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长生[重生]》 第1章 侯府世孙 第一章 贞元二十年,岁末。 小少爷朱定北坠马重伤的消息传回侯府后,镇北侯府女眷一片大乱。 老夫人当即昏了过去,但很快醒过来。她毕竟经历了太多骨肉至亲生离死别,只是岁月到底让这个孤勇的老太太心生怯意。 我可怜的孙儿他才九岁啊。老夫人忍着泪当即手书一封:让幺孙随祖父一同回京。 沙场上生死有命,原本区区一个坠马不至于让他们通知回侯府徒惹担忧。但朱定北这次的情况十分凶险,几度军医都说要撑不过去。老侯爷一抹泪,一面叫人通知儿子媳妇和长孙回来,一面书信告知发妻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朱振梁和朱征北匆匆赶回来,看到床板上烧的满脸通红痛苦呻.吟的孩子,饶是铁血男儿,也红了眼眶。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定北最是活泼,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断不至于摔下马来。哪怕是摔下来,他也懂得保护自己,怎会变成如今地步? 他当即想到是有人对小儿子出手了。 老侯爷也如此想,第一时间已经派人去查,目前结果还未出来。他叹了一口气,不等说什么,抓着阿弟的手沉默着的朱征北霍地站起来往外冲。朱振梁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厉喝道:“干什么去?!” “爹,定是那些胡奴搞的鬼,我要杀了他们给阿弟报仇!” 朱振梁恨铁不成钢地狠拍了下他的脑袋,看他一脸我没错梗着脖子的模样,心里更难受:“你爷爷都还没说,你急个屁。” 老侯爷正轻拍着手背安抚被两个大嗓门惊扰到的小孙儿,扭头说:“不可意气用事。”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脸庞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孙儿,他心中不忍,扯开视线问道:“他娘呢?” 朱振梁押着儿子让他老实坐着,回道:“爹,你知道她那暴脾气,我拦着没说。”没想到小儿子是这副模样,现在却不能耽搁,万一母子二人错过最后一面……他拍了拍长子的脑袋,高声吩咐副将进来。 高娘子和老夫人的书信前后脚进帐,当时朱定北已经挨过生死关头,神智恢复清醒。 老侯爷看了发妻简单几句的书信将它递给儿子,朱振梁看后也是一阵沉默。 与妻子商量过后,朱振梁亲自和小儿子说明各中缘由,见儿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心里对老娘的决定也越发赞同。 这孩子是他的心头肉。 他们老朱家几代人在沙场拼杀也总得有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实在不该让这个宝贝疙瘩受这样的苦难。 原本担心爱闹的儿子不同意,没想到,嗓子还没有恢复无法说话的朱定北看了他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与北鲜卑这一战打了足足十年,如今才算把这不逊的胡人打服帖俯首称臣。大靖朝廷一不做二不休,不接受成为属国的请求,在鲜卑战败后,当即在北鲜卑设州府划县城立碑牌,将北鲜卑一鼓作气收入囊中。 这之后的治理当然不是一句话这么容易,动乱还时有发生,故而派遣朱家军常驻鲜卑,以震慑国威。 朱家军驻守半年之后,贞元皇帝一纸诏书抵达三军。 明诏:镇北侯爷一品兵马大元帅朱承元,义勇无双,忠君卫国。顾念其年事已高,朕心有愧,擢令归京安度晚年,留兵马大元帅衔,敕封一品军侯,立镇国石柱,享世袭之荣。 又诏:正二品忠勇将军朱振梁,血战沙场,功勋赫赫。擢升为从一品兵马大元帅,敕令统帅三军。 再诏:敕令兵马大元帅朱承元移交军令虎符于兵马大元帅朱振梁。 如此,将驻守鲜卑府的朱家军兵权正是从老侯爷身上移交到其子朱振梁身上。 他们当然明白这是为何,若不是孙儿突然坠马重伤,朱承元也不会在鲜卑府耽搁。现在见孙儿除了说话还有些吃力外,身体已经好转,便马不停蹄带着孙儿班师回京。 进了京城大门,朱承元与朱定北兵分两路,叮嘱护送小孙儿回镇北侯府,自己则不顾风尘仆仆,往皇宫而去。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老夫人早已翘首以盼,此时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小王氏,快步走上前去。 帘布掀开,走出一个面色枯黄却体格瘦弱的九岁小儿,老夫人抢了一步将朱定北纳入怀中,摸着他瘦削的脊背,落下泪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王氏和林氏一左一右跟着,看老夫人失态连忙上前道:“老夫人,小少爷回来了,咱们快将他请回府里,可不能拦在门外哩。” 林氏也道:“老夫人,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这么多人看着呢。 两人劝着,老夫人摸着朱定北的小脸笑了笑,牵着孩子往府里去。 “长生,我是奶奶,你还记得奶奶吗?” 说起来皆是心酸。 这孩子的母亲跟随儿子征战沙场也没少吃苦,老三十了才终于盼得这个孩子。朱定北生在北疆长在沙场,长到这么大,也就是那父子俩隔三年回京述职的时候祖孙二人才能见上一面。上一次见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她还真担心小孙儿和自己生份。 朱定北仰头看着她,忍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将她请入高堂坐下,一挥袍角直直地跪了下去,以头抢地。 “长生——” 老夫人动了动,握着手帕坐回去,受了这一礼。 朱定北磕了三个响头,才直起腰板,仰头凝视着她道:“孙儿不肖,叩请祖母圣安。” “好孩子,好孩子。”老夫人连忙扶起他,两个庶妇对视一眼,也赶忙上前搀扶,跟着老夫人夸赞这孩子孝顺。朱定北没理会二人,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老夫人的眼泪,自己也是热泪盈眶。 昔年一别,怎会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在老夫人身前尽孝。 他看着老夫人依旧青丝萦绕,不显苍老的脸,抛开心中百转千回,会心一笑:“祖母,莫哭了。” 这模样还真像个体贴的小大人。 老夫人噗嗤一笑。自己动手擦了泪,握住小孙儿粗糙的小手,心疼地摸摸他发黄的小脸,忍俊不禁:“你这小鬼头。”两个庶妇也捏着手帕掩唇而笑,一时间伤感的气氛就此淡去。 “你阿爷方才派人传信说你的嗓子坏了,现在看来倒好了些。” 声音虽然沙哑,但好歹发声没有问题。那传信的军爷也不说清楚,害的她还以为……真真该打。 朱定北眼神暗了暗,当初醒来急着要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后来缓过神来,明白了如今处境,却不敢再随意开口,就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小王氏凑上来说:“定是老祖宗福泽深厚,见了您,什么病呀痛呀都不敢烦扰咱们小少爷哩。” “净瞎说。”老夫人啐了一口,拉着朱定北坐到自己身边仔仔细细地问了他的身体和旅途辛苦,林氏提醒了一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朱定北。丫鬟引着小少爷洗去这一身风尘,小心地绞了头发,赶忙领到主屋用食。 用了饭,打发了两个庶妇,祖孙两个没说一会儿话,丫鬟就欢欢喜喜地进来禀报:“夫人,侯爷回来啦,已经在门前下马。” 老侯爷步子快,丫鬟话音才落下,就已经踏入屋内。 他握了握发妻的手,相视片刻,他郑重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他留守京中,也算对这个跟了他大半辈子聚少离多的发妻一点补偿。 老夫人眼眶一热。 老侯爷朗声笑了声,把手中圣旨往她手上一塞,大手一抓,把朱定北抱起来,拍了拍他的屁股:“臭小子,见了老子你又不会说话啦?”进了大门管家朱三已经和他说了这个特大喜讯。 “阿爷。” 朱定北笑着叫了一声,双手抱紧他汗湿的脖子,惹得老侯爷又开怀地拍了拍他的屁股:“你这小王八羔子,可把我和你老子吓坏了。” 老夫人看了圣旨正满心喟叹,见状,赶忙收起黄绢,嗔怪道:“老东西,你可小心着点,把我的乖孙打坏了十个你都赔不起。” “这有什么,妇人就是大惊小怪,他在马背上长大,也没见他屁股多金贵。”虽然这么说,还是讪讪地住手,小心地把朱定北放回地上。 老侯爷大手捏着他的小手,坐下来灌了一壶茶水,擦掉沾在胡子上的水渍,说道:“阿爷刚给你请了一道圣旨,以后你就是侯府的世孙,等老子死了,这侯府就是你的了,你老爹也没份。” 朱定北诧异,前世,继承镇北侯府的却是他那伤了双腿再无法上战场的兄长……心里胡思乱世,他还是拧着眉点了点头。 老侯爷好笑地捏捏他的小脸,这臭小子好像能明白似得。老夫人忍不住责怪,“你这嘴上放炮的老东西,怎么和长生说话呢。”哪怕出声书香门第,但嫁了这老匹夫几十年,说话也粗糙起来。 老侯爷大笑。听老夫人催他用饭洗漱,才一拍大腿,嚷着管家朱老三进来:“快把太医请进来。” 请封的时候老侯爷心疼孙儿说了一句,贞元皇帝对朱家甚为顾念,当即遣了太医随他一道回府。他行军打仗的速度常人不能比,一家人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老太医才勉强追上来,被请进来时还直抬袖子擦拭满脸汗水。 老夫人赶忙吩咐端了茶水,搬了凳子请他坐下。 细细地诊了脉象,老太医目露疑惑,又换了一只手,只觉这小儿脉象急促沉郁,似乎郁结于胸心事颇重。又看他眼睛清透明亮,比寻常孩童还要灵动几分,联想前因后果,便道是年纪尚幼坠马受惊了,才导致神思不属。 仔细开了药方,老太医道:“侯爷,夫人,请放心。小侯爷身子骨硬朗,身上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再用两副药就无碍了。只是,孩子的神魂比大人脆弱,这次怕是受惊不小,我这边开副安神方子,得多用几天,待神归主位才能断汤。” 老夫人闻言更是心疼,没有不答应的。又仔细问了太医需要注意的事情,才送人出去。 老侯爷没夫人这般的细腻情怀,但想到当时孙儿性命垂危的模样,也忍不住摸了摸朱定北的小脸,拍他的脑袋道:“日后看你还敢不敢这般淘气。”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认定孙儿这次受伤定不是一场意外这么简单,他朱家儿郎浑身是胆,怎可能因为坠马就吓得丢了魂魄。 可查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具体的眉目。 值得怀疑的对象太多了。 不愿臣服的鲜卑部落,只想挑动大靖和鲜卑再战的胡族外敌,军中未拔除干净的毒瘤,甚至是……天位上的那人都有对小儿下手的动机。 罢了罢了,如今他自愿拔去虎牙困守上京,还不能护住小孙儿性命么。 第2章 国子学府 第二章 朱定北在京城养了两个月,没有如太医担心的那样因为水土不服而毛病不断,反而出落得白白胖胖,再不是回京时那枯黄瘦弱的难民模样。 这可把老夫人高兴坏了。 “你看这孩子就是会挑。” 她看朱定北是越看越喜欢,这孩子生的好,朱家老爷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全没传到他身上来,容貌反而继承了他娘和自己的优势。瞧瞧这双桃花眼,老夫人和儿子朱振梁的奶娘说起来都藏不住笑,简直跟自己一模一样呢。“你看我辛苦生了五个臭小子没一个像我,就是颖儿,除了皮肤白皙这点,其他全被他爹占了便宜。” 苏妈妈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只说:“可见咱们小侯爷是有福缘的孩子,您啊,就放宽心吧。” 老夫人笑着点头,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晚间老侯爷访友回来提了提,老侯爷才想到自己的疏忽。 “夫人说的是,长生年纪不小了,是该送到学堂上。只是……”老侯爷苦恼,“这哪个先生好我也没数啊。” 老夫人睨了他一眼,这老匹夫对这些一窍不通,难道她还在京城几十年还能没有这些经营?老侯爷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差了,出征在外这么多年,从不考虑女眷的想法,一时间也没想到要老夫人做主操劳这些事情。当即起身作揖:“老夫有眼无珠,可要劳烦夫人了。” 老夫人掩嘴笑,这老匹夫糙人一个却惯会耍滑头。 “这倒不难,咱们也不请先生回来,国子学里国士甚多,便是极好的去处。我主要是怕长生不适应,要是在这里学书跟不上别人,我担心对孩子不好。” “嗨,这有啥好担心的。” 他之前还担心着臭小子来到这四方墙跑马都走不了一圈的鬼地方要撒泼呢,这不也都好好的。他现在对小孙儿是一万个放心,“又不要他考科举,书读那么多也没处使劲,让他学点道理回来就成。” 老侯爷大腿一拍,就这么定下了。 朱定北穿上国子学的学子服,浑身别扭。 前生他除了回京述职和大婚的时候,没有在洛京生活过几日,在塞外风吹雨淋地长大,一身戎装从未离身。现在倒好,男子汉硬朗的肤色被洛京的水土养的娘唧唧的白也就罢了,连武装都要褪下。 摆了摆拖拖拉拉的广袖朱定北的眼神暗淡了一瞬。 老夫人却是欢喜极了,这孩子除了那双眼睛,这浑身气度也像足了王家隽雅的家风。看小孙儿别别扭扭甩了甩广袖唱大戏似得给她作了个揖,屋子里的笑声都没停下来过。 到了入学那日,老夫人特意起早,亲自给朱定北梳头。 青色的学子方巾将硬质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包裹住,老夫人将两尾青带捋顺,暗道这孩子的头发倒是随了他阿爷。用无味的头油将细碎的发茬子弄服帖了,她细细打量了眼不情不愿的孙儿,得意道:“咱们长生长大了以后可怎么好,定是要被姑娘家抢去了。” 朱定北向来知道洛京的贵女独独喜欢那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如今自己与这等人作了堆当真不知该笑该恼。 好在老夫人知道他一时不适应,便转头叮嘱孙儿的伴读。 朱水生从小跟着朱定北,是他的玩伴也是他的长随。上一次朱定北坠马差点殒命,他当时都快跟着了断性命,好在小少爷从阎罗王手里抢回一条命来。这之后就算不用别人吩咐,他也将朱定北看得牢牢的,好像随时有人要害朱定北性命似的。 镇北侯府与国子学在洛京一东一西,朱定北被勒令不准骑马,只能在马车上没滋没味地坐了小半个时辰。 山门前已经有人候着,领着二人走过百步梯见两个孩子虽出了汗却一点没有喘气,暗暗点头。 “小侯爷这边请。”他为初来乍到的朱定北介绍了国子学内大致的情况。国子学内分蒙学,讲学,进学,大学四阶,蒙学自不必说,上面三阶却不论年龄不论身份,只看学问。有些人年至弱冠却还在进学,而也有些少年年不及十一便已踏入大学。 每个学阶都有设立天地玄黄四个品级,学得快些的孩子就在天品受教,吸收得慢的话就在黄品,先生因材施教,不会怠慢每一个学子。 又介绍了国子学内的几处所在,最后说道:“琼山后面是女学府,小侯爷若无长辈嘱咐,千万不要往那边去,若是叫师长发现,可是要受罚的。” 朱定北对那些小娘子不敢兴趣,闻言痛快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讲学的学府便到了。 朱定北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讲学黄品,老侯爷深知他的功底,让这臭小子推沙盘还成,拿毛笔可真是比杀敌还烦。也是以己度人,体贴的老侯爷可不愿孙儿在国子学比不过那些饱读诗书的小鬼头,受什么鸟气回来。正在讲学的老夫子停下来,给朱定北挑了一个位置坐下,便端着书继续说。 意外的,这些孩子各个听得津津有味,也没有对他这个外来者表示多少好奇,反而聚精会神地听讲。 朱定北心里纳罕,也静下心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老夫子讲的不是他以为的之乎者也,而是一本县志。比游记更深刻,县志由几代人编撰流传,上面写着那处的风土人情,神话怪谈,奇闻异事,更有些奇花异草,确实很得这些足步不出洛阳府的孩子的喜欢。 不过对于朱定北就没什么吸引力了,他撑着听了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好在他到的时候已晚,很快撞钟的声音传来,让学子们休息一炷香时间,吃吃茶水舒活舒活筋骨。这才有人朝朱定北围上来。 “你就是大元帅的儿子?”那孩子眨巴着眼睛,显然对于大元帅有着很强烈的憧憬。 不等朱定北出声,又一个人从他身后出来,竟是和这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哈哈,阿兄,你看他长得像个小丫头,大元帅肯定不像你画的那样,脸那么红,眼睛还跟铜铃一样大。元帅肯定是长这样的。” 朱定北看着双胞胎兄弟,略在心里过滤了下便确定了二人的身份。 “我家里就有一个元帅,你要和我回家看吗?”他对双胞胎中的兄长说道。 楼安康从小对元帅将军就有无限的向往,不过一向乖巧的他虽然有些小激动,却没有答应。反而是他阿弟凑过来:“真的吗?元帅是不是力大如牛,声大如钟。朝敌人吼一声,他们就吓趴下了?” 朱定北却没想过楼尚书的两个孙子小时候是这般模样,也不知听谁说书来的,把元帅想象得比年兽还可怕。 “阿弟,别胡闹。”楼安康把阿弟往身后拉了拉,脸红道:“多谢邀请,可是没有阿爷同意,我们兄弟不敢上门打扰。” 他语气中不无遗憾,朱定北无所谓道:“那你就让你阿爷同意,什么时候想来和我说一声就行。” 兄弟俩都激动起来。 听到他们说话的小孩三三两两聚过来,不一会儿就成了元帅长相的讨论会。等到大元帅已经从一个红脸大眼的壮汉,变成了一个白毛白须脚掌比山宽一手能遮天的巨人,解手回来的老夫子拍了拍教执,这伙孩子才散去。 朱定北没有进入一个新环境的拘谨,身边都是孩子,在国子学从蒙学升上讲学的同龄孩子却没有塞外孩童那般爱玩闹,在学堂上规规矩矩,反而衬得他这个皮囊里住着二十七岁大汉的小子像个顽童似得。 这新课没有再讲故事,老夫子把竹简一一分发下去,指导孩子们学书写字。 面对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正是没轻重的时候,所以教案都是刻在竹简上以防损坏。写字则是在孩子各家自备的白纸上。 竹简上写的正是前面老夫子说的县志,因为朱定北半路进来,他便重点关注了这个故事没听齐全的孩子,耐心问他可有不认识的字或看不明白的地方。看他摇头,便叫他依着竹简誊写习字。 朱定北老脸一红。 作为朱家军曾经的少帅,不敢说是学富五车,起码字都能认全的。只是那一手字……哎,多少年了都练不出来,倒是他老爹乐呵呵地道:不错,这字着实难得。就是请天下第一的临摹师傅来写也模仿不来半点咱们少帅的气度,再不怕仿造文书了。 在老夫子殷切的目光下,朱定北硬着头皮提笔写了起来。 老夫子却是没有表露嫌弃,主要是这半大的孩子写字再好也有形无骨,只要书写端方即可。不过他看朱定北运笔有力,书写犹如游龙走凤,硬朗的风骨跃然纸上,只是字形欠缺。他一想也是,这孩子在塞外长大,能静下心来读书习字已是不易,也没人教导他书法,写不出好看的字体不足为奇。 难得的是这出自将门与生俱来的风采,有了这底子,要矫正书写,只需时日。 他欣然起身,对朱定北嘱咐了一句如有不懂的地方不要羞于开口,怡怡然就往其他学子的身边走去。 还不知道老夫子做出了怎样惊天地泣鬼神决定的朱定北,瞄了一眼见人走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见那些孩子坐的端端正正,绷着小脸认真写字,朱定北也没好意思偷奸耍滑,只好认命地开始抄写。 末了,老夫子从学子中选出一份写得最好的笔墨让他们一一传阅,意在共勉,良莠看齐。 轮到朱定北的时候,他往纸上看了眼,没看出好在哪儿,实在欣赏不了书法这么高端的意境。再看看那个脊背挺得直直的,显然一副骄傲又忍着不表示的臭小子,纸上的落款虽有但他实在想不起是洛京哪一号人物,便就作罢,传阅给了身后的同窗。 这孩子虎头虎脑的,见他转过来第一个不去接那纸书墨,反而手忙脚乱地遮掩自己写的字。 真真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朱定北原先没留意,这么一打眼凭他的眼力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朱定北会心一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顶着那孩子诧异的目光,一脸正直地回过头来。 ——有个创造字体比他还有创意的家伙在,他就放心了。 第3章 藏龙卧虎 第三章 午间用饭的时候,朱定北才意识到这不起眼的黄品小学堂里竟还藏着好几个人物。 他身后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自报家门时他还吃了一惊,再到双胞胎人手一个拉着两个小伙伴过来表明了身份后,他看这些家伙的眼睛就奇怪了。 别管介绍人说得多好听,黄品说白了都是些“笨”脑袋。一个学阶几百学子,天地玄三品都有甲乙丙丁数个学堂,单只黄品独设一个学堂,可见就是几百号人里读书最笨的子弟集中营,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工部尚书的双胞胎在这里尚且还能理解,毕竟后来这两个孩子子承祖业,在工学的造诣上青出于蓝。他们醉心工物,学术上不经心以至于落于人后不算奇怪。但连秦大统领的长孙,中书令的十一子和长信侯府正经袭爵的宁小侯爷都在黄品学堂,实在让人费解。 军政分明,互不干涉。朱定北前生虽说不是对朝政漠不关心,但结交的人少之又少,哪怕一二个打过照面,却因为常年不在京城也没有什么交情。 不过能让他记住名字的,都是在京城有名有姓更有一番作为的人。 工部尚书楼敬知的双胞孙儿,禁军统领秦孝先的长孙,中书令贾惜福的第十一子,不说他们赫赫有名的父辈,他们自己及冠后的风采可不曾埋没在父辈的光环下。 再有这位曾让老爹都说过捉摸不透手段厉害的长信侯……这家伙生父早亡,祖父也没撑过几年,以三岁稚龄承袭长信侯爵位还没教长信侯府在这满是纷争的洛京没落,只说这一点,便知道是个厉害的。 朱定北不由多看了几眼在自己对面安静吃饭的孩子,除了个头比同龄人大了一倍,实在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想是被他看得久了,宁衡抬起头,过于清澈的视线与朱定北打量的目光撞在一起,惹得朱定北退缩了下。 这小子大概想不明白这个新来的孩子为什么盯着自己看,半晌,几乎在朱定北被他看得定力都要用完的时候,突然从自己的饭盒中夹出一块红烧肉,放到朱定北的饭碗中。 “……” 朱定北觉得自己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见宁衡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默不作声地把那块红烧肉夹起,放到嘴里。 眼看着宁衡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如释重负地低头重新吃自己的饭菜,朱定北突然有种感觉:……果然像老爹说的,这小王八羔子心思诡异,他们这种粗人对付不来啊。 国子学自先□□那代就开始办起来,这百年来吸纳了很多学子,目前还未对平民开放,能够进来求学的都是官宦子弟。 这些人家的条件自不会差,国子学并不供应学子的饭食,他们带来的食物无不精致可口,花样齐全。相比起来,朱定北这份饭菜就显得寒酸了。 老夫人也没有准备这些的经验,一切都按朱定北平时在家的吃食来。谨记着太医的嘱咐,镇北侯府对于朱定北的膳食都以清淡为主,一则他还在调养的阶段,再则也怕他饮食冲突水土不服弄出什么病症来。 粗心的小伙伴们经过这一幕,纷纷留意到朱·小可怜·定北的吃食,忍痛割爱将自己最爱吃的那份食物夹到朱定北饭碗里,眼巴巴地看着他吃下去,才一脸被自己感动得要流泪的模样收回视线。 朱定北:“……” 书童与学子不同席,虽然朱定北对朱水生从没分过这些,但毕竟入乡随俗。 用过饭,早就狼吞虎咽吃完等在门外的朱水生迎了上来。警惕地看着和朱定北走在一道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朱定北身后护送他回学堂。 “小少爷,这个下午用的蜂蜜水,还有这个,你饿了要吃,是你最爱的肉馅。”小厮水生说不完的叮嘱,朱定北好笑地捏了捏他两颊的婴儿肥,也问了他几句,得知他一早上都用在蹲马步上了,不由叹了口气。在这京城,不说自己,就是水生也像是被折断翅膀的苍鹰,要适应囚笼里的生活,除非篡改本性。 朱定北体谅他,并不拘束,让他自己找事情做。 不过他上次受伤吓坏了朱水生,嘴里应下来,眼睛却是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朱定北身上不让他有半分闪失,又怎么可能抛开他自己玩耍呢。 从学堂到膳房相隔两刻的步行路程,来去权当学子们的消食和消遣了。进了学堂虽然还未曾开课,学子们或是看书或是写字,就连秦奚也坐的直直的,拿着一卷书简强记硬背着什么。 朱定北环视一眼,索性趴在书桌上睡了起来。 他身后的秦奚眼巴巴地看着他,很是羡慕,但想到阿爷虎目圆睁的样子……秦奚抖了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打起精神来继续背书。 撞钟的声音再次响起,朱定北嫌弃地擦了擦自己嘴角可疑的湿润,不甚满意地看了眼书桌。趴着睡果然容易流口水,从前老娘原来不是唬弄他玩的。 朱定北不喜欢甜不拉几的蜂蜜水,但是老夫人的一番心意不能辜负,喝了几口,揉了揉脸,下午讲学的夫子便走了进来。 夫子说的是论语,不出一会儿工夫,就成功地把朱定北推进了周公的怀抱,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好歹撑过了一天,回了家关心问起的老侯爷老夫人见他一脸不愿多谈的样子也没有追问,当他过得不顺心,只能安慰说让他放松学,能学多少是多少,不要有负担。 到了晚间,放心不下的老侯爷到孙子的小院瞧了一眼,见屋子里点了灯,孙子正干劲十足地看书,乐呵呵地走了。 “老爷,怎么样?” “怕什么?狗娘的鲜卑都被我们朱家人打得哭爹喊娘,几本破书算什么。” 老侯爷大手一挥,全然没看见发妻鄙夷的神情:真要这么简单,当初被一首情诗为难地抓耳挠腮的又是哪个? 听他表露孙儿自有计较,老夫人也放心,不再多问。 第二日朱定北比昨日早了一个时辰出发,到国子学的时间尚早便在书院里逛了逛,顺便探探地形熟悉环境。 路遇不少临湖依柳摇头晃脑的学子,他都快走避开。 诚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朱定北最怕就是这些酸儒,多和他们说上几句话饭都要少吃两口。 到了学堂,没想到长信侯爷已经坐在位置上。 瞧他那一脸专注的模样和他书桌上那一本平生仅见的厚书,他没忍住凑过去看了眼,竟是本医书。 他就说嘛,能让老爹都感慨的人怎么可能智力只到黄品,分明也是不务正业。 无端的,这个发现让朱定北对宁衡多了两分好感。 不等和他搭上话,宁衡小心地收起医书,解下书篓外挂着的一个小福袋,递给他。 “给我的?” 朱定北忙不迭接过,拉开福袋一股香味铺面而来,他将油纸包好的馅饼拿出,忍不住吸了吸口水。这两个月嘴里简直淡出鸟了,他这铜肠铁胃,啃得了树皮,喂得下雪球,平生无肉不欢。若不是长者赐不忍辞,也不会乖乖受这么久清粥小菜的荼毒。 啥也不多说了,他一口塞进嘴里,抬手拍了拍宁衡的肩膀,含糊嚷道:“一饭之恩,小弟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宁衡余光扫了眼他油腻的手指,视线落在他无比满足的脸上,垂了垂眼眸。 朱定北昨日没留心,今日特意问过水生学堂的课程。 讲学阶段的课程是按照六艺而设:礼,乐,射,御,书,数。 礼所学除了各种日常礼节之外,更多的是孝悌友德信这些做人根本。乐虽则要求每个学生至少选取一门,但选择权则给了学生自由,有专门的乐夫子教导。射和御则是朱定北的专项,朱家军的少帅骑射功夫在军中的对手可没有几个。 再有便是书,除了诗书典籍和书法之外,同样也讲学一些县志史学,毕竟讲学还不像进学和大学那样针对科举或实务,少了些刻板。至于数,涉猎就广了,一般而言除了九章算术之外,夫子还会讲一些浅显的天文地理,以及术数在诸如水利等各方各面中的运用。 这日上午便是礼课。背诵一章孝经,再听夫子口若悬河如数家珍地列举由古至今一些感人至深至情至性的人物故事,加上夫子煽动性极强的口才,学堂上的学子们目光炯炯有神全神贯注。朱定北最烦说教,夫子的声音犹如洪钟,在他半梦半醒间铛地一声,惊地坐直身体,如此反复。 到了下午,朱定北总算活了过来。 讲学的校场不大,一眼望去陈列的靶子和弓箭都尽收眼底。大部分学子显然兴致缺缺,只因武夫子一上来便要求蹲一炷香的马步。 烈日炎炎,再有夫子放在每个人屁股下的香,虽然根据经验人士说明这一屁股坐下去燃香不至于烫疼屁股,但也有丢脸至极,只能咬牙忍了。 也是为难了这些四体不勤的学子,武夫子要求对他们可没有半点放松,若是偷懒或是动作不到位,轻则纠正,重则点名怒斥加点一炷香。汗水滴到眼睛里都不敢擦,双腿抖抖索索比光着腿站在冰雪天里都厉害,只能凭着意志力强撑。 朱定北体会不到他们的心酸,一炷香的马步对他而言实在太轻松。 他老爹朱元帅不轻易打骂孩子,让他不顺心了却也决不让你舒坦,罚蹲马步动辄一个时辰小半天,朱定北从小受罚到现在,结束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过瘾。 秦奚看出来了,取弓箭的时候凑上来亲热地说道:“你家元帅爹爹也经常罚你蹲马步吧?” 将门虎子大概都有差不多的童年经历,秦奚到国子学受教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同类,说不出的亲近。见朱定北果然露出一副心有戚戚的苦脸,拍了拍他的脸,一副过来人的嘴脸道:“以后你就知道这是为你好了。你看我现在,头上顶盆水也能蹲一个时辰都不抖一下,他们还没有人能赢过我呢!” 朱定北没能准确明白此人的骄傲点在哪里,便捏了捏他的大耳朵,语重心长道:“再接再厉。” 平静安详的日子一划而过,直到朱定北再一次在诗书课上以头抢桌,脾气火爆的夫子终于爆发。 教执重重地砸在书桌上,夫子怒道:“把老夫刚刚说的这一段背诵一遍!” 看朱小侯爷两眼无神一脸蒙圈,夫子胡子都翘起来了,“朽木!不会还不好好听讲,你看看谁有你这样顽劣?若是周公能教会你这些,你费什么功夫来我这里?真真气煞老夫也,劣童,你莫不以为自己是再世宰予吗?” 朱小侯爷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一脸不明白状况的模样。 憋笑的课堂诡异地严肃,不知谁突然嘀咕了一声,“我好几次看到他睁着眼睛睡觉啦,再世宰猪,非他莫属。” “噗”的一声,整个课堂哄然大笑。 第4章 元帅之威 第四章 这个即将伴随朱小侯爷下半生的典故在夫子严厉的斥责声中落幕,朱定北也被判处:抄该篇竹简五十遍,明日上交。 侯府,也不知串门回来的老侯爷是得了哪个老不羞的取笑,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孙儿。但顾及到那书本的催眠功力,心有戚戚地捏了捏孙儿不算结实的肩膀道:“书够用就行。日后晚间早些睡,不要熬灯看书了。” 朱小侯爷无语地应了下来。 飞蛾扑火,就好似人凑热闹。朱小侯爷的光荣事迹一夜之后传遍整个国子学,不少人特意前来一睹“再世宰猪”的风采。 朱小侯爷无动于衷,过了几日新鲜劲过去,也就慢慢消停了。倒有一个人特意从进学府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朱定北白生生的脸,与贾家铭三分相似的脸上布满鄙夷,语重心长地对其说道:“好好读书,争取这次考评进阶玄品。近墨者黑,你可要注意点了。”说罢,啧啧两声,甩袖而去。 贾家铭的脸都红透了,忐忑地看着朱定北,呐呐地说不出道歉的话。 朱定北这段时间大抵知道贾家铭的功底,凭他在诗书上的造诣不说讲学天品,就是进学也不在话下。看了这一幕,也大抵猜测到他甘愿留在这里的原因,摆了摆手,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倒是宁衡看了他一眼,从广袖的内袋里拿出一个份肉干递给他。 朱定北嘿嘿一笑,给眼巴巴的双胞胎分了点,又递了一块给贾家铭,叉开腿大咧咧地坐到宁衡的位置上。 宁衡长他正好十个月,这身板却与进学阶里十三四岁的大块头差不离。未免他坐着太过突兀,学里将他安排在末位右端的位置,临着窗,往外瞧就是一颗年岁古早的白玉兰。 适逢花期,外面虫鸣蝉歌,清风徐徐,再伴着玉兰香气,端的占尽天时地利。 宁衡话很少,朱定北在学堂混了一个多月就听他“嗯。”了两声,比他从前身边最沉闷的将士都要惜字如金。 在朱定北看来,时年九岁的长信侯还没历经蜕变,没有以后的雷霆手段。除了长得着急了点,贪嘴了点,还不务正业爱钻研杂学,与普通臭小子没啥区别。 也算混熟了,朱定北要是嘴馋就会探向他的“袖里乾坤”,总能抓到合乎他口味的小食。到底是京城土生土长的,比水生这样半路上岗的有门道,这些吃食虽不精致,可其美味程度可不比他阿兄烤的羊腿差。 餍足地舔了舔嘴角,朱定北搭着宁衡的肩膀道:“这书你都背下来了?” 托朱定北的福吃得心满意足的楼安宁凑了一嘴:“从我进蒙学,他还是这本书。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把它从方的看成圆的。”说着自己被自己逗乐,咯咯咯地笑起来。 他阿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拿手帕给他擦了嘴,也是奇怪:“医术没有人教导是摸不到门路的,阿衡你要是喜欢,怎么不叫先生来教?”像他和阿弟平时也开小差钻研天工开物,但有阿爷亲自教导不说,他们楼家的家奴在工学上都有几分造诣,在那样的环境下不怕学不成。 宁衡摇了摇头,手指珍惜地摸了摸书页,说:“不必。” 秦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趁着大家不注意出手如电地把桌上剩下的几根肉条都抓进自己手中,急匆匆地塞进嘴里,惹得楼安宁气恼地掐他。 秦奚一边躲一边不忘吃,“我块头大,吃得就要比你多。” “人家宁衡比你高比你壮,他还没吃呢!” 秦奚尴尬地嘿笑两声,把手里抓着的两条仅存硕果递给宁衡,后者沉默地摇头。 楼安宁伸手去拿,宁衡嫌弃他可不嫌弃,不过要论手上功夫,他不是秦奚对手。两人又热闹起来,最终,秦奚看到目露羡慕瞅着他们看的贾家铭,不客气地把人拉进圈子里,把肉条递给他。 朱定北笑看这一幕——这些将陪伴他许多年的人,此时都还一派天真浪漫。 射御课隔两天一次,因为□□岁的孩子骨骼都还未硬朗,骑马比较危险,因此课程以射箭为主。 宁衡手长腿长,力气不小,武夫子特别给他准备了一副弓,靶子也比其他人远一些。朱定北看得心痒,上前讨好了两句,宁衡瞥了眼正在指导别人的夫子,干脆地把弓递给他。 朱定北试了试趁手的重量,约莫有一石重量,满意地将弓立起,从宁衡背后抽了一把箭。 收腹挺胸,站直,目视靶心,拉弓。 比夫子还要标准利落的姿势。那姿态一显露,宁衡便讶异地睁大眼睛:正在拉弓射箭的朱定北目光专注,眼神里有他分析不出的陌生情怀。 拉弓—— 又拉—— 那张白嫩的小脸上牙邦猛地绷紧,桃花眼一瞪,脚下使劲,再拉—— 咻,满弓的弓弦松开,木箭离弦而去。 朱定北不看都知道脱靶了。手臂酸软后续无力,一石重的长弓垂下,要不是宁衡及时抓住,这下怕是要砸在朱定北脚上。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边上的武夫子出声道:“姿势不错,但要量力而行。” 他把满脸气闷的朱定北带回他自己的位置上,暗暗点头,果然是朱家的孩子,没有怂蛋。 朱定北甩了甩用力过度的手臂,看着宁衡轻而易举地拉弓射箭中靶,再看看自己手上这个五六岁都已经弃之不用的小弓,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果然生疏一段时间,连弓箭都废弛了。 朱定北眯了眯眼,抬起自己的小弓,一箭中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国子学的休沐与朝臣一致,毕竟学子都是官宦子弟,还是会顾全一二。 大靖是旬沐,每旬的最后一日便是休沐日,也就是每个月的初十,二十及月末最后一日。 国子学每月一考评,定在当月二十一日。虽然考试在即,但临近休沐日,对于蒙学和讲学的半大孩子来说还是先快活了再说。 楼安宁拖着双胞兄长凑过来,“定北,你说过随时欢迎我们去你家里做客,可还算数?” “当然。”这么长时间看他们都没动静,朱定北还以为他们的热乎劲没了呢。元帅么,对于他们家来说还真不是稀罕物,想见就见呗。楼安宁高兴起来,楼安康也矜持地红着脸,说定了二十日休沐那天,又对未曾谋面的元帅憧憬了一番。 朱定北笑道:“那你们可得早些来。” 休沐的由来,是为了让朝臣们好好清理头发,一直沿袭到现在也成了出门访友的好时机。 楼安康兄弟果然一大早就上门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尾巴:宁衡和秦奚。 一进门三个孩子就左顾右盼,生怕漏看了什么。朱定北走在气定神闲的宁衡身边,嘲笑道:“娘哟喂。这仨羊崽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逛天庭呢,我家还藏了蟠桃不成。诶,秦奚,再摸我可得收银子了。” 他顶了顶宁衡的胸口,“你怎么也跟着瞎凑热闹?难道也想看看我爷爷手有没有蒲扇大?” 宁衡浅浅笑了一下,像在湖面漾开的一圈涟漪,虽然很快恢复如常,但也增添了两分生动。 朱定北看得出他心情不错,插科打诨两句,就快步上前,把走岔路的三个叫回来,往练武场去了。 他爷爷的作息与从前保持一致,天不亮就会起来打拳,这个时间,应该会在院子里耍他最爱的那柄大刀。 转出角门,练武场才进入他们的视野,三个孩子就大惊小怪地倒吸一口凉气。 朱定北把他们拉到没有危险的最佳观看地点,看他们满脸的赞叹稀罕,脸上也是一片骄傲。老爷子和他一样生在战场上,长在战场上,一生赫赫军功可不是嘴皮子耍出来的。 他原本也和老爷子有着一样的人生,谁曾想,庄生一梦竟让他…… 收敛心神,他也专注地看起阿爷练刀。从前老爷子便在军中人称朱大刀,一手刀法可为出神入化。他行军大战,大刀只为杀敌,所以出手没有一点花样,招招凌厉,最是干脆直中要害,快准狠三个字发挥无遗。 离得这么远,刀法的气劲都还能够感受到,更别说是沙场上长年累月浴血奋战而生的气势。 见他们呆了眼,朱定北一笑,抓了几颗大小不一的石头往前丢——只见离刀还有两尺距离的石头突然裂开,一颗不落,被刀气劈开,跌落。 “哇!” 秦奚,楼安康,楼安宁异口同声。 老侯爷停下来,见了他们把刀递给管家朱老三,接过布巾擦了擦汗,笑着走上前:“这是谁家的奶娃娃?一枪成双,哎哟,真是好枪法。”他捏了捏双胞胎的脸,一脸稀罕。见孙儿嫌弃的眼神才意识到不小心说劈了嘴,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秦奚的脑袋,一脸正经慈爱地对朱定北道:“长生带朋友回来呐,我让老三给你准备好吃的,去玩吧。” 在秦奚晕乎乎和双胞胎激动非常的目送下,高大的元帅大人扛着大刀走了。 “阿兄,元帅果然有山那么高。” “阿弟,元帅的腰有我们三个那么粗。” “元帅摸我的头了……” “阿兄,元帅的脸果然是红的。” “阿弟,元帅的毛是黑的,眼睛好大啊。” “元帅摸我的头了!元帅摸我的头了——” 朱定北:“…——…” 第5章 骑射大赛 第五章 朱定北从小的玩具和洛京的孩子大不相同。 他匆忙回京,不指望那种情形下阿爷和老爹能记得给他捎上点小玩意,他那心思比碗口还粗的老娘更不做想。因此小伙伴们参观下来,都对朱定北投以同情的目光。 管家估摸着差不多了,吩咐人把茶点端上。 在朱定北远离的回廊石桌坐定,对于老元帅的“赞美”总算消停了,朱定北抹了抹不存在的冷汗,默默地给阿爷掬上一把同情泪。 他们对于朱定北在塞外的生活十分好奇,朱定北捡了好玩的同他们说笑:什么夜狩,什么降服狼群,什么成群的骏马还有刚出生的小马驹,什么冰川里摸鱼。诸如此类,凭借他那双能把黑的忽悠成白的,死了也讲活的嘴,三言两语,秦奚和楼家兄弟恨不得立刻收拾包裹奔向塞外。 又问鲜卑人和匈奴人的长相,问他们是不是茹生饮血。年幼的孩子似乎对这些充满好奇,朱定北一一说明,谈起色目人的时候,果然让三个小鬼张着小嘴连连惊呼。 待用了午膳,三个小鬼又要到侯府最神秘的兵器房“探险”,朱定北看连宁衡都兴趣盎然,只好带他们去了。 管家亲自守在门外,生怕他们一个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等到楼家兄弟和秦奚对武器的大和重量,换句式连连夸赞之后,几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侯府。 临走,老侯爷特意遣管家送了他们每人一把小木刀。他看几个孩子也喜欢,府里难得这样热闹,又是孙儿的朋友,怎么也得有点表示。孩子们惊喜交加,秦奚尤甚,据说足足抱着睡了一个多月,才在秦大统领的勒令之下小心地收进藏宝箱中。 这是后话,一日休沐过后,便是国子学月考。 一张卷子,涵盖所有学科,历时两个时辰。到了第二日发放卷宗,也没有专门讲解,答卷上该注意的地方,夫子都专门批注出。如果还有不明之处课下寻了夫子,也能得到解答。 朱定北的答卷不出意料地布满朱笔,上书一个中正鲜红的丙字。 后面的秦奚捂着自己的答卷探头探脑,朱定北攻其不备转头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着“丁”字,对于自己居然不是最末等很是诧异。 秦奚显然也看见他的考评,一下子蔫了。“你上面红字比我还多,居然比我高一等。”他念了两句,瞪着朱定北,最讨厌背后偷偷用功的小伙伴了!他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和谁较劲,把卷宗塞进书篓里,没精打采地低下头。 坐在朱定北右手边的贾家铭担心地看过来,朱定北一笑,“别管他。”他也把自己的卷宗收起来,对此并不在意。 课间的时候,得了乙等的楼安康兄弟手拉手地嘲笑了丁等的秦奚一顿,这是两兄弟的固定项目。蒙学的时候他们就在一处,据说某次两人发挥失利比秦奚低了一等,熬出头的秦小公子大肆炫耀了一番,从此便难逃兄弟二人的魔爪。 到底是少年人,用过饭,秦奚又生龙活虎,与楼安宁嬉闹起来。 教授书典的言夫子这一次动了真火,两个时辰的一堂课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挨个点名教育。对于“再世宰猪”他更是重点关照,朱定北都不知道是受了谁的迁怒,言夫子义愤填膺地恨铁不成钢,末了丢下一句:“把弟子规抄五十遍,明日送到我房里来!” “……” 朱定北忍了。 第二日交了抄写的东西,言夫子很是怀疑,仔仔细细地对了笔迹,放下书稿道:“诚信乃立身之本,你竟欺骗蒙混师长,孺子不可教也!” 朱定北瞠目:“弟子不明,还请夫子赐教。” “哼!”言夫子重重哼了一声,“短短一夜你如何能誊抄五十遍弟子规?分明是请了枪手哄骗于我。”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公道自在人心。夫子若有实证但说无妨,可无凭无据污蔑于我,弟子可不能任你一张嘴点是非黑白。”他不客气地转身就走,朱少帅可从不会平白受这种鸟气。 再过一日到国子学,便听说讲学黄品书典的言夫子被门砸伤。 告知他消息的楼安宁幸灾乐祸,“该他命中有此一劫。瞧瞧他平日对我们作威作福的模样,也不知哪路神仙路过发了善心,这下可算少见他几面喽。” 神仙·朱微微一笑,没有说明他昨日走的时候在门上动的细微手脚。 宁衡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干得不错,矜持的朱定北干笑两声,拒不承认。 到了月末休沐的前一天下午,国子学也有固定项目:骑射大赛。 大靖文武并重。自降服鲜卑之后,大靖上下振奋,武学一时更是兴盛,在洛京儒生众多的地方,武学的盛事也越来越频繁。 讲学也有射箭比赛,但那都是小打小闹,他们更愿意摩肩擦踵守着进学和大学的师兄们看他们在马上射箭。更重要的是,每月这个时候,琼山那边的女学子们也会过来一睹学子的风采。 大靖礼仪也有言男女之防,婚配尤其看重媒妁,但对女子的束缚却并不严苛。富庶的县城皆设有专门的女学便可看出,若是女子足不出户,朱定北的娘亲也不能跟随朱振梁到边疆了。往上两代大靖皇帝,朝廷更出过政令明言寡妇可以再嫁,也正是因此,民间的风气才渐渐开放起来。 秦奚很是期待,撞钟声才响起,拔腿就到大学校场占地盘,连午膳都不用了。 朱定北取笑他:“你那杆小枪又不好使,你往这凑什么热闹?”秦家虽驻守上京多年,但到底师出军营,这种荤话也是打小听着长大,两人扎堆说起话来往往荤素不忌。正咬着朱定北带来的馅饼狼吞虎咽的秦奚也不跟他计较,一边往嘴里塞东西,眼睛还没停下到处乱飘。 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下去,一抹嘴说道:“我爹说了,使不了也得多看看,要是看中了就把人定下来,下手要快才不会被人抢了。” 朱定北抽了抽嘴角。一旁的贾家铭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一双眼睛在熙熙攘攘的学子们身上梭巡,要是看见自家兄长的身影马上换一个方向,也不知是看新鲜还是找人。说话的功夫,前去与族兄打了招呼的楼家兄弟也朝三人走来。 秦奚往另一个方向看,登时瞪大眼睛。 他拉扯朱定北,后者看去,竟见素来冷淡的宁衡身边竟然跟着三个女孩。那三个女孩或动如脱兔,或静若处子,身量最高的那个抓着宁衡的袖子,遇到新鲜的东西就要看上半晌,走走停停间也不见反宁衡有半点不耐烦。 秦奚顶了顶朱定北的胸口,附耳道:“宁衡兄艳福不浅啊,啧啧,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海水不可斗量。” 朱定北见宁衡不知怎么皱起眉头,也觉得新鲜,回道:“成语用得不错。下次书典考试你若是不会,就把你能想起来的成语全部写上去,我看即使是言夫子,都舍不得不给你丙等。” “去去,提这个多晦气。” 两人嬉闹起来,一人比他们快一步迎上前,却是一直东张西望的贾家铭。 “见过六公主。”他腼腆地笑,先有模有样地对牵着宁衡袖子的高挑女子作揖行礼,又分别对一身桃红和一身湖蓝的女孩行礼道:“表妹,景宁妹妹。” 他表妹柳菲菲笑嘻嘻的,“你个小正经,想问你姐姐的去处吗?” 贾家铭害羞地点头,柳菲菲看着有趣,故意道:“你给我什么好处呀,不然我可不白白告诉你。” “这……”贾家铭急了,看他满脸通红,柳菲菲掩唇直笑。一旁高景宁睨了她一眼,尽可着老实人欺负,温言对贾家铭说道:“别听她胡说,贾妍姐姐今日与夫子论琴,没有过来呢。” 贾家铭哦了一声,可见十分低落。 柳菲菲奇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你姐姐回家便看到了,少看几眼还要了你的命不成。哎呀,你这样,你日后的小娘子可要吃醋了。”说着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高景宁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当真什么话都敢当着外男的面胡咧咧。 贾家铭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朵。他对柳菲菲可是敬谢不敏,要不是今日没寻见姐姐,他也不想凑上来让她取笑。 朱定北等人也行了礼,他看了贾家铭一眼。 从前从未听说贾家还有一个女儿。要知道他对贾家之所以记忆如此之深,全赖当朝中书令火力够猛,连连生了十二个孩子全是儿子,比坐拥后宫的贞元皇帝都能耐。不知是他孤陋寡闻,还是那女子后来出了什么意外……宁衡打断了他的沉思。 被拉了手,朱定北奇怪地看了宁衡,见他没开口的意思又没有别的表示,索性不管他。 倒是六公主对他很感兴趣,“我从未见过你。”她轻描淡写地看了宁衡拉着朱定北的手一眼,兴味一笑,“表哥,这是你的新朋友?” 秦奚心想,难道自己便见过这位金枝玉叶?可看着朱定北白嫩嫩漂亮脸蛋,不由心中叹服:老爹说的没错,这世上女子都肤浅。他继续张罗起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管这边打什么秋千了。 介绍了身份,六公主讶异:“你是父皇新封的镇北侯世孙?你长得这么白呀?” 朱定北:“……” 也不知这位千金是在谁口中听说过他,也不好反驳,只好道:“洛京水土养人。” “我生长在京里,怎么这水土就这么偏心你——” “慧宁。”宁衡淡淡打断,虽没有表示,六公主也知道自己惹他不快了,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六公主是宫中陈妃所生。因陈妃常伴太后左右,所以六公主出生后也格外得贞元皇帝和太后看重,出生后除了排行而得的洁字为名,又被赐字,封慧宁公主。太后宁氏出生长信侯府,后来因诸多变故府中人丁凋零,最后竟只剩下宁衡一脉香火,担心他长不大便时常接到宫中小住。是以六公主才喊他一声表哥,在众姐妹中与他多一分亲厚。 朱定北倒是不介意,笑着接着道:“我初回京中时,祖母生怕饮食上克了水土,我吃了两三个月的清粥小菜,一晃神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六公主若有兴趣,或可一试,在下可不曾藏私。”至于这话中到底真情以告还是藏了什么祸心,可就不好说了。 六公主哼了一声,再要计较,校场里敲锣打鼓,骑射大赛就要开始。 第6章 董家二少 第六章 一月一次的国子学骑射大赛可以说是每半年举行一次的诗书大赛之外,最受瞩目的赛事。 尤其是大学府的校场,出场的师兄在学子们之中都是很有名气的存在。 场下神采奕奕的学子身着修身的暗色武装,腰衬由腰带牢牢绑住,挺直腰身骑在马上。一排十数人,一个赛一个的英俊硬朗,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宁衡站在朱定北左侧,秦奚现在也不忙相看美人,挤在朱定北右侧给第一次观看赛事的同窗一一介绍下场的师兄。 这第一个说的,正是秦奚最看好也颇为崇拜的董明和。 “明和师兄骑射在咱们国子学可是所向披靡,禁军里能比得过他的都不多呢!听说他想从军但是宰相大人不让,等明年他加冠礼成,我猜他定要在禁军或巡防营小试身手。不然这般天纵奇才,浪费了多可惜,我阿爷都夸他呢。” 话语中十分推崇。 朱定北桃花眼微微撑大,不由倾身多看了几眼。 他当然不是被秦奚三言两语煽动,而是这位董宰相的次子董谨行后来做了许多壮举让人刮目相看。而且恐怕要让秦大统领失望了,据他所知,这个人弱冠后可是潇洒地离了董家。再闻其名,不再是董二少爷,而是人称平州海王的董校尉,之后功勋累累,在他去世之前已是将军之衔。 朱定北前生征战近三十年,因边防之重统领陆战,对于海师从来只是听闻。如今有幸看到日后将扬我大靖海师之威的一大人物,自然有心结交,但看自己此时的小身板,与那人实在无处亲近。这一落差,不由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秦奚没有发现小伙伴的失落,换了一人兴致勃勃地介绍:“喏,那边那个绑红边腰带的,还有他左手边那个。” “那是咱们家铭兄的哥哥,排行□□。瞧见那边嚷嚷得最卖力的家伙没有?那是户部尚书的外孙,家里是咱们大靖的皇商,脑袋贼精了,每次大赛都偷设赌局。赌贾八哥和九哥夺魁的人非常多,可受欢迎了。” 他再要说,开赛的铜罗已经敲响。三声过后,中正员用力挥旗——十数骏马扬蹄而出。 单是这场面已经让不少少男少女脸红心跳,再看马上男儿挽弓射箭的英姿,已有人忍不住低呼起来。 这第一场比赛的规则很有些趣味性。场内依参赛人数设下相应的靶子,却不限制每个人射箭的靶子,射中即可,最后根据箭羽上的标记判定中靶的数量和位置,以定胜负。 选择更多不仅更考验参赛者的眼力和箭术,也意味着任何参赛人都可以干扰射箭——当然这仅限于以箭扰箭,若是箭射人或马,此人不禁会因犯规禁赛,更会受到所有国子学学子乃至外人的唾弃,名誉扫地。 “明和师兄厉害!再射他一箭!” 秦奚激动地大叫起来。场中只见董明和一箭射中另一对手的箭矢,与其空中相会,将那箭矢射落的同时,自己的箭矢竟接着相撞的劲力改换方向,一举射入另一个箭靶之中,虽未正中红心却也不远。 但看这一手,便知他出手的瞬间已有了严密的测算,射箭的角度,力度,更甚至对方出箭的轨迹和力度都在指掌之间。 朱定北赞了一声,不愧是赫赫有名的海霸王! 董明和果然不负众望,接连几箭正中靶心。之前被他干扰的几人自然见不得他一人风光,联合起来对付他。众矢之的,饶是董明和再厉害,大部分箭矢都被射落,几人猛追穷寇,一时间让人大笑,又让人提起一口气呐喊助威。 待比赛的停止的锣声响起,众人还意犹未尽。中正员下场清点箭矢,结果出来后有让人哑然失笑。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董明和惹众怒遭围攻,却也让人忽略他早前早早就射在靶心的箭矢,反而因一番阻拦,不再专注于射靶,自断胜机。 没什么悬念,这第一局,董明和独占鳌头。 紧追其后的是贾家老九,他及早识破董明和的诡计,最后关头连射几箭才确保了数目。至于他的哥哥贾家宁原本也是胜券在握,但不知中途起了什么心眼,不对付董明和,反而对付起已经射在箭靶上的箭矢。在众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把就近的几个射满箭矢的靶子清空,自己虽然落在第五名,却也让其后一部分人一箭都不曾中靶。 董明和未遭殃,则是射靶都在远处。这也或许是他洞察先机的又一过人之处也说不定。 第二场比马术,障碍御马。 大学府的骑射大赛更有可观性,就是因为这一处的校场面积为国子学之最,纵马奔驰都不成问题。 设立好的障碍或稀疏或密集,第一场赛事中一箭未中的人遭遇淘汰,使得第二场只有七人上场。原本这一场会将十名外的人淘汰,从前第一场几乎没有淘汰过什么人,今日叫贾老八这么一搅合,这第二场除非受伤,不论先后已不会淘汰任何一人。 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赛事的期待,被留下的七人个个丰神俊貌,在学子中原本呼声很高。那纵马扬鞭,灵巧跨越障碍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不为之喝彩。 朱定北此时算是明白了,这一月一次的骑射大赛不仅仅凝聚国子学学子,将这些出色的即将出师的学子推到人前博得头彩之外,更也有些变相相亲的意味。瞧瞧这场上,多少少女为这些风采芳心暗许,而其他人借此良机也不是没有发挥的余地,不是么。 朱定北心中暗叹:老子在外头厮杀保国,最后倒是便宜这些小白脸了。 第三场比赛规则更为简单,各类水果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地布置在场中,在规定时间□□中最多者取胜。大如苹果,小如樱桃葡萄的水果一一被射下,那一地的“尸体”引得一阵接一阵不绝于耳的喝彩欢呼。 最后,董明和拔得头筹。 赛事结束,人流开始流动。 宁衡嘱咐了六公主一声,不等对方阻拦,也没等秦奚发出对他看中的董二少爷获胜感言,拉着朱定北挤开人流就走。 朱定北踉踉跄跄,等出了人圈也顾不上问明白,拼命呼吸,方才一路过来,小身板就差没被人挤成纸片。 直到打眼看到不远处的董明和,朱定北才明白他所作为何。 原来自己方才那点小心思竟被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做了打算。 董明和在人群中显然也是群龙之首,他正和人说笑着什么。大概是恭喜他得胜,师兄们一个接一个捶他的肩膀,其中不乏之前参赛的人,恭喜还是趁机报复可就不得而知了。 宁衡站定,并不往前凑,董明和看到他,却主动和人解释了一句,身边带着一人朝朱定北二人走过来。 “阿衡?” 董明和没料到宁衡会主动来找他。 宁衡把已经不喘了的朱定北拉到他面前,没出声介绍,这就算是交差了。 朱定北也没经历过这场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倒是董明和对宁衡的作风深有了解,对他善意一笑:“小弟是阿衡的朋友吧。” “朱定北,久仰明和师兄大名了。”见状他也不扭捏,朗声笑道。 董明和对这个名字可不陌生,看到朱元帅的嫡子竟是这副细皮嫩肉样貌精致的模样,稍稍惊讶了下,便笑道:“我的名声居然传到鲜卑府去了?你这小鬼不老实。” 被日后平辈的人物叫作小鬼,朱定北笑了笑,道:“洛京不都是这么套近乎的嘛,看来我这是拜错师傅了。” 董明和还没怎么,他身边那人却没忍住笑出来,见几人看向他,脸上一红,道:“抱歉抱歉,我无心的。” 董明和笑起来,与之前董明和谦和的笑容自有一番别开生面的不同。朱定北微一愣神,听到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同窗,你们的师兄,黄煜。” 黄煜,这名字可就不会错了。 朱定北不由多看了两眼,原来日后搅弄了一方风云的人物竟只是个清秀有余斯文孱弱的普通青年。他原以为,让董谨行离经叛道,最后更与董家决裂,生平除非述职不再踏入洛京一步,更再未踏入董家半步的人物怎么也有倾国倾城的风华…… 这略一走神,他很快在宁衡的催促下回神道:“明和师兄,黄煜师兄。” 他抱了一拳,道:“方才看明和师兄的箭法,心生倾慕,才拜托宁衡过来与您结交。希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只是你小子小小年纪可不要随便倾慕——咳咳。”董明和被揍了一拳,顿时老实了,说道:“我对朱家军的风采也仰慕已久,小侯爷自小在军中长大,想必造诣不低,如有机会,或可切磋一番。” 朱定北看收敛了神情的黄煜,会心一笑。 虽然容貌不算突出,但确实有让人倾倒的风采。 “不了,在等几年吧。”战场上的箭术离弦见血并不适合带到这里,几年后他们若有缘再见,或可一试。 董明和只当他因为年龄的关系,也一笑带过。两人再说几句,交浅言深,彼此十分投契,董明和也不再把朱定北当做年纪小的弟弟,以朋友之礼待之。 带到要分别的时候,朱定北顿了顿,终究有些不忍。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块铁甲,却未递给董明和,而是他身旁的黄煜。 “这块铁甲,是我父亲当年斩杀鲜卑拓跋王一役中,铠甲仅存的一块完好铁甲,是护心甲。送给你。” “这……” 黄煜看了看董明和,再看他,无功不受禄,这孩子怎么突然? 宁衡直接拿过铁甲塞进董明和手里,“给他。”倒是干脆。 董明和哭笑不得,这份礼在军中可是极重的礼物,他现在手里没有相称的东西,但未表心意,便将自己的随身玉佩还礼给他。 与董明和投契,礼却送给黄煜,回礼的又是董明和,收礼的也干脆,个中竟也没人觉得奇怪。 朱定北一笑,衷心希望一世良将董谨行不再走入前世那样的极端。 各自散去,朱定北才问道:“你和董明和很熟悉?” “嗯。” 他这算交代完毕,朱定北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才算来一句:“四皇子烨王养在太后宫中,他曾是烨王伴读。” 至于后来为什么不是了,宁衡再未多说。 第7章 栖凤之变 第七章 当夜朱定北一边打拳,一边梳理已掌握的京中脉络。 他这个习惯如今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水生都不得而知了:他惯会在蹲马步或是打拳的时候思考事情。 盖因老朱家惩罚子弟的套路代代相传,孩子大了,蹲马步不足以威慑他们后就改做打拳。赤脚在凹凸不平又密集的鹅卵石上打上一两个时辰的朱家拳,那滋味比蹲一天马步还够劲。 当然,年复一年,这种惩罚也失去效力,而那时候他们也长成沙场上的铁将,再受罚都是军规处置。和当初受罚蹲好几个时辰的马步时一样,少年人胡思乱想,但最后就沉静下来,头脑清醒,可以理清杂乱无序的思绪。这个方法十分奏效,朱定北就此养成了打拳的习惯。 与当年那件事逃不了关系的,目前只能锁定兵部和御史台,军机处定也有人出手,但凭空却也无法从茫茫军营里找出可疑人物。 不说当年朱家短短时间内受到重创,全无防备致使主将凋零。就是如今他从地狱回归,要查探旧事却也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根本连当初害了他朱家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朱定北眉眼深沉,或许就是孤魂厉鬼找不到仇人偿命,才叫他魂归年少时,报这血海深仇。 老侯爷白天搭错筋陪发妻在书房呆了一阵,手捧一书睡了个昏天黑地,这到了晚上睡不着,便想着来看看自己的小孙儿。院落里安安静静,他悄无声息地匿了身形,连侯府里从战场上退下来警惕性极高的府兵都没有察觉。原本是想戏弄一下孙儿在他脸上画上点什么,明日大肆取笑一番,没想到他竟未睡。 看着朱定北打了一段朱家拳,老侯爷脸上的笑渐渐沉寂下来,眼中浮现起担忧和疑惑。 朱定北蓦地一收招式,看向老侯爷的方向,紧绷了一瞬,才出声道:“阿爷?” 能在森严的侯府摸到他这处比主屋还要防卫严密的院落的人,不作他想。 老侯爷哈哈一笑,跳下来道:“我说哪个臭小子半夜在这瞎比划呢。你个王八羔子,赶明儿再在学堂上睡着,让那老匹夫看老子笑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被老侯爷提溜回屋也乖乖不反抗。摸摸他硬茬的脑袋,老侯爷叹了口气道:“和阿爷说说,大半夜的瞎琢磨什么呢?” 朱定北愣了一下,知道自己表现出的异常让老侯爷忧愁,便出声道:“阿爷,我今日见到了皇六公主。” “嘿嘿,”老侯爷大手往孙儿腿里一掏,“臭小子毛都没有,开始想女娃啦。” 朱定北狠狠拍开他,没好气地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宫里现在的嫔妃都出自世家,而且很奇怪,我爹那一辈怎么没什么人在?我相交的几个朋友,父辈居然都不在世了,这是什么道理?” 从前朱定北征战杀伐,洛京里这些事情管的少也想得少,如今身入其境,很多诡秘便显露出来。 老侯爷闻言,并未胡乱打发他,想了想道:“这事新皇登基后就没有人提起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朱定北抱着枕头,盘腿,洗耳恭听。 老侯爷拍拍背,语气不无唏嘘。 “那是泰安四十一年的事了。”老侯爷说起那段密辛,组织了下语言接着道:“你爹当时年纪比你还小,要不是咱们一家都在边疆,恐怕也难逃一劫。” 怕孙儿年纪太小听得糊涂,他便提起一个人来:“你知道宁王吗?” “知道,皇上最小的弟弟,我听老爹说是个胖子。” 老侯爷:“就是那个胖子。你可知道,皇上本来有八个兄弟,他排行第七,现在就只剩这么一个弟弟?” 朱定北一愣,下意识道:“他们死在一起的?” 老侯爷嘿了一声。毕竟见多了生死对于这些事情没什么避讳,他欢喜于孙子的聪慧,也脱了鞋盘腿在他床上,继续道:“正是如此!你爹这一辈洛京重文轻武,娘嘞,老子在外面打战他们就在这里唧唧歪歪,屁事不懂。还总是爱扎堆,这里吃个茶,那里赏个花,隔三差五还吟诗作对,结果可好,被人一锅端了。” “……”朱定北理解老侯爷的怨气,不过这么说对亡者也未免大不敬,他赶紧道:“是谁下手?”总不会是皇帝陛下吧? 一眼看透他想法的老侯爷一巴掌拍他的脑袋,“胡思乱想啥,作怪的当时也被抓着反咬一口,一道都死在栖凤山了。” 栖凤山。 朱定北都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想必是后来成了禁词,那地方也改了名字。 老侯爷说着习惯性地抓着孙儿的小手画了一道那里的地形图。朱定北认出来,此处就在洛京郊外一座荒山,满山都是梧桐树,鬼神传说盛传以至于被封山。现在想来,是有人特意做的手脚。 “当年先帝已经六十三岁了,大概是不认老吧,也不想立太子碍眼,拖着拖着就变成祸事。成年的皇子们都想争一争,可位置就一个,能不乱吗?” 老侯爷行军坐伍,看问题却向来直中本质,“当时整个洛京乌烟瘴气。后来也不知谁传出来,说先帝中意让五皇子继位,他几个兄长怎么能罢休。也不知是不是兄弟默契,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想到一处去了。先帝就是儿子太多,要是他没选择了,这皇位当然就是剩下那个人的。” 朱定北倒吸一口凉气,这种想法不可谓不丧心病狂,他还是低估了这些斯文人的残忍程度。 “既然要把他们清理干净,当然也不想留着拥护他们的人。先皇膝下有八子,当时七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还没弱冠,八皇子才三岁,两人都没有接触朝政,那天也没有跟着凑热闹。其他想在朝廷上一展抱负的年轻人,对其他几位皇子或多或少都有偏倚,身上各有烙印。这么一来,当时栖凤山上有多少人,有些什么人可想而知。” 朱定北默然。 不说其他,便是长信侯府为首的侯爵府邸,楼府这样的权臣勋贵子辈凋零的大有人在。 “当时的情况实在太过惨烈,就拿长信侯府来说。”见朱定北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他想起孙儿和小长信侯颇有交情,这段往事也许不大合适。但开了头也就继续说道: “除了宁衡的父亲之外,原本还有两个叔伯。经过那事之后,只有他父亲保住一条性命,但一条腿也废了,心力不济,万念俱灰。要不是为了留一个香火,恐怕也活不成了。宁衡刚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了。那老匹夫也没撑住,宁衡三岁的时候,也跟着去了。偌大的侯府,当朝太后的母族,最后竟就剩这么个黄口小儿。” 老侯爷叹了口气,“先帝就是因此才……他去世前把还没弱冠的皇七子立为太子,为了不让这些世家起乱,下诏书让太子迎娶世家女。” “阿爷我当时也是临危受命,在京城守了两年,那些世家不闹腾了才出去带兵。” “你是没见过当时皇上登基时的成婚场面。皇后是当朝太傅远宁侯的贵女,贵妃是凉州州牧之女。大婚上皇上皇后并十几个妃嫔一起举行,别以为男人有此盛况有多得意,我瞧皇帝心里肯定憋屈得紧。如今让世家人办的实事也少了,反而重用科举选拔上来的士官。” “不过当时实在太难了,连你姑母都被纳入后宫。要稳住这些世家人心,先皇已经打破宁家女皇后,后宫无一品的陈规,从一品官员和侯爵中挑选出这么多女子。也只有让皇子皇孙有他们的血脉,将来可能继承大统,才算给世家人一点安慰。” “……那皇上也没有立太子就是因此?” 让所有世家人都觉得有希望,又或者,皇帝正因为反感这些,并不打算从中选立太子? 老侯爷也是猜测:“应该是吧。不过有先帝的前例在,皇上应当明白国无储君,社稷不宁的道理。哎,这些事反正有那些文臣操心,我们武将只要有战可打就行,管他们乱七八糟。” 朱定北不甚赞同,至少他死之前也没见皇帝立下太子。 乱了才好呢。 他阴郁地想,但很快敛住负面情绪,大靖的江山还是要好好守着。这是朱家人祖祖辈辈的鲜血填来的万里河山,若就此没落,才是真正无颜面对先祖。 “行了,这种事小屁孩别管,听听就算了。”他把朱定北塞进被窝里,自己往床上一躺却不打算走了,说了一句:“闭眼,睡觉。” 没一会儿,震天的呼噜声就响起。 朱定北哭笑不得,这一夜在熟悉的呼噜声中却睡得比往常更安稳些。 第二日是月末休沐,楼家兄弟上门时朱定北已经在练武场与家将对招近一个时辰了。 昨日见孙子如此有上进心,朱家拳法也打得有模有样,老侯爷心情好,天未亮就把孙儿抓起来,一同打拳。这套朱家不外传的拳法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与朱家家训一样,是每个朱家子弟必须铭记在心的东西。 老夫人没等来孙子日常的请安,担心他病了,前来一看便见那老东西抓着小儿郎耍大刀。啼笑皆非地骂了一顿,命人准备了朝食,也随他爷俩胡闹去。 管家来报时,已经将兄弟二人引到老夫人那里拜会,朱定北洗去一身汗水换了衣裳才与两人汇合。 “哎呀,长生,你这一身真精神。”楼安宁听老夫人长生长生地叫,也学着张嘴就来。 老夫人抿嘴笑,“我瞧他穿广袖长衿好看,他却是不惯,在家从不肯穿。” 楼安康道:“老夫人,长生是塞外长大,野马套上鞍都不舒服,何况是长生。您看这身,我就觉得比学子服要顺服许多。” 朱定北失笑,“诶,你们俩倒是把我的话全部说完了。”他吃了一块糕点,拍拍手道:“今天怎么就你俩?” 楼安宁道:“我们打算去长信侯府,他们家厨子可是洛京比御厨还厉害的人物,这个时节肯定要做荷花蜜。我们来叫你一道去,怎么样,够义气吧?” 朱定北想起昨夜阿爷话里唏嘘,想到总是不说话却最是仗义的宁衡,点头应下。 第8章 长信侯府 第八章 长信侯府在镇北侯府以东,在洛京城的最东面,与之隔了三条街。 因为洛京东区世家居多,府邸林立,各自占地广阔,因此只走过三条街,马车也走半个时辰。 光听楼安宁夸耀长信侯府的厨子便说了一路,赞词都没重复过一个。一道接一道的菜品说得人满口生津,连朱定北这样不注重口腹之欲的人也期待起来。 正说道:“咱们平常吃的那些小食干果都是宁大叔做的。这对他就是小菜一碟,更不用说那些大菜,要不是宁衡在这侯府孤苦伶仃,太后娘娘早就把这尊宝挖到宫里去了。”马车停了下来,楼安宁第一个掀开帘子出去,叫道:“哎呀,长信侯爷亲自来迎,真是客气客气。” 楼安康跟在朱定北后面,闻声笑道:“定是知道你要来。我和阿弟以前可没有阿衡亲自来迎过。” 朱定北一笑,出了马车也不用人扶,直接跳下来,对宁衡道:“楼二少说你府里藏着个御厨,今天可要让我大饱口福啦。” 宁衡微微一笑,楼家兄弟找他也不会有第二件事了。 楼安宁咋呼道:“都说比御厨还厉害啦,每年除夕皇帝陛下赏赐到府里的菜,根本不好吃——” “阿弟!”楼安康警告,楼安宁打了个嘴漂,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小声道:“我说实话嘛。”见兄长要揍他,笑嘻嘻地拉着朱定北就往府里跑。 “长生我可跟你说,长信侯府是咱们洛京官邸里最大的一处,有三个我们家那么大。要是算上府外的属地,没准都比皇宫大了。这府邸后面是个大校场,从这里到桃仙山都是长信侯府的地盘。啊,后面还有一个马场呢,我上次看你们侯府都没有这么大的地盘。” 也不知他这副骄傲的模样是为哪般,朱定北闻言倒是十分感兴趣,他已经很久没有跑马。 “宁衡兄,我去耍耍,你可不要小气啊。” 他笑嘻嘻的,宁衡想也不想地点头,说:“好。” 楼安宁啧啧两声,“阿衡最偏心,怎么我要去你就没有这么干脆。” 哼了一声,他又睨眼看朱定北和宁衡,“哦~我知道了。”他拖长声音,凑过来垫着脚攀在宁衡肩膀上,苦口婆心道:“你是把我们当自己人随意欺凌,把长生当成了客人才这么客气是不是?哎呀,你这样多伤咱们长生兄的心啊。” 宁衡丢开他,自己和朱定北走一道,不加理会。 楼安康呵呵笑道:“你就闹腾吧,就你连马都爬上上去还想骑马,快别丢人了。” “诶诶,阿兄你什么意思?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我楼小爷可是今非昔比,你们等着吧,看我今天大展雄威!” 笑闹之间,穿过花草烂漫的长道,进入侯府厅门。 长信侯府为洛京官邸之最,但同样的人丁也是最少。阖府上下只有宁衡一个主子,除了主院其他各院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入住,哪怕底下人每日清理维护,也只是没有荒废,毫无人情味可言。 总算吃上最惦记的荷花蜜,楼安宁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吃完又给自己添上一碗,说道:“阿衡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人少。” 他没接收到兄长制止的目光,眼巴巴瞅着宁衡道:“我都听他们计划着要给你娶上十几房妻妾呢。到时候可要给我们楼家的族姐族妹留一个位置,这样你大婚后,我才有理由每天上门来混吃混喝啊。” 宁衡瞥了他一眼,听朱定北甚为赞同地接话道:“说的正是,只可惜我家里姐妹都不归我管。阿衡你可争气点,没准还能做我的五姐夫呢。” 说起朱家姐妹,楼安宁噗嗤一笑,挤眉弄眼:“也有可能是六妹夫啊,咱们可一直等着你月貌妹妹出来呢。” 此话一出,连楼安康都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 要说朱定北的父亲朱元帅,平素虽不在京城,但府里的事却也为洛京人津津乐道。 他与发妻婚后多年无子,便由长辈做主抬了两个庶妇进门。没想到朱振梁的枪法忒好,两个庶妇进门不就便相继生出庶长子和长女。后来每每三年回京一次,都能在肥田上成功播种,如此两次,朱家二三四五小姐便出生了。后来有了朱定北这个嫡子,朱元帅回京述职才没闹出人命来。 不过,朱家千金的名字也很是让人发哂,依次是碧月,秀华,沉瑜,洛雁,华容。不少人笑谈说就等着以为月貌凑齐天下美人呢。 朱定北捏着花生子砸了砸狂笑不止的兄弟俩,转头一看长信侯爷的脸上表情颇为纠结,他顿悟:这是忍笑忍得狠了。 他翻了一个白眼,“笑吧笑吧,我姐姐那是名至实归,你们就嫉妒吧。” 这只是一半的实话。虽然朱家千金长相也是秀丽可人,但也不知是不是朱元帅血脉太劲,五位小姐都生的人高马大。就是如今还在女学就读的六小姐也是大骨骼身量高挑,寻常男子难以驾驭。她们养在京城却也改不了血脉里的一股匪气,做不出娇柔的姿态,听师兄们提起来都是心有戚戚。 虽然是私底下,但这么取笑人家姐姐也太过失礼,兄弟俩连忙起身作揖,“长生莫怪,饶恕我们无心之过。” 朱定北大度地挥挥手,道:“就你们两个弱鸡,我五姐一手都能拍死几个。你们若是有本事当着她的面这般玩笑,我敬你俩是个汉子。” 两人干笑,连道不敢。 倒是宁衡等他们说笑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你五姐也有十五了吧?可曾婚配?” 这可了不得,难得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 三人对视一眼,蓦地抱着肚子在榻上笑得东倒西歪。竟没想到他这么半天竟是在纠结这事。 楼安宁边笑边喘道:“长信侯爷,哈哈,你要是这么想做长生的连襟,可得盼着咱们月貌妹妹,哈哈,求求元帅大人,哈哈哈。” 朱定北也是笑得眼泪都挂下来,“你小子将来可是要娶十□□个小老婆,居然还敢肖想我老朱家的闺女,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宁衡苦着一张脸,朱定北想起什么,拍拍他的脸道:“你若是等上一等,也不是没戏,哈哈。” 上一世,这个被长辈盘算着要娶十几房妻妾的长信侯也据他所知无妻无子,也不知他死后……朱定北收住笑,趁楼安宁兄弟不注意,几碗荷花蜜就这么进了他的嘴。等兄弟俩反应过来无不哇哇大叫,和朱定北拼了个你死我活。 午间果然有一顿丰盛的大餐,吃得三人肚子圆了都舍不得停嘴,还是宁衡强制让人把剩菜撤了,说要留他们晚饭这才让三个已经瘫在桌子上打饱嗝的家伙消停。 朱定北:“我说阿衡,你家里养着这么一个大厨,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一点比不上人家齐三少爷?” 他口中的齐三少是讲学黄品学堂里最胖的一个,据说全洛京的福气属他身上最多,可没少让人取笑。 宁衡瞪了他一眼,歇了歇就拉他们起来消食。他拉着朱定北走在前头,双胞胎兄弟俩走在后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笑。 太后对宁衡甚为爱重怕他孤单,接到后宫小住时总让年龄相仿的孙子孙女一同作伴。后来他进了国子学蒙学,同楼家的双胞胎与几个同窗关系近了些,太后也时常把楼家兄弟也接进宫里一同玩耍。有太后殷切嘱咐,楼尚书也对宁衡心有不忍,因此两家人时常走动,楼家兄弟可以说是长信侯府里的常客。 否则这偌大的侯爷少了这些欢笑声,当真要寂寥凄凉许多。 走了一路,朱定北奇道:“你家里这不是花就是草的,比姑娘家的闺房都齐活。” 宁衡没说,楼安宁快走两步上前让朱定北看到自己鄙夷的表情,“这眼神不好了吧,这些可都是草药,一般人家还没有呢。连宫里的太医院都巴巴地要来长信侯府买。” 朱定北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难怪你老瞧医书。”又问,“这些草药你都认得?” “嗯。” “哈哈,宁大夫这厢有礼了。以后兄弟要是有什么头昏脑热,可就全赖你照应了。” “好。” 朱定北重重拍他的肩膀:“够义气。” 楼安宁哼声道:“长生你可真爱占阿衡便宜,长信侯爷的出诊费你倒是付得起。” “庸俗,咱们情比金坚,是能用黄金白银能定量的吗?” 楼安宁一翻白眼,“我看你连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抠门!” “哎,你不懂,每年发下来的军饷就够我们吃饭,不抠不行啊。” 楼安宁挠了挠腮,脸上一红,看朱少帅一脸高义,不由满脸心虚。楼安康长叹一声:“这么蠢的人竟然和我一母同胞,可怜可叹呐。” 兄弟俩遂打成一团。 没等他们走到马场,管家便来报:“秦奚少爷和贾十一少来了,家仆已经往这边引来。” 果然人未见声先到:“我就知道朱小侯爷你肯定忍不住到长信侯府的马场来跑马,这等好事竟然不叫上我,你们太不够义气了!” 小炮仗一样跑过来,把同行而来的贾家铭远远抛在身后,追得气喘吁吁。 他二人的府邸大门临街相对。从前没什么交情,现如今渐渐走得近了,来凑热闹,秦奚第一个想到叫上自己的邻居。 几人站着等他们,秦奚一个上前扑在朱定北背上勒他的脖子:“吃独食犯众怒,好你个小兵敢公然违抗军法,速速受死吧。” 朱定北一边笑一边挠他:“你个死肥猪,沉死了。” “哈哈,我是再世肥猪,也比你这个再世宰猪强。” 这又惹出一片笑声来。贾家铭总算过来,撑着膝盖喘气,仰头笑看众人笑闹,脸上不由生出花来。迎着阳光,少年人,肆意飞扬。 第9章 轻裘跑马 第九章 老长信侯身故,三岁稚子袭爵。宁衡性格又极为冷淡,除了年节婚丧依例走礼,长信侯府已经多年不曾有盛事。 庭院深深,除了老一辈和个别几个亲近的人物,竟无人知晓长信侯府中藏着这样大一个草野葱郁的马场。楼安康有言:“这里可比京郊的第一马场还要大。” “孔家那个马场算什么。要说我全洛京的马和马场就没一个比得上宁衡家的,不然禁军和巡防营的马匹,怎么可能七八成都是从这里引进。”秦奚对于第一皇商家的产业显然不太放在眼里。 朱定北诧异,他一直以为长信侯府是凭借俸禄和皇家照看在支撑,没想到竟是他孤陋寡闻了。洛京的文人府邸,他从前当真低估。 叹道:“原来是要供给军用的,我还想着要是看中,央咱们长信侯送给我呢。” 宁衡:“可以。” 朱定北瞪大眼睛,“真的?” “嗯。”宁衡大手捏捏手中小了一号白皙却十分粗糙的手,望眼看向广饶的草场,“是私产。” 虽是供给军用,但这片马场却是长信侯府的私产,宁衡自然可以做主。朱定北眼睛一亮,手一动没挣开握着的大手,便抓着他的手,不伦不类地作了一揖,口中称道:“多谢长信侯爷大义,小的感激不尽。” 宁衡抿唇一笑,边上秦奚和楼安宁都炸开了:“阿衡你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们也要!” “就是就是,我带不回家也可以寄在你这里养着嘛,你答应不答应?” 宁衡只说:“随你们。账单我会寄给贵府。” 秦奚和楼安宁的欢呼声戛然而止,顿时鬼哭狼嚎。贾家铭在一旁劝道:“秦爷爷和楼爷爷说了不准你们纵马。今日偷偷跑一场就算了,若是在这里养上一匹时常过来,少不了一顿罚的。” 楼安康:“别管他们,阿衡有分寸的。” 贾家铭害羞一笑,发现自己多嘴,不吭声了。 “侯爷,您这边请。”老马夫得了信,早早挑选了几匹温驯的让几位少爷相看。 走近马厩,马粪和马匹的气味扑鼻而来。楼家兄弟早有准备捏住了鼻子,贾家铭一时不防,险些被气味熏晕过去,连忙捂住口鼻。秦奚大笑:“就该是这个味儿。” 朱定北也觉得这味道让人安心。多年沙场,除了过命的将士,战马就是兄弟,更是陪伴他最长久的伙伴。 他挣开宁衡的手,快走上前,两指抵唇一声长哨,低头吃草的马群应声长嘶,扬蹄高鸣回应。一波传开一波,嘶叫声一声迭一声,响彻整个马场,震耳欲聋。 “好样的!” 朱定北大笑,这里的马匹果然还没有失去野性。 楼家兄弟和贾十一顾不得捏鼻捂嘴,受惊地捂住耳朵,诧异地看着马棚里的马匹嘶鸣大叫。骏马高大,嘶吼气势磅礴,三个文弱孩子不由双腿颤颤,忍住不靠拢了些。 老马夫吃惊,见朱定北一眼选中了一匹马,不由赞道:“这位少爷是懂马之人。” 朱定北回以一笑,“没想到在洛京还能见到这么多纯种野马,育种不易吧?”他捋着黑马鬃毛,黑马亲昵地蹭,好似不是第一次见面。 老马夫:“是番外来的马种,代代改良,现在比北域的马也不差啦。” 说起这片马场上的马来,老马夫满是自豪。他的祖辈开始就给长信侯府养马,代代相传,对这片马场可谓是倾尽心血。 朱定北摸着马脖子,怀念道:“北疆的野马啊,”他回蹭着着对他表示亲近的黑马,“可就没有你这么乖巧喽。” 马群相继被马夫安抚下来,秦奚挤开朱定北身边的宁衡,凑过去看这匹黝黑的骏马,摸了两把,才留恋不舍地跑去选自己心仪的马匹。 楼安宁也羡慕地看着,立身其中,很快习惯刺鼻味道的感官迟钝起来,他伸手摸了摸黑马,那黑马打了个响鼻,弄湿了他的手心。他赶忙在衣服上擦了擦,看它威风赫赫的模样,实在心痒,说道:“长生,你给我挑一匹呗,你的眼光最好了。”有求于人当然不忘奉承。 朱定北心情舒畅,索性给他们三个斯文人都挑了一匹适合的。见宁衡居然也看着自己,瞅了瞅老马夫,也给他挑选出一匹高大的骏马。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当年爬不上马背的小孩,楼安宁用力上马,喝声而出,一马当先而去。自由马场的看守人见状紧随其后,以防意外。几人相继而出。 朱定北纵马走了一段,直身坐在马上,视野开阔眺望向远处。 “咱们比一场,怎么样?”他问宁衡,看他姿势就知道是个中好手。宁衡自然答应,没理会秦奚也想凑一份的跃跃欲试,朱定北扬鞭一指远处的最高树木,定下目标,大喊开始。 黑白两匹骏马飞驰而出,在几个孩子眼中如离弦之箭,鼓动他们也想紧随其后。要不是马夫拉着马不许,这时候可不会只乖乖地在原地呐喊喝彩。 朱定北适应了下如今娇小的身体,很快纵马扬鞭的感觉便回到身上,压低身体一抓马鬃,大喝一声:“驾!” 宁衡实力不俗,御马有术,原本在他之前,两息之间竟落在他身后,随即一夹马肚狂追而上。 身后跟着的三个马夫神情紧张,抓紧套索快快跟上,唯恐让侯爷与镇北侯府的世孙出了什么意外。 上得高坡,矫健的骏马没有丝毫迟缓,再越坡峰而下,速度更是锐不可当。 风从脸上刮过,细嫩的皮肉在快驰的马上颤抖,两人你一前我一后追逐,谁都不肯落在对方身后。 相互角逐之中,朱定北的好胜心涌起,一下扬鞭加快速度。 在马上奔驰的感觉,一旦感受过比什么都让人上瘾,仿佛人也似箭,与风,与这天地融为一体般飞跃向前。又仿佛四目所及化作北境风沙,成年的朱少帅一马当先身后是弟兄们的呼啸,鲜衣怒马,快意沙场。 “吁!”勒马而停,黑马扬起前蹄,带着马背上的少年飞扬而起,落在地上溅起草碎无数。 朱定北调转马头,笑待落在后面的宁衡上前来。 “我赢了,它是我的了。” 他脸上的笑容,将阳光都逼退,宁衡微微失神,驱马上前道:“本就是你的。” “哈哈!” 许久不曾这样快活,朱定北拿马鞭逗他的马惹得白马团团乱转,带着宁衡也同无头苍蝇一样兜兜转转,直到头晕,才在朱定北得意的笑声中勒紧马绳。 “咱们往回走走,等他们过来。”朱定北驱马前行,两人不再如来时疾驰,慢悠悠让马匹漫步。 正过了育草期,马场上草地肥美,入目一片鲜活绿意,间或夹杂几簇黄花,草深马肥,大有军营马地的风采。 朱定北忍不住说道:“以前有次我惹我娘生气,她罚我在马厩里睡了一夜,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被马舔的口水,臭得不敢闻。我阿兄在马厩外面守了我一夜,看我被母马舔来舔去就看我笑话,害的我和他打了一架,又被我老爹罚蹲了一天的马步。” “你想回去。” 宁衡轻声说。 朱定北摇了摇头,他想回去,却没那么容易回去了。 摸着马脖子,他转开话题说起这里的马来。这些马是野马血统,比一般马更为高大,在洛京里要盘出这么大的地方,供养这些马匹实属不易。他问宁衡:“我家也养了几匹马,过些时候带过来配种可行?” “好。” 朱家养在家里的马都是北疆带回的身负功勋的战马,血统比马场上的更为野性纯正。 两人说话间,秦奚四人已经近前,瞧见他们,秦奚就忍不住催马快驰过来:“谁赢了?谁赢了?!” 朱定北眯了眯眼,哼笑道:“你先说说你赌谁赢。” 秦奚嘿嘿挠了挠头,楼安宁跟上来,嚷道:“我和十一都赌你赢啦,他们俩说阿衡比你高,手脚比你长,你会输给他。” 结果当然是秦奚和楼安康不情不愿把彩头双手奉上,几人在马场上跑了一个时辰才尽兴而归。 晚间当然是饱餐一顿,想到午间错过一次盛宴,秦奚只嚷说他们没良心,吃独食烂□□,遭到群起围攻。相约下次休沐再续,几人踩着晚霞各自回府,余晖中的长信侯府似乎也镀上了一层暖光。 六月第一日,修养了一旬的言夫子昂首走进学堂中,教执一拍,出口便是:“几日不见,待老夫来看看你们的功课有没有长进。朱定北,你来背诵一篇旬阳斋记。” 朱定北鹤立鸡群地站在学堂之中,生无可恋状。 同窗一片哄笑,言夫子教执镇压,痛心疾首道:“不管束便如此荒废学业,将这篇斋记抄写十遍,明日上交。” 朱定北:“……”咽下到嘴边的问候。 午间时候,小伙伴们扎堆哄抢长信侯府大厨的手艺,秦奚一边吃一边道:“我问了我爹朱家是不是和言夫子有什么爱恨情仇,我爹说没有。”吞下口中肉,他嘿笑道:“原来咱们言夫子家中贫苦,读书时常常熬夜为家中添补一些进项。有一日劳累过度在学堂上睡着,夫子一怒之下把他赶出学里。” 见几人都看着自己,秦奚说得越发起劲:“言夫子从此奋发图强,一举考下当时乡试魁首,学里哀求都不肯再回去。他生平两大恨,一恨学堂昼寝,二恨有钱有势却不学好的纨绔。” 指着朱定北,两指一竖,“你这两项都占全了,他能不为难你吗?” 最爱看朱定北热闹的就属他,可是现在也不由目露同情。就是他阿爷罚他最狠的时候也没有叫他抄书啊,真真惨无人道。 朱定北愤愤地咬下一块馅饼,美食都无法缓解他心中的不忿。贾家铭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迟疑道:“我……我会仿字。” 几人看向他,贾家铭还没被他们这么瞩目过,言语羞赧:“我可以试试。” 朱定北原本对此不抱希望,那可是他老爹都断定没人能模仿的手书。但一想,反正不用一模一样,有那么几分相似就足够交差了,正好气一气那老匹夫。不说他找枪手么,他满足尊师的期望,岂不美哉。 待贾家铭写了两纸后越写越像,几人纷纷称奇,朱定北喜道:“十一,你可以啊!今日兄台拔刀相助,小弟没齿难忘。” 说着,往宁衡袖里乾坤摸了两把,一袋肉干呈上,聊表谢意。 第10章 中秋佳节 第十章 言夫子一招制敌,百试不厌。 先时抓着朱定北找抄手的把柄,一罚再罚。到后来那些抄本完全看不出代笔的痕迹,他索性连理由都懒得找,每每课毕,丢下抄手十遍明日上交,扬长而去。同窗们都不爱看这份热闹了,秦奚拍拍朱定北的肩膀:“唯女子与言夫子难养也,宰猪兄,节哀。”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日子在笑闹中过隙而去。 秋节十分,恰逢朱元帅三年一次的述职时间。虽皇上赐了帅府,但侯府上下一番准备,毕竟父母健在,朱振梁携妻依然住在府中。 平素不常见的姐姐,不论是否外嫁,这一日一人不落地恭候朱元帅回府。姐妹几人也难得有机会和朱定北亲近,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言谈之间只觉不过一会儿,朱振梁夫妇的车马便道了侯府门前。 “父亲,母亲。” 两人先见过长辈,行礼过后,老夫人心疼地摸摸朱振梁粗粝的脸,“我儿,又瘦了这么多。” 朱振梁哈哈直笑,那笑声和老侯爷如出一辙,浑厚爽朗:“娘,每回见我都瘦了一圈,我如今该是瘦成纸片啦。” 老夫人啐了他一句,擦了擦泪,不舍地放开了他。朱振梁转头瞧见小儿子,提溜着抱起来,粗糙满是裂痕的大手在儿子的嫩脸上好一顿磋磨,嘴里直道:“真长成小羊羔啦,白豆腐一样,随你祖母,哈哈。”说着还不过瘾地捏捏,惹出一阵笑声。 老夫人掐他,“瞧你没个轻重,把长生脸弄成什么样了。” 朱振梁一看儿子被“摸”得红彤彤的脸,讪讪一笑,拍了拍他的屁股道:“这小子,回了京连太阳都不打照面了,早晚长成个小娘们。” 朱定北怒,狠狠捏了捏元帅的脸:“老子铮铮男儿,□□不倒!” 朱振梁破声大笑。 这边父子亲热,夫人高氏也没冷落几个女儿。她仔细瞧了瞧几人,在朱三小姐的肚子上逗留,说道:“都这么大啦,大夫摸的是什么时日?” 朱沉瑜扶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笑,“说是中秋前后,说不准有福气与祖母同一日诞生呢。” 高娘子嫁于朱振梁数年迟迟不孕。身为将士孤女,她最明白沙场无情,生死难料,就怕没能给朱振梁生下一儿半女,断了老朱家血脉。当初也是她力主朱振梁纳妾,这些庶女平时虽不曾相处,但也颇为喜欢,从不为难。 “既不出九月,我与你父亲都会在京城。你安心养胎,什么事只管寻我们。” 高氏在战场上也是铁娘子一个,说话自是不同于洛京女子的婉转,直接道:“你们几个也是一样,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们,家里府兵八百,压过去叫他们知道厉害。尤其是你们四个,嫁到别人家,冷热都得自己扛,可也别忘了你们身后可是朱家军。若是那几个老爷们管不住二两肉给你们委屈受,只管打,我老朱家打架可从没输过。” 五个女儿家都笑出声来。高娘子说完才想起几个女婿就在场,看他们一脸尴尬模样,便说:“我们老朱家这辈难得得了几位千金,到了你们家里,可都得仔细着些,不枉费她们父亲对你们的托付。” 四个女婿连忙起身,躬身应是。 林氏掩唇,边笑边道:“姐姐,三年不见,更是英姿煞爽,有你在,满京城谁敢招惹咱们朱家姑娘。” 几人说笑成对,一时好不热闹。只有平素最爱说嘴的小王氏,因为长子留守边疆未归,失落之余兴致不高。 休整一夜,朱振梁一早便到军机处述职。 军士不临朝,等早朝之后,贞元皇帝才匆匆赶到军机处,君臣相谈至晚方归。 晚膳后,老夫人和高娘子里屋说话,老侯爷同儿子捎上孙儿到院中石桌,摆了酒盏下酒小食,谈论军事。 边庶正事说完,朱振梁道:“爹,长生坠马的事情已有眉目。” 他们没有避讳朱定北,后者凝神听。 前生也曾遇袭坠马,但情况并不凶险,只摔了腿,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便恢复如初。老夫人也有意让他返京,因他闹了一场,老侯爷也没有坚持。那时候朱家定也有过一番查探,但或许正因那时他在军中,又是冲动顽劣的年纪,长辈并没有对他提起其中因由。他也是长大后回想才知那次不是自己不小心,但毕竟时日太久,知道父亲肯定已经给自己报了仇,故而不曾追问。 遭了两次伤,今夜才算知道谁是贼手。 “是匈奴人,他们才从鲜卑分出去不足一甲子,想来对鲜卑也和我们有一样的打算。” 匈奴,鲜卑族氏一个大部落,几十年前脱离鲜卑自建一国。哪怕族人国土不足鲜卑十之一二,但却自视甚高,早有将整个鲜卑族改作匈奴的野心。如今鲜卑成了大靖的臣属,再要动手,势必要将鲜卑从大靖分割开来才行。 这并未出老侯爷的意料。看了看朱定北,他说道:“鲜卑才建府,百废待兴。你守好北域,如今最是要安稳,不可再生战事。” 朱振梁再气愤不过,也知道轻重缓急。鲜卑府里可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认命,种族不同,风俗相左,虽建府分县,但政令推行艰难,目前还是依靠军队管理。要将鲜卑彻底收入大靖国土,非一朝一夕之事。朱家军在这当口不能走,更不能乱。否则不说外敌,便是鲜卑氏族内卷土重来,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还被捂热乎就得重新划分。 朱振梁摸摸小儿子的脑袋,说道:“亏你阿兄气得嘴上燎泡,只你小子,在这洛京可劲舒坦,瞧这模样,养的比年猪还值钱。” 朱定北瞪他一眼。老侯爷对孙儿却是赞不绝口,说起他的朱家拳,朱振梁兴冲冲地让他打上一段让他看看。高氏与婆婆商量完朱五小姐的亲事出来一瞧,月光下爷孙三人或急或缓,拳路行云流水,端的虎虎生威。 楼家兄弟和秦奚对朱振梁大元帅很是崇拜,怎奈人家父子天伦,三年才有这么一个月在洛京团聚,他们不敢上门叨扰。 朱定北瞧他们忍得脑心挠肺的样子,便道:“中秋正午是祖母寿宴,你们嘛,备着厚礼,镇北侯府自是欢迎的。” 因老夫人生辰喜庆,每年正午寿宴,晚间才是中秋家宴,是镇北侯府难得热闹的日子,今年朱振梁夫妇在京,自是更添喜气。 到了那日,几家自不会失礼只让小辈独自前来,由家中女眷一同前来,备礼破丰。 秦奚与贾十一都由家中祖母,母亲作陪,楼家兄弟则是他祖父续弦的继妻陪同。进了侯府,正正经经地拜过寿星,讨了不少吉利,才撇下女眷寻朱定北去了。 宁衡比他们都早一步。 秦奚几人左顾右盼都没看到两位元帅的身影,得知宁衡已经同长生父亲说过话还得了夸赞,顿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怎奈,有女眷一同出门,可不是他们想早来就能来的,便缠着朱定北,就算只是远远看一眼兵马大元帅也是平生足矣。 朱定北笑话他们没出息,满口应了下来。 没成想寿宴过后,女眷们因为府中也有中秋家宴要筹备不便久留,再说几句祝词,便带着孙辈早早离开。孩子离主席又远,远远只看见元帅大人的虎背熊腰,错失良机。 宁衡也没有逗留,每年中秋他都在皇宫与太后一同度过。此前,作为一家之主,宁家最后一人,在赴宴前需祭拜先祖,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安排。 他之后,老夫人不由可怜:“苦了这孩子了,还是要及早成家,少一些冷清才好。” 朱定北笑道:“祖母,不如你给他物色几个?他肯定受宠若惊。” “去,说的什么浑话。”老夫人点点他的额头。宁衡年纪再小也是堂堂的长信侯爷,他的婚事早有太后宗族替他打算,哪里轮得到她插手。寿宴后,外嫁的女儿回夫家过中秋佳节,倒是朱三小姐临盆在即,今日只有孙婿过来,她心里也记挂,便让自己什么的奶嬷嬷备了份礼去亲家探望。 苏妈妈去而复返,带回一个好消息。原来朱三小姐午间便发动,不出一个时辰便生下一个千金,可见与老夫人缘分匪浅。 老夫人大喜,林氏也是惊喜交加,细细问过女儿一切都好,才安下心来。这中秋佳节她也走不开,随了老夫人的一份礼,又带话说明日上门看望,遣人再去一遭。 有这份喜讯在前,府中更是喜气洋洋。 老侯爷和朱振梁,同诰命在身的老夫人参加皇宫宴会回来后,家宴开始,月桂高悬,众人吃着月饼,说说笑笑,温馨快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贾府家宴上也是其乐融融,贾中书平生除了官衔便是儿子多。虽有三子还在外任职,但大儿子今年携妻儿回京,领了京官职务,也是贾府的大喜事。再有美姬相伴,歌舞升平,四世同堂,同样热闹了一场。 贾老夫人年事已高,同年岁尚小的几个孙子和重孙疼爱一番,便早早歇下。贾家铭同兄长侄儿一道回了自己的院子,又拐出来前往后院。 油纸小心包裹几块精致温热的月饼,他兴冲冲地去寻贾妍。 贾中书连生十一子,却未得一女。贾老夫人曾在寺庙参拜,得了高僧之言,说道贾府阳气过旺过犹不及,恐怕会将贾家气数消耗过重不利子孙绵长,便着儿子领养了一个女儿养在府中。 贾妍便是这个养女。 贾家供她富贵,仔细将养,但说到底只是客人。贾老夫人对她不咸不淡,虽然没什么怠慢,但在家中也没有人亲近。贾家铭因年纪最小,贾妍对他照顾有加,他曾经错手将家父最珍爱的砚台摔坏,哭得六神无主,还是贾妍替他领了罚。自那以后,对这个姐姐,贾家铭更多一份亲厚。 自蒙学后搬离后院,两人便没什么机会见面,今日宴会上见她坐在末位没吃什么东西,贾家铭这才带了月饼前来,却不想在贾妍院中,看到假山后纠缠的男女。 贾妍奋力退开那人,哀泣道:“七哥,我不能。” 第11章 长生献计 第十一章 贾家胜急着抱住她,“妍妹,你知我心意。爹已经同我说了今年便要定下婚事,只要你同意,你便是我贾府的七少奶奶,我今生必不负你。” 贾妍挣扎,退开一步,泪眼朦胧却倔强地摇头,“你不懂,自我进了贾府那日起,就注定此生婚嫁无望。贾家待我恩重如山,若不是祖母和父亲,我早在雪地里冻死饿死,我只愿尽我绵薄之力报答贾家。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妍妹!”贾家胜心苦,“你我两情相悦,难道我们终身幸福还不比一个和尚说的话重要吗?我这便去求祖母,她定会——” “够了。” 贾妍忍泪,轻声重复,“够了。” “七哥,不明白的是你。”贾妍凄笑一声,仰头道:“今日之话我只当从未听过,你也不要惊扰祖母和父亲,哪怕他们答应,我,我也不愿嫁你。” “妍妹——” “若是贾家不再需要我,我宁愿青灯古佛。”贾妍打断他,“七哥,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决心,不要糊涂。” 说完便跑开,贾家胜追了两步,却见地上一个人影,惊得看去。只见十一弟站在那处,目瞪口呆。 贾家胜顿了顿,捏了捏拳头,警告地看了贾家铭一眼,无奈离开。 贾家铭夜不成寐,第二日,脸色自是难看。几人关心,他不肯多说,只虚弱一笑:“昨天夜里着凉了,不碍事的。” 朱定北拉着宁衡要给他瞧,后者扫了一眼,对朱定北道:“睡一觉就好了。” 心病只能心药医,不说他就是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朱定北也看出贾家铭心情不好,不再凑话,留他一个人看着诗书发呆。秦奚戳戳朱定北脊背,拉着他小声说:“十一真不碍事吗?你看他跟丢了魂似得,不会是被女鬼夜会——” “哎哟。” 朱定北收回砸在他头上的书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换来秦奚一个委屈的表情。 不提贾家铭,朱定北却也有自己的烦心之事。 朱振梁此次回京述职,除了在上陈军需粮草之外,还有安排老兵残兵之事。 大靖兵士均在兵部造册入籍,服役年岁也有各军每年统计上陈,对于老弱残兵一般根据军衔分发抚恤银两,予以卸甲返回原籍。一些不愿离开的,若有军属接纳也不成问题,安置起来还算妥当。 只不过经过长达十年的鲜卑之战,伤兵之数甚巨。他们情况各异,家中多数已没有家人在世,单凭这些抚恤金难以度日不说,病痛也无处看诊。朱振梁不能让出生入死的将士落得晚景凄凉,便给他们争取,哪怕是再多一些抚恤也好。 此事从军机处拟议,摆在早朝上,便又是一场争论。 户部第一个叫苦:“陛下,士兵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善待他们乃是天地之义,便是再多抚恤都是情理之中。但,十年征战,国库早被挖空一半,今次为了筹备北师军需粮草,已经勉强。再则,单只鲜卑府驻军递呈上来的死亡兵将便有数万……死者为大,这一批抚恤金不能延误。如此,国库实在吃紧,非是微臣不仁,实在是无能为力。” 兵部紧随其后:“陛下,各府驻兵繁冗,兵部才接到裁军令,尚在统计各府老兵,以行精简。这……各地驻兵恐怕难以消化这些伤员,还是依制擢令其重返原籍,更为妥当。” 一度议不出个所以然来,各有各的苦楚,再言陛下三思,贞元皇帝气的甩手散了朝。夙夜思虑,最后还是不得已再召朱振梁以及一干军机处人等重议此事。 见贞元皇帝露出要委曲求全的意思,朱振梁当即挥袍跪下,行下大礼,伏身哭道:“陛下,请您为卑职,为万千将士做主啊!” “他们浴血奋战,一生热血都奉献给大靖子民,如今老了,残了,却落得孤苦伶仃,英雄末路。陛下,他们是您的士兵啊,您的子民啊,您也不忍心吧?户部下放的那点抚恤,还不够他们重修房屋,置办两亩地,更不说让他们孝敬十余年没见过的父母,一辈子也不用娶妻生子了,他们根本养不活啊。” “陛下,是为了大靖,为了尽忠陛下,他们才断了手伤了腿。如今,却要他们无儿无女无人送终,陛下——士兵们苦啊,他们不求富贵,也只求能够活下去啊。” “这些功勋赫赫的军官们尚且如此,以后,那些寒了心的士兵们还怎么敢拼命?谁还敢在战场上断手断脚?陛下,求您做主啊!” 朱振梁声泪俱下,原本也有息事宁人意思的军机处元老也不敢再说。贞元皇帝更是动容,亲自走下龙椅,将兵马元帅扶起,安抚他道:“爱卿,朕都明白。朕定不会辜负这些浴血奋战的勇士,你放心吧。” 话虽如此,但朝堂之上,户部直接呈上国库统计的奏报,明明白白两个字:没钱。 情势胶着,莫可奈何。 朱振梁气恼地砸烂桌角,“这些老不死!没钱?他李重道刮一层汗毛下来,都够这些残兵吃用一辈子了,混账!” 老侯爷经历多了这些事情,比他沉稳得多。 将帅们每三年回京述职,明面上光彩,暗地里却全是血泪官司。呈上军报为将士们申领功勋,加俸进衔,这样的明文封赏兵部和户部都给得不痛快。到了讨要粮草军备的时候那更是免不了讨价还价,再要他们多拿一个子儿,那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如今要加放抚恤金,给这些残疾退伍的士兵安排去处,恐怕比打胜仗还要难。 朱定北给老爹倒了一杯茶,出声道:“爹,我听说李尚书的女婿有个皇商?” 朱振梁冷哼一声:“岂止。他那三个女儿,一个嫁了皇商,另两个嫁在扬州,每年还不知道给他多少孝敬呢。操了他娘的蛋,一毛不拔的老王八,老子真是恨不得坎了他喂狗。” 朱定北皱着眉头,自己也喝了一杯茶,说:“扬州我们是鞭长莫及,不过孔家就在洛京。他们家肯定干净不了,爹你随便抓几个把柄,李尚书还敢跟我们哭穷不成?” 朱振梁一愣,须臾把儿子扯进怀里好一顿揉搓,“长得像你娘脑子就是好使,老子这次可得给那老儿一点颜色看看。” 话虽这么说,但做起来可不简单。再有十来天,朱家夫妇便要拔军回塞外,紧急万分。 这下,不光贾家铭闷闷不乐,朱定北也愁眉苦脸。 宁衡问他:“你想走?” 朱定北脑袋转了几转才知道他说的什么,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是这事。”他是不喜欢京城,但如今便是让他走,他也不能离开。 “那是为何?”宁衡追问。 朱定北皱着一张小脸,呸了一声把嘴里的草根吐出来,不快活道:“还不是没钱给闹的。” 宁衡疑惑地看着他,据他所知,朱定北根本没有要花钱的地方。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坐下来,一手揽过他的肩膀,道:“你不知道我爹现在正在和户部打嘴炮,他嘴笨,肯定是输定了。现在要走,钱没拿回去几个子儿,气的饭都吃不下。你想啊,我们朱家军现在还好,能留着那些可以劳作的残兵在鲜卑府开荒地,教那些外族咱们大靖人的本事来养活自己。可是其他兄弟怎么办?” “他们为了大靖拼死厮杀,手脚没了,拿几两银子打发回原籍,这算什么?他们手中就算有田产都荒废了,更何况大多数人家境本就贫苦,如今身有残缺,娶妻都困难,生活比在军营还要苦。”朱定北揉了揉冒着热气的眼睛,咬牙道:“要不是有这些人,李王八能在这里翘着屁股说风凉话吗?惹急了小爷,抄到他女婿孔府里抢了他大爷的!” 宁衡看得出他是真伤心,无所适从地摸了摸他的脊背给他顺气,眼眸沉沉,思考着什么。 朱定北附耳对他道:“其实我们就是想抓点户部或是孔家的把柄,让那老王八把钱拿出来。可惜我阿爷才刚回京,我爹他们更不用说了,满京城认识的全是粗人,到现在还没找对地方下手呢。” 宁衡看他对自己毫无心机,连这种话都敢对自己直说,不由抿嘴笑了下。朱定北正琢磨这什么,看了他一眼纳罕道:“娘哟喂,你有酒窝呐?” 伸手把他的嘴皮子裂开,果然看到两个酒窝。朱定北啧啧两声:“成天不见你给个笑脸,难怪了,大老爷们脸上有俩酒坑多不爷们。” 见他被自己说得板着脸怎么逗都不笑,朱定北哈哈笑开,“逗你玩呢,我听人说过,有酒窝的人有福气。你就该多笑笑,把福气也分点给别人,藏着多小气。” 宁衡这才露了个笑脸,回敬地捏捏他的脸,道:“你也笑。” “笑什么笑,又不是卖笑的。”朱定北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又琢磨起来:“非得让我想个法子,不能太便宜这些老匹夫。” 不等朱定北想出什么良策,朱振梁脸上便阴天转晴。他也不和朱定北说是得了什么门路,只是抓着他颠了颠,拍拍他的脑袋笑哈哈道:“臭小子鬼主意好,等事成了,爹少不了你的。” 果然,过了几天,户部改口:南部三州秋季收成统计呈报上来,先行挪用,抚恤金可勉强加持,但军机处折子所说的数目需降三成,否则定会影响其他各方周转。 军机处再议,两方争吵后各退一步,将军机处拟定的钱银削减两成,当即发放。 这可是军机处和三省六部多年矛盾第一次取得如此大的胜利,不说老侯爷上下,就是朱定北每天都是笑眯眯的,脸上的花常开不败。 临行,朱振梁特意和老侯爷话别。 爷俩闷了一口烈酒,这满京城除了镇北侯府找不到第二家有这样纯正的北疆马酒了。 “此事还要父亲多加留心。”原本并无头绪,却不知是何方朋友竟将孔家行贿勾结朝廷重臣的账册送到镇北侯府,这才有了转机。虽是友非敌,对方的身份却是必须查出的。 交代完正事,朱振梁慨叹道:“长生回了京确实懂事多了。我还以为这次我和他娘要走,他少不了要嚎几嗓子呢,结果倒好,也不知道瞎乐呵啥。”这么说着,却不知因何拧着眉头,仰头又灌下一碗酒。 老侯爷知道他心中顾虑,他比朱振梁更早地发现朱定北身上的不同,此时劝说道:“我们老朱家的性情不会错的,长生有自己的想法也好,我老头子不求他什么。你且放心,只要有老子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出岔子。” “劳烦父亲了。” 天色尚沉,镇北侯府点了火把,朱元帅整军出发,这一别,又是三年。 朱定北偷偷看着队伍远去,眉眼深深。老侯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待看不见人影,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去吧。” 朱定北定定地看着前方,轻声说: “阿爷,我是朱家人,为战场而生,为黎民而死。我不会忘记。” 第12章 贾妍之死 第十二章 朱振梁夫妇一走,老夫人很是低落了一阵。 老侯爷和朱定北也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便拉着朱华容的手,每每叹息:“明年你一出嫁,我这里便真的冷清了。” “祖母,我会常回来的。”祖孙感情好,朱华容也舍不得她。 朱家的儿郎常年在外,驻守府中的女眷忍受最多的便是孤独。朱振梁有五女,常伴老夫人左右,正因饱尝寂寞,故而老夫人对孙女们都甚为怜惜。如今看着她们一个个长大,嫁为人妇,她这心里总不是滋味。 “傻孩子。”老夫人笑着摸摸她的脸。 朱华容的婚事已经定下,朱家嫁女不及权贵不入将门,上面四位千金嫁的也是一般官宦人家,五小姐的亲事也不例外。 虽在京城内,但这一嫁,侯府只剩朱定北一个孙辈了。 相隔一个多月,几人再到长信侯府跑马,闷了许久的贾十一也总算露出笑脸来。 楼安宁还是叽叽喳喳话不停口:“徐州府上呈了一辆水龙车,实在巧妙,阿爷给我和阿兄做了一个,你们也真该去看看。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工部那么多人,可没一个能想到这个点子呢。” 说起工器他更是活跃,这般那般将那水龙车什么模样,如何运作,如何制造,娓娓道来,自己说得是意犹未尽,最后总结道:“他日我定要造出如此神物,为苍生造福。” 几人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此时见状不由一哄而散。 楼安宁愤愤,他兄长驱马过来,安慰道:“他们听不懂,别为难人。” “真是笨死了。”哼了一声,便与楼安康一同追上几人。 风平浪静不久,贾妍的死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砸了下来。 * 贾家七子月前与洛京周家交换庚帖,三书齐备,议定婚期。 刑部主司周孔怡子嗣绵延但只得了一女,为他择婿自然千挑万选。后有贵妇中的全福人替中书令第七子说媒,周家几番考校,家世品性,生辰八字无一不美,才定下这个人家。 周家女也从女学肄业,绣制嫁衣,待嫁闺中。没曾想这欢喜之际,那贾家胜竟在酒馆酩酊大醉,口呼一女闺名,还与人打了一架。周府对未来姑爷自然关注,这件事不需人多嘴,便叫周孔怡气了个仰倒。他女儿本是贾妍同窗,听得“妍妹”二字,又怎么不知道指的是谁。 她平素最是矜傲,此时见未来夫婿心心念念竟是自己同窗好友,顿时又怒又急,说什么也不要这门婚事。 周孔怡怎么舍得他受委屈,约了贾惜福,不知怎么说的,第二日贾家便退还庚帖,周家退还聘礼,婚事作罢。 如此一来,贾怀恩大发雷霆,将贾家胜一顿好打,再关到祠堂面壁思过。 原本丢了脸面,但事情还不算太糟。毕竟儿女婚事都要谨小慎微,周家不满也不会对外宣扬,可不知贾老夫人听了什么传言,把贾妍带到主院好一番训斥。 “我贾家供你吃供你喝,你这狐媚子竟还不知足!是贾家的富贵喂大了你的狼心狗肺,是我看错了你。你便以为勾引了胜安我会将你许给他?我告诉你做梦!你不过是个低贱的流民孤女,是我贾家养的奴婢,想要翻身做主,只要老身在一日,就不会给你可趁之机!” 跪在烈日下的贾妍面如土色,一言都无法申辩,只能噙着眼泪,伏在地上,额抵地面,请求老夫人宽恕。 老夫人原本也不想听她说话,此时见她还算识相冷哼了一声,“养出你个狐媚子,真真家门不幸。害我孙儿到此地步,你也给我跪着。谁也不许给她水喝,让她跪着赎罪。”说罢,指了一个严厉凶悍的婆子看着贾妍,愤愤而去。 还是贾中书匆匆赶来,才没让她跪出个好歹。 贾妍在女学也是优秀之辈,一手琴艺更是屡居魁首,不论其心智多傲气,这一场训斥下来也将她打入地狱。无人知道是意外还是以死明志,总之,过了三日,便传出贾妍的死讯。 贾老夫人这才慌了神,也不敢去看贾妍的遗体。只找了高僧相谈,听到贾府孙辈已有孙女平衡阴阳,贾妍在不在已无甚作用,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贾老夫人更是不准府里做白事,只请寺庙里为她诵经百日算作还了这些年为贾家镇宅的恩义。 贾家铭大受刺激,病了一场,再复学时,比以往更加沉默起来。 楼家兄弟几人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见他强颜欢笑,心里也跟着难受。还是秦奚偷了家里的酒,告诉他,一醉解千愁。 几个孩子看他呆呆的,也不敢再废话,自己先喝了一杯,贾家铭喝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一时停不下来,最后更是放声大哭。 “哭得好!”秦奚吼了声,自己一杯接一杯喝起来,抹着眼泪说:“哭大声点,有啥委屈你都哭出来。” 楼家兄弟也被煽动,喝成一团,朱定北叹了口气。 旷了半日课堂,夫子找来时,只见几个孩子东倒西歪。除了宁衡滴酒未沾抱着呼呼大睡的朱定北之外,那四个孩子早滚在地上嚷嚷开了。贾家铭一口气哭到现在,喝得也少,边打嗝边看着夫子找来人,一个个灌下醒酒汤,排排站地打手心。 打得手心通红,通知的长辈也来了。 楼尚书最是温和,牵着两个绵羊似的孙子走了,楼安宁朝他挤眉弄眼,听祖父重重咳了一声,顿时缩头缩脑像个鹌鹑。镇北侯爷和秦大统领一道来的,秦奚看到祖父,吓得逃窜,几经挣扎也没逃过大统领的手掌心,被抓着当着众人的面脱了裤子用鞋底狠狠打了一顿屁股,直打得他哭爹喊娘。 贾家铭噗嗤一声,被随之而来的师兄贾家鸿带走了。 要不是朱定北呼呼大睡连醒酒汤都没给他灌醒,那肯定也逃不了一顿打。 老侯爷抄手抱回他,又将无人认领的长信侯爷一并带回了府中。 翌日朱定北醒来,就见抓着自己双手睡觉的宁衡脸上左一块青紫右一块红肿。他一抽手,宁衡睁开眼睛来,双眼清明地看着他。 朱定北干笑两声,“一时技痒,承让,承让。” 宁衡松开他,开门叫人,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由于六人所犯行为恶劣,国子学的处罚也不轻,不但罚他们每日午间跪抄弟子规,午课结束后,更要负责打扫讲学府。朱定北短短时间内自创一套扫把花枪,常与秦奚打个不可开交,打完了,两人作揖:“多谢父老乡亲赏脸,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趁早滚蛋。” 四人乐呵呵地立直身体,躬身作揖:“见过夫子。” 两人回头,夫子高大的身影盖下来,啪啪啪又是一顿竹编炒肉。 虎秋消散,深秋的风卷起落叶萧瑟。 贾妍未入祖坟,贾家铭也无处可知他葬在了哪里,无人清扫,无人祭奠,两月过后想必已是草掩墓碑,一片荒芜。想及此,夜里又不由哭了一场。但再伤心又如何,他是贾家男儿,学业,孝义,有太多东西等着他去做。他和朱定北几人一样,还称不上少年的孩子或喜或悲中茁壮成长,脚步不能为任何人停留。 洛京的凉秋苦短,一晃神,冬日如疾风骤雨挥鞭而至,一场冬雪之后,天气变骤然冷了下来。 十一月十一,正是朱定北满九岁的生日,虽不是整寿,但朱定北第一年回京,老夫人特意办了寿宴,热闹一番。 宁衡几人自然收到请帖,朱定北从女眷房里退出,亲自招待他们。 道了祝贺,献上贺礼,楼安宁垫着脚搂着他的肩膀道:“合该你和十一有缘,你们说是不是啊?” 无人接话,楼安宁瞪了他们几眼,正要说话就见秦奚拆开宁衡那份贺礼,顿时张大眼睛,抢到手中摸了又摸大呼宁衡偏心。 秦奚挠了挠头,见他稀罕得爱不释手,纳闷道:“一块玉玦而已,我都不喜欢佩戴,你要喜欢,我把我的都给你好了。”他生性好斗,平素就不耐烦这种易碎的饰物,每每碰坏或是弄碎了,都会被家里说上几句,后来索性不佩戴这些腰饰,统统束之高阁。 “你懂什么!”楼安宁眼红,“你以为这是普通的玉吗?上面的族徽看到了没有?拿着这块玉,别说洛京,咱们大靖五成以上的商铺你想要什么拿什么,不用付钱!”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朱定北原本没理会楼安宁一贯的咋呼,正和宁衡说话,此时听了一嘴,不由把这块并不算起眼的玉玦拿过来。仔细看了几眼,见玉玦上的族徽,微微撑大眼睛,他问宁衡:“楼二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还能有假?都说别楼二楼二地喊我,本少有名有姓。”楼安宁忿忿地哼了一声。 宁衡道:“没什么要紧,有上限的。每月不超过百两。” 朱定北吞了吞口水,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嘻嘻笑了声:“我还以为拿着这个我能把你家掏空了呢,楼二就是大惊小怪。” “诶我说朱长生,你别不知足啊,一个月百两,把你养成齐三那样都不用百两。”这玉玦某种意义上说可是宁家的信物,他就没敢肖想过,哪想到宁衡竟然这么痛快地把它送人。早知道……他就死皮赖脸地向宁衡讨要了,为时已晚,悔不当初啊。 朱定北难为情地咳了一声,捏着玉玦看了眼表情淡淡的宁衡,说道:“你们可别欺负我对洛京不熟,这送礼送到底,你们谁给我说说,这玉我在我手上怎么使?” 宁衡愣了下。几人才会意,朱定北却是对这方面的事情所知甚少,何况是连秦奚和贾家铭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一个在北疆长大的孩子更不可能知道底细。今日若非楼安宁闹腾这一出,恐怕就把这块玉玦当做寻常饰物,随意处置了——朱小侯爷比秦奚更甚,根本不佩戴腰饰。 宁衡不善言辞,一时不知从何解释,楼安康解围道:“长生你看上面的貔貅,这是宁家的族徽。你往后只要看到商铺或是钱庄门前有这个印记,都可以随意购买。” 朱定北注意到楼安康说的是宁家,而非长信侯府。 他看着上面的貔貅出神,他再没见识,也曾在洛京和北疆的街上见过牌匾上刻有貔貅的商铺。貔貅自古就是聚财的神兽,因此他只当是平常,从未想过这竟代表着某个家族。他心中一惊,正如楼安宁所言,大靖全境不算新纳的鲜卑府,十九州内带有貔貅印记的商铺数有商户的五成以上,这是个多可庞大而可怕的数目…… 秦奚说出了他的心声,“阿衡,原来你这么有钱啊!” 楼安宁捂住嘴,这才知道自己说了了不得的事,不由歉意地看向宁衡。若非自小一起长大,两府又交情深厚的关系,这种密辛他也无处得知。宁衡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朱定北笑起来,直接把玉玦绑在脖子上,也不管楼安宁说这是个腰饰,抬手捶了捶宁衡的肩膀,道:“谢啦,今天的长寿面分你一碗。” 心里的震动却只有自己知道。 对洛京,对这些世家,事实上,他一无所知。 第13章 一顿痛打 第十三章 不同于北疆的凛冽寒冬冰冻三尺,洛京的冬雪缠绵,附着于长青的灌木或是枯枝屋顶上,小意多情。 镇北侯府,前院书房。 老侯爷开门看到本该在国子学的小孙儿,不由取笑:“小侯爷,你那夫子已经懒得罚你抄书,直接把你赶回府了?” 朱定北从兵书中抬头,赏了他一个白眼,若是自己真被赶回来丢的还不是他的脸,有什么好得意的。“今日是学府办诗书会,我懒得听他们唧唧歪歪就回来了。” 老侯爷手中提着一壶热酒,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火辣辣的酒水穿肠而过,舒爽地叹了口气,闻言直笑:“就是。你说洛京这些爷们真是吃饱了撑的,对着棵梅花也能腻歪半天,人家梅花也没碍着他什么,还得受这种罪。” 朱定北把书丢开,凑过来深吸了几口烈酒的香气,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腾着热气的酒杯不放。老侯爷看他的馋样,给他倒了小半杯,嫌弃道:“你这酒量是该练一练了。咱们老朱家的爷们不能喝酒,说出去我老头都没脸见人。小兔崽子,上次那才几口酒,淡得跟水一样,都能把你喝醉得不省人事,真丢我的脸。” 看孙子无动于衷地喝完,又把被子往他跟前推,老侯爷往门口看了眼,边给他倒酒,边道:“别给你祖母知道了,听到没?” 朱定北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半杯下肚,舌头辣的发麻,朱定北吐了吐舌头,问他祖父道:“阿爹回鲜卑府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那些伤兵拿到抚恤返回原籍了没有。” 老侯爷嘿声一笑,“你老爹这点事要是都办不好,老子早晚打断他的腿。”见孙子关心士兵,老侯爷颇感欣慰。 军队才是朱家人的根本,他不想孙儿回到洛京后失了朱家人的本心。便多说一句道:“要是换了你曾曾祖父那时候,除非没了双腿,否则,那些伤兵都不可能下战场。那时候,一来没钱,而来么,也没人。只能这么死乞白赖地拖着。大部分人最后都是马革裹尸,尸骨连返乡都不敢奢望。” 前世,老侯爷独自返京养老,朱定北在军中二十余年除非回京述职,几乎没有机会和老侯爷谈天论地,因此听得格外用心。 老侯爷摸了摸他扎手的头发,喝了一杯,也不忘给孙子倒上。“这往上数,就是你曾祖父带兵的时候。那时还是成孝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曾祖,他定下国策,一鼓励寡妇再嫁,二下明文规定,家中一辈有四丁则有一男丁可免束脩上五年私塾。” 见朱定北眼中一沉,已然明白其中暗含的玄机,老侯爷畅快地喝下几杯,开怀道:“这两条是最见成效的,其后也有一些昭令下达,其目的民众不会深思,但朝廷上的忠臣都明白其中深意。成孝皇帝鼓励家家户户添丁,这八十余年下来,你可知大靖如今的人口,是当初的二十几倍,而且青壮男丁最多,这些人,”老侯爷一顿,“哎,正是这些人成就我大靖如今的千万雄师,但也是这些人……死的最多啊。” 朱定北转了转酒杯,沉吟道:“成孝年间,大靖疆域还未有如今版图,那时大靖原本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养活这些人丁才是。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几项国策还未被禁止,大靖的人丁只会越来越多,这几十年以大靖国库的情况来看,完全没有能力养活这些人。但这些年虽也有小动乱,但也没有因大面积的食不果腹而引起民愤造反,这其中定有原因。 “哈哈!”老侯爷诧异于他的聪慧,忍不住得意而笑,给他倒了满杯酒,解释道:“成孝皇帝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皇帝,我至今还记得我的阿爷和父亲对他如何推崇。只可惜啊,他盛年而逝……”老侯爷打住话头,继续道:“我只知道是从成孝皇帝的私库里出的,但这私库从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朱定北知道祖父没有把话说透,他们行军打仗的人其实最清楚不过,这种横财只有掠夺才可能积累。 但至于是哪里夺得,这就是个不解之谜了。而这个私库至今还在为皇室所用,可见其财富之巨。 祖孙两人谈性大发,说了半宿话,朱定北人笑喝起酒来却一点都不含糊,最后是被老侯爷遮遮掩掩给抱回院子里的。 临近年关,因国子学中一部分师长要回乡主持年节的家祭,因此腊月初至,国子学便闭学,待来年过了正月十五才复学。 在此之前,自然是国子学各个学阶年终考评。 朱定北原本未放在眼里,临场才听秦奚说这场考评关系到明年是否能够进阶进学府,顿时如遭雷劈。 这么重要的事,他可没有听说。 秦奚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安宁他们可说了不会在讲学府待着,我还怕这次搞砸了,就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朱定北眼珠子一转,无情地丢下一句:“你自己待着吧,师弟。” 他反正是绝不愿意再见到言夫子了! 咳了一声,他凑到贾家铭身边,小声道:“十一,待会儿试卷尽量往前放,别挡着。” “长生……”贾家铭皱着脸,朱定北的意图太明显了,但他还是不得不提醒:“进阶考试有两个夫子监考。” “这你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多谢十一兄援手。” 他嘿嘿一笑,瞥了眼一直注意自己的秦奚,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地嘀咕一番。要不是朱定北有先见之明捂住他的嘴,这小子早就叫起来了,此时呜呜呜直点头,看朱定北的目光犹如再生父母。 两个时辰的考评结束之后,学子们便各自回府,待明日再来。 楼安宁凑过来道:“秦奚,有没有把握?别怪哥们不仗义啊,讲学府实在无趣,来年我可不愿意和比我小的小屁孩一同听讲。” 秦奚自信一笑,“小看爷,等着吧,明日就是小爷我大展雄威的时候了。” 到了第二日,在教执的啪啪声中,朱定北真是掐死这个蠢货的心都有了。 讲学府掌教和两位监考夫子严厉地看着眼前两个学生,其中一个有名的呆头呆脑,另一个更是顽劣,劣迹斑斑,不管他们什么身份,掌教厉声喝道:“说,你们之中是谁舞弊?还是你们两人就是共犯?” 秦奚胀红了脸,目光呆滞。相反朱定北则淡定非常,看过两人试卷,同样不怎么能入眼的笔迹,一字不差的答卷。不管心中已经上演了多少种秦奚的死法,朱定北只是皱了皱眉,而后道:“我们没有舞弊,心有灵犀尔,请夫子明察。” “满口胡言!”掌教又砸了教执,吼道:“你莫非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如你二人从实说来,我便将此事作罢,你二人试卷作废,来年重修讲学。如若不然,便请你们长辈过来,国子学没本事教导你们,就让他们带回去教导。” 秦奚腿软了一下,他再顽皮也是个老实的孩子,对师长有着天然的敬畏,哪里能经受这场面。 完了,完了。 这回被阿爷带回去可就不是当众打一顿屁股能了事的。 朱定北脸不红心不跳,正直道:“虽然学生也很意外。但舞弊之事子虚乌有,还请夫子拿出实证来。”不等掌教说话,朱定北抢先道:“两位夫子,昨日你们一前一后,黄品学堂不过方寸之地,一切都在二位眼中。还请夫子言明,昨日可见学生回头抄袭,或见秦奚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两位监考夫子对视一眼,就是不曾才觉奇怪。但两份试卷明明白白,若不是舞弊怎么可能写出两份同样的一字不差的卷子来? “敢问夫子,我二人既不曾言传,也不曾眼见,更未夹带,纵有舞弊之心,又如何成事?” 掌教也被他正义凛然的模样所震慑,个中情况他早就问过两位监考夫子自然清楚,但事实摆在眼前。他盯着朱定北看了半晌没发现任何破绽,反而是秦奚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直视,便不纠缠朱小侯爷,转而盯住秦奚道:“秦奚,你说。你可有舞弊?如哄骗掌教,罪加一等,你可明白?” 秦奚浑身紧绷,仰头大声道:“我没有!” 心虚害怕,但他还是牢记朱定北死不承认的交代。 掌教眉峰皱起,冷哼一声:“据我所知,你与朱定北素日学业平平,这一次答卷却均在乙等,你还有何话辩解?” 秦奚慌了,幸亏这时朱定北出声道:“这自然是各位夫子悉心教导的功劳。掌教夫子,学府不领功的高风亮节学生佩服,但也不能对学府不自信,就怀疑学生的能力。” “说得好。”掌教咬牙切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么晌午你二人就再考一次。这次我让你二人各居一室,看你们还能不能够心有灵犀。” “掌教夫子——”朱定北正要再说,一人推门而入。 “见过掌教,两位夫子。”来人递上一纸文墨,淡声道:“此事因我而起,是我给他们猜题并给了答案。” 正是宁衡。 他生得比同龄人高大许多,站在二人面前完全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三位夫子看了起来,见上面的题目虽然很广,但本次的考题确实涵盖其中。三人对视一眼,掌教道:“长信侯爷,这不符合——” “夫子,运气也是一种能力。”宁衡打断他,“再则,学生考评本就有备而来,并不算舞弊行为。这次只是巧合,但并不能因此将他二人的考评作废。” “这……那他二人为何方才都不说明原因?”掌教心中还坚持己见,并未被宁衡说服。 “他们只是不想牵连到我罢了。”宁衡看向三人,“此事只是巧合。国子学弟子规中并没有任何章程表明这个做法不对,还请掌教秉公处理。” 掌教深吸一口气,但无计可施,只能作罢。 临走,警告道:“投机取巧,终非正道。进学府的考评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的,你二人好自为之吧!” 待人走了,楼家兄弟和贾家铭才小心进来。 “十一,把门关上。” 朱定北对最后一个进来的贾家铭说道。后者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 朱定北看向大松一口气正直呼侥幸的秦奚,目光阴森,面目狰狞:“秦奚你个蠢货!你怎么不干脆把我的名字也一并抄上去?!你个王八蛋,看我不打死你!还敢跑,给我按住他!” “长生我错了!饶了我。哎哟,救命啊!” “放开我,哎哟,哎哟,疼死我了。长生阿兄饶小的一命吧,小弟知道错了!” 朱定北怒吼:“晚了!你个一窍不通的笨蛋,今天老子把你的七窍都给通一通,免得再祸害人!” “哎哟,别打……楼安宁你打我干什么,哎哟,混蛋你趁人之危……哎哟,阿衡救命啊……十一救命……” 一顿痛打。 第14章 异想天开 第十四章 虽有波折,但总算有惊无险,几人顺利进阶进入进学府。 寒冬腊月,是学子们最活跃的时期。 彼时家中长辈还有朝休,没了管束,崇文的学子三不五时便有聚会,温酒赏梅,或吟诗作画,或谈论时政;重武的学子更是活跃,虽寒冬草木凋零无法纵马也不是狩猎的好时机,但室内切磋却无限制,若是恰好遇到禁军或是巡防军某位将领休沐的日子,讨教的人便一拥而上,此消彼长。 虽然这些热闹都与十岁少年干系不大,但他们自由各自快活的办法。 朱定北几人便时时见面,去得最多的便是长信侯府。这里最是自由,虽然上无亲属于宁衡而言是大不幸,对于生活在长辈束缚中的孩子小小的心灵里却也有不懂事的羡慕。 期间楼家兄弟也邀请几人过府,将楼安宁心心念念的水车展示给众人。可惜朱定北和秦奚注定无法欣赏,贾家铭对此一无所知也没有慧根,宁衡只顾着听朱定北吹牛。再好的兴致也维持不住,惹得楼安宁一副苦大仇深的脸孔,恨不得宣告绝交。 倒是楼安康矜持地给小伙伴们介绍了自己耗费整整一年时间改进的一个小弓/弩,引来了朱定北的全神贯注和秦奚连声的赞叹。 “安康兄,你太能干了,我阿爷都没用过十箭齐发的弩,这个东西如果做成了,一定会轰动军中的!”秦奚这话绝没有半句夸张之词。 楼安康摸了摸鼻子,不自在道:“只是个小玩具,真要投入使用要改的东西太多了。” 朱定北射出箭矢,堪堪只有他半臂长的小弓/弩入手沉重,木箭射出后弓/弩后挫的力道也不小,虽然弄疼了肩膀,但他还是止不住笑。“楼大你别谦虚了。万变不离其宗,既然你能做出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把弓/弩递给跃跃欲试的秦奚,自己拿过一根小木箭仔细观察起来。 其实几年后军中确实也有这样的弓/弩出现,一射七箭杀伤力巨大,但上箭的速度太慢,不能够打前锋,因此弩被做得很大,射程很远,只起到辅助功能。朱定北比旁人更知道今后二十年兵器的发展,甚至每一个兵器他都能亲手做出。 他如今分不出精力做这些,军中战事也无凶险,朝廷攻下鲜卑后也不敢再冒进,武器更新上的需要不甚迫切。但面对有楼家兄弟,他却不会吝啬透露一二。 楼安宁道:“阿兄的想法很好,但这样的弓/弩在战场的实用性却未必会高。” 楼安宁更爱农用民工的工器,但兄弟二人一起受教,对于兵用工器虽说没有楼安康有天赋,但却也十分喜欢。此时自然不是唱衰兄长的作品,而是实事求是。作为改进的人,楼安康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利弊。 他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如果做小了做前锋之用,如今的弓/弩已经够用了,这个弓/弩上箭速度太慢,会耽误战机。但用在后峰,就势必要把弓/弩做的极大极重,负担起足够远的射程。杀伤力如何暂且不能估计,但要做的话,射箭的精准度,换箭的速度还有很多东西都要计算再计算。” “而且……现在战事火雷是主力,其实对于战事而言,这个弓/弩做成了,辅助性的意义其实不大。” 楼家人秉性务实,楼安康又少了一分胞弟的潇洒跳脱,多了一分谨慎,正是因此,才会觉得失落。他并不愿意放弃钻研了一整年稍有成效的兵器,但对自己所做的东西却也没有足够的信心。 自从成孝皇帝年间火雷被改进运用于战事,冷兵器的在战事中慢慢退居次位。工部司械司更是以火雷改进为主,弓,弩,投石车,刀剑枪盾虽然也不曾懈怠但投入日渐削弱,楼安康又对此最感兴趣,才有这样的烦恼。 朱定北揽着他的肩膀,凝眸看着秦奚乐此不疲地上箭,发射。“战场上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一个东西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多一分防守也同样是多一份胜算。打战可不单单只靠攻打,防守更为重要,若是这个弓/弩排兵布阵的时候用得恰当,也未尝不是一个神兵利器。” “真的吗?” 他赤城热烈的目光让朱定北一怔,不由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当然。我可是以后的大元帅。” 正在搭箭的秦奚闻言,噗地一声,回头捧腹道:“哈哈,长生你要当大元帅?哈哈,史上第一细皮嫩肉的元帅吗?哈哈,笑死我——” 贾家铭扣住他的嘴,瞪了他一眼,示意:上次还没揍够么。 秦奚讪讪住口,赔上满脸笑容。 朱定北也懒得和他计较,继续和楼家兄弟说道:“设想一下这个弓/弩若是做大,重量和大小只要有轮车问题就不大。其他问题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克服或把弊端尽可能地降低。” 见几人看向自己,秦奚也放下弓/弩认真听起来,朱定北手撑楼安康的肩膀,露出一副老神在在又不掩得意的表情。“第一,它上箭速度慢,其实这个问题完全可以换一种想法。如果把这十箭设下限制,每次只发五箭,第二次发箭后原先的箭矢完全来得及补充。又或者,”他拿过秦奚手中的弓/弩,比划道:“做成上下两层箭槽,是否可行。” 楼安宁兴奋叫出来:“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 楼安康抓住胞弟的手,示意他不要打断。朱定北摸了摸小弩,腹部的茧在木器上滑动时略微坚硬的感觉让他觉得安全,“第二,瞄准度不定。如果用轮车辅助,用滚轴滑轮,能否让它八方转动,可以面向任何地方?” 说道兴头上,朱定北干脆用木箭削尖的箭头在地上画了一个简略的图样。 “第三,杀伤力。在战场上,不论是士兵还是武器的杀伤力,其实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他本身,而是战局和统帅。打个比方,若这把十射的弓/弩射程有千尺,附以火油,足以跨越城墙火攻敌军。别看火雷杀伤力大,但他同样有负面的危险,我军也很难避免不被误伤。若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说这仗打赢了,有脸说是胜仗吗?” 秦奚大为震动,张口就喊: “说得好!” 秦奚喉咙一抖,岔了气呛得咳起来,回身看声如洪钟抢了自己说词的人,可不正是楼宁楼尚书。 “阿爷。” 兄弟俩异口同声,迎了上去。楼尚书哈哈而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听起的,此时看向朱定北的目光有楼安康兄弟一般的火热,“这位小哥是哪家的孩子?方才说的太好了。” 楼安宁抢着道:“阿爷,这是镇北侯府的世孙,朱定北,我和阿兄的好兄弟。” 楼尚书愣了下,心中暗叹:可惜了。 这般风姿,纵马沙场。但他心如明镜,这孩子成了镇北侯府的世孙,哪怕在军事上造诣再好,怕也不会得皇上的重用了。 “好孩子。”楼尚书拍了拍朱定北还很瘦弱的肩膀,“我听闻你自小随军,果然是朱家男儿,对兵武比旁人都了解。方才那些想法就非常好,也帮了安康大忙了。” 朱定北笑起来:“工器如不异想哪有天开,安宁也说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好,好一个异想天开!”楼尚书笑得开怀,“若不是打不过你祖父,我可真恨不得把你带在身边。小侯爷若是立志工器,定是我大靖之福啊。”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笑容深了深,“楼爷爷过誉了,我可是答应我阿爷要做一个精通吃喝玩乐的纨绔,把我们老朱家几代人都没有享的福都享了。” 楼尚书顿住,没想到这样小的孩子竟已是个明白人。 他微微笑了一下,拍了拍朱定北的肩膀不再多说,对两个孙儿道:“差不多该请朋友去用餐了,不可贪玩。” 临走,他不由多看了朱定北两眼。这个后生比他祖父,父亲都更有灵性,却只能被约束在这洛京,安定那位的心。 出了楼家,朱定北和宁衡同乘马车。宁衡是一品侯爷,出行的车马规格甚高,里面一应器物俱全,哪怕是腊月,车内也温暖如春。朱定北也懒得骑马受罪,上了马车,便急吼吼地找出车上放置的小食,嘟囔道:“怪不得安宁和他阿兄总往你府上跑,这厨子的手艺比我府上的还差劲。” 宁衡知道他没吃饱,见他吃得急,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太医说楼阿爷饮食要淡。”宁衡主动解释。 “唔。”朱定北灌了一口茶,对刚刚的抱怨也有点愧疚。 不过以他的皮脸很快就当做没有说过这话,转而道:“楼尚书家里也不容易啊,你看楼大楼二。啧啧,平时看着不是个花钱的主儿,今天我才知道,他们琢磨一个小玩意光耗材就不是个小数目。哎,可怜楼尚书那点俸禄都砸在这两个家伙身上了。” 他感慨得煞有其事,宁衡忍俊不禁。 知道他不贪财却十分爱财,也不知是不是北疆的穷苦才养成他这副性子,宁衡低头喝茶掩住眼中的笑意,稍稍平复,才抬头道:“安康安宁的母亲是富商独女,已经继承外家产业。” 这意思就是那两个耗钱的家伙完全不缺钱。 朱定北挫败地倒在榻上,长叹道:“真让人不爽。你们在洛京享福,不是家财万贯就是继承产业,就我们朱家,累死累活居然得靠女眷经营才积累出一点家底。”他霍地翻身,“气死我了!” 宁衡坐到他身边,被他掐住脖子当了发泄物业不反抗。朱定北哪敢用力,这位可是他最不能得罪的财神爷,宁衡又不如秦奚和楼安宁会配合他做出凄惨的表情逗他,便无趣地放开,拖过食盘再吃起来。 “阿衡,你说什么买卖来钱快?”边吃边说的朱定北话语含糊。 宁衡:“盐,铁。” “……”不用这么用心回答。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这他当然知道啊,但这些都是官营产业,少数委托给皇商,那管制也非常严格。要想从这里赚钱,走的都是旁门左道,他可以做,但镇北侯府绝不可以。吞下馅饼,朱定北拍了拍手,道:“你觉得我能做点什么营生?” 宁衡垂眸,倾身拿过小几上的茶水倒了一杯端给朱定北,后者摆摆手:“不喝,你快说。” 宁衡便自己喝了一口,想了想,问他:“本银几何?人手几何?” “银钱好说,人嘛,我听我阿爷说有好些不愿返籍的残兵想投靠阿爷,有百余人,我阿爷正愁怎么安置他们呢。”朱定北也是心血来潮,无甚概念地说。 宁衡却把这个当正经事,仔细想了想,道:“你明日来我府上,我们再行商量,可好?” 朱定北很敏锐,顿时嚷道:“卖什么关子,你有主意就快说。” 宁衡咳了一声,道:“你到了。” 朱定北探头一看,果然,镇北侯府已经近在眼前。 第15章 我养的起 第十五章 翌日,朱定北如约来到长信侯府。 宁衡出门迎接,见朱定北身后跟着楼家兄弟,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咳了一声,打断三人下马车还没停止的谈话,拉过朱定北,眼神瞥了瞥紧随其后的楼家兄弟。 朱定北会意道:“他们一早就带着□□到我府上。”说着耸耸肩,大早上他才陪阿爷打完拳,这俩就巴巴地上门来。他这是被兄弟俩盯上了,可以想见以后的日子又添一份热闹。 楼安宁嘿了一声,“阿衡,你嫌弃我们也不用非要表现出来让我们知道吧。哼,咱们六年交情,竟然抵不过红颜易老旧爱新欢的命运,可悲,可叹呐。” 朱定北大笑,“两个旧爱,还不伺候爷开路。” 宁衡捏了捏朱定北的脸,拉着他走在前头。楼安宁也不追,只对管家报菜名,嘴上还不忘讨巧:“几日不见您,可想死我啦。” “安宁少爷,想着你哪天过来,一直备着你最爱吃的木果奶羹呢。”管家满脸慈爱。 楼安宁大喜,抓着阿兄跑着越过朱定北,生怕被人抢了口食。朱定北道:“这小羔子真是有奶就是娘,要是生在北疆,一块糖就能被骗走。” 楼安宁在前面听到,不满大叫:“爷才不傻,至少十块糖才行。” 朱定北笑得不停。 满足口腹之欲后,楼安康开口道:“路上听长生说起来,他让阿衡你出谋划策想做些营生,可能算我和阿弟一份?” “对啊。”楼安宁咽下口中奶羹,比朱定北都积极,“我和阿兄也不能坐吃山空,阿衡你手上有好资源可不能忘了我们呀。” 宁衡见他二人便料到现在的情况,便道:“洛京以西一座荒山发现有天然温泉汤池,山上还有硝石矿,运作起来,百余人总是要的。” “哇,阿衡你是钱多烧得慌,这种好事都随意拿出来让我们白白分一杯羹,好兄弟,够仗义。”说着,楼安宁挤眉弄眼。楼安康把他拉回来,咳了一声道:“既是如此,想必长生的银钱和人手都足够,我们就不凑热闹了。” 不说温泉汤池是洛京贵人所喜欢的物事,自成孝年间,火雷一跃而起,原本只做医用不甚起眼也便宜的硝石也随之风生水起。如今硝石矿仅次于金银铁矿,比乌金石矿更为有利。虽也有官府的管制,但有宁衡在,这事不怕办不成。 这样的矿山汤池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投入不大,且没什么风险。不像别的营生,需要后期扩大生意,投入只会越来越多,他们正是想着朱定北身上银钱有限才想着帮忙,既然没有这个顾虑,也不能占他们便宜。 宁衡看向朱定北,后者道:“消息是阿衡给的,这事我和他对半。小本买卖,两位少爷就别费心了,到时候在山上建个汤池山庄,给两位爷留一个仅用你们享用。怎么样?” “这话我可记着了,我要最好最大的那个。” 朱定北呸了楼安宁一声,“往我和阿衡后面排吧,最好的当然得先紧着我自己。” 两人又打起嘴仗来,楼安康对宁衡道:“长生现在年纪小,小打小闹不要紧。不过他如今长居洛京,以后也是袭爵的一门侯爷,没有自己的产业,要吃亏的。” 洛京扎根的世家对彼此之间都有所了解,镇北侯府人口本就简单,男人们常年在外征战,府里的产业都是女眷在经营。朱家姻亲的门户也不高,没多少私产,虽然是开国功勋大臣,百年门庭,但说真的,镇北侯府的家底也许还比不上一些后起之秀。 朱家以前男丁都在外奔波打战便算,如今镇北侯已是世袭的爵位,是该有些打算才是。 虽然相识时间不算长,但楼安康将朱定北视为知己,感情或许没有与宁衡一起长大来得深厚,却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朱定北感动地捶了捶他的肩膀,“楼大,够意思。” “哎,我阿兄可不是秦奚,别动粗啊。”楼安宁对兄长很是维护,把朱定北拉开,瞪着他道:“和你说了多少次别楼大楼二地乱喊,本少对自己的名字喜欢得很,别自作主张给我改名。” “楼二,你的名字我叫着别扭,跟喊小姑娘似得——说好不动粗,楼二,你别得寸进尺啊,小心老子揍你,可别哭。” “你就是欠揍。” 两人又闹成一团。 楼安康躲开点以免遭受池鱼之殃,“长生,你府上现在有些什么产业你可知道?” 市农工商,商户的地位低,赋税苛刻,生活并不宽裕。大靖朝廷以高薪养廉,不提倡但也未明言禁止官宦子弟从商。颜面问题,一般官宦人家都不会允许有子弟落入商籍,但或多或少都有商户为他们经营手中的买卖。单说洛京这片地方,寻常产业都已经有人领头,异军突起不易,以镇北侯府的现状着手扩大手中已有的产业更为实际。 楼安宁同秦奚还能斗几手,对上朱定北却毫无战力,朱定北拿捏他就跟玩似得轻松。闻言,脸上得意的神情一滞,颇有些难为情道:“好些都是阿姐的嫁妆,有多少是留给我的,我没过问。” 他昨日提起要置办产业完全是被身边几个兄弟给刺激的,另一方面也隐约有些危机感,才贸然提出,其实并没有深入琢磨。 没想到宁衡认真给他办起来,楼安康也较真,这倒让他这个当事人脸上臊得慌。 楼安宁被他扣住,扭头大叫:“阿兄,你以后可别说我没心没肺,长生才是。” “你这叫蠢。”朱定北不客气道。 “朱长生——哎哎,你别真用力,我的手要断啦,这可是要发明大靖第一工器的手,价值万金的。”楼安宁是俊杰,最识时务。 朱定北松开他,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起来,自己盘腿认真思考道:“没钱寸步难行,这事我回去和我祖母商量一个章程出来,再请你们帮忙参谋。” “应该如此。” 楼安宁接过兄长的话头,嘻嘻笑道:“就是啊。你别看阿衡一个人,不说宁家的产业,就是太后娘娘的赏赐也足够阿衡养十几个媳妇。你就不行啦,以后娶妻,再有小辈出生,可都要你自己操心。若不趁早,到时三餐不继就难看喽。” 朱定北抽了抽嘴角,他这想得可真够长远。 宁衡出声道:“我养的起。” 几人愣了下,楼安宁噗地一声抱住肚子在榻上打起滚来,“哈哈哈,阿衡你快别说了,哈哈,太好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噗,长生年纪小怎么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是以后娶妻生子还得靠你……哈哈哈,那镇北侯爷还敢出门见人吗?臊死了他。” 楼安康看看阿弟,又看看真有这个打算的宁衡,再看朱定北哭笑不得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定北翻了个白眼,“长信侯爷还是留着钱养你的十八房妻妾吧,谢您费心。” 宁衡见他生气,闭口不再提。 回到侯府,趁着老侯爷和老夫人都在场,朱定北便将自己的想法提了提。 老侯爷行军打仗在行,对家里产业却无甚了解,回洛京许久也不曾想过这方面。此时听孙儿提起,才尴尬地看向发妻。 老夫人最知道朱家男儿的本性,此时听朱定北提起惊讶之后心生欣慰,嗔怪地看了眼老侯爷,她说道:“这些我都整理在册,明日便让苏妈妈给你送去。” 见朱定北要拒绝,老夫人道:“你五姐明年出阁,父母和兄长又在外,府里没人帮你,你阿爷更是指望不上。长生,这些产业在祖母手上管不了太久的。现在交于你,你还有几年可以慢慢学着打理,祖母也能给你打个下手。我家长生这么聪明,兴许还能让祖母过两年清闲日子呢。” 老侯爷对发妻心怀愧疚,此时拍板道:“这事就交给长生去办。” 夜间,水生端了补品进来。 “少爷,我在小厨房炖的,没让别人看见。你快吃吧。” 从前少爷最厌烦书本,回到洛京后一年不到的时间看的书却已经是过去几年的十倍不止。 朱水生不明白为何少爷勤奋起来,就算在夜深人静时浑身也像绷紧了一根弦似得,他不问,但心疼关切不会少半分。少爷要做的事他帮不上忙,只能竭尽所能照顾朱定北膳食起居,不想他累坏了身体。 朱定北很快喝完,把碗筷递回去,笑道:“水生进步飞快,和宁大叔偷师看来成效显著啊。” 水生害臊地挠了挠头,“比起大叔我还差得远。不过少爷放心,我肯定把大叔的本事都学来,到时候少爷不用到长信侯府也能吃好。” “哈哈,那就全赖水生啦。” 朱水生脸上红了红,道:“少爷,您别看太晚。我去给您打些热水,烫烫脚就睡吧。” 朱定北伸了个懒腰,点了点头。水生退到门外,回头看了眼烛火下专注凝神的朱定北,不知为何眼睛一热有想哭的冲动,连忙搓了搓眼睛,快步离开。 翌日一早,苏妈妈便将书册呈上,体贴关照:“小侯爷,您慢慢看,不着急啊,别累着自己。册上的管事都有管家负责联络,您若要问询什么人,让管家把人叫来便好。” 镇北侯府产业不盛,前几任留守京中的家母本不是善于经营之人。到了这一代,少见地有了五位千金,姑娘家的嫁妆不能委屈,这几年下来,便去了一半。留给朱定北的这另一半,也令他唏嘘。 前生,府里也给他留了一份产业,由他妻子管着,他从不过问。此时看来,镇北侯府本身花银子的地方少,但入库的银子也着实单薄。 满打满算,一年下来的积累还不够朱家军战马饲料的用度。若不是今年祖父进爵一品世袭军侯,陛下赏赐了不少田产和钱银,堂堂镇北侯府待明年五小姐出嫁后,府中用度都要相应缩减。 情势迫人变,朱定当即北决定向宁衡讨生意经。 这一次他没带着尾巴,无人活跃气氛,宁衡的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朱定北感慨:“你瞧,除了祖辈的军功赏赐和主母带来的嫁妆,朱家竟没人有魄力开辟新产业。能守着这点家底支撑到现在,多亏祖母持家有道啊。” 家里没男人主持,妇道人家镇守帅府孤苦一生,性情豁达的主母有之,但有心扩大产业的不见一人。以老朱家结亲的门第来说,嫁入府中的女主人主持中馈不难,不过生活上没有太多花销,不曾拮据自然也不会想着降低身份和商户为伍。 “以后会好的。” 宁衡笨拙地安慰。 朱定北笑了笑,问他:“你看完没有,这里面可有施展的余地?” 宁衡指着其中一项,朱定北凑过来,只见上面写着某位家母陪嫁嫁妆的山庄。 “都有几十年没人打理了,早就成荒宅了。”朱定北不解,那山庄离洛京远得很,几位小姐出嫁时都不曾考虑将这山庄放在嫁妆里。 宁衡微微一笑。 “是山。” “嗯?” 宁衡说:这座山,有金矿。 第16章 百名残兵 第十六章 大靖朝商业发达,相应的,管制起来比以往都严格,尤其是商户禁止买卖易货的三大样。 金银,盐,铁。 一旦发现未经朝廷允准私自开采,或发现矿山不上报,都是极大的罪名。 大靖朝对黄金和白银列入禁商行列,源自于前朝末期朝廷软弱无能,堂堂中原竟向鲜卑羌族等外族称臣,贡税之巨大致使黄金白银流落外族十之七八。这样的做法在短时间内保住了前朝朝廷的存在,治下却是名不聊生,吏治浑浊,最后才有起义之兵奋起反抗,推翻前朝,建立了如今的大靖朝。 前朝遗留下的问题却依然存在,货币便是一大祸患。 大靖□□皇帝昭令整改全境货币,一百贯钱(一万铜板)价等一两银子,一千两银子价等一两黄金,使得铜币值钱,并勒令商户下调物价,以雷霆手段稳定了局势。 如今建朝百年,金矿和银矿的开采量依旧入不敷出,因此管制比盐铁更甚,发现后隐而不报就是杀头的大罪,私自开采祸殃全族。 朱定北再无知,这点常识还是有的,见宁衡竟然打金矿的主意,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变味。 他一点都不奇怪宁衡知道这山头上为何有金矿,但听他不以为然的语气,不会是……经常干私自开采金矿银矿的活计吧。 宁衡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眼神无辜清澈地看着他,布满疑问。 朱定北干咳一声,凑过去微不可闻地问道:“你以前私采过?” 宁衡会意,脸色奇怪地打量他一眼,同样压低声道:“宁家帮皇室寻找金银矿山,开采后与宁家二八分。” “娘哟喂!” 朱定北大叫,眼睛瞪大如牛,倒吸一口凉气道:“那你家可不是金山银山?比皇帝老子的私库都——咳咳,你的意思是这座矿山开采出来,我也能得两成?” 哪怕两成只有万两黄金,以目前黄金的价值来看,已经足够镇北侯府三代花用了。 宁衡点了点头,交代道:“不过这山得先划到宁家的名下。” 朱定北早就笑成傻子了,金灿灿的黄金仿佛就在眼前,不管宁衡说什么都只知道点头,笑得眼睛见牙不见眼。 宁衡无言以对,这个笨小子就不怕自己拿到地契后就占为己有么。 这么想着,脸上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笑容。 他太笨了,所以自己要护着他以免被别人欺负了去,宁衡暗自想道。 当天朱定北就痛快地将山头的地契交给宁衡,之后的事完全甩手交给他去办,就等着最后收黄金。 影子还没看到的黄金让朱定北这些日子都笑容满面,三日后,老侯爷将他叫到跟前,告诉他要的一百名退役伤兵已经集结妥当。 老侯爷见孙儿认真地看名录,那小胳膊小腿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身板还是让他很难放心,忍不住叮嘱道:“小崽子,这些兵虽然手脚有损伤,但都年轻力壮,干力气活那都是好手。你可要仔细点,别搞那些不清不楚的,到时候我可不会允许他们给你担事,知道吗?” 朱定北:“阿爷,你想太多了。我是带他们一起富贵,又不是杀人放火偷鸡摸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啊,还是个孩子呢。”老侯爷听他教训的话,颇有些不是滋味。 一年前还人嫌狗厌的黑小子,怎么一个没留心就变成眼前这个白白嫩嫩满肚子坏心眼的乖顺模样呢。哎,他至今不知是什么造成了孙儿的改变,但没有多嘴。 孙儿虽不符他的愿望过快地成长为一个有成算有谋略的大人,老侯爷却也只能给他最大的支持。他会在在背后看着这个孩子,不让他摔跤,也不会让他走上歧路。 “阿爷,咱们可提前说好了。以后这百人就是我手下的兵,你不能越过我指派他们,更不许跟他们瞎打听。”朱定北放下名册,一脸严肃地重申道。 老侯爷放声大笑,抓着他脸上的嫩肉揉了几把,谑言:“是是,小朱将军,本元帅听命。” 朱定北这才对他露出个笑脸来。 第二天,朱定北便马不停蹄地赶去西郊庄子上见这百名退兵。 朱定北没让老侯爷或是他安排的管家相陪,带着朱水生,两人骑马而来。西郊的庄子是镇北侯府最大的庄园,圣上赐给老侯爷的爵位封赏,不论是占地还是风景和附近田产的肥沃程度,均属难得。 朱定北就看中这个地方够宽敞。他赶到时,这百人已经井然有序地列队相侯。 “见过小侯爷。” 虽然奇怪他单枪匹马前来,但在场的人都已从老侯爷口中得知是小侯爷给他们找的出路,因此尽管马上的只是一个九岁小儿,他们也没有轻看他。由一人领声,百人依旧按照军中习惯行了半跪军礼,声如洪钟,整齐利落。 “免礼。”朱定北高声道,跳下马来。 身材矮小,仰视着这些高大威猛的悍兵,朱定北身上的气势却毫不逊色。几人见状都是一惊,而后升起一股喜悦,果然是元帅的孙儿,气度不同凡响。 朱定北声音还有着童稚未退的清脆,神情语气却与征战多年的将领一般无二甚至更威严的沉着:“一日为军,终身报国。朱家军的铁汉没有孬种,就算退下沙场,我们依然是军人。就算身负残疾,我们依然是最勇猛的朱家军!我希望各位永远记得这一点,不论以后立身何处,时刻谨记朱家军的训言,报效家国。” 众人心中一震,大喊道:“是,属下明白!” 朱定北笑起来,满眼欣慰。 朱家军的军士精气神是大靖最足最强的,不管到哪里,他们都是无往不胜的朱家军。 “其他话我们以后再说。今日我到此前来,想必各位也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朱定北顿了顿,道:“百夫长,何在?” 有几人面面相对,一人踏出队列站直道:“回小侯爷,请您钦点。” 朱定北认得这个声音,便是之前领声问候的一人。他点点头道:“报上姓名。” “属下朱响,原朱志一将军麾下百夫长。” 朱定北见过名录上此人的生平,同他母亲一样的战争孤儿,被朱家军一个老兵收养。在军中为斥候兵,在鲜卑一役中被斩断三指,断了左腿的筋脉。眼前之人身形普通,一脸胡腮让人分辨不清长相,目光却炯炯有神,精气神十足。 难得的是,这个人不仅在这百人间已有威信,能够组织众人,从他短短一句的自我介绍中便知此人聪慧。他是百夫长的不二人选,朱定北点了他,又让他点了两名队长,十名什长和二十名伍长。以军伍的方式管理这些退役的残障军士。 见朱响动作极快,显然对这百人都有掌握,不吝啬地赞扬一句,而后道:“有一点,我事先声明。从今往后,你们这一百人便是我朱定北的麾下,不归其他任何人调配,就算是朱承元老元帅也无权越过我吩咐你们办事。你们也只有一个领帅,明白我的意思吗?” 几人诧异,但服从命令是军士天职,他们毫不迟疑道:“明白!” “不必紧张,如果你们自觉办不到这一点,或者觉得我不足以领帅你们,现在大可退出。” 朱响立刻道:“小侯爷,我们是军人,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其余人等见状高声喊道。他们是才随老侯爷一同退役回京的军人,大多是战争孤儿。多年军旅已经让他们难以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如今又都身有残疾,多亏朱家元帅还挂念他们,为他们操持,他们感激报答尚且来不及,又怎会背叛? 他们心中有信念,朱家军,朱家的儿郎,绝不会做有损家国,坑害同袍的事。答应效忠完全不需要犹豫。 朱定北目露欣赏,这大半年艰难的生活和身上的苦难没有消磨他们身上的志气。 朱定北三言两语说了年后他们建造汤池山庄以及开采硝石的安排,又介绍了朱水生,告知以后将由朱水生负责联络。最后才给他们发下年节的例银,嘱咐他们过一个好年,初四再回山庄集合开工。 如此一番,才上马回府。 老侯爷为孙儿办的头一件事,自然十分用心。这百人从前在军伍里都是强中手,人品性情和能力都是一顶一的好。最关键是,他们身后都没有累赘。 朱定北对他们早有一番打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众人看着朱定北的身姿越来越远,队长之一对朱响道:“百夫长,小侯爷不愧是老元帅和元帅的血脉,将门虎子。虽然看上去白净文弱,但我想,他日后一定是和元帅一样的将士。” 朱响收回视线看了看众人,大胡子咧开,笑道:“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看小侯爷,日后未必会比老元帅差。跟着他,值了。” 朱定北回府后,管家便地上一封信,“少爷前脚离开,长信侯爷后脚便到了。说是要在宫里过年节,特意与您话别,见您不在,便留下这封信。” 朱定北收起信封,问道:“阿爷和祖母现在何处?” “老夫人在后院书房,吩咐您回来后一起用膳。侯爷约了秦统领喝酒,怕是要到晚间才回府。” 朱定北点了点头,脚步一转便往后院去了。 陪老夫人一同用过午膳,朱定北回院中小书房,才拆开宁衡的信。信中寥寥数言,言明来年正月十六出宫回府,重要的是,长信侯爷动作神速,一晚上时间已经安排好人手处理矿山的事,时间早晚,大约两个月后便能出第一批黄金。 朱定北见信大喜,到院中打了好一阵拳平复了情绪,才到小书房中静坐看书。 第17章 混世魔王 第十七章 宁衡一走,长信侯府也无人踏足。 楼家兄弟往镇北侯府来得更勤快,抓着朱定北讨论军伍工器,恨不得把他脑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才甘休。 这日秦奚和贾家铭在二人之后赶来,秦奚气喘吁吁,好似身后有恶犬追着一般,连带着斯文体弱的贾家铭在后面追得十分辛苦。 楼安宁见了秦奚就想酸一句,此时见他满头大汗也顾不上玩笑,问他:“你这是做什么,你阿爹在后面拿鞭子抽你啊?”说着,手脚极快地和兄长一起把台子上的木器零件收好,生怕被这个粗鲁的武人弄坏。 秦奚一把坐下,也不管是谁用的茶杯抓着就喝。一杯水下肚还没缓过来,干脆茶壶提起来,对着嘴灌。 几人目露嫌弃,朱定北把门外已经要瘫的贾家铭扶进来,问:“你急什么,府邸在这里又不会丢。” 贾家铭赧然,坐在一旁捧着水杯也顾不上礼节,一口接一口地喝,显然是累坏了。 秦奚缓过神来,开口就骂:“比我老爹拿鞭子抽我还狠。也不知道我阿爷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抓着我让我背书,还……”秦奚喘了口气,“还居然让贾六那个翰林学士来教我。今天贾六哥出门会友还想带上我,我不跑,不跑还受那鬼罪不成?” “那你做什么把十一拉上。”楼安康怜悯地看了眼跑得满脸通红的贾家铭。 贾家铭连忙摆手,双手握着杯子,认真道:“我也不喜欢去诗酒会,那些都是六哥的朋友。” 秦奚嘿嘿两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就是,我是知道那些人一张嘴有多厉害,才不让十一去受罪呢。” 楼安宁翻了一个白眼,“你以为十一和你这种莽夫是一路人吗?咱们十一以后可是要考状元的,就你,还是离得远点,免得一身蠢气传染给十一。” 秦奚不服,两人又闹成一团。 朱定北见十一看那二人直笑,眼睛里都是欣羡,往他身边坐了坐,低声道:“前两天我阿爷和秦大统领喝酒,好似嘲笑他孙儿没有我这个北蛮回来的野小子有学问。” 贾家铭惊讶,两人心领神会,不由相继捂嘴笑起来。 可怜的秦奚,如不能翻身,可以想见接下来这几年将要受到怎样的摧残。 晚间,席上。 老夫人给朱定北盛了一碗汤,关照道:“长生不要总待在家里,应该时常到外面走走。再则,也不能总是让朋友上家里来,你也出去走动走动,有来有往方能长久。” 朱定北不知祖母怎会有这样的担心,但还是体贴道:“孙儿知道了,祖母放心。” 老夫人看了眼专注着吃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老侯爷,不由怒上心头:“夜里积食,侯爷少用些油腻,多吃青菜吧。” 她柔声细语,眉眼含笑,亲自给老侯爷夹了一筷子菜。 老侯爷敏锐地绷直身体,小心看了眼发妻,心中纳闷不知怎么惹她不快。留恋地看了眼被老夫人夹进孙儿盘中的鸡腿,听她劝着朱定北多吃,不由悲从心来,愤愤地夹起青菜塞到嘴里。 一旁五小姐看了直笑,也给小弟夹了一块肉。 男人心思粗,朱华容却明白祖母的顾虑。 朱定北往常在国子学也就罢了,腊月休沐的时候,却没见主动往外跑过几回。通常是几人上门寻他,或是上门邀请了才有动作。 这样被动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况且与他来往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人,学院中学堂的同窗办的聚会送来请帖竟没有一次去赴约,这往后送来的请帖果然越来越少。小弟在北疆是脱缰的野马,到了洛京这份反常的安静着实让人心中不安。 就连她都察觉出来,更不用说是老夫人。 有老夫人督促,朱定北没法阳奉阴违,新的请帖上门,便让水生接下。 这次请的是齐三少,大靖看重整岁生辰,齐三满十岁的生辰办的格外热闹。 朱定北到时,便有黄品学堂里的同窗诧异道:“朱小侯爷来啦。还是齐三少面子大,竟然能请到这位,我们几个联名请他可都没见着人呢。” 听出此人话中不满,他的同伴忙道:“少说废话,齐三少是咱们能比得上的吗?你瞧瞧,咱们三少的人,不论是宽度还是厚度哪一个不比两个你还多,哈哈。” 镇北侯府出来的男人可没一个好惹的。也不知自己这朋友家里怎么交代的,竟然不长眼和朱定北对上,这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齐三被拿出来取笑也不在意,挺着大肚子迎了朱定北坐下。 半大的孩子欢声笑语,话题让人啼笑皆非。朱定北格格不入地坐在那里,万幸有一人拍了他的肩膀,把他从孩群中解救出来。 “十一也在啊,刚刚怎么没见着你。” 朱定北大呼庆幸,揽着贾家铭的肩膀亲切得不得了。 贾家铭笑得含蓄,他早就看见朱定北,不过他身边缠着人也走不开,所以没去打扰。实在是见他在里面无聊得可怜,才动了恻隐之心。 拐进回廊,便听一阵娇笑声:“我说十一公子怎么上赶着英雄救美呢,原来真是个大美人,哈哈。” 朱定北一见不远处回廊小几上的人,顿觉出了狼窝入虎穴,可不正是曾在骑射大赛上见过一次的柳家和高家的千金。 高景宁拦着柳菲菲不准再拿朱定北的长相取笑,给他倒了一杯茶,笑着请他坐下。 朱定北瞥了一眼尴尬的贾家铭,知道他对于大男人陪着两个小妞打转也觉得丢人,不好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笑话他,便问道:“十一怎么也来啦,就你一个?” 他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贾家铭闻言道:“齐世伯是我大兄的上峰,我收到请帖,兄长也正好要拜会上峰,就一起来了。” 柳菲菲跟着说道:“哪是你跟着他来,分明是你大兄借你的福。哎,景宁我又没说错,十一他大兄调回洛京才多久,要拜会上峰也是应该的嘛。” 贾家铭腼腆地笑了笑,也看朱定北:“长生怎么来了。” 对方比自己不遑多让,一向不耐烦这种应酬,今日到叫人意外。毕竟从没听说镇北侯府和齐家有什么姻亲。 “我祖母不耐烦我在家里生虫,我哪敢不从。”朱定北笑起来,正要再说,远远便有一人的声音传过来:“菲菲妹妹!” 几人看去,只见一个相貌白净清秀身着广袖青衫的少年满是惊喜地看过来,转头几句打发了同伴就朝回廊亭子跑过来。 “他不是在顿丘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柳菲菲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拉着高景宁就要走。那人见状连忙加快脚步跑过来,近到前时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襟袖子,正了正青巾燕尾,款步走过来。 “菲菲妹妹,高姑娘。” 来人作揖,嘴上说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人。 “菲菲妹妹,我听阿娘说你前一阵子病了,可都好了么?”哪怕是月前的事,再提起少年脸上都是忧愁和关切,仔仔细细地看着柳菲菲,生怕她有什么不妥当。 柳菲菲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往高景宁身侧躲了躲,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道:“多谢关心,只是小风寒而已,第二天就好了。” “那就好,听说你病了我好几天都没睡好呢。菲菲妹妹,以后夜里可不能贪凉……” “哎,齐三好像喊我们了,我们先过去了。景宁,走啊。”柳菲菲催促着高景宁,退了两步,便往厅内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来人提步要追,但还是克己地停下,一直看着人影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 两个姑奶奶总算走了。 朱定北拦住想要和柳菲菲二人一起离开的贾家铭,拖着他坐下,留意到贾家铭为难的神色,低声问:“这家伙是谁?” 贾家铭的声音比他还低,瞄了一眼盯着柳菲菲方向的少年,说道:“他叫马超,与我们同阶,是天品甲等的学子。”顿了顿,他继续道:“是远宁侯府的世孙,皇后娘娘的侄子。” 大靖历代皇后都有着非凡的地位与权力,虽不干涉前朝之事,总管后宫之余也有谏言皇帝的权力。这一任皇后虽不得贞元皇帝喜欢,但在宗室中的地位依然无可撼动。皇后无子,对这位侄子向来宠爱有加,有她护着,这位远宁侯世孙自然少有人敢惹。 马超收回视线,这才注意到朱定北二人。 他看了眼贾家铭,眼神不善,“你也在啊。贾十一,菲菲妹妹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你不要和小时候一样总跟在她后面,有损她清誉。” 贾家铭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 马超对他不甚感兴趣,看另一个是陌生面孔,便哼道:“你又是哪个?” 朱定北笑了一声,贾家铭注意到他的眼神,便站起来介绍道:“这位是镇北侯府的世孙,朱定北小侯爷。他,他是我的朋友。” 朱定北闻言才高兴起来,起身道:“我们二人好不容易寻了这个清净的地方,马小侯爷也要一同叙话吗?” 马超当然听出他的逐客令,文质彬彬的脸上表情难看了一分,胡乱行了一礼,道了告辞。 朱定北多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满眼疑惑,“远宁侯府有两个孙辈?我怎么听说洛京第一混世魔王就是他家的。” 贾家铭见马超还没走远,赶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他是有一个哥哥,不过比我们大一轮,如今已经考取进士在翰林院待职。他,他在菲菲妹妹面前才这样,平时……”贾家铭撇了撇嘴,“手上都拿着鞭子呢。” 鞭子?朱定北忍俊不禁,“真是个小娘们,不耍刀弄枪,舞鞭肯定好看。” 贾家铭忙捂住嘴,眼睛里全是笑,显然之前没少受过这个混世魔王的欺负,闻言大快人心。 朱定北却是看着马超的背影,若有所思。 “长生!” 忽地,一个嘹亮的声音传来,两人看去,就见秦奚拨开人群从厅内跑出来,身后还跟着楼家兄弟。 “十一也在啊,诶,你们怎么到齐胖子这儿也不叫我,害我和安康安宁扑了个空。”秦奚人没到跟前已经开始喊起来。 正要拐入侧厅的马超回头见了几人说笑,不由冷笑一声,“物以类聚,一群废物。” 楼安宁一手拉一个,把他们往外拖,“和寿星公说一声,我们先走啦!再晚就来不及了,好不容易才央了我族兄带我们去的。” “安宁,慢一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贾家铭看了看秦奚,被拉着踉跄两步。 楼安宁:“你去了就知道了。” 秦奚坏笑一声,“别问这么多,反正是个好地方,你们肯定都没去过。” 朱定北看了眼楼安康,见他也是一脸神秘,索性便由着他们,一并离开。 第18章 夜戏花街 第十八章 洛京以北,洛水之畔。 贾家铭才从马车探出头,吓得缩了回去,惊慌道:“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秦奚和楼安宁哈哈大笑,一人一边,架着贾家铭往外跳下马车,回头喊道:“长生,快点。” 朱定北抬头看了一眼,不由对兴奋难耐的三人颇为无语。 洛河畔,洛京有名的花柳巷。每年初秋选出的十大花魁,文舞歌艺堪比状元郎,人称女状元,与扬州瘦马并称南北双姝。 他前世也到过这里,得美人喂过酒,听过缠绵的小曲儿,见过曼妙婀娜的舞姿。在他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想要讨好他的人体贴他在洛京没有女眷相伴,生怕他长夜寂寞。却不知,漫漫长夜,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女人。 朱定北打量了眼四个稚气未脱佯装成熟的少年,嗤笑道:“敢当着别人的面溜你们那一两肉么?咱们可说好了,丢人可以,记得离我远点。” 秦奚胀红了脸,扣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花楼里带,“你倒是有本事耍你那杆枪啊,尽嘴上耍花腔。快走吧小侯爷。” 楼安宁的族兄早安排了小厮守在门口,见了几位少爷连忙将人迎到二楼的雅间。 那族兄跑过来叮嘱楼家兄弟不要出雅间,更不要惹出是非叫楼尚书知道今日之事,否则他也兜不住。楼安宁满口答应,等族兄一走,拖着朱定北就到走廊上,探身往下看。 下方门厅搭建起一个高台,垂帘之后有清灵叮咚的琴音传出,隐约能看到帘后弹琴的女子秀美的脸。朱定北没瞧出什么特别,不知左右两边的楼安宁和秦奚为何陶醉,还有楼安康压抑兴奋反而过于正经的表情,以及……朱定北噗地一声,撑着围栏笑得不行:“十一,你是看见人扒衣服还是被姑娘扒了衣服啊?脸红成猴屁股,哈哈。” 贾家铭恨不得把脸钻到胸膛里,楼安宁兄弟转脸一看也跟着大笑起来。 秦奚笑了一阵见他脖子都红了,忙把他往自己身后拉,忍着笑道:“你们别欺负十一了,看你们自己脸什么样还敢笑话别人。诶,楼安宁看谁呢,说的就是你。” 楼安宁啐了一口,“十一是你小媳妇儿啊,你急什么?” 这时候琴声一停。 楼安宁半个身子都探出围栏,看见一个小厮把帘后美人带走了。他认出小厮衣服上的标志,扫兴道:“远宁侯府的人怎么跑这儿来了,马超那个狗孙子不是在顿丘敲钟打木鱼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奚也纳闷,“没听说皇后娘娘銮驾回京啊。” 贾家铭从秦奚身后站出来,说道:“今日我和长生还在齐府遇见过他。” 见四人提起马超反应不一,朱定北不由奇怪:“他和你们有过节?” 前世他也知道京城里的混世魔王,但区区一个纨绔也犯不到他手上,因此不甚关注。只知道后来他哥哥继承了远宁侯府,他则回了顿丘祖宅,自那之后便没再听说过这个人。 在他看来,一个被庶兄夺了爵位的世孙既没能耐又没脑子,怎么听楼安宁的口气对这个人颇为忌惮。 楼安宁抢着道:“他不是皇后的侄子么,以前我和阿兄在宫里的时候遇到过。狗孙子!他自己弄坏了皇后给太后娘娘抄写的经书,结果栽赃给我们。要不是阿衡不许,我和阿兄那次真要被打死了。” “他说别人就信?” 楼安康想起往事也心生怒气,沉声道:“他一向很聪明,连皇上都夸他是状元之才。可惜,此人的聪明就喜欢用在歪门邪道上。” 那马超身在天品学府,这也是这些年他们兄弟二人情愿留在黄品学堂的原因。 秦奚不乐意道:“也不知道那小子脑子怎么长的,成天吃喝玩乐逞凶斗狠,可每次居然都能在学府里考得魁首。我阿爹每次罚我蹲马步就在边上念叨,我怎么就没有人家远宁侯世孙的三分本事。我最烦听见的就是这个龟孙子的名字。” 朱定北从前的认知再一次被推翻。 “咱们这些人里,就阿衡能对付他。”楼安宁叹了口气。 帘后换了一个琴娘,清脆欢快的琴声再次响起,几人却没了之前的兴头,便安分地回了厢房。 坐了一会儿,龟公推门引了一位妙龄女子进来。秦奚双目睁开,张着嘴手肘顶了顶手边的朱定北,低声催促:“快看,快看。” 几人坐的位置离门口最近,打眼就看到了那莲步轻移的女子。她从他们身边走过,香风袭来,那凹凸有致的身影很快却走出他们的视线,徒留一个纤柳般的背影。 秦奚吞了吞口水,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她就是杏花楼的女状元吗?” 贾家铭嘀咕了声:“女状元不着白衣。而且,她怎么可能会到咱们这里来,我进门时都看到烨王府上的家奴了,陪他还来不及呢。” 秦奚听到,不由更加向往,“普通花娘都有如此姿色,那女状元还能了得?” 他想象着女状元的花容月貌,眼睛比映着烛火的酒水还要亮。 朱定北看了一眼贾家铭,问秦奚道:“我怎么没看出来,好看在哪儿?” 楼安宁眼睛还粘在那端坐下来弹奏琵琶的花娘身上,见朱定北如此无趣,不由道:“长生,你个儿长得不着急也就罢了,这脑子长得也太慢了吧,这种事都看不出来吗?” “别胡说。”楼安康骂了一声。念及朱定北在军中长大,见的都是硬邦邦的老爷们,不懂这些实属正常。 朱定北嗤了一声,“往十一胸口塞两个大馒头,不比这花娘好看百倍?有什么稀奇。” 几人顿了下。 再看贾家铭,只见他满脸绯红,双眸噙雾,眉清目秀的模样比涂了脂粉的花娘果然更有些看头。秦奚转脸盯着贾家铭,见他脸上越来越红,忽地伸手往他腿间一探—— 后者尖叫一声,被众人的视线烫得缩成一团,抓着秦奚的手甩开,惊慌地往外跑。 朱定北三人鄙夷地看着秦奚,直把他看得也难为情起来,解释道:“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小姑娘假扮的……” 楼安宁翻了一个白眼,把酒杯往他身上一砸,“还不跟着去看看,这里人这么多,当心你那小媳妇儿被人占便宜。” “别胡说啊,小心十一跟你急。”秦奚说着,到底也不放心,起身快步跑了出去。 楼安宁复又看向弹着琵琶的花娘,纤纤细指,体态柔美,抬眸敛眸之间都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美好。但方才被朱定北这么一搅合,他看着就有些不对味。余光看向一旁兴致缺缺的朱定北,越看越转不开眼。被朱定北逮个正着,他也不避讳,直接明目张胆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朱定北:“你想说什么。” 楼安宁没有接收到他暗含危险的语气和兄长自求多福的目光,直抒胸臆:“比起十一,长生你更适合啊。你这么白白净净的,长得比我见过的女孩儿都好看,你要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往上抓了抓,嘿嘿贼笑两声,“别说这些花娘,就是女状元都不值一提啊。” “是么。” 朱定北笑。 楼安宁:“就是啊,你平时肯定不爱照镜子——诶哟!长生有人看着呢,你饶了我吧,我错啦。” 朱定北放开扭他的手,拿出一锭银子,对伺候一旁的龟公打了个眼色。后者愣了下,当即会意,恭敬地躬了躬身,退出厢房,不多时带回一个体态丰满面貌清纯的女子。 “爷,您可还满意?” 朱定北见楼安宁目瞪口呆的模样,笑着把那锭足有十两的银子递给龟公。指了指楼安宁,对那女子道:“拿出你的本事来,好好伺候这位公子,你可明白。” 这位花娘久经欢场,对朱定北的未竟之言了然于胸,娇笑着点了点头。 她坐在浑身僵直的楼安宁身侧,丰满膨胀的双峰贴在楼安宁稚嫩纤细的手臂上,柔柔娇声道:“公子,喝一口嘛。” 九曲回肠的娇吟让未经世事的楼安宁脊背爬起一层鸡皮疙瘩,受惊地要退开,哪想花娘顺势倚在他身上,用柔软的身体磨蹭他瘦弱的胸口。 “公子,奴家喂您。”殷红的脸上表情害羞,楼安宁眼睁睁看着那花娘红艳的嘴唇凑了过来。 楼安康不忍再看地扭过头,抬手掩盖住自己和胞弟一模一样的脸孔。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朱小侯爷,太可怕了。 “别,别,我自己喝。” 楼安宁连连被劝着喝下三杯,脑袋已有些昏沉,下意识拒绝。花娘眼睛里立刻浮起一湾泪水,“定是奴家没有做好,奴家这就亲自伺候您。”她说着含了一口酒水,嘟起嘴唇,递过来。 “阿嚏!” 楼安宁被浓郁的脂粉香气刺激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正好阻拦了花娘用嘴渡酒的打算。他见这花娘是来真的,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长生我错了,你快让她走。” 朱定北不语,递给花娘一个眼神。花娘扶了扶自己沉重的胸口,清纯娇美的脸上绽放一个无辜单纯的笑容,嗔怪道:“公子,奴家不好么。奴家会尽心服侍您的,别躲呀。” “啊!你别过来,你走开!” 楼安宁大叫起来。 满厢房的贵公子们停下自己的事,纷纷看向上蹿下跳的楼安宁,瞠目结舌——“别过来,我不要你。啊,你不要过来。” 好一出旷世的美女调戏良家少男的戏码! 只见楼尚书的次孙被追着跑出厢房,迎面撞上一人,来不及看是谁,猛地躲在那人高大的身后,对追上来的花娘破声大叫道:“饶命啊,你走开,求你了姑奶奶。我不要你伺候,真的不要了!” 花娘见了那人一惊,也不敢再胡闹,连忙行了一礼。 来人噗嗤一笑,转身看着楼安宁问他:“楼家的?” 楼安宁还心有余悸地抓着他的手臂,此时与他打了个正面,不由睁大眼睛,连连后退两步,惊慌行礼:“楼安康见过烨王殿下。” 不放心胞弟追出来的楼安康:“……” 最难消受美人恩。 经此一役,楼大公子楼安康在洛京子弟中声名大噪。 第19章 宁衡之怒 第十九章 冬雪皑皑,腊梅在雪中越开越艳。 镇北侯府老夫人独爱花草,院中也养着一株红梅,临窗而立,在宣纸上画着白雪红梅,好不惬意。 “祖母。” 老夫人冷不防吓了一跳,手一抖,一滴红墨在纸上晕开,毁了一纸画卷。 朱定北探头一看,挠了挠头:“孙儿不该,吓着您了。” 老夫人遗憾地看了眼画纸,温和笑道:“是祖母太入神了,不怪你。” 她放下画笔,让丫鬟关上窗户。将朱定北带到火炉边,老夫人摸了摸他冻红的脸,“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怪冷的,仔细把我的宝贝孙儿冻出个好歹。” 朱定北道:“阿爷说您昨日夜里没睡好,我过来看看。” “不碍事,就是昨日夜里雪下得急,吵醒了。”老夫人笑得眉眼弯弯,“你个小滑头,你阿爷昨夜睡得比谁都香,定是听管家说的吧。” 朱定北嘿声,老夫人嗔了他一眼,“既然来了,祖母给你做了一件披风,正好给你试一试。” 说罢也不差遣别人,自己高高兴兴地往后厢取了袍子,亲自替他系上。 上下打量朱定北,她满眼都是自豪,转头对老奶娘道:“你瞧我们长生,不管穿什么都有模有样。” “可不正是呢。”苏妈妈帮着抚平披风,眼里都是赞叹:小侯爷生长在塞外,却和老夫人顶顶像的。满洛京的公子哥儿数过来,哪一个有小侯爷这般的风采。 披风用上等狼皮做成,保暖极佳,各处针线十分用心。朱定北爱不释手,闻言仰头笑道:“祖母,孙儿可不敢居功,这些,”他扬了扬披风,又指了指自己,“可都是祖母您的功劳。” 屋子里笑声一片。 丫鬟掀起帘子,朱五小姐端着一盅冰糖雪梨进来,边走边笑:“果然是阿弟,我还说呢,府里上下哪个能让祖母这般开心。” “你这丫头,嫁衣还绣的马马虎虎净是待不住。”老夫人笑骂,拉着朱定北让他阿姐看了披风又得了一顿夸赞,这才小心地把披风收起来。 朱华容将冰糖雪梨递上来,“听管家说祖母晚间又睡得不舒服,孙儿给您炖了汤,喉咙能舒服点。”说着又不放心道:“祖母每年到这个时候喉咙都不舒服,还是应该找大夫看看。” 她过了年,眼看着就要出嫁了,往后怕是连一碗简单的雪梨汤都不能亲手奉上。 朱定北一惊:“祖母总是这样?”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这嗓子越老越精贵,连银碳的烟气都受不得。”老夫人惭愧,不甚在意道:“等天气回暖就好了,犯不着请大夫。” 朱定北暗自记下。 祖孙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待操办年节采买的小王氏和林氏来禀话,朱定北才离开。 待人都散了,老夫人才记起作废的画纸,吩咐苏妈妈收起来。后者看了眼,奇了一声:“夫人,您看这……” 老夫人往前查看,之间那晕开的红墨不知被何人描画,一朵朵艳丽的红梅在纸上吐蕊绽放,简单几笔虬枝苍劲有力。两人俱是一怔,这墨迹干了许久,满屋子只有一人可能做到。 苏妈妈扶着她,轻声道:“夫人,您可安心了,小侯爷比谁都聪明能干着呢。” 老夫人久久凝视着宣纸,面容沉静,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露出一个笑容,吩咐道:“裱起来,就放在我房里挂着。” “诶,老奴这就去办。” 苏妈妈喜上眉梢,没有发现自家夫人凝结愁绪的眉眼。 年节是大靖人最看重的节日,各家各府越到年关越热闹。 除夕这夜,皇上与朝臣同庆。镇北侯府也在其列,老侯爷老夫人与被圣上钦封为世孙的朱定北一同赴宴。 朱定北原本跟随老侯爷左右,只是没等老侯爷对孙儿多夸耀几句,便有内廷的太监来传话,太后娘娘口谕召见镇北侯府世孙。 不敢耽搁,朱定北跟着碎步疾行的太监到了慈宁宫殿门,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弦乐声声。 “镇北侯府世孙到!” 太监高声传唱,很快有年长的嬷嬷出来亲自领了朱定北进殿拜见。 见礼之后,金銮座上的太后连忙让人扶他起来:“好孩子,快近前让哀家看看。了不得,瞧这般模样可真让人喜欢。”太后慈眉善目,看了朱定北好一会儿,才转向座下的老夫人道:“老姐姐,这孩子可一点都不像你家出来的孩子,倒更像是我的孙儿。” 老夫人连忙起身,“太后娘娘您折煞了。” 见她受惊,太后满不在意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依旧笑着对朱定北道:“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合哀家的眼缘,我都不想让你走了呢。不如便留在哀家宫中……正是呢,长信侯爷与你是同窗,也有个伴儿。” 一旁的皇后忍俊不禁:“母后您可偏心了,您对马超那孩子可都没这么用心呢。” “呸,那孩子鬼灵精的,哪有这孩子乖巧。” 朱定北又被皇后叫到跟前,在一众女眷打量的目光下,饶是沙场少帅也不由心生退意:这些女人的目光可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让人后怕。 贤妃朱氏娇声道:“母后,皇后娘娘,你们可饶过这孩子吧。”她笑着,与朱定北有着三分相似的轮廓柔和,“咱们女人家说话叫一个孩子听着可难为人家,您不如早早将他打发和几个孩子作伴,咱们继续聊咱们的。” 她话中随意,太后也不恼,摸了摸朱定北与面容不甚匹配的硬茬头发,笑道:“瞧你姑姑心疼的。”这么说着,还是让贴身嬷嬷递上赏赐,朱定北谢恩后便让太监带往偏殿。 朱定北表现木讷,礼节也不熟练。在场的女眷们也不觉得奇怪,半大的孩子生长在北疆那种寒苦之地,还是朱家的老爷们打小教导长大的,要是个斯文孩子才叫人惊讶呢。只不过,这孩子确实长得好,老夫人两手边和身后的诰命夫人都赞叹有加,老夫人也不说虚的,对孙儿的夸赞来者不拒。 朱定北走出慈宁宫主殿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不是怕这些人,只是有些别扭,况且……他回头看了一眼席间掩唇而笑的女子,很快又撤回视线。 贤妃娘娘,他的姑姑。 帝王为了平衡世家笼络阿爷的牺牲品,至今膝下无子。 贞元三十七年,皇帝御批的斩将令与朱家滔天的罪证下来后,最无辜的就是这位深宫女子。 那时候阿爹战死,阿娘殉难,阿兄死得不明不白……他本应该是这个世上她最后一个亲人,听到她三尺白绫自缢于冷宫的消息时却都分不出心力为她哀悼祭奠,让她走的凄凉。 胡思乱想间,偏殿已到。 朱定北走入殿中,巡视一眼没有见到宁衡。放眼过去,这些未弱冠的子弟除了远宁侯府的世孙马超之外,他竟一个也认不得。 马超转眼看到他,却没有理会他的打算。众人都将他对这个新入群的陌生人的态度看得分明,原本有心招呼的人也放弃这个念头,继续吃喝说笑。若是换做一般的九岁孩童,初入森严皇宫受到这样的冷遇怕是要露出怯意或是哭闹起来,不过此时他们的冷淡正中朱定北下怀。 他索性找了个位置,吩咐人端了点茶水过来,正想着这么混过时间,就见宁衡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 宁衡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朱定北,脸上不禁浮起怒气,冷冷地看了眼笑闹着的众人,快步朝对方走去。 “长生!” 朱定北抬头便见他略带欢喜的脸,平淡寻常的脸上被他的情绪感染,自然而然便漾开一个笑容来。 “阿衡。”他起身来,还未说话就见宁衡面色不善地看着小几上简单寒酸的茶点,忍不住抱怨道:“你上哪儿去了,我刚刚还找你呢。” 宁衡满目歉意,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拉过他的手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命人将伺候的宫人叫来。 “拜见侯爷。” 掌殿太监毕恭毕敬地行礼,才跪下,冷不防就被茶水泼了一身! 碗碟砸在身上跌碎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吓得太监浑身一抖不说,更是让殿中说笑的声音蓦地掐断。 “你好大的胆子。”宁衡森冷地看着他,“镇北侯府的世孙便只配这点破茶点?这便是慈宁宫的规矩?” 宁衡可以说自小就在慈宁宫长大,不说偏殿的掌殿太监,慈宁宫上下哪个见他发过脾气?如今这一发作,掌殿太监吓破了胆,连连磕头告饶:“侯爷恕罪,小侯爷恕罪!是奴才失职,奴才该死,再也不敢马虎了,请侯爷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慈宁宫上下都知道长信侯爷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对下人一向宽容。掌殿太监自以为了解,却没料到,龙有逆鳞触之必伤,他打错了算盘。 “你既知罪,还敢求饶?” 他声音冷肃,掌殿太监慌乱磕头,哭声道:“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宁衡也不看他浑身发抖的丑态,转而看向殿中的天之骄子。纵然一言不发,却也让少年人不敢对上他的视线,纷纷撇开了眼睛,就连主使大家冷落排斥朱小侯爷的马超,此时也不敢出声。 这里可是慈宁宫,谁不知道太后最爱重的便是族中最后一根独苗,谁敢在这地界上惹恼他。 “我的佛,这是怎么了。” 偏殿才一闹开主殿就得了消息,太后也惊讶于宁衡的举动,连忙派了自己最得心的掌事嬷嬷来处理。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最了解。如果不是真的触及他的底线,做出了极其过分的事,对外人外事一向无动于衷的宁衡绝对不对出言,更不说是发这么大的脾气。 孙嬷嬷见了地上的狼藉,心中一沉,才跪下行礼就听长信侯爷毫无波澜的声音:“孙姑姑,宁衡僭越了。此间事端请姑姑秉公处理,代我向太后娘娘告罪,宁衡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管众人何等反应,直接拉着朱定北转身离开。 孙嬷嬷压低了头,瞥见他的袍角,直到听到宁衡的脚步远去,才直起身来。 第20章 太后告诫 第二十章 孙嬷嬷是太后娘娘陪嫁丫头,宫院深深,她是当初四个陪嫁女官里活着的唯一一人。 陪伴太后多年,孙嬷嬷在慈宁宫可以说是比任何掌事太监或嬷嬷更贵重的人物。再则她出身自长信侯府,对于宁衡比他人更多一分慈爱,太后派遣她来就是怕别人处理起来损了长信侯爷的颜面。 宁衡走后,她直起身,转头看了眼已经瘫在地上的掌殿太监和跪了满屋子的奴才,平复了心中的诧异,脸色如常。起身吩咐人把掌殿太监带走,又着人将殿中清理干净,孙嬷嬷才转向殿中默不作声的孩子们。自然一番歉声告罪,又命宫人仔细伺候,才托词公事在身离开。 众人都知道她这是要收拾掌殿太监去了,不由看向马超。 “都看着我干什么?!” 马超怒吼,脸上的表情再不见之前面对宁衡的气短,咬牙切齿。众人见他气恼非常,唯恐被他迁怒,便转开视线讨论起来。 一人奇道:“刚才那是何人,宁衡不是从来不亲近宗室吗?今天倒是给人做面子来了。” 对于刚才那一幕他们还心有余悸,在场谁不明白,宁衡整治那个小太监其实就是杀鸡给猴看的。 真别说,平时不声不响的人发起火来当真可怕。就那么笔直地站在那里,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比家中长辈严厉的责骂还要让人心生惧怕。 难怪老人都是咬人的狗不叫,说话的人暗恨地想。 “好像是镇北侯府的世孙,朱家的。才回京没一年时间,与宁衡是同窗,我也奇怪他怎么护着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 朱家在大靖军伍声望极高,对外更是声名震慑外域,但在洛京文儒世家和皇族宗室眼中就是十足的匹夫。 这种观感由来已久,毕竟朱家男儿久在边疆,洛京世家的往来自然就浅薄了。而镇北侯府圣诏迁为一品世袭军侯也不足一年,老侯爷在洛京又十分低调,镇北侯府尚且不得洛京子弟看重,也就更不会将朱定北这个北疆回来的土猴子放在眼里。 马超道:“朱家养的假娘们,养在洛京就是废物一个,你们以为他以后能有什么作为吗?是能上场杀敌还是在朝为官?宁衡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成日与这些个废物为伍,真是不知所谓!” 宗室对于大局形势还是看的明白的,但这种话哪能放在明面上说? 这可是触犯圣意的事,众人不敢接他的话,忙抓着旁边的人说笑起来,算是揭过这一茬。 且不说这厢马超被折了面子怀恨在心,出了殿门,朱定北就笑弯了腰。 “长信侯爷好大的威风啊,哈哈,真让小的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宁衡扶着他防他摔跤,闻言微微笑了笑,但表情依然严肃,怒气未消:“他们欺负你。” “哪能啊。”朱定北满不在意地攀着他的肩膀,道:“一群兔崽子,屁股都翘上天了,老子懒得和他们计较。但是你,平白拿一个小太监发作,也不怕人笑话你。” “罪有应得。” 朱定北不懂,他在慈宁宫呆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宫里待客的规矩么。 要不是有人授意或掌事太监巴结远宁侯府世孙看菜下碟,怎么敢拿毫无规格的东西折辱长生?在他看来,殿中那些宗室子弟碍眼,那掌事太监更罪无可恕。 朱定北捏了捏他的肩膀让他消气,转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宁衡看他踮脚辛苦,把他的手臂从肩膀上拿下来握在手心,与他说:“我听说你来了,就到前殿寻你。” “唔。”朱定北知道他定是打听到自己被太后召来,所以又匆匆赶了回来。对他牵挂自己也不由感动,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待得肯定无趣,兄弟够意思吧,这不就来给你解闷来了。” 宁衡笑起来,再听朱定北胡诌两句就到了宁衡居住的院落。 他转身打发了伺候一旁的宫人,吩咐关照慈宁宫殿的情况,以便朱定北与老夫人汇合离开。 宁衡住的地方离主殿很近,院中不论是服侍的人手还是各个精贵的摆件都可看出他在这里十分受宠。朱定北正想打趣他几句,但想起他自小孤苦无依才有了太后娘娘的这番荣宠,及时咽下话头,问他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就说他自己,无关乎孝道,若一直与祖母作陪时间久了也无趣得很。再说他方才与太后打了个照面,这皇宫规矩那么大,宁衡在侯府里自由惯了,想必不舒服。 听罢宁衡说完,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晨昏的请安和用膳之外,宁衡也就在屋子里看他那本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医书,或是到太医院讨教,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自在。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我行我素,在哪儿生活于他而言没有半点区别。 朱定北在他面前才恢复自在,毫无形状地叉着腿坐在榻上,接过长信侯爷亲自伺候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道:“你倒是逍遥,我往这里走一遭,以后可都不想来了。” 他将自己面见太后的窘迫当做笑话说与宁衡听,后者自然明白太后对他的态度不会多少真心的和善。 这源自于当今皇上对朱家的忌惮。 朱家自百年前祖坟就只有女眷入墓,儿郎们战死或老死在战场,都与一般将士一样烧了亡体,随处安葬。 这才是朱家儿郎的天命和归宿。 老侯爷是第一个被诏命回京颐养天年的朱家主帅,朱定北作为世孙,明眼人都知道虽是一族荣耀但事实上何尝不是朱家军在洛京的质子?贞元皇帝对朱家依旧信赖倚重,但帝王对这支庞大的百年军队怕也有了削权易主的心思。 宁衡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担忧,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又高声喊了人送来各类瓜果点心。 朱定北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这宫宴我还真没吃饱,和楼二说的一样,手艺比你家里差多了。” 宁衡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又听他说:“哎,我现在就盼着我们家水生赶快出师享福喽。”眼睛里刚浮起的笑意猛地一收,“嗯”了一声。 朱定北没察觉到他情绪变化,兴致勃勃地说起他们共同的朋友,说他们到镇北侯府缠着他,又说秦奚被盯着背书又挨了打的笑谈。而后道:“秦奚和楼二约了我元宵看灯,他们说那日集市热闹得很。可惜你出不来。” 顿了顿,确认道:“你是正月十六回府?” 宁衡颇觉遗憾地点点头。 太后对他关爱有加,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宁衡感恩她的抚养,也愿意侍奉左右成全一份孝心。 朱定北看他失落,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会给你带一盏灯的,别嫌弃我眼光差就成。等你出宫,我们再到侯府找你玩。” 宁衡的生辰在正月十一,他正愁不知道送什么,这元宵灯正好解了他的难题。 宁衡对此并不在意,转而道:“你自己么。” 见朱定北疑惑,宁衡眼睛眨都不眨地道:“他们吵。” “娘哟喂!”朱定北大笑,“你,你说的对。不过要是让那几个听到了,肯定要哭一整晚。诶,你不知道楼二真像个小姑娘似得。前几天我不小心打坏了他的水龙车,当场眼泪就掉下来,把我吓得,可不敢再得罪二少爷了。” 宁衡见他三句不离别人,虽然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听到他声音看他笑,那点不高兴就不值当什么,便也跟着微笑起来。 当夜太后入睡前听了前因后果,只淡淡地道:“马超那孩子还是这样莽撞。” 纵使没他的示意,但掌教太监看他眼色坏了慈宁宫的规矩却是事实。或者说……是看皇后的颜面。 太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 第二日用过早膳,送走了帝后,太后才让宁衡上前,温声问他:“阿衡昨夜是同远宁侯世孙较劲,还是为了护着镇北侯世孙?” 太后也算养育宁衡长大,深知他的脾性,宁衡不喜欢试探或拐弯抹角。他不会说谎,也不会多话,太后对他多一分随和,因此向来说话也不和他绕弯。 宁衡早知她会询问,垂眸回道:“长生很好。” “长生……是那孩子的乳名吧,看来阿衡与他果真十分要好。”太后怔了怔,这还是第一次从这孩子口中听他夸赞别人。 宁衡养在她膝下,性情缘故与众皇子皇女并不亲近,在学府也没有几个朋友。就是和他一起长大,被他看重的楼家双胞胎与远宁侯世孙起冲突,他出言相帮护着两人周全,却也从未出手干预为他们讨回公道。 她以为这个孩子生性是改不了的,不亲党也无私心,没想到他现在却为了一个相处不足一年的人发作逞威给对方撑场面。 宁衡点了点头,轻声道:“太后,我懂分寸。” 太后闻言一笑,宁衡明白她对朱家的态度,但又看重朋友,因此昨夜只拿了掌殿太监做文章而没有拿马超如何。 “阿衡你一向懂事,哀家不担心。只不过,朱家的孩子以后还是远着些,对你,对那孩子都好。” 她轻声细语,但神色十分认真。 宁衡眉头一拧,他比谁都清楚太后的决定是对的。 孤零一人的长信侯爷可以与任何人交好,但宁家家主与人来往却不得不慎重。被皇帝放在心上的人,宁衡走得近了,就是罪过。 宁衡仰头看着高位上的太后,眼神几变,最后才坚定了神色。 “太后,他只是个孩子。” 太后一愣,看着眼前倔强的宁衡不由心一酸。 是啊,镇北侯府的世孙还只是个九岁小儿,宁衡又何尝不是。 宁府的惨剧是先皇造业,她亏欠娘家,亏欠兄长,亏欠子侄的实在太多。对于宁衡她爱重时又何尝不是为了赎罪求一份心安呢。 她又怎敢说,这份爱重维护里又有多少是为了替皇室笼络宁家的心。 太后在这深宫中打磨了心性,哪怕是宁衡也很难不牵挂他身负的利害关系,没有真正把他当成一个寻常孩子看待。这对宁衡来说实在过于沉重,过于残忍了。况且孩子的感情纯粹,她的顾虑强加在宁衡身上,委实不应该。 思及此,太后笑了笑道:“这孩子我看着也喜欢,是个好孩子。阿衡,哀家不反对你们来往,但是你要谨记你的身份……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宁衡点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清明和慎重。 第21章 上元之夜 第二十一章 除夕守岁,初一伴亲,初二悼古,初三省亲,访亲走友。 年节时期,是世家人奔走繁忙之际,就连孩子都不得空闲。 初三这日,朱家外嫁女早早回府拜会,朱三小姐将四个多月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一并带了回来。众人都怜惜地围绕着她,瞧她模样皆是一番稀罕。 这女娃儿果真与老夫人十分投缘,不仅诞辰都是中秋佳节,就连五官相貌都能看出几分相似。 老夫人听了直高兴,看了看喜欢却不敢碰稚嫩婴儿的朱定北,眼角的鱼尾纹拉长,笑道:“外甥儿肖舅,依我看,月圆儿定是随了长生。” 朱沉瑜闻言直盯着朱定北看,起先没注意,一段时间不见阿弟如今更是了不得了。 掩唇笑了声,没有打趣阿弟长得越来越好看的相貌,只道:“长生也是随了祖母,说来说去呀,可都是祖母的功劳。” 几姐妹大笑着附和,长姐朱碧月更是朗声道:“阿弟再长几岁,洛京的姑娘们还不闹疯了。就是不知道,谁有福气嫁进我们侯府来。” 朱定北脸不红心不跳,任她们调侃自不动如山。 到上元之夜,团圆饭后,朱定北几人才在洛湖道碰头。 见面自然少不了喜庆话。 新年新气象,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何况是得了厚厚年封而且迫切希望长大的又长了一岁的孩子们。 洛湖道通往洛阳湖。 洛水由北向南,在洛京以南河道变得宽阔。古时有人听信风水之说,将河床开拓,让洛水在洛京南面汇聚成湖,才有了洛阳湖如今的美景。 每年洛京的元宵灯会便在洛阳湖岸举行,每到这个时候,洛湖道人行拥挤,车马不通。 朱定北几人在洛湖道前下了马车,楼安康紧紧拉着弟弟,对几人道:“都仔细些,不要走散了。” 巡防营在此地已经加派了许多人手维持治安,但每年到灯会都会有多起失窃和拐卖发生,人多眼杂,防不胜防。楼安康来之前得了楼尚书的叮嘱,此时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全洛京的百姓都挤到这一处,不由更谨慎起来。 秦奚本不以为意,但看贾家铭被人群推搡,好几次都被挤在人后一脸焦急想要跟上又挤不出来的模样,便拉着他的手道:“跟紧我。” 贾家铭松了一口气,直点头。 他们两两相护,倒剩下朱定北孤家寡人一个。但这种场面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便带头在前,在人群中穿梭。 走过洛湖道,到洛阳湖岸边则开阔起来。虽然沿街两边摆了不少灯火小食摊子,也不似洛湖道那般拥挤。 楼安宁是彻底撒了欢,瞅瞅这边烧制糖人,看看那边花样灯笼,不一会儿又窜没了影,原来是挤进人堆看杂耍。 这可苦了他操心操肺的兄长,全然顾不上玩乐,只管盯着他的人就够忙活的了。 秦奚比楼安康松快多了,贾家铭乖巧怕生,不用吩咐自己便紧紧跟在秦奚身边。倒是秦奚与楼二少一副德行,逛完左边窜到右面,贾家铭跟在他身后也没消停时候。 朱定北摇头失笑,在一旁慢悠悠地看着,等四人觉得累了,才寻了一处元宵摊子坐着吃些小食。 楼安宁吸了吸鼻子,“阿兄,好香啊,你闻到没有?” 楼安康只顾着喘气,朱定北大笑:“狗鼻子还挺灵,应该是驴肉火烧。” 楼二少见朱定北把自己都骂进去了,也不跟他计较,丢了筷子就往那香味散发的地方跑。楼安康着急,刚起身就被秦奚叫住:“吃你的吧,有家奴跟着,还怕他丢了?” 他实在嫌弃楼安康老妈子似得操心,他在边上看着都替他累得慌。反而是贾家铭有些羡慕,低头吃元宵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的热闹,掩饰自己一时的失落。 楼安康还是不放心,直到看到那驴肉火烧的摊子就在不远处,他抬头就能看见,这才专心吃起来。 “诶诶。”秦奚推了推他,嘴里含着元宵努嘴指了指楼安宁的方向。几人看去,这么一会儿功夫,楼安宁跟前又站了几个人,正是马超和远宁侯府的家奴。 楼安宁正不忿地说着什么,脸色难看。 楼安康才动,马超就看了过来,见了贾家铭也不管欺负楼二少,带着人往这边走过来。 “贾十一,菲菲妹妹你见着没有?” 今日正是他生辰,整十岁生辰又是如此喜庆的日子,自是广发请帖。他第一个就发给柳菲菲,但大约是害羞,柳菲菲并没有前来赴宴。 他来洛阳湖之前还特意转到柳左相家中,没成想被告知柳菲菲已随友出门,一路赶来寻了小半个时辰都没见到对方。心急火燎的,不巧又见到楼安宁一脸馋猫模样守着驴肉摊子,便出言不逊找他撒气。 此时贾家铭无辜受他迁怒,只得呐呐地道:“不曾看见,我今日是和朋友一起出来的。” 马超这才注意到一旁吃他元宵的朱定北,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来气。今天可没长信侯爷给他撑腰,看他还敢不敢与自己作对。 想到除夕那日的窘迫,马超抬脚就踹桌子,小摊桌子没翻,但碗里的元宵却撒了一桌,水流四溅。 朱定北擦了擦脸上的汤水,站起身来。 “哟,定北侯世孙也在呀,本世孙眼拙竟然没瞧见——啊!” 众人只见马超突然后飞了一丈远,摔在地上捂着腿根大叫起来。朱定北比他更干脆,谁让他不爽可不会只踹桌子做这种没格调的下马威,抬脚就踹。 马超疼出满头冷汗,捂着腿根心里后怕。 朱定北有分寸,但在马超看来他就是往自己的子孙根招呼,要不是自己刚才反应机敏,这时候都要断子绝孙了! 一边被家奴扶起来,马超一边气愤地大叫:“都是死人吗!给我打!” 家奴刚动手,就见三个身着镇北侯府家奴衣着的高大汉子挡在朱定北面前。他们都是镇北侯府的府兵,老夫人不放心特意让他们换上不起眼的家奴装跟出来的。镇北侯府的府兵与别的王侯府上的府兵不同,每一个都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铁将,比禁军都来得要凶悍百倍。 虽只有三个人,只在那里站着沉着脸没吭声,都足以让这些平日凭着身份逞凶斗狠的家奴怕得不敢动弹。 “一群废物,愣着干什么!”马超气愤地大叫,但见那三个镇北侯府的奴才往前迈了一步,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些,回过神来登时脸色更难看了。 秦奚见马超今天得不了好,正想落井下石好好酸他一句,贾家铭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着急地摇了摇头。 楼安康道:“小侯爷,街上人杂女眷怎会随意走动,应是在楼阁上观景。” 马超一听也觉得有理,转了转眼珠子,心道这三个家奴看起来不好对付,自己不差这一时威风,往后有的是机会找朱定北算账。便对朱定北放话道:“朱定北,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你给我等着!”说着便带着众家奴疾步离开。 元宵是吃不成了,几人也被搅了兴致,恰好楼安宁带着新出炉的驴肉火烧回来,朱定北和秦奚便动手收拾了桌椅,几人围着边吃边歇。 贾家铭坐下,高声叫了摊贩过来,递给他一贯铜板道:“搅了摊主的生意,请莫怪罪。” 马超形势汹汹这一闹腾,虽没有损坏财产,但天子脚下的子民都有些眼力哪里敢惹?在座的丢了铜板也不管吃没吃完纷纷走人,其他人也都远远避开了摊子。小摊贩睁大眼睛,这一贯钱足以抵他一晚的收入了,当下千恩万谢直道小公子佛祖心肠,又十分有眼力地呈上了几份分量十足的元宵来。 秦奚还在一旁不忿马超仗势欺人,又笑赞:“长生那脚踹得好,痛快啊!”说着端着元宵碗和朱定北碰了一下,十足有喝酒的豪迈。 楼安康在一旁叹息道:“一时痛快后患无穷,长生你以后要小心些,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冲动了。” 真把马超打出个好歹,整个镇北侯府都讨不了好。 朱定北胡乱点了点头,抢了楼安宁手上费工夫调了料子的驴肉边吃边道:“我看那小子一脸蠢相,怎么你们都考不过他,十一也不行?” 他纳闷。 楼安宁被他抢了吃食还是笑眯眯的。今日朱定北踹了马超又让他灰溜溜地走人,真真大快人心,别说一块驴肉,全让他吃下去楼安宁都高兴。 “他鬼心眼最多,谁知道有没有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贾家铭接过楼安宁的话,摇头道:“马超有太傅大人亲自教导,功课不会差的。” “我听说他父亲身体不好,他还在腹中的时候就没撑过去。他母亲与父亲感情深,怨怪是马超克父,他生下后便饱受磋磨,甚至又一次险些被他母亲掐死……直到他五岁时夫人病逝,他的性子也定下来了,喜怒无常,行事偏激。不过有太傅在,他也不会做出格的事,因此长辈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所谓瑕不掩瑜。 男孩子爱闹一些也是常理,因此没人觉得马超这个混世魔王罪大恶极,反而对他寄予厚望。 贾家铭解了朱定北的疑惑,秦奚三人也是初次听闻,不由稀罕道:“十一你知道得可真多啊,还有什么,一并说来听听。” 贾家铭腼腆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他上面有十个哥哥,时常被他们带出去会友。他话少安静,但很多事听在耳里都记在心中,自然知道得比同龄人多。 楼安康叹道:“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啊。” “不准可怜他,他还是可恨!”楼安宁不满地大叫。 众人见状才提起别的说笑起来,不多时就往灯谜处跑,可惜除了贾家铭之外,其他人一无所获。 猜字猜典故猜花花草草的,实在难住了四个不专课业的人。 好在街市上除了猜灯谜赢花灯之外,还有别的项目可供玩耍,比如投壶,朱定北和秦奚都是一把手,不多时便赢了花灯。楼安康兄弟俩也不眼红,反正他们不论谁赢了,都会分给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朱定北对花灯没什么喜恶,只带了两盏最大的花灯回去。 摊主告诉朱定北这两盏灯是长明灯,足足可点一年不熄灭,为长者点燃,这一年定是无病无灾,大好的祈福灯。 朱定北听了欢喜,当下便拿了两盏,一盏孝敬祖母,另一盏便送给宁衡。 楼安宁直笑话他没眼光,这两盏灯除了大实在没别的好处,造型也十分粗糙,哪里有那些精巧的花灯讨人喜欢。朱定北只笑话他嫉妒自己,全不听他的。 老夫人果然欢喜,朱定北亲自点了灯,这才告安。 其实不论孙儿送什么,老夫人都喜欢.要知道镇北侯府上下的爷们哪一个不粗糙,老侯爷今日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伴她左右都已不易,更别说送东西了。 老夫人免不了拉着老侯爷絮絮叨叨,无非说一些长生如何懂事如何体贴的话,听得他直腻味,直把那花灯贬得一文不值。 “老东西,吃味便直说,拿我那花灯说话算什么英雄。” 老夫人笑个不停。 老侯爷这才讪讪地住了嘴,心道:小王八羔子,枉老子手把手教你骑马射箭,都不知道孝敬孝敬老子,一门心思只会讨好娘们,哼。 第22章 二踹马超 第二十二章 正月十六,朝堂复朝,国子学复学。 朱定北比往日早了一刻出门,学府沿路冷清,除了在雪上撒盐的仆役别无他人。他也不在意,到了新学堂,果见宁衡已经到来。 “长生。” 听到响声,宁衡从厚重的医书中抬头,见是他便笑起来。 朱定北瞄了一眼,撇嘴道:“还是这个千金方,我都会背了,你从去年看到今年,可看出什么花来?” 宁衡看着他也不应话,医者一道哪里是背下文字便行的,每一个病症和药方都有多般变化,效用不一,值得深究。 朱定北对医术也不感兴趣,转而道:“我的人已吩咐下去了,今日硝石矿山那边安排好接应了吗?” 不是他不信宁衡安排,而是他今日一早才从宫门里出来,他生怕对方忘了这件事让百名残兵扑了个空,那可就闹笑话了。 宁衡点了点头:“年前便安排下了。” 朱定北这才满意一笑,两人再说一会儿,学堂里便陆陆续续而来。楼安康兄弟秦奚和贾家铭都凑在宁衡身边道了新年大吉和生辰之喜,又纷纷拿出自己的贺礼,虽然迟了些但也是一份心意。年节到现在第一次见到宁衡,他们俱都开怀,没曾想有一个人不合时宜地踏入进学黄品学堂。 同窗中如楼安宁秦奚这般瞠目结舌的大有人在,但不等窸窸窣窣的声音讨论出个结果,夫子便手持教执走了进来。 夫子自我介绍姓黄,负责教导诗词,说罢便点了那位突兀人士,欣慰道:“大家想必也认识马超学子,从蒙学开始每逢考试便是同阶魁首,今次升学考试也不例外。但马超学子心怀若谷,有意提拔我们黄品学府的同窗,以身作则。大家,可要抓紧时机向他看齐,切不可再胡闹懈怠。” 楼安宁如同见了鬼一般,见马超睥睨的神色扫过来便率先低下头翻阅诗词教义。马超得意一笑,待看向朱定北时,却见他撑着脑袋打盹,不由眼角一抽。与新同窗见过礼,他怡怡然坐下。 大靖设太傅,太师,太保三公与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阁阁老,都是老臣荣养职衔。 远宁侯爷是皇上帝师,以三公之首的太傅职衔荣养晚年也是相得益彰。 既为帝师,马超祖父的学问自然也问鼎大靖,如今闲赋,一门心思都用在了聪颖的马超身上。若不是怕他限制他交友,这国子学马超上不上也无所谓,身处黄品学堂自然也无损他日后的功业。 朱定北几人心知肚明:他这是冲着他们来的呢。 宁衡虽不知上元之夜朱定北与马超的龃龉,但将马超针对朱定北不善的眼神看了个真切,眼底浮起一丝蕴怒,微微垂下了眼眸。 进学府与讲学府不同。国子学将课程分得更细致,六艺中除了射御乐之外,礼,书,术三艺则做了细致的分门别类。 单说书此一门,便分了:诗词,策论,文史,圣论,书写。礼则除了孝悌之外,增设律法,君臣礼,国宾礼等,历时三年的进学修为,考取大学府才可进阶。 且进学府的天地玄黄四品学堂,除了以功课划分之外,也以年龄划分。毕竟每年都有许多人考取大学府失利,这些人层次参差但都有底蕴,自然不能与新晋进学府的学子一同受教。 这可苦了朱定北。 单这诗词便讲究言,律等等,一节课下来他昏昏沉沉,好几次都险些睡着。这黄夫子得了讲学言夫子的指点,对他多番照顾,不时让他起身回话醒神,否则恐怕早就呼噜声起。朱定北心中郁郁,原以为脱离了言夫子便可逍遥度日,哪想到这位黄夫子虽不罚他抄写,但更会给他出难题。 他堂堂朱家少帅要作什么劳什子的诗?夫子点了他,他自然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这副沉默是金的模样娱乐了同窗不说,这位黄夫子更是频频摇头,引经据典以他为例好生一番教导黄品学堂的学子,让他们切莫如朱小侯爷这般懈怠。 讲学府的学时为一个时辰一门课,早午各两门,课时之间有一刻钟时间休憩。 没等马超上前寻晦气,也没等楼安宁大肆取笑,朱定北不动如山,一脑袋趴在书桌上——困死了。 进阶进学府,宁衡的身高依然是同窗之最,仍然坐在从前的角落里。他带着朱定北到自己的位子上,借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将命小厮取来的披风覆在上头,让朱定北躺着睡。 他自坐在一旁看医书,马超只能愤愤坐下,楼安宁几人也不闹腾了,就连其他同窗在宁衡清淡的眼神下说话声都放轻了许多。 一刻钟的时间叫朱定北睡了个昏天黑地,铛铛的钟声响起,才被宁衡叫起来。 他闭着眼睛回了自己的位置,不劳宁衡动手,被借了椅子的几位学子赶忙将自己的椅子搬回来。 第二门是圣论,讲述四书,这位夫子教诲的是论语。 朱定北算是领教了,进学府的夫子比讲学府要刻板得多,面容严肃,言辞直接同时也十分乏味。若不是修养了一刻钟,他恐怕又要睡着。从书篓里拿出一本游记,这一节课算是打发了。 到了午间用膳,马超才寻了机会坐到几人身边来。 他也惧宁衡不悦的目光,顺了顺自己的袖子,道:“长信侯爷,本世孙得了皇后娘娘的教诲要我多照顾你的课业,也免得你一直滞留在黄品学府中,叫太后娘娘忧心。” “是了,还有朱小侯爷。你从塞外回来不久,恐怕书都没摸过几本吧?可要用点心啊,都如今日这般对夫子问话答不上一句来,镇北侯爷的脸面,啧啧,都要丢尽喽。” 马超语重心长。 谁都听出来他这是以言辞相激,让朱定北惹麻烦上身。 进学府比讲学府管理更加严格,在这里闹事可不是罚几日打扫或抄书就能了结的。不说学府,就是世家长辈也不会再将进学府的学子当做懵懂孩子看待,都有自己的一杆秤评估,可想而知在此间闹事带来的影响非常恶劣。 可惜马超棋差一招。 如果他面对的真的是从塞外军营回来的热血少年,恐怕这几句话少不得也要讨一顿打。但朱少帅只是静静地看他耍猴,一面吃着宁衡不断夹到碗里的肉食,悠哉悠哉。 秦奚比当事人还气愤,军侯男儿都有血性受不得挑拨,还是贾家铭深知马超的计策,死死将他拦住了。 马超挑衅一会儿,见没有人接招,眼神变了几变,打量了朱定北一眼心里有了成算。正收回视线,迎面见宁衡神色不善地看着他,马超一乐:“长信侯爷有何指教啊?哎,朱小侯爷颜色生的如此之妙,连女状元都比不得他一分姿色,怨不得长信侯爷待这位新朋友如珠如宝呢。” 独角戏再怎么精彩也没意思,宁衡既想和他过招,马超自然奉陪。 没成想,这一句话好巧不巧正触中朱定北的软肋,他眼睛一眯,回转过视线,脚一伸,明目张胆地将马超连人带椅踹到地上。 “啊!”马超痛叫一声,竟疼得站不起来。“朱定北你好大的胆子!” 朱定北起身,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哎呀,马小侯爷怎么这么不当心。我扶你起来,下次可要坐好了。” 他伸手不由分说地将马超拉起来,手中力道之重将马超的手捏痛得脸都皱起来。 “胡说,分明是你踢我,众目睽睽你还想颠倒黑白吗?”马超阴沉着脸,虽然自己又受了这个混蛋一脚,但他既然动手落入自己的陷阱,这一脚之仇他定会十倍奉还。 朱定北笑起来。 “谁看见了,嗯?”他转头看向众人,“你们谁看见了?” 众人惊得摇头。 朱定北笑呵呵道:“马小侯爷,下一回可要坐好喽。我好心扶你起来,你可不能冤枉好人。” 马超脸色巨变,此时才明白自己的失策之处。 不仅是他有身份压着别人,朱定北也同样有他的身份,而且在这黄品同窗身上更有一份威严和人脉。他想鼓动这些人成为对付朱定北的马前锋,朱定北同样也可以。而且……比自己做得更无耻。 大势已去,马超也不恋战。 阴森森地看了眼朱定北,扶着被踹地隐隐作痛的腰大步离开。 楼安宁秦奚对视一眼,轰然大笑,无不对朱定北竖起大拇指。 “长生,你好无耻啊,哈哈。无耻得好啊!” 在场没人比楼安宁对朱定北的阴险更有体会,此时见他陷害别人,尤其是和他有仇的马超,真真是大开眼界又大快人心啊。 宁衡也笑。 他一点都不担心马超反动这里目击的学子,比起马超,这些与宁衡同窗了许多年的黄品学子对长信侯爷更多一份忌惮。谁不知道宁衡对朱定北最是维护,讨好了远宁侯府的世孙得罪了长信侯爷,这笔买卖可是亏大了!他们学业不好,可脑子可没蠢到这种程度。 秦奚插嘴道:“知道生气啦,你啊,以后可别总是拿十一的容貌开玩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边说着,他极力掩饰自己目光里对朱定北的戏谑。这位朱家军的少主,镇北侯府的世孙,也不知道怎么长的,竟然比洛京世家仔细将养的公子哥还皮白肉嫩。他上面那几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花容月貌的姐姐,真真是把名字里所有的期盼都在幼弟身上实现了。 他不擅长掩饰,朱定北怎么会看不明白他笑什么,也懒得和他计较。 闻言倒是干脆起身,姿势不得要领地给贾家铭行了一礼:“在下多有冒犯,请十一公子原谅则个。” 贾家铭连连摆手,笑得停不下来。 他与马超虽没有如楼安康兄弟这样大的梁子,但因为柳菲菲的缘故,这些年没少被马超针对欺负,此时可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了。 倒是楼安康不安道:“长生,上次便同你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马超吃了你两次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不认为率直的朱定北能够应付得了马超的诡计。 此言一出,几人的笑声也渐渐停下来。 宁衡摸了摸朱定北的头,说:“没事。” 他会护着他的。 马超那点孩子手段,身为宁家家主的长信侯爷坚信可以维护朱定北的周全。 朱定北拍开他的手,不以为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马超那点小身板,爷还会怕他不成。” 这是实话,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朱家军少帅还真不带怕的。 况且,他从来不会不战而退。 第23章 长生梦魇 第二十三章 傍晚下学,朱定北拉着宁衡到自己府上取花灯。 身后几人虽想凑热闹,但春日入夜早,怕家里担心便乖乖上了自家马车离开。 到了镇北侯府,老夫人执意留了镇北侯府用晚膳,想及他方从宫里出来,府里冷冷清清的,也没个照顾的长辈,便怜惜地拉着他仔仔细细地问了身体起居。 这么一耽搁,外面已经两眼一抹黑。 老侯爷一拍大腿道:“还走什么,到长信侯府都到什么时辰了,小孩子睡得恁晚像什么话。” 他虎着一张脸,瞧了瞧宁衡的身板,又煞有介事地道:“阿衡啊,你看着点长生,让他早点睡。这睡得少,当然长不高了。” 朱定北一跳而起,大怒出手,祖孙俩比划了好一会儿朱家拳,才被老夫人哭笑不得地轰走了。 宁衡不是第一次在朱家留宿,一点没有不自然,也不和朱定北客气。 朱水生见状也是欢喜,若不是长信侯爷在,小少爷今晚恐怕又要熬到深夜。他欢喜地与小厮端了两个水盆请两位少爷烫了脚再睡。朱定北一边擦脸,一边不信邪地看了看宁衡的脚掌,忍不住将自己的脚放在他脚上比划了下—— 朱定北臭着一张脸,明明是也不过比他早出生十个月,这人骨骼怎就能生的如此开阔。 想起老侯爷的取笑,他恨恨地踩了宁衡一脚泄愤。 他如今两大烦恼,一是这晒不黑的皮肤,二便是这不着急的身高。 上一世在北疆,他今年应该与骏马差不多高了,如今却分毫未长。他生怕自己离了北疆真成了洛京世家的软脚虾,这段时间被十分有意识地大口吃肉,每日早起都要活动一番。 可……毫无成效。 宁衡被他踩疼了也不恼,笑着夹住他白皙的脚丫。 朱定北要拿开,宁衡拦着,朱定北见不敌,另一脚也加入战局。两人斗得不可开交,哗啦哗啦,胜负未分,木盆里的水洒溅了满地,热度骤失。 水生捂着嘴笑,提了水加了热水两人才消停。 宁衡用脚掌给他按了按,意外地很舒服,朱定北索性享受他讨好的服侍,悠然自得地哼着北疆遛马逗趣的小调。宁衡见他高兴也咧着嘴笑,两个酒窝深深,像讨了什么便宜似得。 与朱定北的手一样,他的脚掌虽然白皙,但脚底和脚后跟十分粗糙。毕竟自小在塞外奔走,脚底的嫩皮都成了死肉,硬邦邦的。 相比起来宁衡的脚趾皮肉软和细腻,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才将他脚掌的穴位按摩到位。 朱水生倒了水,收拾了残局,见两位少爷脱了外裳就枕,心里高兴得比得了年封还欢喜。 许久不曾见小少爷这般顽劣淘气,今日见他玩闹,水生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若是长信侯爷日日能伴少爷入眠,该有多好。 水生想道。 也不知是不是睡前得了宁衡脚底按摩,血气通畅,朱定北夜里睡得比以往安稳许多。 直至凌晨。 朱定北作息严格,昨夜睡得早了,脑子也醒的比以往早,此时最易生梦。 “阿弟,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兄长跃下马背,将一匹幼狼递到他面前。 朱定北欢喜抬头,却见兄长血淋漓地趴在马背上,他的左腿淌着血,膝盖以下……什么都不见了。 阿兄! 朱定北狂奔向前,竟不知为何跑进一处无人的灵堂。 他拧着眉头走上前,看见那布满灰尘和蜘蛛网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灵牌,不满这灵堂子孙不孝叫先祖不得安息,便起恻隐之心。弯腰,将灵牌捡起,却见—— 一品兵马大主帅朱振梁之灵位。 朱门高氏之灵位。 镇北侯朱征北之灵位。 他大吃一惊,不知何时竟见眼前出现一口棺材。他惶恐地打开,里面一片腐烂血肉,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形只有残肢碎体。 他却认得这些衣裳。 不,不! 阿父!阿娘!阿兄!不,你们不能死! 他伸进棺木中摸索,却将腐肉碰碎。朱定北心中剧痛,恸哭出声:阿父—— 宁衡被惊醒,黑暗的室内只听见朱定北喘息的低吼声。 那声音压抑,不知道朱定北做了什么噩梦,竟连牙齿都在发抖。他憋着声音,在梦里吼叫,梦外却像雪地里的幼小孤狼,蜷缩着发不出一点求救的声音。 宁衡一惊,摸到朱定北身上只觉他浑身滚烫,却交织着满身冷汗。他惊忙将朱定北抱入怀中,低声喊了几声,却叫不醒对方。宁衡连忙在朱定北头发上摸索,定了位置,用力揉按起来。整整一刻钟,朱定北才安定下来,呼吸复又变得绵长。 宁衡眉头紧拧,探上朱定北的脉搏。 脉象沉浮不定,宁衡惊讶于自己的判断:心绪沉郁已久,短眠少觉,体质虚乏。 怎么会这样…… 宁衡想起朱定北从塞外回京时原本奄奄一息的传言,他究竟在塞外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受惊到这样的地步。 宁衡搂着他,轻柔地拍打他的脊背,不知想着什么,再未入睡。 朱定北第二日起得很晚,早间的锻炼都耽误了。昨晚做的梦他也忘得一干二净,挺身伸了个懒腰,踢了踢还闭着眼睡得香甜的宁衡,翻过他下榻道:“快点起来。” 今日夫子讲的是兵法,朱定北心有期待,比以往都要积极。 宁衡好似没睡醒似得,安安静静地穿了衣服,早膳也用得很少,进了马车不过一会儿,脑袋就搭在他腿上,不动弹了。 朱定北哭笑不得,今日方知长信侯爷这般渴睡,往常让他第一个到学堂还真是难为他。 经过昨日一战,马超变得安静许多,眼睛都不往身后看,仿佛当朱定北等人不存在一般。 兵法课上老夫子也喜欢点朱定北,与黄夫子不同,老夫子看重的是他朱家军的出身,想他在兵法上定有了解。 朱定北每每言之有物,但也都是书上之言没什么出奇。老夫子想及他未到九岁就回了洛京,朱家男儿再如何严格也不会让八岁小儿上战场,有如此见解已属不易,因此赞许几句,其后点他的次数便少了。 朱定北也兴致缺缺。原本以为老夫子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真知灼见,没想到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国子学的世家子弟原本从军的便没几人,从兵法中领略一些处事手段和见解才是进学府教导的目的。 当头一盆冷水,起初的兴奋也不翼而飞。 过了一日,宁衡又跟着朱定北回了镇北侯府。 他带了自制的药枕,老夫人老侯爷和朱定北各有一个,老侯爷还额外多得了一份膝盖和腰上用的药带,主治他关节疼痛之症。 老夫人喜得笑逐颜开,直夸宁衡可心周到,末了又言说:“你这孩子,往后可不要劳动自个儿,这些呀,你给一个方子让底下人忙活就是了。” 她虽未点明,但宁衡懂她的用意。 朱家人对他亲厚并非要他有所回报,希望他能在这里自在些,不要总将这些放在心里。 宁衡乖顺地应下,又留了晚饭。 朱定北见老夫人只劝宁衡,恨不得让他一口吃成一个胖子,不由幸灾乐祸地笑。虽然镇北侯府出自的手艺不及长信侯府万一,但能让宁衡多受些眷顾也是美事一桩。 饭毕,再说一会儿话,宁衡便起身对老侯爷行了一礼,口称有事请教。 祖孙三人纳罕,老侯爷自然不会拒绝。 到了前院书房,屏退左右,老侯爷才道:“阿衡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不能让朱定北听见,那想必是长信侯府上遇到什么困难。他能做到的一定相帮。 宁衡却说起了他的乖孙:“朱阿爷,长生初回京城是曾有太医诊断开方,不知是哪位太医,脉案可有保留?” 老侯爷一惊,说了那太医的姓名。脉案放在后院有老夫人收着,此时并不方便,他便追问道:“阿衡为何这样问?” “宁衡略通歧黄之术,前日夜里长生被梦魇住了,心悸气虚,浑身冷汗。我给他诊了脉,又同我几位师父讨论一夜……”宁衡说着顿了顿,脸色有些难看,道:“长生当初在塞外重伤时,可还遇到什么意外?” 老侯爷早便察觉到朱定北有心事,朱定北未曾言明他便也没深想,毕竟孙儿只是个孩子,哪里有那么深的心思? 此时闻言才知自己想得太轻松了。 他拧着眉头,细细想了想前因后果,沉声道:“长生坠马,是因马匹被人动了手脚。此前,他身边并没有任何异常。” 若仅仅是坠马,虽九死一生情况凶险,但他自信自己的孙子绝对不会因为这些疼痛就吓出了心病。可到底是什么让朱定北如此伤神,而且还不能对身为祖父的自己言语?老侯爷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他忽略了什么,还是有什么是他一直未曾知晓的? 宁衡闻言沉默了阵,才道:“如今只能依靠长生自己走出来,不能给他太大压力,更不能逼迫他。让他放轻松,心情愉快才好。” 老侯爷慎重地点了点头。 “长生自从回了洛京就变了很多……性情还是那样不着调,却不爱出门,一点都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他又想起什么,道:“定是他心里压着事,一年都过去了,他连个头都没长过。以前每年那是见风就长,哪会像现在这样,养的越仔细,反而越来越清瘦。” 他是没女人仔细,但对朱定北十分关心,这些都看在眼里。 老侯爷忧心忡忡,宁衡道:“枕头里放了安神药,先让长生用上一段时间看看。往后我不定时会叨扰府上,给他诊脉。” 老侯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但还是有些犹豫道:“是不是再请太医看一看?” 宁衡一个孩子,老侯爷自然觉得太医更加靠谱。 宁衡摇头否决。 自己的身体自然是自己最清楚,朱定北既然有意隐瞒,那这件事老侯爷自然不能张扬,便当不知道,往日如何往后也如何便好。 宁衡与老侯爷交代了许多,也透了底:他府里教导医术的师父哪一个都比宫里的御医强。 话至夜半,宁衡来到朱定北的小院时,院中灯火通明。 朱水生守在门外,见了他,忙迎上来,指了指里面,轻声道:“少爷睡着了。” 宁衡放轻脚步,见他手脚大开,整个人毫无形状地仰躺着睡得不亦乐乎。室内灯火跳跃,映着熟睡中他脸上的憨气。 宁衡紧绷的脸缓缓柔和下来,露出两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第24章 两朝宰相 第二十四章 深夜,皇宫。 太后精神不济地倚靠在太妃椅上,孙嬷嬷端着冷掉的茶水出来,便有一个宫女快步走过来:“琪玉姑姑,马泰总管传话进来,那位……” 她脸色苍白地说明,孙嬷嬷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将茶水递给那宫女,转身回屋。 而听闻丽嫔难产生下一个死胎,太后的表情也同孙嬷嬷无甚区别,只是叹了一口气。 孙嬷嬷道:“丽嫔娘娘福薄,倒是连累娘娘劳累半宿。” “终归是我的孙儿,怎能不关心。自从宇涛走后,她们姐妹可不就盼着这个孩子,如今没了,怕是比哀家还要伤心。明日便免了陈妃请安吧。” 孙嬷嬷心知太后这是不愿意瞧见陈妃,连忙应下。 太后躺了一会儿,忽而出声道:“阿衡近日可还往镇北侯府跑么?” 孙嬷嬷恭声应道:“听底下的人说,前日又在朱府留宿了。” 太后不悦地皱了皱眉,但没有其他表示,只说:“明日传哀家的懿旨,先帝寿诞那日,让他陪哀家到护国寺礼佛。” 孙嬷嬷连忙应下。 这么大的事瞒不住,第二日世家人便都知道丽嫔诞下死胎的事。未出正月,这着实有些触霉头,想来丽嫔会因此受很长一段时间的冷落。 秦奚唉声叹气:“我阿娘一早得了消息,就晕厥过去了,丽嫔姨母该多伤心啊。” 青龙阁的陈阁老在先帝时备受重用,凤栖山的变故后,为稳朝廷重臣,陈阁老的长女同样加入后宫,封一品德妃。而二女儿则嫁入禁军统领府中成为秦家长媳,也就是秦奚的生母。 德妃生下先三皇子时同样难产,不过有惊无险,且三皇子司马宇涛十分健康。那时宁衡还未出世,三个皇子中独独三皇子最得太后喜爱,便养在了膝下。陈阁老与长信侯府相交匪浅,太后对德妃也多一分照顾,对三皇子的维护,除了三皇子活泼好动十分讨喜之外,这也有一定的原因。 可就是因为太喜欢,三皇子早夭才让太后最伤怀,连带着迁怒德妃。这些年虽也陪在太后身边,但一想起那个早夭甚至无法入皇陵安葬的孩子,太后便心绪忧伤,不愿多见她。 而三皇子的去世,贞元皇帝见责德妃,褫夺了她的封号。 虽未贬黜一品衔,但从德妃到如今的陈妃,其中有怎会没有区别。 受了一段时间的冷落,还是太后不忍心,才使得贞元皇帝重降恩宠。 陈妃诞下六公主时再次难产,这一次太医断定她再无法受孕。 如此,皇帝又纳了小陈氏给她作伴,便是丽嫔。 那之后不久,陈宰相便辞官荣养,受封青龙阁阁老。 这过了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盼得丽嫔怀孕,还被诊出为男胎,自是欢喜非常,谁想到竟是这般结局。 朱定北对后宅的事一向不敏感,但听言却暗自琢磨起来。 很多事情都环环相扣,他对洛京,对朝政了解的太少了。在他死前,皇室玉碟上的皇子共有九个。除了已经去世的三皇子,还有最末尾的两个皇子约莫要到三年后才出生,而其中并没有陈家女所生。况且,在他十五岁回京之前,那位曾经叱咤朝堂的陈阁老也因病去世。 他是今日才知道,秦奚竟是这位青龙阁老唯一的外孙子。 朱定北眼神沉了沉。 是他太过疏忽了。 朱定北跟着贾家铭几人安慰了秦奚几句,秦奚对不常见到的丽嫔和陈妃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只因这件事让母亲和外祖伤心而牵挂。 这日下学,秦奚与朱定北同行。陈阁老的府邸与镇北侯府同在洛京西面,与镇北侯府相去不远。 次日,秦奚告假,听闻是他外祖陈阁老身体不适,他尽孝左右。 陈阁老与发妻十分恩爱,两人虽只有三个女儿,陈阁老也未因子嗣而別娶。发妻去世后也未再续弦,因此府邸与长信侯府一样,人丁稀少。