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短篇小说集》 蛮子大妈 一 我有十五年不到韦尔洛臬去了。今年秋末,为了到我的老友塞华尔的围场里打猎,我才重新去了一遭。那时候,他已经派人在韦尔洛臬重新盖好了他那座被普鲁士人破坏的古堡。 我非常心爱那个地方,世上真有许多美妙的角落,教人看见就得到一种悦目的快感,使我们不由得想亲身领略一下它的美。我们这些被大地**了的人,对于某些泉水,某些树林子,某些湖沼,某些丘陵,都保存着种种多情的回忆,那固然是时常都看得见的,然而却都象许多有趣味的意外变故一样教我们动心。有时候,我们的思虑竟可以回到一座树林子里的角落上,或者一段河岸上,或者一所正在开花的果园里,虽然从前不过是在某一个高兴的日子里仅仅望见过一回。然而它们却像一个在春晴早起走到街上撞见的衣饰鲜明的女人影子一般留在我们心里,并且还在精神上和上种下了一种无从消磨和不会遗忘的,由于失之交臂而引起的幸福感。 在韦尔洛臬,我爱的是整个乡村:小的树林子撒在四处,小的溪河像人身的脉络一样四处奔流,给大地循环血液,在那里面捕得着虾子,白鲈鱼和鳗鱼!天堂般的乐趣!随处可以游泳,并且在小溪边的深草里面时常找得着鹧鸪。 当日,我轻快得像山羊似地向前跑,瞧着我两条猎狗在前面的草里搜索。塞华尔在我右手边的一百公尺光景,正穿过一片苜蓿田。我绕过了那一带给索德尔森林做界线的灌木丛,于是就望见了一座已成废墟的茅顶房子。 突然,我记起在一八六九年最后那次见过的情形了,那时候这茅顶房子是干干净净的,包在许多葡萄棚当中,门前有许多鸡。世上的东西,哪儿还有比一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更令人伤心的? 我也记起了某一天我在很乏的时候,曾经有一位老妇人请我到那里面喝过一杯葡萄酒,并且塞华尔当时也对我谈过那些住在里面的人的经历。老妇人的丈夫是个以私自打猎为生的,早被保安警察打死。她的儿子,我从前也看见过,一个瘦高个子,也像是一个打猎的健将,这一家子,大家都叫他们做“蛮子”。 这究竟是一个姓,或者还是一个诨名? 想起这些事,我就远远地叫了塞华尔一声。他用白鹭般长步儿走过来了。 我问他:“那所房子里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于是他就向我说了这件故事。 二 普法之间已经正式宣战的时候,小蛮子的年纪正是三十三岁。他从军去了,留下他母亲单独住在家里。他们并不很替她担忧,因为她有钱,大家都晓得。 她单独一人留在这所房子里了,那是座落在树林子边上并且和村子相隔很远的一所房子。她并不害怕,此外,她的气性和那父子两个是一般无二的,一个严气正性的老太太,又长又瘦,不常露笑容,人们也绝不敢和她闹着耍。并且农家妇人们素来是不大笑的。在乡下,笑是男人们的事情!因为生活是晦暗没有光彩的,所以她们的心境都窄,都打不开。男人们在小酒店里,学得了一点儿热闹的快活劲儿,他们家里的伙伴却始终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她们脸上的筋肉还没有学惯那种笑的动作。 这位蛮子大妈在她的茅顶房子里继续过着通常生活。不久,茅顶上已经盖上雪了。每周,她到村子里走一次,买点面包和牛肉以后就仍旧回家。当时大家说是外面有狼,她出来的时候总背着枪,她儿子的枪,锈了的,并且枪托也是被手磨坏了的。这个高个儿的蛮子大妈看起来是古怪的,她微微地偻着背,在雪里慢慢地跨着大步走,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紧紧包住一头从未被人见过的白头发,枪杆子却伸得比帽子高。 某一天,普鲁士的队伍到了。有人把他们分派给居民去供养,人数的多寡是根据各家的贫富做标准的。大家都晓得这个老太婆有钱,她家里派了四个。 那是四个胖胖的少年人,毛发是金黄的,胡子是金黄的,眼珠是蓝的,尽管他们已经熬受了许多辛苦,却依旧长得胖胖的,并且虽然他们到了这个被征服的国里,脾气却也都不刁。这样没人统率地住在老太太家里,他们都充分地表示对她关心,极力设法替她省钱,教她省力。早上,有人看见他们四个人穿着衬衣绕着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说,在冰雪未消的日子里用井水来洗他们那种北欧汉子的白里透红的肌肉,而蛮子大妈这时候却往来不息,预备去煮菜羹。后来,有人看见他们替她打扫厨房,揩玻璃,劈木柴,削马铃薯,洗衣裳,料理家务的日常工作,俨然是四个好儿子守着他们的妈。但是她却不住地记挂她自己的那一个,这个老太太,记挂她自己的那一个瘦而且长的、弯钩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盖着黑黑地两撇浓厚髭须的儿子。每天,她必定向每个住在她家里的兵问: “你们可晓得法国第二十三边防镇守团开到哪儿去了?我的儿子在那一团里。” 他们用德国口音说着不规则的法国话回答:“不晓得,一点不晓得。”后来,明白她的忧愁和牵挂了,他们也有妈在家里,他们就对她报答了许多小的照顾。她也很疼爱她这四个敌人;因为农人们都不大有什么仇恨,这种仇恨仅仅是属于高等人士的。至于微末的人们,因为本来贫穷而又被新的负担压得透不过气来,所以他们付出的代价最高;因为素来人数最多,所以他们成群地被人屠杀而且真地做了炮灰;因为都是最弱小和最没有抵抗力的,所以他们终于最为悲惨地受到战争的残酷祸殃;有了这类情形,他们所以都不大了解种种好战的狂热,不大了解那种激动人心的光荣以及那些号称具有政治性的策略;这些策略在半年之间,每每使得交战国的双方无论谁胜谁败,都同样变得精疲力竭。 当日地方上的人谈到蛮子大妈家里那四个德国兵,总说道: “那是四个找着了安身之所的。” 谁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太恰巧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平原里,有一个人正向着她家里走过来。不久,她认出那个人了,那就是担任分送信件的乡村邮差。他拿出一张折好了的纸头交给她,于是她从自己的眼镜盒子里,取出了那副为了缝纫而用的老光眼睛;随后她就读下去: 蛮子太太,这件信是带一个坏的消息给您的。您的儿子威克多,昨天被一颗炮弹打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两段。我那时候正在跟前,因为我们在连队里是紧挨在一起的,他从前对我谈到您,意思就是他倘若遇了什么不幸,我就好当天告诉您。 我从他衣袋里头取出了他那只表,预备将来打完了仗的时候带给您。 现在我亲切地向您致敬。 第二十三边防镇守团二等兵黎伏启 这封信是三星期以前写的。 她看了并没有哭。她呆呆地待着没有动弹,很受了打击,连感觉力都弄迟钝了,以至于并不伤心。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现在被人打死了。”随后她的眼泪渐渐涌到眼眶里了,悲伤侵入她的心里了。各种心事,难堪的,使人痛苦的,一件一件回到她的头脑里了。她以后抱不着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长个儿孩子,是永远抱不着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鲁士人又打死了儿子……他被炮弹打成了两段,现在她仿佛看见那一情景,教人战栗的情景:脑袋是垂下的,眼睛是张开的,咬着自己两大撇髭须的尖子,像他从前生气的时候一样。 他的尸首是怎样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后?从前,她丈夫的尸首连着额头当中那粒枪子被人送回来,那末她儿子的,会不会也有人这样办? 但是这时候,她听见一阵嘈杂的说话声音了。正是那几个普鲁士人从村子里走回来,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里,并且趁时间还来得及又仔仔细细擦干了眼睛,用平日一般的神气安安稳稳接待了他们。 他们四个人全是笑呵呵的,高兴的,因为他们带了一只肥的兔子回来,这无疑是偷来的,后来他们对着这个老太太做了个手势,表示大家就可以吃点儿好东西。 她立刻动手预备午饭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时候,她却失掉了勇气。然而宰兔子在她生平这并不是第一次!那四个兵的中间,有一个在兔子耳朵后头一拳打死了它。 那东西一死,她从它的皮里面剥出了鲜红的;但是她望见了糊在自己手上的血,那种渐渐冷却又渐渐凝住的温暖的血,自己竟从头到脚都发抖了;后来她始终看见她那个打成两段的长个儿孩子,他也是浑身鲜红的,正同那个依然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样。 她和那四个兵同桌吃饭了,但是她却吃不下,甚至于一口也吃不下,他们狼吞虎咽般吃着兔子并没有注意她。她一声不响地从旁边瞧着他们,一面打好了一个主意,然而她满脸那样的稳定神情,教他们什么也察觉不到。 忽然,她问:“我连你们的姓名都不晓得,然而我们在一块儿又已经一个月了。”他们费了好大事才懂得她的意思,于是各人说了各人的姓名。这办法是不能教她满足的;她叫他们在一张纸上写出来,还添上他们家庭的通信处,末了,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面架起了眼镜,仔细瞧着那篇不认得的字儿,然后把纸折好搁在自己的衣袋里,盖着那封给她儿子报丧的信。 饭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说: “我来给你们做事。” 于是她搬了许多干草搁在他们睡的那层阁楼上。 他们望见这种工作不免诧异起来,她对他们说明这样可以不会那么冷;于是他们就帮着她搬了。他们把那些成束的干草堆到房子的茅顶那样高,结果他们做成了一间四面都围着草墙的寝室,又暖又香,他们可以很舒服地在那里睡。吃夜饭的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个瞧见蛮子大妈还是一点东西也不吃,因此竟担忧了。她托词说自己的胃里有些痛。随后她燃起一炉好火给自己烘着,那四个德国人都踏上那条每晚给他们使用的梯子,爬到他们的寝室里了。 那块做楼门用的四方木板一下盖好了以后,她就抽去了上楼的梯子,随后她悄悄地打开了那张通到外面的房门,接着又搬进了好些束麦秸塞在厨房里,她赤着脚在雪里一往一来地走,从容得教旁人什么也听不见,她不时细听着那四个睡熟了的士兵的鼾声,响亮而长短不齐。 等到她判断自己的种种准备已经充分以后,就取了一束麦秸扔在壁炉里。它燃了以后,她再把它分开放在另外无数束的麦秸上边,随后她重新走到门外向门里瞧着。 不过几秒钟,一阵强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顶房子的内部,随后那简直是一大堆骇人的炭火,一座烧得绯红的巨大焖炉,焖炉里的光从那个窄小的窗口里窜出来,对着地上的积雪投出了一阵耀眼的光亮。 随后,一阵狂叫的声音从屋顶上传出来,简直是一阵由杂乱的人声集成的喧嚷,一阵由于告急发狂令人伤心刺耳的呼号构成的喧嚷。随后,那块做楼门的四方木板往下面一坍,一阵旋风样的火焰冲上了阁楼,烧穿了茅顶,如同一个巨大火把的火焰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后,那所茅顶房子整个儿着了火。 房子里面,除了火力的爆炸,墙壁的崩裂和栋梁的坠落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屋顶陡然下陷了,于是这所房子烧得通红的空架子,就在一阵黑烟里面向空中射出一大簇火星。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红色的银布似地闪闪发光。 一阵钟声在远处开始响着。 蛮子大妈在她那所毁了的房子跟前站着不动,手里握着她的枪,她儿子的那一杆,用意就是害怕那四个兵中间有人逃出来。 等到她看见了事情已经结束,她就向火里扔了她的枪。枪声响了一下。 许多人都到了,有些是农人,有些是德人。 他们看见了这个妇人坐在一段锯平了的树桩儿上,安静的,并且是满意的。 一个德官,满口法国话说得像法国人一样好,他问她: “您家里那些兵到哪儿去了?” 她伸起那条瘦的胳膊向着那堆正在熄灭的红灰,末了用一种洪亮的声音回答: “在那里面!” 大家团团地围住了她。那个普鲁士人问: “这场火是怎样燃起来的?” 她回答: “是我放的。” 大家都不相信她,以为这场大祸陡然教她变成了痴子。后来,大家正都围住了她并且听她说话,她就把这件事情从头说到尾,从收到那封信一直到听见那些同着茅顶房子一齐被烧的人的最后叫唤。凡是她料到的以及她做过的事,她简直没有漏掉一点。 等到说完,她就从衣袋里面取了两张纸,并且为了要对着那点儿余火的微光来分辨这两张纸,她又戴起了她的眼镜,随后她拿起一张,口里说道:“这张是给威克多报丧的。”又拿起另外一张,偏着脑袋向那堆残火一指:“这一张,是他们的姓名,可以照着去写信通知他们家里。”她从从容容把这张白纸交给那军官,他这时候正抓住她的双肩,而她却接着说:“您将来要写起这件事的来由,要告诉他们的父母说这是我干的。我在娘家的名姓是威克多娃-西蒙,到了夫家旁人叫我做蛮子大妈。请您不要忘了。” 这军官用德国话发了口令。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那堵还是火热的墙边。随后,十二个兵迅速地在她对面排好了队,相距约莫二十米。她绝不移动。她早已明白;她专心等候。 一道口令喊过了,立刻一长串枪声跟着响了。响完之后,又来了一声迟放的单响。 这个老婆子并没有倒在地下。她是弯着身躯的,如同有人斩了她的双腿。 那德官走到她的跟前了。她几乎被人斩成了两段,并且在她那只拘挛不住的手里,依然握着那一页满是血迹的报丧的信。 我们的朋友塞华尔接着又说: “德国人为了报复就毁了本地方的古堡,那就是属于我的。” 我呢,我想着那四个烧在火里的和气孩子的母亲们;后来又想着这另一个靠着墙被人枪毙的母亲的残忍的壮烈行动。 末了,我拾着了一片小石头,从前那场大火在它上面留下来的烟煤痕迹依然没有褪。 一个女长年的故事 一 天气真好,田庄里的人的午饭比往常吃完得快,接着就都到田里去干活了。 罗莎,女长年,独自待在宽大的厨房中央,伴着一点点留在壁炉中心压在那口满是热水的锅子下边的余火。她不时舀着这水,慢慢洗着她那些杯子盘子,偶尔停下来注视着那两方穿过缺少玻璃的窗子留在长桌子上的日光。 三只很大胆的母鸡在椅子下面寻找面包的碎屑。鸡埘的味儿和马房的发酵的温暖气息,都从那张半开着的门口透进来,而在这个热得烫人的正午时候的沉寂中间,大家听得见雄鸡在各处喔喔地叫唤。 这女长年等到做完了她这些日常工作,抹过了桌子,打扫了炉台,并且把许多盘子搁在厨房后墙边的高架子上面,架子近边是一座清脆地嘀嗒嘀嗒响着的木头挂钟;这时候她才透了一口长气,感到有点儿茫然,有点儿气闷,却不知道为着什么,她盯住那几堵发了黑的粘土墙,那些托在天花板底下发黑的椽子,和那些挂在椽子上面的蜘蛛网,黄黑色的青鱼于以及一串串的洋葱球儿;随后她坐下了,感到厨房里地上那层砸紧过的泥土里发出许多味儿教她不大舒服,因为那种泥土自从很久以前就阴干了多多少少散布在里面的东西,现在受着气温的逼迫都向外面蒸发。这种蒸发物也渗杂着那阵由隔壁屋子里新结酪皮的乳浆传出来的刺鼻气味。这时候,她想如同往常一样动手缝点儿东西,但是她没有气力了,于是走到了门框儿边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这么一来,她受到强烈的光线的抚慰,心里觉得一阵愉快,四肢里也流动着舒服之感。 正对着门,那堆覆着等候发酵的厩肥不住地腾出一道小小的闪光的水蒸汽。许多母鸡在那上边侧着身子躺着打滚,用一只爪子轻轻刨着去寻觅蚁虫儿。在它们中央立着那只很健美的雄鸡。它几乎每一转眼之间就选择了一只雌的,并且发出一道轻轻的召唤声音一面绕着转一下。那只雌的懈怠地站起来,并且用安稳的神气接待它,屈着爪子,用翅膀托起它了,随后雌的抖着自己的羽毛,从中撒出些儿尘土,重新又在厩肥的上边躺下,而雄的呢,正用啼声报告自己的胜利;于是在各处天井里的所有的雄鸡答复着它,这样从一个田庄转到另一个田庄;俨然是它们互相送还这类的爱情挑战。 这女长年瞧着这些鸡,心里却没有想到什么;后来她抬起了眼睛,终于被那些开花的苹果树的光采,整个儿白得像是许多扑着粉的脑袋,弄得目眩起来。 忽然一匹快乐得发狂的马驹儿,纵着前蹄并举的驱步在她前面冲过去。它绕着那些种着树木的壕堑打了两个圈子,随后突然停止了脚步,接着又回过头来,好像对于只剩下自己一个感到诧异。 她也感到了一阵对于奔跑的羡慕,一阵运动的需要,同时,也有了一阵:想躺下来,想伸开四肢,想在炎热而且静止的空气里休息。她走了几步,心里犹豫不决,闭上了眼睛,被一种兽性的舒服意味制住了;随后,她从从容容到鸡埘里去找鸡蛋。一共拾到了并且带走了13个。等到鸡蛋都在酒柜子里紧紧地搁好了的时候,厨房里的种种味儿又弄得她不舒服起来,于是她走出来到草地上边儿坐一会。 田庄里的天井,被树木围绕着的天井,像是睡着了的。草长得相当高,颜色很绿,一种深春的新绿,其中那些黄蒲公英的光采强烈得耀眼,苹果树的影子在树的脚下聚成圆形;在房屋茅顶的脊上,长着许多叶子尖尖儿活像长剑的蝴蝶花,略略冒点儿烟,如同马房和仓库的湿气都透过那层麦秸而腾起了一样。 这女长年走到车房里了,那地方排着大大小小的车子。在壕堑的空儿里,有一个碧绿的满种着香气四散的紫罗兰的大坑,她从斜坡上望见了田野,一片广阔的大平原,其中全长着收获物,间或还有成簇的树,并且,这儿那儿,许许多多在远处的干活的,真小得像是泥人儿,许许多多白马俨然是一些玩具,正拖着一架被一个指头儿样大小的泥娃娃赶着的小而又小的犁头。 她到一个阁楼里搬了一捆麦秸,把它扔在那坑里,自己再在上面坐下来,随后,感到还不十分自如,又解开了捆麦秸的绳子,铺好了场子,自己仰着躺下来,双手垫在脑袋下边,又腿伸得直挺挺的。 慢慢儿,她闭上眼睛了,在一阵甜美的柔软意境里打着瞌睡。直到竟要完全睡着了的时候,她觉得有两只手抱着自己的胸部,于是蹦地一下跳起来了。这是雅格,田庄里的打杂男工,一个身体矫健的比卡尔狄州的人,自从新近不久,他极力逢迎罗莎。这一天,他在绵羊棚子里做工,看见了她躺在有遮荫的处所,于是提着轻轻的步儿掩过来,屏住呼吸,张开眼睛,头发里边儿还粘着些儿碎的麦秸。 他试着来拥抱她了,但是她打了他一个像她身体一样结实的耳刮了;后来,他涎着脸儿求了饶。于是他俩并排地坐下来,并且友好地谈天了。他们谈到这种有利于收获物的天气,谈到趋势不错的年成,谈到他们的老板,一个直性子的人,随后又谈到邻居,谈到整个儿附近一带地方,谈到他俩自己,谈到本村,谈到他俩的幼年时代,谈到他俩的种种回忆,谈到他俩的久已离开的、也许永远离开的父母们。想到这一层,她感动了,而他呢,抱着固定的念头慢慢地移近了,靠紧她了,不住颤栗着,整个儿受了的侵袭。她说道:“有很久很久我没有看见妈了,这究竟是难受的,像这么久,大家见不着面。” 接着,她那副失神的目光瞧着远处,向北穿过天空,直到那个远而又远的村子里。 他呢,陡然,抱住了她的脖子,并且重新吻她;但是,她举起她那只握紧了的拳头,那样使劲地迎面打了他一下,以至于他的鼻孔里流出血来;于是他站起来把脑袋靠着一枝树。这样一来,她受到感动了,接着走近他身边问道: “这可揍得你疼?” 然而他却笑起来。不疼,简直不算什么;不过她恰巧打在他脸儿的当中。他喃喃地说:“好家伙!”接着就用赞美的神气瞧着她,这是一种敬佩,一种完全异样的亲热之感,他开始真正地爱上了这个如此健壮果敢的女孩子。 到了他的血停止不流的时候,他向她提议去兜一个圈子,因为倘若他俩这样并排再坐下去,他害怕这位同坐的硬拳头。但是她自动地挽着他的胳膊了,俨然像一对未婚的人傍晚在大街上的行动一样,后来她向他说道: “对不对呀,雅格,像那样子看不起我。”他抗议了。不是,他并没有看不起她,不过他是钟情的,事情不过如此。 “这样,你真愿意和我结婚吗?”她说。 他不免迟疑。随后,他趁着她出神地向前面远望的时候,就从侧面来端详她。她有一副绯红而又饱满的腮帮子,一个在她短衫的印花布里边儿绷起的胸脯,一副润泽丰肥的嘴唇和一条几乎精赤而正渗出小汗珠儿的脖子。他觉得自己重新又被制住了,末了,他的嘴附在她的耳门边喃喃地说道:“对的,我很愿意。” 这样一来,她把自己那双胳膊搁在他脖子上,并且长久地吻他了,简直教他喘不过气。 自从这个时候起,那种无穷尽的爱情故事在他俩之间开始了。他俩在各处的角落里互相逗着玩儿,他俩趁着月光在一座麦秸垛子的掩护之下互践约会,并且仗着桌子的遮蔽,在下面彼此各用自己那双钉着铁件的粗皮鞋、向对方的腿上弄出许多发青的痕迹。 后来,渐渐地,雅格竟像对她厌倦了,他躲避她几乎不再和她说话了,不再想法子和她单独相遇了。于是她常常怀疑了,发生一个大的忧虑了;后来,经过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怀了孕。 最初,她不免惊愕,随后起了一阵激怒,而且每天怒气增加,因为她简直没有法子找得着他,他呢,真费尽心思躲避她。 末了,某一个夜间,田庄里的人通通睡着了的时候,她静悄悄地走到了外边,系着短裙,赤着脚,穿过天井,然后推开马房门,雅格就睡在马房里面一只搁在马槽顶上满盛着麦秸的大筐子里。听见了她进来,他假装打鼾;然而她攀到他身边了,后来,跪在他的侧边,推着他直到他爬起来才住手。 到了爬起坐着的时候,他才问:“你要什么?”她咬紧了牙齿。怒气教她浑身发抖了,说道:“我要,我要你娶我,因为你从前答应过和我结婚。”他开始笑着,后来说道,“哼!倘若一个人把一切和他出过岔儿的女人都娶过来,那就不好办了。” 但是她抓住了他的脖子,不等他来得及冲出她这个猛烈的拘束就揿倒了他,接着扼住了他,很近地对他喊着:“我肚子大了,可听见,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过气来,发喘了;后来,他俩就都不动弹也不说话地待在黑暗的沉寂里,仅仅听见某一匹马从槽里拖着麦秸然后慢慢嚼碎的牙床声响。 雅格懂得了她的气力比他的强些,于是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好吧,我一定娶你,既然是这样。” 但是她不再相信他的话了。 “立即,”她说,“你立即当众报告结婚的日子。” 他回答道: “立即。” “你把这件事凭着仁慈的上帝发誓。” 他迟疑了几秒钟,随后打定了主意: “我把这件事凭着仁慈的上帝发誓。” 这样一来,她放松那几个指头儿,再也没有多说一句就走了。 从此她又有好几天没法儿和他说话了,并且那马房,从此每天一到夜间都用钥匙从里面锁好了,她害怕惹起闲话,竟不敢闹出响动来。 此后,某一天早晨,她看见另一个打杂工友进来吃饭。她问道: “雅格走了?” “一点也不错,”另一个说,“我接了他的位子。” 她开始发抖了,简直没有气力从壁炉里面取下那只悬着的汤罐子;随后,到了大家全去上工时,她走到了楼上的卧房里,然后把脸儿伏在枕头上面哭起来,免得被人听见。 在这天的白天里,她试着用那种并不引起旁人疑惑的方法去探听,但是她老是想着自己的不幸,乃至于以为看见一切被她询问的人都会对她阴险地笑。以后她不能得到一点儿消息,只知道雅格早已完全离开这一带了。 二 这样一来,对于她,一种继续不断的困苦生活开始了。她如同一架机器样地工作着,没有想到自己做的什么,脑袋里藏着这样一个念头:“设若有人知道这件事儿呢!” 这个不变的烦恼教她真没有能力去推想了,以至于明明感到恶评就会来,她连种种避免这个恶评的方法,也都不去寻找了,日子越来越近,无可补救,而且确定得像是催命的死神。 每天早晨,她起得比其余的人都早,并且用一种激烈的固执态度,对着一小片供她梳头之用的破镜子尽力注视自己的腰身,想看一看是否当天就有人看得出来,她忧愁极了。并且,在白天,她不时停止自己的工作,为的是对自己从上到下细看一遍,看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把自己的围腰裙儿凸得太高。 好几个月过了。她几乎不说话了,到了有人问她一点什么的时候,她竟不懂了,神情慌张,目光发呆,双手发抖;这样子引得她的老板说话了: “好孩子,近来你真笨!” 在礼拜堂里,她总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并且不敢到忏悔室里去,很怕撞见了长堂的神父,她以为他有一种超于人类的力量能够看得见她的心事。 在吃饭的桌子上,同伴们的注目现在竟教她因为忧虑而发晕了,她始终揣想已经被那个看牛的小子看出来,这小子是一个早熟而又狡猾的家伙,他那副发亮的眼光是不离开她的。 某天早晨,邮差给了她一封信。她从来没有接过什么信,于是心里非常慌张,弄得她非坐下不可了。他寄来的,也许?但是她识不得字,所以一直发愁,对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儿抖个不住。她把纸儿搁在衣袋里,不敢把自己的秘密托付任何人;好几次停住自己的工作,去仔细注视那些排列得匀匀称称而且末尾用一个签名作结束的成行的字儿,空空泛泛指望自己就能陡然一下子明白其中的意义。末了,正当她因为焦躁和挂念几乎变成疯子的时候,她去找本村里的小学教师了,这位教师请她坐下然后念起来: 亲爱的女儿,此信为的是通知你,说我不很对劲儿;我的邻居,邓都老板,提笔叫你回来,倘若你能够的话。你母亲的代笔人 凯塞尔-邓都 她一声也没有响就走了,但是一到她是独自个儿的时候,立刻倒在路边,两条腿都软了,后来一直在这地方待到了黑夜。 回到田庄里,她向田庄的主人说起自己的不幸,田庄的主人任凭她愿意离开多久就离开多久,在她没有转来以前,他允许找一个做零工的女子来代替。 她的母亲本来是病得垂危的,她到家的那一日她母亲就死了;第二天,罗莎就生了一个只有7个月的男孩子,一副难看之至的小骨头,瘦得教人毫毛倒竖,并且他好像老是不舒服,因为他那双干枯得如同螃蟹脚爪样的小手痛苦地**着。 然而他却活下去了。 她说自己结过婚,但是不能够由自己照顾孩子,于是把他交给了邻居,他们答应替她好好儿照顾。 她转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那个被她留在远处的弱小生命在她那颗受到很久折磨的心里,仿佛一道曙光似的引起了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爱情;后来这爱情又变成了一种新痛苦,一种时时刻刻都存在的痛苦,因为她离开了他。 而最使她伤心的事,就是一种疯狂的需要使她想吻他,想弯着胳膊抱他,想使自己的肌肉感得到他的小身体的温暖。夜间她睡不着;整天想着他;并且,在傍晚,工作一完,她就坐在壁炉跟前,固定地瞧着它,如同那些想着远方的人一样。有人竟渐渐讽刺到她的对象了,并且有人闹着玩儿说她应当是有了爱人儿,问她这爱人儿是不是漂亮,是不是高大,是不是有钱,预备哪一天结婚,哪一天行洗礼?后来,为着能够独自暗地里流眼泪,她时常躲避旁人,因为这些问题如同许多钢针一般刺到了她的皮肉里。 为着排解这些烦恼,她用奋发的姿态来开始工作了,然而,始终想着自己的孩子,她寻觅种种方法来为孩子多积点钱。 她打定主意加倍地工作,想使旁人不能不增加她的工资。这样一来,她渐渐包揽了周围的日常工作,所以老板辞退了另外一个女长年,因为自从罗莎勤劳得像是两个人以来,那一个竟变成了不必要的,在面包上,在灯油和蜡烛上,在种种被旁人随便撒给鸡吃的粮食上,在那些被旁人略为浪费的牲口草料上,她都能够节省。对于老板的钱财,她悭吝得如同是自己的似的,并且,买进的东西极力求其便宜,而田庄里的出产,极力尽高价卖出,极力打破那些出售物产的乡下人的诡计,买进和卖出,苦工的管理,伙食的帐目,只有她注意这些事情;于是,没有多久,她成了不可少的人了,对于自己四周的事,她使用一种这样的监督功夫,以至于在她管理之下的田庄不可思议地兴旺起来了。附近三四公里的圈儿里,大众都谈到“瓦兰老板的女长年”;而这个田庄的主人向各处重复地说:“这女孩子吗,真比金子还值钱。” 然而,光阴过去了,她的工钱却仍旧没有增加。老板之接受她的苦工,正像接受一种出自任何忠心的女工人的应有的事儿,一种简单的热心表现,并且她开始带着点儿苦味想到老板是不是靠着她每月多进一百五十个到三百个金法郎,而她所得的却始终是每年二百四十金法郎,一点儿不加多,一点儿不减少。 她决计要求加薪了。一连三次去找老板,然而走到他跟前却谈了旁的事。她感到了一种央求钱财的羞耻,以为这是一种不大好意思的行为。末了,某一天老板单独在厨房里早餐,她用一种迟疑的神情对他说起自己想和他特别谈话。他抬起了脑袋,有点吃惊,双手搁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餐桌上用的刀子朝天举起,而另一只,拿着一点吃残了的面包,接着他定住双眼注视着他的长年女工。在这样的注目之下,她慌张了,后来她要求8天假期回家去一趟,因为自己有点不舒服。 他立即答应了她,随后,他也感到拘束了,又加上了两句: “我将来有话和你说,等到你转来的时候。” 三 孩子快有8个月了,她简直认不得他。他完全变成粉红色的了,丰满的脸儿,浑身也全是滚圆的,活像是个用着有生命的脂肪做成的小包裹。他那些由于肌肉隆起而张着的手指头儿,用一种明显的满意样子从从容容地动着。她热烈得如同野兽去扑一件捕获品似地向他扑过去,拥抱他。热烈得使他因为害怕而狂叫起来。这时候,她本人开始流泪了,因为他不认识她,又因为他一看见他的乳娘就向她伸起那双胳膊。 然而自从第二天起,他看惯了她的脸儿,并且看见她就笑。她带着他到田里去,发疯似地举起他跑着,在树荫下面坐着;随后她向他说话了,虽然他绝对听不懂,而在她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算是向着一个人敞开了自己的肺腑,向他说起自己的伤感,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种种不放心,自己的种种希望,末后,她不住地用种种热烈和极度兴奋的爱抚动作使得他感到了疲乏。 她得着一种无穷尽的快乐了,抱着他在手里揉着,给他沐浴,给他穿衣裳;甚至于给孩子收拾种种脏东西的时候自己觉得是幸运的,仿佛这类亲切的殷勤本是对自己做母亲身份的一种确认。她注视他,始终诧异于他是属于她的,抱着他,使他在自己手里舞着,一面低声重复地说:“这是我的小宝贝,这是我的小宝贝。” 向着田庄转去的时候,她简直是一路号啕痛哭,后来,她刚好进门,老板就在卧房里叫她了。她走进了卧房,很诧异并且很感动,却不知道为着什么。 “你坐在这儿吧,”他说。 她坐下了,后来他们并排坐着好一会,彼此都不大自安,碍手碍脚似的,并且没有照乡下人的样子对面互相瞧着。 田庄的主人,45岁的胖子,两次死掉了老婆,快活而又执拗,这时候,他尝到了一种在他并不常有的明显的拘束。到末了,他下了决心,于是开始用一种空泛的神气谈着,他略现口吃,而且目光远远地瞧着田地里。 “罗莎,”他说,“你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要成家吗?”她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灰白了。他看见她没有答复他,就继续说: “你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又端方又勤俭。一个像你这样的老婆,将来真是一个男人的福气。” 她始终不动弹,种种念头在扰乱她,如同大祸就在当前,她呆着眼睛,竟没有想法子来弄明白。他等了一两秒钟,随后继续说道: “你可看得明白,一个田庄没有主妇,那是弄不好的,尽管有你这样一个女长年。” 这样一来,他沉默了,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于是罗莎用一种惶恐的神气注视他,如同一个人自以为正和杀人的凶手对面站着,而只须对方略动手势就立即会抽身逃避似的。末了,在五分钟之后,他问: “喂!这成吗?” 她带着一种忧愁的面容回答: “什么呢,老板?” 这样一来,他呢,仓卒地说: “就是和我结婚,自然!” 她突然站起来,随即重新坐下,如同骨头断了倒在椅子上似的,坐着一直没有动弹,简直像个遭受重大不幸的人了。最后田庄主人忍不住了: “快点儿!大家仔细瞧瞧;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她发呆地瞧着他的脸;随后,忽然眼泪挤到她的眼眶里了,她咽着嗓子说了两遍: “我不能够,我不能够!” “为什么,这?”那汉子问,“快点儿,不用装傻;我现在给你一点盘算的时间,到明天为止。” 他匆匆地走了,真觉得透了一口气,既然在她身上完成了这件使他非常为难的事情,也十分相信他的长年女工到明天可以接受一个这样的提议——这提议在她是完全来自意料之外的,而在自己真是件好的交易,因为他久已非常关心于找得一个配偶,认为配偶带给他的一定比当地最好的陪嫁还要好得多。 此外,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也不能有什么门户不相当的疑虑,因为,在农村里,所有的人全体都是几乎平等的:田庄的主人像长年工友一样劳作,而男长年常常迟早也会变成田庄的主人,女长年随时也可以转到了女主人的地位,在她们的生活和习俗上却并不因此引起任何变更。 这天夜间,罗莎没有睡。她坐着倒在自己**,疲惫得异乎寻常,以至于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呆呆地坐着,竟感不到自己还有身子,而且精神涣散,如同正有人用着拉散成卷的羊毛的工具把她的精神分开了,扯碎了。 仅仅偶尔有点儿很短的时间,她能够如同收聚残肴似地集中了种种考虑,后来想到可能发生的变化,她很害怕起来。她的种种恐怖扩大了,而在整个田庄里的镇静沉寂之中,每次厨房里那座大钟慢慢儿报点,她就忧愁得出汗了。头脑是空虚的,恶梦一场接着一场地来,蜡烛也熄了。这时候,她的精神错乱了,那是常常在乡下人身上发生遇得他们逃走的精神错乱,——每当他们相信受到了一种命运的打击,于是一种疯狂需要就逼迫他们如同海船躲避当头的风暴似的,在当头的恶运跟前离开,遁逃,奔跑。 一只猫头鹰喀喇喀喇叫着,罗莎吃惊了,坐起了,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儿和头发,如同一个疯女人似地按着自己的全身;随后带着夜游病者的种种姿态走下楼。等到走到了天井里,因为将近下落的月亮在田地里散出了一片清朗的光,她为着不教什么不相干的游荡者看见自己,于是只好爬着走。所以她并不去开栅栏门却攀上了土坎,随后在面对着田地的时候,她就跑起来。她用一种有弹力的快步一直匆匆忙忙地朝前走,并且不时地不自觉地迸出一道尖锐的叫唤。那条拉得很长的影子躺在她旁边的地面上陪着她走,有时候,一只夜鸟在她顶空上盘旋。附近庄子天井里的狗听见她经过都汪汪吠着。其中有一条跳过了壕堑,并且追着来咬她,但是她转身向狗扑过去,一面大吼起来,吼声大得教那条害怕的家畜逃回去蹲在窝里不响了。 偶尔,一窝野兔子大大小小全在一块地里嬉戏,但是,到了这个发狂跑着的女人如同一个疯癫了的田野恩女神一般赶到近边的时候,这群畏怯的动物就逃散开了;几只小兔子和它们的娘在一条田沟里消失了,而它们的爹撑起几条腿儿跳着,有时候,它那条带着两只竖起的大耳朵而跳跃的影子,掠过那片将要落下的月光,——这时候,月亮落到了世界的尽头,用她那片斜射的光照着这片平原,如同一盏搁在地平线上的庞大的灯笼似的。 星呢,都在天空的深远之处消失了,几只鸟嘁嘁喳喳叫着;天快明了。这个气力衰弱的女长年发喘了;最后,直到晓日刺破了粉红色的黎明的时候她才停住不走。 她那双发胀的脚竟不大听使唤了,但是她望见了一个水荡,一个很大的死水荡,荡里的水在晓日红光的反照之下简直像是血,后来,她提起小步儿跛着走过去,一只手按着心窝,预备把双腿浸在荡里。 她坐在一丛草地上,脱下那双满是尘土的粗皮鞋,褪下那双袜子,于是伸起那双发青的小腿插到了那片平静而偶尔吐出空气泡儿的死水里。 一阵美妙的凉气,从她的后脚跟儿升到她的喉管里了,后来,正当她呆呆地注视这个深水荡的时候,她忽然起了一阵迷妄的观念,一阵急于想把全身没入的。以为在水里面就可以停止熬受痛苦了,永远停止了。她不再记挂自己的儿子;专心指望安宁,指望完满的休息,指望长眠不醒。于是她站起来,举起两只胳膊,接着向前走了两步。现在,水淹到她的大腿了,后来,等到踝骨上的许多火辣辣的剧痛使她向后跳的时候,她已经投到了水里,接着失望地叫唤了一声,因为从膝头直到脚尖儿,好些乌黑的长条蚂蟥正吸着她的生命,正都浑身胀得饱饱满满贴着她的肌肉。她不敢去动那些地方,并且由于恐怖而大声叫唤了。她这阵失望的求援呼号引动了一个赶着车子在远处经过的乡下人走过来。他一条一条地拔去了那些蚂蟥,用了些青草压紧那些伤口,并且装着这女孩子一直送到她老板的田庄跟前。 她在**躺了15天,随后,在她起床的那天早晨正在门外坐着的时候,田庄的主人忽然走过来立在她跟前。 “喂!”他说,“那件事说妥了,对不对?” 开始,她没有回答,随后,因为他始终站着不走,用那副强顽的眼光盯着她,她才困苦地说: “不成,老板,我不能够。” 但是他突然忍不住生气了。 “你不能够,孩子,你不能够,为什么这样?” 她开始哭了,后来又说了一遍: “我不能够。” 他仔细向她端详,接着劈面对她嚷着: “那么你早就有一个爱人吗?” 她羞愧得发抖了,吞吞吐吐地说: “也许真是这样的。” 这汉子的脸儿红得像是罂粟花了,气得连嗓子都发抖了。“哈!你毕竟招认这事儿了,贱骨头,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这光棍?一个赤着脚跑的家伙,一个身无分文的家伙,一个睡在露天里过夜的家伙,一个饿得快死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说?” 后来,在她什么也不答复的时候,他又说: “哈!你不愿意……我来替你说吧,我:那是约翰-鄱德禹?” 她叫唤了: “噢!不对,不是他。” “那么就是彼得-马尔丹?” “噢!不是!老板。” 后来他怒不可遏地数尽了附近一带的单身汉子的姓名,而她呢,透不过气来极力否认,并且不时用围腰的角儿擦着眼睛。不过他始终用粗鲁的顽强态度搜索着,搔着这一颗心去认识她的秘密,如同一条猎狗整天搜索一只窠巢而目的就是去捕获那只它觉得躲在窠巢里的野物一般。他忽然高声叫唤起来了: “唉!还用说,那是雅格!上一年打杂的长年男工;从前有人说过他和你谈天,你俩彼此允许了要结婚的。” 罗莎急得呼吸迫促了,一阵热血涨红了她的脸儿,眼泪突然不流了,停在她的腮帮子上了,像是许多积在烧红了的铁上的水点儿。她高声嚷道: “不对,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真的不是吗,呃?”这个狡猾的乡下人嗅着了一点儿真相就这样问。 她急促地回答道: “我向您发誓说不是他,我向您发誓说不是他……” 她正思索究竟凭着什么去发誓,却不敢引证那些神圣性的东西。他岔断她的话了: “他当初却在各处的角儿里跟着你跑,并且每次吃饭的时候他的双眼简直要吞掉你,你答应过替他守吗,呃,说吧。”这一次,她抬起眼睛瞧着她的老板了。 “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并且我现在凭着仁慈的上帝向你发誓:倘若他今天来要求我,我不会要他。” 她的神情诚恳得教这田庄的主人犹豫起来。他如同向自己说话似地接着说: “那么,什么事?你并没有遇过一件不痛快的事,否则旁人是知道的。既然没有什么原故,一个女长年就不会因此拒绝她的老板。所以应当有点什么事儿。” 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被忧愁扼住嗓子了。 他又问道:“你不愿意?” 她叹气了:“我不能够,老板。”接着他转过脚跟儿走了。 她自以为得到解脱了,这一天剩余的光阴差不多是平平安安过的,不过也感到疲劳和困惫,如同代替了那匹年老的白马的位置,被人教它从天明就来拉着碾粮食的工具兜圈子。她在可能的情况之下早早儿睡了,并且立即睡着了。 在半夜里,两只在她**摸索的手惊醒了她。她因为惊讶而战栗了,不过立刻辨出了老板的声音正向她说: “不用害怕,罗莎,是我来和你说话。” 开始,她是惊讶的,随后,当他正极力想钻到她被盖里的时候,她就明白他寻找什么了,于是她开始很厉害地发抖了,感到自己单身在黑暗里,因为瞌睡四肢依然不灵活,而且全身赤条条的,又在一张**靠近这个要她的人。她不同意,那倒确实;不过她所斗争的是那种在朴质汉子身上素来更强烈的本能,而给她不健全地作保护的却是那种属于懒惰软弱的血统的游移意志,她抵抗得决不坚强。为着躲避老板的嘴来找她接吻的温存,她的头忽而扭向墙边,忽而扭向房里,而她那个由于斗争的疲劳而倦乏了的身体,只在被盖里边略略扭动。他呢,由于的沉醉力竟变成粗暴的了,用一个突然行动揭掉了她的被盖。这时候她很感到再也不能抵抗了。遵从一种驼鸟式的羞耻心,她举起双手遮了自己的脸,并且不再自卫了。 田庄的主人在她身边过了一夜。第二天夜间又重新过来,以后每天都如此了。 他俩一块儿过活了。 某天早上,他向她说:“我已经教人定了喜期,我们到下一个月就结婚。” 她没有回答。她有什么可说?她绝不抵抗。她能做些什么呢? 四 她和他结婚了。她感到自己落在一个摸不着边儿的窟窿里了,永远走不出来了,并且种种不幸始终悬在她的头顶上,如同岩石之类似地只须机会一到就可以砸下来。她丈夫在她心里的印象,是一个被她抢过来的汉子,而这汉子迟早会有明白的一天。后来,她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孩子,她的不幸固然从孩子身上带过来,不过她的幸福也是从孩子那儿来的。每年,她去看他两次,每次回来之后,她是更其不快活的。 然而她的这种恐慌却由于习惯而自然宁静了,她的心也平定了,后来她怀着一种依然浮在脑子里的畏惧过着一种比较有信心的生活。 好几年过去了,那孩子有6岁了。现在她几乎是幸福的了,这时候,田庄主人的心境忽然不快活起来。 两三年以来,他像是怀着一种不放心的事,抱着一种挂虑,一点儿渐渐扩大的精神上的痛苦。每天晚餐以后,他抱着脑袋长久地坐在桌子跟前,不快活,不快活,被伤心的事侵蚀了。他说起话来更激动,有时候,甚至于是粗暴的;并且竟像是有一种反对他妻子的隐衷,因为他不断地用强硬态度几乎带着忿怒和她答话。 某一天,一个邻居的男孩子到庄子上来买鸡蛋,她因为忙于日常工作,对这孩子不大客气,这当儿,她丈夫忽然走出来,并且用凶恶的声音向她说道: “倘若这孩子是你生的,你大概不会这样对付他。” 她觉得很诧异,没有能够回答他,随后,她带着种种被人唤醒的忧虑回到了屋子里。 吃夜饭了,田庄的主人不和她说话,不望她,并且像是讨厌她,轻视她似的,总而言之,好像知道点儿什么。 她摸不着头脑了,在饭后竟不敢单身待在他身边,她避开了,并且一口气跑到了礼拜堂。 夜色下降了,礼拜堂里窄窄的中央部分完全是晦暗的,只有一道脚步声音在远远的处所,靠着唱歌台的处所慢慢徘徊,因为管理法器的司事正在着手布置圣体龛子的那盏通夜的长明灯。那一点儿淹在穹顶黑影里发抖的灯光,在罗莎眼里像是一点最后的希望,于是,睁起眼睛盯着它,她跪下了。 这盏守夜的小灯跟着一条小链子的响声升到空中了。不久,在堂里的铺地石板上起了一阵木屐的有规则的跳跃声,同时跟来了一阵由牵钟的绳索摩擦出来的小声音,于是那口不大的钟奏着那首在扩大着的雾气当中穿过的晚祷歌了。她在这司事快要走出来的时候找到了他: “堂长先生可在家?”她问。 他回答道: “我相信他在家,他素来在晚祷歌的时候吃夜饭的。” 于是她浑身颤着去推堂长住宅的栅栏门了。 这教士正吃着饭。他立刻教她坐下来。 “对的,对的,我知道,什么事情引着您来,您的丈夫已经向我谈过。” 这个可怜的妇人没有勇气了,宗教家接着说道: “您想要点什么,孩子?” 接着,他迅速地吞了好几调羹汤,撒下了许多点汤落在他那件紧绷着肚子而且油腻发光的道袍上。 罗莎不敢说话了,既不敢恳请,也不敢哀求;她立起来了,堂长却向她说道: “拿点儿勇气出来……” 后来她就走了。 她回到了田庄里简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老板正等着她,田庄里那些做苦工的人已经在她没有回来的时候走了。这样,她笨重地在他脚边倒下了,并且流着满脸的眼泪呻吟起来。 “你究竟为什么事儿恨我?” 他开口叫唤起来,叱骂了: “我的心事就是我没有孩子,见鬼!一个人讨老婆的时候,并不是为的要教两口子孤单地一直蹲到老,我的心事就在这儿。一条母牛不生牛犊儿,它是简直不值钱的。一个老婆不生孩子,她也是简直不值钱的。” 她哭了,断断续续地重复说道: “这不是我的错儿!这不是我的错儿!” 这样一来,他略略和平了一点,接着又说道: “我不说你这个,不过这究竟是使人不快活的。” 五 从这天起,她只有一个念头了:生一个孩子,另外再生一个;她把他的愿望向大众传播。 某个邻居的妇人指点她一个偏方:就是每天晚上给她丈夫喝一杯水,水里加一撮柴灰。这田庄主人照办了,不过这偏方没有成绩。 他俩互相讨论了:“也许有什么秘方吧。”于是他俩去请教旁人。有人对他俩指示了一个住在离他们的村子十法里内外的牧羊人,于是瓦兰老板某天套起了他的双座小马车,动身去向他请教了。 那牧羊人交给他一个面包,在那上面他画过了好些符咒,是一个和许多野草捏成的面包,他俩应当在晚间行房的前后各吃它一片儿。 这面包整个儿被他俩吃完,却没有产生结果。 某小学教师给他俩揭开了好些秘密,好些在乡下没有被人知道的爱情秘传,他说那都是可靠的。然而他俩又没有因此得到成绩。 堂长劝他俩到斐冈那地方去朝拜圣血堂。于是罗莎和一大群信徒一同到那修道院里伏在地下膜拜了,后来,在虔诚之中杂着种种从乡下女人心里生出来的粗俗的希望,她哀恳着正被全体祈求的“那一位”教她再生育一回。这事儿又是徒然的。这样一来,她揣想自己是由于第一次而受到惩罚了,于是一阵漫无边际的痛苦侵入了她的心上。 她因为悲伤而身体衰弱了,她丈夫也老了,有人说:他在无益的希望上消费了自己,“吃了自己的血”。 于是吵闹在他俩之间爆发了。他辱骂她了,打她了。整天和她闹口舌,并且夜间到了**,他喘着气,露出恨怒的样子,对她倾出种种侮辱和污蔑之词。 末了,在某一天夜间,他为着教她熬受更多的痛苦却又再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于是吩咐她起床走到门外的风雨里去等候天明。因为她不服从,他抓住了她的脖子,接着就举起拳头在她脸上乱揍。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动。他怒不可挡了,跳起来跪在她的肚子上;后来,再咬紧牙齿,气得发狂,在她的头上乱揍。这样一来,她在一刹那间动了最后的反抗,立即用一个愤激的动作把他扔到了墙跟前,她在**坐起来了,随后,用那道变了音的嗓子,像吹哨子一般喊道: “我有一个孩子,我,我有一个!我从前和雅格生了一个;雅格那个人,你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本应当娶我;他却走掉了。” 那汉子发呆了,立在那地方没有动,也和她一样错乱糊涂,他吃着嘴问道: “你说的什么?你说的什么?” 这时候,她开始呜咽起来,后来她从交流的热泪里断断续续说道: “正因为这件事我从前不肯嫁你,正因为这件事。那时候,我不能够把这件事告诉你,倘若告诉了你,你可以使我和我的孩子都弄得没有饭吃。你现在没有孩子;你哪儿知道,你哪儿知道!” 他在一阵渐渐扩大的惊讶之中机械地重复说道: “你有一个孩子?你有一个孩子?” 她一面抽泣一面高声说道: “你从前使劲强迫我;你很明白吧,也许?我呢,我本来真不肯嫁给你。” 这样一来,他起立了,点燃了一枝蜡烛,接着,双手挽在背后,在屋子里走动了。她呢,始终哭着,瘫在**,突然一下,他立在她面前了,说道:“那末这是我的错儿了,倘若我没有和你生孩子?”她没有回答。他又走着,随后又停住,他问道: “几岁了,你的小宝贝?” 她喃喃地: “现在他快满6岁了。” 他又问道: “你为什么早不向我说?” 她呻吟着: “我能够说吗?” 他直挺挺地站着不动。 “快点儿,起来。”他说。 她费着事儿才站起来,后来等到她靠着墙站好了之后,他忽然用他那种在快活日子里哈哈大笑的声音笑起来;后来,她的神情仍旧是惶惑的,他却接着说道: “这样,我们去接他来吧,那孩子;既然我俩生不出来。”她惊讶得无可形容了,倘若这时候她不缺乏气力,定然是会跑出去的。但是田庄的主人摆着自己那双手掌并且喃喃地说: “我本想承继一个,现在可找着了,现在可找着了。以前我早已向堂长说起要讨一个孤儿。” 随后,他始终是笑哈哈的吻着这个依然流泪而且发呆的配偶的两颊,末了,他如同以为她听不见似的高声叫唤道:“快点儿,好个做娘的,快点儿去看看是不是还有点汤,我一定可以吃得下一罐子。” 她穿好了短裙,他俩都下楼来了;后来在她跪着去向锅子下边儿生火的时候,他喜气扬扬地跨着大步儿继续在厨房走动,一面重复地说道: “既然如此,真的,这教我快活;并不单单是口头上这么说说,我心里到底满意,很满意。” 戴家楼 每天夜间11点光景,大家总到那地方去,简单得如同上咖啡馆似的。 他们在那地方碰头的一共有七八人,始终就是那么几个,然而都不是什么放浪之徒,却是体面的人,商人,市区的少壮派;他们来喝他们的修道院药酒,一面和那地方的姑娘们胡调一会儿,或者和女东家,大家所敬佩的“马丹”来恭恭敬敬谈点儿话。 随后,顾客在12点以前都回去休息了。而少壮派却有时候蹲着不走。 这一家店是有家庭意味的,局面很小,漆成黄颜色,正在圣艾坚堂后面一条小街的角落里;然而从店里窗口儿上,却望得见河里那个满是卸货船只的港内碇泊区,那片被人称为“永保”的大盐田,以及后面圣女山的坡儿和坡儿上那座颜色全是灰黑的古礼拜堂全景。 那位马丹原是欧尔州一个农村里的好人家女儿,从前她完全如同开女帽店或者内衣店似地接受了现在这种职业。至于肯定卖**这种行业是丢脸的那种偏见,在城市里原是那样激烈和那样固执的,然而在诺曼第的农村里却不存在。农村里的人说:“那是一件好生意。”于是派了自己的孩子去经营妓院,俨然像派他去领导一所女生寄宿学校一般。 这家店并且还是从遗产得来的,从前的业主是一位年老的舅父。马丹和她的丈夫原是伊弗朵附近的小客店的东家,他俩当年断定斐冈的买卖对他们有利益得多,立刻就顶掉了小客店;接着,他们两夫妇在某天早上到了斐冈,就接收了这个因为无人经理陷入危机的买卖管理权。 这本是两个立刻使得邻居和他们的店员爱戴的正直人。然而两年以后,马丹的丈夫因为脑充血死了。原来他这个新职业早把他牵到了筋骨发软的无事可做的状态里,他久已变成了很胖的人,这胖身体终于断送了他的生命。 马丹自从寡居以来,徒然受到店里的长期顾客的渴慕;但是旁人说她是绝对谨慎的,并且那些受餐宿供给的姑娘们也绝没有在她身上发现过什么。 她是高大的,丰肥的,和蔼的。她住在这所整天关门的晦暗房子中间,皮肤变得苍白,真像是在一片肥油的浮光之下发亮。一层薄薄儿像是新生而又烫过的假发绕着她的额头,于是给她造成了一种和她体格的圆熟不很调和的少妇姿态。她总是快乐的,脸庞儿是镇日开朗的,她很愿意诙谐,不过还带着一种没有被这种新职业所消耗的谨慎风度。那些伧俗的字眼儿是始终教她感到有些刺耳的;并且遇着一个不识礼貌的年轻人用合乎事实的名称来称呼她所主持的商店的时候,她就愤然生气了。总而言之,她的头脑是高雅的,尽管把自己店里的姑娘们全都当作朋友看待,她却毫不牵强地老是说自己和她们不是从“同一个篮子里”出来的。 偶尔,在星期日以外,她领着她的队伍中的一部分坐上租来的车子出游;并且到那条在伐孟山的峡里流着的溪河边儿的草地上游戏。于是这就是种种逃学孩子式的玩意儿了,种种狂乱的赛跑了,种种儿童式的游戏了,整个儿是一套被新鲜空气所陶醉的幽居者的快乐。大家在草丛里嚼着熏腊的冷肉,一面喝着苹果酒,直到日落的时候才带着一种美妙无穷的疲倦,一种甜蜜的柔软感觉回家;大家在车子里,把马丹当作一个温良宽大的好母亲吻着。 这家店有两个出进的口子。在角儿上开着的是一种情形暧昧的小咖啡馆的门,那要到傍晚时候,才有小市民和海员来光顾它。两个女店员负责本店的这项专有买卖,特别派作应付这一部分顾客的要求。她们的助手是一个名叫弗里兑力的男工,一个强健得像牛一般的淡黄头发没有胡须的矮子。她们在那些摇晃不定的大理石桌上给顾客们侍候着大杯的葡萄酒和成瓶的啤酒,并且把臂膊搭在喝酒者的项颈上,把身子斜坐在他们腿上来推销这种消费品。 其余3个(她们一共只有5个)形成了一种贵族阶级,专门侍候楼上的顾客们,除非楼下需要她们帮忙而且楼上已经客散,她们是不下楼的。 楼上的座儿叫做茹彼德沙龙,专门为当地的资产阶级聚会之用,墙上糊着蓝纸儿,画着茹彼德的爱人蕾佗躺在一只天鹅的肚子底下。这沙龙有一条螺形梯子,沿着梯子走下去就是一扇并不惹人注目的临街的小门,门上的花格子里面点着一盏通宵不熄的小风灯,正像某些城市还点在那些嵌入墙里的圣母像前的小风灯一样。 这所潮湿而陈旧的房子教人嗅到点儿霉气。偶尔,一股科洛臬花露水的味儿在过道里飘着,或者楼下一扇半开的门把楼下顾客们的粗俗叫唤像一声霹雳似地传上来,使它在整个儿一所房子里激响,于是在楼上的先生们都把嘴巴略略撇一下,来表示他们是心情不安的和感到厌恶的。 马丹同着她那些朋友一样的顾客们是不拘形迹的,从不离开沙龙,留心于种种被他们传来的本市风声和消息。她的庄严的言论,可以使三个娘儿们的胡言乱语转变方向;尤其某些个别的大肚子顾客每晚总来陪着妓女们喝一杯,他们利用这种冠冕而平凡的放浪行为尽兴地轻薄诙谐、可是马丹一发言,他们也就沉默了。 楼上那三个贵妇人是飞尔南荻、拉翡儿,和绰号“驮马”的乐骚。 店里的人选是经过考虑的,从前有人极力使她们之中的每一个都算得是一件样品,一件女性典型的样品,使得任何顾客能够在这店里,至少差不多都有法子实现各人的理想。飞尔南荻代表金黄头发的美人,很高很高,胖得几乎近于臃肿,脾气柔和,农村的女儿,一脸无法消除的雀子斑,一头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像是理好了的芒麻般的短发,不大盖得满她的头颅。 拉翡儿是一个马赛女人,到各处海口跑码头的老油子,充着不可缺少的犹太美人的角儿,瘦瘦的,鼓着一副涂满了胭脂的脸蛋子。她那头用牛骨髓擦得通亮的黑头发在两鬓卷成钩形。她那双眼睛本是美的,倘若右边那一只没有眼翳。她那条弯弓式的鼻梁压着一条颇为发达的上牙床,在那儿有两粒新装的牙齿在下牙床的那些牙齿旁边显出痕迹,那些旧的牙齿已经用得太久了,颜色变得和陈旧的木料相似。 驮马乐骚是一个肚子大而腿子细的小肉球儿,从早到晚用一种发嗄的声音,轮流地唱着种种**不羁的或者富于感伤的曲子,谈着种种没有结局的和毫无意义的故事,仅仅只为着吃饭而停止谈天和只为着谈天而停止吃饭,虽然脂肪过多而肢体细小,她却轻捷得像松鼠一般整日绝不休息;并且她的笑声像一道声音尖锐的瀑布,不管是这儿,是那儿,在卧房里,在搁楼里,在楼下客座上,可以无缘无故连续不断地爆发起来。 楼下的两个娘儿们,露绮思,绰号“老母鸡”,而佛洛娜,因为略略有些儿跛,被旁人称为“跷跷板”,前一个系着一条三色腰带,一直装束得像个自由神,后一个装束是假想的西班牙式的,她在头发丛里挂着许多铜的圆片儿,跟着她一高一低的步儿摇晃,她们都像是两个穿上奇装异服来过嘉年华狂欢节的厨娘。她们正如民间一切娘儿们一样,既不更丑,也不更美,真是道地小客店里的女招待;在码头上,旁人用“两条唧筒”的绰号来称呼她们。 仗着马丹的善于调解的智慧和她的从不枯竭的好脾气,这五个娘儿们之间只存着一种含着妒意的和平而很少什么**。 这种在小城市里的独家买卖是不断地有人出入的。马丹早知道把这店子装成了像样的外表,而自己对于全部的顾客显得那样和蔼和那样亲切,她的心地厚道是非常著名的,所以人都对她抱着一种尊敬的观念。那些长期的顾客为她花了钱,在她向他们表现一种比较明显的亲热时,他们都认为胜利;并且他们在白天做买卖相遇的时候,一定互相说道:“今天晚上,在您知道的那个地方会面。”正同我们说:“上咖啡馆,可对?夜饭以后。” 总而言之,戴家楼是一个好地方,很少有什么人不去赴那儿的日常的约会。 谁知在五月底的某一个晚上,第一个上门的顾客布兰先生,木材商人和前任市长,竟发现那扇小门是紧闭的。花格子里面的那盏小风灯简直没有一点儿光;那所像是死了的房子里面没有一点儿声息传到外面。他敲门了,开始是从从容容的,以后,多用了一点儿的气力,仍旧没有一个人答应他。于是他用慢慢的步儿向着街道的坡儿上走去,后来,走到菜市广场,他碰着了那位正要向同一地点走去的船行经理杜韦尔先生。他们一同折回那地方去,成绩也并不见佳。但是一阵大的喧嚷忽然在他们很近的处所爆发了,于是他们绕着这所房子走了一周,以后才望见一大群的英国水手和法国水手正在挥着拳头撞击这咖啡馆的那些放下了的活动木板帘。为着使自己避免麻烦,这两个资产阶级立刻都逃走了;但是一声轻轻的“喂”止住了他们:这是咸鱼行经理都仑伏先生在认清楚他们之后和他们打的招呼。他们把事情告诉了他,对于他,这消息是不快活的,本来他是娶了亲的,而且又有了子女,行动不便,只能够在星期六到戴家楼来,他用拉丁话说是“为着力求安全”;而实际上却是一句隐语:因为他的朋友波尔德医生曾经把卫生警察制度的周期检查的日子告诉了他,他利用这种消息给自己规定了夜假。这一天正是他的夜假之期,而在这情形之下竟要耽误他整整的一周了。 这3个人向着碇泊区转了一个大弯,在路上遇见了年轻的斐礼卜先生和班贝斯先生,前一个是银行家的儿子,戴家楼的老主顾,后一个是本地的税务局长。于是全体又从犹太人街走回来,目的是再去作最后的一试。但是那些愤不可遏的水手们正包围了这所咖啡馆,对着它扔石头,一面直嚷;于是这5位属于楼座的顾客都赶紧退回来,开始在各处的街道上荡着。 他们还撞见了保险公司经理巨布伊先生,随后又撞见了商业法庭的审判员华斯先生;一个远距离的散步开始了。最初他们走到了防波堤上。他们在石栏杆上并排坐下来,瞧着浪花卷动。浪头上的泡沫在黑影里形成了许多发光而一现即隐的白痕,海波触着岩石的单调噪音在夜色中沿着整座悬崖响动。在这几个发愁的散步者待了一会儿之后,都仑伏先生发表意见了: “这真扫兴。” “扫兴,的确。”班贝斯先生接着说。 末了,他们提着小步儿都走开了。 走过了那条摊在坡下被人称为“林下”的街,他们就从“永保盐田”的木桥上走回来,经过铁路附近,重新又到了菜市广场,这时候,税务局长班贝斯先生和咸鱼行经理都仑伏先生正谈到了一种可作食品的鲜菌,因为他们两人中间有一个肯定已经在附近寻着了这东西,于是就突然起了一番争执。人心都由于烦闷变成愤愤的了,倘若其余的人不来调解,他们也许因而竟会动起武来,所以怒气冲天的班贝斯先生退出去了;然而一个新的争论又在前任市长布兰先生和保险公司经理巨布伊先生之间发生了,主题是税务局长的薪水和他能够为自己创造的财源,种种侮辱性的言语雨点似地从双方口里洒出来,这时候,陡然爆发了一种像暴风雨一样骇人的喧嚷,接着那群懒得在一家关了门的咖啡店外面徒然空等的水手们涌到广场上来了。他们排成对儿挽着臂膊,组成一道长的行列,并且怒气冲天似地咒骂不停。 这一群资产阶级都在某一家的大门底下躲着,那些狂吼的群众对着修道院的那个方向走了。经过颇为长久的时间,还所得见那阵喧嚷如同去远了的雷声一般低下去;最后才恢复了沉寂的气象。 彼此愤然相攻的布兰先生和巨布伊先生,没有互相道别就朝各自的方向走了。 于是其余的4个人又重新提起了步儿,并且本能地再由下坡道儿向着戴家楼走去。店呢,始终是关着的,静寂无声的,不可进去的。一个安静而顽固的醉汉,轻轻儿敲着这咖啡馆的前门,随后又停住不敲而用低声叫着堂倌弗里兑力。他看明白绝没有谁答复他,于是打定主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来等候变化了。 这些资产阶级正要退下来,这时候那一群闹轰轰的海员们又在街口出现了。法国水手们狂吼着《马赛曲》,英国水手们狂吼着《大不列颠国歌》。发生了一阵向着墙壁直扑的全体冲锋,随后那些粗蠢的家伙的浪头儿再向着堤岸扑过去,于是这两国的水手就在那地方爆发了一场斗争。在喧嚷之中,一个英国人被人打断了臂膊,一个法国人被人打破了鼻梁。那个留在门外边的醉汉,现在如同倔强的孩子或者酒鬼似地哭起来了。 末了,这些资产阶级也都散了。 慢慢儿,安宁的气象又回到这个被人打搅过的城市上面了。不时一阵浮起的人声从某一处传到另一处,随后就在远处消失了。 有一个人始终单独荡着,那是咸鱼行经理都仑伏先生,他因为要等候下星期六而伤心了;并且希望有偶然的机会,这偶然的机会在旁人固然莫名其妙,在他自己也没有法子了解;他认为警务当局听凭一所归他们监视的公用商店关门是教人非常生气的。 他又转到那地方去了。四处窥探,搜索种种理由,末了他望见防雨板上粘着一张大的纸儿。他很快地划燃了一枝蜡烛火柴,于是看明白了这样几个笔迹不匀的大字:因为第一次领圣体,关门。 很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了,于是他走开了。 那个醉汉现在睡着了,直挺挺地拦着那张恕不招待的门躺着。 第二天,所有的熟客,一个跟着一个,在臂膊下面夹些纸头,假装有事的样子走过这条街,并且每一个人都偷偷地来读这张神秘的启事:因为第一次领圣体,关门。 马丹娘家的姓是里韦,她有一个以细木匠为业并且有家小的兄弟,他名叫约瑟甫,住在他们的故乡欧尔州的味乡。马丹以前在伊弗朵开小客店的时候,曾经负担了这兄弟的女儿举行受洗礼的开销,她给这侄女取的教名是康司丹丝。这个细木匠是知道姊姊境况不坏的,他并没有忘了她,尽管双方都因为受了职业的牵制而且居住的地方相距又远弄得不能够常常碰头。但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快有十二岁了,这一年决定教她去第一次领圣体,所以他握住了这个接近的机会,写了封信给他的姊姊,说是这场礼节的开销完全要靠她。本来他们父母早已死了,她不能拒绝这种为了她的侄女而起的要求;因此答应下来。他的兄弟,更一心指望由于这种拉拢的效力可以教姊姊立一个有利于这个女孩子的遗嘱,因为马丹原是没有子女的人。 他姊妹的职业绝不妨害他的廉耻心,并且,尤其是当地谁也不知道什么。有人谈到了她仅仅说:“马丹是斐冈的一个资产阶级妇人。”这话就任凭旁人揣测她能够靠年息过活了。从斐冈到味乡,大家至少算它是二十法里;而赶一段二十法里的路程,在农村老百姓的观念里竟比一个航海人之超越大西洋还要费事。味乡的居民从没有越过卢昂市;而又绝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斐冈的居民走到味乡去,味乡是一个埋没在平原中间的五百来户人家的小市镇,而且又属于另外一州。