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第1章 炊饼 多年以后,面对金兵铁骑,潘小园一定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炊饼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她是饿醒的。头天晚上吃的泡面加火腿肠大约已经消化殆尽,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难受。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码字太累,过劳猝死。 床头的小木架子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面盛着几个圆圆白白的东西,像馒头,可又比普通的馒头大些、扁些。显然是刚刚做得的,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面香气。看起来十分眼熟,却又忘了哪里见过。 饥不择食,她撑起身子便去抓。谁知坐起来才发现,手臂软得像面条。手一抖,馒头调皮地滑到一边,整个陶碗倒被碰到地上,咔嚓一声英年早逝。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一个梳着发髻的中老年妇女出现在眼前。身上穿的是褐色短襦、灰布长裙——这个潘小园熟悉。她有个表姐是兼职群众演员,三天两头往横店跑,朋友圈里发的尽是穿着古装的剧照。看那古装大婶的戏服,是宋制的襦裙加褙子无疑,形制正确,当属良心剧组出品。 这么大年纪还玩cosy也是满拼的。潘小园正觉得有趣,那大婶神态激动,看着她便开口说话了。这下她慌了。大妈您籍贯何处,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作为一个有阅历有素养的现代女青年,潘小园立刻启动应急预案,闭上眼睛,咕咚一声,假装又昏了过去。邪乎到家定有鬼,事出反常必为妖,敌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那大妈口里说的,不过是她在小说里写过无数遍的一句经典台词:“娘子,你可终于醒了!” 在她装昏装睡的一段时间里,她听到屋子里有人来来去去,说着各种各样的话。她慢慢的找出了他们发音的规律,听懂了他们说的话,得出了一个悲催的结论:她坑爹的穿越了。 时代是北宋,因为偶尔听到有人管当今圣上叫“官家”,这是南北宋时期特有的称呼,而自己所处的地方,明显是严寒的北方的冬季。 潘小园倒是很淡定。毕竟,作为一个在123言情写过好几本穿越小说的古言作者来说,这种桥段她太熟悉,在她笔下还演绎出了各种狗血的版本,比如穿成某个妖孽男子的禁脔啦,穿成某个没jj的太监啦,穿成兄妹禁忌恋的女主,开篇就在和哥哥做脖子以下不能描写之事(此文已锁)啦,等等等等。相比起来,自己在床上毫无悬念的醒过来,这个开篇当得起“俗套”两个字。 接下来是什么?一群丫环婆子围在身边,争先恐后地给出各种女主穿越前的信息?潘小园愉快地发现自己并不属于统治剥削阶级。穿越过来这具身体的居所,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明显是劳动人民的蜗居,灰扑扑的泥墙,几件简陋的粗木家具,地上的炭盆里寒酸地生着一点点炭火。身边哪有半个伺候的,说不定自己就是个劳碌命。 那天那个大妈一双三角小眼,眼光可犀利得紧,眼角缝每个褶子里似乎都能抖出来三斤陈年八卦,从她嘴里应该很好套话。潘小园自己照猫画虎说出来的宋代河北方言还不太纯正,她解释是因为自己病还没好全,舌头僵直。再往自己嘴里塞一大口炊饼——便是那天看到的白馒头的学名——作掩护,含含糊糊的打算开口。 大妈看着她就笑:“好六姐儿,慢点儿,别噎着!这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居然又给放出来了。哈哈哈,想来今年地府收成也不好,怎么连一点儿油水也不带给人沾的!” 潘小园心里一跳。自己在123言情的笔名就是潘六姐,因为大学宿舍里自己排老六。她怎么也知道这名儿? 那大妈笑道:“不过你男人可真是好手艺,无怪大伙都喜欢买他的——嗳,老身也吃一个,不介意吧?”没等她回答,自己也抓了一个,香喷喷咬了下去。 谁的男人?潘小园没太听懂,机智地决定不去追问,转而问起了更重要的事情:“那个,奴家有些记不清是怎生得病了……” 虽然连自己穿越过来的名字还不知道,但她决定先绕过这个问题,毕竟不想吓到别人。 大妈万幸是个话唠,没等她说完,就接话:“哎呀啊,娘子这可不是得病,是受伤唷!啧啧,撞了脑袋,幸好还能救醒……不过话说回来,为着你这一晕,你那当家的可没少着急,鸡飞狗跳了那么多天,姑子也请了,道士也请了,跳大神也跳了,大夫也请过来瞧,没少花钱唷……” 撞了脑袋?潘小园的第一反应是给力!这下出现什么不正常言行,都可以归咎于脑袋撞坏了,避免被人当成妖魔附体,整得死去活来。 赶紧收起笑容,做出惊讶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奴家好好儿的,怎么把头给撞了呢?” 大妈一脸惋惜,“唉,还不是怪你那个叔叔,也忒不知怜香惜玉,娘子这般娇怯怯的身子,哪有那么用力的……” 对方还没说完,潘小园脑子里已经刷刷的开启了弹幕:叔叔?怜香惜玉?用力?看不出来大妈还是个老司机…… “……哪有那么用力推的,一下子把娘子推下楼梯,当时就昏迷不醒了,哎哎,不过话说回来,六姐儿你也是急了点儿……” 潘小园脸一红,为自己思想之污小小的惭愧了下,随即又好奇起来:“奴家急了点儿?急什么……” 大妈暧昧一笑:“人家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能不知道他自己穿衣裳的薄厚,非要你上手去捏他肩膀?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了,能不知道怎么用火箸拨火?非要你手把手捏着教?自个儿喝剩的半盏残酒,非要递到人家眼前让他喝,你说你急的什么?嗯?万幸你汉子不知道这些,否则啊,闷葫芦也得给你磕出个响儿来!老身是过来人,可要劝娘子一句,凡事欲速则不达……” 她还说了什么,潘小园听不进去了,心头隐隐生出一阵极其不妙的预感。自己的“叔叔”,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而自己昏迷前居然做过这些事…… 她怯生生地打断,犹犹豫豫地问:“这个,恕奴家无知,阿婶……贵姓?” 那大妈笑道:“哈哈哈,娘子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老身姓王,便是你家隔壁开茶铺的,平日里娘子管我叫……” “王干娘。”潘小园直勾勾盯着她,接话道:“奴家这下全想起来了。” 王婆呵呵一笑,站起身来,一张脸皱成一朵菊花,口中一排黄牙整齐站队,“等娘子身子好了,来老身铺子里吃茶啊。” 再“想”不起来,她潘小园就白读那么多遍《水浒传》了。这一年是宋徽宗宣和元年腊月,《水浒》原著第二十三回。武松刚刚徒手打死了盘踞在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虎,成了阳谷县大英雄,让知县大人抬举,做了都头,又在街上偶遇自己的哥哥武大郎,遂在哥哥家里住了下来。家里除了哥哥,还住着一位嫂子。 嫂子姓名:潘金莲,排行:第六,年龄:二十二岁,爱好:武松。 污力十足的潘六姐儿,见到武松,通体酥软,第一反应是这个猛男连老虎都打倒了,“必然好气力”。趁着武大出门卖炊饼,用尽全身解数勾引这个小叔。而方才王婆所描述的什么捏肩膀、拨火、喝酒,就是原著里一段经典的撩汉场景。 书里的潘美人,先是假作无意,往武帅哥肩膀上轻轻一捏:“叔叔穿这么少,不冷吗?” 假借关心为名的肢体接触,点到为止。 见武二不应,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火箸,顺便靠近,轻声慢语:“叔叔不会拨火,放着奴家来。” 小手儿相碰,火盆前擦出火花。 最后,则是那句经典的:“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欲拒还迎,循序渐进,潘金莲的得意之作。 可惜刚正直男武松丝毫不解风情,更不会处理这种尴尬暧昧的局面,面对嫂嫂的引诱,先是不理,再是躲避,然后恼羞成怒,把酒一泼,把她推了一跤,义正词严地骂了一顿,毅然搬出了这个危险的家,留下潘金莲一个人黯然神伤。 这,就是潘小园穿越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干出来的坑爹事儿。 毫无疑问,武松这一推搡稍重了一点儿。于是和书中稍有不同的是,可怜的潘金莲被骨碌碌推下楼梯,摔到了脑袋,以植物人状态躺了好几天。 潘小园捋顺了剧情,顿感生无可恋,一时间竟有些想哭。过去她曾梦想着,像自己笔下的人物一样,穿越成红颜祸水,在古代世界里大展宏图。现在她觉得自己简直太幼稚,乖乖在现代社会当个宅女单身狗,才是真正的岁月静好,哪怕天天吃泡面呢,哪怕写的小说本本扑街呢。 原著里的潘金莲是什么结局?让武松开膛破肚,血淋淋的死在了武大郎的灵位下面。 老天爷没有让这个小妖精摔在楼梯上磕死,显然,是因为后面有着更惨烈的命运等着她。 胡思乱想间,潘小园突然又记起来,自己假装昏睡的时候,来来回回照料的,除了王婆,似乎还有一个矮小得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顿时心里一跳,再往门口一看,眼睛直了。 矮小的男人已经回到房间里。他四肢短小,一张方脸,两撇小胡子,脑袋大得跟身子完全不成比例。那脸上的神情倒是诚挚,见了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凹凸牙:“娘子身子大好了?” 潘小园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头脑空白了一刻,然后才想起来告诫自己:“武大郎不是反派,武大郎不是反派……” 虽然他现在是自己的“丈夫”,虽然说态度还算殷勤,可是这身材,这尊容,潘小园觉得自己出柜的心都有了。 武大凑过去,一副邀功的神情:“这几天,我可是日日伺候你,你吃的汤汤水水都是我做,还有花钱赎的药……娘子……金莲儿……” 潘小园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半天才想起来,他是在唤自己。 武大憨憨笑,脱下身上的短衫子,一条短腿迈上床。 “娘子,今天总可以……了吧……嘿嘿嘿……” 第2章 铜镜 潘小园惊叫一声,不假思索的就往角落里躲,尖叫道:“别过来!” 武大神情委屈,还是继续往床上爬。他身子短腿短,一步爬不到潘小园身边。 “娘子,看在我伺候你这么多天的份上,今天别赶我呀……” 潘小园一个枕头扔过去。123言情穿越定律第一条,颜值为负的男人一定不会是主角!一定不会! 武大可怜巴巴地看她:“娘子,今天就试一次……我、段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开了一副……” 说着裤带解下来,一副要展示给她看的样子。潘小园立刻捂住眼睛,腿上蓄力,等着踹他小jj。 可是等了一会儿,他却没再过来。潘小园指头张开一道缝,小心翼翼看过去,只见武大叉腿侧坐在床上,裤子褪到膝盖,双手在胯间鼓捣了又鼓捣,气喘吁吁的,都快哭出来了。 还不忘说:“娘子且宽心,这次一定行,咱们生个大胖小子……” 潘小园彻底忘了捂眼睛,好像已经明白什么了。试探着叫:“大哥……” 如果储备知识没错,原著里,百姓家妻子就是这样称呼丈夫的。当然潘金莲作为书中的反派荡`妇,从来都是直接自称“我”、要么就是“老娘”,从来没对武大使用过这个称呼。 武大听她这么唤自己,受宠若惊,赶紧应了一声,还在继续用力:“快了快了……” 此时潘小园对他的害怕全都变成了同情,尽量用正常语气说:“大哥,我病了这几日,发昏的时候梦见王母娘娘前来真身点化,说我冲撞了妖邪,若想保一家平安,须得半年内斋戒茹素,诚心向佛,禁绝……那个房事。” 武大一怔,手上不知不觉停了,露出迷茫的表情。这番话大约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潘小园尽量避过头去,不看他的关键部位,又贤妻良母般的补充了一句:“大哥若是见怪,尽可去……那个,勾栏瓦舍快活,我不介意的……” 武大慌忙跳起来,马马虎虎提上裤子,道:“不敢不敢!娘子说哪里话?”随即眼中多了些黯然,低声道:“既然、既然这样,那咱们以后再……反正,反正也不差这一天……” 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的从床底下拖出一卷铺盖,讨好地朝潘小园笑:“那个,还跟以前一样?” 潘小园心里咚咚跳,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合着娶了她以来,这可怜家伙就没睡过床! 虽然对他充满了同情,但还是狠心摇摇头:“奴家病还没好,需要清静,大哥还是……”想了想,太对不起人家,又改口:“要不我出去睡,总之,身边不能有别人……” 武大呆呆看着她,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喜悦神情,慌忙摆手:“不不,娘子别动,被窝都焐热了,哪能出去呢,我出去,我出去。” 说毕将铺盖往肩上一抗,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留下潘小园一个人,没风也凌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以前怎么没想到?《水浒》原著里明明白白的说了,武大和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既然是个体型健壮的正常人,那武大这副模样,就不能用遗传不确定性来解释了。那分明就是……就是……畸形…… 而且畸形的,或许不止身高这一处…… 所以他才会对她潘金莲这么小心翼翼的看脸色。 所以他才会天天落得睡地板。以前的潘金莲,想必也曾度过了无数愤恨又无奈的夜。 潘小园一下子理解这个水浒第一荡`妇了。她为什么在书中显得那么饥渴,撩完武松撩西门——她老公不行啊! 突然又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自从发现自己穿成潘金莲之后,每天都在担心被武松害死,也就没有像其他穿越女那样,有心情细细检查自己的容颜和身体。反正潘金莲的颜值不低,自己应该不丑就是了。反正潘金莲身为人`妻,自己绝对不会是…… 潘小园一骨碌爬起来,点上油灯,屋子里翻出一面铜镜,用手帕细细擦干净,然后赶紧关门,门上有闩,太好了,闩得紧紧的,窗户也关上。慢慢解下裙子,再左右看一眼,确认门窗关好,坐在床上,褪了亵裤,张大眼睛,一手握着铜镜,一手伸到下面小心扒拉…… 虽然是单身狗,但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受过充分教育的单身狗,潘小园还是了解不少基本常识的。而此刻她的所见,让她惊讶得合不拢腿。 那就是,她潘小园,现在是潘金莲,节操丧尽的水浒第一荡`妇,现在仍然是,黄、花、大、闺、女。 天亮了。潘小园失眠一夜,躺在床上,蒙头盖被,哭笑不得。黄花大闺女又怎么样?自己就算是八心八箭钻石大闺女,在武松眼里,大约也只当得两个字:死人。 说不定,让武松杀了之后,自己就能穿回去了?拜托,死也是很疼的啊,何况是那种死法。 再说,这个想法显然太一厢情愿,这个抽风的世界,说不定再一睁眼,自己变成了更漂亮的绝世美女,全身珠翠华服,远处连绵烽火,身边一个痴情的君王柔声哄劝:“美人儿,你看那些来救驾的蠢货多狼狈,笑一个,笑一个嘛。” 逃走?更是不敢。古代户籍管理严格,就成了流亡黑户,一旦被官府捉住,就是“发送官卖”的命运——她潘小园还不如自己拿个炊饼噎死呢。 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趁着手上有镜子,好好瞧一瞧这个和自己有着神奇缘分的女人的容貌。 潘小园穿衣下地。套上鞋子的一刻,又发现了新大陆。 这具身体的主人名叫金莲。顾名思义,她应该拥有一双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才是。《水浒》里的原剧情,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时候,也是捏了她那双尖尖小脚儿,才上手的。 总之,当她低头一看,看到的是一双纤直漂亮的36码玉足时,懵了。 说好的三寸金莲呢?古代人家嫁娶下聘的时候,不都是看姑娘的脚大脚小吗?像她这样,空担了个“金莲”的虚名,底下却是一双如假包换的天足,夫家是会退货的吧。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一双脚,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 方才那些什么金莲啊退货的说法,都是明清以后才流行起来的。在这小清新遍地跑的北宋时期,妇女普遍是不缠足的嘛。 就算到了南宋,缠足也只是在一部分士大夫阶层里实行,并且也是很温柔的缠法,并不会折骨,也不导致太大的畸形。到了元代,下层妇女开始流行缠足,并开始有出土的三寸绣鞋实物。明清两代,缠足之风渐盛,并且愈发变本加厉。百度百科里那些恶心的缠足图片,大多是延续清代缠足的印象。 而不管是《水浒》还是《金`瓶梅》,都是明朝人所著,里面的妇女形象自然也参照了明朝的民风民俗,缠成了一双双小脚。 也就是说,她穿来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严格按照书里的细节来的!也许,她不是穿书,而是来到了以《水浒》为蓝本的,某个真实的历史平行空间。 这些信息只是在潘小园的脑子里刷的过了一遍。她虽然不是历史学家,但关于古代生活的常识储备却丰富得不正常。 为什么?因为她在123言情写小说的时候,有一个作死的习惯:考据。 别人都是任性架空行云流水日码一万,她呢,强迫症,非要把古代生活的每个细节都弄清楚,相关古籍论文读了一篇又一篇,直读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真身穿越了才好,到头来对着空荡荡的文档发呆。 天天做无用功,文章写得是毫无破绽,但不出所料的,写一本扑一本。都是血泪。 恰好她正在写的一本小说,女主是南宋的大家闺秀,于是对于两宋的知识便格外留意了些,做了满满好几本笔记。书里的女主当然也被时代所局限,缠上了双脚——当然不久便让男主给强行放开了,两人从此缠缠绵绵浪迹天涯。 想到这儿,123言情签约作者潘六姐忽然惦记起她那本连载中的小说了,心里空落落的。小说还没写完,高`潮还没出现,男女主还没床单,可大约要永远的坑了。也许这时候,已经有真爱读者在文章底下留言催更,问:“作者哪去了?穿越了?” 她鼻子一酸,叹了口气。床单的细节她都想好了啊。 摇摇头,抛开这个想法,套上绣鞋,站起来。 潘金莲是个修长美女,和潘小园在现代的身高差不过,而在古代的妇女中绝对算得上十分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段,悄悄的摸上胸脯,感受一把以前从没感到过的绵软充盈,流氓的捏一捏,居然……居然有种百合的错觉。 铜镜往上移。镜子里的女郎,一张标准鹅蛋脸,下巴自然而然的收拢成尖。耳珠子柔润圆滑,一头乌发厚重垂顺。眉毛被修得纤细柔和,眼睛则是微微的内双,眼睑的褶儿下面,睫毛翘起来。鼻子挺直,嘴唇则是恰到好处的丰满——标准的古典气质美女。只有一样破坏了那气质:这张嘴现在有点歪,嘴角微微抽搐着,强忍着一抹惊喜的窃笑。 双手呢,纤细柔软,白皙丰润,指甲修得短而整齐。虽然比不上她在小说里描述的那些贵妇的柔荑,但对于一个需要亲自操持家务的劳动人民妇女来说,这双手绝对算得上保养得当,连一点茧子都没有——过去的潘小园,右手中指上还残留着学生时期握笔留下来的硬茧呢。 可见武大对她的纵容和照顾。这么一想,又有点良心发现,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幸亏昨天没真踹他的小jj。 马上又想到以后也不能乱踹。记住现在是古代古代古代,自己是女人女人女人,古代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纲,要是真把他弄伤弄残了,那是谋杀亲夫,想想书里那个潘金莲的下场! 可是难道就真的顶着个潘金莲的身份,替她过完剩下的半辈子,迎接那个注定的结局?就算她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难道就要和武大白头到老么…… 想一想,一身鸡皮疙瘩。 潘小园觉得,自己必须给自己谋划一个其他的出路。 可是还没来得及动脑子,就听到楼下的门板吱呀一响,一个雄浑的男声传上来:“嫂嫂你下来,我有话说。” 潘小园听到这声音,头脑里立刻当当当的响起了空袭警报。 楼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个世界里,能管她叫嫂嫂的,也只有一个人。 姓名:武松,排行:第二,年龄:二十五岁,爱好:杀人。 很多江湖好汉都不杀妇孺,但武松例外。他的成名作便是杀了嫂子潘金莲,情节特别恶劣,手段特别残忍,影响特别重大,以致在电视剧里都是直接“哔——”。在那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大闹飞云浦,以一敌四,虚虚实实,快,准,狠,招招必杀。血溅鸳鸯楼,冷静得近乎变态,男男女女一共杀了一十五口,末了还淡定地用衣襟沾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而现在,这个大写的反社会杀人魔,在楼底下,唤她。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恐怖片里的女主角,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流。 脑子一乱,剧情也撸不顺了。潘金莲似乎还没到归位的时候,应该不是现在……是了,西门庆还没出现……不对,自己刚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以前跟西门庆有什么瓜葛……不对不对,这个世界既然和原著稍有出入,有没有西门庆这个人还另说。总之…… 底下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嫂嫂?” 潘小园突然觉得那声音还挺好听,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听从他的命令。一定是原主潘金莲心中残存的那点花痴记忆在捣乱。自己可不会被迷惑住。 可是,杀人犯等急了,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潘小园一咬牙。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摘下方才为了臭美戴上去的绢花,瞥了一眼铜镜,做出一副她有生以来最为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能太殷勤否则大概会被认为是淫`荡,因此无辜就好——眼神里适当的慌张和顺从,对了,还有大病初愈的柔弱与茫然。双手自然摆动,微微向上摊开,心理学上是接纳和无攻击力的暗示。然后,迈步…… 她忘了自己穿的是及地长裙。 裙摆没有手提着,刚走两步,就恰如其分地卷到了脚底下。潘小园“啊”的一声长叫,就看到地板旋转着朝自己扑过来,耳中骨碌骨碌的声音不绝,一个完美的倒栽葱,直接落到了楼底下。 第3章 鸿门宴 潘小园连尖叫都没来得及。一瞬间的工夫,只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自己不会就此穿回去了吧?阿弥陀佛…… 呼的两声风响,只觉得身子一拉一斜,肩膀一撞,腰身一扯,干脆利落地被放下来,竟一点也没摔没疼。好一会儿,潘小园才分清了上下左右,睁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优雅地端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余光瞥见了什么人的脸,男人,不是武大。只见他巾帻整洁,上身穿一领枣红贮丝纳袄,腰系一条白绢搭膊,足下一双皂靴。凸出的喉结,硬朗的下颌,挺直的鼻梁,浓眉大眼,眼睛里却浮着微微的近乎天真的惊讶,好像原始的青铜酒爵里,贮了一汪干净的水。 潘小园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复,那吊起来的心开始通通通的打鼓,脸色变得煞白,赶紧将目光投向别处。 武松,你好!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显然也没料到嫂子的这种出场方式,怔了片刻,就回复了镇定和孤傲的神情。准备好的开场白显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点点头,“嫂嫂请坐。”声音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潘小园纵然丝毫不会武功,眼下也觉得,已经被他那凌厉杀气压得喘不过气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娘子,你、你没事吧?”脸上神情又痛又难过,仿佛刚才摔的是他自己。 潘小园赶紧摇摇头,又赶紧站起来,强咧出一抹微笑,行了个新学来的万福礼:“那个,见过叔叔。”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虽然不一定能扭转武松对自己的印象,但起码让他少了一个杀她的理由。 武松剑眉微微一挑,还礼,淡淡道:“嫂嫂。”朝着满桌菜肴努努嘴,“请入座。哥哥也请坐。” 堂屋内支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满满当当,放着四五盘菜,有鸡鸭,有鱼肉,有蔬果,还有一大壶酒。这个排场显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来的。潘小园脑子里立刻出现三个字:鸿门宴。 依稀记得原著里有这么个场景,武松搬出武大家后,还不忘设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题是让武大看紧了媳妇,让潘金莲以后放规矩点。 而现在,摆出这场鸿门宴的武松,显然已经取得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面前,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武松请武大坐了对席,自己拉了条凳子,打横坐好。他身高腿长,两条腿放不到桌子底下,只好将一双膝盖张在外面。而武大一坐下,几乎就是脚不点地,两只鞋子在空中乱晃荡。 潘小园悄悄往门口瞄了一瞄,那大门完全被武松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墙角支着一柄长长的腰刀,显然是武松随身带着的。屋里那突兀的肃杀之气,终于找到了部分的源头。 她认命地坐下来。武松一招手,一个衙役哈着腰进来,“武都头。”捧起酒瓶,筛起酒来,毕恭毕敬地一杯杯放在桌上。武松再挥手,就把他打发出门了。 排场还挺大,潘小园心想。毕竟,武松现在的职位是都头,相当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呢。看他穿的一身衣裳,鲜亮整洁,也不似武大那般灰扑扑的——还是个挺注意形象的男人。 男人过分注意形象,通常会被看成娘炮。然而面前这个攻气十足的八尺男儿,搭配上一身新衣新帻,只让潘小园觉得更加杀气外露——123言情小说定律第二条:绝顶高手从来都是衣不沾尘。 武松请武大先动筷,不声不响地吃了好一阵子。潘小园哪有食欲,筷子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觉得想去解手,忐忑不安地耗着。武松不时微微朝她看上一眼,让她觉得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半晌,武松才端起一杯酒,看着武大,嘱咐道:“大哥在上,既然嫂嫂病势好转,有人看家,武松便搬回县衙去了——也省些家里的嚼用。我不在家时,你便少做些买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招惹是非。若是有人欺侮你时,也不要争执,等我回来,自会替你做主。大哥若依我,就满饮此杯。” 武大眼中满是眷恋不舍,连连点头,道:“都依,都依——兄弟,你真的不在家住了?” 武松又有意无意朝潘小园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坚决点点头,看着武大把那杯酒干了。 而潘小园的心中顿时生出疑团:难道武松并不是被“自己”调戏之后立刻搬走的?这又是哪门子崩坏的剧情? 看看武大的表情,随即马上便明白了。自己昏晕在家,武大又每天出去卖炊饼做买卖,自然会央求武松在家里看家——把自己兄弟和自己毫无行动能力的媳妇留在一块儿,他心也真大!就那么信得过他弟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兄弟情深吧…… 还在胡思乱想,忽然鼻子里一阵酒香,看到酒杯已经递到了自己面前。潘小园猛地一惊,连忙接过去。抬头,正对上武松炯炯有神的双眼。 武松对她,明显比对武大要冷淡得多。下巴微微扬着——下颌的弧线倒是挺好看,冲淡了傲气带来的压迫感。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 他的语气明显的疏离。潘小园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叫她这个嫂嫂收起那点小心思,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哥哥过日子,否则,他武松早晚要给哥哥做主。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主潘金莲倒是撩汉一时爽,险些火葬场,惹下的后果,却都留给无辜的自己买单。偏偏自己连武帅哥的衣角也没碰到过一次,真是枉担了这份虚名儿。 还能怎么样?顺着他的话头,唯唯连声,做小伏低地来了一句:“奴都知道了。“ 好在武松看在武大的面子上,也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点到为止,说毕,捧上酒杯:“既然如此,请饮过此杯。家中诸事,还烦请嫂嫂费心照料。” 还是熟悉的剧情还是熟悉的味道。潘小园心里不太舒服,不能按着既定的剧本任人宰割。 她轻轻一咬牙,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带着歉意,轻声说:“奴前几日摔跌下楼,一直头晕不止,大夫也不让喝酒,恐加重病情。还请……还请叔叔不要见怪。”说毕,把酒杯放到武大面前桌上。 武大和武松都吃一惊。武大眼里满是心疼,武松则闪过一丝歉疚之情。毕竟是自己害得嫂子摔下楼,这么大个事儿,不能装记不住。 潘小园定了定心,以一副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口吻,继续道:“叔叔不信时,尽可问你哥哥。奴这几日昏晕不断,梦中见到王母娘娘点化,说奴家此前被狐仙附体,举止失常,若是再不得救治,恐怕性命都难保。这么说来,还多亏叔叔那次当头棒喝,驱走了邪魔,还了奴家的魂魄……” 她头一次觉得封建迷信是个好东西。看到武松一脸探寻的神色,干脆推开了面前的大鱼大肉,揽过一碗麦饭,讪讪笑道:“所以叔叔你看,奴现在潜心向佛,吃斋茹素,一点儿荤腥也不敢沾,以保邪魔不侵。” 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草稿,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武大在旁边也虔诚地跟着点头。潘小园垂了垂眼,又大胆张眼望了一下武松,摆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的气场。然后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盘蒸全鸡推得更远些了。 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他放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原来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长见识了。” 片刻寂静。潘小园有一种想把自己舌头扔去回炉重造的冲动。 武大没太听懂,憨憨问道:“什么、谁是一家人?” 潘小园和武松目光一对,各自思考了一下这话该怎么接。突然门外一响,一个衙役完美地解了围:“都头,都头,那个……知县大人请你过去一趟。”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是关于县里头治安……” 武松这下推辞不得,便起身边说:“晓得了。我这就走。” 武大还诧异:“这、这么快就不吃了?” 武松从容离坐,吩咐带来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绰了腰刀,拎起打好的行李,推开大门,忽然又回头:“我虽然不在此间住,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左邻右舍,哥哥也莫要低头不见,该卖饼馓茶,人情往来时,不要怕费钱,今日我在县衙领了第一份俸禄,一石米面、一贯钱,我留下粮食,剩下的现钱,不放心让衙役送来,便干脆自己过来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债还了,别让邻里说闲话。”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这怎么使得!这是你半个月的盘缠呢!”一面推辞着,一面把钱珍而重之地收进小匣子里。 此时民间还不流通银两,一贯钱拿出来,便是好几斤的重量,武大接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园眼见武松大踏步走入风雪里,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觉得整个房间里好像突然暖了好几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变得旺起来了。 武大连忙追出门去,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松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头,神情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满,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娘子,我这兄弟是极好的,有他住在家里,谁还敢看不起咱们!你为什么连留也不留他一声……” 潘小园看着这张方方正正的丑脸,心里突然一阵焦躁。果然是被欺侮怕了,只想着拿兄弟来挣脸面!要不是老娘恰好穿过来,你那真正的媳妇早晚得给你下砒`霜。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抱怨? 这话毕竟不敢公然说出来。她不愿搭理武大,跺一跺脚,进门回屋。外面可真冷。 刚迈步,却听到街上外面一阵男人的喧哗,由远及近一路传进来。 “哎哟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嘻嘻嘻!哈哈哈!” 第4章 骚扰 潘小园心中一颤。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原著故事里,潘金莲风流娇俏,又喜欢乔模乔样的立在屋檐底下抛头露面,引来一干浮浪子弟天天骚扰,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句话吗? 赶紧回头,只见五六个年轻闲汉正哄笑着往自己身上指。领头的那个歪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双手拢在袖里,眯着一双眼,正肆无忌惮地朝自己身上打量。街上的行人见了,也放慢了脚步,笑眯眯的看热闹。 武大脸色青白,拽着她袖子,一个劲儿的往屋里拉,“娘子,快回去吧!” 潘小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武松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小流氓欺负到家门口。难不成每次都是关门躲清静?做人窝囊到这份上,无怪过去的潘金莲嫌弃看不上! 那为首的闲汉马上又欣赏起了武大的紧张样子,夸张地嘿嘿嘿笑了几声,拉长声音问:“大郎,你家小娘子气色还是不太好,听说病了?是不是晚上没得满足啊?你要卖力些啊,哈哈!” 后面几个小的一齐起哄:“应二哥真是慧眼啊,嘻嘻嘻!这好一块羊肉,恐怕他啃不太动哟!娘子,你说是不是?” 还有的道:“哼,瞧她现在装着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儿,背地里欲求不满,不定怎么骚呢!听说病得也莫名其妙……”接着是不堪入耳的嘟嘟囔囔。 潘小园只气得浑身发抖,头脑一阵阵的懵,第一反应竟是摸手机拨110。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求助般四处望,只看到邻家一家帘子下面的孕妇,坐小凳子上低头纺线,眼睛看鼻子鼻子看纺锤,连耳朵根子都不带动一下。另外一条帘子悄悄掀开小缝儿,后面闪着几张兴奋好奇的面孔,眼睛里是瞧不够的热闹。对面银铺里探出个圆脸妇人,一副了然的神情,转头跟后面的丫头窃窃私语,不时偷偷笑着。 新搬来的武大娘子招蜂引蝶,又不是第一次了,看她那张俏脸儿红的!被撩到了吧!叫她穿那么窄的衣裳! 猥琐不堪的眼神,苍蝇鼻涕一般粘在她身上,偏生那几个流氓自得其乐,余光看到街坊们无人制止,更是有恃无恐。武大娘子越是尴尬无助,越是让他们心满意足。 “哈哈哈,小娘子快回去罢,你家老公在床上等你呢!哈哈哈哈……三寸丁谷树皮……” 潘小园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简直快忍不住骂人了,但不能出声……一旦说出什么奇怪的词,自己可就完了…… 那纺线孕妇终于后知后觉地听见什么异动,凳子往前挪了挪。但马上里间就有人大声呵斥,让她别乱看热闹。那孕妇慌忙拉了帘子,回去了 武大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一步,一张脸胀得通红,使劲扯着潘小园衣袖,眼里露出乞求的神色。 那几个流氓呢,等的就是要看美女和侏儒手拉手腰并肩,居然开始吹口哨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眼泪快出来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随着武大进了屋。心里头憋屈,手上用力,砰的一声,把嘲笑和口哨关在门外。 尽管知道被猥亵的对象并非“自己”,可心里仍是说不出的委屈。原来的潘金莲有多风流,已经不重要。如此姣好的姿色,配了武大这样一个三寸丁谷树皮,本身就是她的原罪,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评头品足,生出各种联想。而街坊邻里本就看不起武大,更瞧不起她,乐得瞧个热闹,谁愿意帮她说话? 来不及感慨世道不公,便看到一盏热茶端在了自己面前。一低头,那茶杯后面是一张方方的丑脸,小胡子翘着尾巴,眉毛耷拉着,带着讨好的笑。 “娘子消气,吃茶。” 潘小园一怔,不由自主地接过来,道了声谢。 武大听到她一个“谢”字,又露出昨天那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声道:“娘子说什么话,娘子不恼我,我已是知足啦。” 潘小园吃一惊,赶紧咽下一口茶,“我、我怎么恼你了?” 武大讪讪道:“以前被闲人说嘴的时候,娘子不是每次都要把我骂一顿吗?我知道我没用,娘子可以骂我……” 潘小园怔了好一阵。原先那个潘金莲暴躁得可以!不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好青春和这么个人拴一辈子,谁不怨呢?隔三差五就有一帮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的闲汉,在门口怪里怪气的骚扰,王八才能忍! 眼下自己不过是初来乍到,对武大,也是同情多于厌恶。然而谁知道三年五载过去,自己会不会被折磨成原主潘金莲的样子? 只听武大又鼓起勇气,跟她讲道理:“娘子,外面街上乱,以前我就叫你别多出门,你看,招惹多少是非……你、你生得这么好看,可不是让外面的浑人胡乱看的,是不是?” 言外之意,娘子你这副样子,出门也是撩人,待在家里,只让我做丈夫的瞧,不是很好吗? 这番话像是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好久了,吞吞吐吐的的说出来,颇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样。其他人家里,丈夫都应该是这样对妻子说话的吧? 潘小园不敢苟同这样的价值观。直载了当的一句话噎了回去:“大哥,奴这几日也想通啦,与其这么别扭着过日子,不如大家都放手,落得干净,咱们……”顿了顿,祭出了写小说时的常用句式,“和离!你与我一纸休书,咱们好聚好散,也免得多少是非口舌。” 说毕,拿出气场,目不转睛地盯着武大。 武大却像烫了一般,一下跳起来,连连摆手,道:“你你,你又来了!不成,不成,那怎么成!……” 潘小园心中一动,敢情她不是第一次提离婚了! 武大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我活了三十岁,才讨到娘子这么好的媳妇,那是、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看我都这样了,再没个继承香火的,以后都没脸见祖宗!娘子你可怜可怜我……我、我为了给你治病招魂,花了……花了……” 潘小园狠下心来,转头不去看他可怜兮兮的眼神,踱开几步,道:“可怜你?谁可怜我呢?” 武大拙于言辞,翻来覆去的也就这么几句话,见说不动她,慢慢居然也强硬起来,上去拉住潘小园衣襟,好像生怕走丢的小孩子,固执地说:“反正你是我娘子。我就不放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潘小园眉毛一竖,强压住心头怒火,还要再争,武大却放软了语气,说道:“况且你的娘家人都不在了,我若休你,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家,靠什么生活?娘子就别异想天开啦,以后我多赚钱,一定能供得你好。咱们生一堆儿子……” 这一句霸道的“我养你”,在潘小园来,却有如当头一棒,顿时清醒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没经济收入,骤然间离了婚,靠什么吃饭?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去县东头的丽春院体验人生了。 她长叹一口气。经济不独立,吃人嘴软啊。过去的潘金莲一次次试图离婚没离成,十有□□也是这个原因。 于是淡淡道:“大哥想什么呢,我也不过是被那些闲汉气着了,随口说说。”