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妃朝华》 01.暗牢 痛,火辣辣的痛。 从叶笙恢复意识之初,这种刻入骨髓的痛便一直侵蚀着她全身,以至于她有一刻未能反应过来。如果没记错,她应该已经死了才对!二十二世纪编号ma8332的人形兵器,为了除掉一国政要,亲自引爆了身体内核弹。那么强烈的爆炸,几乎能在瞬间消灭掉三座城市,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正觉得奇怪,倏尔又有一鞭子呼啸着甩了上来! 叶笙疼的一个激灵,接着听见一个妇人的声音散漫传来:“没吃饭吗?下手这么轻,怪不得都不叫了!” 有男子谄媚接话道:“夫人,我看大公子是撑不住,晕过去了!” “晕过去?那还不赶紧想办法把他弄醒了!敲你那蠢样,无怪乎在老爷面前不得宠!” 听见妇人叱骂,那人唯唯诺诺应了两声,心中却早已大骂“臭婆娘”!手一扬,便叫人提了一桶凉水来,刚要泼上去,那妇人挑了挑眉,身后站着的绿衣姑子得了眼色走上前来,从袖管中掏出小包黄皮纸,将里面包裹的晶莹雪白的东西洒进了水里。 “这是……” 男人正有些疑惑,就听见妇人不温不火悠然说道:“光泼水哪够,我们的大公子皮厚着呢!再添点盐粒儿,保管他立刻醒过来!”说罢捏着帕子捂住唇口小声笑起来。男人不觉背上一寒,真是最毒妇人心哪!大公子都伤成这样了,再伤口上撒盐,这人命……还要不要了? 一桶盐水当头泼下,尚有些混沌的叶笙便立时惨叫一声,艰难地睁眼眼睛,前世爆炸声犹在耳旁,火光燎燎中,景象几番变幻,终于定格在一处晦暗的牢房,整个空间密不透风,四周墙壁之上挂满了刑具,琳琅满目,阴气森森,不远处摆着一张椅子,其上坐着身穿锦衣华服的美貌妇人,十指丹寇鲜红如血,正勾着朱唇讽蔑地看着她。 现下她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遍布,再加上盐水,全身似都浸在了血海里,看不出一片好肉!她轻轻动了动手指,发现完全没有力气!也不知这女人与她有何深仇大恨,下手这般毒辣,简直蛇蝎心肠! 叶笙呼吸微弱地喘着,下一秒却唇角微勾,邪气十足:“娘的,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美貌妇人见他被打成这幅鬼样子居然还敢口出狂言,不禁怒极而笑:“大公子好骨气!不过这生死关头,二娘我还是要好生劝你一句,有力气骂人,倒不如再好好地看看这繁华的人世间!过一会儿,你怕是想看,也看不了了哪!” “你可别怨二娘,你也在我院里待过一段日子,该是了解二娘的性子,任何人或事,如果威胁到了我的皓儿,那我就必须斩草除根!”最后几个字,她几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叶笙冷笑地看着她,老天垂怜她,给了她又一次生命,她又怎会轻易让自己死在这个鬼地方?上一世她只是个机器,没有血没有肉,全靠一颗芯片活着,这一世她既变成了人,那就要活的更加精彩! 站在她身边拿着鞭子的男人突然双脚一抖,难以置信地开口:“夫人!您不是说只要教训一下就可以了吗?怎么……怎么真要打死他?”语气中满是惊恐与焦虑。 “哼,狗东西,谁允许你来质问我?事到如今你就是想脱身也来不及了!若不想让老爷知道,那就给我好好上刑!他一死,不就什么都干净了么?”美貌妇人瞥了眼神情仓皇的男人,见他毫无反应,一个抬脚重重踢上他后腿,斥道,“作死的东西!还不继续打?” 那人心想夫人说的没错,口中连应三声,便又要举起鞭子…… 叶笙眯着眼,忽冷冷开口:“呵,一听就知道是骗你的,你怎么还信哪?” 扬鞭的手一滞,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十一二岁的少年匍匐在地上,身上蓬头垢面、血迹斑斑,显得尤为狼狈,而这些伤大半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欲撇头不看,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眼,顿时心中一震。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睛呢,仿佛这世间万千风华皆入其中,又似两汪极深的幽潭,如镜如幻,如飘如渺,镶嵌在巴掌大小的脏脸上,使得整张脸都募然光彩熠熠。一瞬间他好像从那眸中看见了自己此时狰狞的模样,不由得倒退一步,怔愣地看着他。 他总觉得大公子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了,抓来三天,前两日被打都是狠狠哭着求饶,然而今日却……那双充满灵气的眼里,分明写着坚韧与不屈,令他心如擂鼓。 叶笙咽下喉中一口腥甜,沙哑说道:“你不过是个奴才,她才是主子,而我又是什么身份?到时候老爷追问起来,还不是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更何况这绑人的是你,拿鞭打人的也是你,她充其量只是个从犯,想将自己摘清楚那还不容易?你今日打死了我,我是无所谓,反正到时候你也会下来与我做个伴的,黄泉路上一起走,谁也不孤单!” 说完这番话,她连连喘息几口,全身上下的伤口似都在叫嚣,令她几欲晕厥。 果然男人细细想了片刻,便脸色发白,一把丢开鞭子惊惶地看着妇人,随即转身要跑! 妇人冷冷抬手,守在牢门口的两个大汉身体一挡,手一推,将男人又送了回来。 “不识抬举!我是可怜你,让你有机会在死之前发笔横财,没用的东西!光听这贱小子随口胡诌几句便动摇了?”美貌妇人由着姑子搀起,捏着鼻子小心走近已然不成人形的叶笙,嘴里冷哼,“都打成这样了,竟然还能说出那么多废话,我看啊,不如将这舌头去了吧!省得再狗嘴口吐不出象牙,恁地遭人厌恶!”她一边微微笑着,一边却说着极为可怖的话! 叶笙皱了眉,且不说她现在重伤得只剩一口气,能不能撑过去还是个问题,若再拔舌,怕是要活生生痛死过去!她抬眸阴鸷地盯着妇人,若她今日侥幸不死,定叫她千倍万倍还回来! “大福,我再给你个机会,想活着走出这里,就去把他的舌头给我割了!” 大福脚一软,再怎么说,这也是相府的大公子啊!打几下就罢了,反正平日懦弱虚荣的少年也不会说出去,可真要割了舌头……他的目光移到叶笙脸上,那双眼就这么不怒自威地看着他,顿时吓得“噗通”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道:“公子恕罪,小的也是逼不得已!愿公子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叶笙一动不动地看他磕完,然后走去一旁刑架之上取了副铁钳和一把约食指长的薄刀片,慢慢转身朝她走来。 妇人重新坐回椅子,抬着美目想欣赏叶笙此时的表情,可看了半晌,少年仍是不动声色,直到大福捏住他的下颚,将刀片慢慢伸进檀口之中,少年那深邃的眸底竟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惧意。 似是看得并不称心,妇人开口打断道:“罢了,二娘也做件好事儿,给我们的大公子留个全尸!金嬷嬷,把药拿出来,给他灌下吧!”话落,绿衣姑子从袖口又掏出一个小瓶,扔给大福,道,“没用的奴才,不就杀个人,需怕成这样?还不给公子服下?” 妇人笑着看向叶笙,“你不是一直在背后嘲笑我的皓儿是个跛子么?今日二娘便叫你尝尝又瞎又哑是个什么滋味儿!” 随着她轻快的语句,大福抖着手将药丸塞进叶笙口中,见她吞下,妇人满意地点点头。 呵,比起割舌头,吃药这法子可方便多了! 叶笙嘲讽一笑,等着药效发作,不多时,只觉喉中钝痛,眼里火辣,似有锯子上下来回磋磨,又似有人拿银针猛扎她的眼睛,但这痛比起身上的伤口来,倒也没有那么难忍。等灼痛一并过去,她尝试着出了声,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抬眼对上妇人的眸子,遂冷厉一笑,然后便觉周围渐渐暗了下来,直至一片漆黑。 妇人捏着帕子袅袅起身,扫了眼无知无觉的叶笙,眸光森寒,“大公子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倒不如死了干脆。诶,我到底是心疼他的呀……” 说罢脚步一转,径自朝出口去了。 金嬷嬷瞥了眼瘫坐在地上的大福,招来门口两个大汉,吩咐道:“大公子身染疫病,没挺住,去了!你们两个将尸首处理了,莫叫他传染了府上人!” 两名大汉点点头,跨过大福,抄起地上的叶笙转身离开。 大福见此,以为夫人并没有想要他的命,喜极而泣地就跟着金嬷嬷一同出去,谁知刚踏出暗牢,便见外面围着一群家丁府卫,百支利箭对准了他的心口,只闻“簌簌簌簌”几声,似雨花坠落,眨眼间,便将人生生射成了筛子。 金嬷嬷缓缓从暗处走出,看也没看地上死不瞑目的尸首,径自踱步离去。 02.白虎 一旦目不能视,耳朵便异常灵敏起来。不,应该说属于她前世的芯片功能似乎并没有因为毁灭而完全消失,在这具意外得来的身躯上,她依然能够运用自如——疾如电、徐如林、目如鹰、耳如风…… 周围似有风轻轻吹来,看来他们是出了那间地牢了!叶笙被人扛麻袋似的扛着,坚硬的肩胛骨正好钉在她伤痕累累的腹部,瞬间有血液从伤口缓缓渗出,浸湿了汉子大片布衫。 此时应当是夜里,四下静的出奇,没有一点人声,连鸟雀的动静也听不见,耳边只有呜呜风过。 方才吃下的药丸应当不止是让她又哑又瞎,那个心肠狠毒的女人哪会这么好心留她一条命?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她便觉得胸口一窒,紧接着便有削骨之痛密密麻麻袭来,让她这个本就痛得脸唇发白的人又瞬间到了另一个地狱!直到一轮折磨过去,叶笙满头大汗,忍不住抬手抓了抓大汉后背的衣服,小嘴抿的乌紫,那唇瓣之上咬出的一排血口正冒着丝丝殷红。 当真是极好的毒药啊!能这般折磨人…… 大汉似有所觉地停了停,口里骂道:“妈的,真晦气!” 另一名咧嘴一笑:“再忍忍吧!等到了城郊树林,说不定还能用他逮只老虎打牙祭呢!哈哈哈……” 这话一字不落地落入叶笙耳中,不禁心中一寒。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毒离彻底发作还有些时间,她本以为这两人找个乱葬岗就会将她丢了,那样她至少可以有一线生机。却不料这两人也是狠辣的角色,竟要用她的活人之躯猎虎!她这副样子,在猛兽面前完全没有生还的机会,等不到毒性发作,就得葬身虎口了! 叶笙已然灰蒙的眼眸中绽出一点异色的微光,只一瞬,便完全黯淡了下去。 二人扛着叶笙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突然放缓了速度,然后前方有男人粗狂的声音响起:“什么人?现在不能出城!”叶笙心中一喜,若是被人拦下,她说不定还有办法逃走! 大汉却不慌不忙地从胸口掏出一块暗金令牌,上书一个大大的“相”字,朝城门口的守卫将士晃了晃。 守卫们看清令牌后,顿时威风不再,俯首哈腰道:“哟,原来是相府的人,怎么大半夜出城可是有要事?”说完,目光移向他肩上的人。叶笙暗叹,看来她是在劫难逃了!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哪里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今日的情况若是换做普通老百姓,怕是早就被当成细作给抓了! 大汉身形一移,挡住他的视线,冷然道:“这事儿你管不着,也别乱看,小心丢了官还没了命!” 守卫一惊,忙敛下眸子,手臂一扬,声音洪亮:“给两位爷开城门——” 又凑上前悄悄道:“二位大爷一看就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既然是相府有要事办,小的又怎么敢马虎?嘿嘿嘿……小的身边还备有几壶上好的美酒,若二位爷不嫌弃,下次尽管来寻小的!”这是打算借机攀附了!瞧他一脸谄媚的模样,哪里像一介官兵?分明是一只贼鼠! 两个大汉虽在相府地位低下,但好歹也跟在二夫人身边多年,平时好处捞了不少,当然瞧不上小小守卫口中的美酒,一个冷哼就越过几人,朝大开的城门而去。 那守卫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禁在背后狠狠猝了一口。 出了城,只见黑压压山脉绵延,奇峰突兀,有倾倒之象,广袤无际的天边一轮残月寥寥,照亮了深沉暗夜。二人齐齐对视一眼,脚步加快,朝东边一座荒山奔去。 叶笙被颠得一晕,唇边喷出口血来! 不一会儿,两名大汉停了下来,望了望幽寂茂密的树林,大步走了进去,也不多话,将叶笙重重扔在了泥泞的地上,断枝划破她的皮肤,阵阵刺痛。 两人在离她不远处的巨树后相依而坐,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叶笙知道他们没有走,她趴在潮湿的地面,小巧的耳朵紧紧贴着,四周动静便了然于心。他们是想用她身上的血腥味引来饥饿的猛兽,只是可惜,若猛兽真的来了,他们两个也跑不了! 刚才她可是忍着剧痛将自己的伤口蹭出了血,还喷了一大口新鲜的呢! 时间慢慢流逝,贴在地上的叶笙蓦然脸色一变—— 有窸窣的声音从极深极暗的地方传来,那东西移动速度惊人的快,瞬息间,便到了十步之外! 月亮清辉柔和照了下来,枝繁叶茂的树林中洒下淡淡斑驳,空气似乎突然静谧了下来,连一丝声音也无。 接着,叶笙便猛地感觉周身蔓绕来一股肃杀之气,从头到脚,从内而外……是野兽盯上她了!她额上刹那滋出冷汗,这种压抑到极致的恐惧,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人形兵器不需要喜怒哀乐。所谓机器,就是臣服于主人,不顾一切代价完成使命!因此,即便是同归于尽,她都没有半分犹豫地启动了自爆程序! 可是现在,那紧紧扼住了她的呼吸,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栗发抖的感觉……是什么? 就在此时,树林阴翳的草丛之中,忽然蹿出一只巨大的白虎! 与其他普通老虎不同,这只除了四爪为黑,竟通体雪白,再没有一丝瑕疵!一缕月光朦胧裹着它的身躯,似有点点晶莹萦绕开来。更令人惊奇的是,它那双暗红而深邃的瞳孔,仿佛来自地狱的罗刹坐骑,周身散发着森森死亡之气,叫人惶惶不能逼视。 然而,这些叶笙都看不到。 她只知道来的是只老虎,现在它正在缓缓靠近她。她甚至闻到了那野兽身上浓浓的腥甜气味,比她身上的还要重些! 她一动不动地伏着身体,心中明白,若是妄动,恐怕那头老虎就会立刻伸出它锋利的爪牙,将她狠狠撕碎。 ——人,是不可能战胜它的,遑论如今的她? 倏然,那白虎一声长啸,巨大的身躯猛然暴起,以雷亟之势朝她扑了过来! 就是现在! 叶笙用剩余的力气狠狠就地一滚,在白虎马上要扑上她身的刹那,一骨碌滚到了两名大汉藏身的树后! 呵,要死一起死! 本来见到如此可怖的巨兽从林中蹿出,二人早就吓破了胆,原先想的捉一只老虎解解馋,现在看来已是不可能了!心想反正那怪物有了一个将死之人做晚餐,又没发现他们,他们便可趁机逃跑!谁想到那个应当已经葬身虎口的人却突然不要命般,风驰云卷地滚到了他们脚下! 二人顿时惊得屁滚尿流,“啊啊”乱叫,连连后退几步,转身就逃! 白虎赤瞳闪过怒意,哪能放跑他们?嗷呜一下追了上去,瞬间扑住一个大汉,尖锐的爪子一戳一拔,赫然出现一个血窟窿! 那大汉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便惨死当场。 另一个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知道自己定是跑不了,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顾不得害怕,随手捡了一根木棍,朝着扑来的白虎当头砸下! 却不想这一砸竟砸了个空,倒是他自己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撞,飞了出去…… 大汉回头一看,见撞飞他的竟然是那个半死不活的臭小子,不禁怒由心生,骂了句“混账”转手就要朝少年砸去! 只听又一声虎啸在耳边响起,叶笙没有等来预期中的疼痛,那欲要打人的汉子却连连惨叫几声,须臾有温热的液体溅上她的脸颊,恍如火烧火燎。 白虎解决了汉子,便踱着步子朝当下唯一一只活物走去,腥冷的气息寸寸喷在她身上、脸上、颈上,可叶笙偏忍得住,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静静任它拱遍全身。 忽而,有温软湿润的东西触上她脸颊,一点一点舔去方才染上的血污。 那一霎,叶笙提着的心才重重放下,勾唇一笑,抬手抚上了白虎柔软十分的皮毛——刚才她听见大汉挥棒的声音,便冲上前阻止。其实她是在赌,赌这头老虎是有灵性的!但若是输了,她便只能同两个大汉一样,葬身虎口,粉身碎骨…… 好在,她赌赢了! 白虎一丝不苟地将她的脸舔了个遍,随即蹲坐在她面前,乖巧可爱,全然不似刚才嗜杀的凶兽。 正当叶笙暗自庆幸时,林中似有人缓缓而来,甚至……还不止一个! 她眉头一皱,压下口中急血。方才动的狠了,全身的伤口都在汩汩冒着血,连头也有些晕眩起来,想必是毒性开始蔓延了! 但,眼下时刻,又有谁会来这处罕无人烟的荒山呢? 03.求生 密密的林间,倏有邪风大作,尖锐刺鸣,仿佛有什么在叫嚣着破土而出。加之空气中挥之不散的浓浓血腥气,使这片地方犹如黄泉幽冥般阴森可怖。 淡淡月光笼了下来,披头散发的少年一手撑着瘦弱的身躯从地上踉跄站了起来,一边神色寂然地等着突然驾临的几人先开口。原本灿而华之的双眸此刻如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似是一汪深不见底浊水,任何人也看不清那水底究竟藏了什么。 白虎陡然间站起了身子,围着叶笙绕了一圈,而后姿态优雅地朝一驾凭空出现的雍贵辇舆走去。 但见那车身缀版二层,上刻黑龙吐日,栩栩如生;下绘金云彩霞,熠熠生辉;周边环朱阑、四隅系黑紃;车顶鲛珠大大小小十余颗,无不显示来人身份尊崇。而偌大步辇,却只有四名舁人,三男一女,皆是肤白貌美,国色生香。 浓墨垂幨无风而动,隐隐约约可见其后躺有一人。 只是令人奇怪,这周围绿树成荫,参天古木环绕,这座步辇又是如何进来的? 叶笙侧耳聆听片刻,笑着想,原来这宝贝老虎已是有了主的! 寂静之中,骤然响起一声轻笑,是个女子的声音,仅仅从鼻喉处发出的一个简单音调,就似那天籁之音般赏心悦耳,若能看见,必是风华绝代。 叶笙却觉得这女子不简单,若非她出声,就凭她也无法分辨来的人究竟是男是女。不,应该说这些人都不简单!他们在这里不知待了多时,却一点声息也无,皆是罕见的内家高手! 并且……拿活人喂养老虎,可是一般人能做、敢做的?那白虎初现身之际,身上便充斥着新鲜的血液味道,那浓郁的程度,没有吃上十几个大活人是不可能有的! 她苍白的唇轻轻一抿,如今她无法说话,连对方的虚实也探不了,真是被动到了极致! 这时,方才轻笑的女子清魅勾唇,声音悠长而绵软:“断戈香……看来是将死之人。”尾音一颤,夹杂着低笑而收。 叶笙听罢却是挑眉一笑,将死之人,但还未死。 所谓万无一失,斩草除根,就是要在死人身上还要捅上两刀,她可不觉得这些人会因为她中毒而放过她! 果不其然,那女子盈盈妙目打量了她一通,遂娇腻一笑:“不管活人死人,但凡见过我们的人,都必须消失……不过你不用怕,化骨而已,痛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化骨?呵,真是好手段! 叶笙有些无奈地嗟叹,怎么她老是遇见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她正要拼命一搏,却听那边传来一声极为慵懒邪魅的声音:“求生还是求死?”乍闻这话,叶笙不由狠狠一震,接着便是细碎寒意从心底浮起,她看不见说话的人,但光听声音,她便觉毛骨悚然,几乎在一刹那间,全身寒毛根根竖起。那仿佛来自九重深渊的音线,化成一只骷髅巨掌,猛然攥住她的脖颈,似一个不注意,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这才恍然惊觉,那只老虎出现之时,她被一道视线吓得颤栗发抖,其实也是来自……这个人? 何其恐怖! 叶笙紧紧交握住微颤的双手,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硬声吐出两个字:“求生!” 那令她丧魂失魄的声音却没再响起,反倒是另一个较为温雅的男音轻轻一笑,下一刻,便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叶笙听声辨位,手一抬,准确无误地接住——是个瓶子,半手掌大小。掂了掂,应该有十余颗。 她目露不解,他们当真要救她?为何? 四道视线一齐落在她身上。 女子轻柔的声音再次扬起:“呵呵呵……不敢吃吗?” 方才丢药的男子也说话了,“半个月,可解断戈香。” 另一名醇厚的声音也缓缓响起:“从今往后,你的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了!” 叶笙打开盖子,毫不犹豫倒出一粒吞下,怎样都好,最重要的是现在能活下去!她朝着声音的方向微微颔首,没有弯腰,没有跪拜,这是属于她骨子里的骄傲,他们能夺走她的命,决定她的生死,却不能让她失去自尊。 如果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白虎踮着脚走近她,嗷呜一声,血盆大口便对准了她的脖子,接着一把衔住衣领将叶笙甩在了背上。 药丸入口,果然胸口的钝痛少了许多,她安逸地趴在白虎柔软的毛上,任凭睡意袭来。 …… 许是真的累极了,这一觉竟睡的格外香甜,再恢复意识时,她的眼睛已经能隐约看到点光芒。其实即便不吃解药,她的自我恢复功能也可以慢慢清理毒素,但当时的情况,她毫无选择,只能先答应下来,再谋退路。 侧耳听了听,周围没有一个人。 身下是硬邦邦的地板,只有一层草席摊在上面。伤口已经被人包扎过,上了好药,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是令她提起了防备。 她试探着起身摸了摸墙壁,粗糙膈手,绕着四周走了一圈,她大概了解了身处的地方——三面都是玄石而砌的厚墙,一面是寒铁栅栏,不用说,这又是哪个地下暗牢! 只是不同的是,她能感觉到脚下全是窸窣干草的声音,若猜得不错,这里应该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少男少女。呵,那些人莫名救她,果然没有打好主意! 在暗牢内等了半天,才有密集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 叶笙选个角落坐了下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双耳朵竖的贼高。 听声音,大约有上千人,脚步轻而浮,显然大都没有力气,呼吸沉而重,看来他们一起出去又一起回来,应该是在进行某项活动!就像现代的学校一般,白天上课,晚上睡觉,那牢房就是所谓的宿舍了? 数扇铁门开启的声音一响,接着,穿一色灰白囚服的男男女女各自进入自己的牢间。 叶笙闭着眼睛,听见二十五个人进来后,寒铁牢门这才“轰隆”关上。杂乱的脚步声分散开来,有人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叶笙,木着脸走了过去,抬脚狠狠踩在她撑在地上的手,然后冷冷道:“这是我的位子。” 叶笙一皱眉,硬要抽出手,却不料那人力道颇大,还顺带着碾了碾,方才移开脚,僵硬着侧身等她离开。叶笙攥着手,安安静静起身,摸着墙壁朝原来的地方走去,经过那人时,只觉腘窝被人狠狠一踹,她不防,蓦然摔在地上,紧接着就有另一人抬腿,将她用力踢到了牢房另一侧。 欺人太甚! 叶笙正要回敬一腿,身后有人紧紧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听见极微极轻的声音道:“别去惹他们,这里空了一床,你睡这吧。” 她吐出一口浊气,乖乖忍耐下来。这里情况诡异,在眼睛没有好之前,是不能轻举妄动。 感觉那只手要挪开,叶笙赶紧抓住,在她手掌写下三个字来:这是哪?虽说这里的人几乎都不可信,但身后之人方才的的确确有相帮之意,她也只好再赌一把。 那人不动声色,也在她手心划过几笔。叶笙愣了愣,她写的是——莲司。 可对于她来说,莫说莲司,就算再来个梅司、兰司、菊司……她都一无所知!唯一可能的猜测,这大概是某个组织。她还想再问清楚,可那人却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接下来几天,除了她,所有人都是在丑时出去,亥时回来,而每次回来,牢间里总会少那么一两个人,这些人去了哪里,叶笙没有问,心中却似明镜一般透彻。好在那个女孩还在,因她目不能视还十分照顾她,让叶笙有些感动。 半个月后,一瓶药吃完,她的眼睛终于能重见光明,睁眼的刹那,她眸中掠过几许森寒。剩余十七个孩子在她身边睡的正香,叶笙第一次打量她待了这么久的地方——从铁栏往外望去,只见巨大鸟巢般的内室燃着簇簇灯火,中间一根璧柱擎天而起,其上雕刻盘旋一条啮齿黑龙,虺身鱼尾麒麟首,长须缭绕,喷云吐雾,凶猛异常,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正巧对着叶笙这间牢房,仿佛下一瞬便要狰狞飞来! 她蓦然回神,此地阴诡,仅是一条壁龙便差点摄了她的魂!上下左右一望,百余间牢房以巨柱为原点,成一个圆柱形,又像极了鸟笼的构造,而身处其中的他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突然有铃声响起,睡着的人都很快都醒了过来——丑时已到。 有人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她回头,见一名长相清秀的女孩诺诺地看着她,犹豫着问道:“阿笙,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叶笙朝她一笑,握了握这半个月里唯一对她友好的女孩,心中想,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够出去,必定带她一起! 与往日一样,有人来开了锁,领着他们出去,而叶笙也照平常般坐在草席上,纹丝不动。可是今日那浑身拢在黑纱下的影奴却看了她一眼,抬手轻轻指向她,叶笙眉一挑,装作看不懂,两人便一时间僵持在了那里…… 04.结交 而后,任凭那人在她身边来回磨牙转悠,叶笙却是理也不理,仿佛一根木头似的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起来! 他似是没见过这么大胆又难缠的人,折腾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开了,半晌后,有一人摇着折扇飘飘走了进来,袅袅香气萦绕在酸臭的牢房,形成鲜明对比。 叶笙看也没看这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男人,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男人看了她片刻后,终于开口了,“小子,别不识抬举。你若不听话,我保证你活不过下一秒。” 听见这话,她终于动了,扬脸朝他一笑,“我要沐浴,我要吃饭!”自从来了这里,她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一股恶臭,连她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男人不由笑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光明正大、义正言辞地跟他提要求,遂嘲弄道:“可以,不过你要自己去赢。” 叶笙眸光一动,“怎么赢?” 摇扇男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起身,然后先一步踏出了牢房。叶笙沉思片刻,终于跟了上去——她知道这里一定另有乾坤,在她走出牢房的那一刻,就伴随了危机四伏,注定了如履薄冰。如同她吃下药的那一瞬,有人跟她说,她的命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 呵,是不是她自己的,那还要以后才知道! 她双眸依旧灰扑扑的,可那里陡然射出的寒星却令走在前方的男人也一瞬感觉到冰冷异常。 穿过一间暗道,纷杂的喧嚣吵闹声争相落进耳里,叶笙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从高处向下俯瞰而去,上千人似海浪一般,争先恐后地向一座高百丈有余的假山涌去,那山不仅奇陡,还有根根硬刺竖在岩壁之上,一个不小心就千疮百孔,粉身碎骨!但是那些孩子却没有害怕后退,简直是不要命地向上攀爬,你推我搡间,不断有人坠落下来,仿佛世上最美的白鸟。 叶笙一下攥住了手掌,指甲嵌入血肉,她紧紧盯着这幅惨状,脸色发白——这些畜生,居然这般视人命为草芥! 摇扇男子发出悲天悯人的轻笑,转头看着她愤慨的样子,眯眼欣赏了一会儿,道:“只要能爬上那座山,不管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还是热汤暖榻,你想要的,应有尽有。” 叶笙从鼻中发出一声冷笑,目光似一把寒剑扫过男子,落着远处的刀山上,沉声道:“我想要的应有尽有?那自由……有么?” 男子摇了摇头叹道:“有些东西不可求,你该明白。主上为什么救你,你也明白。” 是啊,她明白!那个魔鬼一般的男人,不就是看中了她一身傲骨,想要磋磨成他手中的利刃吗? 前世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可如今…… 叶笙又是冷笑一下,掷地有声道:“好,我去!”说罢,猛地从崖上跳了下去,眸中光芒闪掠,身形便如一只雄鹰般腾了起来,途中借力于石壁,蓦然在空中翻出一道诡异的惊弧,便毫发无伤地落在了黄土之上。 就连男子看着她一系列动作,也不由暗自赞叹了一声!这少年明明没有任何内力,为何却能落崖而不伤?有趣有趣! 几个被甩在后面的孩童见突然有人临空而降,不禁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那人跟他们穿着一样的囚服,一样面黄肌瘦,一样羸弱不堪,顿时没有了惧意,纷纷爬起来又要向前冲。 叶笙抬头,远远望了一眼崖上的男子,终于转身朝着刀山而去! 从暗道门口望去,那山似近在眼前,但真要跑过去,就感觉是场马拉松一般。叶笙每跑百步便歇上一歇,就算这样,抵达山脚时也已精疲力竭,遑论还要爬这百丈高? 眼前不断有肢体横飞,血液四溅,她定了定神,伸手攀住一块凸起的岩石,正要爬上去,身后不知是谁用力拉扯着她的衣服,将她狠狠拽了下来! 妈的!叶笙甩了句粗话,有样学样地也拽了他下来,自己“蹭蹭蹭”几下爬了老高,对着下面差点气绝的少年吐了吐舌! 尖锐的利刺掩藏在各个地方,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被划伤,幸而叶笙眼神好使,连连避过几根手臂长短的凶器。越往上人越少,相互之间的明争暗斗也越多,毕竟机会只有一个,错过了便又要等到明日,可谁又知道他们能不能挨过下一个冰冷的寒夜? 落在叶笙之下的一名少年忽然抬头,抓准机会倏然扣上了她的脚腕,欲要将她甩下去。 叶笙目光如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是他不仁在先,那她又何必讲义?于是轻轻抬脚,一招千斤坠,猛地将拉扯的少年踩下老远! 此时此刻,折扇男恭敬地站在一名烈焰华裳的男子身后,远远看到这一幕,忽笑着说道:“主上眼力非凡,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苗子!”那人看了半晌,不置可否,懒洋洋阖上了狭长幽邃的凤眸,转身便离开了这处人间地狱。 叶笙甩开一人,速度又加快了不少,须臾间便要追上那登高的第一人! 那是名少女,乌黑长发打成了一个结,绾在脑后,衣裳也比他们的干净不少,想来此女也是昨日的胜者!她见有人紧追不舍,一声冷哼,蓦然折断身前一根锋刺,脚背勾壁,纤腰一折,竟倒挂而下,那尖利不偏不倚正对着叶笙胸口刺来。她做完这一系列些动作,仅在眨眼之间,武功厉害可见一斑。 然而她快,叶笙更快! 骤一抬脚,半侧身子便弹射翻转,躲过少女狠辣的必杀招,然后眼疾手快地一掌劈在她手腕筋脉之处。少女吃痛,轻咛一声,手心略微拿捏不稳,利刺便从半空中坠了下去。 “小妹妹,多行不义必自毙,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仿佛印证了她的话,少女脚勾的地方,有块石壁开始松动。她眼一瞪,反应极快地欲要仰身而起。但人算不如天算,不等她另寻支点,那身影便如一片雪花般悠悠荡了下来…… 冷风簌簌吹过,发丝飞舞,衣衫猎猎。孤峰突起之处,叶笙一手抠着一块石壁,一手拎着一个少女,就这般咸鱼似的吊在了山上!其后有不少人趁他们争斗时纷纷越过,大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 没有摔成肉泥,少女长舒了口气,遂抬目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叶笙勾勾唇,似笑非笑地道:“我看你功夫好,想偷师,你看怎么样?” 想偷师还这般光明正大地问她?少女不禁笑出声来,“好,你若真能将我的本事偷去,我就收你做小弟!” “哈哈哈,那不是给我占了便宜?”叶笙也笑起来,手上一个使劲,便将她拉了上来。 少女眉宇间满是跌宕不羁,洒脱非凡,“谁占了便宜还说不定呢!”说罢,便如灵猴一般蹿了上去!回眸时,对她狡黠一笑,“好酒好肉,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叶笙眸光涟涟,足尖一点,人如飞鹤,骤然超过了少女。 少女眉梢一扬,赞了声:好俊的轻功! 两人一高一低,你追我赶,瞬间将方才几名少年甩下了老远! 就在即将抵达顶峰之时,却见少女蓦然停了下来,遥遥望着高处的人影,喊道:“喂,我叫姜婉,今天就交了你这个朋友啦!” 叶笙俯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掠身飞上了刀山之巅! 05.发狂 长衫褪尽,肌骨生香。 房间中央的一樽紫金华炉袅袅腾起白烟,薄雾氤氲的帷幔深处,有潺潺水声叮咚悦耳,三千长发逶迤蹁跹,如一滴浓墨入水,缓缓铺泄开来。 极致魅惑中,可见一人铅华洗尽,阖目浅眠。 然后舒适地喟叹一声…… 近月余没有洗澡,都快搓出黑泥了!她可是将洗澡水换了三大桶,才将身上洗了干净!叶笙掬起一掌心的水,恍然想起不久前的刀山相残,摇了摇头——幸福都是来之不易的啊! 忽然,她灵巧的耳朵一动,目光阴冷,陡然射向雾气浓郁的几重帐后。 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墨衣墨发,容颜隐在暗处,看不清晰……但光凭他看向她的目光,她便能肯定,这种熟悉的恐惧感除了那个男人之外,不做他想! 叶笙紧紧盯着他,心中警惕到了极点! 就是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出现在这里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正暗自思忖,不防帘后的那人动了!她瞬间一惊,只觉眼前蓦然掠过一片黑纱,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叶笙咯噔一下,方要伸手去掀开,不料有一道声音幽幽从背后传来:“不要乱动。”接着就有一只手轻轻一推,她整个人便如腊肠般挂在了浴桶边沿…… 黑纱飘去地上,她这才明白原来身后那人并不想让她看见他! 心跳声恍如雷鼓,叶笙一动也不敢动地僵着身子,任凭那人的目光侵略过她背后每一寸皮肤。然后,她便感觉有一只手温柔地抚了上来,温柔到……惊心动魄! 她皱了皱眉,背上的这种触感,并不像手指,反倒像……难不成这人还戴着手套? 她一汗,到底是有多矫情! 不等她无语凝噎,背上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刺痛,她不禁嘤咛一声,倏然咬牙忍住了破口而出的大骂。半盏茶内,便仿佛有千针万刺极快穿过她皮肤,疼得叶笙冷汗直冒! 恍惚中,甚至还能隐约听见那人若有若无的轻吟,音色时起时浮,似一曲悠扬绵远的羊肠小调,又似那气势恢宏的战场壕歌,反正看他的样子好像极为愉悦,手上速度也在渐渐加快…… 过了许久,那人终于放下了针线,一手滑过她脊骨,轻笑了声,“许久不练手,倒还算凑合。”那声音比起初见时,少了分阴诡,多了分邪魅。叶笙闭上的眸子慢慢睁开,听那人许久没有动静,便缓缓转过头来。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香气四溢,雾霭冥冥,唯独不见了那个迫人的黑色身影,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叶笙惊电般从浴桶翻了出来,连身子也未顾得上擦,就“登登登”跑到了房中一面偌大的铜镜之前。少女还未发育的身体莹白如玉,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是精致透亮,她急切转身,朝镜中看去,只见一簇极美极妖极艳的并蒂莲傲骨多姿,似是攀生在了骨节分明的脊背上,每一呼吸,都能感觉到阵阵暗香疏影,看得久了,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绣了这样一朵花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是莲司的徽章? 叶笙躺在干草之上,洗的香喷喷的发丝盖着脸颊,脑中不断思考着。潮湿阴冷的地面不时有鼠蚁爬过,更让她没有睡意。寂静的牢房内不时传来几声呼噜,就在她意识将要混沌时,却听见一声不和谐的轻响。 那声音是从不远处传来的,有人悄悄爬了起来,掂着脚尖摸到了她身边。 叶笙不动声色地装睡,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蹲下身,手掌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摸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摸到,似是不死心,她的手开始慢慢移向了下身……就在这时,叶笙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揪住她的手掌,声音微冷:“紫鸢,你想干什么?” 紫鸢就是那个平常一直很照顾她的女孩,此刻她被抓包当场,瞬间流下两行泪来,语气哀求地看着她:“阿笙,阿笙,你肯定偷偷把好吃的带回来了对不对?你藏哪儿了?藏哪了?能不能分我一点?我好饿,我好几顿都没有吃饱了,我想吃肉……阿笙,你就分我一点吧!就一点!好不好?” 叶笙锁着眉,有些愧疚地看着她,她本来是想带的,但因为突然出了一遭纹身的事儿,就给忘了……她叹了口气,说道:“紫鸢,我没有带回来。” 紫鸢流着泪摇了摇头,“不,阿笙,你一定带了!我听说那一桌子菜,吃三天都吃不完!你怎么可能没带?阿笙,你看在我对你这么好的份上,就分我一点吧!” 叶笙无奈长叹,看着她的目光微微一暗:“是我不好……因为出了点事情,所以就忘记偷些回来了!不过你放心紫鸢,明日不是还有比赛吗?我一定争取拿第一,给你多带些肉回来,恩?” 紫鸢忽然泄了浑身力气,木着脸无神地看着她,口中喃喃:“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对你这么好,我明明那么喜欢你……可你呢,可你呢……”叶笙正垂目内疚,不想原本呆愣的人却突然间暴起,袖口长刺在外面微弱的光芒下反射出一道寒光,对着叶笙的脸就要挥下! 叶笙虽没有反应过来,但还是下意识避过了身子,电光火石间滚出了她的攻击范围。 “紫鸢……” 对于她的呼唤,紫鸢像是完全没听到般,只顾拿着手上武器朝她一顿乱劈乱砍! 牢间内的所有人被这动静惊醒,全都诧异地看着他们。 叶笙皱着眉向她看去,但见那个原本柔柔弱弱的女孩儿却突然变了一个人,眸中散发的狠意连她也不觉浑身发毛。也是啊!能在日复一日的摧残折磨中坚忍不拔地活下来,心志绝非常人可比! 只是这女孩往日对她笑得太过灿烂,太过美好,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这里的游戏规则,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每个人都有杀人的机会,每个人都有死亡的可能! 从紫鸢那木然的眼中,她分明看到了求生的渴望,赤裸裸的欲望,还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叶笙忽然感觉有些难过,这些年纪不大却活得如此卑微的孩子!这些时时刻刻受冻挨饿还要担心小命不保的孩子!是谁将他们年轻又无辜的生命,一点点践踏,一寸寸吞噬! 她紧紧握着拳,躲着女孩毫无章法的攻击,十几个孩子也起身缩在角落,生怕那尖锐的利刺不小心划过他们的颈脉。 有许多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叶笙一慌,一旦挑起私下的争斗,就必须分出胜负!也就是说,若被守在这里的影奴看到她们现在的样子,她就真的要与紫鸢决一死战了!她不能死,可她也不能让紫鸢死! 脚步声渐近,她有些急促地道:“紫鸢!快停下!阿笙求你好不好,停下吧……” 紫鸢身体一僵,呆呆地站着不动了。 正好有人走到牢外,“发生什么事了?” 叶笙刚要舒口气,却见紫鸢骤然一动,尖刺瞬间就朝着守卫而去!奈何她人小手短,锋利的锐器根本触不到那人分毫……她犹不甘心,口中“啊啊——”吼叫着,像是一头疯狂的野兽! 叶笙猛地扑了上去,想要拉回她,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扒着栏杆不放手,双目赤红地瞪着影奴。 那影奴见此,冷冷一笑,随后又招来几名黑衣人,指着紫鸢:“把她抓出来!” 06.规矩 叶笙见此,黛眉狠狠拧起,一把抱住紫鸢僵硬如木的身体,不让那些人带走她。 “哼,居然还敢负隅顽抗?”进来的两个人用尽力气拖、拉、拽、扯,却愣是没将这小身板给掀开!领头的那人讶异地扫他一眼,这少年虽看上去身形瘦小、弱不禁风,但身上仿佛蕴藏着无比强大的力量,是任何人也无法轻易击垮的。 叶笙抬头看他们,“她不过是开个小玩笑罢了,没死没伤的,何必当真!”说罢,将怀里的女孩搂的更紧,一双灰蒙的眼睛爆射出坚韧不屈的信念,防备之意尽显。 “莲司里,没有玩笑一说,既然敢对我动手,又没将我刺死,那死的那个就必须是她了!” 那人面无表情地说道,看也不看叶笙几欲喷火的表情,腰间长剑一拔,凛然的剑气直逼少女细白的长颈。叶笙再顾不得什么,抬起右腿竭力一蹬,生生将紫鸢逼得脱了手,同时也躲过了男人的致命杀招! 紫鸢这才恍然回神过来,通红的眼睛睁的溜圆,看到几个黑纱影奴朝她刀剑相向,瞬间吓得心胆俱裂!眼泛泪光道:“阿笙!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我就是睡了一觉,怎么会变成这样……”见她猛地丢开手中锐刺,恨不得将手脚缩进身体里的样子,叶笙不觉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丫头,方才定是梦靥了!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但由此可以看出,她平时忍耐压抑了多久的痛苦,也好……全都发泄出来了就好! “别怕,紫鸢,有阿笙在,阿笙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的!”叶笙低头轻哝了一句,才将癫狂的少女慢慢哄得平静下来。然后目光冷然瞟向穿黑纱的几人,语气似淬了毒一般,“是不是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 那黑纱男人轻轻抬了剑,对准她怀里瑟缩的少女,“是!” 叶笙倏地勾唇,三分轻蔑、三分狠辣、三分邪佞,“好!”随着她一声爆喝,被丢在地上手臂长短的尖刺蓦然落在了少年手中,而她身形突地从眼前一闪而过,极快地在空中留下几道鬼魅的影子,却难觅踪迹! 男人顿时一怔,未曾想在这些人当中也有身手这般厉害,且速度毫不逊色于四大护法的人,关键是对方竟然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他正要冲进牢内挟持女孩,一阵刀光剑影飞快在他周身炸开,像极了黑暗中的罂粟,美艳而致命。他一惊,神经紧紧绷起,多年训练下来的直觉令他忽地闪离了原地,腰身后翻的刹那,便有一道极光轻轻掠过半空,幸亏闪避及时,若再晚一秒,那速度惊人的长刺定能将他剖腹割肠! 这少年快是快,狠是狠,但可惜经验不够,原本能一击必杀的招,却让人生生钻了空子!若好好栽培,假以时日,可能连四大护法都未必是他对手! 男人心中有些惊惶,毕竟莲司的规矩摆在那里,今日不是他死就是少年亡……可是这少年身法奇特,并不像江湖武功,他拆不了他的招式,这样打下去,可能当真要落败! 叶笙捋起散下的长发,冷得极致的眸紧紧看着对方,“怎么,怕了?那我给你个机会自我了解如何?” 男人攥着拳头,听见这话募然怒起,长剑在空中寒鸣一声,剑花闪烁,猛然朝叶笙挥去,他这招看似高明,前后方死穴都被巧妙护住,但叶笙精锐的眼睛还是看出了破绽!她在男人身形离地而起的一瞬间,整个人化身一头凶猛的豹子,借势扑去,却在半途腰肢折起,头一低,只听一阵“叮叮当当”,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在空气中溅开刺眼的火花,叶笙背靠着地面飞行数米,从下而上硬接了几剑,紧接着扬手就是狠狠一刺! 右腿倏地被利器贯穿,男人吃痛,“啊”地惨叫一声,滚了几圈退到了安全区域。抬手摸了摸皮翻肉绽的伤口,遂目疵欲裂地瞪着少年,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啪啪啪……” 二人同时抬起头看去,见阴暗的拐道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人,青衫白裙,身姿窈窕,此时正慢悠悠从暗处走出来。 “好身手!”烛火的光芒照在女子娇艳莹润的皮肤上,金光流转,好似美玉。 这声音极是熟悉。叶笙深深地看她一眼,而女子恰巧也向她看来,两人陡然间对上视线,却谁也没有先移开。但闻她倏地轻声笑起,微微上挑的眼角弯起魅惑的弧度,意味深长地道:“果然与众不同,幸好那时候没让你死掉呢……” 叶笙收起全身攻势,拍了拍蹭了一地灰的衣服,也不表态,就这么站在牢房门口他们。但她目光中含杂的坚持却在无声表明:方才对决是她胜了,无论如何,都要按莲司的规矩办! 只有这男人死了,紫鸢才能安全! 然而女子却对她抛了个叹惜的眼神,仿佛在可怜她,又仿佛在嘲弄她,叶笙双眼一眯,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就在下一秒,远处的青衣女子忽然化成了一股青烟,叶笙一惊,正要飞身后退,不料那人速度奇快,武功奇绝,叶笙只觉全身上下被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抚过,还未来得及出声,几处大穴就已被她点住! 女子一笑,纤纤玉手摸了摸她的脸,叹道:“任何时候都别存着侥幸心理。乖郎儿,你想护着她,可说不定哪天,她就会挖了你的心,吃了你的肉,饮了你的血。青姐姐是在救你,晓得么?” 再看一眼叶笙此时双目赤红的样子,她这才心满意足,挥了挥手,便有两个黑纱男子气势凌然地冲了进去,一把抓起紫鸢就走。紫鸢吓得脸色苍白,嘴里呜呜叫着阿笙。 叶笙也白了脸,想要回头看看紫鸢,却怎么也都不了,泛红的眼眶内缓缓渗出一片晶莹。 紫鸢,是阿笙没用,不能保护你…… 青衣女子转身看了眼与叶笙交战的男子,语气忽然一媚:“你,也执行规矩吧!可别叫人误会堂堂青女还会包庇自个儿人。”说罢回头幽幽一笑,水袖轻抬,叶笙便飘然摔进了牢,“好了,小郎儿,青姐姐这就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这话才道了一半,她的身体便开始化作缕缕青烟,隐隐约约,朦朦朦胧,仿佛幻象。等她完全消失不见后,叶笙才觉胸口窒闷一舒——穴道解开了…… 07.魂断 离紫鸢被带走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 叶笙呆呆地抬头望着高耸的山峰,忽然觉得这里高得让她心惊,冷得让她瑟缩。那个明媚的孩子,现在一定是害怕极了吧! “嘿!在想什么呢!再不上去,今日的满桌佳肴可就化为乌有了。” 肩上突然拍来一只小手,有少女朗朗如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叶笙看着眼前满山刀刺,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转眸道:“不用了,再好的东西享受一次也就够了!” 姜婉疑惑地长长“唔”了一声,“在这里,所有人都想拼命活下来,但既然可以舒舒服服地活,为什么要糟践自己呢?” “可是离开了这里,我们能获得更好!” 叶笙声音淡淡,明明近在眼前的少年,却让姜婉一瞬间以为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呐呐道:“你想离开这里?你疯了吗!那些敢逃的人会受到什么惩罚,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叶笙忽抬眸浅笑,“连天都不收我的命,这区区莲司,又有何能耐?” 她这话说的霸气十足,此时此刻,这个单薄的少年郎眸中所迸发出的希冀与光彩,也如那点点灰尘微光一般,落进了她的眼底。即便是身处泉扃,也不能敛去他浑身锋芒! 姜婉向来恣意不羁,如今被叶笙一番话也说的有些蠢蠢欲动,侧目良久,突然伸出手臂猛地勾住她脖子,凑过去笑眯眯道:“好啊,那我姜婉也胆大包天一回,跑路之事且算我一个!” 叶笙一愣,随即果断道:“不行!此事尚无计划,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怎么能拖累了你?”她摇摇头看着星眸璀璨的少女,至少在这里,她身怀武艺,或许还能闯出一方天地、一丝生机!但若逃离失败,怕是千刀万剐都有可能! 她已经害了一个紫鸢,绝不能把姜婉也牵连进来! 姜婉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看着少年倏然紧张的面容,说道:“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吗,只是这里的人都太怕莲司,太怕那些能令人生不如死的刑罚,我找不到一个同盟,独木难支,就只好待在这里!叶笙,你不必顾忌我,如果真的要一辈子都困在这里,还真不如去放手一搏呢!不试试,怎么知道就真的闯不出这里?” 叶笙深深看她一眼,见少女眉眼间皆是狷狂之色,也不禁笑了。 “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孤儿,这条命是老天漏算的,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哎,你知道我的功夫是怎么来的吗?”少女“嘿嘿”一笑,继续说道,“说来也是一桩奇事!那会儿我跟着丐帮流落街头,一天出去讨饭,嘿,正巧被我那师父见到,他说我骨骼惊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就收了我当徒弟。” “可惜我师父脾气不好,练功练得不好就会打我,还不给我饭吃,打得狠了连着三天下不了床,那时候就想着,还不如去街头乞讨呢!后来,我师父被仇人杀害了,唯一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了。我几天没吃饭,饿昏在了路边……你猜怎么着?醒来之后我就被人贩子卖到一个青楼了,本以为凭我的姿色到哪里也能混口饭吃,可谁知此青楼非彼青楼,再一睁眼,竟然就到了这了!” “说起这个,叶笙,你有没有见过莲司的四大护法?我听说那里面就有一个女的,长得美艳动人,我来了这么久都没见过她呢!倒是经常看见一个自命风流的男人,啧啧……真是世风日下啊!” 姜婉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长串,见叶笙兀自淡笑不语的模样,也自觉没劲,她本来想用自己的身世套出她的来历,可人家貌似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她二人在旁聊得欢,这边刀山之上经过几番激烈争斗后终于有一人获胜。 接着按照惯例便是放饭时间,众人结成长队跟着莲司影奴前行,还未抵达目的地,老远就听到几声撕心裂肺哀嚎,那凄厉的喊叫缓缓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中,阵阵不歇。所有人都一瞬白了脸,目露惊惶,怯怯地朝一道暗门望去。 不知何时出现的蓝袍男子迈着轻佻的步伐走了过来,见到众人无措害怕的样子,笑吟吟道:“今日的行刑,便叫大家一起观赏好了!”说罢,那视线悠悠转了一圈,落在面不改色的叶笙身上。 姜婉见此,秀眉一侬,轻声问:“他好像在看你?” 叶笙道:“看就看吧,又不会少根头发!”她垂下眼,幽幽的眸光深处却忽地绽出一丝深沉。 有了那男子一句话,几个影奴便将他们朝那处暗门领去。门开的一霎,地上黄土飞扬,如铅云滚滚而暝,又似怒龙吞炎吐焰,恁地让人睁不开眼,但闻那门后有男人放纵的吼声低沉窒闷与女子嘶哑痛苦的喘息,仿佛万千恶鬼獠獠叫嚣,狰狞而残暴。 众人顺着窄道而走,不多时可见一处空旷暗沉的石屋。 屋内仅有一张以千年玄铁锻造而成的巨床,床上有三男一女,皆衣不蔽体,浑身裸赤,他们进来之时,正当有一人从那女子身上爬起,换另一人俯下身去。 高大健壮的男人与娇小瘦弱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只听女子凄厉的高呼,男子胯间巨阳之物如一根铁棒深深嵌了进去,那高高挂在臂上的莹白双腿开始激烈地颤动起来,似是禁不住这极致的欢愉,十根玲珑脚趾紧紧蜷起。汗液从男子麦色的肌肤一路滑过,缓缓消失在股沟之间,他动作凌厉,仿佛带着千军万马之势,狠狠撞击着身下女子胴体,传来“啪啪啪”的水乳。交融声以及女子高昂的吟叫声…… 这场景香艳萎靡至极,不少少男少女都羞红了脸颊,垂下眼睛不敢再看。 但耳边经久不息的放浪声音却分毫不差地透进了心底,有不少人也开始跟着重重喘息,嘤咛声从喉间逸出,又霎时被拼命忍住! 叶笙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床之上,似是难以接受,那女子肆意承欢的娇容分明与印象里的清秀少女有哪里不同,但她再也看不清,分不明。两双巨掌游走在她白皙的身体,时而轻抚精致的锁骨,时而挑拨小巧的嫣红,那还未完全发育的身体被男人们玩弄得颤抖不已。此时,正在运动中的男人双手骤然一个用力,那软得再无挣扎之力的少女便如破布娃娃一般被他抱在了怀里,胯下几个猛烈的冲刺挺进,少女微眯着的双眼倏地睁大,细长的脖子朝后一仰,发出声声难耐的长嘤。 她酡红的双颊似被情事浸染,朱唇微湿,迷离的水眸如曜石宝珠般光华粼粼,显得分外魅惑。 这不是紫鸢!这不可能是紫鸢!叶笙不禁倒退一步,有人在后面扶住她,悄声问她“怎么了”,可她似完全没有听见般,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少女,仿佛要辨认出她身上所有的不同点,来推翻心中滔天的罪孽! 都是她……是她害了紫鸢! “不——” 平地一声怒吼! 叶笙如发了狂一般疾掠上石床,那三名威猛的汉子瞬间被她拧断了喉咙,姿态诡异地倒在了地上。 “紫鸢!”她抱起少女遍体鳞伤的身体,不忍心看她身下泛滥成灾的鲜血,紧紧抱着她的头,擦着她脸上的泪痕,“紫鸢乖,不怕,阿笙来救你了!”她说着,突然有一行热泪从眼眶淌下,是阿笙不好,阿笙来晚了! 紫鸢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感觉到有滚烫的东西落在眼皮上,顺着眼角缓缓流下,便笑了,她知道,她的阿笙来了!真可惜,她本来想一直陪着他的,他一定不知道,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他了,那样风姿俊秀的少年,怎能不让她心动?真是可惜啊…… “阿……阿笙……”紫鸢抬手摸了摸少年冰冷的脸颊,有热泪从眼中滋出,“我想回家……我还想……见妹妹……” 叶笙猛点头,“好,好,回家!回家见妹妹!” 紫鸢慢慢闭上眼睛,笑得迷人而落寞,“阿笙……我真的好喜欢你,但我不想……在下面看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她说着,倏然从唇中喷出几口鲜血,叶笙慌忙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有些颤抖地抬头看去,却见少女安安静静合上了眼睛,再也没有了将剩下的话说出口的机会…… 叶笙沉默地抱着紫鸢逐渐冰冷的身体,看也不看那些躲在暗处正要悄悄接近她、制服她的影奴们。 08.还命 蓝袍男子目光悠悠落在石床之上的素衣少年身上,手中折扇一合,十几名影奴身形如鬼魅,瞬间朝她扑去。然而叶笙却依旧无动于衷,双手紧紧抱着已然死去的少女,整个人如母鹰护雏一般将她护在了怀中。 影奴们目光森寒,只当那少年是怕了,心生轻慢。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呆若木鸡的少年却在刹那间移动了身形,众人一惊,四下搜索,只见那人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将少女慢慢放到地上,又解下自己的外衣温柔为她披上。 那模样,好似根本不在意十几个高手的围攻! 人群中的姜婉不禁有些为她担心,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影奴们脸色发黑,空气中十几把利刃的光影交错重叠,只待割喉饮血。不料那风云不惊的少年又突然起身,却没有看向危及性命的杀手,而是直直朝一旁优雅浅笑的蓝袍男子望去,那宁折不弯的双膝突然缓缓跪下,只听他声音清冷,有如斯雪凝般的润泽,“求你,为她安葬!” 然而那对膝盖还未触及地面,便倏有厉厉诡风呼啸而入,原本眸中带笑的蓝袍男子脸色大变,身形猛退两步,两手恭敬地高举于前。他垂下的眼角扫过地上逶迤的绛色华服,不禁将头垂得更低。 有女子妖娆挽歌的声音带着轻笑响起:“月峥,你暨越了。” 以及一个沉如钟鼓的声音缓缓接道:“自己去慎宫领罚吧……” 蓝袍男子不敢不从,他知道今日所作所为已然破坏了莲司的规矩,于是朝着绛衣男子深深一揖,恭顺地退了下去。 叶笙垂眸不语,即将跪到地上的双膝好似被一双手轻轻托住,再也弯不下去。 空气中仿佛有阵阵冷凝暗香幽浮蜿蜒,所有孩子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一阵风倏然刮去了外面。