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苍穹下的歌》 01 引子 一栋十分现代的建筑矗立在泰晤士河的岸边。这栋建筑很高，大约有一百来层，外墙都是泛着银光的镜面玻璃，对比着附近那些低矮的有历史的古建筑，这栋大楼就像一柄利剑，突兀地直刺苍穹。 大楼的62层，闹钟在早上六点不合时宜地响起。瑞恩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两步就从那宽大舒适的大床走到了卧室的窗边，一把扯开了窗帘。 清晨还没有完全天亮，瑞恩看到了天际线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白，整个城市即将在接下来的十一分钟内迎来新一天的阳光。 作为斯沃德大厦的住客，瑞恩应该是起得最早的一批人之一，这是他的职业要求，也是他多年以来的生涯积累下来的习惯。虽然现在能够住在这栋大厦的人非富即贵，对于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一个好的睡眠，可是瑞恩依旧十分享受着盯着整座城市从遥远的天际线那边一点点变亮的感觉。 “你……你醒了？”房间内的大床上，一名风情万种的女人睁开了眼。她脸上没有了倦容，只不过还有一点残妆，她眼神妩媚，有点儿好奇地看着站在落地飘窗前的这男子。 窗外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也逐渐照亮了这个男人的轮廓。他应该还算年轻，外表上大约三十中旬，不过因为秃顶而被剃光的脑袋让他显得更加苍老一些。从其他方面来说，他都很完美，一身健壮紧实的肌肉，很有男人味的满脸胡茬，还有无时不刻的绅士风度。 这在女人的职业生涯中也是不多见的，更加不多见的是，昨晚的报酬简直丰厚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个男人在完事之后，直接帮她注射了一支纯度达到了c4的6小时睡眠药剂，要知道，这样的报酬简直就是提前送到的圣诞礼物！ 这是地球历2066年，在现在的世界上，睡眠药剂就是唯一通行的货币！ 自从五十年前人类发现了大脑中特定的神经回路和腺体能够改变睡眠的质量之后，这个世界就进入了科技大爆炸阶段。许多科技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迅速攻克，人类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可以永生不灭的状态。 前提是你要拥有足够多的质量好的睡眠药剂。 睡眠药剂在这个世界上通行，分为从a级到e级5个等级，而且每个等级内又分为1到5段数个小段。比如a1的药剂就是能够买到的最好的药剂。只要能够注射a1的药剂，就能获得最好的睡眠质量，而人体的新陈代谢就会处于一个理论上最佳的状态。 用最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长生不老。 70岁的老妪还能像30岁的女士一样有活力，30岁的女士能够保持住17岁的少女模样。除非用基因检测机，要不然光是从外表上看，是一点儿区别都察觉不出来的。 可是睡眠药剂是昂贵的。要知道女人平时一晚上伺候男人的酬劳，也就是一支e2左右的药剂而已。而昨晚上的那支c4的药剂已经展现了魔力，女人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几年前积攒下来的背痛都已经完全不见。 “你真的很厉害……”女人一丝不挂地从床上起来，如同一只游鱼样滑到了男人的身旁，用她琼脂般光滑的玉臂搂住了男人的脖子，“我今天还想要你陪我，好么？” 女人那眉眼间的留恋，她唇齿间的不舍，真的宛如尤物。要是寻常的男人恐怕早就把持不住再次将女人推倒了。 可是瑞恩知道，这是女人职业上惯用的套路，她真实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惦记着自己那高纯度的睡眠药剂。 “如果在有可能的将来，你还想要我青睐你的话，那就现在穿好衣服离开吧。从电梯直接到1楼的大堂，和那个叫杰克的领班说你是6201的客人，他会带你出去的。还有把脸洗干净，这栋楼里的人可不会愿意见到一个********的影子。” 瑞恩再也没有了昨晚那绅士的风度，虽然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低沉有磁性，可是他的话里没有一丝怜惜的意思，冷冰冰地像下达一道命令。 “那好吧。再会了。” 女人十分识趣地退下。当她看到男人丝毫没有被自己打动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只能听从。要知道她这一辈子也只遇到过几个能够完全在她的挑逗之下坐怀不乱的，而那些男人无一不是最厉害的角色。再说呢，能够注射一支c4的睡眠药剂，这已经能足够她在一个月内保持青春的神色了。