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票证年代的日常生活》 第1章 麻油芙蓉蛋 那一天,陶小霜永远记得——旧历的己卯年丙寅月己亥日,西历则是1939年3月3日。 那是民国二十八年的正月十三日,两天后就是那年的元宵节,也是陶小霜前世横死街头的日子。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吱咛!吱咛!吱咛! 在机械的噪音中,宋诗醒了,耳边尽是熟悉的嘈杂。隐隐约约的是黄浦江上的鸣笛声,有轨电车的到站铃声,清晰可闻的是楼上楼下的各种响动声,后门外宋妈和磨刀匠的砍价声。 把压在床头犄角的闹钟摁上后,在温暖的睡梦中挣扎了一番,宋诗才睁开了双眼。她的两眼又干又涩,从屋顶天窗洒入的些许光线很轻易就刺得她直想流泪。 一直到昨天早晨才结束的连续三天的夜班实在是太消耗精力了,即使补了大半天的觉,宋诗还是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唉,这夜班的奖金真不好挣啊! 宋诗眯缝着不适的双眼,从被脚处拉过贴身的衣物,在棉被里捂暖后穿上。不用看只听动静,她已经知道亭子间里只留自己一人了。 和沪上大多数囊中羞涩的市民家庭一样,宋家一家三代七口人租住在狭小的亭子间里。 亭子是用来赏景的,四面通风,自然不能住人。那什么是亭子间呢?这就是大上海独有的一景了。自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百年,华洋杂处,西风渐盛,上海人穿西装,吃番菜,说洋滨腔,用电灯电话,住联排的石库门房子。 如果住石库门的是一户人家,那亭子间就只是建在后屋灶坡间上的储藏室;从外侧看,建在底楼与二楼或二楼与三楼之间的亭子间,就像是立在正房后面的一个亭子,由此得名。不过,在寸土寸金的十里洋场,一套一上一下的石库门通常会被租给几户人家,租户们正好就以租住的部分互相称呼,比如宋诗家,邻居们的普遍叫法是亭子间宋家。 亭子间往下是做饭的灶坡间,往上则是晒台,下烤上晒,直可谓是冬寒夏热;面积的话,又大多只有十平米左右,方方正正的一小间,连个正经窗户都没有,只能在屋顶开个小天窗透气——下雨天开不了窗,屋里就憋闷得很。就这样,二房东张太太还总是涨租价,没法子,上海居大不易啊! 亭子间就这么大,家里的物件又摆得是满满当当,任何一个角落发出丁点大的声音,满屋子都能听到,所以宋诗只用听的就能知道屋里有没有人。 闹钟响的时候是早上十点,配米的时间则是十一点,时间很紧张,想到这里,宋诗立马翻身下床,拉线开灯、穿衣套鞋、梳头洗脸,一番动作后,感觉有了些精神头,身体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她才有空去照了照墙上的半身圆镜。 宋奶奶的俄罗斯族血统让宋家的儿女们都拥有秀丽的轮廓和白暂的肤色,生来就是美人坯子。做摄像师的姑父在一次酒醉后曾说过,吾妻殊丽,见之心悸;而宋诗和姐姐宋琴都肖似姑姑。 镜面由于呼吸的温度而生出的薄雾被宋诗随手抹去,一个少女出现在镜中。 少女有一张纤巧秀气的鹅蛋脸,在那不画而浓的弯弯柳眉下是一双清丽的杏核眼,线条秀丽的脸颊衬得鼻梁更为秀挺,微翘的俏皮鼻头和天然带着向上弧度的饱满菱唇则给了她甜美可亲的气质。可惜,熬夜后难消的疲倦让她的面色清白、眼眶发黑,深深的双眼皮浮肿起来,颧骨附近还有两抹不自然的红印——仔细看就会发现两颊上都是细微的脱皮。 宋诗用手指轻触那红印,触感粗糙似砂纸,一碰还火辣辣的犯疼,宋诗知道这是被寒风吹伤了,只能肉痛地找出一盒白玉霜。 装白玉霜的圆铁盒半个巴掌大小,盒面上印着周璇笑盈盈的半身像,打开来还有小半盒,宋诗挖出一坨细细涂在脸颊处,其它地方和双手还是用的贝壳油。一盒白玉霜的润肤防裂效果顶的上十盒贝壳油,当然价格也是十倍以上。宋诗把白玉霜放进手袋里,她只希望用完前能把脱皮治好。 几分钟后,宋诗正和脑后打结的头发丝较劲,就听到宋妈在楼下喊:“阿诗,起来没?时间到了,该起了!醒了就答应一声,我好下面疙瘩。” “妈,知道了……你下吧,我马上下来!” 宋诗一边答应着,一边退后几步扫视镜中的自己:格子条纹的深蓝色棉旗袍,同色宽发箍,黑棉鞋。 恩,这次配米也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又在码头附近,人杂事多的,穿这样也算干净简朴,刚好。 想罢拿上手袋,宋诗准备下楼。一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这风里还夹着水汽,真是又湿又冷。 “早晨肯定是下雨雪了……”她嘟咙着,连忙回身拿了条围巾,塞进了手袋里。 嗒嗒嗒,宋诗飞快地跑下楼。这时,宋妈刚好把一碗热腾腾的面疙瘩汤盛好了。把碗放在案板上,她回身对女儿道,“正好,赶紧趁热吃……” 灶坡间是公用的,没桌子,只靠着墙钉了两个并列的三角架,上面放着块长木板,切菜放碗都是它了。 宋诗从三角架下抽出凳子,坐下来拿起勺子开吃,土陶碗上方蒸腾着白色的热气,宋诗的脸上立马感到一阵暖意。 黄褐色的用*粉做的面疙瘩很小颗,和着热面汤不用怎么咀嚼就可以下肚了。啥都有就是白面少的*粉里掺杂有比如糠皮、麦麸之类的各种难以下咽的杂质,能少嚼几下又不卡喉咙就算是宋妈的手艺不差了。 至于味道,宋诗只能说这种面疙瘩汤很适合这米珠薪桂的年月。 宋妈在一旁心疼的看着小女儿。宋诗一年前还饱满的双颊有些凹陷了,齐耳的短发似乎也没有了光泽,整个人都显得很疲倦。“慢点吃,阿诗啊,今早鸡蛋捎来了,下午你回来,我拿两个蒸蛋,多多的给你放麻油。”一边说,她一边帮女儿顺后脑勺的头发。 麻油芙蓉蛋,宋诗不禁口中生津,不过这蛋…… 嘴里不停,宋诗含含糊糊的问宋妈,“妈,这蛋给我吃了,姐还坐月子呢?” “放心,少不了你姐的,毛毛可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孙子辈……” 说着宋妈把女儿翘起的头发往里卷,“你姑姑托人多带了半篮,过年时你姐生孩子,阿棋又病了,一家子老小都没吃上肉菜,是得好好补补。”欠的钱是应该尽早还,可家里人也不能饿出病来吧。 “哇!”宋诗欢呼一声,转过头对宋妈笑道,“那我下午回来吃。”她的右脸颊笑出了一个酒窝。 看女儿高兴,宋妈也开心,“快吃,天冷,别凉了……” 宋诗几口就把稠稠的面汤喝完了,放下勺子,她觉得胃里的温度使冰凉的手脚都暖和起来,整个人也精神不少。 不过妈妈看孩子永远是最细心的。以往宋诗喝完热腾腾的面疙瘩汤总会额头出汗,今天却连脸颊也不见发红,宋妈怕女儿是着凉了,就说:“阿诗,你吃完再去睡会,今天妈去配米吧。” 宋诗站起来,直笑:“妈,我知道你疼我……” “那就……”宋妈准备脱围裙。 宋诗拉住妈妈的手,解释道:“妈,卫生局下了批文,这次配米人人都要亲笔签名的。” 宋诗工作了大半年的保惠善堂经常需要上夜班,还在福利还不错——时不时有配米名额下放。 “这些狗官都是嚼蛆的,坏透了!自己吃好喝好还不让老百姓好过……”宋妈狠狠骂了几句后,上前给宋诗整理坐皱的衣褶,“阿诗,晚上吃完饭你就早点睡,有妈管着,今天那对猴儿不敢闹!” “好啊,妈,你最好了!他们要闹,你就罚他们写大字。”宋诗搂着宋妈的肩撒娇。 宋妈被她弄得呵呵直笑。 一对猴儿说的是宋家最小的双胞胎兄弟,宋棋,宋画。双胞胎这年刚好10岁,正是逗猫惹狗的年龄,又是双胞胎,一闹起来连以往爱陪他们玩的宋诗都烦他们。 母女俩正在腻歪,宋诗一瞄左腕上的手表,10.28了!她忙放开宋妈,冲到水斗边去漱口。 “妈,我走了。”擦干水渍,宋诗一边往脖子上绕围巾,一边快步出了后门。 第2章 虹口医院 过了恒丰桥桥堍,就是一条米铺遍布的旧式街道。这种旧式街道本就蜿蜒狭窄,来往行人经过一间店铺门前时,由于其挤满了人,更是连过路都困难。 这间店铺的门脸正中挂着‘王记米行’的黑地金字招牌,横匾旁支着块长布条,其上墨汁淋漓的写着‘配米’两字。 在布条下方,几十个人把王记的店面口子围得水泄不通。 “往后退!往后退!” 王记米行的一个伙计连喊几声后,发现众人反而愈发往前挤了,仗着身材高壮,他抱起一木桌和他们对挤起来。你进我退间,人群往后退了几步。那伙计的眼前总算是有了块空地,他赶紧上前把桌子放下,嘴里喘着气喊道:“别挤了!这桌子是等会账房要用的。” 着急配米的众人听了这话,反而开始往桌前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米行的掌柜怕他们蜂拥而上,配米变抢米,就赶紧叫了个伙计过去分号牌,让这些配米人领号排队。 宋诗赶到王记时,队伍已排了老长。“怎么就忘了带帽子?”一边喃喃自语,她一边赶紧逆着寒风站到了队尾。 配米长队对老街上的来往人流来说是极大的阻碍,于是骂骂咧咧之声不绝于耳。宋诗忍着渐生的头痛,一手把手袋护在身前,一手护着身侧,紧跟着前面的人。 还没等到她被吹成人型冰棒,一个黄脸的中年男人揣着手走了过来。 “小姐,要牌吗?我不配了,可以让给你……”他低声问宋诗。 “牌是几号的呀?” “30号,还有几个人就到了。” 宋诗才刚默数过前面的人数,大概超过百人,就回道:“我出二两米钱。” “我拿到这个号很不容易的,三两……”黄脸男愁眉苦脸的还价。 “票贩先生,我就只出这个价!”宋诗干脆地转头,表示不用谈了。 黄脸男见宋诗不是洋盘,连忙说:“好吧,好吧,算我吹亏,二两就二两!” 说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把号牌的号亮给宋诗看,“是这个号吧,我们一手交钱,一手给牌。” 宋诗点点头,把右手伸进了手袋里,可看了眼前面队伍里焦躁烦操的众人,她又改变了主意:“拿了牌,你走了,我排不进去怎么办?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前面,等我排进了位置,再给钱。” “成……唉,小姐,你的门槛真精……”黄脸男听见前面的号喊到了25,知道时间不多了,苦着脸同意了。 两人说好了,就准备往前走。 砰! 砰! 砰! 三声枪响,宣告配米就此结束了! 突兀的炸响带来了几秒的寂静,随后人们尖叫着、推挤着,拼命想离开方才还为之争吵的位置。 在混乱的人群里,宋诗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被投入黄浦江的小石头,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在‘激流’和‘漩涡’里,她被扯头发,被踩脚,被推搡,更有好几次被人流带往了反方向。 这样过了好一会,拼上了吃奶的劲,宋诗总算是逃出了狭窄的老街。 站在十字街口,刚喘匀气,宋诗就跛着脚往前走。她的左脚踝刚才被人狠狠踢了一下,特别痛,但她不敢停:按照以往的经验,在老街附近开枪的人无论是锄奸队还是‘落水’汉奸,枪林弹雨都还在后头呢!她觉得自己必须走到两、三条街外去才够保险。从老街涌出的人群里,有人和她的想法一样,步履匆匆,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也有人开始作怪呢! 刷的一声,一个身影窜过,随之而去的是宋诗的手袋。 “啊!”宋诗摔倒在地。已经不止左脚踝了,她的整个左腿都钻心的痛。剧痛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宋诗就生生痛出了一头冷汗。 “哈……”她不由得放轻呼吸。 “让开,挡路鬼!” 一个经过的男人差一点就踩到她的手;一时站不起来,宋诗只好半坐着,用双手撑地往墙边挪动。 “姑娘,到这来……”一个好心人喊道。 宋诗扶着墙站起来,顺着声音,她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就是一栋六层洋楼。洋楼的底楼是家装修十分豪华的旅馆,虽然旅馆早已见机紧闭了大门,但是它门前的一长排大理石台阶却为不少逃难人提供了一处暂时的歇脚地。几分钟后,宋诗也在台阶上占了一角。 “老先生,刚才我都慌神了。太谢谢您了……这些手链好漂亮,是红木的吗?我来帮您捡,好不啦。” 说完感谢的话,宋诗就半蹲下来,帮着提醒她的老先生一起整理他散落的手链。两人一边说话,手里一边重复着三动作:捡手链、拍灰、往包袱皮里放。突然,宋诗的耳朵里响起一声震天巨响,洋楼随之猛地一震,台阶上站满的人立刻应声倒了一片。 “是炸弹!” “天啊!就在楼上!” 惊惶的人群四散奔逃。 “老先生,快跑!”从台阶上爬起身,宋诗对着还在收拾包裹的老大爷喊了一声,然后就咬着牙拼命往街上跑。 宋诗的身后,旅馆大门被打开了,几个壮汉护着一个人正下台阶。他们个个手上都有枪,枪头硝烟未散。 大爷的腿脚比宋诗灵便,他当机立断扔下包裹,已经跑进了人群里,落在他身后的宋诗却被地上的杂物绊倒了。 “砰!砰!……” 枪声大作中,对街停着的一辆轿车突然冲了过来! 一片混乱中,一个蓝色的身影被撞飞了! 啪!!! 宋诗落在了台阶上,鲜血立刻染红了白色的石阶。混战中,一个保镖大脚一踹,她滚下了台阶,拖着血痕横倒在街面上。 冬日寒风里一滩血泊冒着缕缕热气,血泊中的宋诗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正在失去所有的知觉,只是越来越冷,越来越暗…… “剥猪猡,剥猪猡,剥了活猪,剥死猪……” 哼着胡编的小曲,满嘴散发着鸦片渣臭气,拾荒人对马路旁一溜的遇难者尸体视而不见,他正忙着捡地上沾满了鲜血的手链,这些小红木雕件是上了清漆的,只要弄干净了就能卖钱。 拾荒人呸了一声,一根手链被他随手扔在脚边。原来这一根手链雕件似乎掉了,只剩一个沾满血渍的绒线圈而已…… 这是乱世里极其寻常的一天,只是又一个家庭即将破碎而已。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下一秒奇迹就降临。 …… 时光飞逝,转眼间二十九载春秋已是过往。 1968年8月,上海又迎来一个漫长炎热的夏天,比37度高温更火热的是上山下乡运动的开展。 虹口医院旁的小树林里,知了的叫声响成了一片,听了越发让人焦躁不安。 树荫下,入职一年的护士张丽和处了几个月的对象王钢正分吃着一块冰砖。 两三口吃掉自己那一半冰砖,王钢兴致勃勃的说:“小丽,你知道吗,这冰砖……旧社会的时候叫冰淇淋,ice-cream。”他本以为张丽会和以往一样,用崇拜的眼光看自己,结果…… “哼……” 张丽冰砖也不吃了,给了王钢一个白眼,微撇过头,生起气来。 “小丽,怎么啦?” “你说呢?你答应过我的……” 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答应过什么,王钢急了,就问道:“什么事啊,我真不知道……” “你呀……连旧社会的事都记得,却忘了答应过我的事。”说着张丽轻轻给了王钢一肘子,然后给了个提示,“就是上次呀,我们也正吃冰砖……你说要请我妈妈也吃冰砖,我就说下次吧……你忘啦。” 王钢想起来了,是有这事,不过不是发生在上次见面时,至少应该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是个傍晚,张丽说她妈妈也爱吃冰砖,然后他确实说了要请她妈妈吃的话。 王钢和张丽在一起时总是特别健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这话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事后他就给忘了,可就这点事值得这么生气吗? 王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木愣愣地看着张丽。 以为他懂了,张丽做不出瞪眼生气的表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身体,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似乎上面长出了花来。 王钢本来不懂,见她这样,突然就懂了,他一把抓住张丽的一只手,大声说道:“我记得,一直记着了!这次,不,下次,我一定请张阿姨吃冰砖!” 张丽和王钢是由医院的同事介绍认识的,等王钢见了张丽的父母,两人就算是正式确定关系了。 “你小声点……”张丽作势要挣脱,王钢这下不傻了,他从张丽的手上把冰砖拿过来,递到她嘴边,腆着脸道:“我喂你……快吃,都要化了!” 恋人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你侬我侬中,医院的午休时间结束了。 总算让王钢开了窍,又约好了毛脚女婿的上门时间,张丽进护士值班室时,掩不住满脸的笑,值班的李护士不停给她递眼色,她都没看见。 “咳,是张丽吗,进来一下。”说话的是护士长,人正在里间,她专用的小办公室里。 张丽感觉到不对劲了,连忙去瞅李护士。 李护士回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来不及问是什么情况,已预感不妙的张丽忐忑地走进里间,一进门,她就看见坐在办公桌后的护士长沉着一张脸。 “坐……张丽,昨天一天到今天中午,305室都是你负责的,对吧?” “恩,是我负责的。” “那好。三床,昨天早上入院的,你应该有印象,说说吧。” 张丽要负责至少15个床位,看着入院记录让她回忆还可以,但凭空就…… 护士长到底说的是谁呢? 昨天早上?是恶性腹泻的那个?还是支气管炎急性发作的那个? 啪的一声,护士长气得拍桌,“记不起了?张丽,这一批实习护士里,我本来认为可以重点培养你……现在,你把一个16岁的女学生绑了,却忘了解开,造成医疗事故,你负责吗!你负的起吗?” 对于护士长说的女学生,因为其长相极其出众的缘故,张丽是有印象的:人是昨天早晨入的院,入院时已昏迷不醒,还附带呓语、高烧。姓比较少见,似乎是姓陶。由于普通注射治疗见效不大,今早内科医生会诊后决定脊椎穿刺给药。穿刺后,病人体温平稳下降,却伴随手脚痉挛,未免她伤到自己,主治医生让张丽给她做了固定。 张丽记得第二次巡房的时候,病人已经停止了痉挛,温度也降下去了。然后,自己应该是给她解开了固定的。 等等,那时好像有…… 回忆了两分钟,张丽终于想起中途自己因为王钢的电话离开了一会,然后又有病人要拔吊瓶针,所以她就忘了…… 第3章 黄粱一梦 “护士长,她,她到底怎么呢?”想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错,张丽是又急又怕呀,说话时声音都直打颤。 “怎么呢?你说呢!病人被绑了好几小时,右手血脉不通,最坏的结果自然是——截肢。”护士长沉声道。 “……”张丽的眼睛不自觉瞪到了最大。 护士长看张丽的脸都吓青了,才接着说:“算你运气好,小姑娘自己醒了,午休时醒的。苏醒时,她的右半身都麻痹了,又急着下床,慌乱中就摔倒了,把手扭了,膝盖也给磕破了……总之人吓得不轻。” “天啊,毛/主席保佑!”张丽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护士长表情很严厉地说道,“下次的团组织生活上,你必须对这件事进行认真、深刻地反省——到时你好好做一个自我批评;还有,明天院里党支部开会,这件事我会向主任和革委会的张同志如实反映的,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知道了,我下班后就写检讨……”张丽眼眶含泪,她知道自己的第三次入党申请是凶多吉少了。 …… 陶小霜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再是寄住在二舅家里的陶家孤儿,她的户籍也不用落在母亲再婚的高家的户口上,她有自己的家! 梦里,她不再是遗腹子,她的父亲还活着,母亲没有再嫁,她没有一个会冲她喊拖油瓶的异父妹妹! 梦里,她有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她有父有母有兄有姐,甚至还有祖父母和一对双胞胎弟弟,家人间亲情满满! 可是,既然是一个梦,那梦里发生的一切自然都是荒诞的,模糊的,跳跃的:所以,在梦里,她不是陶小霜,她是宋诗,和宋家人一起生活在新中国诞生前的旧社会,她没有外婆,却有一个棕发褐眼的奶奶;她没有在红旗下宣誓加入少先队,却经历了苏北洪灾和两次淞沪会战。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满足陶小霜对家人所有幻想的美梦! 直到梦里的那一天…… 空无一人的亭子间里,宋诗醒来的一霎那,声音、温度、气味,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陶小霜发现自己能感知到宋诗的所有感觉,甚至不止是感觉,连情感和思想都能共享。所以,刚起床时宋诗的倦怠,吃饭时宋诗的喜悦,和宋妈撒娇时宋诗的幸福,她都一一感同身受。 所以,在那致命的跌倒发生后,陶小霜能感觉到惊慌不已的宋诗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是她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然后是剧痛、寒冷和死亡…… 梦里的宋诗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她无助的血和泪,她想活的执着就像火焰般烧灼着陶小霜,瞬间就是烈火焚身。 仿佛千年,又仿佛一秒,在火焚的痛苦中,陶小霜恍然大悟。 陶小霜就是宋诗,她梦见的是曾经的自己。 原来黄粱一梦,已是隔世。 这种明悟似乎让陶小霜好过了一点,火焚的痛苦减弱至可以忍受的灼热,然而想到自己横死街头,等待她回家的宋妈永远也……陶小霜就心如刀割! 陶小霜的心痛得像被捏成了一团,她无力四顾,自然没有发现‘宋诗的世界’在失去色彩和轮廓,虚无的黑暗悄然降临了。 等到失去家人的痛苦渐渐变得可以忍受了,陶小霜才惊觉自己身处黑暗中,她意识到自己该清醒了——她要离开这个梦! 此念一生,一点荧光就透体而出,悬在前方不远处。还没等她看个究竟,那荧光开始慢悠悠地往前飘去。 黑暗中,荧光所经过的地方浮现出一条光路,陶小霜沿着光路追着荧光往前跑去。 开始时,陶小霜一直在跑,后来,实在跑累了,她就变跑为走,好在荧光似有灵性般也慢了下来。就这样,她走了很久,久到即使是在梦里,也足以让人感到不安,但同时她又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她也这样…… 陶小霜满脸震惊的停下脚步,视线第一次离开了那荧光,她不怕荧光会飘走了,因为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为什么她会作这个梦,为什么会梦到自己的前世,以及离开这梦境的方法。 原来,一切的缘由都发生在那一天。 在她永远无法忘怀的那一天,濒死的她在这无边黑暗中向一个神奇的灵物许了愿,同时,也签下了付出代价的契约。 我要活下去!我要做太平人! 那是命如草芥,横死街头的乱世人最深切的愿望吧! 那时的愿望实现了,只是如愿的是陶小霜,而不是宋诗。 陶小霜想到宋诗那永不再有的二十岁生日,想到那再也吃不到的麻油芙蓉蛋,心中不禁酸涩不已。 摇摇头,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当务之急是要离开梦境,醒过来! 两世为人,生于新中国,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曾签下的契约到履行的时候了:从此以后,她只要夜晚入睡就必须完成一份诡异的工作才能醒来。 想到自己将有一份奇异的终身制的永远夜班的工作,她就感到十分无奈和郁闷,复杂的心情让她更紧张了。 咬咬牙,陶小霜抬头看向静悬着的荧光,心中默念‘下来’,荧光就轻盈地飘飞至她眼前。她忙伸手一抓,荧光中的东西被她抓住了! 摊开握紧的拳头,一把寸许大小的红色钥匙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它的第三次出场了! 第一次,它混在一堆样式各异的红木手链里,是一条毫不起眼的手链;第二次,它神奇的出现在宋诗的面前,有如剑仙小说里的通灵宝物;而第三次,它将给她带来一份怎样的工作呢? 疑念一生,眼前突然荧光大盛,她只觉得掌心一热,随即就连人带光消失在黑暗中。 ——————————— 很久很久以前,毒障弥漫的沼泽仍有恶龙在筑巢,尖峭高耸的石塔还是女巫的居所。那时,有一个座落在广袤森林里的小镇。森林丰富的物产和土地的魔力使镇民们过着富裕安宁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种怪雾突然出现在森林里,雾气很快笼罩了小镇;镇民们因此都患上一种昏睡病,会突然睡着并且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眼看整个小镇都即将陷入沉睡中,一个男巫来到了镇上。镇民们向他求助,于是男巫施法试图驱散怪雾,他失败了。不甘失败的男巫造出一件神奇的宝物,在月光下,带着宝物在小镇上四处走动,就可以驱散怪雾,可是被驱散的怪雾夜散而日起,于是小镇上需要有人夜夜巡逻,而镇民们在雾气中会昏睡不醒,所以小镇需要一位巡夜人。 镇民们把镇上所有的财富都献给了男巫,换取男巫给宝物施加了一个强力的魔法:宝物化为了一把钥匙——钥匙将在时空中穿梭,为小镇寻找合适的巡夜人。 渐渐地,小镇原本的名字再也无人知晓,迷雾镇成为了它的新名字。 月光下,静谧的迷雾镇正等待着入梦而来的巡夜人。 ————————————— “迷雾镇……”陶小霜在心里喃喃道。虽然比想象中更艰难,但她咬着牙总算是完成了第一次巡夜。然后以一种十分神奇的方式,她离开了迷雾镇。 等到她再睁开眼时,人就醒了…… 醒来的那一瞬间,陶小霜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而左半边身子的每一根骨头都痛得像被碾子辗过一般,更可怕的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右半边身子——这吓得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的一个翻身,哪知双脚还没落地,被绑在床沿的右手就扯动了身下的钢丝床,随着刺耳的刺啦声,陶小霜臼着右臂扑倒在地上。 哐当!隔床的输液架被她带倒了,正午休的病人和看护的家属都被惊醒了,病房里一片慌乱。 被人七手八脚扶上床的陶小霜只觉得头昏目眩、浑身疼痛,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了外婆。 “唔……外婆,外婆,这是医院吗?我怎么会在这?”,她压抑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哽咽着喊道。 徐阿婆刚去热水房打了开水,好给汗湿的外孙女擦身,谁知道就一个转身的功夫,人就醒了。听到外孙女喊自己,徐阿婆连忙走到病床前,“霜霜,霜霜……”她喊着陶小霜的小名,拧了热毛巾给陶小霜擦脸。 “乖孙,你总算醒了,这两天你烧得都说胡话了,外婆可担心死了!” “外婆,我、我没事了……”,徐阿婆年纪大了,陶小霜欲言又止,她不想让外婆担心。 这时,巡房的护士长听到响动,进了305病房。她先给陶小霜做了全身检查,然后几句话问明了情况。忍着怒气,护士长先向陶小霜和徐阿婆就这次工作失误道了歉,继而保证等医生上班后会马上为陶小霜复诊,又把刚空出来的靠窗的床位调给了陶小霜——睡那个床位的是位军属,中午刚出院。 盛夏里能通风透气是再好不过了,满意的徐阿婆和护士长一起收拾了床铺,把陶小霜移了过去。 第4章 外婆 移完床,护士长走了。 徐阿婆想起外孙女两天没吃饭肯定是饿坏了,就忙拿出一个板砖似的铝制饭盒,“小霜,肯定饿了吧,快起来吃点东西。” 陶小霜趴卧在床上,侧着脸,正回忆着在那奇妙的迷雾镇上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神情又让外婆担心起来。 “小霜,你怎么呢?不舒服吗?” “啊,没有的,外婆,我没事!”陶小霜回过神来,立马就看见了一旁的饭盒。 “唉呀,外婆,我觉得好饿,我吃了哦……” 陶小霜倚着床头坐起来,一边说一边笑着打开了饭盒。低头一瞅,她就愣住了。只见饭盒装得满满的,一半是熬得粘稠的米粥,另一半则是淡黄色的膏状物,温热微香中带着嫩豆腐般的绵软,正是一道蒸蛋羹——这个菜在饭店的菜单上有个讲究的菜名叫芙蓉蛋! “小霜,快吃啊!你妈可说了,昨晚你说胡话时就念着要吃蒸蛋呢……”徐阿婆催促外孙女赶快吃东西。 “嗯”,含糊的应了一声后,陶小霜伸手接过外婆递的汤勺,慌忙埋下头,一勺一勺,舀着吃起蒸蛋羹来。 她低垂的脸上,泪水在静静地流,很快就泛滥成灾,从下巴连珠似的滴落到饭盒里。就着自己的眼泪,陶小霜慢慢地把一饭盒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看外婆正在搭蚊帐,没留意自己,她连忙找出毛巾来擦脸。刚擦完,她的主治医生来复诊了。 主治医生姓许,是一个有些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许医生一一检查了陶小霜的体温和心肺,然后神情轻松地说道:“看来没什么大问题了。为防万一,住院观察两天吧。另外,你的右手和膝盖需要去值班室搽些药,你现在起得来吗?” “恩……好像不行”,陶小霜感觉自己的身体没力气,尤其是右半边,一动就隐隐作痛。 看陶小霜尝试后起不来,许医生就开了张葡萄糖的输液单,让她输完后去休息室找值班医生搽药。 护士站里,张丽和同事们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留意到了交上来的输液单。看到是陶小霜的,她忙和要去305号的张护士商量:“张姐,这份单子让我去吧!” 张护士点头后,架上输液瓶,张丽推着架子去了305号病房。 虽然换了床位,可张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陶小霜,那雪白的脸庞不带一丝血色,却更显得眉黛睫浓。 张丽走过去时,陶小霜正在劝说徐阿婆回家,“外婆,你看我人都醒了,不用看护了。家里面的事多,你就回去吧……晚上也不用我妈来陪床了。”这两天一夜里,徐阿婆守着白天,陶小霜的母亲程谷霞则在晚上来医院陪床。 “不行,没人陪着,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哪行呀”,徐阿婆还是担心外孙女。 张丽的心里本就愧疚,正不知该如何弥补,听到这里,连忙说道:“这位阿婆,你尽管放心。有事的话,只要到护士站喊一声,我们肯定随叫随到的,为人民服务嘛。”一边说,她一边熟练地做输液准备。 在张丽熟练的动作下,很快左手腕就被戳了一针的陶小霜挂着吊瓶,接着劝说徐阿婆:“外婆,我真的没事了,一个人也可以的。而且这位……张护士也说了,要是有事可以找她们的。”说话时陶小霜看了眼张丽胸口的名牌。 张丽连连点头:“对!对!有事就去找我,这几天里我都负责这间病房的!” 徐阿婆被外孙女一再劝说,又见负责的护士这么热心,也转了心思。她想了想,问道:“要不这样——这两天就让你迎军哥来医院里给你送饭,顺便在白天里陪你。到了晚上,你就一个人,好伐?” 陶小霜赶紧点头,“这样好,外婆,你就放心回去吧。” 徐阿婆提到的迎军哥指的是陶小霜的大表哥程迎军。 徐阿婆和陶小霜早逝的外公程根生一起生养了10个孩子。程根生是绍兴乡下的木匠,据徐阿婆说人能干又顾家,可惜染上了肠痈,早早就去了。后来,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这10个孩子里只有4个长到了成年,正好是徐阿婆的头三个男孩和第一个女孩。在解放的前一年,陶小霜的三舅程家老三还没了。 解放后,大舅程谷余、二舅程谷华先后结了婚,徐阿婆跟着二儿子过,陶小霜则从7岁起就寄住在二舅家。最近三年里,大表哥程迎军也住在二舅这里。如果说陶小霜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寄住的话,那么表哥迎军的寄住则是一桩阴差阳错的糊涂事了。 陶小霜的大舅程谷余有一儿一女,迎军是他的大儿子。三年前,为了支援三线建设,大舅工作的水泥厂整厂搬迁到了安徽,大舅一家也得随厂搬去安徽的县城。 事出突然,夫妻俩本来打算先去安徽安顿好后,再回上海接孩子,可是大舅妈张娟拗不过女儿采红,只好先带她一起去了安徽,儿子迎军则暂时留在了上海。不久,新家刚有个样子,大舅妈却累得流了产,紧接着采红又染上了水痘,于是表哥的暂住期从两、三个月变成了一年;一年后,年历翻到了1966年,史无前例的大运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上海的斗争形势比那个小县城好多了,至少武斗没用上军械,于是,表哥干脆就留在了上海。 至于二舅程谷华,则和二舅妈彭苗一起生了三个孩子,分别是迎国、迎泰、采秀。 所以在这三年里,同寿里4弄2号的二楼客堂间里,程家的人口达到了一个峰值:老中少三代一共八口人。这么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每天要做的家务活可不少。因为二舅夫妻要三班倒,三个孩子中最大的迎国也才13岁,所以平日里家里大半的家务是由徐阿婆和陶小霜在做的;至于迎军,毕竟是程家的长孙,家务活什么的,徐阿婆是不大让他做的。 这两天她住院,徐阿婆白天也不在,陶小霜真不知道二舅家里得乱成什么样呢? 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外孙女几句后,徐阿婆走了。 张丽扶着陶小霜去了趟厕所。 “陶同学,你外婆人好好的哦。” 陶小霜很大力地点头,“嗯……我外婆人特别好的。” “哎呀,你笑起来有酒窝呀!”张丽惊讶的嚷道。这人好看起来就是邪乎,别人长一样都不容易,美人呢就啥都能配齐。 “哦……”陶小霜声音小小的回道。 张丽见她含糊的应了一声后就低下头去,还以为这小同志是害羞了,却不知自己无意中触动了陶小霜的心事。 差不多的话,平日里陶小霜不知听过多少,这次却着实让她愣住了。 打小亲戚、邻居都夸她长得好,按说好话人人爱听,但是这些好听话后面却总是带着刺,当面的、背后的,听到后只会刺得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可就是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妈,像谁……不知道!’ ‘这小囡,生得好,就是不像爸妈……’ ‘嘿……好在也不像高四海呀!’ ‘……谁都拎的清。要不谷霞那个婆婆会死前才让母女俩见面吗?’ 充满恶毒揣测、犹如浸满毒汁的流言蜚语甚至让陶小霜对那些赞语产生了轻微的排斥感——因为也许下一句话就是对她和父母长相的恶意猜测。 如今想来,原本以为全不可信的恶语里竟也有一个真相:自己的长相和陶家人、程家人都不相像,不是因为外婆曾说的‘那些碎嘴婆看不得我乖孙长得好’,而是确实另有缘由。 想到在梦里宋诗照镜时,镜中那比现在的自己略微成熟些的面容,陶小霜只想叹气,但有个张护士在一旁,她就忍住了。 “陶同学,你要有事,就到护士站来……如果我不在,你就留个话给我,好伐?”说着话,张丽把输液架摆弄好。 “好的呀,张护士,太谢谢了”,回过神的陶小霜忙笑着回道。 张丽脸都烧起来了,又不想自己拆台,只能留下句‘你只管来’就匆忙离开了病房。 一瓶葡萄糖吊完时,表哥迎军没到,她等的人也没见人影,陶小霜郁闷地发现自己又想去厕所了,刚醒时由于脊髓穿刺而麻木的腰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忍着痛,陶小霜拜托一个老阿姨去叫张护士来拔针。 来的不是张丽,而是个中年护士。这护士掏出手绢抹抹头颈上的汗,就开始动手拔针。 “手不动!”护士说着,技术娴熟的抽针,止血,最后用棉团按住针孔,“好了,按着不动等止血……” 说完,护士转身就要走。大热的天气,病人又爆满,这才是为人民服务的正常态度。 “等等,护士阿姨,休息室在这层楼吗,哪一间呀?”陶小霜笑问。 护士面色不耐,还是回答道;“312室……对了,你什么事?” 陶小霜抬起右手,示意她看手臂上蛛网般的青紫痕迹,“主治医生让我去搽药。” “出门左转,走到尽头就是。” 护士大步走了,陶小霜软下腰,侧身后仰。靠上枕头后,她深吸口气,随即缓缓吐出来。如此深呼吸了几次,陶小霜摇摇头,下床出了病房。 第5章 少女和少年 休息室里,陶小霜翻来覆去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臂看了几分钟——她的右手从小臂到指尖都被涂满了紫药水。 “哈哈,可惜柜子里没有红药水了,要不涂成红色的,这就是根胡萝卜啊……”披着白大褂,一脸惺忪的女医生大声笑道。 陶小霜哭笑不得地抿了抿嘴,算是跟着笑了,心里却不由翻了个白眼,她很确定这个女医生是个会为午觉被打扰而实施恶作剧的小心眼。 “对了,还要搽膝盖……”女医生总算是笑完了。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半掩的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来。然后,三个穿背心短裤的半大少年冲了进来。 三人中较矮的那个少年操着公鸭嗓喊道,“医生!你的病人情况反复了,楼下正找你呢!” 另一个戴眼镜,样貌斯文的少年紧接着说道:“医生,二楼有人休克了,家属让我们来叫你……快去吧!” “是哪一床的?”女医生站起来,急忙往外走。 “不知道呀,我们也是突然被人拉住的……” “快去吧,急死人呢!” 女医生从药柜里拿了几样小器械,往白大褂的两个大口袋里胡乱一塞,急匆匆地出了休息室,大步奔楼下去了。两个少年小跑着跟了出去。 然后,又是啪的一声,一直没有开口的第三个少年把休息室的门关上了。 这少年看着又高又瘦,带着男孩长个时特有的瘦骨嶙立的感觉,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却已经有几分纯男性的硬朗轮廓。 陶小霜瞪了他一眼,随即扭头去看身旁的药柜。 少年见状就扑上前去,其动作之快之猛简直让闷热的室内刮起了一道旋风。 然后,少年抱住了少女,陶小霜被孙齐圣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孙齐圣的双臂伸展到极限,一副要把陶小霜禁锢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天知道,这两天里孙齐圣无数次想这样做,可是陶小霜的身边总是有人在——于是这个拥抱紧到陶小霜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孙齐圣把头埋在陶小霜的肩脖处,想去感觉她血管的脉动,颈间带汗的肌肤腻滑,他不由得用鼻子去蹭那微微凸起的青色。 灼热的鼻息使陶小霜微微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推开他,相反陶小霜伸手环住了孙齐圣精瘦的腰。她的声音很轻,好似喃喃自语,“大圣,你知道吗,我好像死了一次,好可怕……” “我都知道,别怕,我在呢”,孙齐圣在陶小霜的耳边轻声说,语气特别笃定。 陶小霜自苏醒后心里就一直忍着压着,这时听了这话,实在是忍不住了,眼泪立刻夺眶而出,然后她的满腹伤心、纠结都化作一番嚎啕大哭。 孙齐圣简直被吓到了,陶小霜何曾这样哭过。他忙松开环抱的双臂,一边抬手去轻拍那纤细的肩背,一边嘴里道:“陶小霜,媳妇儿,没事了……不哭啊……” 陶小霜径自埋头大哭,连往常绝对禁止孙齐圣说的‘媳妇儿’也全不理会。 孙齐圣看着陶小霜头顶的发璇随着哭声上下起伏,知道陶小霜这次是真吓坏了。他皱起眉头,只觉得陶小霜都要把自个儿给哭化掉了。 两世为人的陶小霜哭得那叫个涕泪纵横。一边哭,她一边用手背擦眼泪、鼻涕——很快她的两只手背都不够用了。孙齐圣见状忙贡献出自己的手背去帮她擦脸。擦的时候,他嘴里的话也没停,“不哭了,不哭了……” 总想和陶小霜亲近,被骂臭流氓也甘之如饴的孙齐圣这次很老实,可惜,门外他的两个好兄弟不信。 把值班医生哄去了楼下,顺利脱身的朱大友和庄沙正靠在门上。 放哨的两人听着门里面隐隐约约的哭声停了下来。朱大友用手肘给了庄沙一下,那眉眼下垂总给人老实无害错觉的脸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 “孙大圣和陶小霜肯定在……”说着他两手握拳,翘起大拇指,把指腹贴在了一起。 庄沙推推眼镜,似乎不屑理他,然后侧过脸,把耳朵贴在门壁上。 朱大友见了忙照做。 陶小霜丝毫不觉门外有人偷听,她正寻摸自己的手绢。 突然,只听“呃”的一声,她打了个嗝。 “离远点,你好臭,熏到我了……”陶小霜用手推孙齐圣。 孙齐圣顺着力道退开两步,低头在自己的身上嗅了嗅——他在医院里守了两天一夜,没正经洗澡也没换过衣服,如今自然是一股浓浓的汗味,至于臭嘛…… 他正准备上前让陶小霜再闻闻,陶小霜就又打了个嗝。然后是捂着嘴也没能阻止的第三个嗝。 一边打嗝,陶小霜一边瞪着孙齐圣,这坏猴会揭穿自己哭到打嗝的窘态吗? 事实证明作为青梅竹马,陶小霜还是很了解孙齐圣的,就见孙齐圣双手抱胸,扬起眉梢,对着一脸警惕的陶小霜咧嘴一笑,直笑出了满口白牙,那摸样看来又坏又痞——陶小霜总爱叫他小流氓还真没冤枉人。 “不准笑!”羞恼的陶小霜扬手打了他好几下。 “啊!啊……”孙齐圣夸张地呲牙咧嘴,直把长眉俊目都挤成了一团。 “噗”,陶小霜被逗笑了,她的右颊上现出一个俏丽的酒窝。 孙齐圣作势要用手指去戳那小窝。 “哎呀,你干嘛……”陶小霜扭身躲避,孙齐圣立刻扑过去,作饿狼扑羊状。 两人正嬉闹,突然,门开了条缝,庄沙探头进来小声道,“大圣,陶小霜,程迎军正过来呢!” 走道上,程迎军热得满头大汗,衬衫早脱下来搭在肩膀上,他正急着去休息室找人,却被迎面跑来的朱大友拦了下来。 朱大友一伸胳膊勾住他的肩,“阿军,好巧呀……你这是?” 程迎军抓起衬衫抹了一把汗,“我妹妹……就是陶小霜,她病了,正住院呢,我来给她送饭。对了,孙大圣就住我们隔壁呀,他应该知道的啊?” “哦,不、不,大圣不知道的,他也住院了……”朱大友眼珠子一转,也不等程迎军问,就说道:“前几天,我们不是和那帮体校的小赤佬斗过一次牛吗,大圣那次出了点事。” “那场球我去看了的……对了,大圣出什么事呢?”其实那次蓝球赛他不止是去看了,还参加了看客们私下里的赌球。 当时,趁着休息时间去厕所的程迎军在无意中发现有人在赌球。一时心痒难耐,可又没带钱,他干脆就把自己随身带的钢笔抵了3块钱压上了。当时他压的是孙齐圣三人赢,结果三人险胜,他幸运地赢了1块钱! 朱大友撇着嘴角回答道:“邹力那戆大输不起,故意在比赛时把大圣撞地上了……这两天里他一直头痛,唉,都在这医院里呆了两天了!” 说这话时朱大友一脸丧气,程迎军立马就信了,就是不知道被打成猪头的邹力如果听到了这话,会不会哭昏在公厕里。 “迎军哥,你来了。” 两人正聊着,眼睛又红又肿的陶小霜走出了休息室。她和表哥打了招呼,又对朱大友点头示意。 “陶小霜,祝你康复……我叫孙齐圣他们上来看你……阿军,等会一起打扑克。”完成任务的朱大友撂下话一溜烟跑没影了。 程迎军挠挠头,喜上眉梢。说起来,他比52年出生的孙齐圣三人还大一岁,可在三人打遍洪阳街无敌的大名震慑下,被邀打牌,程迎军一时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迎军哥?”陶小霜见他发呆就唤他。 程迎军回过神来,忙关心表妹,“小霜,你没事就好,我们担心死了……” “我没事了,放心吧。” 一走动牵动了伤口,陶小霜才想起破皮的膝盖还没搽药,可被支走的女医生又没回来,她只好先回了病房。 …… 坐在床沿,陶小霜和程迎军一起吃晚饭。她的那份和中午一样,只多了一小碗下饭的酱茄子;表哥则是一饭盒干米饭和酱茄子。 把一盒饭吃得干干净净,程迎军摸摸肚皮,只觉得半饱。他照常在饭盒里倒上热水,水面上浮起些许油花,这一点油荤他也不准备放过,放冷后就喝下肚。 陶小霜也倒了一饭盒热水——天热又没带杯子,她渴了总要喝水的。 “一床,这是今晚的药……” 作为值班护士的张丽来巡房了。巡到陶小霜时,张丽格外仔细:发了医嘱的消炎药后,她给陶小霜的膝盖搽了紫药水,然后量了体温看了舌头,还做了些检查。 巡房结束后已近黄昏,陶小霜就叫程迎军回家去。感觉被朱大友放了鸽子的程迎军有些失落地走了。 在公共浴室里痛快地洗了个澡,孙齐圣一身清爽地回了趟家。等他背着个半旧的绿军包来到305室时,陶小霜已经睡着了。 孙齐圣不舍得叫醒陶小霜,就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屈着长腿,吃起了晚饭。 一边吃,一边看着陶小霜恬美的睡颜,两天未眠的孙齐圣被勾起了睡意。于是,草草吃了晚饭,孙齐圣趴着床沿一直睡到了晚上8点半。彼时,住院楼的高音喇叭里正重复播放着播音员‘今天探病时间到此结束’的套词。 孙齐圣离开的时候,陶小霜睡得正熟。毕竟,在她的梦里,巡夜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嘛。 第6章 青梅 翌日早晨,刚过7点,张丽就领着陶小霜早早地去抽了血。 两人从抽血室出来时,门外靠墙的两条长凳上已经坐满了排队的人,直把同层的其它几个科室衬得人可罗雀了。至于原因,陶小霜觉得可能是因为抽血需要空腹,所以大家都想早点抽完血好去吃早饭吧。 只走了几步,张丽就拉着陶小霜坐下休息,“抽血后,人的血糖会降低,就容易头晕,我们在这坐一会吧。” 两人挨着坐下了。张丽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黄纸包。掀开来,里面包着两块薄荷条头糕,她一手托着纸包递到陶小霜面前,说道:“吃点甜的东西可以升血糖。正好我带了糕团,陶同学,你吃点好不啦?” 陶小霜笑着摇头道:“不用了,张护士,我没头晕。”其实坐下后她就感觉到有些头晕了,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陶小霜还是懂的。 “有人请客,你就别说客气话。快吃吧——要是不吃就是看不上我这点东西好伐?”张丽不由分说地把纸包放到了陶小霜的膝盖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盛情难却,陶小霜对着张丽感激地笑了笑,然后拿起条头糕,咬了一口。半透明的条糕吃在嘴里还是温热的,口感软糯弹牙,中心处薄荷的馅料带着夏日里难得的清凉,她不禁口齿生津。 沪上的条头糕历来就只有手指长的分量,陶小霜两三口就解决了一块。吃完,她把另一块用黄纸原样包好,递还给张丽,“张护士,我吃一块就够了,谢谢。” 张丽也不能说这就是专门给你买的,只能收下来放回了衣兜。 坐了一会,眼见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楼道里开始拥挤起来,两人就站起身,离开了这一层。 和张丽分开后,陶小霜慢悠悠地走回了病房。 刚进门,她就看见纱帐里隐隐约约坐着个人。是谁来了呀?陶小霜忙走过去。 帐中人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立刻站起来,跑上前双手搭住陶小霜的肩头,直喊道:“霜霜,你吓死我了!阿爹拉娘,你怎么会病得住院的?” 来人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一头短发,上身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海魂衫,下身穿着一条刚刚过膝的背带短裤;一张晒成小麦色的小国字脸,再配上浓眉大眼的英气五官,俨然一个英气十足的假小子。 “宁鸥!”好友来看望自己,陶小霜自然很是惊喜,“我没事了!就是发烧、哎!”说话时,陶小霜突然感觉脚下突然一虚,身体就向前晃了一下。 宁鸥忙拉住她,“霜霜,我们坐床上去说话。” 