姜婉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神时,周围已不是那间暗房,有影奴带着他们朝另一扇门走去,所有人似乎都不记得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男子冷哂的声音远远传来:“本座不需要只会示弱的废物。” 指甲掐入掌心,叶笙却拂感疼痛,倏然凶狠地抬眸看去……然而,那漫到唇边的恨意却硬是被那男人魔魅的容颜震慑得一干二净……她甚至难以控制住自己的目光黏去他身上! 从下往上看去,长及脚踝的三千乌发无风而动,蹁跹缠绕在他雍容繁冗的绛绶长袍上,那逾媲美玉的胸膛仿佛苍山上的万年冰雪,精致诱人的锁骨宛若天际一线…… 叶笙陡然闭上眼睛,听着胸口砰砰乱跳的声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即使没有再往上看,方才那惊鸿一瞥间,也恍然看到了那张虽被面具覆盖了半面,仍足以祸乱世间的妖颜!她知道若自己没有极深的定力,必会瞬间被他夺去意识,摄走心魂!这男人实在太过诡邪,仿佛浑身上下都萦绕着重重阴冷之气,那是从最先的一个眼神开始,就令她无法抑制惧怕的存在! 她抿唇凝目,盯着自己的手指缓缓却坚定地道:“我要给紫鸢安葬!” 暗房一刹窒闷起来,好像有浓重的煞气掺杂在空气之中,良久,才等来男人的回复,“作何交换?” 叶笙冷声道:“慎宫,我还你半条命!” 她感觉男人的目光有一霎落在她身上,半晌淡淡移开,语气恬适:“你的命本来就是本座的。”她正心中一紧,不料前方衣袖擦破空气的声音微微一响,紧接着有女子体香媚惑,似近在身旁。 叶笙徐徐抬眸,暗室中早已不见了那道诡戾的身影,而青女一张绝色容颜正挨着她左畔的少女,吐气如兰,“哟,可真是死透了呢……”拳风骤出,袂袂衣角掠出青影,眨眼将动手的少年按在墙上。叶笙双目喷火,定定地看着她。 青女额上紫螺般妖媚的蔷薇花钿蓦然绽出几分凌锐,玉葱般的柔荑掐着少年纤弱的咽喉,周身气势咄咄,却在唇间变幻出一抹温柔浅笑,“郎儿,又调皮了不是,你青女姐姐若真能轻易被你伤了去,趁早啊,这莲司四护法之位就禅让给你得了……” 见她眉宇间皆是恼怒之意,青女反倒笑得愈加灿烂,手上力道一松,少年便从墙上滑了下来,“走罢,这丫头我会命人好生安葬的。我们这便去慎宫吧,郎儿放心,有青女姐姐在,那些人不会太为难你。” 慎宫,传闻中莲司的百般酷刑一概出自那里,任何人坏了规矩,需要松松皮骨,便直接送去慎宫,那是一个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凭你是铁骨铮铮,还是傲骨嶙峋,抑或宁死不屈,总之一旦踏进这里,便再没有了选择生与死的机会,慎宫的人要的不仅是命,还有你罪恶的灵魂! 甫一踏进这活生生的阿鼻地狱,便是心性良好的叶笙也不觉胃中汹涌翻滚。 皱眉朝最先一间牢笼里的男人看去,不,或许现在已经不应该称他为人了! 但见他躺在一张床上,两臂已被割去,膝盖以下的腿被绳子紧紧捆在两块厚木板之间,两侧满满当当插着一十二根铁楔,却一丝鲜血也未曾流出,那些碎骨残渣包裹在松垮的皮囊里,好像孩童的零食袋一般,他目光呆滞地望着上方,连有人进来也浑然不知。 叶笙路过他的牢房,顺着他的视线抬头一看,才发现他头顶吊着一颗人头,隐约是女子的骨形,脏乱不堪的发丝垂下,仿佛温暖的双手,欲要缠绵拥抱她的爱人。 “这是莲司里犯了通奸罪的男女。”青女见她目光暗沉,颇为好心地开口解释,“女子被剜了双眼、剃了嘴唇、削了鼻子、割了耳朵,躯体投去了虿窟,当真男子的面,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了。” 走过第二间,也是名男人,他浑身****地抱着一根赤红的铁柱,传来焦肉腐骨的恶臭,后庭被塞着一根朱色的物什,露在外面的手柄状似梨花,有干涸的血迹大片大片凝在他腿间,触目惊心! “这是觊觎主上美色的下场。”青女嫣然一笑,轻轻说道,“他不仅要受皮开肉绽之苦,还要历梳洗、灌铅,方能一死,为自己曾经犯下的欲念恕罪。知道开花梨吗?那是赢勾从上古书籍酷刑残本中发现的一样精巧刑具,将花苞完整塞入,按动柄上暗扣,便会‘砰’的一下从里面爆开。呵呵……如何,我们的慎宫是不是很有趣?” 叶笙闭上眼不再看,清心静气,果断地将此女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这不仅仅是在摧残肉体,更在虐待他们的精神,就算侥幸不被酷刑折磨死,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慎宫呵,果然闻名不如一见。 走过几十间牢笼,便到了行刑的耳室。青女站在门侧笑吟吟看着她,“这是专门为你们这些奴隶设下的刑房,不用怕,挨个几鞭就好了,赢勾的手很巧,不会伤到郎儿娇嫩的皮肤。若真打坏了,姐姐可是会心疼的!” 站在耳室阴暗角落的灰衣男子听到声音偏头看来,手里不慌不忙挑了根似小指粗细的藤鞭,姿态冷淡地招手让叶笙过去,指着窗口天光下的十字桩示意她自己把自己捆上去。 好笑,这种事还要自己动手,是想砺砺她的心气么? 叶笙不咸不淡傲睨男子一眼,“要打就打,何必磨叽,我叶笙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临阵脱逃的宵小!” 青女黛眉轻佻,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其实她方才话中大有宽慰之意,赢勾手段了得,表面不伤皮肤分毫,可内里却必定骨裂肉绽,绝不比外伤好受!许多七尺男儿都在这鞭下痛哭流涕,咬舌自尽过,他这么一个弱不胜衣的少年竟如此大放厥词?顿时,连她也不禁暗自瞠目。 赢勾冷若冰霜的脸倏然勾勒出一丝笑容,仿佛对少年的话有些嗤之以鼻,又似是刮目相看,“既然受刑的人都这么说了,赢某自当如愿。半条命,估摸着五十鞭,到时且别怨我下手太重!” 叶笙欢噱大笑,朗朗笑声从窄隘的耳室一路传出,不像是去受刑,倒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噙齿戴发,煞是豪迈不羁! 09.受刑 穿过葱茏雅林,正巧天光微暗,甬路相衔,山石点缀间,只见不少白接骨簪簪竞放路旁,却比妙手匠师牵藤引蔓花费数年心血所培育的奇花异蕊更为芬芳多姿。又行百十步,有小溪绕桥罅流泻,汩汩汇去深潭。桥以青石为砌,白玉为阑,两头刻避水趴蝮,精雕细琢,俨而雅之。 错落的卵石幽径划过一袂玄色衣角,来人踱步于绮丽美景之中,悠闲肆意。再行数米,视野渐渐开阔,飞甍入霄,丹楹刻桷,重檐九脊半遮半掩,皆隐在霏霏云杪之中,独见十二扇八尺殿门严丝合缝,刮楹达乡,雕梁画栋,人立于前,顿觉一股僩瑟之气席卷而来。 玄衣人从暗门徐蹒入内殿,但闻缕缕幽香浮动于鼻端,霎时去了身上浅鲜的疲乏。他敛袖祗揖,眼梢微抬,千重帐后模糊有一人斜倚在釉里赭花卉纹宝座上,云子榧木碰撞相击之声清脆,一如虞山天台寺内的九转银铃。 玉殿极深处,有人慵疎说道:“哦,琴涯你来了……本座那几个弟弟又在玩什么花样了?” 琴涯道:“幽州逢旱,几位殿下上疏天听,赈灾安民去了。” “拨了多少?” “一应物资折算下来,约黄金三百万两。” “呵,本座那好哥哥哪?” “太子仍于东宫颐养生息,未曾谏书。” 百里鹤修眸一掀,忽地挑出些兴味,手上玩弄甚久的白玉棋子缓缓落下,却忽然转了话题,“莲司那边如何了?” 琴涯髭须微动,垂目道:“这批孩子当中有许多天资颖悟的,则年便是莲司手里无往不利的兵器,一旦开刃,必见血封喉。” 幔后的人似极为满意,又问:“灵玉下落?” “影奴于青州九江堰交手姬氏血卫,折损十余人,终获赤璋,眼下正快马千里送往中州临邛,预计七日内可抵达。” 那人慢慢吞吞“嗯”了一声,再问:“对方如何?” “血卫三十余人一个不留!”琴涯略停了停,继续道,“公子策重伤落江,生死不明……” 即要落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帷幔之中,只见颀长身影缓缓披衣而起,长袖轻荡,一盘风云际会的江山棋局便瞬间毁于一旦。声音落地如珠,颗颗凓冽,绽于堂前:“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琴涯身躯微俯,沉沉颔首,“是。” 此时,莲司慎宫内。 赢勾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少年,见他双腿打颤,浑身虚汗,贝齿死死咬着唇瓣,咽下将要破功的惨叫,仿佛下一秒便会瘫倒在地。可他等了半晌,没有等来期望中的讨饶,反而被那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少年投来极为轻蔑的一眼。 他眉头一皱,与身旁观刑的青女互觑两眼,眸底有同样的不可思议。 叶笙艰难吸了口气,这慎宫的鞭刑还真不是吹的,她衣衫未破,肌肤未伤,却分明感觉到那携着森森寒气的一鞭下来,自己肋骨生生断裂的声音! 她不敢叫,甚至不敢张口,因为她怕喉中压抑着的脓血会不管不顾喷涌而出,怕让这些视人命为刍狗的人看笑话!即便她身份低微又如何,即便这慎宫如狼似虎又如何,她叶笙就是要他们尝尝,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那种被他们踩在脚底的人藐视的滋味! 叶笙眸中掠起一道轻慢之色,抬手就狠狠朝腿上已然糜烂的伤口抠去,疼痛袭来,她闷哼一声,却陡然站得更直! 青女一向散漫的笑容慢慢从容色倾城的脸上退去,她抬眸注视着面前不屈的少年,久久不语。这辈子,除了主上以外,她从未佩服过任何人……可今日,在这莲司暗无天日的慎宫之中,她却忽地为一人心生了敬意! 连赢勾都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执拗的犯人,不觉出声提醒道:“还有十八鞭!” 十八鞭…… 叶笙眼前微微模糊,在晕眩袭来之前,抬手又猛地刺进伤口,嘴里腥味浓郁,熏得她几欲呕吐。 便在这时,从耳房外抬过一个人,她侧目看去,只见白天威风凌凌的蓝衣人此刻血迹斑驳,却在经过这边时悠悠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叶笙顿时目露怒火,就是这男人将他们带进了暗室,让她亲眼看到紫鸢的惨死!虽然知道这定不是他一个人的裁决,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心中对他的滔天恨意! 背后细鞭一道接一道,叶笙陡然闭上眼睛,掐着腿默数:十四、十三、十二、十一…… 剩最后十鞭时,一旁青女忽然间出手,纱幔卷上赢勾高抬的手臂,再难挥下,她目光之中不见笑意,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赢勾一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青女见他这般,便放心地收了手,绝美的脸上重新绽出媚笑来,“半条命,四十鞭就够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那倔强的少年忽地松了心中那口气,晕在了地上。 赢勾摇了摇头,十分爱怜地抚了抚藤鞭,转身朝角落走去,声音淡淡:“别让他死我这里,慎宫不替人收尸。” 但闻身后疾风一掠,耳房中业然不见了青衣女子与半死昏迷的少年。 叶笙醒来时,并不是在阴暗的慎宫或是潮湿的牢间,她趴在一张极为精致的软榻上,闻着屋内惑人心神的熏香,抬眸扫视一番,偌大的屋中竟摆放着许多姑娘家的玩意儿。正对面的梳妆台上,一面菱花铜镜映出她此时枯槁的形容,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灰蒙蒙的睡凤眼中满是憔悴,好似病入沉疴。 房门乍开,只见青女着了件松垮的白袍袅袅走来,衣带随意挽着,行走间,甚至能看到内里一抹红色的兜纹,隐约绣的凤穿牡丹,衬着她那张祸国殃民的脸,端的是千娇百媚,风华无垠。 叶笙看了一眼就转过了头,这女人不会不知道她性别为‘男’吧!居然还敢穿这么暴露。 青女见他移开视线,不觉轻轻一笑,将汤药放在案旁,伸手就要撩开他的衣服…… “喂……”叶笙忽然打断她的动作,“男女授受不清。” 谁笑青女笑得愈发灿烂,罂粟般的朱唇缓缓靠近少年莹润的耳畔,气若幽兰,“郎儿,姐姐果然没有看错你,以后你就跟着姐姐混吧,恩?” 叶笙嘴角猛抽,“大姐,虽然你救了我,但我真的对你没兴趣,不好意思……” 冶丽的笑容一刹僵在唇边,“你叫我什么?” 对于女子突如其来的怒火,叶笙先是有些不知所以,随后才恍然大悟地明白缘由何在,顿时有些无语,沉默了下去。 “咣啷——”案上的汤碗瞬间被砸了个稀碎,青女扭曲着面容看了她半晌,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叶笙看着流了一地的乌黑药汁,此时此刻,也只得嘴角抽搐——她才十二岁啊姐姐…… 10.慕府 自幽州十一城频频降临天灾,秦帝不惜耗废巨资将中州虞山天台寺大肆修葺了一番,此六年间,每逢农历初一皆携文武百官进香拜佛,以求国泰民安。不知是否是秦帝诚意感化了上苍,其后六年竟真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一派欣欣向荣之气。 刚入大寒,临邛接连几日皆是雨雪瀌瀌,长街景色翳翳,枝桠枯荣,白石苍苍,满眼皆是一色,不禁使人心中戚戚。 漫天大雪中,有一辆不起眼的青盖安车悠悠穿行数里,所过之处无一不是闲人避让。主人似乎很是焦急,不时从厚厚的帏帘内传来催促之声,轮轴重重轧过地面,扬起细碎如沫的雪渣。 穿街过巷,复行数里,终于停在一座门庭若市的府邸前。 来不及取来杌凳,便从车内探出一个着缠锦镶毛乌斗篷、头戴旎黑兜帽的身影,直接踩着车夫的背慌张落地,随手理了理长襟,又接过下人递来的礼品。 他徐徐抬起头来,乍见铁画银钩的三个烫金螺匾大字——“慕王府”,好似被吞噬在重重霏霙之中,有一瞬,竟无法看得清晰。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三个字就足以令他们感到胆战心惊,短短七年时间,这里的主人从无权无势的遗腹子,到能与东宫分庭抗礼的野心家,可见慕王府主人的心机城府之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仿佛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这些人臣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何不惧,如何不怕? “劳烦通禀一声,兵部尚书孔文韬拜见。” 他抹了把额上虚汗,静候门前。 再过几天便是新年,平时明面儿上不敢送礼的,便趁着大好时机赶紧送了,有不好相求的事情,也赶着日子一并求了。听说送去东宫的礼品更是数不胜数,那位谦和的太子笑盈盈一概收下,但等新年一过,却又给挨家挨户送还回来,但到底是将表面功夫做的极好,也不扫了各家面子…… 孔文韬四下一望,除了他一个,再没有人前来拜访慕王,非是不敢,而是慕王早便有言在先,不让人过府打搅。 而他其实也是趁今日大雪封门,偷偷前来!毕竟他一个当朝权贵,与秦帝并不信任的王爷私下授面,传出去,怎么都不好听! 垂目盯着手上厚礼,为了那个不成器的独子,再深的泥潭他也要闯上一闯! 风雪交加中哆嗦着等了半刻有余,回禀的门房才不急不缓地从府内踱出,对着发丝凌乱颇有些狼狈的朝廷二品大员施了个礼,方悠悠说道:“主子身体微恙,概不见外客,大人请回吧。” 孔文韬一愣,他掌管兵部二十载,怎么说也可算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向来只有给别人下马威的份,不想今日却叫他尝尽了苦头。 他呼出一口白气,耐着性子道:“请容小友再去通禀一次,就说下官确有要紧的事!” 门房小厮颔首,转身去了。 又过了半刻,门房从府内悠悠走出,微微一揖:“我家主子说了,再要紧的事也不见。” 孔文韬锁眉沉吟,心中冒出几分疑惑来,这位慕王爷如此揪着他儿子不放,难道不是为了威胁他这个尚书,从而牟取利益么?一次不见便罢了,他只当是下马威,但两次还不见,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连续吃了两次闭门羹,再极力掩饰,他的脸上仍然渗出了丝丝不悦,但又一想,自己的儿子在这虎穴之中不知要受多大的罪!于是强行按捺不满,思忖了片刻,又道:“听闻主染了风寒,孔某略备薄礼,前来探望。还请小友再行通禀。” 这下连始终淡然的门房也忍不住觑了他一眼,见他犹自不死心,也只得点头道:“大人请稍后。” 再候了半刻,门房复返,却带来了一个不同前两次的答案:“大人请进,随我前来。” 孔文韬颔首,动了动已然僵硬的双腿,跟着门房进了府。 那位不被允许上朝却能掌控帝都风云的慕千岁,果然心思难测,举世无双。哦不,或许说,唯有东宫那人才能与他相媲美了吧! 孔文韬心中一叹,便随人进了一间内室,室中燃有两盆炭火,与外间天寒地冻成反比,炙热而滚烫,霎时去了一身寒意。衣上冰渣消融,化成点点水渍,晕在深黑的大氅上。 门被轻轻阖上,孔文韬摘下兜帽,这才着眼打量起房间,似是专门为了待客而设,仅一张弦丝雕花细木香案并两方鹿毛软席、一对青铜九醨百合精鼎、四幅出自名家之手的仕女丹青图,还有案上一只突突沸腾的枣泥小炉,泛着袅袅烟韵,简洁而雅致。案后有一人慵懒倚着靠背,面前隔着回纹云锦珠绫华帐,看不清容貌,明明是一道孑然孤冷的身影,却似携着千军万马之势,凌厉而张狂,一瞬令他喘不过气来。 从他七年前回到大秦,便一直待在圣上封赏的府邸之中,一步也未踏出,没有人见过这位传闻中的慕王爷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就像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暗中牵制了半个朝廷一样。 孔文韬正要下跪行礼,却听帐后传来个声音:“孔先生坐吧,既然不是以兵部尚书的身份过府,便不用行礼了。” 他微微一怔,随后不再多言,径自坐在了案几对面,目光定定看着前方,似要穿透眼前碍事的帘子,将那人看个分明! 茶水汩汩,热浪滚滚,他似在这里候了多时,仿佛早已知道他会于今日上门求见。 虽说慕府权势滔天,令东宫也不得不忌惮,但再大还能大得过圣上?想拿他儿子逼他就范,莫说那位深不可测的太子,就是其余几个头脑简单的皇子也不会想出这样有害无利的招儿来! 要知道在权利的漩涡中浮游挣扎,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即便能令他低头一时,又如何他保证将来不会反咬他一口?这样的棋子太难掌控,也太危险! 他在心中拟好措辞,开口道:“犬子胆大包天,竟敢夜闯慕王府,老夫今日是特地前来请罪的!只是……殿下私下扣押,怕是不合法度吧?” “哦?什么法度?” 孔文韬一愣,没想到这慕王爷还是个喜欢耍无赖的! 他正要开口解释,没有圣上的谕令,除了刑部和大理寺,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拘留犯人,就算是千金之躯的王爷也一样!只是话到嘴边,却被那人生生打断:“本王只是与先生开个玩笑罢了,令子安然无恙,现在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先生大可放心——对了,今早出门时,先生可有避过耳目?” 孔文韬皱了皱眉,虽不知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但还是很快答道:“老夫从后门离开,中途换了一辆行车,应当没有耳目跟随。” “呵呵,当真没有耳目跟随?” 他如此反问,瞬间令孔文韬浑身僵了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茶烟在他面前飘扬聚散,明明屋中温暖,他却陡然如坠冰窖,冷汗一层层泛上额间。 他终于知道了,这男人抓了他的儿子,却又为何无缘无故放了他!他这是……在逼他呀!他故意引他前来,并拖延时间让被甩掉的探子跟上来,然后……所有人都会怎么想?兵部尚书孔文韬鬼鬼祟祟离府,原来是要去拜见慕王爷! 这个男人要的并不是一时的好处,而是永远的忠诚! 有了今天这一遭,各大阵营都会将他列入慕府的名单,他就算生了一百张嘴,也狡辩不清! 孔文韬霍然颤抖起来,东宫与各皇子之间的兄弟阋墙、明争暗斗,他聪明地选择了明哲保身,却不想……到头来还是躲不过此劫! 想到这,纵是在朝局中历经多年风雨的栋梁之臣也不禁苦笑一声。 “先生何故愁眉不展?可是嫌这‘巴山绿焦’不合心意?” 孔文韬骤然回神,面上一笑,“王爷说笑了,‘绿焦’乃茶中之王,老夫怎敢厌弃?只是这品茶之人心中戚戚,纵绝世珍品入口,也食不知味,如同嚼蜡矣。” “哦?那先生因何而虑?” 孔文韬闻言身形忽起,退后一步直接行了个大礼,头抵着手背,声音微沉,终于认命道:“望王爷高抬贵手!” “先生此话怎讲?” 孔文韬虚汗一冒,声音更低,“老夫愿为王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帘后那人一声轻笑,却将孔文韬生生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先生此话差矣,本王与先生只是君子之交,以茶会晤罢了,恩?” 孔文韬心中大石却倏地落地,起身长揖道:“多谢王爷!” 走出深宅时,大雪未停,卷着风稀稀疏疏地飘着,长街之上不见熙攘,反而有种淡淡的寂寥。孔文韬沉沉地发出一声叹息,背后辉煌的朱门碧瓦似一张巨口,牢牢咬住了他的七寸。 他不敢回头,脚底生风,就怕慢一步,便真的是万劫不复! 11.放纵 孔文韬告辞后,那人静静在屋中独坐了一会儿,直到炭火稍熄,屋中有些冰冷,这才起身朝门外走去。 风雪卷起他的玄色长袍,猎猎作响,他一步不停,径直从暗门穿过,走进了宏伟而深寒刺骨的内殿。 有丝丝血腥味绵延开来,夹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喘息。绕过十二扇柞榛木梨心围屏,抬目眺去,便见一袭紫霞机巧双鹤红袍华裳的男子凌乱地躺在乌木鎏金宝象缠枝榻上,修长的手臂搭在额间,似乎极是疲惫,那广袖之下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晶莹肌肤,足以令人呼吸停窒。 榻前有两名影奴低眉顺目恭敬相立,手里着两对紫金琉璃刻鸾纹精鼎香炉,正袅袅泛着烟气儿。云雁锦绡麋软毯上跪坐一人,青衫白裙,容貌脱俗,正是青女,她素手执囊,么指上似还缠绕着一尾金花银蛇,顺势一看,只见狰狞的蛇头狠狠咬在男人白皙的腕上,不过须臾,银蛇竟浑身泛黑,疲软地缩回了身子,任由女子将它送回了布囊之中。 琴涯看得直皱眉,等到男人收回了右手,才开口道:“自得到了赤璋灵玉,主上六年来都不曾发病,为何今日?”他目光扫去青女的脸上,有些凌厉。 青女摇摇头,眉宇之间也是忧色:“莫不是灵玉能解百毒的说法当真是个传说?” 六年前,他们动用半个莲司,寻遍三国,终于找到了赤璋灵玉的蛛丝马迹,为此,他们不惜与整个南晋王室作对!可是照今日的情况看来,灵玉虽奇妙,却还是不能彻底根除毒素! 琴涯向来稳重,此刻也不禁有些忧虑,“据我所知,灵玉共有六块,分苍璧、黄琮、青圭、赤璋、白琥、玄璜,难不成唯有找齐所有的灵玉,才能达到解百毒的效果?” 青女闻言蹙眉:“可光是赤璋一枚,就耗费了我们整整十年的时间,要找齐六块,谈何容易?” 琴涯一默,是啊!谈何容易? 榻上的男子似是被他们吵得不能入睡,身体一斜,慵懒地支起腰,靠在暗红色金线蟒引枕上,邪肆的笑容微微一勾,仿佛并不在意他们二人谈话的内容,那宛如羊脂玉般白皙的手里捂着一只珐琅浮雕手炉,另一只则时不时把玩着腰间一块殷红似血的老坑美玉。 青女垂着眼帘不敢看他,小心地说道:“主上,是否要下令寻找其他灵玉?” 百里鹤仰着天鹅般的长颈,如鬼魅一般的黑发缠绕在指尖,声音阴怖而惑人,答非所问道:“莲司那批孩子,还有多少人活着?” 青女答道:“两百一十一人。” “两百?”那音调幽幽一勾,好似极为盎然,“是时候去‘幽冥幻地’了,安排下去,本座只要五人。” 青女愣了愣,随后颔首,从殿中退下。 琴涯尚一袭玄袍立在远处,听到那般残忍的话却也无动于衷,只是将目光落在榻间,“爷不问问琴涯关于孔文韬一事吗?” 男子斜眸轻轻阖上,抬手挥了挥,“本座信你。”说罢,一个翻身,睡去了。 莲司内一间偌大的华丽房间,所有人皆换上了崭新的衣物,被安排在此处听候命令。两排长约七米的桌上摆着五花八门的佳肴美酒,身后是泛着氤氲之气的温泉汤水,长长的纱幔自房梁垂下,掩去一众美人曼妙的身姿,却依然能模糊地看见那些裸露的****与勾魂的蛇腰,嬉戏耍闹声不绝于耳,令人心中喷火。许多人都被这样的场景看得炫目不已,仿佛已在人间仙境,浑然忘记了他们此时的身份,不过只是莲司的奴隶。 叶笙穿着宽大的白衣亵裤站在一盏灯台之后,手边站着一袭白裙的姜婉,两人在袅袅水雾之间悄声交流。 姜婉:“上次那道密门,我已经偷到钥匙了,找个机会再去看看?” 叶笙:“好。” 姜婉:“你说他们忽然把我们聚到这里想干什么,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这六年来,她们几乎是偷着摸着地将莲司大大小小的暗室都探索过了,却始终没有发现通往外面的路,真是奇怪! 叶笙:“不会,要是发现了,以莲司的手段直接便将我们送去慎宫了,不会搞这些把戏。”她说着,余光瞥了眼身后艳景,冷冷道,“大概是想让我们在临死之前好好享受一番!” 姜婉一惊:“啊?什么意思,他们要把我们全都……”她目光扫过两桌满汉全席,剩下的话全噎回了肚子里。听说死刑犯在行刑前也要给饱餐一顿,这么看来今日的确是一场鸿门宴啊!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几个影奴跟在青女身后慢慢走了进来,环视一圈屋内所有人,见他们年轻的脸上虽有畏惧,眸底却满是神采飞扬,不禁嘲弄地够了勾唇。 灯台之后的二人也陡然闭上了嘴巴,沉默地看着他们。 “呵呵呵……大家不要拘谨,吃好玩好,这是青女姐姐送给你们的礼物,可喜欢吗?”女子娇笑连连,径自端起一尊酒杯,仰头将杯中美酒饮下,吞咽的喉咙一起一伏间,叶笙明显地感觉到所有人急不可耐的艳羡目光。 他们每天在地狱里摸爬滚打,过着号寒啼饥,茹毛饮血的生活,突然间有人送上满桌佳肴、酒池肉林,恐怕任谁都会把持不住! “嗷——”就在青女七分魅惑,三分讥笑中,两百余人骤然不顾一切地扑向桌上垂涎已久的美食,有人拎着酒咬着鸡腿儿“扑通”一声跳进温泉,一把抱住美人酥软的身子,大笑中,鸡腿噎在了喉间,他脸色煞青,竟在神仙般的遭遇中一命呜呼了!那美人却面不改色地推开男人僵硬的手臂,转而投去另一个跳下温泉的男人…… 叶笙蹙着眉头看着眼前一幕幕放浪的画面,暗暗摇头,怪不得佛曰:财色于人。人之不舍。 心中有欲念的人,终是看不破这层表象。 姜婉也叹了了口气,正要感慨,却敏感地察觉到青女的目光朝这边移来,她眼疾手快,赶紧拉着叶笙跳下了身后的温泉池里。两人憋气在水底游了一会儿,终于去到温泉对岸,隐在了腾腾白烟之后。 室内嘈杂声此起彼伏,不时有酒杯落地的清脆声、争夺食物的打闹声、劝架的叫嚷声、男女唇齿间的喘息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叶笙闭着眼睛倚在冰凉的石壁上,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六年前紫鸢香消玉殒时的残忍画面,顿时有些头痛欲裂。 却是不知道,今日这一番纵情欢乐后,又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12.深渊 寒风飒飒刺进皮肤,仿佛千刀万剐般,茫茫大雪垂落眉梢,带着化不去的凉意。他们仅仅穿着一件单薄至极的布衣,在雪虐风饕中瑟瑟发抖,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抱怨这该死的天气。 所有人苍白的脸看着前方,两座陟阜耸天立地,宛若一双巨掌托在云层之间,崖与崖之间有一座铁索木桥摇摇欲坠,每隔三尺都架着块纤薄的木板,在阴风阵阵中不断颤抖,发出“咔咔”的支离破碎声。 莫说两百人,这样脆弱的木板,能不能承受五十人过桥也是个问题! 叶笙舔了舔干裂了唇瓣,看见向来漫不经心的姜婉也拧紧了眉头,显然她们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桥底下是深不可测的万丈龙渊,若真的掉下去,只怕性命难保,如此看来,便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过到对面去! 既这般危险,为何不逃? 叶笙眯着眼睛朝身后瞄去一眼,只见幽幽暗暗的洞口前,三十名嗜血成性的影奴面无表情地站着,目光如隼,嵌着浓浓的杀气,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其中两名影奴手里薄如蝉翼的弯刃上,正汩汩淌着鲜血,一滴一滴,缓缓浸红了脚下莹白的积雪。而在他们不远处,躺着两名被残忍分尸的躯体,业然看不出是何模样,只能从他们身上所穿衣物来辨别男女。 当时也只闻得两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回头之时,刹那血色漫天,竟比那搓绵扯絮、摧枯拉朽的狂风暴雪还要来得触目惊心。 这六年来,叶笙的武功逐渐达到高手之列,但凭她一人,也是绝逃不出三十名影奴的联手攻击。所以,她十分认命地将目光投去了铁索木桥之上,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尽量多的人过去。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自然是先出发的较为安全,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木板什么时候会碎掉! 摸了摸腰间匕首,这是她身上唯一一把利器,也是莲司在将他们带来这里之前给每个人都分发的东西,她试过,劚玉如泥。便不禁冷笑一声,这是想让他们在危难时刻有个自我了解的机会吗? 尚在笃思,便听见一声令下,青女长而黑的发丝在空中扬起迷人的寒弧,美艳的容颜上却透着掩盖不去的慈悲与怜悯,她望着一个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年轻孩子,笑得宛若普度众生的佛祖。 桥口挤满了人,谁也不甘落后,将生的机会让给别人,就在你推我攘中,突然一个清脆的“喀呲”声伴随呜咽寒风灌进叶笙的耳朵,她蓦然脸色一紧,朝兀自争抢着的几人看去——危险!快退回来! 然而还未等她出声预警,但闻几声惨叫响起,惊心动魄,由近及远,继而完全消失在阴冷深邃的崖底…… 那四个是抢在最前面的人,方才推挤中,谁也没有注意脚下,而木板受力过重,迸裂开来,这才酿成了悲剧! 算上被分尸的两人,还没出发就已经折了六个,众人不约而同地退后数米,神情惶惶,踟蹰着不敢前进。 姜婉狠狠吐出一口白气,叉腰道:“抢抢抢,有什么好抢的,这下好了吧!你们不是喜欢争第一吗?现在谁先上,恩?” 见没人回答,姜婉冷哼一声,拿出了在牢里大姐头的架势,指挥道:“女的排前面来,男的靠后!” 此话一出,有人便不服气道:“凭什么叫我们男的垫后?要是木板碎光了我们怎么办?” 姜婉横眉:“叫什么叫,你有本事现在就可以自己过去,老娘不拦你!” 那人一噎,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其他人,心中虽仍有愤慨,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叶笙仔细观察了一下铁索桥,随即补充:“大家尽量不要将重心全放在脚上,走的时候靠边,勿踩当中,那样木板会很容易裂开!”沉声嘱咐后,方转头对姜婉道:“你先过去,在对面接人,我来垫后。” 姜婉惊得差点跳起来:“什么!你垫后?不行不行!” 叶笙看着她,感觉到雪花在脸上凝开,笑着说:“你怕什么,难不成担心我会死在这里?”她语气稀松平常,似乎这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座桥罢了,什么万丈深渊,什么粉身碎骨,都不足挂齿。 姜婉眼底却陡然有些酸涩,她和叶笙可以说是莲司里最熟的,六年来她们不分彼此,早就成了知心的伙伴。她还不了解她么?表面上风云不惊,事事胸有成竹,可是心里大概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姜婉知道,以叶笙的轻功造诣,即便桥毁了,比起那些只会花拳绣腿的人来说,存活的机会可能更大!但这并不是能成为让她冒险的理由啊! 她明明想拒绝,可是当她看到叶笙目光中无所畏惧的坚持,以及那仿佛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决心时,她沉默了。 比起她的没心没肺、自私自利,叶笙在乎的是更多人的性命,就像那年,她的伙伴被极刑处死,而她宁愿为了一尊棺木,将自己搞得半死不活! ——这就是叶笙啊! 姜婉垂目一笑,灿烂地扬起头来,抬手握拳重重敲在叶笙的肩上,“好兄弟,可千万别死啦!”说罢,她不等叶笙回答,身形骤起,瞬间落在了桥上。狂风席卷着衣袂,那道孱弱的身影行走间飘然若仙,又似一只洁白的鸟儿,与这漫天漫地的雪融合在了一起。 第一个安全抵达对面。 姜婉遥遥朝这头挥了挥手,示意可以让人过去了。 这些人中,会武功的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几人见姜婉过去,也如法炮制,用轻功飞去了对面。 穿着白衣长裙的女子结成了队,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上了桥,此时山壑间风雪更大,簌簌迷了人眼,一排瘦弱的姑娘尖叫着蹲在桥上,等到一轮狂风涅去,才发现她们身前身后已然没了好几个熟识的女子,恐惧密集地爬上心头,但求生的欲望迫使她们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朝对面走去。 桥上没有可以扶手的东西,女孩子们都紧张得攥着衣裙,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纵然在莲司百般折磨中存货,但面对如此可怖的绝谷,面对这崭巉崖堑,她们依然心生惧怕! 两百人,只有四分之一的女性,剩下的都是男子。 比起体态轻盈的女人来说,想让这么多骨骼偏重的男人都安全过去,显然是不可能的! 叶笙目光幽静地看着对面越来越多的人,挥手安排另十名男子上桥。 随着这边的人越来越少,木板也渐渐产生了裂痕,叶笙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最多还有一次,可以再送去十个人!她抬眸扫视了一圈剩下的一百人,叹了口气,最终从里面挑了十个身材适中的。 留下的都是手臂健硕的男人,若木板真的毁去,至少还有两根铁索,靠着腕力应该也可以过去。 但她显然是高看了他们,须知身强力壮的男人也不一定有那胆色,敢在峯嶂之间攀爬! 等到风雪之中骤然传来几十块木板同时碎裂的声音,便瞬间有半数男子崩溃了……他们看着两根孤零零摇曳的锁链,顿时心灰意冷,转而朝三十名影奴奔去——不行的,木板碎光了,他们不可能过去了!一定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叶笙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们冲向淬砺的弯刀,崖前乍变修罗场地,刹那尸横遍野。 13.惊险 狂风仍在呼啸,叶笙动了动冷得僵硬的身体,盯着剩下的人,缓缓吐出几个字:“想活的,上桥!” 所有人亲眼目睹了一场大屠杀,哪还有什么想法,就怕那些杀人如麻的影奴下一秒便操刀砍去自己脑袋,争前恐后地往铁索上爬。只是这铁索冰得刺骨,刚伸手碰到,便被那寒气给吓得缩了回来。要知道这桥不知在风霜雨雪中架了多久,真握上去指不定会被活活剥去一层皮呀! 见开头两人犹豫不决,叶笙怒喝:“还在等什么!要手还是要命?” 听见这句话,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一把抓住了锁链!伴随着声声惨叫回荡穹岭之间,铁索之上如挂满了一串串腊肠,以龟速朝对面挪去。 几乎每前进一寸,便能看见新鲜的血迹留在墨黑色的桥锁之上,仿佛是重新涮染上的色彩。 时而有人在半途没了力气,被风卷着刮去最深的寒渊,后面的人却也不敢耽搁,紧随着跟上。桥长约二十丈,也就是近六十米,以他们的速度,全部到达至少需一个时辰。 叶笙站在桥头,负手望去,漫天雪色中,只见万里苍穹上飘过舒卷的云层,隐隐有黑鹰翱翔天际,远处群山连绵重叠,仿佛海上起伏不定的波涛,她第一次闻到这样自由的空气,没有莲司监牢里的那些潮湿和腐朽,只是可惜,即便他们出了鸟笼,还有一根细细绳索绑着他们的脖子。 任凭天高海阔,他们飞不高,也逃不远,何其悲哀? 深深呼吸一口,吐出胸中浊气,再睁眼时,依然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叶笙。 等到桥上的人差不多都上了对面山崖,叶笙这才飞身而起,足尖轻轻一点,落在铁索之上,半空之中仿佛风雪更猛,几欲吹得人左右晃动,衣服裤子都灌进了冰凉的薄雪,尽管她有内力支撑,依然被冻得一个哆嗦。 方要提气再起,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怒吼。 按说她站在桥中间,雪这么密集,又是逆风的情况之下,根本不可能听见什么,但因为她本身拥有芯片功能,就算那声音再微小,还是未能瞒过她的耳朵! 他在吼什么? ——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 叶笙惊电般回头,认出那名男子是在方才的屠杀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他断了一条胳膊,浑身血淋淋地趴在桥边雪地上,脸上露出狰狞而绝望的笑容,随后狠狠一劈! “锵——”的一声,匕首与铁索擦出剧烈的火花!只见一根铁索应声断裂,在空中划下一道可怖的弧线,重重地砸在山壁之上!与此同时,还在那根锁链之上,未来得及去到对面的几个人顿时惨叫一声,掉了下去…… 那把削铁如泥的锋利武器,此刻在男子手中终于发挥了作用!他要用这把刀,斩断生路,他要他们一起陪葬! 男子扯着嗓子哈哈大笑,翻个身滚到叶笙所在的那根铁索旁,抬手就要劈下! 叶笙蹙了蹙眉,瞬间将轻功运至最高境界,那道白色的身影在眼前转瞬即逝,仿佛化作了这风这雪一般,再也找寻不到。 断裂声倏地从远处传来,而叶笙此时离山崖不过短短三步距离,她看到姜婉焦急担忧的神情,以及她拼命伸出的手臂,只差一点……叶笙叹了口气,脚下一空,失重感骤然袭卷而来! “咔!哧——” 纵使面临这样绝境,叶笙还是反射性地在脑中演练了一遍所有能让她不会粉身碎骨的办法。然后动作飞快地取刀、刺入,尖锐声响彻云霄,直到下滑三丈多,她这才慢慢停了下来。左右一望,但见绝壁,没有生路。 弥弥雾霭之中,仿佛有人在嗡嗡说话。 “救……救我……” 叶笙俯首一看,见方才掉下去的其中一人十分幸运地攀住了一根夹缝而生的树枝,但此时树根松动,正摇摇欲坠。她想也未想,顺手从旁边拽下一根藤蔓,荡给了男人。 “抓紧,我拉你上来!” 那人一听,连忙用手缠上了藤蔓。而在他抓住藤蔓的瞬间,根茎脱落,方才赖以求生的树枝连连砸过几块巨石,化作了残木碎渣,消失在浓浓幽壑之中。 许久不闻物体落地声,可见这山究竟有多高! 男子紧张地吞咽,要是再晚一步,他也会和那树一样,尸骨无存了吧!想到此,他不由抬头看着救他的俊朗少年,眸中感激不言而喻,正要道谢,却听叶笙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笑,“我现在也是自身难保,想谢我,还是等上去了再说吧!” 他一听,忙将话收了回去,这个少年虽然看上去瘦瘦小小,但力气挺大,明明他比他高比他壮,但他却用一只手就硬生生把他给拉了上来!他攀住山壁上凸起的岩石,转头深深打量他。 这个少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身上拥有着不合年纪的果敢与气度,甚至可以称之为大将之风! 比如在山崖上面对生死的时候,所有人都乱成了一锅粥,只有他与他的朋友,就像是他们这群人的首领一般,有条不紊地做出安排,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又比如此时此刻,他明明也掉了下来,明明一个人能有更多的存活机会,但他却还是毫不迟疑地救了他! “你的匕首呢?”男子正在深思,却陡然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 “哦哦,在的……”他慌慌张张从腰间拔出匕首,递给他。 叶笙仰头目测了一番高度,问道:“玩过飞人吗?” “啊?”男人一愣。 叶笙极有耐性地解释:“我把你扔上去,你用匕首卡住身体,再我把我扔上去。如此反复,明白吗?” “明白!”男人呆呆地点头。 他话音刚落,倏觉自己如飞翔的雄鹰一般直冲了上去,然后在感觉马上要坠落的时候快速将匕首戳进了石缝间!同时在心中瞠目结舌,这少年的力气不是挺大,是太大了吧!虽说他还未及弱冠,但毕竟是个男人,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甩上来了? 叶笙虽然在女人中算是高挑的,但身材纤细,面如冠玉,以至于让男子不知不觉间就把他当成了和女人一样需要保护的类型,因此才会惊讶万分。若是他知道,其实叶笙千真万确就是个女子,恐怕会吓得厥过去吧! 男人握着他柔弱无骨的手掌,心中一阵心猿意马,在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后,红了一张俊脸,闷声不吭地又将叶笙甩了上去。 而在山崖之上,姜婉眼睁睁看着叶笙错过了自己伸出的手,仿佛雪花一样坠了下去,整个人瞬间僵住!她咬着牙趴在崖边向下俯视而去,大雪茫茫,遂炁作云,天地间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声音也不会有! “掉下去了?那肯定是活不成了吧……” “怎么可能活?这么高的深谷,一旦掉下去,绝对粉身碎骨!” “真可怜啊,明明就差一点……” 姜婉紧紧攥住拳头,怒斥:“都闭嘴!”叶笙怎么可能会死?她睁着呆滞的眼睛,有半刻迷惘,叶笙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被她一吼,议论纷纷的众人都安静下来,也好像在等待奇迹的诞生。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所有人都冻得直打颤,希望在慢慢破碎…… “姜婉,别等了,他肯定死了!”有人劝道。 “就是啊别等了,还是赶紧去找一个地方暖暖身子吧?否则不等进入‘幽冥幻地’,大家都冻死了!” 姜婉依然无动于衷地坐着,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见。 就在这时,突然有只手伸了过来,沉重而有力地搭在了山崖之上!众人一惊,都以为是幻觉,但随即听见一个声音虚弱万分道:“上面有人吗?拉我一把!” 姜婉离得近,反应也最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但见冒上来的脸却并不是叶笙,心中的喜悦刹那间沉了下去,惊道:“叶笙……叶笙呢?你有没有在下面见到他?” “叶笙……”男人一愣,“是他吗?”手上使劲一甩,便见一抹皓白如苍月之色,凌空越上了山崖。 姜婉转眸看去,只见那少年站在蔼蔼雪雾之中,身形纵佚,眉目如画,闿朗而不失隽秀,唇边噙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笑意,正一脸无辜地与她对望…… 14.炼狱 风煦煦,云起飞。 过了那片绝命的冰谷,他们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方才的漫天大雪陡然停止了肆虐,回头望去,那折了多少生命的峡谷已然消失不见。唯有眼前一成不变的草色青青,绿茵遍野间,或有鸧鹒之声喈喈啭欢,从汀渚之上比翼翻飞,远处碧水千顷举目可见。 这般绮丽奇瑰的景色,他们所有人都不曾见过,以至于一时竟看呆了去。 便在此时,自湖心袅袅漾起波纹,水面之上隐有飞雾滚滚逼来…… 叶笙和姜婉反应最是迅捷,见队伍中的几人似被那景摄去了心魂,竟缓缓朝水边走去,不觉凌厉喝了声:“退!” 几人这才恍然回神,似驴打滚一般跑了回来。再欲回头看去,倏觉胸口阵阵闷疼,那雾气吸入肺腑,犹如有生命一般流窜于七经八脉,瞬间令皮肤奇痒难耐。方才最接近湖畔的五个人尖着嗓子趴去地上,不停地在身上抓挠,但即便他们将皮都抓烂了,仍然没有半点好转,非但没有缓解,还有愈来愈强烈的趋势。 所有人退到土丘之上,皆蹙眉不忍地看着他们。 不多时,那五人忽然浑身抽搐,四肢蓦然瘫软,仿佛被抽了骨一般耷拉在身上,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何事,只闻“噗嗤”一声,一具身体骤然被火焰包裹,发出柴禾爆裂的可怖声音。 有人想去救他,却及时被另一人拦了下来,劝道:“别去,碰到他你也会死!”话音刚落,又跟着连响了四声,另外几人也一起着了起来!火苗舔卷不过片刻之间,刚刚叫嚣呼喊的五个人已然化作一堆堆灰烬,被风一吹,洋洋洒洒地飘去了远方。 叶笙看了一眼方才说话的少年,他模样虽生的极是普通,但从身上透出来的那股子冷静便得可知此人不凡,便问道:“阁下对这雾是否有所了解?” 少年转头看她,刚要回答,手臂却被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抱住,那女子笑盈盈开口道:“那当然,我哥哥最厉害了!” 叶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见少年面无表情地抽出手来,遥遥望一眼氤氲的长汀,声音清寡:“此雾名曰‘瑶池山海’,是以肉眼看不见的小虫汇聚而成,顺着人的呼吸侵入体内,先时只觉奇痒,接着全身筋骨都会被其啃噬殆尽,最后自燃湮灭。它们原本只栖息在豫州滇南地界的炽域之谷,想不到今日能在这里看见!莲司果然是厉害……竟能将这物事也收拢了来!” 听到少年的话,姜婉英气的眉拧的死紧,这么可怕的雾却有一个这么美丽的名字,若不是他们反应快,岂不是也要葬身此地? 想罢,她打量了一番少年,疑惑道:“你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的?” 这次少年没有说话,倒是他旁边纠缠不休的女子回道:“嘻嘻……我们就是来自滇南的呀!对了,我哥哥叫义相,我叫义眉。原来你们不知道‘瑶池山海’啊,那刚才是怎么发现危险的?” 姜婉看了看活泼的义眉,又转而盯着一脸冷漠的义相,心中唏嘘,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俩人倒是全然不像兄妹,性格迥异不说,行为举止也极是怪异……不过这是人家的事,她也只能好奇好奇了。 叶笙沿着他的目光俯看而去,那雾气已经退回了湖心,极目远眺,这里除了草原就是草原,走是定然走不出去的,而现在唯一的途径就是渡河……耳边回响起少年义相的话,她不禁抿了抿唇,暗自思索。 “哼,这还不简单,既然那东西是从口鼻进入的,我们找块布蒙上脸不就行了?”叶笙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神态倨傲的女子,鼻梁如陷,唇色如樱,右眼眼角有一颗明显的黑痣,虽五官平平,但聚在一张脸上却有着莫名的美感。听了她的话,众人都表示同意,很快传来大片撕扯衣物的声音。 叶笙不赞同地摇头,不知为何,那平静的湖面总让她有些不安,“大家稍安勿躁,如今我们只知道水面上的‘瑶池山海’,却不知水面之下还有什么危险,若是贸进,恐怕会造成不必要的死伤。” 那五个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众人想起他们的惨死,动作皆凝滞下来,面面相觑。 那女子见她的办法被否,冷声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我们在这里等死吧!”众人附和地点点头,希冀地看向叶笙,在山崖之上的时候就是这个少年挺身而出,想办法让他们活了下来,或许现在也可以依靠他? 叶笙沉默良久,才道:“我也没办法……”她虽有芯片功能,但这里毕竟没有电脑科技,没办法将看到的东西化作数据分析出来。方才觉得那雾气古怪也是因为她的感官,那是对危险特殊的嗅觉。 “呿……你也没办法啊!”众人不禁叹口气,难掩失望。 姜婉看着目无波澜的叶笙,她仿佛能感觉到她此刻的懊丧。于是眉锋一挑,颇为嘲道:“我们叶笙又不是神仙,凭什么她就一定要有办法?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们一个个的就不会动动脑子?难道还想靠我们叶笙过一辈子?真是痴人说梦!” 众人闻言脸都绿成了草色,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这里这么大,说不定会有树林或枯木,大家分头去找找吧!”叶笙瞄了眼天色,道,“不管有没有找到,日落之前在这里会合。” 众人无奈,只得分头去找。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姜婉才收回目光,道:“听说‘幽冥幻地’十分危险,要不我们现在就跑吧?” 叶笙苦笑道:“来不及了。”她踱着步子走上更高的丘壑上,眺望远方瑰丽而梦幻的景色,喃喃道:“小舟欲泊,而水不停、风不止、渔人不歇。现在我们已经进入‘幽冥幻地’,想要活着出去,就必须从这些人里脱颖而出,但到那时我们逃走的希望就必然更加渺茫!阿婉……你怕吗?” 姜婉笑着摇摇头,她漂亮的眸子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火如荼,“我不怕,叶笙,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吗?‘这区区莲司,有何能耐要我们的命’,我想活的时候无人可阻,我想死的时候也无人可拦!呵呵,你说是不是?”少女狷狂的话语一字不差落入耳朵,叶笙不觉爽朗大笑,猛地从丘上一跃而下,“好!阿婉,说得好!” 天色渐暗,寻找了半日却无任何收获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点了点人,却发现还少两队。 一队是义家兄妹,一队是稍晚才出发的叶笙与姜婉。 众人慌张地来回张望,又等了一刻钟,还是没有见到人,不禁忧虑地想着:他们不会和那几个一样,遇到危险了吧…… 眼角有痣的女子微微冷笑:“这般不经用,死了倒也省事!” 正当他们无措担忧时,从无边的夜色之中缓缓走出一人,正是叶笙!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在南边发现了一片小竹林!乍闻之下,众人惊喜若狂,忍不住高呼出声,随即有半数人自愿跟着他去南边砍竹做筏。 过了一会儿,又从北边并肩走来四道身影,众人抬头一看,有姜眉、义相、义眉……咦?中间那白衣若仙,轩然霞举的少年不是叶笙是谁? “嘿!真是怪了,你刚才不是带着人去南边做竹筏了吗?怎么又从北边回来了?” 姜婉莫名其妙:“什么南边?” 义家兄妹也奇怪:“我们的确是找到了一片竹林,不过是在北边啊……” 叶笙微愣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一白,“他们往哪里去了?”那人被她一吓,惊慌一指,再看去时,眼前已经不见了那抹白色。众人二愣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很快起身跟了上去。 当所有人跟着叶笙来到所谓的南边竹林时,都瞬间惊呆了——眼前这片土地,俨然成了修罗之场! 目光所及之处,化作尸山血海,整整五十人,他们躺在冰冷潮湿的草地上,残肢断臂,肠肚外翻,血肉模糊。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因为他们的脸上都还保持着灿烂的笑容,仿佛上一秒还在期待做好竹筏后可以安全渡河,下一秒就这般冰冷地躺在了这里。那五十双眼睛再也不能闭上,爆裂在外的灰白眼珠上爬满了蠕活的蛆虫,还有无数黑鹫在夜色的掩饰下桀桀飞起,贪婪衔走遍地的内脏,溅开斑斑点点的猩红。 草原上有风簌簌吹过,宛如吹进了每个人的心里,携着极致的阴森和怖慑。 浓浓的恶臭扑鼻而来,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也是轻微的,侥幸活下来的人无一例外都在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自愿过来! 叶笙最后扫了一眼,转身道:“此地不宜久留,现在马上渡河!”说罢,她边撕下一截长袖,边朝远处的悠悠碧河疾走而去。众人还未反应,便见她又返了回来,“不,还是等天亮后再动身!回到刚才的地方去,大家记好身边每一个人的样貌,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离开,谁也不能妄动,听明白了吗?” 众人猛地点头,现在叶笙就像是他们的主心骨,只要她不倒下,所有人都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好像真的可以从这个鬼地方活着出去! 15.蛊雕 天亮之后,叶笙带着剩下的六十三人去了北边,做了十张竹筏,这才浩浩荡荡朝那片未知的湖水走去。 所有人都蒙了面,屏住呼吸,生怕吸进一丝一毫的雾气。 湖水十分清澈,时有小鱼在水底畅游,好奇地看着他们将筏子推上水面。叶笙昨日离开南边时,还顺便用尸体上的衣物包了许多残肢碎肉,虽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众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多嘴。 兴许是昨晚一场诡异的屠杀令他们再也没了相互质疑的心情,更何况他们现在饥肠辘辘,只能靠草根果脯,大家都保持着仅有的体力,来面对接下来的危险。 十艘竹筏一字排开,浮槎碧水之上,天际的几缕霞霏胶着融熠,水涵旷阔,东流澶湲,仿佛画师笔下亘古延伫之丹青。 湖面上云蒸雾滃,那令众人畏惧的滇南邪虫“瑶池山海”再一次滋漫袭来,叶笙手势一变,众人迅速分作几股坐上竹筏,泛泛舟楫,沈浮于白浪之间,宛如十片萎弱的枯叶,缓缓朝对岸引棹而去。 初时平静遑安,因为蒙住了口鼻,再小的虫子也飞不进去,众人稍稍定了定心,眼看离彼岸越来越近时,翕忽一声闷叫,从弥靡的白雾中绵延四里。雾气愈渐浓馥,凭肉眼根本无法穿透这重重烟瘴,除了面前的方寸之境,再也看不清其他。因此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坐立不安地僵在竹筏上,耳边乍闻噼啪声响,众人脸色蓦地煞白,再仔细听辨,那分明是筏子断裂的声音! “莫慌,不过是幻觉罢了,继续支桨前行!”远远传来叶笙镇定自若的声音,众人心中大石落地,原来是幻觉啊! 径自越过湖上袅袅白雾,当对岸的轮廓出现在他们的眼中时,所有人都不禁喜笑颜开。然而,就在竹筏相继停泊之后,他们却倏然发觉,有四艘筏子不见了! 来不及登岸,便见那雾霭之中,有一只巨大的妖兽缓缓浮游而上。 叶笙所乘的筏子离岸边还有些距离,可那怪物行速极快,没一会儿就追了过来!众人惊呼声中,但见她踏波而去,转身猛地挥出雷霆万钧的一掌,霎时湖面浪涛怒飞,水柱托着竹筏轰然落去案上,由于力道之大,在落地的瞬间便化作了碎屑,其上六人跌叫着翻滚,甚至来不及起身,就这么手脚并用地往前拼命爬走! 那怪物形状如豹,头上长角,尾似海蛇,细长而扁,全身覆盖着黑色鳞片,腹有肉瘤,嘶鸣声恍如婴孩,模样极是骇怖!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锯齿般锋利的嘴里,还叼了一个活人。 叶笙足尖狠狠踩上它的脊背,借力急飞后撤。 那人下半身被怪物咬着,上半身却还能动,长长的发丝凌乱散在空中,脸上苍白,仿佛恶鬼,他一边不死心地叫嚷着,一边两手用力敲打着怪物紧闭的嘴巴,想要解救自己,但他这点力气根本如同搔痒一般,那怪物哼也不哼,甩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岸。 姜婉安置好人,也跑了过来,见到这般恐怖的猛兽,同样惊愕地话都说不来。 叶笙眯着眸子道:“这家伙胃口还挺大,吃了二十多个人,竟然还觊觎着我们。” 姜婉沉声问:“现在怎么办?” “我先和它周旋,为免后顾之忧,你马上带他们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是山洞!”叶笙微微一笑,拔出匕首,秀长的身形背对着天边朝阳,仿佛为她镀上了千层金光,如瀑的墨发在风中飞舞不休,刹那间将她衬得恍如神祗一般。 在这危急关头,姜婉只能相信她,遂点了点头道:“好,你保重,等我回来!”姜婉目光深深落在她眸底,二人间早已有默契,再不需多说什么。 叶笙目送她离开,等他们退到安全距离,才回头对着虎视眈眈的猛兽挑衅一笑。 那被衔在口中的人已然没了声息,好似一块破布挂在了嘴边。那怪物蓦然抬头一甩,血盆大口一张,眼看就要将美味吞下肚去,空中却倏地传来寒鸣震颤之音,仿佛九重天上劈下的一道怒雷,精确万分地刺进了怪物的右眼! 顿时,鲜血喷射! “嘤——” 怪物惨叫一声,也顾不上到嘴的肉,咆哮着后仰翻去了湖里。 很快水面上飘起猩红,慢慢侵染开一片。 叶笙紧紧盯着安静的湖面,双脚一前一后叉开,身体微曲,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噗”的破裂声响起,那怪物猛地从水底跃上岸,右眼上还露着一把刀柄,凶神恶煞地直冲向叶笙,看来那一击是彻底惹怒它了!叶笙自然不敢和它硬碰硬,仗着身轻如燕从它头顶飘然越过,同时手腕疾探,将匕首拔了出来。怪物凄厉地吼了一嗓,右眼汩汩冒血。 叶笙足尖轻点,正要落地,却不想耳边异响骤破,一道光影以看不清的速度飙射而至!她下意识挥刀相迎,却不料那东西势若狂潮,将她的攻击全然连本带利还了回来,瞬间将她打飞数米,直到撞在一方岩石之上。 胸腔内真气震荡,唇边不可抑制地泛出一抹血色。 真是好生厉害的尾巴哟! “咳咳……”叶笙吐出嘴里的血沫,随手擦了擦唇角,忽然痞笑出声,“好了,在下还有事,就不和你玩了!拜拜……”话落,她身形荡去,俄顷间已在十里之外。怪物桀叫着追上,速度竟不落人后! 叶笙一边咽下喉中不断冒出的鲜血,一边用余光扫量它,啧啧,不愧是上古凶兽蛊雕,这都能追上来!她心念一闪,随即悠悠笑开,豪迈地扬手一洒,只见血肉横飞,在空中不断坠下尸骸残骨! 蛊雕闻见血腥味,立刻停下,鼻子一嗅一嗅,似在寻找尸首。 甩开蛊雕一段距离,叶笙飞快地运气轻功,放眼一扫,只见枯木石林,四下无人,却是不知道姜婉带着他们躲去哪里了!胸口抽痛不已,叶笙寻机点了身上几道大穴,不让真气窜入经脉,就在此时,空中人影一闪,将她带进了臂中。 “阿婉……” 来人正是姜婉,她找到山洞安置妥当后,就又去湖边寻找叶笙,但那里已然空空荡荡,她又只得原路返回,这才遇见了受伤的叶笙! “你受了伤,先不要说话!”她轻功飞快,转眼已经抵达一处山脉。 叶笙呼吸不稳地问道:“那妖兽呢?” 姜婉摇头,“不知道,我去找你的时候没看见它,可能退回水里去了。” 叶笙皱了皱眉,那蛊雕吃了这么大的亏,如何肯轻易离去?想到此,她不由催促:“快点回去!” 姜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脚底生风,瞬息便落在藏身的山洞前。 两人刚要拨开掩护的乱枝,陡然听见背后沉重的脚步声,如落锤敲击钟鼓,声声震天。