眼看着武大转悲为喜,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得赶快给自己攒些钱,才是正道。” 武大只道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喜上眉梢,兴冲冲地说:“我去准备今日的买卖,不能再耽搁了——今天不用做饭,娘子去楼上歇着吧。”说毕,顺手抄起她喝完的茶杯,往后面厨房去了。 潘小园心中暗自庆幸。原来每天都是潘金莲烧火做饭。而今天,家里恰好有武松设宴剩下来的鱼肉酒饭,让那衙役收拾过,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于是今天做饭的任务就省了——也幸亏如此,否则她连古人的厨房都没去过,两眼一抹黑,恐怕连一锅汤都烧不熟。 想到这儿,赶紧跟着武大去了厨房。先熟悉一下里面的布置和器具,免得以后做饭的时候穿帮。 厨房里黑漆漆的烟熏火燎,透出发酵面粉特有的醇香气。一个硕大的砖灶挨墙砌着,上面堆了五六扇竹篾条蒸屉,想必是武大每日做炊饼的地方。潘小园以前写文的时候做过考据,宋时的炊饼,相当于现代的发酵馒头,是北方相当常见的主食。原本叫做“蒸饼”,后来为了避宋仁宗赵祯的讳,才改为炊饼。有些版本的《水浒传》电视剧里,武大郎挑着担子卖芝麻夹肉烧饼,绝对属于原则性错误。 和蒸炊饼的砖灶连着的,是一个二尺来高的小土灶,想必是夫妻俩日常烧饭做菜用的。灶上架着一口铁锅,灶洞里全是草木灰,几块发红的木炭还没熄灭,土灶周围比别处温暖了许多。 潘小园看着这炉灶,忽然想到,倘若自己没穿越,那么几个月后,药死武大的那碗□□水,便是在这个灶台上烧的。禁不住浑身一颤,下了几滴冷汗。 第5章 欠债 炉灶对面一条又矮又长的木桌,桌子上摆着些陶碗陶罐。角落里是两个半人高的大缸。揭开木质盖子一看,一个缸里是清水,水缸边缘挂着一个舀水的瓢;另一个缸里则是半缸面粉。潘小园被扬起的面粉一呛,鼻子一痒,侧过头去,打了个石破天惊的喷嚏。赶紧把盖子又盖上了。 武大已经挽起袖子,见她打喷嚏,赶紧过来,说:“娘子,你怎么不上楼去?平日里你不是最不耐烦看我做炊饼吗?” 潘小园“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之地,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古代厨房,而是大批生产炊饼的民间小作坊。这间房子,若是原样搬到现代的博物馆去,一定会被视若珍宝,配备单独的展厅和讲解员。 这么难得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潘小园好奇心起,忙道:“我今日乏味得紧,想看看大哥做炊饼。你若需要帮忙的,叫我就行。” 说完一句话,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没能完全融入古代女性的身份,一口一个“我”,连“奴家”都忘记说,真可谓无礼之至。可是武大却没在意,嘿嘿一笑,说:“好。” 只见他从灶洞里摸出一个陶罐,揭开盖,微微发出酸气,倒进些温水,用筛子滤了,把水倒回海碗里。潘小园心知那大约是发面用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套出来,是麦麸拌水发酵而成,在没有酵母粉的古代,这东西便叫酵子。武大随后拎出个大木盆,舀了半盆面粉,搓了一小把盐进去,用手搅搅匀,拣出里面的几颗沙粒儿。那面粉微微发黄,颗粒也略显粗糙,不像现代市场里那种纯白纯白的精粉。 只见武大左手拿起温的酵子水,慢慢往面粉里倒,右手熟练地伸进去搅拌…… 潘小园失声叫道:“喂,你怎么不洗手!”武大吃了一惊,放下酵子水,搔搔脑袋,莫名其妙地说:“我手不脏啊。” 潘小园简直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他手上当然没有明显的泥污,但刚刚和他弟弟武松推杯换盏,拉桌子拉椅子,末了又伸到灶洞里掏摸,虽说最后把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但手上的细菌绝对已经欢快的八世同堂了好吧!这双手做出来的炊饼,就算是倒找钱她也不买! 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祸害整个阳谷县居民。潘小园眼珠一转,想出个说辞:“奴曾听说,但凡民间百业,虽有贵贱之分,但都是得靠灶王爷一手护佑……”抬头余光一扫,果然看到砖灶上面供着个小小神龛,过去还真没白考据,赶紧朝那里努努嘴,“所以制作面食,虽不像官家祭天拜地那般需要斋戒沐浴,但动工之前濯一回手,也能显出心诚,灶王爷便会格外保佑你生意兴隆,做出来的炊饼比别家的都好吃。” 倘若对面听话的是武松,潘小园万万不敢这般信口开河。可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早就看出来,武大确如书中所说,不仅“面目丑陋”,而且“头脑可笑”,换句话说,智商比较捉急。她潘金莲说出来的话,他还从来没有不信过的。 这话把武大哄得一愣一愣的,忙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难怪这一阵的生意不太好!”舀出一瓢水,仔仔细细的把手洗了。虽然没有肥皂洗手液的加持,但潘小园觉得心里毕竟不那么膈应了。 武大的手指又短又粗,指甲扁平得出奇,有点像青蛙的蹼,可是揉起面来却出奇地熟练。倒完了酵子水,又一点点加温清水。面粉很快结成了块,又凝成了小面团。最后,又点了些盐卤,木盆里揉出一个大大的面团,胖乎乎的墩在中央。 潘小园看得新奇有趣。武大嘿嘿一笑,把木盆搬到温暖的土灶旁边,取过一块湿布整个盖上,撅着屁股,将那布理得平平展展的。潘小园也颇有些烹饪知识,知道这便是要等面团发酵。现在是冬天,把面团放在温暖的地方,便发酵得快。 她试探着问:“大哥,你这手艺,是……是什么时候学的来着?奴忘啦。” 她和武大刚刚“成婚”不久,还在互相增进了解的阶段。这些细节,以前的潘金莲就算知道,大约也不会花心思记住,因此这句话问得模棱两可,武大肯定不会起疑。 果然,武大脸上堆满了自豪,说:“没告诉过娘子吗?自从父母殁了,我便在清河县做了学徒,专学做炊饼手艺,一年便出师,上街做买卖,养我兄弟。” 武大这辈子唯一一件得意之事,大约就是供养出了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弟弟。逮着个机会就开始忆苦思甜——小时候生活怎样艰辛,怎样受人欺负,武松怎样说服他,要出去学本事,发家致富,回来把这些欺负过他们的人一一报复回去。 潘小园打了个冷战。回忆起武松的一言一行,难道他是回来报仇的? 武大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哪能当真呢?我兄弟可是个识法度的明白人。他说这几年在外面拜了什么高人做师父,再回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什么行侠仗义,什么自强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不过反正他是做官啦,有出息得紧,嘿嘿!我就说嘛,外面江湖上有什么好,还是回家来安稳。唉,他怎么就不愿意在家里住呢……” 武大说话缠夹不清颠三倒四,潘小园对这兄弟俩的过去也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两个人好不容易投机了几句,却又听到门口有人叫门。 武大满手都是面团,答应了一声。潘小园出去开门一看,只见是个翠巾裹头、红脂搽面的妇人,一张肥肥胖胖大白脸,一双描得细细的眉毛,头顶上一支和她体型完全不符的细银簪子。相貌十分眼熟,想起来是对面银铺掌柜姚二郎的浑家,武大一直管她叫姚二嫂。方才小流氓骚扰的时候,她一直在外面看热闹。 潘小园只能装作熟稔,跟她见了礼:“二嫂……” 姚二嫂眼皮子耷拉着,往门里瞧了一眼,拖长了声音道:“看娘子气色大好啊。望门口儿一站站半天,怪精神的。” 话是关心的话,可语调怎么阴阳怪气的。潘小园不知道她家和自己家有没有过节,只好礼貌接话:“谢嫂子记挂。” “既然好了,想必也不用扎针吃药了。奴家此来也只是想提醒下娘子,我当家的面皮薄,拉不下这个脸,可我家银铺里也是需要银钱周转的。当初娘子你一病不起,你男人可是四邻八家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这会子怎么也该……” 武大急赤白脸跑出来,手上还沾着几团藕断丝连的面,朝着姚二嫂又是作揖又是躬身,小声道:“姚家嫂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说好一个月……” 潘小园这下明白了,低头问:“你……借钱了?为了给我治病?” 姚二嫂拉长声音“哟”了一声:“原来还是瞒着你浑家的,啧啧啧,还真是敬妻爱妻好男子呢。” 武大又急又窘,又上来些气,掸掸手,回道:“不就是十五贯钱吗?姚二哥银铺里哪天不是几十贯的进帐,便晚些时日还,也妨不到你们过日子啊。” “哟哟哟,这年头欠钱的还成了官人了,一张嘴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有理,当初讲说好了的都算个屁!我那当家的也就是耳根子软,当初我要是在,哼……” 武大哑口无言,听她声音越来越大,唯恐让别人听见笑话,连忙跑回去,拿出武松刚给的一贯钱,连连作揖:“这是一足贯,嫂子先拿去,我们慢慢都还你,我们俩大活人住这儿,又不能跑了……” 送走姚二嫂,武大那张脸一下子垮下来,做错事一般,眼巴巴看着潘小园。 潘小园问他:“为什么瞒我?” “怕、怕娘子着急……怕你说我……你以前不是最恨我求人帮忙……说我、说我窝囊……” 不跟他翻旧账,“一共借了多少?都和谁借的?” “一共……”武大掰着手指头数,“三十贯……多一点……四邻八家都借过,不太记得,总之……” 三十贯……多!潘小园一个激灵,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笔钱,足够寻常百姓人家盘缠一两年,甚至,聘个清白人家闺女都够了。 “跟人家说多久还?” “有些好说话的,没定期限……有的是一个月……有的是两个月……娘子,你别担心这个……” “家里还有多少余钱?能还得起不?” 武大彻底蔫了:“家里……这个……这个……” 还在磨蹭,忽然又听到后门一声叫唤:“六姐儿,六娘子,得空儿不?” 潘小园浑身一激灵。这是又一个来讨债的? 第6章 王婆 只听后门吱呀一响,探过来半个花白的脑袋。 “六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王婆看起来不像来催债的。这老太太巧舌如簧,精明着呢,武大从她这儿肯定借不到钱。 赶紧答应。知道王婆在剧本中扮演的角色,本来不愿意和她多有交集。但眼下人家主动相邀,至少是天天见面的左邻右舍,能搞好关系,还是搞好关系,免得适得其反,招来些意想不到的祸患。 武大那边炊饼出锅,一路小跑地挑着去卖了。留下潘小园一个,从两家相邻的后门出来,过一口水井,来到王婆的茶坊,里面是一片温暖的湿气。老太太手里面抓着一把南瓜子儿,露出一排黄牙嗑着。炉火上暖暖的烫着一壶水,将开未开的光景,旁边几个空茶盏,桌子边上挂着一片抹布。 王婆嗑够了瓜子儿,手指头放口里嗉嗉,咂摸咂摸,随手在抹布上捻干了口水。见潘小园来了,忙堆下笑来,抓起抹布,将桌子拭抹一遍,又把几个茶盏口儿揩了一圈,张罗着点一碗豆蔻姜茶,给她驱寒。 “娘子,怎的几日都不来老身这儿吃茶?” 潘小园眼看着沾了她口水的抹布擦遍了所有的茶具,哪里还有吃茶的心思,心想怎的古代人偏偏这么不讲究。不对,同样是古代人,《红楼》里可要精致多了。老天一定是嫌她上辈子太过邋遢,才给她发配到这么一个粗犷的世界。 拿起一个茶盏,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悄悄又擦了一遍,才让王婆点了茶,谢了,端起来慢慢喝。宋代的茶,都是沸水冲泡茶粉而成,有点像现代日式抹茶。然而其中又会加入各种香料甚至药材来调味。眼下这个豆蔻姜茶的味道还不错,喝下去喉咙热热的,微微出汗。 王婆笑眯眯地看着她喝茶。方才潘小园被小流氓骚扰的时候,王婆坐在茶坊里间,也是看热闹的一员。可眼下事情过去,王婆对她的态度,又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友善,甚至带着些做作的热情,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潘小园居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口茶,没话找话:“干娘……近来可好?” 穿越初始,连片钱渣儿都没摸到过,却得知家里有三十多贯的负债,心情有点复杂。也愉快不起来,笑容略显僵硬。 王婆却似乎就等着她开口,堆下笑来,朝对面瞟一眼,低声道:“这么快就来要债了?照老身说,也忒急了点儿,谁人家里没个山高水低,乡里乡亲的,用得着算那么清楚么!” 潘小园大为感动,赶紧表示同意。王婆又说:“老身不才,上次没能出钱,只是出了点儿力,心里甚是惶恐。现在恰好有个机缘,娘子若是需要用钱补贴家用……” 潘小园心里一跳。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让她挣外快? 眼下自己是个没有工作的全职主妇,生活全靠武大养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何有底气跟武大提离婚? 再说,多亏当初武大到处借钱想办法,自己才有幸穿越“还阳”。且不说这钱有多少真花在了实处,有多少是武大傻了吧唧被坑的,总归是他一片好意。占着这一副好躯壳,这账不能不认。 赶紧点头:“需要,需要!”心里开始盘算,自己身上有什么手艺,是在古代能拿得出手的? 王婆眉花眼笑,刚要开口,忽然外面有人叫唤:“老王,老王!今日有茶没?” 王婆只好起身出去,抹布一甩,回头朝潘小园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让她稍安勿躁。 朝外面招呼:“薛嫂子,又卖花儿来?进来吃杯茶!来,来!” 便有一个头戴翠花、脸上搽粉的四五十岁妇人进来了。潘小园见是年纪大的,忙站起来福了一福。 那薛嫂眼前一亮,将她打量了好一阵。不方便一上来就问这小娘子的姓氏人家,便笑着还礼,跟王婆客套着坐下了,点了一盏茶。 潘小园听她们家长里短的唠,心里暗暗留意,一字不落地听着。这个社会对她来说还有太多陌生的地方。 薛嫂手里的布包儿沉甸甸的,看着装了千八百文钱。王婆一双小眼在上面羡慕骨碌碌转,笑道:“这又是哪家的谢媒钱?” 薛嫂便得意笑了,道:“这桩亲事说出来,可笑掉老姐姐你的大牙!南门外的胡员外,最近托我寻一房好人家女儿做妾,出手就给了一匹上好缎子做定金,啧啧,大户人家手笔!” 王婆斜睨一眼,啐道:“吹牛!就那个胡桃仁儿破落户,他也有钱讨妾?再说,他家大娘子不是刚殁一个月吗?” 薛嫂拍着手上布包儿,微微笑道:“刚殁一个月又怎地?没听说过男人家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这胡员外眼下三样里占了两样,天天容光焕发呢!” 原来那“胡员外”胡大郎那过世的老婆家境殷实,带来不少嫁妆,首饰房舍田产之类。老婆在家里经济地位一高,做丈夫的觉得窝囊,不免到勾栏瓦舍里去追求刺激。正头娘子气得一场病接着一场,床上躺了几个月,做丈夫的也不尽心伺候,上个月香消玉殒,呜呼哀哉了。 薛嫂一面说,一面叹息:“啧啧,要么说女人家命贱,没脚蟹,嫁进谁家门,就是谁家人,哪由得自己呢?”说毕,两只眼睛一睃,却是看着潘小园。 潘小园连忙微微低头,跟着附和了两句,做出一副乖顺小媳妇的模样。 王婆又好奇地问:“那胡大郎亡妻的嫁妆,又是谁拿着?” 在北宋,嫁妆就是女子的私人财产,由她本人经营处置,一般情况下,就连丈夫也不能擅自动用。若是丈夫亡故,则可携产再嫁,富裕的寡妇在婚姻市场上很受欢迎。可是薛嫂刚刚帮合的这个胡大郎,娘子既殁,那份他眼红了数年的嫁妆箱笼一下子便收归己有,当晚就搂着箱子睡了一夜。 有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纳个娇俏可人的小妾——娶妻太麻烦,况且若是先妻尸骨未寒就张罗续弦,虽然也不犯法,但不免落个凉薄的名声。然而用亡妻的嫁妆钱讨妾,毕竟也太说不过去。幸好那故去的胡娘子,娘家人丁稀薄,只来了两个叔伯兄弟来理论。这边胡大郎请了十几个帮闲泼皮,先吵吵嚷嚷的把人拖住,那边托薛嫂火速寻了个合适的穷人家女儿,略相一相,满意了,当晚就一乘小轿,抬进家来,生米煮成熟饭,那边娘家兄弟也就没辙,又不愿意闹到官府,只好骂骂咧咧的走了。 薛嫂因为办事利落,那胡大郎感激之下,开开先妻的嫁妆箱子,额外多取了一贯钱谢她。薛嫂拿着这钱,正准备上市集里扯布做新衣裳呢。 潘小园在旁边听了许久的热闹,这才琢磨出个味儿来,不由得打断了两个婆子的闲谈:“等等,这男人这样忘恩负义,他老婆在世的时候,怎么不跟他和离?还忍那么久?” 王、薛两个婆子一愣,齐声哈哈大笑。王婆道:“和离?想得可美!她又没犯七出,又没多少娘家人来闹,那男人死咬着霸她嫁妆,还肯签休书?哈哈哈,他又不是菩萨!” 潘小园点点头,心里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慢慢萎缩下去。 她怎么刚刚意识到,在这个社会,妇女是没法单方面提出离婚的。休不休妻,权利完全在男方。所谓的“和离”,也得经过丈夫同意才行。 那胡员外为了老婆的嫁妆,可以撑着死不离婚。同理,只要武大坚持不放她,她就永远得是他老婆。 而自己还想着赚钱就能离婚?天真。 薛嫂还要去集上买东西,看了看天色,便告辞走了:“茶钱记我账上,到时一发还。” 王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面收拾,眼珠子一面跟着她手里的钱袋,隐约露出艳羡的眼神。 潘小园满脑子还是休书离婚,心情低落,便也起身告辞。王婆却把她拉住了,眼眯着笑道:“六姐儿怎么走这么快呢?” 潘小园才想起来,王婆把她叫来茶馆,似乎是要说什么赚外快的事。自己和钱没仇,还是要洗耳恭听。 眼下她的茶早就凉了,王婆便又烧水续了一盏。两人杂七杂八的开始唠家常。从天气说道健康,不一会儿王婆就叹气:“娘子啊,我们这上了年纪的人,凑合过日子,就怕有个山高水低。可巧最近有个大财主,慷慨布施我一套送终衣料,啧啧,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棉,放在家里,只苦没有裁缝来做,让我看着干着急哟……”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双眼一亮,手一拍,道:“怪道老身眼拙,放着现成的福星瞧不见!久闻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如今伤势也大好了,不如请娘子来帮忙裁衣,老身感激涕零,便死来也得好处去!到时一定重重相谢,按县里最好的裁缝的工费来算!娘子你看如何?” 潘小园看着王婆那双憧憬的三角眼,噗的一声,呛了一大口姜茶,顿时泪流满面。 请我……帮忙……裁衣? 第7章 骂战 王婆赶紧给她捶背顺气,拉过她一只手,笑道:“反正娘子在家也是闲着,不然明日就过来……老身必有重谢……” 潘小园烫了一般抽回手,脱口道:“不去,咳咳,不去……” 看着王婆惊愕不解的神情,才想起来解释:“那个,奴家这两日,身子不太舒服……对,头疼,还没好……” 就算自己全身健康,当年潘六姐儿多年练出来的针黹女工,恐怕早就随了她化为一缕清风。眼下自己这个冒牌货,一双纤纤素手只有敲键盘的时候是灵活的。别说裁衣服,裁纸都裁不齐整啊。 慌慌张张的解释了又解释,王婆却依然微微的怀疑。刚刚还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碗茶,刚刚还积极主动的要挣钱,这会子又叫头疼? 潘小园却依然嘴硬。不管用什么借口,都要把裁衣服的事情推掉! 这剧情简直太熟悉不过了。她一下子理解王婆方才为什么像看猎物一样看自己,又为什么将那慷慨大财主的布料赞不绝口地夸了半天。这一切要不是圈套,她就不姓潘! 她几乎能看到将来的情景了:从此以后,潘金莲天天来王婆家裁衣裳,王婆欢天喜地,买酒买菜、买稀奇果子相待。到了第三天上,施主西门大官人无意路过,登门拜访,王婆大称缘分,你俩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如老身做东,请你们一杯薄酒如何?哎呀,家里没酒了,老身出去买,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啊? 飞快地过了一遍剧情,最后再试探着问一句:“干娘,那位布施你布料的财主大官人……贵姓?” 王婆一怔,武大娘子居然上来就问了这样一个大胆*的问题,她居然没有准备! 眉开眼笑,赶紧答:“要么说这世上缘法凑巧呢,那位大官人啊,便是娘子上次失手打到的,大街坊姓西门的便是!怎么,娘子没听说过?” 潘小园一颗心倏的一跳。果然是他! 可是……可是,西门大官人用计勾搭金莲的剧情,不是明明要发生在过年以后……为什么会提前?难道,难道叉竿事件已经发生过了?难道在武松搬出去之前,她潘金莲已经和西门大官人天雷地火,见过面了?难道潘金莲段数如此之高,不仅婚外撩汉,而且,还同时撩两个? 天哪,自己穿越之前,这妹子都干了些什么啊? 却又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看来西门庆的支线剧情还没开始,扭转命运,还来得及。 不约,大官人我们不约! 心意已决,任凭王婆如何唠叨,只是礼貌摇头。站起身来,说:“叨扰干娘,奴一介女流,不好在外面多耽,这就告辞了。” 王婆难以置信。好歹也是有这么多年经验的专业马泊六,这武大娘子泼辣风流,风评又不好,料想不难上手,怎的一分光都没有,计划就似乎要夭折了?能为了勾引个小叔子,奋不顾身,命都差点搭进去,现在倒装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了?那天不小心叉竿打到西门大官人,四目相对,那副缠绵悱恻的小眼神儿,难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肯定是她听到西门大官人的名字,羞涩了,更说明心里有鬼。 干脆摊开了说。王婆换了一副过来人的笑容,语重心长地说:“娘子,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娘子这般人物,屈就那个糊里糊涂的矮子,老身也觉得不值。要不然,那天娘子摔倒在楼下,我可也没多声张吧?怎地现在却跟老身这么生分了?唉,早知道老身费力不讨好,不如我先去向武大说个明白,也省得他为了你,屈花了那么多钱,哎哎……” 一番车轱辘话说下来,潘小园慢慢明白王婆的意思了。自己这是有把柄攥在她手上呢! 王婆这番话,潜台词明明白白:那天娘子你大白天调戏小叔,反被推下楼的糗事,我早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而老身把这件事瞒了下来,没把真相告诉武大,娘子你可欠了我好大的人情。 而现在,娘子居然连“裁衣服”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推脱,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小心我去向武大告状,揭发你的黑历史! 潘小园也不是傻子,知道若是现在跟王婆闹翻脸,自己免不得要陷入一大堆麻烦之中。不知道西门庆给了她多少贿赂,但看今天的情势,不来点进展,这老太太是不会罢休的。 王婆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便显得不那么顺眼了。潘小园面对“前任”留下来的“债务”,自然不愿意背这个锅。什么大官人,我可从来没见过呢。 面前的茶早就凉了,她敷衍地笑了一笑,自己给自己添满了热水。 脑子转一转,也放软了语气:“干娘说哪里话,奴家怎敢和干娘生分?便是刚刚昏迷了好几日,药钱也不知贴了多少,也没能持家伺候,家里颠倒乱成一团,多少闲气堵着,这几日身子又不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王婆立刻就坡下驴:“可不是!最近天气寒冷,最容易神思倦怠。这个好办,老身可以给你熬煮药茶,包你喝了神清气爽……” 潘小园还是摇头,做出可怜的语气:“只是最近有件烦心事,不解决,奴家万万没心思出门。干娘是古道热肠的好人,要是能帮奴家这个忙,裁衣服的事,还用问吗?……” 王婆转嗔为喜,连忙点头。原来武大娘子在跟自己谈条件呢。摸摸袖子里西门大官人赠的那锭大银,只要能挨上光,什么都好说! * 三天后。潘小园目送武大挑着炊饼出门去卖,自己稍微打扫了一下大门前的空地。 甫一开门,四面八方都是债主,这滋味不太好受。于是草草干完活,就挂上了帘子。这些简单的家务,她已经做得十分熟练了。比起武大每天早出晚归的挣钱,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真是挺轻松的。 人都是惰性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在一点一点适应着古代社会的生活。要不是天天对着的这个男人太挫,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赖。 刚下了帘子,正思忖着回去洗个脸,却发现手里的帘子不太听话,怎么也放不到底。一抬头,忍不住惊叫一声。只见一柄扇子横在了门帘和杆子中间,顺着那拿扇子的手看过去,赫然便是当日组团来骚扰的小流氓头子。只见他一双眯缝眼,一个肉鼻头,口中啧啧的说:“武家娘子,这么早就下帘子啦?” 他身后,三三两两地站着五六个闲汉,全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的便叫:“她脸红了!哈哈!鲜羊肉也有害臊的时候!她脸红啦!” 为首的肉鼻头笑道:“娘子装什么清高,你看我们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比你家武大风流倜傥、健硕高大?你家老公要是不能满足你,可要记着来找我们啊!” 后面的人驾轻就熟的起哄:“好一块羊肉,别教落在狗口里!嗐,那狗咬得死紧!汪汪!” 一群人哈哈大笑。上次那个银铺里的妇人又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幸灾乐祸地朝潘小园瞅了一眼。 潘小园竭力控制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拾起门边打草鞋的棒槌,用力在墙上一敲。咚的一声响。 隔壁茶坊的门帘应声掀起。卖茶的王婆左手一片抹布,右手一个铜壶,蹬蹬蹬的大步跨出来,抹布往地上一扔,插起腰,两道眉毛一竖,力贯顶心,气沉丹田,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哪个长舌头顽皮泼骨老油嘴在老娘的铺子前面嚼蛆嚼的香个没完呢!” 这一吼端的是余音绕梁,满座皆惊,街市上的嘈杂立时停了。当时街上行人就有好几个住脚的,一帮泼皮也怔了一刻。王婆左右看看,见声势足够,径直走到街心,揪住一个最猥琐、叫得最欢的,嘴角一歪,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东街三代破落小张三,穷断脊梁骨的没头鬼,老娘养和尚阿爹宿尼庵,自己丽春院里刷锅的小娘都正眼看不上,谁给你的胆子在良家门口撒野火儿!也不看看他家身后是什么人!x娘的傻吊醉死的泼贼,武大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当时正值隆冬腊月天气,只见王婆口吐白气不断,云雾中夹杂着唾沫星子,已经喷了那张三一头一脸。那张三紫胀了面皮,刚要还嘴,王婆哪能容他半个破绽,行云流水滔滔不绝:“不识时务的腌臜泼短命,魉魉混沌,有娘生没爷教的无字儿空瓶,泼贱奴胎赖骨疮皮大烂x!也不睁开你那屎糊眼儿看看,他家的兄弟,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人家一个小指头就能徒手阉了你,敢在他哥哥门口聒噪,你活得不耐烦,老娘门口还不乐意溅上你那骚x臭脏血!”眼看骂蔫了一个,转头骂第二个:“李四穷厮也来凑热闹,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冷铺里呆不惯,大街上讨打!银样镴枪头,人皮囤破罐子,这年头王八也会开口,你家老婆在屋里养汉哩!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 眼看王婆火力全开,潘小园悄悄退到帘子后面,心里面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这嗓门,这脸皮,这词汇量,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修炼不出来。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古人诚不我欺!王婆这个老太太,简直了! 第8章 小叔 紫石街一场骂战,王婆大获全胜,小流氓团伙灰溜溜地四散而走,路人哄笑一阵,也散了。 白烟褪去,王婆矗立街头,慢慢吐出最后一口丹田之气,迈着沉稳的步伐凯旋而归。 潘小园连忙给她捧上一盏热茶,眉花眼笑地道谢:“干娘辛苦,来润润嗓子。今日多亏干娘给奴出头,否则定教人笑话了去……” 拣好听的说。但她的马屁水准平平无奇,跟王婆一比那就是幼儿园水平,只得用真诚的笑脸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 她的本意,是请王婆将这些流氓骂走,狠狠出一口气完事。王婆的策略可高上许多。别看王婆似乎是全火力无差别的大骂了一通,这其中也是颇有门道的。王婆告诉她,领头的那个穿着光鲜的肉鼻头,乃是东三街有名的破落户,名叫应伯爵,人称应花子,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和本县不少地痞恶霸都有来往,最好不要得罪——因此方才王婆绕过了他没骂,而是专拣了几个无权无势的穷挫猥琐汉子,骂他们没品,不好好的吃喝嫖赌耍乐子,专把大哥往良家媳妇门口带,这不是坏你们大哥口碑么? 果然不出王婆所料,应伯爵平日里帮闲应酬不算少,今天来武大门口骚扰,也是因为办事顺路,被手下这些饥渴的小弟推过来的,只图个乐子。被王婆这么一搅合,自己一方明显不占理,甚是无趣,当下带了人转身便走。那些被王婆骂了的张三李四还撂下狠话,说改日找你婆子再算账,还被应伯爵斥了两句,说他们不该没事找事,以后少来武大郎家门口聒噪。 这便叫做礼尚往来。市井小民的生活智慧,并非比谁最狠最流氓,而是讲究什么事都留个余地。你给我面子,我也就还你一些面子,大家心照不宣。 潘小园听了王婆的解释,只觉得胜读十年书,直着眼,咂摸了好久好久。 王婆笑嘻嘻地说:“娘子年纪还小,这些事儿啊,急切间是悟不出来的。等你像老身这般年纪,自然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做不得。” 二人尽欢。王婆想着,这回可以过来裁衣服了吧。 刚要开口发问,却见武大娘子一只手拢在袖子里,茶盏递过来的时候,有些不自然。 连忙表示关心:“娘子,你右手怎么了?” 潘小园皱一皱眉,轻轻“嘶”了一声,袖子捋到手腕,露出里面厚厚的一圈白绷带。王婆吃了一惊。 “唉,什么都瞒不过干娘。昨天做饭,不小心烧伤了手,好大一块,疼得要命……还好大郎及时出去买了一瓶老鼠油涂了,大夫说,可得好好养一阵……这下可好,本来还盼着给干娘裁裁衣服,赚些家用,眼看着是跟孔方兄没缘了,唉……” 其实她只是咬了咬牙,象征性地给自己烫出了一个小水泡。武大哪有疑心,立刻大惊小怪的心疼。老鼠油倒是真的买了,就放在门边的小板子上。潘小园左手拿起来,愁眉苦脸地说:“差点忘了,今天还没上药……” 王婆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娘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裁衣服的事情,显然别想了。就算把她拉到茶坊里,一只胳膊包成粽子样儿,大官人看到了,也扫兴啊。 寒暄了两句,只好让娘子好好将养,那布料么,老身只好先放一阵子了。 潘小园心中暗喜,谢了王婆,转身便回,还不忘嘱咐一句:“可得放好了,奴听说老鼠也嫌贫爱富,专门爱咬值钱的布料子呢。” 一抬头,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高大挺拔,比周围的行人都高上一两个头。紫石街尽头,五十步开外,武松背着手,静静伫立在路边,显然早已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她心里腾的一跳,知道方才不论是自己还是王婆,行为举止可都算不上优雅。待要装没看见,转身回家,又觉得以武松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自己已经注意到他。再匆匆忙忙的回去,未免反倒显出心里有鬼了。但,总不能迎上去欢迎他吧,天知道他会往什么方面想…… 正犹豫着,武松已经大踏步走过来了,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衙役。潘小园连忙准备好了行礼:“叔叔万福。” 武松还了礼,道:“方才在县衙下了卯,闻得闲人说道有泼皮来家骚扰,便回来看一眼——既然嫂嫂已经将人打发走了,武二多事,这就回去了。” 潘小园忍不住脸一红。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明显是,看不出嫂嫂有这等手段,居然请来了骂街高手来撕逼,也不怕丢人!——等等,他居然看出王婆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受了她潘小园所托。好毒的眼睛! 察觉到武松语气里淡淡的讥讽,潘小园也有些来气,也跟他绕圈子:“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妇道人家名声要紧,受外人威逼不过,也只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了,叔叔见笑。”言外之意,你哥哥武大郎没有能力保护家人,我只能想办法自我保护,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武松何等精细的人,早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孤傲气少了些,可语气依旧是冷冷的:“武二无能,好歹是知县大人亲抬举的都头,手下三五十忠心的弟兄。若是再有什么纠纷争执,尽可交给武二理会,强似让嫂嫂亲力亲为。” 潘小园一怔。武松的意思是,流氓骚扰的事,尽可以交给他处理?再看看他身后的那两个跟班,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个手里绰着梢棒,一个拎着水火棍,此时正倚在墙边看天呢,胸前大大的“差”字显眼之极。 顿时明白了。他方才说的什么“回来看一眼”,可绝不止看一眼这么简单。倘若她真被流氓欺负了,这两个衙役早就准备好,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拘几个人,教训一番。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眼前的武松也没那么可怕了,赶紧称谢。 武松却还是淡淡的神情,补充道:“如此,也免得坏了我哥哥的脸面。” 潘小园的笑容僵硬了。本来以为武松对自己的芥蒂慢慢消了呢,这句话是明摆着告诉她,他决定帮她对付小流氓,那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免得哥哥老婆让人欺负了不好看——可不是为嫂嫂你两肋插刀。 撇得还真清。潘小园心里对他的那点欣赏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已经提前凋零殆尽了。眼前这张精神抖擞的少年郎的面孔后面,肯定藏着一个阴暗心机的头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然,怎地他能和那帮子衙役们称兄道弟,身边随时带着几个自愿卖力的马仔,整日星星眼接受长官的教诲;而关于哥哥家里的一切,就句句针对自己呢。 不能老在他面前忍气吞声,毕竟自己现在行的正立的直,犯不着为了一片阴影放弃自由的阳光。 “可不是,大哥一个养家男人,邻里间面子上可要过得去,现在有叔叔在,更不比以前,不能老让人笑话了去——对了,那天奴家摔伤,昏迷了那么久,邻里间颇有劳烦,我已经让大郎挨家挨户谢过了,叔叔有空时,也多跟街坊们打个招呼,最好。” 说完一笑,无辜得没心没肺。这话里含着婉转的挤兑:是你把我推下楼的,我都如此不记仇,你还好意思次次含沙射影的噎我? 武松眉梢抽了一抽,立刻回道:“那天是武二鲁莽,望嫂嫂莫见怪。”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瞟了一下,又问道:“只是……嫂嫂那天说的话……还当真吗?” 潘小园突然心慌得一大跳。“自己”那天说了什么?“你若有心,吃我半盏残酒?”若是还有些别的花言巧语,眼下除了武松,谁还知道?武松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是看出她哪里前言不搭后语了? 在武松压迫人的气场之下,根本没有心力思考前因后果,只得硬着头皮跟他打机锋:“真的自真,假的自假,叔叔心里有数,哪用得着来问我?” 武松刚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她立刻又开口,堵住他的下一句问话:“呀,时辰到了,奴要回去供香了,叔叔自便。” 顺便提醒下武松自己那段“狐仙附体”的经历,不失时机的给过去的潘金莲洗洗白。 武松却没“自便”,似乎是憋着什么话,纠结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武二告辞。对了,烧伤的伤口不宜包扎太紧,似嫂嫂这般,裹着老鼠油包了一整天,应该已经化脓烂掉了。”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天才晓得“哦”了一声,谢谢他提醒。怎么看着他眼底下有点得色,好像扳回一城的感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心照不宣,各自行礼告别。 掀帘子进门的瞬间,余光看到王婆端了盏茶,坐在门口瞧着自己和武松两个人,若有所思。 第9章 算账 这一上午闹腾的! 潘小园回到家,关了门,进了厨房,小灶里烧了一锅温水,坐下来,拆了绷带,对着自己那块莫须有的伤口看了一会儿。 照武松的说法,包这么紧,现在伤口早该恶化得不成样子了——还好,王婆百事皆通,就是缺点打架斗殴的经验,一个马虎眼,居然没瞧出来。 随后给自己泡了一碗姜水喝了,上了二楼,躺在床上,捂着肚子挺尸。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在现代就是这样,想不到这个世界里的潘金莲,也有着一模一样的毛病。 两天前,第一次在古代来了大姨妈。她不知所措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力更生,找来几条帕子洗净晾干,马马虎虎缝成一个姨妈带,里面装上灶洞里掏出来的草木灰,边缘修理齐整,还不忘加了一对硕大的侧翼。 潘小园在现代写小说的时候,曾经写到过不少类似的情境,仔仔细细地考据过古代妇女的姨妈大事。当时她还暗自吐槽,觉得草木灰太脏,用了绝对要生病。现在自己亲眼见过之后,反倒觉得这些草木灰经过高温消毒,大约是这个家里面能找出来的、细菌含量最少的东西了,也就毫无负担地用上——不就是卖相差点吗,现代也有类似的产品,高科技活性炭,黑不溜秋的,卖得比奶粉还贵呢。 开始那会子她还想着,像前辈穿越女那样,发明姨妈巾贩售四海走上人生巅峰,但随即发现,北宋时期,棉花还没有大量普及,寻常百姓身上连纯棉的衣裳都罕见。用棉花做姨妈巾?做梦吧。 只能接受现状。于是她眼下只能戴着装备来回走动。潘小园知道这东西事关健康,马虎不得,因此每天都要像在现代一样换上好几次,勤洗勤晾,保持洁净。而据她所见,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妇女都没有太强的卫生意识,一条姨妈带连用好几天的都有——难怪古代妇科病高发! 要扭转别人的观念是很难的。潘小园试着向隔壁刘小娘子提到卫生话题,人家反倒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哟,那时候可不能沾冷水,什么都不要洗!你就忍忍吧!” 那,烧温水? “啧啧,谁敢这么费柴火败家,看她男人不大耳瓜子打!不过武大娘子概例外,大郎可舍不得打你吧,嘻嘻!话说,武大娘子,你在家,男人是不是都听你的?哪像我家那个死鬼,唉,唉……等得了空儿,可得跟奴家传授传授经验……” 刘小娘子八卦之心泛滥,潘小园唯唯连声,也就不敢再强行科普,只好暂时独善其身。毕竟自己的身份要藏严实,不能让别人看出半点蹊跷。至于邻居们的家暴问题,也只能暂时装作不知道。 睡了一个时辰,好容易舒服了些,估摸着武大快回来了,便下楼去厨房准备做晚饭——姨妈期间洗手下厨,放在现代人眼里看来大约是二十四孝好女友。然而潘小园知道,自己眼下跟武大搭伙过日子,其实全靠他赚钱养着,大部分家务也是他做,更别提为了她欠的那一屁股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自己给他做顿饭,心里也不至于太过意不去。况且她的本身厨艺也不差,看到古代这些纯有机食材,还真有点跃跃欲试。 只是有一样美中不足。北宋时期的中国人,还没见过土豆、番茄、玉米之类的新大陆产品;辣椒也要等到几百年后的明朝才传入。潘小园以前挚爱的地三鲜、水煮鱼,酸辣土豆丝,也就只能在梦里相会一番。不过有得有失,许多现代难见甚至绝种了的蔬菜,比如薤、藜、茵、蕨、瓠、紫苏、胡荽、鹿角菜、元修菜,在这里倒是司空见惯。现在是冬季,许多菜品她只闻其名,无缘得见,思量着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可要好好的一样样尝过来,做一个合格的古代吃货。 眼下家里只有冬储的萝卜和白菜,北方老百姓家里的标准储备。潘小园轻车熟路地择菜洗菜,找出菜叶子里干瘪的青虫子扔了——果然是纯天然无公害——生火架锅,煮了一锅菜羹。 过去的潘金莲曾经是张大户家的丫环,显然经过了上岗培训,厨艺自然是不错的。相比之下,潘小园过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饭可就随意得多了。前天潘小园头一次烧了一桌饭菜,武大吃了几口,神色就复杂起来,不敢当面批评,只是转弯抹角地说:“娘子……久不下厨,手生了,嘿嘿,嘿嘿。” 潘小园心里倏的一跳。但以武大的智商,她也完全不必担心穿帮。略一思索,便解释道:“这几日与邻里妇人闲聊,得知了一样新的烹饪之法,能少用三分之一的柴炭。我寻思着,便想试试看,家里能节省不少进项。怎么,这法子做出来的菜,不如以往吗?” 武大一不懂烹饪,二算不清柴米油盐,三也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当下连连点头,称赞她贤惠:“娘子爱怎样怎样,反正菜到了肚子里都是一个味儿,嘿嘿,嘿嘿,省柴火才是更要紧的。” 于是潘小园便敢放开了手去做。菜羹煮在灶上,便想往里面放些肉末提味。往架子上一摸,发现那一点点肉已经吃完了。她一皱眉,到另一个架子上找葱姜,发现上面只剩了些干枯的葱叶,蜷缩在缝隙里苟延残喘。这才想起来,昨天让武大回家时买点葱姜肉,他可是一点都没带回来,大约是忘了。 于是潘小园只好看着一锅没油腥的菜羹发呆。主食她不用准备,家里一向是吃剩炊饼的。有时候那剩炊饼实在是硬得像锅盔,便撕开了,像羊肉泡馍一样泡在羹汤里吃。最近的生意似乎不太好,剩炊饼格外多,掰的时候像是在练大力金刚指。 