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夜来否》 1、上卷 苏家赌坊 空气里满是骇人热浪,夹杂着令人皱眉的难闻气温,不算宽敞的环境,充斥着各类叫嚣和吼叫声。随处可见的是不修边幅的光膀子男人,围拢在七八张简陋的赌桌旁,个个双眼赤红,紧盯着堆积在桌面上的白花花银两。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各位爷儿,看准时间快点下注,就开了!”头缠青色布条的青年手捧压宝盒,卖力在耳边摇晃,他仔细听了半晌,唇畔一扬,倏然将其倒扣在中间的庄家台上。 “开!”盒盖被移去,下头青瓷碗里的三颗骰子依然在转动。 赌徒们红了眼,随着骰子晃动的频率咬牙:“大、大……”“小、小……”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的振臂高呼,配上狰狞的表情,看上去活像是恶鬼投胎。 良久,一切归于静止,三个六赫然立于碗底。 青年微笑:“豹子,庄家通吃。”手中细长木棍轻轻一拨,那堆铜板银子就哗啦啦扫入下方候着的四脚青铜鼎内。 “他奶奶的,今天还真邪门。”一时之间,咒骂声不绝于耳,有人不甘,捶胸顿足,抛出钱袋急于翻本;有人沮丧,输完了全部家当,失魂落魄的准备离去。 当然,更多的人把矛头对准一天之内开出三十多把豹子的庄家—— “各位爷儿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到后边的雅间去,我家大小姐正在那儿与管事盘账。”青年不温不火的回答,神态自若,面上察觉不到丝毫为难之色。 一听到苏家大小姐的名号,方才还纷纷不甘的男人们顷刻闭上了嘴,表情如同打了霜的茄子,瞬间就焉下去。 谁都知道,瑶州城首富苏起旺膝下有一女,面貌虽平凡,可气质温良,平日常行善事,常受城内百姓所赞誉。可这么一个贤淑婉约的大家闺秀,偏生在八岁那年收了个心肠歹毒的贴身丫鬟,行事狠辣,不近人情,还有一身令男人望之生畏的好武艺,传闻其极为护主,只要有人对自家主子有任何不敬,都会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顿狠揍。 这样的悍婆娘,谁敢惹?即便他们有种去和苏家小姐叫嚣,恐怕也会被其身边那只母老虎给揍得满地找牙吧……一念于此,众人更是灰头土脸,无奈之下只能强打起精神继续押注,期待老天能眷顾自己,一盘回利。 气氛很快就回温,先前听到的各种嘈杂声再度飙升。不同于外头的混乱,此刻,隔着那厚重的黑帘,雅间内一派平和之象。 苏锦夜端坐红木椅上,账本摊于膝盖,一手搁在身侧小茶几上利落拨着算盘,另一手得体放于扶手处,仪态矜贵,无懈可击。 一旁随伺的少女弯腰捧上香茗:“小姐,茶。” “嗯。”她淡淡应一声,却并未伸手接过杯盏,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面容冷艳的丫鬟,好一会儿才轻叹了口气:“初晴,你会嫁不掉的。” 少女直起身,不以为然:“我不介意孤老终生。” 锦夜微微一笑,接过她递来的茶水:“瑶州城的百姓都说你是个冥顽不灵的坏姑娘,跟在我这活菩萨身边未能受到任何感化。” 初晴垂下眼眸:“小姐很在意?” 锦夜失笑:“不是在意,我只是觉得他们太离谱,离谱到识人不清。” 听出她口里的讥诮之意,初晴撇撇唇,转身整理堆积在桌上的账本,“这些您都打算在赌坊里看完么?或者还是叫个伙计送回苏府吧。” “不。”她很干脆的拒绝,“我同爹说了不回去用晚膳,咱们就在这儿,过了酉时再走。” 闻言初晴顿住,无奈道:“我知道您在等什么。” 锦夜眨眨眼,反问:“我在等什么?” 二人对视,谁都没有开口。 “大小姐。”帷幕后忽而探进来一个脑袋,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目光触及冷若冰霜的初晴后立马换上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初晴姑娘好。” 初晴皱眉:“出什么事了?” 少年焦急:“有几个不长眼的外县孙子来闹事,现下欠了我们几千两赌债,还打伤了好几个护院。”他一手捂着脸,血水从指缝里流下,滴滴答答淌在地上。 看到那几处殷红,初晴慌了神,厉声道:“出去!”果断将少年推出雅间,她迅速扯了衣襟下摆的布料盖在血迹上。 “小姐?”略抖的嗓音泄露出慌乱。 从头到尾锦夜都未说话,她的耳畔窜入布帏外愈加嘈杂的声响,那些本不属于她的类似愤怒情绪灌满心扉,呼吸愈加急促,某种渴望蠢蠢欲动,她搭在算盘上的指尖开始不自觉用力…… 啪——算盘不堪外力散了架,几十颗木珠了一地,打着转滚至二人的脚边。 “我去看看!”她哗一声站起,动作快的惊人。 初晴拦在门口,脸色难看,口气犀利:“您难道想让全瑶州城的百姓看苏府大小姐如何当众同地痞打架,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老爷的颜面考虑!” “我、我不动手,你去处理。”锦夜掐着手心,亢奋的情绪沸腾在血液里,叫她欲罢不能,她全身都在颤抖,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冲出去…… “忍不了就喝凉水,喝到想吐为止。”匆匆丢下一句话,初晴撩开黑帘,很快离开。 . 苏起旺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般场景,他素来温驯谦卑气质婉约的女儿正缩在角落处,满脸隐忍表情,纤弱肩膀一抽一抽,看起来很是可怜。 见状他快步走上去,大掌有节奏的轻拍她的背,想起每次有人闹事时锦夜都这般无助模样,不由暗自责怪起自己,怪自己当初没能生个儿子,才把这种龙蛇混杂的赌坊生意都交给女儿来管。 “锦夜,不要怕,爹在这,爹在这。”他小声的安慰,中年发福的身体蹲在地上,看起来颇为可笑。 “爹,你怎么来了?”锦夜回过头,那双眼亮晶晶的,是发了狠的灿烂。 苏起旺被吓了一跳,结巴道:“爹有个、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锦夜笑开颜:“是又要开新的赌坊了么?我可以替爹多雇几个护院。” “自然不是。”苏起旺摇头,摸摸女儿的长发,搂着她站起身来,老泪纵横:“你娘从小就希望你知书达礼,如今你虽然琴棋书画都学有所成,可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毕竟是委屈了你。” “能为爹分劳解忧,是女儿的福分。”她垂着长长的脖颈,十足乖巧姿态。 “哎,赌坊和钱庄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你三天两头同他们打交道,我真是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死去的娘。”他拭了拭眼角,语气开始哽咽。 没关系的,爹,这儿对我来说,比起仙境有过之而不及……她在心底默默的重复,一边仔细倾听者外头的动静,不知道他们打得着那么样了,是不是有人断了腿流了血折了骨破了头…… 瞧见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苏起旺更是用力的握住她的双肩,激动道:“锦夜!爹要让你过得更好!” “嗯。”她温顺的点点头,宽大衣袖下的手悄悄绞在一起,心底隐隐窜起不安的感觉。 片刻,平地炸雷没有预兆的响起—— “我们要搬到京城去了!” “什么?!”锦夜这次是真的慌了,顾不得礼仪死死拖住父亲的袖子,“爹,您说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搬,瑶州城不是挺好的么,我们苏府有那么多家丁,土地那么肥沃……”她说的语无伦次,这当头一棒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苏起旺只道是女儿太过欣喜,压低声音在其耳边道:“爹托人在京城买了个官位,虽然只是个芝麻大小的员外郎,但是再怎么说,你以后便是官家小姐了,说不定以后还能为你说门好亲事,那些个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 锦夜已经完全顾不上身边人的絮絮叨叨,这一刻,她耳中唯一听到的便是自己美梦破碎的声音…… 心痛,再无以复加。 2、初至京城,恰逢庙会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半山腰处,有马车缓缓前行,车轱辘缓慢碾过小径上的杂草,此处山势算不得陡峭,偶有猎户樵夫经过,均是回头诧异瞅一眼后头的车夫,那眼神多半带了疑惑和……奚落。 “小姐,能稍微快些么?都看不见前面那辆车的影儿了……”车夫终于忍不住回头抱怨,身为一个赶车人,若是连行人都能纷纷超越之,那颜面绝对荡然无存。 很快雕花车窗就被推开,一锭银子从中飞出,不偏不倚落到车夫的怀中,同时传来简明扼要的指示:“慢。” 车夫咬了咬日色下熠熠生辉的白银,立马狂喜点头:“是是是,小的可以再驾得慢一些,保准日落了都到不了京城。” 车厢内,气氛古怪—— 初晴手捧釉瓷青盘,里头堆满了黑不溜秋的碎粉末,她静静靠在车壁上,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面无表情的苏锦夜。 “你若是心情不好,便说与我听。”她叹口气,口气已是无奈。 “我没有心情不好。”锦夜笑笑,熟练从旁边的四阁食盒里取出一把核桃,轻轻巧巧往手里那么一捏—— 喀拉,粉末洋洋洒洒继续落入身前丫鬟手捧的盘子,“初晴,来,吃核桃。”她软绵绵的招了招手,说话的声音几乎可以掐出水来。 “我不吃。”嫌恶的看一眼盘中分辨不出核桃肉的堆积物,初晴撇开头。 “你不吃,那就我吃吧。”锦夜好脾气的点点头,双目直视前方,专注盯着前头悬挂的红穗平安结,一手探到盘中,哗啦啦抓了一大把,随即就不计形象的往嘴里塞。 “小姐!”初晴气恼摔了盘子,“你要是真不想去京城,就去同老爷说,你若说不出口,我去说也可以!” 锦夜愣住,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啊,难得见你生气,平日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想不到居然还会发火。” “……”初晴哭笑不得,自己在这里认真的等她回答,谁知她却不伦不类的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外头的阳光透过纸糊的窗透进来,锦夜下意识往右边挪了些位置,阴暗处的面容看不清楚表情,“这样也好,你替我担了那么久的黑锅,做了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也该告一段落。” 初晴垂下头,低声辩解:“赌坊开张以来,被打伤的那些人都是我亲自动手的,何来黑锅一说。” 锦夜忽然就笑开来:“上月被你打折手的人,可还记得?” “记得,他曾对小姐出言不逊。”初晴略一颔首,那街尾的王癞子,嗜赌成性,输完了本钱后居然还丧尽天良的要把妻儿抵给赌坊,被小姐拒绝后就开始口不择言的辱骂苏家,她听不下去就教训了他一顿,结果倒是好长时间没见他。 “出言不逊就该拔了舌头。”她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一贯的温和口吻,淡淡的,像谈论天气一般,“骨头断了能接,舌头没了可不好找。” 初晴不语,思路有些混沌,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身边这个相处了十二年的女子陌生的可怕,自己或许从来都未曾懂过她吧。 “说穿了,其实你也明白我下手会比你狠,才提前替我处理,你心肠比谁都软,偏偏那些人瞎了眼,硬要贬得你一文不值。”她慢条斯理的抽出方怕,擦掉手里粘上的屑末。 初晴紧张:“小姐……” 锦夜拍拍她的头,安抚小动物一般,“但是我真喜欢这样的你,我八岁那年收留了你,你怀里还抱着半死不活的野猫,现在想想就觉得好笑,自己都养不活的小乞丐,居然还保留悲天悯人的好心肠。”顿了顿,她又轻笑:“这么仔细想来,我与你简直是云泥之别。” 初晴眼里涌上哀色:“小姐,你不明白,我自幼无父无母,都是靠着好心人的接济,所以,比起那些愤世嫉俗的想法,我更愿意相信……人性本善。”语毕,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小姐从小锦衣玉食,是不会明白的。” 锦夜微微扯了下嘴角,没有接话。 她锦衣玉食?没错,可惜那也不过是八岁以后的生活…… 八岁以前,苏家还未发迹,一家三口住在破庙里,尝尽了世间冷暖。母亲原是内阁首辅家的千金,跟着一穷二白的父亲私奔,不但要为了生计熬夜赶绣工,还要努力教导女儿成为大家闺秀,就连大冬天都跪在私塾的门口恳求先生多收一个弟子…… 到如今,她也算是旁人眼中的大家闺秀,可满脑子都是那些不堪画面,想起在街头被恶狗追咬的场景,还有那些被人泼剩菜剩饭的记忆,竟然毫无初晴所谓的感恩之心。 “小姐,在想什么?”初晴俯身过来,替她理一理乱了的发鬓, 锦夜笑得越发古怪,她在想——多么遗憾,她苏锦夜就是为数不多未被菩萨感化同时又内心丑陋,睚眦必报的那一类小人。 . 直到明月初起之时,苏起旺才见着了后头那辆姗姗来迟的马车,看着被丫鬟扶下车的女儿一脸精神不济的模样,他再多责备都化成了心疼,“乖女儿,累坏了吧,我们先去找个客栈歇下,明儿个你再陪爹去好好挑个大宅子。” 锦夜原本还迷迷糊糊,可一踏上这京城的土地后就倏然清醒了许多,倒不是这天子脚下的地段有多奇妙,而是这周围人群传来的闹腾劲彻底让她的睡意全无。放眼望去,满大街的人流,无论男女,均是身着鲜艳服饰,一手灯笼,一手……青草? “那是珞瑜草,庙会时若碰见心仪的对象,便可赠给对方。” 从来没听过的陌生嗓音,锦夜回头,就看到了父亲身后的高个青年,斯文面庞,谦卑姿态,她眯了眯眼,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初晴附耳过来,悄声道:“是赌坊里那个新来的庄家。” 闻言,锦夜不免有些意外,出门前爹几乎遣散了所有的家丁,说是人多口杂,不愿京城的人知道他们的底细,没想到此刻又多出了个资历尚浅的伙计。 “锦夜,这是阿楚,赌坊里的伙计,你应该见过的吧?爹早上碰到一个仇家,差点出事,还好有阿楚在……”苏起旺赞赏的拍拍他的肩膀,俨然将其当成了救命恩人。 “这么巧。”锦夜笑了笑,眸色清冷似月。 阿楚弯下腰,淡淡回道:“大小姐,是挺巧。” 苏起旺倒是乐了:“这有什么巧的,你们之前也有见过的嘛——” 初晴暗自摇头,老爷,你说的巧和他们说的完全是两码事啊…… 这时,敲锣打鼓的喜乐声由远及近,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一脸喜气洋洋,人群里的声浪也是一阵高过一阵,人流攒动,四个人硬生生被分开。 锦夜小心避开周围推搡的手,对着已经被挤到几步之外的苏起旺喊道:“爹,你在那别动,我来找你。” 苏起旺眼见爱女越离越远,不免有些心急,无奈此刻只有初晴在自己身边,又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而他一把老骨头,即便想冲动其身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勉勉强强的站在原地干着急。 场面越来越混乱,锦夜只觉胸中翻江倒海,这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将她夹着活像深海里的一尾小鱼,甚至还有好几只不怀好意的手借机在她腰腹处胡乱窜动……她哪里还忍受得了,牙一咬就决定下狠心,谁知还未出手就被人拦在了半空,反射性的回眸,忽而发觉原本莫名其妙消失的阿楚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大小姐何必伤人呢?” 锦夜立马就换上冷冰冰的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见她装傻,阿楚也没有拆穿的意思,只是低下头沉声道:“失礼了。”一手圈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替她挡开密集的人群。 那动作看似轻柔,可不出半晌,前边就空了一小块地,锦夜看傻了眼,坦白说她也能凭自身能力走到对街,可过程决计不会这么轻松……直到她爹惊魂未定的搂住自己,她还未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四人就近找了客栈,待得饱食一顿后,就各自回房歇下。初晴性急,唤了小二烧了一大锅热水,又泡了杯安神茶,咚咚咚跑来敲锦夜的门—— “小姐,小姐……” 那门顷刻就开,苏锦夜换了一身月白衣裙,神清气爽的模样不像就寝,倒似准备出门踏青的人…… “我出去走走。” 初晴迅速放下杯子:“我陪着小姐。” 锦夜摇头:“不用,我想一个人。”执意推初晴回了房,她快步走至楼梯口,果不其然,淡蓝色身影早已静静伫立。 阿楚点了点头:“大小姐。” 锦夜挑眉,不简单,真是个聪明人。 . 华灯初上,夜幕低垂。 街上的人散了些,不如方才那般拥挤,锦夜和阿楚两人并肩而走,虽面带笑容,却是各怀鬼胎。 有些话想问必然不能直接开口,锦夜深知这个道理,这个阿楚,对京城那么熟悉,来历又不明,更是偏偏那么凑巧是她苏家赌坊的伙计,还不早不晚赶在他们举家迁京前救了她爹的命,必然有蹊跷…… 不过古有云,敌不动我不动。 锦夜憋着,也不看他,径自拐了好几个街口,一直走到月冷路清四周寂寥之际,都未等到身边人的开口。她终于不耐,一顿足,哪里还有阿楚的影子,陪伴她的,惟有自个儿的倒影,被月色拉的长长,耳边传来树叶被风吹得悉悉索索的声响,像在嘲笑她的愚昧。 “阿楚,阿楚!”喊了两声,顿觉无味。锦夜青了脸,很是不甘,自己什么时候被一个人耍的这般团团转了,又不是小孩子玩捉迷藏,动不动就消失不见。 瞅着周围都没人,她悄悄提气,足尖点了点地,人就跃至一旁的树上,还未看清远处的情况,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怎么会如此的倒霉!任她平时再好温柔伪装,都忍不住低声咒骂,拎着裙摆匆匆忙忙的朝前跑,老天爷却不放过她,雨势愈见迅猛,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溅起的泥水脏了裙摆,湿了鞋袜,她都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心中唯一所想便是找个有屋檐的地方躲一躲。可拐来拐去都是造型诡异的围墙,唯独不见避雨处,她摸摸身上衣料,白色上衫已经被雨水打湿,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狼狈模样。 心里又羞又急,她双手环着胸口贴墙拐过最后一个弯,终于见到了曙光—— 朱漆大门外挂了两串长长的灯笼,白玉阶梯煞是显眼,琉璃彩瓦铺满的屋檐下,站了四五个身姿婀娜的女子,此刻正围在一块叽叽喳喳说着话。 锦夜也顾不上细看,跑过去就贴到门壁上,心里还在犹豫是否要打扰一下主人家借个干净衣裳。而那几个女子见来了陌生人,不由得纷纷斜眼朝她这边看过来…… 无法忽视那几道眼光,锦夜也只好礼貌性的笑一笑,谁知才转过头就愣在原地,她原本只道是寻常姑娘来躲雨,哪里料到会碰上这么几个美人儿,这眉眼,这身段,怎么看都是百里挑一的吧…… 她这厢正在惊艳,大门就没有预兆的打开了。 出来两个黑衣男子,一高一矮,两人均是壮硕身材,一看便是练家子,高的那个点了点人数后长出一口气:“这次总算人齐了,等了半天,丁尚书都快急死了。” 另一人目光触及锦夜后眉头一皱:“你是哪个妈妈手下的头牌?”姿色这么普通,说是中人之姿都算抬举了她。 锦夜本就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很快就听出了猫腻,脸色一白,扭头就走。无奈对方动作硬是快了一步,她脚尖还未步下阶梯,双手就叫人捉住。尤其是他硬邦邦的指关节还扣在她腕间内侧的穴道,又酸又麻,半分力气都使不出。 后头的女子则是幸灾乐祸的看着她出丑,不时有尖锐的嬉笑传来。 锦夜牙一咬,眼眶半红,一滴眼泪要掉不掉的挂在睫毛上,几乎是最弱者的姿态乞求:“两位大哥,我只是来躲雨的,放我走吧。”她本就长了张低眉顺目的脸,如今头发又被雨珠打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愈加楚楚可怜。 闻言两人互看一眼,半信半疑:“你真不是我们等的人?” 这时,后头的人儿开始叽叽喳喳—— “我早听说春霖阁的花魁最自命清高,如今看来,倒是不假,你说你人都来了,还在那边矜持什么,看了就让人讨厌。” “姐姐说的是,你瞧瞧,她本来就姿色平庸,还敢自称花魁,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了。” 这一边,锦夜的心拔凉拔凉的。 注定是难逃一劫啊…… 3、阴错阳差,初遇美男 锦夜觉得今日自个儿的运气实在有些背,不但被人误认为是勾栏院的姑娘,甚至还要委屈求全的对着陌生人下跪,尽管十九年来屈膝礼行了不少,可这般直条条的羞辱,却是第一次。 她方才进来时直觉想抬头,下一刻就被人从后背狠狠一巴掌拍下去,膝盖硬生生磕在黑玛瑙铺成的地上,痛得咬牙切齿。 “不许说话,也不许放肆。”先前领路的那个黑衣人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的头抵到地面,然后拽着她脖颈拉起来,如是反复了两次。 锦夜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愤怒和耻辱刷的一声就燃烧起来。 她苏锦夜此生只愿两个人磕过头,一是她爹,一是她娘,连老天爷都不能让她妥协,可当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受此奇耻大辱……双手被反剪,她情绪太过激动,控制不住的咯咯发抖,若不是余光瞄到周围整齐排列的护卫,她真想豁出去折断身后那人的手,叫他后悔当下的所作所为。 后面进来的几个花娘见此场景,还以为这看起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家碧玉被吓到了……同时感受到此时此刻可怖的氛围,一个个跪得比谁都快。 “好了好了,别磨磨蹭蹭的,都把头给我抬起来。”有男人怪里怪气的开口,声音很是不耐。 锦夜微微弯曲着身子,长发恰好掩住胸前半透明的布料,也不敢直接正视前方,稍稍将低垂的眼眸抬高半分—— 遂不及防,视线所能触及的狭隘范围内就映入一只手,指尖莹白,纤长清美,大拇指上扣着翡翠板指,半透的浅绿恰到好处的点缀,竟衬得那手半分瑕疵都寻不到。 可能是个女人吧……锦夜抿着唇,一时之间也有些不肯定。 正猜测之际,耳畔倏然传来尖锐的抽气声,接着是长长一声惊叹,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划破沉寂。听到动静锦夜悄悄侧过头,心里很是讶异,没想到跪在她右侧的女子竟然敢这么大胆,从自己这个角度望过去,都能看到其脸上精彩十分的状况—— 三分不可思议,七分……惊艳。 锦夜还在琢磨对方的表情,驻守一旁的护卫就一把拽住那个女人的头发拎了起来,捉小鸡一般,那股子狠劲看得她暗自诧异,这些人都是谁训练出来的,面对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都能下得了手…… “拔了舌头。”先前听到的说话嗓音再一次响起,顿了顿,换上谄媚语调:“严大人,下官一时疏忽,让这贱民放肆了,您别介意,一会儿我让剩下三个让您好好乐乐。” 歇斯底里的尖叫很快传遍了整个厅堂,夹着绝望的哭喊和挣扎嘶吼。 锦夜听着对方指甲深深划过玛瑙地面上那毛骨悚然的声音,觉得背脊都凉了,倒也不是同情那女子,只是一想到若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她纵然平日接触的地痞流氓形形□□,可却从未碰到这种动起私刑来熟门熟路的人家,一时之间还真有点害怕。 左边的那三个女人早就被逼到了崩溃边缘,本想着今晚揽了个好活,能去贪官污吏家发笔横财,哪里晓得这一趟竟是让半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这不,一下子就昏了两个,仅剩下的那一个趴在地上,抖得筛糠一样。 “你,抬起头来。” 锦夜一顿,慢吞吞的直起身子。 同一时刻,硕果仅存的美人儿开始拼命的磕头,口里含糊不清:“大人,求您高抬贵手,求求您,求求您了……”那头磕得砰砰直响,血水和眼泪搅合在一起,弄得原本光洁地面污浊不堪。 不过这次的嚎叫并未持续很久,训练有素的侍卫很快解决了问题。 眼下很明显不利的场面,她一人,对方……数人。 锦夜闭上眼,如今她真的想知道方才那昏过去两人是何下场,若只是被毒打一顿,她也认了,只可惜厚重门帘挡住所有视线,任她暗地里眼珠子转得再溜,都探不到半分情况。 “丁尚书,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好戏?”淡淡口气,略低的嗓调,明明是很寻常的问句,听上去却又隐隐夹着压迫感。 对方慌了神,连忙解释:“下官特地从京城最红的五大花楼里挑了头牌,个个都是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绝色佳人,谁知道居然这般吵闹……”停了半刻,又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大声喝道:“这丫头是谁,刚刚谁把她带进来的?!” 立于锦夜背后的黑衣人犹豫了一下快步上前跪下:“回大人的话,是小的带进来的。” 锦夜冷冷一笑,不免有些幸灾乐祸,自己本来就是误打误撞过来避雨的,哪知道这守门的如此荒谬,随随便便就能拉一个不相干的人进门。从他们的对话里就听得出均是身居高位的官员,若不巧她是个刺客之类的,这黑衣人的下场怕是死十次都不够了…… 显然,那丁尚书也是这般想的,笨拙的从旁抽了一把剑就指向他:“本官从春霖阁定下的花魁怎么不在这里,你好大的胆子,来历不明的人也敢带入严大人的别业!” 黑衣人惶恐:“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本来看这丫头长的一脸苦瓜相,也觉得不太可能是花魁,但小的其实也没见过春霖阁的头牌是长什么模样,所以就……” 她哪里长了苦瓜脸?!锦夜掐着手,对此人的不满又多了一分。 “你还敢顶嘴!” 装模作样的官腔,一股子狐假虎威的味道,这个丁尚书还真是没完没了了,再加上黑衣人结结巴巴的辩解求饶,她越听越闹心,恨不能冲上去一人一记手刀,打昏了事。 “够了!”正主儿总算发话,紫金灯盏重重砸在地上,裂成了好几块,大堂内霎时寂静无声……良久,才传来指尖敲击在桌面的声音,一声一声,由疏至密,最后戛然而止—— “你,会不会唱曲儿?” “不太会。”锦夜小小声的应道,很是不习惯这矛头怎么突然又回到自己身上…… 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回答,那人依旧霸道:“避歧,备琴。” “是。” 很快,雕工细致的古琴就被搬至面前,锦夜额头渗出冷汗,略一斟酌,咬牙道:“小女子面薄,不习惯在这么多生人面前献丑,还望严大人能够……”欲言又止,她停的恰到好处。 “依你,都滚出去。” “严大人,下官认为这样不妥……” “滚!”众人惊恐,争相逃走。 锦夜很是意外,这来头不小的大人物居然会由着自己逾分,更叫人觉得古怪的是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慵懒悦耳,反倒生硬如绷紧的弦,一扯就断。 待得大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她终是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抬起头来。 藏青色的朝服还未褪下,因着他坐姿闲散,绣着浅金流纹的衣摆有些凌乱。墨发半束,大部分倾泻至太师椅背上,与窗外夜色相映成辉,眼眸半阖,薄唇紧抿。 极为年轻的脸,却是恰好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容貌,尽管此刻眉心紧皱,面色苍白,但……依然无损其半分美貌。 锦夜忍不住就在心里轻叹,如此倾城之色,又不显脂粉气,上苍实在太眷顾他。忽而就明白方才那花魁看到他时为何会失态,这严大人何止是令人惊艳,单单是这副皮囊就足以让全天下的女子自惭形秽到死吧…… 或许是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太过放肆,严子湛倏然直起身,冷冰冰道:“你想落得同她们一个下场,我可以立刻成全你。”美眸淡淡扫她一眼,随即又再度阖上。 听了他的话,锦夜反倒镇定下来,他若是存心想杀她,方才就会直接唤护卫了,既然出口威胁,也就表明眼下她能起到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她究竟能帮到他什么呢…… 锦夜疑惑,视线再度上移,见其眉间摺痕愈加明显,按着太阳穴的指尖都已泛白,不由恍然道:“大人,小女子曾学得一清心曲,可缓头痛之症。” “弹。”他丢出一字,耐心已被逼至临界处。 “但是……请容小女子再提一个要求。”锦夜抖着嗓子,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楚楚可怜一些,“小女子家境贫寒,生计全靠老父开在街角处的豆花摊来维持……”还未说完,她的额角就被什么异物砸中,翠绿色的扳指滴溜溜滚在了脚边。 严子湛额角青筋都快绽出来,头痛欲裂,这个女人还在那边变着法子勒索,若不是临时叫琴师还需费上点时间,他早让人剁了她四肢拿去喂狗。 她又不是要钱!锦夜捂着脑袋,一鼓作气的说完:“老父身子不好,恳求大人一会儿能饶过小女子,小女子来生做牛做马,都会记得大人的恩情。”额头大概是可以预见的青红一块,她一边死命瞪着那只扳指发脾气,一边双手挪至琴弦上—— 倏然,有人匆匆忙忙的跑进来:“严大人,九王爷来访。” 4、九死一生,逃出虎口 “大、大人,九王爷已在外厅等候!”见严子湛依旧阖眼假寐,侍卫不得已,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 “病恙,不见。” “但、但是……”侍卫战战兢兢趴在地上,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一边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另一边是执掌兵权的辅政王爷,眼下无论得罪哪一边都是死路一条。 居然连皇亲国戚都能拒绝的那么干脆,锦夜难掩惊讶,不着痕迹的再度打量他一眼,见其脸色愈来愈难看,她不敢再耽搁,匆匆低下头,谁知手指才刚接触到琴弦就有寒气上涌,冰凉透骨的感觉很快沿着指尖缓缓窜入四肢百骸。 往生琴! 她反射性的缩了手,顿感毛骨悚然,此琴实乃金丝楠木和寒冰玄铁制成,琴弦锋利坚韧,寻常女子难以驾驭,即便戴上指套都会被其所伤,年少时她曾随父亲赴一场宴席,亲眼见一乐师因被迫弹奏此琴而废了一双手……之后,血渗满琴身的场景让她接连噩梦了好几天,甚至还一度荒废了琴技。 实在算不得愉快的记忆再度浮现脑中,锦夜咬着唇,手僵在了半空中。 严子湛深吸一口气,再无半分耐心,“辟歧。” “属下在。”高大身影从阴影处走出,步步逼近。半边残缺脸孔浮现被火灼伤的痕迹,大片疤痕蔓延到脖颈处,这个被唤辟歧的男子眼神似死水,就连说话声音都不带丝毫温度。 嗅到不同寻常的威胁,锦夜弓着背,防备性姿态,姑且看看他会如何处置她,若是真逃不了这一劫,她自然也不肯坐以待毙。 脚步声极有规律,仅仅一步之遥,仅仅从呼吸声判断,她就明白对方的武艺绝对在自己之上。 下一瞬,辟歧毫不顾忌的出手,锦夜反应极快的偏了头,一手撑地,看似狼狈实则轻巧躲过一劫。无奈正欲站起时裙摆钩住了琴弦,她惊呼一声,失了重心—— 顷刻,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传入在场三人的耳中。 月白长裙从大腿中间部分裂开,斜斜的横过膝盖,光洁双腿一览无遗。 锦夜只觉血液直往脸上冲,此刻饶是镇定如她都失了冷静,一手抱着膝盖蹲下,一手慌乱的想要捞回钩在那里的布块。 严子湛眯眸,看她半伏在那里,狼狈如斯,骨子里缓缓滋生快意,就连原本难以忍受的头疼都好了许多。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子,不讨饶不逃跑,故作镇定又难掩倔强,不得不说,他有好久都没有碰到这么有趣的猎物了。 “也许,你值得我破例。”他略弯下腰,一把扯住她的长发,加重手上力道,逼得她不得不仰高头直视他。 那一刻,锦夜清晰见到他眼中的残忍,那么美丽的眼睛,长眸浓睫,却意外适合嗜血神采。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她忍受着头皮传来的剧烈痛楚,寻思许久,倏然哭出声音来:“大人,请饶了小女子,小女子贱命一条,不足以污了大人的手,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她涕泪纵横,嚎啕大哭,懦弱的样子几可乱真。 “辟歧,拖出去。”严子湛忽然就没了兴致,嫌恶的甩开手。 “是。” 锦夜垂着脑袋,双腿蜷曲,一动不动的任人摆布,白皙皮肤被凹凸不平的玛瑙地面划出道道伤口,鲜血争先恐后的涌出,染红了她手里紧拽的裙摆。 “严相不是抱病在床么?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兴致。”闲散自得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严子湛撇了下嘴角,冷冷盯着不请自来的青衣男子。 “啧啧,你不是向来喜欢旁观的么?怎么这次居然亲自动手折磨起弱质女流来了……”迟h恒展开纸扇挡在鼻前,这满室的血腥味闻了真叫人不舒服。 “九王爷。”辟歧经过他身边,弯下腰。 “啊,你眼下不方便,就免礼了吧。”迟h恒好奇瞅了眼衣不蔽体的女子,她整个人都死气沉沉,仅靠着单只手臂被人拽住,在地上拖行而走。拐过半路拦路的古董花瓶时,辟歧也不知道躲避,就这么硬生生让她的腿弯撞上下头的檀木架子,紧接着花瓶摇摇欲坠,片刻砸在她身上…… 嘶——一定很疼。 迟h恒倒抽一口凉气,那女子却突然动了动,他不经意撞上她的眼睛,只一瞬,就被其中遍布的杀气给骇到,那么强烈的情绪,就连黑色的瞳孔仿佛都染上了赤红,蠢蠢欲动的仇恨叫嚣着,几乎就要破茧而出。 他愣了半晌,随即快步走向严子湛,冲着后者古怪的笑了笑。他真的有预感,若是这女的今天侥幸活下来,那么严大宰相终有一日会因为她而饱受摧残。 严子湛继续歪回到太师椅上,讥讽道:“九王爷好像很空闲,终日无所事事就晃到臣的别业来。” “非也——”迟h恒啪的收拢折扇,“本王先去了相府,发觉那么华丽的大宅子里居然冷清的很,这才料定你在这里。” 严子湛微挑眉,皮笑肉不笑的道:“不知道九王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他随手拖了把椅子,坐的潇洒,“本王只是来同严相叙叙家常罢了。” :严子湛按了按眉心,不耐道:“九王爷有话直说便是。” 迟h恒也不恼,微微一笑:“不知道昨日早朝的那批奏则严大人辅佐皇上批完了没有?是否对沧州水患一事有所印象?” 严子湛直起身,左手摩挲着袖口,慢条斯理的道:“臣似乎没有看到过这张折子。” “是么?”迟h恒垂下眼眸,声音一下子冷了几分:“皇帝年纪尚幼,严相身兼太傅一职,不该由着他闹性子,怎可拿国家大事当儿戏,连奏折都会弄丢!” 严子湛冷笑一声:“此事九王爷不必推给其他人,事情的真相是怎样,你我心知肚明。” 迟h恒摇了摇扇子,似是自言自语:“严相怀疑本王,本王爷怀疑严相,你说说,这该如何是好……”顿了顿,他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道:“莫非,其实都不是我们两个做的?” “你如今拐弯抹角的功夫看来是更上一层楼了。”严子湛眯着美眸,连尊称都省了,直接道:“你若是怀疑那人,就该去他的府上闹,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这儿。” 迟h恒夸张的叹一口气:“内阁首辅宋正青那只老狐狸厉害的紧,本王也是想听听严相的意见。” “我为什么要帮你?”严子湛按着额角,连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自顾自合上眼。 “理由很简单。”迟h恒凑近,一本正经道:“有句话这么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严相与本王,绝对有结成同盟的必要。” 严子湛沉默,良久才轻笑道:“就不怕被我反咬一口么?” 迟h恒微笑:“宋正青觊觎严相的地位也不该是一朝一夕了,孰轻孰重,严相应该分得清。” “你错了。”严子湛唇畔扬起讥讽弧度:“他觊觎的不是我的位置,他觊觎的是你迟家的天下。” “那么严相你呢?” “我?” 两人对视而笑,谁都没有接下话。 . 锦夜被拖到后院的时候,那里已经挖了好几个深坑,先前看到的那几个花魁扭曲着面庞,尸首横七竖八叠在里头,身为恐怖。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大雨转为稀稀落落的水滴,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泥土的气息。辟歧松开手,女子的身躯就软绵绵倒了下去,他抽出长剑,指着她的鼻尖,低声道:“抱歉。” 一听到这句话,锦夜自知闭气装死的办法无法再继续下去,强忍着腿上的伤痛翻身坐起,低泣道:“你能不杀我么?”手背在身后,她紧紧握着方才偷偷藏起来的花瓶碎片。 “你会说出去。” 锦夜拼命摇头:“我不会我不会,我今夜和我爹一起在街角摆摊,下雨了就回家了,压根没到这条街来!” 辟歧沉吟了半晌,仍是那一句:“抱歉。” 锦夜抹了抹泪水,轻声道:“我能再提一个要求么?” 或许因为这女子死到临头没有像其余的那几个那般歇斯底里,辟歧居然难得好心应允:“说吧。” “我死了以后,能不能请你拖个口信给我爹,就说女儿不孝,不能再服侍他了……”语不成句,哽咽的断断续续,足以令听者动容。 辟歧偏过头,时间久得让锦夜以为他都要放她回家了。 “好,我答应你。”他的剑重新挪了回来。 那么好吧,背水一战。 锦夜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清楚的听到自己心跳的频率在持续加快……愈是这样,大脑却愈发莫名的冷静,她甚至精心预测了几个他的出剑招式,手在后头悄悄比划,考虑如何能让他瞬间丧失行动力。 “安心……上路吧。”辟歧终于出手。 剑锋冷冽,迎面而来。 锦夜只来得微微侧过半边身子,那异常锋利的剑刃贴着她的手臂,滑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她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勉勉强强撑着手往后退,明知于事无补,依然不肯放弃。 辟歧瞅着她盈满复杂情绪的眼睛,犹豫了半晌。 就这么半晌,墙头就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长长黑布缠住女子的腰,利落将其卷走。 辟歧大跨步朝前追了两步,半途又逐渐放慢了速度。 长剑脱手,松松刺入泥地里。 5、口说不清,愈演愈混 子夜时分,天暗沉的可怕,漆黑如墨的夜色寻不到半点星光,就连月影都不知去向。寻常人家早已就寝,两旁的宅院均是一片沉静,偶有光亮透出的地方,也是那寻花问柳之巷。 风声如泣,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他回头望望,触目所及的后巷寻不到半丝人影,这才稍微松懈下来放缓了脚步,对着怀中女子低声道:“大小姐。” 锦夜未曾答话,依旧闭着眸,呼吸绵长轻细。 阿楚略低下头,见她身上盖着的浅蓝外袍已被鲜血濡湿,而未被遮掩的手臂伤处依稀可见森森白骨,这种伤势即便换成男人恐怕都难以忍受,可她的表情看上去却毫无异常,安详模样如同睡着了一般……他叹口气,面上隐隐浮现愧疚之色,不忍再看,微微别开脸去:“你先忍忍,我这就带你去医馆。” 话音刚落,胸口衣襟就遭人扯住,他很快愣在原地,不解道:“大小姐?” “送我回客栈。”她语气淡淡,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阿楚咬牙:“不行,再不就医你这条手臂就要废了!” “你真是奇怪的人。”锦夜倏然睁开眸,凉飕飕的盯着他:“方才既然刻意把我抛下,眼下又何必惺惺作态,你这般矛盾到底为了什么?我猜……以你的武功应付那里头的护卫应该绰绰有余,偏偏熬到最后一刻才来救我,是想多看一会儿好戏么?“ “大小姐是在埋怨我?”说话的同时他利落穿过几个小弄堂,方向明确,动作敏捷。 锦夜虚弱的微笑:“不,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失血过多造成的头晕愈来愈严重,她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阿楚。” “我在。” “你好像对京城很熟悉?” 闻言他哽住,半晌才含糊道:“幼时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日子,如今回来,倒也没发现什么大变化。” “是么?”锦夜侧过头,轻声道:“知道那府邸里面住着什么大人物么?” “我不知道。”阿楚对上她有些涣散的眼神,略略皱眉:“我只知道,大小姐还是不要同他那种人扯上关系才好。” “他是哪种人?” “……” “你真不懂得说谎。”锦夜摇摇头,左手用力掐住藏在腰带处的那只翡翠玉扳指,慢慢的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有办法查出来。” 阿楚沉默,在心里苦笑,查出来又如何,你怎么斗得过他,而放眼全天下,又有几个人能斗得过他…… 意识逐渐模糊,锦夜只觉身子疲惫到了极致,朦胧中听见略显粗鲁的敲门声,片刻过后又是骂骂咧咧的叫嚷,想必是因为医馆的人半夜莫名其妙被惊醒而恼怒不已。 阿楚陪着笑脸,也不拢鍪直闶谴蠖钜保粘鲆皇职哺y呐呐慕跻沟募纾骸澳阆人桑磺杏形摇! “务必瞒着……我爹。”她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就彻底陷入了黑暗里。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晚,锦夜一睁眼便觉闷热难耐,时值盛夏,却有两床厚棉絮花被盖在身上,从脚底开始,一直拉到她的下颔处。 有三人背对她而立,中间的男子身材略微发福,此刻不断的擦汗,声音听来是显而易见的焦急:“都什么时辰了,大夫怎么还不来!” “老爷别担心,就快来了。”语毕,初晴扭头恶狠狠瞪了阿楚一眼,昨晚在门外等了一宿,东方快泛白时才看到这家伙抱着一身狼狈的小姐回来,而且怎么问都不肯说实话,真是气死她了。 阿楚装作没看见那迎面而来的眼刀,兀自倒了杯茶递给苏起旺,劝道:“老爷,先坐下来喝杯水。” “好……”苏起旺六神无主,走至木椅边咕咚咕咚灌下大杯凉茶,还没完全坐下就又站起来催促:“阿楚,你再去医馆一趟,看看那大夫到底在磨蹭些什么?” 正说着,门就被推开。 三人同时回头,但见来人约莫六十来岁,满头白发,双手空空,竟连药箱都未提。 阿楚微微一笑,从门边让开路。 苏起旺捋了捋胡子,疑惑道:“初晴,这是我们请的大夫么?” 初晴打量了来人好一会儿,犹豫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约是的吧。” 老头听了也不生气,指着内侧的床铺道:“你们瞧,见了老夫病人都醒了,你们这帮人实在荒谬,居然还敢怀疑老夫的身份。” 锦夜失笑,无奈喉咙渴的干涩,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唤道:“爹。” “爹的乖女儿——”苏起旺大喜,冲过去就想扶起女儿。 老头迅速挡在他前面,认真道:“万万不可!” 初晴站在那里都看傻了眼,他本来明明站在最远的位置,怎么一瞬就移到老爷前面了,难道大夫都懂轻功么……一念及此,她忍不住悄悄拉了拉阿楚的袖子,小声道:“他是谁?” 阿楚不着痕迹的的抽回手,淡淡道:“医馆的大夫。” 初晴冷哼一声,讨了个没趣。 而那厢苏起旺被拦在半路,死命伸长脖子瞅着一脸病容的女儿,愈看愈是心疼,干巴巴的道:“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过去看看我女儿都不成么?” 老头一脸严肃:“不成,令千金得了不寻常的风寒,你们不可靠近,会传染。” “啊?”苏起旺愣住,不解道:“可是您都没有把脉啊,怎么知道……” 老头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锦夜一眼,这才道:“老夫看诊素来是先观察病人面色再把脉,而且这么多年都坚持这个法子,自然明白两者的偏差不会太大。”语毕,他坐至床畔,缓缓道:“苏小姐,请伸手让老夫把脉。” 锦夜心里咯噔一下,如今她右侧身子靠外,而受伤的右手臂即便动一分都会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而若伸左手则实在太过牵强,这该如何是好……尽管心里惴惴不安,她表面依然云淡风轻,冲着大夫点点头:“麻烦了。” 慢吞吞的在老头帮助下坐起,她瞅一眼表情古怪的初晴,再看了看满头大汗的父亲,干脆心一横,准备豁出去了。 “且慢!”老头倏然出声打断她的动作。 锦夜冷汗涔涔,强自镇定:“怎么了?” 老头笑的诡异:“老夫看诊还有一怪癖,只把左手的脉,就脉象而言,右脉为虚,左脉才实。”他说话的神态怡然自得,听不出任何蹊跷。 …… 简直胡扯。 另外三人均如是想。 惟有苏起旺在原地急得跳脚:“大夫,那就请您把左脉,务必仔细一些。” 锦夜垂下眸子,忽而觉得自己让年过五旬的老父这般慌张,实在不孝,但……若这身伤痕累累被他发现,想必会难过的当场掉眼泪吧。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活了十九年,甚少后悔所做的事情,可今日却是第一次实实在在懊恼昨晚的莽撞。 老头伸指轻搭在她的左手腕间,半晌摇头晃脑的拉长声音:“脉象……混乱——” 阿楚偷偷叹口气,每次寻他帮忙都是这样,总是不肯循规蹈矩,非要搞出点花样来。 随着老头晃脑袋的动作,四个人的心一直被他吊得高高的,上不来下不去,憋得难受。经过方才一番折腾,锦夜已经明白此人必定是和阿楚串通好的,可是本该早早收场的一出戏,他加的戏份未免也太多了吧? 她探究的眼神不自觉又朝阿楚那边去,发现后者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朝她暗示性的怒了怒嘴,示意她忍耐。 锦夜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脾气的道:“大夫,要不要歇一会儿再诊?”这么拖着一口长音,他不累么? 老头冲她咧开嘴,那挤眉弄眼的神情怎么看都不符合他的年纪。过了一会儿,他倏然站起走至苏起旺身边,沉痛道:“苏老爷,令千金的病情很是严重啊……” 闻言苏起旺白了脸,哆哆嗦嗦道:“到底、到底什么病,不是说风寒么?” 老头点点头:“风寒是没错,但是除了风寒,还有一种病已经在令千金身上扎了根。” 阿楚不耐,强忍住拖他出去的冲动,一字一顿的道:“到底什么病?” 老头嘿嘿一笑:“相思病——” 啪嗒,初晴手边的茶盏摔了个粉碎。阿楚也好不到哪里去,斯文面庞憋得通红,咬牙切齿的表情看起来很是狰狞。 当然,其实最惨的是锦夜,身受重伤也就算了,如今这样被刺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你、你说什么?”苏起旺掏掏耳朵,一脸不可置信。 老头摊手:“令千金应该已经快过了嫁人的年纪吧,苏老爷啊,就算再怎么疼爱女儿也不该误了她的嫁期嘛……这不,眼下苏小姐芳心暗许,怕是有了心上人了。” 苏起旺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嗫嚅着:“这这……” “什么这啊那啊!”老头郑重的搭上苏起旺的肩膀,“相思成疾,比风寒更可怕,你可要小心了,令千金从此缠绵病榻也说不定,老夫认为……” 话还未说完,阿楚倏然出声打断:“天色晚了,我先送大夫出去吧。” 老头半强迫的被带出门。 苏起旺依旧愣在原地,良久才恍然大悟,大步追出去,高声叫唤:“大夫,怎么治愈相思病……” 嚣张的笑声自门外传来:“这不是简单的很么?最快的办法就是让她和那心上人成婚!” 房门吱呀一声再度阖上。 初晴和锦夜面面相觑,二人均是凝重神色。 苏起旺转过身,激动道:“锦夜,你到底喜欢了哪家的公子?爹、爹可以去帮你提亲……” “老爷,小姐是女子,哪来的提亲一说。”初晴按着额角,觉得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一团乱麻,愈理愈乱。 苏起旺再度灌下一杯凉茶,豪气万千:“锦夜,只要你说的出来,爹就算不择手段,也会如你的愿!”他重重放下茶盏,也顾不得大夫的告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女儿床榻边,双眼放光的盯着她。 锦夜差点以为他又要像过去一样来拥抱她,生怕伤势露馅,情急之下咬牙翻了个身,这一动作之下,腿上大小口子又再度裂开,她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爹……我……”她张着嘴要解释,腰间却又什么东西漏了出来,就这么好死不死的顺着被子间的缝隙滚了出去—— 咣当,盈盈浅绿的翡翠扳指打着转,自动滚到了苏起旺脚边。 6、疑问重重,柳暗花明 苏起旺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真是非常奇妙,奇妙到紧捏着那只扳指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 女儿长大了,女儿有心上人了,女儿不久的将来很快就要出嫁了…… 一想到这些,他就不由自主的叹口气,掩不住的惆怅和感慨,锦夜这丫头八岁就没了娘,自己平时也是顾着生意多些,都没有好好尽到做爹的责任,唯一欣喜的是她知书达礼温柔贤惠,虽然并未遗传到妻子的美貌,但是大家闺秀的气质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所以,待他查得这扳指的主人是谁并且上门提亲后后,他坚信,对方一定会为他女儿温柔可人的个性所折服的。 只是,还是好不舍得啊,本来就只依附于他一人的乖女儿,不久以后就会嫁到别人家里去,哎,想起来真是有点难过…… “这位爷,您到底要不要当啊?不舍得的话可以选择活当,三个月内可以赎回的。”当铺的伙计满脸不耐烦,半个时辰前开始,这一脸古怪的中年男子就不断喃喃自语,瞧他穿着锦衣华服,也不像是需要典当来挨日子的人家…… 莫非是来找茬的? 一念及此,伙计脸色一黑,口气愈加恶劣:“您一直杵在这里,我们可没办法做生意啊,要不这么着,您挪到街对面去好好想想,考虑好了再过来。” 苏起旺小心的将翡翠扳指放至柳曲木柜面上,正色道:“我确实不是来典当的。” 闻言伙计立马光火,一拍桌子:“敢情您是来寻我开心的?” 扳指被震的跳动,苏起旺忙不迭覆掌盖住捏回至掌心,空出一手自怀里抽出张银票,递给面前的青年,小声道:“这位小哥,能不能麻烦为我引荐一下你们的玉鉴师,我有些问题想要讨教。” 伙计的眼睛都快放出光来,态度瞬间就软化:“爷请稍等。”收起了银票,美滋滋的去后间寻人。 苏起旺小心翼翼的摩挲着扳指内侧,里头隐约有处地方凹凸不平,似乎是刻了字的模样。他猜测那大约是主人的名字,无奈字眼实在太小,他瞅了好半天都未认出来,只好来京城最大的当铺求助。 “听小五说,你是要找玉鉴师?”慵懒的嗓音毫无征兆的传来。 苏起旺抬眼,便见一紫衣男子闲散散的倚在柜台后,悬鼻深目,剑眉薄唇,是极为出色的容貌,衬着眉宇间掩不住的贵气,愈加惑人。 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公子…… 苏起旺怔怔的看了半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头道:“是,我这儿有一样饰物,上头雕了字。” 紫衣公子笑笑,接过话:“你想知道那上头刻的字是什么,对不?” 苏起旺大方承认:“没错。” “这样啊——”紫衣公子忽而压低嗓音,凑过来一脸促狭的道:“你是想捉奸夫亦或是寻失主?” 苏起旺尴尬,慌忙摆手澄清:“两者都不是,其实是小女……她……她有了心上人。”支支吾吾的说完,他顿感松了一口气。 紫衣公子恍然大悟,摸着下巴道:“所以这就是你那素未蒙面的未来女婿送给令千金的定情之物。”顿了顿,他又换上狡黠表情:“我猜你一定很想知道他的名字。” 苏起旺擦了擦额上被烈□□出的汗,干笑:“实不相瞒,正是如此。” 果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微微勾起唇,冲对方伸出手:“那么,我来替你瞧瞧吧。” 苏起旺犹豫:“你是——” 紫衣公子挑眉:“我是这家当铺的掌柜,也是玉鉴师。”语毕,他顺手从旁拉开小抽屉,取出做工繁复的长筒六角棱镜。 见状苏起旺不再踟蹰,伸手就将扳指交与对方手中。 翡翠半透明的色泽在日色下尤其显目,仔细瞧来甚至可以发觉里头是呈半流质的,戴在手上随便换个角度便又是另一番花纹。 好熟悉的感觉。 他并未急着用棱镜观察内侧的字眼,反倒是不慌不忙的掂在手上打量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呢……脑中依稀记得它曾经有过更美丽的时刻,不是单独存在,而是戴在那莹白如玉的纤长手指上—— 倏然,他一拍掌。 啊,原来是那个人。 兴味和惊讶同时交织在脸上,他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长棱镜,几乎都要忘了柜台前还站着一个人。 见对方浑然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苏起旺不由得出声催促:“掌柜的,你瞧的如何了?” “等等。”他啪一声的将棱镜丢回抽屉,压低嗓音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老老实实的说与我听,这个东西,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苏起旺被那莫名狂热眼神看得发毛,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思忖了片刻就反应极快的从紫衣公子手中取回了扳指,转身就想走,“算了,我去别家。” “哎哎,别走啊!”他一把推开安在柜台前的活门,大步跑了出来,俊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是这样的,前些天官府来找我们的麻烦,说是我们帮一批江洋大盗鉴定了不少宝物,我看这件玉器价值不菲,所以才慎重了些……” 苏起旺转身,吹胡子瞪眼:“我哪里长得像江洋大盗!” “莫生气,莫生气。”他连连赔不是,只差没把真心挖出来以表歉意,“是我唐突了,为了以示诚意,我再帮你鉴定下,并且不收你任何钱财。” 苏起旺定定的瞅着他,良久才妥协道:“这扳指是小女的贴身之物,平日她都藏在衣衫里片刻不离身,昨晚意外被我发现了才肯承认。” “承认什么?”他的口气急促,活像是那个当事人。 苏起旺古怪的睨他一眼:“承认扳指主人是她的心上人,但她又不肯告诉我是谁,我只好趁她熟睡时偷偷取了,一早便来当铺做鉴定。”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努力平复镇定,心里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未免也太蹊跷了,照自己对那人的了解,他怎么可能会将身边的所有物送人,更勿论是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女子了。 眼见着日光愈来愈刺眼,苏起旺再无心情同对方周旋,“我要先回去了,小女醒来了不见这翡翠定然要怀疑到我头上。” 他微微一笑,拦住苏起旺的身子却依旧未有半分退开的意思,“不如你将扳指留在我这,一个时辰后再来取,里头字眼甚小,我需要多花费些时间,你那么想知道答案,也该有些耐性才是。” “这……”苏起旺迟疑,忽而忆起锦夜提到心上人时一脸复杂的表情,顿时下定了决心:“好吧,我一个时辰后再来。” “届时包您满意。”他再度接过玉器,目送着中年男子离开,旋身走至内室。 雕花窗棂畔半跪着黑衣人,见其进门立刻低头恭敬道:“王爷,老夫人召您回王府。” “知道了。”他伸开双手,任侍女为自己换下外袍,侧头又是意味深长的笑:“不急着回去,本王要先去一趟相府。” . 雅致厢房内弥漫着浓重药味,就连摆放在桌旁的檀香炉都仿佛失了作用。微黄烛火下,锦夜的脸色依然惨白的寻不到半分血丝,素手端着青瓷碗,眼不心不跳,小口小口咽下黑黝黝的药汁。 “苦么?”初晴取了白绢替她拭了拭嘴角。 锦夜抿了抿唇,这才泄露出些许抱怨之色:“苦,苦的要命。” “你昨晚不出去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初晴叹口气:“我去吩咐厨房熬碗冰糖雪梨,让你去去苦味。” “不用。”断然拒绝,锦夜半眯的眸子里浮现戾气,“我怕我自己长不住记性,会一不小心忘了今天的苦。” 初晴哽住,转身默默收拾药碗。 半晌,一只手伸出来悄悄拉住她的衣摆,软绵绵晃了两下,撒娇意味不言而喻—— “你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 闻言初晴的□□脸孔再无法持续,放轻了力道拉开对方的手,侧过脸却看到锦夜的额头都沁出细密汗珠,鬓发黏在脸颊上,甚为狼狈。 她心疼的直抽气:“小姐你真是的!胳膊都快废了还不安分躺着,偏要动手动脚。” 锦夜气喘吁吁躺回到床头垫起的高枕上,凉凉的笑:“我这不是怕你不理我么……” “你是小姐,我是丫鬟,我怎敢不理你。”初晴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低头小心翼翼为她包扎方才印着动作过大又裂开的伤口,怅然道:“你若是对别人狠心也就罢了,可是……能不能不要对自己也那么狠。” 锦夜没说话,径自笑得眉眼弯弯。 初晴忽而就郁卒起来,想起十岁那年,自己陪着她去上私塾,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小猫,藏着掖着都要带进学堂。后来不慎被教书的先生发现,当下很快就认错,却心口不一的跑至冰雪连天的后院里,自愿罚站了两个时辰,先生无奈,最终只好允了她。 所以说,对自己决绝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跟在锦夜身边快十二年,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稍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锦夜静静瞅着面前那张熟悉的美丽容颜,见对方皱着眉心,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顿觉好笑,“初晴,我爹出去多久了?” 初晴回神,朝窗外看一眼:“约莫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吧。” 锦夜垂下眼眸,有些不安,照道理早该回来了,怎么会拖得这么久。 倏然,有温润男声从门外传来—— “大小姐,我早说过,这不是个好主意。” 锦夜撇撇唇:“彼此彼此,偷听别人说话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身着一袭青衣的男子撩袍而入,也不解释,径自冲着门边的初晴点一点头:“初晴姑娘,能否麻烦你出去一下。” 初晴黑了脸,冷声道:“凭什么!” 噼里啪啦,火星四溅,两人僵持在原地。 锦夜悠悠的叹口气:“初晴,你先出去吧,晚些时候我会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说与你听。” 紫檀木门重新被掩上,室内重回寂静。 “我以为你特地跟踪我爹去了。”锦夜笑笑,唇畔扬起耐人寻味的弧度:“眼下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阿楚淡淡道:“我知道那扳指掉出来实属意外,但既然老爷误会了,大小姐也并未澄清,那么即便这一次阻止了老爷,也无法彻底断了他的念头,倒不如让他知晓了那人的名字,自此死心。” 锦夜微微抬高下颔:“死什么心?” 阿楚微微一笑:“让老爷死了提亲的心,让大小姐死了……复仇的心。” 这人真是聪明的可怕。 锦夜半合着眼,语调平缓:“若是你一早就把他的名字背景告诉我,也犯不着我爹跑上这一趟。”如今都快过了正午,她爹都没有回来,叫她莫名后悔早上步下的那个局,早知道就该直接唤初晴去查那个翡翠扳指才对…… 阿楚不吭不卑:“这是不该说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多嘴。” 锦夜微恼,眯了眯眸:“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个奴仆。”倒像是个又硬又臭的闷石头。 “是我逾矩。”阿楚弯下腰,一点都没有争辩的意思,“我为大小姐定了几味调理身子的药材,有助于舒经活脉散瘀解痛。”语毕,他拍了拍手,一长串的人捧着叠得高高的锻红盒子鱼贯而入,继而一字排开,面朝着二人打开盒子。 锦夜随意瞄了眼最左边的药材,根须繁茂的野山参,已呈人形,单单这么一株怕是千金都难求,更勿论而后头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西域圣药了,仅凭她苏家的财力,怎么弄得来这些奢侈品。 这个阿楚实在太过神秘,她再也按捺不住,眉眼一挑,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7、蹊跷顿现,完璧归赵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只是苏家赌坊的一个伙计罢了,若真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过是能够留在老爷和大小姐身边的幸运人。”他不紧不慢的叙述,即便隐含奉承拍马的语句,也因着谦和姿态叫人听来格外受用。 可惜,这话入了锦夜的耳,反倒生生长出刺来,扎的她隐隐不安……只不过她素来善于隐藏真实情绪,尽管此刻心里疑云遍布,也只是唇畔微勾,冷冷哼一声:“我苏家几时成了卧虎藏龙之地,我怎么不知道。” “承蒙大小姐谬赞。”阿楚淡淡一笑,旋过身又对着门边的一竿子人道:“东西放桌上,你们先回去吧。” 回去?这个词倒是颇含深意……锦夜挑眉,直接问道:“回哪里去?” 白皙面庞不见丝毫紧张之色,他站在原地,依然镇定:“各自回各自的家。”顿了顿,他又轻轻将问题抛还给她:“不然大小姐以为呢?” 锦夜并未接话,目送着那队人一个接一个离开,脚步整齐,神情恭谨,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模样。她单手拧着被子一角,眼神重新回到阿楚身上,忽而笑问:“你就不怕么?” 阿楚一愣:“怕什么?” 锦夜半阖起眼:“你对我隐瞒了太多事,又来历不明,还害我平白无故受了重伤,就不怕被赶走么?” 阿楚拢了拢衣袖,一脸云淡风轻:“我对大小姐并无加害的心,那一晚害大小姐走失……实属意外,我自认谨守本分,今后也必定……” “可是你不肯说实话。”锦夜冷冷打断,下巴朝着堆在桌上的缎盒努了努,“别的我暂且不问,这些珍贵药材,你是从哪弄来的?”她的神色已然有些恼怒,被同一个人反复蒙蔽实在算不得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阿楚也意识到对方的耐心就快消失殆尽,挣扎了半晌,终是轻叹口气:“还望再等待些日子,届时我必将为大小姐解答所有疑惑,眼下……还不到时候。”语毕,他顺手拿起那盛放着野山森的盒子,转身就欲走:“这个,我让厨房先炖着。” 那态度表明了是逃避。 见他稍微松了口,锦夜原本想着今日就暂且放过他。不过待得阿楚出去掩门的时候,她又像是发现了什么,高声道:“慢着!” 阿楚折而复返,苦笑道:“大小姐一定要逼我么?” 锦夜直直盯着他的手腕,正色道:“阿楚,你过来。”见对方踟蹰,她又放柔了嗓子:“我躺的太久,有些不舒服,你扶我坐起来。” “好。”阿楚不疑有他,走至锦夜床边,刚弯下腰,衣袖就遂不及防遭人撩开,他下意识就想缩回手—— 锦夜厉声:“你别动,我手可是痛得很!” 闻言他怔住,很快就放弃挣扎,任由她替自己挽高了袖口。 露出来的手臂皮肤上遍布血口子,新旧不一,但看得出来均是鞭伤,触目惊心的一直延伸到被布料遮住的部分。 “想必你身上也是如同这边一般精彩吧。”锦夜拧着眉,方才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孰料他真的受了伤,而且比起自己腿上,严重程度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楚沉默,一声不吭的拉下袖子。 锦夜靠回床头,闭上眼:“等到你能坦白的那一天,把这鞭伤的来由也一同交代了。”顿了顿,她又加重语气:“千万别让我等太久。” . 华美轿子在某座府邸门口缓缓停下,见状伫立石狮旁的守卫见状赶忙上前,谁知那里头的人倒像是等不及了,自发掀了轿帘就大步迈了出来。 身着锦衣玉袍,举止洒脱不羁,不是那九王爷迟h恒又是谁。 “你们主子呢?”他踏上石阶,抬首对上正前方悬在紫檀木梁上的牌匾,琉璃镶边,黑檀作底,而那正中的龙凤凤舞的“相府”二字在日色映照下愈加显目。 打量了好一会儿,迟h恒忽而就觉得酸溜溜的,这先皇御赐的牌匾就是不一样嘛,比起来他的王府倒是寒碜了不少,赶明儿个叫当今圣上弄个更好些的给自己。 侍卫见其毫无征兆的停住了脚步,还以为是没有及时应答惹恼了对方,慌忙半跪下认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怠慢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迟月恒哭笑不得:“起来吧,本王又不像你们主子那般喜怒无常,犯不着这么诚惶诚恐的。” “谢王爷,谢王爷。”侍卫这才战战兢兢站直了身,“我家大人这个时辰应该在后花园,让小人为您通报一声。” “不用,本王自个儿过去就行了。”迟h恒径自穿过漆红大门,想起在别业的那晚差点吃了个闭门羹,他可不愿再让人先行通知严子湛了。 相府占地颇广,一路上红檐绿瓦,风景独好。 他摇着纸扇,不慌不忙拐过九曲回廊,却意外看到偏厅后边那条铺满玄凤彩玉的小径,心里暗自诧异,来相府数十次,倒是不曾来过后院,哪里晓得眼下居然能看到这么宝贝的一幕。 浅黑又泛紫的石头,半透明质地,产自边境处的矿地,一直以来,都被誉为能够带来吉祥如意的宝物,千金都难求。而眼前的径道,不知是出自哪一位巧匠的手,里头每一颗石头,都紧密镶嵌起来,几乎不留缝隙。莫要说眼前如此多的宝石要花费多少,单说这人工费用,怕也要抵上寻常人家好几辈子的花销了吧。 奢侈,太奢侈,叫他皇家颜面往哪里放……迟h恒边看边痛心疾首的摇头,直到真正进入后花园,心里才稍稍好过一些。 不同于前庭的奢靡富丽,后院尽管宽敞,给人的感觉却只只能说是中规中矩。真正称得上是美景的,也就只有躺在凉亭竹椅上的严子湛了。 迟h恒缓步走近,益发觉得意外,今日这姓严的很是反常,穿了一袭白衣,墨发碧簪,长眸星目,映着身后满池的荷花,倒有些清冷出尘的味道。 只是……这般惊艳的容貌,周围的仆役们却没什么胆子欣赏,个个垂着颈子一动不动杵在池边,如丧考妣。 “无味。”随手端起一盆桂花糕,全部倒入池子里,严子湛头也不抬,淡淡道:“捡出来的人,免罚。” 话音刚落,就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一帮人争先恐后的往池子里跳。 迟h恒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笑道:“严相也不嫌说出去丢脸,一个大男人这般嗜甜,看来你厨房的师傅又要换上一批了。” 严子湛侧过头,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九王爷,您不请自来到底有多少次了?” “早数不清了。”迟h恒不以为意,自怀中掏出一物,眨眨眼道:“不过这次本王可是专程来完璧归赵的。”手掌摊开,露出中间那抹显目翠色。 严子湛斜睨一眼,也不伸手去接,似笑非笑的道:“九王爷想得真是周到,从我这儿捡了东西,再拿回来做人情,在下佩服。” “非也非也,这可不是本王在相府里捡来的。”迟h恒展开纸扇,笑的一脸神秘:“严相难道就不想知道它是怎么到本王手中的?”他刻意拉长着语调,摆明了吊胃口。 “不想。”清润微凉的嗓音如当头冷水,毫不留情泼了对方一身。 迟h恒瞬间就焉下去,干巴巴的嘀咕:“你可真是无趣。” “无趣?”严子湛优雅坐直身,美眸里蕴起隐隐讥诮:“九王爷身居高位,应该明白为官之人有两样情绪是万万不可显露的,其中之一便是那足以害死人的好奇心。” 迟h恒耸耸肩,表示认同:“那么另一样呢?” 严子湛不语,目光瞟向水池里小心翼翼捧着白色糊块状物体的奴仆们,他们哆哆嗦嗦举高着手,目光一致朝下,畏惧二字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迟h恒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那帮人如此狼狈,不由得心软道:“你们出来吧。”无奈那几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畏畏缩缩的开口:“谢、谢王爷……但是没有主子的吩咐,我们是不会出来的。” 严子湛忽而就站起,迎面而来的风灌起白袍,墨发半扬,明明是惊世绝俗的谪仙之姿却被唇边恶劣的笑意所破坏:“王爷,另一样,你如今该是明白了。” 迟h恒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无奈道:“严相的意思是那同情和好奇皆不可有之,若真能做到,本王这些年来也不会对宫里那帮老家伙们处处留情了。”他状似苦闷的摇着头:“不过幸好还有严相在,自你祖父那一辈起,你们严家三代为相,忠心耿耿,实为我朝之大幸——” “王爷谬赞,能为皇上效忠,是臣的荣幸。”严子湛口气淡淡,无声的在心里冷笑,好大一顶高帽,接下来会是什么,先礼后兵么。 迟h恒没有接话,阴霾之色自脸上一越而过,不到片刻又恢复成神情自若的模样,笑着转移话题:“敢问这扳指要如何处理,严相不想要了?” “已经丢过一次,留着还有什么意义,若王爷喜欢,拿去便是了。”严子湛这话说得极为不敬,意思无非就是自己不要的东西,才留给你。不过,他也是想看看这素来被称为笑面虎的九王爷究竟能忍到什么程度。 可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迟h恒笑容依旧:“这翡翠玉费了不少心血打磨吧,啧啧,既然严相这么大方,本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语气未变,可握着扳指的手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泛白。 “王爷,时候不早了。”一旁的随从尽责提醒。 迟h恒点点头,转身道:“本王还要要事需赶回王府,改日再与严相一叙。” 严子湛顺水推舟:“九王爷慢走。”目送对方出了门,他倏然大步走至偏厅,宽袖一摆:“辟歧。” 高大如山的男人很快现身,静静站在原地,等候差遣。 “那只扳指是怎么回事?”严子湛紧抿着唇,那晚头疼病复发,实在记不得太多事,唯一有印象的似乎是和某个女子有关…… 辟歧低着头,沉声回答:“小的也不知为何会流落到九王爷手中。” 严子湛冷哼:“你说话几时学会拐弯抹角了。” 辟歧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晚大人曾拿此物砸了一人的头。” 果然—— 严子湛挑眉:“你不是想告诉我扳指被这个死人拿走了吧?”既是死了,又怎会流落到外头。 “小的只是想提醒大人,或许是九王爷当时看到了顺手捡走也不一定。”他跪在地上,语调平缓,不见丝毫慌乱之色。 “笑话。”严子湛走近一步:“他才不会绕这么一个大圈子来同我开这种玩笑,而如今让我怀疑的是,你那晚从头到尾都是站在我身后,怎么就无法说出个事实来。” 辟歧应道:“当时有一度神情恍惚,并未留神屋内场面,是小的疏忽,还望大人责罚。” 严子湛冷冷盯着跟了他许久的护卫,忽而加重语气:“那个女人死了没有?” 辟歧咬牙:“死了。” 严子湛回身坐到檀木椅上,长指敲击着扶手,低声道:“辟歧,你知道我最恨别人撒谎骗我,尤其是那些骗了我还不肯承认的贱骨头。”停顿少许,他又轻笑:“但是你曾经救了我两次,论忠心,我身边的狗没有一个及得上你,所以这次,姑且信你。” “出去吧。” “是。”冷汗浸湿衣衫,辟歧默默站起,抬步离开。 很快,大堂内唯独留了严子湛一人,面色冷冽,薄唇紧抿,沉吟许久倏然唤道:“来人,给我去别业后院,把那个女人的尸体找出来。” 8、夜半查房,不速之客 夜半时分,客栈半掩的门被人缓缓推开,原本趴于柜面上的青年闻得动静立马抬起头,待看清来人后迅速迎上前:“客官,您回来了,要不要我吩咐人给您烧桶洗澡水?” 苏起旺原本已经蹑手蹑脚的走至楼梯边,被对方这么精神抖擞的一喊立马跳脚:“嘘,轻点轻点,切莫吵醒他人。” 青年虽一头雾水,倒也乖乖住了嘴。 苏起旺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周遭动静,确定无异后才撩袍上了木阶梯,这楼梯年份已久,每上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尽力控制着略显笨拙的体态,不到片刻就满头大汗。 “客官,您这是……”青年终于按捺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苏起旺回头瞪他一眼,还不来不及开口斥责,就被清脆的女声打断—— “老爷,小姐在里头等您。”初晴站在拐角处,表情平淡无波,惟有眼角淡淡的笑意泄露了此刻幸灾乐祸的心情。 “是、是么?”苏起旺卷着舌头,脚却如同在地上生了根,半分不能移动。 初晴无奈的摇摇头:“您还是快些进去吧,小姐受了伤不早休息的话伤势会恶化的。” 闻言苏起旺眉心一皱,女儿的身体自然是比什么都重要,当下再顾不得其他,匆匆推开房门便走了进去。 “爹。” 苏起旺大步走近,嘿嘿讪笑着:“乖女儿,这么晚还没睡?” “嗯,爹还没回来,女儿怎么放心睡呢。”锦夜靠在床头,长发披散在身后,衬着面容愈加惨白,怎么看都是掩不住的憔悴姿态。 “你、你发现了对吗?”苏起旺顿感愧疚不已,想到她平日总是及早入睡,今日却为了自己硬撑着熬到这么晚,而那该死的扳指还偏偏被人骗去了……一念及此,他愈加沮丧,低声道:“爹对不起你。” 锦夜微微诧异,本意只是想确认爹的安危,哪里知道他看上去像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的模样,于是连忙她放软口气好生安慰:“爹,没事的,你也是想多了解女儿在想什么,所以……您实在无需介怀。”更何况,本就是她刻意让他取走扳指的,如今更没道理让她爹为此自责。 “不是的,爹今日不小心弄丢了东西。”苏起旺低着头,琢磨着该如何诉说事情的原委,女儿心上人送的定情之物,这可是千金难换的珍贵物,叫他如何开得了口。 锦夜素来是心思慎密的女子,见他两手空空,面色难看,心里约莫猜到了七八分,犹豫片刻侧过头轻声试探:“扳指不见了?” 苏起旺叹口气,垂头丧气的道:“早上去了京城最大的当铺,哪里知道那边的玉鉴师糊弄我,嘴上说着让我一个时辰后来取回原物,可待我按时赴约时又不见了影儿。我问伙计,伙计居然说他只是临时来帮忙的人手,不知道下次何时再来。” “离谱。”锦夜静静听了半晌,轻吐出二字结论。既然是最大的当铺,又怎么会雇佣来历不明的玉鉴师,更勿论出了弄丢客人物品这般大的纰漏。 苏起旺自怀里取出一叠银票,随手摊在桌上:“喏,他们说这些算是给我的赔偿。”语毕,他忽而惊诧的跳起来:“怎么,我不在的时候,有访客来过?” 锦夜察觉到他的目光,暗叫不妙,方才收拾时竟然遗漏了一味药材在桌角,偏偏还是那最昂贵的天山雪莲。情急之下她反倒无法自若找理由,只能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唔,似乎是,女儿昏睡着,没什么印象。” 苏起旺脸色倏然变得难看,语调莫名的拔高:“谁来过?什么模样的人?他来做什么!”前言不搭后语,情绪激动。 锦夜愣住,隐隐意识到不对劲,“爹,你说的是谁?” 苏起旺自知失态,怕吓坏了女儿,赶紧扯开笑脸:“没事,你……你真的没见到什么人?” 锦夜微笑:“兴许是什么小官想要巴结爹呢,您又何必这般刨根问底。” 苏起旺一屁股坐到椅上,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强颜欢笑:“爹自己就已经是个芝麻大小的官了,还会有什么人来奉承阿谀。”顿了顿,他又刷的站起:“锦夜,我们明日就搬到新宅子里去,爹已经托人找好,就在郊外不远处。” “郊外?”锦夜不解,“您不是要办公的么?来去岂不是很不便。” 苏起旺干笑:“郊外清静,不受人打扰,也利于你养伤。”语毕,像是怕对方多问,他逃难一般,起身欲走:“爹先回房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锦夜垂下眼眸,乖巧应道:“好,您早些休息。” 房门掩上,半顷,又再度打开。 初晴紧抿着嘴,神色古怪,好一会儿才道:“小姐,不觉得老爷很可疑么?” 锦夜微眯着眼:“自然可疑,他连扳指的事情都忘到脑后了,还匆匆忙忙说要搬去郊外,显然不合情理。”她瞅一眼那盒雪莲,“初晴,你说问题是不是出在它身上?” 初晴捧起缎盒仔细端详了老半天,一脸困惑:“我不太明白,或许……它让老爷想到了什么人?” 锦夜点点头,正欲接口,楼下忽而传来嘈杂声响,继而是惊天动地的洪亮嗓门——“全部起来,官差查房!” 同一时刻,锦夜的脸色倏然变得极为难看,尽管潜意识里不断安慰自己,但她依旧不受控制的往不好的方面想,想着是否那严大人已经发现下属大意放走了她,而此刻便是提了官兵正要来捉她……心里惴惴不安,连带着思绪都混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努力平复慌乱的心情。 “小姐,走廊上好像站了许多人。”初晴敞开一道门缝,探得情况后又悄悄合上,转头对着锦夜道:“我们要不要……”话未说完,她就惊讶的挑高眉:“你在做什么?” 锦夜艰难的下了床,动作过大牵扯了伤口,她痛得冷汗涔涔,口气依然坚决:“初晴,快,先带我离开这。”语毕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把拽住丫鬟的手:“不,你还是先去找我爹,带他先走,记得顾好我爹的安全。” 初晴迟疑:“小姐,我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不过是官府巡夜,用得着这般惊慌失措么。 听着外头愈演愈烈的喧闹声,锦夜狠狠心,厉声道:“闭嘴,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扬手推了初晴一把,她素来镇定的面容难得出现慌张神态。 “我、我知道了。”初晴红着眼,深知事态严峻,她也不敢再浪费时间,提气自窗口一跃而出。 屋内很快只余锦夜一人,一动不动的坐在圆凳上,双眼戒备,神情警惕。隔壁屋已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或许是大难当头,她反倒没有先前那般心乱如麻,脑子里一遍遍设想一会儿可能发生的场景。 她该用怎样的口气,怎样的语调,去求那个……或许连血液都冰凉的男人。 . “开门开门,快点!”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将门板拍的震天响,查了这么多间,该找的人还是没找到,甚至,这客栈里几乎连个姑娘都没有,清一色的男性客人,真叫人郁卒。 “老大,撞进去吧?”一旁的矮个青年谄笑着献计。 “好主意。”络腮胡点点头,顾不得身侧哭丧着脸的店小二,豪气万千的挥手:“你,你,还有你,一起撞!” 三人领命出列,护着头朝前冲,谁知衣襟还未沾到门面,就传来清润悦耳的道歉声:“真是对不住,小女子一时睡昏头耽搁了,还望几位官爷莫要见怪。” 络腮胡定睛一瞅,静立门边的女子低眉顺目,身着一袭浅黄衣衫,长相虽算不上美人,但娇娇柔柔的模样令人看了就不自觉降了火气。 “老大,终于见着女的了。”青年兴奋的直嚷嚷,“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只在灯火阑珊处。” “那是形容男女之情的,你这臭小子不会用就不要用!”络腮胡恶狠狠在属下头上赏了个暴栗。今晚早早接到上头指令说要搜查这间客栈,说要把住在这儿所有女人的画像都送过去,他找了老半天,还以为能找到什么特别的女魔头,哪里知道是这么一个温婉可人的良家小姐。 “呃,姑娘,你房里还有别人么?”他搔搔头皮,半晌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补充道:“你别误会,我是说,还有没有别的女子?” 这一厢,锦夜目光正在楼下那一大堆六神无主的住客身上穿梭,找了好一会儿都寻不到阿楚,果然,每次需要他的时候就习惯突然失踪。 “姑娘?”络腮胡催促。 “回官爷的话,没有。”锦夜优雅的让开路,“各位爷请随意,小女子独自一人住在这个厢房,绝无半句谎言。” “对不住,我们奉命行事,还是得搜查一下。”络腮胡随意喊了两人进去,继而一把揪过角落处的瘦弱男子:“怎么样,师爷,绘好了没有?” 书生打扮的男子提着画笔苦笑:“统领,在下只长了一双手。” 络腮胡咂咂嘴:“你不是人称快手姚三少么?” 书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下不再说话,眼睛时不时的盯着苏锦夜,弯下腰奋笔疾书。 锦夜心中大石落地,照这阵仗,应该不是那个严大人派来的爪牙。只是眼下好奇心顿起,她犹豫半晌便微笑道:“这位官爷,这三更半夜的,是在通缉逃犯么?” 络腮胡摇摇头,三缄其口:“不是,但也差不多了。” 见他刻意回避的态度,锦夜也不好多问,想着爹和初晴暂时不会有危险,戒备一放松下来,那手臂上的伤口就隐隐作痛。她咬着唇,斜睨一眼画师,白布上所绘的熟悉轮廓渐渐显露,她心中微微诧异,实在搞不清楚这帮人深更半夜大动干戈居然只是为了……画画? “差不多了,认得出人就成。”络腮胡摆摆手。 “那我先出去了。”书生抹一把汗,卷好画布,急匆匆的往外赶。拐过暗巷,便可见月夜下有马车停在巷口处,周遭围了八个护卫,个个神情警惕。 书生不敢耽误,走近后跪在地上,手呈着画恭敬抬高:“王爷,里头只有一个女子,下官已经将她外貌绘在此布帛上。” “拿进来。”里头传来慵懒不失低沉的嗓调。 离书生最近的黑衣人接过画轴,低头送入马车内。 一阵沉默。 片刻,意外的拍掌声响起:“哎呀,居然是她!” 9、欲盖弥彰,画像之谜 夜半寒气骤袭,有白衣身影静立窗前,风吹涟漪,扰乱一池心湖。 坦白说,锦夜鲜少有这般夜不能寐的时候,只是,待得一切重回宁静之时再来回想今晚的一切,她才真真觉得从头到尾都是场古怪的闹剧。先是毫无征兆的官兵查房,继而那些人匆匆忙忙绘了画像便走,也不曾交代任何来由,甚至询问周遭的住客,都无一人能略懂内情,均是一头雾水…… 总而言之,怎么看都蹊跷。此刻,即便凉意扑面而来,锦夜依然无法平复心情,内心隐隐的火灼感,使得她坐立难安。 “小姐,再不睡天都快亮了……”房门被推开,初晴一脸倦容,口气带着淡淡无奈。 “睡不着。”锦夜轻叹一声,缓缓移步坐至床头,顿了顿又低声问道:“爹就寝了么?有没有追问什么?” 初晴摇摇头:“老爷眼下已经入睡了,方才查房时我骗他说是有仇家寻上门来,本以为还需多费一番唇舌才能让他相信,谁知道老爷听完这句话脸都绿了,急急忙忙奔到小姐房里,一边嚷嚷着要搬回瑶州城一边不断四处寻找小姐,后来我只好搪塞说是阿楚先行带走了小姐,他才肯和我去隔壁街尾暂避。” 一阵沉默。 锦夜不接话,单手扶着伤臂,侧头靠在床柱上。 见状初晴反而焦急起来:“怎么了?伤口又裂开了?大夫说过小姐万万不能随意下床,可你倒好,拖着伤腿四处乱走。”她垮着脸,喋喋不休的小声唠叨,语调是掩不住的心疼。 “腿上不过是些皮肉伤,又不影响行走;至于手,估计也是废不了的。”锦夜淡淡的笑:“我只是在想,照我爹的反应,这京城里或许真有什么仇家也说不定。” 初晴一愣:“是指那个严大人?”早些时候小姐把那晚的遭遇详细叙述了一遍,在她听来,那美丽残忍的男人应该是最大的仇家才对。 “不。”锦夜眯眸:“该是与我们苏家更宿怨绵长的人家才对。” 闻言初晴不解:“那会是谁?” 锦夜笑而不答,半晌又道:“我困了,你也早些歇着吧,明日就要搬去新宅子,该养足精神才是。”语毕,她配合的打了个哈欠,半垂着眸靠到枕上。 “你可不准再偷偷起来。”见对方刻意回避,即便心里百般疑惑,初晴也不好多问,替她拉好被子就旋身离去。 烛火熄灭,月光很快透进屋内,斑驳树影投在纸糊的窗扇上,不时顺着风势摇曳,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很快,有黑影一掠而过。 几乎是同一时刻,锦夜迅速起身抓过外袍,也顾不得脚伤,兀自提气跃出窗口。无奈待得追出去时,那人影早就消失不见,她倒也不见慌张,慢吞吞转回身一瘸一拐的往房里走。 步入门槛时,她刻意踉跄了下,身形不稳,眼看就要摔个头破血流—— 电光石火间,倏然出现一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腰,带她脱离了险境。 “大小姐站稳了。”温润男音,漾在夜色里,别样动听。 锦夜抬高下颔,浅浅的笑:“阿楚,你倒是来得及时。” “巧合而已。”他守礼的退开一步距离,不留痕迹的将手背到身后。 锦夜扯了下嘴角:“不巧,我正是在等你。”目光停留在他的衣衫上,一袭黑色劲装,蒙面布巾都未完全摘下,这种装扮……显然有鬼。 阿楚抬眸,对上她异常明亮的眸子,犹豫片刻便沉声坦白:“我去处理了一些事情。” 锦夜挑高眉:“然后呢?” 阿楚撇开头,面上浮现挣扎神色,而后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你还活着,所以我便又去了那别业一趟,寻了新入乱葬岗的女囚尸首,敷上□□来代替你。”知道对方定会不依不饶,他干脆一次解释清楚。 “你可真是忠心耿耿,让我听了感动不已。”她说话的语速不急不缓,一如此刻毫无表情的面容,叫人难以窥得其内心情绪。 阿楚低下头:“我是仆而你是主,应该的。” “是么?”锦夜凉凉的道:“只可惜我拍不了手,真是遗憾。”不等对方回应,她又忽而上前一步,眼睛直盯着他胸口处的衣襟,状似不经意的道:“阿楚,你是不是顺路带了什么糕饼点心回来?” “没有。”他矢口否认,悄悄朝后挪了些许位置。 锦夜半掩着口,语气困惑:“可是我瞧你的怀里好像是藏了什么东西,莫非是我眼花了?”话音未落,她深吸一口气,并指为手刀,直直往他身上探去。 阿楚轻松避过,一掌截住她的攻势,低声道:“大小姐,莫要再闹了。” 因着举动过大扯动了伤口,锦夜痛得呼吸都不稳,惨白着脸,勉强维持微笑:“必要时我可以同你在这里打一场。” 见她不像是在开玩笑,阿楚终于妥协,咬牙道:“是一幅画像。” 又是画? 锦夜皱着眉:“谁的画像?” 阿楚不吭声,木头一般杵在原地。 锦夜冷冷道:“你不说也行,明儿个我便去那别业门口,让守卫瞅瞅死而复生的人是怎生模样。”虽然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处处保护自己的安危,但是既然这个弱点被她掌握了,那么不拿来利用一下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 果然,不到半刻,画轴就呈现在她眼前。 锦夜心满意足的接过,抬高手臂指尖一抖,那半人多高的卷轴就全部展开来,画上所绘的是个男子背影,姿态清雅孤傲,瞅不见面容,惟有如墨长发倾泻在身后。她细细看了一遍,忽而大惊,男子所处的庭院景色好生熟悉,竟同她前日晚上去过的那处噩梦之地如此相像…… 心猛然一顿,锦夜拧着眉,厉声:“阿楚,你拿这个人的画像做什么!” “不做什么。”轻飘飘的四个字。 锦夜五指渐渐收拢,冷笑一声:“那么毁了也不要紧。”她倒要看看,这画是不是真如他口里所说的这般无关紧要。 “就随大小姐的意思吧。”阿楚眼都不眨,看着原本华美的卷轴变为一团废纸,他素来温文尔雅的面容竟然莫名浮现快意,不过只是一瞬,又很快被微笑掩去:“夜露寒重,还望大小姐早些就寝。”语毕缓步离去,黑衣很快消失在房门后。 就……这样? 锦夜反倒愣住,手中攥着皱巴巴的画纸,盯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好一会儿,良久,才稍稍释怀,唇畔微勾,酝开耐人寻味的弧度。 . 天色蒙蒙亮,鸡鸣刚过。 青石板铺成的街巷,各色衣着的小贩或挑扁担行色匆匆,或坐立一旁大声招揽客人,偶有插科打诨的,三三两两围拢在一起,放着货担子,大声嬉笑。 喧闹间,有马车平缓驰过,陈旧车厢搭着几匹老马,踢踏踢踏的绕过零散摊贩。赶车的中年男子一脸谨慎,四处张望后又转头同里头的人询问意见,大约是后者不想引起过多注意,马车兜了两圈后不紧不慢的停在街尾处的小茶馆外。 “小姐,到了。”车夫瞅了瞅车门外略显泥泞的小水坑,寻思片刻就曲着膝盖趴在地上,同时尽可能的压低身子,用自己的背好做对方下车时的塌垫。 众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纷纷停下手边动作,目光齐刷刷的看过来。 “我记得说过让你低调处事。”略显恼怒的女子嗓音自里面传出,伴随着清脆的嗓调,浅粉色的罗裙先行漾出。 车夫惶恐,连连道歉:“怕污了宋小姐的鞋,所以才出此下策,还望小姐莫要怪罪小人。” “别跪着了,我没有怨你的意思。”宋汀月白葱手指攀着另一侧的车门,裙摆下的金丝百凤绣鞋毫不犹豫的踏在泥泞地面上。芙蓉玉面,娉婷娇媚,她站在那里,身姿纤细美好,面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可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和矜贵又恰到好处点出了其非富即贵的身份。 “这是谁家的闺女,仙女儿似的。”众人惊叹,眼神饱含赞赏之色。 市井之辈大多目光放肆,换了脾气火爆些的姑娘或许会当场气怒叫骂,可宋汀月却充耳不闻,从袖口里摸出碎银,交到车夫手里,轻声吩咐:“一个时辰后再来接我。”略微加快步子,她迈入面前简陋的茶舍里。 “姑、姑娘,喝什么?”跑堂的伙计眼睛都直了,活了几十年几乎未曾见到如此绝色美人儿,更何况,这美人看起来还是个鲜少机会能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 宋汀月望着窗外,淡淡道:“一杯凉茶。” “还需要什么,我们这儿还有瓜果,还有上好的糕点甜品……”伙计谄笑着,死皮赖脸的不肯走。 “什么都不需要。”低沉的男子语调如天外来音,打断了滔滔不绝的介绍。 “这位爷儿,你是……”伙计看着高出自己一个头的斯文青年,不明白怎么一瞬间功夫他就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宋汀月笑了笑:“没事,他是同我一起的。” 伙计悻悻的走开,摸摸鼻子道:“二位慢聊,有什么吩咐再唤我。” “小姐不该擅自离府,宋大人知道了定会大发雷霆。”男人按着自己的衣袖,细心为身前的人擦干净桌面。 “爹进宫了,晚膳前不会回来。”宋汀月不知不觉绞着手绢,盯着他的眼睛易发明亮:“楚律,我让你找的画呢,带来了没有?” “对不住小姐。”男子不慌不忙找了椅子坐下,神色泰然的道:“本来随身携在身边,但半路上忽然就没了影,想必是让偷儿顺手牵羊取走了。” 闻言宋汀月面容难掩失落,仔细琢磨了一番对方的话,忽而又觉恼怒,隐忍了好半晌,终是不悦,转身对着跟在身后的男子,冷冷开口:“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街巷里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哪里懂得欣赏字画,更勿论盗取,眼下你若弄丢了钱袋我姑且还能信你。” 男子兀自站定,口气不轻不重:“这些年我为小姐收集那人的画像少说都有上百幅了,从未让小姐失望过,而这次……实属意外。” “怎么个意外法?”宋汀月冷了脸色,不依不饶:“楚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尽管之前你都在替我偷偷的办这件事,可你心里却从未情愿过。” 闻言男子愣住,低着头一声不吭,耳根处泛开些许窘迫色泽。 “心虚了?”宋汀月睨他一眼,微提着裙摆站起身来,临出门之际凉凉抛下一句话:“你真是我爹身边最衷心的一条狗,连我吩咐的这点小事情你都想着要顾及他的面子,你放心,今后我找别人便是了,不会再来麻烦你。” 话音刚落,青色身影瞬间就逼近,动作极快,一把攫住她的手腕不放。 