她又何必再要求更多呢？ 瑞恩穿上了笔挺的制服衬衫，端起了一杯混合着一点威士忌的咖啡。这也是他的一个习惯，在于旁人的眼里都会觉得他严谨得就像一座上古的时钟一样，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更喜欢在微醺的感觉中开启自己的一天。 起居室里四五个投影的3d屏幕正在播放着新闻，有泰希联邦的，也有云秦帝国的，不过大多都是一些关于生活和娱乐方面的，关于政治和外交的则少得可怜。因为自从前几年云秦帝国宣布闭关锁国以来，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两个大国便处于了一种彻底的僵持状态。 滴滴滴。 瑞恩的腕带突然短促地叫了起来，上面同时闪烁着红色的光芒。瑞恩冲进了客厅里，他将制服的外套披在身上的同时，腕带上已经投射出画面来。 “上尉瑞恩.海里洛，请火速到总部报告。特别行动组布莱恩特少将在等你。” “将军？”瑞恩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猩红女王布莱恩特的名头太过于响亮，自从远离了战争之后，只有一些最重要的场合才能听见这个女少将的名字。这让瑞恩有了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因为事态紧急，瑞恩在腕带上按了几下，便直接打开了落地的飘窗。62层的高空疾风涌进了屋子里，吹乱了房间里一丝不苟的摆设。但是瑞恩没有太多犹豫，他纵身跳下，像一名优秀的空军伞兵一样。 高空坠落的感觉并不好受，呼呼的风让瑞恩的脸都被吹得变形。还好这样的情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一秒钟之后，一只机械手就拎住了瑞恩的后背，将他拉到了一艘军方的灰鹘飞行器里。 “早上好，上尉。请系好安全装置，目的地贝克街221号，eta，3分钟。” 虚拟的女声在瑞恩的耳边响起，现在的人工智能发展迅速，如果只凭借声音和内容的话，没有人能够分辨出声音到底是人类还是机器。 瑞恩笔直地走进了221号的大厅。全封闭的大厅如今是一片混乱，保安，文员，穿着盔甲的士兵，一个个人都像无头苍蝇般地从大厅里匆匆掠过，没有一个人对瑞恩多看一眼。 穿过了几道安全门，在221号的深处，一个圆形的会议室内，瑞恩见到了那道让人心悸的人影。 猩红女王布莱恩特。 有着一头血红色长发的女少将转过了身来。她身上穿着联邦军队的作战盔甲，可是由一块块钛金属做成的盔甲却并不能遮盖住她那火辣的身材。就更别说她那精致妆容，如同天使般美丽的面孔了。 可是军队出身的瑞恩却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比魔鬼还恐怖。 “上尉，虽然你的编制已经不属于军队了，但是我还是叫你上尉吧。”布莱恩特微微冲着瑞恩点了点头，用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作为了开场白。 “将军！”瑞恩却抑制住心中混合着恐惧敬畏兴奋的复杂感情，双脚并拢，笔直地向着布莱恩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看来你加入了这个221号行动组的这些年，并没有丢掉军人的传统。”布莱恩特走到了瑞恩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这个身材健壮却不显得魁梧的上尉。 “你签署了这份保密协议，接着这儿有一个案件需要你来接手调查。”布莱恩特的话音刚落，瑞恩的身旁就凭空出现了一个投影的协议。 “案件？”瑞恩的左眼皮跳了跳。221号行动组，是直接听命于国会的一个特别调查组。专门负责处理一些连国*安部门，特工部门都无法处理的，位于灰色地带的疑难杂症。可是这些年来，不管多么复杂离奇的案件，也都不需要单独签署保密协议，就更不用这次的案件直接来自于军方，而且连大名鼎鼎的猩红女王都被派出。 “快签了吧。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布莱恩特的声音有着一种天然的冷峻，而这种冷峻配合上她那镶有少将军衔的盔甲，就出成为了不容拒绝的命令。 瑞恩伸出了手掌，按在了那份投影上。他的手掌被迅速扫面，接着显示出成功签署的字样。 “好吧，接下来，你正式成为这次案件调查的成员。你将直接听命于我，从现在开始关于这个案件的一切，你都不得向第三人透露。” “什么案件？”瑞恩问。 “一桩待定的谋杀案。” “时间，地点，人物？” “我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人。”布莱恩特突然说了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接着她的手指一弹，会议室突然灯光全灭。