穿越之后的伙食大致便是这样。一天两顿,上午一顿,下午天黑前一顿。市井小民皆是如此,条件好的富贵人家才能负担得起一天三顿。 有时候潘小园觉得不该抱怨,毕竟自己眼下还好好活着,没有穿成县衙西街上面的瘸腿乞丐,就应该感恩老天阿弥陀佛了。毕竟“上辈子”的她,只是个趴在电脑前写小说的小扑街,生活也谈不上怎样惊天动地。 可人一旦沾染过文字,多多少少也就有了些文人的情怀,比如向往自由向往远方,比如抓住理想就不愿放手的痴劲儿。 现在呢,她的理想,就是这样蚂蚁似的窝囊过一辈子? 武大显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咔嗒一响,门让他用担子挑开了。带着笑的声音传进来:“娘子,我回来啦!” 一声“娘子”叫得她心烦意乱。叹了口气,迎过去,厌怏怏地说:“大哥回来了。” 西门大官人这边的警报暂时解除,生活重新又变得了然无趣起来。 只见武大掸了掸身上落下的薄雪,将棉袄连着寒气一道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凑到火盆旁边烤火。潘小园端来菜羹和剩炊饼,两个人相对无言,唯有嘴巴忙。武大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嘿嘿笑两声,似乎想找什么话说,又实在是无话可说,于是只看着自己媳妇的模样儿,就一脸岁月静好的满足。 潘小园被他看得难受,简直有一股子飞奔出去再不回来的冲动。好在她觉得自己良知未泯,在想办法甩了武大之前,首先得帮他把债还了——毕竟自己这具身子是他花钱救回来的,说不上知恩图报,起码得两不相欠。 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大哥,我叫你买的葱姜肉呢?怎么今日还没买来?” 武大一怔,放下碗,脸上神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今日、今日我看菜场的价格贵了些,嘿嘿,嘿嘿,就没买……” 潘小园心里略有不快。这是过日子的人吗?提醒他:“家里可没肉啦,菜也就这些了,下顿就没了。虽然咱们过得紧巴,可总得吃东西吧?” 武大又是一怔,头低得更深:“今日买卖不太好,实在……实在没挣得什么钱,娘子别生气,明天……明天我加倍努力卖……” “卖得不好?”担子里剩了十几个炊饼,也不算差吧。潘小园帮他算,“你一个炊饼卖多少钱?两文对不对?一扇笼炊饼二十个,就是四十文。今天你做了十扇笼,总共该卖得四百文。这里剩下十三、十四……十五个,饶去三十文,不是还得有三百七十文钱吗?一斤肉多少钱?” 武大听她噼里啪啦的算了一通,眼睛早直了,思维完全跟不上耳朵,只顾着呆呆点头。 潘小园撇撇嘴。小学算数的内容,被她拿到武大郎面前显摆,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 继续追问:“不是我非要刨根问底,只是要心里有个数,大郎今日却是拿回多少钱?” 武大面有惭色,慢慢伸手入怀,掏出钱袋,抓出一把钱,慢慢摆在桌上,又将钱袋倒过来,叮叮当当滚出了一小把。手再伸进去掏摸掏摸,抓出几文漏网之鱼,一起拢在桌上。 潘小园脸黑了,手指头略微扒拉扒拉,就大概知道这些钱有多少。但还是慢慢地数清了,一边数,一边向武大报数。 “一百八十六文……大哥,你确定,今天没遭扒手?” 武大低头不说话。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幼儿园大班老师,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生意差一天不要紧,可是你余下的那一百八十四文钱、九十二个炊饼,哪儿去了?” 第10章 大忽悠 眼看着武大还是一言不发,左手抠右手,潘小园一颗心渐沉渐深。这家里的经济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得多。 她尽可能地又温柔了一些:“以往我不太过问你的生意。大哥,你每天,都是拿回这个数儿?” 武大一张方脸慢慢红了,好像揉旧了的扑克。 终于嗫嚅着开口:“娘子你不知,但凡有人买多了炊饼,照例是要打折的……今日团头何九一下子买了两扇笼,便给他算作五十文卖了……那个,还有不少人身上没有零钱,都是赊账的,我都记着……还有那个,县衙里的李皂隶,蒙他照顾我生意,照例是不收钱的……南城卜志道,只买了七个,也非要我打折,我说他不过,只好算了十文……那个,还有……“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又问:“赊账的人,你都记得么?” 武大连忙道:“记得,记得!”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圈圈道道——武大不识字。 武大将那纸翻来覆去地瞧了两眼,拿得正了,虔诚地吸口气,一个个开始数:“李银匠昨天和前天一共赊八文,大街口蒋太医,十四文;郓哥儿两文,小孩子就不管他要了,”手指甲一掐,将那两条竖线抹掉了,“这个……这个是……对了,是肉铺王六娘子的,十一文。咦,怎么会是十一文……当时……当时我们是怎么讲的价钱来着……” 潘小园头都大了。这纸上乱七八糟的圈圈叉叉,也亏得武大能记住! 她几乎能够还原武大每天的生活了:颤巍巍挑着两担炊饼到县衙门口卖。来了一个城管,照例白送几个炊饼当早饭,便算是孝敬人家了;又来了个口齿伶俐的,硬是把价钱压到了五六折,武大没奈何,也只能卖了;旁边排队的顾客立刻占便宜:给他打五折,也得给我来个半价,大家公平合理,对不对?于是只好一连串的贱卖;好容易遇上一个愿意出全价的买主,人家一摸钱袋,糟了,今天出门太急,手头只带了一贯整钱,一时拆不开,大郎记在我账上,改日再还!武大一面憨憨答应着,一面摸出自己那个不知所云的“账本”,随手画几条道道,赶紧又招呼下一个顾客…… 每日立在县衙门口卖炊饼的武大郎,头上似乎时刻顶着六个大字:亏本,甩卖,速来! 武大红着脸辩解道:“可是娘子,我的买卖,在县衙门前的口碑是最好的……街坊邻里全都来买我的,还、还夸我会做生意……” 潘小园气得哭笑不得。顾客们自然巴不得你这么做生意。你要是天天把炊饼白送出去,街坊们就给你送锦旗了! 耐心跟他解释:“这样不行,大郎你看,家里的开销可不能再减了。每日做炊饼的原料,面粉油盐柴火什么的,得花个二百来钱吧。早晚做饭的菜蔬,就算油水少些,也总得二三十文……”来到古代这么多天,基本的物价都已经了解得挺清楚了,“你和我的衣裳鞋子,一年总得添上一两件吧,摊到每天,是多少钱?每年交官府的税银,又该是多少钱?更别提,咱们这栋房子是赁的,每个月……每个月……” 她还真不知道这栋二层小楼的房租是多少。好在武大及时接口,垂头丧气地说:“每个月两贯足钱。” 潘小园飞快地换算了一下。北宋中期,一贯钱约合八百文。两贯就是一千六。摊到每天,就是五十大几文。 算着算着就慌了。这日子,完全是入不敷出啊! 武大再愚钝,见了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心里的意思了,忙道:“娘子莫慌,莫慌,等以后生意好起来,这个……那个……肯定不会挨饿,你放心,你相信我……” 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潘小园哪敢相信他。这样的日子过上三五个月,武大非得把自己卖进丽春院不可。 武大愁眉苦脸:“本来咱们还有本钱,从清河县搬过来,老房子卖出八十贯呢,可是……可是……” 可是搬家置地都要花钱。自从武大搬来阳谷县,赁房造家具,办乔迁酒,打造炊饼作坊,再加上这几个月的坐吃山空,卖老房子的老本,已经花了七七八八。古代老百姓安土重迁,很少卖房卖地,因此也很少能亲手捧着这么一笔巨款。左看右看,自然会心安理得地寅吃卯粮,觉得这笔钱永远用不完。 在发生“潘金莲”摔伤事件之时,家里其实已经捉襟见肘,武大不得不四处借债,有用的没用的法子试了十七八种,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才把她治醒过来。 而武大,以前被老婆骂惯了没用窝囊废,从来不敢向她哭穷,只知道自己默默做炊饼,一天比一天做得多,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家里存钱的那个小匣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轻。再追问几句,武大已经偷偷瞒着她,卖过一套冬衣、一双旧鞋了。 不过,再怎么窘迫,潘金莲的那两个嫁妆箱子还是好好的放在楼上,他连开都没敢开过。 武大忐忑不安地瞧她,做好了再次挨骂的准备。抬头一看,半盆菜羹和剩炊饼还在桌子上摆着,可没心思再吃了。他立刻知趣地站起来,开始勤快收拾碗碟。 潘小园哪有心思骂他,只是简略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咱们得想个办法,开源节流……” 每个月的房租是造成赤字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会这么贵?难道武大会不清楚,凭着他卖炊饼的那点收入,如何消费得起阳谷县中心地带的二层小别墅? 如果是当年在清河县,没有房租的开销,那么武大这般贱卖炊饼,还不至于到亏本的地步。而眼下加上每个月两贯的房租,这个家便是天天赤字警报。 可见武大只会固守以前的习惯,一点也没考虑过变化带来的挑战。 眼下这栋房子上下两层,一共四间房屋。一层是作坊,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十分宽敞整洁,住五六个人都够了。 现在她明白了,武大之所以有底气租房,完全是靠了卖清河县老房子的那八十贯。说不定这钱还曾用作保证金,东家才肯把房子租给他。 武大有祖传的老屋,好好的在家乡清河县住着,为什么非要搬到阳谷县来租房?回忆原著,似乎是因为,自从潘金莲嫁了他,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天天在门口骚扰聒噪,叫着羊肉落狗口。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才卖了房子,搬来这阳谷县,在紫石街赁房居住。 总觉得哪里不对。 潘小园一拍大腿,忍不住一声“卧槽”。清河县有小流氓,难道阳谷县就没有吗?今天上午,王婆刚刚帮自己骂走的那些人,难道是专程从清河县赶过来的? 小流氓到处都有啊。只要她潘金莲和武大郎这对奇葩夫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来骚扰一天。就算阳谷县人不知道她潘金莲的过去,就凭王婆这种情报大王,姑娘媳妇家长里短的说上一阵子,也迟早能八卦出来了。武大的外号“三寸丁谷树皮”,不就已经从清河县飞速传播到阳谷县来了吗? 也就是说,因为要摆脱小流氓才搬家,这个理由根本说不通! 武大也许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也许他以为,搬了家,就会彻底掀开一页崭新的生活;可他身边的人,潘金莲,还有过去的邻居街坊,难道不会提醒他? ——“大郎,你真的要搬去阳谷县?你可要三思啊!万一阳谷县也有浮浪子弟薅恼,你怎么办?难不成再卖一次房子,再搬一次家?” 可是没人提醒他。 甚至,周围的人应该是鼓励他搬家的。在古代老百姓的心目中,离开祖辈居住的环境,放弃祖传的房屋产业,是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啊。愚公宁可移山也不愿搬迁。没有街坊邻里的撺掇,武大一个人,定然不敢做出这么大胆的决定。 潘小园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这一连串电光火石的分析,隐隐让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武大郎之所以搬家,是……被他周围的人集体忽悠的。 原因不明。 这个充斥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世界,也许远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11章 邻居 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潘小园都要打一场卧室保卫战。武大变着花样地赖在卧室里不走,每次都是同一套开场白:“娘子,今天……嘿嘿嘿……” 明明潘小园已经祭出了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说辞,这个智商堪忧的炊饼男还是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地试探一番,大约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万一王母娘娘又给她托梦了呢?说小潘啊看在你诚心向佛的份上,这禁欲期可以适当缩短啊。 潘小园早就看出来了,古代的小老百姓对所谓的神明、礼教其实没那么敬畏。邻舍姚二郎的亲家前天做丧事,和尚道士一块儿请,同场念经,无人觉得不妥;东四街的刘寡妇,丈夫死了才两个月,过了断七,就欢欢喜喜的再嫁了,一点也没顾忌什么三年的夫孝——这事儿在王婆嘴里都算不上什么大八卦。 每次她都是好说歹说,把武大请出房间。她不好意思让他天天睡地板,就在楼上武松原来的房间里整出一个床铺,理得干净整洁,每天软磨硬泡的把他推进去。 然后自己回来,闩上门,开始例行的睡前锻炼。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回忆着以前照着电视节目里练过的徒手健身操,平板支撑、半身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举砖头——虽然不至于练成金刚芭比,但最起码能保持一个健康的体格,有着足够的敏捷度和爆发力。这样万一哪天武大想跟她强来,不至于连一个矮她两头的男人也拼不过。 练完了,躺在床上喘一会儿,对自己的进度颇为满意。虽说男女体力有别,但要是想用暴力打发武大,她心里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随即又觉得自己算是幸运了。还好没有穿成什么别人的妻子。还好武大是个毫无战力的侏儒。若是换成他弟弟那样的体魄,半夜三更里想对自己干点儿什么,自己体能就算再好,也……也…… 她忽然脸红了,赶紧蒙头盖被睡觉。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武大的炊饼已经出锅,正一扇扇的放到担子里。 潘小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想跟着武大到县衙门口走一遭。自从穿来这个世界,还没有离开过紫石街。武大到底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糟糕?她还真想去亲眼见识见识。至于武大蹊跷搬家的那个疑点,眼下没有任何线索,暂且先放一边。 她等武大出了门,自己飞快地换上一身暗色衣服,蹬上厚底软绣鞋,戴上一顶毡笠,挎了个空篮子,也大大方方出了门,回身上了门锁。 北宋时期,女子到底能不能抛头露面?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潘小园得出结论:可以。但是第一,出门的女人不多,街上走着的女人远远少于男人。第二,上街的女人一般是中下层百姓,极少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富贵人家女眷出行,从来都是乘小轿、乘马车驴车的。第三,女人们上街不会闲逛,肯定都是有事在身的——比如,买东西、送东西、找人,等等。 于是她将手上挎的篮子放在身前,打算顺便去买个菜。匣子里寻出三五十文放进钱袋。小心系好。 前脚刚出门,只见一团黑影呼的扑面而来。潘小园惊叫一声,只觉得腰间被狠狠一撞,一下子又给撞回了房去。那黑影嗖的又跑了。原来两个半大不大的熊孩子正在街上追跑打闹,嘻嘻哈哈的一阵吵嚷,撞了人也不在乎,此刻吱哇乱叫,在墙根的麦垛子上使劲跳呢。 对门银铺里探出个脑袋,那天来催债的姚二嫂正拿竹签子剔着手指甲,剔一下,往街上弹一下,一面不慌不忙地说:“大乖二乖,慢着点儿疯,小心把人家瓷人儿娘子又撞出什么三长两短来,咱们可没钱再借出去给人家治病喽。” 姚二郎正在铺子里上货,皱了眉,小声呵斥老婆:“别嚷嚷!不就是借出去几个钱吗,人家又没说赖账!乡里乡亲的……” 姚二嫂柳眉一竖,竹签子一扔,两手往柜台上一撑,劈头还嘴:“你还好意思说!借出去大几千钱,问过我吗?这家里面你就合该是玉皇大帝,老娘给你当牛做马生儿育女,连几贯钱子的花销都没资格过问?无怪老人家说男人都是忘恩负义,想当年老娘嫁给你的时候……” 姚二郎几乎要朝她作揖了,攒出个苦笑,压低声音说:“孩儿他娘我求你还不成吗,进屋去!”悄悄往对面门口的潘小园一指,“人家看着你呢!” 这句话就像是水溅油锅,姚二嫂一下子炸毛了:“怎么着,怕在人家漂亮媳妇面前丢脸了?是,人家不比我们人老珠黄,人家身边烂桃花一朵朵的换,真可怜!” 每次小流氓来紫石街骚扰武大,姚二嫂总是会第一时间占据最有利的围观位置,要么剔指甲,要么磕瓜子儿,假装忙自己的,其实耳朵竖着,眼睛张着,时不时的哼上两声,也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另有高见。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小狐狸精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一定是为头的爱偷汉子。不然,那些猥琐闲汉怎么不去骚扰别人,单不放过她呢? 可是自家那个每天只知道算账数钱的近视眼死鬼,不但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夸武家娘子温柔漂亮,说那些骚扰她的流氓实在可恶!放着家里给他生了俩儿子的贤妻看不见,这双眼是瞎啊还是瞎啊? 正在这时候,大乖二乖打打闹闹的回到了门口,一声“娘”还没叫出口,就让姚二嫂一人揪住一只耳朵,屁股上各踹一脚。两个孩子齐声张嘴哭起来。姚二郎这下生气了,让小厮把孩子领进家门,语气严厉了些,说:“够了!不就是人家比你年轻好看!别给我丢人现眼了!不然扇你!” 姚二嫂毕竟还是有点忌惮,撇撇嘴,不敢再跟老公犟嘴,矛头转而对准了对面那个红颜祸水,一面转身掀帘子,一面唠唠叨叨地小声宣泄自己多日来的不满:“还嫌昨儿个招蜂引蝶招的不够,花枝招展的又上街。我道这街上风水怎么不太对,敢情天天有人过来唱大戏,你说她乐意吧,那小脸儿上倒是一副贞洁烈女的相;不乐意吧,倒也没看她哭天抹泪,每天日子过得快活着呢……老话儿说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篱牢犬不入,……” 终于有听不下去的。隔壁帘子下那个永远在纺线的孕妇刘娘子停了手上纺锤,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二嫂省省嗓子吧,正主儿已经走啦,听不见啦。” 姚二嫂一怔,才发现街上已经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远处街边一个袅袅婷婷的布衣身影,已经走得远了。她啐了一口,回去训孩子去了。 而潘小园走在路上,心里面竟然生不起气,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过去的潘金莲也不像和姚家有过节的样子,自己做错了什么,能被她恨成这个样子?难道真的只如姚二郎说的,自己比她年轻好看? 而其他邻居呢?在自己被小流氓欺侮时冷眼看热闹,焉知心里是不是也这样想? 潘小园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走在路上,尽管毡笠挡了半张脸,还是能感到路人不时的注视。几个半大不大的小男孩挤在一起,贪婪地盯着她瞧,等她慢慢走近,又嬉笑着一哄而散。一个老学究从她身边慢慢踱过去,又放慢脚步,一会儿又落在了她后面。再超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脚上踏进一个小坑,十分夸张地趔趄了一下子。 她似乎有点理解武大那个“别多出门”的要求了。她知道自己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这个时代,如自己一般姿色的少女少妇,多半早就被养在达官贵人的深闺里,小老百姓平时哪能见得到? 过去的潘金莲会不会时常外出?她会不会用面纱整个挡住脸,畏畏缩缩地前进?还是骄傲地昂首挺胸,老娘不怕你们看? 出了紫石街,拐了两个弯,只听得人声渐沸,地上的土路铺上了青石板,道路两旁种了槐树。眼下正值严冬,树叶落尽,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枯枝。那树下面栓了几头寂寞的毛驴,几个小厮在毛驴边上等主人,一面猜拳斗石子儿玩。 街道两旁酒旗招牌一个接着一个,贩夫走卒挑着各样针头线脑叫卖不断。忽然一座高大气派的院门临街而起,两旁立着拴马桩和大皮鼓,想必就是县衙了。县衙门口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几十个小商小贩的摊位,有的已经摆了起来,有的还没开张。一个说书的据个角落,四周围着十几个听的。说书的对面,几个老百姓在伸长了脖子读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 一个县里的衙役挺着肚子走着,大声督促百姓遵守秩序,文明买卖,不得坑蒙拐骗,一会儿又呵斥走了一个乞丐,这才回了院子去,结束了例行的巡逻。 潘小园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生活,不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吗?自己真的像是置身于一幅古画中呢。 头一次在古代购物,她还是决定谨慎为妙,跟着一个老大娘,停在卖菜的摊位上,老大娘买了一斤莴苣、一斤萝卜,还了一会子价,最后十二文成交,还饶了一小把花椒。她跟着凑过去,指明要同样的菜,自然也付了同样的价钱。那卖菜的大婶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这是谁家娘子,眼生得很呢。” 看来过去的潘金莲并不经常出门。潘小园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称作武大娘子,只是含含糊糊地朝后面一指,道:“奴就在紫石街住。” 话刚出口,背后猛传来一声带着笑的招呼:“原来是紫石街的娘子啊,稀客稀客,今日来扯布?” 一回头,布店老板娘立在门口,身后一片片彩绸有如旌旗飘飘。其人一身碎花,面色红润,喊起话来中气十足,尾音袅袅,让人深切地怀疑她是半路出家,开店前大约是个唱戏的。 第12章 生意经 被如此声音裹挟着,潘小园不停也说不过去了。大嗓门老板娘殷切招呼:“娘子要做过年的衣服,到俺这边来准能找到最好的!——这匹,东京最新流行的缠枝水林檎大花儿,有名号,唤作‘绿肥红瘦’,最趁娘子这头黑油油头发!价格么,娘子今日是稀客,大姐姐给你打个八折……不喜欢?看看这款‘燎沉香’……” 潘小园问出了一尺布的价格,没志气地决定还是找借口遁走。打了个哈哈:“那个,奴今日还有事……” 大嗓门老板娘显然不给她这个台阶,十分善解人意地笑吼道:“娘子今日是不是没带够钱?没关系,可以先赊着嘛……” 潘小园强笑道:“那多不好,多影响你们生意……” 一面将那款“燎沉香”瞟了最后一眼,一面逃似的离开布店,暗暗决定,若是以后能攒够钱,一定要杀回来买买买。 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炊饼哎——炊饼——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 赶紧提了篮子,走到墙根底下,张眼望过去。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她居然头一次觉得,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 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一手收钱,一手掀开担子盖儿,捞出白白的炊饼。这两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他拿炊饼的时候,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着,只是答:“我浑家让拿的,干净,嘿嘿,干净。” 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急匆匆走过来,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热热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赶时间,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边走边吃。有时候,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点菜去了。 偶尔,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极尽殷勤,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 潘小园默默观察着,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 第一,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刚需”,也就是说,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汤饼铺,右有馉饳铺,馄饨摊,肉饼摊,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便于携带。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缺乏核心竞争力。 第二,价格低,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回忆现代社会里,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除非大规模生产,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个人,怎么实现批量产出? 第三,市场遵从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饼,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这部分“大客户”,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 综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那么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户人家、茶楼、酒楼合作,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做批发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高端化、价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赊欠问题。古代老百姓没有理财观念,不知道金钱的时间效用。譬如赊欠一百文,一个月后还账,仍然是还一百文。武大相当于给全县的百姓发放了或多或少的无息贷款,而他自己的现金流却受到极大的制约——能盈利才怪。 潘小园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慢慢梳理出一套方案。眼下自己尚且没有能够自力更生的手艺,要赚钱,也只能帮扶武大了。而赚钱的法子,自己没试过,也不知在这里管用不管用。 等武大卖完炊饼,带着寒气回家,开门便是一激灵。屋里一股子干燥的烟火气,火盆生得正旺,便像是专门等他回来一样。老婆潘金莲坐在堂屋中央,目光盈盈。 武大一看她的模样就酥了,连忙道:“娘子……” 潘小园开门见山地说:“大哥,今日我和邻居一位大嫂闲谈,她一个外地亲家的远方侄子是在东京做生意的,赚得家里金山银山。她跟我聊了半日的生意经,说你这样做买卖来钱慢,须得想个改进的法子。” 杜撰出一个朋友的亲戚的亲戚,增加话语的权威性,同时也免得武大质疑自己的经济头脑是哪来的。 可是武大却不解她意,放下空担子,赔笑道:“娘子是嫌我赚得少了?咱们本分老百姓,来钱慢是应该的,来钱快才不正常。咱们可不敢去做什么大手笔……” 潘小园忍不住想翻白眼。安于现状,没有一点进取心! 还债。攒钱。离婚。这三个念头拿出来晒一晒,便重新有了耐性,慢慢哄他:“咱们不是要赶快把欠债还清吗?还了债,最好还能把这房子买下来。买下了房子,就不用交那一个月两贯钱的房租啦。再说,咱们现在月月要靠叔叔周济盘缠,要是传出去,邻里间还不笑话咱们?趁现在多攒点钱,以后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红白喜事,家里也好支吾,对不对?我现在有个法子,不用投机倒把,每日照常出去,却能让你每天多赚一倍的钱,不用再动老本——你干不干?” 这一连串的洗脑式问句下来,武大这才有点明白,眼睛微微放光,重复道:“不用投机倒把,不犯法,还能多挣钱?” “对,每天还照常出去,该卖多少炊饼,就卖多少炊饼,只是有一样……” 武大有点来兴致了。什么都照常,还能多赚钱?这是哪门子秘籍生意经? 竖起耳朵听。只听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涨价。” 武大就算智商再不灵,这时候也忍不住反驳道:“这可使不得!炊饼一直是两文钱一个,价钱高了,大家可要恼我!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笑道:“当然不是平白涨价,而是要做出值那个价的炊饼。” 武大愣了,这句话有些超纲,他不能理解了。 潘小园依旧耐心,起身从窗边架子上取下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油油亮亮的,一块白得发腻的猪油。由于天气严寒,一点也没融化,圆圆的一大块,比平常百姓家里储备的要大上好几倍。 “这是我今日经过屠宰铺的时候,贱价买来的,”北宋时期还没有精炼植物油,老百姓做饭时多用猪油,价格也不算太贵,“将它揉在发面团里,蒸出来的炊饼就会又白,又软,又香。” 在网络上看过那么多烹饪食谱,自己又亲手实践过不少次,这点信心潘小园还是有的。 武大显然也觉得有道理,不由自主点点头,又马上说:“可是猪油毕竟还是要钱的……” “以后你上街,便卖这种蒸出来的猪油炊饼,和寻常炊饼区分开来,三文钱一个。” 武大瞠目结舌,连连摇头,显然也觉得这种定价太心黑了。就这一小块猪油,摊到每个炊饼上,不过一个小指头那么大点,就能涨一半的价? 潘小园不理会他的质疑,一口气说道:“当然,咱们是老实的生意人,不是利欲熏心的奸商。这三文钱的炊饼,若是客人肯付现钱时,便依旧照两文卖;若是要赊账,以后还钱的时候,便要付三文的全价——猪油炊饼呢,也不亏吧?” 她已经深思熟虑过。阳谷县人民不可能一朝改变赊账的习惯。若强行让他们还清所有的欠款,肯定民怨沸腾,武大的生意一天都做不下去。因此退而求其次,用“折扣价”鼓励顾客现金消费——要赊账,就要接受变相的提价。肯付现钱的客人,同样的两文钱,就可以买到升级版的猪油炊饼,算是赚到了呢。 武大显然没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炊饼一直是两文钱……涨成三文,没人会买的……” 潘小园微笑:“明天,你这样试试。” 武大还是不太相信,但他已经习惯对娘子言听计从,终于决定试一试。当晚,试着加入猪油和面,蒸了一小笼炊饼,果然又嫩又香,卖相也提升不少。潘小园这颗心算是放下了。 两人头一次融洽地吃了顿晚饭,还聊了几句家长里短。武大觉得,娘子这是真的收下心来,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了。 第13章 新品上市 次日,天高云淡,百里暖阳,宜开市交易。 潘小园早早起床,帮着武大蒸了十扇笼猪油炊饼,自己先抓走一个当早饭。这里的老百姓都是一日两餐,但她却始终不太习惯饿着肚子熬一早上,因此起床后总要找东西稍微填补几口。 然后,用杂货铺买来的猪鬃毛牙刷,来一发不伦不类的口腔护理。寻常百姓没有保养牙齿的习惯,据说大户人家里会用杨柳枝、盐一类的东西清洁牙齿,可这些东西民间哪里去寻?潘小园看到杂货铺里有卖清理银器的猪毛软刷,便顺手买来,自己加了个柄,做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牙刷,先凑合用着。武大问起来,就说过去在张大户家里,生活讲究着呢。你想不想试试?不想?那算了。 这边厨房里热火朝天。武大其他方面也许样样不行,但做炊饼绝对是一等一的老手,今天这猪油炊饼出锅,比第一次试验又改进了许多,面皮儿也不互相粘连了,盐卤也用得少了四分之一,出来的香气更纯正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县衙门口的空地。武大扯着嗓子开始喊:“炊饼哎——又香又软的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都来尝尝哎——” 再普通的产品都讲究个包装,越高级的食品名字越长。潘小园前一夜就让武大把“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的名号背得滚瓜烂熟,并且花了一顿饭时间,训练他昂首挺胸的自信形象。 尽管如此,第一天不按常理出牌,武大那副自信的面孔下面,豆子眼儿里还留着一点点难为情,脸膛也微微发红。好在天气干冷,街上走着的平民路人,十有*也双颊顶着高原红,不独他一个。 炊饼摊旁边立刻形成了白白的热蒸汽。武大的新式叫卖法果然很快引来了第一个买主。武大抬起头,憨笑着招呼道:“冯大娘,嘿嘿嘿,你老身子安健?” 那叫冯大娘的老太太满脸褶子的笑道:“大郎今儿卖的不是炊饼,倒似是官家中秋宴席上的水晶驼峰糕儿了!”说着凑过去,揭开笼盖子看。 武大连忙比划着介绍:“这是俺娘子新琢磨出来的做法儿。用了那么一大块猪油,白面发起来,比平时要大上一圈儿,你看看这软……”说着说着,还是口齿不太利索,那冯大娘已经拿起一个炊饼,捏在手上细看,武大也忘了拦她。 那冯老太太还问呢:“这是你娘子教你做的?”知道些武大娘子的底细,心想不愧是大户人家使女出身,学的手艺还挺精细,无怪人有钱人家的员外老爷都个个唇红齿白的,每天吃的都那么讲究!还猪油、白面! 在现代人眼里,猪油两个字听着就不健康。但古代老百姓生活水平有限,平日里哪有机会天天大鱼大肉,炒菜做饭里用上点儿猪油,就是一顿肥美的荤腥。那冯老太太一听到“猪油”两个字,便是满口生津,舌头悄悄卷巴卷巴,想起了上个月生日那天,儿媳妇孝敬自己的葱花猪油长寿面,现在还唇齿留香呢。 潘小园立在街角,不断朝武大使眼色,用口型给他做场外指导,武大才想起来什么,赔笑着继续介绍:“那个,咱们小本生意,可不敢省原料和人工,酵子和盐卤都是自家制的,那猪油是昨天王屠铺子里拿来的新鲜货,化在炊饼里,又润嗓子又饱肚,吃一个,一上午不饿哩!吃两个,顶一天……” 冯老太太也没多听,自顾自地说:“一个炊饼还弄出这么多花样儿来,大郎给来五个,回去我给孙子尝去,哈哈哈!对了,今儿的菜钱不巧刚都花了,先记我账上……”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捞炊饼。潘小园连连朝武大使眼色。武大赶紧扑上去,盖子改好了,嘿嘿嘿赔笑着道:“大娘明鉴,俺今日这炊饼,由于原料比较贵,小人本小利薄,那个……那个……嘿嘿,要卖三文钱一个。”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那语气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而冯老太太一听“三文钱”,那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什么?!该是两文啊!大郎你可还没睡醒呢!这青天白日的县衙跟前,你问问那衙门里的老爷们,炊饼哪有卖三文钱的!” 气势上高下立判。武大分辩道:“那个,俺的炊饼是猪油、白面……俺娘子说,一定要卖三文钱……” 一气馁,不知不觉就推卸责任,把老婆供出来了。潘小园在旁边听得实在起急,只好从墙根里出了来,扯出一个微笑,朝冯老太太行一个礼,说道:“大娘万福。” 冯老太太抬头一看,眼睛花了一刻。早听说武大娘子是个有姿色的,谁料想居然比南门胡员外新娶的小妾还标致。武大这小伙子,前世修什么了? 一愣神的工夫,潘小园已经面带微笑地开口:“大娘稍安勿躁。我们这炊饼卖三文钱不假,但是大郎说了,今儿个头一天新货发市,图个吉利,只要大娘付现钱,我们就还按原价两文钱卖,让大娘占这个便宜。大娘要是觉得吃不惯这猪油的炊饼,也可以买原来的那种,价格也是两文。大娘随意挑。” 说毕,手上篮子盖儿一揭,里面堆着昨天卖剩下的十几个寻常炊饼,早上略微熥了一熥,让她带了出来。虽然也是温的,但颜色发黄,质地发硬,跟旁边新蒸出来的白胖胖猪油炊饼一比,就是武大和武松的差别。 冯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这两种炊饼是卖一个价儿的。篮子里的寻常炊饼她认得,向来是卖两文的;再转转眼珠,那担子里猪油炊饼的价值,显然要超过两文钱。 这时候又有两三个人闻声而来,看看潘小园手里的寻常炊饼,又看看武大担子里的猪油炊饼,纷纷好奇问:“大郎,你这是玩什么花样儿呢!” 潘小园让武大趁热打铁,朝几个人重新介绍了一下猪油炊饼的用料和营养价值。自己伸手从担子里摸出一个,掰一小块,大方递给冯老太太:“大娘,尝尝,尝尝嘛。” 武大看她居然把三文钱的炊饼随便让人尝,眼睛里全都是舍不得,又不敢出言制止,委委屈屈地立在那里。 潘小园却知道,免费品尝是推销新产品的不二法门。况且吃人嘴软,尝过了转身就走,未免就显得不够意思,尤其是这么多人在场,谁好意思先抹嘴走人? 冯老太太一愣,见潘小园点了点头,才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一块炊饼放在没牙的嘴里咂摸咂摸,好像还真比以往的炊饼多些滋味。 另外两三个人也忍不住接过来,一人尝了一小块。一个家丁打扮的就问:“这种炊饼,也是两文?” 武大这下会接话了:“嘿嘿嘿,只要现钱付清,就是两文钱的折扣价。要是……要是大哥赊账,那……那……” 还是不好意思往下说,但对方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爽快抓了一把钱出来:“数二十文,给我装十个!”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麻溜儿的给数了十个炊饼,接过钱,千恩万谢的把人送走了。又回头朝潘小园得意地嘿嘿笑了好一阵,意思是娘子的法子果然管用。 有时效性的促销才是好促销。方才潘小园不经意间透露出今日“头一天新货发市”,才有这种惊喜折扣,以后不定哪天就没了。再者,都知道武大头脑缺根筋,这么便宜的买卖,多半是他脑子一热,无意为之。不定何时缓过神来,折扣就取消了。因此那家丁也不手软,便宜先占了再说。拿了炊饼,道谢走了。 另外一个客人也不好意思转身离开,摸出两文钱,买了一个猪油炊饼,拿着边吃边离开。 冯老太太将嘴里的炊饼咂摸完了,想转身又不好意思,将潘小园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笑道:“哎呀呀,好吃是好吃,我倒想买个一扇笼家去呢。大郎娘子今日抛头露面都出来了,多难得!本应照顾一下你们的生意。可惜可惜,今天身上竟没钱了。早知道大郎今日卖这等上等好炊饼,我方才就该少买两把葱呢。”说到最后,倒像是怪武大没有事先宣传了。 潘小园微笑道:“大娘赊账也无妨,但日后还的时候,可就得按三文一个算啦。” 冯老太太面露难色,裙子底下一双脚左挪右挪,最后还是老下脸皮,挥挥手,“我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说毕,抱着手里的篮子,一扭一扭的走了。 武大急得抓耳挠腮。潘小园可淡定多了,笑道:“大娘慢走。” 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粗得让人吓一跳:“瞧瞧,让人白吃了吧。那个老娘们,出了名的铁公鸡,她才不会明天再来呢,你们亏啦!” 第14章 郓哥 潘小园转头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自己差不多高,一头乱蓬蓬油腻腻的黑发,梳着两个锃亮小鬏儿,全身包在补丁厚衣服里,胳膊上也挎着个篮儿,正笑得开心,往武大的担子里指指点点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值变声期,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脸上又还没褪去稚嫩,一笑,两个酒窝儿。 武大显然认识这孩子,嘿嘿嘿的搓着手,笑道:“郓哥儿!今日又出来卖什么啦?” 潘小园一个激灵,登时对这孩子肃然起敬。郓哥儿,不就是后来智斗王婆,帮着武大捉西门庆奸的那个小猴子吗?本身姓乔,因为是在山东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这孩子聪明伶俐,每日只在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养活老爹。 郓哥听了武大问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昂首挺胸,扬着下巴,伸手抹平了鬓角几根不听话的头发,脑袋一甩,抬头凝望着风吹云动,变幻出各种形状。 半晌,才煞有介事地说:“天色寒冷,适宜蒸梨。” 然后手指头一拂,胳膊上的篮子盖儿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三四个圆滚滚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篮子盖儿扣了回去,挡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里面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猴子,这一刻,却有着武林高手的风范。 一个衣着华贵的员外匆匆走过。郓哥双眼一亮,收了气场,拔腿就跟过去,哈巴狗儿一般黏在人家身边,弓起腰,仰起脸,笑嘻嘻地卖弄他的破锣嗓子:“张员外今日气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补气润肺,止咳化痰,甜不过东街那个卖饴糖的小姐姐,郓哥儿跟你姓张!员外,来一个瞧瞧?”一面说,一面神秘兮兮地掀开一点点篮子盖儿,双手护着,生怕那雪梨着凉漏风,“刚卖出去俩,收了人家李员外十文钱,倒也不贵,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这一篮子二十文全卖你,怎么样……” 那张员外不为所动,任郓哥黏了几十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郓哥也不气馁,正好走到一家茶铺前面,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往里面一张,立刻又发现了新目标,破锣嗓子立刻又开工:“孙大官人,点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么,不要雪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寻……”一面碎碎念叨,一面脚不点地,一阵风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儿转了一圈,即刻便寻来了三四种果子,笑嘻嘻地给那孙大官人摆桌上,顺带把自己的梨也卖了两个给邻桌。