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沈苏]明夜》 第1章 一 上古之时,一场灾劫席卷大地,不周山天柱倾塌,天穹皲裂、淫雨无止,大水浩洋不息。神农至西北一处天裂,以神树矩木为基,兴建流月城,于此指引众神,以灵力炼制五色石,交由女娲补天。补天之事耗时弥久,人界黎氓死伤惨重。有一部族名曰烈山,信奉人皇神农,寿数长久、善驭灵气,烈山部人不忍生灵涂炭,自请入流月城相助。神农感其赤诚,欣然应允,于是将一滴神血封入矩木,使其蕴含的生命之力通过矩木枝叶发散,以供烈山部人不饮不食而活。 补天进展艰难,天皇伏羲遂启用神剑昭明,赴东海斩杀巨鳌,取其足支撑四极,暂止天穹倾颓之势。洪水为之退歇,不日天裂亦告修补完毕,然而昭明却于此役后崩裂损毁,不复神剑之形。 灾劫过后,人界浊气漫溢,生民因之纷纷病亡,所幸流月城高居九天,浊气稀薄。神农便命烈山部暂居城内,待他另寻适宜居所。 天皇伏羲为保城中五色石之秘,将流月城封印于清气所在之地。流月城自此留驻于北疆上空,城中终岁严寒,少有草木,展目只见莽莽矩木、皑皑雪原,冷寂无涯。烈山部人建起巍峨神殿,于其中昼夜求祈,期盼神明早日归还。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矩木大不如前,浊气渐渐漫入流月城,城中族民渐渐患上不知名疾病,身体大不如前,甚至出现身体腐烂之现象。 “天府祭司大人,请留步!”百里屠苏正走在路上,忽闻有人唤他,回头望去,原是大祭司身边的侍女。 “何事?”停下脚步,百里屠苏看着气喘吁吁的侍女,面色平静地问道。 当年蓬莱之战后,他于悭臾背上,原以为终究逃不过散魂的命运,未料十七年前竟仍有机会醒来,并似乎渡魂到了这座城方出生的大祭司长子身上,如今更是做了这座流月城的天府祭司,守护城中的上古烈山部人。 “啊……”那侍女连忙停下脚步,脸色微红道:“大祭司请您过去一趟。”说话间还不时偷看这位相貌出众的祭司大人,只见他眉目精致,神色冷淡,眉心朱砂并未令他增添妖娆之色,反而使他更显冷清,就像流月城下伫立了无数年岁的雪峰一般,严冷孤高,绝于尘世,令人不敢亵渎。 大祭司?百里屠苏微微柔和下脸庞,点头道:“你且带路。” 跟着侍女一路来到议事厅,百里屠苏虽面上不显,内心却有些紧张。数年前他剑术遇到瓶颈,闭关至今,不知可会与大祭司生分起来。前世他父亲早亡,娘又待他极严厉,今世天意给了他一个父亲,他自不愿薄了亲缘。 “父亲。”望着那穿着大祭司袍的背影,百里屠苏恭敬地行了一礼,唤道。 大祭司转过身来,覆着面具的双眼令人猜不透他的情绪,但声音却比平日柔和许多:“感受到你的灵力波动,便知你出关了,如何,可一切顺利?” 百里屠苏微微松了口气,声音又变为平时的平稳沉静:“多谢父亲关心,孩儿一切顺利。” 大祭司点了点头:“那便好,观你修为,想是又精深许多,年纪小小便有此成就,为父……深感欣慰。” 百里屠苏一愣,心中霎时流过的不知是何滋味。他这父亲虽不至如前世的娘亲一般严厉,但平时要求亦是严格,未料今日竟会受到这般……肯定。略垂下头,掩住眸中翻涌的不知名情绪,他平静道:“这是孩儿应做之事。” “你总是这沉默寡言的模样,为父也不知如何与你交谈。”大祭司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 “你这一闭关便是数年,闭关前阿夜尚在舞勺,如今已是小小少年了,小曦亦开始知事,身为长兄,莫因修炼而生分了手足之情。” “是,父亲。” “阿夜性子孤僻,平日除城主之女沧溟外便无玩伴,为父为他选的玩伴似乎亦不能讨他欢心,幼时他似乎总爱缠着你,况长兄如父,日后他的术法修为,便全权交予你了。” “是,父亲。” “只可惜,你无意这大祭司之位,否则为父也不至如此担心阿夜。” “……” “大祭司岂是那般好当的,肩上覆的,是我上古烈山部数千年之传承与延续,望阿夜能及早明白……” 说到此处,大祭司似是有些乏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疲惫:“你先出去吧,为父尚有些事务需要处理。”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方想转身,看见大祭司略带疲惫的神色,便顿了顿,语气也带上了些许担忧:“还请父亲多保重身体。” 大祭司柔和了神色:“我自知晓,你且去吧。” 百里屠苏回到家门口时,城中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扰扰间寒风吹拂起他的祭司长袍,恍若前世天墉城下昆仑山中的茫茫雪景,和着苍岚云雾下的昆仑雪峰,浸透了他的整个年少时期。 正当他仍沉浸在回忆中时,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咦?你不是父亲?你来我家做什么?”女孩穿着精致宽大的白色裙子,长长的发辫垂在身后,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满是天真无邪。“不过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以后能不能常来找小曦玩儿?” 小曦?百里屠苏顿了顿,蹲下身子,微微仰头望着小曦,轻声道:“小曦,我是大哥。”冷峻的脸庞柔和下来,乌黑的眼瞳中满是女孩天真孺慕的神情,仿佛心也被淡淡的温情充塞满了。这平淡而踏实的幸福,不正是他苦苦追求的吗?感谢上天,能再给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哎?你就是我大哥?”沈曦惊喜地睁大了双眼,“你终于回来啦,父亲经常跟小曦提起你呢,你长得真好看。” 百里屠苏动作一滞,顿时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回话。也许因为他方出生便渡魂到了这具身体中,他如今的样貌与前世相差无异。前世在天墉城中,他被师姐师妹调笑生得好看时,每每都是绷着脸离开,下山后更是有不少姑娘夸赞他的相貌,他也都冷颜以对,如今竟被妹妹如此说了。 正当他仍无措时,一个声音拯救了他:“你是谁?放开小曦!”接着一个穿着白袍的少年从屋内跑了出来,有些戒备地望着他。 “哥哥!”一看见少年,小曦便高兴地跑了过去,抓住少年的袖子道:“这个人说他是我们的大哥哦,小曦终于看见大哥了!” “什么?”少年一愣,抬眸望去,只见那人也望了过来,一双眸子如蕴藏了流月城下沉睡了千年万载的雪峰一般,冷沁沁望过来,沉沉的乌黑色寂静清澄,被这样一双眼睛静静望着,仿佛怎样的孤寂都能被风雪吹散,只剩下寂静伫立的严冷孤高。 第2章 二 “大哥,炉子里的是什么呀?”沈曦站在百里屠苏身后,看着炉下的熊熊大火,好奇道。哥哥去看书了,华月姑姑也陪着去了,她就只能来找大哥玩啦,不过大哥好像也有事在忙呢。 百里屠苏微拂袖,遮住身后的沈曦。“我正在铸剑,你且退后,莫被火灼伤了。” “哦……”沈曦点点头,乖乖地后退几步,又问道:“大哥铸剑做什么,给自己用吗?” 微微摇头,百里屠苏耐心回到:“父亲已将阿夜今后的修为术法交由我教授,这柄剑,是为阿夜铸的。” “原来是这样啊……”沈曦微微睁大双眼,望着百里屠苏的双眸满是孺慕之情:“大哥居然还会铸剑,好厉害!小曦听父亲说过,做一把剑是很难很难的事情呢!大哥以后能不能也给小曦做一把剑?” 看着妹妹孺慕的眼神,百里屠苏只觉心尖一颤,不自觉便点头道:“自然可以,待你长大后,我便为你铸一柄好剑。” “大哥真好!那大哥一定要给小曦做一把很好看很好看的剑!”沈曦闻言高兴得拍起手来,只觉得大哥又厉害又好看,还对她这么好,简直跟哥哥一样,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见妹妹这般高兴,百里屠苏也不禁柔和了脸庞,一面开始思考该为妹妹准备什么铸剑材料,以及剑的外观、注灵等等…… “天府祭司大人!”忽然,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只见沈夜身边的侍女华月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内,平日温婉沉静的脸上此刻竟满是惊慌。“阿夜忽然吐血了!” 当百里屠苏赶至书房时,沈夜已然意识模糊,他只觉全身无处不痛,仿佛有一条火蛇紧紧将他绞住,灼热到几近令人窒息。 “阿夜!”忽然,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接着似乎有人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那是一个清清凉凉的怀抱,他不禁紧紧抓住了那人的衣袖,张口便咬了下去。 平和的木系生发之力不知何时侵入他体内,一丝一丝地攀上崩溃混乱的火系灵力,渐渐引导着,直至归于平静。 缓缓张开双眼,便猝然落入了一双乌黑冷沁的眸子,那人薄唇紧抿,长眉微蹙,开口便严厉道:“无人引导,逆行经脉,胡闹!” 沈夜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话,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别过脸去,眼睛死死盯着百里屠苏的衣袖,不发一言。 “……”百里屠苏以为是自己语气太过严厉,吓到弟弟了,沉默了一会,才勉强柔和了声音,道:“你尚年幼,法术亦初初开始修习,应当循序渐进,不可急功贪进,方才若我未曾及时赶到,如今你多半已是半个废人。”顿了顿,又道:“父亲已将你交予我教授,日后有何不懂之处,可随时问我。”说完,见沈夜还是无甚反应,只当他还未接受自己长兄的身份,便也不强求,将他抱起,走出书房,向家里走去。 屋外仍下着大雪,天地寂静,唯雪簌簌落下,落在百里屠苏的肩上、发上,他微微皱眉,抬起袖子将怀中的小小少年掩住,继续稳稳地向前走。华月走在两人身后,看着沈夜的眼中满是担忧,但却不敢上前,只能亦趋亦步跟着,苍苍来路上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了。 来到屋内,百里屠苏轻轻将少年放在床上,拉过一旁的棉被帮他盖上,平静道:“方才你走火入魔,我已将你崩溃的灵力疏散殆尽,但经脉仍受了些损伤,身体尚虚。今后十五日,便好生躺在床上养伤,待你伤愈,我便开始教你术法。”说完便欲离去,谁知刚想转身,衣袖便被人扯住了。 回头,只见少年一脸别扭地望着他,轻声道:“这十五日,就只能躺在床上……哪都不许去么?” “……可下床做适当的活动,但不可剧烈运动。” “哦……”少年缓缓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又听到闷闷的声音传来:“谢谢你……” “……” 百里屠苏轻轻将手放在少年头上:“骨肉亲情,何必言谢,你且好好调养。” 回到铸剑室后,百里屠苏将沈夜的情况告知正焦急等待的妹妹沈曦,沈曦忙一路小跑去了沈夜的房间。此时炉内剑胚已将成形,百里屠苏便收理了思绪,投入铸剑的过程中去。 转眼,十五日将至,沈夜整日不是看书便是睡觉,无趣得很,加之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趁着华月不注意,跑到花园中去散步。 此时仍是隆冬,大雪连续下了十几日,今天终于停了,整个流月城被冬雪覆盖,像一头沉睡了千万年的庞然大物,并仍将继续沉睡下去。花园中的植物都被白茫茫的雪覆盖了,本就萎靡的枝叶此时更是染上了枯败的色泽,想是过了这个冬,又有许多植物将要死去,只剩下一个空壳了吧。 忽然,清淡渺远的琴声似乎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沈夜愣了楞,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剥开层层掩住的枯败枝蔓,沈夜看见了那个穿着祭司长袍的身影。 百里屠苏看着手中的琴,忽然停了下来,心中流过的不知是讽刺还是遗憾,亦或是对自己和命运的嘲笑。他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个人,忘不了太子长琴,随着他与那人的相遇,远古记忆的封印缓缓解开,太子长琴昔年际遇如在眼前,最初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百里屠苏,亦或是太子长琴?甚至于现在,他仍是心有迷惑,证据便是他手中的这张琴——呵,即便是将剑视作此生伴侣,他仍忘不了太子长琴的琴,亦忘不了那人的琴。琴心剑魄之说,果然并非虚妄吗…… “……出来。” 第3章 三 “……大哥。”沈夜缓缓走了出去,看着百里屠苏的目光有些不可思议。他自认为他的动作已经够轻了,没想到竟这般容易就被发现了。 见来人是沈夜,百里屠苏长眉微蹙,方欲训斥,未料对方出口便是一声“大哥”,倒让他一时竟愣在原地。听大祭司所言,阿夜性子孤僻,平日不喜与人接触,他本以为对他这凭空冒出的大哥,这般年纪的阿夜定是心有不服的,未料竟如此容易便接受了他。 沈夜也有些别扭地转过了脸,要不是小曦平日里总在他耳边说百里屠苏哪里好哪里好,他可不会这么容易就喊他大哥。 百里屠苏起身,将琴抱在怀中,望向不远处的沈夜:“……你怎会来此,身体恢复得如何?” “我身体早就好了,屋里太闷,就出来走走,你……什么时候教我法术?”虽说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但既然喊都喊了,便也没必要矫情,沈夜又上前几步,看着百里屠苏的双眼闪过一丝期待。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道:“我观你气色,身体似是已好了大半,明日便可开始修习。” 沈夜面上闪过一抹欣喜,但似乎又想到什么,马上就板下小脸来:“先说好,刚才喊你大哥,只是怕爹爹责备而已,我还没承认你呢!” “……” 面上一红,沈夜低声道:“看什么看!”说完又似乎觉得有些丢脸,“哼”了一声就扭过头去。 百里屠苏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能笑出声来扫了别扭弟弟的面子,只得瘫着一张脸,平静道:“明日辰时,露台。” 一听地点是露台,沈夜心中暗自高兴起来:终于不用在冷冰冰的神殿里了!露台有草有花又有风,视野还广,简直太好了,虽然现在是冬天,但等到来年春天,那里一定会是流月城最舒服的地方了!到时候还可以让华月弹奏一下箜篌……忽然,沈夜注意到了百里屠苏怀中抱着的长形木制物体。 “这是什么乐器?”听着有点像箜篌,不过又比箜篌飘渺些,倒是十分好听。 百里屠苏一愣,意识到沈夜在问什么后,才答道:“这是琴。” 这倒也不怪沈夜孤陋寡闻,流月城常年居于北疆雪域上空,与世隔绝,若无矩木灵力为食,怕是连生存都难以为继,遑论琴棋书画,附庸风雅。况沈夜年幼,兼之性子孤僻,不喜与人接触,平日读的也都是父亲为他选的法术书籍,不识得琴却也不甚奇怪。 “你弹得……很好听,以后学法术的时候,可以弹给我听吗?”沈夜有些别扭道。 “……”点了点头,百里屠苏微微柔和了声音道:“自然可以。”有着前世的记忆,百里屠苏自然知晓这流月城中之人比下界之人不知艰辛多少倍,虽说是远古部族后裔,有着强大的灵力与长久的寿命,但长久处于北疆上空,与世隔绝的他们却比凡间之人更难生存,而身为城中大祭司之子,更是未来的大祭司接班人,沈夜从小便要接受比他人更为严格的训练,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想到这里,百里屠苏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愧疚,若非他不愿接任大祭司之职,阿夜或许还能有个轻松美好的童年,但如今,反悔已是不及……只好日后尽心辅佐,多为他分担一些。 上前几步,百里屠苏将琴往沈夜面前一递。沈夜不禁有些莫名其妙,但看着百里屠苏的眼睛,他又情不自禁地接过了琴:“做什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百里屠苏便一把抱起了他。 “你干什么!放我下去!”怀中的小小少年一脸恼怒地喊道,白皙的小脸此刻一片通红,粉嫩嫩的,极为可爱。 百里屠苏忍住捏上去的想法,抱着沈夜向前走:“屋外寒冷,回去歇着吧。” “我自己能走!你放我下去!” 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茫茫雪景中,百里屠苏愈显乌黑的长发轻轻擦过沈夜的脸颊,软软滑滑的触感很是舒服,像是……像是典籍中记载的丝绸一样。 忽然,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沈夜的视线,整个世界顿时暗了下来,但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感觉似乎隔绝了外界冰冷的大雪,缓慢、安稳地流溢在沈夜的脸颊上。 第4章 四 第二日辰时,当沈夜准时来到露台时,百里屠苏似是早已等候许久了。 今日他依旧穿着繁琐的白色祭司长袍,发却未曾梳起,长长地直到腰下,乌黑迤逦,一下便让沈夜想到了昨天的事情。 沈夜用手摸了摸忽然有些烫的脸颊,方想走上前去,就见那本来侧对着他的人扭头向他望了过来,乌沉沉的双眸仍是那般平静清冷,漫天飞雪仿佛都被他夺去了色泽,眉心朱砂艳红如血,就像花园里的红梅一样,即便被冰雪覆盖,依旧傲然盛放,越过一个个冰冷的寒冬,绝不向命运屈服。 “阿夜。”他轻轻唤道,乌黑流泻的发微微掩住双颊,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无端端令人心神震荡。 沈夜怔了怔,走上前去,却见百里屠苏一挥袖,一柄黑金长剑便悬在他身前。那剑冰冷锐利,通体黑色,剑身却有金纹缠绕,端得是华美漂亮。“这是……” “此为‘明夜’。” “明夜……这是,给我的剑?”沈夜顿了顿,有些惊喜地摸了摸眼前的剑。他早闻百里屠苏好剑,擅铸剑,只是流月城内材料稀缺,铸一柄好剑,实在耗费巨大,没想到……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望你善待它。” “这、这是自然。”沈夜别过有些发热的脸,轻声道。 见幼弟喜欢,百里屠苏有些紧张的心便放松了下来,神色亦柔和了许多:“如此便好。” 接下来百里屠苏便开始教沈夜法术,沈夜与他一样,火系灵力极其强盛,教起来也方便许多,不一会便可以在指尖凝出火焰了。 “原来这么简单就可以了……我以前试了无数次都失败了呢!”沈夜惊喜地看着面前微微跳动着的微弱火焰。 百里屠苏虽面上不露,心中却十分欣悦:“你天资极好,只需勤加练习,不日便可大成。” “真的吗?”沈夜一听,更加欣喜,忽而又看见躺在一旁的明夜,便追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习剑?” “……”百里屠苏顿了顿,平静道:“剑之道,一往无前,宁折不弯,你当真想习剑?” “自然。”沈夜点头道。既然有一把好剑,为什么不学?书上说过,剑乃百兵之首,若是习了剑,日后一定很厉害,爹爹也不会总训斥他了! “……既如此,即日起,每日挥剑八百次,其余时间便用来修习法术。” 于是,从那日开始,沈夜便结束了看书睡觉的悠闲生活,每日天还未亮便要前往露台练剑,八百次一次都不能少,因为百里屠苏一直在旁观看,若是挥得不对,还要重来,如此这般,每次挥完剑沈夜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满身衣物尽皆被汗水湿透,而后休息半个时辰不到,便又要开始修习法术,又不能偷懒……每次他想偷懒,看见百里屠苏乌黑冷沁的双眸静静地望着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但,再如何成熟,毕竟仍是孩童心性。 在又一次被要求重新挥剑后,沈夜将剑往桌上一放,板着小脸道:“我不练了!沧溟说今日要来找我玩儿!”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本欲训斥,但转念想到自己曾经,又觉阿夜平时实是刻苦,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怜惜,便点头道:“既如此,今日便不练了。” 这回倒是沈夜愣了:“你——不训斥我?” 百里屠苏心中颇觉好笑,微微摇头,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今日你既不想练剑,便不练了。” “那、那你别后悔。”沈夜有些迟疑。 “我既出言,便不会反悔。” “那、那你也不准跟父亲说!” “……” 看着自家兄长望过来的沉沉黑眸,沈夜蓦地便通红了脸,丢了句“那我走了”便几乎是逃跑一般离开了露台。 可恶可恶可恶,那人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自己的兄长吗!跑到露台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后,沈夜气恼地直跺脚,发了一通脾气后,不自觉又向后望去,却见那人竟兀自在露台舞起了剑,白袍翻飞,乌发飞扬,身姿矫健从容,剑光流畅凛然,真真是漂亮得紧。沈夜偷偷瞧了许久,心中不禁涌上一股孺慕敬佩之情,暗暗给自己打气,一定要认真习剑,以后比兄长更加厉害! 百里屠苏舞完剑后,便回到家中,抱着幼妹小曦往城中的居民区走去。 “大哥你真好,小曦最喜欢你了!小曦就知道,大哥一定不会骗小曦,一定会带小曦出来玩的!”环着百里屠苏的脖颈,沈曦开心地撒娇道。 百里屠苏俊颜微暖,掖了掖幼妹身上的斗篷道:“屋外寒冷,不可久呆,逛一会便须回去。” “不要嘛,”小曦微微撅起嘴巴,“小曦好不容易出来玩,大哥带小曦多玩一会嘛,多看一会小花小草,小花小草可好看了,而且小曦有听大哥的话,穿了厚厚的斗篷呀~小曦不怕冷!” 百里屠苏有些迟疑,但终究禁不住幼妹苦苦央求,方想答应,便见幼妹小手一指,道:“大哥,你看那边,好像有个人!”循着手指望过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茂密的灌木丛里,一动不动。 微微蹙眉,百里屠苏放下幼妹,轻声道:“稍待,为兄上去看看。”小曦睁大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 缓步上前,百里屠苏拨开遮住的灌木丛,只见一名六七岁的孩童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只眼睛用黑色眼罩遮着,半长的头发凌乱地遮住脸颊,脸色苍白,一只鞋子不知何故被扔在不远处,j□j在外的白皙的足上竟然一片乌黑。 这是—— 百里屠苏脸色一变。 这个孩子,竟这么小就生了病! 第5章 五 将那孩子从地上扶起,小心翼翼地探入灵力细细查看,百里屠苏微微皱起双眉。按理说一般幼童体内应无甚浊气,但不知为何,这孩子体内浊气竟是沉积已久之相。莫非……百里屠苏面上闪过一抹忧色,若真如他猜想那般,流月城……危矣。 缓缓将木系生发之力推送入那孩子体内,那孩子微微蹙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是一张俊秀精致的面庞,眉心朱砂艳丽鲜红,映得那人虽神色冰冷,却有一股摄人心魄的美丽。“你是谁?”瞳平静地问道,随即挣扎了一下,想要站起身来。 “我乃城中天府祭司,你是谁家的孩子,因何昏迷于此处?”百里屠苏扶着那孩子站起身,问道。 瞳望着百里屠苏沉默了一会,方道:“我叫瞳,住在城西,家中父母已亡……此次出来,是想去城中换些衣服,未料于此地疾病突发。”说罢看了看自己裸、露的一足,皱了皱眉,将落在一旁的鞋子拾起来,有些艰难地穿了上去。 “你……怎会年纪小小就生了病?”百里屠苏眸中掠过一抹怜惜,此子毕竟是他族人,年纪小小便生了病,更是失了双亲,着实可怜可叹。 微微低下头,瞳抿了抿唇,缓缓道:“与你无关。”说着便欲转身离开,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回头,却见百里屠苏蹲下、身子,乌黑如墨的双眸平视于他,“我乃紫薇祭司长子,有责任照料城中族民,你可愿随我回去?” 瞳微微一怔,道:“我生了病。”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那又如何?即便生了病,你仍是我的族人,反而更应悉心照料。” “……”瞳直直望着百里屠苏,只见那双乌黑的眸子平静如水,未曾露出丝毫情绪,却仍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相信的魔力。 “好。”过了半晌,瞳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见瞳同意了,一旁支起耳朵听了许久的沈曦连忙欢呼了一声,不顾兄长的嘱咐小跑了过来,开心道:“瞳哥哥跟大哥回家,以后就能陪小曦玩了,太好了~”百里屠苏也松下了紧绷的面颊,一手抱起幼妹,一手牵着瞳,往家中走去。 回到家中,命侍女为瞳收拾了一间房间,见小曦与瞳相处得很融洽,百里屠苏便出了屋,往神殿而去。 在百里屠苏教导沈夜的数月中,大祭司因事务繁忙,一直住在冰冷的神殿中,偶尔空闲了,才前往露台查看沈夜的修炼进度,但近一个月来,已是从未出过神殿了,应是十分忙碌。 神殿中一片寂静,数千年沉淀下来的深邃寒冷静悄悄地在神殿中游走着,仿佛怎样火焰,也无法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冰寒,它早已与流月城这座上古的庞然大物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百里屠苏走入殿内,却是微微一怔:只见平日一向严谨寡淡的大祭司此时竟是坐于神座上睡着了,覆于眼前的面具已被摘下,露出与阿夜有七八分相像的面庞,只是此刻,那面无表情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丝丝疲惫之色,明明仍是数年前那般年轻的面态,整个人却似乎老了许多。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挺直着肩背,丝毫不露虚弱之态,仿佛那抬头可见、支撑着整座流月城的莽莽矩木,即使已近生命干枯,却仍用自己的千千万万根枝桠,牢牢地守护着城中的所有族民。 心头掠过一抹不忍,百里屠苏皱了皱眉,方欲转身,大祭司已缓缓睁开了双眼。 “……父亲。”百里屠苏唤道。大祭司点了点头,神色微微柔和下来:“你鲜少来此处,可是有事?”百里屠苏便将今日在城中所遇之事一一告知于他,听罢,大祭司点点头,便是同意了瞳住在家中。 “还有何事?”解决了瞳之事,大祭司见百里屠苏并无离去之意,只是站在一旁,面色有些犹豫,便主动开口问道。 “父亲……关于瞳之事,似乎不止这般简单。”百里屠苏斟酌片刻,才缓缓说道。 “从何说起?” “我曾探查过他的身体,未料此子虽年纪尚小,体内却已浊气弥漫,而从他口中得知,他双亡的父母亦是因体内浊气浓郁而死,我怀疑……伏羲结界怕是有所松动,而位置,便是城西附近。” 刚说完,却见大祭司原本略显温和的神色此时已是一片严肃,倏然从神座上站了起来。 “此事不可声扬,我今晚便前往此子住处亲自查看!”大祭司皱紧双眉道。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我自知晓,父亲放心。” 大祭司望向长子,神色微微缓和下来,道:“近日忙于神农寿诞之事,许久未去露台,阿夜进展如何?” 提起阿夜,百里屠苏亦神色略有柔和:“阿夜天资极高,平日亦十分刻苦,法术与剑术均大有长进。”听罢,大祭司露出些许欣慰之色:“我平日总训斥于他,只是希望他早日长大,早日拥有强大的实力和身为大祭司的责任感,阿夜这孩子,果然未曾令我失望。”说罢望向长子,一向无甚情绪的眼中竟微微露出一抹慈爱:“只愿你们兄弟相互扶持,将我上古烈山部之血脉延续下去。” “定不负父亲所望。”百里屠苏看着大祭司,认真道。 “那为父……便放心了,你且去吧。” 待见长子的背影消失在神殿中,大祭司才微微叹了口气,举目望向神殿穹顶外的莽莽矩木,眼中露出些微茫然,但仅是一刻,茫然的眼神随即被沉沉的墨黑代替,令人丝毫看不透心绪。 第二天,大祭司便将百里屠苏召去神殿,证实伏羲结界松动确有其事,并再次嘱咐不可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在那之后,大祭司便更加忙碌了,百里屠苏看在眼里,心中亦是暗暗忧虑,奈何他对结界之事知之甚少,着实有心无力,只得尽心教授阿夜,方不负大祭司之愿。 而一月过后,神农寿诞如期而至。 第6章 六 上古烈山部善驭灵气,寿数长久,皆是神农所赐,故而信奉人皇神农,而神农寿诞,自是流月城最重要的祭祀。每年的神农寿诞,大祭司便会联合族中善驭木灵之人,催生城中的花草树木,三日不败,大雪纷飞下百花争相斗艳,于人间都是旷世难见的奇景,遑论常年居于北疆上空的流月城,而到了夜晚,大祭司会将十数年前酿好的酒取出,族人会穿上新衣,聚于城中喝酒跳舞,尽情狂欢。故神农寿诞是每年流月城中最美,亦是族人最开心、最期盼的三天。 一早,华月便细心地为沈夜、沈曦穿好精美的新衣裳,头发也比平日梳得更为精致,百里屠苏亦穿了崭新的祭司袍,眼覆金色面具,长长的发辫垂于身后。一行人打开屋门,便见族人早已集合在巨像下的祭祀之地,人人具着新衣,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神殿中,脸上全都带着快乐的笑容,虽仍是大雪纷飞的天气,却似有一股温暖的气息洋溢在神殿中,将那数千年来沉淀的严寒逼退,丝毫不见冰冷。 十数位高级祭司已按照等级高低立于巨像之下,百里屠苏见状亦上前几步,加入其中。 不久后,城主带着大祭司缓缓而来,大祭司戴着面具随于城主身侧,手执法杖,见长子已至,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望向前方,神色肃穆,不苟言笑。 缓步走上祭台站定,城主将视线慢慢扫过下方众祭司,见人已来齐,便向大祭司点了点头,宣布开始祭祀。 终岁严寒的流月城渐渐被平和而富有生机的木系生发之力笼罩,抬头只见矩木苍茫,万千枝桠间泻出点点青色灵力漫天飞舞,随着雪花一同落下。城中花草树木一改平日萎靡之态,五颜六色的花苞从青翠欲滴的枝叶中纷纷钻出,争相绽放,又过不久,矩木枝桠中亦钻出无数浅紫色花苞,绽开后随着雪花纷纷扬扬飞舞而下,如下了漫天花雨一般。花雨落在神像头部肩部,落在城中的各处角落,成为来年酿酒的珍贵材料。 一时间百花在浓郁的灵气笼罩中争奇斗艳,俯下漫天芬芳与华美。 “哥哥哥哥,我要那朵!粉红色的那朵!”沈曦指着树上一朵开得正好的粉红色小花,开心地央着一旁的沈夜道。沈夜见此花亦是欢喜,二话不说便替妹妹摘了下来,小心地将它插在妹妹头上。 沈曦开心极了,穿着新裙子便在原地转了一圈,摇着沧溟的手道:“沧溟姐姐,小曦漂不漂亮?” 沧溟掩嘴一笑,道:“漂亮~小曦原本就很漂亮,有了小花就更漂亮了~”沈曦听了更是开心,恨不得头上都插满漂亮的小花,于是忙拉着沧溟和沈夜往前走去,想找到更多更好看的小花,到时候给大哥、哥哥、沧溟姐姐、华月姐姐和瞳哥哥头上都插上,让大家都变得漂漂亮亮的。而后面的瞳、华月与百里屠苏见小曦这般开心,亦是毫无怨言地跟着,反正此行的主要目的便是赏花,只要小曦高兴,在哪里都是一样。 走着走着,一行人便到了花园。花园中花种数目众多,更有许多百里屠苏前世从未见过的上古奇花,沈曦看得眼花缭乱,只觉每一朵都漂亮得紧,但是这么多花插头上一定会掉下来的。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沈曦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忙回头拉着沈夜的手道:“哥哥,你帮小曦编个花环好不好?去年你就帮小曦编了一个好漂亮的花环,小曦留了好久都没舍得扔掉,可是那个花环早就枯萎了,小曦还想要一个~” 沈夜一听忙抽出手道:“不行不行,去年你央我编那女人的东西的时候就说好今年不编了。” “可是小曦真的很想要嘛,哥哥最好了,帮小曦编嘛~” “不行不行,我一个男人怎么能编那女人用的东西,去年是你死缠烂打我才同意的,今年绝对不行!”沈夜丝毫不为所动,坚决道。刚说完,便觉袖子被人扯了扯,低头望去,只见小曦仰头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小曦了?”沈夜见状心中一突,忙道:“怎、怎么可能,没有的事!”话毕,却见小曦满脸委屈,眼睛里的泪水更是马上便要滴落下来:“那哥哥为什么不帮小曦编花环了?” 最终,沈夜还是抵不住妹妹的眼泪攻势,认命地依照妹妹所指,将花园中的各色花朵摘下,开始编织花环,那委屈吃瘪的小模样惹得众人暗暗偷笑,而沈曦一见哥哥妥协,满眼的泪水顷刻间消失无踪,着实恨得沈夜牙痒痒,可见此招式之纯熟与有效,绝不是第一次用了。 此际花园四周皆植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树木,矩木散下的灵力尚未散尽,仿佛给花园笼了一层薄薄的仙雾,远远望去就像大片大片的红云锦簇,而园中央则植着各色百花,百花争相绽放,芬芳四溢,更有溪流从中穿过,带着些许落下的花瓣淙淙流向仙雾深处,谓之人间仙境亦不为过。 百里屠苏望着眼前的奇景,忽而想到前世虞山之上,他与诸位挚友行走漫步于花树之间,那时诸多事情尚未发生,他亦有心赏景,瑰丽绚烂的奇景深深刻于心间,即便如今回想起来,亦栩栩如生,似在眼前。他原本的愿望,便是大仇得报后走过许多地方,帮上许多人,看尽山河壮阔,而后寂然消散,可惜,之后种种祸事真相压迫得他几近窒息,虽见过许多奇景,却无心赏悦,如今细细想来,虞山那短短几日,竟是他下山后最惬意的日子了。 思及至此,百里屠苏亦觉时如逝水,可叹可惜,往昔种种虽如在眼前,却早已是隔世了。他随即将目光转向了一旁黑着脸编着花环的沈夜及仍在寻着漂亮花朵的沈曦,还有欣赏着园中美景的瞳、华月与沧溟。 但今世,他有父亲与弟妹可守,亦有城中族人可护,比之前世寡亲缘情缘,已是极大的幸运了。 不觉间,百里屠苏摘下一片树叶,闭眸置于唇边吹奏起来,悠扬而欢快的旋律在园中飘荡,旋即引起了沈夜与沈曦的注意。 “这是树叶?为什么树叶可以发出声音?”沈夜紧紧盯着百里屠苏指尖的那片翠绿树叶问道,沈曦也在一旁帮腔道:“对呀对呀,大哥好厉害,能不能教教小曦?” 百里屠苏此时心情愉悦,便拈了两片树叶交予弟妹,指导他们怎样将树叶置于唇边,怎样吹奏出声音。 “哔——”忽然,一声刺耳难听的声音从沈夜唇边冒了出来,惹得众人齐齐望了过去。沈夜感受到众人的视线,登时通红了脸,讷讷道:“看、看什么,我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吹……”话音未落,却听又是“哔——”的一声,一旁的小曦鼓着脸认真地吹着嘴边的树叶,声音虽短,却比沈夜好听了许多。百里屠苏点了点头:“小曦吹得不错。” 见状,沈夜不禁瞪着手里的翠绿树叶,苦大深仇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瞪了许久,又试着放在唇边用力地吹了一下,一声难听的“哔——”又从嘴边响起。 “哥哥笨死了,还没有小曦聪明。”小曦开心地吹着嘴边的树叶笑道。 一向冷清的花园中传出一串串悠扬的声音,伴着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间或少年有些气急败坏的辩解,整座花园仿佛都活了起来。华月与沧溟见着沈夜平时难显的窘迫,亦都笑出了声,连一向没什么情绪的瞳也被这气息感染,透露出丝丝笑意。 “咦,大哥刚才好像笑了耶!小曦看见了,大哥笑得好好看!” “……” “大哥再笑给小曦看嘛~小曦想看小曦想看~” “……” “大哥脸红了!小曦看见大哥脸红了!” “胡闹!” 第7章 七 是夜,月光透过矩木缝隙徐徐投注而下,将满城花树笼上一层朦胧的光亮。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气息伴随着清幽花香悄悄在城中浮动,似是亦在为这流月城每年一次的盛大祭祀而欣悦。巨大神像下此时已是篝火闪烁,族人围着神像跳起了上古传下来的优美舞蹈,灵动欢快的身影与喝酒时豪迈的笑声无不显示着族民的欢乐之情。 “大哥。”百里屠苏正认真地看着神像周围的族民跳舞,忽闻身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转过头去,却见阿夜正捧着一碗酒,神色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何事?” “呃……爹爹说你是我长兄,平日教导我又极为辛苦,所以让我来给你敬碗酒。” 百里屠苏平日里几不沾酒,但今日特殊,况又是阿夜一番心意,没说什么便接了酒喝下,回过头却仍见阿夜立在原地,望着他的神色依然有些尴尬,不禁有些不解地蹙起眉问道:“还有何事?” 沈夜微微低下头,轻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喝呢,毕竟昨天我修炼到一半又走了……”百里屠苏闻言却是愣了楞,随即摇头道:“你平日修炼刻苦,我亦看在眼中,况你仍年幼,能做到这般,已是极好了。”沈夜听闻,却是神色恹恹地踢着脚边的石子道:“你就别安慰我了,平日爹爹来露台查看我的进度,不是斥我笨就是说我懒散,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话音未落,便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头顶。“你乃是这流月城未来的大祭司,肩覆重担,父亲对你严格,亦是希望你能早有所成,日后接手这偌大的流月城时,不至举目四望,茫然无措。” 沈夜听了也不答话,沉默了一会后才有些别扭地躲开头上的手,闷闷道:“别总是摸我的头,我又不是小曦……你说的话我早就知道了,这流月城的数千族民以后都要交给我来守护……我当然愿意守护他们,只是现在不是还有爹爹吗,我怕以后做了大祭司,就没时间和小曦沧溟她们像今天这样玩了……” 百里屠苏听了,心中却是有些疼惜:阿夜是真的长大了,但长大,却意味着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承担,若在下界,与阿夜一般大的孩子应当仍在父母羽翼下快乐地玩耍吧……然而他知晓,守护这流月城中的数千族民,亦是阿夜心中所愿所想,至真至诚。 举目望向那亘古伫立在无尽天穹中只手撑起流月城莽莽矩木的巨大神像,百里屠苏一向冷峻的脸庞不禁柔和下来:“我年少时曾坚信,手中有剑,方能保护自己珍惜之人,而经历诸多波折苦难后我才知晓,即便手中有剑,仍需天意成全。然,纵使天意难测,手中之剑悉数断坏,只需回首往事时当得起问心无愧四字,那么行至生命尽头时,即便有诸多遗憾未了,亦不会愧悔惋然。” 难得柔和语调不禁令沈夜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却见月光笼罩下,百里屠苏的面庞竟是柔和无比,温润澄澈的黑眸倒映出身后篝火闪烁,眉心朱砂在火光的映衬下更显艳丽,仿佛是绽开的诉说的灵魂,越过一个个冰冷无情的岁月后,依旧抱着至真至诚的心,坚信并歌颂着灿烂珍贵的生命。 见阿夜有些呆愣地望着自己,百里屠苏不禁面色有些尴尬起来,正当无措时,却听阿夜道:“大哥,日后待我接任大祭司之位,定会保护好你和小曦,保护好这流月城中的所有人。”语气与神色具是平日少有的认真。 这回却是轮到百里屠苏愣了一下,片刻后,唇角终是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我亦会尽我所能,与你一同守护我们共同的家园。” 沈夜见状,亦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相信你。”清秀的少年脸庞依稀可见日后的俊美无俦。 此际月色静谧,沈夜与百里屠苏却均是不知,潜藏在流月城中的巨大危机早已渗透了族中各个角落,只待一份契机—— “沧溟大人!”“沧溟大人,你怎么了——”“快去叫城主!” 忽然,不远处传来阵阵嘈杂惊慌之声,沈夜与百里屠苏相视一眼,随即向嘈杂之处奔去,却见被惊慌的族人围在中间的正是沧溟,此时她正倒在冰冷的地上,清丽的脸庞满是苍白。 距离神农寿诞已过月余,沧溟自那件事后便宣布患疾。 得知少城主患疾后,城内人心惶惶,不安的气氛四处蔓延,沈夜更是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查看神农留下的典籍,以期寻到治愈沧溟的办法。百里屠苏这一月也未曾逼迫沈夜修炼,因为他知晓,即便沈夜就范,亦不会有心思修炼。只是他面上虽淡定,心中却也有些担忧,毕竟身为大祭司之子的阿夜自小便只有沧溟一个真正的玩伴,得知沧溟噩耗,他不知要焦急成什么模样,左思右想之下,仍是来到了书房。 此时的书房一片凌乱,大大小小的典籍铺在地上,差点令百里屠苏寻不到落脚的地方。他望了望屋内,只见阿夜正伏在案上埋头苦读,窗外的光线射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一览无余的憔悴神色不禁使百里屠苏轻轻摇了摇头。 “阿夜。” 听见声音,沈夜将头从典籍堆中抬了起来,见是百里屠苏,不禁愣道:“你要赶我回去修炼?”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沈夜又将头埋了回去,不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让你担心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沧溟。” 沉默了一会,百里屠苏上前几步将桌沿快要掉下的典籍重新放好。他一向拙于言辞,此时亦是不知该怎么安慰阿夜,思索了片刻后便欲离开,刚转身,便觉手腕被人抓住了,阿夜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哥,我翻遍了这里的典籍,都没有找到救治沧溟的方法……我想变得更厉害,想保护流月城的所有人,可是……” “……人身渺渺,一己之力比之天意恍若云泥,但人只有越强大,才越有机会与命运抗衡。阿夜……你能有如此想法,若父亲知晓,定会十分欣慰。” “大哥,我明天就跟你回去修炼……我一定要强大到能够保护所有人!” 百里屠苏微微在心中叹了口气,回身,神色平静道:“即便将要经历无数痛苦折磨,皆不后悔?” “不后悔!”少年坚定的声音仿佛深深地印刻在了流月城的某个角落,从即刻起,他将烈山部这座庞然大物抗在了他稚嫩的肩上,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会牢牢守住这座庞然大物。 直至生命消亡。 第8章 八 自那日后,沈夜日日勤苦修炼,有时百里屠苏还未至露台,便见沈夜瘦小的身影在台上一遍遍挥着手中的剑,种种劳累苦楚仿佛全然不知,只一心钻在修炼当中,期待自己变强,再变强。时逾三年,沈夜已能勉强与百里屠苏对起招来,虽然三招之内必会被对方挑落手中之剑。 只听“呛——”的一声双剑碰击声,沈夜顿觉剑柄灼热逼人,一不小心便手腕脱力,手中之剑再次飞了出去。 “阿夜,我早与你说过,对战时可适时将自身灵力注入剑内,借剑身碰撞对方之时寻找制敌契机,你大意了。”百里屠苏平静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沈夜弯下腰撑着双膝大口大口喘着气,勉强道:“大哥,你、你真是厉害,我就是再练十年也、也打不过你。”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上前从地上将明夜剑拾起,交到沈夜手中,道:“修剑之人,剑不离身,切记。”沈夜接过剑,笑道:“我知道,你放心,这剑这么好看,我也不舍得扔下它。”得到沈夜的保证,百里屠苏脸色才微微缓和下来,道:“今日便到这里,父亲方才差人唤我前往神殿一趟,想是要询问你的进度。” “那便有劳大哥美言啦。”沈夜朝百里屠苏眨了眨眼道。百里屠苏心觉好笑,便摇头道:“你近日之勤奋,我自会如实禀告父亲,且放宽心便是。” 由于沈夜近几日一再要求将修炼时间延长,故而此时已是黄昏,夕阳斑驳在流月城中心的神殿之上,将这座高大的建筑物衬托得愈加古老而神秘。百里屠苏无需禀报便进入了神殿,只见大祭司正摘了面具笔直严肃地坐于神座之上,仿佛早已候了他许久。 百里屠苏向前行了一礼,恭敬道:“父亲。” 大祭司点了点头道:“坐。”待百里屠苏坐定后,大祭司沉默了一会,方道:“今日唤你前来,是有重要之事要告知于你。” “父亲请说。” 言毕,殿内却一时陷入了沉寂,就在百里屠苏忍不住要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上方时,忽听大祭司道:“我打算将阿夜与小曦投入矩木,接受神血灼烧,以寻找治愈沧溟的方法。” 百里屠苏听罢一愣,片刻后倏地站起身道:“这如何可试!神血威力如何您自知晓,便是您进去亦不能保证全身而退,何况阿夜与小曦!”此际橙黄的夕阳顺着穹顶徐徐注入殿内,却丝毫没有带来温暖,百里屠苏只觉这神殿内冰冻了上千年的寒冷此时正肆意侵入着他的四肢百骸。怎么可以,在好不容易得到亲人后,他又怎能忍受上天将他们残酷地夺走? 绝对不可以! “……若是有其他方法,我又何尝愿意将阿夜与小曦投入矩木,这流月城中病入膏肓的族民不知凡几,我又为何要选择年幼的他们?”大祭司闭了闭眼,语气平静道。 百里屠苏双眉紧蹙,望着上方面无表情的大祭司,一向冷峻的脸庞此时早已带上了浓浓的焦急与询问之意。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似是考虑了许久后才缓缓开口道:“苏儿,接下来我欲说之事,连城主亦未曾告知,此事关系到整个流月城的存亡,我希望你能向我保证,在有生之年,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出半字。” 百里屠苏听罢,眸间焦虑之色更甚,但仍是严肃地点了点头:“父亲请说。” 直到此刻,大祭司才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其实……早在十年前,我便发现伏羲结界有了松动。那时阿夜方出生,我心中愉悦,便抱了阿夜,带着酒前往城西至高处赏月,未料方到那处,便觉四周有丝丝凶煞之气流溢,那气息竟与典籍中描述的魔气相差无几。我一时震惊,回过神时已是猜出伏羲结界有所松动,四处寻找一番后果然发现一魔正行迹鬼祟!既惊且怒之下,我将那魔赶出结界,却不能将他杀死,只得修补了结界后便离开了。那魔元气大伤,却言日后仍会回来,我料想他伤了本原,便未曾放在心上,谁知……几月前,我在阿夜与小曦身上发现了魔气。” “什么?”百里屠苏眸中闪过一抹震惊。前世未下昆仑山之前,他曾被魇魔困扰,那时多亏师尊潜入他的梦境将其逼出,但同时却亦使师尊伤了元气,修养数年亦未将魇魔消除,而据师尊所言,那魇魔还只是魔界中最弱的一种魔,可见魔的强大与难缠。 “细细想来,怕是我与那魔争斗时一时大意,让他寻到机会将魔气输送到了阿夜体内,而小曦平日最喜黏着阿夜,久而久之,亦感染了魔气。”大祭司微微摇了摇头:“魔本就由魔气组成,甚至可惑人心智,那魔极为奸诈,将魔气掩藏得极好,多年来阿夜与小曦身上的魔气渐渐浓郁,才于几月前被我发现,若等那魔慢慢将阿夜心神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便无其他方法驱散魔气?” “魔气狡诈诡谲,我数次试图用灵力驱散小曦体内魔气,但完全无用。”大祭司深深皱起了双眉,分叉的眉梢令他看上去有些冷酷阴厉起来:“我查遍城中典籍,发现只有用神之血才能彻底驱散魔气,而矩木内,恰好存了一滴神农神上的神血。阿夜与小曦体内的魔气与神农血脉可助他们抵挡些许神血灼烧之力,但能否活下去,却只能靠他们自己,若果真活了下来,更可得到神农大神的无上神力!在魔气控制下背叛族民悔恨而死,亦或是驱除魔气得到强大力量后辉煌地活下去守护族民,我已替他们做好了抉择!” “父亲……可否再等些时日,我再将城中典籍查阅一遍,或许可以找到其他驱除魔气的办法。”百里屠苏眸中闪过一抹挣扎之色,说道。 “不可再等!魔生性狡诈,此时能让我发现潜藏在阿夜与小曦体内的魔气,想是时机即将成熟,未免夜长梦多,必须尽快将他们投入矩木!” “……”百里屠苏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三年前阿夜在书房中所起的誓言。 “大哥,我明天就跟你回去修炼……我一定要强大到能够保护所有人!”“即便将要经历无数痛苦折磨,皆不后悔?”“不后悔!” 少年坚定而绝不退缩的话语此际如在耳边。若不将阿夜体内魔气驱除,日后任魔气控制他的心智,做出伤害流月城之举,那么当他清醒时又该如何自处?百里屠苏闭了闭眸,不再试图说些什么话语来阻止父亲,父亲对阿夜的培养与重视他比谁都清楚,此时发生了这种事情,想来他心中亦是极不好受。 “我明白了,父亲。”片刻后,百里屠苏平静的话语终于在殿内响起,大祭司听了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后才道:“如此,你便先退下吧,稍后我还要与城主商量一番,今夜……便借救治沧溟之由,将阿夜与小曦送进矩木。” 百里屠苏没说什么,转身面无表情地离开神了殿,前往露台练剑,而他不知的是,半个时辰后沈夜因修炼之事来神殿寻他,却阴差阳错地听到了大祭司与城主的谈话。 第9章 九 由于快速的奔跑,四周景物迅速向身后飞逝而去,沈夜脑中一片空白,心中想的只有在父亲追上前快点回到家里,找到大哥和小曦,然后带着他们,永远逃离这个地方! 熟悉的庭院渐渐出现在视线中,沈夜面上露出一抹喜色,跑上前用力推开屋门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却霎时令他如坠冰窖。 “父亲……” 大祭司站在屋内面对着他,身后立着满目惊惶的小曦。 “夜儿,方才我与城主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冰冷的语调在屋内响起,由于面具的遮挡,沈夜看不见大祭司的眼睛,但他可以想象,那双平日里便冷淡无波的眼睛,此际定与他的语调一样冰冷。 “是!我都听见了!你想让我和小曦为了沧溟去送死,想都别想!”沈夜死死盯着眼前熟悉却又仿佛陌生无比的人,咬紧了牙:“把小曦还给我!”说着便要去夺那人身后的幼妹,未料还未触到幼妹的衣裳便是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耳边隐隐传来熟悉的声音,沈夜缓缓睁开双眸,稍清醒后立刻神色一凛,朝四周望去,在见到小曦正安然无恙地睡在一旁后才松了口气。他直起身欲下床,却发现身体一阵无力,细细查探下才发现自己竟是中了缚咒! 可恶! 沈夜咬了咬牙,试图从床上下去,未料脱力之下竟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发出“嘭”的响声。 “阿夜!”刚进屋的百里屠苏见状,连忙上前将沈夜扶了起来。 “大哥!”沈夜惊喜地抓住百里屠苏的手腕,忙道:“父亲要将小曦和我投入矩木送死,你快带我们走!”言毕,只觉百里屠苏动作一僵,却没有回他的话。 “大哥?”沈夜有些不敢相信,又唤了一声,却见百里屠苏抬起头来,乌沉沉的眸子直直望向他。 “阿夜,进入矩木后,尽量调动灵力护住自身与小曦,你们体内的神农血脉亦会助你们抵挡神血灼烧。”与平日无异的平静语调在屋内响起。沈夜愕然地眨了眨眼睛:“大哥,你在说什么?神之血怎会是我们人类可以承受的?这明明是让我们去送死!” “我相信你们。” 沈夜有些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第一次觉得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竟是如此令人寒冷。“为什么……明明在神农寿诞上你说会和我一起守护流月城,为什么此刻却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小曦去送死!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百里屠苏闭了闭眼。被人狠狠背叛的痛苦滋味,他自知晓,但此刻,即便心如刀绞,这条道路,却仍是要阿夜走下去。 “我相信你们。”毫无起伏的语调再次响起,百里屠苏抿了抿唇,深深看了沈夜一眼,转身离去。 沈夜咬紧了牙紧握住拳,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连指甲刺入皮肉都毫无所觉。 不放弃,他绝不,绝不放弃! 缓缓运起灵力,沈夜开始冲击体内的缚咒。 被夜色笼罩的流月城此时一片寂静,天空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罕见的雨,但此时的沈夜却无心欣赏。在出其不意打伤了门口的守卫后,他的身体有些脱力,此时抱着怀中的小曦奔跑着实有些困难。“小曦……快醒醒……来不及了……小曦……”他喘着气轻声唤着怀中的幼妹,忽觉身后一阵灵力波动。“糟糕,他来了!” 回头望向身后,台阶之上,大祭司倏然现出了身影,执着法杖立在那处。 “夜儿,随我回去。” “你——你休想——!”沈夜咬了咬牙,转身欲夺路而逃,未料刚起心思,对方便似早已知晓了一般,倏然出现在他想要离去的方向。 昔日虽严厉却仍旧十分在意他的父亲如今竟成为敌人,步步紧逼,欲致他于死地,便是沈夜亦完全无法接受。 “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为什么选中我们!”沈夜咬紧了牙,大声问道。忽然,怀中的沈曦似是清醒了过来。 “哥……哥……这是……哪里……小曦怎么……没有力气……” 沈夜忙缓下语气轻声道:“别怕,小曦只是中了缚咒,等下哥哥就给你解开……” “啊……哥哥!”忽然,沈曦惊呼了一声,沈夜心中一惊,回过神时,沈曦竟已身体僵硬地立在了大祭司身后。 “哥哥……救我……小曦害怕……呜……”沈曦大大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与惊惶。怎么会这样,一夜之间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要将她和哥哥送进矩木,哥哥说只要进了矩木,小曦和哥哥就会死的啊!小曦不要死……小曦也不要哥哥死……小曦还要去找好多好多漂亮的东西…… “你——!畜生,把小曦还给我!不然我杀了你!”沈夜握紧了拳大声吼道。 “……夜儿,你太令为父失望了。”这点挫折都无法承受,日后又如何能承担起整个烈山部。 沈夜咬紧牙,掌间凝聚起灵力,忽然向大祭司攻去。 大祭司微微摇了摇头,法杖轻轻一挥,便将灵力尽数弹了回去,沈夜一声惨叫,已被自己的灵气击得跪倒在地。 “呼,呼,呼……”不行……沈夜……你不能放弃……小曦还在等你去救她…… “……”大祭司顿了顿,瞬间又狠下心来。此时此刻,早已容不得阿夜甚至是自己退缩。“夜儿,若你肯即刻悔改,为父尚可法外开恩,不追究你打伤守卫、抗命逃遁之罪……莫让为父为难。” “你做梦!就算是死!我也要带小曦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早就受够了!什么大祭司之子,什么未来的大祭司!朝夕之间,他数年的努力就如同笑话一般!那个曾经说要和他一起守护流月城的人,如今狠狠背叛了他,可笑他还将那人当做流月城中最信任最可靠的存在! 大祭司面具下的眉深深皱起:“为父忝居大祭司之位,却连你也不曾管教得当,实在愧对城主期望。”说罢,执着法杖的手微微一动,一团火焰倏然在沈夜身上亮了起来。 “啊!……啊啊……!”灼烫的火焰自周身燃起,竟比当年逆行经脉还要痛上数百倍,沈夜咬紧牙关承受着,却仍是止不住从齿间泻出的悲鸣声。 “父亲!”忽然,一道声音从旁边响起,却是一路跟来后未曾现身的百里屠苏,他皱着眉,乌黑的眸中写满了焦急与不赞同。 大祭司沉默了一下,火焰缓缓从沈夜身上消失。 “……”沈夜仍跪在地上,低垂的头令人看不见他的表情,断断续续的声音却在黑夜中缓缓响起:“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们……在你心里,我们到底算是什么……”忽然,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仇恨的目光射向立在一旁的百里屠苏:“只有他!是不是只有他才真正被你当做是你真正的儿子!我和小曦……什么都不是!不然为什么不是他被送进矩木!哈……哈哈……你从小就处处说我不如他……如今……如今仍是这般轻松地放弃了我,还连累了小曦!” “放肆!”大祭司喝了一声,望向一旁立着的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没说。 “夜儿……莫要任性。如此自私怯懦,即便为父有心点化,你又如何能够领会?还不速速悔改,为城主尽忠。”大祭司在心中微叹了口气,说道。 “……哈,哈哈哈……为城主尽忠……”沈夜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话语,大声笑了起来,“为城主尽忠!哈哈哈!”原来他和小曦,便只是有这样的用处……可笑……何其可笑! “……放肆。起来,跟为父走。” 沈夜顿了顿,用力将脸上的泪痕拭去,起身隐忍道:“那我求你,至少放了小曦!她才那么小!父亲,求求你!不管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放了小曦!她灵力远不如沧溟,即便进了矩木,也毫无意义!我一人去就足够!”至少,让小曦活着,她还小……那么快乐单纯的小曦,怎么可以让她就这样死去。 即便狠心如大祭司,此刻亦无法无动于衷,但是为了烈山部族…… “好孩子,莫教为父为难……快过来,听话。” …… 第10章 十 整整一天的修炼教授完毕,阿夜行了礼后便匆匆离开露台,想是回屋陪小曦去了。 百里屠苏静静地望着那抹在夕阳中逐渐远去的青年背影。 时如逝水,物换星移,自阿夜与小曦从矩木中平安归来,已过了十数年。十数年间,两人病症痊愈,阿夜更是凭借神农之血得到了强大的灵力,但小曦却从此失去了成长的权利,记忆亦停留在了进入矩木的前一天,每过三天,她的记忆便会被清空,就像……永远地陷入了时间的罅隙。而沧溟的病情虽曾由阿夜的实验经验中得到改善,却因未曾真正进入矩木而功亏一篑,只得长久地沉睡于矩木之下,依靠矩木灵力而活。 阿夜归来后,性子愈来愈孤僻冷淡,虽每日都会前往露台修炼,但除修炼中所遇问题之外,他几乎不与他进行别的交流,就像……陌生人一般。百里屠苏心中不禁有些黯然,微微低了头,望向脚下被阿夜用法术破坏的地面。阿夜确是如父亲所愿,成长为了一个灵力强大、隐忍坚定的未来大祭司,但这样的阿夜……没有了人应有的情感,就如行尸走肉一般,与死又有何异? 百里屠苏深深皱起了眉,他开始不确定,当初未曾制止父亲的举动,究竟是对是错……如果父亲选择相信阿夜,将真相告知于他,那么如今的阿夜……又会是什么模样? 忽然,一丝灵力波动从身后传来,百里屠苏转过身,只见一只传声偃甲鸟缓缓飞了过来。 “苏儿……速来神殿……为父……有话要与你说。”大祭司苍老而缓慢的声音从鸟身中响起,百里屠苏怔了怔,收了偃甲鸟便御剑向神殿而去。 甫入神殿,便闻一阵细碎的咳嗽声从殿内传来,百里屠苏双眉一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父亲。” 大祭司坐于神殿之上,干皱的脸庞早已不复昔日威严,但他的脊背却依旧苍劲笔直地挺着,像垂垂老矣的树木虬干,即便不久后便将烂入尘土,却依旧挺直着身体。生前不曾曲折,死后亦不会。 “你来了……”大祭司微微点了点头,像从前一般问道:“阿夜……进展如何?” “……自矩木中归来后,阿夜体内灵力之强盛更胜往昔数倍,兼之勤奋刻苦,如今……已是能够独当一面了。” “那便好……不枉我二十年栽培……”大祭司再次点了点头,干枯的面庞上扯出一抹笑容:“如今……我便可将流月城安心地交到他手中了……不愧……是我的儿子……”说着,手中法杖轻轻一挥,两棵树枝浮现在他身前。“此为翳影枝,乃是我烈山部大祭司代代相传下来的宝物……执着此枝,可穿越世间任何结界……苏儿,我要你带着阿夜前往下界游历,归期……不定。” 百里屠苏微微一怔,片刻后道:“父亲……便不怕阿夜从此不再回来?” 大祭司笑了笑:“不,他……一定会回来。他是我儿子,我自然了解他。” “……为何要带着阿夜下界?” “呵……数千年来,我烈山部受困北疆贫瘠之地,与世隔绝……但所谓神农后裔,所谓大祭司,亦终归是人,我不希望阿夜成为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至少让他知晓,什么是人应有的情感……” 百里屠苏静静地望着大祭司苍老的脸庞,恍惚间,前世他娘亲的身影似乎与其重叠起来,两者皆是爱着自己的孩子,却又不得不为了部族伤害自己的孩子……临至尽头时,不知他们心中又是何种想法……是憾?是恨?是悔?亦或是欣慰? “父亲……事到如今,你……悔也不悔?”强烈的心绪顿如波涛般汹涌而来,几般忍耐下,百里屠苏终究仍是抵不住问了出口。 “悔?”大祭司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悔……我……如何会悔……”说罢,衣袖轻轻一挥,将翳影枝递了下去。 百里屠苏接过翳影枝,沉默了一会,终是转身离去,却倏然又在门前顿住了脚步。 “父亲……此别不知能否再见,还望珍重。” 数十年不变的橙黄夕阳静静地投注在上方的神座之上,那神座似乎早已被殿中的严冷冻成了冰雕,又似乎将要融化在那并不灼热的夕阳之中。 回到家中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矩木缝隙间泻出的星汉流云稍稍缓解了些许百里屠苏的紧张之情。 推开屋门,阿夜似乎正在给小曦讲故事哄她睡觉,小曦本已有些睡眼迷蒙,见百里屠苏进来,立刻睁大眼睛,高兴地下床扑到他怀中撒娇道:“大哥来看小曦啦~刚刚那个给我讲故事的哥哥还说大哥今天不会来了呢,小曦就知道,大哥一定不会抛下小曦的!” 由于沈曦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被送入矩木的前一夜,且三天后便会被清空记忆,而沈夜如今的相貌又与从前年少时相差甚远,故沈曦每过三日便会忘记沈夜早已长大,每次起床前便是做了噩梦,醒来后便要寻沈夜,若寻不到便会一直哭闹,直到百里屠苏来了才会停歇下来。 百里屠苏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幼妹的发顶,微微柔和下声音道:“大哥与那个哥哥有事要谈,小曦且先睡觉,待我谈完了,便来陪你可好?” 沈曦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小曦听大哥的~” 百里屠苏顿了顿,望向沈夜道:“你且随我出去片刻。” 将沈夜叫出去后,百里屠苏便与他说明了今日大祭司嘱托他的事情,沈夜听了,并于惊讶,没有高兴,亦无抗拒,只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便重新回屋陪小曦去了。 屋外星汉灿烂,云如流水,本应十分惬意舒适,但百里屠苏却觉丝丝寒气渗入衣裳,险些将四肢都要冻住。 如果……当初父亲能相信阿夜,今夕又会是何种境况?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 这世间,从来都不会有如果。 第11章 十一 第二日一早,百里屠苏与沈夜自神殿拜别大祭司后,便于城中寻了处无人的地方,执着翳影枝御剑下界去了。 前世恍恍然已逝去许久,廿数载守着那终岁严寒、矩木苍茫的流月城,百里屠苏几乎要忘了下界的生活,好在昨夜他早有思量,确定了方位后便带着沈夜一路向南飞去。沈夜初次离开流月城,竟丝毫不显情绪,只微微抿着唇,目不斜视地跟在百里屠苏后方,大约一日后,两人方才在野外一处空地上降下身形。 百里屠苏向后望了一眼,见方才还目不斜视的阿夜此际正神色有些恍惚地望着四周景色,内心不禁稍稍柔和下来:毕竟方过弱冠,阿夜……仍是有些孩子心性啊。 此地正是虞山。百里屠苏此行倒是运气颇好,如今正值春和景明之季,虞山花树早已如片片艳丽云霞一般绽开了芬芳,蝶舞纷飞,于树木花草间轻盈掠过,雪白的、粉红的、金黄的,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沈夜心神皆被景色摄了去,双唇微张,一副怔忪的模样,若是平时,这般毫无防备的模样想是要被百里屠苏训斥了。忽然,一只黄鹂从树枝间飞下,落到了沈夜肩上,优美动听的鸣叫声自肩头响起,黄鹂似是愉悦地蹭了蹭沈夜的脸颊,温软光滑的羽毛拂过脸庞,就像……就像那人的头发一样。沈夜微微抬起手,只见那黄鹂歪了歪头,振翅落至掌间,冲着沈夜鸣个不停,令人不禁心神皆柔和了下来。 “烈山部族善驭木气,这黄鹂想是贪恋你身上的木之灵力,不肯离去。”一旁的百里屠苏道。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沈夜原本放松下来的身体顿时一僵,轻哼一声,拂袖将那黄鹂赶了开去。 “接下来该往何处?” 百里屠苏看了一眼那盘旋在两人周围不愿离去的小小黄鹂,忽然想起前世他刚下昆仑山时与阿翔接侠义榜度日的时光,面上不禁闪过一抹怀念之色:“我们先往城镇中的侠义榜上接任务,换些下界用的银钱。” 银钱沈夜知道,古籍中记载那是下界用来交换东西的货币,但侠义榜又是什么?他有些奇怪地望了百里屠苏一眼,但只当是他以前执着翳影枝时往下界,便没有多问,跟着百里屠苏进了城镇。 琴川格局与前世有些不同,百里屠苏不确定此时是什么年份,但若问镇民,又怕惹人怀疑,便在镇中转了一圈,见孙家府宅不见踪影,便知定是已过了许久了。知晓这些,他便也断了去寻故人的念头,于侠义榜上接了几个不甚繁琐的任务便带着沈夜离去了。 沈夜跟在百里屠苏身后,不知他要做些什么,但下界镇中种种景象令他既新且奇,虽不至左顾右盼,却也无甚心思去询问百里屠苏。 来到镇外,百里屠苏翻开手中揭下的一叠任务,大多是前往有野兽出没的虞山采些草药、猎些野味或是除些精怪,无甚难度,便领着沈夜进了虞山,将图纸上描绘的草药一一予他看了看,然后沈夜挖草他打怪,甚是欣悦,至于之后弟弟那满是泥泞的衣摆与堪比锅底的俊脸,便不再赘述。 待一切忙完后,天边早已是暮色四合、金乌西坠之象,百里屠苏心情甚好,一一前往收取了酬金,还被淳朴的镇民们塞了许多小吃干果,倒是满载而归,只是手中的最后一张任务却是令他有些犯难。发布任务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因她父亲似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须得服食甘草才可病愈,这甘草并不难采,只是这女子住处与此地相隔甚远,若今日交了任务,待会怕是便要披星而归,亦寻不到店家投宿了。 看了看身后面色不渝的沈夜,百里屠苏将任务收起,打算先回琴川投宿,明日再往女子住处收取酬金。左右父亲不曾规定期限,便让阿夜在下界过得轻松些也好。 下界的夜色似乎比流月城来得早些,沈夜立在窗前望着上方毫无遮挡的天穹中美好的月色,这般想道。忽然,门被打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沈夜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转头望去,却是一怔。 只见百里屠苏换下了平日繁琐的祭司长袍,一身白色长衫虽让他看上去有些单薄,却愈显身姿修长挺拔,半湿的乌发顺着肩头迤逦而下,纤长浓密的眼睑上仍坠着几滴水珠,一向冷峻的眉眼此时水润澄澈,更显眉目如画、神色温和。 “阿夜。” 直到对方的声音响起,沈夜才稍稍一惊,醒过神来。这般模样的大哥……却是生平仅见。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就在百里屠苏略觉尴尬,欲上床歇息时,却听沈夜道:“外面……为何如此吵闹?”如在流月城,此时定已是悄无声息了。 百里屠苏怔了怔,在发现阿夜竟与他说话了之后,才道:“今日乃是花灯节。” “花灯节?” “可是想出去看看?” “……”正当沈夜想要拒绝时,百里屠苏已打开屋门,向屋外走去了。沈夜抿了抿唇,片刻后亦是跟了下去。 没有了矩木的遮掩,满空繁星顿时尽收眼底,今夜月色甚好,月光流泻而下注入琴川河流,河面如镜,泛起粼粼波光,映衬着各色花灯,简直令人心神皆醉。街道上人来人往,各种摊子上的花灯一应俱全,不远处还有一艘杂耍团的船只停在渡口,一群人围在岸边看着,时而发出一声声赞叹与惊呼。 “原来……下界的夜晚,竟是这样的。”沈夜看着河面上的各色花灯,轻声自言道。他蹲下、身,拨了拨一盏漂流至岸边的荷花灯,只见灯内烛火轻轻颤动着,连带着花灯亦是忽明忽暗,看上去好看极了。若是小曦看到了,定会十分喜欢。 方起心思,便见一盏花灯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递到了他脚下,抬头一看,却见百里屠苏指尖一亮,一簇火苗将他手中的另一盏花灯点亮,烛火摇曳,更衬得对方面如冠玉,不远处那个从送他花灯起便一直盯着他的小姑娘此时更是面色绯红,一副快要窒息的模样。 沈夜瞄了一眼身后的小姑娘,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舒服,轻哼一声,不欲理睬那盏花灯,却见身旁的百里屠苏将花灯置于河面,随后掐起手诀,连花带水将其纳入了结界中,接着取出一只木盒,仔细地将其装入盒内。 “……你在做甚?” “将其带回,送给小曦。” “……呵,当初小曦被送入矩木时不曾阻止,现今却来讨好,自欺欺人。”沈夜冷哼了一声道,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对方道:“……阿夜,你恨我?” 顿时一噎。 百里屠苏收起木盒,微微摇了摇头。“你恨我便罢,却莫要恨父亲,他……皆是为了你。” “……和流月城。”沈夜淡淡接口道:“我知道,他所做的,不过是为我能更出色,更强大,更好地保护流月城,这些我不仅不怪他,反而要感激他,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小曦牵扯进来。” “……” “呵,也许也不该让你来教导我修炼,更不该让我知道你的出色。” “……” “难道他就不怕,我当上大祭司后,把他最爱的儿子杀了?哦……他当然是不怕的,因为在他眼里,我永远也比不上你,是也不是?” “阿夜……” “……哼。”见百里屠苏起身,乌沉沉的眸子依旧平静,沈夜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百里屠苏看着眼前的河流,面色平静道:“父亲将你与小曦送入矩木,自是有其不得已的原因,与谁更重要毫无关系。” “哦?那大哥可否将那原因告知于我?” 百里屠苏闭目,摇了摇头:“我已答应父亲,无可奉告。” “呵……说到底,不过仍是不相信罢了。既如此,与我多说些什么,又有何益?”沈夜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岸边。 百里屠苏心中微叹,俯身将岸边未点燃的莲花灯取走,回了客栈。 第12章 十二 屋中两人虽同榻而眠,却均无甚心思入睡,第二日便起了个大早,由百里屠苏带领着前往那年轻女子的住处领取酬金。 山中绿树苍茫,鸟语花香,百里屠苏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那女子住处,心中却不禁有些疑惑:此山虽景色优美、无甚虫兽,但一个年轻女子竟带着年迈的父亲独自居于偏僻的山谷中,却是有些奇怪。 此时屋门半敞,百里屠苏方想上前敲门,就见一个年轻女子从门内走出,手中拎着一篮草药,想是要拿出来晒的,那女子见了百里屠苏,显是一惊,片刻后仍是故作镇定地向前道:“你们是何人?来此处有何事?” 百里屠苏将侠义榜取出予了那女子看,道:“姑娘,二十株甘草已寻到,我来此乃为收取酬金。” 女子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原是如此,少侠稍等。”说罢转身回屋,取了袋银钱出来,刚交到百里屠苏手上,便听“嘭”的一声,一个人跌倒在了屋门前。 女子立即大吃一惊,忙回身将年迈的老者扶起,道:“爹,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对身体不好……”那老者起身,却是露出一张干枯痴呆的面容,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女子身体一僵,勉强笑道:“爹,你先回屋,阿香马上就煎药给你喝……”说罢扶着老者便进了屋内。 “……”百里屠苏望着屋门,微微蹙起眉头,他望了望身后的沈夜,道:“阿夜,此人似有些蹊跷,我们先不急着离开,且躲在暗处细细观察些许。” 沈夜有些不耐,却也没说什么,寻了处不近不远的地方便开始打起坐来。 没过多久,那女子果真如刚才所言,出了屋门,在院中煎起药来。药味苦涩难闻,不一会嗅觉灵敏的沈夜便停止打坐,黑着脸望向百里屠苏。百里屠苏只当不察,见那女子煎好药后舀入碗内,却并不立即端进去,反而怔怔地望着那碗药,面色复杂。不一会,女子复杂的表情化为坚定,缓缓将袖内的一包东西取出,打开,将其中的白色粉末倒入碗内。些许粉末顺着风飘了过来,百里屠苏当即长眉一皱——那是毒药! “姑娘。”百里屠苏忽然出声,缓缓从树下阴影处显出身形。 女子吃了一惊,装着汤药的碗顿时跌落在地,碎成数瓣。“你——你怎么还没走?” 百里屠苏并未回话,只望着女子冷冷道:“养育深恩,无以为报,究竟是何事,竟致姑娘杀害亲生父亲?” 女子向后退了退,惊慌道:“你乱说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你快走!”百里屠苏眸色一冷,上前几步,未料那女子见此人神色冰冷,手中执剑向自己走来,以为此人要加害自己,不禁惊得叫出声来。甫一出声,便见一道人影冲出,其力道之大,若非百里屠苏闪避开来,怕是要被撞倒在地。那人影像母鸡一般张开双臂将女子护在身后:“不许、不许欺负阿香。” 百里屠苏动作一顿,视线穿过老者,直直射向那年轻女子,女子微一瑟缩,又将身形往老者身后藏了藏。 “何方魔物?竟敢作乱人间!”一道剑气穿过老者击向女子,只听“哐当”一声,一盒梳妆镜从女子身上弹出,掉落在地。 “啊!”女子惊叫一声,发现自己毫无损伤后更加害怕地缩了缩身体,颤抖道:“少侠饶命……小女子……小女子不过一时想不开,绝非想要爹爹的性命……” 百里屠苏却未理她,只定定地望着地上的梳妆盒,神色严峻:“若再不现身,休怪我不问青红皂白,毁你修为!” “哼……你这小子倒是有些眼力劲,一眼便认出吾是魔……”只听一道阴冷的声音缓缓响起,黑雾在梳妆镜前凝聚,化为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你是……镜罔?” “哈,方才说你有些眼力劲,如今却是如凡人一般,无知愚蠢了。”那魔冷冷地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轻蔑地扫过百里屠苏:“谁说从镜中出来的便是镜罔了?吾岂是那种最弱的魔可比的~” 不是镜罔,却似比镜罔难缠许多……想到此处,百里屠苏脸色更显冰冷:“为何蛊惑那姑娘投毒于亲生父亲?” “蛊惑?”那魔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语,讽刺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曾蛊惑那小姑娘~是她当时要求我救她父亲,如今也是她自己不想要父亲了,与我何干~”说罢细长的眼睛瞄向那从她现身开始便一脸苍白的年轻女子。 百里屠苏转头望向那女子:“怎么回事?” 女子低下头,紧紧咬着下唇,片刻后仍是咬了咬牙道:“是,是我求她救爹爹的。我娘生下我后便不在了,从小是我与爹爹相依为命……日子虽然穷苦,但爹爹总是想给我最好的,他没日没夜工作,将我养大后……自己却病倒了。我当时悲痛欲绝,忽然想到奶奶过世前与我说过,家中古镜似能完成人的愿望,我……我便求她将我爹爹救了回来。” 百里屠苏听罢,只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地上的汤药,又望向那女子,质疑之色溢于言表。 女子握紧了拳,忽然指向那魔,大声道:“是她!是她骗了我!爹爹醒来后,什么都不会!整天一副痴痴傻傻的表情,甚至连吃喝拉撒都要我来服侍!我、我一介女子,本就生活艰难,如今还要养着他!他、他根本就不是爹爹!” “哈哈哈哈,四体不勤、痴痴傻傻,便不是你爹爹了~人呐,就是这样~想当初你爹刚醒时,你不知高兴成什么模样,就算痴痴傻傻,亦尽心尽力服侍着,毫无怨言,但时间一长,便是累赘了,小姑娘,我说得可对~”魔轻轻笑了笑,望着女子的一双细眸勾神摄魄。 女子脸色更显苍白,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更大声道:“不是的!他根本就不是爹爹!是你用别的人来骗我的!” “骗你?”魔轻蔑地扫了一眼女子:“吾可不是那低等魔物,只吸食些蛊惑人类得来的怨恨便满足了。当初你爹爹将死,我便将他一魂四魄化为固魂之力,将剩余魂魄锁于肉身之内,他才未死,可惜~凡人失去一魂四魄,便与那痴儿无甚两样了~呵呵呵呵,我料你不会毫无怨言地养着那废物,果然你不曾叫我失望,三年后,原本期待的心渐渐化为麻木、不耐,最后终于衍生出恨意来……哈哈哈哈,所谓爱之深,恨之切,生前越是爱你父亲,如今便越是恨他,这至真至诚的怨恨之力,果然~是人间美味啊~”魔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下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你——!”女子气得全身颤抖,恨不得立刻上前将那害她至此的魔物撕成碎片! “玩弄人心,可恶至极。”百里屠苏将剑举在身前,冷声道。 魔笑了笑:“玩弄人心?吾只是应了她的愿望罢了,何来玩弄之说?这可都是她跟着自己的心意,才得来的结果~呵,这三界中,只要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怨有恨,便是你身后那个人,亦是心底怨恨不灭啊~” 沈夜皱了皱眉,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刻更显冰冷。 “多说无益!”百里屠苏面色一冷,举剑攻了过去,瞬间便使那魔断了一截衣袖。 那魔见自己竟被一个低贱的人类伤了,不禁愤怒道:“可恶!这数百年来,还未有人能伤到吾!小子,今日吾便吸光你的精魂,来修补吾的修为!”魔全身上下皆由魔气组成,故方才百里屠苏虽只是伤了她的衣袖,亦使她本体受了损伤。 沈夜看着那缠斗的一人一魔,只见那魔虽身形飘渺、诡谲难料,百里屠苏的剑却是凌厉清正,丝毫不显下风。他自小便知百里屠苏强大莫测,今日才真正知晓,即便是典籍记载中极其强大的魔物,竟亦无法战胜他。 “空明幻虚剑!”百里屠苏早已能毫不吃力地使出师尊所传绝技,强大剑气顿时化为万千残影,只听那魔一声惨叫,身形更显透明,却不再攻来,只定在原地,细长双眸阴冷地盯着他。 忽然,那魔身形一闪,竟是毫无预兆地离开原地,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年轻女子冲了过去。年轻女子还未来得及惊叫,一道身影便挡在了她身前,随后竟是全身一震,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爹爹!”女子震惊地看着地上全无生息的老者:“爹爹!爹爹!你怎么了!魔物,你把我爹爹怎么了!” 那魔舔了舔唇角,身形凝实几分,笑道:“虽只是二魂三魄,亦可解吾燃眉之急~” “你!你把爹爹的魂魄——!”将老者抱在怀中,女子不可置信地望着那魔。 “哈哈!魂魄果然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食物,早知如此,我便该将你们俩的魂魄都吸食了才是~”魔掩唇笑道。 “你——你——!” “怨恨吧~你越是怨恨,我就越有美味的食物来补充修为,哈哈哈哈~”魔狂笑起来,就当百里屠苏不欲夜长梦多,想速战速决时,只见那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铃铛,冷笑道:“你当我奶奶告诉我古镜的秘密时,未将克制之法告知于我?” 那魔一见那铃铛,却是脸色骤变:“你——”随后顿了顿,又将神色放松下来,笑道:“要驱使这圣铃,定要以魂魄为祭品,你也不希望自己魂飞魄散吧~若你答应不使用它,我便只吸你精血,放你魂魄前去轮回,如何~” “做梦!”女子尖利道:“你害我父女至此!还令我爹爹魂飞魄散,我岂能放过你!”说罢望向怀中的老者,神色哀戚道:“爹爹他……他虽痴傻,却早知我有……有那般心思,是我不好,若不强留他在人世,如今也不会害他至此……今日,我便要让你血债血偿!”说罢,女子怀中竟是铃声大作,千万道金色光线从铃身溢出,织成一张毫无缝隙的网,霎时将魔牢牢网住。 一时空地上只余魔的凄厉尖叫之声,与那被金色光线织成夺目光茧的年轻女子。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光线抽离时,原本魔所站立之地已空无一物,女子亦缓缓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忽然,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蓦然响起,只见那原本光芒万丈的小铃亦是分崩离析,碎裂在地。 “……”百里屠苏看着眼前场景,微微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夜向前走了几步,望向那女子的尸首,眸中亦是震惊无比。 “她……”爱愈深、恨愈切,即使那般深深爱过,亦深深恨过,到最后一刻,却仍能毫无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灵魂……人,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 忽然,百里屠苏面色一白,鲜血缓缓溢出唇角。 沈夜一惊:“你受伤了?” “……无妨。”百里屠苏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休息片刻便好……” “受此重伤,便不要再逞强。”沈夜抿了抿唇,道:“这下界我也看够了,葬了这对父女,明日便回城去吧。” “你……要回去了?”百里屠苏望向沈夜,有些吃惊道。 