再接着，各式各样的灯光和射线从会议室的各个角落射出，然后拼凑出了一间科研实验室的形象。 瑞恩和布莱恩特走在这间看似平常的实验室里。实验室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设备有条理地堆砌着。瑞恩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这应该是一间生物实验室。而且从某几样超级尖端的设备来看，这间实验室至少是联邦绝密级的实验室。 布莱恩特的手指在空中划拉了几下，整个实验室的画面突然变化，在一架巨大的仪器旁，一男一女，两个都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一正一反地倒在了地上的血泊中。 “这是编号ar41的联邦绝密级实验室。我们发现这两具尸体的时间，是半个小时之前。” 半小时之前？瑞恩想了一想，这么快的处理速度，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案件啊。 “死者，女性，苏菲.克劳馥……” “克劳馥？”瑞恩本能地一惊，“这个姓氏好熟悉啊，我们不是有一位首席科学家就是叫克劳馥么……等等！” “是的。她就是我们西北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在大脑研究方面的先驱者，苏菲.克劳馥大人。” 瑞恩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觉一下子所有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这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还只有他以前在海军陆战队执行作战的时候才有过。 首席科学家！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大人物！先前大厅里的慌乱，血腥女王布莱恩特，神秘的保密协议，这一切都在瑞恩的脑袋里连成了线。 要知道虽然泰希联邦是联邦制度，国会，总统，最高法院形成了最顶层的三权分立，但是自打50年前进入了科技大爆炸以后，这个国家的背后，许多东西或多或少都被改变了。一切都以科技进步为核心任务的社会里，科学家的地位火箭般地被提升，科学法案被通过，科学家成为了这个社会的特权阶级，警察无法直接拘禁，审判也必须由最高法院执行，享有特殊的国家设立的安保…… 而首席科学家，便是科学家这个阶级中最顶尖的那几个人。这是个职位，也是一个荣誉，更是一个派系，每一个首席科学家身后，都有着一股强大到可怕的力量。 泰希联邦一共只有七名首席科学家，在瑞恩看来，真正掌控着泰希联邦命脉，掌控着一半人类命运的，便是这七个人。比起总统，他们更像是这个国家的元首，他们就是科技大爆炸时代的王。 而现在，其中的一名王死在了实验室中？ 瑞恩的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的嘴唇变得干涩起来，不过还是张口问道，“那么这个男人是谁？是克劳馥大人的同事，还是伴侣？” “不。在官方的纪录里，克劳馥大人是没有伴侣的。而且系统里显示，这个人根本不是科学家。我们的系统一无所获，直到10分钟前……” 瑞恩看到，连猩红女王布莱恩特，也犹豫了下，她这才抬起了头，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你是个勇敢的人，瑞恩，你将知道接下来我们会面临什么，这个男人叫何落。他是云秦帝国的四皇子。” 02 无眠之夜 “我的宝贝……总有一天你会懂的……要记住，我们爱你。” “我的孩子，活着就好，远离这一切，好好地活着吧。”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轻轻地说话，表情温柔，生怕惊动了这个世界。 “爸……妈……”潘十七伸出了手去，想要抓住那两个模糊的影子，却一手抓了个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又是做梦么？”潘十七从铁架床上坐了起来。借着房间内微弱的壁灯灯光，他能够清楚地看清楚并不的房间内摆着十几个铁架床，床上密密麻麻地躺着许多年纪并不大的少年。 这是地球历2081年，距离战争的爆发，已经过去了整整15年。 因为不能公开的秘密，东方的云秦帝国突然向西方的泰希联邦宣战。原本闭关锁国的东方睡狮来势汹汹。突然发难之下，东方的剑师突破了泰希联邦的钢铁防线，血洗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而泰希联邦的回应则更为强烈，载着核弹头的导弹从天而降，让云秦帝国的蓬莱行省顿时灰飞烟灭，那座生机勃勃的岛屿就此沉没在了大洋的深处。 战争持续了15年了，世界的各个地方都成为了战场，风与火交相辉映，铁与血相互狰狞，而人民，则在痛苦中逐渐变得冷漠和麻木。 