宋汀月仰高下颚:“你好大的胆子!” “请小姐收回方才的话。”他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美颜,斯文面庞难得覆上了阴霾之色,“小姐可知,别人的嘴未必牢靠,此事传出去必定遭来无妄之灾,而老爷与那人不和众所周知……” “那么楚律,为了宋家的名声,这等见不得光的丑事还是由你来替我完成吧。”她微笑着打断,晃一晃手腕:“放手。” 眼底有悲哀一闪而过,再抬头他已换上一贯的温和表情:“我从未问过小姐收集那人画像背后究竟是何含义。” 宋汀月端坐木椅上,轻摇着罗扇,随口道:“那你为什么不问?” 他苦笑了下,并未接过话,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挫败的像个窝囊废。 不问,也许就可以假装不知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不明白。 10、相府风波,新帝废朝 “少爷,五更天了。”留着小撮胡子的中年男人弓着腰站在床尾处,刻意压低了嗓音。 黑绸锦缎裁成的帐帘自雕花大床顶端倾泻而下,微微漏了一道细缝,他等了好半晌依旧不见任何回应,犹豫半晌,这才硬着头皮朝里看了一眼…… 玉枕软榻都在,唯独少了主人,被褥平整,未有丝毫翻动痕迹。 他叹口气,对门外端着铜盆等候的两个婢女抬了抬下巴:“水凉了,去换一盆来,留下一人,取了大人的朝服,随我去景明苑。” 景明苑,地处相府最偏僻的西边角落,说白了其实便是书房,外头有小片竹林围绕其四周,翠叶染绿灰瓦,平添几分清雅。此时因着时辰还早,透出门窗的光亮在黑夜笼罩下格外明显。 姚守义在那紧闭的门前站定,不发一语。 见其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身后跟着的丫鬟忍不住小声问道:“姚总管,少爷是不是昨夜未曾就寝?” 姚守义回过头,不悦的皱眉:“你这没分寸的丫头,主子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做下人的多嘴,一会儿进去可要机灵点儿,若是忍怒了大人任谁都救不了你。”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小丫头低着脑袋,诚惶诚恐。 “罢了,先随我进去。”抬高手腕就着木门正中轻敲两记,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里头便传出微微沙哑的嗓音—— “进来吧。” 鹅蛋大小的夜明珠代替了摇曳烛火,嵌在彩漆如意灯座上,映得整间屋子熠熠生辉。案桌上叠着书卷,文房四宝摆放得有条不絮,砚台内墨迹未干,宣纸上可见绵密字迹,至于笔架上唯一空缺的那支狼毫,眼下正被夹在某人纤长手指间,反复把玩。 “少爷,到时辰了。”姚守义毕恭毕敬的弯下腰。 “嗯。”严子湛淡淡应一声。 姚守义小心翼翼的打量他,见其长睫下的眼窝泛出淡淡青色,显而易见是一夜未睡的模样……于是凑过去轻声道:“少爷,不如先喝杯参茶提提神,再用早膳可好?” 严子湛丢开狼毫笔,按了按眉心:“不必,早膳也不用准备,替我更衣。” “是。”一旁等候的丫鬟随即展开藏青朝服,细心绕到他背后,尽管心中不断念念有词提醒自己要谨慎,可替对方扣上颈部盘扣时依然闪了神…… 严子湛本就未披外袍,中衣领口有些敞开,肤色白皙,锁骨微露,衬着那张稍嫌冷漠的绝色面孔,竟莫名让她看傻了眼。要知道,她们老家可都是些虎背熊腰的粗鲁汉子,哪里见得到这般……好看的男人。 “咳咳。”姚守义察觉出不妥,开始旁敲侧击。 小丫头慌了神,立马低下头,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替他整理袖口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触及了其手背处的皮肤,那细腻温暖的感觉很快就在指腹处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嫌恶滑过严子湛眼底,身体反射性退开一步,他凉飕飕看一眼姚守正,后者很快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下一刻,清脆巴掌声响起。 姚守义厉声骂道:“不长眼的贱婢,连个小事都做不好,该把你关进柴房好好饿上几日!”尽管心中对这刚进府没几月的丫头有所怜悯,可是万一自己手下留情惹恼了少爷恐怕这丫头受的苦还要再多上两倍,真到到时就麻烦了……一念及此,姚守正便不再顾忌的加重了手劲,左右开弓,生生打得她唇角都渗出血来。 可怜那小丫鬟跪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双颊高高的肿着,还要一动不动的被迫承受掌掴,看得后头端水来的少女惊恐万分,只能选择匆匆避过,抬手将铜盆放至桌上,哆哆嗦嗦道:“少、少爷,水。” 严子湛面无表情的将手浸入温水中,继而取过婢女递来的皂角清洗,动作优雅且慢条斯理,丝毫不受身边那两人的影响。 而那一厢,直到姚守义打得气喘吁吁手掌发麻之际,才等来不咸不淡的喝止—— “够了。” “少爷想怎么处理这贱婢?”姚守义搓着手,心里忐忑不安。 “怎么姚总管连这种管教下人的事情都要丢到我头上了?”严子湛皮笑肉不笑的扯开嘴角,“看来你的薪饷是该减一些了。” 姚守义哽住,摸了摸渗出冷汗的额头:“老奴会处理好的,少爷放心。”如果交给自己处理的话,至少能保证这丫头不被逐出府吧。于是又觉稍稍安慰一些,他转头瞅瞅外头的天色,低声道:“天亮了,少爷是不是该去上早朝了?” 严子湛眯了眯眸,并未接过话,好一阵子才倏然道:“那个女人呢?” 姚守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答道:“老夫人在祠堂。” 严子湛冷笑一声:“让她乖乖把今日的药都喝了,再敢偷偷倒掉我就找人替她灌药。”转身拂袖离去。 . 自古以来,君王早朝是必不可少的议政要项。大迟王朝的□□皇帝即位当日便颁发了朝仪令,正五品以上的文官需每日面圣,而同品阶武将三日一朝,另九品以上每逢初一、十五入宫,擅自不来者扣一季俸禄,除此之外语笑喧哗、行立迟慢、廊下坐食、趋拜失仪都将被处以责罚。 这等严苛教条之下,群臣自然是不敢放肆的,其中家住较远者,半夜时分就睡眼朦胧的坐着轿子进宫,有些来不及用早膳,也只好空着肚子在殿外候着,等待御使点班完毕,才一同入殿听朝。 简而言之,早朝一事需谨慎以待,若说到有谁能例外,也只是那皇帝老子一人…… 皇城,两仪殿。 群臣静立两侧,文官为左,武馆为右,众人面朝南方,大部分面有隐忍怨气,间或夹杂着不耐,一看便是久候模样。而手执孔雀翎掌扇的宫女分立在空空如也的御座后,面无表情的神态似是司空见怪。 眼下正当盛夏时节,气温颇高,众人久候一个时辰之多还不见皇帝身影,终是耐不住,不免有些窃窃私语声传出来。 “不知道今儿个皇上会不会过来。” “算算都已经是是这个月的十五次了吧,我就是不明白了,为什么……” “哎哎,祝太尉!切莫乱了分寸胡言乱语,小心隔墙有耳啊……” “是是,多谢张大人提醒,下官汗颜。” 说话间,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常喜急匆匆的跑入,凑到到钦礼侍郎耳边嘀咕了几句,后者点点头,站至众人前高声宣布—— “今日皇上龙体微恙,众臣若有国事相议可上奏内阁处,无事退朝。”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甩袖跪地,齐声高唤,站起后均是无奈的摇摇头,继而鱼贯离去。 大殿内重回肃静,余留几号人,围着官拜内阁首辅的宋正青。 “首辅大人,还望您替我在皇上面前好好参上一本,下官为了曲洲干旱一事焦头烂额,如今百姓苦不堪言,赈灾的银两又被山贼所劫,下官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宋正青捋了捋长须,笑得高深莫测:“黄知府这是想让我劝皇上再开国库,取银赈灾么?” 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黄知府顿时有些尴尬,半晌又厚着脸皮讪笑:“首辅大人乃朝廷重臣,只要您开了这口,皇上又怎会……” 还未说完,就被宋正青厉声喝断:“放肆!” 自知失言,黄知府脸色发白,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宋正青冷冷瞅他一眼,继续道:“皇上虽年幼,但贵为万金之躯,天资过人,对待国事早有自己的见解,我等身为人臣,又岂能左右皇上的想法,黄知府方才所说之话着实荒谬。”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黄知府汗涔涔的退下去,心里依旧惶恐,新帝八岁继位,到如今也不过短短两年,十岁的年纪又岂会处理朝政……平日里奏章也都是交与内阁或严相处帮着批阅,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今日宋正青却偏偏对着自己发火了,真叫人惴惴不安。 小风波很快过去,片刻又有奏章呈上来,“首辅大人……” “且慢!”宋正青忽而转身,看向大门处,缓缓道:“你们今日可曾看到过严相?” 众人一愣,少顷站出一人,小心翼翼道:“严相今日应该没来。” 宋正青正色道:“何以如此肯定?或许我们都疏忽了。” 那人不回话,默默的住了嘴。 众人一致腹诽,首辅大人,您也有老糊涂的时候,对于严子湛这类人来说,所谓迟来未被注意到亦或者是埋没在人堆里的状况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 11、啼笑皆非,意外赴宴 “臣迟h恒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撩开锦袍跪落于地,下一瞬,他抬头便对上一张胖乎乎的包子脸,泪痕满面,似乎还含了点儿哀怨。 “九哥,你来了。”年方十岁的小皇帝迟允宸啪一声从狐裘软榻上跳下来,一脸委屈的瞅着迟h恒,见其皱着眉似有不满,又扁嘴道:“九哥不要冤枉我,我没去上早朝是有原因的……” 迟h恒沉默,俊庞浮现不悦。 见状迟允宸赶紧端起面孔,故作姿态的轻咳了两声:“朕夜半被噩梦惊醒,之后再难入睡,四更天时更觉身子不适,宣了太医都未见好转。” “是么?”迟h恒淡淡道:“哪个太医这般无能,与其呆在宫里浪费俸禄,不如拖出去斩了,来人啊——” 迟允宸急唤:“九哥!” 迟h恒挑眉:“怎么?” “九哥每次都要这般咄咄逼人,真是无趣。”迟允宸悻悻走开,一屁股坐到金玉大床畔,“方才严相才来训了朕一顿,如今你倒像是与他串通好了一般,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 “严相来过?”这倒奇了。 “对啊。”迟允宸摊开双手,口气易发的凄凉:“九哥你瞧。” 绵胖的手心里有着好几道红痕,看得出力道并不大,但也足以让这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皇帝疼上好一阵子了。 迟h恒脸色稍变:“他为何打你?” 迟允宸小声哼哼:“还不就是什么君王不早朝,国无章法之类的……” “该打!” 迟允宸微恼,原本白呼呼的包子脸都涨得通红:“母后说了,朕是九五之尊,任何伤害朕的人都要被处以极刑!” “所以呢,皇上要诛严相的九族么?”迟h恒无奈叹气:“你是君他是臣,表面看来,他不该放肆,但严相同时又身兼太傅一职,如此一来他便是你的老师,老师处罚学生,并无不妥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严子湛倒是鲜少有拿起戒尺惩处皇帝的时候,那家伙懒得很,通常状况下至多是板起脸稍微训斥两句,更何况其城府极深,坦言说他从未放心将皇帝交给严子湛来教导……如此想来,愈加觉得蹊跷,姓严的今日究竟吃错了什么药,特地为早朝一事来指责皇帝…… “严相还有没有说什么?” 迟允宸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严相看上去脸色很是不好,朕本来还想宣太医为其诊治,岂料他出手如此狠毒,朕气不过,就随他自生自灭了。”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迟h恒哭笑不得,不过是手心挨了几板子,哪里称得上出手狠毒。 迟允宸晃着两条小短腿,摇头晃脑:“上次朕特地派常喜找了京城最大的戏班子来,演了一出黑风寨捉妖记,里头便有这么一句——好你这厮,出手如此狠毒,亏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却这般忘恩负义!” “噗嗤……”周围的宫女强忍笑意,终是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人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立马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迟允宸眨巴着眼:“如果严相在这里,必然会建议让朕砍了这奴才的脑袋。” 闻言宫女吓得瘫在地上,连哭都忘记了。 迟允宸哈哈大笑:“朕又不是严相,你怕什么?” 这厢迟h恒反倒听得不是滋味,什么时候他皇家的威严反倒抵不上严子湛了,皇帝年幼不懂事,可他却万万不能让任何有损于迟家的闲话流落出去,于是心一狠:“来人,把这贱婢给我拖出去,拔了舌根。” 迟允宸错愕:“九哥,其实没必要的,她不过是犯了点小错……” 迟h恒微笑:“我前些日子从严相那里学了点东西,皇上你可要好好听着,切莫大意饶过怀有隐患之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懂了么?” 迟允宸犹豫片刻,慢慢的点了点头。 “不可荒废朝政,明日起,皇上就该亲临早朝,否则,我定让严相天天上你这儿来。”迟h恒凉凉的道,满意的看到小皇帝吓白了脸色,这才放柔嗓音继续道:“一会儿让人送些西域凉膏来,治手伤有效。” “九哥千万别再让严相过来了。”迟允宸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可怜巴巴的哀求。 迟h恒皱起眉头:“皇上为何这般畏惧严相?” 迟允宸小声道:“朕听说严相患了头痛症,一头疼就会心情不好,朕也是害怕被波及而已……就像九哥你说的,他是朕的老师,朕也不可能对他太过不敬,九哥你说是不是?” 迟h恒哽住,良久才挤出一句话:“皇上若有空便派人找找严相头疼的原因吧,臣先告退了。” 这句话本意是打发迟允宸,可没想到听者有心,从此天天抓着宫女太监询问此等头痛症状的诱发之因。 这日,天色晴好。 小皇帝带了贴身太监常喜一人,漫无目的在御花园里闲逛,午时日光实在刺眼,两人行至回廊阴暗处便停了下来。 “常喜。” “奴才在。”矮个子的少年垂着脑袋,恭敬道:“皇上有何吩咐?” 迟允宸长长的叹口气:“昨日朕背不出兵法,又被严相揪住了小辫子,朕瞧他面色一日比一日惨白,想必是饱受头痛之苦。” 常喜小声附和:“皇上爱臣如子,实乃我朝大幸。” “朕哪里生的出严相这么大的儿子。”迟允宸翻个白眼,片刻又大喇喇伸了个懒腰:“又困了,还是早些回寝殿吧。” 正欲离开之际,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两个男人的交谈由远及近。 “老夫真是头疼的紧啊,每晚都在想这档子事,越想越觉头痛欲裂。” “方太医无需过多操心了,令郎一表人才,又怎会……”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两人瞪大眼看着拐角处那一抹明黄,齐齐跪在地上:“老臣叩见皇上。” 迟允宸来了兴致:“方太医,你为了何事头疼啊,说与朕听听。” 方太医抹一把冷汗,低声道:“老臣不敢,此等琐事怎可扰了皇上游园的兴致。” 迟允宸不耐,一旁的常喜接过话来:“皇上让你说,你便老老实实的答话,再敢有所隐瞒,小心治你欺君之罪。” “老臣该死,老臣该死。”方太医惶恐,急忙开口道:“实不相瞒,老臣家中有一子,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未娶妻,嘴里一直念着要娶天下最绝色的女子为妻,可这世上哪有真能艳冠群芳的美人儿,老臣每每想到兴许方家自此要绝后,便痛不欲生,自觉对不起列祖列宗。” 迟允宸歪着头思忖片刻又道:“这么说你头疼是因为你儿子尚未娶妻生子?” 方太医愣了半晌道:“是。” 迟允宸倏然拍了下手,转头道:“常喜,严相可有妻室?” 常喜缩着脑袋,如实道:“不曾听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奴才进宫快八年了,从未听说严相有心仪女子,倒是有好些千金小姐,都在暗地里偷偷打听严相。” “这样啊……”迟允宸笑得眉眼弯弯,背过手故作老成的瞅着亭廊外风景,尽管此刻烈日当头闷热难耐,他却觉得如同置身凉风习习的秋夜,就连心头的郁卒都随着好心情一扫而光。 . 连续半个月服用滋补效果显著的鹿茸雪莲等物,锦夜的表情已从一开始的恬淡转为如今毫不掩饰的深恶痛绝,尤其是正当屋内无外人的情况下—— 纤手一扬,那碗药汁眼看着就要喂了窗边半悬的吊兰。 “小姐。”初晴适时的开口。 被抓了个现行,锦夜却丝毫不觉意外,兀自站定保持微笑:“方才见你正弯腰整理被褥,怎么一下子就转过身来了。” “跟在小姐身边这么久,我怎么会不知道小姐心里在想什么。”初晴走近,不由分说取过她手里的药碗放置桌上,“一会儿再喝,莫要浪费了。” “喝不下,也不想喝。”语毕,她慢条斯理的关上窗,随手取了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摇着,“初晴,我的伤已经好了,你无须这般紧张,更不必天天盯着我喝药。”本就是习武之人,所受的无非是些皮肉伤,再加上这些天来药膳从未断过,不敢说痊愈,但至少也该恢复了七八成。 只可惜初晴显然不这么想,眉心一皱,再度试着开口劝说:“万一伤口又裂开怎么办……” 锦夜赶紧打断,轻笑道:“届时再喝药也来得及。” 初晴摇摇头,瞅着对方那张与温婉面貌不符的顽劣笑容,心知多说无益,也只好默默撤了碗盘。 锦夜软绵绵的趴回床榻上,低声道:“你先别忙,过来我这儿,有事问你。” 初晴叹口气:“你就不能安分的休息两日么?整天疑神疑鬼,早晚憋出心病来。” “疑神疑鬼?”锦夜不以为然的挑眉,月初那日清晨她特地派初晴去盯着阿楚,哪里知道这小子莫名其妙约了个天仙美人儿在茶馆见面。本来她还以为是他偷偷摸摸去会心上人,可初晴却说亲眼那女子穿着气质均是不俗,照阿楚的身份来看是万万配不起的,更古怪的是,那女子最后进了匾额为宋府的奢华府邸。 宋府宋府,她早打听了,这京城里姓宋又住得起这般大气宅院的,除了那内阁首辅的宋家外,不做第二人选。 真巧,不是么? 眯了眯眸,她开始遗憾为何那日没有亲自去跟踪阿楚,说不定还能一睹那天仙的美貌,亦或是当场拆穿了阿楚的身份……啧啧,一想到就觉得热血沸腾。 “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我?”初晴不安,俏脸都沉了几分。 锦夜笑而不语。 同一时间,敲门声顿起,初晴匆匆忙忙去开门,一边还不忘回头使眼色,示意对方将被褥盖好。 房门半开,苏起旺探进脑袋,刻意压低了嗓门:“锦夜睡醒了没?” 初晴点点头让开路,应道:“回老爷的话,小姐早就起了。” 苏起旺喜笑颜开,急忙进屋,坐至床边道:“乖女儿,这新宅子你住的可顺心?” 锦夜靠在床头,柔声道:“挺好的。”语毕,她微微坐直身子,忽而觉得今日自己的父亲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暗红色的衣袍袖口纹了金线,极为华美,全然不似其平日的穿衣习惯…… “爹,您做了新衣裳?” 苏起旺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昨日收到宴帖,恰逢太史大人做寿,我也去凑凑热闹。” 锦夜疑惑:“爹怎么会认识太守?” 苏起旺小声道:“爹不是买了官么?全靠了他呀,这次还得好好准备一份大礼送过去,顺带做了件新衣裳,你爹我虽然之前都是一介平民,但也不能瞅上去太寒酸是不是?” “也对。”锦夜颔首,探出一手细细替苏起旺抚平衣摆上的摺痕,细声道:“爹穿这身衣服挺合适,看上去都年轻了许多。” “是么?”苏起旺大笑,”只可惜你还病着,不然也该带你一同去,听说太守大人还请了京城里颇负盛名的武戏班子来助兴。” 武戏……班子? 闻言锦夜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爹,女儿也想去。” 苏起旺为难:“可是大夫说你风寒未愈,不宜出门啊。” “没事的。”锦夜握着老夫的手,满脸诚恳:“我真是好得差不多了,您不在的时候,我还经常下床走动,不信您问初晴!” 初晴哽住,不远处两道目光齐刷刷的刺过来,一道询问,另一道则是威胁请求各参半。 最终依然是屈服在某人的淫威之下,无奈道:“老爷放心,小姐已无大碍了,与其天天闷在府里,倒不如出去散散心,也有利于病情。” 苏起旺仍然犹豫:“这……” 锦夜看准时机撒娇:“爹,求您了,女儿好久都没有陪您出去走走了。” 对上爱女如此迫切殷切的眼光,苏起旺也只好妥协:“好吧,爹去替你雇顶软轿。” 12、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月白罗裙下是暗红的描金绣鞋,再往上,浅紫素云锦带勾勒出纤细腰身,玉手半掩在华美水袖间得体交握,只余葱白指尖映着衣襟下摆处的琉璃坠饰,更显矜贵。 这样的好身段,这样的好气韵,足该配上一张倾国容颜。 只可惜,面前的女子尽管乌发如墨,肤白胜雪,却依然难掩五官平凡的事实……刘旭义的目光在扫过对方那平淡无奇的面庞时忽而就变得黯淡下来,甚至还莫名其妙的带了点儿惋惜。 尽管这种微妙的表情变化转瞬即逝,但却仍然尽收锦夜眼底,唇角微勾,她不以为意的福了福身子,轻声道:“锦夜见过太守大人。” 刘旭义笑笑,客气道:“不必多礼。”语毕转头又拍拍一旁站着的中年男子:“苏员外好福气,令千金如此知书达礼,温柔可人,想必平时能为苏员外你分担不少心事吧。” “哪里哪里,我这丫头没什么优点,就是性子好,像她娘。”苏起旺咧着嘴,那面上倒是真隐含着些许得意和欣慰。 锦夜拢了拢袖口,在心里无声的叹口气,不过是别人的客套而已,爹还偏偏就当真了。瞅着苏起旺一脸憨笑的模样,她抿了抿唇,从后台丫鬟手里取过礼盒,继而小声提醒:“爹,还是莫要耽误大人太多时间了。“ 苏起旺反应过来,赶忙双手奉上:“这是下官的一番小心意,特此恭祝大人五十大寿,自此官运亨通,财源广进。”紧接着盒盖被掀开,里头是纯金打造的招财童子,约莫一尺高,形态饱满,栩栩如生,左右手各握婴孩拳头大小的玄色玛瑙,其价值不言而喻。 刘旭义一瞧,眼睛都亮了几分,一扫先前不温不火的态度,故意板起脸责骂奴仆:“你们一个个木头似的,还愣着干吗,赶紧带苏员外进宴客厅。”扭头又换上笑脸:“苏员外,里头请,今晚务必玩的尽兴。” “一定一定。”苏起旺拱手,随即抬步进门,锦夜亦然,紧随父亲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厅堂,但见里头人声沸鼎,觥筹交错,十几张八仙桌分列其中,坐榻上可见各种达官显贵,衣着显贵,神情或高傲或谦卑,三三两两聚拢在案旁,高声谈笑。 “听说钟侍郎上月又娶了一名美妾入门,如今坐享齐人之福,真叫下官我艳羡不已啊。” “此话差矣,我身边也就两人,哪里比得上方统领在各个风流之地都有红颜知己,听说天香楼千金难求一笑的花魁都甘愿迎你为入幕之宾,实在是令人佩服。” 随处可闻诸如此类的对白,锦夜皱着眉,不免有些反感,转念一想又庆幸今日吩咐了初晴小心注意着阿楚,所以才特地留她在家中。若初晴眼下在此,必要为了这般污浊对白忿忿不平,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想起初晴发怒时候腮帮子气鼓鼓的模样,锦夜轻轻摇了摇头,浅浅笑意映入眼底。 “二位就坐在此处吧。”带路的青年细心铺好坐席,弯腰道:“若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先下去了。” 锦夜没有回话,只是略略侧过头,看着苏起旺正尴尬同某位官员寒暄,搓着手一脸拘谨,显然是无法妥善应对的模样。她心念一动,便唤住了正要离去的侍从:“等一下。” 青年顿住脚步,恭敬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锦夜指指不远处距离人堆较远的空席:“能不能麻烦给我们换个座?” 青年一愣,继而道:“小姐请见谅,只是那个上位都是我家主人留给贵客的,若是能确定其不来,此座换给小姐也无妨,只是他如今仍未答复,所以……” 锦夜眉眼一挑,什么人这么无礼,居然连人家寿宴都快开席了还不给回应,偏偏那刘太守还奉其为上宾,不敢胡乱撤去属于那人的位置,这就让她有点好奇了—— “请恕我无礼,敢问那位贵客是……” 青年犹豫半晌,无奈道:“其实小的也不太清楚,我家主人并未公开,送请帖的小厮也没胆拆开细看,只知道是朝廷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锦夜点点头,见对方的确是不知情,便微笑道:“那么我们便坐在原位置吧,麻烦小哥了。” 青年受宠若惊,从来都是做奴才忍受百般冷眼奚落,哪里碰得到眼前那么和气近人的大家闺秀,不由得有点感动道:“若是小姐不介意,小的也可以安排一个靠近主座的散席。”顿了顿又补充:“相比较而言那儿更安静些。” “多谢了。”锦夜欣然,施施然的拉过父亲,“爹,女儿头疼。” 闻言苏起旺连忙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哎哎,爹早让你在家休养,你偏要跟着出来。”因着焦急,他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连带着手心也渗出热汗。 “没事的。”锦夜柔柔的笑,凑到苏起旺耳边小声道:“只是觉得有些吵,不如我们坐那边去?”纤手一指。 “好好,都依你。”苏起旺小心的揽着女儿。 新座其实距离那个上位不过两尺距离,对桌无人,身旁又坐着锦夜,苏起旺自然乐得清闲,一边给女儿布菜一边指着那些个公子哥道:“你瞧瞧,这几个比起你心上人如何?” 锦夜差点噎住,好一会儿才挤出煽情的语调:“爹——女儿不理你了。” “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苏起旺哈哈大笑,半晌脸色却黯沉下来,低声道:“锦夜,爹那天弄丢了你心上人送的翡翠扳指,你……“ “丢了就丢了,也不打紧的,下次让他再送一个便是了。”锦夜笑得有点僵,忆起那只扳指对自己的真正意义无非就是复仇标志,再瞅着她爹包含歉意的表情,莫名感到愧疚起来。 “那你什么时候要告诉爹他的名字?”苏起旺殷切问道:“虽然爹很想再留你几年,但是其实你年纪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误不得啊。” “嗯嗯,女儿过几日就说与爹听。”锦夜含糊搪塞过去,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意中人”的名字,又怎么告诉他呢。 酒过三巡,刘旭义才姗姗来迟,单手执金樽,另一手取了玉壶往里头倒满酒,极为豪气的一口灌下,高声道:“众位大人今日肯赏脸便是给我刘某人面子,本官特地安排了歌舞和武戏,今晚诸位定要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锦夜看着空荡荡的对桌,再看刘旭义脸上淡淡的失落,不由猜想他方才迟迟不进来是否就是在门外一直等待着那位贵客……不过照目前状况看来,他好像是败兴而归。 场面开始热闹起来,不停有人上去敬酒寒暄,寿星来者不拒,誓要和众人喝个痛快。 锦夜捧着茶杯,清啜了一口,静静等待,唯一所想便是祈望那些长篇大论一般的贺词能早点过去,自己所关注的,不过就是那武戏班子而已。 正当闹腾之际,外头冷不防涌进一小队黑衣武士,训练有素的开道站定,紧接着传来长长的传唤声:“严相到——” 气氛倏然就凝止。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那里早已轻轻松松的被武士们清出了宽敞位置,而静立正中的男子似乎毫不在意那些投诸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依然站姿闲散,笑容微凉。 坦言之,身为男子长得太过精致实在算不得一件好事,背地里总会被人说是太过脂粉味从而损了男性气概。可严子湛偏偏就是那例外,他身姿颀长,看人总是三分睥睨七分疏离,即便是笑都带着敷衍,再添上这般得天独厚的美貌,总让人莫名其妙便生出不敢亵渎的畏惧心来。 就好像眼前众人,只是稍稍瞅一眼他,又立刻别开视线,诚惶诚恐的挤出笑容。不过刘旭义倒是喜出望外,本来便只是鉴于礼貌才送了请帖,从未抱过太大希望,孰料宰相大人竟然破天荒的来了,如今说来真真是让他颜面大增。 “严、严相,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您莫要怪罪。”他略弯着腰,亲自把贵客迎到上座,眉眼间掩不住的虚荣得意。 “既是刘太守的寿宴,本相怎可不来。”严子湛淡淡道:“来人,替我把贺礼奉上。” 衣袖一挥,便有肤色黝黑的大汉大步而来,其体格壮硕,身形较常人来说高大了几分,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右臂上坐了一个妙龄少女,半蒙着浅金色面纱,美眸流转,妩媚万千。 “奴家宝杏,愿刘大人福海寿山,璇阁长春,星辉南辉,松柏永青。”她说话的同时便跳下了壮汉的手臂,身形轻盈落于地面,半透明长裙裹不住□□,雪白的腰部肌肤露在外头,看得一帮男人眼睛都直了。 美色当前,刘旭义也不免于俗,目光贪婪的来回掠过少女娉婷身影,一边还不忘谄媚道:“严相心思慎密,下官方才还在自责忘了请水榭阁的舞娘们过来为在座大人们跳上几曲助助兴,看来眼下倒是无需再发愁了……” 严子湛眯着长眸,轻笑道:“怎么刘太守以为本相只是请她来跳舞的么?” 闻言少女面上滑过惊慌神色,半晌又竭力掩去。 严子湛半靠在桌畔,好整以暇的扫过众人,在少女身上停留些许,最后对上刘旭义的眼睛:“这位宝杏姑娘能歌善舞,艳冠群芳,本相听闻太守精通乐理,留她在身边,想必日后也能博你不少欢心。” 众人哗然,大迟律法中明文禁忌好淫无度,虽说刘旭义的原配夫人早已病逝多年,可这么堂而皇之的送女人,除了严子湛这种我行我素的性格之外还真没几个人能做的出来。 刘旭义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一方面他不好表露喜色欣然接受,可另一方面又恐得罪了朝廷重臣,百般彷徨间居然急出一身冷汗来。 “怎么?刘太守不喜欢?”严子湛凉凉问道。 刘旭义白了脸,正欲回答,那少女就先行跪了下来,娇滴滴的道:“请容奴家先为刘大人献上一舞贺寿,若大人不甚满意,再打发奴家也不迟。” 严子湛扯了扯唇畔,侧头看向身旁的中年男人,后者直盯着宝杏,不经意间又露出那种□□熏心的渴望眼神,连声道:“好好,你可有带琴师来?” 少女纤指一点:“他。” 众人定睛一瞧,见跟在后头的大汉变戏法一般从背后取出造型古怪的乐器,继而盘膝坐下,看上去有些笨拙的手指拨弄着琴弦,音色却是意外的清脆动听。 美人轻舞,一晌倾城。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唯独有一人例外。 锦夜半伏在案上,头压得极低,只觉汗毛倒数,心跳如擂鼓,此刻即便指尖用力掐着掌心都无法消去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那个人,那个所谓的“严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锦夜咬着下唇,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方才他进来时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那张毫无瑕疵的美颜在她眼里,无疑是一剂猛药,程度不下于洪水猛兽。而照当前情形来看,他便是那刘太守一直等候的贵客,身居高位,权倾朝野。 一念及此,她就莫名的沮丧,如此一来,报仇的机会不是易发渺小了么?这样的男人身边必定高手如云,其所居住的相府也定然是守卫森严,怕是蝇虫都无法飞入的吧……忽而这大半月来一直以报复支撑着的强烈意志力就从体内抽走,她忍不住长长叹一口气。 苏起旺闻得动静,关切的凑过来:“是不是觉得很无趣?不然一会儿爹带你先行离开吧。” “这样可以么?会不会太失礼?”锦夜压低着嗓子道,一边又唯恐被严子湛发现,只好尽量不动声色的用水袖掩藏住半边脸。 “我去同太守大人打声招呼,顺便也和那个严相……”苏起旺停顿了半晌,声音不受控制的抖了抖:“那个严相看上去就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爹还是失礼一回算了。” 锦夜点头:“那我们先走,小厮领路进来的那道门就在转角不远处,我们从那里出去。” 曲调越来越欢快,热舞的少女也越舞越奔放,那薄纱裙摆都要被撩到腿根处。趁着大部分人神魂颠倒之际,锦夜偷偷扯了扯苏起旺的袖子:“爹,快走吧。” “好。”苏起旺赶紧撑起身子。 因着桌子较矮,他身形又胖,伸直腿站起时肚子不巧的顶到了桌沿,他却毫无察觉,依然试图迅速站直身子,大动作之下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八仙桌翻倒,碟碗杯具哗啦啦碎了一地。 顷刻,琴声戛然而止。 苏起旺尴尬的站在原地,干笑道:“若是扫了诸位的兴致,实在不好意思,请继续,请继续。”小心翼翼的越过那些瓷碎片,他的面容因为紧张而涨红。 当然,锦夜也好不到哪里去。 迈出的腿缓缓收回来,她站在那里,再度换上温婉姿态,眉眼低顺,红唇轻抿。可是暗地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情绪,那不规律的心跳正满满泄露出慌乱,她只能借由绵长的呼吸来调整心态,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被他发觉的后果。 良久,终于有低醇悦耳的男声响起:“继续吧。” 一切恢复如初,奴仆们趴在地上清扫狼藉。 锦夜松了口气,抬头时却对上严子湛探究的眼神,她只觉颈后一凉,忆起那夜他残忍姿态,还有其眼里满布的杀戮血腥,不免有些绝望。 这般近的距离,这般怀疑的视线,果真天要亡她么? 13、刺客突现,秘方何用 严子湛在想,自己到底是哪里见过眼前这个女子。 姿色平庸,五官乏善可陈,唯一称得上优点的便是超出寻常大家闺秀许多的气质,优雅淡然,矜贵庄重。不过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认为自己会有闲情将眼光投在她身上,此刻忽而来了兴致不过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他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也见过有人胆战心惊,却不曾见过有一人这般隐忍惊慌,甚至半晌过后还流露出微微的惊讶和窃喜,而这不同寻常的细微表情变化尽管转瞬即逝,他却不曾忽略。 招手唤来隐卫:“辟岐,你认为她如何?” 阴暗处的男人紧紧盯着宴席中舞姿妙曼的少女,低声道:“属下认为她就快出手了,大人还请小心谨慎。” 严子湛眉心微拢:“我不是问你,我是问她。”眼神若有似无的再度飘到对桌的女子身上,见其已然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甚至还一反常态的含笑品酒,哪里还寻得到半分无措。 辟岐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先是怔忪片刻,继而再难自若,他想起在别业后院她苦苦哀求时的神态,可那般卑微可怜的神态却与如今面前浅笑嫣然的脸蛋难以联系起来。 一模一样的脸,截然不同的气韵。 他倏然就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耍了—— “我同我爹在街角摆豆花摊,我发誓……我发誓不会说出去,求求你不要杀我。” 街角摆摊的又怎会跑到这里来,一时心软放走的弱女子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 “辟岐?” 他攥着拳头,努力隐忍怒火道:“属下不明白大人所问何意?” 严子湛半阖着眼,长指缓缓把玩着酒杯,淡淡道:“你对这个女人可有印象?” 辟岐踟蹰,他跟在这少年宰相身边十余年,早明白对方很多不为人知的怪癖和缺憾,例如滴酒不沾,例如嗜好甜食,又例如……头痛病症严重之时记不得初次见面人的脸孔。 他大可以全盘托出告诸一切,可看到不远处为女儿殷殷布菜的中年男人,思忖片刻终是选择了隐瞒:“属下……不曾见过她。” 严子湛不语,薄唇渐渐挽起惑人弧度。 辟岐生怕一时大意露出蛛丝马迹,急忙转移话题:“大人,那化名宝杏的女子您要如何处置,难道您真要留她在太守府?” “那又有何不可,我们就瞧瞧,她要奉上怎样一出好戏。”严子湛瞅一眼身形婀娜的少女,她刚刚一曲舞罢,正软着腰肢,素手执玉壶,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替在场官员斟酒。那壮汉则亦步亦趋跟在其身后,双手紧抱着琴,神态拘谨的有些古怪。 “奴家为小姐斟酒。”宝杏此刻已经卸下了面巾,半垂着绝美脸蛋,语气轻柔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 “麻烦了。”锦夜微微一笑,她不是那些男人,面对如此美色自然也不会乱了心神,一边看着醇酿满入金樽,一边避开那时不时夹杂而来的眼光。 “宝杏先饮一杯。”少女端起酒,一饮而下。 美酒渐入喉,动作少了魅惑舒缓,反倒多了几分急躁敷衍之意。 锦夜诧异,即便同样身为女子,那宝杏姑娘也无需这般急于脱身吧,更何况自己也是这场酒宴的客人不是么? 疑惑一起,她便不自觉开始打量对方,这一瞧倒瞧出了蹊跷。 但见宝杏手腕隐隐颤抖,一双美眸不住的飘到严子湛身上,锦夜本以为那是寻常的爱慕期待,可再静下心细瞧时,又觉不对劲。 哪有人会因着恋慕扭曲了面容,尤其是她身后紧跟的壮汉,紧绷着脸,本来木讷无神的眼睛像被同时注入了恨意和渴望,两种情绪和在一起,更觉可怖。 锦夜是何等聪慧之人,如此一来便看出点问题来,待得宝杏旋身之际她不动声色的凑到父亲耳边小声开口:“爹,我有事同您说。” 苏起旺扭过头,关切道:“什么事?” 锦夜抿了抿唇:“一会儿我让您走的时候您就走,千万不要磨蹭。” 苏起旺不解:“走去哪里?方才那样失礼,刘太守想必都已经很不开心了,我们便不要再惹恼他了吧。” 锦夜用力拽住父亲的手,严肃道:“我是认真的,您可要准备好了。” 苏起旺愣住,半晌点头:“好吧,就依你。” 终于,少女步履站定,“严相,奴家为您满上一杯。” 严子湛态度依然闲适,眉一挑,皮笑肉不笑的道:“可别抖了手溅出酒来。” 少女勉强的笑:“严相您真爱说笑。”语毕弯下腰来,青丝从肩后滑过掩住面容,看不清楚神色。 她刻意放慢了动作,静候佳机。 “狗官!纳命来——”壮汉按耐不住,从古琴背缝隙中抽出短刀,足尖一点就大步逼近。 严子湛也不躲,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神情自若的模样全然不像处于危急关头,慵懒坐于原处冷笑着看那白刃袭来。 大厅里已然乱了套,刘旭义急得跳脚,粗着嗓子大吼大叫,手忙脚乱的指挥家丁侍从扑上去。而剩下的宾客,则一致青了脸色,彷徨站在坐榻上,胆子稍小一点的人扛不住,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门外跑。 “偷袭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辟岐拔出长剑,适时挡住攻势,同时不忘点穴制住宝杏。 严子湛这才站起身来,不慌不忙的绕过少女,讥诮道:“你的同伙倒不像你这般沉得住气。”语毕又走至刘旭义身前,轻笑:“刘太守觉得如何,这份大礼可还满意?” 刘旭义笑得比哭还难看,战战兢兢道:“满意,满意。” 严子湛挑眉;“你偷偷卖官一事可要做的小心些,莫要弄得人尽皆知。”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孑然一人走出大门。 外头月满天际,夜风吹得轿帘微动,距离太守府不远的小巷尽头,锦夜踟蹰在轿前,心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车夫低声催促:“小姐,外头风大,快上轿吧。老爷都已经先行一步了。” 锦夜颔首,回头看一眼太守府,正要抬步上去,眼角却瞥到某黑色人影。 月色轻轻落于他身上,少了戾气和残忍,那张侧脸易发的出尘起来。 锦夜扭头看了半刻,倏然放下原本微撩的裙摆,轻声对着轿夫道:“我忽而忆起还有些事,晚些时候再回去,你知会我爹一声,让他莫要担心。” . 轻薄的木板拼在一起,便构成了简陋店面,阶梯下随意摆放着竹制筛盘等物,此刻横七竖八的堆在一起,略显凌乱。木门紧紧闭合,缝隙中透出微弱的昏暗黄晕,看得出里头主人仍未就寝。 时至夜半,四周一片静寂,偶尔闻得到蝉鸣,也被茂密枝叶掩去了大半,也正因处在如此氛围中,眼下倏然响起的敲门声才会异常突兀响亮,生生破坏了这份静谧。 良久,不见动静,只是原本亮着的光莫名其妙暗了下去。 “我知道有人在。”清润男音隐隐听得出压迫感。 随之而起的先是男人的一顿咒骂,继而身材圆润的妇人出现在薄薄的门板后头,探出头来小心瞅了瞅,待看清来人后才无奈的叹口气:“怎么又是你,你到底还要来几次……” 严子湛撇撇唇,干脆的递过去一叠银票:“这次翻倍,五百两。” 妇人摇摇头,拒绝道:“这位公子,我家那口子前些日子就已经给过你答复了,这是祖传的秘方,不会交与他人,莫说是五百两白银,即便是五万两,都不卖。” 严子湛淡淡纠正:“是黄金。” “什么?”妇人惊讶,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严子湛目光微凉:“五百两黄金,我手里的只是一部分定金,待到秘方送到我府上之际,再付清剩余的账。” 妇人傻了眼,天,五百两黄金,那是怎样的奢望,光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考虑过夫家的秘方会值那么多钱,自她嫁进来之后,丈夫脾气暴躁,而店铺所处地段又极为偏僻,生意根本算不得好,生活也只刚刚够糊口过日子而已。 但是—— 若收下黄金……收下的话…… 贪念一来,纵是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妇人颤抖着手,正欲接过,背后却遭人重重拍了一记,她一个哆嗦,立刻反射性缩回了手。 男人铁青着脸,粗里粗气的道:“你做什么呢!” 妇人吓了一跳,神态慌张,赶紧解释:“相公,这位公子他、他说要花五百两黄金买那个秘方。” 男人冷哼一声,随即指着严子湛的鼻子道:“老子今天就告诉你这个臭小子,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老子不卖,就不卖!就算是皇帝老子来求老子也没得商量!” “是么?毫无商量余地了?”严子湛不怒反笑。 “是、是啊,再说一次,门都没有!”男人盯着那张毫无瑕疵的美颜半晌,忽而就心虚的移开目光,真他奶奶的邪门,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叫他莫名其妙的心猿意马起来,差点都要心软答应对方。 严子湛也不说话,就那么站在石阶上,美眸渐渐浮出冷意。 一旁的妇人率先感到不对劲,这气度不凡的貌美公子一瞧便知来头不小,他们三番四次的拒绝,寻常人都该知难而退了,可他却依然隔三差五的过来,开价一次比一次高,想必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 若真惹恼了对方,可就不好了,他们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拿什么跟人家斗。 于是暗中掐了掐丈夫的手背,示意对方说点什么打个圆场。 可男人却不领情,牛脾气迅速上来,嘴里一直嚷嚷个不停,大意便是死都不卖要对方别痴心妄想之类的话。 喋喋不休的无礼话语窜入耳中,严子湛紧抿着唇,眉心摺痕有加深迹象,沉默片刻冷冷留下一句:“拭目以待。”转身就离去,黑色锦袍很快和夜幕融为一体。 “呸!”男人耙了耙头发,烦躁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手抓过门板,就要重新安上。这时另一端忽而有葱白玉手映入视线,指尖微曲,礼貌性的在那门边上敲了几记。 男人循声回头,但见有身形纤细的女子静立屋檐下,笑容柔美,气度优雅。 他不知不觉就软下了语调:“姑娘,不好意思,我们今日已经打烊,明日请早。” 女子微微一笑:“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实不相瞒,小女子方才路过时听到这里传出的的争执声,一时好奇便过来问问那张秘方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若有唐突之处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 面前的小碟子里盛放着几块糕点,糯米卷皮包裹着里头的红豆馅料,腾腾散发着热气。特有的香味很快弥漫开,空气中充满着甜腻滋味。 “这是……红豆糕?”锦夜的声音不自觉拔高。 “这怎么会是红豆糕呢?”男人有些不悦,故作神秘的伸出手指指盘子:“这可是我家独传的八宝如意糕,滋味美妙,保准你吃了一块便忘不了。” 锦夜苦笑:“所以方才那张秘方就是用来做这味糕点的?” 一旁的妇人盖上蒸笼,笑呵呵的道:“是啊,姑娘,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呢?” 锦夜哽住,她曾料想过这秘方的几十种可能性,兴许是见血封喉的□□,兴许是包解百病的药方,可是……无论怎样,都不该是点心的做法啊。 忆起那严大人砸千金求秘方的样子,她愈加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大半夜的跟踪他,拐过小巷穿过弄堂,来到几乎是京城最偏僻的地方,千辛万苦就换来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情况? 没有所谓的秘密可以作为把柄,如今那罪魁祸首也走的不见人影,她一雪前耻的希望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如此谨慎多疑一拖再拖,在这之前就可以偷偷寻找机会打晕他,继而好好折磨一番,若是时间仓促暴揍一顿也是好的嘛,至少能让他受些皮肉苦不是么…… 可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了。 “姑娘,你没事吧?”瞅见她难掩失落的表情,本欲上楼就寝的男人又走回来,他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这眼前看起来娇娇柔柔的少女在接触到他们家的八宝如意糕后会是如此的沮丧,难道光瞧瞧就知道滋味不好了?! 妇人察觉到丈夫的神色,便细心取了竹筷塞入锦夜的手里,轻声道:“难得这么晚了还能遇到姑娘,想来也算是一种缘分,不妨尝尝看再走。” “啊,好。”锦夜缓过神来,礼貌回以微笑。 绵软的点心口感极好,还带着红豆独有的浓郁香味。坦白说,她这些年也吃过不少名厨烹调的美食,倒是养刁了嘴,即便是糕点之类的,也能就师父的手艺粗略点评一二。 而这八宝如意糕,也确实是上品,若真有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实在……太过甜腻。一块入肚,锦夜忍不住就想讨些水来去去嘴里的甜味,“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在您这里讨杯茶水?” “姑娘无须客气,稍等片刻。”妇人走开去后间倒茶。 男人瞪着眼,心急道:“味道如何?” 锦夜用绢帕拭了拭嘴,认真道:“很好吃,比起京城有名的酒楼也毫不逊色。” 男人兴奋的拍掌:“我就说嘛,这儿住着的人都没眼光,不来光顾我这物美价廉的店铺,反倒跑去那些个贵的要死的坑人地方。” “生意不好还不是因为你那臭脾气。”妇人端着茶水,没好气的瞪了丈夫一眼,“拜托你也收敛点,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就同客人吵架,如此一来,我们全家很快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切。”男人不以为然的耸肩,鄙夷道:“妇人之见。” 锦夜笑着听这两夫妻斗嘴,只觉阵阵温馨,想起自她娘死后便再无机会享受这种气氛,不免又有些伤感。直到接连喝完两杯水后,她才倏然意识到耽误了太多时间,赶紧直起身告别:“抱歉,方才打扰二位就寝了。家中还有老父等候,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我送姑娘到巷子口吧。”男人犹豫片刻,又道:“不瞒你说,这破地方一入夜就乱得很,尤其是近些日子,有一伙贼格外猖獗,专劫落了单的路人。” “真的?”锦夜欣喜,她有好久都没有动过武了。 男人盯着面前那双亮晶晶的眼,古怪道:“姑娘不怕么?” 锦夜摇摇头:“我雇的轿夫就在不远处,无需担心什么。”她撒了谎,执意不让对方送。 “好吧,务必小心些。” 出了门,锦夜就感到阵阵凉意,京城不必瑶州,夏季夜间气温骤降,风又大,她今日穿的衣衫轻薄,全然挡不了寒意。 双手抱着手臂,她慢吞吞的走在小巷上,期盼能遇到些什么。 走出几十步远后,还真看到了巷口处围拢了一伙人,个个手执短剑,不时有嚣叫声传出来。 锦夜心中一喜,待得再走近些,便能看清那些人的面貌,她随意扫一眼,却发现了某张意料之外的面容,瞬间就像被施了定身术,寸步不能动弹。 他居然还在这里?! 14、计中之计,身陷圈套 “哪来的公子哥儿,瞧瞧,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光看脸还真像个娘儿们。”蒙着黑布的男人轻佻的吹了个口哨,目光里满是惊艳之色。 闻言围在一旁的小喽喽们哄堂大笑,个子稍矮的青年凑到老大身边嬉笑道:“只可惜是个男儿身,不然我们今晚可是艳福不浅咯。” 男人哈哈大笑:“你小子,就知道动歪脑筋!”语毕又扭头对着被困在中间的貌美男子比了比刀子:“喂,你还愣着干吗,真不想要命了?刀剑无眼,一会儿可别怪你爷爷我没提醒过你。” “要钱是吧?”严子湛面容冷淡,月色下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整个人自若的仿佛置身自家后院,寻不到半分慌乱之色。解下腰间钱袋,他随手就丢在地上,眼都不抬一下:“拿去。” 劫匪们愣住,在这个暗巷抢了不少人,哪一个不是涕泪纵横战战兢兢的双手奉上钱财,还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状况——被劫的人气焰居然比他们还嚣张。 很快就有人恼羞成怒的上前拽住严子湛的领口:“你这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以为自己是皇帝老子?是不是还要我们谢主隆恩?!”他用刃口冲动的在对方颈上画出血痕,殷红色的液体很快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平息了不少火气。 周遭的人纷纷附和:“对,就该让这厮吃点苦头。” 始作俑者谄媚似的瞅一眼带头大哥,转回头又挑眉得意道:“怎么样,没吓得尿裤子吧?老子让你再猖獗,让你再……”他惊恐的看着对方的眼睛,语调愈来愈轻,后半句话最后哽在嘴里不了了之。 “放手。”严子湛眸中戾气横生,那般漂亮的眼睛,却带着天生的决绝和桀骜,狠意袭来时便是摄人心魂的压迫感,让人不寒而栗。 小喽喽忙不迭松了手,一溜小跑至大哥身边,结巴道:“老、老大,这臭小子不简单那……” “没用的东西!”男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怒道:“他又不会武,你怕个屁啊!” 小喽喽委屈的瘪了嘴,半晌又觉得羞愧,做他们这行的无非就是要有过人胆量,即便是三脚猫的功夫都该扮成盖世大盗,能骇住对方才是最好,可自己方才居然被人仅仅一个眼神就给吓回来了……沮丧的垮下肩膀,他捂着脸默默汗颜。 男人不耐,大步迈至严子湛跟前,低吼道:“你给我仔细听好了,去给老子把钱袋捡起来,再乖乖磕两个响头,否则老子让你今晚吃不了兜着走!” “我倒是很想留下来瞧瞧自己的下场。”严子湛倏然凉笑,脸色因着失血变得有些苍白,腥热液体不断从头颈处落入领口中,他甚至都未曾抬手擦拭,只是那张美颜愈见阴沉,连带着嗓音都冷冽了几分:“最后一遍,莫要再惹我,拿了钱,就快滚。” 男人终是被激怒:“好大的口气!”继而咬着牙对众人道:“你们几个可要好生看着,大哥我今儿个就为这不知死活的家伙额外破一次例。”语罢抽出腰间长刀。 “不要啊,老大。”冲上来一人,死死抱着男人的腰,惊慌道:“我们只是贪财,却不曾害命,平日里官差们收了好处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真犯下命案,那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余下的喽喽们惊恐万分,生怕大哥丧失理智灭了这一看便知来头不小的富家公子,不由得齐声劝阻:“老大三思,老大三思……” 男人一脚踹开手下:“滚开!”拎着大刀站在原处,胸口仍因为盛怒而不停起伏,怎么办,他也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但是—— 视线溜回去,再睨一眼此刻唇畔挂上嘲讽笑意的严子湛。 气怒难消,气怒难消啊! 狠狠出拳将对方揍倒在地,他撇撇唇:“弱不禁风的,还不够老子练拳,兄弟们,一起上!”即便不能杀了这小子,至少也要让他受点皮肉之苦来解解恨。 严子湛冷淡的掸了掸被弄皱的衣摆,站直身道:“你们可要抓紧些,否则一会儿便该轮到我来瞅好戏了。” “什么意思?”众人一愣。 严子湛不答,夜风灌满宽大外袍,如墨长发半掩去面容,他就那么不发一语的微低着头站在那,却是怎么看都高高在上的画面。 矮个子青年咽了口唾沫,紧张道:“老大,莫不是这小子还有什么后援?” 男人摸了摸下巴,脸色有些难看:“若有后援也不可能一时半会儿赶到,你们这帮兔崽子都长点儿志气,莫要叫他三言两语就乱了阵脚,听到没有?咱们可是名声响当当的京城六霸,岂能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老大,不如我们还是走吧。”站在最外边的小喽喽哭丧着脸走近道:“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男人脸色一变:“后援来了?” “后援有没有来我不清楚,只是……”他欲言又止。 “说啊!”众人焦急。 小喽喽手一指:“那里有、有鬼!”生怕别人不信,他又急急忙忙补充道:“我一直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从那棵树上传来,而且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想起我阿娘曾说过的鬼故事,每逢月夜时候,便有红衣女鬼坐在枝头……” 男人恶狠狠的打断:“去你的!” “是真的是真的,不信你们听。”小喽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表情诚挚又惧怕。 气氛很快就安静下来,死一般的沉寂,惟有风声呜咽,吹得树叶悉悉索索,此地偏僻,并无多少人家居住,眼下再加上白惨惨的月光,倒真有些诡异。 已有胆小的人抱着双臂不断抚平窜起的鸡皮疙瘩,小声道:“老大,今儿个还真有点邪门,叫兄弟们撤了吧。” 男人不依,瞟过某张似笑非笑的脸孔,指挥道:“你,过去看看。” 严子湛冷眼瞅着众人,目色已然生出鄙夷来,鬼?世上若真有鬼又何妨,在他看来,人心比起鬼来可要高深莫测的多了,同人斗,其乐无穷,同鬼呢,全然生不出半分兴趣来,既是冤死之人的魂,那便是败者,败者又有什么资格再来混淆人世。 步履不紧不慢,他在指定的树下停住,正欲抬头之际,却有从天而降的布帏劈头盖脸落下来,不偏不倚罩住了大半个身子。紧接着颈后一阵酥软,他试着抬手,却察觉到身子已然不听使唤,这才意识到被人点住了穴道。 “鬼、鬼啊!”外头一片惨叫,七零八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不消半刻又归于平静。 视线一片黑暗,鼻翼间窜入淡淡的花香味,严子湛眉一皱,忽而意识到这布帏兴许是女子的外衫,但是……又是什么女子这般胆大,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宽衣解带。 . 这叫做什么? 兴许就是书上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锦夜心满意足的笑,将撩至面前的长发拨至额后,不怪乎那些笨贼吓得落荒而逃,大半夜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又是如此面貌,任谁看了都会被吓个半死。 不慌不忙绕到严子湛身后,她一手拽住盖在他头上的外袍,用力一扬,随即另一手握着锐利簪子抵到他头颈上的伤处,手指恶意的往里按了按,轻笑道:“严大人,虎落平阳的滋味如何?” 半晌,悦耳男音不温不火的丢回来一句话:“虎落平阳又有何妨,怕只怕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耳边还不时传来狗吠惹人烦。” 真有种。 锦夜深吸一口气,笑容已经有些扭曲,这家伙惹人发怒的本事真不是一般的好,她忽而就有些理解刚才那位带头大哥的行为,要知道人在火上心头的时候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不好奇我是谁么?”她一手横过他的肩膀,戒备的放于其头颈处,半挟持的拖着他缓缓往暗巷深处退,途中手指不可避免的触到他的皮肤,很明显便察觉出他的僵硬。锦夜不免有些疑惑,拿簪子碰其伤口时都不见得他有什么反应,怎么这会儿这般矫情起来 严子湛口气难掩嫌恶:“松手,你离我远一些,我同你一起走便是。” 锦夜顿下步子,忽而就意识到了什么,恍然道:“原来大人你不喜欢别人触碰到你,啧啧啧,这么严重的洁癖该如何是好啊。”伴随着话语,她又拉近了二人些许距离,嘴唇甚至就快贴到他的耳垂处。她虽不是传统意义的深闺女子,可也从未与男子这般亲近过,不过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暂且忍忍吧…… 果不其然,冰寒入骨的语调降临:“滚开!” “我偏不滚。”快意不断滋生,锦夜虽然在他身后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一想到那天塌下来都处变不惊的容颜此刻兴许狰狞万分,便不由得卑鄙的耍起小伎俩来,纤指搭上他腰间的活结,慢条斯理的往外抽。 严子湛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锦夜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实在是太有趣了,她都迫不及待要好好瞧一瞧他发怒的表情。素手缠着腰带,她一圈一圈蒙上他的眼睛,歪着头道:“大人无需紧张,小女子不过是不想让您瞧去了真面目,得防着您日后报复不是么?” 严子湛沉默,片刻又回复冷静状态,沉声道:“你不是同他们一伙的。” 锦夜笑笑,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确定其看不见后才站定在他面前,“我本来就不是劫人财色的江湖宵小,我乃一介女流,见不能提手不能挑,只是报些鸡皮蒜毛的小仇罢了。” 严子湛冷笑:“无需装疯卖傻,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锦夜这次倒是真的愣住,正欲开口之际不远处忽而传来轻微平稳的脚步声,身为练武之人,她自然听得出来人拥有卓绝武艺,侧耳倾听了半晌,又发觉很快多出三四人的脚步。 黑夜里的交谈声即便刻意压低了嗓子,听来也是格外清晰。 “你确定那狗官在这儿?” “听那伙儿盗匪形容的样貌,八成就是严子湛那厮,不会有错的。” “哼,他手下的走狗杀了宝杏,我们定要其血债血偿,搜!” 脚步四散而开。 锦夜静静听了半刻,便明白严子湛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八成他以为自己也是同此刻出现的这帮人是一伙的,再一想对方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宝杏宝杏……不就是宴会上刺杀他的那个少女么? 她越想就越觉得古怪,看来辟歧早就把宝杏和那个弹琴的男人给杀了,那么……辟歧为何方才不来救被劫匪缠身的严子湛? 难道说—— 纷沓的步伐潮水一般涌入,继而嘹亮的威严嗓音响彻巷尾:“严相吩咐,刺客余党窜往此处,若发现可疑者一律带回刑部,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听得动静,严子湛唇畔的笑意愈加明显,那是运筹帷幄的自信,间或夹杂着对他人的些许奚落。 锦夜瞪大眼,果然是个圈套,他居然敢以身做饵!这男人实在诡计多端的可怕……眼下再站出来已是来不及,无论她是不是同宝杏等人一伙的,都会被当成余党大刑伺候。用力捂住身前男人的嘴,她恨只恨当初学艺不精,只学了大穴点法却未学怎样制住哑穴。 心慌的朝后望望,后头是一户人家的院落高墙,不算太离谱的高度,她有信心能跃进去,但……若再加上他的重量便实在有些吃力。情急之下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牙一咬就抽出自己的腰带,缠住院落里的树干,足尖一点,带着他一同翻进墙去。 15、报仇心切,偶遇贵人 黑暗中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继而有两道交缠身影现于墙角处,月光暧昧又柔和的倾泻下来,使得这番画面染上莫名的旖旎色泽。 锦夜狼狈的躺在地上,身下是七零八落的小碎石,碎石腰肢背脊处生疼,而额头在方才翻墙时不小心撞上树干,不用看都知道肿起了大包。她皱着眉,忍住低咒的冲动,只觉此刻头晕耳鸣苦不堪言。 当然,这还不算是最糟的。 身子不幸被某人压在下边做了肉垫,尽管他身形颀长清瘦,算不得特别沉,依然让她的呼吸变得很是费力。如今两人的衣衫都没了腰带,严子湛襟口大敞,内衫凌乱,束发的簪子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墨发绵连铺于身下女子的肩颈上。 反观锦夜,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外袍因着早些时候扮鬼吓劫匪,本就是松松垮垮的披着,方才动作一大就掉落在了地上,而对方温热的喘息似乎就在耳畔,甚至连膝盖都是抵在她的腿间…… 衣料单薄,又贴得如此密切,锦夜羞恼,情急之下反倒忘了用内力,只单纯的用手死命推着身上的男子,哪里知道一碰到他就被那骤然下降的体温给骇到。 “你真该死。”严子湛牙关紧咬,冷冷迸出狠话。 锦夜眯眸,轻嗤道:“该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明明眼下他才是那个被蒙着眼睛又毫无任何武功防身的弱者,偏偏还保持那么嚣张跋扈的高姿态,真叫人郁卒。 “解了我的穴,留你全尸。”他压下了愤怒和不适,说话的口气淡淡,但听在锦夜耳里,那便是火上浇油,脑子里啪的一声,她瞬间听到理智那根弦断裂的声音。 默默地别开脸去,她反复推敲一会儿该如何给他致命一击,半晌掐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撑在身后慢慢直起腰来,轻笑道:“严大人可真是嘴硬,我知你平日里是怎样的威风八面翻云覆雨,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是无趣得紧,不如……就让您今日也尝尝被人操纵在手里的感觉,如何?” 两人只顾着争锋相对,倒没注意院落里通往寝居的门悄悄挪开了一条缝,极为微弱的烛光些许流泻出来,很快被月色夺去大半光辉,消逝在黑夜里。 继而,门愈开愈大,最后被人从里头猛然推开,砰的撞到墙壁上。 “好哇!我还道是进了贼,哪里晓得遇到这么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居然敢在老娘的后院里干此等苟且之事!”身形消瘦的女人风风火火冲过来,动作迅捷毫不拖泥带水,高举着着大扫帚劈头盖脸的就往两人身上招呼。 锦夜很快反应过来,反手为掌一把推开严子湛,险险躲过女人的攻击,不过被点了穴的严子湛就没那么幸运了,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个正着,顺带被迫的脸朝地趴在那里,样子很是狼狈。 “哼,还敢蒙着眼。”女人上前恨恨的踢他一脚,“老娘也不睡了,就在这里候到天亮,待得鸡鸣就送你们去官府,把你们这对奸夫□□的丑事昭告于公堂。” 去了公堂还得了? 锦夜掐一把掌心,慢吞吞的拖着步子迈进,小声道:“这位大姐,事情并不如你所想一般。” 女人皱着眉,见面前的少女微低着头,说话口音含糊,听来像是另有隐情,不由得追问道:“那你倒说说,你们半夜三更的在我后院里做什么?” 锦夜也不说话,定定看了她一眼,突然抬高手,水袖半掩住面容。她就那么静静站在原地,长发微乱,夜幕里只着中衣的肩膀却更显单薄,那股子楚楚可怜的味道如暗夜里悄然盛开的花不经意间就绽放出来。 女人瞅瞅动弹不得的严子湛,目光再度回到锦夜身上,眼眶开始莫名的泛红,哽咽道:“你是……被迫的对吧?” “我被他强抢进府半月有余,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锦夜犹豫片刻,就拉高了裙摆,双腿上的疤痕还未完全褪去,新皮长出来带着浅浅的红色,看起来也是颇为触目惊心。 女人惊呼:“都是他做的?” 地上的人影倏然哼了一声,异常讥讽。 锦夜也不理会,迟缓的点了点头,其实她原本预料对方会做出私奔的猜测,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度过这一劫再说。 “妹子真是个可怜人,让大姐我替你报官吧。”女人抹抹眼泪,顿了顿又抡起扫把,“不过先让我教训教训这个臭不要脸的登徒子!”她边打还边骂:“好你这厮,色心都烧红了眼吧,竟然还敢跑到别人家后院来,我咒你不得好死,咒你……” 咒骂声不断入耳,锦夜难得好心情的洗耳恭听,自顾自笑得眉眼弯弯,她早就料到严子湛这种人眼高于顶,对于莫须有的诬赖自然是不屑也懒得解释的,所以,眼下这出戏实在是让她过足了瘾。 待得女人转过身时她才敛去笑意,恳求道:“能不去官府么?” 女人不解:“为什么?”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道:“妹子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锦夜垂着脸道:“正是如此,家父年迈,又怎能受此打击,但是此仇不报,着实难解心头之恨。”她叹口气,很是苦恼,“我今夜特地将其骗至偏远处,其实便是想报仇,不巧他诡计多端,反倒引我入了他人后院,幸而老天有眼,让他翻墙时磕断了腿,如今不能动弹,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女人打断,郑重拍了拍锦夜的肩膀:“交与官府至多只是牢狱之灾,妹子不妨就自己亲自动手。” “荒谬!”有人耐不住了。 女人此刻对锦夜深信不疑,立马踹了他两脚:“还敢插嘴!” 锦夜忍着笑道:“今夜能遇上大姐,真是小女子的福分,也幸而大姐方才冲出来,救我于水火之间,这份恩情我记住了。” “大家都是女人,无须客气。”其实她十几年前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嫉恶如仇的女侠,终日游走在江湖里,每每碰到负心男子抑或是采花贼,见一个诛一个,都习惯了。女人感慨了下过去,又道:“你想怎么报仇?” 锦夜微微一笑:“我已有了主意,不瞒您说,他在京城也算有些势力,我只怕让其手下碰见,所以想出了城再作打算。” 女人颔首:“也好。”半晌又压低声音道:“京城郊外五里有出乱葬岗,届时你就……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狠?锦夜诧异的挑高眉。 女人笑笑:“就怕除不干净,他又要回来找你们父女的麻烦,但是……你一个弱女子做得来么?不用我帮忙?” 锦夜连忙摆手:“不劳大姐,我在外头雇了打手,方便得很。” 女人这才放心:“我这儿有马车,务必别引人注意就是了,啊,还有!”她一拍脑门继续道:“我夫君是开镖局的,家里还有些好家伙,我给你拿来。”语罢转身进了里屋。 锦夜抚平皱巴巴的衣摆,走至严子湛身边,慢条斯理的蹲下道:“严大人,怎么办呢,看来你的噩梦就要到了。” . 苏府。 新月如钩,洒落一地清辉。黑影迅速掠过荷花池,足尖点在轻飘飘的的莲叶上,那上头的夜露顺势滚入池内,溅起些微水花,搅碎了满池星光。 稍顷,那人影就出现在回廊上,边走边扬手摘去蒙面的黑布,露出原本斯文面庞。他不缓不慢的行走,既不四处张望也不低头心虚,那本是无懈可击的镇定姿态,却在途经某拐角处时戛然而止…… “谁?”警惕的语调。 “是我。”躲于漆柱后的少女大大方方的走出来,面容不见任何慌乱,反倒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面前的男子,唇畔微抿道:“你又出去了。” 阿楚笑笑:“初晴姑娘,这么晚了还未就寝?” 初晴冷着嗓:“我素来睡的迟,倒是你,每夜从后门鬼鬼祟祟的出去,究竟是去做什么?”她略抬高下颔,仔细盯着面前的男子,眸中怀疑之色毕露无遗。 “我并未鬼鬼祟祟,只是怕动静太大打扰了老爷小姐休息。” “鬼话连篇!” 闻言阿楚也不解释,兀自站定原地,缓缓转头看向外头的月色。 初晴不耐:“阿楚,你不该对我们隐瞒太多事情,你是苏家的奴仆,便该忠心耿耿安分守己的伺候老爷小姐,如今专挑夜半时分外出,莫不是怀了什么野心思?” “你放心,我自当恪守本分,伺候好大小姐。”他挺直着脊梁,语气不吭不卑:“至于擅自外出的事情,实在无需紧张,我不过是去见一个熟人罢了。” 初晴冷哼一声,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蒙面巾,高声道:“见熟人还需要这个?” 见对方如此咄咄相逼,阿楚无奈,叹气道:“初晴姑娘,明人不说暗话,如今我便摊开来同你说,你可知道,大小姐只吩咐你注意我,却从未要你出面干涉我,这究竟是何原因。” 初晴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阿楚继续道:“很简单,不过是因为大小姐心里很清楚,我对她亦或者是整个苏府都未有任何加害之心,更何况,我早已同大小姐说过,待得时机一到,就对她一并解释所有的疑惑。”思忖片刻,他又叹息:“其实你只要把我的行踪告诉她便可,今夜这种行为,根本是多此一举。” 初晴恼怒:“你!”说白了她自己也有些心虚,看到他回来了居然就莫名其妙的跳出来质问,一念及自己做了此等蠢事,不免令她有些尴尬。 “或许是我言重了,我同初晴姑娘赔个不是。”阿楚微一躬身,继而想起了什么,轻声问道:“大小姐还未回来?” 初晴依然在气头上,转身不理他。 阿楚摇摇头,正巧瞅到不远处大门外停着的软轿,于是压低嗓音道:“老爷回来了,我去换衣服,你先候着,同大小姐说一声,我有要事找她。” 初晴没好气的哼哼:“行了行了,快把你这身难看的夜行服换了。” 阿楚微笑:“劳烦提点。”语毕身形一闪,瞬间失了人影。 苏起旺挺着圆滚滚的肚皮,不断在轿门外转来转去,福态面容隐约瞅的出焦虑之色。一旁的青年也是惶惶模样,张着嘴试图说些什么:“老爷……” “你就不会来问问我么?”苏起旺难得冷了脸色,“都这么晚了,还让她一个弱女子在外头流落,你是怎么做轿夫的?” 难道做轿夫还要兼顾乘坐之人的安全么?青年心中略有不满,小声辩解道:“是小姐说临时有要事要办,小的只是个下人,也没有权利不让小姐去啊。” 苏起旺咬牙:“那你也该陪着她去!” 青年委屈:“小的陪着小姐去了,就没人来给老爷通信了,指不定老爷会更着急呢。”他小心打量了下对方的脸色,又心生不忍道:“也许小姐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定,还是先问问吧。” “你你……哎……”苏起旺急得满脸通红,想到宝贝女儿孤身一人走在龙蛇混杂的京城暗巷里,就愈发的六神无主,扭头又看到正步出门槛的少女,不由得迎上前焦急道:“初晴,可曾看到锦夜?” 初晴诧异道:“小姐不是同老爷一起去了刘太守的寿宴么?” 苏起旺沮丧:“锦夜说是有事晚些时候再回来,可是眼下都快半夜了,她在这京城也无任何朋友,到底会上哪儿去呢,要是、要是不走运碰上了什么地痞流氓……”他说不下去,颓然的垂着头。 听他这么一说,初晴反而放下心来,小姐的武艺即便不是顶好,应付几个混混之类的也是绰绰有余,况且她向来心思缜密,更不会随意让自己陷入危险中。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安慰老爷比较重要吧。 初晴软下嗓调,正欲开口之际,就被人匆匆打断—— “大小姐去了刘太守的宴席?” 苏起旺瞅着脸色难看的阿楚,茫然点头:“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阿楚神色凝重:“现在还没回来?” 初晴古怪的瞥他一眼:“小姐说要先去别的地方一趟。” “我去找她!”阿楚抬步欲走,半晌又觉得自己太过唐突,对着苏起旺恭敬道:“老爷……” 苏起旺连忙晃了晃袖子:“不必多言,你快去!” 16、蜂蜜燕窝,一雪前耻 这是一座被废弃的庙宇,佛像布满尘灰,红烛只燃了一半,地面上铺了几堆干草,兴许是来往路人夜宿所留下的痕迹。环顾四周,角落里结着蛛丝网,纸糊的窗破破烂烂,怎么看都是一副老旧不堪的景象。 照理说,处在这般恶劣的环境里,心情是不该太好的。 但锦夜却是自唇角到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她捡了根长木条随意搅了搅中间燃的正旺的火堆,只觉那里头噼里啪啦四溅的火星正如她此刻澎湃的情绪一般,是止都止不住的热情激昂。 长长裙摆曳地,沾染上些许草灰,她都懒得去拍,不以为意的就地坐下,目光片刻不离面前双手被反绑在木制窗框上的男子。 “真不好意思,委屈严大人了,不过我已经解了你的穴,应该不会太难受吧。”锦夜歪着头,眼神格外明亮,片刻又实在忍不住的偷笑出声。怎么办,看到仇人成为阶下囚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种滋味实在太过美妙…… “你是否有打算要杀我?”略嫌冷冽的嗓音打断了她的纵意。 锦夜眉一挑:“怎么,你开始怕死了?如果你求我的话我会考虑放你一马。”她凉凉的拍了拍手,继而从地上站起来,缓缓走近他。 月色就从严子湛身后的窗口映射进来,眷恋在其秀致侧脸落下迷蒙色泽。五官中最出彩的眼睛被蒙住,却反倒使得那弧度美好的薄唇愈加诱人,因着双手被缚于身后,他的身姿微微倾泻,墨发从半敞开的领口滑落,莫名添出一股妖娆来。 锦夜眯着眸,忽而就有些不是滋味,美貌也好,家世也罢,好事都叫他一个人占去了,老天爷何其不公,甚至还放着残忍暴戾的那家伙胡作非为。 这般想来,她更觉郁卒,凑到他耳边恨恨咬牙:“让我仔细地想一想,到底该如何处置你。” 严子湛倏然轻笑:“小人物,胆小怕事,不成气候。” 锦夜瞪眼:“你说什么!” 严子湛撇撇唇,不欲多言,径自侧过脸去。 锦夜用力拽着衣袖,片刻又松开,慢条斯理的道:“我不杀你,却不是因为我胆小怕事,只不过是认为,比起死,还有更多的折磨方法能够更让人痛不欲生。” “有理。”他慢不经心的应一句,顷刻又抿紧了唇,意味深长的笑:“希望你不会后悔。”笑容深刻,声线却是不搭调的紧绷,似乎能听得出隐忍和戾气。 “我在想……你心里必然气疯了吧。”锦夜退后一步打量他,“你下巴绷太紧,眉心又有摺痕,声音听起来都没有之前动听,啧啧,你是不是眼下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 严子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锦夜走回供桌旁,开始翻找原先置放在上头的大包裹,素手灵活的将里头的物品一样杨取出,继而平铺在桌面。 铁剑、短刀、峨嵋刺……都是些轻便的武器。 她手上动作未停,红唇喋喋不休,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最不喜欢大刀长剑,又重又不灵活,刺进去还容易搅得肠穿肚烂,一点儿美感都没有。”指尖滑过某件兵器,她笑笑,继续道:“相比之下,长鞭才是我擅使的武器,沾了盐撒了辣椒水,即便是一鞭都足以令人生不如死。” 啪——清脆的甩鞭声在夜空里格外凄厉。 锦夜纤指缠着鞭尾,恶意道:“听说严大人嗜甜?” 严子湛不答,从头到尾都是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闲散淡定一如往常。 锦夜捧出两拳来宽的陶瓷盅,“幸而有商行未关门,我特地买了些蜂蜜燕窝过来给大人尝尝。”随手将鞭尾探入盅口,捞出来之后就变得有些黏糊糊的……她眨眨眼,口气无辜:“我是第一次尝试,不晓得是不是比辣椒水之类的还要厉害一些。” 严子湛脸色微变,沾了蜂蜜燕窝的鞭子,心想她一定是疯了。 锦夜扬高手:“二十鞭,我与你的仇从此一笔勾销。” 下一瞬,鞭子挥动时带起的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胸口处的衣襟就开了花,长鞭上带着的倒刺扎入肉里,拔出时是难以忍受的痛楚,顷刻间那一处的皮肉支离破碎,鲜血争先恐后的从伤处涌出。 “那镖局的大姐可真是给了把好武器。”锦夜冷眼瞅着那道长长的血痕,淡淡道:“还剩十九鞭。” “若你数不清,我也可以代劳。”严子湛半靠着墙,唇畔已无血色。 “这怎么好意思。”锦夜轻轻柔柔的低语,挥鞭的力道却是一下比一下狠厉。 待得十鞭过去,他半敞的外袍都溅上血迹,上半身所着内衫尽数破损,胸腹处衣不蔽体,不过也瞧不出什么□□便是了,即便美人再倾城,可若变成了皮开肉绽的样子那也是毫无任何美感可言的。 当然,锦夜本就是为了欣赏他落魄的样子,但坦白说,到了真动手的时候她反而没了原先的期待,甚至莫名感到无趣起来。 没有预期中的讨饶惨叫,她可以理解,但连闷哼和稍微明显一点的面部表情都没有,这就让她不由得深感挫败了。 锦夜低头看看握在手里的鞭子,尾部拖于地面,沾染着鲜血。她没尝过被鞭打的苦头,但年少时教她武艺的师父却是在她面前亲手教训了一个采花贼,用的是杨柳枝叶,但同样折磨的那人满地打滚痛苦不堪。 相比之下——如今她用的可是结结实实的厉鞭啊!怎么对方却像是置身事外,难道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么?还是说老天爷让他短时间的灵魂脱壳了…… 这、这没道理啊。 狐疑写满了脸庞,锦夜不信邪,再度凝神,真气催入腕间,狠命挥下。 这一鞭,总算得偿所愿,严子湛的白皙脖颈隐约绽出了青筋。锦夜这厢还未来得及笑,右边臂膀就传来彻骨疼痛,火辣辣的撕裂痛楚,让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被辟歧所伤的右手本就不曾痊愈,大动作之下自然就裂了开来。她忽而就感到哭笑不得,报仇不成反害己,事情怎会演变成如此地步…… 小心翼翼的抱着伤臂,锦夜换成左手执鞭,调整了气息后力道却明显不如右手,她咂咂嘴,愈来愈觉心中不畅,而面前的男子却是很快回复从容,甚至还有力气出言讥讽—— “怎么,没力气了?” “笑话,即便抽你百鞭都是轻而易举。” “请便。” 锦夜气得牙痒痒,一边是手痛,一边是心恼。 她从未碰到过这种人,该是锦衣玉食的出生,偏偏有那么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大难当头不懂得收敛,即便不是明显的嚣张跋扈,也是一副你能奈我如何的清高姿态。 这种人,不是过于自大,便是有着十足十的把握和退路。 锦夜心思一动,快步上前逼近他,手恶意按在他最深的鞭伤处,低声问道:“严大人,你是否又藏了什么阴谋诡计?”就如同方才在暗巷了,他独自一人转悠了半天,就为了引出那些想杀他的刺客余党,对付这男人,任何时候都不该掉以轻心。 严子湛并未开口,唇畔浮现耐人寻味的浅浅笑意,因着剧痛额前沁出细密汗水,几乎濡湿了蒙眼的腰带,而那布料本就是天蚕丝制而成,质地轻薄,尽管是深青的色泽,也因着额际不断落下的汗滴而渐渐呈现半透明的趋势。 “你在拖延时间!”锦夜大惊,后退的时候还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她狼狈跌倒,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心下慌乱无比,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看到自己的模样。 眼下再猜测也没什么意义,她单手抄起那盛放着蜂蜜燕窝的陶瓷盅,一股脑扣到他头上,那绵软甜腻的滋补品就顺着严子湛的头顶往下流,令他不得不紧紧闭着眼睛。 “便宜你了。”心有不甘的跺脚,锦夜转身推开门,迅速离去。 外头依旧是黑夜如漆,她的脚步略显凌乱,伤处是叫嚣般的疼痛,此处是郊外,方圆都没有人家居住,她原先带着严子湛过来时的马车也因怕被发现猫腻而弃在了城门口。 迎面而来的风让她冷静下来,原本不曾考虑到其他的不利因素一一浮现,锦夜很快就意识到今晚的举动有多么荒唐,兴许官兵很快就该察觉严子湛的失踪,而凭自己的脚力决计不能很快回到安全处。 摇头苦笑了下,她终于知道后怕。 走了老半天,还未见城门,倒见着了乱葬岗,荒坟凄凄,鬼火重重,锦夜来的时候一心念着报仇不曾注意,如今孤身一人行走时倏然感到寒意,那些鬼火仿佛就像许多冤魂的眼,阴森森的盯着她不放。 锦夜半闭着眼,只能低头不断加快脚步,拐过小路时忽而一个踉跄,肩膀被某物给拉住,她毛骨悚然,几乎要尖叫出声。 一只手伸来,捂住了她的嘴—— “大小姐,是我。” 锦夜赶紧回头,见到某张熟悉面孔,她长长的呼一口气,自觉从未像当下这般干感激阿楚的存在,紧紧掐着他的衣袖,她强自镇定:“走,我们快些离开。” 阿楚不吭声,一直盯着面前面色惨白衣衫不整的少女,犹豫半晌,正欲开口询问,就遭她心急打断:“你别问我之前做了什么!先回家再说。” “我不是要问这个。”阿楚叹气,指指她脖子不安道:“大小姐,你的长命锁呢?” 锦夜反射性的抬手,一摸光秃秃的脖子,傻了。 17、心怀惴惴,狭路相逢 回到苏府,锦夜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着实让苏起旺吓了个半死,他瞅着女儿长发半凌乱衣衫皱巴巴的进了闺房,不由得瞪大了眼,杵在房门口张着嘴巴欲言又止。 “老爷,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楚很快就看出对方的不安,顿了顿又安慰道:“大小姐没出什么事,只不过先前遇上几个地痞流氓,受惊过度才会这般失常。” “地痞流氓?”苏起旺头皮发麻,紧张道:“那有没有被……有没有……”他越说越小声,五官都快挤到一块去,这么一个大男人,一想到爱女被欺侮的可能性,几乎要红了眼眶。 阿楚摇摇头:“自然没有,我寻到大小姐的时候,她才刚遇上那几个地痞,后来便轻松解决了,老爷放心,大小姐她并未受到任何伤害。” “那就好那就好。”苏起旺松了口气,眼巴巴的道:“我进去看看她……”前脚抬步迈入门槛,半晌,后脚却迟迟未跟进,他犹豫好一会儿又缩回了步子,叹道:“还是明日再来,眼下让她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 阿楚微笑:“老爷所言甚是。”语罢他转头看着站立一旁的初晴,从头到尾她都未说过一句话,只是一直用怀疑目光上下打量他。 “我想老爷等了大半夜该是累了,不如在睡前喝杯参茶压压惊,初晴姑娘,这事还得麻烦你。” 初晴狠狠剜他一眼,继而对着苏起旺福身:“老爷,我先扶您回房。” “好。” 待得两人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抬手敲了敲半开着的房门:“大小姐。” 锦夜坐在窗侧,头都不抬:“门不是开着么?” 阿楚进屋,转身轻轻掩上门,思忖半刻,低声道:“若是大小姐还未有困意,不妨和我说说今晚所发生的事,您为何三更半夜会出现在城外?” 锦夜不吭声,单手扶着窗棂,侧着头看月色。 见其未有反应,阿楚又试探:“大小姐?” “别唤了!”锦夜刷拉一声站起来,口气难掩懊恼:“阿楚,你说我的长命锁怎么就掉了呢。”失落的摸了摸脖子,她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这长命锁本是她出生时所配,她娘执意卖掉了从宋府带出来的首饰,特地请工匠来打这枚意义重大的吉祥之物,黄金锁上还垂有东珠和海棠玉瓣,本应及笄后摘下来,可她却是从未有过此念头,把它当成是娘留给自己的嫁妆,一直妥善用红绳串着收在内衫里。 可这宝贝今日说不见就不见了,她甚至都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锦夜心烦意乱的倒了杯茶,左手紧紧握着茶杯,捏了又放,嘴里喃喃自语:“到底是在哪里不见的呢……我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阿楚叹气:“大小姐焦虑的不单单的是这件事吧?” 当然不是。 锦夜在心里无声的回答,她整个人此刻无疑是坐立难安的状态。失了长命锁固然难受,可若是它被前来搜寻严某人的侍卫给捡到……再想远一点儿,如果转而呈给了上头,后果绝非她一人能承受的。 那上头可是刻着她的生辰八字啊! 一想到兴许过些天就有官兵挨家挨户的来搜查,锦夜的胃都开始隐隐作痛,自己被抓到也就罢了,若是连累到爹和初晴……再度闷闷的趴回桌上,她难得有这般茫然的时刻,全然六神无主,心乱如麻。 阿楚取了挂于椅背上的外衫,为锦夜披上,轻声道:“大小姐还是不愿同我说真话么?” 锦夜阖眼假寐,紧闭的唇未有开口迹象。 见状阿楚也不再追问,弯了弯腰就准备出去:“我就不打扰小姐了,还望小姐早些就寝。” 抬步欲走,轻飘飘的女声就传了过来—— “阿楚,我动手教训了那位严大人。” 锦夜坐直身子,扶着额头,继续道:“你曾经叫我断了这报仇的念头,可没想到在刘太守的宴席上就碰巧遇到了他,而后他竟然孤身一人离宴,我只道是老天爷给我机会,便再难忍耐,心念一动就跟了上去。” 阿楚忽而插嘴:“他决计是不可能一人回府的,那会给太多想杀他的人机会。” 锦夜抿了口茶,苦涩道:“是啊,席上有刺客假扮成舞姬和琴师欲取他的命,结果并未成功,后来我才知晓他刻意的独自离开不过是为了引出刺客的余党。” 阿楚点点头:“挺像他的行事风格。” 锦夜长叹:“我着实摸不清此人的想法,尽管报仇一事略显鲁莽,那会儿倒不觉得后悔,可眼下得知漏了蛛丝马迹,恐怕再难高枕无忧。” 见其面色难看,阿楚不由得出言安慰:“即便大小姐不慎丢掉的长命锁恰好落在了他手里,那又能如何,难不成还真拿着生辰八字来搜寻罪魁祸首?更何况任何人都会以为犯事的人早已逃之夭夭,又岂会怀疑还在京城的你。” 锦夜皱着眉头:“我真是从未见过那样的人,他真的……” “与众不同?”阿楚接下话,淡淡道:“严家三代出入为相,到了严子湛这一辈,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年纪轻轻便是宰相,又身兼太傅一职,朝中大臣无一人敢对他不敬。凭的可不单单是过人才智,还有他那乖戾狠厉的手段,偏偏新帝心智尚未成熟,他愈加如鱼得水,朝中与他相抗衡的也不过就是九王爷和内阁首辅宋正青。” 锦夜眯着眼:“所以他是算不得忠心耿耿的,是么?” 阿楚冷笑:“狼子野心,蠢蠢欲动。” 锦夜侧头看了他半晌,倏然道:“为什么你会这么了解朝中局势?你不过是一介平民罢了,谈起朝政头头是道,甚至于对身居高位的宰相都如此了解。”顿了顿,她意味深长的笑道:“小心啊,你的狐狸尾巴可是露出来了。” 阿楚不慌不忙:“无妨,我原本也琢磨着这些天将所有实情说与大小姐听。” 锦夜挑高眉,静待下文。 阿楚沉默,走至门边才道:“三日之后我会带大小姐去见我家主人。” . 这潮湿又闷热的三伏天足以令人产生置身蒸笼的错觉,即便是在天方蒙蒙亮的清晨,都充斥着骇人热度。 大宅门前,宋府的小公子摇着玉柄扇,正满头大汗的从轿内钻出来。 候在门口的小厮八喜忙不迭迎上前去,恭敬道:“少爷,您回来了。” “嗯。”宋景贤拉长着脸,冷淡的应一声,明明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偏偏穿了一身略显老气的青色锦袍,此刻摆着故作老成的姿态,明显与那未脱稚气的五官不符。 八喜紧紧的跟在他身侧,一面扬着衣袖替对方遮去日色,一面还不忘讨好:“天气这么热,不如小的吩咐厨房去弄完冰镇酸梅汤来,也好为少爷去去火气。” “去什么火?”宋景贤瞪他一眼,不悦道:“你怎知我心里有火。” 八喜陪着笑:“嘿嘿,小的还以为雨霖阁那春晚姑娘又给您气受了。”话音刚落,脑门子就结结实实被敲了一记,他疼得眼泪汪汪,抱着头道:“少爷,我……” “你这狗奴才,还敢胡言乱语!”宋景贤气得又踹了他两脚,小心看了看周围才压低声音道:“你给我好好管着自己那张贱嘴,要是这话传到我爹耳边去,我就把你的腿打断了再送到那小倌院去,听到没有?” 八喜吓得脸色发青,连忙紧紧的捂着嘴,点头如捣蒜。 “蠢东西。”宋景贤哼了哼,瞅着对方那没出息的抖擞模样,这才脸色稍霁:“昨晚的事情我爹不知道吧?” 八喜愣了愣,小声道:“小的愚昧,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宋景贤咬牙:“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笨头笨脑的做贴身小厮。”他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隐忍着怒气:“我不是昨夜没回来么?我爹他是否……” “不瞒少爷,其实小的也不太清楚。”八喜唯恐又挨打,这次学乖了,躲得远远的。 “过来!”宋景贤伸手,一把拽住他。 八喜哇哇大叫:“少爷饶命,少爷饶命……” “闭嘴。”宋景贤恶狠狠地威胁:“你去我屋子里候着,若老爷派人过来寻我,你便说我卧病难起或者去茅房了,推掉都行,记得放机灵点儿。” 八喜怯怯的问道:“少爷很怕见到老爷么?” 宋景贤无奈叹气:“我可不想一大早就被他训话。”顿了顿,他又道:“我阿姐呢?” “这个问小的就对了。”八喜美滋滋道:“小姐这会儿必定在抚琴台,她的贴身丫鬟翠翠可是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景贤不耐打断:“行了行了,快去办正事儿吧。”语罢他脚跟一转,朝着小路而去。 绿松修竹,浓翠蔽日,这院落深处,似乎杜绝了所有喧嚣,架起在石岩间的竹管里清泉涔涔,注入下方的广寒池内,红白两色珍花在其中静静绽放。 不远的纳凉亭内,有少女背影窈窕,抚琴而坐,黑发服帖倾泻在脑后,海棠色的裙摆华美铺开,腰间浅粉流苏半垂于地,画面美轮美奂,赏心悦目足矣。若真要挑些瑕疵出来,那便是断断续续的琴音,曲不成调,听得出弹琴之人有多心不在焉。 确实,宋汀月此刻莫名烦躁,毫无兴致弹琴,随意抚弄了几下又拽着绢帕想心事。 见状一旁的丫鬟捧着冰镇燕窝轻声道:“小姐,您昨夜未曾睡好,不如眼下回屋再休息一会儿。” 宋汀月摇头:“不必了。” 丫鬟正欲再劝说,忽而见一身影疾步而来,于是弯下腰,凑到宋汀月耳边道:“小姐,少爷来了。” “阿姐!”宋景贤跑过来,展着大大的笑脸,唯有面对一起长大的亲人时,他才会显露出孩子气。 宋汀月看都不看他,兀自从丫鬟手里接过瓷碗,继而小口小口喝着燕窝。 宋景贤一愣:“阿姐,怎么了?”见对方仍然不开口,他干脆蹲下身靠过去撒娇:“阿姐不要不理我嘛,我哪里做错了,阿姐告诉我,我改就是了。” 宋汀月重重放下碗,转过头冷声道:“你昨夜去哪了?” 宋景贤尴尬,低着头不吭声。 “我让你少交些酒肉朋友,少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你怎么就是不听!”她抿着唇,面色难看:“你是宋家的独子,有时间就去学些真本事,不要总和那些下贱的女人混在一起,有失体统。” “春晚不是下贱女人。”宋景贤小声嘀咕。 宋汀月冷笑:“这话你敢不敢到爹面前去说?或者,我们现在就去找爹,看看他会不会同意你迎个花娘进门。” 宋景贤垂着脑袋:“阿姐,你不要同爹说,我……我也没说要娶春晚,我只是觉得她和别的女子不同。” “尝尝鲜就算了,切莫认真。”她擦了擦弟弟额上的汗水,叹道:“同你一般年纪的名门公子都有了妻妾,你也该收收玩心了。” 宋景贤抱怨:“阿姐就知道说我,你自个儿还不是一直拒绝上门提亲的人。”眼珠子一转,他又嘻嘻哈哈的道:“不过我明白阿姐已经心有所属了。” 宋汀月红了脸,慌忙道:“胡说什么!” 宋景贤挥挥手,让丫鬟退下去,随即试探道:“我听闻严大人三天不曾上早朝了。” “那又如何?”