内,上头有刀斧劈砍过的痕迹,显然是刻意为之。
从这块石碑,两人几乎能确定此处便是桃花坞,桃花庵诗里桃花仙居住的人间仙境,为何会变得如此模样?屠戮村子的人不可能替村民收尸,那尸体又去了哪里?
第二个疑问率先得到解答,行到村尾,一个大坟包上洒满纸钱,几柱仅剩木枝的残香说明有人前来为村民收敛尸身。
大坟包旁有一处独立的墓冢,墓冢前立着一块桃木削成的墓碑。
先父曹四,先母林秀兰之墓,不肖子曾牛谨立。
字是一刀一刀刻划,并不工整,粗糙凿痕上涂抹鲜血,可见立碑人心中的悲愤,誓为双亲复仇的决心。
「是条汉子,屠这个村子的人可得小心。」
韩世忠为曾牛的孝心与血性赞叹,如果他知道立碑人不过是半个孩子,应该会更震撼。
相识一场,梁红玉下马,朝着墓碑顶礼一拜,想到那个吊儿郎当,笑得没心没肺,不让苏修用功的孩子,悲痛欲绝以血书写的模样,心里便刺痛不已。
不好预感涌上心头,韩世忠无心的话可能真会一语成谶,屠村的代价会是血流成河。
毕竟她是亲眼见过曾牛散漫眼神里底的慧黠与锐利,又有深不可测的唐寅为师,唐家又在潜藏累积实力中,有朝一日曾牛长成,猛虎出闸怕是少有人能挡。
内心烦躁不止,梁红玉先行出村,在路上偶遇一位樵夫,她上前探问。
樵夫道出添夏村被屠戮的真相。
添夏村这些日子过得滋润,江宁城内的正店,摆卖的蒸酒,冬日鲜蔬全是来自添夏村,翁建国夫人的娘家杨府多次派人前来,想买断这两样技术一再遭拒,若不是唐寅美名在外,酒与反时蔬菜全是唐寅传授,杨家不好强夺,不然他们早狠狠整治这些不识抬举的刁民。
后来江宁局面混乱,杨家人分身乏术渐渐忘了这事,如今唐寅已死,江宁重回到翁建国掌握中,杨家人又起了掠夺之心,将桃花坞藏有宝藏的秘密告知刘光世,刘光世贪财立刻拨了兵马杀进村里,以搜捕奸细为由见人就杀。
「周围十里的男丁全被征调去打仗,村子里剩的都是老弱妇孺,他们也下得了手。」
兵不够,秦桧逼迫百姓上战场,同室操戈,刘光世宣称杀敌数万,战果却是由平民的尸体所堆栈。
见到一身戎装的韩世忠趋近,樵夫连忙闭上嘴,要梁红玉快点离开:「这些军爷见到女人就捉,姑娘妳快走。」
说完不理会梁红玉,埋着头将背驼得更低,小心翼翼拐进野径里。
「问出什么了吗?」
「还不识你们这些爷儿闯的祸,拉壮丁,抢钱、抢粮,抢小娘皮,搞得民不聊生。」
并非针对韩世忠,纯粹有感而发。
「朝廷不发足饷,军士们怎么肯用心杀敌,当初江宁百姓要是响应今上抗楚,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在韩世忠眼里,大楚朝统治下的人全是叛民无须同情。
「小老百姓都跟韩将军您一样身怀绝技勇敢无畏,您这个将军就要让贤。」
老百姓活着图个温饱,能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祖宗保佑,朝廷不给兵器不给支持,平白无故要他们拼命过于苛刻,最后居然强冠投敌的罪名,以此为名放纵军士为恶,这种朝廷不如没有。
「不该杀的杀光,该杀的还给他高官厚禄,今上真是圣明。」
大楚没了,秦桧与秦家仍在。
「施恩特赦是做个其他尚再观望,摇摆不定的州府看的,天下得先底定,才有办法全力抗金,不屠个一城,以后再有百姓依附叛军更不好收拾。」
韩世忠试图让梁红玉理解朝廷的苦心,梁红玉却听不进去。
「这些话拿去哄别人,别来蒙我。」
意见出现分歧,多说无益,韩世忠头一次觉得梁红玉与他离心,并肩同骑却形同陌路。
再回到寿春府,陈卞已向新朝宣誓效忠,从此只用建炎年号,对江宁雷霆一击果然震摄住两边讨好,拥兵自重的鼠辈,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寿春府,事实胜于雄辩,韩世忠相信自己是对的,几次要劝服梁红玉,梁红玉皆称病躲开,气得韩世忠大骂她是头发长见识短,分不清孰轻孰重的蠢娘们,要耍妇人之仁快去嫁人回内宅耍去,别在外头碍着爷们做大事。
梁红玉不再跟他吵,接下运送柔福帝姬灵柩回朝的任务。
原先的计划有偏差,梁红玉没参与相验,寿春府的忤作一人担负确认柔福帝姬已死的责任,当然彻查起来,陈卞也逃不了一个监督不周的罪名,灵柩里躺的究竟是何物与梁红玉无关。
为了讨好新皇,陈卞派了一艘大船一支兵马护送灵柩北上,一股脑把送嫁队伍全送上船,陈卞亲信独自搭船押着数十个箱笼尾随在后,箱笼里装着用来贿赂朝臣的金银宝物,韩世忠与梁红玉各收到一份孝敬,无非是用来堵住他们的嘴。
背黑锅还送钱,梁红玉自然要笑纳。
清点宫女时,独少唐寅所说的内应李莺,梁红玉更确定柔福帝姬已经顺利逃走。
一靠岸,禁军前来接手。
宣旨太监对着灵柩念了一段吊文,绝口不提柔福帝姬曾奉太上皇之命嫁与秦桧,只提新皇如何感念与皇妹过去的情谊,痛斥金人残暴虐杀皇室宗亲及黎民百姓,誓要为父兄姊妹报抱血海深仇,暗示慎、恕两宗与柔福帝姬相同已遭到毒手,埋下伏笔,下次金人再让太上皇颁旨,新朝便可直指金人矫旨,拒不奉行。
旨末追封柔福帝姬为和国公主,恩赐随行宫女陪葬。
陈卞使银钱封口,朝廷更痛快,活埋一了百了。
旨未宣完,梁红玉抬头怒视太监,太监厉声喝叱她,正要禁军押下这个冒犯天威的女子,韩世忠强行将梁红玉头给按下,领着部属大声高呼万岁,再将从陈卞那得来的白玉扳指塞给太监,保证会好好教训梁红玉一顿。
「某就给韩将军一个面子,再有下次休怪某如实禀明圣上,交给圣上发落。」
朝梁红玉喷了个鼻哼,挥手召回禁军。
在船上相处几日,梁红玉与宫女混熟,宫女不停向梁红玉求救,梁红玉说过,一切都能重新再来,朝廷会善待她们。
梁红玉心头一热,手往腰际一伸,剑尚未拔出,两臂便人制住,韩世忠将人往后拖。
「马上给我回山东,我会修书给梁帅让他替妳找个青年才俊嫁了,妳都二十好几了,不能再像姑娘家那样地任性妄为,我管不了妳,让妳的夫婿来管。」
一掌将人劈昏。
梁红玉再醒来,已是在往山东的路上,昏沉沉的脑袋里,想得全是牛贵在五山楼说的。
「救那个劳什子公主做啥,她享的福还不够吗?她一个人得救开心了,留下的人可惨了。」
牛贵都能看透的事,她竟然乡愿以为朝廷不会赶尽杀绝。
错得离谱,傻得可笑。
「吃饱没事干才造反,伯虎挣钱、囤粮、招募私兵只是不想被人当成牲口,包成人肉馄饨。」
梁红玉质问过唐寅收拢朝廷密谍的用意。
唐寅用指头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了自保两字。
「求人不如求己,待宰不如宰人。」
多么离经叛道,多么地有道理。
第一百六十章 牛中魔王
略显凌乱的发丝挂在耳边,色若珍珠的脸颊蒙上灰黑尘埃,看上去莫约八、九岁的小姑娘,衣襟上蝴蝶扣脱落,露出一小块雪肌,一条翡翠观音玉坠在平坦胸脯前晃晃荡荡地,格外晃人眼珠。
小姑娘身着绸缎,光滑衣面同样有着脏污,绣花鞋上沾附草叶,一眼便能看出是出自大户人家。
年纪虽小,一对凤眼天生带媚,干净眉间,小小身板婀娜已显,加上行色匆匆,两颊染上胭红,精巧的唇因为惶恐而深抿着,模样我见犹怜,引人侧目。
「小姑娘妳要去哪?」
一批刚从江宁近郊逃难而来的流民,聚集在一处起了炉灶烹煮刚抓到菜蛇,看见小姑娘打前方经过,几个不正经的男人出言调戏。
小姑娘像是受到惊吓的白兔,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加快步伐,与流民拉开距离,朝远处的破庙走去。
深怕有人追上,频频回头,将竹篮护得更紧。
流民哄然大笑:「跑那么快做什么,叔伯们又不会吃了妳。」
调笑的意味居多,却有人真站了起来,准备上前追小姑娘。
「蔡老六有点天良,她还只是个娃儿,当心被雷劈。」
看不过去的人开口劝阻,高大肤色黑如炭的蔡老六,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跟我讲天良,昨天是谁猴急,早早脱了裤子喊着要先上那个娘们,娃儿才好啊,细皮白肉的,紧得跟葭管似地,尝过一次就忘不掉。」
蔡老六不是第一次找幼女下手,眼里冒出邪火,脸变得异常猥琐。
「看什么看,看她那样子肯定是家里遭祸了,我不下手,自有别的人下手,那条翡翠坠子少说也值几百贯钱,不抢过来,我们拿什么贿赂城卫入城。」
劫财还要劫色。
说到进城这群流民全噤声了,他们原本住在江宁近郊务农为生,一天来了官告诉他们,现在是大楚朝,新朝方立,大楚皇帝大赦天下,免了三年田税,邻里们正为了可以多攒点钱,过上几年好日子而高兴,大楚朝就被灭了。
皇帝从姓吴变成姓秦,又变回姓吴,农家汉从辛勤老百姓,身不由己变为叛民,却再也回不去了。
叛民视同敌军,捕获斩首有功,官兵在城里杀、抢不够,便到外头来搜捕,女人、银钱样样不放过,稍微有抵抗,利刃毫不留情贯穿,叛逆是涛天大罪,他们的下场是天下百姓的活榜样。
想活下去只能逃,逃出江宁地界。
蔡老六是个混蛋,五毒俱全,但没有他号召大家抱成团,强横地干了几票,他们早被其他人吃干抹净,他说得对,拿不出过所想进城就得使银钱,进城要办户籍落脚照样得买通衙门里的人,小姑娘无辜可怜,谁叫她将钱露白呢?
见所有人闭嘴,蔡老六呵呵地说道:「还有话说吗?没话说就等爷舒坦了,替你们带好东西回来,有人想尝鲜过过瘾,一个时辰再过来,爷要尽兴差不多得那么久。」
一转身嘴里不住碎念:「一群蠢货,等到了府城看老子不甩了你们。」
人多势众,拉帮结派才有力量跟他人抗衡,单打独斗走不了几里路,蔡老六并非真心与他们结交。
他曾是洪廷甫家的下人,洪家被满门抄斩后,奴仆全被遣光,在洪府的日子他长了不少见识,一眼便看出小姑娘身上穿戴样样精贵,穿得起这些,又是这么小的年纪,身边却没有丫鬟、仆妇跟随,让她一个人出来抛头露脸,小姑娘的家人必然遭了祸,十有八九伤了、病了,藏身在破庙里。
脏归脏,小姑娘行头一样没少,可见身家还在,他这时候去收获何止是一条玉坠,拍了拍插在腰间的短刀,有家伙在,宰个人立威,再把刀子贴在小姑娘脸上,到时候还不是任他施为。
以前领了工钱他都跑到夫子庙边陲的私娼寮嫖雏,想到未长成的女娃儿,承受不住挞伐时的痛哭喊叫,那处就硬挺到不行,舔了舔嘴唇,不疾不徐跟上。
刚拐进破庙,就见小姑娘站在庙内香炉前,惊恐,怯生生地说着:「你想做什么?」
拉高音调也声音婉转动听,蔡老六魂都被勾走,见左右无人,色心毕露:「爷教妳做些销魂的事,以后你就是大姑娘了。」
大跨步追向小姑娘,小姑娘转身就跑,哽咽喊着:「娘,姐姐。」
嘴边的鸭子怎能让她飞了,又听到小姑娘喊着尽是女人家,坐实他的猜测,小姑娘就那么标致,娘姐必然是加倍美貌,一箭三雕,财色兼收,蔡老六嘴咧地老开,脚步更快了。
忽然间一个踉跄,小腿被异物绊到,用力过猛,蔡老六跌了个狗吃屎,跟着后脚根传来剧痛,感觉到前后都来了人,他抽刀翻身就要砍,却见到一张圆胖像是炊饼,小眼睛塌鼻子,看不见喜怒的面瘫脸,用一对狼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细手臂抱着一颗沙锅大的石头,狠狠朝他门面砸。
石头来得太快,躲不过,蔡老六只能大喊救命,但除了惨叫他半句字也没说出。
左眼流血不止,鼻梁断了,大黄牙剩不到几颗,呜呜啊啊悲鸣。
几个半大孩子出现在他仅剩的右眼视野里。
一个带着牛头面具男孩,将牛角面具往头上一拨,露出憨厚,笑容却带着邪气的脸孔来。
男孩踢走掉落在地上的短刀,双脚跨在蔡老六的腰间,弯腰俯身,用手撑开他的右眼,端详眼珠子状态,用力拍拍他的脸,确定他失去反抗能力,把人当成垫脚石,重重踩过下裆。
蔡老六吃痛要奋起偷袭,如狼的男孩手不知何时又抱起一颗石头,这回对准右眼,只要他敢妄动,就要他失明敲出一摊脑浆,吓得他不敢再动。
「牛老大,我……」
用一把磨利的石刀割伤蔡老六的瘦矮男孩畏缩地说。
破庙里的孩子全归戴牛面具的男孩管辖。
「说了多少次,我们个小打不过大人,割了他们的脚筋,就算有个万一还可以跑,割得那么浅,要是苏修没砸中,让他挥上刀子,多来几个都死不够。」
「我怕。」
瘦矮男孩颤声说。
「咱们火焰山不收无胆兄弟,下一次你再失手就给我滚。」
蒙古脸的男孩是苏修,牛老大自是曾牛。
「不要赶我走,我这就割。」
父母双亡,幸亏遇上曾牛收留,离开火焰山帮,他只能当任人欺凌的乞儿。
「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去旁边看着。」
曾牛抬脚作势要踢,赶走瘦矮男孩。
「娇娇妳来,让大楞子好好看看。」
蔡老六以为曾牛喊的是诱骗他来此的小姑娘,没想到是一名身量与小姑娘相仿,梳着总角,穿着童子袍,踩着赤脚的娃儿。
曾牛在蔡老六腰际踢了一脚,将人翻了过来,长得眉清目秀,带着书卷气的娇娇,拣起短刀,蹲下,不用固定,熟练在脚筋位置深深割下,蔡老六痛声哀嚎来回滚动。
「吵死了,让他闭嘴。」
令到石落,苏修给了蔡老六后脑杓一石头,人很快地断气。
确定没了鼻息,立刻有人上前搜身,把所有值钱的东西翻了出来。
「娇娇入帮比你还晚,你丢不丢人,火焰山帮没有吃闲饭的人,你好自为之,到时候别说我翻脸无情。」
将流民里的孤儿集中起来成立帮派,教他们自立自强,孩子们要求生存更艰难,纪律不严明,就会害了大家,曾牛铁了心充当坏人。
「大楞子至少比三哥强,三哥从没有动过刀子。」
娇娇看着穿上她的衣裳,比她还千娇百媚的男孩,心头就来气。
「所有肥羊都是浦生引来的,他贡献比谁都多好吗?是不是因为他比妳更美,吃味了?」
骗倒蔡老六的小姑娘是男扮女装。
曾牛调侃娇娇,除了苏修,破庙里所有的人全笑了。
「三哥做的事最辛苦危险,我比不上他,娇娇妳生气也不用,我还没见过比三哥更美的女娃儿,以后三哥一定是世上第一美男子。」
大楞子人如其名的楞,娇娇替他说话,他还在娇娇伤口上洒盐,气得娇娇张嘴咬他一口。
曾牛也不管:「浦生来个一段。」
没事时,曾牛叫了浦生唱戏,浦生清清了嗓子,袖子一抛,嘹亮地唱道:「我本是女娇娘,不是男儿郎。」
破庙里男女娃儿全都安静下来听曲。
外头流民聚集地,远远听到破庙处传出凄厉惨叫,跟着蔡老六的男人心里不安,呼朋引伴准备过去察看,却被早一批前来的人叫住。
「那里是火焰山帮的地盘,他们的老大是个混世魔王,几岁而已就杀人不眨眼,那帮娃儿个个心狠手辣,去一个死一个。」
一个老翁好心劝阻。
「刚刚为什么不说?」
「不起色心就不会着了他们的道,火焰山帮只洗劫无良无德的畜生,你们那个蔡老六不就是,他要是不死,早晚会来祸害我们。」
流民是眼睁睁看蔡老六送死,他们无力反抗,交给有能力的人去屠宰。
第一百六十一章 说话算话的大人
火焰山帮一天供两餐,野兔、田鼠、山鸡捉到什么吃什么,不是荒年,而是逃难,邻近村镇不敢放人入内,唯恐被官兵连坐,商铺却是不放过能榨出大量银钱的机会,伙计三三两两扛着货物过来兜售,米粮、菜油、肥猪肉应有尽有,贵了三、四倍还是有人会乖乖掏钱,或是以物易物,这些人饿坏,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冲进镇上倒霉的就是他们。
有钱好办事,曾牛劫恶济自己人,以破庙做为根据地的火焰山帮倒是不愁吃食。
曾牛每回买吃的,总是带上一票人,匕首、磨利的石刀、削尖的木棒应有尽有,最具有威吓力莫过于绑在曾牛前臂上的小型连弩。
也不知曾牛从哪里弄来的,这种射程最多二十步,力道又小,若不涂上毒药,很难具备杀伤力的诸葛弩,在他手上竟脱胎换骨,连续射出,每枝箭矢皆能穿过轻甲,断筋裂骨,射中要害必死无疑。
曾牛刻意在人前展示过连弩威力,一个靠着孔武有力,欺凌流民的泼皮,仗着站在射程外,不把曾牛当回事,等身上瞬间中了十箭,像是刺猬般地瘫倒,临死前才不瞑目喊了声:「这不可能。」
就是这句不可能替曾牛立了威,当他拿着连弩出现,没人敢轻视这群毛没都长齐的孩子,行商对这位小霸王也是敬畏有加,卖给他的粮食绝对足斤足两,不敢以次充好。
因此尽管不能管好管够,火焰山帮帮众吃的不会比外头大人差。
所以孩子们即便粗衫破履,却不失精神,只是年幼失怙,稚嫩脸孔下的一颗心提前催熟,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嬉闹劲。
他们痛恨假平乱之名行抢夺之实的官兵,怨纵容官兵行凶的朝廷。
「老大他叫方志晨和我同一个村子,他想加入我们火焰山帮。」
有了粮就会有人投奔,曾牛大马金刀坐在神桌上,听着帮众带推荐同村的好友入帮。
方志晨已经十二岁,在这个年代十二岁几乎可以独当一面,算是个大人了。
「牛哥在上,小弟方志晨愿意奉牛哥为尊,任凭差使绝无二话,只愿牛哥能赏小弟一碗饭吃,让小弟能奉养家中老母。」
方志晨一身烂衣,眉宇间散着火焰山帮众少有的书卷气,虽然用上草莽口吻,仍掩盖不了长年读圣贤书抑扬顿挫的腔调,读书人以不为五斗米折腰为荣,想来是走投无路才会低声下气,不惜奉比他年幼的曾牛为主。
唐寅说过,对待读书人得折节相交,以礼相待,否则永远得不到他们的心,谱是摆给只看外表不看内在的人看的,因材施教说得不只是教书,在吸纳人才方面也是。
在方志辰跪下前,曾牛就跳下神桌,站在他两旁已经换回衣裙的娇娇,和即便穿回男装仍难掩艳色的浦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只有苏修雷打不动靠着木柱聚精会神看书。
曾牛拦住方晨志不让他跪,说道:「火焰山帮不兴这套。」
不等曾牛训斥,浦生先开口:「巩青你没跟你老乡说,火焰山帮只收父母双亡的人吗?」
明知帮规却故意带人来添乱,让老大白白作恶人,浦生对巩青相当不满。
「冤枉啊,我是看他们一家遭贼,姐姐被人污辱,老娘气得吐血又没东西吃,才带他过来试试,看帮主能不能破例,不能就算了。」
巩青叫了个撞天屈。
「请勿责怪青弟是我央求他来拜见帮主。」
方晨志替巩青开脱。
娇娇附在曾牛耳边说:「巩青平常就爱打着火焰山帮的旗号在外头招摇,上回还抱着半只鸡在人前大啃,无缘无故这个书生怎么会求到老大这边来,一定是他去大包大揽。」
娇娇长得娇滴滴又是帮里少数的女娃儿,帮众总喜欢绕着她说事,她又跟曾牛亲近,有些男娃儿会间接将话告诉娇娇,让她转达给曾牛知情。」
曾牛本就不喜欢巩青说话的无赖样,既然有同村情谊,他将人带来就得负起责任,什么叫不能就算了,再听娇娇这么说,对巩青的印象便更差了。
为了以身作则,他和苏修连只鸡腿都没吃过,总是吃胸肉,巩青竟一个人独享半只,**成还是从其他人手中抢的。
「规矩就是规矩,破了例以后谁会服我说的话,帮里的食物要留给无依无靠的孤儿,你要是有心帮忙,就把一餐省下来送给志哥儿,最多剩下那一餐我让你吃饱点。」
曾牛不客气挤兑巩青。
「不行,凭什么要让出我的份,帮里又不缺这一点粮食。」
听到自己的份额要被苛扣,巩青就露出本性,这种一点亏也不愿意吃,拿公粮做人情的自私鬼,最令人厌恶。