潘十七其实并不是他的名字。十七是他在农场里的代号，而潘则是因为农场里唯一对他不错的人叫潘叔。久而久之，潘十七为了不让自己觉得是一个孤儿，便给自己取了这样的一个名字。 可是事实上，潘十七就是一个孤儿。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可是看到父母那模糊的样子的梦，他却已经连续做了很多年。 午夜惊醒之后，潘十七却不想继续睡觉了。微弱的壁灯灯光忽明忽暗，潘十七看着周遭的那些少年，心情有点儿沉重。 这些少年虽然都闭着眼睛在沉睡，可是他们都面色苍白，不少少年在睡梦中都紧咬着嘴唇，甚至小声地呻吟，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那是因为潘十七知道，这些少年看似在睡觉，但是他们的睡眠却早已经被剥夺，而现在看似的闭眼，却都只是一种苟延残喘的假象。只要潘十七的动静再大一点儿，甚至只要是呼吸声更重一点，便能发现这些少年们都会睁开眼睛，一脸惊恐。 像潘十七和这些少年一样的人，整个农场还有很多。潘叔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大概有几千人。而这些少年在农场内并不用干活，甚至他们的一日三餐还会有专职的人员来照料。 那是因为这些少年都是“猪”，都是为了提炼睡眠药剂而蓄养的奴隶。而农场，是泛指那些颇具规模，武装得像是堡垒基地的词语，便是提炼睡眠药剂的地方。 哪怕科技大爆炸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有一个难题却依旧困扰着全人类，以及所有的科学家。那就是睡眠药剂是不能合成的，只能提炼。 也就是说，睡眠药剂无法从其他原料里合成生产出，要获得一个好的睡眠药剂，便一定会有另一些人牺牲掉原本属于他们的睡眠，属于他们的神经回路，属于他们的脑腺体。 虽然泰希联邦是禁止私自蓄养奴隶提炼睡眠药剂的，但是那冠冕堂皇的法案覆盖的地区仅仅局限于联邦的首都西塔拉，所以几乎整个西方世界里，蓄养奴隶提炼睡眠药剂便是屋子里的大象。 到了清晨的早餐过后，这些少年便会连接上机器用来提炼睡眠药剂，每一个人所私有的神经回路和脑腺体就会在机器程式的引导之下产生睡眠精华，那便是制作睡眠药剂的最重要成分。但是在生产完过后，这些少年便会虚弱地躺在床上。 每一个人的神经回路和脑腺体都是有限的，他们能够生产的睡眠精华也是有限的。原本人的一生很长，这些睡眠精华会在几十年间均匀地产出，可是现在少年们的时间却被极端压缩，有的少年在短短几天内便被压榨一空，然后会被当做垃圾一样的扔掉。 一般来说，已经开始上机生产的少年，他们在农场里最多也只能撑过半年。每一个月都会有保安来到农场，他们把一车又一车奄奄一息的少年运走，又将一车又一车新鲜的，有活力的，不知所措的少年从车上卸下。 可是潘十七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色的手环，手环上还系着四个珠子。四个珠子代表着，他已经在这个农场生活超过四年了。 潘十七就这么睁着眼熬到了天亮。他不曾再闭眼，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狭小房间的内的那一个个少年。虽然他知道这些少年也没有睡觉，他们那微微蠕动的眼皮似乎在诉说这一假象。 关在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农场里，时间也成为了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天亮对于潘十七来说的唯一意义就在于，原本昏暗的壁灯会突然关闭，整个世界仿佛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过了一会儿，咔哒一声之后，刺眼的白光就会如同黎明般到来。 白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很难分辨出光源是哪儿。但是这个世界就被瞬间而至的白色光芒统治，接着原本刺眼的白光会一点点变得柔和，最终达到一个刚好让人觉得明亮而且饱和的范围之内。 六点。 当白光骤然出现时，潘十七眯了眯眼睛，他看到了所有的少年都翻身起床，他们坐直了身板，脸色木然而又疲惫，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睁开了眼。 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眼神。 在农场里，大部分的少年都虚弱，疲惫，过分白皙，从外表上一眼看上去大多近似，而潘十七分辨每一个人便是从他们的眼神，从他们那莫可名状的眼神里认出每一个人。 广播响起，铁床上的少年少女们跳下了床。每个人都穿着简单的麻布短袖短裤，每个人都排着队，蹬着拖鞋，在钢铁网格交织的地板上走过。 潘十七端着锡制的餐盘，他步伐单调地走在一排少年之中。