她舀一大口燕窝,努力的咽下去。 宋景贤笑笑,继续道:“说是遇到了什么专劫男色的采花贼,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眼下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呢。” 啪——瓷碗滑落,碎了一地。 宋汀月也顾不得擦拭被溅起汁液弄脏的衣袖,抓着弟弟的手就追问:“景贤,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是不是很心急啊?”他一个劲摇头晃脑。 “我……”宋汀月欲言又止,不好直接承认,可心里却是被千百个爪子在挠似的,急得不得了。 宋景贤见她如此矛盾,便收起捉弄之心,正色道:“在饭桌上听说书的讲了一段,不知真假,阿姐也不必担心,若真想弄清楚,就去问问爹。” “问爹做什么?” 他咂咂嘴,挑眉道:“阿姐一碰到心上人的事儿就不若以前机灵了,爹每日都要早朝,有没有见到严相不是一清二楚的么?” 宋汀月犹豫道:“爹和严相素来水火不入,我这般莽撞过去问他,定会让他生起怀疑之心。” 宋景贤微笑不语,拉着姐姐起来,两人一同步出凉亭,走了半段路,又顿下脚步认真道:“阿姐,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拐着弯儿总有办法套出话来的。” 宋汀月仍在踟蹰,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好吧,一会儿等爹早朝回来我再去问他。” 这时跟在后头的丫鬟忽而插嘴:“小姐,老爷今日没去早朝,还在书房里。” 宋家两姐弟对视一眼,暗自诧异,他们的爹素来是以国事为重任,自出生记忆起,便从未听得他缺席哪一次的早朝,此时听闻他过了时辰仍在家里,不由得道:“难不成是生病了?” 丫鬟道:“说是有贵客要来,让我们都不要去打扰,主苑的仆役们大部分都被打发到了后院等处,说是过了午时才准回去。” 宋汀月惊讶:“什么人这般大的来头。” 宋景贤忍不住,拉拉她的衣袖:“阿姐,你去瞅瞅,爹向来疼你比较多,就算你误闯了也不会责怪你的。” 宋汀月思忖半刻,便道:“也不用进书房,我们在门口观望便是了。” “阿姐英明。”他不忘拍马屁。 姐弟两很快就步出了抚琴台,一路上果真未见着几个仆役,空荡荡的大宅子安静得吓人,直到穿过祠堂拐过主屋前的回廊时,才遇上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青衣男子,后头似乎还跟了个女子。 宋景贤皱眉:“楚律,你不是这两天回乡了么?” 阿楚见到意料之外的两姐弟,不由得心下一紧,朝前迈一步遮住两人视线,他不动声色的道:“小的见过小姐,见过少爷,小的家中已无要事,便提早回来了。” 宋汀月眯了眯美眸,察觉出对方的古怪,愈是这样愈激起了好奇心,她朝左挪一步,终于看清楚了那少女的脸。见其肤色白皙面貌温婉,可眼神却在见到自己的一刹莫名亮了起来。 那种眼神介乎是敌意和兴味之间,配上其唇畔弯起的若有若无弧度,看得她莫名其妙心里直发毛……沉默了半刻,宋汀月强压下不安,略略抬高下颔道:“阿楚,她是谁?” 18、初次见面,半退半进 锦夜的思绪始终处在游离边缘,此刻坐在那溢满淡雅香气的偏厅檀木椅上,她就像是钻进了死胡同一般,不断细细回忆方才的画面。 坦言之,那宋家小姐倒是实实在在让她彻底惊艳了一番,神态高贵面容精致,该是从小培养熏陶出来的千金气韵,即便是说话的节奏和声音都无懈可击。只可惜在见着生人挑衅的时候变得有些沉不住气,直抓着阿楚追问自己的身份。 话又说回来,自己那会儿或许真是吓到她了吧…… 锦夜弯了弯嘴角,没办法,她一直都对宋家人特别关注些,难得有机会见到掌上明珠的宋氏姐弟,怎能不好好试探一番。悠哉悠哉的抿了口茶,她侧头看向连着书房半敞开的雕花门处,略略伸长脖颈朝里窥探,视线却不幸被映着山水墨画的屏风给遮挡住。 于是摇摇头,又回复端坐姿态,忽而就有些摸不准书房里那人的心思,若是专程要给她给个下马威才迟迟不出来,那又何必派人特地迎她至此呢…… ——————————————————对不起,重复了————————————————— 锦夜的思绪始终处在游离边缘,此刻坐在那溢满淡雅香气的偏厅檀木椅上,她就像是钻进了死胡同一般,不断细细回忆方才的画面。 坦言之,那宋家小姐倒是实实在在让她彻底惊艳了一番,神态高贵面容精致,该是从小培养熏陶出来的千金气韵,即便是说话的节奏和声音都无懈可击。只可惜在见着生人挑衅的时候变得有些沉不住气,直抓着阿楚追问自己的身份。 话又说回来,自己那会儿或许真是吓到她了吧…… 锦夜弯了弯嘴角,没办法,她一直都对宋家人特别关注些,难得有机会见到掌上明珠的宋氏姐弟,怎能不好好试探一番。悠哉悠哉的抿了口茶,她侧头看向连着书房半敞开的雕花门处,略略伸长脖颈朝里窥探,视线却不幸被映着山水墨画的屏风给遮挡住。 于是摇摇头,又回复端坐姿态,忽而就有些摸不准书房里那人的心思,若是专程要给她给个下马威才迟迟不出来,那又何必派人特地迎她至此呢…… “大小姐。” 锦夜回眸,对上青衣男子的探究的眼神,微微一笑:“阿楚,你如今还唤我作大小姐么?”语毕,她又仿佛想到什么,故意掩着嘴道:“啊,我忘了,你的真名是楚律才对,阿楚这名字配你的确是过分平凡了。” 温婉的嗓音带着些许凉意,一字不落的传入他耳中。楚律停顿片刻,淡淡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大小姐不必介怀,我在苏家的确是做过伙计,唤您一声大小姐也在情理之中。” 锦夜不接话,合上茶盏,靠回椅背,开始闭目养神。 见她沉静下来后面色反倒不若之前淡然,也不知是否是等待太久失了耐性,楚律犹豫了半晌,轻声道:“我已让人进去通报,主人应是有要事在忙,待得稍微空闲必然会出来。” 锦夜缓缓睁开眼,指节轻轻敲一敲旁边的茶桌,轻笑道:“你家主人都派你在我这儿埋伏了那么久,那么我也该聊表诚意,又岂会按捺不住这短短的半个时辰。” 楚律不吭一声,同她相处了一段时日,也渐渐有些了解其性格,她在暗讽别人时,语嗓调永远是轻轻柔柔,那眼底的不屑和鄙夷却是半刻都不肯遮掩,两者矛盾结合在一起,足以让听者难堪。 握了握拳头,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你是否早就知道……” 锦夜面无表情的打断:“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真的不愿知道他对自己的的百般保护只是别有用心,也不想知道他对爹的忠心耿耿只是表面上的伪装。 楚律眼神很快就黯淡下去,张着嘴仍欲说些什么,那书房的门就忽而被人推开,只闻得一略略沙哑的威严嗓音沉声道—— “楚律,你下去。” “是。”他很快低下腰,顺从的转身离去。 锦夜抚了抚弄皱的裙摆,优雅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小女子见过宋大人。”她只抬头扫了一眼来人,便很快低下头去,不过即便时间短暂,也足以让她看清对方的大概样貌…… 这位内阁首辅儿女都快逼近双十,看起来却依然年轻,着一身深色长袍,身材高大,眉间英气逼人,眼神锐利,不怒而威。 锦夜忆起年少时母亲曾描述过其孩童时同胞弟一起闹出的不少荒唐事,再联系到眼前这位陌生的的中年美男,竟然觉得两者间未有任何突兀。 “苏小姐。”宋正青撩袍坐下,大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别客气,请坐。” 锦夜颔首,应言重新回到座椅上,同一时刻,那打量的眼神就放肆袭来,她微垂着眼眸,兀自镇定,素手端了瓷杯细细品茗。 “苏小姐之前都是居住在瑶州么?”宋正青收回眼光,正色道:“听闻令尊是那儿的首富,开了不少赌坊钱庄,怎么会想到抛下这般大的家业跑至京城来呢?” 锦夜思忖半刻,回道:“瑶州只不过是个小地方,住久不免有些腻味,这才举家迁至京城,既繁华也热闹些。” 牵强的理由,破绽百出。不过一人有心糊弄,一人摆明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这谈话倒也能维持的如同表面一般和煦圆满。 “令尊之前不曾在京城住过么?”开始旁敲侧击。 锦夜隐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的缩紧,低声道:“自我出生起便是在瑶州,至于之前住在哪儿……实在不清楚,爹娘也未曾提起。” 宋正青点点头,也不再为难,轻松道:“老夫从楚律那儿听闻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可今日一见,苏小姐却与他口中的有些出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承认自己派人潜伏在自己身边,居然还敢如此光明长大的说出来?!锦夜微微睁大眼,半刻又轻笑道:“那么宋大人如今真正见着了小女子,不知心里是何想法。” 宋正青面色不改道:“不知怎么,老夫见到你,总想起十几年未见的胞姐。” 锦夜眯了眯眸,话都点到这个地步,这盘棋也该是见好就收了,“小女子见着大人也有些熟悉,不过或许是因为大人您气度不凡,小女子联想起前些日子曾去过的寺庙,那儿的天尊也是有着如此神韵,叫人不自觉心生敬仰。” 好话谁不爱听,更何况是如此的一顶高帽子。 宋正青抚掌笑道:“苏小姐真是我见过的女子里头最为聪慧的一位。”不但懂得转换话题,还懂得讨人欢心。 “大人过奖了。”锦夜慢慢站起身,很多话若是匆匆点明反倒失了乐趣,她稍稍思考了半刻,便起身告辞:“大人日理万机,小女子不便多扰,而今时值正午,家父还在等我回去一同用午膳……”她适时的停住,留给对方时间。 宋正青顺水推舟:“那么老夫也不作强留,老夫叫人送苏小姐回去。” 锦夜含笑:“谢过大人。”行完礼后就准备离去。 宋正青倏然叫住她:“苏小姐,且慢。” 锦夜回过头。 “中秋前夜老夫准备办一场宴席,不知苏小姐可否赏脸?”他语气沉着冷静,眸里却是滑过些许激动和期待。 中秋佳节,寓意团圆。锦夜在心里无声的冷笑,抬眸又换上恬淡笑容:“届时必然准时赴约。” “好,好!”宋正青露出笑意,挥手唤来奴仆:“来人啊,准备马车!” 锦夜跟着家丁出去,临出大门前又看了看那块宋府牌匾,眸子里的温度随即一点一点的冷下去…… . 严子湛靠在黑色绸缎的大床上,美眸微阖,墨发半束,衣衫松松的褪至腰间,整个上半身未着寸缕,本该是活色生香的春光氤氲,可却因着其精致锁骨下的交错伤口大打了折扣。 姚受义捧着玉瓶子伺候一旁:“少爷,丁尚书送来西域凉膏,说是能去疤生肌,涂上半日便生效。”他瞅一眼自家主子身上的鞭痕,小声道:“少爷,不如让老奴为你……” 严子湛凉凉打断:“你传话给丁尚书,让他去刑部挨上几鞭子,再涂了这药膏滚过来,看看究竟有没有效。” 少爷果然还是心情不好……姚受义默默的把瓶子收起来,忆起三日前严子湛被人搀扶回府的场景,不免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他从未看过少爷这么狼狈,一身的大小伤,头发上还粘糊糊的挂了不少液体,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其实更可怕的是少爷的脸色,印象里那个眼高于顶素来是面容寡淡的形象仿佛轰然倒塌,而咬牙切齿的低咒和阴霾不见天日的恼怒表情让他至今都忘不了…… 真的是很可怕啊! 姚受义忽而就觉得,按照少爷那种好面子的个性,这般不堪入眼的被衙役官差们救回来,还不如彻底人间蒸发比较好,不过少爷是宰相,也没办法一走了之,就只能呆在相府……暂避一避了。 嘿嘿,他怎么能把前因后果分析的那么清楚呢……姚受义喜滋滋的想着。 “老姚。”有人发飙了。 姚受义凑过去:“少爷,怎么了?” 严子湛嫌恶的瞅着方才喝了一口的中药,冷声道:“谁熬的药?” 姚受义一愣,继而道:“是、是厨房新来的丫头吧。” “太苦。”严子湛冷冷道:“迁她离府。” “但是已经加了三勺糖了啊。”姚受义眨巴着眼睛,他知道少爷嗜甜,还特地吩咐下去多加一些甜份,哪里晓得还是有人要遭殃。 严子湛不说话,冰飕飕的一记眼刀飞过来。 姚受义闭上嘴,原先想说的良药苦口等话只好全都吞入肚里去,取过沾了膏药的纱布重新裹上对方的身体,他近距离观察那些伤疤,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到底是哪个人这么狠心,下的了如此毒手…… “把我的衣服取来。”严子湛直起身。 姚受义结巴:“您、您要去哪儿啊?” 严子湛下床,让婢女替他套上鞋履,若有所思的道:“去趟刑部。” 姚受义紧张道:“但是、但是您的伤还没好啊……” “我的伤在抓到那个女人之前,永远都好不了了。” 锦夜的思绪始终处在游离边缘,此刻坐在那溢满淡雅香气的偏厅檀木椅上,她就像是钻进了死胡同一般,不断细细回忆方才的画面。 坦言之,那宋家小姐倒是实实在在让她彻底惊艳了一番,神态高贵面容精致,该是从小培养熏陶出来的千金气韵,即便是说话的节奏和声音都无懈可击。只可惜在见着生人挑衅的时候变得有些沉不住气,直抓着阿楚追问自己的身份。 话又说回来,自己那会儿或许真是吓到她了吧…… 锦夜弯了弯嘴角,没办法,她一直都对宋家人特别关注些,难得有机会见到掌上明珠的宋氏姐弟,怎能不好好试探一番。悠哉悠哉的抿了口茶,她侧头看向连着书房半敞开的雕花门处,略略伸长脖颈朝里窥探,视线却不幸被映着山水墨画的屏风给遮挡住。 于是摇摇头,又回复端坐姿态,忽而就有些摸不准书房里那人的心思,若是专程要给她给个下马威才迟迟不出来,那又何必派人特地迎她至此呢…… “大小姐。” 锦夜回眸,对上青衣男子的探究的眼神,微微一笑:“阿楚,你如今还唤我作大小姐么?”语毕,她又仿佛想到什么,故意掩着嘴道:“啊,我忘了,你的真名是楚律才对,阿楚这名字配你的确是过分平凡了。” 温婉的嗓音带着些许凉意,一字不落的传入他耳中。楚律停顿片刻,淡淡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大小姐不必介怀,我在苏家的确是做过伙计,唤您一声大小姐也在情理之中。” 锦夜不接话,合上茶盏,靠回椅背,开始闭目养神。 见她沉静下来后面色反倒不若之前淡然,也不知是否是等待太久失了耐性,楚律犹豫了半晌,轻声道:“我已让人进去通报,主人应是有要事在忙,待得稍微空闲必然会出来。” 锦夜缓缓睁开眼,指节轻轻敲一敲旁边的茶桌,轻笑道:“你家主人都派你在我这儿埋伏了那么久,那么我也该聊表诚意,又岂会按捺不住这短短的半个时辰。” 楚律不吭一声,同她相处了一段时日,也渐渐有些了解其性格,她在暗讽别人时,语嗓调永远是轻轻柔柔,那眼底的不屑和鄙夷却是半刻都不肯遮掩,两者矛盾结合在一起,足以让听者难堪。 握了握拳头,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你是否早就知道……” 锦夜面无表情的打断:“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真的不愿知道他对自己的的百般保护只是别有用心,也不想知道他对爹的忠心耿耿只是表面上的伪装。 楚律眼神很快就黯淡下去,张着嘴仍欲说些什么,那书房的门就忽而被人推开,只闻得一略略沙哑的威严嗓音沉声道—— “楚律,你下去。” “是。”他很快低下腰,顺从的转身离去。 锦夜抚了抚弄皱的裙摆,优雅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小女子见过宋大人。”她只抬头扫了一眼来人,便很快低下头去,不过即便时间短暂,也足以让她看清对方的大概样貌…… 这位内阁首辅儿女都快逼近双十,看起来却依然年轻,着一身深色长袍,身材高大,眉间英气逼人,眼神锐利,不怒而威。 锦夜忆起年少时母亲曾描述过其孩童时同胞弟一起闹出的不少荒唐事,再联系到眼前这位陌生的的中年美男,竟然觉得两者间未有任何突兀。 “苏小姐。”宋正青撩袍坐下,大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别客气,请坐。” 锦夜颔首,应言重新回到座椅上,同一时刻,那打量的眼神就放肆袭来,她微垂着眼眸,兀自镇定,素手端了瓷杯细细品茗。 “苏小姐之前都是居住在瑶州么?”宋正青收回眼光,正色道:“听闻令尊是那儿的首富,开了不少赌坊钱庄,怎么会想到抛下这般大的家业跑至京城来呢?” 锦夜思忖半刻,回道:“瑶州只不过是个小地方,住久不免有些腻味,这才举家迁至京城,既繁华也热闹些。” 牵强的理由,破绽百出。不过一人有心糊弄,一人摆明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这谈话倒也能维持的如同表面一般和煦圆满。 “令尊之前不曾在京城住过么?”开始旁敲侧击。 锦夜隐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的缩紧,低声道:“自我出生起便是在瑶州,至于之前住在哪儿……实在不清楚,爹娘也未曾提起。” 宋正青点点头,也不再为难,轻松道:“老夫从楚律那儿听闻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可今日一见,苏小姐却与他口中的有些出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承认自己派人潜伏在自己身边,居然还敢如此光明长大的说出来?!锦夜微微睁大眼,半刻又轻笑道:“那么宋大人如今真正见着了小女子,不知心里是何想法。” 宋正青面色不改道:“不知怎么,老夫见到你,总想起十几年未见的胞姐。” 锦夜眯了眯眸,话都点到这个地步,这盘棋也该是见好就收了,“小女子见着大人也有些熟悉,不过或许是因为大人您气度不凡,小女子联想起前些日子曾去过的寺庙,那儿的天尊也是有着如此神韵,叫人不自觉心生敬仰。” 好话谁不爱听,更何况是如此的一顶高帽子。 宋正青抚掌笑道:“苏小姐真是我见过的女子里头最为聪慧的一位。”不但懂得转换话题,还懂得讨人欢心。 “大人过奖了。”锦夜慢慢站起身,很多话若是匆匆点明反倒失了乐趣,她稍稍思考了半刻,便起身告辞:“大人日理万机,小女子不便多扰,而今时值正午,家父还在等我回去一同用午膳……”她适时的停住,留给对方时间。 宋正青顺水推舟:“那么老夫也不作强留,老夫叫人送苏小姐回去。” 锦夜含笑:“谢过大人。”行完礼后就准备离去。 宋正青倏然叫住她:“苏小姐,且慢。” 锦夜回过头。 “中秋前夜老夫准备办一场宴席,不知苏小姐可否赏脸?”他语气沉着冷静,眸里却是滑过些许激动和期待。 中秋佳节,寓意团圆。锦夜在心里无声的冷笑,抬眸又换上恬淡笑容:“届时必然准时赴约。” “好,好!”宋正青露出笑意,挥手唤来奴仆:“来人啊,准备马车!” 锦夜跟着家丁出去,临出大门前又看了看那块宋府牌匾,眸子里的温度随即一点一点的冷下去…… . 严子湛靠在黑色绸缎的大床上,美眸微阖,墨发半束,衣衫松松的褪至腰间,整个上半身未着寸缕,本该是活色生香的春光氤氲,可却因着其精致锁骨下的交错伤口大打了折扣。 姚受义捧着玉瓶子伺候一旁:“少爷,丁尚书送来西域凉膏,说是能去疤生肌,涂上半日便生效。”他瞅一眼自家主子身上的鞭痕,小声道:“少爷,不如让老奴为你……” 严子湛凉凉打断:“你传话给丁尚书,让他去刑部挨上几鞭子,再涂了这药膏滚过来,看看究竟有没有效。” 少爷果然还是心情不好……姚受义默默的把瓶子收起来,忆起三日前严子湛被人搀扶回府的场景,不免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他从未看过少爷这么狼狈,一身的大小伤,头发上还粘糊糊的挂了不少液体,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其实更可怕的是少爷的脸色,印象里那个眼高于顶素来是面容寡淡的形象仿佛轰然倒塌,而咬牙切齿的低咒和阴霾不见天日的恼怒表情让他至今都忘不了…… 真的是很可怕啊! 姚受义忽而就觉得,按照少爷那种好面子的个性,这般不堪入眼的被衙役官差们救回来,还不如彻底人间蒸发比较好,不过少爷是宰相,也没办法一走了之,就只能呆在相府……暂避一避了。 嘿嘿,他怎么能把前因后果分析的那么清楚呢……姚受义喜滋滋的想着。 “老姚。”有人发飙了。 姚受义凑过去:“少爷,怎么了?” 严子湛嫌恶的瞅着方才喝了一口的中药,冷声道:“谁熬的药?” 姚受义一愣,继而道:“是、是厨房新来的丫头吧。” “太苦。”严子湛冷冷道:“迁她离府。” “但是已经加了三勺糖了啊。”姚受义眨巴着眼睛,他知道少爷嗜甜,还特地吩咐下去多加一些甜份,哪里晓得还是有人要遭殃。 严子湛不说话,冰飕飕的一记眼刀飞过来。 姚受义闭上嘴,原先想说的良药苦口等话只好全都吞入肚里去,取过沾了膏药的纱布重新裹上对方的身体,他近距离观察那些伤疤,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到底是哪个人这么狠心,下的了如此毒手…… “把我的衣服取来。”严子湛直起身。 姚受义结巴:“您、您要去哪儿啊?” 严子湛下床,让婢女替他套上鞋履,若有所思的道:“去趟刑部。” 姚受义紧张道:“但是、但是您的伤还没好啊……” “我的伤在抓到那个女人之前,永远都好不了了。” “大小姐。” 锦夜回眸,对上青衣男子的探究的眼神,微微一笑:“阿楚,你如今还唤我作大小姐么?”语毕,她又仿佛想到什么,故意掩着嘴道:“啊,我忘了,你的真名是楚律才对,阿楚这名字配你的确是过分平凡了。” 温婉的嗓音带着些许凉意,一字不落的传入他耳中。楚律停顿片刻,淡淡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大小姐不必介怀,我在苏家的确是做过伙计,唤您一声大小姐也在情理之中。” 锦夜不接话,合上茶盏,靠回椅背,开始闭目养神。 见她沉静下来后面色反倒不若之前淡然,也不知是否是等待太久失了耐性,楚律犹豫了半晌,轻声道:“我已让人进去通报,主人应是有要事在忙,待得稍微空闲必然会出来。” 锦夜缓缓睁开眼,指节轻轻敲一敲旁边的茶桌,轻笑道:“你家主人都派你在我这儿埋伏了那么久,那么我也该聊表诚意,又岂会按捺不住这短短的半个时辰。” 楚律不吭一声,同她相处了一段时日,也渐渐有些了解其性格,她在暗讽别人时,语嗓调永远是轻轻柔柔,那眼底的不屑和鄙夷却是半刻都不肯遮掩,两者矛盾结合在一起,足以让听者难堪。 握了握拳头,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你是否早就知道……” 锦夜面无表情的打断:“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真的不愿知道他对自己的的百般保护只是别有用心,也不想知道他对爹的忠心耿耿只是表面上的伪装。 楚律眼神很快就黯淡下去,张着嘴仍欲说些什么,那书房的门就忽而被人推开,只闻得一略略沙哑的威严嗓音沉声道—— “楚律,你下去。” “是。”他很快低下腰,顺从的转身离去。 锦夜抚了抚弄皱的裙摆,优雅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小女子见过宋大人。”她只抬头扫了一眼来人,便很快低下头去,不过即便时间短暂,也足以让她看清对方的大概样貌…… 这位内阁首辅儿女都快逼近双十,看起来却依然年轻,着一身深色长袍,身材高大,眉间英气逼人,眼神锐利,不怒而威。 锦夜忆起年少时母亲曾描述过其孩童时同胞弟一起闹出的不少荒唐事,再联系到眼前这位陌生的的中年美男,竟然觉得两者间未有任何突兀。 “苏小姐。”宋正青撩袍坐下,大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别客气,请坐。” 锦夜颔首,应言重新回到座椅上,同一时刻,那打量的眼神就放肆袭来,她微垂着眼眸,兀自镇定,素手端了瓷杯细细品茗。 “苏小姐之前都是居住在瑶州么?”宋正青收回眼光,正色道:“听闻令尊是那儿的首富,开了不少赌坊钱庄,怎么会想到抛下这般大的家业跑至京城来呢?” 锦夜思忖半刻,回道:“瑶州只不过是个小地方,住久不免有些腻味,这才举家迁至京城,既繁华也热闹些。” 牵强的理由,破绽百出。不过一人有心糊弄,一人摆明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这谈话倒也能维持的如同表面一般和煦圆满。 “令尊之前不曾在京城住过么?”开始旁敲侧击。 锦夜隐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的缩紧,低声道:“自我出生起便是在瑶州,至于之前住在哪儿……实在不清楚,爹娘也未曾提起。” 宋正青点点头,也不再为难,轻松道:“老夫从楚律那儿听闻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可今日一见,苏小姐却与他口中的有些出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承认自己派人潜伏在自己身边,居然还敢如此光明长大的说出来?!锦夜微微睁大眼,半刻又轻笑道:“那么宋大人如今真正见着了小女子,不知心里是何想法。” 宋正青面色不改道:“不知怎么,老夫见到你,总想起十几年未见的胞姐。” 锦夜眯了眯眸,话都点到这个地步,这盘棋也该是见好就收了,“小女子见着大人也有些熟悉,不过或许是因为大人您气度不凡,小女子联想起前些日子曾去过的寺庙,那儿的天尊也是有着如此神韵,叫人不自觉心生敬仰。” 好话谁不爱听,更何况是如此的一顶高帽子。 宋正青抚掌笑道:“苏小姐真是我见过的女子里头最为聪慧的一位。”不但懂得转换话题,还懂得讨人欢心。 “大人过奖了。”锦夜慢慢站起身,很多话若是匆匆点明反倒失了乐趣,她稍稍思考了半刻,便起身告辞:“大人日理万机,小女子不便多扰,而今时值正午,家父还在等我回去一同用午膳……”她适时的停住,留给对方时间。 宋正青顺水推舟:“那么老夫也不作强留,老夫叫人送苏小姐回去。” 锦夜含笑:“谢过大人。”行完礼后就准备离去。 宋正青倏然叫住她:“苏小姐,且慢。” 锦夜回过头。 “中秋前夜老夫准备办一场宴席,不知苏小姐可否赏脸?”他语气沉着冷静,眸里却是滑过些许激动和期待。 中秋佳节,寓意团圆。锦夜在心里无声的冷笑,抬眸又换上恬淡笑容:“届时必然准时赴约。” “好,好!”宋正青露出笑意,挥手唤来奴仆:“来人啊,准备马车!” 锦夜跟着家丁出去,临出大门前又看了看那块宋府牌匾,眸子里的温度随即一点一点的冷下去…… . 严子湛靠在黑色绸缎的大床上,美眸微阖,墨发半束,衣衫松松的褪至腰间,整个上半身未着寸缕,本该是活色生香的春光氤氲,可却因着其精致锁骨下的交错伤口大打了折扣。 姚受义捧着玉瓶子伺候一旁:“少爷,丁尚书送来西域凉膏,说是能去疤生肌,涂上半日便生效。”他瞅一眼自家主子身上的鞭痕,小声道:“少爷,不如让老奴为你……” 严子湛凉凉打断:“你传话给丁尚书,让他去刑部挨上几鞭子,再涂了这药膏滚过来,看看究竟有没有效。” 少爷果然还是心情不好……姚受义默默的把瓶子收起来,忆起三日前严子湛被人搀扶回府的场景,不免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他从未看过少爷这么狼狈,一身的大小伤,头发上还粘糊糊的挂了不少液体,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其实更可怕的是少爷的脸色,印象里那个眼高于顶素来是面容寡淡的形象仿佛轰然倒塌,而咬牙切齿的低咒和阴霾不见天日的恼怒表情让他至今都忘不了…… 真的是很可怕啊! 姚受义忽而就觉得,按照少爷那种好面子的个性,这般不堪入眼的被衙役官差们救回来,还不如彻底人间蒸发比较好,不过少爷是宰相,也没办法一走了之,就只能呆在相府……暂避一避了。 嘿嘿,他怎么能把前因后果分析的那么清楚呢……姚受义喜滋滋的想着。 “老姚。”有人发飙了。 姚受义凑过去:“少爷,怎么了?” 严子湛嫌恶的瞅着方才喝了一口的中药,冷声道:“谁熬的药?” 姚受义一愣,继而道:“是、是厨房新来的丫头吧。” “太苦。”严子湛冷冷道:“迁她离府。” “但是已经加了三勺糖了啊。”姚受义眨巴着眼睛,他知道少爷嗜甜,还特地吩咐下去多加一些甜份,哪里晓得还是有人要遭殃。 严子湛不说话,冰飕飕的一记眼刀飞过来。 姚受义闭上嘴,原先想说的良药苦口等话只好全都吞入肚里去,取过沾了膏药的纱布重新裹上对方的身体,他近距离观察那些伤疤,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到底是哪个人这么狠心,下的了如此毒手…… “把我的衣服取来。”严子湛直起身。 姚受义结巴:“您、您要去哪儿啊?” 严子湛下床,让婢女替他套上鞋履,若有所思的道:“去趟刑部。” 姚受义紧张道:“但是、但是您的伤还没好啊……” “我的伤在抓到那个女人之前,永远都好不了了。” 19、亲审囚犯,喜怒无常 潮湿阴冷的刑房里,火光一明一暗,角落处有半人多高的铁炉,上头架着烧得通红的烙铁棍,刑台石板凹槽内只放了不少五花八门的冷兵器,都是拿来折磨逼供的残忍器具。至于房正中,则临时放了张梨花漆木长桌,是极为奢华的雕工和造型,与这儿的环境格格不入。 典狱长手执狼毫笔,看一眼卷宗上的名字,又抬头瞅瞅面前被高高吊起的犯人,皱眉道:“不是说那日共抓住了四个余党么,怎么就一个了?” 身着暗灰狱吏服的青年犹豫道:“其余三个都在送往刑部当日咬舌自尽了,剩下的这个也是及时喂下麻痹喉咙舌头的药汁才能幸免于难。” “混账!”典狱长面色铁青,怒斥道:“囚犯不能说话叫我们怎么审,一会儿刑部尚书丁大人要来,是你去同他交代还是我去?!” 青年抓抓头皮,小声道:“大人,您所言甚是,但……万一这仅存的活口也不幸一命呜呼,小人更难办啊,怕是要提着头去见丁尚书了吧。” 也对,若真是惹怒了那个死胖子,自己的乌纱帽估计也岌岌可危了。这么一想,典狱长才面色稍霁,不慌不忙的迈至囚犯前,转悠了两圈。 这蓬头垢面的男人除了衣衫上有几道血痕,其余部分很是清爽,全然不像是个阶下囚,甚至连半睁的眼都清明异常,此刻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正前方,视牢房其余二人为无物。 典狱长上前撩起他的衣服,眉心一皱,转而对属下道:“你是第一天混这口饭吃的么?为何不用刑?” “大人听我解释。”青年凑上前,开始在其耳边嘀嘀咕咕。 半晌,典狱长,挤眉弄眼的拉长声:“噢,原来如此——你小子,还真有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 不多会儿,走廊里传来纷乱脚步声,紧接着铁门被拍响:“快开门!” 青年反射性的从石板上取过长鞭,随即摆好架势。 典狱长点点头,示意他准备好,随即疾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属于丁耀武的大脑门子,油光满面头发稀疏,配上他的阔嘴厚唇和倒八字眉,很是滑稽。典狱长怕瞅多了会笑出声来,便迅速低下头去,正色道:“下官拜见尚书大人,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丁耀武不耐道:“恕罪个屁,还不快滚开,给严相让路。” 严、严相? 他只道是刑部尚书要来,怎么连宰相这种大人物都会纡尊降贵的大驾光临?! 典狱长傻了眼,看着那不算宽敞的空间鱼贯涌入一队护卫,最后则是白衣墨发一身便装的美貌男子。 “严相,下官、下官……”有失远迎几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严子湛也不说话,目光冷冷的盯着手拿长鞭的小青年,后者一个激灵,立马挥舞起右手,边抽打犯人边高叫:“说!你的同党是谁?到底是哪个不想死的指使你来刺杀严相的?” 反正本来便是和大人商议好要好好在丁尚书面前卖力表现一回,如今严相来了,岂不是更该竭尽全力。 一念及此,青年加重甩鞭的力道,那长鞭发出的尖啸声愈加明显。 典狱长还不忘在旁煽风点火:“哼,这种人就该好好吃一吃苦头,居然敢动土到严相头上来。”转过身他又不忘自我表现一番:“严相放心,下官必定会查出幕后真凶,届时派兵将他们一网打尽。” 严子湛不语,紧抿着唇,双目都开始渐渐赤红,阴鹜目色渗着寒意,原本清冷气质倏然变得阴狠乖戾起来。 典狱长一愣,对上他的眼睛后只觉无形之中有巨大的压迫感隐隐袭来,即便再迟钝也明白了此时不宜打扰,便乖乖闭了嘴躲到一旁的角落乘凉去了。 “够了!”辟歧适时的现身,一把握住鞭尾,再施力反手一拖,那青年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手忙脚乱的爬起身来,他一脸惶恐,不知所以然的道:“小人……” 辟歧迅速拎起他的衣领,沉声道:“住嘴,出去。”一把丢出门外,这样的方式,对那不知死活的愣小子来说最好。 严子湛眉宇间杀意顿现,定定看了那青年好一会儿才调转视线,长指理了理袖口,他坐至梨花案桌后,缓缓道:“用过刑没有,可曾交代了什么?” 典狱长还在发愣,半晌反应过来,惶惶道:“为防自尽,给这逆贼用了些麻石散,所以还未开始审问……” “没用的东西。”丁尚书恶狠狠磨牙,“连个小小的刺客都摆平不了,朝廷养你这种废物何用!” 一听这话,便知道苗头不对。 典狱长瞪大眼,只差没上去抱住对方大腿:“不要啊,尚书大人,下关上有老下有小……”要是被罢官了,他可怎么活啊。 “来人。”严子湛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是。”辟歧心领神会,手抵在两人背后,半强迫的推他们出了门:“请二位在外头稍候片刻,严相要亲自审问囚犯。” 铁门再度合上。 “大人,是否由我来……”辟歧弯下腰,请示主子的意思。 严子湛冷笑一声:“心慈手软如你这般,能问出什么名堂来。”语罢,他站起身,走至铁架子旁,随手抽出一根红铁棍,在那面无表情的囚犯面前晃了晃,慢条斯理的道:“你听好,今日本相心情实在算不得好,所以切莫试图考验我的耐性。” 闻言那人忽而咧开嘴笑了起来,继而头一扬—— “……”含糊的咒骂声。 严子湛侧了侧身,避过那口唾液,面无表情的道:“你眼下说不出话来,那么只需要用点头或者摇头来代替,问题很简单,只有一个。”他无视对方传来的憎恶眼光,伸手接过侍卫递来的金黄色锁状物。 “这个长命锁是否是从你同伙身上掉下来的?” 一片沉寂,那人毫无摇头亦或点头的意思,径自闭着眼。 严子湛不怒反笑:“不怕死的人还真有些棘手,想起来我倒是许久未曾威胁过别人。”笑了笑,他又瞅着手中铁棍,似在自言自语:“实在无趣……” “不妨换一种方式。”他恶意的弯了弯唇畔,继续道:“届时用它插入你的喉咙,刺穿你的五脏六腑,继而从你身体的另一端出来,如何?不过估计短时间里是死不了的,我上次那么做的时候对方可是足足撕心裂肺的嚎叫了一天一夜才毙命。” 很快,那人的脸色就变得惨白,惊惧的盯着越来越凑近的烙铁棍,猛然就大力的摇头起来,嘴里呜咽个不停。 “摇头是指没见过?”严子湛眯着美眸。 那人十分诚恳的点头。 “那好,接下来这活儿交给你们来做,我不太喜欢血腥味。”他笑笑,将手中器具随意递给站立左侧的侍卫,顺便侧着头欣赏囚犯脸上那不可置信的神情以及被欺骗的震怒。 辟歧无声的叹口气,“大人,您的伤口一个时辰需要换药一次,还是早些回府吧。” 严子湛淡淡道:“那就回去吧。” 门外等候的两人毕恭毕敬的等待,见主仆二人出来,立马迎上前去:“严相……” 严子湛视若无睹,潇洒离去。 辟歧抱拳:“二位大人,我家主子先告辞了。” “慢走慢走。”典狱长忙不迭颔首,忽而又想起什么,压低嗓音道:“严相似乎刚刚对我的手下有所不满?” 辟歧哽住,半晌才道:“大人难道不清楚么,兵器之中,严相他最不喜欢鞭子,也最厌恶见到他人擅用鞭刑。” 典狱长和丁尚书默默交换一个眼神,心里纳闷,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呢…… . 七八月份的天气,着实难耐,各种避暑方法层出不穷,其中当以卧冰坐雪最为奢侈上等,于是每逢盛夏,民间便有如是说法——京城冰雪,至夏日则价等金壁。 寻常百姓自然是用不起冰块的,一把蒲扇一通凉浴就草草解决,不过对于皇族来说,娇惯的身子可吃不了苦,就比如我们大迟的小皇帝迟若宸,此刻他正坐于叶轮前,八喜站于其身后,卖力的拉着从轮轴边缘拖出来的绳索,累的汗流浃背。 风扇转动,吹着金盆里的大块厚冰,凉风扑面而来。 “这番邦进贡的古怪玩意儿还真是个宝贝。”迟若宸惬意的哼哼,掩在雕漆木交桌下的两条短腿晃荡着,转头又大口嚼着宫女喂过来的冰镇莲藕丝,一勺咽下,他又眼巴巴地等着:“唔唔,好吃。” 迟h恒伸手,推开那只玉勺子,淡淡道:“皇上请重复一遍。” “九哥,你让朕重复什么?”迟若宸望着近在咫尺的美食,心里痒痒的。 迟h恒垮下脸,声音又冷了几分:“御书房内,皇上切莫儿戏。” 迟若宸眨着圆滚滚的眼,不明所以然,半晌才不确定的憋出两个字:“好……吃?”语毕,他下意识的窥一眼对方的脸色,见其嘴唇紧抿眉间似有怒气,不由得心下一慌。 完了完了,九哥好像有些生气,但是、但是在气什么呢?他方才一直在吃小食,并未说过几句话呀…… “迟、若、宸!”连名带姓的唤。 小皇帝瑟缩了下,连忙跳下黄花木座椅,白胖面团似的包子脸皱在一起:“九哥你一惊一乍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方才臣提到国之兴亡,聚贤为重,皇上有什么看法?”迟h恒咬牙道:“臣瞧着皇上似乎对吃这件事乐此不彼,似乎都完全忽略了授课的内容。” “怎么会呢,哈哈,朕都有在听,都有在听……”笑着打哈哈。 嗖的抽出戒尺,迟h恒不发一语,眯眸道:“皇上还请回答。” 迟若宸哀怨的瞅着他:“九哥……” 迟h恒不为所动:“若答不上来就要略施薄惩,左右手心各十记!” “这还叫略施薄惩?”迟若宸哇哇大叫:“朕还以为严相不在的这几天,能稍微安闲一些,哪里知道九哥硬要作代职太傅,代职也就算了,还学了这种阴险手段来!”胖胖的手一挥,指着那把在他看来寒光森森的戒尺。 迟h恒抓住对方软绵绵的手臂,不悦道:“照皇上这么说,私塾里的大夫都该任由顽劣学生胡闹了么?” 迟若宸不答,沉默了好一阵子就泄了气,闷闷不乐的摊开掌心:“朕生性忠厚善良,九哥巧舌如簧,再怎么样都无法辩得胜利,算了,任凭你处置了。” “皇上损人的时候还不忘夸一下自己,单单这项本事,已经叫臣自愧弗如了。”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节,戒尺同时落下,迟h恒心不慈手不软,才打了一记那手心上的红痕就煞是明显。 迟若宸疼的眼眶泛红,用力了一下没挣开,只好委屈的扁嘴:“九哥不念手足之情,九哥比严相还要可恶,严相已经遭了现世报被采花贼给欺侮去了,朕觉得……” “什么?”迟h恒出声打断,俊美脸庞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迟若宸趁机抽回手,咚咚咚的跑到桌子的另一端,这才放心道:“九哥不知道么?严相这两天并未上早朝。” “但……听朝中大臣说是得了风寒。”难不成还有两个版本? 迟若宸耸肩:“那帮子老迂腐怎么敢乱嚼舌根,更何况议论的对象可是严相哎!” 迟h恒彻底愣住,这未免太荒谬了,采花贼不是都是趁夜寻去女子闺房的么?难不成连男人都一并列入受害对象了?虽说那家伙的确是过于美貌了些……顿了顿,他倏然又扭头道:“为何这些事我都不曾听闻?” “因为九哥这几日都住在宫里嘛。”迟若宸挑眉,没办法,住在这大鸟笼子里就是那么的消息迟钝。他撇撇嘴,又替对方感到惋惜,九哥真是惨,错过了那么骇人听闻的大事件。 迟h恒似笑非笑的道:“那么臣斗胆问一句,皇上晚上睡哪儿了?” 九哥好阴险! 迟若宸大大的张着嘴,半晌都蹦不住一个字来。 “擅自微服出宫,多加十记,过来!”语毕,见那圆胖身影依然固执的动都不动,他点点头:“很好。”一手执戒尺,另一手扶着桌沿,身子微微前倾:“看来皇上是要逼着臣过去了。” 眼见苗头不对,迟若宸拔腿就跑,转身就不慎撞翻了宫女手捧的水果盆,霎时瓜果散在黑玛瑙地面上,他不巧踩在了某块瓜皮上,就那么脚一滑,往旁边倒去。 事发突然,那漆木桌又颇为宽大,迟h恒赶过去已是来不及,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皇上!”八喜急呼。 “快来扶我……”迟若宸痛得满脸憋红,连朕这个专称都忘了说,为保平衡方才手胡乱抓,连带着把桌上的书卷奏章都扫了下来,此刻一地狼狈。 迟h恒忽而就瞥到那一堆东西里夹杂着的明黄色,之前兴许是被压在底层未注意,如今看来,那形状那色泽都像极了一物—— 圣旨。 长手一捞就捡起半摊开的金黄布帛,迟h恒瞪着已被贴身太监扶起的小皇帝,冷声道:“皇上拟圣旨做什么?!” 迟若宸还未缓过劲来,依旧疼得龇牙咧嘴,顾不得仪态的揉着臀,他一瘸一拐的走过去,贴到迟h恒身边,小声道:“朕正想和九哥商议此事呢,九哥先看看再说。” 迟h恒展开圣旨,粗粗扫一眼,就立马僵住。 迟若宸嘿嘿的笑着:“朕第一次拟圣旨,之前也未请礼官来教导,若是有什么纰漏之处,九哥帮我朕指正。” 迟h恒哭笑不得:“让我说什么好,皇上,你给严相指婚做什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严相身体这么不好,一会儿生病一会儿头痛的,该找个女人来照顾下。”小皇帝故作老成。 “我不是说这个!”迟h恒颇感无力,再定睛瞧了一遍后又指着上头某处混乱的墨迹道:“这儿又是什么?” 迟若宸笑嘻嘻的眨眨眼:“噢噢,那里本该填被指婚女子的闺名,不过朕辗转难眠了好几夜都还未想好人选,要不,九哥你来帮帮忙?” 20、巧施计谋,引鱼上钩 “王爷,您接下来是要回府么?” 迟h恒没好气的瞪了跟在后头的书童一眼:“十月,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在外边要唤我公子,你这是什么榆木脑袋,跟在我身边那么久,怎么都不见得长记性。” “奴才……小的知错。”被唤十月的少年低着头,语毕又抬头偷偷瞅了瞅自家主子的脸色,见其一脸怡然自得的模样,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迟h恒顿住脚步,无奈道:“你又想说什么?” 十月摇摇头:“没什么。”转头又看看身后的相府大门,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道:“公子就不生气么?严相从头到尾都是那般无礼态度,您是好心去探病,可他……” “谁跟你说我是去探病的?”迟h恒挑眉,继而笑得愈来愈大声:“我可是酝酿了好久,特地过去奚落他,不过也没少看他脸色就是了。” 想起方才严子湛那冷冰冰的姿态他就觉得异常欢欣鼓舞,平日里这家伙心情好时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刻薄样子,只有真正吃瘪时才会摆出生人勿近的臭脸,可见其此次有多恼怒自己的不请自来了。 “公子别笑了。”十月叹口气,满大街的人都在望着他们二人,着实丢脸的紧。 “你都没听到,我再三重复风寒二字时他的脸有多臭,恨不能将我扫地出门。”迟h恒摇着纸扇,眼里满是笑意:“若不是从皇上那儿听得消息,我哪里晓得他会被采花贼给盯上了,搞不好还真以为他卧病在床呢。” 十月眨巴着眼,轻声道:“可是您又是怎么确定的呢?” 迟h恒挥挥手:“之前同严相的管家打听了下,说是他们家少爷用过晚膳便要去京城外的清q药池,那药池则是治疗皮肉伤的绝佳好去处,若是得了风寒也犯不着去那边吧?” “那……那……”十月支支吾吾,憋着嗓子道:“遇上采花贼后为何要去药池?” 迟h恒哽住,半晌恼道:“小毛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闭嘴,不许再多舌。”说罢径自向前走。他脚步轻快,下摆处微微翻飞的紫袍在日色下极为显目,再加上其本就出众的外貌和与生俱来的贵气,引得周围女子纷纷侧目。 十月慌忙跟上去:“公子,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好歹雇个轿啊,您……”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聒噪?”迟h恒倏然转身,望了望天色道:“难得今日天公作美,莫负良辰啊,我去当铺坐会儿。” 十月抬起头,只觉那毒辣辣的太阳几乎要灼瞎他的眼睛,他一点都体会不到主子所谓的美好意境,不过大略还是能体会到对方的心情。每次出了宫,主子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那些阴沉肃重的面具全然卸下,慵懒雅痞的样子看起来就和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没什么两样。 当然,他还是比较喜欢呆在爱说玩笑话的主子身边,若能一辈子呆在当铺的话就好了…… . 主仆二人边散步边游览街景,一晃便是半天,待得到达当铺之时,已过晌午。迟h恒前脚刚迈入大门,还未站稳,迎面就有伙计匆匆而来,焦急道:“公子,有事禀报。” “何事?”他不慌不忙的坐入柜台后边的梨木椅,随即闲闲的靠上椅背。 一旁的十月体贴的吩咐奴仆递上凉茶,顺道接过扇子替其祛暑。 “从何说起呢……”伙计挠了挠头皮,状似困扰得道:“公子是否还记得半月前来当铺找玉鉴师的那位中年男子……” 玉鉴师?中年男子? 脑中很快滑过些许零星画面—— 别业里不期而遇的女子,眼睛里含着强烈的恨意;身材发福的男人来求鉴定玉扳指里头的字迹;夜半搜寻客栈。而后下属所呈上的画像…… 迟h恒猛的坐直身子,他居然还真把那么有利于消遣的好玩事情给抛之脑后了,兴趣一上来,再难以抑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口吻:“如何?那位客人找上门来了?” “是啊。”伙计哭丧着脸:“那位客人隔三岔五的就要来闹上一次,说是我们拿了他鉴定的物品不还,搞得最近生意都比之前差了许多。” 迟h恒听了上半句辫子的那个忽略了下半句,追问道:“那他今天会不会来?” 伙计哽住,为什么自家主子看上去一脸期待的模样,没赚到钱不是应该比较郁卒么……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对方的神色,他慎重开口:“小的不太清楚,或许会来,或许不会来。” “废话。”迟h恒不耐,思忖半刻道:“这样吧,如果他下次来了,你就……” “公子!”伙计忽然大喊,手指向外边。 迟h恒皱眉,顺着其指的方向望过去,但见有一人怒气冲冲的大步朝他走来,面貌很是熟悉。他定睛瞧了一会儿,薄唇莫名拉开浅浅弧度。 “好哇你,竟然还敢出现!”苏起旺一掌恶狠狠拍在台面上,喝道:“把我未来女婿的玉扳指还来!” 迟h恒耸肩:“弄丢了。” “弄丢了?!”苏起旺被对方轻描淡写的态度所激怒,一个箭步就欲冲入柜台后,很快被几个身形高大的人给拦住,他努力伸长着脖颈,在几人间的缝隙中探头:“你给我等着,你弄丢了客人的东西,我看你今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迟h恒微笑:“这位爷儿,稍安勿燥,在下虽然弄丢了扳指,但是一样可以告诉你上头的名字,你一开始不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么?” 苏起旺面色难看的哼哼了两声,心不甘情不愿的道:“那雕着的三个字是什么?” “严子湛。” 严子湛又是谁?苏起旺纳闷的搓着手。 “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其实……”迟h恒笑眯眯的给以迎头重击:“令千金的心上人便是我们当朝的宰相,人称严相是也。” 苏起旺呆呆的站在那里,言语不能。 严相?严相! 不就是那天在太守府里姗姗来迟的大人物么……那个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傲决男子竟会是他女儿的心上人么?忆起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孔和其毫不掩饰侵略性的眼神,苏起旺的心不由自主就哆嗦了一下…… 这、这让他如何去提亲啊? “公子,我再替您倒一杯。”十月不动声色的取走迟h恒紧捏着的镶金玉碗,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迟某人那张因着忍笑而略微有些扭曲的脸孔实在叫人无语,他还真怕那碗会在其用力之下尸骨全无。 迟h恒收起笑意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柜面上,盯着眼前表情丰富的苏起旺,压低嗓音道:“你可知,我为了替你打听这玉扳指差点丢掉了小命。” 苏起旺微张开嘴,紧张道:“此话怎讲?” 迟h恒招招手:“当心隔墙有耳,我们小声点说。”待得对方附耳过来时,他才低声道:“坦白说,我这玉鉴师手上的长棱镜算不得精密,所以那日带着那翡翠就去了教我入门的师父家里,想让其帮忙。谁知待我鉴定完毕正想去给你答复,就来了一队官兵,不由分说将我捉到了大牢里……” “然后呢?”苏起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迟h恒痛心疾首,哽咽道:“然后我就被狠狠毒打了一顿,我还弄不清状况之时,就见到了严相,他抄起刑部里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武器……” “我不想听这个啊!”苏起旺不耐打断,急得抓住他的领子,吼道:“你倒是说重点啊!” 迟h恒拍开他的手,肩膀一抽一抽,同时努力的把头往后转。 又开始演戏了……十月暗自翻个白眼,看着街上已有人驻足观看这形态夸张的两个活宝,便硬生生将头挤入二人间:“爷儿,进来说话吧,我家玉鉴师怕是控制不住情绪了。” 危急时刻苏起旺倒是行动异常的迅捷,从柜台上一跃而过,激动道:“后来严相说什么了?” 迟h恒皱眉,哀怨道:“他怀疑我是你女儿的……”最后两个字在对方耳边轻轻道出。 苏起旺倒抽冷气:“奸夫?”半晌又意识到失言,捂着嘴小声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太荒谬了。” 迟h恒眯着眼:“我猜测他们二人已经形同陌路,令千金对严相已无任何留恋,怕只怕严相仍然郁郁寡欢,思念成疾之下就胡思乱想,认为心爱的女子朝秦暮楚,爱上了他人。而这扳指突然在我手中出现,也难怪他会作如是想……” “……”苏起旺闷声不吭,沉默许久后倏然抬头斩钉截铁的道:“不可能,我家锦夜必不是那负心女子。” 如今想来,很多事情倒是清楚了许多,那次寿宴上,锦夜见到严相后毫无征兆的就说想要先行离席,而后又失踪了大半夜,直至快天亮了才回府,想必两人是在某处相会。 怪他这个爹不够关心女儿,才会未注意到这些蛛丝马迹,让小两口白白错失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若你女儿不是负心之人,严相为何要怀疑她有了……呃,新欢?”迟h恒推波助澜,语气试探:“还是说,令千金近来确实是疏远了他。” 苏起旺茫然:“这……锦夜一直同我住在瑶州,连他们两个何时情投意合我都不清楚,平日里她出门也不算勤快,实在看不出来。” 迟h恒微笑:“怎么说呢,这事儿旁观者的却不好插手,还得让他们自己处理,不过严相公务繁忙,令千金想同他见上一面也是不易。”顿了顿,他换上惆怅口吻:“怕只怕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相聚了。” “为什么?”苏起旺追问。 “听闻他受了重伤,今晚去清q药池治伤,而后都会在家中静养。”迟h恒状似苦恼的拉长语调:“令千金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守卫森严的宰相府怕是进不了的。”他步下陷阱,静静等待。 半刻,意料之中的话语响起——“那清q药池在什么地方?” 迟h恒佯装诧异:“万万不可啊,那可是皇家药池,非皇族和朝廷重臣不可,寻常百姓连门都是不让进的。” 被人识穿了心思,苏起旺憋红了脸,闷声道:“我、我也只是想为锦夜……” “我明白我明白!”迟h恒郑重的点头,神秘兮兮道:“也罢,看你也是爱女心切,我便帮你一把,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切莫高声宣扬。”语毕,他唤来书童,眨眨眼:“十月,前两天客人寄存在我们这儿的玉牌呢?” 十月为难:“公子,不太好吧。”这可是王爷的身份象征啊,随随便便借给他人怎么行! “拿来!”加重语气。 “是。”十月无奈,摆着样子在后堂绕了一圈,随即站至迟h恒身边,趁着苏起旺不注意的时候从自家主子手里接过玉牌,再退一步,恭敬呈上:“在这儿。” 苏起旺看着那暗红色泽的方形玉佩,上头还印着皇家徽章的大迟二字,半是惊讶半是感激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以随随便便外借么?会不会……连累了你。” 迟h恒不以为意:“那客人去关外了,想必是位将军之类的,因为输完了家底才拿这种东西来抵押借钱,否则此等杀头的大罪谁敢犯。你也无需慌张,此事你知我知,今晚用完了你明日尽早拿给我便是。” “我……”苏起旺两眼泪汪汪。 迟h恒拍拍他的肩:“大恩不言谢,我心领了。”将玉牌塞入他怀里,继而道:“记住了,从西门外沿着大路一直走,看到某条岔路后就向左拐,五里之外就是清q药池,严相约莫在晚膳时分到达。” 苏起旺颔首:“请容我唤你一声恩公,今后若能成了好事,必请你喝一杯喜酒。” 迟h恒轻笑:“那是当然,你不请我我都要上门来讨,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尽早回去准备车马吧,务必督促令千金出门,莫要白白浪费这难得的好时机。” “好。”苏起旺弯身作揖,继而转身离去。 见对方走远,十月看着笑容满面的迟某人,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您花这么多时间步下这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玩啊。”他很快的接话:“宫里太枯燥,惟有在外头才能寻点乐子,你未见过那苏锦夜,表面看来是清秀温柔的良家女子,可却一直让我刮目相看那,大难之前沉着冷静,想必得以报仇雪恨之时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十月怔住:“是不是您那日大费周章搜寻客栈之时就是为了她?那画像上的少女就是您口中的苏锦夜?”自己见过那画轴一次,里头所绘之人有着平凡容貌,让他此刻即便是回忆都是兴趣缺缺。 迟h恒点点头:“正是。” 十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小声道:“可小的还是觉得不妥,苏家小姐兴许会报仇,可严相若是真发了火,恐怕其小命难保。” “这你就不懂了,我找人调查过苏锦夜,那丫头显然是会武的,而严子湛那家伙通常去药池之时就只带辟歧一人,届时辟歧守在外头,里头怎么样他也不会知道的。”迟h恒眼里满是兴味。 “那万一两人碰不到怎么办,男女本就是分来的两个药池。”十月喋喋不休的分析道:“小的还是有的有所纰漏。” “你就不能闭上嘴。”迟h恒扶着额头,口气恼怒:“只隔了两堵屏风而已,你不要再来争论了,本王想看好戏的心情都被你破坏了!” 十月扁着嘴,大眼睛盛满委屈。 迟h恒也不理他,走至内室唤道:“来人,找一个高手今晚去那边埋伏着,保护苏家小姐的安全,同时窥得情况后迅速回府上报。” 21、药池再遇,春光乍现 “我还是不明白,爹让我来这药池的用意。”锦夜半卧在柳木曲纹躺椅上,身上只着单衣,右肩及手臂露在外头,圆润莹白的肩头下是狰狞伤痕,半新不旧,上头还覆盖着暗红色的血痂。 初晴捧着白玉瓷碗,用棉布沾了里头黑色的药膏,细心替她涂在伤处,轻声道:“或许是老爷看出了小姐受伤的隐情,才特地带你来这疗伤圣地。” “不可能。”锦夜摇摇头道:“我爹素来粗心,决计不可能发现蹊跷……你还记不记得,方才在门口,那药池的主人态度坚决,说是寻常人不可以进,后来我爹不知神神秘秘的给他看了什么东西,那人就忽而松了口,甚至还派了两个小婢在旁伺候。” 语毕扭过头,看了看正忙着往药池里撒着不知名粉末的其中一位少女,至于另一位,则恭恭敬敬抱着雪白的纱衣,静候一旁。 锦夜叹口气:“我想,这地方绝对是来头不小。”这般华丽的池子,虽说是天然的温泉,可之前经过库房时就看到那里堆满了珍贵的药材,想必都是用来加入泉水中的辅料。当然,其实这些也并未骇到她,真正古怪的是,这般高成本,居然不收客人分文!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小姐所言甚是。”初晴点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试探道:“一会儿替小姐涂完药后,我可否先行一步?” 锦夜微微惊讶:“怎么,你有事么?若有事先走也无妨。” 初晴半垂着脸,欲言又止。 锦夜顿感意外,这丫头一直在自己身边,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鲜少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再者,其性格爽朗,即便外表冷艳,也是直肠子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怎么看都不该是眼前这吞吞吐吐的样子。 “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她缓缓的开口,暗含关切之意。 初晴放下瓷碗,定定的看着锦夜,犹豫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道:“老爷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在替你上药之后离开,说是要让你一个人安静的呆着。” “……”这次轮到锦夜沉默了,这是她第一次搞不懂爹的想法,平日白纸一般的老实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让她的贴身丫鬟离开呢,照他惯有的想法,该是恨不能派二三十个人保护女儿才对。 “小姐,我不放心你。”初晴踟蹰,可偏偏自己又答应了老爷,也不好做一个失信之人,真是两头难。 锦夜瞧出对方的为难,轻笑道:“爹说让我一个人静静,那你便去外间候着吧,这样也不算违背了承诺。”边说着便站起身来,一旁的婢女很快迎上来,替她褪去内衫。 初晴松一口气:“还是小姐想得周到。”语罢,她接过婢女手上的纱衣,道:“我来就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是。”二人依吩咐退下。 锦夜摸了摸那薄如蝉翼的布料,好奇道:“听这儿的婢女介绍说,此物是边境处的暗夜蜘蛛吐出来的丝所织,那蜘蛛乃百毒之王,可其丝却又治愈外伤的疗效,不知所言是否属实。” “试试就知道了。”初晴绕至她颈后,刚抬手就被制止。 锦夜难得红了脸,支吾道:“贴身的肚兜就不脱了吧,反正我的伤只在右臂和腿部,胸腹处接触不到泉水也无多大关系。” 初晴一愣,继而笑嘻嘻的打趣道:“小姐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个寻常人家的闺女。” “那你说说,我平时像什么?”锦夜没好气的弹了她脑门一下。 初晴抱着脑袋,迅速的跑开,笑声不断溢出唇畔:“平时么,平时完全就是披着羊皮的狼……”跑出几步后又回过头,看着自家小姐佯装恼怒的模样,这才收起笑意:“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小姐快入池吧,我就在外边等候,有什么状况唤我一声。” 锦夜应了一声,裹紧身上的纱衣,先是探了探水温,然后才放松的将大半个身子浸入水里,微烫的感觉很快蔓延开来,伴随着袅袅上升的蒸汽和独有的药香味,似乎原本隐隐作痛的伤口都好了许多。 她舒服的喟叹一声,揉了揉脖颈,开始欣赏起这周遭的风景来…… 半天然的温泉,原是岩石的池子内侧被镶上平滑的玉石,尽头处是大块翡翠雕刻而成的龙头,有清水冉冉,从龙嘴里流淌而下。左手边尽头处依然是石壁,上头缀有琉璃灯盏,而右手边则人工换成了巨大的山水屏风,画风飘逸,意境唯美。 看来是原本同一个池子被分成了两个…… 察觉到这点后,锦夜莫名就担忧起来,不知这屏风牢不牢靠,万一倒了怎么办,再严重者,若是隔壁进来的是男子……她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果真让人想想就难以忍受,幸而眼下无多余的客人,才能这般自在。 无奈老天不成全,她这厢还在庆幸,片刻功夫就有脚步声响起,继而是少女柔软的嗓音:“大人,奴婢帮您宽衣。” 锦夜猛然瞪大眼,被唤大人自然是男子了,自己眼下衣不蔽体,即便有屏风相隔也足矣让她惴惴不安了,于是再无法等待,转身背对着那道屏风,开始对着门外小声叫唤:“初晴,初晴,你在么?”半晌等不到回答,她又加重了嗓门:“初晴,快些进来。” 半晌,熟悉的语调传来:“小姐,怎么了?” 锦夜轻声道:“有些头晕,不想泡了,你帮我把换洗的衣物拿进来。” “好。” 等待的间隙里,锦夜忽然听到隔壁又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继而良久都不见了动静,耳边惟有自己的呼吸以及水流声,除此再无其他,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这空间静谧的可怕。而初晴也不知怎么了,取个衣物罢了,竟然迟迟都不来…… 她耐着性子候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又唤:“初晴,好了没有!” 气氛诡异,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锦夜隐隐有些不安,半趴在池边,伸长手想捞原先换下的衣物,手指还未触到布料,身后就传来砰的巨响。 那屏风被人一脚踹开,随即有清冷的男子嗓音浅浅酝开——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来人的说话口吻对她来说算不得陌生,坦言之,若今日换成他人,听到这般带着淡淡凉意的醇绵音调会让耳朵很享受,可锦夜此刻却恨不能一头扎到药池里,最好再抬头的时候能发现这只是一场梦境,而那位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那位仁兄已经消失不见。 这时候才真真明白,所谓冤家路窄,大约便是这意思。 老天偏爱作弄她,不得已就想到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若她眼下抬头说出此句肺腑名言,下场会不会好一些…… 这药池里的水仿佛瞬间就上升了温度,弥漫开的蒸汽在眼前挥之不去,锦夜睁大眼眸,心里像是有跟无形的弦,一点一点被拉紧,最后抑的她喘不过起来。兀自强咬着嘴唇压下不安,她半伏在池壁边,仍想做最后一搏:“你、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这般无礼的闯入,滚出去!再不滚我要叫人了!” 将脸埋入双手内,她哭得半是伤心半是恼怒。 对方却不怜惜,轻笑道:“怎么,才三日不见就不记得了么?”这次是玩笑口吻,可惜嗓音夹杂着冷冽的压迫感,听在锦夜耳里更觉烦躁。 看来今日之劫必然逃不过,她干脆的收起虚情假意,缓缓道:“严大人,好久不见,小女子对你可真是念念不忘呢。”抬手把披在胸前的长发都撩到背后去,借以挡一挡那衣不蔽体的窘迫状,她在周旋对方的间隙不免又在心里暗自埋怨起身为女子的不便,若是男人,大可以就这样跑出去,反正也无需在意路人的眼光。 “看来新仇旧恨,又得添上一笔。”某人奚落的笑着,又慢条斯理的补充:“不过我想,新添的这笔帐,你该是没命来算了。” 锦夜呼吸一窒,攀在在池壁的手指因为紧张微微发抖。 下一瞬,她再无法忍耐这被动的局面,粗粗辨别一番他所在的位置,随即转过身一手掩面一手反掌,狠狠朝水面击去,那药池里的液体倏然化成水龙,由近及远的朝那一头奔涌而去。 意料之中的闷哼响起。 电光石火间,锦夜也顾不上其他,趁着其被刺激性强烈的药池水雾迷了眼睛之际迅速起身,足尖点在水面借力,一个跳跃就逼近他。 “辟……” “辟你个头!”她压低嗓音,难得粗鲁的骂了脏话,左勾拳毫无留情的砸过去:“还想叫护卫!” 胃部素来是五脏六腑里相对脆弱的部位,被外力所伤的滋味定是不好受的,更何况她这一记使了九成力,所以当她看到严子湛惨白着脸同时又纹丝不动的立在原地时,不由得皱眉暗自咒骂。 这世上为何偏有这种怪胎来惹人生气,被揍了也不讨饶也不惨叫,一脸倨傲不屑的表情,活像是她有多么荒谬可笑。就是这种反应才让她报仇那晚连挥鞭子都不觉尽兴,这男人活该被教训个千百次,待得其臣服温顺的那一刻,才能解气…… “严大人是不是很后悔未学武艺,才会被小女子一直骑在头上?”很奇怪,她的劣根性总能轻易被这人给激起,一切讥讽恶意的话语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般,总能在遇到他的时候淋漓精致的发挥。 “死到临头还不知收敛。”薄唇吐出轻蔑,他的眼睛因为被烈性药汁洒到而不断往外流着泪,衬着那张桀骜难驯的惊艳脸孔,形成异常突兀的画面。 锦夜慢慢退开去,欲取衣物。还未走出半步,手臂就被人捉住,她反射性的回头,看到那恶意的冰凉笑容,就觉不妙。那池子外的地面是由黑曜石打磨而成,极端平滑,再加上水花溅落时的湿度,一不小心就容易滑倒。 “你做什么……”她大惊之下反倒失了平衡。 严子湛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光凭力气自然胜出锦夜许多,于是后者被这么一拉就脚底打滑,狼狈的朝池子里倒去。他站在池边,尽管欣赏不到落汤鸡的丑样有些遗憾,但依然不忘落井下石:“想走?你这道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 锦夜咬牙,努力伸长手臂,也多亏她是习武的身子,才比常人柔韧很多,这种失衡的状况下还能拽住始作俑者的衣袖,自牙关里挤出字:“放心,我死也要拉你垫背。” 扑通—— 水花四溅,两人双双落于池中。 这药池其实分为内外两圈,外头是人浸泡的位置,而里头却是药性最烈的部分,深度也足以没过人的头顶。锦夜率先探出头,大口大口的喘气,忽而觉得不对,再抬手就发现手上是一件空荡荡的黑袍子。 他人呢?! 因着那药水刺眼,她不敢潜下去,戒备的半弯下腰摸索。正四处张望,脚下又被什么绊了一下,幸而这次反应极快的稳住了身形,只是…… 脖子上莫名就多出一把匕首来。 “未学武又如何?你学了武又如何呢?”他就站在她背后,口气满是鄙夷。 锦夜沉默,一动不动的盯着严子湛缓缓绕至她身前。 水滴自其额际滑过弧度优美的下颔处,润的那唇若三月桃花,他上身未着寸缕,皮肤白莹如玉,此刻墨发微凌乱浮在水面上,长眸紧闭的模样是惊心动魄的美丽,若不是眉形太过嚣张,带来睥睨世人的英气,怕是真会让人误会了性别…… 锦夜不得不承认,男人的美貌更叫人咂舌,尽管一早便知其皮相极为出色,仍然不自觉有半刻晃神。晃了晃头,她把那些不该有的欣赏情绪甩掉,故作轻松道:“严大人该不会就拿这一把小匕首来威胁我吧?” 严子湛微笑不语,另一手搭上其颈侧:“你在发抖,总算知道害怕了么。” 锦夜顿时浑身发毛,肩窝和头颈本就是她最怕痒的部位,而对方指腹处的微热温度仿佛透过皮肤,渗入到血液里……这种感觉着实怪异,她紧捏着手心,恨道:“把你的手拿开。” “这话倒是有些熟悉。”严子湛微一用力,那锋利的刀刃就在她颈上滑下血痕,细细摩挲着那道伤口,他淡淡道:“我记得那晚是我让你把手拿开,当时你的态度可是异常不悦。” 锦夜笑得勉强:“严大人不是最讨厌与人有所身体接触么?我也是为了你着想罢了……” 严子湛笑意愈来愈淡:“为了一会儿能够慢慢的折磨你,我想这点儿习惯还是可以克服一下的,你说对不对?”拿刀慢吞吞的左右比划,他继续道:“你不要再想着逃跑,我不懂怜香惜玉,若一时手滑……可就不好了。” 锦夜用力闭了闭眼,心都凉了。 倏然,门外传来打斗声,兵器交接的声响在这空荡的环境里格外清晰,间或夹杂着女子的高喝。 锦夜一喜:“初晴!” 严子湛也不慌,淡淡道:“我倒是不知道你的丫鬟有多厉害,倒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辟歧,皇城四大禁卫都不是其对手,你猜,这场战孰胜孰负?” 锦夜悻悻闭了嘴,他说的没错,辟歧的武艺她是见识过的,初晴或许过不了十五招就会败下来……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晌后外头变没了动静,紧接着响起的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严子湛故作惋惜的摇摇头:“真是可惜。” 千钧一发之际,锦夜寻到不远处的窗户,心生一计,忽而尖叫一声:“哪里逃!” 严子湛一愣,反应过来是那匕首已被夺去。 锦夜扬高手,用力朝那方向掷去,雕花木窗很快就大敞,她火急火燎的抓起掉落在一旁的黑袍,也幸而它沾了水有些重量,便随意裹了裹同样丢到窗外去。 严子湛眉一挑:“你……” “下去!”锦夜按住他的肩膀,同时憋气向下潜。 严子湛自然不可能乖乖就范,拼命挣扎,锦夜需要花上十二分力气才能制住他,就连双手双脚都缠在其身上,她懊恼自己方才居然笨到如此地步,都忘了点他的穴,向来自己也真是从未这般辛苦过,就怕水面有了些许涟漪被人察觉出端倪。 一片安静,那脚步声在池畔绕了一圈后又顿住。 严子湛张口,试图发出声音。 锦夜本是将头抵在他的下颚处,察觉其意图后大惊,怎么办,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手脚来顾他这张嘴,若是他喊了人,辟岐就会察觉出问题,她完完全全就不是辟岐的对手啊…… 相比较锦夜的惶惶,严子湛此刻可谓是胜券在握,只要他一喊,那么这个可恶的女人就如瓮中鳖,插了翅膀也难飞,他暂时放松下半提的心,开始想着一会儿该想什么法子来对付她。 无奈好景不长,顷刻,唇上忽而被覆上柔软物体,他瞬间就僵住,她居然敢!她怎么敢! 而锦夜唯今却只有一个想法,臭男人,又便宜你了…… 焦急的少女语调在不远处轻唤:“小姐,小姐,你去哪里了——” 为什么来的人会是初晴?! 锦夜傻了眼,头迅速朝后仰,离开他的唇,手忙脚乱的想要上浮。不幸的是,腰部被人狠狠圈住,下一刻,连嘴唇都不能幸免于难。 这次,算不算是她作茧自缚…… 22、缺月之毒,皆是荒唐 浓烈刺眼的特殊池水几乎就要窜入鼻翼,锦夜屏着气,同时又忙着要挣脱开严子湛的束缚,情急之下胸腔里那原本就不多的空气此刻更是消耗殆尽……窒息的感觉让她分寸大乱,再加上水中施展拳脚极为为难,两者作用之下她的拳脚砸在对方身上全然绵软无力。 不过,很显然的,某些人的闭气能力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好,好到能将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羞辱全盘还给她。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来紧掐着她的后颈,逼着她不得不仰头承受这种被封口的可恨状况……耳边初晴的唤声愈来愈远,她想起自己本欲引开辟歧的伎俩反而用到了初晴身上,愈加挫败。 空气愈加稀薄,连带着意识都开始涣散,锦夜苦苦强撑,她不以为这男人会傻得放开自己,若自己是他,当下的想法也大概会是同一个——即便不能带回去慢慢折磨,但若能在此将仇人溺毙,也不失为一个解气的好法子。 眼下两人唇和唇之间毫无缝隙,□□的肌肤相贴,肢体交缠,不用想也知道是多么暧昧的画面,她从未与男子这般亲密过,但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却也不曾害羞怯懦,求生的欲望超出任何顾忌。忽然就启唇,略探出舌尖触碰,是不轻不重的力道,温柔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他不是最厌恶别人的亲近么?倒要看看,能不能忍受这太过逾矩的行为。 果不其然,严子湛身形一僵,圈在对方腰上的手反射性的松开,隐隐有推开她的迹象。 锦夜大喜,虽不知亲吻究竟该如何步骤,但为求脱身也只好胡乱尝试一番,但没想到效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她可以察觉到他的唇不似之前那般咄咄相逼,惟有牙关紧咬,似是忍着极大的反感和怒气。 成败只在此刻。 一人进攻,一人节节退守,这场进行中的心理战很快便该有结果。 半晌,锦夜终是忍不住,肺部因着缺氧炸开一般的痛,她开始全凭本能发疯似的挣扎,长指甲在他紧圈住自己的手上划下深深厉痕,趁着对方吃痛微微张口之际,果断逼近,深吸一口气,暂缓了那窒息之感,孰料退后时倏然有圆润微小的异物从他口中滑出,不偏不倚进了她的肚子。 锦夜顿时大骇,而这变相的被迫渡气同时也打乱了严子湛的计划,他知一时半刻也无法再占上风,便干脆的松手。 顷刻,两人同时浮出池面,水花四溅。 “你喂我吃了什么?”锦夜狼狈的喘气,不停咳嗽,想要呕出那不知名的药丸子,试了半天不见成效后又两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液体,也幸好方才一直记着闭眼,才未伤到眼睛。待得再睁眸时,却见到严子湛一脸铁青的半靠在不远处的池壁边,不断拿手背重复擦嘴,毫不掩饰眉间的嫌恶和鄙夷:“真是脏。” 锦夜握拳,火气腾的就上来。 请问,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她长这么大都没有让陌生男子近过身,更勿论是唇齿间的大胆行径,若不是他千方百计要置她于死地,自己也不用作如此牺牲…… 而现在,他居然还敢摆出这副唾弃的脸孔! 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锦夜气得胃都疼了,手脚并用的从池子里爬出来,她调匀气息,大步走至严子湛身后,略蹲下身,手臂从后头绕过他的脖颈:“解药呢?” 严子湛毫无闪躲之意,淡淡道:“你等死便是了。” 对付这种人再威胁也无用,锦夜已经深深知晓了这一点,若是他不愿的事情,拿十把刀架着,怕是也不会退步的。心里莫名有些恐慌,若这药是断肠□□,难道自己真要绝命于此? “真遗憾看不到你如今的样子。”严子湛面无表情的继续道:“你该害怕才对,这药名为缺月,每逢夜半便会发作一次,痛可入骨,每日剧增,最终死的人大多是忍受不了这折磨而自我了断,我很好奇,你会撑到第几日呢?” 锦夜跌坐在地,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凉下去。怔忪了半刻后迅速的取过衣衫披上,如今唯一所想便是要找到初晴,试试能不能借两人合力将毒逼出来,若真没得救……脸色截然惨白如纸,她摇摇头,自嘲的笑,一直都是没心没肺的自己竟然也有怕死的一天…… 严子湛在后头凉凉的道:“于是这笔账,我们该是算完了。” 锦夜走至窗口,脚步顿住,忽而又大步走回,抬手就是狠狠两个巴掌:“我若死了,就该是你受罪的时候,我必化鬼日夜折磨你,让你从此再难安寝,若我死不了,那么你就更该小心了。” 严子湛冷笑:“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白皙的脸庞上红了两块,他倒是没有还手的迹象,只是眉眼间的戾气愈甚,唇畔的笑都带上了凉意…… 锦夜不语,回头再恨恨瞅一眼那张美丽又残忍的脸,继而疾步跃出窗外。 . 星夜绵绵,这漫长又僻静的小径被月色所笼罩,清辉洒了一地,两旁的树丛中间或有萤火虫闪烁,星星点点,构成迷人景致。 良辰美景,锦夜却是无心欣赏,一手微提着裙摆,脚下步履急促,而另一手捂着头颈处的伤口。温热的殷红色液体从指缝间滴落下来,粘腻触感在掌心间缓缓蔓延开来。她皱着眉,扯着袖子胡乱擦拭了一番,很快又回复戒备神态,提气攀上某颗高树,希望能寻觅到丫鬟的身影。 这小道望不到尽头,来的时候坐在马车上不觉漫长,此刻看来竟像是要连到天边去。路上空无一人,安静的不可思议,惟有夜风吹过树枝间,那沙沙响声易发平添了几分诡异。 锦夜不免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外头埋伏重重,尽管那家伙下了毒说是自此两清,也不能肯定其定会让自己离开,早已做好应战准备。可如今看来,严子湛似乎只带了辟歧一个守卫,而辟歧他…… 竟然输给了初晴?这结果不得不叫人大跌眼镜了。 锦夜是同那块大木头交过手的,高手一词来形容他当之无愧,除了师父和那高深莫测的阿楚之外,就属辟歧的武艺最为让她惊讶,但最后出现在药池的人明明是初晴,水平不在同一级别上的二人居然是胜算最少的人胜出,这实在太过蹊跷。 话说回来,那丫头到底去哪儿了,从窗外到这条路,不过几十步距离而已,她素来最紧张自己,也决计不可能一个人先行离开…… 锦夜跃下树,隐隐不安,原先干燥的衣衫披在身上,早已变得湿嗒嗒的,紧贴着皮肤极为不适。尤其是背后某处,泛起淡淡的疼痛,算不得特别严重的程度,却是泛着火灼感的麻痒,她不敢伸手去挠,怕是毒发的先兆。 大风骤起,一旁树丛间忽而闪过人影,转瞬即逝。 锦夜猛然扭头:“谁?”还未看清就被抱住,她反应极快的抬手,手刀正欲劈下,就瞥到来人浅绿色的衣衫,动作顿停,她长吁一口气,松懈下来。 “小姐。”初晴眼睛红红的,强忍哭意:“我总算找到你了。”语毕,她微微退开,打量一下面前狼狈不堪的少女后,又心疼又气:“怎么又受伤了?是不是那古怪男人的同伙做的?我就知道不对……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替你拿衣服,都是我错都是我错……”语无伦次,满心自责。 “你听好,我长话短说。”锦夜反手抱住她,轻声打断:“不是你的错,同你过招的男人是严子湛的贴身侍卫,我这伤也是拜那姓严的所赐,同你没有任何关系。” 初晴吸了吸鼻子,诧异道:“是小姐之前提到过有过节的那位严大人么?” 锦夜颔首,拖着还在恍惚中的丫鬟朝前走:“唯恐有埋伏,我们边走边说。” 初晴仍然一脸心焦:“找个地方替你先包扎一下好不好,这样流血下去不是办法……那严子湛果真可恶,竟下得了如此毒手,小姐是弱女子,他一个大男人这般小气记仇,真叫人不齿。” “弱女子?”锦夜失笑。 初晴心虚:“无论如何,我就是不愿看到小姐受伤。”她撕了一块衣摆,小心的缠在锦夜脖颈上,叹气道:“这附近该是没有医馆,只好先回府再找大夫。” 锦夜认真盯着那双真挚又担忧的清澈双眼,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难以开口。 初晴察觉出端倪,停下脚步,笃定道:“你有事瞒着我。” “真不愧是我的贴身丫鬟。”锦夜笑笑:“我中毒了,呃……似乎有点严重。”不说也不行,这丫头从小跟在身边,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若想骗过她实在不容易。 初晴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那眼泪却开始扑簌簌的往下掉。 锦夜慌了神:“你哭什么?我还没同你说下去呢。” 初晴只是一个劲的哭,良久才哽咽道:“我最了解小姐,小伤小痛你只会隐忍着不说,能说出口的想必是……呜呜……”她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同时还不忘单手扣在她腕间,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泪水,抽抽噎噎的道:“好、好奇怪,小姐脉象平稳,不像是中毒之人。” 锦夜怔住,小声道:“是么?”难不成这毒是潜伏在深处的?转念一想又觉不对,那姓严的怎么可能有心情同她开这种玩笑,若没中毒他才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放她走了。 “我也不是很确定。”初晴忽而又沮丧道:“我不通医理,只懂些皮毛,曾听得大夫说毒入皮肉之际,脉微弱,入骨血之际,脉急动,入心肺之际,则脉絮乱。” 锦夜若有所思,若真如初晴所说,此刻不清楚毒源在哪,就算是想把它逼出来都不行,怕就怕这是唤作缺月的□□是种例外,平日隐藏在平静表象下,一到半夜时分就伺机而动。 “小姐。”见对方发呆,初晴不由得拉拉她的袖子。 锦夜回过神,抬头望望那一抹圆月,下了决定:“先回府。”是祸躲不过,不过她终是有信心能捱过去,真不行的话,也只好再另作打算…… 两人相携而行,在月夜下拉出长长倒影。 行至百步外,锦夜背上的火灼感愈来愈明显,那种渗入皮肤的不适感令她步履不自觉放慢,终是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指尖触到的一瞬却是意外的冰凉刺骨,全然没有原本所认为的炙热温度。 为什么会这样? 她瞪大眼,暗自诧异。 “小姐,是不是察觉到不舒服?”初晴侧过头,紧张的六神无主:“得快些找大夫才行……但老爷留给我们的软轿都不翼而飞了,不如我、我背你吧!” 锦夜勉强微笑:“不用,我只是在想,这条路有些远,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初晴咬着下唇,愁容满面,半晌眼角倏然瞟到了什么,欣喜道:“小姐你瞧那儿!” 锦夜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但见路尽头凭空出现了一辆马车,大约看得清陈旧模样,车厢甚至随着前行的速度颤颤悠悠的摇晃,不紧不慢的朝她们行驶而来。 锦夜再度怔住,还真是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初晴迎上前,挥舞着双手,高喊:“这位大哥……这位大哥……请你停一下。” 马儿长啼一声,停在路中央。 赶车的车夫一身黑衣,面容年轻,神情严肃,眉梢处带着些许冷意,令人不寒而栗。他拉了拉缰绳,轻扫一眼二人后淡淡道:“要搭车?” 锦夜拦住欲答话的丫头,笑道:“我们是要去城北的郊外,若是不顺路的话就算了。” 黑衣人冷冰冰道:“我正是要去城北。” “那就叨扰了。”初晴忙不迭道谢,一个箭步跃上马车,对着锦夜伸长手:“小姐,快上来啊。” 锦夜不动,不着痕迹的又看了车夫几眼,这般的气韵,这般的体格,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赶车的。 黑衣人不耐:“姑娘,是瞎子都看得出你先前受了些磨难,我出于好心帮你一把,你若怀疑大可走开,不必杵在这儿浪费时间。” 锦夜这才福了福身,展颜道:“多谢。” 马车重新前行,初晴细心关上车门,安慰道:“小姐,忍一忍,很快就到家了。” 锦夜点点头:“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初晴替她拉好衣角,柔声道:“小姐请说。” “你是怎么打赢辟岐的?你的武功还不足以应付他……”语毕,她又道:“该不会是那根木头故意放水吧?”坦言之,跟在严子湛那种人身边,这辟岐的心肠相比之下的确是软的不像话…… “小姐该不会是初晴拢了拢衣袖,沉吟半刻道:“当时我出去替小姐拿衣物时就发现有人跟着我,待我回头看清来人时,他便迅速逼近同我动起手来,未过十五招我已落了下风。只是未料到……兴许是那人的仇家吧,居然凭空降临,射了一箭后又不见了人影。”她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似乎是个蒙面的男子,而那箭约莫是染了些加重分量的迷药,辟岐没多久就不醒人事了……” 锦夜挑高眉,还有救星,真叫人意外。 初晴靠过去,褪下自己的外衫给对方披上:“好了好了,小姐你就少费些心思,眼下清毒疗伤才是要事,好好的睡一觉。” 锦夜一脸古怪,推开她的手道:“你不觉得热么?” 初晴纳闷道:“怎么会热呢,城外的天气本就偏寒些,小姐这模样活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之前吹了那么久的夜风,还不加件衣衫,也不怕冻着了。” 锦夜刷拉一声坐起身,继而拽住丫鬟的手:“初晴,你来帮我看看好不好。”她背过身,褪下衣衫。 “小姐你……”初晴哽住,凑过去看了看对方渐渐□□出来的背部,狐疑道:“怎么了,你想让我看什么呢?”除了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多了几道血口子之外,再无特别之处。 锦夜一手将长发全部挽起,扭头道:“你确定么?为何我一直觉得那里又痒又烫,会不会是毒发的征兆?”她颤着手指,一不小心触到了那块伤口处,疼的直抽气:“哎,似乎还痛得要命。” 初晴没好气的道:“小姐,别疑神疑鬼了行么,你背上受了点皮肉伤,不疼就怪了。”她不由分说的替对方穿回衣衫。 锦夜想了想,又瞅瞅接触过伤口的手指,指腹处除了血迹外还带了点儿褐色的粘液,再回忆起那药池的水烈性极强,这才释怀的笑了笑:“兴许是我多虑了。”想必是方才争斗间被池底的碎石弄伤,而后药水渗入,才会引发这般无稽的猜想。 “还有一件事。”初晴狐疑的眯着眸:“那姓严的怎会随身携带□□?” 锦夜愣住,对方怀疑的不无道理,既是来药池浸浴的,必然未着衣衫。于是……那颗药丸要藏在哪里?塞在口中也不怕毒死自己么? “糟了。”她懊恼的低叹,自己心急火燎的就被骗了,漏算了那家伙的劣根性,他那么轻而易举就默许自己离开,定是因为未带太多守卫,尽管无法确定,但照眼前这个状况推算,此药八成不会有毒性。 果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素来自诩英明,碰到那可恶的狡猾男人,竟也像无头苍蝇一般被骗了一次,双拳不自觉收紧,她悔的肠子都青了…… 初晴咂咂嘴,又道:“还有,那严大人不是不会武么?如何能够让小姐被迫服下□□?” “……”锦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恼怒的背过身去;“初晴你真吵,别再问了,我要先小憩一会儿。” 23、大补之药,常人难耐 晨曦的昼色被挂在窗口的厚重帘幕所掩盖,房里除了床畔紫檀灯盏上的夜灯外,再无其他照明物,尽管光线算不得特别明亮,却依然足以映出在场三人那神色各异的脸色。 一人平静,一人惶恐,而被其余二者围在中心的男子则一脸阴霾,清隽面庞上丝毫不掩那风雨欲来的戾气。 “少爷,差不多了。”姚守义小心拿剪子剪去覆在严子湛眼睛上的多余棉纱,继而转头道:“方太医,我家少爷究竟情况如何?” 身着藏青朝服的方民浅半弯腰,拢着双手战战兢兢:“其实严大人的眼睛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灼伤,所以才会泪流不止,下官所开的外敷药每日一次,辅以内服清毒汤汁,约莫三日便可恢复。”顿了顿,又补充道:“用药期间,忌服带辛辣,甜腻,鱼腥等食物。” “有劳方太医了。”姚守义接过话,瞅了瞅半倚在软榻上一脸阴骛的严子湛,见其嘴唇裂了个小口,面颊上布着淡淡的红色印记,不由得又悄悄对着中年男人使了个眼色。 方民浅心领神会,低下头奋笔疾书,半晌又忽而犹豫道:“下官眼下所开的方子主要是去淤,可治严相脸部红肿,但这唇上的伤实为敏感之处,不如就用些普通的凉膏……严、严大人?” 顷刻,桌面上的笔墨砚台瞬间就被横扫了一地。 “少爷。”姚守义惊呼。 严子湛静默不语,眉宇间盈满肃杀之气,原本就略显冷漠疏离的五官此时看来更觉无情凛冽。他抿着薄唇,长袖一挥,径自背过身去:“方太医早些回宫吧,老姚,送客!” “严大人,下官……”方民浅唯唯诺诺,全然六神无主,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方太医,小人送你出门。”姚守义半强硬的轻推着他的背脊,在心底缓缓逸出长叹,说来也奇怪,少爷平日虽喜怒无常,但也少有这般大动肝火的举动,仔细回想之前听方太医所说的那两句话,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少爷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发怒了呢…… 同一时刻,方民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语气谦卑,每一个字眼均是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这朝堂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年宰相,岂料最终还是灰溜溜的被赶出门来。哎,早知今日就不该出门,出门也就罢了,还偏偏碰上了微服私访的九王爷,一个指令下来,自己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这无异于龙潭虎穴的地方。 “方太医请上轿。”姚守义尽职的提醒,同时不忘替对方拉开轿帘。 方民浅抬手擦擦额上沁出的细汗,闷闷不乐的坐入轿中,片刻还未坐稳身子就又从布帘中探出头来:“姚总管。” 姚守义礼貌微笑:“小人在,方太医还有何吩咐?” 方民浅小心的朝四周望了望,继而压低嗓音道:“严大人如此暴躁,是因为那采花女贼还未抓到么?” 姚守义惊讶重复:“采花女贼?” “原来姚总管还未听说此事。”方民浅轻咳一声:“罢了罢了,就当我未提。”他摆摆手,既然当事人身边的奴仆都不知情,那就更无须自己来多嚼舌根了。 姚守义恪守本分,倒也不曾追问,目光追随者那远去的轿子,若有所思。 少爷嘴唇的伤口…… 少爷这些日来心情每况愈下…… 少爷前些天还去了趟刑部…… 他越想越不对劲,面容僵硬,脸上挂着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难不成真如方太医所说的,少爷被采花贼给欺侮了? 但、但是少爷是个男人啊! 姚守义顿觉不可思议,这年头就连女子都如此胆大妄为起来,朝廷命官的色都敢劫,果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里屋,一进门就看到有负责打扫的丫鬟满脸迟疑,抱着扫帚站在最外边,而严子湛仍旧站在满地狼籍间,纹丝不动,唇瓣咬得死紧,一如其眉间明显折痕,一览无遗。 他赶紧迎上去:“少爷,头疼病又犯了?老奴扶你坐下吧。” 严子湛推开对方的手,淡淡道:“老姚,把缺月取来。” 姚守义一怔,小声道:“可是方太医说忌食甜腻,少爷还是先忍一忍,以免耽误了眼睛的复明。” “拿来,莫要叫我说第三遍。”加重了语气,口气已然不耐。 姚守义无奈的摇摇头,走至偏厅的素漆檀木柜前,再取出其中用黑色绸缎裹着的锦盒,里头是被格开的四层小抽屉,每一层都放有十颗药丸。 说来缺月这味药,只有严家才有,为了炼制此药,上一任的严家主人还特地在北苑造了间炼药房,还雇了京城里最好的药师来家里。 另外,其起源也是颇为离奇的……十八年前,严子湛五岁那年忽而大病一场,自此体寒身虚,还落下了头痛的病根。而缺月便是用以百种珍奇药材炼制而成,目的便是驱除体内寒气。当然,如此大补得药唯有体寒之人才能进食,寻常人吃了轻则上火,重则鼻血不止。 至于缺月为何会变成甜食,那不过是某些人在掌权后受不了苦味刻意叫人药师多加了蜂蜜稠糖罢了。 姚守义瞅着面不改色含着两颗药的严子湛,心想,少爷嗜甜还真是严重,上次有个新来的小丫头偷偷吃了一颗,刚含到嘴里就吐了出来,直嚷着太过腻味。 “老姚,去把辟岐叫来。”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化开,严子湛总算是脸色稍霁:“若是还未醒,就……” “大人。”高大身影从门外大步跨进,继而双膝一曲,就跪了下来:“属下护主不力,还望大人责罚。” “眼下暂且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去做两件事。”严子湛冷冷道:“先去查一查昨晚袭击你的人,看看是谁那么好的身手,就连第一护卫都能轻而易举的被其打败。”语气不无讽意。 辟岐半垂着头,低声道:“大人还有第二件事未曾吩咐。” 严子湛面色倏然变冷,咬牙道:“把我放在书房暗门处的长命锁取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替我找出那个该死的女人来。” . “自我遇到那姓严的男人后,就再无一天安心日子。”锦夜捂着鼻子,又从被窝里钻出身来嘟囔道:“我就是不懂,为何这京城那么大,却总能狭路相逢。” “搞不好那严大人也是正在抱怨同样的话语。”初晴笑了笑,利落从铜盆里绞干手帕,凑到床边道:“来,把手拿开。” 锦夜皱着眉,缓缓把手放下,那鼻翼下方是两道嫣红,在其玉白肤质下相衬下更觉显目,“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流鼻血了么?自幼时被赌坊的伙计不小心绊倒后,我就发誓再不让自己有如此难堪的时候。” 初晴微微别开脸去,小声道:“其实那会儿大家笑的并不是你出糗这事儿,主要是小姐你挂着两管鼻血却板着脸孔故作老成的模样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你还说!”锦夜捶了她一下,佯装恼怒:“不要憋着了,要笑就笑。” 初晴这才回过头,难掩笑意:“我如今真怀疑严子湛给你服下的那颗是补药,而且还是一吃就让人上火失眠的仙丹妙药。” “你这丫头,还敢在旁边说风凉话。”锦夜高仰着头,任对方轻轻替自己拭去血迹,心中郁卒难耐,自嘲道:“回来后便彻夜难眠,熬了一晚,居然还不觉丝毫困意,这么下去,我都该羽化飞仙才是。” 初晴抿了抿唇,但笑不语。 锦夜探手摸了摸脖颈,幽幽地叹口气:“就如他所说,这一次的帐,该是算清了。”那时她用剑在他喉口划了一道,如今他也投之于李报之以桃,但愿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青山绿水永不相见。 “仔细算来,小姐似乎还欠了他一顿鞭子。”初晴忽而开口:“那严大人身居高位,自然从未有人敢对他这样放肆,想来他也不会放过你。” 