两人坐在靠窗的床沿上,也不怕热,手拉着手倚着聊天。 “宁鸥,你怎么提早回来了?”陶小霜记得在一个星期前,为了给宁鸥外公作65岁的大寿,宁鸥和宁妈妈坐船去了广州,当时说好是要去十天的。 “我们昨天就回来了,寿不过了——我外公得了肺病,和我们一起回上海治病。”说到这里,宁鸥活泼有力的嗓音明显低落了。 “哦,天呀!鸥鸥,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阿爷的病会很快就治好的。”看宁鸥沮丧的样子,陶小霜忙安慰她。 “唉,就几天的功夫,外公就瘦了好多,我妈在船上哭了几次呢!” 宁鸥从小就是男孩脾气,性子又急,最见不得谁遇事哭哭啼啼的。无论男女,只要看到有人哭,她必退避三舍。偏偏这次哭的人是宁妈妈,陶小霜完全可以想象一路上宁鸥既烦躁又担心的心情。 “宁叔叔不在家,家里就全靠你了,你要多陪陪你妈妈和外公。” “我知道,可我就是在家里呆不住啊!”宁鸥抬起小腿一阵乱踢,“我想游泳,我想兜南京路……” 宁鸥是独生女,她爸爸宁鲁是中国和波兰共和国合办的中波国际海运公司的老海员,常年在海船上工作,去年刚升了大副。宁家是一个标准的3口之家,海员的工资本来就高,跑国际航线的宁叔叔又有不少额外的福利,所以宁家的经济条件特别的优越,就是当家人常年飘在海上,家里有个什么事也回不来。 “那、等我出了院,有空就去你家陪你,好不啦?” “霜霜,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一定要来哦!”宁鸥高兴得搂住陶小霜直摇。 “咳……陶小霜,该吃早饭了。”孙齐圣咳嗽示意后,把饭盒搁在了床旁的矮柜上。 “哦,是孙猴子来了呀!饭拿来,人可以走了。”宁鸥蹦起来,劈手就把饭盒夺了过来。 为了给陶小霜送早饭,孙齐圣起了个大早,等在医院门口,卡着点把来送早饭的程迎军截了下来;结果一路跑上3楼,他人还没进305病房,在走廊上就听见了宁鸥的大嗓门——这电灯泡居然提早回来了! 自从陶小霜对宁鸥说了她和孙齐圣两人的事后,感觉好朋友被带坏的宁鸥只要见到孙齐圣就是各种不满、各种挑衅。 既不能揍,也不能开嘲讽,孙齐圣只有一招可用了,那就是——不理她。于是他绕过宁鸥,在陶小霜的旁边坐下,直把宁鸥气得大喊:“孙猴子,你抢我的位子!” 陶小霜扯扯宁鸥的衣服,“鸥鸥,坐下吧,我饿了。” “哦,好吧”,宁鸥在陶小霜的另一边坐下来。 昨天吃了两顿稀的,徐阿婆今天给做的早饭就换成了蛋炒饭。陶小霜边吃边问孙齐圣,“我哥呢?” “大朱和眼镜拉着他打牌”,孙齐圣说着扫了一眼宁鸥。他一大早把俩人叫醒拖来医院,就是为了缠住程迎军,好让他和陶小霜单独待一会儿,哪知道还有个早回来的宁鸥出来碍事。 感觉到那眼神里满满的嫌弃,宁鸥一边磨牙一边拿眼去瞪孙齐圣。 孙齐圣照例不理她,见陶小霜吃得急,就转身去翻抽屉,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扭开来递给陶小霜,“喝点酸梅汤。” 宁鸥伸着脖子去看那拉出半截的抽屉。只见抽屉里放着几个渗出油渍的牛皮纸袋,她还闻到其中一袋有万年青的葱香味——那是一种上海特产的陶小霜从小到大都很爱吃的葱油饼干。 她的心情有些纠结,一边觉得孙齐圣对霜霜好像也不错,可一边又觉得16岁就早恋肯定是不对的。 陶小霜起得早,肚子早饿了,于是一口气就吃下了大半盒的炒饭。吃完,口渴的她接过孙齐圣递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眼角瞟见宁鸥探头,以为她也渴了,就问:“鸥鸥,你要喝吗?” “嗯”,宁鸥接过水壶,闷闷的喝了几口,陶小霜这时也发现孙齐圣买的几袋好吃的了,她拿出来分给宁鸥和孙齐圣,嗜甜的宁鸥吃香脆饼、糖麻花、孙齐圣则是荠菜春卷、葱油饼干,两人总算消停了。 一边吃饭,陶小霜一边在心里估数,从昨天的芙蓉蛋到今天的蛋炒饭,二舅家这一旬的蛋票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这两年里,因为受到全国铁路运输时有中断的影响,上海的物资供应总是处于时多时少的窘迫状态——少的时候很多,多的时候很少。 这种物资供应的窘态自然也表现在蛋票上。 因为夏季是禽蛋的淡季,所以今年的梅雨季后,每月里的蛋票对应可买的鸡蛋从一斤半减到了一斤二两,而且票要一月一发——月初发下联单的小三张,分为三旬用。比如8月发的票,1日到10日用上旬票,可买四两,11日到20日用中旬票,也可买四两,以此类推;一个月内,旬票可以挪后用,但不能提前用。 按照这个规律,陶小霜轻易就算出这两天为了给自己做病号饭,二舅家里8月中旬的蛋票是用完了的。 蛋票是由居委会按着户口发放的。发放时,户口又分为大小户,5人及以上的家庭是大户,5人以下的则是小户;大户是上述的一斤二两,小户少二两,只有一斤。二舅家是大户,但户口上只有6口人,陶小霜的户口跟着母亲落在高家,程迎军则按政策是临时户口。 又因为城市居民的粮食关系是跟着户籍走的,所以陶小霜在二舅家住了9年,她的所有票证都是先发在高家,再由母亲带给她——别人是一次分配,到陶小霜这里就是两次分配。 高家不会扣下她的票,但也不会‘调剂’票给她。哪家哪户没有个大病小灾的时候,所以像她这次一个人吃了一家人一旬鸡蛋的情况,其实在这个年月里很常见;一般类似的情况发生后,都会在家庭内部进行调剂——也就是一家人扯着用,实在不够的话还可以在亲友间再借一点。 但发生在陶小霜的身上就不行了! 如果是两天前,事情会这样发展:徐阿婆根本不会向母亲提起蛋票的事,二舅和二舅妈也会认了这损失,可陶小霜怎么能搞浆糊呢,她只会两个月都不碰鸡蛋,直到把‘债’还清。 而现在嘛,只要再等上几天,她就能轻松还上‘债’,几张蛋票算什么,以后就连鸡蛋——她都能想买就买、想吃就吃!不止鸡蛋,大肉、荤油、水果、糕点,以后她都可以尽情的吃!吃饱!吃好! 想到这里,即使两世为人,前世还曾在上海滩见过些世面,陶小霜也不禁心头火热。长期以来半饱不饥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陶小霜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 第7章 票证 不过,再美好的愿景也是以后的事,眼前的早饭才是能马上吃进嘴里的食物。这种想法充满对食物的执着,在60年代里却是社会大众普遍的思维逻辑。 因为在这个年代里,城市居民的吃穿住用都是由国家定等按量分配。 1949年,新中国成立。统一的国土带来的不止是和平,落后的农业生产、薄弱的工业建设完全跟不上新中国添丁增口的速度,于是,社会物资尤其是粮食的极度短缺让统销统购、定量供应成为了大势所趋。 1955年,全国开始实行粮食计划供应,于是粮票、粮证出现了——从此吃米面等主食光有钱不行了,还要票。 然后是肉票、油票,紧接着各种日常副食品、日用工业品也纳入了计划供应的范畴,于是副食品供应本、工业券等也应运而生了。 到了1968年,城市里的家家户户都把粮本和户口本放在一起,家庭的生活开销除了算工资外还得想想自家的副食本、煤本、工业券等等。 根据供应情况的变化和紧俏程度的不同,各种物资对应的票或证能买到的东西的种类和数量也是会变化的。陶小霜还记得在1960年自然灾害席卷全国时,沪上的肉票在年初时能按票值实买,到了年中就要‘节约’一半,等到了年尾更是拿着票也无肉可买了。 当然,各地的情况不同,物资供应也不同:有一年供应不上的时候,上海发过抹布票和牙刷票,可把阿拉们惊倒一地;而在一些偏远的小地方,听说常年都发火柴票、绒线票、针票、各种票——这些在上海都不用票。 另外,还要注意各种票证不同的使用期限和使用限制。比如这时出远门必备的全国通用粮票,因为其主要供异地出差的办事人员和地方调拨使用,所以使用期限至少是一年,使用范围则是全国。 而地方粮票就寒酸不少了,比如上海的地方粮票,那都是一季度一发的,用不完就过期作废,而且只能在上海境内使用。当然,例外也常有——去年里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沪上的各家大饭店居然只收全国通用粮票,反而不要本地的粮票了。 简而言之,这个年月的中国正处于一个票证时代。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票证已经遍及整个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各式票证的分配和使用自然是极其复杂、多变的,说夸张一点,怎么得到和使用这些票证甚至都成了一门学问,精通这门学问才能当好家过好日子。 在这样缺衣少食的年月里,寄住在舅舅家里等着二次分配票证的陶小霜几乎很少有吃得好、吃得满足的时候。而口腹之欲长期得不到满足,人类就会对吃这种行为产生出贪婪的*,陶小霜也不例外。 所以,只是憧憬着发了一会呆,陶小霜就被饭盒里发出诱人香味的金黄的煎蛋和油汪汪的米饭拉回了神。 吃几口炒饭,喝一口酸梅汤,她很快就把剩下的炒饭全吃下了肚。 满足地放下饭盒,陶小霜想了想,对孙齐圣说,“大圣,你也去打扑克吧,有宁鸥陪……” 一旁的宁鸥抢着说道,“对,我们不需要你,女同学聊天,男同学走开!” 孙齐圣把装满葱油饼干的袋子交给陶小霜,轻声道,“聊饿了就吃点”,说罢转身走了。 …… 上午十一点,白炽的烈日开始升向天空的最高点。 聊累的两人赤脚朝外,肩并肩横躺在床上。 “霜霜,昨天我遇到倪爱蓉了”,宁鸥很突兀的说道。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陶小霜不由得楞了一下。 倪爱蓉,曾经和宁鸥一样,是陶小霜最好的朋友。蓉蓉、鸥鸥、霜霜,互相喊着小名的三人曾是那么亲密。 宁鸥和陶小霜的初见在她们4岁的时候。宁叔叔和死于船难的陶父曾是一起擦甲板的小水手,他从广州一调回上海,就带着小宁鸥去看望陶奶奶。于是两个小囡在川沙的乡下玩耍,常滚成一对小花猫。 而倪爱蓉的加入则是小学时候的事了。那时,三个人在一个班,倪爱蓉是班长,陶小霜是文艺委员,宁鸥是体育委员。 上了初中,倪爱蓉和陶小霜还在一个学校,而宁鸥转到了其它学校。三个人的感情越来越好,放学后总是一起做作业,星期日也是一起白相南京路,直到两年前,那场大运动改变了一切。 所有人都必须选择一个立场:是做造反派,还是做保皇党,或者做个逍遥派!激烈的派性斗争,血染的两条路线,社会动荡中,倪爱蓉和陶小霜、宁鸥渐行渐远。到了67年复课闹革命时,有一件事使两人和倪爱蓉之间出现了彻底的裂痕。 这一年来,在学校里陶小霜也常和倪爱蓉照面;每次遇见,两人都没有互相说过话。 心情特别复杂,陶小霜不觉就沉默了。 眼睛直盯着蚊帐的顶部,宁鸥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当时我正下船,没留意。是她主动走过来和我说话的。她说,警备区文工团到你们学校招人,就两个名额,她被选上了……” “哦,是吗?”陶小霜不知道文工团的事,她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66年停课闹革命时,陶小霜她们正读初二。红卫兵大串联、破四旧时,陶小霜待在同寿里里帮外婆做家务,宁鸥则学会了蝶泳和滑冰;与此同时,倪爱蓉则是学校大批判专栏的积极投稿人。做了两年的积极分子,校革会自然会推荐她呢。 “为什么她能忘了那件事?我一想到就……”宁鸥不解的问,她面色惨白,有些惶然不安。 “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呢?”有两世记忆的陶小霜不再害怕,却也是怅然。她发现宁鸥的情绪很糟,想了想,凑到宁鸥的耳边说道:“我觉得,也许——马恩爷爷知道。” “马恩爷爷?谁呀?” 陶小霜挥舞双手作接见状,“马恩——不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爷爷嘛!作为全世界*事业的奠基人,两个老爷爷肯定无所不知!” “哈哈!”宁鸥大笑,翻过身抱住陶小霜滚成了一团。 “不行了,好热呀,我们停下来吧。”不爱运动的陶小霜先挂起免战旗。 看着身旁正喘气的陶小霜,宁鸥有些犹豫的说,“霜霜,倪爱蓉她还和我说,名额有两个,本来你也有机会的,可革委会里有人说你是逍遥派,就……” 宁鸥担心的看着陶小霜。她知道为了陶小霜毕业分配的事,徐阿婆可是和高家阿婆做过一场了。 陶小霜一听之下,确实有些懊恼:为了自己分配的事让妈妈和外婆难做,她是真的不想的;可是让她去做什么积极分子,她也做不了。努力和勉强是两码事,这一点陶小霜还分得清。 这样想着,陶小霜就对紧盯着自己的宁鸥说道:“算了,错过了文工团,不是还能进厂嘛!只要能进厂,我还是能留在上海的啦。” 宁鸥松了口气,她抬起右手,看了眼腕上戴的英纳格手表,随即惊呼道:“天啊,12点了!我妈还特别说了,让我12点回家吃饭呢……不行,我得走了!” 说完话,宁鸥慌忙穿上鞋,站起来就往外跑。 “你先打个电话回去,免得他们等。”陶小霜大声提醒她。 “知道了……霜霜,我走了。” 到了下午,开始下起了太阳雨。因为疲倦,陶小霜的午觉一直睡到了晚饭时间。 晚饭是糟毛豆、肉沫土豆丝配稀饭。 她吃饭的时候,在她的病床和窗户间的空位上,程迎军和孙齐圣四人围坐成一圈,打起了扑克。 他们打的是争上游,也不赌钱,就赌贴纸条。几个人一路打到晚上8点钟,结束时孙齐圣全胜,朱大友输得最惨,一张脸贴得跟白无常似的。 “孙大赢家,你负责打扫战场……我们先走一步。”庄沙提议道,朱大友附和着点头。 情绪颇为亢奋的程迎军,听了这话,自觉自己是半个东道,就说:“大圣,我留下……” 朱大友、庄沙忙拉着程迎军就往外走,作为孙齐圣的铁杆兄弟,他俩哪能让程迎军留下来碍事呀! 经过护士站时,值班的护士们笑着让他们明天接着再来打。 陶小霜听到了,不禁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孙齐圣,“怎么回事?” 孙齐圣收着扑克,解释道,“我打了两瓶酸梅汤到护士站,慰问了高温下坚持工作的医务人员。”借着蚊帐的遮掩,他弯下腰凑到陶小霜的耳边,小声说:“等会你要渴了,就去护士站倒,我和她们说好了的。还有,我带了水杯来,放抽屉里了” “嗯,好的呀”,陶小霜也小声回道,声音低柔。 想了一晚的孙齐圣忍不住在她莹白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陶小霜吓了一跳,忙推开他,脸上顿时红霞一片。 305室设有8个床位,这几天病人正满员再加上来陪床的亲友,足有十多个人在,电灯的瓦数也很足,整个病房明亮喧闹——这就是一公共场合,要是被人看见就遭了! 后怕的陶小霜又害羞又气恼,压着嗓门低喊:“小赤佬,明天你不准来医院!我要好好休息。” 偷香得逞的孙齐圣伸手抓住陶小霜的手,一脸凛然之气的说道:“陶小霜,媳妇儿,都是我的错,我应该……”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变,看着陶小霜笑得意味深长,“……昨晚偷偷地多亲几下!” “臭流氓!”陶小霜彻底恼了,她挣开手,“孙猴子,出院前我都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她又大声道,“孙齐圣,探病时间要到了,一张牌找不到就算了吧,你快走——打扰到别人休息就不好了!” 孙齐圣见状忙往后退,转身前做了个口型:后天在家见! 直到关灯时,陶小霜都有些费解,孙齐圣发誓即使到天涯海角两人也永不分离时,她怎么会感动的,难道是为了让他形影不离的气自己吗? 第8章 大圣与花 1958年12月的一个傍晚,孙齐圣第一次见到了陶小霜。 那一天刚下完一场小雪,到傍晚时,天气是格外的冷。 孙爷爷把桌面大小的面板扛到灶坡间,往板桌上一放,现做了他最拿手的手擀热汤面。盛面用的是儿子捎回来的景德镇金花碗,两大一小,碗底都卧上了小青菜,热面出锅时还浇上一勺浓浓的肉臊子。 仰着脖子把热滚滚的面汤一饮而尽后,孙齐圣叫上‘二师兄’朱大友和‘沙和尚’庄沙,为捍卫自己‘孙大圣’的外号发动了一场小战役——老爱在背后叫他‘孙小圣’的王立男抱头服了软,哭着冲他喊了三声‘孙大圣’。 大胜归来,孙齐圣和庄沙、朱大友一起上了自家的天台,偷偷喝酒庆功。 相邻天台上,把头挤在木栏杆的缝隙里,正试图寻找川沙在哪里的陶小霜隔着山墙和三个小醉鬼来了个面对面。 然后,孙齐圣就看到一个白白小小裹得好像一个球似的小囡冲下了天台。因为裹了件枣红色的花棉袄,那小囡的背影看上去特别像沾满红豆沙的糯米团子。 紧接着,徐阿婆和王立男的妈妈先后脚地敲响了孙家的大门。知道大孙子不仅打了人,事后还喝酒庆祝,正忙着为小孙子热牛奶的孙奶奶气得怒喝道:“这就是土匪呀!孙大柱,赶紧去晒台——把那猴精给我揪下来!” 当晚,被孙爷爷暴打一顿屁股的孙齐圣把三笔帐记下了。 第一笔帐,敢回家告状的王立男得再揍一顿。 第二笔帐,得把酒量喝出来——要不是喝醉了,自己早跑到庄沙家去了,爷爷才逮不到人呢。 第三笔帐,隔壁程家的糯米团子,我孙大圣记住你呢! 那时,陶小霜刚到二舅家,心里特别难过,连午睡时都会梦见陶奶奶;6岁的小囡已经会看人眼色了,想哭的时候都会躲到天台上去。于是,暗暗观察‘敌情’的孙齐圣真是开了眼界——这糯米团子是水做的吧? 已经哭成这样了就没必要揍了吧,这样想着的孙齐圣一溜烟跑去了隔壁的石库门。 当时,陶小霜正坐在后天井看小人书,孙齐圣冲过去,朝她喊道:“听着!糯米、不、陶小霜,你叫我一声孙大圣,就算你没事了!” “啊……孙大圣,你好,我叫陶小霜。”作为一个还没见过小赤佬的好小囡,陶小霜十分淡定地做了自我介绍。 孙齐圣在自己的小账本上划去了陶小霜的名字,满意地走了,而陶小霜则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有了一个错误的美好印象:隔壁住的小男孩叫孙大圣,想要和自己做朋友呢!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即使很不情愿,作为一个7岁的适龄儿童,孙齐圣还是背上孙爷爷缝制的书包,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一年级小学生。 不过,作为弄堂里的常胜将军,比起上学来,孙齐圣更热衷于逗猫惹狗,不、是‘南征北讨’;所以作业本什么的,他是从不带回家的。于是,战无不胜的孙大圣上学不到一星期,带着一打空白作业本的班主任老师就上门来家访了。 同一时间,陶小霜在学校里每天都能得小红花。 按照班主任的建议,孙奶奶找到了徐阿婆。两个奶奶一商量,发现两家一个有不爱做作业的大孙子,一个有爱哭内向的外孙女,完全可以互帮互助——第二天晚饭后,在孙家的小客堂间里,一个课外学习班宣布成立了,成员就两个,孙家大圣和陶家小霜。 对摩拳擦掌、正准备往洪阳街‘进发’的西游三人组来说,课外学习班的开班意味着他们要失去不少宝贵的作战时间。 为了帮助孙大圣逃出学习班的五指山,‘二师兄’朱大友提议吓吓陶小霜让学习班自动解散,‘沙和尚’庄沙则贡献出自己的作业本。 一想到那个特别能哭的糯米团子,对于朱大友出的馊主意,孙齐圣立刻就摇了头;至于抄庄沙的作业,抄过一次后,孙齐圣发现自己做似乎还快一点。 就这样,有了课外学习班的孙齐圣开始做作业了;那个学期末,他轻松考了个双百分。卷子拿回家,被爷爷奶奶和里弄里的阿婆阿爷好一通夸后,孙齐圣惊奇地发现一件事:他和‘敌军’大战时,即使有时被大人们逮住了,他也总能得到无罪释放,而‘二师兄’和‘沙和尚’就要看运气了! 孙齐圣由此领悟出一个道理:大人是不看你的拳头硬不硬的,他们看的是你的名头硬不硬! 从此,西游三人组将此真理学以致用。于是几年后,孙大圣和朱大友、庄沙成了附近几条街上有名的刺头,却很少有人叫他们小流氓、小阿飞——毕竟三人学习成绩好,篮球打得好,打架打得好,也算是另类的‘三好’学生。 课外学习班仍在继续,程家的三个小鬼头和孙齐圣的弟弟孙佰岁在上小学后也纷纷加入。这时,学习班的另一个‘元老’陶小霜早已从常哭得惨兮兮的糯米团子长成了一个爱笑的白肤少女。 孙齐圣和两个好兄弟天天上学、打球偶尔还打架的的惬意日子在1966年截然而止了。托红卫兵全国大串联的福,西游三人组分钱不花地去了趟首都。 如火如荼的大革命并不影响上海伢子们带着红卫兵的袖章在北京的大小胡同里转悠。躺在临时招待所的大通铺上,当朱大友和庄沙热烈讨论老北京城和上海的外滩哪个更气派时,一种莫名的冲动像火一样在孙齐圣的心中燃烧起来;即使是朱大友和庄沙‘你疯了吧!’的劝阻,也丝毫没能浇灭这火焰。 于是,当南下的红卫兵们喊着‘一!二!三!’,拼命想挤上去上海的火车时,孙齐圣却跳下站台,跑过铁轨,爬上了站台的另一侧! “我在包里留了信,帮我给家里送去!”对着目瞪口呆的两个好友喊话后,孙齐圣独自挤上了一列开去南京的火车。 他要在这从未踏足的无垠大地上尽情地遨游一番! 奔向全国的那一年里,孙齐圣跳过火车,睡过坟地,爬过白山,也喝过黑水;他在广阔的天地间感到过自身的无比渺小,也在旷野的星空下自觉能摘下星辰。 大半年后,在炽热的沙漠边缘,三天滴水未沾的孙齐圣大半个身子都被黄沙掩埋了——死亡近在咫尺。 恍惚中,他看见一身白裙的陶小霜踏沙而来。少女洁净的面庞上泪水如珍珠般滚落,她靠在他的脸边,用泪水润湿他的嘴唇。那泪是清甜的,仿若甘泉清露。 孙齐圣再醒来时,人躺在放牧人的帐篷里,全身涂满治晒伤的秘制羊油。放牧人叫麦麦提,是个留着卷曲长胡子的新疆大叔,常年在远离人迹的偏远沙洲上放羊。 沙洲的夜晚确实很冷,但不寂寞,因为天刚擦黑,胡狼就开始叫了。此起彼伏的狼叫声十分凄厉,孙齐圣却听出了缠绵的味道,15岁的少年一边想一边笑,明悟自己一生的执着只为了一个人——陶小霜。 陶小霜会是孙齐圣的媳妇儿。 帮麦麦提大叔放了俩个月的羊后,揣着被硬塞的秘制羊油的配方,带着一身斑驳的晒痕,孙齐圣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 回到同寿里的那一天,孙齐圣受到了极其盛大的欢迎——朱大友事后有一评价:1956年上海迎接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也不过如此了。 至于回到家,孙奶奶和孙爷爷在喜出望外后的各种‘爱的教育’则早在孙齐圣意料之中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一年前还只会揪女孩辫子的混小子已经全‘醒’了,陶小霜简直像只被群狼环饲的小绵羊。 孙齐圣会怕这些手下败将吗?当然不!他只怕陶小霜不想做孙齐圣的媳妇儿。 好在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有了功成的那一天。当孙齐圣第一次把陶小霜紧紧地抱在怀里时,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默默发誓一辈子都不让自己的糯米团子流泪。 ———————-------------------- 1965年,凭着满分的毕业成绩,孙齐圣和陶小霜顺利就读第9中学——虹口区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那时,陶小霜总爱和倪爱蓉一起上下学。不久,高年级的男生暗地里都说两人是‘9中两朵花’,一朵是甜美的白百合,一朵是带刺的红玫瑰。 孙齐圣对此嗤之以鼻。 花吗?陶小霜当然是。 可陶小霜不是没有刺,她有刺,只是她的刺不是刺别人,而是刺她自己。 聪明、乖巧、有礼貌,肯定能有出息,从小到大,人们对陶小霜总是不吝赞誉。 但在孙齐圣的记忆里,陶小霜一直是这样的—— 个子还没长到案板高,陶小霜就缠着正做饭的徐阿婆要学切菜了;别人家的小囡学着整理自己的衣柜时,陶小霜就帮着徐阿婆整理全家的衣物了…… 甚至弄堂里的小囡在一起玩耍时,陶小霜都会很小心,时时注意着不让自己受伤,更从来不会弄脏或弄破衣服。 陶小霜就是这么努力又小心翼翼地在二舅家生活着。她不想给收留了自己的外婆和二舅夫妻添麻烦,更不愿意让人菲薄自己,所以总是想做到最好,让好事的人无话可说。 这样的陶小霜比起柔弱的百合来,更像一棵开满白花的木棉树。 不过,该笑就笑,该哭就哭,偶尔也蛮不讲理、偷偷懒做做坏事的陶小霜会更开心吧。 内心的篱笆,只有陶小霜自己能跨过。 孙齐圣只想让她在篱笆里不至于太憋闷,哪怕气得骂人也好啊。 所以,他总是逗她。 陶小霜生气的样子很好看,这话孙齐圣是不会说的,他只会做。 第5章 毛和一斤 正午时分,沪上热浪袭人。 大街小巷里,百万人蜂拥而出,欢送66届中学毕业生奔赴黑龙江军垦的大游/行正在热火朝天的进行着。身为病人,陶小霜在医院里躲了个清闲。 原本说好的计划是趁着早晨天气还没热起来,徐阿婆和表哥迎军来接她出院。 谁知一大早,表妹采秀就突然跑来了医院。 “呼、呼……” 程采秀是一路跑着来的,坐上床沿时脸上身上全是汗。一坐下来,这小丫头立刻就闻到了葱油香。 陶小霜看她还没喘匀气,一双眼睛就亮亮地盯着装万年青的牛皮袋,就一边把袋子拿给她,一边道:“跑饿了吧,边吃边说。” “家里早上吃的泡饭、咸鸭蛋。小霜姐,大哥、二哥把有蛋黄的那半边吃了,留给我两半没红心的。”开心的吃着饼干,采秀想到那油沁沁的咸蛋黄,忍不住就向姐姐告了一状。 “这样呀,下次我让他们把蛋黄都给你吃。采秀,你来是……”陶小霜感觉计划会有变。 “好啊,鸭蛋还有5个呢。姐,蛋黄都不给他们。”采秀狠狠的点头。 “采秀,快说你来是因为……”陶小霜摸摸采秀的头,这记仇的小囡! “哦,小霜姐,阿婆说下午才能来医院接你回家了。里委的王阿姨昨晚一家家讲了,今天大家都得去参加大游/行。”里委是同寿里所在的平安居民委员会的简称。王阿姨则是指在里委工作的一位姓王的退休老大姐。 “……就是66届去黑龙江军垦的欢送游/行吗?”这次游/行早有风声,看来总算是到时候了。 “是的呀。我们里弄的口号是军民一体,斗私反修。这次的比较好喊,上次的‘揪出黑九类、打倒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派性’,走在路上根本就喊不整齐。” 采秀边说边吃,小半袋饼干很快就被她吃完了。摸着肚皮,她笑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这一次她可是吃到了独食,一个人吃了好多的葱油饼干——待在家里的话,一星期都没有这么多好吃的,两个蠢哥哥知道了肯定会气得大叫。 “那好吧,你回去告诉阿婆,我会把东西都整理好,让他们别急,吃了晚饭再来。” “呀!”程采秀惊呼,“我差点忘了。姐,阿婆说今天家里没人做饭,让你自己买着吃。”说着她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钱票递给陶小霜。 陶小霜接过来一看,有5毛钱和一斤粮票。钱姑且不说,陶小霜每个月的粮食定量是26斤,平均下来每天的定量是8两半,这一斤的粮票徐阿婆是往多了给的。 “太阳出来了,天热,你坐电车回去吧。”陶小霜抽了一张5分钱塞给程采秀。 程采秀喝了满满一搪瓷杯的酸梅汤,抹抹嘴,蹦蹦跳跳的走了。 “过马路小心!” “知道了!” 目送采秀离开后,陶小霜到走廊尽头的水龙头处洗了把脸,然后就离开医院,去街上为自己寻觅早饭。 她找到一间大饼店,店面低矮破旧,排队的人却很多,这种店味道一般都不错。 只见一个圆脸大叔围着白围裙,用一根铁棍在柏油桶改制的炉子里轻巧地一锹一甩,热腾腾的大饼就在炉子顶部的铁皮上摞成了几座高高的“小山”。表面撒着黑芝麻,圆形的是咸大饼;表面撒满白芝麻,椭圆形的是甜大饼,芝麻的香味和烘烤的焦香让经过的人们不自觉地咽口水。 “下一个”,收钱的是个剃平头的小年轻,动作很麻利。 很快就排到了陶小霜,“小师傅,一个咸的,一个甜的,再要一碗甜豆浆。” 小年轻手拿黄纸,飞快地在两座“小山”上一碰就夹起了两个大饼,陶小霜急忙伸手接过。“这是我的杯子。”她把搪瓷口杯放在桌上。 小年轻拿起大木勺,一舀一倒,一杯豆浆就打好了——豆浆刚满到杯口,不差分毫。小年轻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报价:“大饼咸的三分,甜的四分;一碗甜浆5分。共计1毛2分,粮票三两。” 陶小霜把早算好的1毛2分放到桌上,有些为难的问:“小师傅,我只有一斤整的票,麻烦你补7两,好伐?” 知道麻烦还开口?小年轻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这店只卖大饼。”说着抬头去瞅陶小霜。 陶小霜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你们的大饼太香了,我在路上闻到味了,一不注意就忘了换票了。要不麻烦你……”一边说情她一边把粮票放桌上。 小年轻愣了下,挠挠头道,“算了,我补你吧!” “谢谢啊!”拿上票和饼,陶小霜正准备端豆浆,小年轻有些脸红地叫住她:“那个、你的杯子小,打的浆不够分量,恩,要不我补1分钱吧。” “好的呀,谢谢哦”,陶小霜笑着接过硬币,忙走开让位给后面的顾客。 这顿早餐没让陶小霜失望。 两个大饼的外层都特别脆,尤其是饼边上的那一圈,牙齿一咬上去简直就停不下来。内层的面饼又十分有韧劲,层层分明,吃起来咬口十足。 对于吃东西,陶小霜是先苦后甜的做派,总爱把自己喜欢吃的放在最后吃,所以她先吃的是咸大饼。 咸大饼里放足了葱花,趁热吃到嘴里,感觉真是葱香四溢!而甜大饼的糖心馅早融成一包甜浆,吸溜着吃香甜得很。至于甜豆浆,陶小霜喜欢更甜一点的,但这家胜在豆子打得很稠,豆香浓郁。 吃完早饭,回到病房的陶小霜疲倦地睡到了中午。正午天气太热了,柏油马路踩着简直烫脚,她就随便在一家饮食店里吃了素冷面和鸡鸭血汤,三两冷面1毛8分,一碗鸡鸭血汤1毛,共计2毛8分,粮票三两。 徐阿婆给的饭钱就剩下5分了,晚饭还没着落,陶小霜干脆花了三分钱一两票,买了一个老虎脚爪,大概也能抵抵饿。 所以说,在外面吃就是不经济。要是在家开火,计划得好的话,5毛钱够一家人吃一顿的;即使是吃食堂,5毛钱也足以让成年壮汉一斤半白米饭下肚,还能吃上一荤二素一汤。 其实,徐阿婆给了5毛钱和一斤粮票就是让外孙女买上1斤米饭和一个肉菜,饱餐一顿的意思。陶小霜是因为有了底气,知道很快就能改变拮据的现状,才敢吃点花样的,否则她会先顾着吃饱肚子。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一路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挥旗欢呼着经过虹口医院,往火车北站的方向去了。 这时,陶小霜已经打包了杂物,卷好了凉席,正在拆蚊帐。 305号病房是男女合住的综合病房,夏日里衣着单薄,女病人都自带了蚊帐,既防蚊子又防春光外露,就是闷热了点。 一阵轻微的头晕后,陶小霜感到手脚发软,这种感觉很熟悉——她饿了。坐在裸/露的床板上,她三两口把老虎脚爪吃掉了。 老虎脚爪的话,表弟迎泰很爱吃。 比起大饼来,老虎脚爪小得多,也是大饼店卖,算是厨余——用剩余的炉温和面团做成。大饼卖完后,为节约煤球需要封上煤球炉子。再封炉之前,大饼师傅就将剩下的面团揉成一个个小圆饼,然后在其上切上三刀,切成爪子状,贴在炉膛里,再封炉口。经过五、六小时的微火烘烤,拳头大小的老虎脚爪就可以出炉了。 刚出炉的老虎脚爪外皮金黄酥脆,吃起来外脆内软,还带着微微的甜味,爱吃的上海人不少。有一年迎泰得了1元的压岁钱,第二天就跑到街口的大饼店一口气吃了10个,吃完回家他兴奋地把这事告诉了大家,还高兴的说了一句‘总算吃过瘾了’。 吃了老虎脚爪,立刻感觉好了些,陶小霜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才三点半。老虎脚爪不抵饿,看来在回家前要饿上小半天了,她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今天饿个半天还是小事,要是以后被人发现巡夜人的秘密可就糟了。 这样想着,陶小霜闭上眼。一片黑暗的视觉里,有一点微光。随著意念,微光渐渐放大成一片光幕,一个石柜从无至有出现在光幕中,石柜上有7个带圆环拉手的抽屉。这些抽屉中有一个特别奇妙,陶小霜心念一动,处于石柜底部那个最宽大的石屉慢慢被拉开…… 突然,陶小霜感到左肩一震,她惊得连忙睁开眼。扭头一看,原来是护士张丽不知何时来到了床边,还用手拍打了自己的肩膀。 “陶同学,快跟我来!”张丽似乎很着急,一边说话一边拉起她就往外走。 “张丽姐,什么事呀,主治医生不是说我可以出院了吗?”陶小霜疑惑地问张丽。 “放心啦,是好事。”张丽头也不回。 “啊?” 第10章 票和信 张丽拉着好奇的陶小霜一路疾走,两人顺着楼梯下到了住院部的一楼,进了一间办公室。 进了门,头顶上咔咔作响的大吊扇就扇出一阵风来,温热地拂过陶小霜汗湿的皮肤,她立刻感觉全身清爽不少。 这是一间内空很高的大办公室,内墙刷的很白,室内有几套整齐摆放的办公桌椅和一个放满东西的玻璃墙柜。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中年男医生在,他正坐在一张靠窗的办公桌后。 内科副主任张权,陶小霜在心中默念。那医生抬头看向她俩时露出了胸口的名牌。 张丽走过去,亲昵的叫了声,“大伯,我们来了”,然后用搁在屋角的热水瓶给桌上空空的茶盅满上了水。 刚从浙江出差回来的张权看着侄女,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把病历本给我吧。” 张丽忙把随身带着的陶小霜的病历递给了张权,“大伯,你看嘛——她确实是高烧,都烧到昏迷了,难道还不该开票吗?” 张权翻了翻病历本,“按院里上次开会时定下的标准,只有39度才能开票……” “大伯”,张丽拉着张权的胳膊直摇,“陶小霜可是昏迷了两天的,谁敢说她没有烧到过39度?” 听到这里,陶小霜已经明白张丽所说的好事是什么了。她心中一喜,颇为期待的静静地站在一旁听这伯侄俩说话。 他们说到的票是指沪上今年才有的一种特殊的票证——西瓜票。 在往年,只要一进梅雨季,西瓜就该开始上市了。在沪上,最常见的西瓜叫解放瓜。解放瓜的瓜皮浑圆,面上长满黑色的花纹,瓜瓤是深红色的,水多汁甜。上了一天班,满身热汗的回到家,杀一个解放瓜,一家人分吃,那滋味就别提多美了。不想按个买的话,西瓜也可以切片零买,小片的大约是五分钱一片,大片的则一角钱一片。一直以来,吃西瓜解暑可是上海漫长的夏天里难得的享受,但今年市民们大多都吃不到西瓜了。 原因嘛,据说是因为今年上海附近的西瓜产地都出现大幅的减产,所以虽然蔬菜公司在郊县还是统购到一些西瓜运来了市区,但数量太少并不对外公开销售,而是和奶粉、牛奶、麦乳精一起成为了病人专供。通常情况下,奶粉是婴幼儿的专应,牛奶、麦乳精是营养不良病人的专供,而今夏的西瓜则是高烧病人的专供,想买这四样就要拿出医生开的证明。 只有开到发烧证明才能吃上西瓜?这消息一经传播,‘西瓜票’之名立马就被叫开了。不到一星期,市区里大大小小的医院接诊的高烧患者数量翻了几倍。 半个月前,医院系统开例会,一个老院长拍着桌子哭笑不得地说,“同志们,再这样下去,我们医院都成了卖西瓜的小摊了!” 这次例会开完后,西瓜票怎么开的章程算是有了:那些拿以往病历充数的,开十滴水就能治的,走后门的,以后一律不准开票,只有发烧到39度以上并且住院的病人才能开西瓜票。 陶小霜的病历上虽然写着她昏迷了两天,又做了脊椎穿刺,但记录下的最高体温却只有38.5度,严格来说并不符合标准——拿着这份病历去找主治医生要求开西瓜票,能不能开到全看主治医生的心情了,张丽和陶小霜的主治医生并不熟,所以她就带陶小霜找上了张副主任。 被疼爱的侄女抢了话,张权也没生气,相反他看了眼陶小霜,随后就从抽屉里拿出处方单,提笔刷刷几下就开好了证明。 “好了”,说着他熟练的在印章盒里捡出一小圆章,正准备沾红油墨,张丽“哎呀”一声,阻止道,“开一张哪够啊,大伯,住院5天就得开5张呀!好不啦!好不啦!” 张副主任被侄女嗲得没法,只有大笔一挥又开了两张。 张丽其实也不指望能开上5张票,她拿着三张西瓜票笑嘻嘻的说道:“所以我不找系上的那些小医生,只有主任才能这么爽快呀!” 站在一旁的陶小霜见状忙对张权道谢:“张主任,太谢谢了,今天麻烦您呢。” 见副职称正阶,这简直就是人际交往中的常识。 张权听着屋外走廊上远去的脚步声,摇头笑了笑,拿笔在陶小霜的病历上加了几行字,‘因体温38.5度,酌情……’ 身为内科副主任,张权本来就常年负责巡查各科室,在一份病历上加几句诊断也不为过,至于他当日是否在医院,只为了几张西瓜票,没人会这么拎不清。 陶小霜和张丽分开后就回了病房。小心地把西瓜票收好后,她想到这几天张丽的种种举动,就有些奇怪——这张护士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热情呢。 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头绪,陶小霜就暂时放下了这事,她起身拿上水杯,准备去护士室倒一杯酸梅汤。 今天,医院里有不少人都被叫去参加游/行了,所以刚才内科办公室里才只有张权一人在。陶小霜去到护士室时,里面也只有一个留守的中年妇女,看穿着不是护士,而是清洁工。 陶小霜进去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就又低头专注于手上的毛线活了。 陶小霜查看两个热水瓶,发现酸梅汤已经全喝完了,只好倒了一杯热开水。正准备离开时,她无意间一瞟——热水瓶的旁边放着一个小黑板。那黑板上整齐的列着护士的值班表和每人负责的床位。 本来只是随意地看一下,陶小霜却惊讶的发现:张丽在她苏醒的那天正好负责自己的床位! 陶小霜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过了好几天,原本显眼的紫药水已褪色不少,可以看见右小臂的皮肤上还有不少红斑,许医生检查后说这些红斑会起疤,等疤掉了也就没事了。 原来是这样,陶小霜不久前的疑惑豁然而解,张护士那么热情原来是想补偿自己呀。 苏醒的那一天,陶小霜刚逢大变,护士长又大包大揽地道了歉,她还以为工作失误的是护士长,而徐阿婆再来医院时也没提起过这事,所以她的错认直到现在才解开。 站在小黑板前,陶小霜想了一会,然后出了医院,在一家烟纸店里,她用身上最后的2分钱买了一个信封。 回到护士室,陶小霜问还在忙毛活的清洁工,“阿姨,请问一下,张丽护士的桌子是哪张呀?” 中年妇女头也不抬,伸手一指,“就那张。” 张丽和三个护士合用靠墙的一张桌子,陶小霜走过去,很容易的找到了张丽的位置。她坐下来,从用过的便签上截下一小张白纸,借用桌上的一只铅笔开始写: 张丽姐:事已知。何人不犯错,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同志。 陶小霜敬上。 写完后,她把信封好,在封面上写上‘张丽护士收’,然后把信压在张丽的口杯下面。 走出护士室时,陶小霜莫名的心情不错,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 下午4点刚过,二舅程谷华和表哥程迎军就到了医院。 程谷华仔细的打量了陶小霜一番,有些担心的问道:“你脸色不好,医生怎么说?” “二舅,没事的,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陶小霜笑着说。 程谷华点点头,他穿着工作服,应该是直接从厂里过来的,陶小霜就问程迎军:“怎么这么早过来,你们吃了晚饭没有?” 程迎军正喝水,咽下后说:“没吃。二舅也去参加游/行了,结束后我们直接过来的,阿婆有些中暑,先回同寿里了。” 听到徐阿婆中暑了,陶小霜担心的追问:“外婆没事吧,在游/行途中没有摔倒吧?”要知道老年人是最忌讳摔跤的。 这时,程谷华休息好了,就站起身来,“小霜,你阿婆没事,我去结账。迎军,你把包提到楼下去。”二舅一向寡言,交代后就出了病房。 在两年前学校组织的几次学军拉练中,陶小霜掌握了一门高级技能:给她一根绳子,她就能把一堆横七竖八的杂物绑成一包,还能打出方便手提的十字结来。有此技能在手,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又肚子打鼓,陶小霜还是早早的把带来的东西都整理好了,捆成了三包放在床板上。 程迎军提起了其中两包,陶小霜则抢着去提最后一包,“迎军哥,这个我来。” “好吧,你要是拿不动了就给我。”程迎军想着就提到楼下也就同意了。 两人提着包下到一楼的大厅时,二舅刚好从挂号处过来,“小霜,给舅舅吧”,说着他从陶小霜手上拿过包裹。 “二舅,这次的医药费多少啊”,程迎军好奇地问。 二舅回答道,“5块5。” 第11章 小劳保 二舅程谷华在一间名为光华的被单厂上班,是六级工,每个月不算加班费的硬工资是62.75元,5块5,还不到他收入的十分之一。 就这样,程迎军还嫌贵地咋了咋舌头——大舅家是“大劳保”家庭,从小到大迎军和采红在看病上就没有花过钱。 在1968年,工人家庭的看病住院是可以不为医药费发愁的。 在这个年代的中国,凡是全民所有制单位的职工都享有“大劳保”,单位不仅会负责职工的全部医疗费,连职工家属的医疗费也可以报销。而集体所有制的职工则是“小劳保”,只全报本人的医疗费、家属的医疗费原则上只报一半。 不过,在实际报销时,因为全民所有制单位又分为直属中央、市级、地方三级;而集体所有制单位则有大集体、小集体之分;所以,实际上能报销多少,就需要看职工所在单位的性质及其具体规定了。事实上,街道管理的小集体,职工本人都没有免费医疗的权利。 这里的职工家属一般是指其父母子女,所以陶小霜用的是母亲程谷霞的‘小劳保’——程谷霞在虹口区港务局下的轮渡公司作票务员。轮渡公司性质上属于小集体,不过因为公司效益好,职工家属住院时的挂号、床位、护理等医务费用都可以全部报销,只有买药的药费是报销一半的。 “走吧,回家”,程谷华带头出了医院的大门。 一走到街道上,陶小霜就感到浑身直冒热汗,大街上无遮无拦的,暑热真是比位于半坡有树丛环绕的虹口医院大多了。 欢送大游/行结束后,街上的景象和平日里相比有些不同。往常下午的这个时间段正是产业工人们下班的钟点。他们离开工厂,或走路或骑车进而在大街小巷里形成声势浩大的回家的人潮;而今天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不少人的脸上还带有疲倦的神色。 这种气氛下,急着回家的三人也无心交谈,径直往同寿里的方向赶路。 程家所住的同寿里位置靠近火车北站,是一个在建国前就有的老里弄。整个里弄由32栋石库门组成,位于一个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每8栋为一联排,有一个主弄堂两个支弄堂并四个出入口;整个同寿里就像在一横上画三竖,横竖之间是宽三米的主弄,三竖之间则是一米半的支弄。 埋头走了大概一刻钟,陶小霜远远地看见了同寿里主弄口的过街楼。再往前走几步,过街楼下方门洞顶上拱形的西式浮雕牌匾跃入眼中。半旧的牌匾是金地红字的,正中‘同寿里’三个正楷的大红字看来特别显眼。 陶小霜三人刚走到主弄口,就有人上来和他们打招呼了。 “程二,接侄女回家啦。小霜呀,让阿婆看看,哎呀,才几天不见你都瘦了。”说话的是和程家住一栋石库门的老邻居王阿婆,她是看着程家的孩子们长大的。 “王奶奶,我没事了。”陶小霜笑着回道。 “快回去,你阿婆做好了饭,就等着你们呢。”王阿婆笑咪咪道。 听了这话,陶小霜有些悬着的心完全放下了,看来外婆的中暑是真没事了。 “我早饿了……”饥肠辘辘的程迎军冲在了前面,二舅也默默加快脚步。 同寿里两面临街,有两个联排的石库门的一楼都是临街的铺面,程家就住在临街靠北的第二栋石库门4弄2号的二楼客堂间。 临街的石库门不置前门,住户出入都是走后门。陶小霜落在了最后,她刚踏进后天井,迎军已经把灶披间左侧的上二楼去的扶梯踩得‘嘎吱’作响。 刚走到门口,陶小霜就闻到了熟悉的油烟和煤烟混杂出的呛鼻味道。 这时正值6、7点的晚饭时间,在8月份这个点的天色还很亮,灶坡间里并不用开灯,除了程家的煤炉外,其他五家的煤炉前都有人在烧饭做菜。 灶坡间里烟雾弥漫,做饭的几人纷纷开口关心出院归来的陶小霜。 “陶小霜,回来啦。”这是王阿婆的媳妇李阿姨。 “总算是出院了,我们都担心呢”这是和徐阿婆,王阿婆一起在天台养鸡的张姆妈。 “嗯,阿姨,没事了。” “谢谢关心,我好了。” 陶小霜不得不停下来一一回答。 “小霜姐,快上来,就等你吃面啦!”在二楼口子上等待的程采秀见状喊道。 “来了!”陶小霜朝几人点头一笑后,快步往扶梯走去。 …… 孙齐圣嘴里叼着烟,站在自家的天台边上,看着陶小霜进了家门,只觉得她瘦了,陶小霜需要吃好点才能长肉啊! 深吸一口后,孙齐圣把烟头一吐,转身和正吞云吐雾的庄沙说:“眼镜,你和老鳖说我们最近要多约几组人打球,让他注意找人下注的事。” 庄沙兴奋地吐口烟泡,问道:“老鳖那肯定没问题的!既然要多约人——要不我们干脆两天打一场,一个月打满15场,怎么样?” 他们口中的老鳖是一个大龄社会青年,家住在同寿里附近,程迎军赢了1块钱的那个赌局就是他坐庄开的局。明面上,是他擅自用孙齐圣三人和人三对三的篮球赛来开赌局,其实暗地里,每次坐庄赢的钱老鳖都得分给孙齐圣三人7成。 聚众开局赌钱,这事可不小,被抓住的话老鳖准要二进宫,他只能也愿意拿三成的原因很简单:孙齐圣三人要干的活比他的重要。 首先,是约人。要让人愿意来看球赛并且掏钱赌输赢,这比赛的对手看起来必须和孙齐圣三人势均力敌甚至略有超出,还必须经常换人;否则就算是和体校的邹力他们打,多来几场人也不稀罕看了。 其次,是控场。要想坐庄的老鳖在赛后能‘吃’到最多的钱,那球赛就必须在孙齐圣三人的掌控下,是赢是输,是半场就定输赢,还是最后几分钟见分晓,这些都必须看上去是自然发生的,但实际上由三人在场上让其必然发生。 第三,是名声。孙齐圣三人的家庭出身好,和老鳖在旁人眼里就不是一路人,平日里也不打交道,所以没人会怀疑他和三人串通。老鳖没工作,只能吃成人里定量最低的25斤粮,和孙齐圣三人合作的一年多里,他每月能分到25元以上,他不怕二进宫,只怕吃不饱,事情败露对他不算什么大损失;而对孙齐圣三人则不然,事情露陷的话,流氓阿飞的帽子三人可就得戴上了。 也因为这三点隐含的风险,孙齐圣总是把斗牛控制在一星期两场。即使按照这个频率,孙齐圣三人每人每月还是能入账20块钱左右。 要知道,这时可是青工们喊着‘36元万岁’的年月! 在这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呈现出明显的三低特征:低收入、低物价、低消费。 说到收入,在这时候全国工资最高的人是宋庆龄女士,作为国家副主席,宋女士领全国唯一的一个一级工资——每月579.50元。而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带头降薪后,毛主/席、周总理等国家领导人的工资统统一碗水端平,全是三级工资404.80元。 而在几年前,墨色版面的第三套人民币里开始流通使用。这套人民币有7种面额,其中最大的面额是10元——这充分说明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10块钱作为大钞使用已经完全足够了。 至于物价,在沪上的统销粮店里,粮食的价格大约是:面粉每斤1毛5分,籼米每斤1毛4分,白粳每斤1毛7分;而在国营菜场里,统销的猪肉一斤卖8毛钱,凭票供应的大黄花鱼一斤卖3毛8分,当季的青菜一斤几分钱。当然,各种工业品作为紧俏物资价格另计。 而说到消费:这时候,大多数三代同堂的工人家庭每天三餐的花费不会超过2元;而刚进厂的年轻人在长达两三年的学徒期里只领工资18元就能做到经济独立,不用再伸手向家里要钱。 所以,这年月里每个月能有20块钱的‘收入’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三个还没有工作的半大少年来说就更是一笔天大的巨款了。 庄家是双职工家庭,庄沙的父母都在印刷厂工作,家里又只有庄沙一个孩子,所以他每个月能有1、2块的零花钱。这是一个足以让很多同龄人羡慕的数字了,也是孙齐圣的两倍,而家里经济困难的朱大友根本就没有零花钱可拿。 于是,这一年来庄沙和朱大友总是想多来上几场斗牛赛,而孙齐圣则一直保持谨慎的态度,控制着比赛频率。如今。突然见他改变态度,不止是庄沙想干票大的,朱大友更是掐熄烟,狠狠道:“我们连打上一个月,把少赚的钱都拿回来!” 