这一两年因为陈阁老年岁渐渐老迈,登门拜访的朝官便慢慢减少,府邸也渐渐冷清起来。 秦奚侍疾归来,不同于往常胡闹无忧的神采飞扬,反而愁云密布。 贾家铭宽慰他:“只是风寒,你阿公很快就会好的。” “我知道。”秦奚叹了口气,道:“只是我这两日待在阿公身边,才发现他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阿娘身体不好也不能常回去看他,我又……哎,我只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我阿公。” 秦奚眼睛红了,勉强笑了笑。 他那日过去,陈阁老拉着他说了很多话。看着年迈的总是不自觉重复一些告诫的外祖,从前只觉得心烦又畏惧的秦奚那一刻不知为何竟觉无比心酸。 阿公老了,这个唠叨的总让他不愿意接近的老人,如今已年迈至此。 贾家铭见不得他难过,不由眼睛都湿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楼安康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两人都没经历过这些,不懂如何安慰,但看平日傻大个这么伤心,心里也跟着着急。 更不要指望宁衡能开导一二。朱定北便坐到他身边,没好气道:“知道错了你就拿出行动去改,多陪你阿公解解闷也比在这里跟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强。” “谁哭了!”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秦奚下意识摸了摸眼睛,见自己忍住眼睛都没湿,便挺起胸膛吼他。 朱定北嗤了一声,“不说你阿公,你阿爷不也一样?他现在慢慢退下来了,以后肯定和我阿爷一样闲的浑身不舒服,你没事多陪他练练手也成。别成天跟耗子见了猫似得,没出息。” 秦奚满脸通红。 他底下的弟妹还只是蹒跚学步的年纪,他阿爷武人一个,生怕将他们弄出个好歹,平日便只逮着他一个人可劲地“教导”。 说实在的,他在他阿爹跟前还能胡闹,到了秦大统领面前那乖顺的跟个鹌鹑一样。但朱定北这么说,也太损他的面子了。 楼安宁噗嗤一笑,一时没忍住。 见秦奚不敢对付朱定北就瞪自己,楼安宁顿时哼了一声道:“我看长生说的没错,你就是太婆婆妈妈。我阿爷说了生死有命,叹气伤心有什么用,还不如陪他们吃顿饭来得强。你啊……你阿公只有你一个外孙子,其他人都指望不上,你平时多费点心,没成天没心没肺到处乱窜。” 楼安康也道:“陈阁老是两朝宰相,别人想听他的教诲还没机会呢。你呀,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秦奚脸上的愁云早被驱赶,此时大叹一声,仰头道:“你们想去领教,我带你们去啊。保管你们下次见了我阿公,就和我见我阿爷一个德行。” 众人都笑了起来。 马超在另一旁,见他们有说有笑的,身边虽聚集着很多天品学堂的朋友,听他们谈天说地引经论典,没由来地不耐烦起来。 众人小心看他脸色,见他没有发火,这才换了个话题,重新讨论开来。 楼安宁对马超有着比常人更多一分的警惕。 那年宫中,他被兄长护在身后,看着兄长和侍卫拉扯,愤怒说明真相却没有人相信,反而指责他们胡作非为满口谎言。当时森严皇宫凶神恶煞的太监侍卫给他留下了极大的阴影,还有看着兄长受伤的惶恐无助,让他比楼安康更深切地记恨着马超。 此时见他看过来的眼神不善,楼安宁对朱定北小声道:“你看那家伙,不知道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宁衡往马超身上看了眼,收回视线。 贾家铭在一旁道:“长生不要不以为然,他现在不会怎么样,过几天却不好说了。” 见几人看向他,贾家铭捏了捏手指,低声道:“我外祖母病重,姨母和表妹要回臣鹿陪侍,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贾家铭的生母是贾中书的贵妾,也是臣鹿张家的庶长女。 他外祖张家也是官宦富庶人家,只因外祖小小年纪就流连花丛,伤了身体,致使女眷产下的子嗣都没能站住,最后只有贾家铭的生母和柳菲菲生母两个女娃长大。 他外祖母最恨外祖拈花惹草,连带着对庶出的孩子也十分不喜。因为这庶女年长嫡女许多,对嫡女十分护佑,这才有几分好脸色。后来嫡女嫁于柳左相为妻,与庶女同嫁在洛京,又先后有孕,彼此感情越来越深,时常走动,这才让贾家铭和柳菲菲两个后辈感情很深。 便总有人戏言,贾家铭将来定是柳左相的乘龙快婿,亲上加亲。 正是因此,马超才格外看他不顺眼,总找他麻烦。 洛京与臣鹿虽相隔才三五日路程,但侍疾这事不好说,而且贾家铭虽没言明,但他外祖母大概凶多吉少,若要等丧期过去再返程,那便说不准时日了。 可想而知,马超心情定不怎么美妙,到时候得罪了他的朱定北不正是他最好的泄愤对象? 几人一想,也都有些担忧起来。 朱定北奇道:“马超那小子和我们一般大吧,小屁孩他懂什么情爱,怎么就对柳小姐如此另眼相看?” 个中缘故其他人却也不知晓,便看向贾家铭,目带询问。 这件事,恰好是贾家铭知道的。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不自然道:“他母亲同我外祖母有亲故,她丧事时姨母便带着表妹前去吊唁。表妹看他可怜,便将自己宝贝的吃食给了他,陪他坐了一下午。那之后……” 不消贾家铭赘述,马超对柳菲菲的穷追猛打他们都看在眼里。 楼安宁怪叫一声:“他当时才五岁吧!” 看马超的眼神不由更加奇怪,一个五岁的毛头小子大概连男女之分都不明白吧,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几人都和他有一样的疑问,倒是宁衡有些体会。 马超幼时经历也颇为可怜,比起他这个无父无母无亲的孤儿,他有那样一个母亲还不如没有。想来是未曾被人温柔以待,所以才刻骨难忘。 毕竟好坏对于孩子而言,记在心里那便是一生不会更改的执拗。 但不管如何,马超的威胁也确实存在。 他坏点子多得很,几人都防不胜防,因此只能叮嘱朱定北不要轻心大意。 第25章 促膝夜话 第二十五章 正月二十那日未曾休沐,正月三十是复学后的第一个休沐日。 洛京的天气渐渐回暖,休沐这日朱定北和楼家兄弟相继到长信侯府来。 草木复苏的时节,草场都在蓄草期不适宜跑马,开了春却是马匹配种的好时机。朱定北将家里的马匹带来长信侯府,楼家兄弟找到马场来的时候,他与宁衡正在马背上练习射箭。 楼安宁敬谢不敏道:“真是野蛮人的爱好,可惜秦奚今日不能来,否则还能凑一脚呢。” 朱定北不以为意,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他如今已经恢复到能够举起一石重的弓箭发挥自如了。在马上看了眼没见贾家铭,才问道:“十一呢,你们怎么没顺路带上他?” 楼家和秦家,贾家都在一个街坊,秦奚今日要去他外祖家,他们昨日还约定让楼安康兄弟照顾贾家铭。 楼安宁哼了一声:“留了口信,说是一早与秦奚碰上,便随他一道去阁老府中做客了。” 朱定北朗声一笑,“这不是正好,十一这个小学究肯定和陈阁老有话说,可以救秦奚于水火。” 楼家兄弟想想也是,贾家铭虽在黄品学府,却是每次考试故意为之,自身对学业其实不曾马虎。年龄所限,贾家铭的学问比不上饱学之士,但对此自有一套他自己的见解,敏而好学。 他们想象着贾家铭认真绷着小脸的模样,不由都乐起来:还真说不定,十一会和陈阁老成了忘年交呢。 此时他们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见楼安康兄弟看完小马驹之后便十分无聊,朱定北便请他们做中正官,自己和宁衡比试。 起先兄弟俩还兴致勃勃,毕竟朱定北和宁衡实力相当,胜负难分,角逐十分激烈。但到后来,实在撑不住太过枯燥。反复地重复拉弓射箭中靶的过程,他们看着都替两人累得慌,毫无趣味性可言。兄弟俩心中不由可怜宁衡,他们可是知道,长信侯爷一向也是喜静不喜动,这回是舍命陪君子了。 眼见宁衡不忍心坏朱定北的兴致,楼家兄弟也只能奉陪到底。 如此再三,总算挨到了午膳的时辰。 朱定北甩了甩酸痛的手臂,拒绝了宁衡想要替他揉按的举动,舒活了下筋骨。 在他看来,身体就是缺少锻造,这点程度的酸痛不算什么。 楼安宁就盼着午膳慰藉呢,没想到尝到嘴里竟不是从前那般美味。几人胃口早被养刁了,楼安宁叫道:“宁大叔难道回乡过年还未回来吗?” 宁衡摇了摇头:“病了。太医说他以后不能太过劳累。” 楼安宁闻言一惊,赶忙问道可有大碍。想着以后不能再吃到这样的美食,不由满脸哭丧。 宁衡:“养几天就好。你们不常来,不碍事。” 朱定北可惜道:“水生只学会炖几道养生汤。” 宁衡摸了摸他的头,“我常给你带。” 朱定北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人家身体不好,总不能因为口腹之欲而不顾对方的健康。 被莫名其妙放了一日休假的宁大厨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心道:定是安宁少爷馋嘴了。 楼安宁对此一无所知,见宁衡特别照顾朱定北,有些吃味地对兄长嘀咕道:“阿衡最偏心了,哼。” 楼安康笑笑,他有几回闻到宁衡给他喝朱定北喝的汤水里放了些药材,隐约猜到他的身体出了些状况,并不和胞弟一样计较这些。 用过饭,几人转到主院堂屋中说话。 正月堪堪结束,洛京还时有落雪,堂屋中还摆着火炉,十分温暖。 楼安康道:“去年说要帮长生出主意拓开产业,不知你和阿衡商量出结果没有?” 金矿的事□□关隐秘,朱定北连祖父祖母都不曾提起,自然也对楼家兄弟守口如瓶。便道:“阿衡已经帮忙看了,不过府上的田产收成还好,但铺子疏于经营,收益一般,打算先整改这些铺子。” 楼安康赞同道:“确应如此。” 楼安宁在经营方面天赋缺缺,又少了一分楼安康的沉静和智计,因此他外祖家的产业一般都是楼安康在管理。虽未亲自参与经营,但基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想了想,楼安康又道:“我手上药材商年礼献了很多药材补品,我家里就我和阿爷阿弟,用不了这许多,阿衡家里也不缺这些。我想着放着也是浪费,今日带了两箱子补品,长生走的时候一并带回去吧。” 朱定北纳罕,“我家里人口也简单,除了我祖母,我阿爷也懒得吃这些。唔,给我阿姐添妆倒是不错。” 楼安康见宁衡果然没有将对朱定北明言他的身体状况,心里虽然奇怪,但闻言还是赶紧道:“都是少年长身体的补品,不适合。” 朱定北这才知道他这是为何,苦着一张脸道:“多谢安康兄为我操心了。” 楼安宁大笑:“我还说阿兄干嘛张罗这些呢!哈哈,长生你与我第一次见面时可一点都没长高啊。你瞧我和阿兄,与去岁可都长高了二寸有余。” 这事没人比朱定北本人着急,便咬牙道:“且让你笑些时日。” 以他上辈子的身高,对上宁衡都不怕,还能对付不了这两个文弱兄弟不成。 几人聊到午后,临行,宁衡命人取来一盒药丸:“用法写在纸上,早晚各用一次便可。” 楼安宁问起,才知原来是朱老夫人所用。兄弟俩连忙询问,得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才放下心来。 楼安宁叹道:“他们真的都老了……阿爷这几日也总是咳嗽,哎。” 入了春,自秦奚外祖病后一番后悔,几人都用心关注家中长辈,如今最天真无忧的楼安宁都有了这样的感慨,何况他人。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阿爷长命百岁,不用担心,咱们大靖的大炮可还没有把外族吓趴下来呢,楼尚书啊,定不会有事的。”说着,他挤了挤眼睛。 楼安宁忍俊不禁,他阿爷还未当上工部尚书时就有豪言,要制造出推出去就能把外族全都吓趴下的炮车。这话传的很广,居然连朱定北在塞外都知道了。 朱定北说的不是虚言,至少他死的时候,也没听到荣养在家的楼尚书逝世的消息。 要带那两箱子补药,宁衡怕他车上施展不开,便又派了一辆车随行。 楼安宁翻了一个白眼,直嚷着他和阿兄陪这两箱子药过来可都没被挤着。朱定北也觉得小题大做,不过一见宁衡指派的马车上满满的吃食,他顿时改口,没有第二句话。 宁衡也给楼家兄弟备了一箱子,否则这回连楼安康都要吃味了。 老夫人得了药,摸着孙儿的头直说:“你呀,以后可要待人家宁衡好些,不可随意发脾气欺负他。” “祖母,我才是你的亲孙子。” 虽然这么抱怨着,但朱定北脸上都是笑。 出了正月,才算真正过完年。 柳菲菲果不其然与女学告假,随母同返臣鹿。马超连续几天都阴沉着脸,连累着黄品学堂一众同窗叫苦不迭。但约莫是没想到万全之策对付朱定北,没有举动。 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正是楼安康楼安宁兄弟的生辰。几人相约到楼家吃了晚间寿宴,闹到深夜都留宿在楼家。 楼尚书给他们安排了相近的客房,秦奚却在兴头上嚷着:“咱们难得有这个机会,何不同塌而眠,促膝长谈。” 他阿爹现在驻守京城,但从前也从军在外,常与他说起当年意气和战场,还有他的同袍们。秦奚对此早有向往,家中有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此时那肯放过这个机会。 楼安宁也激动起来:“对对对,就应该这样!” 他也不管宁衡朱定北怎么打算,高声吩咐人拿来好几床被褥,拖着往自己和兄长的卧房去。 因为自小没有父母在旁,兄弟两的感情十分要好,到如今也住在一个屋子中。楼尚书怕他们年少淘气摔下床来,还特意做了特大的拔步床,横着躺上六人也不算太拥挤。 楼安宁把兄长和秦奚赶得远远的,一个他看得腻了,一个他是懒得看。于是乎左手朱定北右手贾家铭,直喊道:“左拥右抱,余生足矣。” 贾家铭闹了个大红脸,朱定北取笑他:“往后你也娶十七八个妾室,每晚你想抱多少个,就抱多少个。就怕,你对付不了啊。” “谁,谁说我不行!”楼安宁硬气道。 朱定北狂笑:“那我就等着看喽,你们可都听见了。” 秦奚第一个应和,几人笑成一堆。 楼安康见胞弟又落在朱定北手里,实在同情不起来——自从上次花楼“扬名”,楼安宁和朱定北打擂台他可再也不愿意掺和了。 楼安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们以后都打算做什么呢?阿兄你先说。” 他们这样年纪的少年强烈盼望着长大,对未来也有着无限的憧憬。 最右面的楼安康想也不想道:“我要成为大靖最强的工器师,研制出战胜外敌的绝杀武器。” “阿兄,我才是第一。”楼安宁大声道。 楼安康笑:“嗯,你第一,我第二。” 楼安宁傻笑起来,仿佛这已成事实。 其次是秦奚。 “我想做一个大将军,上战场杀敌!” 秦奚说,语气坚定:“保卫家国,抵御外辱。就像我阿爷,阿爹那样。” 他说罢有些难为情地推了推贾家铭,道:“十一你说。”他催促,免得楼安宁他们有借机取笑他痴心妄想。 贾家铭犹豫了下,说:“我想考状元。” 虽然贾家十二个兄弟只有大兄是嫡子,其他都是庶子,且年纪相去甚远,并没有受到差别待遇。但贾家铭也有自己的心愿,他想走出贾家,想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不是像其他家族的庶子一样,一生只能为嫡子分担庶务而没有出头之日,或为家财而起纷争。 朱定北笑道:“十一一定可以的。” 虽然他不曾记得有贾家铭这么一个状元郎,但以他的才智和努力,并非没有一争之地。 楼安宁和秦奚也连声附和,只把贾家铭说得边笑边脸红。 楼安宁说道:“我要当天下第一的工器师,做出可以造福天下百姓的农器。” 与兄长的追求不同,他对农用民用的工器更多一分青睐。 推了推朱定北的手臂,他扭头问:“长生你呢?” “纨绔子弟。”朱定北笑着说。 秦奚嚷道:“长生你不说实话,你肯定比我还想当大将军!” 贾家铭捏了捏他的手,秦奚奇怪为什么大家对朱定北如此好笑的话全无反应,呐呐地闭上嘴。 朱定北笑了一声,“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只想家里平平安安。” 秦奚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这下更不敢说话了。 宁衡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道:“富贵闲人。” 这是身为宁家家主唯一的选择,没想到竟与朱定北相得益彰。几人不曾知道这层关系,闻言俱都笑了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深夜都不愿停下,贾家铭微微湿了眼眶,他轻声说: “不知道,等到咱们五十岁的时候再想起今晚,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第26章 皇后获罪 第二十六章 柳菲菲的归期不定,确实让马超情绪暴躁。 他也的确打算着要报朱定北的二踹之仇,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对他。但不等马超想出法子好好整治朱定北一番,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却让马超无暇对付朱定北。 丽嫔状告皇后,毒杀腹中幼子! 事情始末外界所知不甚详尽,但此事却以皇后获罪被褫夺凤印收场。 这样大的事如同往油锅滴水一样,霎时便引起各方关注。就连国子学的学子课时之余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更不说朝堂上因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皇家无私事。 何况皇后乃天下之母,所谓母仪天下,她的德行为一旦有失事关重大。 朝臣们一分为三,一则痛斥皇后善妒,丧心病狂残害皇嗣,必当严惩;一则叩请皇上三思,单凭宫女太监指证,口说无凭不足以确定皇后罪名;最后一方则不表立场,只道皇上圣明自有公断。 谁也没分出胜负,一时之间朝局胶着,如烈火烹油一般热闹。 这事闹得连置身事外的老侯爷也没心情出外访友喝酒了。 洛京谁人能对这件事坐视不理,三言两语总会提及,每每高谈阔论。镇北侯爷这位从塞外回京荣养手无兵权的一品军侯,却不愿身入其中。 他对朱定北叮嘱:“莫与同窗说道是非,这些事不是我们朱家军应该干涉的,明白吗?” 哪怕他远离沙场,镇北侯府姓朱,就代表着朱家军的立场。 这绝非玩笑。 朱定北点头。 这事却不能避免地被几位挚友谈论。丽嫔是秦奚姨母,生出的死胎是皇室血脉,但同样也与秦奚血脉相连。虽然被秦大统领严命不得在国子学提及半个字眼,对几位他全心信任的朋友,秦奚却无法压抑着沉默。 “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 秦奚苦恼。 秉性善良的他没有一味盲目地听信传言而怨恨于皇后,他完全想不明白皇后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而长辈不会和他说任何关于这件事的看法和判断,他才十分烦恼困惑。 楼安康:“皇后没有理由这样做呀。去岁因为陛下宠爱的一位美人暴病去世的缘故,听闻连初一十五陛下都不曾踏足坤宁宫了。后来皇后娘娘回顿丘省亲,一去就是两个月……年关回京的时候甚至没有鸣銮回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按理来说,皇后娘娘此时比谁都要小心挽回陛下的圣心,当不至于在这风尖浪口还……” 因为马超突然返京的事情,他还特别留意了这件事。 知晓帝后不和,故而百思不得其解。 楼安宁:“我也想不通,皇后虽然膝下无子,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其他皇子不也都好好的……” 说着楼安宁的声音猛地一顿,他想起已故的三皇子为陈妃所生,如今丽嫔之子也丧命她手,不由细思恐极。 “会不会是皇后与陈妃娘娘……或是远宁侯府和陈阁老有什么利害,所以皇后才……” 楼安宁的声音越说越小,不用他兄长阻拦他自己就停住了话头。 贾家铭担忧地看着秦奚,轻声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尚未可知。或许……只是别人利用丽嫔娘娘丧子的悲痛陷害皇后娘娘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都不要过早下定论,也不要想太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做什么都无可挽回。至于是谁的过错,自有圣裁。” 他这五位挚友家里人口都十分简单,父母双全的秦奚家中也没有姨娘,自然也不曾见到后宅的手段。 贾家铭不同。 贾中书探花郎出生,风流程度与他那位死在女人身上的外祖不遑多让。贾家铭身处其中耳濡目染,就连他的生母为了保全儿子为了父亲的宠爱,也时常用些手段,与几位姨娘之间的纷争从未停止。贾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皇帝陛下的后院呢。 关联着朝局的后宫,只会比他家中后宅更复杂,也更……无情。 秦奚对丽嫔姨母有着天然的偏信,此事由她举发,秦奚便没有想过凶手不是皇后的可能。此时经过贾家铭的提醒,愈发觉得这件事诡异莫测,怪不得阿爷严令禁止他谈论。以他一根筋的脑子,若言辞伤及皇后体面,事后证明皇后无辜,他的言论将使得整个秦家都开罪于皇后与远宁侯府。 见他更加憋闷,楼安康开解他说道:“秦奚别想太多了,你便多陪陪你阿公和阿娘吧,其他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要给家里添乱就够了。” 朱定北和宁衡都未说话。 他们二人看这件事并没有拘泥于后宫和朝臣,第一个想到的却都是当今圣上。 贾家铭聪慧过人但毕竟年纪还小,不能想到更深的层面。宁衡受太后养育之恩,身为一家之主早早地担负起家族和侯府的责任,因此思虑深远,十岁年纪已经比及冠的人更有眼见。而朱定北,他若是有勇无谋也不可能担起朱家军的重担。 自从他得知凤栖山之变,明了贞元皇帝登基背后的隐秘,深知后宫这些家世不菲的娘娘们是凤栖山变故中的牺牲品后,看待朝局后宫与他们这位皇帝便多一份思考。 后宫一后四妃九嫔全数出自一品侯门和朝臣,细细想来,不说皇子,但这些妃嫔与皇帝陛下共同孕育有至少一女。 只有这位马皇后,一同入宫,却至今无一儿半女。 远宁侯府当初在洛京并非最显赫的侯门。只因远宁侯是贞元皇上帝师,先帝当初临危点了他的女儿作为皇后,想必也是看中他与贞元皇帝的这份亲厚。但对贞元皇帝最没有威胁的皇后却不得陛下欢心,多年不孕,想来其中定不是外界所说的子孙缘分未到的缘故。 而近年来陛下已多番和皇后矛盾,帝后不和都不加以掩饰,可见皇帝连给皇后的体面都不情愿了。 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忍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但若要说皇后会因此而对陈家姐妹的子嗣下手,朱定北却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陈阁老的功绩实在太大,可以说当年贞元皇帝能够坐稳这张龙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陈宰相力挽狂澜。 这位荣养在府的陈阁老依旧是朝臣们心目中的标杆,就连继任三四年的董宰相遇事也常常拜访陈阁老,秉烛夜谈。贞元皇帝对远在边塞三年才见上一面的朱家人都已经都有如此芥蒂,对这位总是活跃在眼前位高权重的陈阁老恐怕也没有多少好感吧。 说不定……陈氏姐妹的子嗣,就是这位皇帝陛下亲手收回的。 想到这里,朱定北眼里就浮起一层阴霾。 朱家主将的惨死,让朱定北对贞元皇帝失去了根本的信任。 他无意如此揣测他曾经用生命效忠的主君,但他对皇室却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般无条件地愚忠了。 宁衡或许也有自己的判断,但他从不言皇族是非,听他三人低声讨论,只沉默地坐在一旁。察觉到朱定北心绪不定,才插嘴说了一句:“静观其变,不要再说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些严厉,让四人讪讪地闭了嘴。 下学之后,宁衡告知他们他将与太后赴护国寺为先帝守灵斋戒诵经三日,前后将有五日不在国子学。 临行,他多嘴警告他们:“皇后获罪一事,不是你们该关心的。明白吗?” 见他们应承,宁衡才转向朱定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夜里早些睡。” 朱定北抬眼看了看他的身高,郁闷地打开了他的手。 皇后禁足坤宁宫,凤印被皇帝收回后重掌于太后手中。 太后近日忙碌,此次到护国寺祭奠先帝虽叫了宁衡在侧,但也没有精力和他说话,上了马车便在銮驾上精神不济地在榻上小憩。 宁衡一贯安静,在一旁看书自得其所。 护国寺主持率寺院众僧迎驾,毕恭毕敬地将太后一行迎入寺中。 “住持高僧,一年未见,依旧这般硬朗。哀家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喽。” 先帝逝世二十年,太后每年都会到护国寺中拜祭,与这位住持高僧很是熟络。须发斑白的住持念了声佛,恭声道:“太后娘娘不必如此自伤,寿元天赐,您是天道福运之天女,必定万寿安康。” 太后掩唇而笑,“住持高僧如今也会说这些俗话哄哀家,可见哀家真是老了。” 住持高僧闻言也不惶恐,只是一笑,道:“慧清师弟焚香沐浴三日静候太后銮驾,不知太后娘娘是否与往年一般先同他礼佛呢?” “慧清高僧常年在外游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总被哀家霸占着。多少贵人都埋怨哀家呢。”她笑起来,正要应下,忽而又道:“请慧清高僧稍待片刻,哀家同侄儿说会儿话,再与高僧礼佛。” 住持连忙将太后送入后院厢房。 太后稍作沐浴,拆下珠钗,对镜自顾。 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有心想用脂粉遮掩,但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便作罢了。 宁衡静候厅中,孙嬷嬷扶着太后出来,屏退左右,自己也躬身退下。 宁太后对上宁衡清明的眼睛,轻叹道:“阿衡,你可知今日哀家要与你说什么?” “宁衡不知。” “你知道的。”太后的眼神变得严厉,“哀家虽不忍心断了你对镇北侯世孙的情谊,但你却不能因此,失了分寸。” 宁衡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长生身有暗疾……我想多陪陪他。” 太后一怔。 怎么也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缘故。 她立即想到朱定北在鲜卑府遇袭濒死的消息,后辗转回到洛京,皇帝也曾派下御医看诊。当时那太医只上报那孩子没有大碍,将养一些时日便能痊愈。 她当时与皇帝一样,心中不满朱家人的小题大做,谎报病情,图谋世孙之位而欺瞒于君主。 如今想来,若是朱定北九死一生的消息属实,那么如此突然地好转,不知朱家是用了什么奇药。但不可避免的是,不管那药有何等的效用,将一个濒死的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定也将那孩子的根基伤透了。听宁衡的意思,恐怕那孩子的寿元…… 太后又叹一声:“好好的孩子竟然……尽管如此,阿衡,你也不能与他太过亲近。留宿朱家这样的事,不可再三,你可知道了?” 宁衡面无表情,迎上太后的目光点了点头。 太后起身赴慧清高僧处礼佛后,宁衡脸上才有了些复杂的神色。 并非他故意引导,而是……他舍不得。 有太后告诫在前,他还屡屡借宿镇北侯府,不正是等着太后有此一训么。如今太后知晓了,皇帝自然也明了于心。 一个寿元不继,身有暗疾的镇北侯世孙,对他们来说应该足够放心了吧。 第27章 祖孙夜谈 第二十七章 贞元二十一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开年未出正月,便有丽嫔诞下死胎这一大凶之事。二月,皇后涉嫌毒杀皇嗣而获罪,褫夺凤印,禁足坤宁宫。 三日后,变故再生。 贵妃黄氏同淑妃阮氏,先后被查出送与丽嫔不利子嗣的布匹和药材,被皇帝斥责,同样禁足宫中。事关皇族子嗣,又牵涉皇后与两位一品妃,皇帝不得不全力彻查此事。 帝王雷霆之怒,朝臣们一时都安分许多。 皇后获罪,贞元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朝臣们也才泾渭分明,敢论是非。但贵妃,淑妃不同,皇帝对此二人一向恩宠有加,况且她二人的娘家更是不能轻动,洛京朝臣们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谁都不会触这个霉头。 镇北侯府,前院书房。 老侯爷对着边防布军图唉声叹气,静了一会儿,高声问守在门外的管家朱三道:“长生睡了吗?” 朱三恭声道:“小侯爷用过晚膳便和老夫人商量整治商铺的事,此时约莫已经回院中了,老奴这就派人去看看。” 带兵打仗老侯爷宝刀未老,但这铺子营生老侯爷还真插不上手。心想自己堂堂一品大元帅,竟然没留下点家底让孙儿继承,不由更是满面愁容。暗骂:皇帝真是吃饱了撑的,给他一个世袭的侯爵怎么不给他添置家底?这不是存心难为他么,什么时候听说过老朱家除了打仗还能干别的? 没一会儿,朱三在门外说道:“元帅,小侯爷往这边来了。” 老侯爷看了看时辰,稍稍放心了些——自从宁衡特意交代过,老侯爷每晚都盯着朱定北睡觉的时辰,可不敢再让他自己在院子里胡作非为。 “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老侯爷开门,才迎出去没两步就见朱定北三步并作两步走来。 “阿爷。” “小兔崽子什么事,瞧给你急的。咱们老朱家的儿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多跟老子学着点。” 老侯爷收了收脸上的神色,老神在在道。 朱定北没接这茬,坐下便道:“我听祖母说,皇帝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曾向圣上求娶过一个女子,后来死于非命了?” 老侯爷没料到他竟会说起这种陈年旧事,嘟囔了声:“妇道人家和孙子胡说八道什么呢。”忙让朱三关上门,守在门外。 “这事我知道得还没你祖母清楚,那时我奉命回来,陛下已经被立为太子,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女眷在。不过,是有听闻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倾慕于一女子,也得了先皇允准待弱冠就迎娶她。后来那人便再无音讯,陛下似乎认定她的死和皇后有关,因此这些年对皇后十分冷淡。” 朱定北追问:“那女子是什么身份,阿爷可知?” 老侯爷摆摆手,“老子带兵在外,连你祖母的手都摸不到呢,谁还管这些皇子皇孙后院里那档事?” 他嗤了一声,对此老怀不满。 “难道就没有人对那女子好奇么?” 老夫人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除此之外,那女子的姓名出身一无所知,他才想着询问老侯爷。 “那时候,谁有心思好奇一个死人。自己家死的孩子都不够他们哭的。” 老侯爷说了一句,等那些人从丧子之痛回过神来,要在新朝站稳脚跟就够他们劳心劳力。之后就算有人想起这位神秘女子来,对方早就香消玉殒,少有的几个知情人都守口如瓶,这便也成了一个无头公案了。 “哦。”朱定北应了一声,拇指磨着食指指盖不知在想什么。 老侯爷坐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瘦弱的肩膀,叹息道:“长生,你在想什么?这些事情与我们并无关系。” 朱定北回神,抬眼看他,满目戏谑。 “我可不能像你老光棍一个,总得给我的世子摸清这洛京的浑水,若都跟我似的满眼抓瞎,不让人笑话呐。” 老侯爷老脸一红,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虎着脸道:“兔崽子敢拿老子开涮,胆儿肥了啊!” 心里却因为朱定北这一句话心绪不定。 是啊,他不能再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规看现在的形势了。只要朱家军在一天,镇北侯府在一天,这个一品军侯之位就会一直延续下去。他老了从战场上退下来也没几年好活,可以对朝局上的风云视若无睹,但下面的子孙还要承受这份业障,给皇帝吃下这颗定心丸。 他们老朱家的血脉,总要有人困锁于这四方的洛京之中啊。如此境地,他又有什么底气置身事外呢。 老侯爷想了想,问他:“你都琢磨了些什么,说来给阿爷参谋参谋。” 朱定北煞有介事地感慨:“洛京人的心眼太多了。” “就拿这一次丽嫔丧子来说,那么多太医日日请平安脉,也没见谁说她这胎不好。生出死胎,肯定有人搞鬼。之前说是皇后吧,那事情还不算糟糕。现在又把贵妃和淑妃扯进来,事情不就乱套了吗?” 朱定北说。 “皇后我不敢说,但是那个黄贵妃和阮淑妃,一个是凉州州牧的女儿,一个是宁州州牧家的,动谁也不能动他们吧。” 老侯爷没想到他已经想到这么深了,赞许道:“不愧是我的孙子,还是有点眼力嘛。” 他自豪地拍了拍朱定北的肩膀,见孙儿面露疼色,才讪讪地收回手。 咳了一声,老侯爷接着道:“咱们先说皇后。” “其实丽嫔生产时遭了毒手,这件事皇后动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大概不知道,咱们大靖历代皇后都出身宁氏,但除了几位得了皇帝喜爱的皇后,几乎没有人有孕。就算产子也不会立为太子。” “一则,是忌讳皇室血脉为宁氏所乱。再则,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不论生母是何人,都必须先过继到皇后名下。太后之位就是皇后囊中之物,就算有宁皇后早逝,皇帝也不会再立皇后,太子的玉碟也要记在那位皇后名下。当年圣上也是如此,他生母并不是太后。虽然咱们现在这位皇后虽然不姓宁,但规矩不会因此改变。她犯不着为难别人。” “再说那两位皇妃。” “没有鲜卑府之前,凉州和宁州是大靖边境两大要害之地,三面都被外族包围。尤其是凉州东边的鲜卑匈奴,西边的羌族,都是厉害好战的蛮族,老子以前就在凉州驻兵十年。” “现在鲜卑人是被打服了,但匈奴和羌族也不是吃素的。这两州事关大靖国境安危,州牧还都是州府当地名门望族举荐上呈的人选,而非陛下考选。所以州牧虽是二品官,但咱们大靖皇帝,除了宁氏皇后之外,也会将这两州州牧的女儿纳入后宫,封高阶嫔妃。当今圣上说起来,曾祖母便出身凉州黄氏。” 凉州如此,宁州除了羌族之外,更大大小小有三个交界国,面对数百个蛮族部落,每年大小战争不断。一般科举上来的朝臣和洛京世家子弟出身的朝臣还真没本事拿捏得住局面。 不比皇后膝下凄凉,淑妃诞下皇长子,黄贵妃有皇四子和五公主,都深得贞元皇帝爱重。 若不是皇后的身份,这两位一品妃比她来得体面太多。 朱定北按了按指盖,自言自语道:“枪指三方,到底是谁要这么做?还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原以为是皇帝所为,但事关边境贞元皇帝再糊涂也不可能拿大靖安危开玩笑。何况,鲜卑府建府不过两年,远不到安定的时候,凉州宁州绝不能乱。 但若不是皇帝,又会是谁能将皇帝的后院搅得天翻地覆? 这些事都不能仅仅以利弊得失来定论,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还有许多人看似没有动机却也不能摒除嫌疑。 因此朱定北才会失去了判断的方向。 老侯爷也不是蠢人,可以说某些方面他比朱定北这个重活一世的少帅还要通透。 听朱定北的话,他一下子就明白,孙儿口中的螳螂是谁。 老侯爷拧了拧眉头,他不知道朱定北是怎么察觉到贞元皇帝对朱家的忌惮的,但若以这样的恶意揣度皇帝,实在不妥。虽然……他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怀疑。 他并不愿意让朱定北操心这些,他就是思虑过重才会生了心病。但想到方才朱定北那句看似戏言却饱含沉重的话,告诫孙儿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镇北侯府总要有个人扛起来,而比起这孩子的兄长,朱定北能做得更好。 老侯爷又看了看屏风上的边防图,索性让朱定北少琢磨些,把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道:“也可能是有人着急了。” 朱定北疑惑地看着他。 老侯爷:“你想啊,皇帝有几年没有新的皇子再出世了?今年最小的七皇子也有六岁了吧?六年啊,皇帝陛下也不过三十有六,都是男人,满院子美人怎么可能忍得了。可愣是没闹出人命,这肯定是他自己有意为之。” 贞元皇帝对后宫虽去得不频繁,但绝对是雨露均沾不偏不倚。 这六年来没有龙子再出生,那想必贞元皇帝定有意在已有的皇子中选出太子的人选。 朱定北立刻会意:“但皇上还是没有立太子的意思。也就是说,有皇子的娘娘都有嫌疑,就算是黄贵妃和阮淑妃也有可能是自导了这一处好戏,对陛下施压?” 她们如果身涉其中,她们背后的亲族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那这件事可更加复杂了。 老侯爷长叹息:“所以咱们大靖开国到先帝那辈,后宫也没几个一品世家出来的妃嫔。前朝不就是外戚干政才搅得名不聊生,瞧瞧现在,当时先皇要不是无计可施,也定不会让陛下承受这样的压力。” 朱定北闭了闭眼睛。 如此一来,丽嫔腹中死胎也未必是皇帝所为了。 毕竟不仅贞元皇帝忌惮陈阁老,那些皇子们只会比他老子更忌惮。后宫的娘娘们又怎能容许陈氏产子,给她们本就难分胜负的局面更添凶险呢? “长生啊,这件事闹得再大,也不会惊扰到军方的。洛京这些老狐狸都未必能想明白的事,你个小崽子费这个神能兜出个屁,别胡思乱想了。” 老侯爷说。 朱定北点了点头,“阿爷,我都明白,也就是在你这里才说两句。” 老侯爷笑了声,摸了摸他的头,忽而道:“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有人给皇帝老子摆了一道,那这洛京可要热闹了。” 他语气里也有藏不住幸灾乐祸,直让朱定北也笑起来。 皇帝就是太闲了,给他找些事做,少想起朱家几次也不错。 第28章 西郊踏青 第二十八章 先皇寿祭,丽嫔产下死胎的后续纷争并没有穿过护国寺的高墙搅扰了太后娘娘对先帝缅怀的虔诚。 大靖历代皇帝葬于皇陵,但都在护国寺塑有金身。 这三日祭奠,太后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地用高僧诵经开光的佛露为先皇清净金身,又日日念经到深夜。 回了宫中,也不管皇嗣毒杀案子闹得多大,太后直接闭宫,不说前来请安的嫔妃,就连贞元皇帝都吃了闭门羹。不过众妃也都习以为常,每年太后祭拜先帝回来,心情都不甚美妙。 翌日,宁衡重返学堂。 楼安宁被他兄长拉着,还闭着眼睛直打呵欠,亦步亦趋地走进来。楼安康见了宁衡,便带着胞弟到跟前与他招呼,楼安宁鼻子动了动,踮脚将脑袋搭在楼安康肩膀上,睁开迷糊的眼睛,张牙舞爪道:“什么味道这么香,阿衡你又给长生开小灶了对不对?我的呢,我的呢?” 朱定北哈哈大笑,直说他这是狗鼻子,做梦呢还想着吃的。 楼安康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头,哄道:“再过几日休沐,让宁大叔专门给你做一桌。” 楼安宁又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角都有眼泪挤出来,双手攀着他阿兄,索性趴在他背上继续睡他的。 秦奚嘿了声:“这小子昨晚做贼去了,怎么还没睡醒。” 楼安康无奈道:“他在阿爷书房见了一张农器图稿,昨夜摆弄了一晚都没睡。” “该。”秦奚笑起来,“那图稿又不会跑了,用得着废寝忘食吗。” 朱定北:“他废寝可没忘食。” 几人听言都笑起来。 马超课上课后来去匆匆,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楼安宁直感叹皇后娘娘出了事对咱们也不是没好处,至少这位可算是折腾不起来了。 这自然是天真的玩笑话。 但总归这件事再大,对在国子学进学府求学的少年们也没有多少切身的影响。 惊蛰已过,万物复苏。 二月初十休沐这日,朱定北几人相约到洛京西郊踏青。 镇北侯府在西面,几人便都约在了朱家碰面一同出城。老夫人反复叮嘱他:“踏青走马都行,但切不可到林子里狩猎,才开春那些野兽可都饥不择食,要吃不要命的。还有,切记不能下水,这天气河水能把人冻僵。” 六个十岁的孩子出去玩耍,身边也每个长辈陪着,实在让人不放心。 老夫人一边给他收拾,一面还不放心,推着老侯爷去挑了几个府兵跟着。 朱定北宁衡秦奚走马在前,身后跟着三辆马车。楼安宁眼红,但他的马术实在不好说,京城脚下百姓众多,闹出意外就没有小事。楼安康许诺了出了西城门就让他上马,楼安宁才安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朱定北三人的背影,又是一顿嘟囔。 洛京城风水极佳,不说南北向的洛水,和若干水泽,便是大靖第二长河汉水自西向东,由山势指引环绕洛京。 洛京西面山林密布,水深草肥,入目皆是青葱□□,山花烂漫。 到了一处宽阔水岸,几人才下马。 楼安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虽然在马背上不过三刻钟时间且未曾疾行,但在马背上一直保持挺直腰身的姿势,也非常费劲。要不是怕他们笑话,楼安宁早恨不得钻回马车里躺着了。 楼安康给他递上水,瞧秦奚和贾家铭忙着让家奴将马车上物品拿下来铺开,正想着过去帮忙,就听见楼安宁狼狈的咳嗽声。 “小心点。” 喝水都能被呛到,对自己的胞弟他实在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楼安宁一边咳得满脸通红,一边抖着手指让楼安康看。后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身武装的朱定北竟闲适得站在马背上,双手连缰绳都没拉着,反而抱着手一派悠闲。马匹还带着他往前走动,竟也没教他摔下马来。 “……” 楼安康收回艳羡的目光,给楼安宁顺气,轻笑道:“长生是马背上长大的,咱们不跟他比啊。” 楼安宁嫌弃地推开他,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了,阿兄还拿这语气哄他。 秦奚和贾家铭显然也看见了,秦奚大叫一声,也不管手上的事,跑向朱定北,直嚷着:“长生教教我!” 朱定北身下骑得马是长信侯府里的良种,身高四尺与北疆的战马差不多高。站在马背上,能感觉到早春的微凉的气息变得更加清冽,视野开阔,能清楚地看到汉水的澎湃,还有远处的重山。一时也叫人心境豁达起来,心旷神怡。 宁衡一惊,贾家铭比他还快地抓着秦奚,急声道:“别惊了马。” 这要是害朱定北从马上摔下来罪过可就大了。 秦奚吓了一跳,赶忙捂住嘴。朱定北跳下马背,看他怂样哈哈大笑。秦奚也顾不上和他打嘴皮子官司,追着要他教自己,站在马背上遗世而独立,再没有比这个更有男子气概!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爷这可是练了好几年,你要是想要到爷这个程度,啧啧,难喽。” 秦奚大叫:“一句话,你教是不教?” “别急眼啊,你也太不经逗了。你既然想拜师,小爷就收下你这个徒弟了,只要你不嫌吃苦就行。” 楼安宁也涎着脸凑过来,道:“我也要,长生我也想学。” 朱定北打量了他一眼,不忍心道:“还是算了,你可是咱们大靖未来第一的工器师,摔坏了,我赔不起。” 楼安宁直抱怨,但也知道朱定北说的是事实。没必要因为一时意气,拿自己的身体来打赌,毕竟贪多嚼不烂,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骑马学好了再说。 家奴把马牵开,地上已经用布铺开一片,上面摆满他们带来的玩意儿。 朱定北凑过去看,顿时嘲笑开来:“这风筝谁拿的,哈哈,谁今日要放风筝?” 放风筝在大靖三岁的孩子就会喜欢玩,因为是女娃儿钟爱的追逐游戏,稍大些的男孩再喜欢也不会在外放风筝。朱定北虽在北疆长大,但很小的时候,他阿兄也抱着他在马背上放过风筝。后来被他阿娘取笑说是小娘皮的游戏,他就踩了风筝,再也不肯玩了。 秦奚回了一个更大的嘲笑脸,道:“这是为射风筝准备的。” 射风筝,这游戏一听就能明白玩法。 朱定北前世活了那么多年都不知道洛京子弟这项新游戏,不由新奇:“既然是射风筝,这些风筝还不够我一个人射,那你们玩什么呢?” 秦奚翻了个白眼,“那就比比看,到时候谁输了就得受罚。” 虽然朱定北的骑射是比他好,但射风筝也是需要技巧的,他就不信朱定北连这个游戏都没听说过,一上手就能赢自己。不是他自夸,这满洛京射风筝比他厉害的,他还没遇到呢。 楼安宁立即嚷着要开赌局,就连贾家铭也积极响应,几人都押了宝,除了宁衡,都赌秦奚赢,他们都知道秦奚的实力。 朱定北揽着宁衡道:“兄弟有眼光,看我今天大杀四方!” 笑话,他可是连大雕都射过的朱家少帅,还能比不过一个奶娃娃。 赌局一开,几人便迫不及待。秦奚便让家奴起跑放风筝,他和朱定北紧随其后。 十几个形状颜色不一的风筝同时中空中飞舞,秦奚挑衅地看了朱定北一眼,朝前面大喊道:“都没吃饱饭吗,跑快点,再放高!” 家奴们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秦奚和朱定北同时拉弓,两个人边跑边瞄准。秦奚先发制人,一箭射下蝴蝶风筝应得头彩。 楼安宁跳起来大叫:“秦奚厉害!再射,让长生把裤子都输给我们!” 几人哈哈大笑。 朱定北放箭。 只见那高空中的竟有两个风筝被一箭贯穿! “啊!”楼安宁几人顿时忘了自己的立场,激动得好似一箭双雕的人是自己一般,“长生!再来!” 秦奚吓了一跳,但他也不怕,顿时更涌起一股热血,大叫着再射第二箭。 两人争先恐后,一箭接着一箭破空而去。 看着风筝像雨点一样砸下来,楼安宁一边叫着家奴分散开跑,一边喊着人带着更多的风筝加入。一时间欢呼高叫声响彻整个水涧山谷,回声荡开。 朱定北射了几箭找到感觉,速度越来越快。他如今各自不大,奔跑的速度却非常快,而且耐性极强。秦奚跑了两刻钟就不可避免地气喘吁吁,他的速度都没有慢下来,半个时辰后,几人还意犹未尽,却发现带来的风筝已经告磐。 不用清点便知道谁是赢家,秦奚输得心服口服,喘着气问他:“你们北疆不射风筝射什么?” “哈哈哈,这个问题你早该问我!” 不然也不至于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还有这些家伙,把身上最宝贝的东西都拿出来打赌,这回输得惨了吧。 朱定北乐滋滋地和宁衡分战利品,回他道:“北寒之地鸟少,但雁子多,我三岁就开始打雁,这风筝能比得过活禽?” 秦奚满脸羡慕,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投胎到北疆。 楼安宁把朱定北夸了又夸,末了,才愣了下,仰天大喊一声:“我的风筝啊,我还没玩呢!” 几人笑笑闹闹,不多时便坐下来。 家奴将火堆生好,架着一锅已经熬制好的浓汤,这是宁大厨的手艺。热好了,掀开盖子,浓郁的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 家奴盛出来,秦奚不怕烫地捧着一碗,美滋滋地喝起来。楼安宁也想效仿,不一会儿被烫得直捂耳朵,得了他阿兄一顿教训。 这令人胃口大开的香味没讲老夫人担心的饥不择食的山林野兽吸引过来,却是引来了一双不速之客。 “明和师兄!” 秦奚也顾不上吃了,见了来人,赶忙将嘴里的食物囫囵吞下,起身喊道。 董明和同黄煜相携而来,扬了扬手上的猎物,高声笑道:“师弟们不介意我们加入吧?” “当然不会。”秦奚殷勤地让他们坐下。 朱定北让跟来的家奴打扮的府兵将这些獐子野鸡拿去处理,一旁的家奴十分有眼力地开始加火堆,找柴火,端水,各自忙开。 他笑道:“两位师兄今日好兴致啊。” 朱定北记得不错的话,董明和二人是今年上半年走的,如今想必已有计划。端看他二人,倒是轻松得很。 “你们也是嘛,连阿衡都来了,真是稀奇。”董明和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对谁都有笑脸。 宁衡对他点了点头。 黄煜接过汤碗,笑着道谢。看着这奶白的汤色,这浓郁的香味,这几位小公子实在会享受,比董明和这糙人可细致太多了。今天真是有口福。 他正喝着,忽然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小声道:“师兄你的裤子湿了,要不要到车内换下来,小心着凉了。” 不约而同,有两个人被汤水抢着——咳咳咳! 贾家铭无辜且疑惑地看着黄煜和朱定北,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第29章 弱冠之仪 第二十九章 宁衡急忙接过朱定北手中汤碗,给他擦嘴又顺气。 董明和脸皮一向厚的很,见黄煜一脸不自然的绯红,再看忍笑的朱定北,不由啧啧两声。 果然是从北疆兵蛋子窝回来的小军爷,懂得还挺多的嘛。 他笑,睁眼说瞎话道:“春天露水重,蹭到了。” 几个单纯的小孩抬头看了眼太阳高悬的天色,呆呆地“哦”了一声。朱定北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也不和几人客气,董明和让黄煜喝完汤,便借他们的马车一用。黄煜待在车中恨不得成了个透明人,待董明和把烤干的裤子递给他时,狠狠地剐了他一眼。 家奴们将董明和带来的猎物架上火烤,不一会儿肉香味就出来了。 楼安宁嘴里塞满宁大叔出品的食物,眼睛还忍不住那边瞟,因为这即将入口的美食,眼睛笑得弯弯的。 秦奚面对自己最崇拜的董明和师兄,连脊背都比平时挺得直了些。也顾不上和楼安宁这馋鬼抢食,凑在跟前与董明和说话:“明和师兄是三月及冠,对吗?” “秦奚师弟是想来参加我的冠礼?” 董明和一语中的。 秦奚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模样让准备逗他玩的董明和都不好意思继续了。再看鼓着嘴的楼安宁如出一辙的神情,董明和扛不住道:“当然欢迎。到时候我都给你们发请帖,想来就来吧。” “真的吗!” “太好了!” 秦奚和楼安宁欢呼。 冠礼是大靖男子一生最重要的仪式,能被邀请观礼的都是亲朋好友。得到邀请,对于对强者有着强烈崇拜和模仿心理的小小少年来说,可是一个极大的荣幸啊。 黄煜笑起来,这些小师弟还真是活泼得很。 朱定北难得见他,也不管秦奚不满的嚷嚷,挤开他自己和董明和谈天论地地说起来。 董明和道:“刚才远远看见你们射风筝,定北师弟的箭法着实了得。上一次邀你一试你还谦虚,今天叫我遇上,不如我们也比划比划?” 朱定北抬了抬手,“明和师兄胜之不武吧。” 他现在这小胳膊小腿的,技巧尚可,但力量实在不行。与董明和这样的内行高手过手,和秦奚那样的牛刀小试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对上他胜算很小。 董明和笑起来:“师弟一年未见,怎么不见长?” 朱定北翻了个白眼,“厚积薄发,你不懂。” “哈哈,我不懂,哈哈哈,你小子太有意思了!” 董明和狂笑不止,倒是黄煜在一旁道:“师弟请过大夫吗?这可不是小事。” 洛京世家子弟的培养非常用心,男子甚至比女子还要有讲究。 因为朝廷选官对男子的相貌有极大要求,律法中便有仕官残疾毁容者绝不可取这一条。都说□□好美,下面的人有样学样,使得大靖开国时官场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士官长相越好,在官场也越混得开。几百年下来,这选官的要求未降低反而越来越挑剔。 若是矮如侏儒,那便是才华再好,也不如身形修长来的让人重视。 朱定北老大人似得叹了口气:“我身子骨好得很,应该是还没适应洛京的气候吧。” 除了这个解释,没病没灾的,他实在想不透自己为什么迟迟不长个子。 宁衡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不急。” 朱定北没好气地赶走他,就他最没资格说这句话。他们这伙人里宁衡本就生的最高大,而他们长个子的速度竟然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再这么长下去真是要上天了。 董明和道:“我对军中很是向往,师弟长在北疆,不如说些见闻让我一饱耳福如何?” “军营里都那样,操练吃饭,操练睡觉。” 朱定北撇了撇嘴。见几人明显不满意的神色,眼珠子转了转,便说: “一年到头只有除夕能热闹点。除夕那天,一半人站岗,一半人可以喝酒,每年调换。那些兵老爷喝了酒可了不得,有趣的事情就太多了。就说我阿爹的副将军,每年到那时候就扯嗓子哭,听我阿爹说,他从十五岁哭到四十岁了,每年的词都没换过。” 他忍不住笑起来,有些停不住话头,好似自己就是那十岁小儿依然在军营里四处乱窜,招猫逗狗。 “还有刘军医,平时可和善了。可是只要喝了酒,抓着人就要扎针,不把你浑身扎满不放人。后来每年除夕,伙头就会把猪皮单独留一块给他,让他扎着玩儿。” 董明和忍俊不禁,军营生活艰苦,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只是…… 他看向黄煜,对方正被朱定北三言两语逗得发笑。他蓄满笑意的双眼那般清澈,一点也不见对未来的烦恼和迟疑,让人也跟着安定下来。 宁衡插嘴道:“是刘毅刘军医?” “咦,长信侯爷耳目真是不能小看啊,居然连我朱家军的军医都知道?”朱定北玩笑。 宁衡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说道:“刘医丞被贬充军多年,如今太医院还没有人能出其左右。” “怎么,阿衡现在还在学医?” 董明和深感稀奇,当年宁衡还很小的时候便总捧着一本医书看。“那本医书你可看完了?”他比划了下那本厚的过分的书,实在是记忆犹新。 楼安宁喷笑,“还看着呢,哈哈。” 他想着,这辈子宁衡大概都看不完。 说笑间,野物便烤好了,众人一拥而上。 董明和挑中的活禽肉质就是嫩,口感极佳,几人满嘴流油,吃得十分满足。 秦奚和楼安宁吵嚷着要一同去打猎,董明和见缠不过,随口说下次有机会。但他和朱定北心里都明白,这只是成熟的大人哄骗小孩子的惯用语,若真有下一次……已不知是何年之后。 看着孩子们因为这句话而欢欣雀跃的模样,董明和轻咳了一声,转头对上黄煜戏谑的又带着安抚的目光,他抬手摸了摸黄煜的鬓发,对他笑了笑。 快活的时间总是嫌短,日暮西山小小少年们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各回各家。 临上马车时,朱定北回头看了眼翻身上马的董明和和黄煜,收回视线。 珍重。 他默默念了一句。 踏春归来后不久,宁衡几人相继收到董明和的请帖。 民间普通男儿的冠礼尚且被重视,官宦子弟的成年冠礼更是不容丝毫马虎。 如宰相府公子这般身份的,宴客名单往往早早就拟定了,提前一个月也会将请帖发给各家,以示郑重。 见添了几个孩子进来,董夫人便对董相埋怨儿子童心未泯:“这眼看着就要成人了,什么时候呀才能盼着他懂事一点。前回我同他说他的亲事,这孩子还是嘻嘻哈哈的一点不放在心上。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弱冠前多少都成家了?就算有没定亲的那也肯定相看了几家人家,哪像他!就是他兄长也没让我这么操心过……” 董相想的却是另外一方面。 这几个孩子虽说只是孩子,但背后的家族实在不容人忽视。 楼府秦家贾府都好说,只是那定北侯府……如此重要的礼节请到朱家的孩子并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 这还不算棘手,毕竟那只是个前途未卜的孩子,尚且在圣上的鼓掌之中。 只是请来长信侯爷便不妥了。 那位若是京中世家过多沾惹,必是祸事一件。宁衡年岁小的时候顾忌可以少些,但日后怕是要提醒自家儿子了。 远着些,对那孩子才是爱护。 听董夫人越说越气,董相忙收回心神,将手上的文书放下,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凭你怎么操心他们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的。” “哼,你倒是看得开。” 董夫人丢开墨锭,董相顺手将公文推远些免得溅上墨迹。 “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么?他惯有自己的打算,这次连嘴上都不肯答应我,不是自己相看上了哪家姑娘怕我们不答应自己藏着主意,要么定是打着什么歪念头!我看呀,你再不好好管管他,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的什么胡话。明和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尽管放心吧。” 董相给夫人倒了一杯茶呈上,虽是责怪的话语却也没有平素在朝的严厉。 他本就是平和稳重的人,轻易不会对人说重话。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更是敬重有加,因此虽不认同她没完没了的担心,但也只能口头上附和或是斥责两句,并不阻拦。 “再则,他若是娶了媳妇回来,你就不难受了?明理媳妇还不是你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那孩子你嘴上不说,心里可不是还想着她抢走了你的宝贝儿子,私底下也总埋怨么。依你对明和的偏心眼儿,我瞧着能多留两年就多留两年,也给你自己顺顺心。” “老爷!” 董夫人嗔了一声,夫妻俩不由得笑起来。 董相此时不明白知知莫若母,女人总有自己一套不可捉摸的直觉。 若非不安,董夫人又怎会如此忧心。 不曾想,竟被她一语成箴。 董明和的冠礼就在二十岁生辰当日。 三月中旬正是天气暖和时候,洛京是大靖的繁花圣地,晚春处处花团锦簇,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董相府中便是遍地兰草,各色兰花开遍,哪怕是那些未开花的也是姿态青葱,隽雅无双。 洛京不论男女,及笄或是冠礼时候长辈都会特意挑选出一种花草给孩子祈福。 在这繁花盛开的时节,董相特意选中淡雅的兰草,便就是祈愿着二儿子能少一份少年意气的浮躁,多一分兰草的清雅平和。 董相二公子董明和的冠礼隆重非常,单看给他授冠的人便可见一斑。 正是久不在人前现身的陈阁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陈阁老不甚雄浑却令人凝神聚精的语调说着祝词。 话毕,才将跪在地上的董明和扶起来。 他正了正董明和的束冠,轻声道:“孩子,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无需犹豫。” 董明和眉眼一颤,俯身恭敬道:“是!谨行铭记于心。” 陈阁老笑起来。 耄耋老人眼中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包容与睿智。 孩子啊,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是不能犯错,而是——坚守本心。 放手去做,不要犹豫。不忘初心,不要后悔。 终会成功。 第30章 判决邸报 第三十章 董明和冠礼之后数日,秦奚几人还对当日的盛况津津乐道。 不等这趟热度消散,一个消息再一次让这位董家二公子跃居洛京世家话题榜首。 董明和不辞而别。 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秦奚和楼安宁都傻眼了。 贾家铭百思不得其解,楼安康下意识地看向宁衡,却发现不仅宁衡神色淡然,就连朱定北也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 “你们早猜到了?” 他不由问。 宁衡看朱定北,见他不言语,便说:“洛京格局太小。明和师兄看到的从来不是高坐上的人,而是天下黎民。” 好男儿,有雄心壮志的抱负是不够的。 更重要的是,实现这个抱负的义无反顾和坚持。 董明和能舍下相府二公子的身份,以及相府安排好的康庄仕途,这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秦奚咬咬牙,他虽心惊于董明和的决定,更多的却是血脉里因为他的不羁而生出的认同感和沸腾的想要追随的心情。 “阿衡说的对。不上战场的士兵不是好将军!” 他祖辈和父辈世代守护着洛京,但他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军。洛京的繁华安逸从来不是他们所追求的,因此他们对儿孙说起更多的,都是那辽阔的疆域,血雨腥风却无怨无悔的战场。 秦奚家学如此,对于血战沙场的豪迈有着天然的向往。 楼安康不由得看向朱定北。 没有上过战场的少年尚且如此憧憬,这个从沙场上被迫困守洛京从此注定要碌碌无为的朱家儿郎,大概比谁都……不甘心吧。 贾家铭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明和师兄的做法过于激烈了。我听说,董夫人这些天日日以泪洗面,他这样做,终究还是亏欠了生养的父母。” 秦奚张了张嘴想要替董明和辩护,口拙如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连董相也病了一回。”贾家铭对于董明和的做法实在无法理解。 父母在,不远游。 他不是迂腐到要让董明和做到这个地步的学究,他只是不明白,分明董明和可以说服父母,可以正大光明地参军。 为什么偏要选择这样的下策呢? 朱定北呸了一声吐掉口中的衔草,从草地上坐直,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迫不得已罢了。” 见他们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朱定北笑出声来:“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明和师兄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那么多弯弯绕绕。等咱们大靖多了一位大将军,到时候,谁还会追究当年。你们啊,就是先吃萝卜淡操心,下午武夫子不是说要测试骑射吗?有这个时间还不如临阵摸一摸佛脚。” 贾家铭料想到今天下午的惨状,果然不再言语了。 几个孩子火烧屁股似得往进学府的骑射场赶,生怕到的晚了,好弓箭好马都被别人抢走。 朱定北看着他们飞奔的背影,贾家铭被秦奚拖着踉踉跄跄,孩子们眼中一片放晴的明朗,哪里还有方才的阴霾和担忧。 很多事情,都会遵循一样的轨迹。 不论是董明和,还是朱家。 他只是无法确定,有他的干预,是否结局会有不同呢。 但愿……这一世,那位海王大将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吧。 宁衡站在他身侧,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头。 “别担心。” 朱定北知道他会错意以为自己担心董明和的安全和前途,便也笑笑不说。 “长生!快跟上啊,磨磨唧唧地干啥呢?” 秦奚大叫,楼安宁甩开兄长,跑回来拉着朱定北:“快走,不能让秦奚抢先了!” 秦奚见状,心急如焚好似恶犬在追一般地狂奔起来。贾家铭跟在一旁跑的快断了气,竟也没被落下。 宁衡大步跟在几人身后,看朱定北回头对他扬手催促。那明媚的阳光点滴细碎在他眼睛里,似乎也将温暖渗入了那双清透的眸子。 董明和离京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很长时间,在国子学成为第一大轰动事件。 直到,关于丽嫔子嗣毒杀案最终判决的邸报出来,顶替它成为头一件热闻。 历时将近两个月的探查,国子学的学子们未从家中父辈口中得知这件事的进展,在人前也闭口不谈。直到判处的邸报出来,仿佛才让他们想起这件开年来的惊骇事件。 贞元二十一年,三月末。 皇嗣惨遭毒杀,贞元皇帝雷霆一怒。宗人府主审,刑部大理石御史台三司协理,彻查定论。 凶手系为贬为下等宫奴的罪官之女,郑氏。 敕令将郑氏流放交州的三亲九族就地斩首,其沦为女奴的女眷以火刑除秽,不得安葬。藏匿者,同罪。 皇后失职,管理后宫不当,责令罚奉三年,凤令暂封悬,委贵妃淑妃贤妃三妃协理宫务,以观后效。 皇后上呈请罪折,拜谢隆恩。 不论此间事态如何暗潮汹涌,皇嗣毒杀案由贞元皇帝御笔朱批,就此结案。 百官不敢异议,私底下虽有言论但也不敢摆在明面上,就连家族子弟也下了严令,不准妄议朝局。 秦奚也只敢在朱定北几人面前不服,却不是因为皇帝罚得不够重或有所偏颇,而是因为自己外祖。 “丽嫔姨母也是受害人,陛下怎能因为子嗣未保而迁怒姨母呢?我阿娘前日进宫请安,陈妃姨母和丽嫔姨母面容都十分憔悴,陛下……自诞下死胎后就一步也未曾踏入过两位姨母的宫殿。” 他一个未在□□上开窍的少年也明白,不得夫家爱重的女儿家将会是如何凄苦。 何况是捧红踩白的后宫,皇帝的冷落将会是妃嫔的致命之处。 “而且,谁不知道当年郑家九族获罪就是我阿公主审。陛下他……这难道是我陈家咎由自取吗?” 之前说是皇后杀子,秦奚虽然不尽相信,但心里认定是后宫出的鬼祟。 如今罪魁祸首揪出一个郑家,又是皇帝陛下亲自定罪的,竟再无翻案可能。 实在可恨! 他就不信郑家背后没有人,否则一个九族流放,沦为官奴的小女子哪来的能耐在丽嫔临盆的时候动手脚? 秦奚狠狠砸在树干上。定局已成,不消别人说,他也明白。旨意是皇帝陛下说的,别说他,就是自己的祖父和外祖都不可能更改他的旨意,只能认命。 朱定北嘲讽一笑。 那个郑家到底是不是元凶,可还不一定呢。 就算郑家恨陈阁老,当年的陈宰相可也只不过是皇帝的马前驱,这因果也不会落到陈阁老头上,更不该报复在一个闺阁女子身上。 况且那郑家犯的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当年的郑太妃自刎请罪,依然没能保住郑家。 皇帝恩义,不杀郑家人,只将九族流放,由此赢得仁德名声。 郑家,就是贞元皇帝坐稳帝位点上的第一把火。 如今十年时间都过去了,贞元皇帝仍未曾放过郑家…… 朱定北冷笑:恐怕,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郑家吧。至于是谋逆大罪还是其他,还不是皇帝说了算? 只不知道,郑家当年与皇帝犯了什么忌讳,怎会被记恨到如此地步。 宁衡若有所觉,将手中医书合上,抬头看他。 朱定北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刚才泄露的那一丝阴郁只是宁衡的错觉。 贾家铭比秦奚看得要深远些,低声分析道:“这件事罪连三方。” “一是罪魁郑家。” “郑太妃育有青州王,是陛下叔父,青州王死后他的子嗣承袭王位安守青州。没想到陛下才登基不久,郑家趁干旱天灾名不聊生时候,以困厄百姓起义的名义造反。事后证明青州王与此事无直接关系,太妃娘娘又自刎谢罪,陛下仁慈才杀了主使人,郑家九族其他子弟流放,女眷充奴,留他们性命。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辜负皇恩……如今他们是罪有应得,也算告慰小皇子在天之灵了。” “二是皇后娘娘。” “之前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被牵扯其中,但现在皇帝陛下以治理不力之罪处置皇后娘娘,反而提拔了三妃,这分明是……凤印虽然从太后娘娘手中还给皇后,但被封悬起来,没有凤印的皇后同贵妃娘娘他们相比,又有什么优势呢?何况陛下这么做,是在诛心啊。我听说皇后因此病得不出宫门,连马超都被叫进宫陪侍左右,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心病都无法痊愈了。” “三,则是陈家。” 贾家铭看了看秦奚,才继续说道:“虽然丽嫔娘娘无错,但圣心难断。就连一国之母都因为陛下的迁怒而获罪,丽嫔娘娘……平安便是福。有陈妃娘娘在宫中,丽嫔娘娘已经是九嫔之一,再往上,怕是锋芒太过。陛下这么做,未尝不是对你姨母的保护。” 他口中有理有据,但其实更多只是为了安慰秦奚。 聪慧如他,心里其实明白,皇帝陛下之所以不喜欢陈家姐妹,是因为陈阁老积威太深。 他与陈阁老有过几次交谈,那位睿智的老人有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魅力,高山仰止,莫过如是。 陛下再给荣宠,那放眼大靖还有谁能和陈府一较高下呢? 外戚,这是大靖立朝以来最忌讳的事。 这一位贞元皇帝也不会例外,因此后宫的陈娘娘注定得不到太多恩宠。 秦奚却信以为真。 他秉性纯善,不会以恶揣测别人,仔细琢磨贾家铭的话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他阿公曾经说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当时他只以为是告诫他无条件地忠诚于皇帝陛下。如今想来,皇帝陛下再高高在上那也是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不维护自己妻子,不爱护自己孩子的男人呢? 至少,在秦奚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败类。 皇帝陛下,也有他的苦衷吧。 秦奚叹了一口气:“我阿公倒是没什么,倒是我阿娘看到姨母受苦总是难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奚为难地挠了挠头。 楼安宁插嘴道:“你还挺能耐的,长辈的事情自己不会解决还靠你不成?你阿娘难过,那不是有你阿爹么。” 秦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贾家铭笑起来:“安宁说的也没错。我听说你姑姑要从平州回来了,你阿娘忙起来,自然便会好起来。” 提起姑姑,秦奚不由虎躯一震,汗毛竖起。 秦大统领这唯一的女儿,秦灭胡,可不是一般人啊。 第31章 秦家女将 第三十一章 秦灭胡,秦奚的姑姑,秦大统领唯一的女儿。 此女原名并不叫灭胡,闺名有着沅芷湘兰般的雅致,是被秦老夫人养在闺中曾也是要以洛京第一闺秀为目标娇养的。 秦家女儿也确实如秦老夫人所盼望的那样,并未被秦家粗犷血脉所染,生的娇美白皙,纤腰如柳。 便是有一年她兄长,便是秦奚的父亲在边关受重伤,秦家派人尾随粮草赴边关探望,没防备女儿竟偷偷混进了队伍中,从此边关一行,闺阁是路人。 不仅自己改了名字不说,更誓要留在边关杀敌戍边,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秦老夫人心肝脾肾肺都疼了一边,使劲手段都无法阻拦。更有一个煽风点火的秦大统领,见女儿巾帼不让须眉,老怀安慰竟不将此等惊世骇俗的事不当一回事,反而乐见其成。 秦老夫人气得和离的话都说出口了,可于事无补。 秦灭胡未出嫁前,她每每垂泪都要将丈夫数落一番,堪堪留到二十岁,还待字闺中。 就在秦老夫人对女儿婚嫁都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那新上任的平州州牧竟和她看对了眼,几经周折,将这位女将军迎娶回府。 秦灭胡在洛京贵女中堪称异类,一些女子口中不耻,但也不乏许多人将她视为闺中英雄,对她是又佩服又羡慕。 如今,秦灭胡嫁给平州州牧已十几年,两人膝下也是儿女双全。 比起其他远嫁女,秦老夫人每三年还有机会与女儿见上一面。 与武将一样,远任各州的州牧每隔三年也需回京述职。 朝廷每年都有一大盛事。 武官述职,州牧述职,秋闱选士。 均是三年一次,交错开来是因为朝廷对这三件事都非常重视,怕挤在一起无法面面俱到。 武官述职和科举都在秋季,州牧述职则在四月谷雨时节前后。 初夏光景是大靖各州最少天灾的节景,因此祸事也少,各州州牧不在州府之中也不会有太紧要的突发事件,才定在了这个时间。 去年武官回朝述职,今年便是州牧回京。 或远或近,各州牧启程时间不一,但都在四月上旬抵达洛京。 秦奚现在是自身难保,也顾不上担心宫中姨母情绪,每日愁眉苦脸。 楼安宁可不会可怜他,反而嘲笑:“你姑姑就算是只老虎也是母的,怕女人怕到这个地步,真给我们男子汉丢人。” 他们这个年纪正是自我膨胀且逞强的时候。 性征发育使得男女彻底分隔开来,再温文尔雅的男子私心里都觉得自己是大丈夫比小女子强,因此实在对秦奚这怂样看不上眼。 秦奚惨叫一声,倒在贾家铭身上都懒得为自己辩解。 朱定北凑过来,忍笑道:“楼二,你可别小看这位女将军。我阿娘在军中便不敢有人得罪,她还只是军医,算是文职。这位秦姑姑,那可是马前锋,在周将军麾下领五品都尉,真正地统帅万军。别说她在军中是个有权有名的女将军,就算是平州海寇见了她,也都是双股颤颤,屁滚尿流!” “当真?” 楼安宁虽然听说过这位大靖为数不多的女将军的厉害,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有名,就连朱家军出身的朱定北都对她如此推崇。 秦奚跳起来,大声道:“当然是真的!” “想当年我姑姑未出嫁的时候,便是百兵屯长军衔,管着三艘船。就这三艘船,不仅杀入敌军中将半路被海寇劫走的姑父救回,更将平州军围剿了七八年还杀不完的那帮海寇的老巢给抄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那些海寇听到我姑姑来了,不先逃走,肯定都被我姑姑杀个片甲不留!” 他话中对自己这位身负传奇的姑姑是骄傲得不行,说起那些故事哪里还顾得上害怕。 楼安康好奇的一句话又给他泼了冷水:“你姑姑既然是水师将领,地上功夫总不会比你阿爷阿爹厉害吧。怎么你跟见了你阿爷似得,这么怕她?” 秦奚笑脸一僵。 不知想到什么,不看楼安康反而狠狠瞪了朱定北一眼。 几人纳闷,朱定北已经笑得捂肚子了,气息不稳地道:“你们可知秦姑姑没在水上成海娘娘的时候,被军中称呼为什么?” 这可难住了几人,只管盯着朱定北看,眼神催促他揭开谜底。 朱定北也不卖关子,“人称小双刀。” “双刀将军!”贾家铭先反应过来,“长生阿爷没封帅前就是军中双刀战神,秦姑姑难道?” “不错!” 朱定北哈哈大笑,“秦姑姑十三岁离京,便是到了凉州。那时候我阿爷镇守凉州,她虽没正式拜师,但一身功夫却是跟着我阿爷和阿爹学的。足足学了五年呢。后来……咳咳,姑姑被逼婚,回京路上甩开了秦家人,逃到平州去了。” 几人都不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两番逃家,还成就了这样的佳话,真真奇女子也,实在让人心神向往。 他们没留意到朱定北话说一半突然扭转的话锋掩藏了什么,宁衡注意到他些微的不自然,但也没有追问。 在几人谈天说地的时候,连腼腆的贾家铭如今对几位知交好友都已经是无话不说,但宁衡还是老样子,十句里听不到他吭一声。 秦奚愤愤:“我姑姑被朱家教养不过几年就把朱家的坏心学了个十成十,我阿爷都不是她对手。那性子可恶劣呢,就喜欢捉弄我。上一次她随姑父回京来的时候……我就吃了大苦头,足足被我阿爹阿叔他们嘲笑了一年呢,这一次……天呐,等她回来,我就躲到我阿公家去!” 他真是怕了他这位姑姑了。 几人饶有兴致地要听秦奚说他是怎么被他姑姑戏弄的,不过是在太难以启齿,秦奚死活不肯松口。 楼安宁道:“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同秦姑姑见上一面,一睹女战神的风采。” 楼安康和贾家铭也都有此感慨,看向了秦奚。 这还是第一次秦奚被他们这么祈求地看着,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还是无可奈何道:“我阿爷已经收到信,这两天姑姑一家便会到。十日休沐那天,你们便到家来吧。” 楼安宁首先欢呼出声。 州牧回京述职,礼部都会安排驿馆。不过平州州牧乃是秦大统领的乘龙快婿,因此这些年回京述职都住在秦家。 四月十日休沐这日,秦府第一次招待了长孙的同窗好友。 秦家除了秦奚便是未满三岁的孙辈,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恰巧秦灭胡这次还带回了长子和次子,在洛京正没有玩伴,有他们到来秦老夫人十分高兴。 入府先拜见长辈,今日秦大统领父子都当值,身为平州州牧的姑爷早朝还未归,家中长辈除了秦老夫人和秦奚阿娘,阿婶,便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女将军了。 不过在秦老夫人房里却没瞧见她,几个孩子按捺着急切的心情,同老夫人和两位秦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才由秦奚带下去玩耍。 “秦姑姑不在府上吗?” 一出房门,楼安宁便急问。 “在呢,这时候正在指导我两位表兄的早课。” 说起那两位表兄,秦奚全是同情。这功课可没有国子学那么温和,动不动可是要上真刀真枪的。 几人没走到秦家的演武场,便听到孩子尖细稚嫩的哭嚷声,秦奚脚步一顿,听出是不到三岁的弟妹,赶忙过去。 只见演武场上一个少年一手一个孩子正在手足无措地哄着,稍大一点的少年正对一身武装的女子说着什么,满脸义正言辞。 走近了,便听到:“……这孩子可不是我和阿弟妹妹,若是玩坏了,你再生一个赔给人家吗?” “好你个臭小子,敢——” “阿娘!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若你还这么不知悔改,我和阿弟便不管你了,把小婶婶叫过来,看你怎么和她交代。” “……我这不是无心的么。”女子的声音便弱下来了,看那两个哭闹不休的粉娃娃哪里还有刚才的可爱,下意识又退开两步,躲在一旁道:“你们小时候我也是这么养大的,阿弟真是把孩子宠坏了,小奚就没有这么娇贵。” 秦奚走到跟前正听到这一句,不由嘴角一抽。 女子看到他却是眼睛一亮:“小奚你快来哄哄他们,你二表兄实在太没用了,根本派不上用场。” 秦奚看两个孩子脚边各有一柄重木刀,不用问便知道弟妹肯定是被哄着觉得这木刀好玩,结果没和姑姑玩两下便跌了跤或是砸了脚。 比起一点都不熟悉的秦灭胡母子,秦奚显然更得两个小奶娃的心。见他来了委委屈屈地扑到他怀里哭了一场,不一会儿就被秦奚哄住了。 秦灭胡见状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这才有心力看向秦奚带来的伙伴。 见了几个少年,秦灭胡眼睛发光。 “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可真俊。” 秦奚听到这声音头皮一紧,但转头看毫无所觉的朱定北贾家铭和楼家兄弟,秦奚眼珠子一转,贼笑道:“姑姑,你瞧见长得最俊的那个没有?” “那就是朱家阿爷的孙子,振梁阿伯的小儿子,朱定北。” “什么?!” 秦灭胡大叫,瞪大眼睛仿佛见了鬼。 朱定北在这一刻突然想起某个郁卒的事实,下意识往后退,没成想宁衡就在他身后,那大块头往哪里一站是彻底挡住了朱定北的退路! 就这么一点功夫,秦灭胡已经扑了过来,他毫无反抗能力地被那纤纤细手抓在了手中。 “振梁阿兄的儿子?天啦,怎么生的这么白这么嫩?哎哟哟,鸡窝里生出白天鹅了,真可爱。” 朱定北眉头一皱,那纤纤细手就上脸了。 几人之间那纤柳般娇弱的女子像提小鸡一样拎着朱定北,那细手指就像魔爪一样,将朱定北的脸左揉右捏,不一会儿就把那白脸蛋儿折磨得红彤彤的。 她眼睛里射出光彩,仿佛那……色鬼看中了黄花大闺女。 贾家铭和楼安宁兄弟下意识地退开。 ——太可怕了。 第32章 平州之请 第三十二章 朱定北前世只见过这位秦姑姑一面。 那时候他已是朱家军少帅,她也晋为中郎将,随周不古大将军回朝述职。 身着铠甲的女将军气势凛然,眉宇英武,严肃而沉静,让人一见便不敢因她女儿身份小觑他。 但他听说过太多关于这位姑姑的趣闻了。 比如,她生的扶风弱柳娇美可人,那纤纤细手却是天生力大如牛,别说扛大刀,就是扛鼎都不在话下。 又比如,她虽生性像男儿般疏朗,但不爱军中那些腰壮膀粗的大老爷们,偏爱那斯文白嫩小生。 否则,那平州州牧初见时还窝囊地被海盗劫持,哪里那么容易虏获女将军的心?还不正是因为他那白皙俊雅,单薄文弱的皮相么。 可他忘了,在洛京养了一遭,他这粗狂的邋遢大汉,正成了秦灭胡最好的那一口嫩草。 落到她手里,这不叫她稀罕地脱一层皮,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不等一旁皱眉的宁衡出手,朱定北猛地扣住她的腕脉关节,狠狠一拧,在她失力的一瞬一脚踩着她的肩膀,翻了一个跟斗,稳稳地落在了她几步远处。 “咦。” 秦灭胡奇了声,“好小子,陪姑姑耍一耍。” 她话音未落,也不知是如何动作的便轻飘飘落在了朱定北面前,出手直扣他肩关。 朱定北如今力量武功不及她,但武功底子和作战经验都在,自然不会让她如此轻易就得手。 他也不是一味躲闪,侧身避开,突然绕到秦灭胡身后,一脚踹向她的膝窝。秦灭胡回身反击,却不料朱定北滑如泥鳅。 说他像个娘们似得只会逃也不尽然,相反,他每一招反击都攻在她的要害之处,快准狠程度不在她之下。 两人越打越快,围观之人看得聚精会神,就连那两个抽抽搭搭的孩子也揪着秦奚的衣襟,被胶着紧张的对局所感染,小手越抓越用力,不时发出低呼声。 如此你来我往,打了一炷香时间竟还没分出胜负。 对打不比跑跳射箭,与秦灭胡这样的高手过招,只这一炷香的时间,朱定北的气息便跟不上了。 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当机立断,一个后跳从局中脱身,在秦灭胡穷追不舍时大声认输:“姑姑!停,我输了!” 秦灭胡收招,看他虽是满头热汗,但脸色如常,只是气息有点乱,不由朗声大笑起来。 拍了拍朱定北的肩膀,她赞许道:“不愧是振梁阿兄的儿子,哈哈,虽然不知道怎么长成这奶娃娃模样,但身手比我家小子可要好太多了。” 朱定北忍着肩膀上的疼痛,保持微笑: “多谢姑姑夸奖。” “哈哈,好孩子,我喜欢!” 不等秦灭胡有什么表示,便听见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她看过去,果然是她的夫婿,平州州牧滕慧下朝回来了。 秦灭胡也不管他咳嗽个什么劲,拉着朱定北介绍给他:“这是朱家的孩子,高家姐姐的儿子,也是你我的侄子。” 滕慧诧异。 他原本见这孩子生的白嫩,有着少年人还没长开的清秀,还以为是自家夫人劣根性发作瞧上人家孩子的“姿色”呢。没曾想,长得这么好看的孩子,竟然是朱家的娃。 他不由想到了这孩子的父亲朱振梁。 若是……那家伙也长在洛京而不是在塞外风吹雨淋骑马作战是不是也…… 他心里没有来一阵庆幸,又清了清嗓子,对朱定北笑道:“原来是长生侄儿,你都长这么大了。你这小名还是你秦姑姑定下的呢,她听说你这次随老元帅回京,说什么也要跟着回来见你一面。” 说着又道妻子道:“不是给长生带了见面礼吗?既然在府里见到,便给长生带回去吧。” 秦灭胡这才想起这一遭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秦奚几人都惊讶。 秦奚更是凑上前来:“姑父说长生的小名是姑姑取的?” 他还不知道,朱定北和姑姑有这样的缘分在。 滕慧颔首,“你姑姑和朱夫人相识多年,这些年天各一方也有书信往来。当时长生出生的时候,她们便通了消息。你姑姑听说长生生下来瘦瘦小小的,担心他有不足之症,便在信中说要给他取一个小名叫长生,叫着叫着孩子也就康健长大了。果然,现在已经成了大孩子。” 秦灭胡和朱家夫子渊源匪浅,她到平州不久,朱振梁与高娘子成婚。 她晚了两年成家,但因高娘子长年不孕,子嗣上反而让她与滕慧走在了前头。后来高娘子有了身孕,秦灭胡便传授了很多经验,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侄子也有着天然的亲厚。 朱定北听阿娘说起过。 原本按照民间的规矩,小孩儿身体不好长辈就会取一个贱名让孩子好养活。 朱家人和秦灭胡都是战场上的将士,对于那些民间风俗牛鬼蛇神并无敬畏。他们对小辈最奢侈的愿望便是盼望他们平安长寿,便由他阿娘做主定了这个小名。 秦灭胡这一走,好半日才回来。 原来他们夫妇只准备了秦家小辈和朱定北的见面礼,但秦奚今日带回的孩子们都十分讨她喜欢,自然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回。 秦灭胡虽说当了州牧夫人这些年,但府里的庶务却从没打理过,在军营的时间远远多过于在州牧府的时间。因此对这些实在不拿手,她又不好意识求助母亲和姑嫂,琢磨许久都没想出折来。 她实在不知道洛京这些奶娃娃喜欢什么。 她的长子深知母亲能耐,便找了个借口告辞,若不是他帮忙,这时候秦灭胡还不见得能回来呢。 几个孩子本来是冲着秦姑姑来的,没成想倒是和这位平州州牧相谈甚欢。 这是个十分平易近人容易得小辈欢心的长辈,幽默风趣且见多识广,同他说话一点也不觉得无趣。 在秦府用过午膳,几人带着见面礼,欢欢喜喜地离开了主人家。 六人都上了宁衡的马车,他虽然低调但礼制如此,出行所用马车以长信侯爷标准,虽只用了两驱马车,但内里十分宽敞。 贾家铭家就在秦府对面,不过秦奚午后还要去陈府看望外祖,贾家铭与他一同去便与朱定北同路。宁衡不嫌麻烦执意要送朱定北回去,他二人便蹭了车架,明日反正是从陈府出发去学府,正好与朱定北一路。 他们四人扎堆,楼家兄弟不甘寂寞,便也上了车。 说起今日所见所闻,除了宁衡都是嘴上不停的。 楼安宁显然十分喜欢今日这位秦姑姑,英姿煞爽与他之前所见过的女子全不一样。“我看秦姑姑十分可亲,只是有些孩子气罢了,哪里像你说的。若不是我今日见到,还真要相信你的满口胡言,以为秦姑姑是比母老虎还可怕的牛鬼蛇神呢。” 他对喜欢的人都十分维护,此时便对秦奚投去一个白眼。 秦奚冷笑:“你们不过是沾了长生的光,要是换做别个,今日……” 他瞄了眼楼安宁兄弟和贾家铭,别有深意道:“你们几个那张脸,肯定逃不了她的魔爪。” 贾家铭想到什么,看了眼朱定北。几个孩子已经有默契了,此时做这个动作的不仅是他一人,只是他依然做得比较隐晦罢了。楼家兄弟则是明目张胆,楼安宁更是大叫:“好你个秦奚!明知道……竟然还欺瞒我们,想把我们推入火坑!” 他说着便恶狠狠地扑向秦奚要揍他,马车上坐了六人能施展的空间几乎没多少,两人一闹便殃及池鱼。 坐在秦奚另一手边的贾家铭第一个遭了秧,被他们两个不轻不重的小少年压在底下,一下子就脸红气喘,怎么推都推不开这两座大山。 楼安康赶忙把胞弟扯开,见朱定北将贾家铭拉出来,拍着背被顺气,便专心教训起行为不当的楼安宁。 楼安宁吐了吐舌头,一点没惧意,反而对贾家铭道:“秦奚就是个扫把星,往后你见他犯浑可得躲远点,免得被他连累。” “楼二,你说谁呢,看小爷我——” 眼看着又要闹,宁衡把厚厚的医书一放,目不转睛地看向他们。 两人讪讪一笑,乖乖住了手。 秦奚继续之前的话说:“我姑姑看人只分两种,长相顺眼和长相不顺眼的。不顺眼的就揍,顺眼的更惨,若不是有我姑父舍身就义,这天底下的斯文人谁还敢在她面前凑啊。” “噗,你长得丑也就只能诋毁你姑姑了,我看呀,你是还没被揍怕。” 楼安宁一句话惹得贾家铭都笑起来,车厢里一片笑声传出。 又闹一阵,便到了楼府。 楼家兄弟下车,少了楼安宁叽叽喳喳,便剩秦奚抓着朱定北说笑,一路上倒也不冷清。 秦奚唉声叹气:“姑姑今次可能要在洛京待两个月,我今年可是惨了,每日要与表兄上早课晚课,肯定要被姑姑打脱一层皮。” “你一个大老爷们连女流之辈都打不过,我都替你丢人。” “你就打得过?” 秦奚哼了一声,心里知道自己若是有朱定北一般能耐,肯定不至于被姑姑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朱定北平时不声不响的,也不爱出风头,他们也还是今天才知道,除了骑射,外家功夫朱定北也十分厉害。 贾家铭出声道:“州牧述职不是差不多都会在一个月之内赶回州府办公么?秦姑姑这一次不和你姑父一道回平州?” 秦奚摇了摇头,“我不是很清楚,是姑父有事,说是要朝廷批示什么奏折,要好些时候。”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就此作罢,秦奚便说起他姑姑的传奇事迹来。 反反复复其实不过几件事,秦奚这些年不知对别人说起过多少次,但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反而津津有味。 过了镇北侯府,宁衡和朱定北先送秦奚二人到陈府再折返。 只剩两人,宁衡便勤快地收拾了乱作一团的小榻,让朱定北坐的舒服,又换了果点。 见朱定北凝神思忖,宁衡轻声打断他:“你在想滕州牧的折子?” “嗯。” 朱定北不奇怪他问起这个,他确实在想此事。 “你知道是为何事?” 这种事长信侯爷肯定提前得到过消息,但他依然一副十分有兴趣的模样问朱定北,状似请教。 虽然他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但对于一个不会聊天却虚心观察自己的伙伴,从楼安宁秦奚甚至是秦奚楼安康身上暗自学习说话的技巧,能够知道提问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而不冷场,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改善了。 朱定北也不拆穿他,有问有答: “增兵。” 第33章 增兵之需 第三十三章 平州州牧滕慧此次回京述职所上呈的请求确实是为增兵。 增设平州驻军。 平州位于大靖极东极北之地,西北面接壤鲜卑,南面临海,东北面挨着夫余高丽。虽境内却大多是平原之地,只有北部边境之地有高山峻岭横亘。但只因春秋太短,夏日炽热,冬日至冷且寒日长久,故而作物难以生长,是为苦寒之地。 不过平州为大靖一大边境地处要塞,所以也不曾被朝廷忽视。 但也因平州有天险阻隔,是易守难攻之地,加之南面骚扰的海寇相对于鲜卑而言就是寇贼之流,成不了大气候,朝廷在平州军治上投入不算多。 可自从北鲜卑府建立后,平州的地位一跃而上。 北鲜卑以北是毫无人烟的冰原之地,往南则与大靖凉州,雍州,并州,幽州,平州五洲相邻。 鲜卑建府,要运送物资发展民生自然要通过这五洲。 其中凉州战事不断,雍州并州地势平坦,但除了草原之外与鲜卑相邻的地方却是一大片沙土之地。沙土之中走商危险重重,再有经验的驼队也不敢说能在其中安然无恙。便曾有两队朝廷的物资军队在沙漠中被沙土旋涡吞食,几经搜查不说物资,就是军队的尸骨都查不出半分。 虽然朝廷仍然有物资从此经过,但为减低不必要的损失,运送之路也必须另辟蹊径。 幽州同平州一样,北部以一条连绵山脉天险将大靖与曾经的鲜卑分割开来,行军打仗时想突破几千米的高山上下已是不可能,更不用说运送物资了。 而平州的优势就在于,平州境内那山脉尽头之处,有一条源自冰原的大河往南入海。 这条大河从冰原而来,经过鲜卑和平州,如今正是两地连接的一处天然之地。此河一年一半时间都是完全结冰,只有在夏秋两季酷热时候才会解冻活水,这个时候便是大靖往鲜卑府运送物资的好时机。 但外敌也闻风而来,南边海寇猖獗,再往东北面临河的地方还有高丽,夫余及一些野人部落袭击官船,这两年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这才有滕慧请求增兵的缘由。 这并非平州第一次上呈请求,但因各地驻兵都有定数,而大靖其他精锐兵马大多数都在凉州和新建的鲜卑府驻守,一时半会也调动不了多少兵力。 加之,大靖的士兵数目之多,比起前朝已经多了十倍。军事繁盛自然是大靖威慑邦交的一大能量,但同时也给大靖朝廷带来了许多麻烦。 户部便是其中最叫苦的地方。 增兵,没有兵士供调动,只能招兵买马。那这部分增加的军饷又从哪里来?反正户部是无赖到底,摊手没钱,你看着办。 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要增兵先裁兵。 那些编制繁冗的驻军,老弱病残的一批全给裁喽,让年轻人吃上他们的军饷事情就好办了。 可裁兵喊了十年,现在还在喊,老账一翻又牵扯出陈年公案,岂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平州想把这件事办下来,一个字,难。 过了两日,秦灭胡携夫婿儿子到镇北侯府拜访。 往年老侯爷不在府里,没到州牧述职时候,就算秦灭胡军中事忙未同滕慧回京,也会让夫婿到镇北侯府拜会,何况是今年。 自从十八岁离开凉州到平州,秦灭胡已经有近二十年未曾见过朱老元帅。二人虽无师徒名分但教导之情不假,见了面都是一番慨叹。秦灭胡自诩军中铁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两人一个赛一个大声地说着过往,哈哈大笑,才将这份酸涩给压了下去。 说了些家常,老夫人便说要到厨房看看,秦灭胡打发了两个孩子陪着她。 书房里只剩三人,说话便更没有顾忌了。 秦灭胡:“格老子的,要咱们血战沙场的时候嫌咱们人肉墙不够厚实,要钱的时候从来恨不得咱们都死光了——” “咳咳。” 州牧大人的嗓子又不舒服了。 这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有辱斯文。 被秦灭胡狠狠瞪了一眼,滕慧干笑一声,低头喝茶。 秦灭胡在老侯爷面前比在秦大统领面前更自在,这手头难事如鲠在喉,言语间难免提及。 老侯爷也是无计可施,“如今鲜卑府还三不五时地平叛,朝廷也舍不得投入太多免得做他人衣裳,自然对着运送一事也不加重视。” 秦灭胡道:“我知道,不过上次振梁阿兄从户部捞了一大笔钱回去,我这不是来请侯爷给我支个招,也让我们夫妇风光一回吗?” 不等老侯爷说话,滕慧便不赞同道:“你这不是为难侯爷吗?再说了就算那办法有用,可一不可再,你怎知李尚书还会买帐?若是他狗急跳墙,只会适得其反。” 秦灭胡撇了撇嘴,“就算达不成目的,给李老鬼添点堵我也乐意。” 滕慧瞪圆了眼睛:“你痛快了,倒是要连累其他人给他们发作泄愤?” 老侯爷乐呵呵地看他们夫妻吵嘴。这些小辈他都明白,秦灭胡也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并非冲动之辈。 老侯爷道:“此事主要是看圣上的态度。增兵一事不是看户部肯不肯拿出钱,更多的是,平州现在还太平,若是叫朝廷吃个大亏,还敢怠慢不成?” 秦灭胡直点头。 滕慧尴尬:“这天降祸可,*未免……” 秦灭胡呸了一声,“你个伪君子想什么呢?一肚子坏水。” 秦灭胡看向老侯爷,“他呀,肯定心里也想过干一桩大的。一艘船朝廷不放在眼里,两艘,十艘呢?还不肉痛死他们?不过这也是个蠢办法,等到物资往来频繁的时候还好说,这两年若是出了问题,咱们肯定得比那些海寇高丽人更先倒霉。” “咱们那位呀,问罪起来可比谁都能下狠手,杀一儆百的招数二十年都没玩腻呢。” “阿秦。” 滕慧无奈地喊了声。 “怕什么,这是在我师父面前,又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不过抱怨的话还是就此作罢。 再说了会儿话,管家便传话说膳食妥当了,几人移步。用了饭,稍作歇息,秦灭胡一家便踏上回程。 晚间朱定北从国子学回来,自然问起他阿爷秦灭胡夫妇来访之事。 前院书房。 矮几上放了一盘熟花生,一壶热酒,爷孙俩围着矮几坐着。 朱定北近来在用补药,酒自然不敢沾,便在一旁给老爷子剥花生——老侯爷粗人一个,不耐烦动手剥,从来是上嘴嗑,花生皮屑弄到地上也不管,已经被老夫人说教过好几次了。 老侯爷:“依我看,滕州牧今次怕是要无功而返喽。他的决定很有远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朝廷不会松口的。” 大靖虽然国库实力雄厚,但疆域如此辽阔,花钱的地方多得是,自然能省则省,都得紧着刀刃上花用。 朱定北点头。 前世确实如此。 他想起另一个人来:董家的海霸王。 他原以为董明和擅长水战,又要躲避董家人的天罗地网,才会目标如此明确地往平州去。 现在看来,这位董二少爷看得却十分长远。 一将功成万骨枯,虽然残忍了些,但也正说明以战养将。没有战争,要攒功绩,要出头除非凭借过硬的家世。这显然不是董明和想要的。 平州对现在的他而言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 朝廷的不重视,这一块金玉之地迟早要生变。他记得就在这两三年时间海寇在平州一年比一年猖獗,也正是被劫走的官船物资养肥了海寇,也养大了他们的野心,才有之后的平海之乱。 董明和似乎就是在那一场战役中脱颖而出。 祸事临头,朝廷才后悔当时没有重视平州的请军奏折。但皇帝不会有错,错的是底下这些阻碍否决的官员们和没有坚持到底的平州州牧,当时因帝王问责而获罪的人太多了。 若不是当时平州大乱,而滕慧在平州威望甚高,除了他没人够分量安定民心,恐怕也不是一纸圣旨责骂能了事。 见朱定北一直没出声,老侯爷纳闷:“长生,这事你怎么看?” “没怎么看。”吧嗒一声又是一个花生取子,朱定北浑不在意道:“朝廷这态度,得益的是平州的军官,同时也造福了海寇。苦的是平州百姓。” “阿爷,这不能说是谁错了。” 一句冷嘲热讽的话之后,朱定北突然道。 “哦?” 老侯爷洗耳恭听的模样。 “朝廷没错,鲜卑府需要军队威慑,其余十九州哪一州都不能动用驻军。若果真要增兵,此时此刻,朝廷更愿意也更应该用在鲜卑府和凉州。” “滕州牧也没错。滕州牧为一方父母,自然要为平州百姓着想,让他们免于灾祸。他的请求合情合理。圣上纵观大靖天下,眼中所看的不是只有平州子民。” “不过么……” “不过什么?” 朱定北掀唇一笑,“自□□以来,大靖的青壮人丁便越来越多了。这些人也要活下去,于是咱们大靖的寺庙逐年增加,开荒的人也越来越多,就是这样还不足以安置他们。要给平州征兵,只要户部肯给得出银子,要多少人没有?” □□皇帝时期,诸如寡妇再嫁,男丁过四人便有一人可免束脩上学堂等等政令,使得全民子孙增多。 那几年又是丰年,朝廷财资雄厚,长此以往,户部户籍司统计上来的大靖人丁已达到了一个庞大的数目,其中青壮子弟更是空前地多。 到了这一代,虽然前几年因为年景不好,许多有子嗣的人家都不敢轻易生养孩子添人口,但有底蕴在,征兵的话,人数一点也不成问题。 老侯爷放下酒杯,叹了一声道:“确实如此。听闻昨日朝堂上户部把这两年银钱花用,和往上数五年的银钱用度计划当庭都甩出来了,恨不得一两掰一两地哭诉户部有多穷。那李老鬼就是没脸没皮,滕慧一个文弱书生,还真吵不赢哭不赢他。” 朱定北想到那日所见的秦姑父,确确实实地按着秦灭胡的审美观长得,肤白腿长腰瘦,又有一股读书人所有的斯文雅致。 秦灭胡大声吼几句他尚且要咳嗽两声,脸皮这样薄,自然不能指望他在朝廷上能脸红梗脖子地和户部吵个天翻地覆。 老侯爷说起滕慧,又免不得说起往事:“你这姑父虽然是探花郎出身,脑子也好使。但就是太弱气了些。你秦姑姑眼光太差,我瞧着,他哪点有你阿爹好?就是个皮相占了便宜。” 秦灭胡和高娘子关系亲密,这段往事也没避讳,反而有不少人用这事嘲笑朱振梁元帅。 朱振梁曾对初到凉州的小姑娘秦灭胡有意,当时的秦灭胡就是洛京娇养出来的女娃儿,貌美如花,没有这些年在军中磨练出来的蜜色皮肤,也没有浑身凛冽的气势,是军中儿郎的梦中情人。 怎奈,自小在沙场摸爬打滚长大的朱振梁虽不至于黑如碳石,但与秦小姐的梦中情人可相去太远。 军中儿女不拘小节,朱振梁也不是畏首畏尾的人,知道的人不少,当年朱家军许多人还以为秦灭胡会是他们以后的当家夫人呢。 这消息传得洛京都知道了,才把秦老夫人吓得赶忙要将女儿抓回京城趁早定亲完婚。 不是朱振梁不好,而是朱家军历代镇守边关,秦家历代守护洛京,若是这两家结了亲,金銮殿上那位晚上还敢睡踏实么? 而后秦灭胡出逃,辗转到了平州开始接触水师,有了另一番机缘自不必提。 只说老侯爷看滕慧就像岳丈看女婿鸡蛋里挑骨头一般。 他是将秦灭胡当做自己的女儿来教导的,哪怕分离多年,感情也从未淡去。 第34章 鲜卑徙民 第三十四章 二十州州牧同期返京述职,自然不仅仅只有平州有奏报。 除了平州,还有另外一州也同样要求增兵,那便是鲜卑府。 鲜卑建府至今堪堪两年,这也是鲜卑州牧第一次述职,是朝野上下最瞩目的存在。 虽然贞元皇帝对鲜卑的情况十分关注,鲜卑州牧上呈的奏折里仍然有诸多近期发生的暴动。这些暴动自然是被朱家军迅速镇压了下去,但鲜卑的暴徒依然像土地里的老鼠一样,这里打下去,那里又钻出来,实在是不胜其烦。 鲜卑州牧上呈了一个增兵数目,不多,但也足够给鲜卑一个强有力的震慑。 不过比起增兵,鲜卑州牧更紧要的却是另一件事:徙民。 鲜卑府开设两年,除了军队和官府边民,剩下的便全是鲜卑人和色目人。 鲜卑府地广人稀,直观来看,它的地域有大靖最富庶的扬州府那么大,人口却连扬州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当然,扬州地处江南富庶之地,养得起这么多人,而鲜卑苦寒之地过的又是游牧生活与大靖子民相差甚远,这两者比较有偏颇之处。 但,没有人去经营,鲜卑府永远不会有起色。 没有大靖子民生活,鲜卑府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大靖的天下。 鲜卑州牧言辞切切:“陛下,鲜卑如今十射之地才有一人,如此空荡,绝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便是我大靖子民真正入主鲜卑府,只要我大靖子民多于鲜卑人,许多事情即便没有政令,十年百年之后,鲜卑府更多的不会是鲜卑人或是大靖人,而是二者通婚而生的混种人,这些人才是大靖鲜卑府立足的根本。” “如果咱们不走出这一步,哪怕杀尽鲜卑府的叛军,也不会是人心所向。” 自朱家军攻下鲜卑,新府荒地开垦了两年,民众也收服得差不多,这些人有吃有喝也好对付得很。 但朝廷甘心一直这样养着这些随时可能反了自己的人,只为鲜卑土地落在大靖名下? 那就太蠢了。 本质上,这种行为与大靖向鲜卑进贡没什么区别。真要说起来,反而是大靖成了鲜卑的属国呢。 这不是贞元皇帝,也不是大靖所有臣民想要看到的局面。 因此,徙民势在必行。 徙民,通婚,设学开化,开荒种植。 这些都是鲜卑府往后这十几年的重中之重。 是大势所趋。 但朝廷要让这个决议真正贯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的时间人力物力不说,更有许多艰难需要克服。 只说迫在眉睫的徙民之事,这事放在前两年荒年的时候尚且困难重重。 大靖的子民虽也有因饥荒而背井离乡的,但他们在大靖的国土之内,所要面对的异乡也是有着相似面孔,喝着同源之水的地方。若叫他们千里迢迢穿过沙漠,去到一无所知的鲜卑府去,除了一些走投无路的年轻人之外,年纪老一些的大概宁愿自杀在故土也不愿远走。 再有一点,大靖的子民对鲜卑有着天然的仇视。 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同胞们,有多少是死在鲜卑人手里?哪怕鲜卑如今已成为大靖的国土,这种根植在血脉里的排斥,除非几代血脉的净化和淡忘,否则,难以消除。 迁徙一些北境边民倒是可行之法,毕竟边民有两点好处:一则他们对鲜卑偏见少了些,二则他们也有很多过着游牧生活。 但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 把这些人都迁徙到鲜卑府,那边民原本所在的地方岂不成了荒城? 那也是几代人苦心建造出来的城池,舍本逐末,得不偿失。就算从别的地方再迁徙难民过来,那边民绝对不答应——哪有自己舍身就义,让别人享福的道理。 徙民是大事,早在鲜卑府建立之初,这件事便被提上议程,但两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想出两全之策来。 自古以来,民众迁徙便是大事。 若是处理得好,那便是名垂千古。若是处理不当,那便是遗臭万年! 贞元皇帝不敢冒险,一番从长计议,这件事便就这么荡着,直到鲜卑州牧将此事正是摆在了明面上。 鲜卑府如今同凉州交州在贞元皇帝眼里一样重要,甚至比二者还要更具意义——这是在他执政期间纳入大靖版图的疆域,是他帝王人生里最恢宏的一笔功勋。 凉州宁州的州牧是由当地世家推举而出,但鲜卑府贞元皇帝不会允许鲜卑人掌权,这州牧人选自然也是千挑万选。 不仅要有能力,有身份,有威望,能机变,更同时还要能镇得住朱家军的场面。 精挑细选,贞元皇帝才定下如今的鲜卑州牧。 单看此人的姓氏,便能窥见一二。 司马。 身负国姓,是为皇亲。 司马御棋与贞元皇帝同是御字辈,祖父都是□□亲出,亲族未出三代,血缘还十分亲厚。 司马御棋天资聪颖,弱冠后在宗人府领了差,事情办得漂亮又长袖善舞,在宗亲之中颇有威望。他这一脉又是实实在在的保皇党,其祖父有从龙之功,他和他父亲都只忠于皇帝一人,从未掺和皇子争斗,因此倍得贞元皇帝信任。 司马御棋在鲜卑府也是政绩斐然,至少朱家军很给他面子。 不过,如今的鲜卑府体质还不成熟,还有太多局限阻碍他施展抱负。 不破不立,没有谁比他更希望鲜卑能够有大动作。 与此同时,他也是个目光长远的人。这两年在鲜卑府开垦建设,早就已经做好了容纳千万大靖子民的准备。 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贞元皇帝下令,鲜卑府注入新血脉,那便算活起来了! 迁徙,当然要徙民。 可选择哪里的民众都有风险。不说早朝上的讨论,散了朝,贞元皇帝屡次召集朝臣商议,但选哪个地方都有弊端。 不是朝臣们危言耸听,此事只能谨慎再谨慎,若是出了大过错,别说他们,就是贞元皇帝都不敢担下这个责任。 事关重大,贞元皇帝甚至几次将陈阁老请入宫中,虚心请教。 但尽管如此,徙民一事经过半月商议依旧没有定论。 国子学府学子们也纷纷就此事讨论起来。 大靖并不禁止子明谈论政事,反而相当鼓励。国子学作为官宦子弟最集中之地,每每有热议的话题就会引起一番讨论,呼朋唤友之时言语总离不开时政二字。徙民这事不如毒杀皇嗣皇后贵妃涉嫌之事那般敏感,因此学子们更是直言不讳。 学府夫子更有将徙民一事放在课堂上讨论的,大家众说纷纭,热闹之处堪比朝堂上博学之臣的辩论。 连进学阶黄品学府的夫子也没有错过这一盛事。 史学夫子先后说了几例史书记载的徙民典故,虽然后世看来这些迁徙民众造就了一方水土,但说起当时万民迁徙的无奈心酸和悲壮,夫子连连叹气。 “古时,因为战乱,瘟疫,天灾徙民的事例不一而足。炎黄子民安土重迁,若非难以维持生计,绝不会轻易远走。就算走,这些人大约都是由北向南行往富庶的扬州荆州方向。往北鲜卑走,却是绝无先例。” “鸿雁南迁,但春天总会飞回北边。但是背井离乡的人们却穷极一生都不能再重回故土。”夫子看向学子们,“此次徙民鲜卑府,乃是我大靖开国以来第一回,大家可有什么想法可相互探讨?” 马超在课堂上一向踊跃,前段时间因皇后娘娘获罪一事他低调了许多,日前从宫中回来便又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此时便是他第一个站起身来:“夫子此言差矣。” “纵观大局,总要有人牺牲。若没有人迈出这第一步,鲜卑河图何时才能真正皈依我大靖?比起这些徙民一时的伤感之情,学生以为,目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他们的子孙将成为鲜卑府的主人,而他们的事迹也将成为是大靖史上一个伟大的里程碑,这是徙民的荣幸。当务之急,且看朝廷是否能采取雷霆手段,一举将此事定局。拖延下去,只会徒增更多麻烦。” 有人附和道:“是啊,他们在灾荒时候听说连树皮草根都吃,到了鲜卑府,至少不会让他们饿死。” 夫子点点头,“说的不错。但你们可知,这些徙民到了新的地方,许多人会因水土不服而死。那时,他们连安葬在故土的机会都没有,魂不返乡,又当如何?” 这位史学夫子年事已高,对于入土为安有着年轻人难以理解的执拗。 “这……那就让人送他的尸体回去不就可以了吗?” “那么远,尸体肯定都臭了,还爬满虫子,呕,谁要送啊。” “那怎么办?” “不能送。一旦有尸体被送回去,那肯定没有人愿意再留了。” “夫子之前所说的徙民我也曾听说过。前朝有一次开荒徙民,将百姓一村一村地往那里赶,就像赶牲畜一样。路上死了就一把火烧了,病了也不给治病,熬不住的就会被半路丢下。简直令人发指!” “竟有此等畜生行径?我大靖可要以此为戒。徙民也是百姓,他们背井离乡已经够可怜的了,是为我大靖做牺牲,至少该得到善待。” “妇人之仁!迁徙路上若死了,难道还为他一人专门派人送葬吗?若不烧掉,将尸身丢弃,让豺狼虎豹啃咬不更加残忍?要我说,这种事情总会有牺牲,那就不该婆婆妈妈,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呵,说得轻巧,那你自愿投身徙民去吧,反正是为我大靖宏图大业。” 学子们各执一词,不一会儿课堂上边吵嚷起来。 夫子摸了摸白胡子也未阻止,只在一旁听着。 良善心软者有之,心智不坚跟风者有之,舍身大义者有之,自然也不乏一些果决狠辣的言辞。 这些争论正是最能看出学子们心性的时候,吵到兴头上,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有几个有城府掩盖自己的真性情。 当然,学堂上自然也有异类。 楼安宁和秦奚听着激烈的争吵,还时不时按捺不住插嘴说几句。 宁衡和朱定北两个人却不动如山,一个捧着厚厚的医书,一个闲闲地翻阅地方志,仿佛没有听见这些吵嚷一般。贾家铭则与楼安康小声地说着什么,并不参与学子们的争论。 还有一人,同样置身事外。 那便是马超。 他是个意志坚定且自我的人,既然已经说出自己的观念便不会被别人左右,也无需听别人的意见。 暗地里,他留意着朱定北。这个让他连续在同一个坑里摔了两次的人,前些日子抽不出手来教训他,自己再等上一等,等他完全放松警惕时候…… 呵呵。 那便是他一击即中的时候了。 第35章 滕家兄弟 第三十五章 徙民之辩一直到四月末都没有定论。 陆续迁徙民众劳民伤财,因此朝廷上下都认为应该一次性从某一处迁徙。 那么大一个鲜卑府,迁徙几万人也只是杯水车薪,鲜卑州牧的奏折中写的便是百万人数。 且不说这一百万人浩浩荡荡而去路上有太多无法预料的祸事,只这人数便要挖空好几座城池,对于一州的损伤不容小视。 鲜卑府之外的十九州州牧都在洛京述职,但凡有朝臣提出某一地方迁徙,切身相关的本州州牧便会将后果往大里说,仿佛一旦朝廷一意孤行就会引来民愤和暴动,怎么也不同意从本州徙民。 与鲜卑相邻的五州原本是徙民的首选,但他们本身就人口偏少,这一徙民可谓是伤筋动骨,得不偿失。 如此这般,又是一个从长计议。 贞元皇帝在早朝上摔了几次奏本甩袖退朝,还是无济于事。 万一出了岔子,这个千古罪人谁来当?皇帝都不敢,更别说其他人。 四月末,长信侯府的马场正值草长莺飞之际,正是一个跑马的好时节。月末休沐这天,宁衡便邀请几人去侯府马场跑马,秦奚还将他两位表兄带来。 秦灭胡与其夫共同孕育有二子一女,滕秦平和滕秦凉两兄弟自幼跟着家母在军营里长大,马术相当了得。 这可称了朱定北的意,有这二人作陪,一整天泡在马场上连宁大叔的大餐都没能让他离开。 楼安宁气喘吁吁,到底认输地从马背上滑下来,有气无力道:“长生这马从哪儿来的,怎么,咳咳,怎么这么厉害。” 他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水,冷不防还呛了一口。 楼安康心疼,他自己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还在长吁短叹:“是不是阿衡又偷藏宝贝给他吃独食啊?” 场上还有宁衡和秦奚跟在朱定北和滕家兄弟身后,楼安康和贾家铭都不是逞强的人,早早就退场了,楼安宁能撑到这一刻已经十分不容易。 听他抱怨,贾家铭笑话他:“那是镇北侯府的战马,长生说怕它们在京城养废了,早两个月就送到这里放风呢。” 战马! 那就怪不得了。 楼安康见胞弟还不服气的模样,无奈道:“长生府上几匹母马在这里配种成功了,你和长生说说好话,让他给你留一匹小马,养上三年到时候你要骑战马我都不拦着你。” 楼安宁眼睛腾地一亮,也不管喝水了。他忙不迭将水囊丢给他兄长,跑上前去给朱定北呐喊助威,不一会儿就吃了好几口飞尘草沫,满脸苦相灰头土脸地回来,让楼安康和贾家铭好一顿笑。 午饭是在马场上随便用的,几个孩子没形没状地坐在地上,饿死鬼投胎似得往碗里夹菜挖饭,这劲头还真别说——抢来的饭就是格外香! 吃了个肚子圆滚才罢休。 宁衡拉着朱定北起来消食,几人紧随其后,牵着马漫步走着,有说有笑,别提多快活。 滕秦凉忍不住道:“漫道洛京公子吃喝玩乐是一绝,今天看来,还真不是胡说的。我和阿兄在平州想要吃口肉也要自己打野食,哎,今天这一顿真痛快。” 看他一副心满意足的笑脸,几人都知道他不是拿话取笑他们,而是实话实说。 楼安宁怪道:“平州虽然不富裕,但滕叔叔怎么说也是一州州牧,府上怎么可能连顿肉都吃不上?难道平州比凉州还苦?” 他家里有从凉州来投靠的远亲,因此听说过凉州兵马之乱的苦难。在他看来,大靖没有比凉州还苦寒的地方了。 秦奚插嘴道:“我表兄三岁起就被姑姑带去军营里抚养,那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 “听闻秦姑姑是水师都尉,那你们上过大船和海寇打过仗吗?” 楼安康和楼安宁异口同声,双胞胎的默契非同小可。 滕秦凉见他们亮澄澄的眼睛,脸上臊得发红,拉着脸硬邦邦道:“阿娘说要满十五岁才能上战场,我还差两年呢。不过,我大哥去年已经参加过战事了,还宰了两个海寇的脑袋领过功呢!” 说到后来他完全丢开了自己的郁闷,语气里都是对兄长的赞佩和崇拜。 几人的目光刷刷地看向滕秦平。 滕秦平比他们年长几岁,时年十六,皮肤黝黑但稳重老成,气度颇有乃父之风,完全看不出来手上沾过血。 见他们目光灼灼,滕秦平有些窘迫道:“这不算什么。我大靖平州海师与广州海师并称南北双雄,实力很强,那些海寇犯在我们手上大多有来无回。我也不过是跟在后面捡漏占了便宜,现在只是一个伍长,与我同龄的同袍都比我厉害得多。” 滕秦凉比他兄长则要活泼得多,大声道:“才不是!阿娘说你有儒将之风,胆子大做事果敢还谨慎机敏,她从没这么夸过别人呢。阿兄不要气馁,迟早你会成为大将军的!” 几人都快羡慕死了,盯着未来的大将军直看,就想看看杀过敌的人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尤其是秦奚,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我就和我阿爹说了,等我十五岁就要去投奔姑姑从军,可是阿爷阿爹都不同意!要是让我一辈子在洛京待着,有什么意思?逼急了,我就学明和师兄,一不做二不休投军去!” 这话可把贾家铭吓了一跳,不等他劝说,就听朱定北不屑道:“你是有明和师兄的身手还是有他的脑子?快别丢人了,到时候出师未捷身先死,可别说是我兄弟,否则我都没脸出门。” “长生,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秦奚浑身不痛快,自从董明和那件轰动洛京的事情后,他不是第一天有这个想法了。 楼安宁刚要附和,楼安康拉住他,劝道:“明和师兄与你不同。董家世代文儒无一人从军,你不一样,你看你阿爹和阿叔哪一个不是从军营里退回来的?等你岁数到了,就是你不想去,你阿爹也会拿鞭子抽着你去的,别瞎担心了。” 秦奚一听正是这个道理,乐开怀道:“我就说呢。不去平州就不去吧,我也不用姑姑照应,到时候去凉州还是宁州,靠我自己闯荡出一番事业——你们几个,尤其是你,死长生,你就等着看我秦大将军的威风吧!哈哈!” 说着,他自己高兴坏了。 朱定北摇了摇头,酸里酸气地道:“嘴皮子碰碰就能成大将军,你也不害臊。” 秦奚哼了一声,不理他,自己追着大表兄询问他出战的事迹。滕秦平的讲述平淡无奇,但还是让几人听得一惊一乍,连连惊叹。 朱定北叹了一口气,有些羡慕这些孩子的鲜活。 战场啊……那久违之地已经许久不曾入梦了。 宁衡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了些。 朱定北回头看他,见他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腕,低声道:“你想回去,我可以……帮你。” 朱定北愣了下,宁衡说的太认真,一时间让他有些失神。 半晌,他笑起来:“回个屁,小爷在洛京混得逍遥自在,先把我阿爹阿兄没享的福好好过把瘾再说吧。” 他笑得吊儿郎当的,甩开宁衡的手翻身上马,低头对他道:“走,咱们去溜溜。” 宁衡上马,不忘叮嘱道:“不要骑太快,颠着脾胃不利养生。” 听他说的老气横秋的,朱定北叱了声,一夹马肚子先行一步。 楼安宁在后面大叫道:“长生!你太不仗义了,我有话跟你说,你等等我呀!” 几人连忙上马,追随而去。 刚吃了十分饱,都不敢快马疾行。 马儿闲步,时不时低头吃草,艳阳高照,初夏的风清新柔和,吹得人舒服得犯困。 楼安宁把定小马崽的事情说了,立刻得到秦奚的大肆赞同。 朱定北对自己人一向大方,故作迟疑逗得他们着急得脖子都红了,才松了口,许诺给他们每人一匹。 滕秦凉可惜道:“咱们过几天就要回平州了,不然等马崽儿长大些,我厚着脸皮也能抱一头回去呢。” “僧多粥少,千万别来凑热闹了。二表兄你在军营里混的战马想要多少没有,别占我们便宜啊。” 秦奚大叫。 楼安康奇怪:“不是说要道五月末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是不是平州……” 滕秦平摇了摇头,“平州还算太平。只是阿爹的奏请批复不下来,朝廷正忙着鲜卑徙民的事情,在洛京也是耗时间,只能先回去再作打算。” 见他不痛快,贾家铭看了看几人,轻声道:“现在时机不好。我听家里说,中书已经已经拟诏恩准鲜卑府增设十万驻兵,调任并州驻将樊问樊将军为五营之将,常驻鲜卑府。” 贾家铭的父亲是中书令,掌管起草敕诏的中书省,从他嘴里出来的消息一定不会错。 给鲜卑调了十万兵马,又有徙民这样劳民伤财的大事,要给平州府调兵今年是不可能了。 滕慧没有打听到这样确切的消息,但走访洛京同僚时已经明白事态没有挽回的余地,才会就此收手。如今有了贾家铭此言,平州增兵无望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 朱定北的眼睛闪了闪。 樊问,他的老熟人了。 这老家伙霸道苛刻,在军中只对他爹服气,向来不把他这个朱家军少帅放在眼里,从前没少给他添堵。没想到,他和他阿爹深陷乱军之中时,是他带他杀出重围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可惜,他不能听他的话就此远盾苟且偷生,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想起故人,朱定北心神不宁,听耳边一声大吼才回过神来。 “……长生!” 只见楼安宁鼓着嘴看他,“魂飞到哪里去了,喊了你几遍都不答应。不会是在马背上睡着了吧,再世宰——猪小侯爷!” 他故意拉长声调,把自己和小伙伴们都逗得乐呵。 朱定北没好气道:“叫我干嘛?” “嘿嘿,我们刚刚在说呢。阿衡说你们在西郊的汤池子已经建好了,咱们正好赶在腾家表兄走之前去玩,你看怎么样?” 朱定北哼了声,“这种事你问阿衡不就得了。” 他看了眼不做声的宁衡,大方道:“你们想去暖场我当然欢迎啦,不过小本生意刚开张,都给我记着带一份贺礼才行。” 几人哇哇大叫起来,直说朱定北死性不改抠门之极。 笑闹起来,又是一番纵马追逐,直到日落西斜才打马而归。 第36章 釜底抽薪 第三十六章 西郊温泉之行约定在五月上旬的休沐。 进入五月,贞元皇帝一改之前的温吞小心,雷厉风行地定下鲜卑徙民由豫州和荆州各迁五十万民众入鲜卑,再从雍州,并州,幽州,平州各迁徙三万边民迁居鲜卑府。 此六州迁徙民众的来处由各州州牧拟定呈报。边民先行,百万民众在后,务必确保徙民在十月入秋之前入主鲜卑,不得延缓! 此道诏书呈令圣旨,当廷宣诏,竟无一丝回旋之地。 荆州和豫州州牧暗暗叫苦,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叩谢领旨。 这道诏书竟然与之前所商议的从一州迁徙百万民众的方向不同,而是分了两股,择定荆州和豫州。 大靖内陆的人口大洲当属扬州,广州,荆州,豫州。 其中扬州最为富庶,广州次之。 而荆州和豫州位置偏北,距离鲜卑更近。 两州州牧四处打听,获悉这道圣旨由皇帝亲题,中书令贾怀恩誊写,门下侍中令高鹤复审,宰相董栋梁协从拟议,一夕定论。而在此之前,荣养在府的青龙阁陈阁老曾与陛下密谈整整一夜,两人说了什么就连皇帝身边的东升总管都不得而知。 事成定局,那么该由州内何处迁徙让州牧们焦头烂额。 迁徙边民早之前便有征兆,边境四州的州牧都有所准备因此还不至于乱了阵脚,倒是苦了荆州州牧和豫州州牧。 遍访同僚老翁不在话下,荆州州牧还给青龙阁老陈府上递了拜帖,可惜陈阁老年迈多病,需静养家中不得忧思,是以无功而返。 明白人都知道这是托词。 陈阁老明哲保身,荆州和豫州的州牧心中不忿:当着陛下的面倒是康健得很呐! 贞元皇帝只给他们五天期限上呈徙民议定奏本,州牧们竞相奔波,这日朱定北从国子学回府时还听闻白日里荆州和豫州的州牧到镇北侯府上拜访。 “他们来做什么?” 这两州州牧素来和他们朱家没有牵扯,这么巴巴地凑到家里来,是嫌朱家在陛下面前露脸不够勤快么。 朱三管家也瞧不上眼,说道:“豫州那个姓云的,娶了窦家的姑娘。少爷还记得窦长东将军吗?他从前是侯爷亲部,侯爷离开凉州往鲜卑去的时候把他提拔上来做了二品将军。说是来走亲,前一阵子又上哪儿去了?这会儿临阵磨枪找上咱们来,偏还不上道的把荆州那个出了名的没脸没皮的左仁也带来!好事没见着,尽给咱们添乱。” “窦长东?他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朱定北皱眉。 朱三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个,道:“是只有一个儿子,他自己有两个兄弟,那姑娘是他一个庶出兄弟的女儿。” “呵,和咱们家可够亲厚的。”朱定北撇了撇嘴,“阿爷怎么说?” “咱们侯爷是打仗的,哪有那个本事给他们出主意。老夫人做主留了饭,侯爷还不乐意呢,趁早把他们赶走了。” 朱定北笑眯了眼,“做得好!” 晚间给老夫人请了安,祖孙两个又凑在一起说话。 老侯爷两口酒气上头,说话一点没客气,只把云路和左仁这两个龟孙子往上数十八代往下数三辈都痛骂了一遍。 “阿爷,他们这是看得起你呢。我都不知道你啥时候比人家陈阁老还有主意哩。” 朱定北取笑他。 老侯爷没好气地哼了声,又闷了一口酒,摔碗道:“这群龟儿子,老子挖了他们祖坟还是怎么的?害的我只能学陈老兄装病,门都出不了了。” 为图清净,老侯爷只得称病闭门谢客。 朱定北往嘴里丢了两颗花生,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司马御棋动作够快的。阿爷,你可得和阿爹通通气,没得人到了鲜卑乱起来,还得阿爹给他们镇压暴民,那得多缺德啊。” 朱定北说的浑不在意,眼睛里却闪过一道冷光。 老侯爷一愣,道:“你阿爹上次信中提过,鲜卑去年大兴土木,开了一大片荒地出来。……嘶,没听他说有什么问题啊。” 原本这些人到了鲜卑和他们军队并没有瓜葛,可真要像孙儿说的乱起来,到时候负责收场的还不得是朱家军? 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谁知道司马御棋那鬼精的会不会折腾点事出来,瞅着他到了鲜卑小动作不断就知道不是个安分的。 小老百姓反了,他们朱家军斩杀蛮夷敌军的屠刀难道还能对着大靖子民砍? 可这挨着皇帝老儿的事,还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这事办还是不办,不都成了朱家军的错了? 想到这里,老侯爷不禁拧住眉头,这酒也不急着喝了。想了半天也没摸清个一三五来,索性看着乖孙儿,厚颜问他:“长生,你看怎么办?” 这种事防不胜防,提早有点防备总比事到临头自乱阵脚来得强。 朱定北早在州牧入京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过这件事。 遥想当年,鲜卑徙民百万,路上就死了近十万人。他那时年纪不大,来龙去脉不是很清楚,但至今还深深记得,剩下的几十万人到了鲜卑还没有安生两个月就乱了套。 当时阿爹受命平乱,杀了三个新村的徙民震慑住了鲜卑徙民才使得他们不得不认命在鲜卑安居,不再起二心。 那之后鲜卑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可那事过了三年,他阿爹有次出门还被砸了满头臭鸡蛋回来。 朱家军的名声在当时的鲜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那是凶名在外! 朱家军是帝王的刀俎,当这把利剑对向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大靖穷苦百姓,做得再多都是错。 更可恶的是,多年后,这条罪状也成了朱家将帅的一道催命符。 朱定北垂眸掩饰住眼里的戾气,状似沉思半晌,才抬头,低声道:“阿爷,这件事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先下手为强。” “怎么个意思?” 见他脸色凝重认真,老侯爷下意识挨近了些。 “阿爷你看,若是事情将来可能走到那一部,那会是谁有本事造这么大的孽,逼得徙民不得不反?” 见老侯爷目露明了,朱定北丢了手指上捏着的花生粒,接着道:“那肯定是府衙里的人。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现在掀起点小波小浪的奸贼咱们不能姑息,必须得先下手为强,把那些想从徙民身上捞好处的人好好收拾一顿,来一招杀鸡儆猴!杀十个他们不怕,给他杀上百个还能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往咱们朱家军的刀口上凑?” 谁也没两个脑袋,对待这些唯利是图的官员必须是这样的雷霆手段以刑止刑! 老侯爷闻言没有觉得孙子话中的狠辣有任何不妥,沉着脸没说话,显然是在考虑他话中的可行性。 朱定北趁势添油: “鲜卑与咱们打了十年仗,族人必定是老弱妇孺比青壮男儿多,可是现在还不是三天一小闹五天就有一大闹吗?难道那些闹事的没有拖家带口,既然对咱们大靖俯首称臣了,咱们也许诺了能给他们过上好日子,那还能闹成这样?” “肯定是有小鬼在作怪!” 朱定北语气无比笃定:“你说我爹是不是傻到家了?府衙呈报上叛党名目他就去杀,这脑袋是还没扭转过来,以前咱们杀鲜卑那是大义,现在呢?那就是滥杀我大靖子民!现在鲜卑才归入我大靖两年,打打杀杀说鲜卑平乱,大家都觉得是应该。等过上几年回过味儿来,这些人命算鲜卑蛮族的还是算咱们大靖的?这些死人债是算在皇帝头上还是咱们朱家军头上?” 老侯爷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该死!糊涂啊!” 守在外面的朱三吓得一激灵,不由问了声:“元帅?” 自从老元帅解甲归京,他就没听他用这种满含杀气的声音吼过谁。朱三深知他的暴脾气,生怕他混不吝地没个轻重把小侯爷伤着或是吓着了。 里头的爷孙俩都顾不上管他,老侯爷急声道:“乖孙说的对,你老爹太蠢了!你快把你的想法都倒出来,老子今晚就修书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好给你老子醒醒脑!” 朱定北相信,如果他老爹现在在这里,他阿爷指定一大嘴巴子抽过去。 “阿爷,你先冷静。” 朱定北咳了一声,见老侯爷还是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他不再劝,继续道:“这是得让阿爹彻查,有动乱必有民愤,哪里乱的最厉害,就让阿爹往哪儿的府衙使劲!” “鲜卑府现在也有两三百万原著族民,说到底往后他们还是鲜卑府土生土长的主人家。阿爹别成天杀几个鲜卑动乱的头目就算了事,把那些臭当官的抓几个大的来,当着老百姓的面好好说道说道,然后给他砍上几个讨个好彩。” “早该这样!” 老侯爷咬牙切齿。 “阿爷,光是这样还不够。” 见老侯爷看着他,朱定北有条有理地道:“咱们大靖不是没出过贪官,往年那些万民陈情的大案都是怎么处理的刑部都有记录,抄家株连九族的比比皆是。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照我说,这些当官的犯事就该比老百姓罚得更重,否则他们凭什么拿朝廷的俸禄,做百姓的父母官?” “对了阿爷,你可千万提醒着阿爹,别火气上头逮着谁错就全杀了。” 朱定北说着又想起一遭来,忙补充道:“阿爹那臭脾气得罪人,真让他查到了肯定敢这么干!都杀了上哪儿找人管鲜卑这么一大摊子事?到时候别说别人,咱们那个皇帝老子肯定得恨死他。” 老侯爷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别说他生的儿子,他现在就有冲动把那群不长眼的狗官全宰了了事。 不过嘴上肯定不能承认自己犯蠢的,他摆了摆手道:“阿爷早就想到了,你接着说,别急。” “挑那种罪名重的,官级大的下手。等干完了这个,咱还得干两件事。” “安排人在鲜卑府各郡各县通报,势必得让百姓们听见,也好让他们知道以前我们犯下的事过错算不在我们朱家军头上。同时,也让那些打鬼主意的官员知道咱们朱家军不是吃素的,在咱们的地盘上该怎么做事都得让他们心里有数。” “还有一件打紧的事,那就是上本弹劾司马御棋!” “啊?” 老侯爷一愣。 那可是姓司马的,皇帝的亲信钦差,弹劾他不是当面打皇帝老儿的脸吗? 朱定北眉眼一横:“怕什么?就算司马御棋没掺和,他治下不力难道没有错?要我说他也绝对干净不了,瞧他在朝廷上的威风就知道是个狠角色。我能想到的他难道就没想过,你瞧他回洛京这么久可有一句提醒过陛下?这么姑息养奸,谁知道他是不是打着如意算盘,让咱们朱家军落进这个大陷阱里,往后好拿捏咱们?” 老侯爷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一听这话,就被都被捏碎。 可恨! 司马御棋那个老狐狸精绝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朱定北也恨,他司马御棋想把朱家军和鲜卑府当成政途上的垫脚石,他就给他来一个釜底抽薪,也让他尝一尝朱家军前世所受的罪业! 想着,他的声音更压低了些,满是寒气: “咱们不仅要上本参他,还得给他扒下一层皮!” 第37章 欲加之罪 第三十七章 “咱们不仅要上本参他,还得给他扒下一层皮!那些犯事的,哪个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鲜卑才立府不久,属官亲疏远近明明白白。逮着那些跟他亲近的先杀一杀,再给他写上十大罪状,打他个措手不及!” 朱定北重生之后没有一天不再思索当初到底谁是背后主谋。 那些人埋得太深了,他对洛京人物所知甚少不过两眼抓瞎。可那些马前卒,他可是一个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司马御棋,鲜卑府州牧。 这个王八蛋绝对是皇帝老儿手底下的好前锋,痛打落水狗丝毫没留情。 朱定北冷然低语,对司马御棋他是恨不能处之而后快,可有估计皇威和朱家军畏首畏尾,满心不痛快。顿了顿,他想起一个人来:“对了阿爷,朝安阿伯调到鲜卑没有?阿娘说他笔上功夫最厉害,杀人不见血。由他操刀,给他司马御棋定个株连大罪,不管他干了什么,只管往重里写!” “这事我记得问你阿爹,你接着说。” 老侯爷对古朝安的军师之才也早有耳闻,回京后却没关注过他的去向,须得问过儿子才知道。 朱定北又顿了顿,道:“这事不能师出无名。” “您让阿爹派几个得力的斥候混到百姓里好好谋划一下,得要那种让人挑不出错的大事,让咱们有去查官府的理由。阿爷,咱们得小心点,在陛下面前我们朱家绝对不能是那个聪明人。所以那事端必须明明白白指向官府,且天怒人怨,过错清晰明朗。一方面让人都知道之前咱们朱家军平乱是被官府摆了一道,另一方面也让朝廷知道咱们朱家军虽然没心机但也不是好愚弄的。” 老侯爷深觉有理,听得直点头。 见他还殷切地看着自己,朱定北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阿爷,我就想到这么多了。您和阿爹好好商量一下,这是必须得做的干脆又快,赶在司马御棋离开洛京之前才行。” 老侯爷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 他听下来,哪里能不知道朱定北绝对不是突发奇想,他能说出首尾,想必深思熟虑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侯爷没点破。 他不觉得朱定北心眼多有什么不好,反而倍感欣慰。 若是没有朱定北的“猜测”,朱家军之后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只是想想都让他觉得胆寒。 现在先下手,总比往后吃了大亏还毫无反手之力且投诉无门来得强。 见老侯爷闷不吭声也没动作,朱定北不由道:“阿爷,你还有顾虑?” “……阿爷只是在想,咱们这么先斩后奏,陛下恐怕得给我们记上一笔。” 这些谋划说是对着司马御棋来得,追根究底,到底是犯了贞元皇帝的大忌。 “阿爷,”朱定北捏了捏拳头,“咱们现在不怕得罪皇帝,他对咱们有什么想法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但百姓一张嘴,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先淹死咱们。真到我们朱家军都没法收场的时候,皇帝老儿是会给咱们朱家军顶缸,还是第一个把咱们推出去谢罪?” 说着朱定北就恨起来:“反正这件事也不可能把真司马御棋怎么样,皇帝选不出第二个顶他位置的人,最后势必会给他安一个不轻不重的罪名让他戴罪立功。既然这样,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来点重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把戏,可不是只有那些黑墨水会做!咱们只管听下面的官员刑讯说了什么就报什么,至于那些受刑的狗官会说什么,咱们也可以未卜先知一下,阿爷你说对不对?” 见他皮笑肉不笑阴森森的,老侯爷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也没舍得下重手。 朱定北掀着嘴皮子,笑了笑:“阿爷,其实这件事真干了,利肯定大于弊。” “错处无非是让皇帝老儿看咱们更不顺眼,反正咱们再顺他的意,以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长生……” “阿爷,我说的可不是丧气话。有些事情咱们有防备和没防备,结果可不一定就像某些人设计的那样。” 朱定北冷笑了声,而后随手拿起杯子喝了口,继续道:“这能看得见的好处咱们来数数。整肃鲜卑府衙,一能让他们办事尽心,二能给咱们朱家军表明立场顺便对以前的罪责洗白,三也能让那些徙民放心大胆地踏进鲜卑。四么,正好给大家提个醒,好让他们知道时过境迁,对待鲜卑百姓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如果我们都不拿他们当自己人,还能想他们给我们卖命不成?” 老侯爷叹了口气,目光坚定。 他沉思半晌,一时间祖孙无话。末了,还是朱三在门外提醒:“元帅,小少爷睡觉的时辰过了。”他才蓦地回过神来,朝朱定北看去。 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孩子竟然歪着脑袋趴在小几上睡着了,他闻了闻,一摇就知道酒壶空了。 老侯爷摇头失笑。 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心里想着:朱家的孩子不会喝酒可不行啊。 朱定北这一觉睡醒已经日上中天了,水生忙给他递水:“少爷已经是巳时末了,您别急,侯爷已经给您在国子学告了假,您今天就别去了。” 朱定北宿醉后口干舌燥,灌了半壶水,才没好气道:“你看爷是那么好学的人吗?” “嘿嘿,”长生脸红,“少爷你还是去放放水吧,我去和老夫人说一声。还有,您今天是在主屋吃还是就在咱们院子里。” “废话真多,上主屋去。” 朱定北陪两个长辈吃了饭,祖孙两个又扎堆到前院书房,也不知说了什么,直到老夫人派人来催吃晚膳才出了书房的门。 “咦。” 进了主屋见老夫人身边还有一人,朱定北奇道:“阿衡怎么来了,不会是算着饭点来我家蹭吃蹭喝吧?” “臭小子混说什么呢!” 不等他话音落下,老夫人骂了一句,忍俊不禁道:“瞧瞧人家阿衡多想着你,看你没去学堂还专门来探望。你不领情反倒拿话酸人家,我可没教你这样啊。” 朱定北嘻嘻而笑,凑到两人身边坐下,“水生都去过说我是喝了酒睡过头了,他还偏来,肯定是来看我笑话的。祖母,您可别被他骗了。” 宁衡只管看着他,听他说一句就笑一声,半点不计较他话中好歹。 老夫人被逗得直笑,饭后又做主留了宁衡,吩咐几声也不劳他们陪这把老骨头,早早打发他们回了小院。 不等回院子里,宁衡便问他:“怎么喝酒了?” “还不是我阿爷馋我的,不小心就喝多了。”说着他就一笑,对宁衡挤挤眼睛,道:“我这会儿酒劲可还没过去啊,今个儿你给小爷离远点,嘿嘿。” 他还记着去岁醉酒和宁衡同眠,睡梦中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想到就乐呵。 宁衡不给他面子,不笑反而皱着眉头:“你还在服药,禁酒禁茶禁荤腥辛辣。别人管不住你,你自己记着点,可知道?” 朱定北最不爱他这败兴模样,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有没有记在心里那就说不准了。 宁衡无奈,嘀咕道:“就得让人盯着才行。” “诶诶,别上赶着挑事啊。你走快点,今天学里有没有什么高兴事,说来给我听听。” 朱定北催着他快走,没走几步,宁衡伸手抓了他的手,大步向前。 “没别的事,不过我听贾十一说,马超课上看了你的位置几回神情挺不乐意的。可能想着打你主意趁巧你告假,让他计划泡汤了。” “哈哈,这就是头等乐事啦。” 朱定北笑,“等小爷明个儿去会会他,看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宁衡看他乐在其中,也跟着笑了。 第二日两人乘着宁衡的车架走的,到了学堂又让楼安宁等人好生一顿笑话。 水生是个细心的孩子,陪着管家来告假的时候还特意和少爷几位知交说明一二,免得让他们瞎担心。没成想,送了好大一个乐子给这些惯爱取笑人的损友。 下午是诗书课,老夫子是个刻板的老学究,曾是一届传胪。真才实学拔尖,只是这性子不知变通,在翰林院修了几年古诗词,被国子学请来讲诗书。 往日里这个时候,朱定北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老夫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谁也没奢望将这位将门虎子培养成状元之才。 可没想到老夫子今天却打破这个默契,接二连三地点到他! 他答不上来老夫子不批评也不罚站,而是连连摇头,末了,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份书单,苦口婆心道:“胸无点墨何以立身处世?这些书你仔细看,下旬休沐前来院里寻我,老夫好好考校考校。” 朱定北傻眼了。 “哎呀,朱小侯爷昨日病还没好全吗?怎地脸色这般难看?” 这满脸关切之色的可不正是马超。 “卑鄙小人!”秦奚大叫,“你有种放马过来,背后耍阴招你算什么好汉?!” 马超嗤笑一声,拉了拉袖角,怡怡然道:“粗俗,本少爷不与你一般计较。朱小侯爷,这回,承让了。” 说罢,扬长而去。 他可一点都不怕朱定北知道是他在背后搞鬼,就是要看朱定北这气得咬牙切齿还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他才高兴呢。呵呵,一群野蛮人,小爷要整治你多的是手段。 朱定北把上手长长的书单捏成皱巴巴的纸团,盯着远去的马超,目露不善。 “欺人太甚!”楼安宁义愤填膺,“没种的小人竟然敢这样暗算长生,气死我了!” 秦奚凑了一嘴:“长生,你且看他得意,回头我找人把他套上麻袋揍一顿,给你出气。” “别出馊主意了。”贾家铭在一旁忧心忡忡,“长生,这可怎么办?这国子学下到蒙学上到大学,有一半夫子都是太傅门生。马超要动手,肯定不会只有诗书夫子,你……小心点。” 事后小心已经没用了。 朱定北的短板在学堂里无人不知,什么诗书典籍,来哪个他都束手无策,马超这是捏住了他的七寸! 昨个儿还有史学夫子的课时,瞧他昨天遗憾的样子,想必史学夫子肯定有他一份。 朱定北气得说不出话来,要是每个人都给他列上一份书单,单独关照,那他还活不活了?! 楼安康也没想到马超竟然会做的这么绝,可要拼这种事他们还真不是马超对手,只能安慰道:“长生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再怎样我们也会帮忙的。” “……可恶。” 朱定北咬了咬牙。 宁衡站在他身后,久久看着马超远去的背影,没出一声。 果然如朱定北和贾家铭所料,之后的典籍,圣言夫子相继出招,就是书法夫子也将他的书法批的一文不值额外布置了每日十张大字的课业。 有一有二再有三,黄品学堂里资质最愚钝的家伙都知道朱定北这是犯了太岁,连带着看马超的眼神都变了。 太狠了。 往后可得小心不要得罪啊,这家伙根本没人性! 第38章 长宁山庄 第三十八章 五月上旬的休沐日,就在朱定北的杀气腾腾和马超得意洋洋中到来。 因汤池子在西郊方向,朱定北又是东道主之一,因此众人便在镇北侯府碰面一同前去。 原本他们还邀请了家中长辈通往,但一则镇北侯爷和陈阁老正在府中“养病”,秦家长辈又当值,楼尚书不凑小孩子的热闹,所以一个也没应承。 秦姑姑倒是有兴致,不过滕州牧所管辖的平州也在徙民名单中,他们原本都已经收拾好包裹,这么一来原定的行程也因此耽搁了。眼看着明天就到了陛下给的五天期限,滕慧正是心烦意乱时候,她只好作罢,满眼羡慕地将儿子和侄子送出门快活了。 八个人分了两副车架,贾家铭秦奚和两位表兄一道,朱定北四人一道,又带了三两小厮陪同,浩浩荡荡往西郊而去。 这硝石矿山原本是西郊一座荒山,常年没有人打理,早些年还发生雷电火灾烧死了两个猎人,传说是山神发怒,连猎户都避着走别说其他打柴挖野菜的农人了。 荒山野岭没什么正紧的名字,附近人随口能说出一二个不同的称呼来,朱定北和宁衡索性给他取了个新名——长宁山。 温泉山庄挂着崭新的牌匾,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张,牌匾上的红布也没扯下来。 楼安康问了一句,朱定北也没藏着,说取名长宁山庄。 楼安宁嘿一笑,“这名儿好,一看就知道是咱们长生和阿衡一道开的生意。” 朱定北抿嘴直笑,“我这可是占了阿衡便宜了。看在你们今天带来的贺礼面子上,就请你们到最大那个汤池子,茶点果子都给你们备齐。” “哈哈,多谢长生兄慷慨解囊。” 一众人好一番笑话。 长宁山庄的建造图纸是宁衡和朱定北亲自把关的,当然是宁衡眼光好,朱定北纯属瞎凑热闹。 山庄里一步一景浓淡相宜,再有奇石嶙峋,温泉水引出,在整个山庄假山流动,水雾轻烟,这番景致也是洛京城里头一份了。 山庄面积不小,有十五个单独的院子,每个院子里大小汤池不一。最大的那个是福禄斋,院内宫有四个汤池,福禄寿喜俱全。 福禄两个汤池子相互连通,八个人下去游泳也宽敞得很。 先下水的楼安康几个衣裳齐整,朱定北在岸上大声笑话:“哎哟,小姑娘下水身上都没你们布料多,哈哈哈。” 秦奚不服,把上身的亵衣脱了往他脸上丢。 朱定北笑着躲,不一会儿被纷纷效仿的水中几人砸得乱跳。滕秦凉准头最好,冷不防朱定北这个奸滑的溜到宁衡身后去,给他丢了个正着。 滕秦凉惊了一下,正尴尬就听见秦奚等人轰然大笑,自家表弟笑得最厉害都滑到水里呛了两口水都没停下。 朱定北跳出来,得意非常道:“有本事把裤子也脱了给我!” 知道他们是没衣服可脱了,朱定北也不耽误,解了上衣跳进水里,逮着最近的楼安宁就去,吓得对方划拉乱窜。 “哈哈,没出息的东西。” 朱定北大胜而归,一手攀着贾家铭的肩膀道:“还是十一对我好,舍不得砸我,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枉费我平日疼你们了。” “滚蛋!” “瞎说!” 几人不服气地大叫,秦奚凑过来拉着贾家铭就走,“你就捡着软柿子捏,不许你欺负十一啦。” “哎哟哟。” 几人对视一眼,不言而喻地大笑。 这家伙还真当十一是他小媳妇儿,还护上了。 楼安康在后面大声道:“别把十一带深水里去,他水性不好。” 秦奚说:“知道啦,我顺便教教他游泳。男子汉大丈夫上天入地,一点水怕什么。”转而对贾家铭道:“你可要好好学,就是楼二那么笨都学会了,你肯定没问题。” “滚犊子,你讨好你媳妇儿,拿我做筏子想打架吗?” 楼安宁大叫。 贾家铭被水汽蒸的满脸通红,急急摆手:“我自己能行。” “哈哈,十一害羞了。” 秦奚笑得没心没肺。 滕秦凉看了看他们,再看楼家兄弟,又看踩着宁衡的腿浮起来去够果子托盘的朱定北,羡慕的对他兄长道:“他们玩得可真好。” 滕秦平附和,“是很难得了。” 这和他们在军营里的袍泽们感情又是不同的,都粗糙得很,哪有这么舒服的时候。 福禄两个汤池子温度都不算太高,禄池里水深些,楼安宁闹着就要这里,秦奚和表兄也跟着热闹,楼安康不放心也紧随其后。福池里只剩水性不好的贾家铭,和仰浮在池子里不时摆动着腿飘着的朱定北,还有静坐在一旁看着朱定北的宁衡三人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水生进来喊人:“老夫人交代了不能泡太久,少爷你们都上来吧,别热晕头。” 抬出了老夫人,几人还没尽兴却也不敢不听话。 换了一身衣服,移步到凉亭花园,几人都是一副舒服得走路打飘浑身轻缓的状态。 长宁山庄气温和暖,是花草繁盛之地,走进来便是一阵花香,花团锦簇,再没诗情画意的人也不会讨厌这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凉亭在小湖上,引的是外来之水,隔绝地热,里头养了观赏鱼。水生还备着鱼食供他们解闷,不过也只有贾家铭有心情喂鱼。 滕秦平在里头年纪最长,擅长迁就和把握气氛,这下看他们有些乐过头都蔫蔫地犯困,便说道:“我听秦奚说,长生阿弟在学府受了欺负,没事吧?” 楼安宁立即叫道:“这种事,你个蠢货还往家里说啊?” 秦奚讪讪,滕秦凉在一旁道:“是表弟跟底下小厮说要借人截道揍一个叫马超的人,结果被小表妹听见和长辈学了一嘴。哈哈,我阿舅把他屁股都揍肿了。” “二表兄!” 秦奚郁闷地大叫,这么丢脸的事情说出来合适吗! 楼安宁噗噗直笑,“说你蠢你还真是,惦记着打他,你就不怕他回头再策动几个夫子报复在长生头上?” 秦奚:“……” “这个王八羔子太狡猾了!” 所以,绝对不是他蠢。 滕秦平道:“听说是远宁侯府的世孙,他的身份也没比长生高多少,怎么敢和你们这么不对付?” 楼安康接过话道:“这不能这么说。远宁侯府有一个太傅,镇北侯府有一位元帅,文武不通。马超宫里有一位皇后姑母,长生有贤妃娘娘。这针尖对麦芒,本来没有相容的道理。” “而且那个王八羔子气量特别小,看长生比他受人喜欢就要争个你强我弱的,之前还在长生手上吃过亏,所以肯定被他记恨上了。” 楼安宁趴在兄长肩膀上,跟着他的话说道。 “……听说马太傅教学严格,没想到他的孙儿秉性却是这样。” 滕秦平叹了一声。 秦奚摆摆手:“不关别人的事,他打娘胎就是这德行了。而且还特别会在长辈面前卖乖,做了坏事他们还都觉得没什么。哪像我,说错一句话就要被揍。” “你那是活该。” 楼安宁啐了一嘴。 滕秦凉听了着急,挠了挠头,问:“那怎么办呀?总不能就这么被人欺负吧?” 朱定北听了这么半天,才吭声道:“他想得美,看小爷怎么治他。” “长生你有主意了,快说来听听!” 朱定北故作高深地摆摆手:“雕虫小技不足为外人道也,你们只管看着吧。” 众人不由期待休沐过后的好戏,朱定北果然没叫他们失望。 只见进学府的演武场上,马超抖抖索索地打着马步,头顶骄阳,屁股下点着一根粗粗的香,汗水一道赛一道地滑下他白嫩的脸蛋,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紧绷的牙关。 楼安宁拍手大叫:“高啊!长生有你的!” 朱定北哼声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国子学里太傅门生多,难道对镇北侯府马首是瞻的武夫子就少了吗?敢用软刀子磋磨他,他就给他上真格的! 瞧瞧,这蹲马步的滋味对这娇生惯养的远宁小侯爷来说,肯定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朱定北拍了拍楼安宁和贾家铭的肩膀:“帮我多欣赏一下马小侯爷的英姿,小爷去练两手。” 朱定北得意而归,他原本就是武夫子的得意门生,现在添油加醋地请他帮个忙好好给软绵绵的马超的练一练体格,对方可是很乐意答应的。 宁衡含笑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脑袋,把弓箭递给他。 朱定北总算吐了一个郁气,拉弓射箭也是利落快活。 没成想才射了几箭,就听见贾家铭的惊呼声。 他看过去,却只见马超一个软倒跌在地上,香案都翻了。 朱定北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不是吧,这么弱?” 马超只迷晕了一会儿,不等人抱起就睁了眼,立刻不识好歹地推开紧张得扶着他的同窗。瞧他小脸惨白的,不知道是被晒昏头还是被气的。 朱定北和马超不死不休的斗争就此拉开帷幕。 这厢文夫子罚背书抄写,那边武夫子就让他蹲够时辰。 马超不服找上武夫子说理,武夫子上下打量他,道:“马小侯爷,看你举弓射箭时,下盘不稳,腰臂无力,可见基本功不扎实得好好练练。真要说……练不好武功不要紧,可做一个男人,腰不好可就要吃大亏了。” 这话传出去,又是好大一个热闹。 马超已经不止一次在演武场上晕倒了,虽然坚持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但无疑坐实了他“肾虚亏乏”的传言。 不说学堂里的同窗,这话传得沸沸扬扬的,连带着学府里的一些高阶人频频来打听。等到马超在家里餐桌上看到补气活精的药膳之后,忍着风度没在外发作的马超当场变脸! “哗啦啦!” 一桌子菜被打翻在地! “混账!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账!都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菜条子谁拟的,给我出来!” 远宁侯府鸡飞狗跳,赴宴而归的马太傅听着下人战战兢兢的回话,二话不说,去请家法! 马老夫人擦着嫡孙儿背上的鞭痕心疼地直掉泪,“阿超啊,你就跟你祖父服个软认个错,可不能再这样逞能下去了。” “我!没!错!” 马超咬牙,不让自己疼叫出声来。 养了一天,马超趁着下学回府时拦住了长信侯府的车架,怒气冲天地吼道: “宁衡!你敢陷害我!给我滚出来!” 第39章 宁衡出手 第三十九章 “宁衡!给我滚出来!” 朱定北正在小踏上打瞌睡,今天一天都是文史课时,他现在被盯得太紧连开小差都不行,一天下来实在累得慌。 冷不丁被这一声咆哮吓得一激灵,翻身起来:“谁啊?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朱定北看宁衡还气定神闲,自己掀开车窗看了眼,顿时拍了拍胸脯道:“我的乖乖,马超这小子把府兵都带出来了,这是想拦路打劫长信侯府呢?” 这么说着,他脸上却全是幸灾乐祸。 “阿衡,你这是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他瞧着跟被破身的花姑娘似得,想勒脖子上吊啊。” 宁衡把取出来的果脯盒子放下,瞪了他一眼。 车外的叫嚣又传来:“宁衡!你有胆子做没胆子出来吗?孬种!” “嘿,他骂你孬种。” 朱定北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重复道。 车外,长信侯府的马夫劝道:“马小侯爷,这是长信侯府的车架,按大靖律法,冒犯侯门车马如同犯一品侯府。您还是快些回去吧,否则按例办,这也是仗责的大罪。我听说前日里太傅大人打了您十鞭,伤还未好不如回去好好休养,有什么事等您好全了我们再来,好吗?” “人才啊!” 朱定北在车里听得乐死了,忙着打听这马夫是个什么来头。 宁衡低声道:“他是御林军的人,冒犯了太后被罚过来给我驾车。” 果然外面的马超听了险些气了个仰倒,大声骂道:“我今日就是犯了又怎么样!我远宁侯府的门庭不比你长信侯府品级低!” 那马夫又道:“小侯爷这话没错。可是容我提醒您,我家主人已经袭爵,是圣上钦封的正一品侯,朝廷上挂号领俸禄的。您嘛……恕小的直言,虽说您是圣上点的世孙,可在您袭爵之前,并无半点品级。小侯爷,小的最佩服太傅大人刚正公允,他恐怕不乐意看到您这样以下犯上的。” “大胆!一个小小的马夫竟敢这样和我说话!来人,把他给我揪下来打!” “哎呀,小侯爷这可使不得!” “哼!知道怕就给本少爷跪地求饶,爷放你一马。” “小侯爷您误会了。”马夫诚恳道:“属下乃从四品御林军官,您府上这些府兵想打我怕是还不够格……哎,我这不是不想为您和您的手下着想吗?你瞧,这是我的牌子,可不是伪冒朝廷命官欺骗您。” 马超看着马夫递上的军牌,脸上扭曲了一瞬。 御林军。 那是皇帝亲兵,守着皇帝寝宫和金銮殿的亲卫,是禁军中的精英子弟。 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出身地位,不是什么人都能参选御林军的。何况若是动了他……那就是对皇帝陛下的不敬。 马超死死地盯着纹丝不动的马车,心火乱撞。 马夫唯唯诺诺地道:“小侯爷,属下失礼了。不过,这无故拦截一品侯的马车也是不应该的。我们侯爷不计较,可要是传出去那些人公事公办起来……您看?” 马超阴沉着脸,忍住沸腾的怒火,催马让开道:“都退下。” 马夫大喜过望,卑躬屈膝道:“哎呀,多谢小侯爷体谅则个。” 说罢,扬鞭驱马离开。 朱定北早在车里笑得打滚了,马车滚动了,他还不怕死地掀开车窗伸着头对外嚷道:“马小侯爷,承让了!” “朱定北!” 眼看着马超驱马要追,被府兵死死拦住,朱定北爽得满脸是笑。 “兄弟干得好啊!” 朱定北凑在车门上喊道。 马夫嘿嘿一笑:“朱少爷谬赞了。” 说着,执着缰绳的手还给朱定北行了一个抱拳礼。 朱定北坐回宁衡身边,也不接他递的肉干,追问:“你做了什么,把马超气的想挖你祖——咳咳,快说快说。” 朱定北及时刹住嘴。 宁衡把肉干往他嘴边递了递,见他拿着吃下,才说道:“你怕背书,他也有怕的。” “……是马太傅!” 朱定北略一想就想到了这个关键人物。 宁衡笑着点头。 “快说明白点,马太傅可不是会听长信侯话的人。” 朱定北催促。 宁衡组织了下语言,道:“上元节那日,马超在宁家名下的花楼里闹了事,当时的那个姑娘休沐那日一早寻上了远宁侯府,求一条生路。” “怎么说?” 朱定北惊奇。那日马超在他手里吃了亏离开时,还说去找那位柳小姐,怎么找到花楼里去了。这么看着,还犯了事? 没听说啊。 “那姑娘怀了身孕——” “啊?!”朱定北怪叫,“那小子二两肉竟然能搞大姑娘肚子了?他这还是肾虚啊,长了四个肾都不一定这么好使吧!” 宁衡失笑,“他才多大。” 朱定北不知道他这是布了什么局,于是看着他不再打断。 “你可知道,马超小小年纪流连烟花之地是去做什么?” 朱定北摇头,他哪儿知道。 那小子和他一般大,那玩意儿站不站的起来还不一定呢。 宁衡说道:“贾十一从前说过过世的马夫人虐待他的事情,马超母不慈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被马府费力遮掩的却是另一桩事。” 他顿了顿,看朱定北大眼睛亮澄澄的,倒映着他的脸庞,不由有些失神,待朱定北催了一声,才回神说起那桩密辛来。 “那位马夫人性子执拗,孕中因夫婿病逝的消息受了刺激,此后性情便左了。她待马超其实还不算太差,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便喜欢虐待身边的丫鬟和先夫的妾室,被她磋磨致死的不少。” 朱定北错愕,没想到深宅大院里与世无争的妇道人家竟然有如此疯狂之举。 “她在虐待这些人的时候,还定要拉着马超在一旁看着,疯言疯语发泄苦闷。马超年纪虽小,但也到了记事的年纪,小时候十分暴戾,后来被马太傅强行掰过来,明面上看是个有些冲动但却也有分寸的孩子。” 朱定北听到这里,立即结果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是,他在花楼虐待那些小姑娘?” 宁衡点了点头。 “花楼里的一些玩法你想象不到,尤其是……马超十分爱看那些小姑娘受辱哭饶,或有反抗的,反抗得越激烈越和他心意。” 朱定北沉默了下。 道:“他选在花楼里还算有点良知。以后若是改不过来或是不再满足花楼里做戏哄骗,怕是一件祸事。” 这若是楼安宁他们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怕要吓得汗毛竖起。 朱定北是沙场铁将,腥风血雨过来的,也见过不少龌蹉的事情,因此没有受多大的震动,而是理智分析后患。 花楼里的姑娘明面上就是做皮肉买卖的,虽然说马超这兴趣变态了些,但给了银子钱货两讫,也从未听说闹出人命,倒也不算太过伤天害理。 可若是往后那些花姑娘受辱时的表演不足以让他满足,转而把主意打到清白姑娘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此无辜遭殃了。 宁衡打断他的思绪道:“这些事情,有马太傅操心。” 朱定北一想也是。 他不过是为这么个鲜活的孩子有那样的过往和可怜可恨的未来而感到惋惜。毕竟前世只说听说这位马小侯爷混账纨绔,觉得他的下场理所当然,现如今亲身面对这个诗书通达脑子不错的张扬小少年,才生了那么点惜才之心。 至于马超到底是死是活,他自顾不暇,哪会管别人家的闲事。 朱定北笑道:“那姑娘是因此怀了孩子?怎么花楼里的姑娘没有防备着点?” 宁衡摇了摇头,低声道:“那孩子是京兆府尹鲍家公子的风流债。鲍家家风严明,嫡系子孙未有嫡长子出世或娶亲五年之内未孕,不允许庶子出生。那姑娘若是被人发现也得被逼着堕胎。如今她求到花楼妈妈身上想保这个孩子一命,我便成全她。” “好一招张冠李戴,祸水东引!”朱定北拍案,“想来马太傅气得不轻吧?” 这位马太傅他从前就听说过,以他判断是个十分沽名钓誉珍惜羽毛的老东西,这么爱面子,恐怕马超讨不了好。 宁衡微微一笑。 “他连着几日跪在祠堂抄经到子时,又好面子不愿在学堂露怯,想必这几日过得很精彩。” 朱定北听罢大笑。 怪不得那小子没蹲一会儿马步就要晕倒,可怜见的。 哈哈哈哈。 第40章 五大罪状 第四十章 马超在宁衡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他一个无品级的侯府世孙奈何不了长信侯爷,故而只能在朱定北身上加倍奉还。 但不知长信侯爷府上的大管事与马太傅说了什么,马超在府里抄经清心的惩罚无限制延长,而学府夫子不约而同地收回对朱定北的特别关照。这厢,远宁侯府也请示了国子学,免了近几日马超的武学课时。 让马超欣慰让朱定北烦躁的是,书法夫子不知道是不是玩上了瘾,每日额外的十篇大字雷打不动。 楼安宁几人前事未知,但宁衡亲自派人上太傅府商谈这件事却是有目共睹的。 见马超这些天脸色难看,大快人心之余都纷纷感叹说长生命好,闯了祸也有人收拾。 只有朱定北混不吝的,不知好歹地抬高脑袋,冷冰冰道:“长信侯爷,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这小子既然迟早要拿长信侯府的脸面给他做人情,不趁早,非得等他被照顾了将近一个月才有动静,实在居心不良! 宁衡轻笑,摸着他硬茬儿的脑袋道:“你该多读些书。” 朱定北的表情一僵。 旁的几个都被宁衡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弯了腰,楼安宁不嫌事大地重复道:“长生你要多读书啊,多读书。哈哈哈,笑死我了!” 朱定北没好气地给了他们一人一脚。 五月就这么闹腾地过去了,期间头疼欲裂的豫州和荆州州牧也终于狠下杀手选了几处下了迁徙民众的源处,早朝经由群臣商议选取出最终迁徙地,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朱定北特意看了邸报,发现迁徙地与前世无异。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一次是否还会有有十万徙民的死亡。他看着历史洪流卷土重来,却也无能为力。 且不先忙着叹息徙民命运,眼下却有一件关系朱家,关系整个朱家军的大事要发生。 新芽换翠,草木茂盛的六月伴着洛京的多雨季节而来。 一封快马加鞭而来的边疆急报,比六月的第一声雷在朝野投下了更大的巨响! ——从一品兵马大元帅朱振梁呈递加急奏折状告鲜卑州牧司马御棋!! 随之而来的,是一叠又一叠鲜卑几大郡县府衙残害鲜卑民众,中饱私囊,滥杀无辜,逼良为奴,挑动民愤的罪证,和主犯伏诛的死讯! 朱家军斥候携御赐金令直入皇城,正是早朝十分,贞元皇帝才堪堪在东升太监拉长的退朝声中站起来——斥候长驱直入,递上八百里加急文书。 鲜卑府的加急军报?! 难道鲜卑又反了?!要打仗了?! 贞元皇帝脸色丕变,待看过奏报之后,更是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他恶狠狠地砸了手上的奏报,连道三声: “反了!反了!!反了!!!” 帝王冠前珠帘都没能掩盖住眼里的杀气,吓得群臣纷纷跪叩大喊皇上息怒。 这一天的早朝注定无法平安度过。 贞元皇帝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当即让御林军把毫无防备的司马御棋扣下,当庭仗责三十棍!连理由都没说一个字,吓得人人噤声,一句求情的话也没人替司马州牧说。 司马御棋没想到这平地一声雷竟然直直就砸在自己头上! 他错愕地看着皇帝,刚张嘴就被他眼中的戾气吓得憋回了求饶的话,直被打得屁股开花也不敢嚷嚷。 谁不知道贞元皇帝最厌恶软弱啼哭的人?后宫的娇娘子都没有敢在他面前掉眼泪的,这时候越是安静,让贞元皇帝顺畅地把这一口急气出了,才有后路可走。否则,皇帝陛下急火攻心之下摘了他的脑袋也不是不可能。 结结实实的三十大棍打完了,龙椅上的皇帝才出了声: “司马御棋,你可知罪?!” “微臣,微臣……” 知还是不知? 他哪里知道是犯了什么错?可陛下这一通乱打,那必定是没罪也有罪了! 难为司马御棋在高度惊慌之下,咬牙没有被打得昏迷过去。可眼下脑子一团糟,平时运筹帷幄的智谋也因为猝不及防和一无所知而无处施展。 “朕对你信任有加,将重于性命的鲜卑府托付于你,你就是这么回报皇恩,这么回报朕的吗?!” “!!” “微臣绝无此意!请陛下明察!” 司马御棋冷汗流了一背,万幸自己刚才没糊涂地说认罪,皇帝这话就说明他的罪责已经等同谋逆大罪,如何能认! 贞元皇帝冷笑,“东升,丢给他,让他好好看看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蹲在地上一手抓着拂尘端着叠叠奏报,一手慌张地捡皇帝砸在地上的奏折的东升太监闻言抖了抖,连忙将刚捡起的奏折往司马御棋的方向一丢。 可怜他老迈受惊,竟然失了准头,丢得离司马御棋几丈远,东升太监连忙跪在一旁卑微道:“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有他这么一句提醒,傻愣的众臣连忙齐声道:“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 司马御棋屁股和腰背上被廷仗打得皮开肉绽,此时根本直不起身来。但面对雷霆之怒,他也顾不上疼痛忙爬上前捡起那封奏折,抖着手翻开。 这一看,他脑袋就一白。 这……怎么会这样? 好在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死咬住舌尖保持清醒,一目十行地看着奏折上如刀剑一般往他坎来的奏报。 “陛下!陛下明鉴,微臣,微臣冤——” ”呵。“ “你冤枉?你的意思是朕的兵马大元帅,世代忠良沙场裹尸的朱家军首帅,诬陷于你?” 司马御棋大惊,喊冤的声音顿时被掐住了喉咙。 跪伏着的还不明事态的群臣听了皇帝陛下这句话,都忍不住头皮一紧。他们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进地里,远离这一场无妄之灾。 贞元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 “东升,你给大家念上一念,看看我们这位司马州牧趁着天高皇帝远都干了什么好事!” 东升太监闻言,满嘴黄连,可还必须得应着,下去从司马御棋手中拿过奏折,站到一侧,高声念道: “臣,从一品兵马元帅朱振梁亲笔。臣受小人蒙骗,误杀百姓,罪无可恕,折请陛下免去罪臣元帅之职,回京领罪。” “具表圣明陛下。贞元二十一年五月十六,臣接到定阳郡守鸠杀鲜卑叛民的请命。行军途中,却被我大靖鲜卑族人不顾生死阻拦,却听闻骇人滔天的罪行:定阳郡守及其下属官抢占鲜卑族及色目少女为奴为婢肆意羞辱,致使五十余起自杀案件。其后更将其亲属灭口,致使民怨滔天逼民反靖!” “此项罪状为罪臣亲身经历,证据确凿!定阳郡守及其下属官为官不仁,更贼喊做贼,滥用职权,肆意征用军队残害无辜百姓。” “此外,罪臣探访此前诛杀之叛民之地,皆获悉有官府压榨我鲜卑族民财帛,杀人侵占,肆意□□之罪行,民怨鼎沸,人证物证俱全。罪臣误杀良民心中大恨,却悔之晚矣,望陛下为罪臣主持公道!” “这些蠹虫逆党吞食我大靖根基,分裂鲜卑归属,其罪行之恶劣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罪臣将狗官尸首悬于城门暴尸,来往百姓乱石轰砸,恨不能打成肉泥方泄心头之恨!” “罪臣先斩后奏,愿领大不敬之罪责。” 东升太监念到这里已是心惊胆战,却一口气不敢停歇。 “罪臣朱振梁有负皇恩,伏罪前,惟愿陛下明晰事态。罪臣苟且以戴罪之身状告正二品鲜卑州牧司马御棋,其罪滔天,望陛下明察。” “其罪一,纵容属官为祸乡里,涉嫌谋害万千百姓性命!” “其罪二,借由开荒之故,驱赶我大靖鲜卑族民为奴隶,任意打杀驱使,待如牲畜。鲜卑族民归属我大靖已久,非是属国,而是我大靖黎民百姓,入我大靖户部籍贯。如此打杀,天理不容!” “其罪三,借由开化之故,以游牧不耻之名,强行侵占我大靖鲜卑族民牛羊马匹。更将百姓成批驱赶开荒,致使我大靖族民饥荒致死近万人!” “其罪三,贪墨渎职,姑息养奸!” “圣明陛下体察鲜卑民众疾苦,擢令运送粮食棉布和良种抚恤黎民。但据臣查证,我大靖鲜卑族民百户堪得一户所得粮布,温饱根本无法维持,而其余物资皆被乱臣贼子贪渎。因罪证不足,罪臣尚不知涉案官员几何。但几乎全数朝饷被吞没,事态之严酷,司马御棋定身涉其中。就算狡辩其持身清白,下属如此不堪毫无所觉,简直无能至极!辜负陛下隆恩!” “其罪四,滥用职权,以朱家军兵刃残杀百姓,掩盖其人神共愤之罪行!” “不论司马御棋是否为残害百姓主谋,鲜卑府百姓动乱,身为一州父母官不曾自省,查明真相,反而每遇动乱就请令朱家军绞杀平叛。此等行径可一不可再,屡屡为之,分明做贼心虚!” “司马御棋有陛下钦赐行军令在身,罪臣服从皇命,从未犹疑。而平叛请令上皆附有鲜卑府州牧及叛乱之地层层往上的官员印章,罪臣受此蒙蔽,自鲜卑建府以来,已受命平乱三百二十七次,诛杀叛贼头目及不服者近五千人。罪臣刀染无辜鲜血,助纣为孽,愿一死告慰冤死亡灵。” “司马御棋陷我于大不义大不忠境地,罪臣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请陛下明察秋毫,还我朱家世代清正名声,唯定罪罪臣朱振梁一人。” 东升太监往下再看,腿软了一瞬,狠狠闭了闭眼睛,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继续念道: “其罪五,祸乱朝纲,动摇国本!” “陛下皇恩浩荡,鲜卑初入我大靖版图便托付于狗贼司马御棋。其意为扬我大靖国威,定百姓之民心,成就我大靖千秋万业。” “司马御棋不但辜负圣上美意,更逼得大靖鲜卑族人家破人亡,深陷水深火热之境地。而今,族人谈及大靖朝廷便痛哭求饶,或恨暴虐政统,已有族民悚然骇怕,宁冒死逃离鲜卑之境,但求苟活。一应罪行竟都归结到陛下及我大靖朝纲,此等威名传到外境,邦交若信以为真,我大靖何以立国?” “鲜卑府第在司马御棋治理之下如此惨烈,罪臣目睹,心痛难安。今割发代首,将项上人头奉呈陛下,愿领失职偏信烂杀及不敬之死罪。惟愿陛下不再受司马御棋蒙骗,致使鲜卑分崩离析,百姓离心,我大靖十年征战之心血毁于一旦!” “皇恩在上,罪臣朱振梁叩跪以南,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升念完,已觉浑身虚脱摇晃。 长篇大论,其实不过片刻时间,东升却觉得一辈子都活到头了。 他在这高堂之上念了十多年的圣旨,哪怕株连九族的旨意也数不胜数,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竟让他双目狞红,浑身发抖,满身冷汗。 他读完奏本,甚至不敢回头看皇帝陛下盛怒的表情,也不敢看下面跪着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群臣,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只听静的落针可听的金銮殿上,传来贞元皇帝毫无温度的声音。 “司马御棋,朱帅的奏折上,可有一条信口开河?可有一条无中生有?可有一条夸大其词?” 他连发三问,没有人敢回答。 司马御棋不敢对其锋芒,砰砰砰地叩着额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恨不能就此磕死在金銮殿上,才能不如此诛心。 “呵。” 贞元皇帝又是一声笑,但听在众臣耳中犹如催命符。 只听九五之尊冷声道: “司马御棋,你干得好差事啊。干得好,朕的江山,都要毁在你,还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手里了!” 贞元皇帝暴喝,猛地起身,还要再骂,却是一口气上不了,硬撑几下直接倒在了龙椅上。 人事不知。 第41章 五十军棍 第四十一章 贞元皇帝当廷昏厥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洛京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远在千里之外的鲜卑府,此时还没有听到这个震惊朝野的消息。 朱家军主帅雷厉风行,短短半个月时间打杀大小官员近百人,鲜卑族人们奔走相告,朱振梁因势导利很快将这些大动作传遍了整个鲜卑府。鲜卑族人报得大仇的同时,更派亲将前往各郡县驻兵,调兵遣将掏了府衙的公库和官员们的私囊,将粮食和衣物发放到百姓手中。 穷苦人家不分汉族还是鲜卑人,有奶便是娘。 握着手上的实实在在的粮食——这些原本要他们的父亲兄弟朝南边的大靖打战用性命才能换来的粮食,此时此刻竟就这么轻易地到了他们手中。 一时之间,仿佛风暴过后大浪平息,鲜卑族人与大靖官府士兵进入前所未有和平共处的时段。 与此同时,却有一人鲜血淋漓地趴在军营大帐里,咬着枕头让军医上药。 不正是朱家军主帅,朱振梁。 军医刘毅收拾了他腰背上的伤,才走出大帐。高娘子和朱征北与朱振梁的副将焦虑地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刘大夫,我爹怎么样了?” “元帅皮糙肉厚,都是皮外伤,死不了人。” 刘毅说的云淡风轻。 朱征北和副将朱凡听了黝黑的脸上一阵扭曲,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主帅半死不活地被抬进去,流了一路的血,怎么可能没事。 反倒是高娘子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师父,我先进去看看他。” 她也是军医,本该在刘毅手下打下手,可那里头的病人是她丈夫,她就怕看他惨状阵脚大乱,索性等在了外头。 “他自己自找苦吃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刘毅满脸不高兴,哼了一声道:“要看就去看吧,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狗样有你看腻的时候。” 高娘子赔了个笑脸,扭头进去了。 副将朱凡紧随其后,朱征北看了看刘军医,被后者打发了:“你爹什么伤没受过,还不到怕的时候,快去吧。” 朱征北松了一口气,脚步不停地冲了进去。 若是阿弟在就好了。 朱征北想,刘军医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刻薄样,唯独对自家阿弟总是一副弥勒佛的笑脸,说话从来是轻声细语的。 哎,人和人的差距总是无法跨越。 朱征北进去的时候就听见朱凡叔父的大嗓门说着:“……老元帅又看不见,您这是何苦呢?那群兔崽子也是的,您让他们打,还真敢下狠手!回头看我不削死那些不长眼的。” 朱振梁掀了眼皮看他一眼,忍着痛也不想和他费口舌。 高娘子正给他把脉,不是信不过自家师父,她跟着刘毅学了十几年精通外伤,其他不过一点皮毛。只不过关心则乱,总要自己确定他安好才放心。 朱征北见状道:“十六叔,你别胡说,滥用私刑要打五十军棍的。” 说完他也不管朱凡,凑在朱振梁一旁道:“阿爹你没事吧?疼得厉害吗?” 朱振梁翻了个白眼,心说:我又不是泥做的,不疼?疼死老子了! 不过在儿子面前做老子的总要撑着脸面,他没露怯,用正事转移几人的注意力,少看点自己的惨样。 “军师……嘶,有消息了?” 朱凡连忙道:“主帅,还没有,算着时间斥候最晚昨天就到洛京了。您别着急,这件事情军师都说了万无一失,司马御棋肯定讨不了好。” 朱振梁又翻了一个白眼。 他大费周章能是冲着司马御棋去的?格老子的,他算老几! 朱征北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道:“阿爹,有消息阿爷那边会让战鹰来传消息的,朝安阿伯一早就守着,不会错过的。” 朱振梁点了点头。 高娘子道:“好了,没看你爹都成这副德行了。他伤势需要静养,你们都出去,废话少说。” 朱征北心道:阿爹这次受的伤可不比前年受的肩伤,他就是不想静养,少不得也得老老实实趴个十天半个月的,阿娘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不过元帅夫人有令不敢不从,朱凡和朱征北也只好闭嘴出去了。 朱振梁这才龇牙咧嘴,低声哀嚎道:“那群臭小子,茅坑里的臭石头不知变通,还真对老子下死手!哎哟,可疼死老子了!” 要不是他强忍着,受着军法晕过去,这老脸往哪儿搁。 高娘子没好气道:“老元帅亲自下的命令要打你,谁敢给你放水?要我说,你这次也该打,打你至少还给你保命,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咱们全家都得跟着你玩完!”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 老夫老妻的,朱振梁也不在乎在她面前丢脸,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在她的瞪视下也收了嘴。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这次,该打! 见他苍白的脸满是落寞和懊恼,高娘子心有不忍:“别跟自己过不去,你身上还有伤呢。再说,带兵打仗你在行,玩政客的阴谋手段你过八辈子都不是人家对手,生气也没用。下次可得小心点,尤其是这种事关认命的事,长百八十个心眼防备着都不为过。” 朱振梁蔫蔫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拉住高娘子给他按摩脑袋经络的手,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老子的聪明也用不在这上头,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你说呢?” “爹没提你想了也没用。”高娘子对他们父子知之甚深,之前就怀疑了,不过她并不在意:“阿爹在洛京好歹也有两三个过命的老朋友,他们提点两句也属正常,反正不管谁帮了咱,阿爹都有分寸,不用你赶着报恩。” 朱振梁没滋没味地捏了捏她粗糙的手掌,还是把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你说……会不会是长生?” “哎呦喂!朱大元帅你快得了吧。” 高娘子大笑。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专打洞。你儿子是个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从我肚子里爬出来,半点没传到我的好处,反而都你们似得,一根筋走到底,拐个弯都不懂!你说说你,怎么就不能出息点有点脑子,连累我儿子跟着也聪明不起来。” 说着,高娘子用手指直戳他的额头。 朱振梁嘿嘿一笑,握紧她的手说:“我这不是瞎猜嘛。” “得了,你跟我说说就行,可千万别到处瞎放屁,让别人看我儿子笑话。” “哪儿能啊。” 朱振梁心里那点疑惑随着发妻的笃定散去,说了这么会儿话,屁股上的疼痛也缓和了些,便高兴地指使高娘子去给他端茶倒水。 高娘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边才给他喂上,账外就传来朱凡的大嗓门:“主帅!军事过来啦!” 朱振梁呛了一口水,赶忙让高娘子把茶水收起来,自己一擦嘴巴,趴回枕头上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高娘子哭笑不得,怪道人家古军师现在好歹是在你手下混饭吃,还能越过你和老元帅告状不成?真是…… “夫人,主帅没大碍吧?” 斯文秀气的古军师入内,给高娘子行了一个礼,才问道。 “碍不碍的都那样,这一顿好打这个月是别想下床蹦跶了。”高娘子心稳住了,又恢复了往常模样,问道:“军师过来,可是老元帅有消息了?” “正如夫人所料——” “料个屁!有信儿还不快给我拿过来!” 朱振梁在屏风后面吼道。 哎哟——气急伤身,元帅大人自食恶果。屁股一动全身疼,打眼见古朝安绕过屏风过来,忙不迭平复表情,但疼痛未散,神色不由得十分别扭。 “主帅,请看。” 古军师选择性失明保全了元帅大人的颜面,恭敬地将一卷小纸条递给朱振梁。 朱振梁卷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当廷仗三十,打入天牢。将派钦差,不日抵达。 “痛快!王八的司马御——哎哟!棋——个龟孙子!”朱振梁高兴之下也顾不上遮掩疼痛,兴冲冲道:“老子在他手上吃了大憋,这回他要是在洛京待着老子奈何不了他,他要是敢回来,老子非弄死他不可!” 古朝安无奈,没有和他同仇敌忾,而是冷静道:“主帅,老元帅说上面要派人过来。” 朱振梁眼睛不眨一下:“派就派吧,我接见的钦差还少了?” “信上没有指名道姓,说明老元帅传信的时候圣上还没有决断。但又说不日抵达,可见陛下着急,想必这么一日功夫已经定下人选了,只是不知道是谁……” 古朝安忧心忡忡。 这次的事只是开始,还远没有结束。 朱振梁道:“钦差再快也快不过战鹰,老头儿肯定会告诉我们提前准备,没得费工夫瞎猜。” 古朝安也只好作罢,转而问道:“此次是谁出谋划策,主帅可知?” 朱振梁摇头,“约莫是我爹哪个故交吧,没活成人精也想不到这份上。老爹没说是谁,想必有他的顾虑,咱们只要知道是友非敌即可,别做多余的事给恩人添麻烦。” 古朝安微怔。 主帅说出这番话来,思虑透彻,倒是他为功利所累恶意揣测恩人的救命用意,实属不该。 他歉然道:“属下明白了。” 殊不知,他这位主帅大人对这位恩公也是两眼一抹黑,只要借用聪明睿智的元帅夫人的口风,装了个高深莫测的虚壳罢了。 果然如朱振梁所料,第二天日落之前,战鹰再一次携信从洛京飞来。 信上书两个名字: 陈无为,甄东水。 朱振梁看到这两个名字还愣了下,古朝安正叹:“竟是这两位贵卿……”便见他一脸懵然,轻咳了声掩饰自己的笑意,为主帅说明这二人的来历。 “陈无为系青龙阁老,在先帝时期便是宰相,先帝临终托付阁老辅佐朝纲。这位甄东水,乃当朝右相大人甄飞河,早年曾出使各国,陛下派他来,想必是因为他对鲜卑境内别旁人要熟悉些。” “哦……”朱振梁死要面子也不是没脸没皮之辈,这两位他当然知道,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两个人的字,没对上号。 “这陈阁老不是都有八十岁了,皇帝陛下怎么还敢派他来?” 要是在这路上丢了命,他可就是大靖的千古罪人了。 “陈阁老出仕早,如今是六十三岁。” 古朝安解释了一声,听主帅嘀咕道:“不是都打入冷宫十几年了,怎么把这尊大佛请出来了。”心下也是叹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冷落猜忌的时候,你得受着。 倚重得用的时候,你得卖命。 反正……那位陛下也不是第一天这样反复无常了。 第42章 欢迎之至 第四十二章 鲜卑府风云骤变,洛京也是风雨交加。 陈阁老和甄右相临危受命,他二人离京之后,众臣们依然夹着尾巴做人。 皇帝陛下病了。 急火攻心当庭昏迷,皇帝陛下这场病来势汹汹,虽然坚持拖着病体上朝,但众臣不敢多加搅扰,除非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概自己私下打理得漂漂亮亮,为君分忧。 这时候就是要少说话多做事,没见司马御棋还在天牢里待着吗? 那可是陛下在陛下面前最得脸的皇亲,好几次都听皇帝陛下和他兄弟相称,看现在这架势,亲兄弟的情分都不一定管用喽。 听说司马御棋在天牢里求了各路神仙就想和陛下辩白几句,可惜陛下哪儿有精力听一个罪臣废话? 贾家铭道:“我听我二兄长说,司马御棋被打了之后直接关进牢里,现在腰背都快烂了,阿兄怕他没提审就死在里头,还是请示了阿爹才在外面给他找了大夫。” 贾老二就任刑部主狱司左丞,专管刑部天牢里的罪臣。 贾家平尚且如此谨小慎微,连一向对排行十一的庶子不甚在意的贾中书这一次也特别交代他三缄其口。只因贾家铭素日和镇北侯世孙走得近,这时候万不该沾惹那活阎王的儿子。 贾家铭都乖巧地一一应下,对着朱定北说起外人难以探听到的天牢重犯消息时,神情自在,像是完全忘记了父亲的嘱托。 朱定北闻言冷笑了声,没说话。 秦奚:“谁管他的死活?那个狗官就是千刀万剐!都不够给死去的百姓赔命!” “秦奚说的对!”没有任何一次楼安宁像今天这样毫无保留地赞同过秦奚,“枉费我以前还觉得他忧国忧民高风亮节,没想到他的真面目如此丑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 楼安康也道:“人在做天在看,为官不仁最终逃不过法网恢恢。” 大人们不敢说道是非,初生牛犊却恩怨分明,对着信赖的人憋不住满肚子的话。 见朱定北不吭声,秦奚推了推他道:“长生你倒是也说句话呀,我阿爷在金銮殿上听得真真的,你阿爹奏折里还说了要让皇上治罪呢。你说陛下会不会糊涂了真把你阿爹召回京城——” “秦奚!” 贾家铭慌张地打断他,楼安康也不赞同地看着他:“祸出口出!你连陛下都敢编排,不想活了吗!” 楼安康有个不省心的胞弟,平日里照顾他习惯了,待人处事也软和,很少有对他们说重话的时候,这种口气更是绝无仅有。一时间秦奚都不敢回嘴,呐呐地老实下来。 楼安宁嘀咕道:“我们也是替长生担心吗?” 贾家铭看了看不动如山的朱定北,叹了口气道:“陛下的想法谁知道呢?不过,这件事的过错不在长生父亲身上,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就算生气也不会拿元帅大人怎么样的。但是司马御棋,罪恶滔天,不仅把鲜卑治理得民怨沸腾,还胆大包天地敢把朱家军挪为私用!单凭这一点,陛下绝对不能饶了他,你们就放心等着看他的下场吧。就是不知道,陛下会派哪一位大臣接任鲜卑州牧。” 朱定北听贾家铭一番话,腾地眼睛一亮,张了张口,到底被涌上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太好了!” 楼家兄弟语气如出一辙。 秦奚急道:“如果这样的话……十一你说,陛下这时候把我阿公叫去鲜卑,不会是想让我阿公?” 鲜卑府那么一大烂摊子不说,那是人住的地方吗?要吃的没有,要穿的没有,更可怕的是冬天尤其的长,冰雪覆盖,呵气成冰,他阿公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楼安康道:“不可能的,你阿公是青龙阁老,系正一品官职位同侯爵,州牧是二品官,陛下要是派你阿公过去,不就是贬官吗?陛下选谁也不会委屈陈阁老的。” “就是呀,秦奚你别闲操心了。现在天气暖还好,等天冷了鲜卑那里怎么能养老,陛下敢这么做,别人看见了还不要说他……那什么嘛,肯定不会的。” 楼安宁拍了拍秦奚的肩膀。 秦奚听了才松了一口气。 贾家铭见状笑了笑,又对朱定北道:“长生你别担心,大家都会平安顺利的。” 朱定北捏了捏他的脸,“十一这么说了,那肯定是这样不会差了。”他笑起来,“你们都注意着点,回家对长辈也不要瞎放炮,免得挨揍。” 四人都点头答应了,朱定北回头看了眼宁衡,见他也朝自己点头,不由取笑:“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傍晚下学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雨,六人道别后急忙忙上了各自的马车。宁衡拉住朱定北,把他往自己的马车上带,朱定北对水生摆了摆手,吩咐他上自家马车别穿着蓑衣骑马。 进了马车,朱定北不客气地把鞋子脱了爬小榻上去。洛京六月多疾雨,来势汹汹,虽然打了伞,但从学堂一路到门口鞋子都湿透了。 宁衡拿了干布巾递给他,又给他倒了一碗茶。 朱定北鼻子灵,一闻味道就叫道:“不是吧?这才走几步路头发都没湿一下,你真当我是体弱多病还是怎么着?” 那是朱定北最不爱喝的姜茶味道。 “有备无患。” 宁衡不看他的脸色,把姜茶递给他。 朱定北瞪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接招,气愤地把擦了脚的布巾往他脸上丢,见丢了正着才哼哼声把姜茶接过来。 宁衡也给自己擦了脚,坐到他身边,说道:“长生,你觉得皇上会让谁接任这个位置?” “你也觉得皇上会舍弃司马御棋?” 朱定北问得急,差点咬了舌头。 宁衡怔了下,疑惑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一向聪明的他会有这个疑问:“大势所趋,司马御棋已经是废棋,自然会被舍弃。” 朱定北眉头一拧,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贞元皇帝有多器重司马御棋他是看在眼里的,要说皇帝因为这一次司马御棋办事不利就将他弃之不用,朱定北怎么都不相信。 前世鲜卑难道就没乱吗? 司马御棋再有能耐,他的所作所为也瞒不了天子耳目。 可见前世贞元皇帝对司马御棋的作为,和鲜卑府官员的**和行事都心里有数。既然上一次他容忍了这些罪行,甚至给了司马御棋更重的宠信,这一次也不会是例外。 他之前听贾家铭分析只是惊讶,但此时宁衡这般笃定,倒让他有些意动。 宁衡不知他在想什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低声道:“你可知道皇上执政二十一年,还当廷仗责过谁?” “谁?” 朱定北忙问。 宁衡摇了摇头。 “从无一人。” “咦?” 宁衡见朱定北惊讶,更压低声音道:“先帝脾气比当今急躁一些,被他当廷仗责的朝臣不计其数。还曾经在早朝上仗杀了当时的一位刑部主司。” 见朱定北挨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宁衡忍不住心里一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话音一顿,那头发上并不如他所说的一根都没有沾水,反而湿了一大块,他又探身在暗格里取了一块干净的布巾出来,给他擦头发上的水。 朱定北嫌弃他婆婆妈妈,小题大做,抢过布巾自己胡乱擦拭,嘴上催促道:“快说,快说!” 宁衡无奈,只好说道:“那位主司之所以惹得龙颜大怒,就是因为当时还年少的陛下十分交好的伴读家里获罪,满门株连下狱。陛下求情无果,便一意孤行拿捏那位刑部主司让他放人。陛下当年虽然年纪小,但先帝也是疼爱有加,而且手段又比一般人狠绝逼得那主司就范,果然帮他把人弄了出来。” “纸包不住火,问斩行刑的时候还是被人指出那个伴读不是本人。先帝查出真相,但念在陛下年少冲动的份上没有重罚他,那为伴读也早远盾不知踪影,于是便问罪了那位主司。没想到,那位主司当场竟点出陛下来,先帝大怒,仗杀了他保全陛下的名誉。” “陛下脾性和先帝肖似,但自那以后或许是心有愧疚,对廷仗很是避讳。司马御棋是第一个,可见陛下心中恼怒到将忌讳都抛之脑后的程度。陛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三十仗打下去,司马御棋若不受惩到底,岂不让陛下这个心病更重?” 朱定北眨了眨眼睛,理了下思绪,道:“这么说来,司马御棋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宁衡摇了摇头。 “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你到底什么意思,给个痛快话行吗!” 朱定北恼了。 宁衡忙道:“司马御棋不死就还有翻身的余地,但鲜卑府的事陛下是绝对不可能再让他沾手。” 朱定北正要松一口气,没呼出口又憋了回去,神色不愉道:“他还可以翻身……这一次我朱家和他是彻底撕破了脸,往后他要是再得势,我恐怕要睡不好觉了。” 想到这里,朱定北几乎断定司马御棋可以全身而退了。 贞元皇帝这阵急火过去,就会想到司马御棋的种种好处。 尤其是,留着他,日后就多了一个制衡朱家的筹码,或者说,对付朱家的前锋将军。 这么好用的人,贞元皇帝怎么会舍得他去死呢? 宁衡听到最后一句,眸光一闪。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朱定北闲置一旁的布巾,重新给朱定北擦拭被打湿的头发,轻声对他说道:“你会睡好觉的。” “唔?” 宁衡低头看了他一眼,微笑,“否则就真的长不高了。” “——滚!爷一定会长成七尺男儿!” 宁衡忍俊不禁,朱定北看他笑脸十分刺眼,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马车到了长信侯府就停下来,宁衡下车吩咐道:“我让孙必胜送你回府,我先走一步。” 孙必胜就是太后派给宁衡驾车的马夫,必胜是他的表字宁衡本不该称呼,奈何他本人执意如此。实在是他老爹不像他祖父那样的文化人,给他取了大名叫孙大胆,盼着他浑身是胆,却没少被京中子弟嘲笑。弱冠之年当机立断没有给他爹取表字的机会,自己向学府恩师讨了一个能见人的表字来。 朱定北虽然奇怪他没有和自己一道走,也没多问。 马车铎铎离开,隔着雨幕,宁衡看着马车消失在转角也没离开。 他在想一些事情。 本不是他这个长信侯爷该想的事情。 还未想出个头绪来,就又听见马车铎铎声不断靠近,宁衡起先没留意,待到马车近到身前,一人从车门中钻出,对他笑道: “长信侯爷,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了那么多次,我回蹭一次,你不会不欢迎吧?” 宁衡愣住,待他跳到跟前来,脸上冰冷的神态融化开。 “欢迎之至!” 第43章 农庄一游 第四十三章 城西,镇北侯府。 老侯爷接到儿子的回信,正等着乖孙儿回来说话,没想到被告知他今日住在了长信侯府。 他一愣,不过思绪打了个水漂又转回到朱振梁的回信上。老夫人却有些不自在,晚间入睡的时候还对着同样心事重重的老侯爷道:“老东西,你说咱们长生是不是在学府里受了委屈,怕回家叫咱们看出来才躲到外面去的?” “什么?” “……老东西!” “啊?别吼,我听见了。”老侯爷思路被打断,干脆先放开不想,对老妻道:“别胡说八道,他不欺负人就算了,谁能欺负到他头上。阿衡在咱们家也住过几晚,换了长生去宁家,有来有往不是很正常。” “怎么没人欺负了?前阵子,他们夫子不是还给他布置了许多课业。我打听过了,别人可没有,这是摆明了欺负长生,欺负我们老朱家在国子学没人脉!” 老夫人对朱定北的事情关注有加,孙儿在国子学那么大的动静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一想到她就来气! “多大点事儿。长生是男娃,这点麻烦自己能处理。咱们快睡觉吧,你的宝贝搁在别人家里一天也不会出事。” 老夫人气才提上来,没开口,就见他转过身,不一会儿呼噜都打起来。 第二天朱定北从国子学回府,才吃了饭没和祖母说上两句话就被老侯爷扛走了。 老夫人追在后面大喊:“老不死的!你别顶着长生的胃,快把他放下来,混账东西!” 老侯爷一激灵,改扛为抱,大步流星而去。 朱定北不自在地扭动:“阿爷,你快放我下来!” “害臊什么?奶娃娃一个,老子抱你一下怎么了?” 朱定北:“……” 到了前院书房,他也不啰嗦,把鲜卑来的信件给他看,金刀大马地坐下道:“你阿爹那里现在还算太平,只是照你朝安阿伯的看法,司马御棋这个人不除后患无穷。” 朱定北看了信,没接他的话,反而道:“阿爷上次信中说让阿爹受军法了?” “……”老侯爷咳了一声:“打他一顿都是轻的!” 儿子信里就说了两件事,司马御棋的判处之外,就是给他老人家卖乖,说是自己被打得有多惨已经诚心悔过,保证下不为例的话。没行到朱定北一下子就看出了里面的门道。 他正暗想儿子不上道,就该让他再受五十军棍,就听朱定北说道: “打得好。” “咳咳!” 老侯爷被烈酒呛住,奇怪地看着“不孝”的孙子。 朱定北把纸条放到自己的茶碗里泡烂,继而道:“五十军棍刚好,等陈阁老和甄右相到鲜卑府的时候也让他们看看阿爹的诚意。到时候传回来,咱们陛下多少能消气点。” 老侯爷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让打儿子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 “阿爷,朝安阿伯说的对,司马御棋这个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朱定北又说起正事来。 他微微苦笑。 他是被前世的形势影响了判断,现在看来连远在鲜卑的古朝安都没想过司马御棋重回鲜卑的可能性,倒是他着相了。 老侯爷叹了一口气,道:“陈老兄离京前和我见过一面。我多嘴问了一句,他告诉我鲜卑未定,至少在他回京之前,圣上都不会有对司马御棋判处的明旨。依我看,皇帝也没想要他的命,说不定,冷他两年就起复了。” 朱定北比老侯爷更笃定这一点。 “阿爷,他在天牢里待着我们也没地方下手。听说陛下把他扔进去后,刑部连提审都没审过,反倒让他在里头享福了。” 司马御棋在天牢里无疑是安全的,他们朱家没有刑部的路子,而且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一向非常小心,饭菜都必须银针试毒,出入的人口盘查严格。他们想要在陛下明旨之前斩断司马御棋这个后患,也无处下手。 老侯爷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罢了,兵来将挡,往后如何还未可知。” 朱定北想了想,挨近了道:“阿爷,老爹在鲜卑府都有什么动作,你再细细和我说一遍。” 老侯爷见他担心个没完,只好再轻重不漏地将给他听。 祖孙俩一关在书房里就忘了时间,被尽责的朱三管家提醒着才没有误了朱定北的睡眠。 六月的旬试,朱定北的文史竟拿到了上乙等,楼安宁戏说他就是玉不琢不成器,鼓动宁衡盯着他背书。 朱定北不屑:“狗屁!我就是把诸子百家倒背如流有个鸟用,老子一不考科举,二不考写字混饭吃。” “是是是,朱小侯爷是谁呀,左不过,不是还有长信侯爷养着你么。” 几人又笑闹起来。 过了六月下旬,待到月末休沐的时候,楼安宁怂恿着朱定北和他们一道去出京郊下到农户田庄看水龙车。 这是他好不容易和楼尚书撒泼打诨才得来的机会。 恰好这个周末,除了楼家兄弟别人都不在,他左右无事就答应下来。 宁衡这日要到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秦奚则因恰逢他阿爷不当值被抓了壮丁说要试他手脚功夫,不得抽身。 而贾家铭则两日前就请了假,前往冀州臣鹿吊丧。 臣鹿张家的老太君病情反反复复,熬了小半年还是没撑过去,在五天前过身了。 贾家铭的生母虽然是庶女,但张家儿孙薄,反而是他这个庶女外孙前去给她扶灵,这一去没有十天回不来。 京郊外这一片田庄是天家赐给楼尚书的,水草肥沃是个好地方。 因那一片挨着皇家园林,管道修得妥帖,路上车马也不是很颠簸,朱定北和楼家兄弟骑马走了一阵,日头爬高起来便晒得很,楼尚书便掀帘子喊他们进来。 楼安宁娇生惯养早巴不得上车呢,当下赶紧招呼着朱定北和兄长下马。 楼尚书行居简朴,平常也不用人伺候左右,是以除了马夫和两个护卫没有待奴仆。他亲自给孩子们拧了布,才要先递给朱定北就被热的不行的楼安宁抢过去贴在脸上清凉。 “你这孩子。” 语气里满是纵容。 楼安康懂事,给朱定北拧了布巾递上去才顾得上自己。 楼尚书在一边说笑:“长生在北疆长大,军械器物熟悉,这农用器具怕是没见过多少吧?” 朱定北也不害臊,点头承认。 上辈子他就对农事所知甚少,遇到军需粮草要就地征收的时候才和那些农户打过交道,不过征用事宜军中都有章程,不用他亲自下到田里。鲜卑府军中有战事繁多,不像别的驻军还有军营农田,士兵们闲暇时还要下地耕种。 可以说他没有插过一根秧苗的人。 “那是该好好去看看。都说黎民天下,咱们看不到那么远,但总归要活个明白,不能连自己吃的是什么,穿的从哪来来的都不清楚。” 听楼尚书教训的话,朱定北连声应是。 楼安宁递给朱定北一个“又来了”的眼神,楼安康觑他一眼被他打了个鬼脸。 趁着路上空闲,楼尚书又拿出一叠图稿来,正是水龙车的图形,上面各处大小各个部件都标识得一清二楚。 楼尚书耐心地和他们解说水龙车用途和运作,两个孙儿听得十分认真,朱定北也凝神听,没察觉时间的流逝,只觉不一会儿就到了田庄。 将楼尚书扶下马车,楼安宁一蹦一跳地对朱定北道:“咱们先去看水龙车,等到午间在农舍吃饭。我以前来过一次,虽然吃的没有家里好,不过这里的野菜城里可没有呢,长生待会儿也得尝一尝才行,清爽可口,可好吃了。” 朱定北笑话他:“你就记着吃了。” “这还能忘了不成。” 他可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六月的郊外虫鸣鸟叫,土路被晒得滚烫,也没有树荫遮阳,难得的是入目皆是青绿的稻禾,依山傍水并不让人觉得烦躁。 “长生,快看,就在那里!” 楼安宁拉着朱定北,指着一处。其实那水龙车在平坦的稻田里异常醒目,水流从轮上滚动水声哗啦哗啦想不注意都难。不过楼安宁孩子心性,急着献宝才不管别人发现没发现。 楼安宁打头跑上田埂。 稻田中的稻禾已经比孩子们的膝盖高,田里水流充沛养的它们精神饱满地站直。井形田埂窄长,不少地方因为过于湿润都有些松动,走起来想不沾一脚泥都不行。 楼安康怕楼安宁胡闹跟在他身后,跟着是朱定北,楼尚书殿后。 他正让楼安宁小心点,眼睛正往两边青葱稻田看,冷不防楼安宁回过头来朝他大叫一声! 楼安康没防备吓了一跳,差点歪倒进水田。要不是朱定北在后面抓住他,这下丢人可就丢大了。 “哈哈哈!” 楼安宁见乖就跑,气的楼安康顾不上兄长风范在后面穷追猛打,兄弟两闹起来好几次都险些掉进水田里去。 楼尚书在后面闲闲地叮嘱:“别压死了稻禾。” 也不管前面闹疯了的两个听见没听见。 朱定北见了也笑,快步跟在他们身后。 溪流在稻田的一侧,走近水龙车前,飞溅的水汽迎面而来。 楼安宁舒服地叫了一声,要是不楼安康拦着还想往前凑把这甘露淋上一淋。 水龙车很高,朱定北后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被抽上来的水流打着白花,木头转动的声音与拍打的水声相得益彰。 楼安康对他说:“这台水龙车搭上竹子能将水引得很远,你看路边另一头的稻田都靠它浇灌,这样就不怕引水麻烦了。我听阿爷说,那头农田还开了个口子多余的水从那里流出去,成了一条小河,那头的农户现在喝水就用的那条河里的水呢。” 楼尚书正在检查水龙车,一边还和赶来的佃户了解水龙车的使用情况。 楼安宁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耐不住寂寞地凑会朱定北身边来,同他说道:“长生,咱们秋天的时候再过来吧。那时候这里就变成一片黄色啦,咱们可以来和他们一起收割。还有你看这个长得有点像水仙草的东西,它叫石蒜,秋天收稻谷的时候它开红色的花可好看啦。” 朱定北道:“北边的地干旱,没有这么多水。我记得那里的稻谷不需要浇灌这么多水。” 他觉得新鲜。 楼安康道:“我也听阿爷说过,不过鲜卑府种稻谷不好,玉米高粱还有麦子就不用那么多水。” 朱定北点头,平州一代稻谷生的十分喜人,但再往内陆便很少有人能吃到稻谷了。 楼安宁大声道:“等把水龙车带过去,那他们就不怕没有水用啦。” 两人听得失笑,也不管他的孩子话。楼尚书说完了正事,又带着孩子们脱了鞋袜扎高裤腿下水田里亲自感受稻谷的长势情况。淌水田的感觉对朱定北来说很有意思,楼安宁弯腰摸了一把,找了一个大螺子塞到他手里说:“我去岁来的时候就吃过,可好吃呢。” 楼安康见了直笑,说:“长生,阿宁的一番心意你可要收好喽。” 朱定北看着手里吐着“舌头”的螺蛳,只好笑纳了。 第44章 长生中毒 第四十四章 是日,朱定北几人在佃户家里吃了午饭,有歇了晌,与农户家的孩子上小山上掏了许多宝贝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没成想,回城的路上遇上了烨王府的车马,马夫连忙避开让道。 烨王不赶路,听说是工部尚书楼家的车架,便下来打了个招呼,问了两句,烨王笑道:“楼尚书休沐日还往农田看顾水龙车,实在尽忠职守,为父皇分忧解难。烨深感惭愧。” 楼尚书忙称不敢当。 烨王转头一看两个一模一样的乖顺孩子,又瞧了眼有点眼生的孩子,逗他们道:“去岁还见了这两个小娃娃,当时可活泼地紧。怎么今日倒是老鼠见了猫似得,还和小王客气上了?” 楼安宁头皮一紧。 自那夜在花街搞出笑话之后,他可怕见了这位烨王,见他提起上次见面生怕他在楼尚书面前说出他的英雄事迹,顿时眼睛眨了又眨,想着对策。 楼安康道:“烨王殿下,去岁年纪小还不懂事,长大了一岁就知那时冒犯了,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烨王听了直笑,指着他道:“你是安宁吧,那这个就是调皮的安康了?你们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小王可猜对了?” 楼安宁忙摆出一副和兄长别无二致的表情,语调一致道:“回禀殿下,我是安宁,他是我兄长安康。” “哦?” 烨王在他们兄弟身上扫了一眼,状似疑虑。 楼尚书见两个孙子不太自在,便出来解围道:“殿下与我同向而来,不知是?” 烨王道:“庄子里有一处荷花开得很好,母妃每年都来看。今年暑气太旺,她又宫务在身无法成行,我便着了府中人去那里花了一副荷景,又摘一朵花送回宫里给母妃赏玩,不是什么要紧事。” 楼尚书笑道:“殿下仁孝,贵妃娘娘一定十分喜欢。” 烨王笑了声,又问说:“这孩子是哪家的?我看着有些眼生呢。” 朱定北上前一步道:“镇北侯府朱定北,拜见烨王殿下。” 其实他刚才已经和众人见过礼了,但被烨王提点,少不得又费些繁文缛节。 烨王一听,合掌笑道:“这可巧了!” “早间向皇祖母请安,还挺皇祖母和阿衡说起一个叫长生的孩子,我说什么人这么讨她老人家喜欢还想着有机会见上一面呢,没成想,咱们如此有缘。” 朱定北扯嘴一笑,口称:“劳殿下记挂,不胜惶恐。” 烨王摆摆手,他不爱听这些虚的。又打量了朱定北几眼,见长相生的讨喜,又白又嫩的,实在不像是朱家的男儿,便和他又说了几句才告辞离开。 楼家一行又回了马车。 楼安康呼出一口气道:“烨王殿下倒是很有孝心。” 楼安宁正怕他见了烨王想起那桩不快的往事,见兄长没给他脸色看,顿时笑开道:“烨王最爱干这种附庸风雅的事,你想呀,贵妃娘娘是凉州人,打小没养过荷花,到了洛京倒成了最爱了,我才不信呢。” 谁不知道,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没有太多爱好,外人知道的就是他爱赏看山水画草,这荷花谁喜欢还不一定呢。 楼安康咳了一声,不许他乱说。 楼安宁见他阿爷都没表示,才不怕他兄长呢,话兴上头接着道:“贵妃娘娘就是这姓氏占了便宜。黄贵妃,皇贵妃,这日后要是她之外的哪位娘娘晋为皇贵妃之位,岂不是要被气死。” “阿宁,别拿贵人的事情说笑。” 楼安康没好气地警告他。 “长生又不是外人。”楼安宁嘟囔,但到底不再多说了。 朱定北捏了捏他鼓起的脸,说道:“我听说贵妃还有一位五公主,也是今年出嫁?” 楼安宁直点头:“华容阿姐是八月上旬,五公主也是八月,似乎还要早两天呢。” 七月遇鬼节,历来不是世家子弟婚嫁会选定的日子,八月却是完满,因此许多人家那时候成婚。 楼安康跟着说道:“陛下将宫务交给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协理,又恰逢五公主殿下尚主,怪不得忙得连赏荷花的时间都没有了。我早就听说,郊外那座皇家山庄里的荷花池是洛京之最,往年贵妃娘娘都会陪皇帝陛下去看一次呢。” 楼尚书正闭着眼假寐,听他们说起这些才掀开眼皮看了眼,不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 楼安宁撇了撇嘴,小声道:“一池荷花哪家里没有啊,开花的时候还好,不开花的时候脏死了,有什么好看的。皇帝陛下每年去看不会看腻么?” “你小子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楼安康学着朱定北的口气啐了他一嘴。 三个孩子说笑皇家事,却不知烨王进了宫也与贞元皇帝和母妃说起他们来。 黄贵妃十分喜欢他的孝敬,贞元皇帝百忙中抽空与她一起用膳更让她心花怒放,因此听他说起楼家两个孩子古灵精怪,与楼尚书温温和和一板一眼的模样完全不同,又说镇北侯府的小世孙长得又白又小,真不像朱家的孩子,看着像个小女娃似得,捂着嘴笑道: “那孩子除夕那日我还见过一面呢,却是生的十分可人疼呢。” “哦?”贞元皇帝也来了兴致,“我听朱家的孩子十岁定生的虎头虎脑的,我还道他和宁衡有的一拼呢。” “那孩子十岁了?” 烨王惊讶不似作伪,“真看不出来。才这么高,还长得肉乎乎白嫩嫩的,看着比宇杭还小些。” 贞元皇帝听了只是笑笑,心中想到,看来宁衡说那孩子有不足之症倒是真的了。 不过,京中的公子哥儿么,生的讨喜些才好呢。 休沐过后便进了七月,暑气愈声,伴着蝉鸣鸟叫声十分好眠。 夫子们盯得松了些,朱定北又旧病重发,恨不得日日长睡不醒,好几位夫子都感叹他孺子不可教。 秦奚总有感慨:“就该让我阿爷看看你的真面目,除了考得比我略高了点,哪里有我态度端正。” 楼安宁听了毫不客气地取笑他:“长生就是睡着听讲,月试也能有上乙等,哪个像你?把你糊上墙都是一滩烂泥。” “诶,楼二怎么说话呢?” 秦奚恼了,楼安宁笑嘻嘻地甩了他一个鬼脸。 宁衡抓着朱定北的脉博,楼安康也不管那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凑上来问说:“长生没事吧,这么成天犯困也不行啊。” 像他们这个岁数的小少年正是精力用不完的时候,哪个像长生似得,坐着都能睡着。 朱定北张着嘴打了个大呵欠,趴在宁衡肩膀上浑身没骨头似得,没精打采道:“不知道,这几天总觉得睡不够。” 宁衡拧着眉头,半晌才拿开自己的手。 这日下了学,朱定北没上马车,说要上马吹风醒醒神,宁衡陪着他骑马回去。 路上,朱定北绕了街去点心铺子买了一扎果酥系在马鞍上带回去,“我祖母最爱吃这家的糕点,说他们手艺好。我是没尝出来,不过听掌柜说再几日有荷花糕售卖,我再来买上一打。” 他乐呵呵的,宁衡也只好陪着笑脸,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走在人群喧闹的地方,朱定北小心着马不冲撞人,和宁衡贴着走,问他说:“你想和我说什么,都墨迹半天了。”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宁衡,总觉得这小子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才这般难以启齿。 宁衡静默片刻,才说道:“我怀疑有人换了你的药。” “什么药?”朱定北顿了下,道:“你的意思是我最近犯困是因为被换了药?” 宁衡点了点头,“是一味紫甘草。这种草药的味道晒干后和甘草很像,甜味相等,但却会使人昏沉萎靡,是毒草。如果是晒干入药还好,如果是直接取它紫色的汁液,那毒性就更强。长期服用的话……骨骼脆弱,体质空虚,不能动武,到后期便是体弱多病,寿命难长。” 朱定北脸色一变。 他喝的药都是水生亲自煎熬,不假他人之手。而药包则是宁衡府里直接配好送来的,这两边没有问题,那只有一个可能性。 有人潜入镇北侯府,调换了他的药包。 “我现在是什么状况。” 朱定北凝眸问道。 宁衡一怔,他没料到他会这么冷静,对于自己所受到的威害也没有害怕的情绪,更没有意外。 “……这要有五到十天的潜伏期,你的症状已有几天,但还算短期,停药几天就不会有大碍。”宁衡说着脸色越来越冷,他看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接着道:“你照常煎药,明天让带一点药渣给我,不要打草惊蛇。” 朱定北应允。 那人既然有能力调换药包,那势必也能知道他是否喝药,朱定北不敢大意。 到了晚间,老侯爷问起朱定北,又听朱三说孙儿早早回院子里睡了。他奇眉:“这小羔儿,这几天睡得这么早,是不是学府课业太累了?” 朱三:“前面大夫不是说少爷睡得太好不利发育么,我看少爷最近面色红润,精气神都挺足,想必没什么事。” 却不知道,朱定北这几天是在学府睡饱了,回到家中这点时间精神空前地好,但也保持不了多长时间。 水生见朱定北倒了药又让他取药渣,不由心惊肉跳。 他二话不说就去做了,也听话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包括侯府的家丁。 朱定北躺在床上想着到底是谁要害他? 用这种毁他根基的药……会不会是贞元皇帝的授意? 可这才贞元二十一年,皇帝有必要这样提防还对他一个没有威胁的孩子下手吗?还是这样粗糙的手法,稍微留心点,找个大夫就能看出来他的病症。皇帝做事绝对不会这么马虎。 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镇北侯府一向不与人结仇,和洛京中世家关系也简单,有来往的不过那几家,偶尔有冲突的当不至于到了要对一个无辜孩子下手的地步。 又或者下毒的人不针对镇北侯府,而是与他有仇? 朱定北苦笑,上辈子要他命的人数不过来,可这辈子……他打量自己白皙的毫无杀伤力的手掌,除了在学府有些不愉快的小摩擦,他平时出门都少,断不至于把谁得罪到要他命的程度。 就是那个蠢驴马超,他相信对方也没有这个能耐。 朱定北在想幕后黑手的时候,宁衡捧着医术,也在想: 到底是谁? 第45章 将计就计 第四十五章 水生手法还是嫩了些,他为朱定北偷取药渣的事情还是被朱三管家手下的人察觉。 朱三没有受伤退伍之前是朱家军的顶尖斥候,他培养出来的人探查能力也不会弱。朱三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告知老侯爷。老侯爷拧着眉头就要让朱三把朱定北吃的药取来,但一想到朱定北没有张扬怕其中有什么隐蔽,便让他偷偷从药包里取出一些,拿给府上大夫去看。 这一看,事情就瞒不住了。 “该死!” 老侯爷怒砸桌子,夺门走出去两步,又咬牙忍着怒气忍了下来。 他吩咐道:“不要惊动长生,今天他下学回府,带他过来见我。” 朱三连忙应了。 朱定北此时还不知道老侯爷已经知道自己被下毒还气的吃不下饭的事,午间用了饭,他便将带来的药渣拿给宁衡。 宁衡略看了看,叹息道:“我经验不足,带回去让我师父看了再做决定。长生……不要声张,以静制动。”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朱定北点头。他不仅不打算声张,他还打算将计就计,就让自己多昏沉一段时间,他倒要看看,那个人什么时候回收手,又会在什么时候露出马脚来! 宁衡看他倔强要强的模样,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安抚道:“你不会有事的。”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哭丧着脸,小爷着了道,下次就不会吃亏了。” 他还是太大意了。 上辈子不知道多少人想弄死他,方法层出不穷,刺杀下毒都是家常便饭。可没想到回了京,他不仅身体养废了,竟然连警惕心都抛到了脑后,让人轻易得手。 更可怕的是,中毒之后症状如此明显,他竟也没有任何警觉。 夫子的声音哪里能有这样的催眠效果?他不仅警惕迟钝,连脑子都要生锈了。 想到这里,朱定北就气闷得要死。 宁衡低垂着眼睛,捏紧了袖口,心里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朱定北察觉了,抬头看他,不由噗嗤一笑:“好啦,别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敢惹老子我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不是玩笑。” 宁衡严肃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缓了缓脸色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不近人情。 他不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朱定北的头发,把他顺得又犯困起来。 待朱定北从国子学回府,朱三便急急忙忙地把他领到了前院书房。 朱定北见他面有异色,惊疑道:“三叔,出什么事了?” 朱三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朱定北见状更加疑惑,难道是鲜卑府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心里也急躁起来,加快步子去找老侯爷一问究竟。 朱定北才跨进书房,迎面就被老侯爷掐了腰抱起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摸索了一遍。 他痒的直躲,“阿爷你干啥呢?” 老侯爷确定他筋骨没损伤,顿时气上心头给了他屁股一下,恶声恶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被人下毒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朱定北一听是这事,就老实了下来。 他让老侯爷把他放下来,和他解释道:“我也是昨天才听阿衡和我说的,拿了药渣给他确认,至于到底是什么人下手,我现在还没有头绪。” 老侯爷浓眉大眼,凶狠起来的时候更有一股骇人的戾气。他这么沉着脸不说话,朱定北也不敢造次,只能等他平静下来。 半晌,才听老侯爷说道: “长生,你说会不会是皇帝?” 他这话算是大逆不道了。不过这一年下来,他已经不拿孙儿当一个奶娃看待,遇事都会和他商量甚至于听取他的意见,彼此都明白对方对贞元皇帝的顾虑和防备,因此说话不需要遮拦。 朱定北实事求是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不出他现在对我下手的必要,还是这么拙劣的手段。” 老侯爷长呼出一口气,道:“我想也是。” 马背上拼杀了一辈子,他虽然对效忠的皇室有所微词,但实在不愿意看到皇帝真的对他们下杀手。 “那又会是谁?” 这个问题老侯爷想了一整天了,这么问着他不等孙儿回答,便紧接着问他:“会不会是司马御棋的人?” 放眼整个洛京,目前和他们朱家结仇最大的就是司马御棋还有那批被朱家军斩落马下的贪官污吏。有能耐动手到他镇北侯府上的,看了看去,似乎只有来自司马御棋家中人的抱负了。 朱定北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被他否决了。 “司马御棋在牢里,他家里人四处为他找关系还缓不过气来,应该不至于这当头对我下手来个罪加一等。何况,有能耐进镇北侯府作恶,还找到我的院子里,目标如此明确。我怀疑……府中有他的内应。” 而且这个内应身份还不一般。 朱定北过关了北疆沙场的生活,现在在洛京身边除了水生也没有第二个人。往常能进他院子里的就一些扫洒的家丁,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不说他们对朱家感激,但至少都用了十几年,断不至于被人利用对他下手。 但如果没有内应,又怎么能做到? 老侯爷也这样认为,他心气不平道:“那些药包,进府后检查了两道没有一点问题,肯定是府里人作怪。艹他娘的,等我查出来是哪个,老子撕了他!” 老侯爷骂完了更不痛快,话锋又转了回来:“你给我老实说,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被下毒的事情?你是因为你自己可以对付吗?” 朱定北摸了摸鼻子:“这不是还没确定吗,怎么敢惊动您老人家——” “放你娘的狗屁!” 老侯爷听不下去了:“不确定就不敢跟我说?那你准备等到什么?小王八羔子打小就不老实,是不是要等老子给你收尸了你才等着告诉老子?!” 朱定北求饶道:“阿爷,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敢再瞒着您!” 老侯爷没接声,瞪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背地里耍什么花样要对付谁,我可以不管。但是,事关你的性命安全,再让我知道你拿这种事不当回事,别等别人来要你的命,老子先打死你!” 朱定北:“……” 他鼻头一酸,低声道:“我知道了。” 这次他是真的知错了。 他毕竟不是上辈子那个无往不利,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朱家少帅。老爷子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变化,朱家上战场的男儿不管是他本人还是家属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可现在他身在洛京,如果窝囊地死在侯府里,死在这诡变的洛京阴谋里,这是老侯爷,是朱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老侯爷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更气自己。 让人把手伸进侯府里是他无能,让他一个孩子为朱家受罪是他蠢钝。 “乖孙儿,你放心,阿爷一定把人找出来,给你报仇。” 既然敢来犯朱家,他就杀了这个打头鸡让以后那些猴子都知道厉害。 朱定北不忘叮嘱道:“先别惊动人,没准能钓上一头大鱼呢。” 老侯爷也是这个想法,当即同意了。 当晚老侯爷留他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这位感情粗糙的元帅心怀愧疚之下,关照了许多他的生活小事。想起发妻的念叨,还追问说学府里是否有人欺负他。 朱定北把马超的针锋相对当笑话说给他听,老侯爷却是愤慨得很:“格娘老子的,臭崽子敢耍阴招,老子叫他好看。” 朱定北听了直笑。 后来几天朱定北堂而皇之地学堂上睡觉,秦奚万分期待的七夕就这么被他睡过去了。 七夕第二天,就听说秦奚和楼安宁楼安康还有其他几个国子学学子偷翻琼山被逮个受到严惩的事情。 国子学与女学之间隔了一座琼山,那在朱定北眼里就是矮山坡,国子学里就有句说为抱美人入我怀,跋山涉水入梦来,说的就是爬过琼山,走过琼山脚下那条小沟。 自然,在朱定北这么没有情趣的人眼里,全拿这些当笑话听,可耐不住国子学府那些前仆后继只为目睹美人一眼的学子们。 朱定北听说秦奚和楼家兄弟被罚到三省楼抄书的时候还愣了下,而后暗自庆幸这两天睡得昏昏沉沉才没有被秦奚和楼安宁这两个惹事精缠上。 瞧,楼大那小子不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嘛! 秦奚楼安宁被罚了也不怕,说起那日的冒险经历还津津乐道。 七夕那日是女学的开放日,但那仅限于国子学大学府的学子。 女学子和国子们在鸟语花香的草地上,琴瑟和鸣,作诗书画,舞文弄墨,别有一番趣味。说白了,就是给学子和女学子们相互认识的机会,不知道有多少佳偶都是从七夕文会上产生的。 进学府的学子们已经到了懵懂的年纪,对这些好奇的不得了,活像没见过女人似得,趴在那山头上多瞧了哪个女学子一眼都跟打了鸡血似得,到处炫耀。 秦奚:“我还见到了文昌伯家的四小姐,真真是天仙下凡,说不出的漂亮。听说宫中的虞美人就是当时的洛京第一美人,这位虞四小姐是美人的妹妹,好看得不得了。以后我当了大将军,就要取一个这样的美人儿,这才不枉此生啊。” “不枉个屁。”朱定北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昏昏欲睡,可骂起人来一点不含糊:“就咱们洛京姑娘那细腰,没搞一回就能断了,好看管个屁用。” “咳咳咳!” 几个纯洁的孩子都被这话煞到了,秦奚更是面红耳赤,大声道:“龌蹉,谁,谁那么想四小姐了?我,我就是看看!” 什么叫欲盖弥彰?这就叫! “呵,你想也没用。” 他瞥了秦奚脐下三寸一眼,蔫蔫地收回目光。 宁衡无奈地敲了敲他的额头,听他说这种话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楼安宁和楼安康都笑得不行,楼安宁更是添乱道:“还四小姐叫得多亲热,人家知道你是哪根葱啊?” 秦奚:“……” “我真的就是看看,你,还有你楼二不都看了吗?楼二你还说她漂亮以后也要娶一个这样的,是不是你说的!” 见他较真了,楼安宁奚落地大笑:“我看了可我没想啊,哎哟,秦大少爷,你怎么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哈哈,是不是想了什么啊?” “楼二你给我闭嘴!” “我就说就说!哈哈哈!” 楼二一步跳开,没跑一步就扑到了地上,挡了他脚挨了一踢又被压住的朱定北—— “嗷!!” 第46章 十一被罚 第四十六章 七夕节过后,七月半人鬼相通的日子很快到来。 这一日宁衡没有来国子学,他是一家之主,家中没有长辈可以主持祭祀,不必同龄的只要晚间回去磕头上香的同窗们,一大早就要起来准备。 大靖以孝治国,尤其注重祭祀。七月十五这一日,阴间开门,放过世的先人们回府享用后辈们的供奉,是大靖子民最看重的节日之一。 贾家铭昨日从臣鹿回京,忙碌了大半个月,他看上去瘦了许多,不过人还算精神。 他问秦奚:“长生最近总是这样没精神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贾家铭是个敏锐的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才回来就发现了朱定北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秦奚没心没肺地摆摆手:“春眠夏困,不然你以为他再世宰猪的名号是怎么来的?连阿衡也没着急,你不用担心。” 贾家铭听了才放下心来。 这日国子学放学,学子们都匆忙往家赶,不敢在路上耽搁。 朱定北也一样,他打马回府,被朱三领着沐浴洗漱,换了干净的素衣,在老夫人的叮嘱下吃了一碗热粥垫了垫肚子,一步不停地到朱家祠堂里跪拜祖宗。 老侯爷已经跪了一天,见他来了,才扶着腿站起来,对他道:“长生,来这里跪下。” 他指了指他方才跪着的蒲团,见朱定北挺直腰背跪好了,才躬身对着祠堂的排位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承元之孙,朱定北拜请祖宗安康。望列位先祖在天之灵,保佑我孙平安康健,保佑我朱家香火延绵。” 朱定北在他说话的时候虔诚地叩拜,心中默念: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定北地狱归来,定竭尽所能护我朱家周全。请先祖明我心志,护我朱家将士满门热血。 “好了,长生你给祖宗们烧点纸钱。” 老侯爷在祠堂忏悔了大半日,心中的烦忧已经变得清明,因此不再多说。 朱定北应了一声,撒了一把谷壳在火盆中,又拿了纸钱祭拜。末了,才烧香插在香炉汇总,拜别列祖列宗。 老侯爷摸了摸他的头,欣慰道:“好孩子,记住朱家男儿的本分,不要辱没我朱家历代忠勇的名声。” “阿爷,孙儿铭记于心。” 朱定北认真道。 这一夜,家家香火案烛,将准备好的食物尽心拜访献给先祖,一派安宁虔诚。却有一家人例外。 那便是城西贾府。 祠堂祭拜只有男丁才有资格。贾惜福多子,但只有一个嫡子,因此嫡子嫡孙与他共同祭拜先祖而余下庶子携子孙在下跟着叩拜。 散了后,贾家铭偷偷来到贾妍从前住的被封锁的宅院中,为她烧纸钱。 “阿姐,你在下面可还好吗?”贾家铭抹了抹眼泪,撒着稻壳又给她烧了一堆纸钱:“我只盼着这些钱你收着能在下面好好打点关系,活得轻松一些。你今日可曾回来看我?若是你回来那该多好……我一切安好,前几天还送走了我外祖母,她也活的够久了,受了很多罪。你早些离开这混沌世间,也能少受些折磨,到了地底下,要多享点福。” “你若是在下面缺了什么,一定要托梦告诉我。我一定会给你办好的……” 他说着,又是泪如泉涌。 贾妍在这贾府十几年,但她死了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在这样的日子给她也准备一份饭菜,给她烧些纸钱花用。 贾家铭想着便觉心酸。 她的墓地远在京郊荒山,府里连个正经供奉的牌位也没有。他不敢肯定,她的魂魄还认不认得路回来,又或者,她还愿不愿意回来这伤心地。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他在学府里的情况,告诉她自己活得很好,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被欺负哭了多起来。 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在他躲起来的时候费心寻他,给他偷藏一份点心,生怕他饿着了。 “阿姐,今年我攒着钱,到明年了给你准备一身好看的衣裳捎给你。你以前最爱鲜活的颜色,走的那日却穿的那么单薄素淡,我——” “谁!谁在哪里?!” 陡然一个声音想起来,贾家铭吓了一跳,不等他逃开,那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揪住他。 “小贼哪里跑!” 贾家铭吓得哆嗦。 贾惜福捏着他的脸,接着羸弱的火光和月光一看,眉头就皱起来了。 “十一?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低头看见那火盆,还有边上没有烧的纸钱和谷壳就知道了大概,顿时气上心头道:“你这是烧给哪路野鬼?!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家里做出如此不孝的事情,我往日白教你了!” “父亲,我,我只是想祭拜一下阿姐——” “住口!” 贾惜福大怒:“你只有十个兄长,哪里来的阿姐?为父教导与你竟还敢狡辩,今日不教训你,明日你倒还想把什么东西招回家中,惊扰祖宗安定。” 他说着,一脚踢翻火盆,揪着贾家铭就走。 贾家铭眼泪滚下来,看着四散的纸钱灰坠落,倾倒一旁的火盆被风吹熄了光芒,好似把他心头那点热量也一并带走了。 贾家铭请来家法,被老夫人制止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能如此胡闹,这孩子犯错,等祖宗们享用了香火返回阴间,再罚不迟。” 说罢,就让人将贾家铭抓进了暗房思过。 若说贾家铭祭奠贾妍谁最气恼,无疑是贾老夫人。 当初贾妍的死和她不无关系,她把贾妍葬得远远的,更不允许家里人提起曾经贾府的大小姐。而如今,贾家铭竟然大张旗鼓在府里给那小贱人引魂,若真将那孤魂野鬼请回府中,她今晚可还敢睡着? 她心亏,心里自然藏着鬼,哪怕儿子把火盆也踢了她还是不放心。 夜里辗转反侧不敢入梦,就怕贾妍回来找她,折磨了一夜,再罚贾家铭更是罪加一等,用家法打了脊背血肉绽开才算罢休。 过了数日,贾家铭才得以从床上爬起来。 他生母张氏哭得两眼红肿,但那又能如何?只能劝着道:“铭儿,娘知道那人往日待你好。但我们在家里尚且只有立锥之地,哪里能忤逆老祖宗和你父亲的意思?你若是放不下,等日后你大了,自成一房时,做什么都由得你自己做主。可现在,你可千万不能再犯糊涂了。” 贾家铭冷着一张脸没说话。 等他身体恢复到能回学府听讲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秦奚见了他便高兴地拍他的背,大叫道:“十一你可算回来啦!我听你家里人说你病了,不让我去吵你。现在可都好了——十一,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没事吧?” 贾家铭一张脸像白纸似得,额头冒出冷汗,粗糙如秦奚见了都心惊胆战。 贾家铭扯着嘴角笑了下,摇了摇头。 背上太疼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楼安宁楼安康纷纷问道:“十一你的病还没好全吗?要不要紧?不如还是回家休息吧?” 贾家铭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只说没事。 朱定北看了看他的背,皱了皱眉头。 到七月下旬休沐的时候,贾家铭才算缓过劲来,应约到长信侯府中相聚。 长信侯府没有长辈,小少年们都觉得这里没有拘束十分自在,因此多在这里聚头。 今日又约到了马场上,秦奚乐颠颠地拉着贾家铭要他上马醒醒神,这两天对方像是朱定北上身似得,没精打采的。 朱定北忍无可忍地在他脚边甩了一鞭子,骂道:“蠢货。” “啊!”秦奚吓得跳开,哪怕没有被打到还是心有余悸,嚷道:“长生你干嘛动手啊,我还没说你什么呢。” 