叶笙眸心略收,脸色大变,猛地回头看去,果然见那妖兽用一只左眼凶煞万分地盯着她,鼻子“哧哧”地吐着气! “进山洞,堵住入口!该死的,这东西有心智!”两人来不及多想,简单交换了神色,快刀斩麻就地一滚,瞬时从掩盖的茂密枝叶间滚进了洞穴中!姜婉振衣而起,袖袂飞扬,与尚躺在地上的叶笙同时送出一记澎湃而凛冽的掌风,霎时地震山摇,滚滚落石飞天直坠,凶猛的蛊雕刚探进来一颗头颅,钩爪锯牙乍现,差点就要咬上叶笙的鼻子,却被忽然坍塌的洞口和千斤重石沉沉淹没了。 扑面而来的腥臭消失不见,叶笙终于松了口气,突然咧嘴笑起来,打趣儿道:“师父,徒儿没丢您的脸吧?” 姜婉也一并躺了下来,方才跑得太快,现下累得直喘,听见这句揶揄的话不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嗔道:“是是是!真是情出于蓝胜于蓝,我的本事都被你偷光了!” 说罢,狼狈不堪的两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16.倾慕 叶笙受的伤不轻,右侧半个身子长长一道似鞭痕的伤口,汩汩渗血,将那一身白衣染得煞红。 偏她还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靠在岩壁上与义家兄妹谈笑自若。倒是姜婉替她清理伤口时,看着那外翻的皮肉,忍不住龇牙咧嘴,好似那伤口生在她身上一般。 此时山洞里燃着篝火,众人相互依偎而眠,难得的静谧安宁。 叶笙经过那么大的体力消耗,也有些累,闭着眼睛正要入睡,却听有人缓缓朝她走了过来。叶笙敏感地睁开眼睛,抬头一看,见是那名在深渊下相识的男子。 同时,耳边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似怕打扰到其他人,“那个……” 叶笙静静望着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只烤好的野兔腿儿,不禁挑眉。他们至少两天没有进食,如此情况下这男人居然还能在一群如狼似虎的饿鬼口中抢下吃食,真是不一般啊! 见她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灰蒙蒙却极是好看的眼睛盯着他,他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耳朵,吞吐道:“逃进这片深山时,我顺手打了几只,你……你要是不嫌弃,就吃吧……当我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说着,将兔腿递了过去,眼睛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叶笙。 他也觉得奇怪,明明对方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大老爷们,虽说长得白净了点,模样羸弱了点,可关键是他武功好,力气又大,根本不需要他保护!反而,他总是被保护的那个!但怎么一看见他……他就跟个姑娘似的魂不守舍,小鹿乱撞了呢?他到底在娇羞个什么劲啊! 叶笙莞尔,接过兔腿儿分了一半给姜婉,才抬头道:“多谢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叶笙问他名字,男子的耳朵瞬间红透,目光闪烁,赧然地答:“我……我叫郭奇。”说完还偷偷瞥了眼叶笙的神情,但见她目似朗星,眉若远山,当应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略有些苍白的脸色也丝毫不减她半分温雅俊逸,不觉心中倾慕更甚,脸上也热腾腾红了一片。兔腿已经拿给人家了,但他就是舍不得走,只好木头似的杵在她跟前,看他一口一口吃掉自己烤的兔肉,心里就莫名觉得欣喜。 对于郭奇的小心思,叶笙是没有半点意会的,毕竟她前世只是个机器人,没有七情六欲,自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也不会知道郭奇现在的矛盾心情。 她看着面前男人绯红的脸颊,心中还有些担忧,莫不是他在谷底受寒生病了? 姜婉本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吃饱了便打算好好休息一下,但总有一道目光从她身上飘来飘去,这就有些难受了!霍然睁开眼,身边的叶笙兀自淡定地啃着兔腿,对跟前男人视而不见,她不禁眼角一抽,娇媚笑道:“喂,阿笙,我没吃饱。” 然后她喜笑颜开地就着叶笙伸来的手咬了一口兔腿儿,吧唧吧唧嚼得贼香,又小人得志般睨了郭奇一眼,心道:你这痴汉还不走么,我家叶笙现在还是个“男孩子”嘞,想搞断袖情?哼哼,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郭奇见叶笙这般宠溺这个女子,面色一僵,有些难看,但他本就是一根筋,认准了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主!当即在她旁边的空地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与姜婉一左一右挨着叶笙,颇有那么些争宠之意。 叶笙认认真真吃完兔腿儿,陡见一个大男人坐在身边,也不惊讶,甚至觉得情有可原,毕竟在寒冬腊月天里,大家伙儿挤在一起才不会觉得冷,更何况郭奇现在正“生着病”,自然要多照顾他一下。 想罢,她也挪了挪位子,与他挨去更近。 她这一动,郭奇瞬间惊喜交加,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左手手臂处隔着衣物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顿时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而姜婉……眼角不禁抽得更加厉害! 篝火渐渐熄灭,小憩过后,众人都逐一醒了过来。 郭奇正做好梦,也被洞里三三两两的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发觉身边少了什么……他抬头找了找,只见那抹熟悉的背影站在山洞最里的位置,不断用手摸索着,仿佛在找什么机关。 他起身走了过去,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叶笙闻声看去,见他脸色如常,反问道:“你没事了?” 郭奇虽不知所以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像要向她证明什么一般,掷地有声地答:“没事!” 然后他看见叶笙整个人都贴在了洞里的土壁上,好似一只壁虎,与她平日清冷的模样相去甚远,着实可爱的紧,不禁看得呆住,连叶笙叫他三声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耳边响起姜婉的调笑,他才如梦初醒,又闹了个大红脸,支吾道:“那个……刚才你说什么?” 姜婉捂着肚子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笑完后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目光扫过其余六十一人,“你们当中谁力气大的,过来,把这堵墙给我挖了!”说罢凑去叶笙耳边,悄悄道:“哎我说,你不觉得这个郭奇有趣的很么?” 叶笙摇摇头,无奈:“阿婉,别在背后取笑人家。” 方才燃了那么久的篝火,以至于现在洞穴里的氧气愈来愈稀少,前路是肯定出不去了,那会儿动静这么大,山上的巨石都滚落了下来,没有现代的大型工具是绝不可能挖开的!既然如此,就只能抱希望于这堵墙了,而且刚才她附耳听了听,发现其后隐隐有气流声,说明这山洞是能打通的,并非只有这么大小。 几个力气大的或捡了石头、树干等工具,或直接用手刨,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个大坑。紧接着姜婉掌风一去,土墙“砰”得一声炸开,露出背后黝黑的甬道来。 空气流通,叶笙嗅了嗅,随即警惕道:“准备火把!”她话音刚落,便闻极深处有什么鼎沸的嘶鸣声缓缓逼来,众人惊慌,连忙从身上拿出火折子,照着前方昏暗的路。 “吱吱吱——” 乌压压的一片从脑门飞过,众人尖叫着蹲去地上,一边用火左右招呼,不让怪物近身。 姜婉眼疾手快,打落一只牙尖利利的黑影,喊道:“是蝙蝠!” 叶笙当然也看清了,她一把拉开挡在她身前的郭奇,皱眉道:“你疯了不成,尚不知这蝙蝠有毒没毒就往上凑?”她有些无语,本来她准备在那群蝙蝠飞来之时就把当先的那只蝠王捉了,“擒贼先擒王”这一招不仅对人管用,也对畜生管用,谁曾想她还没动手呢,就被一个硕大的身影给堵在了墙壁上,挡的那叫一个严严实实! 而他自个儿便似魔怔了一般,火折子也不点,充当诱饵跑去吸引蝙蝠。 叶笙真是被他气得头疼,但见他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也没有再计较,只是动作利落地将他甩去了身后,自己在点点火光中寻找起蝠王来。但是要从上千万只蝙蝠中寻找一只模样不怎么出众的蝠王,谈何容易? 叶笙看花了眼也没有找到,只好先行放弃,“大家排成队进入甬道,记住火不能熄灭!”等到众人都进了甬道,她转头看着一脸执拗的郭奇,瞬间觉得头更疼了,“你怎么还不走?” 郭奇看着少年苍白的唇,摇摇头,十分坚定道:“我要跟你一起走!” 这时姜婉身影一飘,不知怎的去到了郭奇背后,朝着他的背轻轻一点,那健壮的身躯立刻僵了下来,但见她笑容明媚地道:“你呀,真是跟牛一般倔!”说罢她手一拎,轻巧地将他提到了叶笙身边,哈了口气道:“唔,便宜你了,叶笙有伤在身不宜乱动武,这次就换我这个师父来一展身手吧!”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潇洒,听得叶笙直叹口气,先前都是她先斩后奏,不想今日竟颠倒了过来,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啊! 但想归想,既然已经做出了安排,她便没有犹豫不决的道理。左右嫌郭奇跑得太慢,便直接伸手将人捞上了背,轻功一运,瞬间消失在了蝙蝠成群的洞口。 17.罂召 他们先后出发的时间不过隔了半柱香,但不论叶笙如何追赶,前方都没有一个人影! 背着郭奇停在一道分岔路口,左边是一条昏暗的小径,只容成年男子弯曲着身子而过,右边则宽敞一些,能两人并肩而行。叶笙仔细察看两边的土地,却没有发现任何足印。她不禁皱眉,凭直觉选了右边的通道,并在地上画了个“口”字,然后继续前行。 郭奇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得趴在少年纤薄的背上,瞪着眼珠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雪白细颈,鼻端还隐隐传来的少年清冽的体香,更令他心笙荡漾,而随着叶笙时不时那么落地一跃,他的脑袋也一点一点的,眼看就亲上那如瓷肌肤,叶笙却陡然停了下来。 他有些失望地抬眸看去,只见昏暗的墙边,似乎躺着一个人。 叶笙警惕地盯着那人,轻轻放下郭奇,替他解开穴道,毕竟如果等下遇到危险,她是定然顾不上他的,只能让他自己逃命。 空气中夹杂了一丝淡淡的麝香,若不细闻,绝对发现不了。 她拔了匕首横在身前,一步一步朝地上的人走去。 郭奇站在她身后,紧跟而上,他要保护他! “嘎——” 叶笙动作一顿,方才的声音是从…… 猛地抬目,眸中冷光一闪,她正要后退,却恰好踩在郭奇的脚上,两人一前一后撞在了一起!阴风煞气扑面而来,她当机立断回身抱着郭奇卧倒,腰上用力,带着他骨碌碌地滚远。但方才几秒的停顿,足以让那具尸首有充分的时间扩散痋香。 两人皆吸入了一点异香,瞬间感觉浑身疲软,眼前景物影影绰绰,仿佛漩涡一般欲将他们吞噬进去。 叶笙摇了摇头,用匕首在手心划开一道血口,同时在郭奇手心也划了一道。掌心钝痛之下,二人片刻清醒。郭奇知道刚刚要不是他碍手碍脚,他们也不至于中了别人的诡计,心中不免愧疚,低着头不敢去看叶笙。 那人形的怪物此时现了真身,但见一条人身蛇尾的巨蟒吐着芯“嘶嘶”盘踞,下半身宛若蜈蚣,长着无数锋利的尖刺,蛇尾分叉如铦钩,不想也知道,倘若一不小心被它勾住,必定一命呜呼,变成它嘴下美食。 但如今他们都吸入了那怪物的痋香,就算想跑也跑不远! 叶笙勉力撑起身子,暗忖这怪物的弱点,既然是蛇,那便逃不过七寸死穴,只是她现在头晕脑胀,身体无力,根本运不了真气。而郭奇更是几近晕厥,软绵绵地躺在了地上。 幸他神智尚且清明,声音细微道:“叶笙,你能走便走吧……别管我了!” 叶笙看他一眼,又转头盯着人面怪蛇,她的体力正在慢慢流逝,没有心情去与他废话。 那人蛇的脸是一张女子,眉弓深邃,颞骨突出,没有嘴唇,森森白齿暴露在外,极是可怖。她脖子又细又长,头发结成缕垂在乳房前,一些未退的鳞片稀稀疏疏遍布,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刚被人缝补好的纸人。 此时,她白齿一张一翕,磕磕巴巴念道:“我的……都是我的……”她边絮叨,边抬起密密麻麻的脚朝他们爬过去,锐利的尖刺在地上戳出一排坑坑洼洼的小洞,那条分叉的尾钩在她身后左右摇摆,仿佛下一秒就要展开攻势。 郭奇见她走近,不由更急:“快走啊……” 然而他的声音却被几声尖叫覆盖!他们同时抬头看去,但见几个面色惨白的男女站在不远处,似是被眼前的情形吓到,踌躇着站在原地。 叶笙一眼就看见了义家兄妹,遥遥提醒:“闭气,别吸她的痋香!” 义眉抬手捂住鼻子,见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奇道:“咦,你居然中招了么?”又看见她身边的郭奇,了然地呵呵一笑,“真是可惜啊,我还以为你一定能成为活下来的五人之一,现在这机会恐怕就要让给别人啦!” 她正想退后,却不料身边的义相竟抬腿朝那个怪物走了过去,惊得她陡然睁大了眼睛,厉声道:“哥哥!你想做什么!” 义相视线定在那人蛇脸上,突然一笑:“千年难遇的罂召蛇,取其心炼药,可得极品玉髓膏!”他拔刀上前,冷漠的脸上绽出病态的欣喜,“补魂、修骨、起死回生……呵呵呵,既然在这里遇到,哪有放过的道理?” 义眉瞳孔一缩,想去把他拉回来,喊道:“哥哥!你是打不过她的!” 谁知义相对这罂召的执念极深,他不管不顾地挥开义眉,就要冲上去剖取蛇心!那罂召女脸硕大而漆黑的眼睛慢慢在眼眶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近前的少年身上,齿中念道:“都是我的……” 义相倏然狞笑起来,“没错,你的心是我的了!”说罢,他凭空一起,仿佛一只大鹏鸟,手中利刃寒芒逼人,直取罂召前胸!只闻“叮,铛”两声响,罂召用她长长的尾钩挡去义相的一招攻击,并转而向他面门疾刺过去。义相不慌不忙举刃相对,不想那尾钩竟在半途倾斜,好像某个机关的枢纽微微转动,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骤然戳进了义相的琵琶骨,然后把他跟蚯蚓似的提了起来。 那少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恰好喷在罂召的脸上,闻到血腥味,她愈渐兴奋起来。但见义相的身体在空中恍若泥鳅一般不断挣扎,可就是逃不开,反而令那尾钩越嵌越深,直至刺穿! 义眉吓得脸都青了,但她没有哥哥那样的武功,就算有,哥哥都打不过的人蛇她怎么打得过?见义相失血严重,眼看就要不行了,她只得将目光投去叶笙身上,求道:“叶笙,你想办法救救我哥哥,求求你了,哥哥不能死的,他死了我怎么办啊!” 叶笙左手手掌已然划了四五道伤口,她抬眸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义相,终于说道:“我现在动不了,想救你哥哥,只能靠你自己。” 义眉泫然欲泣道:“我不会武功,怎么救哥哥?” 叶笙忽抬眸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几人,呵呵一笑,“那就要看你怎么说服他们了!” 几人站在暗处,见叶笙突然朝他们看过来,那目光中颇有些狡黠,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些人胆小如鼠,总是站在她身后心安理得地寻求她的保护,遇到危险时经常见死不救,现在也是时候发挥一点作用了!她心中讥笑一声,为自己也为他们,然后阖上眼睛,气沉丹田,沿脊椎督脉通尾闾、夹脊、玉枕三关,再至泥丸,将那股痋香逼出体外。 义眉见她浑身冒汗,便知她这是在运气疏脉,也不再扰她,转身朝那几人走去。 当叶笙再睁开眸子时,正巧赶上罂召将尾钩刺向另一名少年,眼看就要穿成两串,她身形一动,撮掌为刃,硬生生将那钩子从蛇尾上砍了下来!义相倒还有一丝气息,将钩子从身上拔了出来,眯起眼睛直勾勾盯着罂召,道:“取她的心!” 叶笙对这执着的少年有些无语,但还是拔刀飞快地上前,锋利的匕首如惊电一般划过女子****的胸膛,只闻罂召一声凄厉的惨叫,牙齿“咔咔”作响,窜出一股黑气,便僵硬地倒去了地上。 义相就着妹妹的搀扶走了过来,看着未流一丝血迹的伤口邪笑起来,手起刀落,万分利索地掏了颗心出来,完全看不出是重伤的样子! “活死人生白骨的玉髓膏,呵呵呵……” 叶笙刚刚逼出痋香,又强行运功杀了罂,此时身体不支,只觉脚跟一软,连忙扶去墙壁,还未缓过劲来,便听见义相放肆不羁的笑声,不禁嘴角微抽。转眸去看躺在地上已然昏迷不醒的郭奇,方欲走过去替他推宫活血,倏然脚步一顿,似想到了什么,回头问义眉:“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义眉眼睛一眨,娇娇一笑:“我说如果他们肯救我哥哥,我就陪他们春风一度呀!”说着她抛了个媚眼过来,小舌一勾,“说到底还是你救了我哥哥呢!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来伺候你的。你放心,我的床上功夫很厉害,保证能让你********……” “不用了……”叶笙僵硬地转过头,怪不得那些人里只有男的肯过来……而且她现在突然觉得,像木头似的郭奇挺好……真的,挺好! 18.故交 “吱吱吱——” 叶笙陡然停住脚步,竖耳听去,这般浩大的声势,除了那几千几万只数量庞大的蝙蝠军团不做他想!像是应证了她的想法一般,老远就听见姜婉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前面的活人,赶紧撤了!”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形已经陡然飘近,又眼疾手快地抄起地上壮实的男子,朝傻站着的一群人骂道:“瓜娃,还不跑,等着喂食么?”然后似一阵疾风掠过他们眼前。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如潮水密密麻麻涌来的蝙蝠大军,吓得惨叫一声,拔腿就拼了命地往前跑。 叶笙凭着过人的听觉、嗅觉与直觉在前面带路,虽说他们已经跑得很快,但对于飞行类的蝙蝠来说还是慢了些,已经有不少人因为落后而丧命,稍微停一停,歇一歇,立刻就有无数黑影将人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好似一只巨大的蚕蛹,任你如何挣扎惨呼都是徒劳无功,等到黑影再退开时,眼前便已是森森白骨一具,丁点肉末也无。 姜婉肩上扛着魁梧的郭奇,速度却丝毫不慢,余光瞥见这惨不忍睹的一幕,不觉拧眉忿忿道:“这些该死的畜生!杀,杀不死;烧,烧不光,真是麻烦!”的确,这样数量巨大的蝙蝠,想要彻底剿灭,除非有炸弹那等火力的武器,否则无论你武功多高多强,都会被它们耗尽体力而死! 叶笙回头,看向乌压压一片紧追不舍的蝙蝠军团,仿若苍穹之上连绵翻滚的黑云,而不管云下的他们再怎么跑,都跑不出头顶的阴郁深沉。 可恶!她瞬间身形返折,长臂一伸,捞住一个气竭将要摔倒的女子,当头一只黑色蝙蝠龇牙咧嘴地冲了上来,猛地咬住女子的左肩,竟连着衣服生生撕下一块嫩肉来!叶笙眸光一寒,足尖骤点,运气弹指正中它心脏,然后掣电般带着女子飞出已然包围而来的重重黑影。 “叶笙,快!前面就是出口!”姜婉喜形于色地望着前方锃明彻亮的洞口,转头朝叶笙喊道。 众人一见生路在前,都提起了万分的精神,用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朝洞口跑去! 眼前刺目的天光一闪,令叶笙不得不闭上眸子去适应片刻,旋即脚下不停,直到跑进一片葱郁茂密的树林里,才将受伤的女子轻轻放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正要回身抵挡片刻,耳边却倏闻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 同时传来的,还有人类仓皇的的逃窜、尖叫声,再仔细听去时,却倏地没了声息。 姜婉跟着她而来,将郭奇也放去了树杈上,方抬起苍白的脸说道:“找到另外一队人了!”她目光穿过蓊蓊郁郁的葳蕤草木,看向生灵涂炭、横尸荒野的树林深处,纵是昂然自得惯了,但亲眼看见这般惨状,她也不觉有些毛发倒竖。 如果说在草原上的那场屠杀是为惊心动魄,那么现在她所看到的,便是极致的悚然恐惧! 姜婉面色一变,捂住胸口梭然回头,扶着树干不停地干呕起来。 而随后跑来的众人在看到不远处的一幕幕时,也蓦地白了脸色,几个女子脚一软,就这么瘫去了地上。 这时,树丛中窸窸窣窣一声响,在众人栗栗的目光中,伸出了两只宛若枯骨的手掌,接着又冒出一颗头颅,漆黑的头发盖住了整张脸,看不清是谁。 他用两只手不停地爬啊爬,终于爬出了草丛…… 众人怛然失色,皆噤若寒蝉地盯着他上半身看,再顺着视线去找他的下半身……没有!没有下半身!那身体后面只有长长的一道血痕,一路将地面染得猩红! 他一边往前孜孜不倦地爬着,一边从身上七零八落地掉出些五脏六腑,但他似全然不觉得痛,拼了命地想要逃离身后恐怖的梦靥,仿佛化身为九重炼狱的厉鬼,带着滔天的不甘,带着凄厉的怨愤。 他慢慢爬到了叶笙脚边,想要抬手捉住她的脚腕,却在刚刚触及那双布靴时,动作停顿了下来。 叶笙蹙眉看着他,在众人都没有从惊恐中回神过来的时候,人影一飘,飞快地从不远处杂乱树丛间揪出一个人来。 那人被她抓在手里,身体僵了僵,挣扎起来:“啊!不要吃我!放开我放开我!” 姜婉顺势看去,睁大了眼睛,“咦,居然还有活口?”她是真不知道该骂她自私,还是该夸她命好了! 被抓出来这人便是那名眼角有痣的女子,此时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眼里惊惶无措,叶笙一放开她,她就像一只小猫蜷缩着身子靠在树上,俨然是魔怔了! 见她口中喋喋不休地喃着胡言乱语,叶笙眉峰一紧,出手点了她的哑穴,回头道:“那怪物应该还没有离开,大家仔细些!”说罢,她耳朵一动,听见了某种声音,倏然喝道:“趴下!”众人闻言赶紧趴下身子,但见那一刹那,无数蝙蝠从头顶飞过,“吱吱吱”犹如鬼哭神嚎。 众人心道完蛋,这会儿他们都没有了力气,哪里能躲避得了这些缠人的畜生? 可是令他们惊奇的是,这些蝙蝠都没有理会这里十几个大活人,转而朝树林深处一窝蜂飞去。 不多时,便闻巨吼一声,振聋发聩,竟是连地面也跟着颤动起来! 叶笙抬眸望去,只见茂密杳蔼翠微间,骤然跳出一只白虎,除了四爪为黑之外竟通体白璧无瑕,两只眼睛暗红幽邃,似透着森寒迫人的煞气!它周围聚着无数黑影,正是蝙蝠军团! 可它在那片黑云之中左闪右跳,前扑后俯,游刃有余,没有半分被围攻的劣势,倒像是在与蝙蝠戏耍似的! ——此等猛兽,可堪万兽之王! 叶笙看着它矫健的身姿穿梭其间,愈发觉得它十分熟悉。心中有一个念头转瞬即逝,让她不禁更为仔细地抬眸打量着白虎。 “嗷呜——”白虎猛地一吼,霎时阴风大作,方圆十里树干弯曲,发出“喀呲”响声,卧在地上的人仅仅抠着地面,不让自己飞出去,修为低的人已经开始七孔流血,就连叶笙也感觉胸口一阵窒闷,需要运起真气流窜经脉之间方能一稳气息。 半晌后,吼声戛然而止,风息,树静,人默。 叶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再看去时,但见白虎雄赳赳气昂昂地踏着步子,一路碾过地上无数被震碎心脉的黑蝠,优雅地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众人吓得浑身发软,咽着口水惊恐地看着它,反应最激烈的是眼角有痣的女子,一见到白虎,她便如疯子似的手脚并用,开始在地上刨坑,好像要挖个洞将自己藏进去。 众人无语地看着她,都有些呆愣。 直到白虎袅袅走到叶笙的面前,他们才从那可笑的动作里回过神,在一众担忧、害怕、惊恐、迷茫……的目光中,那名白衣翩翩的少年却风轻云淡地抬起了手,径自朝白虎的脑门摸了过去…… 众人心中同时闪过几个字:妈呀,他也疯了! 但下一秒,他们却赫然瞪大了眼珠,不敢相信地看着吃了他们那么多人的凶猛恶兽娇柔乖巧地仿佛一只猫儿般,在少年莹白的手掌下眯着眼睛撒起了娇…… 白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又亲昵地拱着她柔软的身子,似是极为享受,然后姿态优美地转身,走了三步,回过头默默地看了眼少年。 叶笙轻轻一笑,对着瞠目结舌的众人道:“放心,它不会再吃我们了,跟着它走吧!”然后和姜婉飞身上树,一人抱一个,跟着白虎朝森林深处走去。 19.密林 越往深处走,地面就越是潮湿,放眼望去,只见杂木林、油茶林、果木林等种类繁多的树木纵横交错,偶有鸟兽“嘎嘎”从幽隅处传来,溅起旋泉水叮哝。这里的空气极为清新,温度也适中,因此有许多不知名的动物在这里繁衍生息。 许是在草原时被“瑶池山海”吓怕了,看着面前的迷雾叆叇,鸑鷟齐飞,竟一点不觉得美,反而有种吊诡邪祟的感觉。 叶笙跟在白虎后面,走着走着却忽然停迂下来,将背上的女子轻柔放下地,转而朝边上一株根茎肥大,状若蛴螬的植物走了过去。 姜婉也跟着停了脚步,目光移去,见她仔细地将那草连根拔起,然后剥去外茎,挤出一点白色的黏液来,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做什么?” 叶笙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捏在手里,再松开,灰褐色的泥土淅淅沥沥从指缝漏了下去,然后她抬眸看向一脸不解的姜婉,说道:“这里接近水源,且树木密度也太高,土质含水量约在百分之十左右,最适宜火蚁生长。” 若她猜的不错,只怕这片近似热带丛林的地方也必暗藏着危机,她可没忘了这白虎是哪家养的,尽管不对她露出凶牙,但难保它的主人不对他们狠下杀手,总之,防患于未然定是没错的! 姜婉长长“哦”了声,虽然她听不明白叶笙在说什么,但这个“火蚁”貌似很厉害的样子。 叶笙见她仍是似懂非懂,解释道:“火蚁,俗称蜂火蚁,是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有毒生物,群居,一个巢穴至少有两千只,其毒性甚至超过内尔彻海蛇和黑曼巴,一旦被其蛰伤,立刻会出现火灼感,接着伤口化脓,毒性扩散,令人瞬息之间毙命。” 姜婉呼吸一窒,似是不敢相信小小的蚂蚁也能这么厉害,但叶笙总不会骗她,想了想,道:“所以这种草能防止被火蚁咬伤吗?”她本就聪明伶俐,知道那火蚁的毒性猛烈后,一下子就谂知叶笙为何要采摘这种植物了。 叶笙点点头,将手指上的白色黏液细细涂在姜婉裸露在衣外的肌肤上,手背、手腕、脚腕、脖子、脸,连耳根后也没放过,随后又从地上挖起几株牵菌草,说道:“把这些给他们吧,莲司视人命为刍狗,我们却不能坐视不理。” 姜婉知道她心善,但就算她救得了他们一时,也救不了一世啊!莲司放出的话摆在那里——只要五个人!也就是说,只有五个人能活下来,不管最后走出“幽冥幻地”的人有多少,莲司也都只要五个,他们逃得出这里,却一样逃不出莲司锋利的刀戟…… 她看着少年霾晶如覆了一层凉霏的美丽瞳孔,那眉宇间丝丝洇开的凛然大气不觉令她心中微震,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如叶笙这般心思巧妙、玲珑剔透的人又怎么会不清楚?只是她习惯了自欺欺人罢了! 她在心中太息一声,接过牵菌草,转身去了。 叶笙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的背影,仿佛不知道这位少女的忧愁从何而来。 手指倏动,挤出茎根里的黏液涂在手上,目光却幽幽越过草木之间望向端庄地坐在不远处****毛发的白虎,又不自觉地从那只乖巧的动物联想到某个阴暗可怖又恢诡谲怪的男人,啧啧,能养出这样表面抓乖卖俏,实际上盛气凌人、凶猛恣睢的宠物,它的主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蓦然想起那个男人在她背上绣图的时候,虽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套,却依然能清晰感觉到那冰凉刺骨不似活人的温度,一寸一寸侵蚀着她的肌肤,直至破茧成蝶…… 左手不受控制地绕去了背后,缓缓摩挲着衣物,仿若在抚摸那朵妖异奇骇的并蒂莲……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的时候,叶笙瞬间有几秒的呆滞,但很快反应过来,将脑海中一概莫名其妙的思想全部剔除,慢慢走回了队伍。 仅剩下十六人,却不知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出“幽冥幻地”。 叶笙垂眸看着脏污不堪的白衣,扶起受伤后一直在发热的女子,颇有些苍白地勾唇一笑。 又走了约莫五里地,叶笙恍然发觉出不对来,她回头认真扫视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定在一名低着头,身体有些僵硬的少女的身上。她行走的动作十分怪异,同手同脚,有气无力,根本不像是人的走路方式…… 回过头,悄悄与姜婉对视一眼,收到信号后,她手上轻轻一推,将行动不便的女子推进了姜婉怀里,然后瞬间提气而起,结印掌心,气贯如虹,就朝那少女百会穴当头罩下!她这一招快、准、狠,且用了八成功力,就算放在江湖上也是所向披靡,非宗师不能抵挡,可是那少女中招之后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抬起双手就要掐住叶笙手上脉门! 这下连姜婉也觉得苗头不对,一把卸下背上的郭奇,将他和那名女子放在地上,转身也加入战局! 然而在她们二人合力围攻之下,那少女依旧生龙活虎的样子,半丝鲜血也没有吐出,只是低垂着眉眼,用双拳游走于四手之间。期间姜婉用内力不断攻击她各处命门,却始终劳而无功,向来不淡定的姜婉此时也着恼了,脱口就骂:“格老子的,什么玩意儿,竟跟那些蝙蝠一样恶心,打不死了这是?” 叶笙也颇觉奇怪,击而不死,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办到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因此当姜婉再次上前攻击时,她倏然收掌跳开战局,在旁边默默观察起来。 其余十二名男女皆退开数米,远远观望。 义眉抓着义相修长的手臂,将身子整个缩在他背后,只探出小巧的脑袋来,此时她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眨一眨,颇是好奇地问道:“哥哥,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上来了……” 义相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只见一截似藤蔓的细枝灵活如蛇,正从女子的脚腕缓缓攀爬而上,再仔细看去,那细枝分出几股,已然从女子腿上嫩白的肌肤深深刺入!义相倏然一惊,伸手撩起她的裙摆,那光滑的腿上陡然冒出细细密密宛如筋脉的线状物,速度奇怪,一路直逼心房! 义眉身体一软,忽觉痛苦万分:“唔……哥哥!” 她害怕地看着自己的腿,声音微抖,不,她不要死。 义相眸光乍冷,剑气如风,一刀斩断地上不停蠕动的细蔓,抱着义眉迅忽间闪远,没了根,缠绕在腿上的细蔓也开始慢慢消失,恢复如初。但义眉着实吓得不轻,此时双手紧紧攀着义相的脖子,腿勒着他的腰,挂在他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了。 反观叶笙这边,那少女骤然被姜婉一掌击飞,躺在远处再也不动了。 二人正要上前查看,但觉耳后阴风大作,赫然回头,另一名少女肢体僵硬,以熟悉的奇诡姿势朝她们跑了过来! 叶笙踧眉退后,眼前的少女俨然与刚才那个情况如出一辙,难不成这还能相互传染?可是她们之间也并没有接触啊…… 姜婉闪过她的利拳,足尖一点,跃上树去,怫然怒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少女一个劲地攻击,完全不防御,任凭叶笙将她的右手折成了两半,却还甩着那只不能用的手疯狂上前,叶笙心一狠,将她的左手也掰折,但没了手,她就用两只腿,总之在能动的情况下,她就如蜜蜂一般,盯着人就不死不休。 义相抱着妹妹,远远提醒道:“叶笙,是藤蔓!” 叶笙点点头,转而看着地上那几根掩在落叶中,难以令人发觉的细枝,对姜婉道:“火来!” 话音刚落,空中便扔下一只火折子,精准无误地投在细蔓上,叶笙再添神来一笔,送去掌风助长火势,烈火瞬间沿着几枝细蔓烧到了根茎,爆出了巨大的火花! 那少女没了藤蔓牵制,似一具空壳娃娃,“噗通”一声倒去地上。 姜婉从树上飘下来,看着眼前窜天的黑烟,不禁有些后怕地道:“竟然能蚕食人体并控制,好厉害的藤蔓!” 叶笙也有同感,点了点头附和:“这里千奇百怪的东西太多,我们要小心了。” 姜婉“恩”了一声,轻轻拧起眉。 20.云宫 见他们解决好麻烦,白虎悠悠从地上站起来,摇着尾巴继续朝前走去。 接下来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连叶笙万分防备的火蚁也没有出现,一路穿过幽翠的深林,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座城镇!没错,是普通的城镇,叶笙甚至能听到百姓细微的交谈声、街边小贩的吆喝声、从书院传出的郎朗宣读声以及轻缓醉人的丝竹声…… 同叶笙一样,十几名幸存下来的人见到眼前景象,先是出乎意料,再是喜极而泣,他们终于活着从这个恐怖的地方走出来了! 白虎回头看了眼惊喜交加的众人,优雅挪着步子朝城门走去。现在所有人几乎都视这只老虎为神兽了,连它吃了他们许多同胞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一见它走,连忙跟了上去。 姜婉揉了揉肩膀,背起郭奇凑近叶笙,问道:“没问题么?”无怪乎她会这般想,只因之前吃亏的次数太多,让她不得不紧张。他们真的已经出了“幽冥幻地”了吗?在他们精疲力竭,饥渴交加的时候突然出现一座城镇,真的不是陷阱吗? 叶笙摇摇头,十分诚实:“就算是陷阱,眼下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她与姜婉想的一样,这座城镇出现的太诡异,也太普通,普通得让她没有一丝可以怀疑的地方,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担心。 姜婉睨了眼尚昏迷不醒的郭奇,又看了看叶笙背上软趴趴的姑娘,叹道:“好吧,我们的确没有别的选择!”然后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离城门愈来愈近,叶笙可以清晰的看到夯土青墙之上,悬挂着一块匾额,题字“玉城”。仅仅两个字,可见笔墨横姿,欹正相生,如锥画沙,其形牵丝劲挺,亦戾亦肆,正是锋芒初露,剑拔弩张之时,却在悬针垂露处戛然而止,仿佛兴云吐雾,隐介藏形的蛟龙飞腾潜伏波涛之间,来势迅猛汹汹,又瞬间归于虚无。 连叶笙这等书法外行的人看了,都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字!就是不知这般千变万化,纵横挥洒的题字是出自何人之手。 白虎蹲坐在城门前,并不随他们一同进去,那双暗红似宝石的眼睛掠过每一个进城的人,最后停在叶笙的身上。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并非来自面前的白虎,而是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是头顶湛蓝的苍穹。叶笙警惕地扫视一圈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莲司的人,便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 这一耽误,她们便与先前进城的人走散了,偌大长街之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平民服饰的老百姓,见到她们不仅不以为意,还十分热情地打招呼。 刚走出没多远,就见前方有两顶软轿拨开人流缓缓行来,几名轿夫穿统一黑衫,袖口纹弹金暗莲,正是莲司的服饰。叶笙眼一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走近,然后恭顺有礼地打开帘子,示意她们上去。 想来先前进城的人也已经被他们“请”了去,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乖一点,毕竟她们经过几番折腾,现在都疲惫的很。二人相视一眼,彼此心中了然,便不再推辞,各自上了软轿。 她倒是想看看,莲司这回又要玩什么把戏! 一路平稳。此刻她们大概是来到了玉城一处地势高峻的行宫,从帘缝之中豁然可见画栋飞甍的亭台楼阁,长长的汉白玉天阶蜿蜒迂回,直达云霄,雰雾聚敛,朝凝而夕不散,凉薄环绕周身,带起一阵潮冷的湿气。 两顶轿子径直抬进一方画殿之中,叶笙眸心一收,冷冷看着一只枯槁的手挑起帘子,想要搀着她下来,却被叶笙若无其事的一个转身去扶轿内女子的动作而轻巧避开了。 这般华丽的殿宇,真可应了那句“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从大开的窗户极目眺去,仿佛可见大千世界。 几人扛着轿子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竟什么话也不曾嘱咐。 而姜婉看着檀木香桌上琳琅摆放的美食,颇是苦大仇深地道:“叶笙,你说这里的东西能吃不能吃?” 叶笙见她眼馋的样子,不觉一笑:“你若想吃便吃吧,再捱下去,不毒死也被饿死了。” 唔,私以为她这话说的挺对!姜婉立刻眼睛一亮,抄起一盘松子穰就大口吃了起来。她生性潇洒,平日里就没有身为女子的姿态,眼下饿极了,吃相更是惨不忍睹。 叶笙欲笑她,但一想自己化身男儿,不一样有悖纲常么?随即一笑置之了。 郭奇吸入的痋香与她差不多,可他没有浑厚的内力运气逼毒,更何况她体质比常人特殊,可以自行调理,因此才能在短时间内恢复自如。这么点微末的瘴气,竟能令一个男儿昏迷如此之久,那罂召蛇的恐怖可见一斑。幸好它散气之时只有他们二人在场,否则这么多人,她怎么救得过来? 想罢,她将郭奇扶去殿中雍容华贵的床榻间坐好,自己也脱了鞋上去,欲要替他推血过宫。 却不料她才初初运气,就被姜婉拦了下来,“叶笙,你也累了,去吃点东西吧!这种小事儿交给我,放心放心!”她说着,将叶笙强拉下了床,按在桌前,又十分谄媚地把吃食摆到她面前,嘿嘿一笑,“好啦,你慢慢吃哦!” 叶笙看着她的行径,有些莫名,但还是乖乖吃起了东西,等下她还要去看看那位受伤的姑娘,不知道这个诡异的行宫里有没有药房。 她回头看了一眼挡在桌子与床榻之间的红木雕孔雀纹屏风,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声打扰姜婉,转身走出了房间。 如她所想,这里的确另有乾坤。 就像是被人布下了某种阵法,连叶笙竟也无法窥破其中玄机,长长的走廊似弥漫了几重瘴气,黑漆漆看不见深处。她转头望了一眼耀耀烈日,却发现这里的阴霾黝黯却连天光也无法驱散,心中不免更加戒备。 凝神细细听去,也没有发现一点声音,仿佛这里除了她,再没有任何人。 “小子,在找什么?” 叶笙蓦然回头,但见一名身着宝蓝底锦绣祥云直裰的男子摇着扇站在她身后,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一见这男人,叶笙的心情顿时更加恶劣,秀眉蹙起,转身便走。可这男人似乎是知道她在找什么一般,忽然笑道:“在这偌大云宫里,没有人给你带路,是很容易被黑暗中蛰伏的魔鬼吞噬的。” 叶笙不觉在心中冷笑,她刚刚才从地狱出来,还怕魔鬼么? “你想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月峥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子,你这话说的可有趣儿了,你说你又不是千娇百媚的姑娘,我一个大男人能对你做什么?” 叶笙蹙眉看着在她身边晃来晃去的男子,声音更冷:“护法今日是不是闲得慌,不若属下给您找点事情做吧?” 21.机密 话音刚落,叶笙猛地振衣而起,眸如冷电,莲步生风,抬手就袭向月峥前胸! 月峥不防她突然出手,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折扇平举,同时身体朝后急坠,将将挡下杀招,随后足尖轻点,空中旋身而起,扬袖一挥,但见数根寒光湛湛的暗器如点点繁星自天空落下,在阳光折射下映出一片绚烂冶丽的流光! 叶笙这一记掌风可谓凌厉,即便月峥勉强躲过,还是被那势如破竹的罡风震得胸口微疼,他一面扫去暗器,一面趁机飞身跃出殿廊,落在一墙之隔的藓庭幽院之中。 见他要逃,叶笙怎肯放过? 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内力泻于指尖,弹捻出几道迫人真气,瞬息间打落铎鞘般的虹芒锋刺,身形乍动,浮光掠影般追了上去。她早就想出手教训一下这个男人,呵,偏他还敢如此盛气凌人地出现在她面前,简直欠打! 风起兮,院中红梅絮絮飘落,似卷起了漫天雪花。 树下蓝袍人收起折扇,遐睇望去,但见少年从垂脊凌空飞来,手上短匕气势恢宏,携着森森肃杀之气,顷刻掠至近前!月峥此时有了准备,当下向他左侧轻闪,袖中寒剑划破霏雾,凛冽直逼少年咽喉。那剑尚未触及,便已感觉切肤之痛。月峥能成为莲司四大护法之一,武功高深非可小觑,叶笙不敢托大,当即脚步一溜,硬生生止住刀势,后退三步。 见她退后,月峥反而不急着攻击了,呵呵一笑道:“谁给你这般大的胆子以下犯上,看来今日我得好好教教你规矩了!” “谁教谁规矩还说不定呢!” 叶笙脚点背后梅树,骤然发难,仿佛劲弩般冲向晏晏笑语的男子,伴随着弥弥岚雾,那个清瘦的少年陡然化作了烈阳下的蔼蔼白光,破了西风,碎了朝露,周身真气暴起,刹那间摧得满院梅花皆脱离枝头。 此招徜徉恣肆,威力足可横扫千军,月峥亦不觉在心中赞了一声好,身影左闪右躲,袖中剑千回百转,只以巧力相对,欲夺其势。二人乍合即分,你来我往间已过数十招,期间叶笙处处为进,月峥处处为守,一时竟分不出高下来。 再次白刃相接,月峥明显感觉少年真气有些外泄,从一开始的咄咄逼人到现在的攻防有度。他有心探究,便不再一味后退,转而挽了个剑花猛然刺向少年各大穴位。少年一惊,腰肢弯折,蓦然翻倒,狼狈躲过后,破有些羞愤地撮掌而来。那掌风仍是厉厉,却不如方才的震慑人心! 月峥抬眸看他,只见那风姿卓越的少年郎如今满身落拓,他虽掩饰得极好,朦胧无光的眸底仍是透着一股子韧劲,丝毫不像累了几天彻夜不眠的人,但眉宇间萦绕着的沉沉疲色与倦怠却出卖了他。 叶笙清啸一声,身如长虹,在月峥眼前一闪而过,又瞬间轻身飘去了他背后,以擒拿术束其右手,短匕挥出,欲断颈脉。电光火石间,但闻月峥逸出哂笑,在利刃即将割破咽喉时骤然发力,右手寒剑一抛,左手立时接下,一个青龙摆尾将身后素无防备的少年勾倒在地,左手灵活闪动,俄顷间对准了他一只手臂,便要举剑削下。 他迫近的姿势足以令地上的少年寻机发难,但他自认为已经控制住了这个强弩之末的凤头鹰,由此便少了两份警惕。却在这时,他乍见少年樱唇微启,眸中黠色一闪而逝,心中微凉,暗叫不妙。 觉察的瞬间,掌力送地,身体一折,猛地朝后翻仰而去! 可他到底是退的晚了,赫然颈上一麻,身体便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 而被他压制住的少年,却兀自风轻云淡地伸了个懒腰,有些讥讽道:“怎么样啊护法大人,被自己的暗器扎了的感觉如何?” 月峥余光一扫,见那银针正是之前自己逃离时所用,没想竟被她拿了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得苦笑一声,他还是小看了他! “此等心机手段,去了皇宫内院说不定真能平步青云……”他话头一止,知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不禁暗自着恼,是太久没有输得这般心服口服了么?于是又立时哀叹道,“好吧,今儿算你厉害,我认输了。你不是想找药房么,我带你去!” 他想转移注意力,可叶笙却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刚才她几乎是在瞬间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他那句话中不经意透露的深意。她原先一直不知道莲司为什么要培养他们这么一群人,到最后却只要悉数几个。她有过猜测,却始终没有证据。 皇宫?皇宫里有谁,位高权重的皇帝,还是备受关注的太子,亦或是久居后庭的太后? 叶笙凤眸一眯,看了看地上装傻的男人,忽然拔下刺在他穴道上的银针,笑道:“走吧,去药房。” 月峥舒了口气,庆幸她只当那句话是个玩笑,便也不再多言,带着她朝药房而去。 看着少年在几排暗柜前忙碌,月峥摸了摸脖子,有些好奇地问道:“我记得你先前武功没这么厉害,怎么短短六年竟能和我一较高下了?” 当初刚刚进入莲司时,她至多是个有点小聪明加轻功卓绝的少年,但他不知的是,由于她的特殊体质,在姜婉教她修习内功的方法之后,自己不经意间打通了任督二脉,且她本就骨骼惊奇,领悟力又超群,仅用六年便超越了姜婉这个师父,达到独步天下的境界。 但叶笙根本不想理他,自顾自埋头找药,觉得差不多了这才转身朝月峥走去,在他没有反应之前,出手极快地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月峥冷不丁又被她阴了一次,又羞又恼,“我都认输了你还想怎么样?” 怎料面前的少年霁月清风般勾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一颗药丸塞了进去,又出手狠辣地打了他一掌。直到看见喉咙滚咽的动作,她才满意地松了穴道,拍了拍手说道:“刚才我给你吃下的是七步断肠丸,名如其实,就是你走七步,便一命呜呼。”她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副“你完蛋了”的表情。 月峥脸色一黑,就要运功逼毒,却听那人又道:“千万别运功,否则血脉流动,毒性发作更快!”他自然不信这少年能在短时间内造出一颗什么七步断肠丸的东西,当下长腿一迈,走出几步,却陡然发觉丹田空空,浑身无力,气息奄奄,需扶住殿门方能稳住身形。 他银牙一咬,怫然道:“说罢,你想知道什么?”都到这时候了,他若还不知道她的目的为何,就真的罔为莲司护法了。看来这小子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就有所怀疑,只是她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告诉她实话,所以在心里憋着坏呢! 叶笙见他屈饶,也不拐弯抹角,问道:“莲司要我们去做什么?” 月峥一愣,没想到她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但又一想,反正她肯定是那五人之一,早晚都会知道,便如实答:“进宫,刺杀太子。” 刺杀太子……叶笙皱眉,继续问道:“你们主子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何要刺杀太子?” 此时月峥脚下微动,并没有回她问话,反而倏地抬眸朝她冷笑一声。 叶笙眸心急闪,身形骤退,半空之中,只见星光迸射,刺眼灼人。再看去时,刚刚站立的地方业然遍布银针,寒气料峭,直砭肌肤。 叶笙秀眉轻挑,知道他看穿了她的伎俩,那根本不是什么“七步断肠丸”,而是她在药柜里找到的普通迷药,能令人失去一时半刻的内力罢了。 “今日多谢护法大人提点,属下这就告退了!”足尖一点,清隽的身影便如惊鸿雷亟般掠去数丈,霎那间消失在重重檐宇中。 走之前,她还颇为挑衅地甩了一句话,气得刚恢复行动力,尚有些气息不稳的月峥不觉脸色寸寸阴郁下来。他远远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目光如炬,宛若鹰鹘。 22.仙魔 黄昏时分,姜婉趴在软榻之上啜饮小酒。她换了一身轻飘的翡翠烟罗曳地长裙,窈窕的身姿玲珑起伏,黛眉似远岫,绿鬓染春华,十指如削葱,朱唇含寇砂,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好一幅国色天香,明艳动人的姽婳丹卷。 叶笙见此不禁失笑,心想她倒是心宽,在这池鱼幕燕之地还能这般潇洒自如。 她们在这座云宫内待了七八日,每日都是闲闲度过,倒是有人早晚都会过来一趟,问她们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或是想要的东西,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绝色佳人,都可以替她们搜罗来。 但无一例外,都被回绝了。 叶笙想起那日从月峥那里打听来的话,思考了几日,还是决定告诉姜婉。毕竟要去刺杀太子,几率太小,且危险太大。但与此同时,身处皇宫之中却有更多逃跑的机会,比从莲司地牢脱身要容易得多。 “皇宫?”姜婉边从凤盉中斟酒而出,边挑眉兴奋道,“嘿,那不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住的地方么?” 叶笙围裘而坐,听她这样说倒有几分意外,姜婉虽出生市井,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但总归不是贪财之人。于是想了想,笑道:“怎么,你很想去皇宫看看?” 谁知她仰头喝下一盅酒后,陡然收敛了喜色,摇头晃脑淡淡说道:“我听说那里的人,心思城府最为深沉,也最善阴谋诡计,每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以人心画地为牢,恐怕比莲司还要恐怖!老娘才不会这么傻,把自己搭进去!”说着便又要倒酒,眉宇间神色豁达,“何况去那个如狼似虎之地也不是去享福的。你想想,那刺杀的可是当今太子啊!不成功便成仁,成功了也不一定有命活!何苦来哉?” 叶笙闻言轻轻一笑,的确,莲司是不会放过她们的,即便成功除去了太子,那也只能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呵,也可能良心发现给她们立一座无名坟,不至于暴尸荒野也就是了。 “既是如此,稍后我再去探探这座云宫的虚实。”叶笙两指捻起玉杯,抿了口酒笑得邪肆,“莲司护法现身此处必然不是巧合,这其中玄机倒是让我好奇的很。若是我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跑路的法子。” 姜婉沉吟着点头,说道:“好,等夜深后我们就去查个清楚!” 叶笙抬眸看她,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能去。”月峥虽然狡猾,但说的话却是没错。这偌大云宫,也不知被人下了多少禁制,布了多少陷阱,贸然行事只会行差踏错,打草惊蛇。 姜婉有些着急了,霍的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聂眉道:“让你一个人去闯这阽危之域,我在后面坐享其成,你把我姜婉当什么人?那会儿我们结拜时是怎么说的,要祸福相依!哼,反正这事儿没商量,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听她言辞中略有些气恼,叶笙不禁失笑,忽然起身缓缓朝窗边走去。 姜婉目光随她而动,只见那身姿纤薄的少年临牖而立,舒雅淡漠,自成风流。 极目眺去,远处是苍茫起伏的山峦,千仞壁立,重重叠叠,逶迤磅礴,犹有接天连地之感,站在这里,便感觉乾坤浩大,人之渺小不言而喻。她曾暗自思考过莲司背后的主人,也就是那个男人的身份,说到底刺杀太子并不是普通人敢想、敢做的。太子是大秦未来的储君,一旦被除,对朝廷乃至天下都影响甚大。 “阿婉,我们或许已身处漩涡,如果有脱身的机会,我自会毫不犹豫留给你……你先别激动,我对你说过吧,我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来或者去,生或者死,都已不是那么重要。以前我只是想活,活下来看看这个世界,但如果这个愿望实现不了,那就由你替我去看。”少年的话慢慢从风中送来,姜婉有些恍惚,她望着那道背影,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梗在了喉咙里,眼眶不自觉有些潮湿。 就在姜婉感动得一塌糊涂时,叶笙却忽然大笑起来,耸了耸肩道:“你哭什么,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叶笙才不会那么容易死呢!” 她一袭白衫站在窗口猎猎冷风中,睡凤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似霜飞冰霾,衣裾在风中不断飞扬,却在下一秒化成了点点晶尘,少年挺秀的身影遗世独立,仿佛即将羽化登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慢慢消失不见…… 姜婉正对她的恶作剧咬牙切齿,随即又惊愕地看着她,“你……你要用那秘术?” 叶笙十分淡然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渐渐变成透明,转眸狡黠一笑:“等我的好消息吧!” 没错,这便是芯片的另一个功能,她的隐藏技能——形态分解。通俗点说,就是隐身化形,在这种状态下,她便如空气一般,可以在任何地方来去自如。但在这个世界,没有后续源动力的支持,这种形态只能维持短短两个时辰,且用过之后半月内都不能重复使用。 单单是作为一个保命用途罢了。 叶笙无形的唇轻轻勾起,没想到这时候倒是发挥作用了! 她身形一动,瞬间消失在殿中。 姜婉看着空荡荡的窗前,眨了眨眼,呆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怒吼一声:“叶笙!你又丢下我!” 她无阻碍地穿行在各个宫殿之中,看见了沉迷财色,纵情享乐的另外十几人。有男子双颊通红倒在美人怀中,忽觉耳边一阵风过,阴气缭缭,激得他陡然清醒过来,四处张望,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片刻之后,叶笙停在云宫最顶峰的一座华丽殿宇前,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在周围潜伏了许多影奴,默默守卫着这里。 如此倒更吸引叶笙的注意,她光明正大步上玉阶,无形身体穿过厚重的殿门,径直走了进去。 殿内没有燃火烛,一片漆黑,但这无法对叶笙超凡的视力造成任何困难。她一路绕过层层帷幔,来到内殿。最先是鼻尖闻到了一阵袅袅香烟,不似外面普通的香料,仿佛能惑人心神。她下意识就闭了气,后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处于无形之态,任这香气能腐人筋骨,她也不怕!便索性大胆地朝烟岚深处走去。 雾萃之间,仿佛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叶笙悄然拂开湿气,一眼就看见了被扔在暗红苏绣织锦地毯上的外衫,以及一块掩于袖袂间的血红玉佩。不知为何,她似是对这玉极有吸引,越看越觉得喜欢,当下便向那衣物走去。 耳边水声一响,她边弯腰,边循声侧目。 只一眼,就让她猛地定住了身子—— 重苍仙阕引为魂,六洲飞雪裁作骨。 隐在氤氲水汽中的,到底是人还是妖? 远远看去,男人一张精致得如同羊脂花瓷的脸上似画着冶丽白妆,靛青的胭脂晕染斜飞眉鬓,唇色剔透鲜红欲滴,可那张脸却是死气沉沉的苍白。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双碧绿的丹凤眸,极尽妖诡之色,狭长的眼尾勾勒出两弧浓墨重彩的眼线,让他本就完美的丹凤眼更显魅惑,瞳孔中的绿色几乎占满整个眼睛,苍翠如远山近水,晦暗又如魑魅魍魉丛生,望着人的时候深邃而空洞,似乎能将人的灵魂永远溺毕在永夜之中,再也无法超生。 明明那张漂亮得过份的脸是如此仙姿玉貌,却配上了那么一双眼,简直犹如佛陀堕魔。半是慈悲,半是杀戮。 可该死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叫他相融得这般契合!甚至可以说是相辅相成,他能轻而易举地利用美色蛊惑猎物,然后将它们杀死在那来自地狱的眼神之下!没有人能够防备。 他就是佛所说的——业障。 是所有人逃不掉的梦靥,也是她的。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太危险!仿佛离他稍微近一点,就能看见暗无天日的阎殿黄泉,以及脚下砌垒的森森白骨。 叶笙额角滴下巨汗,在他深深的目光中自觉停了下来。 她看到他唇边那抹倨傲邪肆的笑容,似乎天上地下,唯他独尊,那是一种属于绝对王者睥睨众生的姿态。 叶笙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活得不像人,长得也不像人,比妖孽更魅惑,比修罗更恐怖。 就像此时,她分明知道他根本看不见她,可是那无处不在的视线却似牢牢黏在了她身上,动辄便身首异处! 她的手刚刚触碰到他放在池边的衣角,两腿弯曲,身体微低,重心靠前,以一个绝对艰难的姿势定住。从身体每个部位传来的酸麻感都在叫嚣着释放,叶笙虚汗一冒,正打算悄悄变换个动作,坐在玉池里的男人却骤然起了身。 那媲美顶级丝绸的黑发此时沾着漉漉湿气,看上去晶莹靓丽十分可口,只见男人十分狂野地甩了甩头,好像一只外表精致却嗜血残忍的凶兽,将身上水珠慵懒地甩去。蹁跹的发丝紧紧贴着美玉般的胸膛,黑与白的对比,愈发衬得他性感而曼妙,沿着那长发一路向下看去,那足以令任何人喷血的八块腹肌尽入眼帘,再向下,是一片美丽的密谷,活色生香,尤其是两条修长匀称的腿之间,那陡然吸引去她注意力的无比硕大…… 叶笙顿觉脑袋一空,思绪化作棉花……弹弹弹,瞬间弹了出去。 呼吸倏然一乱,叶笙在心中暗叫不妙,果然,下一秒她的身子便如同被冰川中千年不化的凛冽冰雹砸中!胸口强烈的钝痛蓦然席卷而来,喉中暖烫的鲜血几乎立刻要喷出,却被她给生生忍住,同时忍住的还有一声痛苦的闷哼。 她知道,若她真的发出一点声音或是吐出血来,眼前这妖孽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方才他居然凭着莫须有的直觉就能察到她的存在,还能令这般形态下的她重伤!