第12章 睡前 对着财迷心窍的两人,孙齐圣晒笑道:“想什么呢!打到9月份,你们不想分配了,毕工组的人可不是善茬。” “对呀,差点忘了这事!”朱大友一拍脑门。 去黑龙江军垦是这次毕业分配里最烫手的山芋,这是沪上众所周知的一件事。今天全市出动把去黑龙江的人欢送走了,66届中学生的分配也就基本告一段落了;等到9月份开学,毕工组肯定得开始搞67届的分配工作。 对67届来说,接下来的三个月可是关键时刻——谁出错谁就得倒大霉! 打篮球算大错吗?朱大友不知道,他只知道9中66届里有一个女生,初一时写了一篇赞美去新疆支边的上海青年的作文。据说因为那篇作文上过一次校刊,毕工组的人就从早到晚找她谈话,非要动员她去新疆。最后,按着校门口大喜报上的说法,这事的结果是:在接受毕工组的思想教育后,某某同学的觉悟上去了,主动报名去了新疆支边。 毕工组的工作态度就是这么认真负责,以至于朱大友一想起来就立刻熄了连打一个月球赛赚钱的心。 庄沙皱着眉头,问道:“大圣,那这比赛我们怎么打?” 孙齐圣思考了一下,对两人说:“今天是18号,明天起一天一场,打个十场吧。找人的话,就找那些以前打过的一直不服气我们的人,就说在分配工作前了结旧怨。” 庄沙推推眼镜,“我等会就去约人,明天打张泽或者李强他们,怎么样?” 朱大友用左手做一个玩球的动作,“我都没问题。” “可以”,孙齐圣点头表示同意。 说完正事,三人靠着天台围栏胡聊天。 天色很快黑了,估着时间,孙齐圣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把还剩小半截的烟一口气吸完后,对看向他的两人说道:“程家该吃完面了,我下去叫佰岁带口信给陶小霜。” 为了保密起见,孙齐圣和陶小霜其实很少两人单独相处,通常,两人在同寿里附近见面都会分别带上孙佰岁和程采秀,而宁鸥则是陶小霜单独出门时最好的挡箭牌,所以孙齐圣对宁鸥的容忍度才那么高。 说完孙齐圣转身下了天台,留下一句:“你俩记得把地上弄干净。” 朱大友蹲着捡烟蒂,嘀咕道:“陶小霜说不让去医院他就不去,今天又拉着我们在天台等了两小时,就为了看一眼。大圣这做派要是在四川准是耙耳朵呀。”朱妈是四川人,朱大友常会冒出几句巴蜀方言。 庄沙捡完了自己脚边的烟蒂,站了起来,“陶小霜这一病,人都比黄花瘦了,孙大圣心疼呀,如果不是要去参加游行,他估计会拉着我们等半天好伐?” “还真是……”想到自己差点得等上半天,朱大友的嘴里不禁就‘切’了一声,真心觉得谈恋爱实在太麻烦了,可一想到自己谈的时候也可以拉上孙大圣和庄眼镜,他就觉得自己也不算亏本。 …… 这晚,程家的晚饭就像程采秀喊的那样,是吃面。 夏天里,程家说到吃面大都不是指吃热面,而是指吃冷面。 陶小霜进屋后,一家人除了上中班还未回家的二舅妈外都围坐在饭桌旁,看着徐阿婆给冷面拌浇头。 饭桌上依次摆着6个碗,大的两个碗里足有8斤面,自然是二舅和迎军的,另外4个碗里各盛着2、3两面,这就是陶小霜和迎国他们三人的了,至于做饭的徐阿婆则提早吃过了。 徐阿婆煮的面条水汆得特别好,盛在碗里呈半透明状,根根松散,看着就让人有食欲。一天没好好吃过东西,迎泰实在饿得等不下去了,干脆筷子一伸,白面条就吃了个满嘴。 采秀做个恶心的表情,嚷道,“阿婆,二哥要吃白面条,他的浇头给我和姐吧。” 这鸭蛋黄之仇还真是大呀,陶小霜好笑的对表妹说道:“采秀,我们好女不和男斗好伐?” 程采秀瘪了下嘴,“嗯,这次就算了……姐,好香啊!”说话时,她的眼睛也和迎泰一样直盯着桌上装满浇头的大盆。 徐阿婆的做饭手艺向来是螺丝壳里做道场,越是不起眼的家常菜越是用功夫——这一点,7、8岁开始就跟着外婆学烧饭的陶小霜是最知道的了。 这冷面要好吃,浇头一定要好。徐阿婆煮得晶莹弹牙的面条自然要好浇头来配才行。 在陶小霜这个亲传徒弟看来,徐阿婆应该是先把二两的带皮肥肉切成小丁炸出油来,然后在热油里加入适量的盐、糖、面酱、辣椒粉,小火翻炒,直到肉皮丁被炸得焦脆爆香;再把前一天吃剩的葱头和卷心菜梗细细切了后过热水烫熟。最后把两者搅拌均匀,就是上好的冷面浇头了。 等到陶小霜把面条吃进嘴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肉皮丁味浓而脆酥,葱末带着辣味,菜梗丁有嚼头,再加上和着香辣浓郁酱汁的面条,那滋味吃得六个人都是狼吞虎咽的,房间里只有呼噜呼噜的声音。 徐阿婆坐在一旁看得笑眯了眼。 吃完面,二舅带着儿子、侄子去王记老虎灶洗盆汤。 “迎国,拿两个水筹去。” 陶小霜想到晚上要干的大事,不禁就想出了神,等听到脚步声,她才发现二舅他们已经下楼了。 陶小霜连忙喊住落在最后的程迎国,给了他两块刻着记号的细竹片——正是开在支弄口的王记老虎灶的水筹。 老虎灶里泡开水,是一句老上海的闲话,说的就是去老虎灶打热水的事。 按说烧热水的店应该叫熟水店或者热水房之类的名字,可因为这类店里开在正前方的大炉口看上去就像一只老虎嘴巴,而后面高高竖起的烟囱管则像是老虎翘起的尾巴,所以沪人就形象地叫其‘老虎灶’。 烧热水是老虎灶的本业,而茶馆和盆汤则是兼业。 老虎灶开茶馆通常是在店旁露天支一棚,天气好不支也行,现成的热水泡上茶再摆上几张桌子和板凳,茶资只要1分钱,茶客多是住在老虎灶附近的居民。 有的老虎灶店面较大,就专门隔出一小间摆上浴盆供人洗澡,只供热水不供毛巾、肥皂,视热水的用量收费4、5分,这就叫盆汤,因为简陋和不便,通常只有男的去洗。 二舅他们要去的王记老虎灶不开茶馆,只兼营盆汤。 每天清晨5点半到晚上9点,同寿里附近的居民都会提上自家暖瓶去王记老虎灶打开水,现买水资是一分钱一瓶;如果包月,即提前买他家的水筹,一根水筹一分钱,买上30根还能送3根,陶小霜总是花6毛钱一口气买上66根的。 “哦”,被逮到的程迎国有些不情愿。 陶小霜不惯他的懒劲,只说了句:“我们洗澡的热水就靠你了”,就把水筹塞给了他。 迎国把水筹往裤兜里一放,一手端起放着毛巾和肥皂的木盆,一手提溜着两个空暖瓶,咚咚咚的下楼去了。 “采秀,你去玩吧,洗澡前我叫你。” “哦,我去了。”程采秀拿上鸡毛毽也出去了。 陶小霜和徐阿婆快手快脚地把狼藉一片的饭桌收拾了。 “外婆,我的东西等会自己收,你歇着好伐。”说着,陶小霜双手端起重成一叠的脏碗盆,眼看脚下出了房门。 因为程家晚饭吃的早,陶小霜把碗筷都洗好了,正往壁柜里放时,李阿姨才走进灶坡间。 看见没人站在水斗前,惊喜的李阿姨快步冲上来占好位置,“啊呀,今天总算不用排着等了。”说完她还庆幸地叹口气。 陶小霜想到往常一叠叠的碗筷搁在地上,谁家洗好了就喊一声,排在下一个的就跑过来洗的情景,也是心有戚戚焉。 “小霜,帮个忙,开一下我家的灯好伐?” “好”,陶小霜去开了李阿姨家的灯。 因为下楼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陶小霜洗碗前就开了灯,现在再一开李阿姨家的灯,十来平米的灶坡间立刻被两盏电灯照得亮晃晃的。 别觉得这是在费电,只要数一数就会发现小小的灶坡间里可是安有六盏灯的——这2号石库门的每一家住户都有一盏。 开不开是我的事,但我得有开的权利,这种想法不知何时已成为合住在一栋石库门里的上海人的共识,2号的住户们只不过是循了这个常例而已。同理,其它公用的灯也是各家自有一盏的:住亭子间的王家在自家门口有一盏灯,二楼的走廊上则有三盏灯,分别对应住二楼的三家人。 由此还衍生出了一些邻居间争吵的由头。 比如‘总不开自家的灯,尽蹭别人家的,门槛真精!’ 或者‘你家是故意的吧,来的客总是瞎来来开错灯,这个月你家电费省不少了!’ 经历两世,想到沪人精打细算的种种习气,陶小霜就觉得亲切,无论过去多久,这大上海还是老样子呀! 想到这些,她心里因为紧张和兴奋而产生的焦灼感都减轻了不少。 陶小霜正准备出门去,她要找的人就上门来了。 第13章 入梦 “小霜姐,在吗?” 孙佰岁可爱的小脸出现在门边,他扒着门框探出头来,声音小小的,让人一照面就知道这说话的是个害羞内向的孩子。 陶小霜看见他连忙笑着招手,“佰岁,快进来!” “我进来啦。”孙佰岁很有礼貌,跑进来时还打招呼。 这时,灶坡间里又陆续来了张姆妈和住二楼后厢的王姿。 王姿刚结婚不久,正是喜欢孩子的时候,看到小佰岁跑过来,她忍不住上前蹲身抱住了佰岁,“小可爱,你是来找我的吗?” 孙家两兄弟都继承了孙奶奶长眉俊眼、鼻直唇红的好相貌。不过,作为哥哥的孙齐圣似乎生来就有一股彪悍劲,相由心生,打小就没人夸过他可爱,说他太顽皮的倒是很多。可是换成弟弟孙佰岁呢?只见他板起一张小脸,努力想表现出对王姿指鹿为马的不满,却只是让王姿愈发喜欢了,直抱着他一通摸头。 陶小霜还记得孙齐圣10岁时的样子,和现在的佰岁长得特像,两兄弟在弄堂里的遭遇却截然不同;对此,陶小霜认为要是谁会对常揍哭自己儿子、侄子或者弟弟的小鬼头又抱又摸,那才叫奇怪了。 “王阿姨,我不是来找你的,快放开我。”自觉自己是小男子汉的孙佰岁试图以理服人。 “小百百,你不来找阿姨,那阿姨就要抓你哦,像现在这样,恩?”王姿笑得特像狼外婆。 一旁的陶小霜见佰岁的小脸都胀红了,顾不上腹诽了,连忙过去解救他。 “王姿姐,你快去洗碗吧,张姆妈要洗完了。” “哎呀”,王姿忙站起来往水斗那边跑,陶小霜拉起孙佰岁往门口走。 在门扉的夹角处站定后,陶小霜低头对孙佰岁说:“佰岁,回去告诉你哥,就说让他1小时后在墙洞那里等我!” “啊,可我哥说……” 陶小霜急着道:“告诉他,我今晚就想早点睡。” 孙佰岁有些失望的说:“小霜姐,你不想去看内部电影呀,是阿尔尼西亚的片子哦。” 原来孙齐圣有这样的打算,要是往常的话,有电影看陶小霜那是肯定会去的;可在今天晚上这对陶小霜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目送完不成任务而有些沮丧的孙佰岁走进隔壁的3号后,感觉亟不可待的陶小霜也不等二舅他们回来了,直接就跑去王记老虎灶,自己把两暖瓶热水拎了回来,趁着邻居们还在洗碗,陶小霜和徐阿婆、采秀先后在小卫生间把澡洗了。 为了住着方便,程家把客堂间隔成了小三间。外间是最大的,白日里是客厅,晚上则是二舅夫妇的卧室,程家人叫它大卧室;中间的一间就叫中卧室,摆着徐阿婆出嫁时做的床,表哥迎军晚上在里面打地铺;陶小霜和表妹采秀则在小卧室里睡。小卧室里靠墙放着一张上下铺的窄木床,采秀睡下铺,陶小霜睡上铺,到睡觉的时候,把床前的帘子一拉,帘外迎国和迎泰就睡在临时搭的板床上。 洗完澡,陶小霜才发现原本放在大卧室角落里的三大包不见了,她进最里面的小卧室一看——果然在她睡的上铺蚊帐已搭好了。 是外婆!不知怎么的,陶小霜想起了宋妈,她拿手抹了抹眼角,踩着床尾的踏板爬上了床。 上了床,陶小霜正探身去拉床前的布帘子,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喵”的一声。 她赶紧拉上帘子,翻个身,伸手把倒挂在床头墙上,用一圆头钉固定的梳妆镜取了下来。镜子后面,一个人头大的洞口赫然出现在墙上。 又是“喵”的一声,一张毛茸茸的猫脸趴着洞沿探了出来。 “我好想媳妇儿呀,喵~”隔墙传来熟悉的鸭公嗓,那尾音拖得长长的,特难听。 “谁是你媳妇儿!”陶小霜拿镜子把猫脸推了回去。 孙齐圣手一松,早被他压得炸毛的小黄猫一缩头,飞快跳下床去。 “为什么不去看电影,是还不舒服吗?”孙齐圣隔墙轻声问,听方位,他是躺着的。 陶小霜没回答,她也躺下来,才对墙洞那边的孙齐圣说道,“你把手伸过来,我再告诉你。” 孙齐圣感觉到了陶小霜的异常,毫不犹豫地把一只手伸过了墙去。 他的手一伸过来,就立刻被陶小霜等在洞口的手抓住了。 “大圣,和我一起做梦吧!”陶小霜紧张得连声线都绷紧了。 不等孙齐圣做出反应,她闭上眼,在心中连着呼唤了三声‘迷雾镇’。然后,一种已经有些熟悉的下坠感立刻向她袭来。 …… 小黄猫弓背一跳,四爪轻盈的落在麦席上,它闻了闻孙齐圣的脚趾,尾巴一甩,跳到了他的肚子上,似乎感觉爪下结实成块的腹肌不够柔软,小猫最终在孙齐圣的左腋下卷成了一团。 夜正长,沉睡的陶小霜和孙齐圣发出甜美的微鼾。 ———————————— 孙齐圣在做梦。 梦开始时很平淡,他就是一直在往前走,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不停地往前走。突然,出现了一道光,瞬间就贯穿了整片黑暗,由上至下落在了孙齐圣的脚边。落下时,原本发散的光凝结成了一道晶莹的光路。 沿着这道光路,孙齐圣一直走到了陶小霜的面前。 陶小霜穿着巡夜人的制服等在光路的尽头,看着就像一个异国的贵族女猎人——她一身全黑织金的紧身装束,外罩一件到脚踝的猩红色长斗篷,脚下穿着黑色的牛皮带跟短靴,头上戴着一顶镶彩羽的遮耳窄边帽,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 陶小霜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孙齐圣,正不知道怎么开口,却看见孙齐圣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然后朝她伸出手,一手去揽她的肩背,一手去托她的下巴。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死猴精,在梦里都耍流氓! 陶小霜气得用右手揪住他的脸颊肉,使劲一扭,嘴里大喊道:“孙齐圣,原来就是在梦里,你也尽做些坏事!” 猛不丁受此一击,孙齐圣不禁“啊”的叫了一声。这一扭要是发生在现实中,他的半边脸准得青。 陶小霜这次真下狠手了,孙齐圣痛过后就发现这梦的诡异之处了:极其真实的痛觉,陶小霜迥异的反应,平常的梦里可绝不会这样。 惊觉不对,孙齐圣冲上前一拉一挡,把陶小霜护在身后,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陶小霜见孙齐圣发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忙在他身后循循善诱道:“大圣,你别急——想想,睡前我们拉着手,然后我和你说了一句话……” 她停下来,和转身看向她的孙齐圣四目相对。 孙齐圣的眼神专注而锐利,陶小霜不自觉的抿唇,“当时我说,和我一起做梦吧!听着,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从今晚起的每一天晚上,我们都会一起做梦。” “陶小霜,你昏迷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孙齐圣心念电转,直指疑点的发问。 陶小霜一愣,随即就把梦回前世和巡夜人的事仔仔细细地说给孙齐圣听。 “那种感觉就像没喝孟婆汤,宋诗许愿,如愿的却是我。” “……做了巡夜人后,我才知道巡夜人可以找一个助手协助巡夜。巡夜人的惯例都是找最亲近的人。大圣,这个助手……我只想到找你。” 孙齐圣全程未插话,只是一直听陶小霜述说,他的表情保持平静,只有波动的眼神在显示其内心激烈的心绪。听到这里,孙齐圣情不自禁地张臂抱住陶小霜。 谁管他/妈的唯物主义啊!也许——这一切都是个梦!但即使是在梦里,陶小霜也需要他,这就够了! 大热天里睡觉,孙齐圣只穿了一条平角裤。他这一抱,陶小霜比他矮两个头,嘴唇就正好贴上他左胸的凸粒。从未有的亲密接触让陶小霜浑身一僵,她用手挣开一些距离,侧过脸,接着说道:“总之,从这个梦开始,你就是我的助手,每晚我们都要一起去迷雾镇巡夜。” 孙齐圣感觉胸口被柔嫩的嘴唇碰到的地方一片火热,他深吸口气,松开不自觉握成拳的手,去拉了下陶小霜的斗篷。 见陶小霜不理她,孙齐圣就低头贴着她通红的耳垂,耳语道:“好,我们就一起做梦!让我做助手就对了——你可是我的媳妇儿,怎么能让别人入你的梦呢?“ 这小赤佬!心中忐忑尽去的陶小霜拿眼睨他,语气软绵绵的说:“谁是你媳妇儿,这话6年后再说吧。” 孙齐圣想到中国法定的结婚年龄,只觉得度日如年,去迷雾镇上夜班的事比起这漫长的6年来真不算什么! 陶小霜心情大好,除了有一个大惊喜暂时还不能说之外,她知无不言地把迷雾镇和巡夜人的事都讲给了孙齐圣听,还特别强调道,“迷雾镇的事,巡夜人在清醒时不能和任何人说的。只有选择助手时,才可以带人入梦一次;带人入梦时两人必须手拉手,所以只有等今晚到了梦里我才能告诉……” 说到这,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右手腕上一热——巡夜的时间到了! 陶小霜忙伸出双手拉住孙齐圣的双手,大声道:“大圣,抓紧了,我们要去迷雾镇了!” 孙齐圣反握住她的手,“陶小霜,我和你会永远在一起的!所以,天涯海角你都尽可以去。”说这话时,孙齐圣笑得肆意。 陶小霜只觉得鼻酸眼涩。这时,一点莹光自她右腕处一闪,两人瞬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第14章 遇险 睁开眼的一瞬间,陶小霜就感觉自己口鼻堵塞、呼吸不畅。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水银。 喘着冒白烟的粗气,陶小霜环目四顾,入眼的只有漫天盖地的灰色浓雾——迷雾镇上,浓雾笼罩,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而理应和她手拉手近在咫尺的孙齐圣却不见踪影。 孙齐圣在哪里? 他们竟然没有一起降落在巡夜人小屋里吗!陶小霜顿时心急如焚。 ‘雾灯’,她在心中大喊道。此念一生,一点荧光立刻从她的右腕处飞出,飞到空中化为一盏六角玻璃灯。 这盏琉璃灯就是那个神秘的男巫专为迷雾镇铸造的宝物,历任巡夜人都称它为雾灯。 雾灯很袖珍,只有巴掌大小,由刻满水波纹路的黑色细管构成,黑管的材质非金非木,拼接得天衣无缝。雾灯的灯壁上六块菱形玻璃对称镶嵌,一点晶莹的光焰悬浮在密闭的灯心处。这光焰只有指甲盖大小,可威力却不小。 雾灯显化才几秒钟,原本漫天铺地的大雾潮水般退去,以陶小霜和悬浮在她身前的雾灯为中心的一块圆形地面显露了出来。不止地面,直径5米的半圆形空间里灰雾尽去,这被巡夜人称为‘灯罩’——也是静止时雾灯的魔力所能及的最大范围。 灯罩和前三次巡夜时毫无差别,地面露出的长白条石也表明她还是落在了镇中心的广场上,只是不在巡夜人小屋里。所以,出错的只有降落地点吗?那孙齐圣也许就落在这附近。陶小霜沿着灯罩边缘跑了一圈,灯罩外几米的范围里雾气较少,她能隐约看到灰雾笼罩下的模糊轮廓。 没有,没有,都没有! 陶小霜的心跳如擂鼓,孙齐圣到底落在了哪里?! 他肯定还在广场上!我要立刻去找他,这样想着,陶小霜深吸口气,迈开腿全力跑向悬停在灯罩中心位置的雾灯。跑到合适位置,她慢下脚步,举高右手,用食指一勾,雾灯顶部的圆环穿过食指,滑到了指根处。 陶小霜右手握成拳,举起即使不再浮空也轻如无物的雾灯,全力跑向灯罩的边缘。 穿过边缘后,陶小霜向前斜举右拳,让雾灯始终照耀前方。随着雾灯的移动,灯罩开始缩小消失,雾气慢慢地涌入空地;好在一时雾气不浓,对陶小霜的影响还不大。举着雾灯,陶小霜用尽全力沿着原本灯罩的边缘向外划圈奔跑;移动中的雾灯向前发出一道莹白的光柱,陶小霜前方3米的雾气被驱散开来。 在夜晚的迷雾镇,没有雾灯的保护就停留在灰雾中的感觉和全身浸没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暗河里差不多,五脏六腑都会渐渐冻结;而呼吸时吸入的雾气会让人产生各种可怕的幻觉——三天前,陶小霜第一次降落到迷雾镇时就尝过那种滋味。 那时,陶小霜眼看就要昏睡过去,是自动显化的雾灯驱散了灰雾。恢复神智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幻像,那是历任巡夜人的工作影像。照着影像的指引,陶小霜找到了巡夜人小屋,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完成了自己的首次巡夜,从而得以在医院里苏醒。 所以陶小霜很清楚:只要身陷在灰雾中,任何人都必须和雾气施加的各种负面状态对抗,而只要在雾中昏睡过去,再醒来就会患上昏睡病。 想到孙齐圣失陷在这么危险的灰雾中,陶小霜就恨不得能多生出一双腿、两只眼睛。 举着雾灯,陶小霜一边跑,一边寻找蛛丝马迹,她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般嗖嗖漏风,而双脚简直就是灌满了铅。但一想到孙齐圣,她就咬紧牙关,拼命继续向前,就这样一圈一圈,陶小霜一刻不停地扩大着搜索的范围。 雾灯的光柱随着陶小霜的脚步不断变换着方向,她前方的雾气不断的散开、涌入。这样不久后,原本静静弥漫的灰雾好像一锅被打圈的筷子搅动起来的粥般,开始凶猛地窜流起来,雾中激荡起无数肉眼可见的大小漩涡。 本来在平静的灰雾中奔跑,陶小霜就已经感觉自己像在水中跑步一样,受到很大的阻力。这时,灰雾的窜动更是让‘溪水’变成了‘激流’,四面八方猛增的阻力让她在雾中的行动变得格外的困难。 突然,一个雾气漩涡从左侧撞向她的腰。陶小霜不由踉跄一下,身体朝右摔倒在地。她的摔倒带着雾灯在地上轻盈的弹了一下,随即雾灯在她的右手旁浮起,自发放出了灯罩。 膝盖和手掌都火辣辣的痛——陶小霜咬牙忍住。她低头看着毫无异样的手掌心,知道这痛感不会持续很久——毕竟巡夜人在迷雾镇上的种种感觉只是身临其境的模拟罢了,所以巡夜人会疲倦,会疼痛,却不会真的受伤或者流血,即使再累也不会感到饥渴。 过了大概几十秒,痛感突兀的消失了,极度的酸胀和乏力感又卷土重来。一瞬间,陶小霜感觉脑中有一根弦绷断了! “啊!!!孙齐圣,你在哪?孙大圣,你听到了吗,回答我,你在哪里啊!”陶小霜撕声裂肺的大喊道。陶小霜不知道,她撕声裂肺的喊声在灯罩外根本就听不见——除了热量,灰雾还会吸收声音,可能是因为死寂和寒冷对人来说同样可怕的缘故。 发泄的大喊后,陶小霜双手撑地,准备站起来,这时,在她的视线前方有一个漩涡开始成形。在旋转的拉力下,漩涡周围出现了一个很短暂的雾气真空,于是右前方一个蜷缩在地的人影显露出来,然后又立刻被回涌的雾气遮蔽了。 天啊,是孙齐圣! 即使只有一瞬间,但陶小霜知道那就是孙齐圣。 她终于找到他了! 第15章 脱险 孙齐圣坐在地上,以双手抱腿头埋膝盖的姿势减少自己和雾气的接触。 孙齐圣在灰雾中醒来时,连眼球的转动都因极度的寒冷而有一种干涩感,四肢更是早已冻得失去知觉。为摆出这个和雾气接触面积最小的姿势,他真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即使这样,他的心率也很快就紊乱了。 听着自己逐渐微弱的心跳,孙齐圣开始匀速背诵圆周率。3分钟后他默背到了小数点后523位,顺利达到自己的记忆上限。 记忆和思维并不受影响,所以身体的濒死状态果然是虚假的,一切都是感官上的幻觉吗?不!极致的感官刺激也会造成真的死亡——脑的死亡! 孙齐圣嗤笑一声,是脑死亡还是昏睡病,是死亡还是顺从,两者必选其一,这就是迷雾镇的雾! 冷静的思考和狂热的斗志交织下,孙齐圣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很快,孙齐圣想到了一个方法。既然是梦,那主动冲破感官阈值造成俗称的惊梦状态,也许就能脱离迷雾镇?但冲突阈值后,如果不能顺利脱离,反而会加速灰雾侵蚀的过程,得出这个结论后,面对死亡的极度刺激感让孙齐圣不觉露出一个略带狰狞的表情。 孙齐圣把脸紧紧压在膝上,只露出双眼。他正琢磨冲击阈值的可控方案,眼瞳中映出的景象开始变化:漫天的灰雾从平静到混乱,很快就激烈的翻腾起来。 孙齐圣观察到雾气的变化源头在靠近,他的理智和直觉同时在叫嚣:陶小霜来了! 另一边,欣喜若狂的陶小霜还没站稳就开始往右前方跑,光柱驱散着她前方的雾。 很快,她就真真切切的看见了孙齐圣。 “大圣,千万别睡啊!”陶小霜远远就看见孙齐圣坐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一副摇摇欲睡的样子,急得大喊。 等冲到孙齐圣身前,陶小霜才惊觉他是冻僵了。 孙齐圣口鼻间呼吸微弱,全身的皮肤都冻得泛白,四肢僵硬,摸上去冷得像一块冰。 “大圣”,陶小霜的眼泪霎时决堤而出,抽噎着她把身上的斗篷扯下来披在孙齐圣的身上。 “……”孙齐圣嘴唇微动。 “大圣,你要说什么?”陶小霜忙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又哭又笑,老鼠撒尿。”孙齐圣眼里带笑。因为舌头还冻着不灵活,这话说得既轻且平,陶小霜却听得真的破涕为笑了,“谁是老鼠呀!” 在灯罩里,孙齐圣的体温上升得很快,身体的知觉也开始恢复——他的四肢百骸酸胀不堪,就像有一群蚂蚁在骨肉里乱爬。 “呵,哎!啊!” 看孙齐圣呲牙咧嘴连连怪叫,陶小霜就取下指环,任雾灯自行浮空,自己则蹲了下来,“我来给你按一下——这样活血会快一些。” 孙齐圣对陶小霜咧咧嘴,“手下留情呀,我痒着了!” 陶小霜睨了孙齐圣一眼,低头抓住他的一只手,十指用力,从指尖开始往上捏压。手是一直按摩到胳膊和肩膀的交接点,而腿就只到膝盖,“大圣,上面你自己来吧。” 孙齐圣自己按了一会大腿,然后说道:“我没事了,你让开点,我试着动一动。”说着他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背后,又做了几组伸展动作。 陶小霜早累得不行了,听到让她让开,也不起身,蹲着挪了几步后就地坐下,她一边喘气休息,一边看孙齐圣活动身体。 孙齐圣围着灯罩外围做蛙跳,陶小霜惊喜地发现他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她不由想到如果自己没摔倒也许就错过了那个漩涡,那样的话她就要花更多时间才能找到孙齐圣,心里就犹有余悸——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了! 想了想,陶小霜问孙齐圣,“大圣,这次的降落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准备写信给镇长,这事迷雾镇必须给我们个说法,你说呢?” 孙齐圣继续蛙跳,想也不想的说道:“不止镇长,写信把今天的事告诉所有管事的,问出事的原因和怎么赔偿的问题。” 写信是日夜交错永远不能见面的巡夜人和镇民们唯一的联络方式。在巡夜人小屋里,就有一个通信的邮箱。 “我等下就给所有人写。” 孙齐圣所说的管事的是指迷雾镇的镇议会,而陶小霜回的所有人则是指镇长和议会的12个议员。 “回信要是敷衍了事,那我们就罢工抗议。反正巡夜人的工作只在夜晚,镇民们可管不了晚上的事。”陶小霜愤愤的说。 孙齐圣做起了立卧撑,“我想,迷雾镇不会得罪巡夜人的。”毕竟能用雾灯驱散多少灰雾全靠巡夜人的主动性,不说罢工,就算消极怠工,迷雾镇也吃不消。 “嗯,我想也是”,陶小霜点点头,她想到了小屋里那个神奇的石柜。 为了给孙齐圣一个惊喜,陶小霜隐瞒了她从巡夜人影像里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只要巡夜人愿意,就能用迷雾镇上的各种物资装满石柜最底层的那个抽屉,然后在现实世界里打开它,任意取用那些物资。可以说,那个神奇的抽屉就是迷雾镇在巡夜人头顶上挂着的一根胡萝卜,好让巡夜人忘记巡夜的危险和辛苦。 绕着灯罩跑了两圈,孙齐圣觉得身体活动开了,就说:“陶小霜,我们出发去小屋吧。我迫不及待想巡夜了。”说这话时,他露出的笑容立刻让陶小霜想到从小到大他为捍卫‘孙大圣’的绰号打的那些架。 陶小霜走向停在空中的雾灯,“你现在要试一下吗——它会纹丝不动的。”她看到孙齐圣活动身体时一直在看雾灯。 “我就试一下。”孙齐圣走到陶小霜的身旁向雾灯伸出右手。对陶小霜来说正好手掌大小的雾灯被孙齐圣轻松握在了手心。 他手上用力,雾灯纹丝不动。扎下马步,双手齐上,雾灯还是纹丝不动。 “没有签契约,你就不是巡夜人的助手,是用不了雾灯的。”这事在来迷雾镇前陶小霜就已经告诉过孙齐圣。 孙齐圣放开雾灯,表情严肃,抱拳对陶小霜做了个鞠,“孙某无能,只能麻烦巡夜大人!” “咳!”陶小霜忍着笑对着孙齐圣挥挥手,“罢了,退下吧,看来本大人只能亲身上阵了。” 陶小霜说完上前把雾灯勾在右手的食指上。 雾灯的顶部和底部都是锥头形,顶部的锥尖有勾环,而底部的锥尖则连着一个三角箭头。 “这个箭头有指向的功能,只要……”一边对孙齐圣解释,陶小霜一边用手指摩擦三下,然后说了一个字:“北”。 原本随风轻晃的箭头立刻笔直的指向一个方向。 孙齐圣饶有兴味的拿手拽拽箭头,箭头纹丝不动,笔直地指向正北方。他问道:“小屋在广场的北边?” “对,广场的正北方是镇议院,小屋就在议院的一楼。”陶小霜说着看了眼孙齐圣,不禁皱眉,“大圣,你低头,我来重新系斗篷。” 孙齐圣上蹿下跳地一番运动后,陶小霜先前草草系在他肩上的斗篷早已乱成了一团。陶小霜重新给系带打了结,抚平褶皱,又叫孙齐圣拉上兜帽。 弄好斗篷,陶小霜低头去看孙齐圣露出的光脚和小腿,有些发愁。这件她穿时到脚踝的长斗篷在孙齐圣身上就只到膝盖了,更严重的是,他还没鞋穿。 “大圣,等会你小心脚下。”还好去巡夜人小屋的路也不远。 孙齐圣毫不在意的点点头,“走吧,我们去小屋。” “好,我们出发”,陶小霜举起雾灯。 在去小屋的路上,陶小霜把跑步和大步走两种前进方式交替着使用,即使这样,很快她就开始大口喘气,不时还得放慢脚步。孙齐圣则一直轻松地跟在她后面。一边走,他一边观察灰雾中不停生灭的漩涡,直看得津津有味。 举累了雾灯,陶小霜在中途换了两次手。 “啊,到了。”陶小霜惊喜的叫道。 两人的正前方出现了一堵黑色的高墙。走近后,镇议会在两人门前露出了一角:纯黑色方形巨石建造的外墙刻有精致的立柱状花纹,墙上突出的花式平台从高到低足有三层。 “马上就到了。”陶小霜拉着孙齐圣沿着外墙走到一个拱门前,她用雾灯在密闭的门扉上一碰,吱呀一声,门开了。 两人走了进去,陶小霜把雾灯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掩上门。 巡夜人的房间很大,石墙木地,四个角落都放着大烛台,烛光照亮了整个小屋。小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圆桌,两把椅子,一扇屏风,还有一个占据一整面墙的大石柜。 孙齐圣不去关注显眼的石柜,反而把房间来回扫视了几遍,陶小霜就问他:“这房间怎么样?” “很好。我想,即使没有雾灯,这房间也没有灰雾吧。”孙齐圣思索了一下才回答。 陶小霜好奇的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看蜡烛。有灰雾的话,这些烛台不可能一直亮着。对了,燃烧还需要空气——这房间有暗窗,在哪呢?”孙齐圣的眼神发亮,抬头往上看去。 陶小霜忙拉着他往石柜去,“快穿衣服,你这样我看着就冷。” 石柜和石墙浑然一体,上面的七个抽屉形状不一,大小各异。 陶小霜拉开最左边竖长形的抽屉。抽屉上方有一个横杆,其上挂满了衣物。带花边的衬衣,侧襟满绣外套,皮制紧身裤,大毛斗篷,陶小霜一一取下来丢给孙齐圣,“快去屏风后面穿上。” 横杆上这样的制服还有不下十套,而且这些衣服都是男式的,显然陶小霜和孙齐圣各有一个放衣服的抽屉,孙齐圣挑眉感叹一句,“看来这迷雾镇是资本主义大本营啊!” 陶小霜翻个白眼,“快去!” 第16章 契约 孙齐圣在屏风后面研究衬衣领口系带的绑法时,陶小霜正在翻捡抽屉的底部。 按着衣服的款式,她把配套的皮带手套帽子袜子各捡出一份。把这一堆东西抱到桌上后,她走到一个烛台前,扭了一下最中间的蜡烛。烛台旁墙角的一块方石旋即往后一翻,一个装满水的双耳罐和一个陶盆就出现在木地板上。 “这个有意思!”孙齐圣从屏风后面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洗完脚再穿袜子。”陶小霜一边用下巴指挥他倒水洗脚,一边从放鞋的抽屉里拿出一双靴子。 孙齐圣坐在椅子上,故意用脚去哗啦哗啦的打水花。他拿起皮带,用手指摩挲上面流畅的荆棘花纹,“纯手工的,没有工业化——这里没有产业工人,没有无产阶级呀!难以置信!陶小霜,我们没班可接了!” 孙齐圣唱作俱佳的在那表演,陶小霜头也不回,笑骂道:“孙猴子,这小屋只有我们能进,地上的水得我扫,所以不准再玩水。” 孙齐圣耸耸肩安静了,他拿脱下的背心擦干脚,随后把羊毛袜子、高筒靴子穿上。 陶小霜正在翻杂物柜。镇民手册、鹅毛笔、墨水瓶、羊皮纸,改错字的划刀,写信要用的东西她都一一找出来。突然,眼前一黑,孙齐圣拿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干嘛?”笑着推开孙齐圣的手,陶小霜转身。 孙齐圣动作极潇洒的一撩斗篷,单手取下头上的毡帽拿在胸前,倾身行礼,恭敬地说:“巡夜大人,请签约吧,从今而后,标下将无有不从。” 他的神情端重,身姿提拔,俊朗的脸上没有一贯的桀骜不驯,唯有双眼灼灼,直视着陶小霜。 陶小霜感觉脸有些热,她喃喃道:“以前……没少偷看我们排话剧吧。” “我只看你”,孙齐圣扬眉一笑。 陶小霜觉得自己的脸是真的红了,她连忙转过身,装作急着去翻契约的样子。 几分钟后,陶小霜把系着锻带的一卷羊皮纸递给孙齐圣,跑去拿来了雾灯,然后她把雾灯和孙齐圣手上拿着的羊皮纸贴在一起。 羊皮纸发出淡淡的荧光,两人看着纸卷一边发着光一边化成了灰,锻带飘落在地上,而那荧光轻盈一闪,飞入孙齐圣拿羊皮纸的右手掌心里。 “应该成了。”陶小霜道。 “是吗?”孙齐圣摊开手掌。 两人头凑头,发现他掌心靠近大拇指的位置上有一个绿豆大的灰色虚影,挑好角度去看,他俩发现那虚影是一个小小的羊皮卷。 “我也有,不过在手腕上”,陶小霜抬高右手示意孙齐圣去看她的右手腕,那里有一个红色钥匙状的虚影。 孙齐圣挑眉,很肯定的说:“睡前我没看到你手腕上有这个。” 陶小霜解释,“清醒时那就是一颗小红痣,只有芝麻大小。” “是这样。” “对了”,陶小霜笑着把雾灯递给孙齐圣,“现在很轻吧。” 孙齐圣的手指比陶小霜的粗一些,陶小霜本以为指环只能戴在他的小指上。结果他刚拿起指环,那指环就肉眼可见的大了一圈。 套上指环,孙齐圣问,“陶小霜,巡夜有地图吗?” “啊!”陶小霜差点忘了,她拿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用浓烈的彩色油墨画出了迷雾镇大致的分布。 孙齐圣拿着地图边看边记,陶小霜指着地图上遍布的金黄色小点,说道:“大圣,这些点是路牌,多拿点回来。” “路牌?”孙齐圣在脑中建构的地图上点上小黄点。 “就是这个”,陶小霜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青铜片放孙齐圣手里。 路牌很薄,规则的小方块,两面都刻有三组字母,孙齐圣猜测那是迷雾镇的文字,他诧异的问道:“那巡夜人的影像还能教你认字写信?” 陶小霜好笑地摇头,“怎么可能,写信靠这个。”她抬手一指石柜正中的一个扁抽屉。 “你看”,陶小霜打开它。抽屉里空无一物,只是在底部的中央有一道长长的细缝。 “你把路牌丢过去”,陶小霜指着那细缝说。 啪的一声,路牌就落在那细缝上。 无声的,细缝裂开一条口子,裂口向上突起,眨眼的功夫,一张上下长满三角形牙齿的大嘴就凸出在木板上。咔的一声,路牌被不停张合的三角形牙齿咬住,咀嚼几下后吞了下去。 咔嚓咔嚓,大嘴在蠕动,孙齐圣看得入神。 这吃相即使已经看过好几次,陶小霜还是感觉满恶心。 很快,咬合的牙齿张开来,就听噗的一声,路牌被大嘴吐了出来,随后那大嘴凹陷下去,又合拢成一条长长的细缝。 孙齐圣立刻伸手把路牌拿起来,路牌的两面都完好无损,只是在字母下面多出来一行中文:春和蜜的水池。 “这个抽屉,我叫它翻译柜,它中间的细缝能互译中文和迷雾镇的文字。” 陶小霜指着翻译柜上面的抽屉说,“这个就是邮箱。把翻译好的信放进去,第二天就能收到回信。” 孙齐圣心里好奇难耐,伸手想往翻译柜里探。陶小霜见他要去摸那条细缝,急得大叫:“不准摸!孙齐圣,你要摸了就别想再碰我!” 孙齐圣悻悻的收回手,“那我去巡夜了,你留在房间里休息。” “好的呀,你小心点。” 陶小霜站在门口,看着孙齐圣冲进了灰雾里。 关上门,陶小霜手捂胸口吐了口气。她没有想到孙齐圣这么敏锐,一进屋就差点猜出这个巡夜人小屋的秘密。还好,运宝箱的惊喜是保住了。 迷雾镇上的灰雾只有雾灯能驱散,而灰雾进不了这个房间的原因很简单——这里是雾灯诞生的地方。 那个创造出雾灯的男巫曾居住在镇议会的一个房间里。男巫的性格孤僻嗜静,用各种机关和石柜代替仆人。后来,离开迷雾镇时,男巫把这个房间和雾灯一起留给了巡夜人。 从此,这个房间就被称为巡夜人小屋。 “差一点就前功尽弃了……”嘀咕一句后,陶小霜走到一个烛台旁,扭动蜡烛。细微的摩擦声中,她抬起头,看着屋顶的条石移动后露出的通道里十来个系着铁链的大木箱缓缓下降。 木箱无声的落在了地上。陶小霜上前一一打开它们,然后马不停蹄地填满了运宝箱。 开动机关后,铁链拉着木箱升回了屋顶。陶小霜才有空去擦额头上的汗,她不自觉地翘起嘴角,有些期待: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梦醒后给孙齐圣一个大惊喜了。 在民国时期,陶小霜仍是宋诗的时候,沪人请客吃饭,说到请吃大餐,指的就是吃西餐,如果是中式饭食,即使是最好的席面也不能叫做大餐;而对应的,沪人会把家里的买菜不计荤素和多少都统称为买小菜,由此可见那时沪上的西风之昌盛了。建国后,西餐吃的人少了,这些叫法却照旧延续下来。 想到吃大餐,陶小霜就不由伸手去摸肚皮,在迷雾镇里明明不会有的饥饿感似乎都被勾起来了。 然后,她又想到了孙齐圣失陷的事。虽然自两人会合后,孙齐圣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他一直在插科打诨,陶小霜也配合着故意给他脸色,其实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好在有运宝箱,它的神奇足以弥补一切。这样想着,陶小霜笑着走到圆桌旁。她把厚厚的镇民手册放在桌子的左上角,旁边放上墨水瓶和鹅毛笔,羊皮纸叠放在下方,划刀也搁在右上角。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写信。 陶小霜写信的速度不快。信的内容很好写,简单的陈述利害即可,陶小霜连成语和修饰语都没用,用了,翻译柜也‘吃’不出来——已被‘吃过’的镇民手册上字里行间不少的空白处足以证明那细缝可不是一个好翻译。既然这样,陶小霜也不费这个事了。 拖慢写信速度的元凶是陶小霜用不惯的鹅毛笔和羊皮纸。鹅毛笔握着轻飘飘的,写不了几个字还得蘸墨水;羊皮纸则比普通的纸要毛糙,在上面写字感觉很别扭。因为它俩,陶小霜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慢的写。 在一封信的末尾,写上‘鹿角·大板·米斯赫尔议员收’的落款后,陶小霜放下笔,准备休息一下。她一边转动僵硬的手腕,一边查看镇民手册上议员的名录。12名议员的名字在中国人看来都是极其古怪的,相比之下,镇长的名字长湖·白椴·夜空感觉还颇有诗意。 “还有五封”,一边感叹印刷术的伟大,陶小霜一边又拿起鹅毛笔。 突然,拱门打开了。 “大圣,你回来了!”陶小霜忙转身看向拱门。 “我回来了”孙齐圣在桌旁坐下,他把雾灯往桌上一扔。 雾灯里,原本指甲盖大小的荧光已变成核桃大小的白银般的光焰。 “辛苦了,你坐着休息,我写完信就‘引月’。”陶小霜笑着对孙齐圣说道。 “我不累”,感觉和打一场球消耗差不多的孙齐圣站起来,“一起写吧,能快些。” 见孙齐圣准备往石柜去,陶小霜忙叫住他,“我来拿笔,你别去把柜子翻乱了。” “那这给你”,孙齐圣从内袋里掏出几块路牌递给陶小霜。 “6块!你巡出广场了。”陶小霜记得广场里只有5块路牌的。 “明天我可以拿到8块”,孙齐圣笑着直接定下目标。 “嗯”,陶小霜点点头,她相信孙齐圣的体力和执行力。 走到石柜处,陶小霜拉出杂物抽屉,作势找鹅毛笔,“大圣,你就先用桌上的那支写”,说着她悄悄的把路牌放进了邮箱。 木桌旁,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起奋笔疾书,很快就写好了剩余的信。 陶小霜把信放进邮箱后,坐回桌旁。 “引月吧。”异口同声的两人相视一笑。 第17章 亲密 陶小霜把左手伸给孙齐圣,孙齐圣伸手握住,两人并肩坐着,两只手十指交缠着紧握在一起。 陶小霜把右腕贴在雾灯上,轻声道:“引月”。 雾灯中心的光焰霎的散开,化作一捧银屑,穿过灯壁,飞入空中如水波般徜徉开来。小屋里无处不在的银屑散发出星星点点的荧光,仿佛月光的微粒。不久,这些银屑飞舞着在两人的头顶汇成了一道微型银河。 “很美吧”,陶小霜仰着头。 “很美”,孙齐圣也仰着头。 两人仰头看着那银河逆流而上穿过屋顶,他俩眼中的银光还未消逝,屋顶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呀!” 和前几次一样,陶小霜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就飘飞起来,孙齐圣也随着她往上飘。 两人轻盈地穿过已经完全透明的屋顶,随后又接连穿过了议会的三层房间。 当两人飘飞到广场上空时,第一缕月光如银色的丝线般轻柔的穿过灰雾,落在一块白条石上。随后,丝丝缕缕的银色月光从天而降,浓雾如朝日露珠般见光消解。这时,在已升至半空中的两人眼中,迷雾镇上的灰霾渐去。 夜幕四垂,天地寂寥。 只见浓雾弥漫的辽阔森林里,有一处灰雾散去,露出了深绿浅葱的原色,那里座落着一座小镇。小镇白石为纬,黑岩为经,其上各式的彩色建筑绵延成一个略为竖长的十字;十字的顶端镶嵌着一片碧绿的湖泊,那湖岸椭圆,湖水无波,晶莹剔透如一块至绿的宝石。 银色月光中,那纯粹的澄澈的碧色让陶小霜不禁屏住了呼吸。 “小霜”,孙齐圣突然叫她。 陶小霜楞楞地转头,孙齐圣的脸贴了上来。 两人的嘴唇先轻触了一下,然后孙齐圣紧紧地压了过来。 柔软的触感后,是一阵辗转厮磨。 不满足于此,他用牙齿轻咬她的下唇。受痛之下,唇缝微开,濡湿的舌尖趁机探了进去。 躲不开的纠缠,浓烈的呼吸,孙齐圣的执意求索让陶小霜手脚发软。 “嗯……” “……” 一轮银月拨雾而出,陶小霜喘着气,她清晰的看到孙齐圣把两人分开的唇间的一缕银丝舔去。 孙齐圣的眼睛亮如星子,双瞳中倒映着陶小霜红透的脸。他笑的样子,他低头的动作,明明都很熟悉,这时看来却把陶小霜羞得手足无措。 突然,她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梦就要醒了! ——————————————— 一段似长实短的深眠后,好似一只沉入水底的鸟拼命向水面挣扎般,睁眼的一瞬间,陶小霜就感到全身异样的沉重和乏力,没有一点正常睡醒后的舒适和安逸。 这种‘夜班’后的疲倦感毕竟已经历过几次,已经有些习惯的陶小霜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嗯呀”,伸了个懒腰,陶小霜猛地双手捂住脸颊,她想起来了! 梦醒前自己和孙齐圣…… “啊!”陶小霜把整个脸都压在枕头里。 “……不就是亲嘴吗?”陶小霜喃喃自语道。她努力回想前世在外滩看见的公然接吻的洋派男女们,还有住在宋家楼上的舞女和情人在楼梯间里乱来的情景…… 越想越觉得心慌,那濡湿的柔软的感觉似乎更清晰了,陶小霜用力咬着嘴唇,“没什么的,那是个梦!陶小霜,那是个梦!” 自言自语地掩耳盗铃一番,脸总算不热了,陶小霜想到了孙齐圣——那小流氓正睡在一墙之隔的3号里。 夏日里,室内的窗户总是敞开的。天才刚蒙蒙亮,小卧室里只有窗沿边有一点光,大概是清晨5点左右的晨光。陶小霜竖着耳朵听了会,隔壁静悄悄的,孙齐圣果然还没醒。 巡夜会给身体造成类似于熬夜的负担,陶小霜第一次巡夜时睡了整整半天,后面的三天里陶小霜每天都要睡上10个小时;所以第一次巡夜的孙齐圣睡上半天才正常。 陶小霜不禁松了口气,用挤在床脚的镜子遮好墙洞。爬下床,也不开灯,她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端上脸盆出了门。 灶坡间里正亮着5盏灯。没开的那盏属于住二楼后厢的王姿和她的新婚丈夫李建全,小夫妻俩刚结婚半年,没孩子,正是躲懒三餐都爱跑食堂的时候;其余5家人则每天都要升煤炉做早饭。 徐阿婆正拿着木勺在装满热稀饭的铝锅里作顺时针搅拌,看见外孙女起来了,就笑着说:“今早起得巧呀。小霜,快去洗脸,你二舅买油条去了,梗米粥配脆油条蘸酱油,都是你爱吃的,好伐? “我知道了”,陶小霜跑到水斗前去洗脸。 这时,住一楼后客堂间的吴纪走进灶坡间,他拿着一簸箕掰好的小青菜等在陶小霜的身旁。吴纪一边打量陶小霜一边大声道:“小霜呀,这几天厂里正在战高温,保卫科要值班,所以昨晚你出院我们也没碰着面。现在看到你,吴叔也放心了!” 陶小霜忙放下擦脸的毛巾,感激的说:“吴叔叔,那天太谢谢你了!大半夜里,要没有你帮忙,光二舅一个人可拉不动板车。” 吴纪用力一拍陶小霜的肩,咧嘴笑道:“瞎客气什么,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即使没有板车,我和你二舅轮流背,也要把你背到医院去!” 吴纪与二舅程谷华关系很好,寡言的二舅每年总会和他一起大醉几次。吴纪在一间小印刷厂的保卫科当干事,日常的言谈举止十分大大咧咧,颇有些粗鲁的感觉;加上这人抽烟喝酒很凶,喝酒后还爱吹牛,本来应该不太招人待见,但他的性情热诚直爽,乐于助人,同寿里的邻居们有事总爱找他帮忙,所以他在邻里间的人缘很不错。 陶小霜知道吴纪重脸面好出风头,就使劲夸他:“吴叔叔,不是客气话,你就是我的及时雨宋江呀!”她的话引来灶坡间里一阵笑声。大家都纷纷笑着起哄。 张姆妈切着酱瓜,笑着说:“小吴,这话说到你心里去了吧!你是我们这的宋江,那我家红旗以后可不能再让你搬梯子了。”张家住在二楼的前厢,户主张红旗在区里房修队工作,邻里间谁家要是缺钉少瓦或者要修墙补洞什么的,都得找到张红旗搭把手。 吴纪听了这话直笑:“张姐,我和老张都是宋江,都是宋江!” “小纪,当了回宋江,我估计你得笑三天。小心——别把嘴笑裂了!”说这话的是住在一楼后厢的吴剪刀。两人同姓,吴剪刀又比吴纪大上十来岁,于是就直接称呼他小纪。 因为临街,4弄2号一楼的前客堂间和前厢在建造时就是铺面的格局,在公私合营后分别开了一家酱油店和一间旧衣铺,吴剪刀就在旧衣铺里上班。只是以前他是为店东工作,现在则翻身做了工人,在街道福利社领上了工资。吴剪刀在裁剪布料上有一手绝活,既快且准不说,还总能为顾客节省些布料;久而久之的,大家都不叫他的本名,人前人后都直接叫他吴剪刀。人生四大事——衣食住行,穿衣可是排在头一位,能做一身好衣裳的吴剪刀在2号里自然是说得上话的。 “就是,小吴啊,你要小心哦!”王阿婆笑得脸上褶子都深了不少。 “哪有,哪有……”吴纪被取笑得脸色泛红,说话都带戆腔,陶小霜见状忙让到一旁,“吴叔叔,我好了,你来洗菜吧。” “好,那我洗菜。”吴纪顺着台阶下了。 后天井靠着墙的一个角落里,徐阿婆早支好了板桌,陶小霜过去时,三碗浓浓的米粥已经盛好。 “外婆,我来倒”,陶小霜倒了半碗酱油,把碗正正的摆在桌子的中央。 粥碗还在冒烟,油条还在路上,徐阿婆就拉着陶小霜坐着说话。她眯着老花眼细细的打量外孙女,然后说:“霜霜,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家里的事就不要做了,去玩吧——兜兜马路,或者去宁鸥家玩,好伐?” “外婆,我没……”陶小霜自知脸色不好是在迷雾镇上夜班的缘故。她正准备劝说外婆打消给自己放假的想法,突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想去找宋家人! 自那个梦后,陶小霜就有了这件心事。住院的那几天里,闲来无事时陶小霜总是想起前世的家人。想着想着,她就焦虑不安起来,她特别想知道宋家是否平安度过了抗战年月,这些年的境况又如何……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她的胸腔里系上了一根线,一想起来就牵扯得心肺一阵隐隐的抽痛。陶小霜知道这种牵念只有和前世的家人见上一面,知道他们过得好后,她才能放下。 打定主意,陶小霜点点头,“那,外婆,我就休息几天。” 徐阿婆一边用粗糙的手摩挲外孙女白皙的手背,一边说道:“乖孙,好好玩几天,等你分了配工作可就要按着厂休来了。” 在60年代,一个星期由六天的工作日和一天的休息日组成——即这时是单休星期天。