楼安康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把话说开了:“你没看到十一病还没好吗?” “我知道啊。” 秦奚皱着一张脸:“往常我风寒病了,我阿爹阿爷就让我跑马或是跑圈,发了汗病就全好了。十一这病拖了这么多天,定是平日都不动弹的缘故。” 他的苦心注定没有人欣赏了。 连楼安宁都翻了个白眼道:“你个蠢驴,狗屁的风寒,十一受的分明是皮外伤。跌打药味都散到十里外了,你竟然一点都没感觉,真是愚蠢透顶。” 贾家铭有意隐瞒,他们也不想提起让他没脸。 可没想到,这样心照不宣的事情,秦奚这个没少摔打抹药的人竟然不晓得贾家铭是什么病症。 秦奚瞪大眼睛:“可是贾家兄长同我说……他们骗我?” 他没想到十一的兄长竟然会骗他,顿时虎了一张脸道:“十一,难道是他们打你的?你同我说说是谁,我给你报仇!” 贾家铭心中一暖,站直了身道:“不管他们的事,是我犯了错,父亲才动了家法。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秦奚沉着脸没接话。 风寒的病势拖个十天半个月的很正常,但若是皮外伤,过去半个月竟然还行动不自如,想必伤的不轻。 朱定北叹了口气道:“十一,我之前已经拜托阿衡让长信侯府上的大夫等着了,不如,我们先送你去看看吧。” 他看得出来,贾家铭背上的伤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天还能闻见血腥气。 贾家铭眼睛一热,忙借着点头的气力垂下了脑袋。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示意已经准备好,几人于是回府里。 秦奚不依不饶地跟在贾家铭和大夫身后进了屋内,经常被家中长辈摔打的缘故,他不觉得挨打受伤是一件丢脸的事,因此他不像其他几人一样顾忌贾家铭的脸面。贾家铭脱下外衣,那密布后背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本该白皙光滑的背部竟没有一块好肉。 “……他们为什么打你?” 秦奚捏紧了拳头。 大夫看到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地为贾家铭处理起来。 贾家铭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不要担心。” 这句话一点没有安抚秦奚暴躁的心情。 而外间也在悄声讨论贾家铭的“病因”。贾家铭是几人之中最乖巧听话,也最察言观色的一个,断不可能主动招惹是非。 因此他们都猜测是他的哪一个兄长看他不顺眼,欺负栽赃他。没等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一个骇人的消息,打断了他们的愤慨—— 司马御棋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第47章 畏罪自杀 第四十七章 司马御棋畏罪自杀了! 这个消息让厅内一静,几个少年面面相觑。贾家铭和秦奚出来时,见到的便是几人或苦恼或惊讶或皱眉的神情,不由心一提,问他们怎么回事。 楼安宁第一个道:“十一,司马御棋昨晚畏罪自杀了,你有听到风声吗?” 依仗于贾家铭父亲是中书令,贾老二又监管天牢,他的耳目灵通,这样的消息他一向是几人中最先知道的。 贾家铭却是一愣,随后道:“这几天我被罚着闭门思过,所以未听到二兄长又说什么异常。” 他苦笑,低垂眼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楼安康见状忙道:“十一,你被管他,快坐过来。大夫看了怎么说,你的伤要紧吗?” 秦奚抢着道:“怎么不要紧!可恶,也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竟然把十一整个背都打烂了,还不给他请大夫用好的药,拖到了今天!实在可恨!” 秦奚气势汹汹。 “十一,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打你的?我非得给你打回来,给你报仇!” 贾家铭噗嗤一笑,“这是中书令大人亲自打的,你若是能摸着他的裤腿,只管去吧。” 原本心中万分难堪的事,因着他们真诚的关怀放下了戒心,贾家铭已能将这件折磨了他半个月的事当玩笑说出来,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移开。 秦奚:“……” 见他们目露为难,贾家铭转开话题说道:“司马御棋真的死了?是提审的过程中死了,还是在他的狱中?怎么死的?” 他比在场的伙伴多了解一分天牢里的情形,除非咬舌自尽,不论是□□还是利器,司马御棋就是想自杀都没有可能。 楼安康道:“听阿衡府里的人说,他是活活把自己掐死的,仵作都已经查验过死因。还有他对面牢房里的人作证,只说他昨晚突然发疯大吼大叫,然后就掐着自己的脖子……活生生把自己掐断气了。” “这怎么可能?!” “他疯啦!” 贾家铭和秦奚惊道,秦奚更是觉得背上爬起一层鸡皮疙瘩,想到那个画面只觉恐怖万分:“他,他掐着不觉得难受吗?而且,一个人掐着自己的脖子,到后面肯定手脚都软了,他怎么还有力气把自己掐死呢?这……这比咬舌自尽还要痛苦啊。” 秦奚完全不敢相信。 宁衡忽地出声道:“不管是什么死因,他确实死了。” 朱定北正想着什么,听到这句话,霍地抬头看他。 宁衡神色平静,仿佛那个死状奇惨的司马御棋就在他眼前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只说事实:“这件事已经上报给了皇帝陛下,尸体真伪不需要怀疑。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朱定北嘟囔道:“怎么没有关系,他的罪还没定呢。” 他冷着脸,昨晚战鹰送回消息说,陈阁老和甄右相已经拟好奏折八百里加急往京里送了。等那份奏折呈上御前,司马御棋的罪名就再没有可以申辩的余地,就算逃过死罪,他也得脱一层皮。 可这节骨眼上……他倒是死得干脆。 楼安宁敏感地有些害怕,想了想道:“长生,你别生气了。他既然是畏罪自杀,那你阿爹他们陛下肯定不会怪罪,总归还算一件好事。” 秦奚正气不顺呢,听言脾气很大地吼道:“一条命算什么?他倒是死的轻松,他现在不死,等我外公他们回京,他肯定死无全尸!到时候我肯定带几条恶狗到刑场上,狠狠咬下他几块皮肉,让他做不成鬼。” 贾家铭:“……” 楼安宁:“……” 楼安康:“……” 朱定北笑了声,“说的不错。可惜,他已经死了。” 司马御棋自杀? 呵,无稽之谈。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对手,朱定北前世和司马御棋斗了多少年,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哪怕还有一线生机,司马御棋都绝不会放弃。 这种人卧薪尝胆且心志坚定,哪怕让他跌入泥里,他也能不折手段地往天上跳。 哪怕皇帝陛下已经明旨赐死他,他肯定都要挣扎,何况现在的局面明明不会要了他的命,他却想不开了结了性命? 绝不可能。 朱定北眸光一冷,那到底又是什么让他不得不去死呢? 难道是那位的意思?陈阁老和甄右相在鲜卑查到了什么让那位如此果决地要他的命? 虽然奏折还没到洛京,但朱定北心中已经有几分肯定了这个猜测。司马御棋的命对皇帝来说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哪怕他做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贞元皇帝也还想着为他留一条生路。当初把人放进天牢里,不正是为了保住他的命,不让朱家或是其他什么人暗杀他么?现在却反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朱家军训练有战鹰作为疾迅的传书手段,皇室也必然有某种办法更快一步得到消息。 而且此次随行钦差的人都是贞元皇帝的人,暗中查出什么不能告知天下的事情,杀司马御棋封口,也不是没有可能。 贾家铭道:“就算到了晚上,天牢每个半个时辰也有狱卒巡视监看。司马御棋掐自己的脖子弄死了自己,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掐死的,既然已经惊动了对面牢房的人,狱卒应该也很快会赶到制止他才对。可怎么就?” 他也怀疑司马御棋是不是自杀,因为从可行度而言,这种死法自杀实在不太可能。 况且,他虽然这几日被禁足在房间里,但从臣鹿回来后也从二兄长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来,司马御棋根本没打算死,否则也不会有点小病小痛就嚷着要让人把大夫带来。 司马御棋怕死得很,又怎么可能用这种残酷的办法自杀呢? 楼安宁道:“难道他是被人害死的?可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 “好了。” 宁衡打断了他,“这件事情自有圣裁,不需要我们操心。” 还想抒发己见的秦奚讪讪地闭了嘴。 这么一件大事发生,几人也没了玩闹的心情,在长信侯府吃了午膳,就各自回府了。 朱定北急着要走,宁衡拦住他说话。 两人回了主院屋中,宁衡才道:“你阿爷可查出什么了?” “嗯?” 朱定北心思还在司马御棋的死讯上,听声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 宁衡敲了敲他的脑袋,“我是说你中毒的事,快过去一个月了,你府里的内奸找到没有?” 朱定北自从说了他阿爷处理这件事后便再没和他多说一个字,宁衡自己私下也查,正是因为没有查到蛛丝马迹才过问。 “哦。”朱定北回神道:“还没有。” 这又是一件让朱定北糟心的事。 哪怕当日匈奴人害他坠马嫁祸鲜卑,做的那般隐蔽也让朱家军查得一清二楚。而现在就在府上发生的事情,竟然查到现在还没有头绪,不知道幕后的人到底有什么鬼神之能,竟然连朱家军都抓不住他的尾巴。 宁衡沉吟片刻,道:“我这里也在查,可是查到的东西也有限。” 朱定北亮起的眼睛又淡了,眉头不展地看着宁衡。 “我手下的人遍访整个洛京的药铺,有紫甘草进出的店家本就不多,而近一年时间内买办过的人,我都一一核查,但没有一个人和镇北侯府有关。” 这也正是宁衡一筹莫展的地方。 “紫甘草并没有人种植,大多都是药农在山间无意采到,因此往上查来源能加艰难。” 朱定北听到这里,才出声道:“我两个月的药都被掉包,里面的紫甘草不算少了,怎么大量的进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 他没有过多地过问老侯爷查证的事情,没想到宁衡一直没放过追查,而以宁家的身份地位查了这么久还没有眉目,这件事情可就不简单了。 宁衡道:“这也是我追查的方向。如不是从药店进的货,那必然是通过药农,往洛京走动的药农在各大店家那里都有数,我已经派人去查,看是否有人曾接触过他们采买紫甘草。不过那些人分散得很,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朱定北见他面有自责,不由笑道:“你能为我这么费心我已经很感激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否则我过意不去。” 宁衡沉默了下,才道:“我不准有人伤害你。” 朱定北听了直笑,拍着宁衡的脑袋瓜子道:“你这个兄弟我没白交!够意思!” 宁衡也跟着笑,看了会儿他弯弯的眼睛,而后道:“你阿爷那边若是有什么线索,你也和我说一声。” 镇北侯府要查这样的事情,总归没有宁家方便,渠道也少。 朱定北没有不答应的。 回了镇北侯府,朱定北又被朱三请到了前院书房。 一进门,就听老侯爷说道:“司马御棋死了,昨晚死的。这他娘的也太巧了,便宜了这个龟孙子!” 朱定北道:“阿爷,我怀疑是有人在鲜卑查到了什么我们忽略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让司马御棋没命,还是请阿爹深入调查一下比较妥当。” “怎么说?” 老侯爷奇道,司马御棋在朱家军之后才到的鲜卑府,短短两年时间他要搞出什么既瞒天过海又让皇帝要他命的事情来,似乎不太可能。 毕竟,再狠毒不过是逼害鲜卑人和贪污饷银了,司马御棋还能做什么比他这两件事更让帝王无法容忍的事情? “小心驶得万年船。”朱定北喝了一碗白水,继续道:“陈阁老和甄右相写的密函阿爹和朝安阿伯都看过,并没有提到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事情,由此可见是陛下的另一队人马发现了端倪。这能要命的事,我们还有了解一下比较好,否则难保今天要了司马御棋性命的屠刀他日不会落在我朱家头上。” 老侯爷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这就让写一份手书。”说着就起身走向书桌。 朱定北跟在他身后道:“阿爷,你让阿爹小心点,别让陛下的人发现我们在查他们,免得引火上身。” “咱爷俩能干这种蠢事吗,你只管放心。” 老侯爷头也不抬地道。 朱定北深呼吸一口气。 司马御棋的死他从没有想过第二个可能,能要他命的人或者说能让他“自杀”的人,除了贞元皇帝,没有谁有这个能耐。 第48章 华容出嫁 第四十八章 司马御棋死后第三天,来自鲜卑府的八百里加急的密函终于抵达洛京。 贞元皇帝看后,久久不发一言。 翌日,东升太监就带着圣旨去了打着白灯笼的司马御棋府邸,宣读了一道让司马御棋府邸上下心胆俱裂的旨意: “罪臣司马御棋多行不义,在鲜卑府任职期间,贪墨渎职,枉害百姓,致使君民离心,民怨滔天,罪不可恕。即日起,罪臣司马御棋革除皇室玉牌,贬为庶民。其子嗣家丁流放交州,女眷一律收没为官奴,遇赦不可免。着刑部抄没家产,封锁府宅。钦此。” 听闻旨意的人都瘫软在地,无人有气力接领旨意。东升太监重复了三遍,司马御棋的发妻才抬起双手哭道:“罪奴领旨,谢——陛下隆恩。” 东升太监走出了门还能听见里头的哭嚎声,他不禁摇了摇头。 司马御棋停尸府中又怎么样啊呢?陛下大概也不愿想起他已经死了的事实,贬谪起来不会顾及他是死是活,更不说顾念从前的情分了。 这位大人啊,真真聪明一世,毁在这一时糊涂。 墙内且不说司马御棋府上如何哀戚,洛京城近日却是热闹非常。 八月份的洛京,喜事连连。 皇五公主出嫁之日在即,身有诰命在京的贵妇人们纷纷往宫中递了请安的折子,前往宫中为公主殿下添妆。 五公主为贵妃所出,向来受贞元皇帝宠爱,在女学府中也表现卓卓,不知多少府邸求娶。更不说现如今后宫风云变幻,皇后娘娘的凤印过了大半年依旧封悬,黄贵妃同淑妃协理宫务,贵妃之女身价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就连镇北侯府的老夫人,也购置了一件珊瑚大摆件为五公主添嫁妆。 巧的是,朱五小姐的婚期就在五公主之后两日,镇北侯府也是门庭熙攘,前来拜会的夫人们不知凡几。 前几位朱家小姐可没有这份热闹。只因镇北侯府今时不同往日,去年朱老元帅回京荣养,封正一品世袭军侯,在洛京城里找不出几家身份如此贵重的门庭,自然饱受追捧。 朱定北点礼单的时候,还啧啧叹道:“没想到这些人家和咱们家还有点亲故,我连他们家在洛京哪一片都不清楚呢。” 老夫人笑话他:“你知道还了得。这里不少人呐,我老婆子可也是第一天才知道呢。” 朱五小姐在一旁担忧道:“祖母,这些外人送的添头便罢,只是……您给我备下的嫁妆单子是不是太厚了?” 她是朱家最小的姑娘,上面四位阿姐出嫁时是什么情形她心里有数。这份嫁妆让她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对不起她们。 老夫人还没说,朱定北便道:“阿姐只管收着就是。不单你一人,其他四位阿姐我也已经给她们备了送过去,只是没有让她们声张而已。” “正是。” 老夫人满脸都是笑,“自从你阿弟回京将我手上这对烂摊子接过去之后,咱们府里的日子就越发宽泛起来。往日是祖母不会经营,今时不同往日。你只管安心出嫁,如今咱们朱家也不是没有男儿在家给你们撑腰的,出了朱家的门,你可仍要记得你是朱家的女儿,不是谁可以欺负的。若是过得不顺心,可不要碍着颜面强忍,只管往家里来。你阿爷,还有你阿弟都会为你做主。” 话音未落,朱华容的眼泪就下来了。 老夫人忙将她拉到身边来,拍着她的手背道:“傻孩子,哭什么呢?以往是我这个做祖母的不争气,你们姐妹只好早早长大,为咱们侯府撑门面。如今当家的回来了,你们出去也有底气,凡事莫委屈了自己。” “祖母,孙儿记得。” 朱华容擦了眼泪,又忍不住旧话重提:“我这一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您往后可要注意身体,别看这一些小毛病就不理会。只要您健健康康的,我们在婆家也就顺心如意了。” “好好,祖母都记着。” 老夫人也红了眼睛,让自己笑着掩饰住眼中的不舍。 老侯爷没回京之前,镇北侯府冷清得很,日子过得孤苦。便是有孙女儿可心相伴,才让她不至于度日如年。 看着她们一个一个离开家里,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儿,她这心里实在不好受。 朱定北在一旁看着,见两人红目相对,不由得笑起来。 这样的日子,让他觉得活着意义非凡。 临睡,老夫人不免和老侯爷唠叨孙女儿出嫁的事情,出了正月老夫人便开始筹备了,此时已万无一失,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老侯爷听了半晌,直接道:“你便是舍不得,也总不能把孩子留成老姑娘吧?与其过两年再嫁,不如现在出府,也让你少点难受。” “你这说的什么话?” 老夫人不乐意道:“孙女儿是我一点一点拉拔长大的,岂有不珍爱的道理。你们汉子懂得什么,新嫁娘到了婆家就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了。我这些年疼惜着她们长大,舍不得她们磕着碰着,可到头来一顶花轿抬走,我就变成外人了……” “你不也这么过来了吗?”老侯爷宽心得很,“再说五姑爷府上就在京城,也不似我们老朱家爷们常年在外没个定数。五丫头性子好,哪有人不喜欢的,你就等着抱曾孙儿就是。” “这我倒是不担心,五姑爷我也是千挑万选才看中的,亲家也不是刻薄人。” “那便是了。你早些睡吧,就算往后他敢欺负我们丫头,休了他再嫁不就成了?我到时再给他打成残废——” “呸呸呸,闭上你的臭嘴。” “……你这婆娘好没道理。算啦,我睡了,你可别再叨叨。” 老夫人转了身,索性不理他了。 这厢,朱华容的生母小王氏催着女儿将嫁妆单子拿出来,仔细看罢,已是满脸喜意。 “好好,你这般嫁过去谁还敢看轻你,你阿爷回来,咱们家可就定下了。” 小王氏连连抚摸着嫁妆单子。 朱华容交代道:“姨娘,往后我也没几天挨家的日子,您在家里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能让这些林姨娘的,便别争了,咱们好不容易才盼来这天呢。” “哼,当我看得上她么。我才懒得理会她。” 虽然朱振梁常年不在府上,她和林氏也没什么宠好争的,但住在一个院子里总会有些摩擦。 朱华容笑道:“这就是了。我嫁了人,老夫人在家里没人做伴,您时常往那边走动走动,陪祖母说说话也当得。” 小王氏叹了口气:“你当我不愿意么?我说起来还是老夫人的侄女儿,哪有不亲的道理。只不过,在咱们朱府,要么没有姨娘,有了也同奴仆没什么两样。我和林氏住在这小院子里,往常时候出入还有府兵盯着,我可是怕了咱们府里的规矩了。” 朱华容知道她的难处,也不多说了。 在朱府,妾室的身份是极为卑贱的。单是平日便不能与家中贵主同席吃饭,要往老夫人房里走动还得先请示了管家,出了小院这一亩三分地,往外走动也离不了府兵的视线。 哪怕她们孕育了儿女,在儿女面前地位也低了一等。 母女二人说到了打更的时候才各自歇下。 五公主十里红妆下嫁驸马,不日便是朱华容出嫁。 在大靖,不论是嫁女还是娶妻,两边都会摆上席面庆贺,女方则比男方早一日摆宴。 朱定北也请了宁衡几人来,冷肃的镇北侯府难得张灯结彩,入目皆是红绸喜庆的颜色。楼安宁便听人说人五公主出嫁时多美的话,便嚷着明天也要来给新娘子送嫁,一睹其风采。 楼安康不客气地打击道:“阿爷只往学府里告了一天假,你若是能说动阿爷让你来看热闹的话,你便来吧。” 楼安宁嘴巴撅得能挂油瓶子了。 秦奚叹道:“到了今日,我还没真正见过一个新娘子呢。家里没有姐姐便罢,我阿娘那边也没有表姐妹可以让我送嫁的。” 朱定北道:“等咱们上了大学府,你不想代家里走动人情都不行,到时候你恐怕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原本他五姐出嫁也不用他做什么,可今日单是跟着阿爷出门迎客就让他浑身冒汗,这种福气谁要享他可以分给谁。 贾家铭道:“其实还好,长生年纪小,明日送嫁到亲家就不怕人家灌酒喝了。” 这满府红光也映得他们气色好极了。 朱定北闻言,哼了一声:“好什么好呢。” “咦,怎么大喜的日子谁还惹你不高兴啦?” 楼安宁纯粹想看他笑话呢。 朱定北无奈道:“原本该是我背阿姐出府……不过阿爷不肯,说要他亲自背。” 他有生之年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背着姊妹出嫁了,没想到依旧事与愿违。 楼安宁噗嗤一笑忙捂住嘴,秦奚更是不客气地大笑道:“哈哈,你阿爷还不是怕你的小身板半路折了。哈哈,你阿姐恐怕比你高两个头有吧,幸好不是你背,否则别人看着还真说不清楚是你背她,还是你拖着她在地上走了。” “秦!奚!” 朱定北暴怒,追着他就打。 楼安康抓住想要加入的胞弟,扭头对宁衡笑道:“可惜,阿衡若还想和长生做连襟,恐怕要等上二三十年了。” “哈哈哈!” 众人大笑,朱元帅要再两年后才回京述职。就算那时给长生种下一个月貌妹妹来,至少也得长到十□□岁才会出阁,届时可不是二十年都过去了么。 朱定北大骂:“放屁!谁要把妹妹嫁给老头子!癞□□别想吃天鹅肉!” “哈哈,癞□□!” 楼安宁笑得跌在兄长身上,指着宁衡直打颤。 宁衡长手一伸把经过身边的朱定北抓过来,“你阿爷该找你了,过去招呼人吧。” “是,长信侯爷。” 朱定北笑得见牙不见眼,拍拍他的头道:“讨好我也没用,我是绝对不会把妹妹嫁给老头子的。” 说着,贱笑着跳开了。 宁衡哭笑不得,楼安宁在一旁安慰道:“阿衡不怕,你将来要娶十八房妻妾的,长生家没有,我家族里可有好些呢。” 宁衡瞪他一眼,再看朱定北,已经跑的没人影了。 第49章 幕后黑手 第四十九章 朱家嫁女,虽不及皇家公主出嫁来的盛大,那也是热闹得紧。 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只看着那嫁妆一台一台地往府外抬,眼睛都看直了。还有镇北侯爷亲自背着孙女儿上花轿,更是让人不敢怠慢。 女子出嫁,家中长辈或兄弟背着相送,便是有撑腰之意,等闲不能轻视。 何况那还是铁血战场的老元帅。 老侯爷捏了捏孙婿的肩膀道:“好好照顾她,若是让她受了委屈,我朱家上下饶不了你。” 瞧瞧,这大喜的日子还不忘放狠话。 五姑爷强忍着疼没让脸皱起来,老侯爷这一捏简直连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生疼生疼的,这下马威力道十足。新郎官满嘴好话,下跪给妻子的长辈磕了头,才算被放行了。 喜袍新郎打马游街,一起风发,朗声邀请众位父老乡亲到府上吃茶,一路笑脸盈盈。 朱定北骑马跟在送嫁队伍中,看着花轿一点点远离朱家,心里说不出地怅然。方才五姐和祖母拜别,两人哭得妆容都花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到了男方家里,比镇北侯府昨日办的喜宴还要热闹。 朱定北作为小舅子,果然有人哄抢着灌酒。好在他上面四位姐夫都作为娘家兄弟来送嫁,都抢着喝了,才让他们没有盯着他一个孩子不放。饶是如此,散场的时候,长生依然醉得睡死过去。 他醉着回来,镇北侯府自然又是一番忙碌。老侯爷看发妻唠叨不断,乐道:“单只长生一个就够你操心的,你可别想着往后的日子能有多清闲。” 老夫人不理他,细细给朱定北擦了手脸和脖子给他宽了外衣才离开。 第二日,楼安宁几人起哄要他说说送嫁的好玩事,朱定北不客气地给了个白眼,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 其实当时不过随波逐流让做什么做什么,心情还有些莫名的沮丧,哪里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天是八月九日,秦奚三人被罚在三省楼抄书的一月之前终于过去,楼安宁便闹着说上旬的休沐日几人要大肆庆祝一番。 秦奚便道:“咱们许久没抵足夜谈啦,不如那天咱们好好快活,再一同来学府,可好?” 几人纷纷应允。 贾家铭面上高兴,心里却又两分忐忑:他并不像几个好友是在蜜罐中长大的。 早些日子,贾中书曾明言警告过他和镇北侯府世孙少些来往,不知道会不会允许他夜不归宿。而如果不应允,他怕是又要做让他父亲不高兴的事情了。 物以稀为贵,他家中兄弟那么多,哪怕他现在是老幺,也并没有多得父亲的爱护。 不过,他不会用这样的烦心事让伙伴们烦闷,所以也说说笑笑,并无一点异常。 午后下起雨,到下学时还未停歇。 宁衡邀了朱定北一道走,上了车后给他倒了一碗还热烫的浓汤,道:“孙必胜说回城西的官道上发生了些事故,今日要绕远走,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唔。” 朱定北动了动鼻子,乐颠颠地接过了。 “是什么事?” 洛京城内的官道不比外面,因天家或是皇室宗亲侯门贵族时常来往,自由巡防营每日走动,一般出不了什么事故。 “五公主今日是三朝回宫,出宫回府时马车出了故障滞留在那里。皇家车马出行,我等需避让,行走不方便。” 朱定北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宁衡等他喝完了,将摆好的糕点推他手边,说道:“紫甘草的来路去向有眉目了。” 朱定北把拿起的糕点丢回去,缀满星辰的眸子看着他。 宁衡:“我给你的药是两月一换,那人也知道这个规律。他若还想对你下手,手中没有足够的紫甘草的话,势必要再行买办。我的人一直盯着,总算顺藤摸瓜——” “你直说吧,还怕我不能承受不了么。” 宁衡咳了一声,道:“直接采买的是镇北侯府里一个婆子,那人……是你父亲妾室王氏的奶娘。” “?!” 朱定北大感意外,“怎么会是她?那老婆子有没有可能是被其他人收买?” 朱定北瞬息想到了许多:小王氏一向待他亲厚,并没有什么厉害关系,没有理由对他下手。小王氏的居所离他的院落很远,要越过府兵的耳目更换他的药包可能性并不大。小王氏在镇北侯府虽已有近二十年,但在府中经营出的根基仍旧十分薄弱,没有多少得用的忍受,又有什么本事动用他院子里的人…… 宁衡笑起来,因他的敏锐聪颖而高兴,“不错,我确实发现小王氏有和外人接触的迹象。不过到底是什么人指使她,又或者她与谁合谋,还不能断言。” 朱定北沉默半晌,说道:“后日就是我阿姐回门的日子,我实在不愿家中起争端。” 宁衡了然,但这世间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想了想,他道:“不急于一时半刻。咱们暂时也不宜惊动她们,等到她背后的人揪出来,再说处置不迟。” 朱定北抓了抓头发,听到这里是半点食欲都没有了。 宁衡没有正面说,但依然坚持这件事和小王氏有直接关系。 一个深闺妇人,到底是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来,朱定北百思不得其解。若是他真的被紫甘草所害,一损俱损,整个镇北侯府包括小王氏本人都将受到损害,只要稍微考虑一下就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关系。所以说,小王氏为什么会做这样愚蠢的事! 宁衡叹了口气,道:“明日我照常让府里把药包送来,表面上怎么处理你心里都有数。至于你往后一个月的用药,我已经吩咐府里做成了药丸,直接服用即可。不过用量你切记要按照大夫的交代,切莫吃太多。” 朱定北感动于他的体贴,面上装着不乐意道:“真麻烦。我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紫甘草的毒性也已经清了,在这样吃下去,等我长高也是个药罐子。” 宁衡安抚道:“是药三分毒,这些腰只是用在这段时间里调理你的身体,等过些日子就可以停了。” “真的?” 这可是朱定北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宁衡给了他肯定的答案,而后道:“届时,便让厨子给你做药膳,食补更好。” 朱定北笑容一收,怒目而视:“你是认真的?” “放心。”宁衡忍俊不禁,“我府里出来的厨子,绝对让你满意。” “这还差不多。” 朱定北伸了一个懒腰,捏了一块糕点塞宁衡嘴里,自己捧着一盒子糕点,扭头向车窗外问道:“必胜兄,咱们到哪儿了?” 改了道,原本朱定北算着时辰和路途判断地点的法子就不管用了。 孙必胜在车外道:“回小侯爷,离镇北侯府还有三刻钟。” 朱定北吃了一块糕点,忽地转头问道:“今日不是宁大叔做的点心?” “唔,怎么?” “太甜了些。” “……哦,我记得了。” 朱定北把糕点放到一边,又倒了一碗浓汤美滋滋地喝起来。 宁衡慢条斯理地吃着手上的糕点,见他脸上的阴霾散无影踪,心中也不由高兴起来。 朱定北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将宁衡查到的事情告知老侯爷。 不仅是因为之前不隐瞒的约定,更多的是为了监看小王氏之后的动作还有揪出他院中的内奸都需要老侯爷的帮忙。 老侯爷听闻事关小王氏之后,脸色十分难看。 儿子的两个妾室他没有见过几面,没什么了解,但这些年也确实陪着老夫人处理了家中许多事情,听发妻说起时都是欣慰赞誉的话。却没想到,老夫人口中本本分分的妾室竟会对长生下手。 朱定北道:“阿爷,这件事前因后果我们目前尚不清楚。阿衡也说了,姨娘在外有接触的人,您让三叔查一下我们回京后,她与谁有过走动,或是有没有见着可疑的人。” 他始终不愿意相信,小王氏对他有如此大的恶意,宁愿想着他是被人蛊惑做错了事。 铁血沙场的将士,最怕的,莫过于托付信任的人倒戈相向。 他从未怀疑过镇北侯府中的人对他有异心,更不说想置他于死地。小王氏和林氏都是朱振梁的妾室,但因为孕育了长生上面几位兄姐的关系,在他们眼中与亲人无异,从来不会用恶意去揣测他们。 可没想到正是这种信任,让小王氏有了可趁之机。 老侯爷眉眼阴沉,点头应允。 朱定北想了想道:“哪怕这件事最后查出来就是王姨娘,这与五姐他们没有关系。后日是五姐回门的日子,阿爷不要伤了她的脸面。” 老侯爷没好气地拍他的脑袋:“我是这么糊涂的人吗?” 他脸上带了点笑,但到底意不平,待朱定北离开后吩咐朱三办事时,语气非常差。 朱三听到小王氏身涉其中,表情不比爷孙俩好多少。 后宅虽然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但长生中毒是侯府中人下的手那就是他失职之处。万幸发现得及时,也没有让小少爷受到损伤,但这要是有个万一,他朱三玩死难辞其咎。 老侯爷这般这般吩咐下去,朱三沉重点头,待他交代完了,立刻去办。 朱定北烫了脚,盘膝在床上,吩咐水生道:“将我昨夜未看完的书拿过来。” 水生迟疑道:“少爷,天色晚了不如早点睡吧。” “不了。”朱定北扭了扭脖子,道:“在学堂里睡过了。” 为了伪装中毒的症状,这几日朱定北在学堂上的表现可是十分“刻苦”的。 水生:“……前个儿,长信侯爷还特意吩咐小的要盯着您睡觉呢,说您在学堂里装模作样不算数。” 朱定北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被他给收买的?” 水生不说话了,强硬地吹了灯烛,坐在一旁,不看着他谁不走了。 朱定北傻眼。 嘿,这小子,反了天了。 第50章 悠闲休沐 第五十章 八月上旬的休沐日,在秦奚万般期待中到来。 白天去西郊汉河分流的小河里打鱼垂钓,晚间时候便一道回长信侯府。那里没有长辈的拘束,自然是他们首选的好去处。 六人同车,说一些学府和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趣事,不免就说到时下最热闹的一桩事来。 “那日五公主和驸马出宫的时候在路上闹出了人命官司,可是真的?我昨晚才听我阿爹说起的,说是驸马爷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惹恼了五公主,才当街起了冲突,错手杀了人。” 秦奚想起这一遭来,忙吧嘴里的糕点咽下去,说道。 楼安宁见他口中还有糕点的碎末飞出,不由嫌弃地往胞兄背后躲。 楼安康没好气地给他和秦奚一人一个脑袋嘣子,“你阿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秦奚父亲虽是豪爽武将,但他洛京边上的上洛郡驻军的头一号将领,可不是因为他有一个禁军统领的爹,怎可能在秦奚面前说这样的混账话。 秦奚嘿嘿两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嘛。” 楼安宁探出头道:“还真有这样的事啊?我听说五公主性情温婉贤达,竟然会当街把人打死?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吧?” “不是误会。” 语气如此肯定,却是贾家铭。 几人看向他,贾家铭脸上红了红,低头道:“我四兄长在京兆府衙当师爷,这桩案子就是他记录在册的。” 这就是家中男丁多的好处了,有个位高权重的中书令父亲不说,贾府里但凡争气点的男丁都能谋一份好差事。 而贾家铭的四兄长贾家和和贾家铭在家中的处境相似,生母的处境比张氏还不如。幸而他自己争气,在上一届的科举中考取进士功名,凭着自己的努力从一位文书做到了京兆府衙从六品师爷的官职。 “哇,十一你是不是都知道?快和我们说说。” 贾家铭:“前天五公主和驸马爷回宁出宫的路上外传车马故障,其实是被人拦了车架。那个女子其实是五公主的故交,走投无路想要五公主帮忙。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只知后来那女子竟然冒犯驸马爷,惹得五公主大怒,之后公主命人将她拖走。而那女子不愿,竟……拔了随行侍卫的刀抹了脖子。” “嘶……” 楼安宁吓了一跳,听着都觉得疼。 秦奚道:“她自己抹脖子了?最近想死的人怎么都和脖子过不去。” 朱定北瞪了他一眼,问贾家铭道:“那女子的身份可曾核实?” “我隐约听四兄长说是逃逸的罪奴。”贾家铭对他们没有藏话,顿了顿,道:“我以为能和五公主有故交的罪奴不多,很可能是庶人司马御棋的女儿。” “啊??” 连楼安康都吃惊,“那这件事情肯定有内情!既然是司马御棋的女儿,她都逃跑了怎么还会跑到公主车架面前自投罗网?后来又和驸马爷扯上关系……哎,不管她为什么找死,这个结局也比被抓回去沦为红尘女来得强。” “京兆府衙已经用刁民惊扰皇家车驾的罪名定案封卷,连告示都没出。对方既是罪奴,纵使有什么隐情也没有人为她鸣冤了。” 贾家铭道。 朱定北皱眉。司马御棋府中男丁六日已经被差役带走流放交州,女眷也差不多时间被收没为官奴,这时候应该已经出京城几百里外。她一个女子是怎么从差役看管中逃脱,还只身回了京城呢?她选在五公主回宁那日堵在路上,分明是有备而来,又怎会拔刀自刎? 他想不透,下意识看了宁衡一眼。 宁衡被他看得一愣,想了想,出声道:“司马御棋先后有两位妻室,已故的那一位是凉州人,与宫里的贵妃娘娘是堂亲。那位夫人留有一个女儿,如果那日拦截的是那位姑娘的话,倒不奇怪。五公主在闺阁中时,与这位表姐感情不错。” 几人听宁衡开口,都听得聚精会神,没想到他蜻蜓点水,说到这里又不继续了。 秦奚急性子道:“既然她和五公主是表姐妹,感情还挺好,怎么会和驸马爷扯上关系?” “是啊,而且五公主为了什么大发雷霆?若是真的感情好,她抹脖子的时候都没人拦着,不是很奇怪吗?” 楼安宁附和。 楼安康和贾家铭虽然没出声,但都看着宁衡。 宁衡眼皮没动一下,丢下一句:“不清楚。”就闭口不提了。 众人:“……” 朱定北挥手道:“罢了,那家人和我朱家八字冲,提起来准没好事,还是说点别的吧。” “我就是好奇,长生不爱听我就不问了嘛。”秦奚意犹未尽,但朱定北和宁衡都不想说他也就听话地聊起别的:“正巧,我有件事要同你们说呢。” 秦奚停住话头,看几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这才满脸得色道:“我阿爹答应我,今年腊月带我去上洛郡军营!可以呆足一个月呢!” 贾家铭忙说:“真的吗?那你年节的时候也不在京?” 楼安宁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哈哈,秦将军你终于得偿所愿啦,可别到时候被冻成一个冰棍回来!” 秦奚:“滚犊子!老子是入军伍当小兵,将士们能吃的苦我秦奚也能受,而且我阿爹还答应让几位叔伯指点我拳脚功夫和兵法。来年,长生也不一定能比得过我呢。”气势汹汹地呛完了楼安宁,他转头对贾家铭道:“除夕到初三都在京中,待到元宵那日回来。” “哦。” 贾家铭低下头。 楼安宁搂着他的脖子拉到自己身边来,笑话他道:“怎么啦,我们十一舍不得秦奚阿兄受苦啊。” 贾家铭难得扛住了这番戏谑,哼了一声道:“我比秦奚和长生都大几个月呢。” “哈哈,那就是舍不得秦奚阿弟啦!” 贾家铭:“……” 秦奚也跟着楼安宁笑,对着几人说着豪言壮语:“小爷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待小爷从军中浴血而归,尔等纨绔子全不放在小爷眼里。” 瞧他脸上的得意,整个洛京已经容不下这尊大佛了。 楼安宁和楼安康对视一眼,大叫:“揍他!” 兄弟俩一个劲地扑上去,压住秦奚猛揉他的脸:“小王八崽子,说话比放屁还响亮,让你臭屁!” 这语调纯粹是和朱定北学的。 夹在楼家兄弟和秦奚之间的贾家铭累积了多次经验,在秦奚话音刚落下的时候就一缩身往楼家兄弟身后的地方躲,这才免受池鱼之殃。 他看着嗷嗷反击的秦奚,眼中那一点不安的犹豫散去,染上了阳光般暖融的笑意。 朱定北笑倒,在一旁起哄道:“哎哟,秦将军威武,秦将军勇猛无双!哈哈,楼二不要只捏他的脸,压住他的手脚,扒他的裤子!快!” “哈哈!我这就来!” “混蛋!你们这些登徒子,放开我!” 秦奚也顾不上和他楼安康对付,能动弹的一只手连忙抓紧自己的裤腰带,活鱼打挺似得挣扎。三人差点闹翻了车,孙必胜才在外面嚷道:“慢点脱裤子喽,车扛不住啦。” 这么笑闹着到了目的地。 没成想,那小河上已有人泛舟,还有洞箫声远远传来。 贾家铭奇道:“怎么此人不去洛河反而到这里来吹箫。” 秦奚和楼家兄弟闹得疯,衣冠都乱了,此时正在车上收拾。朱定北伸了个懒腰,道:“不打紧。这声音要死不活的,没准鱼儿都受不了往咱们这边跑呢。” 贾家铭噗嗤一笑,这悠远萧声曲律优美,情丝缭绕,听在朱小侯爷耳朵里就成了半死不活了。 待车上三人整装而来,三艘无蓬小渔舟已经下了水,渔网就绪。 秦奚加快脚步跑过来,看朱定北和宁衡已经上了小船,自己忙拉着秦奚上了其中一艘,也不等身后的楼家兄弟,让船上留的一名护卫撑起长篙急追而去。 “秦奚可真不够意思的,下次我非得把他裤子扒了不可。” 楼安宁愤愤,也不耽搁,和兄长上船。 在护卫的指导下张网,将渔网抛入水中,秦奚扬声道:“今天咱们可得比比谁的运气好,打到的鱼最多,都把身上的好物拿出来,赢的人全部拿走。” 说着,就在自己身上摸出一块银锁来。 楼安宁被银锁晃了下眼,待看个细致,不由大笑:“秦小奚,你还没断奶啊,身上居然还带着长命锁。”说着也不含糊,直接将腰上系着的玉佩接下来,冲秦奚扬了扬。 “放屁,我阿娘年前给我在庙里算了一卦,说我这一年带着银可免灾,才塞给我的。” 没人听秦奚辩驳,都将自己的赌注拿出来溜了溜,几人便开始准备在小舟上钓鱼了。 钓鱼最考验耐性,秦奚坐了两刻钟就有些坐不住了,鱼儿迟迟不上钩,其他两队也没有收获他不着急。但不一会儿,楼安宁就先起竿,钓上了一尾草鱼。 不多一会儿,频频传来楼二惊喜的叫声。 秦奚不敢置信:“今日中了什么邪,楼二这小子不得了啊。” 贾家铭低笑:“别急,长生他们也没钓上来呢。” 话音没落下,朱定北起竿,鱼线甩出一个弧线,一条大鱼急燥地甩着尾巴,溅起几点水花。 秦奚拍手一笑:“嘿,我就说嘛!看看人家长生就是不一样,一条顶你们十条!” 楼安宁不服气地回嘴:“哼,也总好过某个人连一条小鱼苗儿都没捞着吧!” “楼二你是不是找打啊?” “你来啊,小爷怕你不成!” 两人一言不合站起来,隔着水面一句接着一句,楼安宁气性上来,抓着鱼竿往秦奚那边抡,若不是两艘渔舟隔得远鱼竿挥大不到,秦奚就要遭殃了。不过楼二少爷是有大智慧的,见一计不成,立刻生出第二计,用划水淋他。 贾家铭没躲过,叫道:“安宁,这里还有无辜百姓。” 见那护卫被水泼得最惨,楼安宁悻悻地放弃了这个计策。 秦奚见状,抓着鱼竿跟楼安宁对上,没挥两下,楼安康大声道:“胡闹!鱼钩划到脸怎么办?!” 两人停战一瞬,凶狠地对视一眼之后,动作一致地开始解鱼线,甩到水里。 “咂!” “楼二,看小爷今天不收拾你!” “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 两人鱼竿打在水里,停也不停地开始对击,啪啪啪的鱼竿撞击声响起,两杆鱼竿隔空开始对打耍花枪。 这鱼是钓不成了,朱定北和宁衡索性放着鱼竿不管,去看他们热闹。 “这俩小子,怪有意思的。” 朱定北瞧他们耍猴模样,笑得不行,一点也不同情在两人身后提心吊胆就怕掉进水里的秦奚和楼安康。 宁衡勾了勾嘴唇,正要说什么,只听一阵惊慌的尖叫远远传来。 几人看去,只见之前在河中央悠闲而走的小船剧烈晃动几下,紧接着,翻了船。 第51章 救命之恩 第五十一章 八月十日,晴空高照,风光正好。 朱定北六人带着侍卫随到西郊打鱼垂钓,正得趣就眼见不远处一艘小船船板上两个书生打扮的人扑通扑通摔进水里,连累小船翻倒的景象。 “……我今日出门特意看了黄历上写宜出行啊,怎么这种混账事又被咱们碰上了。” 楼安宁也顾不上和秦奚再分高下,把鱼竿往小舟上一丢,伸长脖子看了整个过程,不由啧啧有声道。 宁衡皱了皱眉,给自己的护卫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即高声道:“船朝这边靠拢,四位少爷请都上这艘船回岸边,属下带人去将人捞回来。” 既然遇见了就不能见死不救,万一真出了人命,他们几个孩子在场也不好交代。 侍卫撑船而去,岸上的侍卫也接了六位金贵的主子,加了三人前去支援。 折腾小半个时辰,才算将那艘船上的人都送回岸边,除了船夫之外是三名书生,都是水性差的。也是他们命不该绝,否则没有朱定北几人兴起来游玩,这三个书生怕是今日都得去阎罗殿喝茶。 其中一个书生已经昏死过去,另外两个虽然狼狈,好歹人还清醒。 宁衡的侍卫长问道:“尔等何人,为何事争执连性命都不顾?” 一位书生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对几人行了一礼,道:“多谢几位救命之恩。在下苏毅,扬州丹阳郡人士,乃为明年秋闱赶考而来。今日与两位友人来汉河一观,只因汉河水深急促,便依船家之言来这块宝地泛舟游河。只因两友观点不和,辩驳的时候激烈了些,错手弄翻了船,险些造成大祸。多亏几位恩人赶来相救,否则不说能否科举高中,有无性命回乡都……哎。” 这位名叫苏毅的书生满脸懊悔和后怕。 还清醒的另一个也忙不迭站起身来,谢过了救命之恩,这一位倒是京城本土人士,叫孔登辉。 二人是表兄弟,另一个昏迷不醒的,也是扬州人士,叫程问,亦是下一届秋闱的考生。 两人说话间都直打哆嗦,烈日炎炎,这身上被风吹得冷热交加。 贾家铭忽然道:“孔学兄,莫非出身皇商孔家?” 朱定北原本和宁衡闲闲地站在一旁不打算开口干预,听贾家铭这么一说,扬了扬眉毛。 皇商孔氏。 他没记错的话,当是户部那个李老鬼的女婿家,去岁他还用了点计策借孔家某些见不得光的金钱来路逼得李老鬼就范。怎么说,也算老熟人了。 孔登科脸色微变,行了半礼道:“正是。在下的外祖便是当今户部尚书,几位救命之恩,登科感激不尽,待回城中必有重谢。” 秦奚直接笑出声来:“你倒是说说你们三条命值多少钱?” 楼安宁也要说,被兄长拉住,摇头示意不要多嘴。 贾家铭并不介意孔登科的言辞,道:“孔学兄不必客气,在下出身城东贾府,排行十一。” 孔登科眼睛一亮,连声道:“原来是十一表弟,表兄眼拙,方才失礼之处,还请表弟海涵。” 贾家铭矜持地笑了笑。 楼安宁和秦奚奇怪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眼,眼神问贾家铭这是谁,怎么称兄道弟上了。 贾家铭便提起他上头排行第九第十的兄长的生母孔氏,正是这位孔登科的姑母。听到贾老十的名字,深知对方总寻贾家铭晦气的几人便知道对这位孔学兄该是什么态度了。 楼安宁笑嘻嘻地凑过来道:“原来是孔师兄,师弟有幸在大学府的演武场上远远见过师兄几次呢,没想到这一次这般凑巧。” 这孔登科出身皇商世家,每个月大学府骑射大赛和半年期的诗文大赛上的赌局便是他的杰作。 “师弟是……楼尚书府的两位公子吗?” 孔登科打量了眼楼安宁兄弟,不确定地道。 “不才正是。”楼安宁抬手想拍拍孔登科的肩膀,看到对方浑身湿透还粘着河里不干不净的沙土和水草,顿时收回手,笑着道:“既然是孔师兄和师兄的表兄,救命之恩也不需要拘泥于虚礼啦。” “对啦,还没介绍呢。这位,是秦大统领的嫡长孙,这位,是镇北侯府的世孙,还有这位,便是当朝正一品长信侯爷了。” 两人听到楼安宁关于秦奚和朱定北的介绍已经十分惶恐,再听到这最后一位,更是不得不跪下行礼道: “学子孔登科(苏毅),拜见侯爷。” 宁衡看着他们的后脑勺,停了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 苏毅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急声道:“多谢侯爷和几位少爷宽容。今日草民和族弟惊扰在先,又幸得贵人救命之恩,待回家中禀明长辈,必当登门重谢。” “正是此理。” 孔登科嘴上功夫没有表兄厉害,也连忙附和。 楼安宁笑眯眯地道:“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的应该的。” 扭头和几人对视了一眼,弯弯的眼睛里全是得意:这小子还算上道,否则他巴巴地介绍几人的门第做什么?这可是扬州首富和皇商家出来的油水,不狠赚他一把,都对不起神明的安排。 程问依然昏迷不醒,贾家铭便安排着一队人马将三人还有船夫送回京中。待他们走远了,楼安宁才大笑起来。 朱定北问:“那个姓苏的,也是李尚书的外孙?” 宁衡:“嗯,他的长女嫁在扬州首富苏府。” 啧,这李老鬼挑女婿可真够大胆的。说不准,上辈子贞元皇帝收拾了他们朱家,下一个就是要对姓李的的下手呢。 这一手一个首富皇商的,李尚书的私库说不准比皇帝老儿还厚呢。 秦奚则早早跑回河边,可想而知今日的收成恐怕比预想中要少得多,不由埋怨道:“三个酸儒,洛京风花雪月的地方多了去了,非得跑到这里找不痛快,是不是读书读坏脑子了。” 洛京夏季多雨,致使汉江水位猛涨,水势汹涌。进了八月,汉江依然危险得很,除了少许技艺娴熟的渔家没有人往这一片来游玩。 这三个学子凑到这里来附庸风雅,在秦奚看来实在无聊。 楼安康则是说道:“这下半年,不少参加明年秋闱的富贵学子来京城备考。刚才那个程问看起来身份也不必苏毅低,怎么会被孔登辉推进水里去?” 他面对的就是那艘船的方向,因此看得真切,便是孔登辉和程问二人扭打起来,程问不敌落水,掉进去之前将孔登辉也扯了下去。 楼安宁:“阿兄管他们是非作何?我只要知道,回头等着他们三人往府上送礼就行了。” “你还说长生,你自己也掉进钱眼儿里了。” “诶,楼大,你教训归教训,别拉扯上我啊。” 朱定北忙给自己正名。 楼安宁给胞兄帮腔道:“一年多过去了,长生你还是这么不爱听实话。”见朱定北瞪他,楼安宁扮了一个鬼脸,不带怕的。 处理了孔登辉几人的事情,眼看着就要日上中天,几人也不再等待,将渔网都收起来。 如预料的那般,渔网里没几条大鱼,选出其中最大的五条,养在水桶里回头派人各府送一条回去。小鱼则放生后还剩下一些,半大小子胃口大,好在宁大叔还带了一些菜品防备着几位大少爷一无所获的情况,因此也让少年们在河岸上饱餐了一顿。 “有宁大叔在实在太好了。” 躺在树荫下,楼安宁摸着肚子感动道。 正午过后的阳光穿梭过树叶,碎成斑斑光晕洒落在他们脸上,并排躺着,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歇了半晌,朱定北起身活动。 贾家铭怕暑气没跟着,楼安宁昏昏欲睡楼安康便在一旁看着他,秦奚正翘着腿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调子咬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不愿意动弹,只有宁衡不怕辛苦地和他走在一起。 走远了,朱定北忽然出声问他:“司马御棋的女儿昨天和五公主发生的冲突,你知道多少?” 宁衡早猜到他不问个明白不痛快,当下也没有瞒着:“两个原因,男人和交易。” “哦?” 朱定北洗耳恭听。 “驸马爷在学子府修习时曾与司马小姐有私情,而五公主也知道这一点。不过,现在已经成了驸马,听闻还是五公主向贵妃娘娘讨的人。” “蓝颜祸水,有意思。” 想必,那对表姐妹的关系并没有外界所传的那么和睦吧,只不过这位驸马爷生冷不忌的作风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宁衡走到他另一边,两人走出树荫,走向下一个树荫地。他继续道:“那位姑娘手中似乎知道一些五公主和驸马爷不愿让外人知道的事情,在司马御棋入狱后,她便与还未出嫁的五公主做了一个交易。她用什么交换暂时查不到,不过后来收押女眷的时候,这位司马小姐并不在其中。” “那她既然逃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的人事发时恰好在路过那里听到了一些。”宁衡说。 朱定北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好一个恰好! 宁衡嘴角也跟着扬起,他道:“司马小姐控诉五公主言而无信,她的幼弟非但没有按照他们的约定被送到她身边,反而已经死在了流放路上。她要撕毁交易,五公主自然不肯,两人言语冲突间司马小姐正提起驸马爷,不知要说什么,就被驸马爷推到,不巧撞到了刀口上。” 所谓的抹脖子自刎,看来与事实相去甚远啊。 朱定北的手不自觉往腰侧摸去,没有摸到自己一贯佩戴在腰间的佩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前世才会做的举动。他索性让伸到一半的手抓住宁衡手臂,侧头问他:“幼弟?” 宁衡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紧接着道: “嗯,死的时候才周岁半。” “看来这位司马小姐是想给司马家保住一条血脉。可惜,还是不够聪明。” 朱定北叹息。 不知道那女子是太过于自信自己手中的把柄可以让五公主和驸马爷就范,还是以为那两位故交会念旧情放她生路,抑或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时冲动。但无疑,她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朱定北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当初单枪匹马想要报复最后也丧命黄泉的自己,与司马小姐有着同样的愚蠢举动。 朱定北甩了甩头不再多想,转而问道:“那位驸马是广宁伯的孙子?” 宁衡摇了摇头:“是侄孙,广宁伯的儿子二十年前就死了,没有留后。他名叫程天赐,上一科的探花郎。” “这我知道。” 就算他没刻意关注,但这位驸马爷的名声在国子学府很响亮,他想不知道都难。 “你对他感兴趣?” 宁衡问。 朱定北掀着嘴皮子,笑: “我只是想着,有机会好好看看披着人皮的畜生长什么模样。” 第52章 祖孙温情 第五十二章 从西郊回来后,六人在长信侯府闹到半夜才睡,第二日自然同车到学府。 朱定北下学回府用晚膳的时候,才发现桌上的大鱼就是他们在河里打捞起来的那条,朱定北笑道:“阿爷,祖母,怎么中午不吃还留到晚上。” “反正是活物有什么打紧。快尝尝,这鱼汤鲜得很,鱼肉滑嫩,你多吃些。” 老夫人亲自给孙儿盛了一碗奶白的鱼汤,见他喝下,眼中的笑意更深。她唠叨道:“明日你阿姐回门,祖母想问你的意思,看明日是否在告假一日陪祖母在府中招待他们?” “诶,又不是外人,怎么非要耽误长生功课。” 不等朱定北说,老侯爷就摆手,不以为然道。 老夫人听了搁下筷子不乐意道:“你知道什么,这是五姑娘第一次回娘家,咱们怎么也要让她婆家知道我们家对他重视。往后,真正给她撑腰的不是你,是长生。” 老侯爷不认为姑爷敢对朱家的女儿如何,但老夫人说的也有道理,他当即点头答应了。 朱华容夫妇归宁这日,镇北侯府好一阵热闹,见新嫁娘脸色红润,眉眼间带着少妇人家独有的风情,老夫人和小王氏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后院的女眷说私房话,前院里,老侯爷亲自考校新姑爷的骑射,长生看着他逞强奉陪的模样,笑着给他阿爷递了个眼色。 不用留情,娶了他朱家的女儿,可不是那么轻松的。 前世,洛京来的平安信中就听说五姐夫妇琴瑟和鸣,只是不知道,最后,这个男人有没有护住她不受苦难。 朱华容走的时候,老夫人和小王氏又不免掉了眼泪,将新婚夫妇送走后,老夫人难得留着小王氏在房里说了一阵话,据朱三说,小王氏走的时候脸上都是笑。 告假一日,第二日朱定北到学府的时候,难得发现一向第一个到的宁衡竟然不在。 没等多久,一个小厮前来通知朱定北,说是太后娘娘凤体有碍,宁衡去往宫中侍疾。 楼安宁几人见宁衡不在不免过问,得知原因后,都不再多嘴。 毕竟事关太后,避而不谈总不会犯错。 秦奚说道:“说来也奇怪,马超这些日子倒是安静,是不是上一次被长生欺负怕了?十一,你说是不是?” 马超肾虚的传言到现在都还被人津津乐道,想起马超的脸色,秦奚就乐得不行。 贾家铭:“他在准备明年春天的童试,到州试结束之前,他没时间针对长生的。” “不是吧。” 楼安宁张大嘴巴,“他才几岁,参加童试就算了,他还不放过州试?若是州试没有被选举,那之前的童试乡试都要重新来过。” 贾家铭:“这我也说不准。” 国子学大部分在进入大学府之前一般不会下水参加科举,其后也少有人一路直接从童试考取到国试。大部分在考完州试之后都会停三年,再参加国试,那时准备回更充分,他家中兄长都是如此。 以大靖科举选士的律法,乡试中的才有学子功名,州试过后才有秀才功名。 秀才功名可比八品员外郎职衔,是吏部登记在册的士人,可以保留。 但如果州试落选,那之前就算是乡试会员也必须从童试开始重新参考,这些年下来,童试场上还有不少鹤发老者参加,便是因此。 而国试,则选取前三甲和后百名为进士。落榜的秀才自然可重复参考,但一旦考中进士,就成了定居,不能再参考。 许多学子并不满足于进士功名,又或者为了以更好的状态参考,都会在州试后停靠一届,等三年后再参考,会更有把握些。 以贾家铭对马超的了解,那家伙肯定会一路考到州试,不过是与不是和他们无关,因此便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秦奚道:“老天,但愿他考取不上,童试就被刷下来!否则,他要真成了秀才,这日子还怎么过!” 楼安康笑话他:“长生都不担心,你鬼叫什么。” “我哪儿是担心他找我麻烦,我是担心我阿爷阿爹,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朱定北的成绩比他好那么一点,也不算多出色,但已经被他阿爷阿爹拿来鞭策他不知道多少次,若是同窗中出一个十一岁的秀才郎,他能想象到以后的日子有多难熬。 朱定北嗤笑一声:“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什么意思?” 秦奚疑惑。 贾家铭捂嘴偷笑,“长生的意思是,你阿爹对你的期待没有那么高。” 秦奚起先还没听明白,而后才跳起来道:“长生你敢小看小爷!小爷往后当了将军,也会是全大靖最有文化的将军!你等着瞧吧。” 朱定北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下次月试别指望我帮你。” “哎呀,长生,这都是误会,误会。诶,你别走啊,听我说话,长生——” 秦奚连忙追,楼安宁笑得赖在胞兄身上,走不动路了。 当日朱定北回府后便听朱三管家说起,今日户部尚书李韬往府里递了拜帖,二十日休沐那天要来府上拜访,感谢朱小侯爷当日对子侄的救命之恩。 “还着人送了东西?” 朱定北饶有兴致地问。 朱三笑道:“是呢,送了一尊玉佛。” “嗤,李大人真是好大手笔啊,他两个外孙的命就值这点小玩意?” “少爷,可不能对佛祖不敬。”朱三忙劝告了一句,而后道:“再多的,他也不敢往我们府上送。虽然全洛京都知道李府富可敌国,但明面上的功夫一向做的很好。” 老侯爷也同孙儿说起这件事,提起户部那群狗贼,他就没好话:“李老鬼送什么不好,偏偏送一尊玉佛过来,不是成心恶心我吗?这丢不能丢,藏不能藏的,难道他娘的真要给他香烛供上?” 老侯爷沙场一生,对神佛的敬畏很淡,不过到了这把岁数到底不像年轻时候轻狂,对这些捉摸不着的东西也不敢怠慢。 但只要想到,老夫人的佛堂里添上这尊佛,他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朱定北笑道:“过几日不就到了佛诞日么,祖母也要去寺里祭拜。往年咱们家里光景不好,也只能添点香火钱,今年既然有李尚书作美,不如赠给佛寺,也算咱们家一份心意。” “妙极!” 老侯爷拍腿叫好,一把将朱定北抓进自己怀里,稀罕不够似得捏他的脸,笑道:“你这孩子长得好啊,咱们老朱家几辈人的心眼儿全长在你小子身上了,哈哈!” 朱定北:……姑且就把这话当夸奖吧。 老侯爷心情好了,便问起拜帖上说的救命之恩是怎么回事。朱定北捡着话说了,老侯爷听了道:“那还是拒了吧,救了三条命就换这么一尊佛,哼。他李老头想得倒是好,还想来我府上贪一顿饭,老子没那闲钱招待他。” 朱定北也是这个意思,老侯爷扬声吩咐了门外的朱三。 老侯爷听朱三应下,言语间不忿道:“那李老鬼就是不做一件让老子顺心的事,早晚有一天让他尝尝老子的厉害。” 这狠话老爷子不是第一天放了,早先在军营的时候,每每因为军饷抚恤金的冲突,他只差没有派兵去挖李韬的祖坟呢。这话都是轻的。 朱定北忍笑:“阿爷只管宽心,妖孽自有天收。所谓盛极必衰,他李府也风光不了几时了。” “哦,此话怎讲?” 老侯爷兴奋地看着孙儿。 朱定北卖了个关子:“阿爷可知道这文官里头,谁最幸运,谁又最不幸呢?” “你且说,这些老爷子哪里知道。”老侯爷也不怕孙儿看到他的短处,直接说道。 “依我看,最幸运也算聪明的就是贾中书。人家别的步行,但是会生啊,现在就有十一个,往后说不定还有呢。这儿子多了,等他们长大了,贾府谁当家都不会安宁。若是分家,那贾府的家底势必分散。哪怕他们兄弟现在拧成一股绳,日后陛下若是看贾府不顺眼,稍稍用点手段让他们离心,那贾家也是不攻自破。” “但李尚书就倒霉了。” “你看他,一生就是三个女儿,嫁的又都是什么人?”朱定北见阿爷眼睛发亮,也笑起来:“那都是富可敌国的人家,他一个户部尚书本就掌管国库,自己后院里还有三个国库藏着,陛下能看得过去吗?且不说陛下会忍他几时,若是哪天国库缺钱了,陛下第一个对谁下手?” 老侯爷听罢哈哈大笑,在理! 那李老鬼养肥了,不宰他陛下都要睡不着觉啊!哈哈哈! 爷孙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老侯爷便催着他回去睡觉,朱定北问他:“阿爹那里有没有消息?” “你要查的事情恐怕没这么容易,且耐心再等几日。” 朱定北闻言道:“那钦差大人在鲜卑可一切顺利,阿爹已经有十日不曾传信回来了吧?” 老侯爷摸了摸胡子,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小崽子别操心了,那点小事他要是都办不好,趁早摘了他元帅的帽子。” 朱定北笑起来:“我不是担心阿爹,就是有点想他和阿娘阿兄了。” 老侯爷顿了下,将他抱起来,道:“他们安好就好,等后年他们回京,我交代他们把你阿兄也带回来。” 朱定北不自在道:“阿爷,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老侯爷不管他,坚持把他送回了院子里,他告诉朱定北:“趁你还小,趁着阿爷还有力气,让阿爷多陪你走走。” 往后,他的人生就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老侯爷已经知道那回事怎样一条艰难的道路。 想到,他就心疼。 可,也无可奈何。 朱定北眼睛一热,趴在他肩膀上不再说话。 第53章 后空秘闻 第五十三章 在朱定北爷孙俩说起朱振梁的情况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鲜卑驻军,主帅军帐中还亮着烛火。 伤愈的朱元帅正埋头大口吃面,哧溜哧溜的声音没有打扰到一旁冥想的军师大人,反而是他的副将瞧着朱振梁的吃相心中暗叹:若是嫂子在这里,元帅恐怕就不是这模样了。 虽这么想,但他进食的速度一点也不比元帅大人慢。 等他们吃完了,军师才出声道:“元帅,我已经派人将这两年出入鲜卑的商队查了一遍,不查不知道,这里头有这么大文章。” 原本是冲着盘查给皇帝陛下办私事的人去的,没想到无心插柳,还揪出了好几个外敌奸细来。 若是放任这些人在鲜卑府发展下去,他日要做点什么,可就说不好了。 朱振梁一抹嘴,道:“要查的事,查出来没有。” “已经锁定了几对人马,还需要些时间。” 古朝安实事求是道。 朱振梁点了点头,又问起住在州牧府上的两位钦差大人:“听说陈大人昨天受了风寒,可请人去看了?” 答话的是朱副将:“元帅,刘老先生亲自去的,夫人也去了。” 朱振梁意外,没想到刘毅和这位阁老还有些故旧,对他这么上心。 古朝安道:“听说刘军医在太医院就职的时候,曾与陈阁老有旧,他被流放到咱们朱家军来,也是陈阁老的安排。” 朱振梁听到这里就不多问了,洛京那摊子事乱的很,他没兴趣打听。 “不知道长生睡了没有,这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样,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古朝安对元帅的小儿子也很喜欢,那孩子的淘气真是平生仅见,笑道:“启禀元帅,下官在朱家军呆了这许多年,单看老元帅,您还有大少爷,朱家男儿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元帅若是好奇,不如回想一下自己十岁时的模样,肯定分毫不差。” 朱振梁哼了一声,别以为他听不出来,他这是拿话挖苦自己呢。 “军师大人神机妙算,这件事却是算差了。” 朱振梁骄傲道:“长生随他祖母和阿娘,生的白净秀气,等长大了,不知道多少女儿家踏破我朱家大门呢。” “噗——” 正在喝汤的朱副一口汤呛进鼻子里。 古朝安哈哈大笑:“果真如此,定要见上一面才好。” 朱振梁想起小儿子那白嫩嫩的模样就满脸是笑:“这有什么难,等下次回京述职,你便同我一道回京。” 提起洛京,古朝安的眼睛暗了暗,只能感叹道:“元帅大人不在,这鲜卑府怎能离得了人,我怕是去不成了。” “说的也是。不过……长生这辈子,恐怕与这片土地再无缘分了。” 朱振梁话中带着唏嘘。 古朝安叹了口气,那孩子却是可惜了。 身为朱家的儿郎,不能生在这沙场,该是何等的遗憾。而那孩子小时候就天资过人,筋骨更甚常人,却只能待在那阴诡的洛京为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吃一颗定心丸。 那个人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蠢。 一个人的能耐又有多少呢,留着朱定北在京城,又真的能让他安心吗? 朱振梁已经将心中的烦躁抛在脑后,又问起军营里将士训练的情况。朱家军常年东征北战,难得有这么长一段时间闲下来,朱振梁可不愿意朱家军的将士们被磨掉锐气,因此时刻不放松他们的训练。 朱凡一一道来,两人都没察觉军师大人的思绪已经飘出了账外,触及记忆中洛京繁华的模样,猛地抽神回来。 罢了。 不想也罢,前尘往事,是是非非,早已与他无关了。 他如今,只是朱家军的军师。 仅此而已。 * 洛京,国子学。 宁衡去往太后宫中侍疾,这一去竟然就过去半个月光景还不见回来。 贾家铭都觉得奇怪,没听说太后的病情有这么严重啊,怎的就过去半个月还不见好转?真是如此,太医院却还平平静静的,往常宫中贵人出现这种差池,太医院少不得要贬责几个医丞。 秦奚神神秘秘地说道:“我阿娘前日去宫中探望两位姨母,倒是听说,太后的病和五公主殿下有关呢。” 这话奇了,好端端怎么就扯出已经出嫁的五公主殿下来? 几人忙催着秦奚赶紧交代,秦奚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偷听我阿娘和阿爹说话——这么看我干啥,还想不想听了?” 见伙伴们目露鄙视,秦奚不高兴了。 他就不信,他们几个就那么老实,没听过长辈的墙角。 楼安宁撇了撇嘴,“秦大少爷,求你快说吧,我们都等不及听啦。” 秦奚抿嘴笑,然后正了正脸上的表情道:“太后娘娘病的那日,五公主殿下正进攻给贵妃娘娘请安呢,后来在贵妃宫中吵闹起。太后听说五公主受了委屈,就唤到跟前来,说是要为她做主呢。” “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五公主似乎求太后下懿旨让驸马爷随她住到公主府去,太后娘娘便劝她与驸马的长辈好好相处,孝敬长辈。五公主居然就哭了起来,后来还昏迷过去。听说……”秦奚把声音压得更低,“太后那日传了太医,说是自己不舒服,但其实是为救治五公主的。而且,咳咳,慈宁宫里好些人都看见,太后房里端出一盆盆血水,那情况……” 贾家铭低呼一声。 朱定北愣住,这情况难道是…… 秦奚脸上红红的,有些难为情道:“我听阿娘跟阿爹说,那情况似乎是女子落胎了。” 在男女之事上还懵懂的楼家兄弟听秦奚的话原本没有听明白,待到他点名,才不约而同地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 贾家铭捏紧手指,难以启齿道:“不会吧……公主殿下还没出嫁几日,怎会?” 他在贾府后宅见听说了许多妇人落胎的事情,因此多少知道一点,在新婚几天时间里,就算女子新婚之夜接了种,可胎儿还没凝聚,就算落下也只是一点血,断然不可能有这样大出血的可能。 楼安宁眼珠子转了转,好奇得不得了。 楼安康怕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捂住他的嘴,自己问道:“消息可靠吗?” 秦奚肯定地点点头:“陈妃姨母的宫殿就在慈宁宫边上,虽然太后娘娘拦着消息没传出去,但是那么大动静,怎么会不惊动姨母。她派人去问话,那个小宫女亲眼看见内殿里端出血盆的。而且,那日之后,太后宫中便有一些宫女因为伺候太后不力被仗杀……若不是陈妃姨母的人来去很快,说不定,陈妃姨母也要吃亏。” 楼安宁倒吸一口凉气,扯下胞兄的手掌:“那岂不是仗杀了很多人?” 他想到那些无辜的宫女,背后直发凉。 贾家铭道:“正是如此,更能说明事情有鬼……你们还记得前几天在街上死了的那个司马小姐吗?会不会,她是因为知道公主婚前……才被……” 楼安宁再傻也听出来来,他惊叫道:“那孩子是驸马的还是——唔唔!” “别胡说!” 楼安康死死捂住他的嘴,惊慌地瞪着他。 朱定北安抚道:“安康,你放开楼二,他胆子小不会再外面乱说的。” 楼安宁直点头。 楼安康脸色有点白,他放开胞弟,见他嘴边因自己一时用力而泛红,有些难受道:“天家的事岂是我们能妄言的,阿弟,往后说话切莫如此。就算对我们有些话你也不能说,万一被别人听见,不说咱们家,就是长生他们都要被连累。” 楼安宁眼睛红了,低头道:“阿兄,我知道错了。” 楼安康抱住他,秦奚和贾家铭见状满肚子的话也不敢再说了。 朱定北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楼安宁的脑袋:“别怕。若是真被人听见,我割了他的舌头让他不敢乱说就是了。” 楼安康破涕为笑,指着朱定北道:“你个屠夫,我才不会让别人听见不该听见的呢。” 朱定北笑起来,“不过你们都要听楼大的话,以后说话留心点。随便惯了,难保哪天在别人面前也说漏嘴,只是一两个听到也就罢了,要是百八十个听到,我都杀不过来。” “哈哈,楼二说的对,你就是个屠夫!” 少年眼中的阴霾,随着笑声散去。 朱定北则在心中暗道:怪不得那日公主和驸马爷那么气急败坏,原来……这般耐不住寂寞啊。 又过了几天,月末休沐前,宁衡总算回来。 他等在镇北侯府外,用的还不是长信侯府的车架,若不是孙必胜特意敲了他的马车他还未留意到。 朱定北奇怪:“怎么不回府休息,什么话明日到学府说也是一样的。” 宁衡沉默了一瞬,开口道:“金矿那边的挖了第三批矿了,这一次挖掘的量比较多,有一些含量很足。我着人把这批金子留着,待铸成金锭,打上贞元宝印,再转入你府上。” 再没有比这个让朱定北高兴的消息了,他现在是真缺银子! “你快同我说说,有多少?” 宁衡见他眼睛里都冒出金光,不由笑起来,“大约有五千两黄金。” 宁衡语气淡的像是说五百文铜钱似得,这数字可把朱小侯爷砸晕了,他两辈子还没摸过这么多金子! “阿衡,等我拿到了我抱几块垫在我床上,我还没陪金子睡过觉呢,哈哈哈!”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宁衡都笑出声了,连忙咳了一声道:“元宝硌人,我让人打成金砖。” “哈哈哈,金子啊金子~” 朱小侯爷此刻的表情可以称之为梦幻。 宁衡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朱定北也顾不上拉开他,美了好一会儿,才问起宁衡五公主的事情。 “……秦奚的消息可是真的?” 虽然心里基本确定了,他还是有必要问一问宁衡。 宁衡点头。 “五公主听说前几天和婆家闹不愉快,到公主府去了,莫非他其实是在太后宫中?” 宁衡摇头:“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出宫了。” 朱定北哦了一声,“看来那天他们要让司马小姐封口的事情就是他们婚前私通的事情了?” 宁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不止如此。” 第54章 李氏一族 第五十四章 听到宁衡说司马御棋的女儿在五公主与驸马归宁路上被害的事情还有□□,朱定北不由竖起耳朵。 这样的密辛若是对别人,宁衡一定半个字不提,但不知为何就是对朱定北多一分天然的信任和亲近。见他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他咳了一声,将未说完的话一并告诉他。 “公主殿下虽贵为帝姬,但到底事关女儿清白,太后当日确实有意借称自己不适将公主留在慈宁宫将养。不过,落胎那天晚上五公主惊梦,醒来后深思不属,说了一些……太后娘娘不爱听的话。这其中便有一件,司马小姐腹中也曾有过驸马的子嗣,而她就是用这个孩子的命换了公主殿下保全自己和幼弟的承诺。五公主怕夜长梦多,因此当时看着司马姑娘喝下那晚堕子汤,司马姑娘已有将近三个月的孩子,这一碗汤药下去,留了许多血,惊了公主的神魂。” 朱定北冷嗤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驸马爷恐怕也知道这件事吧?” 宁衡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司马姑娘那孩子没有公主出手,他也会出手的。只是亡者没想到,他们会背弃诺言。” “呵,这二人还真是天生一对。” 宁衡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太后娘娘问出了前因后果,气恼之下让人直接送她走,连贵妃娘娘都没通知。” “太后的病?” “不碍事,只是伤心惊悸加之夜里受了凉。太后年纪大了,病情才拖了些时日。” 朱定北点头,沉吟片刻道:“这样看来那位司马小姐应该是个非常懂得取舍的人物,当日又为何自投罗网?会不会是她手中还有未出的筹码,才……?” 以宁衡的立场,这些事情他听过就罢,不会去深究。 但朱定北却不得不多想一层,毕竟司马小姐不是别人,而是司马御棋的女儿。她若是手中真的有这样一个筹码,会不会与司马御棋触怒皇帝那个秘密有关? 宁衡轻声道:“逝者已矣。长生,我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要同你说。” “哦?” 宁衡脸色有些沉郁,言辞严肃:“小王氏身边那婆子的娘家表兄,是一家商铺的掌柜,与京中许多官邸都有接触。调换的药包便是从其中有一家流转出的——司州驻军李捷将军府。” “姓李?” 朱定北一下子皱起眉头。 这人要是姓李,事情就复杂了。 “阿衡,你该知道,大靖开朝的时候便有朱、李两个异姓王。在当时文不出李,武当属朱,过了两朝之后,朱家和李家退居侯爵之位,且不再世袭。而李家在文宗年间因谋逆罪被株连九族,只有一些微末的分支留存下来。李家此后弃文从武,到如今,朝中李姓武官也有朱姓武官一半那么多。” 若是牵涉李家,朱定北就不能只考虑李捷一府了。 宁家历代家主对大靖朝各大家族的起落兴衰如数家珍,不过宁衡没有多提祖辈的恩怨,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泰安十七年,有一位李丛将军因刚愎自用延误军机,致使凉州七郡失守——” “李捷是李丛老儿的子孙?!” 朱定北吃了一惊,随即又否定道:“不可能!李丛的亲族早就死光了,若是李姓旁族没有理由针对我朱家。” 宁衡见他一点就透,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息。捏了捏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宁衡接着说道:“凉州七郡沦陷,先帝大怒将李丛满门抄斩。但刑部执刑是按照户部上登记的户籍来办事,这个李捷是李丛最小的儿子,因李丛的族叔膝下无子,出生不久就过继到了他的名下。” “那他现在想与我朱家如何?” 朱定北低垂的眼眸里全是杀气,语气也无法冷静。 “当年我阿爷年资历尚浅,也不过是朱家军的少将,就是这李老儿不听劝,还将我阿爷扣押不得参与战事。战败后,他倒是一死谢罪,还以为自己能留一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哼,真以为别人都是蠢货吗?后来还是我阿爷率军厮杀,才将七郡夺回,将羌族和鲜卑驱逐。” “先帝判他满门已经是手下留情,比起当年凉州七郡血流成河家破人亡的惨状,他们死有余辜。” 朱定北抬眸,“李捷藏了这么多年,为何现在又对我出手?” “李捷出手虽有私仇的缘故,但此举背后定有我们还未看破的深意。” 宁衡心中也有疑虑,李捷驻守司州三郡已有几年,从未有大过错。又是朱老侯爷同辈的人,眼看着就要到交棒的时候。这些年他一直没有表露出对朱家的敌意,而且地下儿孙也算成器,当不至于为复仇或泄愤拿晚辈的前程开玩笑。毕竟,有心人都可以查到他和李丛的渊源,这是一个可大可小的污点,一个不好可就不只是晚节不保。 朱定北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他直觉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但一时间又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宁衡见他面色烦恼,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既然已经摸出这条线,要怎么做,还要你自己决定。” 朱定北点头:“我同阿爷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 “阿衡……谢谢你。” 朱定北认真道。 他知道宁衡是怎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宁衡不会卷进这些事情来。 历代长信侯爷都是大靖的富贵闲人,从不插手别的世家的事情,也不会和其他世家相交过深。 宁衡为他所做的,已经不止多少次触犯到长信侯府的立身之道。 宁衡笑起来,只摸着他不服顺的头发,没有说话。 朱定北回府之后,等不及吃饭,就到前院书房中。老侯爷正在后院等着他回来用饭,听了朱三的话,忙起身往外走,老夫人喊他也没留意。 “这老的小的!” 老夫人叫住朱三,让他把饭菜端到书房提醒他们爷孙吃饭。 朱定北将宁衡所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老侯爷,后者听罢,沉思良久。 “阿爷,你说他想要做什么?” 朱定北对于老一辈的恩怨只是耳闻,其中是否有什么曲折他却是不知。 老侯爷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东海告急,朱家军受皇命到东海御敌。老头子让我接管在凉州的朱家军,但我当时年轻在军中威信不高。李丛则是驻守凉州的主将,品级最高,父帅带兵离开后,他便主持凉州大局。他原本就不甘屈居人下,朱家军的主军一走,便将朱家军定下的诸多军规废除。” “后来,我朱家军的斥候察觉到羌族和鲜卑结盟,我第一时间告知于他。他却不信,只说羌族和鲜卑一东一西,他们不可能越过大靖军的耳目牵上线。” “那场恶战,我如今想起来还是齿寒。死的人,太多了……” 朱定北拧眉:“阿爷,过错在他,虽然与您切身相关,但你对当时的局面也已经尽力而为。李捷难道能将李家的人命算在朱家头上?” 老侯爷摇了摇头,解释道:“李丛死前曾留下一封血书,带着兵众和羌族同归于尽,他望圣上能够看在他尽忠的份上,饶他家小性命。但那份手书不知何人动了手脚,没有随最后的战报一同回京,而等先帝收到手书的时候,李家满门已经问斩。” “先帝对老臣心有愧疚,之后也没有亏待李家旁族的将士。” 朱定北听后,沉吟道:“李捷以为那封血书延误是朱家动手?” 见老侯爷没有否认,朱定北冷笑一声:“天真,难道他以为一个罪臣的血书能与凉州七郡百姓的认命相抵?依我看,血书延误说不定就是他们李家人下的手。” “……这样说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于当年旧事,老侯爷一直不得其解,如今听朱定北一说却有种茅塞顿开的感悟。 “阿爷,不是可能,我觉得九成就是了。” 朱定北灌了一口水,“泰安前二十五年,可以说是咱们大靖六朝以来边境最不安定的时期。北境鲜卑,西境羌敌,东海还有夫余之祸,先帝自坐上皇位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凉州地处北境和西境的交界之地,七郡失守,凉州就去了一半,先帝恐怕恨不得把姓李的都杀绝。” “李丛满门之罪已经无可挽回,不仅如此,李家本来也是历代大靖王的心病,经过李从的战败,明面上不懂李家其他人,可也定不会重用。可先帝在杀了李丛满门之后再收到他的血书,事情就有转机。” 事实正是如此,至少那之后李家无大错的将士,先帝从来没有弃用。 用一门人命,换一族荣耀,李家人会如何取舍,一目了然。 老侯爷:“他娘的,那个王八蛋肯定也早就想好让我们朱家来背这个黑锅了!” 朱定北拍了拍老侯爷的肩膀,安慰道:“死者为大,外面只看到李丛满门祸事,自然不会将血书的事情往李家人身上想——是了,我想到了!” 朱定北醍醐灌顶,激动地拍手道:“我想到了!” “乖孙儿,你想到什么了?” 老侯爷摸不着头脑。 朱定北凑到他身边,语气不稳道:“阿爷,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就是李家搞的鬼!” “……你刚才不是说是姓李的吗?” “我不是指这件事。” 朱定北憋住气,深呼吸一口,才说道:“阿爷,我就一直想李捷就算被蒙蔽,朝我下手也是下策,还容易暴露出他。可正是如此,万一他们失手,我中毒的事情东窗事发查到李府,了解到他是为报复的话,岂不更容易让我们就此收手不查下去?” 老侯爷抓耳挠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定北知道自己太激动了,可是没办法。 他重生一年半,到此时才算摸到前世朱家灭门的幕后黑手! 李家,肯定是李家! 整个大靖,军方除了朱家之后,下面有几家势力均衡的家族,李家就是其中之一。 有朱家在一日,他们想要成为大靖第一军侯就是奢望,可一旦朱家倒了,他们才有机会。 李家将更有可能性对他们朱家出手! 开国时,李朱两个异姓王,风光不过两世,朱家急流勇退,将兵权和王权都交了出去,沉浮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因为战事原因,大靖皇室不得不起复朱家。 但李氏不同。 李家是文儒世家,当时在朱家抽身之后,他们也迫于情势自请王权废除,可那之后朝局里依然有一片李姓人,和李氏的门生。 在文宗帝时期,正是李家文臣盛极时刻,文宗忍无可忍,将李家连根拔起。 可李家在大靖的根基过于扎实,以他们香火扩散的程度,灭了九族还有一些关系疏远的旁族。这些人若是没有对祖宗的荣耀死心,那必定不会甘心就这样沉寂下去。 而如果,他们想要复兴李氏的荣耀,会怎么做,并不难想到。 第55章 宁氏殊荣 第五十五章 文儒李家与朱家武将不同。 只要有战可打,朱家就有立足之地。 可李氏一旦从神台上跌下来,科举选士中那么多人才可以补缺,想要夺回当初的荣耀,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家人弃文从武,可以说是一招绝妙的缓兵之计。 朱定北心中闪过万千思绪,见老侯爷满脸疑惑,他也不打算为他解惑,只问道:“阿爷,李家确定没有人在文臣里出仕吗?” “不可能。”老侯爷摆摆手,:“科举选士对考生的第一要求就是身家清白,文宗帝时就下过明旨,洛京李家一脉,永世不能在朝为官。若是和李氏扯上关系,就等于自掘坟墓。” “除了户部的李老鬼,我记得朝中也有不少姓李的文臣啊。” 朱定北的手指敲击着案几,若有所思。 “傻孩子,天底下姓李的人何止千千万。李韬老儿出身扬州府,逆臣李氏原是司州大族,两者往上数十八代都没有一丝一缕牵连。” 朱定北则分析道:“是不是姓李无所谓……阿爷,我觉得李捷对我下毒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老侯爷听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弄明白孙儿到底想表达什么。他无奈地瞪了眼朱定北,干脆道:“先将这些放一放,眼下,第一要紧的,是要怎么处置府上的叛逆。” 朱定北闻言,将心中翻涌的思绪暂且放下,问他道:“阿爷,王姨娘是怎么把药包调换的,你可曾查到了。” “这个且等他两天,既然他们已经拿了新的药包准备再动手,到时候正好抓她个正行!” 老侯爷没说的是,朱三已经查了很久,锁定了不少人暗中观察,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确定的消息,只能被动地等对方下一次动手的机会。 见孙儿鼓着嘴不满意地看着自己,老侯爷也觉得脸上无光,转开话锋道:“我已设下天罗地网,绝不会让他逃出我的手掌心。不过么,抓着了人,你可想好如何处置?” 是要留着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将府中的奸佞一口气铲除了? 朱定北没有犹豫:“单凭这件事也钓不出大鱼。将李捷这一条线索保留着,至于我中毒的事情就按后宅祸乱处置吧。王姨娘……毕竟是阿兄的生母,留她一个体面吧。” 老侯爷欣慰道:“好孩子。” 他老了,论是非曲直不像年轻的时候非得分出黑白来,若是不退一步,总会伤害到你无意伤害的人。 长生中毒的真相若是宣扬出去,那大孙子和孙女儿就会被生母的名声连累,而同长生的感情也会出现裂痕。因此这件事,只能委屈幺孙儿将苦心咽在肚子里了。 爷孙俩把这件事情说明白,才招呼着朱三把饭菜端进来。 朱三推门而入,道:“请侯爷和少爷稍等片刻,饭菜放在灶台上热着,马上取来。” “这大热天的,穷讲究这些做什么?想咱们以前在边疆的时候,吃雪吃泥的日子多了去了。” 老侯爷不以为然。 朱三干巴巴道:“老夫人特意交代了:老东西吃糠都不必管,长生年纪小肠胃弱,当心伺候着。” 老侯爷恼了:“好你个老三啊,敢拿老子我开玩笑了!” 朱三傻笑。 等饭菜摆上来,爷孙俩敞开了肚子吃,末了,老侯爷才带着朱定北到院子里消食。 一路安静,老侯爷忽然开口道:“长生,往后这些事情不要麻烦长信侯爷了。” “嗯?” 朱定北的心思已经飘到李氏身上了,一时没听见他说什么。 老侯爷以为他不明白其中道理,耐心道:“宁衡虽说是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但每一任长信侯爷都是我大靖最特别的存在。别看如今长信侯府只宁衡一人,但他们的背后的宁家人却不知有多少。” 老侯爷原本不想和朱定北说这些,但见朱定北越界,却不得不提醒他。 “阿爷为什么这么说?” 朱定北收回心神。 老侯爷叹了一口气:“宁衡是个好孩子,你同他交往阿爷一百个放心。但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却不该借长信侯府的耳目,去打听一些事由。” “我并没有抱着这个想法。” 朱定北皱眉,他虽然对宁衡不够坦诚,但从来没有利用对方的想法。 “这不是想或不想,而是,你们确实这么做了。”老侯爷语重心长:“宁衡年纪小所以很多事情可能不明白其中的严重,他家里又没有长辈指点,我今日同你这样说,并不是禁止你们往来,但只能是朋友,就如你和秦家的孩子一样的朋友,不可再越轨。” “此话何意?” 朱定北听了心里不舒服,看着老侯爷不走了,定要让他说个清楚明白。 老侯爷叹了口气,将他牵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理了理话头,开口道:“说起长信侯府,就不能不提咱们大靖的开国皇后,昭太后。” “昭太后?” 这位昭太后大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她已经过世这么多年,她为大靖开国所做的贡献在史书中千古流芳。朱定北从小生长在北疆,但对于这位昭太后的事迹也是耳熟能详的。 老侯爷点头:“我今日要说的可不是昭太后的功勋,而是她的身份。” 身份? 朱定北直觉将要听到的是一段史书中不曾记载的秘闻,不由聚精凝神。 “昭太后不仅是大靖开国皇后,同时,她也是第一任长信侯爷,第一位宁家的家主。” “啊??” 朱定北诧异。 “世人只知开国时,有朱王府和李王府两个异姓王,却不知这背后还有一个无冕之王,那便是长信侯府。”老侯爷说起朱家历代家主口口相传的秘史,心中满是感慨。 “长信侯府在洛京宗室地位超然,别人都只以为是因为司马皇室为了延续昭太后的遗泽,迎娶宁家女为皇后的规矩。其实,皇后之位,不过是宁家和皇室做的交易……这样说也不尽然,事实上,宁家的皇后,不过是宁家在皇室的质子。皇室许宁家皇后之位,宁家则为皇室经营国库。” “国库?” “不是户部掌管的那个,而是朝廷真正的家底。” 朱定北咽了咽口说:“……我听宁衡口风中提过,大靖商户白户中有五十户是宁家人,其实这是宁家为皇室经营的?” 老侯爷摇了摇头。 “宁家的产业是昭太后留给宁家后人的,当年昭太后确实有意将手中产业作为嫁妆带入皇宫,但□□皇帝没有答应,反而立下皇后必出宁氏的规矩。先祖也不知道为何□□皇会做下如此决定,留下宁家这么大的隐患,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了,两个异姓王走到如今地步,而长信侯府却依然有他超凡的地位。” “历代皇帝都没有想过将宁家产业收入囊中吗?” 朱定北觉得稀奇。 “不知,但至少没有人成功过。”老侯爷唏嘘。 “阿爷的意思是,长信侯府和皇室之间有一些约定或者说默契,而宁衡为我所做的,已经触及到皇室对宁家所画的安全线?” 朱定北是有慧根的人,老侯爷说道这个程度,他当然明白老侯爷的用意。 老侯爷欣慰地点头,索性将话说透了:“大靖两个最大的氏族,一个是司马皇室,另一个就是宁氏。我老子朱家军交给我的时候,便与我说过,在洛京城中,我们可以和任何人相互利用,但独独只有长信侯府不能碰。宁氏的权势再大,却只有皇室能用这把剑,别人若想用,那只会变成一道催命符。”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宁衡这个人,你可以待他如朋友一样结交,但更多的,不要问,不要碰。长生,你明白吗?” 朱定北沉默了半晌,才点下沉重的头。 这,朱定北辗转难眠。 李氏。 宁氏。 这两批人在他脑子里不断出现。 宁衡的事情还好说,他立誓复仇,立誓保全朱家,却没有想过借助宁衡的力量。 好吧,他或许心里有些小算盘,想借宁衡的方便,筹备一些事情或拓宽他摸索洛京形势的渠道,但也仅此而已。 借宁衡的手报仇? 他还没有这么天真,更不会陷朋友于不义。 但有老侯爷今天的叮嘱,他日后行事就要有个度,万不能僭越。 这做起来不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要和宁衡疏远,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两辈子算起来,宁衡是第一个能让他将真性情表露无遗的人,在他面前很自在。能够被照顾,被包容,被关怀。 以往,朱家少帅哪里能有这样任性烂漫的知交? 更多的,他则是在想李捷和李家的事。 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李家在文臣中必定有人,而且是官位不低的人。 取代朱家成为第一军侯,而后,他们在朝堂上的经营便能有恃无恐。 朱定北从来没怀疑过李家人的野心,祖先有心谋逆皇位,后辈为何不能呢? 如此说来,上一世朱家将士的灭门惨死,也不过是李家人复辟的垫脚石……朱定北咬牙,对李家的恨意让他难以入眠。 他朱家军忠肝铁胆,为家国出生入死,却竟因为这些人的一己之私,无辜惨死,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这比贞元皇帝直接操纵臣属将朱家诛杀还让他难受。 朱家人死在沙场,是死得其所。 朱家人被天子不容而杀,是功成身退。 但若是被小人的阴谋所害,那就是屈辱! 朱定北发誓,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让李家的阴谋得逞。 第56章 护送徙民 第五十六章 朱老侯爷的话让朱定北辗转了,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脸色憔悴了许多,早上去陪老夫人用膳的时候便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前几日中秋是老夫人的寿辰,那天老夫人收了孙儿的礼笑着说礼物还在其次,若是能多陪她说说话,她就更高兴了。自那日后,朱定北每日去学堂之前,都会到老夫人屋里请安,与他们一起吃了早膳再走。 碰巧的是,今日老侯爷一大早就被人叫走了,老夫人屋中却有一个不常见到的人。 小王氏。 “见过小侯爷。”小王氏笑意盈盈,看朱定北的眼神带着些打量。 朱定北只当没察觉,笑脸相对:“王姨娘不必多礼,这么早到祖母这里来,可是有什么喜讯?” 小王氏正要回答,老夫人就拉过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心疼道:“长生这是怎么了?可是昨夜你阿爷难为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她说着,就要让人去把府里的大夫请过来。 朱定北忙拦住了,劝慰道:“祖母别担心。只是昨晚没睡好,我年轻底子好,今晚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年纪小也不能这般胡闹,前个儿我难得出门一趟,就听到有人嘴碎说你成日在学堂昼眠。你这孩子可不能因为我和你阿爷放任你,就不知自律。否则,明个儿也不要水生在你旁边伺候了,祖母晚上专门派人盯着你睡觉。” 朱定北赶紧求饶:“祖母,孙儿知道错了,再没有下一次了。”怕她再教训,便又问起小王氏的来意。 老夫人这才道:“是你二姐有喜了,你姨娘想去探望,来与我说一声。” 朱二小姐出嫁多年都未有一儿半女,底下两个妹妹都走到了她前头。老夫人心里为她着急,听闻她的喜讯自然高兴非常。只不过,现在看长生的模样,心里的欢喜就被冲淡了许多。 小王氏见状,暗自捏紧了自己的手帕。 她是朱家庶长子,二小姐和四小姐的生母,一大早听说了好消息,就匆匆赶来和老夫人讨个恩赏——没有主家同意,朱家的姨娘没有出入侯府的资格。原本老夫人满脸是笑,如今有了孙子却就忘了孙女儿了。 不过……且让这小子再得意一阵子。 看朱定北的模样,她心里冷哼一声,带着笑容道:“姑母与小侯爷用膳,妾身就不打扰了,待去看了二丫头回来再来与姑母说话。” 老夫人连忙让人将她给朱秀华准备的东西拿给小王氏,让她一并带上,小王氏喜滋滋地道了谢,规规矩矩地行礼离开了。 朱定北这才问起老侯爷来,老夫人便道:“是宫里来的旨意,陛下要在军机处讨论军务把他也叫上了,其他的,我便没有多问。” 朱定北了然,祖孙俩用了饭,老夫人又对水生好生吩咐了一番,交代若是长生白日里不舒服,尽管告假回家来。 朱定北笑眯眯地听着,虽然脸色看起来很差,但精神饱满,这才让老夫人放心了些。 午间用膳的时候,秦奚兴冲冲地问:“明日休沐你们打算做什么?不如咱们去洛河畔走走,听说最近不少来京城备考的公子哥儿在那里争奇斗艳,若是咱们运气好,没准能见到女状元呢!” 楼安宁没好气道:“就你还想见女状元?快醒醒吧,就算真有考生成了女状元的入幕之宾,人家也是在闺阁里与他相会,难不成你还跑到人家后院爬窗偷看不成?” 秦奚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理他,问旁的几个可有其他打算。 贾家铭为难道:“明日,我要随我阿兄接待几位考生,他们和贾府沾亲带故,不方便推辞的。” 楼安康体贴道:“这有什么,若是咱们明日碰上好玩的,让秦奚捎一份带回去给你。” 贾家铭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楼安宁早就有打算了,此时迫不及待道:“咱们还是到阿衡那里吧,阿衡近日在宫中,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迟到宁大叔做的菜啦!” 这个提议果然让人心动,秦奚立刻附和,楼安康和宁衡都没有意见。 朱定北却道:“阿衡每天带来的吃食哪天你没吃上?我前几天倒是听府里管家说起一个好去处,机会难得,不如我们就去那里吧。” “到底是什么去处,你倒是说呀?” 满洛京城好玩的地方楼安宁可是如数家珍,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地方长生知道,他却没听说? “武举的考生也有不少来京备战,三叔说他们在**打擂台斗武,想必比花街文斗有意思得多。” 朱三管家原本是感慨这些考生不务正业,没想到被朱定北记在心里了。 武斗擂台楼家兄弟和秦奚还是第一次听说,但都和朱定北一样感兴趣,比起斯文的文斗,自然是武斗更得少年们的心。 贾家铭不赞同道:“长生,那个地方我听阿兄们说起来过,里头很乱的什么三教九流都有,鱼龙混杂,还有人在擂台上丢掉性命。家中长辈若是知道咱们去了那种地方,定要受罚。” 秦奚则不以为然:“不让他们知道就行啦,正好明天你有事在身,就算咱们不小心被家里抓到了,你也不会有事的。” 贾家铭胀红了脸,瞪着秦奚说不出话来。 楼安康横了浑然不知道自己说错话的秦奚一眼,圆场道:“秦奚说过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我们都知道你是担心我们的安全。正好我也不放心安宁这个惹祸精到那里去,还是换一个地方吧。”后一句话,是对朱定北说的。 楼安宁满不高兴地嘟起嘴,秦奚挠了挠头,不甘心道:“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朱定北倒是无所谓,他只是提个意见不去长信侯府罢了。 平时话少也很少参与他们对话的宁衡忽然出声道:“不碍事,我带你们去。” 宁衡既然开了这个口,自然是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贾家铭不再反对,秦奚和楼安宁高兴地击了一掌,几人约定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这个休沐日的行程就这么定下了。 朱定北看宁衡对自己笑的样子,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宁衡这是不想扫他的兴怕他不高兴,他对自己关怀备至,而自己却……朱定北心里生出一点内疚来。 慢下脚步落在几人身后,朱定北对跟在身旁的宁衡低声说道:“昨天你和我说的事,我已经与阿爷商量好了。明日休沐我不在府中,是他们下手换药包的好时机,如果他们动手的话,阿爷就会将府里的叛徒揪出来,之后便将王姨娘一干人等暗中处置。至于李捷,左右我也平安无事,我和阿爷的意思是如果对方就此收手的话,我们也息事宁人。” 这件事情宁衡费心费力,就算他不提,宁衡也会过问。朱定北一向是擅长主动出击的人,索性先把这件事和宁衡说了。 宁衡皱了皱眉,没有多说。 朱定北知道他在迟疑什么,压低声音道:“朱家和李家仇怨太深了,大家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我们也希望能一直这么太平下去。镇北侯府在洛京处境不好,阿爹在鲜卑也不稳定,能少一桩事就少一桩。” 这自然不是朱定北暂时放过李家的真正原因,不过这个理由已经足够说服宁衡。 因为武斗**午后才开饭,几人约定一起到明月楼用午饭,而后再去武斗场。 时间还算充裕,第二日朱定北起身后先到院子里打拳,没过一会儿朱三过来传老侯爷的话,请他到演武场,爷孙俩练练手。 “阿爷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一早老侯爷进宫议事,直到他睡下前都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事情。 朱三答道:“过了子时才回来的,也没说是什么事情,不过元帅脸色……不是很好。” 朱定北挑了挑眉,见了老侯爷便问他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老侯爷把大刀递给朱三,不甚在意道:“年纪大了觉少。长生过来,阿爷看看你最近有没有长进。” 爷孙俩打得浑身滴汗,才被老夫人催着去收拾了,到主屋用早膳。 刚吃完,老爷子拉着朱定北就走,老夫人满脸不快道:“成日霸占着孙儿,到底有什么说不完的话?一个两个连休沐日都不安生,只想着往外跑,真是的。” 朱定北与老侯爷谈论的事情都瞒着老夫人,她至今还不知道,不是她的乖孙缠着老侯爷问兵法说战场,而是老侯爷遇事已经习惯和孙儿商量了。 爷孙俩赔了好些笑脸,才被老夫人放行。 进了前院书房还未坐下,朱定北便问道:“阿爷,昨天您进宫所为何事?” “能有什么好事!格他老娘的,是护送徙民进鲜卑的事。” 老侯爷火气很大,显然昨天所商讨的对朱家军不是个好事。 朱定北拧眉:“徙民不都是由当地驻军护送吗?这件事有什么好讨论的?” 往鲜卑迁徙百姓的事情五月份就定下了,原本贞元皇帝旨意上说了要在十月份之前所有徙民都必须在鲜卑落户定居。但因为司马御棋的罪责和鲜卑府的祸乱,不得已往后延迟了。 这些日子,陈阁老和甄右相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陛下才下旨意让边民即日起陆续往鲜卑迁徙。而豫州和荆州的徙民则晚半个月启程,但也势必要在十月末之前尽数前往鲜卑,否则北境冰天雪地,徙民的事情就要推迟到明年了。 “就是荆州和豫州那两个龟孙子!说什么路途艰险,州府里的驻兵对途径的险阻没有应对的经验,为了减少徙民的伤亡,请旨望陛下恩准让朱家军负责此次护送。” 老侯爷喝了一口冷茶,重重地放下茶碗道:“这种混账事就知道往我们朱家军身上推,那是去什么地方?说难听点,这百万徙民走的就是黄泉路!不赶时间照顾周全点,死个一两千也算少了。可现在不仅定了期限赶路,若是遇上天灾,说不定要死一大批。这罪名,我们朱家军怎么背?啊?” 朱定北深吸一口气:“陛下已经下旨了?” 老侯爷叉开腿,冷哼道:“他倒是想。老子不答应,看谁能奈我何!” 老侯爷在军机处红着脖子跟人大小声吵了一整天了,态度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但这话到底没有底气,毕竟,皇命难违,贞元皇帝看样子已经有了决定,到时候,老朱家也得认命。 朱定北将胸中一口浊气呼出,沉声道: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第57章 急中生智 第五十七章 徙民护送的重责按照惯例就该由徙民本州驻兵担纲。 也正因是他们职责所在,哪怕路上有损伤巨大,只要不是军士苛责,皇帝顶多治领将一个护送不利之罪,天下人也不会对护送军队本身有过多的指责,矛头则会指向主事的官员和朝廷。 但若是将这个差事强行压在朱家军身上,那么出了事,越俎代庖的朱家军绝对讨不了好。 贞元皇帝对豫州和荆州的州牧上呈的议案如此重视,还将老侯爷宣召入军机处商议,其态度已经十分明显。想必是心中已经有决定,所谓商议不过是提前通知老侯爷,给朱家军一个准备的时间。 朱定北听罢,也和老侯爷一样气愤,但闹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是想出对策,让局面不过于糟糕和被动。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阿爷,您即刻派战鹰送信给阿爹——” “我昨日回来就写过信了,只盼着在陛下决定之前振梁和朝安能想出应对之策,大不了我装病拖上几天。” 朱定北摇了摇头,“这是下下策,皇帝陛下要朱家军是为他分忧,而不是凭自己的想法反对他的决定。您再修书一封给阿爹,让他派八百里加急的公函回京,就称今年鲜卑冬日来得比以往更早,请求朝廷增派棉衣等一应用度,并派一支太医到鲜卑去,谨防徙民因严寒冻死。” 朱定北是个有急智的人,越是紧急的情况,他的脑子转得越快,而且往往能够切中要害。 这个能力,以往让他在战场上多次有惊无险,今日也是一样。 老侯爷惊叹一声,“你是说……太对了!若是北境提前入冬,徙民定然不能耽搁,咱们朱家军南下的时间朝廷耗费不起。况且鲜卑一到冬日若没有御寒衣物和足够的粮食势必不太平,陛下自然不会舍本逐末,将我们朱家军南派护送徙民。” 他说着,也想到了一个主意:“不如让你老爹在鲜卑一些乱局去平乱,这样一来,还有谁敢随意差遣我军!” 朱定北失笑,“阿爷您忘了,陈阁老和甄右相还在鲜卑府呢。况且,鲜卑这时候不能乱,局面必须要稳住,否则陛下的政令一个也无法推行。要是真乱起来,徙民的事情就会顺势延迟到明年春末,如此一来陛下肯定头一个治阿爹的罪,而且我们势必要南下一趟了。” “乖孙儿说的对,是我急躁了。” 老侯爷叹了口气,他一向是忠耿的直肠子,之前虽然不忿于贞元皇帝的决定,但也没想过用这样的办法推辞圣命。 刚才也是气不过,这才想出这么一个损招来。 他立即起身,将信纸写好命朱三挑最快的战鹰送去。 看着朱三离去,老侯爷松了一口气,“总算将这个烂摊子推开了,这些王八佬有好事从来没想起过我朱家军,欺负我们老实吗?可恨!” 朱定北泼他冷水道:“就算有这个对策,这趟差事我们还不能完全推掉。” 他说着便开始琢磨这之后的应对之策,老侯爷心急,催他不要光顾着想事情,把话先说明白了。 朱定北道:“这一路到鲜卑确实路途艰辛,尤其在出了雍州并州的州境之后,那段路一般的驻兵连自己都不能保证全身而过,更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件事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朱家军到州境迎接徙民,接棒护送入鲜卑府。” “陛下最多后日会再将您召入宫中说明他的决定,阿爷届时莫提冬日严寒之事,只说明我们朱家军在鲜卑的布防,一兵一卒都关系利害和北境安危。再点明军伍南下要浪费的时间,坚持让荆州和豫州的驻军护送徙民不要松口。之后不管陛下如何决定,只要阿爹的公函比圣旨更快抵达洛京,这件事都有商量的余地。” 老侯爷点了点头,心中再一次感慨老朱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几辈子的聪明都生在了乖孙儿身上。 说完了这一件要紧的事,爷孙俩又对今日抓捕内贼的计划详说了一番,直到朱三管家禀报长信侯府的马车已经到门外。 宁衡进来给老侯爷和老夫人请了安,带着朱定北出门。 上了马车,朱定北问他:“不是说好大家各自去明月楼吗,你怎么还绕远来找我?” 宁衡道:“闲来无事,正好给侯爷和侯夫人请安。” “……你比我这个亲孙子还用心,不如咱俩换过来,反正我祖母一见你就高兴。” 宁衡笑得矜持。 楼家兄弟一早就出门,在街市里逛了一圈买了不少小玩意儿才来到明月楼。即使如此,已经是来得最早的了。 兄弟俩才进酒楼,迎面便有一个身穿禁军统领府家丁衣服的人上前行礼道:“小的是秦府的侍从,见过楼大少爷,楼二少爷。我家少爷命我前来告知各位少爷,他今日不能来了,请各位少爷见谅。” “怎么,秦奚又被秦阿伯揍了?” 楼安宁摸着下巴笑。 秦家侍从连忙解释道:“今儿一早,贾家十一少爷来府上给少爷讲早课,没成想马小侯爷找上门来,拉着十一少爷就走,少爷不放心跟着去了。” “马超?” 那家伙不是说在备考童试吗?怎么有空找十一的晦气?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摸不着头脑,又问了几句见侍从所知不多便打发他回去复命。 二人才在二楼雅间落座,就见宁衡和朱定北被小二领进来,楼安宁叫道:“你们俩怎么一起——阿衡,你不会是跑去镇北侯府了吧?你去找长生,竟然不叫上我们,太不仗义了!” 楼安宁满脸“偏心偏心”的愤懑字眼。 朱定北捏住他的鼻子,笑道:“我不在,你不是也玩得挺开心吗?这些,还有这些,嗯?” 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小玩意儿,这么一堆也不放在马车上偏偏还带上来,这家伙分明是等不及和他们献宝呢。 经他这么一提醒,楼安宁也顾不上吃味了,将朱定北拉过来,拿起一件小玩意儿喜滋滋道:“我今日在奇珍阁见到不少好东西。你瞧这一个机关塔,”他将一个机关塔塞进朱定北手里:“别看它现在只有三层,但找对了机关,可以拉出十八层那么多,很难的。” 他话音才落下,只听咔哒一声,机关塔弹出一层,继而飞快地咔哒咔哒十来声,十八层机关塔瞬间出现在了朱定北手里。 楼安宁目瞪口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楼安康憋着声笑,就怕打击到胞弟,要知道楼二少爷可是琢磨了整整一上午,才将这个机关塔解出来的。 楼安宁不信了,指着一些他没有破解的据店家说十分难解的机关玩意儿让他解,朱定北不感兴趣道:“先吃饭吧,这些小东西我三岁就会玩了,你要实在想看,等会儿我给你露一手。” 楼安宁:“……”店家似乎说这些比机关塔难十倍,他肯定是记错了! 楼安康:“……”哈哈哈哈! 宁衡抿唇笑,把朱定北拉起来让他坐下,也不管气呼呼的楼安宁瞪他。 朱定北接过宁衡倒的茶水,喝了一口,问道:“秦奚呢?他昨天不是还一直吵着要第一个过来点菜吗?” 说起秦奚的倒霉事,楼安宁立刻就忘了刚才生的气,坐在朱定北身边道:“他今日犯太岁,大早上的马超来找十一晦气,刚好被他碰上了。怕那魔头欺负他小媳妇儿,屁颠颠地跟着去啦。” 朱定北意外地挑了挑眉,但也没再多问。 秦奚和贾家铭的身份摆在那里,马超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楼安宁抢着点了菜品,几人都不挑嘴,吃饱喝足便徒步走去距离明月楼两条街的武斗场——风云**。 宁衡的安排果然妥帖,几人进了**便被恭敬地请上三楼雅间,雅间门外有**专人看护,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楼安宁一进去,便等不及地走到窗台边,趴着看底下正在进行的武斗。 “哇,这一招真厉害。” “厉害什么,就是个花架子,摆出来好看的。真要动手啊,这样的秦奚都能打得过。” 朱定北走到了楼安宁身边,不客气地嘲了他一句。 楼安康自觉地避开到了另一边窗台,见胞弟咬牙切齿又打不过长生忍气吞声的模样,笑得直打颤。他将站在朱定北和楼安宁身旁挤不到位置的宁衡,招呼到自己身边来,示意他只管看他俩的好戏就成了。 一旁随侍的**掌柜见朱定北是个懂行的,忙解释道:“几位少爷,武斗还未开始,下面擂台的是我们**里的打手,先在擂台上热热场子添点人气,等一会儿的武斗必不会让少爷们失望。” 楼安宁哼了一声,让他上茶水点心,掌柜连忙对门外的下手吩咐了,依然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楼安康清了清嗓子,忍住了笑也胞弟留足了面子,而后指着擂台一侧挂着牌子的屏风问掌柜是何物。 掌柜知道几位少爷身份贵重,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答道:“这十二个牌子上挂着的是我风云**里最厉害的十二个高手,上擂台的武子可以随意选择一个人对打。武子的名字则也会挂在那位应战人的牌子下,由场内各位随意押注。谁赢了,就能拿走赌注的三成。各位少爷若是有兴趣,也可玩一玩。” 楼安宁奇怪:“你们**里最厉害的打手应该也没几个对手吧,那不是稳赢吗?” “诶,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之多,我风云**也不敢说能招揽到最厉害的人物。” 掌柜闻言笑起来,“他们的武功虽然拔尖,但是来咱们**的武子也各个身怀绝艺。他们倒也不图银钱,来斗武的大多是外地的武子。有一些初出茅庐的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便会到我们**来试一试身手。只要能在我们这里打败一人,那在武子中便有名声了。若是有人能将这十二位全部击败,那不用等到明年武举高中,也必定声名鹊起,保不齐,咱们京中的贵人便出面招揽回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楼安宁恍然,对之后的武斗更有了一点兴趣。 楼安康笑道:“秦奚今日没来,回头肯定眼馋闹着要来呢。” “谁让他见色忘义,嘿嘿。” “……阿弟,这话可不要对十一说,他面子薄。” 楼安宁混不吝地摆摆手:“十一早就习惯啦。” 楼安康摸了摸鼻子,竟有些无言以对。 这时候茶点送进来了,四人坐下闲聊,待到楼下传来锣鼓声,才站到了窗台前。 ——武斗开始。 第58章 公子不悔 第五十八章 风云**的布局落落大方,一楼中央设下擂台,四周开阔摆放着桌椅。 二楼回形走廊开阔,不愿再大厅喧哗的只要添一点银钱便能道二楼观看武斗,三楼则是雅间,观战的视野开阔,等闲人上不来。 开场的锣鼓声鼓动人心,楼安宁慢了宁衡一步被占了原来的位置也没察觉不对,兴冲冲地跑到胞兄身边,趴在窗台上不断伸长脖子,半个身体都探到了窗户外。楼安康劝他也没留心,还垫着脚间只顾着看热闹,辛苦他阿兄心惊肉跳,只好退后一步把他抓结实了,歪着脑袋在楼安宁手舞足蹈的视线阻拦下将就看擂台。 **人头攒动,朱定北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 第一个点牌子斗武的武子显然不是无名之辈,他飞身上台之后,四周一片助威声。 “身手不错!” 见微知著,那武子上台的动作轻盈落下的时候下盘稳如泰山,一看便是练家子。朱定北赞了一声,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窗台。 擂台上的两人站定,底下人纷纷下注,有不少人都买了那个武子。 再一声铜罗敲响,**的中正员扬声宣布第一场武斗开始,两人瞬间交上手,都没有保留实力,拳来脚往,招招制敌! “好!”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响彻**,近在耳边的就是楼安宁拍手大叫的声音,兴奋得忘乎所以。 楼安康也被擂台武斗所吸引,被他这么一尖叫回过神来,这一看险些心肝都吓破了,赶紧掐住摇摇欲坠的楼安宁的腰,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朱定北瞧见这一幕,噗嗤失笑,侧头对身后的宁衡道:“也不知道若是安宁早出生两刻,这两兄弟的性子是不是也能调换过来。” 他随即投入到武斗当中,半晌,不期然察觉到宁衡看他的目光,不由一愣,哭笑不得地道:“我又不是楼二那蠢货,不用你看着我。” 宁衡笑了下,没说话。 朱定北横了他一眼,索性不管他,自己看去了。 那武子的武功不差,但还是一招之差输给了**打手。第二个点牌的武子跳了上来,楼安宁转身摸他兄长的荷包,掏出几颗碎银子来,丢给掌柜的,“给我压这个什么,”他伸脑袋看了眼刚挂上去的武子牌子,“对,就押给这个钱不悔!” 说完还煽动朱定北也去押注,后者问他:“你知道他谁呀,就在他身上扔银子。” “你看他那名字,钱不悔,投钱不悔,肯定不会错啦。” 朱定北:“……”幸好他外祖的生意是楼大管着的,否则现在别说养家糊口,不赔干净都不错了。 等他们投好赌注之后,中正员敲响铜罗宣布开始。 楼安宁惊讶:“怎么才这么点人给他押注啊?不应该啊。” 掌柜的在一旁咳嗽一声道:“钱公子独来独往,不过因为好战,在武子之间颇有些名气。不悔是他的表字,他单名一个……悔字。” 钱悔,投钱你就后悔…… 有闲钱的公子哥儿的想法果真有难以言喻的默契。 楼安宁的脸都绿了,朱定北笑得打跌。可出人意料的是,最后竟是钱悔一招克敌,爆了个大逆转! “哈哈哈!好样的!小爷的眼光就是这么无往不利,哈哈哈。” 楼安宁欢呼,给了朱定北一个骄傲得不行的眼神。 朱定北也是满脸惊讶,低声道:“这个人的武功怎么……”好似军伍出身。 军营里练的硬功夫与普通武学不同,朱定北不会错认。而且看这个钱悔出手的直接,招招冲着人要害去的招式,武功路子也让朱定北倍感熟悉——那是朱家军没一个士兵都会练的功夫。 他虽然低囔,不过宁衡一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因此低声回复他道:“钱悔是凉州驻将窦长东的义子,自小在军伍长大。” “窦长东?”这个人是老侯爷一把提拔上来的亲属部将,朱定北自然不陌生,只是奇怪:“他的义子不在凉州参军,跑来京城考武举做什么?” 身有军籍的人虽然也有到年纪或者伤残退伍,取消军籍恢复原籍的说法,但在如今大靖的军队,都是子承父业,长辈在军中的经营是后辈的一大蒙荫。寻常武子参加武举最终也是投入军伍报效家国,钱悔既然是窦长东的义子,身手有这般俊俏,以他的年纪应当早早就在凉州积累了军功,成为军中一员后起之秀才对。 宁衡会知道钱悔的来历,当然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这间**就是宁氏产业,他曾听下面说起过这个在**里混吃混喝却又无法招揽的人。 想了想,便对朱定北道:“窦将军膝下有一子,虽然也不是无能之辈,不过这个钱悔……却是他拍马不及的。”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朱定北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由冷笑道:“窦长东打战可以,不过,治家实在不怎样。” 先有一个豫州州牧云路,三番两次地给朱家添堵,再有一个肚量狭窄的儿子,可见以他的眼界,往后怕是走不长远的。但凡他看得长远点,就不会纵容亲子打压更出色的义子,更不会就这么让钱悔离开凉州投入他人的营帐。 虽然不知为何前世他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但钱悔的前途不可估量。 朱定北敲了敲手指,吩咐掌柜去将钱悔请上来。 钱悔本不愿意来见京城的公子哥儿,之前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历,让他对洛京的世家子弟印象差到了极点。 掌柜的和他也算结识了一段时间,便劝道:“这几位少爷都是和善人物,况且……几位的贵人却不是不好推辞。” 从前那几个想要招揽他为随从的少爷找上门时,掌柜没多嘴过一句,那些人钱悔尚且不能得罪,可见今次更不好拒绝。 钱悔是能屈能伸的性子,便跟着掌柜走了。他心想着,兵来将挡,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放弃武举离开京城到边境投军去,他没什么好怕的。 可没想到,进门后竟会见到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他心里正纳闷,就见这里头长得最好看的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爷上前打量着他,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是窦长东的义子?” 钱悔心下大惊,他离开凉州自然有一段不能与人说的缘故,可没想到这孩子竟一语点破他和窦长东的渊源。 “这位公子叫我上来所为何事,请直说。” 他并不打算回答对方的问题,不过这孩子的相貌实在生的好,天生便带三分笑,让人觉得亲近,因此钱悔虽然被冒犯而心有不快,但语气仍然客客气气的。 朱定北笑起来,这性情他喜欢。 “看来你不高兴听到窦将军的名字,原本还想靠他和你攀攀亲戚呢。”朱定北笑眯眯的,一边请他落座,一边道:“鄙姓朱,很难得在这洛京城里见到我朱家军的武功路子,请你上来聊聊你不介意吧?” “您是……朱小侯爷?” 钱悔不确定地问,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白嫩嫩的孩子和凶神恶煞面貌粗狂的朱家人到一起。 “我看着不像么。”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虽然脸上还是笑,但莫名地让人感觉到危险。 钱悔连忙将脸上的诧异惊讶收起来,起身正经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小侯爷,幸会。” “你随意就行,我这里没有这么大规矩,喝茶。” 钱悔果然没有推辞。 自从钱悔上来,楼安宁也顾不上看下面打擂台了,此时见他坐着喝茶,搬了凳子坐在他旁边,好奇地问道:“你叫钱悔,为什么牌子上要写你的表字?” 钱悔,钱不悔。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楼安宁还记着因为这个误会被朱定北嘲笑的事情呢。 钱悔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对这双干净的眼睛,他脸上也有点热,但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道:“我自知会赢,不想看客错失良机。” 楼安宁:“……”不要脸。 朱定北:“哈哈!”果然有趣。 楼安康刚才也没有错过钱悔的武斗,他们在外围看着都赞叹不断,心生佩服。于是道:“钱公子好身手,我之前听掌柜的说起来,赢了一场就可能连续挑战剩下的十一人,你可有兴趣一试?” 钱悔摇了摇头,若不是因为……他也不会这么招摇。 掌柜的在一旁附和道:“楼公子所言极是。若是钱公子真的可以连点十二个牌子,那么按照我们风云**的规矩,不仅将十二场赌局的赌注全数奉上,而且钱公子在京的一应用度花销,都将由我风云**承担。” 钱悔眼睛微微睁大,尽管他努力克制住不表露出心里的意动,但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 原来……这位钱公子是真缺钱。 朱定北笑出声来,“风云**做的一手好买。” 若是钱悔能够连赢十二场,势必在之后的武举中也将脱颖而出,就算不是武状元也定然不差,风云**财大气粗,供一个人的用度不过是九牛一毛却能换到一个明日大将的人情,可以说是占了大便宜。就算他们不准备用这人情做什么,以钱悔在风云**的经历,也将让风云**在武子中的名声更上一个台阶。 他对钱悔道:“怎么说,你也同我朱家军有亲,若是有难处尽管上我镇北侯府。” 朱定北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他——虽然朱定北不耐烦这些佩饰,但都说玉养人,老夫人交代了每日都要让他戴着一块玉温养着。 “我阿爷在府中寂寞,若是你不嫌弃,得空与他聊一聊凉州旧景,我承你一份人情。” 钱悔错愕,连忙起身恭敬地接过那块玉佩,眼睛微热道:“小侯爷言重了。” 朱定北摆摆手:“没有什么小侯爷,做我朱家军一天兄弟,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 “是!” 钱悔站直了身体,行了一个久违的军礼。 朱定北不多留他,几人继续看武斗,直到日落时分才各自回府用晚膳。 朱定北跳下马车,问迎上来的朱三管家:“如何?” 朱三颔首:“人赃并获。” 第59章 王氏伏罪 第五十九章 今日是休沐,朱定北带了几名院中府兵出门,老侯爷也出门找人商量护送徙民的应对之策,正是内贼动手调换药包的好时机。 而他们也没有让朱定北失望,果然没有错过这个良机。 人就被关押在前院耳房里,朱定北见到这个五花大绑的人时,面上藏不住地惊讶。 这是跟随老侯爷许多年的士兵,在战场上断了一只手退伍之后便被老侯爷安排在侯府里,一向照顾有加。他年纪也只比老侯爷小几岁,一贯勤恳老实不声张,朱三在府中排查了这么久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老侯爷不在这里,恐怕也是伤了心。 朱定北扭开头,不愿再看这个面色痛苦的老兵,扭过头问朱三:“他可说了什么?” 朱三叹了一声道:“他与赵婆子曾经订过亲……那婆子的儿子是他的骨肉。” 赵婆子就是小王氏身边伺候的婆子,是个,谁能想到她却与朱家军一个不起眼的士兵有过私情,还在成亲前越轨。后来士兵从军,赵婆子匆匆嫁人,却是珠胎暗结不得不给孩子找一个爹。这段往事如果他不说,根本无从查起。 朱定北不想在听更多细节,叹了口气道:“王姨娘呢?” “关在另一间屋子,少爷可要去看看?” 朱定北拧眉,摇了摇头。 他转身离开,身后五花大绑被封住嘴的老兵忽然挣扎着跪下,以头抢地砰砰地朝朱定北磕头。朱定北回头看到他老泪纵横,不知他是后悔还是想为那赵婆子求情,但他迅速回头,不再听不再看。 出了二房,朱定北心里闷得慌,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朱三道:“王姨娘关在哪里?” 朱三将他带去了另一面的耳房,王姨娘四肢被绑在椅子上,嘴巴没被封住却也安安静静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见他进来也没做声。 “原本,我不必来见你最后一面。” 朱定北道:“但为了阿兄,我便要问你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实在想不通,王姨娘有什么理由对他下此毒手。 “我只想让我的儿子回来……”王姨娘抬头看着朱定北,眼神怨毒而愤怒,“凭什么你就能当侯府世孙,能在洛京享受荣华富贵,我的儿子却要在外面为你命,凭什么?他才是元帅第一个儿子,比你这个病秧子强一百倍!” 朱定北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为了自己和小王氏的较真而觉得愚蠢。 无知妇人,可怜可悲。 “为什么是你回来,我却只能和我的儿子天人相隔!这个侯府是属于我儿子的,是他的——” 朱定北不再去听小王氏的怨恨,疾步离开。 “少爷——” 朱三担心地追了上去。 朱定北对他摇了摇头,道:“没事,不用跟着。”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朱三心疼极了,却听话地没有再打扰他,停了片刻,去书房给老侯爷复命。 听到孙儿独自回了小院,老侯爷叹了口气道:“这个蠢妇实在……长生怕是伤了心。” 小王氏以为镇北侯府的小侯爷享尽荣华富贵,却看不到,这其中的凶险。长生心思透彻,回京前一定也明白了跟随自己回洛京意味着什么。他是朱振梁的嫡子,未来的朱家主帅,却甘愿将自己束缚在洛京,让皇帝陛下看到朱家军的诚意。 孙儿这一辈子已经毁了一半,那蠢妇不心疼他的牺牲也罢,竟然用这么阴损的手段要长生的命,更要将征北——已经被定为朱家军主帅培养的香火也弄回京城来,断送朱家的后路! 老侯爷恨恨地砸了酒杯。 如果长生死了,镇北侯府的世孙也空缺不了多久,届时只有朱征北可以顶替这个位置。 就真的让陛下彻底安心了。 “元帅,小王氏无知,你莫要因她气伤了自己。” 朱三蹲下收拾酒杯,温声劝慰。 老侯爷摇了摇头:“一己私欲险些将我朱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还是征北的生母……何其可笑。罢了,这两日安排一下,把她送去别庄”养病“吧,寻个日子把她葬了。你写一封私信把前因后果告知振梁,好叫他知道长生受了多大的委屈。不过……也莫让他宣扬。” “属下记着了。” “还有李捷……”老侯爷阴沉着眉眼,脸上是朱三很久没再见的森冷,但等了半晌却没听见元帅的后话。 镇北侯府送出的战鹰就是在今夜抵达朱家军。 朱振梁看了纸上所说,不由哈哈大笑道:“妙哉!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这位恩人为阿爷出的主意,却与军事不谋而合。” 古朝安脸上也带着笑意,虽然素未谋面,但这位恩人的胆略实在让他神往。 “战鹰从洛京而来,最快也要一天,我苦思冥想两日才想到这个办法。这位先生远在洛京,却洞若观火,且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想出应对之法,我不如他。” 古朝安喟叹,若是有生之年能够得见这位睿智的先生,生无憾矣。 朱振梁道:“得你,得这位恩人相助,都是我朱家大幸!军师此言,却让我这莽夫羞愧了。” “论起自知之明,我却是不如元帅大人呢。” 古朝安笑起来。 朱振梁虎着脸瞪他一眼,而后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将折子写出来,军师帮我参谋参谋。哦,是了,陈阁老和甄右相那边的安排如何了?” 他们要称鲜卑今年入冬早自然少不得要两位钦差也了解到这一点,才能万无一失。因此,古朝安便着人派遣几个鲜卑族的耄耋老者在钦差巡查的路上讨论今年入冬过早的事情,要论摸算天气,钦天监的太史令都不一定有这些老人家说得准,陈阁老和甄右相若是听说定不会怀疑。 朱振梁一手字虽然称不上书法大家,还有些潦草,但笔锋霸气凌厉,也有几分观赏性,比起他小儿子的鬼画符不知强了多少倍。 古朝安看过他写的公函之后,又点了几句,略做修改,朱振梁便将公函封好让朱凡立刻送回洛京。 朱振梁心里的大石总算松落下来,把自己的刀取下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刀锋,叹道:“今年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没有消停过,老子带兵这么多年,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敌人打战,还得和那些文臣干战!那些老不死的东西,老子出生入死,他们就想着在背后捅刀子,总有一天剐了他们!” 古朝安瞥了他一眼,“这些争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不过以前主帅为战事殚精竭虑,抽不出心神应对罢了。” 朱振梁:“……” 军师是在说他以前愚钝无察,真当他听不明白吗? 这些酸儒,说句话都得夹着软刀子,到底累不累啊。 朱振梁不和军师大人打口头战,转而问他道:“除了战鹰送来的信笺外,可还有其他书信?” 古朝安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仔细回想了下并没有错漏,便问他:“可是有什么问题?” “哎。” 朱振梁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儿长生回京快两年了,洛京每个月都送一封平安信过来,这小子竟然没写过只言片语。军师你说,这小子是不是被洛京繁华迷了眼,把他老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古朝安抽了抽嘴角,没好气道:“古某人尚未娶妻生子,恐怕无法为主帅解惑。” “说起这个,军师也老大不小了,这终身大事——” “主帅!” 古朝安腾地站起来,“属下想起来还有事情为处理,先告辞了。” “……让你娶妻又不是让你喂母老虎,怕成这样,嗤。” 元帅大人摸了摸胡子,暗道得和夫人商量一下给军师讨一房媳妇儿,免得光棍打久了,保不齐更不近人情。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心情看军师大人的热闹了,第二日他总算收到了盼了很久的家信,但看了信上所写,脸上欢喜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下来。 “主帅?” 副将朱凡大惊,难道京中出事了? 但朱振梁没有理会他,捏着信不敢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朱凡道:“去把夫人和征北叫过来。” 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朱凡不敢耽搁,连忙领命而去。 高娘子和朱征北听了朱凡的话都吓了一跳,生怕是洛京侯府出了什么事故,匆忙赶来。朱振梁一言不发,只把皱巴巴的信递给朱征北。 朱征北才看了两句,脸色倏地变白,再看下去,却是忍不住浑身颤抖,红着眼睛跪了下去,额头触地,捏紧了拳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娘子被父子俩吓个半死,把信抢过来看了,顿时失色:“紫甘草,怎么回事紫甘草!长生怎么样,他被下了多久毒?毒性可尽除了?爹没提,会不会是……振梁你快写信回去问清楚,那,那是紫甘草啊……” 一向要强的高娘子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朱振梁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别慌,爹让我瞒下来,说明长生一定没事。” “怎么会没事!那紫甘草不是一般的度,会在体内潜伏许久,若没有除尽,骨头就坏了,往后,往后寿命难长……长生才几岁,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孩子。” “阿爹,和阿爷问清楚,阿弟绝不能有事——” 迎上朱振梁的目光,震惊慌乱的朱征北的声音停住了,眼眶里的泪一下子没忍住滚落下来。 伤害长生的不是别人,是他的生母,还是因为他才会对长生动手……朱征北心中又是痛恨又是惊恐,若阿弟真的出事了,他万死难赎。 高娘子见他自责,擦了擦眼泪弯腰将他扶起来,“好孩子,这不关你的事,起来,快起来。” “娘……” “别说了,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用力要拉朱征北起来,后者的脊背却怎么也直不起来,痛苦地伏在地上,抓着她的袍角,无声痛哭。 高娘子也浮起新泪,忍着道:“王氏伤了长生,如果我在洛京,定将她碎尸万段。但我们远在鲜卑,什么都后知后觉,只能看着长生在那里受苦。征北,我实话告诉你,你生母所作所为我绝对无法原谅,若我在洛京,老爷子让她病死我绝不会答应。” “你可知道,长生在洛京处境有多艰难。往后……你阿爷离开,只剩下他能在洛京为我们挡暗箭,才能让你和你阿爹在北境无后患之忧。” 高娘子心疼得难以附加,按着心口道:“长生是聪明的孩子,他,他一定早就明白自己跟着阿爷回去,是为了什么。可是,他一句都没有同我们说过……你可明白?” 朱征北咬碎牙根,哭声却从喉咙里不断冒出来。 他如何不明白? 正是因为明白……才无法承受生母加害阿弟的事实。 第60章 马超追湖 第六十章 小王氏得了急症被送去别庄隔离将养的事情,让老夫人吃了一惊不说,也惊动了出嫁的女儿。 除了小王氏亲生的二小姐和五小姐之外,其他三位小姐得了消息也陆续赶回府中。但连老夫人都没有见到小王氏的面,只知她的病非同小可,容易过病气给她人,贴身伺候她的赵婆子就得了一样的病症。 老夫人心中也焦虑,但面对几个孙女儿也只能温言宽慰,又特意安抚朱秀华:“且放宽心,你姨娘一直盼着你肚子里的小外孙呢,就是为了他,也定会很快好过来的。” 与小王氏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林氏很是惶恐,对着亲生女儿直掉眼泪,慌乱道:“你们去求了你祖母将我换个住处吧,她的病实在太可怕了,那赵婆子才染上没两天就死了。我看见管家带走赵婆子,说要烧掉她的尸体……王氏肯定也活不了几日了。我,我若是再不走,万一也被她染上……我不想被烧掉,我不要住在这里。” 林氏啼哭不止,三位小姐无法只好和老夫人讨了恩赏。 老夫人也怕府里剩下的一个姨娘有个好歹不好与儿子交代,便着人给她收拾了一处离原本的院子远远的院子。虽然比原来的更僻静,但林氏还是千恩万谢,总算摆脱了朝不保夕的噩梦。 晚间朱定北从学府回来,老夫人还特意将他留在主屋过夜。她正让大夫仔细清理他的院落确定是否也碰上了脏东西,再大夫没有保证万无一失之前,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孙儿回去。 朱定北心中一暖,这晚难得没有和老侯爷商讨,而是陪着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拍着他的背让他入睡,轻柔的声音将朱定北滞塞了一天一夜的情绪终于疏通。 他对小王氏也不过比陌生人多一点情分,虽然失望,但不过是石头入海,激不起风浪,在这温情脉脉中就此被他抛在了脑后。 第二日朱定北神采奕奕地到国子学,没想到秦奚和贾家铭居然先他一步到学堂,这时候正围着宁衡往嘴里塞肉干。 他稀奇道:“秦奚,不是说被你阿爹打了一顿,这么快就活奔乱跳了?” 休沐日那天秦奚失约,原本他们没在意,没想到昨日他和贾家铭竟然都没来,只听说被动了家法。 秦奚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咬着肉干像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似得,朱定北看了看他的脸色确定他没什么事,而后问贾家铭:“十一没有受罚吧?” 贾家铭摇了摇头,也没有多说他昨天为什么也告假没来。 “秦奚,你说说你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愤的事情。”朱定北从宁衡桌上的肉干盒子里拿了一枚,秦奚不高兴地把肉干盒子抱进自己怀里不准他吃,宁衡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秦奚讪讪地放开了手。 贾家铭张口,秦奚打断他道:“等楼二来了再说吧,我可不想说两遍。” 那小王八蛋知道他被打了肯定幸灾乐祸,这种丑事能让他少想起一回就少一回吧。 贾家铭抿嘴偷笑。 这日楼家兄弟来得晚,只先夫子一步进了学堂,几人便等到课间时扎堆。 楼安宁果然没辜负秦奚的神机妙算,拍着他的背乐颠颠道:“被打了哪儿了,疼不疼啊?” 秦奚龇牙咧嘴,楼安宁拍的正是地方! 楼安康抓住胞弟不让他再来会心一击,关心地问了他的伤势,见秦奚没放在心上,知道他阿爹说动家法其实也没真下狠手,便问起前因:“是不是马超搞的鬼?” 自从马超定下要去考童试之后,从几天前开始已经不再来国子学听学,而是专心在府中备考。 提起马超,秦奚牙一酸,一拍桌子道:“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姓马的多可恶,下次别让他犯在小爷手里,否则一定叫人套麻袋打得他娘都不认识!” 朱定北翻了个白眼,略过他对贾家铭道:“时间有限,十一你来说。” 贾家铭比秦奚有条理多了,轻声道:“你们也知道我受秦阿爷托付,早间给秦奚说功课,前日原本要与阿兄出门,不过时间还算充裕,我便到秦府。没想到,被马超拖去柳府拜访。” “菲菲表妹出了热孝,那日便在府中招待几位女学府的同窗。马超听说了消息,便要借我去柳府走一遭。菲菲表妹见他欺负我,便出言维护我,还说了些不准他再出现在她面前的话。马超的性子受不得刺激,抓着我便要打,秦奚失手把他推进荷花池里了。我们也没想到他居然不会水性,那荷花池那么浅,他居然沉下去半天都没起来,等被捞上来的时候都没知觉了。” 楼家兄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马超吃了大亏。 “秦奚你这顿打受得值啊!要是能让他再沉几次荷花池,你再被打几顿都是赚了啊!” 楼安宁跳起来大叫,眉飞色舞。 秦奚的表情扭曲了一瞬,看其他几个没良心的光顾着笑,撑了半天苦脸,实在没忍住也跟着笑:“马小侯爷这辈子恐怕都不想再看到荷花池啦,他在柳小姐面前不知道多要面子,这一次丢了这么大的人,哈哈,以后他看见我都要绕道!” 楼安宁毫不吝啬地把他大肆夸赞了一番,贾家铭忍着笑,理智地道:“马超待菲菲表妹确实不同,这一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恐怕要记一辈子。秦奚,你往后切莫再招惹他了,谁知道他急了会做出什么来。” 楼安康听了也道:“十一说的对,可一不可再,马超记仇,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最近忙着备考,保不齐哪天想起来,找你麻烦。”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和长生都吃过亏,就是因为完全预料不到马超会出什么牌子,因此也不知怎么防备。 秦奚切了一身:“还当他多厉害呢,弱鸡一个,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打趴下。” “他傻了,才会到跟你比谁的拳头硬。”楼安宁搂着他的肩膀,仗义道:“不过你放心,他要是真找你麻烦,兄弟几个肯定帮你对付他。是不是啊长生?” 朱定北点头,说:“打架我上,抄书你上。” 楼安宁:“……那还是算了吧,死道友不死贫道。” 秦奚:“楼二你个怂蛋,不讲义气!” 其他几人脸都笑方了,宁衡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朱定北,将心中生出的那点疑惑轻轻压了下去。 在他们或担忧或嬉笑的时候,宫城内军机处的气氛却是箭靶张弩,连午膳也没人想起来用。 东升太监几次想出声提醒贞元皇帝用膳的时间到了,可看镇北侯爷撸袖子要跟人干上的气势还是闭了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这位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在身上,怒目圆睁的时候已然能惊小儿,何况现在满身的杀气都压不住。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那个什么荆州徙民地的驻兵就是谁家子侄,还有豫州的那个是谁家小妾的兄弟,跟谁站在一条船上,要我说明白吗?说我朱家军有私心,不愿意担受皇命,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啊?” 老侯爷一点都不怕得罪了,话没说明白,手指却已经恨不得戳到那两人鼻子上,接着骂道: “我朱家军驻军鲜卑难道是吃干饭去的,哪一天有过松懈?凉州三天两口向他们借兵,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可以不去支援凉州到南边去护送徙民?还是你以为百万朱家军有哪个是朝廷养的闲人?匈奴夫余虎视眈眈,但凡我军兵力削弱,这些人就得有动作——这可不是老子危言耸听,匈奴是什么来头你们比我清楚,那就是以前鲜卑的部落,匈奴人和鲜卑人看起来没两样,还不知道在鲜卑府里藏着多少呢。” “你们只想着把事情推到别人头上,但凡你们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如果鲜卑乱了能平复大局能承担责任,老子的头拧下来给他当凳子坐,朱家军的主帅也给他来当!” 老侯爷朱承元说话耿直,来来去去就是这些话说了一上午,可在座的大臣都不敢直接应对,只能迂回地转过话题说起别的利害,企图说服贞元皇帝——他们已经看到皇帝陛下的动摇。 可不管他们划什么拳,镇北侯爷就是不接招,张口闭口就是那几句。 新一轮的争执再一次开始,武人嗓门大,东升听了这么一上午已经是头晕耳鸣,他见皇帝陛下头疼地捏鼻梁,壮着胆子上前道:“陛下,午膳的时辰过了,您看……?” 贞元皇帝却没有领受他的好意,摆了摆手,一声不吭地看着镇北侯爷掐着以为军机大臣的衣领,口水喷的对方满脸都是。 他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什么都是给自己添堵。 贞元皇帝闭上眼睛,直到入夜将这些舌战了一天嗓子都哑了的大将们送走,他才露出一个冷脸来。 “陛下,您午间未进食,晚膳万万不能再怠慢了。微臣这就让人端上来,可好?” 东升太监给他端上茶水,恭敬地问道。 贞元皇帝沉默了半晌,忽而问道:“东升儿,你说朕这次……” 话却没有说完。 徙民迁徙到鲜卑必有损耗,他想让朱家军领这份差事,也确实打着让百信的眼睛看着朱家军的主意,不至于有大过失而埋怨君主。 但他现在犹豫了。 为了这点风险,却冒更大的风险,是否值得? 而他没有犹豫太久,一封从鲜卑而来八百里加急的公函,替他做下决定。 第61章 峰回路转 第六十一章 从鲜卑府送抵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公函,在重阳节前抵达洛京。 彼时,贞元皇帝正对于是否采纳荆州和豫州州牧所上呈的徙民由朱家军护送的事情而犹豫不决。就在公函抵京的前一夜,他撇开镇北侯爷朱承元与军机处大臣商议至晚,已经着中书拟诏定由朱家军全权负责此时。 帝王是全天下最爱惜羽毛的人,能够有朱家军为他分忧他当然不会顾虑事后的罪责朱家军是否承受得起。让他犹豫的是,南派朱家军一营将士会否对鲜卑以及北境的安危构成威胁。 但正如军机大臣所言,朱家军行军不是一年两年,将才济济,军力深厚,绝非一营将士空缺就会影响其威慑和战力的。 这话让贞元皇帝一面欢喜一面担忧。 作为大靖的皇帝,他比谁都希望大靖军伍雄厚,威慑邦邻。 但也是作为一代帝王,他无法容忍大靖最强的军伍只认朱帅不识司马。 出于对朱家军实力的信任,又或许是心里的这点不痛快,贞元皇帝最终下了这个决定。 但还未等他当朝宣布这个旨意,朱家军八百里加急的公函先一步送达天听。 听说是加盖帅印的八百里加急公函,群臣和贞元皇帝一样下意识地眼皮一跳——现在可没有第二个司马御棋给朱元帅下刀子了,这一次,莫非……有出了什么大乱子? 皇帝和众臣在刹那间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当听宣读说是鲜卑府冬日提前请求调配物资银两的奏请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董相执笏出列道:“陛下,依微臣看兵马大元帅所请须得重视。以往,入冬前就是前鲜卑各部与我大靖大动干戈之时,尤其是在年景不好冬日又提早到来的年份。为安定民心,减少百姓伤亡,臣以为朱元帅之请刻不容缓。” 群臣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户部左侍郎看了看身前不动声色的上峰,正有动作,就被户部右侍郎一把拦住。 这两位左右侍郎往日一向针锋相对,但在朝堂之上也不敢当着天子的面喧哗。左侍郎这么一恼错失先机,只听前方兵部尚书常寿安高声道:“启禀陛下,臣附议宰相所言。不过,不仅是鲜卑府的百姓,驻守鲜卑的将士也当加送棉衣等御寒之物以及驱寒药草,以免冬日漫漫折损我大军兵力。” “常尚书所言甚是,臣附议。” 户部左侍郎方波听到这个声音惊诧地抬起头来,方才出声附议的不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 只听李尚书继续道:“鲜卑府与凉州二处过冬的银两器物,户部已经盘算办理。不过,未曾预料到北境冬日提前的情况,望陛下宽限一日,待微臣与户部各位同僚盘点清算完毕,再递上具体条陈。” 方波额头上蓦地冒出一层冷汗! 如果刚才不是右侍郎拦了他一下,他此刻恐怕官帽不保啊! 只因他方才所要发表的高谈阔论,正是户部的银钱如何紧缺之类的推托之词,而此刻上下同僚们一片附议之声,若是刚才真说出口,他恐怕会成为第二个被陛下当廷仗责的臣属。 贞元皇帝听了一阵,道:“兵部户部共同处理此事,明日早朝将条陈递上,这一批是急用物资,不得耽搁,明白吗?” “臣领旨。” “臣领旨。” 兵部户部两位尚书立即道。 上座的皇帝陛下的声音停了一阵,而后道:“今日朕还有一事,五日前荆州与豫州州牧上书请求南派朱家军护送徙民入鲜卑。” “朕思虑再三,一来徙民迁移时间紧迫,朱家军南派的时间耗费过久。二来,朱家军另有护卫北境的重责在身,不得分心。现如今朱爱卿又说明鲜卑冬日提前,鲜卑往后也将有一场硬仗要打,鲜卑府民心是否能够安定,归顺于我大靖,便在此一举。因此,朕将令荆州和豫州属地驻兵护送徙民,至原北境边防线,再由朱家军接手安定徙民。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臣附议。” “陛下思虑周全,臣附议。” 这便是之前朱振梁呈告五大罪状举发前鲜卑府州牧司马御棋的一大好处了。 那时强调的鲜卑是大靖鲜卑族子民,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没有人再将鲜卑看做了敌鼠患匪,将他们与凉州百姓一样看做是大靖的子民,自然没有人会有异议。 一声声的附议声响起,贞元皇帝点了点头,看向中书令道:“贾爱卿,中书省尽快将旨意拟好。今日便将朕的旨意传往鲜卑,荆州和豫州,务必让他们尽心办事,寒冬之前,徙民必须在鲜卑有居所可住,有粮食可领。” 贾中书忙道:“谨遵陛下旨意。” 早朝散了后,没有人发现户部左侍郎背上汗湿透了。 他匆匆忙忙跟上户部左侍郎的脚步,出了金銮殿,才低声道:“多谢孙侍郎维护之恩,我方波他日必定报答。” 虽然左侍郎方波和右侍郎孙虎奇,平日为在李尚书面前争出优劣而互有口舌,但今日之事若非孙虎奇,他方波定讨不了好。 他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然感激孙虎奇。但也正是因为平日不对付,因此他便将话说明白,日后定会回报,还他相帮的恩情,免得有别的勾扯。 孙虎奇也压低了声音:“你我都是户部侍郎,对外自然应当相互帮衬。” 方波赔了一个笑脸,但其实还是满头雾水。 他不明白,一向与朱家军……哦,不对,是一向与各大军队都不对付,恨不得将国库看得死死的,只进不出的上峰大人今日为何要力挺朱振梁的奏本,一句二话都没有。按照他们户部历来行事的作风,要给出这么一大笔银子,绝对不能如此爽快。 孙虎奇看出他的疑问,心里冷笑一声:这个方波其蠢无比,还想与他在尚书大人面前争锋?岂不知从前往后,他都是这户部的出头鸟,若是哪日李尚书兜不住事了,第一个肯定把他推出去。 但还是好心地和方波解释了一番,免得这个没脑子的东西办这件事不够尽心,给整个户部惹祸。 “方侍郎,你刚刚接掌北境银资一事怕是不知,北境到寒冬腊月的时候整整四个月都是滴水成冰。若是这个时候不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来年必当战力不怠,影响北境边防的安定。这笔银子说什么也不能省。尤其是鲜卑府,若是不能让那些人领到粮食,恐怕又要南下来抢呢。尚书大人已经筹备好了,想来是最近事忙没有交待与你。” 方波的脸色一沉,刚才的感谢在他嘲讽的眼神中化为乌有,甩袖冷哼了一声,大步急追已经下梯而去的户部尚书。 午间,宁衡便从底下人那里听得详细的消息。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宁衡没有对朱定北提起今日早朝上的决议,他暗自看着和楼安宁秦奚他们嬉笑怒骂的朱定北,怎么也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愁容。 ……他没有与自己说起护送徙民的烦恼,想必,是被老侯爷隐瞒了消息吧。而现在,事情依然完满解决。 朱定北没有察觉到宁衡的异样,下学后拒绝了宁衡同行的邀请,他纵马快他们一步离开。 今日就是阿爹的公函抵达京城的日子,他迫不及待想回去听听徙民护送一事的结果。却不知道,宁衡看着他骏马飞扬的背影远去,眼睛仿佛也被扬起的尘土蒙了灰,原本清透的光泽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 朱定北跳下马,也不管是谁接手他的爱马,对迎上来的朱三道:“阿爷可在书房?” “在呢。” 朱三脸上喜气洋洋,想必今日有好事发生。 果然,老侯爷正高兴地在书房喝酒呢,见朱定北推门进来,他招手道:“乖孙儿快来,今日高兴,阿爷准许你陪阿爷喝上一杯,哈哈。” “旨意下了?” 朱定北接过酒杯,边坐下边问道。 老侯爷点了点头:“听说昨个儿陛下已经拟好了旨意,可惜啊,没派上用场。今日当朝下旨,说只要咱们在边境迎迎徙民即可。这事简单,你阿爹不会给办砸的。” 朱定北闷了一杯酒,笑着呼出一口热烫的酒气:“那就好。” “不过吧,这到底还是件烦心事。”老侯爷捏了捏炒得脆脆的花生粒,将红色的外皮搓开,把乳白的花生仁放在孙儿手心里让他吃。一边搓一边道:“不知道这些徙民到边境时是个什么情况,若是病了死了一大堆人,咱们也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朱定北摇了摇头:“生死有命,非朱家军所能决定。阿爷宽心,只要阿爹手下的人交接时清点好人口,与护送军签妥文书即可。” 老侯爷美美地喝了一杯,听朱定北说话只知道点头,笑得眼睛都快不见了。 朱定北无奈摇了摇头,道:“阿爷少喝点,马上要开饭了,当心祖母知道了不高兴。” “再喝一碗。” 老侯爷连忙给自己倒酒,抢着喝了,才叹了口气道:“你莫多嘴,等阿爷将衣物换下再去见那矜贵侯夫人,她自然不会知道。” 朱定北不给面子地大笑,抓着酒壶丢下他道:“那我先行去给祖母请安了,阿爷可收拾利落些,好面见侯夫人。” 老侯爷:“兔崽子。” 很久没有喝得这么畅快了,老侯爷闻了闻酒碗里未散的酒香,陶醉地嗅了嗅,这才放下酒碗,起身。 是该换下这套沾满酒气的衣服喽。 否则,侯夫人的厉害,侯爷也扛不住啊。 第62章 夜话京华 第六十二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解决了一桩麻烦,朱定北晚上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神采奕奕。 到了学府,宁衡一如既往地坐在位置上看那本厚厚的医书。他看得太专注,朱定北进来都不曾听见,直到被朱定北一个出其不意地绕到身后用力拍了肩膀,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 “咦。” 见他目光懵懂,朱定北奇了:“长信侯爷双目无神,面容倦怠,可是昨晚偷鸡摸狗去了?得了什么好物,可有我一份?” 宁衡揉了揉眉心,对他笑了下:“昨夜睡得迟了。” “教训我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对自己就这么含糊。”朱定北把他的手拉下来,温热的手心捂着他的眼睛:“眼睛都熬红了还盯着这宝贝书不放,还是歇一歇吧。” 宁衡被他捂着眼睛,仰头对他笑起来,两颊上的酒窝让人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 朱定北见了更高兴,“我先吃着,你趴着睡会儿。” 他从宁衡书篓里拿出一盒子点心果脯来——自从秦奚和楼安宁抢食成了习惯,宁衡的袖里乾坤也已经装不下这些半大少年的口粮了。 宁衡果真趴着睡了,朱定北吃得开怀,见没有说话的人,便索性看宁衡正在看的那一页医书,看到上面是一味□□,不由心里暗暗叹了声:长信侯爷还真是涉猎广阔。 这□□的药性奇特,朱定北饶有兴致地看着详解和配方,时间很快打发过去。 等第三人踏入学堂,宁衡便直起身,虽然眼底依然疲惫,但姿势端正,一点也没有方才面对朱定北时的散漫和轻松。 过两日便是九九重阳佳节,国子学的学子们虽然课业繁重,但这一日午后也会提早一个时辰罢课。 秦奚便问他们:“往年重阳我都是在阿公府上过的,今年却得了空闲,你们可有和我一起到白马山登高的?” 楼安宁惊讶:“秦府的人呢?重阳那日我们和阿爷要一起到寺院里点香,还要在那里住一晚呢。” 九九重阳之后便是九月第一个休沐日,往年这个时候楼尚书一家三口不去爬山插茱萸,而是到寺院里祭奠。虽然楼家兄弟都不清楚楼家这一条规矩是出自什么缘由,但这些年下来,都不成改变过。 朱定北和贾家铭也紧接着表示自己府上都有安排。 秦奚只好说,重阳这日他家里长辈都当值,祖母和母亲也不得空,他若留在家里势必要照顾地下弟妹玩耍,这才一门心思往外跑。 随即,他想起来问宁衡道:“阿衡呢?重阳那日走得早,不如你与我一道去白马山如何?” 宁衡摇了摇头,没说拒绝的理由。 傍晚,宁衡先朱定北一步上了镇北侯府的车架。朱定北愣了下,赶忙跳进车厢,怪道:“长信侯爷放着大马车不坐,屈尊到我这小庙来,有何贵干呢?” 他笑嘻嘻的,宁衡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着脑袋道:“重阳那日我要进宫陪伴太后,过了休沐才出宫。” “哦。” 朱定北没有意外。 他挑了挑眉等宁衡的后话,可看了他半天,宁衡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好似睡着了。 他纳罕,但也没有打扰对方。 直到他听见马车转道的声音,他掀开帘子往外看,在镇北侯府车马之前的长信侯府车架拐了个弯,走进岔道往长信侯府的方向去了。 他这才推了推宁衡,“阿衡,你的马车……” 宁衡顺势拉住他的手,弯腰趴在他膝盖上,闷声道:“我到镇北侯府打搅一晚,可好?” 朱定北这才察觉,长信侯爷一天不吭声没精神的模样不是昨夜没睡好,而是心情糟糕所致。朋友有难两肋插刀,这点小事朱定北当然不会拒绝。而且宁衡让长信侯府的马车照常回府,显然是不想别人知道他往自家去了。 朱定北体贴地将他的脑袋抬到自己肩膀上——以他们的身高差,要让在小马车里已经缩手缩脚的宁衡弓着腰趴在他膝盖上,光看着都替他难受。拍了拍宁衡的脑袋,朱定北义气凛然道:“你睡你的,到了我喊你。” “好。” 宁衡笑了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见了老侯爷和老夫人,宁衡又和以往一样的状态,对于老夫人的问话一句一句都仔细答应了,时不时也说上两句附和朱定北爷孙俩的谈话,晚膳用的其乐融融。 回到朱定北的小院,宁衡才放松开身体,早早擦脸烫了脚换下衣服,往床上躺。 朱定北也跟着趴在他身旁,让水生退下守着门外,他低声问:“阿衡,你可是遇到难处?” 朱定北想了很久,也没想到是什么能难住宁衡,又是什么会让宁衡如此介怀,于是问道。 宁衡睁开眼看他,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月光被窗纸阻拦变得模糊而微弱,只能勉强看到朱定北柔和的轮廓和闪烁晶莹的眼睛。只看了一眼,宁衡又闭上了眼睛,也没回答朱定北的询问。 朱定北推了推他,“什么话不能对我说?虽然不一定能帮上忙,但也好歹多一个人帮你出出主意,你别不好意思说啊。” 宁衡翻过身背对着朱定北,沉默半晌,他平淡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宁衡:“长生,若有一人平生只得一知己,坦诚相待,事必亲躬,互有亲昵。但,若一日,其中一人不复午间亲密,不再无话不谈。你当如何?可否告诉我,为何如此?” 朱定北:“……” 朱定北笑脸一僵,全然没想到,宁衡竟然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疏离——明明,他做得那么不露痕迹。 他口中干涩,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宁衡这个问题。 宁衡似乎也没打算让他回答,停顿了下紧接着道:“我今日得知一事,有关于你,你可愿听?” 朱定北:“……” 他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舌头和牙齿打架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衡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也没有听到其他举动,便翻转回来,面对着朱定北,问他:“长生,你可愿听?” 朱定北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隐约看到他认真的表情,他怔忡了下,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他对宁衡说:“我以为,你会保持沉默。虽然相识未长久,但我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原本以为……” 你不会问。 宁衡:“……我不会伤到你还有镇北侯府,长生,我不会。” 他明白,是老侯爷和长生说明了利害,让他与这京中所有的聪明人一样与他保持距离。 但他不愿,不愿朱定北走到和楼家兄弟和秦奚他们一样,安全的位置。 朱定北摇了摇头,“我怕伤到你。” 朱家在贞元皇帝面前是债多不压身,倒没有那么重的顾虑。但宁衡不一样,长信侯爷是被陛下所倚重的,宁衡年纪小没有威胁也很得贞元皇帝的爱护,他不想这些因为镇北侯府的介入而改变,更甚至,让宁衡置身危墙之下。 宁衡愣了下,忽然抬手仔仔细细地在黑暗中摸索朱定北的脸,似乎想摸出他此时此刻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似得。 他轻声道:“我知自保,亦可自保。” 宁衡是怎样通透聪慧的人,只听朱定北一句,便想透了前因后果。 朱定北是为他着想,不愿意将是非牵扯到他身上。但对方不知道,自从将他的事放在心上,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且美好。 宁衡不怕,也不会让自己走到朱定北所担心的那个境地。 朱定北摇了摇头,把他盖住自己脸的手拉下来,无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位手中的权利不是我们可以抵抗的。阿衡,你要把他的威严时刻放在心上,不要因为留有退路就无所忌惮。” 朱家军手握大靖一半兵权,他原本也因为皇帝老儿再如何对付朱家,他们率部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大不了归隐田林,不再做大靖的军侯将士。 后来他才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天真。 但凡人们所认为的后路,往往在别人眼中不堪一击。 宁衡小小年纪,执掌那么大的权柄和财富,站得那么高,如果不能仅仅与皇室靠拢,那不过巴掌大的巅峰之地又怎么能站得稳呢? 至于宁衡口中的自保……他没办法相信宁衡真的有后路可退。 朱定北叹了口气:“起先是会不习惯的,但我们还总在一起,不过少说一些烦心的事情而已。你忘记了吗,那天在楼家,我说,我要当一个纨绔子弟,而你则要做富贵闲人。如今这样,才最恰当。” 宁衡紧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在朱定北以为他不再开口的时候,忽然听他说道:“长生,你相信我。” 朱定北:“……” 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固执啊。 “我当然相信你。”朱定北笑起来,“我对你的信任,一直没有改变,而它和你是否能够给我好处,没有半点关系。” 宁衡把撑着手趴着的朱定北按在床上,翻过他的身体让他和自己一样平躺着,他枕着手臂道:“我有分寸。宁家也有做消息的买卖,皇室也是其中一个买家。不会因为我多说几句话,就拿我怎样。况且……” 我不会让他知道,我说了什么。 朱定北愕然,“贩卖消息?” “嗯。只要付得起价码,就是皇帝陛下的秘密,也可以成为一桩交易。” “……比如?” 朱定北不怕死地追问一句。 宁衡笑了一声,却是乖乖地回答:“皇帝陛下曾经向先帝求娶的,是男妻。” “!!!” 朱定北差点没跳起来! 倒吸了一口凉气,朱定北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讪讪道:“这个价码,我付不起。” 宁衡拍了拍他惊魂未定的胸脯,低声道:“宁府的钱很多,我不缺你的消息钱。” 朱定北狠狠捏住宁衡的手,半晌才道:“我什么都缺。” 不论是消息,还是钱。 “我知道。” 宁衡也不喊疼,被他捏的手骨几乎缩起来,他的语气还是带着笑的:“我给你的云佩,足够你在我这里买一辈子消息了。” 朱定北:“……” 心道:那块玉佩被水生收到哪里去了?!必须找出来戴上,必须的! 宁衡凑在朱定北耳边,低声问他: “这里就有一个消息,你可愿听?” 这是他今晚第三遍这样问自己了。 朱定北转过头,黑暗中仿佛看到宁衡温暖的视线,让人不忍心拒绝。 于是,他点头应允。 第63章 钱悔之祸 第六十三章 “你可愿听?” 朱定北想,没有人能够拒绝宁衡这句话。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语气中的认真和仿若错觉般的小心翼翼却触动了朱定北为数不多的柔软神经。 朱定北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听着。” 他说着,把手枕在脑后,放松了身体。 他心里涌起一股疲惫,不是针对宁衡,而是对自己。 他原本就是个不喜欢阴谋算计的人,朱家儿郎生来磊落,他前世从来没有想过把自己的一世聪明用在“自己人”身上。他做事直接,谋略只在对敌,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此顾虑重重。 和宁衡在一起很自在,有他的“消息”能让他做事更轻松,就当是他的私心吧。重生回九岁之龄到现在,他一直紧绷着神经,能有个人让他喘口气,就容许他……自私一回吧。 宁衡没有察觉到他的神游天外,只以为他的沉默是洗耳恭听,于是道:“你还记得钱悔么。” “钱悔?” 朱定北听到这个名字回过神来。 怎能忘记,数日之前才见过一面,对方的身手和气度他非常欣赏,还跑出橄榄枝,有意让他入镇北侯府门下。 但宁衡之前说过与自己有关,此时却又提起钱悔,难道是对方和镇北侯府有什么关碍? 宁衡:“自风云赌场一别,不过七日,他已经遭受三次刺杀,其中又一次若非有人插手,他现在已命丧黄泉。” “谁想要他的命?” 朱定北拧眉,他侧过身面对宁衡,仔细听他说话。 朱家军虽远在北疆,但对于武举和军伍新锐还是很关注的。他见到钱悔后也曾细细回想过,确实对此人日后作为没有一丝印象。 现在宁衡告诉他,有人刺杀他。 莫非,前世便被人得手了? 那么,谁会杀他呢?一个不受窦长东器重的义子,虽然身负武功胆识,前途无量,但也不至于惹眼到有性命之忧的程度吧? 朱定北顿了下,追问道:“难道刺杀他的人和朱家有关系?” 宁衡摇了摇头,怕他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动作,低声道:“不是刺杀的人。” “我细查过,刺杀他的人有两批。一批人来自凉州,另一批是江湖杀手,而这些杀手受雇于五驸马。” 朱定北被他搞糊涂了。 钱悔被凉州来客刺杀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身为窦长东的义子就算不被其中,在凉州也有几分地位,若非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也不至于在凉州找不到立身之处。而这些人能把钱悔逼出凉州,想要他的命以绝后患,也只能说是钱悔运气不好。 但怎么就牵扯上驸马爷了? 自从这位探花郎成蔚五公主的驸马爷之后,在他耳边出现的未免太过频繁了些,让他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宁衡没有和他打哑谜,一五一十地说道:“那些凉州人,他们身上有凉州驻军的军牌,应该是窦长东麾下士兵。至于他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刺杀义子,还未查明。至于五驸马,杀手组织受雇于他时,除了他的命,还被要求找到一样东西。” 朱定北挑眉,窦长东做事真是越来越让他意外了。不过,他此时更关注的程天赐对钱悔下手的原因。 “你查到是什么东西了?” “嗯。” 宁衡动了动,把自己的枕头和朱定北的放在一起,凑近前压低声音道:“钱悔身上的东西不多,找起来也方便。其中有半幅山水羊皮画,印着司马御棋的私章。” “司马御棋?!” 朱定北挺身坐起来,“怎么还有他的事,真是阴魂不散。” 宁衡看他坐了一会儿,又倒下来,骂了两句,而后扭头看自己。宁衡见他郁闷,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接着道:“那个羊皮卷是被人特意剪开的,另一半下落不明。至于五驸马为什么想要它,甚至不惜杀人夺物,应该是司马小姐与他说过什么。” “钱悔和司马御棋有私?” 朱定北表情淡了淡,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在宁衡否了他这个看法后,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宁衡道:“钱悔应该是无意中得到此物。司马御棋的私章若非熟知的人,不会认得,钱悔不知道它是何人之物。” 朱定北听罢,沉吟道:“你说此事与我有关,想必是钱悔逃生无门,想求我朱家庇护。我这一次猜的可对?” 宁衡笑了声,“嗯。他明日应该就会登门拜访。” 朱定北了然。 看来前世,钱悔应该是在武举之前就死了。就是不知道是死在他义父手中还是被那位驸马爷所杀……等等,前世司马御棋风光无限,此时还稳坐在鲜卑府州牧的位置上,就算有私物落在钱悔手上,也不会是驸马爷出手。 所以说,或许前世凉州窦长东确实想要他义子的命,但这幅羊皮画却未必会成为钱悔的又一道催命符。 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给钱悔又添了一桩生死之危。 而他在这一世遇见了对方,对他表露善意,也正是如此,又恰恰给了钱悔一线生机。 因果循环,果然妙不可言。 朱定北抱着手臂沉思半晌,转头问宁衡:“那个羊皮画已经在你手上?” 问出这话,朱定北已经有几分笃定,没想到宁衡却道:“我手下人拓了一份,原先那份还在钱悔手中。” “我猜,他是巴不得你把这催命符拿走呢。”朱定北幸灾乐祸地笑了声,一点也不同情钱悔的惨状。他敲了敲手指,暗想,不知钱悔来投靠的话,是否会将这羊皮画献上呢。 “你看过那画了?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先不忙着考虑钱悔的安危,朱定北得先问清楚那画的隐秘,免得又是什么烫手的山芋被钱悔带入镇北侯府,惹祸上身。 “这半幅图,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水图,可能玄机藏在另外一半上吧。” 宁衡想了想,答道。 他手下的人已经研究过这卷羊皮,为发现夹层,颜料也未有异常之处,不论从那个角度看都只是普通的山水画,没有隐藏的信息。 朱定北叹了口气道:“司马御棋不是爱丹青的人,珍藏一幅画就不寻常。况且还将山水画在羊皮纸上,还盖上了他的私章,这里头绝对有大学问。若是能让我看一看那画,说不定还能看出点什么来。” 和那老东西交手了那么多年,可谓知己知彼,其他人可能都不如朱定北了解他。 他正可惜,就听宁衡说。 “我带着。” “……拓画?” “嗯。” “那你还叽歪什么,快给老子拿出来!” 朱定北一拍宁衡的胸口,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翻身下床去点烛台。 屋门外打盹的水生被惊醒,见屋子里亮了烛火,忙问是怎么了,朱定北扬声道:“你回房睡吧,不用守着了。” “少爷,你可不能趁着宁少爷睡着就偷偷爬起来,这个时辰该睡觉了。” 水生不肯走,苦口婆心地劝说。 “别吵,有正事。” 朱定北说了一句,索性也不管他是不是在门外守着,只要他闭嘴就行。他端着烛台走回床边,将宁衡递上的布帛在榻上摊开,照着烛火仔细地看。 “呵,画技这么粗糙,莫非是司马御棋那老东西亲手画的?” 朱定北语气不正经,但心里已经认定了几分。他面色严肃起来,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值得司马御棋亲自动手描画。 他看了半晌都没出声,宁衡见他手上没留心,烛台已经倾斜,里面的烛泪眼看就要漏到他手上,连忙将烛台接了过来。朱定北没管他,将布帛拓画拿起,自己坐在床边对着宁衡举着的烛火看布帛上的图样,越看,脸色越奇怪。 “怎么?” 宁衡忍不住问他。 朱定北:“……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宁衡闻言把视线从他的侧脸上挪开,放在他双手举起的拓画上,布帛上拓印下来的山水画其实只有潦草的几笔,描了山水的轮廓,看起来的确画工粗浅。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像什么?” 朱定北听到宁衡询问,眼神闪了闪,放下手道:“不确定,或许是在那一本地县志上有看过类似的。” 宁衡敏锐地接过他的话:“你说是,司马御棋画的其实是一个地点?” “就是画得太难看了,看不出真面目来。” 朱定北没有否认,唾弃了一句,将布帛卷了卷不客气地塞进自己的枕头下,躺下道:“我先替你保管一阵。” 宁衡闻声弯了弯嘴角,将烛火吹熄了放在床尾处的地上,随后躺在他身边,说:“你想要,便是你的。” 朱定北听了笑起来,“长信侯爷好生大方啊,小爷就不和你客气啦,你可别事后反口。” 宁衡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在他拍开钱,及时收手,低声道:“先睡吧,你已经过了睡觉的时辰了。” “你可以和水生结拜了,真有默契。” 朱定北哼了一声,不过还是老实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好半晌过后,寂静中忽然有响起朱定北清醒的声音:“阿衡,你刚才说,皇帝问先帝求娶男妻?是谁?” 宁衡有些迟钝地嗯了一声,而后清了清嗓子提神,回答道:“我曾说过的。” 说过? 朱定北回想了一阵,才有些不确定道: “你是说,那个死里逃生的伴读?!” 第64章 钱悔投奔 第六十四章 大靖对男风态度十分宽容。 原因在于□□开国时,麾下有两位爱将都为娶妻,反而毗邻而居,待彼此以夫妻之礼。这两位将军在开朝后依然饱受□□皇帝重用,在朝廷上位高权重,他们如此堂而皇之自然惹人注目。 那时,便有一位御史不畏惧与两位大臣的报复,上折状告两位权臣大不韪之举,请□□皇圣裁。 不曾想,□□皇竟公开言明:“朕用人,看才能,看品德,两者兼备那便是大靖的栋梁。只要儿女私情不祸乱朝纲,那么是男是女,又与卿家何干?” 开国皇后宁昭更是亲自为那两位权臣主持了婚礼,宣读圣旨,准允他们二人结发成夫妻。 也正是因此,经过这许多年,大靖对男风比民风彪悍的匈奴还要宽容。只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迎娶男妻者可以入朝为官,但男妻本人却不能再入仕途,哪怕双方离弃,也不能入仕为官。 而皇室选储君,最看重的除了贤能之外,就是子嗣传承。 因此,贞元皇帝若是求娶了男妻,就等于自己断送了登天之路。 朱定北所知的贞元皇帝,是一个以皇权为天且野心勃勃的人,完全没想到他在年少轻狂的时候,竟然曾为了一人而放弃皇位继承的权利。 朱定北吞了吞口水,接连问宁衡:“真的是他那个伴读?皇帝是什么时候求娶的,在那位伴读被满门抄斩之前还是之后?先帝应允了吗?” 好几个问题,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宁衡见他是彻底不想睡了,知道不把他心痒的事情说透,他今晚是睡不好觉的,便打起精神答复道:“是他。在陛下将那位伴读从天牢里带出来之时,他向先帝求娶,想借此让先帝饶恕他的性命。先帝没有应允,也没有否决。不过,陛下在正阳宫外跪了两天,先帝就松口了。只不过……等陛下回府之时,那位伴读却已经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朱定北倒吸一口冷气。 这可了不得。 他早前可是从他祖母和阿爷口中听说过,陛下曾经心爱的人死了,而且“她”的死因还与皇后娘娘的家族有关。 只看皇帝这么多年对皇后的冷遇,就知道,贞元皇帝对他那位伴读还是有些感情的。 “他是什么出身?姓甚名谁,还活着吗?” 朱定北抓住宁衡的手,紧张地询问。先帝斩杀满门的家族不知多少,他一时之间对不上号,猜不出那位伴读的身份。 “他家里曾是先帝的吏部尚书,姓梁,那位伴读是第三子,与陛下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也是因此,才被先帝点作陛下的伴读。至于他是死是活,宁家也无法确定,九成可能应该死了。” 宁衡实事求是地告诉他,顺势握住他的手,力道若有似无地揉捏着。 朱定北:“他的生死不明和马太傅有关?” 坊间传闻如此,朱定北也很好奇到底是也不是。 宁衡摇了摇头:“当时朝中是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夺嫡,陛下的年纪还很小,并没有被马太傅多关注。” 朱定北一想也是,那时候谁能料到会有凤栖山的变故,将众望所归的几位皇子都埋葬在那里,让不起眼的七皇子有了登基之日。既然如此,马太傅自然也没必要因为所谓的皇后之位对付贞元皇帝所看重的男妻下杀手。 看来是坊间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了。 “那为何皇帝对皇后这么不讲情面?” 朱定北奇怪,如果不是这桩仇怨,以贞元皇帝冷静理智的性格,怎么会迎娶了皇后却连母仪天下的体面都不给她。 宁衡想了想道:“宫中老人曾经见帝后一次争吵时,皇后娘娘将陛下的一些私藏烧毁了,似乎有梁三少爷所有的遗物。自那日后,陛下就很少踏足坤宁宫了。” “想不到皇帝还有这么重情的时候。” 朱定北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而后低不可闻地道:“只怕那位梁三少爷未必领他的情。” 宁衡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梁三少也确实是陛下一处逆鳞,当年梁家满门获罪,是由当时的刑部郑尚书举发,陈宰相主审,最终定下满门之罪。后来陛下登基后,第一个就对郑氏发难,让他们九族给梁家陪葬。而陈阁老之所以被陛下冷落,也有一部分是因梁家而来。” 朱定北“唔”了一声,道:“难怪陛下这么恨郑氏,他们死了这么多年,丽嫔诞下死胎的事情还能将郑氏牵扯进来。恐怕,陛下是恨不得将他们的尸骨逃出来拿鞭子每天抽一遍呢。” 宁衡听了,失笑道:“逝者已矣,再恨也无处寄托了。” 朱定北哼了一声,还想再问,却忽然觉得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问宁衡:“你对我的手做了什么?” 宁衡见他已经困意上头,便松开揉按手上穴道的手,轻声道:“没什么,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朱定北瞥了他一眼,但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嘟囔了几声,渐渐便陷入了沉睡。宁衡松了一口气,他再凑近些,感受着朱定北呼吸的气息,暗自想着明日要闻一闻水生他家主子这段时间睡眠的情况。这家伙,还真不是一个遵循医嘱的好病人。 也不知宁衡是在他手上按了什么地方,他这一晚睡得特别好。第二日自然是精神百倍,下午又恰是他最爱的骑射课,朱定北好生一番舒活了筋骨,回到镇北侯府时整个人依然神采飞扬。 朱三见他高兴,同他说话也带了两分喜气:“今日府里招待了一位客人,是带着您的玉佩来的,老侯爷安排在咱们府里住下了,吩咐我等少爷回来请您到书房说话。” 果然来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加快脚步往前院书房走去。 老侯爷等他一段时间了,见孙儿进来便拉他坐下道:“你怎么瞒着阿爷跑到斗武赌场去了,也不知道多带人手,万一遇上不知好歹的人可怎么办?” 朱定北不客气地把宁衡供了出来:“那是阿衡家的产业,有他在能有什么事情。阿爷快同我说说,钱悔今日到府上,是有什么事?” 提起这个,老侯爷叹了一口气,有些郁卒道:“你可知他是窦长东的义子?没想到才过了十数年,那龟孙子已经变得如此目无法度了。” 朱定北没有出声安抚他的感慨,只看着他,等待下文。 “这个钱小子却是有几分真本事,不过窦长东想把位置给他亲生的儿子,所以便一直打压不给他出头之日。他也是运气太差,被寻了错处贬到伙房打杂,竟然还能撞破了窦长东麾下中郎将冒领军功的事。”说着,老侯爷露出一个嘲笑来,“这小子脑子被狗吃了,撞破了之后就跑去和窦长东告发,自投罗网。” 朱定北皱眉:“窦长东冒领军功?看来还不止做了一次两次,胆子可真够肥的。” 在军中也不是没有冒领军功的事情发生,最常态的就是将一个敌军人头报做两个,得到双倍的军功。 朱家军治军严苛还有人动歪心思,更何况是窦长东这不正的上梁所带出来的兵将们。而且凉州常年战事频繁,时不时就有羌族和匈奴骚扰,军中要造假只要不超出常理,都不会有人发现。 “那些中郎将敢这么干,肯定有窦长东的授意,钱小子险些丧命于义父手里,之后才逃出军营。” 老侯爷继续道:“他在外头流浪已有两年,今次是为武举而来,想借此投入军中。也算是个心眼实诚的孩子,可惜遇上了这么一个义父。” “这么久了,窦长东还认为钱悔对他有很大的威胁。看来,他犯下的罪责不仅仅是冒领军功。”朱定北冷笑一声,对老侯爷道:“阿爷要提醒阿爹去查一查窦长东的情况,免得凉州出内乱。” 朱定北这是为保险起见。 上一世凉州除了外敌战争,州府内部却还算太平。 不过,那是在钱悔死了的前提之下。若是钱悔没死,还住进了镇北侯府,窦长东知道了指不定会对朱家做什么呢。还是先将对方的七寸捏在手里为好,免得被窦长东反咬一口。 老侯爷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还有一件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递给朱定北:“这上面的印章,你帮阿爷看看是不是司马御棋的?” 朱定北不用看也知道这羊皮卷是什么,不过他还是摊开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道:“阿爷是从钱悔身上拿到这半卷羊皮的?” “嗯,也不知道是何物。”老侯爷嗅了嗅酒壶嘴儿传出来的酒香,对朱定北道:“钱小子说是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自己包裹中的,不过,前天晚上,有人向他索命,便是冲着这份羊皮卷而来的。” 朱定北将羊皮卷在小几上摊开,敲了敲木头小几,问道:“阿爷没看出来么。” “什么?” “这里是——狼牙山。” 他细嫩的手指,指的正是羊皮画山粗糙的山峰。 老侯爷听了惊讶,将羊皮画颠来倒去又看了几遍,却还是没恩给你看出来这是他印象中的鲜卑府狼牙山。 “阿爷,狼牙山那片山地之所以叫狼牙山,就是因为他封顶尖锐,形状像狼牙。一般的山不会如此。” “只凭这个……?” 老侯爷听着孙儿笃定的语气,再看羊皮画上的尖角山峰,还是没能看出什么来。这画画的人绝对是新手,根本没有半点观赏性可言。不过,既然是司马御棋盖了私章的东西,想必也不会是随兴画的,里头应该有深意。 因此老侯爷便没有再说下去,转而看着朱定北问道:“他画狼牙山做什么?” 朱定北笑起来。 “阿爷,您忘了,司马御棋和皇帝陛下,在鲜卑内找一样东西。” 第65章 狼牙墓山 第六十五章 狼牙山。 鲜卑府不算起眼,却又在鲜卑民心中有着神秘和崇尊地位的山峦。 鲜卑以狼为图腾,奉为神明,狼牙山因此形状像狼尖锐的牙齿,因此被鲜卑民看做是雪狼神的仙府,许多鲜卑部落的酋长死后就埋骨在狼牙山。 其实朱定北在昨夜就看出羊皮画上的地点指的是狼牙山,他没有对宁衡坦诚,反而隐瞒下来,让老侯爷将这个消息送到鲜卑朱家军将营中。 朱振梁对着这个消息看了半晌,才问古朝安:“如果真的是狼牙山,他们想找的又是什么?难道是鲜卑酋长的陪葬品?” 朱振梁说着也不觉得是这个原因,大靖富裕,皇帝陛下怎么也不可能觊觎鲜卑部落的陪葬品。何况,他们那些陪葬,还不知道多少是从大靖抢来的东西。或许在鲜卑是稀罕物,但对于大靖皇室而言,却也不过是些寻常玩意。 古朝安盯着茶水出神,朱振梁没有听到他的答复,又出声喊了一声。 他这才回过神来,道:“主帅,不管怎么样还是派人去狼牙山好好查探一下,与附近村民打听看看当地是否有什么传说。” 朱振梁苦哈哈地笑了声道:“今年真是无奇不有,如今我朱家军也开始干起挖坟的买卖了。往后还不知道……” 古朝安笑着打断了他的牢骚,说道:“能者多劳,主帅不要辜负老元帅的期待才好。” 朱振梁抽了抽嘴角,他不过是随便说说,何必把他老爹摆出来压他。 嘴上抱怨,动作却不慢,朱振梁很快将查探的事情安排下去。 等朱凡领命下去,古朝安才道:“主帅,鲜卑府的天气已经渐渐变冷,陈阁老年事已高,与甄右相从洛京远道而来想必不习惯。明日便是重阳佳节,不如请他们到帅府喝上一杯暖身酒,如何?” 朱定北摸了摸胡子,道:“这两位大人来这里够久了,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他们。” 古朝安道:“主帅放心,不会太久。” “哦,他们不等徙民定居之后再走?” 古朝安摇了摇头,“留到那时候,陈阁老也只能明年春后再走了。陈阁老虽然不是中正官,但历年科举选士朝廷陛下势必要过问他的意见,二月春闱便开始,约莫到中旬,朝廷传他们回京的旨意就会下达。” 朱振梁对文官的事情不感兴趣,听到那两位大佛就要离开,他心里落得松快,也没有多加过问。 每逢佳节倍思亲。 重阳又是老人节,这一日除了祭奠先祖,各家的小辈都会纷纷回家团圆,伴在家中老人膝下,是一个圆满的好日子。 不过,秦奚想去白马山登高的计划不能成行,因为这日下起了小雨,到了午后雨势越来越大,原本结伴要去山上烧火把插茱萸的学子们下了学便纷纷往家里赶。 老夫人边吩咐给乖孙儿准备换洗的热水和衣裳还有驱寒的汤药,边对苏妈妈笑道:“今日这雨下得却正是时候。天意留人,好叫他们爷俩安分些,今日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苏妈妈听了直笑:“瞧夫人说的,这满京城里还有哪个少爷能在小小年纪就知道孝敬祖母的?您呀,只管安心顺意好好地让小侯爷孝敬您。” “长生心细最是像我,若是个孙女儿养在我身边……哎呀,我老婆子怎么说起这些了,你快去厨房看看汤炖好了没有,好不容易长生早回来一回,得让他吃些好的,也不怕夜里积食。” 朱定北换了衣裳进来就听见老夫人贴心的吩咐,不由快走两步,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说道:“今日九九佳节,孙儿祝愿祖母长长久久,康健无忧。” “乖孩子。” 老夫人眼角笑出绮丽的鱼尾,慈爱地拉他到自己身边来,问道:“可先去见过你阿爷了?” 朱定北笑,“祖母是一家之主,自然是要先来见过您。” 老夫人被他三言两语哄得越发眉梢皆是笑意,用晚膳的时候,连老侯爷也得了她的体贴,布了好几道菜,喝了一斤酒也没见她像往常一样说教他。 禁军统领府上则没有这般温馨。 大统领今日内宫当值,秦奚的阿爹和叔父也各自驻军在外未回府中过节,因此只有老夫人和几位女长辈。秦奚带着两个懵懂的弟妹拜贺时,长辈们虽然脸上都是笑,但到底冷清了些。 一家人吃过饭,外面的雨还没停,秦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便乏了,小辈们各自离去。 秦奚陪着阿娘回房,秦夫人陈氏对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叹气道:“也不知你阿公在鲜卑一切可还好,离京都已三月有余,该办的差事也了结了,陛下却……奚儿,你说今年你阿公还能回来过年吗?” “阿娘莫担心,长生说了,鲜卑进了十月就冷风刺骨,十月前阿公肯定就启程回京了。” 秦奚的宽慰却让陈氏愁上加愁,不由握着秦奚的手,说道:“奚儿,阿娘知道你与朱家的小侯爷亲如兄弟。你可否请他寄信与朱元帅说一说,烦请他多多照顾你阿公。你不知道,你阿公的身体这两年一日不如一日,哪里还受得住这塞外风雪。哪怕只是受了风寒,恐怕也会留下病根难以去除。你阿公一生劳苦,临到老来却还是这般奔波,我们做儿孙的半点也帮不上忙,阿娘想起来,便揪心。” 她说着,忍不住落泪。 陈阁老对亡妻爱重,虽然母亲死得早,但她们三姐妹却是陈阁老呵护着长大的。不论是政务繁忙,还是闲赋在府,陈阁老对女儿的珍爱从未变过。 她们姐妹可以说是陈阁老亲自教导长大的,父女感情极深,在这重阳佳节,陈阁老却远在苦寒的鲜卑,她们在洛京享受再多富贵,心里也不得开怀。 秦奚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急声道:“阿娘我会与长生说的。不过您别担心,长生他阿爹是个好人,肯定会照顾好阿公,说不定这时候正在元帅府喝酒吃大鱼大肉呢。”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陈氏破涕为笑,嗔怪地点了点他的额头。 而正如秦奚所言,此时鲜卑帅府里,陈阁老和甄右相两位钦差正与朱振梁几人举杯共庆佳节。 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也热闹得很。 朱振梁喝了几杯,脸上便浮起酒色,大嗓门笑着说:“两位钦差大人近日辛苦了,我敬您二位。若是回了京,可要挑着好话同陛下说说,好让我后年回京讨钱的时候能得陛下的好脸色哩。” 陈阁老闻言脸上的笑深了两分,“你这孩子比你阿爹长进,嘴上倒也不笨。” 他和朱承元老元帅还年长几岁,有些私交,因此待朱振梁也如同晚辈一样,并不因为他是朱家军的主帅而保持距离。 朱振梁像是得了天大的夸奖,畅怀朗声道:“还是世伯有眼光。我老子嘴笨又不讲道理,每每说不过我就动手,您往后可得好好说说他。” 陈阁老摇头失笑,高娘子在一旁取笑道:“看来你是好了屁股又痒了,上赶着讨打呢?” 朱振梁一想,若是陈阁老真将这话原封不动传给他老子,不正是有一顿好打等着他嘛!连忙一碗黄汤下肚,一抹嘴道:“我刚才可什么都没说,陈世伯可千万别与镇北侯爷提起。” “你啊你。” 陈阁老笑着抿了一口酒,神色和蔼:“过几日我们也该返京了,也不能在这里照看。徙民入了鲜卑,你要多多费心,让他们过一个好年才能定下心来。最晚到十一月,新州牧和一应官员调度便会定下,你也多帮衬些。不过,做事再不可像从前一样没有分寸,你阿爹在京听说你一刀摘了那么多官员的脑袋,可是吓得不轻。你如今独当一面,遇事要管好自己的脾气,莫再让他忧心。” 他提点这些话,也没有避讳甄右相,温和的眉眼里有着长者的关切。 朱振梁心中一暖,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道:“长武定当谨记于心。” 陈阁老抬手虚扶,受了他这一礼。 甄右相看着,笑脸未变,却是深深地看了陈阁老一眼。 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无为和朱家有这么深的交情了。 这番话中藏着许多教诲,甚至暗话告诉朱振梁他之前先斩后奏的事情此次不会受到圣上的责罚,但不能有第二次。 以朱振梁的脾气,若是再遇到那样的贪官,说不定一个急火攻心还真会越过新州牧和朝廷先要了贪官污吏的性命。那时陛下定然不会再宽容。 陈阁老这些提点看似不痛不痒,但其实切中要害,可谓是一字千金。不过这些与他无关,甄右相看在眼里,也聪明地没有表态。 重阳节过后,十日休沐这日天气晴朗,明镜如洗。 朱定北几位朋友都有事在身,他便也没有出门而是在家陪着老侯爷过招。 钱悔也起了个大早,正在自己的小院里练武,不一会儿朱三来将他请到前院的演武场上。 他来时,朱定北和老侯爷正在场上打着朱家拳。老侯爷自是不必说,让他意外的是朱小侯爷,这一套朱家拳在他打来行云流水,招式稳扎稳打,虽然劲道还不够刚烈,但如此少年就练到如此地步,已让人不得不敬佩。 两人停下来看向他,钱悔忙收起脸上的惊讶,上前行礼道:“见过侯爷,小侯爷。” 朱定北接过管家递上来的布巾,一边擦汗一边笑问: “不悔兄不必多礼,在家里可还住的习惯?” 第66章 南郊相遇 第六十六章 钱悔住进镇北侯府也有几天了,朱定北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看他神采飞扬,原本眉宇间隐藏的困顿也消散,展露出军伍的锐气,心中不由满意。 钱悔听他问起,忙道:“以前在军中餐风露宿的时候不少,如今在侯府,吃喝穿住都劳烦侯爷,除了太舒服,别的没有不习惯。” “不悔兄说话还是如此有趣。” 第一眼看一个人顺眼,往后也容易越看越顺眼。朱定北对钱悔就是如此。 钱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老侯爷看到这会儿,才出声道:“钱小子,我看你在府里也闲的不自在,今日便是想让你看看我这乖孙儿。如果能入眼,武举之前陪他练武指点一下他的功夫,你可愿意?” 钱悔眼睛一亮,连声道:“小侯爷天资聪颖,钱悔愿倾囊相教。” “诶,不必如此。”老侯爷摆手道:“他小子往后就是洛京的公子哥儿,怎能耽误你远走高飞的前程。便是空闲时给他一些指教,免得你在府里无事可做。” “多谢侯爷。” 钱悔满怀感激。 当初他拿着朱定北给的玉佩来镇北侯府时也只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没想到在他将自己的处境说明之后,朱家依然愿意庇护他。老侯爷的收留对他不仅是救命之恩,给他这个安身之所,更待他亲厚,让他悲愤惶恐的心境慢慢回暖,眉眼也恢复从前的疏朗。 受了这样的恩惠,他无以为报,能够为朱家尽一点微薄之力,才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钱悔就这样在镇北侯府安定下来,每日除了习武看书备战武举,就是早晚用半个时辰教导朱定北。 让他诧异的是,看着孱弱的少年功底却十分扎实,身体虽然差了点但领悟力比他还要强,尤其在兵书上的见解更得朱家真传,让他这个年长了一轮的人都自愧不如。到后来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他在教导朱定北,还是对方在指点他了。 日子平顺地到了九月中旬,鲜卑府果然收到洛京而来的圣旨,嘉奖了两位钦差一番,令他们即日启程返京复职。 和这道圣旨一起抵达鲜卑的是朝廷运送来的棉衣钱银,宣旨太监又将圣谕通传鲜卑各郡,将鲜卑各郡的官员部署暂时定下,擢令原鲜卑南郡的郡守高飞扬为代州牧,代理鲜卑州牧一职,整肃鲜卑府吏治,恢复各郡县治安,做好迎接徙民的准备。 在此之前,鲜卑府的管理是朱家军越权管辖,以极端强硬的手段在最快的时间里安稳了民心。 现在鲜卑大势稍安,再由军伍把持吏治自然不妥,贞元皇帝能容许朱家军在鲜卑把持三个月已经是底线。 这圣旨一下,秦奚脸上的笑便没有停下来过:“我阿娘重阳那日还哭了呢,万幸阿公要回来了,否则咱们家就要水漫金山啦。” “连你阿娘也敢随便说嘴,不孝子。” 楼安宁蔫蔫地哼了一声,自重阳那日到寺院住了一晚,他便受了风寒,眼看六七日过去了,却还没有好转。 秦奚听他声音闷闷的,鼻息不畅,一副半死不活的憔悴模样,心里担心,不过嘴上还是硬气道:“楼二你但凡少说我两句,病都好了。你看看我,从来不在背后说你坏话,病瘟神可从来没找过我。” 楼安宁抬了抬眼皮:“瘟神都嫌你蠢才懒得理你,傻人有傻福,你不知道吗?” 秦奚瞪了他一眼。 朱定北问楼安康:“大夫还是那套说辞吗?怎么吃了几天要都没起效?” 楼安康对这个胞弟是心疼到骨子里了,见他难受比谁都着急,对那些办事不利的大夫也生了埋怨,语气不怎么好道:“一群庸医,前几日说就是小风寒不碍事,隔了几日没治好,又说是安宁体质虚弱,病势才拖得久。” 楼安宁素日活蹦乱跳的,还真看不出来体质虚弱。 “实在不行就换大夫,阿衡应该有认识的人。” 朱定北摸了摸楼安宁的小脸,宁衡点了点头,楼安康笑道:“阿爷说了今日请太医院里的医丞来看,安宁的病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贾家铭看了看楼安宁,对楼安康道:“安宁平日确实武术疏懒了些,不若请师傅学一套前身健体的拳法,将身体底子练好了。眼看着就要入冬,这段日子寒热交加,安宁要重视起来才行。” 楼安康还没应话,被他的认真吓到的楼安宁惨声道:“十一不要啊,我身体好着呢,要担心也要担心长生啊,你要好好督促他。” 贾家铭看了眼嘴角抽搐的朱定北,忍笑道:“长生每天都会陪他阿爷打拳的,哪个像你一样,武学课只顾着起哄,到要练手的时候总想办法偷懒。” 楼安康尴尬地扭过头,嘟囔道:“十一夫子如今越发威严了。” 自从贾家铭受秦奚阿爷所请,早晚带着秦奚习文练字之后,秦奚每每哀求时都喊他十一夫子,这也成了他们调侃贾家铭时的一个谑称。 贾家铭脸上一红,索性不管他只和楼安康细细地说楼二少该如何强身健体,食疗补足,日后不能再因机关器物废寝忘食,如此这般,听得楼安宁脑袋又大了一圈。秦奚看楼安康一副重视的神情,不由捂嘴偷笑,幸灾乐祸。 朱定北见贾家铭一副小大人的严谨模样,也不由失笑,对楼安宁挤眉弄眼递过来的求救眼神视若无睹,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好在楼尚书请来的太医医术极好,楼安宁服了几帖药,气色便好转起来,到了休沐这天便又生龙活虎。 秦奚便提议到郊外跑马,快入冬了,再不抓紧时间到郊外走走,到来年开春后都得在洛京城里窝着。 西郊虽然有开阔的河岸,但楼家兄弟和贾家铭都不是马术好手,怕他们出意外,他们便选了南郊。此处虽然多为官宦人家的赐封地,但不比东郊和北郊官道上车马来往频繁,是个纵马游玩的好去处。 “这条路便是去上洛郡的路,沿着这条官道从洛京到上洛郡只要两个时辰。兄弟我今年在驻兵军营里好好表现,等过两年便央我阿爹把你们也带去军营里过冬。” 他说的好似到军营里过冬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朱定北无奈摇头,楼安宁则跃跃欲试,说要他今年先卧底上洛驻军好好打探敌情,争取让他们早日侵入内部。 秦奚拍胸脯豪爽道:“好说好说。” 两个人乐得跟个傻子似得,咧着嘴不知道多吃了几口灰尘。 等离城远了,缓步骑马的几人才夹着马肚子加快了速度,楼安康不放心地大声道:“长生,秦奚,你们别跑太快掉队了。” 秦奚回道:“你们骑快点,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坐的是乌龟呢!” 楼安宁不服气地催马追上来,“放嘴炮算什么好汉,敢不敢凭实力单挑?” 秦奚轻蔑地看着他:“就你?”一脸打败你太容易的表情激得楼安宁恼羞成怒,大声道:“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来啊,本将军还怕你啊!” 楼安宁道:“谁输了谁对着京城方向大喊三声我是龟孙子。” 秦奚不疑有他:“好!你别到时候耍赖。” 楼安宁点头一笑,“长生你快上,让秦奚喊他是龟孙子,哈哈。” 秦奚瞪大眼睛:“我什么时候和长生——” 楼安宁吐舌做了个鬼脸,“我又没说是我自己和你比,我替长生请你不行吗?难道你不敢比啦,不敢比就赶紧认输。” 秦奚胀红了脸,咬牙道:“比就比,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一旁的朱定北:“……” 这么简单的激将法这孩子竟然就上套了,看来往后心机堪忧啊。 楼安康和贾家铭早就笑得腰都软了,好不容易撑着马背坐直,才没有笑趴在马背上。 宁衡跟在后面看他们俩商定了比试的路程,在楼安宁的喊声下同一时间催马而去,也和楼安康他们一起落在他们身后缓慢跟上去,没有追上去。 楼安宁拍手大笑:“秦奚真是太笨啦。” 吃过他暗亏的楼安康睨了他一眼,没有表示。 贾家铭无奈道:“安宁别总欺负他老实,要是哪天他不陪你玩这种把戏了,岂不无趣?” 楼安宁摆摆手说:“那才好。秦奚就是头脑简单,我现在多骗他几回,往后他就少被别人骗几回。” 贾家铭一愣,蓦地笑了。 楼安宁此言,甚合他意。 四人骑马走了一段都没有看到朱定北和秦奚返回,反而是他们派去前路留意是否有车马经过的府兵先行回来道:“朱小侯爷和秦少爷在前路遇上了远宁侯府的车马,与马小侯爷发生了争执。” 这一听还了得,宁衡第一个反应过来,马鞭一甩,仓促而去,三人也急忙紧随其后。 等他们到时,只见他们带来的两名府兵正挡在朱定北和秦奚的马前,秦奚中气十足地骂道:“马超,你要打架我们不怕你!你以为带着三十个府兵就能把我们怎么样吗,你倒是有本事将远宁侯府的府兵全带过来,看我秦奚会不会怕你!” 话音没落下,宁衡四人便赶到。 宁衡看了看朱定北见他面色如常,还带着点看好戏的悠闲,放心下来,而后看向马超。他高坐马上,沉声道:“本侯在此,尔等敢不行礼?” 马超脸色一僵,不情不愿地从马背上下来,对马背上的宁衡行礼道:“见过长信侯爷。” 他身后的府兵见状也纷纷行礼,口称侯爷。 宁衡淡淡地看了他半晌,才出声道:“我等还有事在身,马小侯爷要回城,便不送了。” 马超:“……” 朱定北:“噗嗤。”实在是没忍住。 宁衡闻声勾了勾嘴角,仍然看着马超。 马超抬起头道:“长信侯爷误会了,我带人出城秋猎,恰巧遇上了几位。方才与秦奚提出比试马术,秦少爷已经应允,便是要走,也要等我履行承诺。” 众人看向昂首挺胸的秦奚:“……” 暗道,楼二骗他还是骗的不够啊,实在是太蠢了。 第67章 惊魂一刻 第六十七章 马超提出要比试,秦奚确实应承在前,对上马超轻视的眼神自然不会退缩,驱马上前道:“你想怎么比,小爷奉陪到底。” 马超道:“一局定胜负。我们从这里往前面的山道口跑,先到者为胜。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你敢吗?” “我有什么不敢——” 朱定北驱马上前一步拦住秦奚的话,看向马超道:“马小侯爷想提什么要求,还是提前说妥为好,否则若是让秦奚去偷你阿爷的亵裤,你说他是去还是不去呢?” “你!” 马超见他一句话竟然编排到他阿爷身上,不由眼神一冷,但他忍住了,阴沉道:“若我赢了,秦奚到我府里洗荷花池,把它洗的干干净净再填上。” 几人闻言,心道马超果然是来报秦奚当日失手把他推进荷花池的仇。 这个要求多少让他们放心了些。 秦奚大声道:“如果我赢了,你就到我府上洗马棚,把屎尿都洗的干干净净。” 马超冷哼一声,“君子一言。” 秦奚声势也不弱,“一马难追。” 两人走到起点,捏紧缰绳准备就绪,听朱定北一声令下,同一时间如离弦之箭跑马而去。 楼安宁驱马上前来,看着远去的两人,道:“马超这是干什么,居然找秦奚比骑马,他脑子坏了吗?” 朱定北道:“跟上去看看。” 几人都怕马超使坏,扬鞭纵马跟在他们身后。马超的文儒学问远在同龄人之上,但要论起骑射功夫,就不是军伍世家出身的秦奚的对手。 眼看着马超落在秦奚身后,楼安宁大叫道:“秦奚好样的——咳咳!” 扑面而来的尘土顿时让他咳了个够呛,楼安康只好慢下来陪他:“骑马你嘴巴张那么干什么,吃土你还吃上瘾了。” 说着将水囊递给他,让他漱口。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却忽然听见前方朱定北大喊了一声:“秦奚停下!”两人一个激灵,楼安宁也顾不上喝水了,把水囊丢开,和胞兄打马冲了上去。 朱定北眼力过人,在尘土飞扬中,设向秦奚马屁股的细针没有瞒过他的视线,他连忙提醒秦奚停住下马。 怎奈秦奚正热血上头,一心沉溺在比试之中,只听得耳边大风咧咧,朱定北喊破了喉咙也没拦住他。只见他纵马再跑了几丈远,山道口近在眼前,秦奚的马却忽然发狂地扬蹄咆哮起来。 就在此时,马超纵马越过他身边扬长而去。 “秦奚!” 朱定北吃了一惊,见秦奚拉紧缰绳企图稳住马,他大喝一声疾催马冲过去。 秦奚试了几个办法,毫不奏效,几次三番被马掀起来,他紧紧抓住缰绳,一时间心惊肉跳,便想要跳下马去。朱定北厉声道:“别跳!” “长生!” 秦奚总算听见了朱定北的声音,犹如天籁。 朱定北更快速度往上跑,到一定距离之后,他吼道:“现在往左侧后跳,快!” 秦奚什么都来不及想,听到声音便下意识地跟着朱定北的动作后跳过去,一下离开了马背他只感觉自己就要砸在地上,却只觉手臂被人一扯,瞬息之间便趴在了马脖子上,剧烈地呕了一声。 “长生!” 落下一步赶来的宁衡眼睁睁看见朱定北徒手将后砸过来的秦奚捞上马背,惊得心尖一跳。 朱定北却没时间管他,狠狠将自己受惊扬蹄的马勒住,一个狠劲将马头扭转过背,朝来的方向跑去,喝道:“套马!” 训练有素的府兵在此突发情况下竟被朱定北抢先一步,此时听他号令,下意识应和一声,带着绳索朝已经疯狂的马而去。 这一番动作让人觉得无比漫长,但其实不过几息之间,朱定北带着秦奚退到疯马伤不到的安全线时,一马而去的马超恰恰抵达了赌局的终点。 “秦奚!” 贾家铭和楼家兄弟赶到,看着马背上面如猪肝的秦奚都吓出一声冷汗。 “……咳咳。” 秦奚想要说什么,却只觉得一口气上来,他趴在马背上没命地咳嗽起来。 楼安康想要摸水囊,摸空了才想起来刚才情急,水囊已经被胞弟丢在路上。正要说什么,却见宁衡扯过朱定北手中的缰绳,一边代他控马,一边捏过他的手翻过来,之间上面一道刺目的伤口横亘在朱定北白嫩的掌心,显然是用力太过被将士割破了手掌,血染了他握住的缰绳处,还有一些滴在秦奚背上。 宁衡脸色丕变,他把秦奚抓起来,立刻有长信侯府的府兵上前一步将秦奚从马背上接了下去。 这下众人的目光便从秦奚身上转到了朱定北身上,急声道:“长生你的手伤的重吗,快绑起来。” 宁衡用力掐着他手掌的穴道把血止住,这才结果府兵递上来的止血药,仔细地在朱定北伤口上涂抹均匀,这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将他的手上的伤口绑住。 宁衡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几人不敢出声打断他为朱定北处理伤口,等他松开朱定北的手,秦奚才迫不及待道:“长生你怎么样?” 朱定北摇了摇头,“没事,一点皮外伤。” 秦奚却是气狠了。 他此时也是满身冷汗,浑身疼痛,但看到朱定北的血淋淋的伤口,他一阵急火上头,完全没想到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是自己。眼看马超驱马回来停在几步远,轻蔑笑道:“秦奚你输了。” 他眼前一片血红,一下子往前冲去:“马超我杀了你!” 宁衡眉眼一沉,长信侯府的府兵立刻将秦奚抓在手里,任他怎么动作也不让他靠近马超的马。 “马超你卑鄙无耻!别以为你带的人多我们就不敢打你,今天我和你拼了——啊!” 楼安宁气的声音又抖又尖,还没等他放完狠话,却只觉脸上被刮了一阵风,一直安安静静在他旁边的贾家铭突然一抽马鞭,朝马超冲了过去,他回过神时只看到贾家铭的背影,惊得一时间叫了一声,连要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贾家铭的发难猝不及防,等几人意识到发生了生命,贾家铭已经大吼一声朝马超扑了过去! “嘭”的一声,与马超的惨叫声同时响起! “混账!” 他们只听见贾家铭愤怒的尖叫,随即看见马超带来的府兵一下子朝着贾家铭和马超涌了上去,几人下意识跳下马冲过去。 府兵与楼安宁几人都没来得及接触到他们,就听马超的马嘶叫一声,扬蹄——眼看就要砸下来! 秦奚魂飞魄散:“十一躲开!!” 楼家兄弟脑子一片空白,宁衡出手更快,朝贾家铭和马超伸手过去,但马蹄却更快一步,就要踩上毫无防备的贾家铭! ——“十一快躲!” ——“小侯爷快让开!” ——马嘶长叫! 一时间几人的耳朵几乎要听不见任何声音,贾家铭回过头来,之间那比他还要高的马半个身体悬空,眼看就要吵他扑下来! 随即,他只觉得眼前一红,脸上一热。 “嘭!”的一声。 地面都颤动了几下。 朱定北收刀,将贾家铭拉到身后。而其他人已经惊呆了。 他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就要踩上贾家铭和马超的马毫无预兆地往后砸下,发出刺耳的惨叫声。等他们再看那马,却见马的后蹄被人砍断,正是因此,这一人高的马才无法站立,刹那间砸在了地上。 朱定北呼出一口气,确定周围的马没有因此惊乱,才转身对贾家铭叱声道:“胡闹!” 贾家铭后知后觉,眼里恢复焦点后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漏出来,把他脸上的血迹冲得满张脸一片血红。 “十一!” 秦奚第一个回过神来,拉住贾家铭,慌乱道:“十一,十一?” 见贾家铭呆呆的,秦奚手忙脚乱地拍他的脸,直到贾家铭憋着声哭出来,他才松了一口气,又喊又叫道:“你吓死我们了!” 楼安宁和楼安康急忙招呼带来的五名府兵挡住他们,却见那些府兵顾不上管他们,马超被贾家铭扑下马后已经痛晕了过去。 “把马车拉过来,立即回城。” 宁衡护住朱定北,冷声道。 等一行人坐上马车,轱辘行进了好一段路,才算从两次惊吓中回过神来。 秦奚急声道:“阿衡,你快看看十一,他的骨头断了没有?” 宁衡沉着脸没作声,盯着朱定北,显然气得不轻。 贾家铭已经回过神来,他刚才是被秦奚险些坠马的事情吓住了,对马超冲过去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全凭一腔激愤。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后怕得整张脸都白了,不过他此时满脸的血污也看不出来。 强自镇定下来,他安抚秦奚道:“没事,我身上不疼。” 秦奚这时候才想起来要教训他,“你疯了,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握着贾家铭的手,眼睛红了一片。 楼安宁这时候也想不起来应该夸赞贾家铭的孤勇,还是称赞朱定北的临危不乱连救两人于水火之中。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怕得要死,憋着声音呜咽哭道:“马超太过分了……你们吓死我了……” 已经是语无伦次。 楼安康搂紧他,拍着他的背,还算镇定道:“快点回城,要让大夫仔细检查才行。” 朱定北颇为无语地看着几人要哭不哭的模样,他的太阳穴到现在还突突直跳,真不知道与几位洛京的公子哥儿来郊外跑马,竟然也会让他有一种重回了战场,紧绷神经应对的感觉。 他抬手想按一按额角,却是疼得动作一顿。 一直阴沉地瞪着他生闷气的宁衡此时才察觉他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又被鲜血浸湿了。 宁衡急忙捏住他手掌的穴道,将包扎的手帕扯开,见到那里果然重新裂开,先前抹的药膏已经被鲜血冲散了。 “嘶。” 却是楼安宁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宁衡眉心一跳,连忙探身越过楼家兄弟去拉马车上的暗格,但不知道是他急坏了还是吓着了以至于手忙脚乱,竟然没能将暗格拉出来。楼安康见状,连忙放开楼安宁,帮他把暗格取出来。 宁衡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再把左三那处格子拿给我。” 楼安康哦哦两声,依言将暗格取给他。 那暗格里是干净的帕子,宁衡先把朱定北血糊的伤口擦了血,再一次将药膏涂满他的手心,将伤口牢牢绑住。 楼安宁:“长生……” 朱定北看他忍着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了,只好笑了笑,说:“皮外伤,过两天就好——嗯!” “怎么了?” 却是宁衡顺势想要检查朱定北的另一只手,可才碰到,朱定北就痛得一哆嗦,鼻尖冒汗。 宁衡立即想起来,朱定北就是用这只手把秦奚扯上马背的。 宁衡抬眸,看着他。 朱定北忍着疼,颇觉丢人。 他说: “别动,脱臼了。” 第68章 皇帝处置 第六十八章 楼安宁从南郊当晚便又发起高烧,风寒再一次反复,得知前因后果,下朝回来的楼尚书气不过地要去远宁侯府理论。 还未出楼府,楼管家便同他说了一件事,一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动了整个洛京的事。 ——镇北侯爷杀进远宁侯府,把马太傅打了一顿! 退朝后,才在正阳宫用过早膳的贞元皇帝听到东升太监的禀报,起身的动作一顿,颇为意外地重复了一句:“朱侯把太傅打了?” 东升太监也被这个消息吓着了,尽力稳住语气,平稳地对皇帝陛下道:“是,听闻卯时六刻,远宁侯府才摆上早膳呢,镇北侯爷闯了进去,直接将膳桌掀了,抓着太傅大人便问起小侯爷。得知小侯爷卧病在床,镇北侯爷……一拳将太傅大人打倒在地。之后……镇北侯府的府兵,还将远宁侯府的府兵暴打了一顿,半数人这个月怕都下不了床了。” 贞元皇帝脸色一沉,“是什么缘故?” 两个正一品侯府,府兵八百,这样打起来已经算是一场小战役。堂堂天子脚下,什么事情不能让他裁决,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成何体统! 东升太监感受到龙颜不悦,皮肉一紧,恭敬答道:“说是昨日休沐,长信侯爷与镇北侯世孙,楼尚书家两位小少爷,秦大统领府的长孙少爷,贾中书府的第十一庶子,在南郊跑马,与远宁侯世孙发生了冲突。镇北侯世孙受了重伤,镇北侯爷昨夜不再府中,今早得了消息,便寻上远宁侯府去了。” “宁衡也在?” 贞元皇帝停下脚步,问道。 “是。”东升太监止步,毕恭毕敬道:“听闻秦老夫人也上远宁侯府拜访,楼尚书也已经在去的路上。” 贞元皇帝想了想道:“你派人传朕口谕,将他们召入宫中,不准再闹纠纷。” “领谕!” “还有,把宁衡也叫上。” 东升太监连忙去安排,等到几位苦主进了御书房,东升太监眼皮一跳——马太傅的脸青肿了好几块,一向讲究的太傅大人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这般狼狈。 “臣等参见陛下——” “臣妇拜见陛下——” 五人齐齐拜倒,贞元皇帝没等他们说完,便道:“免礼,都起来吧。东升,赐座。” 贞元皇帝一看马太傅的模样,便知这件事不能善了,眉头皱了皱,道:“早朝刚过,几位爱卿便将这洛京闹得沸沸扬扬,到底是因何事要如此大动干戈。” 马太傅才有动作,镇北侯朱承元已经坐不住,起身跪下道:“请陛下为我可怜的孙儿主持公道!” 贞元皇帝眼角一抽,若不是他这副愤慨的模样,皇帝真想把他拖下去也打一顿。把当朝三公之首的太傅打成这样,他不治罪已经是网开一面,这老匹夫竟然还让他替他做主。 “朕尚且不知来龙去脉,如何做主?朱爱卿快快请起,待朕了解事由,定会秉公处理。” 他看向马太傅,而后又看了看脸色憔悴的秦老夫人和面色不愉的楼尚书,心里大约有了底。他又看了看垂头专注地看着茶杯的宁衡,棘手的感觉更强烈了。 贞元皇帝道:“长信侯,朕听闻昨日你就在场,特意将你召来,便是要你与朕说明当时到底发生何事。怎么镇北侯世孙会受重伤,远宁侯世孙又卧床不起,还有秦家楼家的孩子都受到牵连?” 这几家的孩子都大靖宗亲重臣家备受关爱的孩子,哪怕只有一个出了闪失就是大事,何况如今是一锅端了。 宁衡闻言起身,“启禀陛下,昨日国子学休沐,我与五位同窗到南郊跑马。远宁侯世孙先到一步,带着三十府兵,拦住我等。而后要求与秦家长孙比试马术,二人比试时,远宁侯世孙见败局已定,将一枚抹了药的细针打入马臀上,致使马匹疯狂欲将秦家长孙甩下马。镇北侯世孙见情况危急,为救秦长孙伤了臂骨险些废了右手,且右掌也受了重伤。” 说话间,宁衡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是低着头掩盖住的眼眸里闪过冷然。 “远宁侯世孙得胜归来,与我等发生了一些口角。后来疯马作乱,府兵护卫不力,远宁侯世孙意外跌下马,摔晕过去了。” 贞元皇帝:“……” 不等他收回情绪表态,马太傅就失控地站起来道:“长信侯爷你怎可如此颠倒黑白!” “昨日我孙儿马超确实带着三十府兵到南郊秋猎不假,但何曾做过那等阴诡之事?若真如此,那么秦长孙可有失,楼少爷可有失?事实却是我远宁侯府的世孙从马上摔下,险些断了脊骨瘫痪在床。这件事,我还想向各位讨回公道,我远宁侯府虽不及各位风光,但也不是可以任人欺凌的!” “陛下,镇北侯今日破晓便带府兵冲入侯门私宅,未说一词便对老臣拳脚相对,更肆无忌惮地将我府上近六百府兵打成重伤。此等无法无天的行径,分明是藐视王法——” 宁衡冷眼看着义愤填膺满脸青肿的马太傅,见他将话锋对准了镇北侯,才出声打断道: “远宁侯的意思是,我宁衡诬陷马世孙。” “公道自在人心——” 一声通传打断了马太傅正气凛然的话,御书房外通传的太监扬声通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心里正打算为马太傅辩护两句的贞元皇帝忽然冷了脸,冷声道:“御书房重地后宫女子不得涉足,皇后娘娘如此莽撞,知法犯法,让她回去禁足思过。” 东升太监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向御书房外传皇帝口谕。 马太傅连忙跪下,没有为皇后辩护,反而道:“臣教女无方,请陛下责罚。” 他这般说,贞元皇帝不好再揪着此事不放,当着几位宗亲大臣的面给皇后和太傅难堪,于是忍着不悦道:“朕知皇后只是顾念子侄,心急之下才会犯错。不过,后宫前朝规矩分明,皇后作为一国之母言行须得谨慎守礼,才可母仪天下。” 贞元皇帝说着,揭过这一茬,道:“两位卿家各执一词,那便请秦老夫人和楼尚书也说说吧。” 秦老夫人起身行礼道:“臣妇所知却比长信侯爷所说还要凶险万分。此事盖因上月三十,远宁侯世孙到我府中,强拉臣妇孙儿与贾家一个孩子到柳左相府中。马世孙言语唐突了左相的嫡女,争论维护之下,臣妇孙儿失手将马世孙推下了荷花池。” “家中已经动用家法狠狠责罚了他,又与远宁侯赔罪。当时远宁侯也表示此事因小儿口角,不必放在心上,臣妇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可没想到,马家那孩子却是怀恨在心,打听到我孙儿今日与友到南郊,身边就跟着一个护卫,便带着三十府兵堵在路上要——” “秦张氏你切莫片面断言——” 楼尚书蓦地起身,朝贞元皇帝行了一礼,打断道:“太傅大人,我那两个孙儿与你们两府的恩怨毫无干系,我的话,你应该不会一片面之词一概而论吧?” “楼尚书,你……” “启禀陛下,我的幺孙儿这两日大病初愈,便邀友到南郊散心。没想到却受了无妄之灾!” 楼尚书一反他平日温吞无争的行事,沉着脸瞪着马太傅道:“我两个孙儿亲眼目睹秦家孩子险些命丧黄泉,又亲眼见到朱家的孩子满手鲜血,以至于夙夜惊梦不能成眠。幺孙儿更因此重病复发,如今躺在床上拉着我哭喊救命……难道,小儿梦呓之词也是诬陷你你远宁侯府的心机吗?莫非,马太傅以为,我方下朝回府,便与长信侯,镇北侯,秦老夫人串谋通词,污蔑于一个孩子不成?” “太傅,你桃李满天下,最明白该如何教书育人。为何亲生孙儿犯下如此大错,你不责令他悔改,反而为他隐瞒罪行,遮掩错误?你这不是爱护他,你这是害他!” 马太傅今日方知,不叫的狗咬人最疼。 木讷的工部尚书竟有也如此口齿犀利的时候! 他张了张口,在众口一词之下,却不知道该如何为重伤在床的孙儿讨回公道。 贞元皇帝见他张口结舌,暗叹巧舌如簧的太傅大人竟也有今天,随即道:“宁衡,你可有证据?” 宁衡不轻不重道:“回禀陛下,疯马后臀的针虽取出,但请人一看便知所受之伤。且马世孙行事磊落,重伤秦长孙一事众目睽睽,我等带的府兵,与远宁侯府三十名府兵都是目击人。” 贞元皇帝摆了摆手,这些证据是否查实已经不影响他的判断与决定了。 “太傅,此事因果分明,朕不用再问了。马世孙之错,当重处,但念在孩子不过懵懂之龄,做事冲动,朕身为长辈亦不能要他性命给几位卿家赔罪。你须得好生管教,若是在他冠龄前还有此等劣迹传出,不知悔改,远宁侯爵之位却不能交给一个品行不端之人。” 马太傅大惊失色,连忙叩跪。 不等他再说教导无方的请罪话,贞元皇帝已经紧接着道: “至于远宁侯府应如何向各位卿家赔罪,朕不干涉。你且谨记,朝臣和泰是我大靖安国立邦的根本,朕惟愿尔等化干戈为玉帛,共同为我大靖效忠。” “……老臣,谨记于心。” 马太傅的嘴唇抖了抖,最终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贞元皇帝这才看向其他四人道:“此事牵涉的都是各府的宝贝子孙,该如何处理朕不干预,只盼着各位能够平心静气地解决这个争端,切莫再闹出两府府兵私斗这样的事来!若有再犯,朕定不姑息。” “微臣遵旨。” “臣妇遵旨。” 四人异口同声道。 而贞元皇帝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明白,这件事虽是小儿冲动闯下的祸事,但自凤栖山一战之后,对子嗣的爱重已经到了疯狂地步的洛京宗亲和重臣们,不可能与对方毫无隔阂地冰释前嫌。 祸根就此埋下,贞元皇帝暗叹,这却不知对皇室是福是祸。 第69章 长生急智 第六十九章 朱定北的伤势说重不重,但到底伤筋动骨,劳累老夫人掉了好些眼泪。 朱家五位姐妹匆匆赶回娘家探望自不多提,宁衡则每日来镇北侯府探望,雷打不动。 朱定北在家中将养,每日食补,硬生生将脸吃圆了一圈,不过数日竟就让他觉得活动起来比平时笨重许多。家中长辈一片好意,加之他每每透露不想修养的意思老夫人便苦口婆心,末了又抹眼泪,朱定北不敢违抗,私下里对宁衡抱怨:“再这样下去,肉都横着长了,再过几天,你就能看见第二个齐三少啦。” 齐三,黄品学堂里的胖少爷,去岁还扬言减重,可这大半年过去,他就瞧见对方脸上的肉越堆越多。 “挺好的。” 宁衡酒窝乍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见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便眉眼都是笑。 朱定北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拍下去。 两人正有说有笑,忽然听几道急促的脚步声,一人推门大步冲了进来:“阿衡救命啊!” 却是气喘吁吁的秦奚。 他的小厮和镇北侯府通报的家丁被他甩开一步,此时正扶着门,几乎站不直了。 宁衡皱了皱眉,朱定北忙问:“怎么了?” 秦奚一擦汗,急声道:“我刚刚回家里,贾中书不知怎么突然罚了十一,还,还说要把他弄回荆州老家,弱冠之前不得回京!” 朱定北眉峰一跳,“怎么会——是马太傅找贾中书说了什么吗?” “我哪儿还问那么多,你们快想想办法,绝对不能让十一离京。” 秦奚急的满头热汗,他与贾家铭同车从国子学回府,才下马车贾家铭就被贾府家丁带回府中,不一会儿就传出十一被训斥受罚的事。他心里急的不行,其他几位挚友不是病就是伤,于是他就赶到长信侯府找宁衡帮忙,听说他在这里,又匆匆转马过来。 朱定北:“十一现在如何?” 秦奚六神无主,听一句答一句:“被罚跪在祠堂里,贾府里打听到的消息,贾中书要让他跪满三天三夜,然后就把他送走,国子学也不准他上了。” 宁衡见朱定北紧皱眉头,正开口要说什么,就听他冷静道:“阿衡,你派人与史夫子疏通,请他明日到贾府,言明十一功底深厚要将他转入天品学堂,并让他向贾中书保举十一入考明年春闱童试。秦奚,你想办法去见秦奚,同他说明我的提议,他会明白该如何应对。” 宁衡微怔,没想到电光火石之间,朱定北竟然就有了如此决断! 他绷着脸忍住满怀骄傲的笑,点头道:“我去安排。” 秦奚还摸不着头脑:“这……那就没办法把十一现在弄出来吗,让他在祠堂里跪一晚他怎么受得了——” “只能委屈他了。” 这里面的门道说起来太复杂,他也没有和秦奚多说。这件事虽然错在马超,但远宁侯府唯一的嫡孙,陛下钦封的世孙也确实是被本该身在局外的贾家铭重创,他此时表现弱势,对他才是有利的。 “可是你要十一去童试,万一——” “废话少说,你还想不想十一留在京城?” “可是你还要他去天品学堂……” “荆州和天品学堂,你想他在哪儿?” 秦奚不说话了,又风风火火地离开。 宁衡的随从已经领命去办此事,他坐回原位,看着垂眸静思的朱定北,眼睛一眨不眨。 朱定北正在想这个安排是否有不妥当之处和后面可能出现的各种麻烦该如何应对,才回身就见宁衡直勾勾地看着他,打了个激灵道:“你盯着我干什么?你还有其他法子?” 宁衡摇了摇头,“办法有很多,只有这一个能够兵不血刃,直接有效……长生,你好聪明。” 朱定北被他夸赞之词说得一笑,说道:“我也就剩这么一点急智可用了。” 宁衡又摇头,他知道长生一直聪明果决,有勇有谋。只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能在分毫之间就想到上上的对策,好似所有的问题到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一般,让人觉得安心又佩服。 “十一就是太安静。同样是庶子,十一的能力学识不必贾八贾九逊色,可他不想要他们的风光,也不在意贾中书的重视……这对他在贾家的处境,不是一件好事。” 贾中书如此轻易责罚贾家铭,连遣送回老家的话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一方面是他儿子太多,一方面则是他一贯没将这个幺子放在心里。 无为,无争,恬静淡然,是贾家铭让人亲近的优点,可在贾家就难免要受磋磨。 朱定北前世可也听说过这位刚正不阿的贾中书对家中最末的十二子宠溺纵容的事迹,生生将贾十二宠成了京中一霸,小小年纪便为非作歹。 甚至有一次还闹到了御前,可还是被贾中书给保全下来,之后的疼宠也不见少半分。 可见贾中书也不是不懂疼爱幼子的,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是他的心头好……唔,他想起来,那贾十二这两年该出娘胎了吧。 朱定北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宁衡不得不捏了捏他的脸,见他看向自己,才松开手。 朱定北悻悻一笑,接着道:“以马超的伤势,今年春闱是没想头了。少了一个劲敌,以十一的本事,定能展露头角。虽然有些惹眼,不过也好过现在谁都拿他当软柿子捏。” “……你很在意他。” 宁衡凝眸看着朱定北。 后者愣了下,而后笑道:“哟,长信侯爷这是吃味了?安心,你在我心里,那是凡夫俗子不可比拟的,若是往后你倒霉,小爷我也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宁衡:“……” 难道他要盼着自己倒霉的时候么。 朱定北收了嬉皮笑脸,叹了声道:“现在想来我仍觉意外,十一平素温温淡淡的娇羞模样没想到骨子里却藏着几分血性。虽然冲动坏事,不过他当时凶狠的模样,当真深得我心!” 宁衡不冷不淡道:“人总有逆鳞。若是那日换做是你我或是楼大楼二,以贾十一的理智绝不会做出伤敌自损的事。” 他话里藏话,这是看不过朱定北将贾十一看得与他一般重要了。 朱定北抿嘴一笑,“他与秦奚本就要好,秦奚待他如何,他便待秦奚如何。咱们这几个人,安宁天真懵懂,安康体贴保守,十一冷静不争。唯有秦奚这孩子,哪怕总是给人添乱,看似傻里傻气但却心眼通透,对谁都报以一万分真诚。” “我呢?” “……长信侯爷嘛,”朱定北顿住,似乎在想着说辞,见宁衡脸色越绷越紧,他忽然坏笑道:“不告诉你。” 宁衡瞪了他一眼,“你若说明,我也同你说,我看你如何。” 朱定北切了一声,摆手道:“我不用猜都知道。” “哦?” “哈哈,长信侯爷眼里,小爷我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你说我说的可对?” 宁衡:“……” 何谓皮厚如城墙,他今日可算见识了。 第二日一早,史夫子果然登门造访贾府。 贾中书下朝回府后,没换朝服便匆匆赶来见他。这位史夫子虽然在国子学进学府黄品学堂任教,但不说他的出身高贵,便是他自己也是进学府的掌执,声望极高,怠慢不得。 二人见过礼,贾中书一面派人给他添热茶,一面问道:“史先生今日光临寒舍,可是家中劣子在学府中闯了祸事?” 史夫子闻声笑道:“恰恰相反,贵公子在学府中表现大善,我今日便是想与中书大人商量,是否允准令公子考取今次春闱?” 贾中书先是一惊,而后大喜道:“承蒙先生高看,竖子能得此殊荣,我哪里会反对。虽然家丰年纪尚小,但能得先生青睐,我须得让他放手一搏。” “中书大人误会了。” “……什么?” 史夫子笑道:“老夫所言不是府中十公子,而是我亲自教导的,排行十一的小公子。” “家铭?!” 贾中书的吃惊毫不作伪,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家在外都没有闷声不响的幺子,竟然能得史夫子这般看中。 “可他一直在黄品学府,我唯恐他辜负先生好意。” 这也是贾中书为什么一直看不上贾家铭的原因,贾府中学问最差的孩子也能在地品学堂进学,唯有这个什么都不出彩的愚钝十一子,从蒙学开始便一直在最差的黄品学府中止步不前,没给他挣过一分脸面。 史夫子听出他话中迟疑,说道:“今年的黄品学府里却是有那么几个不爱出风头的孩子。我也有意让十一公子转入天品学堂中,让几位夫子专门教导。” 贾中书掩下眼中意外,道:“如此安排自然最好,不过,我只怕若是无法中的,坏了那孩子的心性。” 史夫子却没有这个担心,直言道:“其他我不敢说,十一公子是我亲自教导的,他的功底我很放心。原本他年纪还是太小了些,学堂里又有意保荐太傅府上的小世孙参考,我便想让他缓三年,以免同窗争锋太过。” “可惜好事多磨,马世孙因伤病赶不上明年春闱,必然要在三年后参考……呵呵,老夫手中两名得意弟子,也有些野心想得两位小魁首与我脸上贴金。只是十一公子毕竟年幼,我只怕中书大人舍不得令公子吃苦。” 贾中书听到魁首二字已经是眼皮一跳,万万没想到史夫子竟然有如此言论。 他简直要猜疑史夫子是将其他人错认为自己的十一子了,咳了一声道:“我原本也担心他与他十哥年纪太小,想再留三年……” “中书大人莫非信不过老夫的眼光?” “怎么会,先生桃李满天下,是驴是马,谁能逃过您的慧眼。” 史夫子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显然因他这番话心中十分开怀,但还是谦逊道:“不敢当。要论桃李,天下名儒恐怕无一人能出陈阁老左右。便是他也对十一公子赞誉有加,老夫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来向中书大人讨这个人情罢了。” 陈阁老! 贾中书气息微微一顿,心中的那些不以为然戛然而散。 昨日,养好了脸上青肿的马太傅找上他,言说贾十一将马超推下马险些瘫痪耽误了一届科考的事,更放话说,若不秉公处置,往后马贾二府再无情面。他家中还有几个在国子学备考的庶子,走的都是文儒仕途,要与马太傅及他的门生打交道的地方太多了,不能因为老十一而耽误那么多孩子的前途。 因此他昨日才会那般大发雷霆。 可就是算曾经的帝师,要论在儒林中的声望也只能望陈阁老的项背。 客客气气的将史夫子送走后,贾中书回身道: “将十一带到我书房来。” 第70章 狼牙陪葬 第七十章 “神了,长生你是在太神了!” 隔了一日,下学时分,除了宁衡之外,秦奚贾家铭和楼安康也来到镇北侯府探望养伤中的朱定北,甫一见面,秦奚便兴冲冲地扑上前嚷道。 宁衡一把揪住他的后脖子,向后一丢,楼安康劝阻的声音同时落下:“仔细长生的手!” 秦奚踉跄了两步站稳了,讪讪一笑,忙搬了矮凳往朱定北身边坐下,接着道:“长生,我们照你说的办了,贾中书果然没有再罚十一,还把他的住处换到前院暖阁去了。” 贾家铭跪了一晚,腿脚到现在还不麻利,但还是站直了,对朱定北行了一礼,道:“长生,谢谢你。” “和我客气什么。我也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咱们英勇就义的大英雄呢。” 说着,坏笑着对贾家铭挤了挤眼睛。 贾家铭脸上腾得一片通红,窘迫道:“求你们快忘了这件事吧。”真是丢人至极,枉他自以为冷静自持,这种需要别人善后的蠢事都是秦奚和楼安宁才会干的,没想到,自己还办出这么一件大事来,都闹到御前去了。 朱定北和秦奚哈哈大笑,“可不能,这事说什么得记一辈子,往后说给你孙子听也让他们见识一下十一大爷的威猛。” 贾家铭:“……” 楼安康忍住笑,有些自责道:“这些天我都疏忽了,竟不知道十一受了这么大的苦处,没帮上忙。” 贾家铭还没说话,秦奚就摆摆手道:“你就看着楼二那个胆小鬼吧,我听说他还做噩梦哭了呢,肯定黏着你,让你抱着才敢睡觉吧。” 朱定北噗嗤一声,楼安康颇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维护胞弟道:“阿爷胡说的,他只是发烧说了胡话。” 朱定北便问道:“他的病怎么样了,还没好利索吗?” 养了快十天,他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楼安康长叹了一口气:“早两天就好了,不过……他那天哭得太丢人,不好意思见你们呢。” 秦奚快笑翻天了,大声道:“就怪我那天也吓得半死,没好好看他鬼哭狼嚎的模样。” 楼安康失笑,而后正了脸道:“我倒是没那么怕,所以,”他顿了顿,看向秦奚,“那天咱们秦将军掉金豆子的样子,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这下秦奚笑不出来了。 贾家铭捂住嘴,等把笑忍过去了,才松开道:“只是这一次,马太傅恐怕都把咱们记恨上了,往后不知道会不会让学府中的夫子为难咱们。” “不会的。”楼安康道,“那日阿爷说陛下明言让咱们几家好好相处,他再不高兴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秦奚则是道:“肯定不会啦,太傅都要被元帅吓破胆了,他要是敢这么做,朱家阿爷肯定还得揍他!” “咳咳。” 