娇娇、浦生全变了脸,方晨志则是羞愧,为了连累巩青感到抱歉,抱歉就要走,方晨志刚转身,巩青立刻换上嫌恶表情,哪有他嘴里说的半分情谊。
曾牛说一不二,怕他对自己有成见,巩青说了几句巴结的话才退下。
娇娇、浦生都有话说,曾牛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挥手阻止了。
按唐寅的教导,这种破坏团体和谐的坏因子必须尽快剔除,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粥。
方晨志刚走了一段路,忧心着去哪里找吃食给病着母亲吃,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连只兔子都跑得比他快。
「方大哥。」
因为有人叫唤,方晨志停下脚步,苏修背着一个小布包跑到他面前。
「我叫苏修,牛哥要我送这些吃的给你。」
包袱里是几块炊饼跟咸猪肉。
「这……」
方晨志有点讶异,曾牛看上去不是容易动摇心软的人,流民说起牛魔王个个如临大敌,彷佛他是从地府逃出的恶鬼。
「火焰山帮不收父母健在的人,因为我们干的是杀头买卖,有今天没明天。」
掉起书包说:「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远游都得告知爹娘去处,勿使其担忧,何况是拼杀博命?除非朝廷不想要江宁了,否则再过一阵子,官兵就不会再到处捕杀,方大哥好好照顾老母亲,以后每天我都会送食物过来。」
说明原委,曾牛不能明着破例,却可以私下馈赠。
方晨志感动地眼眶泛红,收下这份好意:「我方晨志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牛哥这份恩情他日我必定偿还。」
苏修话少,没吩咐他说的话从不会多说,拜别方晨志后就折回破庙,正巧碰上进林子解手的巩青,苏修跟了过去,在巩青屁股踹上一脚,让他跌进尿洼里。
「谁踢我?」
除了曾牛、苏修、娇娇、浦生这四大魔王他不敢惹,他巩青自诩是火焰山帮里的第五号人物。
「不是苏修。」
唐寅教过苏修,树直易折,人直常败,之前没有机会,现在有苏修马上实践。
一听是帮里头号双花大红棍,满满狼性,不到咬死不松口的苏恶人,巩志吓呆了,头压在尿里不敢动,等脚步声走远才张口呼吸,呸呸呸将嘴里秽物吐出,不停咒骂方晨志,连以前带过他的方嫂子一同怨上。
几天后,来了一帮新人。
刘光世在江宁抢不够便盯上附近的豪强,动不了擎云寨,一些鱼肉乡民的小帮小派官兵可没再客气,新来的八、九个人就是漏网之鱼,人人手上有刀枪,把流民当成泄愤对象,一阵打抢。
「横,横得过牛魔王吗?」
就因为一个流民不甘心的气话,这些人盯上火焰山帮。
一山不容二虎,火焰山帮又是些屁大的孩子,打不赢,他们真没脸继续混了。
随便找个流民打了一顿,逼问出火焰山帮和曾牛底细,知道曾牛手上竟然有连弩,一帮孩子全有利器防身,不得不收起轻视之心,本想立刻杀过去,讨论过后决定趁暗夜偷袭。
担心有人过去通风报信,几个人守在通往破庙的路上。
方晨志绕远路进到破庙时,天色已然大暗,孩子们听到有歹人上门,脸上惊慌藏不住,纷纷看向曾牛。
树大招风,火焰山帮靠着诱敌偷袭抢下一片地盘,一定会引来他人觊觎,唐寅跟他分析过,真正的狠角色会等到官兵逼上门才会撤离江宁,碰上他们曾牛绝无胜算,曾牛和苏修是来磨练的,不是真的要占地为王,招募孤儿是为了日后做打算,折在这里曾牛这些日子的心血全白费。
派苏修去查探情况,曾牛指挥孩子们收拾细软,打不过就跑,没必要和人硬嗑。
苏修却带回噩耗,这群人非但怀有刀剑,还有马匹做为脚力,情况大不妙,而且据方晨志所说,他们以为火焰山帮藏了很多钱财,一定会紧追不舍。
要逃就得先废了这几匹马,最好还能杀一、两个人震摄。
帮里冲锋敢死的第一人莫过于苏修,曾牛将重责大任交给他。
「你们从树林摸过去砍了马脚直接往府城方向跑。」
特别对苏修叮咛:「带着娇娇、浦生和大楞子他们去找少爷,这里有我断后,不要再回来。」
曾牛跟唐寅夸下海口,在独当一面之前绝不会回去,现在是他证明的时候。
「牛哥你小心。」
苏修点了几个人,摸黑潜进树林,听到巩青自告奋勇,曾牛在心里偷笑,这家伙八成怕死想溜了。
「巩青你留下,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计划很简单,曾牛躲在神像后头,巩青负责将人引到神像前,曾牛在暗处击发连弩,无论对方是死是伤,打了就跑,仅是为了争取时间让苏修几个跑远。
得手后,曾牛和巩青分头逃走。
苏修总是使命必达,远远听见马的悲鸣与粗鄙咒骂声,曾牛就知道苏修成功了。
虽然风中夹杂着孩子的哭声,曾牛却无心哀悼,生死存亡关头不容他闪神,只希望外头的牺牲没想象中来得严重。
「交给你了。
曾牛将连弩固定好,缓缓没入黑暗里。
巩青眼见曾牛就定位,怀抱着另一种心思走到破庙外,他看见一群凶悍男人杀气冲天走近,其中有两个人脚脖子流着血,得靠人扶持才能行走。
苏修他们仅仅让两人不良于行,但几匹马却是全栽了。
「各位好汉请饶小的一命,小的是被牛魔王所逼。」
剩下六个人毫发无伤,其中还有人背着长弓,见情势不利,巩青马上反水。
「牛魔王很狡猾的,他躲在神像后要暗算各位好汉。」
火焰山帮的诡计多端刚刚他们就见识到了。
几个孩子远远喊打喊杀冲着他们而来,却不料这些人不过是诱饵,跑到中途就散开了,真正的杀着像是毒蛇,贴着草地匍伏接近,突然群起冲着马脚挥砍,然后一哄而散,等他们稳住阵脚追赶,只能追到一、两个自个跌倒的娃儿,正要抓了逼供,一个哭得不象样的丑娃儿,边哭边掏出短刀,刺进他们二当家的脖子,熟练拔出刀子,在大伙忙着替二当家止血时,拉着另一个娃儿就跑。
「快跑。」
两个娃儿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弓箭,弓手拉开强弓要射杀丑娃儿,丑娃儿却提前一步定住,掩护另一个娃儿先走,手上的木盒射出漫天银针,纵然没有一发射中,但弓手失去准头,羽箭偏离从丑娃儿的肩上飞过。
再次搭弓上箭,两个娃儿已经遁入黑暗中。
吃过亏,他们对巩青半信半疑,押着他进庙里,弓手一口气往神像连射了三箭,箭穿木而过,却不见血迹或是人声哀嚎。
「干的好,等杀了他们,他们身上的钱财全归你。」
曾牛蹲在梁柱上头,噗噗咻咻地放箭,防范四周却没想到攻击是由上而下,歹人们被射得慌了手脚,几个人头受创,血流满面好不恐怖,他们之中最具有威胁的莫过弓手,曾牛从梁上跳下,在弓手后心扎了一刀,落地后,直接滚向后院方向,爬起来奔逃,看也不看哀求呼救的巩青。
曾牛没算到歹人没有尽信巩青的话,留了两个人从后头包抄。
论个人武力曾牛还比不过苏修,连弩箭匣空了,而唐寅送的暗器他交给苏修使用,防身匕首还插在弓手背上。
腹背受敌,他无计可施,咬了咬牙大吼:「狗叔、破叔你们都不要出手帮我,我能解决他们的。」
出发前,他告诉唐寅不需要任何援手,但苏修手里的抄本一段时间就会更新,可见唐寅一直有派人在破庙盯哨,保护他和苏修。
曾牛说的是反话,而且只要歹人发现附近有他人,一定将注意力转移到狗鼻子和破嗓子身上,两方干起来,就没他的事了。
无论曾牛或是两名四处张望的歹人都没有看或听见任何风吹草动。
除了风声还是风声,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大人不都是说话不算话的吗?我说说而已你们就当真了,狗叔、破叔别闹了,赶快出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最多我以后天天帮你们捶腿揉腰。」
曾牛认怂了,但回应他的依旧是风,是风是风……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等流民 唐乞儿
宣州城外,唐寅躺在自制担架上,小腿用夹板固定着,身上青衫脏污破损,散落的长发泛着油光,微微透出难闻气味,脚上套着草鞋,指缝藏垢,长年挂在腰际的白玉换成一只草编,栩栩如生颜色鲜绿的蚱蜢,唯有手上铁骨纸扇白亮如新,唐寅来回轻摇,维持着一贯的风流派头。
狗鼻子、破嗓子差不多的穿著,因为出身草莽长得又粗犷,最近又吃的少,不像之前浑身横肉,看上去和周围的流民两没样,他们一前一后抬着担架,直直朝城门口前进,几名长者走在担架旁和唐寅说话,担架后方跟着千来号人,有男有女,携家带眷,大多眼神彷徨跟着向前,心中忐忑却怀着一丝希望,期待能从困境中脱出,更远处密密麻麻上万人的流民待在原处观望,这些人彻底死心,压根不信官兵会开门放人入城。
快到城门,一排箭矢从城墙射下,百姓抱头惊呼纷纷停下步伐,不敢再跨前一步。
「各位留步,在这里稍候片刻,剩下的路伯虎一个人去即可。」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插落一地的箭矢,唐寅不显慌色,对身旁几位长者说道。
「这怎么可以,唐公子为我们出头,我们躲在后面算什么意思,活到这把年纪死不死都无所谓,他们要杀便来杀。」
几位长者都是各村镇上的耆老或保正,大多认识几个字,有点见识,深得邻里间的信任,既然决定走上这一遭,不会轻易言退。
「此言差矣,我们是来请知府大人给条活路,又不是来拼命的,各位以后还有大把时间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谈死多不吉利。」
话说得熨贴,直入人心,耆老们也是惜命之人,不然不就会在唐寅请缨为大家说项时,替他召集百姓助威,千民乞愿给唐寅一些底气。
「唐公子这份人情,我等终生不忘,无论成或不成,都会替公子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以香火供奉。」
唐寅心里一阵欷嘘,无论前世今生他似乎都避不开被人顶礼膜拜,不过这是人家的一份心意,香火能不能让人长不长生他不得而知,但也许正是过去信徒虔诚的祈愿才让他有了这次重活的机会。
「助人也是助己,伯虎这次落难,虎口逃生,承蒙各位收留医治,尽点棉薄之力又算得了什么。」
添夏村被屠,为村民收敛尸体后,唐寅便带着手下的人混进流民之中,腿是破嗓子打断的,再照唐寅指示接上,对外说词,是他在逃过江湖人士的追杀,伤重沦落在乡间,与流民制造一次巧遇,日后就有人能为他这段时间的去向作证。
现在并不是他现身最好的时机,毅然决然重新站在世人眼前,原因十分简单,添夏村没了,作为他在这个时代第一个根据地,对这个村子与村民有着与众不同的感情,无法装聋作哑,觉得应该要发点声留下点痕迹,才不枉费付出的心血。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从后世带来的革命性格作祟,注定他做不了帝王最爱的顺民。
为证明不是故做推辞,唐寅让狗鼻子、破嗓子将担架打横,直面面对着城墙,朗声大喊:
「某,江宁唐寅,求见知府大人,盼守备将军为某通传一声。」
城上军士正要斥骂,哪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死老百姓,没一箭射杀他就该谢天谢地,竟还想见知府老爷,带队副将却赶紧探出墙垛查看说话的人,指示距离太远,唐寅又蓬头垢面实在不像个读书人,再者他只闻其名未曾见过真人,根本无从确认来人身份。
「糖的也好,咸的也罢,给上一箭看他还敢不敢胡乱叫嚣。」
士兵当唐寅是无事生非的刁民。
「别乱来,万一他是真的唐寅,杀了他我们都要掉脑袋的。」
靖平江宁后,刘光世代表新皇宣读一篇悼文,文中大肆表彰唐寅的忠行义举,为大翎文武官员、百姓的表率,悼文发送到各路府州,军士或许不清楚唐寅是哪号人物,副将却明白,唐寅是朝廷册封的存义侯,太子太保,无论他是真是假,如何死而复生,都不能轻蔑地对待。
「大人公务繁忙没有要事谁敢去打扰,除非你拿出自己是唐寅的证据,或许我能为你担一次干系。」
副将勒令军士别轻举妄动,没把话说死,端看唐寅的说词,再决定如何回应。
「某虽不才,但也算小有薄名,宣州府不少文人才子到某操持的六如居购买文房四宝时,都会与某交谈一番,相信会有人认得某的模样,某当场书诗一首,将军找个到过江宁的秀才或举子看上一眼,请他们移驾辨认某是否唐寅自然可见分晓。」
宣州比邻江宁,江宁尤其文风荟萃,读书人往来频繁,六如居更是仕子朝圣之地,为了目睹挂在墙上唐寅亲书的桃花庵歌,一睹桃花庵主的风采,许多宣州文人特意到此一游,求见唐寅。
有备而来,狗鼻子拿出纸笔,破嗓子打开装墨水的竹筒,唐寅当场挥毫,一首满江红跃然纸上。
细细吹干,唐寅高举过顶,任由狗鼻子、破嗓子将他扛到城门前。
他一上前,军士们群起戒备,弓箭上手,看得流民心惊胆跳,好些人直接闭上眼睛不敢看唐寅的下场。
三个人六只手全在副将的眼皮底下,副将并不担心唐寅出什么妖娥子,反倒觉得眼前的人有勇有谋,近似传闻中的唐伯虎。
武人崇拜忠义勇武之人,跑马地一战,唐寅的表现令人惊艳,旁人都说若是唐寅在朝为官必会是一名战功彪炳的儒将,以前副将当作风言风语听过便罢,亲眼一见,唐寅确实有让人钦佩之处。
试探性放了一箭,唐寅三人不为所动,担架在在城门前二十步远放下,狗鼻子将词压在一块石头上。
「还请将军成全。」
唐寅向城墙上方拱手后,乘着担架回到耆老身边。
只见副将对麾下耳语几声,麾下退下,城门却关闭如旧,小半个时辰过去,耆老们灰心,谢过唐寅相助,正要率众离去,一个大竹篮吊了一名斥候落地,斥候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埋伏,不在箭圈之内,一手按住随风上下起伏的纸角,移开石头,将词折迭收进衣袖内,循原路坐上竹篮,让同僚拉他上去。
词到了副将手里,见是满江红,副将不由得往外看了一眼,即便已离得老远,唐寅仍准确感知道目光,抬头迎上,颔首回礼。
副将没想到唐寅的视力这么好,尴尬地回头,将词交给身侧的文士,这事他做不了主,于是派人去请示守备将军。
守备将军向来谨慎,而为了号召天下义士来归,稳固新朝,朝廷到处散发唐寅的满江红,将唐寅捧上天,宣州城内茶馆说书人天天说着唐寅事迹,引神火夜焚秦贼府,跑马地一枪贯地震诸恶,乱葬岗上斩妖邪,被斩首时天地为之同悲,大雨怒雷不断,首级送到金人狗皇帝案上时,还张嘴痛骂三天三夜,吓得狗皇帝差人作法镇压。
越说越邪呼,身为知情人之一,守备将军知道这是知府大人故意放纵,无非是希望激起同仇敌慨,凝聚百姓向心力。
在辨明真假之前,若是让百姓知悉,在宣州城俨然成为民族英雄的唐寅,被他拒于门外,百姓没吃了他这个守备将军,知府大人先会找上门算账,怪他破坏好不容易拧成一股的民心。
于是他亲自跑了一趟知府衙门。
幸亏他去了。
知府大人如他所想象的重视,派了一个曾到江宁六如居采买纸张,见过唐寅的幕僚到城门瞧个究竟,是真货尽快回衙门禀告,假货当场揭穿,免得撩动民心。
兹事体大,幕僚又找了两名好友同去,其中一位倪举人对唐寅推崇至极,曾在六如居临摹桃花庵歌,沾羽鹤诗社社首蔡明坚的光喝过唐寅亲制炒茶,三人畅谈诗词歌赋,宾主尽欢。
回宣州府后,倪举人没少跟别人聊过唐寅,面貌、身形、文风传神逼真,幕僚第一个想到就是他。
手中满江红一过眼,变将词交给迫不及待的倪举人。
「是,这正是唐贤弟的字迹,唐贤弟人在哪,你们还不赶快让开城门放人进来。」
倪举人一个字一个字端详,手不住地颤抖。
按理说文人相轻,他却大反其道对唐寅百般推崇,唐寅的文采、展露出的胆识深深折服了他,听闻唐寅死去,他几日颗粒未进,为世间痛失一位英才而感伤。
再见唐寅的墨宝,摸着上头微微湿润的墨迹,倪举人激动地将半个身子探出墙外,找寻副将口中狼狈如乞儿,遮不住只身风范光彩的男儿。
无奈眼力不够,只看见一名头发散乱、衣衫褴褛的男子立坐在担架上,却如同副将所说,男子通身神气,
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万卷始通神。
「放我下去,我要去见见唐贤弟。」
心中莫名笃定,倪举人将词交还给幕僚,就要往吊篮坐。
「切慢,待我回去请示大人再行定夺。」
幕僚喊住倪举人。
「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什么心,以为安了一个乱民的罪名,外头的江宁百姓就能任人宰割吗?大楚朝才建立多久,恐怕他们连皇帝是谁都分不清,何来投敌叛国之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杀鸡儆猴找金狗去,拿自家人开刀,也不怕百姓离心。」
为未来参与国政所准备,举人目光看得更为深远,情急下,倪举人也不给朝廷脸面,直接道破这次屠戮江宁的用心。
幕僚何尝不知,其实就连知府大人也不赞同朝廷此次的作为,但在朝廷松口前,不能明目张胆与朝廷作对。
担保会替唐寅说好话,幕僚及另一位文士劝下倪举人,这才打消他的念头。
有了结果幕僚差人回去报信,知府大人同意派一小队人护送倪举人出城。
这些日子流民们见到士兵如遇猛虎,避之唯恐不及。
到了紧要关头,唐寅也不想途中生变。
见有人从小门出,指挥担架再次上前,官兵无须戒备,流民也不必惶恐。
「照菽兄好久不见。」
唐寅一眼认出倪举人,喊出他的表字。
声音一如记忆中,这还有假,倪举人不理会士兵的劝阻,三两下来到唐寅跟前。
「我早说过吉人自有天相,伯虎你一定能逢凶化吉,那些人硬是不信。」
想到说这些晦气,改问:「你是怎么逃出追杀?又怎会跑到宣州地界来?」
忠人之事,边说,倪举人依旧上上下下将唐寅瞧个遍,他也不愿受人蒙蔽。
但见唐寅泰然任他察看,尘土藏不住俊秀脱俗,破烂满是补丁,割成细线如织网的青衫,邋遢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仙味、美感。
「遭遇了什么事吗,伯虎为何会如此潦倒?」
任谁看了唐寅三人,再看向流民都会觉得格格不入。
虽无功名在身,唐寅在江宁绝对是一号人物,他既挺身出面替流民请命,于情于理流民必然对他多所礼遇,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穿得如此脏秽。
江宁是乱了,但终究不是颗粒无收的饥荒,流民尚且有模有样,衣鞋不缺,为何独独唐寅这几人衣破鞋穿?反倒像是刻意为之,可腿上的伤又不似作假,知府大人说了,若唐寅为真,立刻将他请进城中医治,伤绝瞒不过大夫。
彷佛看出倪举人心中所想,狗鼻子、破嗓子羞愧地低下头,他们早跟唐寅说过,这会露出破绽,是唐寅执意要这么做。
乞丐的头发发黄干枯纠结成团,哪会像他用微微烧过铁棒细细绕卷,又涂上发油维持湿亮,更不会把袍子硬补上几块,拿小刀戳洞再割成网丝。
需要弄得这么惨吗?