不过,这时候的工厂几乎都奉行‘人停机不停’的铁则:在生产车间里,一线的工人们每天按着早中晚三班制无缝倒班,以保证机器能一刻不歇,即使在星期天也一样;所以工厂一般不休星期天,而是以生产小组为单位由厂里来安排工人轮流休假;在生产任务不重的时候,大概也能七天里休一天——这就是徐阿婆说的厂休。 “嗯,我晓得……”陶小霜点头,心里忐忑不安——她能找到前世的家人吗? 第18章 定身 说到分配进厂的事,徐阿婆不免就想到半个月前的那一天。 那时,天色刚黑下来,家里人正在吃晚饭,那高四海的老娘突然找上门来。年纪一大把的人,又是个做长辈的,还尽说些狗屁不通的话,居然硬要外孙女把留在上海的机会让给高湛,结果被自己挤兑得差点夺门而出。 一想起那偏心眼的亲家离开时捂脸像捂腚似的狼狈样,徐阿婆就打心眼里高兴,可这高兴劲还没上脸,女儿谷霞最近难看的脸色又浮现在徐阿婆的眼前。 “唉……”后妈本来就难当,偏偏还赶上这个乱哄哄的年头。上面一句‘今年三届同分配’,可真是要把女儿谷霞给活活撕成两半了。继子高湛是66届,大女儿小霜是67届,明明两个孩子平常见面都少,只因为户口就非得要凑在一起算分配,这不是成心让女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嘛。 “外婆?”听到她叹气,陶小霜有些担心。 “没事。”徐阿婆伸手去摸外孙女的脸颊,毕竟病了一场,原本饱满的脸颊有些凹陷。 手掌被陶小霜撒娇地蹭了蹭后,徐阿婆的心立刻软成了一滩,她不由想:到年底分配结束前,女儿也只能受着些婆家的气了。毕竟这要长成的丫头娇贵着呢,在家都能大病一场,哪能去支边甚至插队呢。 看着陶小霜黑白分明的杏眼,徐阿婆笑着问:“乖孙,饿了吧。” “有点”,陶小霜点头。 桌上粥碗的表面结出一层薄薄的米油膜时,程谷华拎着用报纸包的7、8根油条回来了。 三人围着板桌坐好。 陶小霜拿起一根还有些烫手的油条,两手其上把油条掰成小块,每块的大小正好是她一口的份量。徐阿婆的梗米粥米粒煮得颗颗开花,粥水浓稠适口,就着蘸上酱油后咸香酥脆的油条,陶小霜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看外孙女吃的香,徐阿婆掰了半截油条,放到她碗里,“小霜,外婆这几天牙齿不好,你帮着吃点。” 陶小霜知道徐阿婆是找着借口让自己多吃点油荤,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忙笑着说:“那外婆,你多喝点粥吧。” 陶小霜站起来给徐阿婆舀粥,“在医院里,我就想着要喝外婆煮的粳米粥。” “我买到了10斤特白粳,这两天家里都能喝上粥。”徐阿婆笑眯了眼。 要知道在这年月里,每人每月的粮食定量里能供应的大米是有比例的,最近的两年里通常是大米和面粉按七三开供应。沪人不擅长做面食,所以这买米吃饭的日子得计划着来。在夏天里,程家通常一星期吃两次冷面以消耗供应里的面粉。 而说到梗米粥,就更麻烦了。因为上海所需的粮食大部分是由外地运来的,所以去粮店买到陈米、籼米的时候居多,在天热的时候就更是好米难求了。为了买到这上好的粳米,徐阿婆不知跑了几家粮店,还得运气好能遇上才行。 好在以后这种窘迫的情况不会再有了,陶小霜这样想着,不觉笑得酒窝深深。 程谷华要上六点半的早班,他匆匆吃了一根油条喝了四碗粥就准备出门了。 “二舅,等等……”陶小霜正洗碗看见他要走忙叫道。 陶小霜从衣兜里拿出折好的三张西瓜票,递给程谷华,“二舅,看——今晚家里可以吃西瓜了。” 程谷华嘴角带笑的接过西瓜票,一看有三张更是惊喜道,“这是在医院开的吧。等中午下了班,我就去选个大的瓜拎回来。晚上,家里杀西瓜吃!” “好的呀,那我下午去冷库打一瓶冰水回来。”三伏天里的西瓜直接切来吃的话,口感是温热的,不好吃也不够解暑,如果能用冰水镇一下,那吃起来就清甜爽口了。 同寿里所在的洪阳街上有一个转运猪肉的冷库。春秋时节,那库门总是紧闭着,只有到了夏季,在冷库的正门旁会开个小门,门前会挂上卖冰水的牌子,只要花上2分钱就能在那打上一暖瓶的冰水。 炎炎夏日里,一杯冰水喝下肚,人立马就能感觉凉爽不少;讲究一点的话,冰水里还可以兑上些酸梅粉做成冷饮喝,一瓶5磅重的冰水足够一家人喝个透心凉了;所以,夏天里在那卖水的牌子前总能看到附近的居民拎着暖瓶在排队。 “小霜,下午我去打水,你只管去玩。”外婆在一旁插话道,说着还用手轻推了陶小霜一下,“去吧,剩下的碗我来洗”。 “那我上楼去收拾一下。” 陶小霜轻快地跑上二楼,正准备开门,就听楼下徐阿婆喊道:“小霜,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了,我想去市中心逛逛,中午回不来。”陶小霜回道。 “你招蚊子咬,记得抹点花露水。” “我知道了,好的呀”。说完陶小霜转身进了屋。 二舅妈彭苗昨天上的中班,晚上十一点才回的家,现在正睡得香,陶小霜听着她起伏的鼾声,走过去轻手轻脚的推开了滑门。 “妹呀,早饭吃什么啊?”中卧室里,程迎军已经醒了,看陶小霜进来就躺在凉席上问。 陶小霜看到表哥只穿着一条裤衩没型没状地躺在地上,那四仰八叉的样子看着就伤眼不说还挡路,不禁就想催他起来。 “吃油条蘸酱油,配个粳米粥。你动作快一点的话,还能吃上口脆油条好伐!”一边说她一边跨过迎军横着的小腿往小卧室里走。 “哎!”程迎军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为了吃到脆酥的油条,他毫不吝惜地拿出了自己的最快速度。 陶小霜见这招有用,进了小卧室后,就依样画葫芦把采秀他们三个也叫了起来。 “采秀、迎国、迎泰,快起床吃油条蘸酱油喽” “油条”,迎泰先出声,然后像闻到香味似的,三个小人飞快地爬起床来。 “姐,今天的油条是每人一根吗?”迎泰一边穿木拖板一边问。 “恩,还有上好的粳米稀饭”,说话间陶小霜已经翻出了一个军绿色的布挎包,正往里面放红宝书、水壶、草纸、手帕和纸笔等等。 “好耶!”迎泰欢呼。迎国没出声,但他穿衣服的动作就虎起来了。只听啪的一下,他左手臂打到了衣柜,他甩甩手,“呲”了一声后,立马又以金鸡独立的姿势套上了短裤。 见两人毛毛躁躁的,觉得动静太大,陶小霜就提醒道:“出去时记着动作轻点,别吵到你们妈妈睡觉。” “得令!”迎国似模似样的抬手行了个军礼,迎泰笑嘻嘻的跟着照做。 “阿拉今天要第一个吃油条啦!”这时,已经安静利落地扎好两个小辫的采秀声音小小的宣布道,然后一溜烟地跑出了小卧室。 两男小人儿见妹妹抢了先,赶紧追了出去。 有徐阿婆在,抢油条大战是打不起来的,所以陶小霜也不在意。她点了一遍要带的东西,确定没漏下的,就搭上了挎包的锁扣。 收拾好东西,陶小霜没有立刻出门。她坐在床沿,为是否要叫醒孙齐圣犹豫了一会。 做巡夜人助手,孙齐圣需要签契约,做巡夜人自然也是需要签契约的。所以,初次巡夜时陶小霜就签了一份契约。契约的内容就两条:一是契约者每晚入梦后都必到迷雾镇履行巡夜人的职责;二是契约者必要紧守迷雾镇的秘密,除了选择的助手外,对任何人都不能有所泄露。 迷雾镇是有魔力的,它的契约也不例外。这一点住院时陶小霜就领教过了。 那时,陶小霜想到以后自己要从迷雾镇倒腾东西到现世来,就想先和徐阿婆通个气。不过既然签了契约,陶小霜也没想提迷雾镇的事。她躺在病床上寻思半天,想出个‘高烧昏迷后她梦中遇仙,学会五鬼搬运术云云’的谎话。陶小霜知道这谎话很蹩脚,但以后的事实自然会让徐阿婆相信的。 隔天,徐阿婆来了医院。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陶小霜就硬着头皮准备开口。哪知道她刚张嘴,就浑身一僵,像中了定身术似的,唇舌不听自个的使唤不说,连手指脚趾都动不了了。 当时陶小霜的心里又惊又慌,身体一直木了几分钟,这定身术才解了。一能动,全身酸麻的陶小霜立刻满头大汗地瘫软在床上,可把一旁的徐阿婆吓了一跳。 事后稍一寻思,陶小霜猜测自己被定的事十有*是契约的‘功劳’。为了查证自己的怀疑,她拼着被定的风险做了几个小试验。 第一次试验,陶小霜拿笔要在纸上写下迷雾镇或者巡夜人的字样,皆被定身。 第二次试验,陶小霜想对邻床的病友说出‘五鬼搬运’或者‘前世’的词,又被定身。 接着又做了几次类似的尝试后,陶小霜得出两个结论:首先,只要内容和迷雾镇有关,那口述笔写都是不行的,在话语和文字里暗示也不行。其次,这定身术的解除和时间无关,只有她放弃泄密的念头,这定身的魔法才会消失。再次,没有其他人在场的话,她可以说迷雾镇的事,但不能用笔写。 所以,有定身术在,无论是迷雾镇的事还是宋家的事,陶小霜都只能和作为助手的孙齐圣商量。 本来俗话说的好,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任何事多个人琢磨就能想得周全些,这找人就更是需要人多才好办的事。可陶小霜现在特别不想和孙齐圣照面…… 虽然到了晚上,在迷雾镇上她和孙齐圣总是要见面的,但是现在一想起他的样子,陶小霜就感觉自己心跳得特别快。 “臭流氓,就不叫你!”骂了一句后,陶小霜慨然把孙齐圣这个臭皮匠抛在了脑后,挎上包出门寻亲去了。 第19章 奔波 宋家人是逃荒到的上海,祖籍苏北,在沪并没有亲友。无亲无故的要在上海滩立足可是大不易的事,幸好宋奶奶会烤制地道的罗宋面包,靠着这门手艺,一家人才在黄埔江旁落住了脚。 后来,经过十几年辛苦的奋斗和积攒,宋家在界外马路旁置下了前店后屋的家产。可惜,1937年日寇的铁蹄踏碎了那个时代虚幻的安逸。炮火声中,宋家老小和姑母一家身无常物地逃进了租界。战乱中,租界里还能维持的太平日子让界内房价一日能翻三个跟头。手头实在窘迫,宋家三代只能挤在梦里的亭子间里栖身,而姑母一家则在不远的临街租住三层阁。 这亭子间和三层阁就是陶小霜寻人的首要目标。 虽然漫长的时光中大上海早已物是人非,就连大街小巷都换过几次名字了,但有彷如昨日再现的梦境指路,就是一路走着去,陶小霜也能找到那个亭子间和三层阁。 不过,直接冒冒失失地找去,陶小霜觉得这寻人的事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为如今的上海,大到人口足有千万人的十区十县,小至一条街上就有两个的里委,全都是无产阶级人民路线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各种宣传教育下,大大小小的群众组织可是时刻着准备和特务、苏修、美帝等阶级敌人斗争到底的。这时不止上海是这样,全国都如此,可谓是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人海战术——人民日报称其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所以作为一个东张西望的陌生人,十有八/九,刚走到里弄口,公用电话间里的阿婆阿爷或者闲磕牙的退休干部就会喊住人,问‘你找谁?到这有什么事呀?’到时陶小霜该怎么说,难道实话实说,‘我要找宋家人,他们30年前住这里’,这话听来连陶小霜自己都觉得既奇怪又可疑。 就算运气好没人盘问,宋家还住在原地的可能性也不大。这样的话,陶小霜就需要和老住户们打听宋家的去向。可是向人问事,被问的人自然就会反问,陶小霜又该怎么回答呢。 而即使最好的情况发生了,陶小霜顺利地发现宋家还住在那亭子间里,她也不会敲门去和他们相认的——就凭她两世不变的长相,贸然相认只会给宋家和她自己带来麻烦。 那么,要想了解宋家这几十年来的遭遇,陶小霜就得和附近的人搭话。这就又回到老问题——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那么才16岁的陶小霜该怎样解释自己和三十年前的宋家的关系呢。 离开家下楼时,边走陶小霜就边为这事烦恼。一分心,她在扶梯的转弯处就被绊了一下脚。 扶着墙站稳后,陶小霜低头一看,原来绊她脚的是一个破烂的空纸箱。那箱子已经撕烂了,撕开的那面还粘着不少纸碎。 哦,王叔家又收到包裹了,这纸箱拆了后该捡好呀。想到这里,陶小霜的脑中突然有灵光闪过,她不觉叫道:“有了!” 有了灵感,陶小霜很快就想出了一个计划。 从10岁起到两年前的四年里,陶小霜一直都是工人文化宫组织的儿童话剧团的团员。所以在心里把刚想的计划捋了一遍后,陶小霜感觉接下来她要做的事特像一出话剧,她自己则既是编剧又是主演。 话剧很快就要开演,我得去准备道具了,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大步往外走。 就近从主弄口走出弄堂后,她走马路绕去了北边的分弄口。这分弄口的边上就是同寿里的里委和卫生站,两个基层单位合在一起正好占用一整栋石库门。 陶小霜穿过走廊,停在后客堂间即里委传达室的门前。辰光还早,走廊的墙壁上,挂钟的时针正指到7,而里委的上班时间是8点,传达室那扇只刷了清漆的木门正紧闭着。 陶小霜上前在那门上咚咚咚敲了3下。过了几秒后,里面有一个苍老的男声含糊地问:“谁啊,要办事过……1个钟头再来啦。” “陈阿爷,昨晚是你值班呀。我是2号的陶小霜,开一下门好不啦?” “哦,是程家的小霜,进来吧。”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来开了门。 “早上好”,陶小霜进去后和陈老头打了招呼,紧接着道:“阿爷,我有事想借个纸箱用一下,所以进来拿一下杂物室的钥匙,打扰你补觉了。” 陈老头见陶小霜说话有礼貌,又似乎确实有急事,那因为疲倦而显得阴沉的脸色也由阴转晴,“没事,你去吧,记得把钥匙放回桌上。” “可以的,谢谢阿爷。”陶小霜笑着接过钥匙,出了传达室往后面去了。 为了里委的工作需要,这栋原本格局和同寿里其它房子没两样的石库门做了不少改动。它的二楼被整个打通,重新隔成一大一小的两个办公室;另外前后天井加了顶,前面改成了门廊和卫生站的接待室,后面则辟出了几个小房间,其中一间专门用来放杂物。 用钥匙打开门后,陶小霜走进去拉开灯。在杂物室最里面的角落里,各种纸质垃圾已经堆积出一座小山,很多用来寄包裹的废纸箱正胡乱堆放在‘山脚’——这些要到下月初才会用板车拉到废品站回收掉。 把‘山顶’上捆好包的旧报纸挪开后,陶小霜一边弯着腰翻找,一边在心里完善自己的计划。 选好一个适合做道具雏形的纸箱后,陶小霜把钥匙放回传达室。很顺利的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她心里不由有些高兴。“第二步,去书店。” 然后她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同寿里,向四川北路上的工农兵书店进发。 盛夏清晨的阳光灿烂得恰到好处,沐浴着明媚的晨光,陶小霜一口气不歇地走到了书店。 工农兵书店还没开门,不过从门边的小玻璃窗可以看到几个工作人员正在里面打扫卫生。一路走来,陶小霜出了身薄汗,但心情却不错,似乎心里的焦躁不安都随着流出的汗水挥发掉了。 利用等待书店开门的空闲时间,陶小霜在心里琢磨起了计划里可能会用到的‘台词’,一时间她人就楞在了窗前。这时,一个中年女店员走了过来,正准备擦门旁的窗户,见有人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吓了一跳,“哎呀,这位小同志,侬吓死人了!” “对不起,店员同志,我有急事,提前开一下门,好不啦?帮帮忙吧!”回过神的陶小霜忙说道。 “这怎么行,离8点整还差不少呢!”女店员撇撇嘴,“让开一点,要不擦窗的灰落你一身,好伐?” 陶小霜退开两步,又说:“那……店员同志,我能请教个问题?书店里有没有本市的街道地图?” “等会进来自己找,好不啦!”女店员擦着窗不耐烦的说。 书店的招牌上方贴着红色的大横幅,上书5个大字,正是著名的‘为人民服务’,可惜入人眼不入人心。 陶小霜瞅了眼店里的挂钟,7.50分,离店员说的‘还差不少’也就不到10分钟,就站在门口等到了8点。 哪知道,正式上班前这书店还开了场小会。陶小霜一直等到8点15分,店门才打开。 门一开,陶小霜赶紧进去。 书店的面积很大,三开间打通的门面,里面卖的书却寥寥。 在几个摆满各种版本的老三篇、红宝书的书架后面,一个杂乱无章的书架上,陶小霜找到了几册本市的地图。 她逐一翻了翻,有一本里正好有她需要的上海全境的地图,可是因为页面大小所限,她需要的亭子间建国前的地址看来很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好在上面注明地图是引用的,陶小霜忙往后面翻,很快就在备注里找到了地图的‘原址’。 虽然不指望这个书店里会有‘原址’,但陶小霜还是找了找——书店里果然没有。她于是回了趟同寿里,拿上自己的借书证,赶紧就往区图书馆跑。 这次,她流的就不是微汗了。 站在图书馆的一楼大厅里,陶小霜一边喘气一边掏出手帕。擦完脸,还是感觉太腻,她又擦了脖子和手臂,然后才一路小跑着上了三楼。 这时正好9点半,借阅室的门前却早已排起长队,陶小霜心里一阵哀嚎,赶紧上前在队伍的末尾占了位置。 图书馆的规矩是这样的:借阅室一次可以进3个人,一人可借书3本;不带走就在图书馆看的话,还可多借2本。排在队伍里,陶小霜就怕这一次遇到磨蹭的人——就那种一本书能找上半天的人。看着前面超过30人的长队,陶小霜难免有些担心。 幸运的是,今天来借书的人看来都是有备而来的,所以队伍往前的速度一直不慢。 上午11点半。值班的图书室管理员,一个方脸的老头草草地登记好一批要借阅的书名后,又翻起了报纸。看完一段,那老头才慢悠悠的说:“后面的三个人可以进了——不要的书记得要放回原位。” 被他叫到的三人连忙往借阅室里走。 在这一批的三人里,陶小霜排在第二个。当她闻到常年搁置的书籍所散发的特有霉味时,还能隐约听到那方脸老头在外面大声的宣布道,“后面的人不用排了,上午的借书时间结束了。剩下的人,按顺序过来拿号。” 第20章 毛线 “倒霉!差一点我就能进去了。”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中有人在大声抱怨。 陶小霜记得排在自己后面的至少还有20个人,而那个抱怨的人只比自己晚到几分钟而已。她不由庆幸,好险呀,要不然即使能留号,也得等到下午2点后才能进来了。 借阅室是一间长方形的大通间,南北朝向,通风很好,刚粉刷过的墙壁白生生的,上面写满了各式标语。其中‘打击毒草,禁止污染’的标语用特大的红色字体醒目地刷在入口正对的后墙上,还在墙壁的正中央。 这位置选得确实好,很多抱有侥幸心理,想被污染一下的借书人一进门就能被这标语给教育了。 今天,这标语也教育了陶小霜一件事,那就是‘原址’也有可能被打倒在地,列入禁/书名录。 在前世,宋家一家老少因为宋奶奶的缘故全信天主教,宋诗每个星期日都会去教堂做礼拜 。 这时,一想到自己可能白排了两个小时,心里就火急火燎的陶小霜不自觉学着前世礼拜的样子,双手交握在胸前祈祷起来:上帝保佑,‘原址’可千万别是毒草呀! 祈祷完陶小霜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她连忙放下手,左右张望——所幸她是默祷的,其他两个人也离得远,似乎没注意到这事。 即使这样,陶小霜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天呀,差点就散播封建遗毒了! 这时,管理员突然在外面喊道:“到时间了,你们三个快一点啦。” 听了这话,惊魂初定的陶小霜连忙往阅览室的里面走。 冒着风险的祈祷似乎蛮管用,在贴着地理标签的书架上,陶小霜顺利找到‘原址’。 书很厚,不过陶小霜有办法。她卷起书边,专去找那彩色的页边,果然三两下就找到了她要的那张彩画地图。要说这原著和引用就是不一样——原著它是跨页的,所以比书店里的那张整整大了一倍,亭子间和三层阁的地址清晰可见。 费了一个早晨,总算可以把道具完成了,想到这里,陶小霜不自觉地笑了。她拿上‘原址’,快步出了借阅室。 那方脸老头接过书,问道:“就这一本呀。小小同志,你是借出还是准备当天还。” 陶小霜早想好了——图书馆的读书室正是她等会需要的,于是直接答道:“我要当天还的,帮我记一下吧,谢谢。” 方脸老头做好记录后,把书和借书证推给陶小霜。他看这小同志和自己孙女差不多大,脸色苍白,身条消瘦,就好心的补了一句话:“二楼的读书室下午正当晒,热得不行,你要看书就去一楼吧。” “哦,是这样。管理员同志,谢谢提醒。”温度高的话人就少啊,陶小霜立刻决定自己就去二楼了。 果然,当陶小霜找去二楼的时候,那间正当西晒的读书室里空无一人。 陶小霜走进去,关上门,在两张长桌中选了靠墙的那一张。随便找到个板凳坐下后,照着地图上的地址,她把那个空纸箱好好改造了一番。 这两年里,在全国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局势下,上海似乎连黑市都销声匿迹了,而在一些偏远的县镇尾巴割得就没那么干净,像大舅家搬去的的安徽县城就还有附近乡里的集市可赶;所以,他们能常给迎军寄来腊肉红枣核桃等不少好东西——这些在上海可是稀罕货,有钱都没处买。而徐阿婆也常应大舅妈和采红的要求,寄去上海的饼干糖果和牙膏火柴肥皂等日用品。徐阿婆不识字,那些包裹都是陶小霜去邮局寄的。 凭着以往寄包裹的经验,陶小霜翻来覆去地检查纸箱。这样查看了两遍后,感觉没问题,她才放下纸箱。 现在,道具还差最关键的一步了。这样想着,陶小霜掌心朝上,双手平行地放在桌上,然后闭上了双眼。 眼皮合拢后,过了几秒。她又睁开了双眼。 不行,她紧张!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运宝’,但是她原本以为照着影像去做的话应该不难。谁知道一闭眼,她就感觉心跳疯狂的在加快,快到好像要从她嗓子里蹦出来一样! 一直想着怎么用运宝箱改善生活,临到头却……叶公好龙估计就是这种感觉,陶小霜摇头失笑。 笑完她想自己得转移一下注意力才行,于是就默背了一首沁园春雪,然后她又尝试着深呼吸了几次,总算把心跳缓了下来。感觉到莫名的紧张感消退后,陶小霜连忙调整姿势,把双手掌心朝上放在桌上,然后再次闭上眼。 眼帘落下后,随著她呼唤石柜的意念,黑暗中浮现出一点微光。微光迅速扩大成一片透明的光幕,一个缩小版的石柜在那光幕中显现。 石柜上的7个抽屉本来都带着铜制圆环,其中6个圆环好像突然生锈般变成了黑色,只有最下面的运宝箱上的铜环还是发亮的红铜色——这意味着在现世时只有它能打开。 陶小霜一动心念,只见那铜环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动了一般,从垂直遍布变为横立,随即开始向外移动,接着石柜最底层的那个石屉就慢慢地被拉开了。 拉开的运宝箱里面放得是满满当当的,不过和昨晚陶小霜关上它时大不一样了,因为无论是藤篮、木盒还是纸包、布卷、圆球,这些所有的陶小霜亲手放进去的东西——它们都和石柜一起缩小了。看着摆放成一堆的几个指头大小的毛绒绒的圆球,陶小霜‘命令’道,变大。 在陶小霜想来,运宝箱应该十分灵敏,和雾灯一样,她一念动立刻就有行动的,可事情并不是这样——那些小圆球没有应声变大,只有堆在最上面的那个圆球原地向上蹦了两下。 真的就只有两下,蹦完后,那圆球就落回原地不动了。 陶小霜诧异了几秒钟,想了想又‘命令’道,到我手上来。 这一下可是不得了! 刚蹦过两下的那个圆球立刻又蹦了起来。它一蹦就跳出了运宝箱,高度直达石柜的中部,紧接着圆球毫不停留地往外一跃,赫然轻易就跳出了光幕! 这速度影像里可没有,陶小霜惊得肩膀一抖。她的肩膀还没落下,那个圆球居然又提速了! 就像一颗脱膛而出的子弹一样,圆球风速神驰地冲着她的面门飞来了! 陶小霜吓得立马睁眼,她往后一仰头,同时双手不自觉地推了一下桌沿。这一推,她整个人都坐不稳了,直接就往后倒。 “啊!” 这读书室里的板凳可都是没靠椅的独凳。于是。哐当一声,陶小霜结结实实地坐倒在水泥地板上。幸亏她用双手及时撑住了地,所以没有摔到头,除了屁股疼身上其他的地方也还好,就是两个掌心觉得火辣辣的疼。 “嘶”,一时间,陶小霜疼得直吸气。难道流血了?她忙翻转右手去看掌心。还好,只是靠近虎口的位置磨破了些皮。 陶小霜才松口气。突然,她感觉到手腕处一热,然后在她往下看的眼瞳里,很清晰地映出了一幕:一个毛绒绒的圆球冷不丁凭空出现在她摊开的右手心上。突兀的重量和触感让陶小霜禁不住手一抖。 伴随着很轻的咚的一声,那个圆球落到了水泥地上。 读书室里,陶小霜一时间木如呆鸡,只有一个足有壮汉拳头大小的毛线球带着落地的余劲在水泥地上滚动着。 看着让自己摔倒的元凶,陶小霜不觉瞪眼张嘴——当真正的魔法在现实世界中出现时,那种感觉、那种震撼和梦里似梦非梦的经历真是大不一样! 她下意识咬了咬舌头,生疼生疼的——和在迷雾镇时略为迟钝的痛觉感应完全不同。 就在她既惊且喜的当口,毛线球往她身后滚去。陶小霜下意识伸出右手一抓,毛线球就被她抓在了手里。 陶小霜一手抓着毛线球不放,一手扶着凳子站起身来。 站起来后,陶小霜把毛线球小心地放在桌上后,才去拍打身上沾的灰。 摔得手疼屁股疼,房里又没有其它人在,陶小霜也不讲究什么坐有坐姿了,她往前挪了挪板凳,整个上半身直接就趴到了桌面上。 把毛线球放到眼睛的正前方,她仔细端详起来。 毛线球在地上滚过后,沾上不少灰,显得有些脏呼呼的,看了几眼,又上手掐了几下,陶小霜终于确定它就是昨晚自己亲手放到运宝箱里的8个毛线球的其中一个。 这种毛线球挽得很扎实,一个球就足有1斤,织两条围巾绰绰有余,可惜在她接下来的计划里,这个线球是准备白送出去的。想到这里,她都有些舍不得了。 其实迷雾镇确实就像孙齐圣说的那样,很有资本主义的作派,经济富裕,市面繁荣——陶小霜当上巡夜人才四个晚上,小屋的邮箱里就陆续收到十几封名为商品目录实为购物广告的来信。 在前两夜里,陶小霜一直在熟悉巡夜的事,直到第三个晚上她才有空去翻了邮箱。那里面有一本厚厚的镇民手册和那十几封信件。这一看之下,陶小霜手也不酸了,脚也不软了,巡夜的积极性瞬间就提高一大截。 至于原因嘛,其实很简单——财帛动人心呀。 第21章 买买买 巡夜人的人选历来是由钥匙穿梭时空选择的。 最初时,因为有已实现自身愿望的就职前提在,巡夜人是没有酬劳可拿的。至于巡夜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酬劳的,镇民手册和影像里没有记录,所以陶小霜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有工资的,数目还很丰厚。 不过,因为和镇民如同日夜交替般永不相见的特殊性,巡夜人的工资不发银基尼——迷雾镇上使用的银币,而是采用记账制;记得也不是基尼,而是路牌。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按照发给巡夜人的地图,路牌被分散到迷雾镇的各处,巡夜人巡夜的范围越大,能得到的路牌就越多;而离巡夜人的降落地点小屋越近,路牌代表的基尼数目越少。当然,这个少是相对的——陶小霜前三夜里都没巡出镇广场,总共只拿到12个路牌,镇议会寄给她的账册里她3天的工资合计50个银基尼,而那8个纯羊毛线团的售价是5个银基尼——如果是在上海,8斤上好的纯羊毛线至少要花200块人民币,还要有工业券人才卖给你! 巡夜人的工资这么丰厚,又不用在镇上吃喝睡,连制服都是配给的,对于陶小霜来说,无论是路牌还是基尼,作用似乎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买!买!买! 从此以后,只要每晚引月前装满运宝箱,那么醒来后只需要一闭眼的功夫,她立马就能钱包鼓鼓不说,还能和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买什么都要数票看证的憋屈日子挥手说再也不见! 事实上,在第三夜里——也就是知道路牌的作用的当晚,陶小霜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自己的购物行动。 她先在一间杂货铺的商品名录里看中一款彩虹毛线——就是那8个毛线球。写信购买后,昨晚那8个毛线球就送货上门了。因为小屋只有巡夜人能进,所以这里的上门指的是从镇议院里放进木箱。 所谓的彩虹毛线,按那份商品名录里的说法,就是把彩虹七色配齐后打包出售的毛线组合。名录里还贴心地注明:这一款毛线是镇民们不太喜欢的浅色系,杂货铺忍痛降价出售,价格打8折的基础上,还搭送一个白色的毛线球。 其实,这些毛线要是大红大绿的,在这几年上海乃至全国人人都穿‘老三装’的大环境下,陶小霜还真不敢买了。可在杂货铺目录的附图上,彩虹毛线那浅红葱绿淡紫鹅黄的毛色看起来既好看又不惹眼,它还打8折!它还买7送1! 陶小霜看着就心痒,这就是货正对版,不买不行呀! 所以,翻完杂货铺的商品目录后,她立刻就写信定下了一套彩虹毛线。然后,翻着镇上几家酒馆布店磨坊寄来的目录,陶小霜开始了自己一发不可收拾的‘不买不行’,直到账册上那50个银基尼被她花得只剩下1个,那晚的购物之旅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 对于彩虹毛线,她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等过几天找到机会,她就把这些毛线‘洗白’了,然后拿回家,让家里总为布票犯愁的大人们好好高兴一下。哪知道她还没来得及去仔细想‘洗白’的办法,就得先在寻人的计划里用上一个了。 读书室里,陶小霜只为那要用在计划里的毛线球肉疼了几秒钟,就回过味来——迷雾镇可不是上海,她和孙齐圣一夜挣的路牌就能买上10组彩虹毛线,她完全不用可惜的呀! 这样一想,陶小霜幸福到差点要产生*已经实现的错觉。她把下巴搁在手背上,脑子里浮想联翩,直笑得合不拢嘴。 这样傻笑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其实就是不去想以后的好日子,光是想到刚才毛线球凭空出现在自己手上的那一幕,陶小霜就感觉特别兴奋。 要不再来一次‘到我手上来’,陶小霜跃跃欲试。正准备再‘运’出一个毛线球。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来——运宝箱的运宝是只能运出不能运回的! 那样的话,多‘运’出来的毛线球就只能塞在挎包里,等会实施计划时会很打眼的;再牺牲一个毛线球,陶小霜又舍不得,该怎么办呢? 正犹豫不决,房间里突然响起咕噜的一声——陶小霜的肚子饿得叫唤起来。 该吃午饭了,要是孙齐圣现在就在这里的话,就可以吃大餐了。陶小霜低头摸摸瘪瘪的肚皮,要不,自己先吃?脑子里刚冒出吃独食的念头,陶小霜的眼前就浮现出孙齐圣在凭空变出的大餐面前目瞪口呆的样子。 “噗嗤”她不禁笑出声来,“到时那猴精肯定又傻又呆!” 孙齐圣老爱戏弄自己,哪怕为了吓他一跳,这大餐就得我俩一起吃才行。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放弃美餐一顿的想法后,陶小霜开始收拾东西。她把线球放进纸箱,把纸箱塞回挎包。挎上包,拿上‘原址’,陶小霜咽着口水去还了书。 离开图书馆后,她在街边的一家饮食店里买了几块炸粢饭糕来吃,就算是这天的午饭了。 …… 下午三点,日如火球,目不可视。 翻滚的热浪在弄堂里肆虐,穿堂而过的长竹竿上晾晒的湿衣服蒸腾出肉眼可见的白烟。 大华里弄居委会的铁门前,里委书记王德桂和三个居民小组长闲聊两句后,就笑着说:“老张,小毕,春姐,晚上还得去8组那边送喜报,你们下午在家注意休息。” “知道了,王书记。那这些大家伙放哪里?”被王德桂叫做小毕的毕家宝问道。他刚四十出头,正当壮年,四个人里数他的力气最大,所以最重的那对大锣就由他一路拎着。 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四个人打着锣和敲着鼓上门欢送了3家的喜报,现在谁不是又累又渴。要是往常,这些东西直接就搁在杂物室里好了,可今天…… 王德桂转头往身后看去。透过半掩的铁门,只见里委一楼的走廊里,昨天参加大游行的各种行头放得是乱七八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看不到。她回过头,苦笑道:“就堆在门后吧,反正晚上还要用。这几天,真是辛苦大家了,上楼喝口茶吧。” “不了。书记,我们就先回去了。” “对,家里还有事得回去才行。” 老张和春姐都是年过半百的退休工人,家里事多,放下东西就走了,毕家宝则抹把汗跟着王德桂上了楼。 “小毕,快坐,我去倒茶。”王德桂拿钥匙开了会议室的门后,把毕家宝先让进去,自己则去隔壁的办公室拿了茶罐过来。 “喝浓点吧,能提神。”毕家宝点头后,王德桂在他的杯子里放了两小把茶叶。 泡茶的水是早晨里委开会时打的,到现在已是温热。拿起茶杯,毕家宝仰着脖子牛饮几口,茶水一下肚,他就觉得嘴中的干渴感大减,“这茶好,比厂里的咸汽水解渴。咦,王书记,你怎么不喝茶?” 王德桂拿出的这罐茶叶是现采现炒的毛尖——她儿子上半年到河南信阳出差时带回来的。这茶肯定是好茶,可王德桂没往杯里放,她喝的就是一杯白水。 “我这两天茶喝太多了,再喝,只怕今晚觉都睡不着。”说完,她皱着眉直摇头,这再好的茶喝多了也不行。王德桂在大华里委做支部书记也有7、8年了,像今年这么忙的时候也有,但这么乱的时候却前所未见。 自7月份,市革委会在虹口体育场召开‘上海市1966届高初中毕业生上山下乡动员大会’后,整个上海都忙翻了天。先是开会,传达会、报告会、学习会、动员会,等这些会开完,从顶头的市革委到基层的街道办事处,各个单位的毕业分配工作组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纷纷成立起来——大华里委所属的吉安街道也找了个办公室匆匆挂上了‘毕工组’的牌子。 接下来,就轮到王德桂这些里弄干部去街道毕工组开会了。会后‘说服城里干部和职工把孩子送去上山下乡’的工作算是落实到里委了,于是人人忙得脚打后脑勺。 王德桂愁容满面,毕家宝脸色也不好,“书记,我只上过扫盲班,墙报什么的我也看不懂。要不,你给我讲讲这分配的事?那毕工组不是说四个面向嘛,怎么传达到我们厂里,就全是‘上山下乡’呢?不是还有面向工矿吗?” 王德桂愣了一下,想了想她问道:“小毕,你家里最大的孩子也才12、3岁吧,这毕业分配的事还早呢?你怎么……”说着她见毕家宝喝得只剩个杯底了,就给他续了水。 “书记,你太客气了!”毕家宝忙站起来道谢。坐下后,他挠挠头道:“我家里是没有的,可是亲戚家有呀。我数数……5个、不、有6个孩子这两年里都在家里等着分配了。” “小毕,你要知道,建设新农村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中学生就很合适。” 王德桂喝了口水,正准备细细分说城市青年投身上山下乡事业的绝对必要性以及先难后易的道理,就听见一楼的大门外有人在喊:“里面有人吗?” 第22章 小姑娘 “小毕,你等一下”,王德桂说完走到窗口。她探头一望。看见叫门的是公用电话间的传呼大妈,就问道:“张大妈,什么事呀,是你那有打来的电话?” 张大妈刚满60,虽然头发大半都白了,常年做传呼员锻炼出来的嗓门却还是不小,她一开口连坐着的毕家宝都听得一清二楚:“王书记,不是电话的事,是我领来个不识路的小雷锋!” 王德桂手扶窗沿伸出头往下看去,只看见一白一黑两个头顶。她也不问张大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说道:“是这样呀。那你们上楼来说,好伐?”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一阵脚步声后,张大妈当先进了门。一进门。她就很热心地向后招招手,刻意压低的嗓门还是显得很大声:“小同学,快进来吧。我们里委的王书记正好在,你赶紧把那个邮包的事给她说说吧!” 在她身后,一个陶瓷娃娃似的漂亮小姑娘应声走进会议室。 “王书记,下午好!”,小姑娘笑着打完招呼,才发现屋里还有人,连忙冲着毕家宝一点头:“这位叔叔,下午好”。 有礼貌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王德桂和颜悦色的让她坐下,然后问道:“小同志,你叫什么,来我们大华里委有什么事啊……” 小姑娘有些害羞的抿抿嘴,细声道:“我姓陶,家住在虹口,今天是过桥来玩的。恩,在附近的巷子里,我捡到了这个……” 说着她从搁在膝盖上有些鼓鼓囊囊的挎包里取出一个东西来,双手拿着递给了王德桂。 伸手把那东西接过来后,王德桂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巴掌大小正方形的硬壳纸箱。这纸箱似乎淋过雨,又被人摔打过,看来又脏又烂不说,有些地方还凹瘪着。好在纸箱正面用来封口的白纸条还蛮干净的,上面残留下几行字迹——几行隐隐约约能看清的邮编和地址表明了这纸箱的真身:它是一个邮包。 看王德桂低下头仔细去打量纸箱,小姑娘似乎有些兴奋地说:“王书记,今天到市中心来,我原本是想到二大会址那里去瞻仰革命先烈的。从车站去会址,路上要穿过一个小巷子。在那条巷子里,我差点摔一跟头——就是被这纸箱子绊的!本来我以为这是个被丢掉的废邮包,哪知道我往墙角一踢,里面居然还有东西滚出来……” 被小姑娘绘声绘色的描述勾起了好奇,王德桂有些急迫的把自己的右手往那纸箱里伸去。然后,会议室里的另外三人就看见王德桂的嘴角开始向上弯起,弯出了一个有着原来如此意味的弧度,同时她的右手抓着一个毛线团从纸箱里退了出来。 拿着毛线团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王德桂一手把线团放到桌上,一手端起水杯喝了口温水,心里自有一番寻思。 说到羊毛线,王书记几天前还在南京路上买了3斤的。 当时,她拉着大儿子把南京路兜了一圈,也比较了一圈,直到逛到市一百(上海第一百货公司)时,她才咬着牙大手笔地买下了3斤新疆产的上好的羊绒线,准备等空闲些就给丈夫和大儿子一人打一件毛背心。 当时,市一百的绒线柜台正上新货,玻璃柜里堆满了好几个档次的各色毛线。其中,有一款铁灰色的看着实在是好,儿子也喜欢得直叫买,王德桂就咬着牙花了78块钱和9张工业券买了3斤。 王书记为什么要咬着牙买呢?因为那是一等品的毛线,明码标价26块一斤,比她原本计划要买的二等线一斤得贵上3块钱。出了市一百,手里攥着超支的钱包,王德桂的心里真是既高兴又难受。不过,当她看到身旁的儿子直笑得合不来嘴,心立刻就平了——大儿子正在谈对象,正是该讲究的时候,这毛线再贵也得买! 所以,作为一个家里还有毛线活等着她做的家庭主妇,眼前的这团毛线一过手,是好是坏,王书记立刻就心里有数:这团毛线肯定是全纯羊毛的,还是上等的纯羊毛;线本身纺得也好,松紧合适,粗细均匀,所以掐在手里的感觉才会那么柔软又有弹性。不过这团毛线要说最好的地方应该是它的颜色——它是一水鲜嫩的淡粉色,染得又均匀好看。如果用它织条围巾或者打件无袖毛线衫什么的,让一个年轻女同志比如刚分来里委的小王穿上,那走在街上绝对是极领市面的一件事。 总之,王德桂很笃定地认为这团毛线比她放在家里还没动工的一等线还要好,完全可以和市面上很少出现的特等毛线相媲美。这团毛线大概有一斤重,按特等毛线的价格来算的话,那就是30块钱,还不算工业券。 想到这里,王德桂不禁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张大妈,心里有些惊讶:真难得,说话总爱刮风下雨的张大妈这次还真没有夸大,她那小雷锋的叫法也算名副其实了! 这样一想,王德桂不免细细地去打量正对面坐着的小姑娘。 在她的目光下,原本就正襟危坐的小姑娘越发挺直了腰板。洗得雪白的白衬衫在她纤细的腰际被整齐地扎进宽大的八分裤里,衬衫是半旧的,肩膀处有些大,显得不太合身;蓝黑色的八分裤则很明显是由一条工装裤改短的——在这年头的沪上,这是一身很普通的旧改新,只是不知道旧衣来自她家里的长辈还是姐姐。 王德桂越看心里越高兴。一团价值30块的羊毛线,这小姑娘在无人的小巷里捡了就没有揣回自己家,还特意照着地址找到了大华来,这做法绝对算得上是拾金不昧。而且从她的穿着来看,这虹口来的小姑娘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就一般,这可就越发显出她学习雷锋精神的觉悟很高呀! 这时,似乎被她看得久了,小姑娘原本平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 王书记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告诉她,和自己面对面,显得有些紧张的小姑娘正需要正面的表扬和鼓励。于是,她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笑着道:“小同志,好样的,等会我就给你们那的里委写封表扬信。等寄过去后,你就等着榜上有名——上喜报吧!” 在一边站着一直旁听的张大妈急了,插话道:“王书记,这邮包错了,没这人啊!” 见总算说到点上了,小姑娘连忙点着头补充道:“是的呀!这个邮包上的地址模糊了,只写了大华里,后面的字就看不清了。倒是有收件人的名字,但张阿婆说这里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我想是不是那人搬走了,或者是改名了,要不然就是……总之,里委这里肯定是知道一些的,所以就托张阿婆带我来这了。” “是这样”,王德桂低头去看那地址栏,果然‘大华里’后面应该有的具体的门牌号码被水晕成了一团墨迹,还好接下来的收件人还能看得见。 “宋茶……”她低声念了出来。这名字确实陌生,王德桂皱着眉想了一下,大华里总共4百来号人,姓宋的就几家人,里面确实没有一个叫宋茶的。 “这里好像是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居民。”王书记抬头肯定的说。 “我就说这邮包有错!大华就是没这人!”听了这话,张大妈对小姑娘邀功似的说道。 小姑娘似乎很失望地低下头去。 坐对面的王德桂就看见那剪至齐眉的刘海下,一对又长又卷的眼睫毛忽扇了几下,然后那小姑娘又抬起头来,大声问道:“那……有可能是搬走了吧?我听说就在这附近曾有人收到过奇怪的邮包,上面写的地址还是几十年前旧社会时候的了!” 看小姑娘急得眼眶都红了,王德桂笑着摇头:“那事我也听过,收件人当时好像还被当做特务……不过这事在大华里不可能。” 张大妈更是仰头哈哈笑道;“那事要是发生在我们这,那就不是抓特务了!那是见鬼!” 第23章 见鬼 “张阿婆,见鬼是什么意思呀!”小姑娘身子前倾,焦急地追问道。 突然,室内响起哐当一声! “天呀!”王德桂惊得肩膀一抖。小姑娘和张大妈也停了嘴。三人齐齐转头去看个究竟。一看之下,原来是坐在她们身后,不说话一直喝茶休息的毕家宝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搪瓷口杯。 这时,毕家宝已经站了起来,他手快,杯子滚下桌子前就被他截住了。 “小毕,烫着没!”王德桂关心道。 “我没事,还好没把公家的杯子摔地上。”说着毕家宝在裤子上抹了下手上的水。 看桌上湿了一片,王德桂就叫毕家宝坐到前面来。小姑娘则转头向张大妈追问‘见鬼’的事。 张大妈看着坐下的毕家宝,一拍大腿:“咦!小家宝,你来给这小囡讲讲古!我可是记得在前年的忆苦大会上你还发过言的。” 小姑娘忙接话:“这位毕叔叔,你就说说吧……” 毕家宝脸色发白,盯着小姑娘的脸庞,他声音很低地说道:“不了!这世上没鬼……我家还有事,得回去一趟。”说完,似乎真有急事,他立刻转头和王德桂说道:“书记,我就回去了,晚上我准时到。” “可以的”,王德桂刚点头,毕家宝就大步走出门去。走路的架势之猛,足足在会议室里带起了一股风。 张大妈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小家宝,走得这叫快呀!还说没鬼,没鬼追,他能溜得这么快!” 小姑娘楞楞地看着门口。她的脸色突然间变得很难看。咬了下嘴唇,她问道,“这位毕叔叔的名字,是家里的家,宝贝的宝吗?” “是的呀!”张大妈直点头,“所以老一辈都叫他小家宝呀!” 小姑娘猛地站起身来,直直的往门外走。 “小同志,你干嘛呀!”王德桂忙上前拉住她。 被拉住的小姑娘忙用手捂住脸,含糊道:“我、我好像中暑了……好想吐!我要出去吐!” 中暑?王德桂收回手,“那你去吧,出去后往右转,那有个馊水桶……” 她话声未完,小姑娘就已经冲出了门。 “这……” 王德桂和张大妈面面相觑。 不知想到了什么,张大妈抖抖身子,瓮声道:“书记,我回去了,电话间就老许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张大妈走了,大夏天里王德桂莫名地觉得有些冷。 “别自己吓唬自己,这些都是迷信……”一边这样说,一边她却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这时,门从外面被人大力推开了。 “老王,你果然先回来了!我就说你们那组……”伴着里委主任的话音,里委里分去其它里弄送喜报的同事们纷纷走进会议室。 紧接着,会议室里开起了总结会。会后,几个领导又单独开了个小会。自己前面打的冷颤和那个‘出去吐’就一去不回的小姑娘,忙得不可开交的王书记早抛到脑后了。 …… 小姑娘、不,陶小霜紧赶慢赶地追下楼。 终于,在弄堂里的一个拐角处,她追上了毕家宝。 毕家宝发现她果然来追自己了,直吓到脸都发青。他嘴里喃喃道:“宋小姨”。怕到了极点,这四十出头的汉子不由扭头闭眼,拔腿就往前面逃,嘴里还喊道:“小姨,你别过来!无产阶级万岁!破四旧万岁!” 饶是心急如焚,陶小霜也被他这架势搞得哭笑不得,敢情自己是被当成鬼了。不过,这倒是方便自己行事了。这样一想,她便左右张望一番,见附近确实没人,就尖着嗓子道:“小家宝,现在不见,那就只好在梦里见了……” 毕家宝一听,白天里见鬼还不够,还要入自己的梦,直吓得手脚都发软。他也不敢逃了,又不敢抬头,只能埋着头问:“宋小姨、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只管吩咐家宝就、就是了,千万别到我梦里呀!” 陶小霜看他实在吓得厉害,又完全信了见鬼的事,就有些愧疚的柔声道:“这光天化日的也不方便说话,家宝,去一个没人的地方,我有事问你。” 毕家宝抖着声音说:“没、没人的地方……我、小姨,冤有头债有主,不关我的事呀!” 毕竟是在光天化日下装神弄鬼,陶小霜心里是又急又慌的,她见毕家宝害怕成这样,就心一横,走过去拿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小声道:“你看,现在我是附在这小女孩身上的,不能害任何人,你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这事就完了,要不然,我就附到……” 她故意未尽的威胁十分见效,不一会,毕家宝就打着哆嗦把她带到附近一个冬日里用来放煤的仓库。 一进仓库,陶小霜立马开口问:“宋、我家里人怎么了?” 毕家宝愣住了,抬头问她:“他们不都死了吗?小姨,你没在……那里见到他们?” 陶小霜只觉得天昏地转,顶着毕家宝害怕和疑惑的眼神,她吸了口气,勉强开口道:“阴间大着呢,我没遇到。你说、他们是……是怎么死的!” 毕家宝又埋下头,诺诺道:“就42年那时候的事,洋人走了,租界也被日本鬼子占了,上海是彻底保不住了。在端午节那天,日本鬼子突然派了一个分队,把这里围了起来。” 陶小霜涩声道:“为什么?这里住的就是些小老百姓呀!” 毕家宝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红了:“有鬼子兵在这附近被人杀了,他们、那些夭寿的鬼子就说‘杀人犯很可能就藏匿在大华里’,然后就把这里封锁了。他们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也不允许送吃的喝的进来,一直这样围了大半个月……后来,鬼子撤了封锁线,里面的人都饿……” 毕家宝的眼泪哗哗直流,他擦了擦眼睛,哽咽道:“我们去收尸的时候,只有几个人还活着,他们抓到了老鼠吃才熬了过来。其他的人死得可惨了,那身板都瘦得跟柴火似的……” 陶小霜愣愣道:“所以——宋家人都饿死在里面呢?不、不、不!我姐和我姑他们不住这!”说着,她紧张地拉住毕家宝的袖子。 