朱定北清了清嗓子,睨了秦奚一眼。 秦奚毫无所觉,还亢奋着说道:“朱阿爷实在太厉害了,就带着五十府兵,就把远宁侯府打得落花流水,哈哈,往后马家的人肯定见到长生就得绕道。” 宁衡没忍住笑了一声。 朱定北朝天翻了个白眼,“是啊,你阿爷也不赖,前两天和我阿爷喝酒,还说哪天也要带人把马太傅堵到巷子里套麻袋揍一顿呢。你们呀,还真是家学渊博。” 饶是秦奚迟钝,也忍不住脸红:“回头我会同他说的,套麻袋打人太逊色了。” 朱定北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楼安康听他们那两位军伍长辈取笑了一顿,才问贾家铭道:“十一今日在天品学堂可还顺利?” 贾家铭点了点头,“我都好。” 秦奚转头过来道:“十一与我们天各一方,我们可冷清了。” 贾家铭笑起来,“待长生和安宁复学就好了。” 他还有宁衡楼安康都不是话多的人,也难为秦奚在那里憋闷了。 秦奚却道:“十一,等你考了童试,还回来吗?” 众人:“……” 楼安康看不过眼地扭过头,对贾家铭道:“十一你安心备考,别理他。” 贾家铭点头,心中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失落。他是个习惯寂寞的人,可没想到现在却不能像以前一样坦然面对一个人的冷清了。而后他听见秦奚说:“也是啊,十一你不用担心,等我阿公会来,我带你去他那儿玩,回头你肯定考状元哩。” 贾家铭脸上蓦地盛放一个夺目的笑容。 不日,楼安宁终于在家闷得无聊顾不上脸面问题,复学了。到了九月末,朱定北的手掌长了粉色嫩肉,手骨完全复原时,出使鲜卑府的两位钦差也终于回京。 他们如何复命不提,让朱定北高兴的是,他阿爹阿娘还有阿兄都托陈阁老给他带了一箱子礼物。 老夫人见他高兴地将箱子里的玩意儿摆在长榻上,在一旁笑着说:“你阿爹上月寄回家书,还说你回京玩疯了不给他们去信呢。今次收了这些宝贝,可得写满一张纸,好堵住你阿爹的嘴呀。” 朱定北哼了声,“阿爹嫌弃我字写得难看,本想练好了字让他开开眼,不过他等不及了,我便献丑啦。” 老夫人听了直笑。 到晚间老侯爷回府,朱定北已在前院书房中等他。 见孙儿手中把玩着一个东珠,桌上还摆着一个玉如意,老侯爷嘿地一笑:“乖孙儿,这是孝敬阿爷的?”说着便上手重重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朱定北把手上的东珠和玉如意放在一起,等老侯爷坐下来后,给他端了一碗茶水,说:“阿爹把鲜卑酋长的坟掏了。” “噗。” 正喝茶的老侯爷没防备地呛了一口,“你说什么?” 朱定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阿爷,狼牙山除了这些坟头,也没什么好找的。”所以,他阿爹挖坟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老侯爷挠了挠头,到了他这个年纪听见挖坟这种事总归有那么点忌讳。不过他现在关注的不是这些—— “这些都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那混小子就把这些当宝贝给你?!” 他连忙把朱三叫进来,要他把桌上的东西拿走,还有朱振梁送回来的那一箱子东西,挑拣一下,别让死人的阴气冲撞了他的宝贝孙子。 朱定北拦住了,但朱□□下后还是连忙叫人把那箱子东西处理了。 书房内,朱定北同老侯爷说道:“阿爷,这个东珠个头这么大,还有这个玉如意上的龙凤纹,应当都是咱们大靖皇室的贡品。我想问您,鲜卑各部南犯的时候,可曾虏获了其他更了不得的东西?” 老侯爷微微瞠目,看桌上的物件的眼神立刻不同了。 他回忆道:“我有生之年从未听说鲜卑有打到咱们洛京的说法,这些东西,会不会是贡品在送来的路上被他们劫走了?” 朱定北敲了敲桌子,“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他分析道:“这两件件葬品应该是朝安阿伯放进来的,还藏在马鞍里掩人耳目,肯定有其他用意。” 老侯爷嘟囔道:“那你阿爹怎么不寄信回来?” “这只能说明他想说的话很重要,而且不能被别人知道。咱们的战鹰也有被人打落的危险,这箱子东西在路上肯定也有人暗中查看过,因此他们才退而求其次,留了这两件东西。”朱定北话音听了听,继续道:“而且阿爹和朝安阿伯都相信,我们看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一定会明白他们的用意。” 他期待的看着老侯爷,可老侯爷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这夜明珠和玉如意,到底有什么讲究。 朱定北想了想道:“东珠是东海物产,别处寻不得,鲜卑在北境多年,除非踏过我大靖,否则得不到此物。而如意是我大靖祥瑞之物,此等纹路和工艺也必出自皇宫大内。这两样东西成了鲜卑酋长的陪葬品,有没有可能是某一朝使臣出使鲜卑时带去的礼物?” “难道他们想说我朝使臣与鲜卑有过勾结?”老侯爷大胆猜测。 朱定北摇头,“这两件东西的成色看起来少说被埋葬了五十年以上。咱们大靖出使鲜卑部落最近的两次,一个是十八年前,陛下新政我朝局势还未彻底安稳,甄右相带粮布出使鲜卑让他们歇战一年。另一个是七十年前,当时的使臣早就是一具白骨,朝臣也换了全新面貌,就算有过什么勾结也不可能成事。” “那你阿爹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问题,难住了朱定北。 这一次,算无遗策的古军师却是失算了。 他实实在在地打了一个哑谜。 而他以为与他神魂相交心意相通的,为朱家出谋划策的“老先生”定能明白他的意有所指。却没料到,这位“老先生”前世戎马一生,虽然也活到了一定的岁数,可是连老侯爷都不了解的密辛,他再聪明也无法福如心至,无中生有地猜出答案来。 爷孙俩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老侯爷干笑道:“要不,阿爷去信问一问。” 朱定北没同意,古朝安如此谨慎,就怕他们一个沉不住气真坏了什么大事。 朱定北想要好好研究这两件物什,不过老侯爷担心这些葬品有什么鬼祟,执意将它们留在了前院书房中,不准朱定北带回院子里钻研。 这么在书房里琢磨了两天,这一日宁衡下学来镇北侯府探望时,朱定北还是没忍住瞒着老侯爷,将这两件陪葬品带到了宁衡面前。 第71章 开国宝藏 第七十一章 极品东珠,龙凤如意。 不论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但宁衡打眼见到它们的时候,眉头就皱起来。 他将软布铺着精心保存东珠与如意的木盒盖上,将它们拿得尽可能远离朱定北,语气不悦道:“谁送你的?” 他见过的宝贝不知凡几,一眼就看出这盒子里的两件是没有过明路的,污秽未除的冥器。 朱定北嘿笑了声,“我老爹从狼牙山挖出来的。” 宁衡嘴角一抽,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朱定北探身过去又把那盒子拿过来,递给了宁衡:“你帮我看看,这两件东西可有特别之处。” 宁衡挥了挥手,让朱定北坐远了,这才打开盒子,对着尚未日落的天色看盒中安静躺着的东珠和如意。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皱了皱眉,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隔着将玉如意拿出来相看。 “看出什么了?” 朱定北忍不住凑了过来。 宁衡瞥了他一眼,将盒子关上了,走到桌前拿茶水淋了手,仔细擦干净了。 朱定北直翻白眼:“长信侯爷还真是讲究人,我等望尘莫及。” 宁衡哼了一声,拉他坐下道:“上一次那半张羊皮画,指的就是狼牙山?” 朱定北听他一语道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当时确实有心隐瞒宁衡,可现在还厚着脸皮寻求他的帮助,他也觉得可耻。 宁衡却没想这么多,毕竟在他眼里,朱定北不过是个孩子,回洛京的时候还不满十岁,能对鲜卑府的山川有几分印象?他只以为是老侯爷认了出来,而他们长辈有自己的计较,朱定北没有同他说明罢了。 朱定北脸皮不动,装作无辜地看着宁衡,问道:“你这么问定是知道了它的出处,快说与我听听。” 宁衡罕见地迟疑了,看着朱定北,半晌才道:“这件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朱定北却不领情,一拍他的肩膀道:“现在都摆在我眼前了,你说这话未免太迟了。你若不说,我也会想其他办法知道我想知道的。” 宁衡知道他这不是在开玩笑,他也了解朱定北的为人,因此心里已经决定为他解惑。 只是……还是忍不住劝说。 宁衡叹息,低声道:“上一次查到李捷给你下毒的时候,我曾与你说过文宗年间,洛京李家因谋逆大罪被株连九族的往事,你可还记得?” 朱定北脸色一变,“又与李家有关?” 他难道是命里犯李不成! 朱定北不由提起十二分精神来,他这些日子现在家中就时刻在筹划着要如何报复李家前世的灭族之仇,可毫无切入点,说不定,这一次的事能够成就他的报仇大业! 宁衡察觉到他情绪浮动,只当是因为李捷下毒的缘故,不疑有他道:“文宗年间也是我大靖国力鼎盛的一朝,皇室权威深重,李家手无兵权,又怎敢谋反?” “他们肯定圈养了私兵。” 朱定北对此毫不怀疑,大靖对军籍和军器银铁管理十分严格,且军政不同朝,军侯与文臣之间但凡走的过近都会被皇室先一步收拾了,何况是共同图谋皇位。因此,朱定北早就明白,李家若要谋反,肯定只有私造兵器,圈养私军才有可能。 宁衡赞许地点了点头,“可是李家哪里来的财力,在皇室与宁家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养出了足以逼宫造反的兵力呢?” 朱定北一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李家有钱是毋庸置疑的,可这些银钱去向,却未必能瞒过商满天下的宁家。 宁衡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直接道:“因为他们动用的财物,是宁家和皇室乃至整个大靖之外的财物。” “……也不可能是鲜卑人出的钱吧。” 若真是如此,曾经的李家主家和鲜卑外敌勾结,那就没有现在的李家的风光了。管他是不是九族之外,肯定香火都被杀绝了。况且,鲜卑部落也没有这么大的财力。 “嗯,是□□皇与昭太后留下的一处宝藏,不知怎么被李家得到了。” “啊??” 朱定北想了很多可能,却完全没想过居然有关于开国帝后。 宁衡凑近了些,道:“历代长信侯爷与皇室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宝藏的存在,还是李家家主死前对文宗帝透露了这一点。不过,他扬言文宗帝一辈子也不会找到那宝藏所在,而事实果然如他所言。后来历代皇帝便都有意将这批宝藏找回,但没有一个人办到。没想到,线索竟然会在鲜卑。” 朱定北边听,算盘已经打得哗啦啦地响了,可听到这里确实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陛下已经找到狼牙山了?” ……他还想着能不能将这批宝藏私吞了,可有贞元皇帝这么个对手,他这样做就是拿整个朱家冒险。 朱定北咬了咬牙,一想到朱家费尽辛苦把宝藏找出来,还得毕恭毕敬地呈上给皇帝老儿讨了笑脸的场面,朱定北听到宝藏的消息时的兴奋顿时冷了一半。 宁衡从他纠结的脸色中看出了点什么,不由忍笑道:“应该说,司马御棋找到狼牙山了。” 朱定北立刻反应过来道:“他打算私吞?” 居然跟他打一样的主意!不过,这一点都不需要意外啊。 宁衡压低了声音:“只要陛下以为,他要私吞就够了。” 朱定北被他吐露在脸颊上的气息弄得有些分心,但却不知怎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他喉咙僵了僵,以更低的声音道: “司马御棋的死因……”他的声音蓦地顿住,而后看向宁衡,说了一句不搭前言的话:“是你。” 宁衡听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表情却是纹丝不动,也没有否认。 他说:“司马御棋,是陛下可以将这个秘密托付的人,所以,陛下不会轻易放弃他,更不会要他的命。” 要让贞元皇帝反手,那就只能从根本上摧毁贞元皇帝对司马御棋的信任。 否则,这个人会活的长长久久的,会在沉寂一两年之后由于皇帝陛下亲密无间。他若不死,朱家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睡个好觉了。 朱定北深深地看着宁衡,在后者的脸皮越绷越紧,几乎要维持不住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突然大笑起来! “妙啊!好啊!实在太好了!” 朱定北一下子跳起来,狠狠地砸了一下宁衡的胸口,仰天长笑:“干得好!死得太好了!” 他从未笑得这么痛快过,只觉心中一股郁气被兴奋的心跳冲撞开,血液涌动得越来越快。 原来,他从前猜测的那些皇帝对司马御棋格外宽容重视的原因全是狗屁!他能想象到,前世,为何司马御棋在鲜卑犯下那样的大错,贞元皇帝却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那时候一定对皇帝话说三分,用宝藏吊着贞元皇帝,使得他不得不让他高居鲜卑州牧的位置上。 而后来,朱定北沉下了眉眼,皇帝老儿肯定拿到了那笔宝藏,而司马御棋也因此——全无顾虑地踩着朱家人的尸首,飞黄腾达。 外面的水生被他突然爆发的笑吓得浑身一抖,此时又听笑声戛然而止,屋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有些迟疑地喊了声:“少爷?” “怎么了?” 朱定北的声音听不出异常,仿佛刚才的笑声是他错觉。 水生吞了吞口水,没有将自己刚才的疑问问出口,而是道:“看时辰,老侯爷快回来了。” 朱定北于是将装着玉石和如意的木盒子拿出来给他,交代道:“若是被三叔知道,你让他不要同阿爷说。” 水生不放心地走了。 朱定北关门回身,揉了揉自己的脸,神色中有些失控的兴奋,但还是竭力平复了心中翻滚的情绪,坐回宁衡身旁道:“阿衡,你是不是知道那宝藏在哪儿?” 宁衡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皱着眉说道:“医嘱上说了,要戒浮躁,戒忧思。你可知,你的身体发育迟缓,体征孱弱,就是心病所致。” 这还是宁衡第一次在朱定北面前坦言他的病况。 从前他有心瞒着朱定北,不想增加他的烦恼,可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为什么……长生小小年纪心事会如此沉重,为何……又对司马御棋抱着如此强烈的恨意? 宁衡觉得,或许这个问题他无法从长生身上得到答案。 朱定北摆了摆手道,“先不说这些。” 被忽视的“医师”宁衡不满他的敷衍和忽视,但只是瞪了他一眼,老实道:“我所知道的,仅限于司马御棋告知陛下的那些。不包括狼牙山。” 这倒是让朱定北奇怪,“整个鲜卑府,值得查探的无非那么几个地方。狼牙山是鲜卑部落酋长的埋骨之所,难道不应该是第一个便要去探虚实的地方么。” “司马御棋与陛下亲部曾到过狼牙山。” 宁衡说。 “但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还是司马御棋刻意隐瞒?”朱定北敲了敲桌子,“不应该啊,你一看那两件陪葬品,立刻就联想到了□□帝后留下的宝藏,怎么陛下亲部会被司马御棋瞒过耳目?” 宁衡笑了一声,“鲜卑从大靖掠走的宝物成百上千,这两件并不起眼。” 朱定北挑了挑眉,那古朝安怎么会这么刚好就挑了这两件送过来,难道他还能知道这件私密到只有宁家家主和皇帝几个少数人才知道的内情不成? 宁衡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没有多问,只是解释道:“□□时期的龙凤如意纹与后来的都不同,因此我才能看出那时□□或是昭太后的遗物。不论是他二人中的哪一个,他们的遗物都在皇陵里好好呆着,除了那批不知去向的宝藏之外。” 朱定北略觉好奇,“有什么不同?” “女为凤,男成凰,凤凰本是共生之物。昭太后生性刚强,如男儿一般,因此但凡他佩饰的凤凰之物,必定雕刻得十分威武,且有凶恶之象。她离世之后,帝后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按照□□的遗旨全数陪葬如皇陵。内宫皇后所用之物都需重新打造,而她们大多性情柔婉,因此凤凰便有不同。” 宁衡解释道。 朱定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要知道不论是史书上还是人们口口相传中的昭太后,都是一个善良慈祥的人。 不过,他此时却也没心情追根究底,而是问宁衡: “所谓宝藏,你可知道是什么?” 第72章 老少同行 第七十二章 能让大靖几代皇帝如此执着的宝藏,定然不会只有金银财宝。 朱定北问宁衡这个问题,不是因为他没放弃想要私吞宝藏的打算,而是,他想弄明白这所谓宝藏是否与朱家灭族有关。 宁衡仔细想了想,而后给了朱定北否定的答案。 “宁家有宁家的规矩,从开朝起,很多事情都流传下来,却没有这一件。” 朱定北也不觉得失望,反而笑道:“你说□□帝后是怎么想的,留下那么多财宝,却偏偏又划出一批来。既然留下来,那多半也是给后世应急用的,偏偏——诶,阿衡你说,会不会是当时的异姓王李氏隐瞒了这件事?” 当时李朱两位异姓王可以说深得□□帝后的宠信,朱家是野路子军伍出身,而李家则是智囊。帝后将这个绝密的消息交给李氏保管,那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是因为帝后的嘱托没有说出来,还是李王爷也有自己的私心,以至于李家后代偷用了这批宝藏,恰恰用在了谋反上,这就又是个与先人们一起埋入棺椁中的不解之谜了。 宁衡无奈地看着他,这些问题在他看来已经不重要了。 朱定北见他无趣,不由睨了他一眼,道:“那边看看我老爹那边能在狼牙山上挖出什么来,若是真能找到那个什么宝藏,兄弟肯定记得分你一半。” 宁衡直接叹气了。 朱定北哈哈一笑,“放心,我玩笑呢,怎么可能把你拉下水。” 宁衡:“我不在意这些。” 朱定北笑了声,但没有再说这样的混账话了。 老侯爷回府前,宁衡便先行回长信侯府了,朱定北将宁衡告知他的事情挑了重点告诉老侯爷,后者听罢,看着他半晌没出声。 “阿爷?” 老侯爷瞪了他一眼,“不是同你说过,不要再麻烦宁衡吗?” 朱定北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哀求道:“阿爷,宁衡与我有分寸的,您别管了。” “个小崽子,毛都没长齐能与什么分寸!不说你,便是宁衡也一样。别真傻到以为他有什么底牌能让皇室动不了他,他现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往后真出了事,是你还是老子能派上用场?我告诉你,真到那时候,太后的话都没用!” 老侯爷虎目圆睁。 朱定北:“……不会有那时候的,我一定点到即止。” 老侯爷冷哼一声,“点到即止个屁,我还不知道你?就是真应了我什么话,回头你想怎样我还能盯着阻挠你不成?你想必到时候,是事情做了,可再不告诉老头我了吧,混小子!” 朱定北傻笑,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老侯爷教训了他,又说起正事来:“这件事还真要与你爹好生说说,若是他们一个不小心挖出什么大动静来,这可就藏不住了。” “阿爷,你想私吞啊?” 朱定北贼兮兮地凑过来。 老侯爷一愣,随后没好气地拍他的脑袋瓜子:“胡说八道!老子没想造反,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照我说,这事就得就此罢手,免得真找出什么来,给了皇帝老儿他还得怀疑咱们是不是留了点什么。那时候才是大麻烦!不过,你那死鬼老爹跟你一模一样的臭德行,天高皇帝远的,他想做什么我也拦不住,还是把话跟他说清楚得好。” “阿爷深明大义,孙儿受教了。” 朱定北赶忙摆出知错就改的微笑。 老侯爷看都不看一眼,琢磨道:“不过,不能拍战鹰去说,这消息传过去未免太慢了。” 朱定北却不担心,“最多迟上一两天。阿爷您忘了,听说今年北境冬日提前,祖母早早就准备了东西要送到鲜卑去,不过你之前不让送,现在差不多该松口了。把信塞进祖母做的冬衣里,让府兵快马加鞭送过去,五日之内就能送达。” “往年都没送过,这会不会惹人注目?” 朱定北瞧了他一眼,贼笑道:“这就要看阿爷威严如何了。” 老侯爷看孙儿这模样,肯定藏着坏主意,不由催促他快说。朱定北忍笑道:“只要委屈阿爷同祖母吵上一架,祖母开口遣派府兵,你拦不住。届时,别人都只顾着看镇北侯爷的热闹,谁还管送了什么东西过去?” 老侯爷:“……” 他没想到这一次遭殃的居然是自己,这个不孝孙! 过了两日朱小侯爷伤愈复学,午间用饭时候,几人关怀一番,而后就挤眉弄眼地问起镇北侯府的热闹事来。 见首当其冲的秦奚和楼安宁心致勃勃的模样,只能说朱小侯爷料事如神,对夫人千依百顺了许多年内的老粗人镇北侯爷与发妻大吵一架,而后老夫人大显神威,使得镇北侯爷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的事,着实在洛京城引起了大面积的关注。 包括眼前几个损友。 朱定北冷笑一声,一手一个拉扯过秦奚和楼安宁的嫩脸,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嗯?” 两人疼得哇哇大叫,在其余人取笑的声音中顿时求饶:“不问了,我们啥都不想知道!” 朱定北这才放开他们,楼安宁揉了揉脸,不一会儿又忍不住咬着筷子问道:“长生,我还是想不通,你阿爷为什么不准你祖母送衣物到鲜卑府去?” 这不是很正常嘛,守在洛京的将士家属都恨不得多往边境捎东西过去,怎么朱元帅府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这是我们老朱家不成文的祖训。儿女情长,英雄苦短。我们领兵在外,不是去享福的,你懂吗?” 朱定北微笑,露出一点怀念的笑容。 楼安宁摇头,一件冬衣而已,那就是享福了? 楼安康拍了拍胞弟,让他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几人又转开话题,说起下一个休沐做什么。 虽然还有五六天光景,但上一次南郊之行,他们中病的病伤的伤,好不容易再聚首,这相隔了一个月的休沐日可要好好玩耍才行。 楼安宁嘴里塞着东西还是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提议:“去长宁山吧,过两天就是立冬啦,去泡汤池,再好不过啦。” 秦奚也道:“这个好,在自己的地盘总不会遇到不长眼的。” 楼安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提起那晦气事做什么。 楼安康却是问贾家铭:“十一,会耽误你备考吗?” 贾家铭心想不过一天时间而已不耽误什么,不过他父亲自从听了史夫子一番话后,对他看得很严,不准他玩物丧志。但他心中已经决定,就算让父亲不满,他也一定要去的。 不等他表露心思,秦奚便急不可耐道:“十一肯定去呀!那天我打算带着我阿公一起去,让他好好暖暖身子,在外头累坏啦。十一还可以和阿公说说话,比听那些老夫子说一本书都有用呢。” 秦奚昂头,一副骄傲得不行的模样。 朱定北叹道:“想阁老当年何等风华,不及弱冠便高中科举,怎料到他唯一的外孙,竟生了个榆木脑袋。” 秦奚:“……” 其他人哄笑成一片。 既然陈阁老要去,楼家兄弟便盘算着将楼尚书也带上,还叮嘱朱定北好好孝敬长辈,记得把老侯爷与老夫人也带着。 于是,十月十日这一天的休沐日,楼朱两家倾巢而出,还有一个分量极重的陈阁老——原本秦奚还打算将老夫人以及娘亲带上,但她们有约在先,不得成行了。 四位长辈一辆车,六个孩子一辆车,带着几位骑马的府兵,浩浩荡荡往长宁山而去。 这场面可惊动了不少人,其中自然有耳目遍布全京城的贞元皇帝。 听了东升太监的话,贞元皇帝御笔未停,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来几个孩子患难一场,朕的这些老臣们也亲厚了。” 东升太监出殿外传早膳的时候,才敢偷偷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路上不巧还遇到了一队车马,到了长宁山庄下马车的时候,才知道是柳左相府和门下侍中令高家的女眷。 相互见礼后,老夫人便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正愁着同他们一群老的小的爷们不自在呢,却是遇上了两位夫人。” “是高家的小娘子细心,说我们两个老太婆到了冬日手脚寒冷,便订了宅院让我们舒活气血呢。” “真是好孩子。” 三位老夫人说笑着朝里走,柳菲菲和高景宁两位娇小姐搀扶着各自的祖母,朱定北有心送一送老夫人,被她推搡走了。 都是夫人小姐,他一个小少年肯定不自在。 老侯爷见小孙儿还眼巴巴地目送他祖母,不由坏笑道:“小崽子,这才多大点,就想陪小姑娘泡汤池了?” 秦奚几个听了脸上都臊成一片猴屁股,被说笑的朱定北却是不动如山,回话道:“干看着不能动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给您老搓背呢。” 老侯爷高兴了:“哈哈,还是我的乖孙儿孝顺。” 一旁听见的众人:“……” 一行人往最大的福禄斋去了,里头有四个汤池,这些个大小爷们一起下水也不会挤着谁。 小少年们一下水就开始撒欢,老侯爷陈阁老和楼尚书自问年纪上头了,选了温度最温和的福汤,下了水舒服得不想动弹。 楼尚书道:“今日还是借了孙儿的光,否则,哪能到这汤池来享福。” 老侯爷听了嘿嘿一笑,“怎么不能来啦,你便是日日来,也没人拦着你,还能多给我孙儿捧捧场呢。” 陈阁老闻声笑道:“长生那孩子,比你这老东西有出息。” 老侯爷哼了一声,挪开了点:“叫谁老东西呢,咱们可没亲到这份上。” 陈阁老笑得更欢了,“我虽年长你几岁,但也是同辈人,唤你表字不正贴切。老元帅当年给你取这个字,当真是真知灼见。” 老侯爷用温泉热水擦了擦脸,没好气道:“他当年给我取这个表字,肯定没想到我能活到这份上。” 陈阁老楼尚书:“咳咳。” 两人竟都接不下话了。 这里不得不提一提,老侯爷这个已经很少有人够资格称呼的表字了:东西。 他曾有过一个兄弟,表字:南北。 已故的老元帅心有宏图,愿儿子能够替皇室镇守大靖四方,平定边境战乱,震慑强邻。可这个愿望,朱家前几辈人没能彻底实现,而后几辈人也将为之奋斗终生。 第73章 残兵去向 第七十三章 孩子们热闹了一会儿,自觉冷落了长辈,又纷纷游了回来。 老侯爷索性不管陈阁老十年不换一句的调侃,背过身趴着,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对朱定北说:“给阿爷捏捏,这汤池就是舒服,泡得人浑身软骨头。” 朱定北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这边捏捏那边捶捶,还时不时问一句力道如何,其他孩子也有样学样,不过秦奚的力道实在没轻没重,陈阁老“享受”了一会儿外孙的孝敬,就忍无可忍地要求换人了。贾家铭比他就有分寸多了,还极其擅长察言观色,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让陈阁老最舒服的力道。 这边楼安宁脸靠着他阿爷,瞧着兄长伺候阿爷,自己则说着讨喜的话,把楼尚书哄得眉开眼笑。 气氛融融,朱定北忽然伸手入水中急促地抓住了老侯爷的手。 几人听见水声看去,只听朱定北哼声道:“阿爷,你确定要这么做?”他神情似笑非笑,紧接着往水里老侯爷腰间围的那块布扫了一眼,嬉笑了声:“我倒是不怕,阿爷,你确定……嗯?” 老侯爷讪讪,瞪了朱定北一眼,这才收了手。 几人约莫确定,老侯爷这是想扒孙儿的裤子叫他光着屁股蛋子惹笑话呢,没想到出师未捷。 陈尚书不由摇头道:“老东西,还这么不知羞。” 几个孩子偷笑,照顾老侯爷颜面没敢笑出声来。 再泡了一会儿,一个下人进来提醒该出汤池了,老侯爷见了来人倒是有些意外:“朱响,我当长生给你派了什么差事呢,原来是到这儿来享福了。” 正是老侯爷派遣给孙儿调用的百名残兵,如今将近一年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们的去处呢。 朱响涎着笑脸,恭敬道:“多谢元帅挂念,小侯爷体恤,兄弟们日子过得却是自在。” 虽然觉得孙儿大材小用了,但老侯爷也没拆朱定北的台。 毕竟这些残兵能够有个正经去处就不容易了,如今看朱响容光焕发,定是对朱定北的安排十分满意,也不用他多嘴说什么。 朱定北边换衣服边瞧了瞧朱响:“近来可好?” “好好!”朱响迭声道,“兄弟们一切都好,都很顺利。” 朱定北点了点头,随后道:“有些时候没见过大家了,过会儿我随你去看看。” 朱响听了,脸上更是笑开了花。 朱定北言出必行,和长辈们吃了些东西,又问过老夫人的去处得知她与女眷们兴致正浓不便打扰,便跟着朱响往后山去了。 宁衡陪着老侯爷说话,虽然没表现出来但还是让老侯爷察觉到了一点心不在焉,不由笑话他道:“你这孩子怎么还魂牵梦绕上了,长生去去就回,你还怕他这会儿功夫就不见了不成。” 宁衡目露尴尬,一时接不上话,却是旁边听到的几人哄笑开了。 楼尚书道:“孩子面子薄,朱兄可少说一句吧。” 陈阁老噗嗤一声:“老东西,胸无点墨便别张口让晚辈笑话了。” 老侯爷听罢,杂乱的浓眉一竖,哼声道:“青龙阁老还教训上瘾了?不调侃我便不自在是吧。” 陈阁老喝了口茶,惬意道:“贤弟承让了。” 老侯爷:“……” 这厢,朱定北却没有多逗留,远远见硝石矿上劳作的残兵各个精神饱满井然有序,他也没有现身与他们交代什么,只是转身问朱响道:“我交代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朱响从窄袖里掏出一方小布递上,压低声音道:“日前已经办妥,这是名单请小侯爷过目。” 朱定北接过,扫了一眼后收入怀中,他对朱响道:“做得很好。吩咐他们动作利落些,明年出了春便没有逍遥日子了。” “属下明白。” 朱定北面露满意,拍了拍朱响的肩膀道:“往后,还要你多费心了。” 朱响行了个军礼,诚恳道:“能为您效力,属下万死莫辞。” 朱定北也未多话,留了朱响,自己孤身返回长宁山庄。 长宁山庄除了汤池之外,吃喝也是一绝,更有专人揉肩捏背是个极佳的享乐之处。长辈们点了人在里屋按摩,孩子们便在外头自得其乐,直到日头西斜,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一日程。 不同来时,分了三辆马车,楼尚书爷孙一车,陈尚书带着外孙和贾家铭,而宁衡孤家寡人则与朱定北一家子同行而归。 车上,老夫人不免说起柳家和高家的两位千金来,看得出老夫人对她们十分满意,开口都是赞许之词。 老侯爷取笑道:“你这是急着定孙媳妇儿呢,这张口闭口柳家姑娘高家姑娘的,莫不是一口气给长生相中了她们二人?” “拿人家小姑娘的闺誉乱说什么呢!”老夫人瞪了他一眼,但却没有否认老侯爷的猜测,转而对朱定北道:“祖母仔细瞧过了。高家的姑娘性情稳重,温和守礼,是个好姑娘。不过,你呀这两年却是越长越闷,合该给你寻个活泼姑娘家才好。那柳家的小姑娘就是极好的,不但活泼讨喜,而且进退有度。小小年纪便是一副美人胚子,长大了,却也不辱没咱们孙儿的皮相呢。” 朱定北双眼睁大,完全没想到老夫人竟然是用心的。 “祖母,我这才几岁,您这未免操心得太早了吧。” 他颇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老夫人捂嘴直笑:“长生是害臊了?这也没什么,若是中意,就该早早先把人定下来。否则,那小姑娘看着日后也是了不得的,只怕再过两年柳左相的门槛就要被踩烂了。” 老侯爷也道:“你大哥早两年就定了人家,来年他加冠,待返京这亲事便要办了。你大哥婚后将你的亲事定下来,正好。” “……祖母,咱们家不娶高门女,那两位千金还是别相看了吧。” 老夫人瞧了朱定北一眼,不由嗔怪道:“你当祖母不知分寸么?但你如今不同以往,好歹你是洛京一品军侯的世孙,便是公主殿下,陛下也容得你娶。亲事若再如往常,没得叫人看低我侯府门楣。” 朱定北:“那您也不要着急,慢慢挑,离我加冠还有还早着呢。” 老夫人还想说什么,老侯爷便摆手道:“你别和他说这些有的没得,这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哪儿知道女儿家好处,你和他说再多也没用。” 老夫人脸上一臊热,不同他说了,反而转头对被冷落了的宁衡说道:“阿衡,老婆子方才也给你留意了下。你这孩子家中冷清,往后当家的主母就该是个知冷知热的才妥帖,那高家姑娘与你年岁相当,对上孝顺,对□□贴,待人处事周全柔善,再合适不过了。” 宁衡正有些不是滋味,没想到老夫人转头将火力对准了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朱定北见状直乐,“这样的好,太后娘娘可打算给他娶上十七房小妾呢,可热闹得紧,若是个不懂事的,还不把他的后院搅翻了天。” 宁衡:“不过是说笑的,你记着这些做什么?” 朱定北瞅着他,出其不意地捏了捏他绷紧的脸皮,大笑道:“了不得,长信侯爷急了,哈哈!” 两老见他们笑闹开,停住话头只管看他们胡闹。 这厢,柳家与高家的女眷也分了两辆马车踏上回程,车上却也同朱老夫人说起了一样的话。 柳老夫人对孙女儿道:“今日我瞧着镇北侯府的小侯爷,却与他们粗俗武人不同,生的可十分讨喜。” 柳菲菲没听出祖母的试探之意,笑道:“是呢,我头一次见他时还不知他是别人说的从鲜卑回京的那位小侯爷,还当是哪位文儒大人家里养出的小谪仙呢。” 柳老夫人掩嘴笑道:“原来你们见过面了?” 说话间却是在打量孙女儿的神色。 柳菲菲心无城府,闻言便道:“见过两次,他与十一表兄要好,是个宽和的人,一点都不像舞刀弄枪的莽夫。” 在她看来,这位正经军侯府出身的朱小侯爷,比马超那个太傅教养的小侯爷不知道强多少倍。至少叫人看着便舒服,见过他两次,也能知道他是个好玩的人。 柳老夫人见她笑得高兴,心中也留了心。 她是看出来朱家的老夫人对孙女儿的留意,因此才有心试探孙女儿是否抵触那孩子。要知道,自从远宁侯家的小世孙纠缠孙女儿惹出许多事端之后,家里便有心早点给柳菲菲定下亲事,免得她大了,马超还不知分寸,坏了姑娘家的清誉。 不过,那镇北侯府的孩子,她却还需再思量思量。 这话她没没对孙女儿多说,而前面高家的马车中,高老夫人也提起朱定北这位小侯爷,语气中却没有柳老夫人这般温和。 “我瞧朱家的老夫人今日瞧了你好几眼,也不知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不过,祖母可同你说,那朱家的孩子虽生的好看,但与几个伙伴站在一起,便能看出有些不足之症,绝不是良配,你可别将他放在心上。” 面对高老夫人的告诫,高景宁脸上一片羞窘,忙道:“祖母你漫说什么呢,那老夫人只是少见咱们这些闺秀罢了,她不也看了菲菲妹妹吗,肯定没有这个意思的。” “你知道什么。”高老夫人嗤了一声,心中暗道:那老婆子分明想相看你二人,挑选一二。却也太看得起自己,不过是个才提了名分不就的军侯府邸,一野路子的军莽粗汉,竟挑三拣四到他们高家头上了。 她心中老不乐意,难免带到面上来,语气不善道:“且不管她是什么意思,你却不能动歪心思。前些日子我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她老人家还专门问起了你,想必有意将你许配给宁侯爷——” “祖母!” 高景宁急声打断,“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可不好随口说。” 高老夫人笑起来,“对着祖母还害羞什么?女儿家总要有这么一回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该将亲事定下来,再留两年备嫁才不至于仓促。我可听太后说,她也急着给长信侯府添人口呢,怕不会等到侯爷加冠……” 高景宁忙喊了几声祖母,求她别再说了。 但难得的娇态却让高老夫人明白,孙女儿一点也不排斥同长信侯府议亲。她心中满意,暗想着,过年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打探下口风。 长信侯府的当家主母,这个位置可好些人眼红着呢。 她们,也不能落于人后了。 第74章 主帅失踪 第七十四章 长宁山之行后,贞元皇帝一直让人留心朱秦陈楼宁几府的往来,待探查与往年无异,才略略放了心。 朱定北几人的生活也没有因此有什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贾家铭从黄品学堂转入了天品。不过对方课堂之上也一贯是中规中矩的人,午间仍与几人坐在一起,因此也算不得大变化。 洛京的气候较北境温和,如今虽是十月入冬时节,依然有着秋日的凉爽,要到十月底才会慢慢转凉。 如此好天气,也让人心情舒畅。 楼安宁却是满肚子抱怨:“阿爷和阿兄这次是铁了心折磨我,每日打拳弄得我手酸腿疼,没劲透了。” 楼家却是听了贾家铭的建议,真给楼二少请了一个拳脚师傅来锻炼他的体质,这些日子他早晚都不得闲。 楼安康抿嘴笑道:“我只后悔没有早请师傅来,你这几个晚上睡觉可乖巧多了。” 秦奚心痒道:“不如今晚我也去试一试身手?你们家重金请来的师傅定然功夫不会差了。” “家里请的是重养气的师傅,与你这莽夫不是一路人。”楼安康断然拒绝了。 朱定北也道:“不错,楼二这几天气色红润,看来这钱没白花。” 楼安宁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你们就哄我吧,我这才练了不到半个月还能练出绝世武功来不成,一个个口里生花就知道瞎起哄,敢情劳累辛苦的不是你们便看我笑话是吧。” 贾家铭抿嘴微笑,道:“安宁不是一直想与长生和秦奚一较高低吗,趁这个机会与师傅讨教几招,往后你就不怕没有还手之力了。” 楼安宁听到这话才眉眼舒展,攀着贾家铭的肩膀高兴道:“还是十一说话我爱听。你们俩个给我好生等着,待日后小爷练成神功,就拿你二人做我楼二少的投名状!”他说着便嘿嘿笑起来,仿佛已经将朱定北和秦奚按在地上百般□□一般。 余下几人交换了个无奈的眼色,都不拆穿。 楼安康说起另一件事来:“听说徙民在路上出了些事故,前两天才看看抵达边境。如今北境已落雪,冰封千里,眼看着就到陛下定的十月末期限了,若是不能按时入住鲜卑,不知道陛下会如何惩治。” 此事本与他无关,不过因为有朱定北这层关系在,便多了几分关注。 说着,楼安康不由看向朱定北。 朱定北却不担心,说道:“误事的又不是我们,拖到这时候才把人送到,朱家军不和荆州和豫州州牧讨说法就不错了。” 贾家铭犹豫道:“我听父亲说,护送徙民的将士有送奏折呈报,说是路遇疫病祸乱改道才耽误了行程,还死了不少人呢。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那些徙民能不能奔走了这么久,能不能承受得住。” 若是又有一大批人死在鲜卑府中,就棘手了。 秦奚插嘴道:“没听说有什么灾荒啊,怎么就闹起疫病了?” 贾家铭:“听说是鸡瘟,闹出来没多久,郡守就下令……封锁了村庄,病情没有扩散,因此只写了一份奏报,没有闹出风波来。” 朱定北扯了扯嘴皮,恐怕不止封锁村庄那么简单,那些村民怕是没有留一个可能染病气的活口了。 呵,这些官吏将屠刀挥向百姓时,可不会比他们这些战场沙发的将士多半分心慈手软。 楼安宁叹了口气道:“以前总觉得天下太平,如今看来,这太平日子也只在洛京了。” 几人听了都笑起来,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天底下最不太平的地方,可就是洛京了。 几人转开话题,便又问起贾家铭备考的情况来,如此这般倒也有说有笑。 徙民从边境交接到朱家军手中之前,护送的将士是三天一封吉报,可到了朱家军手中,却像是石沉大海,没了一点消息。 贞元皇帝之前不见得多重视那些吉报,可朱家军这般行事,却让他心中大为不快。 朱定北也奇怪,便问老侯爷:“阿爹可曾说什么,一切还顺利吗?” 老侯爷想了想道:“只说顺利,却未提其他。他这事办得实在差劲,原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还敢落皇帝的面子,就是把差事交了,皇帝哪儿还有功夫给他记功劳。” 不在心里狠狠记朱家军一笔,都算不错了! 朱定北沉了沉眉眼,“这么简单的道理,阿爹一定不会不明白。何况还有朝安阿伯,他怎会不提醒阿爹?我就怕这里面出了什么变故。” “不过送个人,能出什么乱子?难不成……你老爹把事情搞砸了,那些徙民都冻死了不成?” 朱定北瞪了老侯爷一眼,后者讪讪地摆了摆手:“说笑呢,哈哈。” 朱定北没管他,接着说道:“狼牙山的事,阿爹也没有回信过来。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冬衣已经送到,连送冬衣过去的府兵也已经返回洛京,却只带了一些物什回来,没有任何口信或夹带。 到底事关隐秘,朱定北难免担心。 老侯爷嘴上说放心,但到底对独当一面的儿子也有着老父操不完的心,不迟疑地写了信笺,卷了塞进小竹筒里吩咐朱三管家派战鹰加紧送去鲜卑了。 而四日后,鲜卑府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和朱家帅帐遣回的战鹰先后抵达洛京。 贞元皇帝那时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看了那份奏报后,丢开朱笔,连声道:“快,宣军机处一品以上的武将,立刻来见朕!” 东升太监应声,还未出殿,就听皇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将镇北侯爷也召来。” “是,陛下。” 他丝毫不敢耽搁。 镇北侯府,老侯爷卷开信笺,寥寥数语,却让他脸色大变! 朱三惊道:“元帅,出了何事?” 老侯爷还未说话,便有一个小厮匆忙赶来在书房外言称宫中来人宣读陛下口谕,请老侯爷速去接旨。 老侯爷顾不上想太多,将信笺塞给朱三,吩咐道:“立刻把信给长生送去。”说罢,便领口谕,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 不多时,朱定北也看到了那信笺。 脸色陡然一变,那上面写的却是: 匈奴来犯,主帅失踪。 朱定北强忍到下学,也顾不上和满眼担心询问的宁衡,匆匆骑马回府,此时老侯爷却还在宫中未归。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通传了大半日,老夫人也得了信,此时正心神不宁,见了满脸阴沉的孙儿,不由强撑着道:“长生莫怕,你阿爹自小在北境长大,和匈奴人交手过百八十场,没这么容易吃亏的。不怕,过两天,捷报就会传回来的。” 这般说着眼圈却是红透了,也不知是用这话安慰孙儿还是安抚自己。 朱定北点点头:“祖母,我不担心。” 他自知没办法安慰老夫人,回头便吩咐管家请大夫给老夫人开安神药,让她好好睡一觉。 自己则在前院书房中等候,知道过了子时,老侯爷才姗姗回府。 “阿爷,到底怎么回事?!” 朱定北急切地问道,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定北却一无所知。 让他心中不安的是,上辈子可没有发生过所谓的匈奴来犯,主帅失踪的事! 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老侯爷眉目沉重,捏了捏朱定北的肩膀,带他坐下道:“是朝廷的御寒衣物和粮食发放到各郡县,接壤匈奴的几个郡县接连被骚扰,抢夺过冬之物。你阿爹和阿兄率军去平复战事,但……鲜卑人中有内贼,他困斗边郡,之后暂退了匈奴,你阿兄带兵回来,可你阿爹却没了踪迹。” “不可能,若是阿爹失踪,阿兄怎会孤军回旋?” 老侯爷沉了沉声,道:“我也是看了奏报才觉得不对劲。不过信笺上确实是古军师的字迹,因此也不会作伪。” 朱定北眉头紧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他对如今匈奴的战力和朱家军的实力了解,匈奴人断然成不了气候。再则,朱家军也没有倚赖鲜卑人,又怎么会因为鲜卑内贼而落入陷阱之中?就算边郡鲜卑人与匈奴内外勾结,怎么可能他父帅亲自带兵平复会落得如此地步? 朱定北强自冷静下来,出声道:“陛下有何决断?” 老侯爷:“擢令凉州各驻军加强边防,朱家军抵御匈奴不得入境,来年解冰后再起讨伐战事,并令加派人手寻找主帅。” 朱定北冷笑了一声:“商议到现在,就只有这几句话?” 老侯爷脸色比他更阴沉:“军机处那些老东西,十几年不打仗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了,还能指望他们出什么主意?” 贞元皇帝又不比经历多年战事的先帝,遇到这样的事也只能寻求军机处的谏言,也不过是嘴皮子上的功夫罢了。 朱定北坚持道:“我绝对不信阿爹会被匈奴那些乌合之众俘虏!” 老侯爷头疼地按了按头,“我也不信,但是……” 朱定北打断他道:“阿爷,你把奏报再仔仔细细地和我说一遍,不要漏掉一个字。” 老侯爷闻言便道:“贞元二十一年十月初九,接到边郡驻军奏报,匈奴犯边扰民,虏夺粮棉。其行事之猖獗,不可纵容,故主帅亲征退敌,未料鲜卑内贼祸乱,设陷与匈奴里应外合围困主帅于角河郡。力战三□□退匈奴与境外,主帅与几名兵士却不知行踪,我军已封锁边郡,追击匈奴,誓保主帅安危。” 老侯爷回忆着,生怕错漏了奏报中的内容,因此语速很慢。 朱定北听罢,脸上却有一丝怪异,他道:“阿爷,奏报上说是角河郡?” “有什么问题?” 朱定北被老侯爷的追问弄得一愣,这才想起来,这边郡是老侯爷返京后,司马御棋才在鲜卑府与匈奴接壤的边境划分出郡县,他对鲜卑各郡情况了然于胸,但老侯爷却对这个称呼没有具体的概念。 他眯着眼,微微笑了声。 “狼牙山,就在角河郡内。” 第75章 斩杀王帐 第七十五章 边境告急,朱家军主帅失踪一事让朝野的注意力从徙民进驻鲜卑转移到了战事上。 贞元皇帝也顾不上计较朱振梁在徙民护送一事上的失职,紧急召来军机处商讨之后,结果虽然不如人意,但他们远在洛京,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他没费心去想从前朱家军给他的那些不快,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次次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缘故,只想着,如果朱振梁真的出了意外,该由谁去鲜卑主持朱家军大局。 思来想去,竟只有被他召回京城荣养的镇北侯爷一人。 贞元皇帝捏了捏眉心,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朱家军对整个大靖的重要性,和朱家军不在他掌控之中的事实仍然让他心中憋闷。 或许,大靖的皇帝换一个人来当,只要朱家军稳住大局,也不会起多大波澜。 东升太监看着皇帝陛下脸色变幻莫测,不由扫了眼一旁的滴漏,温声道:“陛下,已经丑时三刻了,就寝吧。” 贞元皇帝恍若未闻,东升太监只好继续道:“朱元帅的事您在京城却也鞭长莫及,相信元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宽心,保重龙体才好。” 皇帝沉默了会儿,盖上奏折,一声不吭地起身。 比起贞元皇帝的烦躁,朱家爷俩这夜睡得很安稳。 古朝安寄回的信笺只有寥寥数语,没有道明前因后果,若非当时朱定北心智混乱很快就能发现他笔触中的平淡。主帅朱振梁是在角河郡失踪的,狼牙山就在角河郡内,这绝对不会是巧合。 朱定北猜测,定是他阿爹和军师在狼牙山有实质性的发现,那失踪的几个士兵正由主帅亲自率领去往狼牙山挖掘秘宝。 如此,至少他的安危便不用担心了。 第二日一早,爷孙俩便安抚了老夫人,只说失踪的朱振梁是潜入敌营中筹谋大计,隐瞒了行踪,并无性命之忧。 老夫人心中惶惶,但看他二人不是强作欢喜,面目坦然,这才稍缓了心惊肉跳,擦了泪,等待儿子平安的消息——这样的事情她经历过很多,哪怕心如刀割,但却不至于如年轻时那般惶恐无助。 她与老侯爷原本还有两个儿子,尚未成家便都战死沙场,而这些年她不知多少次听说老侯爷战死的假消息,一次又一次,渐渐地便学会如何应对,如何守望,如何坚持。 她摸了摸孙儿的脑袋,哑着声道:“长生累了一夜,今日便告假在家,可好?” 老夫人眼神脆弱,未自觉自己依赖于孙儿的陪伴,朱定北柔柔笑了,点头应下。 老侯爷叹了口气,若是可以他今日也不想出府,不过宫里肯定要召见。况且,他也需要把戏文唱满,给儿子遮掩一二。 老夫人一个人时不时看书便是写字作画,今日心神不宁,便焚香写字静心,朱定北则在旁看书,两人虽不多话,但也让人安心。 到了晚膳时分,老侯爷还未从宫中回来,朱定北与老夫人先用了饭,还未搁筷,就听朱三管家进来低声禀报道:“小侯爷,有客到,正在前院等候。” 朱定北挑了挑眉,与老夫人说了一声,前去一看果然是宁衡。 “怎么来了?” 宁衡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见他神态自若并没有自己所担心的那样慌乱,不由松了口气,低声道:“简装来的,没惊动别人。” 长信侯府的车架此时已经带着“宁衡”回府去了,宁衡也不是个老实的,宫里不允他与朱定北多来往,他这金蝉脱壳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却是越用越顺溜了。 见朱定北戏谑地看着自己,宁衡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道:“安康几个也想来,只是怕帮不上忙反惹你烦恼,才作罢了。” 朱定北笑了,“怎么阿衡不怕惹恼了我?” 见状宁衡一颗心彻底放下了,抬手揉了揉他硬质的头发,微笑道:“想亲眼看看你是否还好。” 朱定北心中一暖,凑近他低声道:“我阿爹是到狼牙山了。” “找到了?” 宁衡微讶。 朱定北摇了摇头,“猜的。” 虽然朱定北心中笃定自己的猜测,不过他阿爹到底在狼牙山发现了什么,他却不能未卜先知。 宁衡想了想,说:“别惹人注目。” 朱定北明白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这点分寸他们还是有的。” 宁衡紧绷的神情才慢慢放松开来。朱定北好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想起问道:“可用过饭?在我这里吃一点?” 宁衡摇了摇头,起身问他明天是否来学府,得到肯定的答复便匆匆走了。 翌日,朱定北到学堂时才发现除了一向早到的宁衡之外,楼安康几人也早早到了,本该在天品学府的贾家铭也在其中。 朱定北失笑道:“如此迎候小爷大驾,还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见他嬉皮笑脸,几人准备了一晚上的安慰话都僵在了喉咙里,惊讶地打量他,深怕他是受刺激太过魔怔了。 半晌,秦奚才问道:“长生,你……脸色还好呐。”说着,他无所适从地挠了挠头。 朱定北坐在他们身旁,夸张地叹了口气道:“这还不算什么,我五岁时候,还有前锋带着我阿爹的”尸首“回来呢,后来他还是好好的。战场上的事情说不准,我相信阿爹绝不会犯在这些乌合之众手里。” 他说着,见宁衡给他倒了一碗热汤,闻见五谷浓热的香气,他顿时笑眯了眼睛,一口连一口喝了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楼安宁摸了摸鼻子,哀叹道:“你倒是吃好睡好,怎么昨日还告了假,害的我和阿兄昨晚都没睡好,就想着怎么讨你个笑脸呢。” 朱定北挑了挑眉,“多想想也不错,你得罪我的时候还少么,说不得哪天就真的用上了。” 楼安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找不到第二个比你还没心没肺的家伙了!我去睡个回笼觉,哼。” 几人昨夜都没睡好,这下都打着呵欠散了。 如此等了足足五天,才有从鲜卑加急而来的战报送来。 大捷! 一品兵马大元帅潜入匈奴王帐,击杀匈奴王! 贞元皇帝大喜,见捷报上写着朱振梁孤军潜入匈奴王帐,斩杀匈奴王,大胜归来!心中那点不满完全散了,又读到朱振梁负伤,便大声吩咐道:“东升,擢令中书拟旨,加封从一品兵马元帅为正一品兵马统帅,赏千金,赐良田。快令人送良药,一并带过去,赏酒替朕犒劳三军!” 善,大善! 贞元皇帝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内让他愁眉苦脸的事情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大逆转! 这一届匈奴王承袭王位不过三年,正是锐气十足时候,又是个好战斗狠的人,凉州和鲜卑边境因此战事不断。鲜卑族人也多有被匈奴挑拨在鲜卑府内滋事,他是恨不能将那匹孤狼早早斩杀,可没想到在此休养生息的冬日,因一场不算大的战事,竟能直接挑了匈奴王帐,把这个还未长到最鼎盛时期的强敌早早扼杀! 那匈奴王几个兄弟都是草包不堪大用,而且野心勃勃,他的儿子也还没长成,哪怕是狼崽子,几年之内也不足为惧。 如此,匈奴可要乱上好些时候。 届时,就算大靖休养生息暂且放过那片疆土,再过十年,说不定匈奴也将纳入我大靖河图! 这一年到头来,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他开怀振奋。 他丝毫不吝啬地嘉赏朱振梁,将那捷报看了一遍,又扬声道:“命贾惜福将此捷报刻印邸报,即刻发往各州府!哈哈,大快人心,实在令朕快活。” 东升太监已经很久没见他如此龙颜大悦,忙高声应下,兴冲冲地去办了。回头,这位陛下又想起一茬来,“重赏镇北侯府,对了,那小世孙不是身体不好么,开库挑一些人参灵芝送过去。今日午膳便摆在长寿宫。” 长寿宫,正是朱贤妃的住处。 帝言一出,各宫忙开。 镇北侯府。 老侯爷也高兴地只拍大腿,大笑道:“杀得好!这小子今日可真给老子大大地涨了脸!哈哈,干得好!那个老王八死在老子手里,小王八还没蹦跶起来,就被我儿子宰了,好啊,太好了!” 老夫人见他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自然也高兴得很,不过还是忍着嗔怪了声:“那捷报上可是说了梁儿负伤,也不知道伤的重不重。你先别顾着笑,将那斥候找来,好生问一问,顺便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东西,让他带回去给儿子。” 老侯爷直摆手,笑也没停:“怕什么,除死无大事。” “呸呸呸!你个老东西!什么死不死的,你咒我儿子啊?真是气死我了!” 老夫人恼了,骂了两句也不管他,自己起身对朱三管家如此这般吩咐。待从送捷报的斥候口中详细地打听了朱振梁的伤势,虽然对方不是军医也没亲眼见到元帅究竟伤的如何,但只说自己来之前听到元帅声音中气十足,心中的担心就减了大半。 她高高兴兴地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连一贯约束贪杯的老侯爷的酒水都备足了,只等孙儿下学回府,庆祝一番。 可左等右等,竟等不到人过来,找人到前院瞧了,才回来说那爷孙俩又所在书房里说话了。 老夫人骂了两句,但吩咐人将酒菜送去前院的时候满脸是笑。 而前院书房中,不等朱定北说话,老侯爷便率先道: “你阿爹在狼牙山做了什么,怎么还杀到千里之外的匈奴王帐去了?” 第76章 匈奴太后 第七十六章 老侯爷不糊涂,儿子杀了匈奴王他就差得意忘形,但心里还记着孙儿所说的朱振梁“失踪”的真实去向。 分明是去狼牙山探宝去的,怎么短短十日不到的时间竟就杀到匈奴王帐去了? 难不成,朱振梁确实不在狼牙山,而从头至尾就是冲着匈奴王去的? 可这个分析并不合常理。 冬雪十月,不是北境的战时,匈奴虽然眼红大靖朝廷送到鲜卑的粮食棉衣,但也只在边境之地起几场小战役企图抢夺一些物资罢了。这原本就不足以构成大战的原因,朱振梁哪怕不耐烦这些小喽啰,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去杀匈奴王。 可捷报绝对不会谎报战果,匈奴王确实死在朱家军手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是捷报上所说的那般理所当然。 朱定北也想不到其中原委,只说道:“阿爹没有让斥候一并将消息带过来,我想他定在狼牙山有所收获。这两日,应当就会传消息回来,阿爷便与我耐心等两日,如未得到消失,再问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 老侯爷揉着膝盖,笑着答应。 而此时,鲜卑府帅帐。 高娘子给朱振梁换了伤药便离开了,不打扰他和军师副将商量事。 古朝安和朱响这两天都不得闲,匈奴王的死当然是大功一件,但同时也意味着许多麻烦。为防匈奴不管不顾地反扑,朱家军在鲜卑的各大驻军加紧边防布军,又第一时间安排人到凉州平州通报此事,与他们共同布防。 朱振梁的伤势没有斥候所说的轻,回大军后只匆匆吩咐了一些事情便昏死过去,到今早才恢复神智。 古朝安这时候才有机会问他前因后果。 朱振梁今早醒来就撑着病体写了家信,将自己的遭遇和收获娓娓道来,这信还未来得及让人送走,听古朝安问起,他便将信拿给两人看,自己则专心喝药。 古朝安一目十行,看完一遍又忍不住重头再看了一遍。 朱响急的催促道:“军师大人,你可看好了?” 古朝安把信递给他,对朱振梁感慨道:“没想到,我们以为的密辛,竟然差一点被匈奴人捷足先登。” 朱响却是大叫出声来:“不可能吧,这匈奴人怎么会知道我大靖绝密不宣的宝藏?还直接找上狼牙山来!” 朱振梁信上写的正是此事。 他自然不可能在短短七八日的时间里往返匈奴王帐,还成功设计仅凭几人之力杀了谨慎狠辣的匈奴王。完全是匈奴王自投地狱门! 那日他带兵出战,他早就对鲜卑内贼了如指掌,故意陷入他们陷阱中做出苦战难持的情势,趁乱带着十名亲兵转道去了角河郡内的狼牙山。朱家军此前在狼牙山一代酋长的坟墓中找到了可疑之物,朱振梁怕那里真出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才决定私下带兵去处置。 届时就算有个紧急情况,他在场也能决断是否割舍这所谓的宝藏,将它彻底掩埋。 可没想到,他们赶到的时候,却有一队人马快他们一步,深入了那酋长的坟墓之中。 可不正是匈奴王一行! 匈奴王也有自己的顾虑,显然知道在大靖境内偷取宝藏的事不能宣扬,因此没带多少人手,这才给了朱振梁可趁之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振梁斩了匈奴王的首级,留了他一个亲信做活口。 不过亲信所知也不多,只知匈奴王室很早以前就知道大靖有如山的金银财宝被鲜卑部落的某一位酋长抢占,匈奴王室这些年也从未放弃过在鲜卑部落寻找这个宝藏,而今年,他发现了司马御棋和朱家军的人马先后在狼牙山有动作,因此派兵在边境制造乱局,掩护行踪潜入狼牙山想抢先一步夺得宝藏。 他没料到的是,这场边境动乱,不仅给了他极好的掩护,也同样为朱振梁提供了良机。 匈奴王的首级,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喜,比朱振梁从酋长坟墓里带出来的东西更让朱振梁振奋。 古朝安接着道:“主帅,您说在墓室里只找到了一份地图?” “嗯。” 朱振梁也没遮藏,直接从枕头下摸出一块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羊皮,递给了古朝安。 军师大人接过时,见到羊皮破缺了好几处,不敢置信地搓揉了几遍都没见羊皮变出花样来,而羊皮上画着的地图已经完全找不到线路,瞪大眼睛道:“主帅,你……没拿错?” “格他老子的,那里头除了这个就是一堆金子珠宝,就没有第二样东西了!” 他想到插了半年就得到这么一个破烂,心中不知道多郁闷,好在有一个匈奴王栽在上头,不然他可就亏大了。 古朝安还是不能接受,呐呐道:“不应该啊。” 朱振梁比他看得开,他一个粗人最踏实,从没想过天上能掉馅饼下来,便安慰道:“算了,这什么宝藏本来就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真的有,那现在好了,谁也别想找到,咱们也不吃亏啊。” 他就说呢,鲜卑部落要真有大靖开国帝后留下的堪比大靖国库的宝藏在,怎么可能还能留到他们来取的时候。 原来,这鬼地图早就成一块破布了。 那酋长也真是想不开,到死还不甘心地让这块破布陪葬,难道死前还能梦到自己躺在金山银山上不成。 朱响也只是凑过来瞅了眼,对那羊皮的破损程度表示了下惊讶,而后便道:“主帅,这信怎么送回去?” “找个可靠的斥候,连同这块破布一起一块送回去。” 朱振梁按了按还发疼的胸口——那匈奴王果真也不是吃素的,哪怕他偷袭成功,临死还是给了自己一刀。 古朝安暗淡的眉眼再一次亮起来,道:“这样极好,说不定,这羊皮在我们这里是块破布,到了那位老先生手里却能变出珍宝来。” “哈哈,军师这是魔怔啦。” 朱振梁取笑道:“你老婆本还没攒够不成?我听夫人说陛下赏了我不少钱,你若是不够钱娶亲,兄弟我便宽你则个。” 古朝安不理他,将破烂的羊皮递给朱响,还不忘嘱咐他仔细保存。 朱响走了,古朝安还有些失魂落魄,朱振梁奇道:“军师为何对那宝藏如此执念?便是真找到了,咱们却也没那个命享用,到头来还不是充国库。那户部的李老头与我们一向不对付,真有那金山银山,还不知道能有几个钱用在咱们朱家军头上呢。” 古朝安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是金银。” “那是什么?” 朱振梁见他不答,粗犷的眉眼里透露出一丝深意,他道:“军师可是有什么话不便同我说?” 古朝安回过神来,见朱振梁起了疑心,苦笑一声道:“是我偏执了。也没什么……只是年少时候偶然听说,这个宝藏里有咱们大靖皇室最大的秘密,我有些好奇罢了。” “……你不想说实话,我不问你就是了。” 朱振梁翻了个白眼,拿这种话哄他,三岁小孩都未必听信。 古朝安深吸一口气,年少时确实听那人提起过那宝藏,还有那让……让司马皇室历代执着的,□□皇登基的秘密。 因为朱振梁昏迷了两日的缘故,朱定北对消息传回的时间判断失误。 爷孙俩在洛京等足了两日还不见动静,老侯爷已经等不下去地派了府里的隐蔽人前去鲜卑府一探究竟,那人走了一日,朱振梁的亲笔信便被斥候带入镇北侯府中。 爷孙两人看过之后,也都是一番惊叹。 老侯爷感叹道:“看来这匈奴王和他老子一样,有当皇帝的命没守住皇位的运。” 朱定北笑说:“匈奴本来就乱的很,连着三任匈奴王没活过四十岁了。打前头那个,就是被上一任匈奴王搞死的,他自己死在阿爷手里,他儿子嘛,坐上这个位置也没少花功夫。就是不知道,下面这个,坐上去的是谁了。” 朱定北仔细在破烂的羊皮上摸索,心中若有所思。 前世,这任匈奴王可是活到了六十多岁,在他带领下的此后二十几年,匈奴实力大涨,让大靖边境好几次陷入危局之中。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世,他竟就这样死了。 看来,上一世,匈奴王跟着司马御棋的人也定发现了狼牙山。不过他们顶多将那些陪葬的金银财宝拿走,至于……朱定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破布,这所谓的藏宝图,对方恐怕看也不看一眼。 如果他猜测的不错,前世贞元皇帝却是依靠司马御棋拿到了宝藏——那么,这块破烂羊皮里肯定藏有玄机。 老侯爷还在忧心他刚才所说的问题,下一任匈奴王由谁上位还真说不准:“我就盼着他们把动静搞大一点,没准也能弄出一场凤栖山的变故来,弄得差不多死绝了,上去的那个也不足为虑。” “阿爷你瞎想什么呢。” 朱定北没忍住笑话他,边将破烂羊皮收起来,边说道:“匈奴王虽死,但您忘了,他当初是靠谁才上的位?” 老侯爷对匈奴局势时刻未忘,听言立刻道:“胡尔朵那老妖婆?!她不会想自己来当匈奴王吧!” 他险些将这个人忘了! 这胡尔朵太后在匈奴地位十分奇特,他之所以一时间没想起这个人来,实在是因为这个比他还年长几岁的女人在这任匈奴王上位后便沉寂下来。她安分得让他险些忘了这个女人的爪牙之利! 朱定北摇了摇头:“她年纪太大了,恐怕压不住底下那些小的。匈奴王不是留了几个儿子吗,最大的那个应该有七岁了吧?说不定是想从里面挑一个出来,垂帘听政。” 匈奴民风彪悍,便有自承父妻,弟承兄嫂的惯例。 妻子在匈奴人眼中是私产,可以被继承的财产。 而胡尔朵这个女人不简单之处就在于,她十五岁嫁给当时的匈奴王做妾室,之后三十年之内,成为两任匈奴王的正妻!一任匈奴王的生母!而这任匈奴王则是她一手扶上王座的。这个女人在匈奴的分量不容小觑,她现在六十八岁,朱定北丝毫不怀疑她还有精力将下一任匈奴王培养到独当一面的程度。 他可记得,这个女人活到了八十岁才肯去死。 朱老侯爷摸了摸胡子道:“若是把这女人先解决了……匈奴的水就好搅浑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道:“你尽管让阿爹去试试。” 老侯爷诧异:“孙儿觉得你老子杀不死那老妖婆?” 朱定北没说话,却叹了口气。 前世,朱家军何尝没想过将那女人杀了断匈奴王一臂膀,可是……直到那女人老死,都没有成功。 她,太狡猾了。 如九尾狐一般。 第77章 窦军罪行 第七十七章 在朱定北与老侯爷商议对匈奴胡尔朵太后下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鲜卑帅帐,也正为这个女人而点烛未眠。 古朝安听了朱响的汇报之后,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追问道:“我们派去的人连她的行踪都没摸着就全军覆没了?” 朱振梁可没有忽视了胡尔朵那个让人看不透深浅的女人,古朝安更是对她非常忌惮,因此在得知匈奴王死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安排人潜入匈奴,更动用了埋在匈奴的暗桩,企图将那个女人先斩落马下,大挫匈奴元气,可没想到,事情与他们预料中的完全不同。 按理,他们的人马比匈奴王的死讯更快一步进入匈奴内部,可没想到胡尔朵太后竟然躲得这般严实。 朱振梁沉着脸道:“匈奴王族里想要她死的人只会比大靖多,她自然不敢松懈。” 朱响啧了一声,不得不佩服道:“这胡尔朵要不是女人,这鲜卑现在还不知道是在谁手上呢。也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嫁了三个匈奴王还都对她死心塌地,他们死了上去的不是她儿子就是她提拔上来的人。简直不是女人。” 古朝安瞥了他一眼,“副将此言差矣。女人的厉害你只是领教的少,若真对上,说不定人家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要你的命。你以为,女人的武器在于刀剑拳脚不成?” 朱响嘿笑,“想不到军师大人对女人有如此心得,怎么到这把岁数了还娶不着婆娘?” 古朝安脸色一变,冷哼了声道:“不劳你费心。” 朱振梁没留意他们斗嘴,思量一番,而后道:“十六,你盘算一下匈奴那边损失了多少兄弟,让暗桩们只打听消息传递回来,其余的不要妄动。” 朱响应了下来,顿了下道:“主帅,咱们不继续派人杀胡尔朵吗?” 他原本没将这一只腿踩进棺材里的女人放在心上,在古朝安为此操心时还不以为然,但没想到不过三日时间,胡尔朵就让他们损失了一批精锐。朱响再不敢轻视,也由此明白,不尽快将这个女人铲除,匈奴如今大好的形势就会被她拧转,假以时日定又将爪牙伸向大靖来。 朱振梁道:“当然要加派人手。只不过,连她现在在哪儿,什么模样,我们都一无所知,却也无从下手。按传回来的消息看,单是替身她就摆了五处,各个难辨真假,这个女人……怕是除了他们的长生天能把她收回去了。” “主帅何必涨他人威风。”古朝安不认同道:“她再厉害也是一个弱质老妪,匈奴王死了,她自然要出面扶植新的匈奴王。到时候她自然要抛头露面,咱们就有得手的机会。” 朱振梁点了点头,现在也只能静待时机了。 古朝安想了想,又道:“主帅,咱们不防将此烦恼告知老元帅请他帮忙。他与那位老先生毕竟年岁长,说不定对这位匈奴太后知道些咱们不知道的事情,能想出对付她的办法来。” 朱振梁也不觉得向老爹求助有什么丢人之处,立即修书一封派战鹰送往洛京。 收到破烂羊皮第二日,朱定北便带着他到学堂找宁衡相看,没成想宁衡告假,归期不定。 午间用饭时候,秦奚便低声对伙伴们说道他从他阿娘口中听得的一些消息:“太后今年却是不甚安顺,五公主与驸马才重归于好,她老人家少了一桩心事没成想因天气转凉却又病了。她这回到护国寺吃斋静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秦奚之所以知道,就是因为太后让他姨母陈妃作陪,陈妃娘娘离宫前修书给他阿娘,让她得空多进宫与丽嫔姨母说话,这才知道原委。 而宁衡也伴在太后左右,这么看来,短时间内不会回京了。 楼安宁看了几人一眼,偷偷将几块糕点小心用帕子包好塞进自己的袖兜里——阿衡一走,宁大叔的糕点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吃到呢,他得留着点解馋。 秦奚说完,伸手去点心盒子,才发现空空如也。 瞪了视线闪烁做贼心虚的楼安宁一眼,他难得没有计较,而是继续道:“听说五公主这些日子都住在公主府,驸马爷也召入府中,广宁侯府已经冷清许久了。” 楼安康:“广宁伯膝下空虚,这才从族中认养了驸马爷,没想到驸马爷如今却为公主……你们说他是惧内还是有什么把柄被公主拿捏住了?” 朱定北难得见楼安康对别人家的私事如此感兴趣,便留心听了一句。 楼安宁理好袖子,凑过来道:“阿爷昨日还去探望程阿爷了,他如今身体也不健朗,受了风寒大半个月还未见好呢。他府中夫人也是多病之身,看顾不周全。听说夫人前些日子还派人去与驸马爷说了消息,不过驸马爷只回来用了顿饭就走了,五公主更是连面都没露。哎,果然孩子还是亲生的好,这些白眼狼养不熟的。” 他感叹的煞有介事,却让几人哭笑不得。 这么说来,楼家和程家的长辈私交甚笃,也难怪他们兄弟二人如此在意。 贾家铭闻言道:“驸马爷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听说才情极佳,在科考时做的文章也心系家国,品性上等。没想到,如今作为却让人看了心寒。” 楼安宁大大地叹了口气,“程阿爷也伤了心,我听阿爷说,他如今也只等着驸马爷记得给他扶灵送终,更多的却没有期盼了。” 他说起来是语气都是可怜,更压低了声音道:“我当时听我阿爷说话时,心里就在想,往后我要对我阿爷更孝顺。老人家最怕冷清了,我可不想我阿爷体会程阿爷一样的心境。” 楼安康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瞪他道:“胡说什么,阿爷有咱们在呢。” 楼安宁揉着头,笑嘻嘻地赔了个笑脸。 秦奚拉着贾家铭道:“我家里还好,只我阿公那里没什么人气。不过现在好了,阿公收了十一做入室弟子,往后就有十一陪他。你们是不知道,他们俩老小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几次都险些打瞌睡呢。十一也不容易啊。” “你一肚子草包,听不懂才如此,别拿十一说事啊。” 楼安宁啐了他一句。 陈阁老收贾家铭为入室弟子的事情就在前几天,最高兴的却是秦奚,面对陈阁老他很多时候都有心无力,但有了十一,总算有人能和他志趣相投了。 贾家铭垂眸低笑,能够成为陈阁老的亲传弟子,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在贾府的处境比以前好上太多了,甚至比其他几个庶兄更好。 他心里感激,但也不能为师父做什么,能做的就是多陪陪他了。 朱定北听了也高兴,这几个孩子虽然莽撞懵懂,但心地纯善,越相处越让人喜欢。 宁衡不在,他又将破烂羊皮原样带了回来,才入府便听朱三管家说老侯爷吵着要摆酒,被老夫人好一顿数落呢。 朱定北挑眉:“府里有什么喜事么?” 朱三笑答:“是五小姐有了好消息,侯爷和夫人听了都高兴呢。” 朱定北一乐,“几个月了,五姐可好?” 朱三:“有两个足月了,都好都好,小王氏不在了,夫人亲自上门去探望的,回来说五小姐气色很好。” 这也是朱家难得一件大喜事,朱定北便回头吩咐水生准备一些礼给五姐送去。苏妈妈出来相迎正听见,一面请他进屋,一面笑道:“小侯爷却不用多礼,这小娃儿还在母亲肚子里,可不好受太重的礼。” 朱定北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说法,闻言自然听从老人家的指点。 晚间,钱悔来陪他过拳脚,朱定北与他练了一个半时辰,离开时钱悔犹豫了下,还是道:“小侯爷,我平日无事,想同府中不当值的府兵讨教身手,不知能否讨这个便利?” 朱定北停住擦汗的动作,朝他笑道:“不悔兄在我府中呆着倒是比胆子养小了,这事有什么好问的,他们还巴不得你上门去呢。” 钱悔一听,抱了个拳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朱定北戏谑地瞟了他一眼。 钱悔达成所愿,不过没急着离开,迟疑了片刻,道:“钱悔有一事,不吐不快。” “你说。” 朱定北将擦汗的布巾丢开,同他席地而坐,认真听他说话。 钱悔也坐下,想了想措辞,开口道:“从匈奴王战死后,我私下里便在琢磨了。匈奴这两年年景也不好,死去的匈奴王是个好战的,从咱们大靖和乌孙抢了不少粮食,但损耗更多。如今他一死,匈奴这个冬天不好过,恐怕凉州边境那边的动作会比往年更频繁。” 冬日是北境止战养息的时节,不过今年这个默契却被打破了。 朱定北心念一转便知道他想说什么,脸上还是一副倾听的神情,佯作没有听明白他话中之意。 钱悔继续道:“这战事一起,又不同以往有常例可循,窦将军等人肯定会更放肆。他们以往就有捏造假战役,以此虚报军功的前科,我担心今年冬天,他们会故技重施。” 朱定北双眼一眯,“制造假战?” 这却是第一次听说。 第78章 军制缺陷 第七十八章 钱悔入镇北侯府寻求护佑的时候,便言明窦长东派人追杀他是因为他无意发现窦长东谎报军功的事实。 谎报军功是大罪,但真要治罪却不容易,毕竟军功呈报到兵部时,大多战事已经过去许久,核查起来本就不会精准到没一个敌军首级都落实。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让人一眼就看出军功夸大,这种事情起不了大波澜。 窦长东虽然做得频繁了些,但到底他不是军中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样做的,因此他与老侯爷都没将精力放在这上头。 可若是为报军功拟造假战役,这可就完全不同了。 试想,凉州天高皇帝远,各大驻军都有各自的管辖范围,往常相互见没有干涉,窦长东带着部下到交界地走一遭,制造一点乱局,再把“军功”报上来,虽则无中生有,但贞元皇帝却也不会去查探虚实。 钱悔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的便有两起,不过拿不出证据,因此也没有与侯爷提起。只不过这些天我多想了些,不说出来,心中着实不舒服。” “咱们大靖军政分明,陛下这些年的心力大部分都投放在朝政治理上,军制一直沿用先帝拟定的三年更换监军,不换驻军,不更主将的做法。这些监军是陛下钦差,只是,窦将军在西海郡和西平郡根基稳固,要降服监军为他隐瞒并不难。” 朱定北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此事你为何不与我阿爷说?” 钱悔实话道:“不怕小侯爷怪罪,这些日子看下来,小侯爷年纪虽然小,性子却极其稳妥,就算听到这些也不至于冲动行事。侯爷他……眼中容不得沙子,我怕给朱家惹祸。” 朱定北忍不住笑了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道:“好了,这件事我既然听说了,就不会当做不知道。你等两天,我先安抚阿爷,请他好好想想办法。” 钱悔躬身道:“拖累小侯爷了。” “这话我可不想再听第二回。”朱定北摆了摆手,不轻不重地笑了声,说:“窦将军这事做的不地道,若军功是这么好得的,那咱们军中浴血杀敌不顾性命的兄弟,又算什么?” 钱悔听出他话中的阴沉,动容地捏了捏拳头,忍住了心中的义勇。 第二天是十月底的休沐日,朱定北一早与老侯爷打拳练武,用了早膳便去了书房将钱悔所担忧的事情转述给老侯爷。 老侯爷一听果然大怒,气得拍案道:“窦长东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么做!他还将军纪军规放在眼里吗?堂堂主将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恐怕窦军中养不出几个好鸟来,一群混账玩意!” 朱定北不动如山,他听了这种事当然气愤,不过缓冲了一夜,心中便冷静下来。 更过分的事情他见识过多少,捏造战事,谎报军功,还不算罪大恶极。 朱定北喝了口热茶,温声道:“窦长东的道行也就到这里了,再大点的事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做。阿爷,真要那这件事动他,咱们现在却也有心无力。” “怎么没办法了,我这边进宫对陛下道明缘由,有钱悔作证,整肃窦军还不容易?” 老侯爷听罢之后就有这样的决定,他绝对不能姑息这种恶习在军中滋长,否则,蔓延开来不说将军士的锐气养废,到时候将士投机取巧,各个不思战杀,反而专营此道,久了,大靖将士就完了! 这种内部腐蚀大靖军力的蠹虫,他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放过。 朱定北摇了摇头,“要对付窦长东容易,不过这件事牵扯出来,就不会是窦长东一家的事了。” 老侯爷皱着眉头道:“我当然知道军中不止他一个人这样做,可他冒出尖儿了,不掐了难道还等他长成气候再对付?至于其他人,也正好那窦长东警告他们夹着尾巴做人。” 朱定北放下茶杯,面色凝肃道:“阿爷,这事要解决不在窦长东身上,而是在咱们大靖的军制。” “各州驻军不换防,不换主将,只更换监军,这在先帝时期确实是个好法子。先帝执政前二十几年东征西战,军将熟悉了一地之后能够将地方守好,让边境没有后顾之忧。而边境的主将对敌也确实比别的将士更有经验和手段,因此不更迭调换驻军,其实不过是先帝没得选择。” “而陛下登基后,这些年还在和朝臣斗智斗勇,看将士也只将目光锁在我朱家军身上,对其他人却是冷落了。” 朱定北勾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继续道:“咱们朱家军都不敢保证没有几个按私心犯事的,其他将领驻守一方,天高皇帝远,私底下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如果这些人懈怠了,或是贪心不足,闷不吭声在管辖地上做皇室不容的事情,您说他们做不做得到?” 老侯爷脸上皱成一团,贞元皇帝对朱家军盯得很紧,老侯爷这些年却没心力管别的军营的事,他又是作风刚正的人,因此还未如此揣测过友军。 朱定北笃定道:“我说他们做得到,而且……恐怕有不少人在这么做了。” “陛下派出去的监军,能有多少人能够抵抗住诱惑,刚正不阿呢?哪怕真有誓死不从的,过了三年他也就滚了,领将忍着安分三年再故技重施又如何?窦长东的事一旦揭露,就会提醒陛下他这些年忽略了什么,到时候查起来,就没那么好善了了。” 老侯爷挺直腰背,沉声道:“不能善了也要去做!” 他看向朱定北,对他的冷漠淡然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长生,你应当知道,军人,最重的是什么。” “我们是大靖的兵刃,开疆拓土,护佑家国,是挡在百姓钱的第一人。如果这把刀生锈了,立刻就要打磨,让它重新锋利起来。其他什么都可以乱,唯独军将不行。”老侯爷捏紧拳头,绷着脸道:“咱们军制有问题,那就算伤筋动骨,也要重新安置。” 朱定北略觉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告饶道:“阿爷你先别生气,我话不是还没说完嘛。” 老侯爷看着他不说话了。 朱定北咳了一声,正色道:“窦长东一事咱们暂且搁置不谈,就说,这军制该如何改,阿爷可有线索?” 朱定北的确像听一听他阿爷的想法,他半生军伍,很多事情比他看得更透。 朱定北会第一时间想到军制上,并非他深谋远虑道如此程度,而是前世就因为荆州驻军出了一件大岔子,让贞元皇帝气愤到大动干戈。大靖二十州的驻军一一被探查过去,查出的纰漏差点让贞元皇帝吐了几碗血。 那时候,朝廷也大肆主张修军制,可那些改革却让大靖军力好生乱了一阵子,外敌更趁乱几次起战,把大靖打得个措手不及,回防无力。 如此再三,贞元皇帝只好退让,只杀了几个罪责深重的将领,加大了监军制度,其他还是只能延续旧制。 就算是现在,贞元皇帝要对军制有动作,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各大驻军都已经有自己的一方势力,联合起来抵制新政,朝廷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老侯爷细思,心里也不由生出一丝凉意。 他到底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军制改革他是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可针对眼下时局如何着手改革却是毫无头绪。 他不由看向朱定北,出声道:“乖孙儿,你是不是也想过了?” 朱定北动了动手指,把心中想说的话忍住了,苦笑道:“阿爷,您太看得起孙儿了。” 老侯爷一想也是,孙儿才几岁大,若是对军制都有一番见解了,那还是孩子吗? 他想了想,道:“其实阿爷之前在凉州驻军时,私底下琢磨过这件事。” 老侯爷娓娓道来:“要彻底将军制改头换面却是异想天开,阿爷能想到的只有三件事:改动监军,加派更多人,每月回禀军况,此其一。其二,中郎将及都尉调防,三五年将这批人调换驻地,往后便是这些人做主将,实在不该让他们过早在一地扎根经营。这第三件么,便是兵权。” 说到兵权,老侯爷脸色有了些变化,但还是讲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咱们大靖将领手中握的兵权过大了。军印虎符分掌于两位将军手中,虽则合二为一才可调遣一师之军。可这两位主将看了彼此老脸十几年,有再多冲突,但彼此合作的时候更多。若有心做点什么,威胁就太大了。这虎符,或许由陛下收回,更好。” 他也曾是朱家军的主帅,手掌百万兵权,说到分权之事有些不甘心,但却是实实在在地为大靖的未来打算。 朱定北看着老侯爷出神,他没想到阿爷那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连交还兵权都考虑过了。 老侯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我干啥?你阿爷是那种恋栈权势的人吗?对咱们大靖有利的事,才是朱家人该想的事。” 朱定北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对老侯爷的大义凛然他当然相信,但到底人都有私心,哪有话说出来的那么简单。 “阿爷深明大义,是我大靖的福气。不过,旁的人可就没这么想得开了。”朱定北不客气地点明:“如果州府里的驻军联合起来抵制新政推行,这事就已经败了一半。再则,咱们大靖军心不稳,那匈奴羌族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有一场乱战,到时候为了对敌,这新政的成算又少了三分。” “阿爷,您说这剩下的两分可行,陛下能否坚持呢?” “这……” “若是不能坚持,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动手,您说是也不是?” 听了这话,老侯爷虎了脸:“就算一次不成,难道皇室会就此放过任凭别人军权坐大?那就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最终也得改服帖喽。既然早晚都要来这么一遭,那还不如趁早。” 他说着,微顿了顿,“既然要做,何不趁匈奴内乱时发起呢?” 朱定北笑起来,他在提起这个话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老侯爷的选择。 这也是朱家军,朱家人必做的选择。 “窦长东的事情却是是揭开此事的良机,但却不能操之过急。这件事,还得阿爹仔细谋划,还是看他如何说吧。” 老侯爷点头道:“是该如此。” 他现在也不过是荣养在京的镇北侯爷,军中的事,该如何做得放手给儿子。皇帝陛下,也绝不愿他插手。 在老侯爷派人将窦长东所犯之事与军政一事密信送往鲜卑府后不多时,爷孙俩便收到朱振梁的信笺。 请教如何对付匈奴胡尔朵。 第79章 养虎为患 第七十九章 老侯爷受到战鹰信笺,一看就乐了。 “知父莫若子,好啊,原来你们父子俩却是想到一处去了。”老侯爷高兴地直笑,心中大感后继有人。 他老了,才退下来两年对战局的敏锐却变得迟钝许多,此次匈奴王死后他竟是一时没想起胡尔朵来,还好儿子和孙子不像他这是糊涂老头。 朱定北也笑,心中却明白这其中少不得古军师的慧眼。 他没点破,而是道:“阿爹已经对胡尔朵下过手了,结果不如人意,真要等到胡尔朵露面主持匈奴大局的时候动手,怕是比现在更难。” 老侯爷烧了信笺,想也不想道:“难也要做,这老妖婆是留不得了。” 朱定北没接话,老侯爷等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他的异样。 他不解,“长生,你在想胡尔朵?” 朱定北犹豫了半晌,还是把心里的话和老侯爷说了:“阿爷,自古有言此消彼长。没了胡尔朵,匈奴会乱,会弱一段时间。咱们的气势也会因此大涨,说不定能趁势将匈奴的几个部落收入囊中,可也仅此而已。鲜卑府尚且百废待兴,徙民刚刚入驻,得了这几个部落也不过是个添头,而且后面治理的麻烦更多。” “真到那个地步,匈奴势必拼死反扑,届时,只会比胡尔朵安定匈奴后再对敌的情况更不利。” 老侯爷先前还没摸不着头脑,等回过味来,不由脸色一变。 他张了张口,沉静了一会儿脾气,才出声问道:“你不同意杀胡尔朵?” 他的语气完全算不得询问了。 朱定北知道自己的想法与阿爷阿爹都背道而驰,内里的私心更会让他们不悦,但还是整理了话头,答道:“不错。” “阿爷,杀与不杀胡尔朵,从大局上看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咱们就算真把匈奴攻占下来,朝廷也没那个本事将它消化为己有。”朱定北直言,“匈奴子民与鲜卑不同,他们从鲜卑部族中分离出来自立门户,往年对鲜卑下手就如同对大靖下手,他们的野心和不逊,比鲜卑族民更强烈。” “哪怕一时将他们打怕了,也绝对打不服。不花上三五十年,匈奴成不了大靖的州府。” 他说着,不由分神打量了下老侯爷的脸色,见他神情沉肃,顿了顿,接着说道: “况且,咱们现在计划军政改制,何不各退一步,留两方各自休养生息的时机?若是真把他们惹急了,趁机联合羌族打入境内,别说改换军政,要应付他们就损失惨重。” 老侯爷见他说完了,才出声:“长生说的确实在理,原本,一国之事也不会因为某一个人就如何。” 朱定北听他这样说,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既如此,阿爷也赞同我的做法,对么?” 老侯爷不答反问:“长生,你跟我说实话。你不主张杀胡尔朵,是不想匈奴就此势弱,想要以战养兵。是不是?” 朱定北脸上的表情一僵,微微撑大眼睛,有些无措地看着老侯爷。 老侯爷的说辞太客气了,朱定北这分明是想给朱家军留后路。军制改动,陛下下手最重的还不是朱家军?若是没有匈奴的后顾之忧,朱家军在鲜卑府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真到那一步,陛下恐怕第一个想要夺朱家军的军权。 以战养兵,匈奴越强大,朱家军的地位就越稳固,皇室也不得不倚重朱家。 可这样做,无异于大逆不道。 老侯爷懂朱定北的私心,可……不免心中生起凉意。 他没想到,孙儿对皇室如此凉薄,甚至不惜给大靖留出一头猛虎来,也要保全朱家军。 老侯爷只觉喉咙发干,面对孙儿一点也不觉得羞愧,只是担心自己的反应的神情,心中也生出一些忐忑来。 “长生,你为何……” 为何怎样,他却又说不明白了。 到底是什么,让长生对皇帝如此忌惮,违背朱家的祖训。 朱家儿郎一生最重的便是一个忠。 忠于大靖,忠于家国,忠于皇室。 他们考虑的从来都应该是对大靖有利的事,而不该为自身地位权柄做出如此抉择。 朱定北咬了咬牙,冷声道:“阿爷,我若说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朱家手握的军权,你可信我?” 老侯爷没有半点犹豫,便道:“阿爷当然相信你。只是,你的心思太重了,就算没战打了,皇室不需要我们,我们卸甲归田就是,难道皇帝还会连活路也不给我们留吗?” 是,他不会。 朱定北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前世到底是怎么走到那一步,朱定北死了又活了一遭,却还是没想明白。 朱家军秉承祖训,就算手中权势过大,他们也从来没有留恋过权势,为什么皇帝会绝情到不言罪不招降就屠尽朱家满门? 他想不明白啊。 可既然前世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朱定北丝毫不怀疑,贞元皇帝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暗自平复心中翻滚的情绪,低眸掩藏眼中的戾气,低声道:“如今有了这个世袭的一品军侯,想要退隐,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何况,没了匈奴的威胁,军方必定会被皇室削权。长此以往,重文轻武,大靖又能走到哪一步?” “水至清则无鱼,若真的安逸了,咱们大靖也就只能走到那一步了。” 他说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心中滞塞的情绪一并发泄出来。 老侯爷闻言,怔了半晌。 “你这孩子……就是想得太多了。” 他重重地揉了揉孙儿的脑袋,有些心疼他思虑过度。 长生说的对,今时不同往日,若没有朱家军,一品军侯又如何? 正是镇北侯府成了皇室宗亲重臣,想要像以前一样抽身而退,却是不可能了。 “也罢,老虎爪子不磨,久了连树叶都割不破。等到大靖有那个本事将匈奴收为己有,自然也有后人争雄,却不是咱们爷俩该想的事了。” 这话,是同意了。 朱定北愣了下,而后笑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侯爷却不准备就此放过此事,他已经看出孙儿偏激的苗头自然不敢轻视,便拿了话,要朱定北每日练拳之外,誊抄朱家祖训和家谱送到他书房里来。 朱定北自然答应。 老夫人刚听到消息的时候,还吓了一跳,私下找了管家来问是否长生犯了错,才会被老侯爷如此重罚。 在朱家这些惯爱舞刀弄枪的莽汉手里,罚抄祖训已经是极重的惩罚了,何况还让孙儿抄族谱,这不是暗里说让他不要忘本吗?单这一项,便是了不得的责罚。 朱三早想好了如何回话,不慌不忙道:“夫人请勿挂心。是侯爷看小侯爷在洛京长大,怕他染上洛京世家子弟的习性,坏了朱家儿郎的烈性,这才让小侯爷抄写的。” 老夫人听了果然放心下来,不过嘴上还是骂道:“这老东西成天想一出是一出,就可着劲儿折腾长生。” 军制一事老侯爷是派亲信快马去鲜卑送信,关于胡尔朵一事却是用战鹰送了信笺过去,因此更快一步抵达帅帐。 “静观其变。” 古朝安连连重复了两边信笺上这四个字,一时之间却完全想不到“静观其变”的用意所在。 朱振梁更想不明白,“老爹的意思是不管胡尔朵?这大好的机会就这么放过,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古朝安边思索边说道:“主帅还不了解老元帅的为人吗?若他在这里,恐怕自己提刀就杀去匈奴了。” “若是那位老先生的主意,这又是为何呢?” 朱振梁暗忖,古朝安这次没答复,因为他也看不透。 知道两日后,亲信送达密信,古朝安才豁然开朗。 朱振梁和朱响看了信,直接便怒了,朱响的大嗓门更吼道:“窦长东这个老王八,枉费老元帅提拔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小人!” 朱振梁的重点却不再窦长东身上,而是这之后提的军制一事以及他老爹所言的三点改制想法,“军师,这真要改军制,你说陛下会不会第一个拿咱们下刀?……军师?” 连唤了两声,古朝安才回过神来。 他霍地站起来,一拳击掌,几乎魔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振梁和朱响都被他吓了一跳,朱响更是往前了一步,就怕他疯魔起来他也好先制服住,免得军师大人伤了自己。 古朝安脸色激动地红了一片,忍了半晌,却没对朱振梁说他到底想明白了什么,而是强自压下心中的狂热,重新坐下问道:“主帅方才与我说什么?” 朱振梁担心地瞧了他两眼,见他两眼放光,显然还心绪未定,见他又看向自己,便只好将方才的问话重复了一边。 “不会。” 古朝安语气笃定,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 “陛下要动,也会先动中南九州。”他分析道:“问题虽是由凉州驻军引起,但一则边境各州驻军不能轻举妄动,二则,陛下彻查起来,内陆几州驻军坐大的情形只会更触怒陛下。不管怎么说,要推行新政,也会从这些州府驻军开始。” 朱振梁略定了心,便问道:“军师方才因何事惊喜?” 古朝安想了想,还是说道:“这两日属下一直在想,那位老先生为何让我们静观其变,却总想不到缘由。如今有了军政变动的预测,属下便明白了。” “有胡尔朵在,匈奴后患更大。可也正因此,没有两三年时间,胡尔朵也不可能成功扶植上新王,掌控匈奴局势。如此,却正大利于咱们军中新政推行。再则,这也正是陛下再怎么推行新政也不会对朱家军有大动作的原因。强敌就在门外,怎么也不能先乱了自家阵脚,主帅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用意。” 朱振梁会意,脸上便带出了些宽怀。 却不知道,军师大人还有未说完的第三点好处。 不杀胡尔朵,匈奴越强,朱家军便越安全。 那位老先生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吧。古朝安心中想着,便不由看向朱振梁,朱家人太老实了,若没有战可打还不知道皇家会如何发落呢。 没有外患,便有内忧。 匈奴强大些也好,也免得那人贪心不足。 第80章 军师其人 第八十章 虽然证人钱悔就在镇北侯府中,但真要揭露这件事要做的安排却不是一日之功。 朱定北也不得闲,每日从国子学回来,老侯爷便拉着他反复琢磨军制改革之事。他只听着,偶尔附和,却从不就此事发表言论。 不是他对此没有想法,他知道往后十几年军政上的大事,那时是如何改动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之所以不说,却是因为他不愿重蹈覆辙。 那时改制后留下的烂摊子伤了大靖不少元气,他是半点都不愿意将士们再受那样的磋磨。 如此过了半个月,老侯爷对此事心中有了条陈,随太后到护国寺静养的宁衡也终于返京复学。期间朱定北满十岁的生辰,他错过了,不过当日还特地命人送来了生辰贺礼。 “阿衡,你总算回来了!” 楼安宁喜形于色,看到宁衡从书篓中拿出三盒子吃食时,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朱定北坐在宁衡身旁,淡定地瞧着楼安宁和秦奚哄抢,自己转头看宁衡,好一会儿才眯着眼说:“你看起来瘦了些。” 不等宁衡说话,楼安康便在一旁拆台笑道:“长生定是看出来阿衡又长高了些许,不高兴了呢。” 秦奚和楼安宁听声才仔细看,宁衡安坐着着实看不出长没长高,不过看朱小侯爷的脸色可就是一个大乐子了! “哈哈,阿衡你快指点指点长生。” 楼安宁便往胞兄手里塞果子,便放肆取笑。 秦奚也在一旁起哄,贾家铭则忍笑道:“长生这些日子也长高了寸许,想必身体已经养好了,不必忧心身长。” 他说的这是实话,只不过他们这个年纪本就如竹笋遇春雨,一日赛一日地拔高,朱定北长势本就不甚明显,在疯长身形的同伴里这点小变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话朱定北却爱听,笑眯眯地从盒子里挑了他爱吃的甜枣递给他,老怀欣慰道:“还是十一有眼光,你们这些鱼目又知道什么,哼。” 秦奚笑得太过,被果脯呛住了,惹得朱定北开怀大笑。 午间,长信侯府的小厮提了三个三层食盒,合上其他人带来的午食,整整摆满了一大桌子。 楼安宁闻香几欲落泪,边吃边感动道:“还是阿衡想着我们,我可想死宁大叔的手艺了。” 宁衡难得同他开口道:“你若想吃,我府里也没人拦你。” 楼安宁赧然,“那不是拉不下脸嘛,我要真去了,就秦奚都能笑话我好几天。” 秦奚抬头瞧了他一眼,鼓着嘴只顾着吃,没理他。 朱定北吃东西比这些小公子哥儿只快不慢,只可惜他回洛京后身体不知道是有了什么隐患,食量比起在北境的时候锐减了一半,比他们都早搁筷。 宁衡给他盛了一碗鸡汤,不忘叮嘱:“喝慢些。” 朱定北闻见鸡汤里的药味,也不知道宁大叔怎么做的,这药味混合鸡汤的香味,让人越闻越舒服。 宁衡块头大,吃得倒是不多,第二个搁筷,朱定北也喝完了鸡汤,便同他说话。 “太后娘娘的身体无事了吧?” “嗯。” 宁衡掏出帕子擦了嘴,才道:“去那边第三日便痊愈了,不过太后心中有些烦忧,在护国寺诵经静修了些时候才回来。” 朱定北并不在意太后如何,循例问候一句,得了好,便说起其他:“听说护国寺落雪了?” 护国寺便在京城外不远的灵山上,因灵山地势高,冷得比京城要早些。 宁衡点头,“山上的红梅已经开了,寺僧还取了梅花初蕊和今年初雪煮茶,来年带你去尝尝。” 朱定北敬谢不敏,“这风雅事我还真干不来。” 楼安康咽下口中吃食,却是饶有兴致道:“灵山红梅已经开了吗?我家中的腊梅还只是几个花苞呢,我阿爷最喜欢梅花,回头我叫人去灵山取几枝回来。” 秦奚被他这么一说也想起来,“楼大也给我那几枝,我阿公就爱这些梅兰竹菊。” 贾家铭听他语气,没忍住瞪了他一眼,道:“梅兰竹菊有什么不好,你便不欣赏也别这样说师父。” 秦奚被他说的讪讪,忙说:“随口说错话了嘛,十一大人有大量啊。” 朱定北也凑热闹,“红梅入画正好,我祖母想必喜欢,就麻烦楼大少爷啦。” 楼安康翻了一个白眼,“好好好,小的都记住了。” 他也是做事利落的人,转头就吩咐人去办,第二日那梅花便往朱家和陈家送去了,送去的时候,花上还带着晨露,十分鲜嫩。 此后话不表,这日下学,朱定北难得主动往长信侯府的车架上钻,还不忘反客为主招呼宁衡上车。 “长生?” 马车走了一段路也不见朱定北开口,宁衡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朱定北给他递了一个颜色,说:“我今晚在你府上留宿,长信侯爷可得扫榻相迎。” 宁衡一怔,见他不是说笑,倏然笑开。 “好。” 他认真说。 朱定北笑起来,而后有些感慨道:“我还未谢过你呢。阿爷自从用了你给的草药,旧伤的伤痛便轻了许多。往年入冬,没有烈酒他浑身骨头都冷,今年却是轻松了。” 宁衡听了也替他高兴,“这样便好。” 所谓大恩不言谢,朱定北也不是把感激挂在嘴上的人,捶了捶他的肩膀,按下不提,转而道:“太后娘娘为了什么烦忧,怎么病好了也不愿回来?” 宁衡顿了顿,脸色不变道:“护国寺的慧清高僧远游而归,太后娘娘同他说了几日佛法,便是心中烦扰,也都消散了。” 朱定北点了点头,“我也听祖母说起过慧清高僧,说是想请他给我看一看呢。” 他身体这情况,看在家人眼里私下不知如何着急,他祖母也是听说慧清高僧的本事,才想着能否有机缘让他给自己相看,说不准就能除厄,保他安康。 朱定北对此不以为然,不过是凑巧说起慧清高僧才想起这一回来,没成想宁衡听了,却正视起来。 “慧清高僧会留到来年春后,不过此时宜早不宜迟,不如这个休沐便去吧?” 朱定北没想到他还当真了,连忙摆手道:“大夫都看不好,请个和尚能看什么?难不成我还真染了什么邪秽,才变成现在这样?” 老实说,那慧清高僧若真有这等本事,他反而不敢去见他了。 宁衡坚持道:“慧清高僧云游多年,虽则医术比不过我几位师父,但正擅长看一些疑难杂症,去请他相看也无不妥。” 朱定北摸了摸鼻子,“上两个休沐日你不在,秦奚和十一又去了陈阁老那里,楼大楼二也得了新奇玩意儿,在家中和楼尚书讨教。昨日还说等你回来好好聚一聚呢。” 宁衡看出他想推脱,却难得忤他的意愿,“不差这一日,你的事要紧。” 朱定北:“……” 他是真不想去看那什么劳什子的高僧啊。 到了长信侯府,先吃过晚膳,朱定北便拉着宁衡去了主院。 遣退了服侍左右的人,朱定北将随身带着的破烂羊皮拿了出来——自从他小院里除了内贼,这等重要的东西朱定北是不敢安置在屋中了。 “这是我阿爹从狼牙山带出来的,说是宝藏的线路图。” 宁衡面露惊讶,显然这破了好几处无法补全线路的羊皮藏宝图,也难住了他。 他和朱定北刚拿到这东西时一样,换了几个办法都没发现这里头有什么奥秘。 朱定北见他凝眸看着羊皮,便凑过来道:“我这几天便在想,如果有人能够凭借这破烂玩意儿找到宝藏的话,要么,是这里头有什么夹带。要么,这羊皮所破的地方是□□帝后或是李王所为,而且他们笃定破了这几个地方,后人依然可以找到宝藏。” 宁衡看向他,朱定北坐回位置上,迎上他的目光道:“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如果是□□帝后所为,你身为宁家家主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若是李王所为,便需要找李家人试探究竟了。” 宁衡又仔细看这只有几处描画还能隐约看出山形水状的“藏宝图”,皱了皱眉。 朱定北说道:“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出来的,它就留给你几天,实在没发现,再从李家人下手。” 虽然是旁系,但只要有可能知道内情就不能放过。 宁衡笑起来,“你放心?” 若是自己破解了藏宝图,私自去取了,长生可没处说理去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无所谓。我只是不大乐意它被充入国库而已。” 这话可是不着调了,不过宁衡听了却一点也没觉得不对。 朱定北又想起他阿爹提到过的事,问宁衡道:“我听人说,这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宝藏里藏着□□帝后开国的秘密,也是大靖皇室最大的秘密。你可有听说过?” “秘密?” 宁衡显然没听说过这个说法,莞尔道:“□□帝后本来就有许多失传的秘密,不过涉及皇室传承的,却从来没有这个说法。” 朱定北点头道:“我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帝后真有什么秘宝会不留给子孙后代,反而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依我看,这宝藏至多有金山银山,留给后辈应急用罢了。” 宁衡认同他的说法,问他道:“这秘密之说,是从何人口中听得的?” 朱定北顿了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宁衡将破烂羊皮卷起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摇头道:“只不过觉得他的说辞并非空穴来风,有些好奇。” “哦。”朱定北对宁衡比旁人更多一分天然的信任,因此也未隐瞒:“是我阿爹麾下的军师。” “洛京人士?” 宁衡曾听朱定北说起过两次,不过他一直以为这位军师是北境人,可若能知道这样的消息,想必出身不简单。 朱定北却是愣了下,才道:“这……我不清楚。” 古朝安,与朱三管家,朱响他们大同小异,都是双亲俱丧的孤儿,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朱家军收养,都是朱家人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区别只在于,古朝安不是战争遗孤,被朱家军收留时也有十五六岁。 朱定北两世以来,都知道他是举家逃难到北境,后来遇祸,全家只剩下他一个苟活。他以文弱身体来投军,因为年纪不够又没有人保荐的缘故被朱家军拒收,而后辗转被朱家军一个老兵收留,坚忍十数年才闯出一番天地。 他此前经历,却是他最大忌讳,等闲提起便会低落许久,渐渐他们也不再触他逆鳞。 因此,对他的来历,朱定北知道的却不多。 宁衡掩下了惊讶,轻声道:“还是回去问一问你阿爷,毕竟能知道这样密辛的不会是一般人。” 朱定北点了点头,倒不是怀疑古朝安什么,而是他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军师也有几分好奇。 第81章 奇怪面相 第八十一章 宁衡言出必行,十一月二十休沐这日一早就上镇北侯府拜访,要接朱定北去护国寺拜会慧清高僧。 到了才知道,朱定北提了此事后老夫人便坚持要陪他去。宁衡在老夫人面前一直以晚辈礼相待,便弃了长信侯的车架,上了镇北侯府的车马与他们同行。 路上老夫人难免对宁衡一番感谢,要知道慧清高僧不是那么好见的,若不是托了宁衡的福,他们没这么容易这么快见到这位高僧。 宁衡早便妥善只会了护国寺,到寺前便有主持的高徒相迎,先招待他们用了斋饭,才一路送到慧清高僧的院落。 那主持高徒见这几位富贵人和善,没有世家人的浮华傲慢,其中一位又是面熟的长信侯爷,于是便话便多了一句,指点说慧清高僧不喜吵闹,尽可长话短说,高僧定会用心帮忙解惑。 慧清高僧面容看起来一点都不似老夫人的同辈,年轻文雅,隽秀出尘,只有那双眼睛透露出非年龄不可沉淀的睿智与宽和。 老夫人恭敬地行了个佛礼,道:“打扰高僧了,信女朱王氏,这是我孙儿,长生,与高僧见礼。” 朱定北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与宁衡坐在一旁,老夫人不敢耽误高僧时间,言简意赅道:“今日劳烦高僧,便是想请您看一看我的孙儿身体可有不足之症?他前几日已满十岁,这身体却比同龄孩子瘦小了些。” 慧清的目光落在朱定北身上,分明慈善平和的视线却让朱定北不知怎么背后爬起一层疙瘩来,仿佛被此人看透了什么。 慧清看了朱定北的面相却是心中一惊,因那面相过于异常,他没有说什么,而是保守地让朱定北上前为他诊脉。 “没有大碍,夫人与小侯爷不必担心。” 这般说着,他心里却隐隐松了一口气,面对老夫人殷切的目光详细说起朱定北身体的状况:“小侯爷的身体状况并不不妥,不过神魂有伤,每日静心养气,起居定时,戒骄戒躁,便能补全。” 他让小沙弥取了他的菩提子手珠来,亲自戴在朱定北手上,拍着他的手背,温声道:“孩子,这串珠子戴足三年方可取下,对你有好处。” 这说法倒与宁衡请来的大夫说的大致相同。 确定不是沾惹了什么阴诡,老夫人心中安定,千恩万谢过后,带着朱定北说要去拜佛请愿。 宁衡没有陪同,而是留在了慧清高僧的厢房。 “阿衡想问什么呢?” 不同于面对朱家祖孙时素雅温淡的气质,此时的慧清高僧眉眼带笑仿佛一时间沾惹了尘世的烟火般,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长辈。 宁衡也不和他拐弯抹角:“你刚才观长生面相,看出了什么?” 他看人一向观察入微,哪怕慧清方才没有显露异色,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他看长生时眼睛闪过的那丝惊讶。 慧清不答反问:“我听太后娘娘说,你与那孩子感情非同一般,他又有何特别之处,让你如此珍重?” 宁衡眉峰动了动,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们还有空闲谈论我。” 慧清默了下,无奈地答道:“我只是看那孩子面相神魂不附,有离体之象——” “你说什么?!” 宁衡险些坐不住了,失礼地打断了慧清的话,冷冷地盯住慧清。 慧清失笑,继续道:“这种面相通常只有在濒死之人脸上才会出现。我又探了他的脉象,奇异的是,他的身体十分康健,非短命之态。那他的面相便做不得准了,或许那孩子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所谓九死一生,魂魄受了阻滞与身体不能完全相和,也会呈此面相。” “你给他的菩提子够用?” 宁衡直接问重点。 “那是我手里最拿得出手的——” “你需要什么?” 知道还有更好的,宁衡不愿让长生将就。 慧清不由停住嘴,仔细看眉头紧皱的宁衡,好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儿来,直到宁衡不耐烦地催促他,这才拿笔写了一纸的物品——宁家家主开了口,他用不着客气。 “这些东西备齐了,也需要一年时间准备,就让那孩子先凑合着戴着菩提子吧。” 若是让外人知道慧清高僧戴着养了十几年的菩提子只能给人凑合,可让那些等了十来年都见不上慧清高僧一面的信徒情何以堪。 见宁衡小心将干了字迹的纸折好收入袖中,慧清纳罕道:“你对那孩子是否太过用心了?” 宁衡起身道:“人生难得一知交之人,自当珍之重之。” 说完也不管慧清还有没有没说完的话,径自离开去寻朱定北祖孙了。 慧清高僧看着宁衡背影,心中隐约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但具体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罢了,缘起缘灭自有天定,是福是祸也须得他自己历经。老头我还是离得远远的,不给他添堵便好。” 老夫人跪在佛前虔诚许愿,朱定北见状也不敢怠慢,陪了一路。等宁衡寻过来总算有一个人作伴,不至于让他一人如牵线木偶一般完全是依葫芦画瓢的无趣。 临走时,老夫人还捐了一大笔香火钱。 上了马车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虽不敢碰触那菩提子,眼睛却片刻不离,反复地叮嘱他仔细佩戴不得离手,得了他的几番承诺,才放心。 老侯爷虽不近鬼神,但事关孙儿安危却也格外留心。总算把他们祖孙俩盼回来,得知孙儿安好还得了慧清高僧的宝物,也难得念了两声佛祖。 两老热情地留了宁衡用晚膳,自然又是一番感谢不提。 送宁衡出府的时候,朱定北这才低声问起他留在慧清高僧房中单独问了什么。 宁衡看他,朱定北扭了扭脖子,活络了下,不甚在意道:“若是与我无关,你就不用说了。” 宁衡难得踌躇,片刻后还是将慧清见他面相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朱定北好生吓了一跳,差点没自己将自己绊倒,宁衡忙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轻声安抚道:“应是你回京前坠马重伤留下的隐患,慧清和尚说了,你这不是大病,温养两年,神魂定府就好了。” 朱定北完全没被安慰到,僵着一张脸把他送上了马车,在门口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菩提子看了好半晌,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果然与佛祖打交道的人,自由他的厉害。 虽则没看出朱定北重生的经历,但那面相之说,朱定北却已经全信了。 想必是他二十七岁的魂魄托在年幼的身体里未能融合,才有了这个毛病。朱定北从前完全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对自己之前的不经意不由有些后怕,还好宁衡生性固执,拿了许多安魂温养的物什助他入眠,否则现在只会更糟糕。 朱定北至此不敢怠慢,那串菩提子一直戴在手上,后来宁衡从慧清高僧手中取得更好的玉坠他也没取下来。 休沐这日过后没两天,鲜卑府关于徙民定居的喜报终于呈上御案。 徙民在鲜卑十月飞雪之时入驻鲜卑府,如今十一月快过去,总算在鲜卑落地生根。虽则不可避免地有一些老弱妇孺因酷烈寒冬伤病离世,但百万徙民总算有九成都保住性命。 贞元皇帝接连高兴了好些天,这段日子鲜卑府实在是喜讯连连。先是年轻气盛的匈奴王被斩落马下,后又有徙民有惊无险的定居。皇帝陛下心头大石落下,连带着对朱家军的那些不满都暂时被搁置一旁,当朝夸赞兵马大元帅办的好差事,又厚赐了镇北侯府许多金银锦缎。 眼看着腊月将至,这兵荒马乱的一年总算要在这喜气洋洋中度过,谁也没想到皇帝陛下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洛京的第一场雪兆丰年的祥瑞才落在京城,便有人不长眼地在这年关时期,敲响了大理寺的鸣冤鼓。 这是贞元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击响大理寺的鸣冤鼓——不同于京兆衙门供给平民百姓的鸣冤鼓,直接向大理寺鸣冤那就是只呈御前的大案。 而这个二十一年来的第一人,也果然没有让提心吊胆的大理寺卿“失望”,将那滚完刀子挨完仗责的原告人押进堂内,师爷接过状纸一看脸色都变了,大理寺卿看过之后,脸色比他还要难看几分。他边命人将原告看押在大理寺囚牢,命人请来大夫给他止血疗伤,一边马不停蹄地带着状纸赶入宫中。 一纸状书差点没把贞元皇帝气得再病一场! 大理寺卿跪在底下恨不得自己不存在,面对皇帝陛下的盛怒大气不敢出一声,埋着头不看不听。 “去,去把这个钱悔召来,朕要亲自问他!” 贞元皇帝砸了砚台,接着吼道:“把军机处三品以上的即刻给朕找来,还有宰相两相中书令,户部和兵部那两个也统统给朕叫来,今日朕倒是好好问一问他们平时怎么办的差事!……还有镇北侯。” 东升太监夹着尾巴,连声吩咐殿外太监去各府宣纸。 “请陛下息怒,千万保重龙体啊陛下。” 东升太监战战兢兢地收拾御书房里被砸的笔墨砚台,贞元皇帝双眼阴鸷,捏着那状纸又看了一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个年,终究还是过不好了。 第82章 钱悔御状 第八十二章 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并称三司,此三司的共同之处就在于,他们的首官有越过中书门下两处所言直达天听的权利。 刑部职属六部,事务繁冗,而御史台则是一窝臭石头,时时刻刻盯着宗亲朝臣还有皇帝陛下给自己找事,没有消停时候,因此素来是大理寺最是清闲。 他们只管受理案件,而往年这些案件都是御史台呈报上来,他们负责核查案情是否属实,之后便将定案的案情转入刑部处置便是。 哪想到,被冷落了这么多年的鸣冤鼓竟然有被击响的一天。 几位重臣多少还听说了这日大理寺发生的事由,被召见时心中虽忐忑,却比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军机大臣要好上太多了。 户部的李尚书下朝后正在国库督促年终粮银盘点,因此来得最晚,他低头进来时便闻见殿中一股血腥气,御书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当即背后冒出一层冷汗来。 没等他见礼,贞元皇帝便挥退他,冷声道:“人都来齐了,便来听一听这位原告有何冤情吧。” 大理寺的鸣冤鼓也不是那么好敲的,钱悔挨了三十大板又滚了刀子,虽染止血包扎了,但脸色惨败,满脸冷汗,闻声却还是跪着大声道: “草民钱悔,原乃凉州驻将窦长东义子,无意撞破窦长东捏造假战,谎报军功,被一路追杀到京城。这一年来草民在京屡遭刺杀,九月时走投无路被镇北侯收留保住一条性命。原以为逃出生天,却不想前日那些追杀的人竟杀入侯府要草民性命,草民心知定是窦长东又犯大错,企图灭口,只得拼死将窦长东及其部将的罪行状告圣听。” 在场的没有蠢人,寥寥数语中所隐藏的深意一下子浮现心中,他们这才明白皇帝陛下为何如此震怒。 谎报军功。 这事在私底下怎么都能遮掩过去,但一旦被摆在明面上,就是杀头的大罪! 而军功从各大驻军呈报上来,兵部复核批复,户部发放赏银,所牵涉到的面不知多广。 兵部户部还好说,毕竟他们眼睛没有黏在各大驻军身上,最大的问题还在监军身上! 依大靖的军制,每五千士兵一师,校尉掌一师,设一监护官,每往上递一级设一名监护,将营设监军长,如此构成一军监军,听命与监军长。 而监军三年一换,每个月都会有监军长的密函呈军机处,言明各军训练,参战及军功等情况。 监军直属皇帝,手掌御赐金令不听命与其他任何人。 原本有这一批人在,贞元皇帝并不担心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发生,但若是这些他信任备至的人叛变,那对皇室对军权的掌控无疑是重挫。 而现在,皇室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窦长东连捏造假战都能做出来,陛下竟然一无所知,原因不作他想,定是陛下派去的监军隐瞒不报。而有凉州窦军一家,那么其他驻军所派去的监军也在瞬息之间让皇帝陛下丧失了信任,这件事情陛下彻查起来必然星火燎原! 兵部的常尚书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上前跪道:“启禀陛下,窦长东将军所呈上来的军功表有窦将军和监军的亲笔印信,刑部按例以其战事大小估算军功,并无出格之处才予以允准。军功的计算便是以战役和战报为基准,加封中郎将以下的功勋不会派人去军中探查核准,因此若是战役便是虚假,兵部的核查也无效了。只是……这位钱公子莫非是说陛下亲派的监军,也与窦长东狼狈为奸相互包庇吗?” 军功核实准复是兵部的职责,常寿安一听就知道坏事,连忙呈禀兵部是按章法办事,就算出错也是源头有误。 兵部纵然有失职之处,但总比被陛下以为他们与窦长东有所勾结来得强,这是必须撇清的。 他也算聪明人,如此说了,有点出监军祸水东引,保全兵部。 果然,贞元皇帝听得监军二字,脸色冷的结冰。 钱悔听言答道:“据草民暗中所查,这接连两位监军定有知情不报之嫌。而前些年有一位监军到凉州窦军后不久就死于非命,恐怕是因为不愿与窦长东同流合污,要告诸陛下才惨遭横祸。” 常尚书一听,倒吸了一口冷气,动容道:“依钱公子之言,莫非窦将军——窦长东至少五六年前便有谎报军功之举?此等罪责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钱悔苦笑,“钱悔身为窦长东义子,自小受他养育之恩,若非活不下去,又怎能以子告父?而证据,钱悔确实拿不出。不过,此事只要陛下派人暗访窦军便能查出真伪。” 贞元皇帝冷然地看着他二人,而后目光从御书房内的人一一划过,沉声道:“镇北侯,你可曾知情不报?” 朱承元半跪行了个军礼,道:“回陛下,窦长东曾在为麾下效命,钱悔作为他的义子,老臣顾念这情分,才会在他落魄时施以援手。至于这其中隐情,亦是前日府中刺杀之事,才从钱悔口中得知。臣本欲连夜进宫禀明陛下,但……时辰太晚了,臣也不好越过军机处将此等大事面呈陛下。钱悔便说要到大理寺状告,臣觉得这个办法比臣原本的打算好,便让他去了。” 贞元皇帝转头看向钱悔:“你既在一年前便入京中,为何不在当时便将窦长东之罪上禀大理寺?” 钱悔的头埋得更深了,惶恐道:“草民有罪。窦长东虽罪大恶极,却将草民抚养长大,这是杀头灭族的大罪,草民……妇人之仁,一念之差犯下大错。” 朱承元苦笑道:“陛下,此时老臣也不能脱罪。窦长东那老王八是我一手□□的,没想到那龟儿子翅膀硬了竟然干出这种蠢事来,实在可恨,老子真是瞎了眼才——” “咳咳,镇北侯爷,御前勿秽言。” 东升太监紧着皮肉提醒道。 朱承元讪讪地闭了嘴。 贞元皇帝此时却没心力见责他,而是转而看兵部常尚书,道:“不久前朕才听你说凉州与匈奴起了几次战事,这其中可有窦长东报上来的军功?” 常尚书冷汗没入领口,如实道:“有,西海郡呈报两起战事,屯长至都尉申领军功有近千人。” 他不敢说兵部已经核定了这两笔军功,就差登记造册与户部一同议定嘉赏之事。 贞元皇帝嗤了一声,“立即派密探道凉州,朕倒要看看,朕的二品将军是如何为朕鞠躬尽瘁,屡立战功的。” 常尚书连忙应是。 到此时,皇帝才将目光放在一声不吭的军机大臣身上:“朕派出的每一个监军,都有军机处三名二品大臣以上联名举荐,你们可真是目光如炬,给朕挑的好人选啊。” 军机大臣跪倒一片,口称有罪。 贞元皇帝道:“朕今日便要让人去各军好好犒劳一下朕亲派的监军,若是有人提前得了消息,你们这些举荐的人,朕一个不容,你们可听清楚了?” “臣等领旨。” 他们所受的惊恐比起兵部尚书只多不少,要知道那些监军有许多都与他们沾亲带故,一些军机大臣对自己举荐的监军的作为心中有数,见陛下这次要大动干戈暗自早已吓得深思不属。而一些对监军作为不得而知,也是惶恐连连,唯恐他们背着自己犯事,连累自己。 贞元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凉了一片。 皇室对军力最大的制约除了皇权,便是这些监军。 若是这些前锋已经改投他门,为他们隐瞒皇室,就意味着皇室失去了对那些士兵的控制。如果单单只是一两家还不能如何,但若非如此,他就势必要大刀阔斧才能力挽狂澜。 贞元皇帝心乱了,但表面上丝毫不露,哪怕已经怒到了极点,却没有过激的言行,而是看着兵部和户部接着道:“你二人将各州驻军十年内的军功赏赐一一给正罗列成册,明日午时呈报中书。宰相与左右两相门下侍中并军机处几位大臣留在宫中复审案册,举凡有不符之处,摘录呈报。” “至于原告,既然是镇北侯府护住了性命,便从大理寺狱提出转入镇北侯府,请镇北侯无比保全证人性命。” 朱承元闻言,当即应是。 皇帝责令他们封锁消息密查此事,但到底不放心这些军机大臣通风报信坏他大事,将他们全部扣在了军机处,是准备这件事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不放人了。 贞元皇帝越恼怒,语气便越冷淡,获准出宫待命的几人也只能稍喘几口气,离了宫便找一处商议对策,他们有心叫上镇北侯爷,但朱承元毫无眼色竟直接拒绝,而后带着半死不活的钱悔回府之后,干脆闭门谢客。 还有几日国子学才停学,朱定北当日下学会后匆匆赶回,得知钱悔被接回府中养伤,脸色微变。 “有什么问题?” 朱承元原本没在意这件事,此事见孙儿如此反应,心中一跳。 朱定北叹着气揉眉头,没好气道:“皇帝陛下这是不痛快了也不想咱们好过!他若是留在大理寺也就罢了,现在到了咱们家,就是将他与镇北侯府与朱家绑在了一起。就算咱们对外说之前不知道窦长东犯下的罪行,但钱悔状告可以说是这件事的源始,等那些军机大臣和各州驻军脱险,还不把这些都算在我们头上?” 老侯爷:“……皇帝这王八——!!” 他忍住了大逆不道的大骂,但脸色胀红成一片猪肝色。 朱定北的话却还没说完:“陛下不愧是深谋远虑,咱们给他分了这些军官的怒火,等到他要推行新政的时候,第一个肯定将咱们朱家军和镇北侯府推上去给他顶住各方压力!” 老侯爷:“……” 他完全找不到话说,这锅他们朱家不想背都不行了! 朱定北沉着脸,他怎么也没料到竟然棋差一招,被皇帝老儿狠狠摆了一道! 第83章 整肃军治 第八十三章 钱悔身无品阶以平民之身击响大理寺鸣冤鼓,这件事不够半天光景就传遍了全洛京。 紧接着陛下便召见了文武重臣,更让洛京世家屏息以待事态发展。要知道大靖军政分离,互不干涉,往年除了军饷一事,文武朝臣几乎没什么机会同堂面圣。 可哪怕他们将最糟糕的情形都想了一遍,却怎么也没预料到,皇帝陛下雷厉风行,竟然直接将军机处三品以上的大臣全部“挽留”在军机处“商议大事”!而被放行出的董相等几位百官之首,一个字也没有对外透露,第二日也同那些军机大臣一样,滞留在了皇宫之中。 还有唯一身在宫外的镇北侯爷,却是直接关了门,什么人的面子都不给,来打听的全被打发了。 这洛京中还有另一批人略知内情,他们正式窦长东派来刺杀钱悔的人,在得知钱悔踏进大理寺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要遭殃。阻拦不下,他们第一时间便想逃出京城,可没想到他们便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拦住了脚步,等他们终于从麻烦中脱身时,却发现京城已经像个铁牢一样,连个消息都传不出去,想逃更是插翅难飞。 而他们窜逃了两日,就被刑部全部缉拿。 京中紧张的局势,对不知内情的国子们影响不大,再有两天便是腊八小寒日,初雪过后洛京接连下了几天雪,腊八之前国子学便会停学休沐,他们各自忙着安排休沐日,年纪小一些的学子脸上便全是欢喜。 朱定北几人中,属秦奚最高兴,他已与家中长辈约定好了,留在京中过了腊八节,便随府兵直接去上洛郡驻军寻他阿爹。 朱定北心想着让他多高兴两天,因此没将他的计划即将因为这即将席卷各大驻军的风雨而被迫作罢,便也耐心多听他得意几句。 不同于楼家兄弟对他的军营之行的羡慕,贾家铭则满脸担心,不过他忍着没说话泼秦奚冷水,待到楼安康问起他腊月休沐有何计划时才开口说道:“春闱童试在即,我已与父亲和师父说定,这段时间便住在师父家中,静心备考。” 秦奚搂着他的肩膀,笑说:“幸好有你,我此去也安心啦。” 楼安宁捂着嘴嘻嘻笑,半晌还是没忍住说:“你便去吧,家中长辈可有你的小媳妇儿替你孝敬呢。” 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贾家铭愣是胀红了一张脸,秦奚则趴在他身上哈哈大笑:“辛苦十一啦。” 朱定北戏谑地看着他道:“咱们顶多再过三五年就能成为咱们大靖的状元郎,秦奚撑死了也就是个八品小兵,到时候谁嫁给谁还不一定呢。” 贾家铭:“……” 秦奚不服气了,“瞧爷这身板,再瞅十一的模样,谁嫁谁娶还要说吗?!” 贾家铭忍无可忍了,狠狠掐住秦奚的手背皮肉一拧,恨声道:“胡言乱语!” 秦奚嗷叫一声,捂着手背不敢再拿他取乐了,但还是看着朱定北,一副他说的才有理的模样。 楼安康也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正经了表情咳了一声转向宁衡道:“阿衡,我听说你府上有一处梅苑梅花开得十分喜人,我和阿弟想这几日去那里画一幅梅花图当做阿爷的寿辰贺礼,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这不过是小要求,宁衡自然没有答应的,朱定北手肘撑在宁衡肩膀上,对楼安康说:“你定了时间也和我说一声,我同你一道。” 楼安宁噗嗤一声,憋着笑道:“长生你是也想去看梅花吗,哈哈,你眼里连美人儿都视若无物,竟然还知道赏花,可要笑死我了。” 朱定北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不介意让他这样笑上三天三夜。” 楼安宁捂住嘴,往胞兄的身后缩了缩,认怂了。 朱定北可没在说笑,他可有些江湖功夫,往人身上一点,便叫你哭就哭,笑就笑。上一回,有个天品学堂的学子见十一总和他们这些黄品学府的末等学子扎堆,便好一番取笑,结果不知道长生使了什么阴招,那学子接连笑了一个时辰,才被武夫子解了穴道。 才一个时辰,那学子的脸都笑歪了。 楼安宁当时看得痛快,但若放在自己身上,想想便恶寒。 秦奚道:“择日不如撞日,趁着腊八前我还在京中,就定在明日去怎么样?” 楼安康摇了摇头,“明日我们和阿爷要去族墓祭拜祖母。” 明日是他祖母的祭日。 秦奚听了便作罢,反正他对什么花花草草也没多少喜欢。 十二月初八,各府的腊八粥才熬上,但往年的热闹今年注定不能有了。三品军官腊八这日终于被放回府中,随后,钱悔的诉状内容便传遍了洛京,细思恐极,世家们哪里还顾得上吃上那碗腊八粥。 相比之下,镇北侯府便温馨无比。 老夫人一早便命人做了腊八粥往五个姑奶奶府上送去,等老侯爷和朱定北练了早课,便得了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 “知道你们爷俩都不喜甜,专门让厨房做了咸味的,吃着可还好?” 朱定北直点头:“阿衡送来的厨子,虽然比宁大叔手艺差了点,但比咱们之前那位厨娘好多了。” 那厨子还是随上个月宁衡送的寿辰礼一并送到镇北侯府上的,精通北派的厨艺,正和老侯爷与他的口味。 老夫人听了,直笑着点他的额头,“你这孩子便是被长信侯府的厨子养刁了舌头,阿衡便是太纵着你了。” 朱定北笑嘻嘻地没回话。 爷孙俩吃完,老侯爷才问了一句:“可给钱小子送过去?” 老夫人嗔了他一眼,道:“阖府上下每个人都得了一碗,怎还能少了客人的。那粥还是水生亲自端去的,你这老东西可比长生没诚意多了。” 老侯爷嘿嘿一笑,他一个大老粗,这时候能想起来问上一句就不错了。 钱悔的伤势看着重,好在都是外伤,养起来也快。 不过,出了这件事,他便是养好了身体也没办法再参加武举了。他状告窦长东的罪行虽有功,但以子告父终究犯了一些忌讳,且他拖延了一年才告发,也有隐瞒不报之罪。虽则功过相抵,但皇帝怕是不想给他太露脸的机会。 老侯爷想起来,便替钱悔可惜。 朱定北只好安慰道:“钱悔志在军伍,虽然朱家军他不好去了,但等风头过去,将他举荐入军中却不难。至于之后如何,就单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老侯爷爱才,欣赏钱悔不忍他年纪轻轻就沉寂,他又何尝不是呢? 钱悔却比他们要乐观得多,对于自己的前途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从宫中回来便打算着留在镇北侯府当一个府兵或小厮报答朱家的救命之恩。 没想到,朱家爷孙竟然为他如此打算,当即感激涕零,哪里还会有半点后悔或迟疑。 腊八这天,中宫传出两道旨意: 暂收凉州西海军西平郡二品驻将窦长东将印,及二品驻将李河兵符,扣押窦长东李河及其子与副将,以及全军监军回京受审谎报军功一案。余下都尉以上军官押在军中,查明事实后再行处置。 擢升凉州晋昌郡驻军从三品中郎将郝刀,朱水为正三品将军,赴西海西平二郡护定大局,确保边境安危。 随后,陛下令欲彻查各府驻军监军的消失以极快的速度从洛京向四境扩散开。但等他们得到消息到底慢了一步,一些做贼心虚的更是因此露出破绽被皇帝早前就派下来的暗探抓了个正着。 各军人人自危,年关的喜气荡然无存。 十二月初九,腊八节才过,朱定北一早便上了马车往长信侯府而去。 他们约定这日去宁衡名下的别庄梅苑赏玩,梅苑在东郊,几人先到长信侯府碰面再同车去往别庄最是方便。 镇北侯府离长信侯府最远,他是到的最晚的一个,他来时,已经嚎了好几嗓子的秦奚见了他又扑了过来,满脸委屈道:“那该死是窦长东什么时候不死,非得这时候跳出来,连个年都不让人好好过了!我行囊都收拾好了,结果被我阿爷硬生生从马背上扯下来。我好恨啊!” 朱定北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楼安宁把他从朱定北身上撕下来,没好气道:“晚一年去又不会掉一块肉,你都喊了一早上了,好歹换个词,我都听烦了。” 秦奚瞪了他一眼,自己闷着气找贾家铭去了。 朱定北略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迎上宁衡戏谑的目光,正经了脸,道:“可以走了吗?” 几人便上了长信侯府的车架,一路又闹又笑地往梅苑去了。 出了东城门,楼安宁推开车窗回头看了眼远去的洛京城门,把车窗放下,回身道:“昨天可吓坏好些人呢。我听说有几个军机重臣回府之后就病了,肯定是心里有鬼。” 从昨天开始洛京城的气氛便无形地紧绷着,使得这些聪敏的孩子哪怕是对着熟悉信赖的挚友,也只在出了城门之后才敢讨论这件事。 贾家铭道:“陛下这次看样子不准备轻拿轻放,只怕收拾了一批人之后,还会有大动作。” 秦奚挠了挠头,“什么大动作?” 在他看来,那些犯下罪行的将士逃不了惩治,但该杀的杀了,改惩处的处置了,这件事便就圆满了,还会有什么大动作呢。 楼安康看了朱定北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些年陛下都没怎么大管过各州驻军,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整肃军治,收回一大部分军权。” 秦奚了然,不过他却不怎么担心这件事:“反正将士还是有战可打,兵权被陛下收回去,他们该怎么训练还是怎么训练,该打战还是得往前冲,除了对那些手握军权的将军——”他顿了下,有些僵硬地瞧了眼朱定北,才压低声音嘟囔道:“也没什么区别。” 朱定北被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弄得一笑,接过他的话道:“树挪死,人动活。旧制沿用了这么多年,弊端已经远远大于益处。四方边境不时有御敌之战还总算没把将士的底蕴搞坏,但内境几州驻军,了不得有一些剿匪,或是灾年疫病时的防护任务,现在就算把他们拉出去和羌敌或者匈奴干场实战,恐怕一百人里活不下来一个。” 几人听了都是一惊。 他们到底格局还未打开,哪怕知道大靖军治上出了问题要变革,但也看不到具体之处。 朱定北这般说,是让他们真真切切意识到了军治问题的严重性。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将士连战都大不了,朝廷每年还挖空一半国库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第84章 长生作画 第八十四章 马车出了东城门,往东郊梅苑缓行而去。 朱定北见他们对军治问题充满了求知欲,想了想,挑着话对他们解释道:“现在推行的军制是泰安十七年定下来的。先帝登基之前的二十多年,四境战事不断,还有藩王之乱,在十七年是才在屡屡的应急求全下,推行了不换边防,不换主将,将印兵符分立,监军代行太子之巡的军制。” “陛下登基头两年内外也不平静,乱了一阵子,因为这个军制的缘故,各方驻军根基深厚,很快响应陛下诏命,以最快的速度平复了内乱外敌。正是因此,之后几年都没有人提起军制革新。” “直到贞元十五年,荆州的一位老将军提出军制弊端渐显,可令行剔除其中不利之处。不过那时候凉州战事频发,朱家军又与鲜卑苦战,朝臣都怕改制引起内乱祸及边境,便将此事按下不提。” “如今,北境还算太平,匈奴丧王也得耗时间定下大局,而单凭一个羌敌还不算难对付。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除了宁衡之外,这些尚且年少的孩子并没有长辈与他们说起这些往事,此时听朱定北娓娓道来,才明白了来龙去脉。 贾家铭敏锐,听罢沉吟了会儿,说道:“若是如此,那内境的驻军恐怕不愿意军制改换,若是他们联合起来……” 朱定北赞赏地看向他,“所以就看,这前锋一战陛下能下多大的狠手了。” 贾家铭眼睛一亮,确实,这个问题却只有陛下能够解决。若是陛下这次足够杀伐决断,先挫了他们的元气和气势,之后再有动作就会容易得多了。 楼安宁小声道:“但愿他们识相一点吧。” 若是真到了不得不用武力镇压的地步,让边境军挥戈指向内防军,内斗一起恐怕要不安定好长一段时间,死很多无辜的人。 秦奚道:“举凡新政推行,非一日之功,搞不好明年还在改,我连驻军营都去不了!啊啊,想到我就闹心,可恶!” 这抱怨换来了几人的白眼。 长信侯府的别庄离京城不算远,马车出了城慢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 别庄平日都有专人打理,早前便接到消息说侯爷要带伙伴来赏梅,再三准备,很是周到。 昨夜下了一夜雪,砖石路上干爽,而两旁的灌木矮树上的雪还保持原样,一眼望去,银装素裹,很是怡人。 几人裹着厚披风,进了别庄便往梅苑而去。 还未走近,便有淡淡的梅香萦绕在清冷的风中,待走入梅苑贾家铭和楼家兄弟眼睛便亮了几分。 世家里的第一梅苑并非徒有虚名,梅香素雅,迎面或红,或粉,或白,或黄的梅花争相绽放。离得远看,寡淡的梅花却也有浓墨重彩的峥嵘景象,走进了,那梅景缓缓沉静下来,每一棵梅数,甚至每一朵梅花都有各自雅致,姿态怡然自在。 贾家铭情不自禁咏了一首先人颂梅的诗句,秦奚一句没听明白,讪讪地往楼安宁的方向躲了躲。没成想这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楼二少竟然也能从梅花里看出好歹来,一脸着迷的模样。 秦奚大感不适应,明智地和朱定北扎堆,看他和宁衡与自己一样毫不欣赏这白雪红梅的景致,心里才舒坦了点。 几人走到梅苑中央的观景楼,楼家的小厮极有眼力见地将带来的宣纸铺开,笔墨一一摆放好。 楼安康坐在一旁调墨,楼安宁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趴在观景高楼的栏杆上俯瞰梅苑景色。 秦奚还少见他这般安静时候,大感新鲜,多留意了一会儿,忽然听他叹了一声道:“今天宁大叔也来了,不知道会拿梅花做什么好吃的,好想现在就吃到啊。” 秦奚好险没从凳子上笑翻下去。 不多一会儿,楼安康调好了墨,招呼了胞弟一声,让开位置,把画笔递给他。 秦奚咦了一声:“楼大你怎么让他画啊,不怕他画出个梅花糕来?” 楼安康瞪了他一眼:“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他还不信了,反正这梅花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就长那模样,索性搬了凳子坐在楼安宁身后,瞧他能画出什么花样来。 几笔落下,秦奚没看出什么来,倒是朱定北略为惊讶地出声道:“画骨已成,安宁在画艺上灵性上佳。” 楼安康听了便笑,骄傲道:“我阿爷也这样说。我和阿弟为画器物图纸,学字的时候就开始学画了,不过,我的画匠气太重,也只能给阿弟在旁边题几个字了。” 贾家铭看了一会儿,铺了纸在坐上誊写了几篇咏梅诗,便放慢了速度,自己题诗。 秦奚左看一眼画,右看一眼诗,好半天一无所获。 他不由挠了挠头,生出一点自惭形秽的尴尬来,于是出声问朱定北:“长生不是要备一份礼给你祖母吗?不如我同你一起去。” “不急。” 朱定北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喝热茶。 好在楼安宁画的篇幅不大,且作画的速度很快,约莫过了三刻钟,那红梅白雪的景致便落在了画中。等墨汁干得差不多了,楼安康便在留白处题上祝词,末了拿出兄弟二人的小印红泥盖在祝词下,只待裱装便成了! 楼安宁这才拍了拍手,对秦奚一龇牙:“现在知道为什么你阿爷总是拿我们说教你了吧,服气不服气?” 秦奚臊了一脸,梗着脖子道:“我还有长生做我的难兄难弟,你别得意。” 楼安宁哈哈大笑:“瞧你没出息的样,攀扯长生算什么好汉!” 秦奚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说:“别傻乐了,瞧你脸上都沾上墨了。” 楼安宁鄙夷地看他:“当我是你这个没心眼的蠢货么,想让我上当,没门。” 秦奚急了,往他脸上一擦,说:“就在这里,你不信问你阿兄!” 楼安宁不明所以地摸上脸,果然指腹一片浓黑,他愣了下,突然大喊道:“秦奚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秦奚伸出五指,边跑便道:“别过来啊,不然我还抹你脸上,哈哈!” 憋着笑的几人见状都笑出声来。 朱定北瞅了一会儿热闹,从楼家兄弟带来的宣纸上抽出一卷,在长桌上铺开,拿镇纸压住边角,挑了只画笔,沾上楼安康调制的还剩许多的各色墨水,点在宣纸上。 瞧他这动作,不说秦奚四人,便是宁衡也吃了一惊。 楼安宁也顾不上和秦奚闹了,上前来把他阿兄所站的极佳位置挤开,近在咫尺之间他还是因为过大的错愕伸长了脖子看朱定北笔触游走。 原以为回事一团不知所以的鬼画符,没想到,瞬息之间,观景楼的骨骼便跃然纸上。 楼阁,亭台,长桌,矮凳,还有渐渐在宣纸上描绘出的少年。 坐着,表情柔和专心作画的楼安宁。 站着他身旁,端着各色墨水的楼安康。 双手搭着膝盖,无所适从的秦奚。 负手而立,认真写诗的贾家铭, 站在一旁注视着的一处的宁衡。 以及楼阁外触目所及的各色梅景。 他画的速度太快了,如此繁复的一幅画,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停笔。 秦奚几人俱是目瞪口呆,连宁衡也呆着一张脸。 朱定北邪气一笑,拿着红色画笔在秦奚脸上一笔画出一朵花来,问他:“秦将军,服不服气?” 秦奚猛地回神,这下可连脖子都红透了,指着他说不话来。 楼安宁大叫一声:“长生!你太厉害了!我再也不崇拜我阿兄了,往后我就佩服你一个人!” 正脱口要夸赞的楼安康:“……阿弟,你让开点别把墨弄撒在画上。” 贾家铭将他脸上的别扭看了个真切,噗嗤一笑道:“长生,你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朱定北扭了扭手腕和脖子,说:“字练不好,总要有一技之长傍身。” 这话是刘毅军医,对他说的,也正是刘阿爷教他作画。 刘阿爷擅长山水丹青,而他则更擅长作画。前世在北域,还有不少通缉犯的头像是他画在通缉公文上的呢。 秦奚掩面,郁闷道:“可千万别让我阿爷知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朱定北痛快了,拍了拍身旁的宁衡道:“长信侯爷,还劳烦你在这里题两行字。” 宁衡低声问他:“为什么,没有你。” 朱定北看了眼纸上鲜活的少年,他只是有些想象不到自己的模样和表情。 少年?青年? 文弱?粗犷? 他许久没认真看自己的模样,就怕自己画出另一个自己来。 他对宁衡笑了笑,说:“我若在画中,谁执笔作画?” 宁衡凝视着他,而后看向画中的自己,他的目光正穿过原该存在的朱定北的脸颊,落在了一处虚空。 他顿了顿,提笔写道: 致吾友,安宁,安康,秦奚,十一,宁衡。 贞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九晴雪 长生字 这般写着,他又换了一个细锋毛笔点了朱红墨汁,勾勒了一个纂体私章的图样,上书朱定北三字。 其他几人见了都高兴,倒是朱定北有些不乐意:“说了要拿回去给祖母的,你就不能写点别的,早知道我便让十一来了。” 宁衡听了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转头看他:“不若这幅就送予我?” “想得美。” 朱定北送了他一个白眼,一边招呼人上来把宣纸收起来,宁衡不假他人之手,将宣纸仔细卷起放在竹筒中,待回去裱装起来。 眼看着到了日正十分,别庄的管家便来请了侯爷和贵客一步主厅用午食。路上楼安宁一直缠着朱定北,央他给他们和阿爷一家三口画一幅画像,朱定北答应了他还不放开,粘着说了好一会儿的乖巧话,这是拿他当他阿爷和阿兄一般地哄着了。 宁大叔的手艺总算转开了少年们的注意力,用完饭几人才起身去消食,便听管家来报。 “侯爷,四皇子殿下五公主五驸马,六公主还有几位少爷小姐递来帖子,想到梅苑一游。” 第85章 长生妄测 第八十五章 东郊多皇家庄园,今日由四皇子殿下相邀,呼朋唤友来到皇上赐给他的一处庄园赏梅。 几人用了一顿风雅的午膳,出来走动时才发现长信侯府的别庄今日却主门大开,主家归临,几人便起意道庄园内的梅苑一看。要知道长信侯这处的梅苑被称作洛京第一梅景所在,自是赏梅的好去处。 宁衡带着五人出来相迎,才见了礼,不等四皇子对入府观景的事情客套一番,六公主便笑嘻嘻地上前挽了宁衡的手:“表兄,今日可真是宜出门的好日子,竟然在东郊都能遇见你。我可有好些时候不见表兄了。” 四皇子见了直笑:“六妹妹见了你眼里便看不到旁人了。” 宁衡瞥了六公主一眼,将手抽出来,退开一步,道:“四殿下,几位,请。” 柳菲菲和高景宁也在其列。她们是六公主邀请来的,此时六公主撇下她们围着长信侯爷打转,柳菲菲便拉着高景宁到贾家铭跟前来:“十一表兄。” “表妹,景宁妹妹。” 贾家铭连忙回礼,柳菲菲戏谑一笑,压低声音道:“表兄可有什么吃食没有,方才人多我都没好意思多用。” “菲菲。” 高景宁听见了,忙拦她。 贾家铭已经上前几步喊住楼安宁,不知说了什么,楼安宁噘着嘴从袖兜里取出用帕子仔细包着的糕点,递给了他。 贾家铭回身极快地递给柳菲菲,说:“走在我后头,吃慢些。” “谢谢表兄!” 柳菲菲笑弯了眼睛。 朱定北原想和楼安宁他们走在一起,但宁衡不知怎么拉着他不放,还迁就他的步伐落在人后惹得前面的四皇子等人频频回头,朱定北不得不和他并肩,与这些大靖身份尊贵的皇子皇女走在一起。 好容易将这群贵人们送到了梅苑,朱定北瞅准时机打算脱身,又被宁衡拉住了。 “做甚?” 他没好气地瞪了宁衡一眼,他可一点都不想与这些皇亲国戚打交道。 宁衡极快瞥了人群中的一个人,低声道:“那就是五驸马程天赐,你不是说想要见一见么。” 朱定北还道他今日怎生这么不识他眼色,没想到宁衡竟然将他一句无心之词记到现在。 他是曾说过想要见识一下这披着人皮的禽兽的真面目,可到底是一时激愤之语,当不得真。况且他其实刚才他已经认出对方身份。毕竟四殿下身边两个娇俏女子,一个是对宁衡青眼有加的六公主,另一位必然是四殿下的同母胞妹五公主了,而在她身边尾随左右的男子自然就是那位驸马爷。 被宁衡这么一提醒,他不免想起死在他们夫妻的曾与这位驸马爷有染的司马小姐还有五公主未婚先孕的丑事,以及派人暗杀钱悔的事。这桩桩件件他可记得清楚,瞧这位驸马爷如今和五公主柔情蜜意欢声笑语,不得不道一声手段高明。 朱定北之前没留心,现在仔细看来,只见五驸马程天赐眉眼疏阔,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气质风骨,是个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人,不由低声对宁衡道:“人都说相由心生,也不尽然。” 这位驸马就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了。 宁衡勾了勾嘴唇,正要说什么,走在前头赏梅的六公主忽然回转过来,巧笑倩兮地对宁衡说道:“表兄,这株白梅生的真好,我向你讨些可好?皇祖母和母妃都爱这些素净的巧物。” 宁衡点了点头,没作声。 六公主早已习惯他的冷淡,原本没什么,只是有对比就有落差。她今日见他与镇北侯的小侯爷说了许多话,更甚至主动牵对方的手,心中自有不满。 这不满当然不是对宁衡的。 得了对方允准,她甜甜笑了笑,忽然转向朱定北道:“朱小侯爷,去岁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与旁人说的朱家儿郎完全不同,看起来就是好诗茶的贵公子,没想到你还喜欢梅花呢。不如与我说说心得可好?” 朱定北笑眯眯地回视她,像是没感觉到她的敌意一般,谦道:“公主殿下抬举了,我就是个粗人哪儿配得上和殿下说梅赏景,便不打扰您的雅兴了。” 他说罢,敷衍地行了个半礼,转身就走。 宁衡想拦,朱定北拳击了下他的肩头朝他挤了挤眼睛,顾自朝秦奚一行去了。 楼安宁一见他回来便道:“长生,你怎么丢下阿衡孤家寡人呢。” “我好歹陪了一段,你们不仗义的小崽子好意思说教我?”朱定北揽过他的肩膀,说:“把你藏的宝贝匀我一点。” 楼安宁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们一个个儿都和过境蝗虫似得!哼,不过你来晚啦,我那点存粮早让十一掏空讨好小姑娘去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楼安宁口没遮拦,他一看过来,饶是柳菲菲性子泼辣也忍不住红了脸,更不说矜持克礼的高景宁。 他也不好让人家小姑娘没脸,转而问秦奚道:“这位六公主也算你表妹了,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 他是真好奇。 六公主是陈妃所生,按说秦奚生母与宫中两位陈氏女的姊妹感情很深,时常来往,怎么反到小辈关系这般冷淡? 秦奚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说:“公主殿下养在太后娘娘身边,自然矜贵。我阿娘进宫也见不上她几回,我和她说话更不过两句,怕是见了我她也不认得。” 看来这位六公主与秦家陈家并不亲近,朱定北疑惑,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将来出嫁倚重的便是娘家兄弟,除了皇室,六公主只有秦奚这么一个亲表兄了,再怎么都不应该生疏到礼节都不顾的地步吧。 楼安宁也凑了一嘴:“你没见她恨不得与阿衡形影不离么,人家打小可是说过要做长信侯夫人的。” 楼家兄弟也算去皇宫陪过宁衡几日,对这位六公主也有过几面之缘,这话说出来可不是胡编乱造。 “哦?” 朱定北别有深意地笑起来,与楼安宁的窃笑相得益彰。 不过他心里正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记得上一世这位公主是嫁去秦州,与长信侯夫人差得很远。正想起六公主殿下的归宿,朱定北的思绪倏然一顿,不由扭头瞧了眼宁衡,暗惊道:莫非宁衡上一世一个妻妾都未娶,是为着这位六公主? 触及这种可能性,朱定北是越想越觉得接近真相。 他们哪回见到宁衡如此迁就一个姑娘?便是让她们近身都不曾,瞧瞧这位屡次挽着宁衡手臂,宁衡也不见避讳或厌恶,可见对她比别的女人有所不同。 这么一来,他是不是该在这位公主的亲事上留点心? 六公主对宁衡的情意更是没有遮掩,这郎情妾意虽然不知道最后怎么被皇帝老儿棒打鸳鸯,可若不做点什么放任六公主远嫁,宁衡这一世还是孑然一身,孤单寥落岂不罪过?怎么说他现在欠着宁衡还不清的人情,虽说债多不压身,可若能找到机会报答一二,朱定北也不会推辞。 被他盯着久了,宁衡回头看过来,朱定北敲了敲胳膊,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远的笑容,惹得前者一头雾水。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先将这件事放在一旁,又转头和秦奚几人说笑起来,不过几句,宁衡便站在了他身旁。 “不用陪着他们?” 朱定北纳闷,便往贵人们那边看了一眼,而后得了六公主一个冷眼。 他耸了耸肩,这时候心里又有些腻味自己刚才所想的事情了。所谓娶妻娶贤,这六公主的性情在他看来实在不不怎么样,且养尊处优毫无城府,宁衡不过多看顾他们一些她这张脸就这么难看,若是往后宁衡真娶回妾室那不是要后院起火,让人看笑话? 他暗自决定,过会儿探一探宁衡口风,若对公主殿下的感情还不算深的话,趁早让他兄弟换个贤惠能管家的。 “……长生?” 宁衡见他眼神涣散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他说的话一句也没听着,暗自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被他没好气地拍下来,才笑道:“想什么呢?” “就是啊长生,瞎琢磨什么好玩的呢?你可别藏私啊。” 楼安宁见他刚才愣愣的模样,也觉新奇。 朱定北没接话,又问宁衡道:“你不招待客人跑来做什么?” 楼安宁抢着答道:“阿衡说让咱们去主屋里吃热食呢!”他朝朱定北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这冰天雪地的与其陪着这些贵人还真不如就待在屋子里呢。 朱定北立即答应。 宁衡浅笑:“宁叔陪着你们,若是无聊,自去找好玩的,不要拘束。” 几人应了由管家带着离开,或多或少都松了一口气。柳菲菲有心与他们同路,但被高景宁拉着留下了。她们毕竟是六公主请来的,虽然六公主现在不需要她们作陪,但若跟别人走了礼数上怎么也说不过去。 何况……她极快地看了眼宁衡,虽然她也知道六公主对长信侯爷有意,不过,她祖母从太后那里已探听过口风,长信侯府不会与皇家结亲。她多看看长信侯爷的性情作为,总是好的。 朱定北几人在别庄吃好喝好,又是一番逗趣,可怜宁衡一路陪着贵客到申时三刻,才将贵人们送走。 冬日入夜早,这日夜间依然有雪,过了申时天便就黑沉下来,几人也不在别庄耽搁,跟着四皇子一行后脚回京城了。 回到长信侯府,让他们意外的是宁衡竟主动开口留他们过夜。 楼家兄弟愣了下,异口同声答应了,又忙吩咐小厮往家里报信。秦奚和贾家铭这夜却是约定了要去陈阁老府上的,因此只能先行离开。 楼安宁还有心来一个促膝夜谈,不想宁衡早早做好安排,才用了饭不久,长信侯府的管家便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到了主院旁的客房去了。楼安宁还想说什么,就被他胞兄扯走了,楼安康惯来体贴,宁衡这明显有话同长生私下说,他们已经“打扰”很久了。 听着楼安宁远去的咋呼声,朱定北忍不住笑道:“他们兄弟俩可真是……这活泼劲儿都生在楼二这小子身上了。” 宁衡点了点头,回身吩咐人准备沐浴。 长信侯府有专门的院子专供洗浴,铺满了玉石的汤池子其奢华程度朱少帅平生仅见。不过那院子里主院有一段距离,这寒天腊月的跑那么远去就不是享受而是找罪受了。因此沐浴便安排在一旁的耳房,浴桶颇大,两个人下了水里还有很大活动的空间。 朱定北大咧咧地,拿着宁衡专用的皂角稀罕了会儿,便转身趴在浴桶边上指使长信侯爷给他擦背。 宁衡拿着柔软的布巾在他白生生的背上擦着,晕黄烛光下,水里一目了然的身形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观感。宁衡微微闪了闪神,听到他不满地说:“你这是擦背还是擦豆腐呢,用点力。”这才回过神来。 朱定北没察觉他的失神,趴了这么一会儿也想好了措辞,咳了声,问他道:“六公主似乎有意与你结秦晋之好,你也是这个意思?” 宁衡:“……秦晋之好?” 他似乎怕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句。 朱定北回过头来,正瞅见他那一瞬的愣神,显然是没想过他问的问题,不由嗤笑道:“阿衡,那公主殿下对你发的骚.气瞎子都闻到了,你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吧,还是不是男人啊?” 宁衡:“……” 朱小侯爷丝毫不觉得的自己的用词有什么不对,他说起这事就来劲,搭着宁衡的肩膀好似从前军中的兄弟说房里那点事时一般。 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容,朱定北挤眉弄眼:“你瞧那小娘们怎么样?瞧那模样,长开了定是个美人,就是这脾性差了点,不过若是你看对了眼——” 哗啦一声,宁衡猛地站起来。 “水凉了。” 他说。 朱定北呆了下,蓦地哄然大笑。 第86章 血光腊月 第八十六章 朱定北没想到宁衡脸皮这么薄,笑了半晌见他真擦了水穿衣服,怕把老实人惹急了,憋住笑也起身道:“还想给你也擦一擦背呢,你这急的什么。” 宁衡穿衣的手一顿,脸上浮现一丝懊恼。 朱定北就没他那么讲究了,胡乱擦干了身上几下就套好了衣物,和宁衡走出去了还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阿衡,我刚才说的——” 宁衡把他推进寝间,反手关了门,吩咐人在外边守着,回头打断道:“我同她没有男女私情。” “……你这是打算白占人家小姑娘便宜?啧啧,没想到哇。” 朱定北闻言,坏笑地上下打量宁衡。 宁衡颇觉无奈,虽知道朱定北多半是玩笑话,但还是正正经经地与他说明道:“我家中无兄弟姊妹,她与我年纪相仿,太后便让她与我作伴。我对她,如同姊妹。” 宁衡看上去冷冰冰不通情理的一个人,看人却最是通透,因此六公主那点小心思也瞒不住他。 不过,他们左右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她又是小时候他照顾着看着长大的妹妹,便对他多几分纵容。 六公主自小被陈妃送到太后宫中教养,与生母的感情寡淡,太后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事实上她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如别人所看到的那样顺畅。而到了懂人事看人脸色的年纪,她便有意无意地与宁衡亲近,大约是发现宁衡这位便宜表兄确实能为她在皇宫保驾护航,更能赢得太后的喜欢,这才亲近成了习惯。 与其说六公主对他情根深种,不如说,她是为了趋利避害。 而早在察觉到六公主有意依赖他的时候,他便与太后说过不会娶她,太后也将话同六公主说得明白。双方早已心知肚明,何况六公主还曾当面与他确认过,得知他无意之后,也没有纠缠。 朱定北听到这里很有些稀奇道:“看她的模样,可不像你说的只是为了利用你啊?” 宁衡这小子未必就真懂女孩子的心意,说不定六公主口头应承只是缓兵之计,心里根本没死心? 宁衡摇了摇头,道:“不管怎样,她不过是孩子心性罢了,我不会娶她,她亦不会嫁我。至于其他,便随她去吧。” 朱定北不说话了。 宁衡分明也看出来六公主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依然保持和从前一样的态度,仿佛给人若即若离的希望,这样我行我素,显然是没有将六公主是否会因此受伤害考虑在内了。 “看不出来,你还有辣手摧花的本事啊。” 朱定北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她如何,我不在意。”宁衡笑了声,“不过,若是我在意的,我便想他所想,急他所急,永不背弃。” 朱定北挑了挑眉,“那是我的荣幸喽。” 他这般应承可真不是他自恋,而是宁衡的眼神太过于直白了。 果然,听见他这般说,宁衡脸上的笑又深了两分。 朱定北觉得与他一个孩子这般认真地讨论感情这种事有点傻,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问道:“你留我下来想同我说什么?可是线路图有线索了?” 他和宁衡都有默契相互保持君子之交的距离,今日宁衡还将楼家兄弟拉上做幌子,显然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思来想去,也只有前段时间给他那卷破烂羊皮藏宝图了。 宁衡点头道:“嗯,查到了一些。” 他从床头暗格里拿出那卷羊皮来,道:“昭太后有记事的习惯,她留下的手稿便在我宁家流传。我查过手稿所书,其中提到的一些地方,或有可能就是藏宝之地。” 朱定北不经意道:“这份手稿,皇室也有?” 宁衡摇头否了他这个疑问,将他觉得有可能的三处一一说明,而后道:“昭太后酷爱游历,在□□晚年时也曾陪同走过境内外一些地方。若是有将什么东西存放,很有可能就是在那时间所安置。哪怕是早年间所放,想必帝后也会趁此良机去看一看。” 朱定北听了他所指的地方,不由惊讶:“这三处地方都出了我大靖东海境内,有两处还是在夷人一族的地盘。” 说着,他蓦地顿了下,而后皱眉道:“□□帝后晚年去的地方,行踪应该没有隐瞒。皇室这些年肯定去查过许多次了,这三处若是有什么,他们为何查不到?” 宁衡见他如此敏锐,不由弯了弯嘴角,道:“不错,这些地方皇室确实也已派人细探过,甚至上天入海,但一无所获。” 既然如此,宁衡仍然选定这三处想必有特殊的原因,朱定北猜测不出,便耐心听宁衡说完。 “这三处自由不寻常之处。昭太后手稿中有记载这些地方的日升月落,更清楚地将潮汐以及水中的情形描述出来。我想昭太后一定有她的用意,这或许就是她留给后人的指引。” 听罢,朱定北点了点头,而后问道:“这三处地方,与这块羊皮可有相通之处?” 宁衡点了下头,“勉强能够说得通,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猜测,这其中是否有更深的奥义,却无法断言。我已经派人去探查,相信不久后就会有消息传来。长生,静心稍待。” 宁衡见朱定北皱着眉头以为他担心自己的人会和皇室的人一样无功而返,只能嘴上劝了劝。 朱定北失笑道:“我不着急,只不过……我刚刚在想,李氏有没有可能将这块宝藏暗中转移?” 宁衡抿了抿嘴唇,显然这个问题他也考虑过,这个变数同样不是他们能够断定的。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好了,想再多也没用,再等两个月就会有结果,咱们届时再看情况。” 他对那个宝藏并没有太大执着,不过他心中也坚信那地方不是攻不破的绝密之地。上一世贞元皇帝的人能够找到,没道理他和宁衡就会与宝藏失之交臂了。 两人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又说了一些家常,便熄了烛火。 这个腊月,注定与往年的安详平顺不同。 过了腊月十六,朝廷仍然没有封笔歇朝的旨意,而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密函抵入京中,贞元皇帝快刀斩乱麻,半个月时间竟然便斩杀了近十个中郎将以上的驻军将领。 今天梁州这位驻将掉了脑袋,明天又会轮到谁? 不提各大驻军的将士,就是京官们也因为这等变故日夜不敢松懈。 所谓朝野不分离,那些在外的将士与京官们若无血缘连襟关系,私下也总有些往来,京官们生怕这些驻将攀咬自己,很是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 但到了腊月二十八,百官们中多数人有惊无险地挨到了陛下封笔御批休沐的日子,被准允回家过个好年,这才有不少人暗自擦了冷汗,回家求神除秽去了。 老侯爷见状也不免感慨道:“还以为陛下是不会让这些人活到年后,没想到还是让他们活命下来了。” 朱定北弹了弹茶杯,语气稀松道:“这或许是他们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老侯爷听了不由发笑,见孙儿说起这些血腥事就像喝水吃饭似得那般自然,也不知道该赞该骂。 “明日陛下要祭拜社稷和太庙,我听说礼部有一位主司出了点小差错被陛下狠狠发落了。我瞧着,陛下心里的气可是越忍越大,外面那些人还是放心得太早了。若非这岁末年初都不宜见血光,咱们洛京恐怕又得遭遇陛下登基那年的血光之灾。” 老侯爷如是说道。 贞元皇帝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若不狠下心肠来整肃朝野,也白白浪费了老天爷送到他面前来的机会。 朱定北冷淡地嗯了一声,别人的死活他向来不管。 “昨日我与秦老底喝了两杯,他地下两个儿子都在驻军中,也没少提心吊胆。不过我信得过秦家的人品家风,想来不会出什么大疏漏,不过么,如今驻军将士变动这么大,他二人也极有可能会被陛下派往其他地方任命。” 老侯爷喝了一杯酒,长舒出一口气。 从前他多少有些羡慕秦大统领,两个儿子都在司州驻军,逢年过节的都能回京瞧一瞧,可现在这安生日子怕是不多了。 朱定北想到秦奚,也有一番感慨,不过这到底是圣裁决断,他们也无法左右,于是转开话锋道:“阿爷,我朱家驻将这一次调配的最多,您多留心些,切记叮嘱他们平稳行事,莫惹是非。” 朱家一代传承一代,虽说嫡亲一脉香火一直不旺,但朱家历代收养战争孤儿,如朱三管家与朱凡副将一般人物对于他们而言同朱家人无异。朱家军之所以壮大,并不仅仅是朱家主帅所率领的那一支精锐军队所向披靡,还因为这些四散驻军的朱姓将士之多,底蕴深厚。 老侯爷放下酒杯道:“阿爷省得,早前你阿爹信中便说已经给你几位叔伯去信了。不过,趁着年关之际,我也写信同他们好生嘱咐一番才好。” 陛下要在军中立威他双手支持,但要是朱家军中的任何一人若是成为皇帝陛下的祭旗人,他非得痛心死不可。 朱定北点了点头,对此倒不是很担心,他对朱家人的品性还是信得过的。 略顿了片刻,他才出声道: “阿爹在李家军中的布置,可稳妥了?” 第87章 贤妃朱氏 第八十七章 “阿爷,阿爹在李家军中的布置,可稳妥了?” 朱定北问着,手指下意识地敲击桌面,眉间出现了一些褶皱,似乎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又松开,抬头对老侯爷道:“务必让阿爹行事小心,不要让人抓到破绽。” 此次皇帝下血本整肃驻军,也正是朱定北借机收拾李氏军部的大好时机! 浑水摸鱼,朱家以前不愿做这样的事,可不表示他们不懂得该如何做。 况且,李家人能有几个手里干净没一桩官司,只要他们有违军纪,哪怕只是贪了一匹马一石粮草,他们也能小题大做,达成目的。 老侯爷颔首,“安心,你老子办事还是有谱的。” 他可没忘记李捷对孙儿的毒害之仇!虽然毒害未遂,但却是因为朱定北运气好,如若不然,他们朱家一门就要遭受大祸,因此在朱定北提出要趁乱对付李家军的时候,老侯爷毫无疑义。 他却不知,朱定北想要对付李家军还有另外两个更重要的原因。 一则,因为恨。 李家前世对朱家所做的事,也或许现在正在谋划的某些事,都让朱定北难以姑息。他必须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二来,为打草惊蛇。 李家在朝堂之中一定以埋有人脉,他想借这次李家的乱局好顺藤摸瓜看一看李家这些年在朝中有何经营。这些李党朝臣才是李家想要恢复荣耀的关键所在,正所谓蛇打七寸,李家越想要夺回以前的身份,他就越要将对方踩到泥塘了。 有什么,比将他们辛苦耗费几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更让报复人痛快呢? 朱定北冷冷一笑。 老侯爷没有发现孙儿的异状,他正在想窦长东不日将押运进京的事情。曾经重用的旧部如今沦为阶下囚,还是出自朱家之手,老侯爷心里十分不好受。 “等窦长东进了天牢,我这个老上峰该去探望探望他才是。” 朱定北听他喃喃自语,不由莞尔:“阿爷,我恐怕窦长东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你了。唔,若是将钱悔一并带上,那就齐活了。” 听出他的幸灾乐祸,老侯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崽子!” 窦长东一行的囚车如期在正月初四押解进京。 年节未过,但贞元皇帝向来不是懈怠人,当天便宣了兵部和刑部两位尚书入宫议事。 没等两位尚书多说两句吉利话,贞元皇帝便开门见山道:“罪将窦长东已经押入天牢,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干人等须得仔细看管,若是再出了司马御棋一类的事情,朕便换个能办事的人来管这刑部,你可听明白了?” 刑部尚书李达深诚惶诚恐地跪领了旨意。 贞元皇帝继而看向刑部的常寿安,语气波澜不兴道:“朕今日会下旨擢令董相主审,三司协理此案。你兵部也不得懈怠,这些日子呈报上来的军功不符,军饷贪墨,还有其他罪责,由你兵部为主整理一份完整的奏报初七之日交给朕。不得姑息一人,不得错漏一事,更不得混肴视听,你可记住了。” 常寿安以头点地,急声道:“臣领命,绝对不负陛下嘱托。” 话虽这般说,但常寿安背后却已冒了一层冷汗。且不说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和他打过招呼的同僚,便是他自己,也有家中连襟犯事列在案头上。 他若有心承一份人情,将那些罪责不重的将士的过失弄得模糊一些,好让他们避罪或轻判,自然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可那些奏报,皇帝陛下知道的比他还清楚。如今他这么说了,是打定主意一个都不放过,他就算有心包庇谁,也不敢违逆圣意。 贞元皇帝没心情听他们表忠心,敲打完之后,便将他们打发了。 东升太监缓声道:“陛下,您接下来是回正阳宫用膳,还是?” 贞元皇帝哪儿还有胃口,不过年节未过御笔未开,他也没有需要批复的奏折文书,捏了捏眉头道:“令中书拟旨,顺应情势,今年初八便开印复朝,通传各府。” 东升太监心肝儿一颤,但想到与其让陛下每日在宫中不快,还不如将这火气对朝臣们发上一发,也省得他们这些內监宫女成日胆战心惊,于是便痛快地应了声。贞元皇帝没理会他的小心思,仍在御书房稍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摆驾长寿宫。” 东升太监连忙高声唱喏,御驾长寿宫——贤妃娘娘朱氏的居所。 贞元皇帝是个勤政的好皇帝,一月里有大半个月都宿在正阳宫,只有那么几天临幸后宫。而他不是爱好颜色之人,虽则宫中每隔两年便有年轻貌美的御妻进宫侍奉,但最得陛下爱重的,还是登基时迎娶的几位妃子。 朱贤妃得了旨意也不意外,这些日子皇帝陛下若到后宫有多半便是到她的寝宫来,无需她吩咐长寿宫上下有条不紊地准备接驾。 迎了圣驾,朱贤妃接过披风递给宫人去烘烤,又亲自给陛下倒了热茶驱寒,见他眉头不展,有些忧心道:“陛下这些日子仍为前朝之事烦忧,臣妾只恨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还请陛下多宽心些才是。” 贞元皇帝道:“爱妃有心了。” “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臣妾可当不得陛下夸奖。” 朱贤妃爽朗一笑,她素来利落爽快,那笑容明亮竟没有被多年深宫寂静所扰,让见到的人如沐春风,无端便放松了一些心绪。 这也是贞元皇帝爱往她这里走动的原因之二。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的身份,朱承元唯一的女儿,维系他与镇北侯府的一大纽带。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朱贤妃便直言说早膳未用足,要提前摆午膳,请陛下作陪,皇帝也没拒绝。席间无话,撤了膳朱贤妃才感慨道:“刚才拿到醉卧八珍却是臣妾母亲最爱吃的,臣妾还未入宫的时候,她便亲自动手做过,滋味不比宫里的御厨差呢。” “可惜朕没这个口福。”贞元皇帝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爱妃很少提起家中,可是年节下思念得紧了?” 朱贤妃叹了一口气:“我母亲就是太喜静了,平素也不怎么入宫来看我,妾身呀,这可就盼着十五月圆那日,借太后娘娘的风同她见上一面呢。” 贞元皇帝听言便笑了,“你呀,还是这般爱胡言乱语。”略顿了下,他问:“爱妃入宫二十年了吧?” 朱贤妃往他身边坐下,搭着他的手道:“陛下的记性可比我差呢,您忘啦,是二十二年啦。”她挤了挤眼睛,皇帝登基后不几日便将她与几位一品妃迎娶入宫,如今是贞元二十二年,这个年份想要记错都难。 贞元皇帝点了点头,煞有其事道:“爱妃所言有理。朕之前还想着,爱妃多年未曾回府省亲,便下旨意着你去镇北侯府小住两日,如今却是记不太清楚喽。” “真的吗?!” 朱贤妃闻言大喜,连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臣妾谢陛下恩典!” 她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贞元皇帝有心逗趣她,正要说什么,便见东升太监过来行礼道:“陛下,慈宁宫传信过来,太后娘娘请陛下同去用膳,可须奴才回了?” 虽则已经用过膳了,皇帝还是起身道:“既然是母后有请自然不能推辞。爱妃,你便与朕同去吧,你胃口好,还能陪母后多用点呢。” 朱贤妃被他笑话食量大也不介意,笑眯眯道:“陛下,臣妾多年未回府,要准备好些东西呢。” 贞元皇帝点破她的小心思道:“爱妃是怕朕反口吧?你呀,不想去也罢,朕便连同你这点小心眼一并准了。” “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贤妃喜上眉梢,将皇帝送出长寿宫后,才回身吩咐人开始张罗回府要用到的东西。 待走入寝殿,她脸上的笑容才慢慢褪色,变得如这深宫一样的古井无波。 贴身伺候的红禾轻声道:“娘娘,可要派人先通传府里?” 朱贤妃眼中闪现了一些泪光,点了点头,说:“去吧,你也下去,本宫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红禾不放心,但也听话地退下。 哀莫大于心死,她初嫁给皇帝时,也曾少女怀情,但在落胎再难怀孕之后,她心中那份热切便冷了。心静了,看事情也明了。 皇帝再如何柔情蜜意,但眼里没有她,没有这后宫中的任何一人。 或许,饱受他冷落的皇后娘娘在他心中也有过那么一丝情分,可旁的人包括她自己,怕是没有一日被圣明决断的陛下放在心上吧。若不是因她父亲……恐怕这长寿宫,也只是个活死人墓了。 朱贤妃呆站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脸上复又长开了笑容,扬声吩咐红禾开库取锦缎,挑选回府所赐的一应物品。 是了,她那小侄儿,还未曾真正送过见面礼呢,须得备上一份厚礼才好。 话分两头,贞元皇帝到慈宁宫陪着太后用膳谈天,宁衡在一旁作陪。 他与往年一样,入宫陪太后过年节。面对大靖两个身份最尊贵的男女,他也能安静自若,两位长辈也知道他是不爱说话的个性,也没有怪罪。 套了一会儿亲近,太后才将她的真实目的道出:“陛下,过了元宵阿衡也满十二岁,该回广州主宅拜会族老与宗祠了。” 贞元皇帝怔了下,看向宁衡颇有些感慨道:“一转眼,阿衡都这么大了啊,时间过得真快。不等多久,朕怕是不得不服老了。” 宁太后嗔怪道:“陛下正当壮年,胡乱说这些做什么。” 皇帝笑着告饶,说笑了一阵,才说出他的决定:“母后也知道朕这两年再驻军中有些动作,一路南下却不安全,便等军中太平了,再让阿衡回去,母后以为如何?” 宁太后话头一顿,这个理由却是不能做文章的,她只好回了一个笑脸,道:“是哀家欠考虑了。” 宁衡在一旁听着,不知怎么却想起朱定北来。 他,也想有朝一日,带长生回宁家主宅看一看。 第88章 贤妃省亲 第八十八章 贞元二是二年,正月初四。 镇北侯府接到了內监传旨,贤妃娘娘初六当日将回府省亲两日! 接旨的老侯爷懵了下,在太监的催促声中才有些恍惚地接过旨意,一时间忙着招呼人打赏,又有些忐忑地问道:“贤妃娘娘在宫中可安顺?” 传旨太监闻言诧异,边接过打赏边堆满笑脸道:“侯爷,宫妃省亲可是极大的恩赏,可见陛下对娘娘恩宠有加,侯爷尽管放宽心,准备迎接娘娘凤驾便是。” 老侯爷对陛下千恩万谢地将內监送走了,老夫人在朱定北的搀扶下起身,还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他:“方才那旨意可是说,你姑姑要回来了?” “是的,祖母,您先别着急。” 朱定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将老人家扶着坐下,给她顺了一会儿气,老夫人才回过神来。 这一转过神,眼睛便湿了,喃喃地喊着朱贤妃的乳名。老侯爷和朱定北见状也是心酸,好在贤妃派过来的人在传旨太监后脚跟赶到,说了贤妃娘娘的交代,这番省亲万事从简,不愿劳累老父老母。 老夫人这才活络过来,急忙着手准备迎接女儿——时间仓促,她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 镇北侯府赶紧赶慢,到了初五入夜老夫人还觉着有许多地方没有准备到位,想着女儿明日回来可能会受委屈,辗转难眠。 老侯爷不得不出声安慰道:“女儿回来还不是为了看看我们俩个老的。我们好,她自然便满意。你便睡个好觉,养足了精神,莫叫她担心。” 但老夫人还是心中难定,老侯爷没办法,让人去长生院子里讨了一个药枕给她助眠这才算挨过了这一夜。 正月初六,朱贤妃拜别太后以及帝后,踏出二十来年没有走出的宫门。 老夫人见了女儿便是一番热泪,母女两人泪眼相望,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老侯爷也顾不上行礼了,与朱定北将她们扶到内院,才出声道:“老婆娘你先收一收眼泪,好歹你每年也能见女儿一回,我可是有好些年没见了,你们便看看我成吗?” 朱贤妃破涕为笑,跪拜行了一个孝礼,磕了三个响头才许人扶起来。 “阿爹,阿娘,女儿回来看你们了。” 她擦了泪,仔仔细细地在两老脸上看过,见他们面色康健,心中喜悦,露出久违的真实笑容来:“阿爹,你老得真快。” 寻常人家父女哪里会这般说话,老侯爷听了却是朗声大笑,说:“阿爹常年风吹日晒,想不老都难。你瞧你阿娘,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倒是你,到底还是长大啦。” 朱贤妃失笑,“女儿都嫁人二十年啦,早就长大了。” 老侯爷摇头,他说的自然不是女儿的身体,而是她的心性。 不过,这终究有些伤感,他便不提,转而看老夫人,见她还坐在哪里傻抹泪呢,便笑道:“你阿娘真真与年轻时候一样,爱哭得紧,你别管她,先来看一看你的小侄儿。” 老夫人闻声瞪了他一眼,拉着女儿的手不放,也忙出声招呼朱定北过来。 朱定北行了一个晚辈跪礼,朱贤妃唤他近前来,仔细相看,半晌才叹道:“我还记得阿兄少年时的模样,与阿爹一样黑皮黑脸的,不讨女孩儿喜欢。没想到,咱们长生却随了阿娘和我了,生的真好。” 朱定北脸上一热,这皮相他实在不愿多说,只好在一旁装乖巧傻笑。 朱贤妃说了给侄儿带来的见面礼,以为他腼腆也没有拿话同他说笑,转而和父母说起家常话来。 老夫人还觉着不真实,要去用饭的时候还反复说:“乐儿今晚便同娘一起睡,阿娘有好些话要对你说呢。” 过了午时,朱家五位外嫁女带着姑爷和孩子回府来。并非他们礼数怠慢,恰恰是她们贴心,知道贤妃娘娘甫回府,要的不是热闹,而是好好与爹娘说话的时间,才在这时候回府来。 朱二小姐与五小姐都怀着身孕,尤其是二小姐已是待产时候,肚子挺得圆滚,朱贤妃见她还赶来,不免叮嘱她小心身子,眼睛落在那怀胎的妇人身上也多了一份暗淡。 她,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也是因此她格外喜欢孩子,几个侄女的孩子年纪都小,两个男娃儿已懵懂地明白什么是大元帅,拉着老侯爷便不放手了。 反倒是才未满两岁的朱三小姐的女儿,谁的面子也不给,只粘着她舅舅,被朱定北抱着也不知怎么得趣,挂着和舅舅肖似的笑脸,露出另行几颗小小的牙齿和粉嫩牙床。 朱贤妃见了便笑:“这孩子与长生投契,都说外甥女肖舅,还真不假。” 老夫人捂嘴,忍笑道:“好在是随了长生,若是随了她大舅舅,沉瑜和三姑爷怕是得早早准备一份厚嫁妆啦。” 朱贤妃也知道大侄子与阿爹阿兄十分相像,听了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三小姐道:“月圆儿这丫头见了小舅舅,便是做父母的也得往后排呢,小没良心的。” 姐妹们都觉好笑,这时候也放开来,说话大胆起来。 之前贤妃娘娘落寞的眼神她们看得分明,因此不怎么敢说孩子的话题惹她伤怀,且朱贤妃早早便嫁入宫中,与她们从未相处过,生疏之余难免顾及她的身份。 但毕竟血浓于水,哪怕今日是第一次见面,可几句言语间,那种陌生感便消散了。 见她是真心欢喜小娃儿,这才放开了话头,逗趣起来。 朱贤妃谈笑潇洒,性情飞扬,这让五位出嫁的女儿都觉得亲切——老朱家的女儿,仿佛都是这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正是因为朱家儿郎远在沙场,生死难料,对于伴在洛京的女儿,不论是为娘的还是做父亲的天然便多一分宠爱呵护,是以才养出她们比男儿还要疏朗的性格来。 说笑一阵,朱贤妃点了长生和几个孩子陪着去府里走动,不需长辈和其他人作陪。 离了长辈,朱定北的话也不由多了起来,一一回答了朱贤妃对于他学业上的关切,见她看自己的目光有几分不忍,便笑道:“姑姑不必担心,您在宫中好好照顾自己,家里万事有阿爷和我呢。” 朱贤妃笑起来,这孩子先前看着腼腆,相处了才知道或许有一点人生,但却是个十分稳重妥帖的性情,不论是对她,对长辈,对下面的外甥们,都十分体贴。 朱贤妃高兴,话便也多了两分。 镇北侯府没有因为提拔了世袭侯爵之位和皇室的赏赐就变得奢靡,府里的陈设景致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哪怕是在回廊里走着,也让她被感亲切。 她缅怀了一下少年时光,死灰一样的心涌出汩汩暖流。 怕孩子们受冻,她也没有多走,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带着抱着月圆儿的朱定北回到主屋。 用过晚膳,姑奶奶和姑爷们便都带着孩子告退,把时间留给满腔话要说的老夫人与贤妃娘娘,跟着管家在府里客房住下了。 朱定北也没多留,送阿爷祖母与贤妃姑姑到专门备下的寝房便离开了。 屋里,老夫人摸着她柔弱瘦削的手腕,心疼至极。 “乐儿,你受苦了。” 老夫人凝噎,母女俩情绪又有些失控,老侯爷咳了一声道:“私房话等我走了你们再慢说,乐儿,你与阿爹说说,你在宫里,可都还好?” 百日里人多口杂,很多话他都不必多问,憋到了现在。 朱贤妃也没有一味隐瞒自己的苦处,笑笑道:“阿爹,若是有的选择,我便是死也不愿入宫为妃。但老天没给我这个福气,也只能认命。” 老夫人听言便落泪,怕自己哭出声来便捂着嘴不说话了。 老侯爷叹了一口气:“是阿爹对不住你。” 他常年征战在外,回京近两年却也为避嫌为不给贤妃平静的生活惹出麻烦来,因此还不曾请旨与她见面,父女二人实实在在有二十多年不曾见面了。 朱贤妃摆摆手道:“我知阿爹的不得已,何况我在宫里过得还算顺遂,陛下也恩宠有加。今日能回来一趟,女儿便在无遗憾了。” 老夫人拦住老侯爷还想说的话,道:“你且闭嘴吧,女儿家的命数你不懂,咱们既然踏实过日子了,旁的话也就别说了,是甜是苦,又怎么是别人能劝的过来的。”她说着,声中带泣:“乐儿,娘的乖女儿,你可要记得阿娘和阿爹时刻都记挂着你,心疼着你,你千万爱护自己,好好活着。” 朱贤妃哭笑不得:“阿娘莫哭了,哭多了伤身又伤神,我还有好些话要同你说呢,您可别哭累得睡着了。” 老侯爷在一旁帮腔,老夫人连忙擦了泪。 “乐丫儿,阿爹旁的话也不说了,你便记得一点,阿爹和你兄长凡事都守着本分,福祸都不愿牵连你。你便安心过你的日子,不用为我们费心牵挂,记住吗?”老侯爷怜惜地看着唯一的女儿,粗糙的声音也不由放软了几分:“你自小就聪明,阿爹知道你懂得怎么生活,如何自保。但须得谨记这一点,现在如何,往后如何,都莫因朱家对陛下做傻事。” 朱贤妃肃容点头道:“女儿都明白。” 皇上是个什么脾性,她好歹同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又怎会看不明白? 那是个薄情人,她死了心,不抱着多余的期盼,也不做多余的事,便能与他相安无事地恩爱下去。 而这份恩爱里,有几分是因为朱家的得用她也心知肚明。 她便不听,不看,不想,如此才能长久地幸福下去。 实在不愿多说这个话题,朱贤妃便提起小侄儿来:“长生看起来有些体弱,身量与去岁年节所见也没有长多少,可是身体有什么不足之处?” 老夫人便将慧清高僧的话说了,安抚她过几年便好了。 他们却不知道,贤妃娘娘要回府省亲的旨意下达后,夜里最睡不着的不是老夫人,而是朱定北。 他不得不去想起前世暗淡离世,无碑无陵的贤妃姑姑。 他作为她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却竟也没有为她送终尽孝,每每回想起来,便愧疚难当。 第89章 株连之最 第八十九章 虽说圣旨言明省亲两日,但翌日午后,朱贤妃便起驾回宫,这一日她要早些回宫再同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见礼致谢。 回宫之后,皇帝不免问起她这两日行程,听她忧心侄儿身体不佳,很是大方地赐下了人参灵芝等大补之物,又得了一番感激。 朱定北却是万万想不到,在长信侯爷半真半假的“寿命难长”言论,以及太后四皇子贤妃娘娘等人不遗余力的身体欠佳之词下,贞元皇帝对他的防备已经降低了大半! 后话不表,只说送行之时,老夫人依依不舍,可也只能含泪看着女儿离去,就好似当年她再不甘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嫁入皇家一般。旧景今伤,愁上心头,朱贤妃一走,老夫人便病了一场,吓得老侯爷和朱定北都没精力去感伤。 出嫁女也没有多留,陪着用过了晚膳便各自回府了。 倒是一向安静喜笑的月圆儿大哭了一场,抱着她小舅舅不肯撒手,怎么哄都不行,最后还是朱定北将抱着上了马车,一路送到三姐夫府上才罢休。 老夫人对月圆儿这个与她同日出生的重外孙女本就喜爱,如今见她与长生亲缘深厚,更是欢喜。 不过她这两日哭得多了,心力不济,早早便去睡下,到了半夜还发了一场寒热,府里的事务也不能打理,索□□给了朱定北。 年节时下,礼数繁多,朱定北也不是这方面的行家,着实与管家忙乱了好一会儿,才算没出差错。 楼尚书带着两个孙儿来府里拜年的时候,听闻现在府里的一应事务是朱定北在打理吃了一惊,得知老夫人卧病在床,他们便了然:比起年幼的朱小侯爷,朱老元帅似乎更不靠谱些。 老夫人得病的事并没有宣扬出去,一来是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病症总归冲了喜气,二来,贤妃娘娘省亲才回便传出贤妃生母染病的消息,怎么都不像话。 朱定北带着双胞胎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没敢让他们多留怕过了病气,亲手给了两兄弟年封礼,便嘱咐孙儿好生招待。 出了主屋,楼安康道:“长生别担心,我看你祖母起色还好,只是普通伤寒,过些日子就好了。” 楼安宁也连连点头。 朱定北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道:“大夫早和我说过了。几天不见,你们兄弟俩个圆润了不少啊。” 说着便忍不住捏了捏他们的脸,手感看来确实肉多了些。 楼安宁嘻嘻笑道:“阿爷年前给家里换了厨子,手艺可好了,连阿兄吃饭都比以前多了。” 朱定北看他们的模样确实知道那厨子的功劳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他们兄弟俩跟着家里的拳脚师傅练了这么几个月总算有了成效,身板结实了不说,胃口也大了。 楼安康略觉尴尬,他不认为自己和阿弟一样贪嘴,可长生也不是空口胡说取笑他,便躲开了朱定北的魔爪,说道:“昨日阿爷带我们去陈阿公府上拜年,还见了十一。出了初三他便住回陈府了,听他说,年后便不同我们一起复学,知道春闱过后,才回来。” 朱定北:“他备考得如何?” 楼安宁抢着道:“十一本来就用功,现在更是恨不得日日与书为伴,他这般努力又有天赋,童试绝对不会有问题,说不定还能考个小秀才回来呢。” 楼安康也笑道:“陈阿公还夸他天资聪慧,十分看好,我看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十一性子较真,不敢有半分松懈,我看他用功的模样真怕他累坏了自己。” 朱定北挑了挑眉,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秦奚不再他阿公府上?” 楼安宁没会意过来,他胞兄却是一点就透,蓦然笑开道:“是了,若有秦奚在侧,他便不想劳逸结合也难。我看啊,不如咱们做个好事,与秦奚打个招呼,反正他现在在府里被他阿爷祖母管着日日练武怕是也腻烦了。” 朱定北失笑:“他不是就盼着有人操练他吗,秦阿爷还不是如他所愿。” 几人默契地想到秦奚不得去驻军时又哭又叫的苦相,不由坏笑起来。 朱定北在洛京的交际不多,今日有楼家两兄弟在,老侯爷才出孙儿脸上看出些少年人的恣意来,不由对楼尚书感慨道:“还要多谢老兄来府上走动,你看我去你府上拜访也不方便,难得见长生这么高兴呢。” 楼尚书带着孩子到镇北侯府拜访没什么,若是他主动去工部尚书府,那便又是另一种意味了。 回京至今,他上门走访的将门也不过那几家,不给皇帝添堵,也不给平白给人家惹麻烦。 楼尚书也道:“这两个孩子也喜欢同长生亲近,可见投契。这么说来,我也得谢谢侯爷,我还总怕他们兄弟没有父母教导被我这半吊子教坏了。” 两人谦了一番,不由相视而笑。 楼家兄弟陪着朱定北在演武场耍了一会儿,用了午膳便告辞回府了。 正月初八,朝廷提前复朝,早朝之上,董相呈报窦长东的供词,将其极大罪状拟呈圣听。 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完奏折看过来时,董宰相才继续道:“陛下,窦长东及其党羽所犯之罪证据确凿,老臣与三司长官按律拟议窦长东及其子,副将,监军斩首之行。其三族家属发配交州服役,五服之内不得从军入仕。窦军中涉案将士革除军功,重罪者发配,中罪者收押服刑,轻罪者革职查办。请陛下圣裁。” 贞元皇帝道:“窦长东封二品大将,驻守凉州险要之地,如此胡作非为,犯下如此重罪,按往常律法不足以正军心,明军志。改判窦家满门斩首,出了正月便执刑。涉案重者同罪。九族之内不得不得入仕。窦军编下军士,不论是否参与其中,都有隐瞒之罪,革除军功,贬为无阶士兵,重编入从一品将军朱汉生麾下。至于监军……” 他微妙地顿了下,声音带着冷然笑意:“其罪比窦长东等人更法度难容,判其府上男丁腰斩之刑,女眷充没罪奴贱籍,三族之内有官身者不论职位大小,一律革职查办。其子孙,三世之内,不得入仕,不得从军。” 此言一出,堂下有不少人当即软了手脚,却不得不随波逐流地跪道:“陛下圣明。” 不是没有人觉得皇帝这罪判得过重,但他们也都明白,贞元皇帝此言不是为了和他们商量。枪打出头鸟,窦长东一军的罪必须罚得重,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也为之后整治军中纲纪打一场漂亮的前锋战。 果不其然,紧接着兵部尚书便盯着朝臣们锐利的目光,奏本道:“兵部与陛下亲使在各军中明察暗访,其结果已呈报中书,请陛下御览定夺。” 如果可以,他真不愿为陛下做这个传声筒。 天威难测,被牵连的同僚们将来会怨怪的不只是陛下,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兵部尚书。 贞元皇帝道:“昨日夙夜,董相与中书令与朕便就此事商议至晚。” 玉衡珠帘之后,他的目光冷得仿若殿外的冰雪,语气生硬:“若非这一次破釜沉舟,朕还不知朕的将军们是怎样尽忠护国的,说不得,不用等到朕驾崩,大靖国便被被这些”忠君爱国“的濠江士拱手让给外敌了!” 百官无不惊骇,纷纷跪请陛下息怒。 贞元皇帝冷哼一声,“若是这份名单公布出去,大靖的将军要死去一半之多!是朕御下无能,待明日便开七庙社稷,下发罪己诏,以安百姓社稷之心。” “陛下万万不可,此乃贼臣无度,实非陛下之过——” 反应机敏的董相立刻下跪道,但贞元皇帝却无情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皇帝霍地站起身来,道:“宰相与三司对此事负责到底,五日后的大朝会,我要见到答案。退朝!” 说罢便甩袖而走。 东升太监慌忙通传了一声退朝,紧紧跟在他身后离去。 朝臣们顿时炸开了锅。 老天啊,三族之内有官身者革职查办!金銮殿内几位大臣满脸苍白,心中发憷,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军治上的问责竟然会牵扯到他们文臣身上! 一些没有被皇帝陛下直接降罪的朝臣也惶恐不安,他们惊骇于陛下的无情,才一散朝便冲着董相以及三司官署和兵部去了——那份名单上的监军都有谁!会不会,就有他们三族内的子弟?!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啊! 百官只觉刀斧加身危在旦夕,这个开朝日,真可谓是“惊喜连连”。 朝会后不久,窦军的处置邸报便从洛京下达各州府。洛京大街小巷的府衙张榜才贴上不过一个时辰,整个洛京的百姓口口相传,哪怕是不识字的人都听到了消息,忍不住念了一声佛。 陛下处置的太重了,他们在罪臣被判罪而大快人心之后,更觉得天威深重,心中畏惧。 老侯爷听得消息第一时间便让管家将孙儿唤来书房,爷孙俩相对无言了一会儿,老侯爷长叹道:“没想到……陛下这次真的要大杀四方了。” 一纸公文,便要了千人性命和官身,让久经沙场的老侯爷也不由心悸。 皇权巍巍,让人不敢目视。 朱定北也没想到这一次皇帝竟然会下这么大的决心,他还在琢磨皇帝的用意,心中略觉不安。但不论如何,皇帝手段铁血,对他们总归利大于弊。 老侯爷:“乖孙儿,你说陛下这火烧的太旺,会不会伤了朝廷根本?” 他就怕贞元皇帝这一手笔引火*,司马皇室虽然在大靖人心所归,但若是过于刚硬致使百官离心,朝局不稳,这举措就得不偿失了。 朱定北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由莞尔道:“阿爷,您真以为陛下对之后获罪的监军也会罪及三族吗?” 老侯爷顿住,立即会意孙儿所言。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果真如此,那军机处和朝臣都要砍去三分有二,那陛下还统治什么呢?” 官死民何存? 贞元皇帝不过是拿窦军在军中立威,一次便足矣。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才是上上之策。 只是,皇帝此举背后到底还有何等目的,他却看不透了…… 第90章 按律论处 第九十章 朝臣与军机处臣属确实因为贞元皇帝的雷霆之举吓得寝食难安,但不论时候自己回过味来还是有高人指点,他们或多或少安心了些。 所谓可一不可再,皇帝对窦军监军罚得重了些,却不意味着他对往后犯罪的监军都如此重罚。否则,单这一批监军所牵连的三族官署便有二十来名,甚至有三位位列百官的重臣。若是继续重罚下去,那百官剩不下几个,那朝廷还算什么朝廷? 他们“有恃无恐”,大朝会之前总算能睡得着了。 正月十一日的大朝会,三品官身以上朝臣位列金銮殿,殿外七品以上在京官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听着赞司太监通报金銮殿中圣谕,心中也同膝下的青石板一样冰冷。 大殿之上,董相一一陈述兵部上呈的各大驻军罪状,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也不敢稍有停顿。 听了半个时辰,那长长的罪诏竟然还未念完,百官们只觉背后冷汗又出了一层,从未觉得有这么难捱过的早朝,恨不得陛下立刻宣告判处,给他们来一个痛快,也好过这么软刀子慢磨。 等到董相终于念完了,跪听的百官膝盖已麻木,他们低着头聆听陛下金口之言,但金銮殿上一片寂静。 还是董相忍不住直起身来,他抬眼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陛下,动了动干涸的口舌,哑声道:“请陛下示下。” 贞元皇帝的声音这才响起。 “宰相以为,当如何?” 董相打了一个激灵,没有当即回答。他为相也有近十年了,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皇帝陛下的“爱卿以为当如何?”,但没有因此让他这样心绪难安。 停顿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他能听见身后同僚们压抑的呼吸声,只觉头昏耳鸣,承受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威压。 但其实不过短短的一息之间,他便伏身道:“回禀陛下,臣与三司上官拟议,按律,一品将领当收押回京经兵部核查功勋,刑部亲审,大理寺复审,确定其罪行方可上呈中书,方可由陛下酌情定其功过。二品将领,亦有上折申辩之权,可暂押军营,着钦差复审定罪。其下三品将士及监军,其罪已昭,按律,祸乱军纪者当杀,欺君犯上者当杀,贪墨军饷者当杀,谎报军功者当杀。” “御下不严者,当按律以其罪轻重处以不同刑法。欺凌百姓者,若伤百姓性命,按律当斩。若罪行轻者,当革除功勋。侵占他人财帛田产者,殃及性命当斩,罪责轻者,当原物奉还,革除功勋及军籍,以平民之身按律定罪论处。” 这些话是他与许多人商议后的结果,在心中不知默念过多少次,这此惶惶然不知何所言的当口,几乎停也不停便宣之于口。 贞元皇帝听后,依旧面无表情,冷肃道:“宰相以为,当按律行事?” 任谁都听出他话中所含的不满。 董相的头埋得更低了,但声音却是撕开喉咙,用最大的气力说道:“陛下圣明。我大靖以礼治国,以法论罪,兹刑律自□□年间修著至今,第一则总纲便是□□亲言:黎民百姓,军将文臣,王爵皇室,获罪者当以刑律处置,以昭明明德。老臣以为,当复如是。” 贞元皇帝又沉默起来。 他似乎乐于看到底下因为他性情难测而哆哆嗦嗦的朝臣,如猫捉老鼠一般肆意玩弄才肯在最后给他一个痛快。 在董相几乎承受不住要再开口时,只听贞元皇帝一声笑。 “善,朕也以为,爱卿所言甚是。” 几乎没有人想到皇帝陛下会如此说,但紧接着,没等他们松出一口气,只听贞元皇帝又开口道:“按律法论罪,便是朕贵为天子,也不得逾越。但,每年刑律都在变更,足见特殊之事,当行特殊之法,以此补全刑律,方可做到真正的公允。” 百官:“……” 只有宰相还强撑着道:“陛下圣明。” 贞元皇帝似乎又笑了一声,那小声模糊不可听,但莫名地让人心中畏惧。 贞元皇帝道:“罢了。所谓天子之法不责众,众者九五之尊也。万民犯事,便是朕的罪过。朕这几日斋戒祭拜宗庙,却未得先圣与□□皇神谕示下,想来是朕还不够心诚。” 皇帝陛下在宗庙祭告罪己诏一事,洛京无人不知也早已传遍了各州府。 百官们即刻道: “微臣惶恐,陛下恩泽天下,心系黎民,为当世明君,先圣与□□自当看在眼里。陛下无罪可问,方才未有一言。” “是啊,陛下圣明昭昭,非陛下之过。” 一阵阵附议的声音此起彼伏。 贞元皇帝却只当没有听见,继续道:“董相乃为朕之首辅,行事有度,深得朕心。如何判处这些罪臣,便由董相,中书,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商议,五日后的大朝会上呈于朕,再行定夺。” “老臣领旨。” “刑部。” 贞元皇帝又点了一人。 刑部尚书李达深跪上前道:“微臣在。” “此次罪行重大,你须得率部仔细斟酌,此事过后,朕要看到一部更完整,更符合民情民意的刑律。” “……微臣领旨。” 贞元皇帝看了一眼东升太监,东升太监当即会意,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百官们都不言语,贞元皇帝却道:“户部,去岁雪灾一事,还未有奏本上呈吗?” 户部李韬没想到陛下说的是这件事,赶忙出声道:“回禀陛下,已有三府上呈喜报,冀州府尚在灾后整修,臣想不日便会有喜报上呈。待到各州皆安顺度过雪灾,微臣立即呈报陛下。” 贞元皇帝点了点头,“礼部,春耕先农礼祭,可准备妥当?” 礼部尚书孔达慧应声道:“启禀陛下,与太常寺议定择取二月初五的吉日,待到十五元宵日后,便请令各州府祭拜社稷庙宇,以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先农一礼事关重大,不可有疏忽。礼部既有章程,便拟折先呈于朕吧。” “微臣领旨。” 贞元皇帝这才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见他们默不吭声,贞元皇帝这一次没有再为难他们,在东升太监的退朝声中离开。 这日晚,老侯爷与秦大统领喝酒回来,便叹道:“陛下今年恩威愈重,便是秦老兄在金銮殿上护卫也听了满身冷汗,听说一些御林军腿都软了。” 他想起当年仓皇登基的少年皇子,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招猫惹狗屡遭先帝训斥的逍遥王爷,竟有今日之威。 朱定北勾了勾唇,“秦阿爷年节无休,护卫陛下重责在身,怎么今日回府了?” 贞元皇帝道:“他婆娘身体不爽,太后向陛下讨了恩旨,令他休沐一日。” 朱定北没问秦大统领好不容易休沐,怎会人未到府中便着人请他阿爷到府上喝酒,只说道:“看来这个年,谁都不好过啊。” 老侯爷深有同感,“我是没忍住,今日便早早去信与你父兄叔伯,让他们都夹紧尾巴做人。时局如此,大概那些文臣此前都没想到这放在油锅里烧的,他们会是头一个。” 朱定北这几天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贞元皇帝这是双管齐下。 他道:“阿爷,陛下这火,烧的比当初继位的三把火还要旺,恐怕所图不小。” “他如今一言九鼎,百官莫不马首是瞻,还图什么?” 老侯爷回京两年,这一次才算真正见识到了贞元皇帝的手段——这是一个比先帝还要心狠决绝的帝王。 朱定北道:“陛下整肃军治,偏偏以监军的过失将文武百官都牵涉其中。一桩株连之罪,百官谁不心惊胆战?往后,陛下要在军中有什么大动作,恐怕不仅军方不敢忤逆,就是文臣也定俯首帖耳。虽则手段过于刚烈了些,但效果,却比什么都强。” 老侯爷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乖孙儿,你说陛下让刑部修改刑律,是不是想把监军定罪加重?” “监军不同常人,他们是陛下亲使,只要不废除这个制度,那么监军的忠诚势必是皇帝一大头疼的事情。”朱定北戳了戳拇指指骨,道:“经此一役,恐怕文武朝臣在推选监军时,都将慎之又慎,至少……呵,三族之内的子弟若是品性过硬的,这两年内都没人敢推选了。” 这正是让文武百官都惊怕的根源所在。 那些监军虽说都是军机处推选上来的,但哪一个不是身份贵重,背景深厚?要说一些文武都不到家的世家子,最快的晋升之路,那便是被任命为监军,不仅不用上战场打战,只要安安顺顺的待够年份,便能晋升,不出五十岁,便能成为三品官。 没有比这更省心省力还安全的办法了。 因此,以往,这块香饽饽可是让不少人挣破了头。没想到,最后竟然反受其害。 可见,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享多大的福,就得准备着受多大的罪。 “按说这一次撸下好些监军,那这些补缺不是要让他们想破了头了?” 老侯爷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这些在洛京享福了半辈子的朝臣们,这回受难可算让他隐晦地舒坦了一回。 朱定北忍笑,他心里只会比老侯爷还畅快。 那群老王八,以前不论是军饷还是其他,都可这劲头在他们背后放冷箭。这一次,恐怕是要消停好长一段时间了。 “不过,是人都会趋利避害,他们若不想这天大的殊荣落到自己身上,无非祸水东引。引不了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能让他们免受其害。” “哦?” 朱定北道: “择选,寒门武子。” 第91章 帝王野心 第九十一章 大靖未沿用前朝的中正定品选才制,而是科举选士。 从□□时期至今已过几百年,但寒门士子想要出头却依旧很难。 一则,比起寒门子弟不比世家子弟,请得起良师,读得起藏书。要培养起一个读书人或武子,需要耗费的财力便是寻常人家难以承担的,便是砸锅卖铁供养上来,除非个别几个天资过人出类拔萃的,想在世家子弟中崭露头角,难于上青天。 二则,寒门子弟入仕之后也远不如世家子弟有人扶持,官运亨通,晋升之路艰险重重。 而如今阴错阳差,世家人不敢择取沾亲带故的子弟顶替监军的位置,这些寒门子弟与他们没有血缘姻亲关系,便是除了差错也不怕株连。而以他们的身家,要让推选上去的寒门武子对他们唯命是从,自然有很多手段可操作。兼负有“知遇之恩”,不愁寒门武子不对他们感激涕零。 老侯爷听了朱定北的话确实眼睛一亮:“用这些人怎么也比世家子弟强,至少,三五年内不那么容易就学坏喽。” 世家子弟出身尊贵,胆子和野心一向比能力大。那些被选为监军的,多是族中受宠却又资质平平之辈,这样的人若是动气歪脑筋,做出的事也往往“出人意料”且有恃无恐。寒门武子就算野心勃勃,除了极个别心术不正的,受眼界和生平所限,大多不敢正面对抗皇权,投机取巧。 有了这些人,确实可以一清军中监军受贿风气,整肃纲纪。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而后笑道:“陛下要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世家推举寒门武子,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纵使让他们成了自己的门生为自己所用,但谁也不可能有皇帝的权势足以让这些寒门武子俯首帖耳。只要陛下礼贤下士,稍微放出点姿态,这些寒门武子定都全心向往,未必能为那些世家把控。再则,他们推举上去,最终选用谁,却是皇帝做主,他要在这之前将他心仪之人纳为己用,不过小事一桩。” “只要寒门武子解了监军替补的燃眉之急,陛下便有本事将此事定为规则。说不得,往后监军会有非寒门不取的惯例。而这些人,将真真正正地成为皇族亲使。” 细细想来,他也不得不佩服贞元皇帝的深谋远虑。 他们这位皇帝,一向对世家不假辞色,恐怕早就想着推出效忠于自己的寒门新贵,分散世家的权势地位。以往不论是科举选士,还是提拔寒门官员,都会被世家明里暗里阻拦干预,而他如今要迈出的这一大步,却是世家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地帮他跨出去的。 有了寒门监军,以贞元皇帝的积威,要趁势提拔寒门子,阻力就小了很多。 唔,是了,还有那些被驻军之祸牵连的州府父母官补缺……或许,不久后,便是寒门官员的囊中之物了。 老侯爷对文臣一派的事不多关注,但到底对朝局有几分敏锐,在孙儿的分析之后也往深处想了许多。不由摸了摸胡子,赞叹道:“陛下,确实比先帝爷更有魄力。” 先帝年间也曾有大肆启用寒门的举措,但都雷声大雨点小,那些沐浴皇恩的寒门子的官运大多半路夭折在世家手中,残存的那些不是成了某家的乘龙快婿入室之宾,就是碌碌无为难堪大用。贞元皇帝当得起老侯爷这声夸赞,至少,他对世家下得去狠手,受得住各方压力,更有手段让他们咬碎牙和血吞,不敢造次。 说着,他不免感慨:“没想到当初懵懂无知的小少年,如今长成了一代帝王,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啊。” 朱定北忍不住泼他冷水:“陛下大肆收拢军权,阿爷不防猜一猜,他需要多久时间,能够掌握到不需要朱家军也足够定国安邦的军权呢?” 老侯爷:“……” 朱定北冷笑了声:“陛下雷霆手段,若是拿朱家军祭旗,到时候军中谁都不敢不乖乖将军权,也省的花费这么一番苦工。阿爷,您当知我不是无事生非,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当看得明白。他早已不是当初需要依赖朱家军的威武才能在皇位上坐稳的小少年了,他能对世家下得去手,这手段自然也能用在朱家军身上。您觉得,他这份心性手腕,我军中可有谁是他的对手?” “咱们还是好生祈祷这一次陛下整肃军治会顺顺利利地让他尝到甜头,否则这条平顺缓和的路子走不通,“逼得”他不得不用铁血手段,咱们怕是……挨不过多少时日了。” 老侯爷:“……长生,你说的好似真的一样。” 听得他不由额冒冷汗。 朱定北一怔。 可不正是真的一样么…… 他刚才说这话时,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并没有真的想那么多。可是被阿爷这话点醒,霎时只觉醍醐灌顶! 是啊,前世,贞元皇帝在军中的几番整治屡屡无功而退,三番四次,渐渐失去耐心。可叹他与阿爹那时还为保持自身中正不与那些驻军“同流合污”而自勉,却没想到等待他们的竟然是灭门之祸。 他转念一想,这其中自然有李家主谋促使,但真正下手的还是皇帝。 就算没有李家,他们当日的结局……不过迟早而已。 “长生,你怎么了?” 老侯爷见孙儿脸色刹白,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大惊地蹲在他身前,扶着他的肩膀关切询问。 朱定北咬牙摇了摇头,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声音:“阿爷,不会到这一步的,我……不允许。” 朱定北歇了歇,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却不知,老侯爷一个人在书房呆坐到天明,破晓时分,一只战鹰翱翔高空,飞出洛京向北而去。 两日后,鲜卑帅帐。 朱振梁魁梧的身躯有些塌陷,他靠在椅子上呆了片刻,才找回声音:“朝安,我老子这是什么意思?陛下真的会……” “他会。” 军师已经从最初的震愕中回过神来,无情地击溃了主帅想要寻求宽慰的心情。 他低下头,掩饰中眼中的恨意,厉声道:“他岂止想了一日两日,继位这二十年——不,他尚且是逍遥王爷的时候便抱着这样的心思了!” 朱振梁一惊:“我朱家军世世代代对皇室忠心耿耿,誓死效忠,他怎么会?!” 怎么会要害朱氏一族的性命?怎么会…… “……君无军威,何以安社稷?” “什么?” 朱振梁一时不明白古朝安所言,他们自大靖开国以来就手握军权,为皇室所用。他们手中的权,他们朱家军,何曾有一日不是掌握在皇室手中?又何来君无军威之说? 古朝安抬起头来,苦笑道:“这句话,是皇帝陛下十岁的时候便写在课业上的。现在想来,他一直……不改初衷。” 大靖皇室对朱家军早有不满,但历代的皇帝都选择了宽容,因为这个位置总要有一个人坐,而没有人比历代效忠的朱家更合适,更让他们放心。但贞元皇帝不这么认为,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将皇室对朱家的恩宽视作是一种软弱,一种无能。 他便说过,若待他成年,定请旨入军中。 他要代替朱家,成为皇室手中的军伍之刃,让这份军威掌控于皇室手中。 陛下当年,也没想过自己会临危受命,阴错阳差地坐上皇位。但很显然,他对军权的执着,并没有因为这些年与朝臣斗智斗勇而消磨,相反,他有了更大的野心。 古朝安心中哀叹,想当年,他笑他莽撞天真,若当真这兵刃握于皇室之手,哪怕亲如父子兄弟,也定不相容。没想到,他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对朱家军仍有如此深的执念。 呵,难道他就不怕自食恶果? 朱家没了,他将军权全部笼络在自己手中又能如何?他九五之尊还能亲自上阵杀敌?亦或者,他当真有可以放心到将这柄杀刃交付的信任之人?他就不怕养出一个狼子野心,等他死后,江山易主吗? 古朝安心中不由恶毒地想,他若真的这么做,那他就等着他从皇陵里气的活过来那一日! 朱振梁则比他,比老爷子和朱定北都冷静得多,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便将此事前后想了想,自觉不对劲道:“陛下这是想推别人顶替我朱家?他能选谁,莫非是李家?他们还没有这个能耐和分量吧?……啧,难道他还有第二个司马御棋可用?” 古朝安愣了下,有些惊疑道:“主帅为何提起司马御棋?” “那个司马御棋不是当初皇帝在当皇子时候的生死之交吗?按我们老粗人的话说,那就是可以把后背交出去的人。”朱振梁扯了扯胡子,“按说这样的人不多啊。何况咱们这个皇帝比一般人还多疑,当初怎么就偏偏信了司马御棋呢?怪哉,怪哉。” 他没看见军师大人方才一瞬扭曲了的神色,还在说道:“经过这一次,李家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诶,军师,你说我们只把李家二品将军和年轻一辈撸下去,是不是有点心慈手软?” 朱振梁元帅一向信奉斩草除根,如今更看清了李家的威胁,便觉得他们在李家军中做的手脚还不够,该将他们李氏那两个老将军也弄出个晚节不保,让李家彻底万劫不复才是。 古朝安定了定心神,道:“不必,主帅,李家这样不上不下正好。” “此话何讲?” “呵,放眼数过去,陛下真要挑人将顶下咱们,李家还是首选。而他们现在被咱们砍了根系……对陛下掌控有利,但同样对我们反手也有利。” 与其再让皇帝培养别人来对付他们,还不如李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李家好歹是他们已经看家的对手,换了其他人,他们反而没那么容易对付了。 朱振梁一想也是,“看来,咱们往后得对李家温和一些啊。” 否则把李家彻底打下去,在来个王家黄家,那他可真要耐心耗尽了。 第92章 生辰之礼 第九十二章 大靖朝早朝制,每三日一大朝会,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都得参加。其余便是小朝会,三品百官于金銮殿中呈奏,君臣商讨决议。 虽则是年节时下,但贞元皇帝提前开朝后也没有怠慢。 正月十一的大朝会上,皇帝命董相等人拿出驻军罪判的拟议来,董相一行自然不敢怠慢,如此到了正月十四日的大朝会时,果真又不顾已经伤了的嗓子,将获罪将士的判处当廷逐一念出来。单是那份名单已经长的让人齿寒,而每个人的定罪都要以其罪轻重和身负的功勋而定,贞元皇帝给的三日期限着实仓促。 而金銮殿内的百官听着董相拟议的定罪折,竟是还坚持己见,尽数按律判处,让众臣们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当日陛下对董相所言按律论处已表示不满,话里话外已经明示有些人当重处。想到那些被抄家灭门的窦军罪臣,还有那条三族之内尽数革职的处置,臣子们无不心中惴惴,只盼着董相能够顶住皇帝陛下的威压,为他们某一条退路。 长长的论罪书读完,董相的声音已经哑的不能听,但还是高声道:“臣等拟议如是,请陛下定夺。” 他心中对自己的决定也没有多少信心,但还算镇定,陈阁老已经对他告诫过:适可而止,尽力而为。他相信恩师的眼光,陛下若在此时还步步紧逼,他势必要进言劝谏。 过犹不及,希望陛下又分寸,否则真逼得心怀畏怯的百官反抗起来,只会适得其反。 贞元皇帝静默地看着他跪在下方,因他的沉默而瑟缩的百官,嘴角微微一动,复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准奏。” 这一声,如同天籁。 百官们连声道陛下圣明,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激动。 贞元皇帝没等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又继续道:“此等不赦之罪,朕第一次处置不曾重责,但若是谁敢再犯——刑部。” 刑部尚书陡然被喊道,顿时一颤,应了一声,就听皇帝陛下波澜不兴道:“在刑律中写明,此后犯此罪者,杀无赦。不论品级高低,不论功勋如何,他们敢做,自要敢当。呵,若是谁以为朕一辈子不会察觉,那朕便许他们荣华富贵概不追究。但若是无能被朕发现,那就做好九族株连的准备。李卿,你可听明白?” 刑部尚书李达深深深叩首:“……臣,定尽心修缮刑律,不负陛下嘱托。” “吏部。” 吏部尚书高义朗声应道:“微臣在。” “朕要尽快看到补缺的名录,你要替朕好好把关,莫让朕再费心,可知?” 高义惊声道:“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让陛下再费心? 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这话不仅是说给吏部听的,更是说给心思各异的百官听的。那些不论是已经与吏部论交情人脉的,还是准备和吏部打通关节的臣子,听了这句话后忍不住四肢发软。 若不让他满意,这把军方的火说不定就烧到文臣身上来了! 没有人怀疑贞元皇帝的威胁只是威胁。 他真的敢!甚至期待他们真的做点什么,好成全他……一网打尽。 百官双股颤颤,莫不夹紧尾巴做人,这当口,谁出头谁死,这位可是最好株连的! 贞元皇帝露出一个笑来,在众人埋首间没有人发现这个笑容。 他心道,父皇,您可看见? 您没有做到的,朕,做到了。 最艰难的一日终于过去,中书拟指,下达刑部通报各州府,多少人的富贵,就此断送。 贞元二十二年的年节,因前朝缘故太后没有同往年一样在除夕当日召见命妇,十四日的大朝会过后,有诰命在身的命妇们便接到中宫懿旨,擢令十五上元之日进宫拜贺,紧接着便是陛下圣旨,令百官进宫同贺新春佳节。这道旨意仿佛拨云见日,让洛京世家们都听到了干戈止息的声音,千恩万谢就差没庆幸得泪满衣裳。 老夫人的病症已经去的干净,得了旨意后便开始检查年前原本准备在除夕呈送太后的庆礼,还有孙儿穿的衣服等一应事务,忙得不亦乐乎。 老侯爷也觉得松了一口气,朝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驰骋沙场这么多年,却没想到才在洛京“荣养”了两年便见识到这许多比沙场上还要可怕的杀伐,也同身在其中的重臣们一样憋着一口气因皇帝陛下的手腕而紧绷,如今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对朱定北说:“乖孙儿,阿爷现在好生后悔带你回这虎狼之地。” 沙场所见的血光只会比这里更多,但却没有这么多的阴私,他的孙儿如此聪慧果敢,本该是万军之首,而今却……身陷洛京的困兽之斗。 朱定北笑了笑,神色柔和,语气却无比坚定:“阿爷,我不后悔。” 不是无知无畏,而是肺腑之言。 他不后悔。前世,他血战沙场为皇室,为大靖,为这天下苍生的存亡杀戮奔忙。这一次,容他自私,只愿以己之身,护佑他朱家儿郎性命周全。 老侯爷愣住,半晌,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忍下眼中的热意。 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他只盼着有生之年,还能做孙儿的盾牌,为他挡护。 元宵佳节,洛阳湖岸的灯会依旧热闹非凡,今次却少了许多富贵子弟的身影。 朱定北同去年一样,随祖父在席间坐听别人或夸赞或玩笑的话,不少人都惊于他的相貌,那些打量更多的却是因为他的体质,如此文弱是非将门之象。好在与镇北侯同桌的都是明白人,清楚这位老元帅的护犊性子,没见远宁侯府从太傅大人到八百府兵都被这位杀神打得服服帖帖的吗,这大喜的日子他们可不想惹晦气。 席间有性子疏狂的要灌他吃酒,镇北侯便说:“这孩子在服药,酒是不能喝的,你这老匹夫敢不敢和老子干一场?” 言语间对府中世孙的身体病弱却是没有隐瞒,几人闻言自然不敢再仗着身份“欺负”这三尺小娃娃,便都喝起酒来。 朱定北百无聊赖,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太监找过来,言说长信侯爷有请,他赶忙丢了筷子和阿爷说了一声,就打算离开。才走两步便听见一个鬼祟的声音,他看去,却是秦奚在对他挤眉弄眼。 老侯爷卸下军务后,参加这类宫宴用的都是侯爵身份,因此与禁军统领自然不同席,秦奚这好动的孩子打从进来就盯着他了,此时见他要走,早就待不住的他赶紧给朱定北使了好几个眼色。朱定北好笑地睨了他一眼,对他招了招手,后者大喜,匆忙告罪一声,朝朱定北跑过来时还不忘拐了两个弯把贾家铭和楼家双胞胎也喊上。 等在殿外的宁衡见这声势浩大的一众玩伴,饶是再老成,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他当真只是想和长生说说话而已!这些没眼力见的家伙! “阿衡——” 楼安宁丝毫没察觉到他的不欢迎,惊喜地叫道,吓得小太监忙劝道:“楼少爷,宫闱重地不得喧哗。” 楼安宁这才捂住嘴,嘻嘻一笑,脚步更快地朝宁衡跑去。 楼安康仰天长叹,一边还不忘给小太监递了一个压惊的荷包,道:“有劳公公了。” 这完全是意外之喜,那小太监看了看宁衡,见他没有表态,惊喜地收下了,心中暗道这位楼大公子真不是一般人。 宁衡拉了朱定北的手,瞧了瞧几人,无奈道:“走吧。” 只得把人全都领了回去。 宁衡一贯不喜欢宫宴这样的场合,这么多年,他都是先给皇帝陛下敬酒说完祝词,就赶到太后宫中拜贺,两边都不会多呆,早早便会到自己所住的偏殿待着。哪怕这是皇宫之中,但一走进来,也让他们感受到几分长信侯府的冷清。宁衡素淡惯了,旁边三两个伺候的人也被训练得安静妥帖,这大喜的日子也没瞧出半点热闹来。 挥退了宫人,几个孩子那点拘束便全都抛在身后,纷纷对宁衡道贺。 正月十一是宁衡的生辰,原以为要明日复学的之后才能见到,今年却是赶了个早。 楼安宁见几人纷纷拿出贺礼,一脸呆懵,要哭不哭道:“阿兄,你怎不提醒我!你,你自己带上了竟然不告诉我!” 几人哄笑一片,好生一番取笑他不经心,不管今日能不能见到宁衡,这生辰礼自然得带着有备无患,没成想独独楼安宁这一向讨喜爱闹的呆货竟然没同他们有一般无二的默契。楼安康见他真生气了,无地自容地无措,这才赶忙忍住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玩意来递给他:“诺,可还怪阿兄不记挂你?” 楼安宁眼睛一亮,这机关小鸳鸟不正是他亲自做给宁衡的那一只吗! 他顿时喜笑颜开,抢过那厚礼,塞进宁衡手里:“阿衡,这宝贝可是我楼大师亲自锻造的!你瞧,只要这里一动便能飞起来啦!” 他迫不及待地一拉机关,果然见那小鸳鸟如同活了一般,飞了一段,轻巧地落在桌上。 秦奚和贾家铭满眼赞叹,楼安宁却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原本可以飞得更远的!就是,啊,就是皇宫贵气太沉把它压住啦!”说罢,有些气哼哼地瞪了眼这个“不争气”的臭鸟。 朱定北却是倍感兴趣,起身将那机关鸟捏起,学着楼安宁拉下机关,那小鸟又飞起来,这一次一路飞到了殿门口,撞上殿门才摔在地上。 “好样的,我就说可以飞很远的!” 楼安宁这下高兴了。 朱定北把机关鸟捡起来,对楼安宁笑道:“安宁越来越厉害了!若是这机关鸟能载人飞行,用于奇袭或夜袭,在其上投掷火雷或飞箭,那定是一大绝杀武器!” 楼安宁瞪大眼睛,全没想过自己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竟然还能有这等功用。他暂时还未想明白奇袭夜袭中它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但见长生满脸喜悦笑容,拉着他的手全是赞许之词,不由心潮澎湃,两个人凑在一起,话声不停。 秦奚听了奇袭就不安分了,不多一会儿就拖了椅子与他们围坐在一起,听得连连惊叹。 贾家铭拉了拉瞅着他们苦笑不得的楼安宁的衣袖,眼神轻飘飘地指了指宁衡,楼安宁看去,只见一贯冷淡的长信侯爷盯着他胞弟和秦奚的眼神要多黑有多黑,隐约竟还能瞧见他落在长生脸上带了几分委屈的眼神。 先是一呆,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捂嘴偷笑起来。 第93章 后宅风云 第九十三章 十五贺典过后,国子学如期复学。 年长了一岁,学子们似乎规矩了起来,见了面纷纷开始行学子礼,眉宇稚嫩间多出一分世故来。 贾家铭果然如他所言没有来复学而是告了三个月的长假,而许久没听闻消息的马超却是伤愈复学,整个人看起来焕然一新,平白多出几分稳重沉肃来。别说找朱定北麻烦,便是多看一眼都不曾,仿若见面不相识,前尘过往尽数勾销。 朱定北他们好生等了几天都不见他有动作,好似真的已经放开那段恩怨。 而马超越是冷静,楼安康越不安心。 他将自己的忧虑告知朱定北几人,楼安宁却噗嗤一笑,说:“他肯定是被十一那一扑吓破了胆,哈哈,他便以为老实人便是他能欺负得了的吗?仔细咬死他!” 楼安康:“……怎么说话的。” 什么咬不咬的,还当十一是……咳咳,不过他这副没心眼的模样也已经够他操心了,先把礼数这狗屁玩意儿放一放。 他抓头对朱定北道:“他不声不响的,我着实心中难安。我们几个在学府里倒没什么,只是十一二月便要下场,若是出了什么事故耽误三年,我怕会误了十一心性。” 贾家铭看着不争不抢,其实心中不但有主见更性子执拗,一心想要自己有一番作为不再依靠贾府。这次童试是他迈出的第一步,若是出师未捷,恐怕会很伤心。若因此生了怨恨,那就更要不得了。 朱定北想了想,对秦奚道:“秦奚,你便把楼大担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你阿公听,也让十一警醒着,这件事咱们防备不了,只有他自己才行。” 贾家铭如今水涨船高,十五元宵那日陈阁老更以关门弟子的身份将他带入宴席中,如今旁人提起他便先想起陈阁老,而非贾中书府上一个没身份的庶子。 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同,朱定北才担心。 十一那孩子,一贯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性情又太过较真。如今成了陈阁老的入室弟子,对这次童试肯定是拼尽全力,否则辜负了陈阁老不说,更会给陈阁老丢脸。若是被马超搅了局,一定没那么容易想开。 秦奚郑重地点了点头,拧着脸不知道想什么,半晌才小声道:“十一同我说过,这一次,他只能胜不能败,否则……贾府再无他立足之地。” 几人听了都是一惊,楼安康忙问:“十一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奚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前几日贾府里闹了一场,我们家在隔壁听到了一点声响,后来……十一说,他阿娘受了重罚被禁足,若不是有十一现在的身份,他阿娘可能就被送去庵堂里了。” 楼安宁倒吸一口凉气,其余人也脸色一变,“十一阿娘做错了什么,为何竟会?” 秦奚:“我偷偷托我阿娘去打听了下,贾府瞒得很紧,只知道,是十一他阿爹一个妾室怀胎,因他阿娘的过失险些落胎,贾中书大怒,还……让人打了十一阿娘。” “啊?” 几人异口同声,心思却各不同。 楼家兄弟对视一眼,一个惊讶于贾中书竟然如此行事,一个诧异于十一他爹已经这把年纪竟然还要生孩子,这也太老不羞了吧! 楼安康把他阿弟那点小心思看得分明,不由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说话。 朱定北则皱了皱眉,看来他没记错,贾家那个小霸王,今年便要出世了。 他仔细回想了下,对于那孩子的生母却是印象全无。当然,他前世对洛京世家关注原本就少,整个贾家数下来,除了贾中书,和那位名声响亮的小霸王,便是贾家铭也没听说过,更不说后宅女眷了。 朱定北皱眉道:“十一阿娘是贾府贵妾,据我所知,贾府里已经有一妻二妾,那个妾室即便怀有身孕也不过是贱妾之身,怎敢以下犯上?贾中书行事如此僭越,就不怕御史参他?” 他是真疑惑,话音刚落下就见几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受了什么大惊吓似得,就连宁衡和盯着他眉间微皱。 他不解其意,就听楼安宁讪讪笑道:“长生你居然还懂这些啊。” 他说着,还十分佩服地看了朱定北一眼。 朱定北:“……” 再怎么说,他前世也是娶过妻室的人,这点内宅规矩怎么可能不懂? 不过,看这些孩子全然没想到这方面,定是对后宅所知甚少。想来也是,除了贾家铭,他这几个同伴,府中人口都简单,便是父母双全的秦奚也没什么机会见识这些阴私争斗,对这些妻妾贵贱并无实在概念。 宁衡深深地看着他:“长生却是见多识广。” 朱定北闻言顿时瞪了他一眼,什么叫见多识广,他们家也算太平的好吗?! 不过……想起小王氏,他便觉得有些头疼,于是语气更不善:“我大靖典律有言,三品官以上才能有一妻二良妾,七品以上一妻一妾,余下只能娶正妻,其余妾室只能以奴论之。十一他娘是良人籍,那个小妾再如何得宠,也是签了奴契的下人,哪怕还有主家的孩子,在十一阿娘面前也是奴婢身份,完全可由主母或是良妾做主发卖或告官的。” 宁衡见他带了真火,不由出声道:“为妻为妾,终归越不过为夫者。贾中书存心偏私,其他人若仗着身份处置,往后便难有太平日子了。” 这其中还牵涉男女之情,哪里是典律或法礼就能理得清的。 朱定北抽了抽嘴角:“按我说又不是没生儿子,贾中书还真是贪心不足。那妾室若是个年纪轻轻的美娇娘,怎么能生受他那张老脸,还甘心给他生孩子?” 楼安康,楼安宁,秦奚:“咳咳咳!” 这是吓的。 若是楼安宁这么说,楼大少爷肯定捂住他的嘴好生教训,可看长生,他也只能哭笑不得道:“长生,莫道长者是非。” 朱定北哼了一声,“要不是十一现在太小,担不起宅门,不然怎能受这么大的屈辱?” 说着,他由不得叹了一口气,看秦奚道:“你这些日子多去陪陪他,别让他拧着性子逞强,熬坏了身体。” 秦奚想来便替十一不值,但这件事上他们却都无能为力,于是点点头,不多说话了。 连楼安宁这样不晓事的孩子听了都替十一心疼,有些不安道:“阿兄,我们也去看看十一吧,陪他说说话也好啊。” 他年纪小却敏感,很小的时候每当楼尚书想起妻儿闷不做声的时候他便会笑笑闹闹地分他心神,伴在他左右。他想,十一真的可怜,他阿娘被人欺负了还不能报仇,真怕他因为憋闷着不高兴而生病。 楼安康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过几天休沐日,咱们再聚吧。” 贾家铭怕是不愿他们知道自己的艰难。 朱定北揪了揪他的脸,笑了声道:“别哭丧着脸了,若叫十一见到你这样,那才笑不出来呢。” 楼安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朱定北看了看几人,心道这些孩子心性果真容易让他心软。 以他这些年的际遇经历来看,贾家铭这时候受些磨难也不见得是坏事,他现在孤注一掷,求胜心切对于近在眼前的春闱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贾家铭他看得明白,虽有些孤勇,但平淡的性子下藏着的是软弱与卑怯,若此番能取得好成绩,说不定就能叫他真正挺直腰背,自信为人。 他又看了看宁衡,见他眼中一派云淡风轻,又不免有些头疼。 他这位长信侯爷啊,与贾十一真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把别人的情义看得比自己都重,另一个呢,却是什么人都不看在眼里。真不知道哪一个,才算更好。 宁衡见他看过来不由闪了闪神,表情有一瞬的尴尬,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生硬道:“我会让人看着马超,别担心。” 朱定北忍俊不禁,搭着他的肩膀煞有介事道:“辛苦长信侯爷了。” 秦奚几人也高兴起来,有宁衡盯着马超,至少能保证贾家铭安全无虞。 不过这一次,他们确实过虑。 马超对他们确实余恨未消,甚至可以说越来越记恨,但他现在没精力也没时间报复。 自太傅在御前辈朱楼秦三家和镇北侯爷挤兑得无地自容之后,他便对马超严加管教。在看他来,马超的冲动愚蠢之极,在动手之前竟不知衡量对方的身份,将他自己乃至整个远宁侯府甚至宫里的皇后娘娘都拖累了。 若不是马超嫡孙和世孙的身份,他定就放弃他选用他那个虽然中庸平和但总算行事守礼有分寸的庶兄了。 马太傅不仅派了自己身边最严厉得用的管事跟着他到国子学盯着他素日行为,稍有偏差便有重责,且下学后也不准他在外逗留,即刻回府读书——错过这一届的春闱,他原本不算严苛的要求只剩下一点:必须在三年后夺得春闱魁首! 说什么,也定要压过让巴结上陈府的贾家庶子一头! 马超虽说伤好了,但底子到底损伤了许多,在马太傅的重压之下身体已经吃不消,眼下又怎有余力对付别人? 静室中空荡荡的,只有香炉燃着烟香,明烛敞亮,这开春雪落未尽的时节,室内竟没有一个取暖的火盆或是暖炉。 马太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心思不属,今日不用背书了,将弟子规抄写十遍,不静下心,便待在这里不许出来。” 浑身已经冻僵的马超听见,浑身一颤,跪直了身体道:“知道了,阿爷。” 马太傅的脚步声远去,马超隐约听见管家劝他:“侯爷,天气尚未回暖,小侯爷身体还未大好,让小人送些火盆进去吧,万万别伤了他的身体。” 而后他听见他阿爷的声音:“不必,吃点口头他才知道反省,若再犯下如此蠢事,迟早整个侯府都要被他败坏。” 声音就这么淡去了。 马超捏紧的拳头松开,低头看着自己冻得控制不住发抖的手指,不知想着什么,忽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我知道了,阿爷。” 