只能说这男人的实力太可怕,也太诡谲! 隐身之后,冷兵器对她自然无用,但内力激荡之下,连空气也能扭曲,更何况是她? 叶笙摸了摸情急之下顺手牵来的朱红美玉,有些嘲弄地勾起了唇角。她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再暴露一丝一毫,恐怕就不是受伤那么幸运了! 她警惕地看着刚从温泉出来的男人,见他身上不知何时已然披上了一件宽大的黑袍,此时正斜斜睨着碧眸扫过每一寸土地,然后倏地绽出三分带着戏谑的戾笑,美得雌雄莫辨:“呵呵呵,有趣有趣。”说罢,他袖袂沾风,带走了室内唯一一丝光亮,缓缓踱出了华殿。 叶笙心头一跳,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才他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幽黮怖慑的目光似乎从她所在的地方轻轻滑过…… 23.意外 一丝泠月从窗边泻下,照亮了殿中玉砖金瓷,阖目假寐的女子羽睫微颤,轻轻睁开了双眼。 亥时已过,叶笙却还没有回来。 她拂袖而起,赤着脚踏上软绵绵的毛毯,正要出门看看,却陡然听见内殿中传来一声嘤咛。 她微微一愣,立刻旋身朝屏风之后走去。 躺在雕花钿镙床上的男子英姿勃发,魁梧轩昂,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似浮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姜婉歪着头认真看他,见他仿佛被困在梦靥之中,时喜时忧,满头大汗浸湿了衣衫犹不知,便出手快准狠地掐了掐他的人中。 “啊——” 随着一声惊天地动的痛呼,男人终于苏醒过来。 他兀自傻傻地盯着面前女子,但见面前之人螓首蛾眉,靡颜腻理,一双剪水秋瞳熠熠生辉,眸底映出的是自己的倒影,却是与他相距不足一尺。偏她一点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丝毫矜持羞涩也无,直勾勾朝他妩媚一笑。 郭奇足足愣了半刻,直到耳边听见女子爽朗的笑声,才红着脸窜下床,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怎么在这?”说完,他左右瞧了瞧,又颇是吃惊地问:“我我我……我怎么在这?” 那慌张无措的模样,像极了流落街头,又无家可归的藏獒。 姜婉看了他许久,忍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这男人明明长得高大威猛,怎生如此憨头憨脑!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翘着二郎腿坐上床沿,一本正经说道:“我救了你,你却连一句谢谢也不说么?” 郭奇只记得昏迷之前,他和叶笙在那个奇怪的山洞里遇到了一只蛇精,他们都中了毒,他想让叶笙自己先跑……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叶笙到底是跑没跑啊?他拧着眉,捉急地挠挠头,又小心翼翼觑了一眼榻上的女子,立马端正态度,声如洪钟:“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既然她救了自己,想必也不会丢下叶笙。 郭奇目光在奢华的宫殿中一扫,只看见了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躺着名女子,他失望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一看身形就知道不是叶笙,叶笙比她瘦,比她高,比她好看…… 姜婉当然晓得他在找什么,方才被他一搅和,她都差点忘了叶笙现在的处境。于是瞬间没了心情调侃郭奇,跳下床便要往殿门走,“你就把心咽回肚子里吧,叶笙才不会有事……”话音未落,顿觉身体一重,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似的,连连后撤几步。 她略觉奇怪地抬眸看去,但见空无一物的怀里陡然现出一个人形,似汇聚了四合灵气与万物精华所孕育而出的神灵。 姜婉愣了愣,立刻稳住身体,一把将她抱住,熟悉的茉莉花香萦于呼吸之间,少年纤薄的身躯似柔弱无骨,若不是有她的倚靠,恐怕便要摔去地上,片片凋零。 “阿……阿笙……”她惊慌失色地看着双眸紧闭,唇畔泣血的叶笙,仿佛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倒是郭奇难得展现出了男儿气魄,也不多话,径自从姜婉怀中打横抱起叶笙,稳当地放去床上。 而男人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知是昏迷初醒,还是因为此时无声无息,宛如日薄西山的少年。 “这是怎么回事?”他回头凌厉地问道。刚才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事实。他亲眼看见那个少年从虚空中一点点凝成身躯,那场景瑰丽妖冶,美得惊魂! 而且叶笙这模样分明是受了伤,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为何……能隐去自己的身体? 他目光复杂地落在床榻上苍白憔悴的少年,心中闪过怀疑,难道他真的是九天之上的仙君,下凡来解救他们?那是不是……总有一天他会蜕去凡身,重归天宫,再也不回来呢? 姜婉忧心忡忡地捏着叶笙的手腕,没有回答郭奇的问话,只是一双黛眉愈发蹙得紧,脉象虚浮,真气紊乱,显然是内伤。 她不觉有些疑惑,叶笙向来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如何还会脱不了身?再者说了,以她现在登峰造极的修为境地,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令她这般狼狈? 看来这云宫之中,确实大有乾坤! 姜婉这一番想法差不大离,但她不知道的是,在那个男人面前,纵使叶笙有千般万般的诡计招数也着实没地儿使,真可谓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一个人武功比你高,气场比你强,直觉还比你准时,一句话:惹不起,就躲吧! 这是叶笙昏迷了三天,醒来后的第一反应。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块几乎令她九死一生的玲珑美玉,但研究了半天也没什么发现,似乎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玉佩罢了,只是上面雕琢刻镂的朱雀图纹极为精致,看久了便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 呵,如果能逃出这里,拿来当盘缠也好,就算是莲司对她们的补偿了! 她远远看着桌前另外三人,微微一笑,如今郭奇和那名女子都已经醒来,若不出意外,他们四个应当能顺利活下来。 “咚咚咚——” 忽然,有钟声从九重云霄突兀传来,沉闷悠长,肃穆雄浑,好似有人拿榔头直击心房。 叶笙一瞬就白了脸,只觉脑仁阵阵发疼,眼前景物恍恍惚惚,竟不能辨得清晰。 转头朝他们看去,除了姜婉与她一样还在挣扎,其他两人都已经趴在了桌上,显然是昏迷了过去。 殿中似有什么在慢慢破碎,犹如冰块分裂的清脆声音。叶笙猛地一下从床上翻落,顾不上肉体的疼痛,一骨碌滚去姜婉旁边,唤道:“阿婉……” 两字一吐,眼前瞬间漆黑,她只来得及在昏迷前抓住了姜婉的手,挨不住耳边如雷亟般震撼的钟声,渐渐失去了知觉。 天际冻云黯淡,光色霏霏,斜阳映入溪豁,只见碧波之上,几尾小舟随波逐流。左右高岭危峰兀立,冥冥薄暮间,几声猿啼恣意起伏,仿佛婉转吟咏。 叶笙倏地一下睁开眼,看着有些阴郁的苍穹,然后猛地起身坐起。船身因她的动作剧烈摇晃,点点水星溅在脸颊,携着刺骨的冰冷。 这是哪里? 她有些微愣,转头扫量四周,但见一艘美轮美奂的雀舫行驶在最前方,而同她在内的五叶扁舟虽无人掌舵,却依旧紧紧跟随。 水波滔滔汩汩由东向西,看清现状后,连叶笙也颇觉惊诧——他们竟是在逆流而上! 凝目望向离她最近的小舟,其上躺有一名清丽绝艳的女子,不是姜婉又是谁?再逐一看去,另三艘船上赫然载着义家兄妹与那名泪痣女子……叶笙不禁蹙眉,郭奇呢?他们明明是在一起昏迷过去,为什么独他和那个女子不见了? 24.凰者 前方那艘巨大豪华的游船有一前一后两座楼阁,前者分两层,后者比前者多一层,每层的两侧檐角上皆悬着金色彩灯,颜色炫目。而外观则更令人咋舌,艗首饰有一只威武的鹰头浮雕,尾部是两只活灵活现的麒麟异兽,两舷之上还绘着吞云吐雾的黑龙,极尽浮华之能事。但一眼看上去却没有累赘的感觉,反倒有种威严肃穆的气势。 此时此刻,一间装饰辉煌的艉楼船舱内。 泻了满舱的帷幔在窗口吹进的微风中摇摇曳曳,带起一阵涟涟波浪。 着深玄长袍的中年男子候在房间最里处的火盆边,长须美髭映出深浅不一的光泽。他的手臂上挽着一件青灰色貂毛大裘,茸茸粹毛轻轻颤动,煞是丝滑柔软,令人不禁心生喜爱,控制不住地想上去摸一摸。 门边的男女分别穿青、蓝两色衮裳,一个夭桃秾李,一个清隽俊秀,郎才女貌,十分养眼。他们虽是站得远,但目光却是始终落在层层帷幔后的一道疏懒身影上,神色恭谨。 倚在八宝琉璃榻上的男人垂敛着斜飞的凤眸,修长如玉的手正慢吞吞剥着一颗褐色板栗,极为专注。明明是这般简单枯燥的动作,偏他做起来却格外优雅,透着一股莫名的诱惑。仿佛指下并不是板栗,而是一张七弦古琴,随意挑弄拨捻,便作一曲旷世之乐。 栗肉入口,精致的薄唇轻轻一勾。 他抬手招了招,琴涯立时低眉上前,将案上满满一盆栗子壳撤下,然后又换上一只空碗。 间隙,他声音和缓,问道:“宫中年宴的帖子已由内侍送到了府上,不知爷如何打算?” 帐子后只有剥栗子的清脆声音,半晌,得闻男人漫不经心地道:“照往年办吧。本座可没心思陪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唱大戏的杂鱼们。” 琴涯颔首,表示知道了,随即退到一边。 自从主上回了大秦,与秦帝达成了那个约定后,秦帝心里虽对这个儿子并不是如何欢喜,但每年的宫宴都会无一例外给慕王府送一份帖子,似是在昭告那些背地里耍心思、使绊子的人,这个儿子并没有失宠。 可也只有他们这些心腹明白,在大秦临邛,慕王府便犹如四面楚歌,身陷囹圄。不止秦帝,还有东宫的太子、后宫的皇太后,以及高、陆两大门阀世家,都虎视眈眈盯着这颗沧海遗珠,主上的处境可谓举步维艰。 若不是主上心智过人,步步为营,恐怕现在早已是奈何桥边的一抷黄土。 他想着,目光不经意掠去帐后。 这个男人硬是在如此境遇中开辟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如何不令人钦佩? 青女看了看窗外,沉吟道:“主上,那五个孩子是直接送去宫里吗?”她想到那个倔强又聪慧的少年,有些犹豫,“属下觉得,不如再等些时候?” 月峥摇着折扇接话:“杞人忧天。难道你觉得主上会允许意外发生么?” 青女皱眉,“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叫叶笙的少年心性如铁,难以驯服。我只是担心他会在关键时刻坏了主子大事。” “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能坏什么大事?”月峥又道,“白虎号称‘上古凶兽’,主上亦能令其臣服。何况这区区一个叶笙?” 青女有些不悦地看着他,“月峥,你是一定要与我唱反调么?” 月峥毫不在意一笑,耸了耸肩,“我只不过说实话罢了,你若不爱听,大可以捂住耳朵。” “你……”青女还欲反驳,却陡然听见几重帐后传出清脆的碎裂声,顿时噤言。 他们都知道主上唯一的爱好便是吃栗子,当然如果不算上制作人皮工艺的话。 而且主上对吃食颇为讲究,他最是享受剥栗子壳儿的过程,完好的果肉剔出,那壳定然是完好无损的。平素都是琴涯伺候主上吃栗,那装着壳的碗收出来时,仿佛还是新鲜的栗子,不仔细看,是绝对看不出上面有道细细的划痕。 主上这一手剥栗子的功夫,也真叫绝了! 可是方才他们听见的声响,却是栗子壳被捏碎了。 什么情况下栗子壳会碎? 无非是主上烦躁了、郁闷了、不悦了……总之是心情不太美丽的时候。 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必须自觉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能让主上的心情变得更差。 因为主上心情一旦不好,跟着遭殃的就绝对先是身边的人…… 琴涯瞪去一眼斗嘴的两人,正准备出言好好安抚一下帐后的男人,却听他突然邪佞地笑了声,丢开手里剥了一半的栗子,探出帷幔抓过琴涯手上的貂裘披在身上,声音阴诡:“走罢,去看看那只难以驯服的小兽。” 电光火石间,琴涯只来得及看见一截莹白如玉的臂腕在眼前一晃而过,然后手上挽着的貂绒大裘便不见了。 他愣了愣,立刻垂下头,目光盯着那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绣麒麟软靴,轻轻道了一声“是”。 走出船舱的时候适逢天光渐暗,霄际有稠云凝聚,闷雷滚滚,仿佛将要大雨。 琴涯取了把绛红色的油纸伞,替百里鹤挡风。随着狂风肆虐,他的发丝寸寸飞舞,凭栏望去,五艘小舟或起或浮,飘在粼粼水面之上。令他有些惊奇的是,所有人都还在沉睡,独独那个清隽的少年醒了过来。他不知何时越去了另一艘船上,正在替一名女子运气活血。 “呵,果然是顽强的生物。” 耳边传来一个低郁的声音,琴涯收回视线,微微一笑,“属下曾听过一个传闻。说在极南之地有一片泽洲,寸草不生,禽兽绝迹,雁群途径亦不肯停歇。可就在那里,却生长着一种鸟儿,名曰凰。凰乃天地之始,集万物精华所孕育而出的神兽,后归南海观音座下,修炼得道。神鸟有灵,难以驯服,但恰恰如此,才显得其珍贵无双。因此世人皆传,得凰鸟者,得天下也。” 百里鹤碧眸微眯,轻慢道:“你说他是凰?” 琴涯头一低,温声道:“非也,属下只是在看到那名少年时,偶然想起了这个故事。” “哦?”男子颀长的身影微微一侧,斜睨过去。 正当他们说话时,河面上陡然掠过一个紫影,接着便有劲风携势径直挥向红伞之下的男子。 变故来得突然,琴涯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借步上前,欲要接下女子凌厉的一掌时,却见刚才正侧身与他说话的男子悠闲举袖,仿佛只是去接低落伞檐的雨珠。可只有琴涯瞬间脸色变了数变,他离得近,主上那看似轻巧地一挥手,袖里激荡的真气却如岩浆迸裂,险些将他也震得吐血。 他一边暗自心惊主上的功力竟又提升了,一边朝血溅三尺的女子看去一眼。 在她飞出的刹那,只见另一抹白影宛若金鹏展翅,在半空捞了人,重新落回小舟之上。 那人身形如幻似影,眨眼的功夫就救了人,竟是连琴涯、青女、月峥三人都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其轻功造诣,令一向沉稳淡然的琴涯也忍不住啧啧赞叹。 “阿婉!”叶笙抱着姜婉虚弱的身子,一手在背后猛输真气。 方才她以内力催醒了她,却不料她一醒来发现只有他们五个人,顿时就发了狂,不管不顾地向雀船艉楼之上的几人冲了去! 姜婉轻功虽稍逊她一筹,但毕竟是她的师父,武学造诣与她相差无几。 且她这一下出手十分迅捷,似带着同归于尽的凌然。叶笙根本没有防备,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个男人重伤!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湖面上泛起一片潮湿的雾气。 输了真气,姜婉惨白的脸色才有些好转,她咳出喉中噎着的血块,恍惚间看到叶笙担忧的脸,不觉眼眶微湿,“阿笙……带我走……” 叶笙爽快地点点头,应道:“好。”然后她转头朝雀船上站立的几个人看去,眸光煞冷,“莲司欠我的,欠阿婉的,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来!” 船上众人凝目看着他们,不为所动。 但是下一秒,便是连红纸伞下的邪魅身影也微微愣了愣。 男人阴佞的碧眸望着空无一人的小舟,有些讥诮地勾了勾唇,“想逃么?”他睨了一眼身后站着的三人,语气森冷,“派人封住下游,掘地三尺,也得给本座捉回来!” 说罢,他身形一飘,径自入了船舱内。 留下琴涯三人面面相觑。 青女皱着眉盯着湖面,“那小子太莽撞了,且不说现在这天气,下了水估计半条命也给冻没了。何况他还带着一个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女人?” 月峥从最初的惊讶缓过神来,此刻听见青女的话,摇摇折扇笑道:“怎么,青女护法是在担心那小子?放心吧,就算他本事再大,也是跑不了的!” 青女横眉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琴涯捋着胡子扫过暗沉沉的天际,幽幽喟叹:“凰者,命多舛也。” 25.破狱 叶笙抱着受伤的姜婉,远远看了眼雀舫上的男人,然后毫不迟疑地从舟上仰身翻倒。 冰冷的溪水瞬间包裹而来,直将她冻了个激灵。 姜婉一面感受着背上源源不断的真气,一面勉强闭息,她看着面目冷凝的叶笙,想要说话,她现在身受重伤,就算能支撑到岸,莲司也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她知道自己方才莽撞,不应该连累叶笙。但她一醒来就是这样的情况,怎能不叫她痛恨? 她本就心思玲珑,在晕倒的刹那便已然了悟,这个所谓的“幽冥幻地”其实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境罢了,而玉城云宫,则是他们最后的考验。但她不明白,像郭奇那种又憨又傻的男人,怎么会被执念所扰,他的执念又是从何而来? 姜婉张了张嘴,眼睛酸涩,现在并不是逃离莲司的时机,她一句话,却是将叶笙多年来的心血皆付之一炬。严寒的溪水灌进喉中,她猛地一呛,眼前顿时黑了黑。 叶笙察觉,携了她就迅速冲上水面,清新的空气扑鼻,一瞬慰藉了胸中窒闷的灼痛感。 姜婉喘了几口气,余光瞥见踏波而来的十几名影奴,不由惊道:“叶笙!”她话音刚落,便有狠辣的弯刀刺破潇潇细雨,朝她咽喉击来。 雨水沿着眉峰淌进眼里,微有些胀痛。 叶笙低低道了句“闭气”,在剑锋即至的时候,俯身没入了水面。 那影奴一剑刺空,身形飘回,落在浮萍之上。 “主上之命,要活口!”随口跟上的几名影奴同时落在水面上,冷冷嘱咐。 莲司内分许多部门,如寻人的叫“探部”,杀人的叫“暗部”。既然主上有言在先,那么暗部的杀手自然不用出动。但探部众人身在莲司,赶来需要时间,且青女又顾忌叶笙的狡诈多变,故而先命人封住河道,让暗部也一并加入搜索,想着若她们负隅顽抗,暗部的高手也足以应付。 几人对视一眼,身形忽闪,消失在湖面。 总归这两条鱼儿还在水里,只要圈住这块地方,她们就算插翅也难飞。 莲司的手段,叶笙心如明镜,自觉凭她们是逃不脱的,于是在水中转了一圈,等几个影奴走后,又重新冒上水面,似乎有了计较。 她先前观察过,那艘雀船之上赫然雕刻着龙纹,这个时代龙代表的身份尊贵,并不是普通人能随意雕刻的,如此想来,这船必是从京中驶来。 而两边岩壁之上也有明显的开凿痕迹,那就是说,这条溪流很可能是一条水运暗道,由人工遣造,开山裂石,引湖川之水形成。开山这种事,可大可小,但敢在离京城不远处的山脉开,那就是大事了。 什么情况下需要凿水道?要么是发了大水,需要排泄;要么是有人利用职务之便,私设漕运暗道。 须知帝王定都,一般会先命钦天监观察星象,推算风水,选个承天运、接龙脉的地方,以保万世安康,轻易不会出灾祸。这样看来,便是后者可能性更大些。 她灰眸一闪,现在看来那个男人的身份似乎有待揣测。 他若是皇亲贵族,如此光明正大出现在水运暗道,还乘着一艘这般令人瞩目的船舫,这不是找死么?要知道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将来有一天这条暗道被人发现,首当其冲要遭殃的就是他。就算他原本并不知情,也难免被皇帝猜忌。 他若不是皇亲贵族,船上那条黑龙又作何解释? 叶笙细细想了想,发现没有思绪,便先作罢。总之先解决了此刻的麻烦再说。既然是人工开凿的溪水,那么这里一定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涵洞,用以引水。 姜婉晕晕沉沉,忽然挣了挣身体,说道:“叶笙,你自己走吧,带着我也是累赘……” “你把我叶笙当什么人?前几天说祸福相依,这会儿不认账了?”叶笙一边拿眼睛寸寸扫过山壁,一边将原话奉还。 姜婉一噎,沉默了。 叶笙忽然一笑,“你也别气馁,若是逃不出去,咱们不就正好同年同月同日死么?到了地下也可以作个伴。” 姜婉顿时急得咳了几声,只觉胸口发麻,愠怒道:“你个瓜娃!瞎说什么呢!” 叶笙抿唇接话,笑意盎然地调侃:“可惜了,看来咱们今日是注定死不成了。” 姜婉闻言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抱着自己的手臂一松,她便霍然沉了下去。运气护住心脉,勉强扑腾了上来。姜婉颇有些恼怒地盯着水面,这家伙做什么事之前都不会吱一声么! 这时,水底一声震耳的闷响,在天际的滚滚怒雷下并不明显。 紧接着,脚下似有一只手紧紧拽着她往下扯,姜婉脸一白,不知道叶笙到底干什么去了。她拼了命地在水面上挣扎,不让自己陷下去。 “哈哈哈,阿婉,你这模样可真像极了落水狗。” 姜婉只觉气血往脑门冲了冲,差点脱口骂娘。 叶笙从水底窜了上来,把姜婉的脚勾在自己腰上,然后两人合抱,紧紧贴在一起。这才低声说道:“放松些。” 姜婉闻言,放松下来。任由冰冷的溪水将自己吞没。似乎有什么在水底狠狠吸住了他们,无数砂砾凛凛刮过脸颊,头发狂乱地在水中摇荡,使得头皮一阵发麻。 背后的手掌传来些许暖意,少年的身躯安若泰山,将她心头的惊惧一并化去…… 叶笙是被耳边的嘈杂声吵醒的。 她口鼻中流进了不少沙石,喉咙火辣辣,呼吸时似扯着肺,难受不已。 眼皮微微掀开,刺目的阳光令她不觉皱了皱眉,下意识就要抬手去挡。这一挡,她却发现自己双手被捆了起来,不仅如此,连脚也被捆了。她一惊,难道是莲司抓到了她们? 不顾疼痛睁开眼,四下打量了一番。 周围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皆着统一戎服,手中长戟对着她们,神色警惕。见她醒来,一人上前问话:“喂,你等是什么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何落了水?又到了这里?” 还好,不是莲司的人! 叶笙舒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转而侧首找到躺在她身边不远处,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女子。在漩涡中游了一遭,她的面色更加苍白,双眼紧闭,好似没了生息。 她这才回眸看向问话的将士,吐出嘴里的脏物,沙哑说道:“我和表妹泛舟游玩,没想遭遇匪寇落了水,不知怎么就飘到了这里。”她目光越过将士望向不远处耸立的营帐,想来她们是顺着水流飘到了离军营不远处的河道,被当做刺客给捉了。 但好在只会打仗的武人心思单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再说这俊朗的少年长得如此标致,身虚体弱,不像是刺客,又看了看旁边那名容貌美丽,仿佛受了重伤的姑娘,心中对他的话已然信了九分。 叶笙咳了咳,目光哀求般看向他,气喘道:“我表妹不小心被匪寇所伤,不知这位大哥能否帮个忙,着人来瞧瞧?” “这……”将士难为地挠了挠头。不是他不想帮忙,这里是军营,军纪森严,他可没有胆子做主哇! 叶笙见他犹豫,体谅道:“这样吧,我知此事难为大哥了。只是稍后若有人前来问话,烦请大哥从旁良言,我替表妹多谢大哥了。”话落,她补充道,“若是表妹醒来知道此番有贵人相助,定也感激不已。” 说罢,她看了眼面带羞涩的将士,唇瓣微抿,笑容浅浅。 26.生机 没过一会儿,就有几个将士拥着当头一位年轻男子远远走了过来。 叶笙只瞟了一眼,就垂下了头。 她们此时的身份不过是两个普通百姓罢了,遇到军中的将官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瞧。 足音跫然停在两丈外,耳边响起一个低迷且磁性的声音,似在询问来龙去脉。 那名将士先前得了叶笙提点,自然尽捡着好话说。不多时,那名将军踏着军靴慢慢走到叶笙跟前,站定,却不急着说话,目光清湛深邃,悠悠打量过来。 他不急着问话,叶笙自然也不急,闭着眼睛运气周天,暗自休养。 “抬起头。”离得近了,只觉那声音更是悦耳,仿佛一阵弦声腾空而起,蜿蜒曲折,抑扬顿挫,似渗透进每个毛孔,流到了人的心里。 能有这样独特嗓音的男子,想必其人也定是人中之龙,裒然举首。 叶笙依言抬头,目光不卑不亢落入他眼底。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袭月白盔甲,身形挺拔如苍松,眉若远山,悬鼻劲挺,线条精致的唇轻轻抿着,剑眉星目,英姿勃然。最显眼的是他齐眉处勒着的一条细绡抹额,中间嵌有一颗幽蓝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恁地叫人心生欢喜。 他站在一众将士中,犹如鹤立鸡群。 叶笙眸光一闪,在他犀利的注视下轻轻颔首见礼,声音中没有一丝胆怯,“将军,我与表妹并不是刺客,还请将军明察。” 不过是简单的陈述,却叫人莫名生出一股不容置喙的感觉,仿佛他说的便是铁定的事实。 云飞凰静静盯着少年灰蒙蒙的眸子看了片刻,又将目光移去旁边昏迷不醒的女子身上,问道:“你们之前是在哪里游湖?” 叶笙答:“京郊东面的山谷。” 云飞凰点点头,又问:“遭遇了哪里的匪寇?” 叶笙一顿,不答反道:“这个问题将军不该问在下吧?”帝都郊外,天子脚下,却出了这样谋财害命的流寇,传到皇帝耳朵里,便是京兆府的失职。无论如何,也不是她这个“普通老百姓”该管的。 云飞凰不防被他这样反问,着实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少年的眸光不禁微微一深。 旁边的将士眼见二人陷入僵局,连忙上前道:“将军,我看他们不像是坏人。恩……许是趁着年节出来踏青游玩,却没想到遇见了匪寇,遭了血光之灾,也是怪倒霉的!”他停了停,见将军脸色如常,续道:“那位姑娘伤势严重,将军……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云飞凰闻言,将目光定在紫衣女子身上,见她呼吸虚浮,面色苍白,便点了点头,“松绑吧。叫几个人抬副担子过来,送这位姑娘去我营帐,再传陆军医。”他话落,重新看向叶笙,在他身上扫量一圈,道,“将他也一并扶去吧。” 那将士一喜,连连挥手嘱咐人下去安排。走之前,他望了眼眉目含笑的少年,不知为何,像是拿了军功一般高兴。 叶笙心中松了口气,连带着浑身骨头又酥又麻,只想躺着休息。但那两个汉子动作忒粗鲁,一把扯开她手脚上的绳子,左右架起,丝毫不懂怜香惜玉,快步朝主帐走去。叶笙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两脚拖着地,由他们当死猪一般带走。 主帐安排在东南角,与别的营帐没有太大的区别。一进去,便是刺骨的凉意,随后才闻到一股清新的茶香。环视四周,只见木床木柜、桌椅板凳、另一张红木矮几和两方落兵台。大冷天的,竟也没有一只火盆取暖。摆设单调到简陋,也可以看出这位将军的性情平和,能与众将士同甘共苦,并非自私自利之人。 叶笙暗暗点头,对这位将军的好感提升了不少。 就着两个汉子的搀扶坐到交椅上,她忍不住拿余光看了眼身侧矮桌上摆着的一局残棋。只见方寸之地,棋布错峙,黑白两子兵锋交错,风云际会,似一卷江山战图。 她认真凝视片刻,摇了摇头。那白子攻城略地,气势汹汹,显然已占尽优势,只差最后一着,便要大获全胜。 不知那位将军执的是什么颜色的棋子? 她正想着,营帐的帘子被人掀起,当先走进来的是云少凰,他身后跟着一名鹤发老者,背着药箱,胡子一翘一翘。进了营帐,他先是扫去肩头落下的雪,然后转头看了眼叶笙,见她并没什么大碍,便转而朝床上躺着的女子走去。 她进来还没过半刻时间,外面竟又下起了雪。 云飞凰屏退营帐内的将士后,对叶笙道:“这几日你们便在我帐中休息。此处不比外面,若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出去乱跑。”他细心叮嘱,“每日辰时、申时会有人送饭菜过来,军中没有晚膳,如果实在饿得慌,就叫人另开灶炉做些简单吃食。” 话落,缓缓在帐中转了一圈,又回头道,“令妹有伤在身,怕是挨不得冻,稍后我叫人送盆炭火过来。再给你找地儿安一处床榻。” 叶笙一字不落地听着,心中默默地想,这个将军非但不是自私自利之人,竟还如此高义薄云,乐善好施,对待她们这两个身份不明的外人也这般好心肠! 云飞凰说完话,便看向给正在女子把脉的陆军医,心中轻轻一叹。 如今他们二人身份未明,他实在不该将他们带进军营,若哪天因此出了事,他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恕罪。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总归是个心软的。 俄顷,有将士送来了火盆,整个营帐蓦然暖和起来,盈盈火光映着男子颀长的身躯,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添一份俊朗。 陆为之把好脉,收回盖在姜婉腕间的帕子,沉吟片刻,看向云飞凰:“此女受伤颇重,须以雪莲入药,慢慢将养,方能大好。只是雪莲乃夷国贡品……军中并没有。”语气有些为难。 叶笙垂着眸子,安安静静,不知在想什么。 果然云飞凰也犯难了。天山雪莲是每年夷国进贡给大秦的珍品奇药,产量不多,极为罕见,一株千金也不为过,这军中自然不会有那么珍贵的药物。 他剑眉微蹙,细细思量。 营帐中顿时寂静下来,只剩火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 叶笙蓦然抬眸道:“既是如此,我们也便不麻烦将军了。明日一早我便与妹妹上京求医,总归会有办法的。”天山雪莲,除了大内,皇亲贵胄应皆有御赐私藏。为了姜婉,她就算当一回梁上君子又如何? 看着少年脸上露出的一丝绝然,云飞凰心中咯噔一下,不知为何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垂了眼,思忖再三,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叶小弟,你且与我说实话,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如今既已在军中,万事有我扛着,你不必有所顾忌。” 他这么冷不丁一问,倒是让叶笙有些意外,难道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绽?她暗暗将自己的所做所言在心中过了一遍,并未发觉任何问题,于是抬眸冷淡地道:“将军还是不信叶笙么?我与表妹只是普通人罢了,至于家住何处,家父何人,这些都不重要。反正明日我们就会离开,请将军放心便是。” “如此……我便信了你。”云飞凰神色挣扎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他盯着面前少年,眸中光华湛湛,轻轻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云飞凰说了要救你们便会救到底,明日你们不用走,我自会想办法得来雪莲。” 叶笙挑眉,与他对视,“其实将军不用如此费心。我们二人能承将军救命之恩便已感激不尽,至于今后是生是死,全看造化。” 云飞凰似有恼意,清湛的眸底陡然升上几丝顽固,不容辩驳道:“就听本将的,你们先在此处安心养伤罢。”话落,他抬脚就往外走,手指刚刚触到帘子,又回头看着叶笙,有些冷冷地道,“命是自己的,若是连自己都不重视,又如何能叫他人高看?记住,从今往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话!” 然后,他掀帘离开,身影没入无边的黑暗。 陆为之见此,不好多说,也只得收好东西跟着出去。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带着命令的语气。叶笙不知道哪里抚到了这位热心肠将军的逆鳞,只好沉沉叹了口气,在椅子上闭目休息起来。 27.名将 云少凰走后不久,便有人在营帐外低声道:“叶兄弟,末将领命来帮你安张榻子。” 叶笙睁开眼睛,起身将落兵台上的器具卸下,随手摘了快布盖上,移到姜婉床前。这才拍了拍手中灰尘,让外面的人进来。 那人一进营帐,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一处空地,将手中的床板搁下,然后开始着手组装。 他这般识时务,倒是令叶笙略觉意外。 她之所以挡住姜婉,还是因为现在的世俗观念。未出阁的姑娘家能不见人就不见人。何况现在是在军营当中? 先前从河边捡来两个疑似刺客的男女之事,一传十,十传百,片刻间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而且这里全是禁欲多年的年轻汉子,对于女人自然多了几分关注。 方才姜婉被人抬过来时,要不是云少凰好心替她拿了衣服遮掩,否则这一路过来,早被那些目光给活活烤焦了! 她如今以姜婉表哥自称,当然什么事儿都不能马虎,叫人看出破绽来。 但这个将士一进来却看也不看姜婉的床榻,显然真的只是领了命过来安床,没有什么歪心思。 身形壮硕的年轻男子背对着案上的烛火,袖子挽了上去,露出刚劲有力的手臂。须臾,床榻雏形已现。 叶笙坐在凳子上,研究棋局未果,转而与他搭话,“这位大哥,看你气质与众不同,可是在军中谋了份好差事?” 男子手下不停,平静道:“叶兄弟叫我苏霈就是。” 叶笙一笑,“那怎么行?你比我年长,我便唤你一声霈兄吧!” 苏霈没有拒绝,他动作利索地架好床,转身去拿床板,边说:“我在将军身边多年,跟着沾了光,混了个参将。” 叶笙点点头,原来是个有官衔的,怪不得比其他将士沉稳许多。想了想,说道:“云将军人这么好,在他手底下当差,一定很幸福吧?” 苏霈安置好床板,这才回头笑道:“别看咱们将军平时和气,那练起兵来跟换了个人似的,赤罂骑的弟兄哪个没有经过将军的磋磨?”他收起工具,语气钦佩向往,“只要有将军在,大秦百年皆得安稳!” 叶笙静静听着,只觉能做到令人这般心悦诚服的境地,云少凰这个将军当得的确不赖。 “我们兄妹承将军恩情,想要报答,依霈兄看,送什么东西能令将军高兴?”叶笙问道。 苏霈神色一怔,摆了摆手,“将军心地善良,以前也救过不少人,却没见他收过谁的礼。这事儿叶兄弟还是作罢吧,毕竟以将军的身份门楣,身边也不缺什么。” 这么说,这云少凰还是个膏腴子弟?叶笙眉目一动,看似不经意道:“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大秦子民哪个不晓得?只是有这么好的家室,如何就来了军队受苦?” 苏霈闻言不置可否,也没有立刻接话,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一双唇微微抿起,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叶笙是想趁机摸清云少凰的身份背景,但看样子,是不成了。 便转而换了话题,微笑道:“眼下表妹伤势未愈,依将军的吩咐,我们可能要在军中待上一段时日。往后指不定有哪里需要麻烦霈兄的,届时还请霈兄多多照应才是。” 她这话说的讨巧,苏霈骤然敛了不虞,笑着应话,“叶小弟太客气了,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吧!虽然我不如将军能耐,但在小事上总归还能帮衬一下你。军营里虽个个都是浑人,但他们秉性良善,若是哪里得罪了小弟,也请小弟多多包涵。” “这个自然。”叶笙展眉一笑。 “榻子已经安好,等下会有小兵送来床罩被褥,我这就回去复命了。”说罢,他看了眼盖着布帘的落兵台,面上仍带着笑,转身往外走。 叶笙坦然目送他出去。 帐中安静的一瞬,又有人叫门。叶笙原以为是前来送被褥的将士,没想那人进来,竟是拎着一篮子吃食。两个热馒头,一碟青菜,一碟肉丝,还有一壶清茶。 叶笙瞬间有些感动,那将军知道她没吃饭,特地叫人做的? 将士边摆碗筷,边道:“将军说了,叶兄弟和姜姑娘现在是军中贵客,理应好生照顾,虽是粗茶淡饭,但比起其他将士的伙食来,算是好的。哦对了,这是陆军医刚熬的药,说是可以暂且稳固姜姑娘的伤势,叫我一并送来了。” 能有吃的,叶笙哪里还会嫌弃?更何况这样的饭菜比起莲司来可好了太多! “我们兄妹占了将军的营帐,却不知将军休息在哪里?”叶笙接过汤药,忽然抬头问道。 将士伸手指了指,说道,“南边有个放杂物的帐篷,将军叫人架了床,在那里休息。” 竟然睡在了杂物间?叶笙有些意外,“将军不是在京中有府邸吗?如何不回去?” “将军大多时候都在军营,每月只回去四次,且当天就回来了。” 叶笙闻言,觑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点点头,放他去了。这样的小兵自然不可能知道什么,不像苏霈,跟在云少凰的身边久了,知道一些外人所不知的秘密。 那将士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送来了床褥。 还是个男子,比先前两个腼腆许多,进来也不说一句话,放好东西又偷偷瞟了一眼姜婉睡的地方,但被布帘遮住了,根本看不见什么。他有些失望地回头,倏见叶笙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想来将他方才的模样都看在了眼底。不由得脸一红,急忙跑了出去。 叶笙喂姜婉喝下药后,自己就着菜吃了一个馒头,便铺好被子睡了。 一夜安眠。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天微微亮,时将至卯。 叶笙起来梳洗,看了眼仍旧昏迷的姜婉,转身出了营帐。 她这几年都在莲司暗牢,很久没有见过初升的太阳。刚撩起帘帐,眼前便掠来几丝瑰丽的霞光。远远望去,只见晨光炫目,朝晖遍地,半轮耀日,将一整片天空浸染得如火如荼。 军营里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左右不用顾忌,便只管打着赤膊,穿着小口裤,头发塞在巾帻中,招摇来去。 见到叶笙站在主帐门口,还好奇地拿眼睛打量。 远远听见校场上传来练兵的号角声,井然有序,循环往复。天气这般寒冷,昨日才下过雪,但这些将士却个个脑门冒汗。叶笙乍然想起昨晚苏霈说的话,心中了然,云飞凰练起兵来果然是手段狠厉。 “叶小弟,怎么站在外面?”苏霈走了过来,笑着问,“是饿了吧?再忍一会儿,就快到朝食的时辰了!” 叶笙见他也是满头大汗的样子,但深衣未褪,起码还能入眼,便点头道:“我只是想问问陆军医的营帐在哪儿,熬药这种事怎敢日日劳烦于他?” 苏霈“哦”了一声,说道:“正巧我要去兵器营取弓箭,顺路送你过去。” 叶笙看他一眼,见他眸光闪烁,神色有异,笑了笑,却没有点破。虽然云少凰相信她不是探子刺客,也没有恶意,但终归这里是军营,不是她一个普通人能随意乱闯的。而且云少凰相信她,也不代表所有将士都相信她。苏霈这是在盯着她呢。 苏霈挠了挠头,见她不说话,略有些尴尬。 “那就多谢霈兄了!”叶笙颔首,也不难为他。 苏霈这才呼出一口气来,转身朝前走去。叶笙跟上他,低眉顺目,尽量将自己表现得不是那么显眼。 陆军医的营帐在东北角,要路过中间的校场。校场很大,起码有四个篮球场大小,若干将士在里面摔摔打打,另一块空地上则有人在练习骑射。蹄声踏踏,喊声震天,不时惊起溷漫的黄土沙尘,飘扬在空气中。 苏霈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万分自豪地说道:“十万赤罂骑,都是将军亲手调教出来的!” 叶笙收回目光,转头道:“能拥十万兵马,想必云将军在皇上跟前很得宠吧?” “是啊!将军这些年镇守西疆,保家卫国,立了不少战功,否则如何能领‘卫将军’衔?”苏霈骄傲地说道,仿佛他口里那个人就是自己一般,“我们将军十岁参军,十六岁就当了将军!武功盖世,曾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致使敌方大败。手里一支赤罂骑,便可阻百万雄师。至此‘云少凰’这三个字便举世闻名,家喻户晓了。三国之中何人谈起将军不称赞一声?道一声英雄出少年?” 叶笙笑了笑,在苏霈满眼敬佩中说道:“霈兄,到了。” 苏霈愣了愣,恍然在空气中闻到一丝药香,蓦地回过神来。挠了挠头,有些羞涩地道:“啊,这么快就到了!看了陆军医已经在煎药了,叶小弟不必拘礼,直接进去便是……” 叶笙点了点头,迈出三步,又陡然回眸,略带揶揄地道:“霈兄,麻烦你送我过来了。赶紧去兵器营拿弓箭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将军练兵!”说罢,她下巴一抬,示意苏霈原路返回。然后潇洒地掀帘入帐。 苏霈身子一顿,抬起的手直接僵住。原来叶小弟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思了,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亏他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原来不过是做了一回跳梁小丑! 他摸着头,为自己的智商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28.试探 叶笙进营帐的时候,陆为之果然在煎药。一张脸隐在氤氲的药气之后,凭添一分神秘。 见她进来,小老儿只是抬了抬眼皮,半点讶色也无,复又低头继续煎药。 他的眸底是看破世事沧桑的从容,是到了那种年纪的人独有的风骚。 叶笙虽然昨日才来军营,但她耳朵好,睡的浅,将士们的睡前夜谈她都听得见,自然对这位陆军医不陌生。陆为之是军营里年岁最长的,除了将军云少凰之外,属他最得众人尊敬,且与云少凰又是忘年之交,算是军营里最特殊的人了。 因此,当叶笙看到眼前的小老儿一边看着炉火,一边啃着半个窝窝头时,也没有任何意外。 营帐内没有点火盆,但因为一排药炉的关系,并不觉得冷。陆为之吃好窝窝,转手拿了杯茶呷了口,然后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将蒲扇丢给叶笙,自己朝榻上躺去。 叶笙不慌不忙地接住蒲扇,脸上没有半分异色,自觉地蹲在了药炉边上,开始煎药。她本就是来向陆军医讨药煎的,现在这般倒还如了愿了。 二人见面,一句寒暄也无,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极有默契,一个闭着眼睛打盹,一个认真煎药,难得的宁静祥和。 过了两刻,营帐的帘子被人挑起,叶笙抬头看去,见一名小兵偷偷摸摸进了来。他先是看到了正在煎药的叶笙,微微一怔,转而看向榻上的陆为之,神色踌躇。 “有老夫在,你怕什么?”陆为之睁开眼睛,嗤了一声。 小兵连忙走上前去,将腰间的一个小囊解下,递给他道:“哎哟,陆爷,这事儿若是被将军晓得了,非得扒了小的一层皮!” 陆为之边接边挑眉,轻哼,“那小子不懂人情世故,连老夫的酒也敢没收,真是胆子大了!”他一把揪开囊盖,立时仰头饮下两口,解了馋,才有几分好心情,摇头晃脑道,“日日喝茶,喝得嘴里快淡出个鸟来……嘿,你说凰小子自己不喝酒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喝,这叫什么理儿嘛!” 小兵闻言,也点头应和,“以前在西疆的时候,将军也没少喝,酩酊大醉露宿野外也是有的,只不过自从来了帝都就喝得少了。”说到这,他略作停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儿道,“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胡大和刘二闹出的事儿么……还害得咱们也一起陪着受罚!” 陆为之胡子一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这俩人也是脑袋不灵光的,竟去楚馆寻欢作乐!军规军纪在前,悄没生息不被将军发现也就罢了,嘿,他俩倒好,不仅在颐芳居大闹了一场,还为了个女人得罪宣平侯府的二公子!” 小兵苦了脸道:“可不是么,宣平侯府乃簪缨富贵之家,京里多少贵族都比不上!且宣平侯年轻时征战四方,替圣上打下半壁江山,深得圣上器重。如今两个女儿都嫁入了宫中,一个执掌中宫,一个四妃之首,地位皆是不凡。那高二公子有如此靠山,平素就在上郢横行霸道惯了,吃了亏怎肯罢休?直接一状告去了皇后那儿,若不是太子殿下仁心仁德,从中调停,胡大和刘二怕是早就遭殃了!” 陆为之有些不屑,“宣平侯府算什么,皇帝是看重他们背后的势力,那含椿高氏近些年几乎将淮左五洲的经商贸易都纳在手中,如何不令皇帝忌讳?若不是为了制衡阆阳陆氏,皇帝早就出手拔出这颗毒瘤了!” 小兵突然嘿嘿一笑,朝陆为之眨了眨眼,“陆爷,您不是也姓陆么,与阆阳陆氏五百年前是一家,说不准您去大将军府还能寻到个不错的差事?” 陆为之被他气笑了,抬手一个暴栗打在他头上,“混小子,老夫只会摸脉治病,真要去大将军府做事还不得磨去一层皮咯?”他胡子一翘,又道,“再说了,就算他阆阳陆氏门楣再高,再是荣光,老夫也不屑他!毕竟那高门大院,水太深,一不小心就要淹死人哪!”说罢,他抬手又饮下一口美酒,咂了咂嘴,夸奖:“哈哈哈,这次寻的酒不错,哪个楼的?” 小兵挨了打,却也还是笑嘻嘻的模样,拍马屁道:“是清平楼的梨花酿,小的与那里的伙计有些来往,特意叫他装的好酒孝敬陆爷。” 陆为之两颊有些微醺的酡红,笑骂了句:“兔崽子,怎么前些日不子见孝敬?” “嘿嘿,这两日临近年关,许多公子哥相会吃酒……” 他话未说完,就又被陆为之敲了一记,佯怒道:“好小子,原来是拿了人家吃剩下的酒?” 小兵缩了缩脖子,委屈地嘟哝:“能弄酒来就不错了,要不是看在您曾经救过我的份儿上,这酒我可就自己私藏了……” “说什么呢?”陆为之瞪了瞪眼,刚要抬脚,那小兵惊呼一声,转头跑没影了。 “哼,算你小子溜得快!”陆为之坐起身子,咕嘟咕嘟饮下几口,畅快地舒了口气,然后抬眸瞟了瞟自始至终都在专心煎药的叶笙。 只见那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表情淡然,仿佛没将刚才的谈话听进耳朵去。他不由撇了撇嘴,拿起桌上的茶杯,从囊中倒出酒来,径自放去了叶笙旁边,大方道,“喏,可别说老夫爱吃独食。” 叶笙眼有笑意,恭敬不如从命地拿起杯子,一口喝下,竟是滴酒不落。然后亮了亮空杯,淡淡说道:“多谢陆爷。” 陆为之见他样似文弱书生,酒量却不差,不觉讶异地挑眉,“小子,你倒是痛快。” “尚不及陆爷半分。”叶笙谦逊道。 闻言,陆为之开怀笑了起来,也不拿架了,干脆坐在他身边的另外一张板凳上,又满了一杯酒给他,“好!老夫今日难得高兴,来来来,咱们不醉不归!” 这次叶笙却没接,推辞道:“陆爷,今儿不是喝酒的时候。青天白日里,若是咱们真醉的不省人事,叫将军知道了,受罚的可不是小的。”随即起身拿了块湿布盖在冒烟的药壶上,小心地倒了碗汤药出来,看着呆愣的陆为之轻轻一笑,“小的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就不叨扰陆爷了。还有,若是将军和陆爷真这么好奇小的,也不用拐弯抹角处处试探,小的只能告诉你们,那些钟鸣鼎食的京中贵门,小的一概不识,小的只是大秦普通百姓罢了,倘若陆爷再不信,那小的也没法子了。” 她轻轻巧巧说完一番话,点了点头以示告退,捧着药碗走出了营帐。 陆为之还保持着递酒杯的动作,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的声音,才恍然回神,表情扭曲了一瞬,抬手便将杯中的酒喝了干净。不管他是谁,总之不是含椿高氏派来的,也不是阆阳陆氏派来的,就好! 耽搁了一会儿,等叶笙回到主帐,已经过了辰时。 好在云少凰早有吩咐,到了点便有会人送饭菜过来。一进帐子,她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碗碟,与昨日相同,一荤一素一盏茶。叶笙可不觉得军营里的人能天天吃到肉腥,想来也是云少凰另外嘱咐的。 叶笙喂姜婉喝了药,并不急着吃饭,出门向南,往那个放杂物的营帐走去。她那会儿听陆为之说雪莲是夷国贡品,想必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得来的,还是去找他商量一下的好。 但是她刚走近营帐,就被两个将士拦下了。 叶笙垂着头,说道:“劳烦二位大哥通禀一声,小的有要事求见将军。” 两个将士相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警色,遂蹙了眉,不耐烦道:“将军不在,你回去吧!” 叶笙暗自挑眉,刚刚她还看见云飞凰在校场练兵,怎么才过了一会儿就不在了?待要再问,却听身后走来一人,接着响起苏霈清朗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将士一见他,言辞有些犀利地告状:“这个人想见将军,也不知有何目的!” 叶笙兀自垂着头,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对他们的针锋相对充耳不闻,也不作任何辩驳。 苏霈皱了皱眉,骂道:“怎么说话的?罚今日不准吃饭!”说完,他看向叶笙,面上三分窘迫地道,“粗人说粗话,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叶小弟请见谅……” 叶笙这才抬头,对苏霈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苏霈瞥了眼营帐,说道:“这事儿他们倒没有骗你,将军真的不在军营里。练完兵他就离开了。” “是吗……”叶笙思忖片刻,点点头,“多谢霈兄,我知道了,那等将军回来我再求见吧。” “叶小弟有什么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苏霈见她要走,有些好奇地问道。 叶笙摇摇头,露出抱歉的神色,“这件事儿霈兄帮不了我。”话落,她抬步朝主帐走去。 苏霈目送她离开,转头瞪了眼两个守卫的将士。既然将军吩咐下来要好生照顾他们兄妹,那这就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容违抗,他们如今的做法已是阳奉阴违,若是叫将军知道了,定要处罚! 两个将士惶恐地单膝跪下,一个道:“苏参将,我们兄弟也是担心将军安危,一时冲动,这才出言冒犯了!” 另一个附和:“是啊苏参将,那个叶笙来路不清,谁知道他是不是心存歹意?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等也是替将军着想啊……” 苏霈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今日之事我可以不上报,但下次还叫我看见你们为难叶小弟或是姜姑娘,就别怪我不顾及兄弟情分!” 两个将士冷汗刷的一冒,只觉身上似压了块千斤巨石,瞬间喘不上气来,只得连连点头。 29.侯府 昨日刚下过一场雪,虽有暖阳高照,但终归抵不住风寒料峭。 从上郢城外奔驰进一匹快马,四蹄生风,守城的将士还未来得及看清人脸,那一马一人便已绝尘而去。正巧城门校尉带着一众将士从长街缓缓踱步走来,被守将急吼吼拦下,“校尉,方才有人强闯了城门,是不是要禀报京卫指挥使……” 他话落,就被校尉一脚踹开,怒骂:“报什么报,你是眼瞎了吗?没看见进去的是谁?那是忠远侯府的大公子,卫将军云少凰!”那快马入城之时,他刚好从城内往城门而去,迎面碰上。虽说那马速的确是快得瞬目,马上坐的是谁他也没有看清。但那匹马他是认得的! 彼年,夷国送来大秦的贡品,不止绫罗绸缎、黄金珠宝、香料水果,还有十株千金难求的天山雪莲,以及两匹百里挑一的良马神驹,名为追电和惊风。当年云少凰尚不及弱冠,却为大秦出战西域契丹,收复失地,扩充疆土,建功立业。皇帝大喜,不仅令其拜将二品,拨了一座宅子,赏良田千顷,更是赐了一匹宝马惊风给他,以示皇恩浩荡。而另一匹追电,如今则是皇帝御马。如此可见当今圣上对这名少年将军的赏识与期望。 惊风马通体黝黑,只在尾巴上有一撮白毛,如寒砚浓墨里渗进了一丝雪色,相得益彰,十分显眼。方才他走在路上,就差点被那马给冲撞,慌张避让后,才发现那马竟然是云少凰的坐骑。莫说被吓得肝胆俱裂,就算真的被马踩得碎了骨头,也是不敢拿乔的。毕竟那是御赐的马不是?尽管是畜生,却比他这个人还要来得金贵! 校尉心有余悸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幸好他激灵,躲得快,否则小命没了不说,关键还没地儿诉苦去。 那守将一愣,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神色变了变,但仍是一根筋地追了上去,“校尉,就算他是将军,也不能堂而皇之地闯进来啊!这可是帝都城门,不比别处,要是皇上怪罪下来……” “啰嗦!”校尉被他缠的头疼,脚步停下,十分不悦地看着他,“云将军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能与你我相提并论?更何况,将军这般着急入城,定是有万分紧要的事情。你敢拦他?耽误了事情,你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守将一听,沉默下来。站在原地望着校尉上了城楼,目光明亮,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 云少凰快马进城,不多时勒了缰绳停在一座府邸门前。 辰时一刻,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繁多,见到这般情景都侧目看来。 众所周知,忠远侯这一生子息不甚昌盛。他本人只娶了一位妻子,就是现在的忠远侯夫人。但早前忠远侯夫人不知是得了病还是如何,一直未有子嗣,请遍名医,吃遍良药,也未见好。某日忠远侯夫人前往天台寺进香礼佛,回来的时候却便带回了一个男童,取名云少凰,自此抚养膝下。本以为此生也就了却了心愿,没想到抱回孩子后一年,她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侯府嫡世子云卿然。 忠远侯老来得子,十分欢喜,什么好的东西都是先想到小儿子。这也难怪,毕竟是亲生的,总归比养子要亲近些! 又因为领养孩子的时候,也是忠远侯夫人自己做的主,忠远侯不想夫人因子息伤心,这才点的头。可一旦有了亲儿子嘛,那就不同了! 久而久之,忠远侯就与这个养子生分了不少。 但不知云少凰是不是因为幼时曾在天台寺待过的关系,心性恬淡,谦逊恭敬,亦知道忠远侯对他不欢喜,便从不与弟弟争抢什么,凡事都让着他。小小年纪便如此明事理,使得忠远侯夫人对他的愧疚也日益增加,总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他,明明将他要了来,却不能完整地给他一份关爱。所以,就算忠远侯对云少凰不亲不热,云少凰在这个家中也是有几分地位,不至于被下人欺辱了去。 忠远侯疼爱夫人是出了名的,忠远侯夫人喜欢云少凰,他偶尔为讨妻子欢心,对云少凰也是言辞和蔼,极为关照,两人还算相处融洽。 然而近年来云少凰官至卫将军,立下不少赫赫战功,深受皇帝器重。而他的亲生儿子却是个一事无成,碌碌无为的纨绔子弟。每日只知聚众玩乐,吃喝嫖赌,为博佳人一笑,一掷千金也是常有。青楼的门更是比自家的门摸得还要熟悉,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好话赖话说尽也丝毫改不了他的臭脾性。仗着宫里太后宠他,忠远侯夫人纵他,忠远侯自己又舍不得真打他,便是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样对比之下,养子竟比嫡子有出息,忠远侯愈发颜面无存。气恼自己儿子不争气的同时,对云少凰就更加喜欢不起来。 渐渐老迈的忠远侯时常扶着额头叹息,有些担忧。若是云少凰想要争一争爵位,云卿然哪里是他的对手? 此时,忠远侯府外的两个门房一见云少凰打马而来,立刻迎了上去,一个接过缰绳,一个带着云少凰进了府。 男子削瘦笔挺的身躯在猎猎冷风中消失不见,围观的群众才收回视线,自个儿忙自个儿的去了。 毕竟市井草莽之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只知道云少凰虽不是忠远侯的亲生儿子,但到底是养在了侯府,伐冰之家,门第尊崇,有个疼爱他的娘,又有个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的弟弟。已是半个龟龙麟凤。如今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誉满天下的卫将军!那身份就更不必说了。 云少凰从城外一路奔波过来,身上染着一层清冽寒气,迈过二门后,他便马不停蹄朝忠远侯的书房走去。 管家从庭中迎来,见到云少凰先是微微一愣,不过片刻,醒过神来,上前见礼,“大公子,您今日回府,怎么不提前着人通知一声儿?” 自从十六岁拜了将,皇上赐了府邸后,云少凰这个侯府养子就搬了出去,自立门户了。而且他长年累月驻守西疆,也不多回京,回京了也是住在自己的将军府,与侯府来往并不密切。这次回来还是因为临近年关,皇帝又许久未见他,念及云少凰,想着忠远侯夫人对这个养子也是体恤有加,几次在太后跟前提起过,生怕他在边疆苦寒之地吃不饱穿不暖。于是便下了一道旨,将他召回京过个年。 这位李管家半生都在忠远侯府,是忠远侯亲近的人之一,也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云少凰对他点了点头,行了个晚辈礼,微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才来的。李叔,侯爷在不在?” 李全闻言,摇了摇头道:“侯爷进宫去了,此时不在府中。”他话落,打量了一下云少凰的神色,又道,“夫人在英萍居用膳,大公子难得回来一趟,不若去看看夫人?这些年公子远在边疆,关山迢递,夫人对公子也极是想念的。” 云少凰默了默,没有接他的话,“卿然呢?在府里吗?” 李全又摇摇头,“二公子卯时三刻外出了,也不在府中。” 真是赶巧了。云少凰在心中长叹一声,正要拾步朝英萍居走去,却听大门口熙熙攘攘传来欢声笑语。李全抬目看去,只见一帮人有说有笑地走过二门,进了府。 打头那个穿着一袭月白色锦缎长袍,雪白滚边绣雅致竹叶花纹,一支夺目生辉的羊脂玉骨笄,将满头黑发纹丝不乱地固定在头顶,巧妙地烘托出少年贵公子的绝世风华。令人一见之下就再也移不开眼睛,直接忽略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众公子哥们。 男子微微仰着长颈,笑容风流佻达,眉宇间尽是玩世不恭的嚣张狂妄之色,一副“谁敢惹小爷,小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倨傲姿态,却衬得他颇是意气风发。