他走出了密封的房间，走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内。 钢铁的塔桥纵横交错如同蛛网，一个个少年们水流般在塔桥上走过，密密麻麻。在所有的塔桥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温室。潘十七低头看到，温室里数千具用于提炼的仪器依次亮起，仿佛少年们等待着的宿命。 可是和以往不一样，潘十七却满怀欣喜地走下了那座钢铁的塔桥。因为在塔桥的尽头，他看到了那明亮的眼神。 03 敌人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这个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谚语，对于潘十七来说格外正确。在农场里，这些孱弱虚白的少男少女们，他们都有着不一样的眼睛，都有着莫可名状的眼神。 有的狠厉，有的懵懂，有的阴险，有的狡黠，有的让人以为是朋友，还有的让人成为了敬而远之的敌人。 可是从来都没有这样一道明亮的眼神。当潘十七第一眼看到这眼神时，他就好像是盲人复明一般，农场里这个单调得恐怖的世界，也突然变得温暖绚烂了起来。 “你害怕么？” 那道明亮的眼神在潘十七面前闪烁了下，潘十七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在和自己说话。 虽然两个人正被绑在机器上，但是平行相对的角度让潘十七可以仔细地打量对面的那人，那道明亮眼神的拥有者，那个女孩。 女孩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长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复杂的发髻，因为颜色极淡的缘故，她的发尾看上去似乎是消融在了空气里。明亮的眼神来自她那蓝宝石般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虽然潘十七已经快不记得来到农场之前的事情了，但是这眼睛却让他依稀想起了那遥远夜空中的星星。 “嗯？害怕什么？”潘十七有点儿局促地回答。虽然这已经是他和女孩面对面上机的第三天，可是刚才还是两人间的第一次说话。 女孩的声音不是那种发嗲的甜，但是平静，柔和，舒服得让所有人都想要亲近。 “这些啊……”女孩有点儿奇怪地看了潘十七一眼，“你到这儿的时间比我久，难道就不知道吗？机器才抽取我们的……睡眠……” 女孩的声音突然压低，似乎怕被其他人听到一般。可是其它机器上的少男少女们，脸上都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有的还流着汗咬着牙，根本无暇顾及在角落里，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习惯了吧。”潘十七想要向这个女孩表达自己的善意，但是又担心自己的弄巧成拙，于是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如此反复，只剩下了宁静。 “噢。”女孩见潘十七不说话了，似乎是轻叹了一声，也不说话了。 何落假装低着头，却偷偷地瞥了女孩儿一眼。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那明亮的眼神也随之不见。 剧烈的疼痛这才袭来。 细细的导线像蛛网一样缠绕着何落的全身，他的脑袋上还贴着许多电极。疼痛便是从电极处传来，一股一股的电流如同潮水，在上一刻还似乎远离了潘十七，可是下一刻便像是震怒的雷霆，让潘十七还是忍不住抽搐。 虽然潘十七知道这只是在抽取睡眠而已，但是他的灵魂都在灼烧。好像生命力都在一点一点地离开他。 就在这一轮轮的疼痛间隙中，他能够看到在身旁机器的最上端，那儿有一个类似沙漏般的导管，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痛苦的叠加，银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 终于。 柔和的灯光瞬灭。黑暗降临了12秒钟。 接着光明再次来临。 在农场内，这便是报时的一种方式。12秒便是12点钟，上午就这么结束。而潘十七等被提炼的少年少女们，这才被白色大褂捂住全身，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来的工作人员从机器上放下。 少年少女们沉默不语，而且格外虚弱。每个人都蹒跚地排成了队伍，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 “喂，你撞到我了。” 潘十七的背后传来了声音。 在安静的队伍中，任何声音都会显得格外突兀。更何况这声音尖锐，就像是室内突然出现的一只鹰隼。 伴随着声音的，是一计势大力沉的拳击。 