狗鼻子受够了唐寅说的品味,忍不住出声制止抗议。
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唐寅却像是着魔似地,听不见人言。
一心一意专注在自己的台型,三申五令要他们改口叫他唐乞儿。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是民乱,而是世乱
倪举人并未纠结在唐寅的衣着,赶紧将他接入城中才是重中之重,知府幕僚说了,朝廷方面派人送来谕令,要严惩乱民以儆效尤,宣州方面并不打算用兵,却也不能容忍地界内聚集那么多人。
天有不测风云,万一有个意外激起民变,宣州第一个遭殃不说,还得受朝廷斥责,知府准备将流民赶回江宁,眼不见为净。
赶尽杀绝是不可能的,但在刘光世罢手前,唐寅与流民同行就会有性命之忧,尤其是他目前不良于行。
宣州知府不敢,刘光世更不敢动唐寅这位民族英雄,只怕寻常士兵有眼不识泰山,误杀了唐寅。
「有话进城再说。」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这话一出,唐寅身边的耆老脸全变了。
「伯虎答应了为众人请命,还请照菽兄向知府大人传达,这万余人皆是安分守己的善良百姓,从不存过一丝歹念,又何来投贼之说,他们不盼什么,就希望大人能给予庇护,不受莫须有的罪名连累。」
「入城后,知府大人必然会过来探视,伯虎当面跟大人说不是更好。」
朝廷刚打了个胜仗,各路州府忙着宣誓效忠,愚蠢如猪之人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与朝令对着干,唐寅过于理想化,太不切实际,却说不出错处,倪举人甚至佩服唐寅放下身份,不顾安危,与升斗小民站在一块,只能迂回将人先骗进城,如今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刻。
「是啊,唐公子就进城一趟面见知府大老爷,我们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纯朴的村野匹夫不疑有他,觉得唐寅不该拒绝老爷的好意,看他有官兵做为随从,想必在知府大人面前说得上话。
知府大人是何许人也,愿意见唐寅一面已经施了天大的恩德,再拿翘就得寸进尺。
「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开诚布公说个明白,这些父老兄弟们才能安心。」
有朝廷赐的爵位,名望又足够,入城再简单不过,但在城内就不由他了,知府大可敷衍了事,一推二五六,再以保护为名加以软禁,他别出事,朝廷怪罪不到宣州府头上,外头流民死活,宣州府并不放在心上。
「不识抬举的臭乞丐,大人让倪老爷传话,开个方便之门给你,哪是多大的脸面啊,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想挨揍才会听话。」
一旁的小尉看不下去,唐伯虎又如何,不过写几首酸诗就以为自己是号人物,他当兵是混口饭吃,图个威风,不在乎国家兴亡,满江红他听过没有半点触动,只知道扬州那边都放任官兵出去抢粮饷了,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外那些肥羊不能下手,这个臭书生还来添乱。
追封是给死人的,他还真以为自己是王公贵族。
越想越来气,一巴掌就往唐寅脸上招呼,
倪举人阻止不及,喊声小心时,唐寅的脸多了一个红印,人险些从担架上跌了下去,狗鼻子、破嗓子要冲上去教训小尉,被唐寅喊住。
「民不与官斗,现在这个局面,官爷要将我们就地正法不过是一个手起刀落的事,逞一时之勇会害了大家。」
话对两人说,何尝不是说给倪举人听,不单是进了宣州地界的万余人,所有江宁人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既然知道还不赶快跟倪老爷进城拜见知府大人。」
小尉得意地说。
「谁给你的胆子敢对侯爷动手,我一定会上告大人严惩你这个目无尊卑的家伙。」
读书人偏袒读书人,本就看不着小尉这种只懂得用拳头的武人,他当面羞辱唐寅,倪举人那张儒雅的脸也感受到同样火辣。
「不用点狠的这些刁民哪会乖乖听话。」
举子老爷又如何,又不是知府大人的座上宾,说话不会有份量,瞧唐寅这模样明显落魄,知府大人看了也会厌弃。
「朝廷颁了明令,乱臣贼子人人皆可诛之,唐伯虎与乱民为伍,不杀他都算给您面子。」
咬定朝令,小尉不怕倪举人去告状。
却听到唐寅轻笑。
「我等真是乱民,军爷就带这个人涉险,不知是您艺高人胆大,还是我们被彻底瞧扁了。」
唐寅指着一位头上杂生几根白发的长者说:「这位陈老伯的两个儿子,为了让村子里的人顺利撤走,带着几名丁壮跪求军爷放他们一马,到被砍死之前,不曾有过丝毫反抗。」
在转向看着福态,笑容夹带几许无奈的中年男人:「白叔在镇上小有薄产,一路上施米施药,快把家底掏光也要扶持大家撑过这一难。」
本想再说,一头白发年近来稀的老者摇头要唐寅别说,他本是郎中救治病人是本分不足挂齿。
唐寅不强所难,颔首示意后回头对小尉说:「这些人是乱民大翎就没有良民了,他们错就错在定籍住在大楚定都的江宁府,」
为流民抱不平,吐一口怨气。
「那又如何,你敢担保里头没有大楚余孽,我们收到的军令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包庇逆贼者与逆贼同罪,在爷还有耐性之前,你最好赶快动身。」
睁眼说瞎话,小尉打定主意要压倒唐寅。
这一说引得群情激愤,喊冤暴怒皆有,小尉吃定这些人不敢作怪,要属下拔起腰刀冲着流民挥舞,果然流民受怕后退,小尉打了个喷鼻,鄙夷看着唐寅,烂泥永远扶不上墙,谁来撑腰都一样。
倪举人不像小尉眼皮这么浅,哗变的火头都是从这点小事点燃,当下扳着脸孔,痛斥小尉。
「好大的官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什么大将军,把刀给我收起来。」
他还真不把小尉这样称不上号的人放在眼里。
小尉再横不敢对举人发飙,悻悻然地收起刀。
「伯虎这件事愚兄一定给你一个交代,我这就回去禀明知府大人,请他定夺,愚兄会尽量劝服大人的,也请伯虎好好思量,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点到为止,不希望唐寅迂腐平白葬送有用之身。
人一走,耆老聚集在唐寅身边,检查过伤势无碍后,商讨起将来去向,小尉刀一举无人相信宣州知府会接纳他们。
「是我们命贱福薄,不该拖累唐公子,城里再来人公子不妨和他们去了。」
白叔人憨实,一心为他人着想,将护身符往外推。
耆老们也知道前途堪虑,能活一个是一个,唐寅前程似锦,又是有慈悲心之人,这样的人才能为百姓谋福祉,不使悲剧重演。
他们却不能代表所有人,听到唐寅要走,纷纷开口挽留,唐寅是唯一能跟说上话的人,少了他,只能坐以待毙。
哭诉、跪求,一些人甚至把自己娃儿抱到唐寅跟前,期盼唐寅能赏娃儿一张卖身契,随唐寅入城,让自家香火得以延续。
平时老实巴巴的乡下人,为了唐寅要收下谁家的娃儿争得面红耳赤,不肯退让,最后还是耆老们动怒要他们闭嘴,让唐寅自个决定。
「一起来就一起走,知府大人若是不肯安置咱们,伯虎是不会进宣州城。」
挑谁都不对,再者,要抛下他们,他又何必自断一条腿混入流民之中,纵然做了准备,破嗓子又担保立刻接上绝不会留下后患,唐寅依然痛得冒出一身汗,下了重本,不加倍捞回来,对不起这条腿。
另外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挨人巴掌,本来唐寅是打算在调戏小姑娘,让娇滴滴的小姑娘给他一个开门红,想不到却叫武夫占了便宜去,一掌之仇非报不可,不是说此仇不报非君子的吗?
前世他满口慈爱、宽恕、赦免,说得太多,连自己都相信只要用爱就能解决核武冲突、温室效应、爱能发电,消弥天灾人祸,自欺欺人的话这辈子不想再说。
对天发誓不会弃众人而去后,流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各自领妻小在原地休憩。
一个时辰后,倪举人去而复返,同样是一小队护卫却不见那位出言不逊的小尉。
「知府大人罚了他十军棍算是给贤弟道不是,看样子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贤弟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这一回。」
平心而论,倪举人也觉得这处罚轻了,承平时期,向小尉这样一个小小军官,随便冲撞一个贵人,不死也要脱层皮,但现在战事未停,知府大人多少也得顾虑武将及军士的想法。
唐寅不冷不热道:「言重了,伯虎并不委屈,那位将军也是急着回去复命才会口不择言,只要知府大人能收容我们,受点皮肉疼算得了什么。」
真有心结交,宣州知府不会轻易放过小尉,可见自己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尽个表面功夫罢了,小尉说到知府的心坎里,追封不是真封,给予死者的优惠,套不在活人身上。
「大人希望能与你会晤一谈。」
倪举人说话时,眼神飘移,显然是心虚。
「伯虎才刚对天起誓,绝不私相收授,不会独自进城。」
摆正态度,要嘛知府出城来,不然拉倒。
对唐寅的刚正,倪举人是又爱又恨,年纪轻轻怎么那么食古不化,士大夫要胸怀天下,眼光不能局限于一隅,妇人之人成不了大事,百姓无辜,但能为日后大翎兴盛而牺牲,他们也是死得其所。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大人答应与你在城门一会,你且随我走一趟。」
人品尊贵,言行合一的君子之风,倪举人打从心眼欣赏唐寅,能帮的忙他一定帮。
「太好了,照菽兄请稍后,我请人跟他们说一声马上就走。」
唐寅小声跟狗鼻子交代,狗鼻子瞪直了眼睛,怀疑自己听见的话。
「还不去。」
听到唐寅喝叱才回过神,满头雾水去张罗唐寅要的东西。
告知众人后,唐寅在无数恳切眼神目送下,坐在担架上,任由狗鼻子与破嗓子抬着,彷佛搭的是八抬大轿般地平稳,纸扇熏风,摇出八、九分的隐士之风,破嗓子习惯了眼不见为净,狗鼻子却仍纠结在唐寅刚刚要他办的事上,怀疑唐寅是不是病了。
绝对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狗鼻子思量着等这件事了,要找个丈夫瞧瞧唐寅,精武门门主是个疯的,他这个副门主腰杆也硬不起来。
心里暗自盘算着,脚步不停,没多久来到城门口。
从城墙望过去一行人的行踪全在掌握中,人一到,小门便开启,宣州知府领着一匹人迎上前。
「下官参见存义侯。」
礼不可废,照做一遍官样文章。
「伯虎不敢受大人的礼,这次蒙圣上垂怜下旨封赏,伯虎无德无能愧不敢当。」
及时拦住知府行礼。
「贤侄客气了,圣上英明,得知贤侄仍存活在世,必然会再下恩赏,以慰贤侄为国所受的苦难。」
知府很满意唐寅知守本分,没拿着虚爵说事,同时改了称谓,以上位者自居。
「本官有话直说,大楚既亡,大翎即将回归一统,外头乱民纵然身不由己,但朝廷不容许逆贼横行,新旨意颁下前,本官断不容乱民在宣州府内流窜,大义面前,小恩小惠不值一提,贤侄还是尽早与乱民划清界线,莫要自误。」
「禽兽尚且知悉反哺之恩,乡亲们在伯虎危难之际拉了伯虎一把,伯虎实在无法见死不救,大人应知,朝廷不会真的对江宁百姓下死手,终究会下令赦免,您高抬贵手,无须开城,只消允许让他们在宣州躲上一阵子,既是积了功德又能博得美名,伯虎愿意以性命担保,绝不会给大人添乱。」
休说万余人,放个一千人进宣州城都会影响城中秩序,唐寅只求知府默许流民留在宣州府内。
「大人要是不放心,可划出一地让他们待着,再派兵监管,吃穿嚼用伯虎会自行筹措,府库无须耗损一颗粮食。」
自缚手脚将身家性命交给宣州府衙。
这道理宣州知府何尝不知,但他必须拒绝,答应唐寅等于是将手伸进江宁府治权内,公然违抗新皇旨意,为了一点小名声,做出授人以柄的蠢事得不偿失,万余人留在宣州府内一天,府内的治安便多一份变量,更何况等乱民得知待在这里安全无虞,从各地奔逃过来,届时他倾尽所有兵力也镇压不了。
「本官素来奉公守法,朝廷既然下了明令,大楚人便是逆贼,唯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也不是滥杀之人,只要乱民别踏进宣州府,本官不会刻意为难他们。」
大楚人三个字定调流民的命运,留在江宁自生自灭。
「大楚立朝不过数月,江宁人无奈从贼,心一直是向着我大翎,那里曾是今上藩地,金人蓄意扶持秦桧在江宁登基,无非是想我朝君民离心,官兵每杀一名江宁人,就趁金人的意一回,令亲者痛仇者快,金人今天能在江宁扶持一个大楚朝,他日就能在长安弄出一个大魏朝,若是金人过了长江打进宣州府,随便找了个人称帝,大人也要将宣州百姓杀个干净吗?大人明鉴啊。」
唐寅声泪俱下哭诉,直叫知府和倪举人以及一干随从傻眼。
如今各路州府各自为政,金人用分化之计个个击破不是不可能,朝廷分寸没拿捏好,难保不会有下一个江宁。
「朝政岂是你能妄议,圣人及朝中诸位相公自有论断,再危言耸听,当心本官上折子让朝廷治你的罪,别以为立了寸功便能胡说八道。」
唐寅的话太具有煽动性,而且全是大实话,翁建国与刘光世这回做得太过,附近州府都有唇危齿寒之感,偏偏两人师出有名,在讨贼的大旗下,无人敢说一声不是。
「贤弟不要再说了,大人是为了你好。」
倪举人不让唐寅说下去。
显然唐寅并不买账,仰天长叹,一副无语问青天的怅然模样,短短时间彷佛经历漫长的天人交战,最终痛下决心与知府对眼:「大人受圣上倚重牧守一方,诸事以宣州为重固然是对,但大人除了是宣州知府,还是大翎的重臣,坐视大翎子民白受冤屈如猪狗般遭驱赶杀害,您上过一道折子跟圣上陈明实情,为百姓说过一句公道话?」
转头指向后方的流民:「您敢站在他们面前,说一句你们这些大楚人死不足惜,伯虎从此封笔,将方才写的那首满江红吞进肚肠里,此生不为大翎人。」
仗义执言,决绝地不容妥协。
「大胆,单冲着你这些话,本官就能将你斩杀。」
怒上眉梢,周围的军士纷纷抽刀戒备。
「求仁得仁又有何怨,盼望大人杀了伯虎后,善待江宁百姓。」
两眼一闭,双手一摊,唐寅要慷慨就义了,远处传来流民的哭喊声。
知府是文人,年少时也与唐寅一般地满身正气,为抱负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长年争夺权与利,早已冷却的血却因为一阙满江红重新加温,为此他忍下唐寅的无礼,替新朝留下一道风骨,假以时日有了历练充分打磨后,或许大翎会出现一位为国为民的包龙图。
既然起了爱才之心,知府大手一扬,要军士收起刀剑,唐寅走进死胡同,一时半刻走不出来,就让他替唐寅争取冷静的时间。
「来人啊,帮本官请唐侯爷进城。」
说不通便无须再说,来之前知府早吩咐底下人,听他号命将唐寅带走。
军士得令,几个胳臂和大腿一样粗的力士上前要扛人。
「我不走,伯虎发过誓要与大家同进退共患难。」
声音响亮惊四方,坐着的流民全起身遥望城门。
「由不得你说不。」
拘住唐寅,等上报朝廷后,圣上自然会给予最后的处置,侯爵八成留不住,会另行封赏,给个散官做以示恩待,届时皇上必会召见唐寅,把人往朝廷一送,再驱走流民,宣州府又能回到太平日子,那时候皇上应该已经息怒,一道圣旨饶恕江宁百姓,过个大半年就会忘了这事,这就是民,别饿到人吃人,都乖顺得像羊。
羊是不反抗的。
狼与虎却是有利爪会主动攻击猎物。
譬如说唐寅,在力士架住他之前,左臂低垂,滑出藏在袖中的锐物,高高昂起洁白的颈子,尖端抵住喉咙最柔软的地方,喝道:「再靠近半步,我就刺下去死在这里。」
唐寅出击了,爪子挥舞的对象却是自己,为表明决心,他要以死明志。
「万万不可。」
倪举人第一个叫出声音,知府惊骇莫名,特别是看见让脖子渗出一滴鲜血的利器是根妇人用的簪子时,他猛眨了几下眼睛,怀疑自己所见到的不是事实,而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怎么好意保护唐寅的做为,竟变成**不成,女子抵死不从的戏码,堂堂一府之长,成了欺男霸女的卑劣纨绔。
这还是写出可歌可泣,震动山河满江红,带着一群能人义士烧了秦桧府,在跑马地杀进杀出,有胆有谋、文武双全的大才子?