他轻轻地说了一声,蓦然间,又变得面无表情。 第94章 行军鬼策 第九十四章 贾家铭家中变故让几个孩子牵挂了几日,正月三十休沐便相约到陈府相聚。 青龙阁老,位列众阁之首,陈府的门楣却很是清雅,并无多少气派。陈府的大门更是常年大开,虽说来拜访的人就算是位列宰相的董栋梁也会从侧门而入以示敬重,但秦奚打小却没人同他说过此间规矩,大大咧咧地带着朱定北几人便从大门招摇而过。 陈府的老管家前一日就得了信,这日一早就在大门等着了,见小少爷携友而来,脸上便笑开了花。 “管阿爷,阿公起身没有?” 这位管家本身便姓管,在陈阁老官职还低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做一个师爷,按说这些年也该飞黄腾达,可不知道为何他却心甘情愿到陈府做了一府的管事。 楼安康和楼安宁在后头听见这一句都睁大了眼睛,这太阳都把雪晒化了,怎么可能还未起身? 管家却一点没觉得不对,反而笑着说:“今日化雪冷了些,老爷便多卧了一会儿,刚才听见马车声我便叫人去唤了,这会儿肯定已经收拾妥当来见孙少爷的贵客呢。” 身后几人:“……” 这话到底几个意思?难道,曾经位列两朝宰相,如今的青龙阁老竟然这般……懒散?不羁?便是宁衡也觉得诧异。 朱定北对这位与老侯爷交情匪浅的老长辈的某些习惯却是早有耳闻,因此并未如他们这么惊讶,听秦奚又絮絮叨叨地问起他阿公早膳可吃了,吃了什么,心中不由好笑。 陈阁老却不知这一老一小在几个小辈面前透露了些什么,招待孩子们坐下的时候那模样齐整,浑身老鹤谪仙一般的气质,让孩子们一下子就忘了之前秦奚和管家的“诋毁”,老老实实地请了安,态度恭敬。 秦奚没瞧见贾家铭,便问了一句。 陈阁老道:“定是在后面书房里用功,他向来鸡鸣而起,哪里像你,起卧都需要人三催四请。” 秦奚脸皮一紧,他最受不得他阿公这般笑眯眯的玩笑神色,赶紧道:“家里又没有养鸡——我回头也请祖母在我院子里放两只。”他及时扭了话头,一脸讪然。 “噗。” 楼安宁一个没忍住,见陈阁老看向他,连忙捂住嘴,脸上一片通红,这么一个笑脸比他阿兄的几十句苦口婆心都顶用。 陈阁老笑道:“还没去通知十一,不若你们过去寻他玩耍,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秦奚撇撇嘴,“阿公分明是想回被窝里暖着——嗷!” 收回手的陈阁老依然是那副飘飘欲仙的笑脸,仿佛刚才揍了外孙的人不是他,看着外孙儿疼爱道:“奚儿也有几日不曾与阿公说话了,不如今日陪陪阿公如何?” 话音没落下,秦奚丢下一句去找十一撒腿就跑,竟是连带来的伙伴都不顾了。 宁衡随着朱定北起身,楼家兄弟赶忙说了一句失礼也准备跟随秦奚而去,朱定北摆了摆手,让他们先走,说:“许久不见陈阿爷,我阿爷吩咐了要我好好陪陪您呢。” 陈阁老:“……” 这臭小子眼里的坏笑,他绝对没错看。 于是他道:“好孩子,阿爷我近日棋瘾犯了,你正好陪我手谈几局。” 朱定北:“……阿衡,你回来。” 宁衡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只听他说道:“没听见陈阿爷手痒了吗,你来陪着对弈两局。” 朱定北脸上挂满了笑,他却看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于是哦了一声,点头走回来,这么一来楼安康楼安宁也不好走了。 朱定北笑嘻嘻地看先陈阁老,“陈阿爷,阿衡棋艺尚可,肯定不会让您太无聊的。” 他一副贴心的模样,陈阁老无言以对。 正如朱老侯爷总是拿他散漫贪暖取笑作乐,他也一贯知道老朱家都是臭棋篓子,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有“自知之明”。 陈阁老遥想了一下自己的暖窝,仍笑得仙气洋洋,让管家把他的期盼搬到隔间暖阁里。 老管家最明白这位主子,于是几人移步过来时,只见棋盘摆在暖阁小榻上,踏上铺了厚厚一层棉被,还有围炉再侧,几人脱了鞋盘膝坐到榻上时,才发觉那棉被一场暖热,分明是已经烤过了。陈阁老随意坐着,老管家给他腿上盖了一层毛毯,又是端茶倒水,何止享受。 宁衡执黑先行,两人才落下几子,楼家兄弟便惹得冒汗了,宁衡显然也不好受,反而是朱定北一派舒坦,很是随意地将陈阁老盖着的毛毯拖过来些盖住自己的双腿。 楼安宁开始口干,看到那白白的看着就暖呼呼的狐狸毛毯,不由凑到楼安康耳边,极小声说:“阿兄,你看长生,笑起来和陈阿爷像,坐在一起也像。” 楼安康与胞弟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讪讪。 就等不到他们的秦奚拉着秦奚赶过来的时候,第一局还未分出胜负。 秦奚被热气轰得一边脱衣服,一边惊道:“阿衡怎么和阿公下起棋了?输了几回了?” 陈阁老的棋艺冠绝天下,秦奚打小听说到大,亲眼见识过不少他阿公的手下败将。这些年,敢和他阿公对弈的除了常来的董相也没谁了,因此才这么惊讶。 老管家心想着待会儿得留他们在旁屋里多待一会儿在吃些姜茶,这么冷热相冲,还真怕孩子们伤了风寒。闻言应答道:“这是第一局,下了快两盏茶了,胜负未分。” 秦奚和贾家铭都吓了一跳,赶忙凑上去看。 他们先是往朱定北身边靠拢,才看了一会儿实在热得慌,便又和楼家兄弟挤在了一处。 陈阁老落子的速度很快,几乎宁衡才落子他的白子就下定,反观宁衡,则每一步都下的很慢,很谨慎。可见对阵陈阁老十分吃力,但好在他还能稳住局势,棋风又十分不凡,步步设陷,以至于对局到后来,陈阁老落子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如此走了两百五十步,宁衡才败下阵来。 “后生可畏啊。” 陈阁老不吝赞词,虽然宁衡输了,但他也赢得不甚轻易。 朱定北不客气道:“陈阿爷别耍嘴上功夫啊,阿衡陪您坐了这么多会儿,还陪得您这么高兴,怎么也得送点见面礼才行吧?” “你这小崽子,原来你阿爷是嘱咐你来我这里打秋风的。我这儿哪儿有宁小子能看得上的东西在?” 他却是不钻朱定北的套。 朱定北哼了一声,“我可都看得上,你便给了阿衡,我再拿来耍一耍,岂不两全其美。” “哈哈,滑头鬼,偏不美得你。” 朱定北便道:“那要是我能在您手上走过二百五十步,您给不给我这个礼?” 陈阁老把棋盘丢给小辈们收拾,捏捏他的脸道:“你便只说吧,你瞧上我这儿什么东西了?” “嘿嘿,小子这不是听说您这里有行军鬼策的下半篇嘛。” 朱定北脸上堆满笑。 陈阁老眉头一挑,“这老小子消息倒是灵通,难怪还专门同你念叨起我。这么说来,这上半篇,在你家里?” 自然不在,只是他上一世有幸,偶然得到过罢了。没想到竟然从阿爷口中得知他苦寻不得的下半篇竟然在陈府,他今日来可就是冲着这宝贝来的! 朱定北:“若是有,阿爷早就与您炫耀了,哪儿能藏得住。” 陈阁老一想也是,沉吟道:“你可知你阿爷把陛下御赐的千亩良田都许了我,我也没允他?你若想要,可没有这么容易吧。” 秦奚等人听得稀里糊涂,急着问道:“阿公这行军鬼策是什么兵书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答话的是老管家:“孙少爷,这本书是前朝□□,已经失传很久了。” “□□?!” 老管家给他们都添了茶水,这屋子里热烘烘的容易口干。“这本书是前朝一位元帅的毕生所学,后来他的后人学了这书,差点把皇室都杀光了,皇帝觉得此书有异,得不到便都烧毁了,只有一本孤本被那家下人偷偷带了出来,后来也未曾问世。” 楼安宁不由追问:“为什么学了这书要去杀皇室?长生你——呜呜!”要这书做什么? 楼安康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陈阁老见状笑得不行,“那是那将门后人心术不正。那行军鬼策确实是一本兵法书,只不过其内所述有许多过人之处,威力甚大,若是用的不当确实祸国殃民。” 朱定北怎会听不出这话是隐晦地提点他,于是笑道:“就是传说得太厉害,从军的谁不想拿来看看?若是真能有护国杀敌的良方,那是再好不过了。” 朱定北面容神往。 陈阁老打趣地瞧着他,后者连忙把脸上有些过了火候的正直收敛了些,眼睛弯弯地说道:“陈阿爷,我也不占你便宜,若是我在你手下走了二百五十步,你便将那书借我阿爷誊抄一份。若是我输了,我便将伯弈棋谱双手奉上,如何?” “果然有备而来,你这臭小子倒是很会投我所好啊。” “陈阿爷过奖哩。” 陈阁老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奉陪,但若是输了,可别哭鼻子。” 朱定北瞟了他一眼,起身到宁衡原先的位置坐下。 依旧让朱定北执黑先行,他举棋在半空中顿了一会儿,忽而转向宁衡道:“阿衡,我该下哪儿啊?” 宁衡在探手拿楼安宁丢在榻上的外袍,闻声回过头来,明显愣了下。 朱定北笑得十分甜,“陈阿爷我们可没说不能寻人帮忙。” 陈阁老似笑非笑:“观棋不语。” 朱定北:“咱们是赌棋,再说,你也可找帮手嘛。” 秦奚几人顿悟此人恬不知耻又上一层楼,谁不知道陈阁老是第一国手,他还能找谁做帮手? 陈阁老却道:“却之不恭。老管,过来给老爷我捏捏肩膀。” 宁衡将那件外袍披在朱定北的腿上,给他指了一处。 朱定北虽出身将门,行军打仗盖世无双,按说这棋艺怎么说也得比常人强一些,但老朱家最天生不耐烦这棋盘上这样那样的规矩,他们打仗从来不会被格局限定,因此这方寸间的博弈实在不上手。他干脆无耻到底,全由宁衡指点,他负责落子。 宁衡这一局比上一局从容许多,至少落子的间隔缩短了很多,而且棋风比之前谨慎且更带杀气,显然是对战利品势在必得。 如此走到第二百四十步,胜负依旧难分。 陈阁老落子的手忽然一停,把白子丢进老管家手里,满不在意道:“我先喝口茶,你代我下。” 老管家顺从地接过。 落子—— 五步之内,满盘皆输。 第95章 势在必得 第九十五章 朱定北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宁衡也坐直了身体,凝眉看着棋盘,默了一会儿,忽道:“国手管增?” “见过长信侯爷。” 老管家笑盈盈行了一礼,这便是认了身份。 “早闻陈相棋艺师从管增国手,如今看来……管老棋艺已臻化境。” 他改了口,没说陈阁老这个年纪相当的徒弟学艺不精。老管家听出来了,不由抿嘴一笑,谦道:“承蒙侯爷赞誉,不胜感激。” 秦奚三人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分明刚才长生夺胜在望,只要再走十步他就赢了,如此胜负难分的局面十步根本不在话下,谁想到,莫不吭手的老管家出手,不仅把宁衡逼得脸色骤变,更在五步之内将棋盘上的局势扭转,让宁衡输了十目之多。 陈阁老含笑的声音想起:“怎么样,小长生,愿赌服输哩。” 他竟也学起朱定北的尾音来,端的一副老狐狸得意的姿态。朱定北不尊老地瞪了他一眼,哼声道:“晚上就让人把棋谱送过来。” 怎么也没想到,老管家竟然是陈阁老的棋艺师父,怪到方才陈阿爷笑得那么不怀好意! “长生真是好孩子。” 陈阁老乐开了怀,这伯弈棋谱可是失传已久的,与他而言这本棋谱的魅力,就好似行军鬼策对朱家儿郎的吸引力一样。 朱定北脸上也绽开一个笑容,仿佛刚才的气闷都是别人的错觉,亲昵道:“陈阿爷,我那儿不止有伯弈棋谱,还有枣阳公棋谱,伏羲琴谱。您可想一观?” 陈阁老:“……” 他定定地看着朱定北,眯了眯眼睛:“应对之策早定,好小子,看来你是势在必得了。” “阿爷说了,陈阿爷可是很难讨好的。” 陈阁老直起身道:“伏羲琴谱失传很多年了,不过这枣阳公棋谱却是早年……莫非……?”他看向朱定北,这枣阳公棋谱在前朝的时候是作为当朝一位公主陪嫁道鲜卑酋长那里的,若是想得到,除非,挖了那些酋长的坟。 朱定北点了点头,“正是陈阿爷所想,谁叫匈奴那些王八蛋居然那么丧尽天良,正好被我阿爹截了胡呢。” 陈阁老立即道:“是朝安送来的要给我的?” 朱定北瞪大了眼睛,惊道:“朝安阿伯可什么都没说呀。” 紧接着他便笑开了,“现在,他们可都在我手中哦~” 陈阁老:“……臭小子,不知早点送过来吗?!” 朱定北可冤枉死了,“压在箱底谁就见着了,还是祖母前两日梳理礼物送往别家的时候才发现的,阿爷还说这些破烂玩意儿占地方,烧了也做不了一顿饭呢。” 天地可鉴,这绝对是实话。 “老!匹!夫!!” 陈阁老嘴上骂着,心里却知道这绝对是对面这面容无辜的小娃儿在威胁他! 宁衡转头看了眼他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再看陈阁老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抵住嘴唇忍住了笑意。 陈阁老转头对看好戏的老管家道:“去把行军鬼策给这臭小子取来。”而后转向朱定北:“晚上都给送过来,听见没有。如是少了什么,我便问一问朝安礼单都有什么。” “多谢陈阿爷!” 朱定北踢开外袍,跳下小榻穿了鞋追着老管家出去了。 宁衡抓着外袍紧随其后。 楼安宁:“……我的衣服。” 楼安康和贾家铭终于忍不住扭头笑得停不下来,秦奚心里抓啊挠啊,凑到他阿公身边来给他端了一杯茶:“阿公,那行军鬼策也让我看一眼呗。” 陈阁老悠哉悠哉地喝了外孙孝敬的茶,而后不急不慢道:“不可。” 秦奚:“……你偏心。” 陈阁老哼了一声,“长生有伯弈棋谱,枣阳公棋谱,伏羲琴谱,你有什么?” 秦奚心道:我有我阿娘啊。但这肯定在他阿公这里是行不通的,况且长生来换的这些东西,他一样都不认得是个什么神物啊。 贾家铭看他蔫蔫的,不由安慰道:“那书是给朱阿爷看的,你还没到那程度,先别惦记着,等往后再问师父要肯定会给你的。” 秦奚于是死灰复燃看向陈阁老,后者却是一点不照顾外孙的情面,长叹一声:“难。我怕是活不到那个岁数喽,你若想要便向十一拿吧。” 他这满府藏书,已经定了死后都许给贾家铭的。 秦奚和贾家铭同时一僵,各自瞪了眼陈阁老,说不出话了。 得了行军鬼策,朱定北乐得对谁都是笑脸,几人总算想起今日来陈府的正事,陪着陈阁老用过午膳,便结伴到贾家铭所住的院落中。 秦奚到陈府一般也住在这里,是陈府里难得的妥善之处,贾家铭搬来陈府后,他便做主将这处挨着主屋的小院让给了贾家铭。下人早便将炉火兴起,走入屋中便暖和得紧,且不如陈阁老所在之处,热的让火气旺盛的小伙子满身热汗。 秦奚撺掇着朱定北将那本神乎其神的行军鬼策给他瞧上一瞧,遭到了无情的拒绝,气哼哼地学他阿公在朱定北脸上捏了一把,顿时被追杀的满屋子大叫。 楼安宁难得没插上一脚,拉着贾家铭仔细问他在陈府过得如何,备考得如何之类的话,俨然一副胞兄附体的沉稳模样。 贾家铭早从秦奚嘴里探听到他们的来意,见楼安宁笨拙的关切,心中熨烫,一一都回答了。 楼安宁安下心来,便又开始不着调了,往他身旁挤了挤,说:“二月二,十一没忘是什么日子吧?” “龙抬头,自然记得。” 贾家铭一脸正经地答道。 楼安宁没发现他眼里掩藏的笑意,有些急了,咳了一声说:“咱们都过了剃发的年纪,记着龙抬头做什么,你再仔仔细细地想想。” 他笑脸认真地绷着,秦奚才被朱定北蹂/躏一番,此时坐下来喝茶,心中要笑得不行,赶忙将口中的茶水吞下去,这才放声大笑道:“你楼二少的生辰嘛,谁还没记住,十一和我早就备好了礼,断不会少了你的。” “嘻嘻,你们记性好就行。” 楼安宁喜滋滋的,那副得了小便宜的模样,惹得楼安康哭笑不得地笑话他。 秦奚反问道:“那三月三是什么日子?你记不记得啊?” “我记得肯定比你清楚。”楼安宁朝他吐了吐舌头,转而对贾家铭道:“我亲手做了一个特别好玩的机关蟾蜍,蟾宫折桂,你定会喜欢的!” 他们兄弟俩和贾家铭的生日都是在好日头,隔了只一个月。 贾家铭笑开,重重地点了点头。 朱定北道:“楼二,十一下月初九就下场了,你这份礼是不是送得有点晚啊?” 楼安宁立刻道:“此话有理!明天我就让人将蟾宫送来!” 朱定北揶揄道:“那你三月三那日,是准备空手来贺喽?” 楼安宁:“……我另备一份!”他咬了咬牙。 贾家铭见他都要被朱定北逗急了,忙道:“不用,我收一份礼便够了。” 楼安宁却坚持:“我定会准备一份更好的,正好庆祝十一童试高中!” 几人听了都笑起来。 在二月二楼家双胞胎生日的前一天,关押在天牢一个多月的窦长东等人被问斩。 老侯爷原本打算在他入京后见他一面,但不料圣旨言明任何人不得探视,因此只在今日到午门观刑。 他也想不到两人再次见面竟会在如此境地,那个曾经性情飞扬跋扈,耍的一手□□勇刺敌首的亲随部下,如今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穿着白囚服因罪受死。 若非真的欣赏对方的品性能力,他又怎会不遗余力地提拔对方?只是世事难料人心易变,他终究还是没逃过声名权势的私欲,害人害己。而今天,他便来送他最后一程,就当成全对这位爱将最后的情义吧。 一干犯人在二月初一这日天未亮的时候便被押送到午门,日头高照之时百姓们便围了一层又一层,执刑官高声念着他们所犯的罪行,百姓们义愤填膺,一口一口唾沫恨不得就吐在他们脸上。 窦长东垂着头,也能在百姓们一声声的咒骂中想象到这些人唾弃鄙夷的目光,耳边听到妻儿的饶命哭喊,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位二品大将,他曾经也为家国拼杀,立下汗马功劳,生死无畏。 到最后,百姓只记得他如何弄权祸乱,欺君罔上。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结局竟然会是这般狼狈凄凉,晚节不保,遗臭万年。 但这又能怪罪谁呢? 说到底都是他咎由自取。 许是老侯爷盯着看了太久,麻木的窦长东抬头看来,见是他,灰暗的眼睛睁大,情绪苦涩。继而,他便看到在老侯爷身边的钱悔。 窦长东脸色骤变,牙邦紧绷,但最终,他涌出的那股愤恨还是松懈,弯下身躯,朝着老侯爷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人之将死,那些情绪和不甘已经没有意义,这三个响头他磕得心甘情愿。 叩谢,老元帅的知遇之恩,提拔之情。哪怕,他早已辜负。 钱悔也跪了下来。人生灯灭前尘过往也一笔勾销,再有多大的仇怨,这个罪无可赦的男人也曾抚育他长大,让他没有死于苦寒饥荒。 他不是来看窦长东最后的结局,而是来为他收尸。 身为人子,他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送终了。 第96章 李朱之仇 第九十六章 这一届春闱童试定在二月初九,初十,十一,这三日。 大靖的科举选士分春秋两试,春闱自二月到五月,童试,乡试,州试都在春闱进行,层层选拔。秋闱即国试,在州试中取得秀才功名的学子都可自由参加,两试相隔三个月,便是为那些在当届春闱中选拔出的人才提供便利,确保即便是在边塞的考生也能够按时来到洛京参考。 童试的生员资格获取并非易事,只有三条路可走。 其中一条最广泛的一条便是院士推选,大靖所有记录在册的学院都有举荐童生的资格,所推荐者只要在五十五岁之下,有该学院的学生之身份,获得学院的掌院士首肯都可参考。 国子学是这些学院之首,贾家铭的童生资质便是由此而来。 其余两条,一则是获得三名以上秀才员外郎的举荐,二则是五品文臣的举荐。 此二者殊途同归,但除非年纪超过二十五岁或已不再学院求学的学子,大部分人都不会选这两条路。 一来,每个秀才只有推举一人的资格,能得三个联名举荐的人家都是富贵子弟,只要不是品性太差或是学识庸碌都能得到院士推选的资格,没有必要走这条路。 二则,文臣凭借五品以上官身推举一名生员,但官宦学子大都心高气傲在院士面前落选已经十分难堪,大多都会选择再学三年而不是急功近利地凭借长辈功勋走捷径。若不推举子侄,那被推举上来的外人又将于推举官员切身相关,往后两者之间若有一方行为不检失了名声或官职,都将对彼此造成不可挽回的名誉损害,因此爱惜羽毛的文臣们也不愿为外人冒险。 初九这日,朱定北几人与学院告了假,亲自来将贾家铭送到考场。 洛京为大靖都城,地位与州府无异,因此洛京的考生不必像余下二十州的考生一样,从县城,乡郡,州府需变更考场,从童试到州试都在洛京特设的一处廪生院中进行考试。 马车上,楼安宁有心安抚贾家铭不要紧张,放松心神,都被他阿兄制止了。 这时候说这些反而适得其反。 反倒是秦奚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将吃食,衣物,笔墨反复交代了几遍,啰嗦得让人发笑。 楼安宁挤了挤眼睛,戏谑道:“原先以为咱们十一文质彬彬貌若天仙,才是小媳妇儿之选。没想到,竟是秦将军体贴入微无微不至啊。” 贾家铭面红耳赤,瞪了眼楼安宁,而后又气不顺地瞪了眼秦奚。 秦奚莫名其妙,但还是不放心地道:“外头还冷着呢,你这三天都要住在廪生院里,千万不能马虎,考官给的驱寒姜汤也记得要喝,不要嫌弃味道就倒掉——” “少爷,到了。” 外头驾车的小厮拯救了所有人的耳朵,贾家铭连忙道:“就送到这儿吧,你们都快回书院,别耽误了课时。” 朱定北见他脸上绯红一片,忍俊不禁道:“十一少爷,若是不想听秦小媳妇儿唠叨便直说嘛。我们这几个都不思进取得很,与其回书院还不如在这里等你考完出来呢。” 贾家铭赶忙整理了衣服下马车去了,再待下去,他的脸皮都要被这些玩笑烧坏了。 楼安康和秦奚跟着下去打点了一番,回上马车时这才笑道:“你们就看十一脸皮嫩就爱拿他玩笑,小心他跟你们急。” 朱定北耸了耸肩,“也就这两年了,等十一得了陈阿爷的真传定是铜皮铁骨,到时候想看他变脸可就难喽。” 楼家两兄弟想起笑眯眯的陈阁老,再看眼前这个总是挂着笑脸的朱小侯爷,不由点点头,这位就是得了真传的。 秦奚没仔细听他们说话,仍旧不安心道:“十一年纪这么小,会不会被人欺负啊?” 这话都听得耳朵生茧了,几人都懒得理他。 朱定北则看向宁衡,问道:“先农祭祀那天出了什么事吗?我阿爷回来的时候还气呼呼的,不肯同我说。” 秦奚和楼家两兄弟听见也留神听起来,秦大统领和楼尚书那天也在陪同之列,回来后也不曾说有什么事情发生脸上也有喜庆,怎么朱阿爷反而不高兴了? 大靖重礼重祭,先农祭祀关系着一整年的安顺贞元皇帝尤为重视,因此皇室宗亲还有百官都随同祭祀,宁衡年纪虽小但系为正一品长信侯爷与镇北侯一样都在随列之内。 宁衡颇有些难为情地揉了揉额角,道:“你阿爷和户部的李韬在插秧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口角,李尚书……咳,略胜一筹。” 朱定北听了就笑了,可以想象在那么重要的场合,老侯爷输了口头之风却不能拿他最拿手的拳脚给对方回礼,定然憋屈,在他面前也觉得没面子所以没言语。 他敲了敲小几,含笑道:“让我猜猜,李老头定是说了我们就是养肥的年猪上战场之类的话吧?” 宁衡:“我离得有些远,没听清。” 朱定北哼了一声,“他这话说了好些年都没换一句,肯定错不了。这个老王八,这开年之仗有本事他去打啊!” 楼安康问了一句:“户部尚书跟朱家有私仇?” 按说为了军饷粮草这样的国事争执不下,也是因两方立场不同,私底下当不至于如此势如水火才对。可他们在先农祭祀上都忍不住出口讽刺,这得有多大的仇怨啊! 朱定北点了点头,“李韬的三女婿虽是商贾出身,但在加冠后便投身军伍,后来死在了战场上,他的三女儿闻讯殉情。他原先是我朱家军麾下,不过功绩平平,李韬想给死者加军功让他走得光彩体面被我阿爷拒绝了。” 秦奚:“上了战场生死有命,他女婿要是怕死就该待在家里绣花!死了还想讨便宜谎报军功,他以为他是天王老子吗?” 他自小便被教育着浑身是胆,最瞧不起这种没种也没能耐的人了。 楼安康奇怪:“过了这么多年了,还因为这桩旧事争锋相对,那李尚书也太小器了吧?” 朱定北:“不清楚,不过自那之后他就没少在我们的军饷上动手脚,一来二去,小恩怨也变成世仇了。” 宁衡出声道:“应该是因为那个女婿。” 见朱定北几人都目露惊讶,宁衡接着道:“李韬那位女婿与一般人不同,是在他身边养到十五岁才回本家认祖归宗的。两人情分,如同亲子。” 楼安宁惊道:“不会是李老头的私生子吧?” “别胡说。”楼安康瞪了他一眼,“他可是把女儿嫁给了人家。” 若真是私生,那岂非是乱.伦了? 朱定北奇怪。按说李韬老儿一辈子只生了三个女儿,眼红别人家儿子领了一个回来养成童养女婿继承自己的衣钵也正常。可怎么到最后,却放手让他上战场了? 宁衡看出他的疑问,便道:“听闻,他是自己偷偷转了军籍。” “……原来如此。” 朱定北了然,一旦在兵部上挂了名,不从军则视为逃兵轻者入狱,重则格杀,就算是皇子也不容例外。 楼安宁噘嘴道:“那这李老头也太不讲道理了,他那女婿自己管不住跑去送死,他倒是把罪责怪在朱家军头上。” 朱定北倒不生气,反正不论原因如何,他们与李韬的梁子都已经结下,只能继续斗智斗勇下去。 几人缺了小半日的课时,下午是骑术课,他们也乐得自在。 课上还有一个将门子弟寻了他们问下个休沐日的进学府的骑射大赛可要参加,被他们推脱了。国子学武子的骑射比试依旧是每个月一场,他们几人后来都去看够,不过自从董明和师兄离京后,这赛场上也没几个出挑人物,后来便少去捧场了。 大学府的骑射大赛尚且如此,更别提进学府的赛事,那在挑剔的朱定北看来更是乏善可陈。 秦奚在马场跑了几回,对贾家铭的瞎操心总算散去,等那寻问之人败兴而归,他便凑到朱定北身边道:“今年营卫长府上的苏东海升上进学府了,前两天还来找我,要我和他比功夫呢。” 朱定北:“就是那个生来力大无穷的苏东海?” 苏东海此人他印象颇深,年纪小他一岁,但力扛九鼎的事迹却是如雷贯耳。前世他死之前已经是秦州的边军的一员猛将,凭借自己的军功荣升三品中郎将。听闻他耍得一手巨斧,所向披靡,更多的传闻是,他生来就有奇力,在抓周礼上捏碎了一块玉牌而扬名。 与前世的董明和一样,都是他神交已久的良将。 见他兴致很高,秦奚便笑道:“就是他,听说他现在已经在用三石重的弓了,而且箭无虚发,我没答应他——” 没等他说下去,一旁听见的楼安宁就大声笑话了:“秦奚,你好孬种,竟然连应战都不敢。” “滚一边去。”秦奚脸上一臊,“那是他想得美,竟然想让我用我阿爹的黑铁弓做赌注,我真要应了回头我老子还不得削死我。” 他骂了一句,接着对看热闹的朱定北道:“他还拖我向你邀战呢。” 朱定北还没说话,宁衡便道:“长生服药未断,不可劳累。”朱定北原本兴致勃勃,听了他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而下,恢复了清醒。 他现在可是“体弱多病寿命难长”的镇北侯世孙,确实不适合应战。输了丢了朱家的脸,赢了,麻烦更大。 宁衡看出来他的失落,于是道:“统领府与营卫府交情不错,不如让秦奚请他出来玩,就当交个朋友。” 楼安康也道:“我和阿弟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位天生奇力的苏大少爷我们早就想认识了。” “就是就是。” 楼安宁也来了兴致。 秦奚摸了摸鼻子,小声说: “这可是你们求我的,被他缠上了可别怪我。” 第97章 营卫长府 第九十七章 皇宫护卫由禁军负责,而洛京的护卫则是由巡防营担当。 巡防营的首领封营卫长,在抓周宴上握碎玉牌的苏东海便是当今营卫长府上的嫡长子。 朱定北见到这位声名赫赫的苏大少爷时,着实吃了一惊。 他一直以为以蛮力著称耍得巨斧的苏将军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与宁衡不相上下的体格。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细胳膊细腿,甚至还比他矮了两寸!用老人家的话手来,一个人体态发育还是有迹可循的,手小脚小的人往往身量也“精致”,而苏东海正是这一类人。 不过他前世没听说过苏东海矮小的说法……想来,他是个例外吧。 朱定北打量苏东海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眼中的惊讶比他更甚。 秦奚嘿笑道:“你们俩个一见如故也不用这么看来看去的吧?都快坐下,欸,楼二你刚才都点了什么,可点了我最喜欢的茄盒子?” 苏东海有些不自在地同朱定北问了礼,没忍住道:“没想到朱小侯爷长得这么好看,我还以为……嘿嘿。” 朱定北:“……苏大少爷也让我深感意外啊。” 苏东海当然听得出他的回讽之意,但从小听得多了,他也没放在心上,哈哈笑道:“长相没什么的,我阿爹可说了,打仗不是靠谁个头大就行的,只要我苦修武功,凭着我的力气要坎胡人的脑袋易如反掌。”他说着顿了顿,略带了些安抚道:“朱小侯爷也不必介怀,咱们杀得了敌人就是英雄。” 朱定北:“……” 这么安慰他,还真是让他感激涕零啊。 宁衡忍笑将气的翻白眼的朱定北拉着坐下来,楼安宁已经笑倒在胞兄身上,楼安康和贾家铭明哲保身只当没听见这番鸡同鸭讲,默契地专心应对只关心吃喝的秦奚。 苏东海比他们往出生一年,落座前一一向几人见了礼,看得出来是个礼貌又细致的孩子,与苏营卫长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浑然不同。 苏东海也不认生,问候之后,还问起了贾家铭日前的童试情况。 贾家铭的童生试正值上一个休沐日,如今过去这么些天,他刚出廪生院时空落落的心态已经完全调整会平常心,见他问起也不因为对方比自己年幼就敷衍,说道:“题目较往年要有深度一些,不过,我已尽我所能,再等两日结果出来便好。” 苏东海笑道:“看贾家兄长成竹在胸,小弟在此预祝您旗开得胜。” 贾家铭忙回了一礼,道谢。 几人看得稀奇,却是秦奚有些受不了道:“你别礼来礼去的,好歹你祖宗几代都是马背上的猛将,就你光学儒生那一套去了!” 秦奚和朱定北一样,向来认为儒生说话行礼你来我去黏黏糊糊的很是看不上眼。 苏东海挠了挠头,“第一次见面自然要规规矩矩的,我阿娘说了,礼多人不怪。” 秦奚嗤了一声,“别你阿娘说你阿爹说的,大老爷们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见。” 苏东海认真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秦奚兄长今年也才十二岁,还是要听话——” “你还没玩没了了!”秦奚嚷了声,回头问伺候在外头的小二道:“快把菜给爷端上来,堵住这个小崽子的嘴!” 朱定北几人都笑得不行,给秦奚打眼色,都奇怪这营卫长的家风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守规矩的孩子出来。 秦奚回了个眼色,意思是待会儿再说,又问苏东海:“你有没有想吃的,尽管点来,今天咱们几个做兄长的请你。” 苏东海忙道:“秦阿兄客气啦,我不挑的。” 秦奚直叹气道:“你啊你啊。” 这也是为什么有长辈们的交代,他依旧和苏东海亲近不起来的缘故。这孩子太中规中矩了,说话一板一眼的,特别无趣。 不过这小子胃口倒是挺好,满满一桌子菜一般都进了他的肚子,吃起东西一点都不含糊。 朱定北眨了眨眼睛,“这模样,才像是是将门同道哩。” 苏东海嘴上没停,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我就这么一个长处了,不能饿着。” 几人听了又是一乐,所以说这孩子虽然老实巴交的不讨人喜欢,可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一同吃了一顿饭,生疏感顿消。 苏东海大约见自己暴露了“本性”,说话也大胆起来。 楼安宁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问:“我听说东海你力气特别大,那到底有多大,这个桌子你能一巴掌拍碎吗?” 楼安康有些无奈地把好奇地想要摸苏东海的手相看的楼安宁拉回自己身边来,抱歉道:“东海阿弟别介意,他好奇心重,没有冒犯的意思。” 苏东海双手直摆,连连说:“没事。”而后道:“就是拍碎了桌子要赔给店家不好,楼二阿兄若是想看,不如咱们比射风筝或是扛东西也好啊。” 楼安宁顿住,赧然道:“别和我比,我是这儿最差的。” 苏东海立刻看向朱定北:“我以前就听秦阿兄说过朱阿兄射风筝特别厉害,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比一场?” 秦奚立刻道:“不是跟你说了长生身体不好,不能比试吗!” 苏东海之前就拜托过他,他也替朱定北回绝了。 可苏东海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弃,依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定北,后者被宁衡碰了碰手臂,只好将心中的跃跃欲试收了起来,遗憾地拒绝了。 苏东海失落地垂头,丧气道:“我力气太大,以前还不懂得控制自己,所以阿爹都不许我出门怕我伤人。其实朱阿兄刚刚回京的时候我就盼着能和你打一场,你可是从鲜卑回来的,打小就骑在马背上跟着打仗,肯定不怕我的力气。” 朱定北:“你现在还控制不了力气?” 苏东海摇了摇头,“家里请了师父疏导,学府里的武夫子也想了很多办法,但真要到用起来的时候,还是很大。” 现在他至少不会动不动就弄坏东西,不过和人比试射箭或拳脚的时候,还是没个轻重。 之前便在学府里伤了同窗,因此骑射武术课上只有武夫子陪他过手,同窗们都不亲近他。 这对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年来说,实在是个很让他伤心的烦恼。 朱定北便问他平时都是怎么疏导的,苏东海老实地一一回答了,无非是与功力和经验都丰富的长辈多练手,用着用着自然就能把握分寸了。 朱定北笑看他:“我有个法子,你要不要听。” “要的要的!”苏东海点头如捣蒜。 “你每日问你家里厨房那些豆腐,什么时候能在豆腐上雕出花儿来,你这火候就够了。” “啊?” 苏东海不得其解,在豆腐上雕花,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秦奚和楼家兄弟还以为朱定北是在逗他玩,纷纷忍笑。秦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朱家兄长说话从来不打诳语,他说有用你尽管去试就行了,反正豆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苏东海哦了一声,乖顺地应了下来。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秦奚便说要送苏东海回去,见他们如此仓促,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营卫夫人的吩咐。 等秦奚带着人走了,楼安宁才出声道:“他看起来好小,那些力气到底都藏在哪儿啊?” 楼安康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你还说,苏东海是营卫长家的大少爷,你当人家是街头上卖艺的,竟叫人拍桌子给你看。还好那孩子没计较,否则我看你丢不丢人。” 朱定北说:“苏东海的性格看起来矛盾得很。虚看,婆婆妈妈优柔寡断而且中庸守成,但再看,其实骨子里还是自我的人。挺有意思的。” 楼安宁皱着鼻子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我都和他说不上话呢。” 他觉得就算再同这位苏公子吃上几十顿饭,他们也找不到共同话题,走不成一路人。 贾家铭道:“那应该和他父母的教导有关。” 营卫长的家事曾经也轰动一时,贾家铭听家里兄长闲聊时提起过,此时便对他们说道:“听说,苏营卫长曾娶了一个妻子,但是那位夫人一直未有身孕,所以夫妻和离了。苏东海是续娶的继室所出,虽然生下来便瘦瘦小小的,但力气很大,所以很得营卫长的欢心,一直努力栽培。” “苏东海还有两个胞弟一个胞妹,但两个胞弟都没立住早夭了,因此营卫长对他更严格,而苏夫人……约莫是因为丧子之痛,对唯一的儿子看得比性命还重,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他。听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独立的院子,一直与父母住在一处呢。” 贾家铭虽然没直说,但可以看出来这位苏夫人是个柔弱的人,苏东海一面受苏营卫长管教,一面又伸手其母影响,才成了这副性格。 楼安康闻言却关注起了另一件事:“为什么要无子和离?苏营卫长大可娶妾室生育子嗣啊。” 咳,长生家里不就是这样么? 在大靖,正妻宗妇的地位很高,除非犯了大过错,少有休妻和离的。 贾家铭停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我也是从兄长哪里听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们说,现在这位苏夫人出身有些尴尬,未进门前就与营卫长大人结下珠胎……先夫人性情刚烈,自觉受辱才和离的。” 几人都吓了一跳。 这种往事可不光彩啊。 楼安宁好奇心过剩,很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品性,见他们都露出避讳的意思,还是追问:“十一,身份尴尬是什么意思?” “她出身自北方河畔。” 贾家铭干脆道。 洛京之北,洛水之畔,烟花之地是也。 楼安康连忙示意胞弟打住,往后还要和苏东海来往,苏家长辈的事他们没必要知道太多。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笑道:“苏夫人看来不简单啊。” 如何不简单,他没再说。 但在座的人多少心中意会,过程不论如何,单看苏营卫长和发妻和离,不顾她身份还要娶她进门做正妻,这些年更是爱护有加。且营卫府和京中的贵妇人来往间,也未听谁传出这位妇人的劣迹,反而关系融洽——足可见这个女人的心性手段。 就是不知道,这个苏东海到底得了他生母几分真传了。 第98章 十一中魁 第九十八章 贞元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五,夜。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 吏部和军机处为了补缺各地的地方官与监军将领,一整个月几乎都没有送过一口气。 当然,这其中最辛苦且难以入睡的反而是让他们心惊胆战的喜怒无常的贞元皇帝。这一日,又处理政务到深夜,贞元皇帝盯着军机处递呈上来的边防调动安排和将士补缺的名录,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东升太监在旁边看着害怕,等不到他回过神来才不得不低声唤醒他:“陛下。” 贞元皇帝眼神一闪,僵直的双手放下奏折,朝他看过来。 东升太监把头埋得低低的,躬身问道:“时间很晚了,该休息了。” 贞元皇帝自言自语道:“为何会如此,是巧合吗……” “陛下?”东升太监见他神思远走,忧心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近来事情纷杂,却非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还请陛下缓一缓,切莫难为自己,保重龙体要紧啊陛下。” 贞元皇帝无意义地笑了一声,而后起身道:“明日早朝后召叶慎仁和朱承元到军机处见朕。” 原以为他已经考虑得面面俱到,但这份补缺名单上来后他才发现被他忽略的一个重大的问题:被裁决的军将各方势力的均衡被打破了。 他当时恨不得将那些欺君罔上的军将一网打尽,但也知道这不可行,因此与董相商议之后才默认了按律处置的结果。不姑息任何一个人,但也不伤了元气,这既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也为之后军制改革铺开一条平顺的路。 但现在,一个让他头疼的问题出现了。 朱家受罚革职的人几乎九牛一毛,而余下李家,王家等几家人在这一场动乱中几乎折损了大半族中子弟。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军中一家独大。 从前他便有心培植寒门武将与朱家抗衡,但在朝局上争斗了这么些年,他分不出心力来栽培得力的人,因此只能借将门侯勋来制衡。比如李家,就是他十分看好的一家,虽然不指望他们能顶下朱家军的位置,但至少让朱家军不能生出狼子野心来。 没想到,这一次,李家中有一大批年轻军士因过革职或流放,甚至获斩刑的就有五人。 李家后继无人,还能拿什么和朱家军打擂台? 东升太监猜不到他心中烦忧,但见他总算肯安歇心里松了一口气,嘴上应着,又忙吩咐人伺候皇帝陛下安寝。 老侯爷一大早就接到宫里的旨意,吃了一半的早膳也搁置了,他问朱定北:“乖孙儿你说,皇帝老儿叫老子去是为着什么?” 朱定北也无法确定,只说:“现在军中能与您说的无非两件事,补缺,换防。这些事情您心里都有数,届时随机应变即可。但若是因为别的事,您大可装傻,这个节骨眼儿陛下不会为难您的。” 老侯爷一想也是,嘀咕了一句不让人安生了,就赶忙收拾了一番换上朝服往宫里去了。 当日午时,春闱童试的廪生榜张贴,几人在国子学里苦等结果,都无心听讲。 秦奚很是不安,趁着夫子背着手走过之后探手戳了戳坐在前头朱定北,小声道:“长生,你说十一考得结果怎么样?” 朱定北倒是不担心,虽则他自己的学问做的不好,但对于贾家铭的实力从不怀疑,至少这第一场童生试是不可能名落孙山的,因此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是说好今晚一同庆贺么,再等一个时辰便是。” 秦奚不高兴地朝外张望:“这些没用的东西,早吩咐了打听到消息就过来传个准信,一个个都跑到哪里躲懒——” 啪的一声,教执打在秦奚的桌子上,秦奚冷不防险些吓得跳起来,抬头见夫子目光不善地看着自己,顿时老实下来。 夫子也懒得教训他,警告地咳了一声,继续说教。 楼安宁在一旁低头直笑,捧着书的手抖了又抖。 总算挨到了下学,秦奚往外跑,没见到自家小厮反而打眼就看到学堂外站着的贾家铭,顿时惊喜地喊他:“十一!” 没等他说什么,就被楼安宁挤开了,抓住贾家铭的手急问:“是第几名?怎么样呢?” 贾家铭面色红红,抿着嘴却也没止住不断上扬的嘴角,他极少这般喜形于色,朱定北看见心里便有底了,果然听贾家铭说道:“忝为童生首元。” “真的?!” “太好了!” 秦奚和楼安宁异口同声,一左一右抓着贾家铭,一口一个“十一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地钻进贾家铭耳朵里,惹得他脸上泛起鲜活的热意。 楼安康松了一口气,笑道:“恭喜你,十一。” 宁衡也道了声恭喜。 朱定北看他们肆意地高兴了一会儿,才走上前道:“走,咱们给首元先生庆祝去,预祝下一场一举夺魁。” 几人一路向北,直往热闹的花街而去。 这一段河畔日落时分便点了彩灯,夜幕降临之际反而开始活泛起来。今日花街还有一场临河舞演,他们定的酒楼正对着舞演,一边吃饭,一边听曲儿观舞,更没有再享受的了。 酒菜上桌的时候,楼下便传来一阵激越的琴鼓声。 楼安宁把筷子一丢,赶忙起身趴在围栏上去看,不一会儿又退了回来,“舞娘还没上场呢。” 楼安康叹息道:“你和秦奚挑的地方,也不问十一可想来,现下还只管自己热闹,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楼安宁甜甜一笑,连连给贾家铭夹了几道好菜,挨着他道:“十一最宽宏大量啦,肯定不会和兄长我计较的。” 楼安康扑哧一笑,秦奚大叫:“就你还想当十一的兄长,做梦吧。” “我不仅是十一的兄长,还是你的兄长!别忘了,我可比大半岁!”楼安宁斤斤计较道。 秦奚翻了一个白眼,“谁稀罕。” 年纪最小的朱定北出声道:“应该开舞了,你们还要争?” 食桌就摆在厢房的阳台上,两边立着挡风屏风,坐着也能观赏舞蹈。偏楼安宁和秦奚都不是能坐得住的,听朱定北的话便先后起身站到栏杆前伸着脖子看,也不管是否挡了他人的视线,惹得对花街舞演也十分好奇的楼安康只能随他们起身去看。 朱定北向来对歌舞美人无感,下面一声声的叫好声也引不起他的兴致,仍旧坐着吃食,时不时与贾家铭说上两句。宁衡也坐在一旁,他吃得不多,很快就停了筷子,专心给朱定北布菜,在他吃了几块鱼肉之后便拦着让他吃好克化的菜品。 正说道:“十一,下月初八我们仍旧去送你,你这几日在家中好生温习,我们也不去打搅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派人同我们传话。”就听楼安宁和秦奚夸张地低呼出声,回头叫道:“快来看,是胡女!” 胡人朱定北是看得不想看了,只觉他们大惊小怪,无奈楼安宁和秦奚跑回来将他与贾家铭一人一个拖到栏杆前,指着临河桥上舞女让他们看。 贾家铭一见之下脸就红了一片,下意识地往后退。 秦奚拦住他,“别走,且看她怎么跳嘛。” 只见那衣着暴露的胡女双手高抬在头顶做了个莲花手势,裸着的脚轻点着铺着红纱的桥台,开始扭腰舞动。那腰如灵蛇,大胆狂放,舞女更生了一张艳丽妖冶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而她身上的金链子随着舞步起落,将半遮半掩的双腿和腰肢完全□□出来,像时开时合的花,惊艳动人。 小少年都到了初识男女情怀的年纪,见到如此场面自然都受了极大的冲击,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去看。 原本还时不时点评几句的楼安宁闭了嘴,睁大眼睛直看到那胡女退场,才找回呼吸,相互看了两眼,脸热地开始害羞起来。 朱定北哈哈大笑,“哎哟,这是怎么了,脸红成这样,莫非还同她洞房了不成?没出息的。” 楼安宁不服气道:“我们第一次看当然有些不习惯嘛,长生在北地难道经常看?” 朱定北不屑地啧了一声,“这算得什么。那胡女的生的瘦巴巴的,除了胸前那两团子肉,其他地方全是骨头,摸上去肯定不舒服,往后挑媳妇记得挑些长肉的。” 几人:“……” 宁衡:“道听途说?” 他语气里夹着浓浓的怀疑和不确定,要不是朱定北年纪摆在那儿,他真要以为对方经验丰富了。 朱定北推着宁衡坐回去,不屑道:“跟你们这些没毛的小子没甚好说的。” 秦奚和楼安宁都没有从之前的胡舞中回过神来,之后的舞蹈再好看也难免分心,再看了一会儿就乖乖落座了。 他们没有朱定北这般“口无遮拦”,有心想同伙伴们说说刚才那胡女和舞蹈但都开不了口,害羞地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一会儿,在外头伺候的小二进来请示道:“贾八爷在门外有请。” 贾家铭听到是自家兄长有些诧异,而后看向朱定北,虽然他年纪最小,但在不爱管事的宁衡之下确实是他身份最高。 朱定北道:“请他进来吧。” 他们几个孩子玩得开,并不想去凑贾八他们的热闹。 贾家惠进来后见到宁衡他们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行礼道:“不知长信侯爷在此,失礼打扰了。” 宁衡免了他的礼,贾家铭起身道:“阿兄。” 贾家惠笑道:“听说你在这里还想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现下看来是我唐突了。” “谢阿兄着想,请代我向几位兄长赔罪。” 贾家铭语气中温和却也同样疏离。 贾家惠笑道:“能亲口恭喜阿弟也算不虚此行,这次考得非常好,阿兄以你为荣,若是有什么需要阿兄帮忙的尽管与我说。” 他这般说着也不久留,临走前还不忘说:“父亲有意让你回家休息两日再温书,张姨娘也很是想念你。” 今天贾家铭的好消息传来,贾家铭在家里与父母一同得了这个好消息,没待多一会儿便到陈府拜谢恩师了,而后又到国子学寻友,到底是冷落了贾府。 贾家铭明白这才是他来这里见面的主要原因,定也是他父亲的意思,自然不敢推辞。 朱定北和楼安康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他得了童试首元,他和他生母在贾家的处境总算有起色。 第99章 钱悔从军 第九十九章 从花街回府后,朱定北没回小院而是到前院书房来。 老侯爷还等着他,仔细闻了他身上没有酒气,还是取笑道:“你这孩子毛都没长几根心就野了,今日在花街可看到什么可心的小娘子?” 朱定北不接他的话,直接问道:“阿爷,今日陛下宣召所为何事?” 老侯爷三言两语说了,果然是为了调防一事,“皇帝的意思是,让鲜卑府上一般朱家军调回凉州。” 爷孙俩对此都没有意外,他们之前推演陛下对军治上的改动时便料到了这一点。攘内必先安外,边境的变数压到最低,皇帝陛下才能安心开始动内九州的驻军。 陛下对朱家军的能力还是信任的,有朱家军镇守凉州他才没有后顾之忧。 老侯爷叹道:“唇齿相依,如今陛下想将内州驻军的牙一颗颗敲碎,还得让咱们边塞军必进嘴,免得外敌闻着腥味儿不安分。”他语气颇为复杂,欣慰有之,佩服有之,但也有着忧虑:“按陛下的动作,再过两年,你阿爹就该卸甲归田了。” 朱定北没说什么宽慰的话,转而问道:“李捷现在何处?” 要说李家的三品以上的将领中获罪最大的便是从二品的司州驻将李捷,一府男丁都被判了流放之刑罚,出了正月就被押解往交州去了。朱定北坚持让老侯爷动手脚让他路上假死,将他带到他面前来。 老侯爷道:“还未有消息传回来,这个时间约莫已经“死”了,长生再耐心等两日。” 他不明白朱定北为何对李捷尤其执着,也没问出他打算拿李捷如何,但朱定北要做的事情他也不会阻拦。 爷孙俩没多话,时间也晚了,朱定北安了心便听话地回去睡下了。 第二日却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钱悔辞行。 他在镇北侯府住了有半年了,年前还在大理寺堂前受了重伤,这些日子更是足不出侯府。朱定北与他亦师亦友,乍然听他要离开,当场愣住。 再听到他说受他阿爷举荐到平州参军,露出笑脸来:“平州啊,那是个好地方。” 钱悔对平州局势也仅限于道听途说,如今见他如此神态心中生出一些疑惑来,但不等他细想,朱定北便问道:“可否耽误不悔兄一点时间,我有些手信想麻烦你带去平州。” 老侯爷先稀奇了,“你这是要给你秦姑姑还是她的两个小子送礼?送的什么?” 朱定北没答话,见钱悔应下来,便让水生和管家去学府给他告假半日,自己匆匆回了小院,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返身。 他递给钱悔一封密封的信,信封单薄,上书董谨行亲启几字。 “若是有缘见到,亲手交给他。” 亲手二字咬的极重,钱悔见他神色郑重,也不由严肃了脸,颔首应下。 朱定北笑了笑,又拿出一块纯金的长命锁来,说是给秦灭胡的手信,要转送给未曾谋面的妹妹的。 “左右也告了假,我便送你出城吧。” “小侯爷客气了,无需——” “正好转道去学府,骑马也方便。” 钱悔闻言,便不再多言。 老侯爷特地送了他一匹好马,钱悔行囊不多,手提一把长剑,再无更多的挂累。 朱定北一路将他送出了北城门,到城外的十里亭才停下,钱悔心中感动不已,忍着热泪道:“小侯爷请回,侯爷与您的恩情,钱悔永生不忘。不论何时,任何我能为您做的事,请您知会一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朱定北朗笑一声,“我不敢说我朱定北是个施恩不望报的君子,但也不会挟恩要你性命相报。” 钱悔握紧拳头,看着朱定北的眼神里有着崇敬:“钱悔知道。” 朱定北道:“平州也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正好是你大展身手的好地方。我对你的品性能力很放心,建功立业是迟早的事,只有一句话要交代你。” 钱悔挺直腰背,洗耳恭听。 “稳。” 朱定北只说一个字便见钱悔若有所悟,脸上的笑深了两分:“你还年轻,许多事情都不急在一时。你稳稳当当地积累军功,切记厚积薄发的道理,不要急在一时。” 钱悔在凉州窦军中憋屈得太狠,几次死里逃生和后来窦长东的死都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他明白他想要在这天地间找到自己立足之地的迫切,也担心他操之过急,是以才有今日的叮嘱。 钱悔对他弯身行礼,“钱悔定铭记于心。” 再抬头来,松快地对朱定北笑起来,感慨颇多道:“与小侯爷相处这些时日,钱悔受益良多。好几次,我都怀疑小侯爷是不是真的只有十一岁。” 朱定北失笑:“看人可不是看年纪就够的。” 钱悔赞同地直点头,两人相视一眼,他牵了牵缰绳,沉声道:“小侯爷,保重。” 朱定北:“后会有期。” 钱悔深深看他,而后驱马离开,不再回头。朱定北目送他远走,待再见不到人,才扭了马头回城。 水生见他骑马慢走,有些担心他的情绪,便驱马上前道:“少爷,别难过,钱公子很厉害,肯定会好好的。” 朱定北回头看他,见他皱着一张笑脸,不由好笑地用马鞭轻抽了抽他的马屁股,也没反驳,夹紧马肚子,扬鞭而去。 两人与一个府兵还未入城身后一个快骑厉喝着越过他们往城门疾驰而去。 朱定北勒住缰绳。 朱水生惊疑的声音已经响起:“少爷,那轻骑手上拿的是朱家军的军旗!”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瞬息间将这段时间鲜卑来的信笺仔细回想了一遍,没有想到任何紧急之事不由紧皱眉头,狠抽了下马肚子,高声道:“水生你去学府替我告假。”顾自快马回府。 那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入城后也有紧急通行的特权不必降低马速,而朱定北不能,因此他回府里的时候,早就被惊动的老侯爷已经打听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公文内容。见朱定北急匆匆回来,张口便问,先安抚了他的情绪,道:“不急,是徙民出了些乱子。” “徙民?” 朱定北没想到事关他们,便请他阿爷先把公文告知他。 原来,鲜卑府徙民定居下来后,挨过了最难熬的冬日,便在期盼之中下耕田播种,怎料鲜卑气候实在寒苦,就算是经验老道的农人也无法将春种养活。春耕失利,这让徙民们都惶恐起来,种不出粮食,他们如何活下去? 还有另一些被分配到草原住下的徙民,开春后不得不学原住民放牧为生。但这对于面朝黄土祖辈农耕立业的徙民来说实在太难了!死了一批牛羊之后,恐慌便蔓延开来,百姓情绪难安,便有骚动。 更可恨的是,一些仍旧没有归顺大靖的鲜卑民和潜入鲜卑府的细作煽风点火,民众被煽动,一村之事闹成了一郡之乱,这才惊动了朝廷。 老侯爷:“你阿爹稳住了情势,但这事情咱们带兵的也没办法。但愿朝廷的饱学之士能想到妥善的办法让徙民早日有自己的营生,否则,还有的乱。” 朱定北深以为然。 不过,他更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动乱严重吗?可会耽误调防凉州?” “还不能定论。但从你老子的公文上来看,应该影响不大。”他眉头还皱着,道:“你阿爹今次却没有提早送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朱定北摇头,“应该是阿爹已经平复了动乱才没有另外送信,阿爷若是不放心,可以去信问一问。” 也只能如此了。 朱定北的淡定多少让他心安了些,信送出后,爷俩在书房中又说了一些话便陪老夫人用午膳去了。 鲜卑此封公文抵京,一向在朝廷很少露脸的工部司农司一下子备受瞩目。 百官饱读圣贤书,满腹经纶,但这种事实在不在行,只能倚重他们一向轻视的工部。工部楼尚书得了圣旨,与司农司彻夜未眠,第二日早朝上如是回禀道:“陛下,鲜卑气候土壤与大靖各地相差甚远,老臣请旨陛下下派司农司主司及两位主丞携带良种前往鲜卑,为百姓寻找生机。” 贞元皇帝道:“此事工部难道从前没有章程吗?” 徙民到鲜卑之后该如何营生他们之前不是没有讨论过,否则怎么敢鲁莽地放百万百姓迁徙?此次的动乱可以说在他们意料之中,但严重程度却在他们意料之外。 那么多人无法从事鲜卑的营生,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此时他们才知道,耕的不是同一块地,这些百姓还没有聪明到可以即刻适应。 楼尚书被质问也不慌乱,高声道:“回禀陛下,司农司早已写了便民书,徙民军行的时候已经请旨送往鲜卑了。不过,现在看来官员将士未必懂得便民书上所写,而百姓们也无法无师自通。故而,老臣恳请陛下派专人去复查并教导百姓。” 贞元皇帝听言心中安定下来。 那段时间因司马御棋之祸,徙民迁徙,后来又有朱家军主帅失踪一事,早就焦头烂额,哪儿还记得司农司上呈过什么奏请?看向楼尚书的眼神不由柔和了些,这个历经两朝的工部尚书,是朝中最让他省心的人了。 贞元皇帝准了他的奏请之后,户部尚书便启奏道:“陛下,老臣惶恐,工部如今派人去教化,恐怕会误了鲜卑府今年的播种时机,那么今年是否要备一批粮食送往鲜卑救急?” 贞元皇帝皱了皱眉。 楼尚书恭声道:“启禀陛下,鲜卑偏北,回暖更晚,时令与大靖略有不同,三月下旬播种并不影响当年收成。只是朝廷年前拨下的粮食若不足以支撑到九月第一批粮食收割的话,当早作打算为好。” 贞元皇帝舒出一口语气,道:“楼爱卿所言甚是,李卿便带人核实清楚,若有缺粮的忧患只管将预算的补粮递交与朕。宁多勿少,明白吗?” 户部李尚书忙道:“微臣领旨。” 此时解决出乎意料地平顺,让原本提了一颗心的贞元皇帝颇有些迟钝地松了一口气。 第100章 宁家祖训 第一百章 国子学,午休时分。 今日早朝上的时这时候也在国子学传开了,楼安宁胃口不佳,闷声道:“昨日阿爷都宿在工部府衙,不知道现在可回家歇息了。” 楼安康也很担忧。楼尚书勤勉,遇事从不耽搁,工部又少有紧急之事,因此兄弟俩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阿爷需要夜宿府衙的情况。他老人家年纪毕竟大了,兄弟俩牵肠挂肚,昨夜都没睡个好觉。 朱定北摸了摸楼安宁的头,“若是不放心,用了饭便告假回府去看看,让阿衡去和夫子说。” 宁衡抬起头,见楼家兄弟看过来,便顺势点了点头。 长信侯爷的身份还是很好用的,夫子也没多问,很痛快地允准了楼家兄弟的告假。 少了他们两人,秦奚顿时觉得午后学堂空荡得全无乐趣,这经史课上他又不比宁衡和朱定北潇洒可以埋头自顾做自己的,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熬完了这一日,他迫不及待地往陈府去寻贾家铭。原本要与朱定北同路,不过宁衡示意有话与对方单独说,他就爽快地走了。 马车上,朱定北直言问宁衡:“有什么办法能让鲜卑的经济活起来?” 这个问题困扰他好些一日一夜了。 李家被他打残之后,朱定北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所思所想之事格局便放开来,再不单单拘泥于朱家与朱家军的未来。 想前世,鲜卑由大靖入主之后,一直都是大靖最穷困的州府,没有之一。且不说鲜卑府的气候如何,便说它横跨雍州、并州,幽州三州府,论其所占地域乃边境第一大州府,但农商的产出却仅多于苦厄的流放地交州。 若不是它人口稀少,又被朝廷免了三年的赋税,迁徙而来的百姓们恐怕连自己的口粮都供不上。 鲜卑府如此恶劣的情况,让原本列在计划中第二次第三次徙民胎死腹中。 但经济一事着实不是朱定北所长,便索性丢开,问询宁衡。 宁衡目光微闪,抚了抚他微蹙的眉头,慢道:“宁家祖训,无商不商,无地不商,无所不商。鲜卑自然也有他可取之处,不过还需时间发现罢了。” 朱定北细想前世鲜卑似乎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商业,沉吟道:“可是他们若是以商为本,怕是不妥。” 鲜卑虽然苦寒,但还是能种出粮食的,若是因商耽误了农事,且不说商事所得的钱银够不够他们兑换粮食,便是对军士们的粮草供应也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他是军伍之人,思考问题的角度自然习惯于以军为重。军士的粮草调配得朝廷发放的银两,大部分都取自当地。鲜卑又代替原先边境三州成为新的大靖关塞,若是粮草供应不能保证及时,以后打起仗来,不稳定的因素就多了。 宁衡见他不是没想法,于是便问他如何设想。 朱定北献丑道:“以前鲜卑让咱们最羡慕无非一样:马。而让咱们最头疼的只一样,他们的体质和武力。” “若是能让鲜卑成为大靖的大马场,供应各军马匹,不失为一个好用处。我还有意让鲜卑圈地作为大靖的练兵场,若是能让每一届武子选士和新兵都在此地接受训练,如此反复,不出五年咱们大靖的军力将上一层!” 朱定北说起此事便难掩激动,但他终归还是冷静道:“第一项养马之事还算好办,但第二项,怕只能是空想了。” 建下这练兵场,由谁来管? 朱家人贞元皇帝肯定是不放心的,原本朱家子嗣不旺盛都已经让皇室日夜记挂,若是坐拥这么一批门生,真做出成绩来,岂非大靖半壁江山都落在朱家的掌控之中?就算朱家人持身公正,但也无法让皇室寝食不安。 但若是不由朱家训练,朱定北还真有些不甘心。 鲜卑是练兵的好所在,但同样的有朱家军在的鲜卑府,皇帝陛下并不愿意看到他们如虎添翼。 宁衡没有就第二项多说什么,鲜卑天高皇帝远,不仅是朱家军其他任何一人都不能让贞元皇帝信任到委托对方培植军伍。 他点说的是朱定北所说的养马之事,他道:“要让马成为鲜卑百姓的养生之道亦是杯水车薪。鲜卑之所以能产好马,气候草原都是其中之重,但更要紧的是,宁缺毋滥。他们从来不多养,贵精不贵多,不过度使用草原。否则后续无力不说,养出的马品质也将大大下降。按朱家军已有的养马规格,鲜卑府的私人马场至多只能圈出一个来,能造福的百姓十分有限。” 朱定北对军马培养自然知之甚深,只是没有考虑到如今的马匹养已经被军伍和皇室垄断,对百姓所能带来的切实好处并不算大。被他否了,朱定北不算失落,但还是头疼得很。 “那该怎么办?” 宁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此事不急在一时。以往鲜卑往大靖走私的无非马匹皮毛,牟利大则是因为这些事务珍稀到只能供给少数人的缘故。司马御棋管制的时候便划出专人专地向皇室和世家提供马匹和皮毛,要以此为商,以鲜卑现在的人口和相应的产量而言不足以撑起整个鲜卑的商事。” 朱定北瞟了他一眼,“你便直接告诉我可行之法呗。” 宁衡摇了摇头,诚实道:“我也不知道。我需要时间,从长计议。” 他也不是先知,鲜卑府的事情他原先不打算沾手,因此也没有事先打算,现在被朱定北问住,也只能据实已告。 朱定北叹了一口气,鲜卑根基实在太弱了,十年战乱内耗过重,不论是鲜卑民还是徙民都没多余的银钱物什用于购买和兑换,只进无出,商事自然做不起来。 这着实不是朱定北能够改变的事,因此苦恼过后便放开了。 回府之后,朱定北听说三姐府上的月圆儿病了,便想着后日休沐去探望。那孩子着实和他投缘,听说她病了,心里自然挂念。 第二日朱定北推脱了秦奚他们的邀请,休沐日当天一早便往三姐夫府上去了。 月圆儿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见到朱定北竟似牢牢记得他,一点都不生疏,只在奶娘怀里扑腾要朱定北抱她。 朱定北将她抱过来,疼爱道:“让舅舅看看,月圆儿瘦了啊,是不是病的难受了?” 月圆儿咿咿呀呀的,分明什么都听不明白,但却还是瘪着嘴做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来。 三姑奶奶朱沉瑜笑得不行,对心疼不已的朱定北道:“别管这个小滑头,这是在和你撒娇呢。前些日子让她吃药,倒像是为娘欺负她似得,对着她阿爹便是要哭不哭的模样,惹得他疼得不行,许了她许多好处,现在见到人就可劲地装可怜。” 朱定北大笑:“月圆儿真聪明。” 完全不觉得小娃儿耍滑头有什么不对,反而深觉可爱,继而把自己带来的手信拿给她玩耍,果然让她欢喜地露出大大的笑脸。 朱沉瑜见到里头不少贵重之物,感动之余不免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不知好歹也没个轻重,你拿这些宝贝给她做什么?仔细被她摔坏了。” 心里已经打算将这些东西都收入箱底,往后给女儿当嫁妆。 朱定北毫不在意,还说:“能摔个响儿让咱们月圆儿听了高兴也值了。” 朱沉瑜哭笑不得,“哪有你这般宠孩子的。” 心中却也惊奇,她这个小弟可不是容易亲近人的,没想到与女儿如此投契。按说这个年纪的小少年哪个有耐心陪一个小女娃子的?他这个舅舅却是比他们为人父母的还要呵护,之前便总有好东西送到府上来。 她不知道,朱定北前世活了那么些年,也没个一儿半女,虽则对女人没有情爱之感,但却很喜欢孩子的,此时完全拿月圆儿当自己的女儿看待。 月圆儿用了药精力不佳,朱定北陪着玩闹了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朱沉瑜让奶娘抱下去,她睡着呢还不乐意,躲进朱定北怀里直哼哼,惹得朱定北怜爱地抱紧,说:“等睡熟了再抱下去也不迟。” 朱沉瑜简直不知道该说啥。 留了饭,姐弟二人也难得有这个机会相处,没了月圆儿胡闹,当姐姐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朱定北仔细问了她的近况,一问一答间才让她热络起来。 “阿弟,姐姐一切都好。就是你二姐那里,你若有闲便去看看她,她眼看着就要产子,有娘家人在侧,多少能安心些。” 末了,朱沉瑜举重若轻道。 朱定北却听出她话中未竟之意,不由笑意一顿,凝眉道:“二姐夫家里慢待她了?” 朱沉瑜见他上心,也不隐瞒:“她夫家万事都好,便是她婆母在子嗣上有些执念。早前便说了话,你二姐多年无子,如今生产若不是儿子,就要做主让你二姐夫纳妾,早日生下儿子来。你二姐的性子你多少也知道,眼中容不得沙子,嘴上没说,心里却计较着呢。我只怕她心思太重,对产子不利。” 话虽这么说,但更多的,她是让朱定北去二姐家摆摆威风,好让二姐亲家赶紧歇了给姑爷纳妾的心。否则若是二姐真生下女儿,恐怕会闹得夫妻都离了心。 朱定北重重点了点头。 午间原本出外访友的三姐夫特意回府来陪小舅子用饭,席间朱定北不轻不重地提醒对方好生照顾三姐和月圆儿,话中隐含威胁,让朱沉瑜听了又是暖心又是哭笑不得。 她这个阿弟啊,是真真切切地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不仅对二姐,对她也是如此。 第二日,朱定北便向宁衡讨买了许多好物,几位姐姐府上没落下,还特意给二姐五姐备了一大箱子给未来外甥儿的礼,依次敲打亲家。 再一日晚间,他特意邀了二姐夫酒楼一叙。 这一顿饭,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但此后,二姐夫府上,再没有纳妾的话传出来。 第101章 不速之客 第一百零一章 春闱一向是上旬考试,中旬阅审,下旬张榜。 贾家铭三月三生辰当晚和友人们聚了一场,之后又全心温书,直到三日考试之后,昏天黑地地睡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 秦奚是这么对朱定北几人说的:“阿公说现在还不算耗费心力,越到往后越要命。我就盼着十一今届一举拿下秀才功名,免得再活受罪。” 朱定北不算担心,“有陈阿爷看着,不会让十一出事的。” 楼家兄弟则商量着二十那日休沐带贾家铭到郊外透透气,都担心他温书闷坏了。秦奚觉得这个主意好,当夜便跑到陈府软磨硬泡让贾家铭答应了。出了城门,几人都下了马车上马骑行,贾家铭小半年没上马,技艺生疏了不少,楼安康发现,便扬声让朱定北照看胞弟,自己跟在他身边,同他说话。 三月春风最是软和,郊外入目郁郁葱葱,看着便让人心生轻松。 朱定北跑了一段,又驱马回头,慢下速度来。这么一会儿功夫,脸上便带了汗,宁衡给他递上帕子,他自己没觉得,反而是楼安宁惊讶道:“长生最近生汗厉害啦,咦,阿衡你看他是不是拔高了些?” 朱定北擦汗的动作一顿,立刻巴巴地看住宁衡。 宁衡忍笑,正经地点了点头,“开年后便长高了两寸有余。” “真的吗?!” 朱定北大为惊喜。 身边人日夜相处在一起,感觉也迟钝下来,没人提醒他自己也没发现身量的变化。 楼安宁见他高兴,也笑道:“是真是假,过两日制裁新衣裳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有此重大发现,朱定北的心情便更好起来,一马当先的秦奚超越他们太远觉得没意思也跑了回来,见他一脸傻乐不由纳罕。听了楼安宁的解释,他挠了挠头道:“我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了,这两个月长生的心情似乎一直很好。怎么说呢……好像大仇得报——”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楼安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秦奚不满地嘟囔:“反正我就有这种感觉。” 朱定北听见了,不由扭头看了眼秦奚,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敏锐。 自从把重创李家之后,他心情是水涨船高。有道是新药还要心药医,李家如他所愿地倒了一半人马,朱定北对报仇和改变朱家命运充满信心,一改之前的压抑和困顿,心中豁然开朗,身体也似解开了一道解锁,新的一年吃好睡好,长势可喜。 他们说话的功夫,落后的楼安康和贾家铭也跟了上来,朱定北留心看了眼贾家铭,见他熟了手,便当先加快了些速度。 还未到目的地上,身后便有三匹马追赶而来。 秦奚回头一看就骂了一声,惹得楼家兄弟和贾家铭都惊讶回头。 却是苏东海。 贾家铭:“怎么了?” 秦奚烦躁道:“这小子最黏糊,一旦被沾上就跟牛皮糖一样甩不开,我对付不了他。” 按说苏东海就比他小一岁,两家时有来往交情不错,两个小辈又在武道上志同道合,合该亲梅竹马感情亲厚才是,但确如他所言他是实打实有些怕苏东海。 这小子,太烦人啦,做他的朋友就得有被他烦到投降的觉悟。 苏东海带着两个府兵,追上来之后便直言道:“秦伯母说你们到郊外跑马,我便来寻,万幸赶上啦。” 一点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 秦奚可不和他讲什么虚礼,闻言便道:“你寻我们干什么,自己去玩,兄长们都有正事要办。” 他护着一张脸,但苏东海一点都不怕他,反而矜持地笑道:“秦伯母还嘱咐阿兄你照顾我呢,就麻烦秦兄长了。” 秦奚:“……” 这小子还是这么讨厌!动不动就拿长辈做文章,哼。 朱定北见秦奚闹脾气,忍俊不禁,他看了眼驱马紧跟在自己一侧的苏东海道:“既然来了就一起吧,你自己小心安全。” 苏东海乖乖点头,有些脸红地看着朱定北好似听他说话便很激动似得,目光灼热得让朱定北都有些招架不住。 苏东海见他打算躲开自己的视线,趁热打铁道:“朱阿兄,秦伯母说秦阿兄带了许多风筝出来玩耍,咱们比试射风筝好不好?” 朱定北早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婉拒道:“我们打算去山上打猎,你若想玩风筝,待用了午饭,让秦奚陪你可好?” 语气全然拿他当小娃儿哄骗了,苏东海何等聪明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敷衍之意,但也不能反驳,只好满脸失落地答应了。 朱定北给看好戏的宁衡和楼安康贾家铭递了个眼神,意思是,对付这种小娃娃,他朱小侯爷完全手到擒来。 苏东海很快有打起精神来,看着朱定北所骑的马,问他这是否是北疆的战马,得知是长信侯府养的良种马,便道:“我阿爹许了一匹北疆战马做我的生辰礼,到时候我牵来给兄长看。” 秦奚在一旁戏说:“我还当你要送给你朱家兄长呢,瞧你小气的。” 苏东海却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直言道:“我求了两年才得了一匹战马,拿它当我的宝贝,才不会转手让人。” 秦奚摊手,这小子连玩笑话都不懂得接,他就没看错,苏大少真是太没意思了。 楼家兄长本性认生,别看楼安宁活泼但对于不熟的人不轻易开口,两人因为苏东海的不请自来别扭了一会儿,各自找了朱定北和贾家铭黏在一起,兄弟俩默契地将苏东海挤到了秦奚身边,让他招待到底。 几人没设陷阱,狩猎随意,但好在运气还不算差,入了林子后就遇到了不少野兔獐子和野鸡。 收获颇丰,还打得一只尾毛光泽艳丽得十分难得的野鸡,楼安宁稀罕地收集起来,没少让秦奚笑话他是小娘皮,气的他把鸡毛插到他头发上,秦奚五官粗野,配上这鸡毛异常滑稽,惹得一阵好笑。秦奚恼了,抓了鸡毛丢了气势汹汹要楼安宁好看,但心眼还没修炼到家,跑了一段就被楼二少引到了野鸡腿毛的地方,被兜头甩了满脸的鸡毛,又臭又呛可得脖子都粗了。 楼安宁见他撸袖子要动武,连忙躲到朱定北身边来,有恃无恐地丢了一个鬼脸给他。 苏东海看着气得跳脚的秦奚,嘴角的笑却变得苦涩了些,之后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往朱定北身边凑了,而是安静地看他们热闹,等烤鸡熟了便专心吃起东西来。 楼安宁看他模样,心知是他们冷落了这孩子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而后射风筝的时候便主动邀请他一起玩。 若是秦奚听到他的心声,恐怕要仰天顿足:你上当啦! 这小子示弱可谓是手到擒来,这是秦大少爷被这小子缠了十年的心得,金玉良言! 不过楼安宁显然还不够了解苏大少爷,在秦奚去送苏东海回府之后,他在马车上便感慨说:“苏东海其实也听可怜的,看他射风筝的时候很开心,果然力气太大和别人都玩不到一起。” 楼安康没说话,反而是一向少说人是非的贾家铭提醒道:“往后还是少与他接触比较好。” 楼安宁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道:“为什么?” 贾家铭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但是秦奚不喜欢他亲近我们,肯定有他的原因。” 他对秦奚的直觉判断很信任,因此今天和苏东海说话都没超过三句。 楼安宁更奇怪了,“不是秦奚引他和咱们认识吗?怎么现在却不高兴了?” 楼安康对秦奚的态度也很奇怪,朱定北猜测说:“应该是受长辈之托不得已而为之吧,他对这位苏大少爷挺戒备的。” 宁衡出声道:“是因为他的生母。” “……身份?” 楼安康不确定道,他所认识的秦奚并不是会因为对方是出身低贱就对人有成见。 果然宁衡摇了摇头,解释道:“她溺爱长子如命,苏东海小时候顽劣,气力又大,曾失手伤了一些人,其中就有巡防营部将的子女。苏夫人以权相压,不顾那些孩子家里长辈的意思,定要让他们胆战心惊地陪同玩耍,当时便有一个孩子因他伤了性命,被苏夫人压下来,连赔礼道歉都没有。后来还是营卫长上门赔罪。但也仅仅如此,对苏东海却没有重则,致使他是非观感有失偏颇,虽然这两年收敛了很多,不过秦奚心里有主见,虽碍于长辈的情面,但想必不喜欢苏家人。” 朱定北奇怪:“素来都说苏营卫长为人刚正,怎么如此教子无方?” 这次是贾家铭回答道:“苏营卫长是四年前才坐上如今的位置的,恐怕那时候……疏忽了。”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了,想必当时苏营卫长忙着争权夺利,妻儿都没精力管,后来有了时间也晚了。所谓三岁看老,要从根本上改变苏东海的品性,难。 楼安康:“我看营卫长齐家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否则又怎么会因无子与发妻和离。” 单就这一件事,楼大少对此人的感观便差了三分。 从西郊回来,朱定北先下了马车,宁衡追出来交代了一句:“明日到我府上住一日,让我师父帮忙看一看,你调理的方子要改。” 朱定北高声应了。 宁衡的几位师父都是岐黄高手,看过之后脸上都有了轻松,对宁衡说他的身体已经发了生机,只需保养得当,不必再吃药了。 按他们的说法,朱定北的身体如今就如同破壳除障,日后定然安康平顺。 朱定北将这个好消息带回府中,只把老夫人高兴坏了,捧着朱定北的手说高僧的菩提子就是福泽深厚,再一次叮嘱他务必小心佩戴日夜不得离身。第二日又做主给孙儿告假,带他到护国寺还愿,捐了一大笔香火钱。 这是后话,不多赘述。 只说此时朱定北当夜入住长信侯府,两人因他身体转好的事情高兴了一阵,入睡前宁衡才想起要说的话来。 “长生,我派出去探查宝藏的人,遇上陛下的人马了。” 他说。 第102章 李平大将 第一百零二章 派去寻找宝藏的人与贞元皇帝的人马不期而遇。 听到这个消息,朱定北打了一个机灵,顿时清醒过来。他坐起来,看向宁衡:“他没察觉我们的打算吧?还只是没查到是我们的人马?” 听到我们二字,宁衡心中一喜,毕竟派出去的人都出自宁家,若是真被查到也绝对牵扯不上镇北侯府,但朱定北已经认定要与他共同担负责任,而不是让他独自面对。 宁衡抹黑寻摸到他的肩膀将他揽向自己,在他耳边低声说:“没有,我们的人避开了。” 朱定北松了一口气,而后道:“皇帝是误打误撞还是司马御棋生前给他留了什么口信?” 宁衡也不确定,只是分析道:“从鲜卑酋长墓里带出来的线路图到现在还没发现有何用意,这些地方我是按□□帝后的生平与手札中的记载预判的,南海就在广州府宁家本宅所在之处,东海也是帝后晚年出海所去之处,皇帝派人到这两个地方探查,并不奇怪。” 朱定北手指下意识地敲击,思忖着说:“有道理,只是,这一年皇帝忙得喘不过气,怎么这时候还有心派人出去寻宝,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宁衡有些分心,胸口不轻不重地敲击让他无法集中精神。黑暗中看不清朱定北的手指,却让他有种想要紧握住他手指的冲动又舍不得打断他的动作,但没等到他回答的朱定北回过神来,手上的动作也就停了,“阿衡?” 长信侯爷隐然生出一点遗憾来,抬手拍了拍他的头,赞叹他的敏锐:“你说的没错,陛下此举不是偶然。半个月前陛下得了一封凉州一品将军李平的密报,内容是什么探听不到,不过,第二日陛下便派人前往这两处,随行的人中还有李平的信使。” 朱定北挑了挑眉。 他笑起来:“看来李家着急了。” 李家这次经此创伤,如今一方面忙着挑选后辈接棒,另一方面当然要做点什么挽回陛下的圣心。 只是,他没想到现存的李家,原本洛京李氏一脉九族开外的旁系,竟还真的手握宝藏的消息。只不过……“他拿出来恐怕只是一些模棱两可的指引信息,而且,凉州那里传来消息,李平旧伤复发命不久矣,他若是将隐瞒的罪责揽在自己头上,陛下不会迁怒其他——” “什么?!” 朱定北根本等不及听完宁衡说完,大惊道:“李平要死了?!” 他话音落下,蓦地朝一处看去,感觉到他视线的隐卫浑身一僵,原本因被惊呼惊动而要来探查的身形复又隐没在悄无声息中。他心中却是一阵狂跳:这位小侯爷的耳力和敏锐,着实厉害。 朱定北发觉自己声音失控,这才压低声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说的是凉州驻守金城的将拜一品的李平?他真的快死了?” 宁衡没察觉他与因为瞬息间的交锋,见他惊疑不定心中有些疑惑,随着他坐起来,道:“正是那个李平,他在李氏武将中品级最高,李家人可以说以他马首是瞻。他的身体情况虽然隐瞒得严实,但他将死的话是他的信使说的,我特意让凉州那边的人去看过,确如他所言。” 朱定北牙床紧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会这样?” 前世他死了那老头还活得好好的! 朱定北一向擒贼先擒王。李平在李家将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若是他有这个能力,肯定第一个就把李平斩落马下!但他退而求其次借助这一次的贞元皇帝对驻军的大动作,将李家人想隐藏起来的罪状都一五一十地呈现在陛下的亲使面前,借刀斩断李家还未丰满的羽翼,就是因为李平这老儿太难对付了,他没有把握在不暴露朱家的前提下对付他。 可现在宁衡却告诉他,那个老不死,竟然就要死了? 他拧着眉头,犹自不信道:“会不会夸大病情对陛下使苦肉计?” 宁衡道:“也有这个可能,你若急着确定,我便派人去探查仔细。” 朱定北闻言从思绪中抽身,抬头看向宁衡:“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宁衡已经适应黑暗的眼中隐约看到他的轮廓,听出他声音中的迟疑,他抬手摸了摸朱定北的脸,低声道:“不会。” 朱定北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暗自做下了怎样的决定。 经此一事,朱定北彻底没了睡意,宁衡强硬地将他按躺回去,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一手在他脑袋上力道轻重有度地按压。 朱定北:“阿衡,你觉得陛下会找到宝藏吗?” 他不相信命由天定,但上辈子这宝藏肯定是落在贞元皇帝手里,是以他也不确定,今生就算有他和宁衡的干预,这宝藏是否会有不同结局。 宁衡没拿话哄他:“尽人事,听天命。若与我们无缘,也不必执着。” 朱定北勾了勾嘴唇,“是是,长信侯爷富甲天下,自然看不上那劳什子宝藏。” 宁衡笑出声来,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朱小侯爷若是缺钱花,我可以让钱庄减半分利钱,借与你花用。” 朱定北暗骂他小气,但不知怎么脑袋越来越沉,却是张不开口,身体也慢慢放松开来,不多会儿思维也停住,呼吸绵长,已然睡着了。 宁衡收回手,有些舍不得地摸了摸他的脸,低声问他:“定要这般辛苦吗?” 他自然得不到回答,他笑了笑,侧躺在朱定北身边,给他理了理被子,闭上眼睛。 第二日下学后,朱定北回府急着见老侯爷,却被告知他到秦大统领府上吃酒去了,朱定北皱了皱眉,对管家朱三叔道:“去统领府看一看,若到戌时阿爷还没出来,便请他回来。” 朱三诧异,不敢耽搁。 他心中担忧小侯爷是否遇上难事,也没等到戌时,亲自去了一趟秦府,把老侯爷请了回来。 老侯爷虎步生威,脚步不停,推门进来便急忙忙跑到朱定北身边,将他抱起来摸索了一遍筋骨见他没受伤提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关切道:“乖孙儿,谁给你委屈受了,告诉阿爷,阿爷肯定把他祖宗十八代都他娘的打得满地找牙!” 朱定北:“……”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看向朱三,管家赧然道:“老侯爷没听我把话说完。”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误导了什么。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心里郁结的心情被他这么一打岔顿时散了大半,踢着脚让阿爷把自己放下来,老不高兴地道:“阿爷,我现在今非昔比,你别动不动就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老侯爷哈哈一笑,“臭小子,老子是你老子的老子,还抱你不得了?” 朱定北拉他坐下,管家趁机借口给他们准备吃食关门溜了,他笑起来,对老侯爷说起李平生死不明的消息时神色也很寻常。 老侯爷却是吓得一大跳,愣了好半晌,才拧着眉头道:“消息属实?” 与李平交手了半生的老侯爷听闻消息时,与朱定北的反应完全一样。 他不信李平这么容易就死了。 朱定北道:“不知道,所以我想让您问一问阿爹。” “也好,朱家军过两日就到凉州接替边防了,让他们去查一查真伪,那老东西可不是短命相。” 朱定北否决道:“不必去查探,只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他怕打草惊蛇。 老侯爷严肃地点了点头,当即起身写了信笺。 管家将信笺拿走后,朱定北才问道:“阿爷今日怎么到秦府上喝酒了?” 老侯爷拍了拍大腿道:“你秦家两位叔父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一个调往扬州,一个调往青州,秦老头心里不痛快,就找我去喝一杯。” 秦家两子驻守司州多年,将来有极大的可能调配回京接掌禁军,可陛下这么一动作,秦家子侄一辈要走的路恐怕就要改一改了。 朱定北记得秦大统领去世后,接掌禁军的便是他的儿子,秦奚的父亲,不知这一世会否有变故。不过他还是宽慰道:“陛下对秦氏一族信任有加,就算秦家不再执掌禁军,也不会阻碍两位叔父的前途,秦阿爷应该放宽心才是。” 他不免想到秦奚,明日见到这小子恐怕有一番折腾了。 老侯爷颔首道:“好不好的都是陛下金口玉言,秦老头也就是没处抱怨才找我发发酒疯,睡一觉就好了。” 扬州和青州都还算太平,就算三不五时驱散海寇,但在那里驻军也比在挨着洛京的司州更轻松些。 正如朱定北所料,秦奚吊着嗓子干嚎了一整天,最让他痛心的就是他的军营之旅彻底泡汤,为满十六岁是摸不到军营的边儿了。楼安康和楼安宁安抚了两句见他蹬鼻子上脸,便索性懒得理他,秦奚更没有在朱定北和宁衡这里得到半点安慰,于是晚间便对着贾家铭好生一番委屈。 贾家铭温声细语,殊不知他心中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呆子,还是等脑子再长两年再说从军的事吧,否则,他还真不放心。 三月二十六日,乡试的学子榜张贴,差役敲锣打鼓喜庆过街,引得万千考生随着人流涌向张榜处。 秦奚翘首以盼,骑射课上心不在焉,打眼看到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顿时丢了弓箭跑上前去,楼安康和楼安宁对视一眼,也等不及地跟上上去。 三人听到小厮喜不自胜的答话,先是一怔,而后狂呼出声! 中了! 会元! 十一连中两元了!! 第103章 李平死讯 第一百零三章 贾家铭连中两元的消息传来之后,原本容色淡淡的贾中书也面带喜色,吩咐管家备上酒席,连府中下人都跟着沾了喜气发了赏银。 到底怕影响贾家铭下个月最后一场州试的运道,他按捺着没有大肆庆贺,只将贾家铭唤回家中,一家人吃了一顿家宴。不过他子嗣颇丰,上面几个孩子也已娶妻生子,虽是家宴也足足摆了三桌。往常时候以贾家铭的排行都在次席用餐,如今的位置却安排在了主桌主位的身旁,可见贾中书的开怀。 几位兄长也喜气洋洋,要说真有哪一个心中不乐见贾十一青云直上,那便是排行第十的贾家丰。 他的学业一直稳在贾家铭之上,在他眼中贾家铭就是一个是黄品学堂的次等人,位列天品学堂的他从来不将对方放在眼里。可没想到,贾家铭竟然能巴上陈府,有了陈阁老的指点扶摇直上。只可恨他没有这等良师…… 但不论再怎么不甘,他面上也只能笑容以对。 论识时务,向来是贾府的孩子的拿手戏。 朱定北几人都有意和贾家铭庆贺一番,但见贾府要热闹一场,自然要避让。 翌日下学后,秦奚迫不及待地招呼几人上马车,催促着车夫快马加鞭往他阿公府上去了。 贾家铭这一日要谢师,他们也去凑个热闹。 没想到,到了陈府却被告知贾家铭病了。 看着拦着不让自己去探望的老管家,就是秦奚再粗枝大叶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管家无奈道:“十一少爷不愿说,贾府也打听不出消息。” 朱定北几人面面相觑,将带来的贺礼托付给管家保管,在秦奚牵头下往贾家铭的住处去了。老管家见拦不住,只好吩咐下人将晚膳送到小院去。 贾家铭伤了额头,脸色苍白,乍然一看却是让几人大吃一惊。 秦奚急问之下,贾家铭才哀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当我们都是瞎子吗?你是有齐三胖子那体重还是吃饱了撑的往石头上撞?” 秦奚冲贾家铭吼道,不是伤在他身上,却比当事人更难过,还未吼完眼睛已然红透了。 楼安康也心疼道:“大夫怎么说?严重吗?”楼安宁紧张地说不出话来,拉着贾家铭的手,盯着他包扎着的额头,脸色十分差劲。 贾家铭哑声道:“不碍事,州试之前可以痊愈。” 楼安康:“……” 这是要养一个月的伤了,如何不重? 秦奚咬牙切齿:“是不是又为了那个妾室?她冲撞你了?” 上一次贾家铭的生母就是因为那个怀有身孕的贱妾而受了重罚,秦奚一直记在心里,此时见贾家铭在那样大喜的日子里都能受伤而归,第一个便想到了此人。 额头上的伤不轻,摇头便觉得晕眩,因此贾家铭出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犯了家规,受伤也是意外。” 朱定北闻言眉峰一动,问他:“是因你家姐的缘故么?” 贾家铭一愣,咬牙不说话了。 他上一次受了贾中书的家法,虽然事后他们问起的时候他没有多说,但聪慧如朱定北还是从他只言片语中找出了答案。现在见他避讳,又否了朱定北所猜想的与未出生的贾家小霸王有关的猜测,那除了贾家铭一直耿耿于怀的已经过世的贾家养女贾妍,似乎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一直谨慎的贾家铭在大喜的日子受罚了。 贾家铭低下头,眼睛也湿了一片,不是因为委屈只是难过。 “我只是想告诉阿姐这个好消息,让她放心……” 有了上一次被罚的经验,他昨夜祭拜的时候十分小心,却没想到他还是错漏了一直盯着他的行踪的贾老十。被他一直忽视的庶兄见他在贾妍生前的院落里烧纸钱,便将父亲寻来,贾中书果然勃然大怒,他争辩了一句,被对方扇了一个耳光。 顾及他要上考场,贾中书只是口头责骂,忍着怒气没有像上一次一样请家法,但推搡之间却失手把贾家铭推到了尖锐的石头上,顿时头破血流。 贾家铭心中生寒,第二日早早就到陈府来。 贾中书始料未及,待要拦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让他把家丑待到陈府来,也因此,心中对这个儿子更加不满——才学再好,便是春闱三元及第又或是在秋闱上高中状元又如何?这个孩子依然同他离心了,养不熟的白眼狼。 屋中一阵沉默,朱定北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等你长大成人,回头看今日所受挫折不过是小事一桩,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伤,然后专心温习,在州试上考得好成绩。” 他也擅长安慰人,只能以长辈的心智劝慰贾家铭。 后者听了却十分感动,用力地点了点头,顿时头晕目眩,晃了一下,见他们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不由笑起来:“真的不碍事。” 因他受伤之事,几人怕吵着他,陪着用了晚饭便告辞离开,秦奚闷不吭声地站在一旁,守着贾家铭睡下了,才退出来。 小院主屋外,老管家仍垂立等候,见他出来,忙迎上来道:“小少爷,老爷吩咐给他准备了一间寝房,您随我来吧。” 他从前都是和贾家铭住在一处的,不过他睡觉不老实怕给贾家铭伤上添伤。 秦奚:“阿公睡下了吗?” 老管家答了尚未,秦奚便转了脚锋往主院去了。陈阁老正点头看书,见他坐在那里想着心事也不同自己说话,心中了然。 过了将将三刻钟,秦奚才起身道:“阿公早些安置吧,晚上看书伤眼睛。” 摆了摆手,没让老管家送他,自己往外走了。 陈阁老道:“良师益友,小奚这孩子这两年果真长成大孩子了。” 他对秦奚现在结交的几个好友心中都很满意,也正是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这孩子以往武将世家里养出来的浮躁和冲动已经慢慢沉淀下来,便是心中不忿,也懂得去思去想,而不是一味地用拳头解决事情。 老管家也深感欣慰,“老爷放心吧,小少爷品性温和宽厚,不会错的。” 陈阁老笑了一声,起身叹道:“只是看他憋着劲儿,有气不能发还一脸愁眉苦脸的正经模样,实在逗人得紧。” 老管家:“……” 这么看小外孙的笑话,真的不要紧吗! 待到了三月三十的休沐日,贾家铭的伤已经好了些,虽然还上药包扎,但总算不眼花耳鸣,捧着书看一天也不觉得头晕。几人将迟到的庆祝摆上来,好吃好喝好玩了一天,才各自散去。 入了四月,过了立夏时节,平稳了一个月的朝局又被一个噩耗打破! ——凉州八百里加急!一品大将李平病故! 这个消息彻底搅浑了一湖春水,让贞元皇帝再一次头疼起来。虽然之前李家的信使说了李平旧伤复发的事情,但他派人去查过,那老头虽然病重,但没有到生死一线的地步,只要调理得当,就算不能再上战场,至少还有几年的活头。 怎料到,他的病情竟然急转直下,几番抢救无果,就这样撒手人寰。 李平年少成名,骁勇善战,不过三十岁便凭自己的战功升到了三品中郎将的地位,此后更是平步青云,四十五岁不到便忝为一品大将。 他在李家宗族地位更是尊崇,虽不是一族之长,但却是实打实的李家掌权人,他这么一倒,原本就因驻军整治还断送了一大批大好青年的李家更乱成了一锅粥。 而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死讯才传开几日,李家分散在各军中的将士都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上峰的轻忽,同阶的排挤,那些并非能力卓卓的李家将,怕是这辈子的晋升之路就到此为止了。 这是后话,且说朱定北接到这个消息后,虽不惊讶,心中也是一片释然。 早在八百里加急进京之前,镇北侯府便接到了朱振梁的信笺,告知了李平的死讯,他大约比密切关注凉州和鲜卑的贞元皇帝还要快一步得到消息。 看了信笺之后,书房里一阵沉默,老侯爷是百思不得其解。 凉州金城虽就接壤着羌族之地,情势险要,但入冬后至今也不曾有大战事发生,平平安安的,怎么那个老东西反而就死了呢? 他正想着,猛地听到一声大拍大腿的声音,却是朱定北跳了起来,脸上除了喜悦还有着过分的激动,甚至表情都有些扭曲起来,握拳捏着信笺失控道: “好,好,好!死的好!死了好!”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笑声,在书房里兜兜转转地走了几圈,才克制中翻涌的情绪,在老侯爷担心诧异的目光中坐了回去。 “阿爷,李平一死,李家群龙无首,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他说。 老侯爷:“……长生想怎么做?” 朱定北笑了一声,粗鲁地揉了揉脸,而后道:“我没想怎样,只是天赐良机,咱们若是不借此时机把李家完全踩在脚下,那怎么对得起……老天厚爱呢。” 李家,他要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而李家将倒了,李氏在朝局中的布置肯定有所动作,他就等着,把上辈子那些藏在幕后的魑魅魍魉,一个,一个,全都揪出来! 好叫他们,不得好死! 第104章 四境告急 第一百零四章 凉州金城系为凉州第一大关隘,原朱家军主帅朱承元在此驻守二十年有余。直到十三年前鲜卑奇兵突袭,吞下与大靖接壤处的六大无主城池,引发大靖鲜卑为时十年的吞并大战,主帅朱承元率军主战鲜卑,这才由李平接替了金城驻军大将的位置。 可以说,在鲜卑府纳入大靖版图之前,要论谁是大靖第一将帅,就看凉州金城谁人把守。 朱承元奉皇命回京荣养之后,李平的威势曾在一段时间里压过了接掌朱家军的朱振梁。若不是朱振梁一举斩下前任匈奴王的首级,大挫匈奴锐气,从而晋封为正一品兵马大元帅,李平还要稳压在他之上。 李平在大靖将士中的地位一目了然。 可想而知,他的死将会带来怎样的动荡。 不说大靖军士将因此带来怎样的变动,单是闻风而动的羌族就够凉州驻军吃一个大苦头。 就连贞元皇帝都在心中暗恨,李平要死不早死,这死得太不会挑时间了! 当下局势,皇帝整治军制才刚刚烧了一把火,正是趁热打铁时候,他这一死,势必要让皇帝陛下定下的军治规整再起大变动。而且正是四月立夏时节,西北凉州寒意才退,正是羌族和匈奴养精蓄锐过后摩拳擦掌的时候! 他的死讯正让敌军士气大涨! 匈奴因为年前前任匈奴王之死还未恢复元气,胡尔朵太后推举上来的新王年纪尚幼,太后垂帘听政但也未能将匈奴各部一统,因此不足为惧。 但羌族不是吃素的,他们也不是傻子,就像偷腥的猫一样闻着味停也不停地就往凉州扑来。 头一仗打下来,接连三座城池失守!养肥了一整个春冬的羌族势如破竹,临危受命顶替李平位置的守将没能提前一举破敌,反而节节败退,致使远在洛京的皇帝陛下也是雷霆震怒,百官心惊胆战,无不盼望凉州的局势能够在很快平定下来。 好在开年后不久,贞元皇帝就将朱家军一半人马调回凉州,千钧一发之际,号令朱家军往西支援金城驻军。 羌族也知道此战要以快打快才能占得便宜,他们原本也没天真到认为李平一死,凉州就能为他们所有的地步,不过是打着多抢几个城池拿地盘和大靖百姓的人命和大靖勒索钱粮罢了。 和羌族打着一样主意的人不在少数,就算是休养生息的匈奴也不想平白放过这个机会,在凉州和鲜卑边境引发数次战役,助长羌族声势的同时也乘着羌族此番大战的东风,在大靖求和的时候分一杯羹。匈奴尚且如此,更不说南境的蛮族和东境的海寇。 一时之间,四境告急! 待羌族一举攻占金城之后,便遣使臣送议和书到洛京。 朱家军也在前后脚的时间里抵达金城边界,暴脾气的朱家军可不管什么议和书,看看到达边境却是连基本的修整都没有就开始反扑。这一战足足打了三个月,才将连同金城在内的失守郡县夺回,将羌族逼退出国境之外。 而朱家军更没有就此罢休,在四境战事还未平复的时候,一举打入羌族部落,不死不休! 鲜卑北境比凉州西境更快一步结束战事,主帅朱振梁亲率大军将匈奴打得节节败退,不仅没让匈奴浑水摸鱼讨得便宜,更反势吞并匈奴两座城池,俘虏万数兵将! 西北两境战事扭转,东南两境的危局不攻自破,一场让皇室夙夜难眠的危局,在维持了四个月之后,才堪堪落下帷幕。 贞元皇帝连发两封赏旨犒劳朱家军,四境边防军因此战战功累累,一扫之前因驻军整治霜打般的冷肃,晋升之人无数,军心沸腾,军力呈鼎盛之势。 凉州各大驻军,尤其是朱家军仍然对羌敌紧咬着不放,而匈奴的请和书也摆在了贞元皇帝的案头。 两座城池,万数军俘,匈奴要割付的代价经文臣武将共同议定,赔付精铁两千石,精种悍马五百匹,牛羊无数。朱家军的屠刀悬在头上,匈奴不得不低头认栽。 鲜卑原族民和徙民因此战民心凝聚,却是意外之喜。 匈奴虽是从鲜卑部落分离出自立门户的所在,但与鲜卑民众的仇恨与大靖却是不相上下,见朱家军将贪得无厌的匈奴魔鬼打得落花流水,且赔付的牛羊还尽数分配到了民众手中,这无疑让鲜卑百姓万民欢庆,大快人心。 远在洛京的朱定北看到局势平稳下来,心中喜悦满满,比看着李家将凋零报复大仇时还要开怀。 老侯爷:“善!格他老子娘的羌人,这下不把打得裤子都赔光,他娘的就不是老子的兵!哈哈哈!” 朱定北克制住嘴角咧的弧度,道:“阿爷别高兴得太早了。羌族这一战,最多就打到九月底,到时候朱家军在凉州反而尴尬。” 原本这半数朱家军调派回凉州是接替原本窦军驻守的西海西平两郡边防,主将则接替原晋昌郡的驻将朱水主持大局,谁料到金城之变,让朱家军不得不助援金城守将,而今虽然没有正名但却是实打实地入主金城边防。 金城何等重要之地,如今被朱家军掌控,而贞元皇帝在之后一两年之内却不能将朱家军调离,只能任由朱家军在金城郡扎根。 凉州的第一大关隘,鲜卑府的北境边防尽数在朱家军的守卫之中,这完全背离了贞元皇帝最初的设想。 朱定北细细地分析给老侯爷听,末了才道:“咱们现在却也是骑虎难下。皇帝陛下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咱们也是想走不能走,这下子,怕是陛下要可着劲儿想法子削弱咱们在北境的控制了。” 匈奴势弱,比起凉州面临的羌敌之祸,贞元皇帝自然更看重凉州的安危。 老侯爷道:“鲜卑府的布防已然成熟,是不是我朱家军在倒也没有所谓,皇帝陛下若是想让你老子调回凉州,也算好事一件。” 他们朱家的主帅历代都镇守金城,鲜卑之战才让李家上位把控了金城,现在朱家军回去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朱定北摇了摇头,“这并非上策。” 他站到了四境的布防图之前,手指划过鲜卑府的边境,对老侯爷解释道:“鲜卑府地域辽阔,边境防线拉的过长,除了匈奴之外,更有许多猛兽野人骚扰边境。这些东西不比匈奴好对付,朱家军配合良好,以点为面,要保鲜卑安定尚且要不遗余力,时刻不能懈怠。若是让新调派上来的原雍并幽三州的驻军镇守这一方,怕是要乱上好些时候才能安宁。” 老侯爷虽然在鲜卑驻守的时间只有半年,但对朱定北所说却也有所了解。 他凝神道:“若是如此,交接的时间怕是要花上三月至半年不等,调防最忌讳的就是两军接触过多,陛下定不愿朱家军过多插手调换驻军的内务。” 更别提是这些士兵的训练了。 皇帝陛下调换鲜卑驻军为的就是分权,可不是给朱家军送兵来的。哪怕陈述要害,请求陛下特旨恩准,怕也不是可行之法。 朱定北揉了揉额头,“而且咱们走了,最多不过五年,阿爹肯定又要调回鲜卑。” 老侯爷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朱定北为何如此笃定,便问道:“孙儿此言何意?” 朱定北勾了勾嘴角,道:“阿爷和胡尔朵太后交手过几次,依您看来,在匈奴力求安定的时局,可会短视到趁着凉州乱局的时候举兵攻打鲜卑府?” 老侯爷道:“我原本以为她年迈对匈奴控制不比从前,幼主又不成气候,才没有抗争过冒进的族人。长生的意思……是说她有意放纵不顺从她的族人送死,借机完全把控住匈奴的局势?” “沙漠蜥蜴断尾再生,胡尔朵的生性便如同它一样的果决。那些不顺从她的人被她舍弃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朱定北肯定了老侯爷的说法,沉声道:“而这一次对她来说却是一个大义的时机。匈奴非但没有讨得便宜还赔了这么多东西,那些主战的人肯定在名声大减,她再动手处置这些人就是民心所向,重掌匈奴的军政也顺理成章。” 老侯爷嘶了一声,“以那老妖婆的本事,用不了五年,肯定能把匈奴的兵力恢复到最凶悍的时期。届时,一般人还真稳不住北境的局势。” 不是他自夸自卖,凉州的守军战力还能与朱家军一拼,但这些守军轻易都动弹不得,其他几州调配上来的驻军战力平平,不会是全民皆兵野蛮善战的匈奴军的对手。 这……岂非一个死局? 若金城和鲜卑朱家军一个都不能放手,那皇帝陛下是不是会一不做二不休,将朱家军的守将换成自己心仪的人? 杀敌杀首,老侯爷想,若是他是贞元皇帝,要让朱家军让他放心,将朱家军易主就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第105章 两百银两 第一百零五章 战事一片大好局势,老侯爷还未从战争的喜悦之中抽身,朱定北却已经将最坏的局面都考虑到了。 他所思所想已不是居安思危,而是过分清醒,过分忧虑。 老侯爷不懂他为何会这般作想,但自己细想之下,也如同一盆冷水兜头而下。 羌族一贯强势,匈奴蛰伏随时可能反扑,让人不能有半点松懈。这是他们军伍之人的宿命,他与儿孙早就做好了准备,尚不为虑。与此相比,皇室的威胁更让人不得不提防。 朱定北和老侯爷都没能想出应对之策,只得修书一封与朱振梁商量,也是提醒他切莫因一时骄傲失了警醒之心。 朱定北静夜沉思,但没有像以前一样辗转反侧,将行军鬼策细细再看了一遍,无需水生催促便十分自觉地睡下了。 李家将零落,他心中郁气去了大半,现在只等着放长线将李家安插在朝局中的爪牙一一拔掉,他也算报了前世的大仇了。他如今信心十足,因此也能稳住心神,静待时机。 至于那些不确定的事,却不是坐在屋中烦忧就能解决的,不论是身在洛京的镇北侯府还是远在边境的朱家军,都只能做好万全的应对准备,随机应变。 国子学上下依旧沉浸在大战高捷的狂欢之中,便是最文弱的学子也因之生出些血性来,这个月的骑射大赛空前鼎盛。 而五月末在春闱武举中崭露头角的新晋武子身价也是水涨船高,许多人甚至等不及八月的秋闱国试已经迫不及待地投军为国效命,一展抱负。 即将到来的武举声势大盛,将科举文试都压住了。 秦奚也是好几天笑脸都没停下过。 他阿爹将将调往青州都面临海寇战事,虽也有几番惊险,却是凭借一战之名在青州驻军中站稳了脚跟!不过他最高兴的自然还是把羌族打得躲回老家还有匈奴赔付之事。他是这么对朱定北说的:“虽然我老子在东海当了二品将军,但是我还是想去凉州,那里才是好男儿该去的地方。待我武有所成,就去凉州投军大展身手。” 他笑嘻嘻地揽着朱定北:“到时候还要和长生讨个好处,让你阿爷给我写一封推荐信呗。” 朱老元帅的推荐信在凉州和鲜卑府的驻军之中,可堪比一道晋升金符! 楼安宁鄙夷地看着他,“你不是不想吃你老子的软饭吗?居然想要朱阿爷保你,要脸不要?” 秦奚可一点都不觉得丢人,那凉州是什么地方?一巴掌打过去都可能打中好几任武状元,他的身份在那里根本不顶事。但真要让他从小兵做起,上战场也只能从后方做起,没个三五年,他连百兵屯长都未必升的上去,有捷径可走,他可不会平白浪费时间。 朱定北揪着他的脸,嗤笑道:“连纸上谈兵你都没这个本事,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心吧。” 秦奚整张脸都皱起来,不是痛的,而是恼的:“你看不起人!” 楼安宁捂嘴大笑,不忘雪上加霜:“你倒是拿出本事让我们看起得起啊。” 秦奚委屈地看向贾家铭,后者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被他目光一看,更是扭过了头,没忍住笑了起来。 楼安康道:“十一如今是我们洛京最年轻的秀才员外郎,等过了三年,肯定能成为大靖最年轻的状元郎!你呀,比起来还差得远。咦,不若求了你阿爷,让他放你去参加武举,没准还能得到陛下的任命,得偿所愿呢。” 秦奚揉着脸,郁闷道:“哪有那么容易。” 他们这些二品以上大臣的世家嫡系,身上都有皇室萌荫,多数人在国子学中都能受到举荐,无需参加科举也能得到官身。尤其是武举,素来寒门子弟参加得多,他身为秦大统领的嫡孙,父辈又是二品大将,不需要参加武举也能在军中效命,没必要走这条弯路。 此外,参加科举武举的世家子弟只剩下一种情况,那就是文臣子嗣从军或武将子嗣从文。 科举和武举,便是他们的投名状,只有在这里取得好成绩打开局面,才有助于他们之后的官途,少一些非议。 贾家铭则不同。 洛京世家这一代子嗣不兴,因此嫡庶之分并不如先朝一样分明。以贾家铭的天资,若在其他人家定会被百般重视精心培养,但贾府却与这些世家不同。 单只子嗣一项上,多子多孙的贾中书已经兼顾不来,何况贾家铭一向不出风头,在他不得已考取本届春闱之前,他还因为几番忤逆贾中书而受到诸多责罚和冷落。但如今,就算贾中书也不得不将这个素来不吭声的第十一子重视起来。 五月末揭榜,贾家铭让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地,再次考取魁首! 大靖人口较前朝猛增,开疆扩土之下地域也大了一倍不止,因此科举选士多设了一个关节,分了春闱和秋闱,设下四次筛选。春闱考取的虽则是秀才功名,还不够资格选为官身,但三元及第却不容人小视! 况且他年仅十二岁,不能算大靖年纪最小的状元郎,但却是大靖开科举以来,年纪最小的一个三元及第的秀才郎! 便是贞元皇帝都被惊动,听闻他是陈阁老的关门弟子又为中书令子嗣,还特意赐下一柄玉如意,大大赞扬了一番。 贾家铭小小年纪便在文儒之中声名大噪,虽然在国子学复学,为人低调,但在进学府的声望早已超过了之前的太傅嫡孙马超,成为儒生之首。 此等际遇,很难不让人心思浮动。 就连陈阁老都几次教导他切勿骄傲自满,就怕被盛名所累,变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憾事。 贾家铭自然心中喜悦,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可以说,这其中朱定北和楼家兄弟还有秦奚的功劳很大。 一朝得志易失本心,此等人最大的问题其实还在于心中的自卑怯懦。自信的人对于自己所能获得的成功早就胸有成竹,就算一时高兴,也不会因此停下前进的步伐,因为他们清楚,他们所能到达的终点,远不止于此。 这原本是贾家铭最大的问题,但这两年与几位挚友相交相知,他心中的卑怯已经渐渐被驱散。 同时,也是因为清醒地认识到比起各有所长的好友,他算不得多出色,好比朱定北和宁衡的低调不显,这让他也很快从狂喜中沉淀下来,没有因为三元及第而浮躁,反而比以前更沉稳下来。 秦奚咋咋呼呼了半晌,贾家铭才停了笑,看着被楼安宁取笑得快要跳脚的秦奚,他安抚道:“那都是你十六岁之后的事了,趁这两年还是抓紧时间习文练武,否则,真让你得偿所愿,难道就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建功立业吗?别生气了。” 秦奚连连点头,“十一说的对。” 楼安宁翻了一个白眼,嘟囔:“这也太好哄了吧。” 朱定北失笑,转而道:“听说秦奚起哄叫你们押了不少钱在武举赌局上,说说看你们都押了谁的宝?” 秦奚提了一次见他不感兴趣,而后就把目光放在楼家兄弟身上,成功策反了楼安宁,一并撺掇着楼安康投了不少钱,就连贾家铭都耐不住他们胡闹,脑子一热押了几两银子。 不等秦奚说,楼安宁便将他们几人一起押注的以为武举状元热门人选说出来,更百般赞誉,直言押他肯定不会错。 “杜辉的武功兵略都十分了得,就连秦阿爷都夸他身手了得,比其他人都厉害,这武状元他要是拿不下,那也被人也没得想头了。” 楼安宁信誓旦旦。 他口中的杜辉正是武举春试中夺得头名的武子,不仅如此,此前他在风云赌场里更是连点了九个牌子,大获全胜,武举未开始之前就已经备受瞩目了。 朱定北啧啧两声,可惜道:“那看来,你们这一次的钱都得送给庄家吃酒喽。” 秦奚大叫:“不可能,这一届武子除了杜辉,我阿爷一个都看不上,他肯定会赢的!” 朱定北嗤笑,不答,反而看向贾家铭:“十一,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贾家铭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一声,在秦奚和楼安宁灼热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陛下今年要大整兵治,已经提拔了好几个寒门武将了。如果要一鼓作气给寒门武子造势的话,此次的武状元应该会点寒门子。” 他虽说应该,但神色分明已经笃定。 他之前还未想到这一层,而是他师父听了他们赌注的事情,玩笑地说他的小外孙这回要赔掉裤子得找点小玩意儿哄哄他。他这才细细深想,在陈阁老的指点之下才想到了这一层要害,事后便当了哑巴,想着让秦奚和楼安宁多高兴几天。 楼安宁一呆,秦奚更是张大嘴巴不敢置信:“不会吧。” 他们投选的这位杜辉武子,可是弃文从武的典型,其父就是在任的梁州州牧,更为嫡次子,身份尊贵。 原本这是一大助力,但在贾家铭的分析之下,杜辉有极大可能反受其害,与武状元失之交臂! 秦奚吞了吞口水,他这个发起人后来可是被楼安宁反过来好一番起哄,投了比预想还多一倍的银钱进去,足足有一百两银子,他这一年的例钱和长辈们的红封都押在这上头啦! 见他们哭丧着脸,朱定北幸灾乐祸地大笑。 楼安康赶忙安抚皱着一张脸不敢和自己对视的胞弟,算啦,那钱投出去他早就当是散财逗他开心,根本就没指望这钱能生钱。 楼安宁底气一回来,顿时扑上去对着秦奚一顿好打。 就是这家伙害他赔了他两百两银子,揍他丫的! 秦奚也是怒从胆边生,就是楼二这蠢货,害他多折了五十两银子! 两人打成一团,旁观几人笑不可仰。 第106章 腹黑主帅 第一百零六章 贾家铭在春闱中三元及第,大获盛名。 因他年纪太小,这一年的秋闱并不打算参加,打算等上三年。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就算他贾家铭再厉害,他也才十二岁,就算考得了状元也没用,当不了官。 而贞元二十二年这一届科举也正如许多人料想的那样,完全被武举的风光盖了过去。 八月金秋,秋闱国试便是在这丰收的季节举行。 武举的最后一门武试,朱定北几人还特意告假去秦家的便利就近观看。 最后一场只剩下四人角逐,两两对阵之后,再有两方胜出者夺取头名。这其中就有一个杜辉,另一个人朱定北也有所耳闻。看了一阵之后,朱定北皱了皱眉,但还是侧头低声问宁衡:“这个田益,确实是平民?” 怎么他看对方的武功招式里头门道很深?这可不是一般的学院能够教导出来的。 宁衡道:“田益的户籍虽是宁州平民,但他祖上也曾是一门武将,先帝年间因罪被流放交州,三代男丁都是官奴。田益正好是第四代,在交州长到十岁,才被送到宁州。且不说他祖辈武学,单是交州和宁州穷山恶水,他从那里而来,武功自然不同寻常。” 朱定北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个田益武功虽高,但却有些不伦不类。招招试试可以看出些正统军伍家学的痕迹,但仔细辨认又暗含阴诡,说他练的是杀人夺命的歪路子都不算冤枉他。 朱定北敲了敲手臂,这个人的兵略一门也稳居前三名,若无意外,他就会是这一届的武状元了。 宁衡往他身边站得更近,低声道:“这个田益祖辈与朱家也有渊源。” 朱定北挑高眉头,看向宁衡——他刚才还正在想把对方收为己用的可行性,可别说这个人祖上和朱家也有世仇。 宁衡自然是看出的用意才有意点明,见他目光闪动,抿嘴一笑,不卖关子直接道:“他祖上与朱家交情不错,他们家的嫡女曾经与你曾阿爷定下亲事。只是,在两家成亲之前他们便获罪流放。那个嫡女未等到朱家相救,因与当时的官兵发生冲突而丧命。不久后田家一概女眷都自尽与府中。” 朱定北眉头微蹙,时隔太久,他从未听说过这段往事。 只是,就算被充没为官奴,女眷也断然不会全数自尽,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逼得她们放弃生机。 “年岁久远,怕是除了当年的局中人,查不出来龙去脉了。” 宁衡摸了摸他的硬茬子,实话道。 朱定北明白他的暗示,这个田益一路打拼过来没想过借助朱家的力量,想必与朱家已经没什么情分可言。而他若想要用对方,很可能被他身上所背负的包袱牵累,得不偿失。 选择他,利弊难计。 而目前这个人,也没有让朱定北非他不可的启用心思,还不如就此放过,少一桩事情。 他们二人的交谈没有引得别人注意,就连站得最近的楼安宁也没有分心看他们一眼。 场下的比斗实在太精彩了! 高手过招,风云骤变。 旁观者屏息以待不敢轻忽,哪怕眨一眨眼的功夫都有可能错过扭转局势的大招!直到两人分出胜负,楼安宁几人才齐齐舒出一口气来。 厉害!不愧是武举的状元武斗,那两个人无论是谁,都足以以一当百! 下面锣鼓敲响,武举就此告一段落,待明日文武前五名到金銮殿上由皇帝陛下亲自宣读各人的名次与封赏,今年的秋闱也就此结束了。 秦奚还在感叹:“杜辉不当状元实在太可惜了,依我看那个田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嘛。” 楼安宁反驳道:“田益也不错啊,武功那么厉害,刚才赢的是他又不是杜辉。况且我看田益还保留了实力没有放出大杀招呢。” 他说这话倒不是因为与秦奚斗嘴的习惯,而是私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秦奚横了他一眼:“我倒没想到,楼二你这双眼睛除了看热闹还能看出别的。” 楼安宁脸上一红,他的武功在几人之中也就能在贾家铭面前显摆一下了,这里头的门道他要看还差许多火候呢。 楼安康见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不由帮了一句腔:“你又为何觉得杜辉更厉害?” 秦奚被问住了,和宁衡并肩走在前头的朱定北听到,倒退回来搭在秦奚肩上朝他们笑道:“还能为什么,就看人家杜公子长得比田益白净呗。咱们秦将军最擅长以貌取人,我说的没错吧?”说着,还十分轻佻地睨了眼贾家铭。 贾家铭:“……”他就是那池鱼啊。 秦奚:“……”他得承认,他对杜辉的好感确实来源于此。 洛京因文武秋闱上下欢庆的时候,鲜卑府此时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玉米高粱的收成可喜,羊马养了大半年也终于熟手,让徙民们心中安定下来。虽然余年不算丰盛,但总算没有饿死的忧虑。 许多人都盘算着,明年该同衙门申领更多拓荒田来,不用上税,说不定还能省下三两石粮食卖与军营得些添头呢。是了,羊也得多养些,家里的孩子长了一岁也能帮着看顾了。想到那暖融融的羊毛做的衣裳,徙民眼中便生出喜悦的期盼来。 朱振梁收到洛京传信时,正在与军师讨论今年过冬一事。 去年冬天冻伤的士兵不在少数,这其中许多人,甚至开了春还因为疮冻烂了手脚再不能上战场。寒冬是北境头一件紧要之事,自然要早作打算。 古朝安:“主帅的安排很妥当,今年朝廷下发的草药还算足够。只不过,前两天高飞扬送信来,希望咱们能匀一些药给百姓。” 朱振梁眉头抖了抖,憋着一口气道:“他倒是好意思开这口啊!” 古朝安见状,笑出声来。 这位新上任的鲜卑州牧的脸皮实在厚实,朱振梁因为不忍心帮了他一次,这之后便狗皮膏药似得死缠烂打,一次又一次来朱家军打秋风。前一次主帅气得大骂了一顿把他赶出军营,没想到这还没过去半个月呢,他又敢送信过来。 朱响便是在这时候将战鹰系着的小竹筒信笺送进帅帐。 朱振梁阅过信后,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便沉肃下来,他将信笺递给古朝安,转头问朱响:“匈奴的暗桩近来有传回消息吗?” 信笺上对朱家未来的忧虑,还有对匈奴近况的预测。 朱响不知他为何有此问,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道:“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匈奴王族因赔偿一事乱七八糟的,还有一些人对胡尔朵煽动民众对付自己不满,已经五次刺杀胡尔朵,但都没有成功。我们的人浑水摸鱼,已把局面弄得更乱,但还是没有把胡尔朵揪出来。” 古朝安来回看了两遍,才把信笺揉碎捏在手心里,眉头紧皱道:“匈奴这趟乱过去,对我们十分不利啊。” 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确实是他失职了。 朱振梁绷着脸,道:“老头子信上说,若不能杀了胡尔朵这个老妖婆,便扶植一个亲王与胡尔朵分庭抗礼。如此,匈奴的威胁就能去三成……军师以为我们在匈奴的布置,做到这一点有几分胜算?” 他心里也明白,胜算太低了,他们在匈奴安插的人能办的事情有限。 古朝安没有立刻回答,沉着脸思索了半晌,才看向朱响,问道:“上一次派人去找的那个人,找得怎么样了?” 朱响被他们凝肃的气氛所影响,不敢有半点耽搁,立即应声道:“军师大人,已经按照指示去找了,三日前传回一次消息,说打听到一些可用的消息,但还没有找到本人。” 古朝安心中已生了一些谋算,沉吟道:“让下面的人加快手脚,务必要在十月中旬前找到。” 朱响看了看朱振梁,见他点头,忙应下来。 朱振梁:“那暗桩的任务,也该变一变了。” 他们之前认为匈奴越乱越好,没想到反而被胡尔朵利用,若是乱局之后胡尔朵太后将有异心之人一一斩除,那么剩下一个拧成一股绳的匈奴,那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古朝安也是这么想,两人仔细盘算了一阵,定下计策,朱响得了指令,立刻着手联络各处。 商议了这件事,两人已经错过了晚膳,月上梢头,胀外的小兵早就备着吃食,听见里面传唤赶忙将还带着点温热的玉米面端进去。 朱振梁大口吃着,古朝安却是食不知味,听着呲噜呲噜的吃面声,他有些无奈地抬头道:“主帅,您难道不担心吗?” 信笺上所说的朱家军的两难境地并不是杞人忧天! 朱振梁一抹油光的嘴,又喝了一大口汤,而后道:“怎么不担心,可要做的事情还是要办,该打的仗还是要打,否则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和身上这身皮?” 他拍了拍铠甲,浓眉大眼里有古朝安歆羡的疏阔。正如朱振梁所说,这件事上,其实他没有选择。 古朝安见他继续埋头吃面,起筷夹了两根面,顿了半晌,才低声道:“或许放纵匈奴变强,也不错。” 他们那个皇帝贪生怕死,只要匈奴和羌族一则威胁边境,他只会想方设法笼络朱家而不是把自己的保命牌随意丢弃。也或许,他驾崩了……那么前尘往事就该尘埃落定吧。 朱振梁抬头,疑惑:“军师说什么?” 古朝安苦笑:“没说什么。” 说着便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吃并不美味的面条,没有看见他的主帅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沉:他又何尝没有想过放纵强敌呢?若是无仗可打他们朱家还有何立足之地? 但是,他终究不忍心啊。 不忍远在洛京的老父幼子因自己的鲁莽伤了性命,不忍天下黎民生灵涂炭。 不忍,辜负朱家世代的忠贞。 第107章 长生觐见 第一百零七章 贞元二十二年,秋。 文武科举的成绩公布之后,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正如朱定北所料,贞元皇帝点了田益做了武状元,杜辉仅次其后,而这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陛下请旨到凉州从军。贞元皇帝当廷表彰他们心怀家国,忠勇可嘉,并擢令中书明旨恩许他们携旨意到凉州从军。其后还当即点了其后三名到宁州,益州,秦州三州投效家国。 朱定北不甚关注科举的结果,知道一个邀请帖送到府上,他才发现新科状元正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苏毅。 老侯爷见孙儿面色有异,多嘴问了一句,听说他是户部李老鬼的外孙,顿时表情如吞了苍蝇似得:“这小子想不开找不痛快吧?” 他和户部李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两人私下里不知多少次咒说对方,若是那些诅咒真的有效的话,早八百年前两人都死了好几回了。他这个外孙倒是有趣,竟然还把帖子递到他们府上来,这不是把脸贴上来挨他们的耳巴子嘛! 朱定北也没打算应邀,只是若有所思道:“没想到这个小王八还真有点本事。” 他对这个苏毅的观感一般,或许是商贾世家出身的缘故,那个人看起来笑容一团和气,但却还是不掩精明和计较。他也没有隐藏自己的别有所图,或许也是一种磊落吧,但只他是李韬外孙这一层关系,就足够让朱家对他敬谢不敏了。 国试放榜之后没两日便是中秋佳节。 这一年镇北侯府的中秋比以往更热闹,不仅有老夫人的寿辰和节日的双重喜悦,还有一位小寿星。 大靖的孩子十岁之前的生日一般不大办,不过月圆儿与老夫人的生辰在同一天,而且朱定北这个小舅舅对她又十分爱护,因此老夫人早早便打了招呼,要同小寿星一起过寿。 宁衡几人这日一早来拜寿,也见到了朱定北青眼有加的小外甥女。 小娃娃一身红色衣裙十分讨喜,那白乎乎肥嘟嘟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在朱定北怀里偷看他们,不时贴在朱定北耳边小声亲昵地说着什么。 楼安宁惊讶道:“长生,小娃儿长得和你真像。” “这是自然,外甥肖舅不像我像谁,是不是啊月圆儿?” 他点了点月圆儿的脸颊,小娃儿好似听出来他们在夸赞他害羞地埋进朱定北脖子里咯咯咯地笑起来。 秦奚看得稀罕:“长生,你小时候肯定也长这个样子吧。” 朱定北:“……” 胡说八道!想他朱少帅从小就被夸赞有乃父之风,是刚硬黝黑的小男子汉!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洛京住了不几天就长成这幅娘们唧唧的鬼样子! 宁衡看着小娃娃学着舅舅的样子瞪秦奚,两双肖似的桃花眼说不出的可爱,他抬手摸了摸小女娃的脸,所触碰的感觉柔柔嫩嫩的,柔弱得让人心惊。朱定北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只能看不能摸。”他哼了一声,而后白了几人几眼:“你们几个怎么当舅舅的,今天寿礼和见面礼一个也不能少,都赶紧给我拿出来。” 宁衡应声解下身上的如意扣递给小女娃,那翠玉色泽和润水头清透一看就不是凡品。如意扣的形状又与铜板相似,还分辨不出小女娃只以为铜钱,立即笑嘻嘻地捂住,凑在朱定北耳边嘀嘀咕咕,说要留着给小舅舅买好吃的,听得朱定北大笑连连,好生一番夸赞。 楼安宁和秦奚早忍不住围着小女娃儿打转,贾家铭对楼安康道:“这孩子笑起来和长生更像了。” 楼安康也道:“怪不得长生待她如珠似宝,果真是个让人喜欢的小丫头。” 宁衡因为要入宫与太后娘娘用午膳,不能久留,临走前与老夫人再次拜了寿,就被朱定北送出府。 小娃儿执意要下地行走,朱定北不明所以,待孩子落了地,高高兴兴地抓住他和宁衡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两人中间,才笑着道:“没想到你还挺讨月圆儿喜欢的,肯定是那块玉扣的功劳,这小东西还挺识货的。” 宁衡看他:“她和你很亲近。” “那是当然。” 朱定北飞了他一眼,宁衡脸颊上的酒窝展露,虽没有说出口但眼神却已在说:正是因此,我待她欢喜。 小孩子最敏感,宁衡待她温和喜爱,自然也得她喜欢。朱定北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孩子捞起来,快步把他轰上轿子赶走了。 月圆儿一直扭头看着轿子不见了,才小声和朱定北说:“舅舅,他,好看。” 朱定北挑了挑眉,“那月圆儿是喜欢他还是喜欢舅舅啊?” 月圆儿:“喜欢舅舅,也喜欢他!”她嘴却是不慢,说完之后又乐滋滋道:“娘亲说不能嫁给舅舅,月圆儿想嫁给他,他好看。” 朱定北脸一黑:“……” 他不觉得小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对,而是咬牙切齿地想到:这个要娶十八房小妾的混账玩意儿,胆敢勾他的月圆儿,真想现在就揪回来胖揍一顿! 晚上的中秋宫宴,因皇帝指名想见一见镇北侯府的小侯爷的缘故,老侯爷和老夫人把朱定北也带上了。宁衡来寻他,莫名其妙被他打量了一番之后,阴森森地冷笑一声,而后揪着他的脸,没好气地左揉右捏,对上他无辜的眼神更是恶从胆边生。 “哎哟哟,长信侯爷长得真俊啊,怪不得总能勾/引无知少女,小小年纪真是了不得啊!” “唔长……生?” 传召太监找到镇北侯世孙时,见到的就是这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 他连忙在几步远外就跪了下来,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再多看一眼,恭敬高声道:“陛下口谕,传镇北侯世孙觐见。” 直到镇北侯世孙领旨让他起来后,他才心有余悸地站起来诚惶诚恐地在前头引路不敢回头,心中暗道:难怪都说镇北侯府厉害,这无品无级的世孙都敢明着对一品侯爷动手动脚,欺负太后娘娘的宝贝侄子,实在是太可怕了。 朱定北是听不到小太监视自己为洪水猛兽,他还在想着贞元皇帝召见他的用意。宁衡还是有分寸的,到了殿门前边让朱定北和传召太监先行一步,自己则回到太后奶给娘娘身边。 这样的场合,他的身份不再是朱定北国子学的同窗或是小小少年,而是代表一门一府的长信侯爷,若是和朱定北一同出现人前,反而会给朱家带去麻烦。 朱定北低着头走着,直到传召太监高声道:“启禀陛下,镇北侯世孙奉旨觐见。”才行跪礼,口称:“镇北侯世孙朱定北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贞元皇帝也没让他多跪,在他见礼之后便笑道:“免礼,进到前来,让朕好生瞧瞧。” 朱定北才站起身,就听见一个声音笑道:“之前便听说朱家的小侯爷生的龙章凤姿,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朱定北眼角动了动,却没有理会那人,连余光也没扫去一眼,目不斜视地在宫人的指引下往前走了几步,站定行了一个半礼。贞元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一直低着头有些拘谨,便笑着让他抬起头来。 朱定北缓缓抬头,目光堪堪接触到皇帝的视线复又垂了下来罗子啊他的龙袍上。 这还是今生回京后,第一次正面与皇帝陛下相对。 他一点也没变……又似乎少了一点他前世所见时的讳莫如深。 他心中感慨万千,听到贞元皇帝叹声说:“文昌伯所言甚是,朕也是今日才将这孩子的容貌看仔细,若非早知他朱元帅的嫡子,朕当真认不出来呢。” 朱定北绷着脸,神色木讷,贞元皇帝也不在意,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第一次面圣自然心中紧张,因而转向了皇室宗亲下首的镇北侯爷,戏谑道:“小世孙投到你家里,还真是让你讨了一个大大的便宜啊。怪不得母后总说这孩子合该生在皇家,朕亦觉得此言有理。” 镇北侯爷嗓门比这些斯文人大得多,起身道:“老朱家盼了几辈子才有这么一个白娃娃,陛下该说我老头娶对了婆娘,这孩子随他祖母。” 贞元皇帝笑声不停,指着镇北侯爷道:“这孩子的长相爱卿还真没有半分功劳,哈哈。” 朱定北听着群臣附和,还有贞元皇帝的笑声,连忙低下头,掩下眼中的锋利。他一直知道他们这位皇帝陛下的操行的,也是占了相貌温雅的便宜,他在收敛威压的时候十分和善可亲。这位皇帝陛下从年轻的时候便礼贤下士,这几年勤政克俭,也做出了一番政绩——至少与守成的先帝爷比起来,他这个皇帝当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他也曾因为效忠于这样出色的帝王而心喜。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为万民敬仰的、他赤诚效忠的皇帝爷,在自己率军厮杀的时候他正谋划着怎么要自己的命,要朱家人的命! 重生一世,他仍然看不透皇帝陛下。这个传言中对朱贤妃爱护有加的人,一转眼就能将陪伴自己三十余年的无辜女人赐死,让她死后全无体面。他现在对朱家的重视和赞赏,对一个孩子都顾念有加,见了一次面便赐下许多宝物彰显自己对镇北侯府对朱家的爱重,但转头他也可以没有一丝犹豫,将血肉堆砌起的朱家男儿冢铲除! 怎么能不恨呢? 但这都不再要紧。 他早已不是那个不敢冒犯天威,对皇帝对皇室心怀惶恐的无知少年人。 早在他打定主意要朱家灭亡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已……无君臣之义。 第108章 洛京流言 第一百零八章 中秋过后的第二日,一则朱定北始料不及的流言迅速传开。 朱定北从宁衡口中得知时,脸色红红白白十分难看。楼安宁像是没有发现他的不满似得,涎着笑脸凑上来说:“外面都说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都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你,啧啧,皇家与你年纪相当的只有六公主殿下!那也算难得的美人了,长生,你真是艳福不浅啊。” 楼安康赶紧掐住他的嘴唇,把他拖了回来。 朱定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皇帝这话可是当着他的面说的,他没有听出半点言外之意,怎么这一夜过去,世家人都传他要做驸马爷了? 贾家铭道:“我大兄昨天也在宫宴上,我便听他问父亲,陛下和太后都说想你成为皇家人,是不是有姻亲之意。” 朱定北:“……” 看来还不是一个人从皇帝的只言片语中解出这个深意,难道皇帝老儿当真……?他眉头紧紧皱起来,且不论他对女人没有情.爱之感,他就算娶一头母猪,也绝不想沾惹皇家女。 秦奚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道:“以前不是都说六公主还嫁给阿衡的吗?怎么转头又要嫁给长生了?” 朱定北没好气地拍他的脑袋瓜子,“满嘴放屁,给我闭嘴!” 秦奚委委屈屈地缩了缩脖子,贾家铭安抚道:“公主殿下的闺誉不可轻慢言论,你仔细祸出口出。” 楼安康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替朱定北问宁衡道:“阿衡,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宁衡摇了摇头,在几人露出喜意时,又泼下冷水:“圣心难测。” 这个意思是说,他也不确定了。 朱定北微微垂眸,他就想不明白,六公主前世明明嫁去了宁州,婚姻是不是和美他不清楚,但怎么也和他朱定北挨不上边,怎么今生就非得凑上来碍眼呢? 贾家铭疑问:“据我所知,长生家里的长辈,历代娶亲都不曾和勋贵联姻,到长生这里也不该破例才对吧?” 他觉得朱家这样的做法或多或少都是给皇帝的一个诚意,怎么现在反倒是皇帝陛下要开这个先河?他们大靖朝的驸马爷与前朝尚主后不得参政的驸马爷不同,本朝驸马爷不仅可以出仕为官,更可以借助皇亲的身份飞黄腾达。 他怎么计较,长生尚主,都不是皇帝陛下想要看到的结果才对。 但是空穴不来风,此言论最初可是从宗亲口中传出的,之后被议论的沸沸扬扬,好似也不是无稽之谈。 楼安康分析道:“长生的长辈都是武将,常年征战在外。但现在,镇北侯府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品世袭军侯,长生弱冠后当有一品军侯的职衔,婚嫁上……的确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随意了。” 如此,皇帝陛下若是不想看他与别的世家结亲,主动将公主下嫁,一来可以断绝朱家与其他人联姻的可能,二来也是给朱家莫大的恩宠笼络于他。 这么算起来,也有几分道理。 朱定北没好气地说道:“别说的好像我明天就要娶公主了一样,那丫头丑啦吧唧的浑身没二两肉,谁稀罕谁娶去。” 几人听了都吓了一跳,赶忙张望看是否被人听见,宁衡也无奈地捂在他嘴上,安抚道:“不会娶的,别生气了。” 朱定北哼了一声。 楼安宁咽了咽口水,又是佩服又是惊讶地问他:“长生,你真看不上六公主啊?”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大爷我谁都看不上。” 秦奚嘿嘿两声,“你眼光也太高了吧,杏花楼的女状元你觉得丑,公主殿下你也不觉得漂亮,那以后你娶妻得是多大的美人儿啊。” 楼安康重重地咳了咳,贾家铭无奈提醒道:“你少说一句。” 这都把公主殿下和青楼女编排在一处,传出去,有他一顿苦头吃的! 几句玩笑让朱定北眉头舒展开。他也想明白了,反正皇帝老儿真要把女儿嫁给他,他也敢娶!不是前世那个温婉柔弱的女人也会是别人,左右谁来坐镇北侯世孙的妻对他而言没有差别。真要计较起来,贞元皇帝的女儿来受这份罪,至少他是不会舍不得的,也不必再背负愧疚。 呵,何乐而不为呢? 宁衡见他脸色变来变去,以为他还因为这个流言而不悦,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微垂着睫毛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午后的正阳宫,从午睡中醒来的贞元皇帝听到东升太监所说,脸上便浮起笑意:“哦,都有谁这么说?镇北侯爷是什么反应?” 东升太监见他这个笑容无端头皮一紧,赶忙借着回身端清口茶水的功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递上茶水后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最初似乎是文昌伯爷酒后戏言,亲贵们倒没有谁在明面上表过态,却不知怎么传开的,昨夜里几个未返乡的秀才郎在花街便清谈阔论,这才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不过镇北侯爷今日一早听说出城与军机处的叶大人秋猎,还未返京,倒不知道是否听说这个传言。” 东升太监一一禀明。 贞元皇帝已经穿着妥当,打算回御书房处理上午未看完的奏折,边走边道:“东升你觉得镇北侯爷会是个什么态度呢?” “哪怕是传言,公主殿下尚主都自当千恩万谢,老奴猜镇北侯爷定也一样惶恐又喜不自胜呢。” 贞元皇帝又笑了一声:“惶恐是肯定的,这喜么……可就未必如你所想喽。” 东升太监笑脸一僵,好在皇帝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作为流言中的另一个当事人,六公主殿下听说之后几乎慌乱得要去太后宫中确认是否属实,好在被宫女安抚住了,这才耐着性子留着女学之中。 忍过了那一阵措手不及的时间,六公主便冷静下来。她仍旧气恼传言之人的胆大妄为,也不屑于他们拉郎配对的镇北侯世孙——她先后见了朱定北两次,那着实是个不讨她喜欢的毛头小子,尤其是那副小白脸的模样,简直比她五姐的驸马更让人看不顺眼。 她一直喜欢的都是高高壮壮有男子气概的男子,就像宁衡那般模样……哼,枉他朱定北还是镇北侯府的嫡孙,真真辱没了将门风骨! 但细细想来,若是将来成婚,这个朱定北也不失为一个极佳的人选。 一方面,她这辈子是不指望嫁给宁衡了,而宁衡对那个不知所谓的朱家小侯爷确实十分关照,倘若她成为朱定北的妻子,便能留在京城,而且还能待在距离宁衡更近的地方,也算慰藉余生。 再说,那个朱定北,一看那副模样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还是短命相,她司马洁还控制不住他? 如此,她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朱定北不知道自己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想成了无能短命的小白脸,更被当做这个心机女娃娃接近宁衡的踏脚石。虽然这个流言传到最后被传的面目全非,但朱定北也是听耳就过。 老侯爷回城时听了却是吓了一跳,与孙儿商量了两句,便也不再挂心。他听得出来,长生他不在意这件事结果如何,也不在意那劳什子的公主,那他也当一个笑话听听就算了。 倒是老夫人被困扰了几天,最后被老侯爷和孙儿劝了下来。 皇室和镇北侯府的态度冷淡,因此这件事传了几天就平息下来。隔了两天,文昌伯专门送了礼赔罪说自己酒后胡言,希望镇北侯爷不要怪罪。 老侯爷瞧了一眼那赔罪礼,没瞧出什么稀罕来,哼了一声骂道:“这龟孙子!嘴巴碎的跟个娘们似得!” 朱定北却对这个文昌伯有些好奇。 前世他虽说少回洛京,但洛京有几门勋贵他还是门清的,这个文昌伯府他却是只知其名不知其人。那天在中秋宫宴上,他走之前看了一眼,对方虽蓄着胡子但看起来意外地年轻,怎么也不像是有他阿爹那么大儿子的年纪。 老侯爷道:“我只听说文昌伯一向是胆小怕事。他们原本也是一品侯门,但接连几代人都没有入朝为官,如今已被谪降为二品伯。” 顿了顿,老侯爷又道:“不过么,这一代的文昌伯是个聪明人,当年凤栖事变,只他文昌伯父独善其身,儿女俱全。几年前他那个幼女进宫为妃,听说挺得陛下喜欢。” 朱定北:“阿爷,他确到天命之年了吗?怎么看起来那么年轻。” 老侯爷摆了摆手,“这个不奇怪,历代文昌伯都岁数不显,皇家还曾嫁女去打探他们不老的秘密,但生了两个儿子也没看出门道来,后来才淡了。不过么,除了相貌之外,文昌伯府还有一桩稀奇事,那就是他们家的男人全都在五十三岁那年丧命,女子却是非常长寿。” 朱定北搓了搓指骨,暗叹果真稀奇。 第二日,他便问宁衡,文昌伯府相貌与寿命之事可有什么典故,宁衡知无不言:“女子长寿只是巧合。” “历代文昌伯不参与党争,这几代更是闲云野鹤,他们家的女子本就稀少,婆家也是千挑万选,过得顺遂自然便活得长久些。而他们家的男丁,出手时都带着一种胎毒,需饮一种紫貂血才能养活。紫貂血有剧毒,对他们却是一种补品,他们的相貌便是因此衰老得慢了些。只不过,到了五十三岁前后他们体内的貂毒和胎毒便到了不可克制的地步,虽然还能活命,但却十分痛苦,因此……他们都会在毒发之前,选择了结。” 朱定北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他们并不是到五十三岁就不得不死,而是文昌伯府的男丁自愿选择了死亡! 这几乎与自杀无异。 到底是怎么的痛苦,才会让世世代代的文昌男儿都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朱定北细思恐极,而后叹息道:“怪不得,他们越来越不爱出仕了。若是注定如此,还不如在生前好好享受一番,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宁衡却道:“最多不过两代人,他们定会再出仕的。” “哦?” 宁衡笑了笑,解释道:“五代而谪降,若是现任文昌伯的子孙还不出仕报效大靖的话,二品伯爵就要再降为三品无世袭宗亲。紫貂十分贵重,若是少了伯爵府的财力地位恐怕他们担负不起。” 朱定北了然。 这件事他此时听闻只当一件奇闻异事,却未料到在几年之后竟会与他切身相关。 后话不表。 八月末前,朱定北收到平州钱悔的来信。信中提到,在四月爆发的海患之中他立了几个一等功,如今已被提拔为百夫屯长,算是在军中打开了局面。 朱定北替他高兴,这样的好儿郎,当铁马长枪纵横沙场,而不该在洛京死于非命。 而钱悔也提到,他已经打听到董谨行的所在,对方在平州边防军中甚有骁勇善战的美名,是带方郡驻军的正七品校尉,与他所在的乐浪郡相去不远,他一定会找机会将信亲手交到对方手中。 如此平顺地到了九月,沉浸在丰收安泰中的百官再一次被一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109章 科举舞弊 第一百零九章 贞元二十二年,九月初四。 这一日天刚擦亮,折桂客栈的店小二如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先到了厨房帮忙又好话连连哄得厨子给他多添了几个肉沫,心满意足地开始扫洒。直到日头上来,他才开始张罗伺候那些秀才郎用饭。 国试已过,但也难得来一次洛京,只要家中无事来赶考的秀才们都会留到九月底天气转凉了才赶路回乡。 这些失意的秀才郎相互告勉,又打听门路看是否能在京城勋贵府上谋一份生路。 店小二听多了他们的怀才不遇,耐着性子恭维,直到掌柜喊他去天字二号房喊那位程秀才郎,他才总算摆脱了这些自视甚高的客人。 “程秀才也不是穷酸鬼,怎么每次都只付三天的房钱,好么趁早回去不好了,我每次催他付钱都替他害臊。” 店小二叽叽咕咕,楼下落榜的秀才们也在谈论这个天字二号房的住客。 “听说程秀才昨个儿夜里到花街吃酒,好似说了什么他才是状元郎的话,哈哈,听听,此等狂悖之人便是中了秀才都抬举他了,还妄想当状元郎。” 一个年级不大的秀才嘲笑道。 另一人则递上一个眼色让他噤声,自己则低声道:“听说他和状元郎都是扬州府出身,两人就读同一个书院。之前一直住在户部尚书府上的,可是落榜之后便时时有偏激之语,这才惹得尚书大人不快被赶出来了。” “咦,我怎么听说他是自己离开李府的?”又一人道:“说来也怪,程秀才与状元郎同期春闱取士,两人在扬州文人榜咬着第一第二,怎么这一次连进士都未考上?” “可不是嘛。正是一个考了头名,另一个却什么也没捞着,心中才如此不忿。” “这程秀才也是可惜了,他的才识也不差……” 此人话未说完,就听一声破喉的尖叫声起! 折桂客栈,与洛京的状元酒楼一样,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的首选,并以住进折桂客栈和在状元楼点上一桌状元及第为荣。 折桂客栈的营生红红火火地办了上百年,因为东家背景过硬的缘故向来是个太平的地方,今日却是头一回有官差光临。 程秀才死在了客栈里,被抬出去的时候身上一片酒臭脸色青黑,一些胆子大的秀才凑上来看了一眼都吓得浑身发悸,不敢再看。 发现尸体的店小二已经吓傻了,掌柜则在一旁连声道:“官老爷明察,程秀才的死和小店毫无干系,这昨日还好好的,去花街吃酒回来还在房间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小厮随从全都打伤了。这……我们实在不知他怎么就……” 程问的尸体已经被带回京兆府衙,来殿中探查的捕头不耐烦地打发了掌柜,命人都不准进屋,不多时,就从程秀才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血书。 掌柜的叫苦连天,对害怕得前来退房的客人也只能陪尽笑脸,暗道晦气。 捕快在折桂客栈天字二号房把手,那份血书被带回衙门之后,引来了轩然大波。 相对闭塞的国子学也在午间时分也听闻了这个消息,贾家铭匆匆从天品学堂赶来和秦奚几人用午食,才坐下不等喘一口气便问道:“那个死在客栈里的人,是咱们上次救过的那个姓程的学子吗?” 楼安康肯定道:“我府上小厮确认过了,死者系为扬州秀才程问,是那日落水昏过去的那个。” 去岁八月,他们在郊外钓鱼的时候救了一船落水的人,其中两个是户部尚书李韬的外孙,另一个便是借住在李家的程问。 怎么也没想到,程秀才逃过了水难,最终却还是英年早逝。 “衙门的人已经说他是自残血干而死。真想不明白,要写血书借一点猪血不就行了,非得往自己身上割。”秦奚想想都觉得皮肉生疼,道:“听说是喝了太多酒,发疯打了自己的随从,这才没人拦着他,害了自己的性命。” 贾家铭还是从天品学堂的同窗口中得知的,细节之处所知甚少,此时听秦奚说还有一份血书的内情,便问那血书到底写了什么。 秦奚只记了个大约的意思,那血书怎么写的压根没记住,于是便转向楼安康让他给贾家铭解惑。怎奈楼大少正忙着哄胃口尽失的胞弟吃饭,没接到他的眼神,还是朱定北仗义相救,同贾家铭说了那血书所书。 余扬州丹阳程问,三岁习文断字,五岁入州学,勤勉好学,无一日敢怠慢。 师长同窗皆知余之才能不逊于苏毅之下,只恨不如他无所不用其极,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当日一见卷宗我便知有异,考场之上,他惧余说出真相,更使人毁我答卷,致使卷面污浊不堪面圣。余夙愿金榜题名,为国分忧,可叹遇此奸险之辈,半途夭折。 卷宗之题,你早已知,那篇答卷出自何人之手你我心知肚明! 苍天不公,竟让此等蛇鼠之辈高中。 苏毅以父母家业相要挟,余不得不闭口不言,心中愤恨只能与烈酒聊以纾解。 …… 血书上好些字迹已经被泪水打糊,这之后所写更是化开再看不到。但只此寥寥数语所揭露的已经让人心惊! 科举舞弊,历年来都是大靖最不容碰触的污点,一旦被举发坐实舞弊之举,不是革除功名就能罢休的。先帝晚年治国以温和为主,但当年荆州举子舞弊一案判处起来也没有半点容情,涉案学子三族之内的亲属尽数被牵连,至今仍未被赦免,几代人因此被剥夺资格,无法入学更不提考取功名。 许多人苦读十数年,一夕被无故牵连,想不开之下自尽者不计其数。 泰安文人之祸埋骨千人,但比起前人泰安皇帝已经算是处置得轻的。 正因为舞弊受到的处置严酷,这才可能扼杀了此股歪风,也因此大靖的科举比起前朝公正数倍。但不妨有些人想要中举想得魔怔了,并非人人都能抵制住诱/惑,所以仍然无法杜绝这样的情况发生。 贾家铭听完,再无胃口,搁下筷子叹道:“程秀才……哎,他想是一时激愤并未存死志,只是喝酒误了事。” 朱定北哼了一声,他对这种程问并没有多少同情之感,平静道:“他活着下场未必比现在死了来的痛快。你们别忘了,他也是舞弊的局中人之一。” 程问不过是气愤苏毅盗取他的文章,而不是因对方舞弊之举。 这样的人,死了也好,若是真让他当上一方的父母官,还不知道能造出什么孽呢。 楼安康几人却没有想得这么复杂,毕竟死者为大,他们对程问还是报以很大的同情。 “程问出身商贾之家,商籍低贱,要出了三代才允一人考取科举,程家势必对他报以厚望。如今这般结局,家中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知会怎么样呢。虽说可怜必有可恨之处,但到底让人唏嘘。” 楼安康感慨道。 秦奚则奇怪道:“他既然相信自己有本事考状元,何必去买题?我看他也就是个绣花枕头吧。” 在他看来能考状元就应该是贾家铭这种聪明睿智又刻苦踏实的人,那个程问第一次见的时候还和孔家的二少扭打成一团掉水里差点淹死,瞧着就不是个脑子灵光的。 宁衡对这则热闻不感兴趣,至始至终都没发一言,见朱定北若有所失,才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肉,催促他吃饭别光顾着发呆。 楼安宁咬着筷子,看着朱定北道:“长生,那个苏毅不是李老鬼的外孙吗?你说会不会是——” “审案子是京兆府衙和刑部的事,你别瞎掺和。”楼安康拦住他将说出口的猜测。 “……哦。” 楼安宁嘴上应着,眼睛却还不老实地转来转去,显然对自己的猜测越想越对头。 朱定北对户部尚书十分厌恶,楼安宁在感情上是个容易被引导的人,因此不仅嘴上学腔随他没大没小地喊李老鬼,更觉得对方不是个好东西。 再说,李韬很有泄题的动机啊。 秦奚嘴快地反驳道:“李尚书又不是蠢货,他要泄题只给苏毅和孔登辉知道不就可以了,怎么可能还顺便给程问一份?” 楼安宁找不到话回他,一时间噎住了。 贾家铭则关心道:“已经过去一个上午了,衙门有什么处置下来吗?” 贾府给他配了小厮,但他一向不喜欢对方跟在自己身边,都是早晚出入的时候才带着,所以对外面的新消息知道的也比他们慢了些。 秦奚抢着道:“涉嫌舞弊,京兆衙门很快就上呈刑部,陛下知道后在御书房当场龙颜大怒,在咱们吃饭之前,还在京中的扬州举子不论是否中榜全部扣押了。现在正让翰林院和刑部把今年科举的所有卷宗都拿出来逐一检阅核实,约莫得到明日才有结果。” 贾家铭垂眸沉思,不一会儿听见楼二满不在意的声音说道:“反正苏毅要真犯罪,李老鬼肯定也要吃亏。嘿嘿,长生,咱们就等着看他倒霉就行啦。” 朱定北哭笑不得,“承你吉言了。” 他颇有些无奈地睨了楼安宁一眼,对上楼安康无言以对的神色,当即笑出声来。 确实,他朱定北就是小气性,看李老鬼倒霉他就高兴。 唔,这一次,至少能把他扬州首富的二女婿拉下台……呵,那到时候倒是可以看看他还有没有以前和他朱家针锋相对的底气了。 第110章 无所畏惧 第一百一十章 在科举卷宗查阅结果出来之前,被问审的某个扬州秀才招供了。 据那秀才所言,扬州学子并非真的买题,而是自一个百晓生那处买了书。这百晓生在扬州当地学子中颇有些名气,一贯便做的是神棍子的买卖,但三年前不知怎么竟开始预测今年的考题。早前还没有人真的当一回事,但上一届春闱童试和乡试的考题竟然全被他押中,这才打响了名头,所出的书几乎让慕名而来的学子们一拥哄抢。 可是州试国试的时候,百晓生失算了,让许多学子大失所望,只当他之前是偶然走了大运才押中了题。 哪想这一届的乡试竟又被他押中了题,扬州当地的一些学子便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买了他的书,备考的时候也就此做了策论文章。 一些执着的还反复推敲,与师友讨论。 他们之前并未想过百晓生真的押中了今届国试的题目! 许多之前没有重视的举子悔恨得捶胸顿足,但都竞相保持了沉默。考中的人自然闭口不提自己金榜题名有投机取巧之嫌疑,而未考中的秀才郎都拿这个秘密当宝贝,期盼着下一届秋闱凭借百晓生的秘宝高中,生怕别人听得这个消息与他们抢先机。 那秀才举发出来之后,虽然对扬州文士的名声有损,但历年科举猜题押题都属正常,德行上不好看,但尚未触及律法。 过了一日,刑部和翰林院也呈上了审阅卷宗的结果。确实有那么几个扬州学子的思路类同,但各人的文章水平参差不齐,只有少数那么一两个人的言论几乎相同。 讯问过之后也能确认,那两人交往密切,一直在一起温习做文章,之前便对百晓生所预测的考题逐一琢磨过,才有这两篇几乎一样的文章。而点卷时,他二人的文章错开,竟未被中正官发觉,才会在一开始没有引起怀疑。 贞元皇帝暗自松了一口气,命钦差前往扬州缉拿百晓生并造访扬州查问事实。 舞弊嫌疑减轻,扬州进士和秀才这才被放了出来,虽然被禁足在折桂客栈,但也不再审问苛责。只除了,当朝状元苏毅。 程问血书举发,若属实,那么苏毅就是真正的舞弊! 盗用他人文章,为掩盖事实行贿赂之事将他人卷宗损毁掩盖舞弊之实,这已经不是德行问题,更是科举考场上的大忌,刑律上明明白白写着要重罪论处的罪行。 谁也没想到,当日长街走马风光无两的状元郎,竟然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被打入尘埃! 同时,苏毅又是户部尚书李韬的亲外孙,他的罪名还没有定下,李尚书已经两次三番被皇帝传召训斥,更有一次当廷责骂他治家无能! 老侯爷听后直高兴地喝了二两白酒。 他可不是好面子的人,向来胆大妄为图快活,听闻李韬倒霉,十分没有风度地等在了皇宫外头,逮着灰头土脸的户部尚书大肆嘲笑了一番,只把李韬恨得咬牙切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镇北侯爷大获全胜,一举报了先农祭礼那日的仇,等孙儿从国子学回来,更是拉着他好生一番详述李老儿的脸色如何难看,幸灾乐祸的小心眼一点都不掩藏。 朱定北抽了抽嘴角,暗道罢了,他老子的老子开心就行。 “不过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和李老鬼没有干系。这个老狐狸不会做这种找死的蠢事,只是没想到,他那个外孙,啧啧,蠢如猪彘!” 老侯爷舒出一口气,又给自己续了一碗酒。 朱定北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道:“看来,皇帝陛下最近很缺银子花。” 老侯爷闻言,赶紧把地到嘴边的酒碗放下,追问道:“孙儿是说皇帝要对李老鬼下手了?” 朱定北摇了摇头,“李韬只要不要犯大错,他的位置就不容易动。不过他的女婿么,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状元爷的罪名一下来,扬州苏家肯定获罪。查封他府上的金银充入国库也是常理,陛下莫非是在警告李老鬼让他不要暗中捣鬼?” 朱定北肯定了老侯爷所说,补充道:“苏毅的罪名最后还是要圣裁。程问说他谋夺自己的功名,其实说起来也没有真凭实据,苏毅不是没有翻身的余地,毕竟他不是第一个和别人做出雷同文章的人,他和程问同出扬州,又整日在一起温习,里头就有许多可以变通的地方。” “但若是陛下要定他的罪谁也不敢说什么,至于定多重的罪,李尚书却是可以争取的。他若是舍不得这个外孙,说不定……”朱定北饶有兴致地点了点额角,勾唇道:“洛京孔家也得脱一层皮了。” 李韬要救扬州苏家,总要给出一点诚意,不是么? 国子学。 楼安宁道:“没想到那个百晓生居然那么厉害!听说他以前就是神算子,通晓旦夕福祸,不知道有没有给自己卜上一卦。” 朱定北神叨叨地挤了挤眼睛,笑着道:“我猜,他肯定早就收拾包裹逃命了。” “啊,真的吗?” 楼安宁和秦奚异口同声。 贾家铭没忍住笑出来,解释道:“敢押题的人还能接连猜中的人,肯定通晓时事,参悟人心。国试放榜出来,那些在榜的扬州学子若是十有一二买过他的书,他只要有点脑子都知道要急流勇退。” 何况那个百晓生也肯定是个奸滑之辈,这时候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隐姓埋名避祸去了。 楼安康点了点头,“正是此理。” 秦奚则丢开这个神秘的百晓生,说起尚在天牢中的状元爷来:“听说方家退亲了,你们说状元郎是不是再没有翻身之地了?” 这一声状元郎,此时被人叫起来可是讽刺至极。 一个月起,苏毅点为状元,风光无两,不仅被任命为五品翰林学士,更被兵部左侍郎招为乘龙快婿。 谁曾想,世事难料,短短时日他竟已是人人唾弃的文人之耻,连方家也不顾户部尚书的脸面直接上门退亲。听说那些聘礼甚至没有退还到李府,而是直接被方侍郎丢出门外,口称此人辱没方家清明。 楼安宁朝天翻了一个白眼,“这不是明摆的吗?就算他脱罪,名声也臭了,升官发财一个都别指望了。” 朱定北嗤了声:“李老鬼手伸得太长就不怪别人断他手足。” 贾家铭诧异:“长生此话何意?” 朱定北顿了顿,而后无所谓道:“四月羌族求和书发来的时候,兵部有个不长眼的主司当廷主和,被皇帝陛下直接扒了官府打入天牢,你们没忘吧?”见几人点头,他继续道:“那龟王八,是李老鬼的内侄女连襟。他一死,李韬就送苏毅到兵部侍郎家里和亲,这不是给陛下找不痛快吗?” 几人恍然大悟状。 这日下学,朱定北与宁衡一路。 他到长信侯府行一次针灸排除身上积郁——他如今身体大好,但之前用药时间太长,是药三分毒,当及时排解出来才行。明日休沐几人就约在长信侯府,他顺便住一晚也省的来回的车马功夫。 马车上,朱定北把昨日对老侯爷的猜测对宁衡说了,宁衡目露诧异,而后伏在朱定北耳边道:“陛下已经密旨,令宁家接掌苏家的一应商营。” 朱定北意外皇帝会把这块肥肉喂进宁家嘴里,但想来这应是皇室与宁家的惯例,便没有多问,而是问:“那孔家……?” “四成家底,至少。” 朱定北猜想的没错,抄家是刑部的事,但像苏家这样的富商人家,皇室肯定不会让生钱的路数就此断送,但没收家财时那些账面的银子都会被查封冲入国库,这些买卖要继续下去,投入的银钱或许被抄没的银两还要巨大,而这种差事皇室当然乐意宁家来做。 拿孔家的家底救二女儿一家性命,不管李韬想不想这么做,皇帝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朱定北笑起来,“看来,李老鬼这一次要心疼死。” 他早就说过,李老儿手握两个富可敌国的富商女婿,迟早要被皇帝痛宰。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罢了。 “陛下……近来有急用钱的地方?” 这正是朱定北没想通的地方,要不是需要用钱,以贞元皇帝容不得沙子的脾性,苏毅满门早就因为科举舞弊之罪被重处了,不会拖延时间让李韬从中斡旋或者说……引他上钩。但他左思右想,国库充盈,皇帝要做什么不能从国库中取,而是要掏孔家的老本来成事呢? 宁衡点了点他的嘴唇,摇了摇头,示意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到了晚间,朱定北行了针回来,趴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宁衡才低声道:“听说陛下进来请人秘密收容了许多筋骨上佳的孤儿……” 朱定北霍然睁开眼睛。 不等他说完,便已经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宁衡见他脸色骤变,不知该如何因他的聪慧而高兴还是为他的早慧而担忧了。 朱定北凝声低语:“皇室一直有精甲暗卫,现在添置这些人,是想要打入军中……是吗?” 针灸过后大夫解了朱定北的头发在他头部细密地揉按解灸,因此宁衡的手指轻易穿插在他硬质的发中,安抚地摸了摸,道:“陛下并非只针对朱家。” “我知道。” 朱定北沉眸,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宁衡知道他为此心忧,但这种事情不是几句劝解就能解开的结,便没有多说无谓的话。 朱定北额头枕着手肘,忽然闷声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不怕吗?” 宁衡的手指一顿,而后又轻轻地揉按他的脑袋,低声道:“宁氏后人,无所畏惧。这是昭太后传下来的祖训,我只是谨遵她老人家的懿旨罢了。” 朱定北轻笑了声,将他的手拿下来,翻了个身长叹一声道:“睡吧。” 兵来将挡。 皇帝想要培植自己的人马他无法阻止,只能从容应对了。反正,等皇帝老儿把那些小鬼头培养出来,至少要十几年,到那时候…… 就看,谁的手段更硬了。 第111章 贾府丧孝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扬州科举舞弊一案最终以状元郎苏毅获罪告终。 前往扬州府缉拿百晓生的人果然无功而返,但从扬州学子们的口中已经证实供词的真实性。虽则无罪开释的扬州进士和秀才们名声受损,更甚至带累扬州府学子的声名,但除了一些酸丁将投机取巧不务实事的话挂在嘴边之外,大部分人对此事都缄口不言。 苏毅在刑部大堂受审,罪行公布之时寒窗十数年的前状元失声痛哭,他喊了两声冤枉啊,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他心中明白,有他阿公在,依旧判处剥夺功名贬为庶人,抄没苏家家财,一门之内三代不得从仕这样的大罪,绝非一定刑部尚书可以下的定论。更何况,他根本罪不至此。 唯一的可能,那就是圣上金口玉言。 那么他,只能认命。 一代状元郎落得如此收场,许多文士观之,心酸胆寒者众,因此奚落的声音便渐渐少了。 贾家铭便是这么对伙伴们说的:“回头想想,此案疑点重重。若果真是百晓生押题,不管是苏毅还是程问应当在上了考场之后才知试题。考场森严,哪怕多说一句话都会被驱逐,苏毅当真有这个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买通人手毁程问的卷宗?” 苏毅走了狗屎运不假,但他是否真的舞弊中伤同科同乡的程问,有待商榷。 朱定北赞赏地咧了咧嘴,“十一你比那些老东西有慧眼,不愧是陈阿爷看中的人。” 他原先也没想明白,事后再三思索,又有孔苏两家之祸,便明白了其中内情。 正如贾家铭所言,苏毅没那个本事污毁程问的卷宗,但这世上有两个人可以做到。 皇帝陛下和……程问自身! 后者若非疯狂不会自损卷宗,也不会在客栈留血书自残而亡,除非,这一切都是有人授意。 百晓生押题并非探不到的隐秘,而除了为保证科举清正而自由身受限的中正官之外,皇帝是唯一知道考题的人。或许从他知道百晓生误打误撞之后,便开始有意地谋划这一切,皇商苏家和孔家就是他最终的目的。 而程问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 唔,或许为了少些变故,这个下棋之人亲自断了这颗棋子的生路。毕竟,程问死了比他活着,更有价值,也可以彻底地封存这个秘密。 他之前还想过百晓生是否就是陛下安排的人,宁衡否决了这一点,却没有多说。 朱定北事后想了几天,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宁衡身上:“他是……宁家的人?” 宁衡笑起来,没有否认。 百晓生是宁家的人,那么,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要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宁家打探不出的消息,朱定北暂时还没想到,至少,科举试题不会是其中之一。 宁家不愧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好帮手,在皇帝愁着没地方来私房钱的时候,给打瞌睡的皇帝送了枕头。而宁家得的好处么…… 朱定北还有疑惑:“苏家有什么值得你出手的?” 没有好处,宁衡绝对不会费心为皇帝筹谋的,但是他图苏家什么呢?朱定北想不明白。 宁衡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海上商队。” 朱定北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宁家也走海外的生意,那些什么奇珍阁异宝楼可以说是日进斗金,苏家的海上商队自然有他的可取之处才会让宁衡动手。 至于他的手段是否光明磊落? 呵,在商言商矣。 再说了,宁衡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折桂楼这个百年老店,挨不过今年就要关门大吉喽。赶考书生都讲究气运,来年的考生怕是宁愿睡大街都不愿意住晦气的折桂楼。 可等到第二年,一家蟾宫客栈在洛京异军突起之后,朱定北才领教什么叫做:无商不奸。 楼安康三人都未会意,贾家铭闻言则诧异地看了朱定北一眼,张了张口,还是将心中的疑问咽了回去。回头,他问师父,对方对此讳莫如深,只让他保持耳清目明不要人云亦云要懂得用脑子看事。待听到贾家铭说起朱定北的表现,面上也带出了惊讶,而后叹笑道:“朱王有后啊,后生可畏咳咳……” 贾家铭连忙给他寻了温水,担忧地看着他。 师父越来越畏寒了,这才九月底,他却已经裹着裘袍半步离不得炉火了。 老管家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他回去休息,自己则伺候老爷子侧躺下,陈阁老觉得不舒服,想要躺平,老管家看了他一眼,说:“躺平不顺气,若是你半夜里悄无声息地断气,我可来不及救你。” 陈阁老:“……” 他这场风寒一直到十月中旬都不见好,秦奚和贾家铭很是忧心,朱定北心中不忍,但也只能暗中提点他们多陪伴老人家左右。 他如今也快满十二周岁了,前世这位名动两朝的阁老便陨落在他十五岁入京前。 人生匆匆,能给的只有力所能及的陪伴。 十月来临时,贾家铭又从贾府搬到了陈府中长住。 说是怕重病的贾老夫人过了病气带累备考的孙儿之外,还有怕日夜啼哭的贾十二郎。 贾家铭觉得难堪,但最终还是讲算命先生说他与贾十二郎命格相冲水火不容的批文说了出来。 秦奚气的握紧拳头:“要走也是那个不知所谓的小娃娃走,凭什么赶你走?!” 他,楼家兄弟都想不明白。 一个贱妾声的庶子,一个贵妾生的十二岁便三元及第的秀才员外郎,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贾惜福位列中书令的高位,怎么可能连这点利害得失都算不清楚? 他莫非是……老糊涂了! 贾家铭却是清醒。 他心冷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他从来不知道,父亲不是不疼爱孩子,他也是可以为了偏爱的儿子,不计较得失,给他一切世间珍宝的人。只是,吝啬给他这份疼爱罢了。 朱定北私下问宁衡,那个贾十二的生母是个什么身份——贾中书的儿子实在太多了,他思来想去,这份特别应是那个贱妾的缘故。 却未料到连宁衡都查不出。 朱定北敲了敲桌子:“她真的难产而死了?” 他觉得以贾老儿凉薄的生性,若是贾十二的生母果真是他爱重之人,贾十二这个累她性命的人贾老儿没把他掐死就不错了,断不会对他如此偏爱,甚至还将这个孩子记名在正妻名下,给他嫡子的名分和尊荣。 宁衡:“没死,但查不出。” 朱定北惊讶,好半天才把最合上。 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贾家铭只在陈府住了一个月,却不得不回贾府住满三年。 十一月初,贾老夫人药石无医,病重而亡。祖母在大靖家中的地位非常高,属于重孝,需守孝满三年,少一天都不行。 贾家铭不仅不得不回贾府守孝,下一届秋闱国试也只得再推后三年。 秦奚私底下没少说:早死不死的老东西,早死三个月不就好了么,没得连累十一的功名。 贾老夫人对贾家铭一向不冷不热,等贾家铭出人头地的时候她却已经缠绵病榻,可以说这辈子也没给过贾家铭多少爱护,甚至因为贾家铭几番私下祭奠贾妍的举动对这个孙子充满恶感。 秦奚几人都看在眼里,实在为他不值。 但孝义当头,容不得私人情绪。 朱定北安抚道:“再晚三年才好,一则更有把握,二则出仕更易。” 三年后贾家铭也才十五岁,就算考了状元也顶多被塞进翰林院修上几年书才会被启用,还不如等十八岁再去考,届时便能出任实务。 贾家铭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并没有怨怪。 三个月的重孝期,贾家男丁一律窝在家中,连陛下也不能轻易宣召贾中书,贾家铭也从国子学告假,到明年几人才能得以重聚了。 今年除了青龙阁老,对其他人而言却是个难得的暖冬,到了腊月休沐之时雪还未落下来。 这可不是好兆头,时令不对对于农事多少有些妨碍,工部司农司因此早作准备,楼尚书也不得安闲,抽不出时间陪孙儿到长宁汤池上玩乐。 陈阁老却在十一月中旬就已经住进了长宁山庄,这里有天然地热比旁的地方暖和,还有汤池再侧,陈阁老向来不亏待自己。 因此,秦奚往长宁山跑的勤快,腊月之际,朱定北几人也在长宁山庄小住了几日,直到小年夜前才依依不舍地回洛京。 贞元二十二年,腊月二十。 楼家兄弟不放心祖父一人在府中,只在山上住了一夜便回京了,秦奚要多陪陈阁老两日知道小年当天才会同陈阁老一同返城。宁衡在两天前就被太后娘娘的懿旨召入宫中分,路上只有镇北侯府的一行人。 水生在马车厢里求着小少爷别褪衣裳生怕他着凉,待到朱定北果真脖子冒汗,才许了他将外袍散开。 “真好,小少爷果真恢复如常了。以前在鲜卑,您可是出了名的小火人,冰天雪地也只用穿一件薄棉衣,在雪地里行动自如还能代招雪兔呢!那时候小的不知道多羡慕您,这两年可把小的担心坏了,现在真好——!” 朱定北原本捧着一本书假装忙碌,可这个办法显然没办法叫兴头上的水生娃子闭嘴,只好蔫蔫地听着,直到—— 他猛地扯过水生,往车厢外滚去! “全军戒备!” 随着朱定北脱口而出的指令,一只利箭应声破空而来,穿透车厢! 第112章 长生脱险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全军戒备!” 情急之下,朱定北将前世少帅的行事风格带了出来,在刺杀者的第一箭到来之前他已经更快地作出反应——弃车,抽刀斩断车马,将水生往驾车的马背上丢去! 在他和车夫看看跳下马车时,第一箭射穿了马车厢,之后第二箭第三箭!数十箭接踵而至,将马车厢射成了一个马蜂窝! 箭矢射满车厢,惊马嘶叫脱离了车辕带着水生疾驰而走,朱定北和驾车的府兵跳下马车,马车后随行的四个府兵跳下马向他冲来,马车轰然倒塌—— 一切仅在瞬息之间! 府兵第一时间将朱定北抱上马,“小侯爷快走!” 他的刀背堪堪贴上马屁股,第二批箭矢已经从四方射来! “来不及了,放警哨,往回冲!” 朱定北没有多说一句废话,他让水生离开,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武力最差,另一方面则是要他回城求援。 已经对长宁山示警,哪怕这里已经和长宁山隔了一段距离,但他的百名残兵从未停下训练,肯定会在第一时间赶来救援。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了。 朱定北冷静地分析,敌方的人手在他们的十倍不止,单单只是远程的弓箭手就已经有六到八人,而且各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 他厉眼扫过右手边的农田和左手边的矮山,果不其然,在他们反手往来路狂奔的时候,农田和矮山上埋伏的人冲了出来! 人数竟比朱定北预料的还要多! 上百人! 多么明目张胆的刺杀!完全不给他任何逃生的可能! 五名府兵将朱定北合围其中,护着他试图撕开一条突围之路!但寡不敌众,很快他们身上就挨了不少刀子,血溅了朱定北满脸,他吼道:“支撑一刻钟,往山上走!” 只要等一刻钟,长宁山的救援就会到。 可这太难了! 一百人对六人,哪怕镇北侯府的府兵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也不是这些明显是受了极端训练的暗杀者的对手。 朱定北双手抬着刀,眼前被一片血雾遮盖,他费劲地眨了眨眼睛才能看清。府兵们最终没能如愿,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他们已经相继倒下,最后一人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只能将他往山上多推开了几丈远。 “小侯爷……” 听见府兵不甘心的痛呼,朱定北双目赤红。 凭借前世对敌的经验,身体几乎反射性地做出躲避的动作,他被杀手包围在中间,乱刀坎来,若非他现在身量小,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处可躲。 他矮身砍掉最近一圈的杀手的腿,以一敌百,苦苦支撑。 最后脚和背上各中一刀,才堪堪往山林间狂奔而去。 在绝对的强势面前,再多的计策也只能解一时之急,他根本无处可躲,山林再密也敌不过这么多双眼睛,还有精准的弓箭手的攻击。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在这里他至少能够借助树林的优势多支撑一会儿。 一只箭矢穿透了他的肩膀! 朱定北咬住牙根,终于拖到了他要到的地方,借力跳下断壁,不顾身上的伤往汉水反向狂奔而去! 身后的箭矢几次三番都险险从他衣服上擦过,终于!来到汉水分流河道处,停也不停地往下跳去,将手中长刀往一个方向狠投出去! “追!” 一个又一个人跳下水中,往朱定北水波未散的方向猛追,岸上的脚步声纷沓而去,朱定北在水下不敢轻举妄动,憋得胸口炸痛,满脸肿红,直到再听不见人声和脚步声才敢在水下分离往相反的方向游去,直到力竭,才不得不爬上岸边。 他笃定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被误导的事实往回追,怕水迹暴露自己的行踪,他毫不犹豫地将湿重的衣服连同鞋袜全部脱下丢进水中,又伸手在河道壁上抓来湿烂的泥土迅速抹满全身,按着肩膀抿紧嘴唇往密林中躲去。 血水溢出唇线,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嘴唇染红。 眼前黑白更迭,视线涣散,他知道自己已经支撑到了极限,撑着最后一口气爬上一棵乔木,扯过藤蔓将自己粗糙地绑在了高处树干上,再也撑不住地昏死过去。 老侯爷乍然听说朱定北被刺杀之事,起身之时冷不防打了一个踉跄。他推开扶住他的管家,暴怒地吼着调动全部府兵,纵马往西郊而去! 百兵府兵在老侯爷的率领下穿过洛京大街,甚至和阻拦的巡防营大打出手,伤了不少人,动静之大在顷刻之间就轰动了整个洛京。 贞元皇帝听闻后脸色一变,而后沉眸问道:“死了?” 东升太监:“还未找到,但从现场的打斗痕迹来看那个孩子绝无生还的可能。” 贞元皇帝听后眉头一拧,再未有一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日薄西山的时候,朱定北被后于长宁残兵一步赶到的老侯爷找到,而重伤的朱定北竟还有微弱的气息。 命悬一线,几经抢救,朱定北恢复意识时,新年都已经过了。 “乖孙儿,乖孙儿……” 老侯爷没自觉眼泪已经滚落下来,颤抖着手贴着朱定北的脸,想问他是不是痛是不是难受,反复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朱定北费劲地眯起眼睛,在涣散中隐约看清是谁,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张嘴:“阿爷。” 却只是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来,而后便继续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不知道,他这一醒惊动了多少人,宁衡趴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谁都叫不走,老侯爷愣了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又哭又叫道:“醒了,长生醒了,段大夫,段大夫!” 老侯爷狂奔而出。 等朱定北完全清醒的时候,已经是贞元二十三年正月十九日。 这之前他断断续续地醒了几次,虽然没支撑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但总算让提心吊胆的众人稍稍看到了盼头。 老侯爷和老夫人这一个月来饱受折磨,在朱定北的病情稍有稳定之后,饶是强壮如老侯爷也撑不住病了一场,他心中挂念孙儿十分老实休息吃药,过了一夜急热之症便退了下去,但老夫人却是大病了一场。 歇了一夜,老侯爷再来时只见宁衡还在老位置坐着,看起来便是又守了一夜。 这孩子劝不听,他只好软声让他去吃了饭再过来。 宁衡再进屋时,朱定北正半坐着和老侯爷说话,听见声音朝他看过来便笑起来:“阿衡。” 宁衡脚步一顿,眼圈立刻红了,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抬步走过来,坐在他床边看着他道:“别笑了,费力气。” 朱定北瞪了他一眼,虽然脸色苍白,身上的伤也让他浑身无力不能动弹,但精气神却意外地红,仿佛……感觉不到疼似得。 老侯爷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去看看你祖母,过一会儿再过来。” 他见宁衡有许多话要说,也知道这孩子有分寸不会累着长生才让了地方让他说话。哎,这孩子在这里守了一个月,他眼看着都觉得心疼,从前只当他是还没长大可以照顾的长信侯爷,现如今却真真正正地把他当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看待了。 老侯爷走后,两个孩子半天没说话,好半晌,宁衡才说:“你祖母只是劳累过度加上受了惊吓,没有大碍,吃几副药就会好转。” 朱定北笑起来,道:“我知道。” 宁衡这才有了动作,他学着老侯爷一样的动作轻轻摸了摸朱定北的脸,低声说:“你也会好的,像以前一样。” “我知道。” 朱定北见他眼睛又泛起泪光,心中不免触动。 这一次,吓坏这孩子了吧。 宁衡的话还不是安慰的话,他身上严重的伤有三处,一处是在背上,一处在右腿,一处在肩上。前两处他有意地避开了要害,虽然伤口很深但只是严重的皮外伤,可以养回来。只是肩膀上的箭伤比较麻烦,但好在他现在的身体还很年轻,三五年的功夫也就能恢复如初了。 朱定北却还未彻底明白宁衡心中的难过。 他不像老侯爷和老夫人一样,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儿孙都有将门亲眷的心理准备,朱定北受伤之后他们也痛苦万分,但大夫确认他性命无忧之后便慢慢平复下来。 他从宫中赶来的时候,朱定北已经被包扎打理,但饶是如此,换药的时候那伤口的惨状依然让他心中惶然。好几次连他的师父都说他没救了,但他和老侯爷都不信,老侯爷说三年前那些庸医也说长生死了,救不回来了,可到最后他还是挨了过来。 长生不想死,他不会死。 而最终,他也确实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当时他看在眼里,体会到了人生第一次的恐惧,哪怕现在看着对他笑的朱定北,他仍然觉得恍惚。 前半个月的时候,朱定北背上的伤使得他不能躺下,只能趴着,时时得有人扶着他免得压到肩膀上的伤处。后来伤口结痂了,有几次换药,昏迷中的朱定北依然会痛的浑身缩起来。 只是一个月时间,他原本红润长肉的身体日渐消瘦,到现在,和皮包骨头都没有差别,手腿上的血脉都像是贴在皮上鼓出来了一样,脸上一点血色都找不到。 那该有多痛,宁衡想象不到,也无法替他承受。 朱定北见他一声不吭地快要哭鼻子,赶忙说道:“楼二和秦奚是不是来过了?有两次我听见鬼哭狼嚎来着,是那两个小羔子吧?” 宁衡点点头,“楼大和贾十一也哭了。”顿了顿,他低声说:“我,也是。” 朱定北笑出声来,眨了眨眼睛说:“长信侯爷的哭脸百年难见,我竟没有看到,要不然,你现在哭一个给我看看呗。” 宁衡:“……” 他捏住朱定北的鼻子,说:“没有第二次了。” 不论是他哭,还是他受伤。 宁衡沉了沉眼睛,语气郑重。 一个月的时间,老侯爷费尽心思,刑部立案皇帝亲口吩咐,多方探查,却也没能找出真凶。 而贞元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七这日早朝,兵部尚书常寿安有本启奏: ——“臣具本参奏前凉州金城驻将一品将军李平,通敌叛国,陷害忠良!” 第113章 卖国通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朱定北醒后两天,老侯爷都不忍问起当日孙儿所遭受的情况。还是朱定北主动将当时经历一一述说,而后问起他昏迷后的情形。 老侯爷听罢,沉默了半晌,没忍住哽咽道:“苦了我的乖孙儿。” 若非孙儿机智果断,在百名训练有素的杀手手下他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想及那日在荒山中,血迹滴到他脸上,才让他抬头发现了绑在树上的几乎没有脉搏的孙儿,当时他心中就像被剐了一块一样,若是他晚来一步,长生就救不活了。 如今听他说来,便如身临其境,又是后怕又是仇恨。 他便将朱定北昏迷后的事情说来。 当日水生快马拼命回城求救,他们赶来之前长宁山上的残兵已经与还未退散的杀手交手。那些人都十分精心培植的死士,在被擒之后立刻自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他们遍寻不到朱定北的……身体,下河,密林,甚至挖地三尺——他们都怕朱定北已经被埋尸——找到日落时分,朱定北捂在伤口上的泥土完全凝固脱落,这才因血迹滴落让老侯爷找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大夫当初给他吃下人参丸,又止住伤口的血迹,匆忙将他送回了长宁山庄。 说道此处,老侯爷也满是后怕:“幸好你当时匆忙,用泥土堵住了血,不然……”不用等到他找到人,孙儿的血都要流干了。他抹了一把老泪,道:“还得多谢你陈阿爷把他们家的保命药丸给你吃下,不然,连宫里的太医和宁衡的师父都说要救不回你了。” 老侯爷险些说不下去。 朱定北见他难过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只好转开话题道:“到底是谁要杀我?” 出乎他的意料,老侯爷竟然还没有查出来。 “那些人身上太干净,但是能养出这批死士的人满京城没有几家,再给阿爷一点时间。要是真查不到,大不了把这些嫌疑犯都一窝端了!我朱承元的孙子不是他们能动手的,我定要叫他们都不得好死!” 老侯爷可不管别人是否无辜,若是那个幕后元凶真藏得好,他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朱定北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场刺杀来得毫无预兆,而且完全是冲着镇北侯府而来的,对他下手,不像是报复,而像在泄愤。 他也没有多少时间想。 重伤之后他元气大伤,哪怕现在恢复清醒进食正常,药物里也会放安眠的药材。一则助他养伤,二来是担心他疼得受不了。 不仅镇北侯府查不到,连贞元皇帝都没查出那是谁的手笔。 他对朱家军忌惮是一回事,但镇北侯府的安危却是他的责任。说到底,镇北侯府就是朱家在京的人质,皇帝若是保护不了他们,朱家又怎可肯为他誓死效命?又如何让朱家安心在外? 而且朱定北一个孩子遇到如此恶劣的刺杀,他想瞒住天下人的耳目都不行。 对方实在太嚣张了,这不仅是要朱定北的命,更在挑衅身为九五之尊的他,藐视皇室的威严! 可查了一个月,他还是没有头绪。 东升太监知他心中烦忧,却也只能劝道:“陛下,镇北侯世孙如今已经醒来,性命不碍事就是伤了身子。不过朱小侯爷也不必上战场杀敌,您许他一生富贵安康,便是比常人柔弱一点,也不打紧。” 贞元皇帝沉声道:“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 此事若不给朱家一个交代,这件事永远不会过去。没看到朱振梁想要提前回京的折子已经递到他案头上了吗? 他就是想忽视都不行,毕竟朱家就这么一个嫡子,回京后的处境原本就不光彩,现在更是差点丢了性命,他没理由也不能阻拦朱振梁回来。单从这份折子就可以看出,朱家对洛京已经不放心了。若不是太医回话说朱家那个小世孙身体已经彻底坏了弟子,往后都需要小心养活,朱振梁肯定会趁此机会将嫡子带走。 沉思了一会儿,贞元皇帝突然问道:“父皇的忌辰就要到了,太后如何安置?” 东升太监愣了一下,立刻会意他要问的其实是长信侯爷,恭声道:“回禀陛下,与往年一样。” “传信到慈宁宫,今日朕要与母后共用晚膳。” 听着东升太监应声的话,贞元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当日朱定北遇刺,宁衡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闯出宫去,连日来连一个告罪的口信都没有。历代长信侯爷生性寡淡,虽有忤逆圣意的时候,却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与其他世家有过多的来往。而宁衡……他和镇北侯府实在走得过近了,他应提醒太后一句。 长信侯,需要管束了。 朱定北遇刺一事一筹莫展,贞元皇帝虽然心烦却不心急,可万万没料到,在短短几日后,兵部竟然会给他投了一个天大的官司! 常寿安执笏出列,躬身道:“启禀陛下,臣兵部尚书常寿安有本上奏。” 贞元皇帝诧异,什么奏本竟然没有提前递交奏折反而要在早朝之上当廷启奏?帝冕垂旒后锐利的眼睛在百官身上一扫而过,他,要弹劾的是谁? 贞元皇帝心中有了几个人选,却没想到常寿安竟然说出一个他万万想不到的名字。 一个,死人的名字。 “臣具本参奏前凉州金城驻将一品将军李平。” “……谁?” 贞元皇帝怔了一下,竟似没听清地问了一声,常寿安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句,像是没听见四周同僚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获得皇帝恩准后,他平板的声音继续道:“兵部自前年十一月起便受皇命清查在册的驻军兵将。在三个月前原本已经大致收尾,但臣与兵部主司们发现李家子弟涉案者众多,心中生疑,怕有错判漏判辜负圣恩,因此便遣人细细核查。万万没料到,竟然在北调敦煌郡的原金城二品将军李守仁房中发现密信。” “信中所述,表明李守仁与匈奴勾结串谋谋害朱家军主帅的幼子,信件时间在贞元二十年十月,与现在的镇北侯世孙在鲜卑府遇袭的时间吻合。” “此时兹事体大,臣等不敢妄加定论,后加派人人手查证。昨日至晚,证据送达刑部,臣不敢怠慢,是以奏禀陛下。” 他说着,从袖子里拿出自己写好的奏折来。 东升太监赶紧下来取给皇帝,贞元皇帝却看也不看,对常寿安道:“你接着说。” 声音中喜怒难辨,在他手下效命了这么多年的大臣们却知道他已经怒到了极点。 常寿安弓着的身体伏得更低,硬着眉头吊起嗓子道:“陛下容禀,老臣与各司主司一一核查,李守仁驻守金城时乃为李平手下大将,此前匈奴与李守仁已有几次往来,交易马匹和……朱家军的动向兵力以及布防,其心可诛。而根据信中内容分析,匈奴一方屡次提及李守仁的上将,证据无不指向前一品将军李平。若是罪证属实,李平及其党羽犯的便是通敌卖国,陷害忠良的大罪。” “臣已无权查证此事,需上呈陛下处置。” 说完,常寿安吞了吞口水,暗暗呼出一口气来。 金銮殿上,除了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到其他,如今他停下来,更是静的可怕。 李平,驻守凉州第一要塞金城,历时十二年之久——大靖第二大将,死后还引发羌族入侵大靖四境告急的大人物。 现在,竟然有人在他死后控告他通敌卖国。 贞元皇帝和朝臣们都以为他们之前经历的那些——鲜卑吏治大罪,驻将犯法监军叛皇的株连大罪和血洗,四境告急,已经再没有可能比这些更让朝野震惊的事情,他们也以为他们已经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涵养,却没想到,今日今时,竟还有一桩第二大将叛国的大案等着他们! 听闻的人几乎傻眼了,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连贞元皇帝一时间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 还是一人踏出列,打破了僵局。 “臣刑部尚书李达深启奏陛下,通敌卖国陷害忠良乃是不赦的大罪,一旦查实据我大靖刑律,将判九族皆斩,妇孺无赦的重处。臣自接任刑部以来亦未审理过此等案件,涉案的又是已经过世的一品护国将军,追封二品侯爵的大将,刑部惶恐,还请陛下助臣彻查此事。若有冤情,则不让功勋蒙冤。若查属实,也定不能让真相泯灭人间,必当先于天日之下,才能还我大靖朝野清明,昭礼仪忠孝于天下黎民。” 这件案子由刑部上呈,最终肯定要由刑部主审。 刑部尚书这般说着已经是满头大汗,显然也是想提前求援,以免皇帝将如此答案分派到刑部他们却没有能力查证。 贞元皇帝回过神来,“爱卿所言甚是。李平乃一门之首,曾立战功赫赫,若他通敌……我大靖危矣。”他闭了闭眼睛,继续道:“通传各州,李氏一脉将士不论官级高低一律就地扣押,接受审查。李氏九族族亲,不论是否在朝为官,不论身在何处,看押府中不得出入。任何人,如有抗旨逃逸或传递消息,格杀勿论,包庇相助者同罪。” 此话一出,当廷便有数人软到在地上。 外姓王李氏一脉已经被灭了九族,现今存余的李家已是李王一脉九族之外的旁系,但尽管如此,两三百年的经营,他们如今也是根系庞大。不说李家的内姓子侄,便是在九族之内的外姓姻亲也是多如牛毛,百官中便有他的九族内的姻亲,还有姻亲的姻亲,这般牵涉开来,朝堂之上那些承受不住打击的人已经昏厥了好几个! 贞元皇帝视若不见:“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主审此案,一切事务就此押后,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案查得清楚明白,不得有一丝错判,轻忽,或不实。” 被点明的三司首脑齐声应和。 贞元皇帝身心俱疲,说完之后连吩咐一声都不曾,起身离开。低垂着脑袋装鹌鹑的东升太监看到龙袍闪过,惊地看了眼,忙高喊一声退朝,快步追了上去。 第114章 着眼天下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朱定北听到李平通敌匈奴的消息时,呆了好半晌,待他压下心中惊骇,再向老侯爷确认时,老侯爷已经把李平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通。 老侯爷听他愣愣地问:“阿爷刚才说什么?”时,也愣了一下。 一旁给朱定北剥坚果的宁衡抬头道:“李平叛国通敌,现李氏一脉的将士及其九族都被就地扣押问审。” 他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今天吃撑了一样。 朱定北惊得一动弹,顿时牵动还未伤愈的肩膀背部和右腿,疼得嘶了一声。老侯爷吓了一跳,宁衡干净把坚果丢开,抓着他不许他乱动。 朱定北却顾不上疼了,急声道:“信件核查属实?李平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侯爷现在还是气得脸都胀大了一圈,狠声道:“还能为什么?他李平想要我朱家万劫不复!你没看他和匈奴透露的都是我们朱家的线报吗?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对你下杀手!三年前,你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李老贼胆敢如此,我朱家与李氏不共戴天!” 朱定北脸上无悲无喜,只是皱着眉头道:“此事疑窦重重。撇开其他不说,就算李平真的通敌,在他死之前那些信件肯定会毁得一干二净。李守仁是他的心腹,也定知道这些信件被人翻出来的后果,不可能私藏。难道是有人陷害?” 老侯爷的怒火一停,但仍旧道:“不管李守仁为什么私藏信件,但那些信已被证实不是伪造。当年我就觉得奇怪,匈奴人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份和位置,甚至能在你的马上动手脚。但若是李平一党与他里应外合,这就说得通了。” 朱定北依然固执己见,“会不会是匈奴——阿爷,会不会是胡尔朵的诡计?李家虽不比我朱家,之前整肃军治时也受了重创,但李家将在我大靖依旧实力非凡,一旦被株连九族,我大靖军力必定因此受创,届时再来一场四境动乱,我朝未必能像去年一样平息干戈。” 他到后面越说越急,老侯爷闻言也冷静下来。 他起身道:“若真是那老妖婆……不行,我得进宫面见陛下。” 他说着就要走,朱定北忙叫到:“告诉阿爹一声,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时刻防备匈奴与羌族异动。” 老侯爷高声应了声,话音未落已经没了踪影。 朱定北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宁衡一直死死地抓着他,否则他刚才情急之下非得再一次动到伤患不可。 他讨饶地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宁衡,心中却还是惊疑不定:“阿衡,你那里有什么消息?” 他犹自无法置信,李平前世还没有这种劣迹传出,一点迹象都没有。哪怕朱定北与李家血海深仇,却也从未想过他们会卑劣到与匈奴窜通的地步。但信件不假,李守仁也没那个本事瞒过李平的耳目与匈奴私下窜通。因此他才会大胆猜测是匈奴人栽赃陷害,意图惹起大靖内乱。 但这也仅仅是他的猜测。 宁衡让他靠在软枕上,道:“等你睡了我去问。” 他这段时间都守在朱定北身边,对外边的事不怎么关注。朱定北却是心急如焚,推搡着他道:“现在就去,快。” 宁衡看着他没动作,朱定北干脆闭上眼,说:“我休息一会儿不用你陪,你快去快回。” 宁衡等了一会儿,见他打定了主意只好起身。不过两刻钟又返身回来,手中还拿着一碗补药。 朱定北听到他的脚步声早就等着了,见他不吭声地把药碗往自己嘴边送,当即抢过来一口饮下,一边吞咽一边看着他。 宁衡等他喝完了,才出声道:“据线人汇报,信件是被李平生前治病的大夫带出放在李守仁的行囊里。那名大夫并非外祖人,而是凉州金城本地人士,独女嫁给李守仁的部下两年后意外而死。大夫行医多年,内家功夫了得,从独女的遗体上看出她不仅死于非命生前还受到不少凌虐,因此对李党怀恨在心。也是他逃命到洛京呈报了兵部,才有兵部追查的缘由。那封信件并非伪造,除此之外,另外一些被李平烧毁的信件他也抄录了一些。” 朱定北瞠目:“不是陷害?” 宁衡:“九分把握。” 朱定北一砸床,顾不上伤口,急道:“你,你快让人把我阿爷追回来!” 他几乎咬牙切齿。 他得有多蠢啊!还以为李平哪怕谋夺朱家,也不会叛国!他完全高估了李党的人品!这些该死的蠹虫! 宁衡按住他,微微摇了摇头。 “为何拦我?!” 朱定北气愤之下没有花时间想宁衡此举的深意,直接问道。 宁衡依然冷静:“镇北侯府需要这个态度,陛下听说也定然心感欣慰。” 李平可以说备受皇帝倚重否则也不会在朱家离开凉州后将第一要塞交给他。此时皇帝定然失望透顶,心中抑郁,此时若是朱家仍保持清醒的头脑,没有因为身为受害人而对陛下施压,甚至事事为大靖安危着想,只好好处没有坏处。 朱定北顿住,靠回了软垫上,脑子开始转动起来:“你说的不错,而且,李平叛国一案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首先,边境会有更多的时间布防。 这件事就算是李平通敌在先,而不是胡尔朵陷害,这个罪行会引起的后果不会改变,边防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其次,李平不干净了,李家将还有几个能脱离干净?哪怕他们原本就在九族之中必死无疑,他也要让他们带着自己的罪过去死,而不是所谓的无辜牵连,平白便宜了他们! 再次,驻军大换防还未彻底安定,李家牵涉其中的人太多,将会使得驻军不放出现很大的疏漏。因此他们的罪责不能判得太快,必须要有一段时间让朝廷调动好人马,填补上空缺才行。 唯一可惜的就是…… 朱定北叹了一声: “阿爹今年怕是不能回京了。” 皇宫,御书房。 贞元皇帝听说镇北侯爷的来意之后,着实惊讶了一瞬,而后不得不动容。 他原以为这个暴脾气的老元帅是要让李家不得好死,却没想到,他竟然变相地在救李家一命,全然只为家国安危着想置自己的恩怨于不顾。 他一时没绷住表情,老侯爷一看,不由挠了挠头道:“老臣却是对李家没有好感,恨不得他们全家都死绝。” 这话说出口,垂立一旁的东升太监浑身抖了一下,贞元皇帝却是脸色不变,听他继续说道:“不瞒陛下,前年,便有李家一个叫李捷的龟儿子,下毒害我孙儿。他生父是李丛老儿,还当我欠他们家的,要报复在我孙儿身上,要不是我这身份不方便,我早就剁了他老子的!” “咳咳,侯爷慎言。” 东升太监撑不住提醒他。 老侯爷声音一僵,扭开话锋道:“不过好歹都是在沙场上拿命保卫家国的将士,李平老儿我虽然知道不多,但我大靖军中的儿郎断不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万一真要中了匈奴的诡计,咱们不是亏大了?这好不容易才停战,再起战事怕是损耗太大,万一没打赢,那不是——” “咳,老元帅所言,朕明白了。” 贞元皇帝眼角绷得紧紧的才没有抽搐,打断了他不吉利的话。 两人谈到日落,贞元皇帝开口留他用膳,老侯爷却道:“我那小孙儿在山上不方便,老臣还是赶紧回去看着他,不然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可没想到,回来便听孙儿推翻了之前的论断,他气得只拍大腿。哪怕朱定北说了种种好处还是让他恨不能把之前对皇帝说的那些大义凛然吞回去,肠子都悔青了。 正月最后一日,老侯爷先后两封信笺前后脚抵达鲜卑。 见了前一封,关于胡尔朵陷害李平勾结匈奴的信,朱家帅帐里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朱振梁之前因为李平通敌,更险些害死小儿子的事情已经气得要去挖了他的坟鞭尸,可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性。 古朝安也没想到。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李平可能是无辜的。 他见过太多的丑恶,明白功名利禄会让人扭曲狠毒到何种程度。他信奉人向来只会低估他人的卑劣,古朝安对李家又全无好感,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意外。 如今向来,还是他的目光太过狭隘了。 哪怕后一封信笺推翻了胡尔朵诬陷的判断,但却也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他的谋略思虑都足够,但眼界太小,考虑问题将己方利益和自己的私心看得太重,而不是放眼天下,立足民生。 这与他经历的变故和那段颠沛流离的境遇不无关系。 而这位老先生,着实教会了他许多东西。 要是能同他有一席之谈,余生无憾了。 他再一次想到。 朱振梁察觉到他的心境变化,但没有点明,而是抱怨道:“李家可恨,匈奴羌族也该死。好在李家的处置还能拖上一段时间,不然有四只手都不够对付这些闻着腥儿便来劲的狗东西。” 古朝安笑道:“你还不是最头疼的人,想必,皇帝陛下要有一段时间睡不着觉了。” 不论是李平的罪责,还是边境安危,增补空缺,哪一件都足够让上位者呕心沥血了。 朱振梁和他对视一眼,嘿然笑了一声。 这倒是不错的。 第115章 无愧于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正月三十这日,楼家兄弟和秦奚来探望朱定北。 秦奚:“十一让我递口信,说让你放宽心,少想点事好好睡觉,等他出了热孝,便来看你。” 二月贾府才过三个月的热孝期,朱定北生死未卜的时候贾家铭已经背着重孝来看过一次,现在知道朱定北身体好转起来没有生命危险,却不能再冒犯了。 朱定北:“你回去也让十一放心,我没事,等再过几天就能回府了。” 他被找到后就近送到了长宁山庄,天气寒冷这里也是个修养的好地方,如今,他已经窝在床上一个月多没动弹了,是待得不想在待了,等重伤的伤口脱了痂立刻回镇北侯府去。 秦奚一眼不错地看着他,虽然没亲眼看到朱定北的伤口,但那日的情形他只是听说就怕得不行。 这边楼安康也总算把闹小脾气的胞弟哄住了。 楼安宁性子天真,一贯是最不能受委屈也看不得别人受委屈的,这一会儿朱定北九死一生,他好几天夜里都躲在被子里哭呢。刚才见了朱定北,见他瘦的不成样子又是难过得鼻头一酸,憋着声音直掉眼泪。 哪想到,他哭的对象却是睁着一双眼睛像是瞧什么新鲜事似得盯着他看,直把楼安宁看得又羞又恼,什么心疼害怕担心都顾不上了。 这要是平时,非得和朱定北打上一架不可,可现在只能自己憋屈着生闷气。 楼安宁一双眼睛还和兔子似得红通通的,趴在胞兄肩膀上对朱定北道:“长生别想着回去了,过几天又要死一大批人呢。你还是在这里好好待着,免得回去沾了回去对你的伤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表情看起来比脸上挂着笑的病患可可怜多了。 秦奚也道:“是啊,要不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阿公也不想回城呢。这里多好,适合你修养。诶,他昨个儿还同我说,等闲下来来探望你顺便赖着不走了。” 朱定北道:“这里湿气太重了,对外伤没好处。” 主要是他阿爷的风湿还有他祖母的身体都不适合长期待在这里。 几人闻言都不再劝了。 楼安康还道:“连着两年开年都有血光之灾,说不准今年的运势也和去年一样不太好。” 朱定北失笑:“你们俩兄弟是受了佛祖点化还是怎么着,张口闭口晦气运势的。” 秦奚听了忧心的脸上就露了笑容,“年节的时候楼阿爷带他们在寺庙里吃了好多天斋饭,说不定真成了小和尚了。” 到底是孩子,被朱定北三言两语插科打诨便渐渐收起难过,展颜笑得轻松起来。最后还是宁衡开口把他们赶走了,这探病的人反而被病人安慰照顾,像什么话? 等送走了几人,宁衡回来时却见朱定北已经侧靠着软枕睡着了。 宁衡轻手轻脚把他放下来,许是真的累了,朱定北竟也没有被惊醒。 陪朱定北养伤到二月初五,宁衡才不得不暂时离开。 明日他便要与太后到护国寺祭奠先帝,须得回城准备一番才行。朱定北听他好一通啰嗦,赶紧捂着耳朵迭声把他轰走了,外头瞧见的老侯爷和老夫人笑得不行。 宁衡奉旨而来,马车上太后几次旁敲侧击提醒他,宁衡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开口辩解,一直沉默,面色平静。 太后皱眉:“……阿衡,你身为一族之长,怎可因一己之私陷宁家于不义?” 这话说的过重了,宁衡抬头,看着宁太后,眼神里有着宁太后曾经在老家主眼中所看到的淡漠冷清和让人不能反驳的威严。 “太后娘娘久居后宫想是忘了,我宁氏后人处世,无愧于心耳。” 陷宁家于不义? 太后当真是做皇家的媳妇儿做得太久了,忘记了,宁家人何曾畏惧皇室?他们给予皇室帮助和敬重,在危难中辅佐扶持。 但从来,不是臣服。 宁太后闻言,怔了半晌,转开脸再不说话了。 是啊,为何她总将宁家放在微末臣子的位置上只能唯皇命是从,永远不能忤逆皇室呢?当年她初嫁入皇家时是何等的自矜自傲,而什么时候,这份傲气却只剩下太后娘娘这个身份了呢…… 慧清高僧再见宁衡之时,暗自心惊。 “家主您……” 话刚出口,又停在了嘴边。 他现在做了什么呢?为什么要跪在昭太后的灵牌前?是因为皇室?也与……那个孩子有关? 宁衡没有为他解惑,而是从他手中拿过了那块玉牌。慧清高僧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总算将许诺给宁衡的玉牌做好,他现在却不确定那个孩子是否还需要了。宁衡从蒲团上起身,静默半晌,忽而道:“听说护国寺的平安符十分灵验,可是真的?” “神灵在心,心安则平安。” 慧清高僧念了一声佛,话也说的直白,所谓平安符也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罢了,福祸尤其是符纸能够挡住的。 却没想到,之后三天他看着长大的比以前任何一位家主都清醒冷淡的少年家主,竟会诚心在佛前祈祷,与高僧一同诵经,求了一份平安符。 太后见状也心有不安:“慧清,放任他如此,真的不碍吗?” 慧清高僧双手合掌,虔诚地对佛祖拜了拜,闭着眼道:“太后,或许您应该感谢那个孩子。家主,不仅是我宁家的家主,也是一个人。有喜怒哀乐,心有羁绊的人。您不必忧心,宁家会护着您的荣耀,自然也会护我家主周全。” 太后:“……” 她如何听不出慧清话语中对她的指责呢? 宁太后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 待宁衡从护国寺回来,朱定北也在日前从长宁山庄回到镇北侯府。 二月天气转暖,洛京气温宜人,也是一个养伤的好所在。 贾家铭也出了热孝期,来探望朱定北时说起自己要回国子学就学,朱定北这才想起来,宁衡在学府里告假的时间太久了。 虽然他每日也只捧着医书不务正业,但到底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盯着他和镇北侯府。虽然现在已经为时已晚,该知道的人都知道长信侯爷对镇北侯世孙的关照到了什么地步,但怎么说也要亡羊补牢,摆出应有的态度来。 宁衡再不情愿,也被朱定北赶回了长信侯府。 老夫人为此还数落了她心尖上的孙儿一顿,“阿衡那孩子对你掏心掏肺,别说这千金难求的玉吊子,便是那个平安符也是人家跪经跪了三天才求来的。祖母我是慢了一步,原想着等你好起来,再去庙里给你祈福,可阿衡却一点没含糊。再看看你,动不动就对人家甩脸色,大呼小叫没大没小的。” “是是是,我都听祖母的,以后肯定好好报答他,您就放心吧,你教养的孙儿哪儿能是忘恩负义的人?” 朱定北赶紧告饶。 老夫人笑起来,这段时间她可是愁老了几岁,现在听他贫嘴真是比什么仙丹妙药都能让她容光焕发。 “你阿姐几个总想着来看你,之前怕他们人多势众打扰你休养,现在你精神好起来,我便许他们明日回家里来。” “外头还带着寒气,二姐和五姐孩子也才一点大,便别劳累他们了,报一声平安便是。” 老夫人却不听他的,“这怎么行,你阿姐几个也是我教养大的,最知道心疼人。没亲眼瞧着你,哪儿能吃得下饭?再说也不让带孩子过来,免得闹腾得再把你伤了。” 朱定北很有孩子缘,那些个孩子都亲他,又不是多懂事的年纪,扑着碰着,她可都不愿意。 朱定北笑着说:“月圆儿呢,没闹着要来看我么?”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不过么,过年时候没得你的红封,哭了好一会儿呢。” 那孩子最黏长生,一进府里就巴巴地找舅舅,不见他当场就哭闹得很凶。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孩子亲缘身后,被她这么一哭闹,孙儿果真渐渐有了醒头,病情也好了许多。老人家最迷信这些,因着这个,说起月圆儿那小娃娃,老夫人全是宠爱。 朱定北不知道里头的细枝末节,但还是道:“让三姐带过来吧,我也许多天没见她了,怪想的。” 老夫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月圆儿戴了一顶小帽子,穿的红彤彤的十分喜庆又可爱,一见着日盼夜盼的小舅舅就捂着头咕噜咕噜地开始告状。 朱定北听了半晌,才听明白,这是在告她爹娘的状呢。 朱三姐一边按她在怀里不许她往朱定北身上扑,一边笑得直弯腰,“哎哟了不得了,还会告状了。阿弟你是不知道,二月二那日给她剃了头发,这小丫头点儿大就知道美丑了,足足哭了两天呢。今个儿出门还自己找了东西往头上缠,说要见舅舅丑丑的,还把自己说哭了,给她戴上帽子才住嘴。” 月圆儿听见气得一边捂着帽子一边打她肩膀,更起劲地对朱定北告状了。 大靖的孩子在二月二这天都要剃头,一则为了他们身体长得更好,二则是为了以后他们的头发长得更密更黑。这是个重礼,要保留到三岁。 月圆儿明年还得有一次,现在就这般爱美了,明年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朱定北不忍心告诉她这个事实,让三姐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哄了一通,夸得她露出笑脸又送了礼。 哪想到这孩子还把礼又还了一半,说是要送给他的,说着小手还贴着他瘦削的脸说:“月圆儿不怕,舅舅和月圆儿一块儿丑丑。” 听得几人又是笑又是心酸。 第116章 长兄归京 第一百一十六章 水生仔细地给小少爷穿好衣服,又将他脖子上挂着的玉吊子和手上戴着菩提子仔细擦干水渍,再将平安符贴身放在他里衣内兜里,神色认真而虔诚。 朱定北这一次遇袭让他好几天都睡不好觉,待朱定北伤势稳定下来后他比老夫人更早地倒了下去,病势汹汹。那一日虽拼命赶回城求援,但朱定北险象环生的结果依旧让他寝食难安。他一边怨恨自己没有留在少爷身边替他挡刀挡箭,另一边也在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带侯爷来就少爷。 朱定北伤后精力大不如前,靠在软枕上这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被水生放平的时候惊动地醒了一下,睁眼见是水生刹那间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水生哽咽一声,赶忙捂住嘴,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怎么也收不回去。 朱定北有些不安宁地醒过来,模糊地道:“阿兄的屋子收拾好了吗?” 他没有发现朱水生的异样,其实这句话也如同梦呓一般,再说什么要说什么自己都未必清楚。 水生答了话,才发现他又睡着了。 他在床边守了一会儿,也有些昏沉地抱着胳膊往旁边的小榻上倒头睡下了,夜里几次惊醒,见朱定北在睡梦中气息均匀才敢继续闭上眼睛。 因李平通敌匈奴一案,原本今年应当同众武将回京述职的朱振梁不得不留在鲜卑府严守边防。派自己手下的一等大将替自己回京之余,六年没有归京的朱征北也被准允随行。 今年情况特殊,因此皇帝陛下只点了一些人回京,旨在敲打。且不放心局势,因此二月中旬便发出诏令,三月武将回京,四月离开,而不是像以往一样夏秋时节归京。 朱征北抵达镇北侯府那日,因一场雨刚刚起暖的气温陡然降低,天色也未放晴。 老侯爷亲自出城接了他,回府之后便直接朝胞弟所住的小院赶来。 “长生……” 朱征北不敢置信地看着朱定北,那副苍白瘦弱的模样,让他心中一沉,竟有些迈不开步子来。 “阿兄,你回来啦。” 朱定北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朱征北仿佛被惊醒一般,蓦地快步奔到他床边蹲下,抬手想抱他却又很快收回手了,“疼不疼?阿弟好些没有,大夫怎么说,碍事吗?” 他连连问了几个问题,没等朱定北或其他人回答,便红着眼顾自自责道:“阿兄对不起你,是阿兄没有护着你……” 朱定北鼻子一酸,脸上最做了一个怪笑的表情,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了,颤着声道:“阿兄你哭起来还是这么丑,哈哈。” 朱征北:“……” 众人:“……” 老夫人收了泪,出声道:“长东安心,大夫说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他丫往后得小心养着,没有一年半载我是不敢放他出门了。” 朱征北弱冠后的表字反而随了朱定北的小名,以长字为首,倒与他父辈一样了。 朱征北这才回过神来,起身退后几步,恭敬地给老夫人和老侯爷磕了头,两老自然又是一番热泪。大孙儿在沙场杀敌,也有几次传回凶险情形,他们也一样心疼他。 朱定北等不及地又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抬手扯着他的脸皮道:“阿兄都长胡子了呀。” 朱征北脸上这才有了点笑容,小心地坐近胞弟身边,拿扎人的脸蹭了蹭他的手,说:“阿兄大啦,你往后也会长的。” 朱定北:“……”他可不是羡慕! 这模样生的和阿爹真是越来越像了。 朱定北噗嗤一笑,两兄弟亲密地说着话,满肚子地往外倒,倒是把两位长辈冷落了。 老夫人便忙着去厨房张罗,想着亲手给孙儿做碗面。她还记着大孙儿最爱吃的面食,几天前就念叨着了,今日正待大展身手。老侯爷也没闲着,他见孙子就背了一个简单的包裹回来,少不得有些东西得给他添上。 屋子里的人也有眼色,都退了下去留他们兄弟二人。 朱定北着实有些想念他,拉着他的手就不放了,将他这三年来的近况一五一十地问了清楚,又执意瞧了他身上新添的伤,仔细地问了当时的情况,又不免骂了几句匈奴胡狗。 兄弟俩比起来,朱征北实在是个嘴笨的。 这些年,或许是因为年岁大了的缘故,也或许是他亲生姨娘陷害胞弟险些致命的打击让他原本浮躁的性子沉下来的原因,他变得愈发沉稳,也变得更加少话了。 但两人在一起却一点都不冷清。 朱振梁和高娘子两人一个军务繁忙一个医患紧急,朱定北较真起来多半是被大了九岁的兄长又当爹又当娘拉扯大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他叽叽喳喳问东问西,朱征北有许多话说不出口,但也顺着他的话头将他的身体状况,学业,洛京交的朋友,逐一了解。 不见一点久未见面的生疏。 午后朱定北吃了药便又睡下了,朱征北守了个把时辰,才被老侯爷叫到了前院书房。 爷俩甫一照面,朱征北嘭地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阿爷。” 之后要再说什么,却已然说不出口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身负罪孽,小王氏所犯的罪过并不会因为她死了就足够赎还,他将此揽到自己身上,觉得愧对胞弟,愧对这个家。 朱征北自小便是老侯爷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的,对自家孙儿的秉性如何不知?见他自苦若此,却也说不出宽慰的话来,只得将他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站直了,往后你阿弟还有你的姐妹,都要靠着你。知道吗?” 朱征北郑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有些不死心地问道:“阿弟的身体真的……不能吗?” 老侯爷沉痛地扭开了脸。就连宁衡的大师父段大夫都给了明白话说长生的身体再不能如常人孩子的体魄,又怎能作假?他现在只盼着孙儿能健康长寿,其余的却是真的没有一点想头了。 朱征北捏紧拳头,紧闭了阵眼睛才把红了的眼圈逼退回去。 若是可以,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阿弟有多爱动,他是最知道的。阿弟原本可以是比他,甚至比阿爷阿爹更好的元帅,如今却毁在这个阴诡的京城里……他如何不恨呢? 但恨又怎么样? 他依旧得为皇家卖命,甚至比以前更卖命。 这样,才能保护好身在洛京的亲人,给他们一份富贵安康的生活。 老侯爷欣慰地看着大孙儿,捏了捏他的手臂,才放开道:“过两日,去给你生母上柱香吧。” 朱征北脸色一变,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并不知道朱定北知道其中内情,否则,面对朱定北时怎能有如今的亲密无间?有时候悔恨,也会让人心出现裂缝。 第二日,出嫁女携夫带子回来给朱征北接风,两位亲姐妹也不免说起已逝的生母,见长兄面容寡淡,便也按过不提了。她们并非毫无所觉,小王氏一向健康又是何等的急症竟会在短短几天里就要了她的命呢?而此时看来,长兄是知道内情的,而且……错在生母。 由此,她们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消失了。 在这个家里,可以被容忍的罪过有许多,而那些不能被原谅的甚至要以命相抵的过错……她们不能多想,却必须体谅祖父祖母的处置。 那日下午,朱征北在管家三叔的陪同下祭拜了小王氏,他在坟前一句话未说,待香烛燃尽,转头离开时也未曾回过头。 你在地狱里,可曾虔心赎罪? 不过,那不要紧。因为这份罪孽,我会还。 三月二十休沐这日,宁衡几人来府上也见到了朱定北的大哥,传说中同辈第一武将的朱征北。 秦奚意外地羞涩,比面对董明和师兄时更多一分紧张,而后得了朱征北的允许,两人在镇北侯府的演武场上实打实地过了招。秦奚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顿时喜得不能自己。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不客气地道出真相:“我阿兄连一分力都没出。就你这个小身板,还没挨到他的边儿呢早不知道被剁成几块了。” 秦奚头皮炸开,而后又勉强镇定下来,愤愤地瞪了朱定北一眼。 朱征北哈哈大笑,捏着胞弟的脸,道:“长生说的对。” 几人:“……” 这副骄傲的模样是怎么回事?难道长生刚才除了讽刺人还说了什么不成? 朱定北昂了昂头,又给几个小辈拿了见面礼。他从边塞带回来的东西不多,几人倒也不觉得寒酸,万分感谢地收下了。 待几人走了,朱征北才对胞弟道:“长生有这些朋友,阿兄也能放心一点了。” “没有他们,你阿弟我也能让你放心。” 朱定北可一点没觉着该有谁的功劳。 朱征北笑着挠挠他的头,问说:“那个宁衡就是阿爷说很照顾你的那个孩子?” 朱定北对此倒是一点没否认。 朱征北叹了一声,想到那孩子虽然一直没吭声,但临走的时候对阿弟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却比他这个当兄长的看起来都尽责。他心下感慨,虽然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却依然沉稳可靠且会照顾人了。实在难得,就是他的身份…… 长信侯爷么。 往后,他定会报答这份恩情。 第117章 心神不定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朱定北受伤后养了两个月,但还是以静养为主,不说去国子学复学,就是平日里多走动两步都要惹得一家老小提心吊胆。 他底子里早不是十来岁的孩子,很能静得下心,不睡的时候看些书打发时间就是。不过朱征北回京常常陪在他身边,同他说那起鲜卑府的大漠风沙,草辽马壮的风情,也总算让这段时间过得不那么无趣了。 这一日,朱定北醒来见他在床边正拿着他看到一半的兵书,撑着手坐起来道:“什么时辰了,阿兄你已从外头回来了?” “嗯,从外面回来的。”他朝外头看了看,而后才答道:“快到酉时了,你起来醒醒神,否则晚间没胃口。” 朱定北抓住要去给他拿茶水漱口的兄长,贼兮兮地笑道:“阿兄,你今日去女方家里,可瞧见我未来嫂子了?是什么模样?” 朱征北失笑:“胡说什么呢。还没有成婚见什么面,等阿兄拜堂那日你不就知道她生的什么模样了?自己看就是。” 朱定北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那你去女方家里,人家没灌你喝酒么?” 洛京人对女婿的第一道考验就是酒品,每每上门都会被灌酒,若是同你客气那才是生疏。 朱征北:“喝了点。” 他说喝了点,那定是喝了不少。 要朱定北说,他和他阿兄的酒量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拼倒几十个老兵油子都不再话下,他岳家当然不是对手。只可惜,自他到洛京这个破地方之后——哎,好汉不说当年勇,也罢。 不过,想到他阿兄将他未来岳父一家子全喝瘫在做桌子底下,自己却游刃有余地坐在位置的场面,不由觉得好气又好笑,想着不会真如他所想吧? 这么问了,待得到朱征北肯定的回答时,朱定北不由觉得脸皮抽了抽。 他阿兄肯定被亲家嫌弃了吧?嫌弃了吧! 朱征北见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大笑地摸摸他的头,说:“待成亲了她要随我到鲜卑去,与岳家打交道的机会少,自然要早些知道彼此的本性为好。” 朱征北这一趟回来,除了代朱振梁回府探望重伤未愈的小儿子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成婚。 他几年前就定下了这门亲事,已经下聘过定,只是朱征北常年在北境,这才将成婚的时间拖延到了现在。若是今年朱征北再不回来,那家姑娘就得送嫁到鲜卑去了,高娘子觉得小姑娘家家的很快就要离开安定繁华的洛京跟着大儿子到这苦寒之地,便做主婚事就在洛京办,好歹也能成全一些小姑娘家的念想。 朱征北对未婚妻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婚事十分冷静,没什么欢喜的神情。 朱定北察觉到他对这门婚事并不是很期待,心中奇怪道:前世阿兄对阿嫂很是体贴照顾,感情几年了都如胶似漆,他还以为两人成亲前便有情愫,如今看来,却是他想错了。 不过,对他来说阿兄的婚事能够和和美美的就行,旁的也不是他这个做阿弟的能操心的。 “不过,听说你嫂子针线活做得好,回头让她拿带回来的狼皮子给你做件披风。那可是很难猎到的白狼皮毛,阿弟穿在身上一定体面。” 朱征北颇有些心血来潮。 朱定北撇了撇嘴,扭过头说:“还没娶进门呢就算着使唤人了,当心阿娘听到,打你满头包。” 朱征北嘿嘿笑起来。 这日,宁衡踏着夜色来镇北侯府,朱定北问了两句学府里的事,两人把门关起来才说起正事。 宁衡:“陛下今日接到了密探传回的消息,在宫里砸了一套笔洗。再过两日,御史台的消息也会传回来,届时刑部和大理寺核审案情之后,便有定论。” 朱定北颔首,距离李平叛国通敌的罪名被告发前后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大靖边境整肃布防,他就等着李平的罪行公告于天下的时刻,到那时……他,算报了一大半的仇了吧? 朱定北紧紧捏住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李家给他们朱家几百号人偿命,他心有快意,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却没有半点放松,就像是——还不够,那份恨意还在燃烧,却乍然间失去了寄托,让他的情绪隐隐有些失控。但宁衡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宁衡说:“这半年开采的金矿,我已命人铸了官印。” “有多少?” 朱定北兴奋地往凑向宁衡,后者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腿不许他右腿用力,抿唇微笑道:“两万六千两。” 朱定北倒吸一口凉气。 两万六千两,黄金! 足够养活朱家军二十年的巨额军饷! “怎么这么多?”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真该佩服脑子还没被那成山的黄金砸晕,察觉出了异常之处。 宁衡压低了声音,带着轻笑道:“陛下近来缺银子得很,想要多开采那座金矿,只可惜……他晚来一步。” 朱定北顿了下,笑了一声又憋住了,问:“你提前采空了。” “那座矿山本就是虚矿,不是么。” 宁衡抬了抬眼皮。 朱定北这下不得不佩服了,怪不得老朱家能流传下长信侯不好对付的说法,瞧瞧,这孩子才这么点大,居然连皇帝都被他耍的团团转了!什么叫虚金矿?那就是外面看起来镀了金,结果挖到深处才发现金矿数量或是质量奇差的矿山才叫做虚矿,他和宁衡开的那块金矿那是实得不能再实了! 哈哈,不过谁敢说长信侯爷说的不对呢? “干得漂亮!” 朱定北一点不觉得两人做着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吝夸赞了宁衡一番后有些躺不住地道:“这么多钱放在府里也是个麻烦,阿衡,你就帮我放到长宁山庄上,我让朱响给我看着,以后就当我的私房了。” 宁衡自然答应,尽管他心里明白身边人嘴上说的漂亮话未必是他的真实目的,但还是选择了体贴的沉默和纵容。 朱定北明显有些睡不着了,两万六千两黄金啊,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甚至,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用这笔钱,他能够比贞元皇帝更快一步地培养出更强的私兵来。但想这里,他就有些意兴阑珊,他并不愿意用这种办法对付皇帝,或者说……他想过熬死皇帝,也没想过要拿兵力与皇帝拼。 不是赢不了,而是,他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又怎么面对他费尽心思守护的父兄叔伯和朱家军士们呢? 宁衡探手过来,摸到他已经长肉复原的脸,捏了捏,问道:“不高兴,为什么?” 朱定北说:“在家里呆的闷了。” 这也是实情,闲置的时间多起来就意味着他思考的时间也多了,这些日子不知为何他越想越有些不对味。 明明复仇在望,怎么会让他直觉那么不踏实呢? 是因为李家埋在朝廷里的党羽没有减除,还是因为成功来得太快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宁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再有几天你的腿和背上的上就能好全了,不要急。” 当初遇刺的时候朱定北躲避得恰到好处,因此右腿和背上的上虽然深地能看见骨头,却没有划损到重要的经脉,养了近两个月也好得差不多了。朱定北打了个呵欠,再要说什么却药性上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宁衡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他的呼吸,往他脸颊边靠了靠,暗自道: 长生,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原以为,他要李家灭亡,可没想到并非如此——或者说,不止如此。 宁衡摇了摇头,很快甩掉脑中的杂念,伴随着朱定北轻缓的呼吸入眠。 到四月十日的休沐这日,宁衡果然说服了老侯爷和老夫人,将朱定北带到郊外散心,朱征北也跟随左右。 在马车上的时候,朱定北就没少拿话酸他,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成天往外跑。朱征北无奈说,只听说新娘子足不出户,可没有听过新郎待取家中。朱定北便语重心长地说人家千娇万宠的掌心宝就要随你去鲜卑府吃苦了,你却没想过对婚事多用点心? 朱征北:“……阿弟是嫌我碍事了?” 他皱着眉头,很有些怀疑地盯着朱定北瞧。 朱定北摇头似拨浪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他还记得前世小时候他也说了一句不和他兄长在一块玩耍的话,后来他的小马驹,小玩伴和玩具一个接着一个消失。是谁做的,他真不愿意想起来,但直觉不会错的,他兄长啊在某方面心眼可小着呢。 宁衡动手拦住他,不让他再往嘴里塞糕点,把盘子往朱征北的方向推了推,在他耳边轻声说:“宁叔做了全羊宴,省着点肚子。” 朱定北立时笑弯了眼睛,亲自拿了一颗糕点塞进朱征北嘴里,道:“阿兄,你吃。” 朱征北立刻忘了刚才那点不愉快,却不知道他放在心尖上的胞弟正想着:阿兄的胃口一个顶十个,还得先把他喂饱了才行。 东郊外,楼安宁几人早就等候多时,见朱定北出了马车立即围上来。 他们是有心与宁衡一起去镇北侯府,不过,有些事情要准备便先过来了。朱征北打眼看到躺在草地上巨大风筝,有些惊讶道:“放风筝?” 几人笑嘻嘻地摇头,还卖关子不肯说。 直到那风筝放起来,朱征北才知道,他们放的不是风筝,而是人。 第118章 刺杀真相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在去年元宵时,楼安宁做的机关鸟让朱定北大肆赞扬。小少年很容易受鼓舞,经过一年坚持不懈的改造,终于将那小小的机关鸟变成了可以载人上天的机关鸢。 东郊大部分地势开阔平坦,但有一处喇叭口,两边叠山,中间便有一处山谷,常年大风。 因此几人便决定将机关鸢的第一次放飞放在了这里。 楼安宁这个制造者渴望着亲自上阵,被胞兄死活拦住了,上去的是镇北侯府的一个功夫好手,听了楼安宁详说的驾驶方法,大无畏地上了机关鸢,扛起来,快步从坡下跑去,迎着大风,腿不知在何时离了地,在半空中仍保持着狂奔的动作空踩了几下,才发觉自己已经“上天”的事实。 秦奚惊呼:“真的飞起来了!” 贾家铭却有些心惊,低声道:“不会……摔下来吧。” 楼安宁被楼安康死死抱着不许他跟在机关鸢后面跑,见着人和机关鸟都飞在了半空中,正兴奋地跳脚呢,哪想听到贾家铭的话,不高兴地大声道:“我都说了不会摔的!” 贾家铭吞了吞口水:“我没想到能飞这么高。”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楼二少爷昂起了头。 贾家铭:“……” 他不是夸赞。他是担心。 飞得越高跌的越重,他仰着头看,脑子里却不断想到那人带机关鸢一头栽下来的场面,不知怎么仿佛那从高空中摔下来的变成了自己,让他心跳越来越快,腿开始不争气地发软起来。 朱定北瞧见,有些惊讶道:“原来十一怕高吗?” 他走到贾家铭身边,用手蒙住他的眼睛,哭笑不得道:“别看了,冷汗都出来了。” “哈哈,十一你怕高啊?” 几人里秦奚笑得最大声,实在没想到只是看着别人在高处也能把他吓成这个样子,太没有男子气概啦。贾家铭原本有点苍白的脸迅速变得通红,拉下朱定北的手,逞强道:“不碍事。” 朱定北横了秦奚和楼安宁一眼,“这有什么稀奇,有些人看到水流和瀑布就会晕倒,有些人站在高处便会腿软。就跟你小子看到蛇就会哭一样。” “谁,谁哭了?!” 秦奚梗着脖子大声道:“我顶多叫唤一声,什么时候哭了?长生你肯定记错了,哭鼻子的肯定是十一或者楼二啦。” 楼安宁嗤道:“秦大傻子你编排谁呢?” 两人秃噜嘴互骂了两句,在楼安康的提醒下又把目光放在还在空中荡着的人身上。 贾家铭抬头看了眼,这下很有自知之明地低回头,有些不安道:“楼二,他上那么高,怎么下来?” 楼安宁:“我之前说了你不听。他要落下来,就和小鸟落在地上一样,慢慢把翅膀收起来,就可以了。” 结果楼二少爷聊错了,今天喇叭口的风太大,操控机关鸢的府兵在上头试了几次都没能把翅膀收起来,还险些扯断了收翅的机关。最终只能高声求救,将以防万一的绳子抛下来,好几个大汉使尽吃奶的力气才把他往大树的方向扯过来,绳子一圈一圈地绕着树干走,像收风筝一样把人和机关鸟收了回来。 楼安宁面红耳赤,出师不利倒没有让他失望也不算意外,只是之前话说的太满现在变成这样叫他皮薄地不好意思了。 朱征北是在场看这场试飞最专注的人,待府兵下来后,他便上前问道:“如何?” 府兵:“大少爷,在上面视野很好,若是掌握得当,悄无声息地穿营而过不是问题。” 不愧是镇北侯府出身的府兵,第一时间便会意对方关注着什么。朱征北认真地盯着那机关鸢瞧,不一会儿又把楼安宁找过来一一详问其中细节,末了,鼓励道:“此物甚好,若是能将此鸢做得隐蔽且降低风雨时的意外,那就是战场上的一大武器。” 楼安宁脸红红,激动道:“长东阿兄和长生说的一样,我会努力将它改好的!” 朱征北闻言看向朱定北,阿弟正满脸戏谑地和贾家那个小秀才说什么直把对方说得又气又笑,继而他又注意到阿弟身边的长信侯爷,不由腹诽道:这宁家小子的性子可真够古怪的。 像是两面人,在朱定北和他面前表现得完全不一样,有时候甚至会让他觉得对方是自己如无物。 唔,现在看来,不仅是针对自己。 宁叔的手艺还是让人恨不能多长一点胃口,朱定北在家养了两个多月胃袋都小了许多,早早听了筷子看他们你争我夺好不羡慕。 让他意外的是,秦奚那小子竟然吃得比兄长还多。 楼安宁没抢过他,不忿地说他是彘神投胎,秦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拍着肚子说:“我现在吃多少就能长高多少,楼二你个小娘皮是羡慕不来的。” 楼安宁趁此机会抢了几筷子放回碗里,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倒是朱定北默默地拔了一根野草精准地丢尽了秦奚的嘴巴里。 顾及到朱定北,他们这番出门并没有骑马,吃过饭便在田野间信步溜达,朱定北远远听见马蹄声,扭头看去,之间东郊官道上一人两马疾驰而走带出了许多灰尘,不一会儿便有一对车马紧跟而来。 终于来了。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都确定这是李平通敌大案出使巡查的钦差回京了。宁衡抬手摸了摸他的鬓角,说:“快要结束了。” 如你所愿。 朱定北露出笑脸,背着手走了一会儿突然抬手踮脚拍了拍宁衡的头发,见对方疑惑地看向自己,再看看他头上那多鲜艳的黄花,哈地一声笑弯了腰。 几人回头一看,见长信侯爷头顶一朵小黄花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看着罪魁祸首,纷纷捂住嘴。 ——他们可不敢笑出声,但实在太好笑了。 朱定北好不容易借着宁衡的手臂站直了,还不怕死地勾勾宁衡的下巴,笑道:“哪儿来的黄花大闺女怎么长成这副模样,嫁不出去可怎么好?” 宁衡垂眸看着他,说:“你娶?” “哈哈哈!” 朱小侯爷再一次笑不可仰。 他心情大好,刚才那一瞬间看着黄土飞扬的车马远去,去向终结李家将性命的前方,他突然豁然开朗。 