结果彼此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了。 但是,领圣体的季节近了,马丹感到了很大的困难。她没有什么可以帮着照料买卖的人,所以即令把自己的店子仅仅放任一天,她也放心不下。因为楼上的贵妇人和楼下的,这两者之间的种种竞争必然会爆发;此外,弗里兑力一定会喝醉,喝醉了,他可以毫没来由地得罪人。到末了,她决定随身携带自己的全部人员,至于那个男工,她给了他假期,直到第三天为止。 这个兄弟得到了消息,一点儿也不反对,并且自愿供给这全部道伴住宿一宵。所以,星期六早上,八点钟的快车,在二等客车的一个车仓里运走了马丹和她的全部道伴。 由开车之后一直到白时乡,她们都没有遇到同仓的旅客,所以噪聒得像是一群喜鹊了。但是在白时乡却上来了两夫妇。男的呢,一个乡下老头儿,披着一件蓝布罩衫,领子发皱,宽大的袖子在手掌边收得紧紧的,绣上些儿白花做装饰;顶着一顶古式的平顶高帽子,四周的丝-变成了红不红又黑不黑的,活像是一圈倒竖的毛;一只手抓着一柄绿的大雨伞,另一只手挽着一只很大的篮子,篮口露出三只鸭子的神色惊惶的脑袋。女的呢,一身硬挺挺的全是村庄式的打扮,有一副母鸡一样的面貌,带着一条鸡喙样的钩子鼻梁。她坐在她男人的对面,因为插在一个这样漂亮的团体中间,一直不敢动弹。 而事实上,在车仓里真有一片颜色鲜艳得夺目的光彩。马丹全身从头到脚都是蓝的,蓝缎子的,披着一条红的,耀眼的,闪光的法国仿制羽纱的大围巾。飞尔南狄包在一条苏格兰式的裙袍里喘气,裙袍的腰身原是靠着女伴使劲才缚好的,所以托起了她的本来颤动的胸部,使它变做一对像是包在布囊里的流质一般始终摇荡不停的山峰。 拉翡儿戴着一项翎毛帽子,像是一只满是鸟儿的鸟窝,穿着一套洒金的青莲色衣裳,的确是有一点适合于她那副犹太女人面貌的近东装束。驮马乐骚配着身上那条宽边镶滚的玫瑰色短裙,竟像是一个过于肥胖的孩子,一个肥胖的侏儒;至于“两条唧筒”的装束都奇怪得像是从古老窗帏中间剪下来的,上面的图案枝叶纷披,都是十九世纪法国王室复辟时代的产物。 自从车仓里不单是自己几个人以后,这些贵妇人立刻表示了一种庄重的神情,并且开始谈起许多高超的事情来提高自己的地位。但是在鄱培克的车站,上来了一个蓄着金黄大胡子的先生,他戴着许多金戒指和一条金链子,在自己座位的顶上放了好几个用漆布包成的包裹。他现出了一种滑稽家的和天真孩子的神情。他施礼了,微笑了,并且轻松地发问了: “这几位马丹调换防地吗?” 这问题在道伴里投下了一种使人感到尴尬的惭愧。然而马丹却终于恢复了庄重的神情,于是,为着争回集团的体面, 她干脆地答复道: “您很可以讲点儿礼貌!” 他告罪了: “请您原谅,我本想说调换修道院哟。” 马丹找不着什么有待答辩的理由,或者也许是满意于这种纠正,于是闭紧了嘴唇一面表示了一个庄重的敬礼。 这时候,这位坐在驮马乐骚和乡下老头儿之间的先生样的人,开始对着那三只从篮子里伸出脑袋的鸭子挤眉弄眼了;随后,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引动了他的观众的时候,就动手来格支这些鸭子的脖子,一面对它们发表许多滑稽言词来替大众解闷: “我们离开了我们的小池塘!关!关!关!为的是去认识小铁叉和火光!关!关!关!” 这些可怜的家禽都扭开自己的脖子去逃避这种温存,使出可怕的气力,想从这个柳条的监狱里逃出来;后来忽然三位一体地迸出一阵表示危迫和伤心的叫唤:“关!关!关!关……”这时候,一阵狂笑在这些娘儿们之间爆发了。她们俯下了身子向前伸着去看;大家发痴似地对于这些鸭子发生兴趣了;而那位先生格外加倍使出了他的聪明而又罗嗦的手段。乐骚也来参加了,她从她邻座旅客的脚子上面俯下了身躯,吻着这三个牲口的脑袋。立刻每一个姑娘都要依次来吻它们了;于是那位先生就让她们坐在自己的膝头上,颠着她们,拧着她们;陡然一下和她们用“你”字来做称呼了。那两个比他们的家禽更为惶骇的乡下人,都愣着迷惑了的眼睛不敢动作一下,他们那种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微笑,没有一点儿颤动。 于是这位本以推销货物为业的先生,用闹着玩儿的手段提议拿几条吊裤子的背带送给这些贵妇人,接着就从包裹之中取下了一个打开了它。这原是一种诡计,包裹里装的是许多袜子吊带。 这些吊带,有些是用蓝绸子做的,有些是用粉红绸子做的,有些是用大红绸子做的,有些是用紫绸子做的,有些是用青莲绸子做的,有些是用闪光的红绸子做的,都有一副用两个互相搂着的镀金爱神镶成的金属圈子。这些姑娘们都欢喜得叫起来了,随后都仔细观察这些样品,显然又被女性接触一种装饰物件的天然慎重态度所拘束了。她们用眼色或者耳语来互相询问,也同样互相答复。而马丹呢,她摆弄着一双橙黄色的,舍不得丢下,这一双比其余的宽大些儿也庄严些儿:的确是女掌柜的袜子吊带。 这位先生怀着一种念头等着,他说道: “快点儿,我的小猫儿,应当试试这些东西。” 于是起了一阵风浪似的惊喜之声,接着,她们如同害怕什么强暴行为似地绷紧了自己的裙子。他呢,从容不迫地静候他的时机。他高声说道: “各位不爱,我包好就得了。”随后又狡猾地说,“我可以送一副给那些来试吊带的,听凭自己挑选。” 但是她们都不愿意,很庄严,都重新竖直了自己的身子。然而“两条唧筒”因为他更换了提议像是都很扫兴了。尤其跷跷板佛洛娜,她受了的压迫,明显地有些迟疑。他催促她了:“快点儿来,我的孩子,拿点儿勇气出来吧;拿去吧,这双青莲色的,它和你的衣裳很配得上。”这一来,她打定主意了,于是,撩起了自己的裙袍,露出了那两条勉勉强强箍在粗纱袜子里面像牧童一样的粗腿子。这位先生弯下了身子,在她的膝盖下边儿扣好了吊带的圈子,随后又扣好了上边儿;接着轻轻地搔着这姑娘,使得她突然缩着身子一面迸出几声轻微的叫唤。到了系好了的时候,他送掉了这双青莲色的,又问:“轮到谁?”大家齐声叫着:“轮着我!轮着我!”他从驮马乐骚着手了,因为她摆出了一双臃肿得不成形状的东西,那么滚圆一段儿,没有看见踝骨,正是拉翡儿所谓的“腿子香肠。”飞尔南狄身上那两根健壮的柱子教这推销员目骇神移,她是受着了他的赞美的。至于犹太美人那双枯瘦胫骨就没有多少成绩了。老母鸡露绮思闹着玩儿,把裙子罩在这位先生的脑袋上,于是,马丹为了制止这种不成局面的恶作剧,只好来干涉了。最后马丹伸直了自己的腿子,一双有脂肪又有筋肉的诺曼第种的漂亮腿子;于是这个惊喜交集的推销员用献媚的姿势脱下了自己的帽子,以道地的法国骑士的身分来向这条可称领袖的腿肚子致敬了。 那两个在昏乱之中如同冻得发木的乡下人,都用一只眼睛从旁瞧着;并且他们简直像是两只鸡,以至于这个金黄长髯的汉子立起身来对准着他们的鼻子“格——格——里——格”像雄鸡似地啼了一声。于是这又重新激动了一阵狂欢的风暴。 这两个老年人带着篮子、鸭子和雨伞在木德乡下车了;接着大家听见了那妇人一面走一面向她丈夫说道:“这又是一些到该死的巴黎去的野鸡。” 这个爱开玩笑的推销员闹得太不像话了,使得马丹自认应当强硬地教他归复原位,后来他在卢昂下了车。她如同说教似地说道:“这够得教训我们怎样和初次会面的人说话。”走到瓦塞尔,她们换车了,接着在下一站找着了约瑟甫-里韦先生,他正拉着一辆套着白马而且塞满着椅子的大车在那儿等候。 这木匠彬彬有礼地吻过了这些贵妇人,并且帮着她们爬上了车子。三个坐在靠后的椅子上;拉翡儿,马丹和他的兄弟坐着靠前的那些椅子;至于乐骚,既然没有坐处,只好将将就就坐在高大的飞尔南荻的膝头上边;随后,大家起程了。不过,这匹矮而小的牲口的骤然而起的快走步儿,立刻那样怕人地教车子颠簸起来,使得那些椅子都开始跳舞,使旅客们坐不稳定,使他们带着木偶的动作,害怕的脸儿,以及因为丧胆而起又被一阵更强烈的动荡所打断的叫唤向左右乱晃了。她们攀着车子的两边了;帽子滑到脊梁上去了,盖着鼻梁了,或者压着肩头了;然而这匹白马始终一径跑着,挺起了脑袋,伸直了那一条不时打着臀部而光秃得活像鼠尾的尾巴。约瑟甫-里韦,一只脚伸在车辕上,另一只屈在身躯下边,双肘高高地举起,拉着缰绳,喉管里不时吐出一种类乎母鸡召唤鸡雏的声音,使得那匹矮而小的马竖起了双耳,并且加快了脚步。 碧绿的郊野从公路两侧展开了。正在开花的油菜四散地铺开了一幅黄澄澄的波动不息的大地毯,其中散出一阵清新强烈的香气,一阵被轻风带到远处的沁入嗅官的甜香。在那些已经长大的裸麦丛里,许多矢车菊露出了浅蓝的小花朵儿,使得这些妇人都想去采,但是里韦先生却不肯停车。并且偶尔有一片像是整个浇着鲜血的地里满开着红罂粟花。在那些被盛开的鲜花如此渲染的平原中间,那辆大车像是载着另一簇颜色更热烈的花被白马用快步拉着前进,它偶尔在一座农庄的大树后面失踪,穿过了大树枝叶的掩蔽范围又显出它的影子,然后重穿过那些被红颜色或者蓝颜色点缀的黄黄绿绿的农作物,在日光下边载着那些光彩照眼的娘儿们飞奔。在大家到了木匠的大门跟前的时候,已经是一点钟了。 她们都因为劳顿而不能支持了,都因为饥饿而面无人色了,自从动身以来一点儿什么也没有吃,里韦太太连忙迎上来,扶着她们一个一个下了车,等她们一到地上就来拥抱;并且对于这位被她想做奇货看待的姑奶奶,她吻得更为巴结。大家在木匠工作室里吃着点儿东西,室里的工作器具早已为明天的筵席而挪开了。 吃过一份炒鸡子儿,跟着是一份炸的肥肠包饺子,再浇上些烈性的苹果酒,于是全体皆大欢喜了。为了表示敬意,里韦拿着一只杯子碰过了杯,而他的妻子照顾一切,下厨,上菜,撤菜,低声在每一个女客耳门边说:“这东西,您可合意?”无数竖在墙跟前的木板和许多扫到墙角落里的刨花散出一阵新出刨的木头香味,一阵细木作里的香味,那种深入肺部的树脂气息。 大家问起了那女孩子,但是她早到礼拜堂里去了,只能在傍晚以后才得回来。 于是,这一行人为着参观本地风景而出门了。 那是一个被一条公路穿过的很小很小的市镇。十来所沿着那条唯一的街道而排列的房子庇荫了当地的商家:肉店,油盐作料店,细木作,咖啡馆,皮匠店和面包店。礼拜堂在这样一条街道的尽头,被一座小小的公墓绕着;四棵种在门外的异常高大的菩提树盖住了整个礼拜堂。那是用燧石块儿砌成的,没有任何艺术作风,并且顶着一座石板盖顶的钟塔。从礼拜堂再往镇外走过去,郊野又开始了,郊野是被一堆堆东罗西布的树丛所剖分的,树丛里藏着好些农庄。 里韦因为礼貌关系,尽管身着工人衣裳,却堂堂皇皇挽着他姊姊的臂膊散步。他妻子完全因为拉翡儿的金光耀眼的裙袍感到了惊讶,钻在拉翡儿和飞尔南荻二人之间,圆球样的乐骚同着老母鸡露绮思和疲倦而微跛的跷跷板佛洛娜,三个人跟在后面提起了快步。 镇上的居民都到门外来看了,孩子们停止了他们的游戏,一幅掀起的窗帏教人望见了一个戴着印花布小帽的脑袋;一个撑着拐杖而几乎失明的老妇人,如同对着一列宗教游行会似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并且每人都长久地用眼光追着这些来自遥远的城里的漂亮贵妇人,因为她们都来参与约瑟甫-里韦的女孩子第一次领圣体礼,一阵不可估量的敬意集中在这细木匠的身上。 经过礼拜堂的前面,她们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一阵由尖锐的小嗓子向天空高唱的《诗篇》;但是马丹阻止大家走进堂里去,免得打搅那些可爱的女孩子。 绕着郊野走了一周,又列举了那些主要财富,田地的收获量和家畜的生产量以后,约瑟甫-里韦才领了这一群妇人回到家里去安排。 地方是很狭小的,他们派定了每两个人住一个屋子。 这一回,里韦到工作室里的刨花上面去睡觉;他妻子和他的姊姊同床,而飞尔南荻和拉翡儿占住旁边的屋子,露绮思和佛洛娜都在厨房里的一铺摊在地上的褥子上面睡觉,乐骚可以独自占住楼梯上面那间乌黑的小屋子,紧靠着一个小木阁儿的门边;那个领圣体的女孩子这天夜间就睡在小木阁儿里。 到了这女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来了一阵“吻雨”扑到她脸上了:所有的娘儿们都带着那种温柔四溢的动作要来和她温存一番,这种装腔作势的职业习惯,先头在客车里已经使她们和鸭子都吻过了。现在,每人都抱着她坐在膝头上,抚弄着她那些柔软的金黄头发;在突起而热烈的亲昵劲儿中间箍着她不肯放手了。这个很聪明而又一心笃信宗教的女孩子,如同受着赦免令里的封锁一般,忍耐而又深思地任凭她们这样做。 白天里的光阴早教她们够受了,大家吃完夜饭之后就连忙去睡觉。那种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漫无边际的田园寂静包在这个小小市镇的四周,真是一种安宁得使人感动并且远达星群的寂静。姑娘们素来是和公共场所的喧闹晚会习惯了的,这时候睡熟了的乡村的无声休息使得她们彷徨起来。她们有点儿毫毛倒竖了,然而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那种从**不安的心里而起的寂寞使得她们不寒而栗。 她们一到**,就两个两个互相箍着来抵抗这种来自田园的宁静而且深沉的瞌睡的侵袭。但是驮马乐骚独自一人躺在黑的小屋子里而又不大惯于空着臂膊睡觉,所以这时候竟感到受着一种空虚难堪的侵袭。她正在**辗转不休,无法入睡,忽然听见了她脑袋旁边的隔板后面有一阵像是孩子哭泣的轻微呜咽之声。她吃惊了,轻轻儿叫着,于是有一道断断续续的小声音答应她。这正是那个素来和母亲同睡的小女孩子,这时候在小木阁儿里面感到很害怕。 乐骚心花怒发了,悄悄地从**爬起来免得惊动了谁,再走去找那个孩子了。她引着她到自己的热烘烘的**来,抱着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吻着,体贴入微地保护她,用种种夸大表情的爱抚裹住她,随后,自己宁静了,便也睡得着了。末了直到天明,这个预备领圣体的女信徒,始终把自己的脑袋紧贴在这个妓女的精赤的胸脯上面。 一到5点钟。《早祷曲》的钟声从礼拜堂的小钟塔上连续地响着,惊醒了这些素来只能用睡到午前来补偿夜间疲乏的贵妇人。镇里的乡下人已经都起来了。当地的妇女们都挨家挨户忙着,活跃地谈着,小心谨慎地捧着好些浆得硬挺挺的像是纸板般的麻纱短裙,或者好些非常长的蜡烛——烛的腰上箍着一个金线流苏的绸结子,并且在抓手的地方刻着一圈花纹来做标识。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照着整个蔚蓝的天空,而地平线附近却留着一层略带淡红的色彩,像是一层被黎明之光冲淡的色彩似的。许多群的母鸡在各自的门前闲走;不断地有一只黑颈金毛的雄鸡,抬起它的戴着朱冠的脑袋,拍着翅膀,并且迎风唱着它那种使得其他雄鸡都跟着唱的嘹亮歌声。 好些车子从附近的村庄里来了,在各处的门口卸下了好些高大的诺曼第州的妇女们,她们身上都穿着深颜色的裙子,胸前都搭着一幅用古式银质装饰品扣住的围巾。男子们呢,都有新的方襟大礼服上面或者后襟长尾已经走样的绿呢的古老晚礼服上面罩着蓝布罩衫。 到了驾车的牲口都牵到了马房里以后,沿着公路,排成了两行由式样不同年代不同的车子组成的行列,有乡村的四轮运货篷车,有运货敞车,两轮敞车,两轮客车,大型运人敞车,这些车子或者前部栽在地上,或者后部靠在地上而车辕仰着朝天。 细木匠的家里活动得像是一个蜂房了。那些贵妇人身上只穿着短衣和短裙,背上披着又稀又短的头发,那种看去像是由于使用而褪了颜色受了磨折的头发,共同照顾那女孩子穿衣裳。 那女孩子立在桌上没有动弹,这时候,马丹正指挥她的“游击队伍”的种种动作。大家替她洗濯、替她梳头,替她插戴,替她穿衣裳,后来,靠着重三复四的圆头小针替她端正了裙袍上的褶,替她扣紧那个过于宽大的腰身,替她配合装饰上的出众风度。随后到了这些事情结束了以后,大家教这个听人摆布者坐下来,一面叮嘱她再不要动一下,于是这一队兴奋的娘儿们赶忙跑去打扮自己了。 那座小小的礼拜堂重新又敲起钟来了。它那口破钟的脆弱的叮咚声音升上去就在天空中消失了。如同一阵过于没有气力的声音一般,迅速地淹没在漫无边际的碧空里。 那些应当去领圣体者都从各家的门里走出来,向着镇上那栋包括两所小学和镇长办公处的公有建筑物走过去,这建筑物坐落在本镇的尽头,而“上帝之家”则在另一个方向的头儿上。 那些亲族,穿上了过节的衣裳,露着一种笨头笨脑的神情和那些对于终日弯着腰做工的身体不相习惯的动作,跟在他们的孩子们的后面走,女孩子们隐没在一阵奶酪花似的透明薄纱的云雾中间,而男孩子们打扮得像是咖啡馆里的侍应生的雏形一般,满头涂着刷亮的头油,叉着两条腿儿走路,使自己身上黑呢裤子不至于弄脏。 对于一个家庭那真是一种荣幸了,遇着一大群的戚族从远处跑了来,围着自己的孩子:所以细木匠完全胜利了。戴家的部队由女掌柜领着来追随康司丹丝;并且,她的父亲被姑母挽着臂膊,她母亲陪着拉翡儿,飞尔南荻陪着乐骚,“两条唧筒”并在一处,这队伍如同一群身着军用大礼服的参谋人员堂堂皇皇地展开在镇上,这影响真像闪电一般来得又惊人又迅速。 走进了小学里,女孩子们都聚在女修道士的尖角形的头巾下面,男孩子们的领导人是小学校长,是一个健美的汉子;末了,全体在唱着《诗篇》的声浪之中出发了。 男孩子们领头,在两行卸下了牲口的车子之间引伸了他们的双行行列;女孩子们在同样的秩序之下跟在后边;而所有的居民由于表示敬意,都对这几位由城里来的贵妇人让出了空儿,所以她们紧接在女孩子们的后面也一样排成了双行,延长了宗教游行的行列。3个在左边,3个在右边,亮出了她们那些俨然一簇烟火似的耀眼的打扮。 她们走进礼拜堂的情形真教观众发狂了。大众都忙起来,转过身躯,挤向前来看。并且那些女信徒都被这些衣裳比唱诗班的祭服还要花花绿绿的贵妇人的气象吓昏了,几乎高声谈起话来。镇长让出了他那条长凳,紧靠着唱诗台右边的第一条,于是马丹同着她的弟妇,飞尔南荻以及拉翡儿都坐下来。驮马乐骚和“两条唧筒”由细木匠陪着坐在第二条长凳上。 礼拜堂的唱诗台塞满了跪下来的孩子们,女孩子在一边,男孩子在另一边,那些擎在他们手里的蜡烛像是无数东歪西倒的长矛。 在唱诗台上的乐谱架子跟前,3个立着的男子高声唱着。他们无穷尽地延长着拉丁文的那些嘹亮的缀音,唱到了“阿门”这名词的时候,更用一阵漫无归宿的“阿——阿”音,一阵由蛇形木箫发出来的单调而漫无归宿的“阿——阿”音,使“阿门”这名词的声浪延续不绝。一个孩子的尖声音开始答唱了。后来,一个坐在唱诗台边的座位上,头戴方形四角帽子的神父,不时立起身来口吃地说几句话又重新坐下来,这时候,那3个唱诗者睁大了眼睛对着一本大书来答唱了,这本大书是礼拜堂里常用的《罗马调》,现在就摊在唱诗者的眼前,下面用一只顶在活轴上的木雕的展翅老鹰托着。 随后是一阵沉寂的气象。全部参加的人在一个动作之下都跪下来了,主坛的神父临坛了,这是个年老而令人敬服的人,满头白发,向着自己左手举着的圣杯俯着脑袋。在他前面开道的是两个身着红袍的陪祭相公,而追随的,是一群排在唱诗台两侧的足踏粗制皮鞋的唱诗者。 一只小钟在这十分沉寂的气象之中叮叮当当响起来了。日课开始了。那位神父从容不迫地在金质的圣体龛子前面逡巡,跪下无数回,用他衰弱的声音,用他的因为年老而发抖的衰弱声音,唱着顶备祷告的颂歌。到了他停住的时候,那些唱诗者跟着蛇形木箫立刻一下子齐声高唱起来,而许多男子也在台下开始唱着,不过声音没有那么强烈,比较柔和些儿,如同参加礼节的人应有的唱歌态度。 突然,希腊文赞美短歌,从所有的肺部气力和虔诚念头挤出来飞向天空了。许多灰尘点儿和许多被白蚁蛀出的木头屑儿,竟从那阵被呼号的爆发所动摇的古老穹顶上落下来。射在屋顶石板上的太阳把这座小小的礼拜堂变成了一座闷炉;并且一阵大的感动,一阵使人忧戚的静候,种种难以形容的神秘境界的接近,紧束着孩子们的心,紧压着他们的母亲的嗓子。 那位早已坐了好一会的神父,重新向着祭坛走上去,光着银发蓬松的脑袋,带着好些抖抖擞擞的手势,他接近于神道了。 现在,他转过脸儿来对着信徒们了,后来,伸起了双手对着他们先用拉丁文后用法文说道:“祷告吧,兄弟们,祷告吧,兄弟们。”他们全来祷告了。这位年老的神父现在低声在吞吞吐吐念着那些神秘而崇高的语句;那口小钟不住地叮当叮当了;俯伏的群众一齐高呼上帝了;孩子们因为一种过度的苦闷而头晕了。 正是这时候,乐骚双手抱着额头,忽然想到她的母亲,她村子里的礼拜堂,她的第一次领圣体。她自以为回到了那一天了,当年她是那样矮小,整个儿包在自己的雪白的裙袍里,所以现在她因此哭起来。开始,她缓缓地哭着:眼泪慢慢地从眼眶里满出来,随后,想起从前的事,她的感慨扩大了,终于,脖子胀大了,胸脯颤动了,她呜咽起来了。她抽出了手帕,擦着眼睛,掩着鼻子和嘴教自己不至于号啕出来:然而这竟是徒劳的;一阵干喘从她的喉管里出来了,接着另外又来了两声深沉得使人肝肠破裂的叹息来答复她;因为那两个伏在她左右两侧的,露绮思和佛洛娜,都受着了同样遥远的回忆的束缚,也带着泉涌一般的热泪抽噎。 不过正像眼泪都是有传染性的,马丹也不久就感到自己的眼眶儿湿了,后来,她侧过头来看她的弟妇,她发现她那条凳上的人也正都哭着。 神父生产了“圣体”了。孩子们由于动了热烈的信心都在地上匍匐,已经都失去知觉了;并且,在唱诗台下,这儿那儿,一个为人妻者,一个为人母者,一个为人姊者,受了这类伤心的感慨的异样同情心的拘束,又因为这些跪着的贵妇人的发抖和打噎使她受到了动摇,也浸湿了她的印花方格子手帕,她并且用左手使劲压住了那颗正在急跳的心。 如同一点火星在枯草场中扔下了火种似地,乐骚和她的同伴们的眼泪在一瞬之间引动了整个儿礼拜堂。男的,女的,老的,穿着新罩衫的少的,全都迅速地哭起来了,并且以为他们的头顶上像是飞翔着什么超于人类的东西,一种正在扩散的灵魂,一种无从目睹而又万能的生命造成的不可思议的影响。 这时候,在台下的合唱队里,清脆地轻轻响了一声:那位女修道士敲着手里那本书,发出了领圣体的信号;于是因为一种来自天上的感动力而发抖的孩子们,都走到了圣几跟前了。 全体一条线似地跪下了。那位老神父握着那只镀金的银质圣杯,走过他们前面,两指夹着供弥撒的圣面包片儿送给孩子们,——这面包片儿就是基督的,人世间的救援。他们带着颤抖的动作,神经质的表情,灰白的脸色,紧闭的眼睛,张开嘴来接受;而那幅在他们下巴底下铺开的长布单子,颤动得像是一点儿流着的水。 忽然,在唱诗台下,奔流着一种发痴的现象,一种落入颠狂的集团的**现象,一阵忍着呼号的呜咽的暴风雨。这如同一阵使得成林的树木折腰的狂风破空而过一样;后来神父立着不动,手里夹着一片圣面包,自身因为激动而无力了,心里想着:“这是上帝,这是上帝降到我们的道伴中间表现他的降临,从我的声音降到他这些跪下了的‘老百姓’身上。”末了,他在一种向着天空奋发的感激中间,口吃地念了许多呓语样的祈祷文,无法找着适当的字眼,念了许多心灵上的祈祷文。 他用一种如此过度的信仰上的兴奋来结束领圣体的礼节,以至于双腿几乎立不起来,后来到了他自己饮过了他的主的血之后,他竟在一种梦一样的致谢动作中间萎顿不堪了。在他的背后,“老百姓”渐渐都宁静了。那些已经在雪白祭服的庄严气象之中立起来的唱诗者,重新又用一道不甚稳定而依然发抖的声音唱起来;后来蛇形木箫如同自身曾经哭过一般也像是在那里干喘。 这时候,神父举起了双手,向他们发了停止唱诗的信号,那两行领圣体者都因为幸福无限感到精神恍惚了,神父接着就在这两行人篱中间经过,一直走到唱诗台的栅栏跟前。 全体都在一阵椅子的移动喧噪之中坐下了,现在谁都用手帕包着鼻头使劲擤出鼻涕。一下望见了神父,大家都沉默了,后来他开始用一种很低的,迟疑的,不明朗的音调谈起来:“亲爱的弟兄们,亲爱的姊妹们,亲爱的孩子们,我从我良心的深处感谢你们:你们刚才给了我生平最大的快乐。我感到了上帝在我的呼号之下降到我们身上了。他来过了,他到过这里,他充实了你们的灵魂,教你们放开了眼界。我是本教区里最老的神父,今天也是最幸福的。刚才在我们道伴当中造成了一次明显的圣迹,一次真的,一次大的,一次至高无上的圣迹。正当耶稣基督首次透入这些小人儿身上的时候,圣灵,天堂的神鸟,上帝的呼吸,曾经扑到你们身上了,擒住了你们,制住了你们,使你们如同和风之下的芦苇一般都弯下自己的身体。” 随后,用一道较为清亮的声音,侧转身子向着那两条被细木匠的宾客们坐着的长凳:“尤其要谢谢你们,我亲爱的姊妹们,你们都来自远道,而你们在我们这儿出席,你们明显的信心,你们如此活跃的虔诚态度,对于大家都是一个有益人生的榜样。你们是我的教区里以身作则的人;你们的感慨温暖了在场的人心,今天这个伟大的日子,没有你们,也许这个盛会不能有这种真正完满的意味了。有时候只须有一条出群的绵羊,就使得上帝打定主意降临到羊群里。” 他力竭声嘶了。接着又说道: “我祝你们必得天佑。事情应当如此。” 末了为着结束祭礼,他又向着祭坛走上去了。 现在大家急于要走了。孩子们自动地**起来,这样长久的神经紧张真教他们感到疲乏,况且也都饿了;戚族们都渐渐走了,为着准备午餐,他们都不等候最后的福音了。 在礼拜堂门口,那真是一片杂乱现象,一片闹轰轰的杂乱现象,一阵唱出诺曼第地方语调的喧嚷而不调和的音乐。居民形成两道人篱了,等到孩子们出来的时候,每一家人都涌到了自己的孩子们的身边。 康司丹丝被全家的娘儿们撵上了,围住了,拥抱了。尤其是乐骚,她箍着康司丹丝不肯放手。末了她牵着她一只手,马丹牵住了另一只,而拉翡儿和飞尔南荻拉起了她的麻纱长裙,免得在灰尘里扫着;露绮思和佛洛娜陪着里韦夫人走在最后;于是这个被自己带在身上的上帝所接引的所渗透的女孩子,开始在这队荣誉护卫中间上路了。 筵席在工作室里那些用木马架子托起来的长木板上面摆好了。 大门临街敞着,任凭镇上的全部快乐气氛涌进来。四处,大家度着盛节。从每一个窗口,望得见许多坐在餐桌边的身穿过节新衣的人,而且一阵阵的喧闹声从许多微醉而欢乐的房子里传到外面。那些脱去上装只披着坎肩和衬衣的乡下人举着满杯的苹果酒畅饮,并且每一组道伴中间,总望得见两个不属于一家的孩子,这儿,两个女孩子,那儿,两个男孩子,坐在两家中间的某一家吃午饭。 偶尔,在正午的高温之下,一辆排着长凳的敞车被一匹身材不大的老马颠颠蹦蹦拉着穿过镇上,那个身披布罩衫的赶车的人,对着这一切摆着的酒肉投出了一道羡慕的眼光。在细木匠的家里,快乐当中保存着一种相当含蓄的气象,一种由早上留下的情绪。里韦是唯一兴高采烈的人,并且已经喝过了量。马丹戴不时留心钟点;因为为着免得接连两天停止买卖,她们是应当去乘3点55分那一趟车的,那么她们可以在傍晚的时候回到斐冈。 细木匠使尽了全力去扭转这种意思,并且挽留他的客人住到次日,但是马丹戴绝不让自己分心,每逢有关买卖的时候,她是从来不肯闹着玩儿的。 刚刚喝过了咖啡,她立刻吩咐她那些“寄宿女生”赶紧预备,随后,她转过来向她兄弟说:“你呢,你立刻去套车。”然后她自己去结束她最后的种种预备。 重新下楼的时候,她的弟妇正等着和她来谈女孩子的事情,后来经过了一段长谈,其中却没有任何决定。这乡下妇人使诡计多,假装无限感慨,而马丹戴尽管抱着女孩子搁在膝头上,但是什么也没有约定,仅仅空空洞洞肯定将来有人照管她,时间是从容的,并且将来彼此还要会面。 然而车子还没有来,并且那些娘儿们也始终还在楼上。大家甚至于听见了楼上一阵阵的大笑,一阵阵的撞击动作,一阵阵的叫唤,一阵阵的拍掌声音。于是,趁着细木匠的老婆到马房里去看车子是否备好的当儿,马丹戴终于上楼了。 里韦醉得很厉害,并且半赤着身子,徒然费尽了气力去对那个笑得瘫下来的乐骚逞强。“两条唧筒”在早上的礼节之后忽然看见这场活剧,感到自己受了冲撞,于是抓着他两条臂膊,指望能够教他宁静;但是拉翡儿和飞尔南荻双双笑得弯着身子转不过气来,这对于里韦正是一种挑逗;并且每逢这醉汉徒然使劲一回,她们就迸出一阵叫唤。这个怒气冲天的汉子,满面绯红,衣裳完全凌乱得不成样子,拚命使着蛮劲儿去摔开那两个攀着他的娘儿们,极力拉着乐骚的短裙,一面口吃地说:“脏货,你不肯?”但是马丹生气了,奔上前去,抓住她兄弟的肩头,激烈地把他向外一扔,剧烈得教他撞在墙上。 一分钟后,大家听见他在天井里唧着水浇自己的头,后来到了他驾着车子坐在里面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平心静气了。大家如同昨天一样开始上路了,那匹小白马用它的活泼和跳跃的姿态向前走。 刚才吃饭时大家都很克制,但在火热的阳光下,他们又尽兴欢乐起来了。姑娘们现在因为这辆笨车的颠簸而大乐了,甚至于挤动了邻座的椅子,不时发出笑声,此外又因为受了里韦那些劳而无功的**所推动。 一幅强烈的光线,一幅耀眼的光线盖着田园,而车轮卷起的两道尘土从车身后面盖在公路上长久地飞腾着。 忽然一下,素来酷爱音乐的飞尔南荻央求乐骚唱歌了,于是这一个高高兴兴地唱起了一首名叫《麦同城的胖神父》的歌。但是马丹立刻教她停住了,认为这首歌在今天不大相称。她接着说:“你不如唱点儿裴朗惹的东西给我们听听吧。”于是乐骚在迟疑了三五秒钟以后就选定了,后来用她那道沙哑了的嗓子开始唱起《外婆》来: 外婆在她过生日那一宵, 喝了两小口儿的醇醪, 摇着脑袋向我们说道: 我的爱人儿有过多少! 现在我真多么懊恼, 我的臂膊那么滚圆, 我的腿生得那么好, 然而光阴却耽误了! 后来,姑娘们的合唱,由马丹亲自领导的姑娘们的合唱,又叠唱了一遍: 现在我真多么懊恼, 我的臂膊那么滚圆, 我的腿生得那么好, 然而光阴却耽误了! “这个,这是有劲儿的!”里韦受了拍子的刺激就提高嗓子说。 而乐骚立刻接着再唱起来: 怎样,妈妈,您从前并不智慧? ——不智慧,真的!由于我的娇媚, 我独自学会了做人,十五岁, 因为,夜里,我没法好好儿睡。 全体狂吼地叠唱了一回,里韦用脚在车辕儿上拍起来,并且用缰绳在那小白马脊梁上鞭着拍子,而这头牲口如同被旋律的轻快意味托起了一般,纵出了前蹄不断并举的纵步,一种风暴式的纵步,使这些贵妇人颠得挤成一堆,使这几个在车子里压着另外的几个。 她们如同痴婆子一般都笑得吃吃地立起来了。后来又继续唱下去了,在灼人的天幕底下,将近成熟的收获物的中央,穿过郊野,像驴子一般狂叫,而那匹异常愤怒的小马,这时候正在旅客们的兴高采烈之中,应着每次叠唱的回头就任起性来,于是每次必定用前蹄不断并举的纵步跑这么百十公尺。在经过的许多地方,常常有锤石子的工人立起来,从他们脸上的铁丝面具里边注视这辆怒驰而在尘土当中任意狂吼的车子。 到了他们在车站跟前下车的时候,细木匠不免伤心起来了:“你们走了,这真可惜,否则大家可以好好儿闹一回。”马丹用理由充足的态度答复道:“什么事情都有它的限度,一个人总不能成天成夜地耍。” 这时候,里韦的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念头,他说道:“听哟,下个月,我一定到斐冈来看你们。”接着他用一副狡猾的神气瞧着乐骚,并且挤眉弄眼。于是马丹发表了结论:“我们想想吧,一个人总应当放聪明点;倘若你愿意,你尽管来,不过你断不可再闹笑话。” 他没有回答,后来因为大家听见了火车的汽笛,他就立刻开始和大家来拥抱了。轮到了和乐骚拥抱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去找她微笑当中紧闭着的嘴唇,可是她每次总用一个迅速地偏向一旁的动作躲开了。他固然用两条臂膊抱住她,不过他受了手里握着的那根长鞭子的障碍,每逢他一使劲,鞭子就在乐骚的脊梁上面绝望地乱晃,使得他不能达到目的。“到卢昂的旅客上车!”车站上的职员喊着。 她们都上车了。 一声轻轻的汽笛响了,到了车轮开始用一种明显的气力来慢慢转动的时候,几声雄壮的呼啸就立刻由那座轰轰地吐出第一股蒸汽的车头重叠地送出来。 里韦出了车站跑到站外的栅栏跟前再去看乐骚一次,后来,那辆满载着旅客的车厢在他跟前经过时,他举了手里的鞭子啪啪地刷起来,一面跳着并且使出全身的劲儿唱着:现在我真多么懊恼,我的臂膊那么滚圆,我的腿生得那么好,然而光阴却耽误了! 随后,他瞧着一幅被人摇动的白手帕儿向远处去。 ※ ※ ※ 她们在一种心满意足的安稳瞌睡里,一直睡到斐冈车站,后来,等到回到店里为了当晚的买卖而梳洗休息过了的时候,马丹忍不住说道:“这还不是一样的,我早已在店里感到厌气了。” 大家很快地吃了夜饭,后来,大家重新披挂好了之后,就来静候那些常客了;并且点起了小风灯,那盏圣母式的小风灯,向路上来往的人说明着羊群已经回到了羊圈里。 一眨眼之间,消息就传出去了,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传出去的,没有人知道那是由谁传出去的。斐礼卜先生,银行家的儿子,殷勤得甚至于派了人去通知那位被禁在家里的都仑伏先生。 咸鱼行经理恰好每逢星期日总有几个同吃夜饭的弟兄辈,这一天,他们正喝到了咖啡,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了。很感惊讶的都仑伏先生拆开了信封套儿,他的脸孔竟变了色:只有这样几个用铅笔画的字:“装载的-ㄓ阋丫寻*了,船到了岸,祝您发财。请您赶紧来。” 他在好几个衣袋里搜索了一番,给了送信人4个铜子,后来,忽然一下子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他说道:“我应当出门。”于是他举起这页简单而神秘的信交给他的老婆。他打铃了,随后在女用人进来的时候说:“我的大衣,快点儿,快点儿,还有我的帽子。” 刚好走到街上,他就跑起来,一面吹着一首曲子,然而路程在他看来比往常加长了一倍,他心里的焦急真激烈得了不得。 戴家楼这家酒店,现在真有过节的意味了。在楼下,船员们的叫嚷声音造成了一种令人耳聋的喧噪。露绮思和佛洛娜简直不知道答复谁好,陪着这一个顾客喝酒,又陪着另一个喝,她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两条唧筒”这个绰号名副其实了。同时各处座儿上全叫着她们:她们已经不够应付买卖了,所以夜工在她们看来是辛苦的。 二楼的沙龙一到9点钟就客满了。华斯先生,商务法庭的审判员,入迷的熟客而只算是马丹的柏拉图式的恋人,在一只角落里和她低声地谈天,并且他们如同一种协商快要成立似的,彼此望着微笑。布兰先生,前任市长,挽着乐骚骑在自己的膝头上,而她呢,和他鼻子对着鼻子,那双短短的手儿在这个好好先生的白胡子里往来摸索。一段光溜溜的腿子从她的掀起了的黄绸短裙里露出来,在他的黑呢裤子上面压着,那双红的袜子是用推销员送她的那副蓝吊带吊住的。高个儿的飞尔南荻躺在沙发上,两只脚压着税务局长班贝斯先生的肚子,上身靠着年轻的斐礼卜先生的坎肩,右手挽着他的脖子,左手夹着一枝烟卷。 拉翡儿像是正和保险公司经理巨布伊先生有所磋商,后来她用这样几句话结束了谈话:“行,心肝儿,今天晚上,我很愿意。”随后,她独自用很快的步儿穿过沙龙旋起一曲华尔兹舞:“今天晚上,要怎么全行。”她高声喊着。 那扇门忽然开了,于是都仑伏先生出现了。许多表示兴奋的叫唤爆发了:“都仑伏万岁!”而那个始终旋着身子的拉翡儿快要撞倒在他的胸前了。他用一个怕人的搂抱紧紧地箍住了她,接着一言不发,从地上把她像一片鸟羽似地托起来穿过了沙龙,走到了靠里面的门口,终于在不绝的掌声中,托着他这一件活的包袱,向着那条上通卧室的楼梯上失踪了。乐骚挑逗前任市长,接接连连地吻着他,并且同时拉着他那两绺长须,使得他的脑袋保持挺直的姿势。她利用都仑伏的榜样发言了:“我们走,你照他一样做吧!”于是乎这个老头儿立起来了,整理过自己的坎肩,就跟在乐骚后面走,一面摸索自己的衣袋里的钱。 只有飞尔南荻和马丹陪着那4个汉子了,后来斐礼卜先生高声叫唤道:“我开香槟酒:马丹戴,请您派人取三瓶来。”于是飞尔南荻贴着他的耳门边儿向他说道:“你来引我们跳舞吧,可愿意?”他立起来走到那架在角落里睡熟了的老迈八音琴跟前坐下,奏出了一曲华尔兹,一曲从机器的肚子里哼出来的又像哭又像发喘的华尔兹。这个高个儿的姑娘抱住税务局长,马丹靠在华斯先生的两只臂膊中间;于是这两对儿一面旋着一面吻着。华斯先生从前原是一个在正式交际场里跳过舞的,现在表现出了许多优美的步法,于是马丹用一种自居于俘虏之列的眼光盯着他,用那种表示“默许”的,一副比言语更为谨慎又更为甜美的“默许”的眼光盯着他。弗里兑力送上香槟酒。第一瓶的塞子蹦地一下飞走了,接着斐礼卜先生邀请表演一场4人对舞。 这4个跳舞者,按照正式交际场中的方式来展开这场对舞,端端正正地,恭恭敬敬地,带着种种姿态,种种鞠躬和种种敬礼。 以后,大家开始喝起来。这时候都仑伏先生出现了,满意,舒展,喜笑颜开。他高声说道:“我不知道拉翡儿心里想什么,但是今天夜晚她是尽善尽美的。”随后,大家送了一杯给他,他一口儿喝干,一面喃喃地说道:“好家伙,只有这是点儿阔劲!” 斐礼卜先生当场奏了一曲活跃的波兰舞,于是都仑伏先生同着那个被他凌空托起脚不着地的犹太美人向前突进了。班贝斯先生和华斯先生又都重新用奋励的姿态起舞了。不时,舞偶中的一组在炉台跟前停一会儿来干一杯腾着泡沫的酒;于是这场跳舞不得不往下延长了,这时候,乐骚擎着一枝蜡烛把门推开了一半。她的发髻已经完全散了,披着一件衬衫,穿着一双便鞋,神色很现激动,满脸绯红,高声说道:“我要跳舞!”拉翡儿问道:“那么你的老头儿呢?”她笑哈哈地说:“他?已经睡着了,登时就睡着了。”接着她抓住那个躺在矮榻上无事可做的巨布伊先生,波兰舞又开始了。 酒瓶子早都空了:“我请一瓶。”都仑伏先生喊着。“我也请。”华斯先生高声说。“我同样请。”巨布伊先生表示了他的念头。于是大家鼓掌了。 场面组织好了,变成一个道地的跳舞会了。并且露绮思和佛洛娜不时很快跑上楼来,匆匆忙忙跳一转华尔兹,而这时在楼下,她们的顾客都等得不耐烦了;随后,她们都怀着满腔的懊恼,回到了楼下的咖啡馆里去。 在12点光景,他们依然舞着。偶尔,姑娘们中的一个退出了沙龙,后来到了有人去找她亲密地谈一会儿的时候,就突然发现男子们之中也少了一个。 “你们从哪儿来?”斐礼卜先生这时候正遇着班贝斯先生和飞尔南获从门口进来,就用闹着玩儿的口吻问。 “去看布兰先生睡觉来。”税务局长说。 这句话造出一种了不得的效力了;于是全体轮流,同着这一个或者另一个姑娘跑上楼去看布兰先生睡觉,她们这天夜间都怀着一种不可解的殷勤往楼上跑。马丹闭着眼睛装作不知;她和华斯先生如同调整一件已经商量好了的买卖的种种细则似地,在各处的角落里个别长久地谈了好些回的密语。末了,在一点钟光景,那两个成了家的人,都仑伏先生和班贝斯先生说自己都要退出,所以要算清他们的帐。店里这次只算香槟酒的价钱,并且每瓶还只算6个金法郎,而平常的价钱是每瓶十个。后来他们正因为这种便宜价格而惊讶的时候,马丹兴高采烈地向他们回答道: “并不是每天都过节啊!” 蜚蜚小姐 普鲁士的少校营长、法勒斯倍伯爵看完了他收到的文书。歪着身子靠在一把用壁衣材料的靠垫的太师椅里,翘着两只套在长统马靴里的脚搁在壁炉台子上,台子是用漂亮大理石砌成的。自从他们占住雨韦古堡三个月以来,他马靴上的马刺每天总把它刮坏一点点,到现在已经刮成了两个深窟窿。一杯咖啡热气腾腾地搁在一张独脚的圆桌子上,桌面子原是按照精巧图案嵌镶的,现在却被甜味烧酒留下了斑点,被雪茄烟烧出了焦痕,又被这个占领军官长拿着小刀划了许多数字和花纹,因为他有时候也拿着小刀去削铅笔,然而削的动作一停,他就凭着他那种无精打采的梦想意味拿起小刀在桌面子上乱划。 这一天,他看完了文书,又浏览了那些由他营里的通信中士刚才送来的德文报纸。他就站起来,拿着三四块湿木头扔在壁炉里——那都是他们为了烤火渐渐从古堡的园子里伐下来的,以后,他走到了窗边。 大雨像波浪奔腾似地下着,那是一种诺曼第地方的大雨。我们简直可以说那是由一只怒不可当的手泼下来的,它斜射着,密得像是一幅帷幕,形成一道显出无数斜纹的雨墙。它鞭挞着,迸射着,淹没着一切。卢昂一带素来被人叫做法国尿盆儿,现在这种雨真地是那一带的雨。 那军官长久地望着窗外那片被水淹没的草地和远处那条漫过堤面的昂代勒河;他用手指头儿如同打鼓似地,在窗子的玻璃上面轻轻敲出一段莱茵河的华尔兹舞曲,这时候,一道响声使他回过头来:那是他的副营长开尔韦因石泰因子爵,官阶是上尉。 少校是个宽肩膀的大个儿,一嘴扇形般的长髯铺在胸前;他那种大人物的庄严丰采,使人想像到一只戎装的孔雀,一只可以把展开的长尾挂在自己下巴上的孔雀。他眼睛是蓝的,冷静而且柔和,脸上挂着一道刀痕,那是普奥战役留给他的;据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一个勇将。 上尉是个满面红光的矮胖子,肚子捆得很紧,火红色的胡子几乎齐根剪掉,有时候在某种光线之下,竟可以使人以为他的脸上擦过了磷质。他在某一次欢乐之夜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两颗门牙,使得他说起话来不大清楚,旁人始终听不出来;他是秃顶的,不过俨然是个行过剃发礼的宗教师,仅仅秃了顶门上那一部分,而围着那一块光秃秃的皮肤的四周全是金黄刷亮鬈起来的短头发。 营长和他握了手又一口气喝了那杯咖啡(从早上算起已是第六杯了),一面听取他那个属下报告种种在勤务上发生的事故;随后他俩都走近窗口边一面高声说起景象真不快活。少校原是个安静的人,有妻小留在家里,对于什么都好说话;但是子爵上尉就不然了,他是个寻乐不倦的人,爱跑小胡同,爱追女人,3个月以来,他一直被人关在这个孤立的据点里守着强迫的清净规则,真是满肚子不痛快。 有人又叫门了,营长叫了一声请进来,于是他们的一个部下,一个好像机动傀儡般的小兵在门口出现了,只要看见他在此刻出现,就可以说明午饭已经伺候停当。 在饭厅里,早有三个军阶较低的军官:一个中尉,倭妥-格洛斯林;两个少尉,弗利茨-硕因瑙堡和威廉-艾力克侯爵;那侯爵是个浅黄头发的矮个儿,对于一般人自负而且粗鲁,对于战败者残忍而且暴烈,简直像是一种火药。 自从侵入法国以来,他那些朋友都只用法国语叫他做蜚蜚小姐。这个绰号的来由,是因为他的姿态倜傥,他的腰身细巧使人可以说那是缚了一副女人用的腰甲,他的脸色苍白仅仅只显出一点点初生的髭须影子,以及他用来待人接物的习惯——那种习惯就是为着表示自己蔑视一切的崇高态度,他随时用一种轻轻吹哨子般的声音道出一句法国成语:“蜚蜚”。 雨韦古堡的饭厅本是一间长形的富丽堂皇的屋子,然而现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砖做成的镜子都被枪子打出许多星状的创痕,它那些高大的弗兰德尔特产的壁衣都被军刀划成许多一条条的破布挂在各处,那正是蜚蜚小姐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干出来的。 在墙上,挂着古堡里的三幅家传的人像:一个是身着铁甲的战士,一个是红袍主教,另一个是高级法院院长,他们嘴里都吸着一枝长杆瓷烟斗,此外在一个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褪色的泥金框子里,有一个胸部紧束的贵族夫人,她却傲气凌人地翘着两大撇用木炭画出来的髭须。 那些军官们的午饭几乎是在那间受到**的屋子里静悄悄地吃着的,外面的狂雨使得屋子晦暗不明,内部的那种打了败仗的仪容使得屋子十分凄惨,那种用桃花心木做成的古老地板简直变得像小酒店里泥地一样污糟。 吃完了以后,他们在吸烟的时间又动手再喝起来,每天在这种时间里,他们必须重复地议论他们的烦闷无聊。好些瓶白兰地和甜味烧酒从各人的手里传递不停;全体都是把半个身子斜躺在椅子上的,拿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又喝,同时他们嘴角上,仍旧都衔着一枝德国烟斗,烟斗的杆子是长而曲的,头儿上装着一个蛋形的瓷质烟锅,而且素来是画得花花绿绿如同为了引诱霍屯督人一样。 他们的杯子一空,他们就无精打采地再把它斟满。不过蜚蜚小姐动辄随意砸破自己的杯子,于是立即有一个小兵另外送一只给他。 一阵辛辣的烟雾笼住了他们,他们仿佛都沉溺在一种打盹的和愁人的醉态里,沉溺在那种属于没有一事可做的人的忧郁醉态里。 但是那位子爵突然站起来。一阵怒气激动他了,他骂着:“活见鬼,这怎样能够持久,应当想出一点儿事来做。”倭妥中尉和弗利茨少尉本是两个非常富于日尔曼民族的笨重形态的人,那时候齐声回答道:“什么呢?我的上尉。”上尉思索了三五秒钟,随后接着说:“什么吗?喂,应当组织一场欢乐的聚会,倘若营长允许我们那么做。” 少校挪开了嘴里的烟斗问:“什么样欢乐的聚会,上尉。”子爵走过去说:“一切由我负责,我的营长。我就派‘义务’往卢昂去给我们带几位女客过来;我知道那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找的。这儿呢,我们预备一顿夜饭,并且什么材料也不缺,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一个像样的晚会。”法勒斯倍伯爵微笑地耸着肩膀:“您发痴了,朋友。”但是军官们全都起立了,他们围绕了他们的营长向他恳求: “请您让副营长去办吧,我们的营长,这儿真是闷死人了。” 少校终于让步了:“可以,”他说;于是子爵立刻派人叫了“义务”来,“义务”是一个年老的上士,谁也从没有看见他笑过,但是上级派给他的种种命令不管性质如何,他都出人意外地完成得毫无缺憾。 他神情自若地站着接受子爵的吩咐,随后他出去了,五分钟以后,一辆张着直墙圆顶的油布篷子的军用马车,被四匹飞奔的马在狂雨下面拉着走了。 立刻,各人的心灵上仿佛都起了一种醒觉的波动;毫无生气的姿态都重新振作起来,脸上都有了神采,并且他们开始谈话了。 尽管外面的雨仍旧同样地狂倾,但是少校却肯定天色没有以前那么阴晦,倭妥中尉怀着信心说天气快要晴明。蜚蜚小姐也好像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又重新坐下。“她”那双闪灼而冷酷的眼睛正寻找什么来供“她”破坏。忽然间,“她”盯住了那个翘着两撇髭须的女像就抽出身上的手枪一面说道:“你就会看不见什么了,”说完没有离开座位就对她瞄准,两粒子弹接连打穿了那幅人像的两只眼睛。 随后“她”嚷着:“我们来演放地雷吧!” 如同一种新颖有力的兴趣转移了大家的注意似地,大家的谈话突然中断了。 地雷,那是“她”的发明,“她”的破坏方法,“她”最心爱的娱乐。 古堡的合法主人,斐尔南-阿木伊-雨韦伯爵从前在离开这古堡的时候,除了把银餐具塞在一个墙洞儿中间以外,没有来得及带走一点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藏起一点什么,偏偏他原是很富有的和奢华的,他那间和饭厅相通的大客厅在主人没有仓卒逃走以前,简直是博物馆里的一间陈列室。 墙上挂着好些有价值的油画和水彩画,家具上面,架子上面和精致的玻璃柜子里,摆着成千累百的古玩,有料器,有雕像,有萨克斯的瓷像,有中国的瓷人,有古代的象牙物件,有威尼斯的玻璃器具,这些珍贵希奇的东西满满地充塞了那间宽大的客厅。 现在,那些东西所剩无几了。然而并非被人抢劫,因为少校营长法勒斯倍伯爵不会容许那种行为;不过蜚蜚小姐不时演放“地雷”,而所有的军官在演放的那一天也都享到了五分钟真正的娱乐。 那个矮小的侯爵到客厅里去找他应该选择的东西了。他拿了一把很小巧的洛思款式的中国茶壶走出来,壶里满装着火药,并且慎重地在壶嘴子里装了一条长的引线,他点燃了它,捧着这件凶器赶忙送到隔壁那间屋子里。 随后他很快又回来了,同时又关上了门。所有的德国人都站起来等着,一种幼稚的好奇心使得他们脸上都显出微笑了,末后一到爆炸的力量摇动那座古堡以后,他们赶忙一齐向着客厅里扑过去。 蜚蜚小姐首先进去,“她”站在一座炸断了脑袋的维纳斯瓷像跟前发狂似地拍掌;接着每一个军官都拾起好些碎瓷片儿,吃惊地看着碎片上异样的断口,审查这一次的损失,否认某些破坏是上一次爆炸的成绩;营长摆出家长样子,检阅这间宽大的客厅被耐龙式的霰弹所扰乱的情形和其中满地的艺术品的残余骸骨。后来他首先从客厅退出来,一面用和蔼的态度高声说道:“这一次的成绩真不坏。” 但是一股很浓的硝烟早已窜到了饭厅里,它和烟草的烟混在一块儿,使人没法儿呼吸。营长推开窗子,那些回到饭厅里来喝最后一杯白兰地的军官都走到了他身边。 潮湿的空气涌到饭厅里,带来了一种凝在胡须上的灰尘样的细水珠儿和一阵河水上溢的气味。他们望着那些压在狂雨下面的大树,那条笼在低云中间的宽大河谷,以及很远很远如同一枝灰色长锥似地竖在风暴里的礼拜堂钟楼。 自从普鲁士人到了以后,那钟楼一直是静悄悄的。它的沉默简直是侵略者在附近一带遇到的唯一抵抗。礼拜堂的堂长对于普鲁士人在堂里的住宿和饮食毫不拒绝;敌军的营长时常把他当做一个善意的中间人,他甚至于肯陪营长喝过好几次啤酒或者葡萄酒;不过若是要请他照往常一样按时敲钟,即令只敲一次,那也办不到,因为他宁肯让人来枪毙自己而绝对不肯敲钟。那是他本人反对侵略的抗议方法,和平的抗议,沉默的抗议,他说教士原是温和的人而不是讲流血的,只有这方法才和教士适合,所以在十法里的周围,人人都称赞他的坚定,商大樊长老的英雄主义,他敢于肯定国难正在目前,用他那所礼拜堂的顽强沉默来宣布国难。 整个被这种抵抗所鼓舞的村子,决定牺牲一切来彻底支持他们这位堂长,认为这种英勇的抗议是对于民族光荣的捍卫。在农民看来觉得自己这样对于祖国的贡献胜过斯忒拉斯堡和倍勒伏尔两个地方,觉得自己表示了一种价值相同的榜样,自己村庄的名称因此而不朽,除此以外,他们对于战胜者普鲁士人的苛求是什么都不拒绝的。 营长和他部下的军官们都对那种无害的勇气付之一笑,并且因为当地的全部农民在他们的眼光里表现得良好和顺从,他们都欣然宽恕那种无声的爱国主义。 仅仅只有威廉-艾力克侯爵非常想用强迫手腕要礼拜堂敲钟。他因为他的上级对教士采取了迁就的手腕而感到生气,每天他都恳求营长让他去丁东丁东搞一回,仅仅为了笑一下子小搞一回。并且他恳求的时候每每装出猫儿的媚态,女性的阿谀,一种被所沉醉的情妇式的柔曼声音,但是营长决不让步,于是蜚蜚小姐为了安慰自己,就在雨韦古堡里演放“地雷”了。 现在,他们5个人待在那儿吸着潮湿的空气,好几分钟没有动弹。中尉弗利茨终于发出一种不响亮的笑声,说道:“那些姑娘们到这儿来散步,一定是遇不到好天气的。”接着他们就分手了,每个人都去办公,而上尉忙来忙去预备晚上的筵席。 到了他们在傍晚重新集合拢来的时候,他们如同大检阅日子一样,都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容光焕发,头上都擦了油又洒了香水,见了面彼此互相望着笑。营长的头发像是没有早上那么花白,上尉也刮过了脸,只在鼻子底下留着一小撮火焰样的髭须。 虽然雨并没有住,他们却开着窗子,而且他们中间总有一个不时走到窗子跟前去听。到了6点10分光景,子爵报告远远地有一阵隆隆的声音。全体都赶过来了,不久那辆大马车出现了,四匹马始终在路上飞驰,连脊梁上全是烂泥,浑身汗气蒸腾而且喘着气。 5个妇人在台阶儿前面下车了,那是五个经过上尉的一个伙伴仔细挑选的美貌姑娘,“义务”先头是带了上尉一张名片去找他的。 她们当初并没有教人费什么事,因为都确信自己会好好儿赚得几文,此外根据自己三个月以来的亲身经验,她们是深知普鲁士人的,所以把男人看做物件一样。“这是职业要这样的,”她们在路上对自己说,无疑地是为了答复那种残余的良心对自己的暗暗责问。 大家立刻走进了饭厅,饭厅灯火通明,这样映出其中可怜的毁损情形,反而显得它像是更其愁惨;并且桌上满是各种肉食,华美的杯盘碗碟以及从墙洞子搜出来的那些被古堡主人藏好的银质器具,因此又使得饭厅像一所黑店,匪帮在抢劫了一场以后同到店里聚餐。上尉是笑容满面的,他独占着那些女人,把她们当作一种熟识的事物看待,品评她们,吻她们,嗅她们,估量她们的卖笑姑娘的身价,后来那3个少年人正想各自留下一个,上尉用权威态度反对起来,主张按照官阶来作很公正的分配,才可以绝不损害阶级制度。 于是为了避免任何争执,任何辩论和任何由于偏私而起的怀疑,他把她们五个人按照身材高矮排成一个行列,接着就用下命令的音调向那个最高的姑娘说道:“你名叫什么?”她提高着声音回答:“葩枚拉。” 于是上尉喊道:“第一名葩枚拉,断定给营长。” 接着他拥抱了第二名白隆婷,显示自己的主人翁身份,然后把肥胖的阿孟妲分给中尉倭妥,西红柿艾佛分给中尉弗利茨,剩下来的就是那个最矮小的乐石儿了,她是一个很年轻的栗色头发的犹太女子,眼珠黑得像是一滴墨水,弯弯儿的鼻梁肯定了那条号称把鹰钩鼻子配给犹太民族的规律,上尉把她分给了军官中间的那个最年轻的,分给了那个身体不算结实的威廉-艾力克侯爵。 她们并且全都是漂亮而且肥胖的,脸蛋没有什么显然不同,由于官办妓院的共同生活以及每天的卖笑生涯,她们的姿态和皮肤差不多都变成了相同的。 3个少年人都借口要用刷子和肥皂给她们清洁一下,口称要立刻引走他们那几个女人;但是上尉聪明地反对这个办法,肯定说为着吃夜饭她们都是够清洁的,而且那些要上楼的人要在下楼的时候有所更换就会扰乱其余的配偶。他的经验战胜了。于是饭厅里只不过有很多次的接吻,在等候之中的很多次的接吻。 乐石儿忽然透不过气了,咳得连眼泪都挤出来了,鼻孔里喷出了一点儿烟,原来侯爵借口和她接吻,对她嘴里吹进了一股烟。她并没有生气,也不说一个字,不过只用一种从乌黑的眼珠里露出来的怒气,盯着她这个主人翁。 大家坐到饭桌边了。营长本人仿佛也很高兴;他右手拉着葩枚拉,左手拉着白隆婷,在展开饭巾的时候,他高声说:“您先头的意思真是妙极了的,上尉。” 倭妥和弗利茨两个中尉都是彬彬有礼的,仿佛陪着上流社会的女宾,他们这样就使得同坐的女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开尔韦因石泰因子爵完全得意忘形了,喜笑颜开,说了许多村野的话,仿佛他那圈红头发使他像是着了火似的。他用莱茵河流域的法语来献殷勤,他那些从门牙的缺口喷出来的小酒店派头的颂扬,夹在一阵唾沫星儿中间溅到了姑娘们的脸上。 然而她们不懂他说了一些什么,她们的聪明仿佛只在他吐出一堆堆的猥亵言词的时候,吐出一堆堆被他的土音丑化的刺耳成语的时候才显露出来。这样一下,她们一齐如同痴婆子似地开始大笑,倒在她们旁边的男人肚子上边,重述着那些被子爵为了使她们说些污秽语言而故意曲解的成语。她们随意吐出那种语言,初巡的葡萄酒已经灌醉了她们,她们恢复了本来面目,展开了固有作风,向右面又向左面吻着那些髭须,捏着旁人的胳膊,发出种种震耳的叫唤,随意乱喝旁人的酒盅儿,唱着好些首法国曲子和几段由于日常和敌人往来学来的日耳曼曲子。 那些男人们受到这种陈列在鼻子和手掌下面的女人的陶醉,不久也都猖狂起来,他们嚷着,敲碎好些杯盘碗碟,同时他们的背后,有好些神情木然的小兵正伺候他们。只有那位营长多少还能够保存一点体统。 蜚蜚小姐早已抱了乐石儿坐在膝头上,不动声色地兴奋起来,有时候,他如同发痴似地吻着她脖子上的那些卷起来的乌木般的头发,从她的衣裳和皮肤之间微嗅着她的美妙的体温和她身上的一切香气;有时候,他从她的衣裳外面生气似地捏得她叫唤,他受到了一种暴怒的兽性的控制,他是存心虐待她的,根据自身感到的虐待女人的需要使他痛苦。他频繁地用两只胳膊搂着她,紧得如同要把自己的身子和她的身子混合变成一个,他长久地把自己的嘴唇压住那犹太女子的鲜润的小嘴巴吻着,逼得她不能够呼吸;不过他突然一下很深地咬着她的嘴巴,一线鲜血从青年女子的下颏边流下来再落到她的胸襟上。 还有一次,她给自己洗濯那条伤口,面对面地瞧着他,并且低声慢气说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笑了,是一种无情的笑。“我将来一定出代价。”他说。 已经到了饭后吃甜食水果的时候了;有人斟上了香槟酒。营长站起了,举起杯子用那种俨然是向他们的皇后奥古思妲恭祝圣安的音调说道: “我为恭祝我们席上的高贵女宾的健康而干杯!” 于是一大串举杯致贺的颂词开始了,那是一些老兵式的和醉汉式的殷勤献媚的颂词,其中掺杂了好些猥亵的诙谐,而且由于对语言的无知、因而更其显得粗鲁。 他们当中这一个说完坐下去另一个又站起来致词,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极力使自己变成滑稽的;姑娘们都醉得快要跌倒了,眼睛模糊,嘴唇发腻,每次都拼命鼓掌。 上尉无疑地想使这种大吃大喝的场面增加一种风流的空气,他高声说道:“我恭祝我们爱情上的胜利而干杯!” 倭妥中尉原是一只黑森林当中的狗熊样的家伙,这时候,他兴致勃发酒气熏人地站起来。忽然那种醉后的爱国观念在他脑子里发动了,他嚷着:“我恭祝我们在法国的胜利而干杯!” 她们是全都醉了的,没有发言,只有乐石儿浑身气得发颤了,偏过头来说道:“你知道,我是认得法队的,在他们面前,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矮小的侯爵一直抱着她坐在膝头上,但是现在葡萄酒的力量使得他很快活起来,他说:“哈!哈!哈!我从没有见过法队。只须我们一出现,他们都跑掉了!” 那姑娘很生气了,对着他的脸儿嚷道:“你撒谎,脏东西!”他如同先头固定地望着那幅被他用手枪射穿的油画似地,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对她望了一秒钟,随后他开始笑了:“哈!对呀,我们来谈他们吧,美人儿!倘若他们是勇敢的,我们会来到这儿吗?”说到这儿他兴奋起来了:“我们是他们的主人,法国是属于我们的!” 乐石儿一下离开了他的膝头,滑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站起了,举起了他的酒杯一直送到桌子中央,口里重复又说:“法国是属于我们的,法国的人民,山林,田地,房屋,都是属于我们的!” 其余的那些大醉了的人,忽然都动了军人的兴奋情绪,一种野蛮的兴奋情绪,一齐举起杯子狂吼:“普鲁士万岁!”并且都一口气干了杯。 姑娘们没有抗议,害怕得哑口无言。乐石儿没有气力答复,不再开口了。 这样一来,矮小的侯爵把手里的杯子重新斟满了香槟搁在犹太女子的头上,一面嚷着:“也是属于我们的,所有的法国的女人!” 她很迅速地站起来,那只杯子突然一倒,把其中的黄澄澄的酒如同举行洗礼似地都倒在她的黑油油的头发上,杯子落下去了,在地上砸碎了。她抖着嘴唇横着眼睛去望那个始终嬉笑的军官,接着用一种被怒气咽着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说:“这种话,这种话,这种话不对,这算什么,你们得不到法国的女人。” 侯爵为了笑得更自在一些就坐下了,并且用德国字音摹仿巴黎人的语调:“她是很好的,很好的,你究竟到这儿来干什么的,女小子?” 她呆住了,开初,她在慌张中间没有听得明白,所以没有开口;随后,一下懂得了他的意思,她恶狠狠地对他反驳道:“我!我!我不是个女人,我是个妓女;普鲁士人要的只能是这个。” 她还没有说完,他啪地就掴了她一个耳光;但是正当他重新举起手预备再打的时候,她在狂怒中间从桌上抓起一把吃点心的银质小刀,在迅速得教人简直来不及看见的刹那间,把小刀直挺挺地戳到了他的脖子里,那恰巧在喉头下面锁骨中间的空儿里。 他说着的那句话被小刀截断在喉管里了,他愣起一双怕人的眼睛张开嘴巴没动弹。 全体都狂吼着并且慌乱地站起来,但是乐石儿把自己的椅子向倭妥中尉的双腿中间扔这去,中尉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在旁人没有来得及抓着她以前就推开了窗子,并且跳到黑暗里,在那阵始终不停的雨底下逃走了。 蜚蜚小姐在两分钟之间死了。这时候,弗利茨和倭妥都拔出刀来要屠杀那些在他们膝头上的妇人,少校好不容易才制止了那场屠杀,教人把那四个吓坏了的女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再派两个小兵保护着;随后他如同作战似地分配了他的部下,组织了追缉队去追缉在逃的姑娘,相信一定可以拿获。五十名受到威胁的小兵扑到古堡里的园子里去了。另外还有两百名着手搜索那个河谷里的所有的人家和所有的树林。 餐桌一下子就撤空了,现在那是蜚蜚小姐的尸榻了,那四个严酷的,酒醒了的军官都显出执行任务的军人的无情面目站在窗口边,探测窗外的夜色。 急流般的雨一直没有停。一片继续不断的波动充塞了黑暗世界,落下来的水,流着的水,滴着的水和迸射着的水,合拢来组成了一片漂荡的模糊声音。 忽然响了一枪,随后很远地又响了一枪,并且在4小时中间,不时有人听见许多或远或近的枪声和好些集合归队的叫声,好些用硬颚音发出来如同召唤一般的古怪语句。 到早上,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其中死了两个,伤了三个,那都是他们自家人在黑夜追缉的慌乱和驱逐的狂热中间干出来的。 他们没有找得着乐石儿。 这样一来,河谷里的居民们受到恐吓了,房屋受到扰乱了,整个地方都被他们踏勘过,搜索过,翻转过。那个犹太女子仿佛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师长得到了消息,吩咐要隐灭这个事件,免得坏的榜样传到整个部队里,一面惩罚营长的纪律不严,营长也处罚了他的下属。师长说:“我们并不是为了娱乐和玩妓女而打仗的。”于是法勒斯倍伯爵在盛怒之下决定在当地寻报复了。 然而却应该找一个借口来使报复性的虐待不显得勉强,他教人找了堂长来,吩咐他在艾力克侯爵下葬的时候打钟表示哀悼。 出乎一般期待以外,那教士表示了服从,谦卑,满腔的敬意。蜚蜚小姐的出殡日期到了,小兵们抬着“她”的尸体从雨韦古堡对着公墓走,向前引路的,在柩边防护的和跟在后面的全是荷枪实弹的小兵,这时候,礼拜堂的钟第一次带着一种轻快的意味,发出它的哀悼声音,仿佛有一只富于友谊的手正在爱抚它一样。 它在傍晚又响起来,第二天也一样,而且每天都一样;它随人的意思奏出大钟小钟合秦的音乐。有时候甚至于在夜间,它也独自欣然摇摇晃晃在黑影里从容不迫地响那么两三声,俨然莫名其妙地快乐起来。是它醒了吧,谁也不知道那为着什么。地方上的全体农民因此说它着了邪魔,于是除了堂长和管理祭器的职员那两个人以外,谁也不再到钟楼近边去。 实际上,钟楼上面住着一个可怜的女子,她在忧郁和孤寂中间过活,而在暗地里供给她饮食的却是那两个人。 她在钟楼上一直待到德意志的部队开走为止。随后某一天傍晚,堂长借了面包店里的敞篷马车,亲自把这个由他看守的女子一直送到卢昂的城门口。到了的时候,堂长拥抱了她一下;她下了车,提起快步回到了妓院,那儿的女掌柜却以为她早已死了。 不久,一个不拘成见的爱国人士敬佩她当日的英勇行动,把她从妓院里带出来,接着他爱上了她,以后就和她结了婚,使她成了和其他的妇人同样有价值的主妇。 比埃洛 写给杭里-路戎 乐斐佛太太是个乡下太太,一个寡妇,那种半城半乡式的太太之一,这种太太们的衣裳和帽子都点缀好些花边和波浪纹的镶滚,她们说起话来每每把字音的尾音随意乱拼,在公共场所爱摆架子,把那种自命不凡的村俗心灵藏在种种打扮得不调和的滑稽外表当中,正像她们的手都是皮色发红而且粗糙的,却偏偏套着生丝制成的手套。她用的一个女用人名叫洛斯,是个头脑很简单的纯朴的农家妇人。主仆两人住在一所不大的房子里,房子的绿色百叶窗正对着诺曼第省区里的一条大路,那正是下塞纳州的中心。她们的房子前面有一个窄窄的园子,她们利用它种了些蔬菜。谁知某一天夜里,有人偷了她们十几个洋葱头。 洛斯一下发现了被盗的事情,就跑了去通知太太,太太只系着一条羊毛短裙就跑下楼来。那简直是一种令人伤心又令人恐怖的事。有人偷了东西,偷了乐斐佛太太的东西,地方上有了贼,并且这个贼可以再来。 于是那两个惊惶失措的妇人观察那些脚迹了,纷纷地议论和揣想:“瞧吧,他们是从那儿经过的。在踏过那堵墙以后就跳到了菜畦里。” 想起未来的事她们不禁害怕起来。现在怎样能够安安稳稳睡觉! 被盗消息传开了,邻居都跑过来实地踏看又来讨论;每逢有一个光临的新客,两个妇人便把她们的注意和见解说明一回。