一哭二闹三上吊,简直是市井泼妇,不可理喻。
「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做傻事。」
一肚子的窝囊气却不能发,唐寅血溅当地,宣州府将会被文人的唾沫给喷死,朝中清流言官不会放过他,新皇会乐意用他来收买仕子的心。
逼死爱国志士该死,这位志士背后还站着无数江宁百姓时,一旦激起民变,杀了他的九族还不够赔。
唐寅彻头彻尾是颗煞星,他所照耀之处尽是灾厄,脑子里突然浮出瘟神这两个字。
这个称号伴随着唐寅的盛名流出也有一段日子了,最初他跟旁人一样,认为这不过是有人见不得唐寅出尽锋头,眼红故意放出来诋毁唐寅。
人魔王居、瘟神唐寅,那时他还在想一个唐寅一个书生,怎会和江湖上人人闻名丧胆的凶人齐名,现在他懂了。
勒令力士后退,轻声安抚唐寅。
「你们还不劝一劝他别寻短见。」
把主意打向狗鼻子和破嗓子,期待唐寅能看在熟人面子上,打消死意。
破嗓子移不开眼,他素来佩服唐寅的足智多谋、手段层出不穷,这趟行程虽然事出突然,准备并不充分,但不至于拿不出一把短刀、匕首,而需要用上簪子,套用从秋香那学来的英吉利语,这也太抓马了罢。
唐寅的随身事物向来是狗鼻子负责,破嗓子看向他,狗鼻子没脸见人,将头撇开,他开始后悔加入精武门了。
替唐寅找簪子时,他想过簪子的用途,千想万想,没想到会用在这个关头上。
疯子,不,是疯女人。
他羞于与之为伍。
第一百六十四章 猛猫出闸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知府在心里啐了一声。
但今上御封忠义无双的侯爷,封侯,天下仕子视为表率,堂堂大名士唐寅岂会是个不知礼义廉耻的无耻小人?
当然不是,反倒更像是不问是非,只会胡搅蛮缠的刁妇,脑子忽然闪过自家后院里,那十八房小妾争风吃醋,将内宅闹得不可开交的场景,不自觉涌起一阵反感、烦躁。
或许是时候整顿一下,将一些年老色衰没生养过的姨娘赶出门,在家里只会作妖,白白浪费粮食,换一批年轻的扬州瘦马多好啊。
心思飘到别的地方去,嘴里用细如飞蚊的声音骂了一句:「有辱斯文。」,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唐寅这招给制住。
后头有几百双眼珠子盯着呢,逼死忠良他还能辩说,唐寅挟恩要挟,置王命与天下大义于不顾。
激起民愤,万把人闹腾开来,够他吃一大壶,眼下朝廷是在立威,过不久必然要施恩安抚民心,他不怕杀人,但不想背锅。
「侯爷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唯职责所在,下官身为一州之牧自不能因为徇私担误了王命,依然得禀公处理,还请侯爷好自珍重,宣州城不容乱民为祸,但随时为侯爷敞开大门。」
放弃强迫唐寅,只要他别死在眼前由着他去,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知好歹的人就该任其自生自灭。
划出底线,唐寅要置自己于险地与他无关,刀剑无眼,唐寅有个好歹,这些带来的人都可以替他作证,屎盆子扣不到他头上。
说罢,领着倪举人与一干幕僚、军士循原路折返。
倪举人有心再劝,却被知府斥责,回头见到唐寅摇头婉拒他的好意,终于不再言语,默默感叹。
说服宣州知府接纳数以万计的流民本就是件难事,可能性趋近于零,尽人事而已,唐寅让狗鼻子、破嗓子抬他回去,拖着伤腿,向乡亲父老告罪。
「伯虎无能,辜负诸位重托,宣州府不宜再久留,大家还是快些想想以后的出路。」
知府虽不曾明言,言下之意却昭然,不会容忍流民继续逗留在辖内。
话刚落定,立马有军士站在城门上大声宣达知府命令。
限乱民一日之内退出宣州地界,违者休怪兵士刀剑无情。
「真当我们是乱民就立刻出兵来杀,何必磨磨蹭蹭,你们这些狗官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觉得臊吗?」
年轻时曾任副都头,吃过兵家饭的老汉不甘被诬赖,厉声回斥,言语中夹带几丝凄凉,想来也是心知事已成定局,他们终究成了人人可欺的丧家犬,无力回天。
尽管激愤难当,一句官逼民反却迟迟说不出口。
他没有宋江的胆识与气魄,放眼所及全是老实巴巴的良民,即便振臂疾呼又有多少人愿意响应跟随。
那可是造反啊,诛九族的大罪。
出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老汉将眼珠子移向唐寅,不单是他,好些个人都在看着这位声望满天下的才子,寄希望于他,盼望他出声给个方向。
「唐公子没有抛下我们,这份恩德大家全记住了,谁都不会怪你。」
陈老伯要唐寅别自责。
「你发句话,我们大家都跟着你。」
白叔彻底服了唐寅,上刀山下火海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官府对唐寅多有礼遇,有他在,官兵多少会有点顾忌,抱着这样想法,本身又缺乏主意,流民们纷纷出声附和。
正是心慌意乱之际,唐寅出手就能将人一把抓。
「路是自己走的,伯虎不能应下也不敢置喙,诸位还是商议看看,找出一条可行的法子度过难关,能帮忙的地方,伯虎绝不会推辞。」
决定权交给耆老们,让他们去整合众人意见,依照公议行事,他不介入干涉。
团结一致或是各自逃命,唐寅一概尊重,愿意尽些棉薄之力,做为一路同舟共济的回报。
商讨需要时间,既然决定不掺和,便回到这些天赖以栖身的布棚下休息。
棚子角落,曾牛盘坐在地,脖子上一大圈紫黑色淤伤,隐约还看得出手掌形状,娇娇跪在曾牛背后,轻轻地替他捶着肩膀,小小眼眶噙着眼泪,对这位收留照顾她的老大,流露出心疼与不舍。
浦生和苏修坐得稍远,对曾牛能平安归来感到欣慰,相对于苏修的冷静,浦生显得浮躁气愤,恨不得亲手宰了对曾牛下重手的恶棍,暗自起誓以后绝不留曾牛一个人涉险。
唐寅用扇子挑起曾牛的下巴,往左挪,再往又右移,来来回回看了个仔细。
「牢记这次的教训,下次记得要量力而为,你不是要亲手杀了害死你爹妈的人?小命都丢了,拿什么报仇?人贵在自知,你以前一个人犯傻,想干什么都无所谓,现在拖着这么多小萝卜头,做事前要动动脑袋,上上下下没几两肉,真当自己是万人敌?」
了解曾牛个性,省去宽慰的话,直接切入重点。
「大哥也是为了我们才……」
遵照曾牛吩咐前来投靠唐寅,因为唐寅待他们亲切,又是读书人,娇娇壮着胆子替老大说了两句。
想着曾牛刚死里逃生,这位少爷也不说两句好听的,心里替曾牛不值。
「我跟少爷讲话有妳说话的余地吗?」
曾牛冷不防掉头训了娇娇一顿。
在他之前,苏修老早往这头瞪来,很不得再她小小身子上瞪穿几个洞,娇娇一脸委屈,就要嚎啕哭出声,浦生急忙上前摀住她的嘴将人拖走。
「少爷对不住,娇娇年纪小还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她计较。」
浦生较其他孩子来得早熟,善于察言观色,从曾牛、苏修出现在流民区,收编孤儿他便觉得奇怪,尤其曾牛手上又有精巧罕见的弓弩,苏修不离身的匕首更是精心打造的利器,两人有恃无恐招兵买马,遇事后还能帮他们安排退路,这都不是孤苦无依的人能办到。
等见到苏修口中的少爷后,浦生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哥、二哥背后有人支持,从旁人恭敬的态度,浦生一点都不敢小瞧这位乞儿不像乞儿,书生不像书生的唐寅。
狗鼻子、破嗓子身上的血腥味,甚至比那些见人就砍杀的军爷更加浓烈,寻常人家哪能有这样的杀才随侍身旁,所以纵然明知唐寅对他们并未存着歹心,只是让曾牛、苏修历练历练,不曾将他们放在眼底,仍怕娇娇冲撞唐寅遭受不测。
唐寅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
他并不大方,却还没小气到和一个孩子计较,却将这位唇红齿白,男生女相,身板好、模样俏,又有眼力劲的孩子记住。
天生媚骨,颠倒众生的好苗子可遇不可求,好生调教一番,日后必然是艳名远播,万人追捧的角儿。
浦生确实猜中唐寅的想法,自始自终他就没有赋予曾牛多大的使命。
当曾牛说要替唐寅找些得用的班底,带回杭州培养,唐寅只是存着磨练他们的想法。
有也好,没有也罢,总之让两人体验一下种种乱象,曾牛若是畏缩了,或是发现到自己能力有限,正好打消他熊熊燃烧的恨火。
与其让孩子在仇恨中长大,早点体验现实,学得在日后乱世里的存活之道更显得重要,没想到真给他捣鼓出名堂。
火焰山帮,四大魔王,秋香转述说给添夏村孩子们听的西游记,全给曾牛活用上了,他是平天大圣牛魔王,谁会是将来大闹天宫的孙猴子?
苏修天生一个闷葫芦,娇娇与浦生各有千秋,却都没有闹腾翻天的脾气,又对曾牛维护有加,看来火焰山帮会是牛魔王独霸作主。
精彩可期啊。
沉浸在想象中,曾牛贸然打断:「少爷不是需要大量人手吗?不趁他们走投无路收拢,一旦官兵不再追捕,这些人缓过劲,根本不会听我们的话。」
打破先前布局,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处心积虑,不惜自残混入流民之中,唐寅自然有所图谋。
屠了添夏村的人必须给个交代。
目标一致,曾牛不遗余力地支持,为了父母及村里的人,逼迫自己快速成长,不惜冒险去拉帮结派增加实力,即便唐寅要他不必如此。
「唐家非梁山,唐伯虎不是宋江,认命留在有吃人猛兽的岸上,或是拼博一场横越波涛汹涌的苦海,由他们决定,我只是摆渡人,舢舨虽小,但绝不是贼船。」
「老实巴交的人懂个鸟,少爷不推他们一把,他们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铜子。」
「说得你家少爷是什么天大的好人似地,我也是要买他们的命。」
「少爷是指一条活路给他们走。」
「那是你认为,别人不一定觉得,太把自己当盘菜,以后会吃大亏的。」
曾牛还要再说,唐寅甩甩手要他退下。
「煮两颗鸡子,剥了壳用卵白敷在瘀青处,伤会好得快一点,等等我叫郎中来看看你,开一副活血化瘀的药给你喝。」
叮咛曾牛好好疗伤。
「草都吃不够了,哪来的鸡子!」
曾牛赌气,起身,背过身子,无视唐寅关心。
屁股却挨了狗鼻子种重一脚,曾牛摀着臀缝,咬着唇,敢怒不敢言。
「现在是遭荒,还是作大水,连两颗鸡子也搞不来,你这个帮主混假的,别以为少爷不知道,这段时间你弄了多少私货,小日子过得比我们还滋润。」
不用想也晓得是谁告的密。
「君子,事未尝有不可对人言。」
苏修将书卷握在手心,拱手,直挺挺承认就是他打的小报告,唐寅从没叫他监视曾牛,是他自动自发把大小事回报给唐寅知情。
不跟少爷说,跟谁说。
「肉你没少吃,东西没少拿,吃得最多的还是你,转过头就出卖我,这算哪门子君子。」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引经据典反驳曾牛,脸上毫无愧色,他越是坦荡荡,曾牛越是火。
「你不是蒙古人吗?不去练弓马,天天之乎者也烦不烦。」
「少爷说我是混血儿,得善用两边的优势,要读书也要学弓马,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会好好善用不会辜负。」
在唐寅维护下,称呼苏修杂种的人全被派去集粪场刮粪、养粪,当第一个臭昏过去的人出现后,那些嘴痒的人通通闭上嘴。
因为唐寅赋予的新名词,混血儿这三个字从此成了苏修的骄傲,让他不再羞于自身血统。
「死杂……」
能随意称呼苏修的,曾牛算一个。
「回杭州后,进粪场无薪劳动一旬半。」
唐寅不容质疑地下了裁决,堵得曾牛说不下去,唐家除了秋香有绝对的豁免权,其他人犯事违规一律照章办事,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君子慎言。」
苏修再补刀。
「我他妈的是牛,你听过牛说人话的吗?去你的牛杂。」
胡乱骂一句当作泄愤,头一扭就走了,唐寅头微扬要苏修跟上。
苏修将书往腰带上一插,快步跑向曾牛。
「阿牛再精明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万一出了意外,秋香找我算账,你们负责啊?」
唐寅斥责狗鼻子让曾牛暴露在生命威胁下,伤痕怵目惊心,再拖上几秒,曾牛铁会会被人活活掐死。
「船行人手不够,我想着那边没什么事,离官兵也远,就把人暂时调走。」
见曾牛、苏修他们羽翼已成,附近又没有强悍外敌,狗鼻子才放手不管,差点酿成大祸,坦白说他也有些后怕。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希望阿牛真的能得到些收获。」
往事已矣,唐寅不纠结,总得来说,曾牛的勇武能断、苏修的执行力令他刮目相看,两人算是得到磨练,不枉此行。
「把孩子们送回杭州,等安置好,让绒蓉教他们识字读书,之后是我们大人的事。」
不管流民的结论为何,下一步照样要进行。
大有大做,小有小做,总要吼个声,告诉世人,添夏村还有活口。
喵的。
会发威的不一定是猛虎,绝不会是病猫。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万恶的旧封建社会
时间不等人,宣州城兵士人人披甲,一架架远程的八牛弩被抬到城墙上,标枪大,以铁叶为翎的箭矢,探出墙垛瞄准大批流民集中地。
流民大多是农民,随波逐流惯了,央求见识多,人生经验丰富的耆老替他们拿主意。
没招了,只能病急乱投医。
意见纵然纷歧,有一个共识却是在第一时间达成,在找出未来何去何从的答案之前,赶紧离开宣州府地界。
万余人行动起来声势浩大,深怕半途出乱子,宣州知府派遣斥候尾随,一路盯着人到达宣州、江宁交界处,又镇重威胁几句,扬言日后会见人杀无赦后,这才打马回府。
重回故里,理当感触良多,现实却不容他们多想,就连唐寅也感到讶异,官兵竟祸害到了江宁边陲。
地面尸体横陈,白肥的蛆虫在死尸上蠕动,原本座落在此的小村落被烧成焦土,走了整整三里路竟见不到一个活人,总在夜间出没,等闲不会靠近人烟所在的土狼,在大白天群聚嚎叫,声音清晰乱耳,想来狼群就在不远处。
纵容军士总该有个限度,再怎么贪婪这些日子也该满足,要知道这不是贫瘠的州府,而是富得流油的江宁。
即便刘光世疯了,翁建国就不拦阻吗?江宁是他的地盘,杀鸡取卵有损于翁家利益,即便豪门大族因为投了大楚,担心秋后算账,对刘光世逆来顺受,但这里终究是吴构过去的封地,立威固然重要,但把江宁捅烂对大翎朝一点好处都没有。
随船过来会合的简泰成替唐寅解决疑惑。
不是刘光世丧心病狂,而是北方战事又起,新朝在江宁打了一场漂亮的胜战,扼杀金人扶持的大楚于摇篮中,得意不了多久,便引来金人猛烈的报复。
三路兵马来势汹汹,吓坏吴构,领着亲近臣子及亲军匆匆逃离河南,哪还顾得上江宁的死活与兴衰。
皇上跑了,会不会被金人追上捉走还是未知数。
没了管束,刘光世自然乐得大捞特捞,在这个节骨眼,厚植实力才是硬道理,掘地三尺,攒足养兵的钱银便要回扬州,根本不理会翁建国劝阻。
依翁建国的识相,多半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不敢真的把刘光世得罪惨了,说不定中间还分了一杯羹。
江宁已是刘家军的狩猎场,保家卫国的兵士成了一只只鬣狗,不会放过任何一只猎物,即便是腐肉也不会放过。
心乱如麻,耆老们再度找上唐寅,众口一词,只要唐寅拿出可行章程,他们照办绝无二话。