李家死了,他却不应该松懈。 还有他在朝中的同党,他要一个个将他们揪出来。 就算没有这些人,还有龙椅上的那人。朱家军在一日,贞元皇帝就不会放弃易主或夺取的念头。 他需要走的路,还很长,怎能看到一个里程碑就以为到头了呢? 他手拿一个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走想前头几人,秦奚和楼安宁见到他手上的草,一人拉着一个,赶紧跑开了。他们可一想顶着狗尾巴草被长生笑话。 第二日早朝上,贞元皇帝让刑部当廷将李平一案所查实的证据和罪名一一念出来,而后按刑律判处。 朱定北听到阿爷和阿兄说起,才知道原来李家的罪证还包括自己这一次遭遇的刺杀。 老侯爷骂道:“非得再打你爹一顿军棍!怎么办事的,竟会让李家察觉我们朱家在推波助澜,连累到我的乖孙儿。” 朱征北:“李家实在可恶,死有余辜!” 朱定北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当夜老侯爷跑到小孙儿的小院里问他有何话不能当着他兄长的面说。朱定北愣了下,道:“只是不想泼您冷水。” 老侯爷摸了摸下巴道:“你好好养伤,其他事情少操心啊。” 嘿嘿,不知道儿子知道他口中的“老先生”就是自己的小崽子,会不会吓得从马背上摔下来。 朱定北不管他,继续道:“阿爷,我觉得这次未必是李家。”见老侯爷面色沉静下来,他冷静分析道:“这件事其实不难分析,李家将若果真知道是咱们在背后下手,肯定会对阿爹或是其他叔伯发难。而他们偏偏对我下手,难道是因为复族无望,想杀我泄愤?” “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他们要泄愤,也应该是对阿爹阿兄或者干脆对您下手,反而我是最不起眼的。” “我思来想去,对方这么做,无非是想挑拨朱家和皇帝之间的信任。阿爷您细想,若是他们果真得手了,您和阿爹阿兄会怎样?不会怨怪皇帝?不管你们会不会,皇帝陛下却明白自己的这一次过失将带来十足的隐患。有这条裂痕在,朱家对他失望,他也不能再坚信朱家的忠诚,那么,皇帝会怎么做?” 老侯爷捏紧拳头,半晌才道:“……会想制衡。” “不错!” 朱定北又压低了声音:“那将会如何制衡呢?培植心的羽翼耗费的时间太长,那么势必是将已有的军将扶植上去。在军中,想来没有比李家更好的剑。” 老侯爷拧着眉头道:“对方想就李家性命——” “阿爷,我遇袭的时候,还没有李平的叛国案呢。” 朱定北提醒道。 老侯爷这才茅塞顿开。是了,当初可没有这种法理君权都无法容忍的叛国大罪在,李家九族的性命无伤。只不过,李家在这次军治整顿中大受创伤,要挽回颓势只有陛下圣心眷顾轻判或是刻意扶持,才能将失去的权力找回来。 只要死一个镇北侯府的小侯爷,李家的窘境就能迎刃而解…… 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想几乎就是真相了。 “那不还是李家人下的手?” 朱定北听老侯爷阴鸷的话语,低声道:“我总觉得,对我下手或者说出这个主意的人不再此次株连之中。阿爷,洛京被诛了九族,这才经历三朝原先的末微旁系便恢复到将门李家的程度,一群武人真得能做到吗?我相信这背后还有给李家将出谋划策的人,而这个军师……就在朝中。” 这个人,也许是这些人,隐藏得太深了。 但不管他是谁,朱定北想,他都有足够的耐心,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第119章 旧日情丝 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侯爷听了孙儿的判断也心感危机重重,李朱两府异姓王曾几何时也曾时代交好,子女联姻,但自从削权之后走上分歧之路,子孙后代如今已经演变成两难并存的恶劣关系,这多少让老侯爷揪心。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让乖孙儿养好身上的伤病,因此老侯爷便宽慰朱定北,求他少思虑一会儿,放心将事情交给自己和他老子。 朱定北自然满口答应。 朱征北的婚期改定在五月上旬。 原本武将都在夏末秋初时候才会回京述职,两家人定的婚期自然也在这之后,如今贸然提前了三四个月自然让两家好一阵忙活。好在双方亲事定下有好些年,朱征北的岳家林氏也是踏实人,去年便将女儿备嫁的一应用物准备得差不多了,才没有因为婚期突然提前而出出大岔子。 直到迎亲的前一日,朱定北与兄长相陪,言谈之间发现他依然对明天的婚礼和新嫁娘没有期待之色,心中不由一沉。 他的兄长他了解,便是几年未见,他相信对方做人的原则并不会改变。 可怎么……对自己的妻子却表现得如此冷淡。 他试探地问道:“阿兄可是对新媳妇不满意?” 想到前世兄长对他这位阿嫂百般呵护照顾,他觉得可能性不大,但除此之外,他也没想到第二个理由。 果然朱征北否定了他的猜测。 “怎会。她等了我这么多年,往后还要跟着我到鲜卑吃苦,我愧对她也感激她。” “那为何……” 朱征北见他小心翼翼地找不出措辞,不由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说:“阿弟别担心,你要信阿兄可以把日子过好。” 朱定北表示怀疑,看着他道:“阿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朱征北想了想,或许是心里压抑得有些难受,在这大喜的时日他即将成家的日子里,他生出极大的倾诉欲,便没忍住对朱定北说道:“阿兄同你说,你能答应我不跟阿爷祖母和阿爹阿娘说?” “嗯。” 朱定北点头,却没料到朱征北竟然会给他这样的答案。 “一年前,我对一个女子动心,甚至想过悔婚与她结发到白头。” “只是后来,我发现她是奸细。” “我亲手杀了她。” 朱征北脸上有着些茫然和落寞,说起这件往事他似乎有千言万语,但踌躇了一会儿,却只有短短三句话。 他又叹了一口气。 如今想来,他依然觉得心痛。毕竟那是他第一个动心的女人,甚至两人意乱情迷之时,他险些要了那女子的清白。他深深记得自己那一夜的克制和女子的低泣,他许诺她会与他成亲结为夫妻,再同她共度新婚之夜。 他是如此憧憬,却没想到这些不过是一场设计。 朱定北大受震动,兄长这三句话中包含的内情让他心惊。 他不禁拧住了眉头。 他可以肯定前世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深深记得当年成婚前的兄长是如何地忐忑害羞且期待,那时他的感情经历一片空白。 而这一世的变故也绝非偶然发生。 许多事情环环相扣,自从他介入之后,这一世的事情已经改变了太多,而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对还未成气候的朱征北下手的人,朱定北第一个就想到了李氏。 看来自己的性命并不是李家人的首选,在刺杀他之前,对方已经对他兄长下手过了,只因失败了,这才选择用了冒险激烈的手段,派人刺杀自己。。 也显然那些人更明白朱征北对朱家军的重要性,这是未来朱家元帅的不二人选,如果能为他们所惑,那么就算他们隐忍一时也将在不久后的将来扭转局势。更甚至,还能让那个细作生下朱家下一任的少主来,到那时候朱家哪怕发现真相也晚了。 朱定北万幸这个计策失败了。 他在阴谋诡计上仍然不是这些小人的对手,美人计可以变成怎样的毒计,其效果是他远难想象的。 朱征北见他一言不发,不由转过头来看向他,失笑道:“吓到了?” 朱定北这才晃过神来。他有些不忍,但也知道这是兄长要走的路,更甚至往后还有许多比这一次更阴险的陷阱在等着他,要让他强大起来这是旁人都不能施以援手的,只能让兄长自己去经历去承受……而成长。 朱定北摇了摇头,低声道:“阿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多看看身边的人,再过两年回头看时也许这些事情都已经微不足道了。” 朱征北愣了下,抬手捂住朱定北的脸,半晌才说:“学谁说话呢,像是小老头一样。”朱定北微愣神,他敏锐地察觉到兄长的心态有了些变化,但他不认为自己这种杯水车薪的安慰真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却不明白,不仅他担心兄长,朱征北对于陷落在洛京屡次遭受厄运的胞弟心中更忧虑。 朱征北将他的老成看做是历经苦难后才有的变化,他深深记得离开他身边时年纪还小小的胞弟是怎样的活泼顽劣,但只过了三年,他便不得不逼迫自己长大了。他心中愧疚,原本这些都不应该是阿弟受的罪过……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受苦,甚至阿弟所受的委屈和伤害比他还要重。 而他还在抱怨什么呢? 只是一个别有心机的女人罢了,为何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肯放下?当时他出手了结的时候,不是早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那时候的冷静又去哪里了? 这不是上天对他不公,是他必须要背负的责任。 朱征北并没有放下过去,但他在那一刻想开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有许多人要他保护,而他还太幼稚太不堪用,他必须要更快地强大起来,才能够背负得起朱家军,能够背负的起镇北侯府,能够保护在京在野的亲人。 他的时间太紧迫了,怎能浪费在缅怀过去之上? 因此,心中的阴郁被驱散让他整个人再一次变得更加沉稳。 朱定北虽百思不得其解,但看到兄长精神满面地上马去迎娶新娘,心中也放下一口气。 马上的朱征北对老侯爷老夫人扬声道:“阿爷祖母放心,我定将新媳妇儿顺利接过门。”这边下了保证,回头就看见还牵着马绳的阿弟仰头看着自己,他笑起来,俯身拍了拍朱定北的头,笑道:“阿弟等着,阿兄把新娘子接回来给你瞧瞧她生的什么模样。” 朱定北傻笑起来。 宁衡几人今日也上门恭贺,连贾家铭也来了。 贾府和朱家没有门第往来,他是跟着陈阁老来的,如今他在外交际已经有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圈。 首先是陈阁老的关门弟子,那之后才是贾府排行十一的庶子。 朱定北见楼安宁比自己还期待新娘子,取笑他道:“你都多大了还想进新房添喜,羞不羞啊?” 大靖人讲究多子多福,新婚时婚房里都会安排一些孩子添子孙福运。但那都是五岁以下的小娃娃,楼二少这样的巨婴还是算了吧。 黄昏时分,外头吹锣打鼓,唢呐声声,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两个新人一身红装,新嫁娘盖着盖头但行走见礼数尽全,新郎官也是红光满面,大礼成后,便有许多人闹着闹洞房,热闹了一晚上灌了新郎官许多酒才散。 月桂高悬,新婚之夜。 老侯爷哭笑不得地看着忍着泪的发妻,说:“快消停了吧,等明个儿还要新媳妇儿进茶呢,你可别摆这副脸色给人家看,白的吓跑人家。” 老夫人没好气地瞪他,“我这是高兴。” 老侯爷失笑,摆摆手:“得得,你别哭就行。” 他是真搞不明白这个老婆子了,孙女儿嫁出去她哭说是高兴,孙儿把别人家的姑娘娶进门她还是哭,真是……女人心呐。 朱定北则睡了一个好觉,等到第二日新嫂子满脸羞怯地给两老进茶的时候,他更安了心。 还是前世那人,他知道哪怕现在阿兄心里还有伤怀和冷漠,但这个看似温婉退让但实则坚韧体贴的嫂子一定能够抚平阿兄的床上,许他一个美满的婚姻和家庭。 “见过小叔子。” “见过阿嫂。” 两人相互见过礼,嫂子林氏送了见面礼,是一双鞋。 朱定北朝兄长挤眉弄眼,对林氏自以为小声地道:“阿兄之前就夸过嫂子的针线不是凡品,现在一看果然如此。他还说阿嫂会给我做双鞋子呢,现在看来阿兄和嫂子当真是心有灵犀哩。” 惹得林氏脸上更红了,老侯爷和老夫人也笑成一团。 朱征北上前扶着新婚妻子,瞪了他一眼道:“别胡闹。”那语气却是亲昵宠溺。 朱定北给他扮了个鬼脸,惹得兄长捏了捏他的脸,而后不知想到什么朱征北的动作顿了顿,又目带安抚地拍了拍朱定北的头,用眼神告诉他自己很好,往后也会好。 林氏夹在两人中间低着头并没有发现两人的视线交流,她心中想到,果然传言不虚,丈夫对唯一的阿弟很是爱重,她也须得多照顾对方才行。 二老亲善,小叔活泼,丈夫虽看着粗野却待她温和体贴。 林氏原本忐忑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还有还未见面的公婆,丈夫和两位长辈都说了他们是极好相处的人。 如此一来,便是让她惶恐的鲜卑府,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第120章 长生痊愈 第一百二十章 相聚的时光总是太短。 五月末时候时候,朱征北便不得不携妻返回鲜卑府。 送走他们之后,朱定北便在国子学复学了。因伤停了半年学,再踏入学堂,朱定北却也不心慌。 早前便说了,他也不考状元就打算着做一个纨绔子,虽然落下了半年的书文,但还是和以前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而学堂的夫子这一次却是被老侯爷亲自关照过,不得给朱小侯爷课业压力,如此就算看不过朱小侯爷不学无术,但也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不管他了。 朱定北回到学堂之后才发现,马超居然在黄品学堂了,问过楼安康才知道对方也不再他以为的天品学堂而是出了京城回马家的老宅顿丘去了。 楼安康道:“是皇后娘娘下的旨意,让马超代她回去供奉生母。我初时还当他十天半个月便会返京,但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也不见他回程,或许,皇后娘娘和太傅大人的意思就是让他在顿丘呆到下一届春闱。” “不大可能,再不济年关也要回来的。” 朱定北道。 马超是远宁侯府的世孙,唯一的嫡孙,虽然前世他被庶兄夺了侯爷之位,但现在就他看来马家对他的重视并未动摇。 他看向宁衡,果然对方点明了其中隐情:“太傅和中书大人闹了些不快,中书请折陛下太傅教导无方,陛下点了皇后,这才经娘娘之口把马超送去思过,实则避祸。” “嗯?” 之前他在养病,这种无关己身的事情宁衡他们都没有说到朱定北面前来,现在听说书贾中书那个油滑不得罪人的主动攻击马太傅,还直言说他是教导无方,看起来矛盾不小。贾府和马家的冲突,除开贾家铭伤了马超之外,朱定北所知不多。他不认为贾中书会为了贾家铭出手,那这不快又是从何而来? 贾家铭叹了口气,道:“父亲在家里给十二郎办了一场周岁家宴,虽然动静不大,但那日被马太傅当面奚落说孝道有失,才如此反击。” 他现在是知道了,十二郎就是父亲的逆鳞,他舍不得让那孩子吃苦,更由不得别人拿他做文章。想到一向在朝堂上八风不动的父亲竟会为一个黄口小儿出手对付当朝太傅,他想到自请去老家给祖母守灵的生母,心中了然她为何冷了心肠不再企盼父亲的情义。 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会不计较得失? 姨娘为自己的付出不值得,不愿再去争了,也不愿再见父亲,这才主动退场。而他现在出息了,姨娘出面给他的孝义添砖加瓦,也只留了一句等他高中再接她回来。 朱定北低嗤了一声,想必马太傅也没料到自己得了一时嘴上便宜居然会真得惹恼了中书令大人吧。 不过贾中书的举动确实不妥,贾十二周岁的时候贾老夫人的热孝期还没过吧?他居然还有心庆贺庶子的周岁,不知道老夫人看到了,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挑出来。 这些纠葛朱定北也只是听几句并不放在心上,倒是有些担心贾家铭,见他一派云淡风轻,被没有因为贾中书的偏颇而心生不满,便放下心来道:“大好儿郎顶门立户,往后你只管走自己的路,不要因为旁的事情分心。” 贾家铭笑起来,“我知。” 唯一让朱定北有些苦恼的,就是他的腿脚功夫疏懒了半年,手上的力气都弱了不少,拉弓射箭都有些不上手。不过气闷了一阵,他便就看开了,左右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总能把身手练回来。 反而是秦奚他们看着担心,不断找话安慰他,就怕他不乐意。 楼安宁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夸张地大叫道:“长生!你长高啦!居然和十一一样高啦!” 朱定北噗嗤一笑,连忙又收住笑脸,高傲地一昂头,俯视楼安宁道:“你才发现?不觉得脖子有点酸吗?” 楼安宁起先还没会意,等品出滋味来不由气得跳脚:“你别得意,我迟早赶超你和十一!” 贾家铭在他们里头身量不显,盖因为偏瘦又比较谦逊的缘故,但其实这两年也长了不少,如今他的身高要比楼家兄弟还要高上寸许,朱定北原本在末位,现在和加急吗排排站了,自然垫底的就变成他们兄弟二人了。 养伤这半年他抽条长高了不少,这可以说是朱定北的意外之喜。 宁衡便说过他的骨骼经历此番刺激,总算不再像以前一样懒惰不肯拉伸啦,段大夫也说以他的骨骼来看,能够长到挺拔的高度。朱定北前世的身高可以说睥睨世家子弟,现在知道自己还能长回以前的高度,那自然是腰板也挺直了几分。 宁衡见他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总算把肉养回来了。 他想。 朱定北可不知道身边某只把将他养的白白胖胖视为阶段性目标,正和轻易就被他安抚的楼安宁凑在一起商量说休沐日到哪里耍玩。 朱小侯爷大病痊愈,这可是值得大肆庆祝的好事。 秦奚和楼安宁提了几个地方都被否了,朱定北说要去跑马,几人虽然担心他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住颠簸,但见他兴致勃勃也不忍拂他的意,一边答应着一边暗自下决心要把他看紧了。 这晚,宁衡请了段大夫,自己作陪到镇北侯府给朱定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段大夫点头说他已然痊愈,几人都露出欢喜。 宁衡趁机在镇北侯府住下来,还吩咐人抬了一箱子到朱定北房里说是给他的贺礼。 能被长信侯爷瞧上的绝对是好东西,不过朱定北打开箱子之后还是吃了一惊。 “这是……海外来的?” 他有些不确定道。 这晶莹剔透的东西他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看见。 “嗯。苏家的商队在海上行商的时候圈了一岛之民,专产这些月琉晶。” 月琉晶? 朱定北挑了挑眉,这些比水晶还透明的东西叫这个名?他拿起一个月琉晶做的珊瑚树来,透过繁复的珊瑚树他还能将宁衡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叹道:“果然是个好东西,你想把这些东西引到珍玩店里做卖?” “嗯。” 他已经定了洛京,杨广两地的三处商铺打算高价试卖。此三处富贵人士最多,都愿意掏钱没这样华而不实却又能显示身份地位的珍玩。 朱定北想了想,涎着笑脸说:“侯爷,怎么打个商量呗。” “你想要?” 宁衡一瞧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的目的了。 “我愿出千金购买。” 朱定北十分慷慨道。 宁衡没点明这些东西也许一件就能为他赚取千金利润,笑着道:“可以。不过,这些东西除了摆设还能有其他用处?” 朱定北把手中的珊瑚放下,正色道:“军中的“千里眼”是用水晶打磨而成,可见百丈外物什。若是换成这个东西,说不定能见千丈远。”他说着脸上的笑容又顿了顿,“这东西直接送到工部是最好,只是不免坏了你的生意。” 见他一转眼便想到了军器上,宁衡心中有些感叹。 长生是朱家儿郎,很多东西已经深入骨髓溶于血脉之中,便是困在这洛京,他心之所向依旧是万里沙场……想及此,宁衡心中有些不安,但很快另一种情绪又占了上峰。 如今朱定北被剪掉羽翼,虽身在洛京但是能为军中做些事情他想必会十分开心。 于是长信侯爷大手一挥道:“便让奇珍阁早两日开张。等休沐那日到哪里走一遭,点拨一下楼家兄弟便是了。” 朱定北眼睛一亮,是啊,他和宁衡的身份都不方便办这种与军伍相关的事,但军器上谁能比工部说得上话?只要楼大楼二同楼尚书说明一二,这个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宁衡见他高兴地蹲在地上将月琉晶雕刻的摆件饰物一一翻出来,直夸他有心:“这个小珠子圆润不划手,给月圆儿玩正好趁手。”便面带笑意地接下他不着痕迹的恭维了。 等让水生把那箱子东西放到小院库房里收好,朱定北才说起另一件事来。 “我阿爷说李家有几个将士逃了,是死是活都没有找到,你可知道?” 李家被株连九族,老弱妇孺无一幸免。此番罪名堪比当年李党谋逆,连流放之刑都没有考虑而是全不砍头问罪。但李家将也十分分散,哪怕事先已经扣押住了他们,但到行刑的时候还是不免让一些人逃脱。 宁衡:“只查到一些,他们逃逸的方向都不同,但都出了大靖国境。” 朱定北撇了撇嘴:“这些人还真是能耐。看来是早就留了后路。” 全国境内海捕李氏余孽,一道道关卡严格把控,却还是让这些人除了国境,若非事先有准备不可能逃得了。 出了国境,他们要走就得花大力气了,为了这几个鼠辈不值得耗费太多人力物力,但让就这么放虎归山,朱定北实在不甘心。斩草留根,迟早是个祸害。 但他也没别的办法,分散得太开,天涯海角上哪里找去? 宁衡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多说。 宁家人从来没有找不到的人,只要一个人还活着,还要吃饭治病,这天底下就没有他找不到的人。 但是这些,还是不让长生费心了吧。 第121章 日进斗金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五月三十日的休沐日,朱定北同五个伙伴到朱定北城外骑马走了一遭,只觉散架的骨头终于拼接重整了一遍。 六月盛暑,今年不仅冬日偏暖,便是夏日也比以往更热了几分,国子学频发了几起学子晕厥的事例,家中长辈心疼,便总往学府里送冰块。或许是过犹不及,有几个体弱的学子反而因此在酷热六月间得了风寒。 朱定北想往冰盆上凑,都被宁衡拦住了,再出了风寒之事,楼安康叮嘱秦奚时刻盯着他,自己也时不时往他的方向看几眼,就怕他刚养好伤又染上病。 朱定北哭笑不得,想他内里岁数足够当这些小崽子的爹了,竟还有机会受这番教诲。 贾家铭听了楼安康的念叨,也跟着说明了利害,而后又转向秦奚说:“回头你去师父府上看看,也得拦住师父。” 这冬日怕冷夏日贪凉的毛病,他师父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朱定北听了,不免多问了两句,听秦奚说他阿公身体还不错,稍稍放了点心。若生老病死果真天定,陈阁老也只有这两年的时间了,他也有不舍,便多说了几句暗里指点秦奚多往陈阁老府上走动,多陪陪他。 贾家铭也有心陪伴左右,不过他三年孝期不能易府而居,也不便频繁去陈府上走动,所以也在朱定北身后帮腔,只把秦奚说得连连答应,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似得。 老侯爷这一日得了个稀罕宝贝,朱定北一下学回府就被管家带到前院演武场里。 老侯爷却在屋顶上,他早早接着手中的宝贝瞧见孙儿回府的情形,此时更是兴冲冲地让他也上屋顶上来。朱定北看到他手上的东西已经知道是什么,不正是那月琉晶做出来的军器?三十日那天才把这东西引荐给楼家兄弟,没想到才过了三天,已经将成品做出来了! 他顺着梯子三两下窜上来在他身边站定,把“千里眼”抢过来,惊喜道:“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把“千里眼”放到眼前,一看之下,果真比水晶打磨做出来的更要清晰数倍,看得更远。他们此时站在高处,附近的街坊都被收入严重,他暗自计算了下所看到的距离,比他预想中看得还要远一些。 “阿爷,这东西好啊!他们什么时候准备送去边境?” 朱定北喜道。 别看这千里眼不起眼,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领将若是没办法洞察先机,那就算胜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而有了这个东西,至少能让将领看得更远更清楚,能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觑。 他只盼着这个小器物能尽快地在战场上发挥作用。 此前,李平叛国的案子才判决,边境便有骚动,也不是大战事,四境之邻更多是试探之意,后来见到大靖局势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平稳下来,他们便也收起起兵的心思。 匈奴人这一次倒是安分,不过皇帝旨意亲下到凉州和鲜卑府,明言要让主将灭一灭匈奴的威风,以彰国威。 不管是李平先找匈奴接头,还是匈奴野心太重收买了李家将,这无疑是对大靖皇室极大的挑衅。不给对方严重警告,难道还默许他们再把手伸向别人不成? 皇帝对李家将和匈奴勾结串谋之事耿耿于怀,好战的将军们自然更不会放过匈奴,几次冲突被演化成大战役,匈奴的损失不小。朱定北却觉得不够,如今恨不能将精改的千里眼送到鲜卑府去,让父帅好好给匈奴一个教训。 老侯爷不高兴了:“孙儿早就知道此物?”有这么个稀罕东西,竟然不先告诉他! 朱定北笑容一顿,然后张开更大的笑容,讨好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嘛。” 老侯爷可不信这话,不过他也只是和孙儿逗个趣,便回道:“这东西做起来不难,只是这月琉晶不多,第一批等到月底才能送去北境了。” 朱定北虽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谁叫这个月琉晶开采出来后大部分都已被做出了精贵的摆件,再开采,从海外呈送到工部自然要一段时间。 洛京世家在玉石珠宝之外,又添了一个新奇宝物。 月琉晶由此被皇帝看在眼里,内司局十分讨巧地在奇珍阁在进了几个大摆件,一时引起洛京世家争先购买的风潮。 朱定北也趁此机会将宁衡送的那一箱子往祖母和姐姐们府上分派了些,让她们都好生吓了一跳,这些摆件可一个个都价值不菲,听说那奇珍阁存量也不多,每一件都能卖出天价呢。朱定北只好说是奇珍阁东家送的礼,后来听说他挑选给月圆儿的那几件都被他三姐仔细收了起来,说是要给小娃儿以后当嫁妆,便笑了几回。 奇货可居炙手可热便是这个道理,哪怕奇珍阁将价码开得再高也只会让它更受追捧。 朱定北粗粗打听了一句,便被奇珍阁的进账吓得咋舌,这何止是日进斗金! “长信侯爷果然手段高明。” 他语气酸的不行。 宁衡正要开口,又听他低声问道:“我挡了你的财路,你可介意?” 他挑了挑眉,知道朱定北说的是什么。大靖地域辽阔军伍壮大,就算每千人配上一个千里眼那耗材也不是小数,那小岛上开出来的月琉晶十数有九都要送进工部库房里了,他这奇珍阁想要长久经营便得找个别的营生,这月琉晶只能当做镇店之宝了。 不过,宁衡看不上奇珍阁的收入也是实在话。 朱定北见他不以为然的神情,便知道自己是瞎操心。想到自己被那两万两黄金乐得快晕过去的表现,在看长信侯爷仿若“是金钱如粪土”的淡然神色,只觉心中烈火熊熊,恨不得当一回抢匪。 宁衡被他逗得直乐,转而说道:“扬州那边的奇珍阁也提上了日程,长生可愿随一份?” 朱定北怔了下,而后脸便皱了起来。 他知道宁衡的意思,那两万六千两黄金放到国库也不是个小数目了,但却也不能坐吃山空。而那座“虚矿”金山今年就会停工被弃,也是时候想想以后的财路。奇珍阁敛财的能力不差,宁衡开了这个口,摆明了是要分钱给他花用。 可是…… 宁衡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微微一跳,心道:那两万六千两黄金这么快就被用出去了么? 他忙掐住念头,没有深想朱定北将这笔钱投在了哪里,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接着道:“是我欠妥了。奇珍阁已经在陛下面前露了名头,却不适合你入手……长生,如我没记错的话,你手上应当有一些武力高强的兵士?” 朱定北听得出他在转开话题,便笑着睨了他一眼,“他们身上都有伤残,你想用他们?” 宁衡:“若是方便,不如请一些人加入海上商队?我手上的人经验和武力不足,在海外探商机也是危险重重,便请他们出一份力,商队寻到的珍宝获利,分三成与你。如何?” 朱定北:“……” 他叹了口气。 “阿衡。”朱定北郑重地看着宁衡:“你不必如此。” 他仿佛看不到宁衡脸上倏然淡去的笑容,仍然继续道:“我再无知也明白,人情往来讲究一个互字。虽然那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于我而言却是一个极大的恩情,而我没有能力也未必有这个机会偿还,你明白吗?” “我不需要。” 宁衡的语气有些生硬。 朱定北绷着脸沉默地同他对视良久,蓦然展颜露出一个笑容来。 宁衡怔住了,险些没听清他说的话。 “阿衡,斗米恩升米仇。我如今已然解了燃眉之急,并不需要多少银子。” 朱定北同他讲道理:“我老朱家的根还在打战带兵上,我没想法也不能成为富甲天下的那个人。金银对我来说,够用就行,我对那玩意儿不执着。再说你就没想过万一东窗事发呢?奇珍阁惹眼,商队就不受瞩目了?就算咱们能瞒住别人的耳目,但若是被查出来,不仅是我镇北侯府,便是你宁家也会受难。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吗?若是我真的需要钱,我会同你开口的。” “……阿衡?” 他慷慨激昂地一番陈词,末了才发现听客竟在发呆。 “哦。” 宁衡应了一声。 朱定北朝天甩了一个脸色,好话不说第二遍。宁衡失笑,摸了摸他硬质的头发,认真说:“我记住了。” 朱定北这才给了他一个笑脸。 不是他不知好歹,他知道宁衡想帮他,待他好。 可这份善意,却不是他可以随意利用对方的理由,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把宁家推到危墙之下。 也并非他矫情,他之前已经坦然接受过宁衡许多恩情,长宁山庄不提,那金矿他便是完全占了宁衡的便宜。虽然那山是在朱家的产业里,但若是宁衡不点明,谁知道里头藏着金山银山?但正如他所说的,许多事情都要适可而止,人情交往可不是随意挥霍对方给的便利。 他现在不缺银子花用,侯府里的商铺田庄也有盈利,那是长远的买卖,不会让他们短了银钱。 宁衡对他的情分他都一一记在心里,总会有机会还上。 但更多的,他承受不起,也不能承受。 再说了,皇帝老儿的眼睛还盯着镇北侯府呢,他现在年纪小不起眼,但总会长大,虽然他恨不得皇帝天天操心劳累,但让他操心的对象…… 还是把这份殊荣让给别人吧。 第122章 平州海患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朱定北像是晚熟的柿子似得,到后头长势就越发猛,在一个月时间里有蹿高了不少,倒真应了他从前说的那句厚积薄发。 他的胃口也大了,老夫人见此高兴坏了,见天的给他补身子,那声势倒让外头的人越来越误解镇北侯府的世孙身体太差,须得时时进补。唯一的烦恼便是,他最近腿上总抽筋,还有几个晚上梦到自己从高处摔下,有一次惊梦还当真一头栽在了床底下。 现在眼红妒忌的人倒变成了楼安宁,找话酸他说:“长生你可小心着点,你这副模样若是长成阿衡那样的身板多煞风景?” 朱定北:“……” 不多时,楼安宁的尖叫声和求饶声响彻了整个国子学。 楼安康对皮痒的胞弟也没指望了,见他被朱定北收拾得老老实实的,只顾着看他的热闹。 秦奚小声说:“楼二说的是公道话。” 他扭头看贾家铭,心说,要是十一长成五大三粗的模样他也觉得不能承受,何况是长生呢。 贾家铭看出他那点小心思,绷着脸提醒说:“你当心长生收拾你。”就当做没看明白他刚才打量自己的用意。 秦奚又听楼二少爷嗷了一嗓子,缩了缩脖子,闭嘴了。 他可是知道朱小侯爷这个下手的厉害之处,在于不会伤了你,连淤青都不会有,可是——真的疼! 朱定北这边得胜归来,就听楼安康道:“我听阿爷说,新作的一批千里眼,要紧急送到平州呢。” 朱定北果然放开乖得不得了的楼二,大刀阔马地坐下,问说:“平州有急战?怎么没听说?”他当然知道平州海寇今年开春后就特别活跃,但平州一直应付得当,怎么能让皇帝批准平州驻军先征用军器了? 贾家铭说:“是秦奚姑父的奏请,我听兄长说,陛下上个月批送到平州的新军械和军饷被海寇全数劫走了。” 朱定北一惊。 粮草还好说,大部分都是征用当地,当银两和军械都是朝廷严格把控的东西,须得中央批复请造完工之后,才能由兵部派人往征用驻军送去。他拧着眉头想了想,却未曾听说这一次送去平州的物资有多少,他虽出了病,但之前老侯爷尽量不把外间的事拿来烦他,因此错过了许多消息。 此时问了才知道,这批物资,但是军械就有整整两大船。 那可不是大数目,落在海寇手里还能了得? “为何走的海路?” 平州海患不是一天两天了,军械这般贵重的器物一向是走的陆路,何况是这么大批的物资。 “这个我知道!”楼安宁抢着说,“是平州官道有一处地陷严重,无法通行,军械和军饷都很急送去,这才走了海路。” 秦奚慢了一步,接过他的话道:“是啊,谁想到那群盗匪竟然那么嚣张,那么多士兵看守居然还敢来偷!” 朱定北眼角往上挑了挑,似笑非笑道:“那些士兵,守住了吗?” 秦奚:“……他们也太没用了。” 这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但是那些士兵都为此生死不知陷入海寇手里,他虽然怒其不争,也不好再说什么。 朱定北轻声道:“要,开战了。” 平州,要开战了。 不是只有朱定北一个人能预料到,几乎所有人在得知那批军械和饷银落入户口之后,就知道平州要不太平了。两大船军械啊!我军用的是豁了口生了锈的兵器,敌人却拿着他们花重金打造的新的能照见人脸的刀剑军器,谁咽的下这口气? 况且,就算平州不出兵讨要这批军械,那些海寇也不会老实。 他们以前凭着三瓜两枣还敢来犯,现在得了这批军械那还不翻了天去? 平州府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洛京时,谁都要道一声:果然。 他们没料到的却是,之前一直处于优势一方的平州军,竟然会败得这么难看。军机处彻夜点灯,调兵遣将支援平州乐浪、带方、昌黎三郡。 老侯爷也奇怪:“那群海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就算这几年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下崽子,也不可能无端多出这么多人来,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平州之所以会遭受这一场大败,就是因为错估了对方的军力。但连皇帝都不能责怪兵将,因为这些多出来的人来路太诡异了,谁都没能提前察觉,他们好似海底的水鬼复生一样,每个人的武力极强,行事十分野蛮,据平州的战报上说,这群人说的也是从未听闻过的语言。 朱定北对于这批人,知道得却比别人多。 但他同样意外。 因为在前世,这批人应该是在三年后才会在现身。所以他虽然对这些人有所防备,但却完全没来得及做什么。 是巧合吗? 为什么这批人会提前现世?难道前世他们也早就和海寇连成一气?但为什么,这一次,却要提前出手呢?前世平州也有地陷,却没有军械被劫的事情发生。如果,这批军械被抢是诱因的话,那这个诱因本身,真的是一个意外吗? 还是……有人在幕后操纵?若是有,又会是谁? 老侯爷见他一声不吭,以为这件事也难住他,便劝道让他不要太挂念。或许损失会很大,但这场战他毫不怀疑己方会胜利,平州军的根基深厚,不会是区区海寇就可以动摇的。 朱定北却不敢轻视。 他连夜见了从长宁山庄奉命而来的朱响,对他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又细细推演了各种细节,才让他快马加鞭离开京城。 第二日,水生没有叫醒他,让管家给他在学府告了假。朱定北睡醒后,不仅被两位长辈含蓄温暖了一番,还被水生谴责的目光盯了很久。昨夜水生替他在房里睡到了天光擦亮才把他给盼了回来,心中的怨念可想而知。 说什么去去就回,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朱定北自知理亏,摸着鼻子认了错,说以后再不会如此胡闹了。 朱水生说:“少爷别骗我了,这才不会是最后一次。” 作为贴身随从,水生这句话绝不是瞎话。 朱定北暗道:洛京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当年纯良的副将也一去不复返,再没有那么好糊弄了。 水生哀求说他也没别的要求,也不敢干涉少爷的事,但好歹下一次他在出去办事的时候得给个准话。天知道他昨个夜里是又惊又怕,还不能说给老侯爷听,这种折磨可比挨打受骂更可怕。 朱定北连声答应了。 傍晚几人还而特意绕到镇北侯府探望,见他气色甚好果然只是睡过了头,不由纷纷拿话取笑了一顿,才散。 宁衡虽知道那就是哄人的理由,但没有多问,只是多留了一会儿和老夫人说道了朱定北往后的食谱,用了饭也离开了。 老夫人满脸是笑:“还是阿衡这孩子有心。这要是个女儿家——” “噗。”朱定北喷了茶水,拍腿大笑道:“祖母快别说了!阿衡若是真成了女儿家还怎么嫁的出去,这不是埋汰人吗?” 老夫人点他的额头,不满道:“胡说,阿衡相貌生的这般俊朗,满京城能找出几个来?” “那若是换了女人,多伤眼。” 他想象了下宁衡那宽肩膀长腿的模样,那么高壮要是胸前真顶出来两峰——朱定北打了个哆嗦,不由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敢再想了。 老夫人还说他没眼光,朱定北没受住,找了个借口跑了。 六月中旬,朱征北回到鲜卑府,新媳妇自然受了一番欢迎,就是整日待在军医寮的高娘子也回来住了三天。当得知大媳妇竟然还略同歧黄之术时,她不由大喜过望,对这个媳妇稀罕的不得了。 朱征北问起,林氏也没有隐瞒。 自两家人定亲,林氏便很清楚自己将来的命运。去学女子很少接触的医道,最初便是两个原因。一是,为了与婆婆相处。二则是为了能在这里有用武之地,她虽柔弱,但私心里对秦灭胡将军和婆婆这样的军营铁娘子很是敬佩,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朱征北听了,愧疚更深了些。 不论是定亲这几年还是成亲之后,妻子对自己的付出和忠贞让他感佩,对比起来,曾有悔婚再娶的打算的自己是多么自私而不负责任。 有时候,愧疚也是情感维系的一个良方,小夫妻俩的日子便越发和美起来。 这是后话,便说此时朱征北从洛京带回的手信交到他爹手上之后,朱大元帅在书房里细看之后,不由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把膝盖都磕出了一个大响,吓得外头的小兵忙问何事。朱定北连忙吩咐将自己手下的几个大将都叫到军营来,竟是连夜出了帅府。 古朝安也被惊动。 等到朱振梁小心翼翼地把那两本书拿出来之后,他才知道是为何。连一贯淡定的他都忍不住从位置上跳了起来,何况是武将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然后如梦惊醒一般,朝主帅——手上的书扑了过去。 行军鬼策。 失传几百年的行军鬼策竟然重见天日了! 还是上下两册全书! 要说说出去,那些躺在地下的名将们一定恨不得一个个都跳出坟墓来抢夺。 好悬把声势压下去了,朱振梁压抑着声音叮嘱他们要冷静,千万不要声张。谁也没想着要睡觉,帅帐里连点了两夜的火烛没有一个人离开,这场面传到了匈奴不由让许多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人,这些大靖的杀神是要密谋什么大事吗?不行,夏天还没过完,还是少出去几趟吧…… 古朝安脸上也生了一圈胡渣,别说这些体毛旺盛的将军们过了这几天有多么面容不整了,但他也顾不上这些,又叹又赞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是被人补全过的。” 竟能与几百年来无人超越的第一站将心意相通,补全这一本行军鬼策,更作出如此精粹的批注,将是何等不凡的人才。 若此人从军,必定会是一代名将! 可惜……斯人已逝,为时晚矣。 第123章 雪上加霜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朱定北不知道自己偷偷塞进朱征北贴身行囊里的兵书,会让自己被死亡了一回。 好吧,应该说这也是他想脱身,刻意误导所致。 行军鬼策的下半部,老侯爷知道他手里有手抄本,不过并没有自己去看过。不是他不想看,而是怕自己看过之后忍不住做点什么,给儿孙惹祸。 那兵书的诡秘被传的玄乎,许多人都只当那是笑谈,但同为武将的老侯爷明白那绝非戏言。他便是没有不臣之心,得了排兵布阵的好法子也会想尽办法将他亲手排演出来。若是看过之后却不能实现,是真恨不能挖了自己看过行军鬼策的双眼。 所以,他只当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他想不到的却是,朱定北前世偶然得到过行军鬼策的上册。 若是知道上下两册合为一体,他就是冒着大风险也得受一受前人的教诲,否则他肯定不甘心把另外一只腿也踩进棺材里,死不瞑目都是轻的。 所以说,很多时候,无知是福。 让老侯爷近日挂心的,是平州的战事。他和其他人一样,完全没料到那群寇匪竟然如此凶悍,在海里竟是得天助一样神出鬼没,平州军束手无策,甚至已经几次全军覆没。 战况不乐观,长此以往下去,定会致使军心不怠,不战而败。 朱定北也心急,虽然对战局的扭转他有九成把握,但平州的不利战报一次次传回京中也让他十分煎熬。 牺牲得太多了。 但他却无力阻止平州军接连出兵。 现在已经不是是否能抢回军械饷银的问题,大靖军在海寇手上栽了如此大的跟头,死了这么多人,若不把这群海寇歼灭,这场战争就永远没有落幕的时候。 当此火烧眉毛之际,江南却传来噩耗,更是雪上加霜。 扬州,广州,荆州三州是大靖国税最重的三处来源,扬州荆州是粮仓,广州则是商铺林立,若发生灾情损失就不会小。 而今岁南部多雨,水涝频发,扬广两州同时受难。受灾最重的几个郡县甚至连已经结穗的粮田都被大水淹了干净,已是颗粒无收。更不说受难而死的百姓和被淹的财帛房屋,更可怕的还有水患带来的疫病,一时之间民生不济,人心惶惶。 贞元皇帝第一时间拨放赈灾银两粮食,又派出锐王,霖王两位皇子前往杨广一代主持赈灾事宜,太医院的医丞也派出过半,但就算如此,灾情仍在蔓延。 人祸可避,天灾难挡。 受灾郡县的百姓哀鸿遍野,嚎哭声屡屡将雨声盖过,但不论怎样祈求都无法挽回老天爷的心,泼天大雨仍在继续。 大靖上下无不为之忧心,如此过了小半个月,朱定北便听祖母说起捐赈灾银的事情。 “不是已经交过一次了吗?” 朱定北疑惑,每逢灾祸世家捐赠银两是惯例,但那些钱比起赈灾的数目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尽到一份心意。连番捐赠的事情却从未听说,大靖朝缺什么,也不可能缺银子啊。 老夫人压低声音道:“是太后娘娘的懿旨。” 她的语气忧心忡忡,就是她这样的妇道人家也知道这一次老天发了大怒,这场灾难没那么容易度过。 朱定北皱了皱眉头,直到向宁衡提起,才确认,国库真的缺银子。 “怎会到如此窘迫的境地,难道皇帝把钱挪为私用了?” 他是真的想不通,户部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被记录在案,每年都会留出三成防备天灾,除非有人动了这笔钱,否则绝无可能缺银子。 宁衡顿了顿,才道:“没有,是铸银出了问题。” “什么意思?” “有人把应灾的钱偷换成了劣银。” 宁衡的语气很淡,但却让朱定北惊得瞪大眼睛,半晌才找回声音道:“……怎么没有传出一点风声来?” 劣银! 并非是品相极差的银子,而是外表镀银内里其实以石粉和铜掺杂成同等重量的假银。 先帝年间便有人将劣银充作银两与人易货,正因为它以假乱真的手艺连最精明的商户也没有看出不同来,知道过了两年后某一个商户发现银两“蜕皮”才揭发劣银的存在。在此期间劣银在市面上大肆流转,足足有三百万两劣银通散在洛京之中! 朝廷为了安抚受损重大的商户,以十两劣银兑换一两银子以补偿商户。饶是如此,不仅让朝廷损失重大,那些商户的资产也大幅度缩水,只能将产业转卖他人。 这才当时也是轰动朝野的大案,如今还未过三十年,竟然有人故技重施,甚至把手脚伸到了国库的存银上! 当年流通出来的可都是碎银子,绝不会有人再打碎兑换碎银。而国库里的银子,那都是大元宝,且每个月底都会有户部专人盘点。看来过了三十年,制造劣银的手艺也精进到如此地步了。 朱定北惊得脑子都僵住了,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何止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根本不要命了! 但不等宁衡回答他所问的问题,他就已经想到了答案。 是啊,眼下平州大乱连连败战,杨广二州灾情严重,东南两境乱成一锅粥已是民心浮动。西北两地的羌敌和匈奴也在虎视眈眈,如果这时候泄漏存银被盗换,大靖国库空虚的事实,结果不堪设想! 朱定北拧起了眉头,接连问道:“皇帝准备怎么做?存银的去向有眉目了吗?” 宁衡:“开私库。” 对于下一个问题,他却给了否定的大案。 朱定北腹诽,能干出九族十族都不够砍头的大罪来,肯定得把手脚擦干净,找死的才会留下蛛丝马迹。 皇室的私库,等闲时候是不开的。 不到国家危难之际,不到万不得已,私库都不会被动用。贞元皇帝在这个时候动用私库,可见已经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原本这件事最后结局不论如何,户部尚书都脱不了渎职的罪责,他倒霉定北却一点都不高兴。正如那笔存银消失时的悄无声息,要找到它又谈何容易?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干出这种事来?而这笔钱最终又流向了哪里,被人用在什么地方? 朱定北心中隐然生出不安——蛰伏在黑暗中的人,仿佛下一秒就会对他造成切身相关的危害。 宁衡安抚他:“别担心,会雨过天晴的。” 皇宫,深夜。 东升太监小心地将六部连夜商定的新的赈灾奏折呈送御前,贞元皇帝撑着额头仍在看受灾郡县递上来的灾情奏折。东升太监看到桌上的茶点原封不动,担心得不行,却不敢出声打断他——自从南边涝灾开始,陛下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他才转身准备叫人准备一碗热粥,就被皇帝叫住了:“平州有新战报吗?” 东升太监忙回道:“陛下,已有三日没有新折子了。” 贞元皇帝拧着眉头,将手上的奏折松开了,“黎民才是天下的根本,派人去和锐王霖王说明白,若敢阳奉阴违亏待灾民,他们也不用回京了。还有……请国师过来。” “陛下,现在吗?” 贞元皇帝抬了抬眼皮,东升太监连忙收回二话,急忙对手下人交代了几句,亲自去请国师尊驾。 大靖人非常信奉占卜之术,钦天监独立于国政之外地位超然,历代国师也是皇室推崇的对象。就连皇帝也不敢随意打扰国师清修,只有在心中忧思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才会向国师请愿。贞元皇帝是一个强势且坚忍的帝王,执政这么多年召见国师的次数没有超过一只手,深夜召见更从未有过。 眼下,平州苦战,西北骚动,南部受灾,存银被盗,四座大山同时压在皇帝身上,他扛得艰难。 累。 哪怕他从来不讲国师的预言当真,此时也愿意听。他……需要一个人陪着,哪怕只是说说话也好。 到了六月尾,老天总算露了笑脸,杨广两州连绵的阴雨停了下来。百姓无不欢庆,但赈灾的朝廷命官却不敢有半分松懈。雨停了,赈灾才进入到最要紧的阶段——防疫,重建。 就在朝廷绷紧神经的时候,损失惨重的平州军却毫无预兆地来了一个大逆转! 平州军大胜海寇! 一个三品校尉带兵奇袭,不仅破了海寇神出鬼没的僵局,更是以火油攻势连烧海寇七艘战船,一举灭了千数寇匪,大振我军士气! 平州军就此峰回路转,一个接一个捷报传回洛京,朝野为之振奋! “你们听说了吗?!是明和师兄!是明和师兄啊!!” 秦奚狂吼,几乎恨不得捶胸大叫几声抒发心中快意和油然而生的骄傲之感。 楼安宁抓紧他的手:“我也听说了!我没想到居然是明和师兄啊!师兄太厉害了,实在太厉害了!” 两人抱在一起狂跳,猴子上身似得,直看得同样惊喜的楼安康和贾家铭大笑出声。 朱定北忍笑:“那是董师兄智勇绝伦,你们两个和人家什么关系,跳出来抢什么风头呢。” 楼安宁和秦奚不约而同地瞪他,而后继续欢呼。 贾家铭低声道:“长生,你不意外吗?” 当然不。 朱定北脸上也全是喜意,对他笑道:“我当然没料到,不过,如果说这个校尉是董师兄的话,我虽感意外却不惊讶。” 楼安康点头赞同道:“是啊,明和师兄一向是我辈楷模,兵法谋略武功智计无不出类拔萃,他能做到的事情远非我们所能预料。” 贾家铭:“宰相大人看到师兄有如今作为,定然不会再阻挠师兄大展宏图了。” 几人都为董明和感到高兴,就连宁衡也目露欣赏,朱定北却是笑而不言。 若是那件事翻出来,宰相大人恐怕要怒到不愿认儿子的地步了吧。 朱定北暗自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眼下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局面大好,就该趁势而为,将那群海寇一网打尽才是。 楼安康平复了心中激荡,问道:“朝廷邸报还未出来,却不知道那海匪到底是什么来头,又用了什么办法掩人耳目败我大靖近五万士兵。” 朱定北不言,贾家铭也没从家里得到可靠的消息,几人便下意识地看向宁衡。 “海妖。” 宁衡说。 第124章 世事难料 第一百二十四章 海妖。 那群海寇竟然是海妖? 秦奚和楼安宁也顾不上傻乐了,凑回来:“海妖?竟然真的有妖怪?” 朱定北嗤了一声:“哪来什么妖魔鬼怪,不过都是人在作怪。” “长生知道?” 朱定北被他们殷切的目光看得脸热,咳了一声,扭开了视线。 宁衡以为他被下了面子,朝他靠了靠捏他的肩膀,听他催促他讲下去,才道:“出海渔民说的海妖其实是一种鱼,它所发出的声音可以迷惑人心智。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够驯养海妖为己用。” 楼安宁瞠目结舌:“咱们五万大军竟然被一种鱼覆灭了?” 楼安康没忍住敲了下他的脑袋,呵斥道:“别胡说。”瞪了一眼胞弟,他问道:“那驱使海妖的又是什么人?从战报上看也有上万人,这群人到底从何而来?总不会是海妖变出来的吧?” 宁衡摇了摇头,这群人的出处他还未得知。 朱定北却知道,这些人的祖辈,曾经也是大靖子民。 平州,带方郡军营。 打了一个月败战的晦气已经一扫而空,被抓住的海寇俘虏蜷缩在囚牢里瑟瑟发抖,士兵们恨不得撕了他们的皮肉替同袍报仇,但被将军严令禁止也只能按捺住给他们剥皮抽筋的恨意。但就算不能杀他们,他们也决不让那些俘虏安生,轮流去囚牢里围观俘虏,脾气暴的在牢房外叫骂,凶神恶煞生生将里头的几名俘虏吓得失禁。 董明和跟着主将来到牢房时,被刺鼻的臭味弄得眉头一皱,一行人到牢房外看了会儿,主将点了其中一名俘虏,让人把他带出来。 那名俘虏在俘虏见十分惹眼,同样抱着腿埋头,周身气质却很平和,并不似他人一样慌乱。而在他被带走的时候,惊惧的俘虏们猛地发起攻击,更证明了他在海匪里的身份不一般。 董明和打眼注意到那俘虏的双脚,那双脚竟不像人类的脚,而是像蛙类一样的并指脚蹼。 虽然他早听说过这些海匪的异常,亲眼看到还是吃惊。 看来这些人,果真是“活在海里”。 那名俘虏被带到营帐里,一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带方郡的主将把多余人等打发出去,单刀直入地问:“会说人话吗?” 这名主将有个外号叫阎罗王,嗓音粗糙,一开口就知道不是耐心宽和的人。 见俘虏还是不吭声,他接着问:“听得懂人话吗?” “……”这是俘虏。 “噗嗤。”这是一个没忍住笑出声的董明和。 主将啧了一声,瞪了董明和一眼,摊手说:“他听不懂人话我就没法子了,你来问。” 董明和傻眼了。 他这个上峰得了阎罗王这个绰号实在有些冤枉,盖因为他本名叫闫罗,只要不在战场上,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十分不着调的做派,十分有意思。唯一让董明和哭笑不得的,就是对方随性而为的个性,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但不论如何,上峰指派的任务他却不能不理会,于是起身,在那俘虏面前站了半晌,而后对将军大人一行礼,说:“将军,他不会看人脸色。” 主将一拍桌子:“你恁说的废话!快给我想办法!” 董明和没辙,这个俘虏一看就不好对付,被关了十天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下除了脸色差了些,但和刚被抓的时候没有一点区别。 他不怕自己。 他,不怕死。 这是董明和看了这么会儿功夫琢磨出来的。 想了想,他让人将黄煜请来。相比起来,他家那位更适合于这样的人打交道,也有办法撬开对方的嘴。 黄煜来了,蹲在那人身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着说了一句:“是饿了吧?”说着,便让人去伙房拿了一份吃食。那俘虏却还是一动不动,一双水蓝色的眼睛看着他,黄煜想了想,自己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那俘虏突然出手,速度奇快地抢过黄煜手中的食物,抓着筷子挖着吃。 当真是挖。 这俘虏大约是不会用筷子,不断把饭往嘴里划,而且吃的飞快,不过两下眨眼的功夫,一碗饭就已经被他吞下去了。 俘虏把碗往黄煜面前递了递,那意思很明显,再来一碗。 将军嘿了一声,道:“来我这里混吃混黑来了,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你,今天最好给我招认清楚,否则老子让他吃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 董明和咳了一声,提醒:“将军,他听不懂人话。” 将军表情一僵,一拍桌子:“混账,怎么没人教他听人话,这像话吗?啊?” 董明和好险又笑出声,好歹憋住了。 黄煜摇头失笑,又让人给俘虏拿了饭,对方看着他还要让他先吃一口。黄煜才抬手,董明和赶紧拉住他,嫌弃地把那筷子丢开。黄煜闷笑了声,抓了一些吃给他看,那俘虏有样学样直接用手,连连吃了五碗他才停嘴。 然后他看向黄煜,张口: “尔等为何抓我?” 黄煜:“……” 将军:“……” 董明和:“……” 还是将军第一个大叫起来:“你会说人话居然骗我?!” 董明和心说,眼下是这个问题吗?这个人居然问咱们为什么抓他?这个人脑子分明有问题啊! 黄煜惊讶道:“那你为什么杀我们的人?” 董明和:“……” 傻话从媳妇嘴里说出来,自己得当聪明话听才行。 俘虏的表情更疑惑了,“我辈要上岸归家,尔等万般阻挠自是我辈仇敌,既是仇敌,自然要教训。” 黄煜:“上岸?归家?” 那俘虏点了点头:“我辈祖上因海难流落荒岛,如今我辈携先人遗愿,重返故土。” 黄煜满脸纠结:“那你们怎会与海寇为伍?” “海寇?” “……就是和你们一起攻打我们的人。” 俘虏想了想,说:“素昧相识,萍水相逢。不过,他们助我被登岸,应是我辈友人。” 众人:“……” 面面相觑。 不认识?不认识还跟他们狼狈为奸,灭了我们整整五万士兵?!开什么玩笑?! 黄煜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试探道:“你可知道,你们杀了我军将士,再也不能回到岸上了?” “为何?” 俘虏大惊失色。 董明和插嘴道:“你们既然是我大靖遗民,也无敌意为何不言明反而与海寇同盟杀害我军将士?你们既然杀了大靖士兵,为祸一方,自然不再是大靖子民,而是我国敌人。” 俘虏听罢,沉默了一阵,忽然抬头道:“我未杀人。” 将军大人从被欺骗的打击中回神,啧了一声:“你的族人杀了,你也是从犯,同罪!” 俘虏扭了扭脸:“我辈不杀人,也未杀过人。” 黄煜霍地站起来:“你是说那五万士兵没死?那他们在哪里!快放他们回来!” 俘虏回忆了下,说:“已赠与友人,答谢礼。” 黄煜睁大眼睛。董明和眉头皱起。 将军吊儿郎当的脸孔陡然色变,起身道:“你口中的友人,是我大靖的敌人!他们据海为寇,不仅抢夺海上行船,更残杀人命。如果你的族人与海寇不是一族人,现在,立刻,马上,带我们去找回我的兵!我就让你们回岸上,如若不然,我军将视你们与海寇同流,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俘虏惊讶,艰难地消化了真相,说:“善。” ——平州遇害的五万士兵,活着回来了。 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大靖,皇帝听了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之后当场愣住,又再确认了一遍才恍然自己听到了什么。反应快的朝臣立刻跪下,高呼道:“陛下圣明惠泽天下,护佑我大靖天下安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惊醒了众人,百官纷纷出声恭贺,贞元皇帝回过神来,大喜道:“好!好!好!” 连道了三声好字,第一次将欢喜溢于言表。 朱定北听说之后,却是愣在了当场。 这……怎么可能? 他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这些神出鬼没的海匪就是还海寇的同伙,而且嗜杀成性,最后朝廷甚至动用三军共同剿匪,才将海患镇压下去。 而今生,这些人竟然引着大靖军杀到了海寇匪窝,甚至没有伤一个人的性命。 怎么会这样? 朱定北的脸色变得苍白。 这群人提前出现了三年,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 那只能说明,最初的时候,这群“暴匪”确确实实地只是一群秉承先祖遗愿,历经险阻要重返大陆的大靖遗民。 而前世,他们在同样的时机——平州军和海寇开战的当口——出现,被我军理所当然地当做了海寇同党,这些对大靖时局懵懂无知的人们,被海寇误导,与平州军相互厮杀,直到朝廷下血本派出重兵剿匪,死伤了大半,从此与大靖结下死仇,成为彻底的海寇同盟。 这一世,董明和在开战后一个月就扭转了战局,使得事态走入了完全不同的局面。 那如果,前世他们也能早一步稳住局面,甚至只是与这些遗民有一场平和的谈话,就不会有之后的数万死伤?不会有之后几年的不死不休?不会让那么多人家破人亡,夫死子亡…… 老侯爷见孙儿变了脸色,喜悦的情绪顿时消散,急问道:“长生你怎么了?” 朱定北苦笑,摇头道:“阿爷我没事。只是感慨……世事难料罢了。” 第125章 粮价民生 第一百二十五章 贞元二十三年,七月中旬。 笼罩在皇帝和百官都上的乌云也随着南边放晴的天气散去,百官们回家中听女眷们说起要到寺庙拜谢佛祖保佑灾祸过去,纷纷嘱咐老娘老妻给他们给佛祖上点孝敬。 他们当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这两年似得头犯岁星,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杨广两州灾情渐稳,平州海患平复,五万士兵死而复生。 真真是喜从天降! 贞元皇帝擢令礼部协同钦天监开设祭天坛,祭拜天地宗庙,而后又携百官祭拜洛京城内每一座社稷庙和后土娘娘庙,敬请皇天后土保佑社稷安康,风调雨顺。 这一场大祭安定了民心,总算让大靖安然度过了这一次劫难。 老侯爷和老夫人也在随祭之列,祭典历时三日,自然有一番劳累,不过两人的精神头却很饱满。 老侯爷道:“这种事情可别再来一次了,格他老子娘的,真操坏了老子的心。” 其实最操心的当属禁军统领府,平州的州牧不是旁人,正是秦大统领的女婿,而平州接二连三的战败让秦老夫人险些把眼睛都哭瞎了。不为别的,就怕有一日在战报上看到女儿殉国的噩耗。如今平州局势总算稳定,秦老夫人也不管之后女儿是否因为战功封侯拜将,祭奠之后便带着两个媳妇儿到寺庙里住了半个月,为还佛祖保佑女儿性命的请愿。 老侯爷也日夜挂心,他虽然离了战场当起了富贵侯爷,依然心系疆场,心系大靖边境安危。 “就是不知道扬州那边是个什么光景,别是今年的新粮收不上来,那得多少人跟着吃不上饭啊。” 老侯爷长吁短叹,他这个带兵打仗的想不了那些民生大事,但军饷一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鲜卑府,凉州和西南的秦州益州宁州都不是产粮的好地方,将士们的粮饷有六成得仪仗朝廷国库。扬州是粮仓,它有个好歹,这几处的士兵就得勒紧裤腰带。 打仗是力气活,可千万不能让士兵吃不饱饭。 朱定北安抚道:“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明白,断然不会短缺军士们的粮饷。” 他这倒不是胡说。 只是,国库被盗,劣银一事被皇帝瞒得滴水不漏,只不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收场。但也不管皇帝打算怎么收拾换银之人,眼下的烂摊子依然要处理。缺银子,皇帝可以开私库。但缺粮食,皇帝又有什么办法呢? 朱定北盘算着问一问宁衡,这里头的门道,占据天下六成商铺的宁家定然清楚。 宁衡给他的答复,却是让他意外。 “借粮。” 宁衡说。 借的哪门子粮食?朱定北疑惑,这天下粮仓收上来入了国库,没人比朝廷更有存粮了,又能问谁借?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宁衡道:“粮铺?皇商?” 宁衡莞尔,肯定地点了头,又补充道:“还有宁家。” 粮食关系国计民生,普通商户没有资格买卖粮食,只有朝廷钦点的皇商才能够开粮油铺子。现在皇帝没米吃饭,拉不拉的下脸都得找上他们,谁让他们享受了这份殊荣,就得时刻做好准备为朝廷做贡献。 朱定北听他所朝廷已经出面购置粮食充入国库,便放心了,只要不亏待了士兵,他是不管贞元皇帝晚上能不能睡好觉的。 他脸上幸灾乐祸太明显,宁衡忍笑捏了捏他的脸,在他的眼刀子飞过来时,正经着脸说道:“杨广一带的灾情最麻烦的地方不在于粮食供应不足,而是它会引起的粮价浮动。” 朱定北一听,连忙收住乱走的思绪,凝神。 “粮食短缺,供不应求,粮价自然上涨。如果不及时控制,粮价浮动蔓延开来,大靖二十州的粮食价格,一应物价都会因此猛涨。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 宁衡解释道。 朱定北虽然不同商事民生,但眼界非凡,宁衡短短数语就让他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朱定北急问:“你能想到,皇帝和户部肯定也想到了。他们打算怎么做?” 宁衡道:“软硬兼施。一方面对商户施压,重典限制粮价。另一方面,由朝廷出面添补商户损失的银两,数额不会超过两成。” 商户地位低下,但他们能够做到的事情却是不可估量的。 粮,盐,酒,油,布。 任一种价格的上涨都将导致民生不稳。前两者由朝廷严格把控,但在非常情况下,也不是朝廷能说了算的。 比如这一次即将到来的粮价飞升,商铺的粮食减少,要卖卖的粮食数目却未减少,所谓价格者得,百姓之间的争抢便会带来粮价大幅度的浮动。 朝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也不能根治这个问题。 就算皇商被控制住了,可还有其他商户。他们没有资格开粮铺买卖,但他们可以拿粮食在黑市中流通。 常言说商人重利,这些商户中眼见深远的在扬州爆发涝灾的时候便开始屯粮,寻机谋求暴利。又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说法,商人讲究有多大的胆子吃多少饭,这笔暴利唾手可得,也不是没有人冒着被朝廷重罚的危险,以天价私售粮米。 而粮食关乎每一个人,老百姓要吃饭,那些普通商户也要吃饭。粮价一涨,这些商户要维持生计,也只能将自己售卖的物价提升。这样一来,同等的银钱兑换不了同等的物品,银钱就变得不那么值钱了,一旦银钱贬值,这才是真正为祸社稷的大问题。 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定北想了半晌,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们宁家也占了不少粮铺吧?” 见宁衡点头,朱定北不由一阵肉疼。皇帝老儿想要稳定住商户,那肯定得拿宁家当前锋,而宁家与皇室之间的关系复杂,但在关系到国家根本上的大事上宁家定要为皇室效犬马之力。 朱定北:“稳得住?” 宁衡:“稳得住。” 长信侯爷说这场粮价战朝廷稳赢,朱定北无条件相信。只不过心里有些发虚罢了。 要打这场粮价战,得要多少个两万六千两黄金才能顶得住啊?真可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旦夕之间倾家荡产……此间的刺激,一点不逊色于沙场血战。 受灾的郡县果然发生疫病,好在太医院的医丞早早就被派出,又有民家医家高手联手,早早就在各地做好准备,疫病发生后,一应的药材早已备齐,治理之事有条不紊。在七月末,疫病平定下来的奏折便上呈天听。 贞元皇帝大喜,当场表彰两位皇子行事端方为民效力堪为皇室楷模,喜讯一出倒是让后宫几人欢喜几人愁。 楼安康几人为此欢欣雀跃,国子学的学子们是天下学子中离时政最近的存在,在平州一战平复之后,杨广的灾情就成了他们唯一的话题,跟着百官为天下黎民忧心,时有应对之策在交谈之际提及。如今灾情大定,他们也感同身受一般,人人脸上都有喜气。 朱定北还听说,这一届的诗书大赛空前热闹,不仅有许多学子做文章大肆赞扬朝廷之功陛下圣明,还有人画了一副万里河山图,被文殊阁重金买下高悬在大堂之上,成为一时热谈。 朱定北听后,心中满是腹诽:啧,这群洛京酸儒还真会耍玩。 想他当年在北疆厮杀,哪有这个闲情写诗作画拍马屁? 而这些人,在这繁华安泰之地写写字作作画也能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朱小侯爷必须说,他绝对不是嫉妒,他这是看不起:这群闲的蛋疼的龟孙子! 在灾情稳定之际,平州州牧一道奏请也到了洛京。 为的正是那批初时被平州军认定是海寇同党,而后发现竟然是大靖遗民,帮助平州军找回被海寇囚禁的五万大军的海妖一族。 平州州牧已将这些人接回岸上,但如何安置他们,却要请陛下定夺。他在奏折上请命这些人定居平州,同时将他们编入军伍。不提他们本身凶悍至极的战力,单凭他们对海的熟悉和驾驭海妖的能力,这些人若是加入平州军,那便是大靖之福。 有海的儿女在此,何惧海寇之流? 贞元皇帝与董相商议之后,恩准了滕慧的奏请,此外还就遗民救助五万大军一事发下重赏,将遗民大挫平州军之事一带而过按下不提。 末了,皇帝还对董相说起董家的二公子,在这次平州一战中立下奇功的董明和。 “爱卿府中两位公子龙章凤姿,长子聪慧在地方上政绩斐然,次子更是精通兵法,屡立战功,当真文武双全,为朕分忧,国之栋梁也。” 贞元皇帝言辞恳切,显然对董相两个儿子都十分满意。 董相道:“陛下您有所不知,我那二儿子自小就顽劣不逊,便是他这次从军也是,竟瞒着我与他娘一个招呼也不打就到平州投军去了,没少让他阿娘忧心。没想到这次让这小子误打误撞,实是我大靖有福才得遗民归顺,战局方定,那小子充其量就是逞凶斗狠,当不得陛下夸奖。” 听他如此自谦,贞元皇帝一笑带过。 董家的二公子啊。 待此番兵部核定战功,就该忝为五品中郎将了。大靖最年轻的参将,如何当不得他的夸奖呢? 若是此子堪当大用,他的御用军首领的人选,约莫,就能定下了。 第126章 阁老之殇 第一百二十六章 董明和拜为五品中郎将之前,朱定北从钱悔送回的信件中看到了夹带其中的董二少爷的亲笔信。 在信上,董明和真诚地感谢了朱定北的相助之情。若不是他托钱悔带给他的那一卷海战兵书,他无法发起那一次的奇袭,攻破海妖一族。 不错,朱定北托钱悔带给董明和的,正是一卷兵书。 行军鬼策上册中,海战一篇。 董明和并不知那是行军鬼策中的一篇,朱定北将如此贵重的兵书赠与他而不是钱悔或是秦灭胡,正是因为行军鬼策不是一般人可以参透的。他与钱悔有半师情谊,也看得出钱悔足够聪慧沉稳,但悟性上却差了一点。秦灭胡身为统领独女,州牧之妻,正四品中郎将,或许有能力参透这一卷兵书,却同样意味着朱定北将会冒极大的风险。 如此,董明和则成了最好的人选。 他们二人只有过一席之谈,但君子之交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已经足够。 他知道,曾经威名赫赫的海霸王绝对能够驾驭这卷兵书。 而董明和也没有让他失望。 他很期待,这一世,这位海霸王将开辟出怎样一番天地。 在他收到平州来信后不久,老侯爷也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来信。 朱定北在前院书房中听老侯爷说起这个送信人时,也颇为惊讶。竟然是新科武状元,田益。 朱定北曾听宁衡说起过田家和朱家的渊源,而田益在离开流放地之后凭借一己之力夺得武状元之位自请到凉州参军,他便放弃了将招揽对方的打算。田益不是池中物,他有这个能力走好自己的路,并不需要他人伸出援手。而这个人性子孤傲,招揽不成反而可能惹出仇怨。 朱定北一直当对方自尊心过高,因此从未想过凭借祖辈的关系和朱家来往,没想到,在他在凉州小有作为之后竟然会主动联络。 朱定北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便猜测道:“莫非他遇上了什么难处?” 老侯爷正在感怀先辈际遇,冷不防听见他这么一说,顿时虎了一张脸,说:“胡说什么,田家世代铁骨铮铮,即便有苦处也会自己咽下,不会祈求别人相帮。” 朱定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他寻阿爷,所为何事?” “哪里有什么事……”老侯爷说了一句,叹了口气,顿了顿才对朱定北说道:“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田家。” “田益的曾曾祖父,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一生经历颇为传奇。他祖上曾是草莽,曾劫持当时还是皇子的昭仁帝,之后反而与昭仁帝成了莫逆之交,助他登上王位。”见朱定北瞪大眼睛,老侯爷笑起来,他最初听说这段故事的时候神情也与孙儿差不多。 “在当时,田家在军中的风光甚至比我朱家还要强盛。他们是昭仁帝爷的左膀右臂,只可惜,昭仁帝气势不济,英年早逝,田家被继位的那位忌惮,后来在一场过失中被拉出来顶罪,成了主犯。田益的曾祖父被斩,其下子弟一律流放,服役三代。” “顶罪?” 朱定北揪出了重点。 老侯爷叹了口气:“当时还是李平的祖父辈,在战事上犯了刚愎自用的大错,使得战局生变,连累三军,死伤惨重。我老子当时也才是小毛孩的年纪,他和田家的千金看对了眼,死活要成婚,家里没办法向皇家请了恩旨许了亲事。没想到,没等到成亲之日,田家男丁流放,女眷还未等到收没官籍,就因失火全都死在了府中。” “若非如此,我和你们这些小崽子还不知道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呢。” 李家。 朱定北拧起了眉头,又是李家。 他们当真是罪孽深重,但就是频繁牵扯出李家的往事让他心中的危机感更加强烈,生出些许模糊的预感来,待他细想却又捕捉不到那灵光一闪的直觉。 “李家被斩了九族,田益大仇得报,所以才与您叙旧是吗?” 朱定北问。 见老侯爷点头,他也不由对田益生出几分好感,叹笑道:“想必他心里很不痛快吧。” 原本想手刃仇人,可惜敌人却没等到他来报复就已经覆灭。朱定北多少理解这样的郁闷,毕竟当初李家军走到末路的时候他也曾郁郁寡欢了很久,心中的恨意无处寄托,不比恨着谁更轻松。 老侯爷心中感慨,直说要让在凉州金城驻军的养子好生照看田益,就当是他做长辈的一份心意。 朱家嫡系子嗣单薄,但因为沙场酷烈,每年战场上都会留下许多战争遗孤。朱家从第一代先祖开始便会收留有些遗孤养在膝下,这些人与亲子无异。 如同现在在朱振梁身边的副将朱凡便是老侯爷收养的第十六个养子,自小与朱振梁一起长大,如今已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副将。还有如今率领一半朱家军驻守凉州金城郡的主将,便是老侯爷的第五个养子——他真正意义上收养的第一个孩子,这上面的几个是已故的老元帅替他收养的,说是父子,实是兄弟,好比镇北侯府的管家,朱三叔。 如今,他们都已是独当一面的一方将领了。 田益的来信并没有让朱定北过多关注这个人,第一这个人已经在凉州独当一面,另一方面,他对此人心有感佩和相惜之感,又有故旧关系在,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将他视作相互利用的合作人。他既不想利用对方做什么,两人又天各一方没有关联,自然便将他抛在脑后。 此时他没想过这个人往后会与他生死相交,此时,他正在陈府做客。 陈阁老的身体日渐消瘦,药石无救,朱定北知道,他的寿命如同前世一样走到了尽头。虽然谁也没有点名,但一贯胡作非为的秦奚也日日陪在他身边,脸上也扯不出从前傻兮兮的笑容,对着他阿公时候强颜欢笑,出了门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贾家铭更是一日沉默过一日。 见朱家小娃也目露哀伤,陈阁老拉过他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轻声道:“不必难过,生老病死,人生来便都有这一天。” 汤药治病不治命。 陈阁老不是病了,他是,老了。 老侯爷在一旁强笑道:“你老头倒是看得开。不过,你这辈子也该过够了,位极人臣你干过,下狱落魄也没少了你,该你享受的也受了这些年。你若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看在你老头往后再不能讨我厌的份上,我老头也给你办喽。” 陈阁老哈哈笑起来,“烧个凉亭暖庐,在多给我点纸钱花用就行了。别的,指望不上你。” 老侯爷:“……” 这老头,还真看得开。 陈阁老不看他,反而看着朱定北,握紧他的手,说:“儿女自有他们的命数本不该强求,但是秦奚这孩子秉性纯良,行事又易冲动。家铭,那孩子与我老来有缘,他心思重,敏感脆弱,但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你若可以,便代我多看顾他们一二,若是他们将来犯错,你记得拉他们回头。” 朱定北莫名地眼圈一红,哽咽道:“好,我答应您。” 陈阁老满脸慈爱欣慰,摸了摸朱定北的脸,对老侯爷说:“你这个老东西,得了这个孙儿,一辈子没白活。” 老侯爷嘟囔了声:“你家的也不差。” 陈阁老的身体撑了两个月,终于还是没有挨过十月。秦奚守灵,贾家铭以弟子身份执意背上三年重孝,在灵堂里与秦奚一起接待往来吊唁的人。陈阁老两朝宰相,一代名儒,门生满天下,他的丧礼却办的简单。 这是他老人家的遗愿。 皇帝在他的棺椁前站了一刻钟,没有出言抚慰,沉默地走了。宫里两位娘娘回府凭吊,姐妹三人哭得几经晕厥,但守护她们的老父已经,回不来了。 秦奚抓紧他阿娘的手,低声说:“阿娘,阿公走了,我会护着您的,也会护着姨母。我答应了阿公,一定会做到。” 他阿娘闻言,不免又哭了一场。 头七过后,秦奚和贾家铭在秦奚父母的陪同下,扶灵重返陈阁老的故乡荆州江陵安葬他老人家。 他二人走后,楼家兄弟也闷闷不乐了许久,朱定北和宁衡也无从安慰。 没等秦奚他们从江陵回京,翰林院便有人上门请将陈阁老府中藏书转移到翰林院藏书楼中,朱定北听说后,骑马带着五个府兵,把来人打了个亲生爹娘都认不出。 “放肆,你、你一个无品级的世孙竟然敢殴打朝廷命官!” 朱定北高坐在马背上,垂眸看着大发官威的翰林学士。 “你有圣旨吗?” “……陈阁老藏书无数,他老人家仙逝,这些书自然要收归朝廷所有造福天下黎民。” 朱定北冷笑一声,扭开马,头也不回道:“把他送官。” 陈阁老尸骨未寒,竟然有翰林学士打着朝廷的名号私闯阁老故居企图抢夺阁老藏书,此事一经传出,惹得儒林一片谩骂不耻之声。 宫中陈妃娘娘事后澄清说:“父亲已将自己的珍藏送给唯一的弟子,此弟子聪慧,十二岁之龄便连中三元考中秀才,当能弘扬先父遗志。” 此言传出后,贾家十一公子的名声在儒林中传开。 贞元皇帝看到御史参奏朱定北枉顾枉法殴打朝廷命官的奏折,淡淡一笑便丢掷一旁,而后叹了一口气,问道:“老师的尸身,入土了吗?” 世人不知,陈阁老也曾收过一个皇子成为自己的入室弟子。后来那个弟子出乎所有人意料成了一代帝王,而他只能成为他的宰相,等他羽翼丰满后便功成身退,退守阁老之位。 比起当朝太傅,众皇子的教养师父,陈阁老才是贞元皇帝唯一认定的师父。 是师父教他为人处世,教导他爱民如子,在他登基之后也是他一力挽回朝臣的心向他靠拢,哪怕那时候他们之间只剩下君臣二字,师父依然为他尽心尽力。是他,亏欠了恩师。 东升太监低头道:“回陛下,这个时辰,应当已立碑了。” 贞元皇帝闭上眼睛,当年老师对他的夸赞之词犹在耳边,而他……是否已经让老师失望透顶了呢。 第127章 劣银之源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秦奚和贾家铭从江陵回来之后,众人都感觉到了他们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们看起来已经从伤痛中走出来,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只是把这样的感情藏了起来。像被雕琢的玉器,只有切肤之痛才能打磨出圆润的光泽,他们都在成长。 十月,长皇子锐王和四皇子霖王从杨广两州返回洛京。 原本在八月时,杨广一带的灾情已经被平复,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在扬州和广州滞留了两个月,便是因为皇帝的密令,让他们协助钦差监管扬州广州一带的商户,谨防有人趁机作乱。斗智斗勇两个月,最终与皇帝的强势手段将粮价突涨的风头压了下去。 但即使如此,粮价依然比以往上涨了一些,要让他们彻底落回朝廷开出的均价,除非朝廷大势放粮增补需求,只能等到来年丰收了。 朝廷现在国库紧张,要放粮是不可能了,只能以强势手段将损害降低到最低。 这其中倒是有一件事让朱定北颇为在意。 “扬州程家的生意没落了?” 他口中的扬州程家,就是去年留下血书暴露了科举舞弊一事的程问父族。因程问之死,朝廷也曾发下一些补偿但并未重看程家。但地头蛇苏家倒了,程家这样的本地富商应该趁机壮大起来才对,怎么偏偏就走向末路了。 宁衡勾了勾嘴角,告诉他:“苏家乃为扬州府第一富商,依附他生存的人家多如牛毛,他一倒,我宁家做生意也自有自己的门路不再启用他们。他们以为这份产业是被朝廷收没,不敢做多余的事,这份恩怨自然就落到了程家身上。” 正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程问的举发断送苏家一个状元郎,让扬州学子蒙羞不说,更让这些商户直接断了和苏家互惠互利的生意,这些人虽然单打独斗不被程家放在眼里,但若他们拧成一股绳针对,程家的陨落也只是时间问题。 朱定北了然,随后也将程家抛在脑后,转而问起他一直挂在心头的事情:“劣银一案还没有眉目吗?” 宁衡摇了摇头。 这也在宁衡的意料之外,贞元皇帝在两个月前已经将此案暗中委托给宁家查访,但是宁家在市面上调查了许多流通银子,竟没有查到这批银两的去向。 国库三成存银,几千万两白银,就算盗银的人将它们回炉重造,打成碎银子或是首饰,只要动用了这批银子就不会没有痕迹。 而现在宁家在大靖境内遍访不到,只有两种可能性。 对方行事小心,封存了这笔银两没有使用。又或者,这批银子流向了大靖国境之外。 如果是后一种……宁衡眯了眯眼睛,便是宁家也绝不会与之善了。 朱定北呵呵笑了声:“怕是皇帝这半年来都没睡踏实吧。” 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地下干出偷换国库存银的事情,没有被任何人察觉,那么只要那人想,也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要了他的性命。皇宫,看来也不是滴水不漏。 宁衡听出他语气里的阴森并非针对皇帝陛下,而是针对那些胆大妄为之人,想了想,也没想到实在话安抚他,便从袖兜里取出一块银元宝,递给他。 “给我银子作甚?” 话虽这么说,朱定北抢过元宝的动作一点都不慢。 宁衡忍笑,装作清嗓子咳了声,对他道:“劣银,不是说想要看看能够以假乱真的银子吗?” 朱定北错愕,颠了颠手中质感厚重的银子,“假的?!” 他犹自不信地将银元宝仔细地瞧了一遍,又核对金元宝下的通年宝印,剧烈摇晃中也没听到声音,便叹了一句:“不怪点银子的人糊涂,完全看不出来是假的。” 宁衡点头。 这批劣银制造的手艺实在高端,除非把他们敲碎,完全辨不出真伪。而国库的银两都是户部和工部共同制造,经过层层监管才送进国库封存的,断然没有伪造的可能,所以这批劣银出现除了有人盗换了国库存银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朱定北拿锤子将劣银砸开,果然看到里面铜粉和石粉交杂的颜色,丢开锤子他拧紧眉头道:“几千万两银子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谁也不知道谁盗取了这笔银两,又想要拿它们做什么,若是不尽早结案,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朱定北回头想了想,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老侯爷,老侯爷大惊,立即听取孙儿的话送信到鲜卑府。 宁衡的猜测他同样也想到了,若是那些人藏着这笔银子还好,倘若它们真的到了境外敌军手上,威胁就太大了。大靖朝除了一个叛国通敌的李平大将,朝廷里再出第二个李平,他也不会有任何意外。何况,李家在朝廷中的根基还没有断送,那些人若是与李平一样通了敌,也许这次国库的存银就是他们盗取的。 而不管他们到底披着谁的人皮,北境的边防却不能破。 朱振梁收到信之后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主帅?” 朱凡吃了一惊。 朱振梁摆了摆手,又将信看了一遍,道了声乖乖:“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干出这种事,朱某人今日也是长了见识。”他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而后看向副将道:“请军师过来。” “主帅,军师大人他……” “怎么?还病着?” 朱振梁皱起眉头。 古朝安这一病,竟然过了一个月还没好。想到夫人昨晚看诊回来后对自己说的话,他皱了皱脸,起身去往军师的营帐。 他掀开帘子进来时,古朝安正捧着一本书神游天外,朱振梁鼻子动了动,粗声道:“什么味道,你竟能在里头坐得住,莫非病的鼻子不通了?”他万分嫌弃地摆了摆手。 古朝安冷笑,“主帅大人曾有一次雪地埋伏九天,拉屎都在自己的裤兜里解决,居然还敢嫌弃我的书香。” 朱振梁:“……放屁!是在脚边!脚边!” 古朝安收回视线,又落在了手中的书卷上。书页已经泛黄,已然古老。他身边正是一个久违开启的箱子,里头摆放着许多本书,已经被主人家冷落了许多年,那股难以描述的霉味正是从箱子里散发出来的。 朱振梁把箱子扣上,直接坐在箱子盖上,语气不善道:“现在后悔也晚了,谁让你上一次对他老人家避而不见。现在好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古朝安眼睛陡然红了起来,“见过的。他知道我在这里,还让人送了我以前最爱吃的栗子酥,从京城带过来都变硬了,像啃石头一样难吃。” 朱振梁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古朝安埋头静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道:“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才知道,我……也亏欠了很多人,但想要弥补,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年他一直活在痛恨里,觉得所有人都背弃了他,对不起他。 其实,也仅仅是那一个不值得的人而已。 他为何放不下,反而让他蒙蔽了双眼,错过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极痛莫过于此。 朱振梁迟疑地将手放在他脑袋上,有些不自在道:“那阿嫂说了,你这是心病,除了你自己想开别人都帮不了你。再说了,我老子说了,陈叔父走的时候挺好的,他是寿终正寝,没吃苦头。” 只能说万事挑剔的陈阁老,在选弟子的眼光上太刁钻,挑了两个最了不得的人。而现在一个弟子位及九五之尊同他渐成陌路,这一个得意门生却沦落到隐姓埋名,颠沛流离。 古朝安:“师父他老人家最不会委屈自己,别人想给他苦头吃都难。只是……当初说要给他养老送终,我竟食言了。” 朱振梁收回手,“陈叔父不是新收了一个弟子吗,听说那孩子比你们有出息,还给他老人家背了三年重孝,你要是担心他老人家在下面没钱花用,再给他捎点添补便是。” 古朝安怒道:“滚犊子!什么狗屁师弟我不会认的!老头子也是的,明明说好那些书以后都要留给我的,转头又送给别人。” 说到这里,他一个不防,眼泪就落了下来。 朱振梁手足无措,为难道:“你跟一个小孩子争什么。” “谁争了,送给我也是糟蹋。” 古朝安擦了眼泪,直起身道:“我想到他坟前烧根香。” 朱振梁哪能不答应,见他心急如焚,便点了几个人护送他,等到军师大人火急火燎地走了,才一拍脑袋:“忘了正事了!” 贞元二十三年,十一月。 匈奴胡尔朵太后以年迈为名退帘独居,年仅二十岁的匈奴新王主政,朝中不服之声渐起,匈奴王雷厉风行,连斩三位亲王,震慑朝局,强势把控匈奴王族。 消息传出后,引起各方忌惮。 朱定北心惊,胡尔朵挑的这个新王竟然是如此蛮横之辈,行事风格比上一任匈奴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平定下来的北海一带,又掀出一桩大案。 据被活捉的海寇头目招供,平州军两船军械被盗,是因为平州某位高官与海寇做了一场交易。 第128章 好好学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贞元皇帝摔开奏折,按着额头深呼吸几口,眉间隆起一块小山。 东升太监还算镇定,这两年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冷厉,他伺候左右也被锻炼出来了,此时见他控制不住脾气,急忙将递上人参茶,劝道:“陛下切莫动怒,您近来睡眠不良,若再情绪失和,头疼的毛病就要落下来了,这可不是小事情啊,奴才斗胆请您万万以龙体为重。” 贞元皇帝喝了参茶,抬眼看了看东升太监,忽道:“东升儿,你说朕是不是太宽和了?才让这些人把胆子养的这么肥,竟然连窜匪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哦,这算得什么,开国异姓王的后代都能窜通匈奴了,这又算得什么。” 东升太监伏身哀求道:“这些乱臣皆是豺狼之辈不知感恩,陛下切莫为他人之过自苦。” 贞元皇帝冷淡地应了声,过了半晌,东升太监才听到他说:“给他的礼送到了吗?” 东升太监将脸伏得更低了,“算日子,今日该送到了,陛下。” 自从陈阁老去世后,陛下已经好几次情绪失控了。东升太监自小守着皇帝长大,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往事,他知道陛下这是想起了一些久远的故人。那个人,犹如深埋在陛下心中的一颗火雷,一旦被触动,便见血光。 这种时候他都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像平州这位不长眼的通匪罪臣还敢在陛下面前蹦跶,离死期不远了。 贞元皇帝低叹了声,再无他话。 国子学,进学府黄品学堂。 朱定北打了个喷嚏,搓搓鼻子依旧埋头盯着书籍看,一点没有因为这个喷嚏分神。宁衡皱着眉看他,也不知他看到什么精彩的地方,双眼发亮,凝神贯注。宁衡见他鼻尖泛红,整个人不自觉地缩了起来,定是被冻着了。 他从书篓里取出一件披风——这本是为朱小侯爷犯困小睡时候准备的,起身走到朱定北身边给他裹上,又将两本书放在朱定北脚下给他踩着,将披风盖住他的脚,才走开。 夫子瞧了一眼,看了看桌子上放着一本医书的长信侯爷再看看埋着头至始至终眼里就没有看见他的朱小侯爷,叹了一声,拍了拍教执将被宁衡分心的学子们唤回心神。 朱定北看得太用心,也或许是对宁衡的气息太过熟悉,竟然没有一点分心,顾自沉迷在书稿中,知道下了雪被宁衡拉起来时,看宁衡的脸上也写满了字,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楼安宁抱着手臂用力地搓了搓,吸了吸鼻子喊道:“这什么鬼天气,今日为何这般冷。” 他又羡慕又嫉妒地看了眼包裹得严严实实更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朱定北,拿哀怨的目光看着他兄长。 楼安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也冻着呢。 分明早上出门时候还是大晴天,到了午后就阴沉下来,到现在更是骤然变冷,让人措不及防。 秦奚和贾家铭还在三月热孝期内,从江陵回来后便在陈府足不出户。朱定北被冷风一吹总算回过神来,对这个天气并无意外,他对于十五岁前后几年的酷烈寒冬印象深刻,早再半年前就借老侯爷的名义通知朱家军防备着寒冬了。现在却是让他想起了一桩忽略的事,于是转身对水生吩咐道:“你先回府上取些银碳火盆送到陈府,让他们晚上穿厚实点别受了风寒。” 老管家留在江陵为陈阁老守灵,秦奚阿娘又自顾不暇,陈府上虽然也有照顾他们的人就怕不够精心。 这边准备上车的楼家兄弟听见了不由脸上微热,连忙也让小厮准备一些得用的东西送到陈府上。他们小小少年再会体贴人考虑事情也不能周全,此时见朱定北能想到他们想不到的,自觉对挚友不够用心,心中生出一些愧疚来。 朱定北笑着对他们二人叮嘱了几句,这个天气容易得病回去先得服药防备,也得照顾着楼尚书,不能松懈了。 兄弟俩应着声走了,朱定北回身却见宁衡脸色不好地盯着他,不由摸了摸脸,奇怪道:“无端端的发什么脾气?” 宁衡把他拉上马车,心说他倒是会教训别人,自己都管不好。到底把责怪的话忍住了,见他老实地把姜茶喝下,这才松了口,问他:“方才看的什么书?那般好玩么。” 朱定北从书篓里把未看完的书掏出来,说道:“是一本航海志,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多奇特所在,以往以为自己无所不知,现在看来当真是一叶障目,不知所谓。” 宁衡翻了翻,见他对游记异闻录十分感兴趣,便道:“我府上有许多行船行商记录,都是宁家时代商人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或许文笔不曾妙笔生花,但想必你会喜欢。”正要接着说将那些书都送到朱定北府上去,但一想到他方才看书时的“劣迹”便及时守住口,狠心对满脸期待的朱定北淡声道:“每隔两日我取一本给你看,若是再如今天一样不管不顾,除了那些书,这些书我都没收了。” 朱定北:“……”这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长信侯爷果然说到做到,那些书让朱定北完全入迷,不过一日就看完了,央求他宽限时日先匀他一本看看,可使劲手段也敌不过长信侯爷的铁石心肠。最后心痒难耐的朱小侯爷只能发出大杀招,露了一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震慑得长信侯爷五体投地,将日期宽限到了一个半日。 朱定北:“……” 算你狠! 朱定北正想着接着十一月十一那日生辰之际和宁衡讨点甜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在这之前宁衡受诏入宫侍疾,他也没法继续和宁衡斗智斗勇。宁太后的病症厉害,待病情稳定下来,宁衡便陪着太后在护国寺住到了十二月底才回京城。 护国寺朱定北之前已经和祖母走了一遭,老夫人下定决心每年都来分护国寺还愿,答谢佛祖保佑孙儿身体康健。 朱定北回京后,这个生辰过的最是冷清。因为天气异变的关系,洛京许多人都受了风寒,楼尚书也在此列,因此兄弟俩也无法陪着朱定北过生辰。 镇北侯府的温情却不会被外头的寒风驱散,十一日一早老夫人便兴冲冲地拉着来请安的孙儿换自己做的冬衣,朱定北这一年长势极好,许多衣服穿过一月尺寸就不符了,这可把老夫人乐坏了。现在看孙儿穿着自己亲手做的冬衣,端的面冠如玉公子翩翩,脸上绽出一朵花儿来。 “原本备着你年尾穿的,还特意做大了些,没想到正好合适呢。” 老夫人站在孙儿面前,见自己竟然要仰头看孙儿了,不由又有些多愁善感起来:“长生长大了,真好,祖母真高兴。” 朱定北嘻嘻笑道:“祖母放心,长生再大也是您的乖孙儿,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您和阿爷,孝敬你们。” 老夫人轻易又被哄笑了。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两老送了生辰礼,老侯爷被老夫人嫌弃了一番眼光,不服气道:“这刀有什么不好,咱们朱家的男人都得耍一手好刀。”说起这个,他就不免提起宁衡来:“今年我这身骨头倒是服帖,这鬼天气也没犯病,回头得好好备份谢礼送长信侯府上。” 老夫人嗔道:“好没诚意,依我看还是请那孩子到府上来,我亲自下厨谢谢人家。” 不仅是老侯爷,她这嗓子的毛病也好了不少,这些年冬天里就没有这么快活过了。 朱定北想起宁衡提前送的那份生辰礼,暗道,他过两个月的生辰自己是得好好备一份厚礼了。 镇北侯府上其乐融融,皇宫里,贞元皇帝却失手摔了茶杯,烫了手也没注意,急声问道:“是什么人,你可看清对方模样?” 跪在下手的暗卫心惊,没想到自己不甚在意的一件小事竟然会让皇帝陛下如此失色,忙仔仔细细回忆了前后细节,回道:“陛下,对方一行有五人,身着黑衣头戴风帽,在墓前祭拜时也未出声。那些人的身形看上去像是军伍中人,且各个都是内家高手,属下敛息且离得远,却被对方察觉。那群人不欲露面,发现属下之后便离开了,属下也为看到他们面孔。不过事后属下探查过,这些人只是普通祭拜,在陈阁老墓前敬了酒,并无异常。” 贞元皇帝坐回椅子上,挥手让暗卫退下了。 东升太监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您的手……” “东升儿。”贞元皇帝忽然出声,似乎想说什么,半晌又苦笑道:“是朕……痴心妄想了。人死了,就不可能在回来了。” 而远在鲜卑府迎接了军师一行的朱振梁听说他们差点和皇帝的人正面对上时,差点没跳起来,待确认了双方没有打过照面,没有露出马脚,才僵着脸道:“你们师兄弟二人还真是……一个师父教导出来的。” 他本想说心有灵犀,好险咽回去了。 古朝安瞥了他一眼,道:“我遇上管叔了。” 朱振梁意外,“他专门等着你?” 否则他们轻装简行行踪隐蔽,怎么会这么不凑巧就被陈府的管家也撞上了。 古朝安点了点头,“是师父的意思,他……给了我一封信,信上……师父说,让我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惟此愿而已。 第129章 天气异象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今年十二月冷得滴水成冰,钦天监早一个月便说了天有异象,在天气变冷之后又说这样的冬日将持续至少三冬。钦天监寻常不会声张什么,这一次如此笃定,自然让贞元皇帝引起重视,隔日就发了邸报让各州府防范寒冬。 虽有准备,但所有人却没料到竟然冷到这个地步,就连地处偏南的扬州广州也下起了漫天大雪。 杨广两地百姓们许多人平生未见过雪,不免惶恐,很快便有一桩流言蔓延开来。大雪漫天,乃是灾难中的亡灵未得到安息,天降雪水警示他们,定要让亡魂安灵才能停止飞雪。扬州州牧请命是否做一场法事安定民心,被皇帝否了。 既然要经历三冬,今年过后明年后年难道还能故技重施?让各州做好防冻准备,这样的寒冬天气过后带来的麻烦何止一两件,单是农事便让朝廷忧心忡忡,若是有精力还不如早让百姓做好准备,白得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天气一冷,原本在洛京没什么交际的朱定北便整日待在家中,偶尔才和楼家兄弟聚在一起,寻常时候都在家中看书——宁衡离京去护国寺前着人送了一箱子书过来,着实让他高兴了顷刻——宁衡人未到,却是给老侯爷写了封信,让他看顾长生。 长信侯爷棋高一着,朱定北在老侯爷的看管之下着实老实了不少。 没办法,这寒天腊月的,他舍不得阿爷操心,夜里冒着风雪寻摸到他房里盯着他入睡。 除了这让人不知是福是祸的风雪之外,这期间除了平州那个通匪的官员被判处极刑,并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四境也很太平,毕竟老天是公平的,天气异象四邻也跟着大靖一起受难,这漫天风雪出门都难,更不说打战了。 倒是原本写信给朱定北说十二月中旬便会动身回城的宁衡,因为风雪阻拦误了行程,直到二十八日那天难得放了晴才返程。但他入了京,也直接随太后住在宫中,与他们见不上面。朱定北奇怪的是,他回京后也没有给他带口信过来,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当他诸事繁忙。 直到正月初四那日,宁衡来镇北侯府上拜年,朱定北才吓了一跳。 往年这时候他可都在宫中陪着太后。 宁衡解释说:“我毕竟也是一府之主,如今年岁渐长,年节之际待在宫中不合适。”别的没有多说。 朱定北听说他往后逢年不会再在宫中久住,心中虽然惊讶,但却也没有过多好奇。只攀着宁衡的肩膀,笑道:“那敢情好,今年,还有往后,你的生辰我们便能一起庆贺了。” 宁衡的生辰在正月十一,往年他都在宫里,生辰礼都得慢一步才能送上。 宁衡听了,眼中便浮出点点笑意来。朱定北手痒地戳他的酒窝,稀罕道:“挺久没见,怪想的。” 宁衡怔住。 这么一晃神,那浅浅的酒窝便消失不见了。朱定北遗憾地在那位置上又戳了两下,毫无自觉自己说了让人心生波澜的话,径自拉着他着重说了那一箱子书已经不够他度过年节的话,而后拐着弯试探了他几句,见他并没有遇到什么难处,便不再过问他和太后疏离的缘由。 朱定北:“秦奚和十一已出热孝,楼二昨日派人传信说要同他们聚一聚,约在明日,你可方便?” “嗯。” “也不知道秦奚那小子怎么样。小傻子真难过起来更难哄,但愿他能自己过了这个坎。” 说起那两个孩子,朱定北便得操许多心。不仅是因为答应了陈阁老看顾他们,更多的,是因为对小小少年人的维护,毕竟第一次经历丧亲,秦奚对他阿公又爱重非常,骤然失去想必很难调整心态。 宁衡瞧了他一眼,忽然说:“我在护国寺这些时日,你可担心?” “……?”长信侯爷英明神武,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没得过你一句口信。” 宁衡说,语气淡的仿佛没有泄露一丝委屈。 朱定北琢磨了下,暗道这臭小子难道是吃味了?不应该啊!但还是小心措辞道:“我和祖母想着请你来府上用饭呢,祖母亲自下厨。不过这些日子风雪太大,你又归期不定,才没有送信与你。” 哪怕只是口头的话,宁衡也满意地点头,拍了拍朱定北的脑袋,说:“长生,你对我要比对他们用心,能答应么?” 朱定北:“……” 这小崽子,几日不见长进了哈,都学会争风吃醋了! 正月初五,几人如约在秦奚府上见面,不巧的是这日柳左相府上也来秦府拜年。 柳夫人带着女儿在贾府走了一个过场,便是柳左相想要到贾府中拜年都被她拦着不许。想到大过年还未被接回洛京的长姐,柳夫人对贾中书这个姐夫心有埋怨,若不是秦家和贾家就住在对门边上,她不好过门不入,贾府她是一步也不想踏进去的。 几人看到贾家铭带着柳菲菲过来都有些惊讶,不过看贾家铭无奈的脸色也能猜到定是拗不过这位千金小姐。 柳菲菲乖觉地和几人见了礼,新年时节她衣着喜庆,面容看着却比从前见的时候张开了不少,楼安宁别别扭扭地起身回了个礼,转头却见几人都没动作,不由得闹了一个大红脸,嚷道:“你们太失礼了!” 众人纷纷拿眼神打趣他,楼安宁脸上烧的不行。 惹他脸红的姑娘家却没发现什么不对,反而大咧咧地盯着朱定北看,惊叹道:“一年不见你长这么高啦,我听说你去年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痛吗?” 朱定北失笑:“多谢关心,早已好全了。” 这小姑娘一年不见却还是这般天真烂漫,过了年她虚岁也有十四,差不多到议亲的年纪了,也不知道这性子时好时坏。 不过,听闻柳左相对这个独女呵护有加,想必以后亲事也不会委屈了她。 柳菲菲还盯着他看,直到宁衡把人拉到身后去,这才察觉自己失礼,尴尬地笑了声说:“我发现你不仅长高了,还长得更好看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说着她还搓了搓眼睛,仿佛不敢相信似得,又盯着朱定北不放。 楼安宁和秦奚都笑疯了,贾家铭赶紧地拦着她:“不要胡闹。” 柳菲菲对表兄的话还是听的,办了个鬼脸就退回贾家铭身后去了,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贾家铭低声道:“已经见过礼了,快回姨母身边去,否则姨母找不见你该着急了。” 柳菲菲没听出逐客令的意思,摆摆手说:“不碍事的,我娘知道往这里找我。” 贾家铭:“……” 楼安康请她坐下,亲自给斟了茶,问道:“听闻柳小姐的在年前的诗书大赛上拿了琴艺的魁首,还未恭喜你呢。” 柳菲菲忙道:“景宁姐姐还有其他几位姐姐都没有参加琴艺这一项才便宜了我,千万别夸我。” 看出她确实有些不自在,楼安康便转开话题,有女眷在他们说话自然也不能如以前随意,倒是楼大少爷叫人意外,言语间屡屡照顾到柳菲菲不至于冷落了她。好在柳夫人很快发现女儿胡闹,着人带了回去,这才让几人松了一口气。 秦奚挤眉弄眼:“没想到啊,楼大少居然还有这能耐,啧啧,也让我刮目相看啊。” 楼安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那是十一的表妹,如同我的姊妹,你可别拿人家说笑。” 秦奚看了眼贾家铭赶忙闭了嘴,朱定北见他被楼安康一句话堵了回去,不由笑道:“安康去年接手了家里产业,果然历练人。” 楼家兄弟外祖家的产业虽然一直也是楼安康在管理,但之前都是管着账目,对生意并不亲自打理,去年才正式接手,如今待人接物都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贾家铭也笑道,“倒是安宁脸皮越来越薄了。” 秦奚听言马上不安分了,“他哪儿是脸皮薄,谁知道他是为什么脸红啊。楼二,你快说说,人家表妹还没说什么呢,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楼安宁脸上又浮起一片绯红,急道:“我倒要问你们,怎么都不给人家姑娘回礼,害,害我丢人!” 秦奚:“我,我们可没有呢。” 秦奚学着他着急的结巴语气,气得楼安宁张牙舞爪。楼安康见秦奚还没学会适可而止的道理,便不答应了,出声维护胞弟道:“阿弟少与姑娘家打交道自然生疏,却不比秦大少爷经验丰富应对自如。” 秦奚臊了脸,反驳道:“谁经验丰富了!” 朱定北被他们逗得不行,拉住记不住教训还要以一对二的秦奚,转头对楼安宁道:“柳小姐行的是家礼,不是外男礼,所以我们才没回礼。你呀,下次要献殷勤可要看清楚了。” 楼安宁看向胞兄,见他不准备帮自己对付长生,又是个“欺软怕硬”的,鼓着嘴不高兴道:“你们都不提醒我。还有长生你,就知道偏心秦大傻子。” 朱定北出手如电,捏了捏他的脸,收回来道:“你也想我多偏心偏心你,嗯?” 楼安宁:“……敬谢不敏。” 他才不上当呢! 秦奚捂嘴偷笑,朱定北见他神态如常,稍稍放心下来。 陈阁老去世,秦奚当然难过,但贾家铭比他更不会排解心中难过总是闷着声不说话。 贾家铭平生遇到的予他温暖的人不多,陈阁老可以说是改变他一生的人,哪怕他们只短短相处了两年的时间,贾家铭却待他如师如父,将那份孺慕之情倾付在他身上。痛失师父,他心中难过如同他家姐贾妍病逝时一样,或许说,更加难过。 因为他已经更明白,什么是生离死别。 他素来是敏感的人,虽然极力掩饰自己的伤感,却被秦奚一览无遗。 秦奚与他不同,他的性情里有着和陈阁老一样的豁达和随遇而安,牢牢记着阿公临走前对他说的好好照顾十一和阿娘的话,一点都不敢怠慢。他心中着急,便总是与他说话,就怕他憋出个好歹来。 日子久了,心中那种无处安放的惶恐和悲伤慢慢便散开了。 他明白了阿公的用意,阿公说的对,他在长大,而他在变老,总有一天要分离。而他要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勇敢而坚毅。 几人闲谈起来,不免提到这诡变的天气,又相互告诫注意保暖的话,约定了宁衡生日那天一同到长信侯府庆贺,才散。 宁衡带着朱定北回府取书,临走时,宁衡拉住他的手。 朱定北疑惑地回头,宁衡轻声说:“别担心他们,会过去的。” 朱定北愣了下,须臾,笑逐颜开。 “我知道。” 朱定北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年少的时候有过怎样的烦恼,不论当时让人觉得多难捱,可是回头看时,那些似是而非的苦恼不是淡忘了,就是让人发笑,也或者,带着一些惆怅。 但,都会过去的。 少年们在长大,他们在习惯改变,在习惯忍耐…… 也在习惯分别。 【第一卷·轻裘跑马少年狂完】 第130章 三年之后 第一百三十章 【第二卷·万里河图点江山始】 红日从远山拔地而起,光辉落在水面之上,露出山水全貌。 波澜壮阔的江面,磷光闪烁,辉映着山峦,烟波浩荡,任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一片皎皎河山! 楼船抛锚而走在江面上疾驰,桅杆上咧咧飞扬的黑色旗帜上未着一字,只有一只威风赫赫的貔貅花纹。但在杨广一带,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都认得,这是广州宁府的族徽。商人或许不知长信侯府,却一定不能不知宁家。这天下产业六分尽握宁家之手,便是皇上钦点的皇商遇见都要避其锋芒。 而此时宁家家主正在船上用心准备早餐中最后一份糕点,不多时,宁叔出声提醒道:“侯爷,这个时间,朱小侯爷该起身了。” 宁衡动作一顿,将最后一块糕点摆上,看了宁叔一眼,转身走出厨房。 朱定北还未睡醒鼻子却先动起来,半梦半醒见含糊道:“宁叔的手艺越发好了。”被这香味诱得地香甜的梦中抽身,张开眼来,入目见是宁衡,还未醒神便先露出一个笑脸,“阿衡,你拿了什么好吃的。” 宁衡把他拉起来,让他去洗漱,自己把碗筷摆好,道:“爽口的粥点,你昨日喝了不少酒,胃口会差些,吃这个刚好。” “那就替我多谢宁叔啦。” 朱定北手脚麻利地清洗完毕,就凑在桌边坐下,道:“只要是宁叔手艺我哪儿会胃口差,再说,此处有山有水,就着这山清水秀,定然美味非凡。” 宁衡失笑,“你是想念安康了吧,怎么学起他说话了。” 朱定北进食的动作顿了下,而后道:“咱们出来也有三个月了,还真有点想他们。” 宁衡眸光闪了闪,道:“难为你醉生梦死还能记起他们姓甚名谁。”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道:“那点酒能灌醉我?你太小看爷了。” 这些年他有意锻炼酒量,虽然没练回当年海量,昨夜那点酒根本不被朱小侯爷放在眼里。 贞元二十六年,开春出了正月之后,皇帝许可了长信侯爷返回祖地接手家业的奏请。十七岁的长信侯爷带着游手好闲的镇北侯世孙沿汉河往东,入海行船一路南行,前往广州宁家主宅。 此时长信侯爷一脸不满地挑剔朱小侯爷,却是因为昨日行船在扬州府临海郡停泊,朱小侯爷上了岸边撒了疯,寻了最热闹的街坊晃荡了半日,入了夜还在淮河上游河赏景与几个浪迹武生喝得两斤白酒,要不是宁衡拦着,能喝倒进河里头。 这还不算,那淮河上的红娘子他是来者不拒,要不是宁衡黑着脸硬把他拖走了,非得青楼楚馆里掏光家当作夜资不可。 朱定北才不管他这点脾气,吃了饭便拖着他船板上观景,正问到下一站的去处,端了茶点出来的宁叔听着答道:“主家那边有些急事要处理,时间上有些许出入,咱们之后便沿途赶路,途经之地也只能稍作停泊,不能上岸游玩了。” 他有意让朱小侯爷稍作忍耐,不成想后者一点都不领情,直接戳穿道:“阿衡你气性可真够大的,成天待在这船上有什么意思,你受得了我可不受这份罪。” 他还没看出来长信侯爷是这般正派人,分明他们在洛京时候花街柳巷也没少去。那时也见他不乐意吧。 宁衡绷着脸皮说:“没说谎。” 朱定北想了想,这三个月他们在河道和海上走走停停,该赏地景已看了该办的事也办妥,确实也没有其他看头,便问:“还要多少日程?” 宁叔给他倒了杯暖胃茶,笑着说:“小侯爷莫急,海上一日千里,您担待三日咱们就能抵达南海港,自南海换船沿河过两个时辰便可到主家了。” 朱定北听了高兴,又谢了他精心准备的朝食,宁叔看了眼气定神闲的家主,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 果然如宁叔所说,三日后,一行人便抵达宁家老宅。朱定北已从楼安宁嘴里听说过宁家在广州一带的威名,不曾想身临其境,单是这府邸气派便让他吃了一惊。 他凑在宁衡耳边低声问:“这宅子劝了多少地?怎么比皇宫都要大一些?” 踏上岸,那地界已属于宁家的宅用地,如此马车走了有三刻钟居然还未到内门,可想而知这块地方有多大。 宁衡解释道:“这里亦是□□爷的故居,□□爷亲筑的围墙后人不敢拆迁,所以就保留从前面貌。” 朱定北啧啧两声,难怪他前些年还听说入宁家不得携兵刃不得骑马的规矩,原来有这层缘故在。 又行了两刻钟,马车才堪堪停下。 宁衡喜静,没让族人相迎,因此朱定北入住时也没觉得不自在。其实回不回宁家主家对宁衡来说并没有区别,他自五岁起便开始管着宁家的账目,早几年已将宁家的产业全部接手,如今回来也不过走一个过场,祭拜先祖过个明路。 朱定北在船上待了许久,才落了地便觉舒坦,他正想打一套朱家拳舒活舒活筋骨,见宁衡有事便浑不在意地让他走了。宁衡还是不放心,将宁叔留下照看他。 宁衡来去也快,晚膳才摆上桌他就回来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头,“莫非是劣银有眉目了?” 不错,宁衡此次南下最主要的目的不是接手家业,而是为贞元皇帝探查劣银之事。就在三个月前,广州府银庄再一次出现了劣银的踪迹! 贞元二十三年国库赈灾存银被盗换成了劣银,兹事体大,贞元皇帝瞒下了风声,但苦查三年仍旧无果。此次总算再一次摸着了狐狸尾巴,他便趁着太后再一次给宁衡请命回广州的时候,将此事委托给他。 宁衡摇了摇头,“是有一队海上商队失踪了,家里搜寻的队伍也一去不返,得再派人去探看。” 朱定北吃食的动作顿了顿,他知道宁家海上商队的能耐,战力或许比不上东海军,但对海的了解一点也不逊色,断不至于在海上无端消失。除非……是遇上什么事故了。 宁衡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安抚道:“无事,他们自有保命的办法。” 朱定北闻言也就不再多问了。 翌日天未亮,宁衡便早早起身沐浴焚香,与族人祭拜先祖,聆听祖训,正式接掌了宁家的家主印信。 朱定北见堂前密密麻麻的人头不由咋舌。习惯了长信侯府的冷清,却没想到宁家人口如此之多。待问过宁衡之后才知,这些人中只有少数是身有宁家血脉的旁系,大多则是宁家的家臣掌柜。这些人世代为宁家效命,住在宁府之中,自然也便是一族之人。 朱定北叹了声,说:“皇帝老儿比我想象的更能忍啊。” 他从前只当皇帝心胸狭隘才容不下朱家,可现在看了宁家才知道,皇帝得有多大的心胸才能容得宁家的存在。 宁衡含笑看着他:“互惠互利罢了。” 还有一句是宁衡未说出口的。皇帝动不了宁家,是因为宁家在大靖扎根太广太深,若真到了那一步,家主一声令下整个宁家舍弃产业撤离或家主有失宁家所有产业便自动停摆,大靖的民生经济便要瘫痪。皇室深知宁家人干得出这种事,因此从来不敢冒险。 如此过了三日,劣银一事仍旧毫无头绪。 朱定北敲击桌面,微眯着眼睛道:“之前我便感觉此事是有人特意引你而来,现在看来多半是真的了。” 能够盗换国库存银的人,在这世上除了皇帝当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能力。偏偏,它便发生了,可见此人心机手段和地位都不同凡响。而他能够在事后将劣银藏得滴水不漏,自己的行迹也高枕无忧,劣银却在广州府重见天日,定然不会是巧合。 只是不知道,设局之人是盗换存银的幕后元凶,还是利用这件事企图对宁家不利或达成某一种目的的有心人。 宁衡道:“那批存银一直查不到去向,陛下已然心急。这个陷阱,却是咱们不想跳进来也不行的。”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不论是贞元皇帝还是宁衡自己都甘愿冒这个风险。 朱定北撇了撇嘴:“那些人偷了钱不花,莫非只想给皇帝添堵?” 银子不同于铁矿,后者若被盗用便可炼制兵器构成直接威胁,但前者若是不往外花用兑换什么,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如今三年过去了,宁衡在大靖国境内外布下的天罗地网竟没能捕捉到对方半点踪迹,只能说明对方并不缺银子。 若是只想挑衅皇室,那对方定是拥有对等的身份,可匈奴羌族亦或是其他国属这两年都没有异动。 这正是让朱定北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不过,既然现在有人设了套将宁衡引过来,定然会有后招,他们只等着看事态发展便是,倒也不用心急。 而眼下,让宁衡头疼的却是另一件事。 ——前往海上搜救的又一队人马,失踪了。 第131章 当家主母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宁家久据广州府,海商经营已久。 虽则海上凶险变幻莫测,出海死伤在所难免,但还从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整队商队失踪的案例。就算在海上遇到风暴,以宁家商队的手段也断然不可能无一人生还,因此在商队失踪之后,宁家从未放弃过搜救。 但两次三番,足以说明第一批失踪的海上商队和后来的搜救队的失踪不是天灾而是*。 “阿衡,你觉得是同一批人吗?” 劣银事件才起,宁衡刚刚抵达广州府,接连就有宁家的商队失踪,真的只是并发的偶然吗?若是同一批人,那些人目的何在?难道是想要逼宁衡出海,在海上谋算什么? 这个猜测并非没有可能。 宁衡的身份在大靖属于绝密,少有人知历代长信侯爷便是广州宁府的家主。他们此次南下亦是轻装简行不曾表露身份,任谁看来都与普通商人无异,若是对方真的在针对宁衡,只能说明他的身份不低,知道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内情。 有能力盗换国库存银的人,绝对是其中的知情者之一。 这么一想,朱定北便有些不忿。皇帝老儿把这差事交给宁衡虽然没宣扬,但有心人都能探听出来。难保,就是将宁衡推出去当出头鸟,抛饵诱对方现身的盘算。 宁衡细细想了想,才答道:“不尽然。” “哦?” 宁衡凑在朱定北耳边低声说了一处地名,见朱定北会意,才继续道:“商队最初便在此处失去踪迹,或许是不小心遇见了什么人。” 朱崖郡以南的荒海。 □□藏宝之地的可能地之一。 这几年贞元皇帝从没有放弃过在这里的搜寻,若是商队不小心和这些人遇上,为了遮掩某些事实,确实有可能用些手段让这些人“守口如瓶”。 朱定北忽而一笑,“你是想,自己去搜救?” 他可没忘记他和宁衡此次来到广州府的真正目的! 宁家的搜救队非但没有将幸存者找回,更将自己也陷落其中。那么刚刚回到宁府正待立威立信的宁衡亲自出海搜救,也是在情理之中,当不引人注目。他们借此机会出海,大海茫茫,他们要瞒人耳目去做些事情就容易了。 宁衡微微一笑,默认了朱定北的猜测。 朱定北坏笑道:“如果连宁家的家主也在海上失踪的话,就是不知道,第一个着急的是皇帝还是等着放后招的人了。” 宁衡回以一笑:“静观其变。” 现在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失踪”一场不失为转被动为主动的好办法。 朱定北懒懒地撑着额头,问他:“什么时候出发?” “交代完事情就走。” 宁衡抬手摸了摸朱定北的头发,被他拂开后也不在意。转而说道:“你也记得知会一声,别让你阿爷他们担心。” 朱定北瞧了他一眼,暗道长信侯爷这两年真是越来越会“操心”了。 第二日,宁衡要亲自出海搜救的决定,引来了一半族人的慌乱和反对。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家主盼回来,怎能让他以身犯险?另一半人则确认过宁衡的决定不会更改之后就未再多问。宁家家主对待族人的态度一向以信义为先,这些人是为宁家生死不明,家主自然要对他们负责到底,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见拗不过宁衡,反对的族人心惊胆战,但也只能将出海的行头和随从仔细安排妥当,将风险降至最低。 出海那日是个大晴天,入海不过几时便觉海上磷光强烈,让人不能抬头直视日光。 朱定北道:“今季夏天热的比往常还要早些。” 这三年来天气诡辩,夏秋之际大旱大涝接踵而来,到了冬天也是寒冻无比,脸广州府一代也曾落雪。天灾无可避,与贞元皇帝祭祀社稷的频繁次数相对应的,则是户部拨付的赈灾银两,三年来让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好在,年初的时候钦天监便断言说这场灾难已经过去,才让人敢松一口气。 这与朱定北记忆中吻合,此后知道他身死也不曾再遭遇如此极端的气候了。 宁衡往他身侧站去,替他挡住阳光,轻声道:“广州府的夏季比洛京来得早一些,一向如此。咱们回舱里吧,别着了暑气。” 见他乖乖答应,宁衡便有了笑容,他抬手擦了擦朱定北额角的汗水,两人边说边往回走。 一旁随行的宁家掌柜见了稀奇,问宁叔道:“此人是何身份,家主待他比旁人都不相同。” 旁观者清的宁叔在宁衡身边看了这些年,已经明白这孩子的所愿所求,此时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对掌柜说道:“家主既然未提,你便不要有太多好奇心。” 对方见他讳莫如深,更觉好奇。 不过,正如宁叔所说,对家主的私事他们没有权利干涉过问。 在床上无所事事,到了午后,海上的炎气带着湿润的水汽蒸的人昏昏欲睡,朱定北无事可做便干脆歇晌。 宁衡与掌舵的几人商量完行船的细节之后,到屋里一瞧,顿时怔在原地。 长生这两年的睡姿越发端正了。 许是天气太闷的缘故,他胸前的衣裳被胡乱扯开,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袒露在宁衡眼前。 他看着瘦,胸前却结实地附上了一层柔韧的肌肉,宁衡想象着那里的柔软弹性,一时间只觉口干舌燥。他有心上前给他拢好衣裳,但蹲在他身前的时候便舍不得了,眼中难掩痴迷地看着朱定北的脸孔,待到指腹碰触到他的肌肤才猛地收回手,像被烫着了一样,五指蜷缩起来。 他从一个会嫉妒的孩子成长到了足以明白自己心意的年纪。 这个过程曾让他倍感痛苦。 由爱故生怖。 要独占这个人,有多艰难,没有人比宁衡更清楚了。 他从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也只有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才敢让目光肆无忌惮,在沉沦中甜蜜而惶恐。 朱定北一睁开眼,被宁衡靠近的脸吓了一跳,他攻击的动作在半空中一顿,随即没好气地砸了一下长信侯爷的脑袋,吭哧道:“作甚!” 待起身看到他手边的蒲扇,才知自己误解,咳了一声立时变了一张笑脸,对他道:“有劳侯爷啦,去给我倒杯解暑茶来。” 使唤起来,可半点没客气。 他伸了一个懒腰,又不甚在意的衣裳理了理,穿鞋起身,边接过茶边问:“什么时辰了?” “再有两刻便到酉时了,过会儿去外头走动一下开开胃,正好用膳。” 宁衡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按在桌子上,解了他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重新梳理束冠——为出行之便,他和朱定北都是落冠以示成熟。朱定北不爱头油,也不注重打扮,对这头头发处置起来很是随意。出行这三个月来,都是宁衡在帮他打理。 所谓熟能生巧,宁衡的手艺越发好了。 朱定北是被长信侯爷伺候习惯了也没觉着有什么,待对方将清凉的薄荷膏抹在他额角和脖子后窝的时候,直舒服地喟叹了声:“阿衡,你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宁衡敲了下他的额头,算是谢过他的“夸赞”了。 毕竟还只是五月上旬,日落前后海上的便消了暑气,咸湿的海风迎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晚膳就摆在甲板上,朱定北尝了一口,刁顽的舌头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心中暗道宁叔的手艺居然退步了,但也还是美味非凡,便没有多说,而是如常地谢过宁叔一番。 宁叔在长信侯府掌厨,但两年前朱定北便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却是宁家派在宁衡身边的护卫。 武功身手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都排的上号的,历久经年,武功自然更上一层楼。因此宁衡出行自然有他相伴左右,朱定北好几次都感叹,身边有一个掌厨的护卫,当真是可遇不可求。 宁叔看了眼家主,再看看没尝出变化的朱定北,心中叹了一口气,口中交代道:“海上过夜不同已往,侯爷和小侯爷晚间千万不可随意出舱走动,有事情吩咐底下人便是。” 他们之前在海上行船三个月,但走的都是临岸的海上官道,皆有坞口供船商停泊休憩,与现在在大海之上过夜自然不同。 朱定北随口应了声,又道:“宁叔,厨房里还有点心么。” 宁叔知道他的习惯,忙道:“晚上吃糕点积食,我都备着好克化的粥食,小侯爷若是晚上腹中饥饿便唤人取来。这长身子的时候饿肚子可不是小事,您可千万别忍着不说。” 朱定北噗嗤失笑,“我什么时候和您客气过。” 宁叔这两年也变得越发唠叨了。 唔,或许是这两年他才真正接纳自己的缘故吧。 以朱定北的敏锐,自然知道宁叔待他态度的变化,只是从未想过这是因为对方察觉到家主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全然以“当家主母”的态度来侍奉他了。 所幸他不知道,否则非得气得跳海。 此时,他转脸对宁衡道:“阿衡,楼大楼二说要来广州府的事,你的信送出去了么?” 他们临行前才接到楼家兄弟的来信,说是也想要往南边走一走,朱定北头一个反对。一觉醒来,竟没想起问后续的事情。 宁衡搁筷,看着他微笑道:“嗯,已经送了。” 见他松了一口气,眼神不由微闪,但很快就随着日落熄灭在深邃中的眸光之中。 第132章 金蝉脱壳 第一百三十二章 贞元二十六年,五月七日。 一艘扬着貔貅旗帜的船只在海上销声匿迹,在大海之上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却在宁家主家掀起了惊涛骇浪,而这股暗涌很快涌向了洛京皇宫。 当贞元皇帝听到宁衡连同之前的商队一起消失在海上时,不由皱紧了眉头。 “他发现了你们的行踪?” 跪在下首的暗首应声道:“回禀陛下,宁家一行与我方人发生了一场争斗,但暗一确定对方并不知我等身份。原本我等有意让宁家主就此离开,但他们一行逃脱之时受到攻击,大船沉入海中,我等打捞之时,已不见宁家主等人踪迹。而后来出现的那批人,应是索要宁家主的性命而来。” 暗一,便是司马皇室暗首仅次于暗首之下的首领,亦是贞元皇帝极信任的人,这一次寻觅宝藏的一队人马便是由暗一负责。 却没想到,这几年一直风平浪静,竟会接连与宁家的商队发生冲突,甚至让宁衡卷入其中生死不明。 贞元皇帝脑中生疼,暗暗闭了闭眼睛才道:“既然后来之人的行踪也无行踪,会否宁衡身在他们手中。” “这……” “嗯?” 暗首伏地道:“暗一亲眼所见,宁家主跌入水中时已身受重伤,朱小侯爷为救他性命却也被带入水中。宁家人纷纷跳水救助,但后来之人并无生擒之意,反而对水射弓.弩,而后毁船断宁家后路。暗一靠近之时,水面已被血水染红。” 贞元皇帝眼睛一眯,“他们发现你们了?” “并未。” 暗首立时道。 宁家主在大靖的地位非凡,但他们是隶属于皇帝陛下的暗首,身负的唯一责任是陛下托付的寻宝之行,除此之外的事情——还是有可能让这个任务失败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干涉。暗一等人的袖手旁观并未做错,只是此事的后果……不堪设想。 “尸体呢。” 贞元皇帝道。 暗首答道:“那片地方暗礁密布,暗流湍急,待到属下下水查探时,除了被搁浅在暗礁之中的宁家船,其他人都已不见了。” “依你之见,宁衡可还有机会生还。” 皇帝问着,心里却清醒地知道,就算没有受伤,暗礁就足够夺人性命。一个重伤落海的长信侯爷,一个身体孱弱不能习武的朱家世孙,就算其他人侥幸活了下来,这两个人却是希望渺茫了。 果然,暗首给了中肯的否定回答。 贞元皇帝沉默许久,才出声问道:“劣银之事,仍没有眉目么?” 暗首道:“在广州府便匿了行踪。暗一言说曾有不明楼船在朱崖岛附近出没,属下从宁家打探得消息,那楼船吃水应是重物所致。属下拙见,这或许是企图谋害宁家主的那行人放出的诱饵,让他们以为此船与劣银相关,因此,宁家主才会亲自出海探查。” “你认为,那行人不是盗换劣银之人。” “以他们的行事看来却非同一人。属下以为……或许他们与盗换劣银之人有着同样的目的。” 同样的目的? 呵,无非是祸乱大靖根基,致使国储不稳,从中获利。 而这行人的手段比盗换劣银的人更果决,更切中要害! 宁家家主,长信侯爷。 于大靖而言,地位仅次于九五之尊。 年轻时他对宁家家主的存在曾十分介怀,但在某一次对宁衡下手之后险些动摇大靖根本之后,他便明白,他不能奈何宁家——像他的父辈祖辈一样,只能默认宁家的存在。 民为土壤,皇室便是他们供养且信奉而起的苍天大树,但宁家却是这棵苍天大树的根系。 深深植根于土壤之中,也同样,维系着大树的繁盛。 他终于明白,昭太后给宁家留了怎样的后路,从此便将目光从宁家身上移开。 但现在,刚刚接掌宁家印信的宁衡却丧命大海,若是让宁家人查到这其中还有皇室的手笔,那群疯子会做什么样的事远非他能预计。 贞元皇帝沉声道:“让暗一撤离。” 宁家家主可以换人来做,不碍于大靖民生。只要,宁衡的死,与他,与皇室无关便好。 至于朱家…… 这个消息能瞒多久便瞒多久吧,就是瞒不住了,他的性命也自有宁家人给朱家一个交代。 五月八日。 皓月之下,朱定北举杯小饮了一杯。放下酒杯后,他看向窗外浮沉晦暗的海面,听到开门声才转头过来,看向宁衡道:“他们走了?” 宁衡点了点头。 朱定北突然一笑,那笑声渐渐放开,越来越放肆,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 宁衡无奈地看着他,眼神却满是纵容。 朱定北又仰头喝了一杯,丢开杯子道:“不知道,皇帝老儿看到死而复生的宁家家主和朱家世孙,会不会吓得睡不着觉?” 聪明反被聪明误,皇帝老儿总算在他面前输了一回。 不错。 几天前无端出现在海上的可疑楼船,与皇帝的寻宝队发生冲突,紧咬不放的刺杀队伍,海中暗礁的地利。 这一切,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却都是朱定北和宁衡刻意安排。 而如他们所愿,贞元皇帝果然放弃朱崖岛这一处久寻不到宝藏的目标,将让他们束手束脚的暗卫部队撤离。 暗卫,皇帝手下最精锐的“斥候”和“前锋军”,就是朱定北也不能只对其锋芒,就怕被他们发现任何端倪。现在,总算将这个绊脚石挪开了。 这几年,朱定北在宁衡面前丝毫不掩饰他对贞元皇帝的不满,因此宁衡听了他的嗤笑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对他交代道:“休息一夜,明日我们拔船出发。” 朱定北招手道:“来,陪我喝两杯。” 老侯爷被严苛限酒,朱定北在洛京便时常找府中的老兵喝酒,酒量已经今非昔比。 宁衡虽不常喝,但却是天生海量,此时见他兴致勃勃,便也奉陪到底。 不同于他喝多少都面不改色,月光与烛火辉映之下,朱小侯爷莹白的脸上已然浮出一片片晕红,一双如洗的眼睛清透晶莹,嘴角噙着的一抹轻浮的笑意轻易让人目眩神迷。宁衡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喝下,直到朱小侯爷克制地收了手,才出声赶人。 邀请的是他,要散场时却不曾有半分留恋。 宁衡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或许是心中不舍在作祟,他轻声道:“你躺下我给你按一按,否则明天要头疼的。” 朱定北已经及时罢酒,自觉不会误事,但明日就要出发寻宝这是头等大事,让宁衡纾解一下避免万一也好,因此便痛快地答应了。 宁衡解下他的发冠,手指从他黑长的头发中穿梭而过,准确地按在穴道之上。 这些年宁衡手上功夫已经出神入化,朱定北舒服地喟叹一声,不多时呼吸便平缓起来。宁衡手指动作未停,轻声唤了一声:“长生?” 没有得到回应,他才慢慢地放松了眼中封锁的情绪,在夜色之下将一片柔情倾覆而下。 昨夜月朗星稀,第二日果然是个好天气,楼船顺利地在海上梭行,避开了层层屏障,进入了宁衡预计的区域。 “这里?” 朱定北指着一处,问宁衡他们现在所在。 他手上拿着的,却正是几年前他们从鲜卑狼牙山酋长墓中拿出的那卷破烂羊皮。 谁也没想到,最后破解宝藏所在的关键竟真的就在这卷羊皮之上。而发现这个秘密则完全得益于朱定北爱看游记奇闻的喜好,若不是宁衡从宁家的书库中将最古老的已经没有人翻阅的行商手札拿给通读宁家行商录的朱定北,他们也不会因缘际会在那卷手稿中,发现了羊皮卷上所画线路和奇怪标注的意义。 那些波浪线,代表的正是水域。而那些奇怪标注,却是昭太后特设的数字暗号,上面对应的则是每条波浪线的水域深度和温度。 在宁衡动用宁家的势力探查两年之后,他们才堪堪将目标锁定了朱崖岛偏南出的一处水域。 “嗯,是这里。再过一刻时,我们便能到达水域深处。” 宁衡修长的手指在他所说的地方点了点,而后对朱定北嘱咐道:“先让他们下水探探路,你跟在我身边,不要做让我担心的事。” 朱定北太有自己的主意,很多事情他想到便去做了,当下亦不会给宁衡解释原因,常常让他担惊受怕。此次在海上,凶险难测,因此他不得不多嘴嘱咐两句。 朱定北十分不雅地翻了一个白眼,撇嘴道:“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三次了,还想让我再给你保证第三回吗?” 宁衡愣了下,拍了拍他的头道:“你听话。” 这下朱小侯爷不满了,直接用脑袋狠狠地顶了一下长信侯爷的下巴,成功让蹲在身旁的宁衡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宁衡见他得逞的笑容,索性盘腿坐在他身边。两人就着羊皮卷又对比海域上的位置比划起来,不多时,楼船便在一处稳稳停住。 朱定北抬起头来。 迎着阳光,他眯起眼睛,低声道: “终于,到了。” 第133章 天下金银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望无际的深海,谁也不曾料到在这片海域之下竟藏着一处埋没水中的沙洲。 据海上行船经验丰富的宁家掌舵说,这片沙洲原本是朱崖岛附近的一块小岛,后来被水淹没,慢慢陷入水中才在海上失了踪迹。 水性极佳的宁家人下水几番探查之后,才终于在沙洲中挖出了一截铁链。 几人看不出端倪,还是对海最了解的掌舵惊咦了声,道:“家主,这好似是海葬棺椁的囚链。” 在海边生活的人,许多人对海有着极深的信仰,都愿意死后重回海神的怀抱。因此,在广州府一代,海葬并不是少见的事。而为了防止棺椁在海中被冲开,在棺椁入水前都会仔仔细细地圈上几层铁链,这一截铁链若得此用,出现在这里也合情合理。 这时候又有人从海面冒出头来,那人禀报道:“家主,属下饶这个小岛一周,其大小有三千米方圆。岛上生有藻鱼,但岛中央离了一处石碑,属下在水下没办法看清上面写了什么。” 这个人是一行中水性最好的,因此让他稍作休息之后,宁衡便让他带着几人看是否能将石碑抬上来。 几人齐力试了几次都无法撼动石碑,在水中也无法拓印,最后朱定北想了个办法,让他们用海藻贴着字眼编织看是否能拓下石碑上所述。 此法果然有成效,虽然水藻被送上来时已经变形,但按照编织的痕迹复位摆放后,便竟石碑上所写复原在众人眼前。 谁也未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句让他们哭笑不得的话。 ——秦昭到此一游。 这句话凡事宁家人都不陌生! 秦,乃太.祖皇帝的名讳。 昭,为昭太后之名。 当年昭太后与太.祖皇帝每游历一处山水都会留下这样的字眼,只是此前都是昭太后随手刻在树上或是地上,没想到这一次却如此大费周章地镌刻在石碑上。 这也让宁衡愈发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朱定北看过之后却是一惊。 时刻关注着他的宁衡没有错过这个表情,低声问道:“怎么了?” 朱定北迟疑了下,还是道:“这个昭字,似乎是太.祖爷亲笔。” 宁衡眉峰一动,仔细看那个昭字,软塌塌的海藻哪怕复原了石碑上的字样,但笔锋刻痕却是无从看起,他不知道朱定北是从何处看出来的,但他相信对方的眼力。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宁衡也知之甚深,宁家的某些珍藏批注里偶尔也会出现昭太后和太.祖皇帝的亲笔字迹,因此朱定北若是识别出什么也不奇怪。 见他不解,朱定北解释道:“这个昭字少了一笔。你看,口字成匚,太.祖帝的笔迹写到昭字似乎都会少一笔,应当不会错。” 宁衡也知道太.祖帝这个习惯,但以前只以为是太.祖皇在批注时为避讳昭太后名讳才会减去一笔,可在朱定北看来却像是某一种……闺房乐趣。 那拓字之人回忆了下,确认说这个昭字他用手摸过,确实少了一笔。 宁衡想了想也觉得有可能,毕竟昭太后随性而为,并不是会刻意寻人立碑只为写上这几个字,因此他对朱定北点了点头,确认了彼此眼中所想。 不会错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 再派人到海中岛探查的时候,见朱定北站起身来,看着海面跃跃欲试,宁衡连忙将他拉住,打了个眼色给宁叔。后者便去厨房将一早备下的美食端了上来,企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惜,朱定北既不是贪食的楼二少,也不是迁就人的贾十一,仍旧自顾自地趴在栏杆上探身去看水中情形。 第一日搜寻无果,第二日,宁家人带着铁楸下水,在海下小岛上坑坑挖挖,如此摸索了三日,放找到一个密封的盒子。 那盒子带上来时满是淤泥,洗净之后才发现竟是极其名贵的玉质盒子,看不出任何密封的痕迹。 不过这个小机关对宁衡来说并不难。 昭太后留下的手札中,便有类似的密封盒子的打开之法。 宁家人将玉盒小心地呈给宁衡,原本担心这盒子里开启后会发生什么变故,想要守护一旁,但都被宁衡挥退,只剩下他和朱定北两人。 顺利打开之后,里面放置的却又是羊皮卷。 足足有五卷,上面写着一处处地名,还有朱定北不认得的怪异符号。 他看不出所以然来,正担心这些东西和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破烂羊皮卷一样又是一个大谜题等着他们去解开,就见宁衡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 他忙凑近宁衡,宁衡放下羊皮卷,对朱定北以极低的声音道:“天下金银,尽在此中。” “嗯?” 朱定北一头雾水。 宁衡将一卷羊皮卷抖开,指着一处打着△形状的地方道:“这座山,有金矿。”又指向另一处打着○形状的地方说:“此地,有银矿。” 这两个形状世人不知是什么,但宁家家主从会识字起第一个认得的便是这两个图样! 一金,一银。 朱定北蓦地睁大眼睛,拉过那羊皮卷仔细看来,只见每一卷上全是密布的他初次看见的△和○! 老天,这——这得有多少金山银山在等着他们! 他原以为,所谓的宝藏,顶天了就是一座金山。死也没想到,竟是如此! 天下金银,尽在此中。 尽在此中! 这完全不是一句虚言! 这意味着什么? 便是他与宁衡协力开出的那片不算丰盛的金矿山,他只得其中三分,却足以维持他这些年暗中的动作还有许多盈余。 那么,千千万万的金山银山,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在心中狂吼的激动之后,朱定北脸上的表情却又是一僵。 怪不得。他心想,怪不得,前世皇帝老儿有那么大的底气将整个朱家连根拔起。有了这等丰厚的,供大靖几辈人都挥霍不完的钱财在,他想做什么事情做不到?他几乎可以无所畏惧,因为他负担得起这个损失,能够承受住朱家灭族后的动荡,有足够的本钱挽回人心,抵御外辱。 “长生?” 宁衡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高兴了一半却又败了兴致。 朱定北重复了几回吞咽的动作,总算将情绪稳住了,他才看向宁衡道:“咱们回头得让人去看看,去这些地方查验一下是否真的有金子和银子。” 他还算冷静,不过宁衡之后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了。 “方才我指给你看的两处,早些年已被宁家挖掘,确如其言。” 宁衡说。 朱定北狂喜地将羊皮卷捏的变形,半晌才稳住情绪道:“这事必须瞒住了,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 他不知道太.祖帝后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在大靖国境内勘探出这么多的金山银山所在。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若是让皇帝知道这批宝藏在他们手中,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让朱家和宁家在世间消失 前世,拥有了这些羊皮卷,坐拥了大靖金银的皇帝不说朱家,恐怕是连宁家都不放在眼里了。这些羊皮卷,哪怕只有一卷,就是足以撼动皇族统治的存在,就算是再世昏君也无法容忍手握军权的人拥有无数个国库在手中。 否则,这天下之主将名不正言不顺。 宁衡摸了摸他的脸。见他皱眉,朱定北才抬手往自己脸上一擦,而后苦笑起来。 他竟没发觉,自己额头上竟滚下冷汗来。并不是他没见过大场面,而是这惊喜来得太过震撼,让他一下子堪破了前世朱家覆灭的根源,让他在惊喜和惊怒的交迫之下,变了脸色。 便是陷害朱家的李家,在那场变故里也只是贞元皇帝的一颗棋子了吧。 那些谋害了朱家取而代之的人,就算他们真的抱着步步为营将司马皇室改换门庭冠上李姓,也终将不是皇帝的对手。 因为,他已然有恃无恐。 钱这个字,说起来俗气,在巍巍皇权面前也不值一提。 但若是如此巨大的财富掌握在皇帝手中,那么,意义将全然不同。 宁衡只当他受了惊吓,他又何尝不是吓到手心出冷汗呢?宁家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也至多只是其中两卷羊皮卷的价值——这其中还包括宁家所有的产业和人脉经营。 他在第一时间也想到了,若是真让皇帝陛下找到这个地方,得到这些羊皮卷。 那么,宁家对大靖,对皇室的意义将不复存在。 他还深深记得在他五岁那年,让他在皇宫之中险些丧命的那场大火。哪怕当时年幼,他也清楚地知道,是谁在对他动手。也就是那一次,他开始明白了宁家家主,这四个字的分量和责任。 民为土壤,君为神木,宁系根髓。 若是神木长出新的足以让他开枝散叶的根系,那也便到了宁家被斩断的时候了。 朱定北捏住他的脸,道:“别怕,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世界上不会有第三个人。我发誓。” 宁衡的聪明当然足以明白这些羊皮卷既是金山银山,也是催命符。而他是纯粹的十七岁少年,哪怕早慧,也不能够独自承受这样的冲击。是以,朱定北才出言安抚。 宁衡却笑着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拿下来握在微凉的手心中,低声道:“我在想……这些羊皮卷少了一卷。” “嗯?” 朱定北眉心一跳。 宁衡指着羊皮卷道:“这些羊皮卷皆有序号,但是这里,漏了一个。” 朱定北看去,发现他说的确是事实,大惊之后猛地抬起头道:“你是说,它在李家手中?!” 第134章 心意相通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文宗年间,权倾朝野的李氏一族谋反,直逼宫城。 若非朱家军及时赶到,斩杀逆党,救皇室于危难之间,这个天下早就换了姓氏。 宁衡第一次与朱定北提起宝藏的存在之时,便点明手无军权的李氏逆臣便是借用宝藏的钱财圈养了私军,攻占洛京逼入皇城。 朱定北方才沉溺在宝藏真面貌和前世朱家的落魄根源,正值心绪混乱之际,若非宁衡提醒根本想不起这件曾让他惊讶了许久的旧事。此时他仔仔细细地翻看羊皮卷,确认发现最后一卷羊皮上的编号确实为“陆”字。这说明这些羊皮原本应有六卷,而这里,只有五卷,定有一卷遗失了。 宁衡:“玉盒密封之术,除非宁家或是皇室后人不可打开。当真少了一卷,那么只可能是在被放入其中时,便没有这一卷。” 朱定北立刻接下他的话:“传闻帝后晚年间虽游历四处,但太.祖皇旧伤复发,身体并不好。昭太后寸步不离之际,若是有心将这个玉盒放到这天涯海角的朱崖岛旁,那必然会委托一个极信任的人替他们完成这件事。而这个人不姓朱,便姓——” “李。” 宁衡画龙点睛。 朱定北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朱家是猛将,却不适合做这种事情。而李王随时文儒,却也是战场上退下的军师谋士,正是委托的不二人选。” 朱定北顿了顿道:“难道是他,将这其中一卷抽出来了……但为何只是其中一卷?若帝后真的对他全心信任毫无防备,那么羊皮卷上有什么他定是一清二楚,也有这个能力将这些羊皮卷誊抄一份留给子孙。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这又是为何?” 宁衡道:“传闻李王生性莫测,便是昭太后也曾在手札上言说李兄是多面人,不能以一言辟之。或许,这只是他为后人设下的一个考验。” “考验?” 朱定北琢磨着这两个字眼。 宁衡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解释道:“长生觉得,若是一个完整的金银地图落在李家后人手里,他们为何只屯养了万数私兵?是因为他们不够耐心,急于求成么?我想不是,应是——” “他们手中的钱财有限。” 朱定北应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明白了彼此的猜测。 或许,李家后人手中也只有一个羊皮卷的残卷,让这些野心家看到希望,却又能够保证这些金银让他们走不到最后一步,功败垂成。 如果,这当真是李王给后人的一个考验,那这个李王岂非太过恶劣,又心思难测呢? 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事实,毕竟那是太过久远的事情了,除非死去的英灵们,谁也不知道当时他们做了什么,有想了什么。 宁衡揉了揉眉心,把声音压得更低:“帝后留给宁家和皇室共同的祖训中便有一句:居安思危。也说不定,当时是太.祖帝后和李王一起设下了这个圈套,引诱皇室和宁家不断为之努力而不敢有半分懈怠的圈套。” “嗯,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记得昭太后曾在一片游记上批注,只有从无休止的杀戮和竞争,才会让一只野兽顺利成长为森林之王。或许,他们都不想让咱们□□逸,耗空了国本。” 朱定北对宁衡的心思一目了然,他自己私心里也做出了和他一样的猜测。 宁衡牵了牵嘴角,又道:“还有那份地图。当年除非昭太后或是与她心意相通的太.祖皇,谁也不可能画出这种只有宁家人才有可能破解的地图。他们借李家之口将宝藏揭露于世,又留下虚虚实实的痕迹让咱们追查至此。可见,他们并不想我们这么容易得到这些金银。” 朱定北接下去说道:“不错。况且藏宝图竟然还在鲜卑酋长的墓室之中。还有李家人掩藏的一些蛛丝马迹,或许真能让陛下找到宝藏所在。而它被触发的可能性,其一,是咱们与鲜卑结成世仇,大战之中掀了他们信奉的老窝,挖开狼牙山刨了他们的祖坟。又或者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才会借由李家的这点蛛丝马迹斥巨大人力物力搜寻宝藏。在先人的预测之中,这批宝藏现世的时候,当是大靖难以维系之时。” “嗯。”宁衡点头,“在大靖开国时期,羌族如一盘散沙,不足为惧。鲜卑各部落才是大靖最强的劲敌。只是,先人机关算尽,却没想到鲜卑不等大靖出手便分化出匈奴这一宿敌,而朱家军神武竟踏鲜卑之境,将其纳入我大靖版图。” “还有我这个朱小侯爷聪明绝世堪破先机,比皇帝老儿快一步把这些宝藏收入囊中。” “唔,人算不如天算。” 两人说道这里,不约而同地停住嘴,四目相对。 蓦然间,一阵愉悦的笑声涌出,两人只觉得心中快意无比,而又满足非常。 为这旷世惊喜。 为这知己难逢。 为这心意相通。 他们都没忍住,大笑起来。 贞元二十六年,五月十三日,在海上失踪足足五天的宁家家主重返宁家。 宁家上下大喜过望,但还没来得及庆祝,便以宁家的名义上告州牧府衙——竟有人不知死活,在海上袭击宁家家主,险些让宁家家主就此丧命! 广州州牧蓝鹿得知大吃一惊,当即派人巡防海上,力图将这些为非作歹胆大妄为的“海寇”绳之以法。 广州府动静不小,而贞元皇帝则在宁衡出现在人前后不久便得到消息。 暗首半跪着道:“暗卫并未见到宁家主或是朱世孙本人,他们之前并没有声张,回到宁家之后也立刻被严密保护起来,宁家主宅以强敌防御将整个宅子守得滴水不漏,恕属下无能,未能探查。” 贞元皇帝听罢,沉吟道:“无妨,宁家人既有精力搅扰州府,想必宁衡性命无碍。” 暗首尽职道:“陛下,据暗一亲眼所见,宁家主在那场事故中当无力回天,如今他安然回府怕是其中有蹊跷之处。” 皇帝则嗤了一声,说道:“你以为宁家主出海身边没有能人异士,没有保命的法子么。暗,切莫小看宁家的能力。呵,宁衡出事之后宁家没有找朕商议,反而扑到海上侦查,必是提早在宁衡身边做了万全准备。朕当时便料到,会有今日。” 暗首微惊,立即道:“陛下圣明,是臣判断有失。” 贞元皇帝摆了摆手,又问了他几件事情便让他退下了。 守在外头的东升太监听到里面传唤这才快步迎了进来,伺候陛下回正阳宫歇息。临睡前,皇帝道:“太后这两日受了惊,明日,你叫太医去请平安脉,别怠慢了她老人家。” 听着东升太监应下,躺在龙床上的贞元皇帝却无丝毫睡意。 此事不仅暗首觉得有蹊跷,他也觉得有蹊跷。 他怀疑的对象不是宁衡,而是袭击了宁衡的那队不明人马。 对方的高调让他和暗首都在事发当时否认了对方与盗换劣银的人不是同一批人的想法,但在此时,贞元皇帝却有点不自信了。 这些人出现的目的是为什么。 是想要宁衡的命,还是那只是个意外。 就如宁衡无意中与他的寻宝队相遇要被封口一样的意外。 对方真正的目的,或许,正是自己派出的寻宝队也未可知。而他们若将宁衡误认为是自己派出去寻宝的人,在被发现之后灭口隐瞒这件事情,也大有可能。 能够盗换国库存银的人,他不知道是谁,但他丝毫不怀疑对方有这个可能性探听到他在各地寻找太.祖宝藏的痕迹,想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宝藏占为己有。 这群人一日不被歼灭,贞元皇帝便有深深的危机感,仿佛枕榻旁边就有一个随时更够咬断他脖子的恶鬼一样,让他不得安眠。 贞元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烦思,逼迫自己沉睡。 远在广州府的朱定北和宁衡完全不知道皇帝已经将他们所担心的唯一破绽定罪成盗换存银的人有一大恶行和挑衅,他们正在商量如何瞒天过海的计策,到月上梢头的时候,宁衡的房中烧起了一个火盆,一卷又一卷的羊皮被火舌碰触,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 若是有人知道这些羊皮上画的是一座座金山银山,眼看着它们深陷火海恐怕要哭到长城。 等到六卷羊皮都烧光了,朱定北拿火钳拨了拨,确定里面再无一点遗漏,才将火盆熄灭,将他踢到了门口让门外伺候的人处理掉。 他回身看着宁衡,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十足的坚定。 这些羊皮卷上所画的每一个地点,他们二人都已深深铭刻在了脑海之中。而这些藏宝羊皮和海下小岛的地形图也再没有在世间存在的意义——他们只会带来无限的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消失,就像从未在世间存在过一样。 谁也不会知道,这些绝密的足以撼动大靖和外敌的宝藏,已经藏在两人的脑中。 见他要起身,朱定北快步上前将他押回床上,戏谑道:“长信侯爷,你现在可是病入膏肓的病人,安心躺着吧。” 做戏也要做满十分。 虽然宁家主宅尤其是宁衡的屋子已经被围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但凡事都有个万一,还是尽量做得尽善尽美为好。 当然了,朱小侯爷是绝对不会承认,他让总是在他面前健康得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长信侯爷体会一下他曾经卧榻在床的“奇妙感受”! 宁衡听话的很,只是在朱定北要起身的时候突然拉住他的手。 “嗯?想要什么?” 他瞧了眼桌上的水壶。 宁衡摇了摇头,看着朱定北半晌,用极低的连朱定北几乎都听不见的声音说道:“长生,答应我一件事。” 朱定北眸光微沉,第一时间便会意宁衡想要说什么,却装傻道:“什么?” 宁衡说出的话,却不再他的意料之中。 “不要欺瞒我。” 宁衡说。 不论,你动了哪座金山银矿。 不论,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会过问。 倘若开口,那么就请不要欺瞒于我。 因为,我永远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 第135章 宁州之祸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镇北侯府得知朱定北落海失踪的消息之后不过一会儿便得信说是虚惊一场。 饶是如此,老侯爷也觉心口砰砰直跳,后怕地对管家朱三道:“就不该听他的,怎么能出门一个人都不带在身边像什么话。”他心里琢磨着这一次定要送些人过去给孙儿防身用,再不济真出了事也不至于让他们闭目塞听后知后觉。 朱三无奈道:“侯爷,小侯爷在长信侯爷身边有人照看,你放心吧。再说,属下以为小侯爷身边也带着自己人,够用了。” 老侯爷听罢虽然放了点心,但还是气呼呼的:小兔崽子,这两年培植了不少自己的人手,连他这个老头子也被抛在身后了! 不多时有小厮来通报说秦统领家的大公子和贾府的十一公子来了,老侯爷这才有了笑脸,去见见这些小辈。朱定北临走前嘱咐他们时常来府里看望二老,替他照顾着,这些孩子牢记在心时时过来走动,倒也让老妻不再寂寞。 楼家两兄弟原先也一道过来,不过在几天前那两个孩子瞒着几人偷偷搭船南下去了,也不知道现在如何。 朱定北此时还不知道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楼安康和楼安宁独身南下的事情阮了,这时候他正在宁衡书房中看书,待到听到来与宁衡商谈事情的人陆续退出宁衡的卧房后,他才放下手中书本往卧房而去。进来时却不见贴身护卫在宁衡身边的宁叔,朱定北便过问了一声。 宁衡:“蓝州牧到府上来了,宁叔与他有故便跟着去看看。” 朱定北一听是广州州牧蓝鹿,不由低笑出声:“这么快就来交差了?” 他口中的差事,却是宁家人大张旗鼓找上州牧府请他大办海上袭击宁家商队的那队寇匪。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也不知道这个蓝州牧会拿什么来交差。 “他也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宁衡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深知朱定北的习惯,如果身边没人提醒,他看一天书都不会想起要进食喝水。 朱定北想想也是。 本就是没有结果的查办,蓝州牧只要做到他所能做到的事情就算给了宁家交代。 想到这些日子广州府临海的风波,朱定北丝毫没同情心地对那些被剿匪的海寇幸灾乐祸。南边商船往来频繁,海上的哨所坞口皆有常兵把手,海寇比起北边来反而不算猖獗。 只不过,这几年平州府得了海妖一族的相助那些在北海的海寇被逼得没有生路,才有许多人陆续往南边逃过来另寻生计,因此南海一代的海寇比往年要多了一倍不止。 能因为宁家家主“重伤”一事,让官府临幸一下这些海寇,也算是为百姓造福了。 朱定北与宁衡再说了一会儿话,宁叔便回来了,手中还带着一封信。 那并不是宁衡他们常见的信,上面的官邸印记是沿路驿站的印信,说明这封信是正正当当经过大靖沿途驿站借由官驿之手一路从洛京送到广州宁府上来的。 朱定北拆了信一看是楼安宁的笔迹便是眉心一跳,待看完信更是苦笑不得。 他将信递给宁衡,道:“楼大再这么纵容楼二那崽子,迟早得吃苦头。” 宁衡看过之后却不像他那么担心,只是吩咐宁叔让沿途的商铺船队注意些,尽可能照顾他们,一旦到了广州府的地界立即把兄弟俩接到宁府上。宁叔应声出去通知族人了,朱定北却颇觉头疼地甩了甩手中的信封,口中道:“楼二那小子还是这么让人不省心。” 这几个人里要说任性楼二说不上第一,但要说固执不听劝,这首名楼二少爷当仁不让。 且他总有办法让他那个“耳根子软”的胞兄俯首听耳,替他尽心尽力,这两年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宁衡见他对那几个人有操不完的心,总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年,不管是秦奚拜师学艺不改从军志向,还是点灯熬油准备三年后秋闱国试的贾十一,抑或是操劳家业给胞弟败坏的楼大,还有最不让人放心的总倒腾些“神兵利器”的楼二,都没少让朱小侯爷亲力亲为关怀备至。 唯独自己,他极少有主动关心。 宁衡腹诽了两句,但也不得不安于现状:比起给他添麻烦惹他操劳,自己还是做他的后盾等他回头看来,更让他觉得安心吧。 于是便老生常谈地说道:“安康有分寸的。” 朱定北不以为然:“他们两个小兔崽子打小到护国寺都算出远门了,船都没做过几次,我——” 宁衡忍无可忍,他垂了垂眸,漫不经心道:“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长生。” 被打断的朱定北道:“怎么不是孩子了。诶,阿衡你安排两个时常南北往来的好手跟在他们身边,免得连他们的行踪都不知道,实在让人不放心。” 宁衡“唔”了一声。 办完事在门外听了两句的宁叔忍俊不禁,此时见自家主人已经到了某种忍耐的极限,不由出声相助:“侯爷,小侯爷,方才属下从蓝州牧口中得知,广州海师要从平州府调一批人过来,过两日就到了。” 平州? 朱定北眼睛一亮,忙问:“可知是谁?” 宁叔看了眼神色变得十分温和的家主大人,忍笑道:“是洛京董家的二少爷,听说曾在小侯爷府上借住了几月的钱公子也在其中。” “妙极!” 朱定北击掌道,而后看向宁衡:“等他们到了,咱们请他二人到宁家见一面如何?” 若不是宁家家主还在“卧床不起”的养伤期间,他也想亲自去海师大营中同阔别多年的董明和和钱悔见面。这些年虽然保持书信往来,但说起来已经好些年不曾见到他们了。 宁衡见他没有撇下自己心中一喜,递给宁叔一个眼色,后者忙说:“小侯爷我这就去安排。”便乐呵呵地走了。 朱定北果然如宁衡所愿地不再替楼家两兄弟没完没了地操心。 他往嘴里丢了一块糕点,又捏起一块往宁衡嘴里塞,笑眯眯地道:“钱悔兄长这几年在平州建树颇丰,明和师兄更不用说。不过他们两个人一个在五品中郎将上坐了两年,一个在三品中郎将上一动不动地呆了四年。如今平州也没有大的战事要立军功不易,他们只能熬岁数才能往上升。现在总算挪了窝,这品级说不得得往上升一品。” 在海上三个月,朱定北和宁衡都忙着谋划朱崖岛上的事情。 除了他关注的鲜卑府和凉州的消息,其他诸如董二少爷的消息便忽略了许多,因此今日才得知他二人调任一事。 宁衡:“陛下年前已令兵部修改布防政令,除了边境五洲和交州之外,其余各州驻军每五年一换防,更迭主将。想必月前已经定议推行。” 朱定北了然。 在鲜卑府布防稳固之后,原本大靖北境雍州至平州此四州已有的大靖边境石碑也被撤下,成为大靖内州,不再履行边塞要职。 如今政令同行,主将每五年一换驻地,监军每三年一换,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军权在领将手中分散,让皇帝更好把控。 “如此也好,省得养着这些蛀虫平白耗空大靖国库。” 对于此项革新,朱定北双手赞成。 说起此事,朱定北随即想起另一件事来:“宁州那边战事可有进展?” 在他们出发之前,宁州府突发战役,西南的盘越掸国连同野人蛮族攻打宁州,宁州驻军力战,在他们入海之前局势一直胶着。这还是羌族人静观其变才能维持住的局面,一旦宁州出现败势,羌族人便会坐收渔翁之利,将战事推入不可挽回的地步。 宁衡未答反而说起后宫一事:“宫中的淑妃娘娘已病了两个月了,大皇子不忍母妃忧思,已经向陛下请命要去宁州讨伐西南蛮族。” “讨伐?” 朱定北将手中糕点丢开,饶有兴趣地看着宁衡。 宁衡抬手擦了擦他嘴角的糕点碎末,点头道:“两个月前,西南蛮族一队盗匪杀进了阮家主屋在里面大肆屠戮抢掠。阮氏一族几个守在主屋的族老殉难,主屋还被放了一把火烧光,虽然有几个人侥幸逃生,但是祠堂也没保住,被烧毁了。” 朱定北一惊。 盗匪猖獗杀进主宅已经是为人子嗣难容的事情,更何况是放火烧毁人家供奉祖先的祠堂! 大靖重孝,亦重宗亲。 祠堂里供奉的牌位虽是死物,但却是维系一族人的关键所在。这种举动,犹如挖人祖坟,断人子孙血脉,难怪一向以温雅亲和为处世之风的大皇子这一次会亲请上战场。 朱定北没问大皇子是否得了陛下的允准,以贞元皇帝的心性是绝对不会放大皇子去宁州的——宁州本就是淑妃母族所在,又是边塞要地,皇帝不会让自己儿子涉险,也同样不会让他亲母族涨外戚气焰。 皇帝仍旧未立下储君,这两年成年的皇子争锋的势头已经越演越烈,其中以大皇子锐王和四皇子霖王最炙手可热。 皇帝正当盛年,可以容得儿子在眼皮底下蹦跶,却绝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人跳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关心的是阮家主屋被蛮族盗匪攻破一事。 “是谁引的路?羌族,盘越,掸国皇室,还是……宁州?” 第136章 西北之战 第一百三十六章 每一任一品妃中都有一位凉州州牧族女和宁州州牧族女。 不同于凉州战事纷扰鲜有当地显贵,州牧大多都是亲皇党,也更被皇帝看重——单看皇帝许了凉州州牧之女黄氏贵妃之位,而宁州阮氏之女屈居淑妃之位便见分晓。 宁州偏安一隅,本土乡绅不知凡几,其中以阮家为最。 宁州州牧自开国后便有数任是阮氏出身,当知宁州州牧是被本土乡绅一举推选出来再由皇帝定夺可见阮家在宁州府的地位和底蕴。 可现在,大水冲了龙王庙,竟然在宁州本地让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蛮族盗匪攻破了阮家主屋,又杀又抢还烧了祠堂。 这是意外吗? 如果能出这样的意外,那阮奇峰这个州牧也白当这么些年了! 朱定北毫不怀疑这件事是有人故意为之。阮家主屋那是什么地方?就如同广州宁府对整个宁家的意义一样,那是宁家的根基所在,没有重兵把守也是郡守看护的重中之重,盗匪洗劫谁家也不可能上阮家打秋风。 但这件事情实实在在发生了,没有幕后黑手谁相信? 况且他们动手时又是什么时机? 宁州驻军正和盘越、掸国打得如火如荼,蛮族本也只是他们两方请来的援军,不是火力集中点。可现在蛮族犯下如此大不违的恶行,反而激起宁州与蛮族的怨恨,让宁州人全力剿灭蛮族。蛮族人又不是傻子,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诱致,他们怎会与宁州军正面对抗。 但是,到底是谁把用了蛮族盗匪这把刀?他们的目的有是什么? 与阮家有私仇要报复,还是想让宁州战事推向某个极端以图谋取什么? 太多的疑问在朱定北脑中闪现,他下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如玉的面容一派深沉。 宁衡道:“陛下也在查证,眼下还未有确定的消息。” 他这句话告诉朱定北两个信息,一是皇帝对此不会罢休,二是这些人行踪莫测就连宁家也么抓到他们的尾巴。 朱定北想到皇帝老儿满脸阴沉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乐了声:“陛下这两年肯定高香没烧够,这一个两个的都和钻地的老鼠一样,时不时冒头来咬他一口,偏偏他连老鼠是谁在哪儿都不知道——” 朱定北的话音蓦地一顿。 他突然拧起眉头道:“这群老鼠,不会听命于一只鼠王吧。” 这几年不确定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 头一件就是盗取国库存银堂而皇之换成了劣银的人。此后接二连三也有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奇事发生,现在又有蛮族被人指使烧毁阮家主屋一事,虽然这些事情之间彼此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么多偶然反而让人生疑。 作祟的,也许从来都只有那么一方人。 宁衡:“或有可能。” 他没有把话说死,虽然朱定北的猜测几乎没有可能性发生,但也并非绝无可能。 “宁州那边现在乱得很,阮奇峰带病理政,驻军死守边防,但还是不断有麻烦事发生。单只这两个月,宁州府内便有多起民愤暴动发生,官府安抚无能,反而有二三个府衙都被暴民攻破,占为己有。” 听到宁衡这么说,朱定北不由睁大了眼睛。 当初就算鲜卑府搞出那么多民不聊生的事情,身有血性的鲜卑民众也未做出击打官府鸠占鹊巢的事情。 因为这是不可挽回的过失,就算官府有错,镇压之人就算会还百姓一个公道,这些起头之人也必死无疑。否则,任何人有不满就敢杀进府衙,这是对皇室统治的挑衅,拧成一股歪风的话,朝廷还拿什么管理民众? 往深处想,这种行为无异于谋反。 朱定北忙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宁州出现如此暴动。 宁衡的答复却让他意外而毫不惊讶。 “贪贿,占地,侵财。” 这三项,是贪官污吏惯犯的几个罪行。想当初鲜卑府甚至有屠杀民众的行为发生,但也没有乱到这个地步。想必正如朱定北之前所考虑的那样,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借蛮族的屠刀搅弄风云不说,还煽动民众,反了府衙。 朱定北凝眸沉思,半晌才搓了搓拇指指骨问道:“匈奴与羌族的战事可有变故发生?” 不错,羌族目前没有趁着宁州府乱成一片时浑水摸鱼,就是因为在西北之地与匈奴发生冲突引发战事。有匈奴一战,又有凉州军虎视眈眈,匈奴才会等着宁州这块肥肉被炖熟了在寻机抢夺。 而羌族和匈奴之所以起战,是因为匈奴王亲政之后的一个决定。 ——攻占乌孙国,吞并车师部落。 车师部落地理位置特殊,南边是大靖凉州,东面是匈奴,以西是羌族。 正是因为三方军力相当,谁也不肯让对方占据车师部落,才让车师部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除了与北面的乌孙国屡有摩擦之外,一向相安无事。 但谁也没料到,在四个月前,匈奴毫无预兆出兵攻打乌孙,在乌孙国毫无准备之下,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便覆灭乌孙,占为己有。 乌孙国只是一个弹丸小国,国土面积还比不过大靖最小的兖州。 但再小也是块肥肉,羌族和车师部落都已垂涎已久,可没想到一个没留神就被匈奴人吃进嘴里里! 更令人发指的是,匈奴攻占乌孙国之后还不满足,还挥军南下直指车师部落。 要不是乌孙国的沦陷给了车师部落警示,恐怕车师部落未必能在匈奴手中撑到羌族发兵。 要论乌孙国被占,最恼火的当属羌族。乌孙国虽然没什么分量,但和车师部落同样在三方势力的夹缝中求生,还屡屡遭受车师部落的骚扰。但抵不过乌孙国盛产金矿与铁矿。 怀璧其罪,这也正是乌孙国被多方觊觎的原因,好在乌孙国皇室也不蠢,没有将金矿和铁矿藏着掖着,反而大肆宣扬,引来了大靖、羌族和匈奴这些势不两立的势力关注,在他们争锋之中存活下来。依靠每年这三方势力进贡铁矿金矿,艰难地维持住了一方水土的安宁。 现在乌孙被匈奴收入囊中,连个招呼都没打,其他两方人能容忍吗? 不能。 那么结果只有一个,打! 乌孙国皇室发过来的求救信不正是最好的出师理由么? 到最后乌孙国鹿死谁手就各凭本事了,至于不知道躲在哪个阴沟里逃命的乌孙皇族他们谁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到时候谁胜了乌孙国的金矿铁矿便算谁的,至于谁给他们看管这些宝贝——唔,贪生怕死的乌孙皇族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由此,西北一代的战事便打响了。 羌族凶残,匈奴蛮横,大靖自诩是斯文人,除了在这场战事中出手把乌孙皇亲贵族都接入凉州“保护”之外,并没有大军干涉战事,隔岸观火。 天下局势如此,着眼在宁州府的动乱之上,便让人不能不多想一层了。 若是羌族和匈奴在战局中能保持不相上下的平衡最好,若是哪一方处于弱势,反而对宁州府的局势不妙。 若是匈奴不低,以羌族人大包大揽的生性,一定会派兵压境宁州。若是羌族败了,他们更可能直接转了风头打向宁州,以此让大靖出兵帮他在乌孙一战上夺得胜利,并瓜分得更多的乌孙金铁。 宁衡想了想:“并无变故,倒是车师部落也向凉州求救,请咱们接纳战争流民。” 朱定北弹了弹手指,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而后敛眸道:“这件事我会请五叔看着,宁州府的事情却是刻不容缓。” 原先宁州和西南两国开战时朱定北并未放在心上,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宁州府的边境便少有安宁的时候,否则宁州的战略地位也不会仅次于凉州。只是他没想到,会出现民众暴动的事情。这是前世从未听说的,所以朱定北才有猜测,这件事情的幕后黑手与盗换存银的人是同一批人。 因为,这些在前世未发生过的,让皇家和他同样头疼的事情在李家覆灭之后争相冒出头来,让朱定北无法相信这仅仅只是巧合,而不是某些人刻意安排的局。 宁府在宁州的产业多少也受到牵连损失惨重,所以宁衡对此十分关注,此时见他若有所思,便低声道:“陛下已经派出钦差,带着军印可随时调动益州军支援宁州。战事平复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民间暴动……但愿钦差能够安抚住事态吧。” “皇帝派了谁去?” 宁衡说了两个人名:“右相甄飞河,军机处叶慎仁。” 朱定北听得是这两个人便稍稍安了心。甄右相的能力毋庸置疑,叶慎仁亦是军机处一品大臣,未回京荣养之前也是一方大将,也得住局面。 他叹了口气,前些日子他一心扑在太.祖帝后留下的宝藏上,对其他事情多有疏忽,往后却不能再如此了。 这世间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也许哪一天他的疏忽便会让朱家军陷入无法预料的危局之中,耳听八方眼观四路,这八个字他须得谨记于心。 关注宁州和乌孙战事的朱定北在广州宁府中,静待董明和和钱悔的到来。 没想到,在他们顺利抵达广州换防之前,宁家又发生了一件祸事—— 南海郡青苍城□□降天火,烧光了一街商铺! 第137章 天火连绵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宁府本家占地面积极大,涵盖地域横卧广州府南海郡、苍梧郡、高凉郡三郡合围之地。 其中南海郡和高凉郡是广州府首屈一指的大港口,每日港口载船往来不知凡几,可以说有一半广州府的商户都靠着这两个港口流通货物过活。 可恰恰就是在巡防严格的南海郡最繁华的城东一带,竟然降下天火,顷刻之间整整烧了一条街。这里的商铺有半数都印有貔貅族徽,可以说宁家在此次天灾中所受的损失最大。 府衙捕快第一时间就赶来,组织民众一同扑火,这才没让火势再蔓延下去。 宁衡和朱定北在一个时辰后赶到现场,还未下马车便听到外头哭天抢地的声音。 “掌柜的,您这是何苦啊,拉着您出来还非得把那两幅话抢出来,命只有一条啊,就为了这么两张破纸你就没命啊。苍天呐,我可怎么办啊,掌柜的您别死了,这个月的工钱我也不要了,您活过来啊。” 朱定北看向马车不远处哭得最大声的那个店小二,此时正瘫在地上嚎哭着,他在马车旁看了一会儿才有捕快把他强行拖走了。 有一个宁家的大掌柜迎了上来,宁叔问道:“人员损伤如何?” 那掌柜的道:“您请放心,咱们并无人丧命。天火砸下来的时候声势很大,除了被砸中的那家人没逃出来,其余人都逃了出来。咱们这里有三个伙计被火势伤了手脚,好在无碍性命,现在都已送去医舍了。” 掌柜的一边说,一边忙让宁衡几人走路小心些。 宁衡和朱定北甚至宁叔都是易容乔装而来,宁衡毕竟在”养病“期间自然不能出行,但天火一事太过轰动朱定北想第一时间过来看现场,宁衡不放心他一个人,才有几人的大费周章。 走了许远还能听见那店小二的哭嚎声,朱定北问了一句,那掌柜的便连连叹气:“那是陈掌柜家的小二,店里专卖文房四宝也寄卖书画。陈掌柜心善对这小二有恩,只是他一生沉迷书画,避火时为了抢几幅字画出来慢了一步,葬身火海了。那店小二也是知恩之辈,但是哭也无济于事了。” 从掌柜的惋惜的神情和店小二恸哭声中可以看出这陈掌柜为人不错。 可惜了,命里有此一劫。 依宁家掌柜说他从事发的时候哭到现在,果然情深义重。 见宁衡不再说话,闷不吭声地注意着朱小侯爷的行动,宁叔便代他问道:“官府的人查明火源了吗?” “出事的时候有人在对街酒楼上看得真切,乃是一个大火石突然从天而降。先是砸到了街心的成衣铺子,之后火势便朝两边扑出。” 朱定北从断壁残垣中收回视线,闻着空气中刺鼻的气味,皱眉道:“这些木头都涂了漆,这一段和前一段的商铺之间还隔了几步远的墙,怎么会烧的这么快,还烧到了下一段商铺去了?” 城东商铺林立,但商铺开建的时候用的也是漆木,还凿有实墙相隔。这些商铺里除了一些成衣、书铺易燃,其他店面便是要烧起来也不容易。就算起初烧了几家时未及时扑火,那之后也应该控制住火势,怎么还会到如此程度。 掌柜的闻言道:“您有所不知,那天火着实厉害,火势滚滚便是靠近便被灼伤。那天火砸下来之后,街心的成衣铺子都四散开了,旁边一些铺子都是被它炸开的火星波及才燃起来的。若不是成衣铺正对的是一个观景湖,怕是要殃及到对街呢。” “什么天火如此厉害,带我去看看。” 朱定北沉了沉眸。 掌柜的犹豫起来,见宁叔点了头,这才无奈地带家主一行往街心去了。 街心成衣铺子四周最是惨烈,里头能烧的东西都烧空了,只剩下几截木炭和几堵黑墙。还未走近,便能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一声声的“老天”嚎哭而来,几乎惊天动地。 掌柜的不忍道:“那里都是成衣铺王家的家眷,哎,当家的和两个儿子都在铺子里无一逃生,只苦了老母亲和这几个妇人孩子了。” 朱定北用力闻了闻,没有闻到火油的气味才稍稍放了心。 里面的捕快还在探查,被宁家掌柜招呼过来之后,便答道:“宁掌柜,那天火已经烧得干净,您就放心吧。” 这个捕快是青苍城衙门的捕头,姓张,正如他所言,那团天火已经烧完,并没有任何引燃物残骸留下,初步断定不是有人故意纵火。 朱定北仍想亲眼见识一下天火降临之处,宁衡知他心意,对宁掌柜示意一眼,后者忙和张捕头攀谈两句。张捕头奇怪地瞧了两眼被宁掌柜敬若神明的少年人,没过多问地引他们进来了,只是吩咐了几句不要乱碰乱走的话。 天火砸下来的地方在成衣铺的后院,要去那里还得绕过铺面上仅剩的几堵墙到后方去。转身进了成衣铺后,一股刺鼻的味道铺面而来,让人头晕目眩,几人连忙捂住鼻子。 宁衡脸色未变,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捂在朱定北嘴上,又拉住他退开两步,道:“这个气味有毒。” “什么?你说这臭味有毒?” 张捕头听说后,退到街道前连忙招呼还在里头忙碌的捕快们出来,果然几人或多或少都有头晕干呕的症状。 他们原本只以为是因为太臭了才会不舒服,现在知道竟然是那味道有毒,便纷纷说要去找大夫。张捕头也担心,自己在这边守着不让人进去,又让这些捕快去医舍的时候沿途告知街坊这附近的臭气有毒,让他们别到这里来。他们走时,连瘫在地上嚎哭的王家人也一并带走了。 宁掌柜这时候才问道:“张捕头,这里头怎么会这么臭,莫非是那天火?” 张捕头摇头,“是染衣用的色石,有两箱子呢,听说是昨日才运到的,没想到被烧起来竟然这么臭。诶,你说着色石有毒,那染出来的衣服还能往身上穿吗?” 宁衡没回答他的问题,贴在朱定北耳边劝了两句,见他执意要进去亲眼看一看,便吩咐宁掌柜到街口的药铺拿药,如此这般说了药名,又让他捣碎成汁沫把帕子浸透了再拿过来。 待到取了浸了药的帕子绑住鼻子,才由张捕头打头,再次进到后院。 “就在这里了。” 那天火好巧不巧正巧砸在前堂铺面和后院染衣处之间的回廊上,若是位置再靠后些,砸在染衣用的池子或是开阔的庭院里,当不至于造成这么大面积的波及。 张捕头让开身,其后四人打眼便看到一个巨大的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团火不仅仅是火而已,没有足够的重量不可能造成这样深而广的砸痕。 宁掌柜当即便道:“张捕头,明人不说暗话,你既让我等进来应当不会对我们也藏着实话吧?” 虽然绑着鼻子闻着药味脑子一片清明,张捕头还是捂着嘴说话:“并非我有意瞒着掌柜的,这是上头的意思。”说着他朝那个火坑指了指,说:“这要是让人知道没什么天火而是有人甩火球过来伤天害理,这些和老天爷抱怨的家属就该和衙门拼命了。” 几人也明白这是为了稳住百姓情绪,但毕竟只是事急从权,事后必当将真相查实。 朱定北和宁衡蹲在火炕旁细细查看,朱定北试图嗅了嗅,但闻到的只有清凉的药气。宁衡扫了眼染衣用的后院,一片凌乱,可见那火球砸下来的火力十分凶猛,热气不仅将晾晒衣服的竹竿全部掀翻,那些布匹更是被烧的只剩灰烬。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他余光瞥见朱定北把手伸进黑漆漆的火坑之中,想要阻止都来不及了。 “长生!” 宁衡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擦了上面的黑粉看过他手指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出声教训他,便听朱定北低声道:“是磷粉。” 他的眼中略过一抹杀气,而后起身道:“我没事,咱们先出去吧。” 他想把手抽回来,但宁衡抓着不放,又掏出帕子沾了浸透在帕子上还未干的药汁,给朱定北擦了手,才将湿润之处按在他的指腹上。一股清凉覆在了灼热的指腹上,将磷粉残留的余热驱散。 朱定北笑起来,“不碍事。” 宁衡瞪了他一眼。 几人在宁家被烧的铺子上转了一圈,宁衡交代了善后事宜便上了马车。 朱定北叹道:“单只这些铺子便比我府上的铺子加起来拢银子,这么被烧了着实可惜了。钱庄倒还好些,金银都不怕火,那个玉器铺损失太大了,那些上等玉器首饰,没摔碎品相也差了。” 朱定北絮絮叨叨的,哪怕在洛京生活多年且侯府宽裕,他依然十分节俭。 此时看到这么多银子打了水漂,自然免不了一番可惜。 宁衡正专心在纸上写药方,那色石燃烧后放出的毒气十分厉害,虽然朱定北闻的不多,但仍然可能致使食欲不振、恶心干呕抑或是盗汗失眠的症状,不让他喝下解毒剂,他实在不放心。 宁叔听着便觉好笑,朱小侯爷和洛京里的世家子弟委实不同。 正低头忍笑,便听朱小侯爷出声问他道:“宁叔,江湖上可有用磷粉伤人的明火暗器?” 宁叔闻言想了想道:“小侯爷,磷粉不是常见之物,朝廷又有明令禁止民间使用,江湖上确有磷石投火,但未听说将磷石打磨成粉后伤人的。” 磷火扩散性极大且易燃,军中的火箭火器多以磷粉磷石为引,朱定北对它十分熟悉,才会在刚才触手之后就确定所谓“天火”是何物。 此物在民间禁止且数量不多,若要查来源并不难。 只是,朱定北暗想,但愿不要又成为一个无头公案。 回府后,朱定北几人才喝了汤药,便有人来请宁衡。几箱银子和金子放在地上,宁家钱庄的掌柜见了他们便急声道: “家主,是劣银!” 第138章 李家余孽 第一百三十八章 劣银再现。 朱定北脚步顿了顿,上前看向被打开的箱子,不仅是银锭子金砖,还不乏重量不一的碎银。捏起一颗银锭子,与之前所见一样,他没有看出劣银和真银的区别。 钱庄的掌柜继续道:“火灾之后属下清点银子时才发现有异,这些银子烧完之后颜色虽现雪花银色,但温度却未褪去,属下便让人砸开,果然里面竟是石粉和铜。属下为保万一,也将金条砸开,发现不仅是银子,连金也出现了劣金。” 银子极易受热,但同样散热也快,火灾前后忙了一个多时辰,这些银子竟未散热,这才让掌柜的发现问题。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不仅是劣银,那群人还做出了假金。 朝廷国库,宁家钱庄。 这两处防守极严的地方都被人光顾了,那群人还真是嚣张。况且这批银子不是在火灾之时有人趁乱换取的,而是在这之前,宁家人毫无所觉的时候,被换成了劣银劣金。 不知何时,不知何人。 宁衡与几位掌柜商定处理之事,才同朱定北返回屋中。 朱定北道:“我原本怀疑这场天火是劣银之人所为,现在看来,倒是这场天火打乱了对方的计划。” 若非这场火灾,不知钱庄的人要到何时才能发现金银被盗换,那时候又有多少金银从银庄流转到市面上,事情就会变得十分棘手。当然,现在也要处理起来也麻烦,那些已经流露到市面上的劣银必须处理,否则经了几手之后要将这些银子抽回就不容易了。 宁衡颔首,而后拉着他坐下道:“此事我会告知陛下,并请命以此为契机掀开劣银假金重现之事。” 国库存银被盗时正值大靖南北祸乱民心动荡之际,这件事情因种种顾虑被皇帝压了下来。此时,是该将劣银和假金的存在掀开,让百姓和商户有所警惕,才能从源头上制止劣银假金在市面上流转。 朱定北赞同道:“事不宜迟,宁家银庄的信誉极好,能让人把金银拿来查验,总让人放心些。”顿了顿,他又道:“可查到那成衣铺子和什么人结过仇怨?” 他当时第一个怀疑便是这场天火乃是劣银盗换之人所为,但也做出了其他假设,若是那王家与人结仇惹出这场祸事,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对方的手法十分干脆,选的时机也非常好——已经不常驻在成衣铺里的王姓商人和他仅有的两个儿子当天都在铺子里。 且他事后找宁掌柜打听过,成衣铺子的王当家并不是大富大贵之人,没有深厚背景,发家也仅在十几年前。 但看他的成衣铺面的位置——正处街心,面对观景湖——便知道这个殉难的王当家身前很有手段。就连宁家的铺子都没占到这个地利,城东还有许多商户背后有府衙权贵的支持,却让这么一个没背景的白手起家的新贵占了街心的三进大屋做了铺面,安然度过了这些年,实在惹眼。 现在摒除了第一种怀疑,朱定北便将这个猜测的可能性放大了些。 “他的发家史很干净,但毕竟是二十来年前才搬到青苍城的外乡人,他的往事当不得真。” 这小半天的功夫,宁家便收集到了许多资料。这个王当家不仅做生意手段高明,还有一颗仁善之心,在南海郡内乐善好施,盛誉不低。 与朱定北所想不同的是,宁衡虽也想过是劣银幕后之人又或是其他人针对宁家放的火,但在宁家商铺走过一遭之后,他便断定此事与这些人干系不大,反而像是私仇。 毕竟,宁家商铺受到财物损失虽大,但对于宁家而言不值一提,只要没有人员伤亡便不算大事。且整条街上,除了文房四宝铺子的陈掌柜回头抢救字画的或是一些舍不得钱帛冒险与火势为敌的人,城东没有其他伤亡的事例。死的——或者说,在纵火者计划里会死的,只有成衣铺中的人。 此番查探之后,宁衡对这个结果不以为然。 王当家越是光鲜,便让宁衡越肯定这场火灾是他自己前半生遭下的冤孽。 朱定北揉了揉眉心,正要说什么,宁衡便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可是头疼?觉得气闷吗?” 朱定北放下手,轻笑出声。 “说了没事。” 几口毒烟而已,吃了药又探了脉,哪里就有那么金贵了?不过,他素来知道宁衡对他身体看得很重,容不得有半分损伤,比他本人还在意,此时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心中熨烫。 宁衡摸了摸他的脸,没忍住说道:“下次不可冲动了,让别人进去代你看过也是一样的。” 他拗不过朱定北,也不会拒绝他的要求,但有些事情还是得劝着。 朱定北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我刚刚只是在想,盗换存银的人把你引过来,现在又出现一批劣银,或许是想把你留在广州府。” 宁衡看向他,朱定北继续说道:“就算没有这一次意外,我想这批劣银在咱们启程回京前也一定会露出马脚。否则,当初劣银的踪迹就不该出现在宁家的地界上,而你来了之后,对方也有后招等着。若不是咱们在海上重伤而归,恐怕他的第二招已经放完了。” 见他说话时还未说到重点上,反而剖析这些想要铺垫出自己的结论,宁衡靠近了些在他耳边轻声道: “长生是想说,不论那些人想推翻皇室还是想毁我大靖国祚,他们现在都打算先除去宁家这个阻碍。是吗?” 朱定北勾起嘴角,拍着他的肩膀道:“知我者,莫若阿衡也。” 宁衡笑出声来。 朱定北扬了扬眉,道:“你对他们有防备,自然是最好。” 其实他本人已经十分肯定对方想要除去宁家的猜测,而且隐约将目标锁定在了李家在朝堂上深藏的那些人身上。 这些人谋反的目的从未变过,只不过前世他们将目标锁定在了朱家,将朱家除去之后以此作为他们更上一层楼的垫脚石。而这一世,他们在军方的羽翼已经被剪除,他们在无力取代朱家,所以才转换了目标,对向了宁家。 这般想着,朱定北便觉糟心,所以刚才烦躁地揉眉心,不过现在这些负面的情绪已经褪去。 思及李家,他便多问了一句:“李家四散在国境外的人找到了吗?” 这几年朱定北都十分关注这个问题,李家那些龟孙子实在准备齐全,逃出国境之后不知是躲在了哪个深山老林还是大势力之后,竟然没有一点行迹显露。朱定北本以为这一次的询问会和以前一样得到一样的否定回答,没想到宁衡却点头道:“匈奴,羌族,乌孙,车师。” 宁衡每吐露一个名,朱定北表情便难看一分,等西北四国都点了一遍,不必宁衡再说下去,朱定北便明了道:“乌孙之战果然有李家余孽的手笔。” 宁衡:“若不是这一次他们在乌孙之战中过于踊跃,宁家恐怕都找不到这些人。” 朱定北道:“既然这四国都有李家人在,那他们想帮的是羌族还是匈奴,又或者各为其主?” 宁衡摇头道:“此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朱定北闻言没有半点失落,反而面上一喜:“擒获他们了?” 宁衡笑起来,“他们既然不甘寂寞,我自然不会让他们失望。” “哈哈。”朱定北喜上眉梢,“那群龟孙子若是知道,我买通了长信侯爷,恐怕恨不得回娘胎里躲着!” 这可是头一等的大喜事,让朱定北之前郁郁的心情乍然开朗。宁衡见状也放了心,听他说要亲自审问对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朱定北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便是董明和等人在广州府登陆的时候了。 交接兵符,完成换防之后,董明和几人没等歇一口气便受邀到宁府用晚膳。 “接风宴?连我都请了?” 黄煜疑惑,细数他和董明和的同窗,许久没有联系并不知那些人的动向,但这其中并没有姓宁的人。何况是广州宁府,大靖巨商。 董明和边换衣服边道:“不错,还有钱悔。请帖上白纸黑字写的就是我们三人。” 他见黄煜拧眉沉思,不由上前把他夹进怀里狠狠在他脸上啃了一口,被呼了一耳刮子还乐呵呵道:“我已经应下了你就别多想,待会儿把那条鱼一起带上,要是真有陷阱等着咱,他也能替咱们挡挡。” 黄煜大笑起来,“人家有名有姓,你非管他叫那条鱼,不像话。” “嗤。”董明和就不爱听他维护别人,尤其是那条死鱼,不客气道:“总有一天我非得红烧了他!” 等四人被接入宁府之后,董明和叹气道:“百闻不如一见,宁家果然够气派。” 钱悔暗道:何止气派,比皇宫也不差了。 黄煜:“你知道邀请我们的人是谁?” 之前他插科打诨又把俞登叫上,他还没想到董明和早就猜出邀请他的人的身份。 董明和故作神秘:“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黄煜在心里将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待见到真人时却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还不等他出声,便听钱悔惊喜道: “小侯爷,您来啦!” 第139章 护心甲碎 第一百三十八章 董明和身为宰相之子,四皇子伴读出身,很早以前便了解长信侯爷同为宁家家主的密辛。 收到请帖时,他便知道是宁衡发出邀请,且朱定北南下前曾给他和钱悔去信,因此才朱定北曾在心中几次提到想要见识一番的俞登也带上。互相问过好,董明和率先坐下道:“小侯爷,怎么不见阿衡?” “他不方便见客。”朱定北模棱两可地说了声,转开话题道:“这位就是俞公子了吧?” 钱悔抢着道:“不错,就是在平州携部族上陆归顺的俞登。” 俞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激动从何而来,又看了看同样喜形于色的黄煜,纳闷地打断了钱悔未说完的话,道:“你认识我?” “哈哈,俞公子现在是平州海师先锋大将,你的名字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 俞登睁大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恭维,不由翘起嘴巴,嘿嘿笑了起来。黄煜几人见他一如既往地不懂谦虚,失笑道:“小侯爷,几年不见,您长高了。” 黄煜与朱定北结交不深,但也曾为他总是停滞不前的身高忧心。朱小侯爷面若桃李,容貌无双,但若是身高矮常人一截,总归不是美事,有碍于他的仕途。现在见他十六七岁就有自己一般高,且看样子还会往上长,不由替他高兴。 朱定北忙让他不必用尊称,又请几人动筷,寒暄话这才停下来。 这一桌子菜朱定北很用心地吩咐厨房按照洛京口味做的,董明和和黄煜二人均说十分想念,下筷后赞叹连连。钱悔口味比较重,在平州一向吃不惯,今日也敞开了肚子。俞登虽未吃出美味,但也颇觉新鲜,一顿饭亦是宾主尽欢。 用过膳后,几人便移步到书房。 还未坐下,董明和和黄煜便心有灵犀地对朱定北深深一作揖,行了一个同辈间的大礼。 朱定北诧异,“怎么,有事要谢我?” 虽不明所以,但也受了他们这份礼。 董明和:“这一拜是要谢过长生救黄煜性命。”他直起身,侧首看着黄煜眼眶微热,“若是他出了事,我此生——” “别说了。” 黄煜轻声打断了他。 朱定北皱了皱眉:“护心甲碎了?什么时候的事?”此事他未曾听闻,还以为黄煜已经躲过前世的劫难,一路安顺。 董明和眸光微冷,嗓子发紧道:“就在我们离开平州之前。若不是这些年他一直贴身带着那片护心甲,当日一箭,他便……” 几年前他们在洛京与朱定北一见如故,朱定北还将朱元帅战甲上的一块护心甲送给黄煜做礼。他们从军之后,这块护心甲董明和便让黄煜时时佩戴,原本只当做护身符使用,可没想到真有这一天能够救黄煜一命。 董明和握紧拳头,想到那一日猝不及防的直冲黄煜心口而来的冷箭,哪怕被护心甲挡下箭锋,却依然震动他的心脉,致使黄煜口吐鲜血。可见此箭狠绝,没有护心甲存在定是穿胸而过。 他当时就在黄煜身边,如果没有侥幸,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活下去。 黄煜握紧他的手,低声劝道:“阿和,都过去了。” 钱悔也是今天听闻,顿时惊道:“是谁要黄煜性命,这是怎么回事?”黄煜在军中一向得人心,他见识过对方的左右逢源,却不知道竟然丧心病狂地偷袭他,更甚至要他性命。 董明和二人都未作答,朱定北见状便知道事情还是走向了前世的轨迹。董家人,依旧无法容忍黄煜的存在。 万幸的是,这一次,黄煜没有死。 而董明和也未承受心爱之人骤然离世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朱定北细细看他神色,见他眼中虽恨,但并没有前世传闻中的死气阴沉,稍稍放了心,问道:“你想要怎么做?” 董明和苦笑一声。 待他查明真相之后,心中所承受的痛苦不亚于黄煜重伤而他无能为力的苦楚。他早就知道对他寄予厚望的族人不会允许他娶男妻,也正是如此,当年他才会决绝地脱离董氏一族独身闯出一番天地。他原本以为,以他如今的意气风发年少有为,当足以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他原以为那些阻力都将不复存在,可事实证明,他天真得可笑。 “若换做是你,长生……你会怎么做?” 想要谋算黄煜性命的人,对他而言无异于杀妻之仇,他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 可对方是他的族亲,是他曾经万分敬重想要尽自己所能回报的族老。黄煜总劝他放下,但他做不到视而不见,更不能容许自己让他受这么大的委屈而不讨回公道。他恨,他痛苦,不能因恨灭亲,亦不能恩断义绝,他心中自苦可想而知。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沉默片刻,才道:“自当恩怨分明。该还的还,该报的报,铮铮男儿行事当复如是。” 董明和垂下头,明言:“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董明和,你住口。”黄煜温润的神色第一次沉下来,认真道:“我并没有受伤,你无需小题大做。” 孝道二字,重于泰山。 就算他当日死了,他也不愿董明和因此犯下弑亲的过错,毁了自己一辈子。现在他性命无碍,受的内伤也早就好全了,便想让这件事情大事化小,不愿再多追究,更不想让对方为难。 “该杀。” 很少主动开口的俞登忽然出声道。 他待黄煜如亲朋,引为在岸上的第一挚友,常常与黄煜寸步不离,因此黄煜受伤的事情他当日就看在眼里,而偷袭者也是被他发出的声音所伤才露出马脚被董明和擒住问出了原委。他不明白董明和为何犹豫不决,想要伤害黄煜的人他定要把他们都抓来丢尽海里,让海妖吞食他们的罪孽。 黄煜连忙安抚他。 朱定北看着有趣,打了个眼色,问董明和道:“他,一向如此?” 董明和没好气地看了看俞登,恶声恶气道:“无法无天,目无法度。就比知法犯法的海寇稍微强点,离了海就是个祸害。” 俞登气呼呼地瞪着董明和,突然把黄煜拉到自己身后,冲他尖叫了一声,朱定北和钱悔不防都受了波及,顿时觉得一阵耳鸣头疼,险些从椅子上一脑袋栽下来。董明和早就习惯他时不时发难,狠狠一点他的哑穴让他再发不出声音来,俞登急了,啊啊急声向黄煜求救。 但这一次黄煜没有像以前一样维护他,他正忙着扶着朱定北,看他缓过来之后,责怪地看向俞登:“你太胡闹了。” 俞登满脸委屈,董明和也没好到哪里去,直问他说:“你以往怎不维护我?总是偏心别人。”被黄煜瞪了眼才郁闷地收了声。 朱定北第一次亲身领教到海妖一族的威力,这些能够驯化还要的人所发出的声音攻击,果真如前世传闻中一样匪夷所思,他笑着摆了摆手,说有机会要见识一下对方驯化海妖的场面。董明和对他这个要求自然不会拒绝,原以为被俞登这么一胡闹转开了话锋,没想到朱定北深深看了他一眼,对他说道:“明和师兄,陈阁老曾你的嘱咐望你牢记于心,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董明和愣住。 三思而后行。 他仍旧深深记得陈阁老为他加冕时所说的话,他原以为自己做到了,没想到,遇到感情问题仍旧像从前一样冒失独断。 董明和愧然,而后笑着道:“我明白。” 他拉过黄煜坐在自己身边,这段时间积郁在眼底的沉痛终于慢慢散去。人生在世必有所舍才能有所得,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没想到事到临头才知道要割舍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而如今被朱定北提醒,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过于偏激了。 正如朱定北所说的恩怨分明,他不该因为心中恨意,把这个罪过记在整个董家头上。冤有头债有主,他所要舍弃的,并非董家,只是某些人罢了。 见状,朱定北便岔开话题问起几人初到广州府南海驻军的事情。听闻一切顺利,又问起现在南海郡的一些驻将品性,董明和几人一一为他分解,说的头头是道,可见他们也是有备而来。 钱悔还道:“当年平州海患一战,海霸王董谨行的名头在海师中传的出神入化,咱们到这里的时候原以为会有一番难缠,没想到那些兵头儿听说是奇兵大败海寇扭转平州局势的董将军,一个个服帖得跟小猫似得。” 董明和取笑:“你钱大将军的威风可不比我差。” 要论起在不下面前威信,钱悔却是不逊于董明和。他治军自有他的手段,虽然现在南海海师才初入手中,但他相信钱悔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像从前手下那些兵将一样俯首帖耳信从于他。 几人又是一番畅谈,临行前,黄煜又行了一礼,谢过朱定北当日之恩——不论是他的救命之恩还是当年对董明和的提拔,他都铭感于心。 待送走几人返回书房后,朱定北才将董明和暗自塞在他手中的字条打开。 只见上面写着: 陛下命我执掌亲军。 第140章 东境变故 第一百四十章 自从平州一战之后,董明和便对朱定北推崇备至。并不仅仅因为他馈赠的海战兵书,更因为对朱定北小小年纪就深谙兵法谋略,审时度势力挽狂澜的能力。 他二人借着钱悔相互往来信件,这些年下来交情不同于常人。 以董明和的聪慧,他自然明白对方的处境。第一次见面时,他只为朱定北性情疏朗却只能被困在洛京而惋惜,现如今,他已经明白,镇北侯府世孙的身份对朱定北而言意味着什么,也已然清楚他与皇帝陛下暗中的交锋。 他告知朱定北皇帝陛下将亲军交于他统管,并不是在表明立场,也不曾背弃辜负皇帝的信任。当然,也并不是因为报恩。董明和生性稳重,行事果决有大将之风,但骨子里还是有着文儒世家出身的偏重情感的一面——从他因黄煜而做出的抉择便可见一般。 他这么做只是出于私心,想给挚友提一个醒,让他不至于在将来陷入危局。 宁衡见朱定北面色有异,正要出声询问,后者便将手中细纸条递给他。宁衡见了上面所写也是一惊,这件事情皇帝办得极其隐蔽,连宁家都没有得到丝毫风声,若不是董明和今日告知,恐怕他们都还以为皇帝开了一次私库,国库这些年又因异变天灾而吃紧,已然没有精力和财力培养私军。 没想到,皇帝陛下不仅将人手备齐了,还将这些人交给了董明和调.教。 现在想来,董明和调任广州府也是陛下刻意安排了。就算是宁衡也没料不到,皇帝会把他培养起来分散朱家军和各军军权的私军放在广州府——宁家的眼皮底下。 宁衡叹了一声:“看来董二与你确实有善缘。” 朱定北与董明和这些年的往来并没有隐瞒宁衡,至于兵书一事,除了他本人和董明和黄煜之外,连钱悔都只以为他是给了董明和某些锦囊妙计才让董明和大放异彩。当年他与董明和二人结识便是宁衡引见的,他对董明和的青睐宁衡亲眼所见,此时又在隔间听闻朱定北因缘际会救了黄煜性命,便只当董明和投桃报李,没有深想其他用意。 朱定北勾了勾嘴角没有反驳,转而说道:“你说陛下派了专人在国境内遍访矿山,看来还是运气好被他开出来几个。” 寻矿一事,向来是各郡县管辖的分内之事,一旦发现便上报朝廷,归入户部。 皇帝派专人干涉此事,用意自然不言而喻。朱定北之前想不明白,既然皇室私库充盈,皇帝老儿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的弯子,后来听宁衡解释说皇帝动用私库有所限制,超过私库三成数额或是一年之内连开三次以上私库都必须要有皇室族老的同意才可。这其中宁氏太后的赞同便有很大分量,而宁太后所代表的立场则是宁家,宁家介入私库动向是皇帝不想看到的。 他虽是帝王,要做私事自然不好大用公款。 宁衡道:“并未开出几个好矿。不过,陛下要做的事,自然不会受财力所阻。” 朱定北一想也是,毕竟九五之尊不像他们老朱家要弄到钱有的是办法。 “陛下眼光一想不错,他现在选了明和师兄担当此重任也是选对了人。就是不知道,明和师兄教养出来的军士,比起我朱家如何了。” “朱家以陆战为先,董明和则重海防,向来他教导出来的士兵也会有所偏向,两方并不妨碍。” 宁衡实事求是道。 朱定北唔了一声,意味不明道:“那可就不一定了。” 宁衡闻言一怔,而后压低声音凑在朱定北耳边道:“你与陛下……不谋而合了?” 朱定北惊了下,叹气道:“阿衡,有时候你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我都不知道时好时坏了。” 正如宁衡所言,他这一次和贞元皇帝不谋而合了。 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孽缘,他原以为皇帝縢养私兵,肯定会在宁州或是凉州行事,因此避让开这西北两境,早早将目光锁定在了东境。他在金矿山上前后所得的几万两黄金都投在了这件事上,不必皇帝陛下让董明和带一整个海师的大手笔,他只着重培养了几个人。 而他们,曾在平州海战中稳得军功备受重视,在这一次换防调任中已经四散在东境海师之中。 其中,以钱悔最为特别。 自从窦军一案之后,钱悔便与朱家结下莫解的渊源,他诚心归顺于朱定北——不错,并非朱家,而是朱定北本人——才让朱定北将这个站在明面上的人收为己用。 其他人都与朱家没有任何关联,乃是朱定北手下养在长宁山的百名残兵用了两年时间才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现如今这些人才堪堪有了成绩,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为此庆幸,皇帝又给他出了这么个大难题。 朱家军在北境和西境掌军权已久,朱定北便想若是以后朱家上交兵权,手底下的人该如何安置。 思前想后,才将东境定为朱家军的退路。 海师与陆军不同,就算是战力雄厚的朱家军到了海上战力也得打个对折。因此朱定北便从几年前就开始在东境培养心腹,就算朱家军以后急流勇退,也有地方可退。 可没想到,向来对东境不如西北两境重视的贞元皇帝这一次竟然也会将目光锁定在了东境海师身上。朱定北猜不透皇帝是想先将海师军权收入囊中继而再对西北植入人手,还是和他打一样的主意,在董明和手下培养得用的人才,借由换防调派到西北两境内蚕食各方军权。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他原先的计划都要有一番整改了。 朱定北却是无从得知,贞元皇帝手中的能动用的财帛确实不宽裕,他虽没放弃私兵计划,但之前培养出来的还是大多如暗卫一样的势力,不能用在台面上。直到董宰相的二公子在平州一战中崭露头角,才让皇帝动了将私军养在东境的念头。 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朱定北若是知道其中缘故也不知道该哭该笑了。 听他感慨,宁衡失笑地拍他的头:“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我朱家世代忠良,老子再对皇帝有意见也没有不臣之心,不会连累长信侯府百年清誉,长信侯爷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宁衡笑出声来,道:“那本侯在此多谢小侯爷忠义。” 朱定北噗嗤一笑,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如果他真的想要谋反,宁衡是不是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叛了皇室? 只是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就让朱定北直叹自己贪心不足。皇室再对朱家刻薄,但不可否认大靖在司马皇室手中国富民强震慑邦交,朱家军比起整个大靖而言,也不过是一把锋利的刀俎,掌握在执刀人的手中,若是让这把刀失去控制,真正不幸的就是天下黎民了。 刚重生那会儿,朱定北却是有过把皇帝一刀砍了一了百了的心思,但随着这些年他心境渐稳,拨开前世乱局的迷雾,他便越来越能守住本心。 不选下策,他也能够保住朱家。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信,才让他平和以待,变得更有耐心。 把宁衡得寸进尺捏上他的脸的手拍开,朱定北开口道:“乌孙国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乌孙之战,说到底还是因为乌孙国内的金矿和铁矿受人觊觎所致。在羌族和匈奴开战的关头,两方人趁乱在乌孙国私自挖了不少金铁收入囊中。若不制止,就算以后乌孙国重回乌孙皇室手中,也变成一块废地了。 大靖的立场自然不是大仁大义,隔岸观火可不是坐视他们把好处瓜分干净,因此在匈奴和羌族开始挖矿的时候,这个消息便被传的沸沸扬扬,大靖也借由这些消息在羌族匈奴两方搅弄风云,使得他们争斗越发激烈的同时谁也没能把多挖一点矿石。 但就在几天前,羌族和匈奴竟然有停战,以瓜分乌孙矿产议和。 这对于大靖而言是极不利的变故。 虽然战事上朱家军时有战鹰传讯,但他现在身处宁府,这些消息自然来得没有宁衡快。 宁衡:“两日前,凉州驻军已经因乌孙皇室以死求助,发兵乌孙了。”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鹬蚌化干戈为玉帛,大靖想做这个渔翁自然是不可能了。在他们达成利益联盟之前,他们势必插足,打破两人胶着的局面,形成三足鼎立之态,如此才不会错过先机。 “以死求助?呵,没想到乌孙国皇室竟然还能养出这种烈性子的后人,当真不错啊。”朱定北明理赞佩暗里讽刺道,“就是不知道是谁成全他们的壮烈之举了。” 皇室都死绝了,乌孙国再想回到从前的国政已经不可能,曾经的乌孙国也成为历史。不管他们的死是谁动的手,大靖现在都站在大义的一方,必须杜绝羌族和匈奴议和的可能性。 只不过,比起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地盘和乌孙国接壤的羌族和匈奴,大靖与乌孙国之前被车师部落完全隔离开。 若大靖要占下这块地盘,车师部落这块绊脚石……是个大问题啊。 第141章 栖凤秘史 第一百四十一章 在朱定北关注乌孙战事之时,宁家对青苍城东的成衣铺王家的调查也有了关键性的进展。 朱定北宴请董明和等人叙旧的第二天,调查结果摆在了宁衡的案头,看过之后,宁衡却是第一次犹豫是否要将这件事说给长生听。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将纸墨烧掉之后,起身去寻朱定北。 距离他冲海上负伤回来还不足半个月,因此他现在在宁府的活动范围依旧很小。好在他与朱定北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主院庭院宽阔,朱定北不论是读书还是练功都很方便,平时也不会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才不至于沉闷。 朱定北此时正在前院练刀。 这一世他的武学由他阿爷亲自督促,一生爱重双刀的老侯爷在朱定北想要选择前世所练的□□做武器的时候很是闹了一阵小性子。后来朱定北想着他现已不在边境,□□这种远攻武器不如刀剑这样的近身武器实用,就遂了他的心愿,和他学刀法。 这些年过来,他的刀法不说出神入化,但也已少有敌手,就连老侯爷都不得不夸他比自己年轻时候还有天赋。 朱定北见他来,便拿刀砍了两段树枝,把其中一根丢给宁衡,“来得正好。”丢了刀,便和宁衡拿树枝交手起来。原本朱小侯爷觉得树枝儿戏十分看不上眼,但每次真刀真枪对打的时候,宁衡总是畏手畏脚,生怕挨着他碰着他,后来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没办法,他要是不迁就宁衡,同辈人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让他交手的时候有全力以赴的酣畅之感了。 外人都道镇北侯世孙体弱多病,年年都要请护国寺的慧清高僧祈福医治,但也只有他身边少数几人,才知道,现在连老侯爷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了。至于宁衡,身边有宁叔这样的江湖高手在,一身武功和朱定北这样军伍出身的硬功夫有着天壤之别,没有孰胜孰劣,只是两人都是两派武学中的佼佼者,因此交手是才足够过瘾。 朱定北有时也会嫉妒宁衡,这个人好似没有什么是学不好的。 原本被他们取笑的半吊子医术,现在也已经出师,宫里的太医都不敢说自己比长信侯爷强。还有这身手,原本他刚回洛京的时候,宁衡虽然体格强壮结实,但武学底子薄,只练了一些强身健体的外家功夫,就是他当时身体虚弱真动起手来也能轻易把他拿下。 哪想到这才过了几年功夫,居然就已经能和自己不相上下了。 “平时也没见你练功啊。”朱定北嘟囔着,被宁衡催着去换洗,拿树枝戳了一下他的腰才哈哈笑着丢开树枝跑了。 两人吃过早饭,宁衡才将今晨得到的消息告知朱定北。 “哦,看来王当家得罪的人来头不小啊,他真得了不义之财才被人报复?” 见宁衡说王当家死于灭口,那场火灾确实是有人故意为之,朱定北扭了扭脖子道。这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其实事后将此事细节一一想来,就知道这是有人寻仇,不然凭对方能够弄到那么多磷粉的手段,想要把整个城东烧光都不是问题,但他偏偏还搞出一场“天火”,砸下来的时候动静极大,给了无辜之人警示,才没有过多殃及。 不过,这种报复是朱定北最看不上的。 在火灾中受伤的人且不说,那些因为贪财或是其他原因在葬身火海的性命难道就不是纵火者的罪过了?他们好端端地在店里做生意,如果没有这场无妄之灾,他们也不会因为顾及自家财产而丧命。这些罪孽,都得纵火人背着。 宁衡迟疑了下,低声道:“并非普通的寻仇报复。王当家当年那笔钱财……出自皇家。” “黄家?凉州黄家?” 朱定北始料未及。 宁衡摇了摇头,给出的答案更让朱定北心惊:“是司马皇室。” “皇室?!”原本猜测凉州黄家已经让朱定北大出意料,竟然是比黄家更要命的皇室,朱定北脑子几转都想不通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当家和皇家能扯上什么关系,急声问道:“是谁?” 宁衡从头说来:“此时牵扯到二十九年前的旧事,栖凤山之变你可曾——” “什么!” 朱定北坐不住了,他皱眉问道:“怎么还和栖凤山的变故有关,难道王当家是当年侥幸逃生的人?这也不对……阿衡,我不打断你了,你细细说与我听。” 他实在没办法不惊呼出声,栖凤山的变故可以说是先帝晚年里出现的最大一场变故,洛京世家全部牵涉其中。这里面原本就有着极大的隐情,就算是当年经历了这件事的世家人都对这件事的原委所知甚少,没想到在远离洛京的广州府内,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里还藏着当年的局中人。 宁衡想了想措辞,谨慎道:“据宁家所载,先帝晚年偏信长生之道,认定自己可以长生不死,因此不愿立太子承袭国储。他的“不死之身”就是先帝第五子引荐之人给的,因此那两年对奉承于他的五皇子尤其偏宠。朝臣中不少人误以为先帝属意五皇子登基,因此派系之争十分强烈。先帝第三第四子成年已久,在朝中各部都有势力,且政绩斐然,自然不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让。先三皇子四皇子达成联盟,要让五皇子失去候选资格,双方党争激烈,百官几乎无一人幸免,全被卷入其中。” “栖凤山事变之后,宁家大力追查,最终也只查到,先五皇子发起了那次集会,先帝排先的几位皇子受邀而来,几人的营党之人也在其列,全都聚集到栖凤山中。栖凤山上所埋火药,查出有三处来源,三四五三位皇子都牵涉其中。而他们,在栖凤山庄中如笼中困兽,火药引爆后,尽数丧生在大火之中。” 朱定北听到这里便想张口,但又将心中猜测咽了回去,睁大眼睛看着宁衡听他继续说来。 “直到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宁家追查近一年,但也只能查到这场让大靖英才折损惨重的变故,是那三位皇子为坑杀对方所设下的陷阱。” “只是,从王当家的遗物中,却查出了另一个真相。”宁衡在这里停了停,给朱定北和自己分别倒了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唇舌,才继续道:“王当家本名王琨,祖籍凉州金城,泰安四十年入京武举,名列第七,被先帝赐予三皇子做贴身侍卫。但实际上——” “他是陛下的人。” 朱定北终于忍不住说道。 宁衡犹豫谨慎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了猜测,而听到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并非无稽。 宁衡轻舒一口气,他刚才的话也有引导朱定北想明白的用意,见他这么快就猜出了关键,他也落得轻松些。毕竟,这样的真相就是宁家家主也应该视若不见,而不深究。 “不错。他是当今陛下,当年的七皇子的人。”宁衡道:“当年陛下在凉州资助了一些困苦的学子和武人,王琨便在其中。因为陛下这些资助是打着先帝的名号做的,所以并不惹眼,也没人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已经暗中被陛下收为己用。但是这个王琨手中有当年七皇子手中的印信,当不会错了。” “或许是他命有此一劫,当日陛下暗卫撤离的时候途径的路线与王掌柜运送色石回来的路线有所交集,向来是无意中遇见。以陛下的性子,当年王琨就不应该带着他的秘密活在人世,今日被察觉,也不能让他活过三更。他隐姓埋名在广州府活了这些年,着实可惜了。” 海上那么大,偏偏在那个地方那个时间让两方几乎没可能相遇的行船遇见,还让暗卫中的知情人发现王琨的存在,当真是时也命也。 “宁家所查的事情已经没办法证实了,很多真相只能靠我们猜测,是不是真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咱们只当不曾知晓,切莫宣扬,连你阿爷阿爹都不能告诉,知道吗?” 这就是宁衡在查到之后不愿告知朱定北的原因。 王琨潜逃了二十几年,替陛下保守了秘密安安分分了这么多年,陛下依然对他下此杀手。 宁衡知道,在这件事上,除非是皇帝肯把性命交付的信任之人,其他人谁知道都不能让他活过明天。这件事实在太大了,当年强势的几个皇子全部丧命其中,多少臣属和世家因此绝后,若是被查出还有内情,那陛下这个皇位当初是怎么从兄长们手中夺来的,就会被世家怎样拖下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绝了后如今在府中凄凉过完余生的世家老者若是反扑起来,或许连朱家军都镇压不下去。 因为那不仅是世家暴动,而是百官寒心。 朱定北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让他疑惑的却是另一件事。 “既然是暗卫发现了他,那直接让暗卫灭口就是了,陛下为何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不是引人怀疑,惹人去深查吗?” 第142章 军师之痛 第一百四十二章 自回到洛京步步为营,朱定北已经不似前世那样的直肠子,许多事情都不理睬,只管打好自己的仗,守好自己的城。 他遇事已经习惯多想三分,因此在听到这样骇人听闻的内情之后,他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头脑立即清醒地做出判断,揪出其中疑点来。 皇帝暗卫有多大的能耐,朱定北没有亲身体验过也是不敢小觑的。 他想要一个人的命,办法有的是,就算把王家满门做干净不留首尾也容易得很。况且,若是没有那一场殃及宁家几多商铺的天火,宁家也不会费力追查,难道皇帝就没想过打草惊蛇,反而会让人把当年的内情查出来吗? 毕竟,他觉得宁家可以查到王琨的真实身份,那么这世界上也有人可以做到,比如盗换国库存银的人。 因此他反而对这件事的可信度抱了两分怀疑。 他跟皇帝老儿交手两辈子,不敢说对他了如指掌,但他的性情如何他还是有把握的。天火杀人,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宁衡:“若是他有意为之,想要引出某些人呢?” 朱定北嘴唇微张,惊讶道:“难道那件事王琨不是唯一幸存的知情人?王琨与那些人还有来往?” 宁衡摇了摇头,“王当家自从迁居南海之后,一直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还在当地娶妻生子,又带着一个老母亲,想来没有牵扯什么人。只是,长生难道不奇怪,他当年是怎么逃生的吗?” “怎么逃的,是谁帮了他?” 朱定北应声道。 “查不到,但肯定有人帮他,或许他还在世,而这个人就是陛下的目的所在。” 宁衡几乎笃定。 此时,北境鲜卑。 听到朱振梁转告的王家失火一事,古朝安脸色惨白,脑子一空,好一会儿才找回神志抓着朱振梁的手臂颤声道:“我娘呢?小森呢?他们,他们还活着吗?” 朱振梁心有不忍,扣着古朝安的肩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盘旋在嘴边的安慰的话说不出口,他只能再重复已经告知过古朝安的结果:“你娘还活着,只是你侄儿在火灾中丧生了。朝安,你——” “是他。” “是他做的对不对!是不是他!” 朱振梁师徒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意外,但这种安慰苍白无力,朱振梁不是会台逃避的人,也不会劝别人选择逃避事实,于是只好闭口不言。 古朝安涕泪纵横,他几乎是惨声哭着,满是痛恨:“他在逼我,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还要逼我!小森是我梁家最后的血脉,他还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就被害死了。他有什么错啊,这是为什么,司马御杰他要杀要剐冲着我来啊!为什么要害我梁家至此!害我梁家至此!!” 朱振梁将他抱住,惊慌地拍着他的背,古朝安歇斯底里的模样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了,此时亦知道他心痛难当,但怕他伤害自己才扭住他的手,仍他发泄。 “这到底是为什么,当年、当年我若是没有——该多好。我爹不会死,兄弟姐妹都不会死,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报不了仇,我护不住兄长唯一的血脉!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不是你的错。” “若不是我有眼无珠,若不是我——我只恨当年下不去手!如果我早早杀了他,那该多好,现在,哈哈,我拿什么脸去见我阿爹,去见兄长!我已生不如死,为何他还要这样害我,为什么!” 朱振梁更用力抓紧他,古朝安当年的疯狂他记忆犹新,现在见他只是拿头撞自己没有拿利器自残,心中才算好受点。 “朝安,你娘还活着,就算是为了她,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或许,当年让王琨将梁老夫人和梁家仅剩的侄儿带走时就已经注定了。皇帝连同王琨的儿子都不放过,又怎知道会让做了王琨二十年儿子的梁家婴孩也葬身火海,掐熄了古朝安最后一丝希望?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活着的人却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娘活着太苦了……小森就是她的命,现在命没了,还怎么活?”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却还是逃不过? 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念想了,只是想让老母亲安养天年,让小森将梁家的香火延续下去,为什么,就这么难?就这么难! 古朝安哭到脱力,心中仓皇地想起,当年师父拼尽全力让他逃出生天,他流落到凉州,也因师父得到朱家人的全力庇护。最初几年,他日夜想着报仇,想着要与司马御杰父子同归于尽。后来,在他知道他如愿以偿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报仇无望了。 他当时心中还庆幸着,师父给他留了一条生路,他的生母,还有梁家刚出生的婴儿都将是他为梁家最后的赎罪。 可是,梁森还是死了。 而他的老娘亲,怕也……活不久了。 古朝安又恨又痛,在心中囚困的野兽不断在撞击他这些年加固的心牢,就要冲牢而出! 朱振梁实在不会安慰人,陪他哭了半日,见他那股急气过去整个人软了下来,才同他说道:“怕是上一次祭奠陈叔时让陛下起了疑心,他想借王琨引你出来。若是你娘落在陛下手里,我怕你……” “怕什么。”古朝安有气无力,“他能把我如何,大不了,就是一死。” 他若是敢动手古朝安不怕他,那样正好,在死之前,说不定还能亲手杀了他。反正这大靖天下如今没了他也有他儿子,皇帝谁来当不一样。 朱振梁只当他说气话,也不劝他,只是说道:“长生现在就在南海,我想让他想办法把你娘带走。” “一个孩子你要让他做什么呢?我已经不想再争了,多活两年又有什么意思……” “住口。” 朱振梁把他手腕一绑,松开后把他按在椅子里警告他不要动,去给他拿了水喝下,这才说道:“我爹说若是有事大可托付给他,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总好过落在皇帝手里让你两厢为难得好。” 见古朝安还要说,朱振梁拧着眉头道:“难道他拿你娘的命威胁你,你还能看着你娘死吗?别想了,小森虽然去世,但只要你还活着,梁老夫人就绝对不会寻短见。” 古朝安眼睛又湿了一圈,埋头再不愿开口。 朱定北受到战鹰传信时,十分惊讶,虽然不知道为何阿爹竟然会指名道姓要他把王琨的老母亲带走还要做出她已病逝的假象,还是尽心去办了这件事。 王大娘在子孙丧生后心中过于哀痛,本就病痛连连,被大夫验了死状,也没有引起外人关注。 只除了贞元皇帝。 “你说什么。” 贞元皇帝的声音几不可闻。 暗首身体暗暗一颤,只得重复道:“陛下,昨日梁老夫人病逝了。” “死了……怎么可能,暗一去看过尸体了?确实是她?” 暗首道:“暗一已亲自去看过,连同给老夫人治病的大夫,平日吃的药方药渣都一一查验过,确实是忧思太过,药石无救。” 自从在广州府海上见到王琨,还在他府里探查道梁老夫人的存在,暗一便一直留守在广州府,现在经由他确认,这件事情定不可能有半点疏漏。 贞元皇帝犹自不相信:“怎么可能……” 自从暗一回禀王琨和梁老夫人都在世后,他心中对那人还活着便抱着一万分的信心。他原本想用王琨的死,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到了梁老夫人,却没想到没有等到他现身,梁老夫人却死了。他自幼年便时常在梁家走动,梁老夫人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 只要她的儿子还活着,就算再苦,没有见到他回来,她是绝对不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可是,她死了。 也让贞元皇帝的期待破灭了。 是他妄想……那人已经死了,死了二十九年了,再也回不来了。 贞元皇帝心中疾痛,一时只觉头脑昏沉,若不是暗首在下面听出他呼吸有异状,怕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昏厥过去。 而在宫中为皇帝的急症手忙脚乱之时,朱定北和宁衡正在宁家主院中与“已故”的梁老夫人相谈。 原本他们并不想打扰沉默的不想见旁人的老人家,但是在暗一大肆追查她的死之后,他们便知道她的身份有异,其中或许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大约和当年的栖凤之变有关,因此才冒昧前来打听。 “你是朱承元阿兄的亲孙儿?” 一直无动于衷的梁老夫人在得知朱定北的身份之后,终于有了反应。 朱定北被他盯了半晌,还以为对方同样为他的相貌与朱家儿郎不同而怀疑,被宁衡提醒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老人家的眼睛坏了,几乎看不到近在眼前的自己。 他看着她苍老的脸,一时间竟有些心酸,恭敬道:“正是晚辈。是我阿爹朱振梁传信过来要我将您带走的。” “是振梁啊……那他可还说了什么吗?” 朱定北不知道为何提到他阿爹,老人家眼睛霎时又流出眼泪,他有些慌乱地给他擦拭,回话道:“当时太匆忙了,阿爹只交代带走您,并没有多说其他。” 梁老夫人瘦如枯槁的手握住朱定北的手,脸上露出一个哀婉的笑容,满是庆幸道:“来信了就好,有信儿来了就好。” 朱定北想了想,说:“老人家,之后我们会照顾您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我夫家姓梁,按你阿爷的辈分,便叫我一声祖婆吧。” 梁!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第143章 朝安前世 第一百四十三章 梁家。 莫不是,那个梁家?! 与梁老夫人辞别之后,两人便出门转到了隔壁房中。朱定北将自己住的客房让给了梁老夫人,现在正与宁衡住在一个屋中,宁家主院是整个宁家防护最严的地方,便是皇帝的手也伸不进这里,因此梁老夫人住在这里无疑是最安全的。 一进屋中,朱定北便拉着宁衡轻声道:“是不是你曾听过的梁家?梁老夫人不是死在狱中了吗,怎么会和王琨在一起?” 如今是陛下登基的第二十六年,梁家满门获罪在二十九年前,与凤栖山之变隔了整整两年,这两个人怎么会牵扯到一处,况且王琨还将梁老夫人奉为亲母,十分孝顺。这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宁衡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牵着朱定北坐下,给他倒了杯清火去暑的苦丁茶,同样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当年我阿爷查到,梁家三少被陈阁老送去京了,只是后来连陈老爷失去了他的踪迹,没想到,竟然是被你家里长辈救下了。” 这件事情他虽有听闻,但当初对朱定北说起时并没有提及,一方面是不想将陈阁老点出,另一方面则是这件事情在大靖乃是绝密,朱定北不知道反而更好。只是没想到,这位梁家三少与朱家有这么深的渊源。 朱定北惊呼一声,但很快又憋住了声音。 一来这事情隐蔽不能声张,二来梁老夫人就在隔壁屋中吃了药静养,他们怕惊扰她老人家因此说话尽可能轻。 “难道会是……” 他完全不敢置信。 宁衡道:“你曾问你阿爷那位军师的旧籍来历,他可与你说了?” 因为朱定北事后也没有对他说起,宁衡便未再过问这件事情。当年便觉此人对京中局势和一些隐秘往事过于了解,此时方知这些了解出自何处。若他当真是曾经名动洛京的梁家三少,贞元皇帝的伴读,曾向先帝求娶的男妻,那么他知道这些便在情理之中了。 朱定北整张脸都皱起来,心中震惊且难以接受:“阿爷说他是流放充军的世家子弟,不让我提起朝安阿叔的伤心事,我见阿爷对他的来历知之甚详又不欲我知道,便没有再问。”话虽这么说,他心中已经断定他是什么身份了。 军中除了古朝安,没有任何人符合这个身份。 老侯爷对他身份的遮掩甚至不能对他言明就足证明古朝安就是已故的梁家三少。况且,若非阿爷阿爹在梁家旧事中出手相助的恩情,梁老夫人怎会轻易将她夫家的姓氏告诸自己表明身份?她对朱家的这份信任,也正表明了在当年事中朱家所扮演的角色。 他还记得,前世,阿爹去世之后,朝安阿叔与朝廷宣读谋逆旨意的太监起了争执,被护送宣旨太监的御林军以抗旨之名就地仗杀。 他现在终于明白,朝安阿叔死之前说的要让皇帝生不如死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执意要让人把他的尸体运回洛京……他心中的恨只怕比自己还要多,但也同样无能为力,同样痛恨自己。所以,他用最后一件筹码报复了皇帝。 他的尸体。 他死在了御林军手里,是皇帝亲自定罪的谋逆同党,他最终被皇帝亲手所害。 朱定北不愿去想贞元皇帝看到那副尸体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只觉心痛。一直悉心教导他扶植他的叔父,心中竟藏着这么多苦楚,或许,他才是最可怜的人。 苟且而生,直到最后,还是在绝望中殉难。 “长生,怎么了?” 见朱定北眼睛陡然红了,竟似要落泪,宁衡吃了一惊,连忙捧起他的脸,待想要看清楚,朱定北已经扭开了脸,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眼中雾气挤散。 “怎么了?” 宁衡眉头紧皱,语气固执而温柔。 朱定北深呼吸一口气,才到:“没什么,只是觉得朝安阿叔太可怜了。你说陛下当初向先帝求娶他为男妻是真心实意的吗?若是真心……才更伤人啊。” 自小相识,相知相伴,后来互许了一生。 这本该是世间一大幸事,谁能想到,会是这般惨淡收场。 形同陌路,或许比爱恨纠缠让人更好过些。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会让他们一步一步走到这样的结局? 宁衡说:“陛下心中自有乾坤。哪怕先帝允准他取了男妻,在他继位之后,只能以妻为妾,屈居后来者之下。世间缘法岂是真心就能左右的,陛下和梁三少心中都有取舍,才会走向陌路。” “若是不曾相遇,或许就不会……” 朱定北说不下去了,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宁衡:“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不要再想了。” 朱定北不满地看了眼宁衡,但也知道宁衡说的在理,他只是不忿于宁衡对古朝安和这件事的冷漠态度,但再一想,若非自己与叔父有这样的情分,这件事就算再让人感伤他也只会当做一个新鲜事听听就算,没有立场指摘宁衡什么。 宁衡握着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气,而后道:“旁人再难过也不能替他承受,长生,若是在意就让自己变强,这样才能保护他们,让他们依靠。他们痛苦之时,陪着痛,也只会增加他们的负担。所以,不要再难过。你并非无能为力,把梁老夫人照顾好,这才是真正地帮助他。” 朱定北呆了片刻,脸上不由有些臊热。 好歹他也是经历两世的人,被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开解,还真是让他老脸发热。他心中生出暖意,嘴上还是争辩道:“道理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时候才有用,设身处地,圣人都做不到,何况你我。” 宁衡微笑起来,是啊,若是此情此景换做是长生在受难,他也做不到冷静对待。 但正如他说的,他会振作,会不惜代价带他走出困境。 朱定北不再沉溺于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宁衡梁老夫人的病症,得知是过于悲痛,情绪不定才会病倒。而她也因日日以泪洗面而伤了眼睛,用了药虽会有所好转,但日后看东西也会变得模糊。朱定北想到这个与他祖母岁数相当的长辈,心中又生出更多的不忍心。 宁衡宽慰他说梁老夫人得知他儿子安好,心绪变得开朗起来也愿意配合大夫治疗,休养一段时日便会好起来。 朱定北听了才略略放了心,便又说起另一件事:“王家的事还有其他人在查吗?” 除了陛下的暗卫之外,朱定北和宁衡更提防的是制造劣银的那伙人。皇帝陛下动静搞得这么大,又因天火让那些人盗换在宁家钱庄的劣银劣金露出马脚,他相信对方肯定也会查探这件事。若是能顺着这条线索摸出些底细来,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宁衡给了否定的答案,这让朱定北惊讶:“怎会没有动静。难道说,这些事情他们不感兴趣……”他说着忽然又皱了眉头,无意识地搓这拇指的指骨,沉思道:“莫非这些他们都已知道,还是……阿衡,你说,王琨一行人和陛下的暗卫遇上是不是太凑巧了……” 宁衡听出他的意思,若是王琨这件事是被人有意揭露到陛下面前的话,那他们不动声色就解释得通了。 这群人的行事做法实在太过诡异,就拿他们盗换的国库存银来说,那么多银子,他们可以这些年都不动用,像是一点都不在意。而眼下,他们再一次出乎意料地没有探究此事的前因后果,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就如他们用障眼法调走朱崖岛附近的暗卫一样,也有人可以借用暗卫的眼睛,让皇帝做出对自己有益的事情。 朱定北道:“这些人藏得太深了,以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敌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的感觉实在糟糕。 