一个住在近边的农庄主人给她们献了一个主意:“您两位应当养一条狗。” 这句话是真的,她们应当养一条狗;若是仅仅只为守夜不必要一条大狗,上帝!她们拿着大狗有什么用?它可以吃穷她们。但是一条小狗,一条跳跳蹦蹦爱叫的小狗,却是用得着的。大家走了以后,乐斐佛太太长久地讨论这个养狗的意思。经过了考虑,她被一只满盛着狗食的盆子的影子弄得大起恐慌,所以用尽方法反对;因为她是属于乡下太太们里头的秉性吝啬之列的,她们为着当众施舍路旁乞丐做好事和星期日送给教士的香金,在衣袋里带的总是一些以生丁计算的小钱。洛斯却是欢喜动物的,她发表她的道理并且用狡诈的态度拥护这些道理。所以她们终于决定要养一条狗,一条很小的狗。她们开始寻狗了,但是只找得一些大的,一些有骇人食量的。罗尔村的杂货店老板却有很小的一条;但是他非得有人出两个金法郎做饲养费不肯让出来。而乐斐佛太太却声言她固然很想养一条狗,但是不肯花钱买。 谁知这些事情被面包店老板知道了,某天早上,他在货车里带来了一条异样的黄毛小畜生,几乎没有脚,有一个鳄鱼般的身子,一个狐狸般的脑袋,和一条大小与它的其余肢体相称的喇叭般的尾巴——那尾巴真是一族鸵鸟羽。他有一个顾客正想推开它。乐斐佛太太认为这条怪狗很好看,并且不花一个钱。洛斯抱着它,随后又问它名叫什么。面包店老板说它名叫“比埃洛”。 它被人安排在一只旧的肥皂箱子里了,别人首先给它喝水。它喝了。接着别人给它一块面包。它吃了,乐斐佛太太放心不下了,她有了一个主意:“等到它在家里弄熟了之后,我们可以听其自由。它可以在这里四处周游去寻食物。”现在她们听凭它自由了,然而事实上却免不了挨饿。此外,它素来是只为要求口粮而叫的;不过叫起来却很激烈。无论是谁,都可以走到她们的园子里。比埃洛看见每个新进来的人,就去和他亲热一次,并且始终绝不叫一声。然而乐斐佛太太却和这畜生弄得熟了。她并且竟到了爱它的地步,给它握握手,有时还给它好几小片在肉汤里浸过的面包。 但是她却绝没有想到养狗是要纳税的;终于有人为着这条不叫的狗向她讨八个金法郎了,说是:“八个金法郎,太太!”这时候,她几乎吓得晕过来。 于是她立刻打定了主意要推开比埃洛,不过谁也不肯要它。十来法里内外的居民都表示拒绝。她没有旁的办法了,只好决定教它“去吃石灰质粘土”。 那地方的人每逢淘汰一切不想再留下的狗,用的总是教它“去吃石灰质粘土”的办法。在一片广大的平原中央,我们望得见一种茅棚子,或者竟不如说是望得见一个架在地面上的很小的茅草屋顶;那就是石灰质粘土坑道的竖坑入口,竖坑是个深达二十来公尺的往下垂直的井,井底和一组长的横坑道相通,那里面的土壤是石灰质粘土。 每年到了肥田的季节,就有人到井底下去取石灰质粘土做肥料,其余的月份,它就给一切被人判处了死刑的狗做坟墓;而且若是有人在井口边经过,时常听见一些悲怨的叫声,忿怒而绝望的狂吠,一些求救的哀号从井里传到您耳朵里。猎狗和牧狗,一走近这个发出哀号的窟窿边总是吓得飞跑的;并且我们若是伏在这个窟窿口边往下窥探,总嗅到一阵刺鼻的腐臭气味。 好些怕人的惨剧,都是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完成的。 每一条狗到了那里面,靠它那些先到者的恶臭遗体做食物可以挣扎十一二天光景,以后就有一条格外肥一些的当然格外强一些的狗忽然被人扔下去。它们在那里单独相对,一齐挨着饿,瞪起了发光的眼睛。于是互相觊觎,互相追逐,双方都是忧愁迟疑的。不过饥饿催促它们:它们便搏击起来,角斗多时,互相拚命;末了那条强一些的就吃了那条弱一些的,活活地吃了它。 把比埃洛送了去吃肥泥的那个办法固然已经决定,她们忙着寻找一位执行人。那个修理驿路的工人要半个金法郎的工钱才肯走这么一趟。这件事在乐斐佛太太看来是太过分的。那个住在隔壁的泥瓦匠学徒虽然只讨五个苏,却还是贵了一点;末后,洛斯认为最好是她们自己去送,因为如此一来,它在路上不会受虐待,并且也不会预知它的命运,所以她们决定在当日傍晚两个人一同前往。 吃晚饭了,她们给了它一盆好汤和一点奶油。它一齐吃得精光,后来趁着它因为快活而摇起尾巴的时候,洛斯就捉住它放在自己的围裙里。 她们如同偷窃蔬菜的人一般迈开大步在平原上穿过去。不久,她们望见了那个肥泥坑,随后就走到了坑口;乐斐佛太太俯下身躯,去窥听是否有狗在坑里叫唤。——没有——一只也没有;比埃洛可以单独地待在坑里。于是那个流着眼泪的洛斯抱住它吻着,随后就扔了它到坑里,她们都伏下身躯去侧耳静听。 首先,她们听见一种钝弱的响声;随后,是一阵不平之鸣,尖锐得使人伤心,显见得那是一条受了伤的狗发出来的,随后,又是一阵接续而来的短促哀鸣,最后,又是一阵失望的长号,使人想得到它正对着坑口伸起脑袋求救。 它叫着,唉!它叫着! 她们后悔了,害怕了,一阵发痴得无可形容的恐惧心慑服了她们;于是她们都跑着逃走了。因为洛斯走得快一些,乐斐佛太太便嚷道:“您等等我,洛斯,您等等我!” 她们这一晚做了许多恶梦。 乐斐佛太太梦见自己坐在餐桌前预备吃汤,但是揭开了汤盂的盖子,比埃洛却在汤盂里。它腾起身子扑过来,咬住她的鼻子。 她惊醒了,觉得还听见它叫。仔细一听,她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她重新又睡着了,于是又觉得自己在一条大路上走,一条没有尽头的大路上走。忽然,她瞧见路当中有一只被人丢下的篮子,一只农人用的大篮子;这篮子使她害怕起来。然而她毕竟揭开了它的盖子,于是伏在篮子里的比埃洛咬住她的手不肯放松;末了她张皇失措地逃走了,那只不肯松口的狗却悬在胳膊上。 黎明的时候,她醒来了,几乎发痴了,末后再跑到那个肥泥坑的边儿上去。 它叫着;它依然叫着,它叫过了一整夜。她开始呜咽了,并且用许多温存的名字叫它。它也用狗的种种抑扬顿挫的柔和声音答复她。 这样一来,她想和它再会面了,向它许了一个心愿,暗自答应使它到死为止都是快快活活的。 她跑到了那个以取肥泥为专业的掏井工人的家里对他说起情形。她汉子一言不发地静听着。到了她说完的时候,他就说:“您想您的狗?这要四个金法郎。” 她吃了一惊;她的痛苦一下子都吓跑了。“四个金法郎!您会撑死的!四个金法郎!” 他回答道: “做这件事,我必须携带绳子和手摇轮盘架子到那儿去布置停当,必须带我的孩子同到那儿去,下去之后,我还要惹得您那条倒霉的狗来咬我,您可是以为我那么费事吃苦,为的是讨您的欢喜把它还给您?以前就不该扔它下去的。”她生气地走开了。——四个金法郎! 她一下回到家里,就把洛斯叫过来又把掘井工人的奢望告诉了她。洛斯向来是肯忍耐的,不住地说:“四个金法郎!这可太多了,太太!”随后她接着说道:“倘若把食物扔给这条可怜的狗吃,使它不会这样的死掉,那行吗?”乐斐佛太太很欢喜地答应了这个办法;她们带着一大块揩了奶油的面包又动身到那儿去了。 她们把面包切成很小的片儿,一片一片扔到坑里,一面轮流对比埃洛谈着。那只狗一下吃完了一片,便又叫着来讨另一片。 她们到傍晚时候回家了,随后第二天又去,以后每天如此,但是她们每天只有功夫走这样一趟。 谁知某一天早上,她们刚好把第一片面包扔下去,忽然听见坑里有一道洪大的狗叫声音。它们已经是两条了!有人另外又扔了一条狗,一条大狗!洛斯喊着:“比埃洛!”于是比埃洛叫起来,叫起来。她们开始扔下食物了;不过每一回,她们都清清楚楚听见了一阵可怕的扰乱,接着就是比埃洛的许多哀鸣,它被它的伙伴咬了,那伙伴力气大,把什么都吃掉了。 她们费了气力来说明:“这是给你的,比埃洛!”可是比埃洛显然是一点什么也没有得着的。两个失了主意的妇人面面相觑了;末了乐斐佛太太用不高兴的声音说道:“然而我却不能喂养一切被人扔在这里面的狗。这非停止不行了。” 末了,想到一切的狗都要靠她的费用生活,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她把剩下的面包带在身边走开了,自己一面走一面吃。洛斯在后面跟随,不住地拿自己的蓝布围裙擦着眼角。 一个诺曼第人 写给波尔-阿勒克西 我们刚好出了卢昂市区,轻快的车子就在茹蔑日大路上急速地向前进,它穿过好些草滩;随后,为了要爬甘忒勒坡,那匹马才踏着慢步走。 那地方,应当是世界上绝美的视界之一,我们的背后有卢昂,市区里满是礼拜堂,雕琢得如同象牙玩具样的戈忒钟塔;前面,圣绥韦,以工业著名的近郊区,向天空竖起成千累百的冒着黑烟的烟囱,正和古老市区里的成千累百的神圣钟塔遥遥相望。 这儿,圣保罗堂的尖塔,人工建筑物的最高峰;那一边,“霹雳厂”的大水塔,它和尖塔,它的对手几乎同样高得异常,比埃及最高的金字塔还高一公尺。 塞纳河在我们前面回曲地流着,河里布散许多洲岛,右岸是一座被森林掩盖着的白石悬岩,左岸是好些草滩,它们被另一座森林远远地,很远很远地拦住。 好些大船分开泊在两岸的各处。三条大的轮船衔尾似地向着勒阿弗尔驶去;一只三桅船,两只大的双桅船和一只小的双桅船连成一串,由一只吐着黑烟的小拖轮拖着由下游开向卢昂。 我的同伴原是本地生长的,对于这幅动人的风景简直不瞧一眼;但是他不断地微笑,仿佛在心里暗笑似地。突然间,他高声说:“哈!您就会看见一点儿滑稽东西了;马洁老爹的礼拜堂。那东西,是妙不可言的,朋友。” 我用惊讶的眼光瞧着他。他接着又说: “我就来教您体会一种您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诺曼第省的香味。马诘老爹是本省最有趣味的诺曼第人,而他的礼拜堂真正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奇的礼拜堂之一;不过第一步我来先给您略略说明。“马洁老爹就是旁人也叫他做‘酒老爹’的,原是一个退伍还乡的中士。他巧妙地斟酌分量把老行伍的哄人手段和诺曼第人的小聪明恶作剧集合在一块儿,来构成一套完备的把戏。回家以后,仗着多方面的保护和不可思议的手腕,他变成了一个显圣的小礼拜堂的管理人,他那个小礼拜堂受着圣母的保护,又受着怀子妊的闺女们的频繁朝拜;他称呼他那个奇妙的偶像做‘大肚子圣母’,他用某种绝没有忘却敬意的嘲弄式的亲切姿态对待她。为了他这个‘仁慈圣母’,他亲自编成了并且印好了一种特别祷告文。这祷告文是一种出自无心的反嘲杰作,诺曼第精神的杰作,其中的嘲弄意味掺杂着对于圣徒的畏惧,对于某些神秘东西的迷信似的畏惧。他不很信仰他的守护女神;不过由于谨慎却也略略信仰她,并且由于策略上的考虑,他还应付着她。 “这篇惊人的祷告文的开端如下: “‘我们的仁慈太太,圣母玛利亚,本地和全地球上做了母亲的闺女的当然守护女神,请您保佑您这一个一时大意犯了错误的信女吧。’ ……“那篇祷告文的结束如下: “‘尤其请您在您的神圣丈夫身边不要忘却了我,并且请您在天父身边说情,哀求他允许给我一个像您的丈夫一样好的丈夫。’ “这篇祷告文被当地教会禁止,他却秘密地出售它,而那些抱着感戴之心诵读的信女们都相信它有保佑力量。 “总而言之,他谈到仁慈的圣母,竟像一个有威望的王公的贴身仆从谈到他的主人一般,凡是一切心腹琐屑的秘密全是他所熟悉的。他知道一大串于她有关的趣味浓厚的故事,他每每在至友之间喝过几杯之后,用轻而又轻的声音把那些故事说出来。 “不过您将来会亲眼看得见他。 “由于种种来自守护女神方面的收入在他看来仿佛并不满意,他除了主要的圣母之外还附带一宗小买卖,发售圣徒们。全体的,或者几乎全体的圣徒们,在他是无一不备的。小礼拜堂的地位不够安置那些圣徒们。他把他们藏在柴房里,遇着有一个信徒问起他们,他立刻从柴房把圣徒们请到外面。那都是他亲自制作的木偶,都滑稽得出乎意外,并且在某一年油漆房屋的时候,他又把木偶完全漆成了绿色。您知道圣徒们是医得好各种病症的;不过每一个圣徒各有自己的专长;把他们弄得混淆不清或者弄错都是不应当的。因为圣徒们之互相忌妒正像江湖卖艺的小花脸一样。 “为了不至于闹岔子,心地仁慈的老妇人全来请教马洁了。 “有人问:‘为了医治耳朵,哪一个圣徒是最好的?’ “他说:‘有个名叫沃西姆的圣徒是好的;又有一个名叫浜斐尔的圣徒也并不坏。’ “然而还不止此。“马洁在有点儿闲空的时候,他喝酒;不过他用艺术家的态度,用心诚悦服者的态度喝酒,所以他每天晚上必定喝得半醉。他喝得半醉,但是他自己却心中有数;他心里清清楚楚,甚至于每天可以把喝醉的程度准确地记下来。这是他注意的主要事情;小礼拜堂还在其次。“他发明了——您听清楚并且多多留心——发明了醉度表。 “事实上,器械并不存在,但是马洁的观察力正像数学家的同样正确。“您不住地听见他说:‘从星期一起,我超过了四十五度。’ “或者:‘我当时在五十二度和五十八度的中间。’ “或者:‘我当时确实在六十六度到七十度的中间。’ “或者:‘见鬼了,我本以为自己在五十度,现在却明白自己到了七十五度!’ “他从没有弄错过。 “他肯定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但是到了他自认为超过九十度而观察力变成不正确的时候,旁人就不能够绝对相信他的肯定口吻了。 “他一承认超过九十度,可以请您放心,因为他已经很醉了。 “在这类场合,他的妻子枚立,也是一个令人惊奇的人,便发狂似地生气了。她在门口等到他进来的时候就嚷起来: ‘你来了,脏东西,猪猡,醉了的畜生!’ “于是马洁不笑了,站稳在她的对面,后来用一种严厉的语调说:‘你别说话,枚立,现在不是谈天的时候。你等到明天吧。’ ‘倘若她继续唠叨,他就再走近些儿,用颤抖的声音说: ‘别再嚷了;我已经到了九十度了;我不再量度数了;要揍人了,你留心!’ “于是枚立只得且战且走。 “到第二天,倘若她要再提这件事,他就当面嘲笑她并且答复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已经谈够了;过去了。只要将来我不会升到一百度,那是不妨事的。不过倘若我过了一百,我允许你处罚我,一言为定!” 我们已经走到山坡顶上了。大路钻进了那座值得赞叹的卢马尔森林。秋天,绚烂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掺杂在依然鲜明的最后剩余的绿色里,仿佛是日光融成了点滴从天上落到了茂密的树丛里。 我们穿过杜克来,随后,不再沿着茹蔑日大路继续往坡下走,我的朋友向左转了,择取了一条斜行的小路,钻进了那座轮伐的林场。 后来不到多久,从一个大坡的顶上,我们又看见了塞纳河的壮丽平川,蛇蜒的河身正在我们的脚底下延展。 在右边,有一所很小的建筑物,盖的是石板瓦,顶上有一个像阳伞那样高矮的钟楼,背靠着一所有好些绿百叶窗的漂亮房子,墙上满披着金银花藤和蔷薇藤。 一阵粗大的人声嚷着:“朋友们到了!”接着马洁在门框里露面了。那是一个60来岁的人,瘦瘦儿的,蓄着一撮短髯和两撇长长的髭须,全是白的。 我那个同伴和他握过了手,向他介绍了我,后来马洁请我们走到了一间同时兼做客厅的清洁的厨房里。他说: “我呢,先生,没有出众的房子。我很喜欢坐在肉羹旁边。大大小小的锅子,您可看见,全是给我做伴的。” 随后,侧转身子对着我的朋友: “怎么您两位偏偏在星期四到这儿来?您两位明明知道这一天是我的守护女神诊病的日子。今天午后我不能出去。” 他说完,跑到门口,迸出一阵怕人的牛哞一般的声音叫唤:“枚立!”这叫唤里头的“立”字的余音拉得很长,使得远处整个平川里,那些上上下下的船上的船员们都会抬起头来。 枚立却简直不回答。 于是马洁用乖巧的神气眨了一眼。 “给我闹别扭,您可看见,因为昨天我到过了九十度。” 我的同伴开始笑了:“到过了九十度,马洁!您怎么搞的?” 马洁回答道: “我来告诉您。去年,我只收着了二十拉屑尔的杏子苹果。再也没有多的;不过,要做点苹果酒,还够。所以我用它做了一桶,到昨天我开了它。当它是甘露吧,那真是一点儿甘露;您一定会说我称赞得不错。我这儿来了波立忒;我和他喝了一口,后来又喝了一口,没有喝够瘾(大家可以一直喝到第二天),因此一口又一口,我觉得肚子里有一股凉气了。我向波立忒说:‘是不是可以喝点儿白兰地来暖一暖身体!’他同意了。不过那点儿白兰地在您的身体里像一团火,因此不得不再喝点儿苹果酒。但是这样由冷到热又由热到冷,我明白自己到了九十度。波立忒呢,和一百度差不了多少。”门开了。枚立进来了,并且在没有来得及向我们道早安之前,立刻就嚷:“……猪猡,你们两个人早已完全都到了一百度了。” 这样一来,马洁生气了:“别这么说,枚立,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他们为我们办了一顿很好的午饭,坐在门外的两棵菩提树底下,“大肚子圣母”礼拜堂旁边,和那幅一望无边的风景正面相对。后来马洁用着掺杂了好些出乎意外的轻信的嘲笑口吻说了好些有关奇迹的虚构故事。 我们喝了好多值得赞美的苹果酒,有劲儿又带甜味,又凉又醉人,比一切饮料都好,后来我们跨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斗,这时候,有两个信女来了。 她们全是年老的,干瘦的,弯着脊梁的。致敬之后,她们问起了圣徒白朗。马洁向我们眨了眨眼睛才说道:“我就来拿给你们。” 他走到柴房里去了。 他在那里边足足逗留了5分钟,随后才皱着眉头走回来,举起了两只胳膊说道: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找不着他了;不过我的确有那么一个。” 于是他用双手做出一个传声筒,重新嚷着:“枚立!”他妻子在天井的顶头处所回答道: “有什么事?” “圣徒白朗在哪儿?柴房里找不着。” 这时候枚立迅速地这样说道: “可是上星期你拿了去塞兔子房窟窿的那一个?” 马洁的身体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活见鬼,真有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向那两个妇人说:“你们跟我来。” 她们跟上去了。我们也照样跟上去了,因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真有点难受。果然,圣徒白朗像一枝简单的木桩一般钉在地面上,满是烂泥和脏东西,在兔子房的一只角儿上派了用场。那两个信女一下看见了他,都一齐跪下来了画着十字了,并且开始念祷告文了。但是马洁赶忙跑过去:“你们等着吧,你们现在都在烂泥里;我去给你们找一束麦秸来。” 他去找麦秸了,后来用它给她们做了一个祷告上帝用的垫子。后来,仔细瞧着他这个泥污了的圣徒,并且无疑地害怕他的买卖丧失信用,他便接着又说: “我给你们来拾掇干净。” 他取来了一桶水,一只刷子,接着就使劲地洗刷那个木偶,那两个老妇人在这过程中始终没有停止祷告。 随后,他搞完了,接着又说:“现在,再没有什么不好了。”末了,他引了我们去喝一杯。 刚好把杯子举到自己的嘴边,他又停住了,接着用一种略现不好意思的神气说:“这还不一样,从前我把圣徒白朗搁在兔子一块儿的时候,我真以为他是不能卖钱的。两年以来就没有人问过他。不过圣徒们,您两位可看见,是从来不会过时的。” 他喝了酒并且又说道: “努力,大家再喝一杯。跟朋友们在一块儿,不应当低于50度;而现在,我们都还只有38度。” 真的故事 一阵大风在外面吼着,一阵狂呼而疾卷的秋风。一阵扫尽枝头枯叶送它们直到云边的那种风。 那些打猎的人吃完了他们的晚饭,却都没有脱掉他们的长统皮靴,满面绯红兴致勃勃。他们都是诺曼底省的一些半贵族半乡绅而又半务农的人,家境富豪,身体壮健,气力可以击断那些在集市里蹲着的牛的双角。他们在艾巴乡的村长白龙兑尔老板的山场里,打了一整天的猎,现在他们正在那个别墅般的田庄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吃东西——那田庄的主人就是他们的东道主。他们像吼着一般说话,像野物嗥着一般大笑,像蓄水池一般喝酒,伸长了腿子,肘拐撑在桌布上面,眼睛在灯光下面睁得大而有神,身体被一座向天花板吐出血色微光的大火炉烘得火热;他们所谈的都是打猎和猎狗。但是半醉了的他们,已经到了心中别有所思的时候,所以全体都用眼光去追逐一个用发红的指尖儿托着那些满盛着食物的大盘子的强壮女人。忽然,一个喜欢吵闹的姓塞菇尔的大汉子——这个人从前本研究那种做教士的学问,现在却成了兽医,给本地附近各户诊治家畜——他高声说:“了不得,白龙兑尔老板,您有一个无可非议的女佣人。”于是一阵哈哈的笑声爆发了。这时候,一个除了名而为酒所困的贵族卫仑多先生提起嗓子说:“我从前和这样一个女孩子有过一种奇异的故事;哼,我应当说给大家听。每次我想到她,就叫我记起麋儿扎——那是一条雌狗,我从前卖给何宋内子爵的,但是只要有人放开它,它总要回来,可见它不能离开我。后来我生气了,便央求那位子爵用链子拴住它。后来你们可知道它怎样吗?那个畜生?它竟因为悲伤送了命。 不过现在不说它了,还是回到我那女佣人身上。故事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有二十五岁,没有成家,住在我自己那个在好乡的别墅里,你们知道,一个人年轻有钱而晚饭后又无事可做的时候,眼睛就要四处寻东西了。 不久,我发见一个在戈乡的兑布多先生那里做事的年轻人。白龙兑尔,你本来认识兑布多呀,简而言之,那个小家子女儿很叫我发狂,以致某一天我跑了去找她的东家,向他提出一件交易。倘若他把他的女佣人让给我,我就把他想了两年的那匹黑马卖给他。他和我握手:“彼此两无异言!卫仓多先生。”交易做成了:那个小女人到我别墅里来了,我亲自牵了那匹马到戈乡去,作三百法郎让给了兑布多。 在初期,这件事便利得像轮子一般。谁也没有疑虑到什么,仅仅从我的口味上说来,蔷薇有点过于爱我,你们知道,那孩子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她在血脉里大概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而凡是和东家闹花样的女佣人总有点这样。 总而言之,她真崇拜我,这就是那些小狗的称呼和种种温存亲热的字眼和事情给我的看法。 我自己盘算过:“这件事顶好是不要维持太久,否则我要上当!”但是我不是容易上当的,我不是那些用两个吻便可以迷得住的人。末了,当她向我通知说她怀孕了的时候,我早已注意了。 这简直像是有人在我胸脯上噼啪放了两枪。她呢,她吻了又吻我,笑着,舞着,她发痴了,有什么话说!当天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到了夜晚,我便推敲起来。我想:“事情发生了;但是应当拿出手段来,割断那根线,时候正好。”你们可懂得,那时候,我父母都住在巴仑乡,我姐姐伊士拔侯夫人住在罗贝克,离好乡不过十多里路,真是没有法儿开玩笑的。 但是我怎样给自己解围呢?倘若她离开我那里,便有人会动疑,于是就有人会来饶舌,倘若我留下她,不久便有人会看见她的大肚子,并且我不能够就是这样放掉她。 我和我舅舅克勒德邑侯爵谈起这件事,这本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我并且向他征求意见。他泰然答复我: “应当嫁掉她,好孩子。” 我一下跳起来: “嫁掉她,舅舅,但嫁给谁?” 他从容地耸着双肩: “您愿意嫁给谁,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啊。一个人只要不笨总可以找得着。” 我把这篇议论想了七八天之久,结果我自己对自己说道: “他毕竟有道理,我的舅舅。” 后来我开始挖空心思地思索起来;某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在本地做推事的人吃晚饭,他对我说: “波梅尔老婆子的儿子,新近又闹了一个笑话;他的结局将来定不会好,这个孩子。可见遗传的力量很大。” 那个姓波梅尔的老婆子本是一个老光棍,她的青年时代本使人垂涎。一个法郎便可以使她卖掉她的灵魂,她儿子的坏劲儿更可以想见。 我走去找她,并且从容地使她明白那件事。 我真窘于答复,因为她竟陡然问我:“您对于那个女孩子,能够给她一些什么东西?” 她真是狡猾,那个老婆子,但是我也不笨,我早就预备妥当了。 我刚好有三块丢在沙司乡附近的地,那些地本来属于我在好乡的三个庄子。那些庄稼人永远嫌其过远,我早就收回了那三块面积一共六亩的田,末了因为那些庄稼人又来噜苏,我便在每个佃约里免了他们应当缴的鸡鸭之类。这样一来简直算是丢了。所以我那时候便在邻近买了一点儿地,在上面造了一所小房屋,两者共花了我一千五百法郎,所以我算组成了一桩没有花多钱的小产业,于是我就拿它给这女孩子做生活基金。 那老婆子说这产业是不够的?但是我也不让步,结果我们就毫无结果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她的儿子便来找我。说到他的面貌我真不大记得。我看见了他,我更放心了,因为若是在乡下人之中看来他并不算坏;不过却真像一个很狡猾的人。 他随随便便地谈起那桩事,如同他新近买了一条母牛似的。等到我们谈好了之后,他要看看那份产业,于是我们便穿过田里动身去看。那光棍竟叫我在那里足足蹲了三个钟头,他量过宽窄,又拾些土块儿在手里打散,俨然像是害怕看错了货色。那房屋的顶还没有盖好,他坚决不要茅草做顶,非盖石板不行,因为这样可以少要一些修理! 随后他向我说:“但是家具呢,那是要由您给的。” 我反驳道: “不行,拿一座田庄给您,已经很不错了。” 他冷笑着说: “我相信是不错了,一座田庄和一个孩子。” 我不由脸红起来,他说: “大家想想吧,您可以给一张床,一张柜,三把椅子和一套吃饭用的东西,否则就什么也不必干。” 我承认了这一层。 于是我们便又上了回家的道儿,他那时还没有一个字谈到那女孩子身上。但是忽然用一种狡猾而又不好意的神气问: “但是,倘若死了,这产业又归谁呢?” 我说: “那末,自然归您。” 他从一大早就想知道的事都在这里了。立刻他用一种满意的动作同我握手,我们算是谈妥当了。 唉!说起我叫蔷薇打定主意,那就真叫我头疼。她倒在我脚跟前呜咽起来,并且重复地说:“您来给我提议这件事!您!您!”经过了七八天,她始终抗拒,无论我怎样苦劝和怎样哀求。女人真是笨,一旦产生了爱情,她们就什么也不明白了,世上没有可以自恃的聪明,爱情先于一切,一切为的是爱情! 结果,我终于生气了,并且以要推她出去来恐吓。她算是才慢慢地让步,条件就是要我允许可以不时来看我。那一天到了,我亲自引她到教堂里去,敬神和喜酒种种费用都是我出的,总而言之,我漂亮地办了一切的事,随后我告别了,走到杜尔乃,在我哥哥家里住了半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每星期必来探听我的消息。到家不到一点钟,便看见她抱着一个孩子走进来了。看见那小家伙真叫我难受,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啊!大概我还吻过那孩子。 至于那个娘呢,简直是一所破房子了,一副枯骨了,一个影子样的东西了,又老又瘦。婚姻于她真没有好处!我机械地问她:“你日子过得好吗” 于是她的眼泪像泉水般涌出来,泪不成声地哭着,末了,她高声说: “我不能够,我不能够丢开您,现在,我情愿死,再不愿活了!” 她发疯似地给我闹了一大阵,我尽力安慰她,并且送她直到栅栏门外。 事实上,我听见有人说她的丈夫打她,她的婆婆虐待她,那个老鸱。 两天之后,她又来了。她抱住了我,她在地上打滚。 “请您杀了我吧,我到底不想回去。” 这完全是麋儿扎要说的话呀,倘若它能够说! 这样的弄法渐渐叫我头疼了;我终于又躲了半年。等我回了家……等我回了家,我才知道她在三星期前死了,以前,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回来……始终像麋儿扎一样,那孩子在八天之后也死了。 至于那丈夫,狡猾的光棍,却袭承了遗产,仿佛他从此很得法,现在他做了村里的自治委员。 随后卫仑多先生一面笑一面说:“这没有关系,他的幸运是我造成的。” 末了,那兽医塞茹尔先生端着那盅烧酒送到嘴边,一面庄重地下了结论: “无论你们要怎样,但是这样的女人是惹不得的。” 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挨饿了,并且已经在苟延残喘了。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 莫利梭先生,一个素以修理钟表为业而因为时局关系才闲住在家的人,在一月里的某个晴天的早上,正空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子口袋里,愁闷地沿着环城大街闲荡,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立刻就停住了脚步。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常在河边会面的熟人。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一到黎明,莫利梭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从阿让德衣镇乘火车,在哥隆白村跳下,随后再步行到马郎德洲。一下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梦寐不忘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黑夜为止。每 逢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索瓦日先生,罗累圣母堂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他们时常贴紧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功夫,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后来他们彼此之间发生了交谊。 有时候他们并不说话。有时候他们又谈天了;不过既然有相类的嗜好和相同的趣味,尽管一句话不谈,也是能够很好地相契的。 在春天,早上10点钟光景,在恢复了青春热力的阳光下,河面上浮动着一片随水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烘烘的。这时候,莫利梭偶尔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和暖!”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于是这种对话就够得教他们互相了解和互相推重了。 在秋天,傍晚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在水里扔下了绯霞的倒景,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是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儿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寒风里微动的黄叶像是镀了金,于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着莫利梭说道:“多好的景致!”那位惊异不置的莫利梭两眼并不离开浮子就回答道:“这比在环城马路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彼此认出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变故真不少哟!”莫利梭非常抑郁,哼着气说:“天气倒真好!今儿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的确是蔚蓝的和非常晴朗的。 他们开始肩头靠着肩头走起来,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并且都是愁闷的。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到那儿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后来,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脚步:“再来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赞同这个意见:“遵命。”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卖酒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很有醉意了头脑恍惚得如同饿了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样。天气是暖的。一阵和风拂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气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到哪儿去?” “什么地方?” “钓鱼去啊,自然。”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钓?”“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莫利梭高兴得发抖了:“算数。我来一个。”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们的器具。 一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路上肩头靠着肩头走了。随后,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因为他们的要求而微笑了,并且同意他们的新鲜花样。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不久,他们穿过了前哨,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哥隆白村,后来就到了好些向着塞纳河往下展开的小葡萄园的边上了。时候大约是11点钟。 对面,阿让德衣镇像是死了一样。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一切。那片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樱桃树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低声慢气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于是一阵疑虑教这两个朋友对着这块荒原不敢提步了。 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瞧见过,不过好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围住了巴黎,**了法国,抢劫杀戮,造成饥馑,这些人是看不见的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本来非常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怖了。 莫利梭口吃地说:“说呀!倘若我们撞见了他们?”索瓦日先生带着巴黎人贯有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不过,由于整个视界全是沉寂的,他们因此感到胆怯,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撞了。 末了,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快点向前走吧!不过要小心。”于是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张着眼睛,侧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掩护了自己。 现在,要走到河岸,只须穿过一段没有遮掩的地面就行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芦苇里。 莫利梭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他们的确是单独的,完全单独的。 他们觉得放心了,后来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荒凉的马郎德洲,在另一边河岸上遮住了他们。从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关闭了,像是已经许多年无人理睬了。 索瓦日先生得到第一条鲈鱼,莫利梭钓着了第二条,随后他们时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子上带出一条泼刺活跃的银光闪耀的小动物:真的,这一回钓是若有神助的。他们郑重地把这些鱼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很细密的网袋里了。一阵甜美的快乐透过他们的心上,世上人每逢找到了一件久已被人剥夺的嗜好,这种快乐就抓住了他们。 晴朗的日光,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暖气。他们不去细听什么了,不去思虑什么了。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们只知道钓鱼。 但是突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出来的沉闷声音教地面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像远处打雷似地响起来了。 莫利梭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望见了左边远远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刚从炮口喷出来的硝烟。 立刻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喷出来了;几秒钟之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怒吼了。 随后好些爆炸声接续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散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从容容在宁静的天空里上升,在山顶之上堆成了一层云雾。索瓦日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动手了。” 莫利梭正闷闷地瞧着他钓丝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他这个性子温和的人,对着这帮如此残杀的疯子发起火来了,他愤愤地说:“像这样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莫利梭正好钓着了一条鲤鱼,高声说道:“可以说凡是有政府在世上的时候,一定都要这样干的。” 索瓦日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莫利梭岔着说:“有帝王,向国外打仗;有共和国,向国内打仗。” 后来他们开始安安静静讨论起来,用和平而智慧有限的人的一种稳健理由,辨明政治上的大问题,结果彼此都承认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却没有停息,用炮弹摧毁了好些法国房子,捣毁了好些生活,压碎了好些生命,结束了许多梦想,许多在期待中的快乐,许多在希望中的幸福,并且在远处,其他的地方,贤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爱女的心上,制造好些再也不会了结的苦痛。 “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声喊着。 “您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带着笑容回答。 不过他们都张皇地吃了一惊,明显地觉得他们后面有人走动;于是转过眼来一望,就看见贴着他们的肩站着四个人,四个带着兵器,留着胡子,穿着仆人制服般的长襟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用枪口瞄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几秒钟之内,他们都被捉住了,绑好了,抬走了,扔进一只小船里了,末了渡到了那个沙洲上。 在当初那所被他们当做无人理落的房子后面,他们看见了二十来个德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巨灵样的人骑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枝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很好地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小兵在军官的脚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那个普鲁士人微笑地说:“嘿!嘿!我明白这件事的成绩并不坏。不过另外有一件事。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并且不要慌张。“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的奸细。我现在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可以好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活该你们倒运;现在是打仗呀。” “不过你们既然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这口令给我吧,我赦免你们。”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靠着站在一处,四只手因为一阵轻微的神经震动都在那里发抖,他们一声也不响。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太太平平地走回去。这桩秘密就随着你们失踪了。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你们去选择吧。”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是宁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发了命令。随后他挪动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来了12个兵士,立在相距二十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限你们一分钟,多一两秒钟都不行。”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 “快点,那个口令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做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又靠紧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依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儿。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闪出反光。于是一阵悲伤教他心酸了,尽管极力镇定自己,眼眶里已经满是眼泪。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 军官喊道:“放!” 12枝枪合做一声响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做一堆了,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好些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了,随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罩上了一座“烟山”。 两个兵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法子抬着索瓦日先生。这两个尸身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扔出去了,先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随后如同站着似地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了,翻腾了,起了波纹了,随后,又归于平静,无数很细的涟漪都达到了岸边。 一点儿血浮起来了。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随后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野草里面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他微笑了,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兵士跑了过来。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一面吩咐:“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 骑马 这家可怜的人是靠丈夫的微薄薪水困苦地度日的。自从两夫妇结婚以来,有两个孩子出了世,于是初期不宽舒的境遇,变成了一种委屈的和没有光彩的而且羞人的苦况了,变成了一种依然要装装门面的贵族人家的苦况了。 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是个住在外省的贵族的子孙,在他父亲的庄园里长大,教育他的是个老年的教士。他们并不是有钱的,不过维持着种种外表苟且偷生而已。 随后在二十岁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军部找了一个位置,名义是办事员,年俸是一千五百金法郎。他从此在这座礁石上搁浅了。世上原有许多没有趁早就预备在人生里苦斗的人,他们一直从云雾当中观看人生,自身不仅没有什么方法和应付力量,而且从小也没有得过机会去发展自身的特别才干,个别性能,一种可供斗争之用的坚定毅力,所以手里简直没有接到过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这样一个人。部里最初三年的工作,在他看来都是令人恐怖的。 他曾经访到了几个世交,那都是几个思想落伍而景况也都不如意的老头子,都是住在巴黎市区里的那些贵族街道上的,圣日耳曼区的凄凉的街道上的,他也结识了一大群熟人。那些贫穷的贵族对于现代生活是隔绝的,微末而又骄傲。他们都住在那些毫无生气的房子的高楼上。其中从底层到高层的住户都有贵族头衔;不过从第二层楼数到第七层楼,有钱的人像是很少。 种种无穷尽的偏见,等级上的固执,保持身份的顾虑,始终缠绕这些在往日有过光彩而现在因为游手好闲以致颓败的人家。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在这种社会里,遇见了一个像他一般贫穷的贵族女子就娶了她。 在4年之间,他们得了两个孩子。 又经过4年,这个被困苦所束缚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丽舍大街一带散步,以及利用同事们送的免费票子每年冬天可以到戏院里看一两回戏以外,再也没有其它的散心事情。 但是在今年春初,有了一件例外的工作由科长交给了这个职员;末后他就领到一笔三百金法郎的特别奖金。 他带了这笔奖金回来向他妻子说道: “亲爱的杭丽艾德,我们现在应当享受点儿,譬如同着孩子们好好儿地玩一回。” 经过一番长久的讨论以后,才决定大家同到近郊去吃午餐。 “说句实在话,”海克多尔高声喊起来。“反正就这么一次,我们去租一辆英国式的小马车,给你和孩子们以及女用人坐,我呢,我到马房里租一匹马来骑。这于我是一定有益处的。”以后在整个星期中间,他们谈话的资料完全是这个定了计划的近郊游览。 每天傍晚从办公室回来,海克多尔总抱着他的大儿子骑在自己的腿上,并且使尽气力教他跳起来,一面向他说道: “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时跑马的样子。” 于是这顽皮孩子整天骑在椅子上面,拖着在厅子里面兜圈子,一面高声喊道: “这是爸爸骑马儿哪。” 那个女佣人想起先生会骑马陪着车子走,总用一种赞叹的眼光瞧着他;并且在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静听先生谈论骑马的方法,叙述他从前在他父亲跟前的种种成绩。哈!他从前受过很好的训练,所以只要骑到了牲口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真地一点也不害怕! 他擦着手掌重复地向他妻子说道: “倘若他们可以给我一匹有点儿脾气的牲口,我就高兴了。你可以看见我怎样骑上去,并且,倘若你愿意,我们从森林公园转来的时候,可以绕路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那么我们真可以绷绷面子,倘若遇得见部里的人,我一定不会丢脸。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教长官重视我的。” 到了预定的那一天,车子和马同时都到了他的门外。他立刻下楼去检查他的坐骑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裤脚管儿口上,绽了一副可以绊在鞋底上的皮条,这时候,他又扬起昨天买的那根鞭子。 他把这牲口的四条腿一条一条地托起来,一条一条地摸了一遍,又按过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弯,再用指头验过了它的腰,扳开了它的嘴,数过了它的牙齿,说出了它的年龄,末了,全家已经都下了楼,他趁此把马类的通性和这匹马的特性,举行了一次理论实际双方兼顾的小演讲,根据他的认识这匹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好好地坐上了车子,他才又去检查马身上的鞍辔;随后,他踏到了一只马镫上立起来,就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这时候,那牲口开始驮着他乱跳了,几乎掀翻了它的骑士。 慌张的海克多尔极力稳定它,说道: “什么话,慢点儿,朋友,慢点儿。” 随后,坐骑恢复了它的常态,骑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儿,他问道: “大家都妥当了?” 全体齐声回答道: “妥当了。” 于是他下了命令: “上路!” 这些坐车和骑马的人都出发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国人的骑马姿态教牲口“大走”起来同时又过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他刚好落在鞍子上,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冲起。他时常俯着身子像是预备去扑马鬃,并且双眼向前直视,脸上发白,牙关咬紧。 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搁在膝头上,女用人抱着另外的一个,她们不住地重复说道: “你们看爸爸呀,你们看爸爸呀。” 那两个孩子受了动作和快乐以及新鲜空气的陶醉,都用好些尖锐的声音叫唤起来。那匹马受了这阵声音的惊骇,结果那种大走就变成“大颠”了,末了,骑士在极力勒住它的时候,他的帽子滚到了地上。于是赶车的只得跳下车来去拾,后来海克多尔接了帽子,就远远地向他的妻子说: “你别让孩子们这样乱嚷吧,否则你会弄得我的马狂奔!”他们在韦西奈特的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用那些装在盒子里的食品做午餐。 尽管赶车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海克多尔不时还站起来去看他骑的那匹牲口是不是缺点儿什么,并且拍着它的脖子又给它吃了点儿面包,好些甜点心和一点儿糖。 他高声说道: “这匹马性子很烈。开始它固然掀了我几下子,但是你看见了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它承认了它的主人,现在它不会再乱跳了。” 他们按照了预定的计划,绕道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 那条路面宽敞的大道上,车子多得像是蚂蚁。并且,在两边散步的人也多得可以说是两条自动展开的黑带子,从凯旋门一直延到协和广场。日光照到这一切上面,使车身上的漆,车门上的铜挽手和鞍辔上的钢件都放出反射的光。一阵运动的颠狂,一阵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动了这些人群的车马。那座方尖碑远远地竖立在金色的霞光当中。海克多尔那匹马自从穿过了凯旋门,就陡然受到一种新的热劲儿的支配,撒开了大步,在路上那些车辆的缝儿里斜着穿过去,向自己的槽头直奔,尽管它的骑士费尽了方法让它安静,不过简直毫无用处。 那辆车子现在是远远地和马相离的了,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后来那匹马走到了实业部大厦跟前,望见了那点儿空地就向右一转并且大颠起来。 一个身系围腰的老妇人,用一种安安稳稳的步儿在街面上横穿过去,她刚好挡住了这个乘风而来的海克多尔的路线。他没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只得拚命地开始叫唤: “喂!喂!那边!” 那个老妇人也许是一个聋子,因为她仍然太太平平继续她的路程,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车头一般飞奔过来的牲口胸前,她才滚到十步之外,裙子迎风飞舞,一连翻了三个筋斗。许多声音一齐嚷道: “抓住他!” 张惶失措的海克多尔抱着马鬃一面高声喊道: “救命!” 一股怕人的震动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弹似地从那匹奔马的耳朵上面滑下来,并且倒在一个刚刚扑到他跟前的警士的怀里。 顷刻间,一大群怒气冲天的人,指手划脚,乱叫乱嚷,团团地围住了他。尤其是一个老先生,一个身佩圆形大勋章的大白胡子,像是怒不可遏似的。他不住地说: “真可恨,一个人既然这样笨手笨脚就应该待在家里不动。骑不来马就不必跑到街上来闹人命。” 但是四个汉子抬着那个老妇人过来了。她像是死了一样,脸上没有血色,帽子歪着顶在头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尘。“请您各位把这妇人送到一家药房里,”那个老先生这样吩咐,“我们到本区的公安局里去。” 海克多尔由两个警士陪着走了。另外一个警士牵着他的马。一群人跟在后面,末了,那辆英国式的马车忽然出现了。他的妻子连忙奔过来,女用人不明白如何是好,两个孩子齐声叫唤。 他说起自己当初正预备回家,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这算不了什么。他那一家吓坏了的人都走开了。 到了区公安局,没费什么事就把事情说清楚了,他报了他的姓名,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海军部职员,随后,大家专心等受伤者的消息。一个派去探听消息的巡警回来了。说她已经醒过来,但是她说内脏异常疼痛。那是一个做粗工的女佣人,年纪65岁,名叫西蒙大妈。 听到了她没有死,海克多尔恢复了希望,并且答应负担她的治疗费用。随后他连忙跑到那药房里去了。 乱哄哄的一大堆人停在药房门口,那个老太婆躺在一把围椅上面不住地哼着,手是不动的,脸是发呆的。两个医生还在那里替她检查。四肢没有损坏一点,但是有人怀疑内脏有一种暗伤。 海克多尔和她谈话了: “您很难受吗?” “唉!对呀。” “哪儿难受?” “我肚子里简直像一炉火。” 一个医生走过来: “您,先生,您就是闹下这个乱子的人吗?” “是的,先生。” “应该把这妇人送到一个疗养院里去,我认识一家,那里的住院费用是每天六个金法郎。您可愿意让我去办?” 海克多尔快活极了,他谢了这个医生回到家里,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妻子哭着等候他,他劝她不要着急: “这没什么要紧,那个西蒙大妈已经好了些了,3天之后就可以痊愈,我送她到一家疗养院里去了,这没什么。” 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他从办公室里下班出来,就去探听西蒙大妈的消息。他看见她正用一种满意的神气吃一份肉汤。 “怎样了?”他问。 她回答道: “唉,可怜的先生。这还是老样子。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并没有什么好点儿的样子。” 那位医生说应该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种并发症。他等了三天,随后又去看。那老妇人面色光鲜,目光明亮,望见他的影子就哼起来。 “我不能够动一下,可怜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这样要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海克多尔的脊梁上面起了一阵寒噤。他请教医生。那医生伸起两只胳膊向他说道: “您有什么办法,先生,我不晓得。我们试着抱她起来,她就直嚷。就是要教她换一换椅子的地位,也没有法子能够禁止她伤心地乱嚷。我应该相信她向我说的话,先生,我总不能钻到她肚子里面去看一看呀。所以非到我看见她走得动的时候,我没有权力假定她在那里说谎。” 那老妇人呆呆地静听,两只眼睛露出狡猾的光。 8天过去了;随后又是半个月,一个月。西蒙大妈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围椅。她从早吃到晚,发了胖,快乐地和其余的病人谈天,仿佛已经是惯于不动作了,如同这就是从她50年来的上楼,下楼,铺床,从地下向高楼上运煤、扫地和刷衣等等工作,好好儿挣得来的休息。 海克多尔摸不着头脑了,每天来看她,他觉得她每天都是安稳的和恬静的,并且向他高声说道: “我再也不能够动了,可怜的先生,我再也不能动了。” 每天傍晚,那位忧心如焚的格力白林夫人总向他问道: “西蒙大妈呢?” 每次,他总垂头丧气地回答: “一点也没变化,绝对一点也没有!” 他们辞退了家里的女用人,因为她的工钱成了极重的负担。他们还格外节省用费,那笔特别奖金完全耗掉了。 于是海克多尔约好了四位名医生团团地齐集在老妇人跟前。她听凭他们诊察,摸索,把脉,一面用一副狡狯的眼光瞧着他们。 “应该教她走几步。”有一个医生说。 她大嚷起来: “我再也不能够了,我的好先生们,我再也不能够了!” 于是他们握着她,托起她,牵着她走了几步,但是她从他们的手里滑出来,倒在地板上面乱嚷,声音非常可怕,他们只好用异常小心的态度,把她仍然抬到原来的座位上。他们发表了一个谨慎的意见,然而断定是无法工作的。 末了,海克多尔把这种消息报告他妻子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倒在一把椅子上面,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如把她养在这里还要好一点,这样我们可以少花点儿钱。” 他跳起来了: “养在这儿,养在我们家里,你居然这样想?” 但是这时候,她对什么都是忍让的,含着两眶眼泪回答道: “你有什么办法,朋友,这不是我的错处!……” 羊脂球 一连好几天,许多溃军的残余部分就在卢昂的市区里穿过。那简直不是队伍了,只算是好些散乱的游牧部落。弟兄们脸上全是又脏又长的胡子,身上全是破烂不堪的军服,并且没有团的旗帜也没有团的番号,他们带着疲惫的姿态向前走。全体都像是压伤了的,折断了腰的,头脑迟钝得想不起一点什么,打不定一点什么主意,只由于习惯性而向前走,并且设若停步就立刻会因为没有气力而倒下来。