沈夜没回他的话。 身受重伤,体态虚弱,下界浊气又盛,再留在下界,莫非要等着他身染绝症? 第13章 十三 当两人回到客栈时,天色早已暗下,百里屠苏虽面上强自撑着,却着实受了很重的内伤,那魔修为不俗,若非今世他修为已比前世高深许多,恐怕便奈何不了她了。沐浴一番后,百里屠苏实感疲惫,换了身衣服便欲歇下。 沈夜回来时,便见百里屠苏有些疲惫地躺在床榻上,乌发流泻,白色里衣印出丝丝殷红,衬着苍白的脸色,竟是流露出些许虚弱之态。他皱了皱眉,觉出白天那魔的魔气竟从百里屠苏伤口中丝丝缕缕泄了出来。 “哼……未将伤口清理便早早卸了防备,当初可不是这么教我的。” 沉默片刻,沈夜缓缓俯身,将手掌贴于百里屠苏伤口处,缓缓聚起灵力。 百里屠苏是在一阵阵细密的痛楚中醒来的。 “……阿夜?”缓缓蹙起双眉,百里屠苏方欲起身,便被沈夜按下了身子。 “……我正助你驱除魔气,莫动。” 百里屠苏微微一怔。自从那件事后,阿夜便对他不闻不问,极为冷淡,像今日这般主动为他疗伤,却是从未有过。 见百里屠苏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沈夜更加绷紧了脸庞,来掩饰内心微微的紧张与尴尬。“……下界浊气四溢,你不该如此疏忽。” “……”忍受着驱除魔气带来的细密痛楚,百里屠苏微微起身,靠在床榻上,平静道:“确是我疏忽,那魔行动举止间具带着魔气,若非你发现,怕是便不能善了了。” 窗外明亮的月光如丝绸般滑入屋内,注在百里屠苏毫无瑕疵的脸上,未曾束着的长发微微掩住双颊,黑发迤逦,铺陈在床榻之间,沈夜忽一晃神,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少年时这人立于露台授他剑术,眉点朱砂,乌眸沉静,虽是冷冰冰的表情,动作却细心温柔,毫无不耐之色。那时起,他便将这人当做世间最可靠最信任的存在,但是…… 微微阖上双眸,沈夜再次记忆起那夜冰冷的雨,小曦绝望恐惧的双眼,与这人……无动于衷的表情。 感觉沈夜忽然停了下来,百里屠苏有些疑惑地抬眸望去。 “我……想问你一句话。” 点了点头,百里屠苏道:“你说。” 微微握紧长袖下的双拳,沈夜面无表情道:“那夜……见我与小曦将被送入矩木,你是否……当真无动于衷?” 百里屠苏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沈夜绷紧了脸,没有说话。 顿了顿,百里屠苏又道:“无论你相信与否,父亲……有非你们不可的理由,才会将你与小曦送入矩木,他心中……亦是痛苦非常。” “那么……你呢?”当我与小曦在矩木内惨烈煎熬时,你在做什么?你是否有过愧疚,是否有过……心痛? “我……?”百里屠苏愣了楞,他向来情绪内敛、拙于言辞,当时种种感觉,如今想来却也无法准确道出,细细思索了片刻,才有些迟疑道:“诸般感觉……难以道尽,在你与小曦进入矩木后,我便于露台练剑去了……当时心中所想,唯有让自己愈加强大,才可护住你们……” 沈夜微微一怔,握于袖中的拳头缓缓松了下来。 “那你为何、为何……”为何不向我解释?为何……不相信我? 想到此处,沈夜不禁生硬道:“我才是未来的大祭司,该护着你们的,应当是我!所以,不要再自以为是了!” 百里屠苏闻言皱了皱眉,方欲开口,忽觉伤口处一阵刺痛,竟是魔气已渗入了体内。 沈夜见状亦是一惊,立即使用灵力欲将剩余几处伤口上附着的魔气驱散干净,但收效甚微,抬头一看,百里屠苏早已面色惨白,额头汗水涔涔。 “魔气入体,灵力耗尽,这下界已是不能呆了。”沈夜面色严峻道,随即取来百里屠苏的祭司长袍为他套上,带着他御剑向北疆而去。 回到流月城时,晨光已是微熹,城中已有三三两两的族民走动着,沈夜寻了条较偏僻的路线,带着百里屠苏向家中而去。百里屠苏此际全身无力,那魔气不知有何特殊,入了体后竟再也无法驱散出去,更是使他无法恢复灵力。 沈夜皱起眉,低声道:“你且歇着,我去书房查阅典籍,看有无方法将魔气驱散出去。”说罢不等百里屠苏回话,便拂袖出了屋去。只是未过一个时辰,他便脸色阴沉地回来了。 将手中典籍往榻上一甩,沈夜冷冷道:“我查遍城中典籍,发现若要驱除魔气,只有一法,便是用神之血,下界时你曾言,将我与小曦送入矩木是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是否当时我与小曦体内存有魔气?”少时他便觉体内似乎有一道阴冷的气息,但那气息时有时无、捉摸不定,他便也未曾在意,原来、原来竟是因为如此! 百里屠苏见状一愣,扫了眼榻上的典籍,沉默片刻后才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沈夜眉心一跳,一股被欺骗的愤怒感顿时涌上心间。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可笑他十数年被蒙在鼓里,如今种种猜测,竟皆如笑话一般! 见沈夜脸色愈显阴沉,百里屠苏不禁摇了摇头:“阿夜,父亲当初未曾告知于你,只是怕徒增变数……” “呵……徒增变数……”那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百里屠苏双眉微蹙,方欲开口,却听屋外忽然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细细一听,却是平日服侍大祭司的侍女的声音:“天府祭司大人!沈夜大人!你们可在屋内!大祭司他……昨夜去了!” 闻得此言,百里屠苏与沈夜具是一怔。 父亲……去了? 第14章 十四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茫茫中但见神殿巍峨,如巨人般伫立在流月城中央,沉默庄严,似是亦在为那数百年间牢牢支撑起半个流月城的人哀悼。继城主之后,大祭司终也是去了。 神殿前原本清冷的空地此时已被族民们占据,他们跪在湿冷的雪地上,神色肃穆而虔诚,双掌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喃喃念着远古传下的咒语,为已逝的大祭司送行。 百里屠苏与沈夜来到神殿时,侍女早已面色哀戚地为大祭司整理好了仪容,但见白袍繁复,层层裹住那瘦弱却依旧挺拔的身体,穹顶间徐徐泻下的柔和阳光注在那干枯而平静的面容上,仿佛那分叉而生的凌厉眉梢亦要在这冲破层层黑暗的曦阳中融化而去。百里屠苏有些茫然地步至榻前,看着榻上之人安详的面庞,不禁伸出手,缓缓抚上那人的眉梢。虽下界前早已有所准备,未料……这一日,竟来得如此突然。 微微闭眸,百里屠苏感受着指尖的最后一丝温度,种种画面忽如流水般自眼前闪现而过,此人的冷酷,此人的强大,此人的隐忍,此人的坚毅,此人的慈爱,此人的欣慰,此人的力有不逮,此人的无可奈何,此人无时无刻不挺直着的脊背,此人深沉无尽令人不可窥见的双眼……诸般景状一一飞逝而过,最后定格在下界前的那日清晨,此人挺直着身体坐于神座之上,在曦阳中目送他们离去,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慈柔。 百里屠苏双睫微颤,掩住心中流过的不知何种滋味,抬眸神色有些复杂地望向身后的沈夜,但见沈夜长身玉立,脊背笔直,面无表情,微闭的双目掩住了千般情绪,万般神思,曦阳攀住他的一侧衣角,却又几乎整个将他笼进了阴影,拖入漫漫长夜。 魔气入体、灵力耗尽,如今的他不得不闭关养伤,但是……父亲方逝,沧溟城主又陷入沉睡,阿夜他,能否独自撑起这一座庞大的流月城? 察觉到百里屠苏有些担忧的目光,沈夜回望而来,平静道:“我知你急需闭关,不用担心于我,这流月城,我自当守住。” 前代大祭司逝后半月,沈夜继任大祭司之位,并于数月后收徒谢衣,同年,天府祭司宣布闭关。 月光如水,四下皎洁,百里屠苏缓步于城中花树下,流泻的乌发垂于身后,祭司长袍微拂,年轻的面容丝毫未改。 数年未见……不知阿夜如何了,流月城诸般事务是否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小曦……是否再有哭闹? 自前代大祭司去世,阿夜继任大祭司之位后,已过去数年,这数年间,百里屠苏因重伤闭关,从未踏出过屋内,未料今日方出关,便赶上了流月城一年一度的神农寿诞。 简洁澄净的月光透过矩木缝隙投洒下一片安详宁静,花树灿烂,和着浓郁的木系生发灵力,氤氲出片片馥郁芬芳,在寂静的城中缓缓游离着。百里屠苏经过神像,见神像下篝火已散,便知族民们皆已回屋歇息,便愈加放轻了动作,不欲打扰这份安详宁静,一时间,城中似乎只剩下靴子踩踏落雪时发出的“簌簌”声。忽然,脚步一顿。 今夜的流月城,似乎有些异样…… 迟疑了片刻,百里屠苏继续向前走去,缓缓靠近一株花树,忽然,百里屠苏倏一甩袖,一道凌厉剑气顿时向树下射去,原本树下平静的灵力波动立刻被打乱,一道黑影忽地现出身形。 “呵呵呵呵,我以为我隐藏得够好了,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阴沉沙哑的声音缓缓在黑夜中响起,百里屠苏一惊:那竟是魔! 为何流月城中会有魔的存在! “你是如何进来的?城外结界是否为你所破?说!”将袖中长剑指向那道黑影,百里屠苏严厉道。 那魔“呵呵呵呵”笑了起来,道:“是你们自己将城外的结界割裂,我才有机会进入城中……如今时间紧迫,我可没时间陪你玩了。”说罢竟欲向城中心遁去。百里屠苏岂能容他这般离去,手中长剑一挥,便断了那魔的去路。 “有我在此,休想在城中为所欲为,说,潜入城中,所欲为何!”长眉微竖,百里屠苏手中剑气森然,衬得他面色愈显冷峻。 魔冷笑一声,身形倏然出现在百里屠苏身后,百里屠苏早有防备,回身一道玄真剑便将那魔逼了开去。 一人一魔在城中相斗,声响自是不小,幸亏此处离城中族民居所甚远,否则怕是要引起骚乱。未过多久,一道玄色身影便带着另一道白色身影来到了神像之下。 百里屠苏分神看去,却是沈夜带了一个族民来到了此处,那族民似乎是阿夜刚继任大祭司时所收的弟子谢衣。他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忙道:“阿夜!撑起结界,莫要引起族民恐慌!” 沈夜本与谢衣在神殿内讨论割裂结界后的下一步动作,忽觉神像处灵力波动剧烈,立刻带着谢衣来到此地,忽见暌违许久的百里屠苏,神色不禁一怔,又闻百里屠苏话语,见半空中百里屠苏周身剑光凛然,而他对面那道黑影却是魔气冲天,心中已隐隐猜到些什么,立即毫不犹豫地在神像周围支起了结界。 “呵呵呵呵……没想到又来了两个帮手啊,不过好像没什么用……”魔怪异地笑道:“这城外结界为我魔气侵染,若再不修复,可是要全盘崩溃了……” 沈夜听罢随即皱起了眉,对着谢衣道:“你去修复结界,此处有我与天府祭司!” 谢衣亦是知晓此刻事态紧急,并未多说什么,望了眼半空中剑气凛然的百里屠苏,便匆匆带着偃甲离去。 见谢衣离去,那魔更是得意地笑道:“今天是神农寿诞,大祭司为催生城中花树,怕是灵力大损吧~如今支撑这结界,是否已是极限?” 百里屠苏一听,已是知晓此魔多半便是父亲从前在结界缝隙处发现的魔。未料此魔于结界外潜伏多年,早已将流月城摸个通透,今日更是挑了城中毫无防备、灵力大耗的时机,潜入城中,种种心机算计,令人不寒而栗 !甚至连阿夜与小曦,均是被此魔算计至此!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不禁冷厉道:“多年潜伏城外,你究竟有何目的,说!” 第15章 十五 那魔未曾答话,挥手招出一只黑色蝎子阻住百里屠苏去路,随即身形一闪,向外掠去。沈夜见状冷哼一声,手中法诀一变,结界登时将魔弹了回去,现出身形。 百里屠苏闪身避过黑蝎的尾刺,随即持剑而上,森然剑气携着狂暴的火灵直指上方黑影,魔尖啸一声,已是被他伤了左臂。那魔捂着左臂,阴冷视线直射向百里屠苏与下方支撑着结界的沈夜,心中已是明白一味逃避非是上策,必须要打败这两个人,才可安稳地依附上矩木!想到此处,那魔随即将魔气化成的黑蝎召回体内,现出原身迎上了那个人类的剑。 一时间半空中只余剑光凛冽,纵横无匹,灼烈的火炎四下蔓延,将那腾腾黑雾灼烧散去。沈夜目不斜视地望着上方的打斗,忽见黑雾阴毒,竟是直接冲向百里屠苏未曾设防的双目,顿时心中一紧,挥袖一道灵力射了过去,将那黑雾击散开去。百里屠苏双眉微蹙,道:“一心支撑结界,莫被他寻到破绽!”说罢又是一道空明幻虚剑携着凌厉剑气迎向魔气。 沈夜本有些担心百里屠苏尚未恢复灵力,此际见他周身剑气凛然,黑雾丝毫不侵,而那魔却是渐渐捉襟见肘,冲天的魔气已是淡下许多,便稍稍放下心来,专心支撑结界。但事实上,百里屠苏却是不甚轻松,闭关多年,他的确驱散了不少魔气,但因担忧沈夜,他提前出关,全身灵力只恢复了七成不到,初时攻势猛烈,如今却是逐渐力不从心起来。 咬牙挥出一道玄真剑将周身魔气震散,未料剑身长久受魔气侵蚀,竟裂出道道碎痕。百里屠苏双眉紧蹙,望向下方沈夜,道:“阿夜,可曾将明夜带来?借我一用!” 沈夜早已看出百里屠苏手中长剑已将承受不住魔气侵蚀,此际闻他话语,当即毫不犹豫地甩袖将明夜剑掷了过去。 百里屠苏接过明夜,随即提起周身灵力,打算速战速决。 魔节节败退,周身魔气已所剩无几,此时心中亦是暗暗叫苦,想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那剑气凛然的天府祭司竟提前出关了!可恶,若非那前代大祭司将他的那双儿女送入矩木,他早已控制了这流月城中所有族民的心神,也犯不着如此冒险,如今更是魔气几欲散尽,数十年算计眼看就要功亏一篑!下次再从魔界出来,便不是那般容易了。想到自己修为提升后的种种景象,那魔咬了咬牙,决定冒险一试。 此际百里屠苏将全身灵力注入明夜剑内,但见剑身火灵四溢,灼热逼人,四周剑气却是冷冽刺骨,令人心惧。那魔见得此招,暗暗惊惧,心中更是坚定了那个想法。 百里屠苏低喝一声,猛得将明夜剑掷出,怒涛龙骧顿时携着排山倒海之力向魔呼啸而去。未料那魔非但丝毫不惧,反而发出阵阵冷笑,周身红光浮荡,竟是——要自爆魔核!百里屠苏心中一惊,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红光暴涨,原本冲向那魔的力量忽然全部被反弹了回来,直冲支撑着结界的沈夜而去。 百里屠苏肝胆欲裂,还未意识到什么,身体便已闪于沈夜身前,顿时只觉光华刺目,热烈的火灵扑面滚滚而来,心口被一灼热物体霎时穿透。 巨大的力量迫得沈夜猛然向后倒去,直到撞上身后的巨大神像才堪堪停了下来,只觉背后阵阵钝痛,但他已管不上那些了。 “大哥!”沈夜有些颤抖地将怀中的人掰过身来,只见百里屠苏脸色苍白如纸,唇角不停溢出嫣红的鲜血,明夜剑火灵四溢,牢牢插入他的心间,竟是分毫不差! “阿夜……”百里屠苏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忽觉猩味满喉,鲜血再次溢了出来。 沈夜只觉心尖一揪,忙喝道:“别说话!我这便帮你止血!”说罢手掌间霎时凝起木系生发之力,捂住那鲜血四溢的创口,缓缓将剑拔了出来。 “……”百里屠苏紧紧咬住下唇,面色愈加苍白,待剑全部拔出时,额头早已汗水涔涔,一片湿冷。 “莫……白费灵力了……此剑……直入心口,已是无计……可施……”百里屠苏有些艰难地吐声道,心中不禁暗暗苦笑,未料他修剑一生,最后竟是死于自己剑下。罢了……自己这一世本就是捡来的,今世有慈爱的父亲,懂事的弟弟,乖巧的幼妹,还得了无数族民崇敬,早已无所遗憾,只是……日后阿夜便需独自承担起这庞大的流月城了…… 睁目望向沈夜,百里屠苏表情温和,但纵有万般不舍,此时亦是无法了…… “你……别死……”沈夜微微睁大双目,他从没想过,那个在他心目中无比强大的人,居然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这般突然地倒下了。感受着指间渐渐冷却的冰冷液体,沈夜只觉似有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绞住了他的心,拖着他渐渐下沉向那无边的黑夜而去。 阵阵恐慌自惊惧中缓缓升起,沈夜抱紧了怀中平时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的人,只觉那具身体渐渐漫上了冰凉之意,他愈加害怕,伸手去捉那人的手,入手冰冷,就像那人给他的感觉一样,冰冷强大又遥不可及,但是现在,他却无力地躺在他怀中。 拥取满怀清冷,遗落一泊澄澈。 日后再也见不到此人萦云踏雪,步履流仙,再也见不到此人清冷的颜,淡然的眸,再也见不到此人乌黑的发,凛冽的剑。他还有……还有许多话未曾与此人讲……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月终究是无情的月,漫漫长夜,方才开始。 沈夜缓缓闭目,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他望向那不远处剩余的半块魔核,方欲将它挫骨扬灰,忽觉一阵灵力波动自那处泛起,眨眼间,那一半的魔核竟以迅雷之势向上窜去,倏然没入了矩木之中。而沈夜未曾看见的是,地上的明夜剑火灵渐熄,散发出奇特的柔和光芒。 第16章 十六 流月城族民得神农大神庇佑,可吸取矩木灵力为食,善驭灵气,寿数长久,即便岁月荏苒,亦丝毫不能凋零他们的容颜。 彼时,当初的小小少年已成为流月城至高无上的紫薇祭司,繁琐深重的长袍加身,沉稳的气度、冷淡的表情,甚至于那分叉而生的眉梢,无不与当初心狠手辣的大祭司极其相似。只是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时,似乎总有一双眼睛,透过无数个冰冷无情的日夜,静静地望着他,那双眼,乌黑而寂静,冷沁而清澄,仿佛无论是怎样的孤寂彷徨,都能被风雪吹散,只剩下寂静伫立的严冷孤高。 在别人眼里,神座上的大祭司一日比一日冰冷,一日比一日孤高,就像刻意疏远了这世间的一切,把自己冰封起来,高高在上,而又冷寂孤寒。 将明夜剑托在掌中,沈夜轻轻闭上双目,掌中锋刃寒冽,此际仿佛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微微地柔和下了光芒。 “明夜……”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沈夜抚摸过冰冷修长的剑身,细细感受着每一道纹路、每一寸冷硬,眼前忽而又出现那人持剑而立,眉心朱砂鲜红艳丽,雪舞苍茫,仿佛都硬生生成了他的陪衬。 “哥哥!”忽然,一道娇俏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沈夜睁开双眸,只见小曦抱着兔子玩偶正向他小跑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焦急的侍女。“曦小姐,曦小姐!快回来,大祭司还有事务要处理……”那侍女跟着小曦跑了进来,一看见神座上的大祭司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连忙吓得噤了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大祭司恕罪,曦小姐一整天都嚷着要见您,奴婢拦也拦不住……” 目光转向已跑至他面前的小曦,沈夜微微柔和了目光,又望向那跪着的侍女,沉声道:“下去吧。” 侍女方才松了口气,安安静静地退出了神殿。 “哥哥,你在干什么?小曦想你了。”扑在沈夜怀里,沈曦抬起大大的双眼望着他,忽而又发现他手中的剑,忙伸手摸了摸,高兴道:“这就是那把大哥给你做的剑呀,真的好漂亮~大哥以前还说等小曦长大了,就也给小曦做一把漂亮的剑,可是小曦有点等不及嘛……”说罢撅了撅嘴,有些委屈道:“哥哥说大哥这几天有事要忙,不能来陪小曦了,但是小曦真的好想他啊……哥哥能不能带小曦去看看他?小曦就远远看一眼,不会打扰到大哥做事情的~” 沈夜动作微微一顿。小曦……永远都长不大了,永远等不到那个人为她铸的剑了……即便长大了,那个人,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微微闭目,将心中思绪抛开,沈夜伸手抚了抚幼妹的发辫,柔声道:“大哥做的事情非常重要,任何人都不可以打扰,小曦且再等等,再过两天,就可以见到大哥了。” “哦……”虽有些不甘愿,但沈曦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那小曦不打扰大哥做事,小曦等他。” “小曦乖……” 沈曦在沈夜怀里安静地卧了一会,说了会儿话,便觉有了些睡意,沈夜见状,召来侍女小心地将小曦抱了回去,方欲继续处理手头事务,外面又传来有人求见的消息。 “师父。”谢衣匆忙而入,望着沈夜的眼神有些沉重。 当日心魔的一半魔核趁沈夜未有防备时附上矩木,而后将他多年潜于城外的原因一一道出。原来他无意间从魔界来到人界,因魔与人不同,若长久呆在人界,便会渐渐损耗魔气,而流月城处于伏羲结界之中,却正好与人界隔绝开来。他与沈夜谈了条件,若沈夜将沾染他魔气的矩木枝投放下界,他便可通过魔气侵蚀人的心神,使人与人相互憎恨,从中吸取力量,而作为回报,他会将他的本源魔气注入城中族民体内,助族民抵抗浊气侵蚀。而谢衣今次前来,亦是为了此事。 “深夜来找本座,可有何事?”见是自己唯一的弟子谢衣,沈夜微微柔和了神情,问道。 谢衣神情凝重地望着沈夜,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师父……下界捐毒的那批矩木枝,可是您下令投放的?” 闻言,沈夜微微皱了皱眉,点头道:“确是本座下令投放的。” “为什么!您明明答应过我,只将矩木枝投入荒无人烟之地,您可知因为那批矩木枝,世间多少生灵枉死?”谢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沈夜。 听得此言,沈夜原本柔和的神情渐渐沉了下来。“谢衣,你这是在质问本座?” 抿紧了唇,谢衣表情生硬道:“弟子不敢!” 沈夜见状,不由想起自己初见谢衣时,稚嫩的脸庞,坚定的眼神,崇敬而渴望地望着自己,说着他想要保护整个流月城的梦想,眼中散发的光芒让自己不由侧目,而他也未曾让自己失望,灵力逐渐强大,偃术逐渐娴熟,原本只为方便而造的偃甲,于他手中却有了极其强大的能力,在当上破军祭司后,更是用偃甲割裂了伏羲于流月城外所设的结界——虽然流月城因此而被心魔砺罂潜入,那人……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但这般强大的能力,着实不容小觑。只是如今,那个向来都以他为首的弟子,竟为了下界之人而来质问于他。 念及至此,沈夜不禁沉下表情,道:“本座问你,这些年本座命你调查心魔的来历与弱点,你可有发现?” 谢衣微微低下了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呵,既然你不愿说,本座便替你回答,砺罂是否早已附上矩木,以矩木为盾?”沈夜微微闭目,沉声道:“矩木毁,则流月城必亡,况心魔魔气可助城中族民抵抗浊气,便是下界,亦不用再惧浊气侵蚀,此等好处,怎能放过?故安抚心魔,势在必行!” 谢衣倏地抬头,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沈夜,他以为他已经隐藏得够好了,没想到还是被师父发现了……但是,即便如此,又怎能为了流月城一城的存亡,累及下界数千万民众的性命?他相信,如果尽力去寻找,一定能找到对付心魔的办法!想到此处,谢衣不禁咬了咬牙,坚持道:“师父!请您给我一些时间,允我下界寻找克制心魔之法,在此期间,希望您能尽量拖住砺罂,莫将矩木枝投放下界!” 沉默片刻,沈夜仍是摇了摇头道:“本座知你怜悯下界生灵,但你怜悯他们,又有何人来怜悯我流月城数千族民?若时间充裕,本座尚可容你一试,但如今神血耗尽,矩木将枯,城中族民如何等得起?”说罢长袖一甩,转身道:“此事便这般定了,即日起,令城中祭司率先接受魔气侵染,下界寻找族民适宜之居所!” “师父——” “不必再言!日后调查心魔之事你不必再做,我与沧溟……自有计划。”背对着谢衣,沈夜双目紧闭,沉声道。 谢衣张口又欲再言,忽见沈夜决绝的背影,神色不禁一黯。师父……若你执意如此,请恕……弟子不孝…… 直到谢衣的脚步声逐渐离去,沈夜才转过身,看向静静躺在神座上的明夜剑,神色微微柔和下来:“不知若你知晓我如今所为,可会同意?但是……不管你同意与否,为了流月城,这条路,我必须要走下去……”说罢执起座旁卷宗,却已是没了处理事务的心情,又想起小曦,担心她睡得不好,便弃了卷宗,离开了空无一人的神殿。 而沈夜离开后不久,一道人影缓缓步入了神殿。 第17章 十七 谢衣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两侧垂下的发微微掩住他有些犹豫的脸庞,修长的眉紧紧皱着,内心中似是在做着激烈的争斗。若当真违背命令叛逃下界,以师父那般不容许背叛的性格,自己定然永远失去了他与流月城,但若眼睁睁看着师父用矩木枝残害下界无辜生灵,他亦是怎样都做不到……而且,若当真在下界找到克制心魔之法,师父或可容他将功赎罪,重回族中。 想到此处,谢衣忧虑的脸庞缓缓松展开来,心中已是下定要下界的决心,他不再犹豫,抬步向殿中放着的那具破除伏羲结界的偃甲走去。 忽然,前方神座上光芒一闪而逝,谢衣心中一惊,以为自己的计划已被沈夜知晓了,方欲离去,未料光芒散去后,一个有些陌生的人影竟缓缓从神座上现出了身形。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身影,身穿白色的高级祭司长袍,闭目靠在神座之上,肤色白皙,长眉入鬓,乌发如墨般垂于神座之上,眉心朱砂精致艳丽,周身却环绕着丝丝凛然剑意。 这不是那位数十年前于心魔之役中死去的天府祭司吗!谢衣吃惊地看着那人身旁同样散发出柔和光芒的明夜剑,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来——莫非这位天府祭司,竟是化作了明夜剑的剑灵?但龙渊部族早已消失数千年,这位天府祭司又怎可能会成为剑灵? 谢衣少时是见过百里屠苏的,那时他年少顽劣,突发奇想,想爬上流月城的最高处,尝尝由上而下俯视整个流月城及城下雪原的感觉,便于早晨族人还未起身时欲爬上神殿顶端,未料爬至一半便险些跌下,当时便是这位天府祭司将他接住,才免了他的摔伤,只是,之后便未曾见过了。但他一直记得此人周身气质凛冽清寒,双眸乌黑清冷澄澈,风姿霁雪,令人难忘。直到他破除伏羲结界,令砺罂寻到机会潜入流月城那日,他才重新见到了这位天府祭司。那夜,这位天府祭司眉眼凌厉,周身剑光纵横,竟逼得强大的心魔节节败退。 想到此处,谢衣不禁有些恍惚地伸出手,缓缓摸向那人的发,只觉触手顺滑,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人忽地睁开双目,长眉一蹙:“你是何人?” 谢衣一怔,随即有些尴尬地将手收了回来,道:“阁下……可是天府祭司?” 百里屠苏缓缓打量着谢衣,心中觉得此人面容有些眼熟,又见他穿着城中高级祭司的白袍,便微微柔和下神色,道:“正是,你是城中的高级祭司?为何会来神殿?” 将手放至唇边微微咳了一声,谢衣道:“在下乃是城中的破军祭司谢衣,敢问……天府祭司不是于数十年前身死了吗?如今因何出现于神殿之中?” “谢衣?”百里屠苏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细细看了谢衣几眼,这才想起此人原是阿夜继任大祭司那年收的弟子,未料昔日稚嫩的小小少年,如今竟已成了高高在上的破军祭司。他想了想,便道:“当时种种细节难以详言,我自身死,魂魄便入了这明夜剑,只是因损伤过大,数十年皆于剑中修养沉睡,少有醒来,亦无法凝体现身,今日应是修为有所恢复,才于无意间现出了形体。”他初时于剑中醒来,亦是震惊无比,细细回想了身死前的诸般场景,便猜测应是他本就有一半魂魄乃是剑灵,而当时明夜剑身火灵四溢,更是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心头血肉经过火灵灼烧炼制,竟是误打误撞地将他的魂魄吸入了明夜剑内,成了剑灵。 醒来的前几日,他见阿夜因他身死而那般伤心难过,恨不得立刻现出身形告知他已成剑灵,奈何他伤势严重,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先静下心来,慢慢恢复修为,谁知这一睡,竟是数十年光阴匆匆而逝。看向眼前容貌俊雅的白袍青年,百里屠苏不禁皱起双眉,道:“你还未曾说明,深夜独自前来神殿,意欲何为?”若是要对阿夜不利……百里屠苏微微坐起身体,望向青年的眼神带上了些许戒备。 谢衣见百里屠苏倏地换了脸色,望向他的眼睛带上了一丝防备,却始终不立起身来,兼之之前所言,便知这位天府祭司如今怕是虚弱至极,亦阻不了他行事了。细细思索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道:“天府祭司大人,您于剑中长久沉睡,想是不知流月城之现状。”说着便将如今流月城的形式一一如实道出,百里屠苏愈听脸色愈沉,听到最后已是长眉蹙起,双唇紧抿。 “阿夜怎这般糊涂!”纵矩木时日无多,又怎可为城中数千族民而累及下界数千万民众! 谢衣见百里屠苏这般神情,便知自己是赌对了,这位天府祭司果然亦不忍见下界生灵涂炭。他沉默了片刻,道:“不瞒天府祭司,我此次半夜潜入神殿,便是为了拿回割裂结界的偃甲,下界寻找克制心魔之法,我相信,若是尽力寻找,定会找到两全之策!” 百里屠苏微微皱眉看着他,道:“你当真已思虑清楚?此番下界,便与背叛整个流月城无异,纵然寻到克制心魔之法,亦无法抹去你曾经的背叛之举。” 谢衣沉默片刻,举目望向穹顶中徐徐泻下的皎洁月光,只觉内心孤寂,却未有彷徨。“我早已想得明白,守护流月城乃我毕生所愿,敬畏生命之珍贵、灿烂亦是我作为偃师的最终体悟……即便种种误解、非议、失望、憎恨加诸于身,亦不能更改我所愿!” 百里屠苏神色一怔,口中不禁喃喃道:“心之所向,无惧无悔……” 谢衣眼前一亮,随即点头道:“正是如此,心之所向,无惧无悔!”纵然将要承受师父乃至整个流月城的追杀,他也要将这条路走下去! 看着谢衣眼中的光芒,百里屠苏不禁微微柔和下神色,低头沉吟片刻后,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拦着你,只是,我希望你能带我下界,一同寻找克制心魔之法。” 谢衣愣了一下,道:“您不去见见师父?您是师父的兄长,若是由您出面,也许能让师父听从您的劝诫……”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阿夜的性子我知晓,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谁都无法更改,更何况是关系到流月城生死存亡之大事,只有真正寻到克制心魔之法,才可能令他回心转意。”而且……以阿夜的性子,若是知晓他成了剑灵,且方醒便要与违逆他的弟子一同下界,怕是要生起气来……十数年尚且等了,再多等些时日亦是无妨。 顿了顿,百里屠苏又道:“你此番欲要下界,可是有所头绪?” 谢衣点了点头道:“经我多年调查,发现心魔魔核虽早与矩木融合,却毕竟不是一体,如有一物可断开心魔与矩木的联系或是灵力波动,便可趁机斩杀心魔!” “……”百里屠苏沉吟片刻,觉得此法可行,忽而又道:“百里屠苏。” “呃……”谢衣怔了一下:“天府祭司大人,您……” 百里屠苏微微皱眉道:“无需这般客气,我名百里屠苏,日后以姓名相称便可。” “啊?”谢衣一听,连天府祭司为何不姓沈也未曾想起,忙摇头道:“这怎么行,您是师父的兄长,我怎可直接称呼您的名讳……” “……让你唤我姓名,你唤便是,无需拘礼,时辰已是不早,你还不下界?”百里屠苏有些无奈地扶着额道。 “呃……那、那好……那我们走吧……”这下谢衣倒是有些无措起来,从未想过,他竟要与连师父都崇敬无比的人一起结伴而行……谢衣有些恍惚地转身,欲离开神殿,走了几步却不见百里屠苏动身,回过头去看他,只见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此时已是透露出丝丝无奈:“带上偃甲和明夜。” “啊?哦……”谢衣顿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身取了偃甲与神座上的明夜剑,一路神色恍惚地离开了流月城。 第18章 十八 谢衣少时曾攀至神殿上方向下俯视,故知流月城下乃是皑皑雪原,但他却不知,没了矩木的遮掩,下界的风竟是如此凛冽彻骨。展目望去,只见天地间白雪苍茫,寒风如刀,雪舞纷乱,冰川纵横,冷寂无涯。 紧了紧胸前的衣物,谢衣坐在偃甲上看着身旁呈半透明状浮在空中的百里屠苏,顿时觉得做剑灵似乎也不错,至少不用走路,还不怕冷……他的偃甲可是都被冻得关节僵硬了。 察觉到谢衣的视线,百里屠苏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寒风掀起他额前碎发,眉心朱砂于乌发掩映间时隐时现,眉眼如画,薄唇嫣红,肤色白皙,神色清冷,身后长发共白袍翻飞,恍恍兮如萦云踏雪、乘风归去,仙姿仙骨,令人惊羡。 见谢衣只愣愣地望着他不说话,百里屠苏不禁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何事?” “啊?”谢衣忙回过神来,抬起手置于唇边轻声咳了咳,道:“这茫茫雪原,漫无边际,若再寻不到地方休整,我的偃甲怕是要冻得无法行动了。” 百里屠苏微微蹙眉,闭目片刻,道:“前方再行半日,应该便有休整之地了。”他命魂四魄本乃是上古仙神之魂,且生前灵力强大,成为剑灵后更是对灵力的感应愈加灵敏,他已觉出前方不远处水灵渐少,木灵增生,故应是有地方可以休整了。 谢衣本是因尴尬而扯开话题,如今意外得知如此消息,心中亦是振奋不少,便驱使身下偃甲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前到达那处。 纯白的雪地渐渐裸、露出灰褐色的土地来,谢衣与百里屠苏行了半日,终于天黑前见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未免村民恐慌,百里屠苏回了剑中,谢衣亦收了偃甲,徒步走向村内。 许是因靠近雪原,村中少有人烟,只有少许稀稀疏疏的房屋与树木坐落在白褐相间的土地上,十分冷清寂寥。 谢衣方走几步,忽觉腹中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来,陌生而有些难受的感觉自腹间上涌,不禁令他皱起了眉。 “……你饿了。”忽然,百里屠苏的声音响了起来,谢衣这才反应过来,烈山部人靠矩木不饮不食而活,但到了下界,无矩木灵力为食,便需吃些下界的东西了,但是……谢衣一边走,一边有些为难地皱起眉来:这食物,该从哪儿来? 前方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谢衣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眉目慈祥的老婆婆向他走了过来,和善道:“年轻人,你来我们这原银村,可是有什么事?” 见对方是个老者,谢衣忙躬身行了一礼,道:“老人家,我是从雪原而来,想借贵地休息一番,您可知何处可以弄到食物?” 那老者听罢,细细打量了谢衣一番,见对方面容俊雅,气度不凡,身上白袍繁琐精致,背后之剑虽锋锐寒冽,却无凶煞之气,应当不是恶人,便道:“如今这天寒地冻的,附近已是寻不到食物了,我家尚有些余粮,你且等等。”说罢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屋,不一会便拿了一袋东西出来,交到谢衣手中。 入手颇有些沉重,谢衣心中不禁有些感激,取了一枚玉佩递给老者,方欲道谢,便被老者拦了回来。 老者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们村世世代代守着这偏僻严寒之地,少有人会外出,亦用不到钱财之物,况我赠你食物,本也不是为了这身外之物,只是我家中尚有老伴与一双儿女,房屋窄小,怕是留不得你,你且向村子东面而去,那儿有几座山坡,晚间尚能避风。” 望着老者缓缓离去的背影,谢衣不禁笑道:“看来我运气颇好,方下界便遇到了好心人。”百里屠苏亦道:“人欲虽无穷,这世间,却仍有许多心存仁爱之人。” 循着老者所指方向,谢衣果在那处寻到了一块避风的空地,此际天已渐黑,他于空地周围取了些相对干燥的枯枝,生了火,随即打开老者给他的袋子,原是一袋番薯。制作食物的过程他曾于典籍中见过,但亲手实践却又与典籍中说的不一样了。他拄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拿出一个番薯,用枯枝固定住,置于篝火之上开始烤,不一会,一阵烧焦的味道就从番薯上传了过来。 谢衣取回番薯,放在眼前看了一会,犹豫片刻后终于咬了一口,随即脸色微微扭曲了一下。“怎么这么硬……”还这么苦…… “……”在剑内看了许久的百里屠苏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烤焦了,烤时应注意时常翻转,保持生熟均匀……” “原是这样!”谢衣恍然大悟,忙又取了一个番薯,按照百里屠苏所言烤了起来,随后有些期待地咬了一口,面庞再次微微扭曲了一下。“为何口感如此奇特……” “……把皮剥了再吃。”百里屠苏再次忍不住开口道。 “这样啊……”谢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那层褐色的外皮剥掉,露出里面金黄的色泽,只是…… 有些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谢衣有些欲哭无泪。莫非人界的食物都是如此味道的?可典籍中明明记载,下界各色食物都是给人以享受的啊…… 见谢衣如此神色,百里屠苏不禁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莫非并不好吃?但他观那番薯的火候,应是恰到好处,不会有何问题。百里屠苏见自己说完后,谢衣依旧神色晦暗,沉默不语,便现出形体,朝着谢衣伸手道:“给我尝尝。” 谢衣看着百里屠苏,有些犹豫地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百里屠苏稍尝一口,原本淡定的脸庞立即微微一抽。明明是与常人一样的烤法,为何谢衣烤出来的味道却是如此……与众不同,更何况,他还什么调料都未用……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道:“我来吧。”前世他与诸人四处奔走时,便一直是主厨,到最后更是连方兰生都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 “……尝尝。”百里屠苏将烤好的番薯递予谢衣。 谢衣接过,看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咬了一口,顿觉糯软可口,甘甜美味,温热的感觉直从口中流入腹内,像是将一天一夜连续赶路的疲惫与寒冷驱散了一般,感觉……十分美妙!他不禁将目光投向了百里屠苏,一瞬间,百里屠苏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亮闪闪的星光。 ……错觉吧。 百里屠苏忽觉有些尴尬,忙道:“吃了便将偃甲休整一番,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说罢便身形一闪,回了剑中。谢衣则神色恍惚地啃着手中的番薯,只觉天府祭司真是厉害,不光实力强大,连厨艺都这般好。 不愧是师父的兄长啊…… 第二日一早,得到了充分休息的谢衣便神清气爽地离开了村子,只是刚走至村口,便闻村内传来阵阵悲恸哭声,听方向似乎是从昨日赠他食物的老者家中传来的。他不禁皱了皱眉,抬步走了过去,却见昨日赠他食物的那位老者此时双目紧闭,躺于屋前,竟是已经去了。 “这、这是……” “神色安详,应是寿终正寝。”百里屠苏的声音忽而响起。 “……”谢衣闭目,脸上哀戚之色一闪而过。“生命何其脆弱,又何其珍贵……昨日仍鲜活的生命,今日却霎时枯萎,再也无法重来……” 所以,他一定要寻到克制心魔的方法,为了师父与流月城,也为了这世间无数鲜活灿烂的生命! 第19章 十九 谢衣自原银村出发,连续驱着偃甲行了十几日,才终于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停了下来。只是他未想到,那个人竟这么快便寻到了他。 看着对面立于山坡之上,神色阴沉的沈夜,谢衣不禁绷紧面庞,抿了抿唇。虽于下界前便早已在心中做好了面对这一幕的准备,但当沈夜真正站在他对面,将要成为他强大敌人的时候,谢衣仍是微微失落了一下,眸子渐渐暗淡下来。 “剑呢?”沈夜绷紧了神色,开口便冷硬道。 谢衣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沈夜所说的正是明夜,幸而他未免明夜蒙尘损伤,已将其装入偃甲之内,若无他亲手解锁,谁都无法取出。 两人僵持片刻,就在沈夜面色愈显冰冷之时,谢衣忍不住屈膝跪了下去,道:“师父,弟子今次罔顾您之命令,叛逃下界,亦是想寻到克制心魔之法,以保全流月城,还望师父成全!至于明夜剑,弟子此刻尚有用处,还望师父能允弟子代为保管些时日,若寻到克制心魔之法,弟子定携此剑完璧归赵,并向师父告罪!” 未料沈夜听闻此言,神色非但未曾缓和,反而愈加沉了下去:“将剑交出,你随本座回城领罚。” 那是那人留给他的东西,怎能由他人保管?一刻都不行! “师父!” 见沈夜面色生硬,竟是毫无转圜余地,谢衣不禁咬了咬牙,缓缓取出佩剑,道:“若师父执意不允,那弟子唯有……得罪了……” 未料平日虽有胡闹,却亦忠心耿耿的弟子今日竟会与自己拔剑相向,沈夜不禁猛一甩袖,冷声道:“本座教导你十数年,便是教你像今日这般,对本座挥剑相向?” 谢衣微微闭目,再睁开时,已是双目清明,面色坚定:“望师父恕罪……请出招吧!”他早已说过,为了师父与流月城,为了下界无数无辜生命,这条路,他必须要走下去! 看着对面持剑而立的谢衣,沈夜微一恍神,多年前那人离去的背影忽又浮现于眼前,顿时一股被背叛的愤怒自心间蒸腾而上,直欲刺破喉咙,他不禁冷笑起来,道:“谢衣,你莫仗着是本座唯一的弟子,便以为本座不会杀你!”说罢眉眼霎时一厉,强大灵力瞬间将谢衣击出数丈开外,“将剑交出,即刻随本座回城,不要让本座说第三遍!” 谢衣咬牙缓缓起身,忽听百里屠苏道:“阿夜得神血之力,灵力之强盛,连我亦有所不如,你不是他的对手,速速离去方是上策!” 见对面的沈夜神色丝毫未变,谢衣便知百里屠苏怕是用了什么剑灵的秘法,便于心中说道:“师父身形之快,我亦不如,如何能够离去?”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离去之法,忽道:“此地向南不远应有湖泊,阿夜灵力属火,应可克制他一二,你灵力属木,水可生木,下水后全力调动灵力离去,无需顾虑灵力匮乏,必要时甚至可借偃甲脱身。” 谢衣听罢,亦觉此法可行,便立即趁沈夜未曾反应前驱使偃甲蝎拦了他的去路,随后身形一闪,快速向南方掠去。 沈夜看着谢衣离去的背影,微微冷哼一声,神色愈显冰冷。 两侧景物飞速向后逝去,但谢衣却丝毫没有赏悦的心思,他自知那偃甲拦不了沈夜多久,便愈加提快身形,终于片刻后见到了那群山掩映后烟波浩渺、广阔无垠的深蓝色湖泊。谢衣面色一喜,忽听百里屠苏急道:“小心身后!”还未反应过来,便觉一股强大的灵力击中了他的后背,霎时,冰冷的湖水将他整个吞没。 “苏醒神智!阿夜来了!”耳边再次传来百里屠苏有些焦急的声音。 谢衣微微咬了咬牙,视线缓缓清晰,他随即提起全身灵力,向着湖泊深入掠去。 湖底之水冰冷彻骨,前方亦是深沉黢黑、不见五指,谢衣只知调动所有灵力向前冲着,四周浓郁的水灵时时刻刻补充着他的灵力,令他没有灵力耗尽之忧,只是他与百里屠苏都未曾料到,沈夜的灵力竟强大至此,追了他一天一夜都未有萎靡之态,甚至渐渐与他拉近了距离。谢衣神色渐渐严峻,心中细细思考着用什么偃甲脱身的概率较大,忽听百里屠苏道:“前方水灵狂乱,应有暗流可阻阿夜,循着暗流离去!” 谢衣眼前一亮,随即加快身形,一举冲过狂暴的水灵,循着暗流洞穴向前而去,果觉身后压力骤减,沈夜已是被水灵阻住,追不到他了。他不禁松了口气,谁知还未来得及庆幸,便觉眼前一黑,已是失去了意识。 谢衣再次醒来时,已是身处陆地之上,身下青草柔软,野花丛生,上方花树更是灿烂艳丽,时不时落下两三片花瓣,落于他面上身上,馨香惬意。 “你醒了。”百里屠苏此刻已凝出实体,站于他身前,乌黑的双眸淡淡地望着他,发如泼墨,眉眼精致,映衬着身后的满目桃花,几欲动人心魄。 谢衣看了一会,忽而回过神来,不禁轻声咳了咳,起身道:“这是何处?我方才……为何忽然晕了过去?” “你前时受了阿夜一击,已是受伤不轻,方才冲过暗流时水灵太过狂暴,将你体内木灵打乱,一时行了岔路,才会晕厥过去。你放心,方才我已为你疏导灵力,此时应是无碍了。” 听罢,谢衣驱使灵力缓缓在体内行了一周,虽觉有些虚弱,但毫无滞涩之态,不禁有些感激道:“多谢天府祭司相助。”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此伤乃阿夜所致,我本就应该为你疗伤,无需言谢。”说罢,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又道:“观此天色,应是快要下雨了,你如今伤未痊愈,先寻处地方休息吧。” 谢衣点了点头,举目望去,却见谷中皆是桃树,此际桃花开得灿烂,如片片云霞落于谷中,硬生生将那灰暗的天空照亮了半边,景色瑰丽,实乃奇景,不禁心中叹道:涧花然暮雨,潭树暖春云,往日只能在典籍中读到的诗句,此时却能亲眼得见,纵是日后会被师父捉回去问罪,此生却已是无憾了。 第20章 二十 随着桃林的深入,天已渐黑,林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谢衣有些无意识地在桃林间穿梭着,忽见不远处桃枝掩映间一角院墙微微露了出来。他不由欣喜,快步走至屋舍前,见舍门掩着,便立于门前行了一礼,道:“在下路经此地,忽逢天雨,不知舍中是否有主,可允在下借宿避雨?”说罢立于舍前候了一会,便听“吱呀”一声,屋门打开了,一位老者于屋内显出身形,道:“年轻人,屋外雨势渐大,快些进来吧。”谢衣微微一笑,忙道谢进了屋内。 屋中四处摆着些干柴,想来这老者独居于此,应是一位山间樵夫。 老者倒了杯热水递予谢衣,又抱了捆干柴过来,道:“屋舍虽陋,尚能避风遮雨,你且生火,将身上湿了的衣物脱了,否则怕是要得风寒。”谢衣忙接过干柴,道:“多谢老丈了。”老者点点头道:“那你便自便吧,可需我送些饭食过来?”谢衣想起身上还有半袋番薯,便道:“在下借宿于此,已是劳烦老丈,老丈无需再为在下烦心,在下自己解决便是。” 见老者已然离开,谢衣便聚了火灵将柴火点燃,只是看着半袋生的番薯,却是有些气闷起来。明明是按着百里屠苏说的方法烤的,为何他烤出来的与自己烤出来的区别就那么大呢…… “……我来吧。”百里屠苏观谢衣面色,已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便有些无奈地现出身形道。 谢衣忙有些尴尬地将手中的番薯递予百里屠苏,道:“有劳天……”顿了顿,又道:“有劳屠苏了……” 百里屠苏接过番薯,熟练地将其串于木枝之上,微微敛起衣袖,烤了起来。谢衣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心中暗暗与自己对比,仍是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看着看着,便觉百里屠苏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衬着灰褐色的木枝,愈显莹白如玉,一会又想到百里屠苏不光剑术绝顶,连应是女儿家做的食物都这么美味,若是女子,当可嫁了……不对不对,那是师父的兄长,怎可这般想他…… 忽然,有些清冷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好了。” 谢衣一怔,回过神来,忙接过百里屠苏递来的东西,道:“有劳了……” 百里屠苏见谢衣神色有些恍然,以为他伤仍未愈,便道:“可是仍有什么地方感觉不适?” “呃……”谢衣摇了摇头:“并无不适,只是方才想到了师父……”若他将方才心中所想说出口,这天府祭司……一定不会对他有好脸色吧……虽然平时就一直是冷冰冰的模样…… 百里屠苏闻言沉默了片刻,道:“你莫怪阿夜,他认定之事,便少有回头……方才伤你,亦是情急之下,阿夜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提起沈夜,谢衣原本轻松的神情亦忍不住微微沉了下来,摇头道:“我自知晓,师父虽表面严厉,私下却对我诸多照拂,他向来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而如今我却……方才受他一击,我毫无怨言……只望他能早日明白我的做法,莫使人界生灵涂炭……”说罢,忽觉气氛沉了下来,不禁有些不自在地扯开话题道:“屠苏,你是师父的兄长,能不能与我说说,师父年少时是什么模样的?” “年少时?”百里屠苏微微怔了一会,面色渐渐柔和下来,道:“阿夜少时由我在露台教授他术法修为,那时父亲每每有空便会前来露台查看阿夜的进度,阿夜天资极高,父亲心中虽对他十分满意,口中却仍斥他蠢笨懒散,阿夜面上不显,心中却仍失落,有时亦会向我寻求安慰……” “噗……”谢衣忙掩住口,脑中却是浮现出师父被训斥后一脸受伤地跑去百里屠苏面前求抚摸求安慰,顿觉嘴角一阵抽搐,想笑又不敢笑,生生将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百里屠苏浑然未觉,继续道:“有一次神农寿诞,阿夜与小曦央我教他们树叶发声之法,可惜阿夜吹得不好,被小曦嘲笑了一整天,自此看见树叶便未有好脸色了……” “原、原是如此……”谢衣又想起上次小曦吹树叶时师父黝黑的脸色,原来便是这个原因,师父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啊…… 百里屠苏丝毫未觉沈夜在谢衣心目中的形象已完全颠覆了,继续说着少时的事情。 “咳,我已经饱了,明日还要赶路……”未免师父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彻底崩塌,谢衣忙止住了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道:“那你便好好休息吧。”说罢身形一闪,回了剑中。 第二日,天明日出,谢衣缓缓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陌生茅舍之中,舍中器物残破不堪,显是多年无人居住,那老者亦是不见了踪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谢衣有些错愕地站起身来,喃喃自言道。 忽然,百里屠苏自剑中显出身形,沉默片刻后微微蹙眉道:“以这般现状看来,我二人昨日应是陷入了幻阵之中……你看那处——”谢衣按百里屠苏所指方向望去,却见残破的墙上正挂着一幅古旧的画卷,其上所绘桃源山水,竹林茅舍,俱极鲜活,栩栩如生,不正是他昨日所见? 百里屠苏望着画卷沉吟片刻,道:“你且将画卷取下,将灵力探入其中一试。”谢衣不疑有他,上前将画卷取下,探入灵力,不一会便惊异地看向画卷,有些不敢相信。百里屠苏见状,已是证实心中猜测,道:“这画卷应是一样法宝,画中山水俱是真实,今次被你遇到,亦是你之机缘,且收起来吧。”同样的法宝他前世曾于师尊处见过,故此时认得,他初时亦觉十分惊诧,这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物…… 谢衣听罢,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了起来。若日后有幸回到流月城,便可借此物让族民观赏到城中没有的瑰丽奇景……想到族民面上的笑容,谢衣亦不禁缓缓笑了起来。推门而出,但见漫山碧翠,树木苍郁,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顿觉心中阴郁一扫而空。 若当真寻到克制心魔之法,而后将城中族民送往下界,繁衍生息,不知该有多好…… 第21章 二十一 这一年的隆冬又早早地降临于北疆上空,冷风卷起漫天飞雪,直欲将天地接拥入怀。冷寂在空旷深邃的神殿中缓慢而寂静地游离着,瞳步入神殿,便见沈夜身着玄色祭司长袍,闭目坐于神座之上,面色沉沉,不知所想。 察觉到瞳的灵力波动,沈夜缓缓睁开双目:“你来了。”凝目望去,只见下方之人身穿七杀祭司长袍,一目用眼罩遮着,头发早已被疾病折磨得花白,行止间手足略显僵硬,想是数年前因疾病而肢体溃烂,便用来充作肢体的偃甲此时又该换了。 瞳微微颔首,道:“追捕破军之事有所进展?” 沈夜点头,取出一根用灵力包裹着的发丝,挥袖拂至瞳身前,道:“将此物拿去,制作成牵引蛊。” 瞳沉默片刻,取下身前的发丝,道:“破军所为亦是为了流月城,你何苦如此,还是……你仍旧放不下?” “呵……放下?”沈夜微微冷笑:“被背叛之痛楚,切肤入骨,如果是你,你可能够放下?” “……”瞳闭目缓缓摇了摇头:“你只是想取回那把剑吧。”破军此次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那把剑带走了…… 沈夜听罢,脸色当即一沉:“瞳,你知道些什么?” 微微退了一步,瞳欠身一礼,平静道:“属下逾矩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属下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会说他每每于夜间试用隐蛊时都会看见沈夜在神殿中睹剑思人,十数年间,夜夜如此,他便是不了解诸般细节,也早已是有所猜测了。瞳微微闭目,眼前浮现出那早已逝去之人寂静清澄的双眼,不禁微叹:那般清冷通透、风姿霁雪之人,便是有他人生出那般心思,亦是不足为奇吧。 沈夜表情微显僵硬,片刻后又立即沉了下来,甩袖道:“瞳,多余之话,日后莫再与本座讲起!牵引蛊所需诸多材料已谴人送至你居所,本座命你尽快制出。”顿了顿,又道:“还有,三月后的祭祀,你必须出席。” 这一定是报复。离开前,瞳这般想道。 待察觉到瞳已离开神殿,沈夜一直紧绷着的脸庞才缓和下来,他微微转头,望向神座旁那盏多年前于百里屠苏房中寻到的花灯,花灯烛火摇曳,忽明忽暗间仿佛又现出那人白玉般的脸颊,精致的侧脸平静无波,浓密修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段瑰丽的阴影,身姿挺拔,清冷出尘。忽而画面一转,眼前又是那人于满目光华中挡在他身前,胸口霎时被明夜穿透。沈夜微微低头,有些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又觉满怀清冷澄澈间,那人刺目的鲜血从口中漫溢而出,苍白冰冷的手缓缓垂下,无力地躺在他怀中,再也不曾站起。从此之后,漫漫长夜再无明月。 想这茫茫天地,不知所止,日月循环,周而复始,他却再也见不到那人平静的眸中映出他身后雪舞纷飞,感受不到那人乌黑柔软的发轻轻擦过他脸颊的温暖流溢,亦再也无法同他说出自己心中不曾说出口的话语……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死生难别,谁又悲他遗憾之痛? 却说谢衣与百里屠苏因误入幻阵而得了桃源仙居图后,因谢衣受了内伤,故两人未曾下山,只在山间盖了间草庐,谢衣每日养伤之余,便取些山间的食材来自己琢磨厨艺,间或由百里屠苏指导着学习一些用剑技巧,日子倒是惬意无比。只是他自知时日不多,面上时现愁容,奈何纵是他早日下山,若内伤未愈,亦是影响大事,还不如索性将伤养好,日后便无后顾之忧。 将手中用偃甲猎来的山鸡放在屋前,谢衣见不远处百里屠苏正于树下舞剑,身姿矫健,剑光凌厉,原本半透明的身体已是凝实许多,不禁笑道:“屠苏,你的修为应是恢复许多了吧。” 百里屠苏听闻声音,停下剑来,微微点头道:“恢复过半,凝结实体已丝毫无碍。”说罢望向谢衣脚边的山鸡,沉默片刻,道:“你又要下厨?” 谢衣笑道:“今日去山间试了试新做偃甲的威力,无意间便猎到了这只山鸡,我想着不做亦是浪费,便带了回来,欲煲碗鸡汤尝尝,届时便麻烦屠苏鉴赏品尝了。” “……”百里屠苏面色微僵,道:“桃花甚好,我去采些花瓣泡茶,你不必等我。”说罢身形一闪,掠出了几丈开外。 “有这么难吃吗……”谢衣摸了摸鼻子,提起山鸡心情甚好地回了草庐中去。 百里屠苏于山间行走,抬头只见树木参天,高大苍郁,阳光透过枝叶被切割成数道细线射于桃花之上,花枝灿烂,晨间露水点点缀于其上,折射出夺目的光辉。这灿烂繁华之景,是终年玄素清冷的流月城如何也看不到的……不知阿夜如今在做何事,是否被繁重的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微微闭目,百里屠苏想起数日前见到阿夜的模样。阿夜长大了,看上去比以前沉稳了许多,只是神色阴沉,眉眼冷厉,分叉的眉梢与已逝的父亲何其相似…… 想起那一辈子承担了烈山部数千年之传承与延续、从未弯下过腰背的父亲,百里屠苏不禁微叹了一声:阿夜终是不负父亲所望,隐忍坚定,杀伐决断,却也……将疲惫压抑于心,无人将诉。 为今之计,还是速速将克制心魔之法寻到,以解流月城燃眉之急,亦保下界无辜之生灵。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于山中呆了一会便取了些桃花花瓣回到草庐,见谢衣所煲鸡汤已是冷掉,正中下怀,着手将茶泡好,便与谢衣提起下山之事,谢衣亦是希望能早日找到克制心魔之法,便满口答应下来,回屋中收拾了各种偃甲材料与杂物,明日一早便准备出发。 第22章 二十二 谢衣于人界十分陌生,亦是不会有人助他打探消息,便于人界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由百里屠苏指引,他专门寻些年岁久远的道观或是佛寺拜访,住上些时日,查阅其内典籍,若不方便,便由百里屠苏隐去身形,于夜间暗访,虽有违道义,却也是无可奈何之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行至卫山一处古祠时,终于祠中破烂的典籍堆里寻到了蛛丝马迹。 “屠苏,你来看!”谢衣有些惊喜地执着手中的破旧残简,朝一旁亦在查阅典籍的百里屠苏道。 百里屠苏闻声微微一怔,立即放下手中典籍,问道:“可是有所收获?”谢衣点了点头,有些激动地将手中残简递了过去,百里屠苏接过,见其上居然是神剑昭明的传说。 “神剑昭明居然可斩断一切灵力流动?”百里屠苏有些吃惊道。 “听你所言,似是知晓神剑昭明?” 百里屠苏微微点了点头,他师尊一生爱剑成痴,故他曾于师尊收藏的典籍中看到过神剑昭明的传说:“上古之时,不周山天柱崩塌,天穹皲裂、洪水泛滥,天皇伏羲为止大水,命人铸神剑昭明,亲赴东海斩杀巨鳌,取其足以撑四极,只是听闻那一役后,神剑昭明崩坏损毁,分为“柄”、“光”、“影”三个部分,流散下界。”说起来,烈山部能有今日境地,他亦是难辞其咎……想到这里,百里屠苏不禁眸中闪过一抹愧疚之色。 谢衣全然未曾发现百里屠苏的异样,只兴奋道:“这么说,若是寻到这三部分,重铸神剑昭明,便能切断心魔与矩木的联系了?” 百里屠苏微微沉吟片刻,道:“昭明铸造之法我不知晓,若当真寻回那三部分,我却无完全把握能将神剑重铸。” 听闻此言,谢衣兴奋之色渐渐褪下,沉默片刻后,仍是坚定道:“你我在下界寻了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寻到这个法子,我岂能放弃?纵使前路万般曲折,甚至路的尽头仍是黑夜,我仍要抓住那一丝希望!” 百里屠苏见谢衣神色坚定,眸中光芒明灭耀眼,一时亦是有所动容,暗暗垂头思索片刻,却仍是无法可想,便如实道:“这茫茫天地,我二人便如朝生暮死之蜉蝣一般,如何能寻到神剑的三个部分?莫说三个,若无机缘,便是一个,或许便要我们穷尽一生的时间去寻找……” 谢衣听罢亦是垂首不语,许久后才缓缓抬头道:“若我说……我能造出一具偃甲,它能够干涉磁场,读出木石内部潜藏的记忆,是否便有更大的机会寻到神剑踪影?” 百里屠苏却是微微一怔:“你是说……你能通过偃甲人为制造出忆念幻城?”若当真如此,谢衣的偃术,着实不容小觑。 将身边的偃甲材料一件件取出,摆在地上,谢衣道:“今后几月我们便住在此处,那偃甲我曾做过,但用过一次便碎裂了,这一次,为了流月城,我定会将它成功制作出来!” 自那日后,谢衣便整日坐于古祠中摆弄着他的那些偃甲,有时甚至忘了吃睡,几日下来已是神态萎靡,面露疲色。百里屠苏心中暗忧,每日练剑之余便于山间采集些饱含灵力的露水泡制成茶,让谢衣饮下,短时内倒尚能支撑。时间流逝,谢衣于废寝忘食间耗时一月,终是将那“通天之器”制作了出来! “这便是能制造出忆念幻城的偃甲?”百里屠苏望着对面神色憔悴却目露光芒的谢衣,有些不敢相信。这么一具方正小巧的偃甲,便能读出木石经历了数千年的无意识记忆? 谢衣笑道:“成与不成,一试便知。”说罢将灵力注入偃甲之内,取过那记载着神剑昭明的残简,缓缓闭目读了起来。片刻后,他睁开双眼,惊喜道:“我看到了!在巫山附近有一座村庄,村中的王姓世家似是知晓神剑的下落!” 百里屠苏此刻才真正相信这偃甲的功能,惊叹之余亦不免有些欣喜,道:“如此,你且好好歇息数日,待你精神恢复,我们便前往出发,寻找神剑下落!” 流月城。 忙碌了一天的祭祀终于结束,繁华过后终是回归沉寂,沈夜闭目孤身坐于神座之上,只觉殿内冷寂,悄然无声,像是要将灵魂最深处都冻为深渊,不复踏出。 忽然,穿着廉贞祭司长袍的华月缓缓走入殿内,望着神座上那人冷厉的眉梢,眸中微微闪过一抹黯然与复杂。“阿夜……” 缓缓睁目,沈夜见是华月,脸色微缓,道:“小曦睡着了?这么晚来寻本座,可是有事?” 华月微微垂目,温婉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阿夜,今日那两个中阶祭司,可是你下令杀死的?” 沈夜面上不变,心中却已是知晓华月来意。“正是本座,那两人被砺罂控制了心神,终会成为祸患,还不如趁早除去。” “阿夜!他们是我们的族民啊,纵使他们被砺罂控制了心神,也还是有办法解决的,何至于要将他们杀死!”华月有些激动道,望向沈夜的双目露出一抹心痛。 沈夜微微冷笑了一声,道:“是他们自己心志不坚,才会被砺罂控制心神,这般废物留着何用?还不如让本座送他们早脱苦海。” “阿夜……你怎会、怎会变成这样……” “廉贞祭司,你是否太过逾矩?”沈夜终是面色一冷,沉声道。 “阿夜……” “有些话,不必再与本座说。”长袖一拂,沈夜背过身去,闭目冷冷道。 “你以前、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你是不是仍记恨你父亲将你与小曦投入矩木之事?他……他早已死去,何必为了一个已经逝去的人,迁怒族中无辜族民?” “迁怒……?”沈夜缓缓睁开双目,漆黑如夜的眸深沉阴鸷,难窥分毫:“他要本座做这大祭司,本座做到了,他要本座知晓何谓狠厉,本座亦做到了,如今沧溟沉睡,本座便是这流月城至高无上之人,若是他亲眼所见,定会十分高兴吧……呵,他因魔毁了本座与小曦,本座偏要因魔而挽救这倾颓的流月城!迁怒?本座何曾迁怒他人?为了烈山部的存续大计,牺牲区区几人,又有何妨?本座是这流月城至高无上的大祭司,族民的命运,亦该由本座掌握!本座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阿夜!你如此行事,与滥杀无辜有何异!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沈夜眉眼一厉,猛然甩袖回身,冷声道:“本座行事,何须他人置喙?华月,莫非你也要与本座作对?”后悔?他永远、不会后悔! 华月神色一滞,微微垂头,咬了咬下唇,道:“廉贞不敢,大祭司……您天生高出众人之上,我等自当尽心奉忠,只是……只是我不想看到你逐渐为自己套上枷锁……” “天生高出众人之上?呵……如此说来,你是觉得天道不负本座?”可笑……何其可笑!便是因为这天命随意给他套上的枷锁,小曦再也无法长大,那人永远离开了自己,而他,仍必须牢牢守住这座城! 华月沉默着闭上了眼,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本座命瞳制作的牵引蛊进展到何处了?” “……牵引蛊制作程序极其繁冗,上次去看瞳时,他说已进展到一半了。” “传话予他,越快越好。” “……是。” 望着华月缓缓离去的身影,沈夜展目望向那神殿穹顶中隐隐显现的茫茫矩木,面色冰冷,神座旁的花灯灯火摇曳,照亮了他沉寂如夜的眸。 我说过,会与你一同守护这流月城。如今你身死,我便一人来做!纵是身边之人一一离去,纵是踏着火与血铺就的道路,我也要与天命……争上一争!所有的罪责,由我揽过! 我是这座城至高无上的大祭司,族民的命运,该由我掌握。 烈山部,永远不会坠落! 第23章 二十三 谢衣于卫山休养了两日,自觉精神灵力已是恢复,便向人打听了巫山方位,迫不及待地赶往目的地,终于两月后行至巫山脚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书中诚不欺我。”望着云雾苍岚间时隐时现的碧翠山峰,谢衣不禁叹道。 “……”百里屠苏微微皱眉,静静漂浮于半空之中,未曾答话。 “屠苏,你之前没来过巫山吧?见到这么美的景色,怎么也不惊叹赞美一番?”谢衣转目望向百里屠苏,笑道。 “噤声。” 见百里屠苏神色冷峻,谢衣此时亦是察觉到些许异样。 “何人鬼祟?出来!”忽将袖中明夜抬起,百里屠苏将剑指向后侧方,冷声道。 “呵……小小剑灵,有何资格命令本座?”阴冷的声音缓缓响起,百里屠苏心中微惊,却见一条黑虺缓缓从树上垂了下来,金色的眼瞳冰冷而锐利。 悭臾?! 见百里屠苏只愣愣地望着它不说话,黑虺吐了吐信子,缓缓道:“小家伙,你们是要进巫山?” 谢衣此刻亦是暗暗心惊,此虺尚未化形,却能言人语,若说是妖,周身却毫无妖气,反而气势迫人,令人心惊。此际见它以长辈姿态问话,便顺势行了一礼,道:“晚辈谢衣,因有要事,欲前往巫山附近的王家村,路经此地,若有扰到前辈之处,望前辈见谅。” 那虺似是上下打量了谢衣与百里屠苏二人几眼,道:“你二人,一个是剑灵,一个是神农后裔,应当能助本座行事了。” 闻这虺一语道破二人身份,谢衣大吃一惊,神色间亦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之色:“不知前辈……此言何意?” 虺有些不屑地瞥了谢衣一眼,道:“巫山乃伏羲藏药之所,亦是巫山神女埋骨之地,山外设有结界,山中处处皆是禁制,你不会以为光凭你们两个就能穿过巫山吧?” 谢衣微吃一惊,抬目望向百里屠苏,此际百里屠苏已回过神来,望着黑虺的双眸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思索片刻,点头道:“《山海经》云,巫山,有黄鸟,天帝仙药八所,皆藏此山,黄鸟伺察黑蛇,防之偷药。”这虺竟与悭臾长得如此相像…… 防之偷药?莫非此黑蛇便是…… 虺看见谢衣目光,顿时恼怒道:“看本座作甚,那伏羲所藏药物本就是以我族中特有的草药炼制而成的,本座取回族中之物,有何不可!” “……咳,哪里,前辈说笑了,依前辈所言,若我二人助前辈取得仙药,前辈便愿送我二人出山?”谢衣轻咳一声,正了正脸色道。 “……哼,待你们将事情办好,本座自可解开禁制,让你们安然出山。”哼,若不是那臭伏羲将黄鸟封印,他早取了仙药化形成蛟,翻云覆水去了,何苦还留在此地驻足不前。 谢衣望向百里屠苏,见百里屠苏微微点了点头,便道:“如此,不知前辈欲让我们做什么事?” 吐了吐猩红的信子,黑虺道:“黄鸟当年为伏羲封印,我虺族向来不精解封之法,且封印又是克水之土,你身为神农后裔,体内木灵应十分强大,木可克土,届时你与那剑灵在外触动封印,施压便可,其余的由本座来。” 听着倒是不难,只是…… 谢衣微微垂目,道:“恕晚辈多问一句,黄鸟……为何会被伏羲大神封印?” 黑虺动作一顿,随即道:“这你们便不用管了!你是怕伏羲知晓封印解开,会寻你们麻烦?哼,尽管放心,这巫山的仙药早已被伏羲取走,黄鸟的封印,他自然也不会在意了。”说到此处,语气微微透出一丝冷意。 “呵呵……如此,便请前辈带路吧。”再次行了一礼,谢衣微笑道。 黑虺有些兴奋地吐了吐信子,从树上旋绕而下,游至两人前方道:“随我来。” 谢衣与百里屠苏随黑虺进山,沿途瑰丽风景自不必说,只是渐渐两人也逐渐发现,黑虺带他们行过的路线似隐藏着诸般奥妙,而四围灵力波动亦是诡谲难测,想来那黑虺不曾欺骗他们,这巫山中果是禁制繁复、危险重重。 当两人行至山顶时,天边已是晚霞灿烂,天光冲破层层云彩透射而出,景象端丽,不可方物。 谢衣不近不远地缀于黑虺身后,见身旁百里屠苏双目紧紧锁于那虺身上,神色微恍,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屠苏,你总望着那虺……方才亦是未曾将事情弄明白,便草草答应了它,是否……有何隐情?”奇怪……流月城中应当不会有黑虺出现才是。 百里屠苏回过神来,乌黑双目望向谢衣,沉默片刻方道:“我只是……想起已逝一个故人罢了,方才是我思虑不周,多亏你了。”说罢双眸再次望向前方的黑虺,怀念之色一闪而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将太子长琴所有记忆都记了起来,只是如今,他已不会再为身份迷茫,他以前是太子长琴,如今,却只是百里屠苏了。 谢衣虽仍有疑惑,此际见百里屠苏若有所失之色,却是不忍再问,沉默了一会,只道:“故人虽逝,却未消失,至少仍存有记忆,待日后回想时,亦会因记忆之美好而笑容满面。” 百里屠苏微微一怔,转目望向谢衣,却见谢衣立于他前方不远处,背后是满目天光,冲破层层云彩照射而来,他始终微微笑着,始终不曾放弃,始终……不曾迷茫。那柔和而温暖的双眸,是流月城中最缺少的色泽。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百里屠苏不禁慢慢柔和了脸庞,轻声道:“我知晓了,多谢。” 他不后悔下山,亦不后悔遇见欧阳少恭,从太古至今,即便他曾遭魂魄分离之痛、曾品永世孤寡之恨,即便他漫长而痛苦的一生中回忆苦多于乐,他仍会毫无怨言地接受,只因……这才是真正而明白地活着。 第24章 二十四 二人一虺行至山顶,但见四围云气浮荡,花草丰茂,树木苍郁,朦朦胧胧间如雾里看花,恍若仙境。 谢衣与百里屠苏随着黑虺慢慢走近,一座石像缓缓从云雾中显现出身形来。那是一座约一丈高的凤凰石像,凤凰神态高贵,昂首立着,细长双目与华贵翎羽皆是栩栩如生,四围云气浓郁,石像上却不见丝毫湿意,亦是毫无苔藓杂草等物,想是经常被人打理。 “这便是黄鸟前辈?”谢衣望着石像,目露惊叹之色。黄鸟即是凰鸟,乃凤凰的一种,凤凰一族如今早已所剩无几,只留存与上古传说之中,未料今日竟能亲眼得见,实属幸运。 见谢衣神色,黑虺有些不满地冷哼一声,道:“别看了,快帮本座办事。这封印乃是岩心玉诀,只有本人能解,只是时间已过去太久,封印之力已消耗大半,若非如此,本座才不会寄希望于你们两个小辈能助本座解开封印!” “呵呵,如此,便请前辈指示,如何解除这封印了。”谢衣笑了笑,转开双目道。 黑虺游至石像前方,昂起前身,有些兴奋地“嘶嘶”道:“本座先将封印触动,而后你寻隙将灵力输入封印内,我已与黄鸟商量好,土能生木,木又能生火,届时封印之力逐耗,黄鸟灵力渐增,兼之那火属性灵力的剑灵在外携剑施压,里应外合之下,定能一举冲破封印,放黄鸟出来!” 谢衣听罢,点了点头道:“如此,我们便开始吧。” 森寒之气渐渐于黑虺身上漫溢,正当谢衣愈加心惊之际,黑虺动身沿着石像的一足盘旋而上,卷住黄鸟修长的脖颈,而后将头垂于鸟冠之上,森然蓝光缓缓流溢而出,密密地绞住石像全身。忽然,金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小子!动手!” 谢衣神色一凛,挥手便将一道强大灵力打入石像,只见刚开始只是丝丝青光于石像全身游离蔓延着,而后越来越多、越来越耀眼的青色灵力附着于石像外部,渐渐渗透进去,慢慢地,一丝赤色穿过青蓝灵力漫溢而出。黑虺见状一喜,忙道:“黄鸟!尽全力便是,无需顾虑本座!” 赤色仍是于石像表面缓缓流溢着,忽然,四周灵压骤然一变,谢衣只觉一股令人心惊的灼热之意从石像内部透射而出,不过片刻,石像外竟已是满目赤色,光华耀眼,如一颗腾腾燃烧的火球一般,直欲将人双目刺瞎。 “剑灵!用你的剑砍它!”黑虺望着炽烈如火球般的石像,立刻转头朝百里屠苏道。 转眼之间,百里屠苏身形已至石像旁,举剑便砍向那灼烈四溢的火球。只听一声轻微的碎裂声,谢衣忽觉周围灵力波动猛然一滞,火球内霎时射出千万道光芒,穿透层层云雾,融进了满天光华之中,而后,令人惊惧的灼热灵力扑面而来,谢衣一惊,下意识便撑起瞬华之胄,顿时只觉赤光满目,强大的压迫之力如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来,差点便将他的瞬华之胄迫至溃散! 待一切平静后,谢衣视觉渐趋恢复,忙抬眸去看百里屠苏的情况,却见明夜剑缓缓浮于空中,火光四溢,剑身通红,四周却是空无一人,早已没了百里屠苏的身影。 谢衣心中猛然一惊,快速转头望向一旁的黑虺:“前辈,这是?!” 黑虺瞥了他一眼,道:“慌什么,那剑灵没事,方才那剑受黄鸟劫火灼烧炼制,未曾渡劫便得神剑之威形,算是便宜你们了,至于那剑灵,亦是得了劫火之力,与神剑一同重生了。” “重……生?望前辈能详细告知!” “剑已重新炼制完毕,你自己看便是,本座可没时间给你解惑。”黑虺见火焰有渐灭之势,立刻上前而去,看也没看谢衣一眼。 谢衣亦扭头望去,只见明夜剑周身火灵渐熄,通红的剑身重新变回原状,而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自剑前凝聚而成。 “这……!”望着眼前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大小的乌发小童,谢衣神色有些呆滞,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未曾说出来。 百里屠苏一睁眼便见谢衣面色呆滞地望着自己,顿时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他方才只觉周身灼热,不知为何竟忽然失去意识,此际方醒,却见谢衣这般神色。“怎么了?”一开口,忽听一道稚嫩的声音同时响起,百里屠苏微微一怔,顿时将手举至身前,却见自己的手竟然与孩童一般大小! “这、这是……”百里屠苏有些震惊地望向谢衣,却见谢衣此时神情恍惚,缓缓向自己走来,双目中……闪烁着不知名的炙热光芒。“你——” 百里屠苏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自己被谢衣整个抱在了怀里,面颊微微一痛。 “谢衣!”百里屠苏恼怒道,只觉自己声音稚嫩,语气亦如孩童一般奶声奶气,呵斥竟如撒娇一般,顿时面色一滞,只觉耳后火火辣辣的一片。 谢衣本是情不自禁之举,以前在流月城时,他便觉小曦小小的身形,声音柔软烂漫,十分可爱,便常爱逗她开心,方才见百里屠苏神色呆滞,大大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自己,眉心朱砂精致小巧,过膝长发温顺地贴于背后,宛如画中的仙童一般,顿觉脑中一片空白,喜爱之情自心间宣泄而出,还未反应过来便将那小小软软的身子抱在了怀里,一只手已是掐了上去。此际又见对方因吃痛而双目缓缓蒙上一丝水汽,耳际粉嫩通红,莹润小巧,当真是、当真是——比小曦还要可爱! 深吸一口气,百里屠苏缓缓将心绪平复下来,平静道:“放开我,我法力仍在,可自行走路。” 谢衣回过神来,有些遗憾地将百里屠苏放开,望着悬浮于半空中、面容精致的孩童道:“屠苏,你之情况方才我已稍稍问过前辈,前辈言,明夜剑因受黄鸟前辈的劫火灼烧炼制,未曾渡劫便得神剑之威形,而你身为剑灵,亦得了劫火之力,与神剑一同重生了。” “劫火?重生?”百里屠苏微微皱眉,将明夜横于身前,细细观看,果觉明夜与之前大有不同,剑内火灵炽烈霸道,剑势迫人,未战便已能摄人之神!而他与明夜的联系较往日也更加紧密了。 见自己亲手铸造的剑能有今日之威,百里屠苏心中不禁欣悦,连自己变成孩童之事也抛之脑后,只爱不释手地执着明夜细细观着。 “年轻人,多谢你们助我脱困。”忽然,一道陌生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谢衣与百里屠苏转目望去,只见一只羽翎华贵的凤鸟缓缓向他们走来,细长的凤目温和而平静。 谢衣转身行了一礼,笑道:“哪里,能帮到前辈,晚辈亦是不胜欣悦,只是不知……屠苏何时能恢复原状?” 黄鸟道:“方才紧急关头,吾不得已动用了本原劫火之力,汝之剑因而重生,只是剑形虽俱,剑势仍需慢慢养成,当剑势养成之日,便是剑灵恢复之时。” “那么……大约需要多久呢?” “快则数十年,慢则近百年,成势之期愈久,剑势则愈加强大” “……原是如此,多谢前辈告知。” 黄鸟点点头,方欲再言,便听身后传来黑虺的声音:“黄鸟!快将化蛟丹给本座,本座等不及要闭关化蛟了!” 微微摇了摇头,黄鸟有些无奈道:“汝急什么,吾本便是因偷药予汝才被伏羲神上封印,身上的化蛟丹迟早是汝的。” “哼,你懂什么,本座等了千年,便是为了今日,速将化蛟丹予我。”黑虺支起身子,吐出信子兴奋道。 黄鸟听罢,再次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双喙微张,将一粒晶莹圆润的丹药吐了出来。黑虺一见丹药,连忙衔了去,临走前还不忘道:“小子,本座已将山间禁制解除,你们没事就快下山吧!”赶人的姿态尤其明显。 “……他性子便是如此,两位莫怪。”望着黑虺离去的身影,黄鸟双目柔和道。 “呵呵,哪里,前辈性格直爽,亦是叫人心喜。我与屠苏亦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了。”谢衣笑道。 黄鸟点点头:“如此,便有缘再见吧。” 谢衣与百里屠苏别过黄鸟,一路向山下而去,却听一道娇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喂,你们等等……” 两人转目望去,只见一位面容甜美的少女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看清谢衣与百里屠苏后,立即有些吃惊地捂住了嘴:“咦?你们是人?” 第25章 二十五 对于百里屠苏而言,变小并不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情,除了行动有些不便,也除了—— “屠苏弟弟,你笑一笑嘛,这是谢衣哥哥做的最好吃的东西了,我送给你吃好不好?”眉眼弯弯的少女捧着一只烤鸡朝百里屠苏笑道:“你本来就长得这么可爱,笑起来肯定更可爱了~我跟你认识了这么久,还没见你笑过呢!” “……”百里屠苏视线落向阿阮手中的烤鸡,嘴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阿阮便是谢衣与百里屠苏数年前于巫山见到的少女,她自称是巫山神女,灵力亦十分强大,谢衣一见她便有故人相识之感,又见她常年独身居于山林之中,只与山兽为伴,便将她带下山去,并为她取名阿阮。数年相处下来,阿阮天真善良、无忧无虑的性子不禁时时令百里屠苏忆起晴雪与襄铃,心中亦是将她视作好友,只是阿阮时常将他当做孩童来看,这让他十分无奈。 “哎——屠苏弟弟你不要走嘛,我也不知道剑喜欢吃什么,要不然你告诉我,我让谢衣哥哥给我做好不好?” 身后少女轻快的声音渐渐消失,百里屠苏一路穿过竹屋,来到谢衣书房,却见谢衣正埋头整理典籍,微微皱了皱眉,方欲离去,便见谢衣抬头望向了他,双目微微一亮:“屠苏,你来得正好,快来看!” 百里屠苏动作一顿,上前几步望向谢衣手中典籍,见典籍上是捐毒国国宝指环的记载。 数年前,谢衣与百里屠苏下巫山之后,便于山脚下的王家村中得到了神剑昭明的踪迹,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村中之人亦是语焉不详,只知是与西域捐毒有关。是时,谢衣觉出自身有轻微的牵引之力向外逸散,与瞳相交甚深的他立即便猜出沈夜为了追捕他,命瞳制了他的牵引蛊。于是谢衣四处于人间奔波,江陵纪山等地均有他的居所,而一年前,他于朗徳附近的静水湖中建了一座偃甲居所,于居所外设下结界,并每过数月便要外出一趟,顺便寻找关于西域捐毒的卷帙典籍,这才逃过了流月城的数年追捕,而今日,他终于典籍中寻到了一丝可能性极大的希望。 “依你所言,这国宝指环极有可能是昭明的碎片之一?”百里屠苏本就是为捐毒之事而来,如今查出眉目,心中亦是多了分欣喜。 谢衣点了点头,道:“我多年来搜集捐毒国资料,只有这国宝指环的可能性最大,这指环乃是捐毒国宝,如今想必正在捐毒国王手中……屠苏,且容我准备些时日,三月后,我们便整备行装,准备出发前往西域。” “……”百里屠苏望着谢衣,沉默片刻,道:“此去西域,路途遥远,若无结界荫蔽,你迟早会被阿夜循着牵引蛊找到踪迹,不如由我一人去罢。” 见眼前之人明明是一张粉嫩的小脸,说出的话亦是奶声奶气,却摆出一副严肃正经的表情,谢衣不禁心中微痒,又不敢将人捞进怀里随意搓揉,只得暗自忍耐,道:“事关流月城之存亡,即便凶险无比,我亦无所畏惧,况且你这般模样,我也放心不下。” 百里屠苏一噎,粉嫩的小脸不禁有些气闷地鼓起,看得谢衣心中愈痒——百里屠苏未曾发现,身量变小之后,他的心绪神态亦是受到了些许影响,与幼童极为相似。 “既如此,阿阮那里,便交由你说明吧。”百里屠苏寻不到劝说的理由,只得有些郁闷地转身离去了。 望着那离去的小小身影,谢衣有些遗憾地将蠢蠢欲动的手垂下,忽而又想到阿阮那边,不禁有些伤脑筋地抚了抚额。 三月后,百里屠苏携剑至前厅,却不见阿阮送行的身影,不禁将目光有些疑惑地投向谢衣:“阿阮呢?” “咳……”谢衣将手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道:“昨日我与阿阮说明此行凶险,她执意要随我们同去,还说若是没她陪你玩,你一定会很寂寞……”说罢一顿,见百里屠苏脸色渐黑,忙继续道:“我阻她不住,便只好用岩心玉诀将她封印起来,放入桃源仙居之内,封印中百年如一瞬,日后若我仍能平安归来,再将她封印解开……” “……”百里屠苏又看了看坐于一旁闭目沉睡、与谢衣一般无二的偃甲人,道:“你将这方制作完成的偃甲人摆于此处,是何用意?” 谢衣神色一顿,沉默许久方道:“……我一生皓首穷经、空怀绝顶偃术,最后……终是一事无成,此去西域,若当真无法归来,唯愿将我毕生偃术留存于世。” “……这二十余年来,你东躲西藏,来去匆忙,亦时时担心被阿夜寻到,而今次之行,更是凶险万分……叛逃下界廿载间,你可曾后悔过?” 谢衣微微一笑,摇头道:“世间万物皆如幻如梦,终将湮灭消失,于寿数长久的烈山族民而言,廿载不过一瞬,但于我来说,这短短二十余载,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美好的日子……下界以来,我览遍山河壮阔,观遍奇景殊色,亦在旅途中结交了许多好友,此一生,已是杳无遗憾。”