纤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柄雀翎扇,连带着阳光打在他身上都要更加璀璨艳丽三分,实乃风流不羁,年少张狂。 此人就是传闻中忠远侯府不求上进的二公子云卿然。 忠远侯算是朝中显贵,忠远侯府也是簪缨世家,两个儿子都是名扬四海。只不过一个是以骁勇善战、前程似锦闻名;一个是以酒囊饭袋、窝囊无能闻名。 但若是真的见到云卿然其人,倒只会夸赞他一句真性情。因为即便他身上带着几分纨绔公子的行事做派,那也叫洒脱,叫不羁,叫翩翩浊世佳公子! 否则,为何京中贵裔的闺阁小姐们十之八九都偷偷倾慕着忠远侯府的云二公子?除了他的家世背景,更是因为他无双的心性,虽跌荡风流,混不吝色,奸诈耍滑,但也与真正的膏粱子弟不同,跟他在一起基本没什么负担和烦忧。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天生嘴皮子蘸了蜜,脑袋开了光,只要他想,就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云二公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大多时候平易近人,与任何人都能畅所欲言,上及皇帝太后,下及地痞流氓,他都有本事给哄得好好的! 这般钟灵毓秀,玲珑心肠的人物,当真是不学无术,败絮其中么? 30.所求(4k求收) 跟着进来的这些人都是京中大有来头的贵公子们,与云卿然臭味相投玩在一处,时常来串门。 因而李全对他们并不陌生,看了云少凰一眼,见他兀自淡然,没什么反应。便低着头走上前,一一见礼后,方低声道:“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 云卿然本来眼睛瞅在天上,闻言脚步一顿,视线下移,立刻看到了站在不远处对他浅笑的云少凰。他长眉一挑,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瞬间顾不上后面的好友,疾步走了过去,狠狠抱了一下这个许久不得见的义兄,面上佯怒:“大哥!好啊你,回来这么久,现在才知道回家看看?是不是在外头待久了,有了府邸,金屋藏娇,就不认我这个弟弟了?” 云少凰哭笑不得:“说什么胡话呢!” 云卿然嘿嘿笑了一声,拉着他就往自己的云梦斋去,头也不回地对李全道:“你将他们带去听雪堂喝茶吧,小爷要和兄长好好叙叙旧,谁也别来打扰!” 几人顿时不满,大理寺卿之子杜飞舟第一个出声:“喂,云卿然,也不带你这样甩手就丢下我们的吧?你跟你哥哥叙旧,怎么就不能我们打扰了?我们几个久闻云将军威名,早有相识之心。只是来往侯府这么些年却是从未见过将军,这回赶了巧,你可休想阻拦我们啊!” 工部尚书之子董章立时附和:“就是啊,云卿然你可不能偏心,有了哥哥就不要我们几个了!” 云少凰不动如山地站着,朝几人礼貌性地点点头,他经年不在京中,自然不认识他们,叫不出名字,故而只能微微一笑,并不多话。 云卿然蓦地狞笑起来,回头道:“云少凰是我哥,凭什么我就不能偏心?你们想看,想结交,又不拿出点东西当见面礼,好意思吗?”他话音一转,又道,“不如免去了今日赌约,我若是心情好,说不定能让哥哥抽空跟你们说说话呢!” 杜飞舟愣了愣,被他这番话噎住。他们年纪与云卿然差不多,甚至还小,按道理说应该是云少凰给他们见面礼才是!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好似真是他们不懂礼数一般。如此歪理,他们却又轻易反驳不了,毕竟的确是他们钦佩云飞凰在前,被人拿捏了短处。 “卿然,不准无礼!”云少凰见他越说越不对味,呵斥道。 云卿然撇了撇嘴,摆摆手,兀自朝前走去,“诶,算了算了,本公子一言九鼎,愿赌服输,才不会做趁机要挟的事情。哥哥难得回来,我总归要陪他的,你们若是等不了,就先各自回府好了!” 等他的人走出老远,云少凰这才抱歉地对几人道:“卿然顽劣,做兄长的在这里给各位赔个不是了。此次回府确实有要紧事与卿然相商,扰了兴致,实在抱歉。” 大将军府世子陆津这时温言笑道:“云将军客气了,我等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云卿然这小子平日里霸道惯了,连忠远侯的话都不听,却独独对将军尊敬三分,也就将军能治得住他。他虽是不说,但我们与他交好,也是知晓的。这几年将军远在边疆,每每逢年过节时,卿然便有些神思孤寡,即便身处热闹之地也显得有些寂寞清冷,想来是念着兄长您的。既然云将军好容易才回来一趟,我们几个又怎敢真的耽误你们兄弟二人相聚的时光!方才不过是与那小子开个玩笑罢了,谁叫他平常是最油盐不进的那个?” 董章哈哈一笑,上前勾住陆津的肩膀,抬着下巴说道:“是啊!难得见那小子如此急切的模样,看他今后还敢嘲笑我,说我是怕爹娘管教的胆小鬼。他自个儿见了云将军不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这话一出,几个公子哥都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几个虽然也是上郢帝都里的豪门贵胄,公子王孙,但与忠远侯府还是有差别的。便是拿阆阳陆氏和含椿高氏相比,忠远侯府的荣宠也只多不少。毕竟忠远侯一生效忠大秦,先后辅佐两代帝王,可谓劳苦功高,又得先皇生前倚重,临终时还托孤与他。 如此一来,忠远侯府自然深得当今圣上的宠信。 而陆氏和高氏都是百年传承下来的姓氏,追溯根源,比大秦皇室还要久远,含椿高氏世代袭爵,阆阳陆氏世代为将,不仅根深蒂固,手握重兵,更甚至,连权和财都能同皇帝媲美。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两只猛虎。 不过幸好陆氏与高氏经年水火不容,互不对卯,相有掣肘,朝局天下才有短暂的平衡安定。但对于他们两家来说,仍是行走在刀尖利刃之上。若是一不小心惹怒了皇帝,家族几百年的传承,眨眼间便会万劫不复。 除了高、陆两支钟鸣鼎食的门阀世族,另外几人则都是本朝王公大臣之子,虽说亦是金章紫绶,朱门绣户的大家,但比起忠远侯府的勋贵与荣华,也是自愧弗如的。 故而忠远侯府的世子云二少可以在帝都上郢的街头横着走,也没人管他,不但不管,还要拍马屁哄他。他高兴了,太后和忠远侯夫人就高兴,如此一来,皇帝和忠远侯自然就跟着一起高兴。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看得明白。 李全等几人说完话,上前问道:“几位公子是要留下喝茶,还是打道回府?” 杜飞舟看了眼兄弟几人,又看了看时辰,他们今日出来的早,现在回府去能做什么?何况没了云卿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便做主道:“早就听闻忠远侯府的听雪阁栽着绝品红梅,凌寒盛开,风姿卓绝,举上郢城的所有梅树都比不过。忠远侯夫人又爱惜侍弄花草,将听雪阁护得那叫一个紧。往常我们来忠远侯府大都是去卿然的云梦斋,想看也看不着。择日不如撞日,这大好的机会可不能白白错过了!依我看,今儿咱们就去这听雪阁煮酒赏花,学那些文人才子附庸风雅一番?” 他提出这个建议,顿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皆点头答应。 杜飞舟又对李全小声道:“李叔,你且送些温酒来,再去颐芳居请几个嗓子好的歌姬。光是赏花哪够意思,美酒美景需衬佳人才好相得益彰,否则不是暴殄天物了?” 李全一愣,犹豫了。毕竟这里是忠远侯府,忠远侯本就不喜世子寻欢作乐,声色犬马,要是被老爷得知有青楼妓子出入府邸,那还得了?他这个管家不是要皮开肉绽了? 陆津站在杜飞舟身侧,自然将他的话听了进去,看着李全有些为难的脸色,笑了笑:“杜兄,这里可不是你的大理寺卿府,想请姑娘就可以请姑娘的。何况就算在你自个儿家里,你要是敢明目张胆地请颐芳居的姑娘随意来往,伯母还不把你的耳朵给拧下来?” 杜飞舟蓦地想起自己娘亲那份缠人的唠叨劲儿,不觉浑身一颤,连忙摆手道:“嘿嘿,我只是想热闹热闹罢了……陆兄想到哪里去了!” “还是去清平楼请个声色俱佳的说书先生来吧。”说完,陆津又转头看向脸色阴郁的杜飞舟,笑道,“再等些时候,年节一过,上郢城里就多的是戏班子了。到时候杜兄要还是想热闹,就请大家伙儿看几场戏去。你要是不请,我们还不答应呢!” 杜飞舟一噎,没话了。 李全点点头,吩咐两个小厮下去安排,自己领着一帮金贵的公子少爷们前往听雪阁。 路过云飞凰时,他低声说了句:“大公子,如今被世子这么一闹,恐怕夫人想不知道您回来的事儿都难。不是李叔多嘴,只是……哎,罢了,您还是自个儿拿主意吧!” 云飞凰目送一干人等走远,身子在冷风中似僵了僵,旋即面不改色地朝云梦斋走去。 云卿然等了许久,但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他进门的时候,云卿然正躺在镌花椅上,一只脚搭在红木方凳上,一只脚翘在另一只腿上,表情悠然,慢条斯理地啜饮着香茗。房内燃着炭炉,热浪滚滚,比外头舒适不知几倍。 云少凰好笑地解下兜帽自己挂去衣钩上,想着几年不见,这个弟弟还是和以前一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无规无矩,狷狂傲慢的彻底。 云少凰坐下后,云卿然这才收敛起玩世不恭的表情,一双状若狐狸的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盯着云少凰看,看得云少凰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才放下手里的茶杯,声音淡沉,说道:“大哥,你回忠远侯府不是来看我的,也不是来看爹和娘的。”他说的十分肯定,好似有理有据,挑了挑眉又问,“有什么事情难倒了你这个卫将军?” 云少凰闻言不禁一笑,谁说他这个弟弟才疏学浅,身无长处的?看看,他这还没说出口呢,便叫他给猜着了! 想到此,他心情又有些难以抑制的沉重,看着云卿然艳丽隽秀的容貌,说道:“为兄外出这么多年,你也该长大了,别事事叫夫人操心……” “什么夫人?哪个夫人?”只是他话未说完,就被云卿然一竿子打断了,语气陡然凌厉道,“那是我娘,也是你娘!即便你在侯府只待了十二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如今想反悔想不认亲人?别说娘不同意,我这关你也没法过!” 少年脸上沉怒乍起,又很快褪去,云少凰张了张想要说什么,但在他隐隐泛着凉意的眸光中顿住。屋中霎时寂静下来。 云卿然哼了一声,打破僵局,“算了,我只当你是离家太久,与我们生分了。只是在娘面前,大哥还是莫要说这话伤她,娘可没有我的好脾性,听过且过。” 云少凰偏了偏头,咳了一声,“为兄知道。” 这说去有谁会信?那个被传言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在众口交赞的义兄面前,非但没有弱势,反而较之才思敏捷。 别人不了解云卿然,他怎会不了解?从小他们二人便玩在一起,他虽年纪长些,可在他面前总是吃亏的那个。除了他有心让着他,大部分原因还是云卿然本身就颖悟绝伦,天资聪颖。只是他从不表现出来,将自己包装成膏腴子弟,不思进取的模样。 他不说,云少凰心里也明白。 只是他到底年少轻狂些,自古嫡庶尊卑,亲疏有别,他不在乎,不见得忠远侯不在乎。他愈是这样自甘堕落,衬托他的奋发图强,就愈是令忠远侯忌惮他。 云少凰摸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好了,今日难得回来,许久不见,就不谈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云卿然脸色好看了一些,抬手替他斟了杯茶,说道:“大哥,你都还没跟我说要我帮你什么忙呢!”话落,他补充道,“除了娶妻纳妾之事我不能替你做主,其他的,你就只管放心大胆地说罢!” 云少凰哭笑不得,无奈地剜了他一眼,这才说道:“我记得当年老爷抗旱有功,先皇特赐予了两株夷族进贡的天山雪莲,不知现下还在不在府上?” 云卿然挑眉看他,“大哥要雪莲做什么?” “救人。”云少凰眉目一动,淡淡说道。 云卿然似是沉吟了片刻,忽而大笑起来,“大哥,你这趟算是来巧了!” 云少凰一愣,“怎么说?” “那两株天山雪莲便是我今日所输的赌注。你瞧,方才那些人就是跟着我来府里取雪莲的,只是连雪莲的影儿还没见着,就先被大哥拦了下来!”云卿然神色熠熠,三分轻狂,七分得意,“即便小爷输了赌约,他们不一样拿不走小爷的雪莲?哈哈哈,这可不是爷小气,是他们几个没那福缘!就叫杜飞舟那小子郁闷去吧!” 云飞凰顿时头疼,这败家的娃,居然拿先皇御赐的雪莲作赌,还给输了!无怪这两年忠远侯对他越来越无可奈何。他嗟叹的同时又有些庆幸,好在他来得及时,否则被忠远侯知道了,还不将云卿然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云卿然心情瞬间好转,拍了拍手,唤了小厮进来,吩咐:“你去兰棠苑知会娘一声儿,叫她把库房里的那两株雪莲拿来。” 小厮领命去了。 兄弟二人这才聊起别的来。 片刻后,云卿然正颇有兴趣地听云少凰说着西疆戍边的奇闻异事,那小厮前来回禀道:“夫人说了,雪莲是先皇御赐的物事,随意不得拿出。叫大公子亲自去一趟,她才好考虑考虑。” 云少凰闻言苦笑,他本不想打扰娘亲,但现在看来,若想得到雪莲,竟是不得不去了! 云卿然闻言也笑了,不过他这是幸灾乐祸的笑。大哥十六岁自立门户后,就故意与娘亲生分了,为的就是不让她在忠远侯和他之间左右为难。这么些年,娘亲早有怨言,只是总不得机会。如今可算是逮住了大哥,她又怎肯轻易罢手? 31.慈母(6k求收) 时近隅中,本来明媚的阳光骤然隐去云层之后,九霄一片寂沉颜色,连空气也不觉有些湿闷。 云飞凰与云卿然并排跟在小厮身后,走过抄手游廊时,他抬眼朝天空望了望。这般景象,估摸着晌间还得下一场雪。只是不知自己这一去兰棠苑,要被忠远侯夫人拖到什么时候,恐怕是要在午时用了膳才肯放的。 大户人家不遵循一日两餐的规矩,就是怕饿坏了身子骨,耽误子息。 云卿然拿眼睛瞥了兄长一眼,见他似魂不守舍,忽然问:“大哥,你要拿雪莲救什么人?可是着急?该不会是我嫂子吧?” 听到问话,云少凰陡然回过神,脸色尴尬地瞪他:“你这嘴巴也真是口不择言,这是能随意乱说的事情吗!”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如今姜姑娘伤势严重,虽有陆为之开的药吊着气儿,也不是办法。他原以为这趟回来,只需与忠远侯相求,顶多遭他一顿呵斥,半个时辰也够了,耽误不到哪儿去。谁想忠远侯不在家,府库钥匙唯忠远侯夫人有第二把。 这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云卿然闻言笑了,狐狸眼微微一勾,眸光流转绚烂,语气十分轻佻:“大哥,你都一把年纪了,如今西疆还算平定,不需你领兵上阵,也该想想自己了!今年皇上把你召进京,宫宴之上定是要为你定门亲事的,你想逃也逃不掉。” 云少凰勾唇睨他,学着他的模样也道:“为兄若是没记错,卿然今年也及弱冠了吧?侯爷可就想着能有个好弟媳能替他管着你呢!咱们俩到底谁该想想,你自个儿掂量着去。”话落,他拾步迈过垂花门,进了兰棠苑中庭。 云卿然一愣,脸上笑意寸寸褪去,咬牙看着他的背影。好啊,几年不见,他哥哥算是有本事了,竟能堵他的话!看来在军营混的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学了去! 他冷冷一哼,就算皇上和父亲都想为他定亲,那也得看看他愿不愿意!说句不好听的,这天下间,还没有人能逼迫他云卿然做他不乐意做的事! 心高气傲的少年两手负于身后,甩开小厮,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今日忠远侯夫人恰好邀了一众闺阁好友来府中座谈,用好早膳后,一帮子人便在兰棠苑的湖心小亭赏景吃茶,听闻云少凰归府的消息,忠远侯夫人便有些神思游走,几次与她说话,都是心不在焉。 刑部尚书夫人抬着帕子在忠远侯夫人面前晃了晃,唤回她的思绪后,倏地笑起来:“要我说啊,咱们这些子人里,还属夫人你福气最好!”她笑盈盈地道,“忠远侯对夫人全心全意,鹣鲽情深,举天下闻名,别说妾室了,连个姨娘也不曾抬过。两个儿子又是各有千秋。大公子镇守西疆戍边,为大秦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可谓前途不可限量。二公子又是个心性超脱,不拘世俗的孩子,在大秦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第二个了。虽说是有那么些顽劣,但年轻人不就应该这样么?更何况,我觉着二公子聪明伶俐,出类拔萃,可见大智若愚,将来说不准比大公子的成就还要高呢!” 大理寺卿夫人也笑着点头,“是啊,近些年大公子虽不在侯府,但孝心可鉴,不管逢年佳节或是生辰寿事,都叫人千里迢迢送来贺礼,便是这份心,也叫人感动了!” 几个夫人齐齐点头,言辞夸赞。 忠远侯夫人这才没了方才的苦闷神色,跟着笑起来,“那孩子的确极有孝心,这些年即便战事再吃紧,也从来不会忘记我的生辰……正因为如此,我才觉着亏欠了他。侯爷的心思别人不知晓,咱们几个要好的姐们儿也能看得出来。那孩子打小有主张,若不是为了我,他也不至于十六岁就另辟府邸搬了出去,更是请命平复契丹,平白受了这么多苦!” “总归现在西疆战事平定,说不准大公子这次回来后,要住上几年。皇上不是也有意为他指门亲事吗?”工部尚书夫人宽慰着拉过她的手,“男儿娶妻生子,有了根脉,慢慢清楚你的苦心后,也就不会不念着家了。” 忠远侯夫人心中舒服了多,想起今早忠远侯被皇上宣进了宫,指不定是为了这事儿,遂有些感慨地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当年仅四岁的幼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建功立业了。连卿然今年也及弱冠了!是该思量终生大事……” 她话还未说完,便有小厮上前耳语,说是大公子和二公子到了。她连忙整了整仪容,几位夫人一看,都抿着唇笑了。 越过院子里丛丛簇簇的鹿角海棠,一眼便能瞧见两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一前一后朝湖心亭走开。当先那个皎如玉树,气势凛然,七分威严三分霸气;后面那个脚步轻快,风流倜傥,边走边摇着扇子,神态煞是悠闲。从行为举止便可辨认,谁是云大公子,谁是云二公子。 亭中几位夫人是见惯了云卿然的俊逸洒脱,却不曾见过云少凰的气宇轩昂。即便早些年见过,但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未曾披甲上阵,自然没有那种军营里历练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气质。 这时看见了,都不由纷纷出口称赞。如雷贯耳大秦的卫将军,果然是名不虚传!单单是这样的气魄,便足以叫人想象的出来,他在战场之上的飒爽英姿! 忠远侯夫人远远看着,眼眶有些微热,猛地眨了眨,才将湿润逼了回去。再顾不上尊仪,她急急起身迎了出去。 云少凰慢慢走近,看到多年不见的忠远侯夫人,即便生活在衣食无忧的侯门,用以千金鲛珠粉万斛雪颜膏,也遮不去岁月在她身上沧桑流转的痕迹。不禁心中触动,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忍了忍,笑着上前行礼,喊了一声:“娘。” 因这一声,忠远侯夫人逼回去的眼泪又瞬间流了出来,哽咽地拉起他,应了两声,细细打量,“乖儿子……你肯回来就好!看看,这都瘦了,比小时候也黑了……到底是在外头奔波,不如家里好……”说到一半,她拿起娟帕捂住嘴巴,仿佛害怕忍不住哭出声来。 “娘,你想哭就哭吧,这里都是熟人,谁还会笑话不成?”云卿然后一步走过来,折扇一收,笑道,“要谁当真敢笑话你,儿子就替你打得他满地找牙!” 忠远侯夫人又气又笑,终于“噗嗤”一声乐了,嗔怒地看着他,“越大越没规矩!如今你大哥也回来了,我和你爹管不了你,就让少凰好好管管!” 云卿然挑眉,“大哥的话我是能听进三分,但要说管,还管不了!谁让您和胤慈太后自小惯着我呢,养了这样一个儿子,也不是我的错不是?” 忠远侯夫人伸手掐了他一下,骂道:“你这臭小子!这么说来还是娘和胤慈太后的错了?” 云卿然嘿嘿一笑,正要答话,却听院子外熙熙攘攘进来一群人,见到他们还有些惊异。当前一人是杜飞舟,远远望到云卿然,便笑道:“卿然兄,我们可不是故意跟来的,李叔说家母几个也在府上,咱们就来请个安而已。你瞧,这就叫缘分!就算你把你大哥藏得再好,还不是又要被给我们看了?” 云卿然顿时撇嘴,看向云少凰,“大哥,他们这么喜欢你,要不你就送他们一份见面礼好了。我听说你功夫极好,想必他们也是想领教领教的,不如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能与帝国二品卫将军过招,估计他们做梦都会笑醒呢!” 忠远侯夫人一听,嘴角抽了抽,那些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就算有些防身的招数,又怎么能与在军中历练过的云少凰?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她要如何与姐妹儿交代?刚要出声阻拦,便听云少凰淡淡道:“我也听说弟弟这些年来请了不少江湖高手进府教学,想必功夫也差不到哪去,不如让我这个做兄长的领教领教,也好指点一二?” 忠远侯夫人瞥了眼云卿然吃瘪的脸色,心中暗笑,云少凰在军中生活这么久,军营里又是龙蛇混杂的地方,日日耳濡目染,论打诨整人,自然不比云卿然差! 云卿然在自己兄长身上吃了第二个瘪,心情顿时不美丽了,理也不理追上来的杜飞舟等人,朝湖心亭走去。 杜飞舟碰了一鼻子灰,聪明地再不去惹他,朝忠远侯夫人和云少凰问了好,就去湖心亭寻娘了。原本宁静的湖心亭因为他们一群人的到来,霎时热闹了起来。 忠远侯夫人拉着云少凰,眉开眼笑地道:“你这么久没回来,娘可有许多话想与你说。那边人多,太闹腾。走,咱们去娘的房间好好叙叙。” 雪莲的事的确不宜叫太多人知晓,云少凰点点头,跟着忠远侯夫人进了正屋。 两个婢女在房中生好炭炉,一个奉上热茶,一个合上窗户,便退了出去。 许久不回来,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云少凰环视一圈屋内,扶着忠远侯夫人到紫檀木玫瑰贵妃榻上,自己搬了把梨木雕花椅坐在她身侧。曳曳火光中,连带着他的眉梢眼角都染上几分瑰丽的琉璃光泽,一瞬间,柔软了那张英朗的容颜。 忠远侯夫人目光静静凝着他,这个儿子,在他十六岁后她就见得少了,每每递了帖子去将军府,让他来府上吃顿家宴,都被他以公务繁忙推脱。后来他领军驻守西疆,只有每月一封书信往来,想见个面更是难如登天。 好在她这些年常去宫里走动,胤慈太后对这个忠远侯府的大公子也是很喜欢,这才让皇上下旨宣了他回来。如若不然,她又如何能再见到他? 忠远侯对他不无关心,虽是面上不喜,但终归是养了那么些年,也有感情,他是心性使然,就算真的在意也不会嘴上说出来。而她么,是巴不得云少凰不做这个将军了,整日在侯府陪伴她。她一个妇道人家可管不了什么天下百姓,只要自己的儿子在她身边安安稳稳的就好!如今卿然也大了,以前管不了他,以后就更是管不了,指不定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娘。可云少凰不同,他心底里最是敬重她这个娘的,这一点她还是看得明白。 想到此,忠远侯夫人轻轻叹了一声,慈眉善目地看着云少凰,说道:“孩儿啊,以前你离家是因为你爹的关系,娘就算舍不得也置啄不了什么。现如今你爹对你也没意见了。他也是看透了,就算没有你,卿然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要是想上进,不管你做得多好,他都能不屈居人下。你自小与他在一处,该是了解他,卿然最不喜欢尔虞我诈,纷争纠葛。你爹早有心思为他在朝堂谋份好差事,都被那小子不留情面给拒绝了!哎……现在你爹渐渐老迈,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这偌大侯府需得有个人支撑才是……” 云少凰沉吟道:“娘,您也说卿然已经不小了,该是懂事。这天下朝局利益纷争不是他想躲就能躲的,他躲得了父亲,躲不了皇权,躲不了他这个忠远侯府世子的身份。总归现在有父亲独撑门庭,卿然还能潇洒几年,我这个做兄长的也还能护着他一时。只是娘,西疆离不开孩儿,孩儿就算继承了侯府,也难保不被旁支族亲篡夺。到时候还不是需要卿然来看护?天下人怎么说卿然那也是假的,娘和我还不清楚么?以卿然的本事,就算拿出去跟东宫那位相比,也是不差几许的!” “娘当然清楚,娘养的孩儿自然哪个都不差!”忠远侯夫人叹了一声,似是在这件事上太过劳心劳神,以至于容颜憔悴了不少,她摆摆手道,“哎,罢了,总归你们现在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幸而忠远侯府的门庭百年内不会轻易覆灭,无论你们俩谁来继承,娘都是乐见其成的。再说了,娘一个妇道人家就算再着急,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话音一转,似想起了什么,眼中亮亮地问,“少凰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在外头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云少凰不防她话题转移的这般迅速,呆了呆,噎道:“没有……” 忠远侯夫人捂着帕子笑了,神采奕奕道:“看娘糊涂的,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西疆又是苦寒之地,哪有姑娘家去的?你没有心仪的也正常。再有几天就是宫宴了,皇帝势必要为你指亲事……对了,娘这里倒有几幅京中大家闺秀的丹青,原本是想着给卿然瞧瞧的,如今你来了也正好!”她说着,半边身子已经从榻上下来,欲要寻找画卷,“都是些玉洁冰清的好丫头,没准有你喜欢的呢?” 云少凰身子一僵,见忠远侯夫人热情高涨的模样,好似今日就要逼他娶亲,连忙上前制止,说道:“娘,我这还有正事没说呢,不忙动!” 这么一说,忠远侯夫人才想起这个儿子今日为何来府上。于是抬眼看他,“少凰,你想要天山雪莲?” 云少凰点点头,解释道:“前些日子军营里有两个不知事的,跑去颐芳居得罪了阆阳高氏子弟,皇后震怒之下,派人打了几棍。本来军营里的人都皮糙肉厚的,小伤也无大碍。只是近来天气愈发恶劣,西疆虽也冷,但不是这么个砭人肌骨的冷法,好些兄弟受不住,都得了风寒。他俩又有伤在身,发起热来几服药也治不下去。陆军医说要再这样烧下去非得出人命不可!虽然他们做了错事,但总归是孩儿的下属,也是孩儿管教不严之故,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黄泉?于是……” 说完,云少凰偷偷觑了一眼忠远侯夫人,心中响如雷鼓。他为人正直惯了,从小到大也没说过几次谎话,除了偶尔替卿然背黑锅。如今在自己尊敬的娘亲面前,也难免有些羞赧。 忠远侯夫人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这件事整个京中都传遍了,她也有所耳闻,自然将云少凰的话信了个满。这个儿子又向来自律,从小到大没跟她开口要过什么东西,今日难得相求,她当然不会犹豫,立时唤了外间侍候的音姑姑进来,将库房钥匙递给她,说道:“将那两株天山雪莲拿来。” 音姑姑是忠远侯夫人从家族陪嫁而来,是忠远侯夫人最信得过的人,此时接过钥匙,不卑不亢地对着云少凰行了一礼,说道:“大公子安好。老奴好些年没见着公子,乍见之下倒没认出来。公子长得愈发俊俏了,才貌双全,怪不得夫人日日惦记呢!”说罢,她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云少凰得了夸,纵然在外头威严赫赫,此时也不觉有些耳根微红。 忠远侯夫人也笑了,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叮嘱道:“在外头娘帮不了你什么,一切还要靠你自己,也只能在小事上帮衬帮衬。这高、陆两家都不是好惹的,虽然没有忠远侯府受皇帝信任,但到底是百年的世家,你可不要为了谁去得罪他们。还有东宫的太子和几个皇子们的夺嫡斗争,如今你身份不同,既是忠远侯府的大公子,又是帝国执掌十万军马的卫将军,将来站哪边,可要擦亮了眼睛!”她嗟叹道,“虽然娘身处闺阁,但朝堂凶险也是知道的。更何况……娘还听说那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慕王爷是个有心机城府的,否则不会一回大秦,就令皇帝处处受制,还封了一品王爵!你常年驻守西疆,不了解朝堂这些污糟事儿也无可厚非。总之……万事别与东宫与慕王府作对。其他的,有爹和娘在,定能保你周全……” “娘……”云少凰倏地红了眼眶,十分感动。有这样一个娘亲,他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冷风骤然灌进,炭炉中的火苗微微一熄。云卿然背着手,瞅了一眼屋中暖融融的气氛,扬了扬眉,径自在桌边坐下。他身后跟着去取雪莲的音姑姑,但她的手上却没有拿着任何东西。进了屋,她神色略有无奈地禀道:“夫人,大公子。老奴拦不住世子,雪莲被他半途给夺了去……” 忠远侯夫人挥挥手,示意音姑姑退下。等房中只有他们三人的时候,她才瞪着云卿然,怒斥:“你个不着调的臭小子,还不把雪莲还给你大哥?” 云卿然从身后伸出手来,将装着雪莲的檀木匣子搁在桌上,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水,悠悠看了眼云少凰,“娘,你该与大哥叙完话了吧?接下来轮到儿子了!” 忠远侯夫人闻言一顿,不明所以地瞅着他,“怎么,刚刚来兰棠苑之前,你没有与少凰说话吗?如今倒跑娘这里抢人来了?” 云卿然耸耸肩,无谓道:“反正我是不急的,娘什么时候出去,我就什么时候把雪莲交给大哥。” 忠远侯夫人没话了,看了云少凰一眼,想起外头还有好几个她的好姐妹等着呢,只好边起身边叹道:“好好好,娘这就走!真是儿大不由人!好的不学学坏的,竟敢赶你娘出门了……”她虽是这么说着,但脚步不停,回头又看了云少凰一眼,“午膳且留下用了吧,娘叫厨房给你做些喜欢的菜。不许拒绝!”她见云少凰蹙了蹙眉,但还是答应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才打开门,由音姑姑搀着往湖心小亭走去。 云少凰等忠远侯夫人走远了,方才转眸盯着云卿然,“你有什么话说?” “你那番话拿来骗骗娘可还行,放在我这里那就行不通了。”云卿然啜了口茶,悠悠散漫地道,“你若是不说原因便罢了,却偏偏扯了个谎,那弟弟我可就有些好奇了!说吧大哥,你拿这两株雪莲到底要去救谁?” 云少凰一噎,他知道云卿然顶顶聪明,但也没想到这般聪明!想来他刚才在外面偷听了他们讲话,因此对他产生了怀疑。可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军营里混入了身份不明的人,即便不是什么坏人,若是叫皇上知晓了,也要出大事。 他识人眼光不差,叶小弟与姜姑娘虽看着疑团重重,却不是心存歹意之人,他当然不能将他们置于险地! 但照今日的情形看,若云卿然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恐怕是不会罢休了! 他了解这个弟弟,他就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只要他想知道,那么即便是费尽心思,也必须知道。 云少凰垂下眸子,难掩无奈,叹道:“早先军营里救了一对兄妹,那姑娘身受重伤,非雪莲难治,为兄也是没办法,这才想到了侯府。”罢了,反正云卿然是他弟弟,他亦不是不知轻重会随意与人嚼舌的人,就算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吧! 云卿然双眉一拧,眸光清冷,“大哥,你真糊涂,若是因为他们出了什么差错,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娘会多担心你?” “我知道。”云少凰微微一笑,笃定地道,“你没见过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不稀奇。他们不会是坏人,你尽管放心便是。等拿回雪莲,姜姑娘身体稍微好些,我就让他们搬去将军府,这样就省去许多麻烦。” 云卿然点点头,终于不再啰嗦,将桌上的匣子往他面前一推,举杯饮尽了茶水。 炭火噼啪作响,二人之后再没了交谈,屋中瞬时静谧下来。 天空飘起了零星雪花,碎琼乱玉,仿佛簌簌的柳絮随风而扬,慢慢织成了一面白网,将亭台楼阁、花菜树木都覆上了一层晶莹,举目皆冰天雪地,煞是美不胜收。 32.安室 午时,忠远侯府的听雪阁热闹非凡。因着大公子云飞凰回府,几个夫人公子凑热闹,也干脆留下来用膳,于是忠远侯夫人特意叫李全在府内摆了两桌席面,又让厨房做了好些拿手菜。一时间,纵然外面寒雪纷纷,也抵不去阁内的煦润温黁。 忠远侯夫人东向坐,面前搁着一盏精致的琉璃杯,她虽不善饮酒,但今日高兴,难得破例小酌几杯。两方圆桌摆在堂前,相距不过数尺。忠远侯夫人自是与几位好友姐妹坐在一起,让他们几个年轻人坐在另外一张席面上。 席间,杜飞舟本就有些跳脱的性子在喝下几杯酒后立时更加跳脱,不顾自己母亲远远递来的严厉眼色,非拉着云少凰比酒量。云少凰笑了笑,并没有推辞,应了他。谁知两壶薄酒下肚,杜飞舟忽然“噗通”一声趴在了桌上,满脸醺红,醉眼迷离,怎么唤也唤不醒了。 云卿然姿态闲雅地靠着椅子,见此不禁嗤笑一声,“没有金刚钻非揽瓷器活,也不看看自个儿半斤八两的能耐,就敢与我大哥下战书了!忒不识好歹。”说罢,他手指扣了扣桌面,发出咚咚响声,警告道,“喂,你们几个谁也不许管他,就让他在这里睡着罢!他不是经常念着小爷府上的听雪阁么,今儿小爷便送他一次永生难忘的寒宵良辰。” 大理寺卿夫人一听,浑身一僵,把筷的手微微颤了颤。 忠远侯夫人也是呆住,随即反应过来,气骂道:“混小子,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你伯母还在娘身边呢!没大没小!”她瞥了眼大理寺卿夫人不甚自然的脸色,连忙劝慰,“卿然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你可别忘心里去啊!怎么说飞舟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断不会叫那臭小子欺负了他去!” “娘,到底谁是你儿子?”云卿然顿时不乐意了,秀眉挑起,“杜飞舟这小子与儿子打赌,赢了儿子,儿子怕是要从兜里掏出几件贵重物事给他了!怎么,现如今儿子心里不痛快,还不许嘴上逞逞能?” 大理寺卿夫人不觉心中舒了口气,面上重新绽出几分笑意,原来是小子们之间的小吵小闹,总归不是与她儿子交了恶就好! 忠远侯夫人见她宽心,心里也松了松,嗔怪地看了云卿然一眼。这上郢城里他横行霸道惯了,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若有人惹了他,他定是要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如此一来,他随口放出的狠话又怎能不叫大理寺卿夫人胆颤心惊? “飞舟喝醉了,你莫不是也喝醉了?”忠远侯夫人横眉,佯怒道,“哼,输了也是活该。娘宠着你,没法子拿你如何,可老天有眼,惩治惩治你个臭小子也好。” 云卿然霍然直起了身子,拉着云飞凰的胳膊,义正言辞地告状:“大哥,你看看娘,她这是在诅咒自个儿的儿子!” 云飞凰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弟弟还真是记仇,方才他堵得他接不上话,怨他在外人跟前下了他的面儿,这不现在就来找茬了?他和杜飞舟的赌注被他拿了去,那么他自然要拿出另外的东西抵还,且这样东西的价值还不能比天山雪莲低,可不就是要大出血了? 眼看这活宝娘儿俩要拌起嘴来,云飞凰连忙开口劝阻,“娘,卿然的性子向来如此,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忌讳,想必在座的夫人公子也都有所了解,应当不会怪罪才是。” 大理寺卿夫人闻言,笑着点点头,对兀自薄怒的忠远侯夫人道:“看我,也是妇人之见了!云二公子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我家飞舟能与之相交,也是他的福气!” 忠远侯夫人本就也没生气,到底这么多人在呢,她就算真要教训云卿然,也不会选在这个时机。思忖片刻,她才敛住气息,抿唇道:“杜小子与卿然是同龄吧?听说皇上有意在他弱冠后封个职位?哎,有大理寺卿举荐作保,那前途定也是坦坦荡荡……”她趁机瞥了眼云卿然,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声音沉了沉,“再看看这臭小子,多大的人了,还要做爹娘的操心……也不向他大哥好好学学!” 大理寺卿夫人是她的闺中密友,自然知晓她的担忧,此时纵然有话,但当着云卿然的面也不好说出口,只得拍了拍她的手,劝慰道:“有些事儿急是急不来的,还得自己看开些……” 忠远侯夫人心中叹了叹,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 正要再说,却见有小厮冒着雪匆匆跑进了院子,停在门口道:“夫人,外面有个自称是城外大营的人,说有要事求见将军。” 忠远侯夫人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问:“他可说了是什么事?” “说是军营里受了伤的人伤势恶化,让将军赶紧回去看看。”小厮回答。 话落,云少凰陡然站起了来,眉目一紧,朝忠远侯夫人拱了拱手,声色硬朗地道:“娘,人命关天,今日孩儿就先回去了!”忠远侯夫人虽是不舍,但也知道云少凰的脾性,就算多年在战场见惯了生死离别,也到底不忍心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丢了性命。既是此等大事,她也不好再耽搁阻误,只能点了点头,“娘叫李叔送送你……” “哎呀娘,您就宽心吧!”云卿然打断她,轻描淡写道,“大哥今日肯回府,就表示他心里已经没有隔阂了。有这一次,想必就有下一次。就算他不来,儿子用强的也定会把他打包送到您跟前!”话落,他不怀好意地瞅了云少凰一眼,似在证明他真有能耐对他用强的。 云少凰嘴角一抽,忍了下来,好吧,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那个胆子! 忠远侯夫人不觉莞尔,她自然相信以云卿然的胆大妄为铁定能做出这种事,于是也不担心了,脸上蓦地眉飞色舞起来,十分爽快道:“那你路上当心些,外面下着雪呢!” 云飞凰应了一声,辞别一众听雪阁的夫人公子后,披过李全递来的兜帽,瞬间没入了茫茫大雪中。 等候在门口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苏霈。见云少凰脚步声风地从侯府大门出来,他赶紧迎了上前,唤道:“将军。”他跟在将军身边多年,知道将军一向对侯府避之不及,今日竟不知怎的来了这里。 云少凰拉过李全从马厩牵来的惊风,一踩马镫,动作利落地坐了上去,半句废话没有,便拉着缰绳绝尘而去。被他远远甩下的苏霈愣了愣,后知后觉地也骑上马,拜别了侯府管家李全,急忙跟上。 回到军营的时候,陆为之正在主帐为姜婉诊脉,一边摸着胡子,一边轻轻叹气。不远处的凳子上坐着那个容颜清俊的白衣少年,神色如斯淡然沉静,倒是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见他进来,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皮,礼貌地颔首见礼,便又继续在炭炉边烤起手来。 云少凰看了眼姜婉白得骇人的脸色,一身未褪去的寒气愈发衬得男子棱角萧条,蹙眉道:“陆老,情况如何?” 陆为之脸上的表情经过几番变幻后,收回了手,转身道:“先前老夫的开的方子已经不管用了,姜姑娘伤势严重,先前是有一股真气护着心脉,才不至于即刻毙命。现在那股真气慢慢消散,她的气血也逐渐枯竭,若是不能有所好转,怕是挨不过三日。” 云少凰眉头蹙得更紧,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手中的匣子拿出来,问道:“若有雪莲入药,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陆为之结果匣子,打开一看,只见两株根青叶绿,红蕊白瓣的莲花躺于其中。花有重瓣,倥偬以簇,皎洁如月,清朗似雪,采苍宇之浩然,集四野之晶莹。能凝魂聚魄,生死肉骨,实乃灵丹妙药也。 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天山雪莲,虽然他没有亲眼验证过它的妙用,但总归是百年难得的好东西!他行医大半辈子,也就有幸见过天山雪莲一次而已,却亦是觉得此生无憾了。如今这宝贝到了他的手中,他竟一下子鼻尖泛酸,难以自控起来。 “这……这真的是……”陆为之捧着匣子的手颤抖起来,话也说不全了。 云飞凰摇了摇头,怕这老儿太过激动,摔了宝贝,便从他手中重新拿回匣子,偏过头看向叶笙,温言道:“叶小弟不必担心了,现下有了灵药雪莲,令妹的伤定能很快好起来。” 叶笙目光一闪,她从陆为之口中知晓天山雪莲是如何贵重难得,没想到云少凰出去一趟竟能轻易带回两株,若不是他本事大,便是他的家世背景极为勋贵。能得皇帝御赐之物,想必是权势滔天的锦绣门庭。 她并不想与那些凤雏麟子,达官显贵走得过近。毕竟她的这副身体原是相府大公子,鸣珂锵玉,五陵年少,难保无人相识。恐怕一不小心,便会惹上大麻烦。 而她现在最忌讳的就是麻烦。她要不想被莲司的人发现踪迹再给捉回去,就必须将自己隐匿起来,太过惹眼对她没有好处! 云少凰有些莫名地看着少年无甚喜色的容颜,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开的太久,延误了姜姑娘伤势,这才令她对他态度冷淡,甚至透着少许疏离? 他将雪莲交给慢慢冷静下来的陆为之,暗忖片刻,走去叶笙旁边坐下,沉吟道:“叶小弟,今日是我回来的晚了,如果你心中不痛快,大可以骂我几句。” 叶笙冷不丁一笑,看着他,“今日我若骂了卫将军,明日指不定就有十万赤罂骑堵着我吐口水呢!” 云少凰一噎,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见她平静的眸中仿佛多了几抹讥诮,也暗骂自己这个主意太笨,便道:“是我考虑不周,隔墙有耳,更何况这是在军营里。” 叶笙懒洋洋烤着火,没有说话。 “令妹是女子,自古男女有别,现在躺在床上还好些,总归不出帐子。只是等日后伤好了,她也需要一个地方透透气,活动活动身子骨。”云少凰看了眼隽秀的少年,慢慢说道,“我在上郢城中有一座将军府,倘若你们不嫌弃,等姜姑娘身子利索些,我便派人帮你们搬过去?” 的确,栖身军营绝非长久之计,如果能有一处私宅那是最好不过。但将军府也算深宅大院,长戟高门,平白住进两个人势必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如此一想,她顿时有些难以决定。 云少凰看她难得露出这般纠结的表情,笑着说道:“你不必有所顾虑,就算有人知道也没什么。左右我掌管着十万兵权,又得圣上器重,那些狼子野心之人只会处处讨好奉承与我,不会来寻麻烦的。” 叶笙闻言,凤眸稍凝,明媚的火光映着她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两篇昏暗的阴影。她微曲的身形一动,从炭炉边收回了手,目光直视云飞凰。男子朗如晨星的漂亮眼里绽出几丝耀眼的光泽,俊逸的五官如雕如琢,一时间令人心神摇动。 须臾,她移开了视线,眸底幽幽暗暗,猜不出是喜事怒,却轻轻道了一声“好”。 33.妙计(6k求收) 这一日,从京郊大营缓缓驶出一辆马车,远远朝帝都而去。 临近城门时,便听见有铿镪顿挫的丝竹管弦之音,鼓吹喧阗,喧嚣热闹,慢慢由远及近。坐在马车内的叶笙勾指挑开车帘,便见一列鼓乐仪仗当先走出,气势浩浩荡荡,喜气洋洋。接着出现的是几个骑高头大马,身穿官衣官服的官员大臣。其后是手执农具的农民百姓队伍。一行人洋洋洒洒,欢天喜地从城中走出。 叶笙将眉一挑,有些不明所以。 云少凰打马回头,说道:“‘春日春风动,春江春水流。春人饮春酒,春官鞭春牛。’说的就是迎春习俗。我倒是忘记了,明日便是立春,各州府都会率人马到郊外举行迎春大典,秦水两岸还有春日流水席。不拘礼节,不分尊卑,民与官都可以上席就餐。”话落,他有些狐疑地看了叶笙一眼,“这样的盛事大秦各地都会举行,由州县府衙督办,每年如此,怎么叶小弟竟不知道吗?” 叶笙神色不动,坦然回答:“乡下农村,犄角旮旯之地,远离市嚣,不知道也正常。” 云少凰默了默,他自然不信她说的话。虽大秦治国百年,有些地方文化落后也属实情,但单看叶笙身上异于常人的冷静与举世无双的气质,怎么也不可能是生活在偏僻乡地的无知平民。 但她不说,他也没法子逼迫,只好住嘴。 他骑在马上,遥遥望着迎春队伍向东郊走去,开口问道:“既然叶小弟和姜姑娘没有见过,不如今日便去凑凑热闹?” 叶笙对于凑热闹是一概不感兴趣,更何况如此盛景,想必吸引许多京中贵裔,说不定相府的人也有参与,她要是露了面,不知会惹来什么祸端。能避免的灾难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刚想回绝,却听身旁一个惬意欢欣的声音道:“好啊!那就麻烦将军了!”叶笙转过头,看见姜婉恢复了一丝血色的面容,正对她笑得春光灿烂,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嘟囔:“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好容易能动弹,表哥不会阻拦我这点小心愿的,是不是?” 云少凰闻言轻笑,阳光斜洒,一瞬星眸耀耀,“今日为报春,真正的迎春大典还在明日,就算有凑热闹的,也是些寻常百姓。但明日就不同了,天子会亲率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行布德施惠之令。到时候才叫万人空巷,比肩继踵,大都是为了瞻仰天颜。高门子弟看不上报春日,只会在迎春日出现。叶小弟若实在不喜欢凑热闹,趁着今日去就对了。大不了马车不近前,寻个地势高的慢坡,隔着人群也能看见。” 姜婉抚掌大笑,乐道:“将军这法子妙极,既能让我看到热闹,也消除了表哥心中顾虑!哈哈,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卫将军。” 叶笙心中叹口气,这办法也勉强算是两全。她瞥了眼心情甚佳的姜婉,掩去眸中幽暗,自从几日前姜婉醒来后,便只字不提莲司的事情,甚至也不曾与她说过那时为何要不顾性命冲上雀船,但她不说,叶笙心里也大约明白六七分。尽管她现在的举止神态都与从前如出一辙,可到底眉宇间萦绕了几丝哀愁,向来漫不经心的眸底也藏着隐隐凄楚。 难得她今日兴致高,总归满足了她便是。叶笙咽下唇边拒绝之语,点头应下。 驾车的苏霈缰绳一甩,马车便转道悠悠东去。 上郢城外有一条河流名曰秦水,与护城河相连,南由西北走,分支八股,为千河、柒水、黑河、沣河、颍河、浉河、泾河、赤水河,游走各大山川湖脉,几乎覆盖大秦半壁江山。是以,秦帝才将此河冠以国名,意在大秦千秋万代,独霸天下。 此时,报春队伍已经来到了秦水河畔,远远有一亭一台隔丈伫立,红绡软绫,装饰华美。 苏霈将马车赶上西南处一方地势高耸的矮坡,姜婉已经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她内伤刚刚有好转的迹象,吹不得冷风,叶笙便也从车内出来,将一件兜帽披风给她穿上。 四人负手站在高处,俯瞰而去,秦水河畔一举一动皆逃不开眼底。 围观的人群被官兵隔开一小段距离,虽也是人山人海,倒还真没有衣着雍贵的公子哥,想来云少凰说的不错,报个春的确不至于吸引京都的大人物。几个官员已经下了马,似在说话。另有两名艺人顶冠饰带,“梆梆梆”鸣锣三声,随即围着河畔走了一圈,口中高喊着“春来了”。 云少凰边看边道:“这二人一为春官,一为春吏,是礼部选出来的报春使者。此事虽简单,但若是做好了,在皇帝面前也是能得到嘉赏的,是个肥差。” 叶笙点点头,继续看。 报春使者喊完,持着锣退在旁边,一名头戴薰貂暖帽,配铜鎏金珊瑚团寿吉服冠顶,身穿锦鸡朝服,腰缠镂金朝带的官员领着一众臣子走到亭前,先行二跪六叩首礼。叶笙眯了眯眼,衣着这般奢华富丽,想必此人就是二品官阶的礼部尚书了。 众人起身后,立时有人高举壶爵,斟酒授之,礼部尚书接酒酹地,再行二跪六叩首,转而走到春牛前躬身作揖。 耳边同时响起云少凰的声音:“那一亭一台分别供奉着芒神和春牛,名曰‘芒神亭’及‘土牛台’。在迎春大典之前,由礼部事先准备好,以泥塑一牛,称为‘春牛’,届时天子持金杵将春牛打烂,是为‘打春牛’,意在策励农耕,以致国富民强。” 姜婉闻言,啧啧感叹:“过个立春都这般麻烦,皇家礼节果真是繁琐至极!难为将军记得清楚,若换作是我,估计中途就睡着了,哪还记得这许多规矩?” 云少凰谦虚一笑:“报春日的礼节已经算是简省了,等迎春日圣上亲临,仪程规格便更是冗长。”说罢,他有些回忆地道,“我小时候经常被弟弟拉着来看热闹,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记住了。” 姜婉奇了:“原来将军还有个弟弟?” 云少凰点点头,却不再多言,转头看向秦水河畔。 平缓如镜的水面被穆穆清风吹起波澜涟漪,仿佛有鱼儿潜游渌水之中,过了立春,天气便会渐渐好转,秦水河畔必定草长莺飞,水碧山青,到时又将是怎样一副旖旎景象? 云少凰在脑海中仔细搜寻一番,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初年少,在意的东西无非是亲眷朋友或新奇物事,倒是不曾好好看过那近乎目酣神醉的良宵好景。 现在想来,是有些遗憾。 苏霈悄悄觑了一眼云少凰,见他脸上似忧似懑,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将军年少时心智便已经十分成熟,懂得退让隐忍,云二公子却只知玩物丧志,整日浪在外头,恶迹斑斑,罄竹难书。上郢城中谁没有被他欺负过?可只要闯了大祸,忠远侯怪罪下来,都是将军替他背下黑锅。受了惩罚后,云二公子为表歉意,不顾将军意愿,死活拖了他出去玩耍。 这些年在边疆时,每到逢年过节,将军就有些沉默寡言,入夜了便躲在营帐中喝闷酒。他知道将军想念忠远侯府,即便他十六岁就另立府门,可他还是想着忠远侯,想着忠远侯夫人和云二公子。他这个做属下的不能问,也不敢问,明明忠远侯一点都不喜欢他,背地里担心将军会夺走爵位,甚至上书皇帝让将军远离帝都,驻守西疆……可将军却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苏霈紧紧皱着眉,此时此刻,任再大的风也吹不去心中不满。 礼毕,报春使者敲响了头锣,走在队伍最前方,口中又喊着“春来了”。瞬时,乍闻锣鼓喧天,急竹繁丝,密密匝匝间,却固有几分音制。几名光鲜靓丽楚楚动人的少女一路撒着花瓣,其后是抬着芒神、春牛的人,踏上归途。秦水河畔红飞翠舞,岩高云屯,青溪绵长,料峭疏风微微拂送,惊起灰茫茫一片雾霾。 叶笙眉目一动,眸光忽然变幻几番,紧紧盯着那被人抬起的芒神、春牛。一阵风过,额边碎发嬉戏飞舞,直到围观的群众也慢慢散去,她才收回莫测的视线,垂下了眼睫。 马车跟着报春队伍进了城,良久,才缓缓停了下来。 不得不说,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宅子。眼前的将军府与叶笙所想的有些出入。云少凰既是高门子弟,怎么着自个儿的门面也当装点一番,不说富丽堂皇,至少也应该是精致华贵。但这样平凡无奇,返朴还淳的宅子,甚至连一个迎门的都没有,若非横匾上的“卫将军府”四个字,她还真不会想到这就是皇帝御赐给云少凰的府邸。 苏霈见云少凰没有解释,径自出声道:“将军性情淡泊,不喜奢华,又常年奔波在外,不常在府。因此当初修葺治缮的时候,并没有多费心思。” 叶笙点头,跟在云少凰和姜婉身后进了府门。 果然里面的装饰与门面也差不多,一板一眼。没有极具匠心的花岗岩石,也没有赏心悦目的满园春色。但不得不说,就是这样的府邸,才最衬得上云少凰刚正不阿,廉洁清明的气质。 过了正门,首先入目的是左右配殿,门大敞着,可以清楚地看见两块地方都是偌大的空场地,区别在于东配殿里面还按着几只练武所用的木桩,西配殿里面却是一座三尺高台。 四人一路进了正殿,绕过二门,又左转穿过一个小庭,便可见几间厢房林立。一名老者手持笤帚,清扫着地上落叶。院中寂静清冷,致使“刷刷”声响遏行云。老者背对着他们,似是没有察觉有人到来,专心致志地做着活。直到云少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首,眼底尽是讶异。特别是见到云少凰身后的姜婉,就更是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 苏霈忍俊不禁地上前见礼,嘴里大声道:“老韩头,你可别想岔了,这两位是将军请来的贵客,要在府上住几日。” “是小老儿胡思乱想了……因着将军从未带过女子回来,这才失礼,望姑娘切莫见怪。”老韩头愣愣回过神,尴尬地赔礼。 姜婉本就不是拘泥俗礼之人,当下便摆了摆手,语气随意,“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说罢,她参观似的逛遍了院子,问道,“我看这些房间都干干净净的,怎么将军不住这里?” 云少凰回答道:“我的寝屋在东苑,这里是南苑。” 姜婉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我常年驻守西疆,这座府邸只在回京时住上几日,而且大都时候我也是住在京郊驻扎的大营,偶尔回府罢了。”云少凰补充道。 叶笙想起曾在军营听小将说过,云少凰每月只回府四次,也不觉感叹这个将军可真是精忠报国。不仅吃住行都在军营,这般年纪了还没有个妻室。 蓦然,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人家如何又哪里轮得到她嗟叹了? 苏霈朝她们介绍道:“老韩头以前也是军中将领,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再不能动武,将军就把他安排在了府邸,也算颐养天年。原本也派了人伺候,可老韩头多年征战,忽然不打仗了,就觉得浑身犯痒,一刻也闲不下来,非遣走了侍候的下人,揽了府里所有活计。久而久之,便成了将军府里唯一的看守。”说罢,他指着自己的耳朵道,“若是以后有什么事,记着大声些,老韩头耳朵不灵光。” 怪不得他们一行人脚步跫跫,走到背后也不见老韩头反应,原来是这层缘故。 叶笙微微一笑,“我们兄妹俩有手有脚,倒是麻烦不到老韩头。也千万别将我们当成身娇体弱的贵客,左右不过是两个皮糙肉厚的凡夫俗子而已。” 云少凰和苏霈闻言也笑起来,叶笙这话虽说的风淡云轻,但是暗中灌了内力,老韩头自然也听见了,哈哈一笑,夸道:“小老儿好久没见过这样灵慧的人了,这性情倒是颇合我胃口!”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时过晌午,叶笙和姜婉已经习惯了军营中的饮食习惯,倒还不饿。但老韩头说今日高兴,硬是准备了些饭菜薄酒,在正厅铺了席面招待她们。酒过三巡,桌上菜色未动,却是酒壶空了十几盏。在座的都是酒量极佳之辈,云少凰、苏霈、老韩头都是从军营里历练出来的,而叶笙和姜婉则根本对酒精这种东西免疫,纵是狂饮千杯也不会醉。 莲司不仅是折磨训练她们,还教她们各种东西,例如奇门遁甲,权谋心计,医理毒术等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们混进宫中接近太子,伺机刺杀。 说起来倒还要感谢莲司,否则叶笙和姜婉两个经年远离世俗的女子,若身无长处,又要如何在这利益熏陶的地方存活? 叶笙脸上的讥嘲转瞬即逝,抬手饮酒时,那掩在宽袖之下的凤眸倏尔现出一丝凌冽的寒光。 老韩头似乎有些意外,虽眼底没有醉意,但也是满面通红,酒气熏天。可看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白衣少年依旧芝兰玉树,紫衣少女兀自巧笑倩兮,皆是神清气爽,气定神闲,没有丁点醉意。 他看了看同样有些吃惊的云少凰和苏霈,忽而朗声笑道:“我们三人久经沙场,论酒量,自诩千杯不醉,倒头来却比不过两个娃娃,有趣有趣!” 云少凰也笑着叹道:“哎,我可是不敢小看他们了。叶小弟身为男儿便罢了,可是连姜姑娘竟也能斗酒三千,不落人后,实乃海量也!我等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苏霈瞟了眼皓齿蛾眉的姜婉,默不作声,似是赞同了云少凰的话。 叶笙一笑置之,并没有过多解释。这些事情说多了反而会引起怀疑,不如不说。 想到此,她忽然想起方才在秦水河畔闻到的几丝异味,彼时只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有多做深思。现如今酒意醺醺,脑中却陡然掠过一个骇然至极的想法,不觉心跳得快了快。 她抬眸看着云少凰,聂眉问道:“明日秦帝会亲临秦水河畔,参加迎春大典。可宫外不比宫内,处处暗藏杀机。若有人趁机混入队伍,想置皇上于死地又该如何?” 云少凰正喝着酒,不防她忽然这么问,虽觉得奇怪,但此事告诉她也无关紧要,便道:“皇上由京师卫戍部队的三千禁军一路护送至宫门口,而宫外另有京卫指挥使领着五千兵马迎驾,我也会带着一队赤罂骑全程保护。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裴公公亦是武功绝佳,非比寻常之辈,且又有皇室秘卫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这样的守卫,已经称得上固若金汤!然不仅如此,京兆府和清羽营也会全力出动,将主街通往东郊的路途戒严封锁。如此严防死守,可谓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在这样的阵仗之下,若还有谁不长眼地想要谋害圣上,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听上去的确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但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不相信在这般严密防守之下还会有刺客出现,就像云少凰所说,全京城的人也都会觉得挑选明日行刺乃是一桩愚不可及的事情,才会更加放松警惕不是吗? “若有人想要行刺,除了当面刺杀之外,还可以有许多法子。”叶笙缓缓沉声道,“按将军所说,迎春是举天下百姓都可以参加的盛事,京师卫戍部队、京卫指挥使司、京兆府、清羽营这些虽都做好了守卫工作,可一旦出现意料外的情况,谁也无法保证会没有人趁乱行刺不是吗?” 她这一说,云少凰的脸色倏然难看起来,他何其聪明,一下就抓到了问题关键,蹙眉道:“你是说,很可能会有人在大典上故意捣乱,从而引起恐慌?”说罢,他眸色微微一凝,“的确……如果围观的百姓忽然都轰散开来,必使人仰马翻,措手不及。