锦夜恨恨捶了下床板:“本来倒是不足畏惧的,苏府处在城郊,而我们又是初来乍到,同这里的人并无多大牵绊,但……但我的长命锁却不见了,若是落在他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那锁是由大迟颇负盛名的津山寺主持所开光的物件,底下所悬挂的四瓣红璎珞是出自津山寺特有的形态,只要一查便知。而那大师曾说她面相奇特,该是大富大贵的命却有着异常的坎坷的经历,这种命格,百人中难寻其一。 如此说来,津山寺的主持必然是记住了她,若是严子湛通过长命锁寻到了那座寺庙呢…… “难不成我一辈子都要活在那男人的阴影下了么?”锦夜倏然坐直身子,懊恼道:“早知如此,就该把他掳来,关在我苏府后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让他能天天见着我这仇人,也算趁了他的心。“ 初晴哭笑不得,小姐定然是被严子湛逼得失去理智了,素来精明淡定的性格此时看来,完完全全转变成孩子气的无理取闹。于是安抚的替她理了理长发,又轻声道:“若真是惶惶不安,干脆就和老爷说一声,我们先去别处避避风头。” “不,我短时间内定要留在此处。”锦夜坚定地摇头。 初晴转过身嘀咕:“真不知小姐在执着些什么,先是放不下遥州的赌坊钱庄,死都不肯来京城,如今来了倒不愿回去了。” 锦夜眨眨眼:“是因为我在这儿遇到熟人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走。” 初晴不解:“什么熟人?” 锦夜不语,微微斜过头,目光正巧对上外头推门而入的青年:“你偷听了那么久,果然还是沉不住气啊,是怕我提前说出你家主人的名号么?” 心思被人戳破,阿楚面上倒也未见难堪,正色道:“大小姐,可有上药?”语罢不等对方回答,又扭头道:“初晴姑娘,可否先回避一下。” 初晴气结:“又要我出去,我又不是外人!” 锦夜揉了揉眉心,每次这两人见面都是类似的对白,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有礼应对,最终还得自己这个解铃人出面—— “初晴,就照阿楚的意思吧。”她回以一个抱歉的眼神,后者在经过阿楚时,依然是万年不变的一记眼刀,凉飕飕的警告意味。 “我家主人送来的药膏……” 锦夜点点头:“已经上了,替我谢谢宋大人,难为他忧国忧民之外还得为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操心,着实令我愧疚不已。”暂停了片刻,又道:“当然,也要感谢你,感谢你每每都能在我出状况的第一时间就回宋府禀报。” 阿楚哽住,无奈道:“大小姐其实不必如此冷嘲热讽,我并不是心怀诡计的小人。” 锦夜忽而厉声:“那么照你所说,我该对一个从头到尾都在监视自己的人好言相向么?是不是更该点上两根蜡烛,促膝长谈才对?” 闻言阿楚的脸色很快就黯淡下去,站在原地静默不语。 锦夜瞅了他一眼,自感方才有些过分,含糊道:“我近来烦心事太多,说话冲了些,对谁都是这样。” “我明白的。”阿楚欠了欠身:“请大小姐好生休养,二日后便是中秋之宴,请务必只身一人赴席。” 锦夜颔首,直直盯着那重新被掩上的房门。呆呆发愣了好一会儿,忽感胸闷难耐,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床,素手推开窗,外头是后院花园,有熟悉身影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来回踱步。 “爹。”轻轻的唤一声。 苏起旺满头大汗的跑过来:“乖女儿,这么早醒了?” 锦夜微侧过身,将领口拉高,这才探出窗口柔声道:“爹既然有事找女儿,为何不进门呢?” 苏起旺干笑:“没有哇,我哪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凑巧从花园经过你屋子罢了。” 锦夜小声道:“是么?可是我见你来回走了好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向来是一张白纸的父亲,怎么可能藏得住心事,情绪早就写在了脸上。 “其实也没是么事,嘿嘿。”苏起旺搔搔头皮:“我先回房了,你去补个眠吧,这么早起来对身子不好。” 锦夜也不阻拦,漾开浅笑。一手托腮,撑在窗口处,看着他朝前走了四五步,继而步伐愈来愈慢,最后又咚咚咚的跑了回来:“乖女儿,爹确实有话想问你。” “问吧,女儿听着。” 苏起旺挤眉弄眼:“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锦夜睁大眸,脑中有些许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莫非之前的那次冤家路窄都是她爹搞出来的乌龙么? 苏起旺耐不住,直接道:“你们和好了没有?” 锦夜强掩住内心澎湃,淡淡道:“我不记得跟谁吵架了。” “哎呀,你对爹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苏起旺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那个严子湛,他不是受了重伤了么,你有没有抓紧时机关心他?他有没有很感动?你们有没有……” “爹!”锦夜顿感荒谬,不可置信道:“你是从哪里听说严子湛这人的?” 苏起旺疑惑道:“你为何那么紧张?我之前被那当铺弄丢的扳指又有了线索,那里的玉鉴师告诉我上头刻着的名字,正巧还通知我那晚严子湛会去清q药池,我就……嘿嘿,想着来帮你们一把。” 锦夜此刻已经彻底陷入震惊和啼笑皆非的情绪里,弄了半天,到头来,都是她爹好心做了坏事。她看着那张殷切的脸孔,顿觉无力的摆摆手:“爹,我累了,我去歇着了。” 苏起旺一把抓住女儿:“等等,你还没告诉我呢?” 锦夜思忖半刻,认真道:“爹,他有了新欢,不会再同我有交集了,我不过是他万花丛中不起眼的一株杂草罢了,从今以后,我不想再提到这负心薄型之人。” 总之,一定要断了他的念头! 苏起旺怔住,眼神朝着地上,半刻又抬起头来:“乖女儿,你不要太伤心了,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你放心,爹今后定会为你觅个好夫婿。” 锦夜笑笑:“我没有伤心,我已经彻底忘了他,还望爹从此以后都不要提起这个人的名字。”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很难过。”苏起旺指指她的鼻子,心痛道:“你不知道,你眼下都流鼻血了。” 24、太后召见,婚事初定 凤栖宫,灯火悠然。 满目皆是金壁玉器,手执宫灯的少女分立两侧,闵太后端坐于正中明黄宽座,身着一袭华服,气度雍容,仪态矜贵。早过了三十年纪的容貌,却因着保养得宜,寻不到半分皱纹或是衰老迹象。 “娘娘,九王爷来了。”前来通报的太监小声道:“正在偏殿候着。” 闵太后动了动手指,淡淡道:“宣。” 半晌,水晶门帘被撩开,紫衣男子快步迈入,下摆一甩,单膝跪于地上:“儿臣迟h恒参见母后。” “都是自家人,私底下这些繁文缛节就省了吧。”闵太后略抬高下颔,一旁的太监很快搬了素漆木椅进来,安放在其身侧。她伸手拍了拍椅扶手,态度和煦:“来哀家身边坐下。” “儿臣遵命。”迟h恒微微一笑,随即落座。 闵太后侧过头幽幽的看他一眼,继而叹了口气。 迟h恒顺水推舟的接过话:“母后怎么这么晚还未就寝?”语罢又怔住,因为那双戴着红玛瑙彩戒的玉手竟然破天荒的递了金瓷茶盏过来,他忙不迭的接过,轻声试探:“是否有何烦心事,儿臣愿为母后解忧。” 闵太后并不接话,良久才笑着指指他手中的瓷杯:“这是前些日子番邦进贡的茶叶,你尝尝。” 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有鬼。 坦白说,迟h恒对于眼前这身份高贵的女子即便算不得太了解,也依旧是旁闻了不少其生平事迹。 先皇在位时,他的母亲虽是四妃两嫔中的一员,却是生性淡泊之人,从来也学不会那些争宠的手段,待生下他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见到皇上的影子。倒是这闵太后,本是小小的昭仪,后来也不知收拢了多少人心暗算了多少条人命,一步步的爬上来,终是笑到了最后,从此执掌后宫凤印。 大迟上一代的皇族血脉本就少,算上几位公主也不过就是一十五人,到他十岁那年,原本的太子莫名被废,之后迟迟未立储君,待得闵太后诞下一子后才尘埃落定。 到如今,那些皇子均被授了封地,远在边疆处,怕是再也不能回来。至于他和母亲二人之所以能侥幸留于宫内,或许是因为母亲与世无争的性格,或许是因为他年少时从不曾引起父皇关注,行为如脱缰野马,一天到晚只知道疯玩惹其生气…… 更意外的是,在他弱冠那一年,这个女人竟然指明要他为辅政。当然,他是知道原因的,皇帝年幼,严子湛任新宰相之后渐渐权势在握,而宋正清也似乎收起了那默默无闻的忠臣表壳,对于她来说,此时此刻极度需要有一人能站在自己这边。 不过,虽是对这女人无好感,但一念及迟若宸那张圆圆的包子脸以及唤他九哥时那可怜巴巴的腔调,他仍是心软的想替其保住江山。反正他对这皇位也无兴趣,与其拱手送给外姓人士不如留给同是姓迟的弟弟。 “h恒。”染着暗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迟h恒回过神来,拿开杯盖抿了一口,礼貌道:“确是好茶,淡香入鼻,值得回味。” 闵太后点点头,吩咐宫女:“把剩下的都包起来,送到九王府去。” 迟h恒微讶:“母后,这……” 闵太后摆摆手:“皇帝不喜饮茶,哀家也喝不惯这外邦的茶水,既然你觉得好,就拿回去让姐姐也尝尝,说到底只是送些小东西罢了,无须推辞。”语罢,她忽而拿起五彩方巾拭了拭眼角,不无惆怅道:“想来也好些日子未见姐姐了,她身体可好?” 迟h恒笑答:“母妃一切安好,多谢母后关心。” “有空也让她多来宫里,哀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怪寂寞的。”闵太后抿了抿唇,难得脆弱。只可惜看在迟h恒眼里,却是十足演戏姿态,他扯着唇角颔首虚应:“自然,我儿臣回去定转告母妃,母后是如此的挂念她。” 也该是时候入正题了吧……他心里隐隐有些不耐,这一来一去的都没个完了,偏偏这女人极擅客套场面,像是非要看穿你内心才肯缓缓道出缘由来。 好一会儿,才传来不咸不淡的口吻:“昨日皇帝来过凤栖宫。” 迟h恒半垂着眼眸,静待下文。 “皇帝越来越胡闹,草草拟了个圣旨,还过来问哀家的意见。”闵太后抚着额头,摇头道:“荒谬,简直荒谬,h恒你可知皇帝的圣旨是何用意?”她认真打量面前的男子,见其依然沉默不语,不由得眯眸道:“哀家懂了,你早就知情,对不对?” 迟h恒叹口气:“儿臣还认为皇上是孩子心性,闹着玩罢了,岂料他如此认真的为严相张罗婚事,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闵太后轻咳一声,端起茶润了润嗓,缓缓道:“此事哀家想听听你的主张。” 迟h恒低声道:“请恕儿臣驽钝,不明母后所言何意。” “哀家若没记错的话,严相二十有三了吧。”她倚着椅背,慢条斯理道:“严家为我大迟尽忠职守,出谋划策,这江山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为严相指一门婚以表皇宠本无可厚非,但皇帝贸然提出这事儿不免有些草率。” 迟h恒沉声附和:“母后所言甚是,那日皇上特地询问儿臣可有合适人选来指给严相,儿臣岂敢做主。” 闵太后坐直身子,轻笑道:“无妨,你说来听听,可有中意人选?” 这是……真要指婚了? 迟h恒哽住,几乎可以想象某人那张冷冽面孔扭曲的模样。思忖半刻,他仍是犹豫道:“严相一表人才又满腹经纶,儿臣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能匹配上严相的女子。” 闵太后倏然定定的瞅了他好一阵子,意味深长的道:“身为大迟的辅政王爷,h恒你所考虑的可不该只是这些。” “……”迟h恒抿着唇,给别人指婚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严子湛,那心比天高行为乖戾的家伙,还真怕届时他会当场给皇帝难看。闵太后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无非是想找个机敏听话的女子来牵制住严子湛,美其名曰是赐婚,说白了不过就是监视罢了。 但——严子湛是何其厉害的角色,应该没什么女人能牵绊住他吧,更何况以后要长久住在相府的严家女主人,必然是要做好经历种种磨难的准备,要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和聪明绝顶的头脑…… 这种女人哪里去找?! “母后,还是让儿臣再多考虑几天吧,有了合适人选后儿臣定会第一时间来向您禀报。” “也好,此事需得谨慎。”闵太后拍拍他的肩,一字一顿:“有一点你要记住,要么就选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官闺女,要么就选同严相势均力敌的人家,选前者的道理不言而喻,至于后者,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你该比哀家懂。” 既然你心中都有主意了,自己选一个不就好了么?迟h恒暗自恼火,这女人旁敲侧击的说了一大通,其实心中早该有属意的人选了吧,借他辅政王爷的口去向皇上谏言,算盘打得还真是好。 像是看出些对方的不快,闵太后放软口气继续道:“其实后宫不该参政,哀家今日已是破例,以后就要麻烦h恒你了。” “这是儿臣的分内事,谈不上麻烦二字。”迟h恒站起身,再度跪地行礼:“天色已晚,儿臣忽而想起母妃之前嘱咐说要替她带一笼点心回去,儿臣怕酒楼打烊,请容……” 闵太后轻声打断:“早些回去吧,哀家派人送你。” “多谢母后。” 乘坐软轿行至王府外,夜色如墨,凉风吹散了闷热。迟h恒惬意的轻吁口气,果真还是更适应皇城外头的环境。抬步正欲迈上石阶之际,忽见有黑衣人自屋檐上跃下,他戒备的退一步,见对方拉下蒙面巾后,便道:“本王倒是等你许久,怎么样,昨夜很精彩吧,严相同那脾气古怪的小娘子有没有擦出什么火花来?” 黑衣人抱拳:“回禀王爷,属下打退严相的护卫辟岐后唯恐被人发现,就在外头等候,未能知晓更多情况。” 迟h恒痛心疾首:“哎哎哎,你说你怎么办事的,本王今晚唯一的乐子都被你这办事不利的奴才给破坏了。” “属下甘愿受罚,但是……”黑衣人欲言又止。 迟h恒揪住其领子,拽他起来:“有什么说什么,只要是能让本王感兴趣的,都行!” 黑衣人正色道:“之后属下伪装成车夫,载着衣衫不整的苏家小姐回府……” “什么?!衣衫不整?”迟h恒瞪大眼。 黑衣人无奈:“王爷,请让属下说完。” 迟h恒点头如捣蒜:“你说你说。” 黑衣人严肃道:“在苏府门口,属下见到了内阁首辅宋大人的贴身侍卫楚律,他对苏小姐极其恭敬,一口一个大小姐,对她身上的伤口尤为紧张。属下深感疑惑,自作主张决定在苏府留守,而后夜半时分,就见着楚律从后门出来,神秘兮兮的回了宋府。” 迟h恒惊讶:“真有此事?” 黑衣人老实道:“属下不敢捏造事实。” “既然如此……就去查查苏家小姐同宋正清的关系吧。” 25、中秋之宴,暗室画像 “小姐,这件如何?”初晴半跪在软垫上,从一旁的彩漆素纹木箱里取出衣物。 “似乎……太显眼了。”锦夜摇头,再瞅一眼在初晴手中展开的桃红色云纱裙衫,妖娆的色泽,袖口处绣着银线,裙摆处有三层,深深浅浅的漾开来,极为别致。她伸手顺了顺那件衣衫的纹理,轻声道:“收起来吧。” 初晴嘟囔:“就没见着小姐穿过。” 锦夜失笑:“这可不是我们苏府所办的宴席,我怎好喧宾夺主,再者我也不是专程去那挑夫婿的,穿这般花枝招展的做什么。” 说起来这件衣裳还是她爹去异地经商时特地买回来的料子,染色工序极为复杂,制成衣裙后她始终觉得太过华美,只在十八岁生辰那日穿了一晚,之后便收了入箱底,鲜少有拿出来的时候。 “反正我素来是说不过小姐的。”初晴叹一口气,视线在摊于地上的五六个木箱里转了一圈,半晌又忍不住抱怨:“太繁琐的你嫌过分张狂,太朴素的你又觉得有失身份……” “好了好了。”锦夜微笑打断,指了指角落木架上的某件月白外袍,努嘴道:“喏,就穿上次去刘太守寿宴的那套衣物。”为了穿着打扮浪费了诸多时间,顾忌这个又顾忌那个,委实有些庸人自扰。她纤指一拨,挑开梳妆铜镜旁的描金玉盒,取了支海棠雕花簪出来。 “我来吧。”初晴自她手里接过簪子,绕到其身前,素手轻扬,细细将它插入锦夜半挽的发髻间。继而略调整一番簪子的位置后才收回手,退了两步,轻笑道:“这海棠色极衬小姐的肤色,相形之下衣裙倒是素了点。” “加上帛彩束腰就不会素了。”锦夜不以为意的笑笑,朝外头看了看,正好遇见面容斯文的青年朝着她们大步而来,忽而就起了打趣之心:“初晴,你的冤家来了。” “小姐!”初晴恨恨的跺脚,俏脸却不争气的添了两朵红云。 阿楚在门前站定,目色平和:“大小姐,马车已备好。” 言下之意大约是时候不早。 锦夜举着双臂,任丫鬟替自己绑好腰带,冲他点点头道:“就走了。” “小姐还未告诉我要去哪里。”初晴不甘心的道:“眼下阿楚知道的秘密都比我多,太不公平。” 锦夜点一下她的鼻子,没好气道:“原来你就是这么小心眼的,我哪次对你有所隐瞒了,只不过此事有些玄乎,待得有眉目之际我再告知你听。” 初晴依然鼓着双颊不吭声。 阿楚又催促了一声:“大小姐。” “你急什么?赶着投胎么?”有人转移怒火了。 锦夜苦笑,赶忙移步二人间打圆场,拍着丫鬟的肩膀柔声道:“好啦,初晴,我知道我中秋团圆之夜抛下你和爹是很不对,不过幸而爹在你的游说下去了王员外府,如今就只好劳烦你一人看家,你放心,我会补偿你的。” “给我带上次你提到的八宝如意糕好么?听说很松软很可口。”初晴眯着眼,似在想象那滋味。 锦夜哽住,不由自主就想到某个嗜甜如命的男人,这种过分腻味的甜到底有什么值得迷恋的……她皱着眉,尽管无法苟同对方的口味,依然好脾气道:“若是时候还早,就替你带一些回来。”语罢轻提起裙摆迈出门槛。 “早去早回,务必多注意些。”初晴不放心的叮嘱,最近这些日子过得着实不太省心,尤其是对于小姐来说,身上的伤口总是大小不断,几乎没有一日是完好无损的,待得哪天空下来了,定要去庙里拜一拜神。 . 中秋之夜,寓意团圆。夜空正中的明月似乎也染上温馨之意,泛着浅浅的黄色,在周遭星芒簇拥之下,交相辉映。 宋府里是难得的清静,谢绝了一切送礼阿谀之人,只余一家老小围坐在红木大圆桌旁。正中是不苟言笑的首辅宋正青,左右两边各坐着正室何婉蓉以及侧室冷香芹,再往旁边则是宋大人的一双儿女。 宋景贤把玩着手中的象牙长箸,凑到姐姐耳边轻声抱怨:“这么晚了还不开饭,我都快饿惨了。”他睁大眸盯着身边不时来来往往的佣人,恨不能他们手捧的精致佳肴能自动送到他的嘴边来,眼下这种只能看不能吃的痛苦真真太过折磨。 “安分点。”宋汀月从桌子底下悄悄伸过手去,掐了他一记,同时又侧过头瞪了其一眼,警告意味不言而喻。其实就连她自己都有些按耐不住,明明菜都齐了为何父亲还是毫无动筷的意思,他不动别人也不能动,于是这餐团圆饭就要干坐着么? 二夫人冷氏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如此心焦,思忖半刻便偎到丈夫身边,细声细气的道:“老爷,菜都快凉了。” “凉了可以再热。”宋正青言简意赅,挥手让侍女斟了一杯茶,饮茶同时还不忘抬头看一眼大门处,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大夫人何氏瞧出些苗头来,问道:“老爷,今晚可是有贵客要来?” 宋景贤插嘴:“大娘,今儿个晚上可是十五中秋,哪还用得着接待什么客人,就我们自己人吃饭罢了。”语罢他又转向父亲,试探道:“爹,晚膳时间都快过去了……” “你给我闭紧嘴巴,好生坐着。”宋正青皱眉:“再敢多话就回书房抄家规。” “孩儿知错。”宋景贤悻悻的趴到桌子上,眼光委屈的投向身边的宋汀月。后者安抚的对着他笑笑,示意其稍安勿躁。 一桌人很快又陷入沉默,大厅里寂然无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才有甜美温柔的女声自门边响起:“宋大人,实在对不住,我来迟了,临出门时有些事耽误,还请见谅。” . 姗姗来迟,并不是锦夜的本意。 说来兴许是好事多磨,行至半路拉车的马意外瘸了腿,街上人多,又不便施展轻功,她与阿楚二人只得步行而来,待得到了宋府,天色已晚,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 她知晓以自己的身份,贸然来赴这一场他人的家宴委实有些古怪,但—— 这些人的反应有必要这么精彩么…… 宋家的小公子之前那次就已经见过了,样貌和身家背景都算是上乘,无奈其自视甚高颇有些看不起他人的意味,眼下一双桃花眼落在她身上,丝毫不动的收敛的上下打量,这番放肆举动莫名就让锦夜有些不快起来。至于姐姐宋汀月,亦是如此,只不过美眸里多了些许敌意,锦夜微微一笑,想到前些天在书房门口自己的态度也是如此,或许正是那时恰恰激到了这貌若天仙的女子,于是眼下反倒能轻松地回以一笑。 “苏小姐,请入座。”正主儿发话了。 锦夜移开投诸在那对姐弟脸上的视线,转而对着宋正青福了福身:“谢过宋大人。”她步履翩然自若,不慌不忙绕过众人,落坐于空出来的那把紫檀木椅上。 “爹,她是什么人?”宋景贤按耐不住,站起身道:“我们宋家人的团圆饭,莫名其妙多了个不速之客,还这么堂而皇之的坐于我们正中,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的,这里本就是她娘的娘家。 锦夜在心里无声冷笑,捏了捏掌心,秀气的眉微拧。 宋正青面色铁青,也不回话,好半晌才对着后头的侍女们吩咐:“人齐了,上菜吧。” 没得到预料之中的答复,宋景贤自然是不肯罢休的,大娘和二娘为讨爹的欢心不敢出言质问可以理解,姐姐素来心思内敛,天塌下来的时候都不会眨一下眼,但是、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这种荒谬的情况是绝对没办法容忍的,他一手指着锦夜,张口道:“爹,孩儿……” “你给我坐下!”宋正青猛然拍了下桌子。 场面瞬间陷入沉默,众人噤若寒蝉。 “爹,景贤不过是孩子心性,您别生气,苏小姐既然是爹的客人,那么一同吃饭也无可厚非。”宋汀月出来打圆场,语罢又使劲拉着弟弟的袖子把他往下拽,咬牙轻声道:“坐下,快些坐下……” 宋景贤憋了一肚子火,平日里爹虽待他极为严苛,可却从来不曾当众说过重话,更勿论像今日这般给自己难堪。他就是不服,这貌不惊人的女子凭什么可以让爹如此重视奉为上宾,还能这般恬不知耻的坐于饭桌间的上座。 牛脾气一来,八匹马也拉不住,他固执的站在原地,恨恨道:“孩儿只是想知道她的来历罢了,既是贵客,爹也该介绍一番不是么?” “混账!”宋正青厉声:“我做什么还由得你这孽子来质问,这顿晚膳你无需出席,马上给我回房去!” 冷氏坐不住了,一手挽住儿子的臂膀,好言道:“景贤,别再同你爹争了,先回房,乖,听娘的话。” 宋景贤瞅一眼桌对面的锦夜,见其从头到尾都是挂着淡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由得肝火大动:“回房就回房,有外人在,我也不想吃这顿名不副实的家宴。”他咬牙离去,经过她身边时,刻意慢下脚步,恶劣的弄翻了某只盘子。 传说中美味可口的酱汁牛肉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倒在了锦夜的白衣上,胸口部分尤为壮观,花了一大片,浓浓的汁顺着衣襟往下淌,极为惨烈。 宋正青瞪着拍拍屁股走远的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丫鬟们手忙脚乱,急匆匆的拿布取水。 锦夜强忍住想要追上去暴揍这小子的冲动,靠在椅背上,低头扫过胸腹处的狼狈,本是嗅来让人食指大动的佳肴,如今闻来让她忍不住想要别开头去。 “苏小姐,孽子年少不懂事,请你不要见怪。”宋正青开口,头疼的闭了闭眼。 锦夜好不容易推开□□自个儿衣衫的几双手,松口气道:“无妨,换做是我指不定也会有如此举动。”她礼貌的朝着丫鬟们笑笑:“你们都别忙了,暂时是擦不掉的,我回家后洗洗便是。”话说这么说,可她心里是知晓的,这么大片的脏渍,只怕是恢复不到原先的模样了,真真恼火…… 宋正青又看一眼身前面色无异的女子,赞赏道:“苏小姐好气度。”继而又倏然唤道:“汀月。” 宋汀月微愣:“女儿在。” 宋正青淡淡道:“你带苏小姐去你房里换一身衣物吧。” 锦夜惊讶,推辞道:“宋大人,不必如此麻烦,其实我……” “一点都不麻烦。”宋正青打断道:“莫让脏衣服坏了苏小姐的胃口,我看小女与你身形年纪相仿,就委屈你先穿她的了。” 对方都这么说了,自己再推脱就真冠上不识抬举的罪名了。锦夜缓缓站起,微笑道:“劳烦宋小姐带路。” 宋汀月点点头,先行推开门。 中秋的夜色果真曼妙无比,月满天际,柔光淡映。 锦夜欣赏半刻,收回目光,看着走在前头回廊上步履优雅的宋汀月,她依然着一袭粉衣,长发以浅色缎带松松扎起,甜美中又带了些许飘逸气息,在月色映照下背影尤为娉婷。 不过这美人儿似乎在替她弟弟抱不平,这一路上都未曾说过半句话。出了饭厅,锦夜自然也懒得应酬,别人没有好脸色,自己也用不着犯贱贴上去,反正这宋家的人除了她母亲外,横竖都是一个性子,她可没兴趣去讨好。 “到了。”宋汀月站定,面无表情道:“一会儿进去你莫要乱动东西,我会去拿衣服给你。” 这一番话极为失礼,即便嗓音再出色动人,听在锦夜耳里,依旧难以忍受。她目色微冷,迈过门槛同时不轻不重得道:“宋小姐不必刻意提醒我,你房里又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宋汀月身子一僵,头也不回的进了内室。 锦夜环顾四周,极为别致的女子闺阁,除了比寻常人家奢华一些,倒也未有特别之处。不过角落里立着的高脚圆木凳极为古怪,照道理是用来摆放盆栽的,可上头却空无一物。她不由得好奇心顿起,走过去细细打量一番。 “站住!”略显尖锐的女声。 锦夜回头,正好见到宋汀月抱着衣物走出来,秀丽的脸蛋失了镇定,几乎可以说是形象全无的冲自己跑过来。 “你别碰那个!别碰……” 锦夜先是讶异,半刻过后惊慌道:“宋小姐,注意脚下。”可惜已经来不及,宋汀月被桌脚绊倒,身子失了重心就尖叫着朝她倒过来。 锦夜躲避不及,就这么被硬生生当成了肉垫。被扑倒的时候为保平衡她下意识就抓住最近的圆木凳,只这么一扭,才发现那凳子居然是被固定在地上的,在外力的作用下,朝外侧转了个方向。 轰隆隆—— 原本精致的书柜一分为二,从中间朝两边移开。 锦夜目瞪口呆,忘了推开身上的女子,侧着头从那空隙里望进去,但见里头一室明亮,墙上挂满了画像,上头所描的均是同一人。而最大的一幅画就展开在她眼前,画上男子白衣墨发,长眉星目,再熟悉不过的脸孔…… 严子湛?! 这首辅大人的千金居然匪夷所思的收集了那么多姓严的画像!锦夜言语不能,久久才回过神来:“宋小姐,你……” 宋汀月满面羞窘,急急忙忙的关上门,而后又转了下那圆木凳,待得书柜回到原位上后才轻声道:“请不要告诉我爹。” 锦夜点了点头:“这是宋小姐的私事,我不会多嘴。”她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衣物道:“我想宋大人已经在等我们吃饭了,我先去换衣服。” “嗯。”宋汀月绞着手帕,仍然忐忑,久埋心中的秘密被发现,怎能叫人不惊慌。 半刻过去,二人各怀心事的回到饭桌上,宋正青狐疑的看着神色不对劲的女儿,问道:“汀月,怎么了?” 宋汀月执起长箸,闷闷道:“没什么,只是饿了。” 锦夜弯了弯唇:“听宋小姐一说,我也有些饿了。” 宋正青释然:“快些用饭吧,苏小姐不要做客,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般。”他态度和蔼亲切,还纡尊降贵的为锦夜布菜。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这场家宴送算开始。 “作为一家之主,我先敬在座所有人一杯。”宋正青为自己斟了杯酒,正欲饮下之际,外头忽而有人匆匆来报—— “宋大人,常公公来了。” 26、如意甜糕,圣旨已定 这顿饭还未尽兴就草草结束,锦夜看着匆匆迎上前的宋正青,后者低下头附耳在身量纤瘦的小太监身边细心临听,眉心紧皱双眸圆瞪,显然是极端错愕的模样。 反观宋家众人,倒也未有太大反应,皇帝身边的常喜常公公素来与宋家关系密切,月初月旬必然都会来府一趟,大约就是透露一些朝廷内部的消息。当然,常喜也不会空手而归就是了。 “常公公,此处不方便详谈,不如去书房……” “甚好。” 锦夜静静听了半晌,抬起头来,正巧对上宋正青略含抱歉的眼神,她识趣站起身道:“宋大人,既然您有事要忙,小女子就先告辞了。” 宋正青颔首:“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他招来侍从,吩咐几句后又对着面前女子道:“方才我让楚律先行离府去办一些要事,另外换个人送苏小姐回去。” 锦夜微笑:“无妨。” 宋汀月抚一抚裙摆,微侧过头:“苏小姐慢走。”是送客的语调,可却不见其有站起身之意,换言之,这可是彻彻底底的怠慢了。 锦夜微愠,尽管如此,面上依然是得体笑容:“差点忘了,我借了宋小姐的衣裙,下次若有机会登门造访时必定……” “不用了,你扔了便是。”宋汀月细声细气得道:“我应该也不会再穿了。”后半句话极轻,几乎听不清楚。 锦夜因着练武耳力自然比寻常人好了许多,这番话一字不漏的窜入耳朵,当下脸色冷了几分,再无应酬话可说,略点了点头就出门而去。 出了宋府后坐上软轿,她沉下心来细想的时候又觉得有些意外,这宋大人委实有些过分客气了,从第一开始在苏家赌场派阿楚监视她开始他就表现出额外的用心,虽说自己与宋家的渊源确是颇深,可也犯不着如此重视。 他说话的口气,亦或是始终饱含深意的眼神都让她感到蹊跷,本怀疑他只是做表面文章,心里所想皆不同,可自方才那一番观察,才不得不承认宋正青对她是真真怀有歉意的…… 他到底在愧疚什么呢? 锦夜叹一口气,素手撩开轿帘,外头星辉点点,夜风徐徐,难得八月的天气还能如此阴凉,于是决定暂忘掉那些麻烦事儿,托着腮随着轿子微微晃荡的步调在心里无声的哼起小曲来。 一路上并未见到太多行人,兴许是中秋佳节,家家户户都聚在屋里一起赏月,锦夜念起父亲和初晴,不由得探出头问道:“几位师傅,能再快一些么?” 领头的轿夫生的一脸憨厚相,咧嘴笑道:“小姐可是想家了?” 锦夜不好意思道:“我在这团圆日外出本就是不对,眼下能早些回去补偿也是极好的的。”她一手按着被吹乱的发,转了转酸软的脖子,发觉抬轿的几个男人挥汗如雨,不免又觉尴尬,想了想才道:“还是……还是慢慢来吧。” “没事儿!干我们这活的有的是力气!”轿夫空出一手挥一挥,吆喝道:“小姐坐稳了。” 锦夜挪了挪身子,前行的速度果然又快了很多,她眯眸望着沿途渐渐往后倒退的风景,忽而想起什么,一拍脑门:“糟了,停轿停轿!” 忘了要给初晴带八宝如意糕了…… 轿夫疑惑的回过头:“小姐怎么了?” 锦夜抿着唇:“有件事儿回家前得办一办。”她自腰间钱袋里取出几块碎银,递出去商量道:“你们看这样可好,先带我去城西最偏远处的小巷,再带我回苏府,那么这些就算是给你们的报酬。” 轿夫们看到银子眼睛都亮了,平日里做牛做马都挣不到几个铜钱,眼下这般好的赚钱机会,怎能不把握?于是纷纷点头:“但凭小姐差遣。” 那店铺仍如前些日子所见的那般简陋,石阶上红豆等碎谷物洒了一地,蒙尘的牌匾脏污依旧,看不清上头的字眼,唯一变化之处不过是那晚紧闭的门板此刻大开,烛火通明,映得柜台边上拳头大小的招财童子熠熠生辉。 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半合着眼靠在店门口,一手抓着苍蝇拍,百无聊赖的上下挥舞,模样不像是赶走蝇蚊,倒像是扇风打瞌睡。 锦夜缓缓走近,轻声道:“大叔。” 男人没多大反映,靠着木板的头一点一点,甚至传出可疑的呼噜声来。 锦夜耐着性子等了半日,终是忍不住一把夺了其手中之物,上前略微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走水啦——” 男人一下子跳起来,惊慌:“走、走水了?!婆娘,婆娘,快下楼啊!”他边喊边跑,一不小心就被筛盘给绊倒,跌了个四脚朝天。 锦夜赶紧跑上去扶他,见其张着嘴一脸惊恐的模样,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 男人惊魂未定,半晌才意识到被骗了,恼怒的挣开对方的手:“一个姑娘家,好端端的为何要说谎骗人?”定睛一看,又觉来人甚是面熟,恍然道:“是你啊。” 锦夜抿着嘴笑:“大叔,我来带一些糕点回府。” 男人得意洋洋的挑眉:“我就知道,你尝过一次忘不了吧?我这儿可是整个京城最好最物美价廉的糕饼店铺,打着灯笼都难找……”他滔滔不绝,赞美之词源源不绝的往自己身上兜。 锦夜也不打断,偶尔小声应和:“是挺好吃的。”就是甜了些,腻味了些,当然,这句话暂且腹诽。 “要多少?”男人摊开油纸,随手拿起木筷。 锦夜半歪着头,视线移到里头那被八宝如意糕装得满满的方形木盒子里,踟蹰道:“不如就称个五……” 男人喜笑颜开:“五斤?” 五两才对。 “……”锦夜艰难的点了点头。 男人转过身开始利索的打包,接了个大生意,不由得高兴的哼起歌来:“老福家的糕饼哟,味道棒哟,一口咬下甜滋滋,乐到心坎去哟——” 锦夜被他毫不掩饰的喜悦所感染,嘴角拉开浅浅弧度,有些人简单似白纸,即便是常人看来鸡皮蒜毛的小事儿,都能乐上半天。在这一刻,她是由衷的羡慕起这样的生活,如果没有搬至京城,或许她也能永远过着类似的日子,只可惜…… “姑娘,好了。”男人眨眨眼:“多送了你几块黄金糕。” 锦夜捧着沉甸甸的油纸包,微笑:“多谢,我下次会再来。” 男人将手中抓着的糕点丢进嘴里,大口嚼着:“唔唔,你一定要再来啊,我女儿下月出嫁,届时记得来喝喜酒。”他跟在她身后,热情得道:“我送你出巷口。” “我的车夫就在巷尾,我自个儿过去就行了。”锦夜婉言拒绝。 男人嘿嘿的笑:“既是如此,那我就……”还未说完,脸色倏然大变,他一把拉住女子的袖子,火急火燎的朝店里走。 锦夜不明所以:“大叔,怎么了?” 男人将她转了个身,面朝着柜台,焦急道:“姑娘,拜托你一件事儿。” 锦夜正欲回答时又见他已然窜到了屋子角落处的矮桌下,惊讶道:“大叔,你做什么?” “我得上楼我得上楼。”男人小声喃喃,刷的站起,脑袋又磕到了桌脚,他疼得直哎哎,一边还不忘往楼梯那处跑。 锦夜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男人自楼梯转角的阴暗处探出头来:“姑娘,记住了,你是我的侄女,我和我婆娘回乡下去了,秘方已经带走,店铺转交你经手。”他一口气的说完,迅速消失,独留最后几个字在空气中回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锦夜是何等聪明之人,自他话语里所窥得的线索串在一起,很快就理清了这前因后果。只是在意识清明的同一瞬,背后就莫名感到寒意,芒背在刺,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冤家路窄,天要亡她。 “当家的呢?”近在咫尺的冷淡嗓音自柜台的另一处传来。 锦夜想死的心都有了,慢吞吞的朝前走了两步,死拗着不肯转过头去。即便他认不出她,即便此时此刻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可是、可是她还是怕会露出马甲…… “少爷,这位姑娘有些奇怪。”换了个人说话,略显苍老的语调。 锦夜举起手,狠狠掐了掐僵硬的面部肌肉,忽而小跑步的转身迎上前,笑容满面:“两位……不,众位要来点什么?”她目瞪口呆的瞅着小巷子里站了一长排的黑衣人队伍,这些人走路都没声音的么,某些人要不要那么夸张,带了这么多护卫来,想强取豪夺也犯不着这般明显。 姚守正往前凑了些许,皱眉道:“姑娘,你再说一遍,老朽耳朵不太好使。” “我天生没办法大声说话。”锦夜刻意压低声音,嗓门听来比起嗡嗡嗡的蜜蜂好不到哪里去。目光悄悄四处游移,一眼就瞅到了那皮相与嚣张程度并驾齐驱的严某人,今日他同后边的随从一样,均是一身黑,可怎么站怎么都是难掩光芒,纤长的手指执着纸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台板上敲着。 可恶!她本来还想不看他的…… 严子湛撇撇唇,美眸透出不耐:“把你们当家的叫出来。” 锦夜憋着嗓,继续哼哼:“我叔叔婶婶都回乡下了。” 姚守正一手拢在耳侧,大声道:“什么,姑娘,你说什么?”就算女儿家应该慢声细语,这姑娘未免也太过头了,他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遇到过说话如此小声的女子。 严子湛纸扇一展,眸色愈冷:“好好说话。” 锦夜扭捏,佯装举着袖子擦汗:“我、我就是在好好说话啊。”偷偷的笑,看今天急不死你。 姚守正为难道:“少爷,我看这样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派个人守着,改天等那老板夫妇回来之时再做打算。” “我从不做空手而归的蠢事。”严子湛口气淡淡,瞥一眼得体站于柜旁的女子,他忽而就觉得有那么几分熟悉感。 “叔叔婶婶不会回来了,店铺都转交给我了。”锦夜的笑已经快要挂不住了,她的心跳愈来愈快,几乎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只能兀自紧掐着掌心来提醒自己。 严子湛侧耳听了半晌,面无表情道:“既是平凡人家的女儿,怎穿得起这般绫罗绸缎?” “穷人家就不能穿好衣服么?!”锦夜极为豪放的一拍桌子,那嗓门就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心动魄:“实话跟你们说吧,姑奶奶我花了这二十年的积蓄,买了这一身的装扮,为的就是在京城钓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儿,有罪么?怎么样,报官抓我啊……” “大胆!”侍卫们纷纷拔刀。 姚守正被这粗犷的大嗓门给骇到,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姑娘你之前还是声若蚊鸣,此刻突然……” “不行吗?”锦夜柳眉倒竖:“就算我因为这破锣嗓门在家乡嫁不出去,也不影响我在京城的飞黄腾达,我告诉你们,我叔叔婶婶好不容易在我爹的劝说下把铺子转交给我,你们可别来闹事!”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鬼吼鬼叫,配合着其夸张扭曲的表情—— 真粗鲁……众人皆如是想。 严子湛揉了揉太阳穴,她真是吵得他头疼,微微别开眼去,一字一顿:“把秘方交出来。” “什么秘方?”锦夜夸张的大喊:“还有秘方?他们昨天走的时候就留下了地契和最后的一笼点心,哎呀呀,这位公子,你是从哪里听说的秘方?难不成我叔叔婶婶还会藏私么,我从小就是被当成他们女儿一样的疼爱,青天白日的,你可不要乱说话啊,当心遭雷劈的哟。” “姑娘,别太过分了!”姚守正都听不下去了,小心窥一眼眉心紧皱的少爷,见其脸色开始泛白,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赶紧凑过去紧张道:“少爷,头又疼了?我们回府吧。” 锦夜见好就收,晃着脑袋在屋里四处的溜达。走了半刻顿住步子,扭头看到柜面上空无一物,立马傻眼,她的八宝如意糕呢? 待得反应过来时恨得捶胸长叹,一不注意就让人顺手牵羊了,严子湛,你这卑鄙小人,我定要诅咒你,诅咒你吃甜食吃到噎死…… . 两仪殿,小皇帝迟若宸捧着圣旨看了又看,不时砸吧着嘴,似在仔细考虑着什么。 常喜恭候在侧,小声道:“皇上,可有心事?” 迟若宸跃上身后铺着软垫的宽椅,摊手道:“朕就是觉得怪怪的,这圣旨已经拟好两日了,先是让礼官看了修了些许言语上的纰漏,而后又让母后过了目,可给九哥看了后,他偏说有一处不妥。” 常喜弯着腰,恭敬道:“奴才斗胆问一句,九王爷是说哪一处不妥呢?” 迟若宸指着圣旨中间的某行道:“朕查阅了先帝所拟的指婚圣旨,上头必定说清婚配二人的身家,譬如是某某府的二小姐,连带着名字也一并写明,可九哥就不让朕写这些,不知道他暗地里打着什么算盘。” 常喜拢着袖子,歪头想了半晌,叹气道:”奴才愚昧,未能知晓九王爷的心思。”顿了顿,又道:“皇上,早朝时间快到了,今日可要宣布指婚事宜,切勿迟到。” 迟若宸点点头,由宫女为自己披上龙袍戴上金冠,眼神四处飘忽之际就瞟到了某个身着朝服的高大身影,他睁着圆眼:“九哥,你来了?” 迟h恒蹲下身,为对方理了理下摆,而后正色道:“皇上知道一会儿怎么对着群臣宣布此事么?” 迟若宸扁扁嘴,哀怨道:“朕昨儿个在母后的凤栖宫里呆了一下午,不都在演练这几句说辞么,九哥你也太小瞧朕了。”语罢,他将黄色布轴卷起,交给常喜:“拿好了,这可是朕拟的第一条圣旨。” “皇上,是时候了,去早朝吧。”迟h恒催促。 “九哥,为何你那么兴奋?”小皇帝眼巴巴的道,自己都两夜没合眼了,九哥基本上都陪着自己,为何能那般神采奕奕……他伸出胖手垫脚触了触对方的额头:“没发烧吧。” 迟h恒失笑:“臣只是一想到严相要成家了,就替他感到高兴。” 迟若宸跟着笑:“宋大人也会开心的吧,朕这次可是不折不扣做了次月老啊,改天替九哥也指一个。” 闻言迟h恒一个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义正言辞的按住小皇帝的肩膀:“皇上,并不是人人都像严相这般挑剔又难伺候,臣的妻子自个儿会做主,皇上就省省心吧。” 迟若宸跟在他身后,抓着其衣角,躲在对方影子下来躲避阳光。外头明明是炽热的艳阳天,不知为什么,在迟若宸心里,却莫名感到寒意,连带着常喜手上的明黄色圣旨都刺痛了他的眼…… 27、点错鸳鸯,严相暴怒(附入V公告) 相对于新帝年幼素来荒废政绩的固定状况,严相接连五日未上早朝一事更能激起群臣的好奇心,这是何等的大事,撇去辅政王爷不谈,通常首辅大人在的日子必能寻到严相的身影,二人不合朝中皆有所闻,但凡在政事上,定卯足劲的让对方落于下风。于是这些日子来宋正青一人独占鳌头,却无死对头来唱反调,倒也显得太过清闲了些。 “丁尚书,不知道严相今日可否会来早朝?”新上任的五品巡抚搓着手,一脸试探的表情。 丁允冷冷的哼一声,也不作答,挺着圆溜溜的大肚子站在盘龙金柱边,不时抬手抹一抹额上沁出的热汗,这人啊,一胖就容易感到闷热,动不动就出汗,偏偏还有不识相的人过来打扰,叫他连喘口气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无奈那巡抚并不懂得察言观色,依旧不屈不挠:“下官听闻丁尚书同严相交情颇深,所以……” “所以什么?”丁允怪声怪气的打断:“严相近来身体抱恙,难道你没听说么?更何况严相是什么身份,岂是你我可以闲话家常的对象,张巡抚莫要学那些碎嘴的贱人,小心哪天被摘了乌纱帽都还不知道自己罪犯何处。” 闻言张巡抚当即黑了脸,因着对方官位比自个儿又高了几阶,当下也不好发作,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忍耐道:“尚书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受教了。” 略一拱手就转身离开,扭头就看到角落处也围了一小堆人,他耸耸肩,很快加入到新的讨论里—— 一人故作高深的摸着长须道:“宋大人最近可谓是官场得意啊,六阁上奏时再也没人敢出声质疑了。” “嘘……轻点轻点,宋大人正站在那边呢。” 张巡抚借机插话:“你们都听到风声了没有,据说严相遭人劫了色,所以才会这么久都不出现。” 众人惊讶:“不是已经被劫过一次了么?” 张巡抚一怔,很快补充:“那采花女贼食髓知味,又来了一次。” 嘶——抽气声接连不断。 果真是美貌遭天妒,男人本就不该有祸国殃民的脸孔,长的丑点至少还不会被劫色……众人一致腹诽。 趁着皇上还未临朝之际,等候的群臣或多或少都感到有些无趣,而此刻聊些大人物的糗事倒也带来了不少乐趣,于是这原本不算壮大的讨论群体渐渐壮大起来,聊到兴头上,不知是谁一时得意忘形高声笑道:“严相也真是倒霉……” “我如何倒霉了?”冷冷的嗓音自殿外不远处传来。守门的两位太监恭敬的低下头,手中所执拂尘朝里堂一甩,示意引路。 众人心惊,只觉那淡淡的几个字犹如冰锥子扎入心坎,又凉又刺,这背后论人是非本就不妥,更何况对象还是那向来喜怒无常的严子湛。方才笑出声的那一位当即成了瘟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所处的位置不偏不倚外头多出了一个大圈的空余来。 “怎么不说了?”严子湛脚步顿停,瞅着那吓得六神无主的男子。 那小官员腿一软,哭丧着脸道:“下官一时口误……”他忐忑不安的瞄了一眼面前身着朝服的颀长身影,见其眼窝微微泛青肤色几乎是接近病态的苍白,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他方才是胡诌的,可照眼前景象看来,莫非严相真是被人□□了好几天? 被人如此放肆的盯着看,严子湛不由得皱紧了眉,目色寒意渐深。 “下官逾矩,望严相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官员总算意识到失态,唯唯诺诺的退了几步,头都快垂到胸口。 严子湛按了按眉心,那敷眼睛的凉膏早晨不慎入了眼,刺得厉害,他只要多眨几次眼就会落下泪来,着实丢脸的紧。怕被人发觉了自己的异常,便不愿再做过多纠缠,他甩袖大步走至殿前。 “严相身体状况可有好转?”忽而响起不咸不淡的问候。 严子湛侧过头,不免有些意外,宋正青几时那么好心关心起他的安危了。敷衍的扯起嘴角,他淡淡道:“好多了,不劳宋大人费心。”若不是姓迟的那家伙千叮咛万嘱咐说今日有关系国家危亡的要事宣布,他怎会拖着这一副病容来上朝。 “同僚一场,我关心下严相,也是应该的。”宋正青面色微愠,半晌又道:“严大人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怎么宋大人也开始听信那些无稽之谈。”严子湛语调又降了几分。 宋正青微笑:“我不是说那个,既然严相没听过,那就当我没提。”采花女贼的事情,他可没兴趣在当事人面前添上一笔,他想知道的,不过是其对待联姻一事的看法。或许严子湛早就知情,或许……不知情。 无论如何,对于自己来说,这事依旧是利大于弊,相府内部的秘密,沉埋许久,也是时候挖些出来了。 “宋大人怕是受了天气太过闷热的影响,怎么说起胡话来了。”这莫名其妙的话题,严子湛着实没有兴趣再应酬下去,头痛欲裂加上眼睛的伤势未好,另他全身上下都感到烦躁难耐。 宋正青没有接话,慢条斯理转过了身子。 “皇上驾到——”尖细的传唤声响彻大殿。 众臣一致跪下,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迟若宸抬手撩开不停在眼前晃荡的金链穗,一脚踩在玉石步踏上,继而勉强的踮起脚尖,手足并用的……爬上了龙椅。 “众爱卿平身。”小口地喘着气。 “谢皇上。” 圆滚滚的眼四处搜寻,很快对上了严子湛那双墨黑的眼眸,迟若宸吓了一跳,严相似乎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清瘦了不少,是因为在头疼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妻子么? 一念及此,他又忍不住偷偷夸奖了自己一顿,连臣民的婚事都能照顾的这般细心,他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明君,嘿嘿。 “常喜。”胖手指了指。 少年躬着身凑过来,小声道:“奴才在。” 迟若宸清了清嗓:“今日先不谈国事,朕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众臣疑惑,按捺着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迟若宸捂着嘴笑,半晌又觉失了龙威,赶紧拉下手来,正色道:“你们不该恭喜我,你们要恭喜的人是严相和宋爱卿。”他顿了顿,见众人一头雾水,便对着常喜努了努嘴:“宣圣旨吧。” 常喜点头,快步下了玉阶,拉高嗓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念严相一派赤胆忠心,又闻首辅宋正青之女才貌双全,实乃佳偶天成良缘天赐,特此指婚,令下月择日完婚,钦此——” 读完后,一片寂静。 常喜自个儿都冷汗直冒,颤颤悠悠的朝二人递上圣旨。 迟若宸摸着脑门:“只拟了一份,两位爱卿凑合着看吧。” 宋正青很快跪下道:“臣宋正青接旨,谢皇上恩典。” “严相呢?还站着做什么?”迟若宸不解,严子湛的表情实在太出乎意料,皱着眉头紧抿着薄唇,似乎还有着错愕以及满腔……怒火? 是怒火吗?孩子气的揉了揉眼睛,他仔细一看,又发觉严相在流眼泪,哎呀呀,这可不得了,严相什么时候在他面前哭过了,铁定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了! 赶紧溜下龙椅,他从常喜手中抓过圣旨,塞到严子湛怀里:“爱卿不必如此兴奋,既然如此迫不及待,就这月末完婚吧,朕届时会亲临婚宴。”他踮起脚拍了拍对方的肩,眼珠子一转,又道:“朕太高兴了,怕被这喜悦的心情影响,今日暂且就不早朝了,众爱卿都早些回家歇着吧。”语罢一溜烟的就跑走,指婚还能逃避国事,美哉美哉,看来以后要多指几个人了。 众臣纷纷围拢过来:“恭喜严相,恭喜宋大人。” “滚!”严子湛面色铁青,紧捏着那卷明黄布轴出了宫门,这出指婚的戏码定是一个人搞出来的—— 迟、h、恒! . 五日后。 白日的街巷,车马络绎,行人纷纷,端的是太平盛世,一派铮铮向荣之景。 “小姐,小心些。”初晴轻唤。 “唔。”锦夜略提着裙摆,朝旁挪了些许,险险避过迎面而来挑着重物的的货郎,后者头上压着草帽,一手搭在扁担上,另一手虚悬在身际。 两人擦身而过。 顷刻,锦夜顿在原地。 “怎么了?”初晴皱眉,指着不远处道:“布庄就在不远处,小姐不想去了么?” “你等我一下。”语罢,她速度极快的朝后转身,暗自提气跃了一大步,反手就扣住那货郎的手腕,继而狠狠一拽,将其推入转角处的暗巷里。 那货郎杵在原地,肩上的货担子掉了下来,摊在地上,他也不去捡,一个劲的朝巷子深处退:“这位姑娘……你……” 锦夜冷笑:“你跟踪了我两日,如今倒扮起无辜来。” 货郎低着头,慌乱道:“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锦夜也不拢治疲桓黾骄统澈笈娜ィ苑揭幻ㄑ芄8裘迹偬先ゲ罚品缬恿枥鳌 货郎只守不攻,自然落在下风,避了好一阵子终是敌不过她毫不留情的攻势。手刀眼看就要砍至颈部,他牙一咬:“苏小姐!” 锦夜动作骤停,撇唇:“肯说真话了?” 货郎拿下草帽,露出刚毅面容。 锦夜定睛一瞧,发觉是那日在清q药池门口驾马车的黑衣人,一下子就愣住:“你……”于是那日她还以为遇到了好心人,原来都是假的么,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暗自操纵了一切…… “小姐,小姐!”着湖绿衣衫的少女匆匆跑来。 “初晴,我在这。”锦夜答话的同时依然警惕盯着面前的男子,上前逼问道:“什么人派你跟踪我的?” “若是苏小姐不介意,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家主人正在珍馐阁等候。”男人面色坦然,未有丝毫隐瞒之意,“届时有任何疑惑,我家主人都会为苏小姐作答。” 珍馐阁,如雷贯耳。来京城几月,或多或少也有听说这以美食奢贵闻名的酒楼,大多是用来招待皇亲国戚,寻常人家是万万不敢进去的,据说一杯茶就要一两银子,这价格怎能不让人望而生畏。 锦夜颔首,也好,既然对方如此坦诚,不妨就去瞧瞧幕后的黑手。 “苏小姐,这边请。”男人步履沉稳,早不复之前的懦弱姿态。 三人行了百步,便是最热闹的主街巷,那珍馐阁浅金的牌匾极为显眼,就连门口站着的伙计都生得一表人才,见有人要入店,不由得阻拦道:“三位客官,真是对不住,本店今日已被某位客人包下,所以……诸位改日再来吧。” 包下整个珍馐阁?!好大的手笔,锦夜暗自讶异。 “我是迟公子手下的人。”男人从腰间摘下玉牌,递过去。 二个伙计交换了个眼神,确定这象征身份的牌子属实后不约而同的让开路,手一摆:“请——” “苏小姐先请。”男人礼貌道。 锦夜施施然的迈了一小步,跨过门槛。 “抱歉。”男人伸手挡住初晴的去路,扭头沉声道:“我家主人只见苏小姐一人,劳烦你在外头等候。” 初晴朝里探了探头,不安道:“小姐,切莫大意。” 锦夜安抚的笑一笑:“没事的,倒是你,若等的无趣了就先去别处好好逛一逛,也算没白来了这趟市集。” 檀木铺成的楼梯盘旋而上,每个拐角处的墙壁都是用白玉刻成的壁画,暗紫色的玛瑙串成流苏门帘,垂在每一扇途径的雅间入口处。 “就是这儿。”男人在回廊的尽头停住脚步,单手撩开门帘。 锦夜犹豫道:“你不进去?” 男人摇头,牢牢的闭着嘴,未有开口迹象。 锦夜抿了抿唇,朝里走了两步,试探性的在灯架上敲了两记。很快就响起回应声:“苏小姐,不必拘束,进来便是。”声音是极为年轻男子嗓音,甚至听得出其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浅浅笑意。 她推开半掩的门,抬眼就看到一紫衣男子坐于桌畔,面貌俊逸,气度不凡,一手执着瓷杯令一手正缓缓往其中注满茶水。 “苏小姐可对在下有些印象?”那漂亮的眼睛半眯着,莫名就含了点调侃的意味。 锦夜寻了个位置坐下来,淡淡道:“我们之前见过么?” “见过,当然见过!”迟h恒故作心痛状:“在下再怎么说也称得上是青年才俊,虽说就只有一面之缘,但被苏小姐这样忽视,依然是大伤自尊啊。” 锦夜不语,眼前这人眉宇间盈满贵气,虽说语调听来略有轻浮,但站于人群中怎么都是鹤立鸡群的画面,照道理若之前真遇到过他,她不可能会完全没有印象。 迟h恒浅浅抿一口茶,叹气道:“看来你那晚只注意到了严相,眼中再无第二人存在了。” 此言一出,锦夜倏然陷入惊愕间,静下心来时那晚的记忆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在她被辟岐拖出去的时候依稀间似乎听到有人喊过某个称呼。 “九王爷!”她猛然站起。 “在下总算在苏小姐的心里还占了一席之地。”迟h恒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不过在外头你还是唤我迟公子好了,切莫太过高调,以免早来横祸。” 锦夜瞪圆了眼,怎么都觉得荒谬,堂堂大迟的王爷找她做什么?心里如是想,嘴上也脱口而出:“九王爷有何贵干,莫不是千里迢迢来找我喝一杯茶的吧?” 迟h恒摸了摸下巴,但笑不语。 锦夜凉凉道:“若是王爷想这么一直干坐着直到天色暗沉,小女子就不奉陪了。”起身欲走。 迟h恒倏然大笑:“你果然同我想的一般有趣,难得难得。”他边笑边摇头,那眸中的神采却是愈加清明。直到好一阵子才止住笑意,靠着椅背道:“苏小姐,我是专程来同你商量婚事的。” 锦夜惊呼:“婚事?谁的婚事?” “你和严子湛的婚事。” 28、情敌滋生,错综复杂 午后, 正是闲暇好时光。 宋府北苑, 风景独好,宋汀月倚在凉椅上,葱色裙摆曳了一地, 杏眼半阖,唇角微抿。本该是安逸悠闲的画面, 仔细一瞧,却又有几分不对劲, 其紧皱的眉头意外突兀, 难掩心事重重的征兆。 半晌,静谧环境被由远而近的匆匆脚步声所破坏,少年的嗓带着特有的喜悦, 不期而至:“阿姐, 阿姐!” 宋汀月睁眸,半坐起身子, 瞅一眼满头大汗的弟弟, 轻声道:“这么大人了,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先把汗擦擦吧。”她递过绢帕,拧眉道:“方才派人过去寻你,才知道你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出门, 怎的如此开心,又去寻那春晚姑娘了?” 宋景贤撇撇唇:“阿姐你又冤枉我,我就不能为了别的事儿开心么。”语罢, 他自袖口摸出一个小锦盒来,献宝似的捧在手上。 宋汀月挑眉,难掩意外:“花宝斋的饰物?” “这玉簪别名挽碧,阿姐,这可是我砸了大价钱才从那冥顽不灵的大当家手里给买下来的。”宋景贤笑嘻嘻的打开盒盖,里头铺着暗红色绸缎,通体半透明的簪子泛着碧绿,簪饰是雕工繁复的花瓣流苏,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映在其上,呈现点点光斑。 宋汀月愣住,虽生在大富人家,但这般奢贵又不缺灵气的头饰还真未见过多少,女子素来心系于打扮之物,她自然也不例外。当下就心花怒放,摊在手心细细的欣赏,一边还不忘夸一夸那得意的小子:“景贤,算你有几分心思。” 宋景贤笑了笑,忽而从她手中抽去挽碧:“阿姐,我帮你戴上。”他绕到她身后,跃跃欲试:“我还从未帮女子簪过发呢。” 既是自己弟弟,也没什么好避嫌的。宋汀月也由着他,只是等了好半晌都未见动静,不由得转过头去道:“怎么了?” 宋景贤将簪子重新放入盒中,塞到她怀里,笑得贼兮兮:“忽然觉得这个差事儿得交给姐夫做才行。” “什么姐夫,又在胡言乱语。”她瞪他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 宋景贤拉长语调:“阿姐,圣旨都送到我们府上了,难不成你还没做好准备?”他挤眉弄眼:“老天必然也看到了阿姐对严相的一片痴情,所谓天赐良缘金童玉女,说的可不是你们两个么?” 宋汀月粉颊染上淡淡红晕,眸含秋水,少女怀春,心意再难掩藏。即便身边是朝夕相对的的亲人,被说中了心思,依然羞涩不已:“我……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爹那日早朝回来后,已有碎嘴的奴仆们提到了指婚一事,她在听到这消息之后,久久都沉浸在狂喜中。夜不能寐,念及那个一身傲骨又风采翩然的少年很快就要成为她的夫婿,几乎不敢置信,爹与他积怨颇深,若不是皇帝这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怕是此生不会有交集,孰料幸运依然凭空降临……只不过,在巨大的欣喜背后,仍是有一个心结,令她隐隐之中有些不安。 “阿姐,发什么呆呢?”宋景贤伸长手轻轻推了推姐姐。 宋汀月犹豫片刻,闷闷的道:“不知道为什么,爹还未同我提起过这件事儿。” “还没提?圣旨上说是这月底就得完婚啊,数数日子也只余下十来日,准备嫁妆,还有嫁衣,都得耗上许多时间,爹为何……”愈说愈轻,他瞅着眼前惴惴不安的女子,倏然拉起她的手:“走,阿姐。” 宋汀月惊讶:“去哪里?” “去找爹问一问。”宋景贤拉起她就走,口气不悦道:“我就不明白了,他天天国事国事,可就没真正关心过我们两姐弟,眼下连你的终生大事都只字不提……” “景贤!”宋汀月面色一沉。 宋景贤无奈:“你还要帮他说话。”顿了顿,又叹口气道:“算了,若是你不想去问我替你去就是了。” 宋汀月拍拍他的肩,安抚道:“行了,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不然……我还是去一下爹的书房吧。”为了日后的幸福偶尔任意一次,不为过吧? “我陪你去。”他一脸执着。 “不,你前些日子才被罚关禁闭,等得爹气消了再出现吧,这些天你就稍微安分些。”宋汀月没好气的拿指尖戳了下对方的额头。 宋景贤干笑,摆了摆手:“阿姐,我在这儿等你,有消息了就回来。” 宋汀月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 锦夜坐在梨花木椅上,手捧香茗,温婉容颜在袅袅上升的水汽里有些模糊,那双眼却是漆黑如墨,若有所思的盯着背对她的高大男人。 “苏小姐,你考虑的如何?”宋正青转过身,锐眸隐含着试探。 锦夜微笑,果然被那吊儿郎当的九王爷给预料到了,不过半日功夫,宋家的主人就找上了自己。眼下她大约便知晓了这前因后果,说来也挺可笑,一个让她做细作暗自出卖严子湛的消息,而另一个呢,怕是担心宝贝女儿嫁过去受苦,所以想让她提前认祖归宗么? “苏小姐。”见其不回答,宋正青又催促了道:“是否有难处?” 难处?突如其来的就说要让她嫁人,不是强人所难又是什么…… 锦夜略低下头,掩住嘴角弯起的讥诮弧度,淡淡道:“可是若真要成婚,那也该是如宋大人的千金不是么?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您的女儿是哪一位,临时被掉了包可不太好。” 宋正青松口气道:“这个你就无须担心了,我自有法子。”圣旨上只说是宋府的千金,可并未指名道姓,只需让苏锦夜改用宋姓,那么宋府的大小姐嫁给严子湛,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落不下话柄。 只是……有些对不起姐姐罢了。 想起那张记忆里那张秀丽又温柔的脸孔,他神色一黯,硬生生压下愧疚感,沉声道:“若你嫁了,我就会照顾好你爹。” 锦夜倏然握紧了椅子扶手,口气一紧:“宋大人此话何意?” 宋正青慢慢道:“苏小姐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 锦夜心凉了半截,拿她最亲的人来威胁,的确是最有效直接的方法。只不过她先前小觑了他,万万没有料到其心狠的程度会是这般决绝,一直在赌他对母亲的愧疚和感情,但如今想来,确是她太过太真了。 总而言之,她没有任何筹码来同他谈,反而被他牢牢抓住了软肋,不战而败,已经技无可施。 缓缓的松开手,锦夜站起身来,轻声道:“就照您的意思吧。” 宋正青点点头:“很好,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今后世上只有宋家大小姐宋锦夜,再无其他身份的你。” 锦夜沉默不语,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紧了又松。 “其实你无需感到不自在。”宋正青略一沉吟,就决定说出那段尘封的往事:“你重回宋府也是无可厚非,你娘其实是……” “舅舅,这个故事我听了很多遍了。”锦夜出声打断,她喊这声舅舅的语调控制的极为微妙,掐好是埋怨和辛酸的情绪同时还夹杂了点儿失望和委屈,足以激起对方的愧疚。 果不其然,宋正青沉稳的嗓调都开始颤抖:“你叫我什么?” “舅舅。”锦夜细声细气的道:“我听娘说过很多你的事情,但是过去太久,有些细节我也不记得了,但是之前未见过你的时候,我便能大约描摹出你的样子,印象中你正如眼前一般,是爽朗英武的好男子,我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很是庆幸有这样一个娘系血亲。” 言下之意,如今印象大打了折扣。 听完她的话,宋正青这会儿情绪起伏不定,喜的是姐姐从未怨恨过他,甚至还常常在女儿面前提起自己,悲的是亲人见面,却要不得不利用对方……他百感交集,又是自责又是矛盾,一时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锦夜微微别开头,改回原来的称谓:“宋大人,我先回去了。”如今用了这一招苦情计,就算不能退婚,好歹也让他的愧疚感加深,之后自己若是有什么要求也能更容易被接受。 宋正青盯着她的背影,见其正欲伸手推开门,赶忙唤道:“等等。” 锦夜驻足,静待下文。 原本想留她吃个晚膳,琢磨了半天还是开不了口,宋正青摇摇头,低声道:“你放心,嫁妆和送亲队伍,我会替你办得风光,绝不会委屈了你,只不过……”他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说出口:“你爹届时不能坐于高堂位,若是他愿意来的话,我可以安排其坐……汀月?” 门忽然被用力推开,那艳若桃花的脸庞此刻盛满了委屈,美眸里盈着泪水,不可置信和绝望同时在宋汀月面上出现。 “爹,要嫁给严子湛的不是我么?我才是宋家的小姐啊!”她浑身发抖,冲着父亲大喊。 宋正青神色一冷:“回房去,莫要失了风度。” “什么风度,什么礼仪,我要来有什么用!”宋汀月狼狈的抬手抹去眼泪,指着锦夜道:“你怎么能让她代替我,圣旨上明明要赐婚的对象是我,爹,你这是抗旨……”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锦夜退至一边,既然如此,她就留下来欣赏这一出戏好了,反正就当是给她的补偿了。 宋正青厉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你马上给我回房去!” “你不同我解释清楚我就不会回去。”宋汀月咬牙,白皙皮肤上是触目惊心的红印子,她捂着脸站在原地,我见犹怜。 宋正青烦躁的踱步,瞥见一旁的锦夜,便又对着女儿道:“她是你姐姐,是你姑妈的女儿。”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宋汀月失了理智,仪态全无:“要嫁给严子湛的人是我,宋家小姐只有我一人,随随便便来的野种也妄图夺我的位置……” “住口!”宋正青再也听不下去,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房间了做了什么好事儿,这些年你收集那人的画像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真让你嫁过去还得了。” 宋汀月很快就听清了父亲的话外意,心一急就跪下,扯着他的袖子苦苦哀求:“爹,我是您的女儿,我嫁过去,心也是向着宋家,您所担心的事儿绝对不会发生。” 锦夜挑眉,原来是担心胳膊肘子朝外拐,这宋正青的心思还真不是一般的缜密。 “来人,把小姐带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出半步房门。”他按着额心,等了半刻不见佣人,才想起之前为了怕走漏风声刻意支远了她们,心烦意乱之际又听到倔强话语—— “爹,你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宋正青拂袖:“混账,你要跪就随你。苏小姐,我送你出门。” 锦夜礼貌颔首,扭头对上宋汀月极为怨恨的眼神,暗自叹口气,首辅大人可是活生生让她被当成他人的情敌了…… 29、十里红妆,嫁做人妇 八月末, 这闷热的夏日天气仿佛一宿间就烟消云散, 凉意怡人,满城安逸。相对于这温和的气候来说,京城近来的氛围却是火热得古怪, 街坊里四处流传着两件事儿—— 一是名门望户的宋家寻回了当年遗落在外的大小姐,前些天认祖归宗的祭典办得人尽皆知, 传闻此女虽貌不惊人但气韵优雅,颇有当年老夫人的风采, 但其究竟是何面貌就不得而知了。 二则是喜怒无常的少年宰相严子湛要娶亲了, 这可谓破天荒的喜事儿,严相生性冷傲常人难以亲近,整个大迟都知晓他曾经的华丽事迹。例如曾经心血来潮巡查户部时泼了尚书一脑袋的滚烫茶水, 又例如朝堂之上当众给皇帝难堪…… 总而言之, 此人实乃本国第一难伺候的主儿,偏生还长了那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寻常女子见第一眼必然倾心, 待到相处半刻后恐怕无一不落荒而逃。 “他真有那么吓人?”皮肤黝黑的青年面带怀疑,转头朝同伴问道:“照赵兄的说法,他不就成了洪水猛兽了么?” 一旁站着的男子耸耸肩:“我又没见过,怎么知道,但既然那么多人都在传, 想必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他眯着小眼睛,忽而压低嗓音道:“梁弟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 我方才告诉你的两件大事儿其实是有所关联的。” 青年被他故作神秘的口吻给吓到,连忙凑过头去:“小弟愿闻其详。” 男子轻咳一声,正欲开口,忽而就有小个子少年窜入二人间,指着他的鼻子气势汹汹:“喂!我说两位客人,你们到底还要磨蹭多久,若是要当物品,麻烦快一些,若是不当,就不要站在店铺前面阻碍我们做生意。” “十月,怎么这么没礼貌,还不快些道歉。”柜台后的布帘被拉开,笑意盈盈的紫衣公子执扇而立,眉目慵懒,风姿天成。 少年不甘的扁扁嘴:“十月唐突,请见谅。” 青年摸摸头,不好意思道:“梁某确是要典当物品,但一时和我这位赵兄详谈甚欢,便忘了来贵铺的原意。”语罢从腰间袋子里取出一物,放于柜面上。 迟h恒粗粗扫了一眼那枚质地浑浊的玉佩,扇柄一敲:“二十两。” “二十两!”青年惊呼,他倒是全然没想到这个破玉会值如此价钱,当下喜笑颜开,握着同伴的手诚挚道:“谢谢赵兄,你真是带小弟来了个好当铺。” 十月嘟囔:“还不如谢我家公子来得实在。”每逢有碎嘴的客人来,主子总是先哄得他们开心,也不知究竟图的是什么,真真叫人费解…… 迟h恒挑眉:“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后边拿些银子过来。”他单手撑着柜面,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摇着,微笑道:“二位不妨继续说下去。” 男人一愣:“说什么?” 迟h恒笑笑:“既是如此也不勉强,不过这玉佩能当的银子……我看就半钱铜币吧。” 青年心急:“方才还二十两,怎么如今就半钱了呢!” “梁弟稍安勿躁。”男人率先反应过来,认真道:“之前被那小伙计打断了思路,也不知道说到哪儿了,并非刻意保密,还望掌柜你莫要介意。” 青年提醒:“赵兄是不是说到那两件事儿之间互有关联?” 男人面有尴尬,看这俊美的公子哥儿出手阔绰,怕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嗣,所谓权势财富三分亲,怕就怕其与皇亲国戚有些关系,自己背地里说些风言风语万一落下了把柄可就糟了,本意装傻糊弄过去,孰料…… 他苦笑了一下:“梁弟好记性,我果然是老了,大不如从前。” 一来一去几句对白,迟h恒大约就摸清了这面前二人的心思,立马换上无害笑容热切开口:“我明白这位客人在顾忌些什么,你放心,我只不过是闲来无事想听听流言罢了。” 男人犹豫半刻,硬着头皮道:“哈哈,我听来的消息是说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宋家大小姐要顶替原来的首辅之女嫁给宰相。” “这都可以?”青年插嘴:“赵兄不是说是皇帝老子指的婚么?临时换人都能?” 迟h恒探出脑袋,展开纸扇,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不瞒你们说,我有一个远房表亲在相府当差,他告诉了我一些隐情,本来说出去是要有性命之忧的,但我忽而觉得与二位甚是有缘……” “公子。”十月小跑步的过来,老远就打断了主子的说话,急匆匆地停住将银子塞入青年手里,迅速道:“欢迎二位下次再来。”送客之意很是明显。 迟h恒也不理会小厮,一把搂住青年和男人的肩,三人并肩朝外走。 “掌柜的是要说什么?” “严相和那宋府新来的小姐本就是郎情妾意私定终生,特地求了朝中英明神武的九王爷帮忙,才会有这道赐婚的圣旨,而首辅大人和皇帝也是知情的,所以并不存在顶替出嫁这个荒谬的想法。” “噢——原来如此,还是掌柜你消息来源可靠啊,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哪里哪里。” 二人背影渐渐远去,迟h恒回过头,笑意满面,甚好,不过二十两,就能让京城重新换上新的流言蜚语,同时又狠狠夸了一把自己,一石二鸟。 “公子,您又造谣。”十月气鼓鼓。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污蔑本王造谣。”迟h恒板起脸孔,半晌又笑出声:“每次我一觉得胸闷难耐时就放出些笑料来,也为这京城添点儿新意。” 十月摇摇头:“公子每次都是胡乱编严相的糗事。” 迟h恒不以为意:“反正那冷冰冰的家伙也不会介意。” “王爷。”青衣侍卫不期而至。 迟h恒皱眉:“不是早就说了这一个月对外放出风声说本王人在关外么,你大白天的来找本王,是要害本王被揭穿么。”他微微恼怒,瞪着那表情木然的下属,一字一顿:“还不快滚进来。” 侍卫迅速跃过柜台,自怀里掏出信笺:“严相派人送来的。” 迟h恒怔住,走入内室打开那薄薄的纸,上头只有寥寥数语,笔迹虽是熟悉的字眼,可每一个字结束时都因着用力过度而略显潦草,可以窥见写信之人当时的心情。 “公子,笔。”十月递上狼毫,在一旁磨着墨。 迟h恒微一沉吟,就挥下几笔,继而重新装入竹筒里交给侍卫:“送去相府。” 十月好奇道:“公子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迟h恒大笑:“不,我完全不担心严相会悔婚,抗旨代价太大,以他性格,决计不会为了死对头的女儿自毁前程。”转身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他陷入些许遗憾情绪里,哎,不知后日的婚宴是怎生的惊天动地…… . 一连几日的暴雨,待得锦夜出嫁的那一日,忽而天色骤晴,连天公都作美。长长的送亲队伍绵延至街尾,一眼望不到头,那红衣挑夫所担着的精致家具,流光溢彩,大至朱金木雕梳妆案,小至霓锦素彩雕花笼,一应俱全,形形□□的奢侈物品让街畔看热闹的百姓啧啧称奇,暗自艳羡这一段绝世好姻缘。 锦夜坐于轿内,背脊挺直,没半刻放松过,自上轿那刻起,便是上了战场,再无回头可能,听着耳畔传来的喧闹,她可以想象外头是何光景。 十里红妆,八人大轿,京城里最好的百位乐师来吹奏迎亲曲,如此想来,宋正青果然是没有委屈她…… 满目皆是红,锦夜低垂着头,瞅着昨日才染上的红色蔻丹,那颜色鲜艳夺目,明晃晃的,刺痛了她的眼。红盖头垂下的流苏随着轿身颠簸在面颊上一蹭一蹭,她耐着性子,忍了一阵终是耐不住,抬手掀了一半。 少了阻碍视线的东西,眼前豁然开朗。 她扫过身上那价值不菲的红嫁衣,层层叠叠的共有四件,里头两件均是薄如蝉翼,中间的红娟衫也不知是什么布料,摸上去比丝绸还要滑一些。至于最外头那件外袍,窄腰宽袖,是极为华美的款式,裙摆略长,走动时底部的流云暗纹便会漾开来。 五彩璎珞富贵圈,代替了原先长命锁的位置,她探手摸了摸,自嘲的笑了笑,本就怀疑那锁在他手中,先前一直在苦恼如何进去相府,眼下倒好,她居然可以光明正大的久住于那了。 想来也确是荒谬,要嫁给见面不过四次的男子,自己素来就厌恶父母之命的婚姻,也幸而爹极为惯着自己,她从来都是坚信自己能寻到意中人,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时至今日还是要乖乖屈服…… 严子湛,她在心里唤一声他的名字,继而却发现自己竟然能轻而易举便能忆起那人的容貌和声音,甚至连他说话时那惹人发飙的傲慢态度都历历在目。 这可真不是个好征兆。 当然,其实最让她烦心的还不止这些。 她曾赏了他一顿鞭子,曾将蜂蜜燕窝覆于其头上,曾假扮糕点铺老板的远房侄女气得他头痛,,曾与他……在那清q药池纠缠不清。脸倏然变得滚烫,她恼怒的捶了自己一下,这节骨眼上竟然还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轿子前行的速度渐渐慢下来,霹雳啪啦的爆竹声窜入耳里,锦夜不知是否因为宰相娶亲尤其夸张,那鞭炮足足响到人耐心罄尽才停下,紧接着是喜娘长长的吆喝—— “新嫁娘出轿……” 锦夜慌忙把掩耳的手放下来,微一猫腰钻了出去,因着眼睛被红布蒙住,她动作极为缓慢。初晴作为陪嫁丫鬟候在一旁,正要上前搀扶又被喜娘拦住:“且慢,让新娘先踢轿,三下即可。” 裙摆太长,她当众撩起也不太可能,更头疼的是绣金鞋履上的装饰珍珠勾到了布料,她只得试探着摸索到轿子边上,抓着那上头垂下来的红穗保持平衡,勉勉强强的踢了三脚。 “来来,新郎官拿着吉祥红绸,牵着新娘走。” 锦夜心一紧,他也在?下一刻就又暗骂自己的愚笨,他也是成亲双方里的其中一员,怎能不在……手心被塞入绸缎,她刚刚抓住,对方就不耐烦的一扯,她惊呼一声,脚下不幸绊到了轿杆,旋身就跌在了地上。 红帕飘走,朱钗落地。 众人七手八脚的上去搀扶,锦夜从人堆里探出头,只一眼就看到了着一身喜服的严子湛,美眸里蕴着寒意,正一脸阴骛的盯着自己。 喜娘赶紧捡起红盖头该在表情古怪的新嫁娘头上,连声打圆场:“这一跌跌去晦气,跌的来年红红火火,百子千孙。” 姚守正满脸惊讶:“少爷,这不是糕饼铺子那个大嗓门的姑娘么?” 30、夜深人静,洞房花烛 这场喜宴的氛围着实有些奇怪, 场面虽是高朋满座, 灯火辉煌,可新郎官从头到尾都板着张脸,大红喜服原意吉祥, 可穿在严子湛身上,没添上半分喜气, 反倒映的那张出色面庞愈加冷冽。 在座大多是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到了相府, 也不敢造次, 端着姿态正襟危坐,夹着长箸闷头就膳,偶尔抬眼瞅一眼厅堂正中墙上挂着的大红喜字, 继而轻声向身边同僚嘟囔几句。 姚守义跟在自家少爷身后, 手执一玉壶,替在座的人斟满酒水, 一边还不忘点头哈腰:“对不住对不住, 我家少爷不能喝酒,老奴斗胆,替少爷代喝三杯,还望各位大人尽兴,今晚务必不醉不归。”语罢端起酒杯, 先干为敬。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少年宰相有两怪癖,滴酒不沾, 无甜不欢。于是权衡之下,也没有人敢逼着其喝酒,于是连声道:“无妨无妨,恭喜严相抱得美人归,自此夫妻和乐,百年好合。” 姚守义心里咯噔一下,转头一看,果然严子湛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大迟成亲之宴,有这么一习俗,新郎敬酒,必定身份最高贵的宾客排在最后,而照礼数来,新郎得当着最后一位贵客的面喝完半坛子酒,剩下的则搬入洞房,同新娘共饮。 这不,耐心欠佳的某些人已经开始抱怨了——“严相怎么还没到朕这边来?”小皇帝醉醺醺的趴在桌上,包子脸红嘟嘟,胖手抓着已经空了的酒壶使劲摇晃:“快拿酒来,朕的酒呢!” 随伺一旁的常喜赶紧上前轻声相劝:“皇上,您不能再喝了。” “闭嘴,朕能不能喝轮得到你这奴才决定么!”迟若宸大吼,一把丢掉酒壶,颇为滑稽的爬到桌上,指着底下一干群臣道:“你们天天在朕面前说皇上,万万不可……皇上,此事有欠考虑,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众人傻眼,纷纷谏言:“皇上,保重龙体,保重龙体。” 呼啦啦就跪下了一大片人,因着动作匆忙仓促有些桌上的碗筷被碰落至地上,一时间碎裂声音不绝于耳。 惟有严子湛和宋正青二人还站在原地,前者眉心紧皱,后者则大步赶至桌边,不轻不重的道:“皇上,今儿个是严相的大喜日子,您看……” “也对,朕要给太傅面子,太傅是朕的老师,朕不能让老师难堪。”迟若宸打了个酒嗝,软趴趴的盘腿坐下来,朝着某个方向招手:“严太傅,来来。” 严子湛抿了抿唇,朝前迈了几步,淡淡道:“臣在。” 迟若宸眨巴着眼:“朕都在这儿痛快了了好一阵子儿了,怎么也不见严相喝上一口。”语罢他费力的挪着短腿,想要跳下来。 “皇上!”常喜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展开双臂将那圆滚滚的人儿抱住,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 “臣素来不喜酒味,请皇上见谅。”严子湛不着痕迹的在身后挥了挥手,很快就有侍女心领神会,默默撤去仅剩的酒壶。 本以为不知不觉,孰料迟若宸这厮发起酒疯来的时候偏生敏锐的要命,屁股一撅,顶开贴身太监,转身就是饿虎扑羊:“不要拿我的酒!”这不,急得连尊称都忘了。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惊叫。 严子湛只觉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头疼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语调微恼:“是谁让皇上喝酒的?” “皇上要喝我们也拦不了啊。”宋正青轻笑:“倒是严相你,确有不妥,客人敬你酒,你却都推给管家,于情于理均是不该。” 严子湛几时被人教训过,本就是心比天高的佼佼者,如今朝政上的死敌竟然当众数落起自己,自然没办法忍气吞声,正欲还以颜色之际,又有人插嘴—— “宋爱卿怎么还叫太傅严相?”小皇帝喜滋滋的抱着酒瓶子,冲着二人咧嘴一笑:“该改称呼了才是。” 众人屏息,宋家大小姐嫁入相府,自此严子湛同宋正青的宿敌关系还得添上亲家这一笔,辈分上来说,后者甚至要高出一辈来,这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宋正青微微抬高头,笑道:“皇上所言甚是,老臣差点就忘了,还没听严相唤一声舅舅,如今想来,倒是遗憾得很。” 迟若宸此刻醉意正浓,哪里晓得二人间的暗涌,还在那边瞎嚷嚷:“眼下喊也不迟。” 严子湛眯着眸,薄唇紧抿,未有开口迹象。 宋正青面无表情的望向别处,指尖轻敲着桌沿。 良久,才有二字挤出牙关:“舅舅。” 宋正青转过头来,满满得意:“贤侄不必多礼,以后便是一家人了,记得常带锦夜回宋府,我甚是疼爱这失而复得的侄女。” 严子湛皮笑肉不笑:“一定。” 迟若宸忽而跳入二人间,抱怨道:“严相你还未敬朕酒呢,莫要光顾着寒暄了。”他抱住严子湛的手臂,仰起圆脸,故作老成:“礼数不可废,严相要喝完半坛子酒才是,你们说对不对?” 无人应答。 迟若宸恨恨拍了下桌子:“混账!朕在问你们呢!” 群臣惶恐:“皇上英明,所言甚是。” 一众目光都落在了严子湛身上,众人大多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算来他们也被欺压了不少时日,难得有机会见这叱咤风云的宰相大人出糗,岂不妙哉,更何况先前总是听说其滴酒不沾,倒是要好好瞧瞧,他会不会在咽下去的下一瞬立马吐出来。 “一杯。”严子湛神色未变,镇定道:“只一杯,恳请皇上谅解。” 迟若宸晃着脑袋,豪气万千:“朕让这里所有的人都陪严相喝上半坛子,至于严相你,就喝上一壶吧。”他指指桌上的酒壶,努力瞪大眼:“君无戏言!” 众人大惊,这里的酒都是从宫中运过来的百花酿,虽是极品,可后劲十足,莫说半坛子,半壶都足以让人酩酊大醉,他们只不过想凑个热闹瞅瞅罢了,孰料皇上竟然一个不落的全部拖入水……一念及此,个个垮着脸,苦不堪言。 严子湛叹口气:“上酒吧。” 酒坛一字排开,封口的红绸被抽去,空气里瞬间布满浓香,群臣们面有菜色,一人抱着一坛,就等皇帝开口。 迟若宸醉醺醺的靠在常喜身边,抚掌大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喝!” 严子湛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端起酒,凑至唇边。 姚守义蹙眉道:“少爷,您确定要喝?”少爷他不是不能喝酒,但他喝了酒以后就……哎…… 严子湛颔首,继而目不斜视的灌下三杯,下一刻就对着皇帝拱手:“皇上,请恕臣告辞。”他步履匆匆,刚走了一步又遭人拦住。 不知哪个大臣喝得神志不清,摆着手指直笑:“严相怎么如此心急啊,是不是担心新娘等不及啊,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酒虫上脑,也就顾不得太多了,一个个七倒八歪,笑得那叫一个暧昧:“严相不必尴尬,大家都是男人,我们懂的。” 迟若宸挤到群臣面前,歪头道:“严相不可以先走,朕还要闹你的洞房。” 众人嬉闹:“皇上,严相急着抱美娇娘呢。” 迟若宸扭头询问常喜:“严相真的很心急么?” 常喜红了脸:“奴才也不是很清楚。”他是太监,他怎么会知道。 严子湛的笑已然挂不住:“皇上,臣……” 后半句话被打断,有人凑过来,搭上他的肩膀,“严相,不如你说出你眼下心里所想的,我们就一同向皇上求情,不闹你的洞房,如何?” 严子湛避过那只手,扶在椅子边,开始觉得有些头晕,方才下肚的酒仿佛化成热气直往脑门窜,他心知不妙,瞅了瞅四周,发现里三层外三层都有人围着。 起哄声此起彼落:“严相,说呀,你怕什么啊。” 严子湛牙一咬:“春宵一刻值千金。”顷刻,手里的瓷杯捏了个粉碎。 姚守义摇摇头,少爷今晚怕是真要气炸了。 “严相够直爽,既是如此,我们也不便为难。”有人挤眉弄眼,提议道:“难得今天如此开心,就送严相入洞房,表表心意,皇上意下如何?” 迟若宸这会儿全然被酒意蒙蔽,点头:“走,送、送到门口。” . 臂粗的龙凤红烛灼灼燃烧,红色床帘半挽,雕花木床铺着同色被褥,白玉枕安放其间。锦夜安安静静的坐在床畔,心里忐忑不安。 即便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可提前被他看到了面貌依然有些郁卒,如此一来就被动了许多。还得解释她当初为何假扮糕点铺老板的侄女,甚至还得以后一直憋着嗓门说话…… 她愈想愈觉烦躁,忍不住站起身,一手掀起盖头:“我想喝杯水。” “不行不行,快点把手放下。”喜娘匆匆忙忙的抓下她的手,认真道:“要让新郎来掀,不然就不吉利了,一会儿夫人要喝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交杯酒,之前切莫饮水。” 夫人?夫人…… 锦夜默默地别开脸,很不习惯这个称呼。 喜娘扶着她坐回去,笑道:“你也别急,我知道新娘子通常都会等得不耐烦,你放心,新郎一会儿就来了。” 锦夜掐了掐掌心,她哪有心急,她恨不能那家伙永远不要接近这间新房…… 片刻,外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夹杂着吵闹的喧哗,由远及近。 “哎哟,来咯!”喜娘兴奋道:“夫人,你快些坐好。” 房门猛然被人推开,有抹红色人影被推了进来,脚步凌乱,歪歪扭扭的走了几步后勉强靠在柱边喘气休息。 门外一帮醉汉。 “严相你可要好生伺候好夫人……” “张大人所言甚是,我们还是赶快走,别打扰了这对鸳鸯。” 喜娘愣住,看着很快离去的那一大票人,又回头瞅瞅屋里的两个,识趣道:“请先饮了交杯酒,再歇息。”语罢弓着身朝外退,顺带关上门。 锦夜的心刹那间就提到了嗓子眼,抿着唇,惶惶不安。 一阵沉默,接下来均是无人开口。 耳边只听得到他略微絮乱的呼吸声,锦夜拽着自个儿的衣袖,努力抚平起伏的情绪,抿了抿唇尝试开口:“你在等什么?” 红帕一把被人掀开,面前的少年视线不若平时凛冽,似乎因为喝多了酒美眸微微有些湿润,使得那两道长睫愈加浓密。 红衣墨发,惊为天人。 锦夜几乎都忘了眨眼,与他对视了半刻才找回神智,正色道:“我知道你接下来要问什么,我可以全盘告诉你,所以你不要打断我,我……” 话未说完,他就迎面倒下来,她很是不幸的被压在了其身下。 31、醉酒怪癖,哭笑不得 为何每一次见面总要这般……纠缠不清? 淡淡酒意随着他呼吸的起伏弥漫在鼻尖, 颈部是他传来的微凉体温, 锦夜别开头去,视线触及披散在鸳鸯红被上的墨发,此刻早分不清彼此, 绵连在一块儿,缠缠匝匝。 洞房花烛夜, 结发系一心。 忽而就想到这句话,她怔了半刻, 随即果断的抬手推开他, 孰知那人却猛然撑起身子来,美眸布着迷蒙色泽,半是湿润半是惑人, 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锦夜一窒, 笑得勉强,紧抿的嘴角泄露些微不安, 若是他真被酒意迷惑了神智, 那么好歹这一晚可以平安无忧的度过,但万一他并没有醉呢?她大约是知晓他这个人的,假使被他抓到了些许蛛丝马迹,那以后的日子恐怕再无太平之日。 憋着嗓子,亦或是从此在他面前掩藏会武的事实, 这些都不是问题,怕只怕他对自己的脸仍是有些印象,毕竟药池的那一次她并无十分把握…… 此刻, 四目相对。 严子湛略低下头,拉近二人距离,盯了她半晌才含糊道:“你是谁……”他说话的时候离她极近,口气绵软,亲昵似情人间的呢喃。 果然是醉了么? 锦夜松口气,试探道:“我们还没有喝交杯酒。” “酒……”他埋在她颈侧,无意识的重复:“我不喝酒,我不喝……” 这可由不得你。 锦夜恶意的笑了笑,翻身就把他推开,素手勾起桌上的凤凰双耳杯,满满的斟至杯口,继而弯下腰,拍一拍那醉卧床榻的美男。 “来,共饮交杯酒。” 说是交杯,其实也不过是她强灌神志不清的某人而已,一杯方罢,另一杯又接上。锦夜歪着头,见他被呛到后费力的咳嗽,双眸紧闭,一脸不堪忍受又无法反抗的模样,不由得暗自窃喜。 啧啧,还真想不到这家伙的酒量这般差。 “抱歉了,今晚可不能让你醒着。”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入成亲第一日就被五花大绑严刑逼问的可悲境地。 一壶酒很快去了大半,锦夜一直小心翼翼的保持二人间的距离,到后来实在手酸。干脆任他靠在自己肩上,另一手勾着他下巴,迫使他半张着嘴。 严子湛紧皱着眉,醇美佳酿有些许从其唇畔溢出,那唇粉若三月桃花,泛着薄薄水光,耳根处通红一片,怎生动人的场面。 锦夜撇撇唇,她是女人,他是男人,自然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掀开酒壶盖子,直接朝他嘴里倒,一边还不忘小声抱怨:“怎么还不睡过去,非要我敲晕你么……”话还未说完,那人又倏然睁开了眸,她被他看的毛毛的,顿觉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就用手覆上他的眼。 一阵沉默。 锦夜僵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还是醒着,眨眼时睫毛拂过她的手心。她何尝见过这般模样的严子湛,平日里强大到睥睨天下的风云人物,眼下安静顺从的姿态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差距着实太大,令她很难对着面前这张脸联想到先前那心狠手辣的绝情男子。 呆呆坐了半刻,敲门声顿起,先是轻轻的两记,而后转为连贯的叩击。 是什么人如此唐突,会在洞房花烛夜贸然来打扰…… 锦夜反射性的站起,迟疑片刻,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不着痕迹的塞入袖口中。烛火重重,透过木门可见朦胧人影。 “谁?” “少、少夫人。”外头传来的应答支支吾吾,想必是有些尴尬。 锦夜退一步,想了想又回去严子湛扶上床,顺手放下床帐,确定万无一失后,这才缓缓开了门:“什么事?” 姚守义老脸通红,低垂着头:“老奴惶恐,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少夫人恕罪。” “姚管家不必客气,直说便是。”她依旧是客客气气。 姚守义一愣:“少夫人,您的声音怎么了?” 锦夜暗叫一声糟,轻咳了两声后又道:“有些风寒,变了嗓子。”她哪里还记得那晚即兴发挥的大嗓门,若是日后天天得鬼吼鬼叫,还不如给一刀来得痛快。 “还请少夫人保重身体。”姚守义很快接过话,主子的事情不是他一个做下人的能够质疑的,即便眼前女子的身份很是让他不解,不过……相府素来待奴仆严苛,他还是管好自己这张嘴,谨言慎行便是了。 “姚管家,还有事么?”眼见对方发愣,锦夜不由得出声提醒。 “啊,是是。”姚守义连连点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少爷他……是否喝醉了?” 锦夜微笑:“似乎是有些醉意,姚管家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他。”语罢她心中暗自诧异,严子湛那厮未免也太好命,生的是那般喜怒无常的脾气,偏生有一个如此体贴主子的奴仆,就连喝了点儿小酒都特地过来嘘寒问暖。 可转念一想又觉蹊跷,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就算要拍马奉承也得看着时机才对,这姚守义她先前是见过的,说话处事均是谦卑有礼,照道理决计不会这般唐突。 “其实老奴是给少爷送解酒药来的。”姚守义点明来意,自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递过去道:“少爷酒量不好,到如今也没喝过几次酒,老奴怕他方才被宾客一闹,身子会不适,所以……” “他喝了多少?”锦夜疑惑。 姚守义干笑:“不多,半壶。” 半壶就醉了?锦夜哽住,半晌才道:“明白了,一会儿我就让他服下。” 姚守义擦一擦汗:“那老奴就不打扰少爷和少夫人了。”他恭敬的退下,走了两步又不放心的回过头:“少夫人。” 锦夜关门的动作顿住,强压住不耐,探出头询问:“怎么了?” 姚守义指一指她手中的瓶子,认真道:“请务必让少爷喝下这解酒药。” “好。” 转身关上门,她扬手就拔掉瓶塞,凑到鼻下一闻,甜腻腻的滋味不似药物反倒像极了那晚她扣在他头上的蜂蜜燕窝。 居然连醒酒药都是甜的…… 锦夜顿觉不可思议,皱了皱眉,手一扬,干净利索的将它丢至窗外。对她来说,这个瓷瓶毫无半分用处,若真是唤醒了他她就惨了。 撩开红色帘帐,严子湛半靠在床头,表情宁静,纯良无害。 “严大人,我是不会把床让给你的。”锦夜撇撇唇,爬上床,正欲一脚将其踹下去,还未出招就意识到不对劲,她僵硬的转了转脖子,发觉那原本昏昏沉沉的美男倏然坐直了身,双眼清明,就连表情都是万年不变的冰冷,哪里还寻得到半分酒醉迹象。 锦夜忽而就结巴了:“你、你醒了。”她偷偷的伸手,把袖子里的匕首再塞回枕头下,谋杀亲夫的罪名她暂时还不愿意被扣上。 严子湛一动不动,未有开口迹象。 锦夜心虚的避开那双眼,视线自觉的往下……他衣襟微松,裸 露在外的皮肤部分不若平时的白皙,仔细一看才发现上头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红痕,大小约指甲盖那般的形状,东一块西一块的,头颈处尤其明显。 难不成他喝了酒真会身体不适? 她叹口气:“我知道你眼下要问什么,其实我不是那糕饼铺老板的侄女,我……”顿了顿,一时也理不清思路,锦夜揪着衣摆,压低嗓音道:“我替你把药捡回来吧。”日行一善,必有好报,只盼他能良心发现放过自己。 她贴着床沿往床边爬,纤足刚踮到地上,手就被人拉住,她遂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严子湛的手臂缠在她腰侧,连带着把她的手也禁锢在怀里,那气力不似平常,竟让她挣脱的缝隙都没有。 “你是不是疯了?”锦夜不敢用原本的嗓音吼叫,就连表示愤怒的情绪都是轻轻柔柔的,自己听了都一肚子怨气。 无奈对方却全然无视她,愈缠愈紧,下颔紧磕在她肩上,压的她生疼。 因着手臂也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此刻就连点穴制住他,都变得希望渺茫。