毕家宝咬着牙,恨声道:“那天是端午啊!哪家哪户不在一起吃饭啊!他们选那天就是要杀鸡给猴看!” 陶小霜松开手,是呀,逢年过节时宋家人总是会先去教堂然后一起吃饭的…… 陶小霜颓然低头,自语道:“只比宋诗多活了3年,这就是宋家人的命吗!” 这时,毕家宝声音又弱了:“小姨,要不你去阴间再找找吧……我是那天去上工,才躲过封锁的,要知道有这事,我肯定得告诉大家的……这事真不怪我呀!” “我家里人埋在哪?” 毕家宝声音颤抖:“信洋教的都埋在洋教堂后面的墓地里了。” “是小玛利亚教堂吗?” “我不知道……那年我才11岁,确实不知道呀!”说到这毕家宝都要哭了。 看来毕家宝确实是不知道,陶小霜就抬头去看眼前这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可不管怎么看,她都无法把这个身材壮实的大叔和梦里那个刚到宋诗腰际的瘦小男孩联系起来,她苦笑道:“家宝,你还是这么怕鬼……放心,以后小姨不会再来找你了。” 说完,陶小霜勉强对着毕家宝扯了扯嘴角,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仓库。 毕家宝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终于鼓起勇气喊道:“小姨,你在下面见到我阿姑一家了吗?他们好吗?” 毕家宝的阿姑就是宋家的二房东张太太,一个十分精明的上海女人。战乱里能收留毕家宝住在家里可是她常挂在嘴边的‘善心’,至于这远房侄子的吃喝大都得靠小孩自己去挣——显然张太太找的那份傍晚搬河沙的童工活救了小家宝一命。过去了这些年,毕家宝似乎还掂记着他的阿姑。 陶小霜停在仓库外,满眶的眼泪让她视线模糊,她抽着气大声说:“家宝,大家都很好!你放心吧,以后只管好好过日……” 说话时陶小霜的眼泪成串从下巴往地上滴。话未完,她已泣不成声。咬着牙用手背一抹眼睛,她埋头冲出了大华里。 …… 陶小霜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生离死别。 因为,还未出生她就经历了一次死别——做海员的陶爸遭遇船难尸骨无存的走了,从此爸爸对她来说就是一本照片集和村外土坡上的坟茔。 在她6岁半时,又经历一次死别——和她相依为命的奶奶病死了。病床前母亲的第一次出现伴随着激烈的争吵。然后,在那一年的隆冬,她开始寄住在同寿里的二舅家,而母亲程谷霞每星期会来同寿里一两次。 几乎每次的来访,程谷霞都不是一个人,丈夫高四海和她形影不离,夫妻俩总爱带女儿高椿同来,有时也会带来儿子高湛。很多次不愉快的经历后,刚有了妈妈的陶小霜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拥有曾梦到过无数次的那个妈妈,真实的妈妈是高家兄妹的妈妈,自己只是她嫁到高家前生的拖油瓶而已——这对陶小霜来说是和母亲的‘生离’,从此母女两人间将永远隔着个高家。 后来,陶小霜不再是陶奶奶的小哭包,她见人遇事总爱笑。因为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笑就是她应对恶意的防御和武器;当她不能再笑时,就说明这人这事真正伤到了她。 而宋家——她刚刚想起的前世家人,她原想笑着去看他们一眼的,如今也是做不到了! 安娜奶奶、爷爷、宋妈、宋爸、茶哥、琴姐,阿棋和阿画还有姑妈一家,他们都…… 吃老鼠…… 骨瘦如柴…… 光是想象那些地狱般的情景,陶小霜就感觉心口一阵阵的痛! 第24章 昏迷 “佰岁,你快点啊——看,就这样!”朱大顺说着尽量伸出自己的舌头,把凑到嘴边的雪糕从下往上仔仔细细的舔了一遍,一边舔他还一边传授经验:“从下面开始舔,这样一滴都不浪费……” 孙佰岁看得小脸都皱成一团,“我才不要,你的舌头全伸出来了,也不怕恶心人。” 朱大顺嘿嘿笑着:“孙小二,你就是个傻蛋。就那些吃豆棒的,对着我们流口水还差不多,还恶心呢!” 在洪阳街和四川北路交界的十字路口上有一间劳动水果店。每年过了梅雨季,水果店门口就会摆上嗡嗡作响的大冰柜。每次当店员掀开玻璃柜面上用来隔热的包布时,总会有一群小孩拥到冰柜前,挤在买冷饮的顾客身边,用眼睛去‘吃’那些诱人的豆棒、雪糕棒,至于冰砖和纸杯则太昂贵了——务实地小人们在包布重新遮住玻璃前的短短几分钟里通常不会去关注它们。 所以,那些能花上4分钱买上一根红豆棒冰或者绿豆棒冰的小孩已经是小人们羡慕的对象了,更不用说吃着奶油雪糕的朱大顺和孙佰岁了——要知道雪糕可是要8分钱一根的。 这时,两人身边正好就有几个同龄的小孩走过。其中有一个正吃着一根红豆棒冰,他的几个小伙伴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不说,还直咽口水。 朱大顺就斜着眼去瞅孙佰岁,一副‘你看我没说错’的表情。孙佰岁眼珠子一转,仰起小脖子,把大半截雪糕含在了嘴里,他一边使劲地吮,一边声音含糊的说道:“我这样吃就不用舔了!” 朱大顺一边舔一边夸张的摇着头说:“孙小二,大圣哥多么……的人”,他为难地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对自己崇拜的大圣哥该用什么好词来夸才好,就含混着省略了一段,继而又接着说:“而你呢,简直就像个小姑娘。” 孙佰岁一边吮一边说:“我这叫斯文、叫有礼貌,我奶奶可经常说,我哥要是有我一半的听话,那她和爷爷做梦都会笑醒的!”说完,他还哼了一声,对朱大顺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两小人说说闹闹地走在去光华被单厂的路上。 这时已是下午5点钟,孙齐圣三人打完一场斗牛赛后正就近在光华的澡堂里洗澡。因为张泽拉来个投篮高手,所以今天的比赛打得十分胶着。好在激战到最后,孙朱庄三人总算是胜利的那一方。如果他们打输了,那么孙佰岁和朱大顺吃雪糕的福利可就没了——打了胜仗才要犒赏三军,两家哥哥给每场必来加油助威的弟弟们发零花钱时总会这么说。 已经把雪糕吃完的朱大顺比还仰着脖子的孙佰岁走得快,他先走到街角处要拐弯了,紧接着,孙佰岁就听到他在前面哇了一声,然后人就跑没影了。 “大顺,你干嘛呀……”孙佰岁连忙撒腿去追。 刚拐弯,孙佰岁就看见有一圈人围在街头的电线杆旁,围得密密实实的,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而朱大顺仗着身子板小,正往里面挤了。 他跑过去,喊道:“别凑热闹了,我们快走吧。小心回去晚了,我哥就不等我们了。” “我就看一下”,朱大顺说完就伸手去扒大人们的腰或腿,硬是挤进了圈里。只见人圈里,有两个穿着干部服的老阿姨,她们一人搀扶着一个梳着刷子辫的学生摸样的女孩,另一人把着一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的笼头,看情形她们是想把女孩扶上自行车。那女孩则垂着头,身子靠着扶她的阿姨,十分乏力的样子。 朱大顺惊得张大嘴,“小霜姐……你怎么了!天呀!佰岁,你快进来,出大事了!” 也难怪朱大顺喊着‘出大事了’。陶小霜的脸色看来灰白得吓人,她双眼紧闭,整个人早已昏迷不醒,如果不是有人搀扶着,只怕已瘫软到地上了。 “……刚才,我一走过来就看到这小同志站都站不直,只能抓着电线杆直喘气,现在人是彻底晕了。”有人在和新入圈的人解释。 “小孩,你们认识这小同志呀!我看她刚才捂着胸口,是不是才出院呀!”这人应该是注意到了陶小霜右臂上的青紫痕迹。 “快去叫她的家人来,她看起来不妙呀!”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朱大顺都给说懵了。好在被围观者让进来的孙佰岁还没懵,他知道小霜姐的情况很不好,就马上和朱大顺商量:“大顺,你脚快,你去光华找我哥,我就在这守着小霜姐。” “好!”朱大顺猛点头。 十来分钟后,眼看围着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这时,一辆老虎塌车沿着马路朝人群驶来,朱大顺坐在车头叫道:“佰岁,我们来了。” “前面的,让一下,好不啦!”踩车的老张喘着粗气对着已经堵到马路上的好事者喊话。塌车里的孙齐圣等不及车停,他单手一撑挡板,利落地一跃而下。 孙齐圣一路飞奔到孙佰岁的身边。对着弟弟点点头后,他立马蹲下来,低头去看蜷曲在一张破竹席上的陶小霜。 陶小霜往常扇子般灵动的黑浓睫毛静谧着,嘴唇卡白到和唇边的皮肤同色。难道是又发烧了?孙齐圣心里一紧,忙用手去探她的额头。 几秒后,他长长的呼口气,然后站起身。陶小霜并没有高起的体温让孙齐圣的心情放松了些,他低头对担心的佰岁说道:“小二,你小霜姐没事的……做得好”,说着他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以示表扬、 随即,他弯下腰抱起陶小霜,迈开长腿,几步并作一步的走向已停在马路边的老虎塌车。 朱大顺一边对抱着小霜姐还十分轻松地跳上车的大圣哥报以崇拜的热烈眼神,一边对孙佰岁喊道:“你快上来,要开车了!我们就等你了!”说完他举起双手做圆筒状,嘴里还发出火车汽笛般的“呜呜”声。 “老爷叔,谢谢你的竹席!”朱大顺的‘汽笛’断断续续的响了几分钟,因为细心的孙佰岁卷起地上的竹席还给了路边的南货店后才上了塌车。这时,孙齐圣已经在车尾处铺上了一张毛巾被。他坐下来,压住被单的一头,让平躺着的陶小霜枕在他的腿上。 6、70年代的风气十分保守,大庭广众之下男女牵个手就等于是公开恋爱关系,所以虽然有挡板,但为了防备好事人的眼光,孙齐圣叫两个小鬼头站到塌车的中后段,挡住自己和陶小霜。 …… 陶小霜是被一种呕吐的冲动给激醒的。于是,一直用衣摆给她扇风的孙齐圣就看见她的眼睛还没睁开,整个脸就皱成一团,接着她还一个劲地扭头张嘴。 “是想吐吧?”孙齐圣以半扶半抱的姿势,把陶小霜的脸转向车外。怕她不顺利,他还伸手去轻拍她的背,“快吐,吐了就会舒服些……” 呕吐感本来就很强烈的陶小霜被他这么一鼓励,很爽快地把中午吃的炸粢饭糕全吐了,还贡献了一些胃里的酸水给车下的沥青路面。 吐完后,被孙齐圣扶着站起来的陶小霜只觉得嘴里又苦又酸,恶心得她想吐舌头。突然,陶小霜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新味道,她头一扭,就看见身旁的孙齐圣额角的头发还在滴水。把鼻尖凑过去一些,她嗅了嗅,果然是肥皂的味道。 把陶小霜小猫似的举动从头看到尾,孙齐圣放心地笑了,“香吗?这车是去光华的,等会你去澡堂一趟,保证比我还香。” 一身粘腻又自觉臭烘烘的陶小霜自然很想洗澡,但她没心情。 昨晚在迷雾镇上,孙齐圣曾说过今天要到光华打球,所以她离开小玛利亚教堂后就想去光华找孙齐圣。谁知道,人才走到半路,就中了暑,接着很不幸地就出现了前面她昏倒的那一幕。 这时,吐过后陶小霜感觉身体是舒服了不少,可宋家的蒙难和自己在小玛利亚教堂的空手而归却让她如鲠在喉。于是,看着唯一能倾诉的孙齐圣就在自己身边,她不禁脱口而出道:“那些畜牲!大圣,你知道吗——妈妈他们都被鬼子害死了!” “!”车头的老张脚下一抖,塌车晃了一下。 “谷霞阿姨死了?”孙佰岁大惊地转头。 “……上海还有鬼子?”朱大顺歪头问。 陶小霜捂着嘴,惊觉自己一时大意了。她懊恼地抿紧嘴,对孙齐圣使了一下眼色。 孙齐圣接了招,镇静自若地大声道:“陶小霜,你昏迷时白日做梦了吧!还鬼子呢,小二、大顺,你们可得给她保密,要不然……”话没说完,他就哈哈笑起来,前面的两小一大也都被他带得笑起来。 “昨天我都还是个病人呢,你们都不体谅人!而且梦是反的,坏的就是好的……”一边说陶小霜一边还跺脚。说完她自觉除了脸色不够红润外,自己这话嗲得算是正正好。 果然,老张在前面很捧场,“哈哈,陶小囡,放心吧,这事你张叔在厂里谁也不说,保你的脸面!” “张师傅,你说的哦,遇上我二舅,你也不能说的……你保证!”陶小霜的话让老张笑呵呵的连说了三声好。 听老张应下了保证。陶小霜才真心笑了。这时,她方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喘,赶紧张嘴深呼吸几下。孙齐圣见状忙让她坐下。 坐在毛巾被上,陶小霜弯起膝盖,把背靠上车尾的挡板。孙齐圣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她旁边。 靠着默契的配合成功过关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然后,他俩同时笑了。 第25章 啾啾 光华被单厂是市级纺织厂,常年都有出口任务,也算是区轻工业局下的一个大部头,门面自然挺阔——沿街的厂门宽约十二米,门前有四根钢筋水泥浇筑的高大立柱耸立,一正门二侧门的格局看来颇为气派。 一辆老虎塌车离开大马路,就近从正门左侧的小门驶进厂区。 车上,耳边尽是两小人讨论晚饭吃什么的吵杂声,陶小霜低着头,似乎在聆听。天生的笑摸样让她极其低落的情绪在脸上只显出了一两分的痕迹,不过对于一起长大的孙齐圣来说却是一目了然的事。 孙齐圣用肩头去碰了下陶小霜的肩头,等她抬起头,就靠过去轻声道:“没事的,你能宋诗变陶小霜,宋家人也能的……” 听了这话,陶小霜的心里先是一喜,继而又大痛,她喉头一哽,小声道:“即使真的能,也不一样的……世上再也不会有宋家人了。” 孙齐圣伸手拉住陶小霜的手,正色道,“但是有程家,有孙家,还有以后……我们的家。” “哼……小流氓的家吗?”陶小霜朝他翻个白眼,手却任他握紧。 塌车奔着厂后的仓库去了。心里感觉轻松很多的陶小霜在热哄哄的晚风里不免昏昏欲睡起来。模模糊糊中,她知道孙齐圣一直握着自己的手,两人都热出一手汗,他也没放开。 …… 本来,陶小霜是打算在光华洗个澡后就若无其事的回家吃饭,让自己当街昏倒的事在下塌车后就烟消云散掉。她哪知道,塌车一出仓库,库管就把这事散播到二舅妈的耳朵里了。 于是,陶小霜被等在仓库门口的二舅妈彭苗逮了个正着。澡堂子是没得去了,彭苗板着脸二话不说就领着她去了厂里的医务室。 “张嘴……有舌苔,喉咙也有些肿。” “夹住了……体温是36.5,不算低烧。” “来听一下心跳吧。” 一番检查后,医务室的窦阿姨笑眯眯地问,“小霜,听说你昨天才出院?” 彭苗在一旁插话,“对呀,小孩不爱惜身子,刚好就出门野了一天,窦姐,你给多开点药吧。” 窦阿姨抽了张病历签,一边写一边说:“小霜没病,就是体虚,加上中暑。你们去雷允上买些六神丸给她吃吧。至于我这里,就给她开1个月的牛奶好了。她这年纪补一下,吃好点,很快人就会好。” “嗯,嗯”彭苗听得直点头。她接过病历签,看了一眼就递给陶小霜,“小霜,你自己拿着,舅妈也看不懂。明天去奶站,我们订大瓶的牛奶,给你好好补补。” “舅妈,窦姨,我能订酸奶吗?这天热,牛奶过午就得馊。”陶小霜问道。 “……你喜欢就订好了。”彭苗看窦阿姨点了头才同意了。 “谢谢窦姨,那我们走了。”事毕,陶小霜和彭苗起身离开医务室。 医务室外,孙齐圣三人正坐在长凳上等着她们。 站在走道上,彭苗叮嘱道:“回家少吃点西瓜,你现在虚,吃多了会拉肚子的。还有,给妈说一声,我们车间有一个工友,家里老人去了,我得给他做思想工作,今晚就不回家吃饭了。” 彭苗这几天排的全是中班,要到晚上10点半才能下班。平日里,无论上早中晚哪一班,只要没事耽误,她下班后都会赶回家吃饭——在家里吃饭比在食堂里吃要实惠不少,1个月下来能省下3、4块钱呢! “知道了,我不多吃。回家后我就告诉外婆,今晚不用留饭。” 陶小霜知道二舅妈是她们车间的生产组长,下班后常要组织开会或者找组员谈心,今天估计是要和那个工友在食堂里边吃边谈了。 “叮铃铃……”晚饭后的开工铃声响彻全厂,从不迟到的彭苗听到铃声后赶紧跑去车间。 目送二舅妈离开后,陶小霜在长凳上坐下。孙齐圣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纸质的小硬卡,递给她,“时间还够你去澡堂冲一下的。你快去,我们等你。” 这小硬卡是一张一次性的澡票,是孙齐圣趁着陶小霜做检查的时候跑去澡堂那边买的。 这时,比起坐更像是瘫在长凳上的两个小人头靠墙壁眼皮直打架,陶小霜瞅了他俩一眼,摇摇头说:“算了,佰岁他们玩累了,我也累,还是回同寿里吧。” “你不用管他们两个……”清楚陶小霜是顾着两个弟弟,但只顾着心疼她的孙齐圣说着伸出双手按在两个不停上下摆动的小脑袋上,一阵使劲的乱揉。 在他的蹂躏下,朱大顺哇哇叫着蹦起来,孙佰岁则惺忪着眼睛,唤道:“哥,小霜姐,我饿了。” “佰岁、大顺,别急,我们马上回家吃饭。”陶小霜见状忙对和两个小人保证道。说完她好笑地白了孙齐圣一眼,“看你把佰岁的头揉得……我不要在这洗澡了,我们回去吧。” “我觉得——你想洗就去洗。”孙齐圣知道她爱干净,就转头对两个小孩利诱道:“既然马上回家吃饭,那垫肚子的两个肉馒头就没了。” 朱大顺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肉馒头!我不回家了!” 孙佰岁也连连点头:“先吃肉馒头,再回家吃饭!” 孙齐圣满意地点头,“那我们吃着等小霜姐洗澡,好伐?” “好啊!小霜姐,你快去洗!”大顺和佰岁同声叫道。 一旁的陶小霜眼见只两句话的功夫,情势就转变成两个临阵倒戈的小人缠着要自己去洗澡了。 “好吧,我去洗——你们别摇了。”被缠不过的陶小霜笑着答应两个小人,手上却悄悄地去掐孙齐圣的手臂——这猴精老是这样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孙齐圣从小到大都是这脾气,看来是没得改了!自然,孙齐圣只会对陶小霜好;可有些时候,因为他肆无忌惮的‘好’而哭笑不得的陶小霜真的有些同情那些爱和他作对的男生——对你好都能让你感觉吃不消的人,你还敢让他对你坏,也是勇气可嘉呀! 孙齐圣若无其事地受了这一下,还冲她笑出了两排白牙,“这一下就算是抵昨晚那个……啾啾?” 啾啾?什么意思? 见陶小霜不解,孙齐圣就坏笑着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轮廓清晰的薄唇。 明白过来的陶小霜,刷地一下就通红了脸,她大叫道,“死猴子!你居然——” 一个正经过他们身边的工人惊讶地转头,陶小霜怕被听到,只能压着嗓子低声道:“我不和你说了……那事你别想有下一次。” 说完她把澡票往挎包里一塞,气冲冲的走了。 孙齐圣看着她犹如一只稚美轻巧的小鹿般的背影,心情极其愉快地思考起下一次的啾啾要软磨硬套多久才能有机会? 去澡堂之前,陶小霜到细纱车间找二舅妈借了她的洗澡用品。彭苗知道小姑娘讲究,还专门找同事要了条新毛巾。至于换洗的衣物,陶小霜随身的挎包里正好有一套整的,要不然洗了澡还得穿汗湿的内衣裤,那她情愿不洗这澡。 至于挎包里的换洗衣物,陶小霜本来是为去宁家准备的。虽然没有摆过认干亲的席面,但曾和陶爸喝过血酒的宁鲁是打心眼里把陶小霜当做自家的另一个闺女,而宁妈妈对陶小霜也是十分的好。所以,从来没有在高家住过一晚的陶小霜却常去宁鸥家过夜,还常在暑假或寒假时受邀到宁家住上几天。 早在医院时,陶小霜就答应过宁鸥,有空就去陪她。陶小霜只有一个挎包,所以今早收拾东西时,心烦意乱的她顺手就把过两天可能要用到的衣服也收拾了。谁知道一天不到,当时那有些多余的举动倒成了未雨绸缪。 …… 洗过澡,和孙齐圣三人会合后,还生气的陶小霜在回同寿里的路上坚持不和孙齐圣说一句话。 不停逗她的孙齐圣倒是把大顺和佰岁给逗得笑疼了肚子。 说是回,其实也就两条街,所以陶小霜上楼时,徐阿婆正在叫表哥迎军摆碗筷,而二舅则放了块砧板在地上,正准备给一个大西瓜开瓢。 陶小霜的回归受到了一家人的热烈欢迎——外婆给她递毛巾,还用冰水冲了绿豆汤;迎军哥往她的饭碗里舀了很多她爱吃的红薯,直把饭碗堆得尖尖的;采秀忙着帮她放挎包,连正顽皮的迎国、迎泰都嚷着叫着给她搬凳子。 全家人的举动让陶小霜既感动又不解,二舅程谷华一语道破:“小霜,这几天你不要离家太远了,等天凉了,再过桥去玩吧。” 原来被库管夸张的传话吓到的彭苗早就给同寿里打了一通电话,所以家里人都知道陶小霜在街上中暑的事。 在饭桌上,陶小霜一边吃着香甜的红薯饭,一边努力和家人们解释自己的昏倒只是一时不小心造成的,绝不是身体问题。 可是短短5、6天里就昏了两次的陶小霜在徐阿婆眼里就是那个放羊的小孩。 于是,她连饭后洗碗的‘权利’都被徐阿婆给剥夺了。吃了西瓜就被赶去睡觉的陶小霜只能怏怏地进了小卧室。 第26章 大餐露陷 “如今的……” 电唱机的歌声在明亮温暖的面包屋里萦绕。 西式吊灯下,穿着围裙的安娜奶奶正揉着面团,站在她身边的宋妈用大网兜筛着面包糠,爷爷和爸爸则在柜台后细心擦着咖啡杯;而陶小霜和哥哥姐姐、两个弟弟则在小屋里穿来跑去地忙个不停:换桌布、叠餐巾、摆花瓶,小小的罗宋面包屋每天开业前的布置工作也是很繁琐的。 “……陕北的……” 歌声中,和往常一样,安娜奶奶和爷爷一起推开面包屋的大门,又一起说出那一句迎客的喜气话:“欢迎光临宋家面包坊!” 迎面而来的却不是闻香而至的客人。 一群穿着解放鞋,腰里扎着军用皮带的日本鬼子突然闯了进来。安娜奶奶和爷爷被撞倒在地,宋爸和宋妈冲上去,却被枪杆扫倒在地;然后,惊惶失措的陶小霜和哥姐弟弟被反揪着胳膊,狠狠按倒在地上。 一家人被绑成粽子,排成一溜压跪在地上。一个鬼子兵嘿嘿笑着拿起切牛角面包的细长餐刀挨个给陶小霜他们剃了头。 被又骂又打的陶小霜心里明明得麻木连害怕都不知道了,可身子却抖个不停,可笑的是在这悲惨的情景中,欢快的歌声还在继续,有好几个鬼子兵似乎还颇爱听这首歌,一边在店里打砸一边还嘴里唱上了。 “如今的南泥湾呀,往年不一般,再不是旧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 南泥湾,好江南…… 解放鞋、剃头…… 陶小霜恍然大悟地抬起头,原本在她背后用脚踩住她的鬼子兵这时却悄无声气。 开店前安娜奶奶是总爱放歌,但放的当然不是南泥湾,而是她故乡的民歌三套车。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陶小霜一边跪着哼起了那异国的曲调,一边看着一片狼藉的小屋和前世的家人在奇异的褪色中渐渐消失。 然后,在黑暗中,开始下坠的她闭上了眼。 当她再睁开眼时,睡前的疲倦不翼而飞,她就像早晨初醒般的活力十足,唯有她趴睡的橡木圆桌和身上的巡夜人制服在告诉她:你梦入迷雾镇了。 “大圣……” 怕旧事重演的陶小霜刚喊出声就呆住了——似乎比她早到的孙齐圣正站在石柜前,而石柜最下面的运宝箱被他拉开了! 孙齐圣比她早来一步并不奇怪,毕竟她来之前做了噩梦嘛!可是为什么运宝箱会…… 陶小霜左右一扫。圆桌上,昨晚被她放进杂物柜的镇民手册和几封信件胡乱摆放着——显然孙齐圣在她未到前已经翻看了它们。镇民手册里可是有专门指导巡夜人购物的章节,里面还特意提了运宝箱的用法。 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陶小霜早已精疲力竭,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心心念念的大餐惊喜,所以就没有确保孙齐圣比自己晚入睡。 可是——孙猴子,你就不能反应慢一次嘛! 找不到宋家人的墓地,惊喜又飞了,只觉得自己特别委屈的陶小霜看着跑过来兴奋地想抱住自己的孙齐圣,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握着拳头猛打孙齐圣的胸口。一边打,她还一边骂:“死猴子,你讨厌!都是你的错!我正伤心——宋家人死得那么惨,你还把运宝箱给……气死我了!” 看她这样,孙齐圣不禁愣了一下,然后他就站着不动任她打。 打了十几下后,小霜打不动了。她揪着孙齐圣胸口的包丝纽扣直拽,眼里泪水直冒,嘴里嘟啷道:“大圣,我找不到他们……怎么办,我找不到他们?” 孙齐圣抚着她的背,温声道:“我和你一起找,都交给我……” 两人黏糊了好一会,陶小霜的激动劲过了,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她立刻羞赧地用手推开孙齐圣。 “那我们说好,一定要找到宋家的墓地,好不啦?” “一定,我发誓!” 看陶小霜终于化泪为笑,孙齐圣忙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手帕来给她擦脸。 “其实……昨晚我就觉得不对。”孙齐圣一边擦一边说。 陶小霜忙问:“哪里不对了,我很小心的,就是想给你制造个大欢喜!” “大惊喜?” “恩,我在一家酒馆买了两人份的大号特餐,原本想着先用运宝箱飞给你看,然后我们在吃……”说着陶小霜怏怏的。 大惊喜,是想吓我一跳吧!暂时不敢造次的孙齐圣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解释道:“我觉得不对是因为一进小屋,你的态度就有点奇怪,说话也含糊不清……还有路牌的事——没有运宝箱,谁会辛苦地照着地图去收集路牌呀。” 原来破绽这么多,陶小霜不由撇嘴,“你这样的人,一辈子注定没什么惊喜。” 孙齐圣笑道:“你应该这么说——大圣,你简直就是火眼金睛呀~”这句话他是掐着公鸭嗓说的。 “我说话哪有这么难听。”陶小霜被他逗笑了。 孙齐圣见她情绪好了些,就再接再厉,他捂着胸口,十分虚弱的说:“你的拳头和五指山有得比,不行,我需要休息500年……或者,你给按摩按摩吧!” “你、找打是吧!”,陶小霜笑着去打他捂胸的手。 两人说笑几句后,陶小霜唤出雾灯。经过昨晚引月的消耗后,雾灯中心的灯焰又缩回指甲盖的大小。 看着陶小霜消瘦的脸颊,孙齐圣心疼的说道:“今天你肯定累了,要不就在这里休息,巡夜的事都交给我。”雾灯只有化形和引月是必须由巡夜人来完成的,其他的如灯罩、光柱等,助手都可以代行。 陶小霜确实有些累,可她有很多话想和孙齐圣说,就摇头道:“不,我要去。” 她看了一眼孙齐圣,又直接道:“……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一起去好伐?” “好,那就一起。” 灰雾弥漫的中心广场上,孙齐圣举着雾灯,在大大小小的漩涡里辗转腾挪,陶小霜拉着他斗篷的一个角,借力跟着前行。 有孙齐圣顶在前面,陶小霜前进起来就犹有余力,于是她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孙齐圣的步伐总能在那些不停变幻位置的漩涡的边缘擦过,所以他前进的速度很快。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真有火眼金睛! 她不禁好奇地问:“大圣,你怎么能避开这些漩涡的?” 孙齐圣正灵敏地交错双脚,让步伐划出一道弧线,好躲开一个贴地的小漩涡。于是,陶小霜只听到他含糊的回答:“牛……” “牛什么……你大声一点!” “靠牛顿三大定律,还有直觉。” 陶小霜当然知道什么是牛顿三大定律——不就是惯性、加速度、作用力和反作用三定律, 这人居然能把这么枯燥的物理定律活学活用到巡夜上,再想到他昨晚才第一次巡夜,陶小霜简直要嫉妒了——这猴精的脑子也太好使了!再看看前面那个身高腿长的敏捷背影,陶小霜真不得不承认一句老话: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当雾灯里的荧光又变为白银似的光焰时,陶小霜腰侧的内袋里也放进了8块路牌。于是,巡夜两人组开始返程。 陶小霜累得手脚发软,孙齐圣就背着她往回走。两人边走边说话。 “……我觉得人如其名这话没错。像你——因为绰号叫孙大圣,所以借到齐天大圣的光,才能这么……”陶小霜停了嘴,临时把词换了,“……这么猴精!”她可不想让孙齐圣翘尾巴。 “哦,那你要有绰号,想叫什么?” “恩……”陶小霜有些选择困难。 “要不就叫菩萨?南海观世音菩萨,孙悟空就怕她的紧箍咒!”孙齐圣给她出主意。 “你才是尼姑呢!”观世音的形象可是一个大妈呀!陶小霜气得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摇了两下。 “嘿,小心——你还在我背上呢!我摔了,你不也得摔?” 陶小霜用雾灯在孙齐圣的头上一敲,“你要是敢就摔呀!” 孙齐圣点头,“我是不敢,你可是巡夜大人,小的做牛做马,那都是分内之事。”哄陶小霜开心的话,孙齐圣说起来从不吝惜,更不嫌多。 “我不要牛马,我要——你补偿我个大惊喜!” 不是说大惊喜是给我的吗?孙齐圣腹诽一句后,淡定的问道:“你说怎么补偿吧?” “我要你……”陶小霜凑到他耳边说话。 “可以。我明天就做。” 陶小霜心情好了不少,她把下巴放在孙齐圣的肩上,开始说起自己的种种经历,“我跟你说,今天早上……” “送邮包去大华里的主意好——这样即使你再见到那李主任,也不怕穿帮。”孙齐圣觉得自报家门时陶小霜确实做到了半真半假。 “至于扮鬼的事有些冒险了。不过,有我的风格!”孙齐圣这样评价后又被陶小霜敲了一下头。 陶小霜说起自己一天的徒劳奔波,本来心情满沉重的,结果被孙齐圣不断插话,她是越说越放松。 等她说到小玛利亚教堂时,孙齐圣想了想,说道:“……那个小教堂破四旧时被封了,你是找到一个后墙的缝隙才进去的。然后在墓地里,你没找到宋家的墓碑?” “恩,没有。” “这样……”孙齐圣沉思了一下,突然问道:“那团毛线真让你摔了一跤?” “是呀!那感觉就像在往我脸上打,特别吓人!”陶小霜心有余悸。 孙齐圣难掩兴奋地猜测道,“也许是‘到我手上来’的指令太直接,如果用‘到手边’或者‘到手下’也许会好一点。” “有可能。明天我们就去老地方试试吧!” “试完后我们就吃大餐。” “好的呀!” …… 第27章 飞东西 巡夜后醒来的早晨,那种沉重和乏力的感觉,陶小霜觉得自己是永远也适应不了的。伸了个懒腰,她敲敲倒挂的圆镜,等听到墙那边回了两下后,她才穿上外衣,轻声下了床。 无论春秋寒暑,每天凌晨的6点左右,曾是说书人的孙奶奶总会早起练功。而被吵醒的孙爷爷则会转移到孙齐圣的屋里去补觉,所以她和孙齐圣在早上是不会用墙洞说话的——敲一敲倒是可以的。 陶小霜下楼前,遇到了张红旗家的小儿子张爱国。 张爱国先和她打招呼:“陶小霜,早呀。你家昨晚请吃的西瓜甜得很,谢谢啦。” “不用谢,你也早。张三哥,你今天是早班吧。” 张爱国在张家排行老三,是49年的,比52年的陶小霜大三岁,他初中毕业后上的是两年学制的职业技校,于是幸运地躲过了这两年的‘停摆’,早早地进了厂。如今,等到了今年的10月份他就能转正,由拿18块保底工钿的学徒变成光荣的二级工人,开始拿36块的正工资。 “不是的,我们厂今天开青工大会,我……要提前转正了,要上台发言。”张爱国不好意思的挠挠太阳穴。 “是吗?”陶小霜忍不住笑了。张爱国可能还不知道——张姆妈早在4弄2号里把小儿子要提前转正的事说了不下10遍。 “真的!都是车间领导看得起我。”张爱国当然知道这事,但是他怕陶小霜不知道呀! 陶小霜点点头,“是这样呀,那祝你发言顺利哦。”说完转身下了扶梯。她身后的张爱国站在原地愣了半天,陶小霜这是不爱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吗? 这天早晨,徐阿婆又是煮的粳米粥,下粥的自然不是油条——一根油条得花4分钱和半两粮票,哪里能天天吃呀。 在二舅旁边坐下,陶小霜一边夹上一筷子的什锦榨菜,放在碗里,就着稀饭吃,一边对徐阿婆说“外婆,你做的什锦菜特别香……嗯,腌姜片最好吃。” 所谓什锦菜就是把腌好的白萝卜丝、胡萝卜丝、生姜片和大头菜丝等搅拌在一起吃的混合泡菜,因为吃起来味道多种多样,所以特别能下饭。 徐阿婆摇摇头,不满道:“腌菜时没有买到冰糖,放的是白砂糖,这腌姜片不够返甜。” “不会呀,可能是老汁里还有糖水吧,吃起来是甜的……二舅,你说呢?” “恩,妈,味道没变。”二舅尝了一片后肯定道。 “那就好。”徐阿婆高兴地给两人各夹了一筷子,“你们都多吃点。” 饭后,陶小霜边洗碗边和徐阿婆说话,“外婆,等会我去石料厂吹吹风,回来时我会买些草籽,今天就不买面包虫喂鸡了。” 石料厂离同寿里大概有两站路,位置靠近苏州河,是个废弃的小厂,厂后有一个面向苏州河的大斜坡,上面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坐在坡上,吹吹河风,也算是夏日里蛮凉爽的一件美事。不过,为了不晒太阳,想去乘凉的人多选在太阳下山后的傍晚去,而陶小霜为了和孙齐圣见面则总是早上去坐一坐。 “去吧,别坐久了,早点回家。”徐阿婆还是防着外孙女中暑。 “好的呀”,陶小霜兴冲冲地出了门。想到练习运宝和吃大餐就心痒难耐的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路去,而是花上4分钱坐了电车。 下车后,陶小霜沿着车站一直走了大约一百米,石料厂就到了,而穿过石料厂,就是她和孙齐圣口中的老地方——大斜坡。 陶小霜不喜欢石料厂里面的怪味,总是绕着走。她沿着破烂的围墙绕了大半圈,总算看见大斜坡的一个角了。 突然,从她的背后伸出一双手,猛地捂住她的眼睛。 陶小霜立马往后一踢腿,小腿甩得跟鞭子一样。随即,明明没有踢到什么东西的她就听到身后响起很凄惨的一声痛叫。 “孙齐圣,你无聊死了!我都没踢到你,你还叫。”陶小霜没好气地转身。 孙齐圣停下惨叫,笑着说:“我这是在教你别心软。你这脚要是踢实了,那流氓准得趴地上杀猪似的叫,到时你千万别怕出事,只管跑就是了。” 陶小霜无语了,这人自己就爱耍流氓,还总觉得别人是流氓。 她翻了个白眼,“不和你说了,快走吧。” 在大斜坡最右边的角落里有一块顶部锋利的岩石,岩石的左侧长着一丛刺人的苍耳,于是在这块岩石的底部就形成了一个隐蔽性极好的空间——它的上方和左右两侧都不会有人走近,而下方又有野草遮挡。这就是陶小霜和孙齐圣的老地方。 老地方面积不大,上面原本茂盛生长的野草早已被两人拔掉。早来的孙齐圣在泥地上铺了一张竹席。两人过去坐下后,孙齐圣迫不及待地说道:“快开始吧——你先教我怎么运宝!” 陶小霜让他闭上眼睛。 “在心里呼唤石柜……”孙齐圣依言而行。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原本一片黑暗的视线里,石柜正从一点微光中浮现出来。 “看到运宝箱上的铜环没有,用你的想法,不、应该是意念去拉开它”。 孙齐圣心念一动,那铜环就飞快地向外移动,运宝箱被就打开了。 “好了吗?”看到孙齐圣点头,按照昨晚商量说好的,陶小霜也闭上双眼,“大圣,你开始吧。” 对着运宝箱里一个指头大小的绿色圆球,孙齐圣‘命令’道,到我手上来。然后,他的视线里,绿球一蹦而起,跳出了光幕,直朝他的面门飞来。 在绿球即将‘到达’面门的一瞬间,孙齐圣睁开眼睛,同时伸出右手。极其突兀地,一个直径略大于他手掌的绿色线团凭空出现在平摊的掌心上。孙齐圣右手的五指下意识地收紧——线团就被他紧紧地抓在手心里。 这时,陶小霜也睁开了眼睛,她看着孙齐圣抓着的绿线团,兴奋地说:“你成功了!就是这个绿线团,我看着它蹦起来后消失了——大圣,它飞向你了!” “……”孙齐圣一言不发的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陶小霜。 看着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瞳里自己的倒影,陶小霜知道孙齐圣的心肯定跳得很快,因为她也是——能从一个名符其实的运宝箱里‘飞’来无数的好东西,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啊! 简直能让人目瞪口呆一辈子! 作为有过一次经验还曾傻笑了好一会的过来人,陶小霜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孙齐圣稳住了,“你快别发呆了——我们不是还要试‘到手边’和‘到手下’吗?” 一边说陶小霜一边伸手拽走孙齐圣抓在掌心里的那个绿色毛线团。 愣了一下,孙齐圣才用力握紧了空空的右手。然后,似乎大梦初醒般,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对关注地看着自己的陶小霜说道:“它向我飞来时就像子弹一样快!” “就是呀,当时可把我吓了一跳!”,陶小霜说这话时还后怕,她安抚自己似的拍了下胸口,然后才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先试试‘到手边’吧。” 两个人商量后,换陶小霜操作,孙齐圣观察。 在运宝箱里,陶小霜选了一个白色圆球。她把右手平放在竹席上,先闭眼,再睁眼。随着她睁开双眼,一个白色线团凭空出现在她的右手边。 “怎么样?还冲着脸飞吗?” 陶小霜轻松地摇头,“没有,这次它朝着左边飞的,只要不冲着脸来,也没那么吓人。” 然后,换孙齐圣试‘到手下’了。这一次的效果更好:他的眼睛一闭一睁间,一个蓝色线团就出现在竹席上,位置正好在他悬空的右手的正下方;而且毛球一出现就很稳地停在了原地。 “怎么样,毛球往哪飞?” “往下飞。” 试验这么顺利,两人自然得再接再厉。 陶小霜试着把手伸进挎包里,然后对运宝箱发动‘到手旁’的指令,一个青色的毛球很顺利地‘飞’进挎包。孙齐圣也试了一次,结果又‘飞’进一个紫色毛球的挎包撑得鼓鼓囊囊的。 “大圣,我们不运了,包都装不下了。”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陶小霜心里十分高兴,她一边笑着把先前的绿白蓝三个毛球往挎包里塞,一边说道:“这样的话,以后只要有个包,我们就能运宝了!” 孙齐圣则若有所思,“安全起见,最好我们两人一起时才运宝。实在不行的话,闭眼前必须仔细查看周围。” “有道理”,陶小霜极其同意地点点头。接着她想到另一件需要注意的事:“对了,还有‘运宝’,这词以后我们不能提了。” “恩?” “我在医院就试过的,运宝这个词在定身术的范围内——如果有别人在,我们一说‘运宝’就会被定住的。所以,人前人后我们最好都不说这两个字。” “还有其它禁词吗?” “迷雾镇、巡夜人、运宝箱都不能说,路牌、灰雾可以……” …… 第28章 大餐 陶小霜把自己总结的禁词说了一遍后,眼睛亮亮地直盯着孙齐圣。 被她这么一看,孙齐圣知道自己该做昨晚两人约定好的事了。于是他夸张地一耸肩,一脸惊讶的冲着陶小霜大喊道:“天呀!这些好吃的哪来的?” 陶小霜满足地看着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我还没笑呢——再来一次。”难得有机会看到孙齐圣这个样子,她准备至少看上10次才笑。 孙齐圣想了想,弓起背来,对着她一阵挠头抓脸,那动作和表情都像极了真猴子。 “噗!”陶小霜咬着唇也没憋住笑。 “哈哈……”陶小霜越笑,孙齐圣的猴急样学得越发像。 几分钟后,捂着笑疼的肚子,陶小霜好奇的问,“这怪摸样你从哪学来的呀?” “这是猴子抓虱子。我在黄山跟一个道观里的老猴子学的。”孙齐圣回忆道,然后一派仙风道骨地对陶小霜施了一礼,“女施主,原谅贫道吧,此错乃兴之所至也。” 贫道?陶小霜右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 “既然把我逗笑了,那照我们说好的——你提早发现运宝箱的事就算了。”连猴子和道士他都去学,还能学得这么像,陶小霜也算是服了他了。 “那我们坐下吃大餐吧。我饿了。”为了让陶小霜练练脚法,孙齐圣没吃早饭就提前跑来石料厂埋伏,这时候人早饿了。 “好”,陶小霜闭上眼,在运宝箱里选中一个藤篮。随即她睁眼把藤篮飞到自己和孙齐圣的中间。 陶小霜把藤篮的盖子掀开,一阵极其诱人的食物香味立刻扑鼻而来。 藤篮内部的空间被隔板分成左中右3块,分别放着3种食物。在吃孙爷爷做的地道东北菜以及不太地道的上海菜长大的孙齐圣眼里,它们分别是:一只肥硕的烤鸡,一打炸肉脯、一壶汤水。 而在前世家里开面包店又看过菜单的陶小霜眼里,它们则是:蜜汁烤鸡焗无花果土豆泥,面包屑油炸猪肉排,一壶冰镇鲜桃榨汁。 看着藤篮,两人对眼前食物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差异,不过幸好在迫不及待想把这些食物吃下肚的态度上两人是一致的。 “我要先吃炸猪排。”陶小霜说着伸手拿起一块猪肉排,张大嘴就是一口。 陶小霜一边咀嚼,一边和一手一块炸猪排的孙齐圣说话:“好好七鹅。” 孙齐圣回以同样含糊的话:“扎柔油水夺。” 运宝箱能保温,所以炸猪吃着正香热适口。肥瘦相间的猪肉排被炸得香脆油沁,特制的面浆和超多的面包屑使肉排的外壳外脆里糯,嚼在嘴里格外的香,而里面裹着的猪肉片则在保持肉质弹牙的同时足够嫩滑多汁。 这样的炸肉排,即使一块就有成人巴掌大小,陶小霜也一口气吃了5块。而左右开弓的孙齐圣,轻松的把剩下的7块都解决了。 吃完猪肉排,两人对蜜汁烤鸡焗无花果土豆泥伸出了魔爪。 肥美的烤鸡在鸡背处切了一道口子,两人上手一扯就一分为二。藤篮里是放有餐具的,有木制餐盘、杯子、叉子、小刀和勺,还有一叠擦手的纸。吃猪肉排时,陶小霜和孙齐圣只顾着吃,上手就抓,一样也没用上。到吃蜜汁烤鸡的时候,这些餐具总算派上了用场。 陶小霜把木盘放在自己腿上,用勺子去舀鸡肚子里的土豆泥。土豆泥糯滑香甜,浓郁的奶香混着无花果的甜香,她刚吞下一口就不禁呻/吟一声:“啊……这才是*!我的上帝呀!” 对于陶小霜这一句既有无产阶级的最高阶段又有我的上帝的发言,孙齐圣一边撕下一个鸡腿,一边问:“虽然说有奶就是娘,但你的娘到底是哪个呀!” 陶小霜以掘土机的架势舀着土豆泥,她一边往嘴里送,一边想了想,随即说:“两个都是娘,我搞统一战线。” “……” 吃完土豆泥,陶小霜开始吃烤鸡。精心烤制的鸡皮十分酥脆,但让陶小霜把鸡皮全剥下来先吃掉的原因却是那在她舌尖一直萦绕不去的蜂蜜的味道。 “上次吃蜂蜜,我记得是3年前的事了。”蜂蜜独有的甜蜜感让陶小霜简直要掉眼泪。 “还要鸡皮吗,我的给你。” “要!”陶小霜猛点头,然后她把一个没皮的鸡腿放到了孙齐圣的盘子里,“这给你。”孙齐圣爱吃鸡腿。 两人把烤鸡和炸肉排这两样干货吃完时,冰镇鲜桃榨浆也喝得一滴不剩了。 陶小霜瘫在竹席上,左手贴着上衣往下摸。她从胸口往下一直摸到肚脐,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就是一个小圆鼓,而且还是特别鼓的那种。她不由侧头去看孙齐圣的肚子,很好,比自己还鼓。 有人垫底的陶小霜微妙的开心,她揉着肚皮,品味着嘴里清甜冰爽的桃子香味。 孙齐圣也开始揉肚皮,“等会给家里打电话吧,就这肚子,中午怎么回家吃饭呀。” “嗯……”陶小霜开始想不回家的理由。结果吃得太饱,脑袋一想事反而让她想睡觉。 “大圣,不行了,我得眯一下。”说完陶小霜秒睡。 睡了大概半小时,孙齐圣把陶小霜叫醒。打着呵欠的陶小霜提起藤篮,孙齐圣则蹲下来卷竹席。 “你大概几点能打完球?” “时间约的是1点半,最迟3点能打完。” “那我先去市中心,3点半我们在人民广场见。”陶小霜准备去找毕家宝口中的洋教堂。 “去找墓地的事,今天估计不行了——你看”孙齐圣把陶小霜半旧的挎包举起来。 陶小霜看着自己撑得都变形了的挎包,不由“啊”了一声,她差点忘了这些毛线了。 用5个‘飞来’的毛线团就学会了运宝,固然是好事,可是事情远远还没完:毕竟,在大华里委王书记的口中,一斤的毛线就能让陶小霜作小雷锋上喜报;而现在,孙齐圣拎着的挎包里可是装着5斤毛线——这就是上百块钱和十张工业券!就这样直接拿回同寿里的话,两家的大人还不得立马三堂会审他俩呀。 想到那情景,陶小霜立刻摇头,“绝不能拿回同寿里。” “既然不能拿回家,我们干脆卖掉吧。” “卖掉!”陶小霜有些舍不得,她很喜欢彩虹毛线的颜色。 “不卖掉怎么办?”孙齐圣对花哨的彩虹色无感。他可是在弥离时会看见陶小霜穿白裙的。 “那好吧。我们卖掉。”陶小霜沮丧的点点头。 “大圣,这样不行,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要不然,以后飞来吃的我们只能偷偷吃,飞来用的我们也只有卖掉的份。”陶小霜边往大斜坡上爬,边和孙齐圣说话,“就像这藤篮,本来可以拿回家做菜篮的,现在也只能扔掉了。” 这几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陶小霜又有过在医院被定身的经历;所以,虽然她想象过自己以后怎么装满运宝箱,怎么把在迷雾镇上买的好东西全飞来上海,但怎么‘洗白’飞来的东西,这事陶小霜这几天还真没具体想过。 今天吃个大餐就不能回家吃午饭,飞来5个毛线团就得马上卖掉的情形摆在眼前了,陶小霜才着急上火了,“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像是腰缠万贯却得沿街乞讨的乞丐。大圣,我们得想出个办法来,洗白所有‘飞东西’的办法。” “你别急,我在想。” 见孙齐圣这么说,陶小霜不说话了,她也开动起自己的脑筋:要想洗白飞东西,不外乎还是要说谎。可是这谎话编起来难度有些大呀。 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使是在如今的上海这话也没错。所以,要想洗白飞东西,他们就得变得很有钱,这钱还得有一个家里人、外人都觉得正大光明的来历。然后,他俩得一起变得很有钱,还不能让人怀疑他俩的关系。 陶小霜越想脑袋越打结。自己和孙齐圣现在连一份工作都没有,哪里来的钱呀,难道说是捡的? 这时,孙齐圣转过头,对她说:“我想到一个主意——我们就用你在大华使的那一招。” “啊?”难道真要编个两人在路边捡到一麻袋钱的故事,太假了吧,陶小霜自己都不信。 “用一件人人皆知的真事来作引子和铺垫——你肯定还记得洪阳街馊水桶里的火油钻吧,我们就用它。” 陶小霜当然记得火油钻的事,那已经是洪阳街头的一个传说了。那事发生在正值运动□□的66年底,负责倒馊水桶的一个叫张纯的□□在桶里发现了一袋火油钻,据说足有十几颗。 旧时的上海滩,时髦西化的沪人衷爱带钻石首饰,那时把钻石分为三六九等,最上等的钻石被称为完美钻石,一颗就值10根大黄鱼(1斤重的金条)。当时,因为只有在日光下能透出好像煤气油火光般蓝影的钻石才能算得上完美钻石,所以久而久之的,火油钻就成了上海人口中完美钻石的代名词。 所以,一袋子的火油钻那就是一袋价值连城的宝贝呀!居然在一个馊水桶里被□□捡到了,可以想象这在当时是多大的一件事了吧。那天早上事发,中午区公安局就介入调查:公安们先把张纯连人带钻拘在洪阳街的派出所,又挨个排查街上的老克拉家庭…… 可惜的是,最后公安局没能查出是谁扔的钻石,不过私下里公安们都说这袋火油钻肯定是怕出事的黑五类家庭自己扔弃的。 陶小霜有些明白孙齐圣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装作一起捡到了黑五类扔的老家什,很值钱的那种,然后‘悄悄’拿回家……这样的话,只要家里的人信了,我们就有钱了,而且他们还会帮我们在其他人面前圆谎。” “对,就是这样。” “那我们得开始存钱,不、存路牌。”毕竟,在上海值钱的老家什在迷雾镇也同样值钱的。 第29章 旧货市场 “64、65、66!”报数的童音听起来又脆又尖。 庄沙跃起在空中,双手一投,这次篮球没有应声入框。朱大顺忙停下报数,跑着去捡球。接到他抛球的庄沙继续投篮。突然,一旁的朱大友大喊道:“到了!” 跳起在空中的庄沙落回地面,一边运球,一边转头疑问地看向朱大友。两人说好一人各投篮100个的,这才到哪? “我是说……”朱大友伸手一指,“大圣他们到了。” 离他们不远的转角处,宁鸥揽着陶小霜的肩大步向他们走来,两个女生的身后,孙齐圣落后几步,手上拎着个鼓鼓的绿挎包。 在洪阳街一条背阴的巷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在一栋仓库楼的外墙上安了个篮球框。风吹日晒下,球框早已锈迹斑斑,铁架和墙壁结合处的墙皮都翻了起来,下面的半片墙面更是染得红黑一片。虽然简陋,但因为离家近图个方便的孙齐圣三人经常早上来这里练球。 宁鸥远远就看到庄沙在练投篮,觉得手痒了:“沙和尚,让一让,我也来投几个。” 朱大友一拍手掌,起哄道:“要不,你们比比看——看谁先投进10球,输的人就请大家吃冰棒,怎么样?” “好呀!”宁鸥干劲十足,明明穿着无袖的衬衫,却做了个挽袖子的动作。 庄沙笑着推推眼镜,应战道:“总之,出钱的人不会是我。” “呵!大家等着吃庄氏冰棒吧。”宁鸥一边说话,一边活动起自己的手腕和足腕。 嘴上斗了一回合,不分胜负的两人用划拳来猜先。宁鸥出剪刀胜了庄沙出的布,于是由她先持球。 