何况……还有你的陪伴。 “……此话,是我第二遍问你……你当真,已思虑清楚?” “呵,依你所言,心之所向,无惧无悔。” 百里屠苏望向谢衣面容,但见对方神态温和,唇角微勾,双目平和沉静,虽知前路凶险,却亦如往昔一般,浅笑言谈,毫无惧色。 廿载以来,一如初见。 “……”百里屠苏微微闭目:“既如此,出发罢。” 夜间,流月城。 数十年如一日的冷寂清寒于神殿中缓缓游弋,清冷月光将殿内照得一片苍白,仿佛禁锢了岁月一般,渐渐将时间化为死一般的沉寂。 忽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乱了殿内的死寂。 “尊上!牵引蛊有异,已发现谢衣踪迹!” “呵……”沈夜缓缓放下手中卷帙,花灯内烛火明暗,映得他原本冷厉的眉目愈显阴沉。 “我的好徒弟……一别廿载,你在下界,过得可好?” 第26章 二十六 谢衣此前未曾去过西域,故他不知,沙海望月、月高且冷,天地苍茫,只余风声肃飒,于高空呼啸而过,带着冷寂与虚无,日复一日回旋在宽广无际的沙漠之中。 一直以来,沈夜于谢衣心中,便如那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及至如今,亦是如此。只是,历经二十载寒暑,亦于途中目睹数地因矩木而生之惨状,这般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沈夜,却是让谢衣渐渐寒下了心。身后的偃甲蝎尾刺锋利、莹出隐隐寒光,谢衣面色复杂地望着不远处立于寒月之下的人,事到如今,他该用……何种面目相待于他? “呵……本座的好徒弟,暌违廿载,可否无恙?”缓缓勾起唇角,沈夜双眸漆黑,阴沉难窥,祭司长袍深沉如墨,几乎将他整个融于黑夜之中。 微微握紧双拳,谢衣道:“托足下之福,谢某自是无恙。” “足下?为师苦苦寻你二十数载,到头来却得了这么一句称呼,真真让人心寒啊。”沈夜缓步上前,唇角笑意渐深,双眸却愈加漆黑如墨,冷冷寒意逸散而出,令谢衣不禁绷紧了身体。 “足下最好莫再上前!否则,我的偃甲便不会客气了。”巨大偃甲蝎倏然出现在两人中间的,谢衣望着沈夜,平静道。 沈夜停下脚步,唇角笑意渐散:“谢衣啊谢衣,本座尽心教导你多年,从未想过,我二人居然会落至今日这般地步。” 谢衣缓缓闭目,摇头道:“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于这二十载追杀间断绝殆尽,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何必重提……”沈夜声音一寸寸低沉下来:“那么本座问你,在你下界之前,本座可有何事对你不住?你这般叛师,又可否谓之不忠、不孝、不义?” “……”谢衣微微垂头,沉默许久后,他欠身行了一礼,道:“谢某自知罪孽深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足下授业之恩,谢某永世不会忘怀。只可惜……足下所谋太深,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谢某不能苟同。若有来世,谢某愿做牛做马,报足下之恩。” “呵……好一个罪孽深重,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此说来,你是铁了心不愿与本座回去了?”沈夜微微握紧了拳,俊美的面上已现出些许怒色:“好、好!既然如此,将剑还来!” 谢衣微微一怔:百里屠苏现下仍在剑中,他如何能将明夜交还给沈夜?谢衣缓缓垂目,暗自咬了咬牙,于心中道:“屠苏,你暂莫现身,一切先交由我来解决。”说罢抬眸望向沈夜,道:“明夜剑谢某尚有用处……恕难从命!”话仍未落,霎时便觉一道强大灵力呼啸而来,谢衣猛然一惊,立即驱使偃甲蝎将那一击挡了下来,即便如此,他仍觉双手微麻,偃甲上竟已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裂纹。 光芒渐散,露出沈夜冷厉阴沉的眉眼:“谢衣,你我相识数十载,本座竟不知你有强占他人东西的癖好!明夜乃本座兄长所赠,你有何资格拘于身侧?” “……种种缘由,请恕谢某不能告知。” “不能告知?”沈夜怒极而笑:“本座想要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说罢猛一甩袖:“谢衣,你我师徒缘分,从即刻起,恩断义绝!” 谢衣身体一震,目中隐隐现出哀色。 “……师父,若是我说,我已寻到切断心魔与矩木灵力流动的方法,你……能否罢手?” “罢手?笑话!如今沧溟已将灵魂献于冥蝶之印用以日后封印心魔,城中大半祭司亦已感染魔气、无法驱除,若现在罢手,之前所做岂非白费?还是说,你想让下界众生与城中之人的生命,白白浪费?”沈夜望着谢衣,缓慢而又残忍地勾起唇角:“你说的太迟了,不过……”苍白的月光轻柔地泻于他周身,触至他鬓边垂发,旋绕而上,渐渐延伸至子夜般的眼底,化为漆黑的冰冷与虚无:“本座对你所说的方法有些兴趣,不如待你回流月城成了傀儡时,再慢慢与本座分说吧~”说罢未待谢衣反应过来,便是一道灵力携着无匹气势呼啸而至,谢衣只觉胸前一痛,人已飞出数丈开外倒于沙地之上,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已然身受重伤。 “哼……你便只有这点实力么?当初用偃甲破开伏羲结界的气势哪儿去了?”缓缓垂下右手,沈夜冷冷道。 谢衣咬牙起身,手中微一掐诀,巨大的偃甲蝎竟忽而现出无与伦比的速度,瞬间便扑至沈夜面前。 “谢衣,趁此机会,速速离去!” 谢衣望着正与偃甲蝎缠斗的沈夜,缓缓摇了摇头,于心中道:“师父手中有牵引蛊,无论我逃至何处,他都能寻到,还不如少费些力气……” “……阿夜想要杀了你,你便甘心,做他的傀儡?” “呵……这二十数载于尘间奔波,尝尽甘、甜、苦、辣,览遍山河风光,谢衣……已无所求。况我欠他良多,若能在死后帮到他一点,也算报他授业之恩罢。” “……你……放弃了?” “不放弃,又能如何?就如他所言,一切……都太迟了……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我一生心血尽付偃术,妄想终有一日,能以偃术超越所谓天道,以一己之力改变流月城全族命运。然一己之力何其渺小,恰恰因为我试图逆天行事,才给了心魔可趁之机,多年来我时常自问,我所做的切,究竟是对是错……”谢衣缓缓一笑,皓月黄沙,天地苍茫,仿佛都成了他的陪衬。恍然间百里屠苏仿佛又见数年前巫山山顶之上,谢衣逆光而立,满目天光冲破层层束缚将他笼罩,他就像日光一般,耀眼夺目,却又因太过灼热而逐渐融化于光明之下…… “你……可曾后悔过?” 谢衣缓缓摇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是我最想要做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后悔。” 随着一阵金石落地的声响,偃甲蝎四分五裂,炙烈的火灵随即扑面而来。谢衣立于原地缓缓闭目,掩住眸中万般思绪,未料灵力方至眼前,一道剑气忽然迸出,将灵力击得粉碎。 望着眼前缓缓现出身形的幼童,沈夜神色微怔,双瞳霎时一缩:“你、你是——” “他是明夜剑灵。”谢衣忽而睁开双眼,捂住胸口道:“当年我潜入神殿取割裂结界的偃甲时,恰巧见此剑化灵,我将明夜携带下界,不肯交还于你,便是因觊觎其中剑灵之力。” 百里屠苏微微一怔,便听谢衣于心中道:“事已至此,我不愿连累于你,如今你实力尚未恢复,若被师父知晓你是自愿与我一同下界的,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方欲言阿夜不会伤他,便见谢衣面色苍白,定定地望着他,柔和双目中极为复杂,不舍、遗憾、哀戚、痛苦、不甘,诸般情感交汇于一处,不禁令他微微动容。 “我一生空怀绝顶偃术,却未曾护住哪怕任何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欺骗师父,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望着谢衣的复杂的双眸,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我接受你的庇护。” 听得此言,谢衣不禁微微笑了起来,他慢慢上前,将浮于半空的幼童轻轻揽在怀中,开口道:“屠苏……这廿数载,多谢你助我,但紫薇祭司方是剑主,今后,你便随他回流月城,尽心侍奉左右罢……”此生纵一无所成,但他至少庇护了他最想庇护的那个人……只是日后,便无缘再见了吧…… “望自珍重……” “……”沈夜缓缓上前,望着那眉点朱砂的幼童,神色有一丝动容:“你叫……屠苏?是明夜剑灵……?”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明显的欣喜之色于沈夜眼中一闪而逝,他有些小心地将手伸至幼童面前:“……我是明夜剑主,你可愿……随我回去?” 看着眼前情绪明显外露的沈夜,百里屠苏心中微叹,缓缓将手放在那有些冰凉的大手中:“回去罢。” 第27章 二十七 对于百里屠苏而言,做剑灵无疑比做祭司要轻松许多——至少不用整天处理那么多的事务。 回到流月城后,沈夜果然没有下手杀谢衣,而是将他交给瞳,洗去他生平记忆,变成一个只忠于大祭司的人。百里屠苏试图阻止,但一见阿夜深沉漆黑的眼,他便知道,这是阿夜最大的让步了。让阿夜原谅谢衣之事,还是须得徐徐图之,先暂时顺着阿夜的心意,只要不伤害谢衣性命,待他气消时,再让瞳恢复谢衣的记忆便是。 于是,百里屠苏便开始了身为“剑灵”的生活。 早晨,阿夜会前往露台练剑,当然,对手不是百里屠苏,而是如今名为“初七”的谢衣。虽然百里屠苏要求过代替谢衣,但阿夜执意不允,他也只得作罢。练完剑后,阿夜会沐浴一番,而后将属下承上的新鲜花束注入灵力,前往矩木将其献予沧溟,偶尔也会与心魔砺罂聊上几句,不过多是砺罂对下界矩木枝数量的不满之言。与砺罂谈完后,阿夜便会前往神殿处理事务,而后一直到深夜才会就寝,日复一日,空洞苍白,又繁冗忙碌。而百里屠苏唯一要做的,就是跟在阿夜身边,有时会同他聊上几句,但大多数时间都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只因——阿夜时时都将明夜带在身边。 久而久之,城内族民都知道大祭司的佩剑竟然化出了剑灵,而大祭司也对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小剑灵十分宠爱。当然,“宠爱”一词非是虚言,比如现在—— “你……在做什么?”看着眼前在灯火下执着针线的沈夜,百里屠苏觉得他对弟弟实在是太不了解了…… “为你与小曦做两件衣裳,寒冬马上就要来临了。”沈夜将手中衣料翻了翻,道。 “……你……会做衣裳?” 沈夜看了他一眼,道:“自然,小曦与……谢衣的衣裳,都是本座亲手缝制的。” “……” 见百里屠苏神色有些僵硬,沈夜将手中针线放下,问道:“你不喜欢?” “……不。”百里屠苏仍是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莫非……他要穿上阿夜给他缝制的衣裳? “过来。”沈夜伸手道。 百里屠苏一怔,缓缓浮至沈夜面前,沈夜熟练地为他量好身高、腰围等,而后撩起那黑长迤逦的发,怔了一会,想为他做个与小曦差不多的发饰,但考虑到男女有别,便放下心中想法,另外思索去了。百里屠苏不知他心中所想,见沈夜只掬着他的发不动,而自己又靠他太近,温热的呼吸全喷在自己面上耳上,不禁有些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些许。 沈夜回过神来,见幼童微红的面色与耳根,与大哥有九分相似的面容上满是尴尬,眸中不禁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伸手拂上那眉心朱砂,道:“莫怕,本座不会伤你。” 百里屠苏面色愈红,身形一闪便回了剑中。暌违多年,阿夜……真的与从前有很大不同了。念及至此,百里屠苏亦觉有些愧疚,在阿夜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陪在阿夜身边。只是……阿夜将矩木枝投散下界的做法他委实不能苟同,不知可有方法能制住心魔,并从心魔处抽取魔气,为族人所用…… 正当百里屠苏仍在考虑制住心魔的方法时,沈夜将手中针线放下,展开衣裳道:“屠苏,来试试。”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有些纠结地现出身形,道:“放于那处,下次我自己来。” 沈夜缓缓皱眉,放下衣裳道:“且先试下合身与否,若不合身,本座再予你改改。”说罢见幼童仍面色僵硬、一动不动,便道:“你要违抗主人的命令?” “……我……”百里屠苏有些尴尬地望向沈夜。并非他不愿试衣,只是如今他这般模样……若日后恢复原身,又该以什么表情面对阿夜…… 此际烛光明暗,照于百里屠苏面上,沈夜见他双目水润,眉尖微蹙,眉心朱砂精致小巧,粉嫩嫩的小嘴微微抿起,期期艾艾地望着他,顿觉心中一震,倒是什么逼迫的话也说不出了。 “咳……罢了,若你不愿,下次再试也是一样。”将手中衣裳放于一边,沈夜道:“但这发饰你必须戴上,整日披头散发,被人瞧着总也不好。” 百里屠苏微微松了口气,点点头,安静地浮在空中任由沈夜为他束发。 熟悉的清冷气息于指间轻缠缭绕,沈夜微微恍神,忽而想到年少时那人乌黑柔软的发擦过他脸颊时的温暖流溢,不禁缓缓俯身,伸手掩住幼童双目,将头搁至他的发顶,轻声道:“屠苏,本座是剑主,是你的主人,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本座吧?”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认真道:“不会。”他欠阿夜与小曦的,实在太多了…… “是吗……那就好……” 至少,你留给我的东西,是不会背叛我的…… 第28章 二十八 将百里屠苏黑长的发束好,沈夜起身,沉默了片刻,道:“你……随本座来。”说罢转身,向神殿深入走去。百里屠苏有些疑惑:神殿深处是阿夜的临时寝室,若事务处理得太晚,便会留在殿内,只是平日阿夜从不允人入内,连小曦都不允许……不知今日带自己进去,是何用意? 甬道寂长而深邃,两旁阴火幽暗,明灭于沈夜俊美无俦的面上,不知是否是错觉,百里屠苏感觉前方的阿夜面上虽无甚表情,双目却是柔和无比。 冰冷森寒的气息渐渐漫溢而来,百里屠苏随着沈夜行至尽头,顿时睁大双目,有些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只见一座冰冷的石室此刻正被笼于结界之中,室内玄冰附着,将一座石台拥于半空之中,而于石台上躺着的,却正是他的身体! 缓缓步至石台前,沈夜立于原地望了那人一会,微微俯身,将指尖轻轻点上那人眉间朱砂,低声道:“此人……是本座的兄长,亦是你的创造者。” “……”百里屠苏有些僵硬地立于原地,未曾答话。 “怎么,吓到了?”沈夜微微低声笑道:“本座初见你时亦是吃了一惊,未曾想到,他所铸之剑的剑灵,竟与他长得如此相像……” “我……”百里屠苏有些犹豫地垂下了头:“你……为何要留着他的尸体?他已经死了。” “死?”沈夜直起身体:“那你可知,他是因何而死?” “……” “那时,心魔砺罂潜入城内,他为保城内安危与心魔相斗,但心魔狡诈,最后竟自爆一半魔核将他的攻击尽数反弹于我……他为我挡下了那致命一击。”闭上双目,沈夜缓缓道:“他于我怀中渐渐消散,我至那时方才意识到,这个人,是我决计不能失去的……哪怕是恨,抑或是怨,我也决不能让他消失……呵,所以我便用禁咒留下了他,想来如今,他的魂魄仍于其中沉睡罢。”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沈夜勾起唇角,声音缓缓低沉下来:“本座想要的,谁都不能从本座身边夺走!待本座完成大计,再将心魔挫骨扬灰,便解了这禁咒,与他一同离去……还有你……”漆黑如夜的眸子望向百里屠苏,“你既是他为本座创造的,也自该随我们一同离去。所以……在此期间,莫要有何举动,否则,谢衣……便是你的前鉴。”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杀死心魔后,明明仍有其他去路,你又为何执意如此?” “……届时沧溟城主已殁,小曦活着不如死去,他……亦早已离开,本座独留这世间,又有何可恋?” “难道,你便不想下界四处走走看看,体会山河壮阔奇景、人世美好七情?” “七情……那是心魔最为喜爱之物,果真应是美好的吧,可惜……”沈夜顿了顿,轻声笑道:“据闻人间佛宗有七苦之说,而七苦之最,便为‘求不得’。呵……愚昧之人到底是愚昧之人,‘求不得’有何苦?世间最为悲痛之事,他们……尚且未知其万一。” 此际室内寒气缭盈,攀着那深重漆黑的祭司长袍旋绕而上,逐渐消失在分叉而生的冷厉眉梢之侧。百里屠苏心中霎时一紧,伸手抓住那漆黑的长袖,方欲开口,便听沈夜道:“今日带你前来,只是想让他看看你,未料一时心绪难平,竟与你说了这么多……”说罢缓缓俯身,闭目一吻印于那人唇角。 没有发现幼童震惊失措的眼神,沈夜望着那人微微笑道:“你一生爱剑,今日见到你所铸的明夜竟有了剑灵,定是十分欢愉罢。我知你不喜吵闹,这便离开,让他陪你一宿,可好?” 起身,沈夜背对着幼童道:“今夜你便留在此处,明日一早,本座会来接你。” 直到沈夜的身影被昏暗的甬道吞噬殆尽,百里屠苏才缓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阿夜他……竟……不,一定是他多想了,阿夜对他只是手足之情而已…… 百里屠苏强自敛下诸般心绪,将视线投向石台上方的身体,脑中忽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阿夜方才的举动,顿时心中一慌,再不敢去看那石台。 自那日带着百里屠苏前往神殿内室后,沈夜便发现那剑灵竟似时时刻刻都躲着他一般,若非他传召,甚至整天都躲在剑中不愿现身。他猜测是否那日所言吓到了他,但每当与他说起那日之事,他便似受了惊一般躲入剑内不再出现,沈夜有些后悔,但又拉不下脸面像对小曦一般温言相哄,便只得绷着一张脸,心中暗自郁闷,每日早晨与初七练剑时也下手愈狠,城中祭司仿佛都知晓他心情不好一般,办事时皆小心翼翼、绝不多话,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触怒了他。 这日早晨,沈夜与初七练完剑后便沐浴了一番,来到神殿时却见小曦不知何时已与屠苏一同坐于神座之上,两人手中皆执着一片翠绿树叶,观其姿态,应是屠苏在教小曦如何吹奏树叶。见沈夜来了,小曦忙下了神座跑至他身前,笑道:“哥哥你来啦~屠苏哥哥在教我吹树叶呢,他好厉害!吹得不比大哥差呢~” 沈夜微微一怔,蹲下、身柔声道:“小曦若是喜欢,哥哥以后就让他多吹给小曦听听,但是小曦要听话,哥哥现在有事情要处理,待晚些再来陪小曦可好?” 见小曦乖巧地点了点头,沈夜便唤来侍女将她送回了屋,再抬头时,神座上却已不见剑灵的踪影。 “……出来,本座有话要与你说。” 殿中沉默了片刻,一道身影才缓缓自神座前现出身形来。 “你躲着本座作甚,本座又不会吃了你。” “……”百里屠苏静静漂浮于神座前,垂着头不去看沈夜,也没有说话。 “怎么,怕了本座了?”缓缓步至百里屠苏身前,沈夜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微微勾唇道。 百里屠苏一惊,匆忙退开些许,面颊耳根已是通红一片。“你……莫再上前。” 沈夜闻言,又迫近几步,道:“本座便是上前,你又待如何?” “你——”百里屠苏微恼,抬目看了对方一眼,随即身形一闪,再次没入剑中。 沈夜垂下方欲抬起的手,不禁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不似惧怕,亦不似厌恶,这剑灵……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第29章 二十九 是夜,四围寂静,只余落雪簌簌,带来凄清冷寂的回响之声。沈夜已将今日事务处理完,陪着小曦讲故事哄她入睡去了,神殿中只余阴火明灭,苍白月光注于那高高在上的神座之上,如同为它围上了一层森寒的坚冰一般,牢不可摧。忽然,座上明夜发出莹莹光亮,一道小小身影缓缓出现于殿中,身形一闪,已是消失不见。 回到流月城以来,这是百里屠苏第一次来到七杀祭司殿,殿内寂静清冷,布置简洁明了,倒是很有瞳的风格。 “什么人?”低沉的声音忽而于殿中响起,百里屠苏转头望去,只见穿着七杀祭司袍的瞳缓缓从内殿走了出来。 “你是……明夜剑灵?来七杀祭司殿做什么?” 望着瞳垂于背后的满头白发,百里屠苏缓缓闭目摇了摇头:“瞳,这些年来,你似是吃了不少苦。” 瞳一怔,瞳孔霎时一缩:“你——”这般神态、这般语气…… “暌违多年,你也长大了许多……” “……天府祭司大人?!”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我名百里屠苏,直接唤我名讳便是。” “你……你怎会……”瞳垂下的双拳微微紧握,一向无甚情绪的眸中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 “此事……说来话长。” 百里屠苏与瞳进入内殿,草草将他化为剑灵并与谢衣一同下界的事讲了一遍,瞳听罢后长久垂头不语,片刻后才道:“那么,你来寻我,并将身份暴露于我,是为何事?” “……我想请你为谢衣恢复记忆。”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事情禀告给大祭司?” 百里屠苏缓缓摇头:“我相信你不会。” “……你凭什么相信我不会?” “……”微微垂头,百里屠苏道:“若非要说出所以,我亦无从说来,只是这般认为罢了。况我此次前来,亦有其他要事要与你相商。” 瞳垂目不语,心中流过的不知是何滋味,许久后才缓缓道:“是什么事?” 双目微沉,百里屠苏神色冷峻道:“我有办法封印心魔,并抽取其魔气供族人使用。” “什么?!”瞳忽而抬头望向那悬于半空之中的剑灵:“你说……你有办法封印心魔?” “不错。”百里屠苏点了点头:“城中族民虽有魔契石可阻心魔吞噬七情,但心魔狡诈,难免不会留有后手,况若矩木枝之事为下界各修仙门派发现,那么即便族民安然下界,亦逃不过各大修真门派讨伐,不若趁着如今尚未酿成大错,将心魔早早封印于矩木之中,如此不但可阻流月城倾殁之危,亦可救下界万千生灵。” “……若当真有如此好事,你为何不索性与尊上说明?” 百里屠苏面上闪过一抹无奈之色:“阿夜性子你自知晓,一旦决定之事,谁都无法更改。莫说他数十年来心中皆认定此事,便是因沧溟为封印心魔而在自己魂中种下冥蝶之印之事,他也不会容许自己的计划有所变动。况若我贸贸然与他相商,定会被他发现我未死,且方于剑中醒来便与谢衣一同叛逃下界,回城后更是隐瞒于他……他定要勃然大怒。如此这般,事情便愈不能成了,故而我此番前来寻你,望你能帮我。” 瞳想了想,若是以沈夜的性子,事情大概当真会变成那样……只是,若此事败露,或是于当日封印失败,他便是自身难保了……念及此处,瞳不禁抬目望向百里屠苏,却见他面色坚定,嘴唇紧抿,乌长的发微微掩住稚嫩的双颊,眉心朱砂艳丽鲜红,即便岁月无情、如冰如霜,它亦像当初一般,绽放出无以言喻的美丽与惊艳…… 沉默片刻,瞳终是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见瞳将此事答应了下来,百里屠苏目中不禁掠过一抹欣喜:“如此,便请你先将谢衣记忆恢复罢,此事需他从旁相助!” “……”瞳于座上起身,道:“随我来罢,紫薇尊上每夜子时便会将破军交予我进行催眠暗示忠心之举,幸亏你来得早,若是再晚上几年,即便他恢复记忆,也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破军了。” “……多谢。” “不必言谢,我助你,亦是为了流月城及族中之人。” 已是两个时辰过去,眼看沈夜再过半个时辰便要起身练剑,谢衣却仍未苏醒,便是百里屠苏亦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似是感受到了百里屠苏的心情,谢衣手指微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这里是……”谢衣起身抚了抚微沉的额头,转目望去,却见百里屠苏与瞳均定定地望着他,顿时头中一痛,身为“初七”的记忆如流水般涌入脑海之中。 百里屠苏见状双眉一蹙,立即上前将沈夜予他的紫晶祭出,缓缓用灵力催动其安神定心之效,果然,不一会谢衣便渐渐平静了下来。 “可已无碍?” “……”谢衣放下扶着额头的手,定定望了百里屠苏一会,才缓缓抿起唇角,笑道:“多谢你了,屠苏。” 百里屠苏摇头道:“不必谢我,你该谢的应是瞳。”说罢将他的具体计划一一说予了谢衣与瞳。 “你是言……岩心玉诀能封印心魔?”谢衣想起巫山上的那条虺与黄鸟,心中暗暗升起一丝希望来。是啊,他怎会没想到…… “岩心玉诀乃是天皇伏羲封印神兽凤凰所用,若要封印区区心魔,岂非易如反掌?”顿了顿,百里屠苏双目望向谢衣:“出发前往西域那日,我闻你用岩心玉诀封印了阿阮,当日解封之时亦是你之灵力直面于它,你可是已能使用?” 谢衣微微摇头:“我虽知晓它的灵力行走路线,然此诀需要消耗极其强大的土之灵力,我体内木灵最强,当日封印阿阮已是勉强,若面对的是心魔,更是毫无胜算。” “……”百里屠苏垂目思虑片刻,过了一会,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道:“世间土灵之强莫过于忘川虚沙,若我们有忘川虚沙在手,你可有把握制出以其灵力施展封印的偃甲?” “忘川虚沙?”谢衣一惊:“那是传闻中只有忘川岸边才有的沙粒,我们如何能去得忘川?” “……我自有方法,如此,你可有把握?” 谢衣敛下心绪,垂目思索片刻后仍是蹙眉摇了摇头:“偃甲非是活物,纵使能催发土灵使其沿着特定的路线行走,进而施展封印,却无法强行凝聚灵力。矩木木灵之强不逊忘川虚沙所含土灵,而心魔附于矩木之上,木又克土……只怕届时尚未来得及施展封印,偃甲内的土灵便要被木灵迫得四散开去。” 闻得此言,百里屠苏不禁深深皱起了眉,瞳与谢衣亦是沉默下来。 微微闭起双目,百里屠苏于心中叹了口气,道:“若能以榣木制作偃甲,可行否?” “榣木?”谢衣再次一惊:“那是传说榣山仙境中才有的树木,族中典籍记载榣山早已化作桑田,榣木如何可得?不过,若是古榣木……定可将土灵牢牢迫于偃甲之内!” “那么……便这般决定了,未来几日,我们需得寻找时机,下界取得忘川虚沙与榣木!” 但愿……他瞒着阿夜所做的一切不会白费。 缓缓握紧垂于宽大袖袍下的双手,百里屠苏面色微黯。 第30章 三十 之后的几日,沈夜均于神殿中处理要务,百里屠苏自那事后每见沈夜便觉心中尴尬,连手脚都不知放于何处,便整日躲于剑中不现出身形,只是沈夜数次询问无果,面色日渐阴沉,周身冷意便是连躲在剑中的百里屠苏都感受得到。 这日清晨,沈夜沐浴过后便于神殿中处理事务,他本想喊屠苏出来说说话,但想到之前便是无他吩咐,屠苏亦是时时现出身形,静静地于一旁打坐陪他,如今未有他的召唤,他已是六日不曾现身了。到底是何事令他如此不愿见他……沈夜微微蹙眉,忽而想到屠苏异样之前,他似乎不小心在练剑过程中伤了初七? 想到此处,沈夜更觉心中起伏难耐,手中卷宗亦是丝毫看不进眼,看了一会,终是将卷宗往座上一掷,沉声道:“屠苏,出来,本座有话问你。” “……”百里屠苏有些局促地现出身形来,垂着双目不敢去看沈夜。见百里屠苏这般模样,沈夜面色愈冷:“抬起头来看着本座。” 百里屠苏依旧垂目不语,忽觉下巴一热,头竟是已被微微抬起,双目忽而撞上沈夜漆黑的眸子,心中登时一慌,便要扭头避开,谁知沈夜似是知晓了他心中所想,手上微一使力,便使百里屠苏再也挣脱不开。望着那晕出嫣红的白皙小巧的下巴,沈夜缓缓迫上前去,冷冷道:“说,为何不愿看我。” 阿夜特有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百里屠苏愈加窘迫,红润小嘴微张,期期艾艾就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愿说,不敢说?”沈夜面色沉沉,漆黑如夜的眸子中仿佛有冰冷之意流溢:“还是……原来你恨我?”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面色僵硬,乌黑的双眸有些茫然地望着沈夜,却愈让沈夜肯定了心中所想。“哼,本座不过小小伤了谢衣,你便能有如此反应,下界二十数载,你莫不是早已认他为主?”可笑!可笑他当初竟会信他不会背叛于他! 回过神来,百里屠苏不禁蹙了蹙眉,道:“我并未认谢衣为主,你莫多想。” “那么,告诉本座,你为何不愿看本座?”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望着沈夜的乌黑双目不禁闪过一抹郁闷与纠结:阿夜怎会突然生出这般莫名其妙的想法来…… “那么便是恨了?呵……无妨,这世间恨本座的人不知凡几,多你一个又能如何?”缓缓垂下双手,沈夜神色归于平静,双目却愈显深黑:“既如今做了本座的剑灵,便勿做他想,本座早已警告过你,若有何动作,谢衣便是你的前鉴!”说罢猛然甩袖转身,冷冷道:“既不想见到本座,本座便成全于你,今明两日本座要下界办事,你便一人呆于这殿中罢。” 望着沈夜的背影渐渐消失于殿外,百里屠苏双目微敛,身形一闪便带着明夜消失于殿中。 中皇山之雪依旧如前世记忆中那般皑皑白素,阳光灿烂,将凝结成冰的瀑布折射出耀眼的光线,重峦雪峰间天虹飞挂,端丽四生,不禁令百里屠苏想到前世那个雪一般纯净无暇的女子,即便出生于这般恶劣严寒之地,却仍像太阳一般温暖着周围的人。与谢衣下界的那二十年中,百里屠苏早已发现他不是因渡魂而存活下来的,因为如今他所处的时代竟比前世早了数百年!想来若是今后乌蒙灵谷中不曾有焚寂剑灵,那么灭族惨事便不会发生,晴雪也能安心在地幽宫中做她的巫女罢…… 未曾注意到百里屠苏与平时略微不同的神色,谢衣与瞳虽常年处于冷寂冰寒的北疆流月城,但这般晴日飞雪之奇景亦是从未见过,目中均不禁流露出些许赞叹之色:想这茫茫天地不知所止,世间不知有多少事情、多少奇景是他们不曾领略过的,一己之身……果然太过渺小。 “屠苏,这雪山之中便有忘川虚沙?”谢衣展目望去,但见皑皑白雪覆盖着连绵起伏的山脉,一色素白,看上去毫无不同之处。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山中并无忘川虚沙,但山谷中的娲皇神庙便是进入地界幽都的入口。” “地界幽都?”瞳微吃一惊:“族中典籍未有记载,你怎会知晓地界幽都的入口?” “……此事容后再议,为今之计,需得在阿夜回城之前取得忘川虚沙,我们……去寻女娲大神。” “女娲大神?”谢衣双瞳微缩,望向百里屠苏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浓浓的疑惑:据他所知,除去与他一同下界的二十多年外,百里屠苏从未下界过……他怎会知晓如此多族中典籍不曾记载的事物与秘辛?况,“百里屠苏”之名,亦有蹊跷…… 瞳亦觉疑惑,但此刻不便相询,便只得与谢衣沉默着跟随在百里屠苏身后,茫茫雪地中一串串或深或浅的脚印很快便被飞雪覆盖了。 走着走着,两人忽觉前方之人停下了脚步。 “为何不走了?” “噤声。”百里屠苏微微侧头,凝听片刻,忽而神色一凛,身后明夜已是入手:“蛊雕来了,应战!” 谢衣与瞳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凌厉风声携着森然寒意呼啸而来,眨眼间,一只斑斓五彩、形态凶戾的大雕已出现于三人身前。 “此乃镇守中皇山之圣兽蛊雕,实力强横,莫大意了!”百里屠苏面色微沉,提醒道,说罢不等两人回话,已是携剑而上,直攻蛊雕头上之角。 一场苦战之后,三人终是将蛊雕之力耗尽,谢衣方欲收回偃甲,便见瞳脸色苍白,细细看来,他的左手与双足竟已裂出道道缝隙。谢衣不禁皱起了眉,上前有些担忧道:“瞳,你如何了。” 瞳微微摇了摇头,面色丝毫不显波动,淡淡道:“我用于替代四肢的偃甲已是数年不曾换过,许是今日活动太过剧烈,偃甲终是未能承受,裂开了。” “……昔日我于下界游历时已是寻到可以代替人体的材料,若今次取得忘川虚沙后仍有时间剩余,我便将故居中的材料取来,为你制作新的四肢。” 瞳有些惊诧地望向谢衣:“破军……你偃术之登峰造极,当真令我吃惊。” 谢衣微微摇头苦笑道:“若我之偃术当真登峰造极,便不会那般容易便被师父捉拿回城,亦不会眼睁睁看着心魔残害下界无辜生灵了……”但愿此次的计划,当真可以顺利封印心魔罢…… 第31章 三十一 蛊雕虽已气力耗尽,但仍有反扑之嫌,百里屠苏、谢衣与瞳三人便不再耽搁,匆忙休整一番便继续前行,越过诸多冰墙冰箭的机关后,终于日升中天之时来到了山谷中的娲皇神殿。 神殿从外望去十分简朴,只有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于殿外扫着积雪,若常人见到,万万不会想到这竟是人界通往地界幽都的入口之处。 百里屠苏观那女子眉眼,似乎有几分像前世晴雪带他所见的彭婆婆,他想起娲皇殿的灵女通常寿数长久,说不得这位姑娘便是日后晴雪的婆婆,心中便也带上了一丝尊敬,上前道:“这位姑娘,我三人自北疆而来,有重要之事欲求见女娲大神,烦劳姑娘通报一番。” 女子停下手中动作,见是个眉目精致的小娃娃问她话,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喜爱之情,但他所言又禁又令她微微皱起了眉:“小娃娃,你怎会知晓此处乃是幽都入口?”自女娲大人与天皇伏羲定下约定后,地界之人已有千年不曾踏足人界,莫非……有人偷偷出了地界?不可能啊……她日日守于此处,从未发现过有人出入的痕迹。 “此事……恕不能相告,在下所为之事关系到千万生灵性命,望姑娘定要为我们代为通报,就说……太子长琴前来求见。” “太子长琴?”女子拄着下巴思考了一会,摇头道:“没听说过……” 百里屠苏闻言也不曾诧异,那时太子长琴一念之差闯下大祸后,天皇伏羲便将他仙籍除去,并命天官将他生平一并抹杀,后世之人未曾听得他之名讳,实属正常。 那女子见这好看的小娃娃一脸坚定,他身后二人虽面有疑惑,但也俱是不愿退缩的样子,便点头道:“那好吧,我去帮你们禀报一下,但女娲大人愿不愿意见你们,我就说不准了。” 百里屠苏面上一喜:“多谢姑娘!” 幽都一如前世那般幽深寂静,深蓝的夜空中一道光带沉动悬浮,如沿长的星河一般美丽而又使人震撼。百里屠苏等人跟着那女子走过光带缠绕的石制甬道,来到了威严高大的娲皇神殿内部,女娲大神仍是借灵女之身与他相见,但百里屠苏感觉她之灵力与前世相比似是强大不少,看来神隐之说并非妄言。 微微闭目,百里屠苏心中流过的不知是何滋味,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拜见娲皇大人。”身后的谢衣与瞳也恭敬地行了一礼,虽说烈山部人信奉人皇神农,但对同为三皇之一的地皇女娲,亦是十分尊敬的。 “……”女娲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太子长琴,一别经年,你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多谢娲皇挂念,我……早已不是太子长琴。” “二魂三魄已去,惟留一魂四魄而成剑灵……何人能将你逼迫至此?”女娲望着眼前神色坚毅的幼童,心中不禁微叹了口气:世事流转,枯荣凋换,未料昔日“七弦琴鸣动天地”的太子长琴也已落至这般境地……再怎么说太子长琴也是太古仙神,纵使转世,也不应有这般境地啊…… 百里屠苏犹豫片刻,终是将太古至今的遭遇草草说了一遍,连时间倒流之事亦是如实相告。 “竟有这般曲折之经历……”女娲缓缓收起眸中的惊诧之色,叹道:“你之经历着实稀世罕见,死局逢生,太古至今又有何人何仙能承受这般命运?你……辛苦了。” 百里屠苏神色一怔,心中顿时酸楚四溢,不管他如何抑制,那酸楚之味却仍如溪水一般汩汩流过心间,虽细且缓,却蜿蜒绵长……太古之初,便是有女娲为太子长琴施展牵引命魂之术,才能使太子长琴变为完整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娲便如他的母亲一般…… “如今你来寻吾,可是有事欲要让吾帮忙?” 微微收敛心绪,百里屠苏面色平静道:“娲皇大人,如今流月城矩木成为心魔砺罂祸乱人界之盾,而如要除去心魔,流月城便有倾颓之危,故而我此番前来是为求取忘川虚沙,用于施展封印之术。” “忘川虚沙……”女娲思虑片刻,缓缓点头道:“流月城于补天之时对吾相助甚大,如今有此大祸,吾自不会坐视。只是忘川虚沙蕴含之土灵太过强大,凡人长期携带恐有伤身之险,你们需得小心保存。另外,这两位流月城祭司似乎均有浊气魔气入体之相……吾与伏羲定下盟约,此生不得踏出地界,吾只能助你们驱除体内浊气与魔气,其他之事亦是鞭长莫及了,至于……”女娲将视线投向屠苏,眸中缓缓流过一抹柔和之色:“太子长琴,若严格算来,吾与你确有母子之分,吾观你灵魂波动似与背后之剑并非完全契合,若欲摆脱焚寂,便将焚寂取来,吾会与地界中的龙渊部族进行交涉,请他们将你之魂魄彻底熔铸于背后之剑中,只是灼烧灵魂之痛你亦尝过,若是一个不慎,更有魂飞魄散之险,其间惨烈……你且好生思量。” 百里屠苏身体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女娲:“当真可以令我摆脱焚寂?”见女娲露出肯定之色,便又复道:“太子长琴尚有二魂三魄沦落于世,届时可否与其一并前来,令其摆脱散魂之危?” “若当真能寻到那二魂三魄与其灵魂载体,自然可以。” “……多谢娲皇大人!” “何须言谢……只是吾之灵力早已不复往昔,能帮到你们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刚从娲皇神殿出来不久,百里屠苏便被谢衣拦住了去路。望着那沉沉的双眸,百里屠苏不禁闭了闭眸,有些无奈道:“该说的我方才已于娲皇殿中说明,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子长琴……是何人?”谢衣定定地望着百里屠苏,问道。 “……太子长琴乃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所制古琴之一凤来琴之琴灵,后被伏羲渡为仙身。因其犯下弥天大祸,被罚永去仙籍,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谢衣听罢微吃一惊:“抱歉……我不知你……” “无妨。”百里屠苏微微摇头:“你可知……流月城能有今日,完全是我之过错。” “……此言何意?” “……那时太子长琴奉伏羲之命前往不周山捉拿一条黑龙,谁知那黑龙竟是昔日榣山之友,太子长琴惊诧之下弦声错乱,使沉睡中的烛龙之子钟鼓醒来,钟鼓大怒之下与水神火神相斗,才会引发之后的天柱倾塌、淫雨无止……”百里屠苏微微转目道:“如此,你们仍能视我如往昔一般吗?” 话毕,却觉四围寂静,无人发出一丝声响,正当百里屠苏心渐下沉、双目微黯之时,忽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百里屠苏有些诧异地抬眸望去,却见谢衣神色温和,目中流露出丝丝安抚关切之意:“莫想太多,流月城之命运上天早有注定,并非你一人之过错。”瞳亦点头道:“破军说得没错,你勿要多想。” “……”百里屠苏怔怔地望了两人片刻,神色渐渐柔和下来:“多谢你们。” 无论是否我之过错,为了阿夜,为了父亲与小曦,为了你们,也为了族中之人,我定全力以赴,守住这流月城的万世安宁! 第32章 三十二 却说百里屠苏三人成功自地界幽都取得忘川虚沙后,见时间仍有剩余,谢衣便趁此机会于故居中取来了为瞳制作四肢的材料,幸而那偃甲人此时似乎未居于其中,否则若让他看到自己,怕是便有些麻烦了。回到流月城后,为瞒沈夜耳目,谢衣仍日日扮演着“初七”的角色,与沈夜练剑时亦是获益匪浅,令他不禁感叹师父实力之强大,他着实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今晨大雪骤停,曦阳穿过层层矩木投注于城中房屋之上,为这座古老而冷寂的城微微增添了些许温暖与和煦。沈夜练完剑后便坐于神殿中处理事务,此际他腰背笔直,手中执着卷宗细细观看,柔和的阳光从神殿上方缓缓泻于他的祭司长袍之上,袍上金饰熠熠生辉,衬得他一向冷厉的眉眼也微微柔和了下来。百里屠苏虽不出声,却于剑中时时看着沈夜,此时见这般景状,心中亦是忍不住涌起阵阵安详温暖之意。若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城中族民永远能健康安乐地活着,该有多好…… 忽然,沈夜双眉微蹙,手中卷宗忽而落地,发出一声有些沉闷的声响。 “唔……”沈夜微微弯下脊背,一手成拳抚于胸口,冷峻的面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痛苦之色。 百里屠苏一惊,忙于剑中现出身形,上前扶住沈夜手臂,有些焦急道:“你怎么了?”阿夜身上并无旧伤痕迹,近日亦未曾受过伤,怎会突然如此…… 沈夜弯着身子沉默片刻,缓缓挺直脊背将百里屠苏拂开,冷冷道:“与你无关。” “……你身为流月城大祭司,实不该如此轻视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我观你身上并无受伤痕迹……” 见这剑灵双眉紧皱,与大哥九分相似的面上流露出一丝焦急之态,乌沉沉的黑眸定定望着自己,眸中关切之意如真如诚,沈夜不禁心中一震,沉默片刻后终是道:“非是受伤……来到流月城数月,想必你已知晓城中族民久婴之疾,我所得的……正是那种疾病。” “怎会?!”百里屠苏大吃一惊:当年阿夜于矩木中出来时身上疾病确已痊愈,后又有神农之血庇佑,应当不会再感染那种疾病才是! “……当年父亲为试验神血之效以治愈沧溟城主,将我与小曦投入矩木,只是神血效用至今未知。小曦再也无法长大,且无法保存长久记忆,而我病症痊愈,甚至得神血庇佑,魔气无法侵染,可惜……”沈夜缓缓摇了摇头:“几年前下界办一桩要事时,我发现神血之力虽如往昔一般不曾减少,但浊气却再次渐渐漫入体内……”并且随着下界次数的增加,体内浊气愈演愈烈……希望,他能撑到大计将定之时。 “怎会如此……”百里屠苏神色微怔,原以为将阿夜送入矩木,不光能令他驱除体内魔气,更可将病症消愈,保他一世无恙,熟料……心魔砺罂依旧闯入城内,阿夜也依旧病症复发,如此……于阿夜与小曦而言,矩木中反反复复的惨烈煎熬,岂非俱是白费? “呵……”却听沈夜轻声嗤笑道:“你不是恨本座么?如今这幅神伤忧虑之色,又是摆给谁看?” “……”百里屠苏抬目望向沈夜,道:“我何时说过我恨你……” “哦?难道不是?那你前些日子的奇怪举动,又是为何?” “我……只是见你竟俯身……俯身……” “……俯身亲吻于那人?” “……”百里屠苏面色微红,微微退后些许。 “呵……他与本座俱是男子,如此说来,你是被本座吓到了?” “他……他是你兄长。” “兄长?”沈夜缓缓勾起唇角,摇头道:“兄长如何,男子又如何?他生前时,本座懵懂未察,至他死后,本座才知晓心中真实所想……忆及之前本座待他种种,本座后悔亦是不及,又怎会有时间想那些无用之事? “……” “与你聊得太久了,本座险些将正事忘了。”沈夜将地上的卷宗拾起放于神座之侧,起身道:“下界命人培植用于献予沧溟城主的花卉皆已长成,本座须得前往一一注入适量灵力,你可要一同前来?” 百里屠苏双眉微蹙:“花卉由属下呈上时再行注入灵力亦可,你已如此,若非必要便莫下界。” “必要?当然必要。”沈夜微微举起手掌,望着手心道:“数十年经营,若有一步行差踏错,计划便要全盘奔溃,为了流月城,本座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若你次次如此,将来浊气渐渐漫溢全身,岂非自身亦无法保全?”百里屠苏身形一闪,已挡于沈夜身前。 沈夜缓缓放下手臂,面色一冷:“让开。” “这是我身为你之剑灵应做之事!”百里屠苏双目定定望于沈夜面上,神色坚定不容相商。 沈夜双目渐渐阴沉下去,俊美面容愈显森冷冰寒:“让开,别让本座说第三遍。” 百里屠苏见他双唇紧抿,眸色深黑,竟是一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步的模样,目中不禁微微露出一抹戚色:“为了这些无足轻重之事,当真可以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吗?” 未待百里屠苏话毕,沈夜已闪身于他身后,迈步向外走去,经过神殿门口时他身形一顿,开口道:“为了流月城,有什么不可以?记住,本座患疾之事不可与任何人说起。”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神殿。 百里屠苏微微闭目,掩住眸中哀戚动容之色。这般坚强隐忍的阿夜,不禁令他想起了那个永远挺直着脊背、不曾向任何人任何事示弱的父亲。命运何其可笑……阿夜想必是憎恨父亲的,然而到头来却仍逃不过世事轮回,今时今地的他,又何尝不是扮演着与父亲一样的角色…… 缓缓行至神殿门口,百里屠苏望着那背光行走的漆黑背影,但觉黑袍如墨,深重繁琐,即便前方是万丈光明,那块深重的黑影却无时无刻不坠于他身后脚下,无论如何都永远走不到了……如坠深渊,求出无期,永夜……无尽…… 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但见苍茫雪舞间,那道黑影缓缓踏着一个个或深或浅的脚印行走于莽莽矩木之下,翻飞的深重黑袍让他看上去就如一只拼尽全力、试图挣脱的黑蝶,却仍被命运牢牢桎梏于这方冰天雪地之中,渐渐变成墨点一般大小,而后很快被冰冷的大雪模糊、覆盖,再也寻不到了。 第33章 三十三 百里屠苏等了多日方才等到沈夜再次下界,如此良机岂能放弃?他当即离开神殿去寻了谢衣,可惜瞳前些时日受了些轻伤,且平时事务亦是繁忙,百里屠苏思虑之下便未曾唤他同去。 方出城外,百里屠苏便御剑带着谢衣向南而去。时间早已过去太久,他之记忆亦是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应当是在那附近…… 谢衣见百里屠苏自出城后便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又是神色认真,似是在探查些什么,不禁有些疑惑道:“屠苏,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百里屠苏多番探寻仍是无果,不禁将眉头微微皱起,道:“当年太子长琴受罚之后,伏羲便将他之原身凤来琴处以雷刑。凤来琴之材料便为榣木,且据我所知,天雷只将琴身劈成两段,却未能焚毁它,如今此琴……便应当在此附近。” “你是言……让我用它来做偃甲?”谢衣微微睁大双目,有些惊诧地望着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点头道:“我所知仍存有榣木之地便只有两处,另一处离北疆太过遥远,即便顺利取到,仍是来不及在阿夜回城之前赶回去,且凤来琴之灵力,亦比寻常榣木更为强大。” “……”谢衣有些纠结地扶了扶额:如此说来,岂非要让他用屠苏的原身来做偃甲?这……委实让人有些难办啊。 忽然,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悸动从心间闪掠而过,百里屠苏神色一凛,摆手道:“噤声。”谢衣见状忙摒了气息,不再说话,但见百里屠苏凝神感受片刻后,目中随即闪过一抹淡淡的欣喜之色,手中法诀一掐,便是御剑向西南方的一处山峰而去。 此山之峰极高,于山峰上由上向下望去,但见苍云浮沉,日轮初生,远处山脉连绵,如巨龙一般沉睡在大地之上。 谢衣与百里屠苏方从剑上跃下,便觉阵阵热风自不远处吹拂而来。百里屠苏双眉微蹙,当即迈步向热风所来之处走去。 拨开层层苍郁高大的树枝藤蔓,一座灰白的石制祭台渐渐映入两人眼帘。但见石台古朴,层层繁复的花纹雕刻于其上,花纹赤光明灭,泻出丝丝灵力蒸腾而上,将一张中间断裂的古琴拱于半空之中,上下浮沉,祭台四周均布了一颗赤红色灵珠,似有结界之意。 百里屠苏一见那古琴,顿时神色恍然,只知怔怔地望着那琴,身体不由自主地便走上前去,连祭台外设有结界都已然忘记。 却说凤来琴自百里屠苏来到此地后周身灵力便起伏难平,此际百里屠苏缓缓靠近于它,琴身灵力顿时暴涨,祭台外的结界竟在这暴动的灵力中一瞬间失去效用,眨眼便令百里屠苏安然步入结界之中。谢衣自百里屠苏身后见到这般景状,心中虽有些担忧,但想到那凤来琴既为百里屠苏原身,想来应不会伤害于他,便安静地守于结界之外,只是双目一错不错地望着那小小的身影,若有哪怕一丝不对劲,他便会冲上前去。 太古仙神的磅礴之力于山顶上缓缓流溢,百里屠苏望着那力量四散、早已不复昔日强大威力的古琴,心中悲喜难测,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碧水汤汤,沧海飞尘,尘世消长,迢迢参商。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不知若欧阳少恭在此,见到这番景象,又会……有何思量? 光华渐渐将百里屠苏小小的身影托起,渐渐淹没了那略显悲戚的容颜。谢衣双眉一蹙,方欲上前,便听百里屠苏于心中道:“得触琴身,琴中剩余太子长琴的力量正回归魂魄之中,此段时间内我不能被任何事物打扰,麻烦你了。” 谢衣这才顿下身形,心中微缓,未料还未松下一口气,身后便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你们又是什么人?敢动我的宝贝!”目间一凛,谢衣缓缓转过身去,却见一头身形庞大的火光兽立于不远处,周身火光炽烈,神色神态具是凶狠无比。谢衣心念一转,便已是明白:火光兽依靠火灵进行修炼,那凤来琴中木灵火灵强大流转、生生不息,这火光兽想必长年依靠此琴修炼,才有了这般惊人的体型。 念及至此,谢衣也不愿与这火光兽多言,便招出偃甲道:“在下朋友正值关键之时,不可被任何人打扰,这凤来琴过后我们亦是定要取走,若阁下仍要强占此琴,便恕谢某无礼了。” 火光兽闻言心中怒急,大吼道:“你找死!”说罢周身火光愈烈,眨眼间便扑上前来。 谢衣灵力属木,碰上这火光兽倒是身处下势,只是他涉猎甚广,不光偃甲蝎行动迅猛凌厉,周身剑气亦是森冷强大,过了一会,火光兽终是后继无力,渐渐露出颓势。正当谢衣一剑斩落,欲要重伤于它时,却听身后传来百里屠苏的声音:“慢着!”谢衣动作一顿,回身望去,只见百里屠苏正抱了一张断琴缓缓走来,周身气势已是比前时强大了许多。 百里屠苏见到那火光兽,忽而想起前世的血契灵兽炎光,心中掠过一抹不忍,便对谢衣道:“它已知晓你之实力,想必夺琴之心已去,便放它离去罢。” 谢衣点点头,当即收了手中之剑。他本也不欲争斗,若这火光兽能知难而退,自是最好。 火光兽灵力耗尽,此际正是虚弱之时,闻得两人欲放过它,却也不露感激之色,只伏于地上恨恨道:“可恨!若非我的伴侣被前几日那个前来夺琴之人杀死,我亦为他音律所伤,怎会这般容易就让你们夺了它去!” “音律?”百里屠苏神色一怔,心中似有所想,当即问道:“那人所使乐器是否亦是古琴?” “你怎知晓?”火光兽看了一眼百里屠苏,道:“那人琴中隐含龙吟之声,我等均是兽类,自对龙威有臣服惧怕之本能,可恨、着实可恨!” “那人现在何处?!” 火光兽见百里屠苏神色略显激动,又想到先前那人与此人目的一样,均是为琴而来,想来便是一伙的,心中顿时浮上一股快意,恨声道:“那人虽实力强大,但我与我的伴侣于此地依靠这琴中的强大灵力修炼了近五百年,又怎是那般好欺侮的!危急时刻,我的伴侣为保护我……自爆内丹了。”火光兽声音愈轻,忽而又望向百里屠苏,快意道:“那人早就在内丹爆炸中于山间死透了!哈哈哈哈!” “你!”百里屠苏神色一惊,忽见那火光兽忽而化灵遁去,不假思索便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却听谢衣道:“屠苏,莫追了,如今凤来琴已经取到,时间紧迫,若再不回返,怕是很难在师尊之前回城了!” “……”百里屠苏闻言动作一顿,垂头长久不语,终是于心中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回去吧。” “那人,是你什么重要的人吗?” “……没什么,回去吧。” “……若有何事需要帮忙,尽管来寻我便是。” “……我知道,多谢。” 第34章 三十四 成功回到流月城后,谢衣便开始着手制作封印偃甲,只是上古封印之诀何其繁琐冗长,榣木又不似寻常木头一般可以随意穿凿,若是一个不慎,便有灵力逸散之危,况谢衣制作之时又必须掩人耳目,故而进展极慢。值得庆幸的是,为了准备神农寿诞,沈夜这几月来十分忙碌,有时甚至未曾练剑便前往神殿处理事务,倒使得谢衣轻松了许多。 这日清晨,大雪初霁,城中内外均洋溢着一股温暖快乐的气息,屠苏于剑中醒来,方才想起今日似又是一年一度的神农寿诞了。 淡薄朦胧的雾气缓缓在神殿内浮荡着,此际辰时已过,却不见沈夜身影,百里屠苏双眉微蹙,便循着雾气缓缓步入了神殿内部。 方入内室,便听阵阵水声从内传出,百里屠苏微微一怔,方才想到:今日乃是神农寿诞,阿夜许是正在沐浴,准备举行祭祀。百里屠苏方有些尴尬地欲退出去,便听沈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是屠苏么?进来。” “……”百里屠苏有些犹豫地在原地立了一会,想起阿夜乃是自己弟弟,这般……实是无甚逾矩的,便强自按捺下心中不知为何而起的些许不自在,缓缓步入内室。 室内烟雾缭绕,中间的宽大池子腾出缕缕白雾,沈夜的身影若隐若现。百里屠苏缓缓上前,只见沈夜正侧对着他闭目坐于池中,腾起的丝丝雾气微微柔润了他的眉眼,漆黑湿润的发覆于那略显健壮的肩背之上,沿着分明的肌理迤逦而下。阿夜……早已是一个能只手撑起一方天地的强大存在了。 “站那么远作甚,过来,帮本座擦擦背。” “……”百里屠苏顿了顿,沉默着走上前去,半跪下、身执过一旁的浴巾,开始为沈夜擦起背来。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为阿夜擦背,这个兄长,着实做得太不称职了……百里屠苏闭目于心中微叹了口气,更加认真地擦了起来。 小巧的手指于肩背处隔着浴巾上下游移,有些冰凉的指尖偶尔触到温热的皮肤上,不禁令沈夜微微皱起了眉。 睁开双目,沈夜转头去望百里屠苏,却见那平时无甚表情的小脸上此刻满是认真的神色,蒸腾的热气将他白皙的小脸蒸得粉红,配上那认真的表情,可爱得恨不得让人上去咬上一口。乌黑迤逦的发沿着华丽的衣饰衣袍蜿蜒而下,拖入池水之中,随着那一同入水的白色袍沿缓缓浮动,动作虽微微有些生硬滞涩,但仍是努力地擦着,竟是一副再乖巧不过的样子。 沈夜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你们剑灵可需沐浴?” 百里屠苏动作一顿,略略思索片刻,便摇头如实道:“我也不知。” “如此,便下来与本座一同洗吧,正好试试本座为你做的新衣。另外,城中尚有许多族民不知道你的存在,一会的神农寿诞,你与本座一同出席。” 百里屠苏神色一怔,方欲摇头拒绝,便觉胸前束带一松,还未反应过来,外袍与其上金饰便俱已滑入水中,阿夜转过身来望着他微微张开双臂,竟是一副要接他入水的模样。百里屠苏顿觉耳根发烫,手脚一阵无措,索性自己下了水,转头不敢再去看阿夜。好在这池水方过他胸部,他尚能自立于池中,不至依靠阿夜。 沈夜见他这幅模样,顿觉好笑,摇头道:“你这孩子,害羞什么,过来,本座为你沐发。” “……”百里屠苏面上闪过一抹纠结之色,片刻后终是乖乖上前,只是小脸紧绷,若细细看去,耳根处早已红得如煮熟的虾米一般了。 掬起那黑长迤逦的发,沈夜取过一旁用来沐发的乳液轻轻抹于其上,只觉触手顺滑、如丝如绸,瞬间便令他想起了那个人。 今晚,便再去看看他罢…… 沐浴完后,沈夜便自行穿戴好衣饰,转过身去,却见百里屠苏已将中衣穿好,手中正捧着那极其华丽繁琐的新衣,双眉有些为难地微微蹙起。 沈夜料他不会穿戴那么繁琐的衣饰,便轻咳了一声,上前道:“本座来吧。” 百里屠苏抬起乌黑的眸,望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不发一言。沈夜知他寡言,便也未曾在意,取了他手中衣饰便蹲下、身去仔细地为他穿戴整齐。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百里屠苏看着沈夜神色认真、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只觉双颊愈烫,若此处有个地缝予他,他恨不得即刻便要钻下去才好。 将衣袍衣饰穿戴整齐,沈夜又取来一旁发饰,熟练地舀起那乌长流光的发挽了起来。待一切整理好时,曦阳早已冲破矩木射入城中,族民与高阶祭司们亦早已整齐地列于神像之下,等待着至高无上的紫薇祭司前来宣布开典。 百里屠苏跟着沈夜走出神殿,但见矩木苍茫,将日光切割成万千碎光投注于神像之上,而身侧的沈夜神态肃穆,周身气度沉稳难测,依稀可见父亲昔日威严。 一步步随着沈夜缓缓踏上那高高在上的祭台,百里屠苏转身望向下方,但见全城族民俱跪于下方广场之上,数十位高阶祭司立于前方,微微垂着头行礼,面上俱是崇敬与信任之色。 “恭迎大祭司!”整齐而响亮的喊声自矩木之下久久徘徊,沈夜微一抬手,声音顷刻消失无踪。 望着下方那一双双信任崇敬的双目,沈夜脊背愈显笔直,心中之念也愈加坚定。 为了这全城族民……他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平和而富有生机的木系灵力缓缓将整座城笼罩其中,百里屠苏望着那散下磅礴灵力的莽莽矩木,眸光明灭。谢衣昨夜传讯于他,施展封印的偃甲已制造完成,今日乃是神农寿诞,城中各地均无人看守,而矩木灵力大耗,阿夜又需在晚间主持祭祀……若论时机,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转目望向身侧神色肃穆的沈夜,百里屠苏乌眸微沉,万般情绪翻覆其中,最后也只得微叹一声,敛下眼睫暗自思虑去了。 沈夜察觉到百里屠苏正望着他,转过头去,却见他已垂下双目,小脸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道:“在想些什么?” “……”百里屠苏抬眸望去,沉默片刻后道:“那些族民……都很信任你。” “呵,那是自然,本座是流月城的大祭司,是如今他们唯一的依靠。” “……” 第35章 三十五 今夜乃是流月城一年一度的神农寿诞,故晚间族民们皆聚于神像下喝酒狂欢,欢快的气息洋溢于城中内外,只是却独独洋溢不到这终年幽静的寂静之间。 清幽的花香于夜间缓缓流溢浮荡,矩木散下的充沛木灵充斥在流月城的每一个角落,百里屠苏于高处向下望去,但见神像处火光闪烁,隐隐传来欢笑之声,为这座常年冷寂的古城增添了些许生机与活力。阿夜……今晚想必也十分开心吧,只是不知若他明晨知晓他之所为,会有何反应…… “屠苏。”深色的身影缓缓自黑暗中显现出轮廓,正是被沈夜调、教成“刺客”的“初七”谢衣,此际他面色微沉,双目中却似有光亮闪过。 只要过了今日……一切,就会结束了罢。 百里屠苏朝着他点了点头:“你来了。” 谢衣轻声笑了笑,道:“我们走吧。”由于今夜乃是神农寿诞,所有祭司必须出席,故瞳为瞒沈夜,未曾前来,此次行动,便只有他二人。 “偃甲可曾带来?” “呃……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这偃甲自然是带着的。”谢衣笑容微僵,道。 “予我一观。” 谢衣望了望百里屠苏,见对方乌黑双目直视于他,顿觉心中一阵尴尬,想着早晚也是要见到的,便索性将心一横,取了那偃甲出来。 “……”百里屠苏看着那与他此刻年岁、外貌一般无二,连眉心朱砂亦是栩栩如生的偃甲人偶,抬头望向谢衣:“……这是何物?” 将手置于唇边轻咳一声,谢衣干笑数声,道:“岩心玉诀十分复杂,偃甲形状自然也与别不同,我想着那琴原是你之本体,随便做做岂非浪费,便……” “……” “那个……我们还不走吗?”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忽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灵光明灭的矩木枝干,道:“心魔虽只剩一半魔核,然其数十年吸收人界七情,想必比前时要强大许多,故……此次行动并无完全把握,是否要随我同去,你当真已思虑清楚?” 谢衣摇了摇头,上前牵过百里屠苏的手便将他向前带去,笑道:“为了流月城,一己之身有何紧要?况若无我在场,你要如何驱使这偃甲?再耽搁怕要夜长梦多,还是快些行动吧。” 感受着掌心温暖到近乎灼热的大手,百里屠苏微微一怔,不禁抬头望向那深色的背影,只觉四周灰暗,那人却仿佛从未失去过方向,坚定地走在那条他心目中唯一光明的道上,哪怕被阻、哪怕跌倒、哪怕前方是幽深到漆黑的死亡,他也绝不惧怕、绝不退缩,就像……就像一盏始终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的明灯。 灰暗渐渐从四周退去,百里屠苏转目望向寂静之间中心的矩木枝干,忽而视线触及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是——正在沉睡沧溟城主。百里屠苏想起先前阿夜所言,沧溟城主为在将族民成功迁徙下界后封印心魔,自请将冥蝶之印植入灵魂之内,以灵魂之力饲养冥蝶。然而,当冥蝶之印发作之际,便是她魂消魄散之时。 堂堂神农后脉、神裔之城城主,最后竟被逼迫至此,命运……何其捉弄于人。 缓缓收起心中微起的尊敬之意,百里屠苏神色猛然一变,周身灵力暴涨,手中长剑直指矩木中心:“心魔砺罂,前来应战!” 灵光明灭的矩木枝干缓缓被黑色雾气缠绕覆盖,一个黑色的人影显出身形,久违的刺耳笑声再次响起:“呵呵呵呵,我当是谁,一个小娃娃也敢这般向我叫嚣,莫非大祭司……”忽然,心魔话语一滞,语气倏而一变:“你——你是当年的那个天府祭司?!不会错的……这凛然森寒的剑气……” “不错,正是我!”百里屠苏脸色愈冷:“你残害下界无数生灵,亦将流月城逼迫至此,累累恶行,最不容诛!你,可敢应战!” “呵呵呵呵呵……原来是你,你居然没死!”那黑影周身魔气暴涨,身形忽现忽隐,声音也愈加阴沉下来:“如此,今日我便亲手杀了你!以报我那半颗魔核之仇!” 百里屠苏霎时眉眼一厉,传音于谢衣道:“我知你驾驭那偃甲极耗灵力,你先莫动,待我寻隙制住他时,再用偃甲施展封印!”说罢身形一闪,已是携着明夜与凛然剑气对上那心魔的一击了。 寂静之间登时被寒光照亮,但见万千剑光明灭,连那诡谲难测的强大魔气亦是止不住为之退避三丈。 威严高大的神殿在黑夜的笼罩下依旧透露出丝丝幽寂寒冷之意,沈夜回身望了望不远处明灭的篝火。想来族民兴致正高,他处在那处反而令他们拘谨,还不如早些退席,来看看他。 缓缓穿过长而寂静的甬道,沈夜忽而想起屠苏,猜测他无人陪伴应会寂寞,便下意识向神座上望了望,却登时面色一变:只见原来躺于神座上的明夜剑已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柄玉色金纹长剑! 沈夜立即走上前去,将剑执于手中一看,只见剑身流畅、冷光流溢,却未曾开锋,剑柄下方与明夜一样刻了两个字:明曦。 明曦?小曦? 沈夜忽而想起小曦总在他耳边说起大哥答应等她长大后便为她铸一柄好剑,当即面色一沉,再细细观去,却觉此剑的材料与铸造方式均与明夜相差无几,莫非—— 难以置信的狂喜忽而涌上心头,与屠苏相处数月的种种画面自眼前闪现而过,他与大哥九分相似的相貌、与大哥极其相似的神态、他出众的剑技,甚至于他见他亲吻大哥后的诸般怪异反应,此际均有了说法!但是……他为何不愿透露身份? 难道…… 好!好!好!好得很,当真、好得很! 阵阵惊怒自心间蒸腾而上,正当沈夜强自按捺下诸般情绪、极力思索百里屠苏会在何处时,一丝隐隐的灵力波动忽从矩木方向传来。若是平时,这般细微的灵力波动定然无法引起沈夜的怀疑,然而此刻——既然他当初随谢衣一同下界廿数载未曾归来,且回到流月城后始终不愿透露身份,想必是不赞同他与心魔合作的,况他此际将明曦剑置于神座之上,定然已是做好被他认出的准备,能令他如此破釜沉舟的,唯有—— 沈夜眉眼忽而一厉——心魔砺罂! 第36章 三十六 向来幽寂寒冷的寂静之间此刻正被凛冽剑气与阴森魔气充斥着,百里屠苏手执明夜,一道玄真剑携着无穷剑意呼啸而上。心魔砺罂见此招剑势强劲,定然不可硬接,下意识便向后掠去数丈,谁知正好落入了谢衣早已布置好的陷阱结界。 强大的禁锢之力顿时自周身暴起,当砺罂察觉时已是晚了,只见百里屠苏又是当头一剑斩下,他已无后路,不得已硬是接上了此招,自此再无任何余力做出任何其他之事。 “动手!”百里屠苏话音方落,谢衣已是祭出偃甲人偶,调起全身灵力将那偃甲启动起来。 繁琐难辩的古老文字自偃甲周身明灭不定,强大的土灵忽而逸散而出,如滔滔江水般沿着那既定的路线疾速奔流着,砺罂本能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胁,却不得不因身前的剑而无法动弹分毫。他试图调动矩木内的木灵来抵抗那强大的土灵,可惜今夜乃是神农寿诞,矩木灵力大耗,需数月才可恢复如初,一时远远不及那土灵的强大磅礴。 可恶!心魔心念一转,已是知晓此二人定是预谋已久,只是……此行不见那流月城大祭司,莫非……他并不知情?哼,可笑那大祭司一向杀伐决断,如今竟连族中出了叛徒也不知! 眼见砺罂周身魔气渐弱,谢衣眸中微微露出一抹喜色,古老难辨的文字渐渐化为符咒缠绕于砺罂周身,由远望去宛如一个金褐色的光茧一般,光茧越亮,那禁锢之力便越强大。 忽然,四周气势猛然一变,百里屠苏神色一凛,回身便甩出一道剑气,霎时便将另一道击向光茧的剑气绞得粉碎。他转目望去,却见沈夜正立于寂静之间入口处,手中执着他为小曦铸造的明曦剑,俊美无俦的面容阴沉无比,望着他的双眸漆黑深沉,似有风暴正于其中酝酿,又似乎深沉得难窥分毫。 “阿夜……”百里屠苏见沈夜手中之剑,已是知晓他定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不禁神色微怔,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慌乱与无措。 谢衣见百里屠苏分神,也顾不得沈夜心中是何想法,当即喝道:“屠苏!定神!” 百里屠苏当即回过神来,暗斥自己不分轻重,立即重又凝起一道剑气向砺罂压了过去。 “谢衣?你竟未曾失去记忆?”沈夜转目去看谢衣,本就漆黑的眼瞳登时更显沉怒:“瞳居然敢违抗本座的命令!” “师父……恕弟子不孝,只是心魔不除,势必要有更多生灵受到牵连,这条路,弟子必定要走下去!”谢衣沉声道,说罢面色愈肃,驱使偃甲的灵力也更加迅速地奔流而起。 “好!不愧是本座看中的弟子!”沈夜怒极而笑,忽而视线转向一旁的百里屠苏:“那么,你要怎么说呢,我亲爱的大哥?” 百里屠苏神色一震:虽日日不想有此一幕,但当它真正到来之时,他仍是不得不认真以对。 念及至此,他当即敛住目中情绪,严肃道:“阿夜,心魔之事你着实太过糊涂,我早已明白你的计划,今日我便将心魔封印,令你能够毫无顾虑地摄取魔气为族民所用!” “毫无顾忌?好一个毫无顾忌!那我问你,若无心魔自愿,你要如何抽取魔气?” 百里屠苏一怔,微微别目道:“……我自有方法。” “自有方法!你是否仗着自己是灵体,欲强行抽取心魔魔气?” 百里屠苏心中一惊,下意识便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沈夜,谁知这一举动反而证实了沈夜心中所想,连谢衣亦是神色微惊,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百里屠苏:“屠苏,当真如此?”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确是有此打算,我身为灵体,自不惧魔气侵体之危。” “灵体不惧魔气侵体之危,但若长时间接触魔气,却有魂飞魄散之险!你以为我当真不知?!”沈夜面色愈沉愈冷,周身气势亦是愈加强大难测:“心魔本座绝不允你封印!本座方是流月城大祭司,一切自有本座承担,断无可能允你承担如此风险!”说罢长袖一挥,又是一道强大灵力袭向光茧,百里屠苏未曾设防,竟是让那灵力直直侵入了封印之中。 谢衣压力骤大,连忙又将一道灵力灌入进去,暂保封印不至溃散。 百里屠苏见状不禁双眉紧蹙,回眸严厉道:“阿夜!我一己之身比之整个流月城与万千生灵又有何如?况且……”他顿了顿,目中渐渐漫上坚定之色:“我这一生,多番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若当真能以一人性命保全所有人,亦是我之幸运!” “胡言乱语!”沈夜猛一甩袖,眸中怒色更甚:“生生死死又如何,有本座在,谁都不能决定你之生死!我且问你,返回流月城数月,你为何不将身份坦言,是否早已有此打算?” “……”百里屠苏微微垂头不语,已是默认了此番说法。 “好,好!未料本座这向来寡言的兄长竟也有如此算计、如此心机,当真令本座大吃一惊!” “阿夜,我并非……” “不必解释!本座再问你,当日于神殿内部所见,你心中所想为何?” “……” “说!一一说予本座好好听听!” 百里屠苏脸色骤红,一旁的谢衣眸中不禁闪过一抹疑惑之色,然而此际这兄弟间的谈话他不便插嘴,便只得强自按捺下心中疑惑,继续无声听着。 “我……”百里屠苏不知从何作答,兼之他心中对此事实在是既茫然又无措,便只得干巴巴地立于那处,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 沈夜见百里屠苏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原本稍稍提起的期待之心又渐渐下沉,随之而上的是一股不知名的恼羞之怒:“你说不出口?那么本座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前时本座所为种种,于你眼中是否尽皆如笑话一般!” 百里屠苏猛一抬头:“并非如此——”话音未落,便见沈夜瞳孔猛然一缩,面色倏变,扬手便是一道灵力向他身后射去,与此同时,一股森冷的气息忽而从矩木中心暴涨,顿时黑华漫天,百里屠苏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觉那道极森极冷的气息猛然穿过了明夜! 身形溃散之前,百里屠苏眼前只余沈夜惊惧的面容与谢衣惊怒的声音:“砺罂——!” 刺耳难听的笑声猛然从矩木中心传出,随之而来的森冷魔气瞬间将谢衣身前的偃甲与半浮空中的明夜剑弹出寂静之间,坠入漫漫黑夜,再也寻不到丝毫踪影。 “砺罂!”沈夜双眸冰寒,森冷目光直直射向那道已然破茧而出的黑影:“谁允许你伤他的!”若非方才他已然将魔气击散近一半,明夜剑岂非便要就此摧折断裂! “呵呵呵呵……”砺罂看了看一旁同样受到重创的谢衣,怪笑道:“大祭司殿下,此二人不顾你之命令,妄自行事,我只是先代你惩罚一番罢了,怎么大祭司殿下还要怪我?说起来,若非方才大祭司为我吸引了那剑灵的注意力,我也许便要被封印了,如此~真当要好好谢谢大祭司殿下了~”说罢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又是一阵怪笑自口中溢出。 “你——!”沈夜倏然将拳握紧,圆润的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皮肤,刺入那皮肤之下蠢蠢欲动的血液之中。他额际青筋毕露,眸中杀意几乎便要喷薄而出,然而此刻,为了流月城,他定不能将砺罂如何……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缓缓闭上双目,沈夜竭力将心中怒啸的杀意掩埋而下,冷声道:“若还有第三次,本座定要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而后又冷冷地望了一旁的谢衣一眼,道:“身受重伤,莫再妄动,一切待本座返回再议!”说罢身形一掠,已是投身于茫茫黑夜之中,寻那柄牵引了他全部心神的长剑去了。 谢衣方欲起身与他同去,便觉心脉一阵刺痛,登时四肢力气便像被尽数抽去了一般,再无气力前去寻找。他不禁暗自咬牙,心中悔恨无比:若他再小心些、灵力再强大些,也许便能觉出砺罂的异样,屠苏也不会受此重创了!然而他亦知晓此刻不是自怨自艾之时,当即坐直了身体,缓缓调动自身灵力开始调息疗伤。 一个时辰后,谢衣见沈夜冷面而归,却不见他手中明夜,登时心中一慌,不由问道:“剑呢?” 沈夜亦是双眉紧蹙,摇首道:“我寻遍流月城内外,均无明夜踪影……” “呵呵呵呵,大祭司便不要白费力气了。”砺罂得意的笑声忽而响起:“那柄剑与那具偃甲早已被我从结界缝隙中弹出城外,连我也找不到了~” “你——”沈夜咬牙忍下心中怒气,不再理会砺罂,转目望向一旁谢衣,冷冷道:“谢衣,既然你已恢复记忆,本座便不再强求。未免城中族民疑心,即日起,你继续接任破军祭司之位,专心于城中为族民制造偃甲,提供方便之利,然本座会将你修为尽数封印。你,可有异议?” 谢衣闭了闭眸,起身行礼道:“多谢师父,弟子尽数听从师父安排。”顿了顿,又道:“那明夜剑……” “本座自会派人下界去寻,无需你之担忧。” “……是。” 自此,谢衣修为尽数被封,重归破军祭司之位,专心于城中研造偃甲,而七杀祭司瞳因病症痊愈,常被大祭司派往下界办事,种种辛劳,难以言说。 心魔砺罂自那次封印之后便收敛许多,很长一段时间内再不敢过分苛求下界矩木枝之数量,沈夜与谢衣心中均有所缓,只是两人都未曾料到的是,派去下界之人竟毫无明夜剑之消息,甚至连沈夜亦多次亲身下界寻找,均毫无所获。 转眼,百年时光飞逝而过,世事凋换,却丝毫无法改变流月城的苍茫冷寂、冰雪无涯。 而砺罂,也逐渐开始不安分起来。 第37章 三十七 百里屠苏再次于剑中醒来时,屋外天已大亮,阳光从窗外射入屋中,铺陈满地的偃甲零件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不禁令百里屠苏想到了上一次于夜间偶醒一瞬时所见画面——那个少年居然用明夜——融铁!虽说剑铸来本就是给人用的,但……将明夜派作这般用场,实是…… 将额际黑线缓缓收起,百里屠苏转目去看屋内与他同病相怜的另一柄剑,听那少年所言,此剑应名晗光?只见它剑刃锋锐,光华内敛,单单摆于那处,周身便似有剑意流溢,实是一柄举世难见的好剑! 忽然,一道声音从房中响起:“小子,你终于醒了?” 百里屠苏微微一惊,便见一道少年身影缓缓自晗光前凝实。 晗光剑灵? 心中有所了然,百里屠苏方欲现身,便听那剑灵语气老成道:“你神识尚未完全恢复,便莫要强自凝体,吾可是好不容易将剑温养至此。” 百里屠苏见他少年形貌,身着服饰却有上古特色,鬓边两缕白发沿直身后,神态语气无不老成,且亦觉出明夜剑身魔气虽消,他的神识却仍有不稳,便将凝体的心思按下,道:“如此,便多谢前辈了。” “不必谢吾,此剑材料特殊,即便没有吾之帮助,假以时日亦可自行驱散魔气。”剑灵双手抱胸,道:“吾乃古剑晗光之剑灵禺期,此番助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说罢转目望向躺在地上的明夜:“此剑材料究竟为何,竟不惧魔气侵染?且剑内火灵流转,生生不息,竟有生机之象?”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道:“此剑主材料,乃是五色石。” “五色石?”禺期身体一震:“你所言……乃是昔日女娲补天所用五色石?!” “……正是,五色石为本族机密,望前辈莫要泄露。” “五色石……竟用五色石来铸剑……”谁知禺期似乎根本未听到他所言,只撑着下颔自顾自沉思着:“是啊……五色石乃是众神用灵力炼制用以修补天漏的材料,其本身材质便坚固无比,更有温养元神之效,而后又被众神注入无上神力,其内灵力奔腾流转、生生不息,用来炼制此剑的五色石又储的是凶煞狂暴的火灵,正好弥补了凌厉不足之短,妙哉!妙哉!吾当初怎会没想到!” “……前辈……” “莫吵!待吾仔细想想!若以木属性五色石铸剑……” “……” 正当禺期正暗自喃喃低语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当即身形一闪,回到剑中,百里屠苏见状也不再说话。 木制的门被从外缓缓推开,一片阳光铺洒进来,为那道褐色染上了耀眼的色泽。百里屠苏亲眼看着那褐发棕瞳、扎着高马尾的少年从屋外走了进来,而后盘腿坐下,取过一旁的一个金属零件,然后十分自然地拿起明夜,注入一丝灵力。原本寒锐锋洌的明夜顿时被灼热的火属性灵力覆盖,那靠近明夜的零件登时“兹兹”作响,焊成一个光滑的平面。而后他又取过一块木头,换了晗光将其切成数块,开始埋头摆弄起来。 “……” “哼!无知的小子!如此两柄神兵利器,竟被他做这般用场!” “哈哈,做好了!我就说嘛,这么简单的东西怎么难得倒我偃师乐无异~”将一具做好的偃甲举起来看了看,少年得意地笑道。 正当百里屠苏默默听着少年自得的笑声与禺期气愤的抱怨声时,一片阴影忽而投入屋内,却是一只金黄色的花猫身披日光缓缓踱步而入。 “哎?”乐无异一见那猫,立即将手中偃甲放下欲要去接那只猫:“肉包你怎么来了,平日不都是踏都不愿踏进来的吗,难道是饿了?” 肉包金色的瞳孔瞥了他一眼,径直绕过他,死死盯着躺在一旁的明夜。 乐无异见肉包不理他,却只围着明夜转,刚有些奇怪,就见它一口叼起那剑就要往外跑,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扑过去就抓住明夜,大声道:“肉包,快放下,这把剑很烫的!你的嘴会被烤熟的!” 肉包咬着明夜死活不肯松口,乐无异与它僵持了一会,只觉剑身余温灼热炙人,未免这养的唯一一只活下来的宠物不被烫死,下意识便要去捉肉包的脖颈,谁知还未动手,肉包便似知晓的他的意图一般,爪尖一亮,三道血痕便印上了乐无异的俊颜。 “啊呀!”乐无异痛呼一声,松了手就要去教训它,谁知那可恶的猫灵活得很,一眨眼便跃至门口处,叼了明夜跑了出去。 看着肉包跑出去的背影,乐无异登时惨叫一声:“肉包,你回来!要是被老爹发现我又偷偷把他的藏剑用来做偃甲,我就完蛋了!”说罢弃了偃甲就追了出去。 一路追至屋外花园处,此际方是清晨,花园中尚无人影,乐无异刚稍稍松了口气,便见肉包叼着剑似乎要往老爹书房的方向跑去,登时三魂去了六魄,一个熊扑就冲毫无防备的肉包压了上去。 “哎哟……”被硬物硌到的钝痛感顿时从腹部阵阵传来,乐无异脸色扭曲地抬头去看一旁意态闲适正舔着爪子的肉包:“你这臭猫……” “喵~”肉包轻蔑地瞥了乐无异一眼,看了看他身下的明夜,眼眸霎时微暗。似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它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踱着优雅的步子缓缓离开了花园。 乐无异反省完自己为什么能奇葩地明白一只猫的表情,才慢慢起身将身下明夜捡起,感叹道:“幸好我的偃甲包是背在后面的,要是放在前面,不是要全都被你融掉了。” “……”百里屠苏表示自己很无辜,他方才还被突然扑上来的乐无异吓了一大跳,不过,那只猫身上……似乎隐隐约约有一股奇异的熟悉感…… 苦苦思虑许久,百里屠苏仍是毫无头绪,索性便暂时先将它放下,如今他神识不稳,连身形都无法凝出,更无力回到流月城去,还是先调养为好——若是有缘,日后定会有所记忆。 第38章 三十八 这日,日光正好,百里屠苏于剑中修养了数十日,自觉元神渐稳,凝体已是无碍,便于剑中醒了过来,欲向禺期打听一番如今境况,谁知方一睁眼,他竟已不在那偃甲屋内。 眼前是一片幽深的屋墙角落处,幽碧藤蔓蜿蜒攀援而上,四周寂静,惟余风声飒飒,带来些微冷意,百里屠苏刚转动了一下视角,就被一双巨大的金黄色眼瞳吓了一大跳。 “……” 看着那只名为“肉包”的花猫围着明夜转了一圈又一圈,百里屠苏深深反省了一下自身——他铸剑时,似乎没把鱼骨头之类的东西投入铸剑炉……罢?否则,为何这只猫每次见着明夜,双目都如饿狼见了肉食一般,几欲发出绿光…… “喵?”肉包似是发现了明夜与方才的不同,歪了歪头,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这柄剑。忽然,它双目微微一暗,周围气息猛然一变。 百里屠苏尚未回神,人已凝出剑外,一道冰冷剑气霎时便将那突然袭向明夜的妖藤绞得粉碎。看着那化为妖气随风散去的妖藤尸体,百里屠苏不禁双眉一蹙:此处虽然相对幽静,不远处却依稀有鼎沸人声,闹市之中,怎会有这种妖藤? 忽见百里屠苏身影,肉包瞳孔猛然一缩,惊诧于其中一闪而过,随后又立即变为与寻常之猫毫无区别的神态,缓缓向那小小的身影踱步而去。 百里屠苏正思考间,忽觉脚腕上一软,向下望去,却见肉包似撒娇一般用背拱着他的衣裤,毫无杂质的金色眼瞳直直望着他,带着些许懵懂好奇的神色,简直……简直…… “……”感受着脚腕处挠心似的柔软,百里屠苏稚嫩的面上闪过一抹纠结之色,片刻后,终是忍不住蹲下、身去,面无表情地伸出稚嫩白皙的手指,轻轻戳了戳肉包那圆滚滚的肚皮。 “喵~”肉包发出一声舒服的叫声,索性翻了肚子任他去戳。 百里屠苏表情微亮,伸出手掌轻轻去摸那柔软顺滑的皮毛,顿觉掌心柔软,温热的体温透过掌心缓缓流溢到心间,奇异的满足感丝丝漫溢而出。再看那花猫,亦是双眸微眯,胡须微翘,一副再舒服不过的样子。 当乐无异不经意来到这幽寂无人的墙角旁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只见他家那只失踪了半天、一向目中无人、神态高傲的肉包此时竟撒娇似地满地打滚,在它身前,一个幼童正伸出手面无表情地逗弄着它,那幼童眉点朱砂、眉目精致,身穿极其繁琐的精致白袍,简直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仙童一样。 缓缓阖上几欲掉落在地的下巴,乐无异猛然伸出手指大声道:“肉包,原来你在这!居然敢偷偷跑出来,还把我偃甲房里的明夜也叼出来了,看娘亲回去不打你!” 百里屠苏登时神色一惊,闪电般缩回手立身去看乐无异,白皙的小脸顿时闪过一抹尴尬与微红。 乐无异以为自己吓到他了,忙摆手道:“呃……小弟弟,我不是在说你……那是我家的猫,今天早晨偷偷跑出来的……”说罢渐渐低下声来,暗自抱怨道:“要不要肉包把明夜叼走了,我也不会把金刚力士三号的磁板焊反了…… “……” “啊……那个……”见那幼童忽然面色有些不好地望着他,乐无异摸了摸头,有些尴尬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看样子是一个人出来的吧,住在哪里?要不要哥哥送你回家?” “……不用。”百里屠苏有些不舍地望了眼脚边的肉包,随即扭头,转身离开了原地,待走到转角处时才身形一闪,回了剑中。 “肉包!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把我害得有多惨!”那幼童方走,乐无异便一手叉腰,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道:“就因为我把金刚力士三号的磁极焊反了,金刚力士一二三号不知怎么就合体狂暴了!