抛着钱袋,哼着小曲儿,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路上东张西望,还在寻第三个买主呢。 潘小园看看郓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弃的神情。 武大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笑呵呵地看着郓哥回到县衙广场。方才郓哥抢生意,也就没来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这孩子却还算有礼貌,眼下闲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语气,跟武大俨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武大不以为忤,嘿嘿笑了笑。郓哥这才又看到潘小园立在旁边。大概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女人出门上街,愣了一愣,才故作熟稔地作揖笑道:“原来是嫂子,少见,少见。” 这声“嫂子”,比武松的“嫂嫂”叫得可随便多了,明显就是为了占武大便宜,给自己硬生生拔高一个辈分。孰不知几个月后,“嫂子”和西门庆的奸`情,他可毫不犹豫地给武大告密了。 潘小园也不点破,朝这小猴子露出一个唐僧般的笑容,中规中矩地还了个平辈的礼。郓哥那双大眼睛里立刻藏不住开心,笑嘻嘻地搓着篮子柄。 潘小园忍不住微笑。再精细,也终究是个孩子。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凑过来买炊饼。武大这回可熟练多了,加之郓哥在场,更不愿意被这孩子比下去,挺着胸脯,将自家猪油炊饼的好处一一介绍起来。郓哥听着,也觉得稀奇,在旁边插科打诨地帮腔,伸手从担子里掏出一个,煞有介事地嚼了一口,随即大惊失色:“大郎大哥!你快回家收拾收拾,明日可要吃官司了!” 武大一个哆嗦,刚收的几文钱滚在了地下,赶紧蹲下去捡。旁边几个客人也吓了一跳,纷纷问:“怎么了?” 郓哥举着那炊饼,有板有眼地说:“他这炊饼是偷的!一个月前,周守备家里头设宴招待东京来的钦差,那宴席里的炊饼就跟这个一模一样!我听周守备府上的小厮说,是请了东京来的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呢!后来那宴席结束,炊饼还剩了许多,就都散给街上的小厮闲人了,我也抢得两个,供在家里,一天舍不得吃一口呢!大郎你实说,你这炊饼,是不是偷的周守备家的!” 他摇头晃脑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客人已经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胖裁缝捂着肚子笑道:“真是孩子话,就算是偷来的炊饼,放了一个月,还能吃?早就硬成石头啦!这担子里的软炊饼,明明是大郎今日新做得的。” 武大在旁边忙不迭点头确认,一脸被冤枉的神情,不明白这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孩子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郓哥眼中闪过一丝不信,还嘴硬:“那想来是我记错了,也许是半个月前……总之,这炊饼绝对是周守备府上偷出来的……不信,你们尝尝,尝尝!”一面说,一面把那个油脑袋晃来晃去的。 其余的几个大人哪能像他一样随便抓人家的东西吃,都谦逊地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一个瘦秀才笑着给他纠正错误:“吃食这东西,又不是天下独一份,只要原料用量对得上,哪儿做出来的,不都一样?你小猴子别在这现眼啦。” 郓哥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口,似乎是要找回些面子,指着那担子又问:“那你的炊饼,一个卖多少钱?” 明明方才叫卖的时候他都听到了。但武大心想小孩子大概忘性大,于是又耐心提醒了一句,说不涨价,还是两文钱,如果赊账的话,就是三文。 郓哥不说话了,找场子一般笑了几声,踱开步去,继续找人买雪梨了。 而围着武大的这几个客人,相互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掏出了钱袋。那胖裁缝本来犹豫,这时候爽快来了三个。那瘦秀才本来只要一个尝鲜,这下甩出一串钱,一下子要了半扇笼,让武大一会儿直接给他挑回家去。武大只喜得连声答应。 小孩子童言无忌。郓哥方才这番话等于是告诉大家:武大做出的猪油炊饼,和他一个月前吃到的、东京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招待钦差的炊饼,味道不相上下! 自古百姓趋炎附势,民间若有什么东西被官家用过,被大官赞过,那便是立刻身价百倍。而眼下,两文钱买个炊饼回去,就能模拟钦差大人的口福! 虽然都知道这孩子平日里满嘴跑马,吹牛惯了,也未必吃过什么周守备家的残羹剩饭。但这番话挤出七成水分,折中一下,仍然是一则颇有诱惑力的软广告。 潘小园看着郓哥那瘦瘦的背影,心中不知感叹了多少句孺子可教。难怪武大纵容他白吃炊饼。这小子简直就是个行走着的安利! 两担炊饼,被他这么一吹,不一会儿已经卖出去将近一半了。武大从来没一下子数过这么多钱,手忙脚乱的,钱袋掉到地上。潘小园看不过去,上去帮忙:“我来数钱,你继续去卖!”完美的分工合作。 身为妙龄妇女而出门做生意,潘小园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无意中已经是打了个可怜牌,赚够了路人的同情分。而武大自然不知道,卖出去的十个炊饼里,倒有三四个是看在他娘子的面子上的。 一文文钱流水般从她手里经过。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钱大多锈蚀风化,古朴稚拙;眼下手里拿着的,却是色泽圆润的精美铜片,仿佛是放大了的现代硬币一般——大多是铜钱,也有一部分铁钱。有稍微磨损旧了的至和通宝、元丰通宝,边缘的花纹依旧精致整齐,钱文的字体则篆、隶、行、真不等,好些她都不认识;而还有些显然是新鲜出炉的新钱——大观通宝、政和重宝、宣和通宝,摸起来手感格外舒服,而那钱面上铸的字……好生眼熟…… 瘦金体! 伟大的小资行动派、慷慨的艺术赞助者、流芳百世的书法家、绘画家、美学评论家、中国史上最差皇帝之一,就这样亲力亲为,亲笔题字,把优雅发行到全国各地。 穿越过来之后的头一次,潘小园才忽然意识到“皇帝”两个字离自己有多近。而这个不靠谱的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不靠谱的皇帝领导着。 在钱眼儿里陶醉了好久,腰间的钱袋眼看着越来越鼓,那哗啦啦的声音熨帖得耳朵舒坦。以至于她丝毫没有察觉,人群里一只偷鸡摸狗的手,正暗搓搓地朝她接近。 第15章 青龙白虎 “干什么呢!” 一声雄浑有力的大喝。你推我挤的人群好像被这声音突然都震开了,扑扑扑让出一大片地方。有人惊叫道:“武都头!” 武大听到自己兄弟的名字,炊饼堆里赶紧抬头,两只眼睛都亮了,叫道:“兄弟!” 自己辛苦养大的弟弟,手足情深,如今他发迹当官,武大好容易觉得熬出了头,能有个人照顾接济——巴不得武松不做公事,天天站在炊饼摊跟前给他长脸呢。 武松手里,提鹌鹑似的提着个赭衣矮个子,那人两手两脚乱扑乱抓,武松轻轻一抖落,就从那人袖子里抖落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旧钱袋子,明显是女式式样。 “是你的么?” 围观人群立时明了,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小偷!”“扒手!”“大家快检查一下身上!”还有那么几个怕事的,本来还在买炊饼,这下都忽然想起来家里或许有事,纷纷低头朝着四面八方离开。 而那被抓住的小偷,只是慌慌张张叫:“饶命,饶命!”没办法,这下失手失大发了,人赃俱获,辩解都找不到借口。 武松其实盯了他很久了,一直没作声。他刚刚从县衙应差回来,看到哥哥的摊位居然破天荒的围了一圈人,看到嫂子潘金莲居然笑容可掬地帮着卖炊饼,犹豫了一下,便没过去打招呼。 嫂子变得,有点奇怪。 看那些钱的眼神,几乎要比那天端着酒盏、瞧自己的眼神,还要亲切些。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只罪恶之手,自以为高明地搞破坏。真当自己是阳谷县第一高手呢? 潘小园这时候才意识到腰间缺了点什么,还没来得及竖起一根汗毛,就见那钱袋子已经回到自己鼻尖底下,顺手接过来,目光朝上一看,武松没正眼瞧她,鼻子尖指指,意思是小心收好了。 合着还怨她没把钱看好? 武松余光看出她一脸不服气,放低声音,惜字如金地解释:“让嫂嫂受惊了。” 这分明是说,犯罪行为他早就瞧见了,为了人赃俱获,才等到小偷得手之后才动手抓。因此是“让嫂嫂受惊了”。 还带钓鱼执法的? 潘小园脸上红了又白。这年头,县衙里能投诉公务员不能? 武松却不再瞧她,也没接收到她那个隐蔽的白眼,只是盯着那小偷,命令道:“抬起头来。” 立刻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叫道:“这不是董蜈蚣,啧啧,不务正业的,偷到县衙门口来啦!” 那小偷浑身一颤,也不分辩。立刻又有人想起来了:“嘿,前个月狮子楼雅间里丢了金银酒器,查出来,不也是他干的么!打了一顿呢。喂,大家来瞧瞧,就是这个人,以后小心他些!” 还是惯犯。武松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些人还凑过来,颇有拳打脚踢的架势,便不再耽搁,手提着董蜈蚣衣领,轻轻把他提得立起来,“去县衙吧。” 武大还眼巴巴地看着武松,似乎是想让他在炊饼摊旁多站一站。武松有些抱歉地朝哥哥一点头,意思是先处置了小偷再说。 众人立刻嬉笑着起哄:“去县衙!打他板子!看他还敢偷东西!”有人捡起一个被挤掉地上的炊饼,用力朝小偷身上扔。 还有拍马屁的:“武都头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这些小偷小摸可不敢再造次了。嘿嘿,都头请,这边走。” 武松往前一看,武大的炊饼摊子前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全是等着去县衙看热闹的。阳谷县地方小,难得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错过,下次更待何时? 小偷董蜈蚣还在他手里扭。武松冷冷呵斥了一声,转头淡淡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哪有人听他的,大伙反而簇拥得更紧了。人群一挤,地上又掉了好几个炊饼。 武松略略皱了皱眉头。他本不喜排场,这种扭送犯人的事情,平日里自然会派跟班的衙役,将看客先请走,免得节外生枝。但今日已经下卯,身边并没有人。而周围人头攒动,人人脸上都兴奋不已,竟和当日他打虎荣归的架势没什么分别。 倒是有人自发出来帮他维持秩序。馄饨铺后面转出来几个汉子,大声道:“喂喂,都别妨碍了人家都头办案,大家快各干各的去吧!兄弟们,咱们先回!” 几个汉子嗓门大,几双大手来回挥,百姓们这才像羊群一般,慢慢往外散。武松朝那为头的汉子看了一眼,颔了颔首,提起脚步便走,离开武大的炊饼摊,穿过小巷,朝县衙走过去。 那汉子却迎上来,朝武松手里提的小偷一看,失声叫道:“嗳,兀的这厮,不是我那董三兄弟吗?” 董蜈蚣急忙道:“是我,大哥救我!” 几个没走远的百姓都吃一惊,回头看。 那汉子似乎火气挺旺,大冬天的,也挽着两双袖口,露出左手腕上一个青龙头,右手腕上一截白虎尾,看看武松,又看看董蜈蚣,好似明白了什么,须发戟张,大怒道:“你这厮,从小不成器,害得我姑父姑母吃了多少苦,呕了多少气,现在倒好,做起贼来了!” 董蜈蚣连忙叫道:“我没有……” 那纹身汉子喝道:“没有,怎的让都头拿在这里?”一脚踢上去,劈头盖脸地骂道:“畜生!就是欠教训!今日替你爹娘教训你!” 董蜈蚣痛得大叫一声。旁边几个年长百姓连忙上前劝。 武松将董蜈蚣一提,叫道:“且住手,你是这贼的什么人?” 那纹身汉子兀自气忿忿的,鼻孔喷气,道:“这人是我姑表兄弟,从小不学好,今日让都头看笑话了,待我回去,细细教训这小子,看不把他这张混皮给剥了!”腰里解下几贯钱,赔笑道:“都头,小人替他给你赔礼啦,休嫌轻微,让小人把他领回去吧。” 武松没接,也没发话。那纹身汉子瞪了董蜈蚣一眼,喝道:“畜生,还不快跟我回家!”一把将钱挂在武松胳膊上,伸手便来拉人。 周围看热闹的已经少了很多,只剩几个腿脚慢的大爷大娘,纷纷道:“唉,这是从小缺了管教啊,还得让家里人操心,唉唉……” 人情社会,清官不管家务事。家人出面将犯了事的小贼领回去批评教育,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武松看看那纹身汉子,又看看董蜈蚣,将钱掷还,说:“不用了,这人是惯犯,苦主不止这小贩一个,还是到衙门里分说清楚比较好。”说毕,拉着董蜈蚣就走。 那纹身汉子追上去道:“都头是嫌礼轻了?这,这……” 武松头也不回,道:“欺我眼生么?这贼偷东西的时候,你们几个就站在旁边把风。” 那纹身汉子脸色一变,眼角露出些许狰狞,跟武松大步并行了几步,微微挡在他身前,低声道:“都头新上任,前些日子又住在亲戚家里,弟兄们不方便前去拜访。都头大人大量,还请恕罪,改日小人们必将登门孝敬。” 一面说,一面袖子挽高了些,胳膊上的青龙白虎各露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甚是吓人。与此同时,左近小巷里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几个汉子,同样是高大威猛,互相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见势头不对,纷纷走了。巷子里只剩武松一个,手里提着董蜈蚣。董蜈蚣明显有了底气,脸色回复了些,又回头朝远处的炊饼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纹身汉子见己方人多,话语也稍微强硬了些,朝武松作了个揖,笑道:“小人贱姓范,江湖人称铁臂猿猴,祖辈在这阳谷县居住。都头新官上任,怕是还不太清楚我们阳谷县的规矩。哥儿几个在县内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好汉,以后这种事,都头还请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兄弟们手下的小厮可不敢玩大了。我们还指望都头步步高升,大家做长久的朋友呢。” 这话的意思更明确了。武松是客,对方是主。拿了我们的好处,以后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便也会约束手下,作案时便不会太过猖獗,让你在知县面前,也有拿得出手的绩效。 潜台词便是,要是你武都头不识相,非要跟我兄弟们较真,那么都头辖区内的治安,可就难以保证了。况且兄弟几个都是地头蛇,真要跟大伙对着干,这打击犯罪的成本,都头你可要掂量掂量。过去县里也有过不上道的官兵,兄弟们也不是没给整下去过。 这,便是武松到任之前,阳谷县中的警匪规矩。 “铁臂猿猴”见武松沉吟不语,又含笑道歉,说:“我这兄弟不懂事,没的冲撞了都头。好在都头眼下并不当差,大家好说好商量,要是都头看得起我们,就交了这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这话里留着老大的余地,意思是:董蜈蚣不识大体,还没跟都头通气,就急着出手作案,实在犯了黑道大忌,我们回去必将好好教训。况且,你武都头眼下也不当值,非执勤时间执法,那啥拿耗子,兄弟们会很不爽的。 以他黑道大哥的经验,以往大多数白道官兵,不管如何的油盐不进。一番利害关系算下来,都会心照不宣地选择合作。但若是眼前这位武都头实在脑子不灵光,他也不是没有后招。空荡荡的巷子里,不知不觉又聚起十几个打手小混混,每个人脑门上似乎都写着“先礼后兵”四个字。 新任的都头,脚跟还没站牢,就算让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传出去,同僚们也只会笑话他不上道,在平民中更会是威风扫地。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来保护我们小老百姓? 武松还是一言不发,全身纹丝不动,似乎是在极慢极慢的思索,只有眼睛微微眯起来,缓缓扫过明面上、角落里的每个人。 “铁臂猿猴”被他目光扫中,竟莫名其妙有些怵。产生了一点身为螳螂的错觉。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太岁,是徒手杀过老虎的。周围这十几个兄弟加起来,够不够一只老虎的战斗力? 然而他马上轻松下来,暗暗温习了一遍给自己留下的第二套后招。万一武都头真的要诉诸暴力,就算揍不过他,到时让几个长得可怜的兄弟往地上一躺,大嚎“没王法了,县衙都头欺压良善当街打人!……”也足够他喝上一壶的。 想到这里,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攥了攥拳头,手指骨节劈啪作响,一对青龙白虎同时龇牙咧嘴起来。 第16章 蓝绸衫 武松却笑了,笑得温厚和煦,“阳谷县里,其他的都头巡捕,也都和你们有这样的交情?” 这是要松口的节奏?“铁臂猿猴”尚未开口,身边一个小弟抢先答道:“那当然!不信都头去问……” “这是阳谷县的规矩?” 几个小弟有了底气,不约而同地笑道:“不错!” “阳谷县的规矩,是谁定的?” “铁臂猿猴”答得不卑不亢:“规矩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不是谁定的。守规矩的,便过得好;不守规矩的,就会吃亏。” “那么,武二这里也有一条自古以来的规矩,比你们的阳谷县规矩还要古老些。不知道这两条规矩放在一起,该听谁的?” “铁臂猿猴”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要讨价还价,并非油盐不进。 赶紧问:“不知武都头的规矩……” 武松微微一笑,眼神指着小巷子尽头分岔的一条死路,示意去那里单独谈。 “铁臂猿猴”便也朝小弟们使个眼色,命人原地等候,自己拍拍袖子,和武松哥俩好一般并肩走过去,心中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喂饱这个新都头,财、色、还是…… 刚过转角,出了其他人视线,武松猛地停步,一转身,面色如霜。“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一紧,胸口被武松一把揪住,双脚一软,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不由自主地张口便叫:“来人……”。 武松的目光在四面慢慢一扫,手上一紧,“铁臂猿猴”空有一身功夫,此时竟是动弹不得,脸色泛白,再也发不出声了。 武松面不红,气不喘,不紧不慢地道:“你方才问我规矩,武二的规矩,便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就绝不能反悔。不知足下同意不同意?” “铁臂猿猴”要穴被制,万般痛苦,偏偏武松说话慢条斯理,等他话音刚落,连忙困难着点头,喉咙里挤出话来:“这……这是自然……” 武松依旧不慌不忙,道:“武松曾在知县面前,承诺保护一方乡亲平安。为了践行这句话,也只好让你们多受些委屈。今晚三更之前,给我滚出阳谷县,从此不许再踏进县治一步。不知足下答应不答应?” “铁臂猿猴”脸胀得通红,伸手徒劳地抓着胸口,眉头紧蹇,小声道:“这个……都头,你是县里公人,可不能随意欺负平民啊……” “我下卯了,眼下就算杀了你,也只算是平民斗殴,衙门里有的是人给我说情,顶多是个刺配三千里,换一条江湖好汉的人命,挺值。” 说毕,手上略微一紧,“铁臂猿猴”两眼一翻,几乎死过去,等顺过气来,才带着哀求的语气道:“都头明鉴,小人们祖辈都在这里……我们以后再也不……再也不……” 武松不耐烦地眯眼,“我再问最后一遍。滚不滚?” “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变成一条煎蛋,在油锅里划来滚去,胳膊上的青龙白虎遮莫是活了,大口大口啃他的骨头。只坚持了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点头。 武松冷眼看着他受苦,提醒道:“那么,大丈夫一言九鼎。” “铁臂猿猴”连忙道:“是,是!” 武松这才将他轻轻放下来。“铁臂猿猴”一下子瘫软在地,喘息了好久,才慢慢爬起来,看着武松,又敬又怕,还是不忘了黑帮老大的派头,朝武松一揖到地,道:“多谢都头手下留情,顾全小的贱面。” 武松把他带到无人处单独动手,自然是为了避免让小弟们看到大哥的狼狈样子,“铁臂猿猴”的威望不至于一落千丈。单凭这一点人情,他就再没有资格和武松叫板。 见武松还是一张冷面,没一点表示的意思,又大着胆子问:“都头以前,也是混江湖的?”方才这一下子,分明是江湖上的规矩手段,“同是江湖客,不识也相亲!但不知都头以前……那个,山头何处,尊号……” 武松沉下脸,微微斜睨他一眼。铁臂猿猴立刻知趣地住了口。 回到巷子口,十几个小弟还在眼巴巴地看。见武松大步出来,自家大哥慢吞吞跟在他后面,都面面相觑,心里头叽里咕噜开始嘀咕。 “铁臂猿猴”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兄弟们,收拾收拾,咱们今晚搬家。”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大哥……” “铁臂猿猴”咬牙道:“问什么问!跟我走!” 众盗不敢违拗,朝武松看看,又朝自家老大看看,鱼贯退出小巷,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武松倚在巷子口,目送一群黑帮远去,若无其事地走回县前广场。武大已经重新摆开炊饼摊子,正笑眯眯地收钱。馄饨铺一如既往的热闹。几个被挤掉的炊饼四仰八叉地分布在地上,角落里的乞丐不失时机地捡了一个,捧着,脏手把白炊饼都摸黑了,还舍不得下嘴。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队土兵不知从哪里跑步赶来,七嘴八舌地放马后炮:“都头,小的们来晚了,方才那伙子人呢?要不要兄弟们去教训一番?” * 而县衙广场这边很快恢复了平静。眼看日头已经过午,潘小园站了一上午,收钱、找钱,累出一身汗。 偶尔抬头一看,忽然发现街对面几个眼熟的面孔,赫然便是那天在门口嚷嚷的小流氓,正朝自己指指点点呢。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议论的什么。武大郎的生意居然糟糕到如此程度,得让老婆出来抛头露面帮助养家,大伙快来看笑话啊! 潘小园心里一沉,赶紧把手上的钱丢进钱袋,系紧。要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再闹上一出,自己孤身一人,武大等同于摆设,又没王婆来支援骂战,这人可丢到家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朝武大嘱咐了一通,说自己回去做晚饭,先走一步。武大对于担子里的新产品已经卖得习惯了,现金两文,赊账三文,也已经说得利索了。潘小园见郓哥还在街上踅来踅去,有他在,武大应该不会吃太大亏。 离开县衙广场,快步过了狮子桥,却隐约觉得周围不对劲。嗒嗒的脚步声跟在身后,鼓起勇气回头一看,那几个小流氓居然跟了过来! 见被她发现,一群浮浪子弟反倒笑得更欢。一个年纪小的混混歪着脑袋,嘴角挂着歪歪斜斜的笑,迈着八字步朝她走过去,一面向同伴们使眼色,意思是看我的。 黄历上肯定说今天不宜用脚走路。潘小园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策略。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流氓应该不会动手动脚的伤人,但一番指指点点是躲不过的。要是万不得已,当街和小流氓撕起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可如果忍气吞声,被他们的哄笑赶回家,以后更是别出门了…… 正左右为难,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正凑在首饰摊前面买东西。阔肩膀、蓝绸衫、皮靴子,轮廓好熟悉。 她心中欢呼一声,这么快就把小偷处理掉了!手段不错嘛! 不知怎的,她不像初来时那么怕武松了。推及原因,大约是自从推掉了王婆的裁衣请求,得知“自己”还没来得及跟西门庆有什么瓜葛。相应的,自己的命运,也就暂时不会太失控。 微微提起裙子,小碎步赶过去。打虎的武都头,你们可谁都惹不起! 听到后面小流氓还在七嘴八舌的说脏话,脚下愈发快,隔着老远,就高声叫道:“叔叔!” 对方没听见。再近几步,冲着那背影就叫:“后面有人跟着我,看起来不怀好意,请你……” 蓝绸衫这才吓了一跳,诧异地转过身来,见是潘小园,露出惊喜的笑容。 而潘小园全身一震,一个急刹车,差点被裙子绊倒,张口结舌,下半句“叔叔帮忙”,生生吞回了喉咙里。 面前的男人哪里是武松! 只有身高跟武松差不多,但他戴了个长松木束发冠儿,细看还是比武松矮那么一点。而面相更是大相径庭。但见唇红齿白,长眉凤眼,眼角贮着安逸,一看便是富贵闲人的模样。二十七八年纪,颊边两道笑沟,这时候带了三分俏皮,正随着那双薄唇开合,一跳一跳的。 “娘子,你……”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直勾勾的看了他好一阵子,连忙低头,万福,磕磕绊绊地说:“实在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心里面暗骂自己眼瘸。武松怎么会穿这么长的绸衫?怎么会光顾首饰铺子?怎么会…… 怎么会身边还带着个伶俐的小厮!那小厮本来也在瞧首饰,一跑过来,见到潘小园,“咦”了一声。 蓝绸衫随即看到了后面那群小流氓,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笑道:“这些没出息的,干什么不好,居然敢骚扰武家娘子,也真是欠敲打。”抬头甩个眼色,唤那小厮,“玳安儿,去把人给我赶走。” 玳安领命:“爹,看我的!”这时候的家奴,流行称呼主人为爹娘。 潘小园又是一连串的惊愕,左右看看,不由自主地问:“你……认识我?” 可我不认识你啊。 蓝绸衫饶有兴趣地将她打量了一会儿,戴着绿松石戒指的左手摸着下巴,笑道:“想来那日叉竿打在别人身上,疼的可不是娘子,自然也不消用心记着了。” 那名叫玳安的小厮朝着一群小混混大步冲过去,狐假虎威一挺胸,一面口里骂道:“散了散了!滚开滚开!没看到谁在这儿吗?一群没出息的,赶紧给我回家找娘,别再这里碍西门大官人的眼!” 几个小混混一愣。这小娘子也不是大官人府上家眷,怎么大官人倒管起这事了?乖觉的赶紧往后缩头,只有一个二愣子,还在作揖傻笑:“大官人连日不见,改日小的去孝敬……” 边说还边往潘小园身边凑。西门庆耐心瞬间耗尽,拨开玳安,把那二愣子一脚踹翻。他也是练过拳脚的,这一下又准又狠,那人嗷了一声,肋骨咔嚓断了,咕嘟出一口血,捂着心窝蜷在地上,叫道:“大官人饶命……” “叫你们滚蛋!” 一群小混混抱头鼠窜,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拉起那二愣子,也给拖走了,留下一地血迹。 玳安在旁边轰人:“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自己找死的?” 西门庆理了理衣摆,转头看着潘小园,笑容可掬:“娘子怎地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是有急事?” 第17章 轿子 潘小园看着那一地血,一阵犯恶心,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略微镇定下心神,朝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多有叨扰,奴便告辞。” 硬着头皮迈步,刚要低头走人,西门庆却一下看到她手上包的白绷带,眉头一下子抽紧了。 “娘子这是怎么了,想是做饭时伤着了?怎么家里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还得让娘子亲自下厨?” 嘴上说得殷勤,却也没像武大似的动手动脚的查看,只是语气里含着心疼。跟方才那声石破天惊的“滚蛋”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潘小园含糊应了一声,还待要找借口,玳安已经跑了回来,喘着气,叫道:“爹,轿子雇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竟是一乘两人小轿。轿夫刚放落地,玳安殷勤一掀帘儿,嘻嘻笑道:“娘子,请!” 西门庆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张了。娘子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哪当得道上风尘冲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惊,还是请娘子上轿,力夫自认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园张口结舌,看看轿子,又看看玳安,赶紧摆手:“不,不必了吧,也没多少路,可以走的……” 但西门庆往那一站,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大男人,气势上先完胜一筹。再加上一个玳安,点头哈腰的不由她不从。两个轿夫立在路中央,笑嘻嘻的看戏。再推辞两句,路上已经有行人开始侧目了。 西门庆不慌不忙地压低了声音:“娘子难道是方才惊吓过甚,走不动了?是不是得让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请上轿子,轿帘放下,身子一晃,飘然如在云端。轿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专享,她依稀听到轿夫在外面大声吆喝,让其他行人让开。 禁不住脸上一阵阵的烧,不知是难为情,还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西门庆的背影,怎么居然和武松那么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为什么西门庆见到自己会如此殷勤?为什么他的语气好像……两个人已经你情我愿了似的? 根据现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见过一次面。六姐儿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门大官人,连忙道歉。而西门庆呢,也从这位妖娆小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机会,这才有之后拜托王婆牵线的一系列计划。 可叉竿事件发生的时候,六姐儿正倾心于武松,盘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现在她明白了。她几乎可以还原那一幕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顺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个人身上。潘金莲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啊哟,叔叔,对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又心疼、又歉疚、又带着些许妩媚的俏脸。 而潘金莲呢,发现认错了人,一定是飞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歉,留下一抹让人难以忘怀的娇羞,让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现在,这个认错人的乌龙,让她潘小园又犯了第二次。难怪西门庆见她主动跑过来求助,立刻便是一副惊喜万分的表情。 轿子外面是擦擦的脚步声,玳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可还好?座位可还舒适?” 潘小园强挤出笑来答应。这轿子一坐,自己对西门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论,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让她颇为受用。平日里,武大只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过这般呵护的举动。更何况坐轿子这种不经意间的炫富,这么晃晃悠悠的颠上一小会儿,怕是要颠掉武大半天的营业额…… 潘小园甩甩头,自己给自己一个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剧本,几乎要对他动心了。 从她假装受伤,拒绝王婆的裁衣请求,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计划有变,王婆必定已经通知了西门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伤。 既然如此,方才他为什么又会无意“发现”她的伤势,并且大惊小怪地推论一番,以显得他丝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幕可千万别让武松瞧见,平白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但西门大官人显然对此也早有准备。潘小园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张,便看到刚刚处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过来,见这轿子行得晃晃悠悠,只当是哪家大户的宅眷,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还靠边让了一让。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发了轿夫,说大官人事情忙,已经先回去了。又变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盖子,一缕清香,笑道:“这瓶烫伤药膏,是小的刚跑到德信堂赎的,娘子收好,每天记得用——千万别用街头赤脚郎中卖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说毕,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躬身告辞。 潘小园只得收了。西门庆方才那么殷勤霸道,现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没有把自己送到家,还真有点意外。 随后给自己敲警钟。玳安有几条腿,能这么快跑一趟德信堂?烫伤药许是早就准备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气。不用白不用。前几天烫的那个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毕竟还有点痕迹,打开绷带,抹一点试试,清凉舒适,还真不赖。 * 当天晚上,武大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和谐气氛。锁上门,点一盏灯,四膝相凑,钱袋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双大眼加一双小眼,四只眼睛都是发光的。 过了好久,潘小园才低声道:“数数啊。” 武大像听了圣旨似的,嗳了一声,扑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头开始扒拉。半晌,抬起头,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说:“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见西门庆,心里的那点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铜钱压下去了。潘小园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钱,道:“我说什么来着?” 武大得简直要从椅子上跳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劳,娘子最聪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会说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之类的成语。可惜他肚子里词汇有限,翻来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类。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数那钱,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来。 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价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让潘小园自己吃了一个,免费品尝送出去十个,又给郓哥免费提供一个,其余一百八十八个炊饼,卖得一个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两百文的现钱,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业绩。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但起码,收支平衡了。 至于为什么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最后却卖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数……潘小园决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没误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钱嘿嘿嘿的乐。潘小园最后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那个,有人赊账吗?有几个?” 武大连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个圈圈叉叉的账本,一个个的给她数。边数便自己奇怪,怎么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上榜呢?平日里总是不带现钱的那个朱小官人,听说付现钱有折扣,居然从绸衫缝儿里掏摸出几文钱,一脸惊喜的神情,说是家里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里面的。而那个已经欠了一屁股账的冯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转了回来,老下脸皮,到街对面的肉饼摊上“赊”了十文钱——一次漂亮的债务转移——过来买走了最后的六个炊饼,满意地回家了。 潘小园脸色一变,叫道“等等。” 武大一个激灵,赶紧住口。 “你给冯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钱让她买走六个?” 武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头红脸辩解:“以前……以前她就没原价买过……一直是让我饶一两个的……总是晚上来……她看我担子里就剩六个,那个,就说,干脆一起卖给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软哪。潘小园早上谆谆叮嘱,今天的猪油炊饼,卖两文钱已经算是打过折扣,要是有人还价,绝对不能再让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饼卖的都是不二价。可惜她走了以后,武大最终没能坚持立场,半天下来,被人连哄带骗,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护费”,还是饶了十几个炊饼出去——不过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很有原则了。 潘小园对于自己这个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还是决定夸夸他:“以后记着别饶人家炊饼就行了。大哥今日收获颇丰,说明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进帐,刨去二百文的原料,还有盈余呢!快攒起来,要是天天都这样,咱们的欠账马上就能还清啦。” 武大的笑脸立马灿烂起来,仰头看她,赌誓般地说:“是,是!全靠娘子,咱们以后……嘿嘿嘿……会攒好多钱……” 也许是让桌子上的钱壮了胆,也许是陶醉于娘子前所未有的顾家,武大一边说,一边满目憧憬地看她,慢慢凑过去…… 潘小园一个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赶紧站起来,作势要去剔那灯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亲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气馁,笑得欢天喜地。 还是弄得她脸一红,又羞又恼。把灯芯剔亮,装作无意地问:“那么,这些钱,还是……收到我房里去?” 家里一直是她潘金莲管钱。武大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娘子聪慧,娘子说了算!” 潘小园朝他勉强一笑,把钱收回去了,心里有点堵得慌。