开打后,宁鸥运球灵活,庄沙则手感正热,于是战况焦灼,比分以一分之差你追我赶。 “宁鸥的脚步好了不少,眼镜这次有点悬呀……”朱大友看得兴致勃勃。 陶小霜和孙齐圣站得远些,两人一边看斗球一边说话。 在大斜坡那里,两人商量后定下多攒路牌好早日把‘要捡’的老家什飞来上海的行动方针后,孙齐圣就提议去不远的虬江路卖掉彩虹毛线。 两人刚走到石料厂的大门口,就和来找陶小霜的宁鸥遇上了。听说他们要去虬江路,宁鸥嚷着‘重色轻友’非要跟着一起去。 “既然她要去,那干脆把朱大友和庄沙也叫上。”听到孙齐圣说出这句话时,爱热闹的宁鸥难得没唱反调还点了点头。 当时她那别扭的样子,陶小霜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你和宁鸥上辈子肯定是冤家,所以才一见面就斗。” “累……”孙齐圣回了一个字。 “啊?”陶小霜惊讶地转头,难道迷雾镇的夜班把精力过人的孙大圣也累倒了? “每次都要输得让宁鸥有胜利感,都快累死我了。”孙齐圣语气颇为无奈。 “瞎说什么——宁鸥很有斗志的,你得奉陪,好不啦!”陶小霜很没良心地笑了。 “……”孙齐圣郁闷。 看着篮筐下你来我往的宁鸥和庄沙,陶小霜突发奇想,“等会卖了毛线,我们请大家吃大餐吧?飞东西里除了大餐我还买了其它好吃的。”穷人乍富的陶小霜突然特别有请客的冲动。 孙齐圣寻思了一下,说道:“我觉得不行,至少今天不行。吃西餐在现在的上海太显眼了。” 自两年前沪上大破四旧后,西餐店纷纷旧貌换新颜,一一被改造成工农兵食堂、人民餐馆等,即使还有西餐店幸存下来,那店开在哪,还能吃到些什么菜,陶小霜和孙齐圣都一无所知。 听孙齐圣这么说,陶小霜想到这两年的情况,立刻就明白了,她不由懊恼地咬了下嘴唇。 “这事是我冲动了”,陶小霜有些恹恹的摇头,她感觉自己有些莽撞。看来他俩光变得有钱还不行,毕竟在如今的上海大多数的飞东西都显得太不寻常了——有钱都不知道在哪买,所以这飞来的东西招人眼的问题也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她把这想法告诉了孙齐圣。孙齐圣用食指摩挲下巴,边想边说道:“这是个问题,我们得有个‘卖家’,神通广大,专卖好东西的那种。” “然后……我们就说‘飞东西’都是‘卖家’的手笔?”又要无中生有,从小就是不说谎的好小囡的陶小霜感觉很有压力,“现在是我感觉累了……” “不着急,我们一起想。”孙齐圣凑到她耳边说。 低头时,阴影柔和了他的五官轮廓,让这个平日里一贯桀骜不羁的少年显出了一种少有的温柔。被这样迥异于平日的孙齐圣以灼热的眼神注视,陶小霜只觉得胸口一阵莫名的发热。 “……” 两人专注地凝视着对方,甜蜜的情愫在交缠的眼神中默默滋长。 突然,宁鸥跳着欢呼道:“到10了!耶,我赢了!” 惊醒的陶小霜忙转头去看,只见宁鸥喜得把篮球往天上一掷,还叫道“乌拉!” 连俄语里的‘万岁’都喊出来了,可见是真高兴。陶小霜赶紧跑过去,制止道:“别喊了,小心被人听到!” 这几年中苏关系恶化,苏联老大哥的叫法早已是昨日黄花,如今‘苏联修正主义’才是这北方强邻在中国的官方称谓。 孙齐圣朝巷子口走了几步,往外看了几眼后说:“没事,我们走吧,吃冰去。” 于是,一人吃着一根冰棒,5个上海伢子带着一个小人朱大顺一路说笑着走去了虬江路。 朱大友拿着一个毛线团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这么好的毛线孙叔他们单位也发?这绝密单位就是牛,正经的纯羊毛线一发就是5斤,大手笔呀!我妈他们厂端午节就发了半斤糯米,还是陈年的。” 宁鸥回头对他一撇嘴:“当爸的在大山里一年都回不了家一次,劳保福利再好抵什么用?” 陶小霜不禁睨了眼孙齐圣。大圣这做儿子的拿着常年不在家的爸爸当挡箭牌,还真是用得顺手呀! 对着陶小霜狡黠的一勾唇角,孙齐圣停下脚步,若无其事的说道:“到地方了,照刚才说好的,大家分头行事吧。” 在这个年代,沪上商品众多且不要票的旧货商店在全国都小有名气,据说很多外地人下了火车就打听淮国旧——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的具体位置。 而四川北路口一带的虬江路市场在被沪人称为‘某国旧’的诸多国营旧货商店里则因为方便淘换自行车零部件而闻名沪上。自然,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旧货市场,这里也收其它旧货。 在虬江路口兵分两路后,陶小霜和宁鸥商量几句后就带着朱大顺钻进了背街的一条小巷。 三人走进位于巷子口的一间看来满破旧的小店。店里墙壁上挂满了待卖的旧衣服,陶小霜上前和店里仅有的工作人员,一个坐在小凳上的阿姨搭话:“这位阿姨,这里收毛线吗?全新的纯羊毛线。” 那阿姨抬起眼皮,爱理不理的说:“怎么不收,拿来我看看。” 陶小霜拿出一个毛线团递给她。那阿姨先掂了掂重量,又找到线头用手指抽出来捻了捻,才抬头道:“质量还可以吧,收购价15块。” 宁鸥在一旁急了,“岂止还可以!我们这毛线全新的,在南京路、淮海路上起码是25、6块的价钱。” 那阿姨冷下脸道:“这里是旧货店,不是南京路、淮海路。” 陶小霜用眼神制止住宁鸥,“阿姨,这毛线我们是真心想卖的,你说个实价吧,好不啦” “我说的就是一口价——就15块,一分不多。”那阿姨搭下眼皮,俨然一副我不屑和你们讲价的派头。 “鸥鸥,大顺,我们走吧”,说完陶小霜挽着有些生气的宁鸥的胳膊出了小店。 宁鸥不满地嘀咕道,“这老阿姨,什么态度呀” 陶小霜转头冲着小店大声说道:“算了!总之这也是第一家。问出个底价,后面心里就有数了。” 宁鸥会意,也大声接话道:“对呀,我们去下一家。这店就是个底价店!” 小店里立刻传出一阵咳嗽声,陶小霜赶紧拉着宁鸥跑了。 “哈哈……”陶小霜和宁鸥一边跑一边笑。 在第二家店里,一个中年女店员查看毛线后,出了18块的收购价。看她的态度不错,陶小霜就和她讲起价来,一番拉锯后讲到了22块。 “店员同志,这毛线不止我俩要卖,还有几个朋友也要卖的,我得和他们商量一下。”陶小霜笑得很甜。 女店员愣了一下,敢情这小同志讲了半天价是在骑驴看唱本呀,就摇着头说,“你们这些小囡,门槛够精的。” 出了这家店,宁鸥按捺不住了,和陶小霜商量道:“霜霜,我和庄沙打了赌的——看谁问的卖价高,下一家店让我来讲好不啦?” “好的呀。” “那我们快走,大顺,跟上我们。”宁鸥拉着陶小霜就往下一家店里去。 于是,后面的三家店都是由宁鸥去讲的价。等陶小霜拉着意犹未尽的她跑到约好的集合地点时,三个男生早到了,正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她俩。 第30章 溃败 “你们怎么这么慢?我们等得屁股都坐齐了。”朱大友抱怨道。 陶小霜解释说:“等急了吗?我们去了5家店问价,所以花的时间长了些。” 讲价讲出了兴趣的宁鸥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那边的价钱是多少呀?” 不等男生们回答,自觉肯定能赢的宁鸥先报了价:“我们问到的最高价是24块5毛。” 朱大友和庄沙对视一眼后,两人一齐嘿嘿笑了。 庄沙大声宣布道:“宁鸥,你们输了。我们就问了3家店,最高那家出——26块。刚才可说好了,输家得请大顺吃双酿团,你快去买吧。” 双酿团是沪上的一种特色点心,一个卖9分钱二两粮票,因为其在软糯的糕团里包着红豆沙和黑洋酥两种馅子,所以名为双酿。 宁鸥瞅了眼高兴得直蹦的朱大顺,只能愿赌服输,她一跺脚后,往对街的小吃店跑去了。 “宁鸥姐姐,我要一个豆沙馅大一点的!”朱大顺在她身后大叫道。 不理会击掌庆祝的朱大友和庄沙,孙齐圣发现陶小霜呼吸间有些喘,就站起身让她过来坐下,自己则找好角度站在一旁,让陶小霜正好能坐在他的影子里。 坐在阴影中的陶小霜,感觉就像立刻喝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汤下肚,只觉得浑身舒畅。她抬头对孙齐圣笑道,“大圣,谢谢哦。” 孙齐圣低头道:“等会我们去打球,你别去市中心了,直接回家吧。”陶小霜这一病,体质弱了不少,真是让人焦心。 “好吧”,陶小霜眯起眼抬头看炽热的晴空,“打球时,你也得小心中暑,好伐?” 说话时她半掩的浓密睫毛俏皮地忽扇着,在雪白的双颊上映下羽翼般的睫影。一瞬间,孙齐圣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根羽毛撩过般窜过一种细密的瘙痒感。 “好,都听你的。”说出这句话时,孙齐圣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似乎悄无声息的瓦解了。连迷雾镇的灰雾都不能做到的事,陶小霜却总能在无知无觉中轻易做到。自己不再像自己——是一种极为奇怪而又软弱的感觉,孙齐圣又一次品味着这种只有面对陶小霜时才会出现的独特滋味。 弯下腰,孙齐圣情不自禁地在陶小霜耳边低语道,“小霜……我现在特别想亲吻你。” 这话在人来人往的旧货市场里被说出来就是在耍流氓,可不知道为什么,陶小霜感觉他的声音既无奈又温柔,一入耳就让她感觉胸口发闷。 于是,孙齐圣的话刚说完,陶小霜捂着胸口站起身来。“宁鸥回来了”,撂下这句话,她径自朝一边和庄沙拌嘴一边把双酿团递给朱大顺的宁鸥跑去。 被抛下的孙齐圣在原地愣了一会才挺直腰。然后他笑着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 陶小霜和宁鸥带着正津津有味吃着双酿团的朱大顺,走在回同寿里的路上。 宁鸥一脸懊恼,直说:“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那么会讲价。” “哦……”陶小霜恍恍惚惚的应了一声。 姑且不算前世,陶小霜这辈子活了16年。在今天前,放在床头柜深处的储蓄罐里存着的11块3毛就是她可支配的全部财产;而现在呢,一边她感觉自己的裤袋因为放着卖毛线得来的130块而沉甸甸的,另一边突然暴增10倍的财富让她又觉得走路时脚下都轻飘飘的。 “金钱的魔力简直让人脚下生风。”陶小霜不由喃喃自语。 “小霜姐,你在和我说话?”朱大顺歪着头问。 “霜霜,你都没听我说话。”宁鸥也发现陶小霜走神了。 陶小霜回过神来,忙笑着说:“对不起嘛,不小心就晃神了。你继续说,我都听着。” 宁鸥挑起眉毛,“我说什么——说你有空和孙齐圣去石料厂,却没空来我家玩。” 见她翻起前帐来,陶小霜赶紧拉住她的手一阵摇:“好宁鸥,我真的身体还没好,昨天还中暑了呢!” “真的吗?”宁鸥有些惊讶,“电话里你哥可没说呀。” “真的,舅舅他们厂里的窦医生还给我开了牛奶的。” “你就是营养不良。”宁鸥寻思着等陶小霜去自己家的那一天就让妈妈炖上鸡汤。 危机解除了,陶小霜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停下来一跺脚,“天呀,我忘了买草籽了。” “大顺,我们还有事,你自己回去,好不啦。”打发朱大顺回家后,陶小霜和宁鸥去了附近的小菜场。 兼卖鱼饲料的鱼摊师傅抓起簸箕抖了好几下,才总算把半死不活的面包虫凑足了半斤。 “你给三分吧,少算你一分。”见正好把簸箕都清干净了,鱼摊师傅心情还不错,就抹了1分钱。 陶小霜给了钱,把放虫子的木盒往挎包里一塞,赶紧就往外面走。出了小菜场,她立刻掏出手帕把满是汗水的脸和脖子擦了一遍。擦完手帕被汗水完全打湿。 “天呀,里面真是特别闷,热得我一脑门的汗——鸥鸥,你也快擦擦吧。” “不用擦,我喜欢流汗。”宁鸥男孩子气十足地回道。然后她抬手看了眼手表,又说道,“霜霜,我还得去医院陪外公和妈妈吃饭,就不去你家了。” 和宁鸥在小菜场分开后,陶小霜回了同寿里。家里已经吃完午饭,外婆正在收拾屋子。陶小霜赶紧上天台去喂了鸡,然后她关上小卧室的门,擦干身上的汗,开始午睡。 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的陶小霜躺着伸了个懒腰。 精神头好了,手脚却似乎睡软了,陶小霜感觉浑身懒懒的,就不想起床。躺了大约十分钟,伸手摸了把脖子就沾了一手的汗,陶小霜觉得自己还是起床的好。 等到下了床,陶小霜才发现为了通风睡前被她半敞开的隔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难怪自己闷出了一身汗。 中卧室里,采秀听到了响动,立刻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去拉开了隔门,高兴地叫道:“小霜姐,你醒了,刚才高椿姐来过了。我怕她进去吵你,就把门给关上了。”说话时她眼睛直直的盯着陶小霜。 正穿鞋的陶小霜见她一副‘我很棒吧要表扬’的样子,就笑着说:“这午觉我睡得很踏实,多亏你关门了。” 采秀高兴地跑过来,坐在陶小霜的旁边。“姐,高椿姐已经走了,留了一封信,又是给采红姐的。”在采秀的心里,自己和小霜姐是一国的,采红姐和高椿姐则是另一国的,她这是在通报敌情呢。 陶小霜知道高椿是想把信放在邮包里顺便寄去安徽,就点点头:“刚好。我和阿婆中午时才把要寄的东西收拾好。” “她怎么自己不去邮局寄信。还总说我懒呢,明明她自己才是懒虫……”采秀嘀咕道。 “什么她呀她的,要叫高椿姐”,陶小霜伸手轻拍了一下采秀的手背,“阿婆要是听到你这么说,可是会不高兴的。” 程家的孩子里最大的是51年出生的程迎军,他的妹妹程采红则是53年的,比陶小霜小了一岁。 也许是陶小霜在程家的‘出现’太突兀的缘故,又或许是大人们总爱拿陶小霜做批评教育时的对照组的缘故,性格十分好强的程采红对陶小霜一直都有很强的竞争意识,什么都要和陶小霜比一比;这样从小比到大,在大舅家离开上海前,程采红私底下和陶小霜说句话都是带着刺的。和她比起来,异母妹妹高椿的态度只能叫做闹别扭。 不过,采秀觉得采红和高椿是一国的,在陶小霜看来倒也不算错:因为自从高椿发现表姐比自己还不喜欢异父的姐姐后,就特别爱找她玩。两人就迅速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到了如今,即使是两地相隔也阻止不了情深意长的两个表姐妹频繁通信、互通有无了。 有时候陶小霜常苦中作乐地想:自己的存在就是她俩深厚情谊的基石呀。 当然,陶小霜也不是平白受气的贱骨头,面对采红的挑衅和高椿的帮腔,她总是会笑着把话堵回去,采红倒被气得脸红耳赤的时候也不少。 不过,在大人们尤其是徐阿婆看来,这些都只是小丫头们不懂事闹闹矛盾而已,谁要是不小心被她看到或听到‘破坏团结’,一律是揪着耳朵一通教训的下场。 所以,被姐姐打了手的采秀老实了,她有些沮丧地瘪着嘴,陶小霜见状就摸摸她的头,“采秀,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懒虫,所以就别在意那话了,那是你高椿姐胡乱说的。” “真的吗?” “真的,在同寿里,谁不知道我们家采秀是班里学习雷锋的带头人呢。”说同寿里都知道是有点夸张了,但陶小霜觉得起码同住4弄2号的几家人应该是都知道这事的。 被陶小霜的话安慰了受伤的小心灵,采秀又高兴起来。 “姐,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第31章 母女 “姐,等着我哦”,采秀说着一溜烟跑到中卧室去。把自己刚到手的宝贝小心地拿在手里,她又跑回床边。坐下后,她神秘兮兮地摊开手,向陶小霜献宝道:“姐,你看——这糖纸头好看吧。” 陶小霜看见采秀的掌心上放着一张正方形的小小的半透明的玻璃纸,略有些褶皱的纸上印着一个大头娃娃抱着青葫芦坐在一片绿莹莹的荷叶上的图案。 “确实好看”,陶小霜点头同意。 “还很少见呢!上午我去张岚家玩,她爸爸从杭州给她带了1斤软糖——她爸好像一直在杭州出差,她就给了我一颗。”采秀脸上笑开了花,很得意地说:“我早知道她会分我一颗,就悄悄提前选好了图案……姐,你看,这是杭州食品厂的糖标,少见吧!” “你的藏品里好像是没有杭州食品厂的糖纸头,”陶小霜回忆了一下。 “姐,你不懂——看这糖标、这玻璃纸、还有这图案,简直是绝了!” 她们说的糖纸头是指包裹糖果的各种包装纸。 在这年头,市面上玩具少,买得起玩具的家庭更少。小孩们吃完糖,各种彩色的糖纸也不会丢掉的,会攒起来作为自己的收藏品和玩具。 糖纸头从纸质上来说,有普通纸、油蜡纸、玻璃纸之分;从内容上来说,则要看糖标和图案:糖标就是各家食品厂在糖纸头上印上的自家的厂名;至于图案,即使是同一款的糖果,批次不同的话糖纸头的图案都可能会不一样的。所以,作为收藏品和玩具,糖纸头永远是品种繁多、花样百出的。而对于像程采秀这样的收藏糖纸头的‘行家’来说,梦寐以求的糖纸头永远少那么一张。 “这次,孙佰岁准得输给我。”每次比赛猜糖纸头前采秀都会说这话。 “可以的,这次一定是你赢”,陶小霜从来不打击友方士气。 采秀小心翼翼地把刚到手的宝贝夹在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里。在和孙佰岁比赛前,她得把糖纸上的褶皱给压平了。 陶小霜在一旁坐着,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于是就站起身,去打开中卧室和大卧室之间的隔门。门一开,陶小霜感到更憋闷了。难道是要下雨?这样想着,她干脆到二楼的楼梯口去看个究竟。 站在楼梯口,陶小霜只觉得空气里特别沉闷,明明没有风,铺满天空的鱼鳞似的乌云却在不停地翻滚。 “采秀”,陶小霜喊道:“阿婆不在家吗?” “阿婆去查家了,查太太又犯病了。” 既然外婆去了查家,那估计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陶小霜赶紧上了天台,她从晒杆上把自家的衣服全部撸下来,抱着大卧室。把衣服往桌上一放,她又马上返身跑回天台。 陶小霜低头绕过晒杆,跑到靠着栏杆摆放的3个鸡笼前。 4弄2号在天台上养鸡的一共有三家人,程家养了4只,王家养了3只,张家养了5只。陶小霜蹲下来查看自家的鸡笼,发现两只母鸡在抖脚,唯一的一只公鸡则奄奄的窝在鸡笼的角落里。程家养鸡也有5、6年的时间了,陶小霜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这鸡笼必须得移到屋里去,要不然一场雨淋下来,这3只鸡准得病的病死的死。 陶小霜双手提起鸡笼,正往楼梯走,就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她就看见楼梯口走上来一个人——原来是张姆妈也上来了。 “小霜,你也来拎鸡笼呀。” “恩,张妈妈,我先下去了。” 陶小霜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脚下,一边下了楼梯。张姆妈看着她的背影,就想到了自家的3个儿子。今天儿子们正好都在家,眼看着要下大雨了,结果老大埋头写信,老二、老三凑着一起听收音机,没一个愿意上天台搬鸡笼的;最后只有自己这当妈的来搬——吃鸡的时候谁也不少夹一筷子,这养鸡的活就没人上心。也是,有自己这老妈子给他们养着,他们还操什么心。 “毕竟是有妈当没妈的孩子,没得比……”张姆妈自言自语道。 陶小霜把鸡笼放在大卧室的角落里,站起身又去收捡堆在桌上的衣服。有几件衣服已经干了,她往床上一甩,这些得等会再来叠;她在大卧室和中卧室里拉上晒绳,把其它半干的衣服又晾起来——这种天气里半干的衣服晾在室内,不到两小时就能干。 等到陶小霜忙完,已经是下午4点半。她刚坐下来,迎国迎泰就一前一后地跑回了客堂间。 “别跑,小心弄脏衣服!” …… 当暴雨前的第一声惊雷响彻这方天地时,陶小霜正在分西瓜。家里的西瓜只剩半个,切块的话,3个小人总觉得自己的那块小,为了公平起见,陶小霜就不用刀切,她用勺子舀。 迎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碗,又左右瞅了瞅身边哥哥妹妹的碗,然后举起右手:“姐,我的碗里还少一勺。” “少不了你的。”陶小霜一边说着话,一边用舀汤的大铁勺贴着西瓜皮舀了满满一勺,给他添上了。 迎泰对着她嘿嘿一笑,随即埋头开吃。 突然,一连串震耳的雷鸣声在他们耳边响起。雷声后,大雨终于哗啦啦的下起来了。 听着轰隆隆的打雷声,陶小霜知道徐阿婆暂时是回不来的。看来今天的晚饭得自己一个人做了。 这时,合着雷声,有人在门外喊道:“我们进来了!” 陶小霜应声转头,正好看见程谷霞和矮她半个头的高椿挤在一把伞下,带风夹雨地冲了进来。 程谷霞母女俩刚走到半路就遇上了暴雨,全身被结结实实的淋了个透,湿漉漉的头顶算是两人身上最干的部位,至于其它的地方简直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于是进了门,程谷霞立刻转身,一手去掩上房门,一手去扯门后挂着的毛巾。拿着毛巾,她也顾不上自己,先给脸青唇白的女儿擦起头脸来。 陶小霜见状忙站起来,想了想说道:“妈,我来打热水。擦完头,你们就进小卧室用热水擦擦身吧。” 说完她脚下几个大步走到墙角,拿上暖水瓶和自己的脸盆、毛巾先去了小卧室。小卧室里靠墙的犄角挤挤挨挨的放着一个小书桌。把脸盆往那桌上一放,陶小霜一边倒热水,一边和跟在后头进来的程采秀说话:“采秀,你帮我去柜子里找两套干衣服。” 过了3、5分钟,采秀刚从衣柜里找出一条裤子,正往床铺上抛时,程谷霞和高椿进来了。一进小卧室,两人二话也不说,飞快地脱掉一身的湿衣服和湿鞋。程谷霞光着脚踩在地上,利落地把内衣也脱了,高椿却害羞了,“妈,我不脱了,等会儿就会干的。” “小椿,脱了会舒服些,你的哮喘也不会犯。听话,快脱。” “不会的,我好久都没犯过病了!” “不行!穿着湿衣服,你的哮喘肯定又会犯的!”程谷霞走过去想帮她脱。 “不要——我就不脱!”高椿一边身子往后退躲开程谷霞的手,一边使劲摇头。在澡堂里光着身子还行,像现在这样——屋里还有两个人一身整齐的情况下,就让自己脱光的话,高椿情愿忍一会□□的潮湿感。 母女俩说话时,两个头发蓬松散乱的脑袋凑得很近。两张圆圆的苹果脸上都带着几分焦急之色,越发显得相像了。她俩都有清秀的细长眉眼,不太挺但形状秀气的鼻子,乍一看两人似乎只有嘴唇不像——程谷霞的嘴型小巧纤薄,笑起来特别像古画上的仕女,而高椿则像她爸爸高四海,嘴唇有些厚,显得肉嘟嘟的。 陶小霜站在一旁,看着这世上和自己血缘最近的两人在那你拉我挡。以往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她的心里就会感觉又酸又涩。但这一次她的心情有些不一样,涌上心头的不止是带着酸味的羡慕,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自己还是宋诗时,宋妈也是这样对自己的。 想到宋家,陶小霜心里不禁一沉:她已经失去了宋家,连他们的墓地都可能找不到的彻底失去。 当心灵上的感觉太过强烈,就会反映到*上。陶小霜感觉自己的胸腔在隐隐作痛,呼吸都困难。她不禁退后两步,靠着小书桌来支撑自己。她一边手捂胸口努力吸气,一边听着妹妹和妈妈在自己身前不停的争嘴。 她的心情越听越烦躁,她想大叫:别吵了,我不舒服你们没看见吗!又想大哭:就你们是亲密的母女吗,宋妈也很爱我的! 不,宋妈爱的女儿是宋诗,可不是你陶小霜。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冷冷的说。 是啊,陶小霜的妈妈是程谷霞,她把继子高椹当成亲生儿子般照顾,又总是担心小女儿高椿的哮喘病——所以陶小霜只是她听话又懂事的大女儿,一个不需要费心的女儿。 那你陶小霜又做了什么?你从不去高家,对表妹采秀都比对亲妹妹高椿好,只要看见妹妹和妈妈感情好就缩在一旁装聋作哑。你不知道人心是偏着长的吗?外婆和二舅他们对你的态度一开始就是现在这样? “唔……”陶小霜的口中溢出一声几近于无的哀鸣。 第32章 母女2 那声音问得轻描淡写,陶小霜却如遭雷击。她的内心深处激荡起很多由来已久的愤懑疑惑和伤心。自己做女儿真是没做好吗?可不管怎样,既然把我生下来了就该对我好呀! 那声音嗤笑,就你——一个生在旧历的‘小霜’那天就取名叫小霜的遗腹子,还想生下来就讨人喜欢,你就是个当女儿也需要想着做着当,也需要看眼色的命! 陶小霜按着胸口,大口喘气,很多不愉快的记忆在她脑中闪过,旋即又黯然退去。在那声音不停的质问下,她内心深处有些与生俱来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破碎。最终,那些犹如翻江倒海般的思想斗争归于了平静,她的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念头:我已经失去了宋家,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 下定决心后陶小霜深吸口气,胸口还有些闷疼,她却放下了手。紧张的咬了下嘴唇后,她往前走了几步,开口说道:“妈,你看要不这样——让小椿到我床上待一会,好不啦?” 接着她转向高椿说:“小椿,你爬到上铺去,拉上帘子和蚊帐后再脱内衣,这样可以不?” “这样好!”程谷霞松了口气,对大女儿一点头后,转头对小女儿说道:“小椿,听到没有,我们上床去脱衣服好吧??” 高椿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陶小霜,然后犹豫着点了点头。看她总算是愿意了,程谷霞忙推着小女儿的背催她上床。 陶小霜心中绷着一根弦,拿出十二分的小心盯着两人的反应看。她发现高椿爬上床后,拉帘子的姿势有些手生,就走到床前,帮她帮帘子的缝隙合上了。合完帘子,她想着自己平日和采秀相处的情形,字斟句酌的道:“小椿,要是坐着无聊,床头柜里有几本书,你想看哪本就拿出来看。” 帘子后面的高椿感觉有些别扭,陶小霜今天是怎么呢?好像有些奇怪,她一边这样想一边闷声道:“小霜姐,我知道了。” 小霜姐?陶小霜听到这叫法,心里有些苦——高椿在高程两家这一辈里是最小的小囡,她在程家有采红这个表姐,在高家则有姑姑高三梅生的3个堂姐,加上陶小霜这个亲姐,足足有7个姐姐,可在高椿的嘴里只有采红是口口声声喊着姐的那个,其余全是名字加姐的叫法。亲姐妹的关系比不上隔房的,陶小霜心里想这就是我们姐妹俩的相似之处吧——自己对采秀还不是一样。 想明白要拉近姐妹之间的关系得慢慢来后,陶小霜也不和高椿搭话了,她走回桌边,端起已放满湿衣服的脸盆。她要抓紧时间去楼下洗衣服。这种天气里,小件的内衣晾在室内,很快就能干,赶紧洗了晾上才不耽误程谷霞她们回家。 推开了拉门,一只脚都踏进了中卧室,陶小霜却突然停住不动了:自己这样子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她想起前世宋妈常说的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许越是需要人费心的孩子,父母就越是容易上心。 想到这里,陶小霜转过身来,对正用热毛巾擦身的程谷霞说道:“妈,阿婆去查家了,看这雨势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洗了衣服我还要做晚饭,时间有点挤,等会你能去灶坡间……帮帮我吗?” 程谷霞愣了一下,转头去看陶小霜。 陶小霜紧张地咬着嘴唇,和程谷霞对视。 “哎呀!”程谷霞啪嗒一声把毛巾丢在桌子上,“我都忘了,你的病还吃着药呢!这又洗衣服又做晚饭的,还不得累倒呀!干嘛还等会呀——你去外面找一套你舅妈的内衣裤,我借来穿一次。明天洗好了就还她。小霜,你说你舅妈那行吗?” “舅妈不会介意的”,陶小霜笑着点头,笑得右脸颊上酒窝深深。 过了一会,穿好衣服的程谷霞和陶小霜一起去了灶坡间。 两人在水斗那洗了衣服,等晾好衣服后,时间已经是5点半。想到家里嗷嗷待脯的3个小人和高椿,陶小霜赶紧去开碗柜。扫了一眼后,她说:“妈,阿婆把菜都理好了的。有茭白、青椒和小豆角。” 程谷霞走到她旁边,把油壶从碗柜里拎出来摇了摇。到了月末,做什么菜得看家里还有多少油。“今晚我们做小豆角焖茭白,炝青椒吧。” “好的呀,我来切青椒。煤炉的话,妈你来升吧。” 陶小霜一边处理青椒,一边和程谷霞说话:“妈,阿婆说以前家里就你的煤炉升得快,还不浪费煤。在解放前,你还靠着这个在吴剪刀那赚过早饭的,是真的吗?” “你阿婆还记得这事呀。那年头家里面特别困难,我和你舅舅他们经常是工作到大晚上才挣到明天的米钱。吴剪刀那时候经常起不来床,就让我早上给他升煤炉。升一回给一碗面粉汤吃。” “面粉汤?那是什么?”陶小霜前世死得早,只吃过*粉疙瘩汤,还真不知道这个。 “面粉汤呀——其实就是那年月的面粉里杂质太多,做什么都不行,只能和水煮熟。” “哦,面粉汤是这样的。妈,你给我说说年轻时候的吴剪刀吧——他怎么那么懒呀?” “不是懒,吴剪刀那时候爱赌钱。” 程谷霞一边做焖锅菜,一边回答陶小霜的各种问题。她心里颇有些感触。平日里总觉得大女儿懂事又能干,所以虽然才16岁,在二哥家里却无论是干活还是说话都有大人的分量;可现在看她这也好奇那也好奇,就觉得徐阿婆常说的那些话好像也有些道理,大女儿似乎也还是个小囡。 ——————————— 迷雾镇上,灰雾弥漫。 中心广场上,孙齐圣背着陶小霜正走在返回小屋的路上。 陶小霜把自己心里做的决定告诉孙齐圣,“……以后我会试着和高家人相处,也会像对采秀一样对高椿的。” 孙齐圣知道她决心已下,就说:“过几天区话剧团可能有苏联的内部电影,我尽量多搞一张票,到时你带高椿去吧。”这两年里几乎所有的电影都被禁播了,能去看内部电影还是苏联的内部电影,整个上海就没有不愿意去的人,这样陶小霜也就不愁高椿不愿意去了。 “大圣!”陶小霜搂紧孙齐圣的脖子,“谢谢你支持我!……你知道吗——今晚我和妈妈说的话比以前一个月里说的都多。” 说实话,陶小霜真的是特别高兴。因为她发现有些事原本以为很难,真要做了也不是那么难——今晚刚开始时还得她自己主动找话题,程谷霞是有问答问的态度;后来程谷霞也打开了话匣子,还越说兴致越高;到最后连吃饭时两人都说个不停。陶小霜相信这样的聊天多几次后自己和妈妈肯定能亲近起来。 “你们说什么了?”孙齐圣问道。 “说了很多事——煤炉呀,天气呀,怎么切滚刀片,怎么去苦瓜的苦味,还有……”陶小霜贴着孙齐圣的耳朵嘻嘻笑道:“我们还说起弄堂里的公厕,我妈说还从没看见你去那里尿过。” “呵……” “你到底去过没有?”陶小霜明知故问。她和孙齐圣打小一起长大,连他8岁时最后一次在弄堂里露天洗澡,陶小霜都是看过的。她这么问就是想糗糗他。 “明天我们一起去找墓地,你想好先去哪呢吗?”孙齐圣转移话题。 “恩……我想了3个地方。大华里附近有3个教堂,小玛利亚是因为离得最近,宋家才常去的。其实新教在两条街外还有个小教堂,我们先去那;菲利普路的路口有个祈祷室,它后面也带着个墓园;还有……”陶小霜早在心里把大华里所在的普陀区里所有天主教教堂列了一张表,按照离大华里的距离从近到远一间不漏。 孙齐圣边听边走,“今天20号,到开学前还有11天,我们把你说的教堂都找一遍,一定能找到宋家的墓。” “嗯,我也觉得我们能找到。等找到了,我想以后每年去给他们扫墓……”陶小霜说着话眼泪就上来了,她今天特别容易动情绪。 孙齐圣听到她在抽鼻子,“怎么呢?” “我觉得宋家墓地的情况肯定不好——宋家在上海没亲戚的,现在教堂又都被破了四旧;那墓地没人管又风吹日晒的,真不知道被毁成什么样呢?” “其实毁成什么样也不怕,等找到了我们重修就是了。” “也对,找到后可以重修的。不过要修墓的话,卖毛线的钱肯定不够,还得飞几组彩虹毛线才行……”说到这里,陶小霜不禁就皱眉头。在她天鹅绒质地的内袋里正放着9块路牌,这些路牌价值48个银基尼,所以按说她不应该为几组彩虹毛线皱眉头的——毕竟一组也才5个银基尼嘛。 可是帐不是这么算的,她和孙齐圣还要攒路牌买老家什的! 今晚巡夜前,她和孙齐圣在小屋里通过翻找金店和首饰店的目录,找到几件很合适作值钱家什的物品,就是价格有点贵——最便宜的一件都要卖250金基尼。 金基尼?当时一看到基尼前面的金字,陶小霜就预感不妙,巡夜人的账册上记的可都是银基尼,换成金基尼是多少啊?两人赶紧去翻镇民手册,然后他俩才知道迷雾镇通用两种金银货币——金基尼和银基尼,8个银基尼=1个金基尼。 按照这个比例,他俩每晚巡夜的工资大约是6个金基尼。那么即使他们一个基尼也不花,要存250个金基尼也得40天以上。更何况今天吃过大餐后两人胃口大开,以后肯定是要天天加餐的——中午时他们吃的蜜汁烤鸡、炸肉排和鲜桃榨汁是镇上一家酒馆的招牌特餐,两人份的售价是5个银基尼,按这个标准加餐的话…… 粗粗一算,陶小霜就发现即使是最便宜的老家什,他们要买的话也得攒两个月的路牌。两个月——那就是60天!陶小霜一想到自己在外面偷着吃香喝辣,家里人却一个星期才能吃上一个肉菜的日子还要过60天,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想到为了备下修墓的钱,还要花基尼买‘飞东西’,陶小霜立刻有了一种债务缠身的错觉。这时,她想起一件事来,就心怀侥幸的问道:“大圣,你说如果我们写信要求,镇议会的改选会不会提早结束?” “我觉得不可能,选举的程序估计早已是迷雾镇的惯例。” 想到镇民手册上用一个章节来歌颂迷雾镇的千年骄傲贤人议会,陶小霜知道孙齐圣的话没错。可是按程序来的话,新的议会至少在半年后才能产生了。半年?陶小霜心里的黄花菜都凉了。 正如他俩所讨论的:迷雾镇的镇议会已经解散掉了,正在重新改选中。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巡夜人和其助手前晚写的投诉信! 因为自己和孙齐圣写的信,镇议会在两天之内解散了?!这个事实是陶小霜把镇议会的通知邮件连看了两遍后才相信的——她虽然知道巡夜人对于迷雾镇来说肯定很重要,但却真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信居然有让镇议会重新选举的能量。 巡夜人在迷雾镇的地位比她和孙齐圣想的要更重要,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如果不耽误谈赔偿的事的话。很可惜事情就是被耽误了——议会都解散了,没人管事,和谁去谈赔偿啊! 总之,议会这一解散,他们想要直接索赔一件老家什的计划是彻底泡汤了。陶小霜不由叹口气,看来还是老老实实的上夜班攒路牌吧! 第33章 买油计划 “这比赛还得打5天,我的腿都要断了……”朱大友推开库房的后门,打头走出门。他又热又累,背驼肩塌,走起路来不像16岁倒像是61岁。 “断了也得打,人都约好了的。”第二个走出来的人是庄沙,一边说话,他一边取下眼镜,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去抹脸上的汗。 刚打完球,两人正处在剧烈运动后汗如雨下的状态里,连手肘都在滴汗。走在他们后面的陶小霜被臭汗味熏得不行,她不自觉停下脚步,一直等闻不到汗味了才再迈脚。程采秀一边跟在表姐身后走走停停,一边和身旁的孙佰岁、朱大顺为等会吃什么雪糕的事争个不停。 等一行人走到光华的澡堂,一直走在最后的孙齐圣叫住3个小人,“别争了,今天请你们吃好的——等会一人一个纸杯雪糕,你们小霜姐带你们去。” 这时的陶小霜虽然人还稳稳的站在地上,脑子里却早已是浑浑噩噩的。 这几天里,为了找到宋家的墓地,她和孙齐圣把大华里所在的普陀区和相邻的长宁区、静安区跑了个遍。两人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墓园,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今天早上,怀报最后的希望,他们去了陶小霜名单上的最后一间教堂——那间教堂是东正教的教堂,而宋家人是信新教的,所以排在了最后。 从已被改作煤站的教堂出来时,陶小霜的心情低落沮丧到了极点,连美味的加餐她都吃得食不知味,心里只想着宋家的墓地到底在哪呀?自己永远也找不到了吗? 孙齐圣一路陪着胡思乱想的陶小霜回了同寿里,等走到4弄2号时却不让她进去了。他喊来弟弟佰岁,让佰岁把采秀从家里叫了出来,又找来朱大顺,然后宣布自己和陶小霜要带他们3个去看斗牛、吃冰棒。 那时,陶小霜脑袋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宋家的事,对斗牛毫无兴趣就想回家,但被3个小人拉着缠着,她也只得一起来了光华。 在光华充作蓝球场的闲置库房里,三对三的斗牛赛足足打了1个半小时,陶小霜全程走神,连孙齐圣他们和谁在打球她都不知道。 陶小霜就这样一路发呆到澡堂门口。于是,当采秀抱住她的腰,叫着‘姐,我要吃纸杯,我们快去水果店!’时,陶小霜完全是懵的。 “小霜姐,我们快去买纸杯,出发!哐当哐当!”朱大顺的火车头又开动了! “小霜姐,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拉着你走吧”在3个馋嘴小人里孙佰岁的表现乍一看简直是小天使,如果他不是一拉住陶小霜的手就立马往前走的话。 陶小霜被心急的小人们围着往厂门口走去,人虽然还有些懵,但精神头却渐渐起来了。 另一边,打球3人组已经站在喷头下冲澡了。 孙齐圣仰起头,热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往下流淌,流过少年劲瘦有力的身体,带走满身的汗液和疲惫。孙齐圣自离开教堂后就一直在思忖,这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只要今晚用上,准能让陶小霜不再为宋家的事烦心。 因为自家哥嫂想把自己扫地出门的狗屁事,朱大友这一天的情绪都不好。这时,他一边打肥皂,一边眼睛也不闲着,他的视线对准澡堂里各式各样的脐下三寸扫视个不停。看得兴起,他嘴里还吹上了:“大圣,眼镜,我看来看去,还是我们三兄弟的本钱厚呀!” 庄沙正洗头,听了他这话立刻呛水了:“妈/的,大朱,你还让不让人洗澡了!” 正想找事的朱大友立马来劲了。仗着自己的喷头和庄沙的靠在一起,他撅起屁股往旁边一撞:“又瞎正经!装得好像你没比过大小似的?” 庄沙被撞得一踉跄,被孙齐圣伸手拉了一下才稳住了。孙齐圣拉住想冲过去的庄沙,用手指凌空点了点愣在原地的朱大友,“大朱,再闹就过了,小心适得其反。”被打断思路,孙齐圣有些不悦,于是他的眼神似乎无意的往朱大友的下三路扫了一下。 被他这么一扫,朱大友立刻觉得下身一凉,心里憋闷想和庄沙打闹一通好泄泄火的念头立刻没了——要知道孙齐圣可是把断子绝孙腿教给陶小霜又让她在自己身上试招的狠人,他能不怂吗?不怂才是戆大! “眼镜,对不住呀,这事——我的错。”说完朱大友见庄沙不松口,就嘻笑着凑过去,“要不,眼镜你撞回来。我绝不躲!” 庄沙一推朱大友,“行了,洗澡去吧,我没你那么无聊。还有啊,你家的事你也别上火,总有办法的……” 朱大友的眼睛刷的亮了,他可是有满腹的苦水正等着吐,庄沙这就自己送上门来,“这才是兄弟呀,我家那个就是只白眼狼,眼镜,你听我说……” …… —————————— 迷雾镇,巡夜人小屋里。 陶小霜正在给冰店写信,坐在她对面的孙齐圣提议道:“小霜,这几天我家你家都缺油了,我们先飞一些油来应应急——家里肯定愿意买也买得起。” 按着上海市区每人每月食油半斤的定量,有8口人的程家每个月里只有4斤的口油。8个人4斤油能顶什么用? 要知道炒份8人吃的素菜就得倒上2两油热锅,如果运气好排队买到了带鱼之类的鱼货,要煎来吃的话至少得用上4两油才行。所以一到月底,程家的口油从来都是不够的。 在这个月缺油的情况尤其明显,陶小霜出院前,为了给外孙女补补营养,徐阿婆做了几次蛋炒饭——这饭菜里的油放多了,油壶里的菜油可就下去了。于是,这几天里,徐阿婆一个炒菜都没做过,清炖瓜菜、叶菜煮汤、咸菜泡姜从早吃到晚。 所以,这时一听孙齐圣的话,陶小霜立刻就想到家里如今清汤寡水的饭桌,然后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大家高兴的笑脸。 这个主意不错,陶小霜心里这样想到。随即她注意到孙齐圣的后半句话,想了想,她问孙齐圣:“你的意思是这油让家里自己出钱买?” “恩,这样我们只负责洗白油的来历就行了!” “来历?你是说‘卖家’?”想了一会,陶小霜点点头,“先让‘卖家’出场也好。否则两个月后,我们刚捡到老家什,又得开始忙卖家的事。” 接下来,两人就开始琢磨起卖家和飞油的事——卖家是谁,怎么出场,油又怎么飞回家…… 其中林林总总的细节,两人都一一商量。如此一番合计后,两人总算定下了一个‘买油’计划。然后,陶小霜开始引月…… —————————————— 两日后的早晨。 按照计划,陶小霜和徐阿婆说了句,“阿婆,我回家时顺路打酱油”,就拎着个空空的酱油瓶出了门。 等她下午回到家时,酱油瓶里装满了一半,装的却不是酱油,而是半斤黄澄澄的上好食油。 面对徐阿婆惊讶的询问,陶小霜绘声绘色地说了一段日常奇遇记。奇遇开始于她和孙齐圣在石料厂附近的酱油店里的偶遇,经过则是两人结伴一起回同寿里,至于□□,就是他俩在一条背阴僻静的巷子里幸运地买到了黑市油。 在这两年的沪上,允许个人做些小生意的自由集市早已完全关闭,公家统销统购外的所有物资买卖都是投机倒把,都是没割干净的资本主义尾巴;市革会几次‘刮台风’后,黑市也销声敛迹了。 虽然市面空前肃然,但还有些大胆的郊县老乡会背着筐提着篮从郊县来到市区,躲着巡街的公安、稽查和联防卖点富余的农产品。如果运气好能碰上这种老乡,在他们那里买到的东西就叫做‘黑’到了东西;至于真正的黑市,那是投机倒把分子的聚集窝点,一般循规蹈矩的上海人是不敢想的。 所以,陶小霜这里所说的黑市油其实应该叫‘黑’到了油。 眼看家里的油壶马上要见底了,这就来了救星,徐阿婆不禁笑得直眯眼。笑完她对外孙女说道:“走,我们去楼下。” 陶小霜说得口渴,又有些心虚,正低头猛喝凉白开,闻言忙站起来:“啊!去干嘛呀?” “有了油,今晚家里吃油焖茄子!我得把凉拌用的茄子条改成滚刀块呀。” “好的呀,外婆,我先下去洗菜板。”看到外婆高兴的样子,陶小霜的心里更高兴——迷雾镇的好东西外婆总算是能用上了。 心情十分舒畅,陶小霜不觉哼着歌轻快的下楼跑去了灶坡间。 到了晚饭时间,吃着油焖茄子,陶小霜又按照计划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卖油的那个老乡明天就要坐船回家了。但他手上还有一些油没出清,陶小霜和孙齐圣要的话一人还可以买上5斤。 到一个固定地点去买油,这可和碰巧‘黑’到油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已经有点接近去黑市了。 所以,一听之下,二舅立刻直皱眉头,徐阿婆则轻轻放下碗,说道:“你和大圣还是半大的小鬼头,那老乡也太冒失了。” “不是的!当时那巷子里特别黑。那个乡下大叔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我觉的他好像有夜盲症,要没有孙齐圣及时拉他一把,他的后脑壳准得砰的一声直接撞地上。”说这话时,陶小霜一脸庆幸的表情,右手还直拍胸口。 “所以,我觉得那大叔是想感谢孙齐圣,才说让我们明天去买油的。”陶小霜接着说道。 看两个大人还是一脸迟疑,陶小霜再接再厉,她指着桌上的油焖茄子说道:“那老乡的油是在乡下收来的,他说卖给我们的价钱,他都不赚钱的。” 徐阿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问过买油钱,就问外孙女:“那今天这半斤油……” “只花了4毛钱,不要油票,也不要工业券。”陶小霜轻描淡写的扔炸弹。 第34章 黑市油 陶小霜的回答让两个大人面面相觑。 要知道,因为‘黑’来的东西一般品质较好且不要票的缘故,所以价格往往比国营菜场、国营商店里卖的要贵上不少,至于贵多少就得看这东西的紧俏程度。比如新鲜的当季青菜一般得贵上2、3成,而鸡蛋、水果则要贵上5成;如果‘黑’到的是一只活鸡,那可不得了——因为只有过年时按户口发的套票里会有买鸡的票,所以吃鸡在如今的上海市区可是绝对的奢侈事,黑鸡的价格能比国营价贵上2、3倍呢。 至于口油,这个年月里大人小孩都肚里缺油,每人每月半斤的定量在哪家哪户都是绝对不够吃的,所以不要油票的‘黑市油’价格往往至少比国营价贵上4、5成,有时候老乡还要一斤收几张工业券才肯卖。 而在沪上的粮油店里,常年都售卖三种食用油,品种和价格分别是:豆油每斤8毛8分,菜油每斤8毛4分,棉籽油每斤7毛5分。 即使是三种油中最便宜口感也最差的棉籽油,买上半斤也得花3毛8分。所以,上好的黑市油半斤才要4毛钱,价格真是比粮油店里的豆油还便宜,更重要的是——那老乡还不要油票、不要工业券。 “这也太划算了吧!我妈信上可是说了,他们那赶集买油老乡还要粮票、工业券呢!”程迎军说话时不觉咽了口唾沫。 “爸爸,阿婆,买油啦——我想吃煎带鱼!炸肉皮!炸粢饭糕!”埋头刨饭的迎泰抬起头,举起筷子头嚷嚷起菜名来。 迎国趁着往碗里夹菜的空闲,嘴里道:“我听吴大头说,他爸爸他们从来只缴东西,不抓人的。”吴大头,说的是迎国的同班同学吴兵。吴兵的爸爸是洪阳街派出所的老公安。小男生们一起玩耍时,吴兵总爱摇头晃脑地为自己的爸爸吹牛皮,加上他有点头,所以人送外号吴大头。 “嗯嗯,我也听吴大头说过这话的……爸、阿婆,明天买油吧。”连吃了几天的汤水和泡菜,采秀也想吃炒菜。 事实上,这时的沪上投机倒把被抓的确实大都是卖方,买方的风险倒不大,最多不过是买到的东西被缴,花的钱打水瓢而已,所以,在孩子们万分期待的眼神下,徐阿婆和程谷华只犹豫了一会就同意了明天买油的事。 随即,程谷华提出他要跟着去。陶小霜暗道果然来了。为了方便日后飞东西,她和孙齐圣是计划让‘乡下大叔’做一个神秘的长期卖家的,所以从一开始就得立好‘乡下大叔’的规矩。 于是,她面露忐忑的说道:“二舅,只怕不行……那大叔再三说了,他不想和大人打照面的。” 听了这话,徐阿婆和程谷华反而觉得这事有谱,毕竟如今这世道里私下买卖点东西不就得像在做贼吗? 既然那老乡不想见大人,那他们就想着让程迎军陪陶小霜走一趟。迎军哥要跟着去一次?这提议也算正中下怀了,陶小霜连忙点头,“好的呀,我觉得行!” “迎军,你说呢?”徐阿婆笑眯眯地看着一脸激动的大孙子。 “我能行!我可是家里的大哥!阿婆、二舅,这事你们就放心交给我吧!”程迎军一张脸涨得通红,拿手拍着单薄的胸膛大声保证道。 说这话时,程迎军真觉得自己一身是胆,比起赵子龙来也不差。可是,劲头一过,他毕竟从小就是老实孩子,事后想到明天要去黑市买油,那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跳呀。到了晚上,程迎军的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完全睡不着觉——躺在地铺上他翻来覆去的打滚,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合眼。 到了早上,徐阿婆一起身,一直半梦半醒的程迎军立刻被惊醒了。爬起身来,他光着脚就奔着小卧室去了。 …… “小霜,快起来……” 被摇醒时,陶小霜感觉自己像正在水里游泳却被人硬拉起来一般,整个身子沉得像块石头。 不过在程迎军不住的催促下,她还是努力挣起身来。结果靠坐在床头,她一望窗外,只见一片夜色朦胧,在遥远的天边似乎还有星光在闪烁。 “迎军哥……现在有5点吗?我和孙齐圣约的是8点,不用起来这么早的!”程迎军的脑袋被气恼的陶小霜往外使劲一推。 “不是的,小霜,我是觉得早点去,能和孙大圣商量一下那……黑市的事,好伐?”程迎军把头顺着她的力道直往后仰,一双光脚却牢牢地踩在踏板上。 陶小霜见状就知道这觉是睡不成了。她冲讪笑的表哥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拉上帘子。然后一边打开床头柜,她一边叫迎军去中卧室等自己。 说话时,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屋里三个小鬼头的鼾声反而此起彼伏的,俨然成了三重唱。 穿好衣服下了床,穿鞋时,陶小霜想起自己一睁开眼就看到的情景:程迎军的脸皮有些浮肿,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又想起他说话时有些沙哑的嗓音,就感觉自己和孙齐圣似乎有些对不起他。 