要不是本少爷武艺高超,金刚力士一二三号说不定就要把家里人打伤了,即使这样,我娘的花盆还是……唉!”有些头痛地摇头抚了抚额,乐无异上前将难得乖巧的肉包抱在怀里:“在娘气消之前,你就跟着我一起露宿街头吧!” “喵~”肉包身形一掠,自发跃上乐无异的肩头坐好。 “行!既然你有改错的好想法,那我们就暂时相依为命吧。我刚从茶楼那回来,听说码头那停了座谢爷爷做的偃甲,这么好的机会可一定不能错过!”弯腰将墙角处的明夜拾起,乐无异兴奋道,也不知是在与肉包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只见他头上呆毛直翘,双眸熠熠生亮,一幅再向往不过的模样。 谢爷爷?偃甲? 百里屠苏心中微诧:他所言的,不会是谢衣罢? 一个时辰后,百里屠苏才知自己所料无错,观那偃甲船的制作手法,应是谢衣所造无疑,况船身上的印记也不似作伪,只是……这具偃甲年岁尚新,而据他所知,他于明夜中一睡便是百年,莫非谢衣下界了?还是……百里屠苏忽然想起百年前谢衣于静水湖居前厅中所摆的偃甲人。 若此偃甲乃是那偃甲人所造,倒是极有可能。谢衣果真惊才绝艳……其偃术当真是旷古绝今、令人惊羡。 百里屠苏不由想起百年前寂静之间内种种景象,那次的封印定然是失败了,不知阿夜会将谢衣与瞳如何处置……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亦觉心中有些焦急,奈何他如今神识尚未完全恢复,虽已能凝出形体,却实是无法离开明夜十丈之外,况且若他要离开,也需给如今的剑主一个交代才可。 为今之计,仍是需得尽力调养、温养元神,方可回到流月城去,再图他事。只是阿夜…… 想起那双漆黑如子夜的眸子,百里屠苏便觉微微无措起来。如今他身份已被阿夜知晓,再见到他时,也不知该用何面目相对……而且阿夜竟还对他抱有那般心思…… 百里屠苏愈想心中便愈乱,索性神识一放,继续沉睡温养元神去了。 左右阿夜是他弟弟,他所求的不过是永远陪伴而已,若是如此,他又有何不能答应? 只是沉睡中的百里屠苏未曾看见,肉包自乐无异将明夜收起后视线便一直注于墙边藤蔓根下一具几乎被土掩了大半的人偶身上,而那具人偶,赫然便是当年谢衣封印心魔时所用之偃甲!其相貌、衣饰,甚至于那眉心艳丽的一点朱砂,无不与如今的百里屠苏极其相似。 第39章 三十九 当百里屠苏再次于剑中醒来时,乐无异竟不知何时已带了剑置身于一处妖气冲天之地!只见此地似乎处于海底,不远处隐隐有闹市之声传来,道路上行走着各类形状怪异之妖物,路边亦不乏一些妖类所摆的摊子,与这些妖物相比,乐无异身为人类,却是十分扎眼。 百里屠苏前世曾听师尊说过,人界中有一些隐秘的市井之地,专供一些妖类与心术不正的修仙之人交流易物,此地想必正是那些市井之一。此任剑主着实太过胡闹,竟敢孤身一人来到这妖类聚集之所!只是……他记得他沉睡前尚在长安,怎会一夕之间便到了此地?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不禁微觉疑惑,便于剑中问道:“禺期前辈,不知我沉睡之时究竟发生何事,剑主怎会忽至此地?” 禺期有些不耐道:“这小子偷偷上了偃甲船,未料船内皆是被一老道制服的妖物,这小子救了他们,糊里糊涂就跟一个小丫头来了江陵,言说要找一个名为‘谢衣’的偃师。如今那船妖物已是走了,他和那小丫头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此地海市近期打开的消息,便要进来涨涨见识。哼!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谢……衣?敢问前辈,他们因何要寻谢衣?” “那小丫头所为何事吾怎会知晓,至于这小子……哼,他不是偃师吗,大概是想去学师罢。” 百里屠苏这才想起,百年前他与谢衣于人间游荡、寻找神剑昭明时,似乎确在江陵附近有过居所,只是……为避流月城追捕,谢衣居所均十分隐秘,他们是如何知晓其一所在的? 看向乐无异明亮纯粹的双眸,百里屠苏不由微微一怔:这般光芒四溢的双眸,与当年的谢衣何其相像……罢,或是天命使然,若他当真能寻到“谢衣”,亦是“谢衣”与他各自的缘分。 想通此处,百里屠苏便不在多虑,藏于剑中开始暗暗打量起传说中的海市来。前世师尊为得一铸剑材料,曾派师兄下山前往海市,师兄归山时不仅将材料带回,还送了他许多色彩繁异、灵力饱满的鸟类羽毛,不知……此地可会有。 百里屠苏与乐无异一同一路看去,果真见到不少色泽美丽的妖类羽毛,奈何他如今身处剑中,如非必要,还是莫让剑主知晓他的存在,徒增一段牵扯……于是,百里屠苏也只得有些遗憾地看着那些羽毛与自己擦身而过。 日后若有机缘,再来一趟便是…… 只是百里屠苏未曾想到,这“机缘”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区区愿出一万两,来买小兄弟的这两柄剑!”相貌丑陋却满身金银的蟾蜍精站在柜台前稳稳地伸出一根手指,冲着乐无异道。 “什么?一万两?!”乐无异显然被吓了一大跳:“不是吧,这两把剑居然能卖一万两?!我看它们也没什么特殊的啊……虽然一把用来锯木头挺好,一把……呃……烫了点?” “这个无知小子!若他当真敢把晗光卖了,吾便降下一道雷电劈了他!” 听着禺期在剑内气急败坏的声音,百里屠苏心中闪过一抹纠结:若当真可以,他倒希望此任剑主能将明夜卖了……届时他化形而出,将衣袍上的……金饰玉饰取下,再买回来便是。如此,倒能为他省过不少麻烦,只是此事却不好连累禺期前辈…… “呵呵,这剑器之物,倒是需看眼缘。小兄弟觉着它们没什么特殊之处,区区却不知为何甚是欢喜,若小兄弟能割爱,区区定是感激不尽。”蟾蜍精眸中闪过一抹精光,面上却仍是温和地笑道。 “唔……你等等,待我仔细想想……”乐无异有些难办地转过身去,暗自低声自语道:“两把剑,卖一万两着实不低了……算算如今盘缠也快用完了,还要养着肉包和馋鸡……” 见乐无异竟毫无防备地转过了身去,蟾蜍精顿时双目微暗,慢慢走上前去,眼中冷光一闪而过。 百里屠苏见状登时心中一凛,下意识便凝出形体,一道剑气甩了过去,与此同时,一道雷电呼啸而下,直直劈于乐无异脚下! “哇呀呀呀!”乐无异万分惊险地躲过那道突然降下的雷电,尚未来得及抚胸定神,便指着百里屠苏与禺期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怎、怎么会突然出现!” “哼……!吾乃禺期,古剑晗光之剑灵。”禺期见自己已经暴露,索性双手抱胸,昂起头神态高傲道。 “……”一旁百里屠苏神色微微一顿,随即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装作从未听过禺期在剑中气急败坏、几欲跳脚之语。 “晗光?剑灵?”乐无异闻言微吃一惊,又转头望向百里屠苏:“这么说,你是明夜的剑灵?咦……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闭嘴!”禺期猛然将手一指乐无异,喝道:“竟有眼无珠至要将晗光卖予他人!汝这双眼空置于此,倒不如掏给了吾罢!”随即一顿训诫劈头盖脸而下,最后直斥得乐无异呆毛下垂,神色越发不高兴起来。 “这是什么剑灵啊……不许用还不许说,难道要做个牌位给他供起来?”见禺期忽然消失,乐无异不禁不满地抱怨道。 “……”干立在一旁从头听到尾的百里屠苏表示他只是出来除妖的,此刻便要回去了。 忽然,乐无异瞥到了一旁一个小小的身影,登时眼前一亮,喊道:“小弟弟你先别走!” “……”百里屠苏半透明的身形一顿,重又凝成实体,双目有些疑惑地望向乐无异。 “呐呐……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就是那次在长安角落里,我抓到肉包的那次啊!没想到你居然是明夜剑灵!那个……我叫乐无异,你叫我无异就好,那次有没有吓到你啊?” 看着乐无异蹲下身来才能与他平视的双眼,百里屠苏面无表情了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真的啊,没吓到你就好!”乐无异见状登时眉眼一展,笑道:“我从小就没弟弟妹妹,你长得这么可爱,就做我弟弟好不好?对了,看你什么话都不说,一副乖乖孩的样子,平时在剑里禺期会不会欺负你啊?要是他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说着伸出手就要去摸百里屠苏的头顶,谁知手还没伸到,三道利光顿时如风一般扫过乐无异的脸颊。 “哎哟!”乐无异忙收了手,捂着脸颊上的三道浅痕,气道:“肉包!你挠我干啥,刚不是喂你吃过东西了吗!” “喵~”一直呆在乐无异肩头睡觉的肉包无辜地叫了一声。 “你给我下去!这么肥还天天蹲我肩上,懒不死你!” 将肩上的肉包抖了下去,乐无异方要转头再去与百里屠苏交谈,却见面前早已空无一人,登时呆毛一垂。 “都怪你肉包!这么可爱的弟弟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啊……” “喵~” “哎,看他这么害羞的样子,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再出来……要不我做好吃的给他?咦,这蟾蜍怎么要醒的样子!不管了,先走再说!肉包,跟上!” 乐无异见那蟾蜍精马上要醒的样子,忙把晗光和明夜放好,脚下生风走了出去,只是他与剑中的百里屠苏均未看见,身后肉包脚步一顿,转身望了望那蟾蜍精。只见那金色瞳孔中瞬间掠过一道阴冷之意,幽碧藤蔓立刻从地下冒出,瞬间将那蟾蜍精绞得密不透风,一阵无声的挣扎后,地上只余一滩浅褐色血水,缓缓渗入地面之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第40章 四十 乐无异自蟾蜍精那离开后便于海市中寻了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名为闻人羽,应该便是禺期口中与乐无异一道去寻谢衣之人。 百里屠苏因担忧此任剑主,便未曾睡去,只在剑中细细观察那女子,见其行事沉稳、落落大方,应当不是心术不正之人,便也放下心来。 却说乐无异与闻人羽自一妖精处知晓此处“博卖行”,便欲进去开开眼界,本还有些犹豫身边并无能入“博卖行”的宝物,却忽然瞧见那夜他初至江陵时于古道中见到的那个收服了女妖鱼妇的修仙弟子进了入口处的传送阵,本就对其行事“高傲”不甚欢喜的乐无异此时更觉他不像是个好人,又想起身上的晗光和明夜皆蕴有剑灵,应当不会是俗物,便索性拉了闻人羽一同进了传送阵,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方自传送阵走出,乐无异与闻人羽便见一只身穿锦衣貂裘的大老鼠带着四只小老鼠拦于门口。将晗光呈上,乐无异本想着若是晗光不行,再换明夜试试,未料方出手,便见那大老鼠面色数变。 “哼!如此宝物竟认了你为主,当真暴殄天物!拿着,收好,小心别被人抢了去!”刻薄嫉妒的话从大老鼠口中说出,乐无异没想到这般容易便过了关,倒也未曾在意,只乐呵呵地收了晗光与闻人羽一同进去了。只是他未曾发现,在他与那大老鼠擦肩而过时,那大老鼠又是神色一变,望向他肩头的一双小眼登时现出一抹忌惮之色:这小子不光身怀上古之剑,竟还将那般可以瞬移空间之至宝绑于一只肥猫颈间,究竟是何来头? 百里屠苏于乐无异进入会场后便将在场之妖全数查看了一遍,发觉无甚法力高强之辈,方欲放下心去,忽然眼角瞥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是!流月城之人! 看着那熟悉的青白衣饰与法杖,百里屠苏不禁心绪微动:此处妖气驳杂、浊气四溢,流月城之人怎会前来?正当他心觉疑惑之时,前台骤然传来一丝阴冷熟悉之意。 矩木枝?! 百里屠苏望向那用结界包裹着的魔气漫溢的矩木枝,登时双眉微蹙,然他此际不便现身相询。如今元神有所恢复,已是能离开明夜一段距离,届时待此会散了,再私下寻那祭司亦可,顺便将他之行踪告诉给阿夜。 “喵~这株断魂草会先调动活物的暴烈情绪,然后渐渐将它们的七情吞噬殆尽,变得痴痴傻傻~这样就不用怕暴虐的青犼伤到大家了喵~这株断魂草来历成谜,本会也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得了一棵喵~”台上主持拍卖会的猫草灵为台下众妖解释道。 百里屠苏不禁微微摇了摇头:断魂草……如此解释,倒也贴切。只是他不曾看见,那猫草灵解释完“断魂草”来历后,乐无异肩上的肉包眸中闪过一抹兴趣与兴奋之色。 拍卖会继续进行着,然百里屠苏已无甚心思观看。忽然,台上不知呈来了何物,一道道家剑气霎时便冲上台去,不小心便将那“断魂草”斩得粉碎! 百里屠苏登时一惊,忽见那流月城祭司竟欲随台下众妖一同四散离去,便也顾不上什么,趁乐无异未注意时凝出形体,身形一闪便追着那祭司出了博物会。 那流月城祭司来此本就是为了将那株不小心流落至博物会的矩木枝销毁掉,如今见其已然被人斩碎,正中下怀,便索性随着纷乱的人流一同逃了出去,谁知回到海市,方欲结阵离开,便听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声音:“等一下!” 那祭司手势一顿,转过身去,却见一个穿着族中服饰的小娃娃正朝他走来,小脸精致、眉心朱砂艳红,观其袍上衣饰,地位绝对不低! 这是谁家的小孩,居然敢任其独自下界? 虽心觉疑惑,但毕竟是本族之人,那祭司也就缓下防备之色,微微撑膝俯身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会独自处于下界?”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矩木枝为何会在此出现?你来此,是为何事?” “这……”那祭司顿时表情一滞,覆于面具下的双眼再次漫上防备之色:“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么多作甚,此地浊气充斥,还是由我送你回城罢。”说罢不待百里屠苏回答,便要强行结阵离去。 百里屠苏双眉一蹙,方欲施术打断那人念咒,便觉一阵牵引之力从远方传来,当即眼前一黑,瞬间便被牵引回了明夜剑中。 法阵消散的光亮渐渐逝去,再睁眼时,他已与乐无异等人一同回了江陵一间客栈的客房之中,随行的还多了一位道修、一位女子、一只鲛人与一只鱼妇。 原是他们用传送阵传了回来……怪不得他会被明夜吸回剑中,只是乐无异、闻人羽与那道修三人身上似乎均有战斗过的痕迹,他们究竟经历了何事?百里屠苏方欲询问禺期,便觉那鱼妇与鲛人似乎均是方才会上的商品,莫非……是他们将其救了回来? 百里屠苏于剑中听了许久才知事情原委,原来那道修夏夷则是受玄妙观观主灵虚真人所托,前往江陵古道捉拿鱼妇,然其发觉那灵虚似有不妥,便暗中至博卖行查证,果发现那鱼妇竟被剖了内丹、卖入博卖行。修仙各派对取妖类内丹修炼之事极为不耻,一旦证实,便要接受整个修仙界的追杀,故他此时便要前往玄妙观,与灵虚当面对峙。乐无异仍是不太相信夏夷则,兼之那鱼妇“桢姬姑娘”情状实在凄惨,若当真是被那灵虚迫害至此,他也定不会将此恶事撒手不管,便打定主意要与他同去。 此际百里屠苏因强行被召回剑中,神识有些受损,便再次于剑中沉睡过去。 乐无异等人连夜前往玄妙观后,果然证实那鱼妇是被灵虚剖了内丹卖至博卖行,不光如此,还有许多无辜妖类深受其害。三人于其法宝翻天印中一番苦战后终将其重创,夏夷则本欲将其诛杀,然而乐无异与闻人羽均是心有不忍,便任其离去了。左右那灵虚以重伤之躯去渡天劫,亦是九死十生之下场。 只是乐无异不曾知晓,那灵虚之后非是因天劫身死,而是…… 看着那滩渗入泥土再也寻不到的浅褐色血液,金色双瞳微微一闪,消失于重重黑夜之中…… 第41章 四十一 是夜,晚风微凉,带起静谧回声,远处夜月高悬,温柔地为这满城屋顶与缓缓流淌的河流披上一层银色素纱。 百里屠苏是被心底突然而现的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惊醒的。 乐无异自玄妙观回来已有两日,打算等休息几日后再启程前往江陵附近的纪山,而那于海市遇见的道修夏夷则也因一件要事而寻找谢衣,加入了队伍。 缓缓凝出形体,百里屠苏望了望正沉入香甜梦境的乐无异,又觉出禺期正于剑中沉睡,微微蹙了蹙眉,仍是难以忽略心中悸动,缓缓自窗口飞了出去。 此际正值深夜,冷露微凝,丝丝寒意于空气中悄悄浮荡着。街道上空无一人,万物沉寂,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穿过绵延无尽的黑夜,撕裂了这场寂静。 “唔……”百里屠苏忽觉一阵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悸动瞬间充斥了他的头脑,他双眉紧蹙,微微扶住额头。 这、这是……是那个方向…… 有些迷茫地向那个攫住他所有灵魂意志的方向飞去,黑沉的夜中于身后缓缓流逝,却忽而被一道微弱的光芒瞬间刺破。 百里屠苏身形猛然滞于半空之中,望着地面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那只数日未见、有着金黄色双眼的花猫此际正被那刺破了黑夜的微弱光芒紧紧绞住,而就在它的不远处,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正躺在冰凉的地上,他本应有着宁静的眉眼、隽逸的面孔,而此刻,那面上的沉静正渐渐被狰狞所取代。 点点光芒从花猫体内逸散而出,在广袤的黑夜中,那点光芒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然而它不像表面那么脆弱,即便它仍在冰冷的夜中微微颤动着,微暗的光影中却猛然迸发出激烈而灼热的力量,像箭的残影一样射入了那个男子的身体中。 宁静终于彻底被狰狞所取代,青筋缓缓自额际虬结,他猛然睁开了双眼,像是一只永远不向高天妥协的苍鹰。他微微动了动双手,轻缓的衣带像是撕裂了黑夜的白,他试图站起来,然而无力的四肢与头颅却不得不迫着他垂向黑冷的地面,他面色愈显狰狞,虬结的青筋几乎要挣破束缚的肌肤。缓缓抬起右手,指甲深深陷入将他托住的地面,深红自指缝间流溢而出,他却仿佛全然不知,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挪向那只毫无气息的猫的身体。 深沉的红像刺刀一样划过深黑的地,他全然感受不到已然指甲横斜、血肉模糊的手指,眼中只剩下那只猫颈间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头,那是他——那是他必须要取得的东西,凤来琴,那是他仍留存于世间的唯一凭证,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将它占据,哪怕是他一手培养的赤血妖藤也不行!然而,仅那一段小小的距离,却仿佛像无法跨越的数千年的洪流一样,哪怕用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永远攥不住。 灰色的石头上渐渐流溢出一丝碧色光芒,那噬人的碧色,以前会帮他将所有要杀死的事物吞噬殆尽,然而此刻,若再不掌握它的主导权,它就会不顾前代主人的意愿,彻底将凤来琴的力量占据! 他深深吸气,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悲切急促,和所有凡人的恐惧一样,断断续续地似是拼命喘息。他高高地仰起头颅,告诉自己决不能输,力量,只有拥有强大的力量,他才能与命运抗衡!一瞬间仿佛从心底爆裂的悲切与愤怨托起他的手臂,冰冷得像铁一样的鲜红五指再次从深深插入的地面中拔出,穿过桎梏住他的黑夜,牢牢攥住了那颗灰色石头! 凄惶的红色液体像找到归宿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入石头中,刹那狂乱的碧色光芒渐渐归于寂静,熟悉的强大的力量猛然从指缝间涌入他的身体,他缓缓笑了起来,支起修长挺直的身体,泥水与脏污爬满他的白衣。忽然,他猛地抬头望向半空之中,透过漆黑的重重夜幕,那双深沉的眸满含阴鸷与冰冷,像箭一样刺向那个半空中的小小黑影。 看见那双骤然紧缩的乌黑双目,他的面上缓缓出现一抹优雅从容的笑意:“这是谁家的孩子,悄悄看了这许久竟也不出声响,倒使在下颇为吃惊。” 百里屠苏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背后风声乍起,数条冰冷藤蔓竟不知何时已迫至他的身后,牢牢将他束缚于半空之中! “你——!”他心中一惊,欲要挣脱时已是来之不及,如今他神识未稳,元神尚未恢复,再者明夜剑剑势未成,亦是无法令他将力量提至鼎盛时期。 “你无需挣扎,在下尚不会将你怎样。”男子轻声笑了笑,指挥着藤蔓将那幼童缓缓移了下来,直至与之平视。 “……欧阳少恭,你欲如何?”亲眼见到方才那令他神魂撼动的一幕,百里屠苏此际心中仍有凄惶回荡,无力感顿如那绞住他四肢的冰冷藤蔓一般,牢牢缚住了他的心神。昔日太子长琴神魂一分为二,命魂四魄被人界龙渊部族之工匠角离铸入焚寂剑中,另外二魂三魄则附于角离之子命魂,百年千年,渡魂苟活。 于那命魂四魄而言,数千年时光,充斥的不过是漫无边际的冰冷的黑暗,而于欧阳少恭所言,数千年,代表的是永不停歇的离别与憎恨。憎恨所谓永世孤寡的天命,憎恨渡魂带给他的无尽痛楚,憎恨那些逐渐在渡魂过程中离他而去的魂魄之力,憎恨他渡魂时的无力与渺小,无时无刻他不处于憎恨之中,那团埋藏在心底深处名为“憎恨”的火焰,早已将他的理智与感情焚烧殆尽。 黑暗与火,太子长琴已然堕入这般的空间罅隙数千年,在时间的洪流中,谁还能保存住初时的模样?就连那当初在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下也未能销毁的凤来琴,也早已不复往昔通天彻地之力…… 百里屠苏只觉疲惫如沉重的铁块般想要压垮他的眼皮,然而他知晓,此时此刻,他绝对不能睡去。他挺直了脊背,乌沉的双目直直望向面前的男子。 “欧阳少恭?在下不曾记得此人名字,不过此名甚得我意,用作这一世的名字,倒也不错。”微微点了点头,欧阳少恭双目微眯,视线胶住面前的幼童:“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欧阳少恭双眸微暗,手中光芒一闪,倏然出现了一个形貌与百里屠苏一般无二的偃甲人偶:“那么……为何这个以凤来琴制成的人偶长得与你一模一样,而在下又觉靠近你时,灵魂波动甚为剧烈呢?还是……你原本有个与在下一样的名字,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一惊,未曾料及这偃甲人偶竟落入欧阳少恭手中,更未料他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观你反应……果然是了?”瞬间的狂喜自深沉阴鸷的眸中闪现而过,而后立即被无尽的欲、望与黑暗吞噬。 终于找到了……他穷尽生生世世去寻找的人,终于找到了!可笑!可笑什么命运与天道,待他灵魂之力恢复强盛,再将眼前的魂魄夺来融合,他便又是那个拥有通天彻地本领的上古仙神了!届时待他恢复力量,定要杀上云顶天宫,与那伏羲老儿算算总账! 百里屠苏只觉藤蔓越绞越紧,几乎要将他的四肢绞断,白皙的腕很快被勒出道道红痕。然而他并未露出痛楚之色,只微微摇头道:“世间已无太子长琴,我只是一个剑灵罢了。” “剑灵?是了,你原本是焚寂剑灵,如今又怎会身处明夜剑中?” “……此间种种,恕不能相告。本欲待一切事情结束后再去寻你,未料竟于此处再次相逢。” “……你,也在寻我?”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见欧阳少恭目中微微露出一丝动容之色,沉默片刻,便道:“百年前我曾见过女娲大神,她应允助我摆脱焚寂邪剑,亦可将你魂魄铸入器物之中,免受永世渡魂之苦。你……可愿随我同去?” “铸入器物之中?”欧阳少恭面色微变:“以龙渊古法?” “……正是。” “可笑!你竟相信于她!” “……” “你应当知晓,若行龙渊古法进行铸魂,便有魂飞魄散之险!” “……是,我知晓。” “龙渊邪剑之威力可斩仙神,她自然惧怕!而其内剑灵,则正是其威力根源,无论你能否成功将魂魄铸入明夜之内,世间永远少了一把能斩杀仙神的利器!此中心机,你怎能看不出?” 百里屠苏双眉一蹙:“女娲大神宽厚仁慈,你怎可这般想她?” “宽厚仁慈?”欧阳少恭眸中闪过一抹讥讽:“若她当真宽厚仁慈,太子长琴获罪时为何不见她站出来?伏羲因私怨剥除太子长琴仙籍时,怎不见她为我等求情?” 一阵不好的预感忽而涌上心头,百里屠苏心中微惑:“你待如何?” “呵,不如我二人融合魂魄,再复昔日神力,上那九重天宫去找伏羲算账!”欧阳少恭目光微暗,柔下嗓音缓缓道。 百里屠苏大吃一惊:未料欧阳少恭如今竟会有此想法! “不可!此事我绝不会允!” “你不允?”欧阳少恭蓦然脸色一沉,甩袖道:“你不允又有何用!届时待我魂力稳定,便直接将你魂魄摄来,何愁不能回复往昔力量!” “你——!”百里屠苏既惊且怒,双手蓄力欲要挣开藤蔓,奈何这藤蔓不知是何来头,如今他力量又为所制,竟未能撼动它分毫。 见百里屠苏挣扎之状,欧阳少恭轻声笑道:“屠苏还是莫再挣扎,此赤血妖藤百年间依仗凤来琴所制偃甲与其内忘川虚沙之力修炼,实力早已不逊世间之仙。”说罢缓缓伸出手,抬起眼前幼童的下巴,深沉的眸中划过一丝冷意:“偃甲内使用的材料只有凤来琴的一半,告诉我,另一半如今在何处?” 百里屠苏紧抿双唇,长久的沉默昭示了他的抗拒。 “不愿说?无妨……”欧阳少恭轻笑一声。 “唔!”猛烈的剧痛骤然从胸口传来,百里屠苏只觉胸口冰凉,一条纤细幽碧的藤蔓如幽冷的蛇般钻入他的胸口,紧紧绞住了他的心脏。 缚住四肢的藤蔓缓缓褪去,百里屠苏倏然跌落至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中。 “先用藤蔓将你缚住,海市那株断魂草之事亦要查清,说不得日后便要成为我之助力……呵~我如今、很有耐心~”近在耳边的话语如轻微的羽毛一般拂过脸颊,一股困倦之感忽而袭上心间,百里屠苏眼眸微闭,世界将黑。 第二日清晨,当百里屠苏于剑中醒来时,却发现他仍在客栈的明夜剑中,不远处乐无异年轻朝气的脸庞沉睡于榻,穿过窗户的柔和曦光洒在他浓密的睫毛之上,像镀了层金,昨夜种种,恍如梦境。 然而,心口的冰冷之感却立刻令百里屠苏坠回了现实。 午时,乐无异三人于城中偶遇一位青年,从交谈中得知他亦在寻找谢衣。此人名欧阳少恭,言行举止均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禁心生亲近,于是几人便邀其一同上路,寻找谢衣。 第42章 四十二 乐无异等人来到纪山,果在山脚下从一老者口中得知了谢衣居所的位置,越过悬崖与重重机关后,终于来到了那所悬崖深处的偃甲居所,然而众人入内后却发现屋中空无一人。众人随即于客厅之中发现了一封谢衣留予他人的书信,上书言谢衣已往朗徳别居居住一阵,然而夏夷则却不小心因屋内机关而受了伤,众人见其面色苍白、血流不止,便决定修养一阵后再行启程前往朗徳。 是夜,繁星低垂,清风微过,乐无异方与闻人羽、夏夷则、欧阳少恭三人喝了酒,正有些醉意地踏着步子回房,却见漫空繁星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立于不远处。繁星灿烂,那单薄的身影却略显寂寥,深重的黑沉淀在他雪白小巧的靴子下方,就像一张永远逃不脱的桎梏的网。 乐无异眨了眨眼,有些惊喜地走上前去:“小弟弟,你怎么出来了,来看星星吗?” 百里屠苏听见身后声响,随即将满心心绪敛起,转过身去。 “……我名百里屠苏,莫再唤我‘小弟弟’……” “哦……”乐无异点了点头,上前在百里屠苏面前蹲下,笑道:“上次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你就走了,这次可不能说着说着就没影了。” “……你找我有事?” “嗯……”乐无异想了想,觉得脑袋里就像一团被捣烂的浆糊,什么也想不出来,就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想找你说说话。” “……” “呃……”微微打了个酒嗝,乐无异觉得脑袋有点晕,索性在地上坐了下来,道:“今晚夜旷星低,景色宜人,刚又和夷则他们喝了点儿酒,心情好~不如趁机做几个偃甲吧!”说罢从偃甲包里取了几个偃甲材料便就地摆弄起来。 此际四围静谧,身边只剩下乐无异做偃甲时的喃喃低语,他微微垂头,神色认真,睫毛纤长浓密,有星光坠于其上,仿佛为他整个人都圈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百里屠苏微微一怔,忽而想起百年之前,谢衣似乎也曾在此居所前对星而坐,专心摆弄着各类偃甲,不时抬头有些兴奋地对他说出他对新的偃甲居的构想……不知阿夜与他如今怎样,流月城局势如何……原本还想待恢复些许修为后便回去,谁料如今竟为欧阳少恭所擒;百年时光流逝,矩木中神血之力想来即将耗尽,届时矩木枯萎、流月城将坠,心魔砺罂定会有所动作,他必要在此前将其诛杀,否则天下必定大乱……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不禁心觉沉重。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然而……时间真的太少了…… “你有心事?”乐无异的声音忽而响起,百里屠苏微微一愣,转过头去,却见一双晶亮的琥珀色双眸正望着他,有星光铺洒其中,闪耀得不由令人侧目。 这个孩子……果然与谢衣很像。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问道:“据我所知,世间偃术多不为人知,或可能被目为异类,你……为何要修习偃术?” “为何修习偃术?”乐无异摸了摸头,“喜欢就学了呀,还有为什么?” “……”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啊?”等了许久不见百里屠苏说话,乐无异神色微黯下来,平日藏在心底的话今日也借由酒劲说了出来:“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软弱,但我还是要说……其实每次看见别人家的孩子被夸长大有出息啦、讨得爹娘欢心啦,再看我自己,不愿做官,也不愿经商,每天躲在屋子里做偃甲……爹娘虽然表面不说我,但我知道他们会为我担心……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真的没办法强迫自己去做什么官、经什么商……” “……”百里屠苏微微摇了摇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何错之有?许多人……都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即使有,也被命运无常所牵,再也找不回初时的自己了…… “哈……这算什么勇气啊,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去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我简直烂透了。”乐无异微微垂下头去,手中的偃甲也放在了一旁,头上呆毛也仿佛没精神似的,软软地垂了下去。 “……那么,你可曾想过,你的责任是什么?” “我的责任?我的责任不就是成家立业,然后孝养父母……” “修习偃术,这些事情便无法办到?” “呃……好像也不是……” “还是说,你与常人无异,皆视偃术为异类?” “怎么可能!”乐无异猛然抬起头来,“偃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怎么可能会是异类!虽然大家现在都不怎么理解它,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偃术会普及天下的!” “正是如此。既然喜欢,便无需顾虑他人。各人均有自己的道,而那些在道上不曾歪斜、不曾后退之人,俱是值得他人钦佩。” “听你这样一说,好像我有多厉害一样……”乐无异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不过,谢谢你啊,愿意听我说这些……” 百里屠苏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妨,忽而又道:“听说你们俱是在寻谢衣?” 乐无异点点头:“对啊,闻人是因为要找她师父,夷则和少恭好像都也有很重要的事要问谢爷爷借通天之器。” “通天……之器?欧阳少恭?” “是啊。”乐无异笑道:“你是不是还不认识少恭?我跟你说,少恭人长得好,脾气也好,每次说话都让人听着心里特别舒服~而且他还知道好多东西!就像书里说的那个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 “怎么?你不喜欢他?”见百里屠苏神色有些沉重,乐无异不禁问道。 “……并非。只是……欧阳少恭此人……来历不明,不宜深交。” “哦……”乐无异神色有些懵懂,也不知是否听入脑中,只点了点头。 “那么……你寻谢衣,是为何事?” 一提到谢衣,乐无异立刻神色一亮,道:“我小时候就听我娘说,谢爷爷是世上最厉害的偃师了!我做梦都想见他一面……就算不为求师,只见见他,看看他的偃甲也好啊!真希望明天前往朗徳,能顺利找到他……” 看着乐无异一瞬间又光芒起来的双眼,百里屠苏眸中不禁闪过一抹淡淡的羡慕之色。 若他与阿夜也能这般肆意而活…… 微微摇了摇头,百里屠苏神色复沉。如今,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了…… 第43章 四十三 流月城。 “咦,你说、你说你是我哥哥?”沈曦紧紧抱着怀里的玩偶兔子,有些怯怯地望着在她身前蹲下的沈夜:“大哥会给我做一把剑的事情我只跟哥哥说过……可是……你长得好吓人哦,眉毛还跟爹爹一样,是分叉的……哥哥才不会像你这样呢……” “……”沈夜微微柔和下脸色,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亲切一些:“哥哥现在长大了,当然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信你看,这是大哥交给我的,让我给小曦的剑呢。”说罢掌中光芒一亮,一柄玉色金纹长剑便出现在他手中。 “啊!好漂亮的剑~”沈曦有些惊喜地伸手摸了摸,满目的喜爱之情不禁令沈夜微微勾起了唇:“小曦喜欢么?” “喜欢!”沈曦重重地点了点头,刚要去拿剑,忽而又有些犹豫地看着沈夜:“既然是大哥给小曦做的剑,大哥为什么不亲自来给小曦?” “……”沈夜缓缓闭了闭眼:“大哥……有事要做,过了三天,他就会来看小曦了……他还让我交代小曦,让小曦乖乖的,不可胡闹。” “小曦哪有胡闹嘛~”沈曦有些不依地摇了摇身子,不过却是相信了沈夜的话,道:“小曦相信你是哥哥了~不过,哥哥,你能不能带小曦去看看大哥呀,不知道为什么,小曦总觉得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大哥了呢……小曦很想他……” “……”沈夜沉默片刻,缓缓抬手摸了摸沈曦的发顶,轻声道:“我……也很想念他,可是他现在做的事情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可以打扰,所以,这几日就让哥哥来陪小曦,好不好?” 沈曦一听,有些不高兴道:“可是哥哥平时也很忙呀,一忙起来就会把小曦忘了的。” “怎么会呢,无论什么时候,哥哥都不会忘了小曦的。再说,难道小曦就不想看看大哥给你铸的剑?这把剑是以小曦的名字命名的呢,叫做‘明曦’。” “真的呀?”沈曦有些高兴地摸了摸剑:“哥哥的剑叫‘明夜’,小曦的就叫‘明曦’,哈哈~大哥真聪明,真好~” 见幼妹的心思尽数转至明曦剑身上去了,沈夜便命侍女将她带回了房间,好好照看,然而还未歇下一口气,侍女便通报说廉贞祭司求见。 “属下参见紫薇尊上。”将面上所有表情敛去,华月有些复杂地看了沈夜一眼,行礼道。 “免礼。来找本座,所为何事?” “……回禀尊上,谢衣今日来寻我,说是城中防御所用偃甲机关均已造好。” “哦?甚好,告诉他,此事关系族民迁徙大计,不容差池,让他不要做何多余之事。” “……是。” 沈夜见事已禀告完毕,华月却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还有何事?” 华月犹豫片刻,仍是道:“……回禀尊上,属下想了想,仍是觉得应将一事告知尊上。” “何事?” “前几日回禀海市之事的下属说……他在海市遇到了一个族中幼童,那幼童似乎是与那行人一起的,身穿族中高级服饰,眉心……有一点朱砂。” “什么?”沈夜心中一惊,猛然自神座上站了起来,“你……所言属实?!” “应无虚假。” 努力按捺下心中涌起的激动与狂喜,沈夜尽量使自己平静道:“将那行人的踪迹告诉本座,本座要亲自下界一趟。” 是他……一定是他! 第二日,乐无异等人便乘坐着追随于他的妖兽鲲鹏前往南疆朗徳寨,原本众人还道能领略一番南疆风光,谁料到达目的地后的情景却令他们大吃一惊。 远处黑云压寨,明明仍是正午时分,寨中却似已入傍晚一般。压抑阴冷的气息于寨中缓缓浮荡,便是乐无异等人还未入寨,已觉阵阵阴森之意渐漫全身。 百里屠苏自乐无异等人踏足朗徳便已觉出:那于朗徳寨上方盘旋不散的黑色雾气竟然是——魔气!而是还是心魔砺罂的魔气!他与砺罂交战过两回,绝对不会错认。几乎是立刻地,他对乐无异道:“寨中危险,不可进去!” 乐无异忽然听见百里屠苏声音,却不见他人影,再转头看了看闻人羽等人,见他们都没反应,便轻声道:“有什么危险啊,屠苏?” “寨中之物绝非你们能够对抗……你让其余人留在原地,待我进去将其解决。” “啊?”乐无异摸了摸头:“那你不是很危险?” “无事,我自有分寸。” “无异,愣着干什么,还不走?”忽然,闻人羽在前方唤道。 “啊?”乐无异被她一叫,回过神来,忙道:“你们等等,我有话要说。” 闻他此言,走于前方的夏夷则与欧阳少恭亦是停下了步。 “你想说什么?”闻人羽有些不解地问道。 “呃……我看这寨子中心阴云密布,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厉害的东西,不如我们先在外围查探查探,等了解些情况、有了准备之后再进去看看?” “唔……你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夷则,少恭,你们觉得呢?” 夏夷则点了点头:“谨慎一些亦是好事。” 欧阳少恭闻言亦是微微点了点头,道:“乐兄所言甚是,只是……在下观寨子外围皆是晴空万里,却独寨中阴云密布,此等异象着实令人心惊,纵非妖魔作怪,亦是灾祸之象,寨中之人想来俱是凡夫,在下怕……” 闻人羽闻言,不禁神色有些沉重道:“还是少恭思虑周到,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赶快进去查看寨中之人的情况吧。”说罢便带头向里面走去,夏夷则亦是双眉微蹙,跟了上去。 “哎……你们……”乐无异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屠苏,不是我不帮你啊,要不,你自己出来跟他们说?” “……不用了。” 众人神色沉重地步入寨内,却见寨中空无一人,只余一只鲜血淋漓的小羊羔被弃于地上。 “这是……猿猴留下的齿痕?”将羊羔身上的伤仔细检查了一遍,闻人羽皱起双眉,有些不解道:“但是猿猴咬这羊羔做什么?” “……”夏夷则沉默着看了一会,忽而摇头道:“只怕非是猿猴之类。” “不是猿猴?你是说……”闻人羽骤然抬眸去望夏夷则,夏夷则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与猿猴齿痕如此类似的,唯有——人。” “人?不会吧,好端端的人去咬一只羊做什么?”乐无异吓道。 夏夷则双眉微蹙,方欲开口,便见一个小男孩不知从何处垂头走来,神色呆滞,坐于一道土墙上便开始一动不动。 众人见状,忙上前试着与那孩童交谈,谁知无论说什么话,那孩童俱是神色呆滞、一动不动,就像被抽去了神智一般。这时,土墙下方忽然来了两个青年男子,两人均神色癫狂,竟扬言要吃了那孩童与乐无异等人,夏夷则施法将两人打晕,却又听得不远处传来呼救之声。 众人将呼救的巴叶与其娘亲救下,并为其恢复神智,才终于从这少年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 原来,前几日朗徳寨中来了个中原人,他带来了一株“忘忧仙树”,言只要向着仙树许愿,愿望便能实现,然而种植次日,那株“仙树”竟开始由内散发出黑气,感染了黑气的人俱是神智不清、癫狂失态,甚至后来都互相吞食血肉,其情景之惨烈,触目惊心。 “原来是这样……”乐无异点了点头,道:“幸亏我们及时赶到,不然巴叶就……巴叶,你可知道那带来‘仙树’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只听他说是什么中原修仙门派的。大哥哥,你一定要去毁了那棵妖树,给我们报仇啊!”巴叶咬了咬牙,愤恨道。 “行,你就放心地留在家里看着你娘,我们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乐无异拍了拍胸脯,道:“少恭,你不会打架,就留在这照顾巴叶吧,一切交给我们就好,闻人,夷则,咱们走!” 欧阳少恭微微点了点头:“诸位小心,在下便于此静候诸位佳音了。” 众人来到寨子中心,果然发现了一棵黑雾缭绕、诡谲难测的大树。乐无异见此树树根盘踞,刀剑之器一砍上去便被一股怪异之力所卸,便提议让偃甲背着炸药将此树炸了,谁知还未实施,便是一道雷电倏然降下。 “哇呀呀,禺期,你怎么又出来了!” 禺期神色一厉,抱胸道:“小子无知!若当真使用炸药,此树便会将爆炸之力四散开来,届时不光尔等几人身死,怕是周围的房屋亦不能幸免!” “啊?这么严重?”乐无异吓道:“幸亏我还没来得及行动……不然夷则他们和寨子里的人不都要被我连累了。” “无异……这位是?”闻人羽亦是被这突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问道。 “他是禺期……是晗光的剑灵。”乐无异有些不好意思道。任谁家剑灵是这个样子,都会不好意思吧…… “剑灵?”夏夷则微吃一惊:“居有剑灵之剑十分难得。素闻剑灵皆是忠心护主、坚贞不二,在下十分心生向往,今日一见……”居然还有对剑主颐指气使的剑灵…… “哈哈……”乐无异干笑两声,忙转了话头道:“禺期,听你的语气,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快说来听听。” “哼,这话你们算是问对人了,除了吾之外,这世间知晓其来历的,只怕寥寥无几。”说到此处,禺期神色亦是有些沉重下来:“这黑气先是鼓动活物心绪,令其自相残杀,而后逐渐吞噬活物七情,使其如行尸走肉一般……上古魔族中有心魔一脉,尤其爱好挑动人类征战,而后于暗处饱食活人七情。” “魔?竟是典籍中记载的魔?”夏夷则亦是大吃一惊。 “不错,魔气十分特殊,若如你们方才那般莽撞,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多谢前辈相告,那么依前辈所言,我们该如何销毁这株妖树?” 禺期沉默片刻,道:“……小子在江陵时不是从一横公鱼手中得了一枚甘露珰吗,你让那修仙的小子将其中清气催发到极致,卸了那树周围的魔气,然后用晗光斩了那树便是。”只是话音未落,便闻一道声音道:“让我来吧。” 明夜剑忽而自发浮至半空,一道小小身影自剑前凝出身形,乌黑双目直直望着禺期:“禺期前辈,明夜不惧魔气,还是让我来吧。”流月城所犯之罪,自该由他来赎,若是要他人冒着危险……他如何心安。 “哼,小子,以晗光之锋利,何惧区区魔气?” “……晗光之锋利,自然不惧魔气,只是事关重大,若晗光有所折损,怕是会对前辈大有不利。”近一月的相处,百里屠苏也对禺期的性子有所了解,便委婉道。 “无异……这又是……”闻人羽扶了扶额,难道……这又是一个剑灵?无异这小子怎么这么走运,不过……如今的剑灵都是这般年轻的么? “这是明夜剑灵,你们叫他屠苏就好……屠苏人很好,绝不会跟禺期一样的!” “小子,你!”禺期一气,抬起手指向乐无异,刚想训斥,又觉得如此似乎太过小气,若叫其他晚辈见了,着实不好,便只得身形一闪回了剑中,道:“小子,吾便给你这次机会!” “……” 乐无异干笑了两声,道:“禺期就是这个脾气,你们别理他。对了屠苏,你当真不会有事吧?”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无事,此处只我一人便可,你们且后退些许。” “哎?”乐无异微微吃了一惊:“就你一个人?那树周围的魔气怎么办?” “明夜身带劫火,自可将这魔气焚烧殆尽。” “哦……”乐无异点了点头,其实也没太听懂,只知道百里屠苏一个人没问题,便带了闻人羽与夏夷则二人站远了些,喊道:“屠苏!我们好了,你开始吧!”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而后望向身后魔气四溢的矩木,眉眼骤然一厉,手中明夜霎时赤光闪烁,灼热无匹,便是立于十数丈开外的乐无异等人亦均觉烈火烧灼之意扑面而来,不禁俱是心生骇意。 矩木周身魔气渐渐在劫火之中焚烧殆尽,百里屠苏见时机已到,身形一闪便是携着明夜朝枝干中心猛然斩下,熊熊烈火中,只听一声清脆的断裂之声,矩木枝干霎时散作万点荧光,注入寨中之人体内。 “成功了!屠苏,你好厉害啊!”见妖树已毁,寨中神智疯狂的寨民们也停止了扭打厮杀,乐无异不禁高兴地跑上前道。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方欲说话,便觉身体骤然脱力,一个不慎便已半跪于地。 乐无异见状一惊,忙跑上前去将他扶起,有些担忧道:“你没事吧,屠苏?” “……无妨,只是元神未稳,方才消耗甚剧,一时脱力罢了……” “哎……你真是,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要帮我们,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情况,刚才就应该让禺期来!”乐无异有些后悔道。 百里屠苏闻言立即摇了摇头:“魔气非是常物,即便晗光锋利,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可让禺期前辈冒险。”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就先回剑里好好休息吧,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 百里屠苏方欲点头,便听不远处传来巴叶的声音:“大哥哥!” “巴叶?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照看你娘亲吗?”乐无异有些诧异道。 “呵呵,这孩子见寨中雾气散了,便知晓你们已将妖树销毁,无论如何也要过来,在下禁不住他央求,便只得将他带来了。”欧阳少恭亦是缓步上前,笑道。 百里屠苏见到欧阳少恭,登时面色微变,将眸转开不欲看他。欧阳少恭见状,亦是不露声色,只是唇角笑意渐深。 “大哥哥,你们果然把妖树毁了,真是太厉害了!我以后也要像你们一样厉害,这样就能保护阿娘了!”巴叶神情兴奋地说着话,忽然,他身体一僵,周身忽而亮起一层光圈。 百里屠苏神色一变:这是——流月城的缚咒! “这是哪来的小孩,聒噪得很,烦!”一道有些傲慢的声音忽然从众人身后响起。 第44章 四十四 见巴叶身上法咒,夏夷则立即神色一凛,展剑道:“戒备!此人术法修为不弱!”乐无异与闻人羽闻言亦是将欧阳少恭护在身后,各自戒备。 持剑向四周望了望,却不见其身影,乐无异不禁道:“谁?到底是谁在说话?” 话音方落,便见粉红光芒闪烁,一人自光芒中旋绕而下,衣裾飘扬,发丝微拂,虽是干净秀气的脸庞,语气与表情却俱是傲慢无比:“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流月城巨门祭司雩风是也~” “……”看着雩风与他身后四个表情如常的流月城祭司,百里屠苏微微晃了晃身子。 “屠苏,你怎么样,没事吧?!”乐无异当即回身微微扶住他,有些担忧道:“要不还是回剑里休息去吧。” “……无事。” 未料竟于这般情况下得见故人……这雩风乃是沧溟表弟,幼时是个比小曦还爱哭闹的孩子,据说是因时常于梦中见到漆黑的怪脸,未想到如今…… “小孩!你是什么人?为何身穿我流月城服饰?”谁知雩风一见百里屠苏便是神色骤变,抬起手指着他道。 “流月城?”乐无异吃了一惊:“屠苏,你……是流月城的人?” “喂,你们几个什么来头,居然也知道流月城?”雩风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诧异。 “……”百里屠苏微微摇了摇头,见一旁的巴叶神色痛苦,便挥手替他解了缚咒。闻人羽等人见巴叶已恢复如常,连忙将其护至身后,巴叶自众人身后微微探头去看雩风等人,双眼中满是愤恨。 转目去望乐无异,百里屠苏道:“我与他们……不同,若你信我,此事便容后再议。” 乐无异看了百里屠苏半刻,点头道:“好,我相信你,屠苏。” 雩风见百里屠苏竟一挥手便将他缚咒解去,眸中登时闪过一抹忌惮之色,但想到自己实力,兼之带了许多部下,神色立即又复嚣张起来:“小孩,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能如此轻易便解了本座的缚咒?!” “……我为何人并不重要,如今此树已毁,想来尔等亦是奉命办事,奉劝就此离去,勿多纠缠。”百里屠苏道。 “哼!你说离去便离去?”雩风神色傲慢地抬起双手将鬓边精心打理好的发撸至脑后,道:“本来本座好端端在玩赏游鱼,这下兴致全被搅了……明泉、禀岩,你们说,该如何处置他们?” “……”百里屠苏表情微一抽搐,忽而想起前世天墉城中的陵端来……这二人,均是对头发……情有独钟…… “雩风大人,矩木枝被毁,大祭司还能放过咱们?快活捉了这几个罪人,或许还能将功折罪!”雩风身后一个带着金色面具的流月城祭司道。 百里屠苏双眉一蹙,挥袖微微将乐无异的手拂开,步至几人身前道:“矩木枝是我所毁,与这些人无关,若要罪人,将我一人带回城中便已足够。” “屠苏!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放任这几个人把你抓回去?”乐无异伸手急道。 雩风摸了摸鬓边的发,轻蔑地笑道:“哼,本座偏不——本座亲眼看你们几人合力毁了矩木枝,这人多,才算好玩嘛~” “你——!”百里屠苏一气:此人与陵端当真是十分相似,俱是任性妄为、目中无人,十分可恶。明明幼时那般怯懦乖巧的孩子,如今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要战便战,无需多言!屠苏我们是决计不会让你带走的!”闻人羽一甩手中长枪,沉声道。 “咦?”雩风一见闻人羽服饰,面上微微闪过一抹诧异:“仔细一看,你好像是那个天什么……天什么来着?” “我是百草谷天罡。”闻人羽持枪道。 “哦对~就是天罡。”雩风面上闪过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将近三个月之前吧,有个天罡妄想潜入无厌伽蓝,结果被大祭司沈夜逮个正着,后来丢给瞳料理去了~” “无厌……伽蓝?”百里屠苏微一蹙眉:为何他从未听说过流月城中有此地? 闻人羽闻言却是骤然一惊:“你说……什么?!” “呵,好话不说第二遍。” “……那个人,是哪一部的?”是他吗……是……师父吗? 雩风掩嘴笑道:“嘿~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本座就开恩相告~你可得支起耳朵,一字一字听仔细了~那个天罡,好像是什么星海的人~” 闻人羽登时一怔:“星海部……直到我离开之前,只有一个人……行踪不明……师父……” “哈~本座还可以大发善心,再告诉你一件事~”雩风微微眯起双眸,笑道:“你的师父~他还活着~” “你说……师父还活着?!”闻人羽眸中登时闪过一抹光亮:“他在哪儿?快说,那个无厌伽蓝到底在什么地方?!” “慢慢来,急什么~本座正要说道精彩之处呢~”雩风唇角笑意渐深,摆手道:“瞳这个人呢,是个天生的怪物,身上豢养了无数毒蛊。听说他有种蛊,能吊住人一口气好些年,让人眼睁睁看着手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烂成黑色的脓水~” 闻人羽闻言双眸骤缩,愤怒之意源源自心底涌上心头:“你们——!居然这样——对待师父!” “够了!”百里屠苏猛然拂袖,冷声道:“玩弄人心,这便是流月城之人所用的手段?” “闻人,此人意在扰乱我们,他的话不可轻信,那人未必是你师父。”夏夷则亦道。 “……”闻人羽神色一滞,心中之火稍稍熄下:“……我没事,不用担心。” “无趣。”雩风见心中所想居然被人看破了,不禁稍觉无趣,又见对方六人,五人俱是凡人,还有两个没什么用,那个族里的小孩也是灵力耗尽,没什么能耐了,便道:“本座玩腻了~来,你们一起上,明泉你们退远些,不许碍手碍脚。” “阁下竟如此自负?”夏夷则觉得三人对上一人未免胜之不武,便道。 雩风闻言,神色更是傲慢:“我烈山部天赋灵力强盛,超过凡人百倍~而本座位列高阶祭司,与你等贱民更是悬若霄壤。说明白些,你们连一点、一丝、一毫的胜算都没有~” “还没打呢,谁说得准?要是我们赢了,你的跟班们不准插手!”乐无异说完,便将百里屠苏悄悄拉至身后,轻声道:“屠苏,你好好在后面呆着,记得看好少恭和巴叶。” “……”百里屠苏看了看后方自雩风现身后便未发一言的欧阳少恭,神色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又道:“烈山部人大多木灵强盛,你的金系法术正好克制于他,记得善加运用。” “知道啦,你快去吧!”乐无异说着便将他朝欧阳少恭推了过去。 百里屠苏一时不察,兼之身体脱力,眼看便要踉跄于地,危急时刻,一双手及时将他揽住,托了起来。 “屠苏小心,莫摔着了。”欧阳少恭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百里屠苏登时神色一僵,连手都不知该摆放于何处。 却说雩风那边,他虽是沧溟城主表弟,身世显贵,又高居巨门祭司之位,奈何平日里时间多用于梳妆打扮之上,法术灵力等俱是懈怠无比,兼之乐无异、闻人羽、夏夷则三人实力着实不弱,一时间倒迫得他手忙脚乱,胸口登时一阵剧痛,已是为剑刃所伤。 “那什么……我们……赢了!”乐无异以手撑剑,喘着气道。 “巨门大人……哎呀,大人流血了!” 雩风立即气急败坏道:“胡说,本座怎么可能会输,怎么可能受伤?!” “……对对对,大人身上这一定是他们的血!属下这就为大人擦干净!”流月城祭司忙应声道。 “废物,擦什么擦!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 那四个流月城祭司闻言,登时行了一礼,齐声道:“属下得令!” “糟糕!”乐无异见雩风居然不守承诺,登时暗叫不好,问道:“你们怎么样?” “我还行……夷则,你呢?”闻人羽有些吃力道。 “在下也尚可再战……” “好!那我们再行战过!”闻人说罢猛一举枪,方要冲上前去,便听一个人声道:“都住手!”话音未落,一阵耀眼光芒便忽然将流月城等人笼罩在内。 “……这是?!可恶,挣脱不了!雩风大人,快帮帮我们!”那些流月城祭司只觉一道禁锢之力自周身骤起,身体居然完全不能懂了,不禁朝雩风呼救道。 “废物!看不出本座腾不出手吗!”雩风双眼紧紧盯着眼前倏然出现的巨大偃甲蝎,喝道。 看着眼前从天而降、戴着面具的白袍人,乐无异不禁瞪大了双眼,张嘴道:“好……好强!” “你到底是谁,竟敢坏本座的事?!”雩风手中灵力明暗,阴沉道。 然而那白袍人却未答他的话,只转头看向乐无异等人,问道:“你们为何遭到流月城围攻?” 百里屠苏登时一怔:这熟悉的声音、灵力与打扮,不正是谢衣当年模样?谢衣当初曾与他说过,他只将偃术及一部分记忆注入了那具偃甲人中,看他如此陌生的神情,莫非他便是谢衣当年留在下界的偃甲人? “他们在这儿种断魂草害人,被我们路过撞破,就要杀我们灭口!”乐无异回答道。 “断魂……草?”白袍人望了望这寨中还未散去的黑色雾气,心中闪过一抹了然:“如此……”他转过身去,朝雩风等人道:“想来诸位也是奉命行事,无谓惘送性命。还请知难而退。” “哼,你这家伙,好大的口气啊~惹恼了本座,当心死无葬身之地!”雩风面色气愤道。 “……还请阁下莫要妄动,不妨留些力气。” “你!混蛋,竟敢小瞧本座?!”雩风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白袍人微微摇了摇头,转身背对着雩风,朝乐无异等人道:“几位形容狼狈,想是吃了些亏。可都还能走动么?” 乐无异也不知为何,一见到此人便觉亲切得很,莫名就有些不好意思,便摸了摸后脑勺道:“……没,没什么……那个,你是谁?我认识你么?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白袍人微笑着摇了摇头,垂在两颊的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即便双目上覆着木质面具,亦能依稀见出其俊雅容颜。 “素昧平生。我并未见过小公子,不知小公子又在何处见过我?” “我也想不起来,但我们一定见过的!我一看你……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乐无异刚说完,就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细细一想,这不是红袖添香写的逸尘子一贯用来搭讪美貌女子的话吗!登时一张俊脸微红,愈加不好意思起来。 白袍人见这孩子还未说两句话便已神色通红,倒是害羞得紧,不禁笑意更甚。 “……”百里屠苏见那偃甲人只顾着与乐无异说话,便猜出他应是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如此……倒也省下许多麻烦,只是如今雩风处于弱势,想来便要罢手回流月城了,他该如何与无异言说他要回城之事,又该如何让雩风带他回流月城?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不由将目光转向雩风,却忽见其神色阴冷,一手背于身后,一道森冷灵力霎时便要出手,与此同时,偃甲蝎身上亦是倏然溢出一丝冰冷杀意,他不禁神色一凛,手中明夜猛然掷出,以雷霆之势将那道灵力击散,而后“叮”地一声击中了偃甲蝎的锋利尾刺。 “啊……!”雩风惨叫一声,左手已然血流如注。 “雩风大人!” “你——!”雩风神色愤恨地指向那白袍人,忽而又望了望百里屠苏,心知方才若无百里屠苏,此刻他早已丧生于那偃甲蝎之手,便放下手,恨声道:“你们给本座等着!”说罢手中倏一掐诀,已是带着他的四个下属消失在原地。 “……”百里屠苏有些无奈地放下抬至一半的手。看来回流月城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欧阳少恭见状,眸中隐隐闪过一抹兴味。 那白袍人见雩风走前仍言会回来寻仇,便邀乐无异等人前往他于朗徳北方静水湖中的居所暂避些时日,乐无异等人欣然应允,然至静水湖后众人才知晓此人居然便是他们多日寻找的谢衣!只是一番对话后,除乐无异外,其余三人所求俱是无甚进展,谢衣从未听过百草谷天罡之名,通天之器亦是不在手中。 闻人羽等人虽十分失望,但几人今日一战,俱是受了些轻伤,便决定于静水湖中多休养几日,再做打算。 是夜,乌云低垂,星月微隐,朗徳寨附近,几道光影倏然现出了身形。 “雩风大人,您没事吧?”一位祭司见雩风左手血流不止,有些担忧道。 “哼!不就是一条手臂废了吗,算得了什么!呼……可恶,本来还想将那几人抓回流月城问罪,谁知竟不知杀出个什么煞神,坏了本座的好事!”雩风愤恨道,谁知话音还未落,便听身后响起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哦?什么人,竟能将巨门的手给废了?” “参见紫薇尊上!”那四个流月城祭司见到来人模样,立即神色惊恐地垂首行礼道。 雩风顿时一惊:“……尊上,您怎么来了?” “本座之事,何须你来过问,说,今日将矩木损毁之人,如今正在何处?”黑夜之中,沈夜面色愈显阴沉。 将矩木损毁之人?那个……小孩? 雩风本欲说出那行人身上都带了伤,想来所行不远,但一想到是那小孩救了他的性命,犹豫片刻,便随手指了个方向道:“他们……好像、好像朝那个方向离去了!” “……北方?”沈夜极目望去,但见黑夜茫茫,不远处似有水光闪现。湖……莫非他们是行船离去? “巨门祭司雩风,看守矩木不利,自行回城领罚。”沈夜沉声道,说罢当即身形一闪,离开了原地。 “……巨门大人,怎么办!” “哼!既然本座来到下界,便别想让本座——”忽然,雩风神色一滞,眼中闪过一道黑色雾气,周身亦是黑雾渐漫,溢出丝丝森冷之意。 “这、这是魔气?!雩风大人?雩风大人,您怎么了!” 倏然,一道凌厉琴音携风而至,却又立即被那黑色雾气尽数反弹了回去。 轻松躲过那道反弹而至的音波,一道修长挺直的身影渐渐在黑夜中显现出轮廓。 第45章 四十五 是夜,月影于水面影影绰绰浮荡,带起片片星光碎屑,百里屠苏独自于静水湖居走了片刻,只觉四围清冷,风声飒然,唯余木轮行转的“嘎吱”声声声飘入耳内,带起他的些许焦躁之意。 雩风离去,他实力实力尚未恢复,又为欧阳少恭妖藤所擒,情境着实不容乐观。而他于明夜剑中一睡便是百年,百年时光,足够阿夜让城内族人完全染上魔气,亦足够砺罂吸食大量人界七情……然观朗徳寨情形,阿夜定然还未用冥蝶之印将砺罂封印,莫非是有何意外……想到此处,百里屠苏不禁双眉紧蹙,更觉焦急之意阵阵自心头上涌,恨不得当即便御剑回往流月城去。 举目望向高空之中为云掩住一角的明月,百里屠苏眼前恍若再现百年前那夜神农寿诞,明月旷净,却照不亮常年清冷的寂静之间,阿夜黑沉的眸透过层层清冷昏暗,直直望向于他,那片黑……深沉而孤独,灼热而炽烈,微弱的光于其中隐隐闪现,与他宣誓要同他共同守护流月城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是一样的…… 此际四周安静,谢衣于居所外布置的结界禁制上灵力缓缓流动,平和的木系生发之力带同水声共振,倒是极其精巧的心思。百里屠苏微微摇头,方欲回到剑中,忽觉结界上的灵力传来一丝滞涩之意,若非此时四围寂静,恐怕连他也要忽略过去。他心中微惊:来人竟能这般悄无声息地潜入谢衣所布之结界,其术法修为绝非等闲! 想起如今正于居所中沉睡的乐无异等人,百里屠苏不禁面色微沉,挥袖唤出明夜,便要携剑寻去。谁知还未有动作,一道黑色身影便霎时凭空落于他前方不远处。 几乎是看清那人的一瞬间,百里屠苏心中猛然一惊:那是—— 看着对面身穿繁琐白袍的小小身影,沈夜目中眸光明灭,心中猛然流过的不知是何滋味:狂喜、思念、愤怒、亦或是,怨恨?种种激烈情绪汇聚于一处,迫使他缓缓迈起步子,向那个他百余年来从未停止过思念的人走去。 一步,两步,仿佛是跨越了时间冲刷过的鸿沟,他与他终于在此相遇,明月掩映,星光低垂,他在漫长的思念的回廊里不断逡巡,在无尽的冰冷的岁月里整整等待了百余年,才终于等来这一刻,他与他真真正正的重逢之日。 他终于步至他身前,缓缓蹲下、身子,微微仰起头去看那人乌黑清冷的眸。 “阿夜……”百里屠苏微微垂眸去看沈夜,心中虽浮现出阵阵无措之感,却仍是未曾错开双眸。这许多时间来,他又何尝不曾想念阿夜与小曦……只是还未等他话音落下,便倏然落入一个宽大而紧、窒的怀抱之中。 沈夜低沉而隐忍的话语在夜中缓缓响起:“你可知……我……很想念你……” 祭司袍上繁琐的金饰传来阵阵冷意,仿佛是他刻骨等待的岁月的冰冷。百里屠苏先是一怔,而后缓缓闭上双眸,像幼时一样伸出双臂环住他,抚摸着他背后的发轻声:“我也很想你,阿夜……” “……”沈夜闻言却无动作,只是沉默地抱着怀里的身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百里屠苏看不见沈夜此刻表情,却亦能感受他少有外露的情绪,便只闭上双眸静静让他抱着。 明月不知何时挣脱了云的束缚,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光芒洒向大地,万物岑寂,仿佛亦是怕打扰了那在光影中紧紧相拥的两人。 沈夜只觉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坐于神座之上、俯视芸芸众生的紫薇祭司,他只是那个百年前于神农寿诞之上与那人一同坐于莽莽矩木下观月赏酒的少年,无数青色光点从深蓝夜空中透过矩木缝隙纷纷扬飞舞而下,伴着淡紫的花朵与纯白的冰雪,那人清冷双眸乌黑,眉心朱砂嫣红,恍恍兮在风的温柔与酒的醇香里织成一个又一个五光十色的梦。 然而他知晓,这仅仅是梦而已……就像人生有太多过往不能复制,不管是美好还是悲剧……不过这样也好,既是拥有过,又何惧此刻更或是未来的失去。每个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慢慢地松开了对那人的桎梏。再有不舍,再有遗憾,他也只能放开。这就是他应为他所作所为赎的罪。 感受到沈夜渐渐放下的双手,百里屠苏睁开双眸去望他,却见沉沉黑夜之中,那双眸就像是注视了无数绵延无尽的深渊一般,深沉难窥,冰冷遥远。有那么一刹那,他忽然觉得面前的阿夜十分陌生,他不再是那个露台前抱怨法术难学、抱怨父亲总是训斥于他的少年,他变得强大而冷漠,威严而坚固,却又像苍茫无尽的矩木一般,坚强地、温柔地托起了流月城的整片天空。 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情感忽然从心底缓慢蜿蜒而上,百里屠苏双眉微蹙,强自捺下那莫名的悸动之感。 冰冷的手指忽而抚上他微蹙的眉间。“得见于我,你竟……不高兴么?”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后便问出了当下最关心的问题:“流月城……如今局势如何?谢衣与瞳……你如何处置了?” 沈夜闻言当即手指一僵,缓缓闭眸掩住其中的自嘲之色,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族中九成以上族民已成功感染魔气,下界迁徙之所龙兵屿业已建造完成,只需将砺罂料理了,随时便可举族迁徙。至于谢衣与瞳……你不想伤害之人,我自不会为难他们。” 百里屠苏听罢一惊: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阿夜竟已将一切都独自完成了…… “抱歉……我说过要与你一同守护流月城,但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沈夜缓缓摇了摇头:“无需自责,我才是流月城的大祭司,却累你因我而成剑灵……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剑灵者,非生非死,永出轮回,堕入非道…… “……莫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当年是如何成为剑灵,又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百年来……何以仍旧如此虚弱?” 百里屠苏却不说话,只直直望着沈夜,直到他原本淡定的表情略显僵硬,才微微摇了摇头,道:“阿夜,人力总有尽头,有些时候……偶尔的示弱并不意味着认输。” 沈夜闻言,漆黑的瞳孔猛然一缩,表情却愈显僵硬,圆润的指甲紧紧扣住掌心,几欲刺破皮肤。他闭了闭眸,低沉的声音缓缓在黑夜中响起:“高者注定孤独,只有耐得住孤独,才能更高,示弱和输……这两个词语永远不会在我身上印证。” “……然而越高越孤独,不是么……” “……”沈夜神色渐冷:“自我背上包袱,就注定了此生与这世界已成过客,既然如此,孤独又有何妨?” “阿夜……” “不必再说!”沈夜猛一挥袖,冷声道:“天府祭司听令,即刻起,本座命你长留下界,若无本座谕令,不可擅自回城!另外,此居所中谢衣所造偃甲人便交由你去料理,不得违令!” “为何?”百里屠苏倏然抬头望向沈夜,带着震惊与不解:“为何不让我回城?” “……”缓缓敛下目中心绪,沈夜转过身去,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冰冷而坚硬:“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你与我可以毫无瓜葛。” “胡闹!谁教你说的这些话?”百里屠苏猛一挥袖,冷声道:“流月城绝不是你一人之事,那偃甲人也已生灵智,我不会允你伤他!” “……哼,该说之话本座已与你言明。你只需保全自身便可,流月城,有本座一人便已足够!”说罢,不待百里屠苏回话便是身形一闪,消失于茫茫黑夜之中。 看着那几乎可以称为“落荒而逃”的背影,百里屠苏眸色骤暗。 为什么、为什么他每次都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若这便是天命,哪怕重来一次也无法改变结局,那么,他也绝对不会认输! 第46章 四十六 “霄中皓月,天高云淡,屠苏好雅兴。”忽然,一道温文尔雅的声音从百里屠苏身后响起。 百里屠苏身形微微一僵,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望着怀抱古琴的欧阳少恭。 “呵,是有何人惹了屠苏不高兴么?屠苏何以如此表情?” “……”百里屠苏闭了闭眸,冷声道:“欧阳少恭,你究竟想要如何?” 缓缓走上前来,欧阳少恭面上噙着盈盈笑意,仿佛只是好友间的一般交谈道:“屠苏此言未免令在下伤心,我二人互为半身,莫非在下心中所想,屠苏竟一丝一毫也感受不到么?” 百里屠苏微微低头,阿夜方才的话令他心中十分不安,他势必要尽快回流月城一趟,虽说明夜剑本身便有温养元神之效,但效用着实太慢,至于那附上元神的妖藤……焚寂之火,随时都可将其燃为灰烬。说到底,他虽暂居明夜之中,但仍旧是焚寂之剑的剑灵……然动用焚寂之火太过损耗元气,非到稳妥之时,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念及至此,他抬目去看欧阳少恭,道:“欧阳少恭便是欧阳少恭,百里屠苏便是百里屠苏,这世间早已无太子长琴此人,如今既有法可解累世宿命,你又何必执着于复仇之事?” 谁知欧阳少恭闻言却无甚反应,只摇头笑道:“这人欲总是无穷,在下于人世诸多翻覆,不免也感染了些人的陋习。倒是屠苏仍旧洁于尘世,依稀可见当年仙姿仙骨,着实令在下心生歆羡~” “你!”百里屠苏当即脸色一红:“胡言乱语!恕不奉陪!”说罢便是一声甩袖,转身离去。 “魂魄零落、永世孤寡,屠苏、便当真心中未有怨恨?”忽然,欧阳少恭的声音又自身后响起。 “……”百里屠苏身形一顿,闭目道:“若论怨恨,自是有过,但如今……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久到……凤来琴也灵力将散,再不复昔日之力。如今那一半凤来琴正于你手,你想必心中亦是明白。” “那又如何?数千年人世畸零,你我好不容易等来这重逢之日,若要我就此从命,那我数千年不悔、不改之执着又该置于何地?你、是我的半身,若连你都不能懂我,这茫茫人世,我又有何人可以倾诉?” “……你已入了魔障,多说无益。”百里屠苏摇了摇头,缓缓抬步离开了原地。 翌日,百里屠苏于剑中醒来,想起昨日曾与无异言明会给他一个交代,却发现房中早已无人,他微微蹙眉,凝出身形前往谢衣书房,谁知书房中亦是无人。 忽然,前厅角落中一卷摊开的画卷映入百里屠苏眼帘,而画卷周围亦散落着几个无异的偃甲工具。莫非…… 未待百里屠苏启动法诀欲要进去一探,眼前忽而闪现出一阵光亮,光亮中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渐渐出现。 “你……我认得你!”一个久违的甜美声音乍然响起,百里屠苏微微一愣,望向那满脸惊喜之色的少女。 “……阿阮?” “是我!”阿阮高兴地点头道:“你是……屠苏弟弟!屠苏弟弟,快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封印在那幅画里面?” “……” “哎?屠苏,你认识这位姑娘啊?”又是一阵光芒闪过,乐无异、闻人羽、夏夷则三人接连从法阵中走了出来。 百里屠苏朝乐无异点了点头,又转目望向阿阮,一时不知该对她作何解释,忽听身后传来谢衣的声音:“这是怎么了?这位姑娘是……?” 一番对话后,谢衣终是决定为阿阮进行解封,解封之后,阿阮言当年谢衣是为西行而封印了她,然而谢衣对此却毫无印象。 “屠苏弟弟!当年你应该和谢衣哥哥一起去了呀,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阿阮有些担忧地望着百里屠苏道。 “什么!屠苏,你不光认识阿阮,还认识谢伯伯?”乐无异吓道。 谢衣亦是微微蹙眉道:“既然小友认识我,朗徳寨相见之时却为何不与我言破?” “……”百里屠苏乌眸复杂,直直望向谢衣。他如今乃是灵体,亦能感应出这具偃甲人体内竟生出了一个灵体!超窥天道、创造生命,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事,若谢衣知晓,会是作何感想?然而此际这个灵体实在太过虚弱,百余年来,他一直作为谢衣活着,若今时猛然知晓他不过只是一具偃甲……神智崩溃亦有可能。 想到这里,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道:“其中原因,恕我不能相告。” “为什么呀屠苏弟弟,我也想知道你们当年去西域找国宝指环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谢衣哥哥会不认识我了!”阿阮微微伸出手,急道。 “……”百里屠苏不再言语,身形一闪便回了剑中。 “屠苏弟弟!你别走!” 百里屠苏以为,若他什么都不相告,谢偃会继续遵循谢衣留给他的嘱托,安心地于居所中传承绝世偃术,然而乐无异回来后却告诉他,谢偃决定第二日便出发前往西域捐毒,而他们一行人也决定与他同去。 “他……要去捐毒?”百里屠苏倏然于剑前凝出身形。 “是啊。”乐无异点头道:“你不告诉谢伯伯他失忆的原因,他也不想强迫你,所以就决定亲自前往捐毒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捐毒之行,谢偃并无记忆……想来此行亦是枉然。 想到此处,百里屠苏便不再说话,他望向正在收拾行囊的乐无异,忽而想起今日他原本所为之事,犹豫片刻,仍是开口道:“关于我与流月城……” “哦~这个呀,你不用说了~”乐无异一边收拾一边道。 百里屠苏闻言却是微微一怔:“为何?” “因为我相信你啊,相信你一定不会做出什么坏事的。” “……你为何信我?” “啊?这还有为什么啊。”乐无异抬起头来,摸了摸头发:“总之就是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嘛~对了,你上次劈那棵妖树的时候不是损耗挺大的吗,快回剑里去吧~没事就学学禺期睡大头觉,养好精神才是最重要的!” “……嗯。” 第47章 四十七 又是一年的隆冬早早降临,谢衣于指尖凝出一簇火焰,将火种投入殿内的偃甲炉中,偃甲炉很快散发出温暖的热意,将整座祭司殿的冰冷与寒意驱散殆尽。 他很快又将视线投回案上。 不知屠苏如今正在做些什么事情,百年未见,他心中……着实十分挂念。然而只要双方都好好活着,便总也有相见之日…… 他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凝出一抹笑意:未料屠苏作出与小曦一般小女儿的作态,也别有一番滋味。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触上那眉心一点,谢衣眸中笑意愈浓。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殿内响起:“谢衣。” 谢衣猛然一惊,忙将案上之物装入偃甲盒内,待盖上盖子,才转目望向那进入之人,笑道:“华月,你怎么来了?” “……”华月缓缓上前,望了望他手边的盒子道:“你又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肯予我看。” “咳……不过是平时用来消遣的小玩意儿罢了,让你见笑了。” “小玩意儿?小玩意儿至于这么藏着掖着么?” “呵呵……粗糙之作,我怕被你笑话。”谢衣笑了笑,忙将话题转移开来:“昨日你不才将师父的嘱托告知于我么,怎么今日又有闲暇前来?” 华月见他如此,摇了摇头也不再为难他,便道:“阿夜下界办一桩要事去了,临行前嘱托我告知于你,此段时间族内事务暂且交由你打理,不可有任何差池。” “师父他……下界去了?”谢衣闻言,眸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他下界去做什么?” “此事你便不用知晓了,另外,他命你将巨门祭司雩风殉职之事通报全族,并另选祭司人选。” “什么?雩风那孩子,竟……”谢衣双眉蹙起,表情微沉道:“是师父做的?” “……”华月叹息一声,摇头道:“雩风是沧溟城主的表弟……这百余年来,阿夜尽力打压城主一脉,族中事务也全然不曾与你掩饰,他的心思,莫非你当真不知晓?” “……” “好了,不说了,我还有事务要处理,便先——”华月话音未落,忽觉一道熟悉的气息倏然落至殿中。 谢衣蓦然一惊,忙上前将突然出现、半跪于地的瞳扶起,却见瞳面色灰白,唇边隐现一丝血色。 “瞳?!发生何事,你怎会这幅模样?” 瞳站起身来,不曾遮掩的一目中还留有一丝未曾散去的震惊之色。他望了望谢衣与华月,捂住胸口沉声道:“今日我奉大祭司之命前往下界暗杀雩风,熟料……在我即将杀死他时,他体内忽然爆发出一股极其强大的魔气,我一时不察,为其重伤,使用了隐蛊才得以逃脱。” “魔气?!”华月惊道:“雩风平日懈于修炼,亦最不屑心魔魔气,其体内魔气应当是所有祭司中最淡薄的,怎会有能耐将你重伤至此?” “我亦不知……此事须得尽快告知尊上……” 华月点了点头道:“阿夜那边由我告知,你受了伤,还是尽快回去治伤,可需我送你回去?” “……无妨,这些力气我还是有的。” “那你多加保重,我这便下界去寻阿夜。谢衣,城中之事便暂时交给你了。” 谢衣亦是知晓此事严重性,点头严肃道:“你且去吧,城中交给我便是。” 沙海浩渺,明月高悬,经过一日的奔波之后,乐无异等人终是来到了西域沙海之中。他们对沙漠不甚熟悉,幸而运气颇好,遇见了一个商队,谢偃便与商队首领交涉了一番,于商队附近歇了下来,便于照应。 只是百里屠苏不曾料到,谢偃不光继承了谢衣的智慧与绝世偃术,同时也继承了他的绝世厨艺。 “屠苏弟弟,你怎么不吃?我记得以前你很喜欢吃谢衣哥哥烤的肉~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把你从剑里喊出来的呀。”阿阮举着一串烤肉,有些疑惑地看着屠苏道。 “……”那是我烤的,谢衣只是不好意思言明而已。 “哦?小友竟喜欢我烤的肉?既如此,以后我该多下厨才是。”谢衣坐于一旁温和笑道。 “什么?!”一旁正吃着肉的乐无异忙道:“谢伯伯,做菜这种事情我来就好,不用麻烦您的!” “哪里,若是你们喜欢,那我辛苦一些又有何妨。” “不不不,真的不用!您看,我都快把这些肉烤好了!再烤就吃不完了!” “……”百里屠苏看了看面前一脸期待的阿阮,沉默片刻,道:“我……无甚食欲,你自己吃便好。” “啊?你为什么没食欲?”阿阮伸手有些担忧道:“屠苏弟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治治?我一直都觉得你比以前虚弱了好多呢。” “呵呵,阿阮姑娘,剑灵与常人不同,若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怕是会很难受呢。姑娘还是莫为难屠苏了~”欧阳少恭于商队处缓缓走来,笑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阿阮点了点头:“那我就不给你吃了~要是你不舒服,谢衣哥哥一定会很担心的。” 百里屠苏暗暗松了口气。 “哎?少恭你回来啦,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出捐毒遗址的方位?”乐无异见“救星”来了,忙拿起一串烤肉走过来问道。 “已是探听得当,据商队所言,于此地向北再行半日,便可见到捐毒遗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听闻遗址中有诸多怪异,许多人进去后便再不曾出来,即便出来了,亦是神智不清,难再恢复。”欧阳少恭娓娓道。 “啊?难道里面闹鬼?”乐无异吓道。 “鬼神之事,诸多虚妄,其间种种,怕是进去看过后方能知晓。”谢偃走上前来,朝欧阳少恭点头道:“劳欧阳公子费神打听了。” “哪里,举手之劳而已。” 乐无异看了看百里屠苏,又看了看欧阳少恭,忽而朝欧阳少恭笑道:“少恭,为了奖励你,这串烤肉就归你了!刚烤好的,快趁热吃!” “……乐兄,在下……” 未待欧阳少恭将话说完,乐无异便拉过一旁的百里屠苏道:“哎呀!屠苏,我忘了告诉你,今天我做了个很好玩的偃甲!仙女妹妹说你一定会喜欢,快跟我过来看看!”说罢便将百里屠苏拉到了篝火旁。 “呐,你看好啊~”从偃甲包里取出一只木制老鼠,乐无异笑着将其放在手里扬了扬,而后稍稍靠近篝火,将那老鼠的尾巴点燃,随即放于百里屠苏脚边。 “咦,小叶子,你又在玩那个偃甲啊!”阿阮见状拍手笑道:“闻人姐姐,夷则,你们快来看!这个偃甲可好玩了!” “这是……偃甲老鼠?”夏夷则看了看,有些疑惑道:“乐兄,你做这个偃甲作甚?” “不会是用来捉猫的吧。”闻人羽猜测道。 “怎么可能!我干嘛要做那么无聊的偃甲啊。”乐无异摆手道:“你们待会看了就知道了——”话音未落,只听“呲呲”两声,那偃甲老鼠嘴中忽而喷出一道五色火光,随即于地面上乱窜一通,只见火光缭乱,很快便组成一幅图案。 “这、这是什么啊!吓死人了!”闻人羽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喷火的老鼠道。 “哈哈哈!哈哈!”乐无异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直拍腿道:“这、这就是用来吓人的!我刚刚看见那老鼠朝屠苏窜过去的时候,他吓得眉毛都抖了!哈哈哈、我不行了!” “……” “喂!小叶子,虽然这个偃甲很好玩,但你也不能吓屠苏弟弟呀!”阿阮鼓起嘴指着乐无异道:“屠苏弟弟这么可爱,你怎么吓得去手!” “哈哈哈,难道你不觉得刚才的屠苏更可爱吗!” “咦……你这么说的话,好像是哎,我跟他认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有别的表情呢~” “这不就是了~!以后还有这种好玩的,我再告诉你!哈哈哈哈!” “……胡闹!” “……乐兄,屠苏好像生气了。”夏夷则扶额好心提醒道。 “啊?”