「干耗下去就只能坐以待毙,豁出去拼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唐寅直率说出自己的想法。
「造反!不行。」
耆老们断然拒绝,方腊给江南带来的祸害依然历历在目,当时方腊声势如此之大,麾下猛将如云,照样落得兵败身死的下场,他们凭什么跟朝廷硬抗。
「各位难道忘了伯虎还是皇上御封的侯爷,大翎朝在我才能享福,吃饱没事干才会造反。」
有能力的话,唐寅倒是想踹掉这个烂了根的吴室皇朝,力有未逮之外,百姓对吴家向心力仍然很强,眼前有韩世忠,不久大名鼎鼎的岳飞也将入世,有名将和民心,大翎才有办法偏安江南,与金人隔江而治数十年。
占据不住大义,甭说改朝换代,就说杀个官,这些憨厚纯朴的庄稼人也不敢干。
「只要不造反,你说,我们通通照办。」
别跨过底线,为了活命,流民没什么不能做。
「当务之急是找到安身的处所,这地方要够宽敞,能遮风蔽雨,有水有粮,又不会被官兵骚扰。」
话说到这份上,唐寅再不遮掩,说出内心盘算。
「官兵不会放我们入城。」
唯一符合的地点便是府城。
「不,另有他处,就是不知各位有没有胆子陪伯虎走一遭。」
唐寅扇子朝北一比。
被推选出来与唐寅沟通的人全是老江宁,从内容和方位就能推敲出唐寅所指为何。
「那些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匪,比官兵还狠,去老虎头上拔毛不是找死吗。」
唐寅说的正是盘据在牛首山一带,占地为王多年的擎云寨。
「他们杀人跟剁菜瓜一样,官兵都不敢管,我们这些人还不够人家杀的。」
议论声四起,央求唐寅再想个靠谱的辄。
白叔和陈老伯不答腔,脸色凝重低声说着话。
「我去。」
吵杂声中,白叔简洁有力给予唐寅支持。
「也算我这个老骨头一份。」
陈老伯附和。
朝廷眼中,他们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民,无处可去,不愿举旗造反,在官兵眼皮下游走,无疑是待宰肥羊。
唐寅的话乍听荒唐,但静心想想,的确有几分道理,在江宁要说官府伸手不及之处唯有牛首山,而能从跑马地、乱葬岗两次围杀中逃生,唐寅绝非是靠着纸上谈兵,耍耍嘴皮子,必然有他生存之道。
「唐公子你拿出个章程来,乡亲们那由我去说。」
陈老伯扛下重任。
「要疯你们去疯,我们不奉陪。」
意见有了分歧,不少人萌生退意。
一大批人自行离去,破嗓子目测,捉了个数,大约有两千余人。
唐寅没挽留,甚至说了几句不近人情的交代。
请散伙的人遇上不测别往回跑,或是为了保命帮官兵带路,好聚好散,存个仁义别结成仇。
不用说,冷酷的话遭到一番驳斥嘲讽,要唐寅别小瞧贩夫走卒,知耻的并非只有读书人。
唐寅不生气,更没回嘴,等人一走远,便要白叔和陈老伯将人集中,开始移转到他地,明显地不信任方才的承诺。
众人以唐寅为中心移动,曾牛和浦生走在最后头。
按唐寅的原意整个火焰帮都要随着简泰成回杭州。
在唐家,唐寅的命令比圣旨还管用,苏修听话上船,娇娇不想走,被曾牛吼两下,嫌女孩子碍事,娇娇委屈含着泪泡子,一再叮咛曾牛小心,才拖拖拉拉上船。
曾牛有留下的理由,唐寅并不阻拦,而浦生是毛遂自荐,用自身长处,说服唐寅让他陪在曾牛左右。
「少爷在提防他们?」
患难与共过,曾牛值得浦生信任,对唐寅则仍存着戒心。
尽管曾牛再三保证,唐家又不是拍花子,也不是人牙子,但要发善心收留孤儿,用得着让曾牛筛选。
因为有疑惑,浦生想从曾牛嘴中了解唐寅及唐家。
「有人要杀你,你会往人多还是往人少的地方跑?这不是知不知耻的问题,这是人性。」
「总不好见死不救,而且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吃过亏后,更会死心塌地跟着少爷不是?」
「平常看你挺精明的,怎么会挑这时候犯傻,心志摇摆不定的人到哪都只会扯后腿,早点剔除干净才不会在要紧时出乱子,瞧好了,接下来还会有人跑。」
「你是说,少爷是故意的。」
用人之际,唐寅却把人往外赶。
「都跑光了谁去打山匪?」
问得曾牛歪脖子搔头。
「反正最后少爷一定会有办法的,信伯虎得平安,我们村子就是不够相信少爷才会灭村,可怜我爹妈。」
曾牛并不赞同唐寅事事征询他人意见的作法,尽管唐寅说人天生有驴性,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不能硬来。
顺着毛摸才能放好牛的道理,曾牛再明白不过。
但村子里的人不想走,说得好听是离不开根,其实是掉进钱坑,舍不得像是冬日蔬菜那些源源不断生钱的进项,贪图减免的田赋。
就在曾牛眼皮底下,曾牛的爹为了唐寅跟村民争执不下,大楚朝建立后,官府的人都没来添夏村找麻烦,村里的人便急着和唐寅划清界限,把他当成煞星看待,
曾牛的爹大骂这些人忘恩负义不是东西,差点打了起来。
曾牛问过爹妈,既然如此为何不一家人一块走,爹妈却是回说,当了几十年的街坊,总不能弃大家而去,因为顾念一丝香火情,与白眼狼陪葬。
「信我,就要信少爷。」
下了简洁的结论不容置疑。
「哦!」
浦生淡淡呼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姑且不论曾牛所的是真是假,他并没有其他更好的去处,从拥有这身雌雄莫辨的皮囊,总是被有心人觊觎的那刻起,遇到曹牛是他最安生的日子,都是孩子没有卑劣猥琐的念头,他无须去防备。唐寅也是,见过他,赞叹完后,眼珠里只有纯粹欣赏,问他有没有兴趣学唱戏,不像其他人猴急要他收拾干净,当作玩物一样摆在身边。
不关信不信,冲着平安两个字,他就会坚定站在曹牛这边,努力展现自己价值,好长长久久留在唐家,直到他成年能站稳跟脚再说。
「你是怎么说服少爷让你留下?」
盲目信任下,牛首山被攻破只是早晚的事,浦生如何让唐寅改变主意,像是虫子在身上爬,让曾牛好奇到不行。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跟少爷说我扮女人能以假乱真,带着我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他也只会这个。
「那么好说话的人就不是少爷了,你一定还说了或是做了什么?」
差点被敲昏带上船,曾牛明白唐寅不会轻易改变决定,他是靠脖子上伤痕,以实绩证明,度过一次生死存亡仍然不见消退的复仇意志,得到唐寅认同,浦生呢?
「狗叔说,接下来要干的事刀刀见血,让娘们和娃儿冲在前头,称不上英雄好汉,嫌我派不上用场。」
苏修把火焰山帮所有人的底一口气全交代,包括他们在破庙干的勾当,用在小打小闹上确实有几分机巧,在真刀实枪的拼杀面前毫无用处。
「后来,少爷问我有没有兴趣学唱戏,又问我一些过往,听完后就答应搭上我一块走。」
曾牛越听越迷糊。
「我不是说过,我是从主家逃出来的吗?」
火焰帮收纳帮众要求不高,无依无靠,未满十五便能加入,并不会对每个人的背景追根究底,曾牛记得浦生粗略讲述过,他没怎么放在心上就是了。
「家里开不了锅,正好县里老教谕府中缺了个浆洗丫头,我娘让我穿上衣裙去碰碰运气,想着说,反正做的是粗使活,又无须留在府里过夜,撑个几个月,等我爹找到事干就让我辞工,后来我真被选上,还安然蒙混两个多月没人识破,刚放下心,管事女使看上我,说要提拔我去十一姑娘的丫鬟,一个月可领到五贯钱,浆洗房从上到下羡慕我羡慕的不得了,每个人都说我撞了大运,从此一步登天,我却吓得半死,当天回家就不肯再去,我娘替我报了重病,退了一个月工钱,以为人家会这么把我给忘了,结果引来管家,我们家就我一个独苗,随便找个街坊邻居问就穿了,管家气得指着我的鼻子大骂,说我居心叵测,意图秽乱内宅,叫我们一家等着见官吧,我娘拉着我跪下,膝盖还没着地,管家人就走了,我娘和我爹商量后,带着我去向老教谕求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教谕,他让我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后就带着管家回书房,半响,管家笑瞇瞇说,老爷见我们心诚愿意既往不咎,工钱也不用缴回,还要给我一个天大的造化,以后只要专门伺候老爷一个人,一个月单工钱就能拿十贯,老爷还会手把手教我识字读书。」
曾牛听得津津有味,浦生却就此打住。
「少爷听到这,扇子往手上啪啪啪敲了三下,说了一句,好一个万恶的旧封建社会,妙啊,也不问后来的事就答应让我留下。」
浦生也是一头雾水,但目的达到了,便无须深究。
「老大,你说少爷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机会能弄清楚唐寅的想法,浦生当然不会放过,毕竟曾牛认识唐寅最久。
「我哪知,能被轻易看穿就不是少爷了,路上苏修不是背桃花庵歌给你们听过了吗?少爷整个人都在歌里。」
见浦生一脸困惑,试图想理出头绪的苦恼模样,拍拍了他肩头说:「别想了,当心少爷笑你。」
浦生看着曾牛眼睛,他的眼里沉淀了然于心的笃定,明明里头空无一物。
第一百六十六章 静观佛变
「有一个农夫觉得自己家的公鸡太老了,决定买一只年轻的公鸡来,这样
可以让母鸡们都满意,进而增加小鸡的数量。小公鸡买来后,老公鸡认为小公鸡会取代自己的地位,就对小公鸡说:
「这样吧,咱们围着院子跑十圈,谁跑赢了,就证明谁身强力壮,母鸡们就归谁。」
「小公鸡想也不想地就同意了。」
「一开始,老公鸡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小公鸡在后面紧紧追赶。母鸡们都在喊加油。三、四圈一过,老公鸡力气不支,小公鸡逐渐赶上。眼看就要超过老公鸡了,忽听砰一声闷响,小公鸡一头栽倒在地。农夫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气愤地说:“直娘贼,他们又卖给我一只专上公鸡的鸡!“」
唐寅兴致勃勃对狗鼻子、破嗓子说了一个现代经典笑话,怕他们听不懂特别更改一些用字,两人嘴角抽动归抽动,却不是发笑,更像是鄙夷之类的耻笑。
「不好笑?没关系,我这多的是。」
拜未来网络之赐,随便搜集笑话多如山,幽默、讽刺、甚至腥膻色应有尽有,族繁不及备载,况且抄这个比剽窃古人诗词压力少多了。
脑子一转换了更贴近大翎生活的梗:「梁山泊一百单八将谁有龙阳之癖?」
不等狗鼻子他们回答,唐寅就说:「九纹龙史进。」摀着嘴边笑,边用扇柄戳狗鼻子的腰:「屎进,懂吧……」
狗鼻子、破嗓子黑着脸,不屑地给唐寅一个白眼,越贴近,两个人对唐寅的敬畏就越少,论远见,腹中才华,不亚于江湖人的狠劲,他们确实信服,追随的心日益稳固,却也发现他性子里有股藏不住的癫狂,每次发作都令人不敢恭维。
想到梁山泊在江湖声望高,拿他们开涮似乎不太妥当,正要改口,狗鼻子重重喷鼻说:「要打诨插科可以,讲点新鲜的好吗?别尽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大伙都知道的事。」
唐寅脖子一缩,眼一瞪,颤颤地问:「史进跟谁?」
这个误打误撞不太妙啊,他嗅出不寻常的浓浓甲味。
「当然是鲁智深,鲁大师,梁山泊阳盛阴衰,互通旱道这种事比比皆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随口抛出一个震撼弹,颠覆唐寅对梁山泊血性坚毅的硬汉印象。
「还有谁是?」
既然起了火头,自然要继续八卦到底。
「豹子头林冲,行者武松。」
「林冲跟谁?」
「鲁智深,鲁大师。」
「又是他,武松呢?」
「鲁智深,鲁大师,花和尚不是叫假的,他那根降魔金刚铲无坚不摧,屹立不摇,不单是他们三人,青面兽杨志……」
狗鼻子说得口沫横飞、欲罢不能,破嗓子在一旁点头不止地附和。
「够了,我不敢再听了。」
唐寅连忙打住,双手抱胸,在上臂处来回磨娑说:「我的三观掉满地。」
纵然知道古代在那方面尺度比较宽,江宁城的小倌馆家数不算少,富豪人家收男宠、养孪童以此为风雅,真实听到依然无法接受。
成功恶心到唐寅,狗鼻子得意地对破嗓子挑了挑眉,两人脸上均有得色,心照不宣地转回正题:「那娃儿确实标致,你要想收做**乐呵乐呵,我们哥俩不反对,赶紧把这个小美男带回杭州藏好,放在身边算啥子事,碍手碍脚,到时候出了意外,脸给划花破了相,我可没另一个赔给你。」
原因不明,但显然唐寅对浦生另眼看待,唐寅没打算挑明,狗鼻子干脆不问,提醒他接下来会是一场硬战,他无暇,更不可能抽掉人手保护一个累赘,唐寅若真要培植重用浦生,最好另行安置。
「我让阿牛待着时,你们就半声不吭,就那么舍得让他折在这。」
曾牛的关系如同子侄,反倒浦生是个新来乍到的陌生人,没道理厚此薄彼。
「阿牛这孩子是个天生的杀才,越早磨练以后散发出的光彩会更加夺目,沾得血越多越能活下来。」
这是血淋淋经验谈。
派去破庙勘查的探子回来禀报,袭击曾牛他们的几个贼匪全数毙命,其中一个死在事先挖好,埋了削尖竹子当作陷阱的土坑里,尸体手腕有个杯口大的伤口,一块肉活生生被咬掉,鲜血淌了一地,判断是先受创才被人推进坑中。
曾牛过来会合时,身上衣服有几处穿刺破洞,胸前微微渗血,可见当时在挣脱匪人束缚后,使尽全身力气,运用身重,把自己当成大槌,将对方撞了下去,竹尖再往前毫厘,曾牛就会受重创,拼搏的狠劲不输给长期在刀口舔血的江湖人。
继续成长下去,假以时日又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狗鼻子、破嗓子十分看好他。
看来不给个说法,无法让两人信服。
「对于想极力证明自己有用的人,我都不会吝于给予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这个机会,在他不在我们,人生在世要的无非是求仁得仁,既然明知凶险,他还执意闯上一闯,直言生死无怨,不妨放手,或许他会给你我一个惊喜。」
浦生的故事只是一个引子,他摆出来的坚决态度才是唐寅通融的理由。
唐寅看得出来,他身上散发浓浓不安全感,想必是过去有过被遗弃的悲惨经验,才会积极证明自身价值,希望被人看重,不想恶梦重演,想赶快在唐家站稳跟脚。
因为朝不保夕,所以把握每个今天,生死反而成为次要,唐寅在浦生如玉无暇的脸孔上,发现这种彷徨与决然。
「你是门主我不是,你说好就好。」
平时唐寅很好说话,从不摆架子,一旦有了定见绝不容更改,拦过、提醒过,事后别落埋怨就好,狗鼻子干脆地揭过不提。
「总共剩多少人?不要含糊笼统的。」
说完闲事,回归正题,唐寅要一个精准数字,
在唐家统计是件要事,凡牵扯到数量,无论粮食、兵器、人员通通都得数字化汇整造册,经过妥善收集整理归纳后,才能反应出正确的讯息,而这些讯息就是唐寅下判断的依据。
唐寅在精武门还挑选出一些人,亲自教导他们掌握、运用统计,以前在洗马局,他们只负责将皇城司指定的情资,所在地的舆情,收集好完整的上报,现在则要进行分析,呈报自己的看法。
所以除了无法实际具体掌握的事项,不允许使用莫约、大概等等字眼。
「走了一半,八千七百三十八人里,只有三千两百二十一名男丁堪用,真有胆气拼冲打杀,最多五百人。」
人不够多又不中用,前景堪虑,狗鼻子脸不自觉垮了下来。
「洗马局的人强在侦查打探,也就强过寻常兵士一些,你别太指望他们。」
冷水一桶接着一桶泼,唐寅像是没听见似地,笑意不减,喃喃自语说:「三千出头,比我想象中的少,凑合着用吧。」
彷佛狗鼻子的焦虑不值一提。
陪唐寅一路犯难涉险,对于他善谋能断的本事,狗鼻子早不怀疑了,却总是看不惯他漫不经心,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众人皆蠢,唯有他一个人长了脑袋似地孤傲。