混乱之中,各大部队根本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找到并保护皇上!若再有人趁机引开裴公公,几个秘卫纵使武功高强,恐怕也无法拦住所有刺客……”他越说越感到心惊,声音也缓缓轻了下来。忽然觉得他们这般严防死守,却根本没有半点效用,许是一个小小的计谋,便能瞬间令他们土崩瓦解。 连苏霈和老韩头也不约而同露出惊恐的神色。 叶笙看着他深邃的目光,话音一转:“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一点浅显之见。将军说的也不无道理,帝都京城所有武装势力齐齐出动,哪还有不法分子敢作乱?” 云少凰却摇了摇头,正色道:“不,你说的对!”他深思片刻,忽然朝叶笙拱了拱手,字斟句酌,“多谢叶小弟提点,我稍后便进宫去见皇上,共商此事。却不知叶小弟还有什么高见?若是有,少凰在此恳请不吝赐教。此事不但关乎圣上安危,同时也干系着大秦朝局与天下百姓!” 叶笙垂着眸沉默,良久,才抬眸对上男子的眼睛,微微笑道:“我不过一介寻常布衣,天下如何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但碍于先前将军善心仁德,救了小妹一命。如此一来,为了报答恩情,我也不好敝帚自珍。”叶笙慢条斯理地说道,“此间涉及皇权大事,叶某也不可多有置啄,只能告诉将军一句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古有卧龙先生空城退敌,还看今朝?” 听罢,云少凰盯着桌面若有所思,模样极是认真。没过一会儿,他便仿佛领悟了什么一般,蓦地站起了身,连连朝叶笙揖了几礼。那目光璀亮得好似浮翠流丹,就连神情也一下拨云见日,豁然开朗起来。 霎时,也顾不上桌前另外两个尚自囫囵懵懂一知半解的人,抬脚匆匆便往府外走去。 34.抽丝 入夜,叶笙在厨房煎好了药,端了送去姜婉的房间。 此时此刻的将军府极为安静,许是只有一个老韩头留守的缘故,府里各处都没有点燃灯火。举目望去,但见深沉幽暗,好似永夜映衬之下的另一方净土。 将要入春,可京都的夜风依旧冽冽,吹在身上有丝凉薄的料峭。 叶笙没有敲门,走到房间便径自伸手推门入内。姜婉似是刚刚沐完浴,脸颊还残留着几分艳色,身上只一件锦绣裘衣,正闲闲披着暖被倚在软枕上。榻边不远处的炭炉早已熄了火苗,灰黑如屑。 她瞟了一眼,见她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书册尚还保存得完好,齐整如新。 知道叶笙进来,姜婉眼皮未抬,视线移去一句话上,口中徐徐念出:“‘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我看着这句话,脑中就不自觉想起那片寒崖绝谷。”她放下书册,抬眸幽幽一笑,“叶笙,你还记不记得?” 叶笙反手阖上门,走上前将药碗递给她,一边矮身拿火钳拨了拨炭炉。火星立时重新燃起,盈盈暖意扑面而来。这是姜婉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起莲司,可她却不知该拿什么表情面对她。只得轻轻颔首,“嗯”了一声。 姜婉仰头看了手中的汤药片刻,勾了勾唇,仰头饮尽,漫不经心地继续道:“你这么聪明,想必早就猜到了我当时为何要贸然刺杀莲司宗主。”她话音落下,熠熠杏眸凝在叶笙脸上,“叶笙,我是有些怪你。若不是你,郭奇那个傻大个也不至于生了心魔,没有走出最后的幻境,反而因此丢了性命。虽然我自己心中清楚,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但我也是凡夫俗子,总归一时难以接受。前些日子我一直想不开,即使醒了也不愿睁开眼睛,但现在我想通了。今日我将心里话毫无保留地说与你听,便是打算消除芥蒂隔阂。你若是实在气我的小心眼没度量,大可以也反过来责怪我一回!” 她的笑容散去了阴郁忧愁,恍惚间她还是那个在莲司里与她生死相伴,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婉,“我发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见叶笙还不说话,她便有些急了,手上的药碗随意扔去一边,拽过叶笙的手臂,十分讨好地道:“好阿笙,是我错了!我不该贸然出手,不该随便将过错怪到你头上,更不该几天都不理你!我明明知道你心地最是善良,在幽冥幻地的每分每秒都是你在护着我们,你比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有人死去,我却还是……” 她边说边拿余光偷偷瞄了叶笙一眼,却见本应淡漠疏冷的少年唇瓣间漾起了一丝轻弧,立时瞪眼:“好啊你,叶笙!你根本就没有生气是不是!你……你看我笑话!”她气急败坏地抄起手边瓷碗就砸了过去。 叶笙笑眯眯接下,欣赏了一番她灵动的神态,说道:“你我相识六年,我早就把你当姐姐看了,如何会不了解你?我知道你自己能想通,所以才没有开口劝导你。郭奇一事,的确是我后知后觉,若是早些发现,说不定他也不会无辜丧命,这倒是怪我。你那日贸然出手,我虽生气,也是气你不顾自己性命安危,可到底我们因此从莲司逃了出来。祸兮福所伏,仔细想想未必不是好事。现如今我们的踪迹也不知是否被莲司发现,但好在我们身处帝都将军府,等于踏进了半个皇权中心,又有云少凰这尊大佛在,纵然他们有天大的能耐,一时也拿捏不了我们。” 叶笙将她们此时的局势透析得入木三分,姜婉亦收了玩闹神色,认同地点了点头。 忽然想到方才酒桌之上叶笙与云少凰的对话,思忖几番,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秦水河畔发现了什么?”当时她虽心中与叶笙闹着别扭,但多年来的习惯致使她说话做事前都会先观察叶笙。若她没看错的话,叶笙在报春礼毕后微微变了变眸色,十分细微,如果不是她常年跟随左右,也决计发现不了!这就让她有些好奇了,能让叶笙感到诧异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今日霈兄的马车赶在秦水附近西南地界,而当时的风向由东北吹来,正巧迎面。”叶笙顺势坐在榻边,手指把玩着渐渐冰凉的药碗,声音低低,“风中夹杂着几缕硫磺的臭味。开始的时候我不曾察觉异常,只当是郊外野畜粪便,可当礼毕时,众人抬起芒神、春牛准备返程,才隐隐觉得不对。如今天气尚冷,飞禽走兽绝迹,哪里来的动物粪便?” 姜婉面色一冷,攒蛾道:“真有人想谋害皇帝?” “高高在上的大秦天子,至尊至贵的一国之君,有多少人的眼睛盯着他?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苦心筹谋?他既坐拥了这万里江山,消受了这锦绣山河,便也要承担起他皇土之上的每一寸危机四伏。所谓高处不胜寒,愈是权利滔天的人,便愈是活得心惊胆战。”叶笙抿着唇,目光凝了凝,“天下想要叫他身首异处的人不知几许。撇开另外两国的虎视眈眈,端看大秦国境之内。几个皇子间的夺嫡之战便是一场血雨腥风,文武百官各自为营,分庭抗礼,相互蚕食。可是最终传国玉玺归于何人手中,那还不是由皇帝决定?与其这般兜兜转转,倒不如先把熊心豹子胆蒸一蒸,再把刀剑磨亮了,直指天阙。反正与兄弟夺位失败是一死,造反失败也是一死,有何所惧?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顿了顿,又道:“另外,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与皇权意见相悖的人,可能是某种势力,可能是某派组织,也可能是某个门阀,他们不满皇帝的统治,早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可以说,几乎全天下的人都能要了皇帝的命。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百姓。若有朝一日他们结成一股绳,那么这股力量势必摧枯拉朽,倾覆水面之上的行舟!” “照你这么说,那当皇帝有什么好的?一坐上那个位置,不就四面楚歌,呜呼哀哉了!”姜婉听得浑身鸡皮疙瘩,瞬间对那个天下最尊贵的帝位唾弃不已。 叶笙敛去变幻的眸光,笑着道:“我这叫毁誉参半。虽然做皇帝的确有诸多不如意,但既然有这么多人都肖想着皇位,那就定然有它的好处。比如数不尽的金山银山,看不尽的倾国倾城,单凭这两点,就足以令天下人垂涎三尺了。” “更何况,能有本事坐上人人攫夺的帝位,也不是泛泛无能之辈。聪明的人会将自己身边的明刀变作自己手里的暗箭,或是捣虚敌随,攻瑕蹈隙,或是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却不知今朝生杀予夺的大秦帝王,是不是个聪明人?” 姜婉不置可否地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将硫磺之事告诉云少凰?他们就算防守得宛如铜墙铁壁,也根本抵挡不住火药的威力啊!” 叶笙摇头:“我不能告诉他有人欲用火药谋害皇帝,原因有二。其一,像这种用硫磺硝石配置火药的本事本就不是寻常人能知晓的。行事之人挑在迎春大典,等于是在皇帝跟前动手脚,仅仅这份胆色便是非同小觑。你想想,迎春大典是由礼部统筹,京兆府从旁辅佐,奉旨督办。届时圣上还会携文武百官亲临现场,礼部和京兆府怎么敢怠慢?监察工作定是比平日严谨不下数倍,可偏偏被人暗中私放了火药却一无所知。由此,足可断定那刺客是个神通广大且谨小慎微的人。” “倘若连负责监察安防的京兆府都没有发现的火药,却被云少凰发现了,还直达天听,毫不含糊地禀报了皇帝,那皇帝岂不是要对这个多年不在帝都的卫将军‘另眼相看’了?” 她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其二嘛,是我不想让他对我增添怀疑。” “如今我们二人是以表兄妹的身份寄住在他府上,对外宣称是他在西疆结交的好友。便已经使那些不择手段想要笼络这名手持兵权深得帝心的卫将军的暗中势力有所关注。这时候便更要稳住云少凰,不能让他看出我们身份一丝一毫的破绽。” “当初进入莲司时,想必早有人将我们的身份来历抹的干净,现在就算云少凰有心想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他便只能相信我们。但这份相信也是建立在我们对大秦、对皇帝没有异心的基础上!今日我若说明火药之事,便会令他产生怀疑,如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会知道连京兆府也没察觉的东西?我们的出现本就蹊跷,如今又偏偏好死不死地赶上了迎春大典,难保云少凰不将我们和火药之事串联起来。” “而且,以我这些日子对云少凰的了解,他是个极度忠君爱国的良臣名将,自然不会将此事隐瞒皇帝。到时皇帝问起话来,他又将自己心中的疑惑一并说出,岂不是令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话落,她又喝了口茶,声音清脆,似坠了玲珑珠玉,“两个原因,一为云少凰,二为自己。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将实话告诉他。” 姜婉听了愣住,直勾勾瞪着眼珠子盯着叶笙半面如玉的侧颜,半晌缓不过神来。 她她她……怎么能想得这么细致入微?若换做寻常人,能够想到的大概也只有:阻止刺客暗杀皇帝,此乃大功一件,指不定就此升官发财呢!然后屁颠屁颠就去御前领赏了。 当然是生是死暂且不论。 估计要她发现这事儿,也是这么个没头脑的。 姜婉吞了吞口水,忽然有些崇拜地看着叶笙,笑容可掬道:“叶笙,你把你的聪明劲分我一点呗!明明我们是一起学习的权谋之术,你怎就比我厉害这么……这么多!老天太不公平了!” 叶笙被她逗笑了,眉眼弯弯地打趣:“我也想分你,可惜咱俩型号不匹配。我怕分过去,到了你那也还是些垃圾!” 姜婉气血一涌,险些下床去打她。奈何她现在身上有伤,就算打,她也打不过她!深吸了几口气,兀自往床上一躺,蒙起被子,语气粗重地忿忿道:“睡觉!” 叶笙掩唇笑了片刻,灭了屋中烛火,回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一番抽丝剥茧的度虑,令她也不觉有些身虚体乏,一沾枕头,浓浓的睡意立时袭来,没过半刻便呼吸均匀地入了梦。 35.作梗(4k求收) 第二日,叶笙是被街上的喧嚣吵醒的。 她平素睡眠甚浅,也不知怎么昨夜竟睡的颇沉。刚刚推被起来,房门便被敲响了,接着是老韩头的声音:“叶小弟,可是起了?” 叶笙“嗯”了一声,“起了。” “小老儿给重新热了早膳,现在要不要端进去?”老韩头问。 叶笙下意识摇了摇头,又想到老韩头看不见,遂淡淡说道:“送到妹妹房间吧,我稍后与她一起用。” 门外脚步声离去,过一会儿又听见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姜婉似是早就醒了,便与老韩头在门口说起话来,言谈中讲到今日的迎春大典,叶笙穿衣的动作不禁停了停。 所谓立春三候,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陡负冰。此乃一年中的大日子,是以全城百姓都会去参加今日的迎春大典。在秦水河畔举行祀礼后,凤凰台上还有轮番的歌舞表演。上郢城中的酒馆青楼也会免费对外开放,欢庆春来。不过凤凰台是皇亲贵族们才能踏入的地方,小老百姓也只能在京中各大舞坊乐馆纵情享乐。 二人正说得起劲,倏闻隔壁房门一响,都扭头朝叶笙看去。 这一看,两人皆呆了呆。 姜婉瞪着眼,将叶笙打量一番,指着她浑身上下包得严丝合缝,连脸都用纱布缠上的奇怪样子,问道:“你穿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叶笙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轻描淡写地答:“去参加迎春大典。” “去就去呗,为什么要打扮得如此……不堪入目?”连老韩头也忍不住出声问道。 “今日人太多,我不想引人注目。”叶笙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木乃伊装扮有什么问题,总之别人看不到她的脸就是了。 老韩头同时嘴角一抽,穿成这样,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好不好! 姜婉则想起昨夜叶笙与她说的话,想着她此番前去迎春大典定是打算暗中解决火药之事,便将视线凝在她脸上的布条,忽然笑道:“表哥,你这样不行,还是让我来给你打扮打扮吧!”话落,她转头看向老韩头,“麻烦韩爷爷给我找些胭脂水粉螺子黛和泥膏来,再寻一顶幂篱。” 老韩头应下,将手上端的糕点放去屋里,又瞄了眼叶笙不入流的装束,忍着笑离开了。 帝都上郢长街,此时正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嚣,车马骈阗难以往来,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有不少富家公子都弃了车,带着一帮子护卫小厮,硬生生在人流中圈出一方宽敞舒适的环境。更有甚者,学三岁孩童骑在人高马大的保镖肩上观赏游行队伍,居高临下的傲慢神色,竟是非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这边,从一间雕栏玉砌翠围珠绕的厢房内传出一声嗤笑,似在对这些人不知羞耻的做派而感到不屑。 放眼屋中,只见偌大红漆描金雕花圆桌前坐有六人,分别为大理寺卿之子杜飞舟、大将军府世子陆津、刑部尚书之子董章、兵部尚书之子孔良、左都御史之子公孙骏以及忠远侯府二公子云卿然。正是前几日出现在忠远侯府的一群人。如此看来,那夹着三分清冷七分讥诮的笑声定是出自云卿然无疑。 这些人都是真正蝉衫麟带的王孙贵胄,比起无权无势无所依仗的大户人家公子,自然要显得更加风流儒雅。 除了云卿然,其他几人都在玩投壶行酒令,不时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杜飞舟连输三把,喝下最后一杯酒,已然有些微醺,推手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们四个联手欺负我一个,我不玩了!” 陆津有些好笑地道:“明明是你眼力不明,手气不佳,怎么怪起我们来?” 杜飞舟瞪眼,控诉道:“你们四个都有武功,就我没有!规矩是说两人同时投,但没说你们的扶矢可以半途打落我的啊!” “这就更怨不得我们了。”公孙骏一边饮酒一边笑道,“本来卿然兄加入,我们六个可以分三组,但既然卿然兄没兴致,我们五人数量为奇,自然要选个出来当庄家。而这庄家也是你自愿要当的不是?何况那壶口颈细腹大,想要赢,当然是各凭本事了。” 公孙骏是左都御史公孙矛的儿子,从小文采武艺俱佳,又得父亲熏陶,嘴上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他这一辩解,杜飞舟就更没了反驳之词,只好不甘心地哼了一声,走去云卿然身边。 窗子大开着,杜飞舟往外瞅了一眼,正巧看见迎春队伍走过长街。走在前头的人一律穿着青色衣衫,手擎青色旗帜,中间数人抬着一方装饰华丽的青木高台,前后左右围着乐官琴师,凤箫鸾管悠悠回荡,合着一座高台上传出的盈盈歌声,似玉润珠圆,又似潺潺流水,浅吟低唱,独具风韵。 杜飞舟眼睛一亮,定定地俯视着高台上翩翩起舞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额垂珠链,面覆薄纱,只隐隐能看清一双明净动人的眼眸。群群翠绿中,独她着冶丽之色,仿佛有一瞬间,这天上地下只她一人笑靥生香。 高台四周有四名童女跪膝而坐,朝长街两旁站着的人群撒花献礼。往年这般,众人都要伸手接花,意味“捧福”,而今却是没几个伸手的。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绝色倾城的红衣女子,魂魄早已飞去了九霄天外。然女子却对这满街热切的目光视若不见,素手执羽仗,莲步轻移,腰肢袅娜,罗袖飞扬间,一头青丝飘逸蟠染,仿若误入凡尘的仙子,令人惶惶不敢逼视。 “今年的云翘舞是哪家姑娘跳的?”杜飞舟忍不住出声问道,眼睛一刻也不离街上。 孔良也走了过来,欣赏地看了一会儿,也道:“‘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今年的云翘舞跳得可比往年好看多了!”众人奇异地挑了挑眉,都丢下扶矢朝窗边走了过来。原本他们出来也不是为了观看迎春大典,毕竟任再好看的东西,年年都看,也是会看腻的! 五个人都来到窗边,一时难免拥挤,何况那附近还有个躺在美人榻上晒太阳的云卿然。 果不其然,他们还未走近,云卿然就捏了捏鼻梁,有些不悦地道:“大惊小怪,有什么好看的?” 杜飞舟回头反驳他,“你是什么女人都瞧不上眼,长得好不好看也都没差!但我们几个可是正常男儿,看看漂亮姑娘怎么了?古人云:食色性也!”每次出入青楼,他们都左拥右抱,美色在怀,唯独他一个不解风情,只顾着喝酒! 云卿然霍然眯眼,有些危险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常男儿?” 众人被他的眼神看得皆是一惊,汗毛乍起。杜飞舟自知言语有失,恐怕惹毛了这头暴躁的狮子,连忙赔笑讨饶:“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大脑空白了一瞬,支吾半晌,还是憋不出半个字来。 公孙骏笑着接话:“飞舟兄的意思是,像卿然这样洁身自好的男子,怕是举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忠远侯府门庭尽出忠情赤子,如忠远侯一生独宠忠远侯夫人,早已成了大秦一段佳话。卿然兄打小耳濡目染,许是将来也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杜飞舟应和他的话猛点头,心里顿时对公孙骏感激不已,刚才玩游戏的不快瞬间消失不见。 云卿然冷哼了一声,却是不再计较,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众人都暗暗舒了口气,各自对视一眼,眸底透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咦,今年迎春大典,皇上没有亲自驾临吗?”陆津忽然望着迎春队伍最后的一辆轿辇之上,有些惊疑。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辆广三尺三寸的洒金暖轿由八人抬着缓缓走来,车盖、车辕及车杆皆魨朱饰金,帏幰绘绣彩翟,上下雕刻玲珑花卉,虽也是足够纷华靡丽,雍容贵气,但的确不是皇帝玉辇! 公孙骏神色探究地道:“听我爹说,昨日卫将军进宫觐见了皇上,不知秘奉了什么诏令。你们发现没有,今年的迎春大典,京卫指挥使司和清羽营的兵马没有严防死守,京兆府的官差也没有戒严封锁,只派了些人来维持百姓秩序。真是奇怪!” 杜飞舟闻言,转头看向神清气爽的云卿然,“你哥哥到底跟皇上说了什么,怎么皇上不来住持大典了?还撤了全城的防守?要是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该怎么办?” “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点?”云卿然悠悠睁开眼睛,狐狸眼轻挑,霎时眸光流转,神色霏霏,熠熠夺目,“想知道?自己进宫问皇上去!” 杜飞舟愣了愣,心里暗想,这世上可能再难有人胜过云卿然的美貌了,这样的人怎么就投胎成了男人呢?可又一想,按他说句话就能气死个大活人的脾性,若是女子,大概这辈子也嫁不出了! 一番胡思乱想后,不觉胸中郁气一舒,瞬间不在意云卿然对他的百般欺凌了,笑眯眯道:“卿然,你和你哥哥关系那么好,肯定能猜到他进宫跟皇上谈了什么,你就别吝啬着不说了!”众人也都期冀地看着他,不光是因为他和云少凰关系好,关键是他还聪明! 云卿然勾了勾唇,在他们热切的目光下,终于大发慈悲地道:“皇上不出宫了,无非就是因为外面对他有了威胁呗!” 陆津机敏,闻言细思片刻,忽然大悟,“云将军定是窥破了什么阴谋,昨日才急急入宫觐见。可是皇上不亲临就罢了,为何还要撤去防守的军队?” 云卿然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话倒过来,不就是理由了么?撤去了几大阵营的防守,皇上也就不亲临了。” 陆津一怔,垂眸又思索起来。 公孙骏几人也齐齐沉默思考。 杜飞舟眼睛转了一圈,忽然大笑出声,“你们可真笨,这都想不明白!京卫指挥使司和清羽营虽没有大张旗鼓地防卫,却不见得暗中没有出动啊!” 陆津被他被点透,目光乍亮地道:“没错!云将军定是想拿住那些心存歹意的刺客,所以才没有调动兵马戒严封锁,就是想引蛇出洞。但是皇上却觉得如此恐危及他的安全,便干脆不出宫了。那辆轿子上,定是他派去代天子抚慰百姓,住持迎春大典的皇子!诶,可惜了云将军的妙计。在大秦帝都,天子脚下,竟还有人图谋不轨,欲行违逆之事。若不除去,也许将来就会成为动摇大秦的一颗毒瘤。”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云卿然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秦帝虽是高高在上,手握大权,但他也有害怕的东西。他害怕死亡,因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便他年轻时纵横西疆,驰骋沙场,胸有丘壑。即便他如今坐拥大秦江山,威风凌凌,高不可攀。他还是害怕。 云卿然轻轻一笑,从美人榻上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扫过已经远去的迎春队伍,深邃莫测。 秦水河畔,叶笙早早地等在了慢坡之上。风吹起她的衣摆,牵染出阵阵寒弧,幂篱的纱幔也随之飞舞不休。 望见从城门袅袅行来的一行人,她的目光很快凝在芒神和春牛上,当然她也看见了云少凰,他扮作普通百姓,跟在队伍后面的人群当中。隔了一段距离,还有几个公子哥打扮的人,尾随出现。 叶笙收起视线,转而望向四周最可能藏身的地方,扫视一圈后,她重新看向迎春队伍。 打扮得光鲜靓丽的男子正在举行献爵仪式,她目光顿了顿,心中暗暗一笑,果然,皇帝一旦知道有人想谋害于他,定是不会再出现的了。那这个男人,想必就是哪个他不看中的儿子? 让儿子来代替他冒险,关键是那个儿子还可能不明就里,以为他被皇上喜爱,才得了这份差事。可真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这时,礼官执彩鞭击打春牛三匝,恭敬地将金杵交到男子手中。他接了过来,缓缓步上土牛台,动作干脆利落,将泥塑的春牛砸了个稀巴烂。 礼官高呼几声吉言,围观的群众跟着附和起来。 便在此时,从南边的林子中突然疾射出一支火箭,势如雷亟,破空而去! 叶笙就站在西南角,且她耳根灵敏,早在有人点火搭箭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动静,做好了准备,如今箭矢出鞘,她手中的石块急电般射出,在火箭即将点燃藏在春牛中的火药时,击落在地。 云少凰从人群中跃出,一下来到土牛台上,看清了春牛里的打量火药和已然熄灭的火箭,不觉脸色微微沉了沉。 礼官后知后觉惊呼一声,吓得跌坐在地。 那些人果然是恼羞成怒了,她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杀不成皇帝,就拿这些无辜的百姓解恨。叶笙冷冷一笑,掩在幂篱下的目光似碎了寒冰,叫人见之即颤。 解决了事情,她刚想转身离去,蓦地感觉到有两道视线攫住了她。一道探究,一道玩味。她心中惊疑,以她的出手方式,那般迅捷快速,连帝国武功卓绝的云少凰都没有发现,又是何人能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而且还是两个! 她眸色变幻几分,干脆抬手将头顶的幂篱摘了下来。阳光挥洒下来,照出一张与叶笙全然不同的脸来。眉宽眼窄,鼻梁深陷,颧骨高耸,两颊微凹,肤色暗黄而有黑斑,这张可以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唯一觉得醒目的,却是那双弥漫着灰雾的眼眸,以及她哗然不同的气质。但那两道视线的主人都距离她颇远,只能看到她的容貌罢了。 叶笙微微勾唇,感觉两道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收了回去,便重新戴上幂篱,转身离开了秦水河畔。 36.暴露 迎春大典上突然出现的火药与箭矢,让所有人都有些惊骇恐惧。围观的人群一瞬间哄闹了起来,唯恐遭受池鱼之殃,开始奔逃回城。 一时间,秦水河畔乱成了一锅粥。 隐在暗处的京卫指挥使与清羽营将军齐齐发令,人群中便有上百人脱了用以掩饰的粗布外衫,露出里面的军服。可纵使这般,也抵挡不住如潮水般泛滥拥挤的人流。 好在云少凰早做了准备,在变故陡生的时候,苏霈已经带着埋伏北边的赤罂骑赶来。有了这一支手腕凌厉的铁血军队,慌乱的人群这才得以慢慢控制,由京卫指挥使带领,有条不紊地朝城门而去。 礼部尚书还僵着身子坐在土牛台上,直到耳边响起云少凰的呼唤,才将将醒过神来。看了眼自己不远处的被击落的箭矢,颇是后怕地擦了擦满头大汗,朝云少凰行了一礼,“老臣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方才发生的事情皆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只知道他尚在念着迎春结束词,倏地从人群中跳出一人,直咧咧冲上了土牛台。他还未反应过来,扭头就看见了春牛里藏着的不明粉末,以及一支熄灭的火箭。自然而然,他以为是云少凰察觉了危险,故而出手击落了箭矢,才不至于引发灾难。 他身居尚书之位二十余载,掌管礼部诸多祭礼、宴餐、贡举之事多年,自然晓得那些不明粉末是什么东西。再加上这几日临近年关,除夕年夜前他还要制作出上等的鞭炮烟花以博圣上欢颜,日日浸淫之下,这种味道可以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却不知是谁那么大胆子,竟然在春牛里暗自夹杂了如此大量的硝石硫磺,这些东西若一旦遇着明火,可是会立即发生爆炸的!到时候莫说是他,全城的百姓估计都得遭殃! 到时候,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虽说云将军及时出手,制止了一场灾祸。但这春牛确实是礼部所造,现在出了这样大的差错,即便没有伤亡事故发生,也落了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如此一来,皇上势必要开罪于他了! 秦水河畔吹来阵阵清风,年过半百的礼部尚书刘春海脸色不禁微微发白,霎时感觉浑身寒冷,如坠冰窖,心肝脾肺肾一起颤了起来。 若是今日亲临大典的乃是圣上本人……思及此,他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水,再也不敢想下去。只觉脑中思绪顿时混乱,两只手微微抖动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僵硬的身子,脚步踉跄后退一步,抵在土牛台边的石桩子上。 云少凰勘察完现场,见刘春海还呆愣愣地坐在地上,便好心唤了他起来,朝他拱手行礼。刚想言明并不是自己出手相救,却看他忽然白了一张脸,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心念急转间,便已清楚他为何会如此了。 但此事也有一半是他的过错!他明知道有人想要挑今日行违逆之举,却终究还是算漏了一步。因他没想到那人是如此穷凶极恶之徒,为了刺杀皇帝,竟置全城百姓于不顾! 幸好叶笙早前提点了他,才不至于令皇上蒙难! 历经此事,他才发现他还是太天真。那刺客能有如此智慧胆色,即便今日皇上配合他的计策亲身诱敌,可能不仅抓不到刺客,反倒会让皇上身陷难以预料的危机当中。 云少凰心中微微自责,看着面如土色的刘春海,安慰地说道:“李大人,此事错不在你。礼部上下这么多人,难免有地方出了疏漏,你也不能事事操心操力。大人且放心,我定会在御前为大人美言几句。” 刘春海闻言,发白的脸色才渐渐好转几分,朝云少凰深深一揖,“老臣多谢将军!”说罢,他又回身看向代天子住持大典的年轻男人,说道:“慕王爷,请恕下官办事不力。下官这便安排人手,护送王爷回府。” 云少凰转头看向负手立于春牛前的男子,方才急着勘察,竟是忽略了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一看,但见男子身形修长,仿佛芝兰玉树,仅仅一个背影,散发出来的气场竟隐隐让他也有些呼吸滞涩。 他眯了眯眼,这个男人就是传闻中深不可测的大秦二皇子?令忠远侯府都敬让三分的慕王府主人? 背着身子的男人慢慢转过身来,如墨的长发蹁跹飞舞,顺着冰瓷般的玉颈蜿蜒在胸前。抬眸看去,只见一张足可惑乱人世的容颜暴露在阳光之下,刹那间,致使离得极近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呆了呆。 刘春海终于想通他下轿之时为何拿幂篱掩面,直到敬酒前才摘下,而他当时正在心中为大典结束措辞,并没有多加留意。却是不曾想,这位名动朝堂,从不轻易出现人前的慕王爷……居然是这般惊天绝色! 云少凰看着面前妖魅的脸,呼吸微微一窒,他只道以卿然的容色,在上郢城已经算是冠绝时辈,无人能出其右,没想到这人竟是丝毫不逊色他,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古男生女相,美则近妖,皆为不吉之兆! 云少凰极快平复了心情,垂眸行礼:“末将云少凰,见过慕王爷。” 百里鹤微微一笑,“帝国名将云少凰,本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将军不必多礼了。”说罢,他转头看向刘春海,“那就麻烦刘大人派人护送本王回府了。” 刘春海恭敬地压低了身子,道了声“是”。 这时,有两名侍从远处垂着首走上前来,一男一女,男子捧着狐裘大氅,女子手执精致幂篱,脸上表情皆是淡淡。百里鹤眸光一闪,似有微妙的变幻,却又转瞬即逝。随后,他风轻云淡地错开身前站立的二人,笑着迎上前去,任他们在身上穿穿戴戴。 八人所抬的轿辇候在不远处,刘春海安排的两列清羽营兵马左右分立,甲胄严谨,威风赫赫。 为首一人正是清羽营将领袁无涛,和礼部尚书刘春海同为三皇子裕王马首是瞻的臣下,朝中大部分官员也都心知肚明。眼下,除了东宫太子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人之外,还有三皇子裕王、五皇子安王及刚刚成年的六皇子定王。其中裕王的生母是贤妃,而安王和定王同是皇后所出。贤妃的母族是阆阳陆氏,皇后的母族则是含椿高氏。两大门阀世家本就百年不和,如今更是因为皇位之争闹得水火不容,不可开交。 因此裕王之流虽不能与手握实权的东宫太子相比,倒是可以跟背靠含椿高氏的安王、定王相互较量一番。可是自从七年前,原本生死不明的二皇子突然回京,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瞬间将他们的势力瓜分去了大半。致使裕王手中心向于他的朝臣少之又少,能用的势力更是处处受人掣肘!一下子便将他与安王党派的差距拉出甚远,令他一直对此人怀恨在心。 自己的主子不待见慕王,那么他这个下属当然也不待见。 因此,袁无涛在听见刘春海让他护送慕王爷回府时,心中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更别说他看到的慕王爷是一个头戴幂篱,将自己容貌遮得严严实实的男子。心中更是不耻,想着这个慕王爷不得圣上宠爱,常年窝在府邸里,莫不是憋出了什么难以见人的毛病? 袁无涛冷冷一哼,见他走近,硬气地没有问安行礼。 百里鹤神色淡淡,看也不看袁无涛充满怨念的眼神,在身边女子伸手掀帘后,微微俯身进了轿子。 云少凰遥遥目送他们远去,抿着唇没有说话。 倒是身边的刘春海长长叹了口气,他站在土牛台上,临高望远,自然是将袁无涛的表现看在了眼里。顿时摇了摇头,满目失望与哀惜。今日迎春大典的事情一出,皇上就算不要他的性命,他这个尚书之位怕也是不保。只是他不在了,裕王便等于又丢失一条左膀右臂,那袁无涛还是个不成气候的。如此情形,他若再不懂收敛锋芒,隐忍退让,怕是有朝一日会落得个兵败将亡啊! 他身子僵了片刻,终于朝云少凰行了一礼,说道:“老臣有违陛下信任,这便进宫去请罪了。只是还请将军彻查此间因果,务必捉拿犯人,以免将来累及了圣上与大秦天下。”说完,他整了整衣襟,一步一步走远了。 云少凰盯着他视死如归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袁无涛一路护送人到了慕王府门前,不等百里鹤出声,径自大手一挥,撤去两列兵马,说道:“末将还有事在身,就不送王爷入府了,告辞!”话音刚落,便带着人浩浩荡荡走了。 然而,若是他此时回头看一眼,便会瞧见那名“慕王爷”早已摘下了头顶的幂篱,正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手中折扇。 青女慢悠悠跟着琴涯走进府,回头瞥了眼男子,风情万种眯了眯眼,“你还不进来揭了面皮?” 月峥耸耸肩,拾步进府,走过她身边时微微一笑:“怎么,怕我顶着主上的脸,你会心动吗?” 青女一下冷了脸,眸中寒光乍现,须臾,却挑眉笑了起来:“月峥,你可真是越来越让我想毁了你了。”她抬手抚了抚男子精致的脸颊,朱唇妩媚勾起,姿态娉婷宛若春日曼妙的柳枝。 下一刻,但见女子妖娆的身形隐隐变幻,径自化作了一股青烟,飘去不见。 青女怕是真的被他惹得动了气,居然直接运用功法离开。 金盘炫日,树影斑驳,面前氤氲的岚雾袅袅散去,朦胧光线中,映出月峥兀自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刚要抬脚时,走在前面的琴涯顿住身形,回头看来,敏感地问:“方才你要我下令去跟踪的那人,是他们吗?” 他挑了挑眉,沉吟道:“唔,我也不清楚,只是感觉像,看到脸,却又不是。” 琴涯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彼时他与青女远远站在南边,正背对着那人,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不过这世上总归没有天衣无缝毫无破绽的事情,莲司探部尽数出动,任凭那两人逃到了天涯海角,也定能找出来! 他转过身,眸底蓦地闪过一丝杀气。居然敢盗走赤璋灵玉?真是不可饶恕! 须知这六年来,主上日日不离赤璋,灵气已然入体,若此时突然没了灵玉滋养,想必将来发起病时会更加严重。想到这里,琴涯优雅的面容忽然现出一抹阴鸷。任何威胁到主上的人,都不能存在! 37.故地 叶笙从秦水河畔离开,刚刚入城,就发觉身后有人尾随。 数量还不少,至少有十七八个,且每个人武功修为都不低。她目光不禁一寒。凭她的轻功造诣,竟还有人能够紧跟不舍,仿佛狗皮膏药一般,虽说追不上她,却也让她无法摆脱! 她眉头一皱,瞬间脚下运功更快。 原以为她在秦水河畔露了脸,他们看到后,就算他们再怀疑她也只会暗中巡查这张脸的主人!反正这是姜婉随手捏造的一张面容,任他们有多大能耐也查不出什么线索。谁知他们倒是不笨! 难道她的伎俩已经被看破了? 或者说,追着她的这些人根本就是莲司的人? 据她所知,莲司手下有一个探部,专事巡查暗访,里面的人个顶个都是轻功超绝的高手。叶笙对她的修为还是很自信的,毕竟她能与莲司四大护法之一的月峥打成平手,甚至技高一筹,便足以证明这点。可是这些人纠缠人的功夫却能令她也觉得头疼麻烦,除了莲司,不做他想。 叶笙脸色渐渐沉下来,如果是莲司派来的人,她就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了。要么将身后跟着的所有人都灭口,要么让他们绝了追踪她的心思!但脑中冒出这两个办法的时候,叶笙在第一时间就排除了前者。 莲司的部下,不管是探部还是暗部,都一定是些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不说她今日没有办法在十几个高手的围攻下将他们全部绞杀,还不留一点蛛丝马迹,就算能,那莲司吃了这样大一个亏,怎么还会放过她? 恐怕到时候她拼命想掩盖的身份也会被暴露了! 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细碎浮尘砺过平滑的肌肤,有种涩涩的疼。叶笙却忽然想起在云宫玉池看到的男人,水雾里他那张阴诡而妖异的容颜,以及唇边勾起的一抹慵懒摄魄的笑容,如斯睥睨天下,傲世轻物。似乎所有人都是他手中被赋予生命的玩偶,而他就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灵,任她们这些凡人再耍尽心思手段,也逃不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霎时,眸底涌出难以自抑的冰冷。不行!她绝不可以鲁莽行事,再将阿婉和她置于险境之中! 叶笙飞速穿行在屋檐廊角上,蓦然眼光一厉,身形骤然朝左手边的一座府邸移去。 身后跟着的探部众人随后追上,看了一眼那座府邸门前挂着的牌匾,一人沉声吩咐:“将这里守住,不能放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我即刻回去禀报护法!” 留下的人点了点头,只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方才说话的人已然不见。 暮色四合,天际缓缓晕染开一片深沉闷塞的酞青蓝,好似千金寸锦。戌时将要过半。叶笙闭着眼睛靠在竹林深处的高墙上,细密的睫毛幽幽覆盖,衬着月色清辉,在眼睑处落下两方浓黑的青影。 虽已是立春,但天气仍是乍暖还寒。白日的时候阳关普照,到了夜间便又寒意渗人了。 她暗暗运起内功,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变得僵硬冰冷。若不是前几日突然决定搬去将军府,她为摸清上郢城内各大家族的势力范围及当今朝局形势,而将幻形的能力用了,现在又怎会这般狼狈?叶笙一边懊恼,一边凝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倏地冷冷笑起来——她在这里待了有多久,外面盯梢的人就待了多久,可真是一帮忠心耿耿的好奴才啊! 她唇瓣微弯,缓缓睁开眼睛,又动了动手脚。不过好在他们到底是忌惮一下这里的,不敢明目张胆查访。如此看来,这也还算不是最坏的情况!以她的本事,想要正大光明从这里走出去,倒也不难。 思虑一番后,她望了眼不远处曲径通幽的羊肠小径,脚步轻快地朝竹林外走去。 说起来这偌大相府还是她这具身体的家呢,可她从来到这里都没有仔细看过一眼。唯一熟悉的怕就是那间暗室了吧! 呵,真是有些怀念啊! 那位口口声声为着她好,却使尽狠辣手段的女人,一定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完好无损地回来吧? 刚要走出竹林,便听远处一阵脚步声徐徐朝这边走来,叶笙身形一顿,后退几步,隐于重重阴暗之中。 天色已经暗透。府上处处点了灯火,但唯独这条路却是晦暗不明,门庭冷落。 脚步声的主人是两名丫鬟,模样都极是秀气俊丽,唯独身上散发的气质不同。持重的一个把着绢丝灯笼,青涩的一个拎着楠木提盒,两人边说着话边慢慢走近。 青涩的丫鬟似乎极怕黑,尽管有一盏灯照着,她说话的声音仍是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环视左右,颇是感激地道:“真是谢谢你了,英和姐姐,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怕是决计不敢走这里的!” 被唤作英和的丫鬟笑了笑,温声道:“没事,反正我的活早就做完了,闲着也是闲着。”话落,她又安慰似的说道,“铃衣,你到底在怕什么呀?要知道这里可是相府!府外头有很多侍卫保护,前院也有人日夜交替看守,是不可能有坏人溜进来的,你就壮着胆子走路吧!” 铃衣摇了摇头,咽下口水,诺诺地道:“英和姐姐,我不是害怕坏人……我,我是害怕……有鬼……”她声音愈说愈小,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咬着唇挤出来的,尾音还有些颤抖。在这前后皆看不见人的小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冷风簌簌地吹,两旁竹林沙沙作响,仿佛真有人在低泣一般,阴森恐怖。 英和本来不怕,但被她这样一说,注意到周围的景象,心里也不觉有些发怵。顿时抬手拍了下铃衣的头,语气微恼:“别胡说!大秦帝都,天子脚下,即使忌讳这些。再说了,咱们相爷英明神武,又是朝中显贵。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敢在这里出现?” 铃衣被她训得一愣,嘟着嘴反驳:“可是这些年静泽园一直无人问津,侍候那里的人不仅吃不饱穿不暖,生病了也没有大夫诊治,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呢!”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不是连府里的大公子……都莫名其妙得病去了么?”说罢,她又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英和,故作紧张地低声道,“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这人啊若是死得不明不白,还不捡好地儿下葬,那魂魄是不会归去地府,要一直逗留人间的!” “嘘!大公子的事儿是府里的禁忌!”英和赶紧示意她噤声,四下看了看,才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管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又被丢去了哪个乱葬岗?二夫人向来不宽待大夫人,即便大夫人唯一的子嗣没了,对她也构不成威胁,但这几年二夫人还是没让大夫人过过一天好日子!哎,自古高门大院里,什么样腌臜事没有?这些咱们做婢子的自个儿心里清楚就行,嘴上可不许说出来!” 铃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相爷今日命我送点心去静泽园,想必是念着了大夫人。今后,大夫人怕是能重新在相府抬头做人了。” 英和却摇摇头,“你知道什么?一些小丫头片子的见解罢了!” “姐姐知道?那快与我说说吧!”铃衣眼睛一亮,哀求道,“你看我这么笨,好奇心这么强,还是个认死理儿的人!若是哪天不小心因此得罪了谁,说不定就被发配出府了,姐姐你忍心吗?” 英和长叹口气,无奈地瞪了她一眼。也是,这姑娘的性子倔强,她若是不与她说明白了,以后怕是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想了想,她终于慢慢说道:“相爷叫你送点心去给大夫人,无非是出于可怜,或是故作深明大义而已。若是相爷真念着夫妻情分,早就将大夫人从静泽园接出来了!还会由着二夫人欺负大夫人?二夫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怕是整个相府的下人都一清二楚,那老爷还能不知道?可不就是私底下纵容着二夫人吗?嫡出的大公子已经没了,如今能继承相府的人,也就独二公子一个。虽说二公子有疾在身,脚不利索,但这些年老爷却没放弃过寻找神医,摆明了就是要栽培二公子呀!” 停了停,她复又捏着声道:“这女人哪,靠的不就是母凭子贵么?二夫人膝下一儿一女,大夫人却已是孤家寡人。更别说二夫人背后还有陇西李氏撑腰,大夫人却是夷族送来的和亲公主。虽出生金贵,可自十余年前夷国判秦,被皇上派兵围剿,举国倾覆后,大夫人的公主身份到底是卑贱了许多。那两人早已是天壤之别,无法相比!而且,就算相爷重新待见大夫人,二夫人也是不会轻易让大夫人好过的。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二夫人的手段……”话落,她叹了口气,似是说得乏了,声音有些沙哑,摆摆手道,“总之,主子们的事情是好是赖,也轮不到咱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下人说教!铃衣,你须得记住了,如今在我面前倒也罢了,可千万别与他人提起这些!若叫二夫人听见,还不扒了你的皮?” 铃衣被她吓得脸色一白,身体不觉朝她靠了靠,挽着她的手臂连连应声:“是是是,我以后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英和姐姐你最好了,定要替我保密呀。”她话音一转,又有些兴奋地道,“我听说今日迎春大典上,小姐的云翘舞跳得极好,还得了宫中赏赐。二夫人一高兴,唤了府里所有下人去领赏呢!咱们快些走吧,等我这边送好点心,就一起去大管家那儿领东西!” “你呀,整日没个正行!”英和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脑袋,到底也没推开她。这一番谈天说地,正好消除了她们对黑暗的惧怕,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可她们不知的是,自以为戒备森严步步为营的相府里,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了一个大活人,而这个人偏偏还是她们刚才谈到的“故去多年的大公子”! 叶笙缓缓从竹林深处踱了出来。方才二人说的话她自然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只是没想到,府里随便一个丫鬟都能将眼下的情势分析得这般透彻,却是不知道这相府的主人,她的父亲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她垂下的眼眸中似有微微动容,一贯清冷神情也有些变化,照她们所说,看来她这具身体的生母似乎在相府生活得并不尽如人意啊! 不过也是,像那种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毒妇,一般人又怎么能玩得过她? 她身形倏然一动,悄没生息地跟了上去。 38.静泽 这一路上都没有灯光照明,乌天黑地,却也给了叶笙一个很好的天然屏障。 走在前头的两个丫鬟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踪,兀自绕过一条长廊,停在静泽园的垂花门前。 即便是黑夜,以叶笙的视力依然可以将这座颓垣破壁的静泽园打量清楚。门前苔径荒凉,涂辙迹稀,两盈诗联已褪鲜红亮丽,皆是残照旧影。右侧一株倚墙而生的香樟树颓颓老矣,七零八落掉了满地芳华。梁头爬满了野生的藤蔓荆条,仿佛玉珠金帘一般,蜿蜒蹒跚自檐角垂下。 谁能想到,朱楼碧瓦金碧辉煌的相府里,竟有这么一座兔葵燕麦的荒芜偏院? 谁又能想到,曾经鲜衣美馔的夷国公主,堂堂相国大人的结发之妻,如今竟落得这般孤苦无依? 叶笙没有等英和铃衣敲门,自己就先翻墙进了内院观察情形。 举目茅封草长,枯枝败叶,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只余一条鼪鼬之迳隐在荆榛之间,绵延伸向门户败落的主屋。 屋中绰绰有火光,昏暗不明,摇摇曳曳。细听之下,好似有经纶佛语喃喃传来。 门口两人正在商量谁去叫门,一时没有动静。 叶笙眸光一闪,足尖轻点,却是又原路翻了出去。这次倒也没有顾忌英和的铃衣的面,落地时发出重重的声音。 两个丫鬟低呼一声,灯笼坠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被熊熊烈火吞噬,剩下一根棍子在冷风吹拂下渐渐滚远,“咕噜噜”的声音响彻静夜。 英和警惕地看着这个模样奇怪的男子,佯作不怕地质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还想问你们是谁呢!”叶笙脚步悠闲地走近她们,眯着眼上下看了看,十分轻蔑道,“原来是两个丫头?” 铃衣见不得人嘲笑自己,特别对方还是个不比她好多少的邋遢男子,哼了一声道:“丑八怪,你先照照自己的模样吧!”话落,她的脑袋就被英和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铃衣,别冲动!我看还是先问清楚他的来历才好。” 铃衣点点头,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看静泽园的院门,突然问:“你是不是侍候大夫人身边的?” 叶笙挑眉,睨着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就帮我把这提盒带进去交给大夫人。不是的话……”铃衣眨了眨眼,傲慢道,“我就去告诉管家大人,说内苑进了外男!”她这话中有七分威胁之意,想来其一是害怕这座阴森的静泽园,不敢进去,正好碰上她,便想将差事转交给她,其二嘛,是怕那些赏赐被人分光了,所以急不可耐地想去管家那边。 “哦,老爷这是大发善心了?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想到他相府里还有个夫人了?”叶笙却是偏不称她心意,笑着拿过她手上提盒,慢吞吞地打开盖子看了看,见里面都是些制作精巧的点心膳食,便毫不客气地讥讽。 铃衣一听,就要张口反驳,却被英和在暗中掐了掐手臂,拦了下来。 叶笙见她们不说话,脸上笑意不明,又道:“两位姐姐,若是小人耳朵不差,没听错的话,这东西不是相爷要这位小姐姐亲自交到夫人手中的吗?怎么这就想撒手不管了?既然来都来了,何不进屋四处看看,喝杯茶再走啊?” 此话一出,英和和铃衣都白了脸。方才她们在路上说的话,难不成都被这人听了去?这可了不得,万一传到老爷或是二夫人耳里,轻则发卖出府,重则便是乱棍打死! 英和拍拍铃衣有些微颤的手,稍作安抚,又抬眸仔细朝他看去。但见这男子穿着朴素,容貌不甚出众,且面黄肌瘦,一看就是常年不得营养的仆从。当初夷国和亲公主嫁给老爷时,自己也带了几个随侍的丫鬟婆子作嫁妆,彼时得宠,那些人在府中自然也是跟着鸡犬升天的,可就是从来没见过这人。以前有好日子的时候他不在,现在日子不好过了,却反而出现在大夫人身边了。怎么想都有些奇怪不是?但听他话里话外都是对大夫人的维护,对相爷常年不关心静泽园的怨愤,应当是与大夫人有所瓜葛的。这么一想,又什么疑点都没了。 英和皱了皱眉,说道:“静泽园的事情本不是我们二人该管的。但是相府有规矩,凡是女子居住的内苑一律不许外男进入,若是我与铃衣妹妹将今日瞧见你的事情告诉了管家,想必你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叶笙冷笑一声,“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想与大哥做个交易。如今我们手中各握有对方的把柄,不如这样,你不说,我们不说。咱们就当今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英和冷静片刻,商量地说道,“如今静泽园已经在相府众人眼中慢慢淡去,这几年二夫人对大夫人的日子也不着手了。可今日相爷赐膳,已经惹二夫人不悦。你既是伺候大夫人的下人,定不想大夫人从今往后都不得安宁吧?” 叶笙微微一笑,抬眸看她:“你说的是有些道理。不过我很奇怪,像姐姐你这样口齿伶俐的女子,怎么就甘心当了丫鬟呢?” 英和一愣,忽然感觉男子的目光凝在她身上,那视线仿佛有实质一般,将自己里里外外剥了个干净,不禁后背发寒,连忙垂下头,低声道:“我跟在二夫人身边伺候多年,听得看得多了,自然就耳濡目染了。” 叶笙恍然大悟:“原来是跟随在二夫人身边的丫鬟,那就怪不得了。”她轻轻一笑,终于不再刁难她们,径自提着食盒转身,朝她们摆摆手,“那我就不送二位姐姐了,今日之事,权当没发生过吧。” 铃衣心中一喜,他肯退步那就再好不过了,她才不想被卖出府去呢!外面哪有相府好呀,既能领月银,还能得赏赐! 她高兴地拉住英和的手,笑嘻嘻道:“姐姐,你可真是聪明,他敢威胁我们,我们也可以威胁他!这下他就不敢乱说我们的秘密了!” 英和点头一笑,被她拽着慢慢离开静泽园。她回头看了一眼破旧的院子,心想那个男人绝不是受她威胁才轻易妥协的。这四处杳无人烟,他方才翻墙出来时明显是有武功底子的人,若是真被威胁,恼羞成怒之下要将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灭口还是很容易的。可他却没有这么做,这又是为什么? 冷风灌进衣领,她蓦地被冻了个激灵。脑中思绪霎时乱作一团,便只得摇摇头,不去想了。 叶笙正大光明地拎着提盒走进静泽园,沉重的木门发出“咯吱”响声,同时纷纷扬扬的灰尘如雪花扑面而来。叶笙拂袖送掌,顿时清风舒卷,扫出一方干净的迮径。 入门后,整个静泽园依然阒无人声,连有人闯进园子也不管么? 叶笙又抬了抬手,身后院门轰得阖上。 沿着唯一一条路朝前走去,很快便到了主屋前。房中念经声不绝于耳,里头的人应该是知道有人进来了,却还是无动于衷。 叶笙垂眸盯着手中的食盒,心中不禁有些窒闷。恐怕六年间,这不仅是她的丈夫第一次送东西过来,也是她的儿子第一次来探望她。 明明前世她只是一个机器人,根本不曾体会过什么是亲情;明明她并非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明明与这一门之隔的女子没有任何灵魂上的牵扯。可是这一刻,她却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叫悲伤的东西,紧紧攥住了她的五感,充盈了她的胸腔。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令她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推开这扇门,看看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子。 “你是……” 叶笙瞬间收敛了情绪,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妪,看样子应该已经年过六十。她佝偻着背,拄着拐杖,一步一步从西厢房走过来。 叶笙朝她行礼,说道:“奴才是奉相爷的命令,来送点心给夫人。” 老妪走近了,轻声咳了咳,抬头望着她。叶笙这才发现,她虽是年迈,可一双眼睛却还是熠熠生辉,看着人的时候好似能将人的心也照出来。 叶笙不动,任她看个够。 老妪突然笑起来,摇了摇头道:“不,你不是相爷派来的。” 叶笙被她戳穿,也不惊慌,反倒点头大方承认了,“老人家好眼力,我的确不是这府上的人。只是路遇仇人追杀,不得已混进了相府,寻个避处。还请老人家莫要声张。” 老妪又咳了咳,转身往西厢走,“来,跟我来。”她边说边走,也没有回头看看人是否已经跟上。好像她不看,也能知晓叶笙真的会听她的话似的。不过事实上,叶笙的确跟着她走了。 走之前,她又将目光在主屋灯火映出的人影上凝了半晌,才收回来。 老妪走得极慢,她耽搁了一会儿,没几步就追上了。 对于这个身体以前的记忆,她一点也没有,因此也不知道这老妪是不是曾经与娘亲陪嫁而来的丫头。不过看这年纪,想必就算是婢子,也是个地位高的,极得主人欢心的婢子。 老妪走到自己房门前,手扶着门框,压低声音咳了几嗓子。但仿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着她,咳得额头都冒出虚汗来亦不见好。叶笙走到她身边,手拍上她的背,一个用力,便将她喉中的痰涎给拍了出来。 老妪这才感觉舒缓了些,道了声谢,边带着叶笙走进屋,边叹道:“人老了,实在是不中用了!” 39.会晤 这个房间着实不算大,格调布置甚至比起普通农户还要稍微简陋一些。 不过想来也是,这静泽园在相府不知荒废了多久,她们六年前迁居此处,尚且能打扫出几个干净的房间落脚,已算是极好了。 门前垂着以作遮挡的青幡门帘,冷风一阵阵吹过,布帘牵扯翻飞间,好似能隐约看见屋中轮廓。 老妪动作缓慢地阖上门,将冬末春初的料峭寒意隔离在外,却也挡不住满室凄清。叶笙早已绕过帘子走进了房,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一番,插烛板床,疏水箪瓢,茅茨不翦,采椽不斫。乍一看,仿佛是误入了哪里的贫民窟。 打量完,她收回视线,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踱步走到一张破旧的四方小桌前,手指在上面轻轻擦过,抬起一看,倒是一尘不染!叶笙募然回头,那脚步蹒跚却笑容温和的老妪也正巧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忽地,心中竟有些钦佩赞赏起来。不愧是曾经服侍过王宫贵人的婢子,即便如今身陷囫囵,荣华不再,也依然能安之若素,如泣草芥。 想到此,她极是磊落不羁地捡了张凳子坐下,抬眸望着老妪道:“老人家,你也别忙活了,快些过来坐着吧。” 