本来自己想办法帮武大挣钱,就是为了以后能毫无顾虑地离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万恶的旧社会啊……自己这么努力的挣钱攒钱,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来这个坑爹的水浒传世界,本来是个必死的命运。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还是先确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见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声骨头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这位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主儿,可不像是善茬。 第18章 账本 有了这第一天的经验,翌日清晨,武大早早便起,吭哧吭哧的做了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四百文的市面价值,天没亮就挑出去卖了。潘小园叮嘱了他几句,便没跟出去。 留在家里,盯着西门庆送的那个瓷瓶子,想着怎么才能悄没声的处理掉。这么精致光亮的物件儿,要是真给混在一堆日常垃圾里,那定然是无比惹眼的闪耀,收垃圾的不瞧见才怪;埋起来,自己又没那个工具和力气;思来想去,只能先藏到自己嫁妆箱子里去,武大绝对不会翻看。 等到天亮,去管邻居刘娘子讨几张纸,顺便跟她拉拉关系。 和大多数百姓不一样,隔壁刘公曾经读过几年书,颇识几字,眼睛没花的时候,一直靠给人家写信写字生活,家里也一直存得有书本纸笔。刘公的女儿刘娘子,生得面黄肌瘦,整个人跟武大差不多高,却比武大窄了一半。因为家里缺了顶梁柱,前年招赘了一个酒楼里打杂工的丈夫在家,生了个女儿,小名叫贞姐儿,如今十一二岁光景。现在刘娘子肚子又大了,圆滚滚的像个气球,挂在那个瘦削的身子上,显得很是不衬。 潘小园每次看到她,她一般都是在纺线,要么就是在准备纺线的过程中。手持的小纺锤垫在大肚子上,震动出一阵阵和谐的胎教音乐。 纺的线有些自己用,大部分会拿出去换钱。潘小园愉快地发现,古代平民妇女的生活并不是传说中的“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大部分也是要负担起一部分家庭收入,纺纱织布说媒绣花做点心糊箱子什么都有,有时候外快挣得比男人还多。当然不管挣多少,也不能叫做养家糊口,只能算“补贴家用”。 比如刘娘子的丈夫就认为是自己撑起了这样一个满是老弱妇孺的家庭。这个顶天立地的养家人倒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打工回来就是在家里闲坐喝酒,但潘小园时常能在半夜听他吼:“说什么吃你家的用你家的,俺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是你家的长工!你仗着你老子有俩钱,还敢给俺甩脸色!俺打死你这个臭婆娘!这回要是再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明天就休了你!” 这之后,有时候是刘娘子嘤嘤嘤的哭,有时候则是刘公赶过来赔话。民房板壁薄,一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婿撂下休妻的狠话,第二天却多半还是家里面坐着。而刘娘子则顶着两个黑眼圈,照例兢兢业业坐在门边纺线,要是身形再丰满些,简直像个不断吐丝的蚕宝宝。有时候回过头去管教几句女儿,就这样一直到天黑。 潘小园被小流氓污言秽语骚扰的时候,刘娘子是唯一一个没跟着看热闹的——她一直在事不关己地纺线。潘小园摸不准她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但最起码,应该是一众邻居里面最好说话的。 果然,刘娘子见她来访,只是微微惊讶,便停下手里纺锤,招呼坐下喝茶。刘公年迈,还在房里睡,刘家的女婿已经去酒楼帮工了,因此堂屋里没男人。小门小户人家,男女有别也只能做到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屋里只有小贞姐儿在忙来忙去的收拾,踮着脚尖擦窗台,在上面晾了几双刚完工的鞋底子。 潘小园看看人家的屋子,再想想自己的,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贞姐见了潘小园,羞涩地一笑,缩回去了。刘娘子吩咐她:“去烧水,给你潘姨吃茶。” 潘小园连忙站起来要拦。十来岁的女孩子,身高倒像是□□岁,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凹进去,小身板和她娘一样单薄,让她提那个大水壶? 可刘娘子却让她别客气,说这孩子做家务做惯啦。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娘的这句话,贞姐飞快点好了茶,放下茶盏。潘小园刚要接过去,小丫头却没放手,认认真真地将茶盏边缘对齐了桌子上的缝儿,不偏不倚地放下,才冲她腼腆一笑。转身回去的时候,又顺手把门口几双鞋子踢正了——那是潘小园进门时,无意中给趟乱的。潘小园微微一脸红。 刘娘子平日足不出户,好容易来个邻居唠家常,一面把那纺锤搁在肚子上,一面不免多说几句。潘小园这才套出话来,刘娘子家的一个远亲,原是住在清河县,识得武大郎的。武大当初卖房子搬家,也是那远亲帮忙找了买主,说合还价,卖出了个略高于市价的好价钱,又帮忙找了这边阳谷县的房子,第二天就换了居所。一切办理得十分顺利。武大安顿下来之后,拿出两贯钱,谢了那人的牵线搭桥。 因为有着这么一层关系,刘娘子一家对武大夫妇便稍微友好了些,并不像其他邻居那样整天嘲讽看热闹。 刘娘子还笑道:“六姐儿在这厢住得可算满意?听说当初,你可是要死要活哭天抹泪的,非要从清河县搬出去呢。你家大郎还真听你话!”想起她自己那个凶巴巴的丈夫,语气中透着十分的羡慕。 潘小园吃了一惊,附和着点点头,心里面却飞快地转。原来武大从清河县搬家,还是在她潘金莲的强烈要求下做出来的。 结合她以前的推理:武大搬家,为的是一个靠不住的理由。周围的邻居没人提出质疑,都心照不宣地眼看着武大卖了房子。 而现在,她得知,还有人帮他说合还价,把老房子卖了个好价钱。 而当时,武大新娶的老婆潘金莲,在其中更是充当了一个大忽悠的角色。要死要活,哭天抹泪,非让武大搬家不可。 刘娘子见她忽然哑了,好奇地问:“六姐儿,怎么了?是不是茶凉了?” 潘小园连忙说:“不,不是,茶好得很,那个,我只是……” 想了想,做出一副平静的语气,问道:“我有些忘啦,当初大郎把那清河县老房子,卖给了谁来着?” 买房子的人,多半也参与了集体忽悠武大的阴谋。 刘娘子小家碧玉,也不太参与这些人情往来,想了半天,才犹豫着说:“你家大郎的房子,似乎是……似乎是……对啦,让一个大财主买了下来……” “哪里的财主?姓什么?” 刘娘子想了想,答道:“嗯,听他们说,似乎是南方来的财主,姓……是了,姓郑……” 姓郑?潘小园在心中默默捋了一遍《水浒传》,只想起来那个被鲁智深打死的郑屠,再说人家是“镇关西”,也不是南方人啊。 也许是自己全盘推测错误?武大卖房搬家,就是她潘金莲一时脑热,软磨硬泡的结果?再或者,那个买了房子的郑大财主,真的是人傻钱多,撞上这件事的? 她把这条线索默默记下,还要问什么,忽然听到屋后传来一声九曲十八弯的□□。 刘娘子神色一凛,站起来,抱歉道:“家父最近感了些风寒,要人多伺候着些。不是奴不留客……” 潘小园赶紧表示理解,茶盏里的茶喝光,也站起来,谢了刘娘子赠的几张纸,又祝刘公早日康复。两人互道万福,刘娘子便匆匆进入里间了。 潘小园出了她家,贞姐儿给送出来,刚要关门,忽然又怯生生地叫她:“六、六姨……” 小姑娘到现在才头一次开口,声音脆脆的像是刚摘下来的雪梨。潘小园连忙回答:“什么事?” 贞姐左手绞右手,脸红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娘叫我对你说……别管街上那些闲言碎语……你、你生得好看,不被人议论才、才怪……” 潘小园完全没料到,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这是大人不方便说的话,才叫小孩子来传? 连忙坚定地对她笑笑:“我省得。我才不怕。” 贞姐头更低,甜甜的道了声再见,掩上了门。 * 潘小园面带微笑回到家,拿出从刘娘子家借来的几张夹黄宣纸,又裹了一支炭笔,削削细,坐下来铺开。 毛笔是中产以上人家的专享;普通百姓记个账、签个名,很多时候就用废布裹一支炭芯儿凑合。潘小园第一次看到这种炭笔,就感叹苍天有眼,这东西像极了后世的铅笔。自己再削一削,改进改进,便不难上手,使用起来毫无障碍。 比起那些穿越成大家闺秀,不得不从头练习毛笔字的女主们,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优势。 笔头磕着牙,开始给武大设计账本。原先他那个画满了圈圈叉叉的土账本,记一天两天的账可以,五天七天,可就有点分不清楚了。要是赊账超过十天半月,武大多半会瞪着那几条竖线,发一会儿呆,然后嘟嘟囔囔的说算了吧,就当是我请客好了。 好在眼下武大新推出了更加美味的猪油炊饼,并且有限时现金折扣,赊账的人少了一大半,这账本便不用做得太复杂。 但账是必须要记的。武大憨厚老实,脑子又不太好使,县里买过他炊饼的人,或多或少都占过他一点便宜。要是再开一个赖账的头,人人效仿,那武大可就是当之无愧的阳谷县第一冤大头,往前推五百年,往后退五百年,估计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账要怎么记?武大目不识丁,他能认出来的字儿,加起来大约还不够凑一桌麻将的。 潘小园沉吟半晌,有了主意。还是舍不得直接用纸,先到厨房,用炭笔在地上打了几遍草稿,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回到纸上划拉。 画的是一幅简略的阳谷县地图。阳谷县不大,和后世的小县城一样,只有一条大马路贯穿东西,也就是县衙所在的青石板路,唤作县前大街。马路两侧多是商户、酒家和政府机关,相当于整个县里最热闹的商业中心。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县城中心,上面一座矮矮的石桥,便是狮子桥。从那里辐辏延伸出去十几条小巷,里面便住了县里的大部分平民百姓,紫石街便是其中一条。 县城东北侧地势略微高起,小巷也就爬了山,转了几个小坡。半山腰盖着一座寺庙,唤作报恩寺,承接阳谷县居民升官、发财、娶媳妇、生儿子、中状元等一切愿景,逢年过节的时候人满为患,寺里的住持据说是知县大人的远房叔伯兄弟。县城西侧和南侧,过了居民区,便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眼下隆冬季节,便都荒芜着。 上次她出门探查情况,用心记住了大部分街巷的名称。不过不用写上去,一则武大不认识,二则她自己的繁体字水平还亟待提高,可不敢露出半点破绽。 只是画了一些最明显的地标:一张大鼓,代表县衙;一炷香,代表报恩寺;一个拱,代表狮子桥;狮子桥边一座三层小房子,便是县城内最大的酒楼,唤作狮子楼;几个大方块,便是县里几个大户人家的位置;紫石街让她重点加粗,自己的家那里,用胭脂点了个小红点。 等地图差不多完工了,武大也回来了,裹着一股寒气。两个担子空空如也。一进门,担子还没放下,就把钱袋献出来,满脸期待地让她数。 潘小园赶紧把他拉到桌子前面,“先不忙数钱,我给你看样东西。” 一盆不温不火的冷水浇灭了武大献宝的热情。武大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小媳妇一般坐下来,乖乖听从吩咐。 潘小园拿出那张阳谷县地图,连同几张夹黄宣纸,上面让她用尺子比着,整整齐齐地画了一满页的虚线表格,用线串在了一起。 “大哥,明日若再有人赊账,你试试这样记。” 首先,让武大报出那些经常喜欢赊账的顾客名字,把他们的住地标在地图上。县城不大,百姓们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互相知根知底,武大毫不费力地便指出了二十几处住地。 接着,结合武大以前惯常使用的符号系统,譬如何九叔等于一横一竖,蒋大夫等于两横一圈,王屠户等于一个小叉子……将每个人的代号,标在地图上他们家的位置。 最后,将一个个代号填入表格中的第一栏,拿出以前的土账本,对照着,尽可能地回忆,将每个人赊账的数额都记在相应的符号后面。 这样做的好处是,尽管武大不识字,忘性也大,但可以通过地图上的住地,迅速判断出那个符号所代表的人来。再者,计算赊账数额的时候,再也不用一张张纸往回翻,每个人所欠的数额都写在一处,到时简单相加就可以了。 任何一个用电脑做过表格的现代文化人,对这种方法应该都不算陌生。虽然潘小园设计出的粗糙成品,简直是侮辱了后世所有的财会专业人员,但在武大眼里,无异于一项高新革命性技术,所要求的智力水平已经达到了他的极限。 潘小园拿出了当年给熊孩子当家教的耐心。 “……大郎你来算一下,这五天的欠账,该是多少?——不用写数字,划道道就行啦。” “要是王六姐再赊六文钱,该怎么记?——不是真赊,就练习一下嘛。” “……有人来买十个炊饼,但身上只有十文钱,剩下的暂时赊账,你该往账面上记多少钱?” 武大经受了他出娘胎以来最惨痛的一次折磨。好在武大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知道自己笨,知道娘子比自己聪明,娘子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脑子转得满头大汗,拿着炭笔的手都攥得骨节发白。 等他好容易熟练了基本的记账窍门,潘小园深吸一口气,甩出了最后一道大题: “……假设何九叔来买你两扇笼半的炊饼,讲价讲到八五折,另外代李皂隶买二十二个,掏出一贯钱付了,说剩下的顺便还他的欠账,请问能不能还清?如果不能,他还欠多少?该往哪个格子里,怎么记?” 第19章 生儿子 武大的内心是崩溃的。但是让娘子满足高兴,又是他娶媳妇以来毕生的追求。每一道他答不上来的问题,都是横亘在娘子回眸一笑之前的巨大阶梯。 他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他此前从来没敢想过的难关。等他终于站到最后一级阶梯上的时候,潘小园又惊又喜。 “你看你,脑子明明好使嘛!” 武大简直感激涕零,一副过年收到巨额压岁钱的表情,用眼神追逐着娘子眉梢眼角的笑意,目光中带着些贪婪。 潘小园有点不舒服,同时又忽然意识到,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半的男人,说不定很久都没有收获这样的成就感了。说不定,自从他父母死后,他就再也没得到过别人的夸奖。 这么一想,顿时心一软,朝他由衷地一笑,鼓励道:“大郎本事渐长,挣钱养家,算账记账,真是越来越能耐。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同样是娘生肉长的,人家别的摊贩能做到,你不也照样能做到?以后挺直了腰板赚钱,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武大听了这两句,眼睛却直愣愣的,看着她,嘴张着,露出一种奇怪的费解神色。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会无意中说了什么现代词语吧…… 还没来得及慌张,却见武大鼻子皱了一皱,眼睛里居然闪了泪光,使劲吸了吸鼻子,伸手抹平头上巾帻,带着哭腔道:“娘子,你说什么?” 昔日那个只会指着他鼻子骂窝囊废的娘子,居然开始夸他有本事,会挣钱! 以前,每日陪着小心,不过盼着少挨几句骂,少受几个白眼。就算是他偶尔收入多些,回到家来,也不过是蒙她“嗯”一声,那张俏脸便不会拉得那么长。晚上赶他睡地铺的时候,也少些恶言恶语。要是她被他蠢笨憨傻的样子逗得笑了一笑,那他简直觉得自己是立功了。 而今天,她直载了当地夸赞了他,那语气是由衷的,一点也不带讽刺。她让他挺起腰板做人,说他不比其他人差! 武大觉得,自己的娘子今晚变得格外温柔美丽,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赶紧又捧起账本,把一晚上的学习成果巩固了一番。 潘小园可有点舍不得点灯了——灯油十八文钱一斤呢! 便催他:“早点歇息,别累坏了眼睛。” 又是一句平平常常的关心话。武大受宠若惊,连忙跳起来,没口子答应,赶紧点上一枝蜡烛。跳动的烛光下,自己娘子那张娇媚的脸蛋显得格外有诱惑力。她还关心他的眼睛! 过去她看不上他,还说过什么,巴不得让他这双小丑眼睛瞎了,免得在她身上乱睃呢。 和所有阳谷县居民一样,武大每年过年时都会去报恩寺烧香许愿。他觉得老天爷手头一定有厚厚的一摞请愿书,就像知县大人案头的公文一样。而自己长得矮,那香插得低,自己的愿景大约总是被压在最底下,直到年底也没被翻开。 而今天,武大觉得自己每日的善良虔诚终于感动了上苍,老天爷居然翻了他的牌子!原来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是这等滋味…… 她今天心情这么好,是不是,不介意跟他一床睡了? 想到这里,挤出一个涎皮赖脸的笑:“娘子……你看咱们马上要发财了……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嘿嘿,嘿嘿……你生出来的,一定又高又漂亮,不像我……” 这种话潘小园已经听惯了,耐心敷衍:“现在还不行……” 武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赤红着脸,手忙脚乱的就来解她腰带:“今天我行!今天我肯定行!咱们生儿子……” 潘小园始料不及,用力一挣,小声道:“不成!你给我走开!谁给你生儿子!”脚步往后一退,踢到一张椅子,险些跌一跤。 武大的力气却惊人的大了起来,抓住她衣襟不放,耍赖般叫道:“生儿子!你、你都夸我有本事了……你都冲我笑了!你都冲我笑了!肯定是想跟我生孩子……咱们去睡觉……你是我老婆……脱了,脱了……” “王母娘娘给我托梦……” “我不管!我不管!我娶你这么久了,一个儿子都没有,让人笑话……”武大死命抱着她大腿,呜咽道:“…我……我是个可怜人,除了你,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别的老婆了,娶老婆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你……你别让我绝后……我得有儿子,不然对不起我武家祖宗……” 潘小园又惊又怕又怒,眼见被他往楼上卧室里拖,平日里计划得好好的,万一遇到这种情况,拧脖子捏蛋踹jj,可她毫无格斗经验,哪敢来真的,手脚先软了,被他拖了好几步,嗤的一声,衣襟散开,又不敢叫,只得狠命扳住门框,咬牙切齿:“今天你敢动我,以后一辈子走霉运!滚开!我看了黄历,今天没法生儿子!再这样我可踢你了!……” 乱七八糟地低声骂着,忽然眼泪就涌出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我好心助你挣钱改善生活,和颜悦色的跟你说话,把你当弟弟一样鼓励,你却整天就想着这档子事! 武大反而抱得她更紧了:“娘子……莫哭,我……我陪你睡觉,我知道你也想要儿子……有了儿子才能好好过日子……” “啪”的一声清脆,武大晕头转向,要一阵,才捂着半边肿脸,不相信地看着潘小园,“娘子,你……你……呜……” 潘小园也吓一跳,连忙退开几步,正想说些安抚的话,武大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控诉道:“你打我!还不给我生儿子!我、我告诉我兄弟去……” 潘小园吓出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反唇相讥:“好,你去啊,大半夜的闹到县衙去,让全县人都看你笑话!他武都头也管不得家务事吧!就算他能把我下到大牢里去,我看你一个人怎么卖炊饼!怎么再娶媳妇!怎么一个人生出儿子来!” 武大开始还跟她梗着脖子,这最后几句话打到他心坎里,慢慢的蔫了。娘子说的是大实话,眼下他已经习惯了做生意处处依赖她。再说,当初娶她就是占了便宜,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没出一分一厘就抱回一个大美女,要是没了她,他哪有能力再娶一房? 潘小园见掌握了些主动权,捋了捋被拨乱的头发,继续危言耸听:“现在是生儿子要紧,还是赚钱要紧?我整日给你照顾儿子,谁来帮你赚钱?等到债主找上门来,咱们连房子都住不起,只能讨饭!你儿子也跟着讨饭!说不定还要让人捉去抵债!”说着说着就觉得荒诞,气得笑起来,“到时全阳谷县的男女老少都去冷铺围观你,咦,炊饼武大郎全家怎么搬去那儿了?他把儿子卖了多少钱?” 武大打了个哆嗦,彻底雄风不再,方才那点无中生有的底气已经被忽悠得底儿都不剩,缩回了正常的身高,小声辩解道:“娘子,你别生气,我也就是说说……” 潘小园趁热打铁,棒子完了给颗糖,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咱们说好了,家里的三十贯欠账不清,就别提生儿子的事。” 武大快哭出来了:“可是,可是那是一大笔钱,咱们就算把家什都卖了,也不够一个零头啊……我们慢慢还,那些邻居们也没要利息,都是好说话的……” “笑话!那是人家跟你客气!你晚一日还钱,便少一分信誉,人家便更瞧你不起! 武大还可是可是,“咱们急切间哪能赚来这么多?你别异想天开,娘子……” 潘小园咬牙:“谁说赚不来这么多钱?” 武大倒一下子机灵了,低着头,小声辩驳:“赚一辈子,也许可以……可我都三十了……你总不能……让我绝后吧……” 潘小园再咬牙:“半年。给我半年时间,别吵着跟我睡觉,我专心给你赚钱,保证……” 武大摇头如拨浪鼓:“半年不行!太长了,我不等……咱们还是好好生孩子……” “五个月。” “不成,儿子比钱金贵……” “四个月!” “娘子……你随便闹腾,再休息五七天总够了,然后……” “三个月。不能再短了。”潘小园说得斩钉截铁。王母娘娘的威慑力早就没了,银钱才是最能让人听话的东西,“三个月之后,我要是拿不出还债的钱,就说明我没有赚钱的天分,我安安心心在家给你生儿子。要是我赚得够了,欠债还清,以后这个家里得听我的。什么时候生儿子,我说了算。” 心里说的是:等欠债还清,我跟你武大再无瓜葛,到时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你。 武大懵了好一阵子,极慢极慢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军令状,又安抚似的说:“可是,钱没那么容易赚的……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三十贯……” 潘小园不理他,回到自己卧室,把门牢牢锁住,开始思考人生。 在气头上抛出这么一个疯狂的协议,总算把武大镇住了。但同时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三个月,除了日常吃穿用度,她要攒下三十贯钱。 而她自从穿越到现在,经手的全是零币,连一贯足钱都没摸到过! 第20章 销账 又是一天炊饼日。武大听从潘小园的策略,抱着自己的新式账本,一个个的赔笑着提醒:“俺娘子说了,过去赊的炊饼钱,三天之内都得给讨回来,不然……不然她不给俺吃饭,嘿嘿,嘿嘿。” 这话却是潘小园授意的。武大生性胆小,就算给他吃一副千年大蛇胆,他也拉不下这个脸,理直气壮地向别人讨债。那么,不如把责任都推在他那个蛮不讲理的娘子身上——再结合武大一身的窝囊劲儿,还能赚赚路人的同情分。本来赊的账便不多,十文八文的,大家为了让武大不至于挨饿,多半就慷慨解囊,带了零钱的,都把账还上了,有多嘴的还打趣呢:“不给你吃饭?哈哈,大郎,我看是不让你上床吧?哈哈哈……” 欠账一清,武大立刻笑嘻嘻地从担子里摸出两个炊饼,递过去。 对方赶紧说:“大郎,今日我不买炊饼……” 武大一挺胸脯,庄严宣布:“不不,炊饼是俺送的。俺娘子说了,凡是三日内清了账的,一律……一律白送两个猪油炊饼……” 他倒不记仇,昨天跟娘子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已经忘到了姥姥家,提起娘子仍是一副自豪的语气。只是看着对方一脸惊喜的表情,这最后一句话说得还是有点犹豫。 但这也是潘小园严肃吩咐过的。用免费赠送炊饼的方式,鼓励顾客积极销账,培养现金付账之风。武大再心疼,自家娘子的话金口玉言,也不敢当耳边风。 等到武大白送出去三四十个炊饼之后,风声便传开了。凡是在武大郎这里赊过炊饼钱的,现在去销账,有白送的炊饼吃! 有便宜不占是笨蛋。一时间武大的炊饼摊前面门庭若市,连县里当值的衙役都忍不住开了个小差,抓一把零钱,溜出来,挤在人群里,讨了两个炊饼,正好当午饭。 倒是那些从没赊过账的,这时候也羡慕起来了。那个出名老实的温秀才,在武大摊子前面踅来踅去,最后终于忍不住挤过去,说:“大郎,像我这等从未赊账的,今日可就没有白送的炊饼了吧?” 话音里有些讽刺的意思。武大哪听得出来,一边忙着给别人派送免费炊饼,一边嘿嘿笑着说:“哪里哪里!像先生这等从不赊账的,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都记在这本子里呢。俺娘子说了,等到年关底儿的时候,专门做些精致点心,答谢你们。” 这一个环节,潘小园也早就有所准备。不赊账的五好顾客自然必须受到优待,但总不能额外再多送他们几个炊饼吧。武大的炊饼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潘小园想来想去,决定答谢他们一些“限量版”的东西,以彰显这些五好顾客的优越身份。说白了,就是现代社会里,商场逢年过节搞的那些会员专享、会员抽奖之类的活动。 至于答谢的“精致点心”到底是什么,武大神神秘秘的不说。其实那是因为潘小园还没有想好。这几天生意愈发稳定,她早就想研发一些利润率高的新产品。不然,光靠两文一个的炊饼,武大再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每天也最多出产十三四扇笼封顶。利润永远无法突破。 但潘小园每天帮忙做炊饼,设计营销策略,就占了绝大部分的时间。新产品的念头,也不过是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那温秀才得到这么一句承诺,显然是十分给自己面子,心里面顿时满意,也就不再多问,买了两个炊饼,踱着步子走了。 这天武大送出去一百来个炊饼,却拿回来了八百八十文钱,惊得他自己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 潘小园幽幽地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以后还随便让人赊账不?” 武大眯着一双豆眼,一脸坚决地说:“不赊,不给赊!说什么也不赊了!” * 三天很快过去。武大左数数右数数,昔日的坏账已经销掉了七八成。剩下的欠债人,要么是出了名的无赖泼皮,要么是早已搬家出远门、许久不见人影的,要回来的希望便也不大。潘小园不失时机地夸了他两句,让他别心疼。数数匣子里攒的钱,已经能串成两贯了。 让她惊讶的是,县城里的其他商户,大多也是久为欠账困扰的,看到武大来了这么一出,居然也都福至心灵,纷纷发起了现金付账的倡议。一时间县衙门口的商业区,恰如刮过一阵清风。一夜间,规矩就变了。 但照猫画虎,未免就有东施效颦。譬如对面的馄饨铺,本来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欠账,老板忙于生意,分不开身去讨,也是久受其苦。现在放出话来,三日内来清账的,一律免费送一碗馄饨。但馄饨铺不似炊饼摊,一个是堂食,一个是外卖。这来白吃馄饨的人一多,不免占了不少座头,把正常的主顾都挤得没地方坐了。平民百姓又没什么效率观念,在外面下馆子,更是要享足服务,一坐就是个把时辰,翻桌率极低。这样一来,远远望去,馄饨铺食客排队,的确是生意兴隆,但那馄饨铺老板的脸可是一天比一天苦,没到三天,就把清账送馄饨的活动取消了。那些闻讯而来的顾客,见没了免费馄饨,都颇有微词,转而到武大那里买炊饼去了。 再如狮子楼前那家卖杂货的,听说了武大的妙招,那掌柜的跟老婆一商量,第二天,所有货物一律提价一成,譬如原来卖十文的蜡烛,眼下就是十一文;原价三文一捆的麻绳,眼下变成十文三捆。若是赊账,便按新价格卖;若是现金付账,价格不变。但杂货铺的商品种类众多,古代人情社会,又很少明码标价,价格全靠脑子记,客人问时,全靠一张嘴说。现在还要加上额外解释的精力。还没到半天,他家打杂的小厮自己先记乱了,一瓶灯油,给这个卖了十八文,给那个卖了二十文,两个买主遇上,互相一通气,那个花了二十文的就知道自己被坑了,气得直接到县衙门口击鼓,要诉讼奸商。那杂货铺掌柜吓得白了脸,连忙飞奔过去,拉住人家衣袖连连道歉,好说歹说,又赔了那人一瓶新灯油,又打了那小厮一顿,这才罢休。 武大家里呢,两口子每天晚上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关起门来数钱。虽然还不至于数到手抽筋,但这些日子的零钱攒下来,也满满的几大串。原先放钱的那个小匣子居然装不下了。 忽然看到武大那只短粗的手,大摇大摆地伸了过来。潘小园护食似的,把钱往怀里一搂,大惊小怪道:“干什么!” 武大眨巴了又眨巴,额头上皱纹都挤出来了。潘小园推测他在向自己卖萌。 “娘子……你看,咱们有钱了,那欠债……方才银铺里姚二嫂看到我串钱,还……还问我这钱要干什么用,还问欠他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潘小园点点头。武大确实有些“欠债还钱”的觉悟。可是这一次,她有别的主意。 “大哥你听我说。当初你向五六家借过钱,每家都出了四五贯。这三贯钱还谁都不够。况且咱们得对债主们一视同仁,倘若只还给一家人,别家怎么看你?大方的或许不介意,但万一有那心胸狭窄的,以后你连人家怎么恨上你的都不知道!” 武大吓了一跳,张了嘴,问“那、那怎么办?” 潘小园思索片刻,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家里的面粉,还剩多少?是不是要去添了?” 宋代的面粉不像后世那样普及。百姓平日的口粮多是粟饭麦饭,只需粗粗加工,赶上年景不好之时,收下来麦子根本不去麸皮,质量不好的还常夹杂着石头沙粒,所以平民百姓的牙口普遍磨损,或多或少的都有牙科疾病。而要将麦粒加工成面粉,就要脱壳、研磨、过筛,成型,费时费力,因此一般都是专业化生产。 面粉之精粗,制法上有碾与磨的区别,又有干湿之分。最高档的叫做鹅绒面,听名字便知道有多么洁白细腻,潘小园还没在阳谷县里见卖过,皇宫里那个书法家皇帝,大约是顿顿吃这个的;次一等的是雪花面,是磨坊里制出,又至少过两遍筛的,比鹅绒面稍粗一些,当然没有雪花那么白,但至少杂质不多,吃起来不伤牙齿;再次等的,叫做茶合面,是所谓的“全麦”,碾坊里便可出品。成品泛着微微的茶色,只能用来做一些粗糙点心,然而在老百姓眼中,依然是上档次的“白面”。至于百姓家里自己磨的面粉,质量参差不齐,便谈不上等级之分了。 武大做炊饼的原料,向来是买的第三等茶合面,从城外曹家磨坊里进货。今年收成好,粮食价贱,卖一百五十文一斗——大约是六公斤的重量。 武大听潘小园问家里的面粉,理所当然的认为问的是茶合面,连忙道:“还剩一两斗,我不敢一次买太多,最近下雨下雪的,怕受潮……那个,我明日就去再添些……” 潘小园点点头,道:“那么辛苦大哥了。”话锋一转,又道:“茶合面买一半就行。另外一半,咱来点新鲜的,换成雪花面。你算算,大约要多少钱?这三贯钱,够不够?” 武大吃了一惊,喃喃道:“雪花面?做、做什么?” 潘小园一副再明白不过的口气:“做炊饼啊。” “可、可是……”从来没见过雪花面的炊饼,谁家敢这么败着过日子? 潘小园笑了:“从明天起,咱们做两种炊饼,都添猪油。茶合面炊饼作一担,卖两文一个;雪花面炊饼作一担,卖五文一个。你想想,这一天下来,你得多挣多少钱?” 武大张着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雪花面毕竟不便宜,要三百文一斗,一石就是将近四贯钱,只有大户人家才买来天天吃。但做成的炊饼,若是卖五文钱一个,那……那…… 算不过来了。直觉告诉他,似乎不会亏本。 潘小园却早就算过了。越是高档的货物,利润空间越大。要想快速挣钱,非得多搞些花样不可。单靠卖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武大的炊饼生意永远无法有所突破。必须推出单价更高的新产品。不期望一步登天,那就从高档的原料开始。 整个阳谷县里,居然找不出一个雪花面做的炊饼,真是商机无限。 第21章 雪花面 潘小园本来就是个脑子活络的。好歹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动手能力不敢夸耀,主意却是信手拈来,眼下再加上个只会动手不会动脑的武大,堪称绝配。 武大哪敢有半点异议。次日午后,六斗雪花面就用毛驴拉到了家。武大回到家,忙不迭地跑到厨房,细细研究起这雪花面来。 依稀记得小时候父母在时,逢年过节,曾经吃到过雪花面做的笋泼肉汤饼,自己和弟弟一人只得一小碗,顾不得烫,哧溜哧溜的几下吞下肚去,然后才想起来对着嘻嘻嘻的笑,伸出舌头去舔碗。 后来父母不在了。而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几乎停止了长个子,只是继续往横里发展。他兄弟呢,却是越来越出落得高大壮健。邻里街坊周济的那点饭食根本不够,大部分都给弟弟吃了。然而没过一个时辰,武大就又看到兄弟蜷在墙角里,一动不动的像块大石头,细看,眼角似乎还有些未干的泪。他连忙过去问怎么了,武二倔强不说,但就算文盲如武大,也能看出来,那张小俊脸上满脸都写着一个“饿”字。 武大到两条街外的炊饼坊做学徒,却不让弟弟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矮、丑、懦弱又无能。自己兄弟却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发达做官的命,一定要养得他好,以后提携自己,代替自己出人头地。于是他攒下一点点钱,都交给弟弟,让他去读书——穷苦人家里哪有开蒙进学的机会,其实是跟着清河县东门外那个算命瞎秀才,差强人意地划拉几个字而已。 武大的生活数年如一日,走街串巷卖炊饼,受尽了欺负、勒索和嘲笑。弟弟是个火爆性子,见他受了欺负,捋起袖子就要去打回来。可结局呢,往往是鼻青脸肿,要么就是两败俱伤,拖了一地鼻血。谁叫他块头摆在那里,肚子却时常是空的呢? 可是不知哪一天——武大记性不好,早忘了——收摊回家之后,就被兄弟神秘兮兮地拉到房间角落。他珍而重之地捧出个小纸盒子,打开来,“大哥,这个给你。” 武大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鼻子就已经告诉他了。好醇好香的面食,白花花的挤在盒子里面,那分明是六七个雪花细面糖饼,上面撒着果脯芝麻,还微微的热呢。旁边的油纸包里,居然还包着几大块多年未见的肉。武大不争气,口水一下子就涌到嘴角了,差点流出来。 武二微笑,带着唇上的细绒毛轻轻的颤,语气中有点得意,“快吃,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 武大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是惊慌。买这些点心的钱,足够他不吃不喝卖上三五天炊饼了。 “兄弟,你别吓我,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咱们、咱们可要做本分人,犯法的事儿咱不能做……” 武二笑道:“大哥你放心,这钱来路干净,武二没做亏心事。” 可是武大仍然畏缩摇头,反反复复的说:“咱没这个命,人家的钱,咱不能……” 武二解释了又解释,最后只好说那钱是地上捡的。武大这才放心了,高高兴兴和弟弟吃了顿美的。 那天他弟弟似乎格外兴奋,吃完了东西,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 “大哥,人家说男子汉得有个像样的名字,咱们老是武大武二的叫,人家未必看得起咱们。今儿我求了个有学问的师傅,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武松,松树的松。” 武大乐得嘿嘿笑,哪个学问人这么好心?这名字叫起来顺口,写出来的形状也挺好看。至于意思肯定是好的。谁家起名字,没个福寿欢喜的寓意呢? 武松又说:“我拜托人家,给你也取了一个……” 武大受宠若惊,眼看着弟弟手指的那个字,横竖颠倒不认得,听弟弟解释,似乎是念植,要么是直,要么是智——事实上,他笑呵呵的跟着念了几遍,睡了一觉,就全忘了。 武松不厌其烦地教他念。过了一阵子,武大也不好意思再向弟弟问了。再过一年半载,那写着字的纸让他不小心用来包了炊饼,卖出去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以后,武大出去卖炊饼时,受的欺负就少了一半还多。他弟弟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打架王,清河县的地痞无赖混混头,以后就很少再惹到他哥俩头上。武大不明白,是不是人有了名字,就会突然变强起来?自己活得这么憋屈,是不是因为一直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武松突然匆匆跑回家,跟哥哥说,他要出去闯荡学本事,回来带他一起发家致富。武大对弟弟向来百依百顺,但哪舍得他走。可挽留的话还没说出来,武松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第二天有人告诉他,武松是和人争斗,闹出人命,这才跑路了,不信大郎你看,县衙门口贴着他的通缉令哩! 武大不信:“我兄弟是本分人,才不会犯法!” 至于那通缉令,“都是字,也没有画我兄弟的像,谁知道你是不是唬我!” …… 武大陷在回忆当中出不来。直到身边有人捅了捅他,才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跳起来。 鼻子里全是面粉香,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娶了老婆,兄弟也已经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做了都头。总算熬出头了,生活多有滋味哪!要是娘子能再给他生个儿子,最好是像兄弟那样高大漂亮又聪明,也算是弥补了自己一生的这么多遗憾。 当然这事他现在不太敢提。 一大麻袋雪花面摆在眼前,真实不虚,那是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真是白啊,简直比得上娘子那副脸蛋。捏起来也细细的,手一松,手心里居然还薄薄的沾着一层面,拍一拍手,一片烟雾。 以前哪舍得买这种面!不知道做成炊饼,香喷喷的,嚼起来得有多带劲!自己这个娘子,可真是七窍玲珑心,怎么就想出这么多妙法子? 武大握着一把面粉,闭上眼,似乎就来到了县衙前面,乌泱泱的大长队伍,人人抢着来买他的雪花面白炊饼,脸上的渴望神情,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渴望笋泼肉汤饼的模样。五文钱一个,又是五文钱,又是五文钱……瞬间在面前就堆起了一座钱山,把他整个人从头埋到脚,乐得他笑出声来。 只是面粉细了,酵子和盐卤的配比似乎要相应的调整。武大虽然脑子不灵,却是经验丰富,当下发了一小团面,试验起来。果然是好面,上锅蒸的时刻也短,不出一顿饭工夫,厨房内外就飘起了浓郁的面香。 那香味居然引来了隔壁的王婆。一进后门,就使劲吸了吸鼻子,大声道:“大郎,六姐儿,我说怎么连日少见,你们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在弄什么好吃的呢!香的我铺子里的茶客都直皱鼻子,肚子里面擂鼓,都走人回家吃饭去了!哈哈!” 人家不请自来,潘小园也只好赶紧把王婆迎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个茶盏在擦呢,一双斜邋遢三角眼左顾右盼,一下子瞄到了角落里的布口袋。扎紧的袋口里,隐隐约约沾着她过年才能看见的、白生生的雪花面粉。 王婆一下子抽了口气,脸上的褶子颤了两颤,那眼神胶在布口袋上不走了。潘小园如何不理解她的意思,少不得干娘长干娘短,请她坐,笑道:“是大郎在做炊饼,待会做得了,给干娘带两个回去。” 王婆眉花眼笑地推辞:“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可手里还抹着那个茶盏,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自律自觉地宾至如归,一屁股坐下。 坐了不一刻,武大就端着一笼炊饼来了。王婆看得眼都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白、这么软的炊饼!东京城里皇后娘娘每天吃的,也未必比这些要强许多吧? 潘小园拣了两个大的,帕子包好了,递过去,笑道:“干娘拿回去,随便吃吃。” 王婆等的就是这句话,少不得做出一副惊喜的神情:“哎呀呀,你们用这种白面做炊饼,是个什么道理!这要是卖到外面,得多少钱一个?” 潘小园心眼儿一活络,笑道:“干娘倒是说说,得卖多少钱?” 王婆哈哈大笑:“十文,十文!少一文也不卖!”看看手里的炊饼,心满意足,想要告辞走,又觉得未免显得自己此行目的太明显,于是手上还是抹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武大说话。 说着说着,忽然看到门外有个小脸儿一闪,正往里面张呢。 看来闻到香味的不止王婆一个。既然炊饼分了王婆。那其他邻居最好也不能厚此薄彼。潘小园便赶紧招手:“贞姐儿,小姑娘,过来,尝尝我们的炊饼!” 王婆也跟着招呼。被送炊饼的不止她一个,心里就坦然多了,立在潘小园身后跟着招手,俨然半个主人。 刘公家的贞姐怯生生的,犹豫了好久,终于是抵不过香味的诱惑,慢慢跨进来。潘小园一把拉住,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炊饼。女孩儿眼睛一亮,捧着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转眼间,一个跟她脸那么大的炊饼就吃得干干净净。手背抹抹嘴,又把手背上的面屑吃干抹净。 潘小园呆住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赶紧拉住她手,说:“上辈子跟炊饼结仇了是怎地,歇歇再吃,别坏了肚子!进来坐!你还没吃饭?” 这孩子的吃相,活像电视里看到的难民。刘公家不穷啊,怎么把她饿成这样? 贞姐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说:“帮娘做饭,砸碎了一个碗……爹爹发脾气,说我不中用,赔钱货……不让我吃饭……” 潘小园大怒道:“你娘怀几个月了,还让她做饭!你外公呢?怎么就让你爹爹怎么作践你娘俩?” 贞姐眼圈一红:“外公在床上生病,管不得。” 这时候隔壁声唤,大声叫贞姐回家。女孩儿脸色一白,还没等潘小园出言挽留,转身就跑,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小声说:“谢谢六姨!” 门关上,听得隔壁门砰的一声响。然后就是刘家女婿大声叱骂,似乎还把贞姐手里剩下的炊饼一把夺走了。贞姐哇哇的哭。 潘小园回了房,意兴阑珊,往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武大想安慰她,笑道:“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吗?他家一向这样,嘿嘿,娘子别为人家的事儿生气。” 武大的脸也突然重新变得讨厌起来。潘小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说:“丫头片子怎么了,就活该挨打挨饿?” 