宁衡却是一笑,道:“他们已经急躁了,长生说呢?” 朱定北扶额的动作一顿,眼中亮起。 是啊,李家自开国以来就地位超凡,虽然被贬黜杀了一片,但根基还在。他们在文宗年后一直安守本分,那些埋在文官中的暗线也藏得好好的。这几年陆续搞出大动静,还不是因为李家军倒了,他们断了四肢,才急了吗? 这时候,要比的就是谁能沉得住气,看谁先露出狐狸尾巴来。 朱定北笑起来,“算算时间,陛下的旨意也应该快到了,到时候咱们就等着看他们是继续当缩头乌龟还是如何。” 在天火之后,宁家钱庄劣银重现,宁衡便上了密折要借此时机揭露劣银一事,已经过去五天,皇帝的批复也该送到了。届时,就是他们主动出击的时刻。 而在皇帝对劣银一事的条陈送进宁府之前,朱定北先一步受到了洛京镇北侯府的来信。 上面说的正是关于乌孙国一战。 看毕后,朱定北摊了摊信笺,笑道:“没想到咱们的武举状元郎敢为人先,竟然以三百兵力让匈奴吃了大亏,哈哈,实在大快人心!” 他口中的武状元并非去年新科状元,认识上一届状元郎田益。那信上写的正是状元田益和榜眼杜辉在率领三百兵士把匈奴偷挖铁矿的据点逐一击破,而后让乌孙国民看守住,又请兵保护这些为护国宝拼尽全力的忠义良民。 就是朱定北也不得不叹一声,绝了! 也不知是田益还是杜辉的主意,当真喝了一肚子黑墨水,尽出坏招。哈哈,不过大靖的重兵将这些精铁矿一个一个围起来,背后还有乌孙国民声援,端的是大义凛然。 妙极了! 第144章 追查劣银 第一百四十四章 广州府南海郡青苍城继天火焚街之后,又刮起劣银风暴。 宁家钱庄的银库里发现劣银,一夜之间,所有宁家名下的钱庄开始整顿银库纠察银子纯度。此外,宁家钱庄又联合各大钱庄盘查,并贴出告示,但凡在两年之内在宁家钱庄兑换大笔金银的人都可在宁家钱庄进行核验。 广州府的商户最先反应过来,争先响应号召,纵使有财不外露的也请专人校验自家金银,就怕发现自家有劣银存在。 一时之间,所有商铺都紧张起来,连老百姓都被感染。他们日常都用铜板,但也只有使唤银子的时候,但一旦拿出来,就得被掌柜查上半晌才能购换粮布,单只这个细节就能让他们知道——劣银又来了! 上一次劣银的风波才过去多少年,老一辈的人不少都亲身经历过。当时多少人家被劣银坑害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因为劣银作弄鬼祟被拉到菜市场砍头! 他们都不愿回忆起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没想到,那些黑心肠的劣银贼竟然还敢卷土重来! 只是看着别人倒霉哭天抢地的老百姓看见了都要把那劣银贼大骂几句,何况是那些身在其中受害极深的人?因此劣银再现,不论是替当年的自己还是替已故的长辈讨回公道,商户们上下一心,拧足了气要将劣银贼捉出来五马分尸,都配合得不得了。 当然,也有趁乱摸鱼的人。 “又有人来骗?府衙地牢都快装满了吧。” 朱定北听着宁叔说起外面发生的事,不由啧啧有声。 向来只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许多人见银号召回劣银,自己做了伪银企图牟利,被抓了一批又一批,却还是有人前仆后继。朱定北简直要佩服这些人的胆气,若是真这样下去,说不准制造劣银的人没被揪出来,黑市里就得有好几家劣银的作坊开起来了。 宁叔笑说:“过两日应当就好了。官府收容不下这么多人,还得伺候他们吃饭,许多地痞乞丐就趁机寻衅,那些人多在等候审查被扭进了府衙也不挨板子,他们也不怕事。县令也受不了,等重惩的告示贴出来,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就知道收敛了。” 重典之下,勇夫就少了。 当下确实要下狠手才能控制住局面。 宁衡正给梁老夫人诊脉——梁老夫人的身份毕竟特殊,就算在宁家主院宁衡也十分谨慎,尽可能减少知情人,因此梁老夫人的病症便由宁衡亲自治疗,一律药物也以宁衡的“伤药”煎熬。 梁老夫人眼睛虽然不好使了,但耳朵却还是不错的,此时听他们说起劣银,也不由说道:“劣银贼确实可恨,当年在洛京的胭脂坊生意也做的十分大,岂料便是因为有人用大笔劣银同他做生意,因此赔了一半家底进去,生意也经营不下去了。最初这些人造了一两劣银,或许只是买了一袋米,但经了十个人的手,那便是一两银子不花便买足了十两银子的东西,栽在最后一个人手上,那便赔惨了。” 以梁老夫人的年纪,先帝年间那场劣银祸事却是亲身经历的。那时候,还有一些官家人甚至拿不出真银子花用,多少人家业一觉醒来就没了。想不开寻短见的人都没钱安葬,实在是可怜。 朱定北没与梁老夫人说大道理,跟腔与她将那劣银贼好生数落了一番,等她出了一口恶气,才算罢了。 待出了客房门,朱定北才偷笑道:“想不到,梁祖婆竟是这么好玩的人,怪不得朝安阿叔——咳咳,阿爷和阿爹都说他特别顽劣。” 他上一世在古朝安手上受了不少教训,私底下总说他是老不羞,今时今日回忆起来,当真怀念那时总是笑得恶劣瞧他热闹的军师大人。 宁衡道:“梁祖婆性子坚忍豁达,对她的病情极好。” 朱定北瞟了他一眼,总觉得宁衡这是拿话教训他不够豁达。宁衡恍若未觉,同他说起他期盼了许久的一个好消息:“出逃的八名李家逆党,已经有五名落网,其中三人都已自尽。剩下两人,再过五日便能送达。” 朱定北眸光霎时变亮,终于要到了吗! 他压抑着心中激动,冷静道:“连自裁都不敢的家伙,也不知道能从他们身上挖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活捉了五名,有三个人当场就自我了断了,他们身上当有不能为人知的秘密,而其他二人就不知道能有多大的价值了。不过聊胜于无,朱定北一直没有机会与李家人正面交锋,这两个人倒成了第一个。“甄右相和叶大人也已到宁州了吧?” 朱定北关心道。 宁衡:“昨天的消息一经到宁州边境,再有半日路程当能到永昌。” 宁州的战事一直分不出高下,蛮族人凶悍,一向难以驱使。这一次不仅听人指使潜入宁州少了阮家主宅,更甘愿当马前卒,他们的战力再加上盘越人的诡计,掸国人的兵器,着实让宁州驻军头疼。如果能够瓦解他们的联盟,宁州这战就赢了一半了。 朱定北想了想,又道:“还是得派人在盘越和掸国查探,不是还有三个李家的逆贼没找到吗,兴许在西南兴风作浪的也有他们。” “我省得。” 他已经加派人去查了。 朱定北便看着宁衡道:“宁叔说宁州现在的商户乱了套,许多人都丢弃产业往东面逃难了,宁家也亏损很大。这战还是早点打完得好,再拖下去,宁州要恢复至少要多几倍的时间。” 宁衡当然也明白。 更可恶的是那些藏在山坳里的蛮族人滑溜得像泥鳅似得,时常有三五个人闯进县城里的商家胡乱烧杀,烧完抢完就走,纵使有官差抓到那么几个人,挂在城门上暴尸也没将这股暴匪压下去。在战争关口这些流寇甚至比成批的敌军还要命,搅得民不聊生,许多商户都怕惹祸上身,总是没举家迁逃投亲,也是大门紧闭,竞相避祸。 再这样下去,宁州几代人耗费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如今朝廷钦差和援军到了,再不济算能让宁州的局势缓一缓。 两人说话间,外头守着的宁叔忽然敲门示意,而后领着一个人进门来。 那人进门见礼过后便道:“家主日前派人去接迎楼家公子,但到了扬州晋安地界,便接到信说失去楼家两位公子的消息。楼公子最后出现是在会稽郡内,派去的人已经沿途去找,属下特来禀报家主。” 朱定北的脸色很糟,心中是又急又气,待细细问过楼家两兄弟之前的行程让那人走后,朱定北还臭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这两个小兔崽子,等找到他们非得把他打上一顿让他们长点教训!” 足不出洛京的两个十七岁少年带着几个无力平平家丁就敢南下,朱定北听说的时候就已经大动肝火。 现在出了事,他是一点都不奇怪! 见宁衡还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朱定北迁怒道:“派去的人怎么办事的,连两个毛头小子都看不住!人生地不熟,多半是被地痞当做肥羊痛宰,这两个王八崽子,平日里细皮嫩肉跟小娘们没差,随便什么人抓住发落一顿都有他们的苦头吃!” 宁叔听到那声细皮嫩肉差点笑出声,赶紧憋气闷住了。 宁衡忙安抚道:“会稽郡里咱们的人手很多,今晚想必就有他们的消息传回来了,长生别急。” 朱定北收了对宁衡那点脾气,边拍桌子边将那两个不省心的东西从小到大干得那些缺心眼的事数落一遍,听得宁衡也满脸纠结——忍笑忍的。 对宁衡这个早熟到几乎和再世的他比肩的少年人,朱定北总是常常忘记他的年纪,因此宁衡觉得他对他关心地比较少不是无理取闹。 对其他四人,朱定北私心里都当他们当自己的小辈看待,贾家铭和楼安康还算懂事,秦奚近两年醉心武学兵法连杨柳巷都不怎么走动了,只有楼二那长不大的臭小子。自己不让人省心,还偏偏每次搞事都要带上他胞兄,楼安康对他这个阿弟耳根子软得很,常常跟着胡作非为。 朱定北这两年就没少教训他,不过放狠话他是不怕的,真动手揍了过两天也没脸没皮地凑上来,错误还是继续犯。 分明是有恃无恐。 朱定北现在是恨不能出发前楼安宁吵着要跟着来的时候就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怎么拉扯他兄长胡来。 嘴上是这么骂,但朱定北心里倒也没有太过担心,不说楼安康这几年接手家业后的磨练,就是惹事精楼二少也是个精灵鬼,断不会让自己吃亏。 可这一次他和宁衡却都想错了,过了一晚来信还说没有找到的时候,两人此时才真的担心起来。 会稽郡就那么大的地方,两个大活人怎么就找不到了?! 第145章 楼兄蒙难 第一百四十五章 在朱定北和宁衡亲赴扬州府寻人的时候,楼家两兄弟正与许多人挤在一起。 “阿兄,我想吐。” 楼安宁躲在楼安康背后小声说,鼻子和嘴都贴在他衣服上,实在憋不过气才会呼吸一口。 便桶虽然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从他们关在这里一天一夜都没见人倒过夜香。小小的牢房里关着十几个人,那便桶前几个人去方便的时候便弄得十分肮脏,许多人憋不住了也不愿往里头方便,直接在附近了事。 楼安宁被恶心得半死,但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有种不能忍的痛苦叫尿急。 他去方便完回来趴在胞兄身上委屈地眼睛红通通的,等挨过一夜见那些人还不放他们出去,嫌弃牢饭的两个贵公子饥肠辘辘之下,都十分脆弱。 楼安康在他手上的穴道重重按着,不让他吐出来,否则之后有的他更难受的。 他一边庆幸自己跟着宁衡学了一点小窍门能够缓解阿弟的痛苦,一边又责怪自己无能。和他们关在一起的人起先哭的有骂的有,一天一夜过去,全都老实了。楼安康朝他们和牢头打听过才知道,他们被牵涉到了劣银的案子里。 楼安宁玩性大,也容易腻味,先头在河道和海岸上新鲜了几天,后来几天便迫不及待想要到广州府去,因此后来他们在港口换乘的时候走的都是直行不停泊的商船。这一次他们便是由徐州府广陵乘船到扬州府会稽。楼安宁对扬州的繁冗烟火还是抱着些憧憬的,于是他们打算在在会稽待一日,再转道去临海玩上三日,直接南下去广州府南海郡。 可没想到才在会稽港上岸,还未找打客栈投宿,大街上就被人抓进牢房里。 他们手下几个家丁被关在了别的牢房,楼安康观察过,他们的衣着和自己一样都是丝绸缎面,所以被关在了一起,其余人则被分开关押。 劣银案爆发前后三天,他们也只是在船坞停泊的时候听守兵说道了两句,没想到灾祸竟就降在他们头上。 那牢头说,会稽的官银里也出现了劣银,郡守大人大为震怒,所以排查十分严格,往来的商船也得受检。他们乘坐的商船上就被检出了劣银,因此一船人上岸分开后不久都被抓起来了。等他们的一应物品和随身携带的银两查验过后没问题自然就会放他们离开。 楼安康的阅历毕竟还浅,虽然心中愤怒,但也忍了下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问题。但等到夜里还未有人被放出去,他就知道牢头那番说辞是哄骗他们的。 商船上查出劣银,直接将劣银收没处置盘问商家就够了,为何还会把他们这些散客也抓进来?何况他好歹是工部尚书的孙子,钱银制造他没亲自动过手也知道是如何做的,检验劣银的办法也简单,就算砸碎检验耗费时间,把银子往火上烤,拿出来后看其散热便知是否有异。一天一夜都验不出来,那验银的主簿就该丢饭碗了。 何况这些人还没收了他们的随身财物,恐怕那些钱帛,就算自己出了牢房也拿不回来了吧。 他心中激愤,暗骂会稽郡守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趁着劣银的乱子扣押往来的外地人,贪图他们的财物,实在无耻! 不错,楼安康可以确定被抓进来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至少他这个牢房里就没有一个本地人。 不过楼安康能忍,和这里头一些阅历饱足的中年男人一样窝在一角护着阿弟不吭声。他们现在是过江龙强不过地头蛇,那些财帛被抢了就抢了,但若是争辩吵闹恐怕要受刑,还可能随便被这些人扣一个名头下来关上十天半个月,他们就出不去了。 他现在心里十分后悔没有听长生的话,就算要出门也去镇北侯府借几个战场上退下来的凶兵,至少在被抓的时候还能有抵抗的能力,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坐以待毙。 “阿兄……我肚子痛。” 楼安宁已经忍了很久,他知道现在的情况不是可以任性的时候,但难受得太厉害了,他实在受不了才哽咽着道。 “哪里疼?” 楼安康急忙在他肚子上摸索,听他哭着说都疼,便明白胞弟是饿坏了,饿的浑身盗汗脾胃都生痛。楼安康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看胞弟难受心里像刀割一样。以楼安宁的聪颖,到这个岁数还爱胡闹任性,他得负最大的责任,就是被他纵容出来的。从小就没让他吃过苦头,现在怎么承受得了。 他低声让胞弟等一等他,起身往牢房外看了看,见牢头走远了正在训斥其他牢房里的囚犯,他动作利落地撬了锁,跑到前头牢头搁置水碗和小食的地方,拿了能拿的最大份量还返身回来。 这办法他昨天就用过了,但那时只带了一点水回来,因为牢房里的东西他觉得太不干净,不敢给胞弟吃。这时候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回来时,又把牢房锁上。 昨天他出去的时候还有不少人跟着他逃出来,但听到老头的声音又惊恐地退了回来——牢头打人十分狠辣,隔壁牢房就有一个因为出言不逊被打了正脸,听他们惊呼,那张脸都皮开肉绽,这辈子都完了。而郡守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大罪,所以牢里管得尤其严格,单是老头就安排了三十来人,手上还有拿刀的,这些穿着丝绸锦缎的“富贵人”实在不敢冒险。 见楼安康竟然还带了点心回来,牢里一阵小骚动,但楼安康挡着进食的楼安宁警惕地看着他们,打退了两个人就让他们知难而退了。 楼安宁留了一大半给胞兄,楼安康囫囵吞枣地吃下,很快就将碗藏在昨天藏碗的地方。 外头牢头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指责某个人回来偷吃了东西。他正心惊肉跳地听到一个人说接连没了两个喝水碗,就听见牢头的声音没了。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可没过多久,那声音就又响起,他紧紧把胞弟往身后藏,只见牢头恭恭敬敬地跟在两个人身后,其中一个人一直说着赔罪的话,另一个脸色极差的人看到自己之后突然叫起来: “表少爷!哎呀,表少爷你果然在这里!” 惊呼之后,又痛骂同行的那人,那人赶紧让牢头开了锁。 叫自己表少爷的人扑在身前哭嚷了一阵,楼安康紧绷着一根弦权衡之后还是带着胞弟和这个人走了。 出了监牢,那人才自我介绍道:“楼少爷,我是宁家的会稽商会的会长,家主急着找你们,可算把你们找到了——” 他话还没说完,楼安宁扶着矮墙大吐起来,又引得一场慌乱。 朱定北和宁衡脚踏上会稽的时候,便有等候在码头的宁家人告知人已经找到了。朱定北一颗心还没放下,就听说楼大楼二消失的这一天一夜的经历,顿时眉头拧成了一座小山。 他们赶到楼大楼二暂住的宁家会稽商会长的房子时,兄弟二人已经休整了一番,楼安康正小声地逗胞弟开心,楼安宁闷不吭声的。 “你们两个王八羔子——!!” “长生!” 朱定北踹了门,要骂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扑过来的楼安宁打断了。接着便是楼二少振聋发聩的大哭声,朱定北要说的话忘了干净,赶紧捂住他的嘴,道:“大老爷们哭个屁!你都多大了,丢不丢人。” “丢人算什么,我差点没命了!” 楼安宁哭了两声就停了,抽抽搭搭地哭诉道。 毕竟是十七岁的少年,没有加冠也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他们都已经从国子学毕业是堂堂正正的大男子汉了。楼安宁也再不像十一二岁的时候受了委屈或是无措的时候都会掉一两滴猫尿,他是十分好面子的,谁提他的糗事跟谁急。 这一次本性毕露,完全是被吓坏了。 朱定北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招呼身后的宁衡快点给他们两个看一看。 楼安康没劳动宁衡,之前大夫已经看过了,不过还是请他给胞弟瞧了瞧,拍板说睡一觉就没事了,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 见楼安康无地自容的模样,朱定北也不说教了,便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安康便将两人上岸上莫名其妙被关押的事情和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朱定北嗤了一声:“蠢货,都知道牢头的行动规律,不会半夜撬了锁带你弟跑路还等在里头受罪!都觉得很新鲜吗?嗯,好玩吗?” 说着就带出火气。 楼安宁被教训多了,所有人里属他最不怕朱小侯爷他发火,哪怕知道是自己错了,但还是虚张声势道:“我和阿兄可怜死了,那里面又脏又臭,还没有饭吃。要不是阿兄偷了点水给我喝,我肯定活不到现在了。” 他戴罪之身还想为他胞兄分辨,朱定北冷笑一声:“呵,当真是厉害啊。要不我现在再送你回去体验你阿兄呵护?” 楼安宁浑身一抖,耷拉着脑袋不敢说了。 朱定北气得一砸桌! “这些狗杂碎,竟然敢欺负到你们头上,真瞎了他老子的狗眼!不弄死他娘的,老子就不姓朱!” 第146章 楼兄报仇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朱小侯爷在洛京学了一层道貌岸然的皮,已经有许久没有爆粗口了。 楼家兄弟原本被他砸桌的动静吓了一跳,见他不是对自己发火,也义愤填膺地讨伐起会稽郡守还有那些牢头来,罗列了种种惩治报复的计划。 朱定北趁着脸说:“这么做是便宜他们了,敢犯下如此大罪,我定叫他们把肠子悔绿了不可。” 说着便和宁衡如此这般商量了一番,宁叔领命出去办事,楼安宁还不舍地说:“我想宁叔做的汤了,你就让别人去办嘛。”宁叔回身笑说去交代一声就去给他做吃的。 可惜,就算是宁叔的绝世手艺,也让脑子里充满污秽画面的楼安宁起不了胃口,才喝了一点汤水,又吐了一场。 宁衡给他开了安神的方子服下后,又给他针灸过穴,待他睡着了三人才坐下好好谈一谈。 朱定北语重心长地告诫他长点教训,不要什么事都依着楼二胡来。又说凡事都要提早防备着最坏的情况,打没准备的仗九输一赢最要不得。最后才说会稽郡守的事情交给他和宁衡,他们俩兄弟明天一早就跟着宁家的船队回去。 楼安康皱眉道:“还是一起吧,否则安宁会一直记在心里。” 楼安宁的性格就是这样,不管多大的矛盾当面解开了他就不会往心里去,若是拖着或他人之手,就总是忘不掉。 朱定北想了想也答应了,反正有宁衡在,在会稽的地界上也出不了大事。 原本朱定北以为宁家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楼家兄弟从牢里弄出来,这位会稽郡守定是不好对付,没想到是宁家人被楼家兄弟同船而来的人糊弄了,才兜着圈着找到了下头一处县城找人。那郡守以为在自己的地界上就可以无法无天,劣银之事才出了几天就想出这么恶毒的敛财方法,绝对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查下去果然前科累累。 会稽郡守还不知道自己的罪证如飞雪一样直接越过了自己的靠山、他的舅兄扬州州牧扑向了洛京,此时正在府中享受美酒美姬。他手底下的师爷惊慌地跑进来,覆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醺醺欲醉的会稽郡守挥挥手不以为然道:“哪里来的尚书手令,算个什么东西,滚一边去。” 师爷急忙将尚书手令掏出来递给他看,会稽郡守挂着重影的影子眯着看了半晌,突然抢过尚书手令一把甩在地上,狠狠踩上去一脚:“这狗屁东西爷家里有的是,回头也送你一个。什么玩意儿就敢说自己是一品尚书,整个扬州府,除了我舅兄,谁能高过本郡守?你,你,去陪师爷喝酒,都来喝酒。” 他嘿嘿笑着把怀里的两个美姬推给师爷,又把侍立在一旁的美姬召来,那师爷早就腿软了,被美姬的香风一吹那什么一品尚书令完全抛在了脑后。 在他们半梦半醒之间,洛京几个府邸却在大动干戈。 欺人太甚! 忍了一夜肝火的楼尚书连夜出了一趟交好的田御史家中,第二日早朝之上,田御史当廷状告扬州州牧包庇妻弟,不仅任人唯亲无视国家法度,更驱使其妻弟会稽郡守借劣银之乱谋夺他人财产,滥用私权,滥用刑罚,等数项大罪。 贞元皇帝听罢,方才早朝上一派和顺的气氛荡然无存。有与杨州州牧有亲故的人站出来为他辩解,田御史当即将会稽郡守是如何明目张胆地在会稽郡内拦截外地人,当街不问罪不告知便将寻常人当做囚犯一样殴打扣押,再夺起行囊占为己有。会稽郡内此时此刻还关押这多少无辜勤恳的百姓,若是人人都像会扬州州牧这样指使底下官吏,所有人都像这样胡作非为,不说劣银到底能追查出什么来,民心民怨都会呈鼎沸之态。 这正戳中了贞元皇帝的痛处。 劣银一事追查了近四年还无果,好不容易才借此机会扳回一城,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坏他的事,更容不得这种无法无天之辈。 他沉着脸让东升太监把田御史的奏折拿上来,一目十行地看过之后,点了另一个御史为钦差暗查此事,一旦查实,立刻将杨州州牧及其同党革职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皇帝明言暗查,那些想要通风报信的人也歇了心思,纷纷垂下头。 这两年陛下的性情越发捉摸不定了,虽然他已不再把株连之事挂在嘴上,但他却做给别人看。两年前年南边赈灾贪墨银两的案子就被判得特别重,革职查办了许多人。现任的杨州州牧就是那时候才上台的,谁能想到这还未过两年,就又是这般结局。他们已经十分会看皇帝的脸色,通常他用这种平淡而沉闷的声音宣布什么时,谁若敢在那件事上触怒龙颜,一概同罪论处。 他们谁也没有与杨州州牧交情好到可以拿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去赔。 朱定北几人不动声色地会稽等了四日,直到钦差秘密到来会稽又无声离去,才把没心没肺地在会稽郡下县城玩得撒欢地楼安宁逮回来看好戏。 首先遭殃的是扬州州牧。 远在建邺城的杨州州牧府当天重兵破开,不由分说便将府中一应人等缉拿。 听到持金牌的钦差一一细数自己的罪证,杨州州牧呆了片刻,不顾官威狠狠给了他内妻一巴掌把她鼻子都打歪了:“鼠辈害我至此!害我至此!”他大喊冤枉,但谁会听信。那御史当这个钦差也不是平白当上的,他也是朝中难得几个摸得准皇帝心思的人,什么纵容妻弟包庇罪责那都是官话,他只一项在贞元皇帝这里就等于犯了死罪:无能。 劣银一事是陛下的心头恨,他非但不能给皇帝陛下分忧,反而坐视妻弟借此牟利,这不是无能是什么? 在钦差看来,这个人太蠢。 便是没有劣银一事,这个人也在这个一品州牧的位置上坐不久了。 他能担任杨州州牧,是因为这个人在防灾以及抗灾上有点能耐,这几年扬州被旱灾和涝灾交替之中日子也不好过,他的上任州牧因贪墨之罪被处斩,轮到他自然老实了许多。现在钦天监已经断言灾荒的年景已经过去,大靖国将会迎来风调雨顺的好时候,那么他的价值也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了,这时候不谨小慎微夹紧尾巴做人,反而因为自己之前的功劳沾沾自喜,还不该他倒霉? 早点把杨州州牧这个位置空出来,对他,对别人都好。 算了算时间,朱定北便赶在抄家缉拿的官兵之前,将杨州州牧被罢官抄家的消息传进了会稽郡守家中。 几人在外头听见府中炸开了锅的哭嚎声,混乱的脚步声临近了,还能听仔细里头的人哀求: “老爷,带上一起走啊,求你了老爷。” “老爷,咱们去求舅兄老爷,您别丢下我们啊!” 会稽郡守听到舅兄两个字肥胖的脸上便是一抽,他狠狠推开自己平日宠爱的姬妾,只把家中银票卷了往外冲。 他们跳上高墙朝郡守府中看时,里面的众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一会儿舅兄老爷顶了天的杨州州牧大人被抄家渐渐传成了舅兄老爷已经被砍了脑袋,恐惧的情绪比最可怕的瘟疫还要迅速地传染开。有人哄抢,有人厮打,也有人逃命,闹剧轰然。 快挨着后门的会稽郡守一瘸一拐地跑着,满身肥肉都在打颤,一个姬妾正死死巴着他的腿不放,被只顾着逃命的会稽郡守狠狠击打还是惨声求她带自己逃命不要丢下她。有了这个不怕死的姬妾,昔日的美娇娘们一哄而上,扑在郡守身上哀求,会稽郡守肥胖的身体如乌龟躺着一样翻不了身,不一会儿怒骂声就停了发出痛苦的吼叫声。 “噗嗤。” 楼安宁连忙捂住嘴,笑得停不下来。 朱定北和楼安康对视一眼,知道他这是快活了,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没等会稽郡守和姬妾们分出胜负,从前门冲进来的官兵和后门破门而入的官兵几乎同时抵达,将一团人围了起来。御史钦差命人把那些女眷全都拉开,拿着金牌对着会稽郡守念了一通罪责,会稽郡守只会喊饶命,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钦差要将他收押的时候,宁衡退回马车上,朱定北三人才从高墙上跳下来。 “慢着。” 三个风姿不凡的少年款步而来,官兵正要斥离,认出几人的御史便收了金牌,以长辈的身份对几人道:“你们来此所为何事?” 朱定北几人回了礼,楼安宁上前道:“钦差大人,小子有一块一品尚书令遗失在此地,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帮忙寻回。” “原来是楼公子。”他认不出楼家双胞胎哪个是兄哪个是弟,扫了一眼,便都以楼公子称呼。他现在算是会意过来为什么一年也不一定会在朝堂上开一次金口的田老翁会状告扬州州牧了。他眼睛一转便道:“大胆逆贼,不仅犯下诸多罪行,还敢以下犯上偷窃一品工部尚书的尚书手令,其心当诛!” 会稽郡守哪里还记得醉酒之时师爷呈上来的一品尚书令?这时候只知道这些人是来给他加罪的,不由哭得肝肠寸断,口喊恕罪。 等了三刻钟,才有人在角落里找到碎成两片的尚书令,楼家兄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一品尚书令就如同金牌之于皇帝一样,都是不可多得的信物。而尚书令至此一枚,若是遗失也是不小的罪过,虽然可以补回,但毕竟是楼尚书的贵重之物,在兄弟俩临行前特意拿出来给他们防身用的。没想到,还没派上用场就被人弄坏了。 楼安宁抢过尚书令,气不过地狠踹了会稽郡守一脚,而后才对钦差告了罪。 钦差连连摆手,又在会稽郡守的罪名上添了一条以下犯上。 第147章 审讯李党 第一百四十七章 会稽郡守被判处满门抄斩的重罪,杨州州牧也被牵连贬为交州某地县令。 交州那个地方是真正的穷山恶水,大靖朝的流放之地,其条件之艰难可想而知,贬入交州和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劣银重案才翻出没没多久,扬州州牧这个送上门来的鸡正好给皇帝杀给猴看。一品州牧一夕之间沦落至此,给许多人敲响了警钟,也让他们看到了皇帝陛下整治劣银罪犯的坚定之心。 这也正是贞元皇帝对扬州州牧重判的原因。 朱定北几人当日赶回宁府,一回府,朱定北便将楼家兄弟丢给宁叔说是要让他们闭门思过,也不等楼安宁反抗就和宁衡匆匆走了。楼家兄弟在南下的路程中并不知道,外间传闻的长信侯爷受了重伤的事情,不过楼安康见他们确有急事,就把满脸不高兴的胞弟拉走了。 朱定北确实有急事——被活捉带回的两个李家余孽已经昨日已经被秘密送进宁府!他自得知此消息后就数着日子算着这一天,没料到会稽一行反而耽误了,此时也不听宁衡说要稍作休整的劝告,让宁衡带着他去关押李家余孽的地方。 地牢之中,宁家人此前已经好好“款待”过李姓两人,但并未从他们口中挖出有价值的信息。 挥退他们之后,朱定北没有急着动刑或逼供,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发现他们身上虽然每一块好肉,但意识十分清醒,看样子还能承受住自己的手段。 这两人在李家不算年轻,在李家军中的军衔不低,从宁衡给的资料上看,他们一个是李平的内侄,另一个也是李家的直系子弟,备受李平的器重。他二人没有在凉州履职,而是常驻荆州,朱定北摊弹了弹手指,他当时就对此十分在意。荆州这样的太平之所,像朱家和李家这样的前锋军的族中精锐除非犯错或是平庸无能,一般不会被派任到此,但这两个人却在李平叛国罪案后反应迅速地潜逃出国境,还安然无恙地呆了这么多年还有能力在匈奴羌族兴风作浪,这就说明他们两人并非不受李家重视。 那么他们在荆州就任这么多年,或许是李家可以安排。 而李家的用意,正是朱定北想从他们身上得到的东西。 “唔,看起来骨头挺硬的啊。” 朱定北故作意外道,原本李家其余三人当场服毒自尽而此两人没有这么做时,他便不觉得两人是为了苟且偷生才没对自己下狠手。眼下看他们沉默抵抗,神情也没有任何恐惧便能肯定他的另一个猜测。这两个人,同样也是某些人抛砖引玉的诱饵。 “你们的主人家现在已经知道对付他们的是广州宁府了,不知道,他们可还有那个本事把你们两个人从这里救出去?”朱定北坏笑道,“不过两位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一趟必定有来无回,我真该替你们主人赞一声,真是养了两条好狗!够忠心,够胆气。” 两人无动于衷,朱定北仍旧继续道:“其实你们李家遮遮掩掩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当年李王留给你们的宝藏虽然用得七七八八,但总归还是有那么几座山没开出来的。不过可惜了,你们李家一倒,想要在大靖境内开矿就没那么容易了,乌孙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不过你们闹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呢?朱家军你们是没办法取代了,就想把宁家这个挡路石踢走,我就不说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不过你们这个皇帝梦也该醒醒了吧,就算这天下不姓司马,姓宁,姓朱,就是不可能姓李。” 朱定北漫不经心地说着,心中却因他们的不动声色而惊讶。这两个人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够分量啊,否则,怎会对宝藏矿山毫无意外? 不,也不能说他们一丝异样都没泄露,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宝藏而惊疑不定还是因为其他了。 这么想着,他语气不变地道:“匈奴能给李家什么?胡尔朵那个老妖婆也没两年好活头了,你们还以为现在的匈奴王会安心和你们合作?你们与虎谋皮别人管不着,不过通敌卖国……呵呵,就是不知道李王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活过来清理门户。” 果然。 这两个人气息不稳,都是在他提起李王的时候。 “哦,不过也难说。毕竟最大的那个谋反头子就是李王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了,当年太.祖帝后把宝藏托付给他保管,他倒是留给姓李的反了司马皇族,帝后九泉下有之定然将李王千刀万剐——” “住口!” 两人中的李甲愤怒地打断了朱定北的话,他同样不忿的同伴李乙想要制止,但前者已经高声骂道:“司马狗贼算什么东西!这天下原本就该是李家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定北笑疼了肚子,不可思议地指着两人道:“李家算什么玩意!他是被万民拥戴众望所归,还是上阵杀敌平定民乱?他就是个屁!这皇帝就算不是司马家当,也有宁家,还有朱家,姓李的也配?真是笑死我了,废物,无能之辈!当年他李王没有赢了司马家和朱家,现在也不会,你们不过是一群落水狗,除了还能叫唤几声,还有什么本事大言不惭!可笑之极!” “你——” “闭嘴。” 李乙喝止了被激怒的李甲,一双眼睛赤红地看着朱定北,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两人被绑的结结实实,牙缝里的毒囊也被清理,口腔也被下了麻药想咬舌自尽都不行。朱定北见李乙还保持理智,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智坚定。 他啧啧两声,“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想做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李平那狗东西养出的狗儿子是个什么模样,不过你们两个么,比起李平可差多了。想当年,他据城金城郡,堪称大靖第二军将,皇帝都指望他能争口气把第一位置上的朱家拉下来。不过啊,他没这个命,最后不还是死在了我们手上?他死的时候肯定想不到——哦,你们和藏在朝廷里偷国库造劣银的那几个人肯定也想不到吧,高高在上的李家转身一边就变成了通敌叛国的卖国贼,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李平这辈子最好面子,可我就是要他死的不体面,就算进了坟墓里,我也要把他拉出来让他吃不上一根香火,让他成为孤魂野鬼!我就是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狗娘养的王八蛋!我李家和宁家何怨何仇,你们为何要害将军,害李家?!” “哈哈哈,问得好!” 朱定北狂笑不停,看两人如同跳梁小丑般轻蔑,言语玩弄:“李平不是想要恢复李家的光荣吗——哦,也不对,李平也不过是李家的一条狗,你们李家想要谋反,你居然问我你们和宁家有什么仇怨?我宁家世代为后,与司马家同掌半壁江山,难道还要等你们李家坐上了皇位再对付你们?” 他没有对李家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借了宁家的身份一番虚虚实实地试探,而后对两人继续发威: “你们啊,就是太蠢。好好的侯爵公卿你们不当,非要跟皇帝叫板,被人灭了九族还不安分。嗤,也不知道你们下了地狱,李王还认不认你们这些后辈,活着真是丢他的脸。” “宁家又算什么东西!就靠一个卖屁股的兔娘们!要不是他和姓司马的图谋了皇位,这个天下原本就属于我们李家!哈哈,还有你们李家这群不知所谓的东西,还真以为自己姓宁!也不看看,那个兔娘们有没有那个本事生!不过是一群野种罢了!” 兔娘们? 这个世上只有一种人会得这种贱称,那就是不知自爱自甘堕落的男妾。 是男人! 朱定北和宁衡闻言瞳孔微微一缩,但朱定北很快就嗤笑了一声,轻慢道:“是,我宁家不算什么,就是坐拥半壁江山,享尽荣华富贵而已。不过你们这些杂种,再争再抢上几百年,也没这个可能——唔,不用几百年,再用不了两年,你们李家人就该死绝了,哈哈。” 李乙无畏道:“李家族人千秋万代,你们这些野种早晚有一天——” 他说着,又闭嘴不言,只是冷笑地看着朱定北,仿佛后者是蝼蚁一般。 朱定北挑眉:“怎么,你们不信?不过也没关系,我会留着你们的命,让你们好好看看,李家人,是怎么一个一个,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又死在我手上。” “哼。” 李甲李乙同时嗤鼻。 “不要以为激怒我,我就会让你们死个痛快。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我宁家其他的没有,就是有钱,定会让你们活得好好的。” 朱定北说罢,不再与他们浪费口舌,扭头便走。 宁衡紧随其后,踏出地牢,迎着刺目的阳光,他终于皱了皱眉头,而后听见朱定北轻声道:“果然和胡尔朵有关,那批国库存银现在,应该就在匈奴王族中了。” 第148章 劣银之贼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朱定北和李家两人的谈话中,透露了太多宁衡之前所不曾打探到的也从未听朱定北提起过的定论。 ——与李家合作的匈奴王族,是已经退居幕后的胡尔朵太后。 ——李家余党不止潜逃在外的李家将余孽,还有在朝廷中的文臣。 ——这些李家背后隐藏的人,就是劣银事件的幕后黑手,而他们正预谋拔除宁家。 ——国库存银,应在匈奴王族之中,而匈奴王此次发兵乌孙,或许与此有关。 …… 还有许多隐情,或许在此之前也只是朱定北的猜测,但宁衡心里还是有一些失落:长生对他还有很深的保留。 “那批存银现在应该在匈奴中了,”朱定北声音极轻地说道:“依我看,匈奴王这一次招呼也不打就向乌孙发兵,是想要借这场战事动这笔钱了。” 国库存银盗换之后,这几年皇帝和宁家一日不曾松懈对存银动向的调查,将目光锁定了四境外族但并没有锁定在匈奴身上,便是因为这笔钱一直没有动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落与谁手。而乌孙沦陷之后,匈奴要动这笔钱就顺理成章了。 一是有来处:乌孙本就盛产金银。 二是有去处:打战最耗钱,匈奴的勇士绝大部分也要重赏之下的勇夫。 让朱定北想不通的是,匈奴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契机挑起事端。此前三年,大靖连年涝汗霜冻年景极差,虽然有国库支撑度日,但日子比往年过的差了许多,也不太平。北境虽然也被气候所伤,但毕竟地域没有大靖辽阔没那么多拖累,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他们安分了三年,好不容易挨过了老天爷这顿气焰,也该同大靖一样着力休养生息,怎么不骚扰大靖边境抢粮,反而对乌孙下手? 说到底,乌孙除了矿产,没有粮食或牲畜值得匈奴掠夺。 退一万步讲,匈奴就算抢了钱,大靖禁止和匈奴商贸,那么他们必然会像以往一样和羌族买卖牛羊,可现在却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乌孙之战和羌族大打出手。 宁衡脑子里一片纷杂,听见朱定北说的话,便将心中其他思绪放开,跟着他所说所想的思路,沉思道:“匈奴和羌族的牧群,在这三年的天灾里死伤惨重,宁家在鲜卑的暗线核实过他们的处境,牛羊不继,颗粒无收,民心浮动,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他们对乌孙突发奇兵占为己有,肯定有别的用意。” “仗还没打完,也不知道匈奴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朱定北眼珠子转了转,丢开这个话题,靠进宁衡附耳道:“李乙说昭太后是……是真是假?” 宁衡抿唇道:“我亦是第一次听闻。” 朱定北倒吸一口凉气。 了不得! 李乙说的话里透露的隐情可大了去了! 昭太后是男人,宁家的后人都不是宁太后真正的血亲族人。 无论哪一条,都骇人听闻,更何况两者合一。 唔,说不定帝后对男妻的宽容态度就是因为……打住,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情还是不要瞎猜了!被人人称颂的昭太后,他自小听着对方女中豪杰的传奇长大,实在不想因为小人之言破坏对她老人家美好的怀想。 不过,朱定北同时也认为李乙构陷司马一族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李家人对皇位有那么深的执着也定有缘故。他话中说的李王原本应该是天下之主是司马皇室和昭太后篡夺了皇位,朱定北半个字都不信——毕竟朱家的祖先也不是吃素的,若与朱家并驾齐驱的李王有这等能耐,朱家不可能没有半点遗训留下来——但其中所表明的李家和司马家、宁家的恩怨纠葛,倒是可以一听。 开国明君贤后,以及开国功臣之间的是非后人已难以评说,当时所发生的事也已经无从查起。但若是能弄明白李王和帝后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或许对他更深入地了解李家,揪出李家的同党有利。 朱定北正暗自想着回京之后再和阿爷深入了解一下族中是否有关于此的密辛,便听宁衡说道:“据昭太后手札上所记录,却是李王与昭太后相识在先。” “哦?” 他立即来了兴趣。 宁衡带着他加快速度,两人回到屋中将远远跟着的暗卫们打发得更远些,才继续道:“昭太后是广州府郁林人,家中也是乡绅显贵,不过前朝末期战乱殃及南境,家中产业丧尽,家小也死于兵祸,十五岁便孤身逃至南海郡。她与李王便是在逃亡路上相识,后来一路扶持打拼家业,又一起加入到了太.祖皇的麾下共襄大事。” “这么说来……莫非,李王当时并不愿效命太.祖皇,只是因为昭太后的缘故才妥协的?” 朱定北原本想说,李王是否与昭太后在此前便有男女旧情,才会让李王对太.祖帝有心结,但此般猜测对先人不敬,他便咽了回去。 宁衡:“昭太后早年的手札遗失了,这些都是她老人家后来在回忆录中说提及的,并未细说。但依昭太后看来,李王一直希望效命军中并不以从商为业,他心有沟壑,也对太.祖皇一脉十分欣赏。最初,是他先投靠司马一族。” “那便奇了。”朱定北啧了声,“李王论出身没出身,论兵权没兵权,论银子他也没有昭太后有手段。若不是太.祖皇知人善任赏识提拔,他在乱世之中也难有建树。怎么到头来,这些狗东西倒说这个皇位应该算在李王头上了。” 宁衡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此话从何得来,“以帝后的遗训中看,他们对李王信任有加。至少,他们未发现李王有异心。”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连你家里都没有记载,看来我家里也应该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他听他阿爷说起过一些异姓王李氏的事情,语气里还有这对李王的赞佩和对李家后人不争气的惋惜,大约也能看出来朱家先祖对李王的态度。不过,他还是想确认一下是否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他暗自琢磨着,忽然听到宁衡问他:“劣银……那家人的事,你想自己追查?” 李甲李乙被朱定北激怒的同时,也默认了许多朱定北故意套话说出来的密事。宁衡越往深处想便越觉得可怕,他一直清楚李家人的野心,却不知道李家在大靖朝野的经营已经到了超乎他想象和预测的程度。 其他不说,单论他们有本事盗换国库存银且做的滴水不漏,就足够说明他们在大靖朝埋下了多少人,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掌握实权,甚至身居高位。 更可怕的是,他们与匈奴的合作由来已久。 他之前考虑事情的方向,由此看来并不在正轨上。 而朱定北对他隐瞒了劣银贼和李家人有关的猜测,陪他们漫无头绪地查了这几年,也说明,朱定北不想让皇室——让身负皇室委托的宁家——以此追查李家在朝廷中埋下的人脉。 朱定北闻言一怔,如实道:“不想让皇帝老儿打草惊蛇而已。” 他当然没有自负到以为靠自己就能将这些人一个不漏地揪出来,他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同时也未放弃过对此事的追查,但毕竟可以动用的人不多,从来就没打算舍弃宁衡这个近途而走弯路。至于之前为什么不和宁衡提起,则是因为劣银一事他知道皇帝总会让宁家来查,他不想宁衡在此之前替他探查什么惊动了皇帝搅乱自己的计划。 听他这么说,宁衡的表情才放松开。 他微微笑了下,摸摸他的头道:“我与你一起找,可好?” “当然,你不帮我,等把他们搞死我可能也差不多活到头了。” 朱定北不正经的话换得宁衡一个瞪眼,“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会慢慢查,有任何结果,都不会隐瞒你。至于那两个人……” “留着吧。” 朱定北道,他之前放话制造威胁和压迫的气氛使他们暴露本性,但说的也并非虚言。 他早就因李家人似得太痛快而心有遗憾,现在能让李家后人看着李家在他手里一点点走向末路,他自然不介意他们在世上多活几天。 况且,总要知道这两个人这么“温顺”地和宁家人回来,除了要确定对付李家的人是宁家之外,对方是否还有别的用意。 朱定北垂眸,淡声道:“我总觉得,这两个人留着或许有大用处。” 宁衡想了想,道:“那匈奴那边我会加派人手细查,还有剩下三个李家逃犯,你不会担心。” 朱定北会心一笑:“你出马我自然放心的。哦对了,若是能把胡尔朵那老妖婆抓来,那才是头等大功!”在他从李家两人口中试探得知和李平合作的确实是胡尔朵那老女人之后,朱定北就对她动了杀念。 以前,他还想保住这个人让匈奴不乱,让北境维持住平衡局势,但现在匈奴幼主雷厉风行,胡尔朵这个幕后太后是不是活在人世,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么,是该让阿爹那边也多留意。 就看,是宁衡的人先找到这位匈奴太后,还是他朱家先把此人送回地狱了。 第149章 水师演练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朱振梁接到战鹰传书后,被信中所书震惊了许久。 他自己琢磨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高声让吩咐人将军师请来。等到满面疲倦的古朝安进来时,他也不管对方失魂落魄的模样,直接将信笺递给他。 ——劣银始于匈奴,李氏勾结匈奴胡尔朵,全力杀之。 古朝安脑子僵硬,好一会儿才看明白信笺上这短短一句话说明了什么。在劣银一案被揭开前,便有战鹰传信告知四年前国库存银被盗换的始末,如今点名此事为李家勾结匈奴所为,古朝安想明白了信笺中未表露的一层深意:李党朝中有人。 且这些人,官位不低。 “军师怎么看?” 朱振梁如同以前一样询问道。 古朝安抬头看他,闷声道:“主帅,我没怎么看。” 他眼里隐隐有些抗拒,朱振梁看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是见不得贞元皇帝好,或者说,巴不得皇帝明天就被篡位谋反,完全不想为朝廷竭心尽力。 朱振梁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你出去吧。” 古朝安愣了下,而后将手中捏皱的信件放下,起身要出帅帐。在他离开前,朱振梁还是没忍住道:“朝安,若是你希望,我可以安排人将你娘接过来。”他已经劝不动古朝安了,或许这世界上除了梁老夫人,没有人能让他的心死灰复燃,燃起新的期盼和希望。 古朝安浑身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但很快又捏紧拳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太冒险了。 王琨隐姓埋名近三十年还是被贞元皇帝灭口,母亲的行踪也已经暴露,哪怕她在皇帝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但仍然有万一的可能,让人发现朱家军接纳了他们母子的事情,后果将是万劫不复。他想起侄儿和王琨的死,心中便觉疼痛,他不想让母亲犯险,也不愿让朱家立于危墙之下。 朱振梁张了张口,还是闭了嘴放任他离开。 想了想,他还是去了一封密信到广州府,请梁老夫人写一份信劝慰古朝安。他这么自责下去,和生不如死也差不多了,朱振梁与他这么多年的交情实在不忍心看他活得这般辛苦。 广州府,宁家。 楼家兄弟在宁家乐不思蜀。 宁衡与他们极少碰面,兄弟俩也不觉得奇怪,还以为他是事务缠身,反正有朱定北陪着,两人已经心满意足。这日见朱定北接到军中的邀请去南海水师大营中观看其演练水战,楼安宁激动地直嚷着要跟着去——他现在所设计的军器都是陆地上使用的,若是能够趁机对水师有所了解,正是他突破瓶颈的大好时机。 朱定北逗得他伏低做小面红耳赤,才打发慈悲地点了头,把楼安宁高兴坏了,直夸长生如何如何义薄云天,好说说了一箩筐。 楼安康在一旁看着,默默地扭过了头。 这几年,他阿弟的智商是倒着长的吧。 和宁衡打了招呼,朱定北便带着楼家兄弟去南海赴约。兄弟二人还不知所见的人是他们心中崇拜的同辈师兄,待见到董明和后险些叫出声来,对视之中握紧手心,脸都憋红了。 “是安康师弟和安宁师弟吧,好久不见,你们来广州府找长生玩啊?” 董明和已经不记得二人长相,但在朱定北身边的同龄双胞胎,除了楼家两位公子不作他想。 兄弟两人结结巴巴地问了好,楼安宁小声说:“我也是有正事在身的。” “哦?” 董明和一笑,楼安宁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说了。 朱定北看他俩这副怂样,摇头失笑道:“明和师兄可不要小看他二人,军中现在用的双排弓,就是楼二少爷所创。” 这两年楼家兄弟在工器上已经小露锋芒,楼安康在农器上便有建树屡得工部上下的称赞,楼安康在朱定北时不时的指点之下还造出了让朱定北意想不到的军器,这两年已经在军中广泛推行了,那双排弓便是其中一种。 董明和吃惊:“原来是安宁师弟的杰作,失敬失敬。” 楼安宁赶忙回了一个礼,起身的时候见他们都忍笑看着自己,不由尴尬地手脚不知往哪儿摆。原来董明和行了一个半吊子的军礼,他这般正正经经的世家礼相比之下实在是正经得可爱又好玩。 “好了,别逗他了。”朱定北把恨不得遁地的楼二拉坐下来,询问了水师演练的事宜。 董明和简单说了些,演练之战在午食之后,他们用过饭便在观战楼上观战即可。 南海水师的观战楼比平州水师的要高上数丈,这里的海域更广,此时的观战楼也是水师哨岗,因此才见得这么高。人手一个千里眼,朱定北看去,参与演练的两军水师都已经就位待号令一下便开始对战。 今日天气晴好,海面上无雾,视野开阔能看得极远。 “一师是钱悔阿兄统帅,那另一师呢?” 朱定北将视线锁定了另一师,但毕竟距离太远看不清统帅之人的相貌。 董明和见他们有条不紊,略觉满意,听朱定北所问便答道:“是柯纵,五品中郎将,是南海水师军。” 朱定北挑了挑眉,既是南海水师出身,怎么这一次调防他没有被调派他处? 董明和看出他的疑问,便道:“柯纵是南海本土人士,家中新丧,有孝在身不便离开。”朱定北了然,不再多问此人之事,转而问起黄煜来。 “他啊。”董明和暗笑道:“在柯纵军中,还带着那条鱼。” 朱定北虽有少许惊讶,但也笑道:“看来这一次,钱悔阿兄没那么容易赢了啊。”他心中想的却是,之后要多留心柯纵的行动,毕竟董明和将黄煜派入这一个阵营,已经有试探柯纵能力深浅和品性的意思。 这就说明,董明和想在广州府培植重用的人选中,这个柯纵是头名。 他自然要好好看看这个柯纵有何等本事,让董明和青眼有加。 长长的号角声响彻海面,一声声“战!”“杀!”的呼号应着号角声震聋反馈,双方谁也不落与对方的下风,士气十足。 董明和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见朱定北全神贯注便不再出声。让他意外的是,两个楼家公子的神情也很是专注严肃,董明和原以为他们是来凑热闹看新鲜的,现在看来确实如他们所言,也是带着正事来观战的。 演练之战开始! 钱悔一方水师在海上列阵,以迅猛之势朝对方水师攻去。他是凉州陆战军出身,虽已经疏通海战,但指挥中十分有自己的特色,亦抹不掉陆战的策略痕迹。此时,他化整为零侵入敌军右翼专注攻击一点,以攻为守势如破竹。 朱定北饶有兴致地等着看柯纵将如何应对。 意外的是,柯纵一军的阵型竟然没有因钱悔的攻势有所改变。正当他思忖柯纵的应对之策是什么的时候,就见钱悔的前锋战船蓦地倾斜,而后以不可挽救的速度急促地沉入海水之中。 原来是他早在水下下了埋伏!钱悔的前锋军一到,在水下破坏船只,使得对方失去先机。 钱悔反应机敏,立刻转换战术,采取远攻。 箭矢飞射,朱定北见柯纵水师的行船一动,便眯起眼睛:“看来,钱悔阿兄这一次要赢并非易事啊。”果然,只见三艘大船横亘在水面,将箭矢挡下,与此同时,钱悔一方却又有两艘战船沉没沦陷,钱悔自然不坐以待毙,立刻反击。 战事胶着,双方势均力敌,足足打到日落十分好为分出胜负,演练停止的号角声响起,朱定北还意犹未尽。 双方海军锐不可当,领将机变智勇双全。 比起钱悔的硬气攻伐之风,柯纵的战风更阴柔,擅长使用阴险战术将对方置于死地。 手段虽不高明,但难得的是,他能料事于先,做出准确的判断和谋划,且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对敌军的战略有所把握的同时,更有几手准备应对激变之事。这样的人才,实属难得! 朱定北放下千里眼,不由勾着嘴唇对董明和道:“看来要恭喜陛下,又得一名猛将啊。” 董明和只管笑着看着他:“都在军中为陛下效命,是应尽职责,有什么好恭喜的。” 朱定北挑了挑眉峰,他听出了董明和话中之话:柯纵并非陛下安排的人,董明和也没有打算将这个人纳入陛下的私军之中。他为陛下练兵,只担负他应尽的责任,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明和师兄,今日之战精彩非常,多谢你邀请。” 朱定北眉眼深深地看着他,后者会以一个眼神,告诉他,他有分寸。 贞元皇帝大概没想到,尽忠职守的董明和心中也有一把称,他着眼天下局势,对自己的荣华富贵并不放在心上。 不管陛下要做什么,朱家军不能动。 否则,大靖西北两境的灾难,将会让整个大靖陷入危局之中。他人微言轻,但他会做好他能做的所有事情,为这天下尽一份心力。 第150章 宁衡理论 第一百五十章 朱定北远远见了柯纵一面并未与之交谈,只是传信让钱悔多加留意。 宁衡问起他的南海之行,朱定北便将演练之战的精彩之处说了说,对柯纵此人并未深谈,反而说起董明和。 “明和师兄对我朱家的恩情我感念在心,只是,他这般应付陛下交办的差事,会不会惹得陛下心中不满?”朱定北承他的情,也同样为他考虑,怕他这般行事会惹得皇帝心生嫌隙,对他不利。 宁衡却笑道:“董明和是个聪明人。” “哦,那在下请教长信侯爷高见。”他听得出来,宁衡这话不仅仅是在夸对方。 “长生,你与董明和最大的不同,便是圆滑二字。”宁衡一语道破:“董家时代官儒,有他自己的为官之道。董明和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不能以一般武将论之。在官场上便有一个道理,做事不必做满,只需做得恰当。” “不必做满?” 宁衡见他较真起来,心中暗笑,口中正经道:“他们做事,十分中只做七分,甚至有时候故意做得更少。这不是他们不尽心,而是他们若将事情做满了,那皇帝做什么,同僚做什么?这就叫留有余地。” 否则聪明全被你一家子占去了,别人还怎么出头,皇帝还怎么制衡? 为官和为将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武将面对生死战事,所要做的就是争取最大的胜利和生机,但为官者却时时要记得将生路留一半给别人走。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同,董明和行事才会考虑到朱定北不会去考虑的层面,也会做出和朱定北不一样的选择。 若是易位而处,朱定北定当会将皇帝交托的训练私军的事情全力以赴,但董明和只会做好自己的本职,不该他插手的事情绝不会碰。 朱定北听了之后愣了半晌,而后幽幽地瞪了宁衡一眼,“不管怎么说,我记他这份恩情。”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宁衡这话虽然属实,但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不那么记董明和的好。这个人小心眼的很,这些年凡事他将哪个人夸三分好处,他便要寻出那人七分的是非来,生怕他被人蒙骗错付信任似得。 以前他不懂,但这些年下来也慢慢明白长信侯爷骨子里的霸道和执拗。 侯爷大人这是怕别人在他心里的位置越过自己,在“争宠”呢。 宁衡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抬了抬眼睫毛,用一副听不懂的正义表情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定北噗嗤直笑说:“侯爷所言极是,小生受教了。” 宁衡忍俊不禁,绷着的表情也支持不住地露出笑意来,他摸了摸朱定北的头,语气认真道:“董明和可与之交,不过董家的□□,最好不要牵涉其中。” 朱定北点头,得知黄煜与上一世一样被董家人刺杀险些丧命之后,他便问过宁衡董家的事情。 董家有官儒世家之名并非别人奉承之余,除了现在出仕的以董相为首的嫡系之外,自开国以来,董家便出过三任宰相,五位太师,四任州牧,也是鼎盛一时的权贵之家。虽然董家受董相的影响,现在在朝子弟低调许多,但谁也不敢轻视他。 宁衡与董明和私交不错,但他不愿朱定北与董家有过多来往,便是因为董家的家风。 严于律己。 这四字真言在董家已经走入了某个极端,像董相这样温和的人已经是董家的异类,潇洒飞扬的董明和更一点看不出来是董家教养出来的后辈。董家的人自律仿若苦行僧的修行,吃穿住行乃至说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是被丈量过一样,不得有半点错漏。 朱定北初闻董家曾有一个子弟因为越矩多娶了了一个妾就被逐出家门的时候还为之咋舌,后又听闻董家家训绝不予许出仕子弟娶男妻,对董明和和黄煜不由生出同情来。 怪不得当年董明和走得那般决绝,因为没有两全之策,他只能抗争。 董家人注重法度家规,一旦长歪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会被无情砍断,手段狠辣果决比沙场的帅将更甚。朱定北那时便知道自己与董家那行人走不到一处,若不是有董明和这份情谊他避之唯恐不及,不必宁衡提醒也不会主动招惹他们。 第二日,楼安宁顶着一双硕大的黑眼圈兴冲冲地来找朱定北,他身后的楼安康面有倦色,一脸无奈地对朱定北道:“长生,你帮我管管他。” 朱定北见楼安宁精神亢奋,不让他把事情做完他是停不下来的,便也不费口舌劝他,只管拿过他递上的图纸仔细研究起来。 楼安宁在一旁道:“昨日我见柯中郎将使用潜水伏击之术,便拿了他们凿船的利器回来看。那个东西虽锋利在水下吃重的情况下却也施展不开,除非力大无穷且水性极佳的人担此重任,不然这东西要在船上凿出要害毁船,耗时长,且要动用的人力也多,且十分危险。于是我就想——” “你就想了这个。”朱定北瞪了他一眼,“闭上你的嘴给我安静点。” 他说着也不管楼安宁不满的神色,让人取一份朝食给兄弟俩。他自己在图纸上比划了一阵,心中越来越觉佩服。 楼安宁所想的办法,是将武器装在船下方,冲刺发射出利器撞破战船。虽说办起来难,但之前他提出的难以克服的各方各面楼安宁最后都想办法解决了,他相信给他足够的时间,楼安宁便能将这个军器改良成他所想要的东西。 等到楼家兄弟吃了饭,朱定北才出声问道:“你想以何为推力?” 在水下不论是人还是武器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那就是水的阻力。这个武器在陆地上能发挥出的威力,在水里就能打个折扣,若是没有足够的的推力,连发射出去都不易。 楼安宁:“热气。” 朱定北了然地笑了一下,一年前他们误打误撞地发现热气有极大的推力作用,楼安宁就一直致力于利用这一特性,现在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定是有极大的把握了。 “你想以何为为器?”朱定北又问。 “还是用铁器,不过具体怎么用还是得试过才知道。”楼安宁挠了挠头,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着说:“我知道了,你去补个觉,等你醒了我再安排工匠帮你。” 楼安宁得了准信,欢天喜地地和同样没睡够的胞兄走了。 朱定北让宁衡安排人,不知地址次感慨道:“楼二平时傻里傻气,但对于军器上常人都没有他的敏锐和想法。若是这个东西能做出来,那破城门也能远攻,能派上的用场非常大。”他敲着桌子饶有兴致地和宁衡说着,等到宁叔提醒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和宁衡一起到隔壁梁老夫人所住的房间探望她。 梁老夫人的眼睛已经恢复许多,前些日子还好生稀罕了一番朱定北的相貌,直说镇北侯府养出他这嫩生生的小世孙不容易啊。 朱定北嘴角直抽,这两年他练武也得藏着掖着,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风吹日晒,因此这身皮倒是越来越白皙娇贵,丝毫找不到前世黝黑粗糙的男子气概。为此,他还好生郁闷了一番,不过梁老夫人格外喜欢他这一款长相,直说同她的儿子很像。 朱定北歪头想了想记忆中军师大人的长相,暗叹道果然疆场练就男儿郎,朝安阿叔纵然五官比一般人清秀,但蜜色肌肤粗野的气质十分有铁骨儿郎的风采。 梁老夫人是个健谈的老人家,对晚辈十分和蔼,不过两天前写了一封送往鲜卑府的信后,她便沉郁了许久。朱定北不知道信中内容,此时两人进屋时发现她正对着床边发呆,不由担心起来。 宁衡为她诊脉后,便直言道:“忧思过度不利养生,老夫人若是有难处请说,我们会极力为您办妥,不要藏在心里对您的病情没有好处。” 梁老夫人又何尝不知道呢。 “哎,老喽,不中用啦。”梁老夫人捶了捶风湿痛的膝盖,歉意道:“我也知道此非养生之道,只是思虑在心,我便是想停也总停不下来。” 朱定北蹙眉,“祖婆可是牵挂……他很好的,我阿爹阿娘会将他照顾好的,请您放宽心。” 梁老夫人温婉而笑,她自然知道朱家尽心尽力,可是她的儿子一身的牛脾气她也是知道的,要从自责自伤中走出来岂是旁人劝告就能起作用的。 “森儿在火灾中丧生,我只怕他因我梁家香火断送之事苦恨。如今,什么也比不过他保重自己,我这颗为娘的心才能安定。” 断送香火? 死在火灾之中? 莫非!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不由对老夫人问得更深。 第151章 梁家隐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梁老夫人对朱定北并无隐瞒,便说明了当年她刚出生的小孙儿被私藏出京后来辗转寄名在王琨膝下养育的事情。 这一场天火灾难中,他与王掌柜同他的独子一并丧命火海。 他已娶妻,却未有子孙福分,她也盼着重孙降世的那一天,可惜,时也命也,这一天再也等不到了。 朱定北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这场天火是何人所为,贞元皇帝将王琨一家男丁一网打尽,不知他是否知道,梁家的男嗣也在其中。他拧着眉头,终于明白老爹信中所透露的对朝安阿叔的担忧是为何而起。这个罪过,恐怕他揽到了自己身上。 沉吟半晌,朱定北道:“祖婆,请恕我冒犯,当年梁家到底因何事触犯龙颜招来满门之祸?” 这件事算是一个未解的密辛,当时的判处圣旨上说梁家犯上作乱、目无法度、欺君罔上,但到底因何而起连宁家都探查不出。 “当年……”梁老夫人犹豫着,最后还是开口道:“我儿与当今陛下自小一起读书习武,感情……不错,那一日老爷入宫得知陛下有意将我儿许配于当时尚为皇子的陛下,老爷拒绝了陛下的圣恩。后来,先帝爷不知怎么疑心起陛下结党营私有意争储,还查到陛下借由梁家培植了一股势力。为保陛下周全,老爷将此时一力承担下来,这才……” 梁老夫人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哀声道:“先帝待陛下与众不同,或许有一分厚望,因此有梁家顶罪他果然不再追究。梁家也因结党营私之罪被先帝重处,若非当时陈兄长还念着同我儿的师徒之谊鼎力相助,我和两个孩子也不能苟活至今。” 她带着刚出世的孙子原本该和儿子汇合,但等了大半年,才知道他已经失去下落生死不明。她一力抚养孙儿,在一年多后被王琨接走,那时才知儿子被朱家所救。 朱定北心惊,在他眼里贞元皇帝一向是说一不二很有担当的皇帝,却不知道原来他羽翼未丰的时候也能眼睁睁看着至爱之人的亲属成为替罪羔羊。或许在那一刻,军师大人便从云端跌落死了心,比起那个至尊之位,他全心信赖的人选择舍弃他,甚至让他的至亲陪葬。 那该是何等的绝望,朱定北想象不到。 皇帝对他已经不仅仅是背叛,更是血海深仇。 而梁老夫人所说先帝对贞元皇帝寄予厚望的事情,朱定北心中却有些奇怪。若真如此,先帝怎会允许皇帝娶男妻? 但又想到宁衡曾说的,先帝后来为保私下偷换梁三少出天牢而让刑部主司定罪殒命的事情,便也可知先帝对他确实是保全的态度。 这便奇了,当年尚且是七皇子的贞元皇帝在先帝面前暴露了野心,先帝怎会对他如此宽容?连惩戒甚至冷落都没有,难道其实先帝心中属意的继承人原本就是第七子?! 梁老夫人服了药歇下后,两人退回宁衡的屋中,朱定北百思不得其解,便问宁衡是否确有此事。 宁衡道:“据我阿爷留下的手札来判断,先帝到晚年间因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之事,对几位皇子都宽和许多。他对当时最年幼的第七第八皇子确实偏宠一些,但那应该是他二人还未介入朝局的缘故,我亦第一日才知,先帝对陛下能够容忍至此。” 朱定北叹了一声:“先帝若是知道陛下在栖凤山上一口气将有威胁的皇子全都弄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活过来掐死他。” 宁衡对他的口无遮拦有些无奈,但也没有告诫他,而是说出自己的猜测:“陛下借由梁家培植的势力,应该也正是陛下在栖凤山所动用的人手。这部分人,梁三少肯定知之甚深。” 朱定北犹豫了下,而后道:“算了,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就算朝安阿叔知道一些对现在的局势也没有作用。还是不要为难他了。” 不管这部分势力是什么,当年的七皇子已经当了二十几年的皇帝,挖旧账已经没有意义。 宁衡听出来他并非不想知道,而是怕触及那位军师的痛处,心中便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梁三少有两分好奇——他想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长生如此信任且为他着想。 “不说这些了。”朱定北揉了揉额头,道:“宁州那边可有消息?” “甄右相和叶大人已经稳定住局势。叶慎仁虽然这些年在军机处不作为,但一身本事没有荒废,进入宁州后便直接挥戈向蛮族,这些日子蛮族损失很大,已经势微,掸国盘越少了这个前锋,应当会老实不少。” 宁衡说道:“不过李家人的消息一直未查到。想来,西北境这几个人落到我手里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 朱定北眼眸沉了沉,宁家的行动隐蔽,这些人能得到消息只能说明一直以来李党余孽都有人在暗中为他们牵线互通消息。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此时只是不满这些缩头乌龟藏得可真快,要一网打尽恐怕不容易。 “那两人在我们这里也呆了一段时间了,他们还是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被长信侯爷的威仪吓跑了。” 朱定北一边想事情一边还不忘调侃宁衡。 “承蒙朱小侯爷夸赞了。”宁衡见他敲着手指,微眯着眼睛想事情,嘴角那抹坏笑实在勾人,便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啪!朱定北没好气地打开他作怪的手,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他虽然没像自己期盼的那样长回前世英俊潇洒的模样,但也是颀长健朗的大人样了,长信侯爷还是像几年前一样三不五时地动手动脚,让朱小侯爷十分不满。 别的不说,便是长信侯爷这身板,朱小侯爷心中便不知道多少次想这应该长在他身上才对! 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这么岔了神,他索性将心中所想的事情丢在一旁,专心和宁衡讨论道:“现在全境追查劣银,所有的商号都在整查民间到现在查出的劣银也没有多少。看来他们之前并没有将劣银投入市场的打算。我之前还在想上一次的劣银是否就是这些人制造的,眼下却又不肯定了。” 如果是李家人借题发挥的话,为何偏偏就选了劣银这一条呢? 况且劣银的制造工艺与先帝年间那场劣银之患一模一样,实在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一处。而他们已经笃定劣银一事是由李家挑起,那么,对那场劣银祸乱也就不免多想了一层。但现在看来,两者的用处不尽相同,也或许不是同样的人所为。 宁衡也否定道:“据宁家所载,先帝年间的劣银是商家为谋取私利自己所做,应当不是这些人的蓄谋。不过,制造劣银的匠师在当时并没有全数落网,还有一些人逃生了,这些人若是一开始就是李党所救,那么这一次的劣银案便是他们早就布置好的一颗棋子了。” “按说匈奴人也不缺钱,李家人若手握残余金银矿山也肯定不缺钱,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劣银头上?” 朱定北不解,当看他们现在想把那批国库存银花出去都难就该知道这种事情弊大于利,而且也会过早地暴露他们的羽翼。 “他们的目的不是钱。”宁衡沉吟道:“自你说了李家人的事后,我便一直在想他们此举的用意。与匈奴勾结谋反,这其实是下下策无异于与虎谋皮,李家想要登上皇位靠匈奴不可能达成的。那他们又是为何和匈奴保持这样的合作关系,而且,对彼此信任有加?我在想,是否他们得不到这个皇位,便想毁了整个大靖——” “不可能。” 朱定北失声道:“怎么可能,李家人脑子没问题就不会这么想。天下都乱了,他们还争什么争?就算和司马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至于丧心病狂拿百姓社稷泄愤吧!”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朱定北简直不敢想象。 宁衡轻叹了声,“只是猜测。”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李家人用心险恶。”朱定北抿唇道:“他们与匈奴合作总有条件,而他们手上除了金银之外,还有什么是可以让匈奴动心的筹码?除了等他们篡位之后割让国土城池或是开放粮布买卖,我想没有其他可以吸引匈奴人的地方。” 也正是如此,朱定北才会这样恶心李家人。 他朱定北也痛恨皇室,重生后不止一次想过杀了皇帝一了百了,但他绝不会这么做。 他如今已经不是朱家军的少帅,但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并没有因此少一分。他仍然希望自己能够守护家国,为大靖天下尽一份心力,也希望国祚风调雨顺,社稷安康。 他是朱家军人,保家卫国永远是第一使命。 李家人所做的,正是他最不耻的事情,身为将士竟然叛国通敌,不管他有怎样的宏图大业,都无法为李家的自私自利和卑鄙无耻开脱。 一个不会为百姓着想的家族,有什么资格坐上皇位?又有什么本事,坐得上皇位! 第152章 边境互市 第一百五十二章 见朱定北气性不小,宁衡暗自失笑。 长生此时的表情和他阿爷如出一辙,那眉宇间的戾气看在他眼里却有另一种让人心动的魄力。 “……阿衡?” 见宁衡有些走神也不知有没有听清自己刚才说的话,朱定北曲着手指扣了一下他的额头,瞪着眼睛道:“想什么呢?” 宁衡赧然,不敢说自己刚才的痴迷只咳了一声问他刚才说了什么。朱定北便重复了一遍:“那批国库存银,可查实匈奴人用在何处了?” “有一部分发了军饷,其他应该还未动。”宁衡据实道。 朱定北嗤了一声:“我想也是。不过匈奴人发了军饷又怎样,前几年年景那么差,他们手上拿着银子也花不出去,拿钱想振奋士气,不是那么容易的。”说着他顿了下,而后慢慢皱起眉头:“边境的互市莫非还在流通?” “嗯。” 宁衡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所谓边境互市,并不是正经的集市。 大靖禁止与外族通商,但商人重利,尤其是北境的马匹牛羊皮货卖往南边都从中获得不小的利润,所以在边境之处有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与匈奴或是羌族人买卖。说是互市,其实也是非法集市,但因边民生活凄苦,这种事情便屡禁不止。 如今北境除了凉州之外,原本的边境往北移到鲜卑府的界碑,那里和匈奴的生活方式相差无几,粮食种植情况不佳,长起来也只能供应当地人的口粮并没有多余的能够买卖的东西,因此鲜卑府的互市商贩便想着往南边私运粮食布匹和茶叶往外易货。 不过朱定北记得,鲜卑府的互市现在还是小打小闹,还有几年才会猖狂起来。现在这荒年才过去,互市要买卖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交易啊。 但看宁衡的意思,怎么像是那些匈奴人拿了军饷在互市里有大用处似得? 见他百思不得其解,宁衡便低声解释道:“妇人和奴隶。这两样在凉州府和鲜卑府互市中炙手可热。” 边境人口买卖一直存在,相互之间奴隶交易也很频繁,但是妇人朱定北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宁衡的意思,决计不是外族妇人流入大靖,而是大靖的妇人被买卖到匈奴去。 这其实不难想是为什么,挨过这三年匈奴人也死了不少,要添丁自然要多生,而匈奴女人也就那么多且在灾年死去不少,把手伸到大靖妇人身上并非不可能。 “没有人管吗?” 朱定北阴沉道。 一些生计维持不下去的青壮出卖自己为奴隶,他并没有太多想法,但让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妇人成为交易品,这是朱定北无法容忍的! “管,但是作用不大。” 宁衡据实以告。 这几年日子过得太苦了,边境屡屡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发生。他未告诉朱定北的是,他口中的妇人其实有泰半都是未长成的女童,她们大多都是被家人出卖到牙行,而后从牙行转手流落到互市之中。这些女人和女童没有反抗的能力,她们的亲人尚且视她们的性命为蝼蚁,便是想杜绝也无法从根源上斩断。 “作用不大也要管!”朱定北厉声道:“难道就坐视这些无辜无助的女人任人欺凌吗?官府难道是吃软饭的!一群窝囊废,家里男人还没死光呢,就把自己的女人发卖给别人还算什么娘人,没种的怂蛋!这些女人不仅是我大靖的百姓,把她们卖到匈奴去就是草菅人命。就算她们活下来,沦落成匈奴人发泄生育的器械,这样活着该有都痛苦?老弱妇孺,这本该是我们应当保护的人,竟为自己私利将她们买卖,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这是气狠了,若是他现在还在鲜卑府,提到上马就先将这些祸首坎个干净! 这般想着,他又阴沉道:“为何现在没有任何呈报到朝廷中来,官府难道不把这件事当成事看?” 宁衡握紧他的手试图安抚他的情绪,朱定北将门出身对这种事情绝对无法容忍,这也是他为何保留余地没有说出女童一事的缘故,但见他还是气恼非常,便只好说道:“凉州府和鲜卑府的州牧已经在处理此事,并未奏呈中书。” “他们也没有调用兵力惩治这些人?” “尚未。” 朱定北闻言冷哼了声,“他们便不是女人生养的,竟敢如此漠视这些妇人的遭遇,实在可恨。” 他却无法保持沉默,不知道便罢了,听说之后他若是不作为,便是自己心里这一关也过不去。他心中想着解决之策,人口互市妇人买卖到现在州牧仍没有上达天听,也可知道应该没有到猖獗的地步。但若不加以制止和重视,到时候必定会引起民愤民乱。 只是这件事若让皇帝或是军方插手都不合适,但若是不“小题大做”如何扼杀住这股歪风! 朱定北搓着指骨,面容沉肃,宁衡见不得他苦恼便道:“这种事情无法杜绝,除非打杀一片互市否则这件事便没这么容易控制。” 朱定北一向是铁血手腕,若是他还在鲜卑那肯定亲力亲为先杀上一片黑心商贩把他们杀怕了杀绝了才肯罢休。但现在却是鞭长莫及,他们便商量着还是讲这件事通过北境府衙上报到京中让中书直接干预,但还没北境传回准信,便有一件事将妇人买卖的事情掀了出来! ——凉州府州牧家中女眷被掳,互市强卖到匈奴,不堪欺辱之下自尽身亡! 消息传到洛京,宫中的黄贵妃当即大病一场,那女眷不是别人,正是贵妃娘娘的亲姑母,凉州黄氏的嫡系女。一女遭遇如此险恶,其他人同情之余却将此事添油加醋地说开了,一时之间,凉州黄家女的清誉都被败坏,如何不让人心惊动怒? 朱定北听说黄贵妃哀求皇帝做主,心中不由冷嗤。 他黄家女的命是命,别人家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他对黄家女的遭遇也有同情,但到底心有不满。但不管怎么说,凉州府边境互市买卖妇人这种肮脏事是藏不住了,在黄家女死后,州牧当即派兵剿杀互市人口商贩和抢劫之人,此等买卖也终于走到台面上,让官府不得不下大力气整治。 事后,朱定北又从宁叔口中听说那受难的黄家女待字闺中的女儿随母自殉,却是唏嘘了一番。 宁叔:“那王家人做事却是不地道。人家宗妇蒙受此大难也并非自愿,他们却以妇人不洁之名不愿将黄氏的尸身葬入祖坟,黄家和王家这是结成仇家了。被那王家一宣扬,黄氏留下的儿女往后该如何自处,却有是一个难题。” 大靖对妇人比前朝宽容许多,允许寡妇再嫁也开放女学,但世人对女子的清白名誉依然看得很重,这也致使女子生来便要受到许多限制。 朱定北叹了一声:“王家人能干出这种事情,也是他们自寻死路,只是苦了无辜的孩子了。” 在他看来,黄氏的女儿自杀也是她自己软弱。名声就那么重要吗?她生母受难殒命,她难道也视为毕生耻辱而不怜惜母亲苦难,这本就不是孝义之人,想来死了也好,免得活在世上忍受周围的流言蜚语,早晚也要自我了解,活不出个人样来。 但到底,还是有些惋惜。 宁叔见他语气老沉,恍若长辈一般,不由失笑。 他家侯爷有着超越同龄人的稳重和成熟,但那与朱定北有着极大的区别。朱定北对弱者有着与生俱来的宽容和义气,看他平时对楼家少爷的照顾便可知。而他们家主,则是因为淡漠,对那些陌生人毫无感情,也不在意,因此对别人的遭遇才看得很淡。 这种无情不仅针对别人,同时也针对他自己。 宁叔想到这里,看着朱定北不由有些迟疑,他心中感激朱小侯爷的存在让家主心中有情也有了人气,但看朱小侯爷这般,恐怕以后家主很难达成心愿。 到时候,他只怕家主心灰意冷之下又变成小时候那个冷冰冰的沉默孩子。 朱定北不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凉州黄氏女的事情探查过后,很快买卖女童的事情便在大靖朝野掀起轩然大波。朱定北也才知道,那些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恶,一些女童甚至只有六七岁就被发卖,这些孩子何其无辜又这样不幸。楼家兄弟得知此事之后也不免和凉州人同仇敌忾了一番。 他们在洛京生活优渥,但正因心地善良能够苦别人之苦,且同情弱小,因此得知边境互市竟然干出这种勾当来,自然痛恨。 楼安康却是想得多了一层,他知道这件事固然互市商贩可恶可恨,但最可悲的却是那些亲手将自己的妻子女儿卖出去供人买卖的人,如果他们的生活一直这样困苦的话,这种事情就会再次发生。他已经明白许多人,为了钱财,为了活下去是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别人的,哪怕是他的至亲。 他不忍将这样的想法告诉胞弟和长生,只由衷地叹息道:“但愿这一次扼杀得住这股歪风,否则,这些妇孺该如何自处。” 第153章 侵占土地 第一百五十三章 北境互市人口贩卖的事情还没有落下帷幕,众人都期盼着这些妇孺能够从互市黑贩子手中被拯救。 在这当口广州府却又有一件风波,掀开了序幕。 是日,广州府州牧登门造访宁家,将事情始末言说一番,希望能够得到宁府的帮助。 原来是乡绅侵占良田一事。 此前三年天灾不断,天气异象频发,致使许多天地荒废,一些被涝灾祸害的县城更是一村连着一村的土地被遗弃。这些荒废或被遗弃的田地重新归为官府管制,有主的田地仍然在原主名下,而按照官府的法令,天地一旦荒废三年以上当即收回田契为官有。 这原本是怕百姓弃农从商荒废田事才下的硬性限制,谁料到,这年景一坏就是三年,最初受难的那批乡土正好过了三年的期限按律被收官府再行买卖分配,便有许多人打上了这些土地的主意。 大靖对天地管制严格,每家每户所能买卖的田地都有定数,且限制繁多,若超过限额,便有滥用土地之嫌,核实的话是要担负罪责的。而泰宗年间,因土地兼并之风严重,朝廷法度上便有再列了许多严苛的法规,连有官身在身的人购置田产也必须按律办事,占得多了甚至有杀头的风险。 许多人因此老实下来,过了三个灾年,广州府空置的田地陡然变多起来,如今天灾过去,便频频有人到官府置办田产。原本这也是常事,但就是州牧核查上半年的田产户主时才发现,这里面有许多人假借他人名义将田产收为己用。 如果只是一两家便也不是大问题,但现在俨然已经形成一股风气,官府督办之后这些人还生出许多投机取巧的应对之策来,其中许多人有功名在身官府不好严办,且他们以家中子侄或连襟的名义分散圈地,在律法上也不能说是大错。 只是,如今荒年过去,许多难民返乡,而回乡时却发现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已经被他人占有。有田契在手的人还好说,与官府说明情况,便是被占了天地还能分回一些差不多的土地,但大多数逃难避灾的灾民们要么当时惊忙来不及或想不起带走田契,亦或者远走时损毁遗失在路上,无凭无据,官府便不能听他们空口白话再行分配。 这些灾民手上也没有购置田产的银两,老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了大半辈子,除了种地也不会别的活计,没了田就等于断了他们的生路,就算是老实巴交忍气吞声的小农们都不能忍受闹起事来。许多人联名上诉府衙求一个公道,他们三五成众,且又是经历了涝旱灾逃生的难民,如今被夺了生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官府不能不重视。 此事州牧蓝鹿已经上呈中书请陛下裁断,而其中犯事的乡绅也有宁家族人,所以蓝鹿才会特意上门告知,一来是想他们行个方便做个表率,二来也是给宁家做个情面。 楼安康也听说了,当即笃定:“这些事情报上去,这些人肯定讨不了好。” 楼安宁直点头说:“咱们南行前,京中就被贬黜了两个三品大臣,说是他们的族人在司州侵占田地,以权谋私。陛下最见不得这样的事,何况他们居然占的是灾民的田地,陛下肯定会重判,这么多人啊……蓝州牧可得罪不少人。” 他打从心里有些佩服蓝州牧,像这么刚正不阿的有原则的人都不容易啊。 朱定北见他一脸崇敬,没忍住笑起来,点破道:“要不是在广州府,你看他敢不敢这么干。” 楼安康见胞弟对此事懵懂,便解释说道:“广州府重商,商户虽富,但毕竟因户籍有诸多限制。他们得靠着官府的关系打点,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州牧,只要不把这些人赶尽杀绝,州牧在这里都能混得开。” 这就是扬州府与广州府的区别,同样是富庶之地,扬州的乡绅却大多是书香官宦,反而是州牧要看这些大家族的脸色在他们之间制衡。广州府则相反,这些乡绅不管已经从商几代或是脱离商籍,家里吃的还在吃老本行,所谓商不与官斗,得是他们捧着官府才行,相对而言,广州府州牧的待遇要比扬州府还要好些。 楼安宁听了又想,那这些商户总也会找靠山,蓝州牧这个举动不也把这些靠山给得罪了吗?这些人里肯定有泰半都是官府要职的人物吧?但随即他自己就想明白了,商户孝敬自己的靠山也没什么,蓝州牧状告时不曾指名道姓说是这些人指使他们侵占田地,事后撇清了关系也阻碍不了他们的仕途。何况,在这广州府最大的官就是蓝州牧,他才是要被这些“靠山”巴结的人,不怕得罪他们。 这般想着,他便煞有其事道:“哎,广州府就是好啊。” 他们在洛京看了那么多权臣高官,一个个可不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哪像蓝州牧这么潇洒。 被他们笑话了,楼安宁也不在意,转而向宁衡——自海上归来已经有一个多月,宁家家主已经“伤愈”出关了——涎着笑脸道:“阿衡,我听宁叔说家里过两个月要有商队出海,会经过许多部落和小国,我和阿兄可以去吗?” 宁衡还未说话,朱定北便皱眉对楼安康道:“你也纵着他?楼阿爷还在洛京等着你们回去呢,这一次你们惹出这么大的事把他老人家吓坏了,你们两个最好给我安安分分的,要是再给我搞出这种事,立刻打断你们的腿!” 这是朱家人教育熊孩子的一般模式,最大的一句威胁就是打断你们的狗腿,而往往动了震怒,那军棍加身可不是玩笑。 不等楼安康说,楼安宁便嚷道:“我们已经写信回去给阿爷啦,阿爷也赞成让我们出去走走。想当年,阿爷年轻的时候也是走南闯北,他早就说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咱们若是没有多看看民生体察民情,怎能做出合用的工器?” 朱定北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楼安康,后者微笑说:“阿弟没撒谎。” 楼尚书在就任工部之前,却是在各地跑动,便是因为知道百姓和军士需要的是什么,他才能够在工部屹立不倒这么多年。是以,纵使只有两个孙子,他虽也担心他们的安危却也舍得将他们放飞,让他们多走走看看。 “长生,你放心,这一次我们一定带够人手,而且听宁家长辈的话,他们要我们干什么我们都照办,不许做的,我也们一件不会干。阿弟我也会看管好的。” 楼安康郑重道。 楼安宁不高兴地鼓嘴,用得着用看管这种字眼吗! 朱定北还有些犹豫,宁衡便在一旁道:“无妨,这条线路自宁家已经有十几代人走过,经验丰富,很安全。” 见状,朱定北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但还是专门对楼二少爷教育了许久,听到后来楼二两眼发直,最终哭笑不得道:“我也是有官身的人了,领朝廷俸禄的,长生你太小看我了!” 楼家两兄弟有官身在身,并不是虚言。 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兄弟俩这两年再军器和农器上做了不小的贡献,因此皇帝特许蒙荫点了他们在工部任七品郎官,领受俸禄。而工部这小小的七品官却有一个实在的好处,那就是他们身上拿着加盖大靖官印的通牒文书,可以在大靖任何郡县出入,负责勘探或阅历山水,每三年一考核,功绩卓越者都可升官。 是个稳健的升官之路。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楼家两兄弟不大看得上眼的好处。 那就是,他们可凭借文牒在任何郡县府衙收领俸禄,申领官衔限额内的盘缠以便在路上花用。 不过兄弟两人并不缺钱花,出外之后就没有再领过俸禄,更别说去官府拿盘缠。 朱定北嘴角抽了抽,他这世孙的身份说起来漂亮,但落到实处的好处却是一个都没有的。无品级无官衔更不提俸禄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给护送他们的人把把关,多叮嘱两句便罢。 楼安宁大喜过望,其实他们一路南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兄弟二人就算是稳重的楼安康也早就想出海去看看——那是连他们祖父也未去过的地方,而要出海当然是随着宁家的商队才让人放心。 室内气氛轻松,他们都不知道此事他们一笔带过的商户侵田案,在几日后引起轩然大波。 广州府州牧的做法中规中矩,这件事毕竟是商户们钻了律法的空子,州牧想要拿实权办事也得先得到皇帝的允准和指示。 原本这件事虽然影响恶劣了些,但好在发现及时,只要官府给核实民情补办田契,再将田地返还给百姓便不会有大事。那些投机取巧一口气占了许多田地的,只要不过分,花上一些银子打点也能全须全尾地脱身。 可坏就坏在,蓝鹿这道奏折和益州土地侵占案的折子同时抵达洛京! 第154章 广州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今年五月,因司州土地兼并一事,贞元皇帝已经发落了两个三品大臣。 身在洛京的百官们乃至皇帝本人都觉得聪明人应该引以为鉴,不在土地兼并一事上犯糊涂,可没想到,蠢人不仅多更是胆大包天! 广州府还好说,毕竟这些商人只是占便宜钻了朝廷法度的空子掀不起大风浪,但益州这些抢占百姓天地,驱使良农为佃户甚至雇农的乡绅官宦就不可饶恕了! 益州是什么地方? 他西边毗邻的是虎视眈眈的羌族,南边屁/股上挨着的是正在在战事未平混乱不堪的宁州! 什么叫添乱?这就叫! 宁州乱了,益州就是第一个大后方和支援地,不期望益州官兵上阵立功,但你得老实点做好后勤。可这节骨眼上,这些官宦竟然伙同乡绅欺压良民抢占天地致使民怨沸腾。宁州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多少人往益州逃命来,益州的府衙不照顾这些人就算了,竟然还将这些难民哄骗着去给这些人占得太多而没人手耕种的天地里耕种驱使。 可怜这些难民还以为这些天地是分派到他们手上的,可当现实揭开的时候他们才知道他们被这些无耻的官宦骗了! 他们根本没有接纳他们,而是把他们当成了免费劳动力,干不动活或是干得不好就会遭受一顿毒打,一天到头只给一碗饭吃,连待遇最差的雇农都不如。 他们这是人干的事吗?简直反了天! 贞元皇帝原本还能忍受住怒火,但在暗首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之后,他失控了。 暗首跪在下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他也是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暗一竟会在王琨的未亡人口中得知她只生过一个儿子,而死在店铺中的长子竟然并非是王琨的私生子。再细细问过之后,才从那妇人口中探知道,梁老夫人十分偏爱这个私生长孙,而且他们清明寒食会偷偷在屋中祭拜,那妇人曾忍不住偷偷去看过,那些牌位上供奉的是姓梁的人家。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贞元皇帝懵了,半晌才说:“是,是子熙的孩子?” 子熙,即是梁三少的名。 暗首吓了一跳,忙道:“回禀陛下,按那小公子的年纪来看,应是生于二十九年前,当是梁大公子据传在牢中难产死去的那个孩子。” 贞元皇帝以为这个答案能让他松一口气,但心中却越来越憋闷,只觉悔恨难当。 “那个孩子可有留后?” 他又问。 暗首的头伏得更低了,“未曾。” 贞元皇帝最后一丝希望也被破灭。 他终于知道,梁老夫人为何会苟活于世了,正是因为要将那个孩子抚养长大,为梁家保留最后一丝血脉,而不是他以为的子熙还活在人间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而现在,是他亲手掐灭了这根香火,所以梁老夫人才…… 贞元皇帝心中生出一丝凄凉和惶恐,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做了不可挽回的事,哪怕以后在九泉下之下也再也不可能取得子熙的原谅。 他毁了梁家,又断了梁家的根。 朕并非有意,子熙你可知道,朕只是想有生之年再见你一面。 他心中这样说着,但一时之间却是六神无主,甚至手指也隐隐发起抖来。 他,又做错了。 这一届的暗首在皇帝还很小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当年借由梁家培植的势力便是他掌管的,因此对梁家的遭遇和这一次的误杀,他心中也深感抱歉。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说道:“陛下,请您节哀,这并非您的错。” 若不是王琨将大半家业都交到这个“长子”手里,他们怎会对他的身份毫不怀疑。 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们现在要做的只能是稳住陛下的情绪,盼他不要因此伤了龙体。 贞元皇帝不愿再听。 贞元皇帝是个克制且理智的人,但但凡在他身边活的长久的人诸如东升太监和暗首都知道,在牵涉到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理智全无,难以自制。 那就是梁三少爷。 哪怕,这个人已经死期近三十年。 可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一年胜似一年地执着,甚至可以说是,偏激。 因此看陛下辗转了一夜,第二日早朝上朝臣还在因土地兼并一事吵闹不休时,东升太监的眼皮就直跳。果然贞元皇帝根本没耐心奉陪,直接下诏从重处罚,这股怒火一直波及到了广州府。 蓝鹿也完全没料到陛下会判得这么重,这一巴掌下去,几乎伤了广州府三大郡大半的商户的命根。 这下就算是商户以和为贵也不能坐以待毙了,南海、苍梧、高凉三郡一时之间商铺关了大半,许多怕事的趁着官府还未来之前便携款私逃,弄得一片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蓝鹿自食苦果,只能一边上书请陛下宽和,一面又将忙着安抚商户——这一次他几乎不花力气就将田契收了回来,那田契就是一道催命符,谁还敢留着?蓝鹿再一次登门宁府,希望宁家能够帮忙劝服商户不要只顾着逃命。 但是产业哪有性命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那益州侵占几十亩地的都被拉出去砍头了,他们这合计起来得有数百亩地的人家不逃还等着丧命抄家吗?此时逃了,留一条命还能带走好些金银细软,再慢一步,连个铜板他们都带不去地府了! 他们这一走,那么多产业丢着收入官府也没人管,宁府也有好些商户关门避祸,可以说整个三大郡县的天都要塌下一半! 楼家兄弟从街上回来,清楚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萧索,那可是苍梧郡最繁华的街坊了,可这一次去,虽还有几个商铺还开着,可放眼整个街市也难得看见几个人影。商户异动,许多人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门,甚至还有要打战的传言流出,无中生有的许多消息平白让人担惊受怕草木皆兵。 楼安宁也觉受惊道:“太可怕了,好像一夜之间人都消失了一样。”他皱着脸说:“蓝州牧……太可怜了。” 他们也都以为广州府这一次是受了益州府的牵连。 楼安康:“这下怎么办,生意都不做下去了,再乱上几天真的会出大乱子。” 且不说广州府的百姓的日子怎么过,那么多靠着广州府走商的五湖四海的商贩都得喝西北风,就是广州府的赋税都得缩水一大半,朝廷的日子也不见得就好过了。 牵连这么广,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朱定北只觉得奇怪,皇帝难道被猪油蒙了心怎会做出这般不理智的决定,这断的可是他自己的财路啊。他和宁衡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中都有凝重。 朱定北道:“不会继续乱下去的。” 只要皇帝不发疯,广州府就能度过这一劫。 广州府的三大郡县只乱上三天,但耗费了整整三个月才算调整回来,不少人损失惨重。这其中还不包括因侵占土地过多而被判罪关押抄没家产的商户和一些被轻判的商户所赔偿的银两。皇帝雷霆一怒,真可谓民不聊生。 朱定北和宁衡都想不明白贞元皇帝给广州府这么一个下马威的目的,但效果显然是很好的,自从益州和广州府首当其冲被重惩之后,其他各州都自发自觉地清理自己内部的土地兼并或侵占的案件,赶在代皇帝巡查的钦差到来之前把首尾擦干净。 这三个月中,宁衡在广州府追查劣银之事依旧没有进展。那些人在天火案掀出劣银的存在之后,竟然没有一点反击的举动。风平浪静的反而让人不安,而过了几天,洛京便有太后旨意送入宁府,让宁衡在太后娘娘的寿诞之前回到洛京。 说起来他们已经在广州府逗留了许久,这段时间里,楼家兄弟也已经随宁家商队出海去了,而他们两人也在广州府的各处秘密巡查过帝后宝藏图上所列的矿山,只定了一处秘密开采,并没有贪多惹眼。而就在宁衡和朱定北打算启程回京之前,一道请帖送进了宁府,放在了家主宁衡的面前。 南海,熊府。 这是一个在广州府乱象之中异军突起的富商,在广州商户恨不得往外逃命的时候,这户人家破釜沉舟地在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买进了许多急于脱手的商铺产业,竟凭借此拥有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链。 熊府,是把浑水摸鱼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朱定北道把玩着请帖,似笑非笑道:“真有意思,这刚长起来的地头蛇敢把请帖送到宁府来,还指名要宁家家主亲赴,呵呵,实在好魄力啊。” 宁衡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朱定北才冷了脸,皱眉道:“阿衡,姓熊的说他有劣银出处的证据,你可相信?” 第155章 熊家来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自从宁衡将劣银与李党联系在一起之后,他的调查就更有针对性,且在这几个月里,他越深入调查越知道这里头的水有多深。调查了几个月,凭借宁家的对象也只能锁定几个怀疑对象,还都只是些小喽喽,现在这个熊家竟大张旗鼓地说自己手上有劣银的线索,宁衡自然保持怀疑态度。 且不说是否相信熊家所谓的证据,让朱定北皱眉的是来者不善。 熊家有证据不和官府上报,反而找上宁家家主,至少能说明一点,他知道宁衡的另一重身份,也知道皇帝对长信侯爷的委托。 再则,熊家在所有商户恨不得夹紧尾巴做人的时候高调买入他人急于脱手的产业可见其张狂,现在还惹上宁衡,可见他还嫌自家不够显眼呢。朱定北不知道熊家仪仗什么,但对他这样的行事作风实在说不上喜欢。 见宁衡对熊家也无好感,朱定北便问道:“熊家行事有异,你们应当之前便调查过吧?” 宁衡颔首,确实如此,南海郡也是宁家的大本营所在,有新人加入自然得查明底细。“熊家原本是扬州商户,当年是苏家的连襟,苏家倒了之后他们就卖了家业,举家逃到广州府。还给家中子弟转了良农籍,这些年未再从商。” 朱定北挑了挑眉。 苏家当年出了苏毅这个状元还未高兴几时便牵扯进科举舞弊案中,后来被皇帝老儿抄没了家财。苏家曾是扬州第一富商,熊家若是连襟在那场罪责中肯定损失掺重,既然这些年都没有从商,他们又哪儿来的资本一口气购进那么多商铺? 若非熊家自己的钱,那这大笔的资金又是谁提供的? 宁衡看出他的疑问,便将宁家的调查结果告知于他:“后来程家被扬州商户排挤产业接连损失,在熊家离开的前一夜程家还发生严重的失窃案,应是熊家所为。” 程家就是当时秀才郎程问的父族,正是因程问一封血书才掀起了舞弊案的序幕,熊家痛恨程家是情理之中。但让朱定北不解的是,既然这钱来路不干净,熊家为何竟无意遮掩,反而大大咧咧好似不怕人知道似得。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熊家肯定有问题。 朱定北问他是否赴约,后日便是他们离开广州府的日子,熊家邀请的时间在这之后宁衡无意为他推迟回程,便对宁叔交代了两声,安排熊家明日见面。 熊家拿自己当盘菜,宁家却不把他当根葱,自然对他们毫无好感。 第二日,熊家当家过府赴约。他是孤身一人来的,朱定北也不知该佩服他的胆气还是为对方的“礼数”哭笑不得了。 “久仰宁家主的风采,果然英雄出少年,失敬失敬。” 熊当家是个过了天命之年的老头子,精神矍铄乌发白面,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商家的市侩反倒是像修道的道士一般姿态端方,甫一见面就让朱定北吃了一惊。 “听闻熊当家手上有劣银案的线索,还请据实已告。”宁衡开门见山,也不回应熊当家的虚礼。 熊当家也不介意被怠慢,顾自坐下喝了一杯热茶,感叹了几句茶叶的上品口味,在宁衡的面无表情下才讪讪地住口,道明来意:“说来巧合。想必宁家主也知道我熊家落魄到此地的原因,前两年我们无意中发现程家的钱银中竟然有大笔劣银的存在。当年苏家能够在扬州府一家独大,就是因为苏老爷子慧眼独断,在先帝年前那场劣银案中明哲保身没有遭受损失,这才将产业做大。苏家人自有一套分辨劣银的办法,我也借了岳丈大人的光,略知一二,因此当年在程家里才知道他们的金银里掺了假。” 宁衡与朱定北对视一眼,对他这个说法并不相信,但还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发现这个把柄,我便有心上报府衙状告程家。但没想到程家急流勇退,提前销毁劣银携款私逃,咳,在下这才替天行道,请人演了场戏扮演盗匪劫了他们的细软。”虽然是为报仇师出有名,但到底私吞他人财产不是磊落的事,熊当家的神色也有些不自然,一笔带过之后接着道:“当时程家人也逃了,我们在扬州府经营的商铺没了苏家的帮扶也办不下去,便没有多生事端,按照原先的计划往南海郡投亲而来。” “便是这些?” 宁衡掀了掀眼皮。 虽然程家与劣银有所关联的线索也有一定的价值,但还不至于要他这个家主亲自来处理。之前熊当家如此有底气,当不至于只有这点线索才对。 果然,熊当家为难了下,继续道:“那之后我多方打听程家的消息,却发现他们家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似得,我便托人查了他们家的老底,那程家在扬州府发家也是一夜之间突得横财。这些年辗转得到一些消息,我如今想来,程家的劣银并非别人所赠,而是他们自己所造。” 哦? 朱定北来了兴致,若是程家果真是制造劣银的手艺人,那么这条线索就有价值了,只是他是凭借什么确定了这一点呢? 熊当家又喝了一口茶,而后道:“程家原先在扬州府也不是小门小户,劣银之事掀开之后,老夫第一个便想到了他们。去信问过扬州府几家商户,他们与程家生意上往来很多,但他们其中却没有人查出有劣银,可见程家制造的劣银不是为自己所用。我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到他们是为何人所造,又用在何地,因此才想借寿宴的良机,与宁家主相谈。如有冒昧之处,还请家主勿怪。” 若是可以,他也不想找上宁家。 不过,他们知道消息的来源到底也不光明,因此不想和官府打交道,但见宁家对劣银一事又咬的紧不会善罢甘休,这才找上宁家卖个好。 宁衡道:“多谢熊当家告知,既是如此,宁家定会详查,届时还往您鼎力相助。” 熊当家连道应该,而后虚礼一番见宁衡态度冷淡,面上有些失望,但也算爽快地告辞离开。 他走后,旁听的朱定北才出声道:“阿衡,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不是他多疑,而是熊家本就不是干净人,他行兵打仗消息的可信度往往比谋略还要重要,最忌讳偏听偏信,习惯使然,对熊当家说的话,他也只保持了三分可信度。 “成家是造银人,这件事应当属实。至于熊家或是苏家是否参与其中,便不得而知了。” 宁衡道。 朱定北听罢后愣了下,此时细细想来,才觉熊当家那句“苏老爷子慧眼独断”和苏家有特殊的分辨劣银的办法一事有些蹊跷。 劣银的鉴定办法工部已经颁布,之所以复杂麻烦,就是因为劣银以假乱真,凭借肉眼是绝对认不出来的,苏家那套办法又是从何而来?能够一眼认出家伙的人只有两种人,除了掌眼高手,便只剩下一个可能,那就是假货的主人或者说制造者。 连宁家掌柜都认不出来的劣银,自然苏家不会有比宁家更出色的掌眼高手。 那么也就是说……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将自己的猜测同宁衡说了之后,才沉吟道:“莫非这位熊当家找上你,是为自救?” 他知道苏家和程家一样和劣银脱不了干系,甚至比程家和劣银牵扯更深,因此想在宁衡面前首告凭借此将熊家和苏家分离开来,表明自己无辜的立场,功过相抵?这不是没有可能,那个熊当家并非谄媚之人,卖乖卖到宁家家主面前肯定有他的目的。 还有一个可疑点,那就是熊家为何要在这个当口在南海郡迅速收拢这么大一笔产业。和熊当家虽然只有这一面之缘,但也可以肯定,他的做法与他们之前所想的高调嚣张并无关系,想必,熊家有不得不高调的苦衷,而这个理由,或许和他今天的来意也有关联。 宁叔诧异地看了朱定北一眼。 朱小侯爷私底下和家主是如何相处的,他所知不多,因此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个少年人的聪慧。没想到朱定北脑子转的这么快,竟然能够想到这一层面,至少他听到现在只觉得可疑,但却没有如此方向性的判断。 宁叔能留在宁衡身边贴身护卫,那自然是个聪明人,也因此才格外看得出,朱小侯爷这份敏锐的难得之处。 宁衡:“我会让人留意,咱们还是按行程返回。” 朱定北点头,又问了两句楼家兄弟的归期和姓途,交代传信让他们返程后尽快护送回洛京,才回了屋中去见过梁老夫人。 他们要走,梁老夫人却是不能和他们同行。宁衡已经替她在宁家安排了完美的身份,也让贴身服侍她的人和她相处了两个多月,见老夫人适应得好,他们才敢离开。在走之前,当然也要多陪陪老夫人,安她的心。 翌日,他们二人天光微亮时便动身回府。 离京时是三月,如今已经是九月,朱定北连祖母的寿辰都错过了,此时自然归心似箭。此时的他和宁衡都没料到,等他们真正回到洛京,却已经是飞雪的腊月。 第156章 海寇猖獗 第一百五十六章 鲜卑,帅府。 朱家第二个小孙儿的满月礼正办的十分热闹。 朱征北夫妻恩爱,成婚后才回鲜卑不久就传出喜讯,老侯爷当时便高兴得直拍大腿,说朱征北果然不愧是朱家的好儿郎,“枪法”就是准! 朱定北意外之余,自然也十分高兴。前世兄嫂虽然婚姻和睦,但在洛京匆匆成婚之后赶回鲜卑,阿嫂还病了一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晚了几年才得来,且那孩子身体不好,在朱家事变之前便早夭了。而现在,兄嫂因今生的变故提前了小半年成婚,朱征北又因那段隐蔽的情史,对妻子心怀愧疚也更懂得身为丈夫的责任,对她体贴有加,尽心呵护,才有两人第一个健康的孩子提前降世。 如今,阿嫂也没有在第一胎时难产伤身,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就有着浓发浓眉,健康淘气得不得了。 抓周礼上,朱小二少不负他阿爷期待,将朱大元帅放上去的宝剑抱了个满怀,惹得一片叫好声。 孩子被抱下去休息之后,朱振梁和朱征北都陪着客人喝了不少酒。 许多人酩酊大醉,便夜宿在帅府。 古朝安虽滴酒未沾——他前些日子里酗酒伤了身,军医刘毅下了严令禁止他喝酒,其他人都怕他真出好歹,一个个看管得十分严——但也因为闹得太晚,住在了朱府。 高娘子听说他没吃药,不放心地来看了眼,见他这么晚还在熬油看书,不禁没好气地训斥了一顿。 古朝安听得手心冒汗,对这个“凶悍”的嫂夫人和她的那个军医师父,他是真怕了这二位了。 “阿嫂我这便歇下了,您还是去看看主帅和长东吧,今天就属他们喝得多。” “有什么好看的,爷俩喝醉了就是那臭脾气谁伺候他们!倒是你,明日我吩咐人熬了夜,你再敢怠慢,我亲自收拾你。” 古朝安连道不敢,高娘子离开前,他忽然又道:“阿嫂……给我介绍个女人吧。” 高娘子大为诧异,回头见他满面凄苦,心中便知道他此话为何。她虽不知道古朝安来历也不知道他为何人受了情伤,但催他成婚这么多年,高娘子也得了一句准话:军师大人好南风,不近女色。她这几年还不拘泥地给他介绍了一些好人家的青壮,被推辞之后才从丈夫口中得知他曾有过一段情,而且被伤的极重,至今还未走出来。 “你可考虑清楚了?” 若是几年前他这么说,高娘子定立马给他张罗,但现在却迟疑着,直觉这个决定对古朝安来说不是件好事。 古朝安呐呐道:“我也该留个孩子了,否则……我没脸去见我阿爹。” 高娘子想到今日满月礼上他的落寞,心中便了然,于是痛快地答应下来。 这一晚,古朝安还是没能睡个好觉。宿醉的朱振梁主帅和朱征北都被挖了起来,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广州府开战了! 开战的原因是海寇竟劫杀到了官府的船坞海道上,抢杀了好几个商户的楼船和好几处船坞的守兵。如此天理国法不容之事,自然要战,要杀。 这还不要紧,要命的是,战鹰带来的信上说,朱定北就在那受难船坞之中,险些丧命! 朱振梁父子一听,什么酒都醒了,抓着信笺来回看了几十次,确定儿子/阿弟无碍,才算找回声音:“格老子的海贼,他娘的找死!”连官道都敢杀进来,嫌命太长了吧这般猖狂!好死不死竟然还伤了他们朱家的宝贝蛋子,若不是他们父子俩不能离开鲜卑,真恨不得此刻就提刀剁了那群狗贼! 古朝安安抚道:“广州府水师兵力充沛,很快就能灭敌报仇,主帅不必动怒。” “我怎么不生气?长生这臭小子,差点遇险竟然还不躲得远远的,还留在广州,这臭小子,等老子回去非得打烂他的屁股!” 朱振梁怒气腾腾,朱征北则忧心道:“阿弟也不知道受伤的情况如何,阿爹,还是让阿爷赶紧把他叫回来。” “你当你阿爷不急啊,不过我也是看明白了,那小兔崽子不是个听话的人,他不肯回来,你阿爷都没办法,咱们能怎么办?” 朱振梁气恼,但也和老侯爷一样无计可施。 而被他们念叨的朱定北,此时正在战船船舱中和董明和等人商量战计。广州府这一战,比古朝安预计得要复杂得多。原本因为事情恶劣,广州府就派了重兵来剿匪,但却在三天之后无功而返。那群海寇像是入海之水一样,连踪影都没摸到边,更别说是剿灭他们了。 广州府水师兵力是没问题,但若是连地方都找不到,那这战只能干耗着。 两次无功而返之后,南海郡接到求援,就将董明和派了出来。这一次广州府所遭遇的海贼侵扰是前所未有的恶劣,官府的船坞都连杀了几处,那些受难的商户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商户,包括宁家在内,一时之间连州牧蓝鹿都顶着巨大的压力头疼不已,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南海水师。这些从平州调过来的英勇海霸王之师到了广州府后还没有机会立功,他们自然乐得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这些“外来人”。 要探路,自然是俞登比较在行,董明和已经让他带着他的伙伴入海去了,现在还未回来不知结果如何。董明和几人则是知道朱定北和宁衡在被劫杀的宁家楼船之中,因此接手军务之后便赶来探望,之后朱定北技痒,几人才忘乎所以地讨论起海战兵法来。 见时间实在太晚,宁衡沉着脸送客,把满脸意犹未尽的朱定北按在榻上,灭了灯。 朱定北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和宁衡继续说着刚才未说完的兵法,得了宁衡不咸不淡的回应之后,兴致才慢慢落了下来。但他依旧没有睡觉的心思。因为在楼船中遭了夜袭,宁衡便执意和他同住一室——突袭刚起的时候,他们两虽然在隔壁屋中,但宁衡还是为他担心得很,这感觉太差,他不想经历第二次,只想把他栓在身边,半刻不能让他离开眼皮子底下。 此时夜深人静,朱定北才低声地将他这些日子的猜测说出口:“阿衡,我觉得,是他们不想让你离开。” “嗯。” 他们指的是谁,他没说明宁衡就已明白。 这场海寇袭击来的太突然又太巧合,他心中自然也有猜疑。劣银一案调查至今,除了匈奴那边的动用国库存银的线索之外,李党没有一点动静,而现在他们要走了,就有人半路劫杀,是他们的可能性很大。 朱定北:“当初他们引你过来我便觉有异,现在看来,他们确实是想让你离开京城。只是,他们在谋划什么,要你必须离开京城?” “我不知道,京城的时局平稳,宁家的产业也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宁衡说,“看来,他们确实有大动作。” 风平浪静,反而让人怀疑。 只是宁衡也猜不到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朱定北也同样猜测不到,因为他想象不到,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可能动摇宁家的根基,让皇室失去宁家这个臂膀。他与宁衡交往越深,越明白宁家是怎样的庞然大物,要动宁家谈何容易,至少让他朱定北来定策,他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的。 见他睡不着,宁衡便道:“扬州苏家和程家的事情做的隐蔽,咱们现在还没查到。不过,咱们已经将匈奴的事情告知陛下,他在彻查,有一个潜逃的李家人已经落到暗卫手中。” 朱定北惊讶,“动作这么快?” 宁家也在查,他没想到皇帝的暗卫竟然比无孔不入的宁家更快地找出了逃犯。 “长生忘了,陛下手中还有李家人。” 宁衡说。 朱定北这才想起来,贞元皇帝手中确实有李家人,就是为皇帝探宝的那一队人。在李家被判处九族之后,这些人皇帝却没有动,现在从他们口中得知李家的一些退路从而把逃犯揪出来也不是没可能。毕竟能被李平派过来给皇帝探宝的子弟,多少都知道一些内情。 朱定北叹了声,道:“不知道陛下会从那个人口中知道什么,但愿,这不是李党可以安排。” 朱定北对李家人的手段一点都不敢轻视,哪怕皇帝得了李家人,他也怕李家人利用那个人的口舌煽动些什么。他虽然觉得皇帝不至于蠢到对宁家动手,但心中隐然就生出危机感来。 宁衡:“他们被陛下秘密扣押,我的人也查不到他们身在何处。不过,这几日陛下并没有异动,想来还未挖出实际的消息。” 他们两个人都领教过李家余孽的嘴硬,若是那个李家人和李甲李乙一样喊这天下之主应当是李家,那乐子才大呢。 第157章 出海对敌 第一百五十七章 海寇的猖獗在朱定北的意料之外。 谁都知道,广州府是宁家的地盘,在这里,皇帝的昭令或许都比不上宁家家主的号令管用。但就是在宁家家主的楼船还未出宁家的本家南海郡的船坞时,海寇便将刀锋转向了宁家的楼船。宁家楼船的夜巡人在发出警示之后没过多久就被海寇尽数灭口,可见他们也是有备而来,若非船上的是宁家家主本人,一应人手用的都是宁家最顶尖的人物,或许这一次就真的着了海寇的道。 即便如此,楼船也被损毁,宁衡等人不得不乘坐小船离开。 援兵到来前,高凉郡南海郡相连的七处船坞全部遇袭。这让他们明白之前广州府的水师都错估了海寇的数量和战力,商户们损失惨重的同时,派出剿匪的水师竟都无功而返,这让广州府的各大商户对水师的能力产生极大的怀疑和不满。 董明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手了剿匪的任务。 朱定北和宁衡原本北行的回程计划也就此中断,原本剿匪也没有他们什么事,但对方既然都已经把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不好好回敬一下他们,朱小侯爷这口气就顺不了。 负责探路的俞登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也同样让人忧心。 据他说,这些海寇在南海上的一些礁石群中占山为王,礁石群中危险重重,他和他驯养的海妖鱼也无法深入其中。但远远能看见至少上百艘战船,吃水的吨位可以看出里头养了不少人。 钱悔:“看来北边逃过来的水寇也投奔了这些人,那领头人是个人物。” 他和董明和等人都是平州水师中的佼佼者,北海上的海寇和他们也都是老相识了,正是被他们打得退无可退,才不得不舍弃自己的那片海域往南退。没想到,他们居然横跨了整个东海,直接往南海这片来了。呵,当真是缘分。 董明和道:“上头说他们的策略前所未见,若这个人不是南海海寇中人也不是北海海寇的人,是如何驯服这两方人为他所用的?” 朱定北搓了搓指节,凝声道:“南海的海寇一向是小打小闹,说不定里头卧虎藏龙,岂能凭借经验断定他就不是南海人。” “哦?”董明和诧异,“长生觉得他是南海海寇中人?” “只是猜测。” 朱定北想了想,转头看向宁衡,后者对他点了点头,他才接着说道:“广州府的海岸连绵,跨越整个南海。以宁家行商的经验看,这片海域上有不少岛屿都是有主之地,这一片地方只有宁家的商队会由此路过,彼此之间从无交情,据传,这些岛屿是南海海寇的聚居地,走那条航线的宁家商船,他们也都会行个方便,彼此互不干涉。” 这算是宁家商户中不宣的秘密。 宁家并非和海寇合作,只不过是各自达成了这种默契罢了。 海寇也大多是沿海州府中活不下去的流民,迫不得已才出海为寇,长年累月下来,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无法回到海岸重为良民。那些老弱妇孺也需要安顿的地方,青壮男丁在外犯事,按江湖规矩说不能牵涉道家里无辜的人。这些人想要守住安宁,自然也不会没眼色到无事生非。 可是这一次,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被海寇率先打破了。 他们对宁家的楼船动手,可见他们已经从那条航线的岛屿上搬离——这一点已经从俞登口中证实。但为何搬离,这其中定有隐情。 董明和几人都明白了话中深意。 “会不会是因为灾年寒冻的关系?”黄煜猜测,“听水师里的老兵头说这两年又是雨又是雪,海面上的水也涨高了近一尺。这些人弃岛,会不会岛屿已被淹没?”说着,他看向宁衡,希望他能确认。 宁衡据实道:“那条航线宁家五个月前还曾往返过一次。” 那就不是因为水位淹没海岛的缘故了。 俞登听他们猜测,默默地把口中的食物吃下去后,才慢慢地开口道:“海妖说,南海海上出现了不少深海怪物,它们都不是对手。” 董明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不找说? 钱悔:“可是他们并没有投降求援的意思,反而占海为王,甚至对船坞官兵出手,绝对是在挑衅,引我们开战。只是这么做,他们有什么好处?” 几人谈论了半日仍然不见分晓,这两日那些海寇又像是沉入海底一样没了动静,实在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董明和拍板道:“不管怎么说,明日日出之时派一队前锋去查探究竟,再议对策。” 没有后续的事情发生,虽然商户们都对海路不复从前信任,但有情绪的人也不再闹事。董明和也不怕谁指摘他的能力,既然有的是时间,当然要知己知彼才好开战。 朱定北听罢便说,他和宁衡是要加入前锋军中。董明和和钱悔几人都吓得阻止,但到底拗不过他,董明和没好气地骂了几句,咬咬牙打答应了。 前锋军在俞登的引路下一路畅通逼向海寇的老巢。 海风咸涩,漫天迷雾让人看不清一臂远的东西。 朱定北伸着手指,柔软湿润的雾气从指缝中穿梭而过,好似最上等的丝绸。“看来,之前的人都没能通过这段迷雾带。”他们之前都还奇怪,南海水师与海寇的对战经验也十分丰富,怎会几次三番出师竟然连海寇的影子的没摸到,看来,他们大多止步于此在海上失去了方向。 钱悔啐了一口:“俞登这王八,训练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不靠谱,竟然连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有告诉我们。” 前锋战船驶入海中一日后便到了迷雾地带,之前俞登探路回来明知此处有异,竟然没有提前告知,以至于他这个前锋还得安排人回头告知主将。入了迷雾半个时辰他的骂声就没停过,也好在俞登任劳任怨地牵着绳子在水中引路听不到他的啰嗦,否则非得闹情绪罢工不可。 这里可没有黄煜安抚他的情绪,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家伙还真有可能甩手不干直接把他们丢在迷雾里憋屈上一段时间再走。 军中最忌讳这种特立独行不服管教的刺头,但俞登的来历实在特殊,用处在水师之中又无人可以取代,因此磨合之间就需要领将适当退让或管教了。 朱定北失笑道:“或许这再俞登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你们只说有异象才告知,他自然不多嘴。” 钱悔无奈道:“那看来,下一次应该让他事无巨细说明白才行。” 这也是因为他们初到南海,对这里的海域还未了如指掌,在北海时他们就没有因为俞登的“隐瞒不报”吃过亏,所以没防备这样的失误。 闻言,朱定北又笑了一声。 而后看向这浓密的雾气,朱定北凝眸道:“我也曾在书中看过这种海上雾带的现象,说是水流温度差异汇聚引起的。只是没想到,竟然范围这么大。” 如他所言,他是在行军鬼策的上半部中的海战篇看到过的。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种气象利防不利攻击,若是他们在雾气中遭遇突袭或是迷失方向撞上礁石都将是致命的危局。从驶入迷雾中前锋军就已经全军戒备,让他们意外的是走了大半个时辰,竟然都没有遇到任何人或是礁石。 等到俞登拽了拽绑着的绳索,几人做好准备,果然,片刻之后他们拜年走出了迷雾。 无惊无险。 俞登顺着绳索爬回战船上,浑身湿得水直流,还有一股海水的腥味他却一点都不介意。朱定北失礼地蹲在地上看他的蹼脚,就像水中生活的龟足蛙类,他的脚掌有常人的两倍大,脚趾之间有肉膜相连,厚掌且泛青色,乍然瞧见还有些吓人。 俞登对朱定北也有好感,被他冒犯也没有不快,还大方地把自己的脚抬起来给他看。 朱定北笑说:“在陆上穿鞋不习惯吧?” 俞登点头又摇头,说:“阿煜做的,喜欢。” 钱悔嘟囔了句:“姓董的要被你气死。”然而没好气地大声让他把衣服换上,说他伤风败俗。 俞登给了他一个白眼。 他们在海中生活久了,都不穿衣服的,最初还让平州水师的大老爷们笑话,在还是被训练了许久,才会在下水的时候穿上一条绑腿的亵裤。 等他换了衣服,钱悔才问:“你来时可也遇到这个海雾了,为何不提?” 俞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雾,很好。” 钱悔满眼蒙圈,朱定北大笑起来,“听说这种水雾之下都有成群结队的鱼群,想必你很喜欢。”俞登也露出一个大笑脸,又遗憾地看了眼来时路,钱悔嘴角抽了抽,生怕他一个发疯真跳回去捉鱼,忙问:“咱们还有多久到礁石群?” 俞登算了算,说:“船,要走三个时辰。” 朱定北几人都诧异,礁石群竟然这么近,离南海郡只有一日半的行程?! 钱悔换了几个方式追问,俞登才跟上他的思路,说:“他们,有几艘船藏在雾里。” 几人不禁回头看去,身后的漫天迷雾,安静得像是海神的绸带,仿若无害。 第158章 凉州黄氏 第一百五十八章 俞登说有海寇的哨船藏在雾中,几人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在屋中穿梭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这其中每一刻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战船沦陷的时刻,要知道再雾中打起来,就算不是以一对多,他们也毫无胜算,没料到他们竟然成了天罗地网的漏网之鱼。 朱定北心道果然。 海寇的据点离南海郡那么近,必然有所依仗。这漫天迷雾就是一道天然屏障,他先前还奇怪他们怎能无风无浪地度过,原来是俞登带路的功劳。 此前俞登探路的时候就曾在水雾带随着鱼群游了一圈,知道敌人在水雾中的布置。在他看来,那些不知就像破了大洞的捕鱼网完全不是威胁,连对别人的提起的必要都没有。 钱悔气得脸都要绿了,可拿俞登也没办法,只能借他的海妖带信回去,将水雾的经历的时间和地方哨岗的布置都一一列明,再让俞登务必把海妖们教会了,否则,没有他的引路,董明和等人的后方大军还不成了海寇的盘中餐? 朱定北看过迷雾中海寇的布防之后便知道他们的目的更多的是:驱逐。而并非攻击,因此眼下也没有更多的办法,在钱悔安排之时就没有多嘴。 钱悔毕竟才是这队前锋军的领将,管他私底下是不是钱悔的主君也不能对此过多干预。 在千里眼隐约能看见那数百艘战船的时候,他们便停止行进。 在千里眼下,他们看得清楚明白,那些战船都相连在一起,这个吃水能力就算遇上海上风暴也能应对,怪不得敢把据点选在礁石群附近。 下水探查的将士回来后告知了礁石群大致的范围,正好在军中远攻弩的射程范围之外。远攻不行,有礁石群的天然屏障他们也无法上前,彼此相对也只能观望。 “不可能没有突破口,否则,他们怎么越过礁石群到对面的?” 钱悔皱着眉头,若非他领将的身份不便,也想亲自下海去查探一二。 俞登避开钱悔的视线,“不去,有旋涡。” 他们自小长在水中,旋涡同风暴一样可怕,他和海妖都会被旋涡无情卷入,再也回不来了。 钱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就是为何俞登依然不再正式军编制的原因,光是不领将命都够他死好几回了,但董明和几人都不是那种强势到是非不分的人。在俞登从小的教养中来看,他们十分有自知之明,不会做做不到的事情,都会直言不讳,而他们好不容易回到海岸上,对大靖水师也没有归属感和使命感,不会为他们送命。 朱定北算是看明白钱悔比董明和更难和俞登沟通,一个无法和主将交流的又无人取代的斥候,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拉过俞登细细问了几个问题,一一确认后才道:“那还是有几个地方可以避开旋涡的,只有这里能通过战船?” 俞登点头又摇头,“这里,有重兵把守,海水里也一样。” 能让俞登如此畏惧,可想而知他们在这里的布置有多严密。朱定北看了钱悔一眼,后者已经有了自己的计策,回应了一个眼神,便让俞登休息半日,而后带着小船去探知海寇的布防。 既是唯一的关卡,海寇当然会重兵把守,同时,巡防的人肯定也不可避免,这些都是他们身为前锋要了解的。 水师的前锋和陆地上的前锋军有很大的不同,不是冲锋陷阵就可以的,他们同时也必须掌握海上的气候地形对方兵力,作用上冲锋与斥候对半,而不是一味地英勇。 在俞登等人回来之后,几人将布防图画出来,暂定按兵不动,拔船返回迷雾附近隐藏战船,又让俞登回去接应后方大军。 待俞登离开,朱定北才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得待他好点,人家任劳任怨,不计军衔功勋,也没比多领一份军饷。” 战事前期,俞登和他的小伙伴们可谓是忙前忙后,十分不容易。 钱悔摸了摸鼻子,说:“谁让他教不来徒弟,他们族里的人看见咱们又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俞登族人登岸之后过的日子和在海外其实也没有太多区别,并不长与外人来往,对当初和他们对战的平州军都不愿接触。只有俞登是个例外,也不知为何,他就与黄煜合得来,军中不知多少人和他套关系,使了多少手段都没用。 见朱定北不赞成地看着自己,钱悔低声道:“行军打战不能只靠一个人,纵然没有俞登,这战还是要打赢。” 俞登的作用是十分大,但他们也不能过分依赖捷径,钱悔等人对此都十分清醒。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 第二日午间,朱定北便撺掇宁衡想要到迷雾水下看一看鱼群,宁衡说什么也不准,扣着他只许在战船上钓鱼。朱定北骂他无趣,但知道宁衡没商量的态度,也没有强求或阳奉阴违。宁叔把他们捕捉来的海鱼煲了汤,又烤了一些,见朱小侯爷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看着十分好笑。 朱定北前世也没有机会出海,他阿爷倒是曾驻军东海增援,听说过不少长辈的往事,他对海战也有几分向往,所以才会觉得什么都新鲜从而跃跃欲试。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冲动好奇的少年人,随口提一提,调剂一下无趣的生活,自然不会较真。 钱悔也难得有机会和他独处,撇开长信侯爷,就像以前两人在镇北侯府中一样,交换彼此在兵法战略上的造诣。在朱定北称赞钱悔进益的同时,钱悔也对朱定北不再对他保留的军事见识而暗暗心惊又全心佩服。 两人聊了半日,宁衡便亲自来请朱定北用晚膳,吃过之后直接带着他都甲板上消食而后回到船舱中,意犹未尽的钱悔前锋将军也被属下拖走商议战事了。 接过宁衡给的消息,朱定北面露惊讶。没想到这在里宁衡依然能够得到宁家的传信,他不由对宁家无孔不入的情报工作又多了一层了解。 看毕,朱定北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唇,道:“今年两位娘娘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倒霉,皇帝这几年祈天的时候肯定忘了稍待上这两位贵人了。” 宁衡睨了他一眼,不爱听他拿老天爷和祭祀一事玩笑。 朱定北挑了挑眉没管他,而是沉思在这则新消息里。 宁州的蛮族军在叶慎仁老将军的镇压下节节败退,盘越和掸国的军力也慢慢老实下来,眼看着宁州的局势就要安定下来。可恰在此时,甄右相在阮州牧的主屋祭拜亡灵之时,竟巧合地发现阮府祠堂之下藏匿着上百箱的劣银,所造的年份竟然与国库失窃的那批存银的年份和印号前后相连。 还不等甄右相处理此时,阮奇峰竟然被发现自戮于府中。 这么明显的畏罪自杀,反而让人怀疑是否是有心人刻意为之。但不管怎么样,阮奇峰一死,加上阮家之前所受到的重创,宁州阮家再不负之前光彩。而他们又牵扯到贞元皇帝最忌讳的劣银案中,就算他们是被人算计,皇帝对阮家的信任也已经荡然无存。 相对地,在后宫中淑妃娘娘和她膝下的大皇子也遭了秧。原本因为家族受辱未平复,阮淑妃的“病”就没有康复,现在她最大的仪仗——生父,宁州州牧阮奇峰之死更是对她打击极重,已是一病不起。 在此之前,大皇子和四皇子争夺储君之位的势头日紧。如今大皇子母族没落,按理说,四皇子应该风生水起才对,但怪就怪在,和宁州府前后脚的功夫,凉州黄家也是意外频发。 起初,因为凉州边民互市买卖妇孺之事闹得朝野沸腾,凉州州牧黄家之女也被因此丧命。 黄家下了死力整治互市的同时,也顺手收拾了女婿家。 死去的黄家女被夫家嫌弃不洁,不肯将其安葬在祖坟里,她的女儿也不堪外人言语诋毁,一气之下自我了断。黄家和王家自此亲家变仇家,而王家在凉州大族黄家面前还是不够看的,被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 黄家将他们驱逐出州牧府所在的金城之后也没有赶尽杀绝,谁能料到,王家竟然去而复返,还联手那群互市里的亡命之徒,潜入州牧府中将又杀又抢。更过分的是,他们竟然将全部女眷侮辱致死,就连过了七十大寿的黄家老太君都没放过,扒光了衣服,悬在梁上。 这群人走之前还将黄家的夫人和千金的尸首赤.身.裸.体地丢弃在门外,目击之人不计其数,引起一片哗然。 消息传到洛京,黄贵妃当场呕血,险些缓不过这口气来。贞元皇帝也大怒,将金城守将呵斥一番,对互市下了剿灭令,一个都不放过。死的是黄家——国舅爷,大靖的赫赫权贵,打的正是皇帝的脸。 朱定北压下心中生出的怒气,冷声道:“阿衡,我们必须尽快回去。” 第159章 黄氏贵妃 第一百五十九章 凉州和宁州,一北一南,是大靖西境,最重要的两个州府。 如今,一个被蛮族杀进州府直接烧了州牧阮家的主宅,一个被小小的互市暴民灭了一门,羞辱至此,不仅两州府中的权贵之家如何惶恐,大靖上下都为之震动。 朱定北牵了牵嘴角,却发现一向泰然自若的自己笑不起来,他拧紧了眉头,一张脸比宁衡一贯面无表情的模样还要森然。 太巧合了。 不论是时机,还是他们用的手腕。 况且,宁州阮家还查出了大批劣银,印号与失窃的国库存银是同一年同一批铸造。 “阿衡,你说,会不会……” 他没有说完。 宁衡也是满脸肃穆。比之宁州和凉州的处境,劣银一案牵扯出的内情,宁衡更担心的却是洛京的处境。 大皇子司马宇锐和四皇子司马宇烨在成年皇子中是领军者,两者自几年前就有争锋之势,自四年前两个皇子被委派到广州府和扬州府代替皇帝安抚灾民,抚恤灾情,立下斐然政绩之后,两厢对立争储的局势便明朗起来。 虽说皇帝没有偏向他们中任何一人,但也利用他们制衡朝臣。而现在,他们两人的母族受挫几乎到对他们再无助力的地步,两败俱伤之下也同样毁掉了皇帝的制衡,势必有新的势力涌起,或许是二皇子司马宇霖,或许是即将成年的五皇子司马宇圳,但朝局势必会因此调整。 这会带来怎样的麻烦,武将出身的朱定北可能无心去想,他却不能不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宁家能够在皇子之间保持永远的中立态度,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恃无恐,而是有备无患。由此宁家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轻松。 “或许是。” 宁衡答道。 蛮族烧杀阮家主宅之时,他们虽然怀疑李家余孽在其中煽风点火,但并没有多虑到这是李党人布下的一颗环环相扣的棋子。现在凉州黄家蒙此大难,虽是互市暴民所为,但行事作风让人不得不将两者之间联系起来。 手法太相似了,又选在宁州府战乱,西北乌孙战乱之际,同时重创了洛京中最有权势的两个皇子。 无论哪一点,他们都有理由将这两件事联系到劣银背后的李党身上。 更重要的是,这还仅仅只是开端。 宁衡将自己对党争变故的顾虑告知朱定北,又道:“之前说,他们有意阻碍我回京,我想他们并不只是要我阻拦我回京。” 朱定北危险地眯起眼睛,道明宁衡的未竟之意:“他们想置你于死地。” 凉州黄家,宁州阮家,广州宁府。 前两者已经没有百年已然没有复族的可能,若是这个时候,宁家家主丧生,那么宁家势必大乱,皇帝四肢一口气被断了三块,只剩下一个并不讨喜的他们之前想要对付却失利的朱家。 细思恐极。 “阿衡的意思是,他们并不要的不是取而代之,而是……破而后立。” 若他们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李党要做的此时在做的,根本不是谋反,而是毁了大靖的根基,把皇室和几大世家连根拔起!朱定北以前从未想过这一层,此时亦觉得不寒而栗。宁衡的表情带了一层寒霜,淡声道:“或许是吧。” 宁衡几乎不会用可能或许这样的有所保留的猜测之语说话,但此时已经接连说了两遍。可见,他心里也期望这个猜测只是一个假想,只是他们的多疑。 朱定北深深呼吸了两口,对宁衡凝声道:“阿衡,我们必须尽快了结此间事端。” 必须,尽快赶回洛京。 不仅是,宁家所受到的威胁,更重要的是朱定北笃定,对方对朱家并没有死心。在黄家和阮家倒下之后,继而就是宁家和朱家。 宁衡的视线落在了窗外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与朱定北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颔首,正如宁衡所想,他也怀疑这些海寇就是出自李党之手,这其中或许就藏着一个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的最后一个逃逸的李家余孽,也或许,在几年前李党就将人植入到海寇之中。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甚至是这些海寇根本与李党无关,他们都势必要将这些贼寇歼灭以绝后患! 两人都有些心绪不定,灭了烛火,朱定北依然毫无睡意,宁衡等了一阵便侧过身,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安抚地捏了捏,又将他带过来,轻柔地开始揉按他的头部穴道助他入眠。 朱定北放松了身体,忽然低笑说道:“咱们也有好些年没有这么近了。” 宁衡的动作一顿,无意识绷起的表情柔和下来,他在黑暗中露出一个无声的笑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们渐渐长大,他与镇北侯府来往得多了,老夫人便特意在镇北侯府朱定北的院落旁收拾出一个客居给他留宿用。已经很少像十一二岁那时的亲密无间,先前在宁家因为梁老夫人的缘故两人才再度共处一室,而今因为这场海祸,宁衡才重得这个机会。 朱定北前世活在军中,和将士同吃同住也是常事,因此大大咧咧地没觉得有什么。有此番感慨,还是因为方才情绪不好被十七岁的少年安抚,心中生暖,才不由自主地叹息了句。 他又说:“上一次就不该轻易放过那两个人,回头让你们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让李甲李乙言无不尽。到底是什么缘故让李家竟然不惜毁了大靖,我倒是很想知道。” “嗯。” “阿衡……” 朱定北还要再说,宁衡捂住他的嘴,低声道:“长生,我都知道。睡吧,不会有事的。” “唔,你可不要轻敌。” “我不会。” 朱定北于是不说话了,闭嘴无声,过了两刻匀长柔顺的呼吸便轻触在宁衡的鼻息之间。 同一时间,洛京皇宫,景阳宫。 “咳咳。” 沉重闷痛的咳嗽声在寝殿中断断续续,守夜的红蕊姑姑带着大宫女春夏,听着便觉揪心。 春夏是黄贵妃的赔罪,对她现在所经受的痛苦更加感同身受,忧心忡忡地道:“娘娘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 陛下,就连四皇子都不能够让贵妃娘娘心中宽慰,她们这些伺候的人更无计可施。但让娘娘再这么病下去,她真怕……有个好歹。 红蕊姑姑是景阳宫的掌事姑姑,此时也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尽心服侍就是。” “姑姑。” 殿中传出一声虚弱的声音。 红蕊姑姑赶紧带着春夏上前,跪着问道:“娘娘,您有何吩咐。” “扶我起来。” 两人连忙起身,春夏将帘帐挂起,红蕊姑姑将她扶起。黄贵妃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的天光还没透进来,可见并未过去多少时候,可她已经觉得熬了太长时间。果然,红蕊姑姑道:“丑时五刻,娘娘您才歇下半个时辰。” 说是歇下,其实也未睡着。 黄贵妃苦笑一声,“躺不下去了,扶我到堂前吧。” “娘娘,这可使不得。”红蕊姑姑心疼道:“您金枝玉叶,如何能这样自伤。若是让陛下和烨王殿下知道了,该有多难受。您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也请顾念四殿下,您这一病,他眼看着瘦下去,同娘娘母子同心,定是不好过。” 这么说着,黄贵妃比她更快地掉下眼泪。 母族出了这样的事,比阮淑妃家里还要不堪。她几乎没脸活在世上,每时每刻,都想起祖母,母亲,姑嫂姊妹,甚至是年幼的侄女,备受欺辱的死状,她又痛又恨,天之骄女再也没有骄傲的底气,似乎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股肮脏。若不是嫔妃自戕是灭九族的大罪,她恨不能跟着族中女子一起死去。 黄家嫡系就这么败了,那些旁支中也没有可以撑起家业的人,眼看着世代基业就要风雨飘零,黄贵妃想到因此被连累的儿子,更觉悲从心来。 母族的不光彩,她这个贵妃娘娘同受己身的屈辱,都让他抬不起头来。 她恨啊,恨不能将那些暴民全都杀光。可是她知道,就算有陛下为他报仇,也再也回不去了。死去的亲人不会复活,印在身上的屈辱不会褪去,还有陛下的恩宠也将失去,储君之位与儿子也将失之交臂。 每一个,都在打击她活下去的勇气。 红蕊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不管此时是心疼贵妃还是悲悯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她眼中的哀伤仿若实质。 春夏忍不下去地哭起来,她跪在贵妃身前抱住她的腿,哀求道:“娘娘,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只有您能给老爷,给老太君夫人们报仇了!四殿下也只有您了。您难道舍得让殿下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还失去您吗?娘娘,为了殿下,您一定要振作啊!您还是宫中的贵妃娘娘,就是皇后也不能越过您,陛下心中有您,您忘了您曾经的期许了吗?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您不能输,更不能让殿下输啊!” 这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但此情此景,她的口不择言却让贵妃心中生出一股孤勇来。 是啊,她不能输! 谁也不能让她低头,那些把屈辱加在她身上的人,她必须狠狠把那些人踩在脚下!只要烨儿登上皇位,谁还会记得黄家所受的屈辱,黄家的门楣谁敢看低? 贵妃眼中迸发出求生之意,红蕊姑姑跟着哭,压低的眉眼之中却闪过一丝冷光。 第160章 奸细是谁 第一百六十章 第二日午前,董明和率领的大军与前锋军顺利汇合。 几个领将议定战略,旁听的朱定北和宁衡都未发一言,出了主舱之后,宁衡才低声感慨:“董家谨行,进步神速。” 这位师兄的成长,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朱定北扬了扬眉峰,长信侯爷不知道这其中可有他一半功劳。若是没有行军鬼策中的那卷兵书,董明和成为海师一霸也只是时间问题,但若要这般大放异彩便没有这么容易了。朱小侯爷替董明和心领了长信侯爷这份夸赞。 这一次,董明和不再允许他们上前锋战船而强硬地让他们在主将楼船上待着。这里最安全,就算真出了事,他也能照应。 全速前进,三个时辰的路程,在两个时辰内抵达,前锋军进入关卡哨岗的监视范围,一阵警戒的轰鸣声响彻海域分。在进入彼此的射程之内前,出乎海寇预料的,水师前锋战船竟然停了下来,等了一刻,在他们拔船前进主动攻击的时候,海寇堵住关卡的楼船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水下逃生的海寇攀在船缘上还来不及出声说明情况,战船被第二发攻击击中,剧烈的震动之中,这些人再一次掉落水中。 “怎么回事?!” “是什么武器?!” 在惊慌声中,海寇船首抓紧桅杆,大喝道:“站稳!射箭!!” 但射下的箭矢都沉没水中! 他们的攻击竟然在强弓射程之外就完成了! 船首大惊:“吹起警戒不许停!投石火药准备!”可没等到投石人站稳,大船也不可挽回的速度迅速倾斜,船上的人一个个如下水的饺子一样砸入水中,钱悔当机立断,号令战船挺进,进入射程后便令弓箭手准备。 第一轮箭雨之后,一声断裂的巨响传来,海寇战船在甲板处开始横断裂开,仿佛的老朽的骨头崩裂一样,未等第二轮箭雨轰下,就断裂开,甲板部分瞬间砸入水中!火炮台和投石机等重器就在甲板之后的战楼中,船体承重完全失衡,继沉入水中的甲板断船之后,迅速往下倾斜! 朱定北和宁衡在千里眼中真切地看到船上的人失控地往下摔去,惊慌失措的海寇拼命寻找争抢能抓住的一切东西,甚至不惜将同伴踹开,拼死抱住救命稻草。 但这也无济于事,战船裂开的船舱被被海水完全灌满,随后,战船剩下的部分也完全跌入水中,重重地沉入水中,最后甚至翻了个身,船底朝天砸入水中!紧接着,压着被砸伤或拼命要逃回船上的人,沉船,入海。 呼叫求救的声音从最初的混乱尖刻,变成了哭嚎,慢慢地和扑腾睡眠的声音一样变小。 这些水性极佳的海寇大概没想过,自己最后竟然是被淹死的。而那些好不容易从水中冒头的人,等待他们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一艘庞然大物,缓慢又超乎人意料的速度地彻底消失在海面,连带着那些人,一起沉入水中,只留下一片猩红的颜色,很快被海水冲淡稀释。 “全速前进!” 前锋船上战鼓越发激昂,战意沸腾,前锋大胜的呼喝声响彻海天。 “怎么回事?!” “战船呢?!” “快!解开锁链!迎战!!” 太快了!南海水师以他们谁也没料到的速度向他们逼近,快的他们再接到警戒号角之后就下令解开的数百艘战船的锁链都来不及解开,更别说布阵迎敌。 朱定北所在的主战船也很快穿过唯一的关卡,二十五艘战场逐一通过,很快形成分散开来,在海寇战船的射程之外开始对敌军战船开始攻击! 与此同时,全军号令,投掷火油和磷石! 等到如骤雨一样砸下来的火油包砸进船身碎裂开,磷石砸下来的巨响响起,他们才意识到:南海水师的投射射程远了十数丈! “后撤!” “撤!!” 海寇船首竞相发出嚎叫,可拔船才动,点燃的火箭已经让他们恐惧地射来—— “退!!!” 船首目眦尽裂,吼裂了嗓子! 慌不择路中,除了被战船包围在中间的战船还在之外,外围的一些战船甚至撞击在一起,加速了船体的断裂。 关卡出的战船经历的命运,再一次在这些外围战船上上演。 船体断裂,前端砸入水中,后部紧随其中,一声声尖锐的喊叫响彻。 很快,南海水师的战船再一次逼近—— 火油磷石砸入内围战船,火攻! 战船水下的武器,再一次,发射——击中敌船! 朱定北跟随着战船发射撞击武器的战船一起被后挫力震动摇晃,他心中涌起一股快意,大声笑道:“阿衡,楼二回京要升官发财啦!” 不错,在广州宁府的财力人力支持下,楼二对于海下发射冲撞船体的武器在两个月之内被研究出,投入南海水师中试用。与此同时,慧眼敏捷的楼安宁,通过那一次水师演习的观战体悟出两军交战时的一个要害重点:射程! 在两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谁的弓箭射程远,谁的胜算就会翻倍!尤其是在对手固步自封且毫无防备之下,可以说是一面倒击杀敌军的优势。 连连投入数日几乎废寝忘食的钻研,且有朱定北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少帅从旁协助,竟让楼二真得突破了射程问题,虽然做不到一箭破城的程度,但这拔长的十数丈,已经足够让南海水师在对战中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战局打开的速度让人错愕,同时也让人狂喜! 南海水师几乎快疯魔了,他们从没有一次把海寇打到如此程度,数百艘战船啊!他们只有二十五艘船!这是何等的差异! 这是绝对的以少胜多! 南海水师中不断投掷火油包,那水势迅速从邻船蔓延到下一艘船,水面中的也浮着火油,迅速燃烧了一大片。 熊熊烈火之中,战船再次挺进,开始无差别地放箭击杀! 毫无还手之力的海寇,内围的战船被大火吞食,船中人甚至连跳海逃生的可能性都没有。外围一些提前跳入海中的人分离逃离火圈,但等待他们的同样是被箭矢射中,那些硬气得憋气在水中不敢露头的人,也逃不开箭雨的追击,抑或是散了这口气,生生跌入海中,如同那些被楼船砸入水中的海寇一样,被淹溺。 朱定北勾了勾嘴唇,不管这些人李党或是其他什么人安排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现在,他们还能如何将宁家家主永远留在这片海域上? 呵。 他冷笑了一声,紧接着又诧异地“咦”了一声。 竟然有人逃出火圈了! 这就说明这个人太有自知之明和决断,在火势还没蔓延到内圈的时候就果断选择了弃军保帅。 在漫天的火和水汽中,若非朱定北的眼力比一般人更强悍,恐怕就真要让这些人成为漏网之鱼了。他再细看,依稀之间那仓皇回头的人,轮廓竟有几分相似最后那个李家余孽画像上的样貌。 朱定北笑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啧啧,宁叔。”朱定北回过头来,指着那逃命般飞快远走的小船,道:“把姓李的带回来,要活的。” 宁叔看了眼宁衡,随即便足点船沿,一边扯下绑在战船侧的小船抛入水中。与此同时,一个守在暗处的宁家暗卫也跟着宁叔跳入水中,以内力乘船,飞快地往那逃逸的船只上飞驰而去。 朱定北扭了扭脖子,道:“李家!果然是李家人!” 想要宁衡的命? 呵,终有一日,他要李氏断子绝孙! 数百艘战船接连被火烧起,那火汽已经蔓延到南海水师的战船上,谁有人都忽略了这种破面而来的灼热和不适,还在拼命往里投掷火油和磷石,务必确保每艘船都被燃起。 而南海水师的人也纷纷下海,乘上小船开始击杀,水中逃生的人。 烈火,烧红了整片海天! 热力,几乎要将人烤熟。 一艘接着一艘海寇战船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一艘接着一艘海寇战船开始砸落水中。 整个海面都被震动,水波让南海水师的小船剧烈起伏,但收割敌首建立功勋的将士们却一点都顾不上害怕,呼喊声一个赛过一个,汇聚成彻天的“杀!”“杀!!”的喊声。 朱定北同样热血沸腾,甚至一时间忘记此时自己的身份,如同前世大胜的少帅一样,举枪高呼:“好儿郎们!杀!割几个脑袋赏几坛酒!!杀得好!” 宁衡放下千里眼,转头看他。 一时之间心中涌出一股带着激烈甜蜜的酸涩,朱家长生,他本该是这战场上的主将,他,本该——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主将请两位回船舱,火烧的太猛了。” 宁衡点头,伸手向朱定北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长生——!” 朱定北:“!” 他近乎本能地扯过宁衡,手刀斩向拿着匕首刺向宁衡背后心口的人的腕关节! 朱定北一脚将行凶未得逞的“士兵”踹入海中,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与他相对的看着长生背后的宁衡猛地睁大眼睛,下意识横臂挡住看下的刀! “阿衡!” 朱定北剧震! 手中千里眼狠狠砸向身后人,对方眼睛被砸出血液,但竟似感觉不到疼一样,全力——狠狠将朱定北和宁衡推入水中! 下坠的瞬息之间,朱定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李党的奸细,竟然在南海水师中!就在主将的船上!! 嘭,砸入海中! 身不由己地下沉,朱定北下意识抱紧宁衡就怕和他冲散,可才踢脚往上游却发现自己被人抓双腿,狠狠拉入水中! 朱定北睁大眼睛,猛地放开宁衡,就要将他推向水面——宁衡瞬间揪紧他的衣服,拼力将他扯过来,拔出绑在腰上的匕首奋力刺向水下的偷袭人。 第161章 各方反应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海水师大败海寇! 以火船连营的计策,杀灭数百艘战船的海寇!活捉了欲逃走的海寇祸首! 这个消息,振奋人心! 洛京,皇宫。 在贞元皇帝还未来得及多高兴一刻,下一个消息,就如同劈头泼下来的冷水,将他的喜悦全部浇灭。 再一次,长信侯爷宁衡、镇北侯府世孙,摔入海中,行踪不明,生死不知。 或许是有上一次的宁衡两人“死而复生”的讯息做缓冲,此时的贞元皇帝还很冷静,只皱了一下眉头,而后沉声道:“搜救如何?” “南海水师在战后并未回营,而是全力搜救长信侯爷和朱世孙。他们最后找到的行迹,却是在礁石旋涡附近。” “也就是说,他们被卷入旋涡中了?”贞元皇帝手指一颤,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当时的目击人称,南海水师中混入海寇叛贼,将主战船上观战的侯爷和朱世孙重伤推入海中。入海救助的士兵还看见水中有争斗的动静,水中还有人接应内奸。而我们埋在其中的暗桩,在当时正跟向追捕匪首的宁家人,其中有一人的相貌与李家逃逸的李炳长相十分相似。而在宁家人追捕之前,他就已经服毒自杀。” “属下以为,袭击长信侯爷和朱世孙的人,并非是海寇。” 贞元皇帝满面阴沉。 就在此时,负责看押审讯的暗三入殿中,跪下禀报道:“陛下,李丁死了。” 镇北侯府。 老侯爷面无血色,强自镇定地问道:“消息,确定是宁家送回来的?” 朱三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沉痛地点头。 广州宁府。 “搜救!不惜一切代价!” “把那两个人提上来,审!到底还有谁!我要让他们碎尸万段!” 没有人相信家主会就这么死了。 被卷入旋涡中的人,也不是没有人生还不是吗?他们的家主得天独厚,绝对不可能就这样被一个旋涡带走! 鲜卑帅帐。 朱振梁看毕之后,一声未发。 古朝安和朱响脸色一变,主将的这般脸色,他们已经有几年没有见到了。上一次,还是朱家十二战死沙场的时候。 古朝安抢过他手中的信笺,看完之后,身体不由晃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不会有事的,长生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苍白的话却无法劝慰一个父亲。 南海水师。 大军已经拔军回营,董明和和钱悔黄煜都没有离去,在俞登的带领下,带着一师五千将士坚持不懈地在海上搜救。 三天过去了,一无所获。 钱悔几乎痛苦失声,被董明和狠狠打了一巴掌:“继续找!哭丧你老子!” 黄煜赶紧把眼泪憋回去,伸长脖子看着不断浮起又消失的俞登。 就在许多人祈祷的时候,朱定北的手指颤动,还未清醒过来就被双脚的疼痛弄出一身冷汗。他猛地睁开眼睛,还未坐起便觉天昏地暗。 他狠狠咬了下舌头,才在剧烈的疼痛中恢复了一点清醒,立刻观察自己的处境。他迟缓的脑子开始转动,想到自己昏迷之前的境遇,被主将战船上的内奸所伤,在海中和敌人拼逗,一路急游,情急之中却没料到对方竟是有目的地将他们驱赶向旋涡之中! 待要逃的时候,紧追不舍的敌人却不要命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被卷入旋涡之中。 之后醒来便到了这里。 入目皆是海水,还有海滩,乱石。 阿衡…… 他昏沉的脑袋里闪过这个名字,过了几息好似才想起这个人是谁,他猛地变了脸,朝四处看去,隐约在看到远处一个黑色人影。 他强撑起来,双腿的刺痛的让他低头看去,原来一只腿不知被什么划伤,长长的伤口已经被海水泡烂,已没有血痕。他觉得双腿都疼,却是因为在水中泡了太久,抑或是脑子不清醒而误导了。他忍痛像那个黑影跑去,跑了几步,便适应了这种疼痛——他曾经有过拖着几乎被砍断的脚急速奔跑,在战场上最不能怕的就是痛。哪怕再洛京娇生惯养了这么多年,他身为朱家少帅的强悍忍耐力并没有因此失去。 辛苦跑到那人前,却发现竟然是他们的那个王八蛋! 朱定北几乎瞬间生气一股杀人的冲动,又慌忙看向四处,口中喊道:“阿衡!宁衡!!”却是顾不上看敌人是死是火,拖着伤腿,爬上一处高石往下看,才总算自己刚才醒来时的另一个方向发现了一个人影。 他用最快的速度王那里冲去。 “阿衡?” “阿衡?!” 朱定北急促地拍着宁衡的脸,宁衡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分,手臂上的伤口同样被泡烂,更可怕的是他背上的一处不知何时何处受的伤,竟几乎斜跨了整个背部,现在已经不流血了,但烂白的,深的依旧能看见里头血红骨肉的伤口还是让朱定北心惊胆战。 朱定北的手上用更大的力气,把宁衡的脸都拍红了,才见他咳了几声,将胸肺中的水给咳了出来。眼珠子转了两下,睫毛颤抖,但宁衡还是再一次昏迷过去。 朱定北把他从水中拖出来,脱了他的衣服确定他身上的伤处,发现除了背上这处致命伤和手臂上被刀砍的伤之后,其他淤青的地方并不算严重,浑身骨头也还完好没有断裂,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看了看四周,这一处乱石海滩应该是一处岛屿的低处,往上看石头越大越高,隐隐有几缕绿色冒头。 有绿影就好,有植物有活物就不怕活不下去。若是能找到疗伤的草药就再好不过了。 他使力将宁衡拖到背上,腿上的上使得他无法背起宁衡,宁衡又比高一个头,身材宽实,他只能扣着他的肩膀和手把人一路推走。 将他放在一处,又去探了下那个水下暗杀他们的奸细,发现他居然还有一口气。 朱定北冷着脸,弯身举了一块大石头狠狠在他脑袋上砸了一下,送了他最后一程。知道确定他完全断气了,朱定北才丢开石头,走回宁衡身边,再一次扶起他往上面的石头攀爬而去。后来石头越来越抖,他就用碎石头往上狠砸,听见没有动静确定没有危险才把宁衡往上送,然后自己再爬上去。 如此,总算到了最上面。 他往下看,才发现,与其说下面是海滩,不如说是一处乱石断崖,而身前的岛屿面积比他预料得还要大,能够长出这样高乔木的地方都不会太小。林木茂盛,虽然也意味着有猛兽或毒舌等威胁,但对此事朱定北和宁衡的处境无疑是个好消息。 朱定北前世虽然没有在海边生活的经验,但朱家少帅的处变不惊和极强的适应力和判断力,让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惶恐不安上,而是咬了咬牙,继续撑着宁衡前进。 他不敢把宁衡放在一处等他,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存在着多少危险。 宁衡现在一点反抗力都没有,他就怕一条小蛇都能要了宁衡的命。 一路观察可以食用的东西和草药,朱定北得清醒自己在宁衡的耳濡目染下,虽然没有和楼安康一样学成一个半吊子的医术,但基本的外伤用草药他都记得清楚。这还是宁衡怕他再次遇袭,在野外无法自救,非要交给他的,凭借他的记忆力自然一丝不忘。 此时看来,宁·乌鸦嘴·衡真有先见之明。 一路深入林中,朱定北几次听见草木攒动的声音,定是有活物经过。当他们似乎比自己更害怕身为外人者的自己,尽数窜逃了。 朱定北找到一些勉强可用的草药,也不敢逗留,采了一些可使用的草叶,一路前行。他已经发现了越往林中走,树木的高度就越来越矮,也越来越稀松,再往外应该就是矮树或是草地,这样的地方比密林要安全得多。如他所料,再往前走了半个时辰,便能看见不远处的一片开阔的草地。 朱定北一手撑着宁衡,一手抓着一根树枝,重重地在膝头高的草从中拍打,确定没有蛇或是其他活物才敢踏入。 再走了片刻,就能看出草丛越来越贴近地面,而后又是一个巨大的石头。 朱定北将宁衡一路半拖半背地带到那块看起来很大的巨石上,往前望去,见这块石头却是很大,虽不平整却是一整块石头,石头尽头,又是一个断崖。 这一头没有海滩,海水一直淹没巨石的断壁。 也不知是怎样的鬼斧神工,竟然会造就这样一个单独海岛来。 朱定北也没精力多想,暂时确定了安全,他便将宁衡放下。好在这九月中旬的天已经不再爆嗮,否则他还不敢把宁衡放在这块石头上。如今虽然有些热,对于被水弄得浑身冰冷的两人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朱定北将草药嚼烂,贴在宁衡的伤口上,处理往那背上长长的伤和手臂上的刀伤,朱定北把刚才脱下的宁衡的衣服撕了,给他绑着伤口让草药不要掉落,聊胜于无。 这事情他做得利索,不说他本人对外伤处理经验丰富,他娘和他阿娘的师父前世对他可没少教导,对付外伤并不棘手。 紧接着他将自己腿上的伤口处理好。 这时候他才靠着日头确认了下时间,约莫是未时,离太阳落海还有一段时间。 他略略放了心,毕竟这孤岛矗立在海上,虽然不知道另外两面连着什么,但这里到夜里肯定比白日冷上许多。 朱定北咬了一口口感还算脆的草叶,那滋味他现在已经完全尝不出来了,一边咬着,一边没留力气地拍打宁衡的脸,再一次把他叫醒。 “……” “醒了?”见他眼珠子动起来,朱定北松了一口气,哑声道:“赶紧醒过来吃东西,张开嘴。” 宁衡似乎想说话,可事实上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朱定北又催他张嘴,宁衡好一会儿才张开会。朱定北把草叶撕成小片,也没力气伺候他,只说:“吞下去。” 两人如此反复地把草叶吃完了,宁衡这时候找回一点力气,总算睁开了眼睛。 “别动。” 朱定北喝止了他。 “……长生?”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让朱定北动容。 “你别动,也别睡着,注意着点别让蛇蚁咬了,我去弄点草过来,晚上睡觉用。” 宁衡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个声音,就已经听见朱定北离去的脚步声。 第162章 海上孤岛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在荒岛的第二日午后,嘴唇因缺水干裂的朱定北和宁衡交代了几句,独身一人深入森林的另一面。 从太阳起落的方向来看,他们现在在西边,断崖石滩在东南面。朱定北现在就准备东行,那边树木茂密高大,哪怕找不到水源也能找到代替补充水分的果实。如果运气好的话,朱定北颠了颠今天在石头上磨得尖锐的粗木,还能逮着一点肉充饥,连着三顿吃草,他已经恢复的味觉要由奢入俭实在不好受。 朱定北离开的速度很快,如果不是宁衡是医者,大约都看不出来他腿上那道重伤。 如果不是这一次的意外,他大概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朱定北的这一面,面对此情此景他依然游刃有余,不会浪费半点时间给多余的情绪。他总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而自己被他照顾得很好。但若是可以,他宁愿长生不这么能干懂事。 那么重的伤,该有多疼,若不是自己这个拖累,他也不会负伤寻觅食物。 再看不到朱定北的身影,宁衡很快收起没有任何用处的情绪,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他虽然伤的不轻,但还没残废,像捡一些枯枝、拔些干草这样的事情,他还是能做到的。 朱定北了解他不会坐着干等自己,所以走之前仔细地交代了宁衡防范蛇虫的办法,否则也不放心离开。 朱定北对腿上的上适应不错,虽然伤口看起来又深又长,但并没有伤到筋骨,既然敷了药这样的皮外伤他还不放在心上。谨慎地在林间穿梭,没有宁衡的负重他的速度比昨天快了不少。在鲜卑府这样水源稀缺的地方,学会寻找水源是极为必要的,朱定北根据土壤的湿度和树木的生长,找准了一个方向前行。 半个时辰后便听见了水声。 他心中一喜,同时也捏紧了手上的木尖,有水源的地方,肯定会有活禽。 这个岛屿并不大,大约只有四五里方圆大小,朱定北几乎能够确定这样的地方生养不了虎狼这一类的猛兽,但这么潮湿的地方,毒蛇肯定少不了。这玩意防不胜防,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窜出来咬你一口,若是死在这里,他两辈子的英明神武都赔上。 沿途做下记号,朱定北没有急着去水源边,而是爬上高树观察了水边的情况,惊喜地发现果然有不少好东西在水边饮水。 朱定北下了树,在几个地方做了简单的陷阱碰运气,而后借着灌木树的掩护,小心地靠近水边,颠了颠手上的木尖,猛地朝一只肥獐子狠掷过去。獐子连一声都来不及发出,但血腥的气味很快惊动附近饮水的动物,一阵慌不择路的逃窜,朱定北看过果然有不少往他设陷阱的方向逃窜的,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前去将木尖从獐子身上抽出来,朱定北试了试水的深浅和水中的动静,果然听见游鱼被惊动拍打水面的声音,摸了摸下巴,还是决定暂时放过这些鱼。 他心里盘算着,让宁衡转移到水边的可能性,这里有吃有喝又通风,能防能攻,是个好的驻扎地。就是还没摸清这个海中岛上有没有其他威胁,朱定北想了想,便决定明天再去林子里探探路,将岛上四面八方的情况摸熟了再做打算。 这么想着,他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慢下来。先是去那三个陷阱上瞧了瞧,回到水边是手中已经多了两只活蹦惊慌的肥兔子,他心道这岛上还真是个太平地方,连兔子都养的这么肥,还蠢得很。 将兔子和獐子扒皮掏空清洗,若是有人在这里见到朱小侯爷下手的办法的话,恐怕得吓得做噩梦。 但没办法,手上连个趁手的利器都没有,他只能找了点尖锐的石头再徒手撕,否则也没法处理。他上辈子行军打仗什么艰苦的条件没受过,这里好歹不愁吃喝,至于别的细节就不要计较了。唔,倒是最好不要让宁衡知道,这几年相处,他可是清楚出个门都要带几条帕子的长信侯爷一身的贵人毛病。 抬手擦了擦汗,朱定北尽快将他们清洗好,再用木尖串起来抗在肩上,往回走。 宁衡把他能想到的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一遍,但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朱定北回来,他心中不安,时间就更难熬,没办法只好让自己不停下来。 朱定北回来的时候见到那成堆的枯枝不由骂道:“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别瞎动弹吗?” 见宁衡不说话,只看自己,他将扛在肩上的獐子和兔子还有捆在一起几颗果子放在他面前:“我瞧过了,这里被的没有,蠢兔子倒是不少,跟着大爷不怕没肉吃。”那表情颇得专爱献宝的楼二少的真传,看得宁衡也放松下来。 接过水分充沛的野果,宁衡问他这小半日的收获,朱定北事无巨细地说了,又麻利地架起火堆。 宁衡看他一手拿着干草一手用尖锐的石头再晒得发烫的巨石上快速打磨,汗水都浸湿了头发才将干草点燃,有些心疼又佩服他的聪明。朱定北不甚在意地抬起手臂擦汗,把火堆点燃才松了口气,一边还说着要去找找看朱定北大块的枯木,烧一点碳块保留火种。宁衡拦住他,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解开他粗糙绑住的伤口,把已经干透的草药沫拨开,再把自己寻到后处理的草药敷上,重新绑好。 他找到的草药自然比效果不错,朱定北也赶紧把他的伤口换了药,又马不停蹄地去找烧碳的木头。 等到吃上烤肉的时候,朱定北才觉得累。 “好日子过太多了。” 朱定北自嘲道,想当年……没等朱定北怀念往昔,宁衡的手便覆在他的头上。朱定北拉住他,让他别忙活了。 月朗星稀,风中带着咸涩的气味,火堆发出啪啪的声响。朱定北把自己的回去的计划大约说了一些,伐木造船是必须的,在此之前,他们得先把伤养好,再打磨一些能用的石头砍树,还得想办法找出路。他们也不清楚这里到底是海中的哪个地方,贸贸然上了海,迷失在海里只会比在这里还惨。朱定北直后悔没和俞登学点本事,不求其他,能在海上辨别方向就够了。 见宁衡凝眸不语,满腹心事,朱定北笑嘻嘻地说:“别怕,最差,这几年在京里养了一身好肉,够你吃上几顿的。” 宁衡又气又笑,用力捏了捏他的脸,说:“我守上半夜,你先睡吧。” 朱定北知道他话这么说,不过肯定得逞强不叫醒他,不过他这个人好歹军伍出身,到了时间便自己醒来,硬把不乐意的宁衡压在草堆上让他睡觉。 后半夜的风透着凉意,朱定北心里也生出一些担忧。九月还好,若他们没办法在一个月内找到出路,势必要找到防寒的办法。低头看看自己和宁衡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朱定北决定这些天多逮些兔子,又想到今天被自己撕得碎烂的兔皮,这手艺还得练一练。 他以为自己会时刻挂心外面的情形,思考李党的所作所为,但事到临头,他反而放松下来,专心只想着怎么活下去,怎么离开。 朱定北苦笑,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随遇而安的人。 宁衡起先还睡不实,紧紧握着朱定北的手生怕他不见了似得,但或许是因为伤后体虚他还是不情不愿地熟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朱定北找了吃了,随便对付了下,叮嘱了宁衡,自己便按照昨日的计划到小岛上探访。 小岛果然如朱定北预料的那样,面积不大,四面环海,完全像是在海中孤立的一方天地。那条小河是在森林中部发源而出在地势略低的北面流入海中,他看中的那个地方就在小河的中游,而到了下游,水面便有两人身长的宽度了。让朱定北惊讶的是,南边断壁处竟是一颗合抱的巨树,却是从中间生生裂开,只留下一半树身,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但长势还是十分可喜,且根系十分发达,朱定北猜测这边土崖壁没有被海水冲垮,绝对是这棵树的功劳。 他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白天,回来的时候告诉宁衡明天他们就“搬家”。他今天还试图将用掏空的果壳盛水回来,但那一点水分也就应下急,不是长久之策。 听他搬到水边之后便要忙着设陷阱,宁衡歉意地摸了摸他的头,他身体现在的情况这些事情都帮不上忙只能让他一个人劳累。朱定北自然知道他过意不去,但只是笑了笑,宁衡这身伤若不是护着自己绝不会如此狼狈。 依然是宁衡守前半夜,今夜繁星闪耀,他漫无边际地想着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睡梦中的朱定北察觉到一点异常,但很快没有防备地沉睡,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宁衡干的好事。 第163章 长生猜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似乎时间都过得比外面慢了些。在水边搭了一个脆弱的草棚两人便算住了下来,尽管用几层树枝加固,但还是脆弱得很。前几天的好天气是老天赏脸,到这夜便是风雨交加,草棚虽还勉强支撑没倒塌,但已挡不住风雨,豆大的雨滴砸了进来,草棚内只有几处没有漏雨,堪堪只够下脚。 屋漏偏逢夜雨,两人在这凄惨的境遇中看彼此的狼狈,都无奈地笑了起来。 今日两人便看出天色不对,还将草棚加固了一番,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海上的风雨。这个小岛四面环海,这风雨挂起来,不说他们的小草棚,便是百丈远的林子里也发出阵阵哀鸣,快要支撑不住的模样。 “但愿雷打不到这里。” 朱定北忧心忡忡,担心宁衡好不容易开始愈合的伤口被雨水淋到,将芭蕉叶再往他身上再移过去些。 宁衡见状,便往他身边靠近,直到挨在他肩上才停下来。 “这鬼天气多来几回就够咱们折腾的了,还得像个法子盖木头房,这草棚挨得过这次也挨不过第二次。这木头也方便造船,就是不知道等咱们到海上又是什么情况了……” “长生,很香。” 顾及受伤的腿,朱定北此时蹲在地上只能单腿使力,这会儿腿上麻得厉害,正喋喋不休地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冷不防便听见宁衡说了一句。 他愣了下,抬了抬肩膀擦了擦被宁衡的气息弄得发痒的脖子,道:“应该是青果的香气,阿衡肚子饿了?”这么说着,探手在一处摸了一会儿,将草编的篓子拉过来,从中掏出一枚青色的野果塞给宁衡,自己也拿了一个。 清脆的声音响起,朱定北催宁衡也吃,后者在黑暗中露出一个无奈的眼神,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 “阿衡,你明日别去林子里采药了。”朱定北很快解决了一枚青果,有心想再吃第二课,但这青果水分十足,他怕吃多了胀肚子出恭麻烦,便将草篓子的口又收紧了。“这雨一下,林子里藏的那些蛇肯定得出来溜达。” 除了蛇之外,说不定还有一些有毒的东西出没,还是防备着比较好。 宁衡说:“明天我煮药膏。” 朱定北见他自有打算也就不多说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天上又落下一道闪电,草棚里亮了一瞬,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便响起来,好似近在耳边。 宁衡担心他受惊,没受伤的那只手揽住朱定北的肩膀,后者噗嗤笑着说:“阿衡别怕,它听着近离我们其实还远着呢。” 宁衡:“……” 朱定北忍笑:“放心,尽管靠着我,我不会跟第三个人说的。” 宁衡:“……” 雷电交加,忽明忽暗,宁衡看着他贼笑的脸,暗叹了一声,用头磕了下他的脑袋,继续抱着他。 其实这样也不错。 宁衡想。 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纷争烦扰,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番天地,便是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他也觉得好。 但这自私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便听朱定北低声说:“外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希望祖母不要被吓坏了才好。”家中男儿许多事情都瞒着女眷,但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要困在岛上多久,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 “不会的,老夫人会好好的等你回去。” 宁衡安抚他,朱定北和他不同,外面的世界有太多他所放不下的东西。亲人,朋友,甚至是敌人。他知道,这里留不住长生,也不该是他应该待的地方。猛虎在囚牢中待得久了,哪怕没有被拔牙,没有被鞭打,也终究会失了野性抑或是自我灭亡。 他不愿朱定北受到这样的折磨。 朱定北也不再多想,洛京有阿爷,鲜卑有他阿爹,家里人并不需要担心。 雨已经下了足足两个时辰了,没有停下反而越下越大,好似老天破了个洞没命地往下泼水似得。脆弱的茅草屋终于支撑不住,一处草屋顶被砸出一个洞来,雨水落下来溅得两人的裤脚都湿透了。宁衡被淋湿他的腿,便拉着他站起来,往睡觉用的草堆边去了。哪里虽然也漏水,但现在看来却要好些。 朱定北干脆丢开芭蕉叶,把草全部团在一起,然后拉着宁衡坐下。 宁衡把芭蕉叶捡起来,横在两人头上,雨滴落在叶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朱定北啐了一口这没完没了的雨,便伸手要接过举着的芭蕉叶。宁衡躲了躲,不给他,朱定北也没坚持,侧耳听着滚滚雷声,松了一口气——雷声离这里越来越远了,多少让人放心些。 两人坐了一会儿,听着越发急促的雨声,草棚里凹凸不平的地面已经有了积水,落在雨水里的叮咚作响。 宁衡能够感觉到朱定北无声的烦躁,雨势将他搂紧了些,朱定北舒了一口气,忽然出声道:“阿衡,胡尔朵那个老太婆还没找到吗?” 他一开口,宁衡便知他刚才在想什么。于是道:“我们出海的时候,还未找到。” 之前有锁定许多地方,但暗杀的行动无一成功,这些地方都是胡尔朵迷惑他人的地方,深入调查全都扑了空,让宁衡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老奸巨猾。 朱定北:“我刚才忽然想,会不会,老妖婆根本不在匈奴境内?” 宁衡张了张口,沉默了瞬才道:“你的意思是,她在大靖?有李党接应?”他微蹙着眉头,可见此前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朱定北抬起另一边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只是猜测,不是大靖也有可能是别的地方。整个匈奴还没有鲜卑府大,阿爹和你几乎挖地三尺的搜寻,不应该一无所获,也许,胡尔朵对咱们也有所防备,也或许她另有打算,但无论是哪一种,她已离开匈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宁衡接受了这种可能性,并承诺等他们离开之后便按照这个方向搜捕胡尔朵。 朱定北:“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里头有种不安的感觉。” 宁衡捏了捏他的后脖子,道:“别担心。现在阮家和黄家废了,我这个宁家家主有下落不明,陛下尚存理智就不会对朱家出手。” 朱定北啧了一声,但多少被这个理由安慰到。 确实,阮家和黄家分别为宁州和凉州的第一大家族,虽然现在有钦差镇住宁州大局,凉州也有十六叔坐镇出不了大乱子。 但说到底,这两家都以这样不堪的方式陨落,已经让许多世家心中不满,皇室失去这两个家族,势必要在凉州和宁州的吏治上下大功夫——唔,说不定皇帝老儿因祸得福,就此把宁州和凉州的吏治完全掌握到自己手上呢。 以他对朱家的敌视,皇帝对这两个“土皇帝”肯定更怀恨在心了。 宁家因为宁衡的失踪肯定全力搜救,且群龙无首对皇帝的话未必给他面子,一个失去控制的宁家就够皇帝喝上一大壶了,就算想对付朱家他也抽不出手来。 除非,皇帝疯了。 朱定北想了想,说道:“这两日,我也想了想。”他将宁衡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拉下来,在他手心画了一个三角,点着三角点,道:“黄家,阮家,宁家。他们先后对你们三家下手,到底是为什么?黄家有四皇子,阮家,也有大皇子,他们两的外戚势力被连根拔起,说到底也对朝局起不了大作用。皇帝正当盛年,这两个皇子在他眼皮子地下起不了大风浪,李党为何会选择这两家?” “长生怀疑,他们要削弱西境防御让羌族进宫大靖?” 西境有凉州、秦州、益州、宁州四大州府,秦州益州都有高山作为天险屏障,而凉州以东有虎视眈眈的匈奴,宁州西南也有盘越掸国等威胁,若是乱起来确实是羌族大举进攻的好时机。 可问题在于,若匈奴有意请动羌族这个马前锋,又为何出其不意地挑起乌孙之战致使双方如今战事频发? 朱定北同样也有这样的疑惑,“至今我仍想不明白,匈奴王为何会挑选这样的心机对乌孙国下手。他们银子已经多的没处花了,在大靖买卖不到多少粮食和牲畜,应该与车师部落或是羌族接头买卖这些东西才对。匈奴若是冲着乌孙国的陨铁想要造兵,以攻打大靖,但他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吗?匈奴的百姓怎会对匈奴王言听计从?” “除非,”宁衡忽然插嘴道:“他们不愁吃喝。” 两人皆是一惊。 不愁吃喝,那就意味着,有人接济他们。 羌族境内没有这么大的富余,那就一定是——大靖?! 李家! 第164章 老谋深算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他们此前对北境之所以放心,便是因为灾年之后匈奴遭受冰雪祸患,百姓死伤无数,而牛羊牲畜也没留下多少。 如今天灾结束还未满一年,匈奴人又与羌族发起战乱,大靖也不会与匈奴人交易,因此对匈奴的内政才会放心。吃不饱饭养不活家人的勇士,有太多后顾之忧,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为供养不了百姓吃喝的匈奴王朝卖命。 可若是,这个顾虑消失呢? 朱定北下意识地捏住宁衡的手,又很快放开,道:“他们怎么运出去的?筹资,运送,没有一点风声。我阿爹和十六叔一无所察!这怎么可能?” 宁衡刚才也是在朱定北的分析下才诱发了这种可能性,但现在却在认真考虑前因后果。 “并非做不到,长生,”宁衡抬眸,语气微变道:“宁家可以做到。那么,李家也并非绝无可能。” 不是宁衡夜郎自大,宁家确实有这个本事瞒过皇室和边境军所有人的耳目,将能够养活一整个匈奴的物资运送出去。那么,可以用特殊渠道将李家余孽送出国境的李家,为何不可能呢。 朱定北不敢置信。 筹集这么大的物资,李家不是宁家,怎么可能做得到不动声色?边境军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是雪灾最大的时候,瞭望台上也有人值夜,怎么可能会错过那等庞然大物? 宁衡反握住他的手,继续道:“灾年一事,钦天监的预判无人不知,若是李党从那时候便有准备……” “阿衡,”朱定北打断他:“我记得,天灾之前,扬州府因为谈渎职罪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在扬州、荆州、广州大肆买卖囤积粮食,当时你还曾担心这些人趁机抬高粮价……若是,李家也在其中,你们可会漏过他们?” 宁衡顿了顿,叹了一声:“依当时的情形,只要没有恶意出售,朝廷和宁家都不会干预。” 也就是说,若是有大世家或是其他人跟风买进大批粮食存库且没有以此盈利,那么在粮库尚且能够应付灾年的时候,朝廷也不会对这些人征粮,李家人在这些人之中便是安全的。 “李党果真老谋深算。” 朱定北咬牙切齿,不论是阮家黄家还是宁家,他们在四年前便谋划了今时今日的计策,实在让人为之心惊。 他此时恨不得现在就在洛京! 他们猜测到这个可能性,但是其他人没有。若是朝廷和边境军因此低估了匈奴的兵力和粮草能力,那么战事便已经输了一半!只要想到,在不久之后匈奴和羌族的铁骑便踏入大靖国境内,朱定北便再也坐不住了。 该死的,这个时候他却还困在这个破地方寸步难行,连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 可恨! “长生,别急。” 宁衡也起身,揽住怒气腾腾的朱定北,他安抚道:“大靖军力强盛,若是真到了开战的时候,或许错失先机,但大靖千万兵力对上匈奴和羌族不足三百万的兵力,这场仗不会输的。你要相信你阿爹和十六叔,他们守得住。” 朱定北狠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对宁衡说:“阿衡,我心中不安。他们能让宁州和凉州生乱,同样也能让鲜卑生乱,而且防不胜防。高飞扬在鲜卑虽然治理上游刃有余,但鲜卑现在的情况不必咱们原本以为的匈奴好多少,朝廷下发的那点粮食和牲畜也只能缓一缓燃眉之急。鲜卑人若是被煽动,到时候顾首不顾尾,我只怕就算是阿爹也将束手无策只能硬拼。” 大靖在鲜卑建府也快有七年了,鲜卑人现在看来与大靖人相处太平,但耐不过灾年的祸事。 鲜卑损失惨重,大靖要养活这些人不容易,若是这时候匈奴或是羌族给这些为了活着什么都能干的老百姓一条生路的话,原本就对大靖并无多少归属感的鲜卑百姓是叛还是忠,答案一目了然。而入主鲜卑的徙民,熬过了这几年灾,也是饥皮饿骨,就算死忠于大靖也没什么战力。 想及此,他心中便觉得有一团火在烧。 他朱定北能想到的事情,匈奴或是李党怎么会想不到? 事实上,比起宁州和凉州,鲜卑府才是他们更好的下酒菜。他不相信,他们竟然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让鲜卑府太平地挨过这一年去等大靖全面的粮畜救助。 “阿衡,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必须快。” 他说。 宁衡叹了一声,在不断轰炸天际的雷声中说道:“我知。” 朱定北实在坐不住,这些猜测让他心中不安,可别说这个岛,便是这场雨就让他在这个破烂的草棚中寸步难行。虎落平阳,朱定北一时间心酸又不忿,忍了半晌才在宁衡的劝告下坐回草团上。他扯过今日搭棚时剩下的木头,剥了树皮,在角落摸索出一些尖锐的石头——他昨日找到一些果壳坚硬的野果,便是用这些石头尖撬开的。 宁衡见他在木头刻着什么,不由心疼:“长生,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吧,明日你还得耗用体力。” 朱定北摇了摇头,也不管宁衡看不看得到,在黑暗中刻了两笔,摸索了一下字迹实在分辨不出,便干脆用石尖在木面上用力刻下两个字:朱、宁。 他对宁衡说:“没有多少时间了,阿衡,我不想干等着。” 他们现在都有伤在身,他腿上的皮外伤还好说,宁衡的伤却必须小心养着。等到他们造出船,摸索到出路已不知道是猴年马月,所以,他们要求援。 宁衡愣了下,再看他手脚并用折断了一截木头开始剥皮,便明白了。他道:“长生你来折,我来刻。” 见宁衡明白他的用意,朱定北自然同意。 宁衡边刻边暗自想着旁的事,他在岛中消极度日,从未积极想过逃生的办法。可,长生一定没有一刻停止过思考吧,否则也不会这个时候二话不说便用这些木头开始刻字求援。想必他前两日已经有这样的念头了,否则怎会提前弄了这么多木头回来,是因为他的伤长生不敢离开太远太久,才会暂时将投木入海寻找救援的想法搁置吧。 朱定北一脚踩着木头双手用力掰断,这么闷不做声地干了半晌,直到草棚里多余的木头全都用完了,他才停下来。 摆弄着刻好字的木头,朱定北唉声叹气道:“但愿这些木头能飘得远些。” 他相信,宁家还是朱家一定不会放弃他们二人,不论过去多久海上肯定有着搜救他们的船队。只盼着,这些刻字的木头能在他们造船离开前今早将救兵引来。 不多时,宁衡也刻完了,他搓了搓被尖石头割伤的手,对朱定北道:“尽人事。” 尽人事,听天命。 似乎,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光见亮的时候才终于停下来,远远看见红日破海而出驱散了漫天乌云,朱定北二人心中也不由被雨过天晴的景象所安抚。 朱定北深吸一口气,回头对身后破败的草棚甩了个脸色,而后道:“找点吃的,等午后再忙吧。” 雨下这么大,估计连一块干木头都找不到,生火都是个大难题。还有树上的水都够呛,朱定北也不想自己冲动地进去再拖着一身水出来,所以不论是要伐木还是煮药膏都得等太阳将水迹晒得差不多了再说。 朱定北又将昨夜没吃完的青果拿出来,这东西吃饱不易,但果腹还是可以的。 两人坐了一会儿,便就动手将草棚拆掉——不找点事情做,心里憋得慌。宁衡可以忍受得住安静而不胡思乱想,但朱定北不行,势必得让自己忙起来才行。 到了午后,朱定北便入了林子里,宁衡则在水边搭起的石碓上用一块天然的凹陷的“石锅”煮药,用圆润的石头磨制药草。等朱定北从林中回来,他的药膏也差不多做好了。 两人粗略地吃了一些,又换了药,在新搭起的草棚里睡了没一会儿,朱定北便滚到宁衡身边和他凑在一起。 “格他老子的要变天了。” 朱定北双手挨着宁衡温热的皮肤才好受一点,昨夜那场雨后白日里还没多大感觉,但入了夜骤降的温度便叫人不好受了。 他们在岛上度过了霜降,眼看着立立冬也没两日了,御寒之事迫在眉睫。 宁衡将朱定北抱在怀里,手掌在他背上搓着让他发热,仗着比他宽了一圈的体格,让他埋头进自己的肩窝里。朱定北也不觉有什么,自己也学着给宁衡身上擦出些热量来,两人虽没有说话,但这一夜,岛上兔子不知为何全都打了个哆嗦。 天,转冷了。 第165章 鲜卑战起 第一百六十五章 洛京,镇北侯府。 “还没有找到吗?” 老侯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哪怕是纵横沙场见惯了生死的老元帅,在自己孙儿生死不明的时候,却还是心如刀绞。 长生还这么小,连弱冠都没有。若是如此匆忙地走完这一生,绝不只有可惜二字。他知道孙儿的抱负,更知道他的聪慧和潜力,若是出师未捷含恨而终,孙儿该有多不甘心。 朱三想说,小侯爷会没事的。 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他一直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和老侯爷,可是现在他也不敢再盲目相信。宁家和南海水师还有朱家人联合搜救,这么久的时间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心知此时应该做的是尽人事并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而不是一味地幻想最好的结局。 给了太多希望,当结果不如人意时,只会更绝望吧。 第二日,他们又被一则消息弄得措手不及。 宫中贤妃娘娘触犯宫规祸乱宫闱,致使一个低位嫔妃难产而一尸两命,已被皇帝禁足在长寿宫中。 老侯爷怒发冲冠:“放屁!我老朱家的女儿稀罕别人生的儿子吗?就是想要也会直接去取,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入宫与皇帝了解内情,得知竟是膝下无子的女儿为了收养那个低位嫔妃的孩子计划了一场去母留子,又一时不慎让那嫔妃一尸两命,接连放下谋害妃嫔、残杀皇嗣的大罪。 简直不可理喻,他绝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 皇帝对他的怒气不为所动,只是掀了掀眼皮道:“镇北侯,朕的孩子死在长寿宫中是事实,就算不是她谋划,也有失职之罪。朕如今让她待在长寿宫中也是为了保全她,这件事朕会查清楚,该是谁的罪过谁来背负。” 老侯爷拧了眉头。 不是因为皇帝不肯解除贤妃娘娘的禁足给她公道,而是暗自心惊:皇帝越发凉薄了,面对子嗣之死竟是如此淡漠。 他争辩了几句,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老侯爷看得出皇帝的态度,他没有给女儿定罪,也愿意还她清白。而那位低位嫔妃确实住在长寿宫偏殿,在那里出了事,女儿都有一定的责任。老侯爷对后宫之事鞭长莫及,只盼着皇帝能够尽快查明真相还她一个公道。 老夫人反而比较镇定,她劝告老侯爷:“乐儿早已看开自己的处境,你要相信她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有自己的自保手段。” 见丈夫还沉着一张脸,老夫人叹了一口气:“你别怕女儿伤心,乐儿……早就看开了,她都明白的。” 她不相信皇帝,但她相信自己的女儿,不管是受到冷遇还是宠冠六宫,乐儿都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作为一个母亲,她如何不心酸,这是一个女人的悲哀,这样的命运原本也不应该由她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女儿来承受。 但世间事难两全,她也知道不论是丈夫还是皇帝当时都别无选择,亦明白一个无法与丈夫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女人,一个注定得不到君王之爱的嫔妃,清醒地活着比抱有幻想更强。 知女莫若母,此时入夜的长寿宫中,贤妃娘娘并没有自怨自艾。 虽然蒙难,但没有人敢看低或为难这位一品妃,这并非因为贤妃自己的身份——只要朱家在一日,她入不入皇帝的眼,一品皇妃的身份和待遇就不会有变化。 贤妃:“都做好了吗?” 推门而入的掌事姑姑红禾应声道:“是的娘娘,都已安排妥当。” 贤妃娘娘叹了一口气,最可惜的却是那个孩子啊。也怪不得别人用那个孩子来中伤她,看着那个在母体里一日一日长大活泼的孩子,她喜爱有加,甚至想过,往后那孩子若是同他母妃留在长寿宫中,她便尽力眷顾那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成人。 可现在,那孩子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与那个身份不显的女人一样被胡乱下葬了。 她这一生都不能拥有自己的生养的孩子了,看着时光一点点老去,看着别人的皇子一点点长大,她心里又怎会没有过羡慕呢?但早在好些年前,她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接受了,正是皇帝,亲手扼杀了她作为女人生儿育女的幸福。 她命人将早前为那孩子准备的长命锁送与那孩子一并安葬,只希望他下一世投一个好人家,再也不要投胎到这阴诡的皇宫之中。 红禾姑姑了解自己的主子,因此在贤妃娘娘被禁足之后也没有说安慰话让她宽心,只尽力维持住长寿宫中的秩序,替她分忧。她垂立一旁,半晌又听到贤妃娘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只盼着阿爹阿娘不要受惊才好。” 红禾姑姑:“今日奴婢打听到老侯爷进宫为娘娘求情,不过被陛下挡回去了。” 贤妃娘娘笑起来,能够生在朱家,做爹娘的女儿是她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她心中微暖,而后又道:“红禾,你留意一下宫中的消息。还有,若是长生平安回来,立即与我说。” 这便是她担心家里的缘故,长生侄儿下落不明,她又被冤枉禁足,对老父阿娘来说就是雪上加霜。 但愿,阿娘能够安抚住阿爹吧。 不论宫中如何议论,长寿宫大门紧闭,隔绝了外人的言论和目光。贤妃过得倒是自在,直到过了几日,连她也感觉到了宫中紧绷的气氛。红禾姑姑出外打听,回来后告知他,竟是鲜卑动乱。 “要打仗了吗?” 贤妃娘娘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她相信自己的兄长,一定可以完美地处理这件事,很快就能平定祸乱。 到底是深宫妇人,能够让皇帝怒气森森以至于整个后宫都提起一百个小心的战事,并没有她料想的那样简单。 发起祸乱的,是鲜卑府以南与雍州、并州、幽州、平州接壤处的鲜卑族民。乞伏鲜卑,拓跋鲜卑,段氏鲜卑,慕容鲜卑,宇文鲜卑这五族鲜卑在鲜卑民心中的位置极其特殊。这五姓也是鲜卑大姓,也是最早归顺于大靖的鲜卑族民。可没想到,今时今日物换星移,又是他们,最快地叛出大靖。 这五姓鲜卑大多聚集在鲜卑府与四州接壤之处,竟毫无预兆地大肆屠戮四州百姓,且以星火燎原之势联合鲜卑府内境中的族民发起浩然动乱,以至于鲜卑府和四州府大寿挫伤。 这些人选的时机太过出人意表,但北境竟然毫无防备? 贞元皇帝为之恼怒,这五姓鲜卑族民相互之间独立,泾渭分明,且各自相去甚远,会在同一时间发起动乱可想而知不是巧合,但在此前他们的筹谋计划朝廷和朱家军竟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而且这些鲜卑暴民的手段极其恶劣,只要是异族人当面遇见便残忍杀之,大肆屠戮致使近万名百姓在动乱中丧生。 更可恶的是,他们闯入州府界碑之后直指四州州牧府邸,将他们满门屠尽,只有平州州牧因秦灭胡将军正好休沐在家拼力救了一家人之外,其他三州的州牧都被灭门。 这手段何其熟悉,凉州黄家便是毁在这样蛮横的残杀之下,唇寒齿亡,一时之间北境世家全都为之后怕。不少人更是举家潜逃,这明晃晃地告诉朝廷,他们不相信朝廷能够护佑他们,况且因为乡绅们的举动,不少百姓也效仿着逃难,家中有亲之人纷纷南下投亲,便是无亲无故也宁愿奔走流离也不愿丧命在此。 不战先败。 不说贞元皇帝,就是赶来救场的朱家军也是又气又恼。 朱家军此时亦是四面楚歌,匈奴和北边上的野人部落,还有南边的叛乱族民让他们不得不兵分两路,更要命的却是腹背受敌。鲜卑境内被煽动的族民到处惹是生非,虽然被官府全力镇压,但鲜卑人抢杀的行为让徙民又怕又恨,一些青壮发起狠来奋力反抗。边境上的战才打响,鲜卑境内便乱成一锅粥。 朱家军一般兵力被分派去镇守凉州,换防而来的南边几州迁来的驻军虽然也受了几年训练,但到底底子差,镇压百姓□□凭的全是一股狠劲。 且这些人里头有不少还带着南边守军时染上的恶习,在鲜卑府过了这么几年的苦日子,此时鲜卑府内才乱起来也不知道是受了何人的蛊惑和撺掇,竟有一部分军士也趁机抢占鲜卑百姓和徙民的财产,屡有强占民女甚至误杀百姓的事情发生。 谁也没料到,平静无波的鲜卑府乱起来,竟然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战事,打响! 而此时,南海的一处小孤岛上,朱定北和宁衡并不知道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 第166章 共浴水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哎哟哟,了不得,长信侯爷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哩。” 朱定北把宁衡用藤丝线缝制起来的兔绒披风穿上,满是赞叹道。十月伊始的时候,朱定北祸害了岛上不少兔子。他曾在北境生活了那么久,对北境军民最拿手的皮毛处理的功夫自然也学了一身,只是他一个拿枪上阵杀敌的少帅对针线绣花的活计实在没有天赋。宁衡主动揽下这个差事,手艺也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这岛上的兔子养的不错,毛发油亮,穿在身上也十分暖和。 宁衡对他的调侃已经到了脸不红心不跳的淡定程度,他站在朱定北面前将披风拉紧些,看着他笑意盎然的俊秀容颜微微失了神,而后道:“长生,你瘦了。” “这叫健硕!” 对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朱定北十分满意。伤养好了,他不断在林中出没准备过冬的物资,身量变得结实了不少。按照朱小侯爷自己的话说,那就是身上那些“肥膘”终于甩掉了!他虽然已经对前世的英俊挺拔不再抱太大的希望,可也不希望自己变成洛京的贵公子一样的软货。他曾想过不少办法要把这身白嫩嫩的皮肉改头换面,可最终不是被祖母拦住就是被长信侯爷打断,致使他的愿望落空。 现在好了,虽然这张白面皮依然是这副模样,但身上的肌肉紧致总算摆脱了绵软的触感! 他是高兴了,好生让长信侯爷惋惜了一阵。 宁衡的伤几日前也好全了,两人如今已经在岛上度过两个月——怕忘记日子,流落到这里后不久朱定北便有意思地划痕记下天数。木头扎成的船已经做好,两人也在海岛附近查探过,但到底没能走出太远,这样简易的船无法支撑住海上的风浪,势必要做的更大更稳才行。 万幸的是,朱定北所担心的寒冬飞雪并没有发生。 这岛上虽然不算四季如春,但这里的冬日却是十分温和,除非下雨的日子,只有在深夜到破晓的那段时间才会有刺骨的寒意,白日里还算暖和,比洛京和北境的冬日不知道好多少倍。 这里的蛇类冬眠也晚,这几日还能看到不少出没在外的,不过这两日将有风雨,岛上的活物出来忙活了一阵也差不多该躲回去过冬了。 午间用过饭,朱定北说要到河里净洗,宁衡便说等太阳晒得再热些才好下水。 没办法,这里脸烧洗澡水都没条件,要不是午后这段时间水温还算可以,他们恐怕入冬后都没地方洗澡了。 “阿衡,你离那么远干嘛?过来给我搓背!” 朱定北用力在身上搓洗,回头看见宁衡离他好一段距离便嚷道。宁衡游过来,朱定北说:“别嫌脏啊,伺候完爷,小爷也给你搓背。” 宁衡温热的指腹碰触到朱定北的背上,不由自主地一颤,他努力不让自己往下看,便盯着朱定北的背。长生的身形看着清瘦其实不然,他的骨架很广,虽然比自己要小上一些,但也非常结实。也确如他自己所说的,这些日子他身上原本覆在表皮下薄薄的一层软肉变得健壮了,肌肉的线头流畅而紧实,只是看着就让人口干舌燥,更何况是触碰。 朱定北没管他的心不在焉,前几次一起下水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宁衡不大习惯赤身相见,一开始总是躲得远远的。朱定北却不觉得有什么,在军中这太常见了,纵使朱定北的心思与寻常男人有些不同,但前世看多了也克制得久了,便对此习以为常,不会因此而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轮到他给宁衡搓背,逮着宁衡不让他溜走,朱定北将他扣住,拍了拍他宽实的肩膀,羡慕道:“如果我长回你这副样子就好了。” 宁衡蓦地回头看了眼。 “啪”地一声,朱定北一巴掌没好气地甩他背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能长成你这样?我告诉你,爷以后肯定会长好的,你瞧瞧我阿爷还有阿爹阿兄,哪个不是铁骨铮铮风姿煞爽猿臂蜂腰,我肯定也会长回来的。” 宁衡抿着嘴唇,没吭声。 余光却一直停留在水中朱定北的倒影上,他心想,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至于猿臂蜂腰什么的……宁衡默默地抹掉脑海中将长生的脸换到自己脸上的景象,不由虎躯一震,暗自发誓一定要打消长生不切实际的念头,就算没法打消,他也得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朱定北欢快地在他背上搓着,末了还趴在他背上往前摸了摸他的腹肌再摸摸自己的,再一次发出宏图大志。 朱定北起身,“阿衡,走啦。” “我再待一会儿。” 宁衡说。 朱定北不甚在意,“别太久,水冷了会着凉。” 宁衡:“……哦。” 他巴不得现在水就冷了呢。宁衡一动不敢动,直到见朱定北去给火堆添薪,这才敢稍稍分开腿,往下瞧了一眼,宁衡脸色微变。他看着朱定北,又往水深处沉了沉,接触到温度更低之处才停下。 等宁衡平复后上岸,注定的兔子肉也烤好了。 “阿衡,咱们这两日去林子里多备些草药,等这场风雨过后,我想去更远处看看。” “嗯。” “也不知道放出的浮木飘到什么地方了,要凭借咱们俩将这艘木船改造到足以入海远行的程度,还要好些时候呢。” “哦。” 朱定北这才从火堆里抬眸看向宁衡:“怎么臭着一张脸,在水下被水蛇咬到屁-股了?” 宁衡:“……没有。” 朱定北已经习惯他时不时闹一下别扭了,尤其是两人下水洗完澡后,长信侯爷总得闷上小半日。他觉得宁衡有些孩子脾气是好事,也乐意包容——想他统共也活了三十好几年,总是被这十七岁的毛头小子迁就照顾,实在太丢人了。能有机会扳回一城,自然不会错过。 两人吃完烤肉,在火堆旁将身子考得暖暖的,朱定北有些发困便撑着头看一旁在石头上捣鼓烧制药膏的宁衡。 “长生?” “啊?”被叫回神的朱定北才发现自己刚才发了好一会儿呆,见宁衡绷着一张脸催他回木屋里睡觉免得一脑袋栽进火堆里,朱定北撇了撇嘴,说要去陷阱里看看便起身。宁衡赶紧叫住他,进木屋中取出兽皮绑在他双膝上,又把小夹袄给他穿上绑紧了。 朱定北拍拍宁衡的脸,笑眯眯地说:“阿衡娘子越发贤惠了。” 宁衡眼皮抬了抬,这话朱小侯爷不是第一次说了。他抿唇一笑,说:“早去早回,别深入林子里。” “知道啦。” 宁衡目送他离开,心中生出一些起伏不定的念想。真好,宁衡想,他或许穷极余生再也找不回同这个人朝夕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了。 他握紧了拳头,好半晌才把心中生起的,偷偷将木船放生,让自己能够更长久地留住这一段时光的冲动强压了下去。 孤岛上的两人平静而努力,洛京却是风起云涌。 鲜卑府大乱,朱家军与匈奴开战,而驻军中的蠹虫却在扯所有人的后退。 贞元皇帝看着监军和暗卫所传回来的消息,不由大怒。浑水摸鱼的人大有人在,但这些人不该是大靖的官更不该是大靖的兵!看着密报上所述的那些士兵假借平乱之名,抢夺百姓家财,强占良家妇女,残杀无辜百姓,种种恶行让贞元皇帝恨不得将这些人杀之后快。 但局势不能更乱了。 就算是一国皇帝面对这种事情他也只能选择息事宁人,令监军处置御下不严的将领,将罪行滔天的士兵军法处置,这件事便罢了。不可以宣扬,这件事情必须瞒住更必须杜绝,否则,这场仗打赢了,又要花上十年时间收服这些百姓。 鲜卑府的问题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但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已经有停止干戈之势的宁州又起战乱! 而战乱的起因,竟然是军中出了奸细刺杀叶慎仁将军,几乎要了这位老将军的性命! 贞元皇帝面色阴沉,叶慎仁可以说是稳定西南大局最关键的人物,军机处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够接手他的位置。这个时候,皇帝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但又很快被他抹消。镇北侯爷他好不容易才召回京中荣养,这位朱家的老元帅哪怕宝刀未老,也不应该再出现在战场上了。 乌孙之战依然打得火热,凉州虽有不少大将可用但却不能轻易挪动。贞元皇帝在心中一一排查自己心中的得力人选,最后在军机处选了一位二品大将出山接掌西南军主帅一职,又发旨意让甄右相务必稳定民心,管治吏政协助西南大军。 旨意才下不久,暗首忽然现身。 “陛下,微臣有有要事禀报。” 贞元皇帝继续批复奏折,待听了暗首的话,朱笔却在奏折上划下失控的一笔。 ——暗卫在鲜卑府发现梁三少梁子熙出没的蛛丝马迹! 第167章 宁衡心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南海,孤岛。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闻不到一丝硝烟的味道。 朱定北这日不小心惊动一处冬眠的蛇窝,抓了一条蛇之外还获得了几枚蛇蛋。他在火堆边挨着,不一会儿,蛋汤的香味就溢出来了。咽了咽口水,他凑到全神贯注的宁衡身边,再一次感叹名师出高徒。两人在岛上什么都得靠自己,宁衡一手好厨艺就瞒不住了,他原本还担心朱定北尝出自己的手艺很是“羞涩”了一番。结果,或许是因为调料匮乏使得滋味差异很大的原因,朱定北一次也没尝出来,反而一口一个名师,让宁衡好生郁闷。 “阿衡,我今日在乱石滩那里捡到了三块回流的浮木。” 吃完蛇羹,浑身暖暖的,朱定北趴在宁衡肩头不想动弹。风雨整整持续了三天,昨日午后才停,朱定北想过有一些浮木会被风浪冲回来,可让他意外的是,被带回来的那些浮木上刻的日期却是一个月前的。他将此事说与宁衡听,两人也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暂时将这个疑问放开。 宁衡今日在林子里寻草药,也收获颇丰,两人相互说了一些彼此的情况,在日落后不久便准备入睡了。 草堆早已不能睡人,此时两人便谁在木床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兽皮。好在两个少年人体火旺盛,否则在漫漫冬夜实在难捱。这几年朱定北的身体已经被养得很好,虽然外界总以为朱小侯爷仍然体质孱弱,但一年下来极少有生病时候。只是不知道为何,他的手脚常年都比别人凉一些,冬天里更是怎么都捂不热。 他不客气地将脚塞进宁衡腿肚子里,手贴着他的脖子,姿势别扭却十分享受。宁衡给他调整了一个不易落枕和发梦的姿势,借机和他挨得更近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蛇羹有些亢奋,朱定北左右睡不着,心里琢磨着事,好半晌说:“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等我回去,水生肯定第一个哭得昏天黑地。”他吭哧吭哧笑了两声又忍住了,似是想到了一些好玩的旧事,扭头和宁衡说:“等咱们回去,让宁叔好好备上一大桌子酒菜。” 宁衡见他嘴馋得很,颇有些嫌弃自己手艺的意思,便嗯了一声权做回答。 “阿衡,好歹咱们也被困了两个多月,我怎未见你担心过外面?” 朱定北问。 他并非好奇什么,只是随口问问。宁衡张口想说自己在外面没有什么牵挂,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宁家的产业都有专人负责,我不在,并无大碍。” “哎,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轻松的当家人。”朱定北忽然觉得有些冒汗,把当被子用的披风和袄子掀开了些,冰冷的气流让他打了个小哆嗦又很是舒服地舒了一口气。“其实,外头的事少了我也没什么,只是我就是爱操心的命。” 宁衡又给他捂严实了,朱定北觉得热,便将手脚收了回来,转身面对着宁衡说:“我来的时候还和月圆儿说好要带回礼物给他,你说我要不要带些岛上的特产回去?难得咱们来此一游。” 宁衡失笑,没接他的话头,而是问他:“不舒服?” “没有,应是蛇羹吃得生热,过会儿就好了。” 蛇羹这些日子他们也没少吃,就是不知道这一次的蛇是什么品种,好似比以前吃的更上火。宁衡眼神闪了闪,唔了一声。 第二日醒来,朱定北在床上呆了一瞬,忽然骂了一句。 已经闻出来一些异常的宁衡故作不知地问出了什么事。朱定北无奈道:“把咱的被子弄脏了,这可不好洗啊。”海上湿气重,这些毛皮有容易吃水晒干不易,他在“被子”上出的精水不好处理,这披风再穿在身上也有些别扭了。 他糙汉子一个倒是不介意自己的杰作,就是长信侯爷的洁癖不知道能不能忍受。 宁衡让他起来,自己动手拿水给披风的可疑物擦干净,朱定北这下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玩意让宁衡来处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果然,昨天蛇肉吃的太多了。 朱定北正郁闷呢,就听宁衡忍着笑问他:“昨晚梦见谁了?” 他翻了一个白眼,心说我能梦见谁。暗自回忆了下,发现自己确实没有做什么梦,只是觉得热得慌,摸了摸自己的背果然出了不少汗。“自然是大美人了。”朱定北不肯示弱地随口回应了对方的调侃,没有发现宁衡一下子变得有凌厉的眼神,自己去擦了擦身,又催宁衡把披风挂起来散散气味。 宁衡原以为会看到他不一样的神色,至少也该羞恼一番才是,没想到他还是这副混不吝的模样。 长信侯爷可以看出来,朱小侯爷对这种男人间的事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也不知道他第一次的时候是梦见了谁。宁衡又想到他说的大美人,不由眼神一暗,反正总归不会是自己。 朱定北没看出他较真,回头去林子里找了一些败火的果子和野菜——这些日子兔肉蛇肉樟子肉吃的太多了,上火。他把自己的昨晚的失控归结到了这上头,又以过来人的身份让宁衡也多吃些败火的果蔬,最好不要让他们可怜的“被子”受到二次伤害。 结果晚上的时候,朱定北又觉得浑身发热,而且症状居然比昨夜还要强烈一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宁衡问多了,这个夜里他居然做起梦来。 梦中是久不梦见的一身戎装的自己,在战马上起伏飞驰,他觉得颠簸却又快意。他似乎在追逐着什么人,那人也一样穿着一身戎装,身量高大威猛,正待他要追上、对方要转身的时候,朱定北突然醒了过来。 朱定北掀开被子,宁衡被“惊醒”,“长生?” “没事,你接着睡,我出去一下。” 说着,他还打了一个呵欠,随意地在自己那处抓了抓,跨过他就往床下去。宁衡拉住他,“外头冷你会着凉,想要纾解就在这里好了。” 朱定北摆摆手,要在梦里糊里糊涂解决了也罢,他可不想在清醒的时候还弄脏床。 朱定北草草了事,回来就一股脑地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往宁衡身边钻,说:“这两天火气太足了,阿衡,你明天还是给我吃点败火的草药,现在谁有这功夫伺候二大爷。” 宁衡怔了下,哦了一声,闭上的眼睛里掩住了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 朱定北缓了一会儿,缩在一起的身体才舒展开,他出其不意地摸了摸宁衡:“咱们吃得都一样,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宁衡:“……” 他有反应的时候,怎么会让这家伙看见。 宁衡抬手挡了挡他作怪的手,喉咙有些发紧,说:“我又没有大美人好想。” 朱定北噗嗤一笑,“怎么有一股酸味,我可是听我祖母说了,京城里好些适龄姑娘家里都打听过你呢,不等你弱冠亲事说不定已经成了。” 宁衡见他把手收回去,也不知道怎么今日这么听话,藏住了略微失望的心情,他问:“你祖母肯定也给你相看了人家吧,你可有中意的?” 朱定北啧了声,宁衡不知道他为何有些不愉,只听他说道:“祖母去年请教了慧清大师,说我的魂魄还未温养得当,不宜过早成婚否则有损寿数,我祖母便将人都推了。” 这样也好,家里人也不催他定亲了,省去了他不少麻烦。只是不知道,这个理由能够拖几年。 宁衡嘴角一弯,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在朱定北听来有些幸灾乐祸:“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好似,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断言一般。 朱定北:“我祖母不允。” 外头人都以为他是个病秧子,现在不宜成婚的话要是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呢。他自己是巴不得别人都以为他不宜成婚,但为了祖母的情绪,还是乖乖听话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了。 宁衡:“我不撒算在你之前成婚。” “嗯?”朱定北扭头看他,“怎么,长信侯爷的终身大事与我有关不成?” 可不是切身相关么。 宁衡伸手将身上回暖了又往外挪了一些的朱定北重新拉回自己身边,他在黑暗中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定北,低声说:“阿衡,若是我说我不想成婚呢?” 朱定北听后却不意外,毕竟不管别人对他的亲事多热络,上一世显赫的长信侯爷在他死前也没有成家这是事实。 “你倒是说说,为何?” 他有几分好奇。 “若非心仪之人,如何白头偕老。” 宁衡压低了声音。 朱定北笑起来,道:“若日后你遇见你的心仪之人可一定要让我掌掌眼,我倒是要见识一下是怎样的美人能让长信侯爷倾心。” 宁衡也笑,说。 “嗯,定是个美人。” 第168章 梁三足迹 第一百六十七章 鲜卑府,边境。 朱振梁看着老父来的还没有幼子消息的信笺,心里正难受,副将朱响大步走进来,道:“主帅,军师。” 见朱响神色有异,帐内两人都收起心绪听他怎么说,果然朱响说了一件让两人都为之震动的大事。 “我们的人发现,陛下的暗卫近日频繁出没鲜卑府,好似在找什么人,在几处郡县多方打听。” 正是因为暗卫的行动太过频繁和急切才会露了行迹让他们的人察觉到。 两人皆是脸色一变,让不知情的朱响先退下,朱振梁便道:“朝安,你觉得陛下又几成可能是在找你?” 古朝安阴沉着脸,摇头说:“我不知。” 朱振梁见他神情便知道他已能确定皇帝找的人就是他,不由拧紧眉头道:“这些日子你不要出外活动了……” “主帅,我要随军同行!” 古朝安不等他说完便大声道。 边境同匈奴的战事情形不乐观,因五姓鲜卑之乱朱振梁没有第一时间亲临战场,但此时却不能耽搁了。皇帝已经对驻军进行酷烈的整治,他也能对驻军的能力放心一些,将朱家军全线调往前线。身为军师的古朝安当然是随行之人,但他现在不敢冒这个风险。 且不说皇帝真将古朝安抓回去后对他、对朱家会使什么手段,就是古朝安自己恐怕也无法忍受被擒,朱振梁生怕他因此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主帅,我是朱家军的军师,我不在军中才会惹人眼目。再说,我现在这样,又有谁能认得出来?” 当年的洛京梁三何等的风华绝代,谁有会将那人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呢? 朱振梁打量他清瘦的模样和满脸邋遢的胡渣,这些日子因为战事和长生的事情对古朝安有所忽略,几日未细看,竟没发现他的眼睛又凹陷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颓靡,瘦的让人不忍看第二眼。 “你便留在帅府上帮着照看一下孩子吧,陛下的暗卫总不会闯进那里。” 朱振梁还是没有答应,古朝安身上有一股抹灭不去的气质,或许只有他自己才会以为当年的风华已经全被被抵消,但若是真的熟悉他的人便会看出他身上与当年梁三少相似的风骨。朱振梁还是不愿他抛头露面,给别人可趁之机。 古朝安见说服不了他,便闭口不言。 朱振梁叹了一口气,“让你告病也不是让你什么事情都不做,我把老九留给你,鲜卑府内若是出了事有你在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况且,长生依旧生死不明,洛京也不太平,还要劳你多照应。” 古朝安知道他是铁了心,朱家人都是这个臭脾气,一旦做了决定旁人说再多也不能够动摇,因此他没有多费口舌。此时听他给自己解释已是难得,便让他安心道:“这些事情的交给我吧。” 朱振梁笑着说:“我说真的,平日里你没事也多带带孩子,那小祖宗闹腾得很,除了你谁也哄不住啊。” 古朝安想到虎头虎脑的孩子,心里也柔软了些。 或许那孩子当真与他有缘,同他特别亲近,哭闹起来的时候便是他的生母都哄不住但却能在他身边安安分分的。 朱振梁见他的眼中带了暖意,便稍稍放心了些。 前段时间家里婆娘给他张罗相看人家,结果事到临头这家伙又退缩了,他和高娘子都没忍心让他作践为难自己,于是也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件事。 只是……他又想到了前两日一闪而过的念头,看了看古朝安,暗自道等这场仗打完了便同家里好生商量看看吧。 洛京,皇宫。 暗首给贞元皇帝带来了好消息。 他们多方打听,果然在鲜卑府境内一处确定了梁三少曾在那里生活过。这个消息让人振奋,也同样让不敢再抱太大希望的贞元皇帝欣喜若狂。 虽然还没有找到人,但是,这足以确子熙当年并没有死!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到一个准信,贞元皇帝心中滚烫,恨不得此时此刻梁子熙就在他身边。他正吩咐暗首加派人手探查,从南边回归又重掌了暗卫消息往来的暗一现身禀报道:“陛下,暗卫在宁州探查到蛮军刺杀甄右相,虽未得手但请陛下明示是否暗中派人保护右相大人?” 叶慎仁遇刺重伤后,西南大局就是被甄右相一力撑住的,现在接掌军权的大臣刚到宁州,甄右相的安危自然重要。贞元皇帝安排了人手,而后又皱眉问道:“刺杀叶慎仁的人,还未详实吗?” “属下已能确定并非蛮族或盘越掸国人。” “哦。”贞元皇帝眼神一冷,“你的意思是羌族人。” “羌族的嫌疑很大,不过属下从几条线索上看出,也有可能是匈奴的人,且那些人和阮府所存的劣银亦有所关联。” 贞元皇帝听了暗一这话,脸色更难看了两分。 劣银一事就连宁衡也查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反而屡次受制于人,现在他干脆消失在南海,只是宁家人对劣银追查一事不再尽心,皇帝心中早已有所不满。 “南海水师还在搜救吗?” 听皇帝的问话,暗一瞥了一眼暗首,见他默认了自己答话才出声道:“回禀陛下,现在南海上除了南海水师,还有镇北侯府的府兵、宁家的船队在海上搜寻长信侯爷与朱世孙。” 皇帝点了点头,待他们离开后,便传唤东升太监让他传令南海水师,务必加紧搜救事宜,投入更多的人手也在所不惜。 他心中虽对宁衡二人是否能够生还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皇帝要摆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让宁家人投桃报李,加紧办自己吩咐下去的差事。想到后宫太后曾询问过的他是否有意赐封宁家子弟长信侯世子的身份,他不由冷笑了声。 不知宁家若是知道太后如此操心此事,该是个什么样的想法。 赐封长信侯世子? 呵,宁家人又有几个真正将朝廷给的身份和俸禄看在眼里的?宁衡生死不知,太后如此“忧心”,他自然也不介意替她好好宣扬一番,也让宁家人知道他为宁衡做的事,更提醒他们,宁家与皇室的关系,若是宁衡真的回不来了,长信侯爷这个位置能空置的时间没有多少啊。 南海,水师。 黄煜劝着董明和早些入睡,自从宁衡和朱定北出事之后,董明和和钱悔自责不已,他也十分着急。 起初的时候,他还能够安慰大家说他们二人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逢凶化吉,但过去两个月仍然没有消息,他便不再给他们盲目的希望了。他们在水师中从军这么些年,比谁都明白,在海中失踪整整两个多月意味着什么。 便是最有经验的海商和渔民,在这种情况下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何况朱定北和宁衡还是被礁石旋涡卷走的。 董明和揉了揉头,对黄煜笑笑说:“阿煜,我也说不明白,只是心里有个感觉,他们两个人肯定还活着。” 黄煜怔了下,心里也因此好受了些。对着董明和疲惫却信心不减的脸,他故作生气道:“我怎不知你和长信侯爷、朱小侯爷这般心有灵犀?” 董明和哈哈大笑,总算听话地去休息了。 钱悔不分昼夜地在海上搜寻,他因军务在身又有皇帝陛下的诏命只能早早退回岸上,好在前些日子陛下又下了旨意让南海水师加紧搜救,他的上峰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他。毕竟那两位大人物就是在董明和的战船上失踪的,于情于理,也该他去搜寻。 这也正给了董明和这个机会。 当日,正是奸细混入他的军中才会让朱定北和宁衡受此重创,董明和了解他们二人是何等聪明又警惕的人,之所以会中招正是因为他们对他和他带出来的兵的信任才会没有防备。可他到底是辜负了这番信任,让他们蒙此大难。 只盼着,他们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 海岛上,朱定北和宁衡过的日子并没有董明几人所想象的那般孤苦。 站在海岛西面的巨石上,朱定北迎风眺望,不一会儿又背过身对宁衡说:“今天风真大。”吹得他眼睛生疼生疼的。 宁衡却眼尖地看到他的脸上有了干燥的裂痕,不由道:“今日没有用药?” “诶?”呼呼的海风在耳边作响,宁衡再问了一边他才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便抬了抬手说:“用了啊。”那防冻膏药他每日都会在手腿上涂上一层。 宁衡一看便知,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脸,待回头给他脸上擦了药膏,因干裂缘故涂了药觉得有些辣疼的朱定北还满脸不乐意地说自己不是小娘皮,不必这么精细。手脚要劳作才怕生冻疮有妨碍,这张脸保养着做什么,他还恨不得趁此机会把这张看不顺眼的小白脸弄回当年的俊脸呢。 第169章 鲜卑事变 第一百六十九章 鲜卑战乱引得大靖上下关注,但这个消息传不到南海中这一处被天海孤立的小岛。 进了十一月,朱定北的神经便松懈了些。因为这时候的北疆漫天飞雪冰封千里,绝不是战事的天时,他以为不管匈奴人有什么样的计划好歹可以都会让人过一个安稳年。只要北疆无大事,纵有再大的事情也影响不到朱家军的根基。所以才敢放心。 他万万料不到的是,匈奴人不仅选在了这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开战,且鲜卑府南边的五姓鲜卑叛乱在大靖北五州大肆屠戮抢杀。 不错,继雍幽并平四州之后、在主帅朱振梁拔营离开鲜卑州牧城之后,五姓鲜卑的族人在鲜卑府境内掀起了更大的风波,将屠刀指向了瘦肌恶骨的徙民和色目人,就连代表着鲜卑府的未来的汉鲜两族的混种新生儿都没有放过。 他们扬言这些混种的孩子灵魂沾染着邪恶,是世间最肮脏的存在,是这些鲜卑族民背弃长生天的罪证! 不仅是五姓鲜卑人,便是这些孩子的长辈中也有几个受谣言蛊惑而将自己的孩子交出去,甚至做出亲手摔死自己的孩子的疯狂行为。长生天,这是鲜卑人的信仰,虽然官府和徙民将大靖人所信仰的佛教引入鲜卑府,但鲜卑人对长生天的忠诚不会在短短七八年的时间里就被改变。 或许是发现长生天的力量十分好用,甚至可以让大部分鲜卑人束手就擒,五姓鲜卑开始大肆宣扬这样的言论,借用长生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煽动民众反抗大靖的统治。 朱振梁临走前,让“卧病在府”的军师古朝安协助朱家排行第九的养子朱泉,谁也没有料到局势竟然会骤变到这个地步。更让人心寒的是,鲜卑除了在前线打战的朱家军之外,这些外调来的驻军竟然一点都靠不住! 这就是几年前朱定北想要在鲜卑府设立军士培养基地的原因,大靖内州的驻军恶习沉珂过重,若非强硬手腕掰正难堪重用。不过皇帝对朱家军十分忌惮,不会允许朱家人再在百万雄师之外培植“亲兵”,所以朱定北从未向宁衡之外的人说过自己的想法。 但今时今日的情形,已经证明了朱小侯爷的远见。 鲜卑外调驻军的无能和无视法度,让鲜卑府的祸乱雪上加霜。 州牧高飞扬实在无法,求到接防的朱泉身上,朱泉不敢贸然应允便到帅府与古朝安商量。古朝安听罢大为惊讶,“皇帝派来的监军呢?不是已经着力协助领将肃清军风了吗?” 朱泉脸色难看,“陛下的监军……被杀了过半。” …… “什么!” 远在洛京的贞元皇帝纵使有暗卫传讯也慢了一步,得到消息的时候,驻军中的监军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震怒。 监军的职权与众不同,他代表的是皇帝本人,在军中有着不容轻视更不容侵犯的地位。可谁能料到这些人胆大妄为到对皇帝亲派的监军下手,更让皇帝无法忍受的是,动手的竟然会是大靖驻军自己! 暗首道:“这些士兵在内州中染上恶习,一贯贪图享乐,到了苦寒的鲜卑许多士兵非但没有接受改造,心中暗藏不满,所以才会趁此时机为非作歹。” 皇帝当然也明白,原本若是普通的内州驻军当不至于让鲜卑府陷入这样的处境,但坏就坏在,当年调兵的时候,皇帝特意选了这些在内州中劣迹最多的驻军调往鲜卑府接掌调到凉州的另一半朱家军的军务。这并非是皇帝有意为难朱家军或是轻视鲜卑,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皇帝无法容忍这些驻军的行为才会将他们调到鲜卑境内。 按律法,这些士兵有半数都得命丧黄泉,但法不责众,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敢意气用事将这些废物全都杀绝了引起军心不稳和民心动荡,因此只能小惩大诫在其中挑选了一些人斩首示众而后将他们调派到鲜卑府。鲜卑府条件艰苦,是对这些驻军的惩罚也是磨砺他们的心性的机会。再则,皇帝认为鲜卑府只要有朱家军在,这些驻军中哪怕有三两蠹虫也不会影响大局——不管皇帝愿不愿意承认,他对朱家军的忠诚和能力的信任在军中无人能及。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自食恶果。 “四州的驻军如何?” 皇帝克制地问道,听闻他们还算安分并且极力维护州府百姓的性命与五姓鲜卑对抗,他心里才好受些。第二日早朝上,皇帝便下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鲜卑府,训斥鲜卑驻军领将无能,令鲜卑二品大将朱泉接掌鲜卑驻军的军务,整肃军风,参与屠杀监军者不论军衔人数一律杀无赦。又许朱泉军令以调派四州三军,在最快时间内镇压鲜卑之乱。 远在前线的朱振梁接到古朝安的信后,大感头疼。 那些士兵已经进驻鲜卑已经有五六年了,若是早早交到到了他的手上,不用一年的时间保管将这些王八教训得服服帖帖。现在好了,一滩烂泥糊在他朱家的脸上,皇帝这干的算是什么事! 但他现在更头疼的却是两军交战的问题。 风雪交加,这鬼天气就是在撒尿也能把二大爷冻成冰棍,站着牙齿打颤连刀都握不住,大规模的战役是打不起来了,可防不胜防的偷袭也让人不敢放松警惕。因为天气缘故,进入十二月两军交手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但在此前,朱振梁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们新入手的一批军器——射程更远的弓箭,竟然在战事中没有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匈奴的弓,射程几乎与他们匹敌! 这下要追究的事情就大发了。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当然明白远攻中弓箭射程意味着什么,他们更清楚,这一批军器的射程不论是在大靖还是在外敌中都是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而匈奴人的弓,远远达不到这个程度。 但,匈奴人的弓箭几乎与大靖这批军器前后脚投入到战事中。 这意味着什么? 军器是大靖绝密,而这个秘密,已经被泄漏了。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匈奴人的甲胄已被改造。虽然这寒冬腊月,匈奴的并也裹着厚厚的皮货,但没有瞒过朱振梁的眼睛,他们的新甲胄更轻更便易,但防护却提升了数倍。此时借着天时,两军军器甲胄上的优劣看不大出来,但一旦战事拖到雪化之后,他们势必要被匈奴人痛打一战。 这个问题他已经派八百里加急送往洛京,但过了几日才知道那送信的斥候死在五姓鲜卑人的手中。 朱振梁便冒险用战鹰传讯洛京,希望皇帝能在入春前与工部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丢开信,朱振梁看向副将朱凡,问道:“长生那边有消息了吗?” “尚无。” 朱凡忧心道。 朱振梁叹了一口气。 贞元二十六年,腊月十九。 边境战乱纷纷,但洛京城内年关的气氛还是很浓,过两日就是朝廷的年关休沐,各家女眷都忙着备好礼以便年节走动时所用,奔走的商贩也想在这一年最后的时机多赚几个铜板好过年,城中人流络绎不绝。 就在这日,一匹轻骑飞奔而过,险些被马撞上的百姓心惊肉跳地躲开,尘土飞扬见只听见一句,“让开!鲜卑八百里加急!全都让开!” 不少人抱怨道,鲜卑的战事怎地还还能生出变故,这大雪的天,匈奴人疯了不成! 镇北侯府的老夫人正在去往城外祈佛保佑儿孙的马车中,听到这一句,便急忙让人勒转马头赶回府中。她到府中时,才知丈夫却在一刻之前被皇帝陛下急召入宫。 她急忙问道:“怎么回事?鲜卑府的战报上说了什么,长武可都还好?” 管家朱三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皇帝有意隐瞒鲜卑的战报还这般急切地召见老元帅,实在让他心中难安,他寻了话安抚了老夫人,坐立不安之下便亲自等在了宫城之外,等待老侯爷出宫。但这一等,到了宫城落锁的时候,竟都没见老侯爷的身影。 他却不知,在老侯爷进入御书房时,迎面便砸来一封奏折,贞元皇帝失控地怒喝道:“朱家,好一个朱家!好一个一品军侯!好一个一品元帅!” 镇北侯朱承元愣住,捡起奏折一看,蓦地脸色就变了。 那上面竟然写着——一品兵马元帅朱振梁拥兵自重,隐瞒军情,坐视鲜卑大乱,纵容部下残害鲜卑百姓!那奏折竟是一封血书,上面盖着鲜卑府数位郡守甚至州牧高飞扬的印信和指印! 也同样在这一日,入海搜救的南海水师,在海上看到漂流的浮木。 上面写着:朱,宁,贞元二十六年十月初七。 第170章 堪破心意 第一百七十章 南海,孤岛。 宁衡又一次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沙沙两声,朱定北只能眼睁睁看见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猎物跑了。他收起木弓,回头瞪着宁衡,“第二次了。” 宁衡失笑,而后又喉咙痒地咳嗽了两声。 朱定北皱眉,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担心道:“你肯定是在发烧,还是先走吧,等我逮两只兔子给你补补。” 