锦夜拼命挣扎之余,想起姚守义离去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古怪神情,再联系此刻某人莫名其妙的举动,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酒后失态,不算什么,但如严子湛乱轻薄人的状况,那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遇到。 淫贼。 她恼怒的在心里咒骂,当下也不再客气,膝盖朝他腹部狠命一顶,哪知其纹丝不动,手脚依然缠得她紧紧。 “放手,放手!”锦夜憋红了脸,用力过度,连呼吸都不顺起来。 严子湛无意识的低喃,也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颈间,这暧昧又亲密的行为,令她羞愤到几欲失了理智,低下头就一口咬在他的肩窝处。 这一口又狠又准,尖尖的虎牙刺穿他的皮肤,锦夜很快就再自己的口腔里尝到了血腥味,松口的时候瞄一眼那块被她咬到的伤处,才察觉到是那么……触目惊心。 不过也不怎么内疚就是了。 失了武器和施展拳脚的机会,她除却这一副利齿,也只能恨恨的拿头撞他,不消三次就软趴趴的放弃,两人贴的极紧,锦夜看不清他的脸,便只能瞪着眼前的鲜红床帐出气,同时,不详的预感也在心中缓缓升起—— 于是她就要这样过一晚上?不会的吧……她从未信鬼神一说,到如今也只得向佛祖诚恳求救一千遍,愿我佛慈悲愿有菩萨下凡渡人,总之,谁来救她于这水深火热之间?! …… …… 第二次清晨,天色蒙蒙亮,鸡鸣声破晓。 相府新房,气氛紧张。 “离我远一点。”严某人口气凛冽。 锦夜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如今的模样有多惨烈,她的妆该是全部都糊了,胭脂水粉蹭的他满肩都是,束发的头簪和发饰也早就掉落,原本华美的喜服被□□的不成样子。 最糟糕的是,她手脚皆是酸软麻木,毫无一丁点儿的感官触觉,她睁着彻夜未眠的眼,哭笑不得的看那表情嫌恶却精神抖擞的男人烫手山芋一般的甩开手。 于是身体失了平衡。 继而……不幸掉下了床。 她狼狈的跌落,趴在地上,没有力气站起身,只得抬起头咬牙道:“夫君大人,妾身这厢有礼了。”五体投地的大礼,愿您能满意。 32、身份识破,满心纠结 锦夜平日里鲜少用眼神表达愤怒, 她的眼眸略圆, 并无太多侵略性,自然比不过那传说中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置之死地的严子湛了。 于是这一大早的横眉冷对,终究是以她的败北告一段落。 锦夜起不了身, 只能恨恨的看着严子湛掸了掸衣袍,而后神情倨傲的下床, 长脚一跨,眼看就要迈过她身上…… “夫君大人, 你这样会踩到我的。”不轻不重的提醒。 严子湛目不斜视, 视对方的话为耳边风,照样一脚踏上那华美层叠裙摆,继而落坐于桌畔, 桌上仍然满目狼藉, 瓜果糕点的盘子翻了面,惟独酒壶例外, 端端正正的立在烛台边。 他拿起来晃一晃, 美眸一眯:“你喝的?” 锦夜瞅着自己喜服的一角,气得目瞪口呆,别过头去不吭声。 严子湛冷哼:“我倒不知糕饼铺的乡野丫头有这般好酒量。”他此刻额际又开始隐隐作痛,不似平常的来势汹汹,反倒有些像他人口中的宿醉症状, 当下心里便是有所怀疑,无奈记忆模糊,依稀只记得昨夜被那帮醉鬼推入了新房, 之后的事情却是怎么想都没有了印象。 锦夜猛然转过脸:“你……” “你的大嗓门呢?”严子湛站起身,微俯下头,居高临下的盯着这过门才一天的小妻子,她长发凌乱,妆容惨不忍睹,原先布于眼帘的金粉和红唇的胭脂都挪到了别处,配着其故作镇定的表情,愈加可笑。 锦夜低垂着头,避开他的眼,闷声道:“我可以解释。” 严子湛不语,不知是何缘故,他始终能在她身上寻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偏偏又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她刻意低眉顺目的姿态又可疑的要命。 锦夜深吸了口气:“其实我……” “不必多费口舌。”严子湛不耐打断,一字一顿:“你放心,有关于你的一切消息我自会派人去查,届时再来好好同你算一算账。” “可是我们已经成亲了。”锦夜故作委屈,言下之意便是他太过小气,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严子湛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你是宋家的人。” 锦夜笑而不语,良久才道:“我不喜欢宋家。”也不是宋家的人,她姓苏,此生都不会改变。 严子湛挑眉,口气难掩鄙夷:“怎么,宋正青送你进了相府,你倒是挺机灵的,这么快就表明了立场。” “你可真难伺候。”锦夜小声嘀咕了一句,彼时手臂已经恢复了知觉,她捶了捶腿,尝试着站起来,单手撑着床沿,脚底还未站稳,就是一阵麻软难耐,她在摔倒前还特地可怜巴巴的瞅了严某人一眼,无奈其心比铁坚,见她落难连眼都不曾眨一下,更勿论伸出援手了。 “少爷,少夫人。”门外忽而传来婢女的轻唤。 严子湛沉声:“进来吧。” “等等!”锦夜连忙出声阻止,随即不可思议的转过头:“你确定要让他们进来?”他头颈上的浅红色痕迹还未消退,衣领大敞着,肩膀处是她留下的杰作,而自己眼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此场面,怎能叫外人瞧见。 严子湛冷笑:“天热地凉,你只管坐在原地,他们不敢出言讥讽。” “……”锦夜默默的别开脸,这是你自找的,休怪我没有提醒你。 半晌,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最前边的是姚守义,后边则是手捧洗漱用具的二位婢女。 锦夜微微蜷起脚,索性靠在床沿。 “少夫人,你怎么坐在地上……”姚守义愣住,伸手就想扶起她。 “老姚。”严子湛凉凉的道:“她说她喜欢这房里的摆设与布置,尤其是这红榴莲石铺成的地,由着她便是了。” 锦夜笑得古怪:“嗯,躺在上边尤其舒服。” 姚守义眉头一皱,这刚过门的少夫人怎会有如此癖好,天都转凉了,会生病的吧。想了想,他终究还是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狠狠心绕至严子湛身边:“少爷,老奴替你……”更衣二字因着错愕哽在了喉咙里。 严子湛按着太阳穴,半倚在太师椅背上,口气不悦:“你发什么愣?” 姚守义老脸通红,想起少夫人之前说的那句话,又看着自家少爷身上留下的证据,憋了半天忽而就冒出一句:“少爷辛苦了。” “姚管家,我也很辛苦。”锦夜干脆抛去了脸皮,所谓与天斗,胜负早分,而与夫斗,可谓是其乐无穷啊。 “是是,都辛苦,都辛苦。”姚守义几欲夺门而逃,自己一把年纪了,着实不敢想些太遐思的东西,本以为少爷厌恶他人碰触,哪里晓得他昨夜与少夫人竟是如此豪迈,竟然还在地上…… “老姚,你脸红做什么。”严子湛敲了敲桌面,侧过头又粗粗扫过后头两个丫鬟,二人均是一脸羞涩窘迫的模样,其中一人举着铜盆,甚至都快把脸藏到那后边去了。 姚守义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踟蹰了好一阵子才试探道:“一会儿我先替少爷上药吧?” 严子湛的脸倏然就冷下来:“你若是有事便直说,莫要再吞吞吐吐。” 姚守义僵了一阵,指指他的肩窝处道:“少爷受伤了,这儿……似乎被人咬了一口。”他越说越轻,恨不能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 严子湛下意识就探手朝左肩摸去,指尖碰到的一瞬才知道痛楚,他抬眸就对上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当下就明白了七八分,昨晚他们两人共处一室,不是她又会是谁?! 锦夜唇边笑意逐渐加深,也不理会他,伸手就唤来婢女:“扶我起来。”待得坐上床铺之后,她慢条斯理的顺了顺长发,缓缓开口:“夫君,今日不早朝么?莫不是太累了,要不……” 严子湛厉声:“住口!” 锦夜不以为意的笑笑,转而将目光投向姚守义,后者的脸从方才起就一直青一阵白一阵,想必是误会了。 果不其然,姚守义迟疑道:“少爷,早朝还不去么?”新婚燕尔,若是留下来陪着妻子,倒也无可厚非。 “……”严子湛已然无语。 锦夜试着动动手脚,发觉并无大碍后才站起身,慢吞吞的挪步至他身边,刚刚才凑近些许,对方就厌恶的撇过头。她顿时心中怒火燃起,一把掐在他的手,踮起脚尖就迅速凑到他耳边:“你的身上可不止这一个齿印。” 严子湛垂下眸,听她那丝毫不掩饰恶意的说话方式,愈来愈觉得像极了前后交锋三次的某个女子,印象里她也是这般的胆大包天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他的底线。 “把帕巾给我。”长手一伸。 “是。”丫鬟乖乖的绞干布帛,递到主子手里。 锦夜退一步,狐疑的看着他,不知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下一瞬,那人就将帕子覆到自己脸上,胡乱地抹,动作粗鲁,全然不懂怜香惜玉。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无奈外人太多,也不好动武,只得暗自搭着他的腰,用力的掐回去。 这画面看在别人眼里,又是一对缱绻恩爱的小夫妻,男的为妻子洗脸,女的乖顺的靠在丈夫怀里。 姚守义唏嘘不已,昨夜害怕少爷喝酒后胡乱轻薄人的毛病会再度发作,怕他第二日醒来大发雷霆,还特地送了解酒药过来,如今想来自己确是多此一举了……这两人,只一晚,感情就那么好,果然是天作之合。 “够了吧?”锦夜挣脱开,脸上的皮肤都被他揉的火辣辣。 严子湛丢开那块被染得五颜六色的帕子,黑眸细细打量了她一阵,薄唇漾开耐人寻味的笑:“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锦夜强装镇定:“有么?我甚少出门,夫君定然是认错人了。” 这时,屋外又有一少女匆匆跑进门,边跑边唤:“小姐,小姐。”接触到姚守义的眼色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改了口:“少夫人。” 锦夜心一凉,下意识就朝后退了好几步。 严子湛拉着她的衣袖,一个用力就将她揽过来,笑容凉薄:“怎么办,就算你的声音刻意被掩盖了,我还是记得你丫头的嗓音。”像是很满意她大受打击的落魄样子,他竟然破天荒的拍了拍她的头:“第五次见面,我都记着。” 锦夜脚一软,颓然倒地。 “小姐!”初晴连忙跑上前,方才她进门的时候因着外头站了三四个身影,并未看到严子湛,才会一时疏忽,如今自知犯下大错,当下就白了脸,一手捂着嘴一手懊恼的揪着衣摆。 严子湛心情大好,对着众人微笑:“来人,宽衣。” 姚守义伸长脖子,一边替他换衣一边问道:“少爷,是去早朝?” 严子湛冲着呆坐一边的女子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去,自然要去,我要好好感谢皇上和九王爷,替我寻了这么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锦夜捶地,气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严子湛笑得易发得意,扬长而去。 待得人去楼空,房里只剩三人时,锦夜才稍微找回些神智,扭头拍一拍身边少女的手:“别慌了,既来之则安之。” “我怕他对小姐不利。”初晴红着眼:“都怪我。” 姚守义挠挠头,插嘴道:“老奴斗胆问一句,少夫人和初晴姑娘为何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锦夜有气无力的挥手:“不提也罢。”她的心,再无半分晴光,虽说这一天早晚都要到来,可老天爷未免太过苛刻,还未过上几日安心日子就让她进了地狱,想来之后的时日里必是要斗个鱼死网破了…… 也罢,既是皇帝指的婚,他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动她,亦或者,从某一方面来说宋正青勉强算是个靠山,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相府如战场,不正是她之前的打算么?一念及此,锦夜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姚管家,相府里可有什么家规,我初来乍到,不甚熟悉,还得劳烦你。” 姚守义颔首:“家规均是呈于祖宗祠堂,不过白日里老妇人在那里念经打座,所以不便叨扰,待得傍晚我再带少夫人过去。” 锦夜怔住,老夫人,这严家还有老夫人?她斟酌片刻,又道:“是……是我夫君的娘亲么?” 姚守义笑道:“自然是的。” “但昨天小姐拜堂成亲之时高堂之座未见有女子身影啊。”初晴插嘴:“难不成她连自己儿子的大喜之日都不原意露面么?” “一言难尽……”姚守义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良久才叹口气:“总而言之,有一点我要提醒少夫人,祠堂那一处,平日里还是少去为妙,老夫人的住所就再那附近,她生来喜静,极端厌恶被人打扰了清闲。” 锦夜点点头,轻声道:“但是道义上说,我今儿个早上还是得去她那儿奉茶不是么?我身为长媳,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没做到怕是要落了他人话柄。” “少夫人所虑不无道理,但是……老奴实在不敢冒然去打扰,就连少爷一年都不会去几次祠堂。”姚守义为难的摸了摸额头,“要不到了之后我先派人去通报一声,若她不同意我们进去,此事就作罢,少夫人也不必放在心里,这样可好?“ “就照姚管家的意思。”锦夜抿了抿唇,继而道:“那么就先劳烦你带路了。” . 褪下红杉,换上一袭浅紫罗裙,锦夜脂粉未施云鬓半挽,施施然的跟在姚守义身后,后者脚步迟疑,走两步便要停上许久,不时还晃晃脑袋叹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姚管家,你很为难?”她着实有些困惑,相府的老夫人真有那么可怕吗,更何况,要奉茶的人是她,即使担心也不该轮到他才是。 “少夫人,你有所不知。”姚守义在回廊拐角处顿足,认真道:“老奴曾去过云心居数十次,见到老夫人的面惟有寥寥数次,大多时候都是被她的贴身丫鬟拦在外头,而且……老夫人为人严谨爱净,但凡有下人弄脏了里头的任何一件物品,都会遭来一顿毒打。” 锦夜咂舌:“严子湛不也是那般么?” 姚守义奇怪的看她一眼。 锦夜笑笑,这才改了称呼:“我是说,夫君在这点上倒是同他娘挺相似的,不过我好奇的是昨夜的喜宴竟然未曾有人提到老夫人。” 姚守义蹙眉:“自从老爷死后,夫人几乎就不曾出过门,惟有每年三次去山上静养三个月,留在府里的日子也就是那么短短数月。” 锦夜低眸,看来这相府真是藏了不少故事,一个喜怒无常的少主人,外加一个洁癖成病的老女人,而且就她来推断,这老夫人似乎是不怎么喜欢严子湛的,试问天下父母,谁会缺席亲生儿子的大喜之日…… “少夫人,妙姑来了。”姚守义忽而朝旁躲开一大步。 妙姑?锦夜扬眉,扭头就看到另一边有白衣身影疾步而来,待得走近些才看清容貌,只是这一瞧,锦夜又移不开眼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 坦白说,锦夜自个儿就是略微高挑的身段,但这妙姑竟比她还高上半头,三十岁上下,额头光洁,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肤色偏黑,利眸薄唇,是较刻薄的长相,让人心生畏惧。 半刻,三人聚了头。 “姚管家。”女人福了福身,声音有些沙哑。 姚守义端着笑,热络的招呼:“妙姑。”语罢,他又弓着身迎向锦夜,同女人介绍道:“这是少夫人,昨儿个刚入门,特来给老夫人奉茶请安。” “你同少爷成亲了?”女人猛然看向对面的少女。 锦夜微笑:“正是,今儿个早上该给娘请安才是,妙姑可否替我通传一声。” “不必了。”干脆利索的拒绝,未见解释。 锦夜错愕,好个无礼的下人。 姚守义赔着笑:“妙姑,你看,念在少夫人一片诚心,就劳烦你通传一声,若是夫人不肯,我们不会多留。” 女人撇撇唇:“夫人不见外人。” 锦夜微张开嘴,顿觉荒谬,姚管家已然点名她的身份,这妙姑还这般决绝的称呼她为外人,原来在这所谓老妇人的眼里,媳妇都是外人…… 既是如此,也无需再舔着脸皮恳求,她来这里,不过是为了道义,不想落了他人口舌,无奈对方不稀罕,那她也就省心,就当这相府里没有婆婆便是。 “姚管家,走吧。”她收回扶在木栏上的手,冷冷回头道:“打扰,以后该是不会再来了。” 姚守义摇摇头,早知如此,就不该带少夫人来的,害她平白无故蒙羞。 锦夜潇洒转身,宽大水袖顺着风扬起,不轻不重的扫过妙姑的脸上,后者脚步轻点,很快避开。 会武? 锦夜拧着秀眉,对上女人的眼睛,自己方才确是想给一个下马威,暗中带了些掌风,照道理寻常女子早该跌地上才对,孰料其反应如此之快…… “少夫人,老奴带你去摆放族谱的后室。”姚守义躬身,有些愧疚。 “慢着。”妙姑抿着唇,良久又开口:“少夫人稍等,容我先去和夫人请示一下。” 33、流言入耳,携夫回门 迟h恒步入月寝殿的时候, 迟若宸还在睡梦中, 绵胖小手死死拽着明黄床帐的一角,里衣因着睡姿不雅撩到了胸口,露出鼓鼓的肚皮, 随侍一旁的小太监低垂着头跪在身侧,轻轻摇扇。 “皇上, 臣有事有求见。”低沉男嗓听来颇为悦耳。 半晌,未传来回应, 小皇帝翻了个身, 嘴里嘟囔两句,依旧睡得香甜。 迟h恒皱起眉,正在考虑是否要一把拉起对方。 “王爷。”常喜微微抬起头, 不敢直视他, 只得略伏下身子:“皇上昨儿个去严相的喜宴,闹到子时才回宫。” 迟h恒眯着眼, 面无表情的道:“所以你这是在告诫本王爷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皇上?” “奴才不敢。”常喜很快接过话:“是奴才多嘴了, 王爷莫怪。” 迟h恒冷哼一声:“你出去吧。” 常喜一怔:“可是皇上一会儿起来没见到奴才……” “出去!”迟h恒拉下脸,这狗奴才着实胆大,进宫也有段时日了,之前都是乖巧谦卑的模样,可这些年来仗着皇帝的宠爱越发嚣张, 常常私自出宫,据说还和宋正青私下里有联系。 这样的隐患,看来是该除一除了。 常喜偷偷看一眼面前的男子, 见其阴沉着脸面有愠色,当下也不敢再忤逆对方,赶紧弓着身子猫腰退出去:“奴才在外殿候着,王爷有吩咐就唤奴才。” “好酒,好酒……”床上传来宸模糊不清的呢喃,那团肉球滚了两滚,继而将自己推入险境,已然小半个身子都悬在半空中。 迟h恒微笑,并未有唤醒对方之意。 片刻,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迟若宸睡眼惺忪的爬起身来,一手捂着臀部,惊慌失措:“朕的屁股怎么那么痛,常喜,常喜……”忽而又停住,他盯着一脸神清气爽的某人,随即回头望一望空荡荡的龙床,恼怒道:“九哥太可恨,见朕摔下来也不来扶一把。” “皇上,臣才刚刚进来。”迟h恒不温不火的道。 “九哥说谎都不脸红,算了,朕不同你计较。”迟若宸摆摆手,拉下几乎衣不蔽体的里衣,边打哈欠边道:“这不还没到早朝时间么,朕又没迟到,九哥一大早就过来扰人清梦,究竟意欲何为。” 迟h恒弯下腰,将那圆滚滚的小皇帝抱到贵妃椅上,笑得古怪:“皇上,昨儿个夜里可尽兴?” 迟若宸软趴趴的靠着椅背,叹道:“又不是朕纳妃,有什么好尽兴的。”话音刚落就被人赏了个爆栗,他捧着脑袋佯装大怒:“迟h恒,朕九五之尊,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折磨朕,小心朕……” “皇上想如何?”迟h恒捏一把那包子脸,大笑:“若是要诛九族,请别把自己算进去。” 迟若宸伸着脖子,疑惑:“九哥怎的如此开心,同平常不太一样。”平日在宫里永远都是严谨姿态,一丝不苟,同眼前玩世不恭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是替严相高兴,娶到了门当户对的妻子。”迟h恒倚在桌畔,认真道:“这可是多亏了皇上。” 迟若宸摸摸头,颇为自得的道:“这有什么,你喜欢的话朕也给你指一个,宋府不是还有一个千金么?”九哥比严相还要大上两年,也是时候成亲了。 闻言迟h恒大惊:“不劳皇上费心,臣早已有了心仪女子。” “谁?” “……”骗你的。 迟若宸跳下贵妃椅,拖着他的袖子仰头道:“九哥,母后说待得朕大婚之日,必要看到你儿女满堂。” 难度好大。 迟h恒默默的抹一把冷汗,下一刻又换上笑脸:“来,同我说说,喜宴上可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例如严相暴怒掀桌,亦或是洞房里新人大打出手,随便什么都可以。 “朕……朕不记得了。”小皇帝作望天状。 迟h恒蹙眉追问:“如何不记得了?皇上不是亲临了严相的婚宴么。” 迟若宸哽住,好半天才憋出话来:“朕似乎喝醉了,只记得睡前被宫女灌了不少醒酒药,之前的事情再无半分印象。”语罢,他蹭蹭的退了两步,发觉对方的笑容逐渐凉薄下来后,又低声道:“九哥别生气,朕喝酒的事儿……你别告诉母后。” 迟h恒嘴角抽搐:“我不是气这个。” 迟若宸睁大眼:“那是……”肩膀被按住,他对上某人痛心疾首的眼神,不由一愣:“怎么了?” “我气你错过严相人生最美妙的一刻。”愤怒的语调。 “九哥是在遗憾自己未去么?”迟若宸歪着头,小心翼翼的开口:“话说回来,朕见你三天两头往相府跑,还以为九哥同严相的感情很好,哪里晓得你连他的大喜日子都要缺席。” 迟h恒脱口而出:“我也很想去啊!”若不是怕被那家伙暗算,他早就备着厚礼上门去了。 这时,常喜忽而在殿外提醒:“皇上,该用早膳了,一会儿就早朝了。” “宣吧。”迟若宸努努嘴,转身道:“九哥,严相今日该是会过来的,既然你没去,那么关于详情你亲自问他便是了。” 迟h恒僵了一下,径自单膝下跪告辞:“臣临时想起还有事要处理,先回王府了,皇上不必同严相提起臣回京的消息,臣自会去登门拜访。”话音刚落,他匆匆起身离去。 余下迟若宸一人呆呆的望着其背影惆怅:“九哥对严相可真是又敬畏又关心。” . 吟诵佛经的清浅女音在不远处的祠堂里回荡,配合着木鱼敲打的节奏,端庄肃穆之感油然心生。 锦夜候在屋外,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已有半个时辰之久,久到她的腿根处隐隐泛酸,捧着茶盏的手开始颤抖,直想砸到门上边去。 “少夫人,多留无益。”姚守义试探道:“妙姑进去那么久都未出来,老奴猜测是夫人不肯见我们,不如还是走吧。” 锦夜牙关紧了紧,这严家女主人好大的架子,她算是见识到了,也罢,这番前来请安本就是出于道理,既是对方硬下心肠给她吃闭门羹,那就怪不得她省去奉茶这一环节了。 将鬓角的碎发塞入耳后,她淡淡开口:“姚管家,就照你的意思。” 二人正欲离去,巧的是那门就偏生开了,妙姑探出头来沉声道:“夫人做完早课了,少夫人进来吧。” 锦夜抿着唇不发一语。 姚守义催促:“少夫人,快去吧,老奴在外边等您。” 怎么可能那么巧,还真把她当猴耍了吗?锦夜是聪明人,当下立刻就回过神来,对方一早就清楚她的来意,故意让她干等,看能耗掉多少脾气,想必之前候在门边从头到尾都在监视她们吧。 “少夫人。”妙姑不悦:“您若是没睡醒,就回去补眠吧。” 锦夜握着拳头,硬生生憋下燃起的火,礼貌笑道:“哪里,只是有些激动罢了,昨夜未见到老夫人真面貌,今日有幸,所以不免笨拙了些,请见谅。” 妙姑颔首,转而引路。 祠堂内供奉着严家祖祖辈辈的牌位,香炉内白烟渺渺,空旷的堂里未有过多摆设,一排红烛燃在烛台上,后边是藤条编成的凉椅,严家老夫人钱可芯便坐于其上,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未见任何发饰,穿的是一袭墨绿素裙,右手戴碧玉镯,左手捻着一串佛珠,整个人几乎与周遭静谧氛围融为一体。 锦夜只一眼就惊艳,倾国倾城不过如此,严府上上下下的奴仆叫她一声老夫人怕是完全把她给叫老了。这女子,单从外貌上看,不过三十岁左右,而严子湛的五官更是完全遗传了她,区别之处不过是后者眉间多了些英武之气。 打量片刻,她便不再放肆,走至其跟前,安分的跪下,端上茶盏道:“娘,媳妇来给您请安。” 钱可芯眼都未抬半分,冷冷道:“你不必特地前来祠堂。” 锦夜笑得勉强:“媳妇昨儿个才进门,怎可造次,娘请喝下这一杯茶水,有些凉了,还望娘不要见怪。” 钱可芯并未伸手去接,倒是妙姑接过来放在一旁的小矮桌上,转身又凑到自家主子耳边轻声道:“夫人,你瞧瞧这丫头的眼睛,是不是像极了某人。” 锦夜抿了抿唇,不明所以。 钱可芯微微抬起头,下一瞬,猛然站直身子,大惊:“你……” 锦夜错愕:“娘,媳妇是否有地方做错了。” 钱可芯深深吸了口气:“宋婉茹是你什么人?” 锦夜挑眉,半晌应道:“是我娘。” “宋婉茹是你娘?”钱可芯倏然大笑,扬手就将桌上的茶盏挥下,恶狠狠的道:“贱人生的女儿,也配进我宋家大门。” 茶水泼了锦夜一身,虽不至于烫,依然难堪。但此刻令她愤怒的,不过是对方口中那贱人二字,她娘是那么聪明温柔的女子,怎么可以被人辱骂这两个字……再也忍不住怒气,她一掌拍在桌上,五指深陷其间,咬着牙一字一顿:“不许侮辱我娘。” “你娘勾引自己的亲生弟弟,而后还同一个长工私奔了,你说说,她配不配得上这个贱字?”钱可芯此刻面容狰狞,哪里还有半分美丽可寻。 惊天巨浪袭来,锦夜反倒忘了开口反驳,脑中回荡的都是钱可芯的话语,勾引自己弟弟?宋正青?娘和宋正青,不可能,不可能的…… 钱可芯步步紧逼:“当年那件丑事闹得纷纷扬扬,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你舅舅。” “一派胡言。”锦夜反手就是一推,无奈被妙姑挡开,她退一步,努力平静下来:“我娘是什么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今日我敬你是长辈,就此作罢,再让我听到诸如此类的话语,莫怪我手下无情。”一脚踏平地上的碎片,她摔门而去。 外头是静静等候的姚守义,见她出来,便迎上前道:“少夫人,如何?” 锦夜面容铁青,径自朝前走:“我想出门一趟。” 姚守义跟在她身后,大约也意识到了两人的对话不甚愉快,想了想就道:“若是少夫人心情不好,老奴这就去准备车马,不过其实今日是您回门之日,您不等着少爷一起去宋府么?” 宋府?去他的宋府,苏家才是她娘家。 正好,趁着某人不在,她可以溜回家去去怒气,顺道……也打听一下那胡说八道的女人口中的丑事到底是何等谣言。 一念及此,锦夜顿下步子:“夫君恐怕忙于政事,该是没有时间陪我了,这样吧,劳烦姚管家准备一下,我一人回去就行。” 姚守义点点头,很快就叫人备了马车。 锦夜提着裙摆上车之际,却听见初晴叹气:“小姐,怕是你走不了了。”朝后一瞧,某辆黑色奢华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跟前。 车门打开,严子湛一撩下摆洒脱的下了车,唇畔含着的浅笑足以衬得日月失色,美眸里却满是奚落:“想跑?” 锦夜哽住,勉强道:“夫君说笑了,妾身不过是想回娘家一趟罢了。” 姚守义一拍掌:“少爷,正好您来了,少夫人今日是回门之喜,是要和夫君一起去娘家的,您看……” 严子湛恶意的笑:“既是如此,我自会陪她。” “什么?!”锦夜惊慌,差点踩到自个儿的裙摆,为何今天可恨的事情都聚到一块了…… 34、意外事故,马车纠缠 锦夜自坐上马车的那刻起, 心就再未平静下来过, 尽管她面含微笑,表面看来依旧不动声色,但那紧紧绞着绢帕的手却无意之中露了马脚。 计划被打乱, 叫她如何不懊恼,就连初晴都被他刻意留在了相府, 这样一来,身边再无半个帮手, 而原先准备去苏府的路线也只得半途改掉。 更糟糕的是, 出嫁前便同宋正青商量好第二日不会回去,那只老狐狸在不在宋府还是个问题,万一碰上那痴心不改的宋汀月, 还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宋景贤…… 锦夜咬了咬唇, 只觉头疼不已,悄悄别过头瞅一眼坐在身边的男子, 见其眉目淡然神情清朗, 便更觉郁卒。 为何她会把自己逼入如此境地?同有着心结的冤家坐在同一辆车上,还要去面对宋家那一帮难相处的人…… 相对来说,她的夫君状况瞅上去可比自己要好上许多。 严子湛方才出门前匆匆褪下朝服,让丫鬟随意取一件便服,眼下这身月白外袍的确普通, 上头并无半分花纹,而他也像是要刻意低调,用来束发的也不过是一支木簪, 无奈看在锦夜眼里,就有了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既然想要朴素想要不引人注意,那把脸遮起来不就好了?她愤愤地想着,殊不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然开始嫉妒起一个男人来。 严子湛手执书卷,万年不改的冰山姿态,倨傲清高难以亲近。锦夜坐于他身侧,几乎可以感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股子寒意源源不断的透到自己骨子里,马车里的空间算不得宽敞,两人相距不过咫尺。 遇到路面颠簸时,锦夜常常会不自觉的歪了身子,有时不小心碰到严某人的衣服,他就会皱着眉,一个眼刀子甩过来。 于是,在莫名其妙被狠瞪了数次之后,她终是忍不住,干脆的转过身子,恼怒道:“恕我直言,你若不愿陪我回门,直说便是,何必委屈了自己。” 严子湛正眼都未瞧她一下,全当了耳边风,伸着长指哗啦啦地翻书。 锦夜深吸了口气,一把抽去他手中的书卷,笑得勉强:“夫君,妾身在同你说话,你为何不应?” 严子湛也不同她解释,长手一捞,就想夺回自己的东西。 锦夜换上顽劣表情,紧紧的把书抱在怀里:“我着实闷得慌,夫君不肯说话,我也只好借夫君的书一阅了。”自认识以来,她真是难得有占上风的时候,此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即便被人说幼稚,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严子湛面有愠色,但当下又发作不得,她会武,力气又比寻常女子大了许多,自是不能动手的,当然,他也不屑动手便是。 对方既不出言讥讽也不主动出手,这厢锦夜反倒奇怪起来,如此逆来顺受着实不像那呼风唤雨的宰相大人,她瞄了瞄他的侧面,见其右颊微微鼓起,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 忽而就怀疑起来:“你在吃什么?” 严子湛顿了顿,缓缓别开头去。 锦夜顿觉荒谬:“糖?” “胡扯。”严子湛含糊不清的驳斥,继而迅速咽下口含之物,不悦道:“你想看书,那便安静坐着,莫要来烦我。”语罢,唇畔又堆起轻蔑笑意:“话说回来,你看得懂么?” 锦夜低头,看了看书名,惊讶道:“你看兵法?你不是文官么……” 严子湛不耐:“谁规定文官不能看兵法,古人云女子发长见识短,想来你也不过是如此。” 好刻薄的嘴。 锦夜气得柳眉倒竖:“你!” 严子湛撇撇唇,摊开手心:“还我。” 锦夜用力将书按至他手心,继而凑上前冷笑道:“夫君大人可别忘了,妾身也有一贴身之物在你那里,不知几时能够还回来。” 贴身之物?严子湛怔住,半晌又不着痕迹的拉开二人距离,轻嗤:“无中生有。” “我的长命锁呢。”锦夜咬牙:“莫不是你贵人多忘事儿,快些还我。”她的真面目早就被他知晓,自然也无须再假扮温柔可人的小家碧玉,快快夺回主动权才是正道。 严子湛凉凉扔回一句:“那么我的扳指又在何处?” “你的扳指在……”九王爷那三个字怎么都无法说出口,锦夜哽在那里,他大约是不知道自己被迟h恒利用的□□,那么此时提到九王爷,又会令他起疑,想了想只得作罢,转而悻悻道:“我弄丢了。” 闻言严子湛不怒反笑:“我也弄丢了,待得你找到扳指的时候,想必那长命锁也会重见天日。” 无耻,堂堂宰相居然这般无赖。 锦夜气急,扯着他的袖子高声:“你知不知道它对我的意义,怎能说得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严子湛收起笑意:“我只明白,那抽了我十二鞭,打了我一个耳光,又附加三处剑伤的女子,我是决计不会轻易放过的。” 锦夜呼吸一窒:“你想怎么样?” 严子湛眯着美眸,挥开她的手:“我想如何,你以后就会慢慢了解。” 锦夜笑得比哭还难看:“但是……但是那个女子都已经是你的枕边人了,不如……”她正欲示弱,马车倏然猛的一震,随即方向大变,剧烈颠簸起来。 二人同时被狠狠甩到了车厢的最角落处,不巧的是姿势极端暧昧,男下女上,衣衫交缠,青丝缭乱,似曾相识的场景。 外头很快传来争执,车夫的低吼,似乎还有女子的咒骂,伴随着马儿的尖锐嘶鸣,一阵混乱。 而马车里头,严子湛几乎是半卧在软榻间,锦夜不知怎么刚好半跪于地上,上半身莫名其妙的伏在他腿间,最要命的是脸却正好面对着其某些尴尬位置,她耳根滚烫,羞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想站起来。 孰料刚一动,头皮就是一阵钻心的痛楚。 “你的腰带缠到我的发了。”她心慌的大喊:“快些帮我解开。” “我出门可没带剪子。”严子湛反射性的抓住她的肩膀朝外推,动作果决狠厉,丝毫不拖泥带水。 “别动,你别动!”牵一发则动全身,锦夜估摸着缠在他腰间流云扣上的头发至少得有一束,否则怎会如此疼痛,她眼泪都要掉出来,赶紧抓住他的手:“你就不能耐心的替我解开么?” 严子湛紧抿着唇,干脆的拒绝:“不能。” “你若弄疼了我,我定要揍得你满地找牙!”锦夜终于凶相毕露,扬手就拍碎了车厢边上的琉璃灯盏。 良久,上边的人儿没了动静。 锦夜垂着头,脖子都快等到僵掉,皇天不负苦心人,别扭又残忍的宰相大人总算妥协,她噙着热泪,尽管他动作稍嫌粗鲁指尖太过冰凉,但……只要能解了燃眉之急就是好的。 如此想来,嫁一个不会武的相公还真是幸运,幸而今日辟岐也未陪在其身边,说句实在话,为所欲为都没人能阻拦。 她弯了弯唇,若暴力能让他被驯服,那么她相当愿意去尝试。 马车外头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下一刻,车帘被人撩起,有清脆的少女嗓音落入耳际—— “本小姐倒要好好瞧瞧,养出这般放肆车夫的主子到底生得是何模样。” 35、当众出丑,孰是孰非 “这位姑娘, 还望住手……”锦夜出声阻止。 “你是长了三头六臂吗?不好好给本小姐道歉休想就这么算了。”外头的人依然咄咄相逼。 眼看着那车帘都被人撩起了一小半, 再不做点什么的话恐怕就会让自己陷入不可挽回的局面,锦夜咬牙,微微侧过头伏在严子湛膝盖上, 右腿顺势踢出,直接将那掀帘的手揣了个正着。 “啊!”惊呼声响起, 那只玉白的小手遂然缩了回去, 尽管锦夜略为控制了力道, 但情急之下自然也不会太收敛, 更何况对方是个女子,恐怕这一脚必然会让其痛上好些日子。 “你好大的胆子,可知本小姐是谁?”外头传来娇喝。 锦夜垂着头一边忙着解开纠缠的发, 一边淡淡道:“抱歉了, 还望姑娘你能离马车远一些,否则我怕顾不好自个儿的手脚。” “……”忽然原先说话的少女就没了动静, 只余周遭的喧哗。 锦夜松一口气, 意识到方才或许有些过分,正欲再说些场面话,就有几道脚步聚拢而来,她心里一紧,继而就有不祥预兆涌起。 “苍文, 苍武!” “属下在。” “替我把这马车拆了,我倒要看看,里头是什么稀罕货色, 如此见不得人。” 完了,这下糟了。 锦夜浑身紧绷,她哪里想得到对方还带了几个手下,眼下细细想来,其说话的气焰嚣张,颇有些得理不饶人的味道。这样年纪的丫头,这样的处世态度,想必也是出身非富即贵的人家。 她叹口气,只觉事情开始棘手,略微抬起头,却发现那素来泰山崩顶面不改色的严某人依旧淡然,毫无半分要共同承担危难状况的觉悟,顿然火从心起:“你不是宰相么,快些想办法。” 严子湛挑眉:“你不是很能打么?” 锦夜挪了挪膝盖,改成侧趴伏在他腿上的姿势,倏然笑得灿烂:“也无妨,就让他们瞧瞧,说来宰相大人平日远在朝堂,偶尔也该牺牲牺牲自己,给百姓们制造些茶余饭后的话题才是。” 严子湛冷哼:“拉着你一同丢脸,倒也算是一种补偿。” 锦夜哽住,撑住车壁一个侧踢,将某个意图靠近他们的男子狠狠击退,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马车外又是新的一波进攻。她勉强应付了几次,但是由于上半身的限制,很快就力不从心…… “好身手。”严子湛微笑:“但是……你确定不想站起来么?” 锦夜恨恨瞪了他一眼,终于被那缠在其腰带上的一缕青丝给弄至耐心殆尽,单手握住发根处,她在踟蹰半刻后倏然有了主意,迅速的扑至他怀里。 严子湛恼怒:“做什么?” “脱下来就成了。”锦夜头也不抬,双手忙碌的解他的腰带。想不到自喻聪明一世,之前却未想到眼下这般简洁明了的方式,果真和这家伙呆在一起,就容易手足无措。 严子湛紧紧皱着眉,她离他极近,半挽的长发有些许散在自己的白衣上,鼻端甚至能闻到其身上传来的雅致香气。坦白说来,倒是不难闻,但依旧难以忍受,他的的确确最不喜人亲近,偏偏这女子总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跨越雷池…… “好了!”锦夜欣喜的抬起头,因着那腰带垂下来的重量,发髻变得凌乱,上头的蝴蝶簪都歪了大半。 同一时刻,布帛撕裂的声响分外清晰,那车帘生生化成了碎片,刺眼阳光登堂入内,照亮一车……混乱。 锦夜脚下一滑,就这么顺势坐在了某人的大腿上,当然,严子湛也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周遭莫名出现的大把看热闹人群的数目着实壮观,让他有短暂性的恍神。 “我道那车夫怎会横冲直撞,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说话的少女眉目清秀,不似寻常大家闺秀一般所穿罗裙,反倒是束裤加黑靴,长发干净利落的扎在脑后,露出额上明显的美人儿尖。 而外头的行人摊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时交头接耳,对着二人指指点点—— “哪家的公子哥儿,这般惊世骇俗,光天化日之下和个女子在马车里行此苟且之事。” “可不是,长的倒是极俊俏,你瞅瞅,那皮肤那眉眼……” “王大婶,你在看哪里?” “……” 耳边是源源不绝的聒噪,锦夜觉得这一刻犹如置身十八层地狱,被这么多道视线所注视着,比起万箭穿心,更是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奇怪的是,她在挠心挠肺的同时竟然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只因素来泰山压顶都能面不改色的严子湛竟然脸……绿了。 这叫一个精彩。 他的肤色本是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眼下看来,愈加寻不到半分血色,黑眸里的恼意和寒冽各掺一半,眉间戾气尤甚。 “怎么,你还不肯起来么?”严子湛微贴近她的脸,自牙关里挤出字。 “我方才太用力,腿麻了……”锦夜忽而发现自己的面皮也厚了许多,比起被全京城的人看笑话,瞅着她那冷面夫君暴跳如雷更为有趣,更何况她是背对着众人,他才是众矢之的。 严子湛用力闭了闭眸,生平第一次感到挫败。 这女人,打又打不过,吓也吓不倒,看似纯良实则伶牙俐齿,行事也是难以捉摸。 棘手,真是棘手。 “你们之中,方才是哪个人踢了我?”少女微微扬着下巴,目色锐利:“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对我动粗,哼。” 锦夜慢吞吞的起身,挪了两步,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严子湛,继而缓缓低下头,轻声道:“就当是我踢的吧。” 严子湛抿着唇,对上她的视线,你这演的是哪一出。 锦夜无声的笑,夫君大人,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少女在二人间扫视了一遍,犹豫不决,里头坐着的年轻男人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应该是不会武,但那说话细声细气的姑娘如此怯生生的模样,倒像是被人胁迫的。 “苍武,把这臭小子给我好好教训一顿!” “是。”人堆里的高大男子煞是显眼。 锦夜侧过头,忍笑忍的很是辛苦,哎哎,虽说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保护妻子也是丈夫应尽的责任,他不会怪她的吧。 如果被揍得很惨的话,她会适当的出手的,如果实在是出受不了的话,那么就回去好好帮他擦一次药吧。 就这么决定了。 她默默的让开路,还未走出两步,手掌就被人用力攫住。 “这么快撇清关系了?”严子湛一改冰冷态度,亲昵的从她头上解下腰带,脸不红心不跳的当众系上。 众人咂舌,满目惊艳,这衣衫不整的公子哥儿气质卓绝,敞着衣襟的姿态都是那么的优雅清冷,尤其是唇畔弯起的弧度是要命的恰到好处,简直是…… “祸害啊。”王大婶逸出叹息。 少女撇撇唇,扬手拍拍属下的肩膀:“苍武,速战速决,我们还赶着去盘账呢。”转头又对着严子湛道:“就算你再好看,我还是要报仇,你放心,我叫苍武先让你三招。” 锦夜挣了挣手,没能挣脱开,他拽的她死紧,笑意在眼底结了冰,若是眼神能杀人,她怕是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你求我,我就帮你。”她用口型无声的要求。 严子湛冷笑:“也罢,你总归是要回相府的,到时……”他适时的顿住,留给她想象的空间。 锦夜握了握拳,这招可真狠。 “这位姑娘,你若是舍不得心上人挨揍,可以选择不看。”少女拧着眉,手中的小扇子摇的噼啪直响:“眼下是否能先让一让?” 锦夜站在原地,内心纠结到了极点。 “少、少夫人,务必不能让少爷有个闪失啊。”角落处有个破锣嗓子鬼吼鬼叫,众人回头,看到先前被打晕的车夫又醒了过来,还声嘶力竭的护主,着实令人动容。 车夫费力的喘口气,又爬在地上嚷嚷:“你们这些人,眼里可还有王法,当街……当街侮辱朝廷命官。你可知我家少爷是谁,他可是当朝宰相,你们还不速速跪下赔罪。”语罢,他又觉心安了一些,这份工作虽是严苛了些,但至少薪水优渥,可要抓紧机会讨好少爷,免得被扫地出门。 宰相?宰相! 众人惶恐,又想起酒楼街坊里的传闻,据说严大人不苟言笑貌比天人,满腹经论傲射天边月,后半句无法验证,但前半句倒是同面前的男子确是有大半相似处。 “走走走,快走。”赶紧挥挥衣袖,纷纷作鸟兽散。 这偌大的街巷很快散了个干净,只余十来人,锦夜目瞪口呆,早知道报出他的名号那么有效,方才在马车内就该这么做了。 “你真是宰相?莫不是唬我的。”少女怀疑的眯起眼,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一排侍从,又道:“宰相身边怎么都没几个服侍的,必然是说谎,苍武!” 被点到名的男人一脸为难:“小姐,若真是朝廷重臣,我们可惹不起。” 少女拿扇柄敲了一记下属的脑门子,嗤道:“你怕什么,我卞家商行遍布京城,垄断整个盐布赌坊的运作,连皇帝都奉我爹为上宾,真要对致公堂也不回落于下风,再说是他无礼在先,怨不得我。” 卞家?锦夜若有所思,似乎听宋正青提过几次,确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甲人家,官商勾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无论如何来说,严子湛那家伙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区区商贩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这卞家小姐未免也太过自信。对于皇族来说,一个是权倾朝野的辅政臣子,而另一个则是花一段时间就能培养出来的皇商,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姑娘,不如就算了吧。”锦夜叹气:“如此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方才……呃,我夫君下手是重了些,这样吧,改天我必亲自登门造访。” 严子湛用力按着额角:“我真是听不下去了。” “少爷,你脸色好难看。”车夫小心翼翼的瞅了眼主子,又道:“是不是担心少夫人被那气势汹汹的丫头欺负?” 还有谁欺负的了她!她不去欺负别人就是佛祖保佑了。 严子湛抿了抿唇:“辟岐。” 黑影一掠而过。 车夫傻眼,辟护卫什么时候跟出来的,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果然、果然是高手…… 严子湛淡淡道:“全部解决了,封了他们的嘴,我在日落前必须回宫一趟,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顿了顿,他又道:“等等,先替我把她的穴点了。” 锦夜倏然心里发毛,这个她不会是自己吧? 辟岐大步而来,微微弯下腰:“少夫人,得罪了。” 锦夜闭上眼,反抗的动力都没有,他与她二人之间的武功差距过分悬殊,还是无需浪费力气了,眼下担心的,不过就是怕那严子湛又想出什么馊主意来…… “你点我的穴做什么?不是陪我回门么?” “我忽然想去个地方。”严子湛笑得古怪,走至锦夜身边,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将她抱至马车上,膝盖还未沾到软榻,他就松了手,任由她华丽的在上边滚了两圈。 “你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混账。”锦夜气得破口大骂。 “尽管骂。”严子湛笑笑,起身坐到驾车位:“等下你就该感激我这般体贴,成婚第二日就特地带你去故地重游,驾——” 马车绝尘而去。 36、故地重游,自作聪明 “老爷。” “……” “老爷, 您没事吧?” “我在想, 为何锦夜没有同你一起来。”苏起旺一脸哀怨的坐于后院的竹塌上,面色被阳光晒得通红,他也不晓得躲一躲, 就这么半仰着头任由烈日肆虐。 初晴叹口气:“您先进屋吧,进去再说。” “我不想进去, 这几日总是觉得冷,看到锦夜出嫁前的闺房还是一如从前, 我就……说不上来的感觉。”苏起旺皱着眉, 难掩失落。 初晴垂下眼,轻声道:“您是否对小姐已经心寒了?您千万不要难过,也不要放弃小姐, 她是有苦衷的。” 苏起旺摇摇头:“锦夜是我唯一的女儿, 素来乖巧听话,我又怎会责怪她。只是我思来想去, 她那日冒然便提起要嫁给严相, 继而不过三天就上了花轿,这前后时间实在短促,蹊跷得很,更何况,她还提出那般荒谬的请求……” 说到这里已然哽咽, 他忆起那日女儿泪眼婆娑的跪在自己面前,仓惶又愧疚的解释一切,说是有幸她认了个名门望族的大官做亲戚, 能够有幸攀上严子湛这门婚事。 本来是极好的事情,可高堂主婚之位却不得不让出来,他怕届时去了喜宴就要难以控制情绪,为了她的幸福也就硬逼着自己呆在家里。 眼下转念想到自己连女儿的大喜之日都未能出席,苏起旺不由得眼眶一红,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初晴,你说锦夜是否嫌弃我这个爹,我只懂得做生意,满身铜臭味,又在京城寻不到半分势力,就连她的终生大事都无法帮上忙。” “不是的,严子湛身为宰相,必然不太可能娶一个平民女子,小姐认了亲戚抬高了身价,才能顺利嫁进相府,老爷您莫要胡思乱想。”初晴别开头,有些挣扎的想把实情和盘托出,老爷心心念念的不过都是小姐一人,可小姐万般叮嘱过,让她莫要说漏嘴,尤其是回归宋府的这件事情。她真的不明白,小姐同严子湛的梁子结得如此深,为何还要执意嫁给他,甚至不惜和打心底里厌恶的宋正青联手。 到底是有什么隐情…… “我听说,锦夜认的那个亲戚在朝堂上颇有威望,姓什么来着——”苏起旺挠了挠脑袋,思忖了好一阵子都没想出答案来。 初晴惊出一声冷汗,连忙笑道:“记不起来就别刻意去想了,来,我扶您起来,咱们回屋子慢聊。”凭心而论,此刻翻天该地的愧疚感快把她淹没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帮凶,这点毋庸置疑。 “我哪儿都不去。”苏起旺擦了擦额头上流下的汗,忽而低声道:“坦言之,我确是有些不理解她,她真那么喜欢严子湛我也会替她想办法,又何必乱认人做亲戚呢……这样,待我百年后怎有脸见我苏家的列祖列宗。” 初晴颔首,立在一旁不吭声。 “不,不对。”苏起旺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恍神的喃喃:“我的锦夜,从小到大都最听我的话,又怎会做出此番荒谬自私的行径……她到底瞒了我什么?”语罢,他猛然站起来,直愣愣的盯着初晴。 后者依旧低垂着头,固执的摇头:“我也不知。”她心虚的后退一步,孰知脚跟处踩到了根树枝,跌跌撞撞一个踉跄,怀中的某物一不小心就掉了出来。 苏起旺弯腰拾起,是块方方正正的木牌子,看清上头雕着的宋府二字后,他倏然变了脸色,说话的时候就连手都在颤抖:“你、你好好说一遍,锦夜眼下名义上的娘家到底是哪一处?” . 夕阳斜下,时至傍晚,这条人烟罕见的蜿蜒小道上总算来了辆马车,上好的紫檀木雕成的车身,就连轱辘的线条都格外漂亮。可那么大气悦目的马车,偏偏没有挡风的布帘,依稀看得到紫衣女子姿势诡异的趴在里头。 最为奇怪的是,外头的车夫容貌堪比天人,一袭简单的白衣,纤尘不染,嘴角微沁的笑意透着几分得意,尽管驾车的水准差强人意,但仍无损其半分风姿。 这场景着实诡异……莫不是近来连车夫都提高了要求,非绝色者不用? 车行至分岔路口,忽而有极端清雅出尘的三重殿出现在眼前,映着周遭郁郁葱葱的树木色泽,犹如仙境。 “严大人。”外头候着的少年难掩惊讶,这脾气古怪的严子湛每逢月初都要来药池一次,从不早到也未有迟来的记录,但……似乎前些天才过中秋啊。对方还亲自驾着马车,里头似乎有个、有个姑娘? 真是,见鬼了。 严子湛撩袍,略显粗鲁的抱起锦夜,对上她饱含怨恨的眼神后,笑意又深了几分:“收起你那张怨妇脸,别让我晚膳都没了胃口。” 锦夜咽下反驳的话,强颜欢笑:“那不如我们现在便先去用膳?” “好。”严子湛点点头。 锦夜喜出望外:“那……” “去清q药池里边用便是。”严某人冷笑:“如何,故地重游的惊喜是否让你冲昏了头脑。” 锦夜咬牙:“有种便解了我的穴。” 严子湛难得摆出无辜姿态:“我不会武,你不是知道的么?” 少年默默的站在二人身后好半晌,被无视了好一阵子后终是忍不住唤道:“严大人,实在抱歉,今日主人不在,您浸泡的药材有几味正缺,小人……” “无妨。”严子湛凉凉打断:“你去替她准备一个药池。” 锦夜恼怒:“我不需要!” 居然、居然敢对严相咆哮?!少年愣住,半晌反应过来,笑道:“小人听闻严大人新婚,这位天姿国色的姑娘必然是严夫人了,那么小人这就去安排最宽敞的清虚池。” 严子湛撇唇:“最宽敞的就不必了,还有,你哪只眼睛瞧见她天姿国色了。” 锦夜气红了脸,这男人的劣根性全盘暴露,他之前清冷淡漠的姿态到哪里去了,怎么变得这般毒舌又狡猾,一肚子坏水,着实可恨! 少年缩了缩脖子,有些不习惯眼前这对小夫妻的相处方式。转过身开始在前头带路,他边走边听着后头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拌嘴,心里汗如雨下,严相怎么如此幼稚,全然不似平时不苟言笑的宰相大人。 他不着痕迹的回头瞅一眼被抱在怀里的女子,再想想自下马车后严相就未曾松开抱着她的手,不由得暗叹,说白了两人感情该是很好吧,否则怎么会连这么点路都舍不得让夫人走。 “二位,到了,我让侍女过来。”少年躬身。 严子湛淡淡道:“叫一个口风紧些的过来。” 少年笑得暧昧:“小的明白。” 水流声潺潺,药池里的水不同于先前那次,泛着浅浅的粉色,煞是好看,池面铺着海棠花瓣,满室馨香。 锦夜满心忐忑不安:“你带我来这里意欲何为?” 严子湛走至池边,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有些耐性,你一会儿就该知道了。” “我们之间的帐究竟要算到何年何月。”锦夜被迫窝在他怀里,鼻间满是对方身上传来的甜腻香味,想生气又想发笑,他到底一路上吃了多少糖。 “算到算得清的那天为止。”严子湛眯着眸,忽而就松手。 锦夜尖叫,身子坠入池中,水花四溅,好不狼狈。 严子湛微微弯下腰,拽住她的手,让她趴在池边,轻笑道:“这池里的水可是养颜圣品,皇后才有的待遇,你该好好享受才是。” 锦夜呛了好几口水,身子不能动弹,只能不停的咳嗽。 “落汤鸡的样子比较适合你。”严子湛似笑非笑的盯着眼前的少女,见她长发湿漉漉的散在身后,头顶上还粘了花瓣,红唇鲜艳,肤色白皙,这出水芙蓉的模样倒是比平时愈加楚楚动人一些。 “大人。”怯生生的小丫头出现在门口处。 严子湛快步走过去,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小丫头表情惊恐,点头似捣蒜:“奴婢立刻去办。” 清q药池的库房,戒备森严,看守库门的十二个护卫均是重金聘来的高手,而进去以后里头却是简单得很,几把木制小梯子,还有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几百栋木橱,橱上密密麻麻的抽屉,外边贴着每种药材的标签。 方才同严子湛有过交谈的少年正站于其中一架梯子的中间处,瞪着侍女狐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丫头战战兢兢:“回管事,严大人指明要引魂草。” “胡扯。”少年皱眉,引魂散虽不至于是□□,可其作用比起有些□□来说,着实有用的多,它浸泡之后就能通过皮肤短暂性麻痹人的心智,让对方陷入梦魇里,心底最致命的弱点亦或是什么惊天秘密都会通过梦呓的方式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总而言之,是解决宿敌亦或是操纵人心的最好方法。 “……严大人确实是那么说的,奴婢不敢欺瞒。”小丫头催促道:“管事,麻烦你取一下引魂草。” 少年慢吞吞的顺着梯子往上爬了几分,因着药材的排列是根据名字二来,所以每一行的标签都比较相仿。他来来回回在那几个抽屉上扫了几遍,倏然回头哈哈大笑:“死丫头,你定然是听错了,严相和夫人感情那么好,怎么会用引魂草呢,该是销魂草才对。” “是、是这样吗?”见对方如此笃定,小丫头绞着手,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岔了…… 37、销魂草药,人间酷刑 故地重游, 心情却是大不同。 锦夜静静的趴在池壁畔, 死命瞪着眼前的那道白色身影,不算远的距离,从她这个角度望去, 映入眼帘的恰好是其无懈可击的侧脸。 夜明珠缀成的凤凰柱熠熠生辉,严子湛倚在其上, 依旧是焦点,风姿天成, 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画面, 前提是……除去他嘴边格格不入的恶意笑容。 “你很得意?”锦夜咬牙,风水轮流转,上一回明明还是她占上风,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 才过了没几日就要尝到这现世报。 她不甘心,她真是不甘心。 严子湛扯一下嘴角, 不答反问:“怎么, 你很害怕?不过你可莫要同我求饶。” 语罢,那一头就传来娇喝:“你做梦吧,便是死我都不会开口示弱。” “很好,因为我也不打算放过你。”严子湛凉凉的开口,边说边走至池畔, 微微俯下身来:“趁着眼下你神智尚清楚,不妨来聊一聊。” 锦夜倏然睁圆了眸:“你这话是何意?”她不过是被点了穴而已,怎会失去神智, 难不成……难不成方才红着脸去而复返的小丫头所撒之药材是有毒的? 一念及此,她便心里发毛,连带着呼吸都不畅起来,那被池水浸泡着的皮肤很快就察觉到不适,灼烧感一阵强过一阵。 严子湛但笑不语,薄唇勾起浅浅弧度。 锦夜有些慌了神:“你在这池子里加了什么对不对,你卑鄙……” “卑鄙?”他倏然冷了脸色:“你代替宋家女儿嫁入相府,你同宋正青那老贼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论卑鄙,恰恰不及你。” 锦夜心中一窒,半晌才道:“我娘本就是宋家的大小姐,我嫁给你又有何不对。”她回答得理直气壮,暗自调匀气息,试着用内力冲破穴道。 严子湛冷哼:“这么巧,下圣旨的前两天你就认祖归宗了。” 锦夜讽刺:“这叫做姻缘天注定,躲不掉的。再者,对你来说,娶任何女人都是一样,反正你这般厌恶他人碰触,做你的妻子至多就是放在家里摆摆样子罢了。”她哼了哼,摆明了不屑态度,孰料下一刻就被人用力捏住了下颔,她疼的皱眉:“你做什么!” 严子湛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娶了你,坏处不少,但简而言之,依旧抵不上可以慢慢折磨你的好处。” “小人,睚眦必报,斤斤计较。”锦夜用力的骂回去。 严某人撇撇唇:“我比较愿意听无毒不丈夫。”他松开手,瞅着那加入药材后变成浅红的水,继而出乎意料的拍拍她的脑袋:“好好享受吧。” 锦夜咬着唇,闷不吭声。她的耳朵已然有些听不清楚外界的声音,心跳开始慢慢加快,体内有一股热气缓缓上涌,被池水浸泡的四肢百骸酥麻的要命。 这是□□?这真是□□?为何会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水波泛开的涟漪连续冲刷着肌肤,悸动和某种不知名的渴望蠢蠢欲动。尤其是此刻盯着严子湛一开一合的嘴,那桃花色泽的唇,还有其半敞衣领间露出来的精致锁骨,真想扑上去咬一口。 咬、咬一口?! 她被自己的反映给吓到,只觉羞愧难耐,耳根处烧红一片。 严子湛皱眉,引魂草他是用过好几次的,类似于麻石散,渗入皮肤后就会感到浑身冰凉,神思恍惚,继而陷入从前最害怕的往事里,直到有人不停地唤其名字才会恢复正常,但自此后的每一夜都会重复这场梦魇。 他原先是想掌握她的弱点,自此之后也多个筹码,可眼下细细观察她的反应,双颊酡红,眼含春水,呼吸急促,甚至还有含糊的呜咽声逸出。 ……难不成这引魂草还有发情的效用? “是不是觉得很冷?”他蹲下身,不确定的发问,若是真中了引魂草,说是置身冰窖也不为过。 锦夜死死咬着下唇,燥热的感觉铺天盖地的侵袭,再这样下去她定会忍受不了,此时脑中唯一所想便是要找一处冰泉纵身跳入,降一降这莫名其妙起来的热度。于是努力的调匀气息,试着用体内那股子乱窜的热源来冲破穴道。 “我在问你。”严子湛不耐,拽着她的臂膀,冷声道:“告诉我,你现在是何感觉?” 锦夜大口的呼吸:“很热,你的手……好凉。”后半句话是无意识的呢喃。 严子湛愣住,手心下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精明如他,已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当下就做了决定,弯下腰准备将她抱出水面。下一刻,袖子被用力拽住,他抬眼,对上那一双氤氲迷茫的眸子,不由得怔住:“你……” 话未说完,就见她缠上来,圈着他的腰不放。 严子湛大惊,辟岐点穴的手法素来精准,即便是高手都难以冲破,可她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就重获了自由,这怎能不叫他意外。 “好热,你帮帮我……”锦夜全然不知道自己眼下在做什么,血液里是沸腾的欲 望,嚣张的侵蚀了所有理智,她惟有抱着他才能稍稍缓解这一股躁动。 无奈半晌过后,她就不能满足于这杯水车薪的效用,本能的伸手钻入他衣襟,指尖游走在那触感极好的皮肤上。 严子湛怔了片刻,迅速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厉声:“你给我收敛一些,不要命了是不是!” 当然,这句话是没什么作用的。因为很快,她就身手矫健的跃出了池子,足尖一点,就站在了他的对面。 情况倏然发生了逆转。 严子湛背对着药池,锦夜步步紧逼,一退一进,气氛诡异。 “……你最好现在就收手,或许我会考虑今后不折磨你。”严某人松了口,心底隐隐挫败,本欲好好给一个下马威,怎料临时又出了岔子,他真是从未有过这般难堪的时候,居然要开始躲一个女子,这女子还是他刚娶进门的夫人。 荒谬,太荒谬。 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她解了穴道,又神志不清,表面看来似乎中了……春 药,此时不躲更待何时。这么一想,严子湛又觉面子稍稍挂住了一些,于是睨了眼角落处的侧门,稍稍移了移脚步。 “帮帮我。”绵软的嗓子听上去楚楚可怜。 严子湛目不斜视的迅速绕过她:“你自求多福,半个时辰后我再派人来接你。”他小心翼翼的稳着步子,怕一不小心滑下那池子里去,届时就自身难保了。 不幸的是,还未过半刻钟,他还真的就掉在了那池子里。 确切的说,是被人扑倒在池子里才对…… 脚下一个踉跄,他狼狈的坐在药池里,先前情急之下还不甚喝进了好几口水,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一路蔓延进了腹部。 若真是春 药,若真是春 药的话—— 喝的会比浸泡的更为严重么? 严子湛青了脸,也顾不得什么了,转身就往上爬,某位穷凶极恶的女子哪里肯放过他,一个饿虎扑羊,就将他压制在池壁上。 红唇贴上来,放肆的侵略,与其说是亲,倒不如说是咬。她紧紧缠着他,跪坐在他腰侧,双手交握在他颈后,逼着他低头回应。 严子湛挣扎未果之下,那原先饮下的销魂草药效也开始发作。软玉温香在怀,佳人又如此主动,他不是柳下惠,即便平时稍显冷漠了些,毕竟也是个男人,当下就有了正常的反应。 也幸而他定力极好,如此状态下还能保持理智,用力拉开那只煽风点火的手,他口气恶劣:“你再不住手,醒来定要后悔。” 锦夜不满的挣开,又凑上去死死贴着他,甚至还变本加厉,垂着头啃咬他的锁骨。她忙得紧,一边胡乱脱自己的衣服,一边搂着他蹭蹭。 水绿色的肚兜映着雪肌玉肤,一览无遗,隐隐□□裹在里头,旖旎万分。 严子湛深吸口气,他是不愿意碰她的,眼下她身份未明,又是皇帝强塞过来的妻子,还和宋正青那只老狐狸有所关系,这种情况下两人真发生了什么,必定是从此纠缠不清。他习惯了一个人,着实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 但,话说回来…… 目前的状况对于男人来说,还真是一场淋漓尽致的酷刑。 38、缠绵缱绻,出师未捷 锦夜的意识始终处在游离边缘, 没有办法做过多思考, 稍稍清醒过来后却总是被眼前男子的面容给勾了魂魄,严子湛素来清冷,可眼下眉梢都染上些许春意的脸却是比往常更为惊艳。 尤其是他靠在池壁畔轻喘着气的不设防姿态, 墨发散在水里,白袍都褪到了腰际, 裸 露的胸腹线条优美,白皙如玉。她只要稍稍看一眼, 脑子里就立马轰的一声, 燎原之火瞬间烧去所有理智。 燥热和渴望击垮所有筑起的城墙,她舔舔唇,喉咙呈现口渴万分的症状, 那急需要纾解身体的几乎要将她逼入绝境。 当然, 严子湛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肌肤相触的部分犹如羽毛轻拂,酥麻感一阵一阵。抬眼就是她不同于往日的容颜, 很意外, 那张平时勉强称得上清秀的容貌竟然能这般销魂蚀骨,杏眼微眯,红唇半闭,那股子楚楚可怜里透着媚态,本是矛盾的两种神情结合在一起, 愈加叫人难耐。 他忽而就难以控制自己的动作,掌心缓缓抚上她裸 露的脊背,听着她在自己耳边小声呜咽的绵软嗓音, 莫名有种要狠狠欺负她的冲动。 偏偏锦夜还不自觉,略分着长腿跨坐在他的腰间,胸前绵软紧紧贴在他的身前,湿热的嘴唇放肆的滑过他眉眼,继而流连在喉结处,甚至愈来愈下…… “莫要逼我。”使力微微推开她,再制住那双不安分的手,严子湛压抑的喘着气,心里半是懊恼半是诧异。 他是鲜少动情的人,倒也谈不上清心寡欲,不过就是终日埋头于朝堂政绩,算计一切妄想试图削弱他势力的愚昧之徒。再加上生性洁癖,所以这些男女间的风月之事几乎未曾亲身体验过,偶有一次被那九王爷拖着去了花街柳巷,无奈待不到半刻就被那异常主动的花魁倒了全部胃口。 对比如今的尴尬局面,他确是有不甘心的,池子里的药水有问题方才就知道了,春 药这般低劣的伎俩在他眼里一直都是用来迷惑心智不坚的人,可是—— 怎么遇上她,这会儿就全乱了套了? 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一旦出现了裂缝,便是怎么都收不回来。身体已然紧绷到了极点,即便思路再清晰,神智再清楚,他都是个男人,若真能做到心若冰清毫无感觉,那同宫里去了势的太监有何分别。 “热……”怀里的女子仍在纠缠不休,肚兜上系带的红绳因着举动过大松松的垂了下来,大片春光外漏,美景尽入眼底。 严子湛咬着牙,微微别过脸去,半晌,就被略显粗暴的扳过来,他眉一皱,正欲说些什么,唇就被用力的堵住。 近在咫尺的面容,暧昧到无以复加。 一切都照着本能。 唇齿交缠,湿润浓重的呼吸……他看着她坐直了身体,眸子里满是迫切和茫然,一次又一次低下头来索取亲吻,毫无经验的攻城略地,无半分技巧可言。 严子湛先前还能固执的抵抗,可到后来,那药性的作用越来越强,某些炙热的部分实在无法忽略,那股陌生的欲 望急需要得要纾解。 “该死。”终于无法忍耐,他反客为主,搂紧她的腰,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松开牙关,不再顾忌的加深这个吻。 销魂草的药性极烈,比起寻常春 药更是强上了许多,若是恰好两个人都中了此药,那免不了就是干柴烈火。更何况严子湛和锦夜都是雏子,撇去药性不说,第一次总是特别敏感又好奇些,于是乎,所谓的吻痕、牙印、指甲滑下的惨烈印记,不需半刻彼此的皮肤均是留下了颇为壮观的痕迹。 锦夜先入了池子,自然更为失控些,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抱着他,但这点儿远水显然救不了近火,颈背迅速泛起红潮,她的力气渐渐变小,最后软绵绵的靠于他肩膀,只凭直觉求助:“帮我……” 严子湛掐着手心,额上的汗绵密似雨滴,顺着睫毛,有几滴落入眼睛中,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他倏然就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她,费力道:“到此为止。” 锦夜哪里还听得进去,贴上去就揪着他亲吻,空下的手也不省心,四处游走,好几次险险滑过他的两腿间,在边缘地带要命的停留。 严子湛躲得狼狈,你进我退的游戏玩了好一阵子,他探出的指尖犹豫许久后总算搭在了对方那湿漉漉的裙摆上,略一用力扯下来。而她也不肯安分,还在捣乱,若有似无的摆腰,生生要把男人逼疯为止。 “你自找的。”他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她的位置,此时此刻的心情便是挫败和恼怒。 “唔。”像是意识到什么,锦夜忽而睁开了眸。 严子湛对上她的眼,嗓音嘶哑:“要反悔就趁现在。”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若她真说了不要,他此时此刻还能不能收手…… “很晕。”她说话的时候面上的血色迅速退去,表情有些涣散。 “来不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严子湛转身将她压在池壁上,抵着她的肩膀就进去。朝里探了些许,这紧致的感觉从未有过,他甚至快控制不住自己,恨不能立刻得到纾解…… 可她却是过分紧了些,也许是因为练武的关系,又或者是这种半站立的姿势问题,他很难完全进入,只得一遍遍低语:“你放松些,别那么紧。” 锦夜惨白着脸,下一刻,竟然就在他怀里厥了过去。 可恶,晕的太不是时候了吧?! 严子湛僵在那里,生平第一次有种自我毁灭的冲动…… . “管、管事。”怯怯的轻唤声响起。 闻言少年蹭蹭的爬下木梯,对着那个娇小的身影皱眉道:“不好好在门口候着,跑回来做什么?” 小丫头羞红着脸,支支吾吾的不吭声。 少年古怪的盯了她半晌,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敢情是撞上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事儿了。这丫头还不满十一岁,又素来内向,他身为管事本该好言安慰几句,可无奈此刻她的模样着实引人逗弄,于是便装模作样的抿了抿嘴角,低声道:“你擅离职守,这个月的薪饷可得扣去一半。” 小丫头当下就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淌下来:“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这惩戒委实可怕,她念及远在异乡贫困潦倒的父母弟妹,不由得膝盖一弯,眼瞧着就要跪下身来。 “哎哎,我说笑呢,怎么就哭鼻子了。”少年无奈,赶忙上前扶住她。 小丫头仍在抽抽搭搭:“是奴婢的错,请管事大人责罚。” 少年换上嬉皮笑脸的神情:“就罚你继续去那守着吧,不到明天早上就不许回来。” 小丫头脸一红:“奴婢、奴婢不想……严大人,严夫人,她们、他们在忙。”她说的含糊,眼睛盯着地面。 少年忍不住就笑出声来,拍一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那你一个时辰后再过去吧,想必也差不多了。” “要一个时辰那么久?”她眨巴着眼,语罢又觉失言,赶紧捂住嘴。 少年挑眉:“我只让你放了一半的分量,自然不会太久,是药三分毒,这销魂草多用了也不好,若是有习武之人不幸沾上还容易逆了真气。” 小丫头小声道:“逆了真气会怎么样?” “轻则失去知觉,重则武功全失。”少年走至一边,霹雳啪啦的拨算盘:“好了,你就乖乖坐在这,一会儿再过去,我先盘帐了。” “噢噢。”她乖乖的应了一声,半刻又揪着袖子坐立不安。 少年注意到了这点,无奈道:“又怎么了?” “忽然想到一件事儿。”她抓了抓麻花辫子,似是自言自语:“本来奴婢一直守在外头,后来没胆再听下去就跑开了,临走时偷偷看了一眼,严夫人她……似乎昏过去了。” “什么?!”少年猛然站起,惊慌道:“所言属实?” 小丫头一五一十的道:“句句实情。” “我们跑路吧。”他迅速拉起她的手,心里百般后怕,原以为严相的妻子温温柔柔的,没往会武那方面想。这下死定了,哎哎,其实他不止放了销魂草,还放了月圆散…… 39、清醒之后,满心懊恼 锦夜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哦不, 确切来说,她只是保持趴着的姿态而已,并未睡着。只不过这十二个时辰里她甚至连翻身的动作都罕有, 阴沉的如同一潭死水。 不许婢女近身,也不许他人打扰, 她的负面情绪不断滋长,醒过来就好好检查了一遍浑身上下, 吻痕之类的也就算了, 待得摸到腿根处的血迹,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少夫人。”门外是婢女的轻唤。 锦夜动了动手指,有气无力的应道:“我不想吃晚膳, 莫要再来了。” 良久, 没了动静。 锦夜长长的叹口气,把头往枕头里狠狠蹭了蹭, 她真想就这么闷死自己算了, 那股子懊恼和羞愤就快要填满心扉,令她片刻不得安宁。 为何遇上严子湛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总是这般匪夷所思,她的人生很久没有如此大起大落过,眼下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荒谬,居然连身子都赔进去了…… 老天, 杀了她吧。 这厢锦夜还在郁卒,敲门声又不合时宜的响起。 她终于失了好脾气:“统统给我滚!” “小姐,是我。” 锦夜扭了扭僵掉的脖子, 再瞅一眼略远的门,实在不想起身,便换个方式建议道:“窗户掩着,没关紧。” 话音刚落,房里就搜的多了条人影出来。 “你坐下说话吧,别过来。”锦夜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心虚的朝里侧卧着。 初晴拧眉,狐疑道:“出什么事了?” 锦夜轻咳:“染了风寒,怕传给你,离我远一些便是。”她拉高被褥,遮住脖颈上的吻痕,另一只手不安的揪着床单,此时此刻还真怕被对方看出些蹊跷来。 “大热天的怎么就得了风寒?”初晴靠在桌畔,视线片刻不离床上的女子,照自己看来,对方着实有些古怪,平日里镇定自若落落大方的小姐全然变了一个人。 换做是谁都不会信她这般故意掩饰的措辞的吧?必定有鬼…… 锦夜自然也知道这丫头在怀疑些什么,于是干笑着引开话题:“我爹好吗?” “不好。”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被丢了回来。 锦夜抓着被子一骨碌坐起身来,急声追问:“你说清楚,我爹如何不好了?” 初晴未开口,怔怔的盯着她。下一刻就快步上前,扬手就准备掀掉对方的被子。 孰料锦夜早有提防,死死拽着不松手,一边还拼命朝里缩:“别别,我怕冷。” “露出来了。”初晴变了脸色。 锦夜反射性的抚上脖子,红霞满面:“你看到了?”被子松松的滑下,里头是只着单衣的纤细身姿,未被衣物遮盖的皮肤可以清晰瞧见暧昧的红痕。 “现在才看到……”初晴傻眼,她猜了那么多种可能,怎么都不该是眼下这种情况,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她傻气的敲了敲额头,缓缓道:“小姐,你和姑爷圆房了?莫不是我在做梦吧。” 锦夜抛开被子,不悦道:“你唤他姑爷做什么!” “你们都那么亲密了,我唤他姑爷一声也是应该的。”初晴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张着嘴喃喃:“我不明白,小姐同姑……呃,严相素来水火不容,可是、可是……”她结结巴巴的,说不完整一句话。 也难怪初晴,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总归对男女间的□□感到难以启齿。 “被下了药。”锦夜烦躁的来回踱步,身子轻飘飘的,就好像是踩在棉花上,她倒不觉腰酸背痛,反倒是喉咙口一股子腥甜味,还有短暂性的头晕症状。 初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半晌又不自在的小声道:“是、是春 药?” 锦夜无奈:“你非要问那么仔细么。” 初晴怔住,还一会儿才低头道:“小姐,你可知你走路下盘不稳,脚步虚浮。”习武之人又怎会出现这般的症状,若只是中了单单的□□物,是万不可能散去一个人的功力的。 “……”锦夜白了脸,她还真不曾注意到这细节,满脑子都是昨夜勉强回忆起来的点点滴滴,抹不去也忘不了,被那鲜活的画面硬生生纠缠了一个晚上。但此刻被初晴一提醒,她莫名就感到一阵寒意,顿了顿,反手劈上床柱。 床柱纹丝不动,她的手心却是一片红肿。 锦夜瞪圆眼,抬头望着横梁,像往常一样足尖一点,可惜离地不过几尺就落了下来,她沉默了好一阵子,转过身笑得勉强:“我的内力全散了。” 初晴在一旁安慰:“兴许是一时的。” “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锦夜不安的咬着唇,颓然坐于圆凳上,没了武功如何自保,她几乎是赖以为生的武艺,没了它就毫无安全感,连带着用以牵制严子湛那厮的唯一优势都没了…… 初晴叹口气,弯下腰抱着自家小姐。 锦夜埋在她怀里,这些天的委屈和无力全都袭上心来,闷闷道:“我好在意。” 初晴拍拍怀中女子的肩膀,柔声道:“就算小姐武功尽失,也有我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不是说这个……”锦夜摇摇头,她在意的是昨晚糊里糊涂的春风一度,她在意的是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奔放的扑倒了那难搞的严子湛,明明两人都中了春 药不是么?!她最在意的是事到如今她竟然有一种想要永远不出门当缩头乌龟的挫败感啊啊啊! 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后,初晴满脸不自在,微微别过脸去,犹豫道:“我想,有一个重点小姐你该放在心里,严相是你的夫君。” 锦夜挑眉:“所以呢?” “无论你是否愿意,失身于他,合情合理,也无伤风化。”初晴斟酌字句:“这么说你有没有好受一些?” “没有!”锦夜撇撇唇:“完全没有。” 初晴为难:“那……那你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好了,反正府上也无别人知道此事,严相应该也巴不得忘记才是,至于你头颈上的痕迹,咳咳。”她尴尬道:“一会儿我找件领高一些的衣衫给你换上。” 锦夜沮丧的垂下肩:“也只好如此。”语罢,她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抬步时却被桌脚绊了一下,手心险险的扶住椅背,力气却迅速流逝,无法撑起身子。 好在初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锦夜满头大汗,似是做了个决定:“替我拿纸笔来。” 初晴不解:“你这是要……”她看着对方取出床头柜旁压箱底的盒子,继而小心翼翼的取出某一朵干枯的花,那花早已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根茎也缩成的皱巴巴,惟独花瓣片片清晰可辨。 锦夜摘下一片花瓣来,微笑道:“一片花瓣一个要求,师父他必然要替我恢复功力。” 初晴哽住,想起某张招摇过市的妖娆面孔,还有那张贱到骨子里的毒舌嘴,她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下:“小姐,四年前分道扬镳的时候他就放下话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你这蛇蝎女,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承认他是你的师父啊。” “无妨,一诺千金,这朵花是他所赠,先前就说好的,没理由反悔。”锦夜眯了眯眼,淡淡道:“四年前他利用我,眼下还回去也不迟。” 初晴还是面有难色:“我还是觉得不妥,他从前的乐趣就是炼毒,这些年想必是乐不思蜀了,早该把药理丢到脑后去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回复你的内力……” 锦夜耸肩:“即便恢复不了,那就让他留几味□□防防身,可比阿楚那个细作好多了。” 初晴张着嘴,仍想继续劝说。 不速之客倏然到访。 姚守义叩了叩门,沉声道:“少夫人,少爷让老奴前来通报一声,说是让您去前厅用膳。” 锦夜心跳啪的漏一拍,她居然失算了,她以为对方也是同自己一样恨不能自此天涯两不相见,哪里晓得第二天就这么火急火燎的找上门来了。 外头的人还在继续:“少夫人,少爷还说,这主屋里你的东西……会找丫鬟来帮您搬到西苑去,您别生气,少爷素来浅眠又容易惊醒,怕影响到您的睡眠。”最后一句是他自己加的。 锦夜气得发颤,好哇,这禽兽可以更无耻一些!昨夜还缠绵万分,今夜就拍拍屁股不认人了。 40、歪曲事实,心怀不轨 姚守义在相府当差三十余年, 遇到的大小状况甚多, 从未有过临阵逃脱的懦弱心态,可眼下的这种氛围,还真让他莫名起了逃跑之意。 分别坐在红木桌两侧的严子湛和苏锦夜从头到尾都未说过一句话, 前者神色淡然慢条斯理的执勺喝汤,后者则挺着腰板坐得笔直, 眼神……很阴骛。 这是什么情况? 姚守义感受到锦夜身上压抑着的愤怒,不由得有些心惊胆战, 少夫人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偏偏还扯着嘴角那么刻意。而少爷、少爷他还真能视而不见,偶尔抬头的时候那视线也是直接越过少夫人, 完全就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这两人真是新婚夫妻么? 下一刻, 姚大管家又在心里默默鄙夷了自己一番,这不是废话么, 不然他们头颈上的点点红痕是怎么回事, 还有锁骨上的抓伤,还有嘴唇处的小伤口…… 越想就越尴尬,姚守义忆起今日早晨这两人回来时的模样,均是从头到尾湿漉漉的一身狼狈,少夫人沉沉昏睡, 少爷则抱着她满脸铁青,白衣上还沾了不少血迹。 他是过来人,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但那血……若说是处子的象征,未免有些过多了吧。 哎哎,自己怎么越想越离谱了。 姚守义老脸一红,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一步,原先端盘子的丫鬟上了菜之后都快躲到柱子后边了,自己是大管家无法抽身,便只得硬着头皮陪侍在旁。 “老姚。” “啊,老奴在。” 严子湛侧过头,语气淡淡:“吩咐厨房做莲花羹了么?” 姚守义点头:“时候掐的刚好,差不多该做好了,我让人去给您端来。”语罢,他招来畏畏缩缩的小婢女,附耳过去叮嘱了几句。 锦夜拢着眉,一言不发,她已经瞪了严某人许久,久到连眼眶都开始泛酸,可他却依旧淡然自在,活像她不存在似的。被彻底忽略的滋味着实不好受,于是干脆的伸手敲敲桌面:“我饿了。” 姚守义怔了片刻,很快低下头:“少夫人,是不是菜色不合您胃口?” 锦夜无语,这一顿饭下来,她终于发现严子湛这厮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不但少沾荤腥还那么酷爱甜食,这桌上的菜清淡到让人怀疑是否出自相府大厨之手,大鱼大肉遍寻不着,一大片绿油油的蔬菜。 出家人都吃得比他好吧,她暗自腹诽,若不是他出手狠毒杀人不眨眼,还真是过着和尚一样的生活。 “以后的菜单我来拟可好?”锦夜侧过头,微笑道:“夫君吃得如此简单,恐怕会对身体不好。” 姚守义欲言又止:“少夫人,其实……” “老姚。”严子湛出声打断,而后轻瞥了对桌的女子一眼:“你倒说说,想吃些什么?” 锦夜哽住,半晌才憋出二字:“吃肉。”语罢,又觉此答案着实粗陋,肉太广义,不免有些小家子气,于是又补充道:“荤素搭配比较好。” 严子湛撇撇唇,继而放下碗筷,起身道:“把莲花羹送去书房,还有……”他顿了顿,恶意道:“这儿吃素,全年无休,你若是受不了便自行解决吧。” 锦夜咬着唇,抬头对上那双极漂亮的眸子,那嘲弄的眼神瞬间就激起了她的恼怒。适逢丫鬟端着小金盅进来,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伸长手一把掀起瓷盖,而后咕噜咕噜的仰头灌下。 “太腻了。”她咂咂嘴,依然很甜,不过喝得太快,也尝不出具体滋味。 姚守义目瞪口呆:“少夫人,您……”完了完了,这莲花是前些年番邦进贡皇族而后又被赏赐给严家的,只有一株,且极为珍贵,每日傍晚开花,后来某位大臣知晓少爷嗜甜,特地找了御厨尝试着将其做成甜羹来奉承少爷。 自此,这道甜品就日日出现在严家的餐桌上,虽然严子湛从未表示它有多好吃,但据周遭人一致反映说,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唯有喝甜羹的时候,少爷的心情才是最好的。于是,这就不难发现,所谓的莲花羹真是在其心中占了不小的比重。 当然,锦夜是不会知道这点的,她本就不喜甜食,眼下喝了那一盅,也不过是一时赌气罢了,这种行为即便幼稚,但也是唯一一种能让她暂时安慰的方式。 夺人之好,其乐无穷。 “夫君不会介意吧?”她眨眨眼,语调无辜:“我实在是饿得慌。” 严子湛目色微凉:“还饿么?” 锦夜轻笑:“兴许明天这个时辰还会饿。” “小小一碗甜羹怎么能填饱你。”严子湛咬牙冷哼:“老姚,让人做几道少夫人爱吃的菜上来。” 姚守义为难:“但厨房里没有肉……” “那就滚去买!”某人的心情显然很糟糕。 “是是。”姚守义满头大汗,连忙一溜小跑的出了厅堂,余下的丫鬟们也纷纷退至偏厅处。 两人大眼瞪小眼。 锦夜福了福身:“夫君如此客气,妾身生感安慰。” 严子湛也不理她,本欲前去书房的步子又顿住,转而坐回原位,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看什么?”锦夜有些不自在,把身后的发拨至胸前,已婚女子照理来说是该把头发挽成髻,但她今日刻意散着一头青丝,目的无非是掩盖头颈上的暧昧痕迹。 她这厢偷偷摸摸,可严子湛却无半分遮掩,他原先就是肤白之人,那些红色吻痕因而愈加显眼,最要命的是他今天还穿了件招摇的暗红衣衫,让人不自觉就把目光投注在其身上。 锦夜抿了抿唇,只觉面上滚烫,终是忍不住抱怨:“你也不遮一遮。” “为什么要遮?”严子湛反问,面容冷淡,未见尴尬之意。 锦夜沉默,半晌小声道:“昨天晚上,我们……” 严子湛别过脸去:“我不想谈这件事。”他胸口的闷气还在,紧要关头松口的滋味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第二次,待她昏过去后霸王硬上弓的想法也不是没有过,可她却在梦呓间吐了他一身,还手足并用的挣扎,力气大到惊人,这春 药的不良反应太过荒谬,同时也让他不得不打消念头。 第二日冷静下来倒也庆幸,也好,若真碰了她,怕是关系会更复杂。 锦夜瞧见他回避的意图,当下就发了火:“我们是夫妻,你何必如此嫌恶,再者,吃亏的是我,莫名其妙失了清白的也是我,哪里轮得到你来同我摆脸色。”这语气有些重,她一时逞口头之快才不计后果的脱了口,但是不消半刻就后悔了,记忆里似乎是她先扑上去勾引对方的,画面里那些缠绵的姿态瞧上去也是她比较主动。 孰料严子湛听完不怒反笑:“你失了清白?” 锦夜眼里的火苗又蹭的烧起来,大喜道:“你是说,我们没有……咳咳,你懂的。” 那喜悦太过明媚,严子湛忽而就不爽起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锦夜上前拉住其衣袖,被他甩开,她不依不挠,继续把他拖过来,追问:“到底有没有?” 严子湛起身,掐着她的下颔,缓缓凑近。 锦夜愣住,忽而就忆起那晚无数次的缠绵热吻,还有他身上好闻的甜香味,以及微微喘息时那要命的妖娆姿态,此刻那些不该有的记忆慢慢映上心头,心跳莫名就狂跳起来。 他要吻她? “你……”别靠我那么近。 严子湛眯着美眸:“真想知道昨夜的结果?” 锦夜看那形状优美的薄唇在眼前一开一合,一阵心猿意马。怎么回事!她恨恨的咒骂自己,原先不是这样的啊,她对他的美色该是全然无感的,为何才过了一夜,就整个大变样了。 “想吗?”他放柔了嗓音。 锦夜着魔似的点头:“想,我要听真话。” “真话便是——你清白已失。”严子湛收回手,满意的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闻言锦夜垂下头,坦白说她并不如预计那般难过,先前醒来后已经给了自己心理暗示,明白大约是失了身子,此刻求证不过是为了肯定而已。她如今满心的仓惶和焦虑,其实都是在自我怀疑…… 她竟然可以接受和他春风一度,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 她竟然可以看着他的脸,就联想那些脸红心跳的情节。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太无耻了…… 锦夜咬着唇,努力平复心情,那始作俑者还在那笑得一脸得意,那表情大约是说——如何,占了你身子的就是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做个逃兵:“我回房了。” 严子湛攫住她的手:“你还没吃饭。” “……”他什么时候那么关心她了?锦夜挣了挣,没能甩开,只得道:“我突然就饱了,多谢夫君如此贴心。” 严子湛扯了扯嘴角:“我只是不想浪费而已。” 锦夜一头雾水,扭头就看到姚守义提着个大篮子站在门口,继而匆匆忙忙走进来:“少爷,少夫人,街尾的张家屠夫早早关了店,老奴没辙,就去饕餮楼买了些荤食过来。” “放着吧。” 精制菜肴一盘一盘被端上桌,锦夜的右眼皮开始狂跳,放眼望去,一片肉的海洋,红烧猪蹄,油焖东坡肉,醋溜里脊…… 严子湛微笑的把筷塞入她手中,“你不是最爱吃肉么?快吃吧。”语罢,又对着姚守义道:“把奏章和公文拿到这儿来,我要看着她吃完。” 41、狡兔三窟,长夜漫漫 “初晴姑娘, 你还是呆在外头吧。”姚守义站在门口, 瞅着面前一脸愁容的少女,正色道:“少爷正在批阅奏章,不喜人打扰。” “但这是家宴厅。”质疑的话语传来, 夹着些许疑惑。 姚守义微微一笑:“少爷说要看着少夫人用膳,感情真好, 不是么?”他可真是从未见过少爷有这样反常的时候,晚膳过后去书房的习惯素来是雷打不动, 可今日竟然会临时改了办公的去处……如此想来, 少夫人果然厉害,在严家新嫁娘进门之前,他可是从未想过有一天心比天高的少爷能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这一厢姚守义还颇感欣慰, 那一厢初晴的笑脸立马就僵了, 严子湛陪着小姐用膳,这是何等不可思议之事, 背后必然有猫腻, 换做平时倒也无需特别担心,可如今小姐没了武艺防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怎么斗得过他。 想到这里,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更是焦躁难耐, 忍不住就开口:“这里头没有下人服侍不太好吧?姚总管,不如……” “万万不可。”姚守义摇摇头:“既是主子们想要独处,那我们做下人的岂可冒然打搅, 我知你同少夫人情如姐妹,想来也是片刻不离,只不过你家小姐已嫁作他人妇,初晴姑娘,你好歹也宽宽心,莫要照顾得太紧了。” 初晴抿了抿唇,苦笑了下,并未接过话。 姚守义挑眉,故作轻松道:“更何况,少爷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这苦大仇深的表情到底从何而来?” 何止洪水猛兽,比起妖魔鬼怪都要更甚一筹。 初晴叹口气,悄悄朝袖口里探一探藏在其中的信,半晌下了决定:“总管,少夫人本和我约好去街上买些胭脂水粉,但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门了,那么我便同你请示一下,能否容我出府一趟?” 姚守义客气道:“自然可以,是否需要备马车?” 初晴福了福身:“不劳总管费心,街尾的琳琅阁同相府不过百步,我步行即可。”语罢,她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看那道紧闭的门,着实听不出丝毫动静后才惴惴不安的离开。 姚守义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少夫人和这陪嫁的丫鬟,还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但后者显然更戒备一些,每逢少爷出现时,她总会若有似无的挡在少夫人面前,不知是何原因…… 难道说—— 他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直冒,莫不是这丫头也看上了他们家少爷? . 锦夜从来都没试过这般诡异的吃饭氛围,之前在苏府里,每每到了用膳的时候,爹总会坐在她对面不停的说些奇闻异事,开心的时候整间屋子里都闻得到笑声。 对比当下处境…… 她的对桌也同样坐了个人,从头到尾都未抬头看她一眼,半垂着头在那摊成一排的奏章上写下批注。 记不得是谁说过,认真的模样才最为动人。 这话对于严子湛来说,无疑便是写照,白衣墨发,姿容无双,执着书卷的手指极漂亮,纤长又骨节分明,那上头的玉扳指…… 等等,玉扳指! 锦夜啪一声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你找到这个扳指了?” 严子湛并未接过话,只是侧头淡淡睨她一眼,继而卷起袖子,将金香墨搁在砚台边。 锦夜站至他跟前,欲伸手夺他的笔,反被擒住手腕,使劲挣了挣竟未能摆脱。她不敢用蛮力,怕被其发觉自己内力尽失,便只能撑在桌上故作镇定:“我记得你同我说过,待得寻到此物时,便将长命锁还我。” “你记错了。”严某人皱着好看的眉,倏然松了手,扯了扯嘴角:“当时是说除非你亲手将玉扳指还我,否则你那贴身之物也就别想要回去,而这扳指分明是我自个儿寻回来的,所以也就同你无关了。” 锦夜哑口无言,细细想来他说的确是事实,但心高气傲如她,自然是不会吃这个闷亏的,于是大步缠上去,拽着他的袖子,恨恨道:“我不管,还我!” “怎么,今儿个倒不用武力威胁了,反倒耍起赖来。”严子湛冷笑:“上次你打碎了琉璃灯盏,这次又想换成什么更贵重的物品?” 锦夜不动声色,缓缓缩回手,顺便随意取过笔架上的狼毫,那笔杆子示威性的在桌上轻敲:“换成你这个人如何?”她万万不能让他看出端倪来,所以……虚张声势还是很必要的。 严子湛定定的瞅了她好半晌,倏然笑得意味不明,美眸里透着讥诮:“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什么?”锦夜愣住,紧接着,身子忽然被他反压制桌上,她胸口恰好碰在桌沿上,勒得生疼,痛楚之下回头就吼道:“放手!” 严子湛缓缓低下头,在她耳边逸出凉笑:“坦白说,我还真不习惯你柔弱的姿态。” 锦夜呼吸一窒,他果然知道了! 感受到她隐隐的颤抖,严子湛心情大好,连日来的抑郁一扫而光,越发恶劣的落井下石:“没了你那引以为豪的好身手,是否有种任人宰割的无助感。” 锦夜闷不吭声,一脸青白。 “你也不过如此。”严子湛冷哼一声,慢慢松了手,不慌不忙的坐回原位,面无表情的道:“过来替我研墨。” 锦夜直起身,垂着白玉脖颈,温顺的点头:“好。” 严子湛弯了弯唇:“左手研磨,右手接着夹菜吧,你才吃了没几块肉,怎么就停了呢,我可是特地嘱咐人去买的,难道不好吃么。” “好、吃、极、了。”锦夜自牙缝里挤出字。 严子湛扬眉:“抓紧些,不吃完你今晚就留宿这里,当然,我会让丫鬟替你准备好被褥。”语罢,他又抬起头,想看清楚她的神色,孰料其长发垂下来,使得面容恰好处于阴影处,全然模糊不清。 锦夜夹了块里脊,慢吞吞的往嘴里送,快触碰到唇的时候,突然手腕一抖,那肉不偏不倚就掉到了奏章中间,她眨眨眼:“啊,抱歉,我一时疏忽。” 