王婆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一眼,背对着武大,凑在潘小园耳边,道:“谁让他家娘子生不出个小子呢。前年倒是生过个丫头,女婿和丈人一合计,不愿养,送人了事。去年又怀了,可恨她不小心,夜里倒净桶的时候一个踩空,第二天,流下来一个男胎。那丈人刘公本来就只她一个女儿,指望着招个女婿延续香火,见一次次的没有男孩儿影子,这才怄气,至今身子不好,家事便不怎么管了。” 一聊起陈年八卦,王婆那双眼睛里熠熠发光:“上个月请了庙里的姑子求签问卜,说刘娘子肚子里这个,铁定是小厮,说不定还是双胎。一家人欢喜得什么似的,就那个小妮子不识相,哭了半夜,我这边都听见了。你说说,给她添两个弟弟,有什么可哭闹的?这不是故意给她爹娘唱霉戏么?就这样,这丫头能招她爹喜欢?前些日子王大户家里要买两个弹唱丫头,放出话来,他家女婿还问了两句价钱呢,让刘娘子大着肚子赶过来,哭着闹着赶回家去,才罢休!” 王婆显然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唏嘘了两句,总结陈词:“谁让她娘生不出个小厮呢!” 潘小园默默无言,想评论两句,又觉得无从下口。忽然又想到,过去的潘金莲,恐怕就是一个被人嫌弃的贞姐吧。排行老六,家里养不起这张吃饭的嘴,这才被卖到大户人家里做丫环。也难怪,水浒原著中她的故事里,从来没见提起过她的父母家庭。 这么想着,对那个瘦削胆怯的小女孩,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觉。 第22章 失踪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梆子刚敲五更,潘小园就听到卧房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武大起来打洗脸水了——要卖五文一个的雪花炊饼,要发财了,睡不着哇! 虽然王婆给他们估了个十文的价,但潘小园心里也清楚,这其中带着七八分客气。便不顾武大可怜巴巴的目光,坚持定价五文,让他先出去卖一天看看。 至少,从昨天贞姐和王婆的眼神儿来看,销路不会差。 于是放心让武大出门。撩起帘子的瞬间,冷风呼的一下灌进屋来。寒冬腊月,天刚蒙蒙亮,好像糊了一层灰。街上土都冻得硬了,只有武大一个赶早的生意人,浑身厚裹着棉衣,顶着北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潘小园看他的棉衣已经旧得出絮,忽然想,这些日子攒下的银钱,足够给他做一身新棉衣吧?眼下年关将至,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张罗着购置桃符灯笼剪纸之类,门口堆上了大大小小的年货——确实是个做新衣的好时节。心里盘算着,哪天到县衙门口的布店裁缝店去一趟。 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健身操,又练习着盘了几个髻子,时间很快过去。她本来还想学习一下绣花缝纫的手艺,床头找出以前潘金莲留下的、未完工的绣样,拿起针线照猫画虎,直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次,才不甘心地丢下针线,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 晃荡到下午,听得隔壁茶坊里客人来来去去,又想起来昨天碰见王婆,闲聊间她还上手扒自己袖子,问那“烫伤”好得怎么样了——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西门庆的意思?虽然那日一见之后,大官人便没有再刻意露面,但女人的直觉,总觉得这人不会轻易死心。 正想着,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微微声响。赶紧下去看,只见门槛边上给放了一个小白瓷瓶,另外还有一张厚白宣纸,正随着小风婀娜招展,上面写了几行字:“良药易尽,以此为续,早晚使用,勿让我担忧。若需补继,可至德信堂再取。是鄙家产业,报小人名号便可。” 字体是时下流行的瘦金体,倒挺好看。照顾着她潘金莲的文化水平,写得也浅显易懂。结尾暧昧地缺了署名。 潘小园毕竟是正常直女,面对如此暖男的举动,居然可耻的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子。这是……被撩了? 不管用意如何,他心可真细! 潘小园再次给自己打预防针:肯定是身边的下人小厮们提醒着的。他自己肯定不会亲自来送药,估计还是玳安跑腿。 那药瓶子没法处理,照例藏进嫁妆箱子,用布层层包好。 回到屋子里,出了一会子神。该怎么把这位看似无害的大官人彻底打发走呢?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水浒》剧情里,西门庆踢伤武大、合谋给他下毒,都是趁武松出差的时候干的。他毕竟还是忌惮武松。 只要武松在,他大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独善其身,不要让武大他们产生疑心。至于那个什么德信堂,以后绕着点走。 想通这点,心里便畅快许多,转而又憧憬起亮闪闪的钱来。武大今天新品上市,多半能带回六七百文,得好好奖励一下。 于是早早就下到厨房,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做顿饭。自从她潘小园顶替了潘金莲的身子,穿来这个世界,武大家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武大一句话也没抱怨过。 看看厨下,除了两袋面粉,一大块猪油,便是武大前日带回来的白菜和鸡蛋。这人单调无趣到了一定境界,从来不会买些新鲜东西。 但就是白菜鸡蛋,潘小园也决定给做成一顿美餐。略略计划了一下,把白菜洗了,案板上剁碎,挤出水,丢进木盆里;鸡蛋也打散,加上点盐和葱花,一并和碎白菜拌匀。里面再加上点面粉,用手抓匀了,虎口一挤,挤出一个个寸许宽的丸子。 然后热锅,直接切一大块猪油放进去。宋代百姓家饮食,由于油脂价贵,便以蒸煮为主,炒菜不是主流,至于煎、炸,更是罕见之至。潘小园吃了几日菜羹配炊饼,肚子里无比渴望油水,天天晚上做梦都是麻辣香锅,眼下家里现成的一大块猪油,不用白不用,管他胆固醇呢。 白色的猪油很快化成清油,滋滋作响。然后,锅从火上撤下来,素丸子逐个下锅,再坐回火上,哗啦啦半煎半炸,一个个在油里跳,慢慢的染成金黄色。香味散出来,那是不同于后世植物油的香味,从鼻孔直厚重到肚子里。 潘小园忍不住自己先尝了一个,舌头一咂,焦香酥脆的外皮,里面是细腻的面香,偶尔翻出青菜的爽脆,香得她直哼哼。 一大盆丸子炸好,看着锅里油还剩一半,便用筷子夹出来,过第二遍油。心里想着武大该回来了。等他一进门,就奖励他吃炸丸子。 可是今天武大却耽搁得晚了。眼见日头过了顶,又被云遮住,大门口还是没动静。 潘小园慢慢饿了,又吃了两个丸子,频频回头。平日里,这时刻,武大也该回来了吧。再不回来,丸子可让我吃光了。 抱着盆跑到外面探头看。天已经擦黑了。今日格外寒冷,街上已基本上没有行人。对面姚二郎正在收拾铺面,姚二嫂探出头来下帘子,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街上稀疏几个行人,可没有武大和他的担子。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潘小园呆不住了,裹一件厚衣裳,包了头巾,穿上油靴,吱呀一声开了门。忽然想到武大这家伙不知在哪儿迷路,又累了一天,铁定已经前胸贴后背,又生出好心,回去把炸丸子装进篮子里挎上。 潘小园托王婆看了家门,自己径直顺着紫石街往县衙走,边走边左顾右盼。狮子桥、果子市、县前大街,最后,县衙周围转了两三圈,全都没有武大的身影。 忽然转到了县衙后面,一排松树后面的一小片空地里,传出些不寻常的声音。一个高大人影若隐若现,跳跃着左右移动。拳、掌、勾、捺、踢、扫,初升的月光下,那影子闪成花儿一般。 潘小园心里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武松。眼下他就住在县衙外侧的耳房里,为了避嫌,最近也很少去武大家探望。难不成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练武? 忍不住停下来看。寒冬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汗衫,身周一圈白气。他口中没有花哨的呼喝,只是每一次使力,都伴随着稳健的喘息声。他的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并没有后世武打片里那种翻滚炫目的架势,只是朴实的一拳一脚,但他周围的细松枝一直在微微颤动。 这要是招呼在人身上…… 武松忽然停了,猛一转头,一面擦汗,一面低声道:“谁?” 潘小园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方才的设想不会这么快就成真吧…… 呆若木鸡的当口,左边小路上却转出来一个小个子,一边朝武松作揖,一边笑道:“都头真是好身手,天人一般,小的看得五体投地,都不敢吱上一声。” 潘小园慢慢松出一口气,挎着篮子,僵着不敢动。月光下看那小个子装束,是县衙里的小卒,多半是武松的手下。 武松朝那小个子一招手,让他走近:“有什么不敢吱声的,这么冷的天,我还能让你干等着。” 那小个子衙役又是一连串的马屁。武松笑笑,似乎并没有被拍得多舒坦。 小个子最后笑道:“都头大晚上的把小人叫过来,可是有急事吩咐?” 武松一面从松枝上取下外套穿上,一面说:“你是清河县人,明天要请假回去探亲,是不是?” 那小个子喜出望外,答道:“是,是!蒙都头记着,小的果然是清河县人氏,嘿嘿,说起来与都头还是老乡,十二岁时随娘改嫁,这才搬过来的……” 武松点头,不着痕迹地打断对方追忆往事,“我在阳谷县做都头,每日画卯应差,分不开身。你既要回清河县,我想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那小个子衙役连忙凑过去,支起耳朵听。 潘小园在松林子外面,也不由自主支起了耳朵。可惜武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又走远了几步,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难道武松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123言情小说定律第四十四条:偷听boss密谋者死。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溜走为妙。方才立在外面,影子被松树挡住,又没发出一点声音,武松应该不会察觉。 将手里的篮子提提高,踮起脚尖,往回迈出一步、两步…… “嫂嫂,留步。” 第23章 潘小园觉得一股洪荒之力扑面而来,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腾空而起,倘若这时候再来一阵微风,怕是就要晃晃悠悠的离她而去了。 好在脑子嘴巴还活络,可惜也被吓走了把门的,见武松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直接就是一句最没水准的问话,标准的炮灰台词:“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武松没答,目光却落在了她手里的篮子上。消耗了一晚上体力,那点晚饭早就作汗水出了,他又不是吸风饮露的大仙,对有些味道就格外敏感起来。 但这么个丢人的理由他才不会说,于是直接反问:“天色已晚,不知嫂嫂前来何事?” 潘小园见他那眼神在篮子上转了一圈,就明白了,敢情是它把自己卖了,不能算自己毛手毛脚。 一时间有股子冲动,是不是该赶紧讨好贿赂他?——叔叔,奴家做了点夜宵,特意来送给你…… 马上又自己否决了。什么居心! 还是乖乖说实话:“那个,你哥哥今日出去买卖,到现在还没回家,我怕出事,因此出来寻……” 忽然旁边一声:“都头?” 那个被唤来的小个子衙役是个乖觉的,颇有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觉悟,见没了自己的事,赶紧向武松行礼告别:“都头你忙,小的还要回去收拾东西,这就告辞了——都头交代的事小的不敢忘,一定查问第一,探亲第二,不问出都头家那老房子下落,回来任都头罚!”说完一揖到地,小跑着走了。 得,这下子把潘小园方才没听清的那点“密谋”都抖落出来了。潘小园脸色一白,觉得自己现在被灭口都不算奇怪。 武松点点头,挥手把那人打发走了,再一低头,英气的眉毛已经微微皱起来,追问道:“你说我哥哥今日还没回家?” 这份担忧和焦急不是装出来的,也就顾不得跟嫂嫂避什么嫌,“我随你去找。嫂嫂都寻过哪里,没寻过哪里?” 潘小园赶紧推辞:“多谢叔叔,不必了,我自己找就行,你……你回去早早休息,别耽误明天早起。” 武松把她这话当西北风,下巴一扬,往外一指,“烦请带路。” 潘小园只好乖乖向后转。阳谷县虽然生活安稳,民风却不见得多淳朴,也许是担心她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走,不安全?不过也可能只是信不过她而已。 不过不管怎样,武松似乎没有灭口的意思。潘小园心里一松,五脏六腑归位,赶紧应了,小心把那装吃食的篮子挎在左手边,隔在两人中间,往县衙广场便走。走了两步才发觉,似乎是穿越以来,头一次和比自己高的人并肩走…… 武松不说话,除了偶尔长长的喊上一声“大哥”,便是沉默。周围行人稀少,家家闭户。潘小园忍不下这安静。平日里她不介意孤独,但身边跟了这么个太岁,总觉得静默里藏着什么杀机。 跟他没话找话唠家常:“家里最近一切都好,叔叔莫要惦记。”至于邀请他找点空闲常回家看看,这种话绝对要省略。 武松“嗯”了一声,“多谢嫂嫂扶持。” 原来他也知道自家大哥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潘小园心底叹了口气,接着胡扯:“大郎每日卖两文钱的炊饼,费力不讨好,因此我今日帮他做了雪花白面炊饼,一个卖五文,想来能收入翻倍,以后的生活不至于那么紧张了。” 武松这才有一点惊讶,“这是嫂嫂的主意?”马上又意识到这问话简直是多此一举,自家大哥卖了十几年炊饼,何曾有过半点创新的念头?于是微微一笑,不再问了。 两人已经走过武大惯常做买卖的那棵大槐树底下。武松并没有在此停留,而是左右看看,伸手一指,径直往旁边一条宽巷子里走了。这也是武大惯常喜欢走的路线。 潘小园急忙跟上。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穿越以来,和武松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互相说过的话,更是大约还没有郓哥一次嘴炮加起来的字数多。然而就这么几次只言片语的交流,让她觉得……武松对武大,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情深似海。 武松本就有性情孤僻的一面,对谁都是淡淡的,从来不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费感情。得知武大失踪,焦急归焦急,却不像市井之徒那样大惊小怪,恨不得把整条街都翻个鸡飞狗跳——这一点上,他和阳谷县所有其他人简直都格格不入。 也难怪,同一个窝里孵养出来的,一个成了鸿鹄,另一个成了陷在泥潭里的鸭子,何尝还能有半点共同语言,往日的恩义却是磨不灭,变成了捆绑一生的负担。 对于武松,武大是他唯一的亲人,然而他若是有什么心事和思虑,恐怕武大是最后一个能听懂的。 潘小园觉得,有些事,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眼看武松目光扫过巷子里每一个阴影和角落,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前面,终于鼓起勇气,叫他:“叔叔。” 武松立刻回头,“怎么了?” 潘小园深呼吸,把心跳压回正常频率,然后开口,以不经意的语气说:“方才许是奴听岔了,但叔叔若要询问清河县老宅的去向,何不直接去问你哥哥?还要差个外人去打听?” 武松神情一滞,过了片刻,才慢慢向她走回来。潘小园直觉自己这次并没有触雷,硬起眼神,用目光又追问了一次。 武松静了片刻,才微微叹口气,低声说:“家兄愚钝,这些事,不一定会放在心上。况且……” 潘小园头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为难的神色,一个忍不住,帮他补完了这句话:“你怕他愧疚?那栋清河县老宅子,是不能随意卖的,对吗?是你祖上留下来的家训?还是……” 武松双眼一亮,目光里飞快闪过一丝怀疑,打得潘小园一身冷汗,赶紧住口。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过下面这些信息大约能换回他的信任:“也不用叔叔再花时间查。那房子让你哥哥卖了八十贯钱,中间人是紫石街刘娘子的一个远亲,买家据说是个姓郑的大财主,南方人,具体哪里不清楚。买房子的事情办得十分快捷,想来是要么大郎急于脱手,要么买主急于求购。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八十贯的价格已经算很高了,何况对方是一次付清的现钱——哦,对了,整个买卖奴家未曾多插手,也都是后来跟别人唠家常,你一言我一语听出来的。”最后一刻,还是要把自己撇清。 她说一句,武松的神情便多一分惊讶,眼中的戒备慢慢减少了,躬身一揖,认认真真地说:“既是如此,多谢告知。” 潘小园赶紧万福还礼,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对了,方才那个小厮,还是让他再去清河县打探一下的好,也许我有什么地方记错了呢。”万一错了,锅不能我一个人背。 看到武松点点头,似乎是把这事情放过去了,潘小园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既然这清河县老宅子如此要紧,武松离家之时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向武大告知,让他千万不要卖房? 原著里说,武松离家一年有余,没有音讯,连信都没给哥哥寄一封。一年的时间,要想嘱咐什么东西,就算是再琐碎的事务,就算是武大再笨的脑子,也怎么都会嘱咐到了吧。 难道他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哥哥? 潘小园决定先不刨根问底。自己和武松可还没熟到可以互诉心事的地步,万万不能不把自己当外人。 再者,周围已经是黑灯瞎火的一片,只有几户人家门上挂着的灯笼发出暧昧昏黄的光。月黑风高,孤男寡女肩并肩的压马路,这场景最好别延续太久。 武松又是几声“大哥”,回音散布到八方。没有回答。几扇窗户打开个缝儿,探出来几张好奇的脸。潘小园总觉得这些目光打到自己身上准没好事,悄悄躲到武松身后。 武松突然转身,朝一个方向叫道:“大哥!是你吗?”眯起眼睛,直看向路边一座小石桥。潘小园连忙提起裙子跟过去。那石桥底下是干涸的河床,上面贮着可怜巴巴的几滩水,河岸上伸出来一块捣衣的石板。石板上隐约一个黑影,看形状正是武大,那双短腿寂寞地一颠一颠,搅乱了水潭上反射的月光——这才被武松发现了。 卖炊饼的担子孤零零地撇在他身边。 潘小园吓了一大跳,立刻把什么老宅啊秘密啊全都抛在了脑后。大冷天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冻病了算谁的? 也不顾矜持了,远远的就喊:“起来!什么事回家去说!有你这么傻坐在外面的吗?” 武松道:“大哥,起来,跟我回家。”一面说,一面大步跑下路基,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定在原处。潘小园还小碎步追呢,差点和他撞满怀。“呀”了一声,赶紧躲开,又急,又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武松看着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声道:“嫂嫂听禀:武二不才,只想好好的当我的步兵都头,本本分分,为民出力,不至辱没祖宗。还望嫂嫂成全。” 潘小园听得云中雾里,武松这人不像是油腔滑调爱开玩笑的,这话是几个意思?又怎的突然把自家哥哥放到第二位,这当口跟她提什么本分做人? 好在她对武松防范有加如履薄冰,他说一句话,她心里头得揣摩个两三回,这会子心思运转,慢慢的明白了。武松还真瞧得起她的智商。 清河县那栋要紧的老宅,那些他瞒着武大的事情,绝对算不上“本本分分”。 朝他坚定地微笑:“叔叔说得是。那老宅的勾当,相信叔叔自有处置,我就不给你哥哥添事儿了,谁耐烦乱嚼舌根呢。” 武松双眼一亮,朝她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友好的笑容,点点头,转过身,朝石板上的武大跑过去。 武大听到声音,仰起脸,先看见武松,又见了潘小园,一张方脸垂头丧气,眉头耷拉着,眼睛眨了又眨,都快哭出来了。 还没等武松出声询问,武大就委委屈屈的开口了,指着身边的担子,声音中充满了哀怨:“兄弟……卖不出去……” 武松伸手一掀,立刻就明白了。嫂子刚刚向他吹嘘过的一担子五文钱一个的雪花白面炊饼,全都满满当当的堆在担子里,映着头顶上的月光,格外圆润好看。 怎么竟会卖不出去! 潘小园头一次对自己的智商和记忆产生了怀疑。五文一个,价格明明合理;卖相软白好看,明明贞姐和王婆都喜欢吃的…… 先不多想,赶紧让武松把武大提溜起来,自己去挑那担子。挑了几步,就有点重负不堪。最后还是武松一手挑担,一手扶老携幼一般,把冻僵了的武大弄回家。两人手忙脚乱生起炭盆,让武大脱了棉衣向火。武松第二日要早起画卯,见哥哥无恙,说了两句话,也就走了。 潘小园大大方方跟他告辞。方才和武松那几句对话让她觉得,似乎和他达成了一个有趣的同盟。 回头再看看武大,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一根筋的榆木疙瘩,炊饼没卖出去,钱没挣到,怕被娘子甩脸色,居然就不敢回家了! 赶紧从篮子里盛出炸丸子,略略在炭盆上烤热,递过去:“先吃饭再说。” 武大生无可恋地摇头:“不吃,不吃……五文钱一个的炊饼……没人买……” 潘小园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哄:“不就是少了几百文进帐么,咱们现在也不缺这个钱!就当是……嗯,就当是今天去狮子楼吃了一顿!就当是去庙里上了一天香!就当是让那天那个扒手顺走了……” 嘴上说着,心里滴血。要想在三个月里攒下三十贯,平均每天至少要有两百多文纯利润才可以。这一天血本无归,可把前几天的盈余全都折干净了。 好说歹说,慢慢问出来当时的情况。武大在街上叫卖五文钱一个的雪花面炊饼,开始人们好奇,都围过来看,武大还按照她的指示,免费送出去几个品尝的。谁知大伙尝过之后,都点头微笑,说好吃好吃,然后两文钱买了原先的茶合面炊饼。 还有人笑着摇头,说大郎你醒醒,五文钱,都能买个最便宜的带馅儿馒头了,谁肯来买你这个不带馅儿的炊饼?雪花面?雪花面又怎样,也不能一个顶俩啊。 于是晌午还没过,武大的一担茶合面炊饼,两文钱一个,就已经卖光了;唯独那洁白细软的雪花面炊饼,只卖出去不到十个。他不甘心,出了县衙广场,几个小街巷又转了一圈,只有看客,没有买主。郓哥寻了个空隙,讨了他一个雪花面炊饼吃,帮他吆喝了两声,响应者寥寥,也不过多卖出去两三个。 最后,武大几乎是求着人买。人家开玩笑跟他说,降到三文钱,可以勉强考虑考虑。武大想起家里娘子的谆谆叮嘱,还是有骨气地摇了摇头。 潘小园慢慢的明白了,眼睁睁看着担子里的雪白炊饼,觉得自己傻到家了。 毕竟,宋代的炊饼,只是再基本不过的主食,寻常老百姓拿来填肚子,犯不上浪费细白面粉。贞姐和王婆当然会喜欢吃,但并不代表她们愿意花五文钱买。 而吃得起雪花粉的大户人家,又哪会天天吃炊饼这种粗糙主食呢,白米饭、肉馒头、云英面、梅花包子、小叶馄饨,一天换一样,才是富贵人家的生活。 用雪花粉做炊饼,大材小用,简直相当于拿依云水泡方便面。 也许,当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提高,精白面越来越普及的时候,大家会慢慢接受武大的雪花面炊饼。但是此时此刻,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潘小园不认为自己能够改变老百姓长久以来的消费观。 半晌,叹了口气,说:“明日还做茶合面炊饼吧。雪花面的,算了。” 武大苦着脸,道:“可是……可是……” 一石雪花面粉,眼下十剩八`九,还在厨房里堆着呢。都是潘小园一时太过自信的结果。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咬咬牙,有气无力地说:“我来想办法。” * 第二天早上,潘小园一反常态,跟武大同一时间起床。天没亮,就泡在了厨房里。武大在灶台做炊饼,她在旁边做实验。等到武大做生意回来,已经弄得满手满身都是面粉,成了白发白身的白毛女形象。 武大连忙放下担子,踮起脚,就要去给她掸。潘小园连忙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不跟他多寒暄,开门见山:“大哥,我想到雪花面的用途了。你随我来。” 厨房里琳琅满目,已经让她发好了几大团雪花白面。市场上买来花椒,热锅焙干,用擀面杖碾成粉末,掺上盐;葱花切了一大碗,放在灶台上。一股子混合香。 她挥挥手,让武大莫要多问,只看自己动作。一抬手,十根手指头尖散发出葱香气。武大伸长脖子,使劲嗅了嗅。 发面擀成大片,另取一团和入猪油的发面,同样擀成软些的面片。两片面贴合到一起,撒葱末、花椒盐,再淋少许芝麻油,抹匀,卷起切成三寸长的段,捏住微拧,入屉,生火,上锅蒸。 武大只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像炊饼又不是炊饼,面片经过卷拧之后,倒是挺好看的形象。面里面居然还杂了葱盐之类的调味,这,这得是什么味道? 一屉蒸熟,取下来一看,两面已经分成了层次分明的精致花纹,褶皱间隐约现出葱花和花椒的颜色。用手捏一捏,软而不散,比炊饼额外多了些劲道的手感。 潘小园忍不住笑道:“尝一个呀。” 武大将手里的一块看了又看,竟有些舍不得下口,仰头确认道:“这,这是要给我吃的?” “你若不嫌弃,就做今天的晚饭。锅里还有些下饭菜,可以就着一起吃。” 武大这才喜上眉梢,一大口咬下去,顿时惊讶得“唔”了一声。轻松适口的嚼劲,略带着葱油碱味和椒香气,层层叠叠的微咸口感,竟似不用配菜,也能单成一顿饭一般! 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问:“娘子娘子,这是个什么点心!也忒好吃了些!你、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潘小园故作神秘地笑笑。什么点心?不过任何一个学校食堂师傅都能做的……花卷而已嘛。 现在她自己动手,才意识到,花卷由于要擀发面为细片,非得是筋度足够的雪花粉不可,若是茶合粉,便松散成不了片。因此这样一种现代司空见惯的主食,在北宋时期,却是十分超前的发明。白日里,她自己实验了三五次,牺牲了两三斤雪花粉,才琢磨出了最合适的配料和火候。 潘小园自己也拿了一个花卷嚼着,心想除了葱油花卷,应该也能做成豆沙、枣泥、红糖之类的甜口。但摸不准宋代老百姓的口味,不妨以后再慢慢试验。 武大还在追问这点心的名字。潘小园自然要杜撰一个高大上的名称:“这个嘛……唔,就叫……叫,银丝千层卷!是我以前在张大户家学过的……” 言多必失,因此稍微解释两句,便即换了话题:“明天你做它拿去卖,肯定会有人愿意花钱。我白天已经蒸得一锅,端给四邻八家尝过了,问他们愿意花多少钱买。” 潘金莲在紫石街风评不太好,本来和邻居们少有来往,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白花花热腾腾的点心送上来,大家还都是客客气气的谢了。各位婆子媳妇对这种新点心赞不绝口,平均报价是六文半钱。考虑到花卷是给她们是免费吃的,因此心理上会稍微提高一下价位,以显便宜占得大。真正卖的时候,报价五文,应该会让人觉得实惠。 吃一堑长一智,市场调查必不可少。 但这就不用跟武大细细说了,只说:“按五文钱的价格卖。赊账的话,七文。” 毕竟,不管是从外观还是从味道,这“银丝千层卷”都比炊饼要高端大气得多。用细白的雪花粉作原料,也就合情合理了。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眨眼就到第二天天亮。过了好一阵,才突然想起来什么。担子里,百十来个没卖出去的雪花粉炊饼,眼下已经缩小变硬,还静悄悄的堆在那里,好像一袋袋孤独的鹅卵石。 如何处理这些滞销货?扔掉?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说:“明天见到郓哥,让他来家,我有事找他。” 武大不明觉厉,看潘小园的眼神更加仰慕了。跟她磨蹭了一会儿,灰溜溜的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武大出去之后半个时辰,郓哥果然顶着他的招牌油头发,风风火火的来叫门。茶坊王婆探出头来瞧稀奇:“这小猴子不专心做买卖,来大郎家学做炊饼了!” 银铺姚二嫂则冷眼看着,一面扫门前的地,一面自言自语道:“郓哥儿,稀奇!好久不见,小伙子已经长这么高了,成大人啦。啧啧,啧啧啧。”话里有话。 郓哥显然从来没跟成年女子这么约过,脸上风轻云淡,却透出微微的红晕,一边大步走,一边伸手把头上束的两个角儿抹得光洁。那样子,活像调皮的男生被年轻班主任叫去谈话。 但见武大郎家房门大开,堂屋里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武大娘子坐在当中,面前支个火炉,炉子上一口小锅,正用筷子拨弄着什么。她身边怯生生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干瘦女孩,正眼巴巴往锅里看呢。 郓哥虽然在她眼里还是小孩,但有姚二嫂这等人在,潘小园也不敢跟他生出什么瓜田李下,早早就把刘公家的贞姐儿叫来,说要请她吃东西。贞姐爹巴不得对这丫头眼不见为净,又省一顿饭,挥挥手,就让她把孩子带走了。 贞姐见郓哥来,那分明是小学生见到了高中生,露出敬畏的神情,轻轻叫:“六姨,大哥哥来啦。” 而郓哥本来计划好的、与武大娘子优雅见面的礼数,此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使劲吸吸鼻子,这屋里见鬼了,什么味道那么香?明明刚吃过的早饭,这时候竟不知跑哪里去了,肚子一抽,竟咕噜叫了一大声。 潘小园也不抬头,筷子夹出一片焦黄的点心,伸出去,笑道:“来,尝尝我的手艺。” 郓哥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篮子,伸手捏住。有点烫。往嘴里一送,松脆焦香,带着淡淡的咸味和葱花味道,牙齿一咬,咔嚓便碎在嘴里,还没嚼,便化开一口带着猪油气的面香。 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说:“谢谢嫂子!见过嫂子!真好吃!再给我一片。” 潘小园却不理他,筷子伸进油锅,把炸好的薄炊饼片一个个夹出来,控在油纸上,夹一片给了贞姐,看着她嘎吱嘎吱的吃了,才笑道:“一文钱一片,你还要?” 郓哥吓一跳,赶紧双手乱摇,说:“这个不算!是你让我尝的,我可没买!” 潘小园让贞姐从架子上提了个篮子,掀开盖的布,里面满满的一篮子炸炊饼片,全都是焦黄焦黄的,还散发着热气。那样子和后世的馒头片如出一辙。贞姐简直是她见过的心最细的女孩子,那一枚枚炊饼片儿排得整齐划一,大的跟大的在一块儿,小的跟小的在一块儿,有如孔雀开屏,煞是好看。 “郓哥,嫂子跟你商量个事。”这孩子比武大不知精明多少倍,于是也就开门见山,“这些熟食面片片儿,叫做……唔,叫做黄金葱香酥炸饼,我都白送给你……” 郓哥明显一惊,露出些不信的神情,然而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果然好做派。潘小园心里暗赞一声,继续道:“你自己吃也好,卖给别人也好,定多少钱的价都随你。只有一个条件,你若卖得钱时,须分一半给我。若是买了十文,便分我五文;买了一百文,分我五十文。这个买卖如何?同意时,就把这几个篮子全拿走。” 郓哥眼睛一亮,重复道“白送给我?我若卖得钱,不管多寡,只要分你一半?” 无本的买卖,白占的便宜,慷慨得有点过分了吧。 潘小园点头,不再多加解释。 贞姐却在旁边忍不住了,喊道:“卖了多少钱,可不许骗人。你若卖了二十文,回来跟六姨报十文的账,可不允许!” 郓哥白了小姑娘一眼,一挺胸,“小孩子懂什么!骗人谁不会?我能想不到?嫂子能想不到?你把我俩当傻子?咱们生意人诚信为主,嫂子既然信我,我当然不会骗她!”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连连点头。郓哥何等机灵,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一下子就搬出了职业操守来说话。不过到底是孩子心性,听贞姐管自己叫六姨,他便加倍管自己叫嫂子,好像这么着就能平白升一辈似的。 让郓哥把篮子挎了,送他出去,笑道:“大郎分不开身,我又不好多出门,这才请你来帮忙。以后再有这种事,难免不会再麻烦你。到时候莫要推辞,有你的好处。” 这是明摆着告诉他,倘若此次合作愉快,以后这种白来的好事还会再有。这样一说,也算是最后敲打一下这小猴子,不要为了一时的蝇头小利,断送长远的赚外快机会。 郓哥哪能不明白,笑道:“多多益善!晚上见!”一面说,一面拾了自己的雪梨篮儿,飞快朝她作个揖,一撩头发,飞也似地往县衙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贞姐愣在门口,看了半晌,才气呼呼道:“六姨你不知道,那个郓哥比猴儿还鬼精,你把吃食都给他,他一准先分一半藏家里孝敬他老爹。剩下的,他卖出多少钱,肯定不会跟你说实话。我见过他撒谎,那脸都不带红的!” 小丫头已经让她喂了一上午的黄金葱香酥炸饼,肚子饱饱,嘴角还留着面屑,这时候自然向着她,看不得她吃一点亏。一面数落,一面习惯性地抓起抹布,嫌弃地瞧瞧上面的污渍,折起来,熟练地抹掉小几上的炊饼渣儿。 潘小园脸一红,找了个话题:“那派你去偷偷监督他,好不好?看他到底把这些东西卖了多少钱。” 贞姐眼睛一亮,觉得这个差事太有趣了。可随即苦了脸,摇摇头:“不成,我爹我娘不让我一个人出去。” 其实监督不监督郓哥,潘小园倒觉得无所谓。毕竟雪花面炊饼是滞销货,就算留着,也只能是慢慢坏掉。武大曾经提出过贱卖或者白送,让潘小园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卖炊饼的武大郎成了送炊饼的,愈发人傻钱多,把顾客的胃口养大了,以后他的普通茶合面炊饼,还怎么能卖得出去?况且,就算是送炊饼,也要花费时间成本,占用武大做正经生意的时间。 这是最基础的经济学现象。譬如在现代社会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新闻:某地水果滞销,果农宁可让橘子烂在树上,也不能轻易亏本白送,不然,就是断了果农以后的生路。 北宋时期虽说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普通老百姓还都是彻彻底底的小农思维。这种纯粹的资本主义做派,潘小园也无法向武大多解释。 这才想到制作炸馒头片儿的法子,把它从主食变成佐餐小吃,大约能稍微多些销路。不期待变废为宝,但求能收回一点点成本即可。而郓哥在各大茶楼酒楼里流窜飘荡,专门给人寻茶点下酒果子,便是最理想的代理经销商。不管他将这些炊饼片卖出多少钱,也总比放着发霉强。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赌上这些炊饼片的价值,试探一下,这个精明的小猴子到底能被信任到什么程度。 正琢磨着,贞姐忽然啊的一声叫:“六姨,我……我要回去了,跟爹娘说好了,回去干活……晚了,晚了……” 小姑娘在家没少挨打挨骂,这会子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抖抖索索的穿外衣。 潘小园见不得她担惊受怕的模样,一把拉住她,从小匣子里抓出十几文钱,塞进她小手,“带上,你爹就不会打你了。”看着她惊愕的眼神,又扬起下巴,说出了上次没来得及说的一句话:“就算他们以后再要打你,就逃到我这儿来!我看他还能连我一起打了!” 第24章 送走贞姐,潘小园关上房门,在屋里美美的睡了个午觉。下午起来,洗手下厨,炸了一盆猪油菜丸子——昨天武大没吃上热乎的,今天补给他,再另加三个鸡蛋。 如今的生活渐渐宽裕,每天也至少能有百十来文的盈余。伙食上也逐步升级换代。像鸡蛋、瘦肉这些吃食,过去武大从来舍不得加入日常食谱当中。潘小园曾经在厨房角落里挖掘出一小罐腌过的咸蛋,不知是猴年马月谁送的,武大舍不得打开,早就长成了绿毛龟,散发着一股子发酵鲱鱼罐头的气味。 当然眼下的收入水平,离三个月三十贯的目标还差得远,但潘小园琢磨着,等过了年,再鼓捣些新花样儿,最好能承接诸如狮子楼主食供应的大生意,或是给武大的炊饼填上馅儿,或是把郓哥培养成更可靠的生意伙伴…… 脑子里一页页的翻着企划运营书,踌躇满志,一颗心就像油锅里的丸子,蹦蹦跳跳的。她甚至满怀憧憬地想,等到时自己成了富婆,离婚时一定好好留给武大一笔“赡养费”,最好再给他安排几场门当户对的相亲,这年头娶个媳妇不容易……王婆不靠谱,最好托薛嫂…… 丸子刚炸好,就听到外面街上欢声笑语,一路进门。竟是武大和郓哥勾肩搭背,郓哥替他挑着空担子,一起顺手顺脚的回来了。 武大扑进门,激动地手舞足蹈,一面喊:“娘子,娘子!今天发财了!全、全卖光了!那个、你看,钱……” 郓哥淡定地站在门口,慢慢放下手里篮子,拱手叫道:“嫂子拜揖。” 潘小园心里也按捺不住喜悦。请两个人坐下,端出炸丸子和几样小菜,意思就是让郓哥留下来吃晚饭了。郓哥谢过,大大方方的开动起来。 还没决定好先问哪个,武大已经忍不得,语无伦次地开口:“大家都问我那个银丝卷儿是谁家里学的!晌午刚过就卖光了!还有回头来买的!……还有、还有前街周守备家里,一下子买了三十个……说有银丝卷儿做早点,配菜都可以省两份。啧啧,你看人家大户人家,早点都有饭有菜的……” 原来古代副食不多,老百姓一日三餐,都是主食面点为主,配上少许下饭菜,就成一餐。至于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桌子琳琅满目盘碗盆罐,一顿饭几十道菜的,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有资格享受。而花卷本身带有咸味,且有葱油香味,可以省菜。譬如大户人家里大锅吃饭,倘若只吃面片汤、炊饼一类主食,则必须要配两三样下饭菜,大家才满意。而倘若主食换成了有葱油碱味的银丝卷,则只需配一两种下饭菜。如此以来,每顿便可以俭省不少。歪打正着,这种廉价的风味点心竟成了风靡全县的畅销货。 五扇笼葱油椒盐白面花卷,卖得一个不剩,连武大自己中途饿了,都没舍得吃一个,只是揭开盖子闻闻香气。除了有七个赊账的——都明明白白的记在那新式账本上呢——还有就是周家一下子买走三十个,便给打了折,饶了五个,其余一律是五文一个卖出的。再加上另一担茶合面猪油炊饼,一共拿回来五百九十六文钱。 武大自从上街卖炊饼以来,从没感觉钱袋这么沉过。直兴奋得喃喃念叨:“发财了,发财了……” 潘小园少不得跟他解释:“银丝卷儿卖价贵,可原料钱也多啊,雪花面多少钱一升?葱花、香油、花椒,可都是另外花钱买的。费的猪油也多。蒸的时候火候也要旺,多用两成柴火呢。” 看不得武大一副财迷样儿,赶紧朝旁边使个眼色,意思是客人在呢,别丢人现眼。郓哥却没笑,而是认认真真的听潘小园一样样算账。 好容易安抚了武大,朝郓哥看了一眼。小伙子不慌不忙地揭开篮子盖儿,一面把里面的钱一把把抓出来,一面报账:“嫂子给我的四篮子那个什么黄金酥饼,一篮子让我拿回家给老爹尝鲜——嫂子说送我的,是不是?另外三篮子,茶楼里卖了一遭,狮子楼里卖了一遭,县衙门口卖了一遭,又蹲在桥底下,卖了一遭。有时候叫一文三枚,碰上有钱大官人时,便宰一把,卖了一文一枚,总之是见机行事,我也记不得这许多。所有的收成都在这儿了,嫂子数一数。” 潘小园忍不住嘴角抿出笑来,让武大去泡茶给郓哥喝。这孩子,果然上道! 已经说好了炊饼片儿是随他处置,又没有制定绩效目标,就算他全部私吞,也是在约定的条款之内。有什么可骗人的? 而他也坦坦荡荡地贪了一篮,两人心知肚明,这便算是代理费了。要是他两袖清风,一片也不多拿,潘小园反倒会奇怪了。 郓哥还要数钱,让她殷勤地拦下了——总觉得那钱经了他手,多少会沾上点积年头油。 一共是二百三十一文钱。潘小园伸手在桌子上一划拉,把钱分成两堆,将那稍大的一堆往郓哥的方向一推,“喏,许你的报酬,收好吧。” 郓哥微微搓着手,将那堆钱看了又看。他人虽然机灵,但家中赤贫,从来拿不出什么本钱,因此日常自己买卖,也不过是一天百十文进帐。而桌子上的这一堆钱,名义上是外快,数量却抵得上他平时一天的收入。 小猴子咽了咽口水,忽然伸手把钱推了回去,将那小些的钱堆揽到自己身前。 “本钱都是大郎和嫂子给的,我不过是顺手出力,拿小头便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也会做长远打算。武大娘子看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 武大连声叫道:“客气什么,客气什么?来来,你拿那一堆……” 他倒开始借花献佛了。潘小园忍俊不禁,大钱堆里又拨出十几文,推给郓哥,两堆钱差不多高了。 “好啦,一半一半,公平合理,你总不会还要我一文文的数吧?” 郓哥抿嘴笑了,脸微微一红,这才透出些大男孩的羞涩,把钱扫进衣带,紧紧扎好,又问:“那,我明天再来?” 积压的雪花面炊饼太多,炸成片儿,体积不减,一天卖不掉。 潘小园点点头,盯着他微笑,说出了一个在内心咆哮多时的要求:“来之前给我洗个头。” * 郓哥果然是个合格的代理经销商,自己琢磨出若干创收法门,比如第二天上街叫卖的时候,就打上了武大郎的招牌,说自己手里是“特地向大郎讨要的头一笼雪花面饼,新鲜的!” 第二天,又琢磨出了捆绑销售:“加上一勺子腐乳才好吃呐!小的给员外抹一片尝尝?” 再过一天,又腆着脸加上:“这可是都是大郎娘子亲手一片片炸出来的!” 这些都是晚饭桌上,武大当笑话说出来的。郓哥只是在旁边云淡风轻地听着,不时流露出一种“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的神情。 每天郓哥前来上缴营业额,顺理成章的就留下来吃晚饭。潘小园自然是欢迎之至,巴不得这电灯泡多亮一阵子,有时候还变着花样儿跟他聊聊生意经。她觉得,像郓哥这种璞玉,没经历过任何现代商业社会浸染,就无中生有地进化出一身营销细胞,绝对是超越时代的人才。 到了第四天,郓哥却一反平日的淡定,刚一进门,就急着叫:‘嫂子,嫂子!’ 武大跟在他后面,也是一脸喜气,放下担子,深情呼唤:“娘子,娘子!” 郓哥接着叫:“嫂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娘子快出来,有好事儿!” 相声似的一唱一和,潘小园把俩人按在饭桌前面,当家作主地下令:“边吃边说。” 郓哥立刻正色道:“嫂子不是一直在提,想要做大户人家的供应商,做大生意不是?今日我在街上买卖的时候,顺带帮你说合了这么一单子生意。大街坊大官人家,据说有个什么喜事儿,要宴请宾客,约定明日定做十六扇笼银丝千层卷儿,卯时送进去。” 十六扇笼,那可是三天多的销量!潘小园心里慢慢开出一朵花儿来。这是传说中的大客户!赶紧说:“那、那咱们答应……” 郓哥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不紧不慢地继续汇报:“价钱已经讲好了。十六扇笼银丝卷儿,一共三百二十个,市价一千六百文。这里是三百文定金,剩下一千三百钱,明日去他们账房支……” 潘小园简直想把桌子上所有的肉都夹给这孩子,“那,有没有给折扣什么的……”不成文的规矩,买十个以上的炊饼,就可以跟武大郎还价了。 