我们所看见的,主要的是一些因动员令而应征的人和好些素以机警出名而这次出队作战的国民防护队:前者都是和平的人,依靠固定利息过活的安分守己的人,他们都扛着步枪弯着身体;后者都是易于受惊和易于冲动的人,既预备随时冲锋也预备随时开小差。并且在这两类人的中间有几个红裤子步兵都是某一师在一场恶战当中受过歼灭以后的孑遗;好些垂头丧气的炮兵同着这些种类不同的步兵混在一处;偶尔也有一个头戴发亮的铜盔的龙骑兵拖着笨重的脚跟在步兵的轻快步儿后面吃力地走。 好些义勇队用种种壮烈的名称成立了,他们的名称是:失败复仇队——墟墓公民队——死亡分享队,也都带着土匪的神气走过。 他们的首领,有些本是呢绒商人或者粮食商人,有些本是歇业的牛羊油贩子或者肥皂贩子,战事发生以后,他们都成了应时而起的战士,并且由于他们有银元或者有长胡子都做军官,满身全是武器,红绒绦子和金线,他们高谈阔论,讨论作战计划,用夸大的口吻声言垂危的法国全靠他们那种自吹自擂的人的肩膀去支撑,不过有时候,他们害怕他们的部下,那些常常过于勇猛喜欢抢劫和胡闹的强徒。 普鲁士人快要进卢昂市区了,据人说。 自从两个月以来,本市的国民防护队已经很小心地在附近各处森林中间做过好些侦察工作,偶尔还放枪误伤了自己的哨兵,有时候遇着一只小兔子在荆棘丛里动弹,他们就预备作战,现在他们都回家了。器械和服装,以及从前一切被他们拿着在市外周围三法里一带的国道边上去吓唬人的凶器,现在都忽然通通不见了。 法国最后的那些士兵终于渡过了塞纳河,从汕塞韦和布尔阿沙转到俄德枚桥去;走在最后的是位师长,他拿着这些乱糟糟的残兵败将固然想不出一点办法,望着一个徒负盛名的善战民族竟至于因为惨败而崩溃,他也万念俱灰,只有两个副官陪着他徒步走着。 随后,市区笼罩着一种深沉的宁静气氛和一种使人恐怖的寂寞等候状态。很多被商业弄昏了头脑的大肚子富翁都愁闷地等候战胜者,想起自己厨房里的烤肉铁叉和斩肉大刀设若被人当做武器看待,都不免浑身发抖。 生活像是停顿了,店铺全关了门,街道全是没有声息的。偶尔有一个因为这社会的沉寂样子而胆怯的居民沿着墙边迅速地溜过。 由于等候而生的烦闷反而使人指望敌人快点儿来。 在法队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三五个不知从哪儿出来的普鲁士骑兵匆促地在市区里穿过。随后略为迟一点,就有一堆乌黑的人马从汕喀德邻的山坡儿上开下来,同时另外两股人寇也在达尔内答勒的大路上和祁倭姆森林里的大路上出现了。这三个部队的前哨恰巧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上面会师;末后,日耳曼人的主力从附近那些街道过来了,一个营接着一个营,用着强硬而带拍子的脚步踏得街面上的石块橐橐地响。 好些口令用一阵陌生的和出自硬颚的声音被人喊出来,沿着那些像是死了一般的空房子向天空升上去,房子的百叶窗虽然全是闭了的,里面却有无数的眼睛正在窥视这些胜利的人,这些根据“战争法律”取得全市生命财产的主人地位的人。居民们在他们的晦暗屋子里都吓糊涂了,正同遇着了洪水横流,遇着了大地崩陷,若是想对抗那类灾害,那么任何聪明和气力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每逢一切事物的秩序受到了颠覆,每逢安全不复存在,每逢一切素来享受人为的或者自然的法律所保护的事物听凭一种无意识的残忍的暴力来摆布,这种同样的感觉必然也跟着显出来。无论是地震能使坍塌的房子去覆灭整个的民族,无论是江河决口能使落水的农人同着牛的尸体和冲散的栋梁一块儿漂流,无论是打了胜仗的军队屠杀并且俘虏那些自卫的人,又用刀神的名义实行抢劫并且用炮声向神灵表示谢意,同样是使人恐怖的天灾,同样破坏任何对于永恒公理的信仰,破坏我们那种通过教育对于上苍的保护和人类的理智而起的信任心。 终于在每所房子的门外,都有人数不多的支队叩门了,随后又都在房子里消失了。这是侵入以后的占领行为。战败者对于战胜者应当表示的优待义务从此开始了。 经过了不久的时间,初期的恐怖一旦消失了以后,一种新的宁静气氛又建立起来。在许多人家,普鲁士军官同着主人家一块儿吃饭。军官当中偶尔也有受过好教育的,并且由于礼貌关系,他也替法国叫屈,说自己参加这次战争是很不愿意的。由于这种情感,有人对他是感激的;随后,有人迟早可能还需要他的保护。既然应付着他,也许可以少供养几个士兵吧。并且为什么要去得罪一个完全可以依靠的人?这样的干法固然是轻率的意味多于豪放,不过轻率已经不是卢昂居民的一种缺点了,正和从前使得他们城市增光的壮烈防护时代不一样。终于有人根据那种从法国人的娴雅性情所演绎出来的莫大理由,说是不在公开地点和外人表示亲近,那么在家里讲究礼貌原是许可的。所以在门外装做彼此陌生,而在家里却快快乐乐谈话,末后日耳曼人每晚待得更长久一点,和主人家一家子同在一座壁炉跟前烤火了。 市区甚至于慢慢恢复了它的平时状态。法国人还不大出门,不过普鲁士兵却在街道上往来不息。此外,好些蓝军服的轻装骑兵军官傲慢地在街面石块上拖着长大军刀向咖啡馆里走,但是对普通居民的轻蔑态度,并不比上一年在同样的咖啡馆里喝酒的法国步兵军官更为明显。 然而在空气当中总有一点儿东西,一点儿飘忽不定无从捉摸的东西,一种不可容忍的异样气氛,仿佛是一种散开了的味儿,那种外祸侵入的味儿。它充塞着私人住宅和公共场所,它使得饮食变了滋味,它使人觉得是在旅行中间,旅行得很远,走进了野蛮而又危险的部落。 战胜者需索银钱了,需索大量的银钱了。居民们始终照数缴纳;并且他们都是有钱的。不过一个诺曼底买卖人,越是变成了富裕的,那么他越害怕牺牲,越害怕看见自己财产的小部分转到另外一个人手里。 然而,在市区下游两三法里左右的河里,靠近十字洲,吉艾卜达勒或者别萨尔那一带,时常有船户或者渔人从水底捞起了日耳曼人的尸首,这种包在军服里边发胀的尸首都是生前被人一刀戳死的或者一脚踢死的,脑袋被石头碰坏或者从桥上被人一下推下来落到水里。河底的污泥隐没了这类暧昧不明的野蛮而合法的报复,隐名的英雄行为,无声的袭击,这些远比白天的战斗可怕却没有荣誉的声光。 因为对入侵者的憎恶,素来能够教三五个胆大的人格外坚强起来,使他们为了一个信念而不顾性命。 最后,这些入侵者虽然用一种严酷的纪律控制市区,不过他们那些沿着整个胜利路线所干的骇人听闻的行为虽然早已造成了盛名,而目下在市区里还没有完成一件,这时候,人都渐渐胆壮了,做买卖的需要重新又在当地商人们的心眼儿里发动了。好几个都在哈佛尔订有利益重大的契约,而那个城市还在法军的防守之下,所以他们都想由陆路启程先到吉艾卜去,再坐船转赴这个海港。 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识的日耳曼军官们的势力,终于获得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证。 所以,一辆用四匹牲口拉的长途马车被人定了去走这一趟路程,到车行里定座位的有10个旅客,并且决定在某个星期二还没有天亮的时候起程,免得惹人跑过来当热闹看。 几天以来,地面都冻硬了,在星期一午后3点钟光景,成堆的黑云带着雪片儿从北方飞过来,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没有停住。 在午前4点半光景,旅客们都到了诺曼底旅馆的天井里,那就是他们上车的地方。 他们都还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里面发抖。在黑暗当中谁也看不清楚谁;而且冬季的厚衣服把他们的身子堆得像是一些穿上长道袍的肥胖教士。不过有两个旅客互相认出来了,第三个就向他们身边走过去,他们开始谈天了。“我带了我的妻子。”某一个说。“我也是这么做的。”“我也一样。”那一个接着又说:“我们将来不回卢昂了,并且设若普鲁士人向哈佛尔走,我们将来到英国去。”由于品质相类,他们都有了相同的计划。 这时候,却还没有人套车。一间乌黑的房子里的门开了,一个手提小风灯的马夫时而走出来,时而又立刻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许多马蹄蹄着地面,不过地面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声音,一阵向牲口说话和叱骂的人声从屋子的尽头传出来了。接着一阵轻微的铃子声音丁零地响着,那就是报告有人正触动到马的-辔;那种丁零的响声不久变成了一阵清脆而连续的颤抖,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有时候却也停止一下,随即又在一种突然而起的动摇当中再响起来,同着一只蹄铁扑着地面的沉闷声音一齐传到了外面。 门突然关上了。一切响声都停止了。那些冻僵了的市民都不说话了;他们都像僵了一般待着没有动。 连绵不断的雪片像一面帏幕似的往地面上直落,同时耀出回光;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表,在那上面撒着一层冰苔;在这个宁静而且被严寒埋没的市区的深邃沉寂当中,人都只听见那种雪片儿落下来的飘忽模糊无从称呼的摩擦声息,说声息吗,不如说是感觉,不如说是微尘的交错活动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盖了大地。 那个马夫又带着风灯出来了,手里紧紧地牵着一匹不很愿意出来的可怜的马。他把牲口靠近了车辕,系好了挽革,前前后后长久地瞧了一番去拴紧牲口身上的各种马具,因为他一只手已经拿着风灯,所以他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做事,他去牵第二匹马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些毫不动弹的旅客,发现他们已经浑身全是雪白的,于是说道:“各位为什么不上车,至少那是有遮盖的。” 他们以前无疑地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他们都赶忙向车子走。三个男旅客把他们的妻子都安排在顶前头的位子,自己都跟着上来;随后,另外那些遮头盖面的轮廓模糊的旅客彼此没有交谈一句话,就都坐在剩下来的位子上了。 车里的地下铺着些麦秸,旅客们的脚都藏在那里边了。那些坐在顶前头的女客都带着那种装好化学炭饼的铜质手炉,烧燃了这种东西,便低声慢气地举出它的种种好处,互相重复地叙述那她们早已知道的事物。 末了,车子套好了,因为拉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在向例的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两匹,有人在车子外面问:“旅客们可是都上了车?”车里有一道声音回答:“对的。”大家起程了。车子走得慢而又慢,简直全是小步儿。轮子隐到了雪里;整个车厢轧轧地呻吟着,牲口滑着,喘着,都是汗气蒸腾的。赶车的手里那根长鞭子不住地噼噼啪啪响着,向各方面飞扬,如同一条细蛇样地扭成一个结子又散开,陡然鞭着一匹牲口蹶起的臀部,马受到狠狠的一击,紧张地奔跑起来。 但是天色不知不觉一步比一步亮起来了。那阵曾经被一个纯粹卢昂土著的旅客比成棉雨的雪片儿已经不下了。一阵昏浊的微光从雪堆儿里漏出来,云是在而密的,它使得那片平原,那片忽而有一行披着雪衣的大树忽而有一个顶着雪盔的茅屋的平原,显得更其耀眼。 在车子里,大家利用这个黎明时候的黯淡光线,彼此好奇地互相望着。 顶头的地方,最好的位子上,鸟先生两夫妇面对面地打着瞌睡,他俩是大桥街一家酒行的老板。 他原是在一个亏了本的东家身边做伙计的,买了老板的店底并且发了财。他用很低的价把很坏的酒卖给乡下的小酒商,在相识者和朋友们当中,他被人看做是一个狡猾的坏坯子,一个满肚子诡计的和快乐的道地诺曼第人。 他的偷偷摸摸的名声是人人皆知的,以至于某天晚上都尔内先生在州长的客厅里,使用同意异义的字眼把他这个用“鸟”字做姓的人作为戏谑的对象,都尔内先生是个寓言和歌曲的作家,文笔辛辣而且细腻,是地方上的一种光荣;那天晚上他看见女宾们都像要打瞌睡,就提议来做“鸟翩跹”的游戏;有人从他的语气之间懂得他想说的原是鸟骗钱,这句话就此自动穿过州长的客厅飞到了市区的各处客厅里,使全省的人张大嘴巴整整地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是以种种性质的恶作剧,善意的或者恶意的笑谈而出名的;只要谈到他,谁也不能不立即加上这么一句:“他是妙不可言的,这鸟。” 他身躯很矮,腆着一个气球样的大肚子,顶着一副夹在两撮灰白长髯中间的赭色脸儿。 他的妻子,高大,强壮,沉着,大嗓子,而且主意又快又坚决,在那个被他的兴高采烈的活动力所鼓舞的店里,简直是一种权威。 在他俩身边坐着一个比较高贵的人,属于一种高尚阶级的迦来-辣马东先生,他是个被人重视的人物,以棉业起家,产业是3个纺织厂,曾得荣誉军团官长勋章,现充州参议会议员。在整个帝政时代,他始终是个善意反对派的领袖,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是只用无刃的礼剑作战的,先攻击对方,再附和几声,以便索取高价的酬报。迦来-辣马东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得多,素来是卢昂驻军中出身名门的官长的“安慰品”。 她和丈夫相对,显得很娇小,很玲珑,很漂亮,身上裹着皮衣,用一种颓丧的眼光望着车子内部的凄惨景象。 他俩的身边是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两夫妇,他们出身于诺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世家。伯爵是个气派雍容的老绅士,他尽力修饰自己的服装以加重他和亨利四世的天然相似之点,根据他家庭里的一种光荣传说,亨利四世曾经使得卜来韦家一位夫人怀了妊,她的丈夫因此被封为伯爵,又做了本省的巡抚。 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也和迦来-辣马东先生一样是州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州的奥尔雷阳党,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结婚的历史始终是被人认为神秘的。不过伯爵夫人的气概很大方,接待宾客的风度比谁都强,并且被人认为和路易-菲力浦的一个儿子曾经有恋爱的经过,因此所有的贵族都好好地款待她,而她的客厅始终是当地的第一位,唯一保存着古老的恋爱风气的地方,要进去是费事的。 卜来韦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莫有50万金法郎的收入。 这六个人构成这辆车子的基本旅客,都是属于有经常收入的和稳定而有力的社会方面的,都是一些相信天主教和懂得教义的,有权有势的人。 由于偶然遇合,车里某一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两个嬷嬷,她们正捏着长串的念珠一面念着天父和祷告。其中一个是年老的,脸上满是麻子,仿佛她的脸上曾经很近地中了排炮的许多散子似的。另一个,很虚弱,有一个漂亮而带病态的脑袋瓜和一个显出肺病的胸脯,那正是使她们毁坏而成圣徒的吃人的信仰心侵蚀了它。两个嬷嬷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吸引着全体的视线。 男子很出名,是被人称为“民主朋友”的戈尔弩兑;好些被人敬重的人士却当他是祸根。二十年以来,他在各处民主派的咖啡馆里把大杯啤酒浸着他那一大嘴的火红色长胡子,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店商人,遗给他的那份财产是颇为丰厚的,他却带着他的弟兄们和朋友们挥霍干净,末后焦躁地等候共和政体使自己获得适当的地位来显示无数量的革命饮料的成绩。在9月4日,他也许由于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当,自以为受到任命做了州长,不过到了他上任办公的时候,那些始终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机关公务员却拒绝承认他,终于逼得他只好退位。此外,他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恶意而且肯替人效劳,这一次,他用一种谁也比他不上的热心尽力布置了防御工事。他教人在平原上掘了好些窟窿,在近处的森林里斩倒了所有的嫩树,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好些陷阱,到了敌人快要到的时候,他满意于自己的种种措施就赶忙缩回市区里来。现在他想起自己倘若到哈佛尔可以做些比较有益的事情,因为在那地方,新的防御工事立刻会变成不可少的。女人呢,所谓尤物之一,她是以妙年发胖著名的,得了个和实际相符的诨名叫做羊脂球,矮矮的身材,满身各部分全是滚圆的,胖得像是肥膘,手指头儿全是丰满之至的,丰满得在每一节小骨和另一节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个圈,简直像是一串短短儿的香肠似的: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然而她始终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的鲜润气色教人看了多么顺眼。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窄窄儿的和润泽得使人想去亲吻,内部露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 此外,人还说她是具备种种无从评价的品质的。 她一下被人认出来以后,好些切切的密谈就在那些顾爱名誉的妇人道伴里流动起来,后来“卖**妇”和“社会的羞辱”这一类字眼被她们很响亮地说个不休,因此使她抬起了脑袋。这时候,她向同车的人用很有挑战意味和胆大的眼光望了一周,于是一阵深远的沉寂立刻又恢复了,大家全低着头了,只有鸟老板是例外,他用一种开心的神气窥伺她。但是不久,三个贵妇人的谈话又开始了,有了这个“姑娘”在场,她们突然变成了几乎是非常亲密的朋友。觉得面对着这个毫无羞耻地卖身的女人,她们应当把有夫之妇的尊严身分结成一个团体;因为法定爱情素来高出自由爱情的头上。 三个男人看见戈尔弩兑,也由于保守派的一种本能彼此接近起来,用一种蔑视穷人的姿态谈着钱财,禹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人使他遭到的损害,牲畜被虏和收获无望造成的损失,用一种家资千万的大领主的沉着态度说这些灾祸不过使他困苦一年。迦来一辣马东先生在棉业当中很有痛苦的经验,已经小心地汇了60万金法郎到英国作为随时的应急之用。至于鸟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有过商量,向政府卖出了他酒窖里的所有的普通葡萄酒,这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非常之大的现金,他现在就打算到哈佛尔去取。 末后这三个男人都使出一个友谊的和迅速的眼色互相望了一下。各人的具体情况虽然不同,不过他们都是有钱的,他们都是那个大行会的成员,都是富豪得把手插到裤子口袋就会教金币清脆地响的,所以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弟兄。 车子走得很慢,弄到早上10点钟还只走了四法里。男人们在上坡的时候一共下车步行了三回,大家渐渐不放心了,因为本来应当在多忒那地方吃午饭,现在眼见得非在黑夜是没法子赶到的。所以到了车子陷到积雪当中要两小时才拉得出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去探索大路上的小酒店了。 吃东西的一步一步增加,使得每一个饿了的人都是心慌的;然而没有人看见一家饭铺子,一家酒铺子,因为法国的饥饿队伍走过之后,又有普鲁士人就要开过来,所有做生意的人都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大路边上的农庄里去寻找食物了,不过他们连面包都没有找着,因为心下怀疑的农人们,生怕那些一点什么也啃不着的军人发现什么就用武力来抢什么,所以都隐藏了他们的储藏品。 午后一点快到了,鸟老板扬言自己的确感到肚子里空得非常厉害。大家久已是和他一样感到痛苦的;这种不断扩大的求食的强烈需要终于关上了他们的话匣子。 不时有人打呵欠了,另一个几乎立刻就摹仿他;每一个人在轮到自己受着影响的时候也都打呵欠了,不过却随着自己的个性和世故以及社会地位,或者带着响声张开嘴巴,或者略略张开随即举起一只手掩住那只吐出热气的大窟窿。羊脂球一连好几次弯着身子,如同在裙子里寻找什么一样。她迟疑了一刹那,望了望同车的人,随后她安安静静挺直了身子。各人的脸上都是苍白的和缩紧的。鸟老板肯定自己可以出一千金法郎去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如同抗议似的做了一个手势,随后她不动弹了。听到说起乱花钱,她素来是肉疼的,甚至于把有关这类的戏谑也当成了真的,伯爵说:“我在事实上觉得不好受,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同样埋怨自己了。 然而戈尔弩兑却带了一满瓶蔗渣酒,他邀请大家喝一点;大家都冷冷地拒绝了他。只有鸟老板答应喝两滴,后来他在交还酒瓶子的时候道谢了:“这毕竟有用,这教人得点儿暖气,可以骗着人不想什么吃。”酒精教他高兴起来了,他建议照着歌词中小船上的办法:分吃那个最肥胖的旅客。这种直接对着羊脂球而下的隐语,是教那些受过好教育的人感到刺耳的。并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戈尔弩兑微笑了一下。两个嬷嬷已经不捏她们的念珠了,双手笼在长大的袖子里不再动弹,坚定地低着眼睛,无疑地把上苍派给她们的痛苦再向上苍回敬。最后,是3点了,这时候,车子走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原中央,看不见一个村子,羊脂球活泼泼地弯下了身子,在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提蓝。 她首先从提篮里取出一只陶质的小盆子,一只细巧的银杯子,随后一只很大的瓦钵子,那里面盛着两只切开了的子鸡,四面满是胶冻,后来旁人又看见提篮里还有好些包着的好东西,蛋糕,水果,甜食,这一切食物是为三天的旅行而预备的,使人简直可以不必和客店里的厨房打交道。在这些食物包裹之间还伸着四只酒瓶的颈子。她取了子鸡一只翅膀斯斯文文同着小面包吃,小面包就是在诺曼底被人叫做“摄政王”的那一种。 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过来了,不久香味散开了,它增强了人的嗅觉,使得人的嘴里浸出大量的口水,而同时腮骨的耳朵底下发生一阵疼痛的收缩。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轻视变得更猛烈了,那简直像是一种嫉妒心,要弄死她,或者把她连着银杯子和提篮以及种种食品都扔到车子底下的雪里去。 不过鸟老板却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盛子鸡的瓦钵子。他说:“真好哟,这位夫人从前比我们考虑得周到。有些人素来是什么都会想到的。”她抬头向着他说:“您可是想吃一点,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是够得受的。”他欠一欠身子:“说句真心话。我不拒绝,我再也受不住了。打仗的时候是打仗的样子,可对,夫人?”末后,他向周围用眼光归了一圈接着说:“在这样一种时候,遇见有人为自己帮忙是很快活的。”他带了一张报纸,现在为了不至于弄脏裤子就把它打开铺在两只膝头上,接着再从口袋里取出一柄永不离身的小刀,扳开它用尖子挑着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他用牙齿咬开了它,再带着一阵很明显的满意来咀嚼,使得车子里起了一阵伤心的长叹。 但是羊脂球用一道谦卑而甜美的声音邀请两个嬷嬷来分尝她的便餐。她俩立即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谢之后,并没有抬起眼睛就很快地吃起来。戈尔弩兑也没有拒绝他身边这位旅伴的赠与,他和两个嬷嬷在膝头上展开好些报纸,构成了一种桌子。 几张嘴不住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吞着,嚼着,如狼似虎地消纳着。鸟老板坐在角儿上吃个痛快,一面低声劝他的妻子也学他的样子。她抗拒了好半天,随后她肚子里经过一阵往来不断的抽掣,她答应了。这时候,她丈夫用婉转的语句,去请教他们的“旅行良伴”是否允许他取一小块儿转给鸟夫人。她带着和蔼的微笑说:“可以的,当然,先生,”接着她就托起了那只瓦钵子。 有人拔开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了,这时候却发生一件尴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个人喝完以后经过拂拭再传给第二个人。只有戈尔弩兑偏偏把嘴唇去接触羊脂球的酒杯上吮过还没有干的地方,无疑地这是由于表示献媚。这时候,卜来韦伯爵两夫妇和迦来-辣马东先生两夫妇,受到这些吃喝着的人的围绕又被食品发散出来的香味弄得呼吸急促,都简直同当达勒一样只好熬受这类可恨的苦刑。忽然间,厂长的青年配偶发出了一声使得好些人回头来望的叹息,她脸色白得和外面的雪一样了,眼睛闭了,额头往下低了:她已经失了知觉。他丈夫急得发痴,恳求大家援救。每一个人都失了主意,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嬷嬷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缝儿里,使她吞了几滴葡萄酒。漂亮的贵妇人动弹了,张开眼睛了,微笑了,并且用一种命在垂危者的声音说自己现在觉得很好了。不过,为了教这种病状不再发作,嬷嬷又强迫她去喝一满杯葡萄酒而且还说道:“这因为饿极了,没有旁的。”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上发红而且进退两难了,她望着这四个始终空着肚子的男女旅客们一面吞吞吐吐地说:“老天,我真想向这两位先生和这两位夫人献出,可是……”说到这里,她害怕惹起一种顶撞就没有再往下说。鸟老板发言了:“还用多说!在这样的情况里,大家都是弟兄而且应当互相帮助。赶快吧,夫人们,不必讲虚文哟,请接受吧,自然哪!我们可知道是否还找得着一间屋子过夜?照这样走法是不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多忒的。”他们仍旧迟疑,没有一个敢于负起责任来说一声:“可以。” 不过伯爵来解决问题了。他转过身来对着这个胆怯的胖“姑娘”,拉着显出他那种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向她说道:“我们用感恩的态度来接受,夫人。” 只有第一步是费事的。一下越过了吕必功河的人就简直为所欲为。提篮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它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云雀冻,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萨因的梨子,一方主教桥的甜面包,好些小件头甜食和一只满是醋泡瓜和圆葱头的小磁缸,羊脂球也像一切的妇人一样最爱生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所以大家谈天了,开初,姿态是慎重的,随后,因为她的态度很好,大家也就随便得多。卜来韦和迦来-辣马东两位夫人本来都很懂得处世之道,现在都妙曼地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出了那种一尘不染的高级贵妇人的和蔼的谦虚样子,并且来得娇媚。不过那个高大的鸟夫人素来怀着保安警察的心理,所以仍旧是顽梗不化,话说得少而东西吃得多。 大家自然谈到战事了。叙述到普鲁士人的种种骇人的事实,法国人的种种英勇的行动;而这些逃难的男男女女对于旁人的勇气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开始说到个人的经历了,羊脂球用一种真正的愤慨,用那种在姑娘们表现天然怒气的时候往往使用的热烈语言,叙述自己怎样离开卢昂,她说:“开初我以为自己能够待下去。家里本来满是吃的东西,甘愿养几个兵士,决不离开家乡跑到旁的地方去。不过等到我看见了那些家伙,那些普鲁士人,我真不由自主了!他们使得我满肚子全是怒气了,我惭愧得哭了一天。哈!倘若我是个男子汉,上前去吧!我从窗子里望着他们,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于是我的女佣人抓住我的双手,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们的脊梁上。随后有几个到我家里来住宿了;那时候,我扑到了其中第一个的脖子上。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余的人格外难!倘若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是可以结果那一个的。事后我不得不躲藏了。到末了,我找着了机会就动身了,现在我在这儿。” 大家称赞她了。在这些没有表示那么**的旅伴的评价中间,她的地位增高了;戈尔弩兑静听着她,一面保持一种心悦诚服者的赞叹而且亲切的微笑;甚至于就像一个教士听见一个信徒赞美上帝,因为长胡子的民主朋友都有爱国主义专卖权,正和穿道袍的汉子们都有宗教专卖权一样。轮到他发言,他用一种理论家的语调,用那种从每天粘在墙上的宣言里学得来的夸张口吻发言了,末后他用一段雄辩作了结论,用威严的态度攻击那个“流氓样的巴丹盖。” 不过羊脂球立刻生气了,因为她是波拿巴党,她的脸蛋儿红得像是一颗樱桃,噘着嘴巴气忿地说:“我真要看看你们坐在他的位子上会怎么干,你们这些人。那大概是很像样的,对呀!这回正是你们出卖了他,这个人!倘若人都被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的人统治,那么只好离开法国了!”戈尔弩兑是意气自若的,始终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微笑,不过大家觉得骂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这时候,伯爵插入中间费着劲儿安定那个怒气冲天的“姑娘”,一面用权威的态度声言一切诚实的见解都是可以敬重的。伯爵夫人和厂长夫人,她们的脑子里素来怀着正经人对于共和国而起的无理憎恨,以及一切妇女对于神气活现实行的政府而抱的天然爱惜,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倾向于这个难能可贵的卖**妇了:她的情感和她们的真很相像。 提篮空了。十个人不用费事吃空了它,一面认为它当初没有编得更大一点未免可惜。谈话又继续了一会,不过自从吃完了以后却多少冷落一些。 夜色下来了,黑暗渐渐变成了深沉的,寒气在人消化食物的时候是更其使人觉得的,羊脂球尽管富于脂肪,寒气也有些使得她发噤,于是卜来韦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炉送给她用,那里边的炭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这种好意,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脚冻木了。迦来-辣马东夫人和鸟夫人把她俩的借给了两个嬷嬷。 赶车的点燃了车外的风灯。灯光是明亮而闪动的,照见辕子两边的牲口臀部的汗气像云气一样飘浮;大路两边的雪仿佛在移动的亮光底下伸展。 车子里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过在羊脂球和戈尔弩兑中间忽然起了一种动作;鸟老板的眼睛正在暗中窥探,他相信看见那个大胡子突然向旁一偏,如同沉重地接受了什么没有声音的打击。 前面的大路上出现一星一星的灯火了。那就是多忒镇。他们走了11小时,再加牲口在路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了两小时,一共就是13小时了。车子开到了镇上,在招商旅馆的门口歇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听惯了的声音教所有的旅客感到心惊肉跳;那正是军刀鞘子接接连接撞着路面。立刻就有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嚷着几句话。 车子虽然停了,不过谁也没有下来,仿佛正有人等着旅客一下车就来屠杀。这时候,赶车的出面了,他从车外取下一盏风灯拿着向车里一照,登时照明了车子内部那两行神色张皇的脸儿,因为惊惧交集,眼睛都是睁大的,嘴巴全是张开的。 在赶车的旁边,灯光当中站着一个日耳曼军官,一个非常之瘦的长个儿青年人,头发是金黄的,军服紧紧地缚着他的腰身仿佛是一个女孩子缚着腰甲,平顶的漆皮军帽歪歪地偏向一边,使人觉得他很像一家英国旅馆里的小使。他两撇长得过度的髭须直挺挺地翘起,不断地向上收束,最后只有一茎金黄色的毫毛,纤细得教人望不见它的杪末,那像是压着他的嘴角儿,牵着他的腮帮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坠的折纹。 他用阿尔萨斯口音的法语请旅客们下车,用一道生硬的语气说:“各位可愿意下车,先生们和夫人们!” 两个嬷嬷用那种惯于听受一切征服力的圣女式的柔顺态度首先表示了服从,接着下车的是伯爵两夫妇,而厂长两夫妇跟在他们后边,随后才是鸟老板推着他那个高大的老婆在他头里走。他的一只脚刚着地,就用一种谨慎超于礼貌的情感向军官说了一声:“先生你好。”另一个却倨傲得像是能力万全的人一般望着鸟老板没有答礼。 羊脂球和戈尔弩兑尽管本来都坐在门口边,下车却在最后,而且在敌人跟前显得又稳重又高傲。胖“姑娘”极力镇定自己,使自己显得安详,民主朋友用一只具有悲剧意味而且略略发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红长胡子。他和她都懂得在这种遭遇中间每一个人多少代表着祖国,所以都愿意保持一点庄严态度;并且同样都因为他们同车的旅伴们的软弱样子而发生反感,所以她极力显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顾爱名誉的妇人来得自负,他呢,觉得应当以身作则,在整个态度上继续他那种已经由破坏大路开始了的抗敌使命。 一行人都走到旅馆的宽大的厨房里了,日耳曼人教他们出示了那份由总司令签了名的出境证,那上面是载着每一个旅客的姓名,年貌和职业的,他长久地端详着这一行人,把他们本人和书面记载来作比较。 随后他突然说道:“这对的。”接着他走开了。 这时候,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依然都还饿着肚子,就教人预备宵夜。为了安排那非得花半小时不可;于是趁着旅馆里两个女佣像是着手料理的时候,旅客们去看屋子了。屋子都在一条长的过道里,尽头有一扇玻璃门写着一个表示意义的号码。 大家终于坐在饭桌上,这时候,旅馆的掌柜亲自走出来。那原是一个做马贩子的,一个害着气喘病的胖子,他嗓子里始终呼啸,发哑,带着痰响。他父亲传给他的姓氏是伏郎卫。他问道: “哪一位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羊脂球吃惊了,转过头来回答: “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立刻要和您说话。” “和我吗?” “是呀,倘若您的确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她摸不着头脑了,思索了一下,随后爽利地说: “这是可能的,不过我不会去。” 她的周围发生一阵**,每个人都发表意见,探究这道命令的来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说: “您错了,夫人,因为您的拒绝是能够引起种种重大困难的,不仅对于您自己,而且甚至对于您的全体旅伴也一样。人总是从来不应当和最强的人作对的。他这种要求确实不能引起任何危险;无疑地是为了一点儿漏了的手续。” 大家都和伯爵一致了,央求她,催促她,重复地劝告她,终于说服了她;因为谁都害怕一个冒昧举动可能带来种种麻烦。最后她说: “确实是为了各位,我才这样做。” 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 “这样,我们谢谢您。” 她出去了。大家等着她转来吃饭。 由于没有像这个性情暴躁的“姑娘”被人传唤,每一个人都发愁了,并且暗自预先想好些卑屈的办法,以便自己也被传唤的时候可以使用。 不过,10分钟以后,她回来了,脸上绯红,喘得连话都说不出,而且非常生气,她吃着嘴说道:“哈,混蛋!混蛋!”全体都急于要知道底细,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末后伯爵再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庄严的神气回答:“不成,那和各位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大的汤罐坐下了,其中有一阵卷心白菜的香味散出来。他们固然受了惊慌,不过这顿宵夜却是快乐的。苹果酒的味道不错,由于省钱,鸟家两夫妇和两个嬷嬷都喝着它。其余的人叫的都是葡萄酒;戈尔弩兑叫的是啤酒。他有一套特别的方式去开酒瓶,去让酒吐出泡沫,偏着杯子去细看,接着就举在眼睛和灯光的中间去玩赏它的颜色。在他喝的时候,他那一丛大胡子本来保存了这种他心爱的饮料的色彩,现在竟像是因为受到爱抚而颤抖起来;他斜着眼光盯着他的杯子,仿佛这样就尽到了他今生今世的唯一职责。他毕生只有两件大的癖好:一件是浅颜色啤酒,而另一件是革命,竟可以说他心里想使这两件癖好能够彼此接近,并且能够彼此交融如同水乳似的,所以他确实不能尝着这一件的滋味而不念及另一件。 伏郎卫先生两夫妇都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吃东西,男的呢,喘得像是一个坏了的火车头,他肺部呼出吸进的气太多,以致无法在吃饭的时候谈天;不过他的女人却永远是叽叽呱呱的。她讲起自己在普鲁士人初到时得来的种种印象,他们做过的事,他们说过的话,她咒骂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花了钱,其次,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从军去了。她尤其爱对伯爵夫人谈天,因为和一个有地位的夫人谈天在她是受到了宠遇。 随后,她压低声音来说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时阻止她:“你别开口总好一些,伏郎卫夫人。”不过她绝不买帐,仍旧继续说下去: “对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过是吃马铃薯和猪肉,以后又是猪肉和马铃薯。而且千万别相信他们都是清洁的。——哈,简直不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四处随意拉撒。设若您看见他们连着整天整天的操演哟;他们操演起来都在那边的一片地里:向前进,向后退,向这边转,向那边转。——设若他们在他们国内至少种地,或者修路!那还罢了。——但是并没有,夫人,这些军人对谁都没有益处。是不是应当由可怜的百姓养活他们使他们只去学着屠杀!——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妇人,这是真的,不过我看见他们费尽气力去从早到晚在地面上踏过去又踏过来,就暗自说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为了有益于人求得那么多的发明,另外好些人却费着这么多的气力来使自己可以害人!真的,难道杀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恶的事?无论是普鲁士人,是英国人,是波兰人或者是法国人。’——倘若有人在一个害过他的人身上寻报复,那是错的,因为法律惩罚寻报复的人;不过到了有人把我们的孩子当作野味一般开枪去围剿的时候,既然有人把勋章赏给那些最会摧毁我们孩子的人,所以那是对的,这又怎么说呢?——不成,您看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弄不懂!” 戈尔弩兑提高嗓门说道: “在侵略一个爱和平的邻国的时候,打仗是一种野蛮行为;在防护祖国的时候,那是一种神圣义务。” 老妇人低着头说: “对呀,防护祖国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过人难道不应当杀绝那些用打仗来寻乐的帝王吗?” 戈尔弩兑的眼光如同着了火一样了。 “好极了,女公民!”他说。 迦来-辣马东先生深沉地思索起来。他虽然非常迷信出名的将官,不过这个乡下老妇人的常识却引起了他的思考:这么多的人手空着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的,若是用着这些人手在一个国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荣,这么多的被人废置不用的劳动力,若是用在大规模的工业上真得要好几百华才用得完。 不过鸟老板呢,离开座位走到旅馆掌柜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谈话了。那胖子笑着,咳嗽着、吐着痰,他的大肚子因为身边那个人的诙谐而快乐得一起一伏地动着,后来他向他买进了六件半桶头的红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以后收货。 宵夜刚好吃完,大家乏得不成样子,都去休息了。然而鸟老板早已看到了许多事,他教妻子上了床,自己却向房门上的钥匙洞儿里贴着眼睛向外望,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向外听,这样轮番地做个不停,而目的就是要发现他所谓“过道里的秘密”。 将近在一小时之末,他听见了一阵——的声音,于是赶忙去望,终于望见了羊脂球,她披的是一件滚着白花边的蓝色山羊毛织品的浴衣,他觉得她比白天还更丰满一点。她端着一只烛台,向过道尽头那间标着很大号码的屋子走。不过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了,等到羊脂球在几分钟以后转来,戈尔弩兑跟在她后面了,他连坎肩都没有着,教人看见他的衬衣上背着一条背带。他们正低声谈着,随后又都停着不动。羊脂球仿佛毅然决然把守了自己的房门。不幸鸟老板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到末了,他们提高了嗓门,他才听见了几句。戈尔弩兑用激烈的态度坚持己见,他说:“我们瞧吧,您真没有想通,这于您算个什么?” 她像是生气了,回答道: “不成,好朋友,这些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这儿,那是件丢人的事。” 他无疑地简直没有懂得,就问那是为什么。于是她很生气了,更提高了音调: “为什么?您不懂得为什么?这时候,有好些普鲁士人在旅馆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里,不懂吗?” 他不说话了。她是不肯在敌人近边受人爱抚的,这种妓女的爱国廉耻心应该在戈尔弩兑的心上唤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为他仅仅在和她拥抱了以后,就蹑着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鸟老板浑身都是火了,他离开了钥匙洞儿,在屋子里赶忙轻轻地一跳,戴上了棉布睡帽,就揭开了那床盖着他配偶的粗硬身躯的被盖,用一个拥抱弄醒了她,一面低声慢气地说:“你可爱我,亲人儿?” 这时候,整个一所房子全是没有声息的了。不过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难于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许是在搁楼,又起了一阵有力的和单调而有规律的抽鼾声音,一种迟钝而且拖长的噪音还带有锅炉受着蒸汽压力样的震动。伏郎卫先生睡着了。 旅客们本来决定第二天八点起程,所以都看准钟点在厨房齐集,不过车子呢,顶棚上满是积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天井当中,没有牲口也没有赶车的。有人枉费气力去找他了,无论在马房里,在草料房里或者在车房里都找不着。于是所有的男人都决定到镇上去走一趟,他们出门了。走到了镇上的广场,看见礼拜堂正在广场的尽头,而两旁是许多矮房子,其中有好些普鲁士兵。他们看见的第一个正给马铃薯削皮,第二个,比较远一点的,正洗刷一间理发店,另外一个满脸的长胡子一直连到眼睛边的,吻着一个哭的婴孩,并且搁在膝头上摇着教他安静;好些胖乡下妇人,丈夫们都是属于作战部队的,用手势指点那些顺从的战胜者去做他们应当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给面包浇汤和磨咖啡之类;有一个甚至于替他的女房东,一个衰弱不堪的老祖母洗衣衫。 伯爵诧异了,看见有一个礼拜堂小职员正从堂长的住宅里出来就向他探听。那个靠礼拜堂吃饭的耗子回答道:“噢!那些人并不凶恶;据说,那不是普鲁士人。他们都来得远一些,我不很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也都把妻室儿女留在自己的家乡,打仗在他们并不觉得好耍,还用多说!我很相信在他们那边很有人为着男的哭哪,而且打仗正和在我们国里一样也会在他们国里造成一种困苦。在目前,本地还没有很吃苦,因为他们都不做坏事,而且像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一样做工。您可看见,先生,在穷人中间真应当互相帮助……因为要打仗的都是大人物哪。” 这种在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成立的真挚团结是使得戈尔弩兑生气的,他宁愿回到旅馆里闷坐,所以就抽身走了。鸟老板说了一句取笑的话:“他们正在繁殖人口。”迦来-辣马东说了一句庄重的话:“他们正在补救。”不过他们却找不到赶车的。最后才在镇上的咖啡馆找着了他,他正和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像弟兄一般同坐着一张桌子。伯爵向他质问道: “不是曾经吩咐您8点钟套车?” “一点不错,不过我又早接到了另外一种吩咐。” “哪一种吩咐?” “不用套车。” “这是谁吩咐您的?” “老天!普鲁士营长。” “为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请您去问他吧。他们禁止我套车,我呢,就不套。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他本人对您说的?” “不是,先生,这是旅馆掌柜照他的话吩咐的。” “在什么时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很担忧地回来了。 他们去找伏郎卫先生了,不过女佣人的答复是先生因为害着气喘病从来不在10点钟以前起床。并且他明确地禁止旁人在10点钟以前唤醒他,除非是发生了火警。 他们想去看普鲁士军官了,不过那是绝对办不到的,虽然他本来就住在这旅馆里。为了民间的事,他只允许伏郎卫先生向他说话。这样一来,他们只好候着。女客回到各人的卧房去,忙着做些琐碎的事。 尔弩兑在厨房里那座生着一炉好火的高大壁炉前面坐下了。他教人从旅馆的咖啡座内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罐啤酒,于是他抽着他的烟斗,那东西在民主界中是几乎和他本人享受一种相等的尊敬的,仿佛它为戈尔弩兑服务就是为祖国服务一般。那是一枝熏得很透的海泡石烟斗,像它的主人翁的牙齿一样地黑,不过是香喷喷的,弯弯儿的,有光彩的,和他的手很亲密,并且使得他的仪表更加神气。末后,他不动作了,眼睛有时候盯着壁炉里的火,有时候盯着那层盖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过了一口,就吸着那些粘在髭须上的泡沫,同时得意地伸起几只瘦长的手指头儿,去搔自己那些油腻的长头发。 鸟老板假借活动自己的腿子为名,走出去向镇上卖酒的小商人抛出了一些酒。伯爵和厂长开始谈着政治。他们预测法国的前途。一个相信要倚仗奥尔雷阳党,另一个却相信一个陌生的救国者,一个在全盘失望的时候就会出现的英雄:一个改克阑,个s-茵-达克吧,也许?或者另外一个拿破仑一世吧?哈!倘若皇子不是这样年轻该有多好!戈尔弩兑一面静听这类的话一面用懂得命运之说者的样子微笑。他的烟斗使得厨房变成芬芳的了。 报过了10点,伏郎卫先生出来了。很快就有人询问他;不过他只能一个字也不变动地把这样的话说了两三遍:“军官对我说过:“伏郎卫先生,您要禁止明天有人替那些旅客套车。我不愿意他们没有我的吩咐就动身走。现在您听见了。这就够了。’” 这样一来,他们想去见普鲁士军官了。伯爵教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迦来-辣马东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鲁士人教人回答,说他允许这两位先生来和他说话,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这就是说在一点光景。女旅客都出来了,大家尽管心绪不安却多少吃了一点。羊脂球仿佛生了病并且异样的心慌。 大家喝完咖啡了,这时候,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来找那两位先生。 鸟老板也和这两位结合在一起儿了,为了增加这种运动的声势,他们又打算去拉戈尔弩兑同走,不过他高岸地声言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发生任何关系,末后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就回到他的壁炉边去。 三个男人都上楼了,被人引到了旅馆那间最讲究的屋子里,那正是军官接见他们的地方,他躺在一张太师椅当中,双脚高高地翘在壁炉上,嘴里吸着一枝磁烟锅儿的长烟斗,身上裹着一件颜色耀眼儿的睡衣——这东西无疑地是从什么庸俗的有产阶级放弃了的住宅里偷来的。他不站起,不和他们打招呼,不望他们。他显出了那种属于得胜武夫的天生下流派头的绝好活标本。 一会儿,他终于用日耳曼人的口音说着法语问道: “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动身,先生。”伯爵发言了。 “不成。” “我是否可以请教这种拒绝的原故?” “因为我不愿意。” “先生,我恭恭敬敬请您查照您的总司令发给我们的护照,那上面是允许我们动身到吉艾卜去的;我想不起我们做了点什么事情要受您的严格处置。” “我不愿意……没有旁的……你们可以下楼去。” 三个人鞠了躬就退出来了。 午后的情况是凄惨的。这个日耳曼人的坏脾气,谁也不懂一点,各种各样最异样的意念搅得他们头脑发昏了。全体都坐在厨房里,想出好些虚构的事争论不休。他也许要留住他们做人质——不过目的何在?——或者拘留他们当俘虏吧?或者多半还是问他们要一笔可观的赎票费吧?想到这一层,一阵惊慌教他们发狂了。那些最有钱的都是害怕得最厉害的,他们有的是满盛着金币的钱包,他们似乎已经看见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钱交到这个倨傲的丘八的两只手里,以赎回自己的生命。于是他们挖空头脑去寻觅种种合乎情理的谎语。去隐蔽他们的财富。去把自己装得贫穷,装得很贫穷。鸟老板拿下了自己那条金表链藏在衣袋里。下降的夜色增加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这时候,在吃饭以前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拿纸牌斗一局“三十一点”。那可是一种散心的事。大家同意了。戈尔弩兑也来参加了,由于礼貌,他事前弄熄了他的烟斗。 伯爵洗了牌来分了,羊脂球举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牌局的兴味压低了种种分心的畏惧。不过戈尔弩兑发现了鸟老板两口子结合着行使欺骗。 正要快去吃饭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露面了,他用那种带着痰响的嗓子高声说道:“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着不动,脸色是很苍白的;随后突然变成了深红,她因为盛怒而呼吸迫促了,迫促得教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末了她才嚷着说:“您可以告诉这个普鲁士下流东西,这个脏东西,这个死尸,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清楚,我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掌柜出去了。于是羊脂球被人包围了,被人询问了,被人央求了,所有的人都指望她揭穿普鲁士军官请她谈话的秘密。她开初是拒绝说明的;但是没有多久盛怒激动了她,她叫唤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的是和我睡觉!”谁也不觉得这句话刺耳,因为当时的公愤实在很活跃。戈尔弩兑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打破了它。那是大声斥责这个卑劣丘八的一种公愤,一种怒潮,一种为了抵抗的全体结合,仿佛那丘八向她身上强迫的这种牺牲就是向每一个人要求一部分。伯爵用厌弃的态度声言这些家伙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特别是那些妇人对于羊脂球都显示一种有力的和爱抚性的怜惜。两个嬷嬷本来是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的,早就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阵愤怒平了,那时候他们照旧吃了晚饭,不过话却说得不多;大家计划着。 妇人们是早早退出的,男子们吸着雪茄,一面组织另外一种比较具有赌博性的牌局,邀请了伏郎卫先生参加,他们以为这样就便于巧妙地向掌柜询问怎样去制伏普鲁士军官。不过掌柜只注意自己的牌,什么话也不听,什么话也不回答,反而不断地重复说道:“留心牌哟,先生们,留心牌哟。”他的思虑紧张得连吐痰都忘了,使得痰在胸脯里不时装上了好些延音符。他的肺叶是呼啸的,发得出气喘症的全部音阶,从那些低而深的音符数到小雄鸡勉强啼唱样的尖锐而发哑声音都是无一不备的。 他妻子被瞌睡困住的时候来找他了,他竟至于拒绝上楼去。于是她独自走了,因为她是“干早班的”,素来和太阳一同起身,而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素来准备和朋友们熬夜。他这时候向她叫唤:你要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接着又来斗牌了。大家在看见无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的时候,就说是应当散了,每一个人都回到了**。 第三天,大家依然是起得早的,心里始终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动身的也更迫切,因为在这个很可怕的乡村客店过日子实在令人恐慌。 糟糕!牲口全系在马房里,赶车的始终杳无踪迹。由于无事可做,他们绕着车子兜圈子了。 午饭是凄惨的,仿佛有一种冷落气氛针对着羊脂球发生了,因为深夜的宁静原是引得起考虑的,它已经略略变更了种种看法。他们现在几乎怨恨这个“姑娘”了:她没有秘密地去找普鲁士人,如果找了,就可以使同伴们一起床都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哪儿还有更简单的?并且谁会知道?她只须对军官说自己原是可怜同伴们的悲叹,那就能够敷衍面子了。在她,那原是很不关重要的! 不过谁也还没有道出这类的意思。 午后,他们正厌烦得要死,伯爵就提议到镇外的附近各处去兜圈子。每一个人都细心地着了衣裳,于是这个小团体就出发了,只有戈尔弩兑是例外,他宁愿待在火旁边。至于两个嬷嬷,她们的白天时间都是在礼拜堂里或者堂长家里度过的。 寒气一天比一天来得重了,像针刺一样严酷地扎着鼻子和耳朵,人的脚变成很痛苦的了,每走一步就要疼一下,后来走到了镇外,田野简直是一片白茫茫的,在他们眼里真凄惨得非常怕人,全体立刻转来了,心灵是冰凉的而心房是紧缩的。 四个妇人走在头里,三个男人跟在后边,略略隔开了几步。 鸟老板是了解情况的。忽然问道这个卖笑女人是否想教他们在这样一种怪地方还待些日子。伯爵始终是文雅的,说旁人不能把一种这样难受的牺牲去强迫一个妇人,而要她出于自愿。迦来-辣马东先生注意于倘若法队像大家所怀疑的一样真从吉艾卜开过来反攻,那么只能在多忒接触。这种思虑使得另外两个不安了。“倘若我们步行去逃难。”鸟老板说。伯爵耸着肩头说:“在这样的大雪里,您想这样办?而且还带着我们的家眷?末后我们立刻就会被人来追,不过10分钟就会被人赶到跟前,被人当俘虏一般牵着交给丘八们摆布。”这话原是真理,谁也不发言了。 几个贵妇人谈着时装,不过某一种的拘束力仿佛得使她们都是貌合神离的。 在街尾上,普鲁士军官忽然露面了。他在那种一望无际的积雪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长个儿蜂腰的侧影,叉开双膝向前走,这种动作是军人们所独有的,他们极力防护那双仔细上了蜡的马靴不教它染上一点恶浊。 在几个贵妇人近边走过的时候,他欠一欠身子,用一种轻蔑的神气望一望那几个男人,他们呢,都保持着尊严简直不对他脱一脱帽子,虽然鸟老板做了一个像是去揭帽子的手势。 羊脂球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那三个有夫之妇认为这个丘八从前之对待这个“姑娘”是很具有骑士意味的。现在她们偏偏在同着她散步的时候遇见他,因此都感到了一阵大的屈辱。 这样一来,大家谈到他了,谈到他的姿势和面貌了。迦来-辣马东夫人本认识很多军官而且能用识者的地位品评他们,这时候觉得这一个简直不坏,她甚至可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他可以做一个很漂亮的轻装骑兵军官,使得一切妇人一定因为他被弄得神魂颠倒。 一下回到了旅馆里,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甚至于遇到一些细微的事也说些尖酸的语句。晚饭是静默的和短促的,末后每一个人希望利用睡觉去消磨时间,都上楼休息了。第四天,人人都带着疲倦的面目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楼来。妇人们不大和羊脂球谈天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为了一场洗礼。胖“姑娘”本有一个孩子养在伊勿朵的农人家里,她每年看不见他一回,并且从不对他记挂;不过现在想起这一个就要被人送去受洗的孩子,她心里对自己的那一个动了一种突然而起的热烈慈爱,于是她坚决地要去参观这一场礼节。 她刚好出去,大家互相使着眼色,随后就把椅子搬拢来,因为都很觉得终于应当有个决定。鸟老板动了灵感,说道:他主张去向军官提议,只把羊脂球扣下来而让其余的人都走。伏郎卫先生又负着这种使命上楼了,不过他几乎立刻又下来。日耳曼人原是认识人的本质的,他把他撵出了房门。口称在他的没有满足的时候,他始终留着这班旅客。 