客人这般光明磊落,泰然处之,分明是将这里当做了自家,反客为主了。老妪却也不以为然,神情自若地走到床边,将烛台取了下来,然后回身在桌边坐下。 灯火离得近了,才觉得周围冰冷的气温逐渐暖和起来。 叶笙替老妪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方才她咳得如此厉害,应当是常年不用药所致。想起这些年相府对静泽园的不闻不问,叶笙的目光倏尔微微一寒,略带嘲讽地抿了口透彻心扉的凉水。可真是她的好父亲哪,自己的儿子被人给害死了,他倒还宠着杀人凶手,反将她的娘亲给打入冷宫,生死不管了! 也是奇怪,她在没来相府之前,对这位从未谋面过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一丝怨恨和心疼,也从没想过要替谁报仇。甚至是那个所谓的二娘曾经差点将她折磨死的事情,她都已经抛之脑后,慢慢淡忘了。可此时此刻,她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压抑的怒火。 她要将她娘在这六年间所受的痛苦与磨难,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对面老妪喝完了一杯白水,喉间干涩纾解,面色也红润了一些。伸手将桌上的烛台往叶笙的方向推了推,随后悠悠说道:“今日刚刚入春,但天寒料峭,最是容易着凉。你穿得这样少,还是多烤烤火,去去寒。” 昏黄的灯光映上叶笙深敛的眉目,蓦地,将她平凡流普的面貌衬出几分雅人高致来。 叶笙恍然回过神来,抬头露出一个真心的善意笑容。其实她倒是没感觉怎么冷,毕竟她身怀内力,又在莲司的艰苦环境中磨砺了这么多年,就算不使用内力,也无甚大碍。但这好歹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她不好推拒。更何况,不知为何她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或者说是亲切。 叶笙抿着唇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莲司的人大约不会轻易放弃。她之所以躲进相府,一来是寻个地方藏身;二来就是想让莲司以为她与相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最好借此机会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开去,这样她与阿婉就安全了。 还有一事,她也觉得奇怪。莲司为什么会出现在秦水河畔?按理说,像这种盛大的庆典,为了不惹京中各大势力的注意,莲司应该要更加低调才是。终归只是江湖上一个名不经穿的组织罢了,不管能掀起多大的浪涛,也依然无法与正宗的皇室贵族作对。须知螳臂不能当车,纵使莲司强大如斯,还能颠覆一个王朝么? 叶笙漫不经心地握着手中的杯子,默默沉思其中缘由。 老妪也不打扰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寒夜黕黕如遮云布,四下鸦默雀静,万籁俱寂,只有急骤的北风拍打窗棂门框而发出的沉沉幽咽之声。 蓦然,她似想通了什么一般,手中杯子猛地放在桌上,剧烈的碰撞声一响,连对面的老妪也惊得睁开了眼睛,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叶笙仅诧异了一瞬,便又很快冷静下来。她先前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却始终没有头绪。而方才她又将离开莲司后发生过的事情重头到尾仔细梳理了一遍,才看出了些问题所在。莲司为何会出现在秦水河畔的迎春大典,要么他们是为了保护谁而出动,要么他们就是全权策划行刺谋杀一事的背后黑手。 无论哪一条,她都觉得胆寒。 若是为了保护谁。保护谁呢?无非是他们的主子。那样的日子里,能够出现在迎春大典上,还带着秘密护卫,那他的身份必然非富即贵。只有身份地位高的人,才会在时时带着保镖。因为那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而若莲司是此事的背后黑手。那么她就更要小心为事了!能有胆量与一国之主作对,就更证明了莲司主人的深不可测。至少他有行刺皇帝,又能全身而退的把握。若不是偶然被她看出端倪,今日没准真被他们得手。她实在不能想象,如果秦帝真的被害,那大秦会乱成什么样? 如此看来,那个男人实在不是好惹。 可她偏偏还就惹了! 叶笙蹙了蹙眉,第一次觉得心力交瘁。观面相而知内里。看那魔鬼长得妖孽绝伦,阴森诡谲,她可不会妄想着他会有泽善而行,改吃素的一天。但她如今尚且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即便出生权贵,可这相府也是个大泥潭!她又拿什么去跟他斗呢? 叶笙深深地纠结了。 这时,桌上的灯火忽然熄了熄。也打乱了叶笙繁重的思绪。 黑暗中,只见老妪默默起身,走到柜子旁取了样什么东西。继而又摸索着回来,拨了拨灯芯,火苗立时重新窜起。她离得近,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叶笙时,仿佛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叶笙伸手扶她坐下。莲司的事情太棘手也太麻烦,纵然她心思玲珑机智多慧,却也一下子猜想不透,还是等回去后再与姜婉商量!而眼下,关键还是要先解决她困窘的境遇。想罢,她抬头微微笑道:“老人家,今日多谢你了。我恐怕要到明日才能想办法混出府去。” 老妪就着她的手坐了下来,闻言和蔼一笑,道:“不妨事。对了,老身这里还有几套府中下人穿剩的的旧衣裳。到时你且换上衣服,打扮成府里的杂役,然后再想办法出去吧。”停了停,她认真注视着叶笙的脸,思忖再三,还是说道,“其实啊,老身是觉得你像极了一个人,觉得心中亲切,这才想着帮你一把……” 叶笙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哦?不知老人家觉得我像谁?” “恩,像老身自小看到大的小主子……相府那个六年前就得疫病去世了的大公子。”老妪咳了一声,沉吟道。 叶笙一怔,按说姜婉的易容手法堪称鬼斧神工,最是精妙绝伦。即便那会儿在将军府里没有特制的易容材料,但她既有把握出手,便绝不可能让人轻易就给认出来才是! 看来这位老妪亦是不能小瞧啊! 光凭她那炉火纯青的眼力,也不应当只是一个普通的陪嫁丫鬟。 谛思片刻,叶笙迅速褪去眸底涌动的波澜,噗嗤一笑,三分揶揄七分谦逊地道:“老人家您说笑了,我这副粗鄙样貌,怎么可能与相府大公子相像?” 老妪闻言,依旧声色不动,目光扫量几许,最后凝住了她氤氲的眼眸。灯火阑珊下,甚至能清楚看见那异于常人的灰色瞳孔里,幽幽泛起如水般澄净的波澜。她深切地盯了半晌,才摇了摇头,长吁道:“哎,的确不太像。可能是老身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这才看岔了吧!只是方才你笑起来的时候,那眉目间不经意勾染酝熏的神采,倒是与小主子有几分相似。但再仔细瞧着,却又觉得不像了。” “也许是因为天色太暗吧。”叶笙撇过头,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老妪却像是陷入了回忆,发了会儿呆,感慨道:“那孩子,死的时候才十二岁啊!若是安安稳稳长大,许是与你一样高了。” 叶笙垂着眸,忽然想到某些问题,比如她分明是个女子,为什么会变成相府的“大公子”?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小主子打小就聪明伶俐。他出生的时候正巧夷国出事,夫人没了仰仗,在相府的地位一落千丈。他知道二夫人对他不喜,小小年纪便知道收敛锋芒,装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在二夫人的苛待下过了十二年。谁曾想,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宿命!”老妪慢吞吞地说道,“小主子这一去,夫人的日子就更加难熬了。而相爷又听信了二夫人的谗言,以为二公子的腿是夫人看不得她受宠,心存嫉妒,所以叫属下暗中残害的。相爷一怒之下,便将夫人从夷国带来的亲随都打死了,只留了几个不动武功的丫鬟婆子,软禁在了这静泽园。如此一过,便是六年时光……” 叶笙问道:“既然过得这么不称心,为什么不走呢?” 老妪呵呵一笑,笑容中夹杂着些许苦涩,“走去哪?夷国已经没了,天下再大,也没了我们的栖身之所。”说罢,她幽幽一叹,“而且,秦帝生性多疑,当初,他也是看在相爷的面子上,才没有将夫人一并处决。帝王行事,讲究斩草除根,我与夫人的存在,始终是秦帝心中的一根利刺。相爷愿意收容夫人,却也并非庇护,他能做的,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可只要夫人一出相府,那外面就不知有多少皇帝秘卫等着暗中割取我们的人头呢。” “所以这些年相爷也是因为不想让皇帝猜忌,才疏远大夫人的?”叶笙聂眉问道,“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动手除去大夫人,以示对皇帝的忠诚呢?” 老妪点了点头,半晌又摇了摇头,说道:“他之所以不对夫人动手,是因为他忌惮夫人手中的秘密武器,不敢罢了。而他自己又想得到那个武器,因此才不得不留着夫人。这些年,他任凭二夫人欺辱我们,也是在变相逼迫地夫人。” 叶笙抬头看她,声音清冷:“秘密武器?” 老妪又拨了拨灯芯,才缓缓说道:“没错,秘密武器。是由夷国开国君主暗中培植,王室历代相传的一个组织——玲珑阁。相传玲珑阁中有三名长老之位,亦是武学世家代代相传,修为皆高深莫测,且医道研毒等奇门异术各有专长。这么一个历史悠久,却不败不衰的组织,又有夷国皇室支撑,正可谓富可敌国。更何况,那玲珑阁暗中还运营着各大商业,到如今,几乎已拿捏住了大秦半个经济脉络。若得到手,等于将这半壁江山收入囊中。又怎能不令人心动?” “既然这玲珑阁如此厉害,那夷国又为何会被大秦轻易覆灭呢?”叶笙听罢,继而淡淡问道,全然没有一丝听到重大机密的惊讶感。 老妪略感讶异地打量她一眼,暗自点了点头,答道:“当初夷国公主远嫁大秦,夷国君王为避免自己疼爱的女儿将来遭人欺凌,便将玲珑阁作为嫁妆转送给了当时最得宠的公主……”说到此,她稍作停顿,转头望了望主屋的方向,神色叹惜地道,“那公主……就是如今孤立无援,备受冷落的相府大夫人。” 叶笙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去主屋的方向,待到此刻,耳中仿佛还能清晰听到女子心如止水的念经声。她一直保持着那个抬眸远眺的姿势,良久,才静静收回目光,盯着手里黝黑的茶杯,沉默了半晌,才忽然笑起来,“老人家为何要与在下说这些?左右我们才相识一个时辰罢了,您就这么相信在下的为人?不怕我明日就将这秘密给大肆宣扬出去?” “呵呵呵,你不会的。”老妪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三步一停地朝床边走去,声音微微暗哑,“你就当老身太久没有跟人聊天,多说了几句罢了。至于说了哪些,今日听过,明日就忘,又何必纠结于此?”叶笙刚要接话,却听她又悠悠说道,“夜深了,老身也颇困乏。年轻人,你若是不嫌弃,那柜子里还有几张草席草被,自个儿铺上将就一晚吧!还有,如果你明日要走的话,记得动作轻些,也不必知会我了。” 一句话说完,她蹬着踏板就哧哧蹭上了床,动作缓慢而蹒跚,却是再不理会叶笙,直接和衣睡了。 叶笙见她这般,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方才深沉的心境陡然间开阔清朗起来。又独自在灯下安安静静地枯坐了半柱香时间,才轻轻吹灭了蜡烛,趴在桌前小憩起来。 40.胆大 寅时三刻,叶笙蓦地睁开了眼睛。 天还没亮,房中还是黑漆漆的一片。静谧之中,老妪的呼吸声轻轻传来,平静安稳,似睡得极沉。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睡僵的身体,又走到盥洗盆前用冷水粗粗清洗一番,这才朝角落的柜子走去。她改变主意了,既然老天安排她进了相府,那么她也不打算就这样无功而返。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倒是一个摸清相府大好机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打开柜子,扑鼻一股霉臭的味道,几件叠的整齐的衣裳有序摆放。她伸手挑了挑,选了件最合身的,也不磨叽,迅速褪去原来的衣物,换上下人的服饰。 初春的空气尚有些凉薄,她换衣时并没有注意,直到除尽衣衫才觉得肌肤微微生冷。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近来她总能感到从背上传来阵阵灼痛,细细密密,时有时无。她早就想好好检查一番,可奈何总是没有恰当的时机。在军营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她连睡觉沐浴都不敢脱衣,本以为到了将军府后能得一阵安稳,却不料又出了这一茬。 想到此,叶笙不由得四处看了看,心中微微叹气,静泽园多年瘠困,住在这里的两个女人早就不梳妆打扮了,哪里会有铜镜?看来今日也是检查不了了,盼只盼那背上的奇花绣图并不是莲司什么磋磨人的手段。否则,她千辛万苦逃出莲司,却没有命活,多亏啊! 穿好衣服,她又将脸上的易容物循手感重新捏了捏,直到出现一张清秀的面庞,才住了手。虽说她的易容术造诣差了姜婉不知几个天地,但幸而她有所涉猎,依葫芦画瓢,糊弄糊弄平常人总该不成问题。 确定一切妥当后,她看了眼尚在熟睡的老妪,无声无息走出了门。 昨夜应是下了一场大雨,屋檐瓦砾洁净如洗,地面潮湿多凼,疏密的草木间坠了晶莹饱满的露水,凝成一颗颗似珠如玉的宝石。叶笙刚才吃了几块糕点来祭奠五脏庙,如今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加上清风送爽,草香怡人,瞬间竟觉得极为惬意。 她转头望着主屋紧闭的房门,想着当下的确不是见面的好时机。随后,她身形一动,悄然离开了静泽园。 幽暗的天色终于在东边天际渲染开一丝妖冶的瑰色,偌大相府静无人声。又过半刻,下人们都起了身,这样瞿然的景象才得以打破,各门各院的丫鬟婢子们来回穿梭,营营役役,脚不停蹄。 今日相府夫人请了名噪淮左一带的戏班子来府上搭台唱戏,说是先沾沾新年的喜气,晚上的时候还要全府分发福包相互庆贺。 众所周知,昨日的迎春大典因飞来横祸,导致礼程打断,百姓恐慌,尚书丢了官职,皇子险些丧命。天子脚下竟发生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明摆着不将秦帝放在眼里!据说皇帝当时在上书房批阅奏折,听闻此事霎时龙颜震怒,下令全城戒严,又令京兆府尹协刑部主司共同彻查。 朝堂上的所有大臣皆是提心吊胆,就怕说错一句话引火上身,在这节骨眼上,相府不但没有被牵连其中,反倒因为抬春色时的歌舞表演而受到了嘉许和封赏。 众人眼热的同时,也对相府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 这不,听说相府夫人筹办了一场戏宴,许多王公大臣的夫人一大早便叫人递了帖子过府。以听戏之虚,行探访之实。 二夫人李氏刚刚起身,正坐在菱花镜前琢磨今儿戴哪只钗子,一边听着下人禀报,说是洛阳的花家班子已经到了,不知先给安排在哪里妥当。李氏动了动眼皮,不甚在意地朝身后之人问道:“金嬷嬷,你瞧着呢?” 金嬷嬷手上利落地绾着发髻,答道:“奴婢看,前院的飞琼殿就不错,那处有个一进的小院儿,戏台搭在院里,看戏的时候便可以坐在楼上,不仅防风,视野也是极佳的好。” “就领他们去飞琼殿吧。”李氏点点头,觑了眼门口的丫鬟,“把各府送来的帖子,拿过来我瞧瞧。” 丫鬟听命下去,不多时碰了一摞精致的麝笺走了进来,放在梳妆台上,随后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这些夫人们也都是些不甘落后的,听闻一个要来,其他的就都坐不住了。”金嬷嬷一看,忽然笑着说道。 “自古女子以夫为天。她们想要衣食无忧,膏粱文绣,自然不得不为夫君的前程考量。”李氏拿起最上方的一张笺子,眼睛扫过“工部尚书嫡妻”几个小篆,目光倏然一冷,“哼,这些不知所谓的妇人!” 虽然她如今已将沈梅青那个贱人踩在了脚底,全权掌管相府中馈,但到底还是身份低微。说好听点,都叫声二夫人;说难听了,也不过一个妾室罢了!这是她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平素这些长戟高门的正房正妻都自诩身份高贵,不屑与她走动,今儿倒是拿热脸来贴冷屁股了! 想到这里,李氏的气息陡然一乱,脸色也微微有些难看。身份二字一直是她心里拔不去的一根刺,每每触到便痛彻心扉。因为不是正室,她连进宫参加新年晚宴的资格也没有,等于不被皇室承认她相府夫人的身份!就为这事,她已不知被那些夫人们明里暗里嘲讽过多少回,让她怎能不恨? 她狠狠攥着手里的笺子,直到那张精巧的锦纸被她蹂躏得褶皱不堪,她才松了手。转而又重新将它抚平,看着尤有痕迹的硃笺微微一笑,声音凉凉地道:“今日可要将我打扮的好看些才是!” 金嬷嬷跟在李氏身边这么久,自然知道夫人这是生了气了,便笑着说道:“夫人怎么打扮都是极美的,纵然待在百花堆里,也是最醒目的一个。”她瞥了眼李氏的神色,继续夸道,“都说这女人的脸乃花容月貌,但即便妆点的再好看,身上若无半分气质,也不过是一只花瓶罢了。今儿便叫那些贵裔夫人们开开眼界,当年咱们的夫人是如何冠绝京华的!” “你这张嘴还跟以前一样,能说会道!”李氏说道。 金嬷嬷眯着眼笑了,转头看向英和,“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夫人不信大可以问问英丫头。” “是啊,奴婢也觉得夫人的容貌确实绝色倾城呢!书上有句诗叫‘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说的可不就是夫人么?”英和抿着唇,颇是一本正经地道。 李氏闻言,方才心中的气闷顿时消散不见,唇角忍不住弯起,正要说话,便听门口有人道:“夫人,小姐来含瑛阁请安了。” “这孩子,昨日才累了一天,今儿怎么还起得这般早?”李氏刹那软了眉目,回道,“快去迎小姐进来吧!” 丫鬟应了声,匆匆去了。 金嬷嬷绾好一头回鹘髻,将方才李氏挑选出来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拿起,小心插进发间,又在鬓边相应别了两只翡翠云纹头花,左右打量一番,才满意地垂手退到旁边。 李氏拿起两只翡翠滴珠耳环戴好,看着镜子里艳若桃李,贤贤易色的女子,傲然一笑。她自陇西初来上郢的时候,就引得京中许多公子王孙对她痴心倾慕,对于容貌她向来胸有成竹。即便彼时有美艳塞昭君之称的长公主,都不能与她争锋。 当年这么多男儿求娶,她却偏偏只看上了那个男子。他已有妻室又如何?对方身份尊贵又如何?她还不照样将他拿下,照样享他独宠这么多年么? 由着金嬷嬷搀扶走到前堂,又叫英和去传了早膳进来。 她的儿子腿脚不方便,也就女儿每日都会来她这里请安,然后留下一起用膳,这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李氏在屋中等了半晌时间,却仍是不见院外有动静。按理说丫鬟来报的时候,人应该已经快走到门口了,怎么到现在还没进来? “叫个人去看看。”李氏疑惑地瞥了眼门口,说道。 金嬷嬷点点头,刚要吩咐站在一旁英和,却听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丫鬟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不好了,小姐在含瑛阁门口与一个下人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与一个下人打起来?”李氏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丫鬟道:“方才小姐走在路上,看到有个杂役从眼前走过,就命人将他拦了下来。谁知那杂役见了小姐,却是好生傲慢无礼,连下跪行礼都不曾。小姐气不过,当下便要动手教训他,然后不知怎的,那杂役居然躲过了,小姐却摔去了地上……” 李氏拍了桌子,骤然大怒,“胡闹!大家闺秀,成何体统?” “夫人莫要动气。”金嬷嬷在一旁劝道,“听这来龙去脉,也不是小姐的错。那杂役不守规矩,进了内苑不说,还敢以下犯上,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英和闻言浑身一僵,心中暗暗祈祷那杂役不是她昨晚上在静泽园碰到的那个。毕竟是一条活生生人命,看夫人这般勃然大怒的模样,下手惩戒必定不会轻到哪去!静泽园的人本就日日食不果腹,骨瘦如柴,打几下怕也是要命的!担心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埋怨,你说他好端端的不在静泽园里待着,跑出来干什么?还没眼力见地得罪了三小姐!这不是找死么? 李氏沉着脸点点头,“没错,今日各府夫人都会上门,若府里除了什么差错,还不被她们笑话,说是本夫人的失职?”她神色冷凝,起身就往外走,“走,金嬷嬷,随我去看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竟敢擅闯内苑?” 英和叹口气,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 41.顺势 李氏带着一群人来到事故发生地的时候,见到了两拨人。 一拨是她的女儿叶瑶儿,一拨是她的儿子叶皓。叶皓因小时候从假山上摔了下来,导致左脚残疾后,从来不自个儿走路,去哪都是乘着步辇。故而李氏还未走近,就先讶异地“咦”了一声。 而跟在李氏和金嬷嬷身后的英和,则是最先看到了被两人拧着胳膊,却打死不下跪的叶笙。 竟然不是他?除了静泽园那个,竟还有人不知死活敢闯进内苑来?英和狐疑地打量过去,只见少年身材纤瘦颀长,五官秀丽,模样青涩。乍见之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可独独一双沉静的眸子让他看起来别具一番风韵。 众人见到李氏过来,纷纷行礼。 叶瑶儿与叶皓正是争执不下的时候,如今看到了能做主的人,径自瞪了眼叶皓的步辇,气冲冲地朝李氏跑了过去,说道:“娘,您要为女儿做主啊!这个狗奴才不仅犯了家规,偷偷进了内苑,还敢顶撞女儿!女儿本想出手小小教训他一下,但哥哥非要包庇这个狗奴才!还骂我不识大体……” 李氏安慰地拍了拍她,“好了好了,哭哭啼啼的,哪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随后,转头看向一边的步辇,“皓儿,怎么回事?你又欺负你妹妹了?” 叶皓拨开帘子,先是瞥了眼告状的叶瑶儿,又看了看不动声色的叶笙,方才朝李氏道:“娘,这个人是儿子院里的,顶撞了妹妹,怎么说也该是儿子带回去惩罚。要是大庭广众挨了训,那儿子岂不是太没面子了?打狗也得看主人呢!” “这是你院子里的奴才?”李氏挑了挑眉,看着叶皓支支吾吾的模样,心里便明白了八分。 她这个儿子自从伤了腿,长年累月待在府中,也不知养成了什么毛病,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些细皮嫩肉的男人!这事儿被她发现后,就明令禁止了,可他不仅不听,反倒是变本加厉。以前只是看看春宫图,这几年则开始向府里模样俊俏的下人出手了。 若不是她帮着隐瞒,被相爷知道,还不打断了他另一条腿? 李氏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额头,只觉心力交瘁。今日之事定是他偶然路过,瞧上了这个杂役,才与瑶儿纠缠起来。 “娘,你别听哥哥瞎说!女儿又不是没去过他那里,怎么没见过他院里有这么个奴才?”叶瑶儿忿忿地道,“定是哥哥又看上……啊!娘,你打我干什么?”她委屈地捂住手背,一脸不满。 “这种话能随便乱说么?”李氏压低声音,瞪了她一眼,语气极重地道,“那是你哥哥!你想害死他不成?” 叶瑶儿被她瞪得心中惶然,方才的气怒也渐渐消散,细声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说罢,她转身盯着仿佛置身事外的叶笙,想起刚才她摔在地上的狼狈劲儿,又觉得这样就放过她,实在是不甘心!想了想,说道,“既然你是哥哥的人,那我也不好处置你!可你必须向我道歉,否则,本小姐一个堂堂的相府千金,总能找着机会暗中除了你!” 叶皓哼了一声,虽然这话说得他心里不爽,但到底娘亲看着,他也不敢再得寸进尺。是以,他看了眼自李氏出现后就异常安分的叶笙,撇嘴道:“还不快给小姐赔礼道歉?” 叶笙动了动身子,两个架着她手臂的婆子相视一眼,终于放手。 她本来没想惹出这些麻烦,不过既然惹下了就得想法子解决,如今来了个现成的冤大头替她抗事,她又何乐而不为?不露声色地将视线在李氏身上停了停,这才微微欠了欠身,朝着叶瑶儿不卑不亢道:“奴才眼拙,这才顶撞了小姐。望小姐看在公子的面上,饶了奴才一回。” 叶瑶儿满眼得意地看着他,仍不屈不饶道:“方才你害得本小姐摔了一跤,现在只要你自己打自己一个巴掌,本小姐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你!” 叶笙低垂的眸子陡然一凌。 “叶瑶儿!你说了只要道歉就可以的,怎能出尔反尔?”叶皓皱了眉。 “我什么时候说了他道歉就可以原谅他了?”叶瑶儿冷哼一声,“难道你妹妹还没一个下贱的奴才重要?” “你!”叶皓怒了,“你给我过来!” 叶瑶儿吐了吐舌头,“你当我傻吗,过去给你打?有本事你过来啊!” 叶皓被她一噎,瞬间胸闷气短,火冒三丈,撑着旁边奴才的手便欲起身下轿。 李氏看着眼前闹剧,只觉心口微疼,实在不想管了。这时,却听金嬷嬷在她耳边低声提醒:“各府夫人半刻后就到了,您看这……” 对了,今日京中贵裔夫人都会来相府,可不能被她们看见这一幕!否则,不仅她没有面子,相府没有面子,连着她的儿子女儿也要被人瞧不起!她已经受够了那种讥诮的目光,不能再让她的孩子们重蹈覆辙! 想到此,李氏打断倏地打断他们,沉声喝道:“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回屋反省去!一个是相府未来的顶梁柱,一个是尚未出嫁的闺阁女子,可你们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像什么话?” 吵闹的兄妹二人猛地住了口,齐齐看向李氏。 “还有你,奴才没有奴才的样子!别说只是自打一嘴巴了,就算让你服毒自尽,你也不能有丝毫犹豫!”李氏瞪着罪魁祸首,骂道,“府里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奴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叶笙顶着熊熊怒火,淡淡地道:“奴才向画,在二公子院里当差。” 话落,众人皆是一愣。什么?她还敢说她自己像话? 李氏也是一愣,面色冰冷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奴才说,奴才叫向画,方向的向,书画的画。如今在二公子院里当差。”叶笙重复。 李氏瞪着眼看了她半晌,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奴才可真会顺杆儿爬啊! 金嬷嬷瞟了她一眼,低声道:“夫人,飞琼殿那里已经搭好戏台了。” 李氏哼了一声,终于不再计较。目光转而扫过在场众人,语气阴寒地道:“今日之事,谁敢在背后嚼舌根子,若被我知晓了,乱棍伺候!” 众人浑身一颤,垂头称是。 见李氏没有捏着他的癖好训斥,叶皓心中松了口气,抬手便对着叶笙招了招。叶笙挑眉,慢慢走了过去。这个无知的二公子,她一看他猥琐的目光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不过也好,在相府里有这么一个“未来栋梁”护着,她行事也方便。至少不会像刚才一样,被人强逼着下跪行礼。 “公子。”叶笙垂着眼睫唤了一声。 她这幅清冷模样,偏叫叶皓喜欢的紧。好似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即便她不笑,那双眸子也仿佛能浸出琉璃般的光泽。 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对他好奇,再加上他容貌生得白净,不觉间动了歪心思。可后来看他在娘亲的责问下依旧泰然自若,娓娓而谈,那份翩若惊鸿的气质,忽而一下就攫住了他的心。叶皓万分庆幸今日偶然想起来给娘亲请安,这一定是上天注定的,让他看见了她,让他得到了她! 叶皓忍不住勾勾唇角,摆出翩翩公子的模样,看着她道:“向画是吧?恩,好名字!今后你就是本公子的人了,这府里没人敢动你。” 他一副恩宠的语气,倒是叫叶笙有些好笑,面上却依旧淡淡,点了点头道:“是,公子。”叶皓很满意,他放下轿帘,正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却听叶笙又低声道,“奴才听说夫人在飞琼殿搭了戏台,公子不去看看么?” 叶皓沉吟片刻,虽然他本身不喜欢听戏,但如果这是他新收的爱宠的要求,他怎会不答应? “娘,您请了戏班子?”他重新掀开帘子,问道。 李氏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是不喜欢听戏,觉得乏味吗?” 叶皓瞥了眼叶瑶儿,嘿嘿笑道:“方才儿子对妹妹说话语气重了些,她不是喜欢看戏吗?我正好陪陪她,聊表歉意嘛。” 李氏“哦?”了一声,蓦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叶瑶儿,思忖良久才道:“也好,今日娘本就想带瑶儿见见那些夫人们。”昨日迎春大典上因那一支云翘舞,相府二女的名声已经渐渐在上郢城中传了开。他们想要笼络相府,必定是十分关注瑶儿的亲事。那她就干脆趁这机会将瑶儿捧得更加高些,如此一来,宫里不想知道都不成了。 一行人达成共识,浩浩荡荡朝飞琼殿走去。 各府夫人的车驾一辆接一辆来往于相府门口,不多时,飞琼殿内渐渐热闹起来。 来的人都是三品以上大臣的嫡妻夫人,这些夫人私下的交际圈其实与自家夫婿在朝上的立场也是有关,分为太子派、慕王派、裕王派和安王派。有的交好的,平日里便也时常相约走动。故而进府的时候已然聚成了三三两两。李氏在看见这种情况的时候并不惊讶,甚至早就按此情形分配好了座位。 众人寒暄一阵,皆朝站在李氏身边模样出尘脱俗的女子多看了几眼。 工部尚书夫人当下便笑着开口,拿过侍婢手上的礼盒,自顾自取出一块成色透亮的玉佩,说道:“这位就是得了圣上封赏的相府三小姐了吧?哎呀,果然是明艳动人,品貌端庄,让人瞧着就喜欢。我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一件粗陋的玩意儿,瑶儿可不要嫌弃才是。” 叶瑶儿手中忽然被人塞了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地瞟了自己娘亲一眼,见她没甚反应,便收了下来。 “姐姐真是太客气了。”李氏神色不动,颇有些视财物如粪土的意思,话里话外无不针锋相对,“瑶儿年纪还小呢,戴不了如此贵重的物件儿。不过既然姐姐都这样说了,我们再不收也是失礼。瑶儿,还不谢谢夫人厚爱?” 叶瑶儿得了眼色,十分乖觉地笑道:“多谢夫人。” 工部尚书夫人自是听出了她的意思,扫了一眼李氏出水芙蓉般的容貌,心中嫉妒寸寸溢出。交好的几位夫人中,她本就年纪长些,每回外出都要敷上厚厚一层脂粉用以掩饰细纹。如今被人挑破,自然是又气又怒又尴尬。 可她却也不好发作,毕竟今日她来相府,是另有目的的,眼下可不能与李氏翻了脸。 想罢,她只好扯了扯嘴角,僵硬一笑:“妹妹不必客气,一点见面礼罢了。” 跟在她身后的吏部尚书夫人也送了一对耳环,虽没有工部尚书夫人的玉佩精致厚重,但贵在心意。方才她离得近,自是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全,想着以往举行宴会的时候,大都是工部尚书夫人喜欢捏着人家的痛楚冷言冷语,如今遭了反击,也只能说是风水轮流转了。 于是她抿唇一笑,接过话来:“都是自家姐妹,说什么见外的话?我看瑶儿这丫头机灵懂事,倒是与妹妹差不大离呢。可惜我膝下没有女儿,儿子虽是孝顺,却也不及女儿家贴心哪!” 说到这个,工部尚书夫人才缓了神色,摇了摇头道:“你还不知足,我想有个儿子都不成!”谁不知道工部尚书周霖唯有一个独女,宠得跟掌上明珠似的。可说到底没有男儿继承家世,便是她这个做妻子的失职。她也想给夫君纳妾,可次次都被周霖以公式繁忙推脱了。别人羡慕他们夫妻恩爱美满,可谁又知道他心中其实根本没有她?谁又知道连那个女儿也是她用尽手段才得来的? 想到这些,她神色微微凄然,再也没了心思与别人周旋,径自入了飞琼殿。 吏部尚书夫人见她如此,与李氏赔了个礼,匆匆追了上去。 叶皓因为腿脚不便,没有与叶瑶儿一般站在门口迎宾,早早就进了殿,选在二楼靠南的位置坐了下来。故而叶笙没有看见殿外针锋相对的一幕,但她耳朵好,还是隐隐听见了一些。 这些高门大院里的夫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惯了,她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仔细听了一阵,便收回了注意力,看向楼下戏台。 叶皓则一边喝着茶,一边阖目休养生息。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他霍然一下睁开眼睛,直直看着叶笙,勾唇道:“向画,过来替本公子捏捏腿儿。” “公子确定要奴才捏腿?”叶笙挑眉。 叶皓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废什么话,叫你捏就捏!”光是想着那双细嫩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他就觉得浑身发热,恨不得现在就拐了人回院子好好温存一番。 叶笙听话地走了过去,手掌轻轻抬起他的右腿,从脚踝开始,用力捏起来。 那的确是用、力、捏! “嗷——”叶皓蓦地痛呼一声,登时甩手将叶笙推开,捂着腿神色狰狞了半晌,才朝着楼下仰头好奇观看的人吼道,“看什么看,本公子乐意叫就叫!”然后,他不善地抬头瞪了叶笙一眼,骂道,“狗奴才,懂不懂轻重?你还想坏了这一条腿,让本公子永远走不了路么?” “公子,奴才本来就是个粗使杂役,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叶笙无辜地道,“方才奴才也跟公子确认了一遍,是公子非要奴才捏腿的。” 叶皓一噎,陡然失了兴致,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看来回了院子还得先培训你几天。否则,照你这力道,不出三天,本公子就得驾鹤归西了!” 叶笙暗暗一笑,还算他有自知之明。方才她只用了六分力道,他就受不住了。若是他脑子里还想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的确用不了三天,她就能让他驾鹤归西! 42.贵客 众位夫人在门口叙完话,刚刚踏进飞琼殿大门,便忽然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喊叫,不觉有些惊愕,都纷纷转头向李氏看了过去。 李氏面色难看地笑了笑,说道:“犬子不懂事,失了礼教,还请夫人们莫要介怀。”然后回头与叶瑶儿低声地说,“你先上去看看你哥哥又在闹些什么?等戏曲开场后再过来吧。” 叶瑶儿点点头,同众位夫人行了礼,往楼上去了。 众人也都知道相府有个得了脚疾的庶子,嫡子去了之后,相爷就想栽培这个儿子继承家世。可今个儿看来,这个二公子可远不如忠远侯府的二公子。果不其然,庶出的总归是庶出的,成不了什么大器。就像他的娘亲一样,不是正室嫡妻,再有手段,也永远进不得宫,永远脱不去头顶“妾”的称谓。 李氏一瞧她们各异的神色,便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方才还是风光无俩,一下被打落云端,怎么能高兴? 她沉默了片刻,瞬间调整好表情,笑着将众人迎了进去。 花家班子是淮左一带著名的戏班子,趁着年节进京赚点银两。各府邸的小姐夫人很是喜欢,每年正月里都是排着号听一场戏。今儿算是金嬷嬷能耐,定下了这支班子,倒也为她面上添了不少光彩。 想到此,她回头看了眼沉沉稳稳跟在她身后的金嬷嬷,说道:“去后台看看他们准备好了没有。” 金嬷嬷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再出来时,众位夫人已经上了二楼,按座位坐下了。 这飞琼殿有上下六间雅室,靠着院子的窗户被做成了扇形,垂着藤青曳罗靡子珠链薄纱,看戏的时候便可以拨开帏帘,极为方便。室内还摆放着香案软榻芳茗暖炉,俱是精巧细致。京中的贵裔夫人们大约都是好这一口,看到这样装饰风雅的地方,眼底便是掩不住的欣然。 金嬷嬷走进李氏所在的雅间,对着她耳语了几句,然后又悄声退了出去。李氏缓缓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看向台上。过了片刻,便有吹拉弹唱的乐器之声袅袅从楼下戏台传出,殷红的戏幕向两侧缓缓打开——戏开场了。 忽然,房门咯吱一响,李氏抬头一看,见是叶瑶儿来了,赶忙拉着她的手坐下,轻声问道:“你哥哥怎样了?” “听哥哥说,方才他要那个奴才替他捏腿,不小心被捏痛了,这才喊出了声。”叶瑶儿如实道,见李氏神色不悦,便出言宽慰道,“娘,你别生气了,再生气可就不美了!” 李氏被她说笑了,半晌,又叹口气道:“你哥哥啊,就是不让人省心!这些年你爹心里也是想栽培他的,可他倒好,一点上进心都没有!真是气死娘了。”说罢,她抚了抚叶瑶儿的手,怜惜地道,“幸好娘还有个懂得孝顺娘的乖女儿,若是你能嫁个好人家,那么娘也就不愁了。” 叶瑶儿忽然脸一红,有些赧然地道:“女儿还小,女儿还想多在娘身边待几年呢。” “你还小?都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李氏闻言忍俊不禁地道,“到时候成了老姑娘,看谁还要你!” 这叶瑶儿平常看着乖戾跋扈,谈起这事儿却是陡然表现出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涩来,很快就低着头不吭声了。 李氏看了她半晌,想了想,说道:“娘的女儿自然是要配天底下最好的夫婿。娘觉着忠远侯府的小世子是个不错的人选,你看你喜欢不喜欢?” “娘!”叶瑶儿娇嗔了一声,低声道,“他……他长的什么样女儿都没有见过,哪里知道喜不喜欢?” 李氏一怔,若有所思地道:“的确。”话落,她又倏地眼睛一亮,“过两日不就是除夕宫宴了么?娘叫你爹想办法在皇上面前提一提,争取让你也进宫一趟。忠远侯府世子到时也必定会参加宫宴,你正好能去看看,自个儿寻思寻思,回来再告诉娘听。” 叶瑶儿捏着袖子点了点头。 工部尚书夫人蓦然从戏台收回目光,转眼看着李氏母女小声说话的样子,咯咯一笑:“我听说瑶儿昨年已经及笄了吧?亲事可曾有了眉目?” “看这样子应当是没有的。”吏部尚书夫人也跟着笑起来,慈爱地看着叶瑶儿,说道,“李妹妹如此疼宠瑶儿,想必心里也是不舍得她出嫁的!” “话可不是这么说。”左都御史夫人闻言接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妹妹是聪明人,未必没有计较算筹。京中成了年的公子也就这么些个,李妹妹要是看上了谁,且说出来与我们听听,我们也好替你把把眼哪!” 坐在一室的几人都点点头,期冀地朝李氏看过去。 李氏淡淡一笑,想着这些人倒还真是沉不住气,才一会儿功夫就憋不住了。朝堂之上的风云幻变她也不是全然不懂。现如今几位皇子争权夺位正是激烈,相府又是少数几个中庸势力,不掺和其中利益争夺,唯皇帝之命是从。其实这样才是最聪明的,毕竟谁也无法保证将来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过早站了边,也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她与相爷成婚十数载,早就拧成了一股绳。即便她背后有个陇西李氏,但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若是相府出了什么事,为了自保求全,陇西李氏的族长势必不会管她。因此,她每走一步,都必须格外谨慎小心。 忠远侯府两代英勋,其外,承蒙圣上宠信,太后庇护,其内,又有掌管着十万兵马的卫将军,中正不阿,正是最佳人选。虽然云大公子也不错,但到底他不是忠远侯的亲生儿子,身份难免低微。而云二公子尽管声名狼藉了些,但她听说他也并非无用之辈,将来定是要袭了爵位,继承忠远侯府门庭的。她的女儿若嫁给他,等于有了忠远侯府做靠山,相府也势必一飞冲天,没了后顾之忧。到时候,谁还敢嘲笑她的女儿是庶出?谁还敢嘲笑她只是区区一介妾室? “众位姐姐说笑了,妹妹对于瑶儿的婚事还是十分开明的。只要她自己喜欢,那么我这个做娘的自然也不会多加阻拦。”李氏抿唇笑道,忽然抬头看着工部尚书夫人,“倒是最近上郢城里多有流传,说是工部尚书的独女倾心一位贵族公子,如今正与家里闹腾呢。不知是不是真的?” 被她一提,众人的目光都朝工部尚书夫人看了过去。 这件事情她们都有所耳闻,而且说看上的那位公子正是含椿高氏族长的儿子。工部隶属东宫,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当时太子刚刚执掌东宫不久,淮左发生水灾,皇上便放权给他,命他治理水患,督造坝埽。这摆明了就是将工部交给太子打理。而含椿高氏却是安王与定王的母族,安王与太子为了争夺皇权,水火不容了这么些年,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 如今工部尚书的独女看上了含椿高氏族长的儿子,那不就乱套了么? 这事情一出,东宫难免对工部有所猜忌。工部尚书的日子还能好过? 果然,说起此事,工部尚书夫人的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低头掩饰性地喝了口茶,才叹了口气道:“女儿家不懂事,倒让各位夫人看笑话了。馨儿与我一样,打小爱听戏,许是《天仙配》看得多了,这才对那些小情小爱有了向往。总归等到她年纪稍长些,自个儿也就明白了。再闹腾,还能翻了天去不成?”说罢,她揉了揉额头,有些乏然地道,“咱们别光顾着说话了,花家班子可是难请,咱们别辜负了李妹妹的一番心意才是!”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明智地不再多言。 这时,金嬷嬷从外间走了进来,凑在李氏耳旁说道:“门口下人过来禀报,说是淳熙长公主的玉辇往咱们相府来了。” “淳熙长公主?”李氏微微一愣,有些惊讶地问,“她怎么会来?”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的夫人们自然也都听见了,一时间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据闻这位淳熙长公主是当今皇上的胞妹,深受胤慈太后喜爱,常年居住在上郢的长公主府,不轻易外出走动。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众位夫人进宫拜见胤慈太后,才可能在永寿宫见到她一面。 更令人觉得奇怪的是,长公主如今已经年近三十,可始终不见皇上下旨赐婚。当年西域契丹屡犯大秦,后来提出和平盟约,条件就是两国各嫁一名公主到对方疆土。但不知为何,这个盟约却被作废了。契丹国自然大怒,十几年来更是搅得大秦边境不得安宁。 按理说,这位鹓动鸾飞,贵不可言的长公主殿下应当是瞧不上这些贵裔圈子的小聚会的。偶尔在宫中碰到的时候,更是理都不理会她们,怎么今日却是要过府了? 李氏蹙眉深思片刻,她倒是隐隐记得,陇西李氏的一支旁族支系与当今皇后的族亲有过一段戚姻,而皇后又是长公主的皇嫂,这样算下来,还是有点沾亲带故的。不过只是这点微薄关系,也不至于拿出来说道。何况连皇后都没在意过呢,遑论长公主? 金嬷嬷在一旁低声示意:“夫人,长公主殿下莅临相府,该是亲自出门相迎。” 李氏点点头,看了眼戏台上演了一半的戏曲,慢慢起了身。她右手边坐着的吏部尚书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说道:“既然是淳熙长公主驾到,我们几个夫人自然也是要出去迎接的。” 众夫人一边应和着,都动了身。 “如此,金嬷嬷,你去与花班头说一声,这出戏等会儿待长公主来了再重头演一遍吧!”李氏转头吩咐。 金嬷嬷点点头,垂着手将一众夫人送下楼,目送她们离开了飞琼殿,这才转身朝台后走去。 此时,楼上的叶皓也坐不住了。这些大臣的女眷家属他不见不行礼是可以,但若身份尊贵的长公主驾临,他可没那个胆子还呆着不动弹。更关键的是,他本就腿脚不便,才不想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跟个傻子似的! 于是他扭过脸,看着叶笙:“长公主殿下来了,咱们不看戏了好不好?” 叶笙也看着他,默了片刻,慢慢说道:“全听公子的吧。”他平素都是坐着轿子来去,总归在相府无人敢冲撞他。这回碰上了龙血凤髓的长公主,自当不能如此无礼,便只得想法子避开她,回屋里躲一躲了。叶笙暗暗发笑,说完那句话,立刻就垂下了眸子。 叶皓叹了口气,这样的叶笙虽极是乖巧听话,但怎么听都能听出她声音里浅浅的低落,怎么看都能看出她眼角淡淡透出的失望。他只好说道:“既然你还想看戏,那你就继续待在这里好了。记得等下跟在娘亲身边,见到长公主不能跟刚才一样没规矩。若是你得罪了她,我可救不了你!” “多谢公子。”叶笙微微一笑,这个叶皓虽是碌碌无能,又好色了些,但心地倒是不坏。 叶皓“嗯”了一声,临走前又趁机摸了摸叶笙的手,方才笑眯眯地由着人驼了下去。 43.二心 飞琼殿就在前院,与正门相隔不远。一行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长公主的车驾正好停在府外,长长一条街道,独这辆玲珑马车显得极为醒目。 众人走到车前,抬头看去。只见一名端庄秀丽的女子搭着丫鬟的手臂缓缓下了车来,一袭娟纱金丝鸾鸟凤绣纹长裙温文淑雅,外罩一条翠缎织锦镶毛斗篷,更是衬得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纤细葱茏的手指捏着一柄泥金芍药花样绫纱团扇,慵懒地搭在胸前。 恰在此时,有一阵细风衔漫漫寒尘杳袅吹过,骈匝旋飞间,几根青丝飘扬勾牵,倭堕髻上斜缀着的香木嵌蝉紫晶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恍如寐含春水,气若幽兰,刹那间,缭乱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就是当年名动帝都的大秦第一美人,即使时过境迁,也不能模糊她的丝毫瑰艳。 众夫人看得愣神,半晌才想起来行礼:“臣妇们参见淳熙长公主殿下。” 淳熙打量了一番站在最前面的相府二夫人李氏,点了点头道:“众位夫人不必多礼,本宫只是在府里待得闷了,正巧听说相府夫人操办了一场宴会,还请了戏班子,就不请自来了。各位夫人不会介意多本宫一个吧?” “长公主殿下客气了。”李氏得体地一笑,谦卑道,“本就是臣妇无聊时想打发打发时间看场戏罢了,又刚好几位夫人肯赏面儿,算不得什么宴会。” “如此也好,就当只是小聚了。”说罢,她越过众人,朝里面走去。 几位夫人恭敬地跟在她身后,也朝里面走去。 工部尚书夫人与吏部尚书夫人走在人群最后,两人互看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长公主常年不外出走动,今儿是吹了什么风了? 先前她们还以为李氏与长公主之间可能另有交情,可从方才的情形看,那二人又确实是不相熟的! 吏部尚书夫人抬眼望了望走在前头的一行人,低声道:“不管她们认不认识,总归长公主算是给足了相府面子。这几年来,咱们当中谁举办宴会时能请动这位长公主殿下?现在不仅皇帝看重相府,更是连长公主都对其青睐有加。我看啊,相府这根苗子,将来定是有大用处的!” “还用你说,明眼人不都瞧得出来?你看看那几个夫人,都与李氏亲热成什么模样了?”工部尚书夫人眄了眼前方,哼了声道,“长公主一来,倒是瞬间抬高了那李氏的身份。今年宫宴,说不准她就能参加了!” “今年的宫宴可不同以往。皇上有意为各府成了年的公子小姐指亲,包括几个皇子。你想啊,那叶瑶儿在迎春大典上露了锋芒,彼时皇上还在气头上呢,却还是立刻给了她赏赐。这保不齐是看上了她,想许给自己的哪个儿子当王妃呢!”吏部尚书夫人甩着帕子说道,“既然是指亲的大事儿,那自然是要亲生母亲在场的。到时候圣上金口玉言,旨意一下,可不就要与礼部商量婚事仪程了。” 工部尚书夫人沉思片刻,觉得她说得有理,瞬间皱了眉头道:“当王妃?她一个庶出的女儿也配?”她这么生气,自然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虽然她的女儿还未及笄,没到进宫的年龄。但她一想到那丫头正为了一个政敌母族的男人要死要活,别人家的女儿却马上要当王妃了,这心口就直发疼。 吏部尚书夫人瞧她脸色发青,连忙劝慰:“你也别多想了,人家命好,也不是咱们能求来的。那李氏能将正室嫡妻压下头去,可见手腕非凡。你也别老有事没事就去招惹她,当心引火****。” “那是她斗下去的?要不是当年夷国叛秦,反被大秦铁蹄踏破疆土,举国覆灭了,那相府大夫人何至于因失去依仗,被一个妾室任意欺凌?”工部尚书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 吏部尚书夫人闻言,沉默了一瞬。当年那个信马由缰颜如舜华的女子与她的交情很是不错,时常相约出来喝茶。自小生长在高墙之中的她,还曾深深艳羡过那个女子眉眼间萦绕的潇洒不羁,如今却是…… 她叹了口气,说道:“就算如此,你真的觉得那相府大公子是染病去世的?” “怎么,听你的意思……其中另有玄机?”工部尚书夫人惊讶地看着她,声音低了低。 “真实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在大公子出事前,我正好与相府大夫人在外头聚会,当时她神色如常,没有半丝因儿子染了重病而心忧憔悴的样子!你可曾听过相府大公子在去世之前传出什么病症?那怎可能说染病就染病,说死就死了呢?更何况,相府死了一个嫡子,我却也没见相爷有多悲伤,连丧都没有发,粗粗简简就给焚了。”吏部尚书夫人沉吟道,“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蹊跷。我当嫡妻这么多年数了,什么阴暗的事情没见过?怕是那李氏为了自己的儿子,故而秘密处死了大公子……” 工部尚书夫人一听,面色凝重地思忖半晌,忽然点了点头道:“恩,这么想来倒是有些可疑。”话落,她看着渐渐挨近的飞琼殿大门,转头对吏部尚书夫人道,“这件事你可不能与别人说,仔细性命!谋害嫡子的罪名可是不轻。那李氏虽是妾室,但背后尚有个陇西李氏撑腰,她要稳住自己的身份地位,断不会容忍半点差错。” “我省得。”吏部尚书夫人闻言微微一笑。 快走到飞琼殿的门前时,二人停了交谈,看了眼候在门口的金嬷嬷,便跟着她上了楼。 她们与众人晚了几步,进来的时候戏台上已经开了锣。长公主与李氏待在一间雅室,为了避免进屋吵闹,她们自然不能再回原位,只得朝旁边的雅间走去。 却在此时,门口有位模样俊俏的小厮拦住了她们,低声道:“两位夫人,二公子刚刚已经先行离开了,他的那间雅室还空着。” 工部尚书夫人“嗯”了一声,道:“那你带我们去那间吧。” 小厮垂着头,带着二人朝南边一间雅室走去。 安置好两位夫人,叶笙这才重新返回,进了李氏的雅间。门咯吱一响,李氏有些不悦地回过头看她。叶笙凑上前,轻声说道:“方才有两位夫人落了后,奴才将她们安排去了先前公子待的那间雅室。“ “哦?”她刚刚只顾着接待长公主了,倒是没注意有人落了后。她心念一闪,出声问道,“可是一个绾着螺髻,一个绾着盘桓髻的两位夫人?” 叶笙敛着眸,点了点头道:“是这两位。” 李氏得了肯定,心中不觉冷哼一声,定是那工部尚书夫人见长公主莅临相府,心存妒意,在后面说她坏话呢! 她面色不佳地摆了摆手,这次倒是没将杂役打扮的叶笙赶出门了。 既然她要深入了解相府,那么就势必要知道纠缠于其中的每一位大人物。叶笙退到房间角落处,抬眸觑了一眼兀自声色不动的长公主,观察了片刻,见她隐隐有转头的迹象,便立刻垂下了头。 接连两场戏看完,长公主也没有任何表示,好像她真的只是来相府看看戏,打发时间的。 倒是李氏有些坐不住了,她睨了眼恬静安坐的女子,笑着说道:“看完这场戏,就临近午时了。长公主若是没别的事情,不若留下来用膳如何?” “哦,时间过得可真快。”淳熙抬手端了杯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在台上,慢吞吞地道,“都快午时了,相国大人还没有回府么?” 李氏微微一愣,随即招手唤来英和,说道:“你去看看,相爷可是回府了?” 英和点点头,转身离开了雅室。 叶笙垂着眸,心想这位足不出户的长公主忽然驾临相府参加夫人们的聚会,怕是另有所图吧? 李氏也有些不明就里,余光瞥过锦衣华服的女子,心里直打鼓。这长公主摆明了是为了见相爷才来的,可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居然能令这位连皇帝也让她三分的长公主如此屈尊纡贵? 没过一会儿,英和回来了,对李氏道:“相府两刻前已经回府了,此刻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李氏点点头,刚要说话,却见那长公主已经站起了身,一副要走的模样。她顿了片刻,也笑着起身道:“既然相爷已经回府,长公主殿下又恰好在府上,不接见的话倒是有失了礼仪。不如臣妇这就去请相爷也来此看一场戏?” 这话说的巧妙。长公主本就是来府上参加夫人们的聚会的,不过一场女眷小宴罢了,不需要府中的男主人亲自招待。李氏这话却是给足了长公主面子,同时也不叫人心中起疑。 毕竟淳熙长公主现在还是未嫁之身,待字闺中,如此急不可耐地想见一个男人,传出去恁地叫人笑话。 果然,淳熙长公主一听此话,终于露出了笑容,但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麻烦,左右本宫也不在乎什么声名。夫人只管带着本宫去相国大人的书房便是。” 李氏沉吟片刻,抬头对英和道:“稍后你与金嬷嬷知会一声,就说长公主去我院儿里赏花了,让她将夫人们安排去凌云阁。对了,顺便再去厨房打点一下,准备些膳食,务必好生招待夫人们。” 英和应了一声,转身下了楼。 淳熙长公主颇是中意地看了看李氏,方才对她故意的冷淡倏然一收,温声道:“那就麻烦李夫人了。” 话落,二人缓缓走出了雅室。 叶笙挑了挑眉,心中亦好奇长公主的真实目的,欲跟进此事,当即便要随着李氏一起离开。 “喂,你一个杂役跟去干什么?留在这里陪本小姐看戏!” 叶笙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叶瑶儿,“小姐,公子临走前让奴才跟在夫人身边,片刻不离。” 叶瑶儿哼了一声,许是先前在叶皓那儿受了气还没消,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咬牙切齿,更别提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这个奴才了! 她气鼓鼓地瞪着叶笙的脸,颇是嚣张地道:“我说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你难道还想再顶撞一回本小姐不成?” 叶笙无奈地听着李氏和长公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不再挣扎,重新站回了雅室角落。 难得她这样听话,叶瑶儿满意笑了笑,转过头继续看戏。 44.玉氏 自长公主进了相爷的书房,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但房中仍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李氏阖目躺在自己自己院里的梨花榻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捏着鼻梁骨,一面打发人再去探探。不多时,便有下人来报,长公主已经从书房出来了,相爷还派了人护送她回府。 李氏霍得一下睁开眼睛,直勾勾看着门口的丫鬟,不知在想什么。 英和沏了杯茶递过去,说道:“夫人,既然长公主已经走了,那咱们现在要不要去凌云阁?” “不去,凌云阁那里有金嬷嬷在,况且我也懒得应付那些自高自傲的夫人们。”李氏犀利的目光微微一闪,从榻上坐了起来,“走,去相爷的书房。” 英和一愣,“夫人,相爷的书房不是向来不许任何人进的吗?” “你以为相爷在听到我要去的消息,还会待在书房里?”李氏抬手正了正发饰,当先朝门外走去。 英和见此,只得放下茶杯跟了上去。一行人刚刚走出含瑛阁,便有小厮模样的下人迎面跑了过来,说相爷在前厅画堂候着夫人。英和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暗自想着,原来夫人的话是这个意思。 自从大夫人被禁足静泽园后,整个相府的中馈都是二夫人在打理。但即便二夫人当家作主,大权在握,府中尚且有一个地方她去不得。那就是相爷的书房。不管李氏如何雄才伟略博学多闻,她可以把持家业,可以宠冠内苑,但也绝不可以触碰一星半点的政局朝事。这是自大秦建国以来就流传下来的规矩。 秦高祖之所以能坐拥天下江山,就是因为当初他向大夏国敬献了一名美人。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秦高祖深知此间危害,为了引以为戒,便在登基之初命史官定下了这条规矩。不仅是后宫,天下女子都不可为官为臣,祸乱江山社稷。一经发现,轻则凌迟处死,重则九族歼灭。 想到此间缘由,英和低着的头不禁垂得更深。 虽然发展到如今,女子与男子都可以抛头露面,从商从医,建家立业,但唯独仕途这一道,依旧是明令禁止。女子在这个时代,身份地位到底是不如男儿的。 像她们这些没本事没能力的女子,想要赚钱养家糊口,就更是难上加难。 不多时,几人便来到了前厅画堂。李氏挥了挥手,英和立即会意,带着一众丫鬟下人守在大门外。 李氏一人走进前厅,越过侧门入了画堂。 屋内很安静,袅袅香烟从茄皮紫釉狮耳琴炉内飘散开来,红木镶嵌内科花卉四条屏后,隐隐传出白玉茶杯碰撞桌面的声音。李氏绕过屏风走了过去,这才发现这屋中除了相爷叶睿,竟还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她有些狐疑地打量她几眼,面貌极是普通,是丢在人群中一眼找不见的那种。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她更奇怪的是,叶睿为何会让她待在这里? “坐吧。”