严子湛咬牙:“莫不是想让我亲自喂你!” 锦夜无辜道:“夫君切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她小步朝他贴近,软着嗓音撒娇:“你怎么对人家那么凶,明明昨晚把人家当成手心上的宝,早上起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严子湛莫名其妙的挑高眉,也不说话,戒备的盯着她。 锦夜继续靠近,可怜巴巴的抱怨:“人家刚刚都被你弄疼了。”她吹了吹手腕,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严子湛不耐。 下一瞬,身体陡然麻痹,一阵绵软无力,他狼狈的撑在桌沿上,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锦夜回过头,眉眼间满满的得意:“忘了和你说,我只是散了内力而已,武功的套路亦或者是点穴的方法,我依然清楚得很。”她咯咯的笑,纤手指了指那桌上五花八门的荤菜:“夫君大人,你常吃素可不好。” 严子湛猛然变了脸色:“你可别乱来。” 锦夜大笑:“来来,可别浪费了这桌佳肴,就让妾身亲手喂你吧。”一筷接一筷,她忙得不亦乐乎,单手掐着他的下颔,逼得他不得不张着嘴。而后每每等到他准备开口怒斥时,又狠狠塞一块肉进去。 “你……”因为生气,严子湛的肤色蕴出浅浅的红,唇畔还沾着一小块酱汁,整个人说不出来的狼狈。 锦夜笑得前俯后仰:“记得嚼一嚼,囫囵吞枣会生病的。” 这叫做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严子湛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原本用来恶整这丫头的伎俩会被用到自己身上,他厌恶肉腥,这是整个相府都知道的事情,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荤食。 可谁知道,这某年某月的某顿晚膳,他竟然足足吃下了超过以往二十三年来的数量…… . 这顿晚膳足足吃了半个时辰之久,久到外头的姚守义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就在他脑中遐想万千的时候,门吱啦一声就开了。 “少夫人,少爷他……” “他刚刚又胡闹,眼下困了。”锦夜有些费力的搂着严子湛的腰,他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因为怒气身体绷得死紧。 这么几盘子肉喂下去,估计他的肚子也快撑到极限了吧。 噢噢噢,真可怜。 她在心里偷偷的乐,点了他的哑穴,还有麻穴,估计他得气个半死。 姚守义老脸一红:“您方才说少爷又胡闹了,咳咳……”胡闹,多么暧昧的字眼,少爷也真是的,刚成亲就胡天胡地的乱来,家宴厅都……也不注意下身子,真是的。 锦夜笑眯眯的开口:“我看就把他送回房吧,好好睡上一觉休息一番,我来照顾他就行了。” “是是。”姚守义连连点头,半刻又犹豫道:“但是少爷说让您搬出主屋,老奴想,是否有些不方便。” 锦夜眨眨眼:“你瞧他像是要和我分房的模样么?傍晚那会儿我们正闹别扭呢,现在又好了,姚管家不必担心。” 姚守义思忖了片刻,颔首:“那正好,老奴替你扶少爷回房吧。” 一会儿,三人回至主屋,姚守义将自家主子放至大床上,小心的盖好被褥后便起身退下,锦夜跟上,细心地插上门闩。 而后几乎是跳跃着奔至床畔,这次换她拍拍严某人的头:“我知道你没睡,长夜漫漫,不如我们找点乐子吧,夫君大人,你说可好?” 42、奋笔疾书,故人重现 寝房里安置的夜明珠依旧明媚, 和着那窗外映入的月色, 幽冷的光线,足以清心。锦夜坐于床前,若有所思的转着手中的小瓷杯, 仔细想来,如今的处境还真有那么点儿骑虎难下的感觉…… “喂。”她瞅着坐在冰凉地上的严某人, 忽而伸脚蹭了蹭他的衣袍。 严子湛半合着眼,低垂的的面容窥不到什么情绪, 不过锦夜从中依然察觉出些许端倪——唇角抿得太紧, 脸色太过清冷,至于萦绕在其周身散而不去的无形风暴……好吧,最后一点也许是她多想了。 明明解了他的哑穴已有一个时辰之久, 可他却从头到尾都未曾开口, 偶尔抬眼也是甩几个凉飕飕的眼刀子。 锦夜舔了舔唇,继而放下茶盏。搁在手边的砚台里笔墨未干, 狼毫笔因着用力前端的笔毛部分略显杂乱的分了岔, 她清楚记得先前自己挽着袖子在某人那张天怒人怨的美颜上肆意挥毫时的洒脱姿态…… 所谓物极必反,莫不是她这次做得太过头了? 锦夜吸了口气,微微弯下腰去,犹豫半晌抬起他的下颔,指尖触到他皮肤的一瞬忽而就颤了颤。 怎么那么凉?! 锦夜大惊, 壮着胆子又戳了戳他的脸颊,那原本想象中的绵软被紧绷所取代,她可以感觉得到, 此刻他是完完全全紧咬着牙关,鼻息絮乱,体温冰凉。 “怎么了?”她蹲下身,视线自动略过他被描的狼狈万分的脸,眼窝处黑幽幽的一大片墨迹,额头的“孙子”二字龙飞凤舞,极为出色的做了点睛之笔。锦夜憋了半刻还是忍不住,原本想表关心的话语也变成了丝毫未见收敛的轻笑。 哎哎,看来果然是过分了些。 她难得涌上愧疚情绪,六盘子的肉外加被描上鬼画符,还被迫一动不动的任人宰割,这对于一向习惯于掌握全局的宰相大人来说,确是酷刑了。 “解穴。”沁寒的嗓听上去倒是意外的悦耳。 “看来你还能说话,那我就暂且理解为你身体无碍。”锦夜挑高眉:“于是今晚就委屈夫君你在地上过一晚了,时辰不早,我们早些歇下吧。” 玩也玩够了,她承认自己是荒谬了些,这种乱涂乱画的行径只在儿时才有过,如今已经嫁做人妇,却还是手痒捉弄了他。其实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为何每每遇上严子湛,某些不为人知的恶劣潜质就被激发出来,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离谱,也一次比一次更幼稚…… 吹熄了烛火,顺带将为夜明珠蒙上黑布。屋子里的光线很快就黯淡下去,锦夜抱着被子,胡乱朝地上一铺,而后把严子湛推到上头,拍了拍双手,这才坐回床头和衣躺下。 黑暗里,两人都未再说话。 锦夜有些恼怒,严子湛这厮还真是沉得住气,她和他正面交锋也有五六次,但逢他落于下风甚至饱受临蓐之时,却偏偏不懂得藏起清高不屑的姿态。她曾经不止一次的在脑中描摹那一番场景,终有一日他会眼巴巴的讨饶,自此逆来顺受成为无害羔羊。 只可惜,这希望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实现了…… 耳畔传来的是他低低的喘息声,继而愈来愈急促,隐约听到出压抑的痛苦。她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忆起方才他的不适反应,不由得怀疑起来,几经考虑之下终是坐起身来,取了火折子点亮蜡烛。 严子湛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仍然一动不动,墨发掩去大半面容,搭在被子上的手背青筋绽起,依稀可辨。 锦夜猛一激灵,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劲,俯下身去扶起他,孰料力道不够,两人又齐齐摔倒。也幸而底下铺了被褥,不怎么疼,但她回过神的时候再一次被老天爷开的玩笑给骇到。 你看,就是这么的不巧,他的头就埋在她的……胸口处。 “无耻。”她知道不该迁怒,但心急之下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抬脚就是一踹,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人给蹬远了。而不幸遇难的某人蜷在哪里费力的咳嗽,间或夹杂着抽气声,听上去似乎是喘不过起来的状态。 “姓严的,你莫要同我装可怜。”锦夜拢好衣襟,皱着眉头,面颊还带着未褪去的红晕。片刻,无人回应,她愤愤的咬牙,分不清是过意不去还是于心不忍,再度靠近他身边,单手拨开覆在他脸侧的墨发。 同一刻,严子湛睁开眸,眼睛猩红一片,额角汗珠满布,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锦夜呼吸一窒,抽气道:“怎么回事,你头痛症又犯了?我、我替你取缺月吧。”她火急火燎的站起来,开始满屋子的翻箱倒柜。 无奈房间太大,摆设过多,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那甜腻腻的药丸子到底放哪里去了,只得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边翻东西,一边回头:“你快点告诉我,缺月在哪儿?” “……”严子湛虚弱的回应,语调太轻,委实听不清楚。 锦夜不耐,大步走回去,扶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肩上,顺道附耳过去:“大声一些,我没听到。” 严子湛几乎是气若游丝:“解穴,解……穴。” 锦夜光火:“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你倒是分清主次行不行。”她恨恨掐了他一把,随即抬手解了他的穴,急促道:“算我怕了你,解了解了,可以告诉我了吧,缺月……”话未说完,她的眼越睁越大,接过那后半句话却阵亡在喉咙里再也挤不出来。 不过眨眼功夫,奄奄一息的某人竟然又勾起招牌的讥诮笑容,那些个病入膏肓痛不欲生的假象犹如昙花一现,瞬间就不见了。 “真好骗。”他撇撇唇,及时制住她的反抗,微笑道:“还想故技重施么?你放心,我不会傻到让你再点第二次穴。” 锦夜欲哭无泪,她怎么可以相信他,这家伙素来阴险狡猾,诡计多端,她还真是脑子被什么给糊了,竟然犯下如此致命错误,一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了。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眼前是檀木桌,她被压在桌面,腿弯处被其膝盖用力的顶住,太过亲昵的姿势,引人遐思。 于是愈加羞愤难耐:“你放开我,混账,骗子……” 严子湛笑得不痛不痒:“尽管骂,我不介意。”长手一伸,灵活解了她的腰带。 锦夜只觉衣襟都散开来,大惊道:“你做什么1 严子湛冷哼一声,也不解释,自顾自的拿那根腰带绑了她的双手,而后恶意在她耳边逸出凉笑:“你不是嫌长夜漫漫么,那就让我来替你寻些乐子。”拾起之前掉落的狼毫笔,他一手压着她,不慌不忙的退至一边磨起墨来。 锦夜忐忑不安,拼命挣扎未果,这男人一到关键时候的力气还真是不容小觑。她死死咬着下唇,笑得勉强:“夫君,妾身方才同你开玩笑的么,你若是不开心,大不了也在妾身脸上画几个孙子。” “画在脸上多没意思。”严子湛接过话,冷笑:“你想玩,我陪你便是。” 锦夜听出蹊跷,怒道:“你别乱来,你可是宰相,莫要失了身份。” “有谁规定宰相不能同新婚燕尔的妻子培养培养感情?”他回答的理所当然,语调却是不相符的咬牙切齿:“更何况,我妻子送了大礼给我,我不投之以李报之以桃,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锦夜紧紧闭着眼,衣衫被逐渐剥离,内衫从肩头褪下的时候,她只能不断自我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既然有了夫妻之实,那么眼下就算被看光了都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吗? 呸! 她都可以感受到自己皮肤接触到微凉空气所引起的战栗了,还有那一阵阵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在意,她真的在意,至少目前来说,她没办法在他面前镇定自若的裸、露身体。 “你不放过我,以后会后悔。”只能放下狠话。 “我从不做后悔之事,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严子湛执起笔,在那光滑如缎的肌肤上写下第一笔,淡淡的墨味混合她身上传来的浅香,是异常好闻的气味。 他竟然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指腹代替了笔,蘸了墨,游走在她背脊的每一个角落。 锦夜此刻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这一次是在清醒的状况下这般暧昧,她着实难以接受,更何况,背上的皮肤异常敏、感,而他的指尖泛着凉意,两者接触之时传来的陌生感受不断冲击着思绪,令她羞窘难耐:“住手,你够了没有?” 严子湛慢条斯理的缩回手,忽而又道:“呃,忘了署名。”他翻开抽屉,拿出大红印章,就着那排字迹下方的空位印了上去。 “你疯了。”锦夜跺脚,以示不满。 严子湛并未理会,兀自做完全部步骤,待得完成后朝后退了两步,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笑容愈来愈灿烂:“好好照照镜子,不许洗掉。” 锦夜站起身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鬼才会听他的。 严子湛淡淡补充:“若是未经过我同意就洗了,你那小丫鬟的安危我可不敢保证。”他皮笑肉不笑的扔下威胁,抬脚离去。 屋里很快又回复清静,锦夜捡起散了一地的衣物,拣了件外袍抱在胸前。而后走至梳妆镜前,缓缓转过身,背后的字迹煞是漂亮,她粗粗扫一眼,还未来得极看清写的是什么,就被镜中映出的人影给骇到。 她忙不迭的转身,果不其然,窗口处倏然出现了某个熟悉身影,特点很鲜明,一如记忆里那般,嚣张的红衣令人过目难忘,眼角下的泪痣依旧妖娆,就连声音都是带着三分慵懒:“我说小徒弟,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嗜好。” 43、月夜相聚,反唇相讥 有些人, 生来就性格样貌极为鲜明, 只一眼就能烙下深印,那么即便别离,即便天各一方, 再见面都不会有半分生疏…… 譬如裴亦涵,便是如此。 锦夜犹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满身是血,殷红液体几乎浸透了整件外袍, 明明是虚弱到快要昏厥的状态, 却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一手提着长剑,而另一手被开了个大窟窿……毫无生气的垂在身侧。 那时她才不过十岁, 看到夜半莫名其妙降临在闺房里的陌生少年, 又是如此狼狈血腥的姿态,自然被惊骇到动弹不得。可他却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 从头到尾拿剑尖顶着她的肩胛, 偏偏用的还是异常绵软温柔的语调,请求她能让他在这里呆上一晚。 苍天可鉴,那会儿她的身量还没长开,刚到裴亦寒的腰部,那厮还真狠得下心, 威逼利诱全用上了。最后还在她被迫替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不断说笑话,边笑边落泪, 当然,在她听来,那笑话全然冷场,更勿论能令人笑到流泪的地步了。 之后用了点……呃,小手段让他教她武艺,他总是来去如风,一个月里多时十天半载,少则三五天,光明正大的在夜深人静时翻墙进来指点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至四年前醒来的某日发觉床头多了封信,才明白他已不告而别。 “你真不是个称职的好师父。”到头来,几年来的怨艾也只化为这一淡淡话语。 “既是如此,你当年就不该缠着我才是。”裴亦涵勾起唇,凤眸里的笑意浅浅漾开,他的眼睛本就生得极好,浓睫长眸,此刻染上星辉,愈加迷离。就连月光都极为眷顾他,清冷色泽流泻在其身后,真真是丰姿秀雅,春华映月。 “你能不能别那么招摇。”锦夜叹口气,默默别开脸去,素手摸上领口,利落的系上襟口最后一颗盘扣。 裴亦涵从窗口一跃而下,单手支额,懒洋洋的撑在墙上:“哪里招摇?” “哪里不招摇?”锦夜瞅一眼那惊心动魄的红袍,没好气的摇头:“既是夜探,好歹也换身衣衫,我可不想落了他人口实,届时被发现房里平白无故多了个男人,怎么说都无济于事了。” 裴亦涵打个哈欠:“为师也很苦恼啊,这么大半夜放着软玉温香不抱,偏到你这无颜徒儿的房里来忍受漫漫长夜。”他故作嫌弃的皱着眉,语气却透出浓浓调侃意味。 早已习惯他的毒舌,锦夜自动略去后半句话,微微睁大眸:“怎么,你给我找了个师娘?” 裴亦涵半歪着头:“你说哪个师娘?话说回来,为师在雨露阁为你新寻的师娘姿色尚可,改天带你去见见。” “……”不用猜也知道那雨露阁是什么地方,锦夜抿了抿唇,正欲开口之时外头又传来几道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她急忙大步上前,拽住他的手低声道:“唯恐隔墙有耳,此处不宜交谈,我们……”还未说完,就见到他瞬间跃出窗口。 树枝末梢细如幼儿小指,裴亦涵却稳稳立于其上,宽袖迎风,红衣翩然,冲着那趴在窗前的女子轻笑:“发什么呆,过来。” 锦夜抬头,盯着那参天的古树足有半刻之久,而后慢吞吞的撩起裙摆,小心翼翼跨过窗,她很努力想要保持优雅,再怎么说也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但似乎丧失了内力后那行动力都变得驽钝起来…… 袖口被窗沿的小碎石勾住。 绣鞋在落地时飞出了一只。 手掌撑地时为保持平衡蹭破了皮。 诸如此类的状况曾出不穷,锦夜终于明白轻功确是好物,身若轻燕在此刻想来委实成了奢望,她只能默默无言的仰高脖子,五指在树皮上不甘的挠着,恨恨道:“师父,劳烦你下来一趟。” 裴亦涵笑得前俯后仰,毫不吝啬卖弄那口白牙:“你是特地来逗为师开心的对吗?甚好甚好,装得还挺像。” “我内力已经全失。”锦夜弯腰拂一拂绣鞋上的灰尘。 裴亦涵眯了眯眼:“继续。” 锦夜未再开口,直愣愣的盯着他,眼里蒙上些许不甘,良久才挤出那几个字:“是真的。”语罢,有一只手缠上腰,随即身子一轻,再睁眼已是坐落于粗枝干上,她转过头,对上他半信半疑的眼神,不由得失笑:“怎么,不信?” 裴亦涵倏然俯身过去,将她困在树身与手臂间,异常轻柔的道:“你看,苏无颜,能骗得了我的人这世上也不多,但你想想,自从你十岁那年就成功骗取我的同情心和所剩无几的良心后,你就正式荣登我心目里的江湖妖女之榜首。” “师父,徒儿不叫苏无颜。”锦夜咬牙:“那株花共有五瓣,你曾说过每一瓣都只能要求你做一件事,至此之后便断了师徒名分,既然一共只有五次机会,我又岂会随意浪费,难不成会特地寻你过来说谎话寻开心么?” “也对。”裴亦涵耸耸肩,忽而又弯起唇,露出左颊浅浅梨涡:“不过说不定你是因为过分思念为师才出此下策。” 锦夜瞅着那近在咫尺的美颜,轻声唤道:“师父。” 裴亦涵笑得灿烂:“要表白么?” 锦夜一掌拍在他肩头,认真道:“我们是师徒。” “不觉得这样很刺激么?”裴亦涵咂咂嘴,侧首看着天边圆月,逸出长长叹息:“为师忽而又想到上月初在集市碰到的张员外小妾,那种禁忌的滋味……哎哎,逆徒!”他拍开那只死命掐着自己脸颊的手,正色道:“不许放肆,当心一会儿为师给你爹多介绍几个俏寡妇。” “我爹不在这儿。” “什么?” 锦夜小声道:“这里可不是苏府,你没看到方才在我屋里的男人么……”话音刚落,她的手腕被用力攫住,疼的倒抽凉气:“师父,你又怎么了?” 裴亦涵弹指,她胸口以上的扣子全然蹦开,那锁骨处的暧昧痕迹依然清晰可辨,他的笑意倏然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惊讶,好一阵子才别过头去:“看来这一次的惊喜着实有些大。” 锦夜手忙脚乱的掩住,尽管早就明白他素来喜怒无常的举动,但多少仍有些恼怒:“裴亦涵!你怎能这般无礼,我又不是男子……“ “你成亲了?”他在她面前晃一晃手,出声打断。 锦夜踟蹰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而后伸长手道:“此事暂且不提,眼下你先帮我把那散去的内力寻回来,当是那五件事的其中一样。” 裴亦涵覆手替她把脉,淡淡道:“我正觉得奇怪,你爹素来不爱张扬,怎会住进如此金砖玉砌堆起来的宅子,我先前从后院翻进来的时候,还见着许多黑衣人,想来也是你嫁了个大户人家,这般守卫森严的府邸,倒也不多见。” 锦夜垂着脑袋,时不时嗯一声,她也不晓得该如何解释才好,苏家宋家,眼下还多牵扯上了严子湛,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脉象平稳,并无半分征兆。”裴亦涵收回手,慢条斯理的道:“你该同我说真话了,但凡内力逝去者,要么被废了武艺,要么则是走火入魔,再者,胡乱服药也有可能。” 锦夜结巴:“所、所以呢?” 裴亦涵板起脸:“逆徒!不经为师同意擅自嫁给他人,还这般豪放的吞食过量春.药,你究竟意欲何为?” 锦夜心虚的喃喃:“我就知道那药池的水有问题。”她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不经意间却看到他眸中太过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她难得见他褪去嬉皮笑脸时的深沉模样,不由得调侃:“是不是不舍得我嫁出去?” 裴亦涵挑眉:“无妨,你嫁不嫁人,同我来说并无差别。”他抬手,顺道点了几个她身上的穴位,继续道:“为师有些好奇,你相公必然是大富大贵之人,居然能够放弃美女转而娶了你这平凡的女子,啧啧。” “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同你一样肤浅么?”锦夜冷哼,因着不甘心开始滔滔不绝的反击:“我相公学富五车又一表人才,赞我秀外慧中实乃贤妻良母最佳人选,还愿意不纳半妾,同我厮守终生。” “恭喜。”裴亦涵停下手中举动,嗤笑:“既然他把你当宝贝,你还要武功做什么,乖乖躲在这华丽的鸟笼子里便是,绝对没有人能近的了你的身。” 锦夜哽住:“我……”她颇为无力,每次见面总要同他反唇相讥,大多都是要吵上半个时辰争得胜利才肯甘心,但今日有求于他,也不好过多驳了这厮的面子。一念及此,又软下嗓来:“师父,徒儿知错,其实徒儿所嫁之人是京城里的某恶霸,他为夺取徒儿清白不惜下药毁我贞洁,徒儿誓死不肯,一时大意被其蒙蔽失了内力,才来找你救急。” “谎话连篇。”裴亦涵连戳破其纰漏的兴趣都没了。 锦夜怒道:“你到底肯不肯帮我,莫要浪费时间了。” “也罢,比起来,我倒是更愿意相信后者。”他微侧过头,长指摸上自己束发的玉簪,轻轻抽出后交与她手里:“簪子顶封着剧毒,你懂的。” 锦夜诧异:“这是……” “为师要你记住,不要轻易委身给不爱的人,喏,这些你都收好。”裴亦涵散着一头墨发,忙碌的从袖口摸出大小物品:“七步灭魂钉,软筋散,蒙汗药,春夜无边酿……啊,这个不需要。”他赶紧取回那只色彩斑斓的小瓶子,对上那张鄙夷的面容后,又义正言辞的道:“为师是男人,是男人就会有龌龊的念头,这是避不了的,更何况为师纵横情场这么多年,多得是江湖女子自愿献身,准备一些良药,以备不时之需嘛。” “这么多的封喉□□,你日夜带在身上,也难为你了。”锦夜皱着眉:“莫不是还在做那赏金猎人?” 裴亦涵愣了一下,笑道:“不,为师已有一年多未曾杀过人了。” “那么你身上的伤口又从何而来?”锦夜努努嘴,他方才找东西时袖口处露出来的皮肤有好几道疤痕,刚结痂的样子,想来是新伤。 “被几个仇家追杀罢了。”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单手运气,将内力注入她腕间,“这一成的功力先渡给你,而后照着从前教你的心法多练习练习,应该就能恢复了。” 锦夜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又道:“我的信傍晚才送出,怎么你来的如此及时,你也在京城?” “有一件事要办。”裴亦涵面色微变,眸里透出淡淡寒意。 锦夜识趣的未再问下去,试着调匀内息,感觉内力在四肢百骸游走,半晌长长的吐气,感激道:“师父,那么……” “不必道谢,也不必说再见,为师最恨别人道别。”裴亦涵站起,红衣在月夜下迅速掠过。 锦夜只能目瞪口呆的瞅着这来无踪去无影的古怪男人,回过神来准备下树,一不留神那枝桠却断了,她还未来得及提气就重重跌下来。 也幸而下方是浓密的草地,才不至于落个五脏受损,只是睁开眸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了那本该在书房的某人,洗去了墨汁的容颜依旧无半分瑕疵,只是嗓音听来有些不悦—— “你方才同谁在说话?” 44、争锋相对,情敌相见 竟然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锦夜抿了抿唇, 也不明白这莫名其妙而来的心惊肉跳是怎么回事, 说白了不过是方才和身份为师父的男人稍稍亲密了些,而后师父前脚刚走,严某人就来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这见鬼了的被捉奸在床的荒谬心理! 奇怪了, 明明这家伙不过是名义上的丈夫,好吧, 也许身体上也勉强算是,但是她着实没必要那么照顾那么在乎他的面子吧, 自己究竟是着了什么魔呢…… “我在问你。”不耐的嗓若冷泉, 自头顶上方倾泻而下。 锦夜未应声,只是默默坐起身,先捶一捶那摔得不轻的背, 而后拍拍裙摆, 慢吞吞的站定后,这才对上那双含着不悦的美眸:“妾身被夫君你欺侮的惨了, 无心睡眠, 满心怨气无处发泄,便来这树上自言自语,不成么?” “有趣,做贼的倒喊起抓贼了么?”严子湛皮笑肉不笑的道:“理由编的不错,但我看到了有红衣人一掠而过的身影, 还听到了男人的嗓音。”他去她房里寻人的时候才发觉屋里空空如也,而后来到院子又听到交谈声,刻意放轻了脚步, 孰料还是被对方警觉逃之夭夭。 锦夜口气淡淡:“你看错了,也听错了,既是男人又怎么会穿红衣服,自相矛盾。” 严子湛冷笑:“我不愿追溯过多,但……” “你很在意?”不知是何原因,锦夜鬼使神差的就冒出这一句,待得话问出口后,又差点把肠子都悔青了,这是什么破问题,真真烂到了极致。 严子湛一愣,微微挑高眉:“我在不在意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锦夜面色微红,也幸而黑夜是最好的伪装,她又背对着月亮,这才稍稍心安一些,定下神来便开始不紧不慢的绕圈子:“自然有关系,你是我夫君,我在意的事物希望你也在意,而我不在意的你就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 “所以这件事,你让我别在意,其实是因为你心里有鬼。”严某人走至树边,一针见血的下了结论。 锦夜假意无可奈何的叹气:“我不过是问你在不在意罢了。” “我不在意。” “那你就别问。” “……”严子湛用力闭了闭眼,耐心所剩无几,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改了初衷:“那我在意。” 锦夜绽开笑容,恶劣的补充:“在意也不可以问。”她瞅着对方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骛表情,忽而心情大好,试着催动所有真气至掌心,随即利落转身,劈断那碗口大小的粗树干。 严子湛不可置信的退一步,那眉间戾气烟消云散,表情僵硬。 “如何,夫君大人还要问吗?”锦夜规规矩矩的将手叠在一起,瞬间就回复至温婉姿态,缓缓道:“如果还想问的话,我不介意把相府所有佣人都叫出来,反正时候还早,闲着也是无事,让他们看看我们切磋武艺的结果也好。”噢噢噢,威胁的滋味实在是太好了。 一阵沉默。 最后是夹杂着那么点儿憋屈意味的小挣扎:“你什么时候恢复武功的?” 锦夜眨眨眼:“正巧是你来之前。” “这么巧。” “是啊。” 严子湛微微别开头去,眼下的这种状况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他二十三年的生命里被同一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绝对是奇耻大辱。他到底是娶了怎么样的妻子,到底是迎了多大的一个麻烦进门…… 本来所计划的成亲之后把那所谓的严家少夫人晾在一边不闻不问的想法,到今天想起来,已然是不现实了。 这名唤宋……宋什么来着的丫头,确实是很棘手。 一念及此,严子湛顿住,倏然发现自己还未曾知晓她的名字,圣旨上也未写清楚,之前虽然听宋正青在成亲那日唤过一遍,但却没有记住。此刻心里想着这丫头的名字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嘴上却还是问出了口:“你全名是什么?” 噼啪噼啪——是树枝被踩碎的声音。 锦夜脸都绿了,好,好极了!成亲都三天了,他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杀千刀的男人,她恨不能将他吊起来一阵鞭打,让他边求饶边喊她的名字一千遍,可恶! 严子湛退一步,很快道:“算了,突然又不怎么想知道了。” 锦夜步步紧逼,笑容满面,声音阴寒:“今儿个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怕是今后要日日以泪洗面了。妾身闺名为锦夜,劳烦夫君大人记住了。” 严子湛表情淡然:“嗯。” 锦夜觉得这个对话在继续下去自己非要被气死不可,于是姑且生了回房休息的念头,迅速福了福身子,便欲转身离去。 “等等。” 她装作没听见,故意加快了脚步。 “锦夜。”心不甘情不愿的语调。 她的心蓦然间跳漏了一拍,他的嗓平日听来略显冷冽,说话的时候也是夹着三分不屑,可唤她名字的时候听上去却是格外的……悦耳。于是一边唾骂自己的不争气,一边慢吞吞的转过身去:“夫君还有什么吩咐?” “明晚是宫里的秋宴,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携家眷出席,你……”严子湛目光扫过她一身素白的外衫,皱眉道:“明早我让老姚载你去霓裳阁。” 锦夜哽住,不知怎么就想到裴亦涵临走前说的那句玩笑话——你相公居然放弃美女转而娶了你这平凡女子……略微郁卒的情绪上涌,她从不曾埋怨过自己的外貌,即便算不得美人,但好歹幼时也被街坊赞为清秀温婉,他凭什么嫌弃她! “抱歉,要让你丢脸了。”她紧绷着脸,冷若冰霜。 “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不过……”严子湛指指她的衣裙,面无表情的道:“我指的是你衣衫颜色太素,不适合赴宫宴,去霓裳阁挑便是,莫要说我严家亏待了你。” 闻言锦夜嘴角微微上扬:“不怕我花完你的俸禄么?” 严子湛嗤笑:“若是区区几件衣服便能让你国色天香,何乐不为。”语罢转而离去。 嘴可真毒……锦夜愤愤然的跟在他身后,不断的用言语还以颜色。于是这一晚,住在回廊附近的佣人们都无法入眠,耳畔全是自家少爷和少夫人的斗嘴声—— “你还是嫌弃我!” “嫌弃你又如何?” “我真的会忍不住动武噢……” “……我回书房了。” “站住!” . 一夜安枕,醒来的时候顿觉神清气爽,锦夜猜测兴许是昨晚吵赢了严子湛的缘故,才能在一大早就有这般好的心情。步履轻快,她未等丫鬟来服侍,便洗漱完毕,随意披了件外袍,趴在窗口看风景。 初晴推门而入:“少夫人,起这么早?” 锦夜回头,轻笑道:“今天你同我一道出门吧。” “去哪里?”初晴好奇。 锦夜眨眨眼:“难得严子湛要花钱给我买衣裳,还是去享誉京城的霓裳阁,喏,你也不必客气,狠狠买上几件便是。” 说话间,初晴替自家小姐整理好仪容,小心翼翼的替她簪上最后一支步钗,外头姚守义就来催了:“少夫人,少爷吩咐,让您午时前就回府,所以我们还是尽早出发吧。” “来了。”锦夜步出门槛,回头努努嘴,示意初晴跟上。 三人出了相府,姚守义驾马车,锦夜与初晴坐在车厢里头。恰逢集市,货郎商贩遍布街头,再加上纷纷攘攘的来往行人,路面显得颇为拥挤。好不容易来到路口,已经能看得见霓裳阁的招牌,可马车却是一步都不能向前走了。 锦夜跳下车,对着姚守义道:“姚管家,你去安置马车,我先进去,你一会儿跟来。” “好的。”姚守义抹一把额上的汗珠,继而又同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奋斗去了。 锦夜微提起裙摆,和初晴一道步入这足以令全京城女子疯狂的奇妙之地,刚入门就听到不算陌生的的少女嗓音—— “还有什么新的款式,一并取过来。” 锦夜脚步顿了顿,落落大方的走至这背对她的少女跟前,微笑道:“宋小姐,啊不对,该唤你堂妹才是……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45、霓裳阁楼,玄女纱衣 “宋小姐, 这是我们这儿新裁出的样衣。”为首的管事小心翼翼捧着叠放在双凤罗玉盘的衣裳, 而后对着身后同样捧衣而立的几位丫鬟道:“你们都上去,让客人好好挑。” “不必了。”少女的嗓响起,似乎还带了点儿怒气。 管事一愣, 有些尴尬道:“宋小姐是否不满意这些款式……” “我是说,不必那么麻烦。”宋汀月冷冷打断:“她试哪一款, 我也试哪一款便是。”语罢,微扬起下巴瞥了眼正与掌柜攀谈的纤细女子, 对方自进门起那刻起便未再正眼瞧过自己, 除了那一声不痛不痒的近来可好,而后却是自顾自地走开,傲慢得很。 她堂堂宋家大小姐什么时候轮得到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种来嚣张!最卑劣的是, 取代了她的位置, 嫁给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想到这儿,宋汀月气的几乎拧烂了手中的绢帕, 纤手一扬:“你还愣着干吗, 快去给她挑。” “这……这……好吧。”即便为难,管事依然点了头,这宋小姐是朝中重臣的女儿,又是霓裳阁的熟客,平日里一掷千金出手阔绰, 可万万不能得罪啊。于是顿了顿,就走至柜台边,轻声道:“这位小姐, 可有看中意的?” 锦夜回过头,微笑道:“我已嫁了人。”她刻意的提醒,成功让宋汀月气白了一张俏脸。 闻言管事连忙改口:“抱歉,是小人疏忽,夫人是否有心仪的款式?” 锦夜随意瞅了瞅,这些衣衫虽是做工繁复,但却未有惊艳之感,坦白说来还不如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那几件别致。不过照目前这个状况来说,宋汀月是必然不会轻易收手的。说白了那丫头也不过是想借着穿同样的衣服得到对比效果从而来羞辱自己,这般恶毒的小心思,倒也真对得起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 “我想,不如……”嘴角缓缓弯起若有深意的弧度,锦夜淡淡道:“都试上一试吧。” 婢女们很快围上来:“这边请。” 霓裳阁的木制阶梯盘旋而上,足足有四层,而阁楼处的布置最为古朴别致,相对来说,少了几分奢华肆意,反而让人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深刻印象。迎面的彩帛素漆壁画足有两人高,上头描摹的十二仕女身着纱衣,扬绸而舞,嫩青色的杨柳枝叶自其身后垂落,构成秀美景致。 宽敞的屋子中间用山水屏风隔开,锦夜和宋家小姐分占两边,彼此间便只有这一道薄薄的障碍物。 “小姐,你天香国色,为何要跟着她穿同一款的衣衫?” “就是就是,小姐也不嫌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你们懂什么,鲜花需要绿叶来衬,小姐这是聪明人的做法。” 诸如此类的奚落声从另一端传来,锦夜不作回应,倒是忙罗着的初晴率先耐不住气来:“少夫人!” 锦夜莞尔:“我知你不习惯,既是在外头,唤我小姐也罢。” “小姐,我忽而手痒。”初晴捏着拳头,不慌不忙的从怀里取出软剑来,柔软的剑身银光一闪,就展开三尺长。 “……”锦夜摇摇头,而后用力按住丫鬟的手,低声道:“相信我,多的是办法对付她们。”打蛇打七寸,这个道理谁都懂,宋汀月的弱点……呵,不说也罢。 “伺候我宽衣吧。”用眼神安抚了下那满脸怒气的小丫头,锦夜微微抬起手,任对方替自己脱去外袍,腰带,襦裙,最后是内衫…… 背后那一大片雪肌玉肤露出来的时候,初晴反射般的缩回手:“小姐,这是……” “嘘……”锦夜眨眨眼,故作害羞的道:“切莫声张,说出去有辱我严家门风。”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背后画了些什么,倒不是怕了严子湛那厮的威胁才故意不洗掉,只不过昨夜惊喜太大,先是不请自来的师父,而后又被严某人一惊一乍搞得身心皆疲,回房后倒头就睡,也没来得及去查看背上。 不过,眼下想来,这一点反而能用来打击打击这心高气傲的宋汀月,甚好甚好。 “姑爷也太夸张了,这、这真是……哎呀,不说了。”初晴配合的跺了跺脚,含羞带嗔的姿态演了个入木三分。 那一边忽然就静了下来,原先的嬉笑打闹声都不见了。 锦夜憋着笑,这丫头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该学的东西倒是一样都没少学。轻轻咳了咳嗓,她软绵绵的开口:“我让他不要这样胡来,他偏要,我都见不了人了。”她抓过初晴的手,在其手心滑了几道—— 写了什么? 初晴抿了抿唇,犹豫好半晌才捂着嘴附耳过去:“撒泼无赖,十足恶妇。” 严、子、湛! 锦夜用力闭了闭眼,这会儿轮到她手痒了,她发誓,待得回府的时候要把握机会再在 那厮的脸上多描几个字,否则难消心头怒气。 初晴抬眼瞅着自家小姐的表情,哭笑不得,在她看来,严相和小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以为嫁进相府后两人必然是冷战、互不理睬、两看两相烦……虽然如今的状况也算不得融洽,熟知那两人竟然幼稚到不可思议,这种藏着小心机互相逗弄对方的行为真的太……出乎意料了。 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承认自己才是最契合对方的另一半也说不定。 “姑爷也真是的,小姐这些天都没睡好,他还变着花样,小姐你背上都……”适时的住了口,因为某人已经按捺不住的从屏风另一边款步走出来。 “啊。”锦夜假意惊呼,随即迅速转身,恰到好处的把背上那两排字露了个脸,又保证不让其看清楚。纤手撩了衣袍很快披上,她一手把玩着发梢,轻笑道:“堂妹,这可真是不怎么有礼貌。” 宋汀月方才一瞬已经瞅到了对方背上的字,心凉了半截,空洞又悲哀的痛楚自心地蔓延开来,再无法平静如昔。原来,这些天都在自欺欺人,他已经同她这么亲密,原来,自己真的输得彻底…… 可是,那贱人怎么配,怎么配! 怎么配枕着他的手臂至天明,怎么配享受他独一无二的笑容,怎么配夺走原先属于自己的一切! “堂妹,你怎么了?”锦夜笑得异常开怀,顺手把长发撩至身后,脖颈处的红痕再无半分遮掩,此刻她抛去一切束缚,心想要战就战的彻底。 宋汀月整个人都像是瞬间垮了下来,美眸失去了神采,嗫嚅着唇喃喃:“你不配。”失魂落魄的丢下这一句,便跌跌撞撞的离开。 初晴拿手肘戳了戳自家小姐,笑嘻嘻的道:“小姐真是过分。” “很过分吗?” “还好。” 二人相视而笑。 步下阶梯,正巧碰上在大堂等候的姚守义,一头的汗水,连衣服都贴在了身上,想必是闹集市的人将他弄成了这番模样。 一见到缓缓下楼的锦夜,赶忙迎上前:“少夫人,老奴来迟。” 锦夜把手绢递过去:“姚管家,你先擦擦吧。” 姚守义踟蹰了一阵,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勉为其难的接过去,用力抹了把脸,喘着粗气道:“少夫人,您挑的如何?” 锦夜摇头:“似乎没有我喜欢的样式,算了,回府吧。” 姚守义伸长脖子,看着外头摆放着的样衣,不由得皱眉唤道:“掌柜的,出来。” 柜台后边忙着盘账的小胡子抬起头来,圆滑的一笑:“这位儿爷,本店最好的几款女衣都在这了,若还是不满,可以提供您心中的款式,我们定做,不过定金可要翻倍。” 姚守义哼哼:“你确定是最好的款式?” 小胡子摇头晃脑:“是啊。” “你们一年染一次的玄女纱呢?难不成今年没拿来做成衣?”姚守义瞪眼:“莫要搪塞我们。” 小胡子愣住,有些惊讶,玄女纱通常都是制成美衣进贡给宫里的,今年因为数量不多,照顾不了那几位公主,便换了别物。不过这是极为秘密的消息,这老头怎么知道的? “快些拿出来。”姚守义催促。 小胡子陪着笑:“客官果然是内行人,但是、但是这匹布千金难求,今年的量又特别少,便拿来做镇店之宝了,恕不外卖。” “不外卖么?你可知我家大人……” “我管你家大人是谁,就是天王老子来买我也送他吃个闭门羹!”账房的布帘被撩开,蹬着小红靴子的少女柳眉倒竖:“姑娘我最恨别人威胁了!” 锦夜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是那天马车纠纷的卞家大小姐,果真有钱,家里不但是盐商,还开了霓裳阁这么大的布衣庄。 “哟,是你!”卞蓝撇撇唇,讥诮道:“冤家路窄啊,你相公的守卫上次打伤了我十二个弟兄,这笔账怎么算?” 锦夜眯了眯眼:“这笔账您该去找我相公算,我今日不过是来买买衣裳的,不过既然这所谓的玄女纱这般宝贵,那就不变强人所难了,姚管家,我们走。” 卞蓝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她:“想要玄女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她拨了拨刘海,利落从腰间抽出长鞭:“很公平,我们都是女子,你打赢我,我就把今年用玄女纱制成的婆娑裙送给你。” 46、红妆轻抹,恍若新人 这正逢赶集的大好日子, 霓裳阁居然大白天的就歇业了。两道朱红大门紧闭, 独留侧边一道不起眼的偏门,偶有客人上前询问,均被候在那边的管事以东家有喜的理由搪塞了回去。 东家有喜?有什么喜?不过就是在里头打架罢了…… 作为掌柜的小胡子早已见怪不怪, 自家小姐就是这样,兴致一来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最可怕的是爱武成痴,一逮到会武的人就软磨硬泡的求切磋。打赢了先不说, 若是打输了, 这整个店铺就要为她的失败一同颓废上大半光景。 卞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野蛮女呢。 小胡子摇摇头,深感不幸,等待的闲暇时, 他一手捧着算盘百无聊赖的拨弄, 另一手则搭上姚守义的肩膀,想要搭几句话。后者下意识转过头来, 开口就是火急火燎的语气:“掌柜的, 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你!” 小胡子深感遗憾的叹气:“你们不走运啊,谁不好惹,偏偏惹上京城卞家的女儿。”顿了顿,他似乎很满足于此刻能在背后论人是非的充实感,压低着嗓子滔滔不绝:“看你们主子身娇肉贵的, 怕是挨不了几下吧,啧啧,真是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啊。” “太猖獗了, 光天化日的就动手伤人,要是少夫人出了什么事,我家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姚守义低吼,语罢瞅瞅身边站着的几个黑衣护卫,又瑟缩了下,可恨……方才几乎是被人架出来,还来不及报出相府的名号,眼下少夫人不知会被那刁蛮的丫头欺侮成什么样子。 越想就越心焦,顾不得太多,他一把拽起面前人的衣领:“你知不知道,此刻你家小姐得罪的是谁?” “哎哎哎,护卫!”小胡子尖嚷,而后在他人帮助下挣开忽而神力无比的姚守义,心有余悸的喘息了好一阵子后才恼怒道:“借用我家小姐一句话,我最不爱别人威胁,卞家在京城势力人尽皆知,怕只怕你一会儿报出来的名号闻所未闻,就无须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姚守义气得捶胸顿足,肝火过旺,一时间倒也反驳不出什么话来。事实上以严子湛的名号,莫说是卞家,就连皇帝老子都要卖面子给他,只可惜这小胡子坐井观天,一味自以为是,听不进他人的言辞。 “哼,老家伙,你才不知好歹,多学学你身边的丫鬟,你瞧人家多冷静,你动不动就发脾气,小心折寿哟。”小胡子讥笑,抖着短腿的模样真真是嚣张得紧。 闻言姚守义侧过头,正好对上初晴的眼睛,神色平静无波,甚至是有些放松的。他皱起眉,不由自主的凑近道:“你不担心么?” 初晴反应过来,正色道:“自然是担心的,但我一袭弱女子,也硬闯不得,只得在这边等了。” “是么?”姚守义颇为不解,就他看来,这主仆情同姐妹,可少夫人被扣在霓裳阁里头的时候,初晴连质疑的话都未曾说上一句,抬脚就出了门。无论如何,这可完完全全不像平日里那个忙前忙后忠心耿耿的陪嫁丫鬟啊…… “姚管家放宽心吧,再过半晌估计就快出来了。”初晴笑了笑,忆起卞蓝执鞭的姿态,又觉讽刺——小姐最擅长的武器便是鞭,又恰好恢复了内力,哼,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 正想着,那扇小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府了。”锦夜款款步出,衣襟整洁,面色恬淡,瞧不出丝毫被狠狠欺侮过的痕迹。 卞蓝自后头匆匆忙忙追上来,束发的绳结散开来,略显狼狈,忙不迭的抓住前边人的袖子,不甘心道:“别走啊,再来!” 锦夜慢条斯理的缩回手,淡淡道:“你腕力不够,挥鞭也不够灵活,再练上些时日吧。” “你敢瞧不起我?”卞蓝跺脚,俏脸上是气愤的红晕。 锦夜叹气:“我若瞧不起你,又怎会留在霓裳阁陪你切磋了那么久,同是习武之人,何必互相为难对方。” “……”卞蓝忽而就降下姿态来,抬脚踹了记表情丰富的小胡子:“去把放婆娑裙的锦盒取来。”语罢,又别扭道:“不知你何时有空,下次、下次再指点指点我,可好?” 锦夜笑笑,未再答话。 少夫人会武?姚守义同样很好奇,不过依旧紧守着本分不敢妄然追问。抬头望了望天色,又上前尽职的提醒:“少夫人,再不抓紧的话怕是会赶不上宴席。” 锦夜颔首,正逢那小胡子抱着华美的木箱子出来,便让初晴接过来,继而福身告辞:“卞小姐,今日一时若有唐突还望你莫要见怪……” “那你还会来么?我每月初都在霓裳阁顶楼等你,就这么说定了。”卞蓝急匆匆的说完,怕是对方会反悔似的,倏然又想起什么,认真道:“你要参加宴席是么?我把我的红妆师傅借给你,包准你美艳无双。”话音刚落,又风风火火的跑至石阶边,仰头呼唤:“百里月,百里月,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不久,对面小楼里的窗缓缓被人推开,某个温吞的细嗓悠悠的应了一声,身影慢慢消失在了窗口。 锦夜等了好一阵子,脖子斗神长了,还不见那人从街角那端出现,想来他住的也不是很高,下阶梯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怎么如此磨蹭…… “你等一下啦,那小子是这样的,慢的跟个乌龟似的。”卞蓝习以为常的耸了耸肩,挑眉道:“我去把他带过来。” 锦夜扬起的手顿在了半空,本想提醒对方自己不需要这所谓的红妆师傅,可这卞家小姐来去如风,自说自话的固执性格还真是让人头疼。 “少夫人,怕是真来不及了。”姚守义急出汗来。 初晴抿了抿唇:“要进宫的话,梳的发式和妆容都要花上许久,时间确是有些紧。” 锦夜盯着那只木箱半刻,下了决定:“既然如此,那就在霓裳阁准备吧,衣服齐了,这红妆的师傅也有了,一会儿回府直接上马车进宫就好。” “也只好这样了。”其余二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 这名唤百里月的男人着实出乎意料,说话声音柔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做事慢吞吞,微微驼背的瘦高身形,还有着手指异常纤细的双手。 坦白说,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书生…… “为何要让他们都出去?”锦夜半眯着眼,任他往自己脸上轻轻抹上玫瑰露。 百里月斯文的笑笑:“在我眼里,化妆如同作画,画师不愿被人打扰,我也亦然。”说话的同时,他又细细为她描眉:“小姐是上好的素材,脂粉未施时如同白纸,待得妆罢怕是要惊艳众人了。” 锦夜眨眨眼:“奉承我?” “你自己看便是。”百里月退开去,将铜镜往前挪了挪。 锦夜稍稍瞅一眼,很快就别开脸去。 “怎么,不好看?”他取了支海棠玉簪,斜斜插入其发髻间,低声道:“是不是被吓到了,我替许多女子都画过妆,但她们的反映可不像你,大多是欣喜若狂喜不自禁。” 锦夜失笑:“恩,权当是被吓到了,似乎看起来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人。” “你相公见到你这模样必定会更疼宠你一些。”百里月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美人儿,该去赴你的盛宴了。” 略显轻浮的语气,却不讨厌,兴许是与他那无害的长相有关。锦夜暂且放下心防,起身福了福身:“谢过百里师傅。” “我先出去,你把这婆娑裙换上。”他体贴的带上门。 锦夜换完衣服之时,初晴和姚守义已经等不及的候在门口,只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时,又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初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姚守义的念头则是——快,快去给少爷看看! 相府的书房,严子湛的脸色明明白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身边捧着电信的丫鬟哆嗦着手,那瓷碗与玉盘接触的抖动声愈加明显。 他腾地站起,眸色冷冽:“滚出去。” “是是,少爷。”丫鬟只差没哭出来,赶紧跑出去,脚尖还没沾到门槛又被人唤了回去,她大气都不敢出的垂着脖颈,一动不动。 严子崭不耐的敲了敲桌子:“少夫人回来没?” 丫鬟应道:“回少爷的话,还没。”她小心的抬头窥一眼主子,发觉其似乎易发的生气了,只得壮着胆子道:“应该就快回来了。” 严子湛揉着眉心,大步出了书房。 可恨,这丫头还真是不忘时时刻刻给他添麻烦,明明嘱咐过时间,还冒冒失失的在外头流连,今儿个太后也会出席,那女人难伺候的紧,若是错过了功宴的时间,又要被她揪住把柄了,若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 “少爷,少夫人回来了!”外头有人高叫。 严子湛迅速来到厅堂,穿过那道黑玄石铺成的小道时,与上头站着的某个粉衣女子擦肩而过,因为心急,他也未注意那么多,只是觉得其身上的香味有些熟悉。待得走出几步远的时候,又觉得有些不妥,这才诧异的回过头:“你……” 47、皇家盛宴,觥筹交错 对于严子湛来说, 这入门的小妻子便是代表了麻烦, 打不得碰不得,满肚子坏水偏又长了张温顺谦卑的面孔,还是宋正青特地送进来的棋子。这样的女人, 他本意是准备晾在一旁不闻不问的。 当然,即便锦夜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严子湛基本上也不会在她身上耗去过多注意力,他素来是唯我独尊的男子, 根本不愿意把心思过多的放在女人身上。无奈锦夜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对方的底线, 这就让严某人大为恼怒了,权限被挑战,所谓的男性尊严被踏至脚下…… 他受不了, 当然, 也不想受。 心比天高如严大宰相,一再受挫之下便就只能选择无视, 每每见到某个恬淡碍眼的笑容, 顶多冷嘲热讽两句,而后仰高头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经过。 所以,换句话说,他是从未刻意认真端详过锦夜的。 此刻惊鸿一瞥,那垂裙静立的少女姿态优雅, 一袭曳地长裙,是海棠花初开的曼妙色泽。初看并无特别,但仔细瞧来, 那裙摆处却是做足了文章,绣在上头的花瓣由深及浅的层层漾开,布料又是格外轻柔,走路时真真配得上“步步生莲”那四个字。 仿佛要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她朝前走了两步,半晌又顿住,转而微微退至树荫下,略长的水袖自腕间绽开,她半扬着手,似乎想要挡去过多的阳光,指间的红玛瑙流光熠熠,一览无遗。 二人间十余步远,隔着那颗古树,谁都没有先开口。 锦夜微抿着唇,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她只是侧脸对着他,余光徘徊,便能察觉到他不同于寻常的目光,那眼神过分炙热和探究,令她连转过身面对他的勇气都失了大半。 怎么回事……似乎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强壮镇定的理了理发梢,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何必在意自己在他眼中是何模样呢?反正从懂事起便认命了,既然所谓的其貌不扬也好,平凡无奇也罢,从未真正干扰到她的心情,那么此时此刻,自己这为他而多出来的情绪更是可有可无了。 一念及此,锦夜笑笑,莲步轻移,步出了树下的阴影处。几乎是同一刻,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倏然不见了,她看着他,发现他早就别开了脸去,站得一派洒脱自在。 “严……夫君。”权衡再三,周围还有不少奴仆在,该给的面子还是不能少。 严子湛面无表情的自她身边经过,凉凉的留下一句话:“马车候在门口。”衣袖一甩,他头也不回的离去,脚步些许匆忙,使得朝服腰间的玉[顺着步子一颠一颠。 就这样结束了? 锦夜愣住。 初晴自后头赶上来,小声道:“真是不可思议,姑爷都没有埋怨小姐来迟。”顿了顿,她扭头瞅着严子湛的背影,又道:“步履急促,略有蹊跷。” “莫不是在躲我?”锦夜眨眨眼,转而调侃道:“想来兴许是这妆容吓到了他,果真是丑的离谱了。”说话的时候,她始终噙着淡淡的笑,那眼尾被勾勒出些许上挑弧度,眸媚如丝,唇若粉樱,竟让初晴怔怔的看傻了眼。 “走吧。”锦夜点点丫鬟的脑门,顿感好笑的摇摇头。 . 皇城磅礴浩大,那高墙隔绝了一切。守卫森严的禁卫军们牢牢把守在每一处出入口,来往的马车宫人都需被盘查,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都不能免于难。 锦夜自马车里探出头的时候,竟然意外看到了某只降尊纡贵的手,她惊讶的挑高眉,这一路上默默无语,她几次挑起争端都被严某人冷冷的眼神给逼回去,几番尝试之下也只好昏昏沉沉的在里头小睡了半刻,本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板着死人脸直到宴席结束的时候,哪里晓得此刻……竟然会扶她下车? “我的耐性不算好。”严子湛眯着美眸,压低了嗓。 锦夜暗地里撇撇嘴,继而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扣住他微凉的手背,不急不缓的下了马车。 “严大人,严夫人。”禁卫军统领领着下属,结结实实单膝跪地行了个礼,这是皇城里最尊贵的接见方式,用在严子湛身上,其地位可见一斑。 严子湛淡淡嗯了一声,同时不着痕迹的想要收回手,无奈锦夜暗暗使了力,表面是柔若无骨的搭在他手背上,实则缠得死紧。他只能一边漫不经心的同那统领寒暄,一边转过脸趁着空隙瞪她两眼。 锦夜不痛不痒,仍然是优雅好气韵,墨发白肤,眉眼含笑,看在那些禁卫军眼里,无不是满脸幸福的新婚小妻子姿态。 “严大人好福气,有此娇妻陪伴,夫复何求啊。” “哈哈,看得我们艳羡不已,如此瞧来,严相与令夫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诸如此类的对白窜入耳中,严子湛挂在嘴角的笑愈来愈勉强,到后来对方兴许也看出了点儿蹊跷,赶忙随意扫了扫车厢,继而挥手放行。 放下车帘的那刻,沁凉的嗓夹着不悦迎面而来:“可以松手了么?” 锦夜慢条斯理的缩回手,微笑:“夫君大人不是最爱面子之人么,妾身自然要替你考虑周全了,这也是为了夫君你好,你又何必动怒呢。”话音刚落,却见他欺身逼近,眨眼工夫,下颔处就被人捏的生疼。 “我纵容你,只是不屑同女人斗罢了,不代表你可以一再放肆。”严子湛口气淡淡,眸里却蕴起阴霾:“你莫要三番四次挑战我的底细……”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马车的帘子倏然就被撩高—— “严相夫妇果真是郎情妾意,啧啧,真叫本王眼红。” 锦夜瞪大眸,外头那张俊朗面孔少了几分吊儿郎当,此时此刻看上去,皇家威严毕露,若不是那唇畔含着的笑意依旧慵懒,她还真怀疑这九王爷是不是转性了。 严子湛理理衣袍,转身下了马车,微微俯下身:“臣参见九王爷。” 迟h痕未应答,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后头的女子吸引去了注意力,坦白说,他只见过她一次,身段顶好,样貌却至多只是清秀罢了。可眼下盛装打扮的锦夜,傲然绽放如雪地红梅,美丽犹不自知,尤其是她半倚着后头车厢,微提着裙摆苦恼下车姿态的颦眉神情,足以让任何男人折腰。 “严相不够体贴啊,令夫人都在等待了,既然如此,就由本王来代劳吧。”迟h痕微微一笑,手才刚伸出去,不过半晌又缩了回来。 严子湛臭着张脸将自己的妻子抱了下来:“跟紧我。” 锦夜垂着头,耳根有些发烫,亦步亦趋的跟在严某人身后。从背后望去,迟h痕和严子湛都是一袭朝服,风姿翩然,只不过前者闲散后者清冷。正逢皇宴宾客到席的时候,从华美软轿里步出的千金小姐们总忍不住对着二人侧目,胆子稍大些的,就聚在一块用扇子半掩着容颜娇笑。 原来这么冷漠难驯的某人,都会有如此壮观的女人缘,看来身为男子,有一张俊秀出尘的面孔,也能占尽不少优势。 她叹口气,随着二人来至八方殿的朱门前,候在门口的小太监满脸堆笑:“九王爷,严大人,皇上特设二位的坐席在龙椅左右两侧,请容奴才带您进去。” 八方殿是专门用来宴客的皇家殿堂,占地颇广,席开百桌都没什么问题。不过这既是皇家秋宴,自然不会像寻常百姓人家那样一张大圆桌子围拢在一处了事。两旁的四方紫檀矮桌比邻而置,竹席上铺着镶金软榻,美酒佳肴,无一不缺。 先到的臣子们端坐在桌后,女眷们难得能出席此等饕餮盛宴,大多是做了精心打扮,小鸟依人状跪坐在自家夫君身侧,而服侍的宫女们则手捧佳酿,静静候在一侧。 至于这场宴席的主人,晃着两条小短腿,一口接一口的吃着贴身太监常喜剥好的葡萄,悠闲自得的模样像是忘了在场的宾客。 闵太后秀美一皱:“皇帝。” 迟若宸咂咂嘴:“母后不吃么?这葡萄又甜又大,着实令朕停不下口啊。” “严相和小九来了。”闵太后出声提醒,挥挥手让常喜把盛放水果的银盘给撤下去。 迟若宸眼巴巴的瞅着那碟葡萄,直到看不见为止才把目光勉勉强强的投到甫进门的二人身上:“严爱卿,九王爷速速落座,朕饿得慌……啊……”白胖的小手被掐了一下,他委屈的看一眼面色不善的闵太后,继而改口:“朕念诸位爱卿辛苦,特办此秋季盛宴,望众爱卿今夜尽兴,不醉不归。” “谢皇上恩赐,吾皇万岁万万岁。”众臣一致应答。 迟若宸接过闵太后递来的玉杯,小声道:“母后,这是吐蕃国进贡的酒,太烈了,朕怕届时喝醉就不好看了。”他依然记得闹完严相洞房后第二天头痛欲裂的滋味,这种噩梦般的经历,千万别再来第二次了。 闵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一杯便可,皇帝敬为我大迟忠心耿耿之辈,这是必须的。” “这……”迟若宸犹豫,而后硬着头皮举起酒杯来:“敬我大迟,千年兴旺!” 群臣纷纷仰头,一干而尽,除了—— “严子湛,你做什么!”锦夜压低嗓子,不可置信的看着严某人趁着他人饮酒之时镇定自若的把酒倒到自己杯里。 “你知道我滴酒不沾的,若是我喝醉了,那就不好收场了。”严子湛漾开坏笑,难得的雅痞姿态:“你不是酒量很好么,替为夫饮上一杯又何妨?” 48、近酒心怯,意欲先行 这一场盛宴, 果真担得起皇家风范。放眼望去, 金杯玉樽,还有那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端上来的珍奇菜肴,皆是奢华无双。 小皇帝年幼, 龙威虽在,但却不懂得摆过多的架子, 说白了也就是暂时未有一国之君该有的觉悟。此刻他高坐龙椅,睁着圆滚滚的眼, 悄声对着身旁的大太监吩咐:“八珍燕窝, 朕的八珍燕窝,快去催催……” “皇帝。”闵太后叹气,扭头对上那张无辜的包子脸, 又觉得有些不忍苛责, 也罢,他毕竟才十一岁, 孩子心性, 待过两年磨练磨练想必就会渐渐成熟起来的。 当然,这番景象看在群臣眼里,反倒成了鼓舞人心的画面,既然皇帝大吃大喝领先表率,那么作为臣子的也就无需过分拘谨了, 快快同乐才是王道。于是在场众人纷纷举杯,不时同邻座开怀畅饮,就连女眷们都放下了那份矜持, 抿着小嘴喜笑颜开。 酒过半巡,便是例行的助兴节目,此番排演歌舞的内务总管颇为用心,听说是两月前就训练了十余位舞姬,不但能歌善舞,更是美艳逼人,各个都称得上是倾城之色。 碍于妻室在座,众臣也不好太过放肆,只是当那些妙人出现在广殿之间时,又一个个看傻了眼。 妙龄少女们身着嫩黄色的薄纱,里头仅着月白肚兜,露着纤细的腰肢,足上缠银铃,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这番勾魂模样,连女眷们都心生了妒意。性格彪悍的,恶狠狠瞪着丈夫,至于唯唯诺诺之辈,就只好哀怨的垂着眸子,暗自咒骂这些舞姬不知廉耻,穿得如此豪放意欲何为。 想看,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怕落了个贪色的坏名声;不看嘛,又心里痒痒,天姿国色的美人儿可不是天天都能见着的……群臣一致腹诽,这可真是郁卒,明知道妻妾都在身边,还让这么些小妖精来跳舞,内务府还真是要了他们的命啊。 不过也有例外的人,严子湛便是其一,从头到尾他的眼神就未曾在她们身上流连过半分,那叫一个目不斜视。 锦夜斜过头瞅他,发觉其一改冷漠清高的姿态,一手颇为慵懒的支着额头,另一手执着白玉筷,百无聊赖的在酒杯上敲着,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又来了…… 她眉头一皱,再一瞧,果然,邻桌那个讨厌的丁尚书又来敬酒了。敬酒也罢,本不关她的事情,可严子湛这厮今晚却着实可恨,自己不想喝,那便干脆的拒绝好了,以他的身份地位,以茶代酒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可他却偏偏—— “丁尚书,本相身体不适,就由拙荆代饮一杯吧。”凉凉的嗓音很自然的逸出这一句。 “哈哈,既是如此,那下官就敬严夫人一杯,先干为敬。”丁尚书摇头晃脑,显然是喝到兴头上了,酒杯子空了,还不舍得放下,笑道:“差点忘了,代人喝酒就要以一抵三,严夫人,下官早已看出你是海量,区区三杯,你该是不放在眼里的吧。” 海量,海量你个鬼! 锦夜气得几乎有种要掀桌子的冲动,宴席开始到现在,前前后后她都喝了不下二十杯酒了,严子湛变着花样把酒杯递到她嘴边,甚至还当着那些敬酒者的面夸她酒量好……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故意要看她喝醉出糗么? 不愿意当场发作,再怎么说她也是相府的女主人,皇室面前她丢不起这个脸。但一忍再忍,确是已经超出了她的底线了…… “夫君。”软软的唤一声,锦夜忽然就偎进严子湛的怀里,委屈的眨眼:“妾身喝不下了,喉咙有些痛呢。” 严某人不为所动,难得微笑着抚了抚她的背,轻声道:“怎么会呢,你那么嗜酒如命,难得有机会尝尝宫里的佳酿,错过就可惜了。” 嗜酒如命?她什么时候嗜酒如命了,请不要将她与酒鬼混为一谈好么! 锦夜将手绕到他腰后,偷偷的掐一把,愈加放软了嗓音撒娇:“但是人家真的喝不下了嘛,人家不管,人家不要喝了……”语罢,她顿觉有些肠胃不舒服,这发嗲的活还真是辛苦。 软玉温香就在怀里,严子湛不习惯的皱眉,下意识就想往后避开,熟料她缠得死紧,指尖掐在他腰间,一副威胁的姿态。他撇撇唇,料定了她不敢在众人面前发飙,附耳过去低语:“你要让我在丁尚书面前难堪么?” 锦夜不甘示弱的瞪回去:“搞清楚,只有你让别人难堪的份儿。” “若是严夫人喉咙疼,那就算了。”见夫妻二人有些古怪的僵持,丁尚书倒是无意为难,于是晃了晃酒瓶子道:“下次若有机会,一定登门到访,同严相夫妇喝上一杯。”说完,冲着二人点点头,继而脚步不稳的回了座位。 严子湛低下头,扯住她的手腕,半强硬的拖开,而后又恶意的扯了扯她的长发:“锦夜,你真不听话。”他坐直身子,怀中女子顺势离开,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襟,眼角余光却似乎看到对桌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人朝他走过来。于是连忙一把搂过妻子,语气急促的道:“假装醉了。” 锦夜一头雾水,自他怀里抬起头:“什么?” 严子湛咬牙:“照我说的做!” “啧啧,严相夫妇伉俪情深,宴席上还那么亲亲我我,真叫本王瞅着眼红啊。”迟h恒站定,随即落落大方的坐下来,左手拿了壶酒,自斟自饮:“本王来敬酒,不知严相是否赏脸?” “臣不敢。”严子湛接过话,继而话锋一转,一脸为难的指指锦夜:“但是,拙荆似乎是喝醉了,看来臣得先行告退了,她酒品实在是差到了极致……”说到这,某只爪子又在他背后狠狠挠了一记,他顿一顿,继续道:“未免她一会儿闹个天翻地覆触怒了龙颜,请容臣离席。” 迟h恒挑眉:“真醉了?” “是。” 严子湛作势要抱着她起身。 迟h恒拍了拍手,侍者端上三壶酒,他耸耸肩,笑道:“皇宴先走,这可不符规矩啊。”说完也不等严子湛答话,径自转过头,小步走至迟若宸身前,小声嘀咕了两句。 小皇帝笑得眯了眼,胖手一挥:“严相,喝完三壶酒再走也不迟啊。” 49、以退为进,酒意朦胧 迟若宸的一句话, 成功的让整个殿堂的人都静了下来, 原先热闹非凡的气氛暂时告一段落,妖娆的舞姬们退至角落,群臣执杯的手默默放下, 一致扭头看向严相夫妇。 那些看客的表情大约都带了点儿幸灾乐祸,朝堂上叱咤风云我行我素的宰相大人如今居然要被灌酒了, 想到严子湛平时总是一副清冷出众睥睨轻蔑的姿态,再联想到他们自己曾经在其地方所碰到的软钉子, 不由得暗自窃笑。 “严相, 皇上特赐你美酒三壶,那可是天大的荣宠,你可莫要辜负啊。”迟h恒不忘落井下石, 而后又转头冲着小皇帝咧嘴一笑。 这场景看在严子湛眼里, 就是狼狈为奸四个字最好的写照,虽说一位是九五之尊, 而另一位则是辅政王爷, 但仔细想想,这两个人至多只能称的上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附加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 于是,当这两者聚到一起,而偏偏做皇帝的那位还不懂得收敛玩心之时, 后果是极为可怖的。闵太后亦如是想,皇帝胡闹也罢,但失了分寸就不好了, 群臣都在此,皇家的面子可丢不得。她抬眼瞅了瞅坐于软榻上面无表情的严某人,适时的开口:“今儿个高兴,也实属难得,本宫素有听闻严相滴酒不沾,这三壶也委实为难了些,不如……” “唉唉,母后。”迟h恒插嘴,俊颜上满是戏谑:“严相又不是佛门之人,何必戒酒,臣忽而忆起一事,严相新婚之夜并未有幸闹得洞房,眼下自当敬酒好好弥补才是。”他从侍女捧着的金盘里随手拿过一壶酒,继续道:“这样吧,看严相一人喝未免太过扫兴,严夫人也陪着令夫君同饮吧,皇上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好!朕允了!”小皇帝带头拍掌,众人见状,纷纷点头附和。 闵太后见状,无奈的摇摇头,也罢,只要别闹出什么荒谬的玩笑了,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对比他人看好戏的惬意神情,锦夜的心情可就没那么好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此时此刻的郁卒比起严子湛来更胜一筹。她是知道那家伙的酒量的,听姚守义说只要一杯就能放倒,若醉了不省人事也罢,偏偏还爱发酒疯胡乱轻薄人…… 这可如何是好。 或者待他饮酒之时,自己迅速的脱离危险范围? 自然是不行的,她可没办法以妻子的身份看丈夫同某个男人搂抱在一起,就算她能冷眼观之,怕只怕第二天此等笑话传至京城,闹得人尽皆知,届时就不好收藏了。 那么就只剩一种方法了…… 锦夜深吸了口气,正欲开口,袖口就被人轻轻扯了扯,她微侧过头,轻声道:“怎么?” 严子湛没有看她亦没有开口回答,他只是从容不迫的站起身来,长指握着酒杯,踱步至迟若宸面前,弯腰行礼:“承蒙皇上厚爱,这酒,臣必然不会推脱。”顿了顿,他又淡淡道:“只是拙荆出门前一日忽染风寒,身子不适,怕是饮不得太多酒的,臣斗胆做一请求,就由臣来喝下所有的酒。” “真的么?三壶对严相来说,可不是小数目呢。”迟若宸眨巴着眼,心里倒是万分的期待,若是一丝不苟的严太傅喝醉,不知道是什么场景呢……上次在相府还未等到其喝醉,自己就先倒下了,如今这场戏,可就万万不能错过了。 闵太后伸手拍拍儿子的手背:“皇帝,严相爱妻心切,就允了他吧。” 迟若宸颔首:“母后所言甚是。”语罢又道:“既然严夫人身体抱恙,朕就允你们二人早些回去吧,只不过……要等喝完三壶酒之后。”他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不让自己的嘴角上扬,做皇帝摆架子真的很辛苦啊。 宫女上前,摆上稍大上一些的玉樽,迟h恒亲自斟酒,目光触及默默无语的锦夜,忍不住又在她身上停留下来。这丫头好大的魅力,竟然让从来对女人视若无睹的严子湛能放下架子替她当酒,更重要的是,严某人喝醉酒什么德行自己是清楚的,眼下其做出这般牺牲…… 莫不是真喜欢上了这强塞给他的妻子? 一念及此,迟h恒微微挑高眉,这就有点儿意思了,苏锦夜算是他安排进去的棋子,虽说眼下未能提供什么情报,可要是严子湛真把心交给她了,那今后自己岂不是多了一个可以随时随地监视掌握相府的细作…… 这步棋果然下得很对啊。 他咧开嘴,盯着低眉顺目的女子半晌,心情显然是极好的,还未来得及调侃两句,视线就被某道身影挡住。 随即而来的是冷冷的语调:“臣先干为敬。” 群臣伸长了脖子,瞅着那玉樽就快递至弧度优美的薄唇畔,而后微微一顿,再无了下文。一干人只恨没拍大腿跳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就快能欣赏到传说中滴酒不沾的严子湛牛饮了,这家伙为何不继续啊! “皇上,这么多人都死命盯着臣看……”严子湛皱了皱眉,美眸里已然蕴着寒意,一一扫过那些期待的面孔。 众人瑟缩了下,轻咳一声假装忙碌的低头交谈。 “嗯,有道理,要是换做是一大堆太监宫女盯着朕用膳,朕也倒了胃口。”迟若宸抿了抿嘴,煞有其事的高唤:“爱卿们都各自用膳,不必关注严相了,乐师舞姬,继续吧。” 宫廷古乐再度萦绕整个殿堂,美女们翩然起舞,玲珑身段婀娜姿态,不遗余力的扭着小蛮腰,很快又夺去了大半注意力。 “严相倒是挺懂得声东击西的道理。”迟h恒轻笑:“不过有本王在这里,还是不要妄想能轻松过关才是。” “臣从未奢想过,有九王爷出现的地方必然掀得起大浪,这一点臣很早前就有所觉悟了。”严子湛讥诮的扯起嘴角,而后慢条斯理的晃了晃手中酒杯,只是凑到唇畔之际又迟迟没有仰头饮下,似乎有故意磨蹭的嫌疑。 片刻,某只素白玉手坚定的探出,拽住那藏蓝朝服的衣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成功让那酒杯里的佳酿洒在了地上。 迟h恒眯眸:“严夫人意欲何为?” 锦夜不发一语,拿过酒壶就往原本置放于矮桌上的空碗里倒,一壶酒不多不少正巧是一大碗,满满至碗沿。浓浓酒香很快溢开来,一闻就明了是后劲极大的烈酒。 她却眼不眨心不跳,喝酒跟个喝水似的,咕咚咕咚下去一大碗,随即迅速为自己满上,继续重复先前的动作。 不过顷刻,三壶酒,一滴不剩。 “严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这等酒量,就连军中的好将士都得甘拜下风那。”迟h恒啧啧称奇,那番邦进贡的酒有多烈,他再清楚不过了,莫说三壶,半壶就能让端庄女子当众撒泼了。 反观锦夜,未见醉意,反倒肤色比原先还惨白了些,拢着衣袖沉声道:“望王爷莫要怪罪妾身替夫君代酒。” 迟h恒轻笑:“再为难你们本王就不好和母后交代了,宫门外自有车马,二位随宫女从偏厅出去吧。”目送着二人出门,他摇摇头,还真是遗憾没有看到那宴席功夫一流的丫头发酒疯。 “九哥……九王爷……听到了没?你们都给朕停下,不许奏了!”绵软童声倏然响起。 场面刹那静止。 迟若宸鼓着包子脸:“朕在说话呢,你们还奏个没完没了,一帮废物!” “皇帝。”闵太后不悦的皱眉,挥手让迟h恒过来,“小九,来皇帝身边坐下。”她叹一口气,着实不想在一年一度的秋宴上扰了兴致,便给乐师使了个眼色。于是舞姬退下,换成抒情悦耳的秋日曲调,极好的安抚了因为一惊一乍从而惶惶不安的在场众人。 迟h恒撩开衣袍,盘腿坐下:“皇上有何吩咐?” 迟若宸好奇的四处张望:“怎么今儿个好些人没来啊。” “若皇上是指宋首辅的话,他午时就差人去内务府送了信,说是近些日子缠绵病榻,恐无法出席。”迟h恒耸肩,那只老狐狸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平时只要严子湛出现他是丝毫不肯错过争锋相对的机会,哪里晓得这场盛宴竟然就缺席了。 “今年科举同时拿下文武双科状元的裴……裴卿家呢?”一时想不起名子了,迟若宸搔搔头皮。 迟h恒微笑:“似乎被安排在了角落,但臣方才巡视一遍,并未看到其人影,皇上关心起政事,臣颇感欣慰。” 迟若宸咽了口唾沫,真对不起九哥,其实上次进宫殿试的时候,裴状元说要给他做纸鸢来着的…… . 月夜,两道身影一前一后。 锦夜的指尖一直在往下滴水,即便用内力逼出酒意,她的步子也已然有些踉跄,喉咙口火烧一般,连带着意识都开始模糊。 “你……”看着她费力的走至树边靠在上头休息,严子湛终于忍不住开口:“若是撑不住,我便唤马车进宫门来接你。” 锦夜没开口,身子慢慢往下坠,最后擦着树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严子湛踟蹰半刻,最后仍是上前查看,还未完全走近,那昏昏沉沉的女子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挣扎了好一阵子未果,无奈的蹲下身来:“松手,不想回府了?” “你是故意的。”伴随着结结实实的一个酒嗝,少女的嗓音听上去已经有了醉意。 “什么?”严子湛蹙眉,被对方冷不防抬头的动作吓了一跳,她的双颊酡红,连脖颈都是泛着浅浅粉色,此刻抱着双膝歪着头,动作娇憨,眼睛却是格外的灿烂。 “你是故意的。”又重复了一遍。 严子湛不耐烦,拽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拉起来:“有话回去再说。” “我不回去,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你这个混蛋!”锦夜猛然站起,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给绊倒,而后又醉意朦胧的扁着嘴低语:“你故意和皇帝说替我挡酒……你故意……咳咳,你迟迟不喝酒,你就是要演戏让我……觉得感动,我真蠢,明知道你的图谋还帮你喝那呛的要死的臭酒……”后半句话没了下文,她忽而失了力气,软软的靠到他身上,似乎是睡过去了。 严子湛未伸手抱她,只是任由她靠着,久到前面带路的宫女催促了他才不着痕迹的逸出轻叹:“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强迫自己。” 51、两两对峙,醉意朦胧 晚风骤起, 连带着路畔宫灯里的烛火都在摇曳, 一如裴亦寒的心情,他在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中徘徊,这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面容如此熟悉, 像极了他一直咬牙切齿记在心头的严墨瑜。 十二年来,那张记忆中的可憎面貌依旧清晰可辨, 每到夜深时分,他一遍一遍用刀刃在手心滑下血痕借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此仇此恨, 至死方休。 牙关死紧, 裴亦寒眼里满是红丝,他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充上去手刃仇人,即便他瞧上去比起严墨瑜年轻了许多, 想来也不是同一个人。但, 那又如何,如此相像的面容, 必是父子,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兴许是情绪过分激动,一个留神忘了控制手劲,怀中女子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挠乱他的衣服也就罢了, 甚至还略微垫高脚尖狠狠拿头一顶。 裴亦寒退步避过,站定之时锦夜已朝对方跑去,脚步跌跌撞撞, 随时有跌倒的可能性。他皱了皱眉,不明白小徒弟为何有此举动。 莫非…… “你是谁?”锦夜揪着裙摆,摇晃着身子,顺便探出指尖,想要触碰那张冻死人不偿命的冰山面孔。 严子湛攫住她的手,并未答话,而后警告性的看了裴亦寒一眼,后者双眼里饱含着敌意。他不懂这敌意是何而来,若是为了锦夜的话,那确实是有必要表明立场的……他的东西,不允许他人觊觎,就算有朝一日他不要了,那也永不会有转赠他人的可能性。 “你半个月前才嫁给我,这么快就忘了。”明知道是很幼稚的显摆,明知道她的混沌状态不可能听进去这句话,严子湛仍然低下头,清清楚楚的交代完这句话。 裴亦寒脸色一变,即便从方才确定对方的身份后,他就极力开始控制情绪,可此刻听到如此有杀伤力的话语,依然难以镇定自若坦然处之。 他的徒弟居然嫁给了严家的子孙?荒谬,简直荒谬! 不过锦夜显然是没有察觉到她师父的愤慨,执念很深的缠着严某人,在她此刻因为酒意几乎朦胧的眼里,美貌惊人的严子湛简直绝了,她好想掐一掐那张脸。 “安分些。”严子湛制住她的双手,她身上满是灰尘,蹭的他连连咳嗽,好不狼狈。 锦夜傻笑:“你到底是谁?” 严子湛不耐:“我是你的夫君,听到了没,夫君,相公,丈夫,官人,你爱用哪个就用哪个!” “原来……嗝……”再度打了个酒嗝,锦夜挣开他的手,靠上去,双手交缠在他颈后,笑嘻嘻的道:“原来你是那个那没良心的男人。”语罢,头一沉,就这么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严子湛抿了抿唇,若不是他亲眼见到她喝完了那三壶酒,否则那句她口中那句“没良心”的指责还真像是刻意借题发挥。 “严相,看来尊夫人醉得不轻。” 严子湛讥讽:“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若我是你,方才就该抓住机会溜走。” “为什么要溜走?”裴亦寒试着让自己僵硬的面部稍稍缓和一些,素闻大迟的少年宰相擅于洞悉人心,自己该镇定下来才是,莫要打草惊蛇才好,只是一想到那日他挤在人堆里看全家赴刑场的心酸场面,便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恨,他好恨。忍不住能报仇之时,却得知那老贼已经撒手人寰,多少次夜半提剑苦练,多少次被噩梦惊醒……也罢,这仇,总归是要报的,就让他的儿子来血债血还。 再抬头时,总算成功换上了轻松的神态,稍显不自然,但比起方才已经好了许多:“下官久仰严相您的大名,今日难得一见,怎好匆匆别过。” “所以我该和调戏我娘子的登徒子促膝长谈?”严子湛扯了扯唇畔,眉间戾气更甚:“我猜你大约是活腻了。” 裴亦寒叹气:“下官冤枉啊,下官只不过是寻常的男人,看到一个落单的貌美女子这般主动示好,自然是抵挡不住的。”顿了顿,他又道:“兴许大人你不想听解释……但是我先前确实不知道她是你的妻子。”混账,他教出了什么好徒弟,居然和仇人结成了夫妻,毫无天理! 严子湛冷冷打断:“你说对了,我确实不喜欢听解释,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你这条命,暂且欠我。” “……”裴亦寒未开口,这句话权当是战书,他接下了,至于他自己的命,永远都不会操纵在别人手中,姓严的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头很晕。”弱弱的女声响起。 严子湛叹口气,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这丫头喝醉酒着实可怕,反复的折腾,每一次睡过去不到半刻就清醒,而后大闹特闹,让人无法清静下来。他之前被气得确实不轻,确实想要一走了之,而后才意识到这种做法有多么不离谱,先不说她的安危问题,若是被什么长舌臣子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明儿个京城里怕是要传遍了。 所以,他去而复返,真的只是为了面子而已,对,为了面子,就是这样。严某人很快为自己下了定论,锦夜还在他怀里扭动,憋得一脸通红,继而在他背后捶了两记,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吐出来。 严子湛瞬间僵硬,胸口的衣襟满目狼藉,这对于洁癖成性的他来说,足以够得上十大酷刑之一。 “她需要解酒药,喝太多了,容易伤身。”裴亦寒笑笑,无视对方传来的杀人眼色,继续道:“太医馆就在附近,不妨……”语调渐轻,后半句话断在了嘴里,只因那满脸铁青的严子湛抱起了锦夜,大步朝外走,独留了一个背影。 . 姚守义站在相府门口迎接马车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场景,少夫人醉意熏天的蜷缩在车厢的软榻里,而少爷则是一身怪味,朝服被糟蹋的惨不忍睹,就连表情……也是同样的触目惊心。 “少、少爷。”一定气疯了吧,少爷那么爱干净的人。 “老姚,准备热水,我们要净身。”严子湛抱下昏昏沉沉的小妻子,用力拍拍她的脸颊:“你给我醒来,把自己弄干净了再睡!”想糟蹋他的寝房,门都没有。 锦夜咕哝了两句,捂着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姚守义不忍再看,没有理清思路,嘴快道:“少爷和少夫人一起么?” 严子湛挑眉:“什么?” 姚守义结结巴巴:“那个……净身……我是说是否……” “老姚。” “什么?” “你究竟每天在想些什么?” “……老奴知错。” 袅袅蒸气自檀木浴桶上方升起,屏风后隐约见一女子身影,似乎是迷糊的状态,却极为不配合的挣开婢女替她穿衣的手。 严子湛坐在屏风另一侧的太师椅,散着一头墨发,是聚精会神看书的模样,好像完全没有受里头人的影响。 “小姐,不穿衣服会得风寒的,小姐,小姐!” 轰隆——屏风倒地,似曾相识的画面。 这会儿严子湛总算有了反应,慢吞吞的把视线从书卷中挪开,随意的扫一眼面前春光乍现的少女,那薄薄的里衫几乎未起到遮蔽的作用,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勾勒出迷人曲线。或许是时间太过匆忙,她甚至没有穿裤子,纤细的长腿一览无遗,而那上衣的下摆更是要命的贴在臀际,只是非常勉强的遮住了那浑圆的弧度。 “小姐!”初晴尖嚷,正欲那外衫给她披上,严某人就发话了:“你出去。” 初晴磨蹭:“这……姑爷……” 严子湛重新执起卷宗,淡淡道:“别忘了,我才是主子,还有,你家小姐已成了我严家的人。” “是。”初晴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去,房门被轻轻合上。 严子湛站起身,缓缓走近那一脸茫然的少女,彼时她正忙碌的同身上的薄衫奋斗,纤指忙不停,像是急于摆脱衣衫的束缚。 “热,很热。”嘴里不停的喃喃,她终于褪下了内衫,光裸的颈背呈现浅浅的粉色,是极为诱惑的色泽。 严子湛眼神暗了几分,不知为何,方才坐马车的时候就开始感到不对劲,她一直表现出非常急躁的态度,而自己亦然,四肢百骸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缓慢的烧,渐渐蔓延开来,令他有种不该有的欲望…… 这种邪念显然不在他计划之内,但在这气温微凉的秋夜冲了三四遍冷水澡之后,他鬼使神差的就来到了有她在的房间。 不过很显然,她的症状比自己还严重。 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严子湛莫名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无奈脚却极不合作,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寸步难移。眼睁睁的看她贴上来,无意识的磨蹭自己,那混着无辜和迷蒙的眼神简直叫他克制不住自己。 红唇贴着他的耳际,一点一点的往下滑落,他深吸一口气,微微推开她:“你可要想清楚,这次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半途而废。” 可惜锦夜又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考虑事情,唯有不满的低喘,配合着酡红的双颊,春意无边。 严子湛揽住她的腰,凑在她唇前低语:“希望明早起来我们都不会后悔。” 53、苏父仗言,皇帝来访 这一声贤婿叫得极端缠绵悱恻, 声线悠扬, 饱含着激动和热情,听在锦夜耳里,都觉毛骨悚然, 更勿论是生性冷淡的严子湛了。 避开对方想要搭上自己肩的手,他迅速退一步, 而后偏过头,凉凉的瞅了眼后头正仰望天际的白色身影:“谁来解释下, 这演的是哪出?” 锦夜慢吞吞的回过头来, 待得二人目光相触之时,又无奈的笑了笑:“这是我爹,他今日特意来看我。”语罢, 她走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袖, 怕其一不小心就控制不住手,严某人可是出了名的洁癖, 到时候发起飙来就难伺候了。 严子湛并未开口, 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绪,眯着双美眸,在苏起旺身上扫了一眼后又重新回至锦夜身上:“你爹?”他怎么不知道,她还有个爹, 倒是没让人好好查查她的家底,只听说是宋家流落在外的血缘,后投靠宋正青被正式纳入族谱, 哪里晓得此刻自己又凭空多出一个丈人来…… “贤婿,你可莫要怀疑我的身份,虽然我那日并未去你们的喜宴,但这着实是另有隐情。”苏起旺仰着脖子,很忙碌的解释完毕,之后小心观察了下对方的脸色后,又觉有些古怪,这貌比谪仙的男子虽是笑容淡淡,却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尤其是他此刻盯着锦夜的模样,眼神锐利,似乎还带了点儿不悦和审视。 转过头再瞧瞧自家女儿,垂着脖子十足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姿态,他忽然怀疑起来,莫非女儿在相府里过的日子并不若表面风光?锦夜素来温婉善良,怕是受了什么苦也不肯说的,尤其是遇到这么个咄咄逼人的夫君…… 一念及此,苏起旺的心都揪在了一起,赶紧拉过女儿,也不顾严子湛在场,直接就奔了主题:“乖女儿,你在这里过的好不好?” 锦夜原本还在苦恼事后要怎么同严某人解释这从天而降的岳父,忽然被点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茫茫然的抬起头:“嗯?” 严子湛似笑非笑的挑眉,插话道:“你爹言下之意,大约是想问你嫁给我之后是否受了委屈。” “姓严的,你说,你是不是欺侮我女儿了?”苏起旺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鼓着张大圆脸,气势汹汹的追问:“就算你严家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也不能虐待我女儿,你看看,她面容苍白身形瘦削,我告诉你……” “爹!”锦夜赶紧高呼制止。她没料到,不过眨眼工夫,她爹的思路就能跳跃到如此叹为观止的跨度,就连称谓都改了,从贤婿变成了姓严的,前后态度转变之大,还真是两人咂舌。 “你不必替他说好话。”苏起旺来劲了,一个劲的吹胡子瞪眼,严子湛却自顾自的走至一旁的树荫下,唤来丫鬟吩咐了几句,继而又走回来,对着神色紧张的中年男子轻笑道:“我对她好不好,你一问她便知。” 锦夜微侧过头,很快接过话:“爹,我并未受半分委屈……夫君、夫君待我很好。”仔细想来,严子湛还真未有亏待她的时候,衣食住行,样样周到。 “真的?”苏起旺眨着绿豆眼,依旧是半信半疑。 “真的。”二人异口同声,随即对视一眼。 锦夜冷笑,你倒是有脸敢自卖自夸啊。 严子湛轻蔑的瞥眼,全天下都快知晓你的真面目,就你爹还被蒙在鼓里,温婉善良?见鬼去吧…… 这一厢夫妻两互放冷箭,看在苏起旺眼里,便是眉来眼去的打情骂俏,他心中大石落地,再度眉开眼笑的招呼:“贤婿啊,是我错怪了你——” “无妨,只要您明白,我对我娘子,素来是另眼相待的。”严子湛拖过小妻子挡在身前,附耳在她耳边,轻声道:“锦夜,你说是不是?” 锦夜笑得勉强:“当然,夫君对我,从来都是特别的。”特别禽兽,特别无耻。 苏起旺欣慰的点头:“既然你们这般恩爱,我就放心了,锦夜这丫头自小没了娘,那时有了心上人还不肯同我说……无意中掉出了你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才肯承认。” 惨了。 这是自父亲出现之后第一次产生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若是情况允许,她真的很想抱头鼠窜,为何会这样,为何还要在对方面前提起这事情,她嫁入严府纯粹是被人算计的,哪来的两情相悦。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到扳指,绝对会牵出最早二人相遇时的前尘往事。 锦夜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道:“爹,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出去吧。”半强迫的揽着父亲的肩,她几乎是小跑的拉着对方走。 “啊?”苏起旺一头雾水。 “等等,定情信物?”严子湛长腿一迈,快步赶上二人,淡淡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何谓定情信物?” “就是那只玉扳指嘛,咦?怎么又回到贤婿你的手上了,你又拿回去了?”苏起旺眨眨眼,盯着他指尖的那抹翠绿。 严子湛顿住,若有所思的垂下眼帘。 “哎呀哎呀,天要下雨了,完了。”锦夜连拉带拽,这一次严某人未曾阻拦,她这才得以顺利把父亲送上了马车,合上车帘之际,又觉愧疚,柔声道:“爹,我过两天就去看你。” 苏起旺挤眉弄眼:“你急着赶爹回去噢……” “没有的事儿。”锦夜咬着唇,愧疚感愈发强烈。 “哈哈,新婚燕尔,想独处也是正常的,当年我和你娘粘得更紧,那才叫寸步不离呢。”苏起旺摇晃着脑袋,半刻又认真道:“不过锦夜,爹还有一个心愿。” “什么?” “早点生个娃娃让你爹我做外公吧。” “……” 送走了父亲,再进门时已不见了严子湛的身影,她朝里走了两步,正好遇上从膳房里端着玉盅出来的姚守义,后者弯了弯腰:“少夫人,少爷说在书房等你。” 锦夜叹口气,努嘴道:“你手上的是什么?”该不会又是什么甜死人不偿命的东西吧。 “回少夫人的话,是莲花羹。”姚守义恭敬道:“少爷下朝后必用这道点心。” 果然如此,这个嗜甜如命的男人,还真是死性不改……锦夜摇摇头,伸过手道:“我拿进去吧,省得你再跑一趟。” “这……也好,那就有劳少夫人了。”姚守义点头,轻轻呼了口气,也好,每次少爷和少夫人争锋相对的时候自己几乎次次都在场,那光景实在难熬,这一次能避则避吧。 来到书房前,房门虚掩,锦夜空出一手推开,径自走了进去。 严子湛已经换下了朝服,一袭青衣坐在桌前,长指哗啦啦的翻着奏章,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皱眉道:“门都不敲?” 锦夜耸耸肩:“不是你让我过来的么,有什么事便直说吧。”捧着莲花羹就一屁股坐至书桌上,她居高临下的瞅着那张俊美的面孔,继而当着他的面不慌不忙的开了玉盅的盖子,扑鼻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严子湛抿唇:“把盖子合上。” “为什么?”锦夜笑得灿烂:“我好心帮夫君凉一凉羹汤,不好么?喝太烫的对身体不好。” “你懂什么。”一碰到甜点的问题,严某人的冷静面具都碎了:“凉了之后特质的桂花甜味就会散掉的。”语罢,他站起身,欲伸手去夺。 锦夜闲闲的躲过,尽管身子依然酸痛难耐,但是毕竟有轻功在身,躲过普通人还是轻而易举的。慢条斯理的吹了吹从玉盅口飘出的热气,她皮笑肉不笑的提醒:“你到底让我来书房做什么,再不说的话,这羹可真要凉掉了。” 严子湛直直的瞪着她手中的点心,那模样像极了要不到糖又气急败坏的小孩子。手执毛病的腕重重一扣,他恼怒的在宣纸上滑下深深痕迹,“破庙那次,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对不对?” “对。”锦夜干脆的承认:“我曾被你府中的侍卫带入别业,那晚拜你所赐,令我受伤整整五日不曾下床。” “我不记得了。”听辟歧说,那晚是他头疼病犯了。 不记得了?居然这么轻描淡写……锦夜恨恨咬牙:“夫君大人,怎么办呢,你这般健忘,看来甜食真让你记性不好,那么就由妾身委屈一些,替你解决了吧。”