这样一来,鸟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气爆发了:“然而我们不会老死在这儿。既然和一切的男人那么干,本是她的职业,这个贱货的职业,我认为她并没有权力来选精择肥。我现在请教一下:在卢昂她碰见谁就要谁,甚至于好些赶车的她也要!对呀,夫人,州长的赶车的!我很知道他,我,他到我店里买他喝的酒。今天遇着要给我们解除困难,她倒要撒娇,这个拖着鼻涕的家伙!我呢,认为他很懂规矩,这个军官。他也许旷了很久,我们三个无疑都是可以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您揣想一下吧,他是主人翁。只须开口说一声“我要”。就可以用他的部下仗着蛮劲来抓我们。” 其余两个妇人都轻轻地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迦来-辣马东夫人的眼睛发光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如同觉得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现在都走过来了,气忿忿的鸟老板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缚起来送给别人。不过伯爵出身于三代都做过大使的家庭并且具有外交家的外貌,却主张用巧妙手腕:“应当教她自己决定。”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发动阴谋了。 妇人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而且讨论得普遍,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究竟那是很合身份的,尤其是为了说出最不顺口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着了种种玲珑的转折,种种巧妙的动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可以一点也不懂。不过那层给上流妇人做掩护的薄薄的廉耻之感只蒙着表面,所以她们在这种放纵的冒险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是实在快活得发痴的,都觉得正对她们的劲儿,把爱情和肉欲混在一块儿,好像一个馋嘴的厨子正给另一个人烹调肉汤一样。 故事到末了真教人觉得滑稽,快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伯爵找着那些趣味略辛辣的诙谐,不过叙述得非常之好只教人微笑。轮到了鸟老板,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之谈,大家都简直不以为刺耳;后来他妻子粗率地发表的意见取得了全体的认可,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什么她可以拒绝这一个比拒绝另一个厉害?”和蔼的迦来-辣马东夫人仿佛想起自己若是处于羊脂球的地位,那么她拒绝这个军官可以不及拒绝旁的一个人厉害。 他们如同对于一座被攻的炮台一般长久地预备包围的步骤。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都接受了自己将要倚仗的论据,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执行的动作。他们决定如何去进攻,种种可用的诡谋和冲锋的奇袭,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然而戈尔弩兑是待在一旁的,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一种很深刻的注意使得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见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们都突然不再发言,开初并且有某种尴尬心理阻止人向她说话。伯爵夫人是比其余的妇人更熟悉于客厅式的两面作风的,她向羊脂球问道:“可有趣味,那一场洗礼?” 胖“姑娘”依然是怀着感慨的,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面貌和姿态以及礼拜堂本身的局面。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很有益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高高兴兴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劝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一下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接近功夫。开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泛泛议论。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伦,随后没来由地又提到了吕克蕾和塞克斯都斯,以及克莱沃葩蒂使得敌军将领们经过她的**以后全体都变成忠实的奴隶。这样一来,一件虚构的历史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了:罗马的女公民走到迦布埃城,教汉尼巴以及他的将佐士兵都在她们的怀里酣睡。他们述及所有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战败了好些丑恶的或者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谈起英国那个名门闺女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陡然而起的衰弱,他在无可避免的约会时刻若有神助地躲过了。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叙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费叹的姿态去激起竞争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念当中了,羊脂球没有说话。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羊脂球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很知道这是为着什么,仿佛她从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位,现在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拉下一级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伯爵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圣徒们生活中的伟大事迹。谁知有好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者为了人类的幸福,天主教会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阴谋带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或者由于一种默契,一种任何披着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简单地由于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以前,人都以为她是胆怯的,现在,她显出她是胆大的、爱说话的、激烈的。这一个真没有被决疑论的暗中摸索搞糊涂,她的主义像铁一般坚硬,她的信仰心从不迟疑,她的良心毫没有顾虑。她认为亚伯拉罕的牺牲很简单,因为她本人若是接着了来自上苍的命令,可以立刻去杀父母,并且在她的见解里,只要居心可嘉,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主不快乐的。伯爵夫人利用她这来自望外的同谋者的神权,如同根据这种道德公理做了一个注脚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哪。” 随后她问嬷嬷了: “嬷嬷,那么您认定上帝容许一切方法,而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原谅行为的?” “谁能够怀疑这一层,夫人?一个在自己认为可以谴责的行为,每每由于使它感受的思想而变成值得称赞的。” 她俩这样继续谈下去,讨论上帝的种种意志,预料他的种种决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和他有关的事拉上了关系。这一切议论都是含蓄的,巧妙的,慎重的,不过这个戴着尖角风帽的圣女的每一句话,都使那个出卖风情的女人的愤怒抵抗力受到了损伤。随后,谈话略略转换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女人谈到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谈到她本人又谈到她那矫小的同伴汕尼塞傅尔嬷嬷。有人从哈佛尔找她们去看护各医院里的好几百个出天花的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怜的人,详细说明他们的病状。而这时候她们在路上偏偏被这个普鲁士人的坏脾气扣住不教走,所以有许多可能由她们救出来的法国士兵都难免死亡!看护军人原是她本人的专门技术,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到过意大利,到过奥地利,说起自己在那些地方的战场经历,她陡然一下表白自己是个听熟了铜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这类的修道士都像是为了追踪战场,为了在战役的漩涡当中收容伤员而生到世上的,若是说到用一句话去控制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她们的效力比一个官长的来得大,这真是一个军队中的嬷嬷,她那张满是小窟窿的破了相的脸儿似乎是战争种种破坏力的一幅小影。 没有一个人接在她后面说一句话了,效力像是好极了的。饭一吃完,人都很快地就到楼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颇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是吃得安静的。对于上一天播下的种子,人都留着时间让它发芽和结实。 伯爵夫人提议在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了的一样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她都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是亲切的,有长辈意味的,略略带点轻蔑的,正是爱摆架子的人对“姑娘们”说话所用的,他叫她做“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谈判,用自己的不可争的名望和她谈判,他立刻透入了问题的中心:“所以,这样一种献殷勤的事情原是您在生活当中常常遇见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愿让我们留在这儿,难道想教我们也像您自己一样,来冒犯一切可以跟着普鲁士人的溃败而起的暴烈行动?” 羊脂球一个字也不回答。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知道保持“伯爵先生”的身分,一面在必要的时候却显出自己是讨欢心的,会颂扬的,总而言之和蔼可亲的。他热烈地称赞她可以替他们去尽的力,表示他们对她的感戴,随后他突然快快活活用“你”字称呼对她说话:“你知道,我的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着了一个漂亮姑娘,在他的国家里那真是不大找得着的。” 羊脂球没有回答,并且赶到了头里和大家一块儿走。 一回到旅馆,她就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再也不出来。大家的记挂达于极点了。她将要怎么做?倘若她要抵抗,多么糟糕! 晚饭的铃子响了,大家空自等着她,后来伏郎卫先生进来报告鲁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可以用饭。大家都像是感到了威胁。伯爵走到旅馆掌柜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可是妥当了?”对方回答:“是的。”由于表示蕴藉,他什么话也没有告诉同伴们,不过简单地对他们点头示意。立刻,各人的胸脯里吐出一声表示舒服的长叹,各人的脸上显出一阵喜悦。鸟老板嚷道:“大吉大利!倘若旅馆里找得出香槟酒,我来请大家喝。”鸟夫人感到肉痛了,等到掌柜带着四瓶转来的时候。每一个人徒然都变成欢喜说话而且都是声音很大的了,一阵豪爽的愉乐充满了大家的心。伯爵觉得迦来-辣马东夫人是娇媚的,厂长称赞伯爵夫人。人都谈论得活泼愉快而且充满了有声有色的气氛。 鸟老板脸上忽然露出悬念的样子,而且他举起两只胳膊高声叫唤道:“肃静!”人都不说话了,吃惊了,几乎已经恐慌起来。这时候,他偏着耳朵一面用双手教人不要响动,双眼望着天花板重新再来静听,末后他用自自然然的声音变道:“请各位放心,一切都顺利。” 大家都没有能够立刻懂得他的意思,但是不久就露出一阵微笑了。 过了一刻钟光景,他又做着相同的滑稽样子,而且后来做了又做,他装模作样质问楼上的一个人,同时给了他好些双关意味的劝告。好些从掮客头脑当中想出来的双关意味的劝告。有时候,他做出一阵发愁的样子来叹着气说:“可怜的女孩子。”或者用一阵很生气的样子在牙缝当中含含糊糊地说,“普鲁士光棍,你走!”有时候人都不再去想这件事,他就用一道颤抖的声音接连好些次说道:“够了!够了!”末后他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只须我们还可以和她再见,什么也成,所以指望这个无耻的家伙不把她置之死地!” 这类诙谐虽然都是属于低级趣味的,不过却使人感到轻松而且又不得罪谁,因为忿怒素来倚赖环境为转移,而在他们的周遭渐渐形成了的气氛是充满着猥亵思想的。 吃到饭后的甜食了,几个妇人相互间说了好些聪明而审慎的隐语。眼睛都是发光的了,人都喝得不少。伯爵开初本来保持着他那种大人物的沉着风仪,而且置身局外,现在他找着一个很使人玩味的比方,说这真像好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遇着冬尽春回找到一条向南走的路。 鸟老板兴高采烈,手里举着一杯香槟站起来:“我为了我们获得解放饮一杯!”全体都站起了,都向他喝采了。那两个嬷嬷因为几个贵妇人的央求,都答应把嘴唇放在这种从来没有试过的腾着泡沫的酒里沾一下。她们高声说这酒很像柠檬汽水,然而它的味道究竟比汽水好得多。 鸟老板简单地提出了应景的意见。 “这儿没有钢琴真不痛快,否则可以弹一首四人对舞的曲子。” 戈尔弩兑一直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做一个手势,并且像是沉没在一些很严肃的思想里,偶尔用一个气忿得很的动作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如同想再拉长一点似的。末了,在12点光景人都快要分手的时候,鸟老板正晃着身子摇摇摆摆,忽然拍着戈尔弩兑的肚子一面结结巴巴向他说:“您并不开开玩笑,今天晚上,您什么也不说吗,公民?”但是戈尔弩兑突然抬起了脑袋,用一阵亮得怕人的眼光向全体扫视了一周,他说:“我说你们各位刚才都做了一件很可耻的事!”他说完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又说一遍,“一件很可耻的事!”末了他走了。 开初,这像是对他们泼了一头的凉水,鸟老板吃了一惊呆呆地待着,不过随后他恢复了稳定态度,突然弯着身子笑起来一面重复地说:“他们都太大意了,老朋友,他们都太大意了。”这时候,人们都不懂得他的意思,于是他叙述了“过道里的秘密”。这样使大家重新哄堂地大笑了一阵。那些贵妇人快活得如同痴婆子似的。伯爵和迦来-辣马东先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件事。 “怎样!您确有把握?他当初想……” “我告诉各位那原是我亲自看见的。” “而她拒绝了……” “因为普鲁士人就住在旁边的屋子里。” “不可能吧?” “我向您发誓。” 伯爵透不过气来了。实业家用双手捧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 “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认为她是滑稽的,简直一点也不。” 三个人又都再笑起来,直笑得心里都不好受,都透不过气来。 大家就是这样分手了。不过鸟夫人的格性是和荨麻样的,到了两夫妇刚刚躺下去的时候,她向丈夫指出了迦来-辣马东家那个娇小的坏东西在整个晚上一直假笑:“你得知道,娘儿们到了心爱着军人时候,不管那是法国人或者普鲁士人,在她们看来全是一样的。这是不是一种怜悯的意思,我主上帝!” 整整的一夜,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如同战栗似地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息,那是仅仅教人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无从捉摸的摩擦声。人都显然是睡得很迟的,因为有好些光线从各处屋子门底下的缝儿里长久地漏到了外面。香槟酒真有它的效力,据人说,它是扰乱瞌睡的。 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阳把积雪照成教人目眩的了。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馆门外等着,一大群白的鸽子从它们的厚而密的羽毛里伸着脑袋,亮出它们那种瞳孔乌黑的玫瑰色眼睛,稳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撒下的热气腾腾的粪里边寻觅它们的营养物。 赶车的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车子头里的坐位上安闲地衔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颜开的,匆匆忙忙让人包好为了在剩下的路程上去用的食品。 人都只等候羊脂球来就开车。她终于出现了。 她像是有点不安定,不好意思,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没有望见她似的。伯爵用尊严的神气搀着他妻子的胳膊,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清洁的接触。 胖“姑娘”觉得心下茫然,停着不前进了,随后集中了全部勇气,她才卑屈地轻轻道出一声“早安,夫人”,走到厂长夫人的近边,那一个只用头部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用一种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离开她远远站着,仿佛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一种肮脏。随后人都赶到了车子跟前,她单独地到得最后,静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过的那个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见她,认不得她;不过鸟夫人远远地用怒眼望着她,同时用低声向她丈夫说:“幸而我不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开初,谁都不说话。羊脂球不敢抬起头来。同时觉得自己对于同车的人怀着愤慨,觉得自己从前让步是受了委屈的,是被普鲁士人的嘴唇弄脏了的,然而从前把她扔到普鲁士人怀抱里的却是这些同车旅伴的假仁假义的手段。 但是伯爵夫人偏过头来望着迦来-辣马东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 “我想您认得艾忒来尔夫人,可对?” “对呀,那是我女朋友当中的一个。” “她多么娇媚哟!” “真教人爱哟!是一个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识很高,连手指头儿上都是艺术家的风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又画得尽善尽美。” 厂长和伯爵谈着,在车上玻璃的震动喧闹当中偶然飞出来一两个名词:“息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鸟老板偷了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干净的桌子上经过五六年的摩擦变成满是油腻的,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斗着一种名叫“倍西格”的斗法。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长念珠,一同在胸脯上划着十字,并且她们的嘴唇陡然开始活泼地微动起来,渐渐愈动愈快,催动她们的模糊喃喃声音如同为了一种祈祷的竞赛,后来她们不时吻着一方金属圆牌,重新再划十字,再动口念着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模糊咒语。 戈尔弩兑坠入沉思了,没有动弹。 在路上走过了三小时,鸟老板收起了纸牌,他说道:“饿了。” 于是他妻子摸着了一个用绳子缚好的纸包,从中取出了一块冷的牛仔肉。她仔仔细细把它切成了一些齐整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着。 “我们是不是也照样做。”伯爵夫人说。有人同意了,于是她解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预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形的陶质钵子里的,钵子的盖上塑着一只野兔,表示那盖着的是一份野兔胶冻,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见一些冻了的猪油透在那种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中间,像是许多雪白的溪涧。另外有一方用报纸裹着的漂亮的乳酪干,报纸上面印的“琐闻”的大字标题还在它的腴润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滚圆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重,戈尔弩兑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披风的两只大衣袋,从一只衣袋里取出了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只里取出了一段面包。他剥去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就这样拿着蛋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簇长胡子当中像是好些星星一般挂着。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打算的,现在望着这些平平静静吃东西的人,她气极了,因为愤怒而呼吸迫促了。开初,一阵**的暴怒使得她肌肉**,她张开了嘴预备把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的行为,不过因为愤怒扼住了嗓子,她简直不能够说话。 没有一个人望她,没有一个人惦记她。她觉得自己被这些顾爱名誉的混帐东西的轻视淹没了,当初,他们牺牲了她,以后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似的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满是美味的提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胶冻鲜明的子鸡,好些点心,好些梨子和四瓶波尔多的名产红葡萄酒,第一天通通被他们饕餮地吃喝得干干净净。末后,她的愤慨如同一根过度紧张的琴弦中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镇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出来了,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点热泪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泪又跟着来了,像一滴滴从岩石当中滤出的水,有规则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线上。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定着不动的,脸色是严肃而且苍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见她。不过伯爵夫人偏偏瞧出来了,用一个手势通知了丈夫。他耸着肩膀仿佛就是说:“您要怎么办,这不是我的过错。”鸟夫人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就低声慢气地说:“她哭自己的耻辱。” 两个嬷嬷把剩下的香肠用一张纸卷好了以后,又开始来祷告了。 这时候,戈尔弩兑正等着那四个鸡蛋在胃囊里消化,他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伸长着双腿,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如同一个人刚刚找着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儿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开始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所有的脸儿都变得暗淡了。这首人民的军歌显然使得同车的人很不开心。他们都变成神经质的了,受到刺激了,并且如同猎犬听见了手摇风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戈尔弩兑看出了这种情况,他的口哨就吹个不停了。甚至于有时候,他还轻轻地哼着好些歌词: 至情,爱国的神圣的至情, 你来领导支持我们的复仇之手, 自由,我们十分宝贵的自由, 你带着你的防护者来战斗! 路上的雪冻成比较坚硬的,车子走得比较快了,经过旅行中的好些惨淡的钟点,在傍晚的时候颠簸晃动个不停,再后些时,车子里变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为止,戈尔弩兑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态度吹着他这种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强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气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忆每一句被他们注意节奏的歌词。 羊脂球始终哭着,并且不时还有一声忍不住的呜咽,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在黑暗世界里传出来。 月色 马理尼央长老是配得上用“马理尼央”这个战役名称做姓的。这是一个瘦长而笃信宗教的教士,性情虽然激烈,却是正直不阿。他的种种信仰都是坚定不移的,而且从不动摇。他真诚地自以为认识了他的上帝,窥透了上帝的种种计划,种种意志,种种目的。 他在他那所乡下礼拜堂堂长住宅的树荫小径上迈开大步散步时,有时候头脑里涌出一个问题:“上帝为什么造了这东西?”于是他固执地寻觅答案,替上帝设身处地,结果几乎一定是寻得着答案的。世上有些人在一种虔诚的谦逊状态中,免不了喃喃地说:“主,你的计划是深不可测的!”而他却不如此;他想的是:“我是上帝的仆人,我应当认识他做事的理由,倘若不认识,我应当去猜度。” 他以为无论什么,总是带着一种绝对而又可赞赏的逻辑在自然里被创造出来的,种种的“为什么”和种种的“因为”素来彼此互相平衡。曙光是为了叫睡醒的人快乐而设,白昼是为了禾苗的成熟,雨是为了禾苗的滋润,黄昏是为了预备瞌睡,而黑夜是为了睡觉。 四季对于农事的种种需要是完全相应的;这教士从来不会怀疑到自然原是没有目的的,也就是绝没有怀疑到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相反都得服从时代和气候以及物质的必然需要。但是他却恨女人,他不自觉地恨女人,并且由于本能作用看不起女人。他时常讲述基督的话,“女人,在你和我之间,可有相同的处所?”末了他还加上一句:“可以说上帝自己也不满意于这种作品。”在他看来,女人比诗人所谈的孩子还不纯洁十二倍。她**了第一个男人拖累了他,并且永远继续她这种堕入地狱的工作,这真是软弱的、危险而又神秘地扰乱人心的生物。并且他憎恨她们那种具有爱力的灵魂,尤甚于憎恨她们那种沉沦了的。 他时常觉得她们向他表示温和亲爱,他虽然知道自己是攻不破的,不过却痛恨那种整日在她们身上颤动的恋爱需要。在他看来,上帝之造女人不过是为了引诱男人和考验男人。所以非带着种种防御性的以及因为陷阱而起的恐惧是不好和她们接近的。在事实上,女人的那向着男人张开的嘴唇和伸出的胳膊简直就是陷阱。 仅仅对于那些因为虔信宗教而变成没有害处的女教士,他才存宽大之心;不过却一样强硬地对付她们,因为他觉得,尽管他是一个教士,在她们那颗锁住了的心的深处,在她们那受了委屈的心的深处,那种向他表示的永恒的温和亲爱,依然始终是活跃的。 他觉得在她们那种比男教士的眼光格外被信仰润湿的眼光里,在她们那种以异性的身分来参加的对上帝的陶醉里,在她们对于基督而施的热爱里,都有温和亲爱的存在,这些事都是使他生气的,因为这是女性的爱情,的爱情;就是在她们的柔顺态度里,在她们和他说话而用的声音的和婉意味里,在她们低垂的眼睛里,在她们因为遇着他用强硬态度相待而忍住的眼泪里,无处不有这种可咒骂的温和亲爱的存在。 并且,每逢他抖着道袍从女修道院的门里出来,就伸长了脚步急急走开了,如同逃避危险一样。 他有一个外甥女儿,她和她的母亲同住在邻近一所小房子里。他专心指望她能够做一个服务于慈善事业的童贞女。她是美貌的,天真的和爱嘲笑的。每逢这位教士说教,她就笑起来;而每逢他对着她生气,她就热烈地拥抱他,紧紧地箍住他,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极力设法来解脱这样的包围,然而这样的包围,却使他尝着了一种甜美的快乐,在他心里唤醒了那种在世上男人心里沉睡了的父性感觉。 他时常带着她在身旁从田地里的小路上走,一面老是对她谈到上帝,谈到他的上帝。她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去望望天色和花草,眼光里显然露出一种由于生活而起的幸福。有时候她为了追赶一个飞的虫儿就跑起来,随后把虫儿带回来一面喊着:“看呀,舅舅,这东西真好看,我很想吻它一下。”末了这种想和蜜蜂儿或者花苞儿吻一下的热望,竟使这教士不放心了,生气了,激怒了,原来他又从这些地方,发现了这个无法除根的温情总要在所有女人的心里萌发出来。 后来,某一天,教堂里看守法器的职员的妻子——她是替马理尼央长老管家务的——小心地告诉他,说是他的外甥女儿有了一个情人。 他当时正在家里刮胡子,听见那句话,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惊慌,板着那张涂满了肥皂的脸好半天透不过气来。等到他的心镇定下来能想能说的时候,他就嚷着:“这是假的,你说谎,梅拉尼!” 但是那个乡下女人把自己的手搁在胸前:“上帝应当审判我是不是说假话,堂长先生。我告诉您,每天晚上,她只等您姐姐睡了觉便去找他。他们总在河边上会面。您只须在10点到12点之间到那里去看一看就够了。” 他不刮脸了,激动地走着,如同他平常有重大的思虑时候所表现的动作一样。到了他后来重新着手刮胡子的时候,一连在耳鼻之间割破了三刀。 在整个白天,他一直不说话,满肚子怒气。因为对着不可克制的爱情,他作为教士已经动了暴怒,此外,他又是道义上的家长、保护人和精神指导者,现在一个女孩子欺骗了他,抢劫了他,玩弄了他,所以他的暴怒更其过度了;这种自私自利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情形,正是父母遇着女儿不等父母参预又不听父母劝导而径自宣言选择了配偶时所常有的。 吃过了晚饭,他想勉强去看一点儿书,但他没有能够达到目的;终于越想越气。到了报过10点钟以后,他拿了他的手杖,一根粗大的榆木棍子,一根每逢他在夜里去看病人必定带着防身的粗棍子。随后他那只粗大结实的手掌拿起粗棍子像风车儿一般有威有势地抡起来,一面瞧着它微笑。末了,他忽然擎起了它,咬牙切齿用它敲着一把椅子,那椅子的靠背开了坼,倒在地板上了。 为了到外面去,他拉开了门;但是走到檐前便停住了脚步,看见了那片几乎从没有见过的月色清辉,他竟因此吃惊了。 因为他生来就有一种激动的聪明,一种为教会里的古代圣哲们——梦想派的诗人——所应有的聪明,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这片空明夜色的壮丽的美景教自己分心了,教自己感动了。 在他这个被清辉浸透的小园子里,成行的果树,在小径上映出它们那些刚刚长着绿叶子的枝柯的纤弱影子;那丛攀到他住宅墙上的肥大的金银花藤,吐出一阵阵的美妙甘芳的清气,使一种香透了的情感在这温和明朗的夜色里飘浮。 他深深地呼吸着,如同醉汉饮酒一般吸着空气,并且从容地信步往前走去,心旷神怡,几乎忘了他的外甥女儿。 一径走到了田地里,他便停住脚步去玩赏那一整幅被这种温情脉脉的清光所淹没的平原,被这明空夜色的柔和情趣所浸润的平原。成群的蟾蜍不住地向空中放出它们的短促而响亮的音调,远处的夜莺吐出它们那阵使人茫然梦想的串珠般的音乐,吐出它们那阵对着诱人的月色而起的清脆颤音,简直像是为了拥抱亲吻而唱出的歌声。 长老这时候又开始走动了,心里失掉了勇气,但是却不知其所以然。他觉得自己陡然衰弱了;竟想坐下来,竟想留在那里不动,竟想从上帝的作品里去认识去赞美上帝。 远处,一大行白杨树随着小溪的波折向前蜿蜒地伸长着,一层薄霭,一层被月光穿过的,被月光染上银色并且使之发光的白色水蒸气,在河岸上和周围浮着不动,用一层轻而透明的棉絮样的东西遮住了溪水的回流。 教士又停住自己的脚步了,一阵温柔的感觉,一阵越来越扩大而且无法抵抗的温柔感觉打进了他的心灵。 一种疑虑,一种泛泛的不安侵入他的心了;他觉得自己心上生了一个问题,这问题就是他有时问自己的那些问题中的一个。 上帝从前为什么造了这些东西?既然夜是注定给睡眠用的,给停止意识用的,给休息用的,给人忘却一切用的,为什么又教它比白昼更有趣味,比黎明和黄昏更柔和?好些过于微妙过于意味深远的事物对于强烈的光浪既然不相宜,为什么这个月球,这个态度从容使人感到**而且比太阳富于诗意的月球,竟像是被上帝注定来小心翼翼地照明这些事物一般,把黑暗世界照得通明透亮? 为什么鸟雀中的那些最善于歌唱的,不像其余那些一样同去休息,偏偏在这种使人动荡的阴影里歌唱? 为什么有这种半明半暗的薄暮投在世界上?为什么有心弦的颤动,心灵的感慨和的疲劳? 既然人到夜里都在**躺着,为什么又有这种不被世人看见的**人的东西?这幅无上之美的景物,这种从天上投到地下的无边诗境,究竟是为谁而设的? 长老终于是一点也不明白了。 但是他看见远远的处所,草滩的边上,那些罩在发光薄霭里的树丛底下,有两个并肩而行的人影儿冉冉出现了。 男人比较高大一些,挽着他那女朋友的脖子,并且,偶然还吻一吻她的额头。那幅罩着他们如同为他们而设的仙境般的景物本来是静止的,现在突然由于他们而充满生气。他们两人像是一个单独的生命,那个领着天意来享受这个静悄悄的夜景的生命;他们对着教士走过来了,俨然像一个活的答案,那个天主向教士的疑问而投下来的答案。 他站着不走了,心脏跳得很急,精神感到彷徨;他相信看见他们的《圣经》上的什么事迹,如同路得和波阿司的恋爱一样,那正是《圣经》所谈的上帝意旨在一种幕景中的实现。于是《雅歌》中的好些篇章,烈火样的呼声,的召唤,那部灼人的温柔诗集的全部热烈篇章,都开始在他的头脑中间共鸣了。 他向自己说:“上帝也许是为了用理想世界掩护人类的爱情,才造了这种月夜。” 他终于在这一对边走边吻的人儿前面向后退却了。然而那就是他的外甥女儿;于是他问自己:他是否快要违抗上帝。既然上帝明显地用一幅如此清幽的景物去围绕爱情,他难道不容许爱情吗? 他逃走了,精神恍惚,几乎有些惭愧,如同闯入了一所他不应当进去的异教庙宇中似的。 旅途上 写给巨思达夫-都杜寺 一 从戛纳车站起,客车里已经满是人了,因为彼此全是互相认识的,大家都谈起来。过了达拉司孔的时候,有一个人说道:“暗杀的地方就是这里。”于是大众开始来议论那个凶手了,他不仅神秘得简直逮不住,而且两年来还杀过几次过往的旅客。每一个人都作了好些推测,每一个人都发表自己的意见;妇女们带着毛骨悚然之感瞧着车窗外面的夜色,心里害怕自己突然看得见一个脑袋从窗口边显出来。末后,大家渐渐谈到种种怕人的故事了,有些是险恶的遭遇,有些是在特别快车里和疯人同会一个车仓,有些是和一个可疑的人物长久地单独相对。 每一个男客都晓得一件可以当作本人荣誉的轶闻,每一个人都曾经在惊人的情况中间,用了一种镇静的态度和勇气去威吓过,掀翻过和捆住过什么匪党,有一个每年必到法国南部过冬的医生,在轮到他说话的时候,谈起了他的一个奇遇。 我现在把他的话录在下面: 我呢,从来没有机会在这类事件里头试验我的勇气,不过我认识过一个妇人,一个已经去世的女病人,她遇见了世上最罕见的也可以说是最神秘的和最使人感动的事。 那是一个俄国妇人,马丽-巴乐诺夫伯爵夫人,一个姿容绝世而且很阔绰的夫人。您各位都晓得俄国妇人真都是美貌的,至少,她们那种挺直的鼻梁,细巧的嘴巴,略见蹙拢而色彩不定的青灰色的眼睛,以及略现严谨的冷静娇态,在我们看来是那么美貌!她们的意味多少都有些儿是忧郁而又有**力的,是高傲而又亲切的,是柔和而又严肃的,所以,在一个法国人眼睛里那是十分动人的了。彻底说来,也许仅仅就是这点儿在种族上和典型上的不同,教我在她们身上看见许多事。 自从好几年来,巴乐诺夫夫人的医生已经看见她受到了肺病的威胁,于是极力使她打定主意到法国南部来,但是她固执地不肯离开彼得堡。到了去年秋天,医生终于断定她已经没有希望,于是就通知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立刻吩咐她动身到芒东去。 她趁了火车,独自一人坐在客车的一个车仓里,她的随从却坐着另外一个车仓。她略怀愁意,靠着窗口坐下,瞧着田园和村庄在窗外过去,觉得自己很孤单,真的在生活之中被人遗弃了,没有儿女,几乎没有亲属,只有一个爱情已入坟墓的丈夫,而现在,丈夫如同世人把病了的仆从送入医院似的,把她这样扔到世界的尽头而自己并不来相伴。 每逢列车在一个车站停下来,她的男跟班伊万总来询问女主人是否要点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对于她吩咐的一切事情都一律照办。 天黑了,列车正全速前进,她过度烦躁,没有法儿入睡。忽然她记起她丈夫在她临行之际交给了她一些法国金币做零用钱,现在她想数一数那笔钱的数目。于是打开了她那只小小的钱荷包,把那点儿金光灿灿的泉水样的东西倒在自己的裙子上。 但是陡然有一道冷的空气拂到她的脸上了。她吃惊了,抬起头一看,才发见车仓的门刚刚被人弄开了。伯爵夫人骇然了,匆匆地抓了一条围巾掩住那些摊在裙子上的金币,一面静候着。几秒钟过了,接着出现了一个男人,头是光着的,手是带伤的,呼呼直喘气,而身上穿的却是晚礼服。他重新关好了车仓的门,坐行了,用那双闪灼有光的眼睛瞧着这位同仓的女客,随后用一条手帕裹好自己那只出血的手。 那青年妇人感到自己快要因为害怕而发晕了。这个汉子显然看见了她在点数金币,那么他到这儿,为的就是抢劫她和杀她。 他始终眼睁睁地瞧着她,呼吸迫促,面部的肌肉抽掣不停,显然是预备向她身上扑过来。 他实然向她说: “夫人,请您不用害怕!” 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因为已经没有能力开口了,只听见自己的耳鸣和心跳。 他却继续说: “我不是个干坏事的人,夫人。” 她始终一个字也不说,但是,她匆促地把自己的膝头并到了一处,于是那些金币就如同一道从承溜管里流出来的水似的开始向车仓里的地毯上直流。 那个男人吃惊了,瞧着这一道金光灿灿的泉水,便突然弯下身子去拾。 张皇失措的她站起了,这一来,她衣襟上的钱通通落到了地上,而她本人却扑到车仓的门边预备跳到轨道上去。但是他明白她想干什么,于是连忙扑过去,伸起胳膊抱着她,使劲教她坐下,并且抓着她双手向她说:“请您听我说,夫人,我不是个干坏事的人,而证据呢,就是我要拾起这些钱还给您。不过我是一个绝望的人,一个死人,倘若您不帮助我过关出境。我不能向您再说更多的话了。一点钟以后,我们就要到俄国境内最末了的一个车站,一点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就要越过俄罗斯帝国的边界了。倘若您一点儿也不帮助我,我简直是绝望的了。然而,夫人,我并没有杀害过谁,也没有抢劫过谁,更没有做过什么不顾名誉的事。这一层,我向您发誓。我不能向您再说更多的话了。” 他跪在地下去拾那些金币了,连座位下面都搜了一遍,连那些滚得远远的都寻了出来。随后,等到那只小小的皮荷包重新装满了以后,他一言不发地把它交给他这位同仓的伯爵夫人,自己就转身坐在车仓里的另一只角儿上。 他们这两个人彼此都不动弹了。她依然因为恐怖弄得浑身发软,始终呆呆地不言不动,不过却渐渐安定了。他呢,他没有做一个手势,也没有一个动作,只直挺挺地坐着,直挺挺地看着前面,脸色很苍白,活像是已经死了。她不时向他匆促地望一眼,不过迅速地又回过眼光来。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很漂亮,很有一个世家子弟的气概。 列车在黑暗里奔跑,从夜色里迸出它种种震耳的声响,偶尔减低了它的速度,随后又很快地向前飞驰。不过忽然它的行动慢下来,它鸣了几声汽笛,终于竟完全停住。 伊万重新走到车仓门口来听候吩咐。 那位伯爵夫人向她同车的古怪人又端详了最后的一回,随后用一道发抖的声音向她的仆从说: “伊万,你可以回去伺候爵爷,我现在用不着你了。”这个茫然的汉子张着那双大眼睛,低声地说: “不过……伯爵夫人……” 她接着说: “不必,你以后不用来,我换了主意。我现在要你待在俄国。拿去,这是你回去的盘缠,你把你的便帽和外套留给我。”那个老家人发呆了,他终于脱下了帽子和外套,一言不发地表示服从,他两位主人的变换无常的意思和不可抵抗的乖僻脾气,他都是尝惯了的。末了,他含着两眶眼泪走开了。列车又开动了,向着边界前进。 这时候,伯爵夫人向她同车的人说: “这些东西是留给您的,先生。您现在是伊万,我的跟班。我对于我所做的只要一个交换的条件:就是您永远不要和我说话,您不可以和我说一个字,用不着谢我,无论什么话都用不着说。” 这个不知姓名的人鞠躬了,没有说一句话。 不久,列车又停住了,于是就有好几个身着制服的官吏来查车。伯爵夫人拿着好几张证件交给他们,并且指着车仓那一头角儿上的汉子说: “那是我的仆人伊万,护照在这里。” 列车终于重新开走了。 这一整夜,他们面对面地待着,谁也没有说话。 天明了,列车在德国境内某一个车站跟前停住的时候,那个不知姓名的人下了车,随后,他立在仓门边说:“请您恕我,夫人,我现在打破了我以前的诺言,但是因为我,您竟缺少了随从的人,我现在来代替也是应该的。您现在什么也不短吗?” 她冷淡地回答道: “您去给我找个随身的女佣人来吧。” 他去了。随后他不见踪迹了。 等到她下车走入车站的餐室的时候,她却望见他正在远处望着她,末后他们都到了芒东。 二 医生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接着说: 某一天,我正在诊所里接待顾客们,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走进来向我说: “医生,我特地来请教您巴乐诺夫伯爵夫人的消息,她本人固然不认识我,我却是她丈夫的一个朋友。” 我说: “她没有希望了。她是回不了俄国的了。” 这青年人突然呜咽起来,随后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像一个醉汉似的走了。 当天晚上,我通知这位伯爵夫人,说起有一个不知姓名的人问起她的健康。她像是很受感动,就向我谈起我刚才向各位说过的那个故事。末了她还说道: “我与这个人素不相识,现在竟像是我的影子似地跟着我,我每次出外总碰见他;他用一种古怪的样子瞧着我,不过从不向我说话。” 想了好一会儿,她接着又说道: “对呀,我现在可以向您打赌,他就在我的窗子下边。”她离开了她那张躺椅,走去揭开她的窗帏,果然对我指出了那个在白天找过我的青年人,他正坐在人行道上的一条长凳上抬头望着那座房子。他望见我们就站起了,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样一来,我目击了一件惊人的和伤心的事,那种属于两个绝不相识的人的无言的爱情。 他用一种因为获救感恩所以至死尽忠的感情去爱她。他懂得我猜着了他的事,每天一定走来问我:“她的病体怎样?”后来,他看见她日见衰弱和日见面无血色的时候,他竟失声痛哭了。 她向我说道:“这个古怪人,我只向他说过一次话,然而我却像已经认识他二十年了。” 后来,他们相遇的时候,她总用一种庄重而又妩媚的微笑去答复他的敬礼。她如此无人理落而且自知已经失望,我认为那究竟是幸福的。因为这样被人用尊敬而且有恒的态度来恋爱,这样被人用充满诗意的**来恋爱,这样被人用奋不顾身的忠实态度来恋爱,我认为她究竟是幸福的。然而她却不肯抛弃她的激昂的固执态度,坚决不愿接见他,不愿晓得他的姓名,不愿和他谈话。她说过:“不成,不成,那样一来,可以弄糟这种异常的友谊。我和他应该守着彼此各不相识的地位。” 至于他,他当然也是一个吉诃德先生样的人,因为他绝不设法和她接近。他始终想坚持从前车仓里表示过的那个永远不和她说话的承诺。 时常,在长期的衰弱状态里,她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略略揭开窗帏去看他是否在那儿,是否在窗子下面。等到她看见他始终安安静静坐在长凳上以后,她就带着嘴唇上的微笑走回来躺下了。 某一天早上十点钟光景,她死了。我刚好走出她的宅子,他正哭丧着脸儿朝着我走,他已经晓得她的消息了。 “我想当着您面看她一两秒钟。”他说。 我挽着他的胳膊,接着就引他进去了。 等到他走到灵床跟前,随即握着她的手吻着不肯放,末了他才像是一个傻子似地走了。 医生说到这儿又沉默了好一会,后来他才接着说: “在我晓得的铁路旅行的遭遇当中,这确实是最罕见的。也应当说那两个人全是痴人当中的最奇怪的。” 一个女客低声慢气地说:“那两个都不像您想象的那般痴癫……他们都是……他们都是……” 但是她没有再往下说。她已经流眼泪了。于是大家变换了谈话的题目去使她平静下来,因此竟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 米龙老爹 一个月以来,烈日在田地上展开了炙人的火焰。喜笑颜开的生活都在这种火雨下面出现了,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蔚蓝的天色一直和地平线相接。那些在平原上四处散布的诺曼底省的田庄,在远处看来像是一些围在细而长的山毛榉树的圈子里的小树林子。然而走到跟前,等到有人打开了天井边的那扇被虫蛀坏的栅栏门,却自信是看见了一个广阔无边的花园,因为所有那些像农夫的躯体一样骨干嶙峋的古老苹果树正都开着花。乌黑钩曲的老树干在天井里排列成行,在天空之下展开它们那些雪白而且粉红的光彩照人的圆顶。花的香气和敞开的马房里的浓厚气味以及正在发酵的兽肥的蒸气混在一块儿——兽肥的上面歇满了成群的母鸡。 已经是日中了。那一家人正在门前的梨树的阴影下面吃午饭:男女家长,四个孩子,两个女长工和三个男长工。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吃着菜羹,随后他们揭开了那盘做荤菜的马铃薯煨咸肉。 一个女长工不时立起身来,走到储藏饮食物品的房里,去斟满那只盛苹果酒的大罐子。 男人,年约40的强健汉子,端详他房屋边的一枝裸的没有结实的葡萄藤,它曲折得像一条蛇,在屋檐下面沿着墙伸展。 末了他说:“老爹这枝葡萄,今年发芽的时候并不迟,也许可以结果子了。” 妇人也回过头来端详,却一个字也不说。 那枝葡萄,正种在老爹从前被人枪杀的地方。 那是1870年打仗时候的事。普鲁士人占领了整个地方。法国的裴兑尔白将军正领着北军和他们抵抗。 普军的参谋处正驻扎在这个田庄上。庄主是个年老的农人,名叫彼德的米龙老爹,竭力款待他们,安置他们。 一个月以来,普军的先头部队留在这个村落里做侦察工作。法军却在相距十法里内外一带地方静伏不动;然而每天夜晚,普兵总有好些骑兵失踪。 凡是那些分途到附近各处去巡逻的人,若是他们只是两三个成为一组出发的,都从没有转来过。 到早上,有人在一块地里,一个天井旁边,一条壕沟里,寻着了他们的尸首。他们的马也伸着腿倒在大路上,项颈被人一刀割开了。 这类的暗杀举动,仿佛是被一些同样的人干的,然而普兵没有法子破案。 地方上感到恐怖了。许多乡下人,每每因为一个简单的告发就被普兵枪决了,妇女们也被他们拘禁起来了,他们原来想用恐吓手段使儿童们有所透露,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某一天早上,他们瞧见了米龙老爹躺在自己马房里,脸上有一道刀伤。 两个刺穿了肚子的普国骑兵在一个和这庄子相距三公里远的地方被人寻着了。其中的一个,手里还握着他那把血迹模糊的马刀。可见他曾经格斗过的,自卫过的。 一场军事审判立刻在这庄子前面的露天里开庭了,那老头子被人带过来了。 他的年龄是68岁。身材矮瘦,脊梁是略带弯曲的,两只大手简直像一对蟹螯。一头稀疏得像是乳鸭羽绒样的乱发,头皮随处可见。项颈上的枯黄而起皱的皮肤显出好些粗的静脉管,一直延到腮骨边失踪却又在鬓脚边出现。在本地,他是一个以难于妥协和吝啬出名的人。 他们教他站在一张由厨房搬到外面的小桌子跟前,前后左右有四个普兵看守。五个军官和团长坐在他的对面。 团长用法国话发言了: “米龙老爹,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我们对于您,除了夸奖以外真没有一句闲话。在我们看来,您对于我们始终是殷勤的,并且甚至可以说是很关心的。但是您今日却有一件很可怕的事被人告发了,自然非问个明白不成。您脸上带的那道伤是怎样来的呢?” 那个乡下人一个字也不回答。 团长接着又说: “您现在不说话,这就定了您的罪,米龙老爹,但是我要您回答我,您听见没有?您知道今天早上在伽尔卫尔附近寻着的那两个骑兵是谁杀的吗?” 那老翁干脆地答道: “是我。” 团长吃了一惊,缄默了一会,双眼盯着这个被逮捕的人了。米龙老爹用他那种乡下人发呆的神气安闲自在地待着,双眼如同向他那个教区的神父说话似的低着没有抬起来。惟一可以看出他心里慌张的,就是他如同喉管完全被人扼住了一般,显而易见地在那儿不断地咽口水。 这老翁的一家人:儿子约翰,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惊惶失措地立在他后面十步内外的地方。 团长接着又说: “您可也知道这一月以来,每天早上,我们部队里那些被人在田里寻着的侦察兵是被谁杀了的吗?” 老翁用同样的乡愚式的安闲自在态度回答: “是我。” “全都是您杀的吗?” “全都是,对呀,都是我。” “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 “您是怎样动手干的,告诉我吧。” 这一回,那汉子现出了心焦的样子,因为事情非得多说话不可,这显然使他为难。他吃着嘴说: “我现在哪儿还知道?我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团长接着说: “我通知您,您非全盘告诉我们不可。您很可以立刻就打定主意。您从前怎样开始的呢?” 那汉子向着他那些立在后面注意的家属不放心地瞧了一眼,又迟疑了一会儿,后来突然打定了主意: “我记得那是某一天夜晚,你们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夜晚,也许在10点钟光景。您和您的弟兄们,用过我250多个金法郎的草料和一条牛两只羊。我当时想道:他们就是接连再来拿我一百个,我一样要向他们讨回来。并且那时候我心上还有别样的盘算,等会儿我再对您说。我望见了你们有一个骑兵坐在我的仓后面的壕沟边抽烟斗。我取下了我的镰刀,蹑着脚从后面掩过去,使他听不见一点声音。蓦地一下,只有一下,我就如同割下一把小麦似的割下了他的脑袋,他当时连说一下‘喔’的功夫都没有。您只须在水荡里去寻:您就会发现他和一块顶住栅栏门的石头一齐装在一只装煤的口袋里。 “我那时就有了我的打算。我剥下了他全身的服装,从靴子剥到帽子,后来一齐送到了那个名叫马丁的树林子里的石灰窑的地道后面藏好。” 那老翁不做声了。那些感到惊惶的军官面面相觑了。后来讯问又开始了,下文就是他们所得的口供: 那汉子干了这次谋杀敌兵的勾当,心里就存着这个观念:“杀些普鲁士人吧!”他像一个热忱爱国而又智勇兼备的农人一样憎恨他们。正如他说的一样,他是有他的打算的。他等了几天。 普军听凭他自由来去,随意出入,因为他对于战胜者的退让是用很多的服从和殷勤态度表示的,他并且由于和普兵常有往来学会了几句必要的德国话。现在,他每天傍晚总看见有些传令兵出发,他听明白那些骑兵要去的村落名称以后,就在某一个夜晚出门了。 他由他的天井里走出来,溜到了树林里,进了石灰窑,再钻到了窑里那条长地道的末端,最后在地上寻着了那个死兵的服装,就把自己穿戴停当。 后来他在田里徘徊一阵,为了免得被人发觉,他沿着那些土坎子爬着走,他听见极小的声响,就像一个偷着打猎的人一样放心不下。 到他认为钟点已经到了的时候,便向着大路前进,后来就躲在矮树丛里。他依然等着。末了,在夜半光景,一阵马蹄的“大走”声音在路面的硬土上响起来了。为了判度前面来的是否只有一个单独的骑兵,这汉子先把耳朵贴在地上,随后他就准备起来。 骑兵带着一些紧要文件用“大走”步儿走过来了。那汉子睁眼张耳地走过去。等到相隔不过十来步,米龙老爹就横在大路上像受了伤似地爬着走,一面用德国话喊着:“救命呀!救命呀!”骑兵勒住了马,认明白那是一个失了坐骑的德国兵,以为他是受了伤的,于是滚鞍下马,毫不疑虑的走近前来,他刚刚俯着身躯去看这个素不认识的人,肚皮当中却吃了米龙老爹的马刀的弯弯儿的长刃。他倒下来了,立刻死了,最后仅仅颤抖着挣扎了几下。 于是这个诺曼底人感到一种老农式的无声快乐因而心花怒发了,自己站起来了,并且为了闹着玩儿又割断了那尸首的头颈。随后他把尸首拖到壕沟边就扔在那里面。 那匹安静的马等候他的主人。米龙老爹骑了上去。教它用“大颠”的步儿穿过平原走开了。 一小时以后,他又看见两个归营的骑兵并辔而来。他一直对准他们赶过去,又用德国话喊着:“救人!救人”那两个普兵认明了军服,让他走近前来,绝没有一点疑忌。于是他,老翁,像弹丸一般在他们两人之间溜过去,一马刀一手枪,同时干翻了他们两个人。 随后他又宰了那两匹马,那都是德国马!然后从容地回到了石灰窑,把自己骑过的那匹马藏在那阴暗的地道中间。他在那里脱掉军服,重新披上了他自己那套破衣裳,末了回家爬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他有四天没有出门,等候那场业已开始侦查的公案的结束,但是,第五天,他又出去了,并且又用相同的计略杀了两个普兵。从此他不再住手了,每天夜晚,他总逛到外面去找机会,骑着马在月光下面驰过荒废无人的田地,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如同一个迷路的德国骑兵,一个专门猎取人头的猎人似的,杀过了一些普鲁士人。每次,工作完了以后,这个年老的骑士任凭那些尸首横在大路上,自己却回到了石灰窑,藏起了自己的坐骑和军服。 第二天日中光景,他安闲地带些清水和草料去喂那匹藏在地道中间的马,为了要它担负重大的工作,他是不惜工本的。 但是,被审的前一天,那两个被他袭击的人,其中有一个有了戒备,并且在乡下老翁的脸上割了一刀。 然而他把那两个一齐杀死了!他依然又转来藏好了那匹马,换好了他的破衣裳,但是回家的时候,他衰弱得精疲力竭了,只能勉强拖着脚步走到了马房跟前,再也不能回到房子里。 有人在马房里发现了他浑身是血,躺在那些麦秸上面…… 口供完了之后,他突然抬起头自负地瞧着那些普鲁士军官。 那团长抚弄着自己的髭须,向他问: “您再没有旁的话要说吗?” “没有。再也没有,帐算清了:我一共杀了16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您可知道自己快要死吗?” “我没有向您要求赦免。” “您当过兵吗?” “当过,我从前打过仗。并且从前也就是你们杀了我的爹,他老人家是一世皇帝的部下。我还应该算到上一个月,你们又在艾弗勒附近杀了我的小儿子法朗索阿。从前你们欠了我的帐,现在我讨清楚了。我们现在是收支两讫。” 军官们彼此面面相觑了。 “八个算是替我的爹讨还了帐。八个算是替我儿子讨还的。我们是收支两讫了。我本不要找你们惹事,我!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现在你们已经在我家里,并且要这样,要那样,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般。我如今在那些人身上复了仇。我一点也不后悔。”老翁接着又说。 老翁挺起了关节不良的脊梁,并且用一种谦逊的英雄姿态在胸前叉起了两只胳膊。 那几个普鲁士人低声谈了好半天。其中有一个上尉,他也在上一个月有一个儿子阵亡,这时,他替这个志气高尚的穷汉辩护。 于是团长站起来走到米龙老爹身边,并且低声向他说:“听明白,老头儿,也许有个法子救您性命,就是要……” 但是那老翁绝不细听,向着战胜的军官竖直了两只眼睛,这时候,一阵微风搅动了他头颅上的那些稀少的头发,他那副带着刀伤的瘦脸儿突然大起收缩显出一幅怕人的难看样子,他终于鼓起了他的胸膛,向那普鲁士人劈面唾了一些唾沫。 团长呆了,扬起一只手,而那汉子又向他脸上唾了第二次。 所有的军官都站起了,并且同时喊出了好些道命令。 不到一分钟,那个始终安闲自在的老翁被人推到了墙边,那时候他才向着他的长子约翰,他的儿媳妇和他的两个孙子微笑了一阵,他们都惶惑万分地望着他,他终于立刻被人枪决了。 珠宝 自从郎丹先生在他的副科长家里的晚会上遇见了那个青年女子,他就堕入了情网。 那是一个去世好几年的外省税务局长的女儿。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到了巴黎,母亲时常到本区几个资产阶级人家往来,目的是要给年轻女儿找配偶。 母女俩都是贫穷而可敬的,安静而温和的。那年轻女儿像是一位贤妻良母的典范,明哲的青年男子是梦想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给这种典型人物的。她那种带着含羞意味的美,具有一种安琪儿式的纯洁风韵,那阵绝不离开嘴角的无从察觉的微笑仿佛是她心弦上的一种反射。 大家全赞美她。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不住地重复说:“将来娶她的那一个真有福气。我们找不出更好的了。” 