「你若是做好谋算就说出来,咱们好一块参详参详,我也不想象个婆娘唠唠叨叨。」
希望唐寅提早给个准话。
「本山人自有妙计,尔等稍安勿躁,正所谓天机不可泄漏,时机一到自会见分晓。」
能故弄玄虚,绝不老实交代已经成了唐寅的风格。
秋香说过,做人不装逼,枉生为人,是他们家少爷为人立身的最高原则,雷打不动,劝狗鼻子别妄想改变。
看着唐寅那种你不够聪明,跟你说也是白说的脸孔,狗鼻子就来气,卷起袖子要和唐寅理论。
「不要拉我,今天不揍他两拳,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破嗓子及时从背后架住他,就看狗鼻子的腿在空中乱踢,差一点就能踹中。
「跟一个伤残人士动手,好意思说自己义字当头,你娘要是知道一定会后悔把你生下来,我知道你娘还在老家,什么时候把她接到杭州来,我好好跟她说道说道。」
唐寅不躲不闪用扇子敲打他的腿脖子,左边切一下,右边点两下,冲着他直叫嚣。
「放开,我要踩断他的膫子肉,让他当个太监。」
一段时间便会上演一次的全武行,破嗓子哪会让他们真的动手,将狗鼻子硬拖出布棚。
「狗叔你干嘛跟少爷置气,又不是不知道少爷脑子时不时就会抽风,来喝个茶消消气。」
曾牛闻风走来,端着一碗淡黄偏暗的茶水,送到狗鼻子面前,乖巧地像是温驯时大水牛,和善又可靠。
火气正大,狗鼻子想没也想地接过,一股脑往嘴里灌,一入口便察觉不对劲,连忙将茶吐出,连同碗里的残茶一并洒出,溅了一身,湿答答地,水直往下滴。
「小直娘贼,你敢拿巴豆水给老子喝。」
喝得太猛,即便发现得早,些许巴豆水已经入肚,离药效发作还有一段时间,足够狗鼻子教训曾牛。
「等少奶奶回来,我再让她教我配制无色无味的泻药,你等着拉到屎尽人亡吧,让你再说话算话。」
预谋在前,狗鼻子刚仰头喝茶,他的人就往外跑,最好狗鼻子追上来,拖到腹痛难忍,拉个一裤子才解气。
因为知道唐寅派了人盯着他和苏修,他才大胆独自断后,狗鼻子不知会一声就把暗哨给撤了,害他一条小牛命差点折在破庙里,此仇不报非曾牛。
如意算盘打得响,狗鼻子却不上当,而是暗暗记下这笔帐,趁出大糗前找郎中解毒。
「什么人养什么鸟,大的心黑,小的一肚子坏水,唐家没一个好人。」
狗鼻子一手抱腹,一手托肛,歪七扭八地跑了,破嗓子只能在原地摇头,感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大光明四个字似乎与唐家无缘。
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不由得呵呵苦笑两声。
忽然期待起这群孩子十年后的模样,在曾牛带领下铁定会搅得把世间掀得惊涛骇浪。
英雄出少年,或许不用十年,毕竟乱世里的机会太多太多,有真本事的人不会被埋没。
把事情始末告诉唐寅,让唐寅决定要不要处置曾牛,小惩大诫,对曾牛的长成有益无害,别让好苗子长歪了。
「阿牛拗却不傻,真要下药,他会混在辣舌咸口的酒菜里,等老狗察觉已经吃喝不少进肚肠,还不拉个昏天暗地。」
经唐寅点醒破嗓子也觉得是这回事,曾牛或许有些没大没小,可从未做过欺辱尊长的举动。
「他养着一帮人,自然有责任照料他们,他以为破庙附近有我们的人看守,孩子们往后撤时会有人随护,结果一个人都没有,虽然苏修在,但苏修才多大,一群孩子走了那么远的路,路上又不安稳,万一出了点事,你要他怎么面对底下人。」
唐寅眼中的曾牛念旧、护短,恶整狗鼻子更多的原因是为了替自己人出口气。
这叫担当。
在坟前立誓替爹妈报仇后,唐寅不再觉得曾牛会惜命,因为自己差点送命怪罪他人,可能性不大,只会是为了他人。
有了需要负责的人,自然不会凭着一时血气鲁莽行事,老大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秋香也能松一口气,不用老担心曾牛突然消失不见,提着刀去宰刘光世。
其实秋香搞错了一件事,曾牛比她想得更远,报复的打击面更大,锁定的复仇对象更是高大上,刘光世不过是条狗,狗要宰,纵狗行凶的主人也不能放过。
门主开口维护,狗鼻子又只腹泄了一次,郎中说当作排毒,身子没有大碍,狗鼻子逮住曾牛在树上挂了一个时辰后,也不再追究,事情就这么了了。
下树后,曾牛与狗鼻子,一头小牛跟一只大狗横眉竖眼瞪过来瞪过去,唐寅选择性地无视,对骂、仇视又不会少一块肉。
将视线停留在远方的牛首山。
江宁最具盛名的佛门圣地应该动起来了。
他,静观佛变。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守株待匪
收到刘光世刘将军家中女眷要到宏觉寺上香拜佛,宏觉寺全寺动员,大开山门等着迎接贵客。
换做以前,仅有康王吴构,也就是当今圣人才有这个规格。
自从刘光世打垮大楚朝,接手江宁防务,军政一把抓后,俨然是江宁的土皇帝,兵士打着追缉大楚余孽的旗号到处搜刮,如狼似虎,无人敢违抗。
翁建国早已成了摆饰。
担心刘光世将主意打到佛门上,各家寺庙严阵以待,如今刘家家眷亲临无疑是个卖好的最佳时机,将人伺候妥当,结了善缘,宏觉寺自然能放心,避开一场可能的灾难。
住持率领众僧亲迎贵客,梵钟响动声中,甲士开道,一位闺阁少女在奴仆簇拥下,娉娉婷婷向住持行了佛礼,身旁嬷嬷随即将一个雕有祥云的松木盒子交到僧人手中。
「祖母心心念念要为寺里的菩萨铸金身,家父至孝,命我带了点薄资,还请住持代为操劳,成全祖母一番祝愿。」
在刘家女眷抵达前,派去引领的知客僧早一步回来禀报。
随行老仆说,刘家老太太十几年前来到牛首山参佛,遇上暴雨,投宿在宏觉寺中,当时老太太曾在佛前发愿,后来因为种种因素迟迟未能履行,刘光世奉皇命领兵进驻江宁,老太太想起了这事,却因为身体不适无法亲自前来,便嘱咐孙女为她向菩萨告罪。
知道因由,再看向那木盒,住持眼睛发亮,刘光世在江宁大刮民脂民膏,盒里必然装满黄金,想到一大笔进帐入手,住持内心笑意满溢,眉目舒展,善发慈光。
「檀越有心,佛祖必会施恩降福于老夫人,从此身体康健无灾无难。」
客客气气将人引进大殿,全程陪着刘家千金,等小姑娘礼完佛,率领僧众为刘老夫人诵经祈福,张罗精致斋饭,等送走刘家人,住持迫不及待打开木盒,看见黄澄澄的金子,赞叹喊了声:「阿弥陀佛」,取出一半放在床底暗格中,才交给僧人纳入公库里。
劳累好一阵子,偷闲囫囵睡了一觉,好梦正甜,忽然被人喊醒。
「方丈寺里来了很多官兵,正在搜寺,很多师兄弟都被抓起来问话。」
赶来报信的僧人气急败坏地说。
住持急忙起身匆匆披上袈裟,随僧人去见带队的军官。
一问才知,刘家千金出寺后便失去下落,刘光世差军士来寻,却发现护卫遭人杀害,存活下来的丫鬟说,他们刚离开宏觉寺便碰上大批贼人拦路,杀了护卫,掳走姑娘,军官怀疑宏觉寺与贼人勾结,二话不说冲进寺中抓人拷问。
住持拼命喊冤,任他说破嘴,军官始终不松口。
「我们这位四姑娘非但是嫡出,更是从小养在老夫人房里,最受宠爱不过,别说骂,将军大声都没喊过一声,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将军要是知道,人在你们宏觉寺丢了,一把火烧了整间寺还算客气的,我可不敢担这干系。」
推却住持送上的贿赂,要住持自求多福。
片刻盘问完毕。
「这些秃驴嘴巴硬得很,死不承认案子是他们做的。」
士兵回报,问了半天一无所获。
住持在心里暗骂:「废话。」因为真与他们无关,傻子才会在自家寺里对香客下手,庆幸僧众没有被屈打成招,让宏觉寺承受不白之冤。
在江宁刘光世无法无天,惹上他,怎么死都不知道。
当着住持的面,军官踹了兵士一脚,大骂:「没用的东西,问了半天,就没有问出一句有用的,我回去如何向将军交代。」
兵士敢怒不敢言,跪在地上说道:「有个秃驴说,牛首山上有群山匪组了一个擎云寨,在江宁横行霸道无恶不做,说不定就是他们掳走了四姑娘。」
「寨子在哪?」
军官不是江宁人,更非江湖人,自然不知擎云寨的威名,以为是不长眼的小毛贼,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头儿,这个寨子聚匪上千,咱们这一队人不过五十,贸然杀上门会不会太那个……」
敌众我寡,兵士劝上司三思而后行。
军官追加一脚,把这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无胆鼠辈又踹下地。
「刘家军满编一万四千人全驻扎在江宁,将军能灭了大楚,杀得金贼落荒而逃,会怕区区千名山贼,再来一倍照杀无误,回去禀报将军,等点齐兵马,灭了这个贼窟把四姑娘救回来。」
五十对一千,结果会是孰胜孰败,军官心里门清,不愿在住持面前示弱罢了。
「暂且饶了你们,有我们家姑娘的消息,立刻到江宁城报信,若是知情不报,佛祖也保不住你们。」
恫吓住持后,军官收拢人马风风火火下山调兵。
僧人们心有余悸,七嘴八舌谈论方才各自的遭遇,被住持喝叱不得妄言,要众人各归其位,点了两名亲信回禅房细问经过。
「是谁供出寨子?我不是三令五申要你们约束底下人不得过问世俗事。」
褪去庄严的面貌,住持心焦火燎地问。
「慈修,被搧几个巴掌就像倒豆子般全都说出去。」
亲信更急。
「赶快从密道出寺,到寨子通知大当家,要他及早想个应对之策,是哪个天杀的混蛋,哪里不好绑人,竟然跑到牛首山做买卖,丢黑锅给我们背。」
擎云寨能从几次官兵围剿中全身而退,宏觉寺这个据点功不可没。
狡兔三窟,胡丁从九年前便全寺性命威胁前住持,逼他出外云游将住持之位让给他安排的人,等自己人站稳跟脚,再偷偷送几个人入寺协助他控制僧人。
知情的人只占极少数,外人自然看不出猫腻,其余僧人糊里胡涂成了擎云寨伪装与眼线。
兹事体大,亲信不敢拖延,变了装,熟门熟路钻进密道,从一处偏僻山道拐出,直奔擎云寨。
胡丁得信后,立即召集义兄弟们会商,同时派出探子进江宁城察看究竟,刘光世的闺女被绑是大事,即便是为了女儿声誉不会声张,但调动大批兵马一点会有风吹草动。
「不对头啊,各路英雄寨子全都打点过,等闲不会来找咱们晦气,小门小帮谁敢打牛首山的主意,不惊动寨子派出的暗哨,带着这么多人进山作案,有这种本领的势力屈指可数,还敢绑在活阎王刘光世的闺女,这事大有蹊跷,谁在背后算计擎云寨?」
胡丁不是傻子,稍加推敲就找出许多疑点。
「这盆脏水可不能往我们身上泼,是不是该找个人到江宁城疏通一下,万一刘光世真发了狠派兵上山,遭殃的还是寨子。」
承平时期,擎云寨从不惧怕官兵,偏偏来了这个眼睛里只装了铜子的刘光世,为了捞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在短短时间扫荡江宁各地,逼得绿林人全躲进耗子洞不敢露面。
胡丁约束兄弟们留在牛首山避风头,仍躲不过有心人栽赃嫁祸。
「大哥让我去,一准把事给办圆了。」
聂大义捶着胸口大包大揽,寨子许进不许出后,不能跑马、逛窑子,有钱无处使,他快闷坏了。
「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我老实在寨里待着,敢踏出去半步,就等着我开香堂将你逐出十三太保。」
就因为耿大义贪财,意图行刺唐寅,整座擎云寨名声都被他搞臭,他胡丁这两个字如今跟贪得无厌,无义无良划上等号。
耿大义还大言不惭四处嚷嚷,他面黑心黑,敢作敢当,绝不沽名钓誉,不屑立什么狗屁牌坊,为国为民和他扯不上边,价钱谈得拢,甭说一个唐寅,皇帝都敢杀,
谁挡他财路他砍谁。
他既是十三太保的一份子,别人自然会认定这是他们结义兄弟的共识。
即便是绿林人也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金人占了汉人的土地,他们讨得了好?
参与了围杀唐寅的马头帮、八仙洞、松山楼,在江湖上被人标了无耻无义的记号。
财帛动人心,重来一次,相信愿意来杀唐寅的大有人在,但不会像耿大义摆在明面上说,这不是找喷吗?
耿大义不要脸,胡丁要啊,心中那座富丽雄伟写着忠肝义胆,媲美关二哥的大牌坊,地基刚打就被自己兄弟给推倒了,若不是曾歃血为盟,对天立誓绝不背离兄弟,他早动手掐死这个口无遮拦的蠢蛋。
「三弟这事交给你去办,银钱该花就花,务必见到刘光世,告诉他为了证明擎云寨的清白,擎云寨愿意倾全寨之力替他找回闺女。」
江宁与擎云寨做买卖的,不止洪廷甫一人,胡丁另有管道,透过他们接触刘光世,送上诚意,成为刘光世差使的马前卒亦无不可,打杀官兵是万不得已的选择。
擎云寨现在有了家底,不能像过去说弃寨就弃寨。
包丹领令,带着几个兄弟和用来疏通的财物,快马下山。
预防刘光世不管不顾对寨子发难,下令全员戒备,加派两倍人手巡山,一发现异常事无大小均须回报,磨刀喂马,以备不时之需。
包丹一行人刚到山腰,便看见耿大义单人一骑等在山径。
趁包丹在库房挑选字画,胡丁忙于布防无暇他顾时,他从密道溜出,提前守在下山必经之路。
「越来越不象话,大哥的话你也敢不听,真不想和我们做兄弟,马上给我回去。」
耿大义不买账,讪讪地笑道:「我一没出卖兄弟,二没欺师灭祖,大哥凭什么跟我割袍断义,除非他想违背当时祸福与共的誓言,遭天打雷劈。」
「带着千号人讨生活容易吗?大哥有大哥的难处,你不体谅他便罢了,何必处处给他添乱。」
胡丁是对的,擎云寨已经过了耍狠的阶段,要活出名堂抬起胸膛走路就得开始挣些美名,耿大义的鲁莽无知害他们被江湖人瞧不起,不能再有下一次。
「我做错了什么,平常几位哥哥在外不也接单独干过,出了事还不是大家齐心合力摆平,为什么换成我就不行,欺负我年纪小啊。」
耿大义记得清楚,他的十二哥康生华前些年看上福州首善之家新娶的长媳,趁夜潜入府邸奸了人家,不小心被发现,被几十个护卫围攻,差点死在当场。
事后,胡丁领着他们兄弟千里迢迢到福州灭了对方满门,动手前,冲着家主说了声:「我兄弟奸你就行,你伤我兄弟就不行。」
杀得差不多,听到妇人痛哭大喊:「天理何在。」
当时胡丁还嗤笑回道:「义字当头,天理靠后。」何等豪迈痛快,怎么换成他就要被痛斥警告。
耿大义千个万个不服。
「今非昔比,大哥只是不希望我们当一辈子的匪。」
却也知道这位依赖自己长不大的弟弟一时半刻听不进耳里。
「三哥你就带上我,我只想去窑子找个窑姐乐一乐,不会给你添乱。」
嘴里不忘嘟囔:「要我说,真刀真枪和官兵干上一场,打到他们怕了,看以后谁敢把主意打到咱们兄弟身上。」
他觉得胡丁富贵了就失去斗志,不是英雄好汉。
看耿大义忿忿不平的样子,硬将他留在寨子,铁定又会跟跟胡丁起冲突,与其让两人嫌隙加深,不如暂时带着身边,慢慢循循善诱,相信时日一久他会明了解大哥苦心。
「就信你这一次,再给我闯祸,以后休想我替你求情。」
包丹夹了马肚子径自往前,等耿大义乐呵呵地跟上,剩下几人才驱马尾随,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十三寨主却是不安分,老想着火里来水里去,寨子里好些人对他有微词,只是敢怒不敢言。
按惯例,寨子里的人出外办事,都会到位于牛首山山脚处的茶寮稍坐片刻。
茶寮依附擎云寨,以贩茶做为掩护,主要是替寨里打听收集江宁大小事,听到不利于寨子的风声会及时上报。
进江宁接触刘光世前,包丹先来到茶寮听个风,顺便责问为何几十名官兵入山,竟没人通知一声。
就要到茶寮,包丹勒马停住。
平日来客稀稀落落的茶寮,这时几乎满座,而且清一色是兵勇,寮里不见昔日的熟面孔,仅有一个脸面、脖子留有残伤的少年,驼着背在靠近大路的桌子擦拭桌面。
「有官兵。」
耿大义也看见了,他没有惊恐,反而跃跃欲试。