潘十七一个踉跄，朝前扑倒在地。 因为一上午都在被抽取睡眠和灵魂的折磨中挣扎，潘十七此时格外虚弱，他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是你？” 潘十七终于转过了身来，他抬起了眼睑，看到的眼神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在这儿呆得太久了，这些少男少女们都被潘十七暗暗记在了心中。有的是新来的，有的是快要走的，谁是那一批什么时候的，他都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而陌生是因为，这眼神狠厉，就像是先前的声音一样，是属于一个彪悍的少年。这个少年有着一头浓密的棕发，有着罕见的高大个头，在这儿已经两个月了。隐然已成为了一些人的领头，每天都像一个野兽般在这农场中行事。潘十七对他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基本上都没有接触过。 “你撞到我了。”野兽般的少年再次说道。潘十七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张开，露出了一口整齐森白的牙齿。 “是的么？”潘十七爬了起来，“对不起。” 潘十七眼神澄澈地看着那个少年，一脸真诚地道歉。 少男少女们都在围观，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被撞倒的那个少年却会第一时间道歉。 “什么？”似乎是吃了一惊，又似乎是被潘十七的眼神刺了一下，少年的火气更大了，他走近了潘十七，又猛地推了下潘十七的肩膀。 “你撞到我了！” “是的啊，可是我不是道歉了么？” 潘十七的想法很简单，这样的情况他也遇到过很多次。在农场里待久了的少年们，懵懂激长的荷尔蒙总需要发泄，于是他们便会故意找事挑刺。有的拼了命打一架，有的恶狠狠咒骂，最终在那些保安的驱散和围观少年们的欢笑中一哄而散。 那些挑刺的却都喜欢有挑战的对手，他们可不喜欢和一个一上来就认怂的家伙多费口舌。也正是这样，潘十七以为只要自己道歉了就能迅速离开。 毕竟他的肚子已经很饿，而且那道明亮目光的少女已经去了食堂。 “道歉？哈哈，道歉有用吗？”那少年突然发难，他像是一头棕熊一样扑了过来，他又挥出一拳，狠狠地砸中了潘十七的胸腔。 潘十七如同被巨锤砸中了胸口，他一下子差点儿背过气去。接着剧烈的疼痛从他的胸口传来，每一次呼吸的刺痛感都在提醒他，就是刚才的一拳，让他至少断掉了两根肋骨。 “你……你们……” 潘十七满头大汗，他看到了少年和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他们都阴险地桀桀笑着，呈一个弧形把潘十七围在了通道边的一个墙角里。围观的少年们虽然很多，可是却没有一个表露出想要制止这一切的意思。 “打他！往死里打！”棕发少年下达了命令，于是他的同伴们一拥而上，一起扑了上来。 两个少年一脚踹中了潘十七的膝盖下，让他立刻就跪了下去。其余的拳头和脚如骤雨般落在了潘十七的后背上。而棕发少年低低地吼了一声，后退了两步又冲上前来，他的一个膝击正中了潘十七的下巴。 膝盖的骨头是人身上最坚固的，潘十七感觉自己撞到了一块钢铁。鲜血从他的牙齿间喷出，还有一些鲜血充斥了他的鼻腔，那是又甜又腥的味道。 他努力抬起了头，却发现整个世界都变黑了，他的视界里竟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还敢瞪我？打！” 就在下一秒，潘十七感觉自己手脚都被按住，而他的头重重地砸在了那冰冷的铁格地板上，甜腥的味道混合着灰尘，呛到他快要窒息了，他像是一只被摁在案板上的虾一样，扭动着身体，却只是无能为力地挣扎。 “呸。”棕发少年一口口水吐在了潘十七的脑袋上。他慢慢地蹲下了身子，贴近了潘十七那因为缺氧而呈现出青紫色的脸说。 “我看到她和你说话了。她是那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儿，你有什么资格和她说话？你可别想打她的主意，要知道，她可是我的人！她一定会是我杰克的人！” 杰克的同伴们松开了潘十七。 潘十七就像是虾米一样剧烈地蹦弹了起来，他剧烈地咳嗽，呕吐物混合着鲜血一涌而出。 “大家都看到了么？这个家伙撞了我杰克！所以，我教训他一顿，是应该的吧？”杰克看着不远处的那些少年，就像是胜利者游街一样高兴地喊着。 “还有！以后都离这个小野种远一点儿，他可是眼瞎的，你们可不会眼瞎吧？” 围观的人都看着杰克，也看到了在挣扎的潘十七。但是他们都只是安静地，默默地看着。 “把他的眼睛给我戳瞎，这样他就不能看到我的姑娘了！”杰克最后恶狠狠地下令道。他的两个伙伴抽出了一把由锡条拧成的尖锐的小棍子。 他们把潘十七的头给固定住，然后朝着那双黝黑的眸子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