身着常服的叶睿见她进来,喝了口茶,淡淡说道。 李氏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坐去硬木嵌螺钿双人椅上,“老爷,这位是?” 叶睿晃了晃手中茶杯,这才抬头示意旁边的白衣女子上前行礼,“临淄玉氏传人玉珍见过夫人。” “你说你是谁?”李氏猛地一颤,目光中有些不可置信。她盯着面前女子半晌,才转头看着叶睿,用眼神询问他。 叶睿叹了口气,放下了茶杯,朝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她就是我们寻了两年的神医世家临淄玉氏的传人。” 为了医好叶皓的腿,他几乎派人请遍了大秦所有名医,可都没有起色。直到两年前,有个大夫让他们去找临淄玉氏的族人,说玉氏族人的医术号称天下无双,任何疑难杂症皆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他们自是欣喜若狂,立刻派了人前往临淄寻找玉氏族人,可得到的消息却是玉氏全族因获罪诛连,早在二十几年前就举族覆灭了! 叶睿本已心生绝望,却在这时又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一名悬壶济世的神医。据传,此人乃是玉氏族长的关门弟子,一手医术尽得玉氏族长真传,能医白骨活死人。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这才又重新燃起希望,派了人去找。但奈何整整找了两年光景,也没有丝毫音讯。 叶睿蓦地想起在书房时,年轻貌美的长公主将这名少女交给他时所说的话,不觉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李氏早已泪流满面,起身亲自拉起玉珍,说道:“老天有眼,皓儿的腿终于能救了!” 玉珍抿着唇一笑,淡声道:“救死扶伤乃医者之本,玉珍自当尽力诊治贵府公子。” “恩,只要你能医好犬子的腿,老夫自当重重有赏!”叶睿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李氏,“派人带玉姑娘去皓儿的院落吧。” 李氏连连应声,拉着玉珍的手亲切地往门外走去。出了门,这才想起什么,转头吩咐英和:“稍后你代本夫人将玉姑娘送去端合院,不容有失。”看见英和点头后,她才转而对玉珍解释道:“玉姑娘莫要介意,只是我还有些事情要与相爷商谈,不能亲自送你过去了。姑娘在府中的这些日子,就直接住在端合院的东屋吧!离得近些,这样也好方便诊治。” “夫人客气了。”玉珍谦和一笑,“既然夫人还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了。夫人放心,令公子的腿我定当尽心尽力医治。” 李氏高兴地点了点头,目送玉珍走远后,她这才又转身进了画堂。 叶睿似乎早就知道她还会回来似的,连坐姿都没变。 李氏重新坐去硬木嵌螺钿双人椅上,伸手也替自己倒了杯茶,小小抿了一口,才缓缓说道:“老爷既然候在此处,想必已经知道妾身想要说什么了。” 叶睿颔首,右手食指微微蜷起,轻叩在梨花木案面上,发出“咚咚咚”的沉厚声音。他想了片刻,抬头看向旁边等着回复的李氏,“我今日比往常回来的晚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莫不是皇上召见了老爷?”李氏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叶睿点点头,“你可想过皇上为何要封赏瑶儿,当真是为了嘉奖她云翘舞跳得好么?”李氏沉默下去,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猛地抬眸看向叶睿。叶睿扣着桌子,继续说道:“朝堂之事我不好与你多说。但你只需记得,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在不能凭轼旁观前,我们切不可鲁莽行事。” 李氏皱了皱眉,“可是瑶儿已经十六了,若不参加这次宫宴,恐怕错失了她的终生幸福……” “姻缘天注定,哪有什么错失不错失?”叶睿看了她一眼,“在你心里,到底是皓儿的前程重要,还是你女儿的幸福重要?” 这问题问得实在尖锐!李氏一下僵住了身子,皓儿和瑶儿都是她的心头肉,身上连着她的血脉,任凭谁来选都要纠结犹豫一番。可是刚刚叶睿话,却是点名了“你的女儿”。想必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是比皓儿的前程更重要的了。为此,他可以牺牲瑶儿的幸福,甚至是性命。 李氏垂眸苦笑,她应该高兴的不是么? 她耍了这么多心机手段,终于使叶睿看重厚爱皓儿,将他当作相府的继承人来培育。 这就是她想要的不是么? 为了皓儿的前程,她不惜步步染血,除尽一切她觉得碍眼的绊脚石,造了无数杀业。 其实她早就成了那种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 “在我心里,当然是皓儿的前程重要。”李氏盯着自己白皙的手掌,幽幽沉沉地说道。 叶睿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似是很满意她的回答,轻声说道:“叫皓儿准备准备吧,后日宫宴,皇上要见他。”说罢,他顿了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宫里不比家里,走错一步便可能粉身碎骨。你记得告诉他,莫要恣意妄为。” 那声音冷冷淡淡,陡然撞进了李氏的心口,化成一股清醇的冰泉。她抬起头,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眼角微湿。 午时初,淳熙回了长公主府,刚一进门,便有人凑到她耳边说了些话。 她点了点头,屏退众人,孤身一人进了芸香苑。 尚是冬末寒凉之际,那人却依旧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静静站在风清水秀之处。茶烟微湿,袅袅洒洒沾上他的暗纹云裳,晕染开层层叠叠旖旎流泻的色彩。 淳熙骤然停在远处,望着他在岚烟里时隐时现的精致侧颜,神色恍惚,再不敢上前一步。 好似任凭白驹过隙,光阴荏苒,唯有他临湖茕立的绝世之姿亘古不变。 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忽地回过头来,朝她轻轻一笑。 皎如玉树临风前,说的不过如此。 淳熙回过神来,朝他走过去,撇嘴道:“你要求的,我帮你做到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姑姑这话可是说错了,今日之事分明是姑姑自愿相帮的,不是么?”男子抿着唇优雅一笑,眉宇间的风华足可倾城倾国。 “算我犯贱行了吧!”淳熙冷哼一声,径自将他放在树下桌案上的温酒抢了过来。 男子这回是真笑了出来,看着淳熙的土匪行径,也不横加指责,只是淡淡说道:“不过还是要多谢姑姑的,既然姑姑喜欢,那这壶酒便当作谢礼吧!” 淳熙喝酒的动作一顿,转头瞪着笑得仿若狐狸一般的男人,又轻哼了一声,“你现在真有那么闲么?就不怕他将你的位置夺了过去?” “若是他想要,我也不是不能给。”男子抬首望着昊昊蓝天,声音低微,似在呢喃。 淳熙却是听得清楚,她呼出一口气,醇香甘烈的美酒芬芳顿时飘散开来,转移了话题:“礼部尚书被革了职,裕王在朝中就等于少了一只左膀右臂。可就算你从中阻拦了相府小姐与他的婚事,皇帝想要制衡朝中势力,也必定会想别的办法。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想要裕王倒台的又不止我一个。既然相府已经归属,其他的,我一点也不在意。就让他们慢慢去玩吧。”男子慢条斯理地道。 “你倒是甩得干净!”淳熙抬眸看着他,“震惊朝野的迎春大典火药刺杀一事,你怎么看?” 男子摇了摇头,“我还在查。不过此事的确蹊跷,不像是任何一方所为。”他顿了顿,忽然问道,“你对云少凰此人可有什么了解?那日若不是他进宫觐见父皇,换了个人住持仪典,恐怕如今大秦已乱。” “我只知道他少年成名,是忠远侯府的养子,十六岁就另立府邸,与忠远侯似乎并不亲热。这些年在西疆戍边,还立了不少功勋。只是我知道的,天下人都知道,也没什么稀奇。”淳熙说道,“不过他手下的十万赤罂骑倒是翘勇善战,若是能令他俯首称臣,对你将来也更有利。” “不,我现在还不想动他。”男子微笑着说道,“收降军队,往大了说可是谋朝篡位的大罪,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淳熙一听,立刻露出讥诮的神情,“别人可还没有这么大本事让你死,除非你自己动手。” 男子不动声色笑了笑,眸底透出几分妖冶的秋波,慢吞吞又道:“年节过后,各国使臣定会来朝恭贺。曾经弱小的南晋现今已然强兵国富,野心勃勃。北梁亦是虎视眈眈,狼子野心。这两国皆有逐鹿中原之心,若他们联手,恐怕大秦危在旦夕。” “你多虑了吧,南晋虽然近几年强大了不少,但毕竟是个小国。”淳熙挑眉道,“更何况,他们不是还有个质子在京么?” “质子?”男子弯了弯唇,三分揶揄地道,“姑姑,你以为南晋皇帝是个善心仁德的?为了区区一个儿子,可以放弃天下江山?”淳熙被他说的一愣,男子浓密纤长的眼睫倏尔颤了颤,声音清冷,继续说道,“没了一个儿子,还可以生第二个第三个。更何况,南晋不是已经有一个继承大统的皇子了么?” 淳熙反驳他:“可是我听说那个七皇子在六年前就失踪了,到现在都下落不明,说不定早就死了。” 男子垂眸,掩去目光中的冽冽寒意,温润一笑,“他还活着。” 淳熙默了默,看着男子映在疏影罅隙间幽暗不明的面容,半晌没了话。虽然他只有这清清淡淡的四个字,但她知道他从不打妄言,也从不将话说得如此肯定。而他既然这样说了,想必是找到了什么佐证! 萧萧风起,吹动枯黄的枝叶,传来一阵瑟瑟之声。 清辉明灭间,只见男子缓缓收回了露在衣袖外的玉手,脸色也趋近苍白,原本殷红艳丽的唇瓣更是仿若冰雪峭寒。 这情形发生的突然,连淳熙也骇了一跳。她连忙跑过去,欲要伸手扶他,却被他风轻云淡隔开了手。 “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淳熙聂着眉,见他额间陡然渗出细密的汗水,微微心惊。 男子吸了口气,压下心口阵阵锐痛,直到呼吸渐渐平稳,他才漫不经心地道:“我新研制的凝香丸,药力着实猛烈了些。不过这样也好,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就不怕演技不过关了。” 淳熙无语地看着他,只觉得这男人真是疯了。 她真好奇这世上有没有能令他也为之变色的事情,如果有,她绝对第一个报名围观! 45.颜面 时间匆匆,又过两日。 因为得叶皓疼宠,叶笙虽是个下人,但与其他下人待遇不同,至少她可以独自睡一间房,不用和一群大老爷们挤通铺。巧的是,叶皓给她安排的房间也是在东屋,而那位名闻遐迩的神医刚好就在她隔壁。 她自是见过玉珍的,这几日叶皓性子一起,她还常常被派去厨房帮他熬药。 可她总感觉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子其实并不普通,这是她从莲司那个地狱里磨炼出来的直觉。 叶笙呼了口气,躺在床上细细思忖,忽听外面传来叩门声,“向画,该起身了,公子还在等着你侍候他更衣。” “这么早?”叶笙瞟了眼窗外浓黑天色,又看了看沙漏,不过刚刚五更。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今日公子要与老爷夫人在家祠庙堂祭拜列祖列宗,之后去虞山天台寺进一柱平安香,求一帖如尘大师的著录佛经。末了还要进宫参加晚宴,耽误不得。” 已经除夕了?算算日子,她来相府也有四天了,不知阿婉是不是在担心她。叶笙皱了皱眉,缓缓推开被子坐起来,既然下了决心要在相府多待一段日子,那么她总得想办法出去送个口信。 叶皓这家伙虽是好色了些,但说实话对她不赖,如果跟他请一天假出府省亲,说不定他会答应。 想到此,她利落地套上衣服,朝门外道:“省得了,我马上过去。” 推开门的一刹,有凉风挟碎雨扑面而来。极目远望,但见深沉幽暗的夜色披覆豁如,模糊了眼前连绵起伏的绣闼雕甍。衣摆被溅起的雨星打了半湿,薄雾迷离间,似有一人拨开重重水幕,向她走了过来。 叶笙眯起眼睛看着她,直到来人缓缓走进檐翼,收了竹伞,她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朝她见礼:“玉姑娘。” 玉珍礼貌地回了一礼,见她似乎要出去,便将手里的伞往前一递,“你是要去二公子那里吧?虽然路不远,但淋雨总归不好。” 叶笙伸手接过,微微一笑:“多谢姑娘。”然后绕过她,径自打伞走入了细雨中。 在没有彻底摸清楚这位神医的底细前,她最好还是先与她保持距离的好。不管她来相府有没有目的,只要没涉及她,那么她也不会去管。 “滚开!别拿你的脏手碰本公子,本公子要等向画过来。” 刚走到门口,便听房内传出一声怒叱。想必是叶皓死赖着不肯更衣,下人们担心误了时辰,有些急了。 叶笙神色淡淡,收伞进屋,弯下腰挤了挤湿哒哒的裤脚,“哗啦啦”拧出一地水渍。 叶皓听见动静,陡然从里间冲出来,方才的满脸不悦顿时换作一片霁月清风,朝她撇了撇嘴:“宝贝,你怎么才来!” 叶笙恶寒,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表情有些狰狞地看着他,冷声:“公子,奴才叫向画!” “好好好,向画向画。”叶皓不在意地摆摆手,上前拉过少年冰凉纤细的手,一跛一跛往里屋走,“快来帮本公子挑挑衣服,今天是本公子第一回进宫,穿得太寒碜了可是会遭别人笑话的!” “公子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可以。”叶笙面无表情抽回手。 不得不说,他们这辈儿遗传的基因可真是好得人神共愤。不论是叶瑶儿还是叶皓,抑或是她自己,相貌都极其出众,属于鹤立鸡群,佼佼拔尖的那种。 没想到她这一句随意的夸赞,却令叶皓眉飞色舞起来,大笑道:“哈哈哈,我就知道向画你心里其实是倾慕着本公子的!过来,让本公子亲一个,别害羞哪!”他激动地上前想要保住叶笙,以慰藉这些天看得见吃不着的苦。 若不是他想让向画也喜欢上他,让他有时间慢慢去接受这种不被世俗观念认同的爱情,他才懒得天天温水煮青蛙,恁地折腾自己了! 那近在眼前的翩翩少年是如此秀色可餐,清隽无俦,勾得叶皓心里直痒痒。谁知伸手过去时,却猛然扑了个空。 一整个屋子的人都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觉得是不是自己刚才眼花了?向画明明站在公子跟前的,怎么突然跑到他身后去了? 叶笙却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模样,转身淡定自若地拿起放在桌前的几件衣裳,挑了挑,随后捡了件宝蓝色织锦绣寒纹金丝云袍给他,轻声问道:“这件不错,公子,你喜不喜欢?” “向画挑的,本公子当然喜欢。”叶皓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在乎刚才偷香窃玉没成功的事儿了。 叶笙动作麻利地替他换上崭新的衣裳,然后趁着别人给他梳头的空档,开口说道:“公子,今天是除夕夜,奴才想回家一趟。” “恩?”叶皓从镜子里打量她,“对了,本公子还不知道向画你是哪里人呢?” “奴才自幼没了双亲,是在一户农民家里长大的。”叶笙顺口胡诌,一本正经地撒起谎来,“奴才也好些年没有回去了,这几日却常常梦见他们,心里惦记着,就想回去看看。” 叶皓沉吟片刻,说道:“也好,总归宫里你也进去不得,本公子答应你就是。不过你得送我进宫了之后,才能离开。”话落,他顿了顿,不顾在他身后忙活梳头的小厮,倏地转过身来觑着叶笙,“还有,明天早上就得回来。” 得了他的允诺,叶笙立刻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等他们用好早膳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 只是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斜飞入殿,不知几时才能停歇。 叶笙跟着叶皓出了端合院,一路走到含瑛阁,都没见到多少下人。应该也都是趁着今日回家探亲去了。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叶瑶儿正在陪李氏用早膳,两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像一副意境深远的泼墨画。很难想象,李氏这样一个容颜温婉举止娴静的女子,曾经竟用那样狠毒的手段将她折磨得生不如死。不过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人很多事不能单单依靠肉眼辨别。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说的就是如此。 叶笙看了她们一眼,目光闪过哂谑之色,便又很快垂了下头。 “娘,妹妹。”叶皓神清气爽地从下人背上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李氏旁边的凳子上。 李氏打量他几眼,问道:“玉姑娘给你开的药你喝了吗?” 叶皓点点头:“喝了!” “那怎么还由人背着?可是不见起色?”李氏皱了皱眉。 “唔,应当是有些起色的,只要走得慢些就看不出来了。”叶皓想了想,说道。 “恩,果然是玉氏一族的传人,术精岐黄,着手成春。娘看再过月余时间,你就与别的公子一样,能跑能跳能骑马了!”李氏欣喜地笑了起来,陡然想起今日的宫宴,便对叶皓命令道,“今日入宫可没有人背你,就从现在开始,试着自个儿走路吧。” 叶笙抬眸看了眼无动于衷的叶瑶儿,不觉心中奇怪,自己兄长腿疾渐好,怎么她却是一点喜色都没有? “娘,爹怎么还不来?”叶瑶儿喝下一口粥,转移了话题。 李氏瞧了瞧沙漏,说道:“快了,你爹一起床就去书房忙着了。——咱们吃好了直接去门口便是。”叶瑶儿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喝粥。 叶皓百般无聊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道:“娘,今年的宫宴怎么点名让我去了?” 李氏动作一停,笑着看他:“怎么,别人家想去都不成呢,你倒是嫌弃起来了?”她拿起手帕抹了抹嘴,仪态万千,启唇道,“总之,在宫里可不能冲动莽撞,万事都讲究一个‘忍’字。你在相府嚣张妄为不要紧,有娘护着。但到了外头,比你张扬比你肆意的大有人在,你可不要去招惹他们!好在你爹也会去,你只管跟在他身后就是了。” “我知道我知道,您就别啰嗦了!”叶皓不耐地挑了挑眉,转而瞥过脸色微微不佳的叶瑶儿,“妹妹怎么不去?” “她……”李氏噎了噎,目光闪烁地道,“你妹妹她还小,明年再去也是一样的。” 叶皓长长“哦”了一声,似是猜到了什么,闭口不再说话了。 看这模样,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叶笙在心中暗想,难道与当日长公主突然过府有关?那长公主到底与叶睿说了什么呢? 她这边还在思考,那边两人终于吃好了早膳,一前一后朝门外走去。 叶皓下意识唤了小厮过来,想要俯身趴上去,却在李氏一记幽凉的目光下缩回了手。撇了撇嘴,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桌子慢悠悠站起来。 见他听话,李氏满意地转回身去。 谁知叶皓逮到机会,立刻扭了头悄悄提醒身边的叶笙:“待会儿你在后面搀着我点,本公子要是摔了,拿你是问!” “公子,没有小孩在学走路时不会摔跤的。”叶笙凉声道,“况且前前后后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公子若是不要颜面,大可以摔摔看。摔过了再来责问奴才,到时候公子想怎么罚都成,奴才肯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说罢,她露出一个君子坦荡荡的笑容,转身去了门外候着。 叶皓被她说得噎住,霎时一股热血男儿的气节涌上心头。走就走,谁怕谁啊,他堂堂相府二公子,难道还不会走路了? 46.冤家 宫里的除夕晚宴,凡三品以上的官员及皇室宗亲、世家大族都要携眷进宫参加。由此,叶笙坐在宝马雕车上,撩开帘子看到琳琅满目的马车一窝蜂都挤在宫门口的长街上时,并没有太过惊讶。 身旁的叶皓一边揉着走了半天酸痛不堪的左腿,一边聂着英眉嘀咕:“我一个腿脚不便的人都还没摔呢,倒有人抢了先了!” 叶笙自然是听见了他在说什么,不紧不慢地放下车帘,敛眸盯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在想什么。 按理说,天台寺颇受皇家重视,从上郢去往虞山的路程应当最是安全畅通才对,怎么会发生树木折拗,砸中马车,致使人仰马翻的情况? 又如此不偏不倚,正好砸着叶瑶儿的乘车? 叶笙幽邃的灰眸一瞬暗得渗人,似乎有什么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从长公主来相府后,先是出现了一名玉氏传人,说是可以医好叶皓的腿,宫宴之前,叶瑶儿却又莫名其妙地受了伤,只能回府休养。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那位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心里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她抬眼瞥过满脸唏嘘的叶皓,将目光移到他的左腿上。 倏地,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莫不是长公主与叶睿达成了什么交易? 她替他寻到神医救治叶皓的腿,以此做筹码,叶睿就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而为了相府的门庭,叶睿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可就是不知道,长公主又会提出什么样要求? 正当叶笙思考得专注,前面的马车开始通行。 她暗自甩甩头,总归现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会将军府见姜婉,其他的就暂且放一放罢! “公子,快要到宫门了。” 叶皓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果然望见了那道高耸的深红色宫墙。嘴里不轻不重“唔”了一声,忽然就凑过身子一把抱住了旁边清隽疏冷的少年。 叶笙愣了愣,她反应灵敏,方才本可以躲开,但电光火石间,她却选择了不动如山。至少现在还不能让叶皓知道她会武功的事情。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对李氏和叶瑶儿着实欢喜不起来,只觉得这母女二人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表面无害纯良,实则心机城府极深。但叶皓却是不同。尽管他也是李氏的亲生儿子,平日嚣张好色了些,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会表现出来,没有半点掩饰。这样的人虽然容易相与,但将来在官场上怕是会吃不开。 不过倒也难得,李氏那种女人,竟能生出个这样的儿子,真不知是不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 叶笙闻着叶皓身上淡淡的熏香,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 不管如何,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血脉相连,即便亲近一些亦是无可厚非。 叶皓抱够了她,终于放开了手,似是很满意她的不抵抗,眸中陡然迸出的几丝璀璨光彩让他看起来愈加俊逸非凡。他却径自假装着不高兴,撅着嘴巴哼道:“好了,本公子下车了,让阿林送你回家吧!” 阿林便是外面驾车的马夫。 叶笙摇了摇头,刚要拒绝,叶皓蓦地挑了眉,蛮横地堵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是拒绝,干脆就在这里一直等到本公子出来好了,本公子亲自送你!” 叶笙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只好点头应予。心里想着等这尊大佛进了宫门后,她就寻个理由直接甩了阿林! 叶皓勾唇一笑,一撩帘子下了车。 等脚步声渐渐远去,阿林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向画,你老家在哪,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横竖离得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就可以。”说着就要起身下车。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一晃,竟是踢踢踏踏掉转了头,继而朝前驶去。 叶笙不防如此,踉跄了一下,赶紧伸手扶住车厢,疑惑道:“阿林?” “嘿嘿,向画你就别推辞了,刚才公子的嘱咐我都听见啦!”阿林挤挤眼,笑着说道,“若是让公子知道我没有护送你回家,那我可就完了!向画,你心地善良,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公子责罚的吧?” 叶笙被噎了一下,心中叹了口气。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一个个都是这般赶鸭子上架的人! “那你送我到城门口就行了。”叶笙妥协,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道,“今日是除夕,阿林,你正好也回家看看。公子那边不用担心,总归万事有我扛着,不会牵连到你。” “不行不行,公子的吩咐我可不敢阳奉阴违!何况你一个身娇体弱的俊俏儿郎,要是遇到坏人了怎么办?还是送你到家了之后我再回去吧!”阿林有些犹豫,但思量一番,还是如此决定道。 叶笙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家虽是不远,但这一来一去定要耽误不少功夫,你家人定也盼着你早些回去。好容易府里放次假,你可不要全浪费在了我身上!”车外阿林没了声音,想必是听了这话动心了,“你别看我瘦弱,但是脑袋机灵着呢,能出什么事儿?” 阿林左想右想,觉得向画说的确实有道理,他好不容易能回家一次,自然想早点回去陪伴家人。当下不再推辞,点了头道:“那好吧,我送你到城门口!” 叶笙放下了心,挺秀的背微微倾斜,倚在靠枕上,闭目休憩起来。 刚才没过两刻,便听外面传来警愦觉聋的马鸣声,接着是阿林一声闷沉的低呼和物体落地的滚动声。叶笙猛地睁开眼睛,却是没有立刻掀帘查看究竟,兀自静坐不动,等候事态后续发展。 阿林嗫喏地从地上爬起来,瞥过对面马车上雕刻的黑龙图纹,脸瞬间发白,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大秦唯皇亲国戚才能穿黄刻龙,那对面车里坐着的人,定是不赀之躯,身份高贵,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一个地位卑微的奴才可以惹得起的! 只是奇怪,方才他驾车驾得好好的,前面怎么突然出现了一辆马车?他惊慌之余分明是拉住了缰绳打算避让的,可……怎么这马会莫名惊起,直接朝对面的马车撞了过去? 要不是对方的车夫本事高强,硬生生逼撤几许,恐怕现在已经酿成了大祸! 阿林低着头,斜眼看了看这一条长长的街道。这是通往城门的主街,路上虽多有分叉,但拐角之处却还尚远!难道他是眼睛不灵光了,连对面驶来一辆马车也没看见? 阿林兀自惊疑着,对面的马车上陡然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呵,冲撞了本座,打算如何赔礼?” 乍闻这声音,叶笙恬淡的面容蓦地僵了僵,瞬息之间,倍感压抑。仿佛浓沉昏暗的霾云当空压下,直直堵在她心口,空气一丝一丝灌进,再一丝一丝渗出,戛戛其难。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那气压犹如实物,没一会儿就令她冷汗涔涔。叶笙口中默念字诀,运气游走四肢百骸,感觉那股压抑终于缓释温和了些,才悄悄扯开缝隙看了出去。 驾车的是名身穿黑衣的儒雅男子,一呼一吸煞是规律低浅,几乎令人感觉不到。他仅仅是低着头,坐在那里,就扑面袭来阵阵萧瑟霸冷之气。虽是样貌普通,但绝非等闲之辈。放去江湖之上,也定然是横扫群杰的人物!可这样的人,如今却只能给里面的人驾车当马夫! 叶笙皱了皱眉,深深打量他几眼,一时间只觉这人有些眼熟,却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看来莲司已经知道她就在马车里,否则如何会这般巧合? 她放下帘子,感觉手心微微熨烫,全身汗毛竖起,竟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叶笙冷讽地勾起唇,一边想着她现在跳车逃跑还来不来得及,一边有些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阴魂不散的臭男人! 阿林“碰碰碰”磕了三个响头,一时只觉自己倒霉,要是早听向画的话,不坚持送她回家就好了,也不至于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啊!现在只希望这位主子是个宅心仁厚的,至多责骂他几句也就罢了! “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尊驾,还请尊驾开恩,饶了小的一命!” 车里面的人低低笑了起来,明明是晌午时分,阳光普照,阿林却蓦地感觉自己被无边的黑暗笼罩了起来。而在那片阴冷邃暗中,倏然探出许许多多苍老枯竭的手掌,叫嚣着要将他拖去三途埊狱。 吓得他在斜阳中生生打了个寒噤,抖着身子伏在地上,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下人闯了祸,是不是应该由主人亲自赔罪?”那人幽凉的嗓音里带着独特的魅惑,好似一双葱茏柔荑轻婉抚过心扉,带起寸寸涟漪。 显然,这男人的的确确就是冲着她来的! 叶笙目光骤冷,好不容易从那个地狱逃了出来,她又怎可能再轻易回去?只是想要逃脱,却也是难如登天! 他们怕是早就知道了她藏身相府的事情,也并没有如她期盼的那样将视线转移,更何况现在还是那个莲司宗主亲自驾临,外面哪有不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滴水不漏的道理? 诶,所谓太年轻,太天真! 叶笙叹了口气,又有些脑洞大开地胡思乱想,莫非那个男人是千年老妖幻化而成的? 恩,很有可能,那种妖媚的容颜,越想越不可能是凡人可以拥有的! 那就怪不得她斗不过他了…… 外面,阿林听闻那句话后,霎时额上冒了冷汗,想着向画怎么也算是公子放在心尖上的宠侍,这要是被挨了罚,他回去不被拨皮抽骨才怪!反正这顿打是一定要挨的,那干脆现在就打了算了,说不定回去后公子赞赏他保护向画有功,还能赏他些好东西呢! 这么一想,他就有些视死如归的感觉,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小的驾车不利,就该由小的领罚!望大人切莫怪罪他人!” “恩,你自然也是要罚的,不急。” 那人轻轻吐出几个字,慵懒而邪肆至极的模样,一瞬清晰如画,纤毫毕现地展现在叶笙眼前。 叶笙甩甩头,将脑海中的美男出浴图抹去。许是甩得晕了,恍惚间,她竟听见他如此说道:“至于车里的人……本座看上了,要带走,你没意见吧?” 明明是询问句,但却不给人回绝的余地,那话里话外夹着的尖锋锐刺,与其阴诡的气息一同覆盖压下,将可怜的阿林迫得瑟瑟发抖,脸青唇白。 这……他都没见过向画长什么样子……怎么就看上了? 不等阿林有所反应,只觉身上某个地方忽然一痛,接着便有更加难以忍受的剧痛齐齐从筋脉中爆发开来,疼得他直挺挺瘫倒在了地上!他想呼叫出声,想让向画快跑,可奈何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47.入宫 宫宴安排在正北方向怡宫主殿,离开宴还有两个时辰,一路走来大都可见相识的官僚大臣,三两聚首,欢声笑语,比叶睿与叶皓孤孤单单的两个人不知热闹了多少。 叶睿身担相国之职,手握重权,皇帝赏识不假,但心中也不免有些忌惮。叶睿胸有定见,平日里与各官员的关系都是泛泛之交,从不拉帮结派,或是与谁走得相近。因此,当众人看见叶睿从宫门慢慢走近,皆暗自交换了一下眼色。 叶睿的过去他们是再清楚不过。当年皇帝尚未继位的时候,就与这位相国大人相交甚好,甚至有传言说,他二人早已义结金兰,高情厚谊,莫逆于心。 那会儿先皇命叶睿为太子伴读,两人便一起在御书房听课学业。想想,这两个少年郎,一个风度翩翩,一个跌宕不羁,自诩潇洒,凑到一块儿那铁定是折腾得鸡飞狗跳,爬树翻墙偷溜出宫的事情也是枚不胜举。由于叶睿比皇帝年长一岁,故而先皇每每责问,都是叶睿一力承担,这份肝胆相照的义气在年少时显得如此真挚而可贵。 只可惜,再深的兄弟感情,放在天下江山和利益政权面前,就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些年来,皇帝对叶睿虽是格外器重,但心里对他总归是多了一重戒备,再不能像曾经一样亲密无间。 原以为皇帝迟早会贬谪叶睿,因为叶睿太了解他,而身为帝王,最是忌讳自己的心思会被他人摸透。可是他们左等右等,却等来皇帝对相府的隆恩厚赐。表面上是嘉奖叶睿的女儿,实际上是朝相府抛了一根橄榄枝。 众人猝不及防的同时,也都生了拉拢之心。 若是叶睿还得皇帝宠信,那么有了他的鼎力相助,还愁自己的主子不能坐上至尊之位吗? 想到此,户部尚书贾正首先上前几步,朝叶睿见了一礼,语气谄媚:“相国大人。” 叶睿点点头,不动声色回礼。 贾正知道叶睿属中庸之派,只怕让他偏与安王极是不易,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对症下药,找准软肋,何愁他不乖乖投诚?贾正眼珠一转,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站得姿势怪异的叶皓,摸了摸鼻子,笑道:“想必这位便是才华横溢,名满帝都的相府二公子了吧?” 叶皓心中嗤的一笑,才华横溢?名满帝都?他到底在夸他还是讽他?这马屁拍得也忒没水准了! 见叶皓移开视线,根本没打算理他的样子,贾正脸上不免闪过一丝尴尬与恼怒。 叶睿就罢了,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官大一品压死人,他伏低做小,热恋贴冷屁股,忍就忍了。只是这小子凭什么也敢这般亵渎他,给他看脸色?他以为他是叶睿的儿子就了不起吗? 贾正神色郁郁,正要甩袖离开,却不想叶睿看了他一眼,竟是放下了身份,言语宽解:“犬子失礼,还望贾大人莫要介怀。” 贾正微挪的脚步立时收回,谄媚一笑,连连点头:“相国大人言重了,叶公子天性纯然,心直不讳,极是难得,下官又怎会多有计较?” 叶睿睨着眼睛扫了叶皓一眼,但见他脸上带着化不开的嘲弄,随即微微一笑,径自越过贾正朝前走去。他就是要让叶皓亲眼看看,这些人是副什么嘴脸。只有你身处高位,手握重权,才有可能令他们俯首称臣! 走了没几步,叶睿却忽地停了下来。 叶皓奇怪地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他虽是常年待在宅院,但外间的事情也是有所耳闻。忠远侯府的两个儿子不仅在上郢声名赫赫,举天下大约都知晓,他又如何会不知道? 只是他从没想过,那个传言中与他一般稂不稂莠不莠,衣架饭囊,不堪大任的贵门公子,竟生得这般柳夭桃艳,遒丽绝伦,令他飞扬浮躁的心情顿时平静了下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虽然向画清秀可人,气质轩然,令他十分欢喜,但与面前之人比较,便失了几分颜色。 叶皓明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加快,眼底惊涛骇浪般的春华不断泛滥吞卷。 叶睿蜷着手掌抵在唇边,微不可查地轻咳一声,脸色不悦地觑了叶皓一眼。叶皓只觉自己被一道冷锐的目光刮过,身子不禁抖了一抖,蓦地想起这是在皇宫,容不得他放肆,何况对方还是击钟陈鼎的忠远侯府二公子,是将来袭爵称侯,拖青纡紫的云小世子。 他晶亮的眸子陡然暗了下去,垂头盯着身上云袍的金丝滚边,发起了呆。 叶睿颇是恨铁不成钢地皱了皱眉,府里头的事情,就算有李氏可以隐瞒,又如何能瞒得了他?只是他平日公务繁忙,疏于管教,等知道的时候业然晚了。但又一想,这可能是他腿伤之后留下的后遗症,当不足为忧,总有一天他定会自己走上正途。却不料如今竟是越走越歪了! 同是坚守中庸之道,忠远侯云毅对这位行事雷厉风行的相国大人自然不陌生,抛却现在的立场不谈,他们曾经还是同一阵营下的生死之交。只是叶睿与秦帝之间的关系淡化后,便也与他渐渐生分,以至于几十年来,外界都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臣僚关系。 云毅同身旁的大臣寒暄完,余光扫过不远处的叶睿,沉默了半晌。 随即,耳畔听到一个谐谑调侃的声音:“爹,怎么这幅模样,难不成是见到了年轻时的初恋,怦然心动了?” “你这臭小子,胡说什么!”云毅额角青筋一现,朝摇着扇子笑得一脸轻浮的云卿然哮道。 “别紧张,做儿子的定会替您保密,不会告诉娘的!”说罢,他抬手拍了拍云毅的肩膀,丝毫不将他愠怒的表情看在眼里,自顾自笑得了然于心,揶揄说道,“谁年轻时候没有那么一段风流韵事呢,是吧爹?” 云毅深呼吸几下,强行按捺住心头涌动的火气,朝他凉凉看去一眼:“你要是有你大哥几分稳重,何愁一事无成?” 云卿然漫不经心一笑,“哟,爹,您终于承认我还有个大哥啦?” “就算我不承认又如何,你娘亲还不是将他护得点水不漏?”云毅哼了一声,想起云少凰,他的神色不免有些微妙起来,半是嘲讽,半是自豪。 “今日大哥应该也会进宫……”云卿然不置可否地挑了挑长眉,仰着脖子前前后后找了一圈,忽然嘿嘿一笑,“爹,儿子就不打扰您与初恋卿卿我我咯,太后娘娘还等着儿子去请安呢!” “你……”云毅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他遛远,顿觉心中一片无奈怅然。 这兔崽子,简直无法无天了,一点都不将他这个老子放在眼里,真是叫人头痛得紧! 他摇摇头,终于敛了怒气,转身朝叶睿走去。 所有王公大臣的女眷都是从西华门进入,由内侍公公带领着直接前往永寿宫。因此云卿然来到永寿宫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夫人小姐在殿中言谈声笑。 他脚步停了停,玉白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雀翎扇,一开一合间,便有内侍弓着腰迎上前来。 “云小世子?忠远侯夫人方才进去不久,您……”他声音尖利,一边说一边抬头悄悄瞄了瞄云卿然。按理说,云小世子应当随忠远侯先在太和殿拜见过皇上后,再来永寿宫请安。只是看这时间,倒好像反了过来? 谁知尚还一脸笑意的云卿然突然瞪了他一眼,不满道:“叫小爷‘云二公子’!什么‘小狮子’?难听死了!” 内侍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哈腰称是,嘴里直唤“云二公子”,生怕他哪个不高兴了。要知道这云二公子可是太后和忠远侯夫人的宝贝,惹他就等于自寻死路呀! “恩,这还差不多!”云卿然丝毫不觉得自己仗势欺人,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面前人的肩膀,说道,“等下你进去,跟太后说我去清心殿了。要是太后让你来喊我……你就说我肚子疼,走不动道!爷的幸福可全栓你身上了,给爷机灵点,知不知道?” 内侍忽觉肩上担子万分沉重,不觉伸手抹了抹额上浸出的冷汗,在他幽幽凉凉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云卿然这才收回了扇子,惬然一笑,吹着口哨称心如意地走开了。 48.盟约 永寿宫中,胤慈太后正与忠远侯夫人言谈甚欢。两人虽身份有别,辈分有差,但因兴趣爱好相投,早已是忘年之交。胤慈太后又极为喜爱云卿然直爽率真的性子,拿他当自己亲孙子看待,如此一来,关系自然不一般。 一同进宫的几位官僚夫人小姐见此情形,都十分自觉地不去打扰,寒暄一番后便开始寻平时相熟的坐在一处悄悄聊起天来。 室外冷风簌簌,室内暖炉香烟,更衬融融其乐的氛围。 就在此时,门外有内侍躬身匆匆而入,走去胤慈太后身边,低眉顺目耳语一番后,便听胤慈太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众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见向来严谨端庄的太后娘娘脸上竟然绽出几丝灼目的光华,眼底不觉露出些好奇与讶异来。 可她们再是好奇,也不能在永寿宫内任意放肆,只得将目光移去一旁的忠远侯夫人身上,期盼她能出言询问。 忠远侯夫人不紧不慢啜了口茶,心想现如今能令胤慈太后这般开怀的人,除了东宫的太子殿下,便属她儿子云卿然了。太子身体有恙,常年久居东宫,不常出现,说不定这次宫宴也要缺席。这样看来,无非是她儿子又做了什么事,传到了永寿宫中罢了。 想到此,她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卿然从小就霸道惯了,在宫里也跟在家似的肆无忌惮,自己的事情也喜欢自己做主,若是他知道今日皇帝要赐婚与他,指不定又要折腾点什么幺蛾子……诶,但愿别出差错才是! 忠远侯夫人表面的不露声色,可是急煞了一帮看戏的小姐夫人们,几双眼珠子在内侍身上不停扫量,好似能在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这边,胤慈太后自顾自笑了会儿,便很快收敛了仪容。只是眼底依然溢满了喜色。她曲着指,用帕子掩唇清了清嗓子,这才转头看向忠远侯夫人,微笑着道:“阿露啊,你猜这小公公方才与哀家说了什么?” 胤慈太后如此问话,可见她刚刚所思八九不离十。忠远侯夫人慢吞吞放下茶杯,也是一笑,容色中夹杂着些许无奈与骄纵,“又是卿然那小子吧?” “真是知子莫若母!”胤慈太后乐了,点头道,“就是那小子!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在何处?”忠远侯夫人挑了挑眉。 现在这时辰,他应当与云毅在怡宫偏殿觐见皇上的。可听胤慈太后的话,难道不是么?那臭小子又乱跑去哪里了,怎么云毅也没能管住他? 胤慈太后见她神思重重,表情微凝,便知她约莫是想岔了,赶紧说道:“他呀,去了清心殿了!” 清心殿?那不是念佛讲经的地方吗?他无缘无故跑去那里做什么? 忠远侯夫人稍稍一愣,满是难以置信。 座下众人也是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脸色各异。 原来令太后娘娘开怀大笑的人便是上郢那个有名的混世魔王,忠远侯府的云二公子。不过细想之下倒也不奇怪了,太后对这个少年可谓疼宠到了心坎里,这是举天下都知晓的事情。只是却不知那位云二公子究竟做了什么惊天大事,能传到永寿宫胤慈太后的耳朵里。 众人对于云二公子的印象,亦无非“纨绔”、“朽木”、“跋扈”等贬义字眼,此时乍一听那位张扬的小祖宗居然安安分分跑去永寿宫的清心殿念经礼佛去了,如何会有不惊讶的道理? 忠远侯夫人眼睛一转,似乎有了什么猜测,霎时敛去诧异的神色,沉默了下来。她当然了解她儿子,愈是什么不正常的举动,就说明他心中打的小九九愈多!可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胤慈太后摆了摆手,吩咐道:“好了,哀家已经看到他的向佛之心了,你这就去清心殿,把他叫过来吧!” 内侍一听,心中只道云二公子厉害,连太后接下来要做什么都猜到了,便按早先云卿然与他说的,道:“云二公子说他肚子疼,走不动道,只想安安静静拜拜佛祖,去去晦气。” “肚子疼?”胤慈太后声音刹那拔高了一些,蹙眉瞪着他,“知道云二公子身子不舒适,怎么还不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内侍被胤慈太后瞪得冷汗直冒,可他又不能说云二公子其实是装病,他本人能跑会跳身体倍棒的事实,只好把牙打碎了往肚里咽。 “奴才该死,是云二公子说不要叫太医……奴才也是没办法……” 忠远侯夫人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内侍,叹了口气,出声道:“太后也是知道卿然的性子,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应当没什么大碍的。”话落,又补充道,“哼,那小兔崽子可不会亏待自己。且让他自个儿折腾去吧!能在佛祖面前收收心养养性,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你看你,卿然还是个孩子呢,有些顽劣不也正常么?”胤慈太后摇了摇头,忽然想到自己膝下的儿孙们,虽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但正因生长在王室,到底失了那么一份真诚。与人相处时,总是习惯在心底隔一层薄纱,处处防备,寸寸算计。相比之下,云卿然那种直爽不羁,有什么说什么的个性可真是顶好的! “太后就是太惯着他了!诶,如今大秦谁人不知?忠远侯府有个那样的云二少,说不得,惹不起。怕只怕他这般心性,今后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我和他爹也不能陪他一辈子,少凰又常年不归家……”说着,忠远侯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神情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感伤。 胤慈太后见她如此,说道:“要说心性顽劣,阿露,你年轻时可不比卿然那小子差呢!” 忠远侯夫人闻言抬头。 坐在殿中的一众夫人也有几个知情者,听了这话,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的确,若是论桀骜不驯,如今的云二公子算是与他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当年忠远侯夫人从天水秦氏嫁到上郢来时,还是个花季少女,因为是家族嫡女,备受宠爱,为人便也嚣张几分。与其它大家闺秀不同,天水秦氏重武不重文。秦露又自小得父亲真传,一剑之力可劈金斩石。而那时的忠远侯云毅看上去不过是个弱冠少年,虽然有些功夫防身,但到底比不过秦露。 如此,一个认为对方身娇体弱,不足以护她一世周全;一个觉得对方蛮横骄纵,也不愿意相濡以沫。矛盾就此展开。 两人自成婚后就经常闹得鸡飞狗跳,六畜不安,左邻右舍苦不堪言。后来问题渐大,上升到和离的地步,皇帝才出面作出调停。再后来,二人慢慢有了感情,往事便揭过不提了。 只是提到这段往事,众人都还是有些啼笑皆非。 谁又能知道,当初打得水火不容的二人,现在竟如此恩爱不疑? 忠远侯夫人冷不丁想起往事,面上微微一热,掩饰性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那小子来都来了,要是哀家不去,他也有别的法子折腾。既然他说他不想过来,那哀家过去便是。”胤慈太后边说边起身。 忠远侯夫人一听,也要站起来。 “阿露,你就代哀家在这里招待各位夫人吧。哀家去去就来。”胤慈太后适时阻拦,弯着眼睛对她轻轻一笑。 忠远侯夫人动作一顿,心中强烈的无奈感油然而生。 果然太后就是太惯着卿然了!就算知道那小子此番前来别有用意,也要暗中推波助澜一把,故意把她支开。 内侍得了恩准,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在前方给太后带路。 方才的情形可真是吓死人了,幸好云二公子不是经常进宫来,否则的话……内侍额角倘下一滴豆大的冷汗,暗自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云龙铜雕祠堂香炉腾起袅袅白烟,仿佛长云当空,暗香如缕。或起或浮,或卷或舒,蹁跹缠绕在少年漫不经心的玉白纤指,恁地沾染上几丝皈依佛门的淡泊雅致。 偌大清心殿内,唯有那抹躺在紫木花雕贵妃榻上的身影格外醒目。 寸许厚的虎斑软毯微微凹陷,深幽的阴影投在涂金缕花捻珠流苏上,摇曳出几分异样的虹芒。 云卿然今日难得有耐性,一手支着颐,一手点着扇,看上去一副与世无争的潦草模样。可几乎与他交好的公子都知道云卿然还有一个称不上好的习惯,那就是他的急性子。平日里外出游玩,多半是别人等他,叫他等人却比登天还难。 故而,等胤慈太后随内侍进殿后,看到这般神情安然好似游离天外的少年,描得精致的黛眉便不自觉轻轻挑了起来。 那内侍也偷偷瞟了眼云卿然,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哀嚎道:我的小祖宗喂,您既然想要装病,就拜托您装得敬业一点好不好!太后娘娘哪,奴才也是迫不得已才对您说了假话,您可一定要明察啊!阿弥陀佛…… 闭目假寐的云卿然似乎听见了内侍心中的祷告,勾人的狐狸眼一掀,霎时灼了一室光华。他懒散地揉了揉腰,慢悠悠从榻上坐了起来,笑着看向胤慈太后,“给太后娘娘请安。” 胤慈太后扶着内侍的手慢慢踱了过去,在少年巧笑嫣然的眸光下,冷不防伸手拧住了他的耳朵。 “嘶,好痛啊,皇奶奶!”云卿然哀嚎了一声,眼角拼命挤出两抹湿润,可怜兮兮地求饶。 “臭小子,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奶奶还能不知道?”胤慈太后冷笑着勾了勾唇,又睨了眼惊呆状的内侍。 尚在出神的内侍倏然浑身一僵,旋即连爬带滚退了出去。 云卿然一边“嗷嗷”乱叫着,一边咧着嘴道:“是是是,小然子做什么都逃不过皇奶奶的眼睛,所以小然子也根本没打算瞒着皇奶奶呀!” 胤慈太后闻言,脸色稍霁,手上的力道也微微松了一些,“你真当你娘亲是傻子不成?” 云卿然“嘿嘿“笑了笑:“当然不是,我这么聪明不都是遗传了爹和娘的吗?主要是我知道皇奶奶一定会出手帮我,这才不得已使了下策。” 胤慈太后哼道:“下策?哀家怎么觉得你这心思打得门清?你这么急着找哀家,不就是因为皇帝要给你定亲么?”她说着,看了眼被自己拧红了的耳朵,下意识收回了手,又道,“你性子顽劣不羁,阿露和云毅都希望你能早些成家立业,哀家也觉得如此甚好,你却有什么不满意的?难不成是自己有了心上人?那便更加好办了,且告诉皇奶奶是哪家姑娘,皇奶奶为你做主就是。” 云卿然好不容易解放了自己的耳朵,这下一溜烟躲去老远,说道“皇奶奶,你不觉得我现在这年纪就谈婚论嫁的,太早了吗?”话落,他眼睛亮亮地补充,“太子哥哥都二十有五了,不也还没有眷侣么!连我大哥都没成亲呢!怎么就先轮到我了?” 说到太子,胤慈太后沉默了须臾,在榻上落座后,才叹道:“那孩子也是可惜了。身怀帝王之术,却无奈是那样一副身子。”胤慈太后感叹完,话语一顿,犀利的目光扫向云卿然,“臭小子,别顾左右而言他!皇奶奶问你,你是否真心不想定亲事?” 云卿然抬眸,望着胤慈太后认真严肃的脸:“不想!” 胤慈太后轻叹道:“既然如此,那你须得一切听皇奶奶的话!” “哈哈,我就知道皇奶奶有办法!”云卿然莞尔一笑,颇有些阴谋得逞的胜利感。 胤慈太后盯着他意气风发的容颜,心中更是无奈。看来这次,她又要与阿露作对了! 49.挑衅 申时,怡宫灯火辉煌,文武大臣与内眷女侍纷纷依次入席。唇红齿白的宫娥列队进茶,另有尚乐局的歌姬起弦奏曲——除夕晚宴由此正式揭开帷幕。 偌大怡宫,装饰得纷华靡丽,渊涓蠖濩,可最惹人注意的还是上首那把琉璃金弥勒佛龙椅。 遥遥望去,但觉其势气逼人,仿佛金沙水拍云崖暖,令人煌煌不可逼视。 那便是权利与地位的象征,亦是所有野心家一生汲汲波波所觊觎的目标。 百里槐盘膝坐在二阶东边的宴桌前,一口饮尽玉杯中的琼浆。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窜进,带起阵阵激劲,一下贯彻五脏六腑。他鹰隼般锋利的眼眸扫过近在咫尺的龙椅,目光陡然沉淀出几分寒芒。 在如今所剩不多的几个儿子中,他也算得上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可为何无论他如何算计,如何揣度,都猜不透父皇的心思! 他一面放任他与五弟攘权夺利,裂土分茅,慢慢架空东宫的实力;一面又处处维护东宫那个病秧子,不管他们这些年来做了多少大事,得了多少嘉奖,也没有打算重新立储! 那他这么久以来的努力都算什么? 又加上这次迎春大殿发生的事故,让他在毫无防备下失去了一条重要臂膀。如此一来,他的实力必然大大减弱。莫说与东宫对抗,光是含椿高氏和百里沐兄弟,他就不好对付! 想到此,百里槐剑眉蹙拢,手心不觉重重一握,但闻细微的“咔咔“声,晶莹如玉的酒杯已然裂了两道缝隙,在光华的杯面上清晰可见。 “裕王殿下?“ 百里槐身形一顿,转瞬间敛了神色,抬头看向来人,微微一笑:“姻禾,这么快就过来了?皇祖母和母妃呢?“ 秦姻禾赧然回答:“皇祖母和母妃稍后就过来。臣妾心念着殿下,所以提前过来了。“话落,她有些担忧地看着百里槐。方才她走过来的时候见他正在发呆,便没有出声惊醒他,可是……秦姻禾余光撇过裂痕犹在的玉杯,心中陈杂,伸手握住了百里槐有些冰凉的手,说道,“殿下,为人何必要争高下呢,只要我们都平平安安的,这样不好吗?“ 百里槐蓦地愣住,从手上传来的温度仿佛有定心的作用,令他一下子从刚刚的满腔愤慨中脱离了出来。他转头看向身畔容貌秀丽,端庄娴静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细微的讥诮。他的王妃啊,还是太单纯了些。在这个以身份地位为尊的世界,若没有实权在手,又遑论什么平平安安? 他们生长在皇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今后要走的路。 成王或是败寇,生或是死,如此而已。 百里槐手一动,在秦姻禾疑惑的视线中,将她的葇荑轻轻拉开,“姻禾,下次别说这般幼稚的话了。“他眼眸一弯,语气温柔地道,“不然,本王会生气的。“ 秦姻禾星眸微微睁大,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几拍。 她不是没见过这般模样的百里槐。 正是因为见过,她此时此刻才觉得害怕。怕得双手颤抖,怕得后背生寒。 百里槐是真的生气了,就像他那会儿接到密报,说皇上将要废黜礼部尚书的时候……明明是笑着的,却莫名有一股肃冷的杀气环绕释放。 就像被一条巨蟒缠上盯住似的,那是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的恐惧。 秦姻禾身体微微紧绷,下意识点了点头,说道:“臣……臣妾知道了。“ “姻禾,你只需做好本王的爱妃就可以了。“百里槐宠溺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略带惊惶的脸庞,然后曲起手指,替她温柔拭去发际倘下的汗珠。 “三皇兄和三皇嫂的感情可真好哪!“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句风凉话。 秦姻禾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蝉衫麟带,眉宇中透着些许狠厉的男子从人群中缓缓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穿一袭纁红色百蝶穿花锦服,外披滚雪细纱大氅的英俊少年,从发冠上镶嵌的三颗价值连城的玉珠便能辨别此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秦姻禾自是知道这两个人的。他们一个封号安王,一个封号定王,当初她与百里槐成婚时也曾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但也仅仅是一面之缘罢了。这些年来,以安王百里沐为首的含椿高氏与以裕王百里槐为首的阆阳陆氏之间,可谓明争暗斗各不相让,如此势同水火的两方,见面必定横眉冷眼,互呛几句才肯罢休。 可现在,身为安王的百里沐主动与他们打起招呼,却不知这其中又有什么深浅。 百里沐不动声色收回手,转而拿起案桌上的金樽酒壶,倾斜壶口倒了满满一杯,这才看向百里沐与百里风,微笑道:“五弟六弟,正巧,三哥在这里先给你们拜年了。祝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兄弟能够同心协力,风雨共济。“ 百里沐盯着百里沐看了半晌,倏然勾了勾唇,唤来宫娥斟了两杯酒。 “哥哥,母后还不准我喝酒呢!“百里风犹豫地瞥了眼玉杯,拉了拉百里沐的袖子,踟蹰地说道。 “今天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只喝一点点母后是不会生气。“百里沐笑着说了一句,蓦地眯起眼睛,意味不明道,“再说了,三哥都亲自与我们敬酒了,我们若不回敬,不就有失礼仪了吗?“ 百里槐依然保持着微笑,仿佛听不到话里若有若无的针锋相对。 百里风呆呆地“哦“了一声,点点头,听话地拿过宫娥金盘里的玉杯,捧起来小小抿了一口。 “三哥,五弟和六弟也祝您此后一帆风顺,无往不利。“百里沐阴戾地扬了扬眉,忽然上前几步,凑在百里槐耳边悄声说道,“可千万别像今朝一样,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护不住。“ 百里槐脸色一变,眸光微微凛寒,却在百里沐退开身子时,重新换作了疏离的浅笑。 秦姻禾与百里槐站得近,不期然听见了百里沐的挑衅之语,立时狠狠一惊,心中暗道不妙。 “五弟六弟,晚宴快开始了,王妃妹妹想必也快到了,咱们就别杵在这儿说话了!“秦姻禾站前一步,温润的语气中,却包含了不容反驳的果决。 百里沐天生上挑的眼睛微微一动,满身邪气乍收,“三皇嫂说的是,那本王就先过去了。“ 直到百里沐和百里风离得远了,秦姻禾方才松了口气。 传闻百里沐此人阴险毒辣,诡计多端,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她就知道他主动示好没存什么善心,原来是因为迎春大殿礼部尚书贬职一事冷嘲热讽来了! 也是,往年的迎春大殿礼部最是吃香的那个,做得好了,御赐封赏应有尽有,可谓得尽帝心。哪有不受人嫉妒的道理? 可偏偏今年出了这档子事,倒是让背后那些搬弄是非,蝇营狗苟之辈看了笑话! 而从百里沐刚刚的言谈举止看来,恰是证明了他那谲诈奸猾的性子,那礼部空缺出来的尚书之位,他又如何会拱手让人? 秦姻禾攒蛾一叹,看来今日的除夕晚宴,必定又将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