话音刚落,她仰着细颈,连汤匙都不用,就着沿口喝下那莲花羹。 严子湛眼睁睁看着一天只开花一次的进贡莲花被扼杀在某人的报复心里,如此美味,却被她皱着眉头忍受一般的咽下,他委实不敢认同她的行为。 “你……不想喝就别喝。”好歹留个一半啊! 锦夜一口气喝完,咂咂嘴:“太甜了,不好喝。” 严子湛瞥见那红唇边残留下来的粉色羹汤,竟有些蠢蠢欲动。锦夜笑弯了眼,隔着书桌缓缓凑近他,不无得意的道:“看来你以后下朝得早些回来才是,不然那些美味可都要祭了我的五脏庙了。” “是么?”他眯着美眸,拇指缓缓摩挲着她的唇。 锦夜僵住,看着那张美颜在面前越来越放大,而后唇被人用力堵住,那温热又酥麻的触感很快蔓延开来。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一踹而开,奶声奶气的童嗓嚷嚷:“严相,朕今日特地来看你,非常严肃的同你商量,裴爱卿接替你太傅一位的事儿,你瞧,朕把裴爱卿也带来了……啊,你们在做什么?” 54、醋海无边,欲说还乱 迟若宸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某番意外的场景——他那清冷出众不苟言笑的宰相正半强迫的把某一女子压到书桌畔, 两人吻得难分难舍, 就连原本摊在桌面上的好几本奏章都掉在了地上…… “皇上。”常喜适时的挡在了前头,作为贴身的大太监,他对皇帝的爱好习惯一清二楚, 虽是年至十一岁,但后者对此等男女之事并不感兴趣, 即便宫中有专门的嬷嬷来教授夫妻床第之私,他也总是在摊开那些春.宫画册后保持着一脸瞌睡样, 比起来斗蛐蛐捉小鸟等消遣更能吸引其目光。 不过此刻率先遮住皇帝的视线, 倒不是所谓的非礼勿视亦或者教坏小孩子,而是做臣子的在君主面前上演这般火辣辣的戏码着实失礼了些,再者, 那些奏章文本略显凌乱的散落多多少少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常喜是聪明人, 能混到这个位置自然比寻常少年多了一门心思,此刻无论严子湛领不领情, 至少, 作为他自己来说,已然是担得起八面玲珑又不落下丝毫把柄的谨慎名号。 不过,落井下石的也大有人在,譬如自迈入门槛后表情就一直很诡异的裴某人,此刻挂在唇边的笑怎么看都有些奚落意味, 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带来半压抑的阴森感:“严相和夫人果然感情非同寻常,想来今日这般匆忙的下早朝也是为了能早点与娇妻相聚吧,啧啧, 人说是新婚燕尔,这话果然不错。” “裴大人若是羡慕,早些成家便是。”严子湛淡淡说完,敷衍的连笑都吝啬给予,直接拉过妻子撩袍跪地:“臣不知皇上忽然到访,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爱卿不必多礼,起来吧。”迟若宸眨巴着滚圆的眼,看了锦夜半晌,继而侧过头冲一旁的常喜点点头,后者心领神会,立刻弯下腰来:“皇上,有什么要吩咐奴才的?” “朕……”话到一半,又卡住,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常喜小声接过话:“皇上,是否觉得身子不适?屋子里兴许有些热,奴才带您去外边转转吧?” “啊,好,太好了,朕今日确实穿得太多了。”迟若宸笑得很不自然,挥一挥胖手:“朕溜一圈就回来,爱卿们先聊着。”走之前,又偷偷瞥了眼在场唯一的女子,随即咬着唇出去了。 锦夜顿觉莫名其妙,她只见过这年幼的皇帝一次,便是在前些天的秋宴上,那时他并未对自己有所关注,甚至正眼都未瞧上半刻,对比方才那番举动,着实令她费解……不过眼下,她也没有精力去拘泥于这等细节,因为—— 屋子里的两个男人似乎正处在剑拔弩张的状态下。 她从严子湛身后微微探出头,看到某张熟悉面孔,弯起的唇,浅浅的酒窝,尽管穿着朝服仍然是妖娆丛生。锦夜暗暗地叹口气,却发现裴亦寒笑开来,冲她挑一挑眉,那神情大抵是在说,小徒弟,别来无恙。 她不想暴露自己同他认识的事实,自己的身份已然够复杂了,实在无需火上浇油,于是便微微别开头去装作没瞧见。 下一刻,某道嗓音自她耳边响起:“回房去。” 锦夜怔住,这语调不复平常,听上去更为冷淡,她仰头,对上严子湛漂亮的黑眸,眸中夹着淡淡恼怒,虽然一闪即逝,却依旧尽收她眼底。 “怎么了?”她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冰凉的温度很快窜上来,她像是被自己的主动给惊到,很快又火急火燎的缩回来。 “回、房、去!”严某人貌似更火大了,说话的时候几乎是从牙关里迸出字眼的。 裴亦寒凉凉开口:“严相好大的火气,令夫人这般柔弱,可得怜香惜玉些。”语罢,一派风流倜傥的斜倚书柜畔,唤住正要离去的锦夜:“严夫人,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在下?” 锦夜瞪他一眼,这厮到底想做什么啊……小心的窥一眼身侧的严子湛,才瞄了半刻就心惊胆战的移开了视线,就她的观察来看,传说中不苟言笑不喜形于色的严相已经彻底暴怒了,虽然表情瞅着依旧很冷淡,但那眼神是真真切切的发了狠了…… 但是、但是他为什么要生气呢? 锦夜便是在这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中缓缓步出了房门,背后是两道炙热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者不肯放开,她无奈的摇摇头,这戏码倒有些像是争风吃醋。只不过,师父对她,素来是没有过分的逾矩行为,或者说,裴亦寒花心惯了,平日里稍微有一些占便宜的亲昵举动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倒是严子湛,别扭阴沉的脸活像是别人碰了他的所有物。 所有物?会是她么? 锦夜耸了耸肩,开始加快步子,这种一直被人死命盯着的感觉着实太不舒服了,她本就长着张平淡的脸,扔到人群中也是被埋没的分,熟料此刻竟成了这两个美男的目光焦点,同时冥冥中有个忠告一直在劝她,再不走开里面的某位仁兄就要因着怒火而再度复发头痛病了…… 屋里,两人对峙。 谁都没有看向对方,静立无语,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压抑的气氛让刚刚端茶进来的姚守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毕恭毕敬的放下茶盏,他轻声道:“少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老奴我就先……” “老姚,你陪着裴大人,我临时有事,去去就来。”严子湛说完这句后,竟然就随性的扔下客人大步离开了。 姚守义松了口气,心情不佳的少爷不在这间屋里,自己也算是逃过了一劫,否则,他发脾气起来可没人能挡得住,光是眉间戾气就能让自己这个老骨头惊出一身冷汗了。 “姚管家是么?”裴亦寒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 姚守义转过身:“裴大人,喝茶。”他弯腰,推了推茶盏。 裴亦寒微笑:“不忙,既然你家主子有事要忙,就劳烦你陪我说说话了。”他别有深意的笑:“姚管家别站着,坐下吧。”这忠厚又朴实的老人瞧上去还真是忠心耿耿,就不知能从其嘴里挖出多少有价值的情报来了…… . 夕阳西下,锦夜在余晖里散步回房,长长的裙摆掩住不太自然的走路姿态,她仍然觉得很虚弱,尤其是腰和……双腿间,酸痛难耐,让她不自觉龇牙咧嘴的诅咒起那没没有节制的某人来。 路过花园某处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忽而闻得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反射性的回头,还没看见来清楚来人,就被拖入一个怀抱。她惊慌的挣扎,正欲抬手一掌拍过去,却闻到了对方身上特有的甜香味,这种混合着糕点甜品的香味,除了严子湛还会有谁。 “你做什么!”她停下反抗,被他两手困在树干间。 严子湛面无表情,微微低下头:“你认识他。” 锦夜呼吸一窒,连忙道:“你少胡说八道,除了宫宴那一次,我从未见过他。” “你方才同他眉来眼去。”严子湛淡淡的阐述事实。 锦夜冷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顿了顿,她倏然又想到了什么,纤手勾着他的脖颈,媚丝丝的道:“我说夫君大人,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严子湛面上滑过窘迫,很快退开身:“你想太多了。” 锦夜又缠上去不依不饶:“是么?真的是我想太多?”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逃避似的身影,不时的煽风点火:“你若心中无鬼,走那么快做什么,难道说……” “闭嘴!”严子湛面色微愠,抓着她的手就往回廊处带,几乎是一走至角落阴暗部分,就把她压到了墙上。 锦夜睁大眸,他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双眼亮晶晶的,带着侵略性,让她莫名想逃。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缩了缩脖子,转过身道:“我、我想回房了。” 严子湛把她扳回来,压下她的唇,随即掠夺去她所有呼吸。 锦夜脚都软了,比起昨夜,这个吻简直更胜一筹,夹着燎原之火势不可挡,兴许还夹了点惩罚意味,让她几乎就要站不稳,待得结束后才又羞又窘的砸他肩膀:“大白天的你这是做什么啊!” 严子湛呼吸微乱:“你欠我的。” “我哪里欠你?”锦夜砸的更用力了。 “你同他眉来眼去。” “……” 锦夜彻底无言,若是他承认是吃醋也罢,那么在意又偏偏死鸭子嘴硬,让她没有半分法子,话说回来,她也不想示弱就是了。于是强撑住发软的腿靠在墙上,哼道:“我可以回房了么?” 严子湛也不回答,只是再度逼近她,长指掐住她下巴,直直的盯着她。 锦夜捂住嘴:“别来了……”至少别在这随时有人经过的地方啊,克制点好不好! 严子湛张开薄唇,欲说点什么。这时回廊的另一侧传来交谈声,打断了他—— “严相的夫人瞧着有些普通啊,似乎和传闻中有些不符,常喜,你说朕是不是亏待了他……” “皇上,这是您亲赐的婚,严相感恩还来不及,又何来亏待一说。” “但是、但是朕之前听说宋家小姐美貌惊人,是京城第一美人才对,如今看来不过是中人之姿。” “第一美人儿指的是宋家二小姐,这位是大小姐。” “啊,居然有两个女儿,朕果然太糊涂了,听了九哥的话没写清楚圣旨,这么一想,愧疚感更深了……” “若是皇上真想有所弥补,下月进贡的美人儿不妨挑两个给严相送去。” “这样好么?听说严相洁身自好,对风月之事并不是很热衷啊……” “没有的事儿,只要是男人就都爱美人儿,奴才听说,前些个月,严相同九王爷也是一起去了京城最红牌的春杏楼,接连三天都没回家呢。” “是么……哈哈,如此甚好,下月就问问严相的意思,要是他喜欢,朕把所有的进贡美女都往他那边堆。” “吾皇英明,时候不早了,怕是裴大人和严相等急了,皇上我们进去吧。” 说话声伴随着渐渐远去。 回廊处—— 严子湛只觉腰间的肉被狠狠掐着,他镇定的忍受痛楚,继而又镇定的开口:“听我说,春杏楼的事情……”还未说完,脚背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闷声哼了下,退回安全距离,不耐道:“你到底要不要听解释?” 锦夜终于发飙:“死吧,严子湛,去死吧!” 55、再遇卞蓝,意外受伤 另立太傅一事,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考虑到新皇玩心过重,这个人选依旧值得慎重考虑。所以在小皇帝胡闹着要由裴亦寒来出任此职时,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王爷竟然莫名出现在了相府, 想来是听到了些许风声,特地来阻止的。 至于裴亦寒, 小坐了半刻就不见了人影,匆匆和皇帝告了个假, 而后先行离去。 如今这相府门口便剩下了两高一矮的身影, 迟h恒好说歹说劝着迟若宸上了马车,对方却仍在耍无赖,嚷嚷说不让裴状元授课就不要做这个皇帝了。这可气坏了我们的九王爷, 此时此刻身处仆役众多的严府, 即便关着门,也难保叫人偷听了去, 为了避免皇家威严扫地, 他只得先假意答应这奶娃娃的要求,而后谎称要立下七言聘书才算得正式上任。 其实这不过是个拖延之计,到时候回了宫,让闵太后好好说说这混小子……迟h恒如是想,侧过头瞅一眼默不吭声的严子湛, 忽觉古怪起来,素来人面兽心的严大宰相竟然长久的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中,看上去有些烦躁, 甚至还带了点儿郁卒。 这可稀奇了,什么事情能让这等心高气傲的人挫败。 “严相,怎么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把那团白胖的球塞入轿子后,迟h恒暂且放下了焦虑的心情,转而调侃起严子湛来:“莫不是令夫人不让你进房门了?” “九王爷还是关心自己吧。”冷冷的语调。 “啊,被本王说中了么。”迟h恒提高眉,轻笑道:“以往不都是摆个死人脸给本王看的么,眼下居然出口反讽了,啧啧,严相你心中有鬼啊……”他边笑边替那顶华轿拉好帘子,里头那个娃娃不时探出胖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他的衣袖。 “皇上,还有何吩咐?”无奈的叹气。 迟若宸拉下他的脖颈,小声道:“九哥,原来严相的妻子不但无颜,还凶悍的很。” “……”迟h恒哭笑不得,转头看向身侧的严某人,他正皱着眉,仿佛听见了皇帝所言,清隽的脸瞧上去有些愠怒。这景象也令迟h恒大为意外,若不是其下一刻又迅速回复寂静无波澜的表情,他还真以为这家伙会为了娇妻同君主顶撞。 “皇上,时候不早了。”常喜尽职的提醒。 “嗯。”迟若宸应一声,又钻出头来,正色道:“九哥,朕明白你这是为何急匆匆的赶至相府来,朕心意已定,裴亦寒任太傅一事,你就无需劝朕了。”语罢冲着一旁的少年挥一挥手,后者会意的拉长嗓:“起轿——” “臣恭送皇上回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轿渐行渐远,转过身,二人均是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迟h恒的脸色尤为难堪,在他记忆里,迟若宸一直都是那个拽着他衣角的顽童,贪玩任性,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但方才那番话,字里行间都透着坚定,那不是寻常的口吻,是真真切切的君王威严,容不得你有丝毫反抗。 难道说,最近的日子里,他一直忽视了他的成长么,还是说…… “这文武双科的状元了不得。”严子湛忽而开口。 迟h恒微笑:“看来严相是同本王想到一块儿去了,撇开裴亦寒到底有多少才华不说,单单是在君王耳边怂恿吹风的招数,就能让你我望尘莫及。” “听说殿试那日他出口成章,技惊四座,就连一向苛刻的宋正青都赞不绝口。”严子湛口气淡淡:“同时拿下文武双科状元的才子可不多,百年来不过两位。”其中之一,便是他的父亲。 “所以呢?”迟h恒接过话,随即吹了声口哨,不远处倏然冲出一匹马,毛色暗红,体态矫健,风驰电掣一般,继而抬高前蹄,稳稳在他面前停下。他抚上马背,状似不经意的道:“严相是否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严子湛似笑非笑的眯起眸:“应该担心的人恐怕不是微臣吧,王爷每日为了国家社稷奔波,不就是希望大迟江山能够稳固么,表面看来不过是区区太傅之位易主,但其实背后的隐患究竟如何……王爷你该比微臣清楚才是。” 迟h恒沉默,半晌又笑开来:“严相每每都这般正经,真是无趣的紧,令夫人没有为了这一点儿同你争吵么?” 有啊,刚刚才吵过。 严子湛想起某张发怒时就会面红耳赤的少女脸孔,又觉头疼起来,思忖了半刻,终究还是鄙夷了一下自己的反常。不过就是个被迫才娶的女人,更甚者,还是他人派进来的细作,自己实在是有些过分上心了,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好兆头,该分清楚的部分还是要分清楚,今后可万万不能再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 “严相?”见对方发愣,迟h恒忍不住抬手捶了记他的肩:“本王见你脸色不太好,莫不是晚上太操劳了,可要保重身子啊。”他笑得意味深长。 严子湛冷冷瞪了他一眼,随即莫名其妙的往后退了一大步,指着远处慢吞吞的道:“王爷,小心。” 小什么心?迟h恒狐疑的转过身子,还没站稳,就闻得耳边长鞭赫赫,几乎是压着他的发梢过去。马儿受惊,嘶鸣着跑走,拽在手里的缰绳将虎口硬生生拉出了一道血口子,他疼的直抽凉气,抬眼又发现面前站了个红衣女子,顿时傻眼。 “臭小子,终于让本小姐逮到你了。”卞蓝扬着长鞭,语态得意:“今天我倒要看看,谁能救得了你!”话音刚落,就是一记狠抽。 迟h恒狼狈的避过,下意识就想逃到相府里,没想到严子湛这厮却是十足十良心被狗刁走的禽兽,竟然默默的丢下无助的他先行溜走。眼下其脚步轻盈,眼看着身影就快没入门的那头,仅仅独留了一角衣袍在外头……不过一角也好,迟h恒顾不得其他,两手死死拖住某人的袖子:“严相,有难同当啊,你到底当不当本王是兄弟?” “高攀不上。”严某人凉凉丢下一句,吩咐左右侍卫:“来人,把门给我关了。” “不要啊!不要!严子湛,你这混蛋,本王平日待你不薄……”迟h恒嚎叫,忙着躲避那绵密的攻势,他怎么都没料到会在这时候碰到这个泼妇。 前些日子她在他的当铺旁边开了个布庄,第二日就气势汹汹的过来兴师问罪,说是他抢了她的生意。苍天可鉴!布庄和当铺那完全就是两门子生意,连客源都不一样,又岂有抢生意的说法?好声好气解释了半天她不听,于是他转而套近乎,呃,兴许还卖弄了点而美色,谁知反被骂登徒子占她便宜,自此害的他至今未再踏入当铺一步。 “你这不要脸的小人,有种就不要躲!”卞蓝娇喝。 “姑娘,难道小生不躲,站着让你抽么?”迟h恒苦笑,趁着门还未关,见缝插针的把腿伸进门的空隙里,威胁里头的侍卫道:“别关!要命的就别关!” 严子湛站在里头,不屑的撇撇嘴:“不要命的可以听他的。” 侍卫面面相觑,很是矛盾。 迟h恒抓紧时机,狠命朝里一撞,竟然就把门给撞开了,他因为冲力过猛,一屁股帅在地上,因祸得福的再度避开某人的鞭子。手足并用的爬起来,他一把抓住那站姿清雅的男子,狞笑:“严相,不介意暂时充当本王的盾牌吧。” 严子湛洁癖症状发作,嫌恶的瞅着他的手:“你的掌心刚刚碰了地。” “你们两个当我不存在是不是?”卞蓝仰着头迈进门槛,利落的甩一甩手中利器,冷笑:“我还以为你向谁求救呢,原来是上次当众给我难堪的混球!”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男人让他的侍卫打伤了她好多兄弟,也好,这笔帐今日一起算。 迟h恒从严子湛背后探出头来,侧过脸奚落:“严相,你瞧,这下我们共坐一条船了。” 卞蓝嗤笑:“难兄难弟。”语罢,高高扬起手,狠狠就是一鞭。这鞭尾带着倒刺,一旦划伤就伸入人皮肉间,待得□□之时必是血肉模糊。她是惯出来的大小姐,下手不知轻重,自然也不会懂得手下留情的道理。 此时此刻,千钧一发,严子湛即便想唤辟歧都来不及,只能硬生生扛下来,朝服连着里衣被拉开了个口子,瞬间胸腹处就被抽了个皮开肉绽,朝外涔涔冒着血。 “少爷!”匆匆赶到的姚守义吓得脸色发白,只差没当场晕厥过去,一看自家主子受伤了,连忙强撑起精神厉声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对九王爷和当朝宰相放肆!” 卞蓝一听,当场愣住,长鞭仍旧半举在空中,没了下一步动作。 姚守义心疼的扶住严子湛,转而对着呆若木鸡的侍卫吼道:“快去通知少夫人,快去啊!” 56、给以颜色,醍醐灌顶 姚守义匆匆步进后院的时候, 锦夜正躺在凉亭的竹塌上小憩, 团扇的玉柄子被折成了两段,一截放在手心里揉捏着,而她则猛摇着那截徒留短柄的扇, 心里是满满的闷气,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听得脚步声后转过头,看清来人后便撑起身子道:“老姚, 怎么满头大汗的, 有事么?” “少夫人,少爷他……他……”他因着情急居然结巴了起来。 锦夜坐起身,皱眉:“怎么了, 老姚, 有话你便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少爷被人欺侮了!”姚守义憋红着脸, 总算完整的挤出一句话, 而后又迫切的盯着对方:“您快去看看吧。”虽然少夫人瞧上去弱不经风的,真去了也派不上用场,但好歹她是少爷的心上人,有她在,至少少爷的心里会好受些。 “被欺侮了?”锦夜听得云里雾里, 在她看来,严子湛这厮精明过人,一肚子坏水, 又身居宰相高位,除了不会武这个缺点之外,几乎是无懈可击。若要他吃亏,除非是碰到最不凑巧的状况,譬如,遇到了某个不知其身份又恣意挑事的武林高手……前提还得加上辟歧不在身边。 “是真的!”见眼前的女子一脸狐疑,姚守义急得直跳脚:“有个刁蛮的丫头在门外大闹,似乎是来找九王爷寻仇的……” “既然是九王爷的仇人,那又怎会扯到夫君身上?”锦夜易发的不解,照道理来说,严某人可不是那种朋友有难,自己出手相助的那种英雄好汉,更何况,迟h恒应该也算不上是他的朋友才是。 但话又说回来,关于严家这老佣人的品行,她还是清楚的,做事稳重恪守规矩,鲜少有此大乱阵脚的时候,能让他这般焦躁,必是严府的主子出了差池…… 一念及此,锦夜不敢再磨蹭,赶紧理了理被压在身下的裙摆,随即站起身来:“走。” 两人风风火火赶至前厅,老远便瞅见漆红色的大门上倚着某个藏青色身影,微微弯着腰按着腹部,似乎是受了伤的模样。 锦夜心一凉,赶紧加快了脚步,姚守义跟在后头,指指角落里看热闹的几个丫鬟,怒道:“一个个杵在那里做什么,我吩咐的热水和金疮药准备了么,还不快去!” 见素来和蔼的总管如此凛冽,丫头们面有怯色,迅速噤声四散而去。 锦夜揪住从她身边经过的某个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后便又轻提着裙摆朝前走,步履已然有些匆忙,失了平日里的优雅。她也不懂自己究竟为什么心慌,只是有些后悔方才同老姚浪费了那么久时间持续的那段无意义对话,她一早便该过来的,不是么。 待得走至他面前时,才发现情况比她想象的更为严重,姚守义口中的欺侮二字确实太过笼统,她可以清楚看到溢出他指缝间的鲜血,几乎是争先恐后的滴落到地上,漾开一小片殷红。 “你来做什么?不是早让你回房了么。”严子湛回过头,口气听上去似乎有些不悦。 锦夜哽住,不明白他的怒火由何而来,但对方这夹杂着不满的口吻依然惹恼了她,她是好心来尽一下妻子的关心义务,熟料他却当头泼一桶冷水,着实可气。 “我来瞧瞧你死了没。”火一上来,她也顾不得了,俯身过去就在他耳边逸出恶劣话语:“不过看来,似乎你还是生龙活虎的。” 严子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托你的福。” 锦夜鼓着腮帮子,一肚子火,这叫什么事儿!她怄气的想掉头走掉,可瞥见他惨白着脸又强忍痛意的模样,却怎么都移不开步子。目光朝下,扫过他按在腹间的手,那未被盖住的部分清晰可见,那道伤口颇长,外翻的皮肉已然血肉模糊。 鞭子? 她怔了一下,脸色凝重的在他身上点下止血的大穴,随即冲着边上的姚守义轻声吩咐:“老姚,你扶夫君回房。” “你要做什么?”严子湛用力攫住她的手,一字一顿:“交给辟歧去处理。” 锦夜眯眼:“若是辟歧在,你岂会受这种伤?”语罢推开挡在门前的层层侍卫,外头并无过多看热闹的人,想来是有所顾忌相府的名号,怕惹上麻烦。锦夜站在石阶上,一眼就发觉了那抹突兀的红影,是卞家的大小姐,手握着长鞭,站姿倨傲,无奈表情染上了些后怕,同这英姿飒爽的模样格格不入。 “啊,是你!”卞蓝探长了脖子冲着锦夜高唤,语罢又恶狠狠的瞪一眼周围缓缓逼近的那一圈侍卫,利落的一甩鞭:“你们离姑奶奶远点!” 侍卫们铁青着脸,无奈的后退了几步,其实这帮男人本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无奈卞蓝的兵器不知从哪儿做的,竟是意外的灵敏轻巧,就连杀伤力都比普通长鞭高出了好大一截,稍稍被鞭尾扫过就是皮开肉绽,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窝囊的干看着。 锦夜压下那沸腾的情绪,缓缓摇着团扇,无奈随之而来的凉风却降不下半分火气,她冷冷盯着那犹不知大难临头的少女,只觉心头一股怒气四窜。没来得及细想替他强出头这事儿的背后意义,她只是忽而有种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玷污了的侵犯感…… “严夫人,稍安勿躁。“倏然有只手拦在了面前。 锦夜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某张俊朗面容,她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经过,冷冷丢下一句:“听说是王爷惹来的麻烦,为何不自己解决了呢?” “是本王的疏忽。”迟h恒摇摇头,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不过严夫人,这可是相府门口,这么多双眼睛呢。”他意有所指,若是第二天京城传出宰相夫人在自家门外大打出手之类的传闻,届时整个严家必然会面上无光。 锦夜顿住,半晌微笑:“妾身心中自有分寸,不劳王爷费心。”她走近包围圈内,拨开最近的那柄剑锋,淡淡道:“你们都下去。” 侍卫踟蹰:“少夫人,这……” “下去!我来处理便是。”锦夜加重语气。 众人垂下头,默默退开。 卞蓝欣喜:“我就知道姐姐你同他们不同,姐姐不会怪我的吧,虽然是我一时冲动打伤了你夫君,但、但谁让他要自作主张的挡在那登徒子前面,我的鞭子没长眼睛,自然收不住。” “登徒子?”锦夜扭头,瞥了眼迟h恒。 卞蓝点头:“就是那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九王爷,谁知道是真是假……” “你同我来。”锦夜打断她,率先朝一旁的小胡同走去,卞蓝迟疑了一下,而后卷起鞭子跟了上去。 迟h恒不甘,在后头唤道:“严夫人,莫要放走了这伤害朝廷命官的刁蛮丫头。”他可是活生生被搅了一下午的悠闲时光,当铺回不得,连带着还让严子湛这难伺候的主受伤了,先前不想暴露身份才百般忍让她,熟料这次她竟然胆大包天到跟踪他,再不好好给她点厉害尝尝怕是了不得了。 “九王爷这般在乎,不如就由您来解决此事。”锦夜在快要拐入弄堂之时慢下脚步。 迟h恒看着她身后卞蓝手中的长鞭,笑得勉强:“不必了,本王信任严夫人。” . 这条弄堂走到底便成了死胡同,不少古树枝桠从两旁的矮墙头探出,遮去了不少日色,也使得这儿的光线比起外头阴暗了不少。 卞蓝仿佛卸去了担子,俏丽的脸庞重新挂上了甜笑,跟在后头叽叽喳喳:“姐姐,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去,自从那日霓裳阁后,再没见到你,我还想让你多指点指点我呢。” “指点你?”锦夜冷不丁的转身,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厉声道:“我今天便好好指点指点你。” 卞蓝没有防备,被扇了个正着,因着对方并没有控制力道,她那张细皮嫩肉的小脸蛋很快浮上半边红痕,身子也差点失了平衡,狼狈的扶住墙,她愤怒的抖开鞭子喝道:“你做什么!” 锦夜撇撇唇:“不要浪费力气了,你知道你打不过我。” “我……我……”卞蓝气红了眼,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对她动手,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上头是七个哥哥,自出生起就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可就如对方所说,她不是她的对手,之前在霓裳阁就已经知晓二人间的差距,此刻就算有武器在手也未必能打得赢她。 越想越郁卒,越想越伤心,到最后,这向来趾高气昂的大小姐竟然被气哭了,小女儿十足的跺了下脚:“我要去同我爹说,到时候派高手过来,你们都给我等着!” 锦夜讥讽的笑,懒得同她多费口舌,足尖借力踏上小石垛,转身就欲伸掌拍在卞蓝肩上,后者脸色一白,猫着腰避过,再顾不得其他,撒开脚丫子超外跑,边跑还边骂:“我不会放过你的,亏我叫你一声姐姐,你这泼妇……”还未跑出几步,就觉手中一空,低头一看,那特制的鞭子已经在了别人手中。 “还给我!”卞蓝终究舍不得这宝器,停下了脚步。 锦夜恶意的弯起唇,迅速逼近她,而后握住鞭柄,洒脱绕了两圈,最后手腕一抖,那长鞭呼啸着从卞蓝耳边滑过,嵌入她身后的墙里。 哗啦啦,碎石粉末落了一地。 卞蓝睁大着眼,死命面前瞪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纤瘦女子,心里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就不该挑这个节骨眼来找那登徒子,惹恼了他也罢,惹恼了这相府的女主人,还真是棘手。 锦夜微笑:“要比鞭子,我看还是我玩的更好一些。”语罢面色一寒,又在少女面上狠狠挥下一巴掌,打得还是同一个地方,那张脆生生的脸瞬间肿起了半边。 卞蓝捂着腮帮子,咬牙切齿:“悍妇,你这悍妇。” “刚才那一个巴掌,是替我夫君打的,这一个,则是为你自己打的。”锦夜说话的时候,还兼顾着吹了吹掌心,她今日确实是有些火了,撇去严子湛受伤的事情不谈,这卞家的丫头彻底踏过了她的底线,令她难以克制的想为其好好授上一堂课。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卞蓝大吼,眼里还含着泪水,倔强的不肯落下。 锦夜冷笑:“我看在你眼里全天下都没人有资格来教训你吧,不难猜出,想必你有一对从小愿为你收拾烂摊子的双亲,闯下的大小祸事都会替你一一善后……” “是又如何?你嫉妒我。”卞蓝挥着小拳头。 锦夜不语,好半晌又倏然笑开:“我想,终有一天,你卞家会毁在你手里。”说完,她缓缓拽下鞭子,将它丢给对方:“拿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卞蓝用力的拽着手心,愣愣看了她的背影好一阵子,忽而追上去,扯住她的袖子怒道:“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我会毁了卞家?” “我懒得同你说。”锦夜挣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朝前走,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 卞蓝不依不饶,大步上前挡住对方的路:“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让你走。” 锦夜终于不耐,反手就推开她:“还需要我说?你究竟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相府那么大的牌匾,你看不见,九王爷腰间那么明显的皇家玉牌,你也看不见。你以为你卞家是什么身份,斗得过权倾朝野的宰相,争得过只手遮天的辅政王爷,我该笑你太天真,还是太愚昧?你知不知道,今日的事情,只要九王爷同皇上奏上一本,你卞家会有如何下场。” “我……”卞蓝紧咬着唇,开始控制不住眼泪。 锦夜摇摇头:“收起你的骄纵刁蛮,好自为之。” 57、疗伤时刻,甜腻如蜜 同严子湛成亲已有一月, 有时锦夜会觉得奇怪, 这家伙对他人寡情冷淡也就罢了,偏偏对他自己更甚,又譬如她眼下扒着窗口看到的这个状况—— 姚守义满头大汗的伺候在一旁, 拿剪子剪了长长的纱布,却不知从何下手。那么触目惊心的伤口, 连一旁端着铜盆的丫鬟都惨白了脸,可严某人却依旧面无表情, 任由大夫在他身上洒下止血的药粉。 金创药之类的, 大多含刺激成分,治疗之时同撒盐在伤处并无多大区分,可想而知严子湛如今的感受……不过这般痛楚时分, 那张惊艳无双的脸硬是波澜不惊, 连她都瞧得有些不忍心,微微撇开头去。 话又说回来, 其实锦夜此刻偷看的行为确是挺无趣的, 相府也算得上是她半个家,你说,在自己家里泛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么,看自己的夫君还得戳穿了纸糊的窗…… 无奈她就是别扭到了骨子里,想到严子湛之前那板着脸对她说话的模样就生气, 于是在寝房前来来回回经过三次,想着有人能发现自己然后找个台阶进屋去……可惜没有成功,兴许是里头的人都把注意力放严子湛身上了, 愣是没有人注意到这故意弄出点动静来的大活人。 真是荒谬到了极致。 锦夜捏着帕子,狠狠心转身欲离开,反正她只是顺便路过而已,最多只是来瞧瞧他痛苦挣扎的模样,所谓的关心在乎那真是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对,就是这样。 一念及此,就愈加逼着自己离开,她昂着头,加快脚步从房前走过……只不过这一次就有些误打误撞了,姚守义不巧的转过头来,又不巧的发现了形迹可疑的少夫人,当即就大步走近高唤:“少夫人,您来了。” “……”不,其实她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快进来,老奴还在想,您到底去了哪里呢。”姚守义把那团纱布塞入她手中,当下就如同甩掉烫手山芋一般,轻松的吁了口气:“少夫人,您替少爷上药吧。” “为什么?”锦夜下意识的反问,而后视线对上严某人投过来的眼神,那玄黑如墨的眼依旧狭长漂亮,但看在她眼里,却莫名其妙多了点儿凉嗖嗖的意味。 他这么看她是什么意思? 半晌,锦夜终究还是很没种的屈服了:“……好,我来吧。”她进了屋,垂着脖颈站在他身侧,把纱布摊于桌面,按着大夫的指示将药膏涂上去。 “这位是严夫人没错吧?”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医者卷着袖子,飞快的收拾药箱,忙碌的同时还不忘说话:“小人已经帮严大人处理好了伤口,届时劳烦夫人你替他缠上药布,之后一日一换,期间忌食辛辣,甜腻之物。” 听到甜腻二字时,严子湛不悦的皱了皱眉。 大夫吓得一哆嗦,只差没把箱子掉下来砸到自己的脚,夭寿啊,接了个这么棘手的活,病人简直难伺候到了极点,不允许接触其半点皮肤,更不允许太过凑近他。苍天!他只是个替人治病的,又不是能够隔空包扎的神人,不靠近患者如何行医? 幸而关键时刻,救星出现了,没想到这生人勿近的严相竟然还娶了个妻子,瞧上去柔柔弱弱的,怕是平时吃了不少苦头吧。 大夫同情的看锦夜一眼,随即弯下腰退至门边:“严大人严夫人,若没有别的吩咐,那么老夫先告辞了。”语罢也不等回应,撩开衣袍就往外狂奔。 姚守义愣了半晌,连忙追上去:“诊金,诊金啊,大夫!” “义诊,不收钱——”远远的,传来这样欢快的一句话。 锦夜叹口气,又成功吓退了一个,有些人,就是有那种气势,不需要武艺绝伦,也不需要身形彪悍,单单一个眼神,就能骇住一大片人,就像严子湛,那便是各中翘楚。 “你还愣着做什么。”清冷的嗓,打断宁静。 “这么凶……”她小声的嘀咕,随手取过放置一旁的纱布,比了比伤口的长度,就准备替他敷上去,微微弯下腰时又觉颇为吃力,于是探求对方意见:“你能站起来么?” 严子湛瞪着她,轻嗤:“麻烦。”嘴上这么说,身子还是依言站了起来,斜倚着桌沿,淡淡道:“你可别笨手笨脚的。” 你才笨手笨脚!锦夜一个用力,就把药啪嗒贴了上去,动作有些过分,所以成功听到了严某人的一记闷哼,她笑得眉眼弯弯:“对不起,夫君,妾身太不细心,让您吃苦了。” 她绝对是故意的……严子湛退了半步,开始唤人:“老姚,老姚!” “老奴在!”姚守义气喘吁吁的跑进门,刚才追那大夫追得精疲力尽,熟料对方竟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奔驰而去,他真是没想到,快五十岁的人了,也能跑得这般迅猛。 严子湛抿着薄唇:“老姚,你来接手……”话还未说完,就被娇笑着的女子语调所打断:“姚管家,我想同夫君独处一会儿,所以不想让别人打扰。” 姚守义会心的一笑,指了指角落处的小丫鬟:“春桃,跟我出去。”他是识时务的老管家,怎么会不懂主人的意思,虽然少爷瞧上去有点儿急躁的样子,不过就他看来,大约是受了伤心情不好的缘故吧,只要少夫人在其身边,就必然会好起来的。 抱着这样一个错误的信念,他把单独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小夫妻。 房门被合上,重回一室寂静。 锦夜微笑:“夫君,你为何站得离我那么远?”她想她大约是摸清了这厮的性格,死鸭子嘴硬,换句话说,那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敷了。”严子湛撇撇唇,拿过垂于椅背上的里衣就想往身上披。 锦夜一把夺过那件衣服,故作苦口婆心的姿态:“不敷药,怎么会好呢,来,我们继续。”噢噢噢,她真是爱死了目前这个一边倒的局面。 “你到底想怎么样。”严子湛叹口气,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又上来了,每次碰到她总是这样,他有多久不曾被人拽着鼻子走了。 “我想尽妻子的责任,好好照顾你啊。”锦夜眨着眼,一派天真:“不然你说我想怎么样?” 严子湛按着太阳穴,只觉头疼:“说吧,你到底在生气些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必再演戏,我瞧得出来。”他确实是能分辨的出来这小女子的表情,自她进门那日到如今,或多或少也摸清了其脾性,人前温柔得体,人后张牙舞爪,十足的两派生活。 锦夜没吭声,直直的看着他的眼,良久才开口:“你之前为何那么不耐烦的让我回房去?”好心反遭嫌弃,怄死她了…… “问这个有意义么。”他别开头,淡淡道:“我不想回答。” 锦夜恼怒:“好,我不问,那你让我敷药。” “……”严子湛瞅着她的指甲在檀木桌上滑下深深痕迹,忽然有种任人宰割的无助感,用力闭了闭眼,他含糊道:“怕你丢人。” “什么?!”某人怒了。 严子湛斜眼:“你要是打输了,或者受伤了,还得找人照顾你,也不嫌麻烦。” 锦夜咬牙:“有你这么为人夫君的么?” “有你这么为人妻子的么?”严子湛反问,顺道指指自己胸腹处的伤口:“你一定不知道有多痛,刚才还敢狠命的拍下去,谋杀亲夫四字,你当之无愧。” 锦夜哑口无言,有些心虚,想了想就抱着那团纱布贴上去:“我……” “还来?”他防备的大退一步。 “这次我保证不会弄伤你。”锦夜小声求和,瞥见他不屑的眼神后,又威胁道:“你肯也好,不可也罢,终是落在了我手里,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屈服,点穴便是最直接的一种,要不要试试?” 严子湛半垂下眼,咬牙:“你除了用蛮力还能想出些新花样来么。” “点穴可不是靠蛮力啊。”锦夜轻笑,随即绕到他身前,细心地把白布包裹上去,一圈接一圈。因着他身姿较颀长,她的头顶恰好位于他鼻尖处,近的可以感受到其浅浅的温热呼吸,再加上缠绷带的时候需要将双臂环过他的背,像极了一次又一次的亲昵拥抱。 锦夜莫名红了脸,手指也有些不听话的轻颤。 严子湛拉一拉她的发梢,难掩倦意的打了个哈欠:“快一些,我困了。” 锦夜茫然的点头,半晌像是倏然意识到了什么,紧张道:“你说你困了,你要睡在这里么……” 严子湛侧过脸睨她一眼:“你这是要把我赶出房的意思么?” 58、夜半突变,裴郎再现 这一晚锦夜睡得极不踏实, 想来是因为身边多了个人的缘故, 明明困得半死,可就是没法安心入眠。换句话说,精神是疲倦的, 无奈脑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状态,两者难以调和。 微微蜷曲着身子贴住靠墙的那一侧, 她睁眼瞅着躺在外边的严子湛,比起平日里的不可一世, 此刻长睫低垂安静沉睡的姿态反倒更为打动人心, 就连月色都极为眷顾他,轻柔流泻在其清隽侧脸上,投下淡淡剪影。 锦夜忽而就有些愤愤不平, 她在这厢失眠难安, 他却依旧酣梦淋漓,这是什么道理……于是小心眼的伸出手, 拽住其散在枕边的几缕墨发, 恶意的拉了拉。 本以为严子湛会没什么反映,毕竟熟睡中的人没那么容易惊醒,哪里晓得只那么轻轻一下他就明显的皱了眉,而后抿了抿唇侧过身去,直接留一个后背给她。当然, 这从头到尾的动作他都没有睁开眼睛,那是轻微含义的警告,大意便是——我仍醒着, 莫要扰眠。 无奈锦夜只安分了半晌,又开始蠢蠢欲动,其实她鲜少有这般幼稚的举动,倒也不知为何,今晚生出了许多无稽荒诞的小心思来,心念一动就又绕着指尖缠上他的发。 “我明日要早朝。”这一次严某人终于不耐,半撑起身子俯视她。 “我知道啊。”锦夜无辜道:“可是我睡不着。” 严子湛一脸倦容,眯着长眸冷哼:“所以呢?我要为你的失眠负责?” “唔……你是我夫君,这么说也没错。”锦夜眨着眼,无意中似乎瞅到了素漆物架上的棋盒,当下有了主意,便顺着他的方向微微靠过去:“不如我们下盘棋如何……” “下棋?”严子湛撇撇唇:“我没兴趣。”有人会在夜半三更的时候下棋么,他真是愈来愈头疼了。 锦夜瞪圆眼,忍了好一会儿便又笑开来,假意撒娇道:“就一盘。” “半盘也不行。”他淡淡说完,又指着纱布包裹的伤处:“你瞧见了,我有伤在身,你若真想下,就去角落里蹲着一人下,不过莫要吵到我。” “……”真小气。被他三言两语激的有些微愠,锦夜牛脾气一上来就拉不住了,径自坐起身准备下床,因着她睡在里侧,所以途中必然要横跨过他。 小心翼翼的拢着过分宽大的里衣下摆,虽说二人已有肌肤之亲,出于某种心态她还是会担心春光外露,又要顾及衣衫又不能压到他的伤处,磨蹭了好一阵子后,她才勉勉强强把细长的腿儿先行探出了深色床帐…… “你要耗到什么时候?”严子湛盯着上方忙碌的女子,她此刻披着一头青丝,白净的小脸上是扭捏和强壮镇定的神态,这慢吞吞的动作瞧上去还真有点儿勾引的意味…… 锦夜没理会他,捏了捏掌心,左脚总算踩到了地,正欲把身子探出去时,不慎被自己的鞋给绊了个正着,当下重心不稳的扑到了严子湛身上,后者一记闷哼,疼得白了脸。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慌张的坐起来,却完全忘了这跨在其腰间的暧昧姿势。 严子湛咬着牙:“我看下棋是假,你在想别的事情吧。” “啊?”锦夜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红道:“你少胡说,是你自己想多了吧。” “真的是我想多?”他缓缓坐起身,一手若有似无的搭在她腰间,另一手撑在身后,慢条斯理的道:“你睡不着,又弄醒我,翻来覆去的折腾,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锦夜又羞又气:“满嘴胡言乱语,你可以再无耻一些!”她拍不掉他的手,反被他紧紧揽住,只得瞪着他:“放手。” “矫情。”严子湛凉凉的开口:“你若是想我也可以奉陪,只是……” 话未说完,迎面一只枕头。 锦夜迅速的跳下床,柳眉倒竖:“你该庆幸下人们把玉枕给换了。” 严子湛抿着唇,似笑非笑的摇摇头。 这时突而响起急促敲门声,伴随着某人慌慌张张的通报:“少爷,不好了,快开门啊,少爷。” 严子湛一把拉住正欲去应门的小妻子,冷冷道:“你是不是疯了,回去!” 锦夜顺着他的眼光,看到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当即懊恼不已,怎么回事,居然还真想这个样子去见外人么……悻悻的跳上床抱着被子,她透过床帐的缝隙观察外边情况。 严子湛披上外袍,刚拨开门闩,外头的青年就跌跌撞撞的闯入,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少、少爷,老夫人又犯病了!” “她最近没喝药么?”他皱着眉,很是不悦:“我明明吩咐过你,送药的时候要盯着她喝完才准走,莫非都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不是的,少爷。”青年苦着脸,巴巴的道:“小人的的确确是看着老夫人喝下去了,但有时候她会把药再吐出来,小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严子湛沉下了脸色:“废物。” 青年战战兢兢的垂着头,不知所措。 “去把老姚叫起来,一同去祠堂。” “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严子湛折回身,对着床上的人影道:“你呆在这里,先睡吧。”语罢欲转身离去,袖口却被伸出来的某只手给拉住,他大约是心情急躁,便无心周旋,口气听上去很是恶劣:“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你娘……我是说,娘怎么了?”锦夜这个时侯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个媳妇当的太不像话了,成亲以来,除了奉茶那日见过一次,之后竟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虽说那个女人并不好相处,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对方生病了,她也不好意思不闻不问吧,于是探出头又问了一遍:“刚刚那个下人说娘犯病了,什么病?” 严子湛沉默片刻,甩下两个字:“疯病。”继而大步出了房门。 余下锦夜一人怔怔坐在被褥间,满脸惊讶,疯病?怎么会是疯病,上次见到老夫人还是端庄高贵的姿态,尽管偶有失控尖锐的毛病,但怎么想也不至于会精神失常啊……她越想越觉得诡异,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窗户被人悄悄推开了都没有注意到。 黑影轻巧的翻身入屋,几乎是足不点地的来至榻前,继而环臂于床帐外候了一阵,像是在等待里头女子发觉。少顷,耐性用尽,他自腰间取了枚铜钱,夹在指间,甩手掷去。 很快传来女子的惊呼:“什么人!” 黑影退一步,轻松的拦下那半空中飞来的寸长利刃,轻笑道:“啧啧,几日不见,你功力怎么越来越退步了?” 听着那熟悉的语调,锦夜反射性的拉高被子,下一刻就看到某人大刺刺的探进来的俊脸,铁青了脸:“裴亦寒,非礼勿视这四个字你到底懂不懂!” 他眼神放肆的掠过她的锁骨,勾勾手指头:“快一些,穿好衣服,为师带你出去找乐子。” “你真是……唔……”嘴巴被捂住,锦夜怒瞪着近在咫尺的妖娆面容,真是疯了,这个时侯闯入相府,还那么嚣张的进了寝房,果然是她那行事风格荒谬的师父才会干出来的事儿。 裴亦寒耸肩:“如果你自己不动手,那就由为师来帮你穿吧,还有,相府高手众多,你可别大声叫喊,引来了侍卫你我不好脱身。”他慢慢松开手,又补充道:“切记,小声点。” “希望您老人家能够记得,这是我家,另外,我相公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你还是快走吧。”锦夜一字一顿:“最后,同我提醒一句,既然在我家,应该是你比较怕不好脱身吧,关我什么事儿。” 裴亦寒微笑:“若是你不想明早被京城传来的留言所困扰,类似新科状元同相府女主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你懂的……无论如何,为师还是建议你马上跟我走。” “卑鄙!”她暗自咒骂,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他递来的夜行衣,仔仔细细拉好了床帐后边换衣服边道:“严子湛回来看不到我怎么办?” “编个谎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么。”裴亦寒左顾右盼:“你倒是快一些好不好,我还真怕你夫君身边那个木头护卫。” 锦夜利落的下了床,套好黑履,拉上黑面巾,含糊道:“去哪里?” “春杏楼。” 59、春杏青楼,弄月真身 月上西头, 正是众人酣眠之时, 一切都静默无声,只除了那些个花街柳巷。红色灯笼高高挂起,衣着暴露的女子斜倚门畔, 甩着娟帕招揽客人,门前停着王孙公子的奢华车马, 放眼望去,一派热闹之景。 说起来, 京城倒是从不缺盛名在外的烟花之地, 而春杏楼又为其中翘楚,近三年的花魁之争都以他们家的当家红牌弄月胜出,传闻这弄月姑娘貌若天仙却是冷若冰霜, 千金难买其一笑, 唯有获得她青睐的客人才得以成为其入幕之宾…… “所以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他人屋顶上来,就是为了偷偷见这美人儿一面?”锦夜立于屋檐畔, 纤长的身躯在夜风里略显单薄, 蒙面的黑巾依然遮去大半面容,露在外头的眼眸褪去了往日的温驯,瞅上去倒有几分讥诮之色。 “非也非也。”裴亦寒随意的拨了拨身下的瓦片,轻笑道:“为师对这弄月美人儿可是兴趣缺缺,你知道的, 太过冷艳的女子总是少了点儿真性情,无趣的紧。” 锦夜撇撇唇,懒得理他, 径自走至中间,探下身子望了望瓦片间的缝隙,但见里头烛火灼灼,屋子布置的极为雅致,桌上备着美酒佳肴,角落里架着古琴琵琶,在在俱全,唯独少了主人。 她瞧了好半天都瞧不出名堂,想来这种地方,既不会有什么武功秘籍,也不会有什么机关暗器,唯一有的也不过是那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她着实不明白裴亦寒的用意,莫非是—— “你所说的带我寻乐子,就是来偷看他人……呃,翻云覆雨?”锦夜掩着口,一脸不敢置信。 “啊,你真是提醒了为师。”裴亦寒恍然大悟:“其实为师本来还没想到这一高深的层次,不过既然徒弟你想看,为师就跟着勉为其难的看一下好了。”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摘去了蒙面黑布,左侧的梨涡伴着那滴妩媚生姿的泪痣,煞是好看。 “裴亦寒,你再不说出今晚的目的,我就要回去了。”锦夜佯装困意连连的打个哈欠:“我是真的有些困了,累得慌。”说罢,她朝后退几步,准备提气跳下去,可半晌又觉不妥,回头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只因这素来布着轻佻笑容的男子竟然难得阴沉下了脸,美眸里布着风雨欲来的隐隐危险。 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下一刻就被他拽住了手,耳畔响起的是听不情绪的淡淡语调:“怎么,嫁给严子湛之后,相府那只鸟笼子就把你惯坏了么,到如今不过短短两个月,便开始柔弱起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锦夜很是诧异,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坏心情是怎么回事,这般夹枪带棍的说话方式可不像她记忆里的那个男子。挣扎了一会儿,没能从其过大的手劲里挣开,她有些被激怒了,声音不自觉拔尖:“你弄疼我了!” 裴亦寒近距离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有些莫名的失落,他认识了她快十年,从那个倔强又好斗的小丫头直到今天学会隐忍又兼任聪慧的大家闺秀,他自认是了解她的,谁知再见面时,她却开始变得陌生了,似乎连心都落在了那仇人之子身上…… 锦夜,你变了。 他把这句话含在嘴里,终是没有说出口,再松手的时候迅速换上以往的轻佻笑容:“为师想了想,你近来必然是疏于武艺,特地带你来寻乐子。” 一听得这句话,锦夜的眼睛都亮了:“真的?你要同我切磋一下?” “你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啊。”裴亦寒眨眨眼:“放心,一会儿这屋子里就会有个自动送上门的,届时你想练到天亮我都不会有意见。” 锦夜斜着眼瞅他:“你要我揍这春杏楼花魁的客人?你果然还是占有欲在作祟。” “不是客人,是个恶贯满盈的大盗罢了,你将他制服,注意,别下手太狠,然后剩下的我来处理。”裴亦寒微笑:“来,今晚让为师看看,你有没有退步。” 锦夜细细琢磨着对方的话,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偏过头打量了他半刻,倏然用力掰开他的掌心,那掌中间的纹路依然清晰,是长期用剑留下的痕迹。她若有所思的皱着眉:“我以为你上次同我说的话是真的。” 裴亦寒装傻:“什么?” “你说你早就不做赏金猎人了。”锦夜哼哼:“看来状元郎的生活也挺空闲的,竟还想着要过这种腥风血雨的日子。” “好玩而已,否则整日面对着那些死板的官员,岂不是要闷死为师?”裴亦寒耸耸肩,毫无欺瞒人之后的愧疚感。 锦夜摇摇头,正欲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捂住了嘴,她微微睁大眸,疑惑的看着他。 裴亦寒凑过去,压低声音:“小声些,下面有人来了。”两人同时低下头,扒拉着瓦片间的缝隙朝里看,那屋子里先是传来清晰的脚步声,而后就有紫色身影映入眼帘。 背影看来,是高挑的玲珑身段,青丝半挽着,露出粉嫩的脖颈,待得转过身来,那张堪比桃花的细致容颜又让屋顶上的二人惊艳了一把,尤其是那双眼睛,生的极好,看人的时候能掐出水来,真真是我见犹怜。 不愧是花魁,名不虚传。 锦夜拿手肘顶一顶目不转睛的同伴,眉眼里满是调侃,裴亦寒回过神,瞪她一眼,转头又默不吭声的继续牢牢盯着。 那厢屋子里,弄月已经走至古琴边,拢了拢衣裙优雅的坐下,还未来得及弹琴,门就被人用力的踹开来。 “贱人,死哪去了!”尖锐的女声听上去很是刺耳。 弄月站起来,眯了眯眸,尽管不悦仍是忍耐道:“夏晚姐姐,我一会儿还有客人,若无要事的话,不如……” “不如什么?”来人穿着一身红衣,气势汹汹,伸手就想给对方一个耳刮子,谁知道被弄月轻松避过,她气得掐紧了帕子,怒道:“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狐媚功夫,让这整个春杏楼都围着你转,不过别人吃你那套不代表我夏晚也吃那一套,你给我听好了,别肖想把我的客人抢过去,想同我斗,你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弄月委屈的拉长音:“姐姐,我没有。” “还没有,你以为前些日子宰相大人和九王爷分别在你房中过夜,你就沾沾自喜了?我呸……” 接下来的对话锦夜都没听下去,她只觉体内血气上涌,一把火叫嚣着从心底燃起,随即烧去了所有的理智和冷静。 “没事吧?”裴亦寒在她面前晃晃手,他明显察觉到她的怒火,是为了……严子湛? 锦夜猛然拉下面罩,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 “嘘……”裴亦寒比了个示意轻声的手势,小声道:“别那么小气,是个男人总会来一次这种地方,你犯不着往心里去。” “我不想听这些。”锦夜拉下脸,愈来愈觉得光火,什么洁癖,什么生人勿近,都是骗人的,那姓严的不过也就是个凡夫俗子,看到美人儿就忍不住蠢蠢欲动,讨厌,太讨厌了! 裴亦寒伸手拉住她:“动静小一些,我好不容易才探到消息,那大盗会是弄月今夜的客人,你可别打草精神了。” “你自己解决吧。”留下这句话,她甩手就要走。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这春杏楼的屋顶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瞧上去挺牢靠,此刻却出了点儿问题。锦夜才刚踏出去一步,就觉得脚下一空,身子不由自主就陷了下去。 轰隆隆,一阵鸡飞狗跳,裴亦寒别开脸,不忍再看。 锦夜摔得很狼狈,连带着压塌了那价值不菲的紫檀桌子,红衣女子也不幸受牵连,似乎是被吓到了,呆呆的看了半刻竟晕了过去。 “你是谁?”相形而下,弄月就很镇定了,这从天而降的黑衣女子瞧上去低眉顺眼的,单单长相看来倒是勾不上什么威胁的。 锦夜不着痕迹的朝上边扫了一眼,那该死的裴亦寒已经见不到影儿了,她掸一掸弄脏的裤腿,冲着弄月笑一笑:“其实,我只是路过,你不必在乎我,我马上就走。”语罢,利落的推开后边窗子,抬脚就准备跳出去。 才刚刚提了气,身后就是一道凌厉的掌风,她只得低下头避过,纵身跳入后院,隔着窗子惊讶道:“你会武?” 弄月冷笑:“我这儿可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伴随着话语,她一跃而出,步步紧逼。走至对手面前时,又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稍稍一甩,地面上就是一道深痕。 看来是个高手。 锦夜的笑已经有些挂不住了,真是个多事之夜,遇到曾和丈夫春风一度的花魁,还不小心失足掉下了别人的屋子里,最后主人还是个会武的难缠家伙…… 掌风一道接一道,迎面而来,招招冷冽,不拖泥带水。 锦夜只剩下躲避的份,实在是被逼的万不得已,就抓了把泥土,满头满脑的朝弄月砸过去,后者被糊了眼睛,暂时停下攻势。她趁机逼上前,反手就打在她胸前…… 这一掌用了几乎九成力,熟料弄月只是退了几步,毫无受伤的痕迹。 锦夜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双手,倒不是懊恼自身武艺不精,只是刚刚那手下的触感,为何会坚硬如石,花魁、花魁应该是女的吧? “被你发现了,既是如此,别怪我狠心。”冷冷的语调,不若之前那般娇声细语,此刻听来,有些雌雄难辨的意味。 锦夜扭头就跑:“裴亦寒,还不出来,要看着我死才高兴么?” 这时,远远的,有个声音慢慢悠悠的传来—— “乖徒弟,为师是不打女人的。” “他是男人啊!!!” 60、性格突变,事出有因 锦夜站在街角已经很久, 此刻天色仍然暗沉, 估摸着大概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她为难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夜行衣,再隔着月色瞅瞅不远处那守卫森严的相府门口, 懊恼一股脑涌上来…… 她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般尴尬的局面呢,方才跃出后院高墙的时候或许是因着裴亦寒身形轻巧晃开了守卫, 眼下想要回去的时候竟然进退不得。 事实上她只剩下了两种方式,要么等到天亮去布庄买件正常些的衣服, 要么就穿着这身诡异的装束去和守卫打声招呼, 例如,我是少夫人,望你们莫要把今晚的事情告知他人? 算了吧, 光想想就觉得很丢人。 思前想后了好一阵子, 锦夜仍是决定铤而走险,小心的绕到后院处, 墙头有些许葱绿植物探出来, 她后退几步,而后一脚踏在一旁的树干上,纵身朝上一跃的时候顺手扒住了枝叶,再一借力就翻过了墙。 心虚的重新蒙上黑巾,她猫着腰, 本想着去初晴那儿换身衣服,怎料走不到一步脖子上被架上了冰凉某物……锦夜僵硬的转过脸,但见长剑横亘在她颈侧, 那剑的主人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什么人,胆敢夜闯相府。”辟歧黝黑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哀乐,连说话的口气都是波澜不惊的。 锦夜抿了抿唇,这是她第二次单独见到辟歧,她对他,始终有一份说不上来的感激之情,兴许是初遇别业时他曾经手下留情放了自己,兴许是他衷心耿耿的态度像极了自己的丫鬟。总而言之,辟歧这人的印象,在她心里,也确实担得起品行良好这四个字。 “不说话?”剑刃又朝里送了些。 锦夜略微朝后扬了扬头,不着痕迹的避开那锋利兵器,轻咳了两声:“我是谁你该清楚了吧。”她想他大约记得她声音的,跟在严子湛身边那么久,或多或少总有听她说话的时候。 “少夫人,属下该死。”辟歧面露惊讶之色,很快收起长剑单膝跪地。 “无妨,我先回房了。”锦夜摆摆手,走出几步远又回头小声道:“那个……你知道我夫君他此刻在哪里么?” 辟歧犹豫半晌,低头道:“少爷在书房,不过他已经发现少夫人夜半离家的事儿。” 锦夜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老夫人那回来后就发现了。”辟歧退一步,拉开礼貌的距离,而后又补充道:“夫人若是担心少爷,可以去书房瞧瞧。” “该担心的人是他吧。”锦夜脱口而出,此时此刻不免有些失落,想来她突如其来的离开也有两个时辰之久,严子湛明明清楚却不派人找寻她,府里甚至安静的一如平常…… 见对面的女子一脸恍惚,辟歧出言打断:“少爷知晓夫人会武,所以该是放心夫人的。” “你这话何意。”锦夜皱眉,有些被戳中心思,微恼道:“你莫要胡乱揣测我的心思。”既然严子湛完全不在乎她的下落,那她又何必为了此等小事郁郁寡欢,她近来投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多得离谱,此刻想来,还真是让她汗颜。 “属下不敢。” 辟歧摇摇头,未再吭声,弯了弯腰就退了下去。 锦夜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倏然笑开,笑容有些自嘲,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和聪慧似乎在碰到严子湛的时候总发挥不了作用,她像是站在泥潭边,一脚踩在了里头,身子无法控制的朝下陷进去。 这感觉愈来愈不好,坦白说她是害怕的,她不喜欢那种心心念念他人的情绪,她外表敲上去柔弱,心里是十足的自由不羁,眼下被不知名的情丝缠着,走不开逃不掉,真真头疼的紧…… 无视巡逻的侍卫们惊讶的目光,锦夜摘下了黑布,因着方便行动所扎起的高马尾在脑后轻晃,步调轻快,呼吸绵长,她借着这两样来调整下不知所谓的低落心情。 拐过长廊的那一侧,就是寝房。尽头处,有个模糊的人影,锦夜走近了些,才发现是严子湛,他靠在木栏边,半合着眼,神色是难掩的悲伤。 锦夜瞬间僵在原地,她从未看过他这个样子,记忆里不可一世的男子和面前这张美丽又脆弱的侧脸重叠在一起,竟然轻易勾起她的同情。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心疼,她微微别开脸,开始认真思考,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能让严子湛如此难过…… “谁?”他终究还是发现了什么,警惕的转过身来。 待得看清他全部面容后,锦夜倒抽一口气,他下巴那处有明显的抓痕,应该是女人的长指甲所留下的,同时左半张脸上布着清晰的红痕。 被人打了? 锦夜睁大眸,下一刻,清晰在他眼中看到防备和怒火,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抱歉,我没想到你在这儿。”她明白,心高气傲如他,必然是不会愿意让人碰见了此刻的模样。 严子湛没理会她,紧皱着眉,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冷冷瞅了她一眼就径自从其身边扬长而去。脚步匆忙,似是掩饰姿态。 锦夜下意识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了……”指尖才刚刚沾到布料,就被狠狠推了一把,她狼狈的跌在地上,不巧回廊里正好有块小尖石子,这一跌便使得石子深深刺入了膝盖,当下就是钻心的痛楚。 她白了脸,抱着膝盖冷汗涔涔,抬首却对上他冷冰冰的眸子,愣在了原地。 “离我远一点。”没有温度的话语在夜风里散开。 锦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一夜的严子湛太反常,看她的眼神犹如对着陌生人,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是异常冷漠,他同她虽谈不上寻常意义的新婚夫妻,但是好歹,前些日子她自认还是相处的算是融洽。 难道终归只是南柯一梦? 这句“离我远一点”当场就撕开了那些假象,她低下头,只觉有细微敏锐的疼痛自心底缓缓漾开,来不及分辨他态度转变的原因,来不及好好安慰自己,她蜷曲着伤腿,看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咬牙克制住不该有的酸涩情绪。 “少夫人!”忽而有人在转角处轻唤。 锦夜挣扎着站起来,看着姚守义匆匆朝她跑过来,勉强撑起笑容:“老姚,这么晚还没有歇下啊。” “嗯。”姚守义点点头,倏然指着她的腿惊呼:“少夫人,流血了!老奴、老奴替你找大夫吧……”他急得结巴起来,翁头苍蝇一般团团转。 “老姚,没事的,不必惊慌。”锦夜一把拉住他:“这种小伤连我的丫鬟都能处理好,你替我找初晴过来吧。” 姚守义犹豫:“可是……” 锦夜催促:“快些,否则我可真要痛得晕过去了。” 姚守义一听,便不敢再耽误,连忙一路小跑着朝下人房奔去。不多久,初晴就跟着来了,肩上披着间外袍,绣花鞋踩在脚下,一身的凌乱打扮,显然是急匆匆出门的模样。 “小姐!”初晴看到膝盖上那一团血迹,心都揪起来了,赶紧弯下身子扶她起来。 “走,去你房间。”锦夜靠在丫鬟身上,一瘸一拐的朝前走,姚守义因着男女有别,也不好伸手去扶,只得小心的候在主子身边。 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屋,严府对待下人除了规矩苛刻之外,食宿方面还是相当大方的,尤其是类似初晴这样的大丫环,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尽管与别人的只隔着薄薄一层木板,也算是拥有一方小天地。 锦夜被搀扶着坐上床,初晴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药,边找边埋怨:“小姐,你走路也太不小心了吧,这么大个人了,还会跌倒,真是的……” 锦夜不语,事实上,倒也没必要供出严子湛来,毕竟,初晴这丫头向来护主,难保不会同他闹起来。 反观姚守义,却是耐不住了,好几次张口欲说些什么,待得到了喉咙口又生生咽了下去。其实当时他看到了大部分的情况,包括少爷伸手推少夫人的那一下,依然历历在目。无奈作为下人,实在不好多说些什么,这就让他陷入了急躁的情绪里。 “老姚,有话你便说。”锦夜看出什么,善解人意的道:“不必想太多,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姚守义叹气:“既是如此,老奴就知无不言了。”语罢,正要开口之际,他突然露出为难的脸色,看向初晴的背影。 锦夜会意:“初晴,你先出去。” 少女气呼呼的回过头:“你的脚呢,不敷药么?” “一会儿再敷,这么点儿皮外伤,死不了。”锦夜笑着道:“听话,我同老姚说完后就唤你进来。” “好吧。”初晴起身,将药放置桌上,继而转身离去。 姚守义走过去掩好房门,踟蹰了好一阵子才悠悠的道:“希望少夫人不要怪少爷,少爷每次见完老夫人之后,都会脾气不好。” “此话怎讲?”锦夜追问,原来严子湛脸上的伤是他娘弄出来的么…… 姚守义叹气:“老夫人非常厌恶少爷,换句话说,她恨透了老爷,连带着就恨起了被迫为老爷生下来的孩子。少爷出生之后,老夫人从未抱过他半次,甚至不允许少爷进她的屋子,每每提到少爷,便说脏,说是老爷肮脏龌龊,逼她传宗接代,才有了这个肮脏的孩子。” 61、夫妻冷战,谁对谁错 这场冷战来的莫名其妙, 至少看在姚守义眼里, 就是这么回事儿。看着饭桌前两人优雅又略显沉闷的用膳,他立在一旁,只觉郁卒难耐。 怎么回事, 明明前些日子他还特意同少夫人提了提少爷不算愉快的幼时记忆,本以为她会稍稍主动些去亲近少爷, 怎料两人见面时,却是比想象中更为恶劣的画面。彼此无言语交流也就算了, 甚至, 连看物看景之时都是刻意避过对方,偶有视线交融,至多淡淡停顿个半瞬, 而后就当不存在似的互相移开。 这算什么? 姚守义叹一口气, 从一旁的婢女手中接过莲花羹,送至桌上, 朝着严子湛那边推了推, 轻声道:“少爷,点心。” “不吃了,我去书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后人就迅速步出了门槛。 锦夜望着那道背影出神,良久拿起湿帕子抹了抹嘴, 起身道:“我也回房了。” “少夫人。”姚守义难得有这般无礼的时候,挡在主子身前,欲言又止:“老奴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老姚, 若是你认为此话说了也是徒劳,不如就省省力气吧。”锦夜微笑,其实她大约是猜得到他想说什么的,无非是夫妻以和为贵之类的话语。 坦白说,并非是她小气,实则是严子湛太过别扭难伺候,被推倒受伤的人是自己,被冷言冷语中伤的人也是自己,照道理来说该甩脾气的人绝不该是他。可如今呢,始作俑者反倒整日板着个生人勿近的脸,自那日过后,他整夜就宿在书房,雷打不动,似是要与她拉开距离。 一念及严某人的种种恶劣行迹,锦夜就来气,他心情不好,自然可以理解,她也并没有为了那次推攘所耿耿于怀,毕竟,听过那样一个叫人不胜唏嘘的童年往事,若说没有半点同情,那无疑是骗人的,更何况,她也不想骗自己,那一夜为了严子湛的事情,确是辗转难眠。 无论如何,从小到大都被自己母亲当成瘟疫的感受是无法想象的,她暂且忍了他突如其来的坏脾气,权是当过眼云烟看淡了去。无奈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台阶下,对方却怎样都不领情不低头,态度清高的很,这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老奴、老奴……”姚守义憋了半天,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东张西望了半晌指着一口未动的甜品道:“啊,这个莲花羹,少夫人喝了吧。” 锦夜撇撇嘴:“太腻了。” “可是之前每次少夫人都要为这个和少爷争上好一会儿的啊。”姚守义下意识的接上话,奇怪了,若是不喜欢喝的话,为什么三番四次的要在少爷面前强行喝下这道甜羹。 锦夜哽住,坦言之,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道甜的要命的点心,即便和严子湛那厮争抢,也不过是为了惹他发飙罢了。眼下,他不在了,这不战而胜的滋味索然无趣,既是如此,战利品也就倏然变得无趣了。 “以后我都不想再闻到这个。”她皱了皱眉,兴许是回忆起两人共同在饭桌上的场景,心境愈加浮躁。 姚守义见她脸色不好,便小声建议:“少夫人,老奴觉得……不如你出去散散心吧,少爷的性子是怪了点儿,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锦夜哼了哼:“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就算他一辈子都不打算和我说话,我也没感到有半分损失。”借着嘴皮子发泄一下怨气,转个身却看到某人去而复返,她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严子湛半眯着美眸扫过她不自在的表情,冷着嗓道:“是么?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打算同你说话。” “……”锦夜恨恨瞪了他一眼,竟然没有意识到他语句中的错误,扭头就快步离开。 唯独姚守义还傻呆呆的补充:“可是少爷,明明你刚才就已经破例了啊,你……” “住口。”严子湛恼怒:“准备车马,我要进宫一趟。” .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出了相府的门,锦夜那丝毫不加掩饰的怒火无疑是吓到了守门的侍卫,当下就不敢怠慢,毕恭毕敬的低头询问:“少夫人,要出门,需要小的替您备轿么?” “不必了,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华灯初上,夜风徐徐。 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走,形单影只的似乎只有她一人,锦夜开始后悔自己这般未带随侍就莽莽撞撞得出来,忽而就想起初晴。这丫头似乎有点儿不对劲,从前总是粘自己粘得紧,可近来却总是三天两头见不着人影,更古怪的是,每逢入夜,这丫头都要跑出去一次,不知在做些什么。 “姑娘,要买画么,我这儿可有很多名家之作,副副都是精品,包您满意。”倏然有人在耳边叫唤。 锦夜转过头,但见是个着粗布衣衫的小青年,站在摊贩后边,木板搭成的台子上摆着数十张画,画的四角都用镇纸压着,所描绘的大多是山水景色,笔调娴熟稳健,即便看得出是临摹之作,倒也不失为一件上好的赝品。 “不需要。”她摆摆手,抬步正欲离去之时,又在那堆画像的最角落处看到了某张熟悉面容,大惊之下还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这……”画上的男子身形颀长,手执书卷半倚苍松,侧脸像极了严子湛,再细细一瞧,其手上还极为细致的画了个扳指,形状大小都与他如出一辙。 “姑娘喜欢这张?”小青年嘿嘿干笑:“不过这幅不行,这是客人先前约好的,不能卖给你。” 锦夜侧过脸:“你画的?” 青年摇头:“不,是一个画师暂放在我这边的,真正的买家晚些时候会过来取画。” “你可知买这幅画的人是谁?”锦夜皱眉,拿起画又端详了好几遍,这背景似乎是在相府里头啊…… “小的不方便透露。”青年很是聪明,刻意保留了些余地。 锦夜会意,拿过钱袋,丢了几颗碎银到板上,淡淡道:“首先,我不会同别人讲起是你告诉我的,另外,五十两银子换你一句话,这笔生意再划算不过。” 青年直直的盯着那些白灿灿的银子,不多久就点头妥协了:“好吧,据说这画上的是宋府千金的心上人,后来这男子被另一女的横刀夺爱,宋府千金痛不欲生,才叫人四处搜刮其画像以慰相思之苦。” “胡扯!”锦夜顿觉荒谬,这市井里流传的是什么谣言,黑白都颠倒了。话又说回来,宋汀月还真是死心眼啊,严子湛同自己成亲几月有余,她竟然还如此念念不忘,实在叫人光火。 不悦的情绪一点一点侵袭了心底,她越看那幅画越觉得刺眼,倏然伸出手:“可有笔墨?” 青年颔首,弯下腰从模板下方取出笔砚,正要递过去的时候又觉不妥道:“有是有,但是……姑娘你要做什么?” 锦夜这次把整个钱袋都交给了对方,而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笑道:“这画里的男子略显孤独,还缺了个点睛之笔。”她俯下身子,沾了沾墨,就在画上的空白部分恣意发挥。 青年急了:“唉唉,万万不可啊。” 锦夜哪有空管他,轻轻动了动指尖就点了他的穴,而后自顾自的画完,歪头欣赏了半刻后又提起画卷吹干墨迹。此时看来,这幅单人画就成了某对情人间的甜蜜时刻,男子读书,女子抚琴,好不惬意。 “这位小哥,你不必惊慌,客人来取画时,你尽管交与她便是,相信她不会为难你。”弹指解了他的穴,她顿时觉得这画顺眼了许多,想她学画也有八年有余,能在此刻派上用场也算是学以致用。 青年欲哭无泪的看着这大变样的画卷:“你如何知道客人不会怪罪我……” “因为这画上的本来就是是事实,既是事实,又何来怪罪一说?”笑笑留下这一句,她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 说来也奇怪,这个不大不小的波折过后,心情竟然大好。抬头瞅瞅天色,时候已有些晚,锦夜脚步轻快的回府,途径之前教训卞蓝的小弄堂,竟然发现了初晴的身影,隐隐约约还看得到另外一个高大的轮廓。 再走近几步,就有沉稳的男声窜入耳际:“大小姐,好久不见。” 62、雨夜瓢泼,苏父失踪 这算不得宽敞的小弄堂, 因着进入了三个人, 此刻稍嫌拥挤起来,锦夜堵在弄堂口,身前是着一袭湖绿色长裙的丫鬟, 其眉梢眼角含着来不及褪去的惊慌,表情瞧上去很是尴尬。 “小姐。”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没得到回应后初晴又忐忑的扯了扯其袖子。 锦夜没理,说话的时候视线径自越过了初晴, 面容虽是含着笑, 那眼底的温度却是一点一点寒了下去:“楚律,我还在想,这些日子你倒是颇为安分守己, 偌大个相府, 竟也不见你乔装易容进来……怎料事出有因,原来是忙着见我的丫鬟了。” 闻言初晴心里一紧, 已知不妥, 她跟在自家小姐身边已有十年,平时只消一个眼神一个挑眉就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而眼下其目色冰冷,笑容凉薄,正是发怒前的征兆。初晴大约是知道锦夜为何恼怒的, 只是眼下其正在火头上着实不好解释,她也只得压着性子候在一边,想着回府了好好说兴许就能获得小姐的理解。 怎料锦夜不领情, 斜睨了她一眼就道:“你先回去。” 初晴下意识就接过话:“小姐,我同你一起……” “够了,你立刻给我回府,莫要让说再说第三遍。”锦夜深吸口气,这一次真真是生气了,最信任的丫鬟竟然瞒着自己三不五时的就同宋正青的亲信见面,即便初晴对阿楚怀着别的心思并无他想,也难保后者不会耍点小手段来套取相府中的情况。 一念及此,便无可遏制窜上些许被背叛的错觉,她纤瘦的身影站得笔直,脸色在月光的映衬下越发惨白。 见状,初晴叹口气,当下便不再坚持,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锦夜收回视线,转而面对前方的青衫男子:“心虚了?” “大小姐未免想太多。”楚律笑了笑,又道:“小人不过是托初晴姑娘托个口信罢了,既然这么巧遇到了你,那是再好不过了。”语罢,便从袖口摸出一封信来,递过去:“我家大人有些事情想要麻烦大小姐。” “噢,宋大人不是素来神通广大的么?怎么还会需要用到我这等弱质女流。”锦夜虽是接过来,却未有拆开的意向,反倒是若有所思的盯着楚律。 嫁到相府快两个月,也许是刻意忘记宋家等人的存在,她的日子过的还算是惬意,但此刻被这不速之客一搅,那芒刺在背的不安感又来了。她咬着唇,宋正青在她出嫁前一天所说的话依旧回绕在耳边—— “记住,自此之后,你便是宋锦夜,嫁给严子湛之后需得密切监视着他,无论是家里长短,亦或是朝政要事……你无需找我,必要时,我会派人来同你。” 所以,眼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锦夜怔怔的站在那儿,无可遏制的无力和郁卒席卷了整个身心,任她再自明聪明再洞悉人心,也疲于应对这争权夺利的政事,再加上那一厢时不时施压的九王爷,她竟然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大小姐?”见其一脸神思恍惚,楚律不由得出声提醒:“时候不早,小人还得回府待命。” “你先走便是,我看完就会拟书信给宋大人。”锦夜退一步,让开路。 “抱歉,小人还不能走。”楚律摇头,淡淡道:“大人嘱咐了,小人要在大小姐看完后再离开,至于这信,小人要一并毁掉,以防万一。” 好你个以防万一,锦夜在心里无声的冷笑,这老狐狸越来越精明了,恐怕其担心的是被严子湛发现蛛丝马迹呢,但显然这一步棋他是料错了,精明如严大宰相,岂会不知道自己新过门妻子的真正身份呢…… 这么说来,她还真是被夹在当中了,宋严二人面前都要当做不知情一般的过寻常日子,背地里却尽要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踟蹰半晌后,就撕开了信封口,白纸上头唯有寥寥数语,锦夜粗粗扫了一遍,而后不敢置信的倒退了一步,咬牙道:“太荒谬了,我做不到。” 楚律微笑:“大小姐,对你来说,这并不是难事。”顿了顿,从对方手中夺过信纸,缓缓揉成一团,指尖一个用力,碎纸屑就从指缝纷纷扬扬的落下。 “难道在宋大人眼里,我苏锦夜只配得做偷儿么?”锦夜攥着拳头,那信上的大意她已看明白,无非是让她将每日严子湛批注在奏章上的意见抄出来,随即偷偷派人送去宋府。她鲜少过问朝堂上的纷争,一来事不关己,二来则略有听闻其中的黑暗龌龊,不想被卷入其中。 怎料到宋正青居然想出这等阴招,竟然让她潜入书房干此等足以杀头的祸事…… “大小姐也无需想得太过复杂,大人也不过是关心国事罢了,眼瞧着严相近来身子不适,唯恐在批阅奏章上出了纰漏,这才出此下策。”脸部红心不跳的撒完谎,楚律不温不火的继续道:“近来天下太平,想来臣子们参奏的折子也不会太多,大人说了,凡是有关改制兵务战事科举等事,望大小姐留意,其余的,听之任之。” 锦夜倏然失笑:“回去转告宋大人,小女子胆小怯事,怕是担当不了如此重任。”话音刚落。她抬脚就走,这等任务在她眼里,着实匪夷所思,更何况严子湛近来都夜宿在书房,她怎么可能有机会能接近那些奏章。 “无妨,大小姐若是为难就算了。”身后传来简单的话语。 闻言锦夜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宋正青应该是那种不达到目的不会善罢甘休的顽固之人,既然特意派了亲信过来传口信,又岂容她拒绝…… 果真,半刻过后就一语中的。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大小姐,苏老爷近来又遇到了我家大人,听说两人相谈甚欢。” 锦夜猛然回头,一个箭步就垫脚拽住了男人的领子,怒道:“你说什么!” “大小姐听得很清楚了。”楚律不以为意的笑笑:“大人见苏老爷气色不太好,特地接他去京城外的别业小住些日子,好好调养调养,也算对得起大小姐你对大人的一番衷心。” 锦夜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何必牵扯我爹,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她真是低估了宋正青,原来他已经卑鄙到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了,即便娘被赶出了宋家,爹好歹也算是其姐夫,姓宋的却不念丝毫旧情,竟然利用爹来威胁自己。 楚律挣开她的手,掸了掸领口,不紧不慢的道:“最后一句,大小姐如今对大人方才的那个提议,可有了不同的答案?” 锦夜死死咬着唇,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刺骨疼痛,她只能一遍一遍的借此来遏制内心的惶恐,她只要一想到此时此刻那疼她爱她的父亲正在某处受苦,胸口就是满满的烦躁难耐。 “大小姐,若你不应的话,小人真要回去了。” “楚律!”锦夜忽而拖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告诉我,我爹在哪?”她的语调有些颤抖,隐约带着恳求和哽咽,那是无法掩饰的悲伤情绪。 楚律难得的沉默,良久避开她的眼睛,缓缓道:“抱歉,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锦夜睁大眼:“奉命行事?楚律,你在我宋家虽不过短短半年,但我爹从来未曾薄待过你,甚至,连迁京时都只带了你一人,这足以证明他有多信任你。可你呢,你如今到底在做些什么!” “……”用力闭了闭眼,楚律在她的三言两语之下溃不成军,只得低低道:“我答应你,我会竭尽所能的保得苏老爷安然无恙,但同样,你必须得在每夜天亮前把收集好的情报用信送出,否则,大人一怒之下,怕是要伤及无辜。” 锦夜苦笑着摇摇头:“他什么时候会放我爹走?” “小人不知。”楚律面上滑过不忍,半晌又道:“大小姐还是把大人交代的事情做好,届时他或许会让你知道苏老爷的下落。” “知道下落又如何?我爹不是囚犯,难不成你要我们父女相见还得如同探监一般么……”锦夜愈说愈小声,到最后着实气不过,冷不丁拔下簪子就逼到对方的颈侧:“你带我去找我爹,现在!” 楚律也不躲,眉都不抬一下:“大小姐这是何必,你该清楚的,我的武功修为在你之上,莫要再浪费时间在此等愚昧之事上了。” “是不是浪费时间,试过才知道。”锦夜又逼近几分,那簪子尖端终是刺破了外皮,殷红的血滴开始往下掉。 “……何苦。”楚律皱眉,下一刻迅速攫住她手腕,反手那么一推,就将她震了出去,尽管力道控制的极轻,但落在她身上,仍然不免受些皮肉之苦。 锦夜灰头土脸的跌在地上,还没痊愈的膝盖再度蹭破了皮,砂石摩擦在新肉上,那是怎生的痛苦,她却像是没感觉似的,眼里满布着血丝,狰狞的有些可怕:“你听好,终有一天,我要宋正青把欠我苏家的一并还来。”抛下这一句,她手足并用的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弄堂外走。 此时大约是过了三更,外头的行人很是稀少,初秋的夜晚已露微凉,她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脑中唯一所想就是要去原先郊外的苏府瞧瞧。无奈身上钱袋早给了那画摊的小青年,她雇不起马车,也不想再回相府叫人看去这一身狼狈,只得忍痛步行。 好不容易走至城门口,天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那侍卫见她孤身一人,受了伤还神思恍惚,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之心,于是替她叫了车马,好心护送她至苏府。 锦夜谢过好心人,踉踉跄跄的推开苏家大门,进门就见两旁的盆栽被推倒在地上,瓷花瓶砸了个粉碎,再往里,便是通往主卧的长廊,她心惊胆战的瞅着沿途漆柱上的抓痕,大约是挣扎留下来的痕迹。 爹只雇了四五名婢子外加一个厨娘,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就连唯一的男丁,还是爹可怜其找不到糊口的工作才捡回来的瘸腿乞丐,自保都成问题,更勿论保护主人了。 锦夜抹一把滴落到脸上的雨水,四处走动之后终于确定宅子里空无一人,独留随处可见的狼藉景象。她只觉这空寂苍凉的氛围和无止境的恐惧快要把她逼疯了,自出生到现在,除了幼年时母亲去世那一次,再未有这般害怕的时刻。 爹在哪里,爹究竟在哪里…… 一路念叨,一路跌倒,伴随着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她就在这样的一个坏天气里独自走回了相府。 或许因着乌云密布,这场雨竟然遮盖住了晨曦的光,锦夜步上石阶的时候,还无意识的望了望远处的天空,熟料冷不丁就被门槛绊了一下…… 本以为会摔个鼻青脸肿,可等了半刻,预期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反倒有双手替她稳住了身形。锦夜抬起头,正好瞅见严子湛迅速缩回手,远远退开的模样,那双熟悉又美丽的眼同前些日子一样,夹着寒冷和疏离。 她顿时鼻子一酸,多日来压抑的委屈再加上爹被人挟持的巨大恐慌终于击败了心防,实在止不住泪来,她双手蒙着脸,就那么无助的站在雨帘下放声的哭泣。 63、冰释前嫌,朝夕相对 有多久没这么放肆的哭过了, 她甚至都记不得了, 一直以为那些孩子气的眼泪已经不适合自己,她从及笄之后就鲜少有那么放纵的时候。只是此刻,所谓的悲伤和发泄再难控制, 她站在这个甚至还算不得熟悉的夫君面前,彻彻底底的崩溃了。 “少夫人, 哎呀,少爷, 你们这是做什么啊。”姚守义原本还悠哉游哉的趴在窗口欣赏雨景, 一见到外头被淋得一塌糊涂的主子们,当下急的不得了,撑了把油伞就冲出来。 这样恶劣的天气, 他还想着只有他这等怪人会喜爱, 熟知少爷和少夫人竟然也那么有兴致的出来淋雨。少夫人晚归未带伞可以理解,那么少爷呢, 印象里少爷似乎在书房坐了没多久就回寝房里转了一圈, 而后就在这中庭处发了一晚上的呆…… “老姚,你先回去。”严子湛皱着眉,未有伸手接伞的意思。 姚守义叹口气:“少爷,你们还是快快进屋吧,要是染上风寒就不妙了。”他活了大半辈子了, 看过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弄不明白这对小夫妻,上一刻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如同欢喜冤家般的打情骂俏, 下一刻就翻脸比翻书还快,动不动就闹别扭,动不动就给对方气受。 这样的相处模式,真的有必要么…… 他摇摇头,固执的把伞塞入严子湛手里,继而识趣的离开了。 雨越下越大,像极了老天爷在倾泻着朝下倒水,天地间茫然一片,分不清明显的分界线。灰蒙的雨帘,乌漆的天色,构成这初秋突如其来的暴雨景致。 轰隆隆的雷声滋长了愤懑无措的情绪,锦夜渐渐蹲下身,任雨点劈头盖脸的砸在身上,她哭得已经有些累了,喉咙沙哑眼睛红肿,耳边的鬓发都因着被打湿而黏在了脸上,这样的模样不用看都知道有多狼狈。可是她还在较劲,分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作祟,眼泪和着雨水,涔涔的朝下淌。 “够了。”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嗓音一如往常淡漠。 锦夜怔了半刻,有种大雨骤停的错觉,抬起头才发现他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被雨施虐后的模样不若她这般狼狈,一手撑着伞一手耙着额前碎发朝后理的姿态依旧美好的惊心动魄。她忽然就哑了,不自在的别开视线,在盯了那把油伞老半天之后,干净利落的出手,狠狠将那伞拽下。 下一瞬,两人又再度回归暴雨侵袭的氛围中。 严子湛终于不耐,一把抓着她的手皱眉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语罢,视线不经意扫过她膝盖处的血迹,又略微放缓了语气:“你先回房,一会儿让丫鬟准备热水。” 锦夜撇撇嘴,咕哝了两个字,随即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朝里走。 严子湛愣了愣,仔细琢磨了那两个字之后又大步追上去,扳过她的肩膀恼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次。” “我说你虚伪。”锦夜厉声:“听清楚了么,虚伪!你这是何必呢,故作高姿态的对我不闻不问,然后又假惺惺的让我以为你在担心我在等我回来……严子湛,你真是让我捉摸不透。”她紧抿着唇,没有抬手抹去含在眼眶里的泪,视线变得模糊,近在咫尺的面容亦然。 也正因如此,才忽略了严子湛面上那一路而过的愧疚和心疼,他今日完完全全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之前对这丫头的印象一直是要强又敏锐的,莫说是恣意流泪,就连小小的示弱她也是不肯的。 反观之,对他来说,今夜的她着实太反常,也太……有威胁,本来固若金汤的心被划开个口子,那些柔软的部分轻易重见了天日。 “回房吧,你的膝盖不擦药么?”亲叹了口气,严某人的表情被无奈所占据。 锦夜笑得落寞:“这伤还不是拜你所赐,你又何必来惺惺作态,也不嫌矫情。”她拍掉他的手,走路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很是勉强。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道理,聪明如她不会不懂,她只是在探他的底线罢了,又或者,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为那场他刻意挑起来的冷战所道歉,这口气,她委实咽不下。 “那就随便你。”声音再度冷下来。 锦夜苦笑,果然还是试不得,试来试去依旧是自己伤心,微微侧了侧头,看他从一旁目不斜视的经过,她彻底失望,原先想同他商量宋正青一事也就此作罢。既然这个男人完全不关心自己,那么她又怎能确定他会相信自己呢。 颀长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她的视界,拐过回廊转角就要看不见,锦夜用来自嘲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浮现,严子湛就又怒气冲冲的走了回来,脚步夹着不甘和懊恼,噼里啪啦溅起一地水花。 她睁大眼,对上他微眯的美眸,惊讶道:“做什么?” “你说我矫情,你该看看你如今的模样,矫情两个字就写在你的额头上。”严子湛撇撇嘴,长手一捞,就将她打横抱起。 锦夜挣扎:“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她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的小窗子都开着,那是下人的房间,似乎这晚所有人都无心睡眠,全跑出来看热闹了。 “你脑子里难道不正是希望我这么做么?”严子湛似笑非笑的瞅她一眼,继而表情一换,拿着冰块脸对上那排窗口。 很快——关窗的声音此起彼伏。 锦夜窝在他怀里,被堵的哑口无言,听着他的心跳,本该安静下来的心却仍然烦躁不已,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下落不明的父亲,他那么大把岁数,可经不起折腾,这可如何是好…… . 回了房,很快有丫鬟过来替她包扎伤口,而后又烧来了热水,拧了干布准备替她擦身:“少夫人……” “你们先退下吧,我自己来就行了。”锦夜屏退佣人,紧紧盯着坐在窗边的严子湛,他刚沐浴完,散着一头墨发坐在床边看书。她直愣愣的盯着他,好几次鼓起勇气想同他提一提宋正青的阴谋诡计,斟酌了好一阵子都没办法开口。 反复几次,终是察觉到她异常炽热的眼神,严子湛实在没办法再装作没看到,只得暂时放下手中卷宗,转过头来:“怎么了?” 锦夜严肃道:“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事到如今,她还是全盘托出的好,毕竟,去书房偷偷盗取奏章内容的事情太过荒谬,她没道理瞒着他。 “不想着凉的话就擦完身再说。”严子湛指了指那盆水,淡淡道:“水都快凉了。” 