乐无异一呆:“屠苏你别走!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拿这种东西吓你了!” 第48章 四十八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告别商队,进入了传说中十分危险的捐毒遗址。根据居所中所藏典籍,谢偃猜测捐毒国国宝指环极有可能在一处地宫之中,一番寻找后,众人终于将一处神殿下的地宫开启。 甫入地宫,百里屠苏便觉一股强大的禁锢之力笼罩而下,令他不觉微感压迫。地宫中浊气弥漫,时现怨灵与幽魂,不禁令人猜测——这非是地宫,而是一处地下陵墓。 “谢伯伯是说,这地宫很有可能就是捐毒国最后一代国王浑邪王的陵墓?”看着眼前墙壁上的壁画,乐无异问道。 谢偃点了点头,道:“此处地宫呈困陷之势,据史料来看,这壁画上所画应当是浑邪王生平无疑,况此地阴气充斥、怨气浓郁,若不是陵墓,还能是什么?” “谢前辈所言甚是。”欧阳少恭亦点头道:“捐毒指环乃是捐毒国代代相传之至宝,若此地当真是浑邪王陵墓,那我等便不得不惊扰去者了。夏公子,你乃道家弟子,这一路便请你多加留意了。” “自然,交给在下便是。”夏夷则抱拳道。 众人便继续向前行进,打败了一只火属性尸兽后,终于来到陵墓最深处。 此处地穴空旷高大,由上而下望去,但见不远处高台之上隐约现出一个人影,一缕光亮从高台上方的洞口中注在那人影身上,那人影一动不动,怀中似是抱着什么东西。 众人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来到高台之上,却见高台空旷、一览无余,并无棺椁之物,唯有那疑似浑邪王的人影与他怀中所抱的——人。 “那、那是……”从乐无异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浑邪王的干瘦侧脸,而他怀中之人周身均被白色披风所裹,只隐隐能从曼妙的身姿上猜测那应当是个女子。 “相传浑邪王生前曾有个十分宠爱的妃子,若所料无错,他怀中之人,便应当是那个妃子。”谢偃缓缓上前,望着那紧紧相拥的两具尸体道。 “啊,真的是这样吗?”乐无异有些惊诧道:“那浑邪王一定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妃子,连死都不愿意放开她。” 欧阳少恭微微笑了笑道:“这世上令人留恋之人、留恋之事固然有很多,但如他这般,即便死亡,亦要将至爱留在身边永生永世,倒也颇令人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乐无异有些不解地摸了摸头:“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不舍地把那个人留在身边,那个人也不会活过来呀。” “呵,乐兄如此旷达,亦是令人羡慕。”欧阳少恭依旧笑着,眸中却闪过一抹讥讽之色:“只望我等均能一世安乐,莫要有何憾恨之事才好。” 乐无异闻言忙“呸呸”两声道:“我们当然都是一世安乐的了,少恭你可别乌鸦嘴啊!” 欧阳少恭摇头失笑道:“是在下失言了,在下给乐兄陪个不是。” “这还差不多~走,我们去看看谢伯伯有没有什么发现。” “谢前辈,你看了这尸体许久,可有什么发现?”闻人羽见谢偃看了许久,却未有动作,便问道。 谢偃微微抬手指向浑邪王手上的玉色指环,道:“若我所料无错,那应当便是捐毒国国宝指环。” “那谢伯伯就赶快上去拿啊,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乐无异道。 “……”谢偃沉默片刻,上前微微行了一礼道:“得罪了。”说罢轻轻将指环从浑邪王手上取了下来。 “这就是捐毒国的国宝指环啊,看上去跟普通的指环也没什么不一样嘛。”阿阮微微伸手道,忽然,一丝悸动之感猛然从指尖窜至心底,她双目微睁,却见那指环忽而发出莹莹光亮,缓缓浮至她身前,一缕剑意悄然散佚而出。 “这是……!” 乐无异忽然听见百里屠苏的声音,正想问他怎么了,却见明夜忽而自发浮至半空之中,周身霎时劫火喷溅,炙热逼人。 “屠苏?这是怎么回事?屠苏?!”乐无异唤了几遍,却不闻百里屠苏应答,顿时心中微慌,便要上前,谁料禺期忽然出现,一把将他扯了回来。 “小子!你不要命了?若再上前几步,你整个人都会被劫火烧成灰烬!” 夏夷则忙在乐无异身前凝了层冰,而后问道:“禺期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夜怎么会突然变成这般模样?” 禺期回目看了看阿阮手中已然化成剑柄的“国宝指环”,思忖片刻才道:“怪不得吾此前一直觉得明夜剑似乎有所不足,原是如此!” “什么原是如此?禺期你快说清楚!”乐无异急道。 “小子莫急,那剑灵无事。”禺期抱手道:“那小丫头手里拿的正是昭明之‘柄’,吾虽不知为何她能将此物化为原形,但屠苏境况亦能猜个大概。想是方才‘柄’化形时泻出一缕昭明剑意,为明夜所感……尔等可知晓,为何纵使某些古剑之铸造手法、材料俱是普通,寻常之剑却仍与其相差甚远?” “……请前辈指教。”闻人羽行了一礼道。 “哼,还是你这小丫头懂礼数。”禺期微哼一声,道:“剑、刀等杀伐之物,与寻常器物不同,若年岁久远、且有机缘,便能化出‘势’。” “势?!”夏夷则微微一惊:“在下曾于师尊处听闻,好剑能分二物,一曰‘形’,二曰‘气’。剑形主承载,剑气主杀伐,若有此二物,便已能算作一柄好剑。然而有极少一部分剑,因机缘而化‘势’,剑势则主威慑,与无‘势’之剑相差何止千里。依前辈所言,明夜剑竟已有化势之兆?!” “小子倒对剑所知甚多,也算不负你手中之剑。”禺期面色老成地点头道:“只是有一点你说错了,明夜剑并非才有化势之兆,而是剑势将成。若吾所料不错,其化势所用时间怕是已近百年。哼,化势期愈久,剑势便愈强大,昭明当年也不过用了区区八十载,晗光如今更是未得化势机缘,未料它竟……” “啊?原来明夜这么厉害啊……”得知屠苏没事,乐无异这才放下心来,摸了摸头笑道:“那我以后再也不用它焊铁了!” “乐兄,你……”夏夷则有些无奈地扶额。 然而众人都未看见,欧阳少恭望着半空中劫火流溢的明夜,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能够感觉到,他留在百里屠苏元神中的妖藤,正被劫火慢慢灼烧殆尽…… 众人一番讨论后,眼看劫火将熄,孰料数根碧绿色藤蔓忽然拔地而起,向明夜剑袭去。 谢偃最先反应过来,当即闪身至明夜剑前,撑起瞬华之胄将藤条尽数挡了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待看清那藤条面目,乐无异当即一骇:只见这藤蔓表面虽鲜翠碧绿,内里却似有血光闪过,动作灵活如蛇,更有根根锋利倒刺附于表面,流溢出丝丝黑色雾气,看着便令人不寒而栗。 “阿阮妹妹!保护好少恭!”闻人羽持枪戒备道:“这藤条上好像附有魔气!” 第49章 四十九 “魔气?!难道,又是流月城?”乐无异持剑戒备而立,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愤怒之色:“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害了那么多人还不够,还要来害屠苏!” 谢偃透过瞬华之胄去看那些藤条,却惊觉藤条内部魔气与血煞之气尤盛,若被它触到,定然十分难缠,忙道:“大家小心!这些藤条十分诡异,莫要被它伤到!” 然而谢偃话音未落,明夜剑后方又是数根藤条破地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明夜,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剑裹得密不透风。明夜剑猛地一震,周身劫火瞬灭,阵阵剑鸣之声响起,似乎是欲要挣脱这些藤条,却又十分无力。 “可恶!”乐无异见明夜发出悲鸣,登时心中一紧,举了剑便要冲上前去,谢偃见状忙一把将他拽入瞬华之胄:“那藤条非是你能应付,呆在此处,我去!” 谁料谢偃还未来得及行动,地面忽而又窜出数条黑气漫溢的藤蔓,以千斤之力抽上瞬华之胄,谢偃压力骤大,只得先压下解救明夜剑困境的想法。 闻人羽、阿阮等人亦十分担心明夜剑境况,然而藤蔓数量实在太多,她们自保都已是有些勉强,完全腾不出手去解救明夜。 危急时刻,一道强大无匹的剑气忽然以破空之势直劈而下,明夜剑周身藤蔓霎时寸寸断裂! 谢偃一惊,忙抬头去看来人,只见半空之中,那人黑袍翻飞,分叉的锋利双眉之下压着的是一双冰冷的眸子。那双眸子,漆黑而深沉,一眼便令人望进了无尽的黑夜之中,再也无法逃离。 竟然是——师父! 沈夜面色冰冷地扫了在场众人一眼,随即将视线投向面露惊色的谢偃。 既然已经出面,便不如将这偃甲人就地格杀! 然而沈夜杀意方起,便觉那些魔气漫溢的藤蔓又有将起之兆,他皱眉去望明夜,却见明夜周身劫火重燃,一道身影隐隐约约在劫火中显出身形,那人竟似乎…… 他顿时面色一变,随即上前将那人影一把揽于宽袖之中,凌厉目光微微投于下方一人身上,随后身形掠起,霎时便从陵墓上方的洞口之中脱身离去。 沈夜离开后,众人周围的藤条顿时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地底,再无任何动静。乐无异望着那至少离地数十米的狭窄洞口,顿时急道:“屠苏被那个人带走了!可恶,这洞口这么小,让馋鸡驮着我们也飞不出去啊!流月城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乐兄莫急!明夜剑仍在此处,若屠苏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夏夷则忙拦住想要把鲲鹏掏出来的乐无异。 “真的吗,那那个人为什么要抓走屠苏?”乐无异仍是很不放心,不禁后悔道:“早知道我当初就让屠苏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变成剑灵,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急死我了!” 禺期冷哼道:“所谓剑灵,均是由生灵殉剑而成。屠苏想必亦是被活生生投入铸剑炉中焚烧而死,如今那人将他掳去,不知又要做些什么!” “什么!他们居然那样对待屠苏弟弟!”阿阮捂着嘴惊道:“那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去救屠苏弟弟啊!” 欧阳少恭掩住眸中阴沉之色,亦上前道:“阿阮姑娘所言甚是,在下观那流月城行事狠辣,如今屠苏落到他们手中,不知要被怎样对待。” 乐无异听了心中愈加担忧,方想应阿阮的话,便听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想走?你们几人惊扰我捐毒先灵,如今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却说百里屠苏自失去意识后便一直处于浑浑噩噩之中,此际将醒,却觉四周微冷,似有冷风自周身拂过,与明夜剑中全不相同。他缓缓睁开双目,却见一张俊美熟悉的面庞近在眼前——竟然是阿夜! “阿夜?”百里屠苏微一吃惊,下意识便要挣开沈夜。 “……莫动。”沈夜见百里屠苏已醒,随即于沙漠中一处大石后降下身形,解下外袍为他披上。 “这是!”百里屠苏这才发现他已恢复原来模样,而阿夜为他做的那身衣袍亦在劫火之中被燃为灰烬。 想起一路上竟是未着寸缕,百里屠苏顿觉一阵尴尬。 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身上的外袍,百里屠苏问道:“阿夜,你怎会在此处?” “……本座下界办事,正巧见明夜化势将成,却遭妖藤阻拦,便将你带了出来。”沈夜面色平静道。 百里屠苏闻言微微蹙眉:他元神中欧阳少恭留下的妖藤竟已为劫火灼烧殆尽,如此,倒着实省下了许多功夫,只是…… 他抬目去望沈夜:“是何事?”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需知道。” “胡闹!你染疾已久,如非要事便莫要下界!” “……” 百里屠苏见沈夜面色微沉,便摇头道:“如今明夜剑势已成,我之实力已然恢复鼎盛时期。阿夜,我可以帮你。” 沈夜面色一僵,沉默片刻后终是微微闭目道:“……与你同行的那些人已然寻到昭明之‘柄’,若当真想帮本座,便将昭明重铸,届时本座斩杀心魔时亦能多上许多胜算。” 百里屠苏闻言微吃一惊:“无异他们……竟当真寻到了昭明之‘柄’?若是如此……好,我帮你去寻昭明。” 闻得此言,沈夜当即心中微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看百里屠苏身上外袍,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注向远处,道:“你且等上片刻,本座去前方市镇中为你寻些衣物。” “无妨。”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剑灵本质乃是灵体,若不凝出实体,我用灵力幻出一套衣物亦可。”届时再让无异为他寻套衣物便是。 “……既如此,本座走了……对了,那行人中的白衫人似有不妥,你多加留意。” 百里屠苏见沈夜有离开之势,忙道:“等等!” 沈夜身形一顿。 “……阿夜,心魔死后,你有何打算?” “……这些事情,还是等除掉心魔后再谈罢。” 百里屠苏双眉一蹙,方要再说些什么,眼前已是光芒一闪,失了沈夜的身影。他不禁于心中微叹了口气:罢,为今之计还是先将族民迁徙下界,而后重铸昭明,斩杀心魔! 他闭目片刻,感应到此地离明夜所处之地已是颇远,但若强行捏诀回到剑中,少不得要耗上几分元神之力。 便也只能用腾翔之术回去了…… 沈夜望着不远处百里屠苏离去的背影,神色微微柔和下来。他身形微动,方要追随上去,便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尊上。”他身形一顿,面色又复冷然:“华月,何事?” “……属下是来问一声尊上,尊上打算何时回城?” “……城中之事,本座不是暂时交由谢衣了么?” “瞳昨日回禀,他被尊上派遣下界暗杀雩风,正要得手,雩风身上忽而爆发出强烈魔气,瞳……已为他重伤。” “什么?”沈夜面色一沉,转身道:“那瞳如今伤势如何?” “……未有内伤,以蛊治疗数日便可痊愈。” “是么……”沈夜心中微微松下一口气,随即双眉蹙紧:雩风体内魔气应当是所有祭司中最淡的,怎会有能耐将瞳重伤?而且今日于捐毒陵墓所见的藤蔓亦是魔气附着……砺罂……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雩风如今可有回城?” “回尊上,雩风并未回城。” “……你先回去吧,待本座料理了那偃甲人,便立即回城。”沈夜眸中杀意渐显:原本以为机会尚多,如今看来,必须立即将那偃甲人处理了才是。此地离捐毒遗址相距甚远,大哥使用腾翔之术离开,没有半日不能抵达,而他此前已于遗址附近留下了传送法阵…… 忽然,华月微微惊道:“尊上!” “……何事?” “你……受伤了?可需属下为您疗伤?!” “……”沈夜拭了拭鼻翼下的温热,轻声道:“无事,下界浊气太盛,本座滞留太久,神血有些许翻腾。” “还望尊上以身体为重!” “本座知道了,你回去吧。” “……属下领命。” 第50章 五十 实际上,虽然百里屠苏答应沈夜为其寻找昭明,但是他始终未曾回到流月城,也始终不知流月城具体境况,即便沈夜口上说一切皆已打理完毕、迁徙大计将定,然而素来知晓他别扭性子的百里屠苏却始终放心不下。 若有机会,还是须得亲自回流月城一趟…… 此际四围漆黑寂静,天空中乌云遮蔽、星光暗沉,唯高空中寒冽的风擦过脸庞,带来丝丝冷意。百里屠苏已于空中行了许久,脑中不停猜测着流月城如今境况,故而当那些无声无息的藤条倏然向他袭来时,他着实吃了一惊。 幸而他此际乃是灵体,那些弥漫着诡异气息的藤条只是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完全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呵~原来屠苏原身乃是这般模样……倒着实是个美人儿~只是屠苏如今乃是灵体……那在下这赤血妖藤倒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熟悉的白色身影缓缓自黑暗中显出身形。 百里屠苏心下一沉,无视那人的轻薄之语,冷声道:“欧阳少恭,如今我身负要事,不欲与你争斗,你我间的恩怨,待诸事结束后再谈不迟!” 欧阳少恭听了却是道:“屠苏说得倒是好听,只是在下于这人世间辗转多艰,许多事情不免要瞻前顾后。”他缓缓露出一抹笑意,将背后所负之琴取下,令其浮至身前,笑道:“只有将屠苏牢牢掌控于手中,在下方能心安。” 百里屠苏见状面色愈沉:他如今手中无剑,若行争斗,不免有些束手束脚,若欧阳少恭当真打定主意要在此一战,他也只能…… 百里屠苏面色稍定,他微微闭目,慢慢将百年前于山巅上得来的凤来琴原身之力凝于手中,一张熟悉的琴渐渐于他手中凝出实体。 “这是……!”欧阳少恭看着不远处面无表情的少年,眸光明灭不定。只见那少年眉目精致如画,身着流月城祭司白袍,白袍翻覆间乌发飞扬,时而掩住眉间艳丽朱砂,而他手中正发出莹莹光亮的事物,赫然便是暌违数千年的凤来琴形貌! 呵……当真是仙姿仙骨……令人、歆羡! “岁月奔流……沧海飞尘,未料太古至今、时逾数千年……在下竟仍能于半身身上目睹太子长琴昔日风姿……好、好!” “……”百里屠苏其实心中有些无奈:若是可以,他也不愿以琴争斗,一来他自恢复记忆后便从未用琴进行战斗,可谓生熟至极,二来太子长琴早已不复存在,他也不愿再以百里屠苏的身份去回溯太子长琴。他睁目去望对面的欧阳少恭,却见对方面色阴沉,一双细长俊逸的眼睛内满是深沉与黑暗,若仔细瞧去,还能隐隐发现蕴于其中的狠厉与绝望。 他不禁心中一震,微微垂下手道:“若是可以,我未有一丝一毫与你争斗之意。” “争斗……?呵~屠苏说得对,这世间、只能有一个太子长琴,我果然……还是不能留你!”欧阳少恭神色骤然一厉:“便让我看看,太古乐神之力,如今、到底还余下几何!” 百里屠苏尚未反应过来,忽觉对方周身气势猛然一变,熟悉的音调从对方指尖泻出,那是——沧海龙吟!他微微一惊,立即将手覆于幻出的凤来琴琴弦之上,注入灵力,亦是弹奏起来。 沧海龙吟之声在浩荡天风中骤然响起,百里屠苏前世与欧阳少恭在蓬莱宫殿山上的一战令他多少也知晓一些对方惯用的攻击手法及招式施展方式等,故他作战时虽略有生疏,却亦能立于不败之地。然而争斗之间瞬息万变,音律攻击又多是针对元神、内脏之属,且不易躲闪,一番较量后,两人均是负伤不轻,俱显萎靡之态。 “果然……厉害……那山巅之上的凤来琴原身,想来便是被你先行取走了罢……”捂住有些发闷的胸口,欧阳少恭微微喘息笑道。 “……不错,是我。”百里屠苏亦是忍耐地皱紧双眉道:“这本就是你的,若你能放弃那般荒唐的想法,我便将这些力量交还予你又有何妨。” 欧阳少恭闻言却是微微一愣:“交……还……?如此说来,你……竟不承认你是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眸色坚定道:“我早已说过,我只是百里屠苏。” “呵……可笑,当真可笑!”欧阳少恭身形微颤,像喘息的兽类般笑了起来:“你是我的半身……如今……竟连你都不承认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见状不由心中微恸,奈何他一向拙于言辞,此际纵有心将所思所想告诉对方,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憋了半天未有头绪,只得道:“我……亦是对你累世怨怼感同身受,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求请女娲大神解你累世渡魂之死局……” “……是……么……”欧阳少恭微微垂下头。 百里屠苏看着对面垂下头掩住目中情绪的欧阳少恭,心里微微有些无措,正当他诸般想法于心中翻覆、欲要出口时,却听对面温润之声响起道:“今日一战,果真痛快,然而如今屠苏与在下俱是受伤不轻、无力再战。既如此,关于魂魄归属之事,在下便改日再行约战!”说罢长袖一挥,已是消失于漆黑夜色之中。 “等……” “……”百里屠苏有些无力地垂下手。如今的人,怎的都喜欢不等人将话说完便自行离开…… 当百里屠苏寻到乐无异一行人时,夜已过了大半,远处熹光微现,已是天明之兆。 他有些惊讶地去看似是早已到达此地的欧阳少恭,却见对方朝他微微一笑,俊逸温润的面上微显疲惫之色,和衣便倚着石头闭眸睡去。他又等了片刻,见对方毫无攻击之意,便稍稍安下心来,欲要回明夜剑中去,却又忽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你是什么人?”乐无异几乎是神经反射似地持剑跳了起来,戒备道。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望向四周,却见乐无异弄出这般动静,其余几人竟毫无反应,不光如此,几人身上均是带了轻伤,谢偃……不见了?! 他登时双眉一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待看清他的面目,乐无异才微微一愣,放下剑道:“你……你是屠苏?” 第51章 五十一 眼前的少年身穿流月城祭司长袍,乌黑长发垂于身后,身形挺拔修长,肤色白皙,眉心一点朱砂艳丽夺目,两侧长眉斜飞入鬓,眉下压着清冷凌厉的眼锋,精致双眼中乌黑双眸冷沁澄澈,薄薄的浅色的唇微微抿成一条直线,宣示着主人的不解与疑惑。 “是我。” “……”乐无异这才缓缓放下手中之剑:“屠苏……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百里屠苏看了看乐无异脸上的轻微血迹,不由双眉一蹙:“明夜剑势已成,我自然摆脱了年幼模样,你们究竟发生何事?” “……在这之前,我想该是我问你,你被那个大祭司掳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乐无异微微低下头去,微长的刘海遮住他的双眼,令百里屠苏看不清其中情绪。 百里屠苏心头疑惑更重,然而他不愿将无异等人牵扯进流月城与欧阳少恭的事中,便摇头道:“此事恕我不能相告。” “哈……又是不能相告……那么你可知道,那个大祭司前不久才离开,他……”乐无异垂于身侧的双手缓缓攥紧,苍白的筋络与骨骼隐现于其上。“他……谢前辈……师父他……为了保护我们,生生被那个人……斩下了头颅!” “……!”百里屠苏一愣:“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我们……我们都像渺小的蝼蚁一样,他……他那么轻易、那么轻易就把我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不是师父……”乐无异抬起一只手,冰冷的触感捂住了他抽痛至发红的双眼。 百里屠苏微微睁大双眸,沉默片刻后有些犹豫地抬起手道:“你……别这样,那个谢衣,也许没死。”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着他……用光刃……斩下了师父的头颅!那么……轻易!” “……” “现在……你能告诉我……那个人把你掳走后,到底做了什么吗?”乐无异缓缓放下手,渗着血丝的琥珀色双眸直直望向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仍是摇头道:“抱歉,我只能告诉你,我对此事全不知情。” “是吗……”乐无异垂下了头。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微弱的熹光中缓缓蔓延,百里屠苏耳边只剩下日复一日在沙海中回旋的冷漠的风,片刻后,乐无异断断续续的声音才通过风缓慢地传递过来:“师父他……是我从小就一直憧憬、向往着的人啊……本来,能够亲眼见到他,我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半天前,他居然、居然说要收我做徒弟……我那时候,简直高兴坏了……从小到大,我都没有那么高兴过……可是……刚才、就在刚才,他就那么突然地、猝不及防地消失在我生命里……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刚才在梦里,他来向我辞行……他说,他不放心我,折回来看看我……我……” “你不知道……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可是,那个人!”他顿了顿,深深吸了几口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把话说完:“我到那一刻才意识到,我什么都做不了……看见你被他掳去时,我什么都做不了,看见师父被他杀死时,我也什么都做不了……看见夷则他们为我拼命时,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我真的是、真的是太没用了!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没用的人!” 百里屠苏微微一怔,抬目去望乐无异,却见那双从来都是温暖纯净的琥珀色双眸此刻正被怨恨充斥,浓厚的黑暗与深沉郁结其中,几乎要将那仅存的光芒侵蚀殆尽。他顿时心头一震,想也未想便猛然举起明夜对着那人,双眉紧蹙冷声道:“若是觉得自己没用,便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如此自怨自艾,只是弱者行径!” 乐无异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却见剑的对面,那个向来清冷寡言的剑灵面色沉沉、双眉微竖,乌黑双眸深处一瞬间爆发出的光芒,耀眼得不由令他侧目。 是啊……一味怨恨、一味自责,师父就会回来吗?他就能保护屠苏和夷则他们了吗?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老爹、安尼瓦尔都在等他,师父也把他的遗愿交托给了他,他定要完成师父的愿望,找到昭明…… “你说得对……!我不能这么自怨自艾下去,我一定要变得更强大!这样才能保护好想保护的人……我还要帮师父去找神剑昭明!” 望着对面少年纯净的琥珀色双眸再次焕发出光彩,百里屠苏脸色微微温和下来,手中之剑亦缓缓落下。“……你想通便好。” 乐无异沉默片刻,缓缓抬手摸了摸百里屠苏的头发:“屠苏,谢谢你。” “……谢我什么?”百里屠苏方说完,便顿觉有些尴尬:这是他尚是孩童时乐无异经常对他做的动作,那时他尚是孩童体型,乐无异做出这般动作倒也不显奇怪,兼之他心中对其性格亦是有些欢喜,便未曾拒绝他的亲近之举,然而如今做来…… 乐无异放下手,眸中微微溢出一丝笑意:“谢谢你骂醒我啊。你不知道……我刚刚差点就怀疑你了……现在想想,那根本就是懦弱的表现,对不起……” 百里屠苏微微摇了摇头:“无妨,任谁经历这般大喜大悲之境,都会如你方才一般彷徨无措。”他顿了顿,又道:“方才闻你所言,你要去寻神剑昭明?” “是。”乐无异点头道:“师父他……临死前托我帮他去找昭明,为了他,我一定会寻到。” “……那么,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乐无异沉默一瞬,道:“你还不知道吧……你被那个大祭司掳去后,狼王安尼瓦尔突然出现,原来他一直跟着我们……我跟他打了一架,后来发现……他居然是我哥哥!我居然……不是老爹的亲生儿子。我跟他约定会回长安当面去问老爹,然后再给他答复……啊,还有,夷则刚才为了保护我们,冲破了他师父给他下的封印,他……是妖,是鲛人。” 百里屠苏闻言有些诧异:夏夷则是鲛人之事他早有察觉,只是未料他不在时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倒也难为无异了。 “如此说来,你接下来欲要回返长安?” 乐无异点了点头。 “既如此……”百里屠苏思忖片刻,抬头道:“待你返回长安,我有事需得离开一阵子。” “……是关于流月城的事吗?” “……是。” “行,那你自己小心,好好保重。” 百里屠苏有些惊讶地看向乐无异:“你……不问我什么?” “这个啊……既然我已经决定相信你,就一定会相信你到最后的!” “……多谢。” “谢什么!我们的关系还用说谢吗!” “……” 乐无异打定主意后便开始叫醒夏夷则等人,所幸众人所受均是轻伤,于原地片刻后便打算启程,谁知闻人羽的师兄秦炀忽然找来,原是闻人羽昏迷前曾使用过百草谷的求救信号。 众人将一路遭遇与断魂草等事向秦炀说了一遍,秦炀答应帮助众人,而后他又认出夏夷则居然是当朝三皇子,便将其母被囚佛寺的消息告诉了他,夏夷则听后心急如焚,当即与乐无异等人乘坐鲲鹏赶回了长安。 方抵达长安,百里屠苏便向乐无异辞行,独自使用腾翔之术赶往流月城。 流月城,他定然要亲自回去一趟。 第52章 五十二 百里屠苏自结界缺口回到流月城时,正值清晨。大雪似是下了一夜未停,厚重地压覆在屋顶之上,满城寂静,只余飞雪在冷风中回旋的清寂之声扫过静默的地面,像是轻声的低吟,又像是隐约的呢喃。 悄声在纯白的雪地上降下身形,百里屠苏展目去望暌违许久的故城,却觉天地岑寂,这座古老的庞然大物安静——甚是说是死寂地静卧在他脚下,冰冷的雪漫上他的脚踝,带着丝丝悄然寒意,几欲冰冻人的灵魂。 阿夜……如今正在做什么? 百里屠苏失神片刻,忽又骤然醒悟过来:他不是回来查看流月城境况的么,怎会又忽然想起阿夜……如此说来……自下界后,他想起阿夜的次数似乎愈来愈多…… 脑中忽然浮现出阿夜为他穿衣时近在眼前的俊美脸庞,百里屠苏面上倏然一红。 便先去看看阿夜罢…… 百里屠苏方才走了一步,便觉一股窥视之意自四周传来,然而仅是一瞬,那窥视之意便消失无踪。他不禁微微蹙起了眉:他可以感觉到,那股窥视之意绝不是阿夜,那么……又是何人敢在流月城如此放肆? 莫非…… 他面色微沉,寻了条少有人迹的路便向神殿赶去。以阿夜的作息来看,此时他定在神殿中处理事务。 古老肃穆的神殿依旧在纷飞的大雪中巍巍伫立着,冰冷的寒意环绕住它,让它看上去就像一座森冷坚固的冰雕。百里屠苏缓步至神殿入口,立了少许,方欲走进去,便见一个有些熟悉的温婉人影自内缓缓走出。 “你是……”华月顿下脚步,望着百里屠苏的双目倏然睁大:“天府祭司大人?!” “……”百里屠苏微微点了点头:“华月,你也……长大了许多。” “您、您竟……未死?!” “……不错,我于阴差阳错之下魂魄入得明夜剑,成为其剑灵。” “剑……灵……”华月缓缓收起眸中惊愕之色,秀致双眉忽然竖了起来:“如此说来……那个剑灵……果然是……你……?” 百里屠苏不知华月为何忽然露出这般不满……甚至是愤怒的神色,但仍是点头道:“正是。” 华月紧紧咬住下唇,紧握的双手宣示了她内心忽然而起的激烈心绪:“既然您未死,为何欺瞒阿夜?为何不相助阿夜?您是他的兄长,是他在这个世上……最敬慕的人啊……!”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摇头道:“我知道阿夜所为皆为烈山部族民,然而他的方式,我委实不能苟同。”只是命运何其无常……他与谢衣费劲千辛万苦寻到了克制心魔之法,却最终功亏一篑……他沉睡剑中,转瞬便是百年。如今……大错已然筑成,唯有将族民安置下界后将心魔彻底杀死,才可稍稍为那些无辜牺牲的生灵赎一些罪……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华月只觉一股几乎要将她灼伤的愤怒在胸腔里蒸腾乱窜,她努力去按下那片炙热,然而,毫无作用……!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阿夜为了当上大祭司,受了多少苦!你不知道阿夜为了守住这座城,费了多少心思!你也不知道他每过三日就要陪着小曦度过那个绝望的夜晚,不知道他的脊背上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抬目去望华月,却见华月秀眉倒竖,一向沉静温婉的脸上此刻竟满是怨愤与不甘! “他那么善良的人,为了当上大祭司、为了巩固权力,发动了三次流血事件……!踏着尸山与血海,他终于走上权力的巅峰,然而他又怎会不知城中局势……一个没有城主支持的大祭司,一座即将崩塌的流月城,数千身染恶疾的族民……!他不择手段夺来了这些,然后,将所有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身上!他何尝不可以跟谢衣一样,带着小曦躲在下界逍遥自在?但是他没有……!” “……”百里屠苏眸中闪过一抹动容之色。 “他把沧溟的责任也一同担在身上……呵,身为城主,沧溟可以躲进冥蝶之印,牺牲灵魂为这一切赎罪,那么……阿夜又可以做些什么?小曦每过三日便要被清空记忆,重回那绝望的一晚,她至少还有资格遗忘……然而阿夜,他只能一次次陪伴小曦再度重回,一次次忍受亲生妹妹恐惧害怕的眼神,他没有资格遗忘……他说他会护住这座城,护住城中的族民,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他时时防备心魔、刻刻不敢放心,他步步经营、寸寸留心,百年来如履薄冰,何曾睡上一个安稳的觉!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凡人啊……!如果是这样,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谴责他,有什么资格安心地立在此处说你委实不能赞同他的方式?!” 迸发的激烈情绪几乎要将华月的理智燃烧殆尽,她望着久久垂目不语的百里屠苏,冷笑道:“怎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了?果然……像你们这种人,只需安安稳稳地站在一旁,然后清高地说滥杀无辜,罪该当诛!” “……”死寂在冰冷威严的神殿前缓缓蔓延,百里屠苏微微闭上双眸,沉默许久后方才平静道:“无论有何理由,生命只有一次,残杀无辜始终有罪……是我这个兄长做得很不称职,阿夜需要我时,我却从未伴着他共同经历过痛苦与磨难……然而,我愿与他一同向这所有的一切赎罪,哪怕再多艰难、再多险阻,这一次,我定会与他共同承担、共同面对。” 华月微微一怔。 “是……么……”也许,这样……也好…… 她缓缓闭目,敛去其中的苦涩与复杂。 “阿夜他……前几日将族内事务全数交给谢衣,下界去了……自矩木归来后,我从未见过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他,你可知……他下界去办何事了?” “……不知。” “呵……他啊……傻傻地跟着一个人去了,但是又不敢现身,只敢远远地跟着,要不是突生异变,也不知他……还要跟到何时。” 百里屠苏一怔:难道……阿夜他…… “方才夜里他来寻我,说心里高兴,却没人能陪他喝酒……我就陪他喝了点,哪知他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些,如今正睡于神殿之中,怕是……醉了罢,你进去看看他吧……”淡淡的苦涩笑意自嘴边凝起,华月微微摇了摇头,径自走过百里屠苏,朝廉贞祭司殿走去。 望着那温婉女子的背影渐渐被大雪模糊覆盖,百里屠苏犹豫片刻,终是抬步走了进去。 穿过寂长而深邃的甬道,冷意蔓延的神殿之内,那个双眉分叉的大祭司微微撑着手睡着了,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脊背依旧笔直而冷硬,带着深深的固执与决绝。 百里屠苏走上前去,乌黑双眸紧紧锁住他的面容。 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看过阿夜…… 眉宇紧蹙,携着坚毅缓缓沿至眉梢。修长的眉,带着凌厉的角度斜斜飞起,眉梢分叉而生,令他看上去有些阴沉冷厉。眼锋无疑是高傲凌厉的,微微挑起眼角向上延伸,睫羽不是很密也不是很长,却柔顺地覆在眼线之上,让他看上去不再那般孤傲得令人不敢接近。高挺的鼻下是一双紧抿的薄唇,唇色很淡,带着有些冰冷的温度将唇角压下,尽显寡绝与冷冽。 百里屠苏神色微动,他觉得有一股很陌生的情感不知何时攫住了他的整个心神,迫使他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了那冷厉高傲的眉梢。 这般坚强成熟、稳重隐忍的阿夜,耀眼得不由令他侧目……他前世亦像阿夜一般背负了全族的命运,然而他可以去找雷严、去找欧阳少恭报仇,他可以怀着希望去找起死回生药救活娘亲,他有始终默默支持他的师尊、大师兄及一干挚友,然而阿夜……他什么都没有,他无法去找何人复仇,也无法去找父亲、亦或是天命复仇,他只能默默忍受担负,担负起全族命运、担负起滥杀无辜的罪责……全族人民可以靠他,然而他,又可以靠谁…… 缓缓直起身来,百里屠苏沉默片刻,方欲将一旁的外袍取来予沈夜披上,便忽觉袖上一沉,转目望去,却见一只修长的手正抓着他的袖子,座上那人缓缓掀开眼睫,露出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 第53章 五十三 低低的叹息声蓦然在神殿中响起:“你……来了啊……” 百里屠苏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觉一只手忽而揽上他的后腰,微一用力便将他带入了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之中。 “我以为……这次我不会梦到你了……” 正蹙眉欲要挣脱的百里屠苏闻言动作一顿,有些愣愣地抬头去望沈夜,却见那双向来深沉难窥的漆黑双眸此时竟微微露出些许失神迷离,隐隐约约的温柔之色于其中一闪而过。 “你知道么……我刚刚……又梦到了神农寿诞,我手里捧着那人给我的酒,四处找你……可是,我始终找不到你……我捧着酒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神像下面,几乎就要放弃了……” 沈夜微微笑了笑,低下唇去贴上怀中之人鬓边柔软的发,轻声道:“幸好你来了……” 百里屠苏面上倏然一红,想要站起身来,却被腰肢上的手紧紧箍住,无法动弹分毫。 “别走……我知道你又想走了……别走……多陪我一会……” 将头埋至怀中人的颈间,沈夜闭上双眸,更紧地拥住那人。好不容易见到了,他怎能这么轻易就让他离开,以后……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啊…… “……” 百里屠苏顿下身形,眸中闪过一抹动容之色,他缓缓抬起未被禁锢的那只手,抚上那微卷的柔软的黑发。半阖双目,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阿夜……这些年,辛苦你了……” 沈夜微微一怔,抬目去看那个面色柔和的人。“你今日……竟不训斥于我?” 百里屠苏双手微顿。“……训斥你……什么?” “呵……平日在这些时候,你不都要训斥我,你是我兄长,我……不该对你生出这种心思,然后甩袖离去么……今日,为何如此温柔……” “……” “但是这样……很好……我能拥着你,感受到你,而不是一柄冰冷的剑、一个冰冷的眼神……” “你……别走……再多陪我一会……” 沈夜凌厉的眉微微柔软下来,露出一丝脆弱的神色。他有些着急地去捉怀里人的手,却觉入手冰凉,他愈加无措,微微颤抖着垂下头去找那人的唇。 直到唇上传来一股湿热之感,百里屠苏才倏然散去面上的震惊呆滞之色,将手撤回便开始挣扎,然而沈夜实在抱得太紧,那漆黑冰冷的绝望几乎透过肌肤渗进他的脾脏之中。 他终于渐渐停止了挣扎,微微闭目掩去其中的复杂之色。 柔软的热意侵入口中,阿夜近在咫尺的特有气息几乎将他整个围绕起来,腰肢上的手臂牢牢地囷固住他。百里屠苏心中愈加羞窘,然而幸好一会后,沈夜便抬起头来,静静地抱着他又再次睡着了。 微微松了口气,百里屠苏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取过一旁外袍替沈夜披了起来,而后立于他身前久久凝目,满眼复杂。 当沈夜醒来时,太阳已然中天,橙黄的日光穿过神殿穹顶徐徐注在那侧对着他的人身上,似为那人披了一层柔和而耀眼的光芒。他看着那人微闭的双目,长而密的睫羽在冰雪般清冷的面庞上投下一段瑰丽的阴影。似乎是察觉到他醒来了,那侧对着他的人回过眸来望他,冷沁乌黑的双瞳被阳光洗澈,折射出琉璃般透明的温和。 “你……怎会在此……!”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垂目道:“我始终放心不下……回来看看城中局势。” 沈夜倏然从神座上站起身来,双眉一蹙便要出言赶人,然而随着他的动作,一件外袍带起微微的风铺落在地,他微微一怔,低头去看那件原本盖在他身上的祭司外袍。 “……我见你睡着了,怕你着凉,便取了件外袍予你披上。” “……”一股激烈的情绪忽然从心中崩裂而出,沈夜藏于宽大袖袍间的双手猛然攥紧。 就任性……这一次…… 他深深吸了口气,稍稍缓下心中情绪,平静道:“既然你这么想回来,两个半月后,流月城中会举行最后一次神农寿诞,你便……留到神农寿诞之后罢。只是次日,城中族人便会全数迁往下界龙兵屿,而你也必须离开流月城。” “……那么你呢?” “本座会将心魔封印,而后取来神剑昭明,彻底将心魔杀死!” 百里屠苏闻言双眉一蹙:“我与你一同。” “……你须得先替本座去寻昭明,否则……心魔永远无法杀死,这一切,永远都无法结束。” “好。”百里屠苏认真地点了点头:“待我寻回昭明,我们便一同将心魔杀死,然后……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赎罪。” “……”沈夜闭上双目,沉默片刻后微微勾起唇角,轻声道:“好。” 说罢他睁开双眼去看百里屠苏,眸中隐忍温柔之色一闪而过。 百里屠苏一怔,脑中忽而浮现出方才的一幕,登时耳后一片火热,他忽然想起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便立即转了话题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谢衣所做的那个偃甲人……你将他如何了?” 沈夜闻言脸色微沉:“你……在怪本座?迁徙大计将定,任何有可能妨碍本座的东西都必须除去!况且……谢衣早晚会成为烈山部大祭司,两个大祭司,成何体统!” “偃甲化灵,何其罕见,亦或是天意使然,你若恐其生变,将其暂时制住便是,何必如此?”百里屠苏直直望着沈夜,眸中隐隐现出一抹柔和之意。 “……哼!”沈夜微一拂袖,转过眸道:“本座取了他的头颅与心脏,你若想要,给你便是。” 百里屠苏闻言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果然,阿夜未曾将其抹杀…… “……你若想看城内局势,自去便是。”顿了顿,沈夜又走至神殿内室,取出一套白色祭司长袍交予百里屠苏道:“……隆冬将近,若能化实体,便穿上罢。” “……”百里屠苏接过衣袍,微微垂目去看衣上细密的针脚。 “阿夜……多谢你。” “……不必言谢,小曦她……很想念你,若得了空,就多去看看她,谢衣与瞳如今正于破军、七杀祭司殿中,你若无聊,亦可去寻他们叙旧……本座事务繁忙,便暂时不陪你了。”捺下心中的喜悦之意,沈夜绷着脸道。 第54章 五十四 长安乐府,乐无异卧室之内,方与乐无异从桃源仙居图幻境中出来的闻人羽看着那方方正正的通天之器,目露惊叹之色:“不愧是谢前辈做的偃甲啊,居然能读出木石内部潜藏的无意识记忆,着实骇人听闻,令人大开眼界!”她转目去望神情有些呆滞的乐无异,心中知晓他定会因幻境中与谢前辈的再次别离而心伤,便开口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无异,你……怎么看这偃甲?“ “……”乐无异稍稍回过神来,强自打起精神道:“师父临终前嘱托我替他去找昭明,一定是有所打算,如今看来,这通天之器想必就是他留给我们的唯一线索……” “应当是的。”闻人羽微微托着下颔沉思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乐无异捂着前几日安尼瓦尔带人杀入乐府时不小心误伤在胸前的伤口,起身道:“昭明剑柄不是在我们手里吗?如果要找昭明,不如试着用通天之器读一下剑柄。” “昭明剑柄?”闻人羽微微蹙起秀眉:“它不是一直由阮妹妹保管着吗,可是如今阮妹妹正陪夷则去救他母妃啊。” 乐无异一边拿出桃源仙居图一边笑道:“你忘了么,自从上次那个大祭司来过后,阮妹妹怕剑柄放身上不安全,就放到桃源仙居里去了。” 闻人羽沉默片刻,轻声道:“无异,不想笑就别笑了。” 乐无异闻言,脸上笑意缓缓褪去。 “闻人……我控制不了……每次闭上眼睛,我眼前都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师父离世时的画面……” 闻人羽看着乐无异面上难过的表情,心中亦是很不好受:“无异,你……打起精神来,若谢前辈泉下有知,知道你这般神伤,定然会很难过。” “……”乐无异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师父牺牲自己救了我们,我一定不能让他失望,况且屠苏是不是被投入铸剑炉中成为剑灵的事也要查清,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要替师父和他向流月城讨个公道!” 闻人羽闻言面上却是闪过一抹忧色,她看了看乐无异,斟酌片刻后仍是忍不住开口道;“无异,关于屠苏……你,真的相信他?” 乐无异一听,登时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闻人羽:“闻人,你说什么呢,屠苏是我们的朋友啊,你忘记一路上他是怎么帮我们的吗?” “……但是不可否认,他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我们,比如说这次他的离开……” “不,我相信屠苏,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背叛我们!”乐无异摇头坚定道。 “……我也只是猜测,如果可以,我当然不希望屠苏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好了,这事就别再提了,我们快去桃源仙居取剑柄吧。” “……嗯。” 当沈夜处理完一天的事务,踏着夜色回到小曦寝室时,却见往日必须由他讲故事温哄入睡的幼妹已然进入香甜的梦乡,而搂着她的正是百里屠苏。 看着两人安恬美好的侧脸,乌黑的长发如绸缎一般流光交缠着铺在柔软的枕头之上,沈夜不由觉得心头一软,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渐渐融化,温暖的感觉缓缓漫溢全身。 若是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他心头愈暖,不由柔下神色,俯身各自在两人颊上亲了一下,而后轻轻地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掩住两人露在外侧的身子。 “……阿夜?”忽然,一道轻微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沈夜动作一顿:“……吵到你了?” 百里屠苏起身微微摇了摇头:“无妨,我本就浅眠。” 沈夜见百里屠苏表情与寻常无异,心中微松了口气:看来方才之事他并未醒来…… “小曦一直念你念得紧,想来方才闹了你许久吧。” “……”百里屠苏回头望了望沈曦,双眉微蹙,轻声下床道:“此地不宜说话,你随我出来。” 到了外间,沈夜斟酌片刻,本欲主动询问,谁料百里屠苏转身便道:“阿夜,多日来你可曾发现,小曦身上的魔契石不见了?” 沈夜心中霎时“咯噔”一声:“什么?!” “另外……她身上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应当是魔气。” 只需转念一想,沈夜便立即猜到了真相:“……砺、罂!” 百里屠苏亦是神色凝重道;“看来,我们都太过小看于他。” “……如今小曦的魔契石想必已毁于他手,若要驱除魔气……”沈夜话语一停,眸色顿沉。 百里屠苏有些不自然地望向沈夜,知他又想起了被送进矩木的前一夜。他目光微黯,强自收敛忽然涌上的心绪,道:“用神血驱除魔气之法已不可行,如今神血将竭,若仍将小曦送入矩木,恐再不能支撑,亦会打草惊蛇。况且……我也不愿眼睁睁再看小曦受神血灼烧之苦。” “……”以沈夜之能,自然一眼便看出百里屠苏眼中的自责之色。事已至今,他多少能明白些当时父亲与百里屠苏的想法,况他当时懵懂,怨过百里屠苏良多,亦多次伤过他的心,此时便不愿再提,便道:“那么以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行事?” 百里屠苏未曾发现沈夜的心思,见他亦无现成的法子,便欲将他思索良久的解决之法尽数托出,只是此法涉及他之前世,阿夜对他前世之事全不知晓……他不由转目去看沈夜,却见他黑眸沉沉,直直望着他,眸中俱是认真之色,此际见他看过来,忙有些慌乱地错开了双眸。 百里屠苏见状,忽觉一股淡淡的羞涩之感漫上心头,然而他明白此刻并不是多想之时,便强自压下心头之感,平静道:“阿夜,你可知……为何我自称百里屠苏?” 沈夜微微一愣,显是没想到百里屠苏会问他这个问题,他以前只当此名乃是化名,虽然有些怪异,但也未曾在意,如今看来,却是另有缘故。 “……是何缘故?” 百里屠苏微微闭目,沉默片刻后方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能助小曦抵御魔气之物,亦在那处。” 第55章 五十五 因百里屠苏言及此行颇远,沈夜便召来华月,命她传话谢衣,暂将城中之事交由他打理,而后连夜随着百里屠苏出城,一路向南而去。 大约一天一夜后,两人才于一片枫林中落下身形。 “这里是……”此际正是晌午,阳光热烈,灼灼将日光投入谷中,沈夜举目望去,但觉视线中满是一望无际的赤红,连天边云霞也被渲染得如梦如幻、瑰丽无比。猴子、鸟雀于林间嬉戏,红叶落下,簌簌出声,如此美丽的景致,令他不由微微恍神。 “这里是红叶湖,是我前世幼时最爱来的地方。”百里屠苏目中闪过一抹怀念之色,轻声答道。 沈夜闻言不由微微一怔,他转目去望百里屠苏,有些迟疑道:“……前世?”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闭眸摇头道:“我亦不知是否算是前世,只因我前世身处的时代,比之如今……晚了百余年。” 沈夜望着面色看似平静的百里屠苏,一个荒唐的念头渐渐从心中浮现:莫非…… 心中渐渐下定决心,百里屠苏抬眸直视沈夜,开口道:“阿夜,我自出生便具有前世记忆,且是后世之人,百年之后,我便生活在离此处不远的乌蒙灵谷之内……故而……我亦不知我是否真的是你大哥,也许,他自出生时便已死去,我……不过是一缕强占了你大哥身体的亡魂而已。” 百里屠苏话音方落,便觉手上一紧,却是沈夜倏然抓住了他了手臂,凌厉的双眉紧紧蹙起,黑沉的眸中闪过一抹隐忍的怒意:“如此说来,你竟不承认你是我大哥?” 百里屠苏闻言一愣:阿夜他……说什么? 沈夜见百里屠苏不答他话,心下愈觉焦躁,隐隐掠过的竟还有一抹难以言喻的慌乱,他上前一步,直直逼向百里屠苏:“你……说话……!” 百里屠苏这才反应过来,他只觉心头一暖,原本担忧紧张的心情也渐渐沉淀下来。他看着沈夜,面庞渐渐柔和下来,微微显出一丝笑意:“阿夜,多谢你。” 沈夜动作一顿:“……谢我什么?” “多谢你……未曾将我目为异类。” “……异类?” “……时间倒流,借尸还魂,于你们来说,不是异类……又是什么?” 话仍未落,百里屠苏便觉眼前一暗,倏然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繁复深重的黑袍之上,沈夜微显低沉的话语在他耳边缓缓响起:“莫要多想,你便是我大哥,是我与小曦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我的法术、剑术都是你教的,幼时至今的记忆中亦都是你的身影……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此生最亲近的人……永远不变。” “……我明白了……”百里屠苏微微点了点头道。 比起欧阳少恭,他真的……幸运太多了。 沈夜闻得此言,才微微放下心来。他放开怀中之人,沉默片刻后才看着他道:“你带我前来此处,便是为了说这些?” “……并非,我之身份远不止如此,只是牵扯甚多,一时难以说清……我们须得潜入乌蒙灵谷禁地之中,解决小曦体内魔气之物亦在其中。”百里屠苏举目望向枫林深处,眸中流露出一丝怀念与喟叹之色。 乌蒙灵谷外围有结界笼罩,常人不得入内,然而百里屠苏前世乃是谷中大巫祝之子,自然知晓破解之法,便带着沈夜悄无声息地破入结界,隐去身形潜入了族中禁地。 禁地之中寒气遍生,岩层冰冷,不时遇上一些弱小的石灵,也都畏于沈夜周身气势,远远地就避开了,不敢打扰两人分毫,愈显其内清寒冷寂。 沈夜跟着百里屠苏在石洞中缓缓向前行走,只见洞内昏暗,两旁点着熏熏然的火把,火光明灭于前方之人的衣袍之上,愈显衣角莹白,乌发流光,随着动作微微扬起,带起隐隐约约的光影。 正当沈夜面色愈恍之时,前方之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忙回过神来,移开视线,却见前方正是一个巨大的溶洞,一柄巨大石剑由洞顶深深插入其下寒潭,剑身裹着数条巨大铁链,隐隐有封印之意。 感受到那柄巨剑中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不详之意,沈夜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这……便是我命魂四魄真正的宿体,焚寂之剑。”百里屠苏望着眼前的巨剑,面色平静道,乌黑的眸被影影绰绰的火光占据,令人看不清其中神色。然而沈夜隐隐觉得,眼前之人似乎在刹那间跨过了一条深渊般的时间罅隙,倏然离他很远很远。他心中猛然一悸,上前便将火把的光遮住,而后直视于那个全数被他笼罩在阴影里的人,开口问道:“这是何意?” “……”百里屠苏看了看沈夜,沉默片刻,复又将视线移回巨剑之上。 “阿夜,你……可曾听过太子长琴之名?” “太子长琴?”沈夜微微一怔,似是不曾料到会突然听到这个名字,他蹙眉思索片刻,才缓缓从脑海中印出一些模糊的信息来。 “族中记录神农大神言行的典籍上似乎有过记载……相传太子长琴乃是天界第一乐师,其琴音连神农亦是赞不绝口……然而不知为何,天柱倾塌之后,天界便再无此仙消息,莫非……此剑与他有和干系?” “……”百里屠苏缓缓闭上双眸:“太子长琴原身乃是火神祝融于榣山取榣木所斫而成的凤来琴,后有幸蒙女娲大神施展牵引命魂之术,成为完整生命。太古时期,因原身之故,他常往下界榣山奏乐怡情,后于榣山水湄边认识了水虺悭臾。” 他顿了顿,缓缓睁开的双目中隐隐闪过一抹怀念之色:“他与悭臾引为知己,甚至定下约定,若有朝一日,悭臾能够修成通天彻地的应龙,便邀其坐于龙角之上,带其乘风万里,往来山河。然而数百年后,天皇伏羲不满人间种种,率众仙神登天而去,太子长琴虽不舍榣山与悭臾,却也只得随父神离开人界。” “……数千年后,一条黑龙于人界海边的戏水之举,引来民怨,数次捉拿未果之下,黑龙逃入不周山,伏羲便派遣水神共工、火神祝融与太子长琴前往捉拿黑龙,然而争斗之中,太子长琴忽然认出此黑龙居然是昔日榣山水湄边的水虺悭臾,他万分讶然,惊诧之中弦声错乱,导致因其琴音昏睡的烛龙之子钟鼓醒来……” 说到此处,百里屠苏不禁停了下来,他转目去望沈夜,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过,然而他知晓,无论如何,他必定要将此事告知沈夜,否则他永远也无法心安。 沈夜心中虽觉疑惑,但也未曾催促,过了一会后便听百里屠苏继续道:“钟鼓秉性暴烈难驯,得知太子长琴竟用琴声使他昏睡,暴怒争斗之下……竟意外引发不周山天柱崩塌,于此之后才有了女娲大神的补天之举。” “……天柱倾塌的经过未有任何典籍记载,原来竟是如此……”沈夜话仍未尽,却是倏然一顿:既是如此,大哥他……又是如何知晓的?他将视线投向面前的百里屠苏,一个大胆的猜测渐渐从心头浮现而出…… 百里屠苏看着沈夜惊疑不定的双眸,继续道:“灾劫平定之后,火神祝融、水神共工被罚前往东海之渊思过千年,太子长琴永去仙籍,投往下界,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太子长琴原身既毁,魂魄无所归依,便只得前往投胎。然而于投胎途中,他经过榣山之时,得见旧景,心生眷恋,不愿离去,却于不慎之下为人界龙渊部族之工匠角离所得,角离以禁法取其命魂四魄,铸……焚寂之剑。” 沈夜一怔,瞳孔骤缩。 “……难道你……便是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太子长琴早已不复存在,我不过是其命魂四魄,一个名为百里屠苏的剑灵罢了,然而……天柱倾塌亦有我之责任,阿夜,如此……你……”他微微错开双眸,话语断断续续地咽在喉边,却始终说不出最后一句:流月城受困北疆贫瘠之地,皆是因我而起,如此,你还能将我视作这世上最亲近的吗? 冷意在幽深昏暗的洞穴之内缓缓蔓延,岩石上的水滴不时砸入深潭之内,迸溅出微弱刺痛的声音,百里屠苏面上毫无表情,身形绷得笔直,就像一柄出鞘的冷硬的剑,然而只有他自己知晓,此时的他心中有多么紧张,害怕一错眸便看见阿夜仇恨冰冷的眼神,害怕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温情最终仍将坠落在这焚寂剑下幽深冰冷的寒潭之中。 即便永世孤寡,即便命主孤煞,他也想要感受这世间的温暖与情感,他也想要努力保护住他拥有并且珍惜的一切,此心不悔、此心不改。 然而许久之后,百里屠苏未曾等来沈夜的回应,他不由转目去望,却倏然撞入了一双黑沉的眸中。那眸子的主人见他看了过来,平静道:“终于肯看我了?” 百里屠苏一怔,不明他此话何意。 沈夜见他不说话,又道:“如今全盘托出,可觉轻松许多?” 百里屠苏仍是有些怔怔地望着他,未曾说话。 沈夜又缓缓迫上前来:“你在害怕?” “……”百里屠苏微微将头侧开,轻声道:“休要胡言。” “堂堂太古仙神,竟也有害怕的时候。我今日倒是方才知晓,我这一向寡言的兄长,竟还有这般大的来头。” “……” “你将我带至此处,不是为了解决小曦体内魔气么,如此说来,此剑便是关键?” 百里屠苏微微睁大双眸望向沈夜:“你……不恨我?” “我恨你作甚,即便天柱不曾倾塌,地面浊气亦会渐渐上浮,烈山部始终逃不过灭族之灾,如今能于流月城中苟延至今,倒还要感谢于你。” “……” “此剑周身似有封印,该如何解封?”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眸中渐渐漫上一丝温暖之意。 第56章 五十六 百里屠苏以禁咒解开焚寂封印后便立即与沈夜离开了乌蒙灵谷。如今乌蒙灵谷中再无焚寂之剑,欧阳少恭也不会再前来夺剑,只望它能永远安宁、永远无忧无虑下去。 百里屠苏取焚寂的原因其实十分简单,一来他迟早要将焚寂取来前往幽都,二来焚寂具吸煞之功,煞气与魔气相近,且小曦体内魔气尚浅,不似百年前那般浓郁厚重、难以根除,故以焚寂之能足以解决。 回到流月城后,百里屠苏与沈夜当即带着焚寂去寻已被华月温哄入睡的小曦,在其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顺利将其体内魔气吸入了焚寂之中。事情结束后,未免打草惊蛇,沈夜便将焚寂放入了他的居所——如今也只有他的居所之内,砺罂才不敢肆意窥探。 待一切忙完,晨光已是微熹,沈夜通知华月与谢衣他已归来之后便前往神殿处理事务去了,百里屠苏则留下陪着沈曦。 当沈曦醒来时,眼前出现的便是大哥好看的脸庞,她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心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你来找小曦玩吗?” 百里屠苏面上现出一丝柔和之意,道:“我想念小曦,便过来看看。” “真的吗?”沈曦一听愈加高兴,连平日从不离身的兔子娃娃此刻也顾不上了,张开手就撒娇道:“那小曦要大哥抱抱~小曦也好想好想大哥呢!大哥带小曦出去玩好不好?” 眸中闪过一抹暖意,百里屠苏上前将沈曦抱在怀里,微微柔声道:“自然可以,但屋外寒冷,须得穿戴整齐才可出门。” “好嘛好嘛~大哥给小曦穿衣服,给小曦梳辫子~” “好。” 一切准备好后,屋外大雪正好停了,百里屠苏便牵着沈曦往城中花园而去,只是如今草木冰封,展目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实在没什么好看,沈曦忽然想起昨日谢衣答应她的好玩偃甲,便央着百里屠苏带她去找谢衣,百里屠苏忆起沈夜交给他的偃甲人头颅与心脏,念着早晚要去寻谢衣一趟,兼之百年未见故人,心中亦是有些想念,便带着小曦向破军祭司殿走去。 “大哥,小曦跟你说~那个谢衣哥哥可好玩了!昨天小曦去神殿找哥哥,就看见他坐在哥哥平时坐的位子上,好像在看什么东西,好认真好认真的样子,要不是小曦问他话,他一定都没有发现小曦进去了~嘻嘻,小曦当时把他吓了一大跳呢,他差点就把哥哥的柜子给打翻了~可惜小曦太矮了,看不见他在看什么……”沈曦大而明亮的眼珠忽然转了转,欣喜道:“大哥你抱着小曦进去好不好,这样小曦说不定就能看见了呢!” 百里屠苏向来疼宠幼妹,便依言将她抱在怀中,缓缓步入殿中。 殿中看上去有些凌乱,偃甲零件四散在各处,倒与乐无异的偃甲房有几分相似之处。百里屠苏未走几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谢衣已然换回了青白的破军祭司袍,俊雅容颜丝毫未变,此时不知正兀自垂头研究着什么偃甲,面上现出丝丝笑意,眸中亦是畅然和煦,与百年前无甚差别,看来阿夜果真不曾为难于他。 忽然,百里屠苏脚步一顿。 那是…… 沈曦看见谢衣案上东西,开始先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而后倏然惊叫一声,搂住百里屠苏脖子道:“大哥,你看,是你!你跳舞跳得好好看啊!” 谢衣正望着眼前的小小人偶兀自恍神,忽然听见殿中响起一声惊呼,登时心中一慌,下意识便倏地直起身来,一边慌乱地将案上之物放入偃甲盒内一边抬头望去,然而在见到那人的那一刻,他的动作霎时一僵。 “……屠……苏?” 百里屠苏缓缓将视线从人偶处移至谢衣面上。 “呃……”谢衣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扯出一个笑容来:“这个……是答应小曦的礼物,我见她很想念你……” “……” “啊哈哈、哈哈……屠苏跳兔子舞很可爱呢,小曦一定很喜欢吧……” “小曦喜欢!”沈曦一听这是给她的礼物,忙高兴地直点头:“谢衣哥哥真厉害!做的娃娃跟大哥一模一样呢!这样小曦就可以跟着大哥一起跳兔子舞了,嘻~真开心~” 强自捺下一股名为“心痛”的感觉,谢衣很快被涌上心头的狂喜淹没,他微微上前几步,见百里屠苏一切安好,不由松了口气。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可否一切安好?” 百里屠苏看着案上的玩偶,面上不由微微闪过一抹纠结之色。然他亦是感受到谢衣的关切之情,便点了点头道:“几日前便回来了,只是有事耽搁,便未曾前来。我一切安好,烦你挂心了。” “……哪里,见你无恙,我便放心了。”谢衣目光一错不错地锁住百里屠苏,继续笑道:“你仓促前来,我都未来得及准备一二,殿内凌乱,勿要嫌弃。” “……”百里屠苏摇头道:“你的习惯,我岂会不知。” 谢衣闻言一愣,温柔之意更是缓缓从眸中溢出。 “殿内寒冷,燃了这偃甲炉,应当便能暖上许多。”上前将偃甲炉点燃,谢衣微微俯身朝着百里屠苏怀里的沈曦笑道:“小曦可否要来看看我新做的偃甲?” “好呀好呀,快把你答应小曦的好玩的偃甲拿出来给小曦看看~”沈曦忙高兴道。 见不远处的小曦心思全数被偃甲吸引去了,谢衣才将百里屠苏引至一旁,取出凤来琴的另一半材料,笑道:“这半张琴在我殿中空置的百余年,今日终于物归原主了。”他顿了顿,见百里屠苏似欲言又止,便体贴地问道:“屠苏,你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事?” 百里屠苏接过榣木,又见时隔百年,谢衣待他却一如当初、毫无生疏之意,不由心中微暖,点了点头直言道:“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说罢将谢偃的头颅与心脏交到了谢衣手上。 “这、这是……!” 百里屠苏便将下界遇到乐无异、谢偃等人的事与谢衣说了一遍,然而却独独隐去了欧阳少恭。并非他有意隐瞒谢衣,甚至对于阿夜他也未曾提及欧阳少恭之事,只因如今正是流月城关键之时,他不愿再为他事惹阿夜劳心,亦不愿将他人牵扯入他与欧阳少恭的恩怨之中。 谢衣听罢后眸中闪过一抹震惊与复杂之色,夹杂的隐隐的激动,然而他也知晓沈夜心中所想,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怪他的师父。 “超窥天道、创造生命,虽然只是一个微弱的灵……谢衣,你当真令我吃惊。”百里屠苏望着面色复杂的谢衣,语气中带了几分敬佩之情。 谢衣缓缓举起手中的偃甲零件,看了许久,而后才像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偃甲盒内。他望向百里屠苏,叹道:“作为偃师,穷尽天地奥秘、探求偃术极限,乃至超越世间一切天道规则,是我最迫切的愿望。然而凡人之力何其渺小,超窥天道、创造生命,又是何其惊世骇俗,或许这毁坏至此的偃甲人,便是天道予我的一个警告……” 百里屠苏微微蹙眉:“如此说来,你……不愿修复这偃甲人?” 缓缓摇了摇头,谢衣面上隐隐浮现出一抹怅叹之色。 “下界二十数载,乃至如今,我常常自问,违逆天道、以偃甲破开伏羲结界、试图寻找烈山部存续之法,我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若是对的,为何又是我恰恰给了心魔可趁之机,以此引发下界生灵涂炭,师父……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谢衣顿了顿,望向案上的偃甲盒。 “这百余年间,我未有一日懈怠此问,然而直至今日,我才真正寻到了答案。” 他笑了笑,转眸去看百里屠苏,目光是无比的专注与柔和:“屠苏,多谢你。这偃甲灵我定会好好照顾,偃甲我也必定修复,两个月后,你自可来寻我。” 第57章 五十七 之后的一段时间,百里屠苏除了陪伴沈曦便是在城中四处看看。城中境况已然十分糟糕,许多植物皆已死亡,只剩下一个空壳,因被木系法术维持着才不至露出枯萎之势。 沈夜每一日都十分忙碌,有时甚至连续几天都不会睡上一觉,城中的不明窥探之意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百里屠苏曾欲协助沈夜处理城内事务,然而沈夜执意不允,他也只得作罢。 此期间百里屠苏曾向沈夜询问闻人羽师父的下落,沈夜言是曾捉到过一个下界百草谷的天罡,他见那天罡身具一种有趣的术法,便交给瞳料理去了。百里屠苏便去七杀祭司殿寻瞳,瞳言那天罡已被他制成第十一号活傀儡,然而若无他之操控,他仍能像一般人一样生活,但是那天罡知晓太多流月城的事,未免节外生枝,待一切结束后他才能还他自由。百里屠苏听罢不由心内恻然,然而只要活着,便总有无限希望,心魔死后,闻人姑娘应当便能与其师父重逢,倒也不算是个太过凄凉的结局。 半月后,百里屠苏前往谢衣处欲询问修复偃甲的进度,却见谢衣于案上留了一封书信,原来他早于几日前便往下界执行任务去了,信中言时间仓促,他无暇修复偃甲,或许要拖后一段时日,向他赔个不是等。 百里屠苏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几日后却再次获悉瞳亦被沈夜派往下界办事去了,祭司明川与风琊也已数日不见踪影,与此同时,沈夜似乎较之平日更为忙碌了。 流月城虽表面平静,却已能看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势。 这日,依旧是大雪纷飞、万物冰封的天气,百里屠苏陪小曦静静地看了一会书后小曦便央着要去看沈夜,此际天寒地冻,去往神殿的道路早已被冰雪尽数覆盖,然而他抵不住小曦的撒娇攻势,兼之心中亦是有些想念沈夜,便带着小曦去了神殿。 此时的神殿比往日更显寒冷清寂,百里屠苏带着沈曦一步步穿越甬道,仿佛都能听见两人脚步的回声。沈曦似乎有些害怕,紧紧地抓住百里屠苏的手,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旁。 神殿之中,沈夜依旧坐在神座之上看着手中卷宗,双眉微蹙,面色沉沉,不知是有何难事。见百里屠苏与小曦来了,沈夜微微一怔,放下了手中的卷宗。 “你们……怎么来了?” 沈曦抱着兔子上前道:“哥哥你不要怪大哥,是小曦想你了,才让大哥带小曦来的,他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 沈夜微微俯身,柔声道:“哥哥怎么会怪小曦和大哥呢,来,让哥哥抱抱~” 沈曦一听,忙高兴地小跑上前,扑进沈夜怀里。 “哥哥最好了!小曦最喜欢的就是哥哥和大哥了~!” “哦?那到底是哥哥最好,还是大哥最好?” “唔……”沈曦有些为难地皱起了鼻子:“哥哥和大哥一样好!” 沈夜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你啊~” 百里屠苏见状,眸中亦是盈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沈夜安抚了一会幼妹,便转头去看百里屠苏,柔下神色道:“多年不曾回到城中,如今正值隆冬,可觉寒冷难耐?” 百里屠苏微微摇头道:“我是剑灵,周身火灵旺盛,怎会惧怕寒冬。” “是么……”沈夜一时词穷,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微微低头,却见小曦正抬头将视线在他与百里屠苏之间逡巡着,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与懵懂。 “小曦在看什么?” “唔……”沈曦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会后才道:“小曦觉得……大哥和哥哥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不一样?”沈夜眸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兴趣之色:“那小曦说说,我和大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嗯……就是……”小曦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感觉不一样了嘛……” “好了,哥哥长大了,自然与以前有所不同。走了这许久,小曦是不是累了?去内室榻上睡一会吧,哥哥和大哥还有事要谈。”摸了摸幼妹的发顶,沈夜柔声道。 “不是啦,小曦不是这个意思……”沈曦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一时也想不出来,便只得点了点头,乖乖地进了内室。 见小曦离开了,沈夜这才将视线转向百里屠苏,道:“你想问什么?”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你怎知……” 沈夜并未回答他的话语,闭眸沉默片刻后方道:“你想问谢衣和瞳去了哪里,乐无异等人如今怎样?” “……” “瞳受命下界寻找雩风去了,谢衣则负责暗中监视并帮助乐无异等人寻找昭明。” 百里屠苏闻言双眉一蹙:“……监视?为何不让谢衣用通天之器亲自寻找?” 沈夜看着百里屠苏道:“昭明剑柄在他们手中,且……那名阮姓女子似乎与昭明有何渊源,我与谢衣猜测,也许她便是重铸昭明的关键所在。谢衣不愿那行人卷入流月城之事,便自请下界暗中跟随,待昭明成功重铸,便伺机将其与通天之器一同夺来,断了那些人寻找流月城的念头。” “原是如此……”百里屠苏垂目思索片刻,亦觉此事可行,然而想到乐无异对他全然的信任,他又有些狠不下心欺骗于他。 罢……待诸事解决之后再寻找机会解释亦可,如今情势未明,将他们卷入其中反而对其不利。 沈夜又看了百里屠苏片刻,忽道:“方才谢衣传话回来,说那行人在两个月间已从星罗岩、丛极之渊两地相继获得了昭明之影与昭明之光,如今正乘船归航,预计一日后的晚间便可到达广州,待其上岸,他便会立即动手夺取昭明……那行人绝不可留,我欲亲自前往,将其囚至无厌伽蓝,你可要同去?” “……”百里屠苏微一蹙眉,摇了摇头便欲说话,却忽听沈夜道:“事成之后,我自会放了他们。况我观你与那行人感情甚笃,不如趁此机会,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沉默片刻后,百里屠苏终是点了点头。 “好。” 第58章 五十八 百里屠苏与沈夜来到广州海岸边时,天色已暗,漫天星辰闪烁,伴着徐徐的海风。若非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今夜,应当是个宁静安详的夜晚。 远处天高云淡,海雾晕着明月朦胧托升而上,涛声细密、星河广阔,一瞬间仿佛穿越了无尽冰冷的时光,有龙吟之声自海上盘旋缭绕,在广阔无垠的海面撩拂出无数浅淡的涟漪。 百里屠苏望着不远处的海天交接之地,目露恍然之色。 前世时悭臾曾言,因它年迈,赤水女子献便于海外祖洲为它打造了一处与榣山一般无二的洞天,想来如今它亦正于祖洲的水湄边欣赏这美好月色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若欧阳少恭不心生异变,他便能与他一同前往祖洲看望悭臾,想来悭臾定会十分高兴,可惜…… 不知与欧阳少恭同行的无异等人如今怎样,想来他们身上并无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应当不会被他为难。 沈夜见百里屠苏一向冷峻的面上竟露出些许恍惚之色,不由皱了皱眉,问道:“在想什么?” “……”百里屠苏望向沈夜,道:“阿夜,你可曾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水虺悭臾?” “悭臾?是那条导致天柱倾塌的黑龙?” “……正是,灾劫平定后,悭臾便成为了赤水女子献的坐骑,我前世曾见过它,如今……它正在海外祖洲的榣山幻境之中。” “它曾与太子长琴约定,若成应龙,便任其坐于龙角旁,带其乘奔御风,往来山河之间。可惜……太古之约,终究不复践言。” “……”沈夜沉默片刻,微微上前抬手扣住百里屠苏的肩膀,视线紧紧锁住那乌黑澄澈的双眸,平静道:“世间终归有太多无奈之事,然而……无论经历多少波折、中间又相隔了多少时间,你我相遇,抑或是你与那条黑龙的相遇,也许便是注定。因此……只需静默,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们彼此生命的印记终将深深刻在光阴的平野里,交汇成河。”就像我终归会遇上这轮明月,亦终归要去踏上属于自己的道,而你必将留在生的河流里,带着希望,与跋涉过漫漫长夜的族人一起,迎接新的力量与光明。 百里屠苏听罢微微垂头,缓缓阖上喟叹的双目。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然而太子长琴的执念经历过岁月沧海的奔流,却终究不曾溃散……这样深深刻在时间罅隙里、未曾有哪怕一刻妥协的哀恨与执念,究竟……将欲何往…… 然而仅是一刻,百里屠苏便觉手上传来一丝热意。他抬目去望,却见沈夜黑沉如子夜的眸间溢着的是漫漫月光与柔和,他抬手抚上他鬓边的发,低声道:“莫想太多,你不是说你如今只是百里屠苏了么,那么只需做百里屠苏应做的便可,其余之事,自有缘法。” 百里屠苏眸光微动,忽觉一丝热意攀上脸颊,他不由微微有些羞窘,转过眸去,却见海面之上隐隐出现了一抹黑影,与此同时,破浪之声亦通过徐徐海风隐约传了过来。 沈夜显然也发现了异状,带着百里屠苏便身形一闪隐在了暗处。 船桨溅起的水声渐渐靠近,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一艘形状特异的船便载着夜色归来,停靠在广州码头边。 五个熟悉的人影依次从船身内踏上了岸。 见到平安归来的众人,百里屠苏不由微微松了口气:看来他们此行顺利,欧阳少恭亦不曾为难他们。 “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把其余的部分找齐了,还靠着仙女妹妹意外重合了昭明,真是太好了!虽然那个什么奴奴……”乐无异一边下船一边看着夏夷则和欧阳少恭,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夏夷则有些尴尬地掩嘴咳了咳:“乐兄……” 欧阳少恭微微笑道:“说来乐兄亦是龙章凤姿、气质出众,可惜那蜃精似乎更偏爱夏兄,否则……鸾俦凤侣,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别别别,给我那样的‘凤侣’,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招财进宝号上,还是留给夷则好了!”乐无异忙摆手道。 “小叶子,你又欺负夷则!”阿阮鼓着脸伸手道:“夷则刚把他的鸡腿让给我了,我可不能让你欺负他。” 乐无异一听顿时不服气了:“喂,仙女妹妹,你有没有搞错,那个鸡腿还是我做的呢!” “咦……你这么说的话,好像是哦……” “……我说……”闻人羽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现在好像不是讨论鸡腿的时候吧,我刚跟师兄联络说我们已经回来了,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来接应我们,谈谈之后的具体事宜。” 百里屠苏看着不远处嬉闹着的乐无异等人,神色不由微微柔和下来,忽然,众人身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却正是带着隐蛊一路暗中跟随的谢衣戴着面具显出了身形。 “抱歉,能请你们……交出昭明吗?” 乐无异等人一听到身后的声音,登时面色一惊,转身便取出武器进入戒备状态。只见他们身后不远处正立着一个身穿流月城祭司袍的人,由于背光,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依稀可以看出他的双眼之上覆了一个木制面具。 乐无异虽觉那面具有些眼熟,但大敌当前,便未曾多想,举着剑道:“你是流月城的人?想要昭明?想都别想!昭明我们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谢衣看着眼前面容还有些稚嫩的少年,不由心中微叹,摇了摇头。 多日来他用瞳交给他的隐蛊暗中跟随着这行人,亦仔细观察了这名谢偃收的小徒弟。乐无异的性格……实在与年轻时的他太像了,于偃术一途上亦很有天分,若他的偃术当真能全部被他传承下去,亦是一桩不错的事,可惜……如今情势逼人,他不得不暂时与他们敌对了。 缓缓将剑横至身前,谢衣道:“在下不欲伤害诸位,若诸位将昭明交予在下,在下便立刻从诸位眼前消失,诸位亦再不会见到流月城的人。” “谁知道你们要用昭明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不用废话了,昭明我们是绝对不会给你的!”乐无异敌视着谢衣道。 谢衣不禁再次摇了摇头:“若诸位执意如此,便莫怪在下无礼了。”说罢剑光一闪,已瞬间冲至众人身前。 百里屠苏见谢衣周身剑气森寒,知他涉猎甚广,独自对战乐无异等人应当无碍,然而他不欲伤害乐无异等人,且毕竟是个偃师,如今想是欲要隐瞒身份,便不可使用偃甲作战,难免有颇多地方束手束脚,而乐无异等人数月不见,不知为何竟是实力大增,渐渐地,谢衣竟慢慢露出一丝颓势。 此际正值深夜,码头处空无一人,涛声浸漫,众人的打斗之声竟未曾惊扰了哪怕一名城中之人。忽然,谢衣一个不慎,竟被乐无异的偃甲蝎蝎尾扫过面部,木制面具霎时被劈成两半,发出两声轻响掉落在地。 乐无异见自己竟似乎伤到了那人,正有些高兴地抬起头去看,然而在看到那人面容的一瞬间,他的表情霎时凝固了。 “……师……父……?!” 第59章 五十九 谢衣眸色微变,他有些无奈地站在那里,背着光,海天交接处的明月散发出柔和光芒,衬托出他挺直优雅的身形。 “师父……!你……没死?!”乐无异手中之剑缓缓垂下,不敢置信地望着谢衣。 “谢衣哥哥?!”阿阮也捂着嘴惊讶至极地看着面前熟悉的人影:“我不会错认的,真的是谢衣哥哥!” 乐无异微微向前走了一步,琥珀色的眸中满是震惊与惶惑:“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穿着流月城的衣服,还帮流月城抢昭明?!” “……”谢衣沉默片刻,微微摇头道:“诸位认错人了,在下不是你们所认识的那个谢衣,还望诸位早早交出昭明,让在下得以回城复命。” “胡说!你明明就是谢衣哥哥!”阿阮抬起手激动道:“怪不得我刚刚就一直觉得你的灵力很熟悉,这就是谢衣哥哥的灵力,我绝对绝对不会认错的!” “谢前辈,若您有何苦衷,自可与我等一一言明,无谓独自承担!”闻人羽放下枪道。 乐无异闻言,眸中顿时一亮:“是啊师父,一定是流月城的那些人使了什么手段逼迫你对不对?!” 眼前少年澄澈的琥珀色眸中盛满希冀地望着他,纵是坚定如谢衣也不由微微动容。然而事已至此,为了流月城,也为了他们,他不得不选择去伤害,他们与他……终究道长而岐。 正当谢衣微闭双眸,张口欲言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截住了他的话语。 “呵,好一幅师徒相见、感人至深的画面。” 却是隐在暗处的沈夜带着百里屠苏于高空显出了身形。 百里屠苏看了一眼不远处神色不明的欧阳少恭,不动声色地转过眸去。 谢衣微微一惊,道:“……师父,屠苏?你们怎么来了?” 沈夜带着百里屠苏降下身形,望着谢衣冷声道:“若本座方才不曾现身,你是否便要心软了?” “……”谢衣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师父放心,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弟子已然想得明白了。” “……哼!”沈夜冷哼一声,转眸去望对面神色各异的众人。 “……屠苏?你怎么会……跟沈夜在一起?!”