郎丹先生当时是内政部的一个主任科员,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金法郎,他向她求婚,娶了她。 最初和她在一块儿,他过着一种令人难于相信的幸福生活。她用一种那般巧妙的经济手腕治家,两个人好像过得很阔气。她对待丈夫的注意,细心,体贴,真是罕有的;并且她本身的**力非常之大,以至于在他俩相遇6年之后,他之爱她更甚于初期。 他仅仅责备她两个缺点:爱看戏和爱假的珠宝。 她的女朋友们(她认识三五个小官儿的妻子)随时替她找得到包厢去看流行的戏,甚或去看那些初次上演的戏;而她呢,不管好歹总要拉着丈夫同去散心,不过他在整天工作之后,这类的散心事是教他骇然感到疲乏的。于是他央求她跟着熟识的太太们去看戏并且由她们送她回家。她认为这种办法不大相宜,经过长久的时间不肯让步。末了她由于体恤才答应了他,他因此对她十分感激。 谁知这种看戏的兴趣,不久就在她身上产生了装饰的需要。她的服装固然始终是简单的,真是具有风雅的趣味的,不过究竟朴素;而她的幽娴的媚态,她的不可抵抗的、谦逊的和微笑的媚态,仿佛由于她那些裙袍上的简洁获得一种新的丰姿,但是她养成了习惯,爱给自己挂上一双假充金刚钻的大颗儿莱茵石的耳环,并且佩上人造珍珠的项圈,人造黄金的镯子,嵌着冒充宝石的五彩玻璃片儿的押发圆梳。 这种恋恋于浮光的爱好引起了丈夫的不满,他时常说:“亲爱的,一个人在没有方法为自己购买种种真的珠宝的时候,那么只能靠着自己的美貌和媚态来做装饰了,这是举世无双的珍品。” 但是她从容地微笑着说:“你教我怎样?我爱的是这个。这是我的毛病。我明明知道你有理由,不过人是改变不了本性的。我当然更爱真的珠宝,我!” 于是她拿着珍珠软项圈在手指头儿之间转动,又教宝石棱角间的小切面射出回光,一面不断地说:“赶紧瞧吧,这制造得真好。简直就像真的。” 他在微笑中高声说:“你真有波希米女人的风趣。” 偶尔到晚上,他俩坐在火炉角儿上相伴的时候,她就在他俩喝茶的桌子上摆出她那只收藏郎丹先生所谓“劣货”的小羊皮匣子来;接着她用热烈的专心态度来着手细看那些人造的珠宝,俨然是玩味着什么秘密而深刻的享受;末了她固执地把一个软项圈绕在她丈夫的脖子上,随即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嚷着:“你的样子真滑稽!”后来扑到了他的怀里,并且兴奋过度地吻着他。 某一个冬天夜里,她到大歌剧院看戏,回家的时候她冻得浑身发抖。 第二天,她咳嗽了。8天之后,她害肺炎死了。 郎丹几乎跟着她到坟墓里去了。他的失望是非常惊人的,以至于在一个月之间头发全变成了白的。他整天从早哭到晚,心灵被一种不堪忍受的痛苦撕毁了,亡妻的回忆,微笑,声音和一切娇憨姿态始终缠绕着他。 光阴绝没有减少他的悲恸。每每在办公钟点之内,同事们谈着点儿当日的事情,他们忽然看见了他的腮帮子鼓起来,他的鼻子收缩起来,他的眼睛满是眼泪;他做出一副苦相,随即开始痛哭起来。 他把他伴侣的卧房保留得原封不动,为了思念她,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卧房里面;并且一切家具,甚至于她的衣着,也同样如同她去世那天的情形一般留在原来的地方。 不过生活对于他是困难的了。他的薪水,从前在他的妻子手里,够得应付一家的种种需要,而现在应付他一个人的用途反而变成不够的了。后来他发呆地问自己:她从前用什么巧妙方法教他一直喝上等的酒和吃鲜美的东西,而目下他自己竟不能够依靠菲薄的财源去备办从前的饮食。 他借过债,并且千方百计想法子弄钱。终于某天早上,他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而且和月底发薪的日子相距还有整整一周,他想起要卖掉一点儿东西了;接着立刻动了念头要把他妻子的“劣货”卖掉一点,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对于从前那些害得他生气的冒牌假货早已是怀着一种憎恨的。甚至于那些东西的影子,使他每天对他至爱至亲的亡妻的回忆,也多少损害了一点。 他在她遗留下来的那堆假货里找了许久,因为直到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还始终固执地买进过许多,几乎每天晚上,她必定带回来一件新的东西,现在,他决定卖掉她仿佛最心爱的那只大项圈了,他以为它很可以值得六个或者八个法郎,那固然是假东西,不过也的确是下过一番很细致的功夫的。他把它搁在衣袋里,后来他沿着城基大街向他部里走,想找一家使他感到有信用的小珠宝店。 末了他看见了一家就走进去了,因为如此表白自己的穷困而设法出卖一件很不值钱的物事,他免不得有点儿难为情。“先生,”他对那商人说,“我很想知道您对这件小东西的估价。” 那个人接了东西,左看右看了好一阵,掂着它的轻重,拿起一枚放大镜,教他手下的店员过来,低声给他讲了几句,他把项圈搁在柜台上边了,并且为了格外好好儿鉴定它的印象,他又远远地瞧着它。 郎丹先生被这一套程序弄得不好意思,开口正预备说:“唉!我很知道这东西没有一点价值。”然而珠宝商人先说话了:“先生,这值得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金法郎;不过,倘若您能够正确地教我知道这东西的来源,我才能够收买它。” 那个丧偶的人睁着一双大眼睛并且一直张着嘴,他弄不清楚了。末了他吃着嘴问:“您说?……您可有把握。”另一个误解了他的惊讶,后来,干脆地说:“您可以到旁的地方问问是不是多给价钱。在我看来,顶多值得一万五千。倘若您找不着更好的买主,将来您可以再来找我。” 郎丹先生简直成了傻子了,收回了自己的项圈并且走了,他心里只模模糊糊觉得应该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了。 然而一走出店门,他简直忍不住大笑了,他暗自说道:“低能儿!唉!低能儿!倘若我真地照他说的去做!眼见得那是一个不知道分辨真假的珠宝商人!” 后来他又走到另一家珠宝店里了,地点正在和平街口上。那商人一看见那件珠宝就高声说: “哈!不用多说,我很认识它,这个项圈;它是我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先生被人弄得很糊涂了,他问: “它值多少?” “先生,从前我卖了两万五千金法郎。倘若您为了服从政府的命令,能够把这东西怎样到您手里的来由告诉我,我可以立刻用一万八千金法郎收回来。” 这一次,郎丹先生由于诧异而呆呆地坐下了。他接着又说:“不过,……不过请您仔仔细细看一看这东西吧,先生,直到现在,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 珠宝商人问: “可愿意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先生?” “愿意,我姓郎丹,是内政部科员,住在舍身街十六号。” 那商人打开了他的好些本帐簿,寻了一阵就高声说道: “这项圈从前的确是送往郎丹太太家里去的,地点是舍身街16号,时间是1876年7月20日。” 后来这两个人都定住眼光彼此互相瞅着,科员吃惊得发昏,老板觉得遇见了一个扒儿手。 后者接着说: “您可愿意暂时把这东西在我店里搁24点钟?我立刻给您一张收据。” 郎丹吃着嘴说: “有什么不愿意,当然。” 后来他折起收条搁在自己衣袋里就一面走出店门了。随后他穿过街面,朝着上坡道儿走,发见自己弄错了路线,又朝着杜勒里宫走下来,过了塞纳河,认出了自己又走错了路,重新回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头脑里连一个主意也没有了。他极力去推测,去了解。他妻子从前原没有能力去买一件这样大价钱的东西。——没有,自然。——但是那么一来,那是一件馈赠品了!一件馈赠品!一件谁送给她的馈赠品?为的是什么? 他停住脚步了,并且立在大街当中不动了。他微微地感到骇人的疑问了。——她?——那么其余所有的珠宝也全是馈赠品了!他觉得天旋地转了;觉得一株大树对着他正面倒下来;他张开了一双胳膊并且失去知觉跌倒了。 他被路过的人抬到了一家药房里才醒过来。他请人送他回家,后来就关起门躲着。 一直到深夜,他始终神经错乱地哭着,口里咬着一块手帕,免得自己号啕出来。随后,他疲劳而且悲恸地上了床,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一道日光照醒了他,后来他慢慢地起了床,正想到部里去。在那样一番精神打击之后再去工作是困难的。于是他考虑自己可以在科长跟前要求原谅;接着他写了信给他。随后他想起自己应当再到珠宝店里去了;然而一阵羞耻之心教他脸上发红。他思索了好半天。可是他不能把项圈留在那个汉子那里。他穿好了衣裳走到了街上。 天气是和暖的,蔚蓝的晴空展开在这座微笑着似的城市顶上。好些闲逛的人双手插在衣袋里向前走过去。 郎丹瞧着他们经过一面对自己说:“一个人有点儿财产的时候,真是舒服!有了钱,可以连伤心的事都扫得干干净净,要到哪儿就到哪儿,旅行,散心,全做得到!哈!倘若我是一个富人!” 他发觉自己饿了,从前天夜晚起就没有吃过什么。不过他衣袋是空的,于是他重新记起了项圈。一万八千金法郎!一万八千金法郎!数目不小呀,那笔款子! 他走到了和平街,于是开始在珠宝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来一往地散步了。一万八千金法郎!他几乎有一二十次要走进店里去,只是羞耻之心始终阻住了他。 然而他饿了,很饿了,而且没有一个铜子儿。他突然一下打定了主意,跑着穿过了街面,教自己没有思索的功夫,接着就扑到了珠宝店里。 一下望见了他,那珠宝商人就忙个不住。他用一种微笑的礼貌对他献了一个座儿。店员们本来在一旁望着郎丹,现在都自动地走过来,眼睛里面和嘴唇上面全露出快活的神气。掌柜的高声说道: “我已经打听明白了,先生,因此倘若您始终没有改变意思,我可以立刻照我从前和您说起过的数目兑价。” 科员支吾地说: “当然可以。” 掌柜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了十八张大钞票,数了一遍,交给了郎丹。郎丹签了一张收条,然后用一只抖抖嗦嗦的手儿把钱搁在自己的衣袋里。 随后,正当走出去的时候,他重新向那个始终微笑的商人回过来,低着眼睛对他说: “我有……我有……许多旁的珠宝……那全是我从……那全是我从……同样的继承权得来的。您可愿意也从我手里收买那些东西吗?” 掌柜欠着身子说道: “当然愿意,先生。” 可是一个店员为了放声大笑跑出了店门;另一个使劲用手帕擤着鼻涕。 镇静的郎丹脸色绯红了,不过神情很沉着,他高声向他说: “我就去把那些东西带到您这儿来。” 于是他叫了一辆马车坐回去取那些珍贵的首饰了。等到一小时之后赶到珠宝店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吃午饭。 他们着手一件一件地审查那些东西了,估量每一件的价值。几乎全是从前由那家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呢,现在争论那些估定的价值了,以至于发脾气了,坚决地教店里把销货的帐簿翻给他看,并且遇着数目增高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高了。 耳环上的那些大的金刚钻共值两万金法郎,手镯共值三万五千,扣针,戒指和牌子之类共值一万六千,一件用翡翠和蓝宝石镶成的头面值一万四干;独粒头大金刚钻悬在金项链底下做坠子的值四万;全部的数目一共达到十九万六千金法郎。 掌柜用一种带嘲笑意味的正经态度高声说:“这是由一个把全部积蓄都搁在珠宝上面的人遗下来的。” 郎丹郑重地发言了: “这是存钱的一个方法,正和其他的方法一样。” 后来,他在和买主决定到明天举行一次复验之后就走开了。 等得走到街上的时候,他瞧着旺多姆纪念柱,把它看成了一枝爬高竞赛的桅竿,很想攀到它的尖端。他觉得自己浑身轻松了,可以跨过那座高入云端的大皇帝铜像的顶上和它表演“跳羊”的游戏。 他到伏瓦珊大饭店吃了午饭,并且喝了一瓶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葡萄酒。 随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在森林公园兜了一个圈子。他用一种颇为轻蔑的态度瞧着公园里的那些华丽的私人马车,恨不得要向着游人叫唤:“我现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现在得了二十万金法郎!” 他想到他的部里了,于是教马车载了他到部里去,毅然决然走进了他科长的办公室说道: “我来向您辞职,先生。我现在得了一份三十万金法郎的遗产。” 他和他旧有的同事们握过了手,又把自己的新生活计划告诉了他们;随后他在英吉利咖啡馆吃夜饭。 一个被他看做出众的绅士正坐在旁边,郎丹忍不住心里的痒,要把事情告诉他,于是用一种相当卖弄的姿态说自己新近继承了四十万金法郎遗产。 他第一次在戏院里感到不厌烦,后来又和女孩子们过了夜。 半年之后,他续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个很正派的,但是脾气不好。她使他很感痛苦。 我的茹尔叔 写给阿启勒-培努韦尔 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向我们要求布施。我的同学约瑟甫-达勿朗诗给了他一枚值五个金法郎的银币。我吃惊了。他向我说了这样一件故事: 这个可怜的人使我记起了一个故事,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过。你听我说吧。 我家庭原是住在勒阿弗尔的,并不富裕。靠大家想法子应付罢了,没有旁的办法。父亲在外工作,定要到天晚才从办公室回家,而收入并没有什么大了不得。当时我还有两个姊姊。 我母亲因为我们生活得不宽裕很感痛苦,时常找着好些尖刻的话,好些遮遮掩掩的和不顾信义的闲话去对付我的父亲。这位可怜的丈夫当时有一个教我伤心的手势。他每每张开手掌搁在额头上,俨然是去擦汗一般,可是汗呢,并没有,而且他绝不答辩。我感到他的懦弱的痛苦了。大家尤其注意节约,从来不接受邀请去吃一顿夜饭,为的是免得回请;家里买的食品之类全是大减价的东西,种种陈货。姊姊们的裙袍全是自家缝的,为了三个铜元一公尺的滚条,也要在价格上商量好久。我们通常的食品仅仅是浓汤和牛肉杂烩。那仿佛是有益卫生的和滋补的,不过我宁愿吃旁的东西。 为了我失落了钮扣和撕破了裤子、他们就对我大嚷大闹。不过每逢星期日,我们就打扮得齐齐整整到港口的防波堤上去走一遭。父亲,穿上方襟大礼服,戴上丝光高帽子,套上手套,伸起胳膊给母亲挽着,母亲插戴得花花绿绿像是一艘过盛节的海船挂着各种旗子。姊姊都是早已打扮停当,专心等候出发的信号,不过,到了最后的那一刹那,总有人在家长的方襟大礼服上头发见了一处油迹,于是不得不赶忙用一块浸着汽油的破布头儿去擦掉它。 我父亲依旧把丝光高帽顶在头上,大礼服是脱下了的。露出两只被衬衣袖子笼着的胳膊,去等候旁人把油迹擦干净,这时候,我母亲戴好那副近光眼镜,并且脱下了那双手套,免得弄脏,忙个不住。 大家礼貌彬彬地上路了。姊姊们彼此挽着胳膊在前面走。她们都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当时父母们都要教她们在城里露露脸。我靠住母亲的左边,她的右边由父亲护卫。我现在还记得我的可怜的父母在星期日散步之中的庄严气概,他们脸上的严肃,他们态度上的正经。他们挺直了脊梁,伸直了腿子,郑重地走,仿佛一桩极端重要的事件要靠着他们的这种态度才能完成一样。 每逢星期日看见那些从陌生的远地方回来的大海船,父亲始终毫不变更地说着同样的话:“哈!倘若茹尔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我的茹尔叔,父亲的兄弟,当初全家都对他躲避不及,而那时算是家庭里的唯一希望了。我自从童年时代就听见大家谈到他,我对他是那么熟识,所以我仿佛一见面就认得出他。他在动身到美洲那天以前的一切详细情形,我统统知道,尽管大家只轻轻地谈着他人生中的那一个时期。 他像是曾经有过一种不良的品行,这就是说他曾经吃空了一些儿银钱。对于贫穷的家庭这就是莫大的罪状了。在富有的家庭里,一个寻快乐的人做些糊涂事情,那就被旁人在微笑之中称呼他做花花公子。在日用短缺的家庭里,若是一个孩子强迫父母消耗了本钱,必然变成一个坏人,一个光棍,一个游荡子弟! 即令事实是同样的,而这种分别始终算正确的,因为只有结局才能够判别行为的严重程度。 总而言之,茹尔叔在吃光他自己那一份遗产之后,此外还大大地减少了我父亲可以得到的遗产。 旁人如同当年的惯例一样,教他搭上一艘从勒阿弗尔到纽约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一到那地方,茹尔叔就做了商人,不过什么行业,我们却不知道,并且他不久曾经写信回来,说自己赚了点儿钱,希望能够补偿他从前替我父亲造成的损失。这封信在家庭里引起一种深刻的激动了。茹尔,从前有人说他毫无价值,居然一下变成了一个正派人,一个有良心的孩子,一个真正姓达勿朗诗的人,纯洁正直得和所有姓达勿朗诗的一样。 此外,一个船长从前告诉过我们,说茹尔叔租了一家大店铺,并且经营一种重要的买卖。 两年之后,第二封信来了,他说:“我亲爱的费力卜、我写信给你是为了请你不要记挂我,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做得不坏。明天我动身到南美洲去作一次长期旅行。将来也许有好几年没有消息给你。倘若我没有信来,你不必记挂。一到发了财,我一定回勒阿弗尔。现在希望这是一定不会等得太久,并且我们将来一定能够舒舒服服一块儿过活……” 这封信竟变成了家庭里的《福音书》了。大家时常读着,大家拿给所有的人看。 在十年当中,事实上,茹尔叔再也没有消息回来了,不过时间越久,我父亲的希望就越大,后来我母亲也时常说:“将来好心眼儿的茹尔回来之后,我们的景况自然不同了。那是一个很能干的人!” 每逢星期日,瞧着那些向天空吐出蛇一样的煤烟的黑壳子大轮船从水平线上走过来,我父亲就重述着他那句永不变动的话: “哈!倘若茹尔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并且大家几乎指望看见他扬起一方手帕唤着:“噢嗨!费力卜。” 这桩事一定会成为现实,大家盘算过无数的计划:甚至于谈到应当用叔叔的钱在安谷韦尔附近去买一所小的乡村别墅。我不能肯定我父亲对于这个题目绝没有找人商量过。 我的大姊当时二十八岁;另一个二十六岁。她们都还没有结婚,而这件事当时对于我们是一个忧闷。 终于有一个想求婚的人被介绍给二姊了。是一个机关里的职员,不是富人,然而是正派的。我素来相信茹尔叔的那封信,某一天晚上我拿出来给那个青年瞧,居然使得他停止了种种游移而下决心求婚了。 大家连忙接受了他的要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以后,全家一同到哲西岛去作一次短期的旅行。 对于穷人,哲西岛是个旅行的理想世界。地方不远,坐着一只海船渡过海峡,就到了国外,那个小岛是归英国管的。所以一个法国人经过两小时的航海功夫,就能够看见一个邻国的民族住在他们国内的情形,和研究这个被英国国旗掩护的岛上的风俗,那种风俗真糟糕得如同那些说话率直的人所说的一样。 到哲西岛去的那次旅行,变成了我们专心注意的事,我们唯一的期待和我们随时都怀着的梦想。 我们终于起程了。我现在还看得见那简直像是昨天的事:轮船在大城码头边生了火,我父亲张皇地监视着我们那三件行李上船,我母亲记挂多端,挽着我那个没有结婚的姊姊的胳膊,仿佛自从另一个姊姊嫁了之后,她就孤单得如同一只伶仃地留在原有的窝里的唯一鸡雏了;在我们的后边,才是那一对老是落在后边的新夫妇,他俩时常弄得我回转头去瞧。汽笛响了。我们都上船了,后来船离开堤岸,在一片平坦得如同翠色的大理石桌面一样的海面上走动了。我们瞧见海岸在那儿跑着,大家都幸运得并且高兴得和世界上不大旅行的人一样。 我父亲的大肚子,在他那件当天早上被人仔仔细细拭干净一切油迹的方襟大礼服里边挺着,而他的四周,散布着那阵在寻常出街日子必然闻得见的汽油味儿,这味儿教我认得那是星期日。 突然他望见了有两个男搭客正邀请两个时髦的女搭客吃牡蛎。一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用小刀一下撬开了它的壳子交给男搭客们,他们跟着又交给那两个女搭客。她们用一阵优雅的姿态吃起来,一面用一块精美的手帕托起了牡蛎,一面又向前伸着嘴巴免得在裙袍上留下痕迹。随后她们用一个很迅速的小动作喝了牡蛎的汁子,就把壳子扔到了海面去。我父亲无疑地受到那种在一艘开动的海船上吃牡蛎的高雅行为的引诱了。他认为那是好派头,又文雅,又高尚,于是走到了我母亲和我姊姊们身边,一面问: “你们可愿意我请你们吃几个牡蛎吗?” 我母亲因为那点儿花费,不免游移起来,但是我的姊姊们却立刻接受了。我母亲用一种阻挠的音调说: “我害怕吃了肚子痛。你只请孩子们吃吧,不过别多吃,否则你会弄得她们生病的。” 随后,她又侧转来,对着我说: “至于约瑟,他用不着吃;男孩子们,我们是不该惯他们的。” 这样,当时我就留在母亲身边了。认为这种区别是不公道的。我用眼光跟着我父亲,他正庄严地引着他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去找那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 那两个女搭客刚刚走开,于是我父亲指点姊姊们应当怎样刷溜地吃,才免得教汁子撒出来;他而且竟想做出一个样子,于是就拿起了一个牡蛎来。正在摹仿那两个女搭客的时候,他一下把汁子统统撒到了自己的方襟大礼服上了,接着我就听见了母亲喃喃地说: “哎呀,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多好。” 但是我发见我父亲突然像是心绪不安,他走开了好几步,眼睛盯住了家里那几个绕着牡蛎贩子身边忙着的人,后来突然间,他对着我们走过来了。我觉得他的脸色发白,而且一双眼睛也是异样的。他低声向我母亲说: “这非常古怪,那个牡蛎贩子真像茹尔。” 我母亲发呆了,她问: “哪一个茹尔?” 我父亲接口道: “就是……我的兄弟……倘若我从前不知道他在美洲有了好地位,我真会相信那就是他。” 我母亲慌张起来,吃着嘴说: “你发痴了!你既然明明知道那不是他,为什么又说这种糊涂话?” 但是我父亲仍然坚持: “你去看看他吧,克辣立斯,我认为由你亲眼去证明一下要好得多。” 她站起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呢,也注视着那个人。他是老了的,脏的,满是皱纹的,他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活计。我母亲转来了,我望见她正发抖。她急速地说: “我相信是他。你去向船长打听打听消息吧。要紧的是务必慎重一些,免得这坏蛋现在再落到我们身上来!” 我父亲走过去了,但是我跟在他后边。我觉得自己异常地激动。 船长,一个高个儿的绅士,瘦瘦的,蓄着一大把长髯,正用一种尊严的神气在甲板上散步,仿佛自己指挥着的是一艘开往印度的邮船。 我父亲彬彬有礼地走近了他的身边,一面带着颂扬的口吻向他询问有关于他的业务的事: “哲西岛重要特点是哪些?它的出产?它的人口?它的习惯?它的道德观念?土壤性质等等……” 旁人也许相信他所问的至少是美国的事。 随后他们谈到了我们所搭的那艘名叫快利的船,随后又谈到了船上的人员,末了我父亲才用一道不安的声音问: “这儿有一个老年的牡蛎贩子,他像是很能引人注意的。您可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底细?” 这段谈话终于激起了船长的怒气,他冷冷地回答道: “那是我去年去美洲找着的一个法国老年流浪者,我把他带回了祖国。他像是还有家族住在勒阿弗尔,不过因为他欠了他们些儿钱,所以不肯回到他们身边去。他名叫茹尔,姓呢……是达尔莽诗或者是达尔往诗,总而言之是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姓。从前有一个短期间,他像是在国外发过财的,而现在您看得见他的破落光景了。” 我父亲变得面无人色了,哑着嗓,瞪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 “啊!啊!很好……真好……这倒不教我诧异……我非常感谢您。船长。” 他以后就走开了,而那位航海家莫名其妙地瞧着他走开。他重新回到我母亲跟前,面容变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向他说: “坐下吧,有人快要看出来了。” 他摊开身子坐在一条长凳上,一面吃着嘴说: “是他,的的确确是他。” 随后他又问: “我们怎么办呢?” 她激烈地回答道: “应当教孩子们走开。既然约瑟什么都知道了,就要他去找他们过来吧。尤其应当留心的,就是教我们的女婿一点也不要犯疑。” 我父亲像是惊呆了,喃喃地说: “大祸临头了!” 我母亲突然变成怒气冲天的了,她接着说: “我一向怀疑这个扒儿手做不成一点好事,并且有一天他又会落在我们脊梁上来的!一个姓达勿朗诗的,怎能够指望在他的身上盼望一点什么!……” 后来,我父亲用手心抚着自己的额头,如同他素来在他妻子责备之下所做的一样。 她又说: “拿点钱给约瑟,派他去付吃牡蛎的钱吧,现在,只差教 我们被这花子认出来。一认出来,那船上就会有好戏瞧了。我们走到那一头去吧,并且你务须设法教那个人不至于走近我们跟前!” 她站起来了,他们在给了我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之后都走开了。 我的姊姊们正在惊讶之中等候着父亲。我说母亲觉得有点儿晕船,后来我向牡蛎贩子问: “我们应当付您多少,先生?” 我当时简直想说:“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 “两个半金法郎。” 我拿出了我那块值得一百个铜子儿的银币,他找了零钱还我。 我望着他的手,他那只全是皱纹的水手的脏手,又望着他的脸,一副忧愁萧索的衰老可怜的脸,一面向自己说: “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兄弟,我的叔叔。” 我留下了十个铜子儿给他做小费。他向我道谢了: “上帝保佑您,少爷!” 那声音正是穷人接受布施所常用的。我想他从前在美洲应当是讨过饭的! 姊姊们很注意地望着我,因为我的大度而感到吃惊。到了我把两个金法郎交还父亲时,我母亲又吃惊了,她问道: “要花到三个金法郎?……这是不可能的。” 我用坚决的声音发言了: “我给了十个铜子儿做小费。” 我母亲突然诧异得轻轻跳起来,双眼盯住了我: “你发痴了,拿十个铜子儿给那个人,那个花子!……” 她在我父亲的一个眼色之下静止了,我父亲所示意的正是他的女婿。 随后大家不响了。 在我们眼前的水平线上,一个紫颜色的小点儿像是从海里钻出来似的。那就是哲西岛。 等到快要靠近堤岸时,我心里起了一个强烈的想去再和我的茹尔叔见面一次,想自己走过去,想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体己的话。 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再要吃牡蛎了,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无疑地,他早已走到供给这种可怜的人做住宿之所的臭气薰人的底舱去了。 后来我们搭了圣马洛号回来,为的是免得和他相遇。我母亲是万分不放心的。 从此我就永远没有再见过我父亲的兄弟了! 这就是你会看见我有时候拿出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施给流浪者的理由。 一场决斗 战争结束了,德军暂时仍旧驻在法国,全国张皇得如同一个打败了的角力者压在得胜者的膝头下面一样。 从那座精神错乱,饥饿不堪而百般失望的巴黎市里,头几列火车出发了,开向新定的国界去,慢吞吞地穿过好些村落和田园。初次旅行的人都从列车窗口里注视着那些完全成了颓垣败瓦的平原和那些烧光了的小村子。好些普鲁士兵戴着黄铜尖顶的黑铁盔,骑在那些仅存的房子门外的椅子上吸他们的烟斗。另外好些个正在那儿做工或者谈话,俨然像是门内那户人家中间的一员似的。每逢列车在各处城市经过的时候,大家就看见整团整团的德国兵正在广场上操演,尽管有列车轮子的喧闹,但是他们那些发嘎的口令声音竟一阵阵传到了列车里。 杜步伊先生在巴黎被围的整个时期中,是一直在城里的国民防护队服务的,现在他剩了列车到瑞士去找他的妻子和女儿了,在敌人未侵入以前,由于谨慎起见,她母女俩早已到了国外。 杜步伊本有一个爱好和平的富商式的大肚子,围城中的饥馑和疲乏却绝没有使它缩小一点儿。从前对于种种骇人的变故,他是用一片悲恸的忍耐心和好些批评人类野蛮行动的牢骚话去忍受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他到了边界上,才第一次看见了好些普鲁士人,虽然从前在寒冷的黑夜里,他也尽过守城和放哨的义务。 他现在又生气又害怕地向这些留着胡子带了兵器把法国当老家住着不走的人细看,后来,他心灵上感到了一阵衰弱无力的爱国热情,同时,也感到了那种迫切的需要,那种没有离过我们的明哲保身的新本能。 在客车的那个车厢里,还有两个来游历的英国人用他们那副宁静而好奇的眼光向着四处注视。这两个人也都是胖子,用他们的本国话谈天,有时候打开了他们的旅行指南高声读着,一面尽力好好儿辨认那些记在书上的地名。 忽然,列车在一个小城市的车站上停住了,一个普鲁士军官,在佩刀和客车的两级踏脚板相触的巨大响声里,从车厢的门口上了车。他的高大的身材紧紧裹在军服里,胡子几乎连到了眼角。下颏的长髯红得像是着了火;上唇的长髭须的颜色略微淡些,分别斜着向脸儿的两边翘起,脸儿好像是分成了两截。 那两个英国人立刻用满足了好奇心的微笑开始向他端详了,杜步伊先生却假装看报没有去理会。他不自在地坐在一只角儿上,仿佛是一个和保安警察对面坐下的小偷儿。 列车又开动了。两个英国人继续谈天,继续寻觅着当日打过仗的确实地点,后来,他们当中有一个忽然举起胳膊向着远处指点一个小镇的时候,那个普鲁士军官伸长了他那双长腿把身子在座位上向后仰着,一面用一种带德国口音的法国话说: “在那个小镇里,我杀死过12个法国兵。我俘虏过两百多个。” 英国人都显得很有兴致,立刻就问: “噢!它叫做什么,那个小镇?” 普鲁士军官答道:“法尔司堡。” 后来,他又说: “那些法国小子,我狠狠揪他们的耳朵。” 后来他瞧着杜步伊先生,一面骄傲地在胡子里露出了笑容来。 列车前进着,经过了好些始终被德国兵占住的村子。沿着各处大路或者田地边,站在栅栏拐角上或者酒店门口说话,一眼望过去,几乎全是德国兵。他们正像非洲的蝗虫一样盖住了地面。 军官伸出一只手说: “倘若我担任了总司令,我早就攻破了巴黎,那就会什么都烧掉,什么人都杀掉。再不会有法国了!” 两个英国人由于礼貌,简单地用英国话答应了一声:“aoh!yes!” 他却继续往下说道: “20年后,整个儿欧洲,整个儿,都要属于我们了。普鲁士,比任何国家都强大。” 两个担忧的英国人再也不答话了。他们那两副脸儿夹在长髯之间像是蜡做的一样绝无表情。这时候,普鲁士军官开始笑起来。后来,他一直仰着脑袋靠在那里来说俏皮话了。他讥诮那个被人制伏的法国;侮辱那些业已倒在地下的敌人;他讥诮奥地利,往日的战败者;他讥诮法国各州的奋激而无效的抵抗。他讥诮法国那些被征调的国民防护队,那些无用的炮队。他声言俾士麦将要用那些从法国夺来的炮去造一座铁城。末了,他忽然伸出了那双长统马靴靠着杜步伊先生的大腿;这一位却把眼睛避开,连耳朵根都是绯红的了。 两个英国人仿佛对什么都是漠不相关的了,俨然一刹那间他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岛国里闭关自守,远离了世界上的种种喧闹。军官抽出了自己的烟斗,眼睁睁地瞧着这个法国人说: “您身上没有带烟吗?” 杜步伊先生答道: “没有,先生!” 德国人接着说: “等会儿车子停了的时候,我请您去给我买点来。” 后来他重新又笑起来了。 “我一定给您一份小帐。” 列车呜呜地叫了,速度渐渐地减低了。他们在一座被火烧毁了的车站前经过,列车随即便完全停住了。 德国人打开了车厢的门,随即抓住了杜步伊先生的胳膊向他说: “您去替我跑腿吧,快点,快点!” 有一队普鲁士兵在这车站上驻防。另外又有好些沿着月台上的木栅栏外面站着看。车头已经呜呜地叫起来预备开车了。这时候,杜步伊先生突地向月台上一跳,尽管站长做了好些手势,他连忙跳进这辆客车的一个邻近的车厢里了。他独自一个人了!他解开了坎肩的钮子,心房真跳得厉害,于是又喘着气去擦额上的汗。 列车又在另一个站里停住了。那个军官忽然又在杜步伊先生的车厢门口出现并且又进来了,立刻那两个被好奇心驱使的英国人也跟着他都上来了。德国人在法国人的对面坐下,始终带着笑容: “您刚才不肯替我去跑腿。” 杜步伊先生回答: “不肯,先生!” 列车又开动了。 军官说: “那末我剪您的胡子来装我的烟斗吧。” 于是他向着他面前的这一位的脸伸过手来。 两个英国人始终是镇静自若的,都目不转睛地瞧着。 德国人已经抓住了他嘴唇上的一撮胡子拔起来,在这当儿,杜步伊先生只反手一下就托起了德国人的胳膊,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座位上。接着,他气得发狂了,鼓起腮帮子,睁圆着两只冒火的眼睛,一只手始终扼住他的嗓子,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开始愤不可遏地向他脸上打个不住。普鲁士人猛力挣扎了,想去拔自己的刀,想箍住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对手。但是杜步伊先生用自己那个大肚子的重量压住了他,并且打着,不住手,不换气,也不管什么地方,老是打着。血出来了,那个嗓子被扼的德国人只是干喘,咬牙切齿,极力想推开那个气得发狂对他乱打的大汉子,但是毫无用处。 两个英国人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已经都站起并且走到跟前来了。他们都挺直地站着,满腔的快乐和惊奇,预备从这两个打架的人当中,各选一个来赌胜负。 末后,杜步伊先生被这样一个劲的死斗弄乏了,他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重新坐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那个普鲁士人由于惊惶和疼痛弄得一直摸不着头脑,所以并没有对杜步伊先生扑过来,后来在缓过气来之后他才说:“倘若您不肯用左轮手枪来和我决斗,我就要宰掉您!” 杜步伊先生回答: “只要您愿意。我完全同意。” 德国人接着说: “我们立刻就要到斯特拉斯堡了,我可以找两个军官来做公证人,在这趟车子离开斯特拉斯堡以前,我是来得及的。”像火车头一般呼啸的杜步伊先生,向那两个英国人说: “您两位可愿意替我做公证人?” 他们俩齐声用英国话回答: “aoh!yes!” 列车停住了。 在一分钟之内,这普鲁士人找到了两个带着左轮手枪而来的同事,于是这一干人证都走到了城墙底下。 两个英国人不住地拿出表来看,提快了脚步儿,匆匆地预备一切,他们怕的是耽误时刻,赶不上坐着原车赶路。杜步伊先生从来没有用过手枪。现在却被公证人把他牵到一个和对手相距二十步的地点了。有人问他: “您预备好了吗?” 他口里正回答:“预备好了,先生。”眼里却看见了那两个英国人中间的一个已经撑开了雨伞为自己遮住阳光。 一道声音发出了命令:“放!” 杜步伊先生不等瞄准,信手放了一枪,后来莫名其妙地望见那个站在他对面的普鲁士人摇晃了一两下,接着就伸起了两只胳膊,直挺挺地扑着倒在地下了。他已经打死了他。一个英国人喊了一声“aoh”。这声音因为喜悦,因为使他满足的好奇心又因为快活的沉不住气而发抖。另一个英国人本来始终握着自己的表,这时候挽着杜步伊先生的胳膊,用体操步儿拉着他向火车站走。 第一个英国人,双手握着拳头,双臂夹住身体跑着,一面用法国话数着步儿: 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是大肚子,却并做一排用快步向前直跑,仿佛是一张滑稽日报上的三个滑稽角儿。 “一,二!一,二!” 列车开动了。他们都跳到了车上。这时候,两个英国人都摘下了他们头上的旅行小帽举在空中,接着就大声喊了三次: “hip,hip,hip,hurrah!” 随后,他们挨次庄重地向杜步伊先生伸出右手,握手之后就折转了身躯,仍然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他们的角儿上了。 床边协定 壁炉里大火熊熊。在日本式的桌子上,两只茶杯对面放着,而那茶壶在旁冒着热气,正对着兰姆酒小高颈瓶一旁的糖罐子。 沙吕尔公爵将他的帽子、手套和皮衣扔到了椅子上,而那位公爵夫人脱掉了舞会衣裳,对着镜子略略整理一下头发,她一边甜甜地对着自己微笑,一边用她纤纤十指的指尖和晶莹的戒指轻轻拍着自己鬓边的鬈发。而后她转身对着丈夫,他看了她几秒钟,好像有什么不便说的念头使他烦恼,因而有点犹豫。 最后他说了: “今晚上你让人捧够了吧。” 她用眼睛审视着他,眼睛里闪耀着一种胜利的挑战火焰,于是回答说: “但愿如此。” 然后她坐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他坐在她对面,一面撕开一个黄油小面包,一边接着说: “这简直有点可笑……这是我的感觉。” 她问道: “这是一场戏吗?您是不是打算责备我?”“不,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说培列先生在您身边几乎闹到了失礼的情形,要是……要是……要是我有权利……我就会生气。”“我亲爱的朋友,坦率点。您今天的想法不再是去年的想法了,就这么回事。我知道在有了一个情妇,一个您爱的情妇时,您是几乎不关心人家是不是在追求我的。我给您说过我的悲伤,我说过,就像您今天晚上,但是理由更充分。我的朋友,您搞上赛尔维太太,您让我心痛,您使我成了笑柄。您答复了什么没有呢?唉!您让我清清楚楚体会到我是自由的;在有知识的人之间,婚姻只是一种利益的结合,一种社会联系;而不是一种道义关系。这是真的吧?您曾让我了解您的情妇比我强无限倍,更吸引人,更女性。您说过:‘更女性些!’所有这些,无疑都是由一个教养良好、备受赞扬的男人在小心谨慎的方式制约下,以一种我至表尊敬的文雅方式表达的。我对此是彻底了解的。 “协商议定了我们将从此共同一起过活,但完全分开。我们有一个孩子,他构成我们之间的一线联系。“几乎是您有意使我看穿您要的只是面子,因此我如果高兴,我可以找一个情夫,只要这种关系保持秘密。您曾冗长地论说妇女们的精细之处,她们维系礼仪的巧妙等等,而且讲得很好。 “我懂得了,朋友,完全懂了。您那时在恋爱,对赛尔维太太爱得很;而我合法妻子的柔情,法定的柔情使您烦恼。很可能,我偷到了您的某些办法。我们从此分别生活。我们一块儿到社交场中去,而后我们各自回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一两个月以来,您采取了一个妒嫉的丈夫的姿态,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点也不妒嫉,可是我怕看到您会连累自己。您年轻、活泼、富于冒险……”“对不起,如果说到冒险,我要求在我们之间衡量一下。”“瞧,不要开玩笑,我求您。我作为朋友给您说话,作为一个谏友。至于您方才说的那些,那是过于夸大了。”“完全没有。您承认过,您对我承认了你们的关系!这就等于给了我权利模仿您。我还没有做到……”“请允许我……”“请让我说下去。我还没有办成。我还没有一个情夫,我还没有……直到现在。我在等待……我在我……我没有找到。这人应当是个好的……比您好的。这是我对您说的恭维话,而看来您没有注意到。”“我亲爱的,所有这些玩笑话都是完全不合适的。”“但是我完全不是开玩笑。您给我说过18世纪,您曾让我会意您曾是个‘摄政’者。我一点没有忘记。一当我与人发生了瓜葛,不复是现今的我的那一天,您会有得好看,您听清楚,您会,甚至您自己对此还没有疑心到……像别人一样做了乌龟。” “啊!……您怎能说出这样的字眼来?”“这样的字眼!……可是在听到姬尔太太说赛尔维先生的神气像个当了乌龟的,在大找他的绿帽子时,您笑得发疯。” “在姬尔太太嘴里显得好笑的话,到了您嘴里就不合适了。”“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您对乌龟这个字用于赛尔维先生时感到十分有趣,而用于您时,您就判定很不悦耳了。都决定于观点。此外,我并不坚持用上这个字,我之说了它,只是为的看您是否成熟了。” “成熟……作为什么?” “只是作为一个人。当一个人听到说这句话时发怒,那是他……烫痛了。在两个月以后,如果我说起……一顶帽子,您会首先笑起来。就是……是的……人在其位,就不见其怪了。” “您今天晚上太缺礼貌了。我从没有见过您这样。” “啊!瞧着吧……我变了……变坏了。这是您的错。” “瞧,亲爱的,认真谈谈。我求您,我恳求您不要再像您今天晚上这么干,让培列先生那样失礼地追求您。” “您妒嫉了。我说得对。” “那不是,不是。我只是希望不要闹笑话。我不愿成为笑话。并且如果我再看见这位先生和您在……两肩之内……或者说在胸窝子里说话……” “他在找一个传声喇叭口。” “我……我会拉他的耳朵。” “您可能偶然成为我的情人吗?” “我可以配得上的是不那么漂亮的女人。” “瞧,您不就是这样吗!可见我已不是您所钟情的女人了!” 这位公爵站起来。他绕着小桌子转,于是在经过他妻子后面的时候,在她的颈后迅速地吻了一下。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向他的眼睛深处看进去: “别再开这类玩笑,在我们之间,请您注意。我们是分开生活的。这结束了。” “瞧,您别生气。我已经有不少时候发现您真迷人了。” “好啦……好啦……这是我赢了。您也……您发现我……成熟了。” “我发现您是迷人的,亲爱的,您的一双胳膊、脸色、双肩……” “使培列先生喜欢……” “您真厉害。但是那……真的……我不知道哪个女人像您这样迷人。” “您肚皮空了?” “嗯?” “我说,您肚皮空了。”“怎么说?” “当肚皮空了的时候人就饿了;在饿了的时候,人就决心吃在别的时候决不想吃的东西,我是那盘子菜……一直被忽视了,直到了您不至于因为吃它而大发雷霆的时候……今天晚上。”“噢!玛格丽特,您从那儿学来这么说话的?”“您!瞧!自从您和赛尔维太太断了关系以后,据我所知您有过四个情妇,一些浪荡货,她们这一行中的艺术家。那么,您要我如何用……一时肚子空了之外的其它方式来解释……您今晚的一时兴起呢?” “我要干脆利落,不讲礼节了。我恢复了对您的一片钟情了。说真话,十分强烈。就是这么回事。” “瞧,瞧!那么您想……重新开始?” “是的,太太。” “今晚上。” “啊!玛格丽特!” “好。您现在还在憋着口气。我亲爱的,我们商量一下吧。我们现在谁跟谁什么也不是,对吧?我是您的妻子,它是真的,但是是个自由的妻子。您希求我的优惠照顾,我将就此作为另一方取得一个契约。我将满足您……在对等价格下。” “我不懂。” “我来解释。我是不是和您的那些**一样好?请坦白说。” “好一千倍。” “比最好的还好?” “好一千倍。” “好吧,那您在三个月里给最好的那个花了多少?” “我不再去那里了。” “我说:您最动人的情妇在三个月里共花了您多少,包括钱、首饰、午晚饭、剧院等等全部款待,总共?” “我怎知道,我?” “您应当知道。看吧,一个平均值,节俭的。每月伍千:这该差不多吧。” “嗯,是……差不多。” “好吧。我的朋友,立刻给我五千法郎,那样我在一个月里就归您,从今晚算起。”“您是疯了?” “您这么看?那么晚安。” 那位公爵夫人出去了,回到了她的卧室里。 **铺陈了一半,一阵淡淡的芬芳浮在空中,渗进了壁毯。 公爵在门前出现了。他说: “这儿很好闻。” “真的?不过这儿没有变化过。我总是用的西班牙树皮香末。” “瞧,真不同一般……这很好闻。”“这可能的,但是您,请您给我赏光走开,因为我要睡了。” “玛格丽特!” “您走开!” 他干脆走进来坐在一张围椅上。 公爵夫人:“噢!这么样。好吧,那算您活该。” 她慢慢脱去了跳舞上衣,露出了在白皙的光胳膊。她举起手来在镜子前面解开发饰;于是在一抹花边下面露出了在黑色丝胸衣下面的某种粉红色的东西。 那位公爵迅速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公爵夫人:“别靠近我,否则我会生气!……”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整个胳膊,设法去凑她的嘴唇。于是她很快地一弯身,在她的梳妆台上抓了一杯漱口用的香水,于是,从肩上迎着她丈夫的脸倒过去。 他站起来,脸上直淌水,生着气,叽叽咕咕说: “这事办的真低级。” “可能是……但是您知道我的条件:五千法郎。” “但这是痴话……” “为什么是……” “什么,为什么?丈夫付钱为的和妻子睡觉!……” “啊……您用的多可耻的字眼!” “可能是。我重说,付钱给他妻子,给他的合法妻子,那是白痴!” “但有一个合法妻子时却去付钱给**就更笨得多!” “也许,可是我不愿成为笑柄!” 这位公爵夫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她慢慢地将袜子翻转褪下去,像蛇蜕皮一样。她粉红色的腿从淡紫色的丝套子里出来,娇小可爱的脚放在地毯上。 公爵略凑过去一点,柔声问道: “你那儿来的那个怪想法?” “什么想法?” “朝我要五千法郎。” “再自然不过。我们互相是外人,不是吗?现在您想要我。您不能娶我,因为我们都已结过婚,于是您来买我,可能比别的女人少花一点。” “那么,您想想。这钱不是交到了另一个女无赖家里用来干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而是仍然留在您家里,在您的家产里。而且,对于一个有教育的人,难道付钱给他的正规妻子不是更有趣而且更有创造性的吗?对于非法爱情大家只喜欢高价货,很费钱的。您作为爱情的一方,在付钱时就给了我们的……合法的爱情,一种新的价值,一种**的味道,一种……一种……一种浪荡行动的兴奋剂,难道这不对吗?” 她站起来,几乎是地往盥洗室走过去。 “先生,现在请您走开,否则我打铃叫贴身女佣了。” 这位公爵站起来心情矛盾,不高兴地看着她,于是突然将他的皮夹子扔给她。 “瞧,淘气鬼,这儿是六千……可是你知道吗?……” 那位公爵夫人拾起了钱,数过后慢吞吞地说道: “什么?” “你别弄惯了。” 她哄然一笑,并朝他走去: “每月五千,先生,或者我把您送回**那里去,同样是……假使你认为满意……我请您加价。” 懊恼 写给雷雍-企埃尔 萨华尔先生,在芒特城里被人称为萨华尔老丈的,刚好从**起来。那时候正下着雨。这天是秋季里一个愁人的日子,树叶纷纷下落。这些树叶仿佛是另外一阵更厚又更慢的雨,从从容容从雨点当中坠到地面上。萨华尔先生是不高兴的。他从壁炉跟前走到窗子跟前,又从窗子跟前走回原处。人生本有许多黯淡的日子。然而在他想来,自己现在仅仅只有一些黯淡的日子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六十二岁!他单独地守着老鳏夫的生活,身边没有一个人。这样孤独地举目无亲而死,真叫人难过! 他想象自己的那样单调那样空虚的人生。从往日的生活里,从童年的生活里,他记起自己和父母住过的那所房子,随后进中学,出中学,到巴黎学法律的种种时代。随后,他父亲的病,父亲的死。 以后,他就回家和他母亲同住了。少年人和老婆子,母子两个安稳地生活着,此外并没有什么多的,现在她也死了。人生真是愁惨! 他孤独地留在世上。到现在,死亡不久又要轮到他了。他快要消失了,什么都要完了。将来地球上不会有保禄-萨华尔先生了。何等伤心的事!然而其余的人将来都活着,笑着,互相爱着。是的,他们依然可以行乐,而他却快要不存在了,他本人!在死亡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势力之下,还有人能笑,能乐,能做快活人,岂不是怪事。倘若死亡是件将信将疑的事,人还能够有希望,但是不然,死亡是决不能避免的,竟和白昼之后不能避免黑夜一样。 假使他的人生从前是充实的!假使他从前做过一点儿事,假使他从前有过一些冒险的事,娱乐的事,有成绩的事,满意的事。但是不然,什么也没有。他除了在一定的时候起床吃饭和安寝以外,什么事也没有做过。末了,他就这样到了六十二岁的年纪了。并且他甚至于没有像旁的男人一样娶过亲。那为什么?对呀,他为什么没有娶亲?他本可以做得到这件事,因为他有点财产。那么难道是他没有机会?也许是的!但是机会都是由人造成的!他原是个疏懒的人,原因就在这里了。疏懒是他的大坏处,他的缺点,他的恶习。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着疏懒误了自己的人生。奋发、活动、做事、谈话、考虑问题之类,在某种人是很困难的事。 他甚至于没有被人爱过。从来也没有什么女人真正地、热烈地爱过他、陪伴过他。所以,等候佳期中的滋味隽美的忧虑,手儿相压时的类乎仙境的寒噤以及获得胜利的狂热中的令人神往的境界,在他都是全不知道的。 唉!到了两个人嘴唇儿第一次相触的时候,到了四条胳膊把两个彼此倾倒的生命搂成一个舒服自如的生命的时候,那是一种何等超乎人世的幸福,它应当淹住你的心田。萨华尔先生坐下来了,对着火举起两只脚,身上披的是晨装长袍。 确实地,他的人生已经耽误了,完全耽误了。然而他却早有所爱,他本人。他曾经秘密地痛苦地并且疏懒地,像他处理旁的事情一样早有所爱。对呀,他爱过他的老女友桑笛尔太太,他的老朋友桑笛尔的妻子。唉!倘若他在她没有结婚的时候就认得她该有多好!但是他遇着她的时候太迟了,那时候,她已经和桑笛尔结了婚。他从前确实可以向她求爱!自从第一天看见了她,他真是毫不犹豫地爱着她了! 他记起了自己每逢和她会面而起的感动,每逢和她分手时而起的凄凉,他夜间之不能睡觉正因为他思念她。 等到早上起来,他钟情的程度却比夜晚减低许多。那为什么? 从前她本来真是俏皮的和小巧玲珑的,一头金黄色的鬈发,满面的笑容!桑笛尔不是个可以使她满意的人。目前,她有五十八岁了。她仿佛是舒服的。唉!倘若这个妇人从前就爱他!倘若她从前就爱他!他,萨华尔既然很爱桑笛尔太太,为什么她又没有对他表示过爱? 倘若她那时候只要猜到了一点儿……难道她那时候真一点儿也没有猜到?一点儿也没有看破?一点儿也没有懂得?那么,她那时候会怎么想?倘若他那时候对她谈过,她又会怎么答复? 萨华尔又想到许多另外的事。他使得他的人生重新活跃起来,极力搜求一大堆详细的情节。 他记起了从前到桑笛尔家里尽情打牌的情形,那时候,他的妻子是多么年轻,风韵是多么迷人。 他又记起了她对他说过的那些事,她以前有过的那种语调,那些意味深长的缄默微笑。 他并且记起了他们三个人每逢星期日在塞纳河堤边的散步和草地上的冷餐了,因为桑笛尔是一个在副州长公署服务的人。突然那个清晰的回忆在他的心上涌现了:他和她在河边的一座小树林子里度过的某一个下午。 那一天,他们三个人一早就带着许多包食品出发了。那时候正是暮春当中的一个生气勃勃的日子,一个令人陶醉的日子。什么都是香喷喷的,什么都像是舒服的。鸟雀呢,歌声格外愉快,翅膀也格外动作得迅速。他们就在垂杨下面的草地上吃饭,那正在被太阳晒温了的流水近边。空气和暖,草香醉人,大家从容地呼吸着,天气多么好,那一天! 午饭完了,桑笛尔仰在地面上睡着了。“我毕生最甜美的午睡。”他后来醒了的时候这样说。 桑笛尔太太挽了萨华尔的胳膊沿着河岸走开了。 她紧紧地靠着他。她笑了,她说:“我醉了,朋友,完全醉了。”他瞧着她,他连心房都发抖了,觉得自己的脸色发白,害怕自己的眼光过于胆大,害怕自己的手发抖因此泄漏自己的秘密。 她用许多野草野花扎成了一顶花冠戴在自己头上,随后问他:“您爱我吗,像这样?” 他当时没有回答——他本来找不着回答的话,宁愿跪下来——她用一种不乐意的笑声开始笑了,一面瞧着他高声说: “笨货,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说句话!” 他几乎要哭了,却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些情形,现在清楚得和在眼前一样,都回到他心上来了!为什么她那时候竟说:“笨货,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说句话!” 末后他又记起了她那时温存地贴紧着他。他们在一枝斜欹着的树下经过的时候,他曾经觉得她的耳朵触着了他的脸,他却突然避开,怕的是她会把这种接触当成有意挑逗。 等到他说出了一声:“这不是我们应该回去的时候吗?”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向他射了一下。确实说来,她当时真是用一种奇特的神情瞧着他,他却没有对此加以考虑,但是目前他却记起了这一层! “您要怎样便怎样,朋友,倘若您倦了,我们就回去吧。”他那时候的回答却是: “这并不是因为我倦了,不过桑笛尔现在也许醒了吧。”她耸着肩膀一面说道: “倘若恐怕我的丈夫睡醒了,这倒是另外一件事,那么我们回去吧!” 以后在转来的时候,她一直是沉默的了,并且也不紧贴着他的胳膊了。那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他始终还没有向自己提起过。现在,他仿佛窥见了一点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 难道?…… 萨华尔先生觉得自己脸上发红了,于是他神情颠倒地站起来,如同三十年前,他早就听见了桑笛尔太太向他说是: “我爱你!” 那是可能的吗?这个刚才印入他灵魂里的疑团使他难受了!从前他居然没有看见,没有猜着,那是可能的吗?噢!也许那是真的!然而他那时对于那样一个机会竟失之交臂! 他于是暗自说道:“我要探听明白,我不能在疑团里待下去。我要探听明白。” 于是他匆匆忙忙把衣裳穿着停当。自己又想着:“我六十二岁,她五十八,我是很可以向她询问这件事的。” 末后,他出门了。 桑笛尔的房子就在本街的那一边,差不多就在他的对面。他走到了那里。矮小的女佣人听见敲门,立时给他开了。 她这样早就看见了他,觉得是诧异的。 “萨华尔先生,您这样早就来了,有什么意外的事?” 萨华尔答道: “没有,我的孩子,不过你去告诉你的女东家,说我想即刻和她谈话。” “太太正熬着那过冬的梨子酱;她正站在炉子边,并且没有梳妆,您懂得的。” “懂得,但是你可以说这是为着一件很紧要的事。” 女仆走开了,于是萨华尔焦躁地提着大步走到客厅里。然而他并不觉得手足失措。哈!他快要如同探听厨房里买进了什么东西似地去向她探听那件事。那正是因为他有了六十二岁! 客厅的门开了,桑笛尔太太进来了。她现在是一位滚圆肥胖而且面貌团团笑声哈哈的妇人。她走向前来,两只手伸得和身体相离很远,两只袖子卷在那双粘着糖浆的精赤的胳膊上部。她惊惶似地问他: “您有什么事,朋友,您没有生病吧?”他说: “没有,好朋友,我想向您探听一件事情,在我那是很关紧要的,而且使得我心里镇日不宁。您答应老老实实告诉我吗?” 她微笑地说: “我向来是老实的,请您说吧。” “那就是我说从前我第一次看到您时就爱上了您。您是不是也曾怀疑过?” 她带着那种依然像以前一样的语调笑着回答道: “笨货,够了!我也是在第一次时就已经看清楚了。” 萨华尔不觉发抖了,便吞吞吐吐说: “您早知道那件事了!……那么……” 他说到这里可又立刻停止了。 她问道: “那么?……什么事?……” 他接着说:“那么……您从前怎样想的?怎样……您从前打算怎样答复我?” 她笑得更高了。好些滴糖浆流到了指头尖子上又滴到了地下。“我?……不过您从前什么也没有向我要求过。那时候并不该由我来向您有所表示。” 于是他向她跟前走了一步: “请您说给我听……请您说给我听……某一天,桑笛尔在午饭后倒在草地上睡着了,我们两个人曾经一同散步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您现在可还记得那天的事?” 他等着答复。她停住不笑了,并且愣着两眼盯住他: “我确实记得。” 他战栗地接着说: “既然如此……那一天……倘若我是……肯冒险的……那么您会怎样办?” 她又用一种毫不后悔的妇人神情微笑了,并且用一种表示反嘲的清朗音调诚实地回答: “我就会对您让步哪,朋友!” 随后,她立刻转身跑出去熬梨子酱了。 萨华尔重新走到街上了,六神无主,如同在遇见了一场大祸以后一般,他在雨中撒开大步一直对着河边走,并没有想起要到哪儿去,等到走到了河边,他向右一拐沿着河岸走。如同受着本能支使似的走了好半天。他的衣裳都流水了,帽子变样子了,软得像是一块破布,帽檐像屋檐似地滴着水。他始终走着,始终一直向前走着。末后走到了他们很多年以前某一天吃午饭的那个地方,对那个地方的回忆正使他的心上痛苦不堪。 这时候,他坐在那些脱了叶子的树底下流泪了。 保护人 若昂-马阑从来不曾梦见自己有一种这样好的运气!他本是外省一个执达吏的儿子,从前也像许多其他的人一样到了巴黎拉丁区学习法律。那时候,他在各种被他先先后后光顾的啤酒馆里,结交了好几个狂喝啤酒高谈政治的饶舌的大学生做朋友。他对他们赞叹不止,一心跟着他们从这一家咖啡馆跑到另一家,有时候他手里有点钱也给他们付账。 随后,他成了律师了,辩护过一些在他手里败诉的案件。谁知在某一天早上,他从报纸上知道往日同学中的一个新近当选了众议院议员。 他重新又是他的忠实走狗了,那就是专门跑腿,有事招之即来而且简直不拘形迹的朋友。但是由于议院里的政潮,这个众议员居然做了阁员,半年以后,若昂-马阑就做了平政院评事。 开初,他有些得意忘形,他如同想使旁人一见就能猜到他的地位似的,专为显示自己的地位到街道上闲游。有时候,他到铺子里买点东西,到报亭子里买张报或者在街上叫一辆另雇的马车,即令谈到种种绝无意义的事情,他也想法子告诉铺子里商人或者卖报的,甚至于赶车的说: “我本人是平政院评事……” 随后他自然而然地感到了一种迫不及待的需要,要去保护旁人;把保护旁人看做是他的威望的表现,是职业上的必要,是性情宽厚而力量雄大者的义务。无论遇着哪种情形,无论对于哪个,他总用一种无限的宽厚态度献出他的援助力。 在大街上遇见了面熟的人,他总喜笑颜开地走过去握手寒暄,接着并不等候旁人发言,他就高声说:“您知道我现在做了平政院评事,我很愿意给您帮忙。倘若我对于您能够有点用处,请您不必客气,把事情交给我办。在我这种地位,手上是有点办法的。” 于是他就同着这样遇见的朋友走到咖啡馆里去讨笔墨纸张;他说道:“只要一张纸,堂倌,那是写一封介绍信用的。”他就这样写了好些介绍信,每天十封二十封或五十封不等,并且都是在巴黎热闹街道上那些很有名的大咖啡馆里写的。法兰西共和国的官吏,从预审推事数到阁员,他都写过信了。并且他觉自己有幸运,很有幸运。 有一天早上,他正从自己家里出来到平政院去,忽然遇着了雨。他颇想叫一辆出租马车,但是却没有叫,从街上冒雨走去。 那阵大雨愈下愈大了,淹没了街面,漫上了人行道。于是马阑先生不得不跑到一所住宅的大门下面去躲雨了。那地方已经躲着一个老教士,一个白头发老教士。在未做评事以前,马阑先生是很不欢喜教士的。自从有一个红袍主教曾经恭敬地请教他一件困难的事件以后,他现在竟尊重这种人了。那阵雨像大水一般地倾个不住,逼着这两个人一直走到那所住宅的看门人屋子里躲藏,去避免泥水溅到身上。马阑先生为了标榜自己,感到心痒难搔急于想说话,这时候他高声说道: “天气真很恶劣,长老先生。” 那老教士欠一欠身子回答: “唉!对呀,先生,对一个只预备到巴黎住几天的人来说,真讨厌。” “哈!您可是从外省来的?”“对呀,先生,我只在巴黎路过。” “一个人在京城里住几天却偏偏遇着下雨,确实是讨厌的。我们,在政界上服务的人,终年住在这儿,却没有想到这点。” 长老不再答话了。他瞧着那条雨势渐杀的街道。忽然,他下了决心,如同撩起裙袍跨过水沟的妇女们似地,撩起了他的道袍。 马阑先生瞧着他要走,高声喊道: “您快要打得全身透湿,长老先生,再等一会儿吧,雨就要停止的。” 那个犹豫不决的老翁停住脚步了,随后他说道: “因为我很忙。我有一个要紧的约会。” 马阑先生仿佛很不乐意似的。 “但是您一定会把全身打得透湿。我能够请教您到哪一区去吗?” 神父露出了迟疑的样子,随后才说: “我到旧王宫附近去。” “既然这样,长老老生,倘若您答应,我可以请您来和我共这柄伞。我呢,我到平政院去。我是平政院评事。” 老教士抬起头来瞧着他,随后高声说: “真的谢谢您,先生,我很愿意。” 于是马阑先生挽着他的胳膊,搀着他同走了。他引导他,防护他,劝告他: “当心这个水荡吧,长老先生。尤其要格外注意马车的轮子;有时那东西溅得您从头到脚都是泥浆。路上的伞也要留意。对于眼睛,世上再没有比伞骨子更要危险的了。尤其那些女人真教人受不住;她们一点也不留心,不管是雨天或是晴天,永远把她们伞骨子从您对面撞过来。尤其她们从不对谁偏一偏自己的身子。简直可以说市区是属于她们的。她们统辖着街面和人行道。从我个人的意见看起来,我觉得她们的教育在以前是很没有被人注意的。” 后来马阑先生开始笑起来。 教士没有回答。他走着,身躯向前略俯,仔细挑选那些踩脚的地方,使他的道袍和鞋子都不会沾上一点泥浆。 马阑先生接着又说: “您到巴黎来一定是散散心的。”老翁回答:“不是,我有一件正经事情。” “哦!可是一件重要的?我能不能请教您是什么问题?倘若我能够有益于您,我愿意听候您的吩咐。” 教士仿佛有些狼狈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唉!是一件私事。一件和……和我的主教发生的小麻烦。那是不会使您发生兴趣的。是一件……一件有关宗教行政的……的……内部秩序的事情。” 马阑先生可发急了: “不过,那些事正是归平政院管。既然如此,请您吩咐我吧。”“是的,先生,我也是到平政院去的。您真好。我要去会勒来贝尔先生和沙奉先生,并且也许还要会白底巴先生。” 