想到平常老爱睡到8、9点才起床的程迎军对去黑市的事当真到天没亮就早起的程度,陶小霜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可是戏演到了一半,鸣锣收兵是绝不可能的了。为了以后的美好生活,陶小霜只能压下有些内疚的心情,动作飞快地梳好了头发。接着她去了中卧室,和等得一脸不耐烦的程迎军一起下了楼。 草草吃完早饭后,程谷华拿出4块钱让迎军收好,一旁的徐阿婆则叮嘱了两人几句。 “……大圣这孩子人特别机灵,迎军、小霜,你们等会儿跟紧他,他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知道不?” “知道了。”两人一起点头。 徐阿婆早收拾出一个带密封盖的柏油桶,迎军伸手拎过后,急着就往外冲,“我去隔壁喊孙大圣了!” 程谷华看陶小霜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就问她:“小霜,你怎么不走……” 陶小霜打着呵欠解释道:“现在才5点半,孙齐圣肯定没起床,迎军哥把他叫出门就至少得花20分钟,我在这里还可以休息一会的。” “迎军这孩子……”程谷华摇头失笑。 看到侄子毛毛躁躁的样子,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17岁。 程谷华17岁时已经是一个有5年工龄的搬运工——打从12岁起,程谷华就和大哥、三弟一起在十六铺码头背米赚工细了。那时的十六铺码头至少有上百个童工。这些小搬运工,虽然个个哪怕自己摔在地上也不敢背撒米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头却仍然总是大骂他们是‘一群蠢驴子’。可其实,在监工鞭子不时的关照下童工们哪里还有毛躁、粗心什么的孩子习气。和那时比起来,如今的孩子们简直像是生活在糖窝里呀。 程谷华正站在那忆苦思甜,一旁的陶小霜止不住上涌的困意,已经趴在板桌上睡着了。 吴纪在水斗处洗了脸正准备出门,发现程谷华站在角落里发呆,就上前猛拍他的肩头,“程二,别走神了,今天你也是早班,小心迟到被扣工资。” 程谷华回过神来,对吴纪道,“吴哥,一起走一段吧。” 吴纪上班的印刷厂离同寿里有4站路,他每天总是走路去走路回,省下的交通费就拿来买烟抽——自打吴纪和他老婆朱芳结婚后,他每月的烟钱都是靠着这种方法攒下来的。而程谷华夫妻工作的光华被单厂则和同寿里所在的洪阳街只隔了一条街,所以程谷华说的‘一起走一段’是指两人一起走到光华厂的门口。 “对了,差点忘了”,吴纪拍拍脑门,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大前门,小心地抽出一根来准备递给程谷华。 “不用了……你难得买3毛8的大前门,自己留着抽吧。”程谷华边说边用手去推挡吴纪递过来的烟。他也是个积年的老烟枪,所以一眼就认出了烟牌,还看到了烟盒开口处露出的锡纸边——大前门是中档烟,烟盒里不带锡纸的卖3毛5,带锡纸则卖3毛8。比起不要票的低档烟来,中档烟是既要票又要钱的。 沪上的香烟票在这几年里是按户按月配给的。男子成年后就可以到居住地的居委会去申请烟票,申请通过后,里委每个月初会定时发放4张烟票——因为低档烟不要票,所以这4张烟票分别对应高档烟1包、中档烟3包。这是上海烟民的日常待遇,至于节假日里会多发放的高档烟票或者工作单位里的劳保烟票则是意外的惊喜。 吴家上有乡下2老要供养,下有3男3女6个孩子,在街道工厂上班的朱芳的工资又是常年22块挂5毛。不说同寿里。就是在4弄2号里吴家的经济条件也是最差的,每逢月底能扎出3、5块钱往银行里存都困难;手头常年的窘迫让吴纪常抽的香烟牌子总是在劳动、勇士、经济里打转。 劳动一包2毛2,勇士一包1毛3,经济一包8分,全是不要票的低档烟,所以见吴纪难得买了一回大前门,程谷华是真不愿意抽这根烟,去分薄他罕见的享受机会的。 我来你挡的过了几下招,吴纪总算找到了机会,他伸手把烟往程谷华的耳朵背上一塞,见夹住了,就一把拽着对方的胳膊往外走,“这根烟是你该抽的——上次你分了我一张西瓜票,朱芳一高兴,就破天荒发了3毛钱让我买烟,你说,这烟你是不是该抽……” 说着话两人迈着大步出了后门。 “呼……”这时的陶小霜已经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第35章 铁塔 等到打油三人组会合时,时间已经是8点过10分。 孙齐圣一身背心短裤,肩上挎着那个半旧的军用背包,他看了眼程迎军拎着的柏油桶,伸出手,“阿军,提着桶去不太好,放我包里吧。” 被他这么一说,程迎军想到‘黑市’是在偏僻的石料厂附近,也觉得大清早拎着个空桶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是有些奇怪,就点着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那大圣,麻烦你了!” 那绿军包里本来就放着一个篮球和两个玻璃瓶,再放进一个柏油桶后,立刻被撑得鼓鼓的,程迎军见状不好意思道:“大圣,要不干脆我来背这包吧。” 陶小霜打着呵欠阻止道:“哥,孙齐圣带着篮球,估计等会要直接去打球的,到时我们把他家的油帮他捎回来,不就行啦。” “对,我是要去打球,阿军,到时要麻烦你了。”孙齐圣挎上包,笑着道。 程迎军闻言直点头,“可以的,我来捎。”又问道:“你们今天还在光华吗?我等会去看你们打球。” “还是在光华。”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离开同寿里。 出了洪阳街。因为胡思乱想了半晚,程迎军直酝酿出好大一股兴奋劲,这让他像一匹出栏的小公马般,一个人挺胸摆臂大走在最前面,颇有一马当先的架势。落在后面的陶小霜用一只手掌按着后颈,绕着圈扭头。一边扭她一边直皱眉头。 “怎么呢,脖子疼?是昨晚上睡落枕了?”孙齐圣见状问道。 “不是昨晚,是刚才趴在板桌上补觉时弄的。”陶小霜想到自己在后天井足足地睡了将近两小时,就有些奇怪地问:“迎军哥去叫你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 孙齐圣耸耸肩,笑道:“今早银嗓子状态正好,所以你哥遇上喜鹊闹春了!” 银嗓子,是一众评弹同行在孙奶奶年轻时,给擅于模仿飞禽走兽叫声的她起的雅号。 解放前在老城厢的大小茶馆酒肆里,银嗓子的名头算得上一块揽客的金字招牌!1955年,孙奶奶被区话剧团‘招安’时,就连市文化局发给她的荣誉证书上都写着‘人民艺术家银嗓子霍清芬’的字样。而孙齐圣在区话剧团有搞内部电影票的门路,也和他是话剧团的团员子弟不无关系。 几年前,因为声带手术也无法治愈的陈年旧患,银嗓子霍清芬宣布‘退隐江湖’。孙奶奶人虽然是退休了,但是几十年里养成的早起练功的习惯是雷打不动的。 “那真是巧了!迎军哥运气不错呀!”想到孙奶奶那惟妙惟肖的口技,陶小霜不禁有些神往。 “你不是爱听黄鹂叫嘛,明天去我家听吧,我阿婆这几天嗓子都不错,一练功就是1小时。”孙齐圣循循善诱道:“你早上来,可以听个够。” 能去听孙奶奶模仿的黄鹂叫声,陶小霜有些心动。犹豫间,她的眼神和孙齐圣热切的视线对上了,她立马就打了退堂鼓:“我不去,去你家太危险了——要是被你奶奶看出我们的事,那怎么办?” 因为顾忌从小看着自己和孙齐圣长大的两家长辈,自去年年尾,陶小霜就不轻易去一墙之隔的孙家了,也不让孙齐圣有事无事就往程家跑。 “那下午,你去看我们斗牛吗?”孙齐圣锲而不舍地问道。 “看情况吧,天太热的话,我就不去了。”陶小霜的体力本来就一般。自打做了巡夜人后,白天一到下午2、3点她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那好吧,天热的话你就回家睡午觉。”孙齐圣提醒道。 “恩”,陶小霜点点头。 点完头她感觉脖子好一些了,就加快脚步。“我们走快点些,我看迎军哥都着急了!”在他们前面百米开外处,程迎军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看。 “好”,孙齐圣控制着速度,和陶小霜齐头往前追着程迎军去了。 …… 石料厂坐落在一条水泥路的尽头。程迎军的视力不错,所以刚走上那条水泥路,他就看到了远处那破烂不堪的厂门上硕大的一个‘封’字,那字原本应该是用白油漆刷的,现在看来却是斑驳的黄绿色。 “看,石料厂到了!我们快过去买……”他不由伸手前指,嘴里兴奋地叫道。 陶小霜扯了下他的衣角,把话头止住了,“哥,小声点,半条路都听到了!” “!”程迎军连忙闭上嘴,一边停下脚步一边左右四顾,然后他松口气道:“哪里有人呀,小霜,你可别吓我!” 陶小霜笑着回他:“你要一直用那么大的声音说话,本来没人也被你招来人了,不信你试试?” “算你有理”,程迎军只能讪笑着摇头,真是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被陶小霜塌了台,程迎军的情绪没那么亢奋了,他不禁想起徐阿婆的嘱咐,就转头去问孙齐圣:“大圣,那人说在石料厂见面,具体是在哪见呀?我们要进厂吗?” “恩,那老乡说要进厂。” 于是3人在石料厂的围墙上找了个能过人的破口,钻了进去。 “好臭!我都喘不过气。大圣,那老乡人在哪啊?”程迎军走了几步就直捂鼻子。石料厂已经废弃了5、6年,里面早被搬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地厚厚的浮土和遍布全厂的老鼠屎。 “说好在中间的车间等我们的。”这个厂规模很小,只有三间作为生产车间的水泥平房,孙齐圣边说边往中间的那个车间走。 “阿军,你来推门。”说完孙齐圣退后了几步让程迎军排头。 被孙齐圣催促,程迎军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他双手用力一推,就见两扇厚重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往车间里侧缓缓敞开。 这个车间呈前后结构,前面部分是个大开间,后面部分则是用木板隔开的几个平行的小间。 程迎军站在门口,看见车间前面的大开间里没人,不知为什么就松了口气。他心里虚不想打头,就转头问孙齐圣,“大圣,前面没人,我们是……?” “那我们去后面的隔间找”,孙齐圣说着当先进了车间,程迎军跑去和后面的陶小霜说话,“小霜,你和我一起走,我护着你。” “好的呀”,陶小霜心里暗笑,迎军哥冲了一路到头来居然害怕了。 于是孙齐圣和陶小霜、程迎军呈品字形穿过了大开间。 走近后,程迎军看几个小间都关着门,不禁纳闷道:“人在哪呀!” 话声刚落,离他们最远靠着窗的小间里传出轰然一声:“两个小娃怎么才来!”那说话的人嗓门实在大,一句话就让程迎军觉得自己耳朵疼。 然后,那小间从里面碰的一声打开来,一个铁塔似的汉子大步而出。 “小鬼,大眼叔让你们9点来,你们就真的9点才来,把俺都等得睡着了。” “大眼叔让你在这等,那他呢?”陶小霜问道。 “不就10斤油吗?把钱给俺就行了。”那铁塔汉子突然看向程迎军,竖起眉毛道:“不是说就两个人吗?他是谁!”说到‘他是谁’时这人冲过来伸手抓向程迎军的胳膊。 孙齐圣上前架住那粗壮的胳膊,“这位大哥你误会了——他是哥哥,不放心妹妹才跟来的。” “对!对!我是陶小霜的哥哥!不是坏人。”差点被一个猛张飞擒住,程迎军吓得额头直冒汗。 铁塔汉子松开手,挠挠太阳穴,口中念念有词的想了一会,才瞪着程迎军道:“哥哥?那算了,但他不能进去,要打油大眼叔只能你们两个。” “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等!”被铁塔汉子铜铃似的眼睛瞪着,程迎军只有拼命摇头的份。 陶小霜说:“哥,你不进去那我也不进去了,让孙齐圣帮我们买吧。” “好的呀!”程迎军赶紧从衣兜里掏出程谷华给的4块钱塞给孙齐圣。 铁塔汉子点点头后带着孙齐圣进了他出来的那个小间。 孙齐圣关上薄薄的木门,一转身就见铁塔汉子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他上前一拍铁塔汉子的肩,“王大哥,教的4句话你说的很好,放心钱我不扣你的。” 见孙齐圣不计较自己最后一句话差点忘词的事,王打卤喜出望外:“大兄弟,俺在上海的最后一顿饭能吃饱全靠你了!” “拿着吧”,孙齐圣笑着拿出几张钱票递给王打卤。 王打卤嘴里念着‘1句话算1块钱加1斤粮票’,一边低头把钱票数了数。 数完他一边咽着口水想着大肉包的味儿,一边想越过孙齐圣出小间去。孙齐圣拦住他,“你从后面走,记得动作轻点。” “哦”,王打卤愣愣的点点头,转身从小间后面三合板的破洞上钻了出去。 孙齐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才放下背包。他把手伸进背包里,三次闭眼睁眼后,包里的两个玻璃瓶和柏油桶就装满了油。 这时,门外的陶小霜通过查看运宝箱知道他完事了,就一脸担心的对程迎军说道:“哥,他们进去这么久了,你说会不会出事呀。” “有可能,那人太凶了!”程迎军心里很为难,他觉得那小间里安静得奇怪,又不敢违背王打卤的话,就轻声朝那小间喊道:“孙齐圣,你们好了没?不着急,我就是问问。” 他身后陶小霜咬着嘴唇忍笑,那大嗓门的高大壮孙齐圣在哪找的,太给力了——看把迎军哥吓的! 第36章 红眼病 “阿婆,我们回来了!”站在4弄2号的门口,程迎军一扫一路上的颓气,精神十足的喊道。 这时已是上午11点,灶坡间里的煤炉都升上了火,连王姿都少见的在生火做饭。 于是,被7、8双眼睛看着的程迎军挺直腰板,把手里拎着的柏油桶高举起来,“阿婆,我们碰巧黑到油了——有5斤!” 张姆妈眼睛一亮。转身问道:“在这附近吗?在哪呀?”说这话时张姆妈锅里的小白菜也不炒了,她把双手在围裙上一抹,一副饭都不做要跑去黑油的架势。 “对呀,迎军,你快说在哪?那人要是就在洪阳街附近的话,我们干脆把他叫到这来。”这话是正在煮面的李阿姨说的。几个月前吴纪曾把一个卖新米的老乡带来4弄2号,然后每家都买到20斤上好粳米。显然,李阿姨是想着把那好事重演一遍。 程迎军抓抓头,“可那老乡不在这附近呀,我和小霜在石料厂那边遇到的人……” 一听是两站路外的石料厂,大家就知道没戏了,这么远,只怕程迎军他们才走到半路那油就已经卖光了。想明白黑油的事没戏后,失望的邻居们纷纷转头继续做饭。没油可买那就只能继续清汤寡水的熬着,一直熬到下个月初里委发油票的时候;其实,这种日子到了月末谁家不得过几天,可这种事情向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黑到5斤油的程家如今就是那个‘不均’。一时间,灶坡间里原本和睦的气氛沉闷了下来。 徐阿婆早知道会这样,所以早早就做好了一家的午饭,糖醋芋头、冬瓜烧虾米,还有一大锅粳米粥。她对有些尴尬的程迎军招招手,“迎军,来帮阿婆端饭。”牙齿还有和舌头打架的时候,关系再好的邻居也有犯红眼病的时候,自家上二楼去不碍他们的眼就是了。 明白外婆的意思,陶小霜忙走上前,垫着碗底一手拿起一碗菜,“哥,稀饭你来端好不啦。” 回了二楼的客堂间,程迎军放下盛粥的大铝锅,兴奋的说道:“外婆,你不知道……” 陶小霜一边擦桌子摆碗筷,一边仔细去听程迎军的话。在程迎军的口中,他们在石料厂的经历那就是个冒险故事,连进个废弃的车间都好似杨子荣闯上了威虎山,而那个铁塔汉子简直就是座山雕在世呀。最后,口水都说干了,程迎军才意犹未尽的以‘孙齐圣从小间里出来而那铁塔汉子却神奇的消失’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徐阿婆吁了口气,那个老乡看来还真是想报答孙齐圣,倒是自家跟着沾光了。陶小霜在心里也吁了口气,看样子自己和孙齐圣制定的买油计划算是成功了:油洗白了不说,‘卖家’大眼叔不见大人又神秘莫测的‘牌子’也竖起来了——以后不少的‘飞东西’都可以借他的名头拿回家了。 吃中饭时,陶小霜在饭桌上又听了一遍程迎军的冒险故事,这次他是讲给迎国他们听的,故事的惊险程度又增加了不少,直把3个小人惊得直呼啊呀啊呀。 徐阿婆用筷子敲敲碗沿,“好好吃饭。迎军,这事在外面你可不能说。” “阿婆,我知道!这不是在家里吗?”程迎军有些委屈,出了好几身冷汗才把油买回来,还不准他说一下呀。 “出门闭上嘴,尤其不要提什么‘大眼叔’,你的分配还悬着了,这几个月芝麻大小的错都不能犯。”徐阿婆把话说得很重。她一想到迎军那个上海的临时户口,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就怕他在紧要关头出岔子。 “哪用几个月——我妈信上说等她回来一趟,和王叔叔说一说,我留上海的事就准成。”程迎军嘴里虽然逞强,但接下来他都不再说话了,只是埋头刨饭。 吃完饭,眼皮打架的陶小霜本来打算洗了碗就去补觉。可碗刚洗到一半,她就听到弄堂里有人在喊:“里委3点有毕工组同志的宣讲会,每户都得有人到,要点名的!” 毕工组同志的宣讲会?陶小霜思忖自己这几天一心要找到宋家的墓地,自出院后就没怎么关心分配的事。毕工组的宣讲会也许会有些新消息,自己得去听一听心里有个数才行。 想好要去听宣讲会后,陶小霜赶紧拍拍脸颊赶走睡意,然后快手快脚的洗完碗,和外婆说一声后,就出门往里委去了。 陶小霜卡着3点钟上了里委的二楼。进了大办公室,她发现只有12、3个人在里面稀稀疏疏的坐着,立刻就明白这个宣讲会肯定不是第一次开而是在‘炒冷饭''。 同寿里在虹口区不算是大里弄,人口只有400多人,按户口算则有80户人家。要知道这两年里,沪上哪家哪户没有孩子呆在家里不读书不工作就光吃闲饭的,大家伙都盼着赶快分配工作呢!而毕工组就是专管分配的,如果这宣讲会在同寿里是第一次开的话,估计来的还不止80个人。 和往常开居民大会一样,大办公室里腾得很空,除了最前面讲话用的木台木凳,就只摆着几根长凳,陶小霜直接坐在了最前排,既然来了,这宣讲会自己又还没听过,她准备仔细听一下。 不久,身穿蓝色干部装的毕工组同志——一个有些尖脸猴腮相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说了句‘同志们好’就直接上了木台,然后拿出了一份稿子低头念了起来:“今年的分配将实行‘四个面向’的分配方针——即66、67、68三届中学毕业生的分配将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 毕工组的这位同志以前应该是搞文案工作的,原本就枯燥的书面文件被他平淡的语气念得更枯燥不说,他还连着念了两篇内容差不多的文件。所以等他把第二篇念到一半时,下面的‘同志们’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坐在最前面的陶小霜眼皮直打架,但她觉得自己也睡的话只怕太显眼了,只能打着呵欠准备硬扛着听到最后。 为了醒瞌睡,她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把这两年发生的和分配有关的事过了一遍。 自两年前上面宣布停课闹革命后,全国的中学都乱成了一团,大学也停止了招生。除了小学生外,全国的中学生、大学生都响应号召,要么外出串联闹革命,要么闲在家里‘闹革命’。一年后,虽然上面下了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但是大学的校门仍然对外紧闭着——高考没有恢复,中学到大学的升学阶梯就此停滞了。既然高三的无法考大学,那么初三的就自然无法升高一,而往年都每年会有的毕业分配也随着高考的消失停止了两年。 到了今年,像陶小霜这样66年上初一的中学生两年里一天正经课也没上,居然也算是初中毕业生了,而同时两年前就该毕业的高三、初三的中学生还没着没落的在学校里闲混着。 所以,当今年3、4月份毕业生分配工作的政策要重新落实的消息传开时,陶小霜记得上海当时真是一片欢腾呀——那段时间里人人见面第一句就是侬知道分配的事吗? 结果,大家盼来的却是被称为‘四个面向’的分配方针。要知道,这四个听来挺工整对仗的‘面向’包含的内容可不工整——按照这个方针,很多人都会倒大霉! 因为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就意味着要离开上海,意味着上山下乡,意味着去农场务农、边疆军垦、农村插队的苦日子! 所以在虹口体育场的动员大会后,市面上悄悄流传起一句话:“阿拉情愿留在上海扫大街也不要去上山下乡!”当然,在明面上敢说这话的人几乎没有,不过在私下里,可不止是嘴上说说的事了,这样想这样做的人可不少。 为了扭转市面风向,这两个月里市革会真是下足了功夫,各式各样的动员上山下乡的宣传活动带着铺天盖地的架势直接席卷了全市。 其实谁不恋家呀,陶小霜自然也是想留在上海的。所以每次参加动员会,她都是抱着收集利于自己留城的具体信息的目的去的。可是相比大肆宣扬的需要离开上海的‘面向农村,面向边疆’,能留在上海的‘面向工矿,面向基层’所对应的具体分配方案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在学校里进行着。 作为一个逍遥派,陶小霜在如今的9中属于边缘人员——这两年评价一个学生是否上进的标准,早已不看学习成绩,而是看出身、看运动表现。仗着出身根正苗红——祖上三代贫农,父辈又是工人,陶小霜能作个逍遥派,但校革会什么的她就完全搭不上了,所以在学校里她打听不到什么重要消息,没什么用的大路货消息倒是听了满耳朵。 至于今天这场宣讲会,陶小霜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又是一次无用功了。 台上的张一淳这时正好念完了第二篇文件,他抬头看了眼讲台下面,脸色立刻不太好,小徐是怎么准备稿子的——作为副组长,自己开的宣讲会怎么能这样!太丢人现眼了!脑子一热,张一淳决定后面的一篇稿子不念了,他准备把毕工组明天开居民大会要宣布的重要内容提前透露一些。 接下来,张一淳故意大声咳了咳,然后说道:“下面,同志们我有最新文件要传达!大家注意听好了——工宣队即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日将进驻学校,进驻校革会……” 张一淳在台上说得口沫横飞,陶小霜在下面听得目瞪口呆——工宣队要进校,那9中校革会只怕是要变天了! 随即,她有些懊恼意识到一件事——校革会真要变天的话,那67届的毕业分配肯定也得换人管,自己辛苦收集的那些大路货消息岂不是彻底没用了! 第37章 工宣队 当沪上为工宣队的事又传言四起的时候,9月1日开学的日子悄然到了。早晨不到7点半,陶小霜和家住同寿里附近的两个女同学结伴早早的去了9中。 一进校门,陶小霜立刻就发现自己好像来晚了,整个9中的地界上就没个空地,哪哪都站满了人。 “我的妈呀,这架势——估计7个年级都到齐了吧!”张曼红直咋舌头。 7个年级?是说错了吗当然不是。虹口区的第9中学作为区重点,设有初中和高中部,原本应该是6个年级,但这几年没处去的高三生一直留校——从66年留到今年68年正好多出了3届,加起来就是9个年级,再把刚分配掉的66届的高三、初三去掉,到这次开学就正好是张曼华说的7个年级了。 “今天开学,又是工宣队的欢迎大会,肯定人人都得来”,说着话陶小霜看人流都在往操场走,就提议道:“我看我们也去操场排队吧。” “恩,我们赶紧去,晚了李卫红又要喳喳了!”说这话的是王欣华,她是灰五类出身,所以挺怵李卫红的。 9中有一大一小两块操场,都是硬实的圶土地面。大的那一块据说跑一圈正好1200米,人称大操场,小的那一块则只有大操场的一半大小。如今的9中所有的学生加起来已经接近三千人,要开大会只能用大操场,所以陶小霜她们直奔大操场去了。 这时的大操场上除了升旗台上还是空着的,其它地方早就站满了人,9中的学生们按年级班级站成了一个个整齐的小方块,每个方块前后左右的间隔只有1米宽。距离这么近,新到的如陶小霜3人要想排进自己所在的班级,自然就引起了一些报怨声。 “别推!踩到我脚了!” “迟到了就站操场后面去,挤什么挤!” 李卫红照常站在67届2班的第一排,她听到身后队列里的嘈杂声,立马就横眉竖眼的站出来,朝着陶小霜等人大声喊道:“你们讲不讲纪律,6点半就该在这里集合,居然7点半才到!逍遥派真是够逍遥呀!” 陶小霜不由诧异道,“没人通知我们6点半要集合的事。我们不知道呀!” 李卫红一撇嘴,转头质问:“李敢,我记得洪阳街附近是你去通知的,你去那里通知的谁呀?” “我去找的张可茜,她不在,我就告诉她妈妈了!”李敢连忙跑出队伍来解释。 “你通知她的妈妈有什么用!你个戆大,张可茜不在,你就去找其他人呀,气死我了!”李卫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敢骂,那口气摸样看来真是声势十足。 陶小霜也不管李卫红是否在指桑骂槐,她转身走到方队的尾巴处站好。张曼红和王欣华也赶紧跟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骂自己的儿子呢!”张曼红捂着嘴说道。 陶小霜也捂着嘴回了一句,“李卫红不能骂我们得找人出气好伐?” 李敢是个带眼镜的矮小男生,陶小霜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只知道他是黑五类出身。这时学校的积极分子都得是红五类的出身,革军革干是最硬的,其次就是三代红。李卫红是个三代红,她爸爸又是校革会的成员,所以这两年里连班主任都要时不时看她的脸色,更何况黑出身的李敢了。 “李敢负责抄写大批判专栏都有大半年了,听说天天都被李卫红的口水洗脸。”王欣华转头说道。 陶小霜看着前头被骂得灰头土脸才走回队列的李敢,心想这几年里出身不好再脾气软点真会被人踩着欺负死。还好,自己是红出身。 这时,陶小霜感觉手臂被人碰了下,她转头一看,发现孙齐圣就站在自己的身旁,他的身后则是庄沙和朱大友。 孙齐圣做了个口型,无声道:‘我就在你旁边’,陶小霜微微一点头,然后就转头不再看他。接着她就听到孙齐圣大声道:“庄眼镜,你快进你们班站好。我和大朱就在你旁边。” 陶小霜是67届2班的,庄沙也是,而孙齐圣和朱大友则是67届3班的。所以站到3班队列最外侧的孙齐圣就相当于站在陶小霜的旁边,两人之间只隔了大半米。 不过,为了不惹人怀疑,陶小霜在接下来的1个小时里和孙齐圣一句话都没说过。他俩只是时不时眼神会对上,交缠几秒后就分开。 又站了半个小时,陶小霜感觉眼皮很沉。陶小霜对孙齐圣闭眼皱眉,表示‘我累了’。 你站着眯一会,孙齐圣做了个打呼的口型。 陶小霜点头,然后垂头闭眼。 站在孙齐圣旁边的朱大友觉得简直神了,这两人只用表情和眼神居然还对上了。 直到9点半,一直循环反复的播放东方红的高音喇叭才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一个说普通话的女声在喇叭里字正腔圆宣布道:“同学们,最最热烈欢迎工宣队的同志们进驻我校的时候到了!同学们……” 陶小霜的小憩被热情洋溢的广播声吵醒,她张嘴打了个呵欠,然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嘈杂的欢呼声——工宣队进大操场了! 一阵阵喧哗的锣鼓声中,工宣队的一百多号人排成长列穿过学生的队列,站到了升旗台的旁边。 “天呀!学校的校革会也才20个人吧,工宣队居然来了112个人!”朱大友挨个数了一遍。 “所以胜负已定。”孙齐圣说着笑了。 陶小霜一边用耳朵听着,一边在心里点头,大圣说得对,‘景岗山’确实是彻底没戏了。 ‘景岗山’自然不是山,它是9中势力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一正两副3个校长都是被他们斗倒的,所以校革会里几乎全是他们的人。但带着尚方宝剑的工宣队一来就是上百人,别说是校革会,只怕以后连看大门都轮不上‘景岗山’的人。难怪李卫红的脸色那么不好,她爸爸可是景岗山的四大金刚之一! 想到这里,陶小霜不禁也笑了:这两年里9中实在是乌烟瘴气,工宣队的进驻总能改变一些不好的东西;而且自己和孙齐圣3人都是逍遥派,景岗山在位的话分配上肯定得吃亏,如今工宣队来了,以后谁吃亏就很难说了! 这时,工宣队的百来号人里走出一个人来,拿着电喇叭走上了升旗台。 这人40来岁的样子,穿着深蓝色的工装,个子不高,是个形象很普通的男工人。 “小同志们开学好!”他一开口就是一股浓浓的川味。下面的上海伢子们立刻发出隐隐的笑声。朱大友则听得眼一亮,这人肯定是四川崽儿! “我叫王援朝,解放前叫王狗儿。”这话一说大操场上立刻笑成一片。 “为啥改叫援朝呢?因为我喝过鸭绿江的水,在平壤还干死过不少美国兵,所以58年退伍时,我们连长就做主给我改了这名。” “哇……”大操场上响起3千人的惊呼声,简直震耳欲聋。惊呼后,有人带头鼓起掌来,然后所有人都开始拼命的鼓掌。 朱大友一面鼓掌还一面叫好道:“四川人,好样的!” 自发的热烈的掌声足足持续了几分钟。王援朝身形笔直的站在台上,等到掌声小下来才继续道:“我解放前一个字都不认识,现在也只认识不到100个字,但让我带工宣队来9中,我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不怕你们说我是文盲管学生!” “为什么?因为去朝鲜打美国鬼子是为*做贡献,是在建设新中国!到9中来管学校也是为*做贡献,也是在建设新中国——毛/主席说了你们就是无产主义的接班人!” 这时,因为人人都听得聚精会神,大操场上安静到鸦雀可闻的程度。 王援朝拿着大喇叭环视台下一圈,“好话就说到这。接下来——我要说不好的了!” “工宣队今天就会开始工作,不管是谁,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们唠唠。但是——” “过了今天,9中的规矩就由工宣队说了算。谁敢不服气,就来找我、找工宣队!”说到这,王援朝左手向台下工宣队的方向一挥:“我和工宣队到9中来就是专治不服的!”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王援朝鞠个躬大步走下了升旗台。 接下来,工宣队又有几个人上台发言,但在陶小霜看来完全是画蛇添足——9中3千人的大场面已经被王援朝一个人彻底镇住了。 大概20分钟后,工宣队退场,大操场上开始进行惯常的开学仪式。先是全场合唱3首语录歌,然后是绕场一圈的升旗仪式,最后自然是校革会的发言。不知道是不是疑人偷斧,陶小霜怎么看都觉得站在升旗台上‘景岗山’四大金刚脸色都不太好的样子。 校革会的发言后,欢迎大会就结束了,陶小霜跟着人流出了大操场。突然,她身后有个男同学叫道:“我要去找工宣队提意见,有人要一起吗?”话音刚落,响应者如云。接着一大群脸红耳赤的学生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往教师楼跑去。 陶小霜看着这情景,感觉颇有些复杂,这两年里让9中师生谈虎色变的‘景岗山’在工宣队、在王援朝的面前似乎真变成了一只老虎——纸老虎。 这时,孙齐圣3人也走出了大操场。朱大友冲在最前面,他兴奋地冲着陶小霜喊道:“陶小霜,你帮庄沙请假,我们要早退——今天有牛肉吃!大圣黑到了牛肉!” 陶小霜心里立刻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敢情在朱大友的心中,9中来了个王援朝还比不过吃一顿牛肉的分量。 第38章 飞牛肉上 1967年前,以几几届来界定中学生的叫法其实并不流行。那么这种叫法是怎么流行起来的呢? 自两年前学校成为运动场后,逍遥派的学生们碰面时总会互相调侃彼此不用读书考试就混上了初中高中文凭,通常对话如下:“你下个月该毕业了吧,去学校吗?” “不去。你笑什么?我是66届,你比我小1岁,到明年你就是67届。到时,你去吗?” “哈哈,我——也不去。” 这种自称流传开来后,市面上也开始以66届、67届、68届的叫法来称呼这几年的中学生。 陶小霜和孙齐圣4人都是67届初中生,也即是说1967年下半年复课后,他们作为理论上是初中毕业生升入了9中的高中部,实际上则开始他们没课本没考试,坐在教室里只上思想课的上学时光。 这样的学校生活大概过了3个月,除了热衷运动如李卫红的学生还天天往9中跑,其他人就都成了渔夫——致力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种。 陶小霜也是个标准的渔夫——复课后的一年来,她每个月到学校去的天数不超到10天。每次去‘上学’,她都会发现67届2班‘上课’的人数不超过20人,要知道这个班学生的总人数可是58人。 所以,陶小霜和孙齐圣3人分开后,也没有去找老师请假,她叫住一个同班的女同学,拜托她帮忙请假,然后就离开9中回了同寿里。 “外婆,我回来了!”客堂间的门是开着的,陶小霜直接就进了屋,她的手里拎着个藤篮。 中卧室里徐阿婆正在用芦花扫帚扫地,“小霜,今天工宣队进校,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陶小霜踮着脚无声的走到徐阿婆身边,把藤篮举起她的眼前,“因为——这个!” 藤篮一凑近,徐阿婆的鼻子就闻到轻微的血腥味,她放下扫帚,伸手去掀藤篮的盖子。 篮盖被掀开来,血腥味反而淡了,篮子里搁着的两大块鲜红欲滴的牛肋条肉散发出一股冰凉的水汽。这是一篮子牛肉!还是一篮子刚从冷库拿出来的冻牛肉! 徐阿婆抬头问外孙女:“这牛肉是哪来的?” 陶小霜说:“开大会后孙齐圣分我的。他说今早他在石料厂附近又遇上那个叫大眼叔的老乡了。那大眼叔说这牛肉是专门给我们带的,我和孙齐圣两个一人一篮子。” 外孙女去开个学就拎回来一篮子牛肉,徐阿婆心里不免有些乱。 这时的沪上,每人每月的肉票配给是两块钱——不管你买猪的哪部分,总之只能花两块钱。而且这肉票是猪肉票,羊肉票、牛肉票那得是不吃猪肉的回民才会配给的;市面上,饭店里倒是有牛肉做的菜,肉松酱肉什么的也有牛肉的,并且这些用普通肉票就可以买,但是价格就很贵了——猪生肉统销价一斤8毛,做成酱肉卖价格就翻了一番,一斤至少1块5;程家的伙食费一个月才60块左右,哪里敢买,所以,程家真是很久都没有吃过牛肉了。 徐阿婆从外孙女手上拿过藤篮,用手拎了拎,这一篮子至少得有10斤,两篮子就是20斤肉,“那大眼叔卖孙齐圣多少钱?等会你就把我们那份的钱给孙齐圣。” “这牛肉一斤8毛5,这一篮子整10斤。不过钱暂时不用给的——大清早出门练球,孙齐圣身上哪有钱呀,这肉钱大眼叔说下一次再给。” 菜场统销的牛肉一斤卖8毛5,这黑市牛肉也卖8毛5,那叫大眼叔的老乡又是不赚钱的卖法。说起来,徐阿婆去看望查太太时也曾遇到过几次老乡送黑市货上门的事,但查家那是有海外关系的老克拉家庭,兜里有钱,自己家怎么也遇上这种事。虽然有些想不通那大眼叔为什么要上赶着吃亏,但徐阿婆很快就想明白了:家里常年缺油水,有得买那就是好事! 陶小霜看徐阿婆拎着藤篮愣着不动,心里就有些打鼓。大眼叔刚出场几天,就用他的名头一次飞了20斤牛肉,确实有些冒险;但她和孙齐圣商量后,为了两件事他们决定冒这个险。 第一件事是孙齐圣想要叫停赌球。赌球这事在深知其中风险的孙齐圣看来一直就是个鸡肋,如今有了运宝箱,这鸡肋更是连啃一口的用场都没了,孙齐圣自然是不想再干了。所以,前天和庄朱二人把这次赌球赚到的钱平分后,孙齐圣就提了一句‘他以后不想再赌球了’。庄沙朱大友开始没当真,只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发现孙齐圣是当真的,就你一句我一句使劲的劝他改变主意。 他们3人中孙齐圣一向是说话算数的那一个,在赌球的事上他要真硬撂挑子不干了,斗牛的事自然就得黄。可这样做的话,庄沙和朱大友肯定心里会有意见。孙齐圣不想为这事伤了铁哥们的感情,所以他本来也没想着一次就能解决这事。要让庄朱二人放弃赌球带来的大笔横财,他早做好了和两人多磨几次的心里准备。所以,把自己的理由说了后,面对两人完全不愿意的态度,孙齐圣也不在意,笑着把话扯开了。第二天,3人一起练球时他又提出不再赌球的事,然后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相互说服。 这样磨了几次,庄沙先松口了,朱大友则还是负隅顽抗的态度。孙齐圣知道火候到了。朱大友最爱吃他妈妈做的土豆烧牛肉,孙齐圣打算带牛肉上朱家门,让朱大友把土豆烧牛肉好好吃个饱,然后再彻底‘说服’他放弃赌球。 这第二件事则是陶小霜发现虽然家里的其他人都接受了黑市油和大眼叔的事,但是徐阿婆似乎对大眼叔的‘报恩’抱着谨慎的态度。她想要是让大眼叔再卖一次好东西,比如程家人很久没吃到的牛肉,也许就可以消除徐阿婆的戒心。 所以,这时看着徐阿婆脸色阴晴不定,陶小霜心里不禁有些担心,这事不会适得其反吧。 徐阿婆正在心里算账,一斤是8毛5,10斤就是8块5,有些贵,不过家里一周吃回硬肉菜,这周的还没吃,吃一顿牛肉也不算赊账。但不年不节的,10斤牛肉做菜一顿就祭了五脏庙那肯定不行,而且伙食费也吃不消;要不自家留下4斤,分查太太3斤,恩,还有3斤可以给高家,得给女儿打个电话去。 想到这,徐阿婆抬起头,“小霜,这肉我们不能全要——分一些给查家和高家,我们留4斤好了。” “好的呀!”陶小霜笑着直点头。 接下来,趁着牛肉冻着还没化开,徐阿婆赶紧去弄堂口的公用电话间给査家和女儿打电话。陶小霜则下去灶坡间避着人拿了菜板和菜刀上楼,回到客堂间,她找出把小秤按着需要的重量把牛肉切成了三份。 这牛肉是她在迷雾镇的肉铺上买的,本来是当天屠宰的新鲜牛肉,但上海正是大夏天,新鲜牛肉飞来放不了两小时就得臭掉,所以她买的时候就要求牛肉要冷冻。于是,这时牛肉被切开来后,断面看不到血水,摸起来也硬邦邦的,只有表面有一点湿润的感觉。那家肉铺处理得不错,陶小霜一边想着以后就买这家的肉,一边把分好的两份牛肉往找出的两个菜篮子里装。 这时,徐阿婆打完电话上楼了。一进门,她就交代道:“小霜,査家那份我给送去,高家的那份你妈下班后要开会,她让小椿来拿。” “好的呀,外婆你去吧。晚饭不用担心,我来做,你和査太太多说说话。” 挎上菜篮,徐阿婆很放心的走了。陶小霜掩上门,闭眼飞来几块冰砖把牛肉冰镇上,接着就赶去了附近的小菜场。 夏天尤其是8月份,一过下午3点,去小菜场买菜的人就特别多,没办法的事——人多菜少供应不足,去晚了就什么好菜都没了。 陶小霜先是挤进人堆里抢到一大把芹菜,又在买葱的摊前用1斤芹菜换了一斤大葱。然后买了些姜蒜就离开了人头攒动的小菜场。 回了4弄2号,她拿出徐阿婆原本备好的青椒和茭白,开始洗菜切菜。案板另一边的李照弟切着卷心菜,眼角一直瞅着陶小霜,心里有些泛嘀咕,程家这次月末走大运黑到了油,立马就傲起来了,前几天天天吃炒菜,今天居然还准备做两个炒菜! 李照弟是街道工厂的会计,算账算了十几年,算得自个儿心眼里全是帐。她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打探邻居家的工资和花销,然后‘帮’着算账,有时心痒了她还会给东家讲西家的账;当然,这爱好和她家在这栋石库门里经济条件最好也大有关系。 李照弟爱给别人家算账的事大家伙都知道,一次吴剪刀喝醉了酒还笑她,“王家媳妇,我家的帐你算得比我还清楚,要不我给份算账钱,你帮我写每个月的账本吧——也省了我的事!”这话当场臊得李照弟的脖子都涨红了,从那以后她就收敛了不少。可惜,她爱打探的毛病改不了,只是由明路转暗路而已。 陶小霜把姜蒜弄好后就上楼拿牛肉。牛肉一摆上案板,陶小霜就听见李照弟在吸气。陶小霜头也不抬只做不知,专心切起牛肉来。其实,当她买菜回来时看见王家今天在灶坡间里做饭的不是王阿婆而是李照弟时,就知道今天事情麻烦——趁人还未发难前,她得把正事做了,等会高椿还要来的。 做了程家8年的二厨,陶小霜的刀工早已十分熟练。大约只用了10分钟,她就把4斤牛肉全切成了细丝。切完冲洗掉血水,她把牛肉丝装在一个大海碗里,用盐先码上。 案板对面的李照弟,早就切好了卷心菜,本来该去水斗处洗菜的,但程家牛肉的来路没弄清楚前,她哪里肯走。这时,看到陶小霜摆弄起牛肉丝,李照弟感觉机会来了,就赶紧拿上自家的黄酒,走到陶小霜身边,然后张嘴就是“哎呀”一声。 第39章 飞牛肉下 陶小霜心里暗道来了!她故意夸张的抖抖肩膀,才抬起头看向李照弟:“李阿姨,你吓了我一跳,什么事呀,怎么就哎呀呢?” “小霜呀,阿姨是怕你糟蹋好东西,特意来告诉你一件事——这牛肉这样用盐码是不行的,好伐!” “哦……” 李照弟对陶小霜冷淡的态度视若无睹,她笑着自顾自的一路往下说:“这牛肉呀,可是个好东西,可它比猪肉腥,用盐是不够的呀,要用酒去腥才行,好不啦。”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陶小霜的反应,手上黄酒瓶一倾就往碗里倒上了。 鸿门酒倒完,李照弟还教上了,“小霜,这牛肉估计你上手的时候不多,我告诉你要用手搅拌,这味道才好……”接下来,李照弟十分热情的传授起各种调制牛肉的小秘方来。 李照弟烧菜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她说的那些小窍门有些陶小霜确实不知道,所以陶小霜一边还是摆出冷淡脸,一边用脑子把那些窍门记了下来。 等到李照弟说得口干舌燥,她才叹口气,一脸无奈的说道“李阿姨,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牛肉,是我在回家路上黑到的。” “黑到的?那这肉怎么是冰冻过的,小霜,你可别想唬弄你李阿姨?”往肉里倒黄酒时,李照弟的手碰到了碗沿。那碗边都是凉飕飕的,这牛肉出冷库的时间估计不到半天,那些郊县老乡自己家里还点着煤油灯呢,哪来的冷库肉。这话忒假了! 被李照弟‘揭穿’,陶小霜的脸色就变得犹豫起来。这事果然有戏!李照弟舔舔嘴唇,她也不怕热,直凑到陶小霜耳边小声道:“小霜啊,李阿姨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也知道我就是好奇心重,对人那是绝对没坏心眼的。这牛肉的事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相信你李阿姨好伐!” 被李照弟拿话一挤兑,陶小霜的表情更为难了,她垂眼想了想,才犹豫的说道:“这样呀,那、那好吧。我就说了——这牛肉确实是我黑到的,但那人不像是老乡,倒像是从渔船上下来的——他身上有一股子鱼腥味。” 鱼腥味难道是崇明岛的打渔船?不对,这牛肉怎么会上渔船的? 李照弟感觉奇怪,突然她想起一件事,就问道:“小霜,那人说话是什么口音?” 陶小霜歪着头想了几秒钟,才说道:“那人说话乍一听有些像上海话,但仔细听却不是。我觉得应该是江浙那边的吧。” 上海和江浙地区之间常年都有很多运输船往来,这些船运走上海的轻工业产品,运来江浙的粮食和生活物资。李照弟觉得那个卖肉的十有*就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船员,所以才问口音的事,现在听了陶小霜的回答,她更感觉自己想的果然没错,不禁心喜的叫道:“这就对了!” “对什么呀?”陶小霜明知故问。 “那人是个船员呀!这牛肉肯定是他在船上冷库里走后门弄的……小霜,你黑到这肉的价格很便宜吧!”如果是船员,肯定着急卖肉,那价格十之*就不讲究的! “呃……”陶小霜一脸惊讶的看着李照弟。 这时,李照弟自觉自己已经把事情都弄明白了,心里不免有些泛起酸来,这好事最近怎么都轮到程家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就犯堵,连一句‘小霜,这牛肉1斤多少钱?’都问得有气无力的。 “1斤1块。”陶小霜在心里松口气,这邻居里最麻烦的李阿姨算是解决了。 李照弟怏怏的走开了,陶小霜总算能忙活自家的晚饭了。她升起自家的两个煤炉,一个闷上5斤的米饭,一个放上大铁锅,开始炒菜。 陶小霜准备做两个炒菜,一个芹菜大葱炒牛肉丝,一个三色牛肉丝——这菜名是陶小霜临时想的,青椒茭白牛肉丝正好绿白红嘛。 她先做的芹菜大葱炒牛肉丝,先倒冷油,再下姜蒜炝锅…… 等锅里的牛肉丝断生后,一股牛肉特有的浓香在灶坡间里弥漫开来。为了火旺,陶小霜特意往煤炉里加了煤球,等到芹菜大葱下锅时,她已经热得大汗淋漓,她右手挥舞着锅铲,左手则掏出手帕在自己脸上不停抹汗。 同寿里弄堂口的公用电话间里,两个传呼大妈正摇着蒲扇打盹儿。两个大妈里张阿婆年纪较轻,才刚满50岁,所以鼻子还好使,她生生的被陶小霜的芹菜大葱牛肉丝给香醒了。“好香呀!这是……” 过年时张家的一个郊县亲戚捎来了2斤牛肉,张家当天就排队买了5斤土豆,做了一大锅土豆烧牛肉,这也是张阿婆的肚肠最近和牛肉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这时闻到肉香,她不禁咽了咽口水,抽动着鼻子喃喃道:“是牛肉,有人在做牛肉……” “诶!”闻着闻着,张阿婆猛地一拍大腿,“哪家不识数的,牛肉用芹菜炒来吃不地道呀,□□都说了——土豆烧牛肉才是*!” 鼻子不好的另一个大妈周阿婆被她吓醒了,“张家的,你干啥呀!” “周阿姐,你不知道——里弄里有人在糟蹋牛肉。不行!我得去看看是哪家人这么不懂经?” 张阿婆出了公用电话间一路寻着味走到了4弄的弄口。她正想往里走——眼看陶小霜又要迎来一个麻烦人物!突然,张阿婆的脚步转向了,她离开4弄弄口,抬脚走到3弄弄口,然后她在口子上站了会就转身走回了电话间。张阿婆一边走一边摇头:“是土豆烧牛肉的味呀!敢情我也鼻子不灵了?” 4弄2号里,陶小霜自然不知道住3弄5号的朱大友家帮自己挡了一劫,她炒好了芹菜大葱牛肉丝,装了盘,正在洗锅准备炒下一个菜。 这时时间其实还早,也就3点半不到,往常程家做饭至少得4点半,陶小霜是想着最好能在其他人还没来灶坡间前把这菜做好了,免得其他人看到了眼热才早早动手的。所以,当三色牛肉丝炒好装了盘,5斤大米饭也闷熟了,灶坡间里也没再来人,直到陶小霜把饭菜端上了楼,下楼洗菜板时才遇上了朱芳。 今天朱芳上班的街道拉链厂又只开了半天工,她照常在里弄福利社里领了糊纸箱的活。朱芳是个小个子,抱着半人高的木箱子走在弄堂里,得歪着身子看路。她边走边闻到了味,好香的牛肉味呀,这牛肉八成是哪家有人出差回来带的吧直到走到家门口,她才发现这味居然就是从4弄2号里传出来的。 心急的进了门,看到灶坡间里只有陶小霜一个人在,朱芳心里不禁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王家的牛肉,要不然自己得呕死。 朱芳对王阿婆没意见,和王阿婆的儿子王国栋也没什么,就是对王国栋的老婆李照弟,那真是满肚子怨气。因为拉链厂效益不好,工资常年只有22块挂5毛,所以朱芳一直想着就调工作,好劳保什么的她也不求了,只要能三班倒多赚些工资就行。 王国栋在区里果品杂货公司上班,在4弄2号这栋石库门里就属他的人面最广,所以去年朱芳抠了自家3个月,凑钱买了一罐麦乳精和半打各式罐头提拎着找上门托李照弟帮忙。结果,李照弟当天应了这事,第二天就在弄堂里把自家的门路有多么广连吴纪的老婆也求上门了之类的话传开了。这事如果能办成,朱芳也就豁出面子把这些话认了。可大话传得满天飞,找工作的事却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也就是今年3月份,李照弟终于吐口说了:‘我家国栋办不了了。’听了这话,朱芳当场就被气得倒仰,缓过劲后,她撕破脸皮,非让李照弟还自己送的礼的,李照弟垮着脸拿出一罐已经吃去了一半的麦乳精,说‘其它的都吃了,就剩这个了,你拿回去好了啦。’ 事没办成,东西倒全吃了,朱芳哪里肯罢休,于是两人那天在王家住的亭子间大吵了一架。朱芳没吵赢李照弟,抹着泪拿着麦乳精回了一楼的后客堂间。从此,朱芳每天得在心里咒李照弟八回。 这话怎么说呢?正是冤家好结不好解。所以,这时发现牛肉不是王家的,朱芳也就心平了。“小霜,你家今天吃牛肉啊!”她边说话,边抱箱子往自家走。她今天运气好分到的活多——足有150个纸箱子,福利社的干事要求明天早上就要交货,所以她得抓紧做晚饭前的空闲把纸箱先糊好一些,这样晚上家里才能早点睡。 “恩,运气好,黑到了牛肉。” 陶小霜和朱芳说了几句话就上了楼。关上门,她立马飞来一大罐的奶油冰淇淋。背靠着门,她抹了把下巴上的汗,就开始吃上了。 迷雾镇冰店里卖的奶油冰淇淋制作的时候是完全不加水的,只用牛奶、鸡蛋、糖霜和奶油。这样一罐奶油冰淇淋足有3、4两,陶小霜一口气不歇的全祭了五脏庙。