锦夜颔首:“那你帮我把丫头唤进来吧。”这么一身湿答答的确实很不舒服,万一真染上什么风寒了,可就大事不妙了。 “我想不必了。”严子湛微笑:“你说你自己来,她们都走远了。” 他莫名其妙的笑容,看在锦夜眼里,不免有些诡异:“所以呢?你到底在笑些什么啊……” “没什么。”他卷高袖子,从铜盆里拧干湿巾,略微弯下腰,替她把头发塞到耳后去,“既是如此,那就由我来吧。” 64、鱼目混珠,内忧外患 通常来说入夜之后, 城北宋府便会歇了灯早早陷入沉寂,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平静,除了大门口的那两串迎风微摆的灯笼, 就连卧房里都是灯笼通明。 其实宋正青素来懂得养生之道,日落而息, 鸡鸣而起,再加上平时对饮食调理颇为注重, 因而身体比同龄的中年男子好上许多, 就连外貌看起来亦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一个不轻易亏待自己的大人物这一晚竟然破天荒的熬夜了。 烛火重重,宋家的主子正埋首于公文里, 面前半跪着的黑衣男子, 一脸镇定神色,尽管跪了半个多时辰却仍然未见丝毫抱怨之色, 唇线紧抿腰板笔挺, 一眼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忠心之辈。 良久,宋正青终是抬起头来:“事情处理的如何?” 楚律垂下头,回道:“回禀大人,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把口信传给大小姐了。” “嗯。”宋正青应一声,又执起笔墨, 未有开口之意。 楚律也不敢打搅,不声不响的退至角落处候着,候了一阵子, 又试探道:“大人,属下斗胆说一句,大小姐似乎对我们挟持苏老爷一事大为恼火,怕只怕她怀恨在心,不肯为大人你好好办事,不如……” “不如什么?”宋正青抬眼,冷声打断:“想牵制那丫头只能用硬的,苏起旺对她来说是唯一的弱点,没了这个优势,我便再无其他条件可以逼她妥协。”他承认这方式是小人了些,不过无妨,姓苏的既然当年胆敢拐走了阿姐,那么眼下受些苦也是应该的。 “大人说的是。”楚律垂下眼眸,面上有些挣扎。坦白说,他的确心存愧疚,今日见过锦夜之后,她对他所说的话犹在耳边,在苏家的那半年,苏起旺确实不曾亏待过他,甚至是全身心的投注信任…… 察觉到对方的神色似乎不对劲,宋正青倏然就站起身,抓一把笔架上的笔就砸了过去,怒道:“你给我清楚自己的本分,莫要干些吃里扒外的低劣事情,若被我知道了,小心你这条狗命!” 楚律不躲不闪被砸个正着,低声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以大小姐吃软不吃硬的个性来说,此方法怕是会适得其反。”语罢,他忆起那张饱含着愤怒和伤心的脸,愈来愈觉得不自在,面对她时可以板起脸来做坏人,待得静下心时那缠缠匝匝的歉意反倒一点一点的涌上来。 “轮不到你来操心这些。”宋正青拉下了脸,很是不悦,养了这个亲卫二十多年,从一开始被遗弃在街上的小乞丐,到如今也称得上是一表人才的青年,他在其身上尽管没下太多心血,却也是希望楚律能成为自己最得力的左右手,谁知道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看似倔强的小子越来越心慈手软,凡事都喜欢留余地,殊不知斩草除根这个道理。 总而言之便是妇人之仁,终归难成大器。 再看一眼那眉目不惊的颀长身影,宋大首辅皱了皱眉:“明日起你给我混进相府去,严密监视着严子湛夫妻的一举一动,定时向我汇报。” 楚律心里一惊,连忙道:“属下无能,怕是易容的再好,都会被大小姐认出来。” 闻言宋正青冷笑:“哼,我就是要让那丫头知道她周围有我的人,让她不敢耍什么小花样。”他知道苏锦夜是不简单的女子,外表看上去平凡无奇,言行间却一再透出心思缜密的内心,城府极深,掩藏的也极好,若不是后来的几次接触她刻意撕开了伪装面,怕自己直到如今也会被蒙在鼓里。 楚律颔首:“属下明白了,届时会注意不被严相发现蹊跷。” “很好。”宋正青坐回太师椅上,沉思了半晌道:“还有件事儿,你替我仔细端量端量那两人之间的关系。” “关系?”楚律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大人是担心大小姐动了真心?” 宋正青慢条斯理的敲了敲桌面,淡淡道:“怕只怕这两人相互间有了情愫,届时就麻烦了。”对付苏锦夜一人就很棘手了,再加上一个满肚子坏水的严子湛,若真会造成如此局面,这盘棋着实有些不好走了。 “属下会留意的,还请大人放心。”楚律衣袍一撩,行过礼之后就准备退下:“时候不早了,大人保重身体,该歇下了。” “嗯,你下去吧。” 楚律依言离去,刚走至门边又被唤住,他顺从的转过身,依然谦卑有礼:“大人还有何吩咐?” 宋正青一动不动的盯了他好一会儿,缓缓道:“汀月那丫头年纪也不小了,我替她觅了门婚事,你若有心就劝劝她,少做些荒唐事儿,给我安生呆在家里准备嫁人。” 楚律瞬间僵住,顿感浑身冰凉,这短短不过数语,却如绵密针雨,毫不留情的当头扎下,他艰难的转身出了门,第一次这般无礼的不等宋正青示意就擅自离开。 . 抚琴台,细雨如丝,翠竹映画。 楚律站在小径尽头,静静看着不远处凉亭内的那道粉色身影,他很早就知晓了那么一个事实,他与宋汀月之间的身份差距犹如云泥之别,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 但过早的认清这份悲哀之后却仍是无济于事,他一直没办法抹去那份不断滋长的倾慕之情,只能用尽力气的待她好,满足所有她提出来的要求,再无理取闹都不要紧……即便是替她收集别的男人的画像,即便是要隐忍着看她为他人大悲大喜,他都甘之如饴。 半晌,宋汀月无意识的转过头,看清来人后不由得惊喜道:“楚律,你总算来了,我等你好久。”清脆的嗓音伴着笑靥如花。 他苦笑了下,不可否认自己又为这样无心的一句话所心颤了一瞬,那一头她步履如蝴蝶,迫不及待的翩跹而来,美眸含着期盼的光:“我的画呢?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宋汀月着急:“你愣着做什么,画呢?藏哪里了。” “在这儿。”楚律从宽大袖口里抽出那卷画轴,死死捏在手里,却迟迟不肯交到她手里。 “楚律,我要生气了。”宋汀月拧着眉,娇声喝道:“我这么晚不睡可不是为了看你发愣的!”话音刚落,她就沉不住气了,扑上前一把夺了画,随即抿着唇得意的笑:“早晚还得给我。” 画卷被利落展开,上头描绘的一对男女依偎而立,好不郎情妾意,即便笔力看得出有所不同,倒也不影响意境。 “小姐,你该死心了。”楚律用力闭了闭眼。 宋汀月睁大眼,那本来白皙的面容愈来愈红,到最后那本来的美貌容颜竟也因着过分气愤而显得有些狰狞。狠狠一把撕烂了那幅画,她上前推了一把面前的男子:“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怎么也在画上?一定是我爹搞的鬼对不对,他要我嫁给别人……” 楚律打断道:“小姐,切莫胡乱猜测,不是大人做的。” 宋汀月哪里还听得进去,本就视苏锦夜为眼中钉,这会儿被这幅画气得不轻,当下就口不择言起来:“我知道了,定是那个贱人买通了画师给我难堪,抢了我的未婚夫婿不算,还要毁掉我最后的快乐,真真恶心到了极致!” 一鼓作气的骂完,她还不解恨,又在那画的碎片上死命跺脚,之后又忽而愣住,意识到自己这般行为似乎会把心上人也踩在了脚下,于是再度弯下腰,发现绘着严子湛的那部分时就一片一片的捡起来。 楚律看不下去了,倏然伸手拽住她:“小姐,清醒些。” 宋汀月咬牙:“我清醒得很,我必然会等到那个贱人被休离的那一天!”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楚律不自觉加大手劲,为什么她总是不明白,这般执迷不悟的去喜欢永远不可能爱上自己的男人。 宋汀月吃痛,开始拼命挣扎:“你给我放手!别妄想代替我爹来说服我,我不会放弃严子湛的,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绝不!你带话给我爹,除非他愿意看到我死,否则就莫要逼我!” “……”楚律终于无法忍耐,下意识就抬手一个耳光甩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一个又惊又悔,另一个则呆若木鸡。 宋汀月捂着脸,满脸不敢置信:“楚律,你疯了是不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动手!”她向来在他面前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起长大的那十年都是如此,怎料到此刻他竟然打了她…… “不要嫁给别人,不要嫁给严子湛,也不要轻易说死。”丢下那句话,楚律头也不回的径自走掉。 留下宋汀月一人,被飘入凉亭的雨丝糊了眼睛,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嫁给严子湛,也不嫁给他人,那么还有谁? . 不同于前一天晚上的狂风暴雨,这日的清晨美好到眩目,柔和日光映入房内,锦夜便在这一片温暖中醒来,抱着被子缓缓坐起身,右手不自觉朝外摸了摸,发觉身侧的床位仍然是空的。 看来他果然还是没有回来就寝…… 她眯着眼,回忆起昨晚严某人的怪异举动,先是莫名其妙的说要替她擦身,然后在她半强迫的被褪了衣衫后,这厮手就不再只安分于擦身这件事。当然,期间她也严肃的表示拒绝,无奈被他镇压下,再反抗时不慎牵扯到了膝盖上的伤口,痛得冷汗涔涔。 最后的结局,就是腥红着双眼欲求不满的某人匆匆离开了卧房。 锦夜抿着唇,想到他那般强忍着欲望又故作清高的姿态就觉好笑,但笑不过半刻,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由自主又被搁在心底那沉甸甸的黑暗所打击……真是太不孝,爹还下落不明,她还有心思在这边想东想西,最郁卒的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同严子湛商量正事。 一念及此,锦夜强忍着双膝的疼痛下了床,同一时刻,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她一瘸一拐的走过去,刚开门,就看到初晴满脸忐忑不安的神情,于是下意识追问:“出什么事了?” “小姐,你还在生气么?”初晴绞着帕子,心里难过不已,若是可以,她真不愿让待自己情同姐妹的小姐误会什么。 锦夜叹口气:“昨夜我也有不对之处,你莫要放在心上。”照表象看来,这丫头不过是动了春心罢了,主次应该还分得清。 “……我一辈子都不会背叛小姐。”初晴高举三指,信誓旦旦的要发誓。 锦夜上前抱了抱她:“好了,都过去了,我只是不喜欢你同宋家的人牵扯在一块儿。” “嗯。”初晴总算放下了心事,忽而又凑过去,低声道:“小姐,我同你说,府里今日来了一批新的家丁。” 锦夜不以为意:“挑选家丁这等琐事素来是管家老姚的职责,同我有关么?” 初晴犹豫:“但是、但是我看到一张很熟悉的面容,这个人小姐和我都认识,虽说他易了容,但还是看得出原本的五官轮廓。” 锦夜的好奇心被挑起:“噢?是谁?” “楚律。” 66、两情缱绻,月满天际 锦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轻松过, 就像积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得以落下, 此刻她终于能够毫无负担的站在他面前,褪去所有的秘密和阴谋,彻彻底底的把真实一面袒露出来。坦诚了心迹, 抛去了顾虑,她甚至有些忐忑, 不知道这般的直率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只能鼓起勇气对上身上男子的视线。 同一时刻, 严子湛也在看她, 凤眸里除了欲念外,还含着意味不明的色彩。 锦夜似乎从那漆黑如墨的眼瞳里看出些什么来,只觉他掩在长睫下的眼神越来越炙热,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再加上眼下他们的姿势这般暧昧缠绵,不由得缩了缩脖颈偏过脸去, 小声道:“我同你说的都是真的……” “嗯。”严子湛淡淡应了句, 未再开口。 对方那么简单一个字就打发了她,锦夜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心里想着大不了陪他一起耗着,可偏偏这个他上她下的位置如此尴尬,她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才好。再加上方才草草的披了件里衣, 腰带都未来得及系上就被他压到了贵妃椅上,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胸前必然是春光一片…… “让我起来好么?我们这样没办法谈事情。”纠结了好一阵子,还是伸手推了推严某人。谁知道下一刻他干脆整个人都压到了她身上, 锦夜瞬间就愣住,耳根处是他传来的略显絮乱的呼吸,暖暖刺刺的,每一下都要撩拨到她心尖上去。 她不是无知少女,当然听得出他很难受,单单从那烫得惊人的体温就可以知晓对方有多么不容易,可她确实还有好多事情要同他商量……爹的下落,奏章的批注,还有今后如何应对宋正青等等,都得好生处理一番。 但是、但是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 锦夜抿了抿唇,发现他额上已经沁出了汗,扶在她腰侧的手好用力,十足忍耐模样。她忽然就莫名其妙的同情起严某人起来,月圆散具体是什么功效大概也清楚了,偏偏中招的人只有他,她可以面不改色的同他继续严肃的话题,可对他来说,大概是快忍不住了吧。 “你真是会挑时间。”果然,某些人开始抱怨了。 “我想……呃……”支支吾吾的,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试探性的抚上他的脸,她很笨拙的扭了扭身子,表示默许。 严子湛闷哼:“安分些,别动。”他这边十万火急,被药性操控的身子哪里经得起丝毫挑逗,寻常男人怕是早就饿虎扑羊了,也多亏严大宰相定力过人,在玉体横陈的娇妻面前也竟能生生抗住这折磨。 大概是会错了意,以为她开始挣扎了,他咬咬牙,撑起身子离开,随即迅速绕开屏风走至门口,对着忠心耿耿守在那一头的辟歧利落抛下一段话:“去宋正青的几个别业找一找锦夜他爹的下落,长相容貌不用我描述,上次来过相府……必要时可以寻弄月帮忙。”语罢,又发泄似的摔上门,留下很无辜的辟歧呆呆的愣在原地。 锦夜错愕的看着他衣衫不整的出去,然后一脸憋屈的坐回书桌后面,她缓缓坐直身子,想了想还是咧开灿烂笑容:“谢谢。” 严子湛哼了哼,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还有什么要说?” “什么?”锦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严子湛用力闭了闭眼:“你说有正事要谈,那就一鼓作气的说完,接下来我们会很忙。”忙到翻天覆地,忙到手脚并用。 锦夜的脸自今晚开始就没再恢复过正常面色,一直是红云满布,她除了见识到对方强大的自制力之外,还深深领悟了男人都是狼这个真理,即便清冷淡漠如严子湛,亦是如此。 “奏章的事情,我还是没有想到办法。” “一会儿我教你,除了这个呢?” “还有宋正青他……” “这得从长计议,急不得,还有别的么?” 锦夜艰难的摇了摇头,就算还有些隐患想说也被他三言两语挡回来了,无论如何他暂时替她解决了最重要的问题,有那身手不凡的辟歧和消息灵通的弄月,这下该是可以稍稍安下心来。 “夫君大人,妾身真不知该如何回报你。”语调一转,她挂上甜笑,步态婀娜的朝他走去。嫩白的纤足未着鞋袜,踩在那黑玛瑙的地上格外显眼。 严子湛挑眉:“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锦夜壮着胆子坐上他的膝盖,纤手环在他的颈后,而后恶意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不是忍得很辛苦?” “还好。”嘴上这么说,手已经很不受控制的溜进了她的里衣襟口。 锦夜顿了顿,很快就相当没骨气的化成了一滩水,哪里还寻得到半刻之前那个魅惑强势的妖女形象,只剩下低低□□的份儿。 严子湛抱起她,让她趟在宽大的书桌上,弯下腰就细细亲吻她的长颈,偶尔带着几分粗鲁的啃咬,逼得她逸出尖细的喘息后才化为温柔的舔.吮……宠爱过她弧度优美的锁骨,再往下,百般逗弄那柔软上的红梅。 “啊……”锦夜睁大眼,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感觉还是强烈的可怕,紧紧的掐住桌沿,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严子湛低下头给了她一个绵长的吻,含糊道:“外头没人,不必忍着。” 锦夜还是有些放不开,踟蹰半刻才拉下他的头主动凑上去亲他,害羞的探出舌尖去描摹他优美的薄唇,在获得他热情回应之后下意识就分开双腿缠上了他的腰。 “学得真快。”严子湛低喘着气,眼神都变了。 锦夜已经茫茫然了,整个人像是被一团火焰包围着,身体被渐渐融化,是快到达顶点又隐隐渴望的感觉,直到他突如其来的一个挺身进入,她才被巨大的狂喜全部吞没,张口狠狠咬上他的肩膀,借此来宣泄过多的快.感。 严子湛吃痛,抓着她的腰愈加蛮恨的冲撞。 锦夜无助的任他予取予求,几番下来竟被那接踵而来的敏锐刺激弄得不知所措,低低哭着求饶:“停下来好么……够了……”这句话本是无心之语,哪里晓得他竟然真的停了下来,把头埋到她颈间就没了动作。 耳畔传来的嗓音除了粗重的呼吸之外还有些许痛苦的低吟,锦夜清醒下来,意识到了不对劲,抬手摸至腰间,拿到眼前时却看到指尖沾染了血。 她的膝盖已经结痂,不会再流血,这血除了他的,再无第二人选。突然就想起前些日子卞蓝上门来闹事的经过,锦夜恍然大悟,惊慌道:“老天,你的鞭伤还没好!” “胡说,早好了。”严子湛固执的否认。 锦夜推了推他:“你自己看看,我手上的是什么?你还真是不要命了……”疯了,他绝对疯了,当时那么触目惊心的伤口裂开了可不好处理。她呼吸一窒,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从他身下挣脱出来:“去上药!” 严子湛还是伏在桌上,头也不曾抬起半分,只是顺着她声音拉住她的手,带着些许撒娇意味的道:“我不要。” 锦夜哭笑不得:“你会成为第一个因为纵.欲而流血至死的宰相。” “对男人来说,中途停止那才会死。”他撑起身子,用力把她拉到身边:“听话,我们继续。” 锦夜傻眼,他对这件事情还真是执着,大概是因为打击到了男性的自尊心吧,一念及此,莫名的笑意就涌上心头,她憋着笑别开头:“上完药再说吧。” 严子湛还想说什么,看到她的表情后,就大为恼怒:“你笑什么!” 锦夜再也控制不住,一边跑去内室取药膏与纱布,一边捂着肚子嚣张的大笑。不过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她这种行为真的深深刺伤了某人脆弱的男性自尊,就连给他涂药膏,他都是百般的不配合。 到后来,她也恼了,包扎的纱布一甩,作势就要走:“姓严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严子湛看了她半刻,忽而微笑:“我想……要不我们试试别的。” “试试什么?”锦夜不明所以。 “试一种不会让伤口裂开的姿势,你会喜欢的。” …… …… 接下来的时候,锦夜真正体会到了一边替人包扎一边挥汗如雨的感觉…… 68、愁云密布,风雨降临 锦夜很安静的坐在角落, 身侧是半开的窗户, 月色尽管温柔,映在其脸上仍是透出不真实的苍白色,她从头到尾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站在书桌前的的严子湛。 他正同弄月交谈,好看的眉微拧, 蹙起淡淡折痕,是刻意压低的嗓音, 似乎不想让她听到什么。但同处在这么一间算不得宽敞的书房里, 即便再小心翼翼,又能保密到哪里去,更何况锦夜是习武之人, 听力自然敏锐了很多, 想当然的,对方间的对话仍旧一字不差落入了耳中。 “我在宋府外静候了一晚, 未等到宋正青外出, 想来今晚并不是他去巡视苏起旺的日子,不过……”弄月话锋一转,又道:“木头那边的状况倒是比我好了很多,这件血衣就是他发现的。” 严子湛很快接过话:“在哪儿发现的?” “应该是在城郊的别业,我同他在一个时辰前会和的时候, 他就丢给我这个布包袱,说是让我先回来复命,他还要在那里多呆一会儿, 看看还有没有更具体的消息。”弄月一股脑的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小声道:“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木头的武艺称得上是顶好,但我见着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气息不稳,显然是受了内伤……” 闻言严子湛有些意外,辟歧跟了他那么久,还真找不出什么人是其对手,眼下竟然在宋家的别业负伤,这就有些叫人不得不怀疑了,略微思忖半刻,他下了结论:“我猜姓宋的必然把苏起旺囚在那里,所以才会派此高手驻守。” 弄月颔首:“严相所言甚是,只是照眼下这般推测,那看守的人必然是武艺卓绝,恐怕我也难操胜券,不知严相心中是否有了下一步棋的走法?” 严子湛没说话,若有所思的看向那一侧,她还是一脸死气沉沉的模样,兴许是先前情绪太过崩溃,眼下反倒是看不出丝毫表情。他注视到她怀里仍然死死抱着那件衣衫,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严相?”弄月催促道:“硬闯亦或是偷袭,都需要花上许多时间计划,还望您尽快做出抉择,我也好安排下去。” 严子湛忽而就踟蹰起来,想了又想,硬闯自然是不行的,先不说成功与否,单单是恶意擅闯朝廷命官的府邸,这条罪就很重了,万一被宋正青识破了身份,必然会借此发挥。至于偷袭,方才辟歧不就是偷袭么?仍然是以负伤告一段落,看来也行不通…… 也难得他有这般犹豫不决的时候,换做往常,没有把握的事情他素来是要计划周密了才肯实行,但……真要待他周全了,苏起旺能等得到么?又或者,她能沉得住气么? 这一料还真料准了。 果不其然,坚定的女子嗓音自角落传来:“不必浪费时间了,带我去那个别院。” 严子湛转过头,看到锦夜已经站了起来,瞧上去神情平淡,并无特殊之处,只是再仔细一瞧,却发觉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泄露了慌乱的心情。 “你这个样子,还想去救人?”他缓缓走至她面前,一字一顿:“你可莫要太过草率了。” 锦夜对上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没办法再这样漫无目的等下去,这件衣服是我亲手缝给我爹的,上头染满了血,这意味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宋正青已经动了私刑,你叫我怎能束手旁观。” 也许爹被劫持已经好些日子了,她却一直没心没肺的在相府里享乐。一想到这里,再难压抑懊悔和心焦,她甚至顾不得太多就冲着弄月喊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带我去!” “严相,这……”弄月别过头,探求后边男子的意见。 还未等严子湛回答,锦夜迅速从发上拔了仅剩的木簪子,权当是利刃反手抵在弄月颈侧,冷声道:“我说了,立刻、带我去!” 见此情形,严子湛终于拉下了脸:“还在胡闹!” 锦夜红了眼眶,那件血衣全然摧毁了她的理智,一碰到和父亲性命攸关的事情,她便没办法再冷静,下意识就牙尖嘴利起来:“你说我胡闹,你又何尝懂我的想法?此刻兴许正在受苦的那个男人不是你爹,你当然可以说风凉话……” 严子湛的目色瞬间就寒至极点,冷冷道:“既是如此,我也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外人兴师动众。” 锦夜倔强的撇开头,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 “严夫人,小人命薄,经不起这般惊吓啊。”嘴上这么说,实质上弄月却还是不怕死的耸了耸肩,唇畔扬起笑的那刻极快的朝后一仰,避过对方手里之物,另一手攫住她手腕,再用指尖轻轻一推,那簪子一眨眼就摔在了地上,应声碎成了两截。 锦夜怔了半晌,再度出手,无奈这一次就不这么走运了,穴道被制住的那一刻,她也只能怨恨自己技不如人…… “严夫人,得罪了。”弄月退一步,看她的眼神却耐人寻味,真叫人意外,本以为她是这府里的丫鬟,哪里晓得最后竟成了严相的妻子,而且看样子这对夫妻也不像外界所谣传的政治联姻,恐怕都互相属了意。 当然,最最有趣的是前几天他竟然还在春杏楼看到严家的少夫人和另外一个男人,瞧上去关系还挺亲密的,啧啧,他还真好奇严相若是知道后会作此感想…… “弄月。” “哎……啊?严相有何吩咐?”一下子被点到名,弄月有些心虚的迎上前。 严子湛按着额角,脸色很是难看:“你先回春杏楼吧,多安排几个探子盯着宋正青,顺便,一会儿替我把辟歧唤回来。” “好。”弄月颔首,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又停下来转头道:“严相,尊夫人的穴道半个时辰就可以解开,你可要好生看好她。”语罢,再度弯腰行了个礼,随即疾步离去。 屋子里又重回一个时辰前的光景,只不过这次郎情妾意的恩爱画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沉寂。 两个人又开始较劲,严大宰相的心情已然恶劣到了极致,这一日的“惊喜”太多,着实令他防不胜防。至于锦夜,一心只想寻到父亲的下落,被严某人的手下阻拦了就很没道理的迁怒于对方,当下就打定主意不再同他说话。 “你的哑穴也被点了?”严子湛终于开口。 锦夜哼了哼,无法转动脖颈避开对方,干脆闭上眼来得清净。 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严子湛冷着脸坐回书桌后,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而且愈演愈烈,大有兴风作浪的势头。只能翻出抽屉里的小瓷瓶,拔开红绸塞口,倒了几颗缺月在手上,也不和茶水,就这么吞了下去。 谁知刚咽下没多久,他就感到不对劲,喉咙里窜起异常剧烈的火灼感,疼痛难忍,只能拼命的咳嗽…… 锦夜起先还在怄气,只道是他吃糖吃的太忘形,一时不备被呛到了,后来见他趴在桌面上良久都未抬起头来,就倏然生出不详的预感来—— “严子湛?”试探着唤一声。 对方毫无反应…… 锦夜慌了神,继续高喊:“喂,起来,起来啊!你趴在那做什么?” 幸而这一次总算有了成效,他勉强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脸色是病态的惨白,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后,费力靠在桌畔唤她名字:“锦夜……”暗褐色的液体自他唇畔留下,在白衣上落下点点痕迹。 是黑色的血,显示中毒之兆。 “有人……在缺月里……动了手脚……咳咳……”语调已经支离破碎,看到她满是泪痕的脸后,他费力的笑了笑,还想安慰她,只是力气已经渐渐流失,手脚一软,再难控制的跌入黑暗中。 “严子湛!”锦夜的心狠狠被扎了一下,她怎么都没想到老天会这样开玩笑,相府里竟然有人敢对他下毒,偏偏还赶在她被点穴的时候。 她憎恶这般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过残忍,要这样眼睁睁看他颓然倒于冰冷地面,什么都没有办法做,甚至不能跑过去扶起他。除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和哭泣,一遍一遍试图用内劲冲破穴道之外,她真是什么都做不到,做不到…… 70、腥风血雨,黑暗将至 这夜, 毫无征兆就下起雨来, 夹着凛冽的寒风,一遍一遍肆虐着半掩的门窗。锦夜站在靠近门扉的风雨处,原本就单薄的衣衫被浇了个透视。 此时已近深秋, 她惨白着脸,感到指尖的温度在迅速流逝, 明明身上的穴道一个时辰前就已自行解开,却偏偏固执的不肯挪动半步, 硬要在这雨打风吹处折磨自己。 “少夫人, 您这是何苦……”姚守义走上前,正欲关好门窗的手被对方拦在半路,他叹口气, 语气愈发沉重:“要是您都病了, 谁来照顾少爷。” 锦夜并未答话,只是缓缓转过头, 看向灯火通明的内室, 屏风外站着得到消息便匆匆赶来的迟h恒,此刻正与太医低头交谈,后者脸上满是惶恐和无奈,说不到半刻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而后连连磕头。 这等场景再熟悉不过,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双手捂住脸,病态的弯腰大口呼吸。所有的不幸似乎一夜间都降临了, 她一直不敢靠近床,是怕看到他呕血无生气的模样,可如今太医的间接举动却扼杀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 姚守义凑近,听清她口齿不清翻来覆去的那句话——“是我惹他生气,是我惹他头疼……是我让他服下□□的。” 他沉默了好久,也没想出安慰词,不忍心的别开脸去:“少夫人,缺月本无毒,是有心人做了手脚,更何况,你并不知情,这只是凑巧,你不必愧疚。” 锦夜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是啊,她不知情,可这世上那般多的凑巧,她怎么就偏偏把穿肠□□弄到自个儿夫君身上了呢。跌跌撞撞绕过屏风,她瞅到床上面如雪色的男子,静静的躺在那,竟是半分生气都无,她心一惊,颤悠悠的伸出手指…… “严夫人!”迟h恒一把攫住她手腕,皱眉道:“探什么鼻息,人还好好的,本王在这,严相死不了。” 锦夜整个人都懵了,愣了一阵,忽而用力拽起跪着的太医:“方太医,你告诉我,我夫君中了什么毒?” 年过半百的方敏之微微颤颤站直身子,却是一脸颓然的垂下头去:“这……下官也不知,从医数十载,从未见过此毒。方才给严相把脉,只觉他身体冰寒,阴毒攻心,偏偏脉象却是相反,下官……下官无能。” 锦夜笑得很难看,视线掠过一旁神色凝重的迟h恒,咬着唇轻声道:“九王爷,你去搜罗天下名医,我去抓那个下毒之人,可好?” 她说话的嗓音极轻,可仍然听得出决绝之意。迟h恒毫不怀疑,若严子湛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丫头怕是会先替他报仇,而后在他坟前自刎殉情。 “好,不过关于下毒一事,本王也会派人去查。”点了点头,他犹豫再三,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我们……时间不多,约莫只有一个月。” 闻言锦夜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那久忍的泪却再难忍,滴滴落下,沾湿了脸颊。 迟h恒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即便交情算不得深,也看清了她眼中那抹悲痛欲绝的色彩,意识到旁人说再多也无意义,他摇摇头,领了一干下人出门。合上门的刹那,分明听到那痛苦到极致的低泣,呜咽如小兽,声声泣血。 姚守义脚步一停,担心的转过身:“王爷,这……” 迟h恒望向天边:“严相这样硬的命,本王想,老天是不会收走的。” 姚守义低叹:“望能借王爷吉言。” . 坐在床上静静凝视他的脸,锦夜握着严子湛冰寒入骨的手,心都要绞在一起,前一刻还用着那清冷好听的嗓音教训她的人,这一刻却一动不动陷在昏迷里。她将脸贴上他的手背,眼泪愈加肆无忌惮的落下,他素来是睿智强大的男子,大难当前都不会示弱,若他知道自己此刻这般柔弱任人宰割的模样,怕是会生气的吧。 轻轻抚过他好看的眉,她垂下头,吻印在他眉眼边:“等我。” 唤来两个小婢守着寝房,锦夜压下不舍狠心离去。绕过回廊,推开那笼在青青竹园里的书房门,她端着火折子点亮烛台,这里还保持先前离去时候的模样,因着事发突然,他吐出的那滩黑血还显目的留在地上,她狠狠咬着唇,逼退眼底的泪。 书桌上的奏章整齐堆在一隅,笔墨纸砚还搁在它原本的位置,唯独是那放了缺月的小瓷瓶,孤零零的落在桌角,塞住瓶盖的红绸已经散开。锦夜已经反射性的厌恶起这同血一般颜色的红来,指尖一挥,就让它轻飘飘的露于地。 小心翼翼的端起瓷瓶,她用衣袖包着手,将里头的药物悉数倒出,那些润白小珠打着转滚了出来,瞧上去并无半分不妥。待得仔细凑近之时,才发觉有几颗外头似是沾了水,湿漉漉的,在烛火下尤其明显。 她眉头一皱,自怀里取出干净帕子,将那几颗缺月细细包了好几层,正欲塞入袖口之际,眼角倏然撇到瓷瓶底似乎沾着什么。凑近一看,才看清是一瓣花瓣,算不得起眼,甚至有些微微枯黄了。 锦夜捏着瓶子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哗啦,那小瓷瓶砸在地上,碎的七零八落。她无暇顾及,只因那花瓣同裴亦寒赠她用来完成心愿的花一模一样。记忆似乎又回到了他临走时的那夜,拈着一株干巴巴的六叶花,一贯的吊儿郎当表情,笑着告诉她以后若是有什么麻烦事,一瓣花抵一桩任务。 如今这花异常蹊跷的出现在这里,决计不可能是巧合,莫非是……莫非……锦夜惨白着脸杵在原地,有些细节似乎走马看花一般串起来—— “姓裴的,你来这京城做什么?” “找个熟人,为师我还有点儿心愿未完成。” “我说师父大人,夜闯相府的事儿可不是人人都担得起责任的。” “为师不过是来看看你罢了……” 区区两面,都在自家府邸,再见面时,他却摇身一变成了文武双全的状元爷。凉薄的笑意漫开自嘴角,锦夜捡起那枯萎的花瓣,一点一点将它碾碎在手心,一如她对某个人最后的信任。 窗外不知何时传来突兀的一声莺啼,而后是破空而来的呼啸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紧贴着脸颊擦过去,锦夜只来得险险转过身,回头就看到书柜正中钉着一把小巧的银刃,尾端拖着一小块碎布。她走过去一把扯下,看了一眼上头熟悉的字迹,只觉浑身冰凉,连窗外的风雨都化为无声。听过太过有关于背叛和欺瞒的丑事,怎料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 “小姐……小姐……”有人跌跌撞撞闯进门。 锦夜捏紧那块布帛,看着一脸担忧的少女,随后抬手将她的发塞入耳后,轻声道:“初晴,我要出去一趟。”很多事情,必须要问清楚。 满脸雨水的少女仍然惊魂未定:“小姐,你要去哪里……我方才跟丢了楚律,怎料一回府就听到姑爷中毒了,怎么回事?” “其实……我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初晴,你说,若你所熟悉的那个人突然陌生的可怕,该如何是好”锦夜笑得酸楚:“替我照顾好严子湛,我要出去一趟。”丢下这一句话,她头也不回的朝外走。 初晴愣在原地,不明白她的意思,而目中所及女子的背影却是异常坚定,散着比这雨夜更冷冽的决绝意味。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追出去几步喊道:“小姐,伞!” 锦夜恍若未闻,淋着雨匆匆离去,白衫上还沾着先前严子湛的血,被水打湿后,血迹大块漾开来,此刻瞧上去,煞是可怖。 相府外的街道万分冷清,兴许是因着天气的关系,竟寻不到半分人影,偶有行色匆匆的车马路过,溅起一地泥水。她也不晓得避让,任由赶车的啐一口:“哪里来的疯婆娘,大半夜的游荡在外,晦气。” 锦夜不怒反笑,她想她确实是疯了,才会那么莽撞的出了门,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寻到爹的下落,替她的夫君寻得解药,再问一问姓裴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再走百步,就是新建好的状元府。 她却步在角落,远远望着府邸门口的两盏灯笼,自衣袖里摸出那布帛,又细细看了一遍,上头短短唯有六字——解药在我家中。 心底酸涩难耐,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欲迈步,眼角倏然瞥到右前方院落的墙上有黑影跃下,瞧得出是有武功底子的人,脚步却不稳,像是受了伤的模样。锦夜本不欲理会,但那黑影竟是越走越近了,显然是没注意到阴暗处的她。 待到几步远的距离,来人意识到不对,一个近身就逼近,一手掐上她的脖颈:“什么人!” 锦夜已经看清了对方的大半面孔,连挣扎都懒了,直接唤出名字:“辟歧,是我。” 闻言辟歧迅速收回手,皱眉打量面前满身狼狈的女子,而后侧过头看了看身后的状元府,低声道:“少夫人,不可。” 锦夜摇头,递过去那块小布条,认真道:“看了这个,你还觉得我不该去?” 辟歧接过,粗粗扫一遍,咬牙道:“少夫人不该如此鲁莽,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属下无法和大人交代……大人的毒,短时间必定不会致命,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 锦夜抬眸,疑惑的盯着他,静待下文。 辟歧苦笑:“姓裴的,不会这么快就要了大人的命。”被屠满门的血海深仇,岂会一颗□□就了断? 锦夜吸口气:“即便如此,我也要去问个明白,更何况,那毒就算要不了命,也是穿肠的烈毒,早一天拿来解药我就早一天心安。”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激动地抓住身边男子的衣袖:“辟歧,你去了宋府别院,那我爹呢?你没有带他出来么?” 辟歧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后彻底灰败,平时木讷的脸映上愧疚,定定的瞅着锦夜半晌,竟然双腿一弯,跪了下去:“属下无能。” 锦夜睁大眼,忽的拔高语调:“你这话是何意?”胸口像是压了巨石,半刻都透不过气,她慢慢弯了腰,大口大口的呼吸。 辟歧别过头,狠狠心:“苏老爷,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 三个字,如利剑,贯入耳中。 锦夜张着口,想说的话提到了嗓子眼,却半个字都开不了口。 雨似乎下的更大了,闪电狰狞划破天际,下一个雷声响起的那刻,她喉口一甜,终是支持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跪地呕出一口血来。 71、往事如烟,冷清至斯 谁都没料到, 再见面会是这般光景。 镶在紫金灯柱上的夜明珠散着冷光, 与空气中莫名的寒意融在一起,似无形冰岩,隔开两人间的距离。 “我知道你会来。”裴亦寒微笑, 话语虽是漫不经心,美眸却隐含深意。这个自十七岁那年便认识至今的女子, 此刻盯着他的眼神犹胜冬日厉雪,是全然陌生的神态, 甚至夹着恨意。 恨意? 他忽而心口划过酸楚, 有些不堪的避开她的眼,再回过头时又换上一贯的轻松表情:“怎么这样看着为师?” 锦夜不应,良久面无表情的伸出手:“解药。” 裴亦寒的笑凝在了嘴边:“我以为你嫁给他, 只不过是宋正青的意思罢了, 眼下看来,倒是我看走眼了……”话音未落, 领口就被用力的揪住, 他惊讶的挑高眉,并未拨开她的手,只轻声道出事实:“锦夜,你在发抖。” “宋正青,你怎会认识宋正青!”她死死咬着唇, 固执的不肯松手。 裴亦寒一怔,随即轻笑:“我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宋首辅功不可没, 我没了这座靠山,又怎能同严子湛一决高下。” 锦夜缓缓垂下手,几乎是很小声的低语:“那么,我爹的死,同你有没有关系?”她说话的时候语调带着三分模糊不清的恳求意味,好像生怕对方会说出什么令她承受不住的话来。 “既然不想知道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裴亦寒退开去,转过身不再看她。 这举动便是意味着默认。 “好,好极!”莫名的大笑起来,她扶着灯柱,那腰却越来越弯,最后无力跪坐于地,尖嚷道:“你终是成了他的狗,连我爹你都下得了毒手,他曾经同你见过面的,他还夸你少年有成,你忘了么,你忘了么!” “锦夜!”他看她唇畔滑下的血迹,有些慌乱的过去搀她,还未沾到衣角却被她狠狠推开。裴亦寒捏紧拳头,叹气:“我没有杀你爹。” 锦夜抬头:“你也没有救他。” 裴亦寒别开头去:“我无能为力,你爹在地牢里受了太多苦,染了风寒高烧未退,再加上伤口恶化……”说到后半句话,他已无力继续,只因她那满布着愤怒和憎恶的眸彻底击碎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我早该猜到的,辟歧那般好的武艺都受了伤,驻守在宋家别院的高手就是你吧。”锦夜冷笑,语罢勉强的撑起身子,站直的一瞬却是头晕目眩,她咬牙忍住,盯着他一字一顿:“十年师徒,自此恩断义绝。” 裴亦寒沉默,他瞅着她一身狼狈又那般决绝的说出这句话,和她之间的种种过往回忆偏偏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他是素来独来独往的人,背负着血海深仇,却在那个月夜闯入她的房,自此纠缠不清,收她为徒,教她武功。待她从女娃娃长成少女的时候,故意忽略掉所有异样感觉,每每起了遐思,便遏杀掉不该有的萌芽,借口云游四方刻意离开…… 他不该有感情,他只是为了复仇,无意招惹任何女子。他以为自己真的成功了,他以为真的从未喜欢过她。 但——若真的不在意,那心口翻江倒海的痛楚又是怎么回事。 “解药,你给是不给?”良久,锦夜率先打破沉默,坦白说,她不太喜欢他的表情,那种无法言语的悲哀怎么会适合他这样的狠心人。 裴亦寒抬眸:“没有解药。” 锦夜恨恨道:“你引我过来,莫不是就为了耍我。” “确是没有解药,此毒名为魂断,并不致命,先是昏迷七天,而后无非就是每月发作一次,疼痛一次重于一次,到最后中毒之人皆因难以忍受苦痛而自我了断。”顿了顿,他冷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心比天高的严子湛能撑到什么时候。” 闻言她身形摇晃了下,回头瞥他一眼,竟然不发一语的抬脚离开。 他扬手挡在她前边:“你要去哪里?” 锦夜看都不看他,绕开对方径自前行:“既无解药,我便回去陪他。”走至门畔,那雨竟还未停,淋湿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寒意。她一动不动的望着外头雨景,久久未动身,好一阵子才抹掉眼睫上的雨珠,轻声道:“我进不了宋府别院,我爹的尸首,请你替我安葬,看在……曾经师徒情面。” 裴亦寒呼吸一窒,眼底涌上酸楚,默默看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举在半空的手微微颤抖,最终仍是下了狠心,执起一旁桌上的翠玉棋子掷出,隔空点了她的穴。 锦夜不能动弹,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大怒道:“你还要做什么!” “我想同你说一个故事。”他笑容很淡,也顾不上劈头盖脸的大雨,抱着她就地而坐。 “我不想听!放开我!”锦夜气极。 裴亦寒不以为意,像往常一样安抚的揉了揉她脑袋:“你看,还在大吵大闹,莫要逼为师点你哑穴。” 锦夜无能为力,只能闭上眼,任由泪水夺眶而出。 他探出长指,抚上她的脸,抬头看向天边,轻声道:“我并不是生来便是孤儿的,之前同你说的生世,不过是拿来诳你的。我原也有美满家庭,爹是大迟的镇国将军,从不打败仗,声名赫赫,娘虽早逝,在我印象里也是极疼我的……我爹是武将,本不干政,无奈先皇骤然病重,他疑心颇重,无法信任别人,便将政权托付给一同打下江山的爹,并让左相严凤北辅佐之,我爹一介武夫,自然不懂朝纲之事,那奏章政事说白了也都是由左相在处理,他自己则主动请求驻守北疆,抵御外敌……一文一武两大重臣,倒也将大迟治理的国泰民安,之后皇太妃诞下一子,先皇大喜,驾崩前立他为太子,也就是如今登基的迟若宸。” 说到这里,他倏然顿住,像是不堪回忆的痛楚,用力的抱紧她。 锦夜白了脸:“我要喘不过气了。” 裴亦寒稍稍松了力道,埋首入她脖颈,无视她气急败坏的尖嚷和抗拒,自顾自的继续道:“左相狼子野心,不甘日后放权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便来游说我爹,想要逼宫造反。我爹怎么肯,匆匆忙忙赶至京城想要告知太后,谁知被反咬一口,甚至还伪造了我爹同敌国来往的文书,朝中权臣在左相威逼下,联名上书,可怜我裴家一百二十六口人命,被诛九族。” “左相……左相是严子湛的爹吧。”锦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世道,黑白无常,每个人都背着心酸的过去,每个人都带着面具做人…… “当年我十五岁,幸而爹送我上山学艺,才逃过一劫。”裴亦寒仰天大笑:“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待我练得绝世武功,待我能手刃仇人,严凤北竟然被自己的女人气到一命呜呼了。” 锦夜听着一阵酸楚,想到她死去的爹,连临死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又是撕心裂肺的巨大失落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裴亦寒闭上眼,细细在她耳边轻叹:“锦夜,我知道你也在为我难过,所以,我更不该放过严子湛对不对,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上一辈的恩怨不该……”她睁大眼,被点了哑穴。 “屁话!”他脸色陡然变得难看,俊美的面容瞅上去有些狰狞,“若今日换成你,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我裴家活该被人冤枉被屠满门?我曾在我爹尸首前立下毒誓,只要我活着的一天,定不忘复仇。” 锦夜垂眼,无声的叹气。 “你是我的徒弟,我不会看你送死。”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锦夜抽一口气,不安席卷了整颗心。 裴亦寒凉笑:“严子湛的气数到了,他狂妄自大,朝中树敌不少,这些日子我和宋正青早已布下周密计划,当年的血债,我要一模一样的从他身上讨回来。”他眯着长眸,仿佛看到严府家破人亡的场面,眼神阴寒的可怕。 这时,怀中女子动了一下。 裴亦寒大惊:“你疯了……”她居然不顾反噬冲破了穴道。 锦夜奋力挣脱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鲜血不断从口鼻中溢出,她笑容未减半分:“那又怎样,就算死,我和他也会在一起。”脚步已经虚浮,她拖着破败的身子,一点一点朝外走。 裴亦寒摇头,一掌击晕了她,搂过她毫无知觉的身子后又露出残忍笑容:“锦夜,我不会放你走,这不仅是我的私心,更重要的是,我要让姓严的临死前都见不到心爱之人。” 72、渺茫之路,终有归途(完结+番外) 十日后。 京城近来出了大事, 传闻小皇帝神志不清缠绵病榻, 严相则深中剧毒,已经好一阵子不曾早朝。更可怕的是,据说边疆蛮子即将来犯, 一时间城里黑云满布,弄得人心惶惶, 不可度日。 相比于外头的压抑氛围,皇宫内苑也好不到哪去。此刻朝阳殿里, 端庄美丽的闵太后失了优雅, 生生将小指上的金葱碧丝指套折成了两段,厉声道:“宋卿家此言当真?” 底下跪着的中年男子见状连忙道:“太后娘娘息怒,此事非同小可, 臣自然不敢欺瞒娘娘。” 闵太后皱眉:“可有证据?” 宋正青恭敬道:“娘娘不妨传一下方太医, 就可知道臣所言非虚。” 闵太后犹豫半晌,挥手:“来人, 宣方太医。” 一身朝服的老头被宫女带入, 而后谦卑的跪下身来:“臣方敏之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了免了。”闵太后口气颇为不耐,急促道:“方太医,哀家要你把先前替我皇儿的诊断再说一遍与我听。” 方敏之战战兢兢:“皇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高热不退, 意识涣散,这症状该是有一段时期受毒香所害。” 闵太后接过话:“太医可知,这是何种毒?” 方敏之依旧谨慎道:“老臣曾经在数年前去了趟西域, 有幸碰到一位用毒高手,他身上所熏便是这种香味,短时间闻之并无大碍,一旦超过半个时辰就会浑身无力,继而出现幻觉,久而久之……” “久而久之如何?” “轻则昏迷不醒,重则毙命。” 闵太后刷白了脸,重重拍在檀木桌上,怒道:“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方敏之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明知不是在说自己,仍然惊出一身冷汗来。 “娘娘,那奏章……”宋正清淡淡提醒。 闵太后点点头,侍女领命而去,片刻后捧着黄缎包裹的一物而来,俯低身子递于方敏之面前。 宋正青微抬下颔:“方太医,这折子可有不妥?” 方敏之哆嗦着手打开黄缎,里头是本折子,外头看来并无不妥。他颤悠悠的打开,凑近鼻翼半分,倏然神色大变:“老臣惶恐,老臣惶恐。” 那折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闵太后颦眉怒目:“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方敏之咽了口唾沫,只觉额上有冷汗滑落,不敢再挑战这执掌后宫主子的威信,赶忙匆匆道出事实:“奏章内被熏了香,老臣斗胆判定,这香大约是与皇上所中的幻毒……是、是一致的。” “大约?”宋正青冷下了脸。 方敏之面如土色,天下药物,相似者多如百种,再者,这皇宫里尔虞我诈,稍有差池就是灭顶之灾,他怎敢妄下定论,无奈上头两位的脾气实在不好琢磨,他区区一个御医怎好得罪。小心斟酌少顷,又低下头道:“老臣驽钝,确实是一致的。” “罢了,方太医,你先下去。”悠悠叹了口气,闵太后屏退左右,精致妆容下的脸庞有些倦色,端起白玉茶盏轻啜,而后若有所思的看向雕花窗棂:“宋卿家,代皇帝下批注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么?” 宋正青心中暗喜,表面仍是不动声色的应道:“娘娘圣明。” “听闻他近来身体抱恙,存心是藏着掖着不肯上朝了,这些年哀家以为他始终怀着先帝栽培的心辅佐皇帝,倒忘了他是那个功高震主之人的儿子。”语罢,她又狠狠将茶盏摔到地上:“狼子野心,必为我大迟之祸。” 宋正青把头埋得更低:“娘娘,欲除此人,还得从长计议。” “不必多说,此事哀家自有打算。”闵太后长吁一口气,扬手:“来人,传哀家旨意,令严相明日上朝,不得有误。” . 深色床帏掩不去月色,隐约可见有一身影卧于榻上,外头雨声凄凄,却盖不住主人阵阵低咳,仔细辨来,甚至还能体会到主人几分苦苦压抑的痛楚。 忽而,敲门声急促,有人唤道:“少爷,九王爷来访。” 话落,那门却被人由外头推了开,锦衣玉袍的青年不请自入,对于这般无力行径丝毫不感愧疚,反而大刺刺上前撩开床帐,轻笑道:“严相,听闻你身体抱恙,本王特地来看看你。” 严子湛靠在床头,难掩病容,平日里桀骜美丽的凤眸里满布血丝,似乎忍着极大的痛苦,唯有目光仍带三分睥睨,冷眼盯着来人道:“九王爷这是来看我死了没?” “严相说笑了,本王素来惜才,又怎会如此恶毒。”迟h恒微笑,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又道:“听闻母后今日给你下了道懿旨。” 严子湛抬眸,淡淡道:“难得太后娘娘费心,特宣臣回宫早朝。” 迟h恒渐渐收了笑意,揣摩了对方好一阵子,倏然失笑:“我说,严大宰相,你真不怕死?”他越来越不懂姓严的这小子了,连他都打听到了宋正青布下的手脚,他就不信,以严子湛的情报脉络,会没有意识到危机。 明知进了金銮殿,九死一生,有去无回,还能这般若无其事? 他还真不信了。 “九王爷这是要臣抗旨么?”严子湛皮笑肉不笑的回一句,还想说什么,胸腹处莫名涌上尖锐刺痛,犹如万针钻心,当下面色青白,死死攥紧了手心。 裴亦寒自然晓得他中毒了,见他大汗淋漓,明明遭受着非人的痛楚,却是半分都不哼,生出敬佩心的同时不由也有些悚然:“严相果真非同一般,对自己都如此狠心,成大事者当心狠手辣,说的可不是严相么……” 这话,是警告,也是试探。 严子湛不吭声,忍过这阵毒发后,又倚回床头,虚弱道:“想必臣在太后娘娘心中,也是这般印象。” 闻言迟h恒腾的站起,逼近道:“若不是你这刻半死不活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我会以为你是在做戏。”他难得烦躁的踱步,回头顿住,硬着嗓子补充:“你设计了一出完美华丽的戏,从中毒到引蛇出动,一切都在你计划中。”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暗自责骂自己沉不住气。 本以为对方会矢口否认,熟料,严子湛竟微微笑开:“中毒是真的。” 迟h恒瞠目结舌,结巴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大惊之下差点从椅子上落下来,手忙脚乱理了理衣摆,又伸长脖子问道:“为什么?” 严子湛嘴角弯起嘲讽弧度:“有人急着想复仇,已经等不及了,既是如此,我就好好陪他演一场。” 迟h恒哑言,良久才闷闷憋出一句:“论城府之深,天下人难出严相之右。”他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又似想起什么,挑眉道:“怎么不见严夫人?莫不是被仇人劫走了?” 严子湛皱眉,那眼神刹那间阴骛凛冽,却用着异常轻柔的嗓开口:“迟h恒,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明知故问。” 连尊称都省了,看来是真恼了。 迟h恒见好就收,认真道:“本王很好奇,你为何不救她回来?”这两人该是爱的死去活来才对,他没道理抛下妻子不闻不问。 “姓裴的是她师父。”严子湛合上眼假寐。 “所以你就留她一人在那里?”迟h恒不敢苟同的摇头。 严子湛冷嗤:“九王爷可知,自臣中毒消息传出的那夜起,府中来来去去的杀手足有二三十人,臣私以为,状元府要比相府安全得多。” 迟h恒不依不饶:“严相的护卫呢?本王听说,严相养了一只隐卫十二队,各个身怀绝技,难道还护不了府中周全?” 严子湛终于不耐:“你说还能在哪里!” 连尊称都省了,看来是真恼了。 迟h恒一愣,反应过来后忽而大笑:“这么一说,状元府里倒都成了你的人了,妙极妙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严相真是阴险的紧。” “多谢王爷夸奖。”严子湛扯了下嘴角,别有深意的看了眼面前举止轻松的男子:“夜深了,王爷不回府歇息么?” 迟h恒正色道:“严相赶人了?本王还特地担心严相明日的处境,想帮你一同渡这难关呢,怎料你却不领情。” 很好,终于点名来意了。 严子湛坐直身,挣扎着下床来,一手费力扶在桌侧,另一手自抽屉中取出一封信,交与对方手中:“王爷帮了臣,臣自会让王爷满意。” 迟h恒看着那信上大大的二字草书,笑道:“严相,你真舍得?” “有舍才有得。”严子湛别开脸,走至窗前。外头夜色迷人,他想到那张倔强又秀气的女子面容,冷峻神色渐渐舒缓开来,不知道此刻,她是否在为他担心…… 迟h恒眯眸:“就不怕本王坐看你们鹬蚌相争?到头来落个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的可是我们大迟皇族。” “王爷这是在逼臣。”严子湛苍白的脸染上肃杀之意,周身戾气挥散不去,面无表情的缓缓开口:“若真是这样,臣就会做最后一搏,王爷不妨回府看看,那兵符还在不在。” 迟h恒大惊,怎么都没料到他派人偷走了兵符,这兵符好比是用来调动驻守京城的三百万将士的军令,见符如见开国皇帝,谁都不可能反抗。心下意识到了严重,他气急攻心,狠狠一拳揍过去。 严子湛无力躲开,或许也不想躲,本来身子就被连日来的毒弄垮了大半,这次挨下对方结结实实的拳头,脚步立刻踉跄,好不容易扶住了门框站稳,胸口积血又涌上候口,再难忍受这翻腾的血气,弯腰吐出一大口殷红来。 迟h恒厉声:“严相,你向老天爷借了胆?你这可是要造反!” 严子湛剧烈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缓缓道:“王爷,你该知道太后的目的,今日无论臣有没有罪,她都会借这次机会除掉严家。而眼下,臣心甘情愿放权,为的不过是保我一家平安,若王爷不肯以摄政大臣的身份先下手为强,那臣就只有那最后的一条路可以走了。” 迟h恒不语,这江山虽是他们池家打下来的,但这一辈的帝位却若做针毡,新帝年幼,朝中老臣们不若先皇在世时那般忠心耿耿,反倒依附起六阁宋正青来,至于严子湛,尽管性格乖戾,但其才学手腕皆是高人一等,自然也收拢了不少人心。 若除了宋家,严子湛一人独大,场面必然难堪,若除了严家,独留宋正青,也好不到哪里去…… 权衡之下,他便有了答案,漫不经心的笑容又挂上嘴边:“严相可要好好感激本王,明日母后第一次垂帘听政,本王却要忤逆她,这不孝的名号,本王可是背的冤枉。” “王爷大恩,臣没齿难忘。” 迟h恒笑笑,又道:“若我今晚没来,你可还有下步棋?” 严子湛迟疑片刻,颔首:“自然是有的,不过无论如何,九王爷你才是臣最安全最捷径的一步棋。” “听上去真不怎么舒服啊……”自嘲的笑笑,迟h恒起身告辞,临走前莫名其妙丢下一个药盒:“不想看那小丫头年纪轻轻守寡,这是我从宫里搜到最好的解毒丸,若真解不了,也可保你数十载性命。” 严子湛诧异,美眸里闪过意外:“臣……” “少来这一套!”迟h恒打断他的话,骤然感慨:“若你我不是今日的身份,我猜我定会欣赏你,哪怕萍水相逢一场,也好过这互相算计的日子。”说罢,不再停留,率先离去。 严子湛看着他背影远去,强撑起的精神再无法凝聚,跌跌撞撞摔回到床上,气息不稳的低唤:“弄月。” 黑衣少年从房梁一跃而下,一把撕掉脸上的□□,而后干净利落的单膝跪地:“属下在。” 严子湛咬牙:“明日,护她周全。” “此话何意?”弄月不解道:“大人先前吩咐我做的事情我都已做好,那些重臣的把柄都在大人手里,另外该收买的也都收为己用了,大人还不放心什么?” 严子湛冷冷瞥他一眼:“你别忘了,还有个裴亦寒。” 弄月汗颜:“差点忘了……属下驽钝。” “你早点回状元府,莫让人起了疑心。”严子湛顿了顿,又不放心道:“她近况如何?” 弄月抿了抿嘴:“坦白说,不太好,少夫人一直记挂着大人的身体,三番四次想逃出去,每次都被裴亦寒捉回来,不过那姓裴的倒也君子,从未动过手,至多不轻不重的教训两句。” 严子湛心下一沉,好不容易压下的余毒又倒腾起来。 弄月紧张道:“大人!” 严子湛捂住嘴,咳嗽的力气都没了,指缝间的血源源不断落下,染红他一袭白色中衣,“你先……咳咳,先回去。” 弄月不忍心道:“大人,九王爷不是送了药么?” 严子湛合上眼,虚弱道:“我不能输,你懂么?这药留到明日之后再吃,届时即便是□□,我也认了。”只要她能平安,一切便是值得。 弄月张了张口,终是劝不了什么,只得狠狠心离开。 . 尉迟四年,腊月二十,朝中惊变。 六阁首辅宋正青贪赃枉法,吞下数十笔赈灾官银,妄图污蔑宰相弑君谋反,罪加一等。新皇念其旧功,格外开恩,特赦宋家九十七口人流放北疆,有生之年不得回京。 圣旨念出的一瞬,这位权势遮天的首辅大人当场情绪失控,揪着严子湛的衣袖尖声嚷嚷:“姓严的,你陷害我,你陷害我!”接着被侍卫拖下去的时候,他已然承受不了刺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代为执政的九王爷叹口气,心情大坏,很快宣了退朝,至于垂帘听政的闵太后,早在众臣上呈宋正青贪污罪证折子的时候就匆匆回了寝殿。 严子湛归心似箭,先前在朝堂上并未看到裴亦寒,心里始终压着块重石。辗转上了软轿后,更不得安宁,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飞到锦夜身边去。 只可怜了那两个轿夫,大冬天的硬生生跑出一身汗来,待到了状元府,又被眼前景象骇到,那身汗又活活的吓了回去。 这哪里还是状元府,满地的尸体,满目的血迹,说是炼狱也不为过。幸而府邸落于偏僻之处,否则定会闹起恐慌。 严子湛看到这幕,心已经慌了七分,一向冷静强大的头脑几乎乱成了一团浆糊,心心念念的唯一念头就是要找到她。 “辟歧!”唤来贴身侍卫,他撩开衣袍朝里赶,“和我去找人。” 木讷的强壮男人皱眉:“大人,不如我去寻,您的身体……”话还未说完,那着朝服的青色身影已经快步自他身边离开,他叹口气,只得跟上去。 从花园到内庭,均是尸首,未见半个活人。直到大堂前,才有个身穿红衣作丫鬟打扮的女子步履踉跄的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把长剑,看到二人后一愣。 辟歧拔刀,护在主人身前,冷声道:“何人?” 女子开口,声调却是男人的低哑嗓音:“死木头,让开!我是弄月……”他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想必是受了严重的内伤,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大人,你别进去……姓裴的武功高强,杀了我们所有的隐卫。” 严子湛拉起他,心急如焚:“锦夜呢?” 弄月别开眼:“在里面,可是大人……大人!”他眼睁睁看着严子湛推开门,想去拦他,又知他行事专断,一旦下了决心便不会更改。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恶狠狠推了一把身边的辟歧:“想想办法啊你!” 辟歧还是没什么表情,沉声道:“逼不得已,我们二人以命相搏,换主子们一条生路。” 弄月侧过头,轻笑:“好办法。” 两人一同跟着进了门。 大堂不复先前的华丽明亮,琉璃灯盏碎的七零八落,古董字画一概扔于地上,唯一干净的是中间那把宽大的太师椅。裴亦寒坐于上头,也不知杀了多少人,灰色的衣袍被血浸透,连面颊上都沾着血迹,整个人瞧上去很是可怖。锦夜坐于太师椅脚边的地上,手脚被缚住,嘴里塞着布,听到声响后猛然回过头来。 严子湛盯着她明显发紫的面容,眼底的温度一点一点凉了下去,侧过头厉声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这么紧张做什么。”裴亦寒笑笑:“不过是寻常的□□,三个时辰里没解药七窍流血而亡。” 严子湛语调里寒意更甚:“你想怎么样?” 裴亦寒冷笑:“先让你这两条碍眼的狗滚出去,别碍了我的眼。”他可不希望一会儿的精彩被人打断。 严子湛抬手:“你们下去。” 辟歧一动不动,弄月郁卒:“大人,姓裴的不怀好意……” 严子湛转过身:“出去,莫要让我说第二遍。” 两人对看一眼,扭头给了裴亦寒一个警告的眼神,而后小心翼翼退至门后。 “你爹欠我裴家一百多口人命,这笔帐我们今天来算清楚。”裴亦寒一字一顿,自腰间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捏在手心把玩。 严子湛冷冷的笑:“你也就是个丧家犬,我爹死了,你没处寄托你那丢人现眼的仇恨,只得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你说什么!”裴亦寒变了脸。 掌风凌厉而至,不偏不倚打中胸口,严子湛被外力震到墙上,身体如破败棉絮,轻飘飘的,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到不能呼吸。 锦夜呜咽一声,眼泪迅速蔓延。死命的转过头盯着裴亦寒,她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似控诉似泄愤。 裴亦寒蹲下身,摸摸她的长发,口气一如往常温柔:“锦夜,这个男人不配做你的相公,师父替你杀了他。” 锦夜睁大眼,满是惊恐。 裴亦寒大笑,把匕首丢到严子湛面前,不无快意的道:“你一命换她一命,你该没有异议吧?” “随你,只怕你言而无信。”严子湛已经站起身,耳朵嗡嗡作响,他抬手一摸,一手粘腻猩红。下意识朝她那边看过去,她哭的眼泪鼻涕一片混乱,模样丑到好笑,他却再笑不出来。 “忽然又觉得杀了你太便宜你了。”裴亦寒绕着他踱步,倏然停下来,阴沉道:“你先废了右手,再废了双脚,左手留着,届时我亲自来替你动手。” 严子湛拾起匕首,淡淡道:“可以,但是我废完双腿,你要把解药给她服下。”他已经不敢看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刻意避开,生怕看到她伤心欲绝的神色。 裴亦寒莫名有些恼意:“还真是夫妻情深,也好,我自然会成全你,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了,我就给她服下解药。” “好。”严子湛垂下眸,此时时值正午,冬季的暖日映在他脸上,投下淡淡侧影,那样美好的一张脸,看上去竟有些决绝的意味。 左手执刀,反手利落推入右肩,利刃入骨,断了手筋。他眼都不眨,好像废的那只手臂不是自己的,再一个用力,那刃又被拔出,这一次鲜血喷洒而出,衬着阳光,是残酷至极的画面。 裴亦寒抚掌大笑:“别停,继续啊。” 同一时间,辟歧和弄月都冲进门来,看到眼前景象,弄月率先红了眼:“我杀了你!”无奈愤怒占据了太多,出招过分混乱,不一会儿就被点了昏穴,辟歧想要帮忙,也因先前夜探宋家别院时伤重未愈而败下阵来。 “不要——”痛彻心扉的尖叫响起。 裴亦寒低下头,见锦夜嘴角脸颊全是血,似乎是借着地上的粗糙沙砾弄掉了堵口的绢布。他心一颤,退了几步,不忍再看。 “求求你,别折磨他了,杀了我,杀了我吧。”她蜷曲着身子,非常别扭的磕头,咚咚咚,每一下都是狠狠敲在地面。 没多久,石板上开出大片殷红之花。 她都忘了疼痛,麻木的重复,直到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仰高头,看到严子湛的面容,勉强的笑:“你别、别伤害自己了,不然还是让他杀了我来的爽快。” 裴亦寒看着两人相拥的画面,只觉刺眼至极,手一挥,就轻而易举的分开了两人。见她浑身都在哆嗦,手脚关节红肿大片,便不忍心的替她解除绳索,继而抱起女子轻轻放到太师椅上,他苦涩的笑:“你不该为了他伤心。” 锦夜扯住他的袖子,鲜血从额头不停流入口中,呛得她连话都说不清,“师父……咳咳,师父。” 见她又叫他师父,裴亦寒大喜,连忙拥住她,小声道:“慢慢说,慢慢说。” 锦夜费力的喘气:“师父,饶了他,求你……成全、成全我们。” 裴亦寒缓缓松开手,面色冰寒:“我饶了他,成全你们,那谁来饶了我,成全我?!”道完这一句,他终是下了杀意,一步一步逼近。 严子湛站在那里,避都不避,右臂毫无生气的垂在身侧,神色依旧倨傲,似乎他才是那个掌握生死大权的人。 “严子湛!我最恨你这幅表情!”单手锁住他的喉骨,裴亦寒的语调森冷的可怕:“看在锦夜的面上,我就一招送你归西。”手上青筋突起,正待一个用力,剧痛却骤然降临。 他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那柄穿过胸口的匕首,再慢慢的转过脸去,她泪流满面的低泣:“师父,对不起,你一直逼我,你一直逼我……” 他忽然就笑了,不知怎么又想到两人初见时的那个夜晚,她拿着纱布替他包扎,也是一边哭一边道歉,怕弄疼了他。 可是此时此景,她已经可以为了另一个男人将他送上黄泉了…… 罢了,输了,终于输的彻底。 “我没有杀你爹……他被囚在城郊……咳咳……城郊秘府。”最后的力气,告诉她这件事,希望她会开心。 陷入永恒黑暗的一刹那,他看到天边的那轮暖日,那么红,那么鲜艳,就像他流血的心…… . 第七十二章 三个月后,皇城。 迟h恒这一仗实在赢得漂亮,严子湛主动辞了官,宋正青那老贼被流放蛮荒之地。此刻他左手捏着兵符,右手掐着小皇帝的包子脸,着实春风得意。 “九哥,掐疼朕了。”迟若宸晃着脸,却躲不开对方的魔掌,当下便急道:“迟h恒!朕命你放手!你好大的胆子!” 闻言周遭伺候的奴才们均抖擞了一下,这是第一次见小皇帝展露威仪,确是难得…… 迟h恒慢条斯理收回手,邪笑道:“臣罪该万死,不过,皇上你发号施令的时候能不能收起那一脸泪汪汪的表情,你瞧你的脸,活像个被雨打湿的馒头,怪好笑的。” “你胡说!”迟若宸的自尊心小小的被刺痛了一下,随即又抱着被子躺回龙床上,眼巴巴地道:“九哥,朕瞧你今日挺开心啊,朕昏迷的这些日子发生什么好事了?” 也难怪他不知道,太傅和六阁贪赃枉法此等丑事被再三缄口,消息并未传开。更勿论皇帝养病之处建在最偏远的怡和殿,几乎与朝堂隔绝了。 迟h恒并未回答,只是缓缓坐直了身子,忽而就收起了玩笑姿态,一把将小皇帝从床榻上抓起来:“皇上!” “啊……啊?”小皇帝瞪着圆滚滚的眼,不明所以。 “该是时候成长了。”他淡淡道。 迟若宸眨巴着眼,还在纠结对方的意思时,手中就被塞入一物,他低下头瞧了瞧,茫然道:“兵符给朕做什么?” 迟h恒不语,退开去跪下,而后认真的磕头行了君臣之礼。 “九哥,做什么啊!”迟若宸有点慌了,印象里他这哥哥素来玩世不恭,与自己也甚是亲密,鲜少有这般恪守礼节的严谨姿态。 迟h恒扬头,正色道:“皇上,严相走了,六阁首辅也消失了。”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希冀,就连心底都是巨石落地之后的释然洒脱。 迟若宸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太多了,一下子反而说不出来了。 “所以……朝中不会再有人独揽大权,不会再有人拥兵自重,臣已经竭尽所能的扫除了所有前行路上的碎石。”顿了顿,迟h恒的语调变得迫切起来:“皇上,大迟的天下终须全权交在你手上,你是主宰这片山河的主人,无人能分享,也无人能插手。” 这番话说的极其殷切,迟若宸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伸长脖子视线越过他九哥的宽阔肩膀,看到了窗外落日熔金的美景,心里咯噔一下,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迟h恒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心回府,谁知路上却碰到了严家的管家姚守义,他扬手命人停轿,利落拦住对方去路,“姚管家。” 姚守义一愣,连忙鞠躬:“九王爷。” 迟h恒挑眉瞅着他怀里的地契,笑道:“严相走这么急呀,连府邸都准备卖了么……” 姚守义也不知说什么好,主子早吩咐了快去快回,这边却偏偏有只拦路虎,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全没了主意。 迟h恒咧开嘴,心情极好的从怀中掏出桃木扇,啪的展开,径自道:“不如本王也去送送严相吧。” 姚守义一听,面如土色。 . 相府一反常态的热闹,平日严子湛最恼嘈杂,这会儿入目却是排成长队的奴仆们络绎不绝的从各个厢房里鱼贯而出。 迟h恒侧过脸,很容易就看到了凉亭里半躺在竹椅上的严子湛,墨发雪衣,姿态悠然。他稍稍走近两步,见其苍白面色透出些羸弱病态,大约是先前所受之毒未得痊愈,这会儿半合着眼休憩的模样反倒一派单纯无害。 “严相,要搬家了?”美滋滋的问一句。 严子湛抬眼,斜着眼扫对方一眼,冷笑道:“不是如你所愿么。”很快又阖眼假寐,这次连敷衍都不肯了。 迟h恒被他这般无礼对待,倒也不恼,一派自得的寻了个石凳坐下,摇着扇子轻笑:“好歹本王也是当朝天子的九哥,你怎能如此怠慢。” “少爷,点心。”丫鬟端了盘糕点,半跪在一侧为二人倒茶。 严子湛一块杏花糕下肚,半眯着美眸瞅向迟h恒,“九王爷,你是摄政王爷,严某当下一介布衣,不知该用何礼数才对,请见谅。” “冷嘲热讽的功力倒是半点不曾落下。”迟h恒失笑,思忖半刻又轻叹一声:“这些年你为皇上处理政绩,如今未得半分赏赐就急流勇退,这么算来,倒是我们迟家苛待你了。” “王爷言重,本就是一桩交易,严某请辞才换来你当日朝堂上一同对付宋正青,又何言苛待,更何况……”严子湛适当顿住,单手支额,笑得别有深意。 迟h恒怔住,像是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严府的家丁们似乎已经把贵重物品都搬至院落里了,管家姚守义正在清点数额。一排排的檀木箱子挨个打开,里头的珠玉金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要闪瞎了迟某人的眼。 “姓严的!”迟h恒脸都绿了,吼道:“你这些年居然……居然……” 严子湛推开侍女递来的茶盏,慢悠悠站直身道:“后悔没给我安个罪名来抄家?坦白说,严某从来都不屑于做个清官。你可知那日群臣为何要帮我上书参宋正青一本?不过就是他们都落了把柄在我手里,六载为相,我虽不敢妄断所有,但当朝六成重臣均是当初有求于我,他们送来的每一笔贿禄在我这儿都有记载,也由他们亲自按了手印,无可抵赖。” 迟h恒久久都没说话,脸色由青转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咬牙道:“你既然留了一手,又何必惺惺作态来求我帮忙,更甚者,你本不需要辞官的。” “纵然我继续为相,你迟家又能留我多久?”严子湛目光灼灼,“即便我说我愿效忠圣上一辈子,你信么?闵太后又信么?” 迟h恒哑口无言,闭了闭眼,别开脸去。 “腻了。”严子湛目色清然,淡淡道:“民间盛传我只手翻天翻手覆雨,狼子野心百般奸诈,但你可曾想过,我若有心造反,新帝上位之时便是最好的机会,又何必等到现在。” “那你……” “所以说身居高位的人有时候真的特别缺心眼,尤其是你们大迟皇族。”恶劣的扯了扯嘴角,严子湛悠然踱步至院中,弯下腰随意拍了拍其中一箱黄金,侧过脸道:“王爷,如何?这些要充公填充国库么?不然草民就拿去做小本生意了。” 迟h恒抿着唇,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防着一个人,结果对方却全然没有丁点儿歪脑筋,这感觉虽谈不上挫败却依旧不太好受。扬了扬手表示告辞,他在步出外门之时微微顿住,轻声道:“保重。”语罢,也不顾对方是否听到,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 严子湛笑了笑,白色衣衫被风灌满,表情难得的苦涩。姚守义凑上去,轻声道:“少爷,少夫人来了……” 锦夜一觉醒来还有点头重脑轻的感觉,这也不怪她,先前在石板上对着裴亦寒磕伤了脑袋瓜子,眼下额头还上着药。走路都不太稳当,晃晃悠悠的,这种状态下看到不远处那绝世美男冲着自己微笑,那清亮的眸,灿若桃花的薄唇,瞬间就让她心跳如鼓。 “真不安分。”严子湛撇唇,牵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锦夜挑眉:“夫君大人不也是病体初愈么?不好好休息的人又不只我一个。”她拉着他走回寝房,推他躺回床榻,认真道:“明早才出发去瑶州,舟车劳顿,你还是先补眠吧。” 严子湛微微垂下长睫,异常顺从,只是躺下的一瞬长指坏心的揪住了锦夜的衣衫,后者惊呼一声,趴在了他身上。 “你疯了?”锦夜恼怒。 严子湛搂着自家妻子的腰,扮猪吃老虎,无辜道:“你压疼我了。” 锦夜指着自己的额头,咬牙:“我是磕伤了脑袋,不是磕坏了脑袋。”话音刚落,某只手就开始解她的衣带,而后异常灵活的钻入内衫兴风作浪起来。她不争气的红了脸,使劲揪住他的衣袖道:“太医、太医和你叮嘱过的!” “有么?”严子湛眨眨眼,很快又回复自己:“没有吧。”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沿着她的罗裙一路向上撩,指尖触感滑腻如丝,身体的某部分已经开始叫嚣了,他深吸口气,果然是忍太久了。 锦夜还来不及反映就一路丢兵卸甲,好不容易理智占了上风,刚想义正言辞的劝他节制,他却一个纵身深深顶了进来,她反射性的咬住手指,长腿无力的挂在他手臂上,口里喊出的那道□□又软又媚,十足诱惑。 严子湛背脊窜起剧烈快意,赶紧停下来闷哼:“你这是要我命……” 锦夜睁着水汪汪的眸,软绵绵的瞪他:“以前见你人模人样,清冷出尘,哪里晓得竟是这般衣冠禽兽。” “这不正是你喜欢的么?”他咬了她的耳垂一口,埋首继续奋斗。 下一刻,门外倏然? ?来煞风景的呼喊—— “贤婿,你在吗?来来来!陪老夫下盘棋!” 严子湛猛一顿住,挫败的叹气。 锦夜憋笑:“去吧,我爹不会罢休的,他这些天一直没赢过你,必然不肯服输。” “贤婿!贤婿!”外头还在不死心的嚷嚷。 严子湛低咒一声,怎么都不肯在关键时刻抽身,拿手半强势捂住锦夜的嘴,“你别喊出声,我速战速决。” 锦夜不敢置信,刚张开口就被他狠狠吻住,接下来是劈天盖地的强烈感官刺激,她几乎快要撑不过去,巨大的狂喜盈满全身,眼泪都被逼出眼眶…… 最后是他尽兴之后的闷哼,迅速拿过衣物穿上,他拍拍她满是泪痕的脸,轻笑:“这么没用。” 锦夜累得没力气和他斗嘴,看他替她放下薄纱床帐,而后又在朦胧中看到自家爹站在门口,满脸笑容的搭上严子湛的肩膀……她窝在被子里,笑得满心欢喜,这一生,得一有心人如此,足矣。 ————————————————我是番外的分割线—————————————————— 故人篇 其实我是未曾想过的,未曾想过会在有生之年遇到这样一个男子,乖戾肆意,冷傲难驯,偏偏又是该死的出色…… 我本来就算不得善男信女,即使伪装得再好,也改不了好胜记仇的小女子本性,未及笄前偶尔猜测未来的夫君,也该是能容我搓揉捏扁温和包容的模样。总之无论如何,都和严子湛扯不到一块去。 我和他能携手相伴,真真称得上是天意弄人,平日里少不得的争锋相对,每每遇到矛盾处,他斜睨过来的所谓“妇人之见,爷懒得同你争”那眼神足以让我气到半死。 “少夫人,今晚……还不让少爷进屋么?”老姚又来劝了。 我摸了摸不甚明显的肚子,怀孕九月有余,连带着脾气都一发不可收拾,前些天为了件小事儿呕到如今,我那夫君倒也好骨气,既不给我台阶下也不肯道歉,兀自卷了条薄被就去书房歇着了。 “老姚你问这话着实滑稽,我这屋前可曾设了千军万马?他不来那便是他的意愿。”我颇有些心酸的发觉自己服了软,这话透着浓浓的怨妇气息,出了口连自己都被惊到。 闻言老姚也是一愣,半晌行了个礼,面满喜色的跑开了。 果真,夜幕临近的时候,我那夫君就来了,看到门扉闭着,也不上前来敲,侧过头就一脸淡然的赏起月色来。我透过窗的缝隙窥他,见其今日着了身青衫,用同色的玉簪束了发,易发衬得面容俊俏,浑身上下还带着股要命的书卷气。 看着看着,就起了别样的心思,视线在那桃花般的唇上流连了片刻,我脸一红,恨恨跺了下脚,这是做什么!扒着窗偷窥自家相公,还被迷得晕头转向,像话么! “看够了么?”倏然,他转过头来,眼里含着些许揶揄。 我下意识就收回视线,顿了顿又觉太过做贼心虚,干脆落落大方推开窗来,正色道:“今夜月光着实美哉,便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夫君大人轻笑,半眯着眼道:“我以为你在偷看我。” 我被堵了个正着,眼神对上他漆黑的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眼睛太漂亮,清透潋滟,仿佛满天星辉都映在了里头。 “气消了?”他走上前倚在窗口,顿了顿又皱眉道:“夜寒露重,不好好躺着,偏要起来吹风。” 我扶着窗棂的手紧了紧,他这毫不掩饰的关心语调着实听来窝心,想了想也是好几天没说话了,一时心软便委屈道:“谁让你偏要和我争执,我睡不着,自然就起来了。” 话刚说完,就有指尖暖暖滑过我脸颊,额前的碎发被柔软拨至耳后,随即是一声叹息:“自你有喜后,同榻之时我却夜夜不得安寝” 我睁大眼看他:“此话何意?” 严子湛笑笑:“为了我严家的子嗣,这个月我去书房睡也是好的。看得见却吃不得的道理,娘子可懂?” 这话……这话…… 脸一红,忆起前些日子大夫把完脉后所说的前三个月忌房事,我忽而就结巴起来:“原、原来……” “不然呢?”他唇角轻扬:“我不来同你解释你还真的想不到这一处去么?真是榆木脑袋。” 我哭笑不得,是他表达的方式有问题,本意是体贴,却硬要在我闹小脾气的时候搬到书房去,这能让人不误会么?微抬起头,我斜睨着看他:“清冷如你,脑子里也会想那些么?” “锦夜,你学乖了,竟会反将一军。”他耸耸肩,退一步道:“忘了告诉你,有故人前来,我带你去。”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拦腰抱起,一时大惊:“做什么?” 严子湛恶劣的笑:“你笨手笨脚,怕你跌倒,那就只能委屈我了。” 我反手搂住他脖颈,眼角瞥到他腕间狰狞的伤疤,自从那一日被裴亦寒所伤之后,他的右手几乎快废了,寻了一年的名医,也只能恢复之前的五成力。几乎可以感到他抱着自己有多吃力,我将脸埋入他胸口,只觉眼角酸涩,难耐的泪快要落下来。 长廊外月圆风清,有模糊身影隐在重重树影之后,我伸长脖颈,还是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于是轻轻捶了捶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问道:“是谁?” 他将我放下,细细牵了我的手走过去:“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小姐!”忽而就有人快步迈出。 我惊讶的半掩住嘴,面前的妙龄女子身姿窈窕,虽着一袭粗布衣衫仍是清秀美好,当即大喜道:“初晴,你回来了?” 之前严府大难临头,几乎所有家丁都被遣散了,唯独这丫头不离不弃的跟在我身边照顾。而后风波平定下来,我也寻思着为她觅一门好亲事,原以为她属意宋家那楚律,正暗自发愁间,却不晓得有一日辟歧莫名其妙在夫君的书房外跪了一夜,说是求我们成全……这又何来成全一说,既然他们萌生爱意,我自然是乐得做主,亲手挑了百尺锦缎五箱珍宝,权作了那丫头的嫁妆,只盼她嫁得风光。 举家迁回瑶州后,我便做主让初晴回家乡看看,她父母虽早亡,但牌位仍是被供在村子里的祠堂,她既做了新嫁娘,也该给爹娘上香敬告才是。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一波平顺,小夫妻二人去了扬州,一个月后来了信说是寻了亩良地准备在那里安家立业…… “我以为你在扬州定下来了。”我像从前一样摸摸她的头,眼角余光又瞥到不远的暗处还站着个高大身影,随即失笑:“我就在想呢,必然是要跟来的。” “大人。“辟歧上前,照例要下跪行礼。 严子湛扬手阻止,淡淡道:“免了,我既允你们出府,你和初晴就算不得是严府的奴仆了。”语罢,又皱眉道:“你们匆匆到访,我倒也未来得及细问,可是扬州那儿出了岔子?” 初晴还在那头兴奋的和自家小姐叽叽喳喳,听见他的问话后倏然哽住,而后可疑的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模样我自然是不会漏看的,于是心下就有了疑惑,是什么事情会让素来冷艳的初晴这等小女儿姿态?无奈问什么这丫头就只一个劲的脸红,我叹口气,侧过头紧盯着辟歧不放。 木头辟歧轻咳了一声,自不在的道:“她有了身孕,听说夫人亦是如此,便想要过来同夫人一同做伴。” 我大喜,害喜孕吐等苦着实难受,此刻有了统一战线的盟友,颇有想要大吐苦水的冲动。低头瞅着她不甚明显的肚子,我笑嘻嘻道:“几个月了?” 初晴支支吾吾:“大概……大概……三个月吧。” 我点点头,也没听出什么问题来。辟歧过来扶着爱妻坐至石凳上,我朝后靠了靠,舒舒服服的依入某个怀抱。 接下来,气氛就在某句话中惊天大逆转—— 严某人挑眉:“我记得你们不是成亲才二月么。” 我猛然抬头,脑中像是划过炫目的七彩光芒,一手指着无地自容的二人,一手叉着腰,笑得好不开心:“了不得啊了不得,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藏得那么好。” 初晴站起身,气恼的踩了辟歧一脚,嗔道:“都怪你!”后者依然是那张瞅不出太多表情的木头脸,唯独耳朵泛起不太明显的红色,软下声音安抚:“是我不好。” 木讷如辟歧,竟也会这般迁就温顺,我想起某人什么事都往肚子里藏着的邪恶本质,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被瞪的人毫无愧疚感,拥住我的手紧了紧,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站久了不免有点腿酸,我正要招呼他们一同坐下,余光却瞥见初晴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思忖半刻,就扯着严子湛的袖子笑:“我好久没见我那丫鬟,不如你们两个大男人先让一让,容我们说些体己话。” 严子湛颔首:“我让老姚吩咐下去,准备晚膳。”语罢就和辟歧二人先行离开。 “说吧,有什么事?”我捶了捶腰,拉着初晴坐下。 她面色忽而变得凝重,竟是不知所措的揪了揪头发,相当为难的样子:“辟歧本不让我说的……可、可是,我觉得小姐会想知道……” “那你就说呀。”我顿觉好笑。 “青里坡。”她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我怔忪:“什么?” 初晴咬牙:“裴亦寒的墓,在青里坡。”话刚入口,她像是极其后悔似的,又匆匆忙忙转移了话题:“哎,在浔阳呆了几月,发觉还是瑶州好,我想这回我就不走了,还是留在小姐身边伺候……” 我全然没留心她的后半句话,脑中此刻全是裴亦寒那三字,想起他被我反手刺入的那一刀,想起他阖眼前那悲伤又绝望的眼神。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打探有关他的生死,只是连续做了一月的噩梦,梦中他执着的问我怎能这样狠心,怎能这样冷冽……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为了最深爱的男人我亲手给了我数十年感情的师父致命一刀,我心里又何尝好过。我做了缩头乌龟,以最快的速度搬离京城,就是不愿再想起那段痛入骨血的回忆。 “他真死了,是我杀了他。”用力闭了闭眼,我没意识到指尖的颤抖,只一个劲的想要去够桌角的那茶盏,终是失了态,待得瓷片碎了满地之后,才发现直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初晴惊慌失措:“小姐!”她伸长手臂抱着我,急匆匆的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曾偷偷打听过,裴亦寒在被押入天牢的时候还未死,九王爷惜才,念其复仇心切情有可原,甚至还派了太医去诊治……谁料入狱第二日他就、他就……” 我听出她的意思,一阵心酸,心高气傲如他,家仇不得以报,自然是无颜苟活于世的,自我了断倒也像是他的作风。只是知道这些真相后并未安抚我的愧疚感,我长时间的发怔,任回忆汹涌,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锦夜。” 我回头,严子湛冲我伸出手:“先用晚膳,要叙旧有的是时间,来。”我强忍住泪意,生怕被他看出些什么来,乖顺的点点头就埋入他怀里。 进了厅堂,席开一桌,老姚似乎因为故人到访尤为欣喜,嘱咐厨房准备了各种繁复菜式。初晴和辟歧很是不习惯,在我们再三要求下才一同落座,无奈佳肴虽珍我却全无了胃口,匆匆扒了两口饭,便佯装身子不适,在众人担忧的眼光下回了房。 这会儿月色被重云掩去,失了银辉遍地落寞,一如我的心情。靠在窗侧不到半刻,身后就有人温柔的揽我入怀。 我稍感安慰:“这么快吃完了?” 严子湛笑笑:“你心情不好我知道,既然无法放下,不如去他墓前祭拜,届时有什么烦恼郁卒一并告诉他就是。” “你不介意?”我惊讶的回过头,有些怀疑的看着他。 他理了理我的长发,一本正经的道:“裴亦寒同我父亲结怨,我不过是父债子还的那个可怜人,我同他谈不上有仇,那么我又何须介意?” 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清冷的眸染上温柔,无端让人心生柔软。我有些忍不住的亲了他一口,低问:“你要同我一起去么?” 严子湛苦笑:“怕是他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再看到我的。”语罢,又沉沉看向天边,眯着眼道:“想不想听故事?有关我爹和裴家的前尘往事。” 我连连称好,催促他快说。 他皱着眉沉默了好一阵,似是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思忖良久才抱着我坐到贵妃榻上,淡淡道:“我严家三朝为相,裴家在裴亦寒这一代之前也是朝中掌握重权的名望之族。我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弱冠之年就将文武状元的美称收入囊中,并得先皇器重,常伴君侧。我爹同我不一样,他是出了名的清官,一心为朝政,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说到这儿,他低低的笑了起来。 我也忍俊不禁:“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个大贪官了?” “两袖清风者,难立于污世。”严子湛狡辩,而后拍了拍我的脑袋,继续道:“我爹和裴瑾年岁背景皆相仿,熟悉了后就成了至交好友,我爹从政主张革新,裴瑾却正好相反,朝堂上为了政事吵得脸红脖子粗,出了金銮殿却还能掏心掏肺的相处,也是当年一桩君子美谈。” “那……那是何时开始反目的呢?”我插嘴,这个故事听来太美好,半分瑕疵都寻不到,谁能料到是那样的悲剧收场。 严子湛叹气:“先皇身体孱弱,继位之前就从边疆召回明王,立为摄政王。说来这明王是宫女魅惑君王才生下的皇子,地位本就较低下。先皇正是考虑到这点,才特地把实权放给他,料他一个血统不纯的王爷也不敢弄出什么阵仗来。但先皇终究是走错了那步棋,执政第五年,明王暗地里拥兵坐大,游说了不少重臣,我爹和裴瑾也在之列,我爹做人圆滑,不想轻易得罪明王,只胡乱搪塞几句,谁料无心之语竟被裴瑾听了去。” “裴瑾去告发你爹了么?”我听得冷汗直冒,剧情直转急下,太揪心了。 严子湛摇头:“裴瑾当晚就血书上谏,参的却不是我爹,而是明王和另外一帮重臣。密谋造反是何等的大事,先皇大怒,下令严查,熟料被查之人反咬一口,兵部户部乃至大理寺的掌权者的矛头一致对准了裴瑾,势要除去这眼中钉。于是,理所当然的,禁卫军在裴家搜出与邻国的书信往来证据,更甚者,连未来得及缝制完成的龙袍都在裴府发现了。” 我咬牙:“这不是明摆着栽赃嫁祸,先皇会不清楚?” “先皇即便清楚也束手无策。”严子湛撇唇:“整个皇城人心惶惶,还有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起义军来动摇民心,大迟急需一个狼子野心的罪人,扳倒明王一时半刻着实不可能,裴瑾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先皇大约也是心中有愧,只将裴瑾发配蛮荒,想当然的,明王一干人就不肯了。早朝之日,重臣们长跪不起,联名上书,最后,先皇心一横就把裴家几十口人都斩首了。” “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我为了裴瑾唏嘘不已,又想起了什么道:“你还没告诉我严裴二家是怎么结仇的?就因为你爹敷衍明王的那些话?” 等了老半天都没得到回答,我急了,别过脸看他才发觉他一脸迷茫,轻轻的扯了扯他袖子:“怎么了?” 严子湛垂下眼眸:“群臣上书状告裴瑾的奏章出自我爹之手,署名里也有我爹的名字。”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的睁大眸。 他别开脸去:“我也不懂,我爹到死都没有说他当年这么做的原因,兴许是被威胁,兴许是我严家真的亏欠了姓裴的,谁知道呢。” 我还是耿耿于怀:“那裴府的冤案也没人去翻了?不如我们……” “锦夜,不要惹祸上身。”他忽而加重语气:“既然已经远离了朝堂,就断了这些心思吧,以前我孑然一人无所谓,但眼下我可输不起。” 我看到他炙热的目光,心里一暖,但又为了裴家的惨案气愤不已,若没有那可恶的明王,若没有胆小怕事的先皇……下一瞬就感到眼角有泪水滑落,我捂着脸,替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过。 这一夜,相顾无言,严子湛陪着我坐了一夜。 第二年快到裴亦寒忌日的时候,突然有人风尘仆仆的赶来,说是奉了九王爷的命特地赶来交给我一个信笺。那时我正抱着我那一岁多的儿子在花园里赏花,也没心思去看信,只当是迟h恒寻常的问候书柬。 直至晚上,把孩子交给奶娘后,我才想起搁置在书房的那封信,心念一起就兴冲冲的跑过去拆信。 印着皇家玉玺的信封,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我展开来看了看,迟h恒龙飞凤舞的字迹煞是好看,上头短短五个字:“他留给你的。” 我一愣,而后伸指朝信封里探了探,又取出一块布帛。看清后就是一惊,那块布沾着点点血迹,背面有人以指代笔,以血代墨,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锦夜,望自珍重。 布帛从我指尖轻飘飘落下,我捂着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我知道我哭得有多狼狈,我知道这一刹那我有多难过,可就是这样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却令我感到了最深刻的绝望,因为……有生之年,我都听不到那个人亲口对我说这一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