马阑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简直都是我的朋友,长老先生,我的几个至友,几个最好的同事,几个很可爱的人。我就写信给这三位,把您介绍介绍,并且,热烈地介绍。算在我身上吧。” 教士向他道了谢,歉疚不安似地用吞吞吐吐的样子,说了无数感恩的话。 马阑先生快乐得发痴了: “唉!您不妨夸口说是遇着一种绝好的运气,长老先生。您就会看见,因为有了我介绍,您就会看见您的事情像是踏在轮盘上面似地转得很顺利了。” 他们到了平政院。马阑先生引了教士上楼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端了一张椅子,请他坐在火炉前面,随后自己才到桌子跟前坐下,并且提笔写起来: “亲爱的同事,请足下许我以最恳挚的意思,向足下介绍一位最尊贵最能干的教士,长老……” 他停笔不写了,问道:“尊姓呢?请教。” “山杜尔。” 马阑先生继续写道: “长老山杜尔先生,此君有小事须待面陈,以便领受高明指点。 “我幸得此便,向足下……” 末后他加上几句通用的客气话作了结束。 他这样写完了三封信,一齐交给这个受他保护的人,这一个在说了无数感激的话以后就走了。 马阑先生办完了他的公事,回到了家里安宁地度过了白天的光阴,夜晚平静地睡了觉,第二天愉快地起了床,教人拿报纸来看。 他打开来的第一份是一种激进派的日报,他读着: “我们的宗教师和我们的官吏。 “宗教师的为非作歹的行动,我们说也说不完。某处有一个姓山杜尔的教士,曾经承认自己有过背叛现在政府的阴谋,且因为犯过种种值不得由我们来指出的不名誉事实曾经被人告发,此外还有人怀疑他是个由旧日的耶稣会教士变形的普通教士,某主教更因为他有种种被人认为不便明言的动机免了他的职,召他到巴黎来检查他的人品,岂知山杜尔找到了一个姓马阑的平政院评事做他的热心辩护者,这辩护者敢于为这个身着道袍的坏人,写了好些极有力量的介绍信,给共和国的一些官吏,他的同事们。 “我们现在特地指出这个评事的不堪容忍的作风,深望内阁注意……” 马阑先生一下跳起来,连忙着好衣裳,跑到他的同事白底巴先生家里,白底巴向他说: “唉!您把那个老鬼介绍给我,真是发痴了。” 于是马阑先生慌张起来了,吃着嘴说: “不是的……请您想想吧……我上当了……那家伙的神气很像正派人……他骗了我……他卑劣地骗了我。我央求您,请您从严,格外从严惩办他。我就要写信。譬如要惩办他,应当写信给谁,请您告诉我吧。我要去找总检察长和巴黎的总主教,对呀,总主教……” 于是匆匆地坐到白底巴先生的书桌跟前,他写道: “总主教阁下。敬启者,我新近为一个姓山杜尔的教士之阴谋及其谎语所欺,致受其害,特此奉闻……”随后,他在签了名和封了信的时候,回头瞧着他的同事高声说道: “您可看见,好朋友,这回的事对于您应当是一个教训,请您再也不要替任何人作介绍吧。” 勋章到手了 好些人在生下地的时候,就带来了一种支配欲的本能,一种癖好,或者在刚一开始说话,开始想事,就产生了一种。 萨克勒门先生自从孩童时代起,装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个想得勋章的念头。稍许大一点,当然那还是很小的年龄,他如同其他的孩子们戴着一顶军帽似的,挂着好些锌质的荣誉军十字勋章,并且在街道上,扬扬自得地把手交给他母亲牵着,一面挺起他那个被红带子和金属的星型牌子所装饰的小小胸脯。 他马马虎虎地读了几年书,却被中等教育考试委员会淘汰了,于是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末了,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因为他本有一点财产。 他俩在巴黎住着,如同富裕的资产阶级一样,只在同阶级的交际场中来往,但是并不在交际场中鬼混,因为他俩认识一位有希望当上部长的国会议员,并且和两位师长做了朋友,所以得意洋洋。 但是那种从萨克勒门出世的初期已经走进他脑子里的思想,不再和他相离了;并且由于没有权利可以在礼服上佩带一条有颜色的勋表丝带,他一直感到痛苦。 他在城基大街上遇见了的那些得了勋章的人,常常使他心上受到一种打击。他抱着愤怒的嫉妒去侧眼瞧着他们。偶尔到了午后闲着的时候,他独自一人一个个地数着他们,自言自语道:“从马德来因礼拜堂走到德罗特街,我将要遇见多少佩勋章的。” 他在街上慢慢走着,利用自己那副惯于从远处辨认那种小小红点儿的眼光,去考察人家的衣服,等到散步完了的时候,他因为好些数字吃惊了:“八个荣誉军官长,十七个荣誉军骑士。竟有这么多!用一种这样的方式滥发十字勋章真是糊涂。我们看看走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找到同样的数目。” 于是他转身慢慢地走回去了,到了拥挤的人群妨碍他的寻觅之时,使他遗漏了一两个,他不乐意了。 他知道那些最容易遇见佩勋章的人的区域了。他们都集中于旧王宫。在歌剧院大街看见的不及在和平街看见的多;在大街右边比左边多。 仿佛他们也常在某几个咖啡馆某几个戏院出入。每次萨克勒门看见成群的白发先生们站在人行道当中并且妨害交通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这都是一群荣誉军官长啊!”他简直想向他们致敬了。 官长们——他常常注意他们——有一种和骑士们不同的神气。他们的头部气派与众不同,旁人觉得他们具有一种更高尚的庄严,一种更崇高的威望。 偶尔,萨克勒门也怒从心起,愤然反对那些得着了勋章的人;后来他觉得对于他们,感到了一种社会党人才会有的憎恨。 他如同一个挨饿的穷人经过了大饮食店前面而生气一样,因为遇着那么多的勋章气坏了,于是回到家里就高声说道:“究竟到哪一天,才可以有人替我们扫除这恶浊的政府?”他的妻子吃惊了,问他道:“你今天有什么事?” 他回答:“我对于各处发现的不公道的事,很为生气。哈!巴黎公社党人当初真有道理!” 晚饭以后,他依然又上街了,后来考察了那些制造勋章的铺子。他仔细看过了一切不同的图案,各别的颜色,真的想一齐占有过来,并且在一个公共的典礼当中,在一个满是宾客的和满是惊奇者的大礼堂里,自己挺着胸脯,上面挂着无数垂在彼此重叠如同肋骨一样的别针之下的光辉闪灼的勋章,领着一队行列,挟着一顶折得拢的大礼帽在胳膊下边庄严地经过,在一片赞美声中,一阵敬佩声浪中,自己的光辉简直像是天上的星斗。 他没有,真糟糕!他没有任何名义可以接受任何勋章。他想着:“一个从没有担任过公共职务的人想要搞一个荣誉军勋章真是过于困难的。倘若我设法为自己去搞科学研究院官长勋章呢?” 但是他不知如何下手,于是把这件事情和他那个一直莫名其妙的妻子商量。她说: “科学研究院官长勋章?为了这东西,你曾经做过了一些什么事?” 他气极了:“你要懂得我的意思。我正寻找应做的事,你有时候真笨。” 她微笑道:“对呀,你真有道理。但是我不知道,我?” 他却得着一个念头了:“倘若你向众议员罗士阑先生谈谈这事情,他可以给我一个好主意。我本人,你懂得我差不多不敢向他直接谈这问题。那太微妙,太困难,若是由你开口,那就很自然了。” 萨克勒门太太照他要求的话做了。罗士阑答应向部长去谈。于是萨克勒门叠次去烦扰他了。末了,这众议员的回答是应该先做一次申请,并且列举他的头衔。 他的头衔吗?问题来了。他连中等教育毕业的头衔都没有。 然而他却用起功来,预备编一本小书名叫《人民受教育的权利》。因为思想贫乏,他没有能够编成。 他找了好些比较容易的主题,并且接连着手了好几个:最初的是《儿童的直观教育》。他主张应当在贫民区域里专为儿童设立一些不收费用的戏院样的场所。从很幼的年龄,父母就引他们进去看,院里利用幻灯使他们获得人生一切常识的大概。这可以算得是真正的学校。视官是可以教育头脑的,图画是可以刻画在记忆里的,这样就使科学都成为看得见的了。这样去教授世界史、地理、自然科学、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学等等,哪儿还有更简单的方法? 他把这册子印好了,每个众议员,他各赠一本,每个部长,各赠十本,法国总统,赠五十本,巴黎的报馆,每家赠十本,巴黎以外的报馆,每家赠五本。 以后他又研究“街头图书馆”的问题,主张国家制办许多和卖橘子的所用一样的小车,装满许多书籍派人在街上来往推动。每个居民,每月可以有租阅十本书的权利,共取一个铜元的租金。 他说:“人民只为寻欢作乐才肯走动。他既然不肯主动去接受教育,那么就应当让教育来找他们吧……” 然而这些论文在各方面并没有发生任何影响,这时候他上了他的申请书。有人回答他,说是已经在注意之列,在研究之列了。他确信自己的成绩了,一心等候着。却仍旧一点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决定从个人方面运动了。他要求谒见教育部长谈一次话,然而接见他的却是一位很年轻而举止庄重并且有权力的机要秘书,这位秘书如同弹开钢琴一样,按着一组白色电铃钮儿不住手地传召收发、勤杂人员,甚至科员之类。他向这位求见的人肯定他的事情进展顺利,劝他继续这种值得重视的工作。 萨克勒门先生于是重新从事著述了。 现在,众议员罗士阑像很关心他的成绩了,乃至于常常给他许多高明而合乎实用的意见。并且罗士阑是一个有勋章的人,不过大家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这种特别荣誉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对萨克勒门指点了许多可以着手的新研究,把他介绍到好些专门学会,会里专注的是种种特别深奥的科学问题,目的正是想得到荣誉。他并且向内阁保举了他。 有一天,他走到了他朋友萨克勒门家中吃午饭(这几个月以来,他常在这个人家吃饭),他握着他朋友的手低声说:“我刚才为您得着一个大的喜信。历史工作委员会有件事情委托您。任务就是要到法国各种图书馆去搜求资料。” 喜倒了的萨克勒门因此连饮食都没有心思了。八天之后他起程去搜求了。 他从这一个城市走到那一个城市,查考书目,搜寻好些堆着满是灰尘的旧书的阁楼,招惹了图书馆员们的憎恨。 某天晚上,他在卢昂动了回家和妻子拥抱的念头,原来他有一个星期看不见她了;他搭了晚上九点钟的火车半夜就可以到家。 他本来带着大门钥匙在身边。于是他轻轻开了门进去,快乐得发起抖来,这样惊骇她一下是很有趣的。岂知她却扣上了卧房的门:何等没趣!于是他隔着门喊道:“-恩,我回来了!” 她大概吃了一惊,因为他听见她从**跳下来,以及她如同呓语一样独自说话。她忽然向着梳妆室跑过去了,开了梳妆室的门立刻又关起来,并且赤着脚在房里很快地穿过好几次,家具上的玻璃都震得响动了。末了她才问:“是你,亚力山大?” 他回答道:“是呀,是我呀,开门吧!” 房门开了,他妻子向他怀里一倒,同时喃喃地说:“呵!真怕人!真吓坏我!真喜坏我!” 于是他着手宽衣了,按部就班地,如同往日做的一样。并且从椅子上,拿起了那件向来挂在暗廊里的外套。但是,忽然,他发呆了。那外套的钮孔上系了一条红色的小小丝带,勋章! 他吃着嘴说:“这……这……这外套系了勋章!” 于是他妻子突然向他一扑,并且向他的手里抓着那件外套,她说:“不是……你弄错了……把它给我……” 但是他抓住一只外套袖子不肯放手,在一阵发痴的神气中间重复地问:“呵?为什么?对我说!这是谁的外套?这决不是我的,因为它挂着荣誉勋章!” 她拼命向他抢夺,张皇失措地吃着嘴说:“听我说……听我说……把它给我……我不能对你说……这是一件秘密……听我说……” 但是他生气了,满脸发青了,他说:“我要查明这件外套如何会在这儿,这并不是我的。” 这时候她劈面向她嚷着:“谁说不是,闭嘴,你对我发誓……听我说……你已经得到勋章了!” 他激动得厉害,以至于放弃了那件外套,并且倒在一把围椅上了。 他说:“我得到……你说……我得到勋章了!” “是的……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大秘密!” 她把那件光荣的衣服锁到一个衣柜里了,接着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地走向她丈夫跟前,继续说:“是的,这是我给你做的一件新外套。但是我发过誓不对你说。将来要到一月或者六星期之后才正式公布。要等你的任务结束。你到转来时候才应当知道。是罗士阑先生替你搞得来的……” 萨克勒门衰弱得没有气力了,吃着嘴说:“罗士阑……得到勋章……他使我得到勋章……我……他……哈!……” 他不得不喝一杯凉水了。 有一张白色小纸留在地上,那是早已从那外套口袋里掉下的。他拾起了它。原来是一张名片,印着“众议员罗士阑”几个字。 他妻子说:“你瞧清楚了吧!” 他欢喜得掉眼泪了! 八天之后,《政府公报》载着:由于特别任务的功绩,萨克勒门着给予荣誉军骑士勋章。 一场政变 巴黎才听到色当的败绩,共和国政府就立时宣布成立了。从这一乱糟糟的搞法开始一直到公社以后,整个儿法国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全国从头到尾都在玩当兵的把戏。 有些帽子店的老板成了上校,而起着将军的作用。在围着红布的富泰大肚子上,绕周插上了手枪和匕首。一些小商人靠偶然的机遇成了军人,指挥着成营吵吵嚷嚷的志愿兵,像车夫一样地咒骂以显示威风。 单是拿到了枪、按制式端着武器这一件事,就足以使这些迄今只拿过秤杆子的人发疯了,并且毫无理由地使第一个碰到他的人倒霉。为了证实会杀人而去杀死一些无辜的人,并且在还没有遭到普鲁士人光临**的乡村里溜达时,用枪打死一些游荡的狗、安安静静在反刍的牛和在草场上放牧的病马。 人人都认为受到号召来在军事上演个重大角色。连很小的村庄里的咖啡馆都像是兵营或者急救站,挤满了穿上军服的商人。 加纳镇这个小镇还不知道那些有关军队和首都的令人糊涂的消息,但是一个月来已经被搅和得极端动荡,因为敌对的派别已经处于对峙状态。镇长是子爵华纳多先生,他是个瘦小上了年纪的男人,由于野心而在不久前归顺帝国的正统派,他发现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死敌马沙烈医生,这是个脸红红的胖子,他是这个区域的共和派首领,一县的共济会头目,农业协会会长,救火协作队主席,应当保卫地方的民团组织人。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找到了办法使36个有妻室子女的谨慎农民和镇上的商人决心保卫乡土,他每天在乡政府前的广场上操练他们。 当镇长偶尔到镇公所所在的房子来的时候,这位司令官马沙烈腰夸手枪,手持军刀,傲然地走过他的队伍前面,对他的这些人拉起架势叫道:“祖国万岁!”大家都知道这一声吆喝使得那个小个子子爵冒火,他无疑把这看作一种示威,一种挑战,也是对大革命的令人受不了的纪念。 9月5日的早晨,这位医生穿上了制服,手枪放在桌子上面,正在为一对乡下老夫妇看病。那位丈夫得静脉曲张已经7年了,一直等着,到他的妻子也得病才来找医生。正在这时信差送报纸来了。 马沙烈先生打开来一看脸色一下子变白了,猛然站了起来,用兴奋之极的姿势,朝天举起了双手,在这两个吓呆了的乡下人面前,放开了嗓门叫道: “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 而后一屁股坐进了围椅里,激动得快晕倒了。当这个乡下人接着往下说:“开始时,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这位医生叫道:“让我安静会儿,我哪有时间来听您的傻话。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皇帝已经被俘,法兰西得救了。共和国万岁!”于是他跑到门口,大声吆喝道:“西莱斯特,快,西莱斯特。” 吃惊的女仆跑来了,他说得越快就越口齿不清地说:“我的靴子,我的军刀,我的子弹袋,还有我的西班牙匕首,它在我的床头柜上,你赶快。” 当那个乡下人乘短促的安静时刻,固执地又接着说: “……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个鼓包,使我走路时很疼。” 惹火了的医生吼道: “让我安静一会,真见鬼,要是您常洗脚的话,就不会得上这种病。” 而后抓住了他的领口,冲着他的脸叫道: “你竟没有体会到我们转变成了共和国吗?大傻瓜!” 可是他的职业感觉很快使他平静下来,他把惊愕中的这家子推出去,一面反复说: “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朋友。今天我没有时间了!” 在一面紧张地将自己武装起来时,他一边重给他的女仆下了一整套命令: “快跑到中尉彼卡特和少尉波梅家去,告诉他们,我在这儿等着他们快来。也叫杜区布把鼓带来!快!快!” 西莱斯特出去了之后,他凝神打算如何应付形势中的困难。 这3个人穿着工作服来了。期待着他们穿着制服来的这位司令官吃了一惊。 “你们竟然什么也不知道,老天爷!皇帝被俘囚起来了,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该行动的时候来了。我的地位很微妙,我甚至可以说十分危险。” 在他这些下属的惊愕面孔前面他考虑了几秒钟,而后又说: “应该行动,不能犹豫,在关键时刻几分钟能顶上好几个小时,一切决定于迅速果断。彼卡特您去找神甫并责令他打钟召集群众,我要去通知他们。您,杜区布到村子里去敲鼓集合队伍,一直敲到吉利赛和沙儿马的庄子上。让民团到广场上去。您波梅,赶快去穿上军服,只要军衣军帽就行了。我们要去占领镇公所,还要责令华纳多先生向我们交权,这都懂了吧?” “是。” “立即执行。我陪着您到您家去,波梅。而后我们一同去执行。” 五分钟后,这位司令官和他的下属武装到了牙齿,来到了广场上,也正是这时候,小个儿子爵华纳多像去打猎似的上了绑腿,肩上是福勒寿式的猎枪,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后面跟着3个穿着绿军服的保卫,屁股上挂着刀,斜挎着枪。 在那个医生停下来发愣的时候,这四个人走进了镇公所,那扇门在他们后面关上了,这医生嘟嘟囔囔地说: “我们让人抢先了,现在得待援。这一刻钟里什么也干不了。” 中尉彼卡特出现了,他说: “神甫拒绝服从,他把自己、杂役和看门人一起关到了教堂里。” 在广场另一边,面对着关着门的镇公所白色房子的就是沉寂的黑色教堂,它露出了镶着铁条的橡木大门。 这时,当勾起了好奇心的居民们在窗户后面贴着鼻子或者站到了房前门槛上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鼓声。这时杜区布使劲敲着三快点的集合鼓点出现了。他用操练的步伐穿过广场而后消失到了田间小路上。 这位司令官拔出了他的军刀独自走到大致位置在两幢房子的中间地方,这两幢房子都是被敌对的人盘踞着的。他在头上挥舞着军刀,使尽了肺部的力量吼叫着说: “共和国万岁!叛逆者死!” 而后他朝着他的军官们所在撤回来。 那些不放心的肉店老板、面包店老板和药剂师都上好了他们的排门,关上了店。只有杂货店还开着。 这时民团的人员慢慢到了,穿着各式各样衣服,但都戴着顶有红道的军帽,这军帽形成了全团统一的制服。他们是用自己的老锈枪武装起来的,这些老枪30年以来一直挂在厨房的壁炉上,他们真是像一队乡下看林人。 等到他周围有了约莫30来人时,这位司令用几句话给他们交待了事变情况,而后回过头来对他的参谋部说:“现在行动。” 居民们聚集在一旁,一面看一面议论。 这位医生很快就确定了他的作战计划: “中尉彼卡特,您前进到乡政府的窗户下面,以共和国的名义要求华纳多先生先将镇里的那栋房子交给我。” 可是这位原是泥水师傅的中尉不干,他说: “您仍旧是个滑头,您。要让我去挨一枪,对不起。里边那些人的枪法很好,这您清楚。您自己去完成这使命吧。” 司令官的脸红了: “我以军纪的名义命令你去。” 这中尉十分气愤地说: “我可不会为干那种莫明其妙的事去送命。” 围在一旁的那些有身份的人笑起来了,其中有一个嚷道: “你有道理,彼卡特,这不是时机!” 这位医生叽叽咕咕说声: “一群胆小鬼!” 他于是把军刀和手枪交给一个士兵,慢慢往前跨步,一边提防会看见从里面伸出枪来瞄准他。眼睛盯着那些窗户。当走到离开房子不过几步远的时候,两边两张学校的大门打开了,一大群小把戏涌了出来,这儿是男孩,那儿是女孩,聚在广阔的空场子上游戏吵闹不休,好像是一大群鹅围在医生周围。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等到那些学生都出来之后,那两扇门就立刻关上了。 大部分孩子终于都散开了以后,这位司令官于是鼓足了劲喊道: “华纳多先生?” 二层楼的一扇窗开了,华纳多先生出现了。 这位司令官开腔道: “先生,您知道适才发生了政府变革体制的重大事件。您所代表的政府已经不存在了。我所代表的已经掌权。在这决定性的艰难时刻,我以新共和国的名义要求您,请您向我交出以前的权力机构授予您的职权。” 华纳多先生回答道: “医生先生,我是加纳镇的镇长,由合格的权威任命的,一直到我接到被我的上级撤职并被取代的命令之前,我将仍然是加纳镇的镇长。作为镇长,镇政府是我所应在的地方,我将继续呆下去。否则您试试赶我走吧。” 于是他关上了窗。 这位司令官回到了他的队伍里,但是在向大家说明情况之前,先从上到下打量了彼卡多一番之后说: “您白长了个脑袋。您,您是只道地的兔子,全军的耻辱,我要降您的级。” 这位中尉回答说: “我对这不太在乎。” 于是他走出去混到了在交头接耳的老百姓堆里。 这时这位医生打不定主意了。干什么?发动进攻?可是这些人愿意干吗?还有,他有这权力吗?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跑到在镇政府对面广场另一边的电报局去,发出了三份电报。 一件致在巴黎的共和国政府诸公: 一件致在鲁昂的下塞纳州的共和国新任州长。 一件致迪耶普新共和国新任的县长。 他说明了形势,说当前的危险是这个镇还掌握在老的贵族镇长手里,还说愿意贡献他的忠诚服务,请求给予任命,并且在签名后加上了他所有的头衔。 此后他就回到了他的队伍里,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个法郎,说:“拿着吧,去吃点儿并喝上一杯,这儿只要留下十个人的一小队,以防止任何人从镇政府出来。” 可是在和钟表商聊天的少尉彼卡特发话嘲笑道:“老天爷,要是他们出来那才是进去的好机会。要不是那样,我不会有机会看到您在里面,我!” 这医生没有答理,迳自吃饭去了。 到得下午,他绕镇布下了岗唯,好像这镇子会有遭到意外袭击的危险。 他好几次走过了那幢镇政府房子和教堂的门前,丝毫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现象,几乎可以认为这两幢房子里没有人。肉店、面包店和药店又重新开了门。 大家在家里议论纷纷。如果皇帝成了阶下囚,那就是下面发生了变节。大家也说不准回来的是什么共和政体。天色变黑了。 快到9点钟的时候,这位医生独自不声不响地走近了公共建筑的进口,认为他的对手已经走开去睡觉了,当他安排好用十字镐砸开门攻击时,立刻有一个像是卫兵的很粗的声音问道: “谁在哪儿?” 马沙烈先生于是撒开腿就尽量大步往回撤。 天亮了,形势仍就没有一点变化。 武装民团占据了广场,所有的老百姓围在这个队伍周围想看个究竟,邻村的也跑来参观。 医生这时明白他正在以他的荣誉赌博,下了决心采取措施来结束这一局面。正当他要采取任何确实有力的措施时,电报局的门开了,那位局长的小女用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张纸。 她先走到这位司令官跟前递给他一张电报,而后穿过那空荡荡没有人的广场,被到处盯着她的那些眼睛吓坏了,低着头用碎步小跑过去,轻轻地敲那扇闭着的门,好像她并不知道里面藏着一支军队。 门呀地开了一点点,一只手接住了那张电报,那个女孩子因为被全镇子的人这样盯着看而满脸通红,回来时几乎要哭了。 这位医生嗓门发抖地要求道: “请大家安静点儿。” 于是所有的群众都静下来了,他得意扬扬地接着说: “这是我从政府接到的通知。”接着举起了电报读道: “原来的镇长免职。请告须立即办理的事,后续指示即到。代理县长沙班参议员” 他胜利了,高兴得心里蹦蹦跳,双手发抖。可是他的旧下属从旁边的一群人中间叫道: “真妙,一切如意,可是要是那些人不出来,这张纸带给您的全是空欢喜!” 马沙烈的脸色这时发白了。确实,要是那些人不出来,他就该进攻,这不仅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 他心焦地看着乡政府,盼着那扇门会打开,他的对手撤出去。 可那扇门仍然闭着。怎么办?人群越聚越多,团团围住了民团。大家在看笑话。 有一种考虑使医生尤其为难。假使他进攻,他就得走在他的队伍前面:如果他死了,那么所有的较量就算完了。而华纳多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要是开枪,那就是对着他的,对着他一个人的。而他们的射击很出色,很准;彼卡特刚才还对他重新提起过。可是忽然灵机一动,他转过身向波梅说:“快去要求那位药剂师借给我一块餐巾和一根棍子。” 这中尉赶快跑过去。 他打算做一面谈判旗帜,做一面白旗,看到白旗也许会使那位旧镇长的正统派心理觉得快活。 波梅带了所要的布和一根扫帚柄回来。用些绳子就组成了一面由马沙烈先生双手持着的旗子。当他走到门前时,他还叫着:“华纳多先生!”那张门忽然打开了,于是华纳多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出现在门口。 这位医生由于本能动作,退了一步,然后彬彬有礼的向他的对手敬了一个礼,于是开始致辞。他因为激动而声音有些发哽地说:“先生,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向您传达我所接到的指示。” 这位绅士没有对他还礼,对他回答说:“我引退,先生,但要请您了解这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为了服从篡权的这个丑恶政府。”他一字一顿地着重说:“我不愿让人以为我像是愿为共和国服务,哪怕一天也不愿意,就是我的动机。” 吃惊的马沙烈什么也没有回答,而华纳多先生就快步走开了,他的随从一直跟着他,到广场的那个角落里就消失了。 这时这位医生得意忘形地朝那群人走过去,一走到可以让大家听见他的声音的地方,他就叫道:“呜啦!呜啦!共和国全线胜利了!” 可是谁也没有表示态度。 这位医生接着叫道:“人民自由了,你们自由了,独立了,挺起胸膛来!” 镇上的人麻木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闪起一点光荣的火花。 这回轮到他来端详他们了。对他们的麻木不仁感到愤慨,搜索一些可以说的,可以起到猛击一掌作用的话,刺激一下这太平地方,完成他的鼓动任务。 可是他得到了一个灵感,于是他转过去对波梅说:“中尉,去把那一个下了台的皇帝的胸像找来,它在市议员的议事室里,用一张椅子把它抬到这儿来。” 这一位很快就在右肩上扛来了那个石膏拿破仑,而左手则提着一张革垫椅子。 马沙烈先生走到他前面,拿起椅子放到了地上,在上面放上了白胸像。然后退回几步用响亮的声音吆喝道: “暴君,暴君,你现在倒台了,倒到了臭泥巴里面,倒到了烂泥浆里。祖国曾在你的皮靴下喘息呻吟,而今复仇的命运之神把你打倒了。失败和受耻辱的是你,普鲁士人的俘虏,你被战败倒台了,并且在你那崩溃中的帝国废墟上,年轻光辉的共和国站起来了,拾起你被折断了的剑……” 他等待着喝采。可是没有一点呼声,没有一点鼓掌的声音出现。惊惶的那些乡下人一语不发,而那座胡须两边翘得老高,超过了两鬓,头发梳得像理发店广告一样不动的胸像却凝视着马沙烈先生,它脸上石膏抹成的微笑像是一种无法抹杀的讥笑。 他们俩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面面相觑,拿破仑在他的椅子上,医生站在离开它三步远的地方。一阵忿怒攫住了医生。他怎么办?他该干些什么来鼓动这些人并赢得这场公众舆论的断然胜利呢? 他的手在不留意中搁到了肚皮上,这时他碰到了他扣在红腰带上的手枪枪柄。 在再也找不到什么新的灵感,新的辞汇的情况下,他拔出了武器,朝前跨两步逼近地轰了旧君主一枪。 那颗子弹在这个脑袋上钻了一个小小的黑洞,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没有见到效果,于是马沙烈先生又开了一枪,又打了一个眼,接着是第三枪,而后连续地射出了所余的三颗子弹。拿破仑的前额上白灰飞扬,可是那双眼睛、那鼻子和胡子的两个尖角仍然是完整无损。 这时,这位气急了的医生,一拳打翻了椅子,一脚踩到倒在地上的胸像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转过身向惊呆了的群众嚷道:“将所有的卖国贼都照这个样子消灭掉!” 可是这些观众好像吓呆了,仍然没有任何激奋了的表现,因此这位司令官只好对民兵们叫道:“你们现在可以回家了。”他自己则迈开大步像逃走似地往家里走。 等他一到家,他的女仆告诉他,有些病人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已经3个小时还多了。他跑过去,原来是那两位既耐心又固执的看静脉瘤的乡下人,他们天一亮就来了。 于是,那个老头儿立刻又开始他的陈述:“开始时,就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 雨伞 写给迦宓意-吴迪诺 倭雷依太太是个节俭的妇人。她是知道一个铜子儿的价值的,并且为了累积零钱她有着一肚子的严格原则。她的女佣人从那些经手采买的食品上面刮点儿油水无疑地要费着大事;她丈夫倭雷依先生也要费尽极端的困难,才能在皮夹子里留点儿零花钱。然而他们家境却是很宽裕的,并且没有儿女。不过倭雷依太太看见那些白的小银元一个一个从她家里走出去就感受一种真切的痛苦。那简直是她心上的一条伤口,所以每逢她应该花一笔略为可观的钱,即令是断不可少的,她总有一两夜睡不安稳。 倭雷依不住地向他的妻子说道: “你手笔应该放宽大一些,既然我们永远吃不完我们的进款。” 她答道: “未来的意外,谁也不知道。多留几文总比少留好些。”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妇人,爱活动,爱清洁,面上略带皱纹,并且时常要生气。 她丈夫因为她使他忍受的种种节约时时觉得不平。其中的某一些特别使他感到痛苦,因为那都是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他是陆军部的一个主任科员,一径待在部里不走开,而原因不过是服从他妻子的命令,借此增加家里那些用不完的年金收入。 然而两年以来,他永远提着那柄打满了补丁的雨伞使得同事们发笑。他终于被他们的轻嘴薄舌恼昏了,只得强迫他妻子替他买一柄新的。她替他买了一柄八个半金法郎的雨伞,那是某家大百货商店做广告的货品。部里同事们看见那是成千成万扔在巴黎市内无人过问的东西,因此又来重新另开玩笑,倭雷依先生只好忍着一肚皮闷气痛苦的熬着。那柄伞简直毫不经用。不到三个月就成了废物,在他的部里,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笑料。有人并且把这件事编成了一首歌,从早到晚,从那座大建筑物的楼上到楼下,大家都听见有人唱着。 倭雷依气极了,吩咐他妻子买一柄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薄绸子的新伞,并且要她带了发票回来做证明。 她却买了一柄十八个金法郎的,愤愤地红着面孔交给她的丈夫,一面说道: “你有了这柄,至少要用五年。” 扬扬得意的倭雷依在办公室里真正挽回了面子。 到了他夜间回家的时候,他妻子用一种放心不下的眼光瞧着雨伞向他说道: “你不应该把橡皮圈箍在上面,那是要勒断丝经的。这应该由你自己留心照顾,因为我不能够不到几天再买一柄新的给你。” 她拿着新伞把橡皮圈捋开,把伞衣摇散。但是她又吃惊了。在伞衣上发现了一个鹅眼大小的圆洞,那是一个被雪茄烟烧出来的焦痕! 她喃喃地念道: “那上头是什么?” 她丈夫没有回过头来安然答道: “谁呀,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现在,怒气塞住了她的嗓子,她简直说不出话了: “你……你……你烧焦了……你的……你的雨伞。你……你……你真发痴了!你想把大家弄得倾家荡产!” 他自己觉得面色发青了,转过身子向她问: “你说什么?” “我说你烧焦了你的雨伞,瞧吧!” 她如同要和他相打一般扑到他跟前,激烈地把那个圆圆的小小焦痕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瞧见那个焦痕,他不免呆住了,吞吞吐吐说道: “这……这……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这柄雨伞是怎么搞的一回事!” 她现在嚷起来了: “我猜着你在部里,一定拿着这柄伞玩耍,你做了变戏法的,你打开了给他们看。” 他答道: “我只撑开了一回,教他们看看这柄伞真漂亮。就是这样。我向你发誓。” 但是她气得跳起来了,向他狠狠地大闹了一场,使那些爱和平的男子觉得家庭比弹丸如雨的战场还可怕一些。 她量了大小,在旧雨伞上割了一块颜色不同的旧绸子补上去;第二天倭雷依委屈地拿着这件经过修理的雨具出门了。到了部里,他就把它搁在柜子里,心里把它当做可怕的回忆一样不大惦记它了。 但是,他在傍晚时候回到家里,他的妻子便双手接住雨伞撑开来看,她发现伞已损坏得不可收拾,气得嗓子都噎住了。雨伞上穿了无数的小孔,那明明是烧成的,仿佛有人把烟斗里没有熄灭的灰倒在上面一样。东西是断送了,断送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她一言不发地检查着,真气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也一样,他检查着损坏的情况,他发愣了,吓糊涂了,狼狈不堪了。 两人互相瞧着,他只好低着眼睛,随后,她把那件破玩意掷到他的脸上,她的嗓子从愤不可遏之中恢复过来,她高声喊道: “哈!短命鬼!短命鬼!你特意这样做!真得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你将来再也得不着这东西……” 于是一出闹剧重新开幕了。暴风雨似地演了一个钟头以后,他终于能够解释了。他发誓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说这件事只能是由于恶意或者报复而来。 门上铃子一响可把他救出来了。原来那是一个到他们家里吃夜饭的朋友。 倭雷依太太把情况告诉了那个朋友。至于再买新伞,那算是拉倒了,她的丈夫再也不会有伞好用。 那个朋友对她讲道理: “那么,太太,他的衣裳岂不断送了,衣裳当然比雨伞更值钱。” 那个矮小妇人依然是气愤愤的,她说道: “那么他只准用厨房里用的雨伞,我没有新绸伞给他。” 听见这种意思,倭雷依生气了,他说: “那么我就辞职,我!我是决不肯拿着厨子的雨伞到部里去的。” 那位朋友接着说: “拿这个去换一块伞面吧,那并不很贵。” 倭雷依太太依然是忿忿不平的。她喃喃地说: “至少也要八个金法郎才能换面子。八个加从前十八个, 一共是二十六个!花二十六个金法郎买一柄雨伞,真是发痴!是胡闹。” 那位朋友是一个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忽然得着一种灵感,他说道: “教您的保险公司赔偿吧。只要这损害是在您家里发生的,公司应当赔偿烧了的东西。” 听到这种主意,矮小妇人的怒气完全平息了,她思索了一分钟,就向丈夫说道: “明天,你在到部以前,先到慈爱保险公司教他们验明这柄雨伞的情况,再要求赔偿。” 倭雷依跳起来说道: “算什么话,我这一辈子也不敢去!那十八个金法郎是丢定了的。没有什么可说。我们不会因为这就送了命的。” 第二天,他携着手杖出门了。幸而天气晴朗。 倭雷依太太独自坐在家里,对于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依然无法**。她把雨伞搁在饭厅的桌上,自己从四面瞧了一周,却得不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保险赔偿的念头时时刻刻回到她的心上来,不过,保险公司那些接待顾客的先生们的嘲笑意味的眼色,也是她不愿意去领受的,因为她一到社会上总感到畏怯,所以在必须和陌生人谈话的时候,她一出场就弄得手足失措,她脸上可以毫无来由地红起来。 然而这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使她肉痛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她不想再去转念头了,不过这损失却始终沉痛地锤着她,怎样办呢?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简直打不定主意。随后忽然如同懦夫变成了勇士似地,她得着她的解决方法了。“我一定去,去了再说!” 不过应当在雨伞上花点功夫,使它所遭的灾害更为严重一点,那么她所提的主张才容易得到支持。于是她从壁炉台子上取了一根火柴,在伞骨之间把伞面烧去手掌大小那么几块;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剩下的绸伞面卷起再用橡皮圈箍住,自己披上围巾,戴上帽子,提起快步走下楼来,向着保险公司所在的黎伏力街走。 不过她越是走得和公司相近。她的脚步越发慢下来。自己怎样去说?旁人怎样来回答她? 她在黎伏力街注意房屋门牌的号数了。和她相距还有二十八家。很好呀!她可以思索。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发起抖来。原来她走到公司门前了,门上金晃晃的几个字标着:“慈爱火险有限公司。”已经走到了,好快!她停了一会,又发愁又惭愧,走过去,又走回来,随后又走过去,走回来。她终于暗自默想: “然而我应该进去。早到一点总比迟到一点好些。” 不过走进那栋房子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正跳着。她走到了一个宽大的厅子里了,厅子的周围有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面只看见有一个人露着脑袋,身材以及其他部分都被一道格子墙遮住了。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许多纸片在厅子里经过。她停住脚步向他羞怯怯地低声问道: “对不起,先生,哪儿是顾客要求赔偿烧毁了物件的地方,您能够告诉我吗?” 他大声回答: “在二楼靠左首,损失科。” 损失这二字,更使她害羞了,她很想逃走,预备什么话也不说,甘愿牺牲那十八个金法郎。但是想到这个数目,她心上的勇气又上来了一点,她上楼了,一面喘着气,走一步停一下。 在二楼上,她瞧见了一张门,她叩门了。里面有人清朗地喊着: “请进来。” 她进去了,看见那间大的屋子中间,有三位气概庄严身挂勋表的先生站着说话。 其中有一位向她问: “您有什么要求,太太?” 她找不着她的字眼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来……我来……为的是……一件火灾的损失。” 那位先生恭恭敬敬指着一个位子请她坐下一面说道: “请您费心坐一会儿,我立刻和您谈话。” 他依然转身向着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了,他说: “先生们,超出四十万金法郎以上的数目,本公司自信对于二位是不受约束的。我们不能承认您二位这种追还原数的要求,使我们格外多付十万。并且估价……” 那二人中间有一个把他止住说道: “这就够了,先生,法院将来会作决定。我们此时只有告辞吧。” 于是他们恭恭敬敬行了几次礼便都出去了。 唉,倘若她敢于和他们一同出去,她便会那么做了,什么都放弃就此跑了!但是她能够那么做吗?那位先生走近前来鞠躬问道: “贵干是什么,太太?” 她困难地支支吾吾说道: “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个。” 那位经理用一种天真的诧异神态,低头望着她举给他看的那件东西。 她用一只发抖的手试着捋开橡皮圈。费了好些劲儿才达到了目的,于是连忙撑开了那副只剩下残破面子的雨伞残骸。 经理恻然说道: “我觉得这东西损坏得不轻。” 她迟疑地高声说道: 这东西送掉我二十个金法郎。” 他吃惊了,说道: “真的!要这么多?” “是的,这东西以前是很好的。现在我想请您检查它的情况。” “很清楚,我看得到。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这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放心了,以为这公司不肯赔偿这种小东西,于是说道: “但是……这柄伞被火烧了……” 经理并不否认: “我看得很清楚。” 她张着嘴发呆,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随后,忽然明白自己忘了把来意说清楚,于是连忙说道: “我是倭雷依太太,我们在慈爱公司保了火险,现在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 她害怕旁人干脆地拒绝她,又连忙添上一句: “我只要求您为我补上一个新伞面。” 这可把经理窘了,说道: “但是……太太,我们不是卖雨伞的商人。我们不能亲自担负这类的修理事情。” 这个矮小的妇人觉得自己的事有着落了。自然应该奋斗。她可以奋斗了!她没有恐惧心了。她说道: “我只要求修理的费用。我自己能够去办。” 经理先生好像有点糊涂了,说道: “真的,太太,这真不算多。不过旁人从来不向我们要求赔偿这样轻微的灾害损失。我们现在断不能够照付,请您想想吧,譬如手帕、手套、扫帚,破鞋子,一切小的东西,那都是每日逃不了火灾的损失的。” 她面红了,觉得满身都是怒气了,说道: “先生,不过去年十二月,因为烟囱走火,我们至少损失五百金法郎,倭雷依先生一点儿没有要求赔偿,今天公司赔偿我的雨伞是应该的。” 经理猜到她是说谎,就带着微笑说道: “你可以老实说哟,太太,倭雷依先生对于五百金法郎的损失一点儿也不要求赔偿,现在为了修理雨伞的五六个法郎,倒反来要求,这是很可怪的事。” 她一点也不惊慌地答道: “请您见谅,先生,五百金法郎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先生的钱袋里的,至于这十八个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太太名下的。这不是一码事。” 经理看见他既然推不开这个妇人,并且徒然耗去时间,于是用退让的神情问道: “请您把怎样成灾的情形说给我听。” 她觉得胜利在望,便开始叙述起来: “请听吧,先生,我有一只搁雨伞和手棍的铜架子放在大门旁边。某天我回家的时候就把这柄伞搁在架子里。我应该告诉您,架子上部有一块板子是做安置蜡烛火柴用的。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一根一划,谁知它断了;我再划第二根,立刻燃了,却又立刻灭了。再划第三根,谁知也是一样。”她说到这里,经理用一句俏皮话打断了她的叙述: “那果真都是政府制造的火柴吗?” 她不懂这个意思,依然继续叙述: “那是很可能的。我每次都是划到了第四根才划出火去点燃蜡烛,随后我进房预备睡觉。但是刻把钟以后,我觉得有点烧焦了东西的味儿。我素来是害怕火烛的。唉!倘若我们偶然出了一个乱子,那不可能是我的过错!尤其自从遇见我刚才告诉您的那次烟囱走火以后,一直没有见过它。我所以立时起床走到外面去找,我像猎犬一样向四处嗅着,终于看见这雨伞烧着了。那大约是因为掉了一根火柴进去的原故。现在你看见它被火烧成什么样子了……” 经理已经打定了主意,问道: “这种损失,你估计要多少钱?” 她不敢确定数目,待着没有说话。后来她装着大度地说道: “请您教人修理吧。我再到您手中来取。” 他拒绝了: “不成,太太,我不能照办。您要求多少,请您告诉我吧。” “但是……我觉得……这样吧,先生,我不能赚您的钱,我们去试一下。我把这雨伞拿到一家伞铺子里,教他们配一个又好又结实的绸伞面,以后再拿发票向您取款。这可成?”“很好,太太,就这么说妥了。我写一张通知出纳科付款的条子给您,那里有人偿还您的用费。” 于是他写了一张片子交给倭雷依太太,她伸手接了它,道了谢,害怕经理变卦就匆匆走出来了。 她现在欢欢喜喜地在街上走着去寻一家气象与众不同的雨伞店。等到寻得了一家华美的铺子,她就走进去用一道安安稳稳的声音说道: “这是一柄要换绸面的雨伞,要顶好的伞面。请您拿最好的装上去。我决不在乎价钱。” 散步 勒腊老爹,拉菩时公司司帐员从店里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被夕阳的光辉照昏了好一会儿。原来他是整天在煤气灯的黄色火光下面工作的,地方正是店房后面项头的部分,刚好对着一个又深又窄像是一口水井样的天井。那间小屋子正是他40年以来一直度过白昼的地方,里面非常晦暗,即令在盛夏也只有11点到3点之间不必点灯。 小屋子里永远是又冷又潮湿的,它的唯一的窗子正对着那种壕沟样的地方,其中的蒸发物不断地从窗口混进来,小屋子里因此满是霉气和阴沟的臭气。40年以来,勒腊先生每天8点钟就走到这“监狱”里;接着就一直坐到傍晚7点钟,对着帐簿弯着腰,用一种忠实店员的勤奋作风记帐。 初入公司的时候,他每年工资是一千五百金法郎。现在已经加到每年三千了。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他的收入不容许他娶亲。从来毫无享受,也没有什么大的。然而,偶尔他被这种单调而不断的日常工作弄得疲倦了的时候,他发表他理想式的希望:“活见鬼,倘若我每年有五千金法郎的利息进款,我就要舒舒服服花掉它。” 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为了自己舒舒服服花过钱,并且,除了每月领得的工资以外,从来没有其他收入。 他的生活没有变化,没有波动,也几乎没有希望。每一个人心上怀着的梦境想象力,在他的凡庸志愿里从没有得以发挥。 21岁那一年,他就进了拉菩时公司。以后,他一直没有离开过。1856年,他死掉了父亲。他母亲是1859年死的。此后,他只在1868年搬了一次家,理由是他的房东要增加租价。 每天早上一到六点正,他的闹钟就用一阵如同船上放松铁锚链子一样可怕的喧躁,使他从**跳起来。然而有两次,1866年和1874年,那件机器却出了毛病,他呢,也从来不知道那是为着什么。他每天穿衣裳,铺被盖,揩桌椅,扫屋子,这些日常工作要用掉他一个半小时。 后来他出门了,走到了那家换过11个老板还没有改招牌的拉殊面包店里,他买了一个蛾眉月式的面包,接着就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吃。 他一辈子的生活,简直完全在那间窄小晦暗而且壁上糊着同样颜色折花纸的办公室里消磨了。初进去,他年纪轻轻的,名义上是那位蒲吕孟先生的助手,他当年一心指望接替他的职务。 他早已接替了蒲吕孟,于是什么也不指望了。 旁人的生活的过程总有种种值得回忆的地方,譬如意料不到的变化,甜美的或者悲苦的爱情,冒险的旅行,而他对于这一切属于自由生活的偶然遇合,全是门外汉。 所有的日子、星期、月份、季节、年岁,全是彼此相似的。他每天在相同的钟点起床,出门,进公司,吃午饭,出公司,吃夜饭,末后睡觉。这些同样的行动,同样的事实和同样的思想都具有合乎规则的单调性,从来没有一点什么打断过它们。 从前,他在他前任留下来的小圆镜子里,瞧见过自己的金黄的髭须和卷起的头发。现在,他每天傍晚出公司以前在同样的镜子里欣赏的,是他的雪白的髭须和光秃的头顶了。40年已经溜过去了,长久而又迅速,空虚得像是一个整天发愁的日子,而且简直就是失眠者的漫漫长夜!40年之间,他一点什么没有留下,甚至于连一个回忆也没有,甚至于自从他父母去世以后,连一点恶运也没有。总而言之绝对空虚。 这一天,勒腊先生在公司的大门口被夕阳的光辉照昏了好一会儿;后来,他想起暂时不必回家,可以在晚饭之前去兜一个小圈子,这种兴致他一年中大约有五六次。 他走到城基大街上了,那一带,人潮在新绿的树荫下在流着。时候正是暮春的一个黄昏,一个使人陶醉,心弦动荡的黄昏。 勒腊先生用他那种老翁式的小而急促的脚步走着;他带着愉快的眼光走着;由于大地的欢欣和空气的温暖,他感到幸福了。 他走到香榭丽舍大街了,接着继续前进,他被那阵在和风里经过的青春陶醉力鼓动兴致了。 天色整个儿红得像是着了火似的;凯旋门隔着地平线上的绯红背景浮出它的乌黑的体积,俨然是一个立在火灾现场之中的巨人。等到走到了这座巨丽的建筑物跟前,这个年老的司帐员觉得自己的肚子饿了,接着他走进一家酒馆子里去吃夜饭。 有人招待他坐在店外人行道上的座儿上,他叫了一份酸汁冷羊脚,一份生菜和一份芦笋;后来勒腊先生吃着这顿很久没有吃过的较为像样的夜饭。又加上一块布里产的有名干乳酪,在那上面浇了半瓶鄱尔它产的上好葡萄酒;随后,他喝了一杯咖啡,这在他是不常有的事,最后他又喝了一小杯白兰地。 等到付过帐以后,他自己觉得很快乐,很活泼,并且略带醉意。末了他暗自说道:“今晚真是一个好天气。我索性继续散步直到布洛涅森林的入口为止吧。这是于我身体有益的。” 他重新走动了。一首在从前被他一个女邻居唱过的古老曲子,总是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林子新绿时, 情人向我语: 我望吾爱来, 同往花棚下。 他不停地哼着这首曲子,哼完了又来再哼。夜已经降到巴黎上空了,一个微风不动夜,一个很和暖的夜。勒腊先生随着布洛涅森林大道向前走,并且瞧着大道上的那些马车走过去。车子带着一对眼睛样的风灯,一辆跟着一辆走到近边、使人在一刹那中间望得见车子里成对儿的人搂在一处,女的穿的是浅颜色裙袍,而男的是黑颜色礼服。 那是一个由爱人儿组成的长行列,在一个满是星星而很热的天空之下兜风。车子不断地来,不断地来。爱人们不断地过,不断地过,躺在车子里,静默地彼此互相搂着,沉溺在幻觉之中了。沉溺在之中了,沉溺在因拥抱而起的颤抖之中了。热烘烘的阴影像是充满了飘着的吻,浮着的吻。一种温存意味的感觉使得空气变成了更为窒人呼吸的。这一切互相搂着的人儿,这一切被相同的期待、被相同的思想所陶醉的人儿,引起了一种狂热的气氛。这一切满载着爱抚的车子,如同一阵淡淡的、然而恼人的放射物似地,在它们的路线上闪过。 勒腊先生走到末了有点倦了,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去注视那些载着爱情的车马一辆跟着一辆闪过去。而几乎立刻就有一个女人走到了他跟前,并且坐在他旁边了。 “早安,我的小伙子,”她说。 他没有回答。她接着又说: “让我来爱你吧,我的亲人儿;你可以看得见我是很可爱的。” 他说: “您认错了人,太太。” 她伸起一只胳膊挽着他的了: “哪儿的话,不用装傻,听我说……” 他站起了,并且走开了,心里感到不快活。 走到百来步光景,另外一个女人又走近他身边了: “您可愿意在我身边坐一会儿,我的漂亮孩子?” 他向她说: “您为什么要做这行买卖?” 她在他面前立定了,并且声音变得嘶哑,凶恶: “活见鬼,总不是为了给自己快乐。” 他用柔和的声音盘问: “那末,谁在后面逼着您?” 她咕噜着: “人不得不过活呀,你这个没良心的。” 后来,她走开了,口里一面轻轻唱着。 勒腊先生口呆目瞪地待了好一会。许多其他的女人又在他跟前经过,叫他,邀请他。 他觉得他的头上展开了一些儿什么乌黑的东西、一些儿教人伤心的东西。 后来,他重新坐在另一条长凳上了。成行的车子始终不断地跑着。 “我当初不到这儿来就好了,”他暗自想着,“现在我看见了一切,自己简直完全弄得心烦了。” 他开始想着摆在他眼前的这一切:买得到的或者出自真心的爱情,花了钱的或者自由的接吻。 爱情!他简直不大认识。他一生由于偶然,由于奇遇,也有过两个或者三个女人,可是他的收入不容许他的任何例外的开销。他想到他从前的生活了,那是和大众的生活很不同的,很暗淡,很忧郁,很平塌,很空虚。 世上有好些真正没有运气的人,忽然一下,如同一副厚实的幕布被人撕开了似地,他望见了苦楚,望见了自身生活里的漫无边际的、单调的苦楚:过去的苦楚,现在的苦楚,未来的苦楚。最后的日子和最初的一样,无论在前,在后,在左,在右,他四周一无所有,心里一无所有,任何方面都一无所有。 车子的行列始终走到着。一对对在揭开顶盖的轿式马车的通过中间静悄悄地互相搂着的人,在他眼前显露出来又消失过去。他觉得全世界的人类都像是受着喜悦,快乐,幸福的陶醉在他跟前排成了队伍走过。他自己是个孤零零的,完全孤零零的旁观者。到明天,他也许依旧是孤零零的,始终孤零零的,孤零零得谁也没有尝过这样孤零零的滋味。 他站起了,走了几步,后来突然疲倦了,如同他新近赶完了一个长距离的徒步旅行一样,他重新又在第二条长凳上坐下了。 他等待什么?他指望什么?一点什么也不等待也不指望。他想起一个人在年老的时候,回到家里,看得见许多小孩子们咭咭呱呱地说话,应当是有滋味的。一个人被那些由自己抚育的孩子们围绕,疼爱,温存,对他说些有趣的和天真的话使得冷落的心重归温暖,使得一切都受到安慰,那末这时候,老境是甜美的。 后来,他想起了自己那间空的卧房,想到了自己那间清洁而愁惨的小卧房,除了自己从来没有谁进去过,于是一阵烦恼的感觉紧束着他的心灵,那间卧房,在他看来,觉得比他那间小办公室更教人伤心。 谁也没有到那儿去过,谁也从来没有在那儿谈过天。它是死了的,哑了的,没有人声的回响的。旁人可以说房子若是被人住过,那末它把住过者身上的东西多少保留一点在它的墙壁里边,保留一点点姿态、形象和言论。所以凡是被幸福家庭住着的房子都比不幸的人住着的房子快活。他那间卧房正同他的人生一样,是绝没有任何纪念的。后来,想到要回到那间卧房里,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照着老样子重新去做每天夜晚的种种行动和工作,真使他很害怕。末了,如同为了使自己和那间不吉祥的卧房以及那个将要必然又来的时刻更离开得远些儿似地,他又站起了,并且,忽然遇见了树荫下的第一条小径,他为了到野草上去坐,就走到一座轮流采伐的小树林子里了…… 他听见了他的周遭,他的头上,四面八方,有一种模糊的,无限际的,连续不断的声浪,一种由好些数目很多种类很杂的噪响构成的声浪,一种微弱而远近皆有的声浪,一种不确定的和巨大的生命活动:那正是巴黎的气息,像一个巨人似的气息。…… 已经上升的太阳在布洛涅森林上面罩着一层光浪。三五辆车子开始流动了;后来骑着马散步的人们都快快活活地到了。 有一对人儿在一条没有游人的树荫小径上散步。突然间,那青年妇人抬起脑袋,望见了枝叶当中有一件棕黑色的东西;她吃惊了,不放心了,伸起手指着: “你瞧……那是什么?” 随后,叫唤了一声,她不由自主地倒在她那个男伴侣的怀里了,他只得让她躺在地下。 看公园的警士立刻被人找来了,他们解下了一个用裤子吊带自缢的老人。 有人证明自杀是在前一天晚上完成的。那些从他身上找出来的证件,表明了他是拉菩时公司的司帐员勒腊。 有人把他的死亡归入一种无法揣测动机的自杀之列。也许是一种突然而起的痴癫结果吧? 首饰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说: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 “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 “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 “你有点怎样?你有点怎样?”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副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 “这么着吧,玛蒂尔蒂。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以后遇着机会你还可以再穿的,简单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务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于引起这个节俭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末了她迟迟疑疑地回答: “细数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枝枪,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南兑尔那一带平原地方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 “就是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却办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问她: “你有点怎样?想想吧,这三天以来,你是很异样的。”于是她说: “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戴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 “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但是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 “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唤: “这是真的。这一层我当初简直没有想过。” 第二天,她到她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闷。 伏来士洁太太向着她那座嵌着镜子的大衣柜跟前走过去,取出一个大的盒子,带过来打开向骆塞尔太太说: “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镶着宝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舍不得丢开这些东西,归还这些东西。她老问着。 “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 “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末后,她带着这件宝贝溜也似地走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美的凯歌,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对她的肩头上披上了那些为了上街而带来的衣裳,家常用的俭朴的衣裳,这些东西的寒伧意味是和跳舞会里的服装的豪华气派不相称的。她感到了这一层,于是为了避免另外那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骆塞尔牵住了她: “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吧。”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末了,他俩在河沿上竟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惭形秽,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了,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这算是结束了。而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应当到部。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之类,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陡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她已经没有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 “你有点怎样?” 她发痴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 “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来士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它。 他问道: “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 “对呀,我在部里的过道里还摸过它。” “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去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里。” “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 “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 “没有。” 他俩口呆目瞪地互相瞧着。末了,骆塞尔重新着好了衣裳。 “我去,”他说,“我去把我俩步行经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着它。” 于是他出街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回家。什么也没有找得着。 他走到警察总厅和各报馆里去悬一种赏格,又走到各处出租小马车的公司,总而言之,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一点什么也没有发现过。 “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 “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访问了,寻觅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饰相同的东西,凭着自己的记忆力做参考,他俩因为伤心和忧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当郎收买这串回去。 骆塞尔本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不顾成败利钝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放下了三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 “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个圈子去调剂一周之中的日常劳作,这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来士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美貌的,始终是有**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支支吾吾地说: “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 “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帐,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 “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壁橱 晚饭以后,大家谈到了姑娘们,因为男人们聚在一处,教他们谈什么? 我们中间有一个说: “哼,关于这个题目,我遇见过一件希奇的故事。” 他随即叙述了下文的经过: 去年冬天里的某天晚上,我忽然感到一阵使人凄凉的懒散意味,那是教人受不住的,不时缠住人的和性灵。我当时独自一个儿待在家里,觉得自己倘若那么待着不动,立刻就会感到过分的愁惨,那类愁惨倘若时常侵袭过来,每每无可避免地把人引上自杀之路。 我披上了外套,随即出了街,自己却不知道去干些什么。由下坡道儿走到了城中心的热闹大街,我开始沿着各处咖啡馆的门外闲逛,咖啡馆几乎全是空的,原因是天正下雨,那种细雨,同时沾湿人的精神和衣服,并不是倾盆大雨,不像瀑布似地倒下来叫呼吸迫促的行人跑到大房子的门底下躲藏,而是一种使人无从辨别点滴的毛毛细雨,一种不断地把那种无从目睹的纤小点滴对人飘过来,不久就在衣服上盖着一层冰凉而有渗透力的苔藓样的水分。 怎么办?我向前走,我又向后退回来,想找一个消磨两小时的地方,结果却第一次发现夜晚在巴黎竟没有什么好散心的。最后,我决定走进了牧女狂,那个算得是姑娘们的游戏场。 在它的大厅子里,人并不多。那条蹄铁形散步长廊只容纳着一些低级的游客,他们的平凡身世从举动上,从服装上,从须发剪裁上,从帽子上,从皮肤的色泽上显示得一目了然。至于一个可以看做是干干净净洗濯过的人,穿着整套像是相称的服装的,那真的不大遇得见。至于姑娘们呢,始终是同样那么些个,你们知道的那些可怕的姑娘们,容颜丑陋,精神疲乏,皮肤松驰,显出她们那种不知因何而起的愚顽的轻蔑态度,她们走来走去,好像在猎取主顾似的。 我暗自说那些婆娘都是畸形的,与其说她们富于脂肪不如说她们全是油垢,这一部分肥得凸出来,另一部分却又干瘦,腆着一个“酒肉和尚”式的大肚子,而两条鹭鸶式的长腿的膝盖部分却又向里弯曲,所以真地没有一个是值得一枚鲁意的,她们在讨价五枚鲁意以后好不容易才能够得到那么一枚。 不过我忽然望见一个使我觉得可爱的矮矮的人儿了,年纪并不很轻,不过是鲜润的,颇讨人欢喜的,有刺激性的。我拦住了她,并且愚笨地不待考虑,就出了我肯付的那种度过通宵的代价。我不愿意孤孤单单独自一个人回家;更欢喜同着这一个姑娘去偎傍搂抱。 于是我跟着她走了。她住在殉教街一所大房子里。楼梯上的煤气灯已经熄了。我慢慢地爬上去,不断地划燃一枝蜡烛火柴,我的脚撞着梯级几乎快要失足,因此心里不大痛快,她走在头里,我听见她的衣裙的摩察声音。 她在五楼停住了,关好了和外面相通的门以后,她问道: “那么你可是待到明天?” “一点也不含糊。你知道这原是我们商量好了的。” “好,我的猫儿,那不过是问一下。你在这儿等一分钟,我马上就转来的。” 于是她让我站在黑暗当中了。我听见她关好了两扇门,随后她仿佛还说了几句话。我诧异起来,不放心了。想来或许有一个面首在她屋子里。不过我的拳头和腰干儿都是结实的。我暗自想起:“等会儿,我们可以看个明白。” 我用全副精神和耳力去细听。有人轻轻动作,有人慢慢行走,并且非常之小心谨慎。随后另外一扇门打开了,我觉得又有人说话,不过很低很低。 她转来了,手里端着一枝点燃了的蜡烛。 “你可以进来,”她说。 她用你字来称呼我,就是表示一种占有权的取得。我进去了,经过了一间显然从来没有人吃饭的饭厅以后,我就走进了一间卧房,那正是一般姑娘们住的卧房,连家具出租的卧房,还带着几幅厚的幔子和一铺染上可疑的斑斑点点的红绸子羽绒被盖。 她接着又说:“你随便坐吧,我的猫儿。” 我用一种怀疑的眼光视察屋子。可是绝没有什么像是令人放心不下的。 她很快地脱了衣衫,快得在我脱下外套以前,她已经到了**。她开始笑了: “喂,你怎么地?你可是变成了木头人儿?你瞧,赶快点吧。” 我照她的样子做了,和她躺在一堆儿了。 五分钟以后,我发痴似地很想穿上衣裳并且走开。但是,那种在我家里缠过我的使人疲劳的懒散意味竟留住了我,剥夺了我任何动作的气力,所以尽管我在这个人人可睡的**感到恶心,我仍旧躺着不走。从前,我在那边,我在游戏场的灯光下面,以为从这个尤物身上发现了肉感滋味,而现在,那滋味竟在我的怀抱中间消失了,靠着我肉贴肉的,不过是个庸俗姑娘,和一般的庸俗姑娘丝毫没有两样,而且她那种并无感情却像殷勤的吻又带着一股大蒜味儿。 我开始和她谈天了。 “你在这儿住了不少的时候了吧?”我说。 “到一月十五就是半年。” “你住在哪儿,以前? “以前我在克洛随勒街住。不过看门妇人给我捣麻烦,我就退了房子。” 接着她就述起一篇关于那个看门妇人的说不完的闲话了,她从前造了她许多谣言。 但是忽然间,我听见有些声音就在我们身边响动。开始,那是一声叹气,随后,一些轻微的响声,不过是来得清清楚楚,如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转动一样。 我突然在**坐起来,并且问: “那是什么响声?” 她用安详文静的态度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的猫儿,那是隔壁的女人。隔板非常之薄,所以我们听起来简直像在这儿。这种房子真糟糕。简直是纸板糊的。” 我懒得非常厉害了,仍旧钻到了被盖里。后来我和她又谈天了。男人们每每受到愚笨的好奇心推动,要向这类的尤物询问她们的初次遭遇,想揭开她们的初次堕落的幕布,如同为了在她们身上去搜寻一种遥远的清白遗迹,如同为了从一句真话里去寻求他们从前的天真而贞洁的短暂回忆,使自己也许因为那种回忆而去爱她们;我当时竟受到那种好奇心的推动,向她提出好些有关她头几个情人的问题。 我明明知道她是会说谎的。有什么关系?我也许会从那些谎言中间发现一件诚实而且动人的事。 “瞧吧,你得告诉我那是谁呀。” “那是一个玩游艇的人,我的猫儿。” “哈!说给我听吧。你们从前在哪儿。” “我从前在阿尔让德伊。” “你从前做什么事?” “我在一家饭馆子做女佣人。” “在哪一家?” “在淡水船员馆。你可知道它?” “那还用说,盘南舫开的。” “对呀,正是那一家。” “他怎样和你讲爱情的,那个游艇家?” “我替他拾掇床捕的时候,他强迫了我。” 不过我突然记起我朋友们中间的一个医生的理论了,那是一个善于观察而且深明哲理的医生,他在某大医院服务多年,整天和他接触的全是身为人母的闺女和公共的姑娘们,他认识了女性的一切羞耻和困苦,认识了可怜的女性在变成有钱闲逛的男性的丑恶牺牲品以后的一切羞耻和困苦。 “一向如此,”他告诉我,“一个女孩子一向是被一个和她阶级相同而且生活情形相同的男人引坏的。我有好些本有关这种例子的观察记录。大家指摘富人采摘民间孩子的清白的花。那不是正确的话。富人购买的是采下来扎好的花束!他们诚然也动手采摘,不过对象却是那些在第二期开放的花;他们从不去剪第一期的。” 这样一回忆,我就望着这个女伴笑起来: “你得知道我明白你的历史。第一个和你相识的人并不是游艇家哪。” “喔!真的是他,我的猫儿,我对你发誓。” “你说谎,雌猫儿。” “噢!没有,我告诉你。” “你说谎。赶快把事情都告诉我吧。” 她像是迟疑不决,显见得有点惊惶。 我追着又说: “我是个魔术师,我的漂亮女小子,我是个懂得催眠术的人。倘若你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来催眠你,结果我一定知道你的事情。” 她是和她那些相类的女人一样地愚昧的,她害怕了。支吾地说: “你怎样猜着的?” 我接着说: “快点说吧。” “唉!第一次吗,真差不多不算什么。那一天正是那地方的纪念节。饭馆子里添雇了一个临时帮忙的大掌锅,亚历山大先生。他一到之后,想干什么就在馆子里干什么。他指挥一切的人,指挥老板两口子,俨然是一个国王……那是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人,他并不在他的炉灶跟前站着不动。始终嚷着:‘赶快,要点奶油,要几个鸡子儿,要点儿葡萄酒。’并且旁人必须立刻跑着把这点儿东西送给他,否则他就生气,对你们骂一些使人连大腿都羞得绯红的话。 “白天的事情完了以后,他就在门口抽他的烟斗。后来我正捧着一大叠空盘子从他身边经过,他就对我这么说道:‘听呀,孩子,你来陪我到河边上走走,教我看看本地的风光吧!’我呢,像一个糊涂虫似地走向河边了;我和他刚好走到了岸边,他很快地就强迫了我,快得简直教我没有来得及知道他干的是什么。末后,他赶着晚上九点的火车走了。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我问: “全在这儿吗?” 她结结巴巴说: “哈!我很相信弗洛朗丹是属于他的。” “那是谁呀,弗洛朗丹?” “是我的小子!” “啊!很好。后来你又教那个游艇家自以为是弗洛朗丹的父亲,可对?” “还用多说!” “他可是有钱的,游艇家?” “是呀,他留下了一份产业给弗洛朗丹,每年收得着三百金法郎的利息。” 我渐渐感到兴趣了。仍旧追下去: “很好,我的女儿,这很好。你们居然全体都不像旁人猜想的那么笨。弗洛朗丹现在几岁了?” 她接着说: “今年他十二岁了。一到春天,他就要去第一次领圣体。” “就这样,自从那一次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做你这一种行业?” 她叹气了,用忍耐的意味说: “那又怎么办呢……” 但是忽然一道大的声音使我突然一下从**跳起来,那声音是卧房里出来的,是一个人跌到地上又爬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双手在墙上摸索的声息。 我端起蜡烛向四周望了一转,又惊惶又生气。她也坐起了,勉强拉着我不教动,一面低声慢气地说: “这毫无关系,我的猫儿,我向你保证这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这方面已经弄清楚那道异样的声音是从哪一边来的。我随即向着一扇被我们床头遮住的门走过去,接着突然拉开了它……于是我看见了一个可怜的小男孩子,那是个苍白而瘦弱的男孩子,坐在一把大的麦秸靠垫椅子旁边浑身发抖,睁着一双受了惊骇的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显见得他刚才是从椅子上落到地下的。 他一下望见了我就哭起来,张开两只胳膊向他母亲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妈,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先头睡着了,后来就摔交。不要骂我哟,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转过身来望着那个妇人。末后我高声说: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心里很难过。她用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来说明了: “你教我有什么办法?我挣的钱不够教他在外边寄宿。真不得不把他留在身边,我又没有能力多租一间屋子,老天。我没有谁的时候,他就和我一块儿睡。若是有人在这儿来混一两点钟,他只好在壁橱里安安静静待着;他是知道那么做的。不过若是有人来住通宵,如同你一样,那么在一把椅子上睡觉是叫他腰痛的哪,叫这孩子腰痛的哪……那当然也不是他的过错……我真想让你也去试试看,你……在一把椅子上睡一夜……你就明白那种滋味了……” 她生气了,很生气了,一面叫唤着。 孩子始终哭着。一个瘦弱而畏怯的孩子,对呀,那真是壁橱里的,寒冷阴晦的壁橱里的孩子,他只能偶然回到那张暂时空着的**吸收一点点温暖。 我呢,当时也很想哭一场。 末后我回到自己家里去睡觉了。 俘虏 森林里除了雪花落到树上的轻微摩擦声音以外,没有一点旁的响动。雪从中午就开始落下:是一阵片儿不大的小雪,在树枝上集成一层苔藓样的冰,在落叶上铺出一层银样的薄衣,在道路上撒成一幅又白又软而又广阔无边的地毯,并且加重了这树海里的没有界限的沉寂气象。 在那看守森林的警察住的房子门外,一个露出胳膊的年轻妇人正用斧头在一块石头上面劈柴。她是瘦长的和健壮的,一个道地的在森林里面长大的妇人,她的父亲和丈夫都是森林警察。 房子里有一个人喊着: “今天晚上我们只有两个人,贝尔丁、你应当进来,看着快要天黑了,很可能有些普鲁士人和一些狼在附近一带打主意。” 那个劈柴的妇人正很使劲地劈着一段树根,每逢劈过一下,就挺起胸膛,举起双手再劈,这时候她一面劈柴一面答话: “我已经完了,妈。我就来了,我就来了,你不用害怕,天还没有黑。” 随后她搬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柴块儿进来,沿着壁炉堆好;再跑到外面去关板窗,去关那些用榆木心子做成的厚实阔大的板窗,末了,才进来扣好门上的那些结实的门闩。 她母亲,一个皱纹满面因为年老而胆小怕事的老妇人,这时候连忙走到了火炉边说: “我真不愿意你爹到外面去。两个女人,顶什么用?” 年轻女人回答: “不见得!,我一样可以打得死一只狼或者一个普鲁士人。” 于是她抬头望了望一枝悬在炉台上的大型手枪。 她丈夫在普鲁士人侵入的初期就加入军队里了,现在她们母女两人单独和家长同住,这家长就是绰号高跷的老警察尼可拉-毕戎,他从前执拗地不肯离开自己的住所搬到城里去。 那座最近的城市就是勒兑尔,旧日一座建在石岩上的要塞。那儿的人是爱祖国的,有财产的人早就决定抵抗侵入的敌人,早就决定闭门死守,早就决定依照当地的传统习惯来受包围。从前已经有过两次了,在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世那两个时代,勒兑尔的居民们都是以英勇自卫而著名的。这一次他们将要照样做,当然!否则宁肯全城同归于尽。 所以,他们购置了一些枪炮,配备了一队民兵,分为营又分为连,每天在演武场里操练,全体,做面包师的,开油盐店的,做屠夫的,做会计师的,做律师的,做小木匠的,开书店的,做药剂师的,都轮流按着规定的时间操练,指挥者是乐伟业先生,他从前在龙骑兵队里当过中士,现在正开杂货店,娶了大乐伏唐先生的女儿,并且承袭了他的小店。 乐伟业自称城防指挥官,当地的青年人早已都去从军,于是他把其余那些为了抵抗而留下的人组成一支队伍。胖子们只用体操式的步伐在街上行走,为的是减肥和增加肺活量。体力弱的背着好些重的东西走路,为的是锻炼筋骨。 后来,大家等候普鲁士人了。不过普鲁士人却没有出现。他们驻扎得并不远;因为他们的侦察兵已经穿过森林前进了两次,一直走到高跷毕戎那所看守森林的房子前头。 这个像是狐狸一样会跑的老警察早到城里通知过了。他们瞄好了大炮的射击线,但是敌人却没有露面。 高跷的房子做了设在阿韦陵森林里的前哨站了。老翁为了采办食物,又为了把乡下的消息送给城里的有产阶级,每周到城里去走两回。 这一天他又到城里送消息去了,因为前两天下午两点钟光景。有一个人数不多的德国步兵小支队在他家里休息,后来不一会儿就开走了,那个带队的中士会说法国话。 每逢他,这老翁,这样到城里去的时候,总牵着他那两条大嘴巴猎狗、以防备树林中的狼,因为这季节里狼变得特别凶狠。并且临行总吩咐他的妻女一到天色快黑就要关好门待在家里不到外面去。 他女儿什么也不怕,不过他的妻子总是发抖的、并且重复地说道: “将来没有好下场,这一切;你们会看见将来没有好下场。” 这一天傍晚,她比往常更着急得厉害一点。 “你可知道你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 “喔!要在十一点以后,一定。他老人家在指挥官那里吃晚饭,向来是回来得很晚的。” 于是她把锅子挂在火上来煮菜羹了,到了她停止动作的时候,就静听一阵从烟囱管里传到她耳朵里的模糊的响声。 她喃喃地说: “有人在树林子里走呀,有七八个人,至少。” 老婆子害怕起来,停止了纺轮的工作,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唉!上帝,你爹刚好不在这里!” 她还没有没完,一阵激烈的叩门动作使得她们的门发抖了。 母女两人没有回答,这时候,一道凶恶生硬的口音喊着: “开门!” 随后,沉寂了一会儿,那同样的口音又喊: “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它!” 于是贝尔丁听明白那是德国人说法国话的口音,就把炉台上那枝大型手枪藏到了自己的裙子口袋里,随后,她走过去把耳朵贴到了门上才问: “您是谁?” 那说话的声音回答道: “我们是那天来过的队伍。” 年轻妇人接着问: “您要什么东西?” “从今天早上,我同我的队伍就在树林子里迷了路。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它。” 她在这当口没有选择的可能了,就连忙抽开了那根粗的铁门闩,拉开那扇厚的板门,于是在积雪的微光里望见了六个人,六个普鲁士人,前天来过的那几个。她用坚决的语气问: “你们这时候到这儿来做什么?” 那中士用同样口音重复地说: “我迷了路,完全迷了路,我认识这所房子。从今天早上起,我没有吃过一点什么,我的支队也一样。” 贝尔丁高声说: “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在家里,今天晚上。” 那个像是一个正直汉子的军人回答: “这不要紧,我不会做什么坏事。不过你要弄点东西给我们吃。因为又乏又饿,我们都快站不住了。” 她立刻往后退了: “请进来吧!”她说。 他们进来了,满身都是雪,在他们铁盔上面堆成一种宝塔形奶酪蛋糕样的东西,他们都像是疲倦得很。 年轻妇人指着那些排在大桌子两边的木头长凳向他们说: “请坐上吧!我去给你们做点菜羹,你们看上去真是累极了。” 随后,她重新上好了门闩。 她在锅子里添了水,又添了点奶油和好些马铃薯,随后取下了那块悬在炉台里面的肥膘腊肉,切了一半扔在汤里。 那六个人瞧着这一切动作,眼里饥饿得发火。他们早把他们的枪和铁盔搁在一只墙角落里了,现在安静得像是好些坐在讲堂长凳上的孩子一般等着。 那母亲重新动手纺纱了,一面不时向着那些侵入的兵慌张地望一下。这时候,他们除了纺轮的轻巧旋转声音,柴火的开裂声音和水在锅子里的微响声音之外,什么也不听见了。 不过忽然之间,一道异样的声音教他们全体都吃惊一下,那道声音像是一种从门底下传进来的干喘样的吹气声音,一种强有力的抽鼾样的和野兽嘘气的声音。 德国中士一下跳起来对着搁枪的处所走过去了。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却做了个手势教他不必动弹,并且微笑地说道: “这是狼呀!它们也和你们一样,走来走去并且都饿了。”那个不肯轻信的汉子定要去看,于是立刻打开了那扇门,这一来,他就看见两只灰色的大野兽腾起了快步拚命地逃。 他转身坐下来一面喃喃地说: “我当初真不相信。” 他一心等候那份菜羹出锅了。 他们饕餮地吃着菜羹,为了想要多吃一些,嘴巴张开到了耳朵底下,那几双滚园的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开,喉管里的声响竟像落水管里格鲁鲁的水声一样。 母女俩一声不响地瞧着这些红胡子的迅速动作:菜羹里的那些马铃薯都像是落到了这些活动的毛丛里。 他们口渴了,于是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就到地窖里替他们去取点苹果酒。她在地窖里耽误了好些时;地窖是一间有穹顶的小石屋,据说在法国大革命时代曾经做过监牢又做过避难之处。那里面有一条窄窄螺旋形的梯子,穿过梯子顶上的小洞就升到了厨房尽头的地面上,可是这小洞是用一块厚的四方木板盖住的。 贝尔丁走上来的时候却笑起来了,独自用狡猾的神气笑起来了。后来她把那只装苹果酒的罐子交给了德国人。 随后她和她母亲一同在厨房的另一端也吃着晚饭。这些兵吃完了,于是六个人都围着桌子打瞌睡。偶尔,一个脑袋轻轻地在桌上碰出一点响声,随后这个突然醒来的人又竖起了脊梁。 贝尔丁向那中士说: “你们到炉子前面去睡吧,还用多说,那儿容得下六个人;我呢,要他妈到楼上的屋子里去。 末了母女俩上楼去了。大家听见她们锁好了门,听见她们走了一阵,随后她们再也没有一点声息了。 普鲁人士都躺在地上了,脚对着脚,头枕着自己那件卷好了的大风衣;不久,发出了六道不同的鼾声,有些是响亮的,有些又是尖锐的,不过却通通是继续不断的和骇人的。 忽然响了一枪,这时候,他们确实睡着了很久很久,那枪声是非常震耳的,可以教人相信放枪的地点就靠着房子的墙外。那些兵立刻都站起来了。不过枪声又响了两下,随后另外又是三下。 楼上的门突然开了,年轻妇人赤着脚走下楼来,身上只披着小衫,系着短裙,手里端着一只烛台,神气像是张皇得很。她吃着嘴说道: “法国兵来了,至少有两百人光景。要是他们在这儿找着了你们,他们就会来烧这所房子了。赶紧到地窖里去躲吧,并且不要弄出响声。倘若有响声,我们就都没有性命了。” 那个神色张皇的中士用德国口音的法国话喃喃地回答道: “我很愿意,我很愿意,应当从哪儿走下去?” 年轻妇人连忙托起了小洞上的那块厚的四方木板,六个人就一个跟着一个,用退后的步儿凭着脚尖去探索梯子上的落脚处所往下走,最后都从那条螺形梯子上面失踪了。 不过,在最后一顶铁盔的尖子消失以后,贝尔丁就盖上了那块沉重的榆木板——这木板厚得像是一爿墙,硬得像是一块铁,有绞链,有锁簧,她用钥匙把那监狱式的锁簧旋了两转,于是她就开始笑起来,她带着一阵想在这群俘虏的头上跳舞的疯狂,不声不响然而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他们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关在那里面,像是在一只坚固的箱子里,在一只石头箱子里,那只箱子只靠着一个嵌着几根铁条的矮气窗接受外面的空气。 贝尔丁重新燃起了她那炉火,又重新把那只锅子挂在火上,末了一面重新炖着点儿菜羹,一面低声自言自语: “父亲今晚一定累坏了。” 随后,她坐下等着。现在只有那座挂钟的摆,在沉寂的境界里送出那阵有规则的嘀嗒嘀嗒的声音。 这年轻妇人不时对着挂钟望一眼,眼光里的焦躁意味正像是说: “走得太慢了。” 但是不久她就觉得有人在她的脚底下唧唧哝哝的说话了。好些低而模糊的语句,穿过地窖的砖砌穹顶传到她的耳朵里来。普鲁士人渐渐猜着她的诡计了,一会儿,中士就爬上了那座小梯子,举起拳头来打那方盖板。他重新用德国口音的法国话喊着: “开门!” 贝尔丁站起来走到盖板跟前,摹仿那中士的口音问: “你们想要什么?” “开门!” “我不开!” 那汉子生气了: “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它!” 她笑起来了: “你打吧,好小子,你打吧,好小子。” 于是他动手用枪托来撞这块关在他头上的榆木盖板了。不过它竟抵住了枪托的撞击。 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听见他从梯子上下去了。随后,那些兵一个一个轮着走上梯子使劲来打,并且考察这盖板是如何关上的。不过,他们无疑地自行承认了这种尝试是枉费气力,所以又通通走下去再在地窖里开始议论。 年轻妇人细听他们议论,随后她打开了那扇通到外面的门,向夜色里侧起了耳朵细听。 远处一阵狗吠传到她跟前了。她如同一个猎人一样吹起了口哨,后来,几乎立刻就有两条大狗在黑影里纵过来向她身边直扑。她抓住它们的脖子教它们不要再跑。随后她尽力高声叫唤起来: “喂,爹呀!” 一道声音从很远的处所回答: “喂,贝尔丁!” 她等了几秒钟,随后又叫唤: “喂,爹呀!” 那道声音在近一些的处所又重新回答: “喂,贝尔丁!” 她接着又叫唤: “不要走气窗跟前经过。地窖里有好些普鲁士人。” 于是,那个长大的人影突然向左面一偏,在两枝树干中间停住不走了。他不放心似地问道: “好些普鲁士人在地窖里。他们干什么?” 年轻女人开始笑了: “就是前天来过的那几个。他们在树林子里迷了路,我把他们放在地窖里乘凉。” 于是她说起了这件凑巧的事,她如何放了几响手枪去恫吓他们,又如何把他们关到了地窖里。 那个始终郑重其事的老翁问道: “在这个时刻,你想教我们怎么办?” 她回答道: “你去找乐伟业先生和他的队伍吧!他可以把他们抓起来,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于是毕戎老爹微笑了: “对,他一定很高兴!” 他女儿接着说: “我给你做了点菜羹,赶快吃了再走吧!” 年老的森林警察坐在桌子跟前了,他把两只盆子盛满了菜羹放在地上去喂那两条狗,然后再吃自己那一份。 普鲁士人听见了有人说话,都不做声了。 高跷在一刻钟以后又动身了。贝尔丁双手抱着脑袋静候。俘虏们重新**起来了。现在,他们嚷,他们叫人,他们怒气冲天地不断用枪托来撞击那块摇不动的盖板。 随后,他们从气窗的口上放了许多枪,无疑地是希望有什么在附近经过的德国支队可以听见。 这个在森林里面长大的妇人不再动弹了,不过这种声音教她焦躁,教她生气。一阵恶怒在她心上发动了;她几乎想弄死他们,免得再闹。 随后,她越来越焦躁,开始瞧着壁上的挂钟,计算过去的时间。 她父亲去了一个半钟头了。现在他早到了城里。她仿佛看见了他:他把事情告诉了乐伟业先生,这一位却因此而脸色发白,于是打着铃子问女佣人索取他的军服和军器。他又仿佛听见了那阵在各处街道上流动的鼓声。看见了各处窗口里现出好些惊惶的脑袋。那些民兵从各自的家里喘着气走出来,衣裳还没有穿好,一面扣着身上的皮带,用体操式的步儿往指挥官家里走。 随后,队伍排好了,高跷站在头里,在深夜的积雪中间向森林开拔。 她又瞧着壁上的钟:“再过一点钟;他们可以到这儿。”一阵神经质的焦躁使得她心里忍耐不住了。每一分钟在她都好像是无穷尽的。真慢呀! 最后,她假定他们要到来的时刻,已经被钟上的针指出来于是她再打开门去听动静,望见有一个人影子正小心地在那儿走。她害怕了,迸出了一声叫唤。谁知那就是她的爹。他说道: “他们派我来看情形是不是没有变。” “没有,一点也没有。” 这时候,他也在黑暗中吹起了一声拉得很长的尖锐的口哨。不久就看见一堆黄不黄黑不黑的东西,从树底下慢慢地走向近边来:一队由十个人组成的前哨。 高跷不断地重复说道: “你们不要在气窗跟前经过。” 后来,那些先到的人把那个令人不放心的气窗,指给了后到的人看。 末了,部队的主力到齐了,一共是两百人,每人带了两百粒子弹。 精神激动的乐伟业浑身发抖了,他把弟兄们安排布置好,把房子团团围住,一面却在那个气窗前面,那个开在墙脚边给地窖通空气的小黑窟窿前面留下了一个大的空白区域。 随后,他走到房子里面了,并且问明了敌人的实力和动态,因为敌人现在绝无声息,竟使他们可以相信敌人已经失踪,消灭,从气窗里飞走了。 乐伟业先生在那方盖板上跺着脚叫唤: “普鲁士军官先生!” 德国人却不回答。 指挥官接着又叫唤: “普鲁士军官先生!” 竟然没有效果。他费了二十来分钟,劝告那个一声不响的军官把军械和配备缴出来投降,同时允许保全他们全体的生命安全和军人荣誉。不过,无论是同意或者仇视的表示,他没有得到一桩。因此形成了僵局。 民兵们正踏着地面上的雪,使劲用胳膊打着自己的肩头,如同赶车的人教自己取暖似的,并且都瞧着那个气窗,那种想从气窗前面跑过的孩子气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民兵们中间有一个姓酒罐的,素来很轻捷。这时候突然冒险了,他使起一股劲儿像一只鹿似地在气窗前面跑着走过去。这尝试竟成功了。俘虏们都像死了一样。 有人高声叫唤着: “没有一个人。” 后来另一个民兵又从这个危险的窟窿前面,穿过那段没有受包围的地方了。这样,就成了一种游戏。不时就有一个人跑起来,从这一堆中间跑到另一堆中间,如同孩子们的某种游戏,并且两只脚提得那样活跃,所以就有许多雪块儿跟着他跳起来。有人为了取暖,烧燃了几大堆枯枝,于是民兵们跑动的侧影,在一阵由右面跑到左面的迅速动作里照得明显了。 有一个人叫唤: “轮到你了,笨鹅。” 笨鹅是一个胖大的面包商人的姓,他本人的大肚子惹起了同伴的笑声。 他迟疑起来。有人取笑他了。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就用一种小小的体操式的步儿起程了,那种步儿是有规则的,气喘吁吁的,大肚子摇来摇去。 全队的人都笑出眼泪来了。大家打起吆喝来鼓励他: “好啊!好啊!笨鹅!” 他将近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这时候,气窗里闪出了一道长而快的红光。同时、叭地响了一声,接着这个胖大的面包师带着一声骇人的叫唤扑倒在地上了。 没有一个人跑过去救他。随后,大家看见他在雪里手脚伏地爬着,口里一面哼个不住,末了,等到他爬完那段可怕的路程便晕倒了。 他臀部的脂肪里中了一粒枪弹,部位正是臀尖上。 在初次的意外和初次的惊慌过了以后,一阵新的笑声又起了。 不过,指挥官乐伟业在那所房子的门槛边出现了。他刚刚决定了他的作战计划。这时候用一种颤动的声音下着命令: “白铁铺卜朗虚老板和他那些工友。” 三个人走到他跟前了。 “你们把这房子的落水管都取下来。” 一刻钟之后,他们就搬了二十来米长的落水管交给了指挥官。 于是他用尽了千般小心,在地窖的那块盖板旁边挖了一个小圆孔,后来从一口井的抽水机边引出一道水路通到这个小圆孔里来,他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我们就要请这些德国先生喝点儿东西!” 一阵由于赞美而起的狂热“胡拉”之声爆发了,接着就是一阵狂嚷和傻笑。后来指挥官组织了好些个工作小组,五分钟换一次班。接着他发命令了: “抽水!” 于是井上的那副抽水唧筒的铁挽手开始摇动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沿着那些落水管流着,接着不久就带着一阵溪涧中的流泉幽咽之声,一阵有些红鱼在里面出没的岩泉的幽咽之声,从梯子上一级一级落到了地窖里。 大众静候着。 一点钟过了,随后,两点钟,随后又是三点钟。 怒气冲天的指挥官在厨房里散步了,他不时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设法去猜度敌人正做着什么事;暗自询问他们是否不久就会投降。 敌人现在起了**了,有人听见了他们撞动地窖里的那些酒桶,听见了他们说话,听见了他们弄得水哗哗响。 后来在早上八点钟光景,一句用德国口音说的法国话从气窗里传出来了: “我要和法官先生说话。” 乐伟业从窗口边略略伸出了脑袋答话: “您投降吗?” “我投降。” “那末请您把所有的枪都送到外边来。” 于是大家立刻看见一枝枪从气窗里伸出来了,并且随即倒在雪里了,随后又是两枝,三枝,所有的军器都齐了。末了,那道同样的声音又叫唤: “我没有了。请您快点,我已经淹在水里了。” 指挥官发了命令: “停止抽水。” 抽水唧筒的摇手不动了。 末了,把那些握枪候命的民兵塞满了那间厨房,他才从从容容托起了那方榆木盖板。 四只脑袋出现了,那是四只湿透了的灰黄长发的脑袋,后来,大家看见那六个德国人一个跟着一个走上来,那都是发抖的,浑身流水的和惊慌失措的。 他们都被人捉住了,都上了绑了。后来,因为大家恐怕有什么意外,就立刻分成两队出发;这两队中间有一队是押解俘虏的,另一队,却用一张铺在几根树条子上的床垫子抬着笨鹅。 他们都胜利地回到了勒兑尔的城里。 乐伟业先生因为生擒普鲁士的一队前哨的功勋得到了政府的勋章,而那个胖大的面包师因为在敌人跟前受伤,也得了军人奖章。 海港 顺风圣母号是一艘三桅大帆船,它于1882年5月3日从勒阿弗尔出口开往中国海面,经过四年的旅行,它于1886年8月8日回到了马赛的海港。当初它在到达中国海港卸了货物以后,立即找到了新的买卖,被人包了开往阿根廷的京城,又从这地方,装上了好些运往巴西的货物。 好些次其他的行程,经受过好些次的海上损失,好些次的修理,好多个月的无风时期,好多次又遇上把它吹到航线之外的狂风,一切意料不到的事,海面上的种种幸运和恶运,曾经使得这艘诺曼第的三桅船远远地和它的祖国相隔绝,直到现在它才满载美洲的罐头食物回到马赛来。 在最初出口的时候,船上除了船长和副船长之外,一共有14个海员,8个是诺曼第省的人,6个是布列塔尼省的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5个布列塔尼人和4个诺曼第人。那个布列塔尼人是在路上死掉的,4个在不同的情况之下失踪的诺曼第人,却由两个美国人、一个黑人和一个在某天晚上从新加坡一家咖啡馆里用劝诱手段募来的挪威人接替了职务。 那艘庞大帆船,它的帆全数卷好了,帆桁都在船桅上构成了十字形,船身由一条在它头里喘气的马赛拖轮拖着走,这时候已经在海湾里了,水面忽然慢慢地平静下来,帆船只在余波上摇动,经过那座有名的伊夫古堡跟前,随后又经过海湾里的一切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灰白石岩下面,就开进了古老的海港。港里的船像是堆在那儿一样,它们沿着码头,船舷靠着船舷,全世界的船,大的,小的,各种型式的,各种装备的,几乎应有尽有,混杂地停在这个满是臭水而又过于窄狭的港内碇泊区;马赛本来有一份以美味著名的红烧鱼羹,这些船泊在碇泊区里,互相微触,互相摩擦,简直就象是一份“船羹”浸在一份经过调和加过香料的鱼汤里。 顺风圣母号下碇了,位置正在一艘意大利双桅小船和一艘英吉利双桅快船的中间,这两艘船在事前让出了空档使它通过;随后,等到海关和海港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船长就允许了三分之二的海员到岸上去寻晚上的娱乐。 已经天黑了,马赛一片灯火。在夏季傍晚的热空气里,一阵带着大蒜味儿的烹调香味,罩在喧闹的市区上面飘浮,人声,车轮转动声,撞击声,南方意味的欢笑声,在市区里混成一片。 那10个被海水摇荡了好多个月的汉子一下上了岸,因为久离祖国人地生疏,又因为失掉了都市生活的习惯,所以都是迟迟疑疑的,他们排成了双行的队形,很慢很慢地向前走。 他们摇摇摆摆地走着,仔仔细细寻觅方向,探索那些和碇泊区相通的小胡同,在这六十六天最后的海程之中,性的饥渴早已在他们身上扩大,现在他们全体都被这陶醉了。几个诺曼第人在头里走着,引路的是绥来司丹-杜克罗,那是一个高大强健而且狡猾的少年人,每逢他们登陆总是他做领队。他猜得着那些好地方,使得出种种独具的手腕,并且那些在港里的海员们之间常常发生的喧闹场面中间,他是不大加入的。不过到了他加入了的时候,他却谁也不怕。 那些黑暗的小胡同全是向着海岸的下坡路线,正像是许多排泄脏水的阴沟,从里面吐出种种重浊的味儿,一种从窄小屋子里出来的气息。绥来司丹在这些胡同之间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选择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过道,其中好些房屋的门上都点着向前突出的风灯,灯上的磨沙颜色玻璃用大型的数字标出了门牌号码。在各处门口的窄小的穹顶下面,好些系着围腰像是女佣样的妇人都在麦秸靠垫的椅子上坐着,一下看见他们走过来,她们全站起了,向前走了三步,直到那条把胡同分成两半的明沟边,于是切断了那些慢步走着的海员们的行列。那些海员们慢步走着,并且唱着,笑着,已经因为接近勾栏而浑身像是着了火。 偶然间,在某一家门里过道的尽头,另外一扇包着棕色牛皮的门忽然开了,那里面露出了一个脱了外衣的胖妇人,她的肥大的腿就突然在白棉纱的紧身汗裤里显示了它的轮廓。她的短裙短得像是一圈膨起的束腰带;胸部肩部和胳膊上的柔软肌肉,映着一副绣着金边的黑绒腰甲显出了一片粉红的颜色,她远远叫着:“你们来吗,漂亮小伙子?”然后,她竟亲自跑出来,在他们中间扭住了一个向自己的门口拉,用着全身的气力,如同一只蜘蛛拖着一只大于自身的昆虫一样攀住了他。那个被这种接触所煽动的汉子只软弱地抵抗着,而其余的人停住脚步来看,他们的迟疑不决之点,就是是否要立刻进去或者再延长这场使人垂涎的散步。随后,那妇人费尽气力把那海员拉到自己店子的门限边了,其他人正要跟在他后面涌进去,杜克罗是认得那一类地方的,这时候他突然叫唤道:“不要进去,马尔尚,不是这地方。” 于是那个被拉的汉子服从这道声音了,粗鲁地挣脱了自己的身体一下就冲出来,接着那些朋友们重新构成了行列,那个妇人气极了,用种种不堪的话在他们后面辱骂,同时,他们前面的沿街一带,其余的妇人受着喧闹的吸引,都走到了各自的店门外边,用发嗄的声音嚷出了种种满是许诺的召唤。这条胡同原是一个斜坡儿,现在靠坡上的那一段,全是种种由守门的爱神们合唱出来的**的阿谀,靠坡下的那一段,种种由失望的姑娘们用侮辱合唱对他们发出来的污秽诅咒,海员们夹在两者之间终于走得一步比一步更像是着火了。他们不时遇着了另外一群人,好些腿上响着零丁铁件的兵,好些其他的海员,好些零零落落的小资产阶级,好些店员。随处都发现其他的新胡同点着不甚明朗的灯火。他们始终夹在这一类的“肉屏风”之间,在这一座满是窄小房子的迷宫里,踏着这一种渗出臭水的泥泞路面前进。 到末了,杜克罗打定主意了,接着就站在一所外表颇为美观的房子跟前,教他全队的人都进去。 欢会中的花样是应有尽有的!延长到四小时,那10个海员都饱尝了爱情和美酒。六个月的工资一下子花个精光。 在那家咖啡馆的大厅子里,他们以主人翁的姿态盘踞着,用一种恶意的眼光瞧着那些常来的普通顾客,这种顾客都坐在各处角落里的那些小桌子上,那些没有接着客的女招待当中便有一个做英国胖孩子打扮的或者做音乐咖啡馆的歌星打扮的,跑过去伺应他们,随后就靠着他们坐下了。 每一个海员一走进来就选定了他的女伴,并且在整个晚会之中保留着她,因为平民是不喜欢变来变去的。他们把三张桌子拼拢来,在第一次干了杯以后,那个已经散了的双行队形,由于加入许多和海员人数相等的女伴便扩大了一倍,目下他们又在扶梯房里重新整队了。到了那一长列爱人们组成的队形涌进了那扇通到各处卧房的窄门,每一级扶梯的木板上面,都被每一对爱人儿的四只脚长久地踏出许多声响。 随后,他们为了喝酒又下楼了,随后又重新再上去,随后又重新再下楼。 现在,他们几乎全是半醉的了,高声说话了!每个人红着一双眼睛,抱着心爱的人坐在膝头上,唱着,嚷着,举起拳头敲着桌子,端着葡萄酒对嗓子里直灌,毫无顾忌地把人类的野性撒出来。在这些汉子的中央,绥来司丹-杜克罗拥着一个脸上发红的高个儿女招待跨在腿上,热烈地瞧着她。他醉得比其余人都轻些,却不是由于他喝得少些,而是由于他还怀着好些另外的念头,他来得比较温存,想着法子谈话。他的种种意思现在有点不相联贯了,想起来的话忽然间又忘掉,以至于他不能正确地回忆他本来想说的事。 他笑着,重复地说: “这样,这样……到目前,你在这儿有不少的时候了。” “六个月,”那女招待回答。 对于她,他的神气是满意的,仿佛“六个月”这句话就是品行良好的证据,后来他接着说道: “你可欢喜这种生活?” 她迟疑着,随后用忍耐的意味说: “大家惯了。这并不比旁的事情讨厌。做女佣或者做妓女,反正都是肮脏的职业。” 他的神气仍旧肯定了这种真理。 “你是本地人?”他问。 她摇头表示“不是”,没有答话。 “你是从远处来的?” 她用同样的方式表示“对的”。 “那么是从哪儿来的?” 她仿佛像是思索,像是记忆似的,随后,喃喃地说: “从贝尔比尼央来的。” 他又很满意了,并且说: “啊,这样的。” 现在她开口来问了: “你呢,你可是海员?” “对的,美人儿。” “你来得远吗?” “啊,对的!我看见过好些地方,好些海港和其他的一切。” “你可是绕过地球一周吧,也许?” “你说得对,或者不如说是绕过两周。” 她重新又显得迟疑起来,在脑子里寻找一件忘了的事,随 后用一道稍许不同的,比较严肃的声音问: “你在旅行中间,可曾遇见过许多海船?” “你说得对,美人儿。” “你可曾碰巧看见过顺风圣母号?” 他带着嘲讽的笑容说: “那不过是上一周的事。” 她的脸色发白了,全部的血液离开了她的腮帮子,后来她问: “真的,的确是真的?” “真的,正象我和你说话一样。” “你不撒谎,至少?” 他举手了。 “我在上帝跟前发誓!”他说。 “那末,你可知道绥来司丹-杜克罗是不是还在那条船上?” 他吃惊了,不自在了,指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你认识他?” 她也变成很怀疑的了。 “噢,不是我!认识他的是另一个女人。” “一个在这儿的女人?” “不,在附近的。” “可是本胡同的? “不,另外一条胡同。” “怎样的女人?” “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想知道些儿什么,那个女人? “她大概是找同乡人吧,我怎样知道?” 感到,猜到有点儿严重的东西快要在他俩中间突然披露出来,为了互相窥探,他俩的眼光互相盯着了。 他后来说: “我可能够看得见她,那个女人?” “你将要和她说什么? “我将要和她说……我将要和她说……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杜克罗。” “他身体可平安,至少?” “正像我一样,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 她又不发言了,集中自己的种种思虑,随后,从容地说: “它上哪儿去啦,顺风圣母号?” “就在马赛,还用多说。” 她忍不住了,突然显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的确是真的? “真的!” “你可是认识杜克罗?” “是呀,我认识他。” 她依然迟疑不决,随后很慢很慢地: “好呀。这好呀。”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听我说,你可以告诉他……并没有什么!” 他始终瞧着她,自己渐渐越来越不自在。末了他要明白底细了。 “你可是也认识他,你?”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她突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取了一只柠檬果把它破开,向一只玻璃杯子里挤出了它的汁子,随后又把清水装满了这只杯了,末了端给杜克罗: “喝了这个吧!” “干什么?” “先解解酒。以后我再给你说。” 他顺从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唇,随后说道: “喝好了,我听你说。” “我就要对你说点儿事情,不过你应当允许我不要对他说起看见了我,也不要对他说起你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你应当先发誓。” 他狡猾地举起了手。 “这个,我就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既然如此,你将来可以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阿哥死了,三个人在一个月里边都害了肠热症死了,那是1883年的1月,到现在是三年半。” 这时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翻腾,困苦非常使得他有好半天简直找不着什么话来回答;随后,他怀疑了,接着就问: “你相信这是可靠的?” “我相信这是可靠的。” “谁给你说的?” 她伸起两只胳膊压着他的肩头,睁起两只眼睛盯着他: “你应当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弗朗琐斯?” 她又重新盯着眼睛来端详他了,随后,由于一阵使人发狂的惶恐的刺激,一阵深刻的震栗的刺激,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里而没有吐出来的一般喃喃地说: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他俩面面相觑地都不动弹了。 在他俩的四周,那些同来的伙伴始终狂吼一般唱着。酒盅儿,拳头和鞋跟的声音闹出一种噪音,响应着那些叠唱的拍子,同时,妇女们的尖锐号叫和男人们的喧嚣狂吼混成一片。 他觉得她坐在他身上,浑身滚烫,神情慌乱,紧紧地搂着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时候,害怕有人听见,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用那种低得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的声音说道:“糟糕!我们干了些什么好事哟!” 她眼眶里立刻包满眼泪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但是他突然说: “那么,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父亲,母亲和阿哥?” “三个人在一个月中间,如同我向你说过的一样。我当时独自一个人待着,除了我那些破衣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我们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埋葬的帐,那都是我用了家具去抵的。 “以后,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佣工了,你很知道他,那个跛子。那一年我刚好满十五岁,从前你动身的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四。我上了他的当。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的。随后我又在公证人家里做女佣了,他又**了我,并且带了我到勒阿弗尔那地方一间屋子里。不久他简直不再来了;我过了三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后来找不着工作,我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见了几处地方,我!唉!几处脏地方!卢昂,埃勿勒,里勒,鄱尔它,贝尔比尼央,尼斯,随后马赛,直至现在!” 她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润湿了她的腮帮子,流到了她的嘴里。 她接着说: “从前,我以为你也死了,你!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他说: “我先头简直没有认得出是你,我。你从前是那么矮小,现在,这么强健!但是你怎么没有认得出是我,你?”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我看见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睛里仿佛全是一样的!” 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盯住她的瞳孔,受到了一种羞惭的情绪拘束,并且这情绪强烈得使他如同挨着打的孩子一样老是想叫唤。他仍旧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抚着她的脊梁,这时候他终于从注视里认识了她,认识了他这个妹子——从前他在各处海面上飘荡的时候,她正和那三个由她送终的人留在家乡。于是,突然用他那双粗而且大的海员大巴掌抱住这个重新寻着了的脑袋瓜,像我们吻着亲骨肉一般开始吻着她了。随后,一阵呜咽的动作,一阵男人们的强烈呜咽动作,长得如同波涛一样的,简直就像一阵大醉中干噎一般升到了他的喉管里。 他吃着嘴说: “你在这儿,原来你就在这儿呀,弗朗琐斯,我的小弗朗琐斯……”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道震耳的声音狂吼着,一面举起拳头很沉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使得那些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打碎了。随后他走了三四步,左右晃着,伸长两只胳膊,扑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打滚了,一面嚷着,一面用四肢打着地面,并且一面发出好些像是临终干喘的怕人的呻吟。 所有他那些同伴都瞧着他大笑。 “他不过是喝醉了,”有一个说。 “应当教他睡,”另一个说,“倘若他出街,有人马上会把他送到监牢里。” 这时候,因为他身上还有零钱,老板娘就给了他一个铺位,于是他那些醉得连自己都立不稳的同伴们,从那条窄小的扶梯上面,举起他一直送到那个刚刚接待了他的妇人的卧房里,而那个妇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那张给他们做过犯罪现场的卧榻旁边,一直陪着他哭到天亮。 在树林里 [法国]莫泊桑 莫泊桑的小说也擅长**的描写,《在树林里》以幽默、诙谐的笔调、描写了一对老人以独特的方式追求和表达爱情的故事—— 乡长正想坐到餐桌旁吃午饭,忽然有人来报告,说是农田巡查员抓到两个人,正等在乡长办公室里听候发落。乡长匆匆赶去,只见农田巡查员霍希多尔老人面容严肃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对年纪已经不轻的城里男女,俨然像看守着两只猎物。 那男的是个红鼻子白头发的胖老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与之相反,那女的却容光焕发,虽则已是个早已发福的老太太,然而浑身上下衣裙崭新,打扮得犹如星期天准备出门作客,并正以挑衅的目光注视着抓住他们俩的政权机构代表。 乡长问道: “出了什么事,霍希多尔老人家?” 农田巡查员报告事情的经过。 今天早晨,他按照惯常的时间从康比欧树林巡逻到阿尔让多叶的边界。田野上天气晴朗,庄稼长势可喜,毫无异常情况。可是,正在葡萄园里整枝的年轻人布雷德尔忽然对他喊道: “哈咿,霍希多尔老爷爷,你到树林边第一个矮树丛那儿看看吧!你准会看到一对正在的小鸽子,不过他俩的年龄加起来准有一百多岁了。 他循着年轻人所指的方向走去,才钻进茂密的树丛,就听到一对男女的说话和喘息声。他马上想到,今天准能当场抓获一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 于是,他趴下身躯葡匐前进,活像去抓偷放套圈的偷猎者。果然,正当这对男女在发泄天性的时刻被双双抓住了。——事情就是这样。 惊讶的乡长打量这对违法者。那男的看上去已是个花甲之人,而那女人至少也有55岁了。 他开始审问,先问那个男的。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 “你的姓名?” “尼古拉-博文。” “职业?” 小商人,巴黎,殉难者街。” “你们在树林里干什么?” “……??……”小商人沉默不语,低头望着他肥大的肚子,两只手平贴在大腿上,一时羞于回答。 乡长只得又问道: “对乡政府农田巡查员所说的情况,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 “全都承认?” “是的。” “你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吗?” “没有。” “那么我再问你,你是在哪里和你的同案犯勾搭上的?” “不,不是同案犯,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是的。” “那么……那么,在巴黎你们不住在一起吗?” “我们住在一起。” “住——在—— 一起,那么……你们这时候在露天里干那种勾当,准是发疯了,彻头彻尾发疯了,我亲爱的先生!” 看来小商人羞愧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呐呐说道:“是她要我这样做的!我跟她说过,这是件最不光彩的蠢事。可是,可是,当一个女人的头脑里转出一种什么念头来……你是明白人……她就再也不肯改变主意……”乡长有点高卢人的诙谐,揶揄着笑道: “可是,对你来说,既然不能改变她的主意,那么还是让她光在脑子里空想想为好,你也就不会被扣押在这这里了,不是吗?” 这样一说撩起了博文先生的火气,他气呼呼对妻子的斥责道: “你看,你的诗情画意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如今落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我们这一大把年纪还要为妨害风化罪而上法庭!随之而来的是不得不将商店关门,不得不把家搬迁到别处去住。否则今后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博文太太转过身来,看也不看她丈夫一眼,神态自若,全无羞愧之色,嘴唇一动就呱呱呱地讲开了: “乡长先生,我的上帝!我明白,我们是多么可笑。不过,请允许我像一个律师那样——说得更恰当一些,实际上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为自己辩护,希望你发发善心放我们回家算了,免得追究法律责任而给我们带来莫大的羞辱。说来话长,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在这个村庄里认识了博文先生。他是一家小商品店铺的伙计。我是一家服装店的营业员。一切往事我记清清楚楚,就像昨天才发生的那样。星期天我常和一个女友到这里玩。她名叫露丝-雷维克。我和她一起住在比加香街。露丝有一个漂亮的男朋友叫西蒙,而我却没有男朋友。他们常常带我一起到这里来。有一个周末露丝的男友笑着对我说,下一次他要带一个朋友来。我明白他那善意的弦外之意。我故意回答说:‘大可不必,我会自己照料自己的。’不久,我们在火车上碰到了博文先生。当时他长得很帅,一点不像这今天这副模样。可是,当时我并不因此而迁就他,以后也从来没有迁就过他。 “我们到了贝松。那天天气特别好。那是一种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天气。碰到这种好天气,就是到了今天仍会使我象从前一样地愚蠢,愚蠢到可怜巴巴。一旦我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就会头脑发昏。一望无际的绿野里和风如拂,鸟声啾啾,麦浪滚滚,飞燕穿柳,青草芳香,还有罂粟花、白**—— 别提了,这一切怎不使我发狂!好比本来滴酒不沾的姑娘,如今喝下了整瓶香槟。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美了,风和日暖,万里无云。如果两个人彼此对瞅一眼,从对方的眼睛可以窥探到内心的一切,就是透口气也是对方心田的氤氲。露丝和西蒙每隔几分钟就要接吻一次。他们这样亲热,我深受感染。然而我们很自重,博文先生和我坐在他们背后,却彼此没有一句话。初次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年轻男子拘谨得很。我看到他一副尴尬相,觉得很有趣。后来我和他一起来到小树林中。那里很清凉,有如凉水冲浴一般。我们默默地坐在草地上。露丝和西蒙取笑我,因为我的表情太一本正经了。接着他俩又一次接吻,尽情心意,旁若无人;情话绵绵,如胶似漆,最后她俩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径自钻进了绿丛深处,请想象一下,我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青年对坐着,脸上是呆板的表情。他们俩一走开,我就陷入慌乱之中,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开始说话。我问他是干什么的。正如我前面已经讲过的,他说是小商品店铺的伙计。这样我们才闲谈开了。不料,这一来倒壮了他的胆,涎着脸要求这,要求那;但都被我严辞拒绝了——这对不对,博文先生?” 博文先生一双失神眼睛凝视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答。她继续说道: “当他觉察到我是个自重的女子,这个年轻的男子开始以正派人的面貌,以正派的方式向我求爱了。从那天起,他每逢星期天必到无误。他深深地爱上了我,而我也深深地爱上了他。说句老实话,当时他的确很漂亮。长话短说,到9月份他就娶了我。婚后,我们接办了殉道者街上的那家商店。 “我们的日子很艰苦,因为生意不景气,几乎无力支付郊游的费用,而且也渐渐地丧失了这种兴趣,头脑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事情。生意人想到的首先是钱柜,而不是鲜花。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都老了,成了循规蹈矩的人,几乎不懂爱情为何物了。只要不感到缺什么,也就不需要什么了。最近营业情况大为好转,我们不再为糊口担忧。然而在身上却发生了不可名状的变化,莫名其妙的变化。我又开始象个妙龄女郎那样沉浸于幻想之中,望着满载鲜花穿越街道而去的车辆,我会流泪。当我靠在账台背后的圈手椅上的时候,紫罗兰的芬芳向我袭来,我心头怦怦乱跳,我会神差鬼使地站起身来,站到店门前,从一排排屋脊之间眺望蓝天。 从街心仰望天空时,天空成了一条河流——一条长河,它蜿蜒地流过巴黎。燕子宛如河里的鱼那样游来游去。我明知我这年龄还有这等遐想是多么可笑!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呀! 一个人长年不停地工作,偶而也会想些别的什么;于是就发生了令人后悔的事情。是的,实在令人后悔。您想想,乡长先生,我本该与其他女人一样,有这份权利在树林里让恋人亲吻30年。我忍不住向往躺在绿树花丛之中和恋人作爱,那该有多么美好。我白天黑夜都想。我梦想月光映在水面上,甚至想到情愿跳下去淹死自己。 “起先,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对博文先生吐露这些想法。我清楚地知道他会笑话我的。他会规劝我还是安心推销线团和缝衣针为好。此外,不怕你笑话,对我来说博文先生已经没有多大吸引力了。不过,当我顾镜自怜时,发现自己同样不再是楚楚动人的了。 “终于我下定决心怂恿他到当初我们相识的那个村庄去作一次郊游。他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当我的双脚一踏进大自然的时候,我感到整个身心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颗女人的心一下就返老还童了。真的,身旁的这个老头子仿佛又恢复为当年英俊倜傥的小伙子。我向您发誓,乡长先生,我一下子醉了。我拥抱他。拼命地吻他,他却吓得跳起来,仿佛我会吃了他似的。他连连说:‘你疯了! 你怎么一下子发起疯来了?你想要干什么?’我听不进他的话,只听得我自己的心在说话,我把他拖进刚才的事情,亲爱的乡长先生,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乡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你们放心回巴黎去吧,太太!可是,下次不要在野地里孵小鸽子了……” 赵学铭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