武大好不容易瞅个空儿,兴冲冲接话:“没有,没有!不打折!他们人傻钱多!一千六百文原价!那是、那是两贯钱哪!咱们一个月的房租!” 郓哥抿出一个“何足道哉”的笑容,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心儿,继续道:“只是有一样,因为银丝卷儿既供男宾,也供女客,内宅人家不好让大郎进去,再说十六扇笼,大郎一个人也挑不动,还得麻烦你们两口子一块儿走一遭……” 潘小园心花怒放,连声道:“没问题!到底是哪一家,地址细说给我。” 郓哥微笑:“大街坊东头第一家便是,嫂子平日想必也曾路过。人家说,卯时光景,会派个小厮叫玳安的,在门口迎。等嫂子送完了货,跟着他去账房领钱就行了。”说完,一双猴眼睛眨眨,笑出一副人畜无害:“小弟都答应了,擅自做主,嫂子莫怪。” …… 饭桌上还盛着半盆汤、几个热腾腾的炊饼、一小碟鸡蛋丸子。潘小园坐着主位,双手还撑在桌子沿儿。武大一脸敬爱地看着她,一面把一个炊饼往嘴里送;郓哥则靠着椅子背,刚洗过的头发飘逸顺滑,晃一晃,一副等待表扬的三好学生模样儿。 潘小园觉得现在自己就差头顶上一圈圣光,然后就可以配合着开口说:“我们当中有个叛徒!” 郓哥还在得意洋洋。这个精明得过分的小猴子,给他根棒槌玩,他还真把自己当孙悟空了! 第25章 生辰纲 翌日。西门庆半睁着眼醒来,问:“几时了?” 小厮书童儿连忙答应:“卯时刚过。” 那睡意立刻知趣地跑了。让书童服侍着穿了衣裳,又叫玳安来。 玳安和主子连心,一上来就说:“爹,来啦!两个都来啦!” 西门庆接过茶水漱了口,吐在盂儿里,才慢慢漾出一点笑容,没言语。 什么人说什么样儿的话。有些话不方便说得太直白,平白拉低自己的格调。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凑趣的狗腿子,在那情绪起伏的节骨眼儿上,来一句:“爹,笑什么呢?” 没等他回答,玳安便恍然大悟的一拍手,笑道:“起初小的还担心,那小娘子乔模乔样儿的,不知肯不肯出这趟门呢。现在看来果然是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只千八百钱儿,这身段儿就放得干脆利落,小的也佩服。” 西门庆听得心里头舒坦,口头却依然冷笑:“钱就那么管用?前些日子给她送的那些药,加起来可也得有六七百文了吧?连个响儿都没有。你还不是比我还心疼?” 衣服已经穿好了。书童服侍着给套上一双官靴,一面柔柔和和的插嘴:“那不一样。药膏儿又不好卖了换钱。许是她面皮薄,难为情在德信堂住个脚。可白瞎了你老人家派过去的那个老韩伙计啦!” 西门庆又冷笑:“我派老韩过去,是生意上的考量,又不是为了她。” 说话间,厨房里已经送来早饭:荷花饼,银丝鲊汤,外加一碟橄榄枣子。慢慢吃完了,玳安才上去问:“那炊饼两口子,已经等了多时啦。” “让他们等。”西门庆说完这句,又马上改口:“让小娘子等在后宅。派人去招待一下武大,好赖是头一次合作,以后来找他的时候多着呢。” 玳安听出了话里有话,扑哧一笑,应道:“武家娘子虽然妙人儿,只可惜寒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她多瞧瞧爹的宅子,想来也瞧不腻的。” 西门庆放下碗,站起身,理了理腰间鸾带,大步出门,撂下一句话:“你才没见过世面!这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勾人馋虫,丽春院里的小娘们也不见得有她这本事!” 他知道玳安肯定在背后缩脖子吐舌头,又是一笑,摸摸鼻子,出了小院。早有打帘子的丫环齐刷刷请安。一步迈出去,外面的喧闹声就像风一般直灌进耳朵来,把清静推回墙那边。 外院张灯结彩,没叶子的树梢上全挂满了红纸红灯笼。三五个小厮卖力地打扫,一队弹唱丫头嬉笑着转过角门。来保儿笑容满满地跑近,递上一大叠字拜帖,喜气洋洋地说:“老爷,外面的轿子马匹已经把大街堵上啦,全都是来贺喜的!老爷今儿个可有的忙啦!” 西门庆笑着踢了他一脚:“你又是怎么了,笑得没鼻子没眼的,今天看不把你累成扁担!” 来保儿笑嘻嘻地一躬身,“老爷的福分就是孩儿的福分,孩儿的最近正觉得四体不勤,巴不得趁今儿减两斤肉。” 西门庆绕过来保儿,来到正厅外面的院子门口。帘子一掀,几十个丫头小厮婆子长工齐齐放下手中活计,你推我挤的请安:“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那声音好像轰的一声炮仗,叽叽叽惊起了好几只偷点心渣子的麻雀。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心里想着,声音够大了吧。墙那边那个冷冷清清等着送吃食的小娘子,应该能听见。 * 潘小园一个人杵在后宅子门口,眼看着西门大官人的府第布置得灯火乱舞花红柳绿,恍惚中觉得自己姓刘不姓潘。 她倒也不急躁,一双眼睛把上下左右都看了个新鲜。一个婆子走出来,把她打量了又打量,仿佛把她从头到脚都用尺子量了一遍,才笑着和她打招呼:“哟,武大娘子,站累了不?” 礼貌性寒暄,连给她搬个凳子的意思都没有。潘小园也就礼貌性回话,心里琢磨着西门庆把自己晾在这里的意思。 既然决定过来,那就见招拆招好了。 前一天晚上,得知郓哥擅自做主给她接了这趟单子,第一反应是把这泼猴片成烤鸭蘸酱吃了;可就在失态之前的一刹那,看到了武大一双又惊又吓的小眼睛,又忽然悬崖勒马的冷静下来。 第一,西门庆家有钱有势,不能得罪。定金都收了,不能跟他们出尔反尔。 第二,自己迫切需要钱。三个月赚不够三十贯,只能回家生儿子。 第三,自己是熟知剧本的穿越者,这件事绝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第四,自己曾经和西门庆见过面说过话,还被他送过东西,这事也最好别让人知道。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潘金莲已经不是以前的潘金莲,不会被那家伙花言巧语骗到手。 想通这五点,虽然说不上大彻大悟,至少心里踏实了许多。当下把定金分出一半来,谢了郓哥的中介服务。然后便跟武大一起做准备。 不跟西门大官人谈恋爱,赚他的钱总可以吧? 况且,看今天这宅子内外车水马龙的光景,也实在不像能生出事端的。无数男女下人拿着拜帖礼物穿梭来去,好像一群勤劳的蚂蚁。 等到太阳升高了些,外院内院就相继开起了席,吹拉弹唱之声此起彼伏。总算有个烧火丫头把潘小园叫进了内宅厨房,却马上被另外一个丫头打断了,让她把东西直接送到备菜的小屋去。到了地方,又有人接手吩咐她安放了一笼笼银丝卷儿,已经凉了些,便起了灶,略熥一熥,盛在细瓷盘子里,盖上盖子,一个个送出去。直到外面吃的差不多了,厨房里几个人才捧着几个小碗小碟自己吃了,还招呼她:“武家娘子,你也留下来吃饭吧。” 潘小园一个上午被遛得脚不点地,见人家请吃饭,脸上还没表态,肚子已经叽里咕噜的赞成起来。扫了一眼厨房里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问人家:“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做的?” 负责接待她的那个小丫环眼角含春,柳眉带笑,天生一副喜庆样儿,不紧不慢地报菜名:“这个啊,是昨天三娘房里剩下的韭菜猪肉饼儿,那是桂花蒸萝卜,厨房做多了,席子上摆不下,就都拿来了,娘子随便吃;还有大娘赏下来的金华酒,倒是没动过的;那边罐子里是刚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时,就趁热吃。” 和这一桌子珍馐比起来,每天两顿的猪油炊饼直接卑微成了尘埃。潘小园再次得到了“可以吃”的许可后,甩开腮帮子,开始狼吞虎咽。 忽然房门打开,紧接着一屋子丫头婆子齐刷刷放下碗筷,站起来行礼:“老爷万福!” 潘小园只觉得一束光打进来,自己面前的饭碗都被照亮了。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西门庆竟是一身官服打扮,腰间那鲜亮的玉佩简直辣她的眼睛。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番,忽然看到了潘小园。眼睛一眯,露出真切的惊讶。 “这不是武家娘子?”忽然面色一沉,盯着管厨房的妇人,声音如霜,:“你们让她在这儿吃饭?”不等那妇人辩解,哐啷啷把桌子上几个盘子扫下去,肉饼汤水洒了一地,“让她吃这种饭?” 那妇人惊讶甚于惧怕,慢慢福了一福:“老爷不是在赴宴,怎么,怎么来厨房了……” “全府上下都是我的,哪里我来不得?我要是不来,怎知你们把客人当奴婢对待?”西门庆越说越怒,把那妇人仰面推一跤,大步跨过来。 潘小园慌忙把最后一筷子小葱塞嘴里,一面扶住那妇人,一面说:“没关系,没关系,这饭怎么不好了,你瞧这七荤八素的一大桌子,我就当在大官人这儿提前过年了——嗳,别……” 话音未落,不知西门庆使了什么眼色,一屋子年轻年老的妇人都满面羞惭地跪了下来。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知不觉住口。眼看着自己还鹤立鸡群,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架势,怎么跟皇上进了储秀宫似的! 门外一阵脚步声,小厮玳安一边跑一边喘:“哎唷我说爹,你老人家躲酒躲到这儿来做什么!”熟练地给西门庆除下外面官袍,又探头往里面张望一眼,看到潘小园,堆下笑来:“娘子怎么也在这儿呢?不是说去账房支钱吗?” 潘小园心里说:我又不知道账房在哪儿,倒是来个人给我带路啊。 西门庆笑道:“外面席间有不少和娘子一般的生意人,还请娘子不要嫌弃,移步吃一杯水酒,恕小人招待不周之罪。” 潘小园哪肯在这是非之地多耽,脱口问:“那我……” 本来想问武大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法昧着良心称他“我丈夫”“我当家的”,最后模棱两可地问:“大郎呢?我们要尽早回家……” 玳安笑道:“武大也在外面喝酒呢,娘子还不一块儿?” 潘小园哦了一声,心里想的是:武大也会喝酒? 但既然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夺门而逃也不太现实,只好磨磨蹭蹭的起身往外走。跟西门庆擦身挨过的时候,闻到他袖口熏着淡淡的清香味儿。 在身后,听到他对厨房众人狠狠甩下一句话:“今天这事,罚你们一个月月钱,要不然就去老顺那里领鞭子!” 厨房众嘤嘤嘤的开始道歉哭泣。 西门庆转向潘小园,微微一笑:“小人也不过是出来躲杯酒,娘子若不嫌弃,就一道回席吧。”向后面瞟一眼,又鄙夷道:“不用管这些愚妇。” 潘小园则偷偷撇了撇嘴。对自己如春风般温暖,对其他人如秋风般无情,是不是他觉得这样很潇洒霸道? 看着“愚妇”们哭天抹泪的可怜样儿,心里头还是不安,脱口道:“她们又不是有意慢待奴家,大官人何必为难她们?” 西门庆眉梢一挑,笑意更深:“既然娘子宽容大度,看在娘子面子上,小人的家法,也只好轻慢一日了。”扭头厉声道:“还不快谢谢武家娘子!” 潘小园听着耳中一连串的感激涕零,心里忽然扫过一串念头:怎么不知不觉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心里一虚,看到眼前那副“请”的手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跟着出了去。 西门庆宛如没事人一般,自觉跟她并肩而行,斜睨着她袖口,笑道:“娘子的手,可大好了?” 还记着这事儿呢!潘小园不想接话,但又觉得要是真不搭理他,自家收到的药瓶子迟早能集齐七个召唤神龙了。转念一想,西门庆又不似武大那么一根筋,要是他真的只会送药送温暖,反倒好对付了。 出了厨房外面的小院子,便拐上一道走廊,行上几步,就变成了雕梁画栋。隔着高墙,只闻丝竹乱耳,觥筹交错。一群精壮后生正把一坛坛酒往里面运。 西门庆侧过头,闲闲道:“怎么,这排场吓到你了?” 忽然不称“娘子”改称“你”,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娘子”,约莫都要脸红心跳一阵子。可潘小园居然没觉得怎么不妥,只是觉得他衣服上熏的香实在美妙,回头悄悄问出名字,自己也弄一份来。 这么想着,鼻子不自觉地皱了一皱,阳光打亮的半边脸蛋上,泛起微微的涟漪。 西门庆忽然笑了,领口里抽出一条蓝丝绳,末端串着一块拇指长的香饼,小孔边缘镶着金。 “古龙涎,是前朝留下的异国香料,去年在大内禁库里发现的。有那么几块流出宫外,让东京城的达官显贵竞相收藏。这一小块,是东京一个朋友今日赠的贺礼。你猜猜值多少钱?” 西门庆嗓音不错,娓娓道来的口气充满了专业性。潘小园没想到一缕香都这么大来头。待要再看清楚时,他却轻描淡写地把那香饼收回领子里去了。 她愣了一会儿,识趣地问了一句:“不知大官人今日何事可贺?” 西门庆笑而不语。此时走廊转弯,后面玳安跟上来,笑嘻嘻答道:“娘子还不知道吗?我家大官人如今吃皇粮啦!嘿嘿,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兼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这可是——”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东京蔡太师赏下来的官职,全阳谷县都没有第二个!娘子没看到,外面的人都提着礼物,排队巴结咱们家呢!……” 西门庆笑着朝玳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低调,转头笑道:“不过是些虚名儿,以后生意上行走的时候方便些。” 潘小园大吃一惊。西门庆这个土豪富商,居然摇身一变,当官了?他若是身为官商,以后谁还敢找他麻烦?《水浒》中哪里有这样的情节?等等…… 小心翼翼地问一句:“那个,东京蔡太师,是不是那位书法特别有造诣的……” 蔡京,当朝第一大奸臣? 书法家皇帝手底下养着四大奸臣,是为高俅、童贯、杨戬、蔡京。其中蔡京也写得一手好字,为“苏黄米蔡”宋朝四绝之一,眼下如日中天,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西门庆惊讶道:“娘子果然聪慧过人,诸子百家皆通!”压低声音,又道:“我偶得机缘,有幸拜在他老人家门下,蒙他提拔……” 潘小园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恍然大悟道:“拜了他做干爹?” 西门庆脸瞬间黑了,半天才道:“你……你如何知道……。 潘小园嘴角也抽了一抽,使劲忍住笑。心说不好意思,金`瓶梅我也上下读过好几遍,大官人携重礼拜干爹的的形象已经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了。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于是顺口胡编道:“奴在深闺都听说了,大官人不知道?蔡太师干儿子遍天下,只要礼物够重,都能在他老人家脚底下磕头。要是送双倍礼,还赠送个垫膝盖的小垫子呢。” 西门庆嘴角一抽,心里一咯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坑了。难道在市井小民眼里,蔡京的干儿子已经这么不值钱了? 好在玳安及时来解围,赔笑着道:“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蔡太师是当今圣上第一信任之人,这世上恁多欺世盗名之徒,拿他老人家的名号招摇撞骗,也不奇怪。” 墙那边的酒席里立刻应景地响起一阵哄笑:“……哈哈哈,咱们西门大官人这次加官进爵,诸位可得赶紧去铺子里买点上好胶水,粘在手掌上,这根大腿才抱得牢,千万别掉下来啊,哈哈哈哈!” 听声音,是西门庆的好友兼小弟应伯爵“应花子”,声音透墙而过,有些模糊不清。西门庆笑而不语,让玳安引着潘小园上了一道台阶,说后面就是女宾所在。二层的走廊装饰着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透过一扇圆窗,大厅中的一桌桌酒席尽收眼底。有的桌子已经喝得七倒八歪,有的在兴致勃勃的听戏,还有些面子大的客人来得迟,让小厮引着刚刚落座,互相寒暄客套,一片嘈杂。 玳安笑道:“爹,他们都等你回去巴结你呢。” 西门庆也笑:“回去做什么!躲杯酒还不成么!” 而应伯爵那一桌还在畅想着如何在西门庆这棵大树下乘凉,一时间谀辞如潮,知道西门庆虽然不在,但这些话迟早会传到他耳朵里,各人更是卖力奉承。 “知道西门大官人本事多大?东京蔡太师的门,多少人连看一眼都是上辈子积德,可是人家一看咱们的名帖,竟然直接问:是不是阳谷县那位?” “这就叫声名远播,啧啧!对了你们听说没有,那蔡太师府上简直是宝殿仙宫,仙鹤孔雀遍地走,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开放,那府上的美女,更是……” 一堆人欠身,“更是怎么着?难道你见过?” 那吹牛的自然没见过,硬着头皮继续吹:“美女……个个都是……那——么高,头发那——么长,腰那——么细……” 潘小园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觉得头顶一热,只听西门庆低声说道:“蔡太师府上的美女,大部分都不如娘子颜色。” 这话高明。如果他说“全都不如娘子”,未免阿谀之意太过明显。说“大部分”,倒显得他一个个用心比对过了。 潘小园脸一热,还没想好怎么回,人家正主已经似乎把这句话忘了,继续优哉游哉地观赏大厅里众生百态。 吹牛的那一桌引来了更多的吹牛大王。有几个从东京来的客人接上了话头,把前几个人说不下去的故事继续发扬光大:“……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本来蔡太师生辰上,是不见外客的……” 卖了个关子。立刻一群人敬酒:“那怎么偏偏见了西门大官人?我们读书少,你可别骗兄弟们。” 东京客人捻着胡子笑道:“也是缘法凑巧,大家都知道吧,每年蔡太师生辰,大名府梁中书都会打点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运到东京作为贺礼……” 席间一阵惊叹:“十万贯!” 便有人向那不知道的解释:“梁中书是蔡太师的女婿,升官发财全都仰仗这位老丈人,自然要变着花样讨好。十万贯在他手里,也就是一把芝麻!” 讲故事的人语气夸张,抓起手边刚啃完的棒骨当牙板,啪的一声,溅起一桌肉渣,继续道:“……可是走到济州府地界的时候,那十万贯钱财,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据那一队押送的军曹说,不知是什么新颖的蒙汗药,只知道有人在他们肩膀上一拍,那人啊,就意识全无,一举一动都任人摆布。等醒过来,发现自个儿躺在荒山野岭上,身边屁都没有,一干二净!” 听众们“哇”的一声惊呼,不由自主露出敬畏的神情。有人还问:“真的?” 讲故事的一脸不屑:“大名府地界上都传开啦!官府到处贴告示,叫百姓们加强防备,以免把一辈子的积蓄拱手送到贼人手上!不信你们去问啊!” 大家自然不可能跑到大名府去求证,于是只得都信了,有的还说得赶紧跟家里人通知一下,严防被陌生人拍到。 可偏有个不凑趣的,嘿嘿冷笑两声,说:“什么狗屁蒙汗药,还不是梁中书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无能,才搬出来的说辞?我倒是听说,生辰纲是让一群江湖好汉劫走的。人家如今在山东梁山泊落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方官正眼不敢看他们!” 那讲拍肩膀的冷不丁被糊了一脸真相,颇有些扫兴,喝口酒,说:“当然是众说纷纭,既然捉不到贼首,各路牛鬼蛇神自然争着朝自己身上揽,往自家脸上贴金呗。我还说是我干的呢!” 众人衡量了片刻,还是觉得拍肩膀的版本更可信,一面嗟叹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一面催:“后来呢,后来呢?” 那讲故事的笑道:“后来自然是蔡太师大失所望,正在发脾气,外面突然宣布西门大官人的贺礼到了,打开来看,虽然不如梁中书丢的那些贵重,但匠心独运,又有诸般珍奇土产,每一样都有一个好听的名目,都是他们达官贵人没见过的。蔡太师当场转怒为喜,就此召见了大官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大官人也给梁中书省了一场骂,这下梁中书也承了大官人的情,今天大官人加官,大名府那边还派了个人来送礼呢。” 听众们一声恍然大悟的唏嘘,接着七嘴八舌地夸赞西门大官人如何洪福齐天,赶上了这个机会。 西门庆在楼上,微笑着听着众人给自己一顶一顶戴高帽,最后摇摇头,用一种深藏功与名的口气,对潘小园说:“娘子别信他们的。哪有这么神。” 潘小园听直了耳朵,试探着问:“那劫掠生辰纲的强盗,查出来是谁了么?” 第26章 三十贯 如果此案仍然是悬案,那么她岂不是成了这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yy的念头一发而不可收,要是直接去向梁中书打小报告,说强盗一共有八个,有个叫晁盖的乡绅,有个叫公孙胜的道士,有个叫吴用的书生,有三个姓阮的渔民……书里说,赏金是多少钱来着? 西门庆的回答却一下子让她的憧憬胎死腹中:“据说是个姓晁的,带着七八个弟兄,个个有名有姓,官府已经发下海捕文书了——怎么,娘子也关心时事?” 潘小园赶紧摇头,看着西门庆朝自己微微侧了侧身,不由自主地闪了一闪。忽然脑子里起了个念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生辰纲失陷的事,你知道?” 西门庆的笑容中藏不住得意:“本来这事就没打算告诉太多人,但娘子问起,小人不得不从实相告。江湖上消息传得快。小人……碰巧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得知生辰纲失陷,我才急忙开始打点礼物,借着路途近,恰好和报讯的同一天到东京——不然,我怎么会傻到拼着一车子宝贝,却连见都见不到蔡京一面?” 潘小园对这人的投机倒把简直五体投地。又问:“大官人的江湖朋友,又是谁?”说不定还是自己听说过的呢。 西门庆怔了一刻。武大娘子确如他所料,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可感兴趣的点居然不是他的财力他的人脉他的智慧,竟然是什么江湖朋友? 便懒得跟她多说,含含糊糊回答:“几个受过我恩惠的兄弟。” 潘小园见他不爽快,心想这人倒也有点混江湖的意识,便不再问。 忽然远处一个小厮急匆匆的跑来。西门庆叫道:“来保儿!什么事?” 小厮来保儿边喘边说:“大官人不好了!那个人来了!你老人家快躲躲!小的们正把人拖在门口……” 西门庆脸色一变,一个转身,隔着袖子抓起潘小园的手腕就走。潘小园急忙挣扎:“哎,干什么……哪个人来了……” “不速之客,娘子随我避一避。” 潘小园已经被他拉走好几步:“可我、我可以先走吗……” 玳安在后面急赤白脸:“娘子帮帮忙……” 没等潘小园弄明白怎么回事,脚底下已经飞速兜兜转转,被西门庆拉到一个耳房里,玳安从外面关上了门。 “爹藏好,小的不给信儿,别出来啊。” 潘小园靠在墙上,呼哧一口气才舒出来,闻到一阵沁凉的药香。看看周围,密麻麻的箱子柜子,昏暗暗的一片,只有一扇背阴的小窗子,投下来几格虚弱的日光。似乎是个贮藏药材的储藏室。 西门庆掸掸衣襟,熟练地从墙角拖了个圆凳出来:“娘子,请坐。” 潘小园不坐。这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她不介意,自有别人介意。 西门庆陪下笑来:“娘子慌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真的是来了个不太体面的客人……”说毕提高声音,叫道:“玳安,看看人到哪儿了?” 门口立刻回话:“在门房那儿嚷嚷呢。爹你放心,这儿我给你守着。” 西门庆哼了一声,转眼看向潘小园。目光中的意思很明显:玳安就在旁边,我还能做什么? 潘小园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倒先解释起来了,苦笑两声:“是个乡下的老家儿,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旧相识,去年听说我发迹,拿了张欠条便找上门,说是我祖父当年借了三十贯钱出门做药材生意,这才有了今天我家的产业。” 潘小园规规矩矩站在角落一个药柜前面,听他讲得绘声绘色,也跟着好奇起来,问:“所以……是来要钱的穷亲戚?” 西门庆不至于连三十贯钱也不愿意还,还得慌慌张张到储藏室来躲债吧。 西门庆笑道:“娘子是不是以为小人一毛不拔?那可是冤枉我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不管那欠条是真是假,我西门庆不欠他们这份人情。可那家人要讨的,可不止三十贯……” “那是自然。过去这么多年了,总得有点利息嘛。” 西门庆带着一副“你太天真”的笑容,缓缓道:“他们想要我让出所有的产业。生药铺、绸缎庄、甚至还有……盐……” 没见过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潘小园始料未及,“咦”了一声。西门庆最后有意无意说的那个“盐”字,也就没往心里去。 “我提出还他们两倍、三倍的钱,甚至最后加到了十倍,可这家子人咬死了不答应。你猜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潘小园听入迷了。 西门庆冷笑一声:“他们说,我祖父当初做生意攒下的积蓄,全都是那三十贯钱生出来的,因此全都得归他们——正如当初借了三十只鸡蛋,现在却要我还十万只鸡!” 潘小园咋舌,心中还在掂量,这家穷亲戚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可是、可是那也不对。就算钱能生钱,还有你们几代人经营的心血呢,总不能白白视而不见……” 西门庆呵呵一笑:“正是。所以他们提出,为了补偿我们爷孙几代的‘经营’之功,可以按照雇佣掌柜的薪资,给我留七十年的工钱,剩下的,他们一律要拿回去。” 正在潘小园觉得他是在给自己讲笑话的时候,一缕唱戏般的声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唉哟我的老家儿哟——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败家的崽子呢——说好的孝子贤孙呢——吃肉不吐骨头,借钱不认账喽……” 这几句唱词绕梁三日,从大门口一直盘旋到了正厅附近。那音调一会儿干噎,一会儿饱满,一会儿高亢,几乎能在人眼前立刻固化成一个元气满满的瘪嘴老太太的形象。 西门庆眉头紧皱,呵斥门外的玳安:“怎么给放进来了?不是让你们好言安抚吗?” 玳安和匆匆跑来的什么人交换了几句话,才说:“他们不知哪知耳朵听到你老人家结交上了蔡太师,非说你飞黄腾达,那个,那个数什么,祖什么……赖着不走……” 西门庆命令:“客气点,这次多给点,给个五七贯,就当打发要饭的了!” 潘小园觉得不可思议。大户人家里来了讹钱的穷亲戚,还是趁着家里张罗喜事的时刻,不是应该大棍子打出去吗? 西门庆伸了个懒腰,咔嗒一声把什么小瓶子碰掉地下了,连忙弯腰捡起来,慢条斯理放回去,笑嘻嘻地解释:“我这人最能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 潘小园心中默默点头。这便是“潘驴邓小闲”中的“小”了。不知道其他四样,他会不会也这么见缝插针地吹上一句。 穷亲戚似乎已经闯入了宴客大厅,一把血一把泪的哭诉着西门家如何忘恩负义。潘小园心中生出一股极大的渴望,想亲眼看看这家子奇葩,是不是把脑子长在屁股上了。 刚要开门,西门庆连忙拉住她袖子:“娘子别出去!” 潘小园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问:“为什么!”难道还要非法囚禁我不成? 西门庆朝她作了个揖,赔笑道:“娘子想哪去了,实在是因为……因为,这个……”朝外面出声的地方指了指,“人家不知怎的,总觉得我不肯交出产业,为的是自己花天酒地,天天和……和娘子一般的人……风流快活。”几个字说得昂首挺胸正义凛然,“娘子若出去让他们瞧见,那咱们可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啦。” 潘小园居然无法反驳,只得随着他留在私人包厢里欣赏免费曲艺表演。 嚎唱很快变成了男女二重唱、三重唱,唱词里又夹杂着“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他娘的就躲在这儿!”“奶奶个熊,这些、这些、这些……都该是我们的!什么鸟客人,还敢……哎呀呀呀,哇——”那调子突然变了,“哎唷,哎唷……” 玳安兴奋得大声敲门:“爹,爹,东京来的那位客人看不下去,说阳谷县民风也太淳朴,让人欺负到脑袋顶儿拉屎都不带吭声儿的,今儿替你教训一下不识好赖的刁民——已经让他的护卫出手啦!嘿,爹你真该出去瞧瞧,痛快!” 西门庆双眼一亮,低声道:“赶紧去派来旺儿、来兴儿拉架,两边都道歉,好好谢谢客人。老太太那边,她们想不走也不成,直接拿十贯钱打发了。” 分派得井井有条,仿佛这些计划早就在他心里想好了。口气虽然厚道,但潘小园还是不免注意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多完美啊,在众客人面前留下一副良善好欺,同时又不怕花钱的形象。攀上蔡京这棵高枝儿,虽然风光无限,但同时也相当于在东京城平白多了无数政敌。用这件事,向东京方面传递这样一个讯息:我只是个人傻钱多没本事的冤大头、土包子,可以来敲我竹杠,别找我麻烦! 玳安连声答应,还是禁不住问:“真给……十贯?” “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爹……每次他们来闹,咱们都是几个钱打发完事……” 自己的小厮如此不开窍,西门庆有些恼火,冲口道:“我说给多少就给多少!再问,这钱你掏!” 玳安连忙答应着走了,边走边心疼得唏嘘。十贯钱啊,自己都从来没领过这么大方的赏。 而潘小园也被这番豪阔手笔镇住了。十贯钱直接扔给叫花子,就算是打水漂还能看个乐呵呢。假如自己是阳谷县知县,说什么也得把这事修进县志里。 反观自己,为了那三十贯的军令状,天天早起晚歇,跟武大斗智斗勇,胸累小了,腿跑细了,脑子里也塞满了无聊的柴米油盐,人都傻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西门庆看着她半是痛惜,半是羡慕的样儿,忍俊不禁,起身笑道:“娘子这是瞧不起我呢?几千几万贯的礼物都送出去了,还在乎这点儿残渣碎屑?怎的,你还替我心疼不成?” 说着一只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子一侧的小柜门上。两个人就隔着两尺了,又闻到了他衣服里的古龙涎香气。 潘小园意识到门口的玳安走了,不自觉地一缩,他却命令:“别动。”轻轻推了推她肩膀,手指把柜门里一坛摇摇欲坠的东西推回去,才看着她的紧张样儿,笑着解释道:“譬如娘子身后这些珍稀药材,是我前日刚派人从北方辽国进的货。方才要是让你哗啦一下子碰碎在地上,你猜猜,你得赔我多少钱?” 潘小园头皮一紧,瞬间想象出了五六种破产卖身的凄凉下场。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面前又被他堵严实了,生怕再碰下来什么瓶瓶罐罐,只好假装蜡像,僵着不敢动。 西门庆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她心里的担忧。故作惊讶,问道:“娘子家里,总不至于连三十贯钱都拿不出来吧?” 微微靠近,声音低了些,揣度的语气:“娘子今日破例出门,来敝府送东西,也是因为迫切需要挣钱吧?” 潘小园觉出气氛有些不太对,做出不畏□□的眼神,回看他,“大郎在哪里,我要回……” 西门庆笑意荡漾开去,摇着头,仿佛是在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武大,又是武大!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拼命给他挣钱?嗯?” 几乎所有阳谷县居民,背地里说到“武大”这个名字时,都带着些许戏谑的语气,就连郓哥也不例外。有时候潘小园在场,那种说笑话的语调会被刻意压下去。都是乡里乡亲,毕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 然而此时此刻,“武大”两个字从西门庆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裸血淋淋的嘲弄和厌恶。他眉梢微抖,一边唇角斜勾起来,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散发着一股子臭气。 能当着武大老婆的面这么说话,除非他已经确信,武大夫妻两个貌合神离,潘氏娘子根本对她的丈夫没有一点情意。 看着面前少妇那一瞬间的无动于衷,以及立刻涌上脸颊的、有些刻意的愤怒,他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她怎么可能真心爱那个三块豆腐高的矮子! 之前的那些欲拒还迎、躲躲闪闪,不过只是顾忌她自己的名声罢了。这也难怪,女人家扭捏,怎样都不会主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想着点别的。 狭窄的储藏室里,突然便多出了一屋子暧昧气息。 他底气上来,继续试探:“还是说,娘子有什么不得不攒钱的……难言之隐?告诉我,你需要多少?” 潘小园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让男人这么近距离地欺身俯视,心里头有些不听话乱跳,半是害羞,半是气的。平心而论,西门庆生得一副好面孔,长眉细眼,高鼻薄唇,就连一根手指头也散发着风流倜傥的气场。倘若不是顶了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稀里糊涂陷进去,也未可知。 只可惜,伴随这个名字的,是她记忆里一连串不可描述的各种段落,有不少还是和自己的……再好的皮相也给污了。 干脆拉下脸皮,做出一副市井小人的嘴脸,嬉笑着道:“没错,我们两口子五行缺钱,都是见钱眼开的货。大官人既然知道奴家爱数钱,还霸者我不让走干什么?我们穷人家耗不起,还得回去做炊饼,赶晌午的集呢。你耽搁我一刻,我就少赚半贯钱呢。” 说完,直接拨开他的手臂往外走。西门庆自然料到她会抹不下面子离开,依然笑嘻嘻用胳膊挡着。随即“啊”了一声,缩回去。这女人居然不打招呼,上来就用指甲! 他不屑动手动脚的去拉,哼了一声,道:“就你们那点芝麻大小生意,累成狗,也挣不到玳安一天的零花!” 咒她挣不到钱?潘小园背后甩给他一句话:“谁叫我们天生两副破锣嗓子,学不会去别人家讨债号丧呢。” 西门庆又好气又好笑,小娘子伶牙俐齿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她这叫破锣嗓子?外面那只百灵鸟得气得找棵树撞死。 胸有成竹地抛出最后一句:“跟我做生意,我保你一天赚三十贯。” 门口那个见钱眼开的货果然被这句话震慑住了,脚步快了又慢,最后犹犹豫豫的停下来,回头:“一天……三十贯?做什么生意?” 三十贯,两万四千钱。就算是做皮肉生意的丽春院小娘,也达不到这个价码吧?难道他是真心诚意地要合作? 西门庆顺手摸了个小药盒,手里把玩着,笑道:“当然是正经生意。前几日,有个三十贯的单,本要许给别人,但今日我和娘子一见如故,娘子又缺钱,若要让给娘子,倒也未尝不可。” 三十贯钱,直接可以还清武大所有的欠债,军令状结束,再也不用被他缠着嘿嘿嘿。潘小园觉得暂时信他一下也无妨,于是点点头。 “不过,要让我对那边出尔反尔,好端端的机会让给外人,我也很难办。娘子……最好要补偿我点什么,对不对?” 果然没两句就原形毕露。潘小园心里冷笑一声,反正自己站门边上了,随时可以跟他告辞。外面的丝竹鼓乐还在不眠不休地响个不停,宴会还远没有结束。西门庆不至于为了自己,抛下外面所有客人吧…… 于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口问:“要什么?” 西门庆也在揣度她这句问话的真诚度。两个人半是暧昧、半是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小会儿,他突然笑了。 “紧张什么。你以为我会在这种地方……” 潘小园厚着脸皮翻了个白眼。 西门庆笑道:“娘子老拿眼神儿刮小人,小人惶恐之至。我的要求也不高。小人自小学了些看骨相面的本事,每一个生意往来的相识,都要先细细的给她看个相,才能确保开业大吉。恭请娘子闭上尊眼,数十下,再睁开。这段时间里,让我心无挂碍,好好瞧瞧娘子的容貌。” 这个要求有点奇特。静静的让他看上十秒钟,相面?可不太体面。 还没等她表态,西门庆又补充道:“娘子放心,这事你知我知,绝对不会传到这屋子外面去。只要娘子答应,走了这个过场,往后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潘小园揣摩着他的意思。这补充的第二句简直欲盖弥彰。他想要的,大概不限于静静看。 她点点头。豁出去了。没心没肺地一笑:“好啊,我同意了。三十贯钱,大官人不要言而无信。” 西门庆又惊又喜,十分没有水准地失声重复道:“你答应了?” 潘小园微微一笑,果真闭上了眼。 立刻就感到古龙涎的香气慢慢接近,直到隐约感觉到呼吸吹着额头的碎发。停顿了一刻,信心满满地继续前进。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种撩妹手段,在自己笔下已经写出花样来了。男主假借相面的借口哄妹子闭眼,趁机来一个偷香啄玉。眼前一片漆黑的妹子五感格外灵敏,又不敢违规睁眼,只能心情忐忑地度过剩下的时间。 这种桥段写起来顺利,可真正实施起来,变数可就多了。潘小园感到头顶的热气渐渐踟蹰不前,仿佛在进行着什么艰苦的抉择。 潘小园不是不紧张,头皮有点发紧,又深呼口气,默默从一数到十,果断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带着难以言喻表情的面孔。 她嘻嘻一笑。西门庆退后两步。 “娘、娘子……你怎么,怎么吃了……” 潘小园惊喜地一拍手:“大官人果然是麻衣神相,连我吃了什么都看出来了!”低下头,朝他飞快地一福,讪讪笑道:“谁叫今年的菜价那么贵呢,自家吃不起,方才在府上厨房里的时候,看着切了半盆子葱蒜,嘿嘿,忍不住拿来过过瘾,吃个够本。大官人不介意吧?要是心疼了,多少钱,我赔你?” 新鲜的葱蒜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到了这会儿,才慢慢显出杀伤力。潘小园从肚子到嗓子都一阵阵的烧,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人肉炸弹。自毁形象她不怕,要放飞就放飞个彻底。 再来个诚挚的微笑,露出不多不少八颗牙。西门庆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抵着药柜子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掏摸那根古龙涎的串绳。 “所以那三十贯钱的生意单子……” 西门庆快哭了,连连向门口使眼色,“娘子,咱们出去谈,出去谈。” 潘小园大惊小怪一张嘴,不依不饶地问:“出去干什么?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大官人给我相过面,咱们就谈生意,三十贯,敢问是炊饼还是银丝卷儿?” 西门庆狠狠盯了她一会儿,“开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27章 芙蓉亭 潘小园顺手拉开了门,跨了出去。西门庆一副喜迎解放的神色,踱着方步落荒而逃。 玳安刚刚帮着把穷亲戚打发走,正扶着一棵老槐树喘气儿。西门庆招手给叫了过来:“去叫人给武家娘子备香茶。她渴了。” 玳安答应着去了,神色疑惑,大约还不明白自家大官人何时变成了她的起居保姆。 两个人离着一臂距离,各怀心事慢慢走。潘小园这才发现,原来女宾所在的后厅近在咫尺,就隔着一堵隐蔽的灰瓦矮墙。敢情西门庆方才带着她绕圈子呢。 两个丫环笑容可掬地打开帘子。酒肉酣声转变成了莺歌燕语。院子里沿墙盛开一排腊梅,红红白白花团锦簇,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让潘小园自惭形秽。当中一座小小亭儿,悬着个小匾,上有西门庆手书“芙蓉亭”三个字。家人媳妇、丫环使女一水儿排开。围屏锦帐之内,频有推杯换盏之声。一个眼尖的小丫头叫一声:“老爷来了!” 锦帐里立刻扑棱扑棱飞出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齐刷刷一蹲:“老爷万福!” 中间混着个酸溜溜的声音:“老爷可终于想起来瞧我们了!” 西门庆挥手笑笑,声音和蔼:“都回去坐。我只来喝杯酒,外面的应酬还没完。” 潘小园全身犯尴尬,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上一刻还在撩她,这会子却来跟她秀后宫?不是太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后宫质量越高,越显他有钱有魅力? 被簇拥在中间的少妇面如银盘,脸似满月,耳垂上甩着两串镂金芙蓉坠子。一身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收拾得齐整无比,一抬手,露出右腕子上一串漆黑明亮的佛珠。 潘小园伸手抚平自己麻布裙子上的一道道褶儿,又摸到自己耳朵上八文钱一对的廉价耳环,悄悄给摘了下来。 那少妇跟西门庆见了礼,将潘小园不住眼打量了一番,但见一双清泠泠杏子眼儿,粉黛不施,般般入画,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噙着笑意问道:“不知这位妹妹贵姓,怎生称呼?” 西门庆笑道:“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你们惹不起的货!”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家主犯什么神经呢。好在玳安及时接茬:“大娘不知,这位是贩熟食的武家娘子,诸位今儿的主食都是她家供应的。爹特地给请进来跟各位娘见一面,往后各位有什么吃食要定的就来找她,这来来往往的岂不是方便多了?” 潘小园心里对西门庆的算盘已经门儿清了。方才没让他撩痛快,反而呛了一鼻子味儿,这是在不声不响的报复呢。感觉四面八方一道道复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自己脑门子上就写着“暧昧”两个字,大家各怀心思,看她这个“准妹妹”怎生表现。 当即堆出一副笑来,袖子掩着嘴,白手帕一甩,夸张地一惊叹:“这位是大娘子了?哎哟哟,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不会是没吃饱吧?这就是大官人你的不对了,银丝卷儿五文钱一个,你嫌贵就换一部分炊饼嘛,每个人多分点儿。面子比不上里子,哪有饿着自家人的?我又没漫天要价!”眼睛一瞄,又自来熟地拉上人家袖口,手指头摸了一遍,啧啧赞叹:“这布料,这花纹!阳谷县怕是买不到这种,得去大名府吧?得多少钱一匹,我猜最少得两千文!——哎唷不得了,耳坠子是纯金的吧?得多重?啧啧啧多有福气,听说纯金的指甲掐一下会有印儿,娘子你介意不介意,我就轻轻的试一试儿……”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已经花枝乱颤忍笑一片。依稀听得低低的“村”“土”几个字。西门庆尴尬地咳嗽一声,玳安会意,连忙打断:“我说武家娘子,大伙儿还没见礼呢……” 对面的大娘子是个没脾气的,不动声色把袖子从潘小园手里抽回来,微笑着道了个万福:“娘子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直爽性格儿,月娘这厢有礼了。