「三当家我们掉头改道吧!大当家吩咐过,除非必要不要和官兵起冲突。」
事情未明朗前不宜节外生枝。
「怕个鸟,才十几号人,老子一个人就可以将他们全摆平,人又不是我们绑的,凭什么要躲。」
耿大义不以为然。
「大义说得对,不能躲,官兵八成已经看见咱们,这一转头,不等于是告诉人家,我们心里有鬼。」
包丹难得认同耿大义,理由却不同,距离虽远,从茶寮投射过来的视线仍让他觉得危险,再有令人起疑的举动,难保官兵不会追上盘查,那时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待会儿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动手。」
擎云寨在城北有处秘密据点,兵器、粮食各种补给应有尽有,他们无须带着扎眼的长刀大弓上路,装作百姓是不可能的,乔装成一般江湖人在茶寮歇脚还说得过去。
「尤其是你,把那狗脾气给我收起来。」
特别警告耿大义。
边走边套着说词,为了保险起见,离茶寮还有一段路,包丹在马上大喊:「小哥过来……」
少年抬头望了包丹一眼,唉了一声,却没立刻应下上前,呆傻地望着坐在邻桌的官兵,等官兵点头,少年才大跨步走到马前。
「客倌对不住,小店今日客满,您另外找个地方吃茶。」
刚清完一桌,尚有空位,少年却摇手摆头要包丹另找去处。
「新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姚大去哪呢?」
存心要打探消息,包丹问少年。
「你认识我叔?」
少年讶声道。
「我可怜的三叔,刚过午这些军爷就霸占茶寮,用十个铜子喝了一个下午的茶,又要茶点还要荤菜,逼着我去打酒不打紧,居然要我叔叫闺女出来做陪,我叔大光棍一个哪来闺女,求爷爷告奶奶请军爷放过他一马,军爷发起疯指着我叔的鼻子,说他是什么绑匪的同伙,把我叔的一只手一条腿打折了又不给治,我叔现躺在内间里哭呢。」
纵然满腔愤恨,少年却只敢低声控诉。
「谁说擎云寨是江宁最凶最悍的人,这些军爷才是,擎云寨这回要倒大楣了。」
听着少年叨絮,包丹还有什么不明白,肯定是刘光世派人在茶寮蹲点,剑指擎云寨,幸好他们没闪避,不然就要面临追击,在牛首山,他有自信能逃脱,杀了官兵也不成问题,但举凡有官兵在这里送命,刘光世必然认定擎云寨是凶手,作贼心虚这四个字,足以让整个寨子翻覆。
「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军爷不会无缘无故对奉公守法的百姓下手。」
包丹率先下马,将马绳交给少年,故意将音量放大说。
这无异告诉兵士,少年在说他们坏话,陷少年于不义,无论是傍着山寨的姚大,或是姚大亲戚,没有用处随即抛弃,显尽土匪本色。
「看什么看,不想和姚大一样,就把马给爷们喂饱。」
耿大义拳头往少年的前额一敲,痛得少年大叫,陪着包丹走向茶寮,再不看少年一眼。
包丹向兵士行礼,自报家门,佯称福州九江门的弟子,奉命护送贵客到栖霞寺上香,明天贵客要入江宁访友,他们负责打前哨,刚刚才到擎云寨拜过码头。
九江门是名门正派,在福州盘据数十年,树大根深,现任门主潘荣手腕极高,交友广阔,深受官府信任,当地士绅若有远行需要护卫,九江门二话不说派门徒护送,因为礼数周到,江湖人、绿林好汉都会给予方便,每每顺风顺水,少有意外。
果不其然,一听到九江门,领头的什将脸色和缓许多,谨慎问了一些九江门的事,见包丹一一对上,什将放松警戒,改为探问擎云寨内部的消息。
「擎云寨干的买卖不少,价钱合适,倒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不过大多是杀人越货,没听说过拐买勒索。」
事关刘光世家眷名声,什将迂回说是江宁最近频频有美貌娘子遭匪贼劫掳,百姓求到刘光世身上,听说犯案者就是擎云寨中人,这才来查探。
包丹暗自冷笑,打从刘家军进了江宁,从妙龄少女到风韵犹存的妇人,只要出现在他们眼前,就没有一个逃过兵士们的虎口,胆大妄为,全是刘光世纵容的结果,真真是做贼的喊捉贼。
「刘将军为民喉舌,苦民之所苦,先除秦贼再保乡土安宁,真是江宁人的福气。」
言不由衷吹捧刘光世。
「那是,将军爱民如子,总是告诫军士不得扰民,更要为民分忧解劳。」
都是人精,瞎话随口就有,说着说着相谈甚欢。
「小王八蛋楞在那边做什么,还不来给爷爷们倒酒。」
收到包丹送上的一小盒子珍珠后,什将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使唤少年送酒来。
「来了。」
少年脸上不显,背过身时狠狠恶骂一顿,在酒坛子里吐了一口唾液,这才笑盈盈转身端着坛子走近,规规矩矩替众人满上,包丹随手领了几个铜子打赏,他收了,回到内室,冲着歪在地上,手脚弯折,嘴里塞着破布,痛得全身是汗的姚大泄愤。
「死老狗,没跟你算这笔帐,我曾牛跟你姓。」
少年正是曾牛,早从第一回跟侯通上擎云寨,唐寅便发现茶寮有古怪,敢在土匪窝眼皮子底下做买卖,干净不到哪里去。
要动擎云寨,控制耳目不可少,唐寅第一个目标便是控制住茶寮,一顿好打,姚大什么都招了,蛇鼠一窝,仗着胡丁这座大靠山,姚大干尽肮脏事。
肢断处被踩个正着,老姚惨叫昏了过去,声音太凄厉,纵然隔着布仍传到外头。
包丹心知肚明却当作没听见,耿大义大口喝酒,不忘说风凉话喊曾牛出来,要他整顿茶寮别让耗子乱叫。
几碗黄汤下肚,包丹才告辞。
「大楚余孽四处流窜,前面不太平,拿着我的腰牌,遇上盘查就说你是狗鼻子的兄弟,包准不会有人为难你。」
以狗鼻子为首,满间茶寮全是精武门的人,昔日洗马局的探子扮起军士再简单不过。
包丹不疑有他,带着耿大义等人继续前进。
半刻后,狗鼻子吆喝众人动身:「上箭,上好箭,上好杀人的箭。」
前方有破嗓子把守,不久包丹便会碰上,那块腰牌不是护身符而是索命令。
既然前有虎,后自然也要有狼,狗鼻子带人包抄,要让包丹无路可逃。
「马全喂了巴豆,拉的稀巴烂,有得他们好受。」
曾牛对马动了手脚,确保围杀成功。
「你和浦生都干的不错。」
狗鼻子赞赏曾牛的眼光。
递过一架弓弩给曾牛。
「说话算话,第一箭交给你。」
行前,两人做了约定,没出纰漏,狗鼻子就答应让曾牛用真正的弓弩练手。
「瞧好吧你,看小爷我怎么发威。」
曾牛发下豪语,肩扛着杀器,朝包丹去时的路大步迈进。
送死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千万把火 (防盗章 晚点更新正文 勿错点订阅 谢谢)
英雄出少年,或许不用十年,毕竟乱世里的机会太多太多,有真本事的人不会被埋没。
把事情始末告诉唐寅,让唐寅决定要不要处置曾牛,小惩大诫,对曾牛的长成有益无害,别让好苗子长歪了。
「阿牛拗却不傻,真要下药,他会混在辣舌咸口的酒菜里,等老狗察觉已经吃喝不少进肚肠,还不拉个昏天暗地。」
经唐寅点醒破嗓子也觉得是这回事,曾牛或许有些没大没小,可从未做过欺辱尊长的举动。
「他养着一帮人,自然有责任照料他们,他以为破庙附近有我们的人看守,孩子们往后撤时会有人随护,结果一个人都没有,虽然苏修在,但苏修才多大,一群孩子走了那么远的路,路上又不安稳,万一出了点事,你要他怎么面对底下人。」
唐寅眼中的曾牛念旧、护短,恶整狗鼻子更多的原因是为了替自己人出口气。
这叫担当。
在坟前立誓替爹妈报仇后,唐寅不再觉得曾牛会惜命,因为自己差点送命怪罪他人,可能性不大,只会是为了他人。
有了需要负责的人,自然不会凭着一时血气鲁莽行事,老大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秋香也能松一口气,不用老担心曾牛突然消失不见,提着刀去宰刘光世。
其实秋香搞错了一件事,曾牛比她想得更远,报复的打击面更大,锁定的复仇对象更是高大上,刘光世不过是条狗,狗要宰,纵狗行凶的主人也不能放过。
门主开口维护,狗鼻子又只腹泄了一次,郎中说当作排毒,身子没有大碍,狗鼻子逮住曾牛在树上挂了一个时辰后,也不再追究,事情就这么了了。
下树后,曾牛与狗鼻子,一头小牛跟一只大狗横眉竖眼瞪过来瞪过去,唐寅选择性地无视,对骂、仇视又不会少一块肉。
将视线停留在远方的牛首山。
江宁最具盛名的佛门圣地应该动起来了。
他,静观佛变。
第一百六十七章守株待匪
收到刘光世刘将军家中女眷要到宏觉寺上香拜佛的消息,宏觉寺全寺动员,大开山门等着迎接贵客。
换做以前,仅有康王吴构,也就是当今圣人才有这个规格。
自从刘光世打垮大楚朝,接手江宁防务,军政一把抓后,俨然是江宁的土皇帝,兵士打着追缉大楚余孽的旗号到处搜刮,如狼似虎,无人敢违抗。
翁建国早已成了摆饰。
担心刘光世将主意打到佛门上,各家寺庙严阵以待,如今刘家家眷亲临无疑是个卖好的最佳时机,将人伺候妥当,结了善缘,宏觉寺自然能放心,避开一场可能的灾难。
住持率领众僧亲迎贵客,梵钟响动声中,甲士开道,一位闺阁少女在奴仆簇拥下,娉娉婷婷向住持行了佛礼,身旁嬷嬷随即将一个雕有祥云的松木盒子交到僧人手中。
「祖母心心念念要为寺里的菩萨铸金身,家父至孝,命我带了点薄资,还请住持代为操劳,成全祖母一番祝愿。」
在刘家女眷抵达前,派去引领的知客僧早一步回来禀报。
随行老仆说,刘家老太太十几年前来到牛首山参佛,遇上暴雨,投宿在宏觉寺中,当时老太太曾在佛前发愿,后来因为种种因素迟迟未能履行,刘光世奉皇命领兵进驻江宁,老太太想起了这事,却因为身体不适无法亲自前来,便嘱咐孙女为她向菩萨告罪。
知道因由,再看向那木盒,住持双眼发亮,刘光世在江宁大刮民脂民膏,盒里必然装满黄金,想到一大笔进帐入手,住持内心笑意满溢,眉目舒展,散发慈光。
「刘檀越有心,佛祖必会施恩降福于老夫人,从此身体康健无灾无难。」
客客气气将人引进大殿,全程陪着刘家千金,等小姑娘礼完佛,率领僧众为刘老夫人诵经祈福,张罗精致斋饭,等送走刘家人,住持迫不及待打开木盒,看见黄澄澄的金子,赞叹喊了声:「阿弥陀佛」,取出一半放在床底暗格中,才交给僧人纳入公库里。
劳累好一阵子,偷闲囫囵睡了一觉,好梦正甜,忽然被人喊醒。
「方丈寺里来了很多官兵,正在搜寺,很多师兄弟都被抓起来问话。」
赶来报信的僧人气急败坏地说。
住持急忙起身匆匆披上袈裟,随僧人去见带队的军官。
一问才知,刘家千金出寺后便失去下落,刘光世差军士来寻,却发现护卫遭人杀害,存活下来的丫鬟说,他们刚离开宏觉寺便碰上大批贼人拦路,杀了护卫,掳走了姑娘,军官怀疑宏觉寺与贼人勾结,二话不说冲进寺中抓人拷问。
住持拼命喊冤,任他说破嘴,军官始终不松口。
「我们这位四姑娘非但是嫡出,更是从小养在老夫人房里,最受宠爱不过,别说骂,将军大声都没喊过一声,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将军要是知道,人在你们宏觉寺丢了,一把火烧了整间寺庙还算是客气的,我可不敢担这干系。」
推却住持送上的贿赂,要住持自求多福。
片刻盘问完毕。
「这些秃驴嘴硬得很,死不承认案子是他们做的。」
士兵回报,问了半天一无所获。
住持在心里骂娘:「废话。」因为真与他们无关,傻子才会在自家寺里对香客下手,庆幸僧众没有被屈打成招,害宏觉寺承受不白之冤。
在江宁,刘光世无法无天,惹上他,怎么死都不知道。
当着住持的面,军官踹了兵士一脚,大骂:「没用的东西,问了半天,就没有问出一句有用的,我回去如何向将军交代。」
兵士敢怒不敢言,跪在地上说道:「有个秃驴说,牛首山上有群山匪组了一个擎云寨,在江宁横行霸道无恶不做,说不定就是他们掳走了四姑娘。」
「寨子在哪?」
军官不是江宁人,更非江湖人,自然不知擎云寨的威名,以为是不长眼的小毛贼,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头儿,这个寨子聚匪上千,咱们这一队人不过五十,贸然杀上门会不会太那个……」
敌众我寡,兵士劝上司三思而后行。
军官追加一脚,把这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无胆鼠辈又踹下地。
「刘家军满编一万四千人全驻扎在江宁,将军能灭了大楚,杀得金贼落荒而逃,会怕区区千名山贼,再来一倍照杀无误,回去禀报将军,等点齐兵马,灭了这个贼窟把四姑娘救回来。」
五十对一千,结果孰胜孰败?军官心里门清,不愿在住持面前示弱罢了。
「暂且饶了你们,有我们家姑娘的消息,立刻到江宁城报信,若是知情不报,佛祖也保不住你们。」
恫吓住持后,军官收拢人马风风火火下山调兵。
僧人们心有余悸,七嘴八舌谈论方才各自的遭遇,被住持喝叱不得妄言,要众人各归其位,点了两名亲信回禅房细问经过。
「是谁供出寨子?我不是三令五申要你们约束底下人不得过问世俗事。」
褪去庄严的面貌,住持心焦火燎地问。
「慈修,被搧几个巴掌后,就像倒豆子般全都说出去。」
亲信更急。
「赶快从密道出寺,到寨子通知大当家,要他及早想个应对之策,是哪个天杀的混蛋,哪里不好绑人,竟然跑到牛首山做买卖,丢黑锅给我们背。」
擎云寨能从几次官兵围剿中全身而退,宏觉寺这个据点功不可没。
狡兔三窟,胡丁从九年前以全寺僧众性命威胁前住持,逼他出外云游,将住持之位让给他安排的人,等自己人站稳跟脚,再偷偷送几个人入寺协助控制僧人。
知情的人只占极少数,外人自然看不出猫腻,其余僧人糊里胡涂成了擎云寨的伪装与眼线。
兹事体大,亲信不敢拖延,变了装,熟门熟路钻进密道,从一处偏僻山道拐出,直奔擎云寨。
胡丁得信后,立即召集义兄弟们会商,同时派出探子进江宁城察看究竟,刘光世的闺女被绑是大事,即便是为了女儿声誉不会声张,但调动大批兵马一点会有风吹草动。
「不对头啊,各路英雄寨子全都打点过,等闲不会来找咱们晦气,小门小帮谁敢打牛首山的主意,不惊动寨子派出的暗哨,带着这么多人进山作案,有这种本领的势力屈指可数,还敢绑活阎王刘光世的闺女,这事大有蹊跷,谁在背后算计擎云寨?」
胡丁不是傻子,稍加推敲便找出许多疑点。
「这盆脏水可不能往我们身上泼,是不是该找个人到江宁城疏通一下,万一刘光世真发了狠派兵上山,遭殃的还是寨子。」
承平时期,擎云寨从不惧怕官兵,偏偏来了这个眼睛里只装了铜子的刘光世,为了捞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在短短时间扫荡江宁各地,逼得绿林人全躲进耗子洞里不敢露面。
胡丁约束兄弟们留在牛首山避风头,仍躲不过有心人栽赃嫁祸。
「大哥让我去,一准把事给办圆了。」
聂大义捶着胸口大包大揽,寨子许进不许出后,不能跑马、逛窑子,有钱无处使,他快闷坏了。
「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我老实在寨里待着,敢踏出去半步,就等着我开香堂将你逐出十三太保。」
就因为耿大义贪财,意图行刺唐寅,整座擎云寨名声都被他搞臭,他胡丁这两个字如今跟贪得无厌,无义无良划上了等号。
耿大义还大言不惭四处嚷嚷,他面黑心黑,敢作敢当,绝不沽名钓誉,不屑立什么狗屁牌坊,为国为民和他扯不上边,价钱谈得拢,甭说一个唐寅,皇帝都敢杀,
谁挡他财路他砍谁。
他既是十三太保的一份子,别人自然会认定这是他们结义兄弟的共识。
即便是绿林人也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金人占了汉人的土地,他们讨得了好?
参与了围杀唐寅的马头帮、八仙洞、松山楼,在江湖上被人标了无耻无义的记号。
财帛动人心,重来一次,相信愿意来杀唐寅的大有人在,但不会像耿大义摆在明面上说,这不是找喷吗?