望着对面与沈夜谢衣并肩而立、面无表情的百里屠苏,乐无异有些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怎么会这样……难道屠苏他……不,不可能,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他是本座的兄长,自然该与本座在一起。” “兄……长?你是说,屠苏,他是你的兄长?”恍恍然向后退了一步,乐无异一会看看立于一旁的谢衣,一会又将眸转向面无表情的百里屠苏,在微冷月光的照耀下,他只觉心底仿佛有什么声音轰然坍塌了,碎裂的声响振聋发聩,使他脑中一片空白。 阿阮闻言急得眼睛都红了:“不可能!屠苏弟弟怎么会是你兄长,你这个大坏蛋!快把谢衣哥哥和屠苏弟弟还给我们!” 坏蛋……呵,也许他注定便要做个恶人吧。 沈夜缓缓勾起了唇角,道:“不解么?困惑么?这样吧,乐无异,看在你是谢衣徒弟的份上,本座就应允回答你三个问题。” 谢衣皱了皱眉:“师父……” 沈夜转目去望谢衣,漆黑的眸色在月光下愈显深沉:既然你们无法开口,那便让我来。 谢衣愣了愣,沉默片刻,终是微微垂头,不再说话。 乐无异抬起头来,双目死死盯住百里屠苏,震惊、愤怒、伤心、不解,种种激烈情绪汇聚其中,让那双一向澄澈的眸子显得有些慑人。 百里屠苏神色一怔。 “为什么要骗我?”少年压抑的话语在冰冷月光下缓缓流淌出细碎的颤纹,他直直望着那双乌黑的眸,再次问道:“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知道的……我那么相信你……” “……”百里屠苏微微移开了视线,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无波:“抱歉。” “哈……”乐无异轻声一笑:“抱歉……” “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听到这句话啊……” “……” 沈夜见状双眉一蹙,微微上前将百里屠苏的视线挡住,冷声道:“徒孙异,若你无甚问题,本座便将尔等邀去无厌伽蓝作客一番了。” 夏夷则等人闻言立即进入了戒备状态。 “无厌伽蓝……”闻人羽望着沈夜,眸中泻出一丝愤怒:“那个无厌伽蓝究竟在什么地方,你们……到底将师父怎么样了?!” “呵……去了,你们不就知道了?”沈夜微微举起手掌,方欲施法,却听乐无异道:“等等!你刚刚说……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乐兄,莫被他使诡计牵了心神!”夏夷则皱眉道。 然而乐无异却摇了摇头,走上前看着沈夜道:“你刚刚说要回答我三个问题,你要食言?” 沈夜眸中闪过一抹兴趣,垂下手道:“本座说出的话,自然算数,你想问什么?”呵,他倒真是有些好奇,这个乐无异,究竟会问出什么问题来? 乐无异微微咬了咬牙,转目望向一旁沉默许久的谢衣,道:“那好,第一个问题,这个谢伯伯,究竟是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谢伯伯?” 谢衣一怔,转过眸去望沈夜。 若被这孩子知晓,他一直崇敬的师父,到头来竟只是一具偃甲…… 沈夜嗤笑一声,道:“枉你还自称偃师,竟连这一点都看不出。” “……什么……意思?” “据本座所了解的谢衣,他的偃甲之上都会留有纹章,与他相处多日,莫非你们当真毫无所觉?” “纹……章……?”乐无异瞳孔猛然一缩:“你是说……” 是啊,师父手心一直都有一个自己的纹章……他刚开始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师父要把自己的纹章印在手心,原来……是这样……! “呵,所以说啊,一个偃师居然拜一具偃甲做师父,多么可笑。” “什么?!”阿阮等人俱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沈夜看了看谢衣:“怎么不可能?你们对谢衣了解多少?对他的偃术,又了解多少?” “……”谢衣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怪不得,怪不得我觉得谢衣哥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原来是这样……”阿阮抬头去望谢衣,眸中闪过一抹希望之色:“那这个是真的谢衣哥哥,对不对?” “……”谢衣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抱歉,阿阮。” “真的是你,谢衣哥哥!”阿阮高兴道:“你快过来!我们人多,不用怕那个大祭司沈夜的!” “……” “谢衣哥哥,你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呀!” “……”谢衣摇了摇头:“抱歉,阿阮,我不会过去。” 阿阮神色一滞:“为什么呀!那个大祭司不是要杀你吗,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这是流月城的内务,我不能告诉你们。” 沈夜猛然挥袖,面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本座事务繁忙,无暇听你们闲聊,第二个问题。” 乐无异收回望着谢衣的复杂视线,再次咬了咬牙,道:“第二个问题,百里屠苏,究竟是什么人?” 沈夜闻言,微微转过眸去望百里屠苏,却见百里屠苏面色平静,坦然地望着乐无异等人。 缓缓收回视线,沈夜望了望广阔夜空中高悬的明月,道:“百里屠苏,乃是险些成为流月城大祭司的前代紫薇祭司长子,如今的天府祭司,亦是本座的兄长。” “什么?!”乐无异等人大吃一惊,俱是转目去望百里屠苏,却见他依旧面色平静,古井无波的眸中毫无一丝涟漪。 “这是……真的?” 百里屠苏将视线投向乐无异,点了点头。 沉默在细密的涛声中缓缓流散开来,有那么一瞬间,在空旷冰冷的月光之中,乐无异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与谢衣、百里屠苏狠狠地隔了开来,他的心里忽然有什么地方倾塌了,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有无解的未知的风从里面灌了进来,冰冷地切割过他的皮肤、他的脸颊,他们就像站在彼岸的另一端遥遥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背影被中间隔着的奔流汹涌的大河屏障住,在风声呼啸的天地间默默远去。 许久的沉默之后,乐无异终于再次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么……你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明明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偃甲谢伯伯……” “……”百里屠苏闭了闭眸,道:“那时明夜剑受到重创,我亦元神损伤,只得于剑中沉睡百年。至于明夜剑怎会在你家中,我亦不知晓。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巧合……”乐无异沉默片刻,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么说,偃甲谢伯伯的死,完全是因为我把你带到了他身边,所以沈夜才会来找你,所以他才会发现偃甲谢伯伯?” 百里屠苏神色微微一怔,方欲摇头,却听乐无异又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究竟是怎么成为剑灵的?难道……真的是活生生被投入铸剑炉中焚烧而死?” 百里屠苏有些惊讶,似是未曾料到乐无异竟会问出这个问题。他下意识地回眸去望沈夜,却听沈夜道:“徒孙异,这个问题,与你有何干系?” 乐无异望着百里屠苏,摇头道:“与我没什么干系,但是我还是想知道。” “哼,这个问题,待本座将昭明取来再回答你!”沈夜面色倏然一沉,挥袖便是一道灵力朝乐无异袭去,闻人羽等人当即大惊,奈何沈夜的速度实在太快,眼看昭明便要被其摄走,危急时刻,一道凌厉琴音在茫茫夜色中穿过涛声,乍然响起,霎时间便将沈夜的灵力尽数挡了下来。 “呵~在下听了这许久,终是无法苟同流月城的做派~”温润的声音自众人身后缓缓响起。 第60章 六十 百里屠苏见状心中一惊,倏然转目望向众人身后,却见欧阳少恭抱着琴缓缓走出,清俊秀逸的眸中藏着沉沉墨色,面上却带着春风般轻逸的笑容。 沈夜与谢衣俱是神色一变:此人竟这般轻易就挡住了那股灵力,修为绝非等闲!此前从未见过此人出手,想是故意隐藏实力,如今乍然出手,不知有何意图。 “少恭?!”乐无异等人亦是大吃一惊:他们之前以为欧阳少恭只是个普通人,数次身临险境亦不曾见他出手,谁料竟藏有这般实力…… 夏夷则与闻人羽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见到了防备之色。闻人羽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欧阳少恭微笑着朝众人点了点头,而后望向百里屠苏,道:“我怎不知,屠苏什么时候成了流月城前代大祭司的长子?” “……”百里屠苏微微蹙眉,猜度不出欧阳少恭的用意。 “呵,屠苏怎么不说话?”欧阳少恭笑着拨了拨琴弦,眸中闪过一抹讥讽:“在下可是也很好奇,那位前代大祭司,究竟是如何生下一个剑灵的,我的~半身~?” “……!”乐无异惊疑地看向欧阳少恭:“少恭你说什么?屠苏……是你的半身?什么半身?”沈夜亦是双眉一蹙,谢衣却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投向欧阳少恭的视线微微带上了一抹审视的意味。 “半……身?什么是半身?”阿阮有些不解地朝夏夷则问道。 夏夷则沉默半刻,亦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微微摇了摇头。 百里屠苏眉眼一厉,倏然甩袖道:“欧阳少恭,你欲如何?” 欧阳少恭见状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屠苏啊屠苏,你与在下皆有太子长琴一半魂魄,本就是一人,在下穷尽生生世世去找寻你,好不容易寻到了……此前你明明与在下语笑嫣然,为何今日却是横眉冷对?” 无视众人投来的或震惊或疑惑的视线,百里屠苏冷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番你有何意图,直接说来便是,毋须遮遮掩掩!” 轻声笑了笑,欧阳少恭柔声道:“屠苏此话未免太过见外,在下一路追随于你,所求的,不过是再不分离罢了。”微微将视线投向沈夜,他沉下脸色,道:“是否流月城之人用焚寂要挟于你,你莫惧怕,若当真如此,在下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沈夜神色倏然一冷,猛然甩袖便要上前,熟料方踏出一步,便被百里屠苏拦了下来。微微摇了摇头,百里屠苏望着沈夜的眸中满含坚定。沈夜动作一顿,冷哼一声后终是挺直了身体,不再上前。 “屠苏……这是真的吗?你是被沈夜要挟的?”乐无异上前一步,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抹希望之色。 “……”百里屠苏微微闭目,朝乐无异摇了摇头。 眸中掠过一抹冷笑,欧阳少恭又道:“心魔之事在下亦曾于你处听闻,你勿心忧,若我二人联手,太古仙神之力,何惧区区一个心魔?” 百里屠苏一惊:“你如何知晓心魔之事?!” 欧阳少恭微微一怔,摇头道:“屠苏,此言何意?” “……” “……屠苏?”欧阳少恭又唤了一声。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转身朝谢衣道:“借你之剑一用。” 谢衣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抹担忧。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道:“无妨。” 接过谢衣手中之剑,百里屠苏倏然将剑锋指向欧阳少恭,眉眼凌厉道:“欧阳少恭,你我之间的恩怨,莫要牵扯他人!若想要这一半魂魄,便与我一战!” 仿佛有些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欧阳少恭道:“屠苏,你是我的半身啊,我怎能……对你出手?” 百里屠苏乌黑双目直直望着欧阳少恭,眉宇愈加紧蹙,心中隐隐闪过一抹不安:欧阳少恭……究竟意欲何为? 见百里屠苏似乎心意已决,欧阳少恭沉默片刻,终是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屠苏,你这又是何苦……罢了,既你执意如此,在下……便依了你的心意。” 百里屠苏怕再拖延下去,欧阳少恭还要说出什么胡话来,当即横剑一挥,对身后的沈夜与谢衣说了声“你们勿要插手”后便身形一掠,浮至半空之中冷声道:“音律之斗,难免误伤,我二人便于空中一战!” 欧阳少恭眸中闪过一抹笑意:“便依屠苏所言。” 乐无异等人此前从未见过百里屠苏与欧阳少恭真正出手,然而此时一见,当即于心内翻起了惊涛骇浪。 但见不远处的海面之上,百里屠苏周身剑气纵横,带起下方波浪翻卷,涛声震耳,冰冷剑气在如水的月光中翻出道道凌厉清光,霎时剑光漫天,连明澈的月亮也为之夺去光芒,而欧阳少恭亦是周身灵光闪烁,琴声或绵密或凌厉,在那般轰鸣的涛声中竟仍能淡定弹奏、从容不迫。 百里屠苏微一抹剑,周身顿时出现数道凌厉剑影,剑影明灭不定,逸散出丝丝剑意汇聚而上。 欧阳少恭见状眼底光芒一闪,当即单手掐诀,一手却仍在琴上弹奏出攻击之乐。 方使出一招空明幻虚剑,百里屠苏却见一道强大琴音携着缚咒呼啸而来,他微微一惊,立即将剑横在身前作为防御,然而那道力量太过强大,他只觉一股推力将他重重推向了下方。 乐无异看见直直向他坠落而来的百里屠苏,面上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黑,手中倏然一空。 将顺势夺来的昭明掷向沈夜,百里屠苏反身便是一道玄真剑袭向半空中的欧阳少恭,欧阳少恭一时不查,竟为其击中,霎时琴弦断裂,琴音猝止,胸口亦是为剑气穿透,汩汩流出殷红的鲜血。 百里屠苏微微抚胸喘着气,方欲携剑再上前去,忽觉身后一股力量扯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扯过身去。 乐无异紧紧攥住手中略显冰凉的腕,在轰鸣的涛声中大声道:“屠苏,这种战斗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你要帮沈夜抢昭明,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拍岸而来的冰冷浪花溅射到百里屠苏脸上,他面色一冷,用力将腕上的手甩掉,方欲转身,便觉又是一道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臂。 “别想走!不解释清楚,你别想要走!”乐无异近乎愤怒道。 望着那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琥珀色双眸,百里屠苏微微一怔。然而只是一怔,欧阳少恭的身形竟瞬间闪至乐无异身后,挥袖便是一道强大灵力呼啸而来,百里屠苏一惊,立即带着乐无异避开,熟料脚下似是踩中了什么阵法,身形倏然一滞。 忽然,一颗药丸似的圆球悄悄滚至乐无异脚下,迷雾猛然将众人视线笼罩,迷雾过后,岸边已然没了乐无异与欧阳少恭等人的身影。 一阵钻心的刺痛忽然自心脉处迸裂而出,百里屠苏骤然蹙眉,咬牙将喉边的血腥咽了下去。 “去追!”脸色已然冰冷至极的沈夜当即带着百里屠苏与谢衣追了上去。 第61章 六十一 急促的奔跑使乐无异感觉有些脱力,他努力一挣,甩开了欧阳少恭的手,喘着气大声道:“少恭,你们先走,我一定要回去问个清楚!” 闻得此言,前方奔跑的闻人羽等人俱是停下了身子,回身去望乐无异。 欧阳少恭皱着眉道:“乐兄勿要莽撞,你此时回去,岂非白白浪费屠苏一番苦心?” 乐无异一愣:“什么苦心?” 欧阳少恭摇头道:“莫非你当真以为屠苏要杀了在下?”他将捂住胸口的手缓缓放下,露出其内毫无损伤的肌肤:“大祭司沈夜与谢前辈均在场,他又为沈夜胁迫,若不制造混乱,如何能让我们逃脱?” “你……你是说……” “在下是屠苏的半身,他心中所想,在下又岂会不知?为今之计还是先寻隙逃脱,再谋他计!” 乐无异正犹豫间,忽听藏身于晗光剑中的禺期道:“小子,若要破除伏羲结界,昭明亦非紧要,要做何事,先护好自己的性命再说!” “……”回头望了望涛声渐漫的来路,乐无异微微咬牙,转身与欧阳少恭等人一同向城内跑去。 直到逃至客栈附近,又由夏夷则施术掩去行踪,众人才堪堪放下了一路紧绷的心弦。 秦炀朝来路戒备了许久,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便稍稍安心下来,转身道:“那行人并无追来的迹象,师妹,你们可还好?有没有受伤?” 闻人羽微微喘气道:“我们没人受伤,师兄,多亏了你的迷烟。” 秦炀摇了摇头,望向欧阳少恭:“若非这位公子制造罅隙,我亦寻不到机会释放迷烟,你们该谢这位公子。” 欧阳少恭微微摇头,方欲开口,便听一旁的阿阮忍耐不住道:“少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你变成了屠苏弟弟的半身?半身,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阮这一开口,众人的视线立即全部转移到欧阳少恭身上,看着那一道道或疑惑或不解、或戒备或惊疑的视线,欧阳少恭心中微微冷笑,面上却摇头道:“此事牵连甚多,若当真说来,诸位怕要不信。” “不管我们信不信,你总得先说吧。”乐无异笔直的目光直射欧阳少恭,执拗地想要探寻到答案。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才放弃似地落下一声叹息,道:“诸位,可曾听过太子长琴之名?” “太子长琴?从未听闻。”闻人羽摇了摇头。“夷则,你是修仙门派弟子,你可曾听过?” 夏夷则亦是摇了摇头:“不曾。” 忽然,晗光发出一道微弱的光芒,禺期的身形忽而显现在众人面前:“太子长琴?你与他是何关系?” “哎?臭老头你知道?”阿阮有些惊诧地看着禺期。 禺期并未立刻答话,打量了欧阳少恭许久后才道:“太子长琴,来历不详,乃火神祝融之义子,相传其琴声具大威力,欢则天晴地朗,悲则日晕月暗,实乃三界第一琴师。古来素有‘琴心剑魄’一说,吾少时亦对其慕名已久。” “咦?他也是仙人?不会呀,我怎么不记得天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仙人?”阿阮皱了皱眉道。 禺期望了阿阮一眼,眸中闪过一抹复杂。 “……哼,你当然不知道,巫山神女直至上古时代方才出生,而太子长琴,早在太古之时便已陨落。” “陨落?”阿阮吃了一惊,转头去看欧阳少恭:“怎么会……” 禺期继续道:“太古之时,一条孽龙逃入不周山,得烛龙之子钟鼓庇护,因忌钟鼓实力,伏羲老儿便命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以及太子长琴前往不周山捉拿黑龙,最终却导致不周山天柱倾塌,天穹皲裂,此后才有了娲皇补天之举。” “天柱倾塌?”夏夷则眼神一凛:“前辈是指太古时期那场几近天地倾覆的大灾难?” “……”禺期点了点头:“正是那场灾难。由于火神、水神与太子长琴的过错,大地生灵涂炭、死伤惨重,伏羲老儿便罚水神、火神前往东海之渊思过千年,太子长琴则永去仙籍,投入凡尘,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至于其怎会魂魄分裂、成为剑灵等,吾便不再知晓了……”说罢他将视线投向长久立于一旁默默无言的欧阳少恭,审视之意尤其明显。 “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好可怜……”阿阮看了欧阳少恭一眼,眸中闪过一抹怜悯之色。 在触到阿阮目光的一刹那,欧阳少恭忽觉心中微一刺痛,接着黑暗灼烧的阴暗怒火随即翻涌而上。 怜悯……呵,真是、不错的眼神……! 将蠢蠢欲动的手捺于袖中,欧阳少恭嘴角微微抿出一抹苦笑:“阿阮姑娘是在同情在下吗?” “啊?”阿阮一惊,忙摆手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呵,阿阮姑娘如此心善,在下欣赏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微微摇了摇头,欧阳少恭轻轻落下一声叹息,缓缓将视线投向遥远处的高月。 “在下确实曾前往投胎,然而却于投胎途中偶遇故地,心生眷恋,大意之下魂魄为人界龙渊部族之工匠所得……那工匠以禁法取得在下二魂三魄,铸入焚寂之剑而成剑灵,屠苏便是那成为剑灵、属于太子长琴的二魂三魄,在下则为太子长琴命魂,数千年来无数次转世,只为寻得其余魂魄之踪迹……” “原来是这样……”乐无异微微睁大双目道:“那你跟着我们也是为了屠苏?” “不错。”欧阳少恭点了点头:“原本在下只有些许感应,然而相处久了,自然而然便发现屠苏乃是在下半身,可惜……对于他为何会成为明夜剑灵之事,屠苏始终讳莫如深,如今想来……怕是流月城之人得了焚寂剑,以此逼迫于他为其效命!”讲到此处,欧阳少恭不禁脸色微沉,向来温润和煦的眸中亦是蕴了沉沉郁色,一副十分担心的模样。 “可恶!流月城的人实在太卑鄙了!不光用断魂草害人,还这么对待屠苏。”重重地将拳头捶到墙上,乐无异喘息片刻,忽然转头朝禺期道:“禺期,你刚才不是说破除伏羲结界的事情除了昭明还有其他办法吗?” “……”禺期看了欧阳少恭一眼,沉默片刻才点头道:“确实还有其他办法……只要取得昭明剑心,伏羲结界根本不是问题。” 阿阮闻言一愣:“昭明……剑心?” “啊?还要找昭明剑心?”乐无异皱起了眉:“这个昭明剑心又是什么东西?” “哼!”禺期冷哼一声,抱胸扭头道:“小子无知!你们前时重合的那柄昭明不过是它的形体罢了,其威力不足当初的百分之一!昭明真正的力量来源是它的剑心,昭明能办到的,剑心当然也能办到!” “哦……”乐无异摸了摸头,有些苦恼道:“我们找昭明都找得这么辛苦,那这个剑心又要去哪里找?” “那个……”忽然,一旁走神许久的阿阮出声道:“我好像……知道剑心在哪里。” “昭明……剑心……”以隐匿之术立于众人不远处的屋顶之上,沈夜微微垂头去望手中的昭明,子夜般漆黑的双眸如深渊一般难以窥测。“谢衣,本座便派你继续暗中跟随这行人,将昭明剑心取来!” 谢衣微叹一声,方欲答应,却听百里屠苏道:“神农寿诞将近,你二人均要忙于族民迁徙之事,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况明夜为其所执,我亦可随时找到他们踪迹。” 沈夜沉默片刻,想起谢衣乃是下一任大祭司,迁徙当日必定要随族民一同下界,而瞳在外未归,华月也须主持日常事务…… “如此……届时一切小心。” 点了点头,百里屠苏凝目去望下方的欧阳少恭。 太子长琴的恩怨……便借此机会了结罢。若欧阳少恭依旧执迷不悟,他便暂时将其制住,带去幽都强行铸魂。此法虽不甚磊落,然而为了避免三界动荡,亦为了保全欧阳少恭自己,他不得不这么做…… 第62章 六十二 百里屠苏等人回到流月城时,已是第二日傍晚,沈夜与谢衣立即着手准备举行神农寿诞。神农寿诞次日便举族迁往下界龙兵屿的消息,沈夜前几日已命华月通知全族,族民对此反应各异,大部分均是十分欣喜,然而亦有许多人因眷恋故土不愿离去。这些人大多是病入膏肓、或是年迈将死之人,沈夜一一派人前往劝解后仍是收效甚微,便也不再强求。 翌日,神农寿诞如期举行。 在百里屠苏的要求下,他亲自为沈夜沐了发、着了衣,而后穿上了数年不曾穿过的天府祭司长袍,眼覆金色面具,与沈夜谢衣两人一同前往祭台。少数资历较深的高级祭司一见百年未曾出现,且实力强横的前代大祭司长子天府祭司,登时面色数变,望着沈夜谢衣师徒的目光更显忌惮。 磅礴的木系灵力一如往昔地温柔笼罩着整座流月城,深蓝色的夜空仿佛被城中央的巨大神像牢牢托起,神像之下逐渐闪烁出篝火的色泽。 “哥哥哥哥,你陪小曦一起去跳兔子舞嘛~”沈曦摇着沈夜的手撒娇道,篝火映入她澄澈的双眼中,闪烁出琉璃般甜美的光彩。 “……小曦为何突然想跳兔子舞了?”刚从祭台上下来的沈夜微微蹲下身摸了摸幼妹的发辫。 沈曦高兴地拿出一个偃甲人偶道:“因为小曦最近一直在跟大哥一起跳兔子舞呀,大哥跳得可好看了,哥哥你看~”说罢将人偶放在手掌心,按了一下启动的机关。 “……” 长久的寂静之后,沈夜微微扶着额道:“这个偃甲是从哪儿来的?” “静萍姑姑说是谢衣哥哥送给小曦的!” “……实在胡闹……“ “小曦哪有胡闹嘛。”沈曦鼓着嘴道:“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小曦了,那小曦去找大哥去!” “……”沈夜再次扶额。 于是在流月城的最后一个神农寿诞上,烈山族民第一次见到了素来威严庄重的大祭司殿下跳起了……兔子舞。 当沈夜从祭台上下来时,迎接他的是百里屠苏一脸纠结的神色。 百里屠苏正在纠结要不要笑:如果笑出声来,以自家弟弟别扭要面子的性格,说不定得当场气急而去,但若不笑…… 百里屠苏试图压下微微翘起的唇角。 “……想笑便笑。”沈夜看了百里屠苏一眼,而后将视线笔直地投向前方,绷着脸道。 “咳……”百里屠苏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跳得……很好。” 沈夜斜觑了他一眼:“多亏了小曦和那个偃甲人偶。” “……” 沈夜子夜般的眸中掠过一抹笑意,方欲开口,便觉身后传来他人的气息。 “大祭司大人,天府祭司大人。”侍女恭敬地朝两人行了一礼,而后将手中的一坛酒呈上前来:“大祭司大人,这是您吩咐的酒。” 微微点了点头,沈夜淡淡道:“放在地上吧。” 侍女依言将酒放下,方欲转身,却又有些迟疑地顿了顿。 “……还有何事?” 侍女有些忸怩地绞了绞手:“大祭司大人,明天我们就要迁往下界了……虽然大家都有点舍不得流月城,但是……我们都明白,只有迁往下界,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虽然……一些人对大祭司大人颇有非议,但我们大家都明白,大祭司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 “您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永生都不会忘怀。” 望着侍女渐渐远离的背影,沈夜略显僵硬的面孔才逐渐缓和下来。他转过眸去,却见百里屠苏正面色柔和地望着他,被篝火照亮的乌黑眸中盈出淡淡的笑意。 沈夜一愣,随即俯身拎起地上的酒坛,抬袖微掩住唇角,轻咳一声道:“此地不宜谈话,随我来。” 来到角落处的一棵花树下,沈夜难得放下了平素端着的大祭司架子,随意坐了下来,百里屠苏见状亦是在他身旁坐下。 此际月色明好,花树芬芳,不远处亦是传来了篝火映衬下族民们的欢声笑语,这座古老的庞然大物终于在终局时迎来了最光明的一刻。 沈夜微微抬头,漆黑的双眸映出月光漫长温柔的色泽。 “过了今夜,一切,都将结束了……”低沉而轻缓的嗓音在寂静的夜中悄然响起,沈夜静静地望着高空中的明夜,眸中泻出一抹清澈的安然之意。 百里屠苏亦是沉默地望着夜空,闻言面色愈加柔和。 沈夜微微转头去望身旁之人,却见柔和月色的倾洒下,那人黑长的发倾泻而下,流淌出星光碎屑,蝶翼似的睫羽坠上仿佛坠上了一丝柔和之意,乌黑的眸清澄冷沁,漾出一汪清冷的微弱涟漪。明月整个笼罩住他,氤氲出一圈浅澈的光晕,美好而……梦幻。 沈夜沉默片刻,抬袖将其拢入了怀中。 “……”百里屠苏微微一怔。 第63章 六十三 黑色的华丽布料无疑是柔软的,然而袍上繁琐金饰传来的丝丝冰凉之意却不禁令百里屠苏微微僵硬了身子。 沈夜垂目去看怀中人俊秀的脸庞,在月光照耀下根根分明的修长睫羽因紧张而微微翕动着,贴合着精致分明的眼线,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自小便知,自家兄长的容貌无疑是十分出众的,然而如今有心观察下来,便觉其乌发柔长恍若丝缎,面庞莹白有如美玉,双眸清冷犹如寒星,长眉悠远好似墨画,眉心朱砂点缀出冰雪红梅般的冷艳之色,仅仅是一个眼神便足以令人目眩神迷,如此稀世之风姿美态,便是上古之时素以相貌俊美出名的烈山部中亦是难以寻到能与其争辉之人。 微微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沈夜道:“你还记得我幼时么,那时我初学法术与剑术,笨拙得很,每每下雪的天气,你总要御剑抱着我前往露台……呵,那时我还被小曦笑了许久。” 百里屠苏闻言,略显僵硬的身子微微柔软下来,乌黑的眸中闪过一抹怀念之色。 那时的阿夜着实可爱得紧,稍稍一逗便要脸红跳脚,别扭地不理人,一会后碰上不懂的问题便又要巴巴地凑上前来,偏偏仍是一副别扭的模样,令人不禁心生笑意。 察觉到怀中渐渐放松下来的身子,沈夜不禁觉得一股暌违许久的温柔之意涌上心头,花树的芬芳和着怀中人特有的清冷气息萦绕在他周身,转瞬间穿越了无数个绵延无尽的昼夜,缓缓融化了他沉淀了百余年的孤寂冰寒。 沈夜原本冷硬的唇角愈显柔和。 “你定然不知晓,那时的我有多么仰慕你……明明比我大不许多,却已做了天府祭司,城中许多资历很深的高级祭司亦对你以礼相待。剑术高超,连那人亦是欣慰不已,还擅城中失传已久的铸剑之术……明明一副冷冰冰的神色,指导我时却细致耐心,什么问题在你面前均是不值一提,简直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兄长……” 百里屠苏闻言微微一愣,眸中掠过一抹诧异之色:他记得阿夜少时似对他有诸多不满,虽然之后好上了许多,却从未露出过仰慕的神色…… 沈夜微微低头,下颔轻轻地抵上怀中人柔软的发顶:“那次的神农寿诞,你约定与我一同守护这座流月城,你不知那次我有多高兴,就像被你肯定了,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追上你的背影……然而不久之后,你与那人的举措却毫不留情地将我打入深渊……” 有些狼狈地闭上双目,沈夜试图以此褪去其中翻腾的阴暗怒火。 忽然,一双有些冰冷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他身形一顿,有些诧异地睁开双目,却见柔和清澈的月光下,百里屠苏一向严肃冷峻的面庞竟微微流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失落之态。 “都过去了。”他轻声道:“无论有何缘由,无论是否情愿,从古至今,命理难说,概莫如是,然而,你却能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烈山部的命运……阿夜,你当真令我十分吃惊……反观于我,虽承诺与你一同守护流月城,却从未在你需要我的时候陪伴在你身边……” 沈夜沉默片刻,忽而面色微窘地转过脸去。他微微收紧环在百里屠苏腰间的双手,纠结片刻后终是开口道:“那次……你看见我于神殿中亲吻于你,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百里屠苏闻言一愣,随即感觉一阵炙热之意爬上耳际。 见怀中之人久不回答,沈夜微微试探道:“是否……感觉不堪?” “……”百里屠苏微微摇了摇头。 “那么……是否有嫌恶或是愤怒……?” “……”百里屠苏依旧摇了摇头。 “……” 长久的沉默之后,百里屠苏微显局促的话语才堪堪透过绵沉的夜色传达而来。 “初时……只觉震惊与无法接受,然而……过了许多时间后……”他忽而停住了话语,只觉面上火辣辣一片,亦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许久后才轻声道:“阿夜,如果……此次族民能顺利迁往下界,心魔亦能被顺利消灭,我们……便一同下界走上许多地方,帮上许多人,一同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赎罪。你……是否愿意?” 若是能够如此,铸魂……不去也罢,只是便须得前往幽都亲自向女娲大神请罪,另外还有阿夜的恶疾亦需麻烦女娲大神一番…… 当明白过来百里屠苏话中的意思时,沈夜只觉脑中轰然炸响,瞬间只余一片空白。他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唇,却似乎觉得有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喉咙,逼迫着他忘记了所有语言。 “你……是说……”微微动了动喉结,有些艰难的话语从被他逼出喉外。 “你……愿意接受……我?” 百里屠苏有些僵硬地垂下眸去,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刻,他便觉一股力量将他的头抬了起来,紧接着一片柔软猛然迫上了他的唇。他脑中一空,下意识吃惊地微微张开双唇。 沈夜看着百里屠苏惊愕的表情与微睁的双眸,顿觉心中一热,撬开他柔软的唇瓣便长驱直入,毫不客气地缠住那不知所措的柔软舌尖,狠狠地吮、吸起来。 感受到那陌生火热的柔软,从未被人如此对待的百里屠苏顿觉脑中一片空白。 轻轻托着百里屠苏的后脑,将他按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沈夜望着百里屠苏向来清冷的眸中逐渐氤氲出迷离失措的薄雾,心中突然涌上的狂喜缓缓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与柔软。 他眸中掠过一抹温柔之意,再次欺上身去,覆住身下之人与眉心朱砂一般嫣红的唇瓣,伸出舌去缓缓舔、舐起来。 炙热的舌时而扫过柔软的唇瓣,时而侵入其中轻轻吮、吸,百里屠苏回过神时只觉心中一片羞窘,面上亦是火热异常,身体因缺少的呼吸而软绵绵地毫无一丝力气。 “阿夜……”他试图出声,然而方唤出一个名字,那片炙热便随即将他的话语全数堵了回去。 直到快喘不过来气时,沈夜才堪堪放开了那柔软的双唇。 他微微凝目去望身下之人,却见泛着如水月光的乌黑长发柔软地倾泻在草地之上,那人平素清冷的面上晕出了淡淡的红晕,乌黑的眸失神地半阖着,无力的身体被他按在身下,嫣红微张的唇中微微泻出不堪承受的喘息之声。 注意到沈夜倾注下来的温柔眼神,百里屠苏不禁更觉羞窘,立即有些无措地转开了眸。 “大哥,我……很开心。” 低沉的嗓音伴着轻柔的叹息声落了下来,百里屠苏忽觉眉心一热,却是沈夜轻轻吻上了他的眉心。 带着微微颤抖的珍惜与怜爱,沈夜沿着眉心一路亲吻下去,吻过精致的鼻梁,吻过柔软的双唇,吻过瘦削的下巴,吻过修长的脖颈,最后在脆弱的锁骨处停了下来。 感受到微凉的肌肤上传来一丝轻颤,沈夜倏然停住了动作。 心底掠过一抹叹息,沈夜缓缓在百里屠苏身侧躺了下来,宽大的长袖微微掩住那修长的身躯。 温柔的月光倾洒在两人身上,在茫茫静谧的夜色中,一种安宁甜美的气息围绕在芬芳馥郁的花树之下,静静地缓慢地流溢着。 渐渐收回了有些涣散的神智,仰面躺着的百里屠苏微微转过头去望沈夜,却见沈夜亦是专注地看着他,漆黑如子夜的双眸中注着的是满满的温柔与满足之色,他不由又是面上一红。 温暖的手掌抚上他微烫的脸颊。 有些尴尬地撑起略微无力的身体,百里屠苏半靠在身后的树干之上,微微喘息着平复气息。 缓缓收回手掌,沈夜亦是坐起了身。 微妙的沉默在四下蔓延开来,正当百里屠苏愈觉尴尬时,却听沈夜轻声道:“大哥……你知道么,我曾经疯狂地想过,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和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注意到百里屠苏凝望过来的双眸,他微微笑了笑,伸出手摘去了不知何时落百里屠苏发间的粉色花瓣。 “今日之前,我尚会因命运赋予我的枷锁而怨恨愤懑,然而直到方才我才发现——” “只要族中仍有一人信任着我,只要这片苍穹下仍有一人愿与我一同行走,那么,命运便值得我为之付出。” “成为大祭司,是我的选择,与心魔合作,亦是我的选择。” “是我自愿担负起这一切,非是父亲亦或是命运的逼迫。” “那么,我亦会承担起这所有的罪责与孽果。” “多谢你……愿意与我一同面对。” 第64章 六十四 喧闹了一夜后,神像下篝火渐暗,人潮褪去,只余温和轻灵的木系灵力氤氲着花树的芬芳在夜色中悄悄游离着,似乎在等待着第二日最明亮的第一缕曦光出现的时刻。 沈夜同百里屠苏浅酌了片刻,见族民皆已归去,便与华月一同前往神殿部署明日迁徙的传送法阵等,百里屠苏则独自返回,前往陪伴早已入睡的小曦。 道路两旁的花树静静地洒落下浅粉色的花瓣,百里屠苏正思忖着明日该如何暗中跟随乐无异等人,忽觉前方传来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抬目望去,却是正在往此处走来的谢衣。 看见立于花树下的百里屠苏,谢衣眸中立即微亮,上前笑道:“屠苏,真巧啊,神农寿诞结束了么?”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正欲回返。”顿了顿,想起寿诞上不曾见到谢衣身影,便又道:“你为何不曾参加寿诞?” “这个啊,”谢衣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偃甲,道:“明日不是族民迁徙的日子么,师父命我制了这个相当于阵盘的偃甲,以此建立传往龙兵屿的传送阵,这会儿便须送过去了。”他叹了口气:“追寻了如此漫长的时光,明日终是有了善果……我至今仍有些难以相信呢。” 百里屠苏闻言一愣,想了片刻后认真道:“能有如此结果,你亦是努力了许多。” 谢衣看着百里屠苏认真的表情,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能有如此结果,亦是牺牲了许多无辜之人的生命啊…… “不说这些了,你上次不是将那偃甲人的残余部件交予我了么,前些日子下界之时我亦将其带了下去,如今终是做好了。”谢衣又从袖中摸出了一件造型奇特的偃甲,执在手中摆弄片刻后竟逐渐显出一把偃甲刀的形貌来。 见百里屠苏表情有些惊讶,谢衣道:“本不欲做这些杀伐之物,只是那些零件太过适合,我不忍糟蹋好物……此刀名为‘忘川’。”他将刀握在手里挥了挥,眸中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自嘲之色:“倒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刀。” “……”百里屠苏沉默着自谢衣手中接过忘川:“多谢。” “谢我做什么,这本就是我该做的。”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谢衣顺势就着百里屠苏的手掌将忘川叠回原状,一边道:“做这偃甲时,我已与其内偃甲灵有了些交流,他心智坚定得很……初时虽有些许难以置信,但之后便慢慢接受了,你也不必再瞒着他。” “是么……”百里屠苏神色微柔,眸中闪过一抹淡淡的欣慰之色:“总也不负你与无异同其的一番牵绊。” 见百里屠苏面上微悦,谢衣心间亦是涌上一股喜悦之情,暗道:总也不负我多日的废寝忘食。 将偃甲收起,百里屠苏还未抬头,便又见一样东西被递到了眼前。那东西只有光点般大小,灵力波动十分奇特,在夜色中闪烁着幽蓝的莹莹光亮。 “这是瞳交给我的隐蛊,用起来十分方便,你带着下界能省下许多功夫。”谢衣略带温柔的话语传了过来。 百里屠苏不由心头一暖,微微的感激之情升上心间,他点了点头道:“确实十分有用,你有心了,多谢。” 谢衣闻言眸中笑意愈盛,轻轻托起百里屠苏的手掌将隐蛊放在其掌心,笑道:“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明日下界,务必小心谨慎,我观你的那‘另一半’……似乎非是好相与之人。” 提到欧阳少恭,百里屠苏原本微缓的神色不由一滞。 敏锐地察觉到了百里屠苏的情绪变化,谢衣双眉微蹙,斟酌一番后有些试探地开口道:“孤身前往,终是有些不妥,可需我与你一同?” 百里屠苏当即摇了摇头:“不必。”他自己的事情,自当自己解决。 与谢衣别过后,百里屠苏忖度了许久,终是决定转身朝神殿的方向走去。 神殿依旧在茫茫夜色中悄然伫立着,明日烈山部便将迎来最光明的下一页篇章,然而这座从太古伫立至今的神殿却似乎迎来了历史上最寒冷的一刻,石制的墙壁上攀爬着的冷意终于在数千年后的今夜侵蚀了所有见证过古老沧桑的石砾。 酷寒在神殿中蔓延着。 沈夜与谢衣等人将传送阵布置在了神殿最深处,故而百里屠苏一路无人地穿过神殿幽暗的回廊,来到了沈夜平日的住处——布置简明的房屋之中,焚寂正静静地躺在剑架之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百里屠苏的到来,焚寂颤抖着发出兴奋的剑鸣之声,剑气于屋内回荡,一股熟悉的不详之意当即涌上了百里屠苏的心头与脑际。 望着那柄周身散发出黑色煞气的赤红之剑,百里屠苏微微皱起了眉。 若要动用焚寂,他自是万万不愿,然而焚寂毕竟是他的本命宿体,使用起来自然更为顺手,亦能最大限度地提升他的战斗力。况他将要面对的人是欧阳少恭,此人心机之深沉,令人不寒而栗,他着实不能托大。 然而焚寂邪煞,若是一个不慎,便有失却神智之危…… 抿了抿唇,百里屠苏终是将焚寂从剑架上取了下来。 第二日曦光未明,沈夜尚在紧急筹备迁徙之事,百里屠苏便未曾与其道别,独自带着焚寂便欲从结界裂口处前往下界寻找乐无异等人,然而方赶至那处,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那处。 看着面色有些惊愕的百里屠苏,谢衣微微笑道:“师父他终是不放心你一人前往,予了我一枚隐蛊,便差我与你一道下界了。” 百里屠苏皱眉道:“胡闹!你与我一同下界,龙兵屿又该如何?” 谢衣道:“龙兵屿那里自有他人照料,屠苏无需忧心,不多说了,我们这便下界罢。”说罢笑着上前抓了百里屠苏的手便欲向前走。 然而走了几乎,他忽然觉得一股令人心惊的不详之意隐隐从身后传来。 脚步一顿,谢衣皱眉望向百里屠苏背后背着的血红长剑:“这是……” “……此为焚寂,是我的本命宿体。”沉默片刻后,百里屠苏方才答道。 “本命……宿体?”谢衣闻言双眉愈加紧蹙。 “此事之后再议,速速下界吧。”百里屠苏眼神微闪,说完之后便径自向前走去。 谢衣虽欲再行追问,然而见百里屠苏这般遮掩之态,便暂时将疑惑按下,随其一道下了界。 第65章 六十五 下界后,百里屠苏循着他与明夜之间的微弱感应,于广州寻到了乐无异等人的踪迹,而一日之后,他们便乘坐妖兽鲲鹏出发,竟是寻至了巫山。 看着眼前略显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秀丽景致,谢衣不由微叹一声,面上带了些许感慨之色:“百年时光弹指即逝,未料这巫山景致却也与百年前大不一样了,不知黄鸟前辈与黑虺前辈如今又是何境况……” 百里屠苏面上亦是闪过一抹恍然,谢衣见状笑了笑,上前道:“若屠苏亦是想念两位前辈,待诸事抵定,我二人便一同回来看看,只是如今仍是寻找无异等人之事更为紧要。” 谢衣与百里屠苏跟着乐无异一行人来到巫山水底时,他们已通过结界进入了水底的一座墓塔中,看着眼前即将闭合的结界入口,谢衣与百里屠苏对视一眼,方欲进入结界,便觉一阵微弱的灵力波动从身上传来。 微微蹙眉,谢衣将偃甲鸟取出,刚输入一丝灵力,便闻华月有些急促的声音从鸟身内传了出来:“谢衣,你如今身在何处?” 听到华月与平日大不相同的语气,谢衣心中微微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道:“我如今正在巫山,发生何事了?” “族民迁徙完毕后阿夜便代你前往龙兵屿暂时主持大局,但是方才他疾病突发,吐了好多血!我劝他先将事务放下,但他执意不肯!我劝他不住,你快些赶回来!” “什么?!”谢衣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百里屠苏闻言亦是面色一惊,当即问道:“阿夜如今是何情况?” 华月似是顿了顿,答道:“筋脉虚弱、灵力紊乱,我已为他治疗过,然而收效甚微,若再继续下去,怕是……” 百里屠苏双眉紧蹙,望向谢衣道:“族民初至龙兵屿,定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你速速回返!” 谢衣有些犹豫地看着百里屠苏:“此处只你一人……” 百里屠苏摇头道:“此事我自可处理,龙兵屿之事更为紧要!” “……”看着百里屠苏眸中坚定的神色,谢衣沉默片刻,终是道:“那你一人行事定要加倍小心,若此次拿不到昭明剑心,返回再议亦是不迟。” 见百里屠苏点头应允,谢衣便是再有不放心,也只得匆匆回返龙兵屿去代替沈夜主持大局。 望着谢衣离去的背影,百里屠苏眸中闪过一抹担忧之色,但随即被坚定所取代:他必须尽快取到昭明剑心,阿夜的病已然不能再拖…… 以灵力催动隐蛊后,百里屠苏立刻进入了即将关闭的结界入口。 在百里屠苏与谢衣说话的那段时间内,乐无异等人已是走远了一段距离,所幸明夜仍被乐无异带在身上,一番寻找后,百里屠苏便望见了一行人的身影。 略显黑暗的周围毫无一丝人气,一股浸透着哀思与追寻的奇特灵力充斥于周身,缠绕着清寂幽冷的气息,日复一日地徘徊在这座深埋水底已近千年的墓塔之中。 百里屠苏远远地缀着乐无异等人,却见走在队伍最后的欧阳少恭神情微恍,竟似是被什么幻术障住了。他神思一动,便想起前世时欧阳少恭似乎曾与他说过,渡魂之时魂魄相争,有时甚至会导致记忆混乱,故太古至今,他的记忆便一直残破不全,而这墓中的奇特灵力似乎能令人记起往昔之事,莫非……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心中愈加谨慎,丝毫不敢懈下心神。 乐无异等人由阿阮带路,一路踏过残垣断壁,终于来到了墓塔尽头的巨大神像之前。众人见前方已无道路,又见神像手上托着一个发光的光点,猜测许是一个机关,便由作为偃师的乐无异上前开启,未料方触到那光点,地面一阵剧烈摇晃,竟是忽然破开了一个大洞,乐无异等人一时失措,欧阳少恭亦是神思微恍,眨眼之间,一行人竟全部掉入了漆黑的洞中。 百里屠苏见状一惊,亦是掠起身形进入了洞内。 “哎哟……我都老腰喂……”乐无异扶着腰哀嚎了一声,刚刚睁开眼睛,便听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乐兄是否无碍?可需在下替你看看?” 有些头晕目眩地坐起身来,乐无异摆了摆手道:“我没事,就是屁股和腰有点疼……”他望了望四周,见欧阳少恭似乎无甚损伤,闻人羽却闭着眼睛靠在一边的墙上,立刻有些担忧道:“闻人她怎么样了?” 上前将乐无异从地上扶起,欧阳少恭道:“在下方才已看过闻人姑娘的情况,她无甚大碍,应当很快便能醒来。” 话音方落,便听一声嘤咛,却是闻人羽缓缓睁开了双眸:“……无异?少恭?” 乐无异蹲下身子,关切道:“闻人,你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闻人羽摇了摇头,撑着墙壁站起身来:“阿阮和夷则他们呢?” 见闻人羽面色如常,应是无碍,欧阳少恭便道:“方才情势混乱,在下见阿阮姑娘和夏公子他们似乎落至其他地方去了……也许便在我们附近,呼喊一番或能联络上。” 乐无异便朝着上方叫喊了几声,此处空旷深邃,声响在黑暗中回荡了数遍,却不闻应答之声传来,众人只能有些无奈地继续向前走,希望能碰到阿阮他们。 在幽静深邃的石制回廊中走了一会,乐无异忽觉眼前一亮,却见回廊的尽头竟是一片小树林,树林中种的不知是什么树,叶子形状奇特得很,结出的果实赤红如血,落下无数轻盈的红色光点跳跃在枝叶之间,像欢快的萤火虫一样在略显幽暗的树林间发出莹莹光亮,十分漂亮。 “哇……这是什么树啊,真漂亮。”乐无异微微睁大了双眸。 欧阳少恭神色一怔,眸中晦暗不明,片刻后才道:“此为榣木。” “榣木?”闻人捂着嘴惊讶道:“我听师父说过,这榣木是只有上古时期才有的东西,如今流传在世的已经很少很少了。相传此木是最适合斫琴的材料,太华山开山鼻祖赤霞真人便有一张榣木斫成的琴,其音甚至可使石像流泪……” 欧阳少恭微微摇了摇头,叹道:“榣木只产于榣山,于太古时亦是十分珍贵,未料此地竟有如此之多,以此观来,典籍中所载不假,神农果真十分喜爱巫山神女……”他面色微恍,忽而忆起太古之时父神祝融亦是对他十分疼爱,诸般所求无所不应,可惜……不知父神如今怎样,可有回归天界,可曾忆念起他…… “这么厉害啊……”乐无异闻言眼神微亮:“那如果用榣木做偃甲不是很厉害?” “想什么呢,呆子。”闻人羽瞪了他一眼:“快去找阿阮和夷则他们吧,这儿这么大,也不知道他们掉到哪儿去了。” “哦……”乐无异摸了摸头,只能抱着遗憾一步三回头地地离开了这片小树林。 直到乐无异等人走远,百里屠苏才显出了身形。他微微抚上眼前的榣木,眸中闪过一抹怀念之色。 不知父神如今怎样了……巫山神女能有这般疼爱她的神农大神,着实十分幸运。 感觉到乐无异等人已是走远了许多,百里屠苏随即收敛了眸中情绪,取出焚寂斩下一段榣木,收起后便又驱动隐蛊匆匆跟了上去。 第66章 六十六 从神殿深处的传送阵中走出后,沈夜当即毫不犹豫地将那座传送阵毁坏殆尽。 族民迁徙完毕后,流月城便与烈山部再无干系,他绝不会允许有人做出对烈山部的不利之举。 确认了那阵法再无修复的可能,沈夜缓缓走出了神殿。 一日前矩木散下的木系生发之力仍旧充斥在城中各个角落,然而矩木灵力毕竟大不如前,沈夜可以明显地感觉出,那些灵力正以不甚缓慢的速度逐渐稀薄下去,而城中各处因灵力而存活着的花草树木亦是逐渐枯萎,至多一日,它们便将从数千年的静止中彻底解脱出去。 流月城,已然成为了一座“死城”。 像是君王最后一次逡巡着自己的领地,沈夜缓慢而坚定地走过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走过风煦和畅的露台,走过植种繁多的花园,走过坍圮残破的石阶,走过寂寂无人的街道,这一切都承载过他最美好的记忆,是他曾经拥有、并曾经拼命保护着的,然而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亲手毁掉这所有的一切。 流月城与烈山部,必须再无干系。 城中寂静得毫无一丝生气,大雪约是停了半日,正午稍显温暖的太阳将光压覆在城中各处,迫着积雪裸、露出一些灰白的屋顶与即将枯萎的枝干,原本最是活泼的溪流此时亦被坚冰禁锢住,再也跳跃不出琤琤悦耳的琴鸣似的声音。 街道的尽头是一面毫不起眼的残破颓壁,然而沈夜见到它时却是倏然顿住了脚步。当年谢衣便是在这结界最为薄弱之处用偃甲燃爆五色石,成功制造了结界缝隙…… 其实事隔多年之后,沈夜亦不停地问过自己:支持谢衣制造偃甲割裂禁锢同时也是守护着他们的伏羲结界,从而导致砺罂乘虚而入、大哥成为剑灵、族民感染魔气,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他也曾愤怒过、怨恨过,也曾怯懦过、迷茫过,他后悔过没有早日看清自己对百里屠苏的心意,他憎恶过身下冰冷入髓的属于大祭司的神座,然而只要他一日是这烈山部的大祭司、一日是这座城的主宰者,那么他便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承担。 这就是他终将走上、也一定要走上的道。 闭上双目,沈夜停顿了片刻,方欲离开去往下一处,却忽觉一丝有些熟悉的灵力波动自结界外传了过来,竟是—— 看着执着箜篌穿过结界裂隙进入城中的华月,沈夜眸中微微闪过一抹愕然之色:“……华月?本座不是——” “你不是将龙兵屿的事务交给了我吗,怎么我如今会有空闲来流月城?”轻轻拨了拨箜篌,华月截了他的话道。 “……” “疾病突发,却匆匆将龙兵屿之事交给我后回至流月城,侍奉了你这么多年,你心中是何想法,莫非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秀致的双目直直望向沈夜,向来温婉沉静的廉贞祭司华月此时竟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惊的锐利气息。 “……”沈夜双眉紧蹙,道:“你身在此处,那么龙兵屿又是何人在主持?” 缓缓闭了闭眼,华月道:“半日前,我已通知谢衣回返主持大局。” “什么?”沈夜心中猝然一惊:“你——” “灵力紊乱、神血之力渐失……如此状态,你以为你当真能够成功封印砺罂?我知你心意已决,那么,便让我陪你一起去。” “胡闹!”沈夜猛一甩袖喝道:“谁允许你罔顾本座旨意擅自行事?本座之事,本座心中自有打算,无需你来担心!速速回返龙兵屿,并命谢衣前往抢夺昭明剑心,别让本座说第二遍!” 望着沈夜面上的凌厉之色,华月眸中不禁微微浮出一抹哀戚:“阿夜,你为烈山部、为这座城承担的已经太多了,它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啊!至少这一次,让我与你一同面对……”过了这一次,就永远见不到了啊…… “……”沈夜微微闭上双眸,沉默在四下蔓延开来。 华月以为沈夜答应了,眸中闪过一抹喜色,放下箜篌方欲开口,却见沈夜倏然睁开了双目,同时一道灵力猛然将她推出结界之外,随后结界当即闭合起来。 “阿夜!” 将身后的叫喊声置若罔闻,沈夜双眸沉沉,缓缓转过身去,朝着矩木的方向,踏出了第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他渐渐地走远了。子夜般的黑暗仿佛将他牢牢桎梏在了那一方天地之中。 黑暗寂静的夜中没有光亮、没有温度。 ——却仍旧能够燃烧出强大无匹的力量。 “念之愿其死复生,东流百代无回水……余以一线神念驻留此地,愿同经历沧海桑田,以全心头憾恨……” “悲夫世间生死,百身莫代,万劫难赎……汝无魂无魄,难及泉乡,未知归于何处?汝若有灵,可愿相告?……尚享,吾女。” 神农沧桑而慈柔的声音在幽旷深静的神女墓中回荡着,已然会合的乐无异与夏夷则等人不禁一同望向了三生石前的阿阮。 “这么说,仙女妹妹真的是……”死了? 乐无异看着眼前自称巫山神女的阿阮,眸中闪过一抹悲哀之色:为什么……明明之前一切都好好地,大家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偃甲谢伯伯没有死,屠苏也没有回到流月城,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阿阮望着眼前的三生石,由于背对着众人,所以众人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平静的话语却缓缓响了起来:“这块三生石,能让人想起以前的事情,如果我碰了它,一定就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阮……”夏夷则微微伸手,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阮回头朝夏夷则微微一笑:“夷则,你不要怕,我是阿阮,就算恢复了记忆,我也会一直是你的阿阮。” “……”夏夷则缓缓收回了手,眸中闪过一抹柔和之色,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看着不远处已然恢复记忆的阿阮带着众人进入了旁边的石门,百里屠苏方欲跟上前去,便见缀于众人最后方的欧阳少恭身形一顿。他心中一惊,以为自己行踪已为其发现,却见欧阳少恭双手微抬,掌中一颗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头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竟将不远处的三生石整个收入了其中。 完成这一切后,欧阳少恭眸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随即转身跟上了众人的步伐。 第67章 六十七 寂静之间一如往昔般空旷幽寂,亘古久远、支撑了烈山部近千余年的矩木灵力静静地沉淀着,无论外界如何严寒,都丝毫无法侵入这个绵延了无数族民生命的悄寂空间。 穿过漫长而蜿蜒的石制台阶,沈夜手中执着为沧溟献上的最后一束鲜花,安静地走到了矩木根系之前。不远处,沧溟隐约而清晰的身影被禁锢在矩木枝桠之间,已近百年。 望着闭目沉睡于矩木下的流月城主,沈夜一步未停地走上前去。像过去百年里的每一日一样,他缓缓蹲下了身子,将手中的鲜花插到了她身旁的矩木枝桠之间。青翠的藤蔓缠绕在她肩头,青丝如瀑般泻下,苍白而庄严的脸庞无言地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美丽。 这座神裔之城的城主,就被禁锢在这支撑着整座流月城的苍老而慈柔的生命之内。 四围阴火渐起,照亮了沧溟苍白清丽的脸庞,一瞬间闪现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狰狞之色。 “呵……这不是大祭司吗?几日不见,你的气色~可是愈发不如往日了~”阴沉沙哑的嗓音忽而响起在寂静之间,感受到身后已然凝出实体的黑色人影,沈夜眸色渐深,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惭愧,上至族民迁徙、投放矩木枝,下至这些敬献城主的花束,本座都要一一过问,自是不及你清闲惬意。” “呵呵,大祭司言重了~不过,下界矩木枝仍是不足,还请大祭司多多督促~” 沈夜唇角笑意渐深:“这个自然,本座定然加倍用心。” 说完了这每次必讲的要求,砺罂似是对沈夜带来的花束产生了一丝兴趣,阴沉地笑道:“呵~说起来,自打能够破界而出,大祭司每日都要派人前往下界采摘鲜花,所费人力物力,可是弥足可观哪……呵呵,大祭司情深意重,令人动容~” 呵……情深意重,令人动容…… 缓缓站了起来,沈夜回过身去,唇边微微现出一抹冷笑:“原来魔也是会动容的么?本座倒是头一回听闻……那么,你可曾记得本座的兄长曾两度置你于将尽之刻?不知那时的你,可曾因恐惧而动容?” “……他?”沈夜的话令砺罂再次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天府祭司,原本稍显满足的语气立刻又阴沉下来:“我自然记得,呵~不知大祭司这百余年来可曾寻到他?想这人界茫远广阔,寻一把剑,想必是比每日采摘鲜花还要辛苦吧~” 漆黑的眸中冷意渐显,沈夜继续道:“那么你又可曾记得本座曾说过,若再有第三次,本座定要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砺罂闻言身形一顿,心中忽而警觉起来,语气却仍旧如平时一般道:“大祭司今日兴致倒是颇好,竟忽然与我说起这些~” “呵~”沈夜冷笑一声,又道:“本座听说,你们魔族大多精通旁门左道。不知你是否听过,什么才是世间最隐秘的封印之术?” “……封印术?呵,愿闻其详~” 唇边笑意更深,沈夜将一手负于身后开始掐诀唤醒沧溟,一边道:“上古之时,有一种叫‘冥蝶之印’的术法。施术时,需将灵力注入活人的魂魄,形成蝶茧;蝶茧隐秘蚕食宿主魂魄之力,在宿主体内慢慢孵化成灵蝶。”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低沉的阴郁。 “宿主灵力越强,灵蝶的孵化期就越长,所具有的怨力与煞气也就越强。在受到召唤那一刻,灵蝶将吸干宿主魂魄之力,破茧而出。据说……最强的冥蝶之印,甚至能够封印。” “……”砺罂忽而沉默下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向他袭来。 面上带上了一丝嘲讽之色,沈夜冷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仍说本座情深意重?可惜呐……这些令你动容的花束,每日都会向沧溟魂魄中的冥蝶之印输送灵力,就在你眼皮底下,它们一日日结为蝶茧……孵化成蝶。” “什么?!你——!”砺罂猛然大惊。 带着快意与嘲讽的视线直直射向那令人厌恶的黑影,沈夜低沉而冰冷的笑声缓缓在寂静之间响起:“如何,动容么?惊讶么?愤怒么?后悔么?呵——!” 砺罂心中大怒,方欲调动魔气,却忽觉那源源向他输送力量的矩木竟突然停止了供应。 “你做了什么——为何我与矩木枝——为何——!” “为何——你与下界那些矩木枝的关连被瞬间切断?”狰狞的厉色猛然在漆黑的眸中迸发而出,凌厉的风声扫过袖袍。 “黄泉路长得很,你去路上慢慢想吧!” “混账!你背弃盟约,我杀了你!”愤怒的吼声在寂静之间回荡,砺罂方欲杀了眼前之人,忽觉一股令人心惊的禁锢之力倏然缠绕住他。“谁?!这是什么东西?!” “……我才想问,敢在流月城撒野,你又是什么东西?”缠绕的根系之间,沉睡了百余年的流月城主缓缓睁开了双眸。 无数紫色灵蝶带着强大的封印之力淹没了那个在无数日夜里缠绕着的黑色的噩梦,昭明安静而牢固地插在矩木枝干中,斩断了那个噩梦与流月城的最后一丝联系。 “……你以为……这样就能……封住我……?”嘶哑而难听的话语最后一次在寂静之间响起,带着阴沉的语调与得意。“你一定……会后悔的……呵呵……呵呵呵呵呵……” “……”沈夜缓缓将视线投向了沧溟,眸中微闪:“你……” 沧溟微微笑了笑,苍白清丽的脸庞带着一丝平静与安然:“大家都迁往下界了吗?他们往后……终于能少一些辛苦折磨?” 沈夜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温暖湿润,草木繁盛,还有许多珍禽异兽……我已下界看过了,大家都很喜欢……” “是么……那就好……”缓缓将视线投向苍莽矩木外的天空,沧溟幽静深邃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解脱之色:“能与保护着大家的矩木一同死去,也不错……可惜……它却从未让我看上一眼外面的景色……这一生……终究没能逃出这囚笼……也不知该谢它、还是该恨它……不过也好,但愿此去能化归烟云浮尘……逍遥天地……再无拘束……” “……” 将视线收回至沈夜面上,看着那深沉不可窥尽的漆黑双眸,沧溟心中不由闪过一抹愧意。 “……阿夜,多谢你多年来为我支撑起这座城……” “……”摇了摇头,沈夜轻声道:“没什么,这都是我该做的……” “……” 风扫过寂静之间外围的矩木繁枝,夕阳的余光挥洒在翠绿茂密的树叶上,飒然而动的风带着熠熠生辉的树叶交错出沉寂的光影。 沈夜看着已然空无一人的枝桠之间仍旧鲜翠的花束,静静地转过身去。 还没有结束……神殿之中,他最在意的人还在那里…… 什么……都不能留下…… 第68章 六十八 穿过石门,幽寂深邃的甬道中缠绕着的是发出柔和光亮与灵力的露草,无数与阿阮外貌一般无二的“露草姑娘”们在这冰冷的水底墓中静静缅怀了逝去的神女近千年——千年之前,巫山神女因昭明剑心而生,得神农与众神喜爱,而千年之后,阿阮亦因昭明剑心而生,穷尽生生世世去缅怀与回溯那个绚烂而短暂的神女…… 然而太子长琴……却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那悬浮于黑暗空旷之中的巨大石制莲台映入眼帘,欧阳少恭仍旧未曾觉出他是以何种心境穿越了那幽暗而寂长的甬道,他只觉一股深深的嫉妒与不甘充斥在胸膛里,背后瑶琴之上为百里屠苏齐齐斩断的琴弦“嗡嗡”作响,拨动着他起伏难平的心绪。 哼……!既如此,他便将昭明剑心取来,亲自破了结界去找百里屠苏,这群人……已然无用了。 幽暗空旷的空间之中,唯有那座庞大的莲花石台散发出柔和的光亮,粗壮有力的藤蔓撑托起那片光明,光明之中,隐隐可见巫山神女在水底静寂了千年而丝毫未曾变更的绝美容颜。 百里屠苏跟随着众人进了墓室,使用隐蛊悄悄悬于半空之中观看着众人。看着禺期将昭明剑心从神女体内抽取入晗光之中,百里屠苏微松一口气,本欲待众人走后再从神女体内抽取剑心,熟料却忽见欧阳少恭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他心中一惊,焚寂当即携着雷霆之势直取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正欲抢夺乐无异手中的晗光剑,忽觉一道凌厉剑气向他袭来,他心中微惊,当即调动灵力才堪堪挡住了那一击。 于半空中显出身形,百里屠苏眸中微冷,与下方的欧阳少恭遥遥相望。 “屠苏?!”乐无异震惊地看了看地上的焚寂,又望向半空中的百里屠苏,心中倏然升起的希望又立刻沉了下去:“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攻击少恭?!” 百里屠苏不曾理会乐无异,只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之人,道:“欧阳少恭,你我之事,莫要牵累他人。” “……”欧阳少恭俯身将地上焚寂拾起,微微怔然望了片刻,忽觉骤然强烈的心绪如烈火般席卷而上。倏然握紧手中的暗红剑柄,他唇角勾勒出一抹笑意,深沉阴鸷的视线直直穿过幽寂的暗幕,刺向了半空之中的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一怔:这样的视线,他曾在见证了欧阳少恭惨烈渡魂的那个夜晚见过…… “呵~屠苏来得真是及时,若再来晚一步,在下便要亲自来寻你了~” “……”微一皱眉,百里屠苏心念一动便将欧阳少恭手中的焚寂召了回来,转眸朝乐无异等人道:“你们先离开此地,我与欧阳少恭之事,与你们无——”话仍未完,忽觉一道阴冷气息自背后袭来,百里屠苏微一吃惊,当即侧身避了开来,凝眸一看,却正是欧阳少恭的赤血妖藤吞吐着浓烈的魔气与煞气,刺破了地面向他袭来。 “屠苏正与在下说话,因何忽转他人?况屠苏以为,在下会这般容易便让他们离去?”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白色长衫浸润在幽暗之中散发出柔和光亮,欧阳少恭一如以往地噙着温润的笑意道。 百里屠苏一惊,立即转目去望乐无异等人,却见众人竟已均被藤蔓紧紧绞住。 “少恭哥哥,你做什么,快放开我们……!等等,这个藤蔓……是那次的……!”阿阮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抹震惊:“不会错的……这股阴冷不详的灵力,是那次在捐毒地宫里的那个!” “仙女妹妹,你是说……!”乐无异一惊,不敢置信的眼神直直望向欧阳少恭:“不,不会的,少恭怎么会……” 将视线投回欧阳少恭身上,百里屠苏神情愈加冰冷:“他们与你我毫不相干,放了他们!” “呵呵,怎会毫不相干,屠苏如今不是很为他们的性命着急~?”将剩余的藤蔓召回身侧,欧阳少恭微微笑道:“屠苏可否下来些?在下这般与你交谈,却是有些许不适。”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降下了身形平视于他:“你究竟想要如何?” 欧阳少恭摇了摇头道:“在下不欲如何,只是前次之战胜负未分,在下只求屠苏能执着焚寂再行一战,若屠苏胜了,在下便听凭屠苏处置;但若在下胜了,屠苏便须乖乖将你予我……如何?” 百里屠苏微微诧异了一下,似乎未曾料到欧阳少恭竟会提出如此要求,然而他此行除了昭明剑心之外,亦欲一并了结了他与欧阳少恭之间的恩怨,若是如此,此法却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他沉默片刻,方欲答应,便听乐无异道:“屠苏!别答应他!……这种事情,怎么能因为我们而轻率地答应下来!”阿阮也急道:“是啊屠苏弟弟!这个藤蔓也没有那么厉害的,看我用火烧掉它……!” 欧阳少恭闻言双眸一暗,心念微动,藤蔓顿时又紧了几分。 看着众人脸上略显痛苦的神色,百里屠苏当即举剑道:“我答应你,你不要为难他们!” “呵呵,这才是我的好屠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欧阳少恭掐了数道禁言诀缚住乐无异几人,而后稍稍放松了藤蔓的禁制,取下背后之琴,以灵力续上琴弦,道:“那么,我的半身……请赐教!” 幽暗沉寂的空间内霎时剑光浮烁,凌厉琴音时起时灭,弥漫着黑色魔气与煞气的藤蔓亦如灵蛇一般舞动着直取剑光中的那人。 百里屠苏全力催动了焚寂之力应战,他原以为欧阳少恭前时受了伤,而他此番实力已恢复至顶峰,又得焚寂之力,胜算应当较大,谁知欧阳少恭竟似丝毫未曾受伤,且实力比前时强盛许多,兼之有赤血妖藤相辅,他竟是丝毫耐他不得。 “呵,屠苏便只有这些能耐了吗?倒叫在下颇为失望。”又是一道凌厉琴音扫过脸颊,百里屠苏避过身去,谁知那漫溢着腾腾魔气与煞气的赤血妖藤竟早已候于那处,眨眼间便将他层层捆住,锋利倒刺扎入他身上各处,竟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他体内输送魔气与煞气! 猛然抬头望向欧阳少恭,百里屠苏愕然睁大了双眸:“你想做什么?!” 第69章 六十九 狰狞的藤蔓紧紧绞住百里屠苏,锋利的倒刺狠狠刺破肌肤,阴冷至极的不详气息如急速奔流的滔滔江水一般涌入他身体各处,他面色一白,心脉处忽而传来一阵刺痛,脑际抽痛之感阵阵上涌,竟是——要为焚寂侵蚀神智的前兆! “你、你做了什么?!”百里屠苏拼命地集中神智去望眼前的欧阳少恭,他决不能……再受焚寂的控制! 缓缓走上前去,欧阳少恭欺身抬起百里屠苏瘦削苍白的下巴,细长的双目愈显阴沉,笑道:“呵~看来前时在屠苏体内放置的吸煞之术已经生效,此次更有焚寂与魔气相助,定能一举令你神智溃散、魂魄斥离……”说到此处,他似乎恍了恍神,面上微微显出一抹迷离之色,凑上前去轻声呢喃道:“我的半身啊……我穷尽生生世世去寻找你……这一次,终于能再也不分离了……” “你……!”百里屠苏闻言一愣,方欲开口,忽觉一股浓烈而阴暗的暴虐情绪忽而充斥了整个头脑,眼前霎时一黑。 用手缓缓抚过那紧蹙的眉尖、翕合的睫羽、苍白的脸颊、紧抿的双唇与雪白的脖颈,欧阳少恭眸中微微闪过一抹不舍:这是他的半身啊……每每与他有所交流,他便觉一股真实的满足之感充斥整个心间,这种真挚温暖的感觉,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给予的…… 然而,这亦是他必须寻回的东西啊…… 若不取他魂魄融合,那么太子长琴永远也无法完整,他永远要作为一个半魂的异类生生世世接受命运的摆弄与嘲笑,世世荒芜,世世影只,万劫、不复……!他……如何能甘心……! 步步经营至此,经历了这般漫长的时光,他早已没有了退路……这条路,他必须要走下去! 不舍渐渐被阴厉与决绝所取代,欧阳少恭手背青筋骤起,倏然收紧了骨节分明的苍白五指。感受到五指间传来的脉搏的强烈跳动,欧阳少恭眉眼愈厉,带着似乎要将那脆弱纤细的脖颈勒断的力道将五指收得更紧,狰狞分明的青筋几乎要挣破脆弱的肌肤。 不放弃……他绝不、放弃……! 阴冷的魔气与狂暴的煞气源源不断地侵蚀着百里屠苏脆弱的魂魄,欧阳少恭见掌下肌肤已有透明之兆,便知百里屠苏已将无力凝出实体,只需待其重新化为灵体后以魔气与煞气侵染,便可销蚀他的魂力,冲散他与焚寂之间的联系,而后……便任由他处置! 紧紧闭合的纤长睫羽因痛苦而颤抖着,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难得一见的痛苦表情,面上不由闪过一抹恍然之色,缓缓欺上前去最后仔细打量起他的半身来。 乌发撩光,缠绕在翠绿蜿蜒的藤蔓上迤逦生辉;斜眉入鬓,眉心一点朱砂嫣红艳丽,衬着碧绿鲜翠的赤血妖藤,愈发动人心魄;眼线精致分明,覆着浓密纤长的睫羽,睫羽微微痛苦地颤动着,让这张向来坚毅冷峻的面庞显现出一丝罕见的脆弱之意。 这就是太子长琴的另外一半,是他的半身……这般美丽,而又这般脆弱…… 就在他的手下,那跳动着的脉搏…… 由于太过接近的距离,那破碎而痛苦的喘息如羽毛般轻轻刷过欧阳少恭的脸庞,带来些微冰冷又柔软的刺痛感。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眼中闪过一抹迷离,缓缓凑上前去。 “欧阳少恭!放开他……!”忽然,一道强大凌厉的剑气猛然自背后袭来,欧阳少恭心中一惊,霎时回过神来转身迎上了那道剑气。 晗光乃是由铸造了神剑昭明的仙匠禺期所铸,其所用材料无不是稀世难寻,如今更有昭明剑心相持,便是强大如欧阳少恭,正面撄其锋芒亦是微显吃力。 阿阮有些脱力地靠在夏夷则身上喘着气,她方才强行使用劫火将妖藤燃毁,如今灵力翻涌,必须调息片刻才可继续使用灵力。看见百里屠苏痛苦的神色,她不禁抓住了夏夷则的手腕,焦急道:“夷则,你不要管我,快去帮小叶子!” 夏夷则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然他亦知此时情况紧急,与闻人羽对视一眼后当即持剑而上,加入了战局。 欧阳少恭见状不由双眸一暗:他倒是小看了这群人! 层层缚住百里屠苏的碧绿藤蔓倏然解开袭向了乐无异,闻人羽见状一惊,连忙横枪挡住了那些藤蔓,夏夷则亦是面色一凛,云龙击携着寒冰剑气直袭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冷哼一声,猛然拂袖将乐无异挥开数丈,以灵力续上的瑶琴之弦铮铮作响,凌厉琴音随即迎上了夏夷则的剑气,一举将其震散。 夏夷则一边持剑念诀一边道:“乐兄,你去查看屠苏情况,此处暂时交给闻人和在下!”话音方落,便又是一道水生骨袭向了欧阳少恭。 乐无异看了看欧阳少恭与闻人羽,朝夏夷则点了点头便朝百里屠苏跑去。 百里屠苏如今境况十分凄惨,无力的身体狼狈地倒在地上,为藤蔓刺破的衣袍与肌肤处流出丝丝鲜红血迹,几乎将一身祭司袍染红,乌长的发凌乱地铺洒在地上,掩住他苍白的面孔,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颈上数道鲜红印痕令人触目惊心。 乐无异心尖一揪,忙蹲下身去将其半抱起来,有些颤抖地拨开那凌乱的发丝,露出百里屠苏苍白的面颊。 “屠苏?屠苏?你感觉怎么样?” “……”百里屠苏双眸紧闭,修长的睫羽微微颤抖着,眉尖紧蹙,似乎正在与什么东西激烈地争斗着。 乐无异见状一惊,连忙道:“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带你出去!仙女妹妹和夷则一定会治好你的!” 见百里屠苏依旧毫无反应,乐无异便俯身欲将其抱至阿阮处,谁知方触到百里屠苏肌肤,他便觉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倏然透过指尖传到了他体内。 接着,一双鲜红可怖的双眸猛然映入了他的视野。 第70章 七十 那是一双充斥着鲜红与暴虐的眸子,浓烈的血煞之气在瞳孔深处不停翻涌,极度阴寒,慑人至极,就像地狱中爬出的魔鬼,只望一眼,便能令人心神皆颤。 乐无异身体猛然一震,瞳孔骤缩,背上寒毛根根竖起,下意识便向后退了一步,怀中的百里屠苏登时坠向了地面,然而下一刻,数根粗壮藤蔓便立即将百里屠苏裹住,将其带至了欧阳少恭身前。 眯着双眼打量起如今百里屠苏的模样,欧阳少恭不禁满意地点头笑道:“这赤红眼瞳、腾腾黑煞,倒如想象中一般美、妙!” “屠苏弟弟!”阿阮惊叫了一声,朝着一旁呆立着的乐无异道:“小叶子,你在做什么呢!” 乐无异有些怔怔地转过身来,望向阿阮:“仙女妹妹……” 见乐无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阿阮不禁有些着急道:“小叶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乐无异摇了摇头,提起晗光道:“没什么……仙女妹妹你好了么?” 阿阮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已经没事了,走,我们一起去把屠苏弟弟抢回来!” 再次用琴音将夏夷则的剑气震碎,欧阳少恭迎上锋利的晗光之刃,瞥见一旁百里屠苏身形已近半透明,明白时机已到,便当即挥开乐无异与闻人羽,立刻使用藤蔓将自己与百里屠苏牢牢护住,而后眉眼一厉,迎上了那双赤红暴虐的双眸。 看着眼前将两人裹得密密实实、难以窥视分毫的藤蔓,众人不禁愈加焦急,阿阮立即便要动用劫火将藤蔓烧毁,夏夷则见状不由一惊,忙按住她的手道:“阿阮,你不能再动用劫火了!” 阿阮转过眸去焦急道:“这藤蔓带有魔气,我刚才看见屠苏弟弟的身体已经半透明了,如果再不救他,他就要魂飞魄散了啊!” “但是你的灵力……” “我的灵力还有很多,没关系的!现在救屠苏弟弟要紧!”阿阮拂开夏夷则的手,方欲掐诀念咒,便见乐无异持着晗光冲了上去,道:“仙女妹妹你们别争了,晗光里有昭明剑心,一定能砍断这些藤蔓的!”说罢用尽全身力气举着晗光朝藤蔓砍了过去,谁知刚触上藤蔓,一股奇特的力量便将剑刃弹了回来,他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别冲动啊呆子!这藤蔓上附有魔气!”闻人羽忙拉住乐无异道。 阿阮见状立即道:“小叶子你退后,我来!”说罢不顾夏夷则的阻止便念起咒来。 “阿阮!” 夏夷则见阿阮面色逐渐苍白下来,心中不禁愈加担忧,方欲凝起灵力输进阿阮体内,忽觉周围气息骤变,一股强大而恐怖的威势瞬间笼罩了整座神女墓。 众人猛然睁大双眼望向不远处由藤蔓牢牢裹成的球状物体,却见丝丝危险的黑红煞气从中溢出,霎时其内灵力暴涨,藤蔓受不住灵力的冲击登时四散开来,露出里面两人的身影。 “你……!”欧阳少恭微微睁大双眸望着眼前之人,阴沉的眸中几乎要喷出灼热的怒火来:“砺、罂!” 赤血妖藤挣脱了欧阳少恭的控制狂舞起来,粗哑难听的声音在空旷的水底墓中回响起来:“呵呵呵呵……太子长琴殿下……您的魂魄,我可是垂涎已久了……” “……呵……!”欧阳少恭缓缓低下头去看向腹间的暗红剑刃,而后将视线投回百里屠苏面上。 眼前的少年面无表情,赤红的双眸中黑煞翻腾,已然彻底被焚寂夺去了神智,原本应当瓦解的实体如今复又被周身魔气笼住凝实,强大的煞力自身上源源不断逸散而出,令人胆寒心惊。 阿阮等人见状俱是一惊,身体顿时被那恐怖狂暴的煞气迫得僵在原处,无法再动分毫。 体内灼热的剑刃微微一动,霎时抽出,欧阳少恭只觉一股强大的煞气将他猛然推了出去,直到撞上莲台周围的石壁才堪堪停了下来。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头从他袖口中滚落,光芒一闪,储藏其中的三生石、凤来所制偃甲与赤血妖藤根系全部散落了开来。 淡淡的腥味涌上喉咙,欧阳少恭微微抬袖拭去唇边的血迹,随即按上琴弦,一曲沧海龙吟乍然响起,直接覆盖了整个水底墓。 已然为心魔砺罂操控的赤血妖藤首当其冲接受了琴声的震慑,肆意漫溢的魔气当即浅淡了几分。 百里屠苏面无表情地朝欧阳少恭走去,锋利的音刃穿过他身上各处,残破的祭司袍连同焚寂剑缓缓在地面拖出道道血迹,却丝毫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只知睁着空洞血红的双眼,一步步朝那个威胁着他性命的人走去。 欧阳少恭见状不由表情一厉,挥手又是一道琴声呼啸而去。 “小心!”忽然,一道身影猛然将百里屠苏扑倒在地,堪堪躲过了那凌厉的一击。 百里屠苏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攻击他,眸中的血色愈加浓郁。 拼命按住百里屠苏挣扎的手脚,乐无异喊道:“屠苏!清醒过来啊!一定不能被那种东西控制住……!” 百里屠苏置若罔闻,举剑便要斩向身上之人的后背,乐无异猛一咬牙,挥手便是一掌扇于百里屠苏面上。 “……”空旷而幽暗的墓间顿时陷入了寂静之中,欧阳少恭与闻人羽等人俱是有些愣怔地望向乐无异与他身下的百里屠苏。 紧紧攥住那冰冷纤细的手腕,乐无异澄澈的琥珀色眸子此际满是愤怒与隐忍,他直直地望向身下的百里屠苏,紧咬的下唇被放开,哽在喉间的话语被一字字迫了出来:“我知道你的隐瞒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们才那么做,但是……!如果说隐瞒能保护一切,那我们的真心又要算作什么?!每个人都不是弱者,我们都可以保护你啊……!所以,快点醒过来……就算不靠那种力量,你还有我们啊……!” “……”愤怒的视线倾注而下,百里屠苏有些愣愣望着那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澄澈双目。 忽然,一颗细小的石子擦着乐无异的脸颊落在了地上,紧接着,石壁断裂的“咔嚓”声立刻从四面八方传来,地震般的剧烈摇晃随即撼动了巨大的石制莲台。 “不好,刚才我们打得太激烈,这儿承受不住,马上就要坍塌了!”阿阮急道。 闻人羽见状忙焦急道:“无异,快回来!” 仍死死注视着着百里屠苏激烈挣扎的双眸,乐无异大声道:“你们先走!等屠苏稳定了我马上就来!” 阿阮闻言面上一急,方欲跑上前去便被夏夷则拉住,施了传送法阵送了出去。 “屠苏,快点醒过来啊……!”额上微微沁出汗珠,乐无异看着百里屠苏眸中的血红渐渐褪去,心中愈加着急。 “……无异?”眼前的人影慢慢清晰起来,百里屠苏有些恍惚地开口道。 “你醒了!”乐无异面上闪过一抹欣喜之色:“你再撑一会,等夷则把闻人送出去了就能来接我们——”话音未落,便见百里屠苏瞳孔骤缩,一股大力猛然将他推开,原本所处的地方立刻被从穹顶落下的巨大石块砸开了一个大坑。 “这儿……马上就要塌了!快走……!”勉强撑着焚寂站起身来,百里屠苏微微咬牙,数十道剑气立刻撑托起墓室的穹顶,令它不至立即坍塌。 “那你怎么办?!” “我需在此托住……穹顶!你先用晗光将焉褚之石打开,我……随后就到!”强忍着因失血过多而导致的阵阵晕眩,百里屠苏道。 “好!”乐无异点了点头,立即通过露草藤蔓行至石门前,用晗光将石门上的灵力流切断,石门发出悲切而困难的声音,缓缓打开。 “门打开了,你快来!”乐无异欣喜地转头道。 微微朝乐无异点了点头,百里屠苏抚着微痛的胸口来到欧阳少恭面前,只见那平时温润如玉、心机深沉的人如今正狼狈地靠在石壁上,腹部为利刃刺穿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乌黑的发被血液凌乱地凝结在一起,白皙修长的指尖满是鲜红,身侧的古琴之上亦是染上了片片血色。 百里屠苏一怔,脑中不由浮现出江陵那晚他亲眼所见的一次惨烈渡魂,鲜红的手指深深插入泥土,全然不顾已然模糊横斜的指甲,拼命地想要攥住那一丝希望。 坚强、决绝、绝不认输……那是他传达给自己的信念…… 有些吃力地抬起眸来望向同样满身染血的百里屠苏,欧阳少恭眸中微微闪过一抹嘲讽之色:“屠苏是来看在下的狼狈模样吗?可惜了……你如今亦不比在下好上些许……”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道:“我带你……一起走……” 欧阳少恭闻言微微一愣。 勉强俯身抱起欧阳少恭,若是平时,百里屠苏定然无甚压力,然而此刻他失血过多,方走至阶梯处,眩晕感便阵阵涌上脑际,他眼前一黑,人已随着欧阳少恭一起滚落至阶梯之下。 “屠苏!”乐无异远远看见百里屠苏带着欧阳少恭摔落在地,心中不禁一急,便要下去帮忙。 百里屠苏吃力地直起身来,正欲去抱欧阳少恭,却忽闻一阵石砾摩擦之声响起,却是乐无异身后的石门正在缓缓关闭。他心中霎时一惊,微一咬牙便从怀中取出忘川,连同倒过身来的焚寂一起掷向了乐无异,乐无异未曾想到百里屠苏竟会如此,眼前一花便已随着焚寂跌出了门外。 “……”百里屠苏微微抚住胸口转过身去望向欧阳少恭,面色复杂:他是剑灵,自然可以由此处回到剑身之内,然而欧阳少恭……此处再无活物,他无法渡魂,若就此死去,便当真要魂飞魄散,化为荒魂…… 靠着欧阳少恭缓缓坐下,百里屠苏微微闭上双眸:至少最后一刻,让他陪着他一起度过…… “……”欧阳少恭微微睁眸去望身边的百里屠苏,微恍的双眸忽而一厉:心魔砺罂! 扣着古琴的手顿时一紧,方欲弹奏,便觉身后风声乍起,数条藤蔓霎时将他与百里屠苏牢牢捆缚了住! 第71章 无责任番外 话说自流月城族民尽数迁至龙兵屿后,谢衣便做了烈山部的大祭司,虽不至整日躲在神殿中做偃甲,平日却亦是偷懒得很,廉贞祭司沈曦便整日苦恼地坐在殿中想办法:寄希望于谢衣肯定是不行了,瞳也在外游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归来,大哥和哥哥也不能长久地留在龙兵屿,她一人处理这些事务真的很是辛苦啊! 若是她还是不能长大就好了,这些事情一定轮不到她来做…… 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撇去,沈曦开始正经地想起办法来,想了一会,忽然眼前一亮:那个人……虽然不是族中贵族,但是勤奋老实能干事,如果同她成婚,就能做上高级祭司,帮她处理事务了,况且……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想到此处,沈曦不由俏脸微红,在神殿中坐了一会后便起身找那人商量去了。 三个月后,于江都接到自家妹妹喜帖的沈夜不由拍案而起:“放肆!小曦绝对不出嫁!” “……”百里屠苏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家弟弟:“为何?小曦寻到了心爱之人,难道不该为她高兴么?” “若小曦当真出嫁,她便是别人家的人了!已为人妇,再不能同我等温言撒娇,亦不能过于亲近,如此,我怎能忍受!” “……” 于是,正欲为沈夜泡上一杯桃花茶的百里屠苏当即被沈夜拉着连夜回到了龙兵屿。 方入廉贞祭司殿,沈曦便扬着笑脸扑上前来笑道:“大哥,哥哥!你们终于来了啊,小曦好想你们啊~!” 一过来便接到小曦这般热情的拥抱,沈夜一路阴沉的双眉不由微微舒展开来,温声道:“我和大哥亦是十分想念你,最近过得可开心?” 才不开心呢!累死我了! 心里这般想着,但沈曦也不愿自家哥哥们担心,便道:“这儿气候风景这么好,小曦过得当然开心啦!” 沈夜闻言面色愈加柔和:“我听闻你要成婚了……夫婿是何人?带来予我看看。” “他呀……”沈曦面色一红,看了看百里屠苏又看了看沈夜,有些忸怩道:“是族里的一个人啦,虽然不是什么贵族,但是对我很好……” “哼!”沈夜冷哼一声,道:“这世间假意讨人欢喜的人多得是,况门当户对,古来如是,此门亲事我决不答应!小曦乖……等上为兄一段时日,为兄定会为你觅得比他好上千百倍的人来!”至于是多少时日……自是由他说了算。 沈曦闻言一愣,立即道:“不是的哥哥,他是真的对我好……我不嫌弃他的出身的!” 猛一甩袖,沈夜冷道:“此事便这般定了!” 沈曦面上微急,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轻咳一声,道:“阿夜,人还未曾见到,怎能这般草率便做下决定,不如见上一面再议。” 百里屠苏的话沈夜自然不能拂逆,他暗自忖度片刻,觉得即便见了也不会改变什么,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第二日一早,沈夜便外出练剑去了,百里屠苏因着昨日有些劳累,便睡晚了些许才起身来。方梳洗完毕,便听敲门之声响起,却是小曦早早带着她的“未婚夫”前来了。 “咦?大哥,就你吗?”刚进门,沈曦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内室,不由皱眉道。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道:“阿夜出去习剑了,一会便会回来。”说罢不由将目光转向小曦身边的年轻男子,见那男子相貌儒雅,气度不凡,双眸清正不似奸邪之人,望着小曦的目光亦是温柔非常,便微微放下心来,面上的表情亦是稍显柔和。 沈曦见状,心中不禁有些羞涩,便道:“大哥,这是木翎……你们先聊,我出去看看哥哥回来了没!”说罢回身就跑没了影。 百里屠苏看着沈曦情窦初开的小女儿神态,眸中不由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在下木翎,见过天府祭司大人。”男子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在下幼时便听说过天府祭司大名,如今亲眼见得,实是荣幸非常。” 百里屠苏闻言不由有些尴尬,微微点了点头道:“既是小曦心仪之人,便无需客气了,你稍坐片刻,阿夜稍后便会回来……我去替你泡杯茶。”说罢便回身想去找带来的桃花,谁知昨日似是太过劳累,他方转身便觉腰腿微软,下意识便抓住了身旁之人。木翎亦是面上一惊,忙伸出手去扶住百里屠苏,微惊道:“天府祭司大人,您怎么了?” 沈夜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只见自家大哥正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处,那男子伸手扶住了大哥的腰,大哥亦将脸埋在那人怀里,白皙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羞赧的微红之色。他顿觉脑中一空,下意识便怒道:“你们在干什么?!” 身后赶过来的沈曦亦是吃了一惊,捂住嘴道:“这是怎么了?” 木翎将百里屠苏扶起,望着沈曦有些迷茫道:“天府祭司大人方才险些摔倒,我扶住了他……” “好!好!”沈夜怒极而笑:“这般拙劣的借口也能说出口,小曦你真是找了个好夫婿!这桩婚事我决不会同意!哼!”说罢猛一甩袖,扯着百里屠苏的衣袖便向屋内走去。 看着木翎依旧迷茫的表情,沈曦不禁有些头痛地扶住了额头:“这下完了!哥哥一碰上大哥的事情就没理智了!” 将面色微红的百里屠苏按到床上,沈夜强忍着狂跳的眉头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百里屠苏有些尴尬地转过脸去:这种事情,让他如何说出口…… 沈夜见状眉头跳得愈加厉害:“为何不说话!莫非当真——” 微微瞪了他一眼,百里屠苏面色微红道:“不是那样……!” “那是如何?” “……” “我明白了。”沈夜微微闭眸,平静道。 百里屠苏一愣:他明白什么了? 还未反应过来,腰间方束上不久的腰封便当即被扯了下来,胸口一凉,炙热的唇立即贴了上来。 百里屠苏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当即抓住沈夜的手羞道:“胡闹!此际仍是白日!” “那又如何,我二人又不是未曾做过!” “你……!”百里屠苏仍要再言,双唇便立即被炙热的柔软全数堵住了。 两个时辰后,沈夜才堪堪放过了百里屠苏。百里屠苏似是被他欺负得狠了,微红的双眼在沈夜为他清洗时硬是未曾睁开一刻。 “……莫恼了,我承认是我不好……下次再不会了……”看着水池中面无表情的百里屠苏,沈夜不由心中微恼自己,面上却仍温声哄道。 百里屠苏本不欲理睬沈夜,但闻他这般温言相哄,心中便也软了不少,便微微睁眸道:“你错在何处?” “……咳。”沈夜微微抬手轻咳一声,道:“我不该随意怀疑你和那人有染,也不该违逆你的意愿,在白日行床笫之事。” “……”能不说得这么直白吗? 见百里屠苏面色愈黑,沈夜连忙又道:“小曦和那人的婚事就那么定了,再过几日,我二人便往海市去寻几段最好的鲛绡为小曦做嫁衣!” 闻言百里屠苏面色稍霁:总也不负小曦的委托……否则阿夜不知还要在这桩婚事上折腾多久…… 然而沈夜刚说完话就后悔了,他看了看百里屠苏的脸色,见其似有稍缓,于心中挣扎了片刻仍是开口道:“去往海市前我需先与你约法三章,不可再去那什么‘男公关部’。” “……”百里屠苏微微头痛地扶住额头:早就向阿夜解释了不知千百遍,那是乐无异的胡闹之作,他是被逼着去的! 第二日,百里屠苏与沈夜便向沈曦辞了行,说明此去原因,沈曦虽有不舍,但想到大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才让哥哥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若留他们下来,怕要途生变数,便只得依依不舍地与他们辞了行。 百里屠苏方走片刻,谢衣便放下他做到一半的偃甲匆匆赶来,却只见到了沈曦一人的身影。 “小曦,屠苏和师父他们呢?” 沈曦瞥了他一眼,幸灾乐祸道:“大哥和哥哥昨日便到龙兵屿了,前不久刚走。”哼!谁叫你整天摆弄那些偃甲,如今连大哥和哥哥的面都没见到,就后悔去吧! 谢衣不由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如今屠苏与师父常年居住在江都附近的桃花谷,他平日里又事务繁忙,无暇前去探望,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趟龙兵屿,他竟也错过了! 见谢衣这般失落的模样,沈曦不由心中一软,想起谢衣平时虽老是躲在神殿里摆弄他的偃甲,但该帮她的事情都还是帮的,以前还在流月城的时候也对她很好,便安慰道:“你别沮丧了……他们只是去帮我找鲛绡去了,找到了自然还会回来的。” “鲛绡?”谢衣闻言有些不解,然而见到沈曦略显羞涩的表情后便当即恍然大悟:“原是帮小曦寻嫁衣去了!唔……说起来,我似乎也该为你准备新婚礼物了,该做什么偃甲呢……” “又是偃甲?!我还请了无异哥哥他们前来观礼,以他和他那个偃甲师父的偃甲脑袋,一定又是送偃甲来!谢衣哥哥……我真的不缺偃甲……” “小曦此言差矣。”谢衣微微笑道:“偃甲的效用自然妙不可言——” “停——你不是说事务繁忙么,还不回神殿里去处理事务?” 经小曦这一提醒,谢衣这才想起他仍有一半未曾做好的偃甲被搁置在神殿之内,便匆匆道了别欲回去神殿,谁知还未转过身去,便见一只偃甲鸟自半空中飞了过来,乐无异熟悉而欢快的声音立即响起:“谢伯伯!听说小曦妹妹要成亲了,我和师父再过几日大概就能到龙兵屿了!关于屠苏的那个偃甲人偶,我瞒着师父做了好久终于做好了,等到了龙兵屿我就与你一同试试好不好用!你的那个做好了吗?哈哈,到时候海市那边就不会一直催着我啦!” 谢衣一听,立即脸色数变,收了偃甲鸟便欲离去,方欲转过身去就见沈曦面带疑惑地望着他:“关于大哥的偃甲人偶?谢衣哥哥,你又做了个大哥的偃甲人偶?” “呵呵……我与无异正在研究制造偃甲人的相关程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小曦无需在意。”谢衣勉强挂着温和的笑意道:“我方才见着木翎朝这边来了,想是来寻你的,你快些去找他吧。” “是吗?”沈曦闻言双眼微亮,开心地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先走了,谢衣哥哥再见!” 见着沈曦的身影渐渐走远了,谢衣才缓缓松了口气:要是让屠苏和师父发现他与无异正在做与屠苏同等大小的海市男公关偃甲……后果……不堪设想…… 第72章 七十一 “无异,你别冲动!”巫山水湄边,闻人羽抓住乐无异的手臂急道:“现在水底墓都已经塌了,就算你下去也进不去了啊!” “那我也决不能让他们两个人就那样留在水底!”乐无异用力甩开闻人羽的手道:“屠苏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变成那样的啊!我已经失去了师父,决不能再失去他!” 夏夷则正于一旁照看因灵力消耗过度而暂时晕厥过去的阿阮,闻言不由抬头道:“乐兄切勿冲动,屠苏乃是剑灵,如今明夜与焚寂皆在我们手中,他自可随时归来!” 乐无异动作一顿,眸中闪过一抹光亮:是啊!屠苏是剑灵,随时都可以出来的!然而仅是一刻,他的双眼便复又黯淡下来。 “那少恭怎么办?” 提起欧阳少恭,闻人羽与夏夷则两人却都是沉默下来。 心下忖度片刻,夏夷则虽有些犹豫,但仍是道:“乐兄,以方才发生诸事所看……恐怕欧阳少恭一开始与我等接触的目的便不单纯。” 乐无异皱眉,方摇了摇头想为欧阳少恭说些什么,忽觉手中焚寂猛然一震,而后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他有些惊慌地将焚寂举起来,然而话仍未完,却听一声清脆的崩裂声乍然响起,焚寂气势猛然一变,剑身忽而拦腰断裂,发出沉重的声响掉落在地。 沉默骤然降临了本就宁静的巫山水湄,微风拂过三人的衣袂,带起有些萧索的回声。 乐无异看着那断裂的一半剑身,有些怔怔地开口道:“闻人,你是不是说过,剑一旦受到损伤……那剑灵……” “……”闻人羽怔然地张了张口,却未曾说出一个字来。 “少恭说过,焚寂才是屠苏的本体,那屠苏……”说到此处,乐无异瞳孔骤缩,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如闪电一般窜过四肢百骸。 忽然,乐无异俯身捡了那一半剑身便要转身下水去,夏夷则见状忙拦住他道:“乐兄,你先冷静一下!” “你让我怎么冷静!”乐无异微红着眼睛大声道:“他现在还不出来,肯定是被什么拦住了,一定是那些藤蔓!我要去救他!” “即便如此,焚寂已然断裂,你进去也寻不到他了!” 清晰有力的话语一字字沉重地撞击在心上,乐无异身形猛然一滞。 微长的刘海掩住他眸中神色,向来微翘的唇角如今却抿成一条笔直的线,闻人羽知他平日与百里屠苏关系很是亲厚,况前不久谢偃前辈又因保护他们而死去,今日百里屠苏又是如此……连番接受这般打击,纵是身为天罡、平日见惯了生死的闻人羽也不禁心有戚戚然,遑论涉世未深的乐无异…… 闻人羽张了张口,方欲说些安慰之辞,却听乐无异带着些许哽咽的话语一字字穿过巫山水湄的寂静传达而来。 “屠苏……他……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只觉得……明明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板着脸,实在是好玩得很……后来……纪山那一晚,他居然说我很厉害……从那时我就知道,屠苏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在我差点被仇恨夺去理智的时候,也是他骂醒了我……我、我还曾经怀疑过他……但是他、还是那么努力地在保护我们……” “然而就在刚才……我看见他……就那样被门抗拒在了漆黑的墓里面……” “每一次……隐约看到一线希望,但最后……最后总是这样!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乐兄……”夏夷则看了看乐无异,又看了看一旁仍旧昏睡着的阿阮,不由叹了口气。 微微捂住眼睛,乐无异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冰冷的水底……哪怕这个希望再渺茫,我也要亲自回去看一看……!” 闻人羽闻言双手微动,然而终是没能抬起来拦住乐无异,因为她知道,如果这次不下水,那么乐无异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神殿依旧巍峨而冰冷地伫立在苍茫无尽的矩木之下,沈夜独自一人穿过寂长深邃的甬道,平静的漆黑的双眸印出两旁熏然闪烁的火光。 就像第一次失去百里屠苏时抱着他穿过昏暗的甬道一样,沈夜面无表情地行走过石制地面,刺骨的冰冷透过靴子蔓延而上,浸过指尖,浸过心脏,浸过冷厉分叉的眉梢,浸过漆黑深沉的双瞳。 来到甬道深处的那间石室前,沈夜解开禁制在外的结界,而后走了进去。 被坚冰覆盖的石床之上,那个沉睡了百年的人静静地躺在上面,惨白的面色昭示着他早已死去多时,冰霜覆在那纤长浓密的睫羽之上,令他看上去依旧那般清冷孤高,就像流月城下沉睡了千年万载的雪山,望之可即,却……始终难以触及。 指尖触上那被薄薄冰霜覆盖着的脸颊,一瞬间刺痛般的冰冷不由令沈夜微微一颤。 这一生本就不该有所奢望,能随他一同离去,也终是他的幸…… 闭上双眸,沈夜感受着萦绕在指尖的最后一丝温度,终是微微掐诀,解开了禁咒。 浅蓝色的光点渐渐浮现在昏暗的石室之内,散发出月光般温柔的莹润光亮,沈夜眸中眸光微动,缓缓俯下身去,带着温柔的虔诚之意,吻上了那人冰冷的双唇。 柔软的触感与上次花树之下的亲吻一般无二,但是那样的温度太冰冷,几乎能将灵魂都冰冻住……然而,即便是那样冰冷的温度,也终将同这座太过古老的城一同逝去…… 温柔的光点包裹住他,禁锢了百年的等待与执着,终于在此刻崩散离析。 温暖而轻盈的触觉擦过他的脸颊,那是禁锢在这个身体里的其余二魂三魄……不知如今没了禁咒的束缚,它们又将去往何处…… 微微伸出手去,试图触及到那一丝动人的温暖,然而许是灵魂太过轻盈,穿过指间后,便再没了触及的机会。 垂目望下去,冰冷的石台上已然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了。 “……”沈夜轻轻笑了一声。 这才是……真正地结束了…… 第73章 七十二 压抑的感觉不断从四周压迫过来,阴冷而熟悉的气息围绕在周围,百里屠苏皱着眉勉强睁开了沉重的双眼。昏暗的光线不至太过刺眼,然而仍有些晕眩的大脑不禁令他失神了片刻才慢慢缓过神来。 入目的是一片略显粗糙的石壁,数条漆黑的铁链穿过石壁延伸过来,链身上黑气漫溢,竟是——魔气! 百里屠苏猛然一惊,坐起身来,忽闻链条碰撞的声响自周身响起,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四肢均被那魔气漫溢的铁链锁住,而后一角莹白的衣袂映入视线,转过头去,却见欧阳少恭正闭目靠于自己身上,苍白的面孔透露出一丝虚弱之意。 深深地蹙起眉来,百里屠苏闭眸缓缓回忆起之前的事情来,他只记得神女墓中他想陪着欧阳少恭走过最后一程,然而…… 他猛然睁眸,眉眼骤厉——砺罂!他竟仍有气力做这些事情!那么阿夜…… 乌黑的眸中掠过一抹担忧之色,百里屠苏不由转目去望欧阳少恭:暂且不论砺罂是如何将他二人带出神女墓的,欧阳少恭豢养的藤蔓之上竟附有魔气,这必定与砺罂脱不了关系! 似是察觉到了百里屠苏的视线,欧阳少恭微微蹙眉,缓缓睁开了双眸。 “……”看着那直直望向自己的视线,百里屠苏不由微觉尴尬,稍稍错开了视线。 “……屠苏?” “……嗯。” 欧阳少恭皱着眉望了望自己满是血迹的衣衫,又见百里屠苏亦是周身染血,模样甚是凄惨,更甚四肢竟均为铁链缚住,眸中便不禁浮出一抹笑意:“看来在下的情况竟是比屠苏好上许多。”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道:“你与砺罂,究竟是何关系?” 面上闪过一抹嘲讽之色,欧阳少恭淡淡道:“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比起这个,屠苏似乎更应该关心如今我们的境况。” 百里屠苏皱眉,方欲再言,忽闻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自前方响了起来:“呵呵呵……两位太子长琴殿下终于醒了啊……” 眸中倏然闪过一抹防备之色,百里屠苏转目去望来人。有些熟悉的轮廓渐渐自昏暗中现出身形,百里屠苏心中一惊:竟是失踪许久的雩风! “砺罂!你竟无耻至此!” “呵呵呵……比起你们人的**来说,这些无耻又算什么……”砺罂轻蔑地笑了起来,清秀的脸庞微微显出一丝扭曲之色:“说起来,亲爱的天府祭司大人,我们之间……似乎仍有旧账未算呢……” 百里屠苏心中闪过一抹不好的预感,忽觉四肢上的铁链竟松开了些许,面上不禁微微现出一丝疑惑之色,然而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一道尖锐的痛觉猛然从脑中裂开,眼前霎时一黑。 “你……!对我做了什么?!” 欧阳少恭看见百里屠苏倏然惨白的脸色,心中不由一揪,微微眯起双眼望向砺罂道:“心魔,在下劝你莫要太过放肆。” 砺罂将视线移至欧阳少恭身上,笑道:“太子长琴殿下这是为您的另一半心疼了?恐怕您有所不知,焚寂邪剑已因经受不住煞气与魔气的冲撞而自行断裂,您半身身上的这些锁链均是由我的魔气化成,用以禁锢其魂魄,令其不至散魂,若锁链崩溃、或者我身死,那么天府祭司大人……呵呵呵呵……” “……呵,是么……”微微垂目,欧阳少恭唇边现出一抹笑意:“那么,你将我二人囚至此处,用意为何?” “呵呵呵呵……这个嘛……若我所料不错,太子长琴殿下如今所依附的这个命魂已是快要不能用了吧……”面上浮现出一抹贪婪之色,砺罂笑道:“我一介小小心魔,自是对太古仙神之魂垂涎已久了……呵呵呵……”如今欧阳少恭魂魄寄宿于活人体内,仙神之魂他自不敢随意摄取,然而待他魂魄离体、无所归依之时……想到此处,砺罂面上的贪婪之色不由愈加明显。 呵呵呵呵……太古仙神之魂啊……真是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啊…… 藏于广袖中的双手倏然握紧,欧阳少恭眸色骤暗,面上却仍不动声色道:“既如此,那你又因何要为屠苏锁魂?他亦是太子长琴的一半魂魄。” “这个问题……我可没有回答您的兴趣,呵呵……您且请便,再过不久,我便回来收取您的魂魄……呵呵……呵呵呵呵……” 直到察觉砺罂真正离去了,欧阳少恭才微微放下心中的防备。他回头去望百里屠苏,见其面色惨白,额际冷汗涔涔,凌厉的双眉紧紧蹙起,宛若一柄被折断的利剑,而其四肢上的锁链魔气稍淡,时有时无,看上去竟是……十分脆弱。 那些魔气所化的锁链……十分脆弱…… 百里屠苏忍痛睁目去望欧阳少恭,方才砺罂与欧阳少恭的谈话他全部听在了耳中。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紧握的双手微微松开,抬袖将百里屠苏额际冷汗拭去,而后犹豫了一会,靠着他坐了下来。 “……屠苏,你定不知晓,我初次确认你之身份时,心中……有多高兴。” 听见身旁欧阳少恭温润有礼的嗓音竟吐出这般……毫不掩饰的话语,百里屠苏不由一愣。 “数十世的渡魂……每一次都是临近生死边缘、每一次都忍受过噬骨啮心的惨烈疼痛……每一次付出的真心都被狠狠践、踏……!” “每一次都在提醒我如何不堪、如何被世人目为异类……!” “每一次都狠狠剜下前尘、狠狠撕裂记忆……” “恨……!我如何能不恨!然而……只有一件事,是我如何也不会忘记的……那就是……找到焚寂……!” 微微垂目望向一旁血迹斑斓、琴弦断裂的古琴,欧阳少恭漆黑如深渊的眸中缓缓映出累世深埋着的凄厉与绝望。 “自问……便是经历再多悲伤难过之事,我也难以就此从命,其心不悔,其心不改,即便这样的执着是如何渺小无谓。” “呵……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如果这就是上天为太子长琴选择的命途,那么,我绝不从命!” 倏然将视线转向百里屠苏,欧阳少恭道:“屠苏……即便我如此说,你也丝毫无法动容么……” “……”百里屠苏微微垂头,沉默片刻后道:“你之执着与绝望,我明白……然而命途本就应由自己走过,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俱是独一无二的……若太过执着于仇恨,甚至盲目怨恨他人,便会走入歧途,少恭……你已然走上了歧途。” 欧阳少恭微微一怔:“你是说……我累世以来的执着与愿念,都是错的……?” 闭目摇了摇头,百里屠苏轻声道:“执念本无错,只是命途既定……无关他人,我们该留住的……是幸而不是恨……” “呵……是吗……是我不悟……”微微抬手,看着那逐渐散发出的莹莹光亮,欧阳少恭眸中闪过一抹恍惚之色:“无关他人……那么……如果本是同一人呢……?” 看着周身缓缓晕出柔和光亮的欧阳少恭,百里屠苏一愣。 “我的魂魄……快要散了……”近乎呢喃的话语从优美的唇形中缓缓吐出:“如果是同一人,是不是就可以了……?” “……” “为了我们……太子长琴……这条路,我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缓缓从袖中取出了那个凤来琴所制偃甲,欧阳少恭眉眼一厉,骤然掐诀将其中蕴含着的庞大的忘川虚沙灵力逼出。 魔气说到底亦是灵力的一种,而砺罂用于为百里屠苏固魂的魔气本就不多,在这般庞大的土灵的压迫下,魔气逐渐涣散开来…… “唔……!”更加尖锐的痛楚袭向百里屠苏,他闷哼一声,面色更显惨白。 漆黑的凄厉与绝望酝酿在那双深沉的眸中,欧阳少恭眉宇见隐隐现出一抹动容,然而很快又被狠绝所取代。 绝对……不会认输……! 忽然,欧阳少恭与偃甲的灵力联系瞬间消失,他瞳孔骤缩,手中偃甲倏然掉落在地。 无力的双膝被狠狠迫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试图去抓那掉落在不远处的偃甲。 然而……来不及了…… “不……我……不甘心……!” 莹润的灵魂的光亮被缓缓迫出体外,在昏暗的空间中投射出一片温柔的光芒。百里屠苏自尖锐的痛楚中回过神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猛然睁大了双眸,锁链敲击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 圆润的指甲擦出尖锐的声音划过地面,百里屠苏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到了欧阳少恭面前。看着那神情恍惚的人,百里屠苏咬牙道:“活下去……!” ——活下去。 欧阳少恭隐约看见身形已然半透明的百里屠苏对他说:“活下去。” 他说……活下去…… 活下去…… 熟悉而温暖的力量穿过阴暗的重幕传了过来,欧阳少恭隐隐约约意识到,那是凤来的力量…… 是……太子长琴的力量……! 第74章 七十三 欧阳少恭醒来时,周围一片寂静,昏沉的黑暗如墨水般充斥在四周,压迫而阴冷的魔气似乎有所减淡,丝丝缕缕在昏暗中游弋着。 身体中游荡着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欧阳少恭缓缓举起手掌,莹润的光芒透过手掌微微散发出来,像黑夜里最温柔细致的星光。他不由目光微动:这是……凤来琴中属于太子长琴的力量……百里屠苏在最后时刻将这股力量交予了他,令他一段时间内再无散魂之危…… 他说……活下去…… 呵……活下去啊…… 原来……如此…… 将目光转向一旁靠在石壁之上、身形已近半透明化的百里屠苏,欧阳少恭看那缚住四肢的锁链似乎并无崩溃之象,一直紧抿的唇微微放松下来,俯身将跌落在地的凤来偃甲拾起塞入袖中,又将视线投回了百里屠苏身上。 染血而又繁琐的祭司长袍凌乱地铺陈在地,略显透明的身形与苍白的面颊在布散着黑暗的空间里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紧闭的眼眸昭示着他的沉睡与虚弱。 这是……他的另一半。 欧阳少恭缓步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人。 片刻后,他终于俯身执起那人苍白冰冷的手,缓缓将自身灵力输入给他。 百里屠苏睁眸便见欧阳少恭正俯身望着他,面无表情,没有温和的伪装或是绝望的狠厉,深沉的眸中却似乎布着一丝温和之色。 “……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注视了他半晌,忽而微微一笑,道:“屠苏方才仍情深意重地叫在下活下去,这会儿便已不识得在下了?” “……” “你将凤来琴中所得之力量予了我,如今……可有不适?” “……无妨。”百里屠苏直直望着欧阳少恭,道:“若你仍要取我魂魄,我至死亦不会让你得逞!” 看着那乌黑双眸中透射出的坚定神采,欧阳少恭不由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后道:“人非金石,孰能无情,方才你那般舍身救我,我自不会再为难于你……” 百里屠苏闻言一怔,片刻后眸中闪过一抹怀疑之色,忽又发现左手微暖,低头一看却是欧阳少恭正在为他输送灵力,乌黑双眸中不禁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疑惑。 见百里屠苏已恢复实体,欧阳少恭便停止了输送灵力,直起身来道:“此前我已探查过此地,心魔许是笃定我余力难复,并未设下禁制,你且留在此地,待我寻到出口,便带你出去。”说罢回身去捡起地上血迹斑斓的古琴,望了百里屠苏一眼后便抬步向外走了出去。 看着那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终是抵不住阵阵上涌的疲惫之意,再次睡了过去。 沈夜缓步在黑暗中行走着,表面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戒备着周围。这座流月城下的无厌伽蓝是从前用于专门豢养魔化人的地方,残留了许多魔气与研究失败的魔化人,于砺罂来说无疑是仅次于矩木的最有利之地,如果他将他引诱至此,定然有所阴谋。 想到那个将他引诱至此的原因,沈夜不由面色愈沉:莫非大哥当真被砺罂囚来了此处……若果真如此,他定要将砺罂碎尸万段! 潮水般的黑暗从四周源源不断地涌上前来,沈夜挥袖拂去自进入无厌伽蓝后便缠绕在他身旁的丝丝浅淡魔气,忽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束微弱的光芒,不由凝目望去。 黑暗之中那束光芒十分微弱,然而从小便有神血护持的沈夜自然目力极佳,重重暗幕中隐约现出了那人熟悉的身形,似乎正是—— 沈夜随即面色一凝,加快步伐向那束光芒走了过去,然而在看清那人状况后,他只觉心头一震,随即脸上布满了阴沉之色。 干涸的血迹斑驳在残破的祭司袍上,零零碎碎,牵牵连连,原本流光的长发如今被血凝结在地,极显狼狈,本就淡色的唇在微亮的光芒中更显透明,唇边溢出一丝血迹,令他看上去虚弱无比。四条穿墙而出的锁链缠绕着魔气将他四肢锁住,苍白纤细的腕被魔气侵蚀出道道黑色创伤,安静地伏在胸口。双眸紧闭,微颤的睫羽与紧蹙的眉宇昭示着他在睡梦中亦经受着不安的折磨。 沈夜抬步便欲上前为百里屠苏解开禁制,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呵呵呵呵,大祭司殿下若想让他散魂,便尽管将锁链解了吧……” 动作一顿,沈夜面色微沉,却感觉不到砺罂的气息。 “你对他做了什么?砺罂,本座记得同你说过,若再有第三次,本座定要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大祭司莫要着急啊,恐怕您还不知道吧,天府祭司大人寄宿的那柄焚寂已经断裂了……呵呵呵呵……若我不用魔气将他禁锢住,那么他此刻早已魂飞魄散了……他的伤也不是我造成的,而是那另一位太子长琴殿下呢,呵呵呵呵……” 另一位……太子长琴? 沈夜忽而想起了那个十分不简单的白衣人,想起他于旅途中数次为难大哥,如今竟还敢将大哥伤成如此模样,顿觉潜藏在心底的怒火呼啸着席卷而上,猛然甩袖道:“哼……!原来是他……!” “呵呵呵……大祭司息怒……说起来,我也与他有段仇怨,不如请大祭司将冥蝶之印解除,我二人一同……” “呵……原来打的是这样的算盘。”沈夜微微勾起一抹冷笑:“本座既然将你封印进去了,就绝不会将你放出,劝你尽早将那些小心思收回去。” “大祭司大人何必如此无情?莫不是忘了,天府祭司大人的性命,还掌控在我手中呢……只要我将这些魔气化成的锁链收回……呵呵呵……” “你……!”隐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猛然握紧,沈夜转目去望不远处的百里屠苏,却见缚住其四肢的锁链上魔气渐淡,百里屠苏无意识发出了一声闷哼,随即脸色骤然苍白下来,本就微皱的双眉更显痛苦地紧蹙起来,而后身形竟开始慢慢透明化。 “呵呵……如何……莫非大祭司竟要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彻底消失在自己面前?这般散魂,最后可是什么都无法留下了呢……呵呵呵呵……” 彻底……消失…… 沈夜望着不远处的百里屠苏,四围黑暗充斥,却淹没不了百里屠苏身上散发出的浅淡光芒。 那是……从始至终闪耀在无尽永夜中的温柔光芒……是世间,最想接近的存在啊…… 然而如今…… 又是一道凌厉琴音将蜂拥而上魔化人震成粉末,欧阳少恭微微捂住胸口,将目光投向四周。 四周仍显昏沉,然而浓郁至实体化的丝丝黑色魔气便是肉眼亦能看得清楚明白,此处魔气如此浓郁,又有如此多的魔化人看守,应当便是心魔居守之处。 哼……想要吞噬太子长琴的魂魄,也要看这小小心魔有没有这般实力! 黑沉的眸中浮现出一抹冷意,欧阳少恭冷笑着向黑暗的最深处走去。 第75章 七十四 “嘀嗒”、“嘀嗒”,轻微的水滴滴落之声响起,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似近似远。沈夜似有所觉,缓缓睁开了双眸。 微亮的光影在不远处影影绰绰浮现而出,漆黑而寂静的空间之中微微扬出一丝灼热之意。 这是……何处…… “夜儿……”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漆黑的重幕中传了过来,沈夜循声转过身去。 他……是……! 大祭司微微朝沈夜点了点头,覆着双眼的面具令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然而他伸出了那只未曾执着神杖的手,柔声道:“夜儿,过来。” 沈夜一怔。 “夜儿,过来。”那个人又这样说道。 “……是……你……?” “夜儿,到为父这里来。” “为……父?” 见沈夜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那人摇了摇头,道:“夜儿,你实在令为父太过失望。”说罢缓缓转身,向黑暗深处走去。 身体骤然紧绷,沈夜看着那人缀在身后属于大祭司袍的长长衣摆,看着那人笔直挺拔的身形,看着那人慢慢消失在黑暗深处,紧抿的唇微微动了动,却始终未能吐出一个字。 眼前忽而浮现出幼时此人抱着自己在露台前揽月赏星,分叉的双眉透露出浅浅的温和慈柔之意,柔和低沉的嗓音缓缓叙说着夜空中那些苍老星辰的故事,如水的月光铺洒在他俊美的脸庞上,让他看上去既慈柔又庄严…… 然而…… “哥哥……哥哥……”忽然,轻微的呢喃声在黑暗中响起,沈夜微微一怔,垂目望去,却见小曦正闭着眼眸躺在自己脚下,小巧精致的眉正紧紧蹙着,口中喃喃喊着“哥哥”。他不由心中一震,随即蹲下身去将沈曦半抱起来,柔声道:“小曦,哥哥在这,不要怕。” “哥……哥……?”沈曦缓缓睁开双眸,然而在见到沈夜的一刹那她便立刻吓得白了脸,猛地摇头道:“你不是哥哥!哥哥长得才没有你这么凶呢!你把哥哥藏哪里了,把哥哥还给小曦!” 沈夜忙微微按住沈曦微弱的挣扎,柔声道:“小曦莫怕,你仔细看看,我是哥哥啊,哥哥长大了,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真、真的么……”沈曦慢慢停止了挣扎,抬起双眼打量了沈夜一会,明亮的眼眸中渐渐又莹润出点点委屈的水光:“你、你骗小曦,哥哥的眼睛比你温柔多了!你的眼睛黑漆漆的,瞧着让小曦害怕……你把真的哥哥还给小曦……呜呜呜……” 听到妹妹的哭声,沈夜不由微微慌了神,方欲再行温哄一番,忽觉一股拉扯之力自臂上传来,只是一瞬,便见怀中沈曦身形一闪,倏然便已至几丈之外。 似是感觉到自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扯到了半空之中,沈曦大大的眼眸中满是恐惧:“不要!小曦不要去矩木!哥哥……哥哥在哪里!呜呜呜……哥哥快来救小曦……!” “小曦!”沈夜站起身来欲要上前拉回沈曦,却见不远处的微弱光影猛然爆发出强烈刺目的赤红光芒,炙热之意随即扑面而来,焚烧内脏的强烈痛楚顿时骤然而至。 “唔!”他微微捂住胸口,调动灵力试图去抵御那股几欲灼烧五脏痛楚,然而——毫无作用! “哥哥……快来救小曦……呜呜呜……小曦好痛……!小曦好痛!” 青白的宽大裙子逐渐在赤红的火焰中化为灰烬,沈夜无力地看着幼妹的身影在熊熊火焰中被灼烧变为透明,耳边声声响起的是幼妹凄哀的呼救之声,深沉的黑暗一寸寸压迫而来,搅弄着胸口炽热的疼痛,几欲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胸口灼热的疼痛感消失殆尽,沈夜才慢慢找回了些许神智,他连忙抬头去看幼妹消失的地方,却见那里已成一片漆黑,残留的炙热之意丝丝缕缕在黑暗中逸散开来。 伸出手去,他怔怔地望着那一片漆黑,忽觉心底微微产生一丝异样。 然而未等沈夜捕捉到那一丝异样,前方忽又亮起一道微弱的光芒,凛冽清寒的剑意缓缓在空间中蔓延开来,渐渐将那仅剩的炙热驱散殆尽。 “……阿夜?” 熟悉的嗓音忽而在右上方响起,沈夜一愣,随即转过身去。 半空之中,那人残破的祭司长袍微微漾起一丝皱漪,漆黑的锁链穿过虚空缚住他的四肢,乌长的发静静地垂在身后,发梢处萦起点点浅蓝色光亮,在暗沉的空间中缓缓起伏。 “大哥?”沈夜先是一愣,随即感觉一股愤怒在胸腔中燃烧起来,上前便欲将百里屠苏解救下来,然而他方伸出手,便见自己的手竟直直穿过了百里屠苏的衣摆。他双眸骤缩,猛然抬头,却见正百里屠苏微垂着眸望着他,一向无甚情绪的脸庞此际却透露出一丝不舍之意。 浅蓝色的光点渐渐扩大开来,晕着百里屠苏愈显透明的身体,在昏暗的空间中投射出一片冰寒冷沁,凛冽的剑意旋绕过那残破的白色祭司长袍,而后渐渐消散。 “你……别走……”他试图伸出手去攥住那人苍白的手掌,然而……终究是来不及了…… 为何……为何他的至亲之人,要一个个离他而去…… 为何他明明这般努力,却仍旧未能护住他最想护住的人…… 为何……为何偏偏是他……偏偏是他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不甘……不愿……愤懑……怨恨……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阴暗怒火忽而尖啸着要冲破束缚挣扎而出……! “阿夜!清醒过来!莫被魔气迷了心智!”百里屠苏有些焦急地喊着沈夜的名字,他方醒便见阿夜竟直直立在他面前,双眸紧闭,眉宇紧蹙,眉间萦绕着丝丝黑色雾气,而周围亦是隐隐透出一丝幻术之意,便知定是砺罂知晓阿夜体内神血之力已然耗尽,便将其设计至此,欲借魔气侵蚀其心智!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愈觉心中焦躁:阿夜的病情已然十分严重,如今无神血护持,兼之灵力渐衰,若再继续下去,怕是极有可能为砺罂得逞! 必须得想出办法助阿夜自幻术中脱出身来…… 然而还未等百里屠苏转念,一股大力忽而将他按倒在地。 沈夜猛然睁开比之前更为漆黑深沉的双眸,缓缓俯下身贴着他的脸颊,喃喃道:“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你离开……” 第76章 七十五 侵上耳际的热意不禁令百里屠苏倏然绷紧了身体,轻微的呢喃声在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全喷在他耳廓处,酥麻微痒,倒让他一时失神,未曾听清沈夜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一只手缓缓扣上他的腰际,百里屠苏忽觉腰间一紧一松,却是沈夜有些粗鲁地将他的腰封撕了开去,温热的手掌穿过略显繁琐的祭司袍,贴上了他腰间的肌肤,缓缓抚摸起来。 百里屠苏登时脑中一空:虽他两世未经人事,然而今世,大祭司于他年少时曾同他讲过此种事情,阿夜此际竟有这般动作,莫非…… 未待他回过神来,耳边的热意便缓缓擦过脸颊、鼻梁,移下至唇瓣上,而后一股更灼热的湿意侵占了唇瓣,却是沈夜伸出柔软的舌尖在他唇上轻触起来。 火热之意一瞬间卷上面庞,百里屠苏脸颊骤红,未顾唇上的湿热之意便开口道:“停下来!阿夜……!” 然而此举似乎毫无用处,沈夜依旧微微闭着双目,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交缠在两人的鼻翼之下,不由令百里屠苏更加羞赧。 锁链碰撞之声微微响起,他伸出手去按在沈夜胸口,试图推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谁知此举似是触怒了身上之人,他只觉腕上一紧,下一刻双手便被粗鲁地按在身侧,沈夜倏然睁开了双目,眸中蒙着一层浓郁的黑色雾气,漆黑的阴郁与冰冷于其中翻腾蔓延,锋利狠绝的眼神宛如猎人注视着自己的猎物一般狠狠注视着他。 突然而来的危机感令百里屠苏下意识僵硬了身体,双目直直望着上方之人,不敢移目分毫。 似是对百里屠苏的温顺稍稍满意了些,沈夜微微移动衣袍内的手掌,抚至胸口处一点,缓缓搓揉起来。 电流似的酥麻感顿时窜过全身,百里屠苏双眸微睁,眉尖一蹙,下意识便要去推阻身上之人,然而此际他灵力耗尽、身体虚弱,兼之沈夜用劲极大,竟是被按于地面丝毫动弹不得。 “阿夜——唔——”百里屠苏不禁有些焦急地去唤身上之人,然而话犹未落便被全数封入了口中,柔软的唇瓣压覆住他的双唇,湿热的舌倏然探入口中,勾住他的舌吮吸起来。 霸道而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周围,口中肆意侵略的炙热如火一般席卷过全身,百里屠苏脑中微空,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异样在身体内部缓缓燃起。 胸前的手带着不重不轻的力道微微揉捏起来,百里屠苏顿时双眉一蹙,一道微弱的低吟声从喉中溢出。 听到这似是鼓励一般的低吟声,沈夜双眸愈显深沉,重重地吮吸了一下那柔软红肿的唇瓣后将唇移至那瘦削苍白的下巴处,缓缓吮吸舔舐起来。 百里屠苏张着唇微微喘息着,下巴上的力道令他不由仰起了头,脆弱纤细的颈子便这么暴露在沈夜眼下,白皙中印出道道刺目的鲜红掐痕。 动作倏然一顿,沈夜伸出手去抚摸那道道掐痕,顿觉一股沸腾的怒火漫上双眼,想也未想便低下头用唇覆住那微肿的掐痕,伸出舌头试图将其**上自己的气息。 这个人……只能是自己的……谁都不能碰他…… 谁都不能伤害他…… 湿软灼热的感觉倏然降落至百里屠苏平素最敏感的脖颈处,他不由全身一颤,下意识便睁大了双眸,原本稍显模糊的神智亦是一下子清醒过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阿夜就危险了…… 两人紧贴着的胸膛令百里屠苏无从挣扎,而沈夜原本抚于他胸口的手掌亦是不知何时落至了腰间,紧紧扣住,另一手则压住他的左腕覆在地上,令他动弹不得。 抬起右手扯住那漆黑微卷的发,百里屠苏尽量抑住喉间欲要溢出的低吟声,微微颤声道:“阿夜!停下来……!再如此下去,你……便要为魔气侵蚀了心智!” 然而沈夜置若罔闻,炙热的唇甚至有渐渐下移之势。 轻轻咬舐起那暴露在松散衣襟之外的一截精致锁骨,沈夜扣于百里屠苏腰间的手缓缓移至胸前,将那松散碍事的衣襟扯开些许。 心底猛然一震,百里屠苏手指微一用力便将沈夜的头发向下扯去。 沈夜忽觉痛楚,眉宇微蹙,顿时一股焦躁之意涌上心头,手下一用力便将那祭司袍的前襟大力撕扯开来。 百里屠苏只觉胸前一凉,下一刻便觉一只布满剑茧的手抚了上来,酥麻的感觉顿如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顿时被抽了个干净。 微微抬起身子,沈夜布满剑茧的修长手掌渐渐下移,抚过裸、露在外的平坦小腹,没入掩住□的层层衣摆之内。 百里屠苏身体猛然一僵:阿夜竟……! “放……放开……”微颤的声音被迫出喉外,百里屠苏试图直起身来逃脱那微烫的手掌,然而方起至一半,那手掌便倏然握紧些许,缓缓动了起来。 “唔……!”百里屠苏腰间一软,下一刻身体便坠至沈夜怀中,沈夜伸出一臂紧紧箍住那劲瘦的腰身,一手握着那微烫的□,时重时轻、时快时缓地动作起来。 百里屠苏前世于昆仑山修仙门派天墉城中长大,城中乃清气鼎盛之地,亦精修练气之法,况修道之人本就讲究清心寡欲,故前世至今,他还从未受过……这般的刺激。 沈夜看着怀中人素来如冰雪般清冷的面庞此际竟布满赤霞,乌黑清润的双眸莹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鲜红欲滴的双唇中微微泻出暧昧的喘息低吟之声,斜飞入鬓的双眉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地紧蹙起来,白皙的脖颈间布着道道淤红,当真令人…… 念及至此,沈夜眸中愈暗,心中那股灼热的火焰也逐渐有蔓延布散之势。 “停下来……阿夜……!”努力遏制住几欲溢出喉间的**低吟之声,百里屠苏抬手抓住沈夜的手臂,喝道:“阿夜……!停下来!” 沈夜动作微微一顿。 “为何?你……不舒服吗?” 近在耳边的温热呼吸令百里屠苏耳际迅速染得通红,他微微咬牙侧过身道:“看清楚……自己在什么……!你已然为魔气侵蚀了心智!” “魔……气……?”沈夜一怔。 “想清楚……你此行……所为是何……!” “此行……所为……?”沈夜微微蹙起眉宇,心中似有什么在叫嚣着要冲破束缚。 黑暗……父亲……小曦…… 还有……怀里的人…… 他为何……会在此处……为何…… 一幕幕景状倏然在眼前飞逝而过,父亲决绝的背影、小曦凄哀的叫喊,火灼烧过五脏六腑带来的几欲撕裂灵魂的痛楚,矩木之下怀中人刺目鲜红、溢满手掌的鲜血…… 这些……这些都是他掩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阴暗与怨恨…… 为何……他会在此处…… 感觉到沈夜呼吸愈显急促,百里屠苏忙转过身去,微微咬着牙将手指点上沈夜黑气缭绕的眉间,柔和而清平的木系生发之力缓缓侵入其中。 沈夜只觉脑中一片混乱,无数零碎的画面在眼前一一浮现,却始终被一层浓郁的黑色雾气笼罩着,拼凑不出原先的模样。正当他愈觉焦躁时,一股平和的灵力不知何时侵入他体内,一丝一缕安抚过混乱暴躁的灵力,缓缓将黑气驱散…… 直到沈夜眉间再无黑气缭绕,百里屠苏才脱力般地任由身体落入了沈夜怀中。 幸好……阿夜本就心志坚定,否则怕是没有这么容易便能善了…… “……大哥?” 沈夜有些吃惊地看着偎在自己怀中的百里屠苏,在见到对方衣袍凌乱、胸口大敞后登时一怔,稍稍缓了片刻便已猜出缘由来。 砺、罂! 心中狠狠念着罪魁祸首的名字,沈夜有些僵硬地将百里屠苏散乱的衣襟理好,在见到那白皙颈间十分明显的道道红淤时不由又是一怔,沉默片刻后才道:“抱歉……” 百里屠苏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无妨……你怎会来到此地?可知此处是何处?” “……此处乃是流月城下一处废弃寺庙,名为无厌伽蓝,是原先……用于豢养魔化人的地方。” 百里屠苏一愣:“魔化人?” “……不错,人类感染魔气之事族中典籍从未有过记载,故为确保大多数族民的安全,我将一部分率先感染魔气的低级祭司移至此地,从他们身上寻找出最适宜族民感染魔气的方式。” “……” 沉默在昏暗的空间中蔓延开来。 沈夜看着百里屠苏微微垂下的眼眸,忽觉一抹苦涩涌上心头。 “你……可是……”然而未待他将话说完,怀中之人竟缓缓向下坠去。他心中一惊,忙伸手捞住百里屠苏下坠的身体。 微微托起他无力的下巴,却见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凝实的身体竟开始渐渐透明化,想是方才为他驱散魔气时消耗了太多灵力,如今便无力再凝出实体……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在这种地方……【咳,肉什么的以后会有的,我们要低调…… 那啥,最近因为入v的事情给大家带来了很多麻烦,我在这里给大家说声抱歉qaq 这文新年期间不会断更了,大家可以放心看了…… 然后……除夕大年初一什么的我就先不更了……事情比较多比较忙……【咳。 最后,感谢lonniemay小天使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77章 七十六 念及至此,沈夜不由转目去看缚住百里屠苏四肢的锁链,见锁链上的魔气虽显浅淡,却并无崩溃之意,便稍稍安下心来,而后握住百里屠苏的双手,将灵力缓缓输送进他体内。 烈山部人本就天赋灵力强盛,而沈夜贵为大祭司之子,天赋卓绝,灵力比之沧溟城主亦不遑多让,后又得神农之血护持,其灵力之强悍已然人界少有,故这些灵力原本应不是什么问题,然而如今他体内潜藏了百余年的恶疾已近爆发,神农之血亦将耗尽,方才又为魔气侵体,方输入一些灵力,便觉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猛然在胸口燃起。 “唔!”他有些吃力地捂住痛楚漫溢的胸口。 不行……再这般下去,待砺罂归来,大哥便要危险了…… 他初来此地时便已用灵力探测过周围,此处只有些许魔气与法术的痕迹,并无砺罂踪迹,如今想来,也许他布下幻阵后便离开了此地,莫非…… 沈夜脑海中想起了一人,然而并不能确定,况死生之事,更加不能托大…… 想到此处,沈夜不由微微咬了咬牙,望向怀中的百里屠苏。 烈山部乃上古神农后裔,族中掌握着许多神农留下的上古禁术,而其中有一种禁术,非神农后裔不能使用,便是用禁咒催燃起潜藏在血脉中的神农神力。此种禁术可令人在短时间内获得极其强大的灵力,然而待禁术的时效过去之后,发动禁术之人的灵力便将逐渐散尽,而后……灵力耗尽而死。 但愿……这个禁术能够支持到他将砺罂彻底杀死之时。 看着怀中之人平静的侧脸,沈夜微微闭目,开始念起那个上古流传下来的禁咒。 灵力缓缓从身体内部流淌出来,沈夜曾经神血灼烧,用起此咒的效果亦是比寻常族人要好上许多,然而伴随而来的痛楚亦是要比寻常族人强烈上数倍。 灼热的痛楚宛如火蛇般紧紧将他绞住,他只觉全身无处不痛,仿佛置身于烈狱火海之中,勃发的强大灵力几乎要将筋脉寸寸撑裂。 沈夜……你不能放弃…… 大哥……还在等着你去救他……砺罂还没有……尝到他应得的恶果……! ……绝、不……绝不能……放弃……! 强大的灵力倏然自身体内部爆发而出,沈夜咬紧牙关,扼住自喉间迸发而出的模糊痛楚之声,一手紧紧攥住百里屠苏的手掌,手背上青筋骤起,苍白的手骨几乎要挣破肌肤。 不知过了多久,痛楚渐消,潮水般的黑暗仍旧不断涌上前来,昏沉的空间一时只剩下怀中之人散发着的莹莹光亮。沈夜有些失神地睁开双目,微微垂头去望怀中的百里屠苏,只见浅淡的光晕之中,纤长睫羽梦幻如蝶,平静的面容映照着昏沉的黑暗,散发出令人安宁的气息。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滋味堵住了沈夜微动的喉结,他伸出手去微微抚上那莹白如玉的面颊,沉默片刻后双眸微闭,数道强大灵力将虚空之中的锁链拦腰斩断,而后将散乱无主的魔气迫在百里屠苏周身。 俯□去将怀中之人横抱起来,沈夜微微沉下脸色,方欲向那个魔气最为浓郁的方向走去,却忽觉一道有些熟悉的灵力波动从前方传了过来。 “……瞳?你果真在此处。” 自黑暗中缓缓现出身影的瞳朝沈夜点了点头,将昏迷的雩风扔到地上,道:“砺罂留在雩风身体里的魔念已经被驱除了,雩风自己和这位公子都帮了很大的忙。”说罢微微侧身将身后之人让了出来。 在见到那人的一刹那,沈夜不由双手一紧,目光霎时冷了下来。 欧阳少恭看着对面的沈夜与他怀中的百里屠苏,亦是双眸一沉,抚着微痛的胸口道:“这位便是流月城的大祭司大人吧,不知可否将在下的半身交还于在下?” “半身?呵……”沈夜微微冷笑一声,道:“那么本座且问你,他身上的这些伤是从何而来?” 欧阳少恭闻言双眸骤暗:“在下与屠苏之间的事情,怕是轮不到大祭司多问。” 沈夜怒极反笑:“笑话!他是本座的兄长,何事不能由本座过问?” 瞳见两人似有争吵之势,不由皱了皱眉,道:“你们别吵了,天府祭司如今怎样了?” 沈夜面色一滞,望了望怀中的百里屠苏,道:“焚寂摧折,灵体无依,必须将明夜剑取来作为暂时依附之处,你可知乐无异等人如今正于何处?” “……”瞳注视了百里屠苏片刻,蹙起眉来抬头朝沈夜道:“将他周身魔气散开。” 沈夜微微一怔:“为何?” “砺罂是否曾与你言说,魔气有禁锢魂魄之效?” “……不错。” “虽非是妄言,然而据我所知,心魔魔气具有侵蚀魂魄之效,禁锢着魂魄的同时亦在吞噬其魂魄之力,天府祭司魂魄强大不比凡人,未有魔气亦能支撑一段时间……我们带他去地界寻女娲大神。” “女……娲……?”沈夜一惊。 瞳点了点头:“曾有幸见得女娲大神,她与天府祭司渊源甚深,定不会坐视。” “……” 沈夜微微垂头望着怀中之人,沉默了许久,忽而抬头对着瞳道:“你可有把握将其带至女娲大神面前?” 瞳看着沈夜,面色平静道:“你要回流月城?” “……砺罂未除,本座如何能安心。” “那你便要陪着流月城一起去死?” “……本座心意已决,你无需再言。”沈夜挥袖道:“立即带着天府祭司前往地界幽都,然后回龙兵屿去……对了,雩风毕竟亦是族中之人,若能活下来,便带他一同回去。” “……你当真决定好了?” “百年的布局与血戮,也终是该有个结束了。” 最后一次看向怀中人安静俊美的脸庞,沈夜警告地看了一眼欧阳少恭,将包裹着百里屠苏的灵力与魔气驱散殆尽,而后缓缓将其交给瞳,转身走进了黑暗。 深重挺拔的背影,逐渐沉寂在黑暗之中。 然而沈夜方走不久,百里屠苏便缓缓睁开了双眸。 缠绕在周身熟悉而温和的灵力还未完全散尽,百里屠苏倏然睁大了双眸。 “瞳?” 瞳见百里屠苏竟这么快就醒了过来,不由微微一怔。 欧阳少恭上前道:“屠苏你醒了?感觉如何,可需在下分些灵力予你?” 百里屠苏这才发现他竟被瞳抱在怀里,登时觉得有些尴尬,朝欧阳少恭摇了摇头后便道:“瞳,放我下去,我不至虚弱至此。” “……”瞳点了点头,将百里屠苏放了下去。 见周围竟无沈夜身影,百里屠苏不由蹙眉问道:“你怎会在此处,阿夜呢?” “……我奉大祭司之命追捕雩风至此,他命我将你带至地界幽都去寻娲皇……现已然回了流月城。” 百里屠苏闻言一惊:“他竟回了流月城?”莫非是打算…… 不行,他要回流月城寻他! 想到此处,百里屠苏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略显虚弱的欧阳少恭,道:“欧阳少恭,凤来琴中的力量只能保你一段时间内再无散魂之忧,终非长久之策,若当真如你所言,你不再欲要夺我魂魄,那么你可愿去往幽都,行龙渊铸魂之法?“ “……”欧阳少恭沉默许久,才微微笑着摇头道:“既是屠苏费劲辛苦为我寻的退路,我岂有不接受之理?” 闻得此言,百里屠苏只觉心中一松。 他微微柔和了面庞,将神女墓中所得榣木与谢衣交还给他的另一半凤来琴身交至欧阳少恭手中。 看着手中的榣木与凤来琴身,欧阳少恭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之意涌上心头。 呵……这便是……他的半身啊…… 见欧阳少恭表情愈显温和,百里屠苏便也放下心中。 太子长琴的累世宿命,如今终是有了一个不算凄惨的结束…… 而流月城之事,也该有一个真正的结束了…… 转目望向一旁沉默不言的瞳,百里屠苏道:“瞳,麻烦你带着少恭去寻女娲大神,我……需得先回流月城一趟,去将阿夜带回来。” 欧阳少恭闻言不由双眉一蹙:“屠苏,你不随我一同前去?” “……我曾说过,这一次,定会与阿夜一同面对。我不会再抛下他一个人。” “一同面对?”瞳平静地看着百里屠苏道:“就凭一个虚弱散乱的魂魄与一身所剩无几的灵力?” “……无论如何,我定要回流月城一趟。” “是吗?”瞳摇了摇头道:“那么我亦要告诉你,奉大祭司之命,我定要将你送至地界幽都,以你这般虚弱的状态,可有余力制服于我?” 欧阳少恭亦道:“若是屠苏执意如此,在下也决不会同意。” “……” 正当三人僵持之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忽而划破黑暗蓦然响起。 “屠苏!少恭!你们真的在这里!”乐无异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百里屠苏闻言微微一愣,循声望去,却见数道熟悉的身影自黑暗中显现而出,乐无异、闻人羽与夏夷则几人竟都赶了过来。 “无异?你们……怎会在此……!” 乐无异跑上前来,琥珀色的双眸直直望了百里屠苏许久,才扬起笑容道:“你没事就好,焚寂断掉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吓死!对了,我还要谢谢你……师父都跟我说了,多亏有你他才能再次活过来!” “……那个偃甲灵?” “对……我先前还差点误会你,真是抱歉啊。”乐无异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对了,先前好像听见你们在争吵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百里屠苏看了一眼身后的瞳与欧阳少恭,开口道:“我欲回往流月城。” “流月城?”乐无异微微一愣:“你是……想去找沈夜?” “……正是。”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乐无异沉默了片刻,说道:“正巧我们也要前往流月城,你与我们一道吧。” 百里屠苏闻言微一皱眉:“流月城之事与你们无关。” “怎么会无关?屠苏,就像你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一样,我们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与沈夜的账,我定要亲自同他算一算!” “而且不光是我们,太华山、百草谷和诸多修仙门派也会一起去流月城,为那些无辜牺牲的人们讨个公道!” “……” “若诸位要去往流月城,不妨先过了我这一关。”忽而微微上前一步,瞳面色平静道:“在下流月城七杀祭司瞳。” 第78章 七十七 一听到是流月城的祭司,乐无异与闻人羽等人不由露出了些许戒备的神色,夏夷则微一蹙眉,提剑道:“乐兄,回来。” “……”百里屠苏侧身挡于乐无异面前,道:“瞳,莫非你便当真要眼睁睁看着阿夜前去送死?” 瞳闻言动作微顿。 “那是他为自己选好的道。” “……那么,你便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百里屠苏直直地望着瞳:“为所谓命定的‘道’前去送死?这样的‘道’?” “……”瞳沉默了片刻,又道:“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你呢?口中说着不愿见阿夜前去送死,自己却不顾散魂之危,定要前往流月城去?” “……我无事,若此行能顺利将阿夜待回,我亦能撑至那时那刻。” 瞳直直望着百里屠苏乌黑的双眸:“当真?” “……自然。”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与一同回流月城。” “不。”百里屠苏微微摇头,望向一旁神态微显萎靡的欧阳少恭:“劳烦你将少恭送至地界幽都,他的情况已然不能再拖。” 欧阳少恭闻言不由蹙眉道:“屠苏,你当真不与在下一道前往?” “……”百里屠苏沉默。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便于幽都等你了,你……务必归来。” 看着欧阳少恭微显担忧的双眸,百里屠苏不由心头微暖,朝着他点了点头。 直到瞳与欧阳少恭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乐无异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屠苏,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什么送死?什么散魂?难道……你还是有危险?” “……”百里屠苏转目看向乐无异,道:“怎不见阿阮身影?” “啊?仙女妹妹啊,因为收拾这儿的魔化人的时候有几个百草谷的人受伤了,仙女妹妹就留下给他们疗伤了……不对!别岔开话题,你快告诉我,什么散魂?到底怎么回事?”抓住百里屠苏的手臂,乐无异紧紧盯着他道。 “……”微微在心底叹了口气,百里屠苏道:“焚寂摧折,我之魂魄无所凭依,若无人铸魂,一段时间后魂魄便将散去。” 乐无异闻言登时心中“咯噔”一声,手上一紧便急道:“那怎么办?你这个样子随我们去流月城,不成!刚才那个七杀祭司是不是要带你去铸魂?我们马上去找他!”说罢便要拉着百里屠苏去追离去不久的瞳。 略显无力的身体被乐无异带得一个踉跄,百里屠苏拉住乐无异道:“你莫激动,一段时间内我尚能支撑……速速前往流月城方是要事。” 乐无异回过头来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着要去流月城!”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我说过,这一次,绝不会再丢下阿夜一个人。”他看了闻人羽与夏夷则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乐无异身上,犹豫了一会,仍是道:“无异,我知道……阿夜做了许多错事,但是,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烈山部族人……若至流月城,能否让我……将他带走?若他未死,我定会与他一同,为这所有的一切赎罪。” 乐无异闻言直直地望了百里屠苏片刻,才道:“为了沈夜……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无所谓值不值得。”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阿夜是我珍惜之人,我定当护他周全。” “……珍惜……之人……” 片刻后,乐无异终是点了点头:“好,师父说过,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能保证沈夜今后不再害人,那么我答应。不过……这仅仅是我答应了而已,你……还需问问闻人和夷则的意见。” 夏夷则微微摇了摇头:“既然乐兄已经答应,那么在下亦无异议。” “……”闻人羽沉默片刻,上前一步道:“屠苏,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师父……他到底怎么样了?” 百里屠苏转目去望闻人羽,乌黑的眸中闪过一抹愧疚之意:“抱歉……闻人姑娘,令师尊已为瞳制成了傀儡……” 握着枪的手倏然一紧,闻人羽双目微睁:“傀……儡……?” “……正是,然此前回流月城时我已去寻过他,他言若无他操控,令师尊仍能如常人一般生活……只是那时正值流月城关键之时,他有所顾虑,便未曾放令师尊离开。” 闻人羽闻言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百里屠苏垂目思忖片刻,道:“或在流月城中。” “是吗……若我师父无恙,那么,我也没有异议……”闻人羽握着枪的手微松,面色也微微柔和下来:“还有……屠苏,多谢你,若是没有你从中斡旋,恐怕我师父……” “……无需多谢,若寻根究底,或是我要向你们道歉才是,如今……还是速速赶往流月城吧。” 摇了摇头,百里屠苏转目望向漆沉的黑暗,乌黑的眸中闪过一抹担忧。 希望……能来得及。 漫天飞雪隔绝了天幕与日光,当乐无异等人用晗光破开伏羲结界进入流月城时,夕阳已将城中坍圮的古墙辉煌出斑驳的暗金色,苍白的积雪早已被融化成冰冷的水,沿着细密的缝隙渗入石墙之内,为那沉淀了数千载的森寒幽寂再添最后一层冰冷。 毫无生气的死寂在城中内外游离蔓延着。 乐无异扶着有些无力的百里屠苏行走着,忽觉手中力道一重,却是百里屠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忙伸出手去将百里屠苏捞到怀里,皱了眉道:“你这样子真的可以吗,手还这么凉——”垂目去望手中苍白的手掌,乐无异猛然一怔,话语骤停。 百里屠苏的身体,竟已经开始慢慢透明化了! “……无妨,我尚能撑住……” “撑住什么啊!”乐无异骤然怒道:“你这幅样子,怕是还没到沈夜跟前,人就已经没了!” “……” 沉默了片刻,百里屠苏将视线微微转向了周围。 此处正是城中花园,昔日种类繁多的植株如今多已枯萎,只剩寥寥几株瑟瑟地立在那处,周身死气缭绕,只剩一具空壳,再不复昔日神农寿诞繁华瑰丽之景。 这座承载着所有族民美好记忆的城,已经太苍老了…… 眸中闪过一抹怀念之色,百里屠苏不由微微恍神道:“阿夜幼时……常爱往此处,每每与我闹了别扭,便至此处躲着习剑,偶尔亦会带着小曦前来……如今算来,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无忧快乐的时光……” 乐无异闻言却是一愣:沈夜……那个阴沉狠厉的大祭司,也会有那种样子吗? “确如华月所言,接任大祭司的这百余年来,阿夜日日未有清闲懈怠……他这一生,已为这座城、为烈山部族付出了太多,如此,我又怎能……让他孤身一人踏上归途?” “归途……?”乐无异双眸微睁:“你果然要去和沈夜一起死!” “怎会?”百里屠苏微微一怔,摇了摇头道:“我此一行,只为求生,不为求死。” “像你这样,又要怎么求生!” “……那么,若你像我这般,你又要如何求生?” 乐无异顿时一噎。 是啊……如果他是百里屠苏,遇到这样的事,他也绝不会丢下自己最在意的人一个人去求生…… 屠苏心中所想,他自然能明白…… 想到这里,乐无异便不禁断了要将百里屠苏送去找瞳的念头,但是想想又有些不甘心,便又道:“最好是为了求生!否则,我以后绝对不会原谅你!” “……”百里屠苏望向乐无异,面庞微微柔和下来:“无异……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乐无异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道:“就像师父说的,沈夜不过是为了让族民活下去,虽然他的做法我绝对不能认同,但是……这样一个从来都只为别人打算的人,也许正如你们所言,他不是个坏人……生命只有一次,如果可以,我、还有我师父、还有谢伯伯,都不会愿意就这样看着他去死……你放心,如果沈夜不跟你走,我就帮你把他揍晕,然后再拖走就是了!” “……”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夏夷则不由微微抚了抚额头道:“乐兄,莫再耽搁时间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闻人羽亦是有些关心地看了百里屠苏一眼,道:“要是再不走,屠苏可能就撑不了多久了。” “啊?哦,好,我们马上就走!”乐无异点点头,小心地搀着百里屠苏道:“屠苏你撑着点,我们马上去见沈夜!”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流月城中央,那片处于巨大神像后面枝叶繁茂的寂静之所。 夕阳的细碎光影斑驳在矩木繁密的枝叶之上,又有谁能想到,这棵依旧苍郁、依旧挺拔的巨大生命,即将在今日,迎来它最终的终局。 阿夜,就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咳,再次强调,本文是he……【顶锅盖走 第79章 七十八 “沈夜——!”愤怒的吼声在寂静之间回荡着,沈夜周身血光闪烁,手中掐诀,庞大的灵力如燎原的烈火一般迎向蝶茧中的心魔砺罂,砺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却始终无法从冥蝶之印中挣脱而出。 “可恶!啊——!我要杀了你!——” “呵……”沈夜冷笑一声,漆黑的眸如寒潭一般冰冷刺骨:“若非你以魔气侵蚀于本座,本座便不会因神血而苏醒体内神农血脉,亦不会得以施展族中禁术……砺罂,本座还须得好好谢你才是~” “你这么做——你也会死的——!” “哼,那又如何!”沈夜冰冷的眸愈显深沉:“托你之福,小曦尝尽神血灼烧之痛……今日,本座便同样让你在神血灼烧中死去!如何?这噬啮灵魂的痛楚~是否令你回味无穷?莫着急,待你魔气耗尽,本座便劈开这矩木,将你的魔核掏出,慢慢炼制~” “你——我要杀了你!” 唇边笑意愈冷,沈夜方欲加快灵力流动的速度,忽觉入口处传来几道有些熟悉的灵力波动。 “沈夜!”略显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夜回头一看,却正是乐无异带着闻人羽与夏夷则二人沿着石阶而来。 这几人已至此处……这么说,那些中原的修仙门派也已经到了? 如此也好,矩木内部蕴含心魔魔气,若能以昭明剑心劈开矩木,那么他取心魔魔核时亦能少费一番功夫…… 手中咒诀骤停,沈夜缓缓转过身去面向乐无异等人。 “沈夜!我们来了!”举起手中蕴含着昭明剑心的晗光剑,乐无异凝着脸色道。 微微勾起唇角,沈夜道:“很好,谢衣之徒,本座等你们很久了。” “等我们?”乐无异皱起眉道:“你等我们做什么?” 举起手看向掌中为神血之力撑裂的数道鲜红血痕,沈夜猛然握紧了手掌,锐利的目光直射乐无异等人:“若不想死,将昭明剑心留下,你们速速离开流月城。” “离开流月城?然后你和心魔一起去死?”笔直的目光丝毫不示弱地迎上沈夜,乐无异琥珀般澄澈的眸中渐渐蒙上了一丝愤怒之意。 沈夜动作一顿,甩袖道:“笑话!本座行事,何需尔等置喙,速速将昭明剑心交出,否则就别怪本座不客气。” 看着沈夜那冥顽不灵的模样,又想起百里屠苏如今境况,乐无异恨不得冲上去一顿乱揍将他打醒,奈何实力摆在那里,他只得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下手中的剑道:“你想要昭明剑心?好,剑心现在就在这柄晗光里,如果你想要它,回答我的问题。” 沉默了片刻,沈夜道:“既如此,本座便且听听你有何要说。” 微微咬了咬牙,乐无异道:“那夜在广州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屠苏,究竟是如何成为明夜剑灵的?”无论如何,这个答案,他一定要知道! 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沈夜看了乐无异片刻,方道:“徒孙异,你为何始终执着于这个问题?” 看了看佩在腰间的明夜,乐无异咬牙道:“因为,我还欠着屠苏,也还欠着自己。” 闻人羽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乐无异一眼:“无异?” 摇了摇头,乐无异微微黯下眸中的神色,道:“那天,在神女墓里面……屠苏被魔气侵蚀,失了神智,本来……本来我有机会带他回到仙女妹妹那的,但是一看到他那双充满煞气的血红的眼睛,我、我竟然产生了恐惧之情,明明知道他不会伤害我,我还是……退后了……” “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要不是我的退后,屠苏也不会被少恭的藤蔓卷过去,焚寂也不会因为承受不住而崩裂损毁……所以,我一定要知道答案,如果他真的是被你们强迫的,那我一定要为他讨个公道!” 看着乐无异自责的模样,夏夷则不禁叹了口气,道:“乐兄,你这又是何必?” “不管怎样,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我不能略过,也不会略过。”抬头直视沈夜,乐无异神色坚定道。 看着那仍显稚嫩的脸上却透露出的勇敢与坚定,沈夜不禁心中微动。 呵……敢于承担自己做错的事情吗……这个徒孙,倒还算不错。 “既如此,本座便告知于你。”点了点头,沈夜微微回目去望了望蝶茧中的心魔砺罂,眸中冷色一闪而过:“大哥之所以成为明夜剑灵,皆因心魔砺罂。” “心魔砺罂?”乐无异皱眉:“与他有什么关系?” “……”将手负于身后,沈夜沉默了片刻,方道:“百余年前,心魔砺罂入侵流月城,天府祭司为驱心魔,与其缠斗,心魔狡诈,自爆魔核偷袭本座……天府祭司为本座挡了剑,其心头精血经明夜之火灼烧炼制,阴差阳错之下方成为明夜剑灵。” 乐无异闻言面色一怔,道:“这么说,屠苏是因为替你挡剑,所以才变成了明夜剑灵?” “……不错。” 一股愤怒之意忽而再次涌上心头。乐无异看着站在矩木之下的沈夜,猛然握紧了双拳。 第一次……是为了救沈夜差点死去……这一次也是为了救沈夜…… 为了沈夜,真的值得吗! 努力平稳下自己的呼吸,乐无异道:“沈夜,你是不是一定要跟着流月城一起死?” 微微沉下了脸色,沈夜道:“徒孙异,此事与你无关。答案你已得到,将晗光交出。” 咬了咬牙,乐无异举起手中的剑直指沈夜:“如果我说‘不’呢?” 眸色顿冷,沈夜冷笑一声,微一挥袖,乐无异手中的晗光便被摄到了沈夜手中。 乐无异等人均是大吃一惊:“你——!” “流月城的事情,无需你们多管闲事!昭明剑心已为本座所得,你们若还珍惜性命,速速离开流月城。”冰冷的声音穿过矩木枝叶飒飒而动的声响传了过来,沈夜猛然拂袖转过了身去。 身为大祭司的长长黑色衣摆在身后坠出一块浓郁的阴影,深重漆黑的背影,一瞬间仿佛与众人隔出了一条遥远的空间罅隙。 那是只有高位者才有的,属于万人之上的孤独。 人只有耐得住孤独才能更高,越高越孤独。 爱与恨……到头来也不过指间一捧空若无物的灰烬罢了。 忽然,身后传来乐无异略显愤怒的声音:“沈夜!为了你,屠苏他不惜散魂也要赶过来,你这个样子,对得起他吗?” 心头如被锤子重重敲了一击,沈夜面上一愣,猛然转过身去,却见乐无异侧过了身,一个半透明的熟悉身影倏然刺进了他的目光之中。 竟是——百里屠苏! 第80章 七十九 被矩木枝叶切割成的细碎光影落于那乌长的发上,百里屠苏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半透明的身影几乎要被阳光照彻。 一股陌生的恐惧与愤怒倏然涌上心头,沈夜猛然甩袖道:“谁让你们带他来的!速将他送至幽都,否则本座杀了你们!” “沈夜!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死到底有什么好,人的生命,就这么不值得你重视?” 看着虚弱得几乎要只剩一个影子的百里屠苏,沈夜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席卷上心头。 若再不行铸魂之法,他就要化为荒魂,永世不能轮回…… 这,怎么可以……! 几乎是无措地,他上前一步,微微咬牙道:“把他给我!” 闻人羽闻言亦是上前一步,略带戒备地望着沈夜。 乐无异看了沈夜一会,眼看沈夜便要按捺不住出手夺人,他才咬了咬牙,将百里屠苏交至沈夜手中。 既然是屠苏一心想要保护的人,那一定不会害他。 将百里屠苏揽入怀中,沈夜立即握住那寒冷如冰的手,磅礴的灵力顿时如滔滔江水般涌入百里屠苏体内,然而——毫无用处! 怎会……! 看着那紧闭的精致双眼,沈夜几乎要抑制不住内心狂涌而上的杀意。 “马上带他去幽都,否则,本座真的会杀了你们!”抬眸望向乐无异等人,沈夜漆黑眸中的深沉厉色几乎要就此燃烧起来。 乐无异被这冰冷至极的眼神吓了一跳,然而看向沈夜怀里的百里屠苏,他仍是咬牙道:“腿长在我身上,我说不去就是不去!有本事你自己带他去!” “乐无异!难道你当真要见他魂散当场?”握紧了怀中人冰冷的手掌,沈夜紧紧地望着乐无异道:“你不是一向标榜人命珍贵?如今他是我流月城祭司,你便要眼睁睁让他去死?呵!如此仁义,当真是你们这群人可以做出之事!” “你!”乐无异抬起手指着沈夜,怒道:“要不是为了屠苏,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么多废话!他不惜散魂也要过来,究竟是为了谁!” “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以为你很伟大?为了烈山部和流月城的人,你可以放弃求生的机会去死?” “你觉得你保护了他们,可以让他们过得更好,所以你很伟大?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甚至连流月城里那些只会发疯攻击以求生存的魔化人还不如!” “你说……什么?”沈夜双眸一沉,阴沉地看着乐无异。 咬了咬牙,乐无异继续道:“我说你比那些发了疯的魔化人还不如!他们至少还知道爱惜自己的性命,但是你!明明还没有死,明明还可以求生,你却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放弃了!” “你以为你牺牲自己保全他人很伟大?是!放在别人身上的确很伟大,但是放在你身上,就根本担不起‘伟大’这个词,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敬畏生命!” “敬畏生命,不是指珍视什么人的生命,而是敬畏生命本身!而你,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知道珍视,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去保护别人的生命!” “是,流月城的事情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死局,但是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你怎么就认定你一定会去死?你怎么就知道你一定要去死?” 胸腔因蒸腾而上的愤怒微微起伏着,乐无异毫不畏惧地迎上沈夜的目光。 “命运固然可畏,但至少,我们可以做到永不妥协、永不放弃!” “……” 本就安静的寂静之间更加沉寂了下来,矩木所剩不多的灵力缓缓游离在这常年沉寂的空间之中,悲悯而又慈柔。 待稍稍平息了一下胸腔内的怒火后,乐无异才后知后觉地将望向身后,却见闻人羽和夏夷则齐齐望着他,面上都带了一丝愣怔。 “你们都看我干啥……我脸上长东西了吗?”他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发。 “……无异,真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闻人羽看着他愣愣道。 “啊?有吗?我只是看他太欠揍了,就一下子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这都是师父和屠苏跟我说过的……”乐无异有些不好意思道。 “无异说得没错……阿夜,还未到最后一刻,你我……都不能放弃……”忽然,一道熟悉的自身后声音响起。 沈夜微微一愣,望向怀中的百里屠苏。 精致修长的眼微微睁开,修长浓密的睫羽宛如蝶翼一般舒展开来,乌黑的眼眸一如初见时那般清冷澄澈,他看着沈夜,握紧了手中因神血灼烧而炙热逼人的手掌,轻声道:“你与我……一同去幽都,女娲大神……一定能救你……” “大哥……”沈夜眸中微动:“心魔不除,如何能令你我心安?届时待他破印而出,流月城所犯下的罪孽,又要如何去赎?况……我已使用了族中禁术……” “族中……禁术……!”百里屠苏双眸微睁。 沈夜闭目片刻,睁目道:“你……等我片刻,待我收拾了心魔,便与你一同去幽都。徒孙异……说得没错,无论生死,未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 乌黑的眸中溢出一丝安心温和之色,百里屠苏微微笑道:“……好。” 将百里屠苏抱至安全之处,沈夜转身指着矩木枝桠中的紫色蝶茧道:“徒孙异,看见了吗,那就是心魔砺罂。此前本座已将他魔气消耗殆尽,如今只剩最后一步,劈开矩木,将他寄宿在矩木内部的魔核掏出,捏得粉碎!你,可愿用晗光助我一臂之力?” 乐无异转目看向百里屠苏,却见百里屠苏亦正靠坐于石柱之下看着他,双眸乌黑,安静温和,夕阳微带余温的光照射在他已显半透明的身上,光影交错的空间中,他铺落在地的长发浸漫上辉煌的色泽。 虽然平时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真的……是个光明的存在啊…… 回眸看向沈夜,乐无异伸手道:“当然愿意,但你得先把剑还我啊!” “……” 心魔难听嘶哑的尖叫声渐渐被淹没在常年沉寂的空间里,沈夜看着手中簌簌落下的魔核残灰,仿佛觉得这百年来一直沉压在他心头的巨山也化成了石灰,在他指尖簌簌落下。 百年弹指归于一烬,几乎穷尽一生的时间,他终于挣断了命运赋予烈山部、赋予他的锈迹斑斑的锁链。 残破的矩木枝干流淌出最后一丝微弱的灵力,这个保护了烈山部族民数千年的巨大而慈柔的生命,也终于在此刻迎来了最终的终局。 没了矩木的支撑,城内城墙、房屋开始陆陆续续摇晃起来,穹顶开始簌簌掉落下细小的沙石,夕阳了刺破穹顶莽莽矩木的束缚,万道金光照落在城中坍圮的石墙之上,将整座城辉煌出最凄美的色泽。 他的守护,他的荣耀,他的枷锁,在此刻……化为灰烬。 “这里快塌了!我们快点离开!”乐无异对沈夜喊道。 拖着逐渐无力下去的身体,沈夜上前将已近消失的百里屠苏抱在怀里。 他……又怎会想去死…… 明明他……也有追逐幸福的权利……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弃! “我们……走吧,去幽都。”站起身来,他对着乐无异道。 自此以后,月冷千山,永夜将尽,流月城与烈山部,再无任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太晚了,明天再来抓虫…… o(n_n)o乐乐小天使不解释~流月城副本总算结束啦~接下来就要去亲妈那里了,嘿嘿嘿。 感谢moon1moon2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第81章 八十 浩荡天风穿过鲲鹏巨大的背部,鼓起沈夜的黑色祭司长袍,发出猎猎之声。轻盈的雪从北国无尽的天幕中旋绕着落下,浸湿了他的祭司袍,让那深色的黑看上去愈加沉重。 他回目去望悬浮在万千雪山之上的流月城。 发出微亮光芒的伏羲结界没了矩木灵力的支撑已然完全破裂,寒冷的风雪穿入城内,将那座存在了千年的神裔之城完全冰封,最终,坠落在了茫茫雪原之中,逐渐被冰雪掩埋。 也好。 将视线转回怀中之人身上,沈夜伸手抚上那冰冷透明的脸颊,出声道:“大哥,撑住,我们……正在赶往幽都。” 百里屠苏缓缓睁目,微微失神的双眸挣扎着望向上方的沈夜,轻声道:“心魔……已经除去……了么……” 咬了咬牙,沈夜尽量克制住自己微颤的双手,道:“心魔已死,他的魔核已被我捏得粉碎,流月城也已被下方的雪原掩埋,龙兵屿的族民们都安全了……” “那就好……”微微转目,百里屠苏望向周围的茫茫云雾与白雪:“这是……哪里……” 看了看目露担忧之色的乐无异等人,沈夜道:“这是徒孙异的鲲鹏之上。” “……” 百里屠苏露出一抹恍惚之色。 “前世……也是在浩荡天风与漫天白雪之中……由悭臾带着……载往了归途……” 沈夜有些动容地去捉百里屠苏的手。 “大哥……” 将视线投回沈夜面上,百里屠苏乌黑的眸中微微溢出一丝温柔:“阿夜……你做得……很好……若父亲知晓……定然十分……欣慰……” 看着百里屠苏眸中罕见的温和虚弱之色,沈夜心中倏然一紧,握紧了掌中冰冷的手掌道:“我还记得那年的神农寿诞上,你与我说,纵然手中之剑悉数断坏,只需回首往事时当得起‘问心无愧’四字,那么行至尽头时,即便有诸多遗憾未了,亦不会愧悔惋然。那么我告诉你,我这一生最后悔之事,就是没能及时看清对你之意,没有在心魔入侵之日保护好你。” “若你今日就此消失,即便流月城之事已有终局,我亦不会安心踏上归途。” 