玉萧,看座。” 潘小园大大咧咧的还礼,直勾勾的目光将一众莺莺燕燕一一扫过去。其中一个高挑美人居然被她看脸红了。 “大客户。”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客户。” 西门庆大约也觉得没面子,只坐下喝了一杯酒,就借口去外面应酬客人,起身走了。吴月娘带头依依不舍地送行,还说:“少喝点啊。” 潘小园屁股没离开椅子,灌了十几杯香茶,这才敢开口说话,开始跟一众姐妹套近乎。 西门庆领个邻家美女来跟大伙混眼熟,用意不言而喻。潘小园刚刚出现在芙蓉亭,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使劲拧出几滴水来就能直接蘸饺子吃了。这时候不管她怎么努力澄清,也只能是越描越黑,把“争风吃醋”坐成既定事实。 只好再次牺牲自己的形象,王婆附体,一通乱嘈。众家眷见老爷带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市侩村妇,心里的戒备一下子去了大半。知道西门庆平日里品位高雅,这位炊饼小娘子么,不过是图她个新鲜,肚子里没货,也长久不到哪儿去。 于是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几个乐伎舞娘重新拉开架势,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芙蓉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方才被潘小园上下其手的那位圆脸少妇便是西门庆的正头娘子,姓吴名月娘,乃是本县左卫吴千户之女,说话温和柔顺,一副笑脸从头摆到尾。排在第二位的叫李娇儿,鹅蛋脸,五官标致,眼角含媚,身材却丰腴得让杨贵妃自惭形秽,穿的那件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怕是比其他人费上一倍多的布料,稍微一挪动,身子底下那圆凳就不堪重负的哀号。其余的,负责介绍的丫头没说,但潘小园心里清楚,这位胖妞从前是丽春院里的头牌,让西门庆不知怎的收了来,彰显他的独特口味。 第三位穿绿的高挑美人,便是方才让潘小园看脸红了的那个,名叫孟玉楼,原是个有钱的寡妇。潘小园读金`瓶梅的时候一直把她脑补成土豪富婆的形象。今日见了真人,却是堪称尤物,萝莉颜御姐身,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两颊微有雀斑,腰肢不盈一握,神态腼腼腆腆的,几乎从来不说话。 四娘子孙雪娥年纪最轻,身材矮小,气场上更是毫无存在感,坐在孟玉楼身边简直像个仆妇。事实上她就是陪嫁丫头出身,唯一的长处是厨艺高超。她跟潘小园互相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俺家人口味都偏甜,娘子今日那银丝卷儿里,若再减上五厘的碱面,似乎可以嚼得更细腻些。” 这话没法接。潘小园跟她大眼瞪小眼半天,才打着哈哈过去了。其他人都不住口地夸她的东西好吃,孙大厨却上来就指点江山,她有点理解为什么这位四娘子不招人待见了。 而那素手托腮,倚在锦帐边缘的五娘子,则让潘小园整个人惊艳了一下子——瓜子脸,细弯眉,穿得比其他人都素上三分,却又不显冷清: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相貌倒不是最出众,但那副慵懒风流的身段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跟西门庆家不太搭调的贵气。 心知这便是后来给西门庆生下儿子的李瓶儿了。原来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遇事逃了出来,辗转嫁给西门庆,带来了笔极丰厚的嫁妆。梁中书每年运送生辰纲的细节,多半是她跟西门庆说的。 李瓶儿极会做人,一开口,就把在座所有女眷连同潘小园都捧了个遍,末了微微笑道:“如今大伙儿也是熟人了,不敢动问娘子的排行名字?” 潘小园大大咧咧地说了,不过还是觉得“金莲”这个名字,自己占着有些惶恐,就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奴排行老六,几位叫我六姐儿就成。” 话一出口,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吴月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挑。孙雪娥扑哧笑了出来。 眼下芙蓉亭里花团锦簇五姐妹,她上来就自称老六,真的不是想来插一脚的? 院子里还有些其他各路亲朋,譬如吴月娘的嫂子、李娇儿的侄女,还有些明显是来蹭吃蹭喝的大姑大婶,远远近近坐了好几桌子,潘小园一时也记不住这许多。 只看到满桌子的珍馐美馔,样样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上菜的仆妇们一个个介绍,有雕成梅花形状的水晶蹄膀,浇上清冽的冷香烧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鹌鹑脯,蘸淡芥末酱吃,极是提神醒舌;豆丝锅烧鹅则是肥瘦相间,蜂蜜调成的汁水已经完全吃进了豆丝里,底下那淡青色细瓷盘子里竟是干干净净的。正中央大盘子里供了条柳蒸的糟鲥鱼,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罗棋布的素菜则有软炸面筋、糟黄芽、酸辣鸡尖汤、牛髓油煎茄儿丝。揭开小蒸屉里则是一样样主食点心,荷花饼、白糖糕、酥油牛乳泡螺儿,再就是自己家里做出的椒盐银丝千层卷,用片不知什么翠绿叶子一个个包着,上面点缀了干玫瑰花瓣和黄姜丝儿,简直成了花卷界的暴发户。 潘小园惭愧不已,得出结论:跟古人比饕餮,自己还嫩,这次只是胜在创意。 况且这只是自己一桌子的菜品。旁边有一桌子,大约是食素的信女,供应的便是素蒸鸭、假煎肉、芝麻灌肠,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素馔。脖子伸太长毕竟不太美观,潘小园只好把好奇心压在肚子里。 旁边人都斯斯文文的,她也不好显得太馋。端着架子吃两口,吴月娘却看着她发话了:“唉,只可惜这阳谷县里,批量做素点心的却不多,每次开素斋桌子,都只能自家胡乱造些米饭啊汤饼的,怪委屈人家罗汉的。六娘子,你是做这个出身,倒是给奴家解个惑,这素点心到底怎么难做了?” 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放下筷子,洗耳恭听。自己向西门庆讹来的三十贯生意单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李瓶儿笑着补充道:“大姐姐是极虔诚的善信,逢七吃斋,月月供佛,平日尽做些僧衣僧帽舍人,逢年过节,还去供养报恩寺的师父们呢。” 李瓶儿开个头,余下的几个人少不得奉承吴月娘两句,这个说她宅心仁善,那个说她日日为家主祈福,神明感动,大约马上就能给老爷怀上个小子。最后孙雪娥词穷了,想了想,由衷地赞美道:“我就佩服大姐姐这点。我是个顿顿要有肉的,少一顿肉,就跟少在身上似的,我觉得这人吧,还是得有点不一样的追求。轮到她吃斋,我在旁边偷偷吃肉,都挺后悔了,可是也忍不住。” 这话没法接。吴月娘脸有点黑。每次吃斋念佛的时候,邻院屋子里时隐时现的传来炖肉香气也就罢了,她还说出来! 潘小园只好打圆场,干笑两声,问:“所以大娘子是准备什么时候供斋?新年还是上元?” 吴月娘微微惊诧地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做惯生意的,这么敏锐的嗅觉! 点点头,答道:“上元。” 潘小园明白了,心跳有些加速,笑得更甜:“以往的主食点心太单调,想出些花样儿?” 吴月娘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银丝卷儿,“便似这种就好,又精致又好看,还是个层层叠叠的莲花样儿,供了上去,佛祖也会欢喜我们心诚吧?” 孙雪娥附和道:“就是!别人家都只供炊饼米饭,咱们就得供得比他们好!不然面子往哪儿放?” 没人理她。潘小园尴尬笑了笑,有冲动拿花卷堵上她的嘴。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大姐你有必要说出来? 心里打了打算盘,吴月娘所说的素点心难求,应该是由于这个时代的素油压榨方法局限,性状和猪油相差太多,一个是澄清液体,一个是块状固体,倘若只是热油炒菜,固然没什么区别,然而若是制作发酵面食,原料配比、发酵时间、揉压技法都要有所改变,因此技术上要求更高一些。 然而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以我大吃国人的智慧,不至于连这个专业难题都攻不破。 她尽量用普通的语句解释经济学原理:“做素点心需要额外的技艺,素油又贵,因此成本比寻常点心高些。而制点心所用的原料,还都是贱价的面粉米粉,因此价格抬不上去。利润低了,自然少有人做。尤其是阳谷县这种小地方,专门的素点心作坊恐怕养不活自己。谁愿意做赔本的买卖呢?” 吴月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懂没懂。孟玉楼倒是微微点头。只有孙雪娥在那里发表独特的高见:“才不是呢!素肉素菜里面掺猪油,一般人吃不出来,容易造假。素点心味儿淡,稍微掺点猪油,滋味就不一样;让大和尚吃出来,恼了,真个大罗汉棒抽你!” 最后一句的比喻太过清奇,大家同时怔了一刻,随后不知谁想歪了,带头扑哧一声。几桌子女人瞬间叽叽喳喳笑成一片。 孙雪娥甚是得意,抿了口木樨荷花酒,给自己润嗓子。 潘小园知道吴月娘跟自己搭这个讪,定然不仅仅是来发牢骚。采购高级素点心的念头定然早就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然西门庆也不会知道,更不会立刻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既然她似懂非懂,那就接着忽悠:“不过大娘子放心,若是能有大场合,成批制造同一种素点心,成本降下来,自然有人肯做。但不知大娘子打算供养多少位师父,开几日的斋?倘若力所能及,奴愿意倾力相助。” 吴月娘虽然不太懂烘焙烹饪,却是个有主意的,当下眼睛一亮,畅谈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下敲定,从上元第二日起,十六到十八接连三日,吴月娘会以个人名义,向报恩寺三百僧人供养素斋,其中花式素点心四种,要不同的口味和样式。 要求还挺高。潘小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吴月娘又进一步提出条件:“闻道娘子家的炊饼作坊,上上下下可全都沾着猪油气。我们斋僧的素点心,可不能在腌臜锅里制作,必须分灶分炉分锅,绝不能沾上一点猪油星子。” 潘小园想了想,笑道:“这个好办,我们回去把厨房改造分区就可以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大娘子既然肯出三十贯钱,那就是我们衣食父母,一定会做得包你满意。” 谁知吴月娘却一下子睁大眼睛,那笑容消失了大半:“三十贯钱?奴何时说过要付三十贯钱?”朝身边的丫环左右看看,袖子掩着嘴巴,失笑出声:“不过几顿白面点心,怎么就值得三十贯了!武家娘子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晌,才隐隐约约意识到,好像又莫名其妙被西门庆坑了一把。 吴月娘见她居然是狮子大开口的“奸商”,语气立刻变冷淡了,筷子拨着桌上吐的鱼骨头作算筹,开始一样样的数:“报恩寺三百僧人,就算每个人都吃饭,一顿也不过三四个银丝卷儿足够——他们整天坐着念经,胃口能有多大?唔,就算每人三个,一顿不过九百个。娘子你方才说,做十个银丝卷要用一升面?一百个就用一斗面,九百个,不过九斗——一斗雪花面多少钱?” 她自己从没买过面粉,旁边孙雪娥接话:“三百钱。” 吴月娘感慨道:“才三百钱,这么便宜!那么九斗就是两千钱……” 潘小园面无表情地纠正:“两千七。” 吴月娘有些不耐烦,摆出一副我很懂行别跟我争的面孔,“哪有那么多!六娘子家天天进面粉,肯定不会原价买,人家肯定给你们大大的折扣,两千钱算多的了。一天两顿,不过四千钱。三天下来,也不过一万多文,折合十贯多一点——你管我要三十贯?” 李娇儿挪动着一身肥肉,一声轻笑:“姐姐大惊小怪做什么,自古无奸不商,他们没暴利才怪呢。” 月娘这段话嘈多无口,潘小园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还是懒得跟她一一辩驳,只是说:“大娘子既然觉得十贯够,那就花十贯买了面粉,直接抬到寺里,让师父们吃呗。” 吴月娘遗憾摇头,一副“你们居然不给成本价”的痛心疾首,摩挲着她那副足有半两重的金耳环,说:“唉,咱们女人家每日勤做针黹,钱也是一文一文攒下来的,谁一下子拿得出几十贯?六娘子别看我们表面上富贵,其实生活和寻常百姓一般勤俭……唉,谁叫奴家诚心向佛,不爱跟人口舌计较,吃点亏就吃点亏好了。”抬头盈盈一笑:“六娘子,咱们也别争,就说定十五贯,如何?” 潘小园有冲动站起来就走,不过心里衡量了一小会儿,还是放不下这笔单子,只好耐心科普:“大娘子方才只算了面粉的价格,素油、调料多少钱一斤,娘子可知?蒸一笼点心要费多少柴炭?还有诸般厨房用具,也是要时时更换的,难不成没钱我能变出来?更别提我和大郎需要费时费力,耽误多少平时的生意?所以三十贯算是很公道的……” 嘴皮子都磨破了,吴月娘仍然带着她的迷之微笑,把制作银丝卷儿的流程掰开揉碎的问,一面不慌不忙地把报价一点点往下压。最后还是孟玉楼看不下去,说出了她自开席以来的第一句话:“大姐姐若是力有不逮,奴可以给你帮衬五贯钱,也算是做个好事。” 吴月娘眼睛微微一亮,仍然嘟嘟囔囔地说:“可她开价也太贵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潘小园看出来了。吴月娘抠门到了一定境界,自己花钱心疼,别人花钱,她也心疼。 李瓶儿看出气氛有点僵,连忙款款移步,一双嫩白纤手搭在吴月娘肩膀上,轻轻揉两下,笑道:“这便是大姐姐的不是了,你一个人斋僧做功德,怎的忘了带妹妹们也沾沾光?奴家近来有些厌怏怏的,正需要发善念、结良缘。现如今向姐姐讨个人情,斋僧的功果算我一份可好?三姐姐出五贯,奴不跟她争,就也凑五贯的份子,大姐姐可要给我面子。” 吴月娘嘻嘻笑道:“好个油嘴儿的五丫头,真教人推脱不得!” 李瓶儿又拔下自己髻子上一对金寿字簪儿,笑吟吟塞到潘小园手里,折过她手指包好,“六娘子人才出色,生意做得一等一,是咱们阳谷县头一位女中豪杰,。日里我们只闻大名,不曾得见。今日赏光前来,我们云胡不喜,娘子家里的生意必定歇了,奴心里也过意不去。些许小物,不成敬意,娘子是个会赚钱的,约莫也看不上,便回去拿着玩儿,就当是妹妹的见面礼了。斋僧的熟食,还请娘子费心操办,若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吝开口。奴们平日里深闺深院的,闲着也是闲着,巴不得有点事儿操心呢!” 会做人到这份上,潘小园觉得再反驳一句都是罪恶。价格压到了二十五贯,可自己手中这个沉甸甸的金簪子,约莫得有半两来重,稍微一使劲捏,就有变形的趋势——还真是纯金的! 生意敲定,皆大欢喜,当即把负责这事的小厮丫头叫来,交待了细节。又喝了几杯酒,潘小园借口不胜酒力,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没好意思管吴月娘收定金。李瓶儿这对簪子,是她来到这里摸过的最贵重的物件,双倍的定金恐怕都够了。 离开的时候依旧走的后院侧门。毕竟前面男宾还没散,应伯爵那花样翻新的马屁段子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前厅里时不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走回紫石街,推开家门,吃了一惊。 第28章 入股 只闻得一股酒臭气扑面而来。武大醉成一滩泥,横在炊饼担子上,正甩着鼻涕打呼噜呢。 外面几家邻居探头探脑的指指点点:“啧啧,这是去哪儿喝酒了,脸这么红!” 姚二嫂挤眉弄眼地说:“听说是去西门大官人家里蹭酒去,也不知到底干什么了,磨蹭到现在才回来,老公倒是撇下来不管了,还是让人架回来的……” 潘小园心里微觉不妙,上去拉武大,死沉死沉的拉不动。还好隔壁王婆及时来帮忙,还端来一盏桔梗醒酒汤,笑道:“六姐儿今儿倒是吃酒吃快活了,你家武大也真没出息,听说在厨房里让几个小厮轮流灌,一会儿就成这样了,还是人家家里派人给送回来。你瞧瞧,平日里舍不得买酒,今天也不能这么敞开了喝啊。” 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打量着潘小园,仿佛有什么问不出口的话。 潘小园隐隐约约明白她的意思,含糊道:“奴一直在后面和女眷谈生意,也没空吃什么酒。” 王婆暧昧地笑笑,正要说什么,武大“呕”的一张嘴,稀里哗啦吐了一地,堂屋里弥漫着生化武器的气味。 王婆赶紧说出去打水取毛巾,一出去就不回来了。潘小园死的心都有了。 心里一边骂他,一边骂西门庆。武大醉成这个样子,说没猫腻,她可不信。方才在西门庆府上要是真发生点事,武大什么都不会知道。 好在今天自己一番“表现”,在西门大官人眼里大约已经是负分不送。而自己可是实实在在的赚到了真金白银,毕竟没吃亏。 * “她倒一点也不肯吃亏!” 送走了宾客,西门庆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动。接过醒酒茶,一面慢慢喝,一面听着丫环们的汇报,边听边冷笑。 玳安进门,捧着一摞厚厚的纸张书卷,眉花眼笑地说:“爹,趁着今儿天亮,把这些东西给批了吧。好多人都等着你老人家回话儿呢。” 西门庆让人服侍着,慢慢换下官服,眼睛往那一摞瞟了一瞟,哼出一声:“这才新官上任几天,怎么就日理万机了,当初不是说好只是个闲职吗?” 玳安笑道:“闲职是闲职,可耐不住你老现在可是阳谷县第一大红人,那些个阿猫阿狗怎么着也嗅到腥气儿了吧?”压低了声音,又道:“县衙里叶孔目提醒小的,这些卷宗,都是不必带到公堂上去的,还是烦请大官人早作批示,好让大伙儿早早安心。” 西门庆会意,冷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懂,明日也给你披个官服,让你沐猴而冠,堂上坐着去罢!” 玳安嘻嘻笑着,躬身退出了。 卷宗里的文字简明直接,不像官场里书信那般诘屈聱牙,颇合西门庆口味。内容也是鸡零狗碎的争田地、争遗产、争媳妇,不太合他副千户提刑所理刑的身份。 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潦草地批复几句“此事四十贯可疏通”、“本批绒线货物来历不明,必须充公”、“此人家产皆是不义之财,岂能随意免刑,置法理于何地?” 末了,请出那枚小孩巴掌大的官印,神气活现地往上面一盖。 一面写,一面摇头微笑:“有些人表面上伶俐,怎么脑子偏偏转不过弯儿来。阎王爷过花果山也要留下些买路钱。要从我手里捞油水,哪有一点好处也不给的道理!” * 三天后。 “这里这里,墙砌厚一点,别偷工减料!” “屁股灌铅了是怎么地,快把角落里擦干净!没闻到油腥子味儿吗?” “大郎,我家娘说了,最好再新造个柜子,单盛干净的碗碟儿,烦请去叫个木匠来整治。” 武大一面哎哎的答应,一面眼巴巴看着几个工匠热火朝天地干着,又是欣喜,又是憧憬,又是不安,又有些迷惑。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卖炊饼的小贩,怎的就糊里糊涂的成这样了? 况且还有西门大官人家派来的“监工”。吴月娘严以待人,笃信无商不奸,生怕自己出的钱有一文没花在刀刃上,因此隔几天就派家里的小厮——有时是平安,有时是琴童,有时是不好说话的贲四——前来视察检阅。 原先一楼厨房里的炊饼作坊,一腔灶,三个炉子,上上下下全沾着猪油,制作每天十来扇笼的猪油炊饼银丝卷,倒是刚刚好。但是眼下武大家要做斋僧的素点心,按照“合同”条款,厨房必须改造为荤素分区,增加一个同样的灶台,连带着锅碗瓢盆、面缸面板,都得不重样地置一份。 成本有些高。那天武大酒醒过来,得知了这个计划,第一反应就是让娘子把单子推掉。每天守着十来扇笼炊饼花卷,小日子不也过得下去吗?花这么多钱,万一赔了本,找谁说理去? “娘子,要不要……要不要再跟我兄弟商量下……” 潘小园看到他那窝囊怕事的样儿,心里就来气,忍不住轻轻斥了一声:“出息!肯下本钱,才能赚更多的钱啊!这是赚大钱的机会,你兄弟怎么会说个不字?”低头看武大,目光中带上些霸道的意味,“听我的,这单生意,做。” 她早就计算好了,这单生意大得史无前例,就算为此重新装修厨房,也能有不少的盈余。况且一个荤素分区的厨房,也是给武大留下一项长期固定资产,能产生不可估量的衍生价值。 几家邻居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出来看热闹。银铺的姚二郎还笑着问候一句:“大郎心气儿挺高,这是要做大生意呀!” 武大听不出来话里淡淡的讽刺,笑着答话。银铺里面姚二嫂跟几个妇人嘻嘻笑,小声道:“他懂得什么?还不是他家老婆的主意!那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嘿嘿,素炊饼,斋报恩寺的师父呢!” 潘小园听在耳中,撇撇嘴,心里却也不是底气十足。自己虽然是穿越,但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这一番豪赌结果如何,还真没有太大的谱。但一潭死水的生活,总要先搅出些涟漪,才能有转折的机会。 李瓶儿赠的作为定金的金簪,让她放在枕头旁边观赏了几天,就果断去金铺里换了沉甸甸的二十六贯钱,还是人家铺子里派了个小厮,挑担子挑回来的。 武大眼睛就直了,“这、这些是,多少钱?” 除了卖房子那天,他哪一次见过这么多钱! 那担子就让武大在怀里搂了一晚上。他破天荒的没把目光聚焦在娘子身上,晚上也没再磨磨唧唧缠着她。 然而第二天,钱全不见了。武大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正撅着屁股在床底下找,潘小园把他拉出来,手头捏着一摞借据,张张上面都有武大的红泥指印儿。 武大瞠目结舌,半晌,才跟做梦似的,指着那叠纸,嘟囔:“这是……这是我们的债?” “垫上一点咱们的积蓄,已经全还清了。”潘小园也不多说,一把将借据全扔进灶膛里,“如何?” 武大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当初她夸口,三个月内还清三十贯欠债,他以为不过是一时气话。他甚至想过,假如到时候她没能完成目标,自己一定不会责怪,一定不会露出“你看我说过吧你就是不行”的意思,要温柔地安慰她,让她正视现实,收心生儿子。 而现在呢,一个月还不到,钱就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武大觉得这不科学。自己一个憨厚老实的大男人都挣不来这等快钱,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联想起这几天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那天又在西门大官人家被灌得烂醉…… 武大心里有些疑惑,却一个字都不敢问。毕竟他自己断没这个本事,能一担子一担子的往家拿钱。 不过那金簪子换的钱全用来还债了,家里的现金流还是紧张。木匠、砖匠、泥瓦匠的工钱都是一天一结,不过两三天,匣子里攒下的银钱已经全部告罄。 偏偏吴月娘又不肯提前付一文钱。潘小园请“监工”去传了几次话,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乃是天经地义,前期改造厨房的投资哪能让买家垫付——不过,装修材料可不能选太便宜的,也不许偷工减料,她派人监督着呢。 武大束手无策,正琢磨着是当衣服还是当被子,潘小园笑了:“放着家里一大笔钱看不见,真当自个儿是一文不名了?”朝楼上指指,“烦你把我那两个嫁妆箱子搬下来。” 武大难以置信:“嫁、嫁妆……” 看着自家娘子坚定的眼神,还是一步三回头的把箱子搬下来了。潘小园示意他放好,做出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我的这些嫁妆,放在家里横竖也没用,烦你拿去换钱,就拿来帮你重装厨房、采买原料,也免得杂人闲话,说我嫌弃你,不顾家。” 武大看看潘小园,又看看里面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财物,张口结舌,怔了半晌,眼睛慢慢放出光来。嫁妆是已婚女人的私产,更何况在武大眼里,娘子的嫁妆神圣不可侵犯,就算是当初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也没敢把那箱子碰上一碰。 眼下,她居然主动打开,拿出里面的财物,要帮他做生意! 忙不迭点头。如此贤妻,打着灯笼也难找! 潘小园默默看着武大感激涕零,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愧疚感。毕竟不能向他说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提出离婚。武大要是不肯轻易写休书,那么,银子砸下去,他会不会手软?砸他五十贯、一百贯,他会不会心动?二百贯呢,武松也不会说什么了吧…… 不过古代并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说法。现在武大挣来的所有钱,最终还是归武大所有,轮不上让她拿来自己“赎身”。她潘小园现在的所有个人财产,就是潘金莲以前留下的那两个嫁妆箱子。 她需要做的,是以这两个箱笼为资本,让嫁妆生出钱来。眼下要投资改造厨房,生产素花卷,正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武大一脸艳羡,估摸着箱子里东西的价值足够抵一半的成本,还是不太信,抬起头,问:“娘子,这些东西……你真的要换钱,借……借给我?” 潘小园微微一笑:“不是借。是入股。” 知道武大听不懂,一步步耐心解释:“也就是说,从此咱家的生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要是亏了,我跟着你一起亏,不用你还钱。要是赚了,那么可也要给我留一半利,让我留着裁衣服打首饰,可不许你全拿走——怎么样?” 如果是借钱,那么自然是借多少还多少,顶多加些利息;而入股就相当于和他共同承担风险与利润,将来就算武大赚了一千贯,其中五百贯,也得算作是她贡献嫁妆的功劳。说起来,这个灵感还是来源于那天在西门庆家见识过的穷亲戚呢。 这个提议,似乎是有点算计武大了。但毕竟是跟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并非无端占他便宜。 武大只听懂“亏了不用还钱”,喜出望外,连声道:“娘子说哪里话!你的就是我的……哦不、不,我的就是你的……咱们一家人,钱也是一家……” 两人达成一致,说做就做。箱笼里其实也不全是值钱的东西,几件旧衣包着小木盒,盒子里藏着一对细银手镯,一对精巧银簪,一条金链子。潘小园留下金链子压箱底,剩下的一股脑抓出来,“卖了。” 武大一脸恍惚做梦的神情,叫来银铺小厮,将首饰拿去称重去了。 再下面是一把半新不旧的小琵琶,“卖了。” 过去的潘金莲曾经在张大户家里做使女,弹得一手好琵琶。潘小园穿过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琵琶,总觉得是个定`时炸弹。毕竟自己连首两只老虎都弹不出来,这乐器留着一天,就是多一分露馅的风险。早就想将这琵琶处理掉了。 她笑着对前来收购的货郎解释,自己要拿嫁妆支持丈夫的事业。那货郎捻着花白胡子啧啧称赞,如此贤惠的持家娘子,他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嘴上还没毛呢。 西门庆送的那两个药瓶子早就让她藏好。现在箱子最底下,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个软布包。打开来,浓香扑鼻。那是一匹艳色缎子,旁边放了一个防蛀的小小香囊,大约是过去潘金莲最珍视的财产。 潘小园将那缎子贪婪地摸了两摸,“卖……卖了。” 反正,既然占了真六姐儿的身子,她的钱财,不好意思,也就厚着脸皮随意处置了。 布店的大嗓门老板娘钟婶儿马上就请来了。大老远的,声音在门外头就洪亮着:“哎哟哟,大郎,多谢你那天送的炊饼哎!我家那两个小猴子吃得可香啦!” 武大听了,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他正在里面帮忙呢,两只手上还沾着白扑扑的泥灰,好像戴了白手套。略略她一拱手,嘿嘿笑两声,又跑进去了。 潘小园便把那嫁妆箱子里的彩缎给钟婶儿看。其实若不是急着凑钱,她还真舍不得卖这匹缎子。那料子显见得价值不菲,摸上去手感顺滑得不像话,缎面上还有机织的荔枝暗纹。而颜色居然是少见的海棠红,娇嫩明艳,可爱至极。但若是穿在身上,未免显得张扬过分。潘小园就算是过去写小说,这种颜色也只敢写给未出阁的豆蔻少女来穿。 怎么“自己”竟会有这种颜色的布料?难道是年少时期的挚爱,一直舍不得用?可是看起来也不旧啊。 钟婶儿也是眼睛一亮,拿过那匹缎子,上上下下瞧了好一阵,就是不说话。 潘小园见她丝毫没有开价的意思,心里不禁腹诽。果然是生意人精明,难道要让自己来开价吗?自己又不熟悉行情。 刚忍不住开口问,钟婶儿却发话了,眼睛一霎,笑道:“这缎子好眼熟,倒像是我的铺子里卖出去的呢!六娘子,你可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它?” 潘小园吃了一惊。缎子既然是自己的“嫁妆”,那定然是在清河县获取的,然后跟着武大搬家,才来到阳谷县。钟婶儿一辈子没出过阳谷县,怎的说她见过?眼下这个年代,可没有大批量生产的同质货吧。 她最后还是决定含糊其辞:“时间久远,奴也忘记了……”顿了顿,回到正题:“婶子就请告知,这匹缎,能卖多少?” 钟婶儿不以为然,一甩手,嗤的一笑:“时间久远?娘子真是好记性,这缎子进到我店里,充其量不过一两个月,怎的,这么快就瞧不上眼了?这颜色,这花样,当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卖出去的时候,可舍不得呢。”一面说一面喷唾沫星子,在阳光底下看得清清楚楚。 潘小园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心想不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生意人,问那么多干什么! 钟婶儿还在略微心疼地唠叨:“我卖出去的每一匹布,我可都记得,可没人这么快就来退货……你倒是说说,这布哪儿不好了……” 还没说完,门外脚步声响,又有人来叫门了。潘小园赶紧起身,想来是那首饰店掌柜前来收货了。 吱呀打开门,却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连连退了好几步,愣在哪儿,好久,才想起来行礼:“叔叔,你怎么……又来了……” 也不自己叫门,非要派身后的跟班衙役来叫。威风么? 武松朝她看一眼,还了礼,没法接话。每次来家,嫂子都是一副把他往外赶的势头,恨不得第二句话就说再见,也属稀罕事。本来想不理她算了,可嘴上说的话,却成了: “武二亲兄家,什么时候来不得?今日衙中没什么大事,便过来看看哥哥。” 嗯,只是看哥哥,跟她潘金莲撇得一干二净。这话说得有水平。 武松闪身跨进门来,立刻住了脚,眼中抑制不住的惊讶。怎么几日不来,这家里热火朝天的,簸箕筛子堆了一堆,炊饼香味变成了砖头土味,工匠们呼来唤去之声不绝,依稀夹杂着自家大哥的声音:“那个锅,放那里,架子不用太多层……嘿嘿嘿,太高了,再矮点,这么高就够了……” 看看这一屋子杂物,再看看立在一旁的嫂子,不难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介绍:“你大哥接了大生意,厨房要改造成荤素分区,元宵后三天报恩寺师父的素斋主食,都由我们供应。” 武松朝点点头,身后的衙役使个眼色,俩人就毛手毛脚地去厨房帮忙了。 堂屋内钟婶儿刚刚把目光从手里缎子上移走,倒大惊小怪起来:“哎呀呀,这不是打虎的武都头吗?”眼见得屋内氛围一下子冷了,看这叔嫂两人上来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心知那武大家叔嫂不合的谣言是真的了。没听人说吗,这俩人吵过一架,做叔叔的当场就把嫂子推楼梯下去了! 钟婶决定做个和事佬,堆下笑来,连声招呼:“武都头啊,稀客稀客,娘子快请进来呀。没想到都头跟大郎却是一家人。那日都头来我店里买东西,还说到什么住在哥哥家里,哪能想到便是这里!……都头近来一切可好?可还需要扯布?啧啧,似都头这般长大身材,估衣服可也要比常人多费一半的布料唷……” 武松脱下头上毡笠,挂在墙上,除下厚披风,里面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一领杏黄衫子,神色已经是一片和煦,笑道:“不劳大婶费心。眼下应时的衣裳都有,倒是无需再添新的。不过武二整日在外,人又粗心,衣裳坏得也快,自己补不来时,少不得要去婶子店里叨扰。婶子自认得我手下的土兵吧?” 这人多会说话,就连婉拒都婉拒得让人满怀希望。钟婶儿眉花眼笑:“不急,不急!”宝贝似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高人一头的大小伙子,忽然拉着他袖子,低声问:“哎,你娶媳妇了没?” 第29章 彩缎 武松立刻回道:“武二不曾婚娶。” 钟婶儿一乐:“可有看上谁家姑娘?阳谷县里没出阁的大家小家闺女,婶子我也算是认识一多半,都是来找我做衣服的……” 这个年纪的大妈大婶热衷保媒拉纤,不仅是因为过分热情,更因为谢媒钱算是她们一大收入外快。钟婶儿在一群兼职红娘里格外受欢迎——姑娘们怕羞不爱出门,芳影难觅,可她们的高矮身材,还不是她最清楚? 一般话说到这份上,十个小伙子里,九个半都得开始心痒痒了。可武松依旧是客气一笑:“武二尚无此意,暂时不劳婶子操心。” 钟婶儿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县衙里的步兵都头,说成了这一趟亲,以后十年都得是她的金字招牌,更别提以后的喜酒满月酒什么的…… 这么想着,就堆下笑来,想着他大约是害臊,亲亲热热地把武松往外面拉,一面说:“这就不对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要总是想着立业不成家,总得要有些责任感。你别听外头说什么男人三十一枝花,年轻小闺女定出去的更快!再说,你看你身边都没个做饭缝补的,哪能破了衣裳就做新的呢?这叫败家……”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武松让钟婶儿拉出去了,再看看自己手里捧着的那块布,不难推测出在钟婶眼里,哪个更受欢迎。 将布放旁边,撇撇嘴,听着外面钟婶唠唠叨叨,又想着以武松的性子,钟婶这回强人所难,多半得吃闭门羹,让他不咸不淡的噎回来。 谁知刚过不一刻,又看到这俩人一前一后进来了。钟婶脸上已经换成一副慈和的笑容:“……你说得也是,那婶子我不催你了,以后瞧上谁家的,来找我啊。” 武松的声音还是带着礼貌客气的笑:“多谢!” 潘小园耳朵都直了,心里面已经给武松跪下了。 要是现代社会那些大龄剩男女,面对亲戚长辈的“关怀”时,能有他一半的本事,绝对能减少九成的家庭矛盾! 可随即又想到,以此人的情商,当初面对“嫂嫂”引逗之时,怎么会如此大失水准,上手就推? 哪怕他稍微像对钟婶一样说一句漂亮的婉拒,那…… 她潘小园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胡思乱想了一刻,心里面轻轻叹口气。 武松进得屋来,依然把她当空气,只是微微点点头,就把她绕过去,叫了两声大哥,便要去厨房帮忙。刚走两步,目光却忽然落在了桌上那匹海棠红缎子上。 武松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抬头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钟婶,立刻明白了这缎子是要拿来卖的。 潘小园赶紧解释:“叔叔莫忧心,家里一切都好,并非急着用钱,只是处理一些闲置的杂物罢了。” 武松不置可否,重复道:“闲置的杂物。” 这太岁,难不成是又嫌她败家?但见那双竹叶般剑眉不易察觉地蹇了一蹇,深潭似的眼睛里则是照常的冷冽。潘小园摸不清他的心思。他那点“说话得体善解人意”的技能,在她跟前从来是懒得点亮的。 赶紧小心翼翼地再澄清:“这缎子太艳,我也穿不得,卖了正好……” 钟婶儿看看武松,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叫道:“武都头!我想起来了!这匹缎子,是不是你买的?嗳呀呀,我可想起来了,那天是下午,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潘小园头脑一懵,全身一烧,便想说钟婶儿你胡说八道什么,武松怎么可能…… 武松的神情也微微一滞,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钟婶儿手里的缎子,一时间竟没说话。 倘若换了王婆这样精明事故的大妈,现在早就该知趣地住口,岔开话题了。可钟婶儿偏偏是个心大的,好像发现什么秘密一样,看着武松哈哈大笑:“我说都头还没婚娶,怎的来我这里买女人衣服布料,是要送给哪个相好的姑娘呢,没想到是孝敬嫂子的……哎呀,武都头,你坐呀。我说六娘子,不是我做生意的夸口,这匹缎子全阳谷县找不出第二匹来,当初我可是差点截留下来,要给我闺女以后当嫁妆呢!你可要珍惜,可别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 说到这儿,才觉出有什么不对。眼前这俩金童玉女,似乎不能随便往一块儿栓…… 而潘小园早就石化在当地,大脑当机了一刻。这匹缎子,是武松买来,送她的? 可不是,看那娇艳艳的颜色,百分之百是丧心病狂的直男审美啊! 早知道是武松送的东西,她脑子进水了,才会向处理垃圾一样卖出去!还是当着他的面! 她这下记起来了,《水浒》原著里明明白白的有这个情节。武松搬进哥嫂家,潘金莲欢欢喜喜,尽心照料,武松也许是觉得过意不去,也许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一天,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 而陷入爱河的潘金莲显然把这当做了非同寻常的表示,客套了两句,笑嘻嘻地收下了:“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这个小插曲在书中一闪而过,以至于过去潘小园读的时候,经常忽略过去,也从没注意到这一段的不和谐。 难怪,这匹缎子让潘金莲收得那么细心,说不定还会时常拿出来,憧憬地笑着,摩挲一番。 想偷眼看看武松的神色,可是却没这个胆子了。 只听到他出声说话,语气坦然自若,随随便便的解释了下:“过去住在哥哥家里,生受嫂嫂早晚服侍辛苦,无以为报,那天路过婶子店,手里正好有点钱,经不住婶子一说,便顺手买回家了,婶子忘了?不过,既然嫂嫂嫌艳不喜欢,卖就卖了,也免得在箱子里生尘。” 潘小园赶紧摇头改口:“不,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也许不卖了……” 听他的口气,似乎无所谓?可她哪敢真的无所谓?那匹海棠红缎子变成了一块烫手的金子,扔也不是,拿也不是。钟婶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好在武大及时从厨房赶来,见了弟弟,笑一笑,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二哥来了?你看看,家里这么大动静,吓一跳吧,嘿嘿……你看我,被娘子催着接生意,都没来得及跟兄弟说一下……想着你肯定会同意的,对吧……” 再次专业甩锅,这第一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娘子迫不及待地改造厨房,可不是我故意不知会你。 一点点尴尬好容易烟消云散。潘小园赶紧附和了两声,说后厨活计忙,先连哄带劝的把钟婶儿送走了,又给来干活的工人们张罗茶水,让自己显得忙碌起来。 武大还在下面叫呢:“娘子,上次你做的那个炸菜丸子,好吃得不得了,能不能……嘿嘿嘿,给我兄弟也做一次……” 她哪有这个心情,还没想好怎么应,武松先推辞了,说这回让衙役带来了酒肉,给哥哥当晚饭。 武松无事不登门,这次登门,是有正事的。 原来武松自从上次当街捉了扒手,又顺带铲除了盘踞县内多年的犯罪团伙,只过数日,乖觉的便已经感觉到,县前广场的治安突然好了起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传开了。毕竟,“铁臂猿猴”一伙人的存在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整个阳谷县的衙门里,或多或少都受过他们的好处。 但这毕竟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要将犯罪团伙连根铲除,不知要动用多少人力,万一见了血,还得有伤残抚恤,成本太高,因此谁都不愿先动手。而眼下,铁臂猿猴居然带着人马消失了,大家皆大欢喜,心虚之余,格外夸奖起武松来,说他办事得力,解决了阳谷县多年未曾解决的困难。知县大喜,当即升了他官,成了阳谷县内外总都头,专负责治安事宜。 那知县是东京人氏,眼下年关将至,打算送一担财物回家,顺带捎封书问安。但眼下盗贼多发,只怕途中被偷被劫。不知是谁保荐了武松,知县大喜,当即下令派他护送一路。武松领下言语,收拾停当,就等次日出发。出发前牵挂自家哥哥,于是今日前来告别嘱托。 “兄弟此去,多则两个月,少则四五十日便回。哥哥且保重身子,买卖的事,莫要太累了。” 武大错愕,半晌才道:“那你,这就,去了?” 武松知道他最担忧什么,难得地露出了安抚的微笑,说:“大哥莫忧心。衙门上下都是兄弟的交好,就算我不在,街上也没人敢欺负你——就算有,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武大憨憨的“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而武松对哥哥自然一万个不放心,又强调了几遍“不要和人争执”,才显得稍微放了心,出了一会子神,起身告辞。 而潘小园得知武松要出远门,心里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敷衍地道了个别,满脑子都是那匹海棠红缎子,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 而武松显然也有同感。临转身,忽然开口问:“嫂嫂,那匹布……真的很难看?” 高大挺拔的男子汉,天生的咄咄逼人的气质。而那脸上的五官组合出的神色,却是无辜得讨打。 潘小园无语凝噎。该怎么向他解释“第一那不是布是缎子第二其实颜色很漂亮只是不适合做成衣物日常穿着否则会让人觉得你嫂子是一朵行走着的大号海棠花”? 武松大约也没指望得到答案,招手将衙役唤来,朝县衙的方向离去了,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武大依依不舍地回到厨房,继续指挥干活。潘小园不跟他去,说自己想静静。上楼梯的时候脚下不稳,险些摔了一跤。 这件事,武大知道吗? 北宋时期,民风如何?小叔跟嫂子,是个什么界限? 男人给女人扯花布做衣裳,是几个意思? 武松这厮,是天真得人神共愤,还是他奶奶的别有用心? 眼前有如一万头吊睛白额大虫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