耿大义不要脸,胡丁要啊,心中那座富丽雄伟写着忠肝义胆,媲美关二哥的大牌坊,地基刚打就被自己兄弟给推倒了,若不是曾歃血为盟,对天立誓绝不背离兄弟,他早动手掐死这个口无遮拦的蠢蛋。
「三弟这事交给你去办,银钱该花就花,务必见到刘光世,告诉他为了证明擎云寨的清白,擎云寨愿意倾全寨之力替他找回闺女。」
江宁与擎云寨做买卖的,不止洪廷甫一人,胡丁另有管道,透过他们接触刘光世,送上诚意,成为刘光世差使的马前卒亦无不可,打杀官兵是万不得已的选择。
擎云寨现在有了家底,不能像过去说弃寨就弃寨。
包丹领令,带着几个兄弟和用来疏通的财物,快马下山。
预防刘光世不管不顾对寨子发难,下令全员戒备,加派两倍人手巡山,一发现异常,事无大小均须回报,磨刀喂马,以备不时之需。
包丹一行人刚到山腰,便看见耿大义单人一骑等在山径。
趁包丹在库房挑选珍宝字画,胡丁忙于布防无暇他顾时,他从密道溜出,提前守在下山必经之路。
「越来越不象话,大哥的话你也敢不听,真不想和我们做兄弟了?马上给我回去。」
耿大义不买账,讪讪地笑道:「我一没出卖兄弟,二没欺师灭祖,大哥凭什么跟我割袍断义,除非他想违背当时祸福与共的誓言,遭天打雷劈。」
「带着千号人讨生活容易吗?大哥有大哥的难处,你不体谅他便罢了,何必处处给他添乱。」
胡丁是对的,擎云寨已经过了耍狠的阶段,要活出名堂抬起胸膛走路就得开始挣些美名,耿大义的鲁莽无知害他们被江湖人瞧不起,不能再有下一次。
「我做错了什么,平常几位哥哥在外不也接单独干过,出了事还不是大家齐心合力摆平,为什么换成我就不行,欺负我年纪小啊。」
耿大义记得清楚,他的十二哥康生华前些年看上福州首善之家新娶的长媳,趁夜潜入府邸奸了人家,不小心被发现,被几十个护卫围攻,差点死在当场。
事后,胡丁领着他们兄弟千里迢迢到福州灭了对方满门,动手前,冲着家主说了声:「我兄弟奸你就行,你伤我兄弟就不行。」
杀得差不多,听到妇人痛哭大喊:「天理何在。」
当时胡丁还嗤笑回道:「义字当头,天理靠后。」何等豪迈痛快,怎么换成他就要被痛斥警告。
耿大义千个万个不服。
「今非昔比,大哥只是不希望我们当一辈子的匪。」
却也知道这位素来依赖自己,长不大的弟弟一时半刻听不进耳里。
「三哥你就带上我,我只想去窑子找个窑姐乐一乐,不会给你添乱。」
嘴里不忘嘟囔:「要我说,真刀真枪和官兵干上一场,打到他们怕了,看以后谁敢把主意打到咱们兄弟身上。」
他觉得胡丁富贵了就失去斗志,不是英雄好汉。
看耿大义忿忿不平的样子,硬将他留在寨子,铁定又会跟跟胡丁起冲突,与其让两人嫌隙加深,不如暂时带着身边,慢慢循循善诱,相信时日一久他会明了解大哥苦心。
「就信你这一次,再给我闯祸,以后休想我替你求情。」
包丹夹了马肚子径自往前,等耿大义乐呵呵地跟上,剩下几人才驱马尾随,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十三寨主却是不安分,老想着火里来水里去,寨子里好些人对他有微词,只是憋在心里没说罢了。
按惯例,寨子里的人出外办事,都会到位于牛首山山脚处的茶寮稍坐片刻。
茶寮依附擎云寨,以贩茶做为掩护,主要是替寨里打听收集江宁大小事,听到不利于寨子的风声会及时上报。
进江宁接触刘光世前,包丹先来到茶寮听个风,顺便责问为何几十名官兵入山,竟没人通知一声。
眼见要到茶寮,包丹勒马停住。
平日来客稀稀落落的茶寮,这时几乎满座,而且清一色是兵勇,寮里不见昔日的熟面孔,仅有一个脸面、脖子留有残伤的少年,驼着背,在靠近大路的桌子擦拭桌面。
「有官兵。」
耿大义也看见了,他没有惊恐,反而跃跃欲试。
「三当家我们掉头改道吧!大当家吩咐过,除非必要,不要和官兵起冲突。」
事情未明朗前不宜节外生枝。
「怕个鸟,才十几号人,老子一个人就可以将他们全撂倒,人又不是我们绑的,凭什么要躲。」
耿大义不以为然。
「大义说得对,不能躲,官兵八成已经看见咱们,这一转头,不等于是告诉人家,我们心里有鬼。」
包丹难得认同耿大义,理由却不同,距离虽远,从茶寮投射过来的视线仍让他觉得危险,再有令人起疑的举动,难保官兵不会追上盘查,到时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待会儿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动手。」
擎云寨在城北有处秘密据点,兵器、粮食各种补给应有尽有,他们无须带着扎眼的长刀、大弓上路,装作百姓是不可能的,乔装成一般江湖人在茶寮歇脚还说得过去。
「尤其是你,把那狗脾气给我收起来。」
特别警告耿大义。
边走边套着说词,为了保险起见,离茶寮还有一段路,包丹在马上大喊:「小哥过来……」
少年抬头望了包丹一眼,唉了一声,却没立刻应下上前,呆傻地望着坐在邻桌的官兵,等官兵点头,少年才大跨步走到马前。
「客倌对不住,小店今日客满,您另外找个地方吃茶。」
刚清完一桌,尚有空位,少年却摇手摆头要包丹另找去处。
「新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姚大去哪了?」
存心要打探消息,包丹问少年。
「你认识我叔?」
少年讶声道。
「我可怜的三叔,刚过午这些军爷就霸占茶寮,用十个铜子喝了一个下午的茶,又要茶点还要荤菜,逼着我去打酒不打紧,居然要我叔叫闺女出来做陪,我叔大光棍一个哪来闺女,求爷爷告奶奶请军爷放过他一马,军爷发起疯指着我叔的鼻子,说他是什么绑匪的同伙,把我叔的一只手一条腿打折了又不给治,我叔现就躺在内间里哭呢。」
纵然满腔愤恨,少年却只敢低声控诉。
「谁说擎云寨是江宁最凶最悍的人,这些军爷才是,擎云寨这回要倒大楣了。」
听着少年叨絮,包丹还有什么不明白,肯定是刘光世派人在茶寮蹲点,剑指擎云寨,幸好他们没闪避,不然就要面临追击。
在牛首山,他有自信能逃脱,杀了官兵也不成问题,但举凡有官兵在这里送命,刘光世必然认定擎云寨是凶手,作贼心虚这四个字,足以让整个寨子翻覆。
「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军爷不会无缘无故对奉公守法的百姓下手。」
包丹率先下马,将马绳交给少年,故意将音量放大说。
这无异告诉兵士,少年在说他们坏话,陷少年于不义,无论是傍着山寨的姚大,或是姚大亲戚,没有用处随即抛弃,显尽土匪本色。
「看什么看,不想和姚大一样,就把马给爷们喂饱。」
耿大义拳头往少年的前额一敲,痛得少年大叫,陪着包丹走向茶寮,再不看少年一眼。
包丹向兵士行礼,自报家门,佯称福州九江门的弟子,奉命护送贵客到栖霞寺上香,明天贵客要入江宁访友,他们负责打前哨,刚刚才到擎云寨拜过码头。
九江门是名门正派,在福州盘据数十年,树大根深,现任门主潘荣手腕极高,交友广阔,深受官府信任,当地士绅若有远行需要护卫,九江门二话不说派门徒护送,因为礼数周到,江湖人、绿林好汉都会给予方便,每每顺风顺水,少有意外。
果不其然,一听到九江门,领头的什将脸色和缓许多,谨慎问了一些九江门的事,见包丹一一对上,什将放松警戒,改为探问擎云寨内部的消息。
「擎云寨干的买卖不少,价钱合适,倒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不过大多是杀人越货,没听说过拐买勒索。」
事关刘光世家眷名声,什将迂回说是江宁最近频频有美貌娘子遭匪贼劫掳,百姓求到刘光世身上,听说犯案者就是擎云寨中人,这才来查探。
包丹暗自冷笑,打从刘家军进了江宁,从妙龄少女到风韵犹存的妇人,只要出现在他们面前,就没有一个逃过兵士们的虎口,胆大妄为,全是刘光世纵容的结果,真是做贼的喊捉贼。
「刘将军为民喉舌,苦民之所苦,先除秦贼再保乡土安宁,真是江宁人的福气。」
言不由衷吹捧刘光世。
「那是,将军爱民如子,总是告诫军士不得扰民,更要为民分忧解劳。」
都是人精,瞎话随口就有,说着说着相谈甚欢。
「小王八蛋楞在那边做什么,还不来给爷爷们倒酒。」
收到包丹送上的一小盒子珍珠后,什将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使唤少年送酒来。
「来了。」
少年脸上不显,背过身时狠狠恶骂一顿,在酒坛子里吐了一口唾液,这才笑盈盈转身端着坛子走近,规规矩矩替众人满上,包丹随手掏了几个铜子打赏,他收了,回到内室,冲着歪在地上,手脚弯折,嘴里塞着破布,痛得全身是汗的姚大泄愤。
「死老狗,没跟你算这笔帐,我曾牛跟你姓。」
少年正是曾牛,早从第一回跟侯通上擎云寨,唐寅便发现茶寮有古怪,敢在土匪窝眼皮子底下做买卖,干净不到哪里去。
要动擎云寨,控制耳目不可少,唐寅第一个目标便是占领茶寮,一顿好打,姚大什么都招了,蛇鼠一窝,仗着胡丁这座大靠山,姚大干尽肮脏事。
肢断处被踩个正着,老姚惨叫昏了过去,声音太凄厉,纵然隔着布仍传到外头。
包丹心知肚明却当作没听见,耿大义大口喝酒,不忘说风凉话喊曾牛出来,要他整顿茶寮别让耗子乱叫。
几碗黄汤下肚,包丹才告辞。
「大楚余孽四处流窜,前面不太平,拿着我的腰牌,遇上盘查就说你是狗鼻子的兄弟,包准不会有人为难你。」
以狗鼻子为首,满间茶寮全是精武门的人,昔日洗马局的探子扮起军士再简单不过。
包丹不疑有他,带着耿大义等人继续前进。
半刻后,狗鼻子吆喝众人动身:「上箭,上好箭,上好杀人的箭。」
前方有破嗓子把守,不久包丹便会碰上,那块腰牌不是护身符而是索命令。
既然前有虎,后自然也要有狼,狗鼻子带人包抄,要让包丹无路可逃。
「马全喂了巴豆,拉的稀巴烂,有得他们好受。」
曾牛对马动了手脚,确保围杀成功。
「你和浦生都干的不错。」
狗鼻子赞赏曾牛的眼光。
递过一架弓弩给曾牛。
「说话算话,第一箭交给你。」
行前,两人做了约定,没出纰漏,狗鼻子就答应让曾牛用真正的弓弩练手。
「瞧好吧你,看小爷我怎么发威。」
曾牛发下豪语,肩扛着杀器,朝包丹去时的路大步迈进。
送死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千万把火 (正确章节)
此路不通。
往江宁路上,有数十名甲士拦路。
张手就要买路钱,公然索贿,从前盗匪干的事,官兵全包圆了,还做得有模有样。
就怕他不要钱,包丹恭顺送上银钱,连同腰牌一并递过去,亮出狗鼻子名号攀亲带故。
听到暗号,破嗓子一弹指,杀包丹一个猝不及防。
中计,包丹咒骂不止,奋勇上前,赤手空拳夺了一把刀,一阵挥舞,逼退进犯者后,随即扔给耿大义防身。
「回去,告诉大哥,刘光世这狗官盯上咱们了。」
不用谈了,刘光世动真格的要向擎云寨开刀。
「要走一块走,弟弟不会抛下你。」
别的没有,脑袋也不好使,但胆魄与义气不输给任何人,耿大义一个箭步,手上的刀斜斜一劈,挑断射向包丹的狼牙箭,左臂拉阔,躲开破嗓子长枪刺击,将枪身夹在胁下,运劲一甩,以为能将人甩开,再抢得一把兵器,孰料长枪不为所动。
不像以怪力闻名的南石当,耿大义武功路数偏向灵巧刁钻,比起力气不敌破嗓。
一息不到,人便被拖着走,耿大义不服气扎马硬撑,以为是单打独斗,无视周围持利刃逼近的甲士。
「撒手。」
包丹横臂一劈,枪杆从中断裂,另一只手往破嗓子掷了一枚飞蝗石,破嗓子侧身闪过,顺势松开长枪,让出道来,方便后方的弓弩手放箭。
这次唐寅带来的弓弩,全是共济院打造的新型弓弩,弓臂加厚,拉距加长,切削了弓臂,滑轮滚动起来更流畅,一箭射出,穿云破风,包丹及时反应翻身飞闪,肩头仍被箭尖擦过,咬下一小片皮肉,鲜血直流。
包丹能舍能断,逃过利箭穿身,耿大义运气差点,大腿硬生生中了一箭,却仍好过寨里的其他兄弟,一行六人,四人倒地,胸膛,腰腹受重创失去行动能力,流血过多命不长久。
「兵狗弓弩厉害,走,回去寨里再做打算。」
刘光世打下江宁城时,胡丁曾与包丹等人提及,即便大楚驻军不多,其中仍有不少金人兵马,素来疲弱的大翎军为何能轻易战胜,亲身体验弓弩威力后,原因立现。
意外的误会,让包丹坚信刘光世军力强盛,不是擎云寨能匹敌,萌生退意,不再恋战。
若是他知道新式弓弩产量不高,为了更轻便,拥有更大威力,牺牲耐用性,目前仅适用在短暂、小规模战斗中,或许又会有另一番考虑。
未知的恐惧令人失智,保命的本能让他无法冷静判断,使出浑身解数将刀抡得水泄不通,搀扶着耿大义往马处退。
两人共乘一马,没命地抽马屁股,只想赶快摆脱官兵。
「追,记得留一个活口回去报信。」
唯恐擎云寨派出其他探子下山,破嗓子必须在要道驻守,仅拨出一小支队伍追杀,算算时间,狗鼻子差不多要赶到,前后夹杀,对方还拖着一个累赘,想脱困而出的机会极低。
即便逃走也无妨,按照唐寅的说法,震摄效果达到就好,只是唯一幸存者渲染度会更棒,目标是要唬到胡丁和寨子里的一干匪众,让他们丧失战意,像过去一样弃寨奔逃。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用兵最高境界,唐寅总觉得那是镜花水月不切实际,唯有展现实力,最好令对方有过切肤之痛,等恐惧根植,才能驱使敌手按照自己的设想行动。
两个大汉压在一匹马身上,又吃了巴豆,跑没多远,花了大钱从马贩子手中买到的骏马,屎粪喷泄而出,脚脖子疲软,一个失蹄,瞬间歪倒,在马身坠地前,包丹及时松开缰绳跳走,在砂土上翻滚一圈侥幸没被马压住。
耿大义就没那么幸运,半身压在马下,痛呼连连,包丹用了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将马身抬起,死命撑住,要耿大义快点爬出。
不愧习武之人,耿大义也算硬气,顶着剧痛,以手代脚,一寸一寸将下身从马底下挪出,差一点便能脱困,却被横空飞来的一支弩箭破坏,包丹右臂中箭,脱力,马身再次坠下,正中耿大义的脚踝,遭到重击骨头发出粉碎的声响,痛如雷击,耿大义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包丹无暇他顾,盯着偷袭者的方向,茶寮里鼻青脸肿,胆小懦弱的少年,拉弦架箭预备击发第二箭。
「是不是名字里有个牛的,学箭特别快,你这一箭准度不输给牛贵。」
脚废了,留耿大义活口,等他爬回擎云寨通风报信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只能是包丹,不能让他不良于行,又要留下在官兵下受创的证明,双手是最适合的位置。
学有专精的弓手精准射中手臂不是难事,牛贵有使用弓弩的天分,又最早接触新式弓弩,苦练不懈,由他来狙击万无一失,但看曾牛微微颤抖的手,显然持成人的弓弩对他还有点负担,却能一击中的,他的天赋又高过牛贵,狗鼻子忍不住出声赞叹。
「你娘亲的,我瞄准的是马。」
曾牛恼羞到耳朵全红了。
「这一箭一定会中。」
冷静下来,包丹又蹲着看顾耿大义的伤势,如同一个定靶,曾牛自认十拿九稳,会中哪里不得而知,肯定能再包丹身上戳个血洞。
扣下括机时,狗鼻子轻推曾牛的肩头,让箭偏离准心,同一时间精武门门人也击发弩箭,七、八枝快箭,有惊无险从包丹周围划过,有几枝箭更是直接钉在他的脚前。
「将军说要捉活的,拷问出四姑娘的下落,你们弄他射死,他娘的,要我拿什么跟将军交代。」
狗鼻子暴怒咒骂,喝令众人弃弓弩改用兵刃上前。
「大义,哥哥一定帮你报个仇,此生不杀刘狗誓不为人。」
后方马蹄声越来越近,敌众我寡,考虑到整个寨子,一千多口人的身家,包丹忍痛舍弃结义兄弟,看着耿大义扭曲、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牙一咬,在他脖子切了一刀,纵身往林子里跑。
「尽量跑啊,看你能不能跑出爷爷的五指山。」
仅仅是嗓门大,狗鼻子慢吞吞走着,不忘射几轮箭,吓得栖息在树林里的禽鸟走兽四处飞奔。
再派几个熟悉山林的人进山做做样子,最多追个一两里路就撤回,别把人逼急了。
其他人在原地休整,等着与破嗓子那头的人会合,将这边的消息传递到唐寅手中。
消息被送到唐寅面前时,流民已经集中在一处空地。
出发前,唐寅明白告诉众人,他们将去哪里?要做什么?会面临到的危险?
有了觉悟的人,以十个人为一队,队正会领到一把柴刀,十个人一起行动,到竹林砍竹子制作火把。
一队配额是三十支,一支随身握着,两支背在身后。
个头高、身强体壮的,会额外发给一套兵勇服,届时他们必须站在第一线充当门面。
棉布、燃油、火折子统一由队正保管,准备就绪,便能到布棚里饱餐一顿,热汤、猪肉、大米饭管够。
究竟唐寅何时开始计划?又是如何张罗一切?送来大批物资来的人又是谁?流民们有默契将疑问烂在心里。
耆老们说得对,关键是活下去,怎么活的不重要,眼前就只有唐寅愿意对他们伸出对援手,不想抓住的人,赶快离开去等死,别在这里碍事,浪费粮食,动摇大家的意志。
「唐公子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待会儿上山务必要听从安排,到了位置后,开始将火把组装起来,自己举着一支,左右间隔一大步,再各插上一只火把,记住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私自逃跑,尤其是最前排穿兵勇服的人,绝对要服从对正的命令,拼命是唐公子的家丁干的事,我们只要替他们撑场面助威。」
相同的话,以队为单位,快速地在流民间传递,三千人拆成三百队,每十队又组成一个连,连有连长,由精武门门人充当,唐寅只需面对这三十人,再由这三十人宣达下去落实。
将柔福帝姬送到杭州,交给李师师后,牛贵片刻不停搭上北通船行的快船抵达江宁,像过去一样随侍在唐寅身边,尽责扮演传令官的角色。
当着三十位连长覆诵狗鼻子传回来的最新情报。
「擎云寨的探子被我们拦下,在胡丁察觉到不对劲派出第二波人马之前,就是行动最佳时机。」
连长们专心听唐寅示下。
「占星问卜农人们不会,但从天色、地气判断阴晴,有无日光月照,没人比他们更准确,陈老伯说今晚肯定是乌云遮月,就一定是昏天黑地,兵贵神速这道理不用我说,相信曾在洗马局效命的各位都懂,这次上山的人数一共三千,你们要给我造出九千人的声势,只要依计行事,我们必定能用最少伤亡打下擎云寨。」
精神喊话后,最后推演一番,唐寅解散众人。
一个时辰后,三千人化整为零,在熟悉地形的老江宁带领下,避开官道进入牛首山。
这是精武门成立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行动。
这段期间共济坊制作的弓弩全部运来,配备在精挑细选出的三百名壮丁上,他们是今晚仅有的战力,像牛贵这样经过训练的弓弩手更是仅有二十三人,狗鼻子、破嗓子各带走十人,包括牛贵在内的三人则是负责唐寅安危。
队伍一进山,与负责第一道封锁线的破嗓子会合,计算抵达人数后,再前往茶寮,由狗鼻子的人告知每一队潜伏待命的位置。
擎云寨部属在山坳竹林里的暗哨,刚换哨就被狗鼻子拔除了,杀得一个不剩。
下一班轮哨的,会在亥时抵达,届时他们会看见三百个披甲持弓的军士,吓得魂不附体,仓皇奔回寨子报讯。
控制住进出擎云寨的关键要道后,三千人陆续进驻在擎云寨周围,统计完人数后,破嗓子带队来到山坳。
「总共有三十一人掉队,上山的人共有两千九百六十九人,每人三根火把,合计会能做出八千九百零七处火点。」
唐寅在共济坊大力推广算数,曾牛是头一批的学生,运用起乘法得心应手。
流民所要做的,无非是制造出有上万兵士登上牛首山的假象,要给胡兵以为他们没有胜算,不值得举全寨之力火并一场,像过去一样做出弃寨的决定。
黑灯瞎火,擎云寨附近树林里,流民们蹲着身子,啃着干粮,喝着统一配给的酒水,这酒辣口,比以前喝过的都来得烈,用来御寒、壮胆再好不过。
「时辰到,点火。」
当高处第一道火光燃起,队正打开盖子,在火折子上吹气,唐家用的火折子一吹就燃,火力稳定,将火在沾了燃油的棉布上一点,立刻燃起火头。
再用点燃的火把燃起另一根火把,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虽然不到万,从高处看一片火海,谁又能准确计算出数量。
流民们听令站起,平举着火把,与插在左右的火把相呼应,高低错落,好似真有千军万马布阵以待。
火势带动气势,流民们心中的不安与踌躇在宛如白夜的火光照耀下,被驱散殆尽。
耳边回荡队正鼓舞士气的话,那些话他们早已听过一遍,耳熟能详了。
队正复述唐寅所说。
秦桧带兵进江宁时,朝廷做了什么,没有。
大楚朝定都江宁时,朝廷做了什么,还是没有。
朝廷灭了大楚朝,当过皇帝的秦桧继续升官发财,你们却被当成叛民,任由官兵随意欺凌杀戮,这样公平吗?你们为何不生气?
心里有火就放出来,朝廷不给我们活路就自己烧出一条来。
烧烧烧,不知道是谁开始叫喊,没多久整座牛首山都能隐约听见风中传出狂乱的躁动。
满山火光,山好似被点着,山火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山风模糊了声音,字音又相近,烧被传成了杀。
杀杀杀,被逼着流离失所,这段日子所受到的种种憋屈全化作怨气,随着杀声冲上云霄。
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