百里屠苏闻言神色一愣。 俯□去贴上怀中之人冰冷的脸颊与发鬓,沈夜微微闭目道:“所以,你定要撑下去。你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与怀中之人耳鬓厮磨,这是他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想要梦到的,如今成为了现实,却是在行至尽头之时…… 为何……明明见到了希望……为何命运总是不愿为他留点余地…… 他真的……很想陪怀里的人去看遍人世美景,也甘愿付出代价…… 但是,如果代价是怀里的人,那么……他绝不会妥协……! “阿夜……” 百里屠苏心中微恸,方欲抬手抚上身上之人微卷的发,忽觉沈夜身体一震,温热的液体漫溢到了他的下巴上。 “阿夜……!” 胸口传来的尖锐痛楚令沈夜蹙起了眉,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在缓缓流逝…… 按下怀中微微挣扎的身子,他轻声道:“无妨,我还能撑住……” 在一旁看得焦急无比的乐无异道:“你都吐血了,到底要不要紧啊!”见沈夜不答他话,他不禁愈加焦急,朝下方的鲲鹏道:“馋鸡!你能不能再快点,屠苏他们……快撑不住了……!” “唧!”鲲鹏应了一声,提起全身灵力再次提快了速度。 “真是急死人了!明明都在北方,怎么就还不到呢!”乐无异不禁懊恼道。 闻人羽见他一副担忧着急的模样,不禁安慰道:“你别急,小黄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可是……”乐无异回头去望那紧紧相拥着的两人,却见百里屠苏身形愈加透明,淡得几乎要被漫天风雪穿透而过。 空中纷飞的雪被漆黑的发截在发隙之间,百里屠苏看着沈夜发间苍白的雪,微微抬手欲要帮他拂去一些。然而方抬至一半,便被阻在了半空之中。 握住百里屠苏冰冷的腕,沈夜道:“无妨,莫为这些多花力气。” “……”百里屠苏看着仍不断簌簌落在那漆黑发间的白雪,不禁轻声道:“阿夜……你可还记得……幼时……小曦常求着你……在隆冬之季为她找花……” 提起沈曦,沈夜不禁也微微柔和了神色,道:“我自然记得,那时城中冰封,植株凋零,我便用着还学得不甚熟练的木系法术,为小曦催生花朵。” 眸中溢出一丝温和之意,百里屠苏道:“那时……大雪覆城……你在花苞前……一呆便是半日……雪浸到你的发里……小曦便会心疼地……为你拂去……那时起我便知晓……你是个很温柔的人……” “……原来你都知道,呵,我还怕木系法术学得不好会被你训斥,每次都躲着你行事。”握着百里屠苏的手,沈夜道:“其实每次你在露台练剑,我都会偷偷地躲在不远处的那棵大树之后看你,落下的雪一点都沾不到你身上,然后我就会想,若有朝一日能像你这般厉害,就能保护你和小曦了,你一定也会很开心……” “或许……我再也看不到那一日了。” 冰冷的雪飘入眼中,沈夜微微闭眸,方欲开口再言,忽觉坠在他身上的雪染上了一丝温热之意。 有什么……在接近……! 天生而来的敏锐直觉令沈夜微微僵直了身子,漆黑的眸忽而锐利起来。他抬头望向远处的茫茫飞雪。 鲲鹏慢慢停了下来,挥动的巨大的羽翼在原地上下起伏,飞舞的大雪被风鼓舞起来,在日光的照射下投射出晶亮的光辉。 然而,大雪在浩荡天风中渐渐消逝。 “馋鸡,你怎么停下来了!”乐无异不禁叫道。 “乐兄,戒备!有什么在接近!”夏夷则持剑道,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峻。 雪终于彻底消失了,灼热之意渐渐笼罩在众人周围。 “这……是……!”百里屠苏睁大了双眸,面上浮现出一抹不可置信之色。 这熟悉的火灵……难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有多少人是想歪的,诚实地站出来吧!嘿嘿! 然后……大祭司,走好~【挥小手绢 准备好见岳父了么……xd 最后,打滚给栏求收藏求包养qaq~ 第82章 八十一 “父神……”百里屠苏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喃喃道。 火红的长发,火红的双瞳,火红的外袍,以及暌违了千载的熟悉容颜。 纷飞的雪在那磅礴骇人的火灵下蒸发消逝,乐无异与沈夜等人均戒备地看着眼前形貌特异的男子。 火红的双眸扫过在场诸人,神情不怒自威。 然而在将视线投到已近透明的百里屠苏身上后,众人随即感觉一股恐怖的威压从那人身上散发而出。 沈夜还未反应过来,便觉怀中一空。 “琴儿,许久未见,你……怎会变成如此模样?”看着若无自己搀扶,怕是连站都站不稳的百里屠苏,祝融不禁觉得一股心疼与被欺瞒的愤怒之意瞬间涌上心头:“魂魄亦是只剩下一半,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祝融大人……您……怎会在此?”乌黑的眸中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百里屠苏微微摇了摇头。 千年之期未到,父神应当仍在渤海之渊才是,怎会……! “祝融大人?”祝融火红的双眉微微蹙起:“琴儿,这是何称呼?” “……”百里屠苏再次摇了摇头:“我……早已不是太子长琴,望祝融大人莫再如此称呼我。” 看着百里屠苏散乱的魂魄与透明的身形,祝融不由怒道:“落至这般境地,若女娲不曾通知吾,你便要就此散魂?” “……” “哼!吾在此地,谁都不能伤害于你!” 神力在掌中凝聚,轻柔地包裹住百里屠苏虚弱的魂体,祝融微微将百里屠苏揽于怀中,而后将视线转至沈夜及乐无异等人身上。 “他们……是我的……朋友……” 百里屠苏道,说罢将视线转至一直死死盯着他二人的沈夜,见其面色微白,唇角鲜红,心中不由一紧,下意识拽了祝融的衣袖道:“父神,您能否……救救阿夜?他如今情况……” 祝融闻言微微低了头,眸中带了一丝安抚之色,道:“既是你的朋友,吾自不会坐视,莫着急。”说罢望向不远处的沈夜,只打量了一眼,便微微蹙起了眉。 “神农后裔?这是……烈山部禁术?” 眸中浮出一抹为难之色,祝融微微摇头道:“神农一脉禁术向来十分神秘,吾亦无法,女娲身为三皇之一,或有办法。尔等可是欲往幽都?” 乐无异见夏夷则和闻人羽都望着祝融一副愣愣的表情,沈夜亦是皱了眉看着百里屠苏不知在想什么,便眨了眨眼鼓起勇气道:“对,我们是打算去幽都找女娲娘娘……”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火神祝融……!他、他居然看见火神了! 朝乐无异微微点了点头,祝融道:“既如此,吾可带你们一程。”说罢手一掐诀,乐无异等人还未反应过来,人已处于一处陌生之地。 由娲皇殿的灵女带领着走过长长的石制甬道,暌违百年,百里屠苏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位仁慈的大神。 看见祝融,仍是借灵女之体与众人相见的女娲微微朝他点了点头,道:“抱歉,祝融殿下,吾之身体已陷入沉睡,只得借殿中灵女之体相见。” 祝融亦是微微行了一礼道:“祝融见过娲皇,多亏娲皇遣灵女告知,吾才得以于危急之时救出吾儿长琴。” “……”女娲沉默片刻,将视线转至乐无异等人身上,道:“这几位,应当是屠苏的朋友罢,吾已命灵女为诸位备好住处,诸位一路劳累,可先行前往休息。” 乐无异闻言一愣,有些担忧地将目光投向百里屠苏,见百里屠苏朝他点了点头,便微微放下心来,带着夏夷则与闻人羽出了娲皇殿。 见乐无异等人已然离去,女娲才将视线落至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沈夜身上,道:“这位便是流月城的大祭司大人吧。” “……”沈夜放下捂住胸口的手,微微挺直了身体道:“流月城紫微祭司沈夜,见过娲皇大人。” “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祝融深深蹙着眉道:“娲皇遣了灵女告知吾琴儿有难,却甚是语焉不详,如今竟又牵扯上补天之城流月城,吾儿亦是魂魄散乱……” 女娲沉默片刻,望向百里屠苏道:“此事,还是由屠苏亲口告知祝融殿下罢。” 百里屠苏沉默着朝女娲点了点头,而后神色有些复杂地望向祝融。 “龙渊部族欺人太甚!”猛然甩袖,祝融感觉这千年来稍稍沉淀下去的火灵又有要沸腾的征兆!他执了百里屠苏的手道:“苏儿,你且放心,吾同你共工叔父与伏羲老儿的千年之约即将到期,届时吾定会为你与恭儿讨回公道!” 说罢又将视线转至女娲身上,火红的眸中溢出一抹焦急与担忧之色。 “恭儿正在娲皇殿中?他如今是何情况?” 女娲道:“少恭魂体不稳,龙渊部族虽已答应为其铸魂,然太古仙神之魂岂容凡人妄加炼制,必须依靠铸魂石才可为少恭与屠苏二人进行铸魂……吾如今已将少恭魂体暂时封印,遣灵女邀祝融殿下前来,只是希望殿下能为少恭再斫一把琴作为魂体寄宿之物,未料竟阴差阳错,救了屠苏与流月城大祭司。” 百里屠苏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沈夜,道:“多谢女娲大神……屠苏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神……可有办法救救阿夜?” 沈夜闻言一怔,转目望向百里屠苏,却见百里屠苏亦是望着他,乌黑的眸中透出一抹安抚之意。他沉默片刻,终是微微柔和下神色,朝他点了点。 将目光转向沈夜,女娲道:“流月城矩木下界之事,吾亦有所耳闻。” 眸中露出一抹淡淡的焦急之色,百里屠苏道:“我知阿夜罪孽深重,然而流月城至此地步,我亦难逃罪责,若他能侥幸活下来,我定会与他一同赎罪!” “……” 女娲看着百里屠苏坚定的神色,沉默片刻后终是微微点了点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吾亦不忍再见一生命凋零,既你执意如此……神农一脉禁术吾亦有所了解,大祭司大人……却也不至全无生机。” “当年吾迁往地界之时,神农曾予了吾两滴神血……若大祭司大人能将神血之力吸收殆尽,定能解禁咒之死局。然而……神血之力非是凡人能够承受,矩木内的那滴神血经历千载吸收与发散,神力已然所剩无几,而吾这处的神血仍旧保存完好,不曾泻出一丝神力。如此……大祭司大人,你可愿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过渡章……摔!我最讨厌过渡章了!这章看着各种别扭啊啊啊啊啊!!! 然后……今天一天都在忙乐乐论坛的事,拖到这么晚才更新真的对不起啊qaq! 再然后……太晚了我就先不抓虫了,别扭的地方无视吧…… 最后……打个广告。 乐无异受向中心论坛于今日开启了!里面汇聚了各种各样的all乐!!欢迎加入!! 地址是:三大biu大biu大biu点yuewuyi点康姆 欢迎加入qwq!!!里面资源很多的还有很多肉肉美图我就不说了哈哈哈~~~ 最后的最后,感谢流光光的手榴弹和杨柳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第83章 八十二 与百里屠苏说了一会话后祝融便从女娲处取了榣木离开了娲皇神殿,去为欧阳少恭斫琴。百里屠苏原还担心祝融擅自离开渤海之渊会被伏羲责罚,祝融言那处仍有共工,而他为欧阳少恭斫好琴后便会马上赶回去,不会有事,由他安抚片刻后,百里屠苏便也放下心来。 临走前,祝融微微转目,给了沈夜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娲皇殿处于地界,终年没有阳光照射,然殿内有灵女所点灵灯,倒也不算昏暗。 百里屠苏转目望向沈夜。 女娲道:“法阵吾已置于内殿,若大祭司准备好了,便自行进去吧。死生之间,吾亦无法干涉,大祭司保重。”说罢微微摇头,隐去了身形,将剩余的时间留给百里屠苏与沈夜二人。 直到察觉女娲已然离去,沈夜才稍稍放下了一直紧绷着的心神。他转目望向百里屠苏有些担忧的脸庞,不由伸了手抚上他鬓边的发,道:“你没事,我便能放心了。” 幸好……幸好上天没有将这罪责降至眼前之人的身上。 看着沈夜漆黑的眸中漫上了一丝温柔之意,百里屠苏不由心中微赧。 微微摇了摇头,他道:“我等你,与我一同去寻铸魂石。” 沈夜闻言微微一怔:“寻?娲皇殿中并无铸魂石?”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道:“铸魂石乃上古龙渊部族铸剑所需器物,因其能够囚禁人之灵魂,女娲大神将龙渊部族安置在地界后便将族中所有的铸魂石全部销毁了。”说罢见沈夜双眉愈蹙,便又道:“前世我下山游历时曾得到过一枚铸魂石,如今虽不知其明确地点,但仍有线索,只是需要多费些功夫罢了。女娲大神在明夜剑内设下了固魂法阵,一段时间内可保我无恙,你勿担心。” “……”沈夜沉默片刻,转目望向灵光明灭的内殿。 神血灼烧的滋味他自知晓,矩木内那滴力量所剩无几的神血尚且如此,莫说娲皇手中那两滴保存完好的神农之血…… 然而,只有如此,他才能继续活下去,他才能亲眼看到百里屠苏成功铸魂、再无散魂之忧,他才能亲自去看看那书中提到的山河美景。 耗尽百年时光,为烈山部斩断了禁锢的枷锁,他原以为便会这样踏上归途,然而如今,有了这般希望,他又怎会愿意放弃? 正如乐无异所说,每个人都有追逐自由与幸福的权利。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看着那穿着祭司长袍的背影逐渐被内殿柔和的灵光淹没,百里屠苏眸中浮现出一抹安心之色。 他相信阿夜一定能平安归来。 两日已过。 百里屠苏望着幽都天幕中那条如河流般悬浮流动的忘川,眸中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父神为欧阳少恭斫了琴交予女娲后便匆匆回了渤海之渊,临走前还为明夜剑注入了神力,令其彻底摆脱了凡兵之属。 然而,两日以来,沈夜却毫无从法阵中走出的迹象。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不……自己应当相信阿夜。 忽然,一道熟悉的嗓音从前方传了过来:“屠苏?”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循声望去,却见乐无异正站在不远处,身旁还跟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立刻跑上前来,乐无异高兴道:“屠苏你在这儿啊,我和师父正想去找你呢!” “……师父?”百里屠苏转目去望乐无异身边的另一个人。 那人笑了笑,微微行礼道:“在下偃师谢偃,多谢屠苏小友救命之恩。” 百里屠苏微微点了点头:“不必客气,你该谢的应该是无异。” 乐无异看了看谢偃,又看了看百里屠苏,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题道:“屠苏,两天不见你人影,我正有些担心你呢,你的事情解决了吗?沈夜怎么样了?”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将他与沈夜如今的境况一一告知乐无异。 “什么?你们还要去找铸魂石啊!”乐无异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铸魂石一定很难找吧,等沈夜出来了,我就跟你们一起去!” 百里屠苏摇头道:“我手中有些线索,并不太难,你离家多日,家中定要着急,况……谢偃如今魂体仍有不稳,不宜奔波。” “呃……”乐无异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想想百里屠苏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就道:“那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通知我啊!” 百里屠苏点点头,想起未见夏夷则、闻人羽二人,便问道:“夏公子与闻人姑娘呢?” 乐无异拍了拍头道:“跟你说得我都忘记了!本来我找你也为这事儿呢,夷则担心仙女妹妹的情况就先走了,闻人也因为担心她师父的情况,和夷则一道走了,他们让我给你道别呢。” “……”百里屠苏目光微微柔和下来:“这一路来,还要多谢你们照顾。” “你谢闻人夷则仙女妹妹他们就算了,可千万别谢我,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早死在神女墓了。”乐无异摆手道。 百里屠苏微微蹙眉:“你也是因我才没有及时离开神女墓。” “那要不是你及时出现,可能我现在还被少恭的藤蔓缠着呢。” “……” “呵~你们二人如此谢来谢去,怕是谢到天亮也谢不完了。”谢偃摇头笑道。 “师父……”乐无异叫了一声,在谢偃满含笑意的眼神里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便错了视线去看百里屠苏,道:“既然你们不需要我帮忙了,那等沈夜从法阵里出来,我就和师父回长安去了。到时候等师父魂体稳定了,我们可能要出发前往西域,去帮一帮那里一些生活艰难的人。” 说罢从包里取了一只偃甲鸟递给百里屠苏,道:“你要想找我,用这偃甲鸟就行了,我一定随叫随到!” “……”百里屠苏接过偃甲鸟,朝乐无异微微点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多保重。” 乐无异点头道:“你也是,要是找到了铸魂石,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说罢盯着百里屠苏看了一会,忽然伸手摸了摸百里屠苏的头发,道:“你别担心了,沈夜那么厉害,一定会平安出来的。” “……”百里屠苏微微柔和了目光,点头道:“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曲曲、lonniemay和杨柳的地雷,么么哒~!扑倒亲! 然后父神其实就是粗来打个酱油啦哈哈哈…… 补上昨天忘记写的脑内妄想小剧场: 祝融:琴儿啊你好苦啊!!是父神不好,没有及时越狱来找你!!【抱着哭 乐乐小心地扯了扯祝融的衣服:“那个……您是火神大人吧……屠苏……在旁边……” 大祭司黑着脸护住旁边已经快成散魂成透明人的苏苏。 【绝对不能让这个怪大叔抱大哥! 第84章 八十三 江都一如百里屠苏记忆中那般繁华昌盛。 道路宽阔,杨柳低垂,湖光莹漾,水榭凌波。街上马车行人络绎不绝,人流攒动,两旁酒肆、客栈等亦是人声鼎沸,不时有小贩叫卖着路过,亦或是小童拉着母亲的手撒娇着要买这买那。这般热闹的景象,着实与流月城中相差太多。 百里屠苏前世因欧阳少恭之故曾去过衡山修仙门派青玉坛,亦于青玉坛收藏典籍的屋室中见过派中铸魂石的记载。典籍中记载,前数代掌门厉初篁下山游历时曾于琴川附近的雾灵山涧中寻到一块散发着奇特灵力的血纹玉器,这便是后来具吸魂功效的玉石玉横,亦是百里屠苏与沈夜此行要寻找的铸魂石。 两日前,沈夜终是平安地从法阵中踏了出来。因担忧百里屠苏,沈夜向女娲道了谢、并且告了别,便带着百里屠苏离开幽都,前往寻找铸魂石。幽都离琴川相距甚远,沈夜带着百里屠苏行了一日,眼看天要将黑,便由百里屠苏引着暂时在附近的江都落脚,休息一夜后明日再行出发。 两人于江都城郊无人处降□形,方踏入城内,便见路人皆是一脸怪异地看着两人。 百里屠苏看了看自己与沈夜身上繁琐华丽的祭司袍,又看了看路人落在袍上金饰上疑似闪闪发光的眼神,沉默了片刻,道:“阿夜,你可曾带了银钱?”以前他和乐无异等人一同游历时盘缠向来由闻人羽掌管,况他一个剑灵也无需银钱,故而如今……身无分文。 沈夜对于被人当猴子一样看显然十分不渝,一一将那些怪异的目光瞪回去,便微微皱了眉道:“我下界,从不需银钱。” “……那么,可否将袍上金饰交由当铺换取银钱?” “族中金饰,怎能交由他人。” 沈夜继续皱眉道。 “……” 于是,百里屠苏与沈夜顶着路人怪异的目光,将城中侠义榜上不甚繁琐的任务一一揭了下来。 来到城外,百里屠苏将手中任务大略浏览一遍,大多是在附近的野外中除些精怪、采些草药等,倒与他同沈夜第一次下界时所接的侠义榜任务差不太多。 因顾虑到百里屠苏此时身体较为虚弱,那些解决精怪的任务便统统交由沈夜,百里屠苏则负责收集精怪身上的材料、挖取路边的草药等。 此次要摘取的是一种名为钩藤的药草,百里屠苏寻了一些时间,才终于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中寻到了两株。 此刻便也顾不得弄脏了衣服,百里屠苏拨开挡住前路的杂草,蹲了身准备采摘,谁知还未反应过来,便觉指尖一阵刺痛。他此前并无准备,此时被药草上的倒刺勾破了皮,下意识便倒吸了一口气。 身后随即伸出一双手,将百里屠苏的手捉了过去。 “怎么这般不小心。”沈夜看着那白皙指尖渗出的一滴嫣红,微微皱起了眉。 百里屠苏见沈夜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目溢了一丝心疼,面上不由微赧,收了手道:“小伤而已,无妨。” 此际正值阳春三月,柔和的夕阳犹带余温,野外花丛遍地,彩蝶翩跹,馥郁芬芳和着清新的泥草香味,将四围渲染出一片温馨。 沈夜看着夕阳映照出百里屠苏精致的眉眼,眉心朱砂艳丽如霞,顿觉心头一震。 百里屠苏发觉沈夜似乎有些恍神,便微微蹙了眉唤道:“阿夜?” 沈夜一怔,随即回过神来。 “……怎么了。” “可是身体仍有不适?”百里屠苏有些担忧道。 他犹记得沈夜方从法阵中走出时的模样,面上恍若失去血色般一片惨白,发丝凌乱,衣袍残破,显然经历了极其痛苦难熬的折磨。 沈夜自法阵走出后昏迷的那段时间,他差点以为他便要撑不过去。 好在他意志坚强,最后终是醒了过来。 沈夜将百里屠苏扶起身来,道:“我没事,不过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罢了。” “……以前的事?” 沈夜手上掐了道木系法诀,见百里屠苏指尖伤口已愈,才道:“我们第一次下界时亦是接了侠义榜的任务,那时我还觉得下界很无聊……直到碰上那个女人和她的父亲。” “是他们告诉我,人的感情,是一种存在,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若非他们,或许我到现在还未认清自己对你的感情。” 俯下头吻了吻那完好如初的指尖,沈夜微微笑道。 百里屠苏有些怔怔地望着沈夜柔和的眉眼。 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阿夜这般真心的笑容。 不由亦是柔和了眉眼,百里屠苏道:“天快黑了,等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就回城吧。” 回到城中后,百里屠苏便拿着侠义榜所得酬金去布庄买了针线与布匹,而后与沈夜在城中客栈住了下来。 将手中饭食放到桌上,百里屠苏望向沈夜道:“阿夜,先用膳吧。” 沈夜动作一顿,放下手中针线,将视线移至桌上的饭菜上。 “这是……下界的食物?” 百里屠苏心中微觉尴尬,微微点头道:“不知你喜欢什么,我就借厨房给你做了碗藕粥。” 沈夜闻言一怔:“你……亲自做的?” “……嗯。” 沈夜心中微动。 这是……大哥亲自做的…… 将手中做到一半的衣物放到一旁,沈夜端起仍旧冒着热气的碗,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至口中。 温暖的味道瞬间在口中蔓延四溢,糯软的米粒一触到舌头便被化了开去,清甜之味瞬间溢满了口腔。沈夜尝了几口,也不言语,静静地把整碗粥喝完了。 百里屠苏见他神色不明,心中猜测阿夜是否不喜欢这样清淡的口味,正想着下次调料再放多一些,便听碗底碰撞桌面的声音轻轻响起,沈夜将已然空了的碗放到桌上,道了声“很好喝”便拿起一旁的衣物继续缝了起来。 明灭的烛光映照在沈夜俊美的侧脸上,凌厉分叉的双眉此时终是温和了下来,几乎要融化在柔和的烛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是发糖期了……突然转换文风有点不习惯,大家如果看着有点别扭……无视吧_(:3」∠) 下一章应该会放肉渣!真正的肉的话…… qwq大概不远了 第85章 八十四 沈夜如今正在做的是他与百里屠苏二人于下界所穿衣物。 矩木枝魔气之事各大门派皆已知晓,而龙兵屿迁徙时动静不小,定会引起下界各大修仙门派的注意。如今流月城已毁,龙兵屿便是处于风口浪尖,若他与大哥二人还穿着烈山部衣饰于下界招摇,定会碰上麻烦。 当然,不想看到下界之人落于袍上金饰的那愚蠢的目光,也是原因之一。 百里屠苏沉默地看了沈夜片刻,忽而看见沈夜鬓边垂发上的金饰在烛光中熠熠生亮,想起方才去布庄时顺便买了几根发带,便道:“阿夜,你发上金饰也需摘下。” 沈夜微微一愣,正欲放下手中之物去摘发上金饰,便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拦了他的动作,大哥略带窘迫的声音微微响起:“我帮你吧。” 他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微凉的指尖触上他的面颊,周围一时只剩下大哥靠近的呼吸声与自己微快的心跳声,沈夜抿了抿唇,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手中衣物上去。 沈夜贵为烈山部大祭司,这百余年来能够靠他这般近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幼妹沈曦,便也只有眼前这人了……故虽然百里屠苏的动作已很是小心,但那面颊上微凉的触觉仍是难以令沈夜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手中的衣物上去。 百里屠苏将沈夜两鬓发上的金饰取下,用发带小心地将垂发一圈一圈缠上。因垂发数量不多,而发带的宽度似乎有些不够,烛光亦是略显昏暗,未免缠得不够紧而导致日常行动时脱落,百里屠苏便微微俯了身仔细去看发带的松紧程度。 沈夜此刻情况有些不好,由于俯身,百里屠苏温热的呼吸一阵阵覆上他面颊与耳际,而他似乎全无所觉,仍是认真地为他绑着发带。 微微的紊乱的呼吸昭示了沈夜不平静的心境,那一圈圈发带缠绕上的仿佛不是他的发,而是他微微颤动着的心。 忽而又想起半月前的神农寿诞上,花树之下,大哥唇颊微红,眉心朱砂甚至比花树还要艳丽。是了,他言……他愿与他一同面对,一同赎罪,他言……他愿意接受他的心意。 那时的他仍旧抱着与烈山部共存亡的心思,倏然得知大哥心意,他无疑是狂喜的,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黯然与不甘……诚然,他选择了正视自己的命运,可是那种得知自己明明可以得到却又不得不失去的滋味,着实令人……绝望。 幸好,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 过去种种如川而逝,他与大哥,都有了新的开始与生命。 想到此处,沈夜不由觉得一股温暖柔和之意涌上心头,他转目去看百里屠苏在烛光映照下毫无瑕疵的脸庞,眉心朱砂艳丽如霞,为那张向来冷清的面庞增添了一分绮丽之色。 情不自禁地,他凑上去轻轻一吻印于他唇角上。 百里屠苏指尖一颤,好不容易快缠好的发带霎时一松,前功尽弃。 他不由转目去望沈夜,却见那双漆黑深沉的眸正定定地望着他,烛光照进他眸底深处,溢着的柔和与笑意满满地一览无余。他一愣,瞬间面颊微烫。 “阿夜……” 伸手揽了百里屠苏的腰,沈夜微微起身,又将唇凑了上去。 柔软温热的触觉漫上双唇,百里屠苏心中微窘,下意识便想后退去躲,谁知腰间的手拦了他的去路。 退开些许,沈夜微微碰着百里屠苏的鼻子道:“莫非大哥此前于神农寿诞上所言,皆是哄骗于我?” 吐出的气息交缠于鼻翼之下,百里屠苏面颊愈烫,摇头轻声道:“并非……” “那为何如今却要躲着我?莫非,你恨我?”沈夜又道。 “……”百里屠苏抬眸去看沈夜双目,瞧见里头笑意渐显,不知为何竟是有些羞恼起来,便错了眸去不再看他。 阿夜少时虽有些别扭,却仍是可爱得很,如今……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沈夜见那乌黑冷沁的眸里闪过一抹罕见的郁闷之色,心中一热,便又去捉那人的唇,含住了轻轻舔舐起来。 百里屠苏虽觉羞窘,却并不排斥沈夜亲近,此时便也不再后躲,甚至闭了目去微微顺承着。 沈夜看着百里屠苏微闭的双目与微颤的睫羽,心中不禁愈加火热,伸出舌挑开唇隙便伸了进去,勾了那柔软的舌纠缠起来。 原本躺于沈夜膝上的衣物渐渐随着两人的动作滑落到了地上。 细致温柔的动作令百里屠苏渐渐放软了有些僵硬的身子,然而很快那灼热便霸道起来,热意逐渐在身体内部蔓延开来。当百里屠苏从那火热的纠缠中回过神时,他早已腰身微软,靠于沈夜怀中连连喘气。 沈夜气息亦是微微有些不稳,此际见百里屠苏面染红霞,双唇嫣红,平日冷清自持的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更觉全身泛热,一股不容忽视的热意渐渐漫上小腹。 揽住那劲瘦柔韧的腰身,沈夜微一俯身便将百里屠苏整个横抱起来。 百里屠苏忽觉脚下一空,一看竟是阿夜将他抱了起来,登时心头涌上一阵羞窘,面色愈红,微微斥道:“放我下去!” 沈夜不答他话,抱了他便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轻轻将怀中人放到榻上,沈夜双眸微暗,欺身上前便又捉了那嫣红的唇去。 身后并无靠坐之物,百里屠苏见沈夜欺身上前,下意识便抱了他的腰令自己不至倒下,然而还未反应过来,唇又被堵了上,火热的舌再次侵了进来。 交缠的唇齿与呼吸令沈夜不禁沉迷,一手亦是移至百里屠苏腰封处,轻轻解了开来。 百里屠苏忽觉腰间一松,一只灼热的手掌探入了他层层繁复的祭司袍之内,顺着腰腹渐渐上移。 太过灼热的触感令百里屠苏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安抚似地放开了那柔软的舌,沈夜慢慢将唇移至百里屠苏颈间,慢慢舔舐亲吻着,一手缓缓抚上那胸前的一点,轻轻搓揉起来。 百里屠苏顿觉全身似有电流窜过,身子一颤便是抓住了沈夜的手。 沈夜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莫怕,我不会伤你。” “……”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终是微微放了手。 沈夜双眸渐渐温柔下来,拨开百里屠苏胸前衣物,将其褪至手肘处。 看着那白皙的胸膛与微粉的两点,他不由眸色愈暗,揽了百里屠苏的腰身便将唇贴了上去,轻轻亲吻起来。 此际仍是三月,早春微凉的气息透过窗棂渗透进来,百里屠苏方觉微凉,炙热之意便侵上了他胸前,他不由微微一颤。 沈夜将唇覆上那粉红的茱萸,伸出舌轻轻舔、弄起来。 百里屠苏指尖一颤,下意识便抓了沈夜漆黑微卷的发。 感受到发上传来的轻微拉扯之意,一股突如其来的温暖与满足之感瞬间溢满了沈夜的心。他不由抬头去看百里屠苏神色。 修长斜飞的眉紧紧蹙着,清冷白皙的面庞此际飞满红霞,双唇微张,泻出暧昧凌乱的喘息声。 这个他从小仰慕的,像雪山一样清冷孤高的人,现在就在自己怀里。 是他拥有的,真实的,温暖的。 不是虚幻,不是梦境,不是冰冷。 就在他的怀里…… 念及至此,他不由眸中愈加温柔。 凌乱的衣袍此际早已掩不住那白皙修长的双腿,沈夜双手不由渐渐下移。 百里屠苏霎时全身一震。 “阿夜……”他不由开口唤道。 手轻轻动了起来,沈夜道:“舒服吗?” “……”百里屠苏一怔,面上愈加窘迫。 这要他……如何回答…… 仔细看着百里屠苏的表情,沈夜微微加快了动作。 百里屠苏双眉一蹙,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 没一会儿,他便闷哼一声,泄在了沈夜手中。 无论前世或是今生,这都是他第一次……想到此处,他不由心中羞窘,埋了头就是不愿去看沈夜。 感受着指间的湿滑之意,沈夜双眸愈暗,抽了手去解自己的腰封。 百里屠苏方过情潮,如今没了沈夜的支撑,腰身一软,便跌了床榻里去。此际他尚未回神,兼之周围没有威胁,便卸了防备,躺在床榻间平复着气息,谁知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身上一沉,却是衣衫敞乱的沈夜压了上来。 胡乱地亲吻着那嫣红微肿的双唇,沈夜一手微微分开掌下双腿,一手就着那湿滑的液体探向了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霎时全身一僵,莫名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他下意识伸了手去推身上的人。 沈夜捉住百里屠苏抵于他胸前的手,俯了身轻声唤道:“大哥……我不会伤你的……相信我……” 百里屠苏睁了微微失神的眸去看他,却见那满满的深沉漆黑蕴盛着温柔炙热之意,分叉的凌厉眉梢柔和无比,尾端泛着暧昧的微红,在烛光的明灭中渲染出层层温暖之色。 手上的劲不由微微松了下去。 沈夜眸中微喜,捉了百里屠苏的手按在身侧,将唇凑上去亲了亲那柔软的唇瓣,轻声道:“大哥,我会永远……永远不离开你,陪着你,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甜甜甜甜甜…… 下一章上肉……咳,咱们要低调qaq 话说码肉码得我快挂了……【跪哭 求安慰嘤嘤嘤o(>﹏<)o、~~~ 其实我还想问,为何写肉的时候我就不是短小君了【扶额 最后,看在我这么良心(??)的份上,专栏求收藏qaq!!! 第86章 八十五 百里屠苏闻言一愣,摇了头道:“我的能力足够保护自己,你勿担心。” “……”沈夜沉默了片刻,道:“我并非不信任你的能力。” “那是为何?”百里屠苏双眉微蹙。 “……”看着百里屠苏略显疑惑的乌黑双眸,沈夜不由微微低了头问道:“大哥,太古至今,你可曾……有过心爱之人?” 突然靠近的气息令百里屠苏面颊微烫,他想了想,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个单纯美好的少女,便如实道:“或许……有过。” 捺下心中忽然涌起的不知名怒意,沈夜双手微紧,问道:“是谁?” 想起那个女子,百里屠苏不由微微柔和了眉眼,道:“是前世遇到的……一个名叫‘风晴雪’的女子,她一点都不在意我的煞气……是她一直支持着我,让我明白了许多东西……” 沈夜未料他只随口一问,便问出了这样的消息。大哥曾言,他是时光倒流才来到了流月城,也就是说,那名叫“风晴雪”的女子乃是后世之人…… 若剑无损毁,剑灵甚至能永远活下去…… 也就是说……大哥他,还有重新去找那个女子的机会! 想到此处,沈夜不由双眉愈蹙愈紧,不知名的酸意与惧意源源涌上心头。他不由抓紧了掌下的手,漆黑深沉的眸紧紧锁住百里屠苏双目,道:“你想去找她?”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虽有些不明白为何阿夜的神色突然间就沉了下去,但仍是摇了摇头道:“不想。” 闻得此言,沈夜心中微微一松,但仍是盯着百里屠苏的双眼道:“为何?” “……若无我的介入,她便能开心安稳地度过一生,我希望她开心。”百里屠苏答道。 “哼……!”沈夜冷哼了一声。 反正大哥现在是他的,那个女人,永远输了! 百里屠苏见状不由更加疑惑,便问道:“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沈夜看着百里屠苏,忽道:“那我于你心中又是何地位?” 百里屠苏一愣,想了片刻,原本温度渐褪的面颊又渐渐晕上了浅红,他看了沈夜一眼,又有些窘迫地垂了目去看其他地方。 “……为何不回答?”伸手将百里屠苏的下巴微微抬起,沈夜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眸道。 “……”百里屠苏双颊愈红,一双眸子也不知望向何处,最后仍是落回了沈夜面上,张了张口,期期艾艾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夜见状双眸一沉。 “你不必说了。” 耳边只听得这一句,百里屠苏便觉眼前一花,人已被按在了榻间。 沈夜将手探入百里屠苏衣袍之内,就着那湿滑的液体,将一指送了进去。 百里屠苏霎时一惊,原本放松的身体又僵硬起来。 缓缓在那紧致的穴口开拓着,沈夜看着百里屠苏略显惊慌的神色,将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大哥,莫怕……放松一些。”说罢微微张唇,含住了那晶莹圆润的耳垂。 百里屠苏顿觉一道颤栗之感窜过全身,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 似乎发现百里屠苏耳垂处十分敏感,沈夜闭目便伸了舌舔、弄起来,趁机将第二指探了进去。 从未有过的激烈感觉窜入四肢百骸,百里屠苏未过一会便已腰身无力地躺在榻间,双眼迷蒙,红唇微张,喘息连连。 将手指抽出,沈夜将百里屠苏双腿置于手肘间,缓缓将早已忍了许久的巨物送了进去。 百里屠苏尚未回过神来,便觉身下传来阵阵钝痛之意。 “唔……”他不由闷哼一声,双眉紧紧蹙了起来。 沈夜见他额际冷汗微现,不由停了下来,有些心疼地将汗拭去,道:“很疼吗?若是如此……” 百里屠苏微微睁眸,见沈夜漆黑的眸中微微溢出一抹不忍心疼之意,不由摇头道:“不疼……你……”说到这里便是一顿,面色一红。 “……忍着点。” 沈夜微微将巨物抽出些许,又顶了进去。 百里屠苏双唇微张,呼吸渐渐错乱起来。 见百里屠苏似乎已是有些适应,沈夜便扶了他的腰,缓缓顶弄起来。 烛光摇曳,春、色无边,沈夜一边浅浅顶弄着,一边撩了百里屠苏额边汗湿的发,仔细抚了脸端详起来。 他以前只知自家大哥长得很好看,如今看来,却是个不能予他人看的祸事。 斜飞入鬓的眉微微蹙着,被烛光映衬如玉的面庞遍布红霞,水光迷蒙的乌黑双目与红肿微张的嫣红双唇……哪怕寻遍天下女子,怕是也无人比得上这样的风情…… 想到此处,沈夜不由又想起那个名叫“风晴雪”的女子,心中一阵泛酸,将百里屠苏按进榻里便狠顶了几下,便听一声努力掩住的低吟声从那微肿的唇中溢了出来,百里屠苏微微抓了他的手,断续着道:“莫……太过分了……阿夜……” 沈夜闻言也不答话,只按了他手道:“此处无人,屋外亦是布了结界。”言下之意便是若忍不住,叫出声来也无事。 “……胡闹……”百里屠苏方欲训斥出口,便又被沈夜按着狠顶几下,登时错了气息,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声便漏出了喉咙。 抓了抵在自己腹间的事物磨蹭几下,沈夜低□去将唇凑到百里屠苏耳边,身下动作轻轻缓下,道:“不知大哥可曾斥过那风姓女子胡闹?” 百里屠苏被他顶得全身发颤,此际忽闻他这般问话,便是再迟钝也明白了:阿夜似乎是……吃醋了? 见那乌黑水润的眸有些惊讶地望了过来,沈夜一愣,一时倒是有些懊恼起来。 这副样子,与那些争风吃醋的愚蠢女人有何不同…… 想到此处,他不由扣了身下之人的腰,原本轻缓的动作又逐渐激烈起来。 百里屠苏不防他这样,微一恍神便被顶出了低吟声,顿觉心中窘迫,死死咬了唇不让自己出声,被顶得狠了也就化作几声模糊的呜咽,淹没在了床榻间。 沈夜见他眼角微红,指尖绞着身下床褥几欲发白,一时也有些不忍,揽了他的腰便按在自己怀里,细细抚了背安慰着,又让他搂了他的脖颈,若是受不住便是扯他发也行,百里屠苏一听顿时睁了双目微微瞪着他,倒叫他心头一热,按着又是一阵顶弄,直顶得他全身发颤,鼻息凌乱,差点便捺不住出了声,最后被他堵了双唇,模模糊糊地终是低吟出了声。 大约两次后,沈夜才堪堪放过了百里屠苏。 此际榻间被褥凌乱,白浊流溢,百里屠苏腰身与双腿俱是软得无力,便由沈夜抱了清洗一番,又将榻上被褥换了新的铺上,才被放到了榻间,不再继续折腾。 蜡烛已将燃尽,沈夜便用了举火术替屋内照明,而后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物,继续缝了起来。 缝了一会,视线便不由自主落到了榻间,那人乌黑流光的发洒了满榻,有几绺还落到了榻外,被早春微凉的风吹着一晃一晃,倒叫人心头又痒起来。 “莫恼了,下次我克制一些便是……”想了想,沈夜还是忍不住道。 “……”百里屠苏背对着他,面无表情不欲搭理。 见百里屠苏还是不说话,沈夜不由微微皱了眉,却不防指尖一阵刺痛,下意识便倒吸了一口气。 百里屠苏闻他动静,心中一紧便转了身道:“怎么了?” 沈夜见他终于回头了,眸中不由微喜,摇头道:“无妨,只是被针扎了一下。” “……这么晚了,休息吧。” “这些衣物都是明日要穿的,必须今晚做好……你定是累了,早些睡吧。” 百里屠苏听他此言,便也不再说话,兼之着实有些疲惫,便闭了眸安心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嘤嘤嘤,都说了不要期待我炖的肉…… 然后……天气娘无辜躺枪_(:3」∠)_ 然后……大家低调啊…… 最后,还是看在我这么良心(???)的份上,专栏求收藏qaq…… 第87章 八十六 百里屠苏第二日醒来,却未在屋内寻到沈夜踪迹,只于床榻边见到了一套工整叠好的衣袍,此际日已升天,阳光透过窗棂倾洒进来,细细地印拓出衣袍上精致繁琐的暗色花纹。 自小于天墉城中长大,百里屠苏向来严己,这般睡到如此之晚却是少有。他不由微微蹙了蹙眉,方欲起身,便觉腰间微软,登时面色一怔,别扭之意阵阵涌上心头。 忍着那稍显的酸软与别扭之意,百里屠苏起身将榻边的衣袍取了来,起身穿上,方欲束发,便觉身后一道熟悉的气息靠了上来,沈夜微显柔和的声音响起道:“大哥,我替你束发。” 百里屠苏微微一愣,转头望去,却见沈夜早已用发带绑好了鬓边垂发,身上的黑色祭司长袍也早已换了下来,换成下界普通人穿的黑袍。 此际见他眸中满满温和之意,百里屠苏不由耳后一热,想起了昨夜之事,又觉腰腿酸软,便微微有了些莫名的恼意,回了头去轻轻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沈夜不察他情绪,见他点了头,便取了一旁发饰为他束发。 柔软乌长的发穿过指尖,流出水润的色泽,沈夜神思一恍,不由想起昨夜,百里屠苏咬了垂落在榻里的发,拼命抑着却又忍不住吐出模糊呜咽声的模样,顿觉心尖微痒,动作便微微缓了下来。 耐心地等沈夜将发束好,百里屠苏望了望窗外,见此时尚未过早膳时刻,沈夜亦是衣襟稍乱,想是方练剑归来,便上前微微替他理了理衣襟,而后带其下楼去用膳。 此时已是不早,客栈中只剩零零散散的几桌人,百里屠苏点了两笼小笼包,不一会碟子、蒸笼、筷子便相继上了桌,他看了对面的沈夜一眼,却见沈夜正端坐着,目光有些疑惑地投向桌上的筷子,这才想起沈夜不会使用下界吃食之物。 “……” 坐于座上沉默了片刻,百里屠苏起身坐到沈夜身旁,取了桌上的一双筷子放到他手中,而后自己也取了一双拿在手中。 沈夜看了百里屠苏一眼,又将视线转向百里屠苏手中,手指微微动了动,开始学他执筷的姿势。 百里屠苏见他动作略显笨拙,凌厉分叉的眉微微蹙着,面上却是一副认真的神色,不由想起从前露台之上,初学剑术、尚且年幼的阿夜笨拙地舞着手中的剑,一不小心还会将剑脱手,而后小心翼翼地望向他,见他未曾注意便立即窃喜地捡了剑继续舞起来,早春稍冷的风扫过他鬓边垂发,笨拙又认真的模样当真是……可爱得很,可惜……后来便很少见到了。 念及至此,他不由微微柔和了神色,方才的一丝莫名恼意也不知抛到了何处去,放下筷子便拿了沈夜的手,将正确的执筷姿势给他摆好。 沈夜一怔,看了百里屠苏一眼,心中微微闪过一抹不自在之色。 他记得少时大哥便是这般手把手教他舞剑的,然而那毕竟是少时,如今他早已成年不知多少岁月,竟还要大哥教他如何进行人最基本的进食动作,当真是…… 想到此处,沈夜心中愈觉尴尬,面上却丝毫不显声色,按着百里屠苏的指导便去夹蒸笼中的小笼包,放到面前的碟子里。 百里屠苏见沈夜这么轻松便学会了,心中对自己突如其来手把手教沈夜执筷的行为也觉得有些好笑,便坐回了原位去,执筷夹了一个小笼包,蘸了蘸旁边小碟中的醋,慢慢地吃起来。 剑灵无需用食,虽说多年来百里屠苏已差不多适应了剑灵的存在方式,但日后若要与阿夜一同生活,这些事情迟早也需慢慢再习惯下来。 沈夜看了百里屠苏的动作,便也夹了包子欲要蘸醋,谁知原先夹得稳稳的包子不知为何竟裂开了一道口子,半透明的汁液便从口子里流到了桌上。他看着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筷中的小笼包便“咕咚”一声落了下去,正好砸上盛着醋的碟子边缘,只听一声碟子碰撞桌面的低沉响声,沈夜尚未意识到什么,便见碟中的深色液体沿着倒下的角度倾覆飞溅了出去。 浅褐色的汁液顺着白皙的手背流到花纹繁复的衣袖上,百里屠苏一怔,抬了头,看着沈夜。 沈夜也看着百里屠苏。 “……” 沉默了片刻后,百里屠苏默默地将散在桌上的碟子和包子端放好,又拿过一旁的抹布将桌面蜿蜒流淌下的醋拭去,而后看着一片狼藉的手背和衣袖,再次沉默。 “……” 一片黑色忽而笼了过来,却是沈夜抬了衣袖面无表情地将百里屠苏手背上的汁液全部拭了去。 百里屠苏看了看沈夜黑色的衣袖,又将视线投回沈夜面上。 沈夜绷着脸平静道:“无妨,一会以水咒洗了便是。”顿了顿,又道:“方才早起练剑时收到谢衣传讯,言小曦哭闹,定要来寻你我,他便带了她过来,一会应当能到了。” “……” 看着沈夜愈显紧绷的面色,百里屠苏开始暗暗反省,他下次是否应该换种难度小一点的早膳…… 将视线转回蒸笼中犹冒着蒸蒸热气的小笼包,百里屠苏想着早早用完了膳回房收拾一番早些启程,方欲再次执筷,便觉两道熟悉的灵力落在了客栈外。 客栈外人流攒动,穿着大祭司袍的谢衣带着带着沈曦立在门口处。 他多年不曾下界,对这热闹的人界也生了几分怀念之情,然而一路来小曦似是对这充斥着陌生人的地方有些惧怕,兼之他心中亦是十分担忧屠苏与师父的情况,便一路未曾停歇地赶了过来。 微微低头,谢衣见沈曦双眸大睁,看着周围行人目露惊惶怯色,一双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几欲发白,又念起龙兵屿时她哭喊着要屠苏与师父的无助模样,一时也有些心疼,抬了手便欲拉她进去,谁知还未碰到她的手,便见她双眸骤亮,霎时便冲了出去,迎面就撞进了两个人怀里。 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沈曦一路忍着的泪珠终于忍不住簌簌滚了下来,纤长浓密的睫毛很快被黏糊糊的泪水黏在了一起。 “呜呜呜……哥哥……大哥……你们是不是不要小曦了……呜呜……小曦找你们……找得好辛苦……呜呜呜……” 沈夜见幼妹竟哭得这般凄惨,登时心中微慌,忙细细温言安慰着,百里屠苏亦是微微蹙了眉,心中溢了一丝心疼。 好不容易等沈曦稍稍平静下来,几人见门外嘈杂,便进客栈回了房再行谈话。 看沈曦涨红了脸,惊奇并心满意足地吃着桌上的包子,沈夜才微微放下心来,将视线投回穿着大祭司袍的谢衣身上,目中微微露出一抹复杂之色。 沉默了片刻,他面色平静道:“龙兵屿如今是何境况?” 谢衣亦是收回了视线,答道:“关于族民的安置问题已是初步解决了,我按照师父的嘱咐,在岛屿周围布下结界,暂时阻绝了四方的查探,待族中形势稳定再行打开结界。” “是吗,如此便好……” 谢衣看着面色平静的沈夜,犹豫片刻,终是道:“师父,你……不回来了吗?” “呵~一个矫沧溟城主令的‘烈山部叛逃罪人’,如何能再回族中?若我回去,烈山部又该如何向中原修仙门派交代?谢衣,这些你不会不明白。”沈夜微微摇头道。 谢衣沉默片刻,又问道:“那您如今与天府祭司是何打算?” 沈夜转目望了望坐于一旁不发一言的百里屠苏,将百里屠苏目前境况道出,而后道:“铸魂成功后,我与大哥便会带着小曦四处游历,若有机会,或会回龙兵屿看看。”顿了顿,他又道:“谢衣,日后烈山部便交给你了。” “好好带着族人们,去迎接那个光明崭新的未来。” 长久的沉默后,谢衣道:“我明白,师父。” 由于龙兵屿初上正轨,许多事情仍旧亟待处理,谢衣呆了一会后便须回去,沈夜不知为何面色微沉,显是不欲再多说,便由百里屠苏起身送他。 来到客栈门口,百里屠苏方欲告别,便听谢衣道:“屠苏,抱歉,若非我当时回返龙兵屿,或许你便不会遭此大祸……” 他微微一怔,抬目去望谢衣,却见谢衣也正定定地望着他,微沉的眸中藏着几分关切与歉意。 心中微暖,他摇了摇头道:“世事皆应天意,你无需自责……若是可以,回返龙兵屿后,望能让族人过得更好些。” 谢衣笑了笑,道:“这是自然,屠苏尽管放心。”顿了顿,又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望善加珍重……若是寻到了铸魂石,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于我。”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谢衣又望了百里屠苏片刻,终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摇头道:“也罢,只要各自平安,便总也有相见之日。我这便走了,屠苏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小天使们我回来了……这几天身体不太好耽搁了更新,给大家说声抱歉哈…… 说好的双更,待会大概晚上七八点的时候还有一更,大家不要走开哟~ 第88章 八十七 百里屠苏回到房内时,见到阿夜正教着小曦如何使用筷子,当然……小曦学得很快,不一会就能有模有样地摆弄起来了。 看着阿夜面上微显纳闷的神色,百里屠苏心中虽觉得有些好笑,却亦能看出这几日来,阿夜比在流月城时开心轻松了许多。想到这里,他眸中不由带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沈夜见百里屠苏回来了,便问道:“谢衣回去了?” 百里屠苏微微点头,将视线落至沈曦身上,见其虽吃着包子,小脸鼓鼓神色满足,眼眶处却仍落着一抹微红,不由便是生了一抹心疼与歉意。 确是他与阿夜思虑不周,害得小曦受了这么多苦…… 沈夜见百里屠苏神色,便是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沉默片刻,忽而想起今晨早起练剑时从路人处听到的消息,迟疑片刻,道:“今晨练剑时听闻城内似有花会……” 一听见“花”,沈曦忙把脸抬了起来,睁着晶亮的双眸道:“花会是什么?是专门去看花的吗?谢衣哥哥说这里有好多好多好看的花呢,小曦想去~!” 百里屠苏闻言点了点头,眸中溢了一丝浅淡笑意,道:“既如此,今日便暂留此地,明日再行出发罢。”说罢看了看一旁微显忧色的沈夜,又道:“无妨,铸魂石之事不急于一时片刻。” 做下决定后,百里屠苏下楼打听了花会之事,便与沈夜两人带着幼妹前往城北处。 街上行人众多,沈曦前时不曾接触下界之人,便有些怕生,紧紧抓着沈夜与百里屠苏的手,一双明目四处张望,惊惶中带着些许好奇,然而或许是这次沈夜与百里屠苏俱在身旁,她不一会便似乎适应了些,渐渐好奇便多过了惶惑。 几人到达城北时,花会上已是聚了许多人,沈曦仍旧穿着烈山部的衣饰,引来了不少探究奇怪的视线,好在江陵繁盛,他族之人亦不在少数,沈曦这般倒也不算太过惹眼。 此际仍是早春,微风仍带着几分凉意,然而花会上各色花卉却早早绽了芬芳,在微凉的风中摇曳生姿,婷婷而立,不胜娇妍。 沈夜本是抱着陪幼妹的心思前来,然而在见到下界种类不知比流月城中多出多少倍的花卉后,亦是微微恍了神,向来冷肃的俊美面庞不知觉间便是渐渐缓了下来。 若是从前,他定然不会将这些看入眼中,然而如今,流月城死局已解,大哥和小曦也都安然无恙,他再无恶疾婴缠,这世间美景,他已有资格观赏…… 念及至此,他不由转目去望百里屠苏与沈曦,却见百花明艳,承接着早午不甚热烈的日光,细致地映衬出两人如画般美好的容颜。 一瞬间,一股不知名的滋味充斥了整个心间。 漆黑双眸中掠过一抹温和之意,沈夜视线扫过身旁花卉,继续向前走去。 看着眼前这两朵好看得不得了的花,沈曦不由停了脚步,明亮双目死死锁住花朵,完全舍不得离开视线。她不由抓了百里屠苏的袖子,问道:“大哥,这是什么花呀,好漂亮……比小曦见过的所有花都要漂亮!” 百里屠苏看了看,答道:“此为花中之王,牡丹。” “花中……之王?”沈曦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什么是‘王’呀,小曦怎么没听过。” 沈夜走上前来,轻轻点了点幼妹的鼻子道:“谁让小曦平时不喜欢看书,族中典籍有相关记载,下界的‘王’,就是所有人里面最高贵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沈曦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就像沧溟姐姐是流月城里最高贵的人,她最漂亮,牡丹这么漂亮,所以也是花里面最高贵的花了!” 提起沧溟,沈夜不由动作一顿。然而仅是一瞬,他便放松了身子,继续哄着幼妹道:“小曦不是喜欢白色的花么,方才过来时我看见前面好像有几株梨树,花开得像雪一样,芬芳扑鼻,满满一树都是,漂亮极了。” “真的吗?”沈曦闻言登时眼前一亮,高兴地便小跑去了前方。 百里屠苏跟上前去,然而未走几步便停了下来,微微回眸去看沈夜。 沈夜眸色微暗,面上温和的神色也渐渐沉了下去。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微微回身几步去拉了沈夜的手,将他向前带去。 沈夜微微一愣。 走了几步,百里屠苏又停了下来,再次回眸去看沈夜,乌黑双眸寂静清冷,浅浅地漾出淡淡的光影。 沈夜静静地望着那双眼眸。 四围人流攒动,声喧嘈杂,然而仿佛只要有这双眼眸,他便能重回当年的流月城,下方雪山连绵横亘,纷飞的雪穿过北疆的无尽苍穹簌簌孤孤地落下,日复一日地笼在那寂冷伫立的雪山之上,千年万载,从未变更。 暗色渐渐褪去,沈夜紧了紧掌中的手,微沉的面色逐渐缓下。 “无事,走吧,去寻小曦。” 是夜。 沈曦许是在花会上玩得累了,回客栈用了晚膳便卧在榻里睡了去,桌前烛火摇曳,却是沈夜正在为沈曦缝制下界所穿的衣物。 水声从屏风后隐隐传来,一会后,一道熟悉的人影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沈夜转目去望他,却是微微一怔。 一边走一边用火系灵力将润湿的发烘干,百里屠苏走到榻前,微微俯身看了看榻内的沈曦,见其睡得正香,便稍稍放下心来,谁知方欲转身,便觉身后一抹温热贴了上来。 侵上耳垂的热意令百里屠苏不禁微微一颤,他呼吸一滞,顿觉耳后微烫,随即转了头轻声斥道:“莫要胡闹,小曦还在此处……” 沈夜将唇贴上百里屠苏发际,亦是轻声道:“无妨,小曦向来睡得很深。” “……”百里屠苏一噎,还要再言,忽觉画面一转,却是沈夜将他身子转过来,微一用力便按在了榻上。 稍稍松散的衣襟被微微扯开,露出一片白皙,沈夜看着百里屠苏乌黑的眸中微微露出一抹惊惶之色,不由抿唇笑了笑,压覆上去捉他的唇。 百里屠苏立即面颊一红,微微扭了头去避开沈夜,双手亦是抵着他的胸,轻声道:“小曦还睡着……莫闹了……” 沈夜抓了百里屠苏的手按在身侧,道:“就一下……” “……” 未待百里屠苏回话,沈夜便上前覆了那浅色的唇,伸出舌挑开唇隙,侵了进去。 百里屠苏却是僵硬地躺在榻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作大一些,便要吵醒了熟睡的幼妹。 沈夜微微将手探出松垮的衣衫之内,抚了腰边的柔滑肌肤轻轻摩挲起来。 未过一会,百里屠苏便已双眼微朦,昨夜还未全好的腰际更是微微软下,连衣衫何时被褪了将近一半也不知晓。 沈夜放开那柔软的双唇,正待继续,忽觉一道视线投了过来,转过头去,却是沈曦正睁着大大的明眸好奇地望着两人。 见沈夜看向了她,沈曦才眨了眨眼,好奇道:“哥哥,你和大哥在玩亲亲吗?小曦也要玩~” “……” 霎时听见幼妹声音的百里屠苏登时觉得脑中一白,下意识便推开了沈夜。 “咳……”被推开的沈夜有些尴尬地将袖抵至唇边微咳一声,哄了幼妹道:“无事,小曦快睡吧,明日还需早起。”说罢未待幼妹回话便暗暗掐了咒诀。 看着再度沉沉睡去的幼妹,百里屠苏看了沈夜一眼,凉凉道:“你也早些睡吧。”接着便拢了衣襟,也躺进了榻里去。 “……” 沈夜沉默了一会,回了桌前继续为幼妹缝制衣裳。 将小曦带着,却也有些不方便…… 罢了……以后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二更的大部分……因为码到一半突然觉得身体有点扛不住…… 剩下来的一段明天会补上的,抱歉…… 然后,这文大概还有2w字左右正文就会结束了,到时候还会有一些番外,敬请期待qaq 番外结束大概会马上开定制的~ 最后,谢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鞠躬 第89章 终章 第二日清晨,沈夜哄了幼妹起床,用了早膳,便带着百里屠苏和幼妹一同前往琴川附近的雾灵山涧,一路上百里屠苏俱是不发一言,只对着沈曦才露出些许缓和神色。 沈夜隐约知晓些什么,然而从小到大,百里屠苏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情绪,他心中微微有些无措,更有些……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感觉,一路上便也未曾多话。 沈曦这是第一次到龙兵屿以外的地方,前时心里挂念着两个哥哥,恐惧又惊惶,根本无甚心思欣赏外界美景,如今两个哥哥俱在身旁,便也有了好奇的心思,一路上如山中的鸟雀一般高兴地问这问那,倒也添了不少欢声笑语。 三人到达雾灵山涧时正是早午,早春的日光温暖却不热烈,投在山涧花群中的清澈露珠上,折射出炫目晶莹的光彩。 传说数百年前此山涧中曾住了一位仙人,仙人喜爱种植药草,并散布仙灵为其润泽,久而久之,山涧中便常年弥漫着仙灵雾气,涧中流水清莹甘洌,花株繁茂,更有许多性格温和、修为弱小的灵喜爱在此常驻修炼,确是一处钟灵毓秀之所。 方落□形,沈曦便迫不及待地扑进了花丛里去,翩跹彩蝶许是喜爱她身上的木之灵力,落在她肩上袖上便不肯再离去,让她高兴得直拍手。 “哥哥大哥你们看!”展了袖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彩蝶扇动着轻盈的双翅贪留在她周围就是不愿离去,沈曦不由开心地笑道:“这些漂亮的蝴蝶很喜欢小曦,一点都不会被小曦吓到呢!嘻~真开心~” 见幼妹这般开心,百里屠苏不由亦是柔和下神色,心中也微微高兴起来。 然而沈夜却是微微蹙眉,上前朝百里屠苏道:“铸魂石之事不宜推迟,可知其具体方位?” 百里屠苏转回视线看了沈夜一眼,又将视线投向小曦,方欲说话,便见小曦神色一滞,也不去管身后的花,跑回来抓了百里屠苏的衣袖神色担心道:“大哥,是小曦不好,光顾着自己玩了……哥哥说铸魂石对你很重要的,小曦也来帮忙一起找!” 听闻幼妹的这番话,百里屠苏心中一暖,轻轻将幼妹抱起,微微柔了声道:“好,我与小曦一起去找。”说罢也未答沈夜,便是抱了幼妹走了开去。 “……”沈夜眼睁睁地看着百里屠苏头也不回地抱着小曦离去。 他只依稀记得百里屠苏曾言,铸魂石外表便如一枚血纹玉器,且隐隐透出一抹不详与怪异的气息,极好辨认。 抬起衣袖微微咳了一声,沈夜亦是离开了原地。 百里屠苏其实并不知具体地点,青玉坛中典籍只记载厉初篁于琴川附近的一处灵水山涧中寻到了“玉横”,其余并无详细介绍。他所知琴川附近山涧便只有这一处,好在雾灵山涧并不太大,未过一会,便搜寻了将近一半的区域。 眼见日已中天,百里屠苏感觉沈曦似有些累了,方想着是否要休息片刻,便闻一阵轻微“咕噜”声自沈曦腹部发出。 “……”转目去望身边的幼妹,百里屠苏便见幼妹粉嫩嫩的小脸晕了一抹微红,大大的双眼眨了眨,有些难为情道:“大哥……小曦……小曦有些饿了……” 沉默片刻,百里屠苏心中暗道自己太过大意,面上不由有些尴尬,便带着幼妹于溪涧边坐下,以剑气捕了几尾鱼,架了火,削了木枝,开始烤起鱼来。 未过多久,便见沈夜缓缓归来,手中执着一枚凹狀血纹玉器,眉目微缓,面色温和,目中漆黑被正午日光照彻,映透出少有的生意。 百里屠苏移目过去,见状便是微微一愣。 细细想来,似乎下界以来,阿夜便是开心了许多,他却还要为些……与阿夜置气,倒真是…… 念及至此,百里屠苏面颊微烫,便有些不敢去看沈夜,只得面无表情地装作认真烤鱼,倒是沈曦高兴地扑至沈夜怀里,娇声道:“哥哥,你找到那个东西了吗?小曦和大哥找了好久,找得肚子都饿了,还是没找到……” 沈夜接过幼妹,微微俯了身柔声道:“莫急,哥哥已经找到了。” “真的啊!”沈曦双眸一亮,开心道:“哥哥好厉害!” 沈夜安抚了幼妹,见百里屠苏正目不斜视地烤着鱼,便对沈曦道:“小曦乖,哥哥有些话要与大哥说,你先去旁独自玩会儿,哥哥方才见到那处开了许多漂亮的花儿。” 看着沈夜,沈曦忽而眼睛一转,拉着沈夜衣袍离远了些,轻声道:“哥哥,是不是小曦昨天说也要玩亲亲,让大哥生你气了呀?小曦发现今天大哥都没怎么跟哥哥讲过话呢……” 沈夜闻言动作微顿,手掌愣了片刻,颇不自在地抚上幼妹发辫,同样轻声道:“不关小曦的事,莫担心。小曦乖,去那处玩会,让哥哥与大哥单独说些话。” “哦……”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沈曦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了看沈夜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百里屠苏,便抬起小腿往沈夜所指的那片花丛小跑而去。 见幼妹终于离开,沈夜微微松了口气,在原地立了片刻,脑中反复思量几番后才慢慢转身去看百里屠苏的位置,谁知原地却不见了人的身影。 他微一吃惊,脑中尚未作出反应,余光便瞥见一个黑色人影正立在溪涧前,晕渲在花树嫩枝下,微微仰着头去望不远处迸溅而下的飞瀑流泉。 沉默片刻,沈夜仍是缓缓步上前去。 耳闻溪涧水声潺潺,扑面而来的湿气仿若浸入鬓发,微风贴着水雾抚上面颊,轻柔和缓。下界的风,到底与北疆的寒朔之风不同…… 正兀自步行欲至那处时,耳边忽而响起平静熟悉的嗓音:“下雨了。” 沈夜微微一愣,顿下脚步去望百里屠苏,却见百里屠苏正转身面对着他,乌黑双目平绪无波,静静地注视着他。 “阿夜,下雨了。”他说。 下雨……了? 微微仰头去承接那不知何时已显乌渍的天空,沈夜双瞳微缩。 细细的雨渐渐笼罩了这一处山涧。 不是很大的雨,却在一瞬间如刺目闪电般撕裂了久远的、属于夜幕的记忆。 流月城向来少雨,而不知为何,那一夜的雨,却下得那般……绵密且冰冷。 就像命运的网,冰冷刺骨,无处不在。 逃离。背叛。挣扎。 歇斯底里。 沉默。 无论对命运做出怎样的动作,对自己摆出怎样的表情,都无法挣脱,无力挣脱。 然而……幸而…… 一双微凉的手忽而握住了他。 沈夜有些诧异地低目,然后撞入了一双乌黑平静的眸。轻缓跳动的脉搏透过筋络传递过来,属于眼前的这个人,平静而有力。 沉默片刻,百里屠苏道:“阿夜,我有话与你说。” “……”快步走上前,捏起百里屠苏的腕,沈夜将攥于指间许久的铸魂石放至他掌间,而后直直望进他的眼眸,道:“你说。” 玉色血纹石散发出的浅浅莹光笼于百里屠苏面上,晕出一层温润光亮,他低目看着手中铸魂石,怔了片刻,细细思量几番言语,才抬首看向沈夜,道:“铸魂……并非全无风险。剥离魂魄、灼烧魂魄,若一个不慎,恐有魂飞魄散之险。阿夜,你……”只是尚说至一半,便顿了口,因为百里屠苏发现,那双漆黑的眼眸,波澜未起。 “你……早已知晓?” “……是。”沈夜点了点头:“离开幽都前,女娲大神早已与我言明。” “……”沉默地看着那双深沉如昔的眼眸,百里屠苏怔然片刻,心底忽而细细密密地涌起一股淡淡的喜悦与……自豪之情。 这是他的阿夜。他早已成长为一个强大的存在。 他撑托起一方天宇,撑托起远古沿留至今的一族血脉。 他是所有族人的信仰。 他像神一般,给了所有族人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有着宿命让他肩负的人皇神血。 他有着宿命迫他套上的冰冷枷锁。 他战胜了所谓流月城终将灭亡的命运。 他……以凡人的躯体,肩担起烈山部千年的传承与延续。 雨幕渐密,将整个山涧笼罩,天地间传来雨滴簌簌落地的声响。 万物生发。 这世间,总也有生命在萌芽,总也有生命在承受击打。 然而,无论命运赋予生命的是欢欣还是痛苦,无论承受生命的躯体是完整还是残缺,只要还能继续,还能前进,便不应放弃。 人恐惧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的无力。 银铃般的笑声穿过雨幕传递过来,却是沈曦摘了大束鲜花,立在花间高兴冲两人招手笑着,宽大的裙摆遮盖住底下正在萌芽的花丛,清澈圆润的眼眸映照出涧花如火。 “我和小曦会在娲皇殿外等你。” 低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百里屠苏一怔,抬目望进沈夜的眸。 片刻后,他微微柔和下神情,点了点头。 那双眸,沉而黑。 是曾经注视过无数深渊的,深沉而不屈的漆黑色。 作者有话要说:咳……首先,我需要给大家道个歉,拖了这么久…… 然后……正文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再继续写下去,只会显得拖沓冗长。 关于定制,应该会在五月底开,还答应了大家几篇番外,我会努力在这个月完成。 番外的话,大概是关于海市男公关,还有一篇谢乐,一篇师尊。独家番外的话…大概是老板和苏苏带着大鸡丝去祖洲看悭臾吧【。 番外结束了,就会开定制。 定制里会有原来文里删掉的肉……咳,大家都懂的。还会有一篇独家番外和一张沈苏插图,到时候我会在微博里宣传。 微博:万古歌来暮_月沧洌 最后……在这里感谢大家一路对我的支持。 鞠躬。 第90章 谢乐番外 彼时,乐无异与谢衣自西域归来,一路风尘洒面,路经一座山中小村。此村外山路难行,村中人丁稀薄,即使夏季亦是落雨无多,眼见就要无法,恰逢两位偃师路过,村中人诉了困苦,期望两位偃师相助,而偃师亦是不负所望,为村人修了一座庞大偃甲以供取水,只是尚未留下名姓便隐踪离去,白白辜负了村中人的一番请宴准备。 此村名为镜隐村,据说此村坐落之山左侧有一片大湖,群山围起,平波如镜,而此村则隐在山雾深处,故得此名。 此时正值初夏,许是山势缘故,这片群山围绕的湖泊中心平静清澈,宛若水镜,岸处却是烟笼雾绕,苍茫烟波缭缭渡渡,迷蒙山色隐现其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而一叶竹筏恰于此时分水穿雾而出,如平波渡叶,悠闲中自带三分惬意。 “师父,我觉得那个偃甲还是应该这么造……”盘膝坐于竹筏之上,乐无异手执一卷偃甲图谱正神色认真地研究着,连宽袖已然浸入水中铺缓摇曳亦是不知,而对面坐着的白袍人,正是他的偃甲师父谢衣。 此际谢衣正面带笑意看着徒儿认真不已的神色,见其仍是一副想不大通的模样,已然长至过腰的棕发如瀑般铺陈而下,在光线中流丽出耀目的色泽,宽袖长袍衬出几分沉稳气度,头顶呆毛却仍一晃一晃,不由便是微微摇了摇头。 明明已是不小了,倒还像个孩子一样…… 有些无奈地接过他手中图谱,手指轻移指了一处道:“且看此处,若按你心意将偃甲置于山腰,纵然村民取水方便,这具偃甲却无法承受更大的水量。若届时连日降雨,必将冲垮此处横轴。”说着又将手指移向另一处。 乐无异本来对谢衣将偃甲置于山顶之事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一经点拨,登时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说罢又捧着偃甲图谱研究了半晌,才抬起头目光崇拜地看着谢衣道:“师父你真厉害!要是只有我,恐怕再过几年都看不出这儿的问题!” 谢衣再次摇了头,将徒儿手中的偃甲图谱抽出。 “师父……?”看着谢衣的动作,乐无异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此间事了,便该好好放松,这几日你忙得焦头烂额,身量亦瘦了不少,再这样下去,为师可要心疼了。”将偃甲图谱妥帖置于一旁,谢衣注视着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眸,认真道。 “……啊?”乐无异眨巴了几下眼睛,忽而反应过来,登时脸颊一红,连忙摆了手道:“师父不用担心我,我身子好得很!那啥……打死一头老虎都没问题!” 见徒儿有些窘迫的模样,谢衣心中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还余着一分隐约的欣意,眼中便也淀了些许笑意,伸出修长的指顺了顺乐无异汗湿的额发。 撩起额发的指尖不时触碰到额头,触至心间漾起浅浅的涟漪,乐无异双颊愈烫,不由垂了头去,头顶呆毛一晃一晃,看在谢衣眼里着实可爱得紧,手指轻移便揉上了呆毛,笑道:“为师这徒弟收得果真不错,不光乖巧听话,还兼逗为师开心。” 乐无异听了这话,才慢慢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师父开心吗?” 琥珀色的清亮眼眸软软糯糯望着自己,纵是淡定如谢衣亦是心间一颤,手下微微顿了顿,才继续道:“有无异陪伴身侧,为师哪会有不开心?” “真、真的吗?”本就清亮的眼眸中忽而爆发出耀眼的光芒,乐无异摸着后脑高兴道:“我也是,只要师父在身边,我……我每天都很开心!”然而说着说着,原本明亮的琥珀却渐渐暗了下来。 谢衣不由微微皱了眉:“无异,怎么了?” 甚少见这孩子露出这般黯然的神色…… 视线缓缓从谢衣面上抽离,落向远处烟波浩渺间笼藏着的蒹葭丛,层层山色晕下迷蒙雾气,亦将乐无异的双眸晕上了一层模糊的雾色。 似乎惊觉自己失态,他连忙摇了摇头。 “没,就是忽然想到了捐毒那一夜,师父被沈夜……” 说出口的话语顿了顿,濡润的双眸有些小心地看了谢衣一眼。 “对不起师父……我、我不是想故意说起你的伤心事……” 原是忆起了此事,怪不得露出此种神态…… 无奈摇了摇头,谢衣手指抚上小徒儿鬓发,双目注视着那双有些躲闪的琥珀色双眸,问道:“无异,告诉为师,你……可曾恨过?” 指下传来轻微的震动,小徒儿抬起了眸,湿漉漉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些微沮丧。 沮丧……? 似乎连平日向来精神的呆毛也萎靡下来,乐无异微微垂下头,视线盯着竹筏下流缓轻曳的水纹,蔫蔫开口道:“徒儿……徒儿自然是恨过的……师父被……砍下头颅的那晚,我……”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从小仰慕的人,刚刚亲近的人……为了、为了保护我,被……”纯净的眸中流露出一丝痛色,仿佛是回忆起了怎样痛苦难拔的旧事,乐无异攥紧了长袖衣角,身为偃师的修长双指被绞出一丝苍白。 “那一定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夜……因为我的无能、弱小,我的同伴……被打得无力还手、差点死去,我的师长……我最敬慕的人……”说到此处,仿佛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乐无异抬眸望了对面正注视着他的师长一眼,一怔,又很快垂下头。 “所以……我恨过沈夜,恨过现实……更恨过自己……” “好了,够了。” 乐无异话语一顿,下意识抬起头,颊上便触上了一抹温热。 抚上小徒儿的脸颊,掌下肌肤柔软嫩滑,贴着掌心将温热之意源源传递而来,谢衣注视着眼前这双干净透彻的琥珀色双眸。 “都过去了。至少此前、此刻、此后,为师都会陪在你身边。” “……”这真是这世上最好听的情话了。 乐无异这么想着,下意识傻傻笑出了声。 傻徒儿……上一刻还伤心得快流眼泪,现在就能笑得这般开心了。 看着小徒儿这般开心的笑颜,谢衣亦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微笑起来。 有些人,未曾经历过何种坎坷波折,故而无论伤心抑或快乐,俱是恬淡纯净、宛如朝露,而这个孩子,在经历过生死离别那般的残酷成长之后,却仍旧保持着最初的真实清澈。 不忘初心。 无数修道者苦苦追索的所谓境界,却在眼前这个平凡无奇的少年身上凝实…… 笑着撩起徒儿额前碎发,却觉指下湿润,谢衣看着乐无异已然沁出薄汗的白皙额头,伸指微微拭去,道:“热了?可需为师凝些玄冰祛暑?” 眨了眨眼,乐无异笑道:“不用麻烦师父,这湖水这么清澈,不用不是浪费了?”说罢伸出手三两下褪了鞋袜,转身卷起裤管,坐在竹筏边将双足浸入湖水中。 温柔的湖水撩拨过足背,脚底触上馋鸡冰凉滑腻的鱼鳍,舒适之意绕上小腿蔓延至全身,乐无异不由回头高兴道:“可舒服了!师父要不要也来试试?” 看着徒儿浸在清澈湖水中时不时轻晃的白皙小腿,谢衣不动声色移开双目,微微摇头道:“不必了,为师不觉炎热。无异,前几日教予你的凝冰法术练习得如何了?” 一说起修为之事,乐无异连忙点了点头,笑道:“自从师父说我在法术上根基薄弱,我就努力练习法术了,那个凝冰法术在做偃甲的时候很好用呢!要不要我现在就使给师父看看?” 看着徒儿一谈起偃甲就发亮的眼神,谢衣摇了摇头,伸手将徒儿浸在湖水中的双腿捞上竹筏。 “仍是初夏,湖水尚带寒意,莫要贪凉。” “哦……”由着谢衣取过一旁棉布为自己擦拭双脚,掌心温度不时触碰到腿上肌肤传递过来,乐无异不由觉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将视线瞥向水中,却发现馋鸡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而竹筏无人带领下竟飘至蒹葭从中来了。 腿上的温度渐渐流连起来。 “师、师父……”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乐无异有些小心地抬眼看向谢衣。 薄烟锁湖之处蒹葭苍茫,四围山色青郁朦胧,有竹筏穿梭其中,带起水纹渐次。 蒹葭繁密,不时从蒹葭从中隐现出白皙肌肤,蒹葭被竹筏的摇晃带着震动起来,层层蒹葭切水而生的波纹中带出阵阵轻喘低吟。 “师父……慢、慢些……” 长袍浸在水中铺缓如浪,与水交接之处泅湿出深色不一的花纹,谢衣温柔目光注下,已然解开的黑色长发滑出竹筏,与水中衣袍共舞,与褐色长发交缠,与轻喘低吟共绕。 “呵……乖徒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师……师父……” “呵……傻徒儿,害羞什么?不正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答应基友的谢乐番外…… 咳,又被我摸秃了数条鱼…… 躺平任抽打_(:3」∠)_ 第90章 欧阳少恭番外 欧阳少恭自幽都抱琴而出时,中皇山大雪初霁。 长空清寂,天地旷净,无数世劫来沉寂根定在那孤独灵魂深处的悲痛疯狂,此时已近熄灭,唯余一缕无端莫名、不可言喻的静。 静。像是高山流水绝音后那样的死寂静,像是沧海龙吟消散后那样的空虚静,像是千载弦歌断弦后那样的幽惋静。 也像这中皇山皑皑白雪,静静地伏在他脚下,太古至今,从未变更,渐渐变为苍老的白,无名的静。 怀中榣木所斫新琴火灵流转,探指过去轻轻一拨,琴弦带着火灵共振,轻微琴声荡入周遭雪地,融入寒冷,琴身却不由自主地调动起火灵,炙热之感源源顺着手掌渗入体内,几乎要灼伤什么欧阳少恭也无法想出的东西。 累世怨怼,永世追伐,如今一朝逐得圆满,天地之间,却似乎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如今……他还是那个于榣山惬意抚琴的仙人太子长琴么? 低头静静审视着琴上的手,五指细长,骨节分明,因着是渡魂不久的身体,故而指尖薄茧尚未覆盖,更显五指细致优美。 太子长琴……榣山……太古之约……悭臾…… 是了,悭臾。不知它如今……又在何处? 也许屠苏会知道。 迟疑片欧,欧阳少恭仍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指尖捏诀,掌心流光闪过,便见一只黄纹符鸟自光芒中探出头来,歪着脑袋轻轻啄了啄掌心。 数月后。 三月莺飞,烟雨江南,欧阳少恭未曾料到,素来沉默寡言,看似不知风月的百里屠苏,竟会约他在此相聚。 此地名为琴川,乃一江南小镇,据说镇内河道形似琴之七弦,故得此名。此时正是初春时节,方下过一阵小雨,薄薄烟雾笼于堤岸,垂柳扫过轻漾河面,春风拂袂,说不出的清新惬意。 欧阳少恭抱琴缓行于河边街道,雨歇不久,街道仍显冷清,衣袖切切摩擦之声和着轻缓脚步,如此静谧之地,让人有些不忍破坏它的安宁。 ——若是当初的自己,还会是如此想法么? 欧阳少恭有些迷茫,慢慢停下了脚步。 百里屠苏正站在道路尽头看着他,身着南疆玄衫,黑眸沉静。 “先生。”他朝着欧阳少恭点点头,走了过来。 乍一回过神来,欧阳少恭也笑着朝对方微微点头,抬步迎上:“暌违许久,屠苏依旧这般冷淡,可叫在下好生伤心~” 百里屠苏闻言身形一顿,面色浮出一抹尴尬之色:“先生勿要调笑。” 欧阳少恭本是见他心喜,语调不由便也带上几分调侃,此时蓦然见他羞赧神色,不知为何心底一暖,萦在心间的不知名惆怅登时便也如轻雾般消散开来,不留一丝痕迹。 “怎不见那位大祭司?”他打趣问道。 “龙兵屿有些事情,他先去了。”百里屠苏自也知晓欧阳少恭秉性,微微定下心来沉稳开口:“先生此次寻我,有何要事?” “也算不得是何要事。”欧阳少恭沉吟片刻,“此处不宜谈话,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再聊?” 百里屠苏微微点头:“镇外芳梅林设有小亭落脚,人影稀少。” “屠苏这是邀在下踏青?”欧阳少恭轻笑一声:“既如此,在下可得好好准备,方不负佳人相约~” “……” 其实说是好好准备,也不过买了一炉香,又带了些许当地的茶叶糕点,两人便步行朝郊外去了。此时春雨初停,林间小路有些泥泞,两人鞋上不免沾了些泥污,然而他们也并不在意,一路赏过纷繁花枝雨露在沾,片刻后便在一路边小亭落下脚来。 明明是欧阳少恭有事要寻百里屠苏,此时却一点也不显着急,先是所抱之琴妥帖置于琴台,又将茶壶、茶盏、糕点一一摆上桌案,吩咐了百里屠苏去附近小溪取水,自己则取出香炉慢慢点上熏香,果真倒像是来野外踏青之人。 百里屠苏有些无奈,然而见先生兴致如此之好,倒也不忍打断他,只得听人吩咐带着茶壶去溪边取水,一路以火灵加热。 回到小亭时,已见欧阳少恭展袖坐于琴台前,修长手指覆着琴弦,目光带着几分少见的迷茫,身前香炉氤氲,薄雾袅袅,模糊了那秀致清俊的眉眼。 “……”百里屠苏动作微微一顿,然而很快便回过神来,端着茶壶回到小亭内。 见百里屠苏回来,欧阳少恭眼中茫然很快被遮覆下去,起身接过茶盏煮起茶来。 百里屠苏坐□来,见欧阳少恭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不由微微拧起眉,踌躇片刻仍是开口问道:“不知先生究竟有何要事?” “你我二人难得相聚,屠苏又何必如此着急?”欧阳少恭撩袖举起茶壶,以沸水冲淋茶盏片刻后将早已备在一旁的茶叶撒入其中,抬眸见得百里屠苏黑眸直视而来,眸中隐隐现出一丝担忧之色,便微微摇头放下茶壶,开口道:“不知屠苏是否知晓悭臾下落?” “悭臾……?”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自然知晓,先生是想去找它么?” “太古之约,水虺悭臾……虽然太子长琴的命运与其脱不了干系,然而……经历了这般漫长的时光,有些事情早已不再重要了。”欧阳少恭伸手轻抚琴身,眼眸专注盯视紧绷琴弦,片刻后不由也是生出几分怀念之色来:“它曾与太子长琴约定,若成应龙,便要他坐于龙角旁,带他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可惜,未料再见竟是那般情况下,甚至连话语也来不及说上半句……不知如今的它,可还记得当日的约定?” “……它记得。”百里屠苏语调平静,然而双目却柔和扫过案上的琴。 “即便再过百年,它也不曾忘记与太子长琴的约定,也还想听一听太子长琴的琴音。” “是么……”欧阳少恭似是喃喃出声,手指轻拨琴弦,零落琴音做不得声,音调上上下下也如细雨滴川,忽轻忽响。“它在……何处?” “它在祖洲的榣山幻境之中,已将年迈……” “年迈?”欧阳少恭微微恍然:“原来,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先生确实该去看一看它,它应该十分想念太子长琴。” 欧阳少恭回过神来,看着百里屠苏的目光微微露出一抹迟疑:“屠苏……还未曾去过祖洲?” 百里屠苏点点头。 “那么此次不如我二人同去?想必悭臾见到我们,也会十分高兴。” 百里屠苏注视着欧阳少恭,又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去。” 欧阳少恭微微蹙眉:“为何?”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将视线投回琴弦之上:“这一次,该你去。”顿了顿,又道:“祖洲外有结界隔绝,靠近时务必小心。”忽而又是一顿,心念一转便想到了其上仙芝。 他动作微僵,然而片刻便慢慢放松下来。 如今的先生,应当不会再做那种事了……他相信他。 欧阳少恭见百里屠苏神色坚定,虽不知为何他如此坚持,却也不再强求,将煮沸溪水倒入茶盏之中,视线也随着流淌入青白茶盏。 “少侠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约是前往龙兵屿,帮帮阿夜的忙。” 欧阳少恭撩袖将茶盏推往百里屠苏身前,又道:“前往祖洲后,在下大约……不会回来了。” 百里屠苏正欲接茶的手一顿,而后端起茶杯也道:“先生保重,若有机会,我会和阿夜一同来祖洲看你们。” “呵……若有缘吧,少侠也请珍重。” 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喝了口茶,然后慢慢抱琴起身。 “在下这便要启程了。” 百里屠苏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先生这般着急?” “也许是急着想见见老友,也许……想早日践了那太古之约。”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也慢慢起身,抱拳道:“如此,先生珍重。” 欧阳少恭最后看了百里屠苏一眼,便也转身离开了小亭。 林间不知何时起了雾,百里屠苏看着那一角白衣渐行渐远,只觉天地无声,苍茫远阔,很多事情都已结束,很多事情也重新开始。 阿夜……应当等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篇文的番外拖了很久,一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二是因为懒癌,三是因为时间间隔太久,再回来的时候真的没什么码字的感觉了…… 如果还有人看到的话,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 接下来几篇番外可能没有了……抱歉。 至于定制,目前定制印刷的功能关闭了,问了编编也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如果开的话,我一定会开定制的。 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