含着勺子,她闭眼满足的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舌头都要融化掉了——那雪白冰凉、香甜醇厚的牛奶冰淇淋柔腻的融化在口腔里的感觉简直绝了! 陶小霜心里好想再吃一罐,又怕自己晚上拉肚子,她正犹豫间,门外突然有人在敲门。 “小霜姐,快开门,我是高椿。” 陶小霜忙去打开门。门外高椿满头大汗的进了屋。 高椿的学校今天也开学,天气太热,她翘了半天的思想课,提早回了家。哪知道,她刚洗完澡凉快下来就接到了程谷霞让她来拿牛肉的电话。她一路走来,比待在学校里更热不说,澡更是算白洗了,心情自然很不好。14岁的小囡见舅舅家里只有异父姐姐,也不做样子了,直接就问口道:“牛肉呢?” “你坐下喘口气,我来拿篮子”,陶小霜下了决心要和高椿做好姐妹,对她的不礼貌也不以为意。她说完弯腰把放在桌子下面的篮子提到高椿身前,“就这个。” “给你钱——2块4。”高椿把钱放桌上拎起篮子就要走,陶小霜忙叫住她:“小椿,我这有区话剧团的内部电影票,你要一起去看吗?” 内部电影?高椿肯定是想去的,可是和陶小霜一起去,那得多难受、多别扭呀! 陶小霜见她一脸挣扎的表情,就加大筹码:“那部电影听说是苏联的。” “肯定是列宁三部曲!”高椿脱口而出。 去年年尾开始有一些影片被允许恢复放映,国产的有四部,分别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和平原游击队,在沪上这4部被戏称为“三战一队”,近两年冷清不少的电影院因为它们的复映又热闹起来;而苏联的影片据说也要解禁几部,一些消息灵通人士都传要解禁的是著名的列宁三部曲: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难忘的一九一九;这苏片要解禁的话传了很久,可是电影院一直都没上,倒是一些单位放映的内部电影的名单上加上了列宁三部曲的片名。 三战一队高椿早就看过了,她还看了好几遍了,可列宁三部曲她却一部也没看过。她倒是特别想看,可是一直没机会——内部电影的票特别难弄,前不久高四海和程谷霞找了不少门路好不容易弄了一张票,高阿婆还做主让哥哥高椹去看了,高椿当时都气哭了。 “我要去看!”高椿激动得一把拉住陶小霜的手。 “好的呀!”陶小霜就知道她抗拒不了列宁三部曲的诱惑,“那明天下午1点我们在区话剧团门口见。” “好!”高椿连连点头。 第40章 少女呀 这天晚上,程家的饭桌上有两道牛肉做的硬肉菜,这简直让迎国、迎泰和采秀3个小人感觉像是在过年。饭罩子被徐阿婆一掀开,他们就嗷嗷叫着,以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架势挥舞起了手上的筷子。 因为解放前曾常年在查太太家做帮厨的娘姨(上海话的保姆),徐阿婆对吃的事一向讲究,做饭讲究个做法,吃饭业同样讲究个吃法,陶小霜和程家的孩子们从小就在她的耳提面命下记住了使筷子的禁忌:一是用筷子夹菜,夹起了就不能中途放回去;二是夹菜要准,不能在菜碗中翻搅;三是嘴不能快,再好吃也不能直接去撕吃筷子上的食物;四是绝对不能口吮筷子头…… 不过,今晚上看到孙子孙女吃得那么开心,徐阿婆也决定不讲究一回了。她任由迎泰和采秀的筷子在三色牛肉丝的碗里打架也不说话,还笑眯眯的夹了几筷子牛肉丝放到陶小霜的碗里:“霜霜呀,你也快点吃,要不然这肉呀可都叫这些馋嘴货给吃光了。” “好的呀”,陶小霜虽然嘴上应了徐阿婆,可是不久前她才吃了一大罐的冰淇淋,肚子并不觉得饿,所以吃完碗里的饭她就放下了筷子。 “小霜,你身体最近虚得很,要多吃点好不啦?”这顿晚饭程谷华照常吃了1斤的大米饭,但肉菜他却没怎么动筷子,家里难得能吃一回牛肉,他一个作大人的吃个半饱就行了,让孩子们好好吃一顿才是硬道理。他抱着这样的想法难免会以己度人,所以当看到陶小霜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筷子,他立刻就觉得侄女肯定是在给3个小的省嘴——毕竟这时连刚满10岁的采秀都已经添了一碗饭! “二舅,我真不饿,下午刚喝了酸奶的。”顶着程谷华和徐阿婆半信半疑的眼神,陶小霜只好站起来,硬着头皮给自己添了半碗饭,坐下来继续吃。边吃她心里边发愁,自己只有一个肚子,吃了飞来的加餐,家里的三顿饭自然就吃不下原来那么多,可看在大人们的眼里自己这就是少吃了。唉,看来以后自己得克制些——加餐再好吃,也得留下一半的肚子在家里吃才行,要不然自己里越吃越少,身上却倒长肉,这不是存心惹人怀疑吗? 陶小霜磨磨蹭蹭的故意吃得很慢,她刚把半碗饭吃完,足足两大海碗的芹菜大葱炒牛肉丝和三色牛肉丝就被3个小鬼头横扫一空,连碗底的菜汁他们都争着舀到米饭上,拌了拌全吃下了肚。最后,陶小霜焖的5斤白米饭连第二天做泡饭的锅巴底都没剩下来,全被迎国他们3个拌着菜汁吃光了。 陶小霜看到瘫在凳子上的采秀3人在不停的揉肚皮,就在心里算帐:二舅照常吃了3大碗也就是一斤,自己和阿婆加在一起大概8两,那剩下的3斤2两米饭岂不是全被3个小鬼头吃了!难怪他们的肚子鼓得这么大了,陶小霜怕他们胃痛,就对徐阿婆说:“阿婆,采秀他们这顿吃得太撑了。我去烟纸店买几个果丹皮,让他们吃了消消食好伐?” “你去吧,多买几个,洗碗的事就别管了。”徐阿婆被她提醒后也有些担心。 和沪上所有的里弄一样,同寿里也有一家专卖日常杂货的烟纸店。店开在3弄的支弄口,多年来都是由一对老夫妻在经营。这对老夫妻在解放前就从老板那赁下了这店,55年上海的所有烟纸店收归市商业二局公私合营后,他俩不用再给老板租子,从此领上了公家钱;但烟纸店的名字却从没没改,一直都叫寿来财。 果丹皮是用去核山楂压成的皮,用白纸条裹成指头大小圆卷子状,在寿来财,陶小霜花6分钱买了9个,想起家里火柴只剩小半包,就又买了一包火柴。弄堂里从3弄到4弄得经过一个公厕,陶小霜不想闻那种腌臜味,就准备绕路回家。她一手攥着果丹皮,一手拿着火柴,出了弄堂走上了街,然后往主弄口走去。 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了下她的衣摆。陶小霜猛的回头一看,是孙齐圣! “你吓死……” 她话还没说完,孙齐圣看左右没人就扯着她拐进旁边的一个死巷子。巷子里黑乎乎的,陶小霜踉踉跄跄的被孙齐圣带着往前走,她心里有三分的气,又有七分的惊讶和不解:孙齐圣这是怎么啦?难道是朱大友家出了什么事? 满心疑惑的陶小霜刚喊出一个“大圣”来,整个人就被孙齐圣身贴着身压在了胡同尽头的砖墙上。孙齐圣低下头,凑到那贝壳般的小巧耳朵旁,乞求般喃喃道:“小霜,帮帮我,我……” “大圣,你怎么呢?”陶小霜焦急的问道。 孙齐圣不说话,只是转头用脸蹭了蹭陶小霜的脸颊,然后友用自己的嘴唇去摩挲陶小霜柔软的唇瓣。 天呀!!! 陶小霜惊得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她只觉得心脏都停跳了一秒。陶小霜还没适应眼前的黑暗,但是看不到东西反而让她更清晰的感觉到孙齐圣在自己唇上辗转摩挲的灼热嘴唇和他扑面而来的浓烈呼吸。 小赤佬耍流氓!反应过来的陶小霜立刻就脚踢手推的挣扎起来。孙齐圣的脑子被酒精烧得岩浆般滚烫发热,但好在理智还没被全烧没。他恋恋不舍的松开陶小霜的嘴唇,尚还青涩却已十分有力的身体也不再压住陶小霜,然后才面色郁闷的说道:“朱大丽耍流氓,我不小心被她碰到嘴了。小霜,你得帮我消毒!” “啊?!”陶小霜本来又羞又气,听了这话人简直蒙掉了,这是哪跟哪啊?孙齐圣被朱大友的大姐耍流氓? 这时,她闻到了孙齐圣的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味,这死猴子喝酒了!“大圣,你在说醉话吧?朱大丽她怎么也不会……应该不会的吧?”话说到这里,陶小霜发现自己似乎更相信孙齐圣,哪怕他似乎喝醉了。没办法,即使是在有两世记忆的她看来,朱大丽也实在是个作风大胆的奇女子。 朱大丽是朱家最大的孩子,今年28岁一直住在家里,她没结婚却有一个9岁大的女儿,女儿的父亲是一个苏联专家。 1958年,中苏关系还处于蜜月期,18岁的朱大丽因为俄语说得好,高中一毕业就被分到一户苏联专家的家庭里作生活保姆。一年后,这家的女主人愤然申请回国,男主人则向上面提出他要和朱大丽结婚。那之后的朱大丽真是风光一时——挽着苏联专家的胳膊走在大街上时那都是用鼻孔看人的。朱大丽和那个苏联专家同居大半年后,要结婚首先得离婚的专家回苏联离婚去了,那是1960年初的事,当时朱大丽已经怀孕3个月了。然后,那年的7月发生了一件和她有关的国际大事:中苏关系彻底恶化,苏联单方面从中国撤走全部专家。事情至此,朱大丽的苏联专家自然再也没有了音讯。 没有了中苏联姻的光环,朱大丽成了生活作风不好的典型,生下女儿后她被调到码头作库管,白伏夜出工资20块不到的那种库管。朱大丽作为一个奇女子,事情自然不止到此:几个月后,她和一群荷兰的国际海员交上了朋友。不久后,成了国际海员宿舍常客的朱大丽开始经常出入外汇商店,她的手上戴上了瑞士表,脚上穿上了高跟鞋,身上也背上了拉三(上海话的□□)的骂名。从此,朱大丽不管不顾只图手头宽松的日子一过就是8年,也就这两年,因为被当成破鞋斗过几次,她才收敛了。在这个一个未婚生子的名头就足以让人声名狼藉的年月里,朱大丽在同寿里乃至洪阳街那都是声名狼藉的头号名人。 陶小霜有了前世记忆后,朱大丽的坏名声早不放在她的眼里了——在旧时的上海滩光怪陆离的事多了去了,交际花更是满地都是,朱大丽的那点事不算什么。所以孙齐圣说的这事只让她想笑,本来她真的想忍住的,可孙齐圣那眼巴巴盯着她的委屈眼神让她实在撑不住了:“啊哈哈……朱大丽可比我们大12岁!她女儿英英还叫你哥哥呢!”孙齐圣居然被大他12岁的朱大丽给强……亲了! 陶小霜越想越好笑,她笑到肚子痛得直弯腰也没停下来。以弯腰抱肚的姿势她又笑了几分钟。 “喂!喂!喂!”这次轮到孙齐圣又羞又气了——不过他的这羞是羞恼的羞。 “我不……咳咳,不笑了。”为了止住笑,陶小霜深吸了口气才把话说完了,“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随后,孙齐圣一脸沮丧的靠着墙壁,和陶小霜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41章 少年呀 上午从学校早退后,孙齐圣三人带着10斤牛肉上了朱家门。听到有吃牛肉吃,原本因为分配的事和弟弟朱大友撕过一次脸皮的朱家哥嫂又腆着脸主动要来帮厨:大哥朱大民去小菜场买了20斤土豆和一打瓶装白酒,大嫂李红喜则忙前忙后帮着朱妈做起了牛肉。人多手快,不到下午2点,两大锅喷香的土豆烧牛肉就端上了桌。 吃完牛肉又喝完了酒,孙齐圣拉着朱大友和庄沙出了朱家,在无人处三人总算把不再赌球的事敲定了。正事说完,喝得半醉的三人也没瞎聊,分开各自回家去了。 3弄的支弄口,孙齐圣在公厕放完水正准备回家,早跟在他身后的朱大丽趁周围没人拦住了他,张口就让孙齐圣给她弄牛肉。孙齐圣照着和陶小霜约好的口径把黑牛肉的事说了一遍,朱大丽听了半信半疑,她以往吃惯了好的,这两年里却连猪肉都很少吃到,好容易看到了重新开荤的机会,哪里肯轻易放过。于是她拉着孙齐圣的胳膊就是不放手,被孙齐圣不耐烦的甩开手后,她就扑了上去,抓着孙齐圣就往他脸上嘴上亲。亲完还笑着得意的说‘这就当我的定钱了!’要是往常孙齐圣早一把推开她,可当时他不是喝醉了吗? “所以,你就马失前蹄被她给……”陶小霜又想笑了。 “那老女人竟然想讹我!我当场就给她好看了!”这话不假,被涂了一脸口水的孙齐圣当时一抹脸,抬脚就把朱大丽踢倒在地,他摁着肩膀打了几个不轻不重的耳光后,一句狰狞的‘这事没完,你就等着吧!’当场就把以为孙齐圣也是脸皮薄好糊弄的纯情少年的朱大丽吓得直打哆嗦。 “好看?你做什么呢?她可是朱大友他姐……” “朱大丽这两年常用‘甜头’讹人,骗钱骗吃喝什么的,大朱早就想动手了,只是怕他妈伤心才算了的。这次她居然敢对我……” “小霜……”说到这里孙齐圣不禁用眼神‘指控’陶小霜,“你关心关心你可怜的大圣吧,为了擦她糊在我脸上的口水,我把脸皮都快擦破了。” “噗!哈哈……”陶小霜被他堪称幽怨的眼神看得忍不住又笑起来,这次她好歹是捂着嘴笑的。 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陶小霜都只会笑,孙齐圣真是觉得自己一世英名尽丧,加上一直在胃里翻涌的酒气,一时间他的心情真是落魄到了极点。叹口气,孙齐圣抱头蹲了下来,他一边右手揪着自己的耳垂,一边认真思索起怎么搞死朱大丽才好。 孙齐圣小时候只要想事就会揪自己的耳垂,后来他嫌这动作太幼稚就改掉了,谁知道这次喝醉了酒这小动作就又犯了。这时,看着孙齐圣揪着耳垂烦恼的样子,陶小霜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恩,好可爱。而且越看越可爱,她不禁蹲下身来,“大圣……” 一脑子暴力念头的孙齐圣闻言抬起头,陶小霜就凑过去,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笑着说道:“你不是要我帮你消毒吗看在你都撒娇了的份上……”她闭眼轻轻的在他的嘴角亲了一下。 刹那间,孙齐圣的心里都开花了,他睁大眼,愣了几秒,突然说:“……她还用舌头舔了一下这里。”他说着还用手指在嘴唇上点了一下具体位置。 “……” 这人哪里可爱了,简直得寸进尺,陶小霜又好气又好笑,刷的一下站起来,瞪眼看着孙齐圣,“想消毒呀——那你回家让金角舔一下好啦!”金角全名金角大王,正是孙齐圣家里养的那只小黄猫。 陶小霜有些气恼的走了。孙齐圣就地蹲着也不站起来。他拿舌头舔了一下嘴角被陶小霜主动亲吻过的地方,感觉有些甜,陶小霜的嘴唇就像沾了蜜似的。这样想着的孙齐圣不由又舔了几下,直到感觉嘴边陶小霜的味道消失了,他才意犹未尽的开始想起正事来。 思忖了一会,狠狠教训朱大丽一顿的事孙齐圣决定算了。一方面就像陶小霜说的那样。朱大丽毕竟是兄弟的姐姐,而且当场就被自己给吓怵了,谅她不敢乱说乱做什么。另一方面,因为这件事误打误撞之下他总算知道陶小霜喜欢什么啦! 原来陶小霜喜欢他撒娇!孙齐圣高兴之余又有些苦恼:自己可是从小就‘以德服人’的好汉,撒娇什么的真的不会呀! 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孙齐圣想到刚才陶小霜主动啾啾自己的样子,决定拜师学艺去——马上回家和自家弟弟还有金角学怎么撒娇去,争取今晚巡夜就用上! ———————————— 迷雾镇,巡夜人小屋。 陶小霜正在整理运宝箱,身后突然吹来一阵风,她知道这是孙齐圣‘降落’在圆桌旁带来的动静,于是说道:“大圣,电影票明天你记得让庄沙给我。” “哦……”孙齐圣声音听来有些低落萎靡。 陶小霜心里正想着明天带高椿去看内部电影的事,也没注意,她关上运宝箱,走向圆桌,一看孙齐圣吓了一跳:“你的嘴怎么呢?” 只见孙齐圣原本色泽红润让女孩看了都嫉妒的绯薄嘴唇的两个唇角的边缘都破了皮,红红肿肿的好不狼狈。 “我自己擦的。你忘了——朱大丽糊了我一脸口水,把我恶心得……”孙齐圣说这话时整个人的上半身全趴在桌面上,只抬着眼睛瞅着陶小霜。 被他那似乎写满‘我很委屈’的眼神看着,陶小霜感觉自己是不是太铁石心肠了。她设想了一下:要是自己被一个大12岁的老男人给耍了,糊了一脸的臭口水,孙齐圣知道后却无动于衷甚至一直在旁边笑的话,呃…… 这么一想,陶小霜立马内疚了。她坐下来,伸手抓住孙齐圣的手,讨好的摇了摇,“好大圣,我不该笑你的,别想那事了,你来帮我想想明天我该飞些什么才好——高椿会喜欢什么呢?” 孙齐圣不接她的话茬,径自指控道。“你还说让金角舔我,猫舌头带刺的好伐!” “唔……”陶小霜无辜的直眨眼睛,“那个巷子很暗,我没看见你嘴角的伤,所以……” “当时,你就只顾着笑……”孙齐圣说着眼睑半垂下来,一向飞扬的眉毛似乎都耷拉了。 “……” 这时,陶小霜感觉到孙齐圣有些不对劲了,她觉得这猴精十之八/九是在演戏博自己的同情;不过她也知道在朱大丽的事上自己确实显得有些幸灾乐祸,这事如果不掰扯清楚的话,只怕孙齐圣以后还有得‘指控’自己,于是有些没好气的问道:“那你说,你想怎么办吧!” 陶小霜语气一变,孙齐圣就感觉不妙了。弟弟佰岁常用在奶奶身上的招好像对陶小霜没什么用呀,他立刻决定变招。 一边想着金角讨食的傲娇样,孙齐圣一边右手一缩,挣开陶小霜的手,头也转个方向背对着她,嘴里道:“说了你也做不到,算了……我过会就去巡夜,你别管我了……” 从来握住自己的手就舍不得放的孙齐圣居然……陶小霜意外之余心里也怀疑起自己刚才的判断:难道孙齐圣真的伤心啦? 陶小霜不由站起来,上前去查看孙齐圣的情况。只见孙齐圣闭着眼,眼皮微颤,明明知道陶小霜在看他,就是不睁眼不说,还把半张脸压在胳膊上,不让她看自己的嘴唇。 “别压着嘴,伤口不疼吗?”陶小霜见状觉得这即使不是伤心,也是伤了自尊心了。她仔细想想,孙齐圣还真没有吃过这么大亏——脸上受了伤不说,在自己的面前还丢了面子。想到这里,陶小霜不禁‘同仇敌忾’起来:朱大丽这事做得缺大德了,她要是个男的,准是个大,还不知道得几进宫呢。 “大圣”,她下意识放柔了声音,“你要我做什么?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孙齐圣的声音闷闷的,“你做不到的!我要啾啾——就只要啾啾!”他理直气壮到陶小霜连气都不知道从哪生。 想了想,陶小霜苦恼的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道:“那就……啾吧。” 孙齐圣喜不自胜的睁开眼,站起身道:“小霜,你真好!”说完这话他立刻上前揽住陶小霜的肩头,低头靠在她耳边说道:“快闭眼睛,我们来啾啾吧。” 这猴精!陶小霜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同时心里却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孙齐圣用双手捧住陶小霜的脸,脸贴脸的对着她嘴唇吹气。 “你干嘛呀”,陶小霜感觉嘴巴有些痒。 趁着她张嘴的间隙,孙齐圣如愿以偿的把舌头伸进了那朝思暮想的甜蜜之地。 “嗯……”孙齐圣闯入的舌头在陶小霜的唇齿间游移舔舐,灵活似蛇蕊,热情如烈火。渐渐地,原本被动接受的陶小霜也开始主动应战,于是两根舌头交缠在一起,极尽**的吮吸和摩擦着。专注于舌戏的陶小霜连呼吸几乎都忘了,她的脑子里晕呼呼的,手脚也没了力气。孙齐圣见状干脆把她抱了起来,放在了圆桌上。 陶小霜坐在桌上后,两人就一般高了,被无力陶小霜软软的靠着的孙齐圣赶紧调整自己的站姿,以遮掩自己胯间突起的灼热。 “……”直到缺氧的陶小霜感觉喘不上气来,用手肘抵着孙齐圣的胸口把他推开,孙齐圣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这个啾啾。 “呼……”陶小霜轻轻地喘气,她觉得自己嘴里的口水都被吸干了。死猴子,嫌朱大丽的口水臭,那你吃那么多我的干嘛,心里一边骂陶小霜一边就脸红了。她垂着头好像要去看自己的脚,一边却悄悄拿眼去瞅孙齐圣。 孙齐圣深吸口气,弓着背坐了下来,感觉不保险,他还翘起了二郎腿。他心里急得火上房梁——要是被陶小霜发现自己下半身的情况,那短时间内休想再有啾啾的机会。他一边暗暗平息自己灼热的*,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查看陶小霜的情况。 于是,一瞅一看之间,两人的目光就刚好对上了。陶小霜发现孙齐圣脸红了,而且不敢正眼看自己,额角还流汗了,她不禁咬着嘴唇笑了,这猴精居然比我还害羞! 这样一想,陶小霜的心里一下就放松了,她滑下圆桌,一推孙齐圣:“大圣,你快去巡夜吧,我要想明天的事就不去了。” 孙齐圣顺着她的力气也滑下圆桌,他站立的姿势有些别扭。见陶小霜没发现他心里舒口大气,立刻道:“好,那我走了”,说完转身就往拱门跑去。 “小心……”陶小霜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孙齐圣快步跑出了小屋。 “怎么回事呀?”她感觉有些奇怪:难道啾啾的事孙齐圣真的比自己还害羞 前世在崇尚纯洁的天主教家庭里长大,今生连生理课都没上过的陶小霜怎么也想不到孙齐圣因为两人的啾啾当着自己的面就血气方刚了一回,还消不下去火最后只能落荒而逃。所以,她想了想就放下了心里的异样感,开始翻看起桌上的邮件。 第42章 看电影 “姐,你看——高椿姐总算来了!”程采秀手指着远处喊道。 “恩,我看到了。”陶小霜拿手帕给表妹擦汗。“采秀,快把手放下来,这样指着人不礼貌的好不啦。” “姐,迟到也不礼貌呀——高椿姐来得好晚哦,为了等她,我都出了一身汗了。我的花衬衫看来都不好看了。”采秀愤愤地放下手指,甩着下手臂。 别看年纪才10岁半,采秀这小囡已经很知道爱美了,内部电影明明下午才放映,她却起了个大早。缠着让陶小霜给自己梳了个额头编一圈小辫的好看发型后,她还把宝贝的圆头皮鞋擦得蹭蹭亮后放在了在门口。而过年时家里为采秀在吴剪刀那做的新衣服——一件短袖的碎花衬衫,她更是早早就穿在了身上。哪知道现在人还没进区话剧团,特意穿来撑台面显摆的花衬衫就全被汗湿透了,采秀能不气愤吗?她的嘴嘟得可以挂油瓶了。 这时是下午1点过10分,其实高椿只迟到了大概10分钟,可是大夏天里正午的太阳光那叫个毒呀,所以只需要10分钟,站在话剧团传达室门口等她的陶小霜两人就已经被晒出了一身大汗。 “小椿,我们在这里。”陶小霜一边向高椿挥手示意,一边去挠采秀的咯吱窝,“不准嘟嘴了,快笑笑。” “嘻嘻……”采秀被她挠得直笑。 “我来了!电影没开始吧?”高椿跑到两人身前,脚还没停就急着问道。 “看电影前还要开学习会的,我们快点就还能赶上。”见她跑得满头汗,陶小霜边打头往话剧团里走边把手帕递给她,“小椿,擦擦汗好啦”。 “我自己有”,高椿没接,拿出了自己的手帕。 陶小霜不在意的把手帕放回了挎包,这甩人脸子的事也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她且等着高椿三而竭的时候。 区话剧团是沿街的一栋四层洋楼,陶小霜轻车熟路的带着两个妹妹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的会议室门前,她停了下来。站在门前的孙齐圣冲着她笑出了一口白牙。 陶小霜回了他个翻白眼,虽然想不出个道理来,但她总觉得昨晚在巡夜人小屋里孙齐圣的表现很奇怪,似乎有些心虚,所以不想给他好脸色。 “陶小霜,你们总算来了,快进来,片头会要完了。”朱大友从孙齐圣的身后探出脑袋小声道。 陶小霜三人跟在孙齐圣的后面轻手轻脚的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正在开片头会。陶小霜他们从房间的后门进去时,前门的讲台上一个中年女干部正在发言,而讲台下面整齐排列的十几根长凳上坐满了两百来号人,人人手里都拿着纸笔。这些人或交头接耳,或打毛线吃东西,做什么的都有,就是埋头记录的几乎一个没有。 “快过来……”孙齐圣三人来得早,在房间正中的位置占了小半排板凳,留下来守着这上好座位的庄沙见人总算到了,急忙招手道。陶小霜他们赶紧过去坐下了。 高椿还没来过区话剧团,她坐下后不由好奇的左右张望。 “小椿,这话剧团的片头会比港务局的片头会热闹吧!”陶小霜见状就问道。 “嗯……”高椿点点头。 高四海是区港务局电信二科的副科长,所以高椿能常去看港务局的内部电影。这时她听到台上那个女干部的发言感觉像唱词一般,极为讲究抑扬顿挫不说,连话语间的停顿都有种表演感,就觉得话剧团确实和港务局不一样。 “姐,什么叫片头会呀?”程采秀拉了拉陶小霜的衣摆。 陶小霜想了想,说道:“采秀,你知道的,这些内部电影都是资本主义的毒草,我们看这些电影的目的不是看电影,是看批判材料,看坏典型,所以放它们之前都得开批判会、教育会,这些会总在反映前开不就像电影的片头一样吗——所以就叫片头会。”在6、70年代,公家单位放映内部电影前都会开片头会,以保证政治正确。 “哦……”程采秀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拿着纸笔却不写字了,原来和自己在学校上思想课一样的,都是做做样子呀。 一旁的高椿把两人的对话从头听到尾,她看过很多场港务局的内部电影,但要让她像陶小霜这样解释明白片头会的意思,她肯定是不能张口就来的。陶小霜这人就是这么伶牙俐齿,难怪自己和采红姐以前常被她挤兑,高椿心里不免又犯起别扭来。 “……同志们,今天我们要批判的是苏联修正主义,批判材料是……”台上的女干部关子似的停了下来,台下有个年轻小伙接话道:“今天批判《列宁在1918》!王大姐我们都知道了,快放吧!” “对呀!快放吧,大伙都等着了!” “就是呀,大家都急着看呢,王大姐你也下来坐。” 在会议室里坐着的都是和话剧团有关的人,那王大姐也不端着,她笑着点头说:“阿拉知道你们不爱听,那我就下来坐下了。小张,你赶紧上来放电影吧。”然后她果然就在头排坐下了,一直候着的放映员小张上台忙活开了。不少和小张相熟的话剧团的子弟都上去帮他的忙,孙齐圣也上去了。 “小椿,听说《列宁在1918》里有那个……”陶小霜凑到高椿耳边和她说悄悄话。 “你也知道!”高椿曾在无意间听到班上的一群男同学聊天时说起‘那个’的事,她当时就很好奇,但又不好意思和男同学说话。心情激动下刚才那小小的别扭劲立刻被她抛到了脑后,她转头特别小声的问:“小霜姐,你说电影里真的会有舞蹈演员光着大腿排成一排跳舞吗?” “这部电影里的舞蹈应该是芭蕾舞。芭蕾舞演员不是光腿跳舞的,她们会穿裤袜,只不过那裤袜贴身又是白色的,所以看来像没穿一样……” “我不信,你又没看过,怎么知道的?”高椿怀疑的看着陶小霜, “我以前看过一本有关于芭蕾舞的书,所以知道一些。你要不信我的话,等会仔细看电影不就清楚了。”陶小霜在前世可是经常攒钱去看芭蕾舞的,所以听看过电影的人一描述她就知道那舞蹈是芭蕾舞,甚至连曲目她都心里有数:舞者的舞裙分黑白二色又有羽毛装饰,曲目十有八/九就是天鹅湖了。 “我会仔细看的。”高椿觉得陶小霜就是在吹牛,她心里憋足劲,准备等会眼都不眨好戳破穿陶小霜的牛皮。 这时,小张扛着放映机跑到了房间的最后面,他装上胶卷,开动放映机。一束光打在讲台后的白墙上,光影晃动间,故事开始了:1918年苏维埃政权在内忧外患里诞生了。国内的反对势力准备刺杀列宁。他的卫士瓦西里收到密报…… 为了放映的效果,会议室的前后门都被关上了,因为布料紧张而不配窗帘的窗户也用厚报纸遮得严严实实,几盏白炽灯也早已拉上。 帮完忙回来的孙齐圣趁着房间里一片漆黑,挤在陶小霜的身边坐下了。一坐下他立刻伸手去碰了碰陶小霜放在膝盖上的手。陶小霜不理他,孙齐圣就用两指握住她的大拇指,然后当做玩具般揉捏玩/弄起来。只玩了两下,陶小霜反手揪住他手背的肉,使劲就是一扭。扭完她用眼角狠狠一夹孙齐圣,高椿就在旁边呢!再敢伸手就准备着被扭成麻花吧。 孙齐圣感觉手背上火辣辣的疼,被扭的那一片估计得青,他的目的达到了——这一下足够狠,晚上在小屋里完全可以借此向陶小霜撒娇了。 陶小霜完全不知道孙齐圣暗戳戳的心思,她和高椿都专注的看着电影。影片的高/潮如期而至,反派人物将在一个大剧场里密谋刺杀列宁。剧场里,列宁正聚精会神的欣赏着舞蹈:一群舞蹈演员踮着脚尖,舒展着手臂优雅的好似天鹅展翅般出现在台上。 原本一心想看这些演员的大腿的高椿被镇住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看大腿呀,可眼睛却不由自主的被那些手臂和手指吸引住了,好漂亮,真是好漂亮呀…… “这一出芭蕾舞叫天鹅湖,这些舞者都是天鹅哦——你看她们的羽毛头饰和舞衣上的花纹……”陶小霜见她看得入迷就介绍道。 “天鹅……”高椿喃喃道,原来是天鹅,难怪那些舞蹈演员连扭动脖子的动作都那么好看。 芭蕾舞的情节只是电影里刺杀一幕的大背景,很快就过去了。等剧情都发展到列宁被刺了,高椿才醒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在那几分钟里完全没有去注意那些舞蹈演员的大腿到底有没有穿裤袜,她完全被那些舞动旋转的美丽姿势迷住了。电影在继续,高椿心不在焉的看着白墙上的黑白光影,她忍不住问道:“小霜姐,天鹅湖到底是什么样飞芭蕾舞?那个黑衣舞者为什么要不停的旋转呀?” “嘘,我要看电影,等放完了我再和你说。”陶小霜要晾晾高椿,让她‘三而竭’,她要的是做好姐妹,可不能唾面自干。 咔的一声,放映机里的胶卷转到了尽头。电影结束了,那个接王大姐话的小年轻带头喊道:“张哥,再放一遍吧!” “就是呀,再放一遍好不啦!” 在一片起哄声中,有几个年轻团员上前拉住小张放映员不让他走,非要他再放一遍。小张也就20出头,以前是一个老放映员的徒弟,刚转正还没遇上过这种情况,不禁有些狼狈,孙齐圣走过去,和小张说了几句,然后大声道:“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所以电影也会有的,不过今天张哥有事,他说下次来就给我们放两回!” 电影中列宁的卫士瓦西里对饥肠辘辘的妻子说道:“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孙齐圣随手引用了这句对白,立时在会议室里引起一阵会意的笑声。那几个年轻团员见大家都在笑,也不好留难反映员了,就放了手。小张感激的看了孙齐圣一眼后,收拾东西赶紧走了。 孙齐圣和那几个年轻团员聊了几句后,就领着一行人离开了会议室。 下楼时,朱大友夸张的摇头,直竖大拇指:“大圣,你就是一台风扇呀——尽出风头。”那几个年轻团员一看就是刺头,孙齐圣居然能几句话就摆平。 孙齐圣不在意的笑道:“什么风头——顺势而为罢了。” 这时,陶小霜正被高椿拉着追问芭蕾舞的事。两人正你问我答,突然间一个小鬼头从楼梯下面窜了上来,对着朱大友喊道:“哥,你快回家吧!家里大嫂和大姐打起来了!” 第43章 朱家往事 这小鬼头正是朱大友的弟弟朱大顺。 朱大友按住弟弟的脑门用手一抹,手上沾得一手心的汗,他郁闷得直翻白眼:“小傻瓜,你着什么急呀——那两只母老虎三天两头就得闹上一回,难得理她们。我才不回去,让大哥和阿婆去操心好了。”说完他转头和孙齐圣道:“大圣,我饿了,干脆去附近那家面摊吃牛肉面吧——昨天的牛肉还没吃过瘾呢!” 朱大顺看朱大友这个态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你不能不回去呀!英英要被赶走了,她的衣服都被大嫂扔到弄堂里了。”朱大丽的女儿朱英英今年8岁半,只比朱大顺小3岁。朱大顺作为小舅舅和这个侄女是从小睡到大的——朱家住的窄两个小人一直睡一张小的,所以感情好着呢。 “什么?!大嫂她居然敢——”朱大友猛地一回头,差点把脖子扭了,“妈/的,连个蛋都生不出来的乡下娘们,朱家还轮不到她做主呢!眼镜、大圣,我得回同寿里去,你们要不要一起……” 庄沙推推眼镜:“我陪你吧,完事了你请我吃牛肉面就行了。” “好的呀”,朱大友立马点头答应。 “一起吧,人多好办事。”孙齐圣想帮兄弟的忙,也想去摸一摸朱大丽的情况,说完他看向陶小霜。 一旁的陶小霜和高椿正听着呢,见他看自己就点点头,“我也要回同寿里,一起走吧。小椿,你……” “我也要去!小霜姐,带上我。”高椿立马道。她可是从妈妈程谷霞那里听过不少朱家的事,对朱家的闹腾劲那可是闻名已久了,有近距离‘观看’一回的机会,她一定要去看的好不啦? 确定一群人都要回同寿里后,心急的朱大友一马当先冲下了洋楼,迈开大步往电车站跑去。 同寿里的3弄5号也是一栋老式石库门,朱家10口人就住在一楼的前客堂间里。客堂间整个也就30平米不到,隔成前后两间后,朱家分到的是面积比较大的前客堂间。说是比较大其实也就18平米,这么点面积上祖孙三代挤着住了十几年,那天天摩肩擦踵的日子过着,就是脾气好不爱吵架的人都得拌拌嘴巴,更何况朱家的女人脾气都算不上好——上到祖母下到孙媳妇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朱家就像朱大友说的那样三天两头就得闹上一回。 这天可不就又闹上了。刚吃完午饭,3弄5号里的住户们有的正洗碗,有的正收拾屋子。朱家的大门突然打开来,大儿子朱大民的老婆李红喜跑到门口冲着天井大喊道:“没法过了——我和大民辛辛苦苦挣的钱不是养拉三就是养贼,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朱大丽端着碗走出来,边往嘴里刨饭边嗤笑道:“你他/妈骂谁呢?我是这家里的大姐,让朱大民出来说说,我是骚蹄子,他是什么——骚猪?红喜呀,作大姑子的好心教教你,乡下人出身就别乱张嘴,要不然一开口就喷出来一股大粪味,弄得阿拉们吃饭都香了好不拉?” 李红喜是上海郊县人,嫁进市区后,最恼恨的事就是有人说她是乡下人,偏偏朱大丽常乡下人长乡下人短的尽来戳她的肺管子。 她只觉得脑门上的血管都在跳,转过身就去抢朱大丽的饭碗。“吃吃吃!你才交了多少伙食费——15块钱就要糊两张嘴,喝稀饭都不够,你还凭什么吃这么多呀!” “我家的饭还不准我吃呀!”朱大丽一手护着碗,一手就往李红喜伸过来的手上挠。 “你家?你个臭拉三,朱家都被你搞臭了!”李红喜手上被挠得生疼,也不抢碗了,两手往朱大丽的头上抓去,扯住一把头发使劲的拽。 “啊!!”朱大丽痛叫着把碗扣在了李红喜的胸口。 李红喜手里抓着一把头发,低头往感觉热乎乎的胸口一瞅,半碗的饭粒菜汁把她刚穿没几次的白衬衫糊得一团狼藉,她心里咯噔一声——衣服被弄成这样算是洗不干净了。她抬起头鼻孔出气像在冒烟,把碗往地上一扔,扑上去就抓着朱大丽就是一通乱打。朱大丽自然也不甘示弱,两人你挠我拽的在门口打成了一团。 屋里靠窗的上,常年瘫痪的朱阿婆朱金桂吃了饭正准备眯个觉,听到孙女和孙媳妇又闹上了,本来不耐烦管,可迷迷糊糊中她居然听到了碗落到地上打碎的声音声,立马心痛得睁眼叫道:“谁把碗打破了,买一个要4毛的,谁打破的谁赔!” 李红喜一听这话,心头真是火冒三丈啊!这家里人人都拉偏架,一心顾着不要脸的朱大丽,护着装戆头的朱大友,就自己和朱大民尽吃亏! 就说今儿这事吧——昨天婆婆李杏做牛肉时扣下了一大碗牛肉和半锅牛肉汤,自己和大民又出钱又出力的,怎么也该分个大头吧。结果呢,今天早上婆婆问都没问自己一声,就把那碗牛肉给大顺和英英两个小人吃了。到了中午,那半锅牛肉汤煮了一锅的泡饭,婆婆带公公去看病前假惺惺的让阿婆先吃。哼,阿婆的饭向来是朱大丽在喂,让阿婆先吃不就是让她先吃吗?果然,一锅饭舀得就剩个锅底。自己一碗牛肉汤泡饭都吃不上,一件新衣服穿在身上都被糟践了,没见有人说一句公道话,打破个碗就有人嚎上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李红喜越想越气,她撞开朱大丽,冲进屋,从朱阿婆的下把一个大衣箱子拖出来。这衣箱子专放朱大丽母女俩的衣服,她抱起衣箱子就往外走。“大民媳妇,把箱子放下,你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老婆子。”上的朱阿婆气得大叫道。 李红喜头也不回的顶了一句:“阿婆,今天有我就没那两个骚蹄子!朱大丽这对拉三母女我李红喜赶定了!” 朱阿婆挣着身想坐起来,可惜她上半身的肌肉早萎缩了,努力半天也没成功。 屋外,李红喜推开朱大丽,抱着衣箱子就往天井里一扔,一堆衣服稀里哗啦的落得满天井都是。朱大丽见状疯狮子似的扑倒李红喜。两人在地上打着滚干起架来,原本在天井里活动的几个住户纷纷退避三舍,有的赶紧进屋,有的则退到了3弄5号的大门外。门外的弄堂里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居民,见有人出来了,忙上前打听朱家又出了什么事?正好这时朱大顺逃课回家了,他在门外听人说了个大概,又见石库门里遍地是朱英英的衣服,直吓得赶紧来找朱大友。 区话剧团离同寿里有点远,电车得坐6站路。在电车上,朱大顺把事说了,朱大友气得直跺脚,“这牛肉是大圣请我吃的,就算剩了些也该我妈做主,还要她李红喜来插一手,她脸有多大呀!” “这李红喜胆子好大呀,居然敢从家里阿婆的下搬衣箱子。”这话高椿怕朱大友听到,她是凑到陶小霜耳边说的。这事听得她简直不敢相信,要知道在高家即使是她三代独苗的哥哥高椹都不敢这样对高阿婆的。 陶小霜笑着说,“朱阿婆那是虎落平阳了,以前她一个顶三个李红喜。” “啊?真的吗?” 坐在她们前面的庄沙回过头,“真的。他家的工人成分都是朱阿婆弄到手的——当时本来定的是小业主,麻五类之一。” “啊!!!这成分还能弄啊!” “少说我阿婆的事,还嫌我不够烦啊!”朱大友在前面嚷嚷道。 庄沙耸耸肩不说了,高椿咬着嘴唇看着陶小霜,她好像知道朱家的事。 陶小霜就凑到她耳边说以后告诉你。虽然朱大友不让庄沙说,但朱家的事其实随便在同寿里逮着个人都能给你说上半天的,所以陶小霜觉得告诉高椿也无妨,不当着朱家人的面说就是了。也知道一些。 朱家的事要从朱阿婆朱金桂说起。 旧时洪阳街上有个王记绒线铺。绒线铺的店东有个二房叫朱金桂,这就是年轻时候的朱阿婆。朱大友的爸爸5岁时,那店东欠了大笔的赌债,然后一家人之间就不知跑哪去了,生下来就有肺病的朱爸和朱金桂就被抛弃在了洪阳街头。身无分文又带着个病孩子,朱金桂只好开始做起烟西施的生意,朱大友的爹出生时本名王锦,就此也改名叫朱锦。 解放后,里委开居民大会定成分时,本来朱家是要被定成小业主出身的,朱金桂偏说自己就是朱家的户主,朱家往上数3代,那都是妥妥的贫下中农,烟的活也是起早贪黑的辛苦事,凭什么就是小业主? 她在里委撒泼了半个月,硬是把自家定成了工人出身,还给儿子朱锦弄来个卷烟厂的工作。 朱锦身体打小有病,长到20来岁的时候走路都打晃,朱金桂干脆就买了个逃荒的四川丫头给儿子做老婆。这丫头叫李杏,也就是朱大友的妈。李杏有一副典型的四川人脾气,虽然没娘家,但自打生下女儿朱大丽和儿子朱大民后就挺直了腰杆,从此朱家的这婆媳俩常为了些小事一天到晚吵个不停,一直吵到朱金桂瘫痪。朱金桂人瘫了脾气倒变好了,李杏这人只是性子急,见婆婆不再说自己是童养媳什么的,也不再和她吵了,一家人倒是终于和睦起来。 按说从此朱家该消停了,可事情才刚开始:8年前朱大丽挺着大肚子回了同寿里后,朱家的名声臭了,家里又多了两口人,朱大民的婚事就不好办了——朱家的房子本来就小,这朱大姐眼看着要在家住一辈子,谁还乐意嫁到这种家里来。朱大民只能娶了个郊县的农村姑娘李红喜做老婆。 家里条件不好,觉得对不起大儿子的朱锦就在烟厂里办了病退,让朱大民顶替自己进了厂。开始时,朱大民特别感动,按月把工资交给朱妈分配。 但李杏和朱锦生了5个孩子,按年龄大小分别是朱大丽、朱大民、朱大友、朱大玫和朱大顺。后面三个小的最大的朱大友也比朱大民小10岁,带着女儿住娘家的朱大丽又只出15块的生活费;这日子久了,朱大民两口子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朱金桂没有劳保工资,病退的朱锦常年要吃中药,退休金还不够药的,家里8个老老小小就只有纺织厂上班的李杏有一份工资,朱家人对于是朱大民这个长子养着的了。 朱大民还念着情面只是发发牢骚,做媳妇的李红喜那是彻底想不过味来了,见天撺掇着朱大民不再上交工资。这时的朱家老小病弱什么都配齐了,没有朱大民的那份钱,只凭李杏的那份工资怎么够用。于是,朱金桂和李杏婆媳俩首次站在了统一战线。李红喜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婆媳俩,这不再上交工资的事算是压下去了。不过可朱家就从此多事了。 今天要赶朱大丽母女出门的事只是不平则鸣的李红喜的又一次发作罢了。 第44章 水仗 等陶小霜他们赶回同寿里时,3弄5号外的一段弄堂早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让一让,让我进去”,朱大友见状远远的就喊了一声,围观的邻居们见是他就笑着往两边挤挤让出一条道来,朱大友和紧随其后的陶小霜等人赶紧进去了。孙齐圣走在最后面,进门后他顺手把3弄5号的大门关上了。 进了天井,陶小霜就看见朱大丽正站在朱家的门口叉着腰和几步外的李红喜对骂,两人脚边的地上洒满大人小孩的衣服,还有一个红木箱子翻倒在一旁。见有人进来了,对骂的两人也没停嘴,朱家和李家的祖宗八代到了她俩的嘴里那简直就是头上生疮脚下流脓呀。 朱大友头都听大了,冲上前大喊道:“大嫂、大姐你们两个别吵了!整个同寿里的人都在门外听着了,也不嫌丢人!”一边喊话他一边走到了两人的中间。 朱大丽冲着弟弟一撇嘴,“大友,是你的好大嫂容不下我和英英。”她伸手指着地上的衣服,“看看这些,我再不吭声,她还不得立马把我和英英吃了呀。” 朱大友就转头去看李红喜:“大嫂,你把大姐和英英的衣服全丢在地上,你让她们明天穿什么?” 朱大丽对李红喜轻蔑的呲呲牙:“就是呀——你得给我们洗了,要不然这事没完。” 李红喜心里很清楚朱大友这个二弟和自己夫妻俩早是面和心不合的了,果然一回来就他开始帮朱大丽这骚蹄子的忙。但她丝毫不怵,扯起嗓门对着大门的方向干嚎道:“天呀!我和大民为这个家日也忙夜也忙,一分钱没见着还得受欺负,现在连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头都要欺负我这个大嫂。外面有人听到没有呀,听到的就帮我把朱大民叫回来,还上什么班,老婆都要被人欺负死了!” 高椿哪里见过这样的泼妇呀,心里立时有些怕怕,她不由后退了两步,陶小霜见了就拉住她的手,小声道:“没事的,朱大友有办法的。” 果然,只见朱大友嬉皮笑脸的说:“大嫂,谁欺负你了。昨天那牛肉你和大哥可没少吃呀。倒是前几天你和大哥躲在外面吃的炸酥肉,我们可一块也没见着呀。” 听他这么一说,李红喜一下子就哑巴了。朱大友提到的炸酥肉是李红喜娘家人捎来的,所以这独食她吃得不算心亏,可按着这理儿,昨天的那顿牛肉是孙齐圣拎上门来专请朱大友的,她和朱大民能吃上一顿就得认朱大友的人情。 于是她抹了把脸,说道:“吃人嘴短,大友,大嫂今天给你个面子,这事就算了。”李红喜愿意偃旗息鼓可不是真认朱大友的人情,她自有她的盘算:偏心的婆婆和公公估计正在回来的路上,大民今天上中班得晚上才着家,自己一个人可不是这一家子的对手,再闹下去也捞不着好,干脆先忍了等大民回家再说。李红喜心里这样寻思着,埋头就想进屋。 朱大丽双手撑着门框不让她进:“李红喜,这一地的衣服没洗就想进屋,没门!” 朱大友皱着眉头;“大姐,你也算了吧——赶紧把地上的衣服捡了,英英马上就要放学了。” 朱大丽哪里肯罢手,她朝天翻个白眼:“说没门就没门,衣服谁弄的谁收拾。不给我洗干净了,这事就没完。” 这时,孙齐圣突然走上前,他抬手拂了一下朱大丽撑在门框上的手,“朱大姐,你还是让开的好,要不然……这事确实没完。” 被孙齐圣似笑非笑的盯着,朱大丽只觉得肚子上的皮肉又开始疼了,她悻悻的缩回手,让李红喜进了屋。朱大丽冲着孙齐圣扯了扯嘴角,孙齐圣在她脸上扇的几巴掌用得是巧劲,当场火辣辣的疼,事后却只是红了一片,肿都没怎么肿,这让朱大丽原本想去孙家告状的盘算落了空。孙齐圣这小赤佬踹人肚子时使大力,打人脸却不留什么痕迹,这又狠又阴的做派朱大丽也算是服了。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样想着她一边弯腰一边说道:“最近走霉运我也认了,这些衣服我自个捡自个洗得了。” 她这话其实是说给孙齐圣听的,但朱大友听了后却觉得有些心酸,朱大丽这大姐在他心里早和那李红喜是一路货色,但侄女朱英英可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囡,这两个搞家精吵个架干嘛扔小侄女的衣服呢? 想到朱英英眼眶含泪的伤心小模样,朱大友忍不住说道:“大姐,这些衣服我帮着你弄。英英回来了这事别告诉她。” 朱大丽求之不得的点头道:“好。到时就说是我弄洒了箱子好啦?” 一旁的庄沙急了,“大朱,你在这洗衣服,我们的牛肉面什么时候吃呀!” 陶小霜走过来说:“我也来帮忙,大家一起很快就能洗好的。”同是寄居人,身世又相差无几,陶小霜觉得朱英英这小囡的日子可比自己小时候难过多了,所以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陶小霜开口了,孙齐圣自然要帮忙,庄沙独木难支也留了下来。接着一群人合力把满地的衣服捡了起来,只有几件因为正好掉在其他衣服的上面,所以不用洗只拍拍灰就能放回衣箱子,剩下的一大堆衣服都是需要洗的。这些衣服被分类放在两个木盆里,其中一个放的全是朱大丽的衣服,她得自己洗;陶小霜他们只洗另一盆里朱英英的衣服。然后大家到水斗处接了水,围着木盆蹲成一圈,哗啦哗啦的洗起来。 让陶小霜惊喜的是高椿也主动留了下来。 这时的高椿一边用力搓衣服一边在心里后悔,那什么英英自己见都没见过,怎么就脑袋一热留了下来? 陶小霜见她苦着张脸,想了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小椿,我们学学刘三姐边洗衣服边唱歌吧。”说完她咳了一声,“我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唱了几句后,在一旁洗小件衣服的采秀也跟着唱起来。陶小霜的嗓音清甜,采秀则还是童音,两人一起唱歌听来还颇有二重唱的感觉。 她俩刚唱完,庄沙就提议说:“大圣,大朱,我们也来唱一首吧。” 朱大友说:“好呀,我们就唱《过雪山草地》吧。” 孙齐圣看了陶小霜一眼点点头。 “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三个正在变声期的少年很形象的演了一出3只鸭子来唱歌的好戏。 陶小霜听得直咬唇忍笑,她看身旁的高椿一脸纠结似乎忍笑也忍得很辛苦的样子,不禁玩心大起,拿手沾了些水就往高椿脸上一弹。 高椿突觉脸上一凉,就朝她看来,却迎面一个鬼脸——只见陶小霜眯眼皱鼻还朝她吐舌头。高椿愣了一秒后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她一边不忘拿手沾水往陶小霜身上弹去。陶小霜则笑着一边躲一边反击。采秀看得眼热也加入了战局,她很公平的一手弹一个。于是形势变成高椿和陶小霜一边躲她的‘水弹’,一边蓄势反击。 木盆另一边,孙齐圣三人看到对面打起水仗来,也不荼毒自己耳朵了,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是孙齐圣先动了手,他在木盆里拿手一撩,一捧水就冲着庄沙去了。庄沙反击,孙齐圣躲到朱大友的身后,朱大友中招后嗷嗷叫着开启了战局。 在水斗另一侧的朱大丽直翻白眼,这群小鬼洗个衣服不好好洗还玩起来了。她看见孙齐圣以一挑二被朱大友庄沙泼得一身尽湿,少年的胸膛还有些单薄但宽肩细腰长腿的身材一览无余,朱大丽一看之下就觉得心头火热。她和她的那几个水手已经好久没有机会…… 这时,不知道自己正被垂涎的孙齐圣一个虎扑逮住了朱大友,正用手擒住他的脖子作势要往木盆里塞。朱大友连忙直叫饶,报仇成功的孙齐圣仰头大笑,朱大丽却看得在心里直骂娘——就因为孙齐圣这小赤佬平常和自己弟弟混在一起时都是这副混小子的德行,自己才以为他和其它毛都没好长齐的小戆大一样好拿捏的。结果呢,让老娘一头撞上块硬铁板,他妈/的,是头老虎扮啥猪呀! 朱大丽可不知道自家的二弟也是扮猪吃老虎的主——朱大友可早就想打她这个不检点的大姐一顿。 水仗打完了,女孩子这边是个美好的平局,陶小霜和高椿被彼此弹得一脸水,但衣服却还好,两姐妹以前几乎没在一起玩过,今天搭伴洗了衣服不说,还打了一场水仗,高椿心里觉得有些别扭,但又有些开心。 陶小霜掏出手帕,递给高椿:“小椿,你先擦吧。” 高椿犹豫了一下后接过手帕来用了。擦完脸,她还给陶小霜:“帕子我只用了一面,你用另一面吧。” 陶小霜接过来,给自己和采秀擦了脸,然后说:“小椿,我那有一张芭蕾舞者的年画卡,你要看吗?” “嗯”,高椿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等到大家把衣服洗完上天台晾晒时,陶小霜已经和高椿约好几天后一起去游泳了。 游泳那天宁鸥也一起去了。陶小霜和高椿都是只会巴着栏杆扑腾几下的水平,宁鸥当仁不让的做起了她俩的老师,三人从中午一直游到半晚,分开时陶小霜和高椿已经约好次日一起去图书馆。这样玩了几次后,姐妹俩关系变好的事连远在安徽的程采红都知道了。 从程迎军的信里知道这事时,程采红气得直跺脚,小椿居然瞒着她和陶小霜和好了?心里越想越气,她冲到父母房里叫嚷道:“爸、妈,我改主意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