宁衡说:“是你手凉。”他拉下朱定北的手,“这几年你可曾见过我病过?只是一点小风寒,睡一晚就好了。”话音才落下,宁衡有打了一个喷嚏。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强硬地把他赶走了,自己继续在林子里狩猎。到了这时候,小岛上也冷的有些刺骨了,岛上的活物也不再出来活跃,陷阱里很难再捕捉到猎物,朱定北便亲自动手。 说来也怪,一向身体强壮极少生病的宁衡居然在他之前染上风寒。 照朱定北说,这小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总是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对自己的却一向轻忽,这才邪风入体。 朱定北这日的收获还算不错,没逮到兔子但掏了几个鸟窝又抓了一些个头不小的海鸟。刚来这个岛上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多少鸟,反而天气越冷,越有一些鸟类往岛上来,两人都为之欣喜,因为有南迁到这里避寒的鸟禽,中途不可能没有歇脚的地方,这就说明在海上的某一处肯定有别的海岛。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他们两人连日都在抓紧造船,就等过几日在循着海鸟的踪迹到海上找出路。回到木屋时看见宁衡竟在睡觉,朱定北便没有叫醒他,自己到水边清理了猎物,将鸟蛋抱上湿泥埋进火堆下,又把鸟串在一起架上火堆上烤,这才拍拍手回到木屋中。 “阿衡?” 喊了两声也没见宁衡回答,朱定北一惊,往前一看便道坏了,宁衡的脸上满是不正常的红晕,触手的感觉滚烫,这时候他要是还能睁眼说瞎话是自己手凉他没发烧,朱定北可以把自己的头拧下来给他当球踢! 朱定北没有多少照顾病患的经验,见叫不醒宁衡便急忙地找宁衡放草药的地方找能用的药草,他记得宁衡有特意配好治疗风寒的草药——原本这是为朱定北准备的,没想到第一个用在他身上了。宁衡将草药分门别类地存放着,要找不难,只是朱定北关心则乱,一时间不敢确定那一堆是用来治疗风寒的,细细分辨了一番才敢拿出来用。 他眼尖地看见宁衡在草药下掩藏了什么东西,但这时也不是好奇的时候,拿了草药便起身。 煮了药汤,朱定北把宁衡扶起来,喂了半梦半醒的宁衡吃药,又道外头冰冷的河水里浸了一块布,敷在宁衡额头上。 粗粗吃了一些东西,这天晚上朱定北也不敢入睡。 夜里,宁衡除了一身热汗,朱定北把被子给他压严实了不敢让凉气透进去,又忙着给宁衡换凉布,给他擦了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发过汗不久,宁衡的烧便退了,朱定北不敢松懈,等到天光见亮的时候,没见他复发,才又出去烧了一些热水。 昨天架在火堆上没吃掉的鸟肉已经成了一块块黑炭,好在这海鸟的块头不小,他没有把所有的都上火烤,而冬夜里的气温也能让禽肉保持新鲜。 朱定北把黑炭鸟肉扔掉,把下面埋着的鸟蛋挖出来,好在他昨日裹的泥很厚,让它们避免了黑炭蛋的命运。他重新串了海鸟,刚加上去,便听吱呀一声,扭头果然看见宁衡出来。 “醒了,觉得怎么样——” “怎么穿的如此单薄——” 两人异口同声,停了下都忍不住笑起来。朱定北见他面色还好,也已经有精力教训自己,想必是挨过了这一关,便招呼他过来,把还温热着的鸟蛋递给他:“快吃,肚子肯定饿了吧。” 这些海鸟蛋和鹅蛋差不多大,分量不小,宁衡剥了壳首先递给朱定北,被后者推了,便三两口吃完,再拿了一个处理好递给他。 朱定北忍俊不禁,才吃完,宁衡便催他去把披风披上,他见朱定北脖间有汗,知道他现在不冷,可若是汗水干的时候很容易着凉。朱定北:“宁大夫,您能先看顾好你自己吗?” 朱定北在木屋里擦了汗,只穿了一件袄子,把他们当做被子的皮毛披风留给了宁衡。 宁衡给自己诊了脉,知道自己上次伤了之后没有好好调养身体差了些才会没抵御住风寒,但好在此时的脉象不错。朱定北把木屋上的小窗户撑开,海鸟的肉香味便传了进来,朱定北伸了一个懒腰,回头看见宁衡蹲在地上摆弄草药,忽然想到什么,问他说:“阿衡,你在草药堆里藏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宁衡手指一僵,清了清嗓子说:“没什么,误采的草药可以防冻不过有毒性我就收起来了。” 朱定北也就是随口一问,草药这些事他一向不管,只是半天没见他起来,有些担心:“难受么,嗓子疼?头晕?” 宁衡若无其事地起身,朱定北又瞧见他将藏在草堆里的东西藏得更深了些。 好在宁衡身体底子好,又吃了一副药,睡了一上午人便精神起来。午后朱定北便独身去将木船扩造,让宁衡在屋中休养不让他跟着,回来后他对宁衡说:“等你病好了,咱们就出发。” 腊月不是出海的好时机,但好在这一片的海水温暖,一路北上肯定能找回陆地,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碰上商船。 而朱定北,实在不愿再等。 宁衡:“好。” 他计算这备下的食物、药和御寒用的皮毛,打算趁这两日同朱定北到林子里多走几趟,在无法储存水的情况下,他们需要搜罗补充水分的野果和植物。 朱定北入睡前不知怎的瞧了眼草药堆,宁衡遮掩的东西果然不见了。他直觉有些奇怪,但对宁衡天然的信任让他没有多想,直到第二日。 他与宁衡分头行动,宁衡采集,他则狩猎,在口渴之后他到水边喝水,却看见搁浅在水中的草药。 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他下意识地将那些草药拨弄过来,这一看越发觉得眼熟,仔细回忆之后,他的睫毛一颤,眼睛不可控制地微微睁大。 这个,忘了是叫鸡眼藤还是什么乾天的草药,他曾在宁衡的药库里见过,宁衡的师父之一段大夫还同他调侃说这是男人一辈子都不想用的药,因为他主治的是雄风不振,若康健者食之,对年纪轻的男女则很强的刺激效果,花柳街上便有一些这东西做出的药物,还说要他防备着些,生了这副相貌可别让人占了便宜。 正是段大夫后一句话让朱定北十分憋屈,他才会对这一味草药印象深刻。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见这个草药。 因为水势开阔的地方停驻着不少海鸟,此时他身在河流的下游,显而易见的,这些草药是被人丢进水里——毁尸灭迹的。 朱定北脸色几变,几乎同一时间想到了自己前些日子三不五时的异常。原先他以为是在海岛上吃食过于单一,禽肉引得肝火旺盛,这才会在晚上的时候失控,但现在看来……朱定北像被烫了手似得,将草药重新丢回水中,看着它们被水流带走,直到再看不见,这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这岛上就两个人,不是他干的,自然就是…… 联想起宁衡昨日的鬼祟,朱定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小王八崽子!竟然敢耍着爷玩! 朱定北嘴上骂了两句,但却是越来越心虚,宁衡为什么要做这样做,或者说,宁衡想要对他做什么,朱定北几乎第一时间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但很快他就自我否定起来,不应该啊。他和宁衡相识七年,朝夕相处,彼此信赖。他自认不是傻子,如果宁衡对他真有那么点意思,他怎么会一点都看不出来? 别人还好说的,但他自己本就异于常人,对女人起不了那种心思,平日里遇见相貌合心意的男子也不自觉多看几眼,生出些不可说的念头。 但他从未如此肖想过宁衡,虽然那小子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材性情无一不出众,更与他莫逆之交,但正是因为太熟悉了,朱定北早已将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他虽然不是多正直的汉子,但也决计不会对自己的亲人动那种心思啊。 可是,宁衡想要的似乎不是他所以为的。 那小子也喜欢男子?他怎么从来没看出来?朱定北坐在地上,绞尽了脑汁。他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些许怀疑,以前军中也有不少人和同泽有肢体关系,他们其中谁是真心,谁又只为了图一个痛快,还有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怎么多活了一辈子,反而这双招子就不好使了? 他为宁衡找了许多借口,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什么理由也无法说服朱定北对此视而不见亦或者为宁衡开脱。 宁衡不少少年意气冲动妄为的人,看他给自己下-药的举动分明是蓄谋已久!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几年他与宁衡的相处一如既往,他知道宁衡待他比别人都好,把他看得极重,但从他从鲜卑回到洛京,结交了这些朋友之后,宁衡待他就一直是特别的,这些年都没有变过。难不成,这小子早熟到那时候便有歪心思了?就算如此,也不会动到干巴巴的还不满十岁的自己身上吧? 朱定北越想,竟越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但他也没太多时间深想,就听见宁衡的声音:“长生!有船!” 第171章 是敌非友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有船! 两人站在巨石上远远看见一点黑的船只,对视之间皆是欣喜若狂! 终于有人来了!朱定北立刻拉着手机草木要在巨石上点狼烟。湿润的草木虽然不易生火但起的烟更浓,宁衡跑回木屋去了火种,朱定北正要点燃的时候,他忽然拉住他的手道:“长生,有没有可能,不是自己人?” 朱定北猛地一僵,刚才喜出望外,他竟一时得意忘形忘记还有这个可能性。 宁衡当然也惊喜,不过他心里比朱定北更多一丝要告别这一方天地的怅然,相对而言更冷静。看着越发靠近船,他忽然生出一分顾虑,当日他们在水师的战船上正是因为过于信任才会疏忽了敌人将奸细渗透进水师的可能性,他们明明清楚李党的目的在于宁衡的性命,竟然还大意至此,受了教训的宁衡不能不多想了一层。 朱定北牙关绷紧,半晌才道:“还是要点烟。阿衡,你去把咱们的船藏好,我回去把能用的东西带上,再点烟,咱们在乱石断崖汇合。” 这块孤岛上三面陡峭,只有乱石滩可以停船上岸,那船不论是敌是友都会在那边停下。而且就算是敌军,这艘船也比他们造出的木船更好。两人分头行动,到了断崖处之后,便纷纷爬上高木眺望,那艘船渐渐靠近,朱定北凝神屏息,待看到那船上有宁家商船的标记,便松了一口气。 宁衡却是脸色大变。 “是敌?” 朱定北一惊。 宁衡深吸一口气,说:“宁家的每一艘商船上的图腾都有细微的标记区分,这艘船,是七个月前在海上失踪的商队楼船之一。” 他们当初都以为战船是被皇帝的人指引迷失在海中,但等他们设计暗一离开之后,在海上搜捕的宁家人无意中发现了一处失踪的搜救队留下的信息,那是死亡信息,在遇上海上风暴抑或是被敌袭击无力抵挡全船人都可能无法生还的时候才会留下的信号。 他们还未放弃搜救,但现在这艘船出现在这里,绝对来者不善。 朱定北道:“既然如此,我将陷阱布置起来,阿衡,你放风。” 他几下蹿下树,在乱石断崖的岸上布置陷阱。要抢他们的船,只有迎战,而他们现在尚不清楚敌方的兵力如何,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最全的安排。 船,终于靠岸。 从船上下来的人,身穿着的是宁家出海商队的紧身服,若非宁衡作为家主清楚楼家商船上的不传之秘,恐怕这时候他们已经主动跳进敌人的陷阱中。下船的足有九十余人,还有留守在船上的人,保守估计有百十人,他们亦十分谨慎地在乱石滩上寻找,不见人影后便开始放出信号烟花。 朱定北抿紧嘴,和宁衡对视一眼。 连朱定北都认得,那是宁家特有的信号烟。分明已经看见他们放着的狼烟,没有第一时间赶去营救“家主”这太过不尽责,如他们所想,这些人放出烟花之后等了一会儿,便主动开始上岸预备西面狼烟的方向去和听到信号的“家主”汇合。 他们上了岸,一个身宁家穿青色管事服的男人踩到一处险些跌倒,赶忙退后仔细观察了四周,才挥手让后续的人陆续爬上来。 一行人走了两步,不知谁触动了什么,耳边只听“嗖嗖”几声,木箭突然疾射而出,打头的“管事”首当其冲,被一箭直接射穿了面门!其余人立刻趴在地上躲避,可那陷阱中竟有后招,又一发箭矢贴地射出,几人一惊立刻后撤却一时忘了身后是断崖,纷纷摔下断崖,带累了几个正打算爬上来的人。 下方的人察觉不对劲,连忙赶上来:“怎么回事?” “上面有陷阱,他们会不会已经知道……” 首领身份的人再听了声音,没有听见任何异常,便摇头道:“应该只是防御,只放了四五箭,瞧把你们吓得!”死里逃生的人一听,发现果然如此,便放心地又带了一群人上来。 高处的宁衡和朱定北果然看见他们四处张望之后,就往朱定北刚才特意穿过留下明显足迹的方向而去——那个方向通往朱定北和宁衡在岛上绝不会涉足的地方,洞中住着一条巨蟒。又有一队人马往西边狼烟的方向追去。 等他们深入林间,朱定北沉眸,低声道:“阿衡,赌不赌?” 是继续藏身,还是主动现身,赌这些人想要活捉还是要他们性命。 这些人用宁家的打扮做掩护,要活捉他们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如若假装不知情,同他们上到船上,以不变应万变也不失为一个良策。也正是如此,朱定北才只布置了一个儿戏的试探陷阱。 宁衡眯了眯眼睛,他听得出来朱定北偏向于这个冒险的办法,但一向谨慎的他没有赞同。 “他们是死士。” 宁衡说。 军人、暗卫、死士。 训练的方法完全不同,因此从他们的行动中能够看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些人若是死士,身手定然不凡,人数悬殊又如此之大,硬碰硬他们的胜算太低了。 朱定北点头,“那就等晚上。” 两人利落地换藏身之地。这里虽然有观敌的便利,但只要这些人不蠢,在林间搜寻无果知道自己假借的身份已经暴露之后,肯定会将这些适合瞭望的地方一一探查。入夜,朱定北和宁衡躲在乱石堆中含着肉干,这原本是他们做了打算在海上吃的。这里是最靠近敌人的地方,也是他们第一个排查过的地方,看似最危险实则最安全。 朱定北担心地看了眼宁衡,他昨夜还烧的那么厉害,在这里受冻恐怕会引起病情复发。 宁衡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告诉他自己不碍事。 循着迹象找到他们木屋的人早前就回来了,得知他们生活状况的死士也不管轻视那两个毛头小子,能在这孤岛之中安然无恙地生活两个半月,绝对是聪明人。派上岛上搜寻的人增加了一倍,天黑之后也没有回来,乱石滩山燃气几处火堆,只留下十几个人守着,剩下的人都回到船上。 冬日的海风湿冷十分不好受,朱定北和宁衡两人躲在乱石里虽吹不到风,但也冷得受不了。他们不能发出声音,连打颤都不行,这些死士定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实在呼啸的海风中他们也不敢冒险。期间有两个人结伴过来解决生理问题,虽然距离有一段距离,但腥臭的气味还是让人作呕。 好在这些人掩饰行踪的习惯使然,用沙土将排泄物掩埋了,否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让朱定北遗憾的是,这两人也没有交谈,这些死士几乎都没有过几句交谈。虽然心里几乎肯定这些人一定是李党派来的死士,朱定北仍想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一些外面的消息,但他注定要失望了。 等了又等,终于听见岛上传来混乱之声。 那蟒蛇果然被惊动了! 死士们立刻防御,相互示警,船上的人也陆续出现。朱定北在风声中极力分辨,那船上越有三四十人,有二十人下了船,往岛上去了。他在心里预算了敌军布防,加上刚才上去的人,应有七十五人,在乱石滩上把手的十人,再加上船上的十到二十人,这一行人果然只有百数。 两人对视一眼,朱定北握住他的手用力,示意他再等一会儿。 他和宁衡曾进过那蟒蛇的洞穴,可以说那蛇是这岛上的霸主,唯一的一个巨型活物,以洞穴宽度来看,那蛇至少有一个成年男子的腰难么粗,且洞穴深不可测。两人不敢冒险,便从不在那一带活动。但正所谓万物相生相克,在那洞穴不远处,有那蟒蛇不喜的植物也有他亲近的植物,朱定北敢设计引他们到蟒蛇的地盘上,当然也留了一手。 只要这些人把蛇引出来,他原先在那条路上所放的草药足够刺激那条蟒蛇。 在让它吸引一些人过去,他们将更有胜算。 果然,等了两刻,守在这边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安全回应,又有十人从船上出来往岛上寻去。 朱定北和宁衡此时才有动作,两人都脱了鞋,悄无声息地往楼船上靠近,潜入冰冷的海水之中。宁衡没有带着朱定北爬上船,反而引着他深入水中,知道楼船底下。 宁衡不知在什么地方摸索了两下,朱定北诧异地发现,楼船底部竟然有一块厚木被拉开,开出了一道口子!宁衡拉住他手,在他手心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跟紧自己,两人便顺着那处入口逆行爬了上去。 宁家楼船最初由昭太后参与设计,虽然经过几代人的修改,但最基本的东西没有改变,譬如这一处隐秘的逃生通道。 第172章 宁氏楼船 第一百七十二章 逃生通道所连接的地方,是宁家楼船底层船舱的一处隔间暗室。 这处隔间从外面查探是实心的,宁衡与朱定北进来时首先被这里的霉味刺激,朱定北冷不防呛了一声,哪怕赶紧憋住了还是发出了声音。他忙憋住气,宁衡出声道:“别担心,他们听不见的。”这才让朱定北松了一口气。 宁衡让他待在原地别动,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贴着出口右手边墙壁奏折,不断摸索,直到摸到开光,拧动。 室内突然打出一道光,虽然微弱,但在黑暗中显得十分明亮。朱定北起身便见一些这个小小的只能容纳三个人站立的地方,在一面墙上竟然嵌这许多武器。他指着一处问宁衡:“这是火药?”他闻到了气味,但还是不敢相信。 宁衡点头,“是火雷。” 朱定北咋舌,宁衡把他拉回自己身边,让他凑在发出光鲜的小眼口上看。他未事先明说,朱定北乍然从那小眼子上看见走动的死士,顿时一惊。宁衡又将手上的开关拧动,眼口的光线消失了一会儿忽然又亮起来,这一次朱定北看见的却是另外几个死士。 “这是……” 他一时间竟找不出词来形容这个神奇的“眼”。宁衡低声道:“这叫窥,是昭太后留下的,可以借用光线反射看到整艘船上的情况,如今这项技艺连皇室中人都已失传,只有宁家保留了下来。” 朱定北瞠目,又忍不住凑上去看,而后惊疑不定道:“这是一艘战船?” “嗯。” 宁衡没有否认。战船与商船是完全不同的,商船上所能安放的武器少得可怜,但这艘船的构造与其他商船完全不同,朱定北虽然没有看见其他地方是否也有违规的武器,但也能够断定这艘船就是派到战场上也完全够用。 “宁家所造的每一艘船都是战船。”宁衡说,“咱们先把衣服换下来,等天亮再动手。” 朱定北从他们贴着的那堵墙上拉出一个暗格来,果然从中拿出两个厚厚的用油纸包了几层的包裹。除了那些为了方便拿取而外置的武器外,这小小的暗室里还藏着许多物资。取了衣服递给朱定北后,宁衡便开了藏着药物的暗格,宁家走商的楼船,每年都会更换暗室中的东西尤其是药物,但宁衡失望地发现除了一些止血的外伤药,其他药都已经受潮不能再用了。 朱定北脱下湿衣服,正要换上,宁衡忙拦住他,在油纸包裹中找到一块布往他身上擦水渍。朱定北的身体一抖,宁衡以为他被冻到不等他出声拒绝,便快速在他身上擦干后把衣服往他身上套,在他身上按着刺激穴道让他身体回暖。 朱定北忍不住了:“阿衡,你先换衣服。” 宁衡似是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刚刚从海水里爬出来的,动作极快地脱了衣服胡乱擦干穿好衣服,便伸手解他的头发替他擦干。 朱定北也摸到包裹宁衡刚才用的那块擦身布,扣在他脑袋上:“在海里喂了寒气,不知道你晚上会不会发烧。” 他在伺候人上可谓是笨手笨脚,把宁衡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想着和他换,宁衡不肯,很享受他的“折磨”。朱定北也没管它,心里想着这里没有治风寒的草药,若是宁衡复发风寒,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衡适应了昏暗的眼睛看到他拧着眉头,便将他往自己身板拉了拉,“不碍事,我扛得住。” “逞能,”朱定北骂了一句,抬了抬眼皮暗自嘟囔:“靠这么近……” “什么?” “没什么,这里应该有可以夺回楼船的暗器吧?” 他明智地换了一个话题。 宁衡道:“这里有窥视机关,还有自毁机关和毒气机关。这里的毒气无色无味,可以浸透楼船除了这里之外的每一个角落,等到破晓的时候,咱们毒气放出,再服下解药再出去。” 他将另外两处机关所在与朱定北详细说明,后者越听越佩服,直称赞道:“昭太后真乃绝世奇人!若她果真是——” 朱定北说着就闭上嘴。 宁衡知道他想说什么,笑了一声:“不论先祖是男是女,她既屈居后宫,便是对天下的主位并无执念。” 朱定北刚才想说的正是:若昭太后果然如李家余孽所说的是男子的话,那么这天下应该姓宁才是。单从这一艘楼船的设计上便可见昭太后的军事天赋,这一处逃生口是双向的,不论是面对船上发生的叛变还是在水下逃生,都足以扭转劣势反败为胜。 至少,大靖之外的战船并没有这样的功能。 见他点头,宁衡又道:“大靖水师的战船,十之有六都是宁家建造的,只要是宁家造的船,都会留下这一道逃生口,现在依然如此。只不过,祖上曾与皇室发生不快,皇室派遣水师攻打宁家,此后,宁家便未曾主动将这个秘密告知使用战船的人。” “咦,竟有此事?” 朱定北知道宁家的势力之初就十分疑惑皇室竟然能够容忍宁家的存在,因此同他阿爷仔细了解过,流传下来的事迹中可见皇室和宁家屡有摩擦,但从未听说有正面开战的事。 宁衡点了点头,“就在朱家和李家交还王权的那一年,若非那一战,恐怕长信侯府这个这个外戚王侯也不复存在了。” “哈哈,你怎不说,不是长信侯府消失就是皇室改姓宁?” 说起来,大靖的第三世帝王文帝十足地有魄力,至少朱家和李家这两个异姓王的王权就终结在他手中。而他虽则与宁家同样发生□□一事,失败了,也能够让皇室和宁家维持住表面上的和平。不过从这艘战船上看来,皇室的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 等擦干了朱定北的头发,宁衡便接过了他手上的活自力更生地擦自己的头发:“长生你起来走动一下,不要干站着。” 朱定北早就被照顾成习惯了,但此时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点别扭来,摸了摸鼻子,听话的没有反驳他。说是走动,这处暗室狭窄,容得一人通过的宽度,还有一丈远的长度,没有施展的空间。宁衡听着他的脚步声,穿在脚上的那双鞋子并不合脚,走动见间便有拖沓之声,没什么出奇之处宁衡却听着欢喜,心中只觉安定。 他在朱定北看不见的地方探了探自己的脉象,便靠着的墙上继续摸索起来。 听见暗格被拉开的声音,朱定北走了回来,见宁衡从里头拿出一卷银针来,不由称奇。 宁衡:“这是我阿爷在世的时候才让人加进去的,他很喜欢医术,身边的护卫也深谙歧黄之术。” 见他抹黑往自己手臂上扎针,朱定北抿了抿嘴唇,不敢打扰他,等到宁衡收针的时候才出声:“阿衡,是不是很难受?” “没有。” “……算了,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快天亮的时候我叫你。” 宁衡没逞强,抱紧他的腰靠在他肩头上闭目养神。宁衡的呼吸近在耳边,打在脖颈的气息让朱定北觉得有些痒,在今日之前他并不会因为这个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的事情而生出别的想法,现在却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心跳隐隐加快。 两人相识七年,年少的时候亦有不少抵足而眠的时候,但这应该是第一次他明显感觉到宁衡对他依赖。 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崽子照顾得久了,他几乎就没有表现可靠的机会,此时虽然狼狈,但鲜少的被依靠的感觉让朱定北觉得开怀。 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宁衡:“长生别怕,等明日天一亮,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他将朱定北的紧张误解为是因为现在他们的处境,后者也不解释,拍了拍他的脸说:“睡吧,我知道。” 等他要收手的时候,宁衡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脸上不让他放开,感觉到手心下又升高的体温,朱定北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他将宁衡抱得更紧,另一只手贴在他背上为他擦出热量,宁衡轻笑起来,埋进他肩窝里蹭了蹭自己的额头。 朱定北:“……” 黑暗中,他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眼睛。 昨夜为了照顾宁衡一夜未睡,神经紧绷了一天的朱定北闭目假寐。睁开眼时,眼中十分清醒,他将宁衡叫醒,试了试他的体温,庆幸没有像昨夜一样发热。 宁衡又给自己扎了几针,朱定北正凑在窥眼里看着,不知是不是对付不了那蟒蛇退了回来,此时船上有六十几名死士。 这下正好,让他们一锅端了。 宁衡找出解药,按下毒气开关。 第173章 出岛重聚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南海。 搜救的水师在第一时间将浮木的消息告知朱家和宁家的搜救队,三方汇合,沿着海妖们发现浮木的方向而去。让他们惊喜的是往这个方向深入,在数处沙渚旁发现了浮木,上面所刻的日期也越来越近!这让他们重燃起信心,日以继夜地开战搜寻。沿途有鸟不断南迁,三方商议过后便决定暂时跟着海鸟所飞的方向去搜寻——他们祈祷着,这些海鸟某一处落脚处就是朱定北和宁衡栖身之所。 贾家铭:“长生和阿衡被奸细所伤,也许这海上也有这些人在找他们,我们必须尽快,要在他们之前找到。” 秦奚和楼家兄弟、董明和等人皆满脸凝重地赞同,再想到此时朱家的处境,他们更是忧心忡忡。 在朱定北和宁衡消失了一个月仍然没有消息后,已经从海外返回到洛京的楼家兄弟大受惊吓,兄弟俩与早有打算到南海找人的秦奚贾家铭一拍即合,便匆忙来到这里。这些日子经历的一次次失望,甚至到后来再不敢期待的痛苦,是他们一生难忘的记忆。而现在他们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心情却一点都不轻松。 腊月二十四日,晴空万里,海天同色。 瞭望处的水师精兵意外地在千里眼中看到一艘宁家的楼船,几人闻讯上到观望台,但不等他们细看,不远处的宁家搜救的船上竟挂起了示警的旗帜!见那挂着宁家图腾的船还在靠近,宁家搜救船干脆打了空炮警告对方停船,如若不然,下一炮就将是实实在在的轰击。 那艘船果然停住,几人只见船上的宁家图腾旗帜被拉下,不多时便挂起了一抹白,迎风之中,三方搜救队在千里眼看清那抹白是一件白色里衣,上面写着一个字:朱。 竟是!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但也有人强忍着狂喜理智道:“会不会是陷阱?” 贾家铭喜极而泣:“就是长生,那是长生的字,我不会认错的,就是长生,他们在那艘船上!” 楼安宁抢过千里眼一看,顿时又哭又叫:“是长生!没有人能模仿长生的字,丑的这么有特点,肯定是长生!” 南海水师的战船扬起安全的旗帜,率先向那艘船靠拢。 终于! 重聚了! 他们,还活着! 没管嚎声震天的几个臭小子,朱定北上了战船的第一话便是:“快给爷找水来。” 众人:“……” 那艘船上饮用水和食物都被毒气污染,他们也不敢贸然食用,在海上漂泊的这两天能够捕鱼吃却没有淡水可喝。待两人狠狠地灌了水,楼安康几人也停下哭泣,董明和吩咐拔船返航。宁叔自恃武功强悍蜻蜓点水般在海上点了几步,飞上楼船,亲眼见到宁衡安然无恙,心上的这颗大石头才算落下,眼中也湿了一圈。 这一次可不是做戏,而是真正地九死一生啊。 朱定北解了渴,便忙问外面的情况,话音才落就见几人脸色骤变。 他眯了眯眼睛,忽然道:“钱悔,你说。” 钱悔怔了下,没有犹豫地将外面的情况告知朱定北。 五日前,朝廷收到鲜卑州牧及几名郡守联名呈送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上诉一品兵马元帅朱振梁拥兵自重隐瞒军情。奏折上明言说匈奴兵掌握了大靖最新的军器,朱振梁非但不上报反而与匈奴假意对阵,滞留北境前线将鲜卑府几大郡县的求救急函置之不理,更不察匈奴兵已经越过北境防线,在这些郡县中大肆屠戮,连绵几个村庄无一人生还! 而朱家军二品大将朱泉,假借皇帝陛下旨意,在鲜卑驻军中大肆斩处异己,更调用幽州驻兵与鲜卑驻兵交战置镇压五姓鲜卑之祸于不顾。且有忠靖郡郡守亲笔公函上书,朱泉为陷害忠靖郡驻兵为祸乡里,率兵屠了一整个徙民村落。 鲜卑徙民在五姓鲜卑*的残害下,再遭受兵战殃及,百姓水深火热,纷纷往鲜卑府外逃窜,民不聊生。 奏折上桩桩件件首尾俱全,州牧郡守印信指印皆验明属实。 皇帝大怒,扣押镇北侯爷在宫中,派兵圈围镇北侯府,急令召一品兵马元帅朱振梁父子回京问审,二品将军朱泉押解入京并审。 又命州牧府兵圈鲜卑帅府,但府兵赶到之时,却发现里面人走楼空。 “长生!” 朱定北脸色难看到让宁衡心惊。 朱定北双目如刀,声音平直而森冷:“继续说。” 钱悔面露苦痛,几乎哽咽道:“元帅在回京路上遇刺,朱泉将军当场身亡,元帅身受重伤,你兄长征北将军掩护元帅逃走,亦受了重伤。” “长生……” 朱定北不知自己眼中已滚下热泪,仍旧问道:“鲜卑战事如何?” 钱悔眉头紧拧,费解而怀疑:“鲜卑府驻军接手军防后,大退匈奴军,屡立战功。” 朱定北脸色丕变,血色一下子退了干净。他霍地站起来,张口几次没能说出话来,而后抖着嘴唇道:“阿衡……阿衡,立刻讯警凉州军,退兵乌孙!据守凉州!” 几人皆是一惊,完全不知他为何这样说,朱定北却来不及解释,厉声道:“快!” 宁衡示意宁叔,宁叔急声应是,复又施展轻功飞往宁家楼船。 朱定北狠狠闭了闭眼睛,指骨捏得咯咯作响,他几乎站不稳,扶着宁衡的手臂,继续道:“让三船靠拢,我们到宁家楼船上,明和师兄回航广州府,我们立刻回——”话未说完,却已经狼狈地咳了起来。他眼中极痛,一时之间如同置身当年的鲜卑府,也是这样的寒冬,飞雪掩埋了面目全非的他至亲至爱的尸骨,甚至他只能仓皇逃离,连替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恨意在他胸腔翻涌,喉口一阵腥甜,他几乎要忍不住疯狂地砍杀触手所及的一切,但脑子却无比地清醒。 他耳边已经听不到宁衡几人慌乱的呼喊声,血红的眼睛里杀气凝结成实物一般,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朱定北脑中急速飞转,踏上宁家的楼船,迎接上镇北侯府的府兵首领,朱震嘭地一声跪地,亦是口不能言。听闻朱定北要回洛京,府兵首领朱震哭道:“小侯爷您不能回去,走,属下护着您走得远远的!” 回去,只是送命。 他不能让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朱定北再回到那虎狼之地,他的命是朱家最后的希望啊。 朱定北将自己挺直了腰背,凝声道:“起来,不战而退,不配做朱家人。” 朱震浑身一震,以头抢地,高喝道:“属下誓死追随,与朱家共存亡!” 宁衡急切地在他胸口上按压几处大穴,生怕他缓不过这口气来。朱定北拉开他的手,说:“我没事。”是他太大意了,怎会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按照自己的设想发展,什么天时地利,这些人出其不意才真正给了朱家和大靖致命一击。 宁衡带他进到内舱,秦奚几人脚步匆忙地跟上,被宁衡一个眼神拦在了屋外。四个少年捏紧了拳头,他们想说但凡有他们可以帮忙的他们一定做到,但他们发现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们的家族在一次变故前都显得那般无力,秦家和楼家第一时间就为朱家陈情,但是皇帝根本不予理会,甚至勒令秦大统领休沐,言语中满含警告。那些求情的朝臣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动摇皇帝冷厉的心志。 朱定北喝了一杯水压下情绪,宁衡已经出声询问鲜卑凉州宁州洛京这四方的情况。 宁家的暗卫悄无声息地现身,将各方情况一一说明。 “鲜卑公函的真伪暗卫已经核实,据鲜卑府的回信,朱泉将军接到陛下旨意之后确实在军中斩了数名奸滑之辈。但信中所写朱泉将军屠村一事,事前毫无风声,事后那处村落也被大火烧毁,除了一名逃出的徙民之外,再无其他可取的证据,此事仍在调查。朱帅曾派人请奏回洛京,商议军器泄密一事,但斥候未出鲜卑府已被身着五姓鲜卑族服的人击杀,消息被人刻意阻拦未能传出鲜卑,就连属下安排在鲜卑的暗桩也未提前得到消息。” “鲜卑府几个郡县被匈奴屠戮之事属实,这些人有极大的可能是匈奴与五姓鲜卑族勾结而成,早前便埋伏鲜卑府内。而事发之后,舆论便一边倒,矛头直指朱帅。” 鲜卑府正如外界所知,朱泉被擒之后朱家军军权交由州牧高飞扬代管掌管,遣调而来的幽州驻兵被撤回,原本劣迹斑斑无能乱法的驻兵却一夜之间颠覆,几场大战下逼退了匈奴兵。 “暗卫已查,是匈奴主动退兵。鲜卑和凉州已连日大雪,行军寸步难行,因此鲜卑并无再战。鲜卑府中疑似有匈奴奸细潜入朱家军和鲜卑驻军中,朱元帅重伤之后,朱家军曾与驻军发生多次冲突,但却被高飞扬一力压下没有外传。但朱家军情绪不稳,如今亦群龙无首,若是驻军再来挑衅,恐怕一场血战难免。” 暗卫首领的声音毫无起伏,他接着道:“鲜卑帅府中的朱家人暗卫已加紧探查,虽行踪未定,但却查到,在州牧府兵赶往帅府之前,帅府中曾受敌袭,那些人身穿五姓鲜卑的服饰但行事看来应该是匈奴兵。府内虽被抢砸,但未见血迹,应是帅府提前得到消息撤离了。” 朱定北听到这里,眼中的戾气才褪去一点。 宁家楼船全速前行,在海中划过一道白浪迅速在南海水师战船前消失,水师精兵为之震惊,他们战船的速度竟比不上宁家一艘商船的速度! 董明和眉眼阴沉,黄煜抓紧他的手,两人对视间都看出彼此神情中的凝重。钱悔恨不能跟随朱定北左右,但他知道,他不能,他只能听着、看着,却无能为力,更不能暴露朱家留下的这条退路,辜负朱定北的苦心。 飞速行进的楼船中,宁家暗卫将四方处境娓娓道来。 第174章 外忧内患 第一百七十四章 贞元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朱家的罪证一经呈送入京,朝野为之震动。 镇北侯爷应召入宫,却一去不返,他看过奏折之后,直言大骂:“狗屁不通!”皇帝却不听他辩解,直接让御林军将他扣在皇宫之中,又让禁军重兵包围镇北侯府一应人口不得出入,违令者斩。在宫门外守候的管家朱三察觉有异,与三名府兵隐蔽行踪,竟等到皇帝宣召朱振梁父子及兄弟朱九回京的消息。 他与三名府兵即刻出京,日夜兼程就想赶在旨意下达鲜卑之前通知几人,却没料到的皇帝明理派旨,暗中密信鲜卑州牧接掌朱家军军权押解朱振梁几人回京。 他们与朱振梁等人相会之时,朱振梁几人正陷入苦战,刺杀的死士一波接连一波,朱泉为保朱振梁性命丧身在死士的剧毒暗器之下。朱三以及三名府兵的加入也没能挽救死局,只是徒添性命,在他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又有一路人快马冲入重围,让重伤的朱振梁、朱征北以及管家朱三、副将朱凡等人抢回一条性命。 却是朱定北养在长宁山庄的残兵! 与朱三一样,他们在得到皇帝拿问朱家军的消息之后,也火速往鲜卑方向赶来。朱响从军时是斥候出身,他直觉其中肯定有诈,但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所以做了最坏的打算。 朱响已经做好为朱家反了皇帝的准备,因此,他清点了朱定北几年下来培养的两千名精兵,留了一半在洛京守护镇北侯府人丁,若是皇帝真的要杀,这些人便立刻带着朱家人逃命。剩下的一千精兵,他全部带去鲜卑,再不济也是前锋助力,为了朱家他们可以以命相搏。 正是他的视死如归,才因缘际会地在重重暗杀之中,保全朱家几人的性命! 朱振梁父子重伤的消息传开后,皇帝的暗卫都找不到他们的行踪。朱响带着精兵们将他们藏匿起来,严阵以待。 朱响一行人皇室和宁家未查出,此时刚刚与搜救人碰头的朱定北自己也不知道。 宁家的暗卫首领在说完鲜卑的情况之后,便将凉州、宁州和洛京的情况一一告知。 凉州此时并无异常,乌孙之战在风雪之中停战,匈奴羌族大靖据守一方,三方鼎力没有谁发难,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而宁州的战事依旧打得火热,地处西南的宁州因地势过高也时有冰雪,但晴天白日里的气温仍旧很高,因此战事断断续续。叶慎仁遇刺重伤后身体每况愈下,现已在返回洛京的途中。军机处的二品将军姚让接掌一品大公叶慎仁的军务,在宁州打了几场胜战,振奋士气,军心稳固。又有甄右相承受住宁州士族的压力,一力说服他们留守宁州与大军共进退,又整顿吏治安抚民心,因此宁州的局势自战后达到最好的状态。 洛京亦没有掀起大风浪,镇北侯府被围禁,镇北侯扣押宫中,群臣陈情,皇帝固执己见。 但万幸的是,皇帝没有在冲动之下要朱家人的性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而此时,秦大统领被叱令在府反省,董相楼尚书当廷被皇帝训斥,明令再有为朱家军陈情之人,日后朱家军若定罪属实,求情者一并同罪。楼尚书自那日之后便告病在府,不过军器绝密泄漏,工部难辞其咎,司械司的主司以及掌握新弓图纸的相关人士都被解职拘留在各自府中接受刑部和大理寺的盘问。 宁衡看朱定北捏着拳头不言语,便问道:“现在禁军是谁统领?” “禁军军印仍在秦大统领手中,陛下着禁军副统领武备、张非两人代行大统领之职。此二人都为天子门生,领二品将军衔,姻亲不显,并无派系。” 皇帝没有收回军印,说明他并没有动秦伍禁军统领位置的意思。而所谓天子门生,就是寒门子弟在武举中被皇帝赏识录用军中的人,而他们没有战过派系依然是纯正的亲皇党,不涉党争。 只要禁军不乱,京城就不会乱。 这多少让宁衡放心了些。 “长生?” 见朱定北陷入苦思,面色异常,宁衡怕他着相便唤他回神。 朱定北这才出声问道:“北境这场雪,下了几日了?” 暗卫首领看向宁衡,在他点头后,答道:“昨日传信回时,风雪仍未停,至今已有四日了。” 朱定北松开手掌,深深吸了一口气。前后不过五日,朱家便遭受如此大的变故,如果不是这场雪,在他阿爹遇刺当日匈奴和羌族早就挥军南下了。 “最早明晚,最迟三天,这场雪就会停,到时候匈奴和羌族就会出兵。” 他对北境的天气太了解了,那怕对于这一年鲜卑有过几场风雪已经记忆模糊,但北境的雪亦是断断续续,自他那场三年的雪灾之年后,便极少有连续超过八日的雪。 宁衡:“长生认为乌孙之战是假,他们假借这个机会结盟,共谋我大靖?” “不错。” 朱定北扣紧右手拇指的指节,沉声道:“我们都中计了。” “匈奴为何要选在这个时机攻占乌孙?他们动用那笔盗银又从何处买得粮食和牲畜?”朱定北眼中闪过冷意,“他们用北境互市之乱蒙蔽了我们的视线,真正供养他们的,是羌族。” “但羌族人也同样遭遇灾年,他们如何保全了这么多牛羊,又哪里来的粮食?” 宁叔被朱定北引入思考,下意识问出自己的疑惑。 “呵,问得好。” 朱定北冷笑:“你们觉得,盘越掸国如何?” 盘越和掸国位于极难之地,喜热喜湿的谷物常年丰收,亦是这一次受灾影响最轻的地方。 盘越掸国曾在大靖第二世时投靠大靖自请为属国,又在第三世文宗帝晚年见叛出大靖。而近百年的时间里,他们将大靖的农事引入国土之中,将那蛮荒水泽之地变换成了粮田。当年他们如何独立的旧事且不提,到如今,盘越掸国虽然在兵事上仍有欠缺,但农耕通达,粮食高产,这也是他们有底气和大靖宁州叫板的原因。 但自从贞元皇帝登基之后,西南边境已经很久没有再起过如此大的战事。 前后串联起来,朱定北只觉得惊心,他此前只以为羌族会在宁州不敌之时插足战事在其中浑水摸鱼,却从未想过自始至终,羌族就和盘越掸国勾结的可能性。 如果,就是这两个盘越和掸国养活了羌族和匈奴呢? 不管是不是他们结盟联手,步步为营让大靖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此时大靖边防松懈,对于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朱家主帅蒙难,鲜卑驻军庸碌无能,朱家军群龙无首,再受匈奴假意败军的麻痹,几乎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金城驻守的朱家军已被因朱家变故而军心不稳,就算凉州军战力依旧,但孤掌难鸣,难敌羌族和匈奴。 ——宁州看似防守稳固,实则脆弱。盘越、掸国、蛮族再联手羌族,倾军全力攻打,宁州靠着一个姚让,一个文臣右相,又能支撑多久? 这些财狼虎豹,已是虎视眈眈,只等时机一到,就会扑向大靖,裂土而分! 屋中几人细思恐急,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朱定北的话却还未说完。 “你们以为,什么人能够将军器的绝密泄漏给匈奴?” 除非位极权臣,渗透大靖朝廷之中,谁又有这个本事将大靖绝密透漏,匈奴与大靖前后不过几天就造出几乎相同的神弓,这说明什么?在工部拿到楼安宁给的图纸后不久,军器的图纸就已经落入他们手中! 北境、西境、南境垂垂危矣,又有李党走狗里应外合。 外忧内患,大厦将倾。 这个念头如同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钻进脑中,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朱定北和宁衡在孤岛上隔绝了三个月,此时不过耳闻竟已想到如此深的隐忧,不,这已不算隐患,而就在外敌的计划之中!枉费他们身在其中自以为将局势看得分明,却竟是一叶障目当局者迷,完全看不到已经侵蚀大靖国本的祸事。 他们不认为朱定北是危言耸听,此时皆是心中惊骇。 宁家暗卫首领强自让声音如同之前一样平稳:“家主,是否请金令?” 宁衡沉眸,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问道:“皇帝不是这般冲动之人,是什么缘故让他如此坚决强召朱帅回京问审?” 撇开个人情绪,贞元皇帝是个头脑清醒的皇帝,他比先帝更有作为也更有远见,虽然为人偏执喜怒无常,但爱民勤政,绝不会如此昏庸地断送大靖国运。 暗卫首领仔细回想贯通,而后道:“这几个月陛下暗卫的行动频繁,大约一个月前,皇室暗卫频频在鲜卑府出现,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但家中信楼查到陛下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朱定北与宁衡对视一眼。 两人几乎同时肯定,皇帝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梁家三少。 难道是皇帝查到梁三少匿身于朱家军中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急招朱振梁回京问话?朱定北便问朱家军军师古朝安如今身在何处,暗卫首领没能即刻回答,这让朱定北和宁衡意识到皇室暗卫和宁家暗卫对朱家军的军师大人并没有特别的关注。果然,暗卫首领道:“据属下所知,此次朱帅赴前线对敌古军师因抱病在身留在帅府中养病,与朱帅和小朱将军的家眷一样行踪未定。” 既不是因为梁三少,那又是什么缘故让皇帝做出如此昏聩的决定? 两人皆百思不得其解,宁衡于是对暗卫首领:“我手书一封,你即可连同金令送入宫中。” 第175章 宁家金令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宁家世代相传的金令,又名太.祖金令。 是大靖开国太.祖皇帝登基当日,临朝颁发给宁家的,这一道金令的价值比朱家和李家两家曾经御赐下的免死金令有着更高的意义。 开国至今,宁家这是第二次请金令。 上一次,还是在洛京李氏谋反那一年。当时朝野上下对李氏一党俯首听耳,朝局混乱,结党营私。上行下效,以至于大靖各州吏治混乱。现在的后人看来,当时大靖国力鼎盛,皇权稳固,但事实上流传下决断英明的盛名的文宗帝当时受后宫李氏之女蛊惑,为情所困,对处置李家一事上优柔寡断,才会将李氏一族纵容到那等地步。 如此情况下,文宗帝仍一意孤行要册立李氏女的亲子为储君,甚至默认李氏女对当时的宁皇后下杀手取而代之的举动。 宁家便在请出金令,斩获李氏数名权臣断了李氏的气数。所谓的李氏逼宫谋反,也不过是李氏告急跳墙做的最后反扑罢了。 太.祖金令所代表的权利凌驾于掌政皇帝的意志之上。金令一出,皇室所有成年血脉汇聚太庙,听宁家所述,半数通过不论皇帝是什么打算,都必须立即执行宁家所请。 宁家祖训严苛,若非国祚将毁,绝不能动用金令。所请若为私情,皇帝照办后,宁家三分之二的产业都将无偿割让给皇室。 这也是皇室能够让宁家手持金令这么多年的缘故。 时隔几百年,宁家金令再一次请出,在太庙依序跪着的皇室子弟,事先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将女儿身的出嫁公主竟都拜在太庙末位,更是惊疑不定,他们看着家中的长辈和皇室的族老,将这些耄耋老人面色凝重,神情肃穆,便都不敢贸然询问,跪在蒲团上安守本分。 不多时,皇帝便现身太庙之中。 在皇室众人拜过太.祖之后,一位须发皆白坐在轮椅上的垂暮老者被两位血统和年纪在众人中极高的两个司马族老推在众人面前。这两位族老站在白发耄耋身后,一人手持金令,一人手中竟拿着皇帝玉玺,皇帝仍然跪着,底下人皆不敢起身,只有辈分很高的几个老者才敢抬起头来。 轮椅上的老人颤抖的手指几乎拿不稳手中的信笺,但却用最高的声音念到: “大靖六百一十三年,今贞元帝二十六年,第七十九代金印传人启天敬告三请愿: 一请,吾皇收回成命,正名良将,厚待朱家。 二请,吾皇叱令边境,振作军心,对敌外掳。 三请,吾皇警心持正,以民为先,居安思危。 三年天灾,休养未息,国境内外百业待兴,非战事之时。劣银祸乱,世家灭门,军秘被窃,桩桩件件,皆有祸根。西南宁州之乱,阮氏之祸,盖因盘越掸国野心磅礴。此二国以粮供养羌族,与之勾结,发起宁州之变,又栽赃阮氏动摇民心。匈奴与李氏勾结,朝野上下更藏匿奸小与之苟且,以劣银盗换国库存银移送匈奴,又窃密以敌,实为天理难容。 匈奴假借乌孙之战,与羌族行结盟之时,以粮畜供给匈奴,凉州垂危。 五姓鲜卑与匈奴暗通曲款,南北夹击,制造乱象,煽风点火,致使鲜卑府从内蚕食,不堪一击。又设兵伏击,蛊惑官吏,行嫁祸之实。” 老人颤抖的声音念到这里,底下摄于皇威的年轻子弟吃惊的吸气声和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已经藏不住了。 手持传国玉玺的族老高喝一声:“肃静!” 底下的声音戛然而止,老人再吸一口中气,厉声道: “北有匈奴,西有羌族,南有蛮寇,内藏奸佞。鲜卑不堪一击,凉州自身难保,宁州外强中干,内忧外患,吾皇当自省帝心,放弃一己之私,以国本为重!” “承蒙太.祖不弃传此金印,惟愿吾皇自珍自重,慧识明目,知人善用,以民为策。吾大靖国祚,千古长流。” “敬告祖先,承志不悔。” 一封请愿信念完了,那白发老人老泪纵横,说道:“太.祖令出,吾等子孙聆听教诲,莫不敢违心妄言。尔等应允金令请愿便站起身来。” 打头的几个族老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来,高声道:“金令请愿,亦我等之愿耳。” 陆续有人站起来,后面一些被白发老人所说的话惊愕而回不了身的皇室子弟或茫然或激愤地站起,还有一些尚未搞清楚情况的年轻子弟,亦跟着家中的长辈站起来。但还有有一些人在犹豫,因为最前头始终低着头的贞元皇帝一动也未动过。 已经超过半数人起身,白发老人看向皇帝:“陛下,您可愿否?” 皇帝抬起头,却已是泪盈满眶,对着□□拜了三拜,悔恨而又不甘。 这金令请愿上字字句句都直中他心扉,同样让他后怕不矣。匈奴羌族和南蛮三方结盟,步步蚕食足以让他悔恨错愕;他以为自己管束有加的朝堂竟然藏着威胁重重的奸佞卖国贼,他不能自察更甚至成为他们手中的棋子,这是他无能;他因一己之私,横刀指向朱家让他们偿命,却未顾及大靖黎民和边境安慰,这是他昏庸。 他心里对宁家产生一股怨气,怨怪他们明知劣银是朝臣勾结匈奴所为,为何不告知于他,反而让他受制于人。 他也心惊于宁家比自己更广大的耳目和眼见,自省己身,惭愧却也忌惮。 但归根结底,他必须承认,这一次是他鲁莽了。 “朕,无话可说。” …… 一艘战船在海上飞驰,桅杆上的旗帜是大靖人所陌生的一品侯府长信侯爷的标志。凭借一品侯印信,这艘战船在海上官道通行无阻,日夜不停。 朱定北恨不得生出翅膀在下一刻就飞回洛京,宁衡劝他,只要皇帝受了金印便一定不会再为难朱家,朱定北摇了摇头,叹道:“我并非担心这个……如今大靖得用良将不少,但能统御朱家军,安定军心的人只有我阿爷了。” 宁衡怔住。 是啊,他只想到皇帝不愿让镇北侯重回北境,但此情此景,就算皇帝再不愿意,他也没有第二个人选可用。 “长生,你……想随你阿爷去北境,是吗?” 宁衡踌躇。 朱定北摇了摇头,“皇帝不会允准的。何况,我如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便是有心报效家国,皇帝和百官也不会让我去边境添乱。” 宁衡摸了摸他的头,朱定北习惯性地要挥开他的手,当迎上他的目光,手便又放了下来。他笑了笑,说:“只要把持住内朝不乱,这场仗虽然难打,但也不是全无胜算。我阿爷宝刀未老,五叔在凉州也能应对,若在这两处将羌族和匈奴牵制住,宁州那边对付盘越掸国现有的兵力已足够,姚让虽然在洛京养了这么多年,但从他打的那几仗来看,至少没有老糊涂,守住宁州还是绰绰有余的。” 宁衡:“你父兄那里也不要担心,他们既然可以躲得连我都找不到,其他人也定找不到他们,待陛下宽赦正名的恩旨下来,他们会回来的。” 朱定北被戳中心事,抿紧嘴唇道:“他们的思虑太可怕了,我……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是第一次,他有自己不敌的感觉。 “他们要你的性命,从引你回广州府开始便一环扣一环,不仅安排缜密,更能预判我们可能的行动早早备下重重陷阱,断送我们所有后路。阿衡,你可知,能把奸细安排到董明和的亲兵营中还得他重要,这要几年的时间?我不知道他们在大靖朝堂和军伍中埋藏了多少与那奸细一样不动则已一动则致命的暗桩,我亦无法把握他们的行动,这让我如何安心?” 当日他们被推入海中,被藏匿在水中的身穿的南海水师兵服的奸细追击到险些丧命的时候,不安的种子便已经埋在他心中。 “迄今为止,我们连对方是谁,不,甚至连他们的尾巴都没有抓住!”朱定北的语气激动起来,“阿衡,这两日我就有一个念头。李家将,这一股在军中曾紧紧屈居与朱家之下的军力,仅仅只是他们手中一每兵卒,即使舍弃也不影响他们的布局。往我自作聪明,还以为灭了李家将就砍断了他们的四肢。可恨!” 说到后来朱定北甚至有些口不择言,连自己灭了李家将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宁衡抱住他,道:“长生,冷静一点。” “阿衡,我只是……没什么,老子迟早会将他们送上黄泉路!” 我只是有些不自信了。 这句话朱定北怎么都不愿承认,向敌人示弱,对他而言是不可抹除的耻辱。朱定北捏紧拳头,再一次在心中发誓,他一定要这些人不得好死,他一定会将李党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不仅仅是为了他一门的仇恨,如今他已经明白,前世朱家陨落对于大靖、对于李党而言不是终点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这群人不死,大靖将永无宁日。 宁叔敲门的声音打破了两人无声鼓励的气氛,宁叔入内禀报道:“有人呈上信物,请见小侯爷。” 他将信物拿出,却正是朱定北培养的精兵的铁牌令! 第176章 圈养精兵 第一百七十六章 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铁牌令和大靖权贵世家的府兵身份令没什么不同,朱定北却蓦地绽放惊喜! “快,让他进来!” 来人带着面具,行走间可以看出他的脚不利于行,见到朱定北,那铁面具完全挡不住他眼中的热泪,嘭地一声,他跪下取下面具叩首道:“朱响拜见主君,您、您没事真的太好了!” 正是朱定北早年收下的百名残兵的统领,朱响。 如今那百名残兵早已不是老侯爷交到他手上时的壮志未酬的残退士兵,他们仍旧守在长宁山上,虽然硝石矿的开采在逐年减少,但就算是宁衡也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被朱定北用在了什么地方,更不说是以为朱家念旧情给这些残兵一口饭吃的外人了。 “你快起来,你现在来见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除了朱定北去长宁山庄泡温泉抑或是暗夜探访,他们未再有过任何交集,朱响更不会主动与他见面,朱定北对他的到来很是意外,但心中隐隐生出一个直觉,朱响将会给他带来让他振奋的好消息。 果然,朱响起身便道:“主君,属下来此是有要事禀报。” 他看了一眼宁衡,见朱定北示意他说下去,才接着道:“朱帅和朱小将军,已经被兄弟们严密保护起来,我听闻您安然回归,怕您担心,所以赶紧来禀告。” 朱定北惊喜,“我阿爹和阿兄还有十六叔怎么样了?还有九叔、他的尸骨可有……” 说道这里,他眼睛又有泪意。 朱九叔生性沉闷少了一份冒险的血性,但思维细腻也有应变之能,因此这些年更多地是守在后援的位置上。前世朱定北十岁正式入军中编制,家人不敢放他在前线上,最初的三年便跟在朱九叔的身边,也是朱九叔手把手一点一点让他学会了纸上的谋略学以致用融会贯通。 那时候,也是九叔陪他到最后一战,为护他性命而死。 没想到,重来一次,竟让他早早丧命。朱定北心中的痛苦,是言语无法道明的,丧失至亲之痛,本就让人难以承受,何况……他知道,这一世的改变是因为自己一力促成才走到这般田地。自责悔恨的情绪让他彻夜难免,九叔不该死的,他原本可以保全九叔的命!他应该护佑九叔,却将他推上了死路。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但回头再看,他会发现自己犯下的许多错误,他能看见许多他原本可以做到让局面可以扭转的改变,可是此时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他钻进牛角尖里,自悔自苦,但这块心病除了时间什么良药都无法医治,谁也不能开解他。 朱响忙道:“主君莫急,主帅和小将军伤的虽然重,但已经挺过了最难的关头,性命没有妨碍。还有九将军,我们也把他带回来了……您放心吧。” 朱响是朱家军收养的战争遗孤,虽然没有像朱九他们一样成为朱家入族谱的养子,但对朱家人的感情同样十分深厚。他也恨自己当时为什么偏偏晚到了一步,可在战场上退下来他也清醒地明白,悔恨是没有用的,他要做的是尽力保全朱帅他们。 朱定北鼻头一酸,点头道:“好,你做的很好。” 朱响道:“主君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为何还要去洛京送死,您跟属下走吧,我们的人不多,但各个都是以一当十誓死效忠您的硬汉子,只要有我们在一日,便一定会保护您和朱家的安全。” 朱定北终于露出一个笑脸。 他问过朱响精兵目前的安排之后,便道:“陛下不日就会为镇北侯府和朱家军正名,届时,你安排二十人护送我阿爹他们回京,洛京那边的人手留一半回去待命,其余人前去鲜卑接应我阿娘他们,之后便留在北境,带着我的印信见我阿爷助他一臂之力。” 朱响没有任何犹豫地应下。 他带来的好消息无疑让朱定北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半,在他离开后,朱定北在宁衡总算不需宁衡的监管督促,便主动进食。 入夜,宁衡为他换了一种安神香——这两日来朱定北无法入眠,都是靠着强效的安神药力才能睡个把时辰。 他们仍然睡在一个屋中,长信侯爷怕他夜里惊梦默不吭声地守着,现在朱小侯爷的精神状态好转了,他也不打算在朱定北开口赶人之前自觉离开。 朱定北问他:“你不好奇?” “好奇。”“那为何不问?” “……你可愿说?” 宁衡扭头看他的侧脸,等待他的答案。怎么会不好奇呢?他小小年纪是如何以一己之力培养出可以蒙蔽皇室和宁家耳目的精兵?而这些人同样可以在皇帝封锁镇北侯府扣留镇北侯爷在宫中的情况下,依然有那个实力,保全老侯爷和老夫人的性命,就算是宁家的暗卫也不敢说能够做到这一点。 但若是朱定北不愿多说,他也无需知道。 长生有自己的保命手腕这只让他安心,却不一定要了解对方的底牌。 朱定北长舒一口气,闻着让人平静的安神香,他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日后你自然也就知道了。阿衡,我不瞒你是想让你知道,他们也可为你所用。” 宁衡心头一颤。 待他找回声音要说什么的时候,朱定北却已经在安神香的安抚下陷入浅眠,他不忍心叫醒他,于是只好憋住了到嘴边的话。 从南海返回洛京,官道要走一个来月的路程,在短短五天之内便抵达。但即使如此,被皇帝授回军权的老侯爷也在一日前率军赶赴鲜卑府了。 朱定北和宁衡在洛京南门分开,一个入宫觐见皇帝,另一个快马加鞭赶回镇北侯府。 副将朱凡和管家朱三伤的更重,这两日都用药在安睡。听闻他回来,清醒着的朱征北便让人扶自己到阿爹的屋中,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阿弟确认他安好。 亲眼见到阿爹阿兄和祖母,朱定北这颗心总算落到实处。他忍着轻弹的泪意,仔细地看着两人,直到被阿爹拍了一巴掌在脑袋瓜子上,才舍得移开目光。 “小兔崽子!不孝子!你看你干得好事!老子的命都被吓短三年!” 朱振梁中气十足,虎目圆睁。 老夫人听着就笑了:“呸呸呸,各路神明别怪罪。你这兔崽子,在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心为娘撕了你的嘴。”她将朱定北拉到自己身边,带笑的脸上却已是滚下泪痕,摸着他手臂的手在颤抖,看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下一刻就消失不见了一般。 朱定北吸了吸鼻子,笑着擦泪道:“祖母,我没事,我好好地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连连说着,又摸着幺孙儿的脸,说:“长生受苦了,祖母给你做好吃的,别害怕,都过去了。” 做朱家的女人和别人不同,柔弱的书香之女在经历与丈夫的久别、儿子的战死,早已被无情的岁月打磨出一身硬骨头。这些日子,老侯爷被□□宫中,镇北侯府被禁军围困,外头虚虚实实的消息,甚至是假传的朱振梁父子的死讯都没有让这个柔婉的老人倒下。她撑住了这口气,管束住了侯府下上,坚持做她唯一能够做的事情:祈祷和等待。就如同,那些年风雨飘零中,她所做的那样,为她的丈夫和子孙守住这个家。 朱征北在一旁只管傻笑,见老夫人稀罕够了乖孙儿,才抢在阿爹前头把阿弟叫到自己身边来,细细看了,才笑着说:“你小子,每次总让人提心吊胆的,阿爹说的没错,就该打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 朱定北没留心他说什么,蹲下来道:“阿兄,你的腿……” 他有些不敢触碰,眼睛又闪过阿兄曾经断肢的伤口,此时见他的双腿还完整地在他身上,又心疼又高兴。 “不碍事,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他拍了拍阿弟的头,轻描淡写地说着伤情怕惹他难过。 “行了你这臭小子,挨点刀子算什么,命保住了才是实在。”朱振梁大咧咧道,被老娘亲瞪了眼,还是那副嬉皮笑脸,单看这副样子便知道朱定北的性情有一半都是遗传自他。“都别哭了,外头还打战呢,愁眉苦脸的多不吉利。” “你才不吉利!都当阿爷了还这么不正经。” 老夫人忍不住啐了一句。 朱定北笑脸又大了两分,“阿爹,阿娘他们……” “放一百个心吧。”朱振梁摆摆手,“我留给你朝安叔八百精兵,打战不行,逃命是没问题的。你阿叔脑子动得快,现在也没人找到他们,等你阿爷到了鲜卑府,自然就好了。” 朱定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听到阿爹的话这才敢松一口气。 接风洗尘之前,朱定北去九叔朱泉的灵堂上祭拜。 见他扶着棺椁久久不肯离开,老夫人亲自点了香递到他手边,“长生,送你九叔一程,让他好好走,别拦着他,啊。” 世间一苦,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她也活明白了,生死都不是活着的人可以强求的,再多苦难都得咬牙挨着,因为他们还有未陪完的人、未完成的事,还要活下去。 第177章 事有取舍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入夜,镇北侯府。 朱振梁换了药,张开手由朱定北擦身,在他回来前这个活都是老夫人做的,朱定北不想她劳累,饭后便将她送回屋中,又命人点了安神香。这些日子,祖母也受苦了,原本还算乌黑的头发已经被白霜染透。 “爹的好儿子。” 被伺候着穿好衣服,朱振梁有儿万事足,一脸都是笑。 朱定北失笑:“阿爹,你要同我说什么就直说吧,阿兄还等着我呢。”阿爹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刚才看的真切,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他如此为难。 朱振梁咳了咳,嘿嘿声说:“我听你阿爷说,让我凡事找你商量?” “嗯?”朱定北顿了下,“阿爹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见小儿子没有推辞,朱振梁脸色变得有些奇怪,语气试探道:“这几年……你阿爷背后的军师,是你?” 朱定北这才会意,“就算是我阿爹也不用一脸吞了苍蝇屎的模样吧,哈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小兔崽子,怎么说你老子呢!”朱振梁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须臾又笑叹了一声道:“怎么不奇怪了,想当年你小子就是个光腚满地跑的小娃娃,谁知道你鬼点子怎么就这么多,不知道随了谁。” 朱定北一翻白眼,“反正不是随你。” “找打。”朱振梁不轻不重地拍他的脑袋,“要不是老子枪法好,能把你生这么好?” 朱定北嘿笑一声,父子俩一点不觉得这话题尺度有什么,相反还聊得十分投契。这让朱元帅心里慰藉,果然是他的种,没有被洛京这些软脚虾给带坏喽。 父子俩调侃完,朱振梁才说起正事:“儿子,替你老子打听一个人。” 朱定北凝神听,半晌没见他的后话,才催促他,没成想他老子搔了搔头,摊手说:“就是救了咱们性命的人,他们带着铁面具,也没有留下身份姓名,没有报答人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朱定北抿唇一笑:“要我去打听可以,但你可得说说打算怎么报答人家?是黄金千两还是还是百亩良田,我也好和人家交代。” “浅薄。” 朱振梁啐了一口,他和他老子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摸过千两黄金呢,做什么春秋大梦。 “阿爹你明说想招揽呗,对我还拐弯抹角的。”不等他阿爹接话,他便直接说:“你招揽不到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知道这些人?” 朱振梁敏锐地察觉他的暗示,原本他看那些人不像是一般义士,行事之间俨然是正规军的作风。既然他们有为军效命之心,普天之下论军力无人能出朱家军左右,因此才想要将他们收编正式入军。 “他们,是我的人。” 朱定北给他套上最后一只袜子,把愣住的朱元帅放躺下,盖上被子拍拍手走了。 宁衡在宫中与皇帝密谈到深夜,第二日出宫后便往镇北侯府而来,秦奚四人已经在府里拜见过长辈,正与朱定北说话。重逢之后,朱家的巨变让几人没有机会好好说话,宁衡进屋时朱定北正同他们说在孤岛上自己缝制衣服的事情,楼安宁满脸惊讶:“原来阿衡不仅会用银针扎人,还会绣花!” “咳咳。” 正对着门口看见宁衡的秦奚赶紧给楼安宁使了个眼色,后者回头一看,被宁衡轻飘飘看了眼,顿时头皮一紧,嘻嘻笑了声,装作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的模样,一张求知欲旺盛的脸又扭向了朱定北。 朱定北却不惧长信侯爷的强权,对楼安宁眨眨眼睛说:“是啊,他绣花的模样不知道多贤惠呢。” 定力差些的楼安宁和秦奚都憋不住笑了。 朱定北便问宁衡他们在那艘楼船上的衣服还找得回来吗,毕竟是宁衡亲自缝补的衣服,丢掉怪可惜的。 宁衡瞪了他一眼。 贾家铭睇了眼光顾着笑的两人,道:“不管怎么样,往后我只盼着你们平平安安的,这种“趣事”可不要再来第二回了。” 楼安康直点头:“十一说的不错。” 朱定北笑眯眯地听他二人说教。秦奚插嘴道:“长生,你阿爷什么时候送家书回来,你也往我家里报个平安吧。你们不知道,昨天我阿爷喝醉了一直要找朱阿爷喝酒呢。”自从朱家解围,被禁足府中的秦大统领也恢复当值。 他阿爷是克制的人,第二日要随侍陛下的时候绝对不会沾一口酒,昨天夜里却破了戒。 他能看出阿爷的担心,若是十一他们任何一个人在那样的处境,他也会为之担忧难受,阿爷这把年纪身边能说得上话的老友已经所剩无几,若是……呸呸,不吉利的事情他赶紧踢出脑后。 朱定北心中感动,应承下来。 贾家铭压低声音说:“长生,我总觉得北境的风向有些不对劲。调往鲜卑府的驻兵原本就是一个烂摊子,螺子牵到鲜卑也变不成烈马,他们能打退匈奴分明是对方有意放水图谋不轨。你……咳,我班门弄斧了。” 见朱定北目露赞赏,贾家铭便知道他们已经将情势看得很明白,并不需要他的提醒,他其实心里也明白,就是不把心中所想道出,心有不安。 朱定北笑道:“你陪着秦奚受教,天赋却比这傻小子不知高了多少。” 他一直就看好十一,他是个当军师的好料子。朱定北看了眼秦奚,从前的贾家铭一心走科举之路,但这几年却在不算喜欢的兵法上下了苦功夫,为了谁他旁观者清,只是秦奚……哎,也罢,都只是毛头小子而已。 楼安康疑惑:“兵力上虽是咱们大靖军占上风,但匈奴兵的战力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如今在军器和甲胄上都没讨到便宜,谁都知道匈奴来者不善,他们为何还要弄虚作假多此一举?” 军器泄密的事情已经在工部掀起轩然大波,朱帅带回的甲胄落差的消息更让工部司械司绞尽脑汁不敢松懈。 天时谁都没占到便宜,战力、军械、粮草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底细,在他看来匈奴“戏弄”鲜卑驻军的举动画足添蛇。 秦奚笑他天真:“咱们知道,鲜卑那些废物不知道啊。被人耍着玩还以为自己多厉害呢,十一他三兄那里都收到的那些王八蛋的战功请折呢。” 楼家兄弟对朱家这祸事只是从旁人口中听闻,许多内情不曾有人特意告知他们,因此想事情便简单了些。秦奚昨天夜里陪他阿爷发了一夜的牢骚,对鲜卑的驻军深恶痛绝,深以为耻,提起他们来都恨得不行。 楼安宁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挠挠头小声道:“你们都看得出来,怎么陛下没看出来?” 众人:“……” 楼安康没好气地拍他的头,真是越来越长进了,什么话都敢说出口!“阿爷让你专心器械别胡思乱想,你还真不动脑子了?”若是当时换了朱家军以外的人,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将计就计”拿回朱帅的军权,但偏偏就是朱家,所以尽管疑点重重,陛下还是向朱家问罪了。楼安康没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胞弟,是因为他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没想到他净在这里犯蠢。 贾家铭却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两军开战后并没有正式休战,却将军权易主扣押主帅,这是两军交战中的大忌,陛下通悉兵法,怎么会犯下这种常识性的错误?他不认为陛下的肚量小到在那种时候对朱家发难,这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秦奚跟不上他的思路,却也有自己的见解:“这有什么难解的,每个人做一个选择都有一个取舍,陛下也不会例外。他……咳咳,当时舍了朱家,定是为了取一个他觉得更重要的东西。”被几人诧异的眼神看得有些脸热,秦奚抓了抓脸,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想不透,陛下想要的是什么,难道还有比天下安危更让陛下看重的东西?” 他们走后,秦奚这句话还一直盘旋在朱定北脑中。 “阿衡,陛下以前的执念只有这个天下,后来他为皇位舍了梁家。梁家便又成了他第二个执念,能让陛下一时冲动做出有违理智的决定……”朱定北搓着指骨,沉思是什么样的事能够让皇帝做出这个决定。 皇帝派去鲜卑府搜寻梁三少的人无功而返。皇帝对朱家军下手。但皇帝并不曾发现古朝安的身份,朱家在梁三少这件事上的立场是安全的。 他将这三个关系反复琢磨,还是没能想出来所以然来。还是发觉宁衡的沉默,他才抽回神来,看向他:“怎么了,皇帝为难你?” 宁衡认真说:“你发呆的模样挺好玩的。” 朱定北撇了撇嘴,“别耍嘴皮子,楼二那小子鬼心眼最多,他一瞧你这脸色都不对着你嬉皮笑脸了,肯定有事。” 宁衡忍俊不禁,表情柔和起来。“没有什么,只是太后宫里有些事罢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 宁衡抬手摸了摸他硬质的头发,别有深意道:“太后娘娘这些年静心礼佛,往后会更虔心,不再恋红尘事。” 朱定北惊讶,“宁家要放弃太后?” 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出岛后他全副心神都在家里和边疆的事情上,并未听说宁太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触及宁家的逆鳞。 为年仅十七岁的自己请命赐封世子这样的事宁衡不打算说出来给他朱定北添堵,只是感叹了一句:“这一届皇后非宁家出身,少了守望相助之情,太后久居深宫难免与宁家生分了。” 朱定北多少猜到定是宁太后在宁衡出事的时候做了什么为自己争取利益却为宁家所不容的事情,但也没有揭宁衡的伤疤,只是好奇道:“每一任的皇后都出自宁家,皇帝为什么要为马皇后破例?” 第178章 皇帝中毒 第一百七十八章 马家被封二品侯还不过几代人,马家先祖有从龙之功又为救驾丧命,当时的皇帝为了感激他才给了他的孤儿寡母一份荣耀。远宁侯府之所以在今时今日于世家之中拔尖,功劳泰半都在马太傅的父亲,这位当时名动洛京的状元郎身上。 不过可惜,马太傅仅仅继承了他父亲在学问上的天赋,为官处世略逊一筹,即使官至太傅,也没能把家业趁机扩大。 外界一直不知贞元皇帝藏着陈阁老这样一位亲传师父,马太傅为皇家帝师,在别人眼里自然也是皇帝的恩师。可惜,众人眼里都看得分明,皇帝对这位“恩师”并没有多少情分。 所以朱定北才会一直想不通,皇帝为何舍本逐末,弃宁家而取马家。 马家对皇帝有任何助力吗?至少不论是在他登基前后还是这些年来,马家和马皇后从未听说有任何了不得的功绩。若真要说起来,如果皇帝选了他姑姑做皇后,那还算在情理之中,但事实上贤妃娘娘在后宫还是矮了马皇后一头。 朱定北费解,宁衡轻轻一笑:“不过是陛下当年意气用事罢了。” “此话怎讲?” “皇帝陛下登基后便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太妃,这位太妃娘娘,是因当今太后才会丧生,陛下可以说恨宁氏女入骨,当年他亦年少的值,难免有些忘形才会力排众议舍了宁家女。” 宁衡的话让朱定北意外,但这也仅仅解释了一般的问题。 “那为何是马氏?” 宁衡:“马家同当时还是七皇子的陛下有过结亲之约,虽然没有过明路定亲,但皇帝要选皇后人选时既然不愿将就宁家那自然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这一桩曾由先帝爷亲口许诺过的婚事。” 朱定北明白了,宁家世代皇后的规矩摆在那里皇帝初登基之时自然没那个本事打破这个陈规,但若有先帝也的许诺在,他行事的意义则完全不同了。毕竟,什么也比不过先帝爷的遗愿更重要。他笑起来,又道:“我祖母曾说皇帝与马皇关系僵硬,是因为马皇后害死了陛下心爱之人,此话可当真?” “街巷传闻罢了。”宁衡摇了摇头,“毕竟陛下尚未成年,储君之争与他无关,自然没有那么多阴私。何况,马家虽为二品侯,但比起世代清贵的梁府,还是差了些,没有这个本事伤到当时的梁三少。只不过是陛下登基之初,在后宫走动得少,也没有和皇后圆房,皇后娘娘心急犯下错事,才会惹得皇帝厌弃。” 朱定北惊讶不已,他完全没想到一国皇后竟然是因为这种“闺房之事”惹了皇帝不喜。 但,既是马皇后理亏在先,怎么现在看起来,皇后对皇帝也是相敬如冰,颇为怨怼,还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 宁衡看出他的疑问,略顿了一会儿,才道:“马皇后福泽深远,那夜之后便怀上龙子。如果他平安出生的话,将会是皇帝的嫡子,只可惜……” “是皇帝动的手?”朱定北又吃了一惊,见宁衡默认了,他有些头疼道:“还真像你所说的,皇帝也有年少冲动意气用事的时候。” 亲手弄死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对于当年还未弱冠的皇帝而言,大约只是剪除一个碍眼的东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可能性,下手毫不留情。换做如今的贞元皇帝未必狠得下心——说起此事,朱定北便想到了依然锁宫自省的贤妃娘娘,一时间也有些抑郁。 “那个姓吴的嫔妃一尸两命,皇帝应当知道与我姑姑无关,可我阿爷出征前请皇帝放我姑姑他都没答应,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皇帝这一次亏欠了朱家,甚至不得不让荣养在京年迈的朱家老元帅前往北境平定乱局,按理说为了让他阿爷放心也该对贤妃朱氏宽待几分,但皇帝的态度却是异常的强硬。 宁衡道:“此事我府中人已经查实,与贤妃娘娘并无关系,陛下也心知肚明,之所以仍然对娘娘禁足,是因为后宫之中将有大动作,陛下因愧疚保全她免受其扰而已。” 朱定北拧了拧眉,宁衡话中透露的两件事:谋害皇嗣另有其人;此人意欲栽赃贤妃,让朱家处境步步艰险,有很大的可能与李党有关,而皇帝已经决心彻查到底。 “还没查明是什么人?” 后宫现在依然风平浪静,说明皇帝还没有大动作,可见对方藏得极深。 宁衡点头,“尚未。” “你也没查到?” 宁衡摇了摇头,而后眉间的痕迹又深了深,低声道:“宁家的人查到,不仅是谋害皇嗣栽赃贤妃一事,陛下身上还中了一种慢性□□,致使他进来忧思不止,情绪不定。此前太医诊脉无一人看出,这让皇帝大为震怒。” 朱定北皱眉,他虽然觉得皇帝在两军交战时在朱家头上动刀子却是不符合他一向的理智作风,可也没想到竟然是有人下毒。他虽然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但想到能够影响人情绪的药物不容小觑,或许真有这个能耐左右人的决定,便没有深想。 对此事,他惊愕却不意外。这些人既然有本事盗换国库的存银,在宫中肯定也有不少眼线。不过,能够给皇帝下毒的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但很显然,和之前那些追踪一样,不论是宁家还是皇室,都没能将这些人的尾巴揪出来。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让大靖亡国了。”朱定北冷笑了一声,虽未细说但宁衡也懂他的意思。“不过,既然能够下毒,把皇帝……嗯哼,岂不更快?” 朱定北挑眉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能够培植到给皇帝下毒而不被皇帝警觉的人手,为何不干脆把皇帝一举毒死,那时候皇室才算乱套了。可以想象到,没了皇帝,势均力敌的几位皇子为了这个皇位将会斗得你死我活,说不定还会有人效仿他们父亲当年,有这个魄力把其他兄弟和他们的亲信高官一并弄死在栖凤山上呢。内朝一乱,朱家军没了稳定的后援,必然大受掣肘,怎么那些人还为了对付朱家舍弃了这条捷径? 宁衡曲指敲了敲他的额头,这话可是大不敬了,不过他这个动作亲昵多过于责备,没有隐瞒道:“历任宁家女的陪嫁里都有一个避毒丸,一旦服用便在剧毒时便会立即反应将□□呕出,保住服用者性命。先帝逝世前见陛下铁了心不娶宁家女,便想宁家讨了一个人情。” 朱定北惊讶:“能够知道这件事的人肯定不多吧,难道这条线索没用?” 宁衡:“当时除了我阿爷,先帝,在先帝驾崩后便随先帝殉葬的贴身公公,还有皇帝本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在场。” 所以皇帝服用了避毒珠一事对方是怎么知道宁衡也未查明,显然,在他和皇帝看来,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对方不可能舍近求远,给皇帝下这种不致命的毒素。 朱定北啧啧了声,抛开了这个话题,对宁衡笑道:“看来宁家出手很大方啊……就是不知道,宁家主成婚时的聘礼,有多丰厚了。” 说着,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唇。 宁衡愣了下,没料到他忽然会说起这个,有些不自在地扭开视线含糊地道:“慧清大师也说我不宜过早成婚,咳,所以不论是聘礼还是什么这几年恐怕没有用武之地。” “哦,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分,都在佛祖面前挂了号啊。”朱定北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位世家人趋之若鹜的得道高僧是宁家人,对家主宁衡可谓是唯命是从啊。他掩下了心中让自己哭笑不得的猜测,盯着宁衡道:“不是聘礼,还能是嫁妆不成?” “嗯?” 宁衡错愕了下,陡然会意过来,一时间之间只觉有些脸热,扭开脸道:“我只是说,或许这辈子都……用不上了。” 哪怕只是脱口之词,却仍然让宁衡一瞬间感到无比的落寞。 见他神色有异,朱定北才觉得玩笑话说得有些过头,又看不过他半死不活的窝囊样,于是道:“看来咱们长信侯爷是为情所困,是谁你既不肯说,我也不问。不过既然慧清大师也说时机未到,你为何不耐心等等,说不定,时机一到,便能得偿所愿呢。” 得偿所愿。 宁衡的眼神一颤,有些仓促地看向朱定北,似乎想要确认什么,但很快在失落中又燃气一股锐意。 他看着朱定北,眼神中饱含深意:“你说得对,我应该耐心等待,总有一天可以终尝夙愿。” 第179章 家人平安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朱老元帅在城墙上巡视返回后,回到帅帐第一件事便是嚷嚷着要上烈酒。 这两年被家里婆娘管得严,但鲜卑府的气候与洛京天壤之别,这个天气不喝口酒驱寒,保不定四肢就被冻僵了。他对下面的部将说:“在京城养的一身好肉算是糟蹋喽。” 谁都能看出这位老元帅宝刀未老,沙场的锐意这些年没有被磨损,反而这一次重回战场之后,老元帅一改往日亲下的作风,在军中大肆整顿。 不仅是那些驻军,连朱家军也没有放过。 这一次朱家主帅将军的获罪和意外,让朱家军内部军心动荡,不少人被他人利用煽动,若是老元帅再来吃两日,不说匈奴发不发兵,鲜卑府中的朱家军肯定头一个就把鲜卑府驻军给挑了,造成的结果就算朱家谢罪都无法挽回。 老元帅一入鲜卑停也未停,第一个便将朱家军中触犯军规的人一律军法处置无一豁免。 这些人中有好些都是朱家的家臣,往上数几代都在朱家麾下效力,尽管他们是不忿于皇帝对朱家的处置,被有心人利用而做出过激行为,但朱老元帅一点情面也不讲。对朱家军尚且如此,对那些驻军处置起来更是毫不手软,赏罚分明,用最直接最铁血的手段,在匈奴发兵的危局下最快速度整顿鲜卑的军务,重整旗鼓,率军抗敌。 这场仗说容易不容易,说难打却也不是胜算参半。 大靖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狂澜,使得匈奴和羌族失去先机,大靖军后发制人,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将北境和西境的战局控制住。 反而是宁州的均势堪忧。 盘越掸国卷土重来,这一次羌族不再做渔翁,反而在第一时间加入战局之中。他们也明白,在朱老元帅重掌朱家军之后能在西境和北境做的手脚就少了,冰雪天气中要打仗彼此都是干耗着,宁州的气候反而让西南转为了第一战场。 大靖上下都关注着战局,在鲜卑府的老元帅也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仍是五姓鲜卑。 这些叛民的性质十分特殊,他们犯下的罪行足够株连三族,更是大靖所不能容忍的。但法不责众,这五姓是鲜卑族民中的大姓,占本地人口中的大多数,不管放了多少要血洗他们的狠话,但说到底他们对这些已经纳入大靖籍贯的族民还是要给予宽容,最大限度地劝服安抚他们。 这件事上,朱家军的立场只是协助官府,而不是发号施令。 只要确认州牧印信俱全的凋令,他们只管照办就是,但朱家军和鲜卑官吏的合作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彼此信任。不论当初州牧高飞扬和郡守们是如何被敌人误导利用,他们送上京城的状告信就是掀起朱家这场劫难的导火线。朱家的惨剧所有人有目共睹,且别说主帅等人重伤,便是朱泉将军的一条性命就足以让这些义气军汉对这些“罪魁祸首”痛恨交加。 混官场的,脑子比肠子更多一道弯,就算对朱家人的智商放心,他们也信不过他们的蛮力,生怕有一天这些人在自己背后捅刀子,报复自己。 心有嫌隙,两方合作便漏洞百出,事倍功半。 几次下来,饶是已经被孙儿打过预防针的老元帅也气得急上火恨不得将这些人坎了清净。他眼下最大的问题却是,身边没有得用的谋士。 老元帅的军师在他荣养回京前就过世了,老元帅指望着古朝安,但没想到自己入驻鲜卑已逾一月,却还是没有见到古朝安和帅府家眷的踪迹。这让老元帅操碎了心,几乎在他要亲自派兵在鲜卑府掘地三尺的时候,古朝安带着一队人马摸了匈奴的兵器库,带着匈奴人最新的甲胄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朱定北见信后,一颗心才算安定下来。 在心中,古朝安还将当日的情形详述了一遍。 那日,朱泉接到乡民的求救信,率军赶到徙民村落,与几名五姓鲜卑民发生冲突,进村中解救这些徙民的时候却发现他们早已死在家中,而后叛贼逆党一把大火将证据烧了干净诬陷朱泉屠村之实。朱泉自知中了敌人的陷阱,第一时间派兵的回府请军师出谋划策,但几乎同时地鲜卑府内三郡被匈奴攻击,朱家的罪行来得触不及防,朱泉还没等回到帅府就被州牧持金令扣押。 古朝安敏锐地察觉不对劲,便安排女眷孩子带着府兵转移以策万全,正是如此才看看躲过了后来入府抢杀的扮作五姓鲜卑人的匈奴军。 虽然只有寥寥数言,但各种情形险峻却让人事后看来仍觉得不寒而栗。 呵,还真是灭门灭上手了,竟然想把凉州黄家的惨剧在鲜卑帅府上重演。 朱定北眯起眼睛,等他查明这些人的身份,便让他们好好体会一下,这种屈辱的“快感”。 宁衡见他脸色不虞,便安抚他,万幸家中的女人孩子都毫发无损,其他事情还需慢慢解决,不能急于一时。 朱定北失笑,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于是便挑了一个让人高兴的话题道:“朱响这两年长进不小,又有朝安阿叔的谋略,他们两方配合之下,他们竟然还能抢了匈奴的兵械库,取得甲胄。哈哈,有这一手,待化雪开战后,匈奴人也讨不了好。” 虽然已经出了年关,但一月末的天气在北境还没开始回暖,战事依旧没有大规模地投入。等到二月中旬,北境化雪的时候,工部也将新的甲胄改造出来了。 “你的人很强。” 宁衡绝非奉承。 不提这些精兵的战力,便是他们能够在鲜卑在宁家朱家之前找到古朝安一行人,就十分不简单。 朱定北笑眯眯地接下了他的夸奖,这是他们应得的。 朱定北不是个藏私的人,对于这些精兵,他可是耗费了心力,要银子给银子,要武器给武器,训练都是按照朱定北前世的习惯和在行军鬼策上琢磨来的排兵布阵训练,以一当百都不是问题。养了这么多年也才两千多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他敢说放眼全大靖,就算是在朱家军中也找不到能够同他们抗衡的队伍。 “说起来,前些日子,我还得信说是田益和杜辉这些兵头子解了凉州的危局,这个田益倒是让我刮目相看。”朱定北赞了一声,才道:“阿衡,他现在与家里念旧情,我想在他身上花点功夫。” 第一次在武举擂台上见到田益他就十分欣赏生了招揽之心,现如今这个念头却是一年强过一年了。田益自李家将覆灭之后,便与朱家一直保持来往,情分是有的。他的能力也毋庸置疑,只是朱定北仍只打算试一试,对于田益的忠诚度是否能够为朱家肝脑涂地他并无信心。 而这一次,田益的美名却是从凉州流传回了洛京。 在太庙金令请愿后,皇帝便第一时间对三境发出讯告,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当时羌族和匈奴的联盟军已经大举入侵,直逼凉州金城。而在此前,以田益为首的几个都尉,在巡防时发觉了蛛丝马迹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竟能在有限的知情之下判断出羌族和匈奴联合的可能性,并劝服了金城驻将朱五将军加紧戒备。 因此,来不及撤退的留在乌孙和车师部落的大靖军首当其冲之后,到了第一要塞金城,羌族匈奴的联盟军便被拒城外,第一时间动员对敌,没有让敌人讨到一点好处。 由此可见,田益等这些年轻一派的将士已经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了。 宁衡理智地泼了他冷水,道:“田益、杜辉这几人,都是天子门生。” 朱定北顿了下,道:“田益家族坎坷,对造成家破人亡局面的皇室未必有好感。阿衡这么说,莫非是皇帝已经有决定了?” 田益的优秀自然会引来皇帝的注意,这个人深处凉州金城要塞况且还是寒门子弟,这两点上说他比水师里的董明和更得皇帝陛下的心意。皇帝若有心招揽,朱定北想要插一手所要承担的是完全不同的风险。不论是这个人是否会泄密,若是他玩起无间道,两面三刀,这样的人要用起来就太危险了。 更附和两方心意的一点是,田益还年轻,还有好些年可以帮忙培植人手,这其中能起到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只是,他不能在军事上的和皇帝发生冲突或是交集,暴露的风险提升就意味着无穷尽的麻烦。 “目前还没有。”宁衡摇了摇头,而后勾起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长生你若是真想在陛下手中多食,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180章 洛京琐事 第一百八十章 朱定北见他神色,眼睛一转便大概猜测到宁衡想做什么。 他瞪了对方一眼,“此乃下下策,若是我不肯再用他,他在皇帝面前挂了这个身份,往后恐怕晋升就难了。” 最简单有效的让皇帝陛下斩断对田益招揽之心的办法,就是让皇帝知道田益与朱家有多“亲密”。田益与朱家的渊源也不算是绝密,皇帝有心调查就能查出来。但若是有田益的这些来信意义就完全不同了。这些往来都足以让田益彻底贴上朱家的标签,让本就忌惮朱家的皇帝舍了田益而取他人。 只是这个办法到底对田益有害,若是朱家能够一直风光下去还好,若是朱家再遭遇……田益就一定会被牵涉其中。没给过别人实在的好处,也没有真切的交情可言,朱定北不忍心因自己的利用之心,毁了一个沙场好二郎的大好前程。 宁衡听了他的说法之后,也放弃了自己心中的盘算——不错,就在朱定北提到田益这个人之后,长信侯爷刹那间便有了一些不可详说的计划。 两人又就西南大军的局势交流了最新的战况,有益州军的兵力支持,西南一战虽没有打过几场胜仗,但好在也没有输的太难看,大局稳得住。 两人这些日子聊天便避不开战局,朱定北为了照顾还未伤愈的长辈,又过上了足不出户的日子,直到这日秦奚四人结伴而来,才同朱小侯爷说起了进来洛京中的一些风流趣事。 这其中头一件,当属贾家的小霸王和五公主府上的小郡王私斗一事了。 贾家老十二还不足十岁,但这些年做的事桩桩件件已经数不过来了。他为人霸道,又被贾中书宠得无法无天,在家里便是三天揭瓦五天拆房,到了外头也向来是横着走的。但他前两日偏偏还遇上对手了。 五公主自从与驸马闹了不快之后,这些年都长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中,逢年过节才会到广宁伯府小住几日。这位小郡王今年还不满四岁,走路都不算稳妥,据说从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因此很少在人气那露面。没想到,前些日子在五公主府上的开春赏花宴上,却是同贾十二一战成名了。 秦奚乐呵呵道:“你们是没看到,那孩子胳膊得有两截藕那么粗了,长得那叫一个壮实,也不知道体弱的话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传出来的。我当时就在附近,看得真真切切,被看小郡王才丁点大,但老十二一点也没讨到好处,两人脸上都被抓的头破血流!末了,那孩子还一屁股坐在老十二脑袋上逼他吃土呢,这几年我还是第一次看他吃这么大的亏,哭得一整个公主府都听见了。” 贾家铭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到底是自家兄弟,虽然关系不亲近,但也没有接秦奚的话。 楼安宁却是好奇,最近因为新甲胄的事情,工部忙成一团,他和阿兄也在帮忙,今天休沐日才出关,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呢。 “那后来呢?”啧啧,按贾十二的性格,还不得把事情闹到不能收场? “还能怎么样,虽然贾府老十二面子里子都输了,但谁让他比人家小郡王打上三四岁呢,打不过还不赶紧钻洞里藏着,没闹出什么事来。” 秦奚将五公主和贾夫人各自的表现说了说,末了秦奚道:“我看再过两年,小郡王说不定比老十二还能惹事,你们是没看他打人那股狠劲,真不知道公主驸马爷是怎么教导的。” 那小郡王当时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不满四岁的孩子,完全不把认命当回事,更要命的是,双方的家长看起来对小辈的恶性并没有加以纠正的意思。 贾家铭忍不住开口道:“十二郎的性子已经定下来了,恐怕很难改,我父亲也狠不下这个心。不过那位小郡王身边或许有些鬼祟,我看了十二郎身上的伤,除了表面上能看见的,身上还有好多处暗伤,不像是无意中伤到的。” “恶人自有恶人磨,老十二这两年干的哀事还少吗?就该受点教训才让他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十一是说小郡王是被身边人带坏了,怎么公主驸马爷都不管么?” 秦奚和楼安宁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楼安宁毕竟没有住在贾家隔壁,和贾十二也没有相处过,因此也没有人云亦云,倒是五公主府上这个小郡王让他好奇。自从五公主几年前闹出那样的事端后,连着两年都没有灾怀胎,这个孩子可以说是千盼万盼来的,生下来的时候很瘦弱,那之后便没有更多的消息,可怎么秦奚见到的却和传言中体弱多病的孩子完全不同呢? 而且,还教养堪忧的模样。 就算五公主是妇道人家过于宠溺孩子,驸马爷还带是一届状元郎,应当知道教导子嗣的重要性,就算忙着升官发财对孩子有所疏忽,也总不至于能、让小郡王身边尽跟着些不清不楚的人吧? 楼安康和贾家铭无奈地对视了眼,贾家铭看向也听得饶有兴趣的朱定北,无奈笑道:“只是听说五公主和驸马爷的感情不太和睦,为人父母的为了自己的私事成日争锋,对那孩子……大约还未察觉到那孩子的异样吧。” 他这话说的委婉,朱定北却已经听出了这位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郡王大约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似笑非笑道:“把自己养成一头猛虎也比被养成猫崽子强。不过十一,难得看你家十二郎吃这么大的亏,回家后没有惹事吧?” 贾家铭没有细说,不过在场的都明白贾十二在家里肯定作了不小的幺蛾子。 “听说郡王公主有意见小郡王送入国子学开蒙,十二郎往后恐怕会在里头闹事。”贾家铭说起时,满脸无奈,“五公主这两年的脾气越发难捉摸了,我只怕到时候没法收场。” “有你阿爹心甘情愿给那臭小子擦屁股,你瞎操心什么。”秦奚嘀咕了声,又生怕这话伤到贾家铭似得,顾自扭开了话题说:“不过说起来,贾十二与小郡王就同马超与咱们一样,回回遇见都得闹点不痛快,前年他也拿了三元,风光无限的偏偏不继续发他的神通,还非要再等一届,与你同科竞争分出一个高下来,真是没完没了。” 说起马超,几人脸色都有些不好。 自从马超在南郊让府兵拦路欺压他们又被贾家铭一急之下推下马后,马超和他们几人之间的恩怨就没有和解的那天了。之后马超伤愈又被马太傅遣回老家里安心读书,原本贾家铭因为双重重孝的缘故错过了上一届国试,但不知道为何稳操胜券的马超在拿到州试首元之后却没有选择一鼓作气,而是再等三年。而灾年头一年马超在家里被人伺候不周病了一场,马太傅便将他接回京中了,之后但凡他们遇到便都会起些口角。 好在他们现在都已经从国子学完成了学业,否则日日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饭都要少吃一碗。 朱定北道:“马超年纪和我们相当,延了一届应是为出仕的年纪考虑。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脸上贴金,他现在大约为了柳小姐的亲事劳心劳力呢,哪有功夫陪咱们玩耍。” 闻言,秦奚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朱定北下意识地看了眼贾家铭,便知道自己不小心戳中十一的伤口了,但不等他转开话题,秦奚自己便已经嚷嚷道:“也不知道柳老夫人和我祖母说了什么,上一次还特意在寺庙那里让我们相看了一面。我现在也不过十七岁罢了,哪里需要这么着急,何况长生你和阿衡两个人的八字都不适合过早婚嫁,我同你们怎么说也相处好几年,八字说不定也受了影响呢。” 长信侯府和镇北侯府和慧清高僧有交情,可惜他请不动慧清大师给自己说话。 楼安康:“那你祖母怎么说,相看的结果怎么样,可定下来了吗?” 秦奚也不难为情,搔搔头说:“人家姑娘家看不上我,再说我也打算去军中历练几年,亲事定了也要等几年才成婚,柳家妹妹怎么等得起。” 柳菲菲与他们同年,他们男孩子还未弱冠说起来都不算成人,可对于女孩子而言,就是最适合婚嫁的时候,秦奚可不敢耽误人家。再说,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方是贾家铭的表妹,关系亲厚,他也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看,要说成婚什么的,还真是怪别扭的。 见他一副完全没开窍的模样,几人不约而同地给他丢了一个白眼,而后楼安康说道:“我听说马超这些日子确实在背后弄一些小动作,让柳表妹相看的事情都无疾而终。约莫,他是想等到自己明年新科,再向柳府提亲吧。” 楼安宁:“他倒是托大,柳左相家的嫡女难道还非他不可不成?” 他对马超的成见这几年越变越深,而且他过人的直觉告诉他,自从马超回老家带了一年多之后也不知道是染了什么邪乎整个人成天阴森森的,比从前阴阳怪气更让人不想接触。马超又是个特别偏执的人,盯着他们一日复一日地不善,也同样对柳菲菲死缠烂打“痴心不改”,实在让人厌恶。 再让他胡闹下去,柳菲菲的名誉都得败坏了。 第181章 解救柳娘 第一百八十一章 楼安宁的担心仿佛是预兆一般,果然三月初的时候,便有柳府嫡女和远宁侯世孙的风流事传出来。 那马超混不吝地不知怎么用了什么手段威胁得柳家相看的人家,男方气不过,竟然还宣扬出了柳家嫡女不检点与马世孙有私情这样的话。这种事情关乎一个女子一生的名节,柳家自然不能坐视这总流言散开,与男方家论理讨说法,总算以男方人赔礼道歉告终。 但能管住一家之言,却管不住百舌之口,流言没有因此就散了,反而越演越烈,到最后来连柳家和马家即将成为亲家这样的话都传出来了。 了解了前因后果,柳菲菲气不过,直接杀上了马府要同马超讨一个公道。 这原本与朱定北并无关系,可巧的是,柳菲菲在马府铩羽而归,便在马超经常出没的一处观景园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朱定北去长宁山“泡温泉养身体”的路上便遇到了争执不休的两人。若说争执,更准确地应该是柳菲菲单方面的质问,马超似乎挺喜欢看对方发脾气,挂着一张斯皮笑脸随便她发落,不一会儿就惹得人瞩目,让这位千金小姐面红耳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马超:“菲菲妹妹何必如此生气,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便让他们说去。等咱们成婚那日,这些留言自然都无足轻重了。” “胡言乱语!谁,谁会同你这种无赖成——!”意识到自己差点被马超占了嘴上便宜,柳菲菲及时住口,憋红了一张脸,口不择言道:“你别以为毁了我的名声你就能得逞,我柳菲菲不是非嫁人不可,就算孤独终老我也不会委屈自己同你这种人……何况,我未来的夫婿,定然是耳聪目明之人,不会受你这样的小人蒙蔽就误会于我。你今时今日加在我身上的屈辱,总有一天我会一五一十地向你讨回来。” 马超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菲菲妹妹,此事并非我故意主导,不过是那天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被那家人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这才……菲菲妹妹,我对你的心意你都知道的,快十年了,我虽性子差了些,但什么时候做过伤害你的事情。今次受些教训便是,那种人家不可靠,往后——” “跟你没有关系!” 柳菲菲还要再骂,朱家车架上的车夫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二位若要理论,请将通道让开让我主家通行可好?” 柳菲菲这才发现,自家和马家的车架正挡在路边,连忙让车夫避让。朱定北想了想,到底是十一的表妹不好看她在这里孤立无援地受人欺负,于是让车夫停下来,撑开车窗道:“柳姑娘安好,出城前还听十一寻你给他参谋柳夫人过寿的送礼呢,不若早些回去吧。” 柳菲菲没想到是朱定北,知道之前自己说的话被地方听去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分,匆忙道了谢便上了马车。 朱定北尽了义务也没多留,可没想到从长宁山庄回程途中竟然看到柳菲菲今日乘坐的车架被丢弃一旁。朱定北拧了拧眉头,这里离城更远,柳菲菲没有回程怎么还跑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车架随意空置,不知是不是除了什么事故。 让人去查看后,朱定北便觉头疼。 这小姑娘家的到底招惹了谁,青天白日的竟然连绑架这种事情发生了。车夫和家丁被打晕随意丢在田埂下,柳小姐却不知去向。朱定北张口要让自家府兵回城通知官府查办,但转念一想,若有个万一,声张出去恐怕会毁了这个活泼的女孩儿——对于凉州黄氏女的遭遇他铭记于心,处理女子的事情上便多了一个心眼。 于是只能原地停车,以哨声通知不远处驻扎在长宁山上的精兵,很快有一小队十人赶来,朱定北便让他们现在附近搜索情况,意外地是,居然很快就找到了柳菲菲的踪迹。 朱定北同精兵上来看时,只见柳菲菲被绑住手脚封了口被丢弃在一处猎人废起的陷阱里。 他挑了挑眉,对于这个虎头蛇尾的绑架心中有了些猜测,不过也没有深想,便出声道:“下面可是柳姑娘?”“唔唔!” 朱定北探头看了眼,对着急蠕动的柳菲菲道:“放心,我这就让人带你出来。”一名府兵应声跳下陷阱,一个飞身便将柳菲菲从两人高的陷阱里带了出来。 府兵给她解了手脚,柳菲菲抖着手自己解开封口带,不等朱定北问便道:“长生小侯爷,谢谢你救我,谢谢你。” 虽然还是一副极力镇定的模样,但看她颤抖的身姿和语无伦次的称呼,朱定北便知道她受惊不小。将他带回官道上,柳菲菲去自己的马车上看了堆在车里还活着的府兵和车夫,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哭起来。 朱定北暗自头疼,他最没法对付的就是女人的眼泪,上至八十下至三岁,都会让他心烦意乱。 可也知道柳菲菲经历了这一场变故,难免受到惊吓,便也没有出声,等她自己哭停了,才说道:“你现在这副样子不适合回家,不如道我家小坐片刻,我已经让府兵前去通知你十一表兄过来接你了。” “谢谢你。” 柳菲菲抽抽噎噎,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不好意思,把自己蜷缩在车厢中的一个角落,时不时还抬头看朱定北两眼。 后者没办法嫁妆视若不见,于是便道:“你表兄与我是挚友,他也交代过让我们把你当自己妹妹照拂,我既是举手之劳也是理所应当,你不必介怀。” 柳菲菲闻言破涕而笑,说:“十一嘴笨才不会这么说呢。”她胡乱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好在朱定北也是她从小熟悉的人,因此虽然觉得难为情,心中害怕的情绪也退散了些,“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救了我,不然我肯定要在山上过夜了。” 见她自己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朱定北便顺势问道:“之前不会说十一让你回去了吗?怎又折返到这里来?” 柳菲菲道:“我快入城的时候,遇到女学里的两个姐妹,便应邀到长宁山庄和同窗们聚一聚。结果……发生了一点口角,我便提前下山了,没想到遇上绑匪,把我丢在那个坑里就不管我死活了。” 被陌生人抓住无法反抗的感觉太糟糕,柳菲菲想起来便觉胆战心惊。当时还觉得气愤要反抗,可是事后才知道当时有多么危险,若是那些绑匪有任何不轨……自己就完了。 朱定北微微挑了挑眉,见她对绑匪也毫无头绪便不再多问,让十一来处理这件事比较合适,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十一自会开口。于是便温言安抚了他几句,好在柳菲菲也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平素胆子也大,等回到镇北侯府时,便已经恢复笑脸了。 贾家铭等在镇北侯府门口,把柳菲菲接到自己的车架上才回头对朱定北说:“长生我去去再来,今日多谢了。” “跟我还客气。” 摆摆手把他赶走了。 回府后才发现,不仅宁衡和秦奚也都在。秦奚是跟着贾家铭一起来的,见了朱定北便问柳菲菲可有大碍,朱定北见他心急火燎的,便笑道:“瞧瞧你紧张的,难不成真看上柳家的小姑娘了?” 秦奚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十一的妹妹就是我妹妹,你们都别胡说,十一听了要不高兴的。” “哦,难为你知道。” 朱定北意味深长地说。 秦奚纠缠着问了始末,待贾家铭回来时,便一脸气愤未消的模样道:“凶手太可恶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女娃娃,十一,你问出来是谁了吗?” 贾家铭喝了一口水压惊,而后道:“她的同窗比较可疑,不过菲菲离开的时机仓促,她们在长宁山上也没办法提前布置人手才对,我现在脑子一团混乱,让我想想。”这件事他原本是要告诉姨母的,但柳菲菲死活不同意,贾家铭再三确认她并未受损,这才不得不同意了。 但到底是谁会对柳左相家的嫡女下手,还是这种不轻不重地吓唬手段,贾家铭也想不通。 “会不会是马超那混蛋?表妹今天不是和那家伙吵架了吗?他想报复——” “别添乱。”贾家铭毫不留情地打断秦奚的猜测,虽然看不起马超的人品,但对方至少不会伤害柳菲菲,这件事情上贾家铭还是相信马超的为人的。况且柳菲菲去长宁山的行程是临时决定,由此看来只有长宁山上的同窗嫌疑最大,柳菲菲还和其中几人因马超姻亲的流言蜚语而与人起了口角之争,可见这些同窗里确实有人对柳菲菲抱有敌意。 贾家铭百思不得其解,查了两日毫无头绪后便寻到宁衡请他帮忙。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壮不轻不重的恐吓绑架事故深入调查时,竟牵扯出一桩轰动全洛京的大事,一桩涉及到宁家和皇室苦查无果的劣银幕后之人的大事! 第182章 监守自盗 第一百八十二章 柳菲菲被掳当天夜里,有人潜入左相府意欲盗窃。窃贼失手获擒,已被扭送京兆尹府。 原本这并不足以引起宁衡的注意,不过凑巧有柳菲菲被绑架一事,事有凑巧底下人才一并查明。这深入一查,却发现,这个窃贼要盗取的东西不简单,乃是皇室私库钥匙! 大靖朝在宰相之下又设了左右两相辅佐,这两位左右相的职责更多上直接服务于皇室——右相的职责大多在于代天子巡查,而左相则照管皇室私库与一应外务、包括后宫采买。这两个职位看似与礼部户部交叉重复,但正是因为皇室私库与国库独立,这才有分管的必要。况且大靖皇室与众不同之处,便是内廷买办一律委托于外部人员,而非经过内廷宦官之手。 柳左相只拿着一半国库私库的钥匙,另一半自是在皇帝手中,宁家人当即引起重视,果然查明皇帝所拥有的那一半钥匙已经失窃。 皇家私库每三个月开库一次,以便于清点保管,三月的盘点才刚刚结束,这时候窃取钥匙,分明是要在下一个开库时机之前对皇室国库做些什么。 朱定北得知后便有些愣住,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国库的钥匙有一半掌管在左相手中。他道:“皇帝不是在严加排查后宫吗,怎么还能让人把私库钥匙偷到手?”以皇帝的手段当不至于如此无能。 “监守自盗。”宁衡说。 能够看管皇帝私房钱的人,那必然是皇帝的心腹之人,况且私库刚刚经历了一次清点,三个月内不会开启,私库钥匙自然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这钥匙就放在皇帝寝宫之中,等闲之人不得一见,但偏偏就被人窃取走了。可能得手的人少之又少,一经排除便被锁定了目标。 “皇帝中毒后,肯定头一个排查自己近身的人,既然已经动了后宫,那势必他身边留下的这些人都是信任至极的人……”朱定北若有所思,“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把手伸得这么长。” 宁家查到了国库钥匙头上,自然要与皇帝提前打了招呼,想必此事暴露出来,最心惊的人就是皇帝本人。 宁衡:“看管钥匙的是个老奴才,是先帝留给陛下的老人。几十年前就埋下了这枚棋子,到如今才动用,让人防不胜防。” 这边是李党的可怕之处。 一个在宫中贴身服务两任皇帝的老奴才的身份太特殊了,他一直按兵不动,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但若是他想做什么,不论是加害皇帝还是“借出”私库钥匙,都可以悄无声息。 朱定北皱了皱眉,李党安排在宫中的有如此分量的暗桩绝对不止一个。 “皇帝恐怕又要睡不安稳喽。” 他没什么同情心地说,眉间的痕迹却越深。 私开库房要做什么并不难猜测,要么盗宝要么盗银,更不排除某些人想故技重施,将私库的存银也换成劣银给皇帝会心一击。 皇室在为此深入调查之际,洛京城内仍然古井无波一派太平。 朱振梁几人的伤势养的差不多了,老夫人也才有心力去外头走动,回来时还给朱定北他们说了一件城中贵妇人间口口流传的趣闻。 “……谁想到堂堂一国公主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驸马爷已经被气得回广宁伯府。暗道里也说,五驸马未必不风流,可换做是五公主便是不守妇道了。那护卫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公主养在身边做什么,外人哪有分说的地方,只是驸马爷这么一闹,搅得全洛京人都知道这些苟且,实在不像话。” 朱定北几人听了连连汗颜,没想到祖母大人居然能这么轻松地说出五公主圈养面首一事,丝毫不引以为奇。 好奇之下问出口后,老夫人虎了一张脸:“你们这群爷们怎能把人想得这般龌蹉,公主殿下将人带在身边便是养了面首?没见识,不过是见那人相貌生得好,带着赏心悦目罢了,若真有不干不净的勾当,就不会大大方方示人。只是驸马爷心性太高……你们这么瞧着我作甚,莫是以为我老婆子也是那等狭隘之人?” 老夫人便笑了:“成婚立户后,谁不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像他们二位把日子过得这么热闹的却是少见。这些年桩桩件件的,便是皇家想给他们留一块遮羞布,这两口子还争着扯下来呢。现如今,谁不知道五公主和驸马爷的事,夫妻俩都不愿退让,争了这些年,倒是苦了小郡王了,生下来便父母亲缘单薄,这性子便左了些。” 这是老人家最为惋惜的事情。 “不过么,现在贵妃娘娘也是势单力薄,五公主这些事没有人善后才会惹出这么多话,谁都敢瞧她的热闹。哎,也是可怜人。” 凉州黄家没了,贵妃娘娘在宫中便独木难支,不仅四皇子少了母族的拥戴,就连五公主也跟着受灾。 不过么,五公主再如何也是帝姬,嫁为人妇之后自有她的地位和尊荣,等闲人不能欺凌到她头上。只不过这位公主一惯刁蛮任性,又高高在上不肯食人间烟火,相夫教子、善待公婆、经营中馈,这三项当家主母应做的事她没有一件上心,反而只顾着儿女情长,耍女儿心性,也难怪驸马爷同她越发不亲近了。 朱定北听着祖母的感慨,便拐着弯奉承她老人家,将他几位姐姐教养得如此优秀,谁家的老夫人能做到呢。 老夫人听了直笑,不过这也是事实,朱家五位千金相继出嫁,与婆家便少有不和睦的时候,便是这一次镇北侯府被皇帝重兵围住,她们也想着法子往里头送些能用的东西,为娘家四处奔走,夫家人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也没有因为镇北侯府失势就怠慢朱家女或是撇清与朱家关系的。 这些日子,朱振梁几人在府中养伤,还时不时带着孩子来看望,让老夫人宽慰了许多。 待老夫人歇下后,父子三人才一并来到朱振梁的房中点灯说话。 朱征北挂念妻儿,朱定北还未见过下头那三个小的,十分好奇。朱家的长重孙儿,前世在几年后才降临人世,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个健康的与前世有着一样名字的孩子,是否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模样。朱征北便对他说了许多孩子的趣事,惹得一片大笑声,末了,父子三人才说起边境现在的局势。 开春化雪之后,战事便全面打响。 匈奴和羌族来势汹汹,从兵力和军器粮草上看,这场战他们确实已经准备了许久,谁都能看明白这将是一场持久的战事。 三境之中,凉州有匈奴羌族联手攻打,鲜卑府北有匈奴南有内乱,宁州更有羌族南蛮联合攻势,谁都不轻松。好在朱老元帅宝刀未老,以年轻时都不曾有过的铁血手腕强力镇压了鲜卑内乱,又大杀了几次匈奴的威风,振奋了军心。 这几次以少胜多大挫敌军的胜战,其中最大的功劳当属朱定北手下那批精兵。 朱振梁看着心痒,想着将这些人留在军中再让儿子培养另一批人马,为此这些日子没少讨好朱定北。 后者看得发笑,他既然让精兵在北境露面,那么便没有再收回暗处的可能了,多少人的眼睛盯着朱家呢,这批精兵被老元帅趁着整顿军务的时候将朱家军打乱重编,又因这一次的战乱,兵部也没办法核实现在的士兵军籍,这一千五百精兵入了朱家军才没惹出风浪。 朱定北不想埋没他们只做些暗地里的事情,他手下的兵,就该在战场上金戈铁马扬名立万。 见自己承诺后,他老子便一脸傻乐,朱定北忍不住泼冷水道:“这场仗总有打完的时候,阿爹可想过,等仗打完了之后的事。” 朱振梁皱着一张脸,就算之前没想过,现在被他提醒之后也立刻能想到那将是怎样的一片残局。 想起来他便心中窝火,鲜卑府好不容易才建设起来,百万徙民在那里安家,相互通婚,相安无事,原本已经一派荣泰的大好前景,可如今全毁了。鲜卑这块地方,大靖投入了这么大的心血,就不可能放弃。那么,该如何安置这些留存下来的子民,又该如何重整鲜卑的旗鼓,虽然都不是朱家军该管的能左右的事情,但只要想到也让人忧心不已。 朱定北趁热打铁道:“阿爹,你也看到了,那些驻兵迁到鲜卑之后,咱们不管不问这才生出这么大的乱子。等你回去之后一定不能对自己人手软,不要等仗打完,便想皇帝多哭诉几回你的难处。” 朱振梁信念一转,便惊讶道:“长生是想让为父接掌驻军军权?” 第183章 以军养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朱振梁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或者说,朱家的教导让这些铁血男儿都守得住本心,不曾无端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便是鲜卑府驻军惹下这么大的麻烦,他顶多想着将这些人全部打杀了,等打完仗让皇帝换一批驻军进驻鲜卑,却从未想过将鲜卑各郡驻军的军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皇帝把咱们朱家军一分为二,打得是什么鬼主意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吧。要让皇帝让出军权,啧,除非他接着疯。” 朱振梁道。 朱征北则有不同看法:“阿爹,所谓事在人为。何况这一次大家有目共睹,那些王八都干了什么好事。哼,这些人是骨子里彻底歪了,换再多的主将看管都没用,要是交到我手里,先给他们扒下一层皮,好让他们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一次鲜卑驻军的所作所为,让这位少年将军暗恨于心,就算皇帝不给军权,他也绝不会让这些人好过。皇帝将朱家军一分为二已经自食苦果,现在所有人都该看明白了,边境上下难以统一将会带来的恶果,就算朝廷想姑息养奸,他们还不愿意呢! 朱定北笑了,“阿爹阿兄你们想什么呢,朱家军的军权够大了,别人家的咱们拿到手也没用。” 见两人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朱定北便将话摊开了说。 “以前有人问我鲜卑府能有什么独到之处可以供养起一州之人,我当时便想以军养民。” 朱振梁同长子对视一眼,两人俱都洗耳恭听。 “从前鲜卑人也不富裕,但为什么盘踞大靖国境外数百年我们都久攻不下,便是朱家军全军而出也用了十年才把他们打服了,他们凭借什么?”朱定北道:“我们都知道,那是因为鲜卑人同如今的匈奴羌族一样,民风凶悍,全民皆兵。但为何到了大靖手中,咱们便要将这一块虎狼之地驯服成放羊之所?” 朱振梁眼睛一缩,急声道:“长生的意思是,要在鲜卑府养兵?” 这么说着,他蓦地一拍桌子大笑道:“妙啊!” 虎狼之地被他们当成放羊之所,多少人还为此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立下了千古奇功,却不知道,这个做法太蠢了!明明就是将宝珠当做了鱼目,根本是浪费啊! 鲜卑府在鲜卑人手中的时候能够经营成一方霸主,没道理到了大靖手上就成了一片荒土。朝廷那些吃饱了撑着的文官,成日里见天地议这个事论那个非的,怎么就没人有他儿子这样的聪明脑袋瓜子,想到这样实在的解决办法呢! 他火热地盯着儿子催着他继续说下去,自己闭嘴不再插嘴。 朱定北被父兄的眼神看得一愣,要知道以前他阿爹很是能摆为父为帅的威风,他在军中时虽也时常被他们夸张,却从未被他们依赖过,反而都是他们在自己身前遮风挡雨。今时今日才感受到,自己成为他们的挡雨人,心中一时喜不自胜。 他咳了一声,压住心头喜悦,这才道:“阿爹,打了这一场仗,皇帝和朝廷百官应该都看到了我大靖军中的两极分化。除了凉州驻军和咱们朱家军,其他各州就连宁州军的兵力比起羌族匈奴简直不堪一击。这些人安逸日子过太久了,也没经历过战事,皇帝纵然有心整顿,但天下哪里有这么多仗可打,连战场都没上过,这些人又算哪门子的兵?” 朱定北话中怒其不争同样也为之忧心不已,大靖的人口已经到了巅峰之态,许多农户人家都养不活家中孩子,这些人要谋生路,大多只有两条路:一是从军,而是落草为寇。 大多数穷苦良民在有别的选择之下自然都不愿意入匪当贼,这也是大靖现在军中人数越来越多的原因。 虽然在先帝年间便已经出台政策严格控制从军入伍的人数和条件,但基数过大,裁减编制也无从下手,便也只能养着这些士兵。但所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他们若是都没有上战场的机会,那还养着干什么呢?没有战乱的危机感,安逸二字,才是大靖内州军最大的祸端。 “不过,鲜卑府就可以作为大靖兵士的驯养地。鲜卑气候使然条件艰苦,又多食肉,所以养出的体格才会比大靖人健硕。况且,鲜卑和匈奴羌族人从前能够有如此蛮横的军风,正是因为他们内部以武力为尊,逞凶斗狠,这是他们保持战力的办法。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那我们为何不能学?” 大靖文武并重,但说实在的,在朱定北看来内州这些武人也都是银样镴枪头,全是软货。他们讲究礼数,动起手来也是扭扭捏捏顾虑重重,这样下去,迟早全成了文人的口中餐。 一般大国立国之后为重休养生息,都会从文治入手,渐渐演变成重文轻武。 大靖能够撑这么多年还文武并重,便是因为开国皇帝十分注重军力,祖训流传下来给了军伍之人保驾护航,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但再这么下去,迟早也要被历史同化。 “咱们不要军权,又不造反拿一块铁牌子干什么?”朱定北撇了撇嘴,语气不屑,“但咱们可以为皇室养兵。” “朝廷不是头疼没办法裁兵吗?内州各州皆有几十万的驻军,那些人除了吃空国库,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多余的军力以前没办法安置所以裁不下来,可是现在鲜卑府这么大块的地方,还容不下他们?” 朱定北说到这里,朱振梁和朱征北都差不多明白他的计划了。 朱征北见老子沉溺其中,便先道:“现在陛下的军策上便有五年换防之说,这些人如果真到了鲜卑交到我们手上代为管教,那五年便有些长了,三年就足够。可是,大军迁军换防也是劳民伤财的事,而且,等把他们养出来了,又能把他们放在何处?” 皇帝是肯定不愿意让朱家军教导出来的兵还留在朱家军眼皮子底下的,可是要内州驻军轮换就很难实施,否则以皇帝几年前整顿军风的魄力,不会止步于让主将和监军更迭交替,而没有动大军。况且,大靖内州安逸对于大靖军的问题就还在那里,这些兵练好了,又该如何安置呢? 总不至于练了兵,又将这些训练好沙场良将放回内州去“养老”吧。 朱定北目露赞赏,比起他们的父辈,兄弟俩肚子里还都是有些弯弯绕绕的,第一时间看到了要害。 “不错,这些人后来的安置问题不容易,不过么,阿兄认为,咱们大靖能不能养得起战争?” 朱征北愣住,朱振梁则开了嗓子惊道:“你是想对匈奴羌族开战?” 要安置这些兵,让他们有用武之地,最简单也最艰难,就是让他们全都上战场。没有那么多仗可打?那就发起战争。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朱振梁拧眉:“打战太劳民伤财,内州的百姓还好,但四境百姓怎么办?让他们受这种无妄之灾,有违天和。” 大靖立国这么多年,鲜少有主动挑起战事的时候,因此这些地盘,大多数都是太.祖皇帝打下的江山,新纳入版图的除了沦为流放之地的交州,便是现在不知该如何建设的鲜卑府了。 朱征北则道:“阿爹,匈奴和羌族时刻都对咱们虎视眈眈,就像让大靖裂土而分。但咱们为什么就不能主动对他们出手瓜分他们的地盘?打仗谁还讲究礼义!再说了,开疆扩土才是我们军人该做的,不然以咱们大靖现在的格局,再不动弹迟早要乱。” 不是所有人都和朱家军一样没有野心,那些内州兵,没有对上外敌,就像添内乱。这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人成为像李家军那样的想要谋夺天下的野心之辈的走狗呢。 再不给这些内州军找点事做,让他们尝点苦头,他们闲下来就该为祸乡里了。 对于朱定北的建议,他十分赞同。 打仗怕什么?就算他们不主动开战,那边境的百姓就不用受苦了? 错! 他们现在正在受战乱之苦。区别只在于,发起战争的人。 边境人都有这样的觉悟,忍受了这么多年外敌强加在头上的流离之苦,他们心中难道就没有反抗之意吗?要是大靖主动灭了这些欺凌在他们头上的敌人,那才叫拯救他们呢。 再说什么劳民伤财,反正这些士兵不打战,大靖都得养着,既然粮饷供应的份额都在那里,让这些人上战场还是把这些人喂饱了当大爷,该如何取舍一目了然。 朱振梁张了张口,没再说反对之词。 朱征北则担忧道:“就是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这个魄力了……哎,不过这件事由咱们提出来,皇帝就是心动恐怕也不想办。” 朱定北闻言笑了。 当然不是由朱家军提出来,为朝廷分忧解难的自有人在,何必他们越俎代庖呢。 第184章 五方攻入 第一百八十四章 皇室私库钥匙被追回后,宫中开始人心惶惶,并非因为这些背地里的事情,而是因为一场传染性极强的豆症。 等到豆症的风波平息,宫中的新老太监宫女不幸丧生在豆症下的人并未引起他人注意,他们被宫中一品淑妃阮氏之死吸引了全部的目光。朱家人却为之松了一口气,他们没精力同情别人,万幸的是,朱家贤妃因早早闭锁宫门的缘故没有被病症殃及,而在豆症结束之后,皇帝亦开恩解了她的禁足。 朱定北为姑姑的安全而高兴,但一品淑妃之死,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宁州阮氏主宅中查出了劣银,随后阮氏嫡族尽丧生于蛮族之手,越被放在表面上的人朱定北越没放在心上,他原以为阮氏不过是被李党利用的人,没想到最后查出来第一条大鱼竟然是阮淑妃。 宁衡对他道:“不论阮氏是否与劣银之事有关,皇帝被下的毒确实是假以她手。” 朱定北惊讶,“莫非是大皇子等不及了?” 这不应该啊,皇帝正值不惑盛年,大皇子还不到二十五岁,且现在在朝廷六部的实权中势单力薄,背后也没有母族撑腰,就算把皇帝毒死了,受益的人也不会是他。如果不是因为党争或是私情的缘故,那么淑妃这么做的原因泰半就是为了李党这一次惊天的计划。 “阮氏一族在宁州积威极深,斩草未除根,并非没有青山再起之日。不过阮府中的劣银并非他们栽赃陷害,想来是他们……” “已经成了李党的弃子。” 朱定北接过宁衡的话,搓着指骨自言自语道:“为何?阮家应该是一个得用在他们掌控之中的棋子,会是什么冲突让他们放弃阮家呢?” 宁衡未语,他知道朱定北会找到答案。 果然,不久后朱定北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是了,羌族和匈奴还是西南边上的盘越掸国都不是小觑之辈,李党同他们合作,大靖裂土而分后,宁州势必成为南蛮或是羌族的囊中之物,阮氏应该是看出这个用意所以不予配合,这才受到教训。怎么,宫中的阮淑妃反而这么听话,是她不知道家族不愿合作的立场,还是她真的相信等皇帝死了以后,大皇子会是李党拥护上位的皇帝?” 这也未免太蠢了吧。 说到底,皇帝没有偏宠后宫女子,阮淑妃这些女人在后宫中的地位大多都是靠家族撑起来的体面。 母族都死光了,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妇道人家拿什么同别人讲条件,若是相信同谋会信守诺言因此义无反顾,就太天真可笑了吧。 宁衡笑道:“能让世家女子奋不顾身的,除了为母则强,自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朱定北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宁衡见他竟然没有会意,怔了下,才失笑着给出答案:“为情所困。” 朱定北瞪大眼睛,压低声音失声道:“皇帝被戴绿帽子了?!” 宁衡见他第一反应不由哭笑不得,宫妃不守妇道那可不休妻浸猪笼能够了事的,这是灭九族的大罪。李党能够让一个男子深得阮淑妃的心,甚至让她为之疯狂到不顾自己子女的地步,这种原因才应该是让人震惊的吧。 不过知道他一向乐得看皇帝倒霉,宁衡便没点破他那点小心思,接着道:“阮淑妃能够接触到的男子,除了皇帝皇子之外便是御林军。皇帝没能在御林军中找出可疑之人,便是将后宫的暗桩全部除尽分,他也不会满意。” 御林军,那是比禁军更靠近皇帝的人,睡了皇帝的女人还是事小,若是哪天给皇帝捅上几刀,那才叫轰动。 恐怕让皇帝最记恨的,就是这些御林军中人只要有异心,就可以做到祸乱后宫刺杀皇帝的事。朱定北暗想,怕是皇帝更要睡不着了。所谓疑人偷斧,个个是贼,皇帝若是连暗卫之外的御林军亲信都不能信任的话,那种煎熬只有他自己能够领会了。 朱定北一点都不同情皇帝的遭遇,不过还是头疼李家的布置。 他点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五个圈圈,“李党谋事无非在这五个地方设伏,军、臣、富、外敌、皇宫。” “在军,李家将覆灭之后,首当其冲就是朱家。现在,朱家的危机暂时解除,这场仗打完也要拖上一两年,之后三五年内,他们再想借皇帝的手在我朱家头上动刀子是不可能了。至于其他地方的驻军……”他将其中一个圈抹去,冷笑了声:“他就算策反再多,那些废物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惧。” “在臣,三省六部之中,没有一个是确定的目标,也就是说几乎人人都有嫌疑。工部的内奸查了这么久也没证实是谁,那些被圈出来的可疑之人现在也差不多死光了。礼部且罢,户部兵部吏部这三处他们肯定要安排得力的人,这些人想要办得了事情,要么是主司以上的职位,要么就是主司的亲信。 中书省,贾惜福这个老东西一人独大深得皇帝的心,他是皇帝在皇子的时候就纳入麾下后来提拔上来的人,是奸细的可能性不大。门下省能起到的作用无非就是假传圣意或者干脆伪造圣旨,除了侍中令高鹤之外,只有左右两个侍郎有这个能耐……” 三省六部一一剖析,被他点名的可疑人物一一深入地点明他们的生平官途故旧姻亲,末了才道:“我拟了一份可疑名单,阿衡,你帮我深入查查他们。” 宁衡很是惊讶,听他将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官可疑之处娓娓道来,对他们的生平事迹甚至当官之前的声名和祖籍地的一些亲族如数家珍般敞开,此时此刻方才明白,他没有一日对李党放松过警惕,他手上培养的人手这些年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个大网,不曾疏漏一条鱼。 惊讶过后,便是满面的赞赏和欢喜。 长生没有隐瞒自己,他方才所透露出来的是他绝对是不能够摆在人前——甚至是他的父亲兄弟面前的绝密,但他对自己说了,毫无保留。他卓越的能力让宁衡为之心动,他的信赖更让宁衡心中熨烫,一时之间惊喜交加。 朱定北面上一热,被他露骨的眼神看得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从前不觉得有什么,那时候他也是一门心思以为宁衡当自己就是亲兄弟,是唯一能够同他匹敌的知己,现在知道了宁衡不可说的心思,才知道那都是狗屁,宁衡自以为掩藏得好,其实处处都是破绽。 世间事,唯情难掩。 他咳了一声,扭开脸道:“不过,二十州的外臣,我鞭长莫及,便交给你了,但凡有能力惹事的都去查,再拟出可疑人重点调查就是。” 他所培养的精兵,虽然各个都是好手其中不乏能够侵入羌族匈奴王族完成刺杀敌军魁首的斥候暗探,但到底人手不足。从四年前开始他便将目标都锁定在洛京百官头上,投入人手一一详查这些人,那时候他的目光依然局限在前世的仇恨上,就想把李家的共犯找出来为前世的朱家报仇守护今生的家人,在孤岛上细细深想才知道他所走的远远不够。 宁衡:“一月之内,我们再议。” 朱定北一点都不惊讶,在深入追查劣银一案之后,宁家毫无所获,那时便有意思地开始筛查朝野众臣。况且宁家背地里做的就是消息的买卖,自然对朝野内外之事有所掌握,在一个月内定出可疑名单并非不可能。 “在富么,打头一个的就是你们宁家。那么庞大的产业牵一发而动全身,李党纵然想动除了从你还有皇帝下手没有别的办法,阿衡你自己小心点。不过,我还是认为,除了觊觎宁家之外,他们肯定也培植了不少商户,杨广一带是得盯紧了。程已经陨落的扬州苏家、程家是咱们目前掌握唯一线索,查了快大半年了,也没有把他们首尾相关的人揪出来几个……” “我会加紧。” 被宁衡打断,朱定北愣了下,道:“没什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撬开也不容易,你慢慢来,反正李家和咱们这场仗也有得打,呵呵,等他们少了匈奴羌族这样的盟友,我看他们还能拿什么手上还有什么我想不到的筹码。” 宁衡一笑,“长生已经有对付羌族和匈奴的办法了?” “擒贼先擒王,你说呢。” 朱定北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第185章 藏身之地 第一百八十五章 擒贼先擒王。 自古用兵之道不外乎是,但要在重围之中斩杀主将谈何容易?何况,不同于大靖皇室以政绩论高低,匈奴和羌族的王族论的就是军功。匈奴和羌族的王族枝多叶茂但也是很惜命的,要在大军之中先斩主帅,难。 宁衡见他心有成竹好奇地追问,朱定北但笑不语。 宁衡敲了敲他的头,心中对于朱定北信任有加的那批精锐更生向往,但也知道时机未到,便笑道:“外敌有羌族、匈奴,然后呢?” 军、臣、富、外敌、皇室。 这是李党暴露出来的几方经营,织就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一旦张网,让人无处可逃。若不是他们有意无意中在这个网中烧破几个逃生口,此时哪里还能坐在这里游刃有余?李党几代人的谋划,让人心惊。 “此次无论羌族或是南蛮,都由匈奴牵头而起,说不定,李党合作的只有匈奴。这一位匈奴王年纪虽轻却有勇有谋,且有开拓的魄力,野心十足。胡尔朵就此退居幕后,留下一片迷局……阿衡,我有一种感觉。”朱定北斟酌用词。“那个老妖婆的传奇一生或许,就是他们合作的诚意呢?” 匈奴胡尔朵太后,嫁了三任匈奴王,又扶植起两任匈奴王,在匈奴王族中的地位比贞元皇帝在皇室的地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如今还未满七十岁,远在李党谋划将大靖取而代之的计划之前。而种种迹象表明,匈奴与李党的合作几近亲密无间,首尾呼应,那么,他们彼此之间何来这样的信任?又何来如此的默契?这样的利益勾连,原本应该是最脆弱不堪的。何况,匈奴和李党都有着一样的目的,那就是侵吞大靖国占为己有,这样的立场,他们之间势必有着种种矛盾冲突,处处防备、处处利用才是他们该有的常态。 事出反常,到底是什么让他们相安无事相辅相成,朱定北曾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孤岛上一个人静静沉思,最后才将目光锁定在久寻不到的胡尔朵太后身上。 匈奴这几十年的起落,王朝更迭都有这个女人的足迹。 她的第三任夫婿更可以说只是一个傀儡,匈奴朝政完全掌握在她手中。 而如今年事已高的胡尔朵太后卸权离开,不论是匈奴还是外人,天底下有多少想要她性命的人,但她依然活着,活的比任何人长久。朱定北自从坚定杀胡尔朵之心后,便开始地毯式的搜查。奈何对方的行踪太神秘——不仅是匈奴,连大靖国境内他们都没有放过——但迄今为止胡尔朵依然 安然无恙地躲在他们找寻不到的地方。 以朱家人对胡尔朵的了解,如果不是有一百分的信心确定李党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胡尔朵太后绝对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冒险。如果从一开始,胡尔朵就是和李党直接合作的人,更甚至,胡尔朵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那她的行为就能解释得通了。 宁衡眉峰一动,似乎被这个猜测震动,而后凝眸道:“我们在大靖边境各州寻找胡尔朵一无所获,但有一个最不可能的地方,是我们从未寻找过的。” “……洛京?!” 朱定北坐不住了,他一拍脑袋道:“对,就是洛京!我们从来没想过她可能在洛京!这里,才是胡尔朵最好的藏身之地!” 宁衡拉住左右踱步的他,轻笑道:“如果她真的在这里,我们总能找到她。” 朱定北又惊又喜,压低声音笑道:“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了……等等,阿衡这件事情交给我。李党和胡尔朵都对你的人马有所防备,由我的人下手更合适。如果她真的就在这里,我们顺藤摸瓜,这将是咱们唯一的突破口!” 宁衡没有反对,只是问道:“你的人手够么?” 据他所知,朱定北培养的人手差不多都送去鲜卑府辅佐朱家军了,宁衡也不确定他手上还能动用多少人。 朱定北摆摆手,“贵精不贵多,你等着瞧就行。” 两人相视一笑,朱定北的兴致高涨,将水生召来身边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等他离开才算平复了情绪。暂且将这个话题放开,两人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皇宫一分为二,前庭后宫,前庭有禁军护卫,后宫有内廷司和皇帝御用的御林军,一众宫妃丁奴。其中禁军五万,御林军千五之数,侍奴近三千人。这些人要查起来很耗时间,宫妃身家清白要查还不算难,这底下的侍奴来自五湖四海,其籍贯、经历各不相同,要查起来就难了。” 这也就是皇帝为何查了近半年,才能够假借“豆症”将这些人一并处置了。私相授受,传递消息,偷鸡摸狗、私藏禁吾,这些人的罪名不尽相同,牵涉的人太广。这些被处理的暗桩有多少是谁的人,都无法确定,更有不少误杀者,但就算这样,宫中也未曾被打理清爽。 这些宫人不同于朝臣军部,哪怕只是一个扫洒的小宫女的杀伤力都不容小觑。 正所谓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利用他们做些阴私事,就算要查也未必能查明,这就是宫中有那么多无头公案和替罪羔羊的缘故。 宁衡安慰道:“能够接近皇帝或利用宫妃做事的人也无非是他们的亲近之人,要排查起来并非大海捞针,再多一些时日,肯定会有成效。” 这一次皇帝大动干戈,被拔出的暗桩里也有宁衡的人,好在没有动及要害,因此宁衡在宫中的消息没有断开。但经此一役,不论是宁衡的人还是其他人的耳目都老实下来不敢有大动作,在宫中到底能查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单看皇帝的暗卫有多少本事了。 而此时正阳宫中,皇帝正在听暗首的汇报。宫中的排查并不顺利,抹除了一批人断绝了一系列的威胁,但同时也意味着断送了许多线索。 结果不尽如人意,暗一进来汇报的事情,更让贞元皇帝震动而疲惫。 暗一道:“回禀陛下,在鲜卑府重新踏勘过,确实……如陛下的猜测。” 在宁家请出金令后,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为别人的棋子。一切都太巧合而且显得刻意,但他身中□□,又被敌人撕开逆鳞直中要害,这才失了分寸。 在五姓鲜卑动乱,匈奴兵临鲜卑边境之际,皇帝安排在鲜卑的人并没有撤回,反而不断投入人手引来了各方注意。 那是因为,皇帝切确地找到梁子熙在鲜卑府留下的痕迹! 自从梁老夫人死后,贞元皇帝完全陷入了绝望,但他的执念从没有断过,他还祈盼这有一天梁子熙能够回到他身边。他在鲜卑府重新看到了希望,可是很快这个希望又很快被抹杀! 贞元皇帝几乎崩溃。 暗卫在鲜卑并非无功而返,他们查到的是,梁子熙死了。 ——死在了朱家军手中! 皇帝怒不可遏,绝望、愤怒、痛苦、后悔还有说不明道不清的解脱之感交集而来,他想要报仇,想将伤害梁子熙和那些要了他性命的人全部杀光!他不容许这些人再多活一秒,就算他的仇人是朱家,除了朱家将会惹出危及家国的祸事,他也在所不惜。 他心绪大乱,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事后一一回想起来,自己和朱家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田地,答案让贞元皇帝无言以对。 他,被愚弄了。 他愤怒到了极致,反而理智回归,第一时间便让暗一再去鲜卑府探查,那些所谓的痕迹,那些朱家残害梁子熙的罪证,是否属实,若非实证,又出于何人之手。 他和梁子熙的旧情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知道内情的人本就不多,他怀疑的目标第一个就定在了内臣身上。 暗一:“提供线索的鲜卑民已经查实是五姓鲜卑的同党,他们招供这一切都是受到匈奴人的指使。属下亲自审问过,那些三少出入的痕迹……确实是伪造的,而梁三少所喜之物和习惯他们并不知是匈奴人是哪里得来的。陛下,是否前去匈奴调查?” 能够提供匈奴人足以迷惑皇帝视听的痕迹的人,对梁三少的了解可谓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这样的人如果还有命活在世上,那么就一定是留在他身边的最亲近的人。 暗首、暗一、东升太监。 这三个人,他不相信他们之中会有叛徒。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些已故的人曾经对谁透露过。 不论是陈阁老还是梁家人,他都已经无从查证。想要入手,反而只能从发起事端的匈奴人身上追踪。但是现在,着实不是阴司废公的时机。 贞元皇帝叹息道:“继续查,落到实处后暂且不要动那些人,等战事平稳再动手。” 暗一领命而去。 昏暗中,暗首垂立一旁,室内安静得让人几乎窒息。静谧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贞元皇帝忽然吩咐道:“暗首,你亲自去一趟江陵,把管叔请回宫中。” 第186章 祭长生天 第一百八十六章 镇北侯府。 “伤势恢复得不错,平时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回头我开一副温养的方子。你们父子两个平时打打拳活动活动手脚倒不碍事,不过么,大公子这腿伤还未好透,切记骑马奔走。还有元帅忌饮烈酒,莫提重物……” 段大夫的诊断让老夫人有喜有悲,因为她明白,等儿孙养好了身体,就要再一次踏上刀枪无眼的战场。 但她不能阻止,这是朱家儿郎的宿命。家国天下,这四个字在朱家人身上得倒着来。 听着段大夫的殷切嘱咐,老夫人连连应是,又免不了对心急提刀练手的儿孙唠叨几句,末了,又麻烦段大夫再给孙儿把把脉。 朱定北初回京城那两年的体弱在老夫人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哪怕他早已不用药许多年一身硬功夫连老侯爷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但她依然坚持到寺院中为他祈福,每年也要到护国寺祈愿还愿保他安康。段大夫作为宁衡的教导师父之一,这几年下来每个月都会到镇北侯府上拜访问脉,彼此之间十分熟稔。 朱定北的身体就是段大夫和宁衡一手调理的,情况如何段大夫心里有数。 老实说在朱定北在孤岛上过了三个月身体反而更强壮起来,反观宁衡,因为伤势休养不当,至今身体还有些亏损,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温补上小半年便能痊愈。 待段大夫离开后,见儿孙有话要将老夫人体贴地下厨房将屋子留给他们。 朱振梁活动了下筋骨,躺在床上的感觉太操蛋了,在外奔波了这么多年,在洛京的清闲日子还真不习惯呢。 “长生,可说好了,等我到鲜卑接了你阿爷的棒子,我那些恩人你可得让我好好会一会啊。” “阿爹你抢得过阿爷再说吧。” 朱征北抢先嘲了一句。他也心痒得很,奈何上面两个老子在他没有任何机会,乐得见他们俩窝里斗呢。反正最后的结果嘛,肯定是他阿爹讨不了好。 朱振梁没好气地拍了他一脑袋瓜子,斗不过自己老子,还能教训不了他老人家的孙子? 朱定北没理会他们两人的交锋,先说起了正事:“阿爹,西南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不大好,您要是想动身那就早两日去吧,免得有什么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除非宁州守不住了否则皇帝陛下是不会让咱们染指西南的。”朱振梁摆摆手,不甚在意道:“我本就打算上奏陛下,待再将养两日就动身去鲜卑,届时同你阿爷首尾相应,先把五姓鲜卑那群狗崽子灭喽,再去把匈奴那些龟孙子打他个片甲不留。” 听他自吹自擂的语气,就像小时候在自己面前将自己吹嘘成无所不能的大英雄一般,朱定北听着却不像以前一样不给面子地讽笑,只觉得怀念。 “是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会是大元帅的对手,你动一下小指头那些人就得下跪求饶。”朱定北恭维着,说得父子三人都大笑起来,他憋着笑道:“五姓鲜卑现在没了匈奴这个后援原本也是强弓之末,阿爹想要收拾他们确实用不了多少时间。” 朱征北也点头道:“不过能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是最好,五姓鲜卑已经归顺了我大靖,现在的行为便是谋逆,还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的人。” 朱振梁看不上他的慈悲心肠,他们在战场杀的那些人也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人都是爹生娘养,谁的命不无辜?他摇了摇头,道:“乞伏、慕容、拓跋、段氏、宇文鲜卑这五族虽说大部分盘踞于鲜卑府南境,但真正算起九族,几乎能断送鲜卑族民一大半人的生路。陛下纵使恨不得把这些人剁成泥,肯定也不能下这个杀手。” 朱定北点头道:“咱们只管听命皇帝的旨意就是。” 朱振梁的奏折越过中书直接送呈御前,皇帝看过之后便下密旨许了朱振梁的请求,并言明降者不杀、安抚民心、稳住大局。 朱振梁父子看过之后都觉得有些头疼,朱家人不虐杀俘虏却也从不会善待他们,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谁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一口?但若是来一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意味着更大的麻烦。不是他们老朱家这一次被皇帝整怕了,而是这一场仗与以往大不相同。 五姓鲜卑是谋逆而非侵略,归根究底,他们是大靖人,叛乱也是“家事”。而凭借他们在鲜卑族民中的地位,手段过于激烈会引得鲜卑族民仇恨反抗,大靖在鲜卑府的主权就变成了徒有虚名,要收服鲜卑族民重振鲜卑府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鲜卑于大靖本身的价值。 为了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分,对于五姓鲜卑自然不能单纯地以杀止杀。 “啧,老子就是一个粗鲁的武人,皇帝陛下这也太看得起我了。”朱振梁没有掩饰他的不满,原本这仗打下来之后,除了北境的匈奴大军,鲜卑府的诸多事都不应该由朱家军来管,可现在皇帝却是越用他们越顺手了,真不知道往后同他们算账的时候,会不会加上一个越权谋私的罪过。 “兵不血刃么……” 朱振梁深思,除非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五姓鲜卑的族民不战而降,否则都保不住鲜卑族民的元气不损。但他实在没有头绪,过不久他就要启程出发,短短两天时间他把自己逼死了也未必能想得出良策。他现在无比怀念古朝安在自己身边的日子,他不至于没脑子地全数依赖于他的智囊,但有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分担,便不觉得有这么辛苦。 朱定北见他们二人完全忽略了自己,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阿爹可听说过前朝武岳帝的开国事迹?” “那个一口谎言的政客,在咱们这里也是听出名的,老子自然知道。” 朱振梁同长子与原本的朱定北一样都是不爱读书轻视酸儒的武人,但在朱家的培养之下,兵法谋略史书地方志却也学了五车不止。 朱定北展颜一笑,“武岳帝兵伍出身,没什么天潢贵胄的血统也没有得力的背景,到最后却能管得住手下一批能人异士世家贵族,那是以为一场神迹。古籍有载,帝武岳途径泰山,连绵阴霾近散,散落五彩神光,一块巨石破土而出,上书真龙天子,天下所归八个大字,从此他的身份就不是一个人,而是神子,既然是神子,谁人比他更有资格得到这个天下?” 见两人跟随自己的思路陷入苦思,朱定北循循善诱道:“咱们大靖也出过不少这样的事情,离咱们最近应当是先帝年间,其弟吴王府中查出天子用物,引以为谋反罪证,恰逢七月流火,钦天监批语此大凶之象,应止杀伐,臣民一心,兄弟同心。这才让吴王一家逃出生天,保住了亲王荣耀。” 朱征北:“阿弟是说要——” “长生天!” 朱振梁蓦地叫了一声,夺过了长子的话头直中红心道:“长生的意思是要利用长生天诱导这些鲜卑民归顺是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但要怎么利用?小兔崽子快别卖关子,赶紧说清楚。” 朱定北:“阿爹,解人所急手段诡秘这就可以是神迹。” “咱们大靖军和匈奴在鲜卑府内交锋,把不少草地烧成了灰,如果能让这些草地重现生机,长出绿草,谁说不是长生天显灵呢?而且他们显灵么,自然要在那些五姓鲜卑祸乱的魁首罪有应得地暴毙之后。把他们的死相弄得惨一点,死因弄得玄乎一些,恰到好处地表达一下长生天对他们的愤怒,那些以长生天为尊的小老百姓就能替咱们把接下来的事情做完。” 他目露狡猾,“不过这些办法么,当然不能是咱们这样的武人想出来的。” “高飞扬中计之后给皇帝惹出这么大的麻烦,现在想来肯定急着戴罪立功,咱们不妨把这个功劳让出来。叫他再请鲜卑族民去给长生天做一场祭祀,率领鲜卑百官在长生天面前认个脸,坐实了名分,以后再请动长生天这块不死金牌干点什么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完之后,他才发现父兄二人不敢置信的表情,两人眼睛瞪大的模样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朱定北不由有些讪讪,咳了一声道:“阿爹还是传信给朝安阿叔,最好能在你们到达鲜卑之前做妥了,到时候在当着鲜卑族民和徙民的面把咱们大靖军里那些作奸犯科犯下众怒的挑出来,给他们泄泄愤,表明咱们朱家军的冤情和大靖朝廷的公正严明和爱民之心,把他们的情绪稳住才行。” 朱征北见他目光闪躲颇为不自在,心里那点惊讶便烟消云散,大笑道:“阿弟说得好!该到那些王八孙子倒霉了,妙啊!” 朱振梁也收起了心中感慨,笑着拍拍幺子不算厚实的肩膀,叹道:“长生真的长大了。” 虽然早已知道朱定北是这些年为朱家出谋划策的“老先生”,但真正面对他四两拨千斤的巧思妙计和莫测的神机妙算时,为人父的还是很是不习惯。 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真的长大了,成长到超乎他的期盼,实在让人喜悦又唏嘘。 第187章 甜度超纲 第一百八十七章 在朱振梁出发前一日,由朱振梁做主留下来拜访的宁衡,请他吃了一顿答谢饭。 不仅是感谢他对长生的护佑之情,也感激他救朱家于水火,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情义。而宁衡虽是小辈,但位居一品长信侯,由朱振梁这位一品兵马元帅出面答谢才算郑重合乎情理。 是以,这才有了此时的场面。 酒桌见推杯换盏,不时有朱振梁和朱征北爽朗豪迈的大嗓叫好声传出。军伍之人的情义从不在言语之间,当属一个字,喝! 朱帅与朱小将军盛情勃发,这两个被大夫严令禁止饮酒的伤号,此时一边大笑一边往长信侯爷碗里添酒——两个巴掌大的海碗,三碗酒就是一小坛子,喝的就是一个实在。 宁衡喝了一碗又一碗,朱定北则被父兄推出来顶上,但长信侯爷脸不红心不跳地以他身体底子差为由,只许他一旁陪坐,意思意思地喝上一些。就算如此,这一顿下来,朱定北也喝了三大碗,更不用说豪饮的宁衡了。 “阿衡好酒量!再来一杯!你和长生虽然不是战场上过命的袍泽兄弟,但也共患难共进退共死生,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来来来,为了情义,干了!” 朱振梁豪情万丈。 宁衡举碗应声道:“敬情义,干了!” 说罢,几口喝完一大碗酒,眼皮都不眨一下。 “好,爽快!感情真就得一口闷,我家长生有友若此,我这个做爹的是放了一百个心,哈哈,往后这小子还要劳烦你一旁看着,多关照提点他才是。” 宁衡眼睛一亮,开怀道:“叔父言重了,我护他一时便一世如一,长生也助我护我,惟愿此生不变。” 说罢,他看了眼朱定北,仰头饮尽。 瞧他被酒烧得贼亮的眼神和不动如山的表情,朱振梁一拍大腿,好苗子啊!什么也不用说了,再来,喝! 朱征北有些不忍心地凑到笑眯眯的阿弟耳边,这么灌酒真的好吗,可怜的小子,再这么被他老子闹腾下去,非得喝出个好歹来。 朱定北毫不在意地摆手:“先喝了再说,今个儿就图一个痛快!” 说着自己大口灌了小半碗酒,又同宁衡碰了酒碗道:“我爹难得这么高兴,咱们再喝一碗,馋死他。” “好。” 宁衡笑起来,毫无防备地露出两颊的酒窝。 朱定北暗乐,这小子这下喝大了。 宁衡受到他幸灾乐祸的眼神,烈酒焚喉却如饮蜂蜜,甘之如饴。 这么喝到了下半夜,老夫人终于看不过眼地喊停,四人这才罢休。宁衡站起来便有些打晃,但他自己丝毫不觉,一双眼睛盯着朱定北不放。后者咳了一声,扭头打算甩手不管,水生看不过去了,上前扶住长信侯爷道:“少爷也不拦着,你看宁侯爷都喝成这样了,明日起来该多难受……” 话没说完,就被宁衡推开了。 不识好人心的长信侯爷踉踉跄跄地扑向良心喂了狗为虎作伥的朱小侯爷,抓住他时还乐颠颠地像是得了什么稀罕宝贝似得,露出一脸的傻笑,嘴里喃喃地嚷着:“长生,长生。”像是怎么都叫不够似得。 朱定北有些脸热,忍住戳他酒窝的手痒,硬生生拿手抵住宁衡不断凑到他脖子上的脸,挡开,扭头看向一旁没有动作的宁叔。 宁叔不进反退,恭敬道:“侯爷喝醉了认人,连我也不能近身,还要劳烦小侯爷送他回屋休息了。”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就叫。 朱定北龇牙,拍拍宁衡的脸企图和他讲点道理,毫无意外地落败在宁衡晶亮的跳着小火苗的眼神下。半扛半拖得把人带回了他在府中常住的小院,水生拿来热水给他净身,结果被不老实的宁衡打翻,连累一旁撑着他的朱定北同他一起成了落汤鸡。 初夏的薄衣被水欺压,紧紧贴在人身上,刚硬的曲线毕露。 见他还只顾着傻乐,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让手忙脚乱的水生退下他自己动手给宁衡换衣,低下头的瞬间,一抹兴味十足的光芒掠过朱定北眼底。 把人扒了个精光,朱定北探手去那屏风上的干布,宁衡浑身骨头都被酒泡软了,赖在朱定北身上站不直,也不知是不是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凉风,让他的身体时不时颤栗。朱定北屈尊给他擦身,嘴里嫌弃道:“站直了,别挨着我。” 宁衡懵懂地看着他。 朱定北忍住笑,木着一张脸说:“伺候完了你我才能换干衣服,你说说是谁害的?小爷可是弱不禁风的镇北侯世孙,若是把我折腾地大病一场,我找谁说理去啊。” 宁衡哼哼声,“不病,不会病。” “哎哟,这不是听得懂人话吗?”朱定北撑不住笑了,“赶紧给我抬脚把裤子穿上,跟个疯狗似得光腚露蛋很爽吗?” 他说着,明目张胆地趁着长信侯爷“醉得不知人事”的时候打量还未被裤子遮掩的风景,暗地里一阵口干舌燥,嘴上却是不着调地调笑道:“哎哟哟,长得真不赖,瞧你虎背熊腰的,二大爷也跟着长,啧啧,怪不得得娶上十八房小妾,别以后做一个恁死一个哩。” 说着,膝盖一抬朝上顶了顶,笑说:“阿衡,你这里用过没有,好不好使,嗯?” 长信侯爷完全败下阵来,浑身僵硬着夹住双腿,忍住提裤子的冲动,进退两难。朱定北满意地看着他在几坛子烈酒下依然神色自如的脸蓦地烧得通红,眼神闪烁牙关紧绷,这才好心地帮他“遮丑”,手痒地拍了拍他结实的大腿,又摸了摸他坚硬的腹肌,啧啧有声道:“不错,真爷们,硬气。” 长信侯爷抖得更厉害了。 朱小侯爷得意忘形,弹了弹他手臂上肱起的肌肉,道:“……想我也长这个样子……倒是便宜你得了这副皮相了,哼,迷倒万千女不在话下,长信侯爷可欢喜?” 宁衡呆呆地摇了摇头。 朱定北嗤了声,“真难伺候,那你说……”他贴近宁衡耳边,轻声道:“要怎样才欢喜?” “长生……”宁衡喉咙发紧,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又难以抵挡心中涌起的甜蜜之感,只能搭在朱定北肩膀上更凑近他,失声低喃:“长生我……我很欢喜。” “欢喜什么啊,舌头捋不直了是吧,话都说不清楚。”朱小侯爷装傻充楞,推推他的肩膀道:“说了别挨着我,刚换的衣服都要弄湿了。” 他撩拨够了,加快速度把他的里衣系好带子,半是搀扶半是驱赶他到后堂寝房。宁衡此时完全就是醉倒的软脚虾,目光虚浮,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僵硬地被宁衡推回了床上。朱定北给他扯过被子盖好,拍拍他的脸道:“好好睡一觉,可别折腾了。” 宁衡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朱定北笑起来,出其不意地低下头,毫厘之差地贴近宁衡,看见他瞳孔一缩眼睛睁大,朱定北仍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脸,噙着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盯着我不放,莫非是我惹着了长信侯爷,你想记住我这张脸,让我化成灰都逃不出你的火眼金睛不成?” “长生……” “叫魂呢,我这不是在这儿吗。”朱定北毫无自觉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一般,挑挑眉起身道:“睡吧,有事咱明天再说。” 说罢,朱定北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开,换了一身干爽衣裳的朱定北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关了房门,这才无声地笑弯了腰。那小子,太好玩了。跟爷玩暧昧,啧啧,这手段还得练练。宁衡“借酒逞凶”不成反被朱小侯爷好一番“羞辱”,那僵硬又渴望的神情让朱定北欲罢不能。 可惜啊…… 他朝外瞥了眼,还有些煞风景的人在,否则大好时机,怎么也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嘿嘿,毕竟长信侯爷这一身腱子肉手感太好,朱小侯爷已经爱不释手了。美美地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手感,朱定北发现他更多地是想起宁衡颤栗的身体和流露了太多浓厚感情的神情,那双眼睛盯着自己所留下的热度,还有那一声声痴缠的叫唤,想到便让人跟着心口一颤。 朱定北深吸一口气,瞪向黑暗中暗自想道,今日的遗憾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在宁衡身上“讨”回来。 而另一厢,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听见自家侯爷蜷缩起身体,压抑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喘息的宁叔:“……” 不愧是流氓军官的后代,呵呵,侯爷比起小侯爷段数差太多了。 哎,操心的宁叔默默摸了下鼻子,暗道:家主,您的雄风可要挺住啊,否则屈居人下,那他到了地下可怎么和宁家列祖列宗交代哟。 第188章 一石三鸟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朱振梁秘密离京后不久,西南宁州的战局比朱定北预测的更糟糕,无可挽回地陷入败局。 姚让的二品军衔并非虚名,何况他现在手握宁益两州百万雄师,若是光明正大地打上一场,哪怕是对上羌族、盘越、掸国、蛮族四方联军他也有七成的胜算。 但坏就坏在,这四方联军还有后手。刺杀的叶慎仁大将之人故技重施,这一次,他没有要姚让的性命,却将跟随姚让二十几年的智囊军师送上了黄泉路。姚让大怒,当这动手之人被查明是野心勃勃的益州驻军胡康所指使,盛怒之下,姚让抓着□□杀进胡康的营帐,怒吼:“竖子尔敢!”挥戈之下,挑断胡康一臂。 胡康手底下的十万兵丁怎能坐视主将被杀,营帐内一片混乱,误伤者无数,一些不明情况的小兵不断被卷进来,盲目地跟从自己的同袍对友军拔刀相向,没等两军分出一个胜负,四方联军由羌敌领头,一举攻城,杀进马敢城,攻破宁州永昌郡第一道大防线! 四方联军一鼓作气,入城后喊打喊杀声传遍街巷,姚让胡康仓皇停战,但已经完全无法阻止事态,只能带兵退至宁州第二关隘——永宁城。 与四方联军士气壮烈相反的,是宁州守军动荡的军心,胡康伤重一时之间代行将职的人选争闹不休,姚让为一己之愤不顾大局未得实证就对从二品驻将下如此杀手,在军中威信大失。将士异心,苦苦支撑的永宁城岌岌可危。 且不提贞元皇帝得到战报时的龙颜大怒,朱定北在知晓战况后不怒反笑,他知道,时机到了。 第二日早朝之上,兵部当廷上奏,令请皇帝陛下整肃军纲。 “微臣,兵部右侍郎孙虎奇启奏陛下,大靖军户积冗、能力参差不齐,便是最小的兖州也驻兵三十万。历年兵部上呈的裁兵决议,因无法安置这些军民或各方动乱而被搁浅,现如今几场战事看下来,除了军士繁冗的问题之外,更为恶劣的问题却是内州驻兵不近战事、不剿匪寇,以致战力平平,不思进取反而吃空饷、以武力军衔之便欺凌百姓拖累我大靖国祚。陛下,微臣恳请陛下下定决心,待战局平定之后,裁撤驻兵,以振我大靖军力。” 朝堂上百官闻言心思各异。 裁兵一事从先帝时期便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就算前几年皇帝陛下再军中大动干戈,整肃军治,但裁兵一事仍然见效甚微。 大靖军的基数实在太大了,二十州驻军合起来约莫有千万之数,可谓是惊天数目,比前朝的百万雄师翻了整整十倍。这与太.祖爷重军的倾向分不开,许多吃不饱饭的人家都愿意送人丁从军,只要身体素质足够底细清白朝廷来者不拒,新兵丁的增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伤残老退的兵将,长此以往,大靖军冗杂的问题没有任何让人意外之处。 司马氏的帝王大多继承太.祖皇帝的遗志,对军权有着极大的偏倚重视,就算有几任以文治国的皇帝,也不会忤逆先人的举措对大靖军伍痛下杀手,因此这个问题世代积压,雪球越滚越大,等到正视这个问题想要解决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 要裁军,小打小闹解决不了问题;要动大刀子切掉那块赘肉,却就是伤筋动骨的程度了,甚至有流血身亡的危险;只有一步一步慢慢地撤裁兵将,这是最保守也是风险最小的做法,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办法无法在一位皇帝手上完成,他的继任者在继位之初总有太多棘手的问题要首先处理,无法一鼓作气,就算有心继承先人志向,也总有太多的新问题阻拦他们的步伐。 贞元皇帝是一个强势的天子,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在军事上的野心。 但就算是面对他,兵部这些年也对裁兵一事不抱希望,只是例行公事一样地呈报奏折,商议再商议,结果不是搁浅就是无疾而终。 况且此时大敌当前,三境战事正打得昏天黑地,更有宁州垂败的颓势,应当商议如何对敌才是,怎能“涨敌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起内讧”? 提议裁兵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对于兵部的旧话重提百官都深感意外。 谁也不知道兵部尚书在孙虎奇话音落下之后后辈便出了一层冷汗,这不是他们昨夜里商讨出来的结果,他们只是拟议了各州可以调动的兵力,裁兵这件事就连孙虎奇本人都不曾提起,今日神来一笔,让对孙虎奇十分放心的常尚书险些没绷住脸。 孙虎奇却还未说完:“陛下。” 他跪的笔直,低着头语含激愤道:“鲜卑府南境驻兵惹出的事端已经落入匈奴的圈套,险些就将我军苦战十年才攻下的鲜卑府拱手相让,哪怕守住了城池,朝廷这八年来在鲜卑府的心血也几乎白费。而宁州益州驻军更枉顾边境百姓安危和我大靖国境周全,两军站前内讧,将羌敌与南蛮军“迎”进我大靖国门,如此作为岂能姑息?” “陛下,微臣惶恐,若再放任自流,恐怕养出来的内州军等不到上边境为国效命的那天,便已经自取灭亡了。” 孙虎奇最后一句,闻者色变。 兵部尚书常寿安站不住了,执笏出列道:“臣亦惶恐,孙侍郎拳拳之心虽有义愤之处,但所请却只为大靖黎民着想,还请陛下定夺。” 孙虎奇请命整个兵部尤其是他这个顶头上司都逃不了干系,他不能反对孙虎奇的话——孙虎奇是他一手提拔的臂膀,行事一向以他马首是瞻,拆他的台正也说明了自己御下无能、兵部内部不和——只能尽量为孙虎奇圆场。 贞元皇帝道:“兵部拟议各州驻军调动之数朕已交由军机处处理,至于,兵部提议裁兵一事,一个月之内拟出章程呈送军机处。”这么说着,贞元皇帝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异光,微微笑道:“兵部上下一心,既能当廷提议,朕相信,你们心中已有成竹,定不会让朕失望。” 常寿安的冷汗撑不住冒头,口中连连应是。 退朝之后,兵部尚书极力掩饰怒容让孙虎奇一同离开,他们在兵部内室中商议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是自那之后,常尚书对裁兵一事一反之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中庸心态,连日召见左右侍郎和四司主司商议,积极之势可以看出,这一次他势在必得的决心。 不等兵部议出个所以然来,鲜卑府传来一则振奋人心的战报! ——朱老元帅再斩匈奴王! 朝野为之沸腾,新任匈奴王的野心连大靖末流文官都看出来了,他展现出来的魄力和能力都不是他最让人忌惮之处,让人最眼热的恰恰是——他的年纪。 新任匈奴王还未到而立之年,之后这许多年在他的带领之下,匈奴势必不安分也一定会发展壮大对大靖更具威胁。 匈奴王在大军王帐中被杀,哪怕哀兵强势压向大靖国境造成破竹之士气,也依然大快人心。 就算打了败战也没关系,匈奴王的死可以说让大靖避免了至少三五年的危机。 贞元皇帝在连日的阴霾下第一次露出笑脸,哪怕他得到朱家的密报获悉匈奴王被乱军冲散下落不知生死不明,这个战报是为了造势同时打破羌族和匈奴的联盟,他依然高兴。他如今,只剩下这个天下了…… 宁衡得到消息时也是十分惊讶。 他们竟然直接越过重重重军,直接杀入了匈奴的大本营,杀入匈奴皇宫,直取匈奴王的首级。 朱小侯爷曾说擒贼先擒王,就连他都只以为他是想让精兵杀入匈奴营帐之中,斩杀此次率兵的亲王——朱家军中斥候却是也多次刺杀匈奴亲王,谁也没想到这只是故布疑阵,声东击西,让匈奴王对朱家斥候不设防罢了。 虽然行动落败了,但朱家在匈奴的暗桩第一时间就将这一次刺杀定成了已经成事的命案。 匈奴王族并非只有匈奴王野心勃勃,在王族之中树敌颇多。如今树倒猴孙散,就算匈奴王能够侥幸逃过朱定北的精兵设下的重重围杀和连环追杀,匈奴王族也能助他们一臂之力,让匈奴王再也无法回归王族。 宁衡叹道:“大善!匈奴王的“死讯”一能振奋我大靖军心,二能打破羌族与匈奴、匈奴与李党的联盟,一石二鸟,果然高明。” 要论用兵之道,不论宁衡如何努力,始终不是朱定北的对手。 他不嫉妒,反而为之骄傲倾心。 朱定北侧脸一笑,“长信侯爷此言差矣。”他眨了眨眼睛,道:“匈奴王的命,才是我真正抛给胡尔朵的诱饵,就是不知道啊……呵,这条鱼还能冷静到几时了。” 第189章 猜测真相 第一百八十九章 匈奴王之“死”,没有给朱定北带来太多喜悦,毕竟是他计划之中的事情,进展顺利他更多地是松了一口气。 他此时也有一件烦心事。 关于他老爹。 朱振梁离京五日之后,一脚还未踏进鲜卑府就被皇帝密诏调派宁州挽救局势。 连朱定北都没料到皇帝居然对朱家如此“放心”委以重任,在他原本的设想里,宁州的局势越糟糕皇帝就越会对鲜卑军和凉州军施压,令他们挫伤匈奴和羌族大军,围魏救赵。没想到,竟然让他老爹亲自上阵。 鲜卑府中的长生天奇迹已经上演,眼看着朱振梁进了鲜卑府便能过上一段好日子也可以接着养伤,怎料到半路杀出程咬金,把他的计划都打乱了。 “这个时间,阿爹应该已经到了宁州境内。”朱定北皱着脸道:“他身边没一个用得上手的人,宁州又是那么大一摊子烂事,我实在放心不下。” 军师古朝安身在鲜卑,副将朱凡还在侯府中养伤,他两个最亲近的伙伴不在他身边分忧便罢,就连朱征北都留在京中掩盖朱振梁离京的事。除了朱定北派遣的十五名精兵以及镇北侯府三名得力府兵,朱振梁身边再没有其他人,只拿着一封可能被认作是伪造的皇帝密信前往宁州接管大军,说是光杆司令都不为过。 宁衡摸了摸他的头,无声地安慰他。 尽管朱定北能够料事于先,但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岂能尽在掌握? 他倒是不担心朱振梁,身为大靖国唯一的兵马大元帅,他的职衔可不是因为朱家军的拥戴,个人能力功不可没。 朱定北笑了笑,拂开他的手道:“还要阿衡多费心了。上阵杀敌我不担心阿爹的赢面,我就怕他身边没有一个能及时拉住缰绳的人,让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更不轻松了,自己老子自己清楚,别看他平时稳重守成的作为,若真论起来,他自己和爷兄加起来都未必有他的冒险劲儿。 宁衡有些惊讶,对朱定北的话却没有半分怀疑,于是点头应承下来。 其实就算没有他的嘱托,宁衡对主帅安危的关注也不曾松懈。 有他的承诺,朱定北放心了不少,两人便又对三境的局势探讨起来。 而此时,对自家人再一次斩杀匈奴王一事从未起疑的鲜卑府朱家军中一派欢腾,比之前打了胜仗还要快活。 另外还有一件让朱家军振奋的事,那就是五姓鲜卑匪寇陆续的投降伏罪。 有朱定北的计策在前,古朝安在利用长生天反策鲜卑族民为大靖朝廷正名的同时,还做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把匈奴人也同样信奉的长生天牵扯进来。 匈奴原本也是鲜卑部落中的一员,后来叛出自立门户,虽然在百年见发展成与鲜卑不相上下的一方霸主,但他们的信仰和一些风俗习惯仍然与在鲜卑民保持一致。 匈奴人和鲜卑人的矛盾除了一个想要吞并更多部落壮大自己、一个想要收复失地重得匈奴之外,就来自于他们想在血统上论出一个高低。但没有一次,匈奴和鲜卑将他们共同信仰的长生天当做对付彼此的武器。 可就在几天前鲜卑府中重现长生天的神迹,匈奴境内便陆续传来一个越说越可恶的传言:匈奴长生天将吞没鲜卑族民的长生天,成为唯一的高贵的长生天。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将鲜卑族所信奉的长生天贬低得一文不值,说鲜卑族民将被大长生天所遗弃,而他们口中的长生天也将成为跪拜敬畏匈奴长生天的奴仆。 鲜卑族民怒不可遏,但凡提到匈奴人便要骂上一句,冲动者甚至有意投军要为自己的长生天讨回一个公道。 古朝安此举完全杜绝了日后匈奴人依葫芦画瓢,再次利用两族共同信奉的长生天对鲜卑府动手脚的可能性。 事情进展十分顺利,连朱定北都不得不叹服他的智计。 不管怎么说,所有人都看到鲜卑府安定的曙光在。此其乐融融之中,只有一个人还面带愁容。 老元帅从喜讯中回过神来,见古朝安拧巴着一张脸,不由骂道:“大好的日子摆一张衰脸不嫌晦气?老子可告诉你,这副模样若敢让第二个人瞧见,看我不扒了你一层皮。” 古朝安是一军军师,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朱家军士眼中,若真让别人瞧见了,还以为他们这一次要吃败仗呢。 不,这死相,看起来比吃败仗还要严重! 古朝安苦笑,“叔父,我这不是对着您才敢摆摆脸色嘛。” “不孝子,还敢摆脸色给老子看。”老元帅骂了一句,而后关心道:“到底是什么事,莫非是你瞧上军中哪个泼皮了?只管报上姓名,甭管是谁,老子今晚就替你把他弄到手。” 古朝安脸色一僵,当下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好坦言道:“管叔被皇帝请入皇宫之后一直没有消息,我也实在是……” “怕什么,皇帝既然在江陵没动杀手,那肯定不是要他的命。别的事情,你还怕那老头子应付不了不成?”老元帅撇撇嘴,满不在意道:“比起你和那个谁,这老家伙才是得了陈老头真传的人,他不反过来将皇帝一军就不错了。” 古朝安道:“管叔毕竟年事已高——” “老个屁,那老不死看起来比我还活得长呢。”朱承元哼了声,陈老头身边的管家他虽交情不深,但也是让他能躲则躲的老狐狸,只觉得古朝安的担心没有必要。再说了,就算皇帝再无法无天,过世的师父的情面总要看的,他相信皇帝还没有疯狂到对付管老头的程度。 古朝安一抹脸,他和叔父毕竟没有和朱振梁在一起这么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索性把话说敞亮了:“师父过世时我一时冲动……在江陵露了行迹。前几个月皇帝又在鲜卑府内大肆追查我的行踪,我恐怕,他现在把管叔抓在手里,多半是冲着我来的。” 朱承元一惊,不过很快也淡定地摆了摆手,“只凭猜测别自己吓自己,我先送信回去,看看那边怎么说。” 古朝安有些小激动道:“叔父可是要请教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 朱承元噗嗤一笑,而后绷住脸道:“可以这么说。” 古朝安疑惑地看着他,试探道:“叔父对老先生的身份只字未提,不知,是否方便告知与我?我对老先生的才华着实钦佩,若是有生之年能有幸受他老人家指点,此生无憾了。” 朱振梁:“这件事你可自去问长武,那小子知道那位的身份时可是差点吓尿了裤子,哈哈哈哈!” 古朝安眉峰一动,暗忖道:竟然是自己相识之人么? 到底是谁呢?他在心中一一排除人选,失望地发现,叔父的提示让他陷入了更加混论的谜题之中。 接到阿爷战鹰传信的朱定北,看到信笺上所说的陈家管家被皇帝扣留在宫中一事后,却陷入了沉思。宁衡上前将那信笺又再三确认,发现其中并没有费解之事,不由问道:“长生为何事烦忧?” 朱定北回神道:“只是在想皇帝的用意,把守墓的老人家不远千里地请入宫中,总不至于只为叙旧吧。” 宁衡扬眉,“皇帝能动他,势必与梁三少有关。长生是不是已经有猜测了?” 朱定北迟疑了下,才说:“我刚刚在想,皇帝把他老人家接去“养老”,会不会是想保全住这世上最后一个和梁三少有亲密交情的人?”他眉头皱了皱,敲着桌子道:“虽然皇帝收手了,也十分配合朱家军整顿鲜卑大局,可我还是没想明白,当初他为何要对朱家痛下杀手。秦奚说,皇帝只是做出了取舍。他舍了朱家甚至是整个北境的安危,取的这个东西,实在让我好奇。” 宁衡安静聆听,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朱定北淡淡一笑,敛眸道:“就在刚刚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这世界上除了情爱还有两种东西可以让人失去理智。” “哦?” “那就是……”朱定北顿了顿,才接着道:“愤怒,绝望。” 又或者,两者交加。 重生前的朱定北正是被愤怒和绝望煎熬着,他太过明白,受到这样的折磨,人可以违背自己的初衷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理智?呵,那它们面前是毫无疑义的东西。 “长生是说,”宁衡心中震惊,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能让陛下陷入愤怒绝望之境,除非……梁三少的死讯。” “不错。” 两人相识,神情都有些紧绷。 过了半晌,朱定北倏然笑道:“如果确实如你我所想,那么,朝安阿叔后半生倒是可以过上快活日子了。呵,我得感谢李党这份恩情才是。” 这般说着,他眼中冷光乍现。 第190章 文武之争 第一百九十章 贞元二十七年,时值四月小满。 在边境打得火热的同时,洛京中枢也闹得不可开交,起因是兵部呈报的一系列整顿内州兵务的措施。 兵部尚书常寿安在早朝上宣读整顿措施,裁兵整顿的决心不可谓不强势。 其一,战后半年,朝廷对内州各驻军举行验军,但凡不合格者皆予以裁撤,放归。此类裁兵,予白银十两。 其二,战后一年,由朝廷各地监军领将,联名上报裁兵名录,伤病者同赐白银十两放归,凡有劣迹,轻者予白银五两放归并通报当地官府监管,重者按大靖刑律处置。 其三,裁兵后按照各军情况分立一二,每年冬至前后军中展开大比军演,胜者赐赏,败者受罚,酌情定议,三月内列明赏罚以作军则令行,拟议,连败者按例裁除兵丁。 “内州军中风气之差,盖因无战无险,军心松弛,军伍惫懒,滋生劣迹。纵有雄心者,亦无处施展。故兵部建议内州军每年定额百名精锐调派边境军,荣耀嘉赏,以期内州军奋勇上进。另因,内州军兵丁过于庞大,裁军过量损害我大靖根基,故兵部苦思冥想,多余出的兵力如何安置,现得一法,呈诉上听。” 在颁布了三项强硬施行的裁兵行策之后,常寿安用接着念道。 百官无不提起一颗心,前三项决议看似刚硬,其实模糊。由钦差、监军领将去施行这些政令,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应被裁撤的人尚有争取余地,轻重也有酌情之处,对于大局而言实则不痛不痒。他们本就不信兵部大张旗鼓就列出这些杯水车薪的条陈,现在听常寿安缓缓道来,莫不心道重头戏来了。 “我等皆知,鲜卑府原为鲜卑各部落驻地,曾与匈奴、羌族一样开化低下但武力强横,体质强壮,人数虽少但个体兵丁实力强劲,以至于成为我大靖军心头大患,屡除不下。而今,我朝在鲜卑立府,推行政令,徙民入府,但民众过得仍是苦难之日,瘦肌恶骨,体质薄弱。而原内州驻军迁入之后毫无作为反而因为条件艰苦滋生叛意。兵部细思前鲜卑与我大靖鲜卑民丁天壤之别,莫不哀之。鲜卑府本应成全大靖强兵,如何便成了衰败之地?” “鲜卑府地苦寒,正是锻炼士兵心智之地,牛羊牧马,其饮食也能强壮士兵体魄。兵部上下思虑,鲜卑府经此一役,农商百废,民众死伤者无数,八年辛苦皆需重头再来。既如此,何不让鲜卑之地用于其本该用武之地?以兵丁代替徙民迁入鲜卑府中,许以良将,五年一换,苛练勤兵。” “此令可一举多得,可扼杀我大靖内州军不思进取无处施展的两难之境,亦可壮大我大靖兵力威慑强邻。练兵以备战需,不再浪费军饷养无用之兵,军力强盛,军心清明,保境安民。” 常寿安话音未落,百官低声议论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交集而起,面上全是不敢置信。 待兵部陈述毕,便有一人忍不住出列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讲吧。” 贞元皇帝眼睛要闭不闭,一派冷淡模样让许多为这项提议而心思各异的百官拿不准他的心思。 出列之人系为户部左侍郎何先义,裁兵一事六部之中最能说得上话的除了兵部就是掌管军饷的户部了。他谢过后便对兵部常寿安行了一礼,道:“敢问常尚书,若推行此令,鲜卑府内原驻扎的朱家军当如何?” 常寿安早知这个问题不可避免,不过此事他还不够分量决定什么,便道:“朱家军坚守我大靖北境多年,与鲜卑练兵徙兵之事并不冲突。当如何,亦有陛下圣裁,请何侍郎宽心。” 何先义后话都哽在喉咙,只能讪讪地退下。 百官心里其实都明白,兵部能在早朝上宣读谏言,那么这份奏折肯定已经过了皇帝陛下和军机处的眼,得了他们至少默许的态度才好放在朝堂上议论。 但这个举动实在太大胆了,不说其他,朱家军在鲜卑府的半数兵力该如何自处? 内州军调过去能撑得住北境大局吗?站不住脚跟的话,朱家军便不能随意调动,但让朱家军和这些强练之兵共处一地,是否……隐患太大? 众人都在揣测皇帝的心思,此时一位三品大臣出列执笏道:“微臣礼部礼部主司贺定启奏陛下,鲜卑府既入我大靖版图,便当推行教化,令行文儒之政。若还以蛮荒之地处置,茹毛饮血、民风蛮横,否则其地如何能算作我大靖归属?请兵部慎言谨思。” “臣附议。”又一人出列道:“臣吏部右侍郎张添启奏陛下,鲜卑吏治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在鲜卑府确立,虽人数还未核定,但鲜卑府此时幸存民众怕已不足百万人数,偌大鲜卑府若不注入我大靖徙民,反而全数迁入兵丁,事后该如何管治?天下皆知,我大靖文臣不干预军伍之事。若是鲜卑府成了军伍之地,吏治是否就该退出鲜卑府?那又如何管束鲜卑?难不成放任这些粗野士兵在鲜卑府胡作非为?请兵部三思再言。” “臣附议……” “微臣附议……” 相继的刑部、工部也出列道。 把鲜卑府定位成培养军伍兵丁的地方,从大靖兵力国力上说是大好的事情,而且能够在最大限度上整肃内州军风。但是也要冒极大的危险,鲜卑府的管治问题就是当头的一大问题。 要管理一个州府,除了武力震慑保证安宁之外,更重要的吏治、法度。 大靖文武分明,鲜卑府成了军营之地,那就意味着吏治薄弱,法度也得退居军规军法之后,而工部在大靖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农事也会被废弛,多年努力付诸流水也让人不甘心。 一时之间早朝上百官争议不休,这个热闹很快就在洛京城中弥散开,人人为之议论纷纷。 镇北侯府中,午膳刚过,楼家兄弟和秦奚贾家铭便相继而来。 四人中除了秦奚对将鲜卑府开辟成为兵丁专所大力拥护支持之外,其余三人都有所顾虑。 楼安康道:“虽然这样能让鲜卑府有用武之地,也能有效地约束提拔内州军,但若是陛下真的这么做了,朱家军该如何自处?等个三五年第一批人培养出来后,怕是要全数迁回凉州驻地了吧?” 他对内州军能被驯练成精兵一事心有怀疑,也为陛下对朱家军卸磨杀驴的举动不满——不错,楼大少爷几乎能确定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时机。 鲜卑府和凉州府是大靖最重要的两处边境关隘,现如今都掌握在朱家军手中。 边境大难临头之时,皇帝陛下可以忍受朱家军手握大靖安危,但当了太平的时候,朱家军再在这两处称霸就不妥当了。楼安康虽然知道为了制衡,朱家军迟早得归入鲜卑或是大靖的某一处边境,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平。 楼安宁了解胞兄的心思,但他更担心的却是另一方面:“若是没有朱家军在,谁能震慑这些兵伍?内州出来的兵丁打战不比边境军在行,但歪心思可不少,谁知道哪天就养虎为患对咱们反咬一口?” 把朱家军调走,万一真的发生他猜想中的事,那才是真的危险。 秦奚争辩道:“那难道就放着内州军这样下去吗?都说富贵险中求,要做大事怎能脸冒险都不敢!再说了,咱们既然要这么做,当然得先想法子控制住这些徙兵,总归是利大于弊,此举有很大的可行性。” “呵,愚蠢,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就逞你的匹夫之勇有用吗?你根本不知道,若生变故咱们有没有这个能力承受损失。” 楼安宁呛声。 秦奚拍案道:“就你会想,想那么多有什么用,难道眼前的事就不用做了吗?还没开始呢,就顾虑这顾虑那,都像你这样的还能指望干成什么事?” “你——” 贾家铭忙拦住楼安宁,瞧了眼看热闹不嫌大事的朱定北,不由叹气道:“兵伍这边的困难还算好解决,但是吏治这边就难办了。圈了鲜卑这块地,朝廷当然要推行政令以瞻大靖恩德。现在的情况是,之前的努力都报废了,但若要文臣放弃在这块土地上的作为不可能的,他们不会对军伍入主鲜卑袖手旁观。” 为兵者追求军功,从文者讲究的则是政绩。 鲜卑府纳入大靖版图,行兵者原本就该退居文治之后,让文臣大显身手。 如果能在鲜卑府建功立业,对于文臣而言就是名垂千古的功绩,多少人为此费尽心思,若非有前鲜卑州牧司马御棋获罪一事,现在鲜卑府早已是文官的天下了,哪里能走到今日的地步。 但就算再难,政绩的诱惑太大,文官绝对不会放弃这一块土地。 这已经不是整顿内州军务的军伍内部之事,而是大靖朝百年不遇的,文武之争。 第191章 宁州大胜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正如贾家铭所想,文官对兵部在鲜卑府建立成军武培育地的设想和提议反对激烈。 若非因为边境战局,文官早就正面对军机处发难,而不是“温和”地上奏皇帝陛下,斥责兵部“不负责任”的想法。 这个谁都不让步的拉锯战,在宁州军大胜羌族和南蛮的联军的时候再一次被推向了激烈的争锋局面。 此前,宁州的局势每况愈下,继西南第一关隘马敢城被破之后,第二关口永宁城也没守住半个月就败在羌族大军的手下。宁州军的军心动荡,狼狈退军到宁州第三边境城马泰城中。朱振梁就是在这个时机赶到了马泰城中。 他悄无声息地入主宁州军,挟持姚让以帅印号召群将入账,强硬地夺了姚让和胡康的军权,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发出。 自他表明了身份,怀疑的人不是没有,但朱振梁是个不怕事的,但凡抗议者,直接以不服军令军法处置——通通军棍伺候。他到宁州第一天,就把三个领将打得下不了床,直接用兵权威慑他们,冷嘲热讽,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不给他们一丝讲道理的机会。真正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让宁州领将愤怒,但也正是如此,才把他们的心定住,势必要做出一番大作为来打朱振梁的脸。 一品兵马大帅又怎么了? 这里是宁州军帐,不是朱家军!他凭什么作威作福? 多少人咬牙忍住暴走的情绪,他们那时候被愤怒和羞耻冲击得几乎理智全无,但正是有这一腔孤愤,让他们带着士兵杀入敌军之中。 死怕什么?他们穿着甲胄,是大靖的军人,而不是朱振梁口中一无是处的废物。 “杀!” “杀!!” “驱逐敌寇,绞杀贼首,收复失地!大军随我,杀!” “斩首级五人升伍长,十人升百夫长!通通有重赏!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领将冒死领头,无惧无畏,战鼓擂动,喊声震天,一时之间热血涌上头颅,士兵们杀红了眼,只认得敌军身上的红,挥刀砍杀,连回手自卫都不曾考虑。 朱振梁在城墙上看着,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 这群孙子,好歹没把敌军吓破胆。 他对身边带着的精兵吩咐了几句,后者离开后不久,便搭箭挽弓,瞄准敌军旗帜,放箭—— “呜——!” 号角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在战场上厮杀的兵丁,不论是大靖军还是羌蛮军都被这个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 “将军死了!退兵!快走!” “败了!快退兵!” 最先喊叫起来的,是羌族语和掸国盘越话,随后才是大靖汉话。 “他们的主将被杀了!他们要逃!快杀!杀!” “为兄弟们报仇!杀光敌人!” “杀啊!” 场上的将士抬头一看,果然,敌人的摇旗都倒了,战鼓都擂不响了,这是他们要赢了啊!趁你病要你命,就在敌军要退兵的同时,大靖军杀气冲天,嘶吼着扑向逃窜躲避的敌人。 “怎么回事!谁吹得收兵号角!是谁?!”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羌族领兵主将大骂出声,两军交战时期,竟然让奸细侵入己军账内,连收兵号角都吹起来了简直该死!看着己军被号角迷惑给了大靖军可趁之机,一批批士兵被俘虏被杀,不过顷刻之间,大势已去。 羌族领将只好将错就错,退兵保全剩余兵力。 敌军败得莫名其妙,大靖军中也对胜利毫无头绪,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为胜仗狂呼。 他们已经败了太久,当了太久的孬种了,他们原本对自己能不能打败敌军,能不能保住自己一条命已经不抱希望,但是现在! 他们赢了。 他们,打胜仗了! 领将们回到帅帐这才知道,原来是朱振梁的人吹响了敌人的收兵号角,也是他安排人混入军中大喊胡军话,动乱敌军军心,混肴视听,才让敌军仓皇退兵。 这个办法太阴险太无耻了,要做到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让大靖军大胜羌蛮军,获得了起战后第一场大快人心的胜仗。 他们太需要这场胜仗了。 在他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军心在胜仗中终于稳定下来。 朱振梁这时候才在大军中露面,大放厥词——什么羌蛮联军各部争斗不休根本不堪一击,什么大靖军兵力强盛,三人杀一人迟早能把敌军杀光,什么战后官爵厚饷的重赏——总之,给宁州军画了一个足以让他们前仆后继,奋勇杀敌的大饼。 而朱振梁在军中的号召令也是无人能及。 大靖国内唯一的一个兵马大元帅,统御大靖精锐朱家军的将首,打了无数次胜仗,斩杀过匈奴王的实力战将,此时就在他们的眼前,告诉他们我军会赢,很快会赢。 那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上啊! 敌人都纸老虎,砍了军功都是自己的! 朱振梁满意回营,转脸却盯着儿子派给他的精兵越看越稀奇。 精英啊,不仅连胡语都说得那么顺溜,甚至连敌军的号角、暗语、手势都了如指掌,简直是斥候中的王者。有他们在,要是打不了胜仗,那自己的一世英名岂非要被拆招牌。 朱振梁摸着下巴,暗自想道:儿子孝敬老子的时候到了,嘿嘿,这几个小子还有朱家军中的那些精兵,他是不打算归还了,哈哈哈。 还不知道自己被老子盯上的朱定北,在宁州大捷的战报送回来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宁衡笑话他道:“朱帅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又怎会冲动行事,若是让他知道你这么不放心他,肯定得好好感谢你的孝心。”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他是不冲动,但也是个惹事精!这才到几天,就把姚让面子里子都掏空了,还把姚让提拔的人打了个半死。姓姚的在军机处混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当二品大将的,这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参他呢。还有陛下安排在宁州的监军,他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出兵了。哎……秋后算账的时候有他头疼的。” “不过说几句闲话罢了。说能打胜仗谁才有说话的权利,你呀,就等着他们给你找点不痛快,好在里头煽风点火,是也不是?” 宁衡忍俊不禁。 朱定北嘿然笑道:“什么煽风点火,顶多推波助澜。再说,军机处一个个老东西都等着大展身手把朱家军从鲜卑府踢走好接手徙兵呢,我这也算早日让他们看明白自己的斤两,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量力而行。” 他一点都不担心皇帝会否了鲜卑府建军的议案,在鲜卑府的兵说白了,培养起来都是皇帝自己的兵,不论是朱家军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不能越过他掌控这些兵将。 大好的机会送上门,皇帝不但不会错过,更不会容许别人坏了他的好事。 军机处那些给朱家军穿小鞋的人,想捞功劳的人,不用等到他出手,皇帝就先收拾了。 至于朱家军以后在鲜卑府的处境,朱定北也不为此忧心。 不过是先前五六年时间里会有摩擦罢了,等鲜卑府第一批军力培养起来,也该到他们给挥军向匈奴和羌族的时候了。 朱定北眯起眼睛,遥想那时情景一时之间心中涌出无限渴望来。 宁衡眼神微暗,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道:“文官那边,你打算如何争取?” 现在是战时文武之争才算温和,但一旦等到局势平定下来,谁都能预见到文臣武将将会因鲜卑徙军一事争斗到何种程度。凉州和鲜卑府两境有胜有败,但终归已经保住了大靖内州的安危,杜绝了羌族匈奴联军南下的危险。现在宁州也有朱振梁亲自坐镇,取胜也是时日问题,那么文武双方这场战斗马上就要起大风浪了。 朱定北挠了挠头,对此他虽有预料,但他自己还真没有两全的办法。 “别管了,此事自有皇帝头疼,咱们先不费这个脑子。”除非皇帝心生退意要舍弃这一次大好的机会,朱定北不准备插手干预太多。他现在牵挂的是另一件事:“胡尔朵还没找到吗?我这边的消息怕是瞒不了太久了。” 匈奴王也是个滑不溜手的狐狸,逃了这么久,他们的人居然都没能给他来一个“弄假成真”。 想来过不了多久,匈奴王“死而复生”的消息就会传过来,不仅会让匈奴的军心大振,使得战事变得越发激烈,想要揪出胡尔朵恐怕也会因此失去这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为此忧心,宁衡却道:“胡尔朵,已经找到了。” “什么?!” 第192章 剑指匈奴 第一百九十二章 胡尔朵找到了? 朱定北此前可从没听说过,宁衡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却是为何? 不等他细想,宁衡便道:“宁家查到,胡尔朵本人应该在已经去世,现在替她办事的另有其人。” “……什么!”朱定北没想到竟然会查到这个结果,拧眉道:“胡尔朵死了,匈奴王族怎会没有一点风声?她什么时候死的?” 前世可没有这回事,胡尔朵那老妖婆命可长了,而且行踪不定行事诡秘,朱家和宁家还有匈奴王族想杀她的人这么多,都没有这个本事要她的命,那到底是谁抢在他们前头杀了胡尔朵?何况,若是胡尔朵死了,那为何李党和匈奴的合作依然如此紧密?难道他之前的判断全都失真了? 宁衡给出的答案,再一次让朱定北心惊。 “胡尔朵代表的是匈奴一方势力,只要能掌握住权柄,是不是胡尔朵本人,并不重要。”宁衡道,“之所以还一直用胡尔朵的身份,想必也是时局所迫。五年前,甚至更早之前,那是匈奴新王才立,不论是声望还是能力都不足以服众,必须由胡尔朵出面控制局面。后来再借胡尔朵的身份,只是顺势而为。” 五年之前,那时候朱家军对胡尔朵已经关注有加,对于这位匈奴太后换了人当的事情却一无所觉。 “那现在,胡尔朵的代替者,仍在匈奴境内?” “或许吧。” 对于让注定脸色大变的问题,宁衡轻描淡写,语气中还透露着些许漫不经心。 他说道:“我想,另一件事,长生肯定更感兴趣。” 朱定北没好气地给了他脑袋瓜子一下,“兜什么圈子,有话直说!” 宁衡笑起来,他就是见不得对方烦心才打乱这个气氛,现在见他眼中火力满满,才算放心,于是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她的棺椁,安葬在大靖境内。” “大靖?” 朱定北握紧拳头,他听出宁衡的未竟之意,但这怎么可能呢?胡尔朵安葬在大靖总不可能是因为匈奴王族中有人恨到要对她挖坟鞭尸吧?那只能说明,她是想叶落归根。 可,赫赫有名的匈奴太后,怎么可能会是大靖人? “阿衡,你对此事有几分把握?” 不是他不相信宁衡的能力,而是这件事太匪夷所思! 宁衡将他拉坐下,说道:“还在查。不过我能确定的是,李党早就知道胡尔朵逝世的消息,而且代替胡尔朵的人处理匈奴事务的人不止一个人。” 少了胡尔朵这个掌权人,他们彼此之间的合作并未受损,这也就意味着,李党和匈奴的信任和牵连比他们原本预想得还要深。 “你想对假扮她的人下手?” 朱定北问了一句,又接着道:“这些人是不错的线索,但能不能撬开她们的口却是个未知数。何不……” 宁衡凝神听,可他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 朱定北眼睛危险的神色那般明显,宁衡深思一转,便惊讶道:“长生,你是想从匈奴朝政下手?” 朱定北闻言怔了下,很快就释然地笑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这般说着,他肯定了宁衡的猜测:“对,我是想从匈奴下手。阿衡,咱们摸索太久了,李党在大靖朝局上扎的根太深,要把他连根拔起,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不想用一辈子和他们斗,你明白吗?” 他不是性子狂野却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一直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太糟,知道得越多越让他心慌,他不想再和李党再这样毫无针对性地斗下去。 哪怕李党和匈奴的联系没有他现在所猜测的那样亲密无间,能够将胡尔朵在匈奴的多年经营斩除,不论是匈奴还是李党都绝对讨不了好。 他做了太久的“猎物”,是时候该换他当猎人了。 宁衡明白他的心情,也不觉得朱定北草率,但对于他会如何实施却没有把握。 想了想,宁衡问道:“长生,你需要多少人?” “嗯?” 朱定北正陷入沉思之中,听他问起有些迟钝地看过来,待会意他的意思后,便笑开了:“这么放心我啊?你相信我能做到?” 宁衡学着他挑眉的模样,“你想做的事,什么时候不曾做到?” 况且,能不能做到,他不在乎。 朱定北笑起来,“你给我安排一些得用人手吧,趁着还在打战的时候好好栽培,总有用到他们的时候。” 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他手上培养的人几乎都送到前线去了,单凭手下不足五百之数的人手,想要铲除胡尔朵在匈奴的经营,不过是痴人说梦。况且,在这件事上用宁衡的人他不必犹豫,因为对付李党对付匈奴,早已不是为了他一己私仇,而是为了宁家时代守护的国家。 心思几转,对于攻克匈奴王族的事情必须要有周密的计划,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确定的,朱定北敲了敲额头,拧回思路道:“胡尔朵的身份还要追查,狡兔三窟,她葬在哪里恐怕也不好找。她死了,咱们在洛京找她的人手,可能查到她生前联系过的那些人?” 宁衡:“洛京这里没有,在并州倒是有发现他们一个联络处。” “哦?” “是胡尔朵和李党联络的堂口,若非这一次匈奴王求救的消息发到了那里,我们可能还查不到。” 朱定北一喜,宁衡之前没跟他说起这件事,想必私底下已经顺藤摸瓜想把匈奴王的行踪锁定了再给他一个大惊喜。他毫不介意宁衡的做法,颇有兴致地问道:“你应该让这个消息传出去了吧,那现在,可有进展?” 并州,与鲜卑府接壤,是原本大靖北境四州之一,匈奴王能把信息传到并州来,可想而知,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至于他向李党求救,朱定北更是乐见其成。 匈奴王既然性命无碍,求救的内容无非是让李党在内朝兴风作雨给朱家军添一点麻烦,又或者帮他这个盟友对付匈奴王族中那些要他性命的狼子野心之辈,不论是哪一种,对他们都是好消息! 果然也没让朱定北失望。 宁衡道:“长生肯定猜不到,这封信最终送到了哪里。”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朱定北瞪眼,宁衡服软道:“这封求救信最终送到良月庵。” 见朱定北目露疑惑,宁衡便停了话头对他解释说明良月庵的来处,那是洛京郊外与护国寺相去几里地的一处尼姑庵,地处上洛郡内,洛京女眷去上香的不多,但在上洛郡内却很受贵妇人的追捧,香火旺盛。 但这不是宁衡最初关注到良月庵的原因。 “据我所知……”宁衡微妙地顿了下,这才接着道:“贾府十二郎的生母,就在良月庵中修行。” 贾十二的生母? 朱定北眉心一跳,贾惜福对这个儿子的宠爱在洛京已经无人不知,早在几年前就将贾十二记在嫡母名下,从户籍和家谱上看就是堂堂正正的贾家嫡子。而对外都说贾十二的生母已经过世,贾家的后宅太平了有几年,都说是贾中书的发妻心狠手辣对贾十二去母留子,谁又知道这个让贾中书钟情的女人被养在了京郊外的尼姑庵中。 而偏偏,匈奴王的求救信,送到了这里。 宁衡暗示的意思,他瞬间就会意了,但心中还是不能相信:“贾惜福,你是说,他也是其中一员?” 他拟议的嫌疑名单中,并没有贾惜福,这个明哲保身的中书令,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在皇帝还是籍籍无名的七皇子时他就已经投诚在他手下,是真正的保皇党,而且他的家事升迁虽然几多投机取巧之事,也有一些抹不去的污点,但也都算顺理成章,朱定北怎么都没想到,贾惜福居然是李党的人。 宁衡摇了摇头,“此时下定论为时尚早。那个女人的来历成迷,宁家现在都没查到她的身份,她足以迷惑利用贾惜福,却未必能说动贾惜福背叛皇帝。” 他的话多少让朱定北得到一些安抚。 贾惜福这个人他没有好感,但到底是十一的生父,从私心里他并不愿意因为贾惜福断送和贾十一的情分,哪怕聪明如十一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是他动了手。 “良月庵中若只有她一个可疑人,那她肯定不仅仅是匈奴的细作那么简单。” 她的分量不低,又是极得匈奴和李党信任的人,肯定是突破口。 可惜宁衡也是今日才得到这个消息,要深入调查至少也要有一段时间。 朱定北道:“阿衡打算怎么做?” 又或者说,他已经布下了什么样的计划。 宁衡微笑,“那个女人有没有弱点我还没查出来,但受她蛊惑的中书令大人的弱点却昭然若揭,我想,没有什么比贾府十二公子,更适合当这块敲门砖。” 朱定北敲了敲嘴角,扬唇道:“长信侯爷高明,不过,十一国试在即,不要生出太大变故才好。” 贾家铭两重重孝在身,守满足足三年因此已经错过一年国试,明年科举国试场上定有贾府十一郎一席之地,他可不想贾十二出了事让贾惜福有个好歹,连累他再守重孝。 宁衡失笑,满口答应。 第193章 秦奚亲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主帅朱振梁在宁州露面后不久,朱征北便请命返回鲜卑府。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洛京终究不是朱家儿郎的战场,有一个朱定北被困居于此已经是莫大的屈辱,伤养好后,朱征北也不应该在此洛京逗留。 朱振梁的副将朱凡也几次三番说道要和朱征北一起离开,他想到宁州,在朱振梁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就如同这些年来他所做的那样。这一次的伤却已经上了朱凡的根本,就算能撑过这几年,旧疾复发的后果定是无力回天,朱征北和老夫人久劝不下,后来不知朱定北和他在前院书房中谈了什么,第二日,四品中郎将朱凡便上折请求解甲归田,上面附着段大夫所言的不能再上战场的定论。 兵部批阅,皇帝准奏后怜其多年屡立战功,赐下厚赏。 朱凡摆弄着那两箱子金银,笑道:“想老子当年为了一袋米也跟着主帅和户部睁得脸红鼻子粗,没想到现在倒是值了千石米。” 自嘲了两句,他便请人的去兵部登记,这两箱子跟着下一批军饷一起送到朱家军中,反正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朱凡很是郁郁寡欢了几天,直到朱定北将残兵首领朱响引荐给他,交予重要任务才让他重新找回干劲。 朱征北走后,老夫人心中也多有不舍,朱定北便将月圆儿接回府中住了小半个月,府中的生气才算活泛起来。 四月二十二这日,是巡防营卫长独子苏东海十六周岁生辰,请了不少亲友庆贺,朱定北几人也在其中。苏家与秦家关系不错,两家的小辈走得也近,自从苏东海由秦奚引荐给朱定北几人后,虽然和朱定北宁衡交往不深,意外地却很得楼大楼二两兄弟的青眼。 见了朱定北,楼安宁便忍不住调侃道:“朱小侯爷在家奶孩子玩够了,舍得出门啦?” 月圆儿那小女娃可人疼,这个做舅舅的更是宠得毫无底线,这几日朱定北在镇北侯府可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陪着家中祖母和小外甥女,他们请了几回都没请动他。 朱定北对他可不会手软,捏着他的脸抓过来,笑得迷惑众生:“怎么,楼司丞也想被奶几口?” “噗——” “咳咳!” “哈哈!” 正在喝酒的楼安康和贾家铭冷不防都呛住了,秦奚笑得差点没摔下凳子,憋着气正想调侃楼安宁几句,被贾家铭及时拉住了。 自从改造了战船和弓箭射程之后,楼安宁官升一品,现在已经是在工部领实差的六品司丞。他洋洋自得,总把自己的官衔挂嘴边,几人都不给他面子从不奉承。反而是朱定北,每当要戏弄或是报复他的时候总把司丞二字挂在嘴边。 楼安宁讨好地笑道:“长生我错了,你还是快去给主人家道贺吧,咱们现在喧宾夺主不好吧。” “哈哈,无妨无妨。”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苏东海边笑边道:“长信侯爷与朱家兄长的礼早就送到了,多谢两位今日抽空过来,你们玩吧,我去那边招呼一下别人,待会儿再过来。” 苏东海的生辰宴上却是高朋满座,他长袖善舞谈笑风生,一点看不出来几年前秦奚口中孤僻的没有交心朋友的模样。 朱定北被搅了兴致,于是放开楼安宁,敲敲他的额头道:“多大岁数了还没个正行,一点没有官老爷的威风。” 楼安宁骄傲地哼了身,“你们往后一个个官都得做得比我大,我不趁现在摆摆官威以后都没机会了。长生既然知道就多配合我嘛。” 朱定北摇头失笑。 宁衡随他坐下,瞧见秦奚不断张望着什么,贾家铭兴致也不高,便同朱定北对视了眼。后者给楼安康打了个眼色,楼安康收回给胞弟揉脸的手,往上比划了一个手势。 高。 门下侍中令高家的嫡孙女,高景宁。 听说正在同秦家议亲。 朱定北会意过来,不由有些担心贾家铭,不过也没声张,而是问秦奚道:“听说你阿爷想把你安排进御林军中?” 秦奚听到御林军三个字便头大如斗,扭回头苦着一张脸道:“可别说了,眼下这两年不论是内州还是边境军中都不太平,阿爷想我留在京中,我……哎,再看看吧。” 朱定北动了动眉毛,这傻小子每每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说话必定是心中有了决定,他多少知道秦奚的打算,但仍不动声色地戏谑道:“我还听说你阿爷怕留不住你,所以想给你说一门亲事,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秦大公子可还满意?” 秦奚脸上爆红,急忙道:“别胡说,媒妁都没定呢,没影的事,大庭广众的别人听见对人家姑娘家声誉不好。” 楼安宁啧啧有声:“看来你听中意人家姑娘啊,还没影的事呢就着急为她维护了。”他扭头左右瞥了两眼,将眼中一抹忧色敛住,这才道:“肯定是在这里的吧,咱们兄弟不说两家话,你是什么想法总不能瞒着我们吧,太不够意思了。” 秦奚搔搔头说:“我能有什么想法。人家姑娘挺好的,可是……我不想这么早成亲。”说着,他犹豫道:“你们说,我要是先和她透个气,会不会比较好?” 贾家铭表情微动,低头喝酒。 朱定北见状道:“你想跟她透什么气?你若是对人家有意,可也没道理让人家姑娘等你三五年白费了好年华。你若是对人家无意,直接同你祖母说明白,到时候找一个八字不合的理由便就推却了伤不了谁的颜面,你反而找上门去说道,这不是打人家姑娘的脸吗?” 秦奚没吭声。 几人心里都转过一个不妙的想法,看来傻大个对高景宁确实有那么点想娶回家的想法啊,竟然还犹豫了。 被他们探究的目光吓到,秦奚连忙摆手道:“你们可别瞎想,我只是想如果要娶妻,她是个不错的人选而已,其他可没什么啊。对了,楼二你不是和你阿爷请命说要北境随军吗,挨揍了吧?” 他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几人也顺着他的意思把话锋递给了楼安宁。 楼安宁这个靶子当得不甚乐意,不给他好脸色道:“我可不像你,想法天花乱坠却也没见你干出什么实在事来,我可是有实打实的硬功夫,就算阿爷不放我走也是不放心我的人身安全而不是怀疑我的能力,再说了,只要我和大哥连海都出了,边境肯定也去得。” 他这话不可谓不刺耳,秦奚却是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你去的时候捎上我呗,反正现在是朱阿爷在主事,他肯定关照我。” 楼安宁道:“管你怎么想,可别连累我和我阿兄。” 楼安康责备地看了眼胞弟,知道他是气闷秦奚傻气,迟钝地用软刀子伤了十一,但总归他也是无辜人,感情的事亲如兄弟也不能随意插手,于是道:“现在边境在大靖,战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调整,阿爷许我们随军也是明年的事了,你确定今年你能扛得住你阿爷的威压吗?” 楼安宁在军器上的建树所有人有目共睹,就算他阿爷舍不得放心也得让他去实地走一遭,随军修理整改器械才能更因地制宜地突破。而他亦不打算放阿弟独子远走高飞,所以兄弟俩已经约定了一年后要一起到军中效命。 可是秦奚不同。 秦阿爷是禁军统领,秦奚就算要从军受到的限制和他身份所能赋予他的便利一样多。何况,秦大统领没打算放手让他去闯。 话题兜了回来,秦奚郁闷了下,就道:“算啦,船到墙头自然直。正好明年十一要国试,我怎么也得陪他科考完看咱们状元郎骑马游街之后才能甘心走啊。” 贾家铭笑说:“承蒙秦大少爷厚爱了,小生不胜感激。” “哈哈,十一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了。” 秦奚复又快活起来,那些尘埃从未沾染他的眼睛一般。 朱定北暗叹一口气,下意识又看了眼对其中汹涌的暗潮无动于衷的宁衡,心中暗道:十一傻得无私无求,是苦是甜都已经做好独自咽下的准备,幸好这家伙闷不吭声却是个霸道性子,否则……咳咳,他及时收回飘忽的心思,看向贾家铭道:“听说你家里的小霸王病了,都不出来惹事了?” 贾家铭放下酒杯,叹气道:“病的不轻,不过家里已经给他请了太医,会药到病除的。” 对自己这个胞弟,贾家铭实在生不出好感。他出生后不久,他的姨娘就因为和他所谓的八字相冲被送回老宅,这些年心灰意冷逢年过节都不曾回京。虽然不是这个孩子的错,但要让他同其他兄弟一般看待却是不能了。而且他这一次生病,家中也因此翻天覆地,连他和贾老十在府中科举备考也不得清净。 秦奚比他们更了解情况,不由老生常谈:“阿公的府邸留给了你,你便去那里住下备考就是了,非要留在那里找罪受。” 楼安康替贾家铭说道:“科举在即,十一家中有事不出心力反而到外头躲清闲,你要让别人怎么看他?” 秦奚没想过这一点,闻言不由蔫了,心中暗自骂道:贾十二这个惹事精,最好一病不起,省得再出来惹是生非。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箴! 第194章 竹马日常 第一百九十四章 苏东海的生辰宴后朱定北几人便约着到长信侯府聚一聚,自从国子学结业离开后,他们虽然还是时常相聚,但毕竟比不上年少时朝夕相伴。 宁叔的厨艺近年来越发炉火纯青,吃得几人赞不绝口,朱定北却在第一口入口后便觉得有些奇怪,再尝几口之后,总算尝出来这细微的差别在哪里,不由看向宁衡,正巧撞进他的视线里。朱定北抿唇一笑,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一边听楼安宁他们谈笑风生,一边盯着宁衡看,好似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得。 楼安宁好奇得不行,推推搡搡地把秦奚推出来,这傻小子也实在,丝毫不觉委婉,直接问道:“阿衡脸上有什么好看的,长生眼睛都直了。” 宁衡略有些不自在,眼神却也直勾勾地看着朱定北期待他的答案,朱小侯爷朗声而笑:“他有不是花姑娘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瞧他顺眼,看着下饭不行吗?” 一片笑声,万万没想到堂堂长信侯爷居然有一天沦落到让人下饭的地步。 虽然知道朱定北没说实话,几人笑过之后也不再追问。 “十一你多补点。”秦奚积极地往贾家铭碗里夹菜又盛汤,碎碎念地和朱定北几人抱怨对方没日没夜地看书,迟早要把身体拖垮了。楼安康便关心地问起他备考的情况,贾家铭心态平稳温习刻苦,此时见他们问起来便说了一些自己近日在看的调剂的杂书,提起陈府藏书中有一些有关天工开物的驳杂论和农学书,见楼家兄弟果然十分感兴趣便大方地要借予他们——这毕竟是先师的遗物,哪怕是对楼家两兄弟也不好相送。 楼安康道:“听说马太傅前两日专门拜访了董林夫子,想要将马超推荐入他的门下呢。十一自己琢磨到底要走些弯路子,不如我们托人走一走情面,也让这些国士指点一下科举之事如何?” 楼安宁听了也附和。 贾家铭的学问在几人之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但他年纪轻轻就要参加国试,若是考得极好自然是皆大欢喜,就算落榜了也不打紧,就怕的是考取了不上不下的功名也没有机会重来。寒窗十年,贾家铭的努力他们都看在眼里,事到临头便不免为他多做打算。 楼二口中的董林夫子出身刚直的董家,曾经主持过几场国试,现在在翰林院和国子学都挂着职衔。 寻常文人要在他面前套情面无疑自取其辱,但马太傅与他同窗多年早年又受过马太傅的恩惠,因此才破例接纳了马超,虽未收作嫡传弟子,但也对他尽心尽力,倾囊相授,有这么大的助力在旁,贾家铭对上马超的赢面就少了些。 朱定北也觉有理,便问贾家铭是个什么想法。 “老师走之前留了许多心得给我,暂时还够用。”他拒绝了这个建议。他虽然是个固执的人,但也没有迂腐到因为先师的师门关系,就不愿向别人讨教而耽误自己的前程。正如他所说,陈阁老仙逝前为这个老来弟子整理了许多科举应试的心得和秘诀,这些金玉良言比外人教导还要重要,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遇到没办法解决的疑难。 几人见他都有成算便不再多言,饭后坐不住的楼安宁便提议去马场跑马。 长信侯府的马场去年扩建,将原先的山峦也圈进了侯府马场里,跑起马来十分快意。 朱定北这些年都很注意不再外人面前露身手,跑马这种事除了在长信侯府的马场在外头也未再有过。 虽然没有刻意营造,但外头都传言他体弱多病身有痼疾。早前他祖母听了还要气上一顿和别人辩驳几句,后来连她一个妇道人家都发现体弱这个毛病让镇北侯小世孙的日子过得更轻松快活,于是也懒得和这些人计较,只是每年上寺院里都会多捐一些功德,好抵消那些污言秽语给孙儿平白沾惹的晦气。 跃上马背,朱定北一夹马肚子催促马开始加速疾走,他也有大半年不曾上马背了,此时上了马还未起跑已经觉得身心舒畅,连呼吸都快活了几分。 宁衡也知道他憋得狠了,因此也不约束他,看他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和秦奚几人打了声招呼,五匹马威风赫赫地追逐而去。 环山跑了两圈,朱定北才勒住缰绳等他们跟上。 马蹄才落地,就听见秦奚哈哈大笑的声音,“十一你行不行啊,哈哈,要不还是我抱着你跑吧。” 原来贾十一也有很长时日不曾骑马,今日又温书看得太勤,浑身骨头都僵了,在马背上调整了好几次才算把控住马速。他满头大汗,看秦奚取笑自己也不介意,反而对宁衡道:“看来得时常来这里了,许久不跑都生疏了,这可不妙啊。” 宁衡:“随你,同管家说一声便是。” 他为人冷淡,但这些朋友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同,这种小事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朱定北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不由摇了摇头,秦奚这个傻小子何德何能啊。不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要跟着秦奚上战场,除了他如今刻苦钻研的兵法谋略之外,马上功夫和身手同样不能落下,便笑着道:“十一要来可记得叫上我,也只有在这里我这个“病秧子”才能痛快地跑上一场。” “长生确实应该多来走动,总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 楼安康道。 楼安宁添了一嘴:“想当年朱小侯爷还信誓旦旦说要做纨绔子弟呢,结果现在别说调戏良家人或是一掷千金,成天在府里绣花,啧啧啧。” 朱定北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道:“楼司丞可想知道我绣的是什么花,嗯?” 楼安宁驱马近前,嘻嘻笑道:“说笑嘛,长生真是越大越小气了。不过,咱们什么时候和花柳巷走一走,赶考的酸秀才又来了一批,洛水河畔又有许多热闹可看呢。欸,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听说昨日有一个穷秀才给女状元写了一首情诗,结果不小心投到了会友的五驸马爷身上,驸马爷见其辞藻颇具灵气,还邀他一同喝酒赏乐,现在那人已经换了一身锦衣绸缎,腰缠万贯,已经住进广宁伯府里了。” “不是总抱怨在工部忙得不见天日吗,怎还有这个兴致听别人的闲话跟我们学舌?” 朱定北睨了他一眼。 楼安宁张了张口,不知为何看着光影里镀了一层晕黄的的朱小侯爷白皙俊美的脸,他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好意思将后面发生的事情再拿来说笑,好似这些粗俗的事会冒犯了这位贵公子。 这般想着,楼安宁不由心中哭喊:长生的模样真是越生越妖孽了,实在太具有欺骗性! 他这么一恍惚的功夫,秦奚已经迫不及待地接过他的话道:“后面乐子还大着呢。” “也不知道小郡王从谁口中听闻驸马爷在伯府里养了一个男妾,去了广宁伯府中二话不说就让府兵把那书生揪出来暴打了一顿,若不是广宁伯爷及时阻止,那书生恐怕就被活活打死了。五公主和驸马爷为了这件事争闹不休,听说吵到最后,驸马爷便放言说既然污蔑他偷藏男妾,他便娶一个男妾回来好成全了公主殿下的心愿。转头,还真的在南风馆中给他们的头牌赎身,直接带回公主府中了。” 朱定北也只听他祖母叹息了两句那小两口的日子越过越不太平,还不知道这里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曲折故事。 见秦奚幸灾乐祸,贾家铭有些不忍道:“倒是可怜了那书生一腔才华,因此牵连被辱没了名声,科举一路怕是行不通了。” 他也读书人,自然知道走到国试这一步的年轻文人除了傲人的天赋之外更付出常人不能比拟的努力,如今付之一炬实在可惜。至于那个书生的投机取巧,攀附驸马爷的高枝这种让一些文士鄙夷的行为,贾家铭倒没有恶感,毕竟有捷径谁愿意走弯路呢,那书生既没有损害他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些手段便也没什么低贱之分。 楼安康拧眉:“五公主这门姻亲太热闹,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往后如何。不过,有一事我倒是有些在意,六公主已经及笄,她的公主府却一直没建起来,你们说陛下是不是想让她和亲?” 秦奚闻言,脸上的笑便淡了几分。 虽然关系不亲近,但到底是自己血亲,如果她真的去和亲了姨母定会伤心。 他急问道:“楼大你这是有确切的消息?陛下要让她和亲去哪里?跟咱挨着的那几个国属都在和咱们打仗,需要和谁和亲?再说了,公主就算远嫁和亲,洛京城内也该有她的一府之地才对。” 楼安康摸了摸鼻子,他不过是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才多嘴说了一句,都忘了六公主是秦奚的表妹这回事,一时失言只好补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 “楼二随口我信,你可从来不会随口说道别人的事。” 秦奚锲而不舍。 贾家铭拦住他道,“别担心了,陛下兴许是一时忘记了,这几年朝局都不太平,再说……陛下已经有些时候没在后宫留宿了,陈妃娘娘要给公主殿下求恩赏恐怕也不好往前朝递话。” 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第195章 十二生母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朱定北听得真切,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一件事情来。 自从那个低位嫔妃在长寿宫中一尸两命之后,后宫之中便再也没有喜讯传出来。 但前世,除了已故的三皇子之外,皇帝膝下共存活了八个皇子十个公主。那个低位嫔妃本该生下皇帝的七皇子,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七皇子和他的生母一直寄样在长寿宫中,那孩子没有记在他姑姑贤妃娘娘的名下却与她十分亲厚,他前世也曾见过数次,那孩子总是彬彬有礼地称呼他为表兄。 而七皇子出生不久,八皇子九皇子也相继诞生,可现在却一点风声都没有,而且公主也才八个,剩下的两个也一直没有动静,现在皇帝都不临幸后宫了,还不知道这些原本该记录皇家玉牒的皇子皇女是否还能降临人世。 在他出神这段时间里,楼安宁追着问贾家铭是怎么知道这么隐晦的消息的,皇帝若是久旷后宫,那后宫的娘娘们岂不是守……咳咳,怎么御史和百官都这么安静。 不应该啊。 贾府排行第八的公子在国子学时便骑射功夫了得,在当时风头仅次于董相府上的二少爷,从国子学结业后便加入御林军中成了陛下的亲兵。也因为他父亲的缘故,贾家宁得以就近守卫皇帝陛下的殊荣,因此对皇帝陛下的行踪要比旁人清楚。 不过他这人有一个毛病,那就是睡糊涂了容易说梦话漏出一些口风,贾家铭也是无意之中听见,才知道了皇帝陛下冷落后宫的秘闻。 楼家兄弟还是不解,连秦奚也疑惑道:“我阿娘每隔两个月都会进宫陪两位姨母,可从未听她们抱怨过陛下啊。” 再深一层的事情贾家铭却也没办法给他们答案,几人琢磨不透的时候回神过来的朱定北却是猜到了几分。 自从皇帝察觉自己中毒之后,在后宫便有意无意地闹出一些事来,又有后来的豆症一事,聪明些的都知道宫中不太平,后来又有阮淑妃暴毙一事,容不得人不多想几分。现在皇帝不来后宫了,她们多少也知道与阮淑妃有关,甚至有一些人妃嫔已经猜到阮淑妃想谋害陛下给大皇子铺路,因此皇帝才厌弃了后宫。 她们在后宫之中生存了这么多年,知道皇帝的脾气也懂得在后宫中的生存之道,就连一向受不得委屈的皇后娘娘都“忍气吞声”了,其他人更是默契地三缄其口。 皇帝的起居录中为他的夜生活做了稍许掩饰,外臣自然无从得知皇帝已经清心寡欲地过了快一年的“清修”日子。 毕竟是冒犯天子的话,几人略说了两句也未再深谈,又起兴在马场跑了几圈,一个府兵前来汇报说贾府派人来请十一公子回去,说是事态紧急。贾十一始料未及,细问之下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便匆忙告辞,秦奚也跟着一起走了。楼家兄弟留下来给用了晚膳,也没有再逗留。 到这一会儿,贾府十二郎病症每况愈下今日午后险些丧命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而宁衡的人也终于得到良月庵中那个来历成谜的女子踏入京城的消息。 贾中书这个年纪不大的妾室,手段十分厉害,就算宁衡的人日夜不停地盯着她,连庵内是否有密道都排查过了,不见她有任何动静却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办法将匈奴王的求救信散了出去,总之前几日朝廷上关于鲜卑建立军处的事情争论越发不休,有一股力量在操控着百官的矛盾越演越烈。 他们隐隐在推动着这项提议成立。 不论他们包藏怎样的祸心,结果却是朱定北乐见其成的,因此也没有插手干预,只是静观其变,再看是否能从中挖出一两个有分量的李党来。还有中书令贾惜福,他到底是受到蛊惑被这个女人利用的人,还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这件事情必须要确定。 但不管结果如何,这个女人却足以已经引起他们的忌惮了。 试探了这么久都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如今,她总算挪动了地方。 在女人离开良月庵的深夜,宁衡的人手便化身庵中的姑子在良月庵中深入探访,查看那个女人的贴身之物。 而此时,她亦辗转到了贾府中。 “阿娘,阿娘救救我……阿娘,好疼啊……阿娘……” 还未转入内室,孩子的哭声便传入耳中,女人脚步一顿,这才踏入寝房。 “妍娘。”贾惜福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来,眼中便有了一丝欢喜,他怀中正是睡得不安稳的贾十二郎,原来他的哭泣只是梦呓声声,不知道在梦什么,小小的孩子脸上布满了泪痕。女子将风帽放下,解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素淡而又年轻秀美的脸。 她没有理会贾惜福,只是淡淡地看了看那孩子,而后道:“他死不了,你叫我来是为何?” 贾惜福将孩子放下,对贾十二郎挽留地抓紧他的袖子的依赖毫无所觉,一双眼睛不肯错开地看着女子,眼中有着扭曲的迷恋。 “妍娘,你总不肯来见我……”他见女子眼中露出厌恶,叹了一口气道:“你来看看这孩子吧,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我的骨肉,你怎会舍得他受这样的罪也不肯安慰他?” “他是不该出世的野种,身负罪孽不如趁早死了,也是解脱。” 女子口吐无情。 贾惜福的脸色一变,但又隐忍道:“也罢,我不强求你做什么,你今夜便在此陪陪孩子,我这就离开。” 女子道:“不必。你若无要事,我这就走。” “妍娘!” 贾惜福的语气颇为严厉,但女子丝毫不为所动,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蒙面戴上帽子,转身欲走。 “妍娘,”贾惜福叫住她,“这几年我纵容你在外清净,并不表示我能容忍你摒弃自己的身份。只要你活着一日,你便是我贾怀恩的女人,是我儿子的母亲,这一点,你最好不要忘了。” 女子背影僵直,一言不发。 贾惜福心中生怜,想到自己对她犯下的罪孽便也有些底气不足,但转头看到贾十二郎——自己与她共同孕育的孩子,他便又生出无限柔情来。 “你想要做的事,我会帮你办妥的。” 贾惜福说道。 女子猝然回头看他,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贾惜福忍不住上前想要对她亲近,女子回过神来,戒备地后退了一步。贾惜福讪讪地停住脚步,放下双手道:“但我也有条件。” 女子的眼神骤然变冷,但没有一丝意外,只是平静地看着贾惜福,等待他的后话。 贾惜福道:“往后每月十六我都会去你那里,你不得拒绝我。” 女子身体一颤,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屈辱,眼中瞬间便生出泪意,但她强硬地忍了下去,压下声音中的颤抖道:“我要看到你的诚意。” “好,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女子点了点头,应下了这桩交易,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贾惜福在原地站了小半日,被儿子越发不安而急促的喊叫声唤回神,他坐在床边看着十二郎,叹了一口气,不知第几次暗暗想道:为何这孩子不多像他母亲多一些呢。 暗自感怀的贾惜福和已经离开的女子没有发现,厢房外死死地捂住自己口鼻的贾家铭仓促离开。 回了院子,他几乎瘫软在地上,神情中有着许多茫然和惊愕甚至有着极深的怯懦。 不可能的。 他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这一切。 刚才那个女人……他珍藏在记忆中一日不敢忘记的音容笑貌,从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听见。 那是他最珍视的阿姐,贾妍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他的阿姐早在七年前就死了,怎么可能成了父亲的妾室……还为她生下一个孩子。 她不是自愿的,父亲强迫了她…… 她没有反抗,她和父亲做了交易…… 她,是贾十二的生母…… 一个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将自己拥入怀中细细问他是否饿了渴了伤了痛了的阿姐,一时之间只觉头疼欲裂。 不,一定是他听错了,一定是的。 可父亲叫那人妍娘…… 贾家铭抓紧自己的头发,咬紧牙根,试图想办法麻痹自己的视听和思想,但心中的震动却没有一刻平息过。 第196章 挖掘矿银 第一百九十六章 “秦奚?” 听见朱定北的声音秦奚暗道一声不好,可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嘭地一声,朱定北已经毫不客气地把他甩了出去。 秦奚痛叫一声,嘶嘶吸气道:“还真摔啊。” 朱定北冷笑:“如果这是在战场上,你九条命都没了。”啐了一句,他上前把秦奚拉了起来,两人今天的较量因为秦奚频频分神而十分不痛快,他到现在还未出一滴汗呢。用力拍打秦奚身上的灰尘,朱定北忍怒道:“你刚才在想什么,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知道对方最不能忍受对战时的马虎,秦奚赔了一个笑脸,随即叹了一声道:“不是我,是十一。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总是精神恍惚,闷闷不乐的样子。长生,你说,他这是不是读书读魇着了?” 朱定北挑眉,“兴许是因为贾十二吧,不是都说他病得快死了吗?” 秦奚摆摆手,“不至于。十一性子温软但还没那么菩萨心肠,对贾十二还没到这个情分上。” 贾家铭的状态比他形容得还要严重些,但怎么都撬不开那张犟嘴,秦奚也只能干着急。 朱定北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宁衡,见对方微微摇了摇头,可见并没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再看看傻头傻脑的秦奚,心中便觉了然。定是这傻小子在他面前惦记那个“有缘无分”的亲事,惹得十一不快了吧。 想及此,他没好气地拍了拍秦奚的脑袋,把他赶下场,招呼宁衡上来。 两人身手相当,宁衡也不是优柔寡断不敢下重手的,因此两人对打酣畅淋漓。秦奚在演武场旁看他们拳来脚往,眼中闪过一丝歆羡,不过今日他心中藏了事,没办法像以前全神贯注地观摩,不一会儿便又走了神。 等到两人汗流浃背地收手,大声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秦大少这是少年怀春呢,见天地神游天外。”朱定北一边擦汗一边调侃,不过他们兄弟之间这种程度都是小意思,秦奚脸不红心不跳,反而嘿嘿笑道:“我还在想我家媳妇呢,诶,你们说要不要劝一劝十一少看些书,他这两年心思越来越重了,总是闷在心里,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奚搔了搔头,颇有些无可奈何。 朱定北道:“你要知道他想什么作甚?” 口中说着,心中却是翻了一个白眼。媳妇儿媳妇,叫得那么亲热,平白给人遐思。果真,无心之言亦最伤人。 “长生你这就不够兄弟了吧,十一有烦心事,咱们自然得帮着想办法了。”秦奚伸手搭着他的肩膀,虚握着拳头捶了捶朱定北的胸口,道:“对你,兄弟我的心可也是一碗水端平的。有事只管痛快说,往后可别让我瞎猜就行。” 朱定北还没接话,宁衡便上前捏着秦奚的手把他推向一边,道:“你晚课的时辰到了。” 秦奚一看时辰,顿时叫了一声,匆匆忙忙地走了。 朱定北摇头失笑,两人歇了会儿便回后堂冲洗,路上他问宁衡道:“这两天忙什么呢?” 宁衡这几天也不见人影,朱定北有些好奇。 宁衡:“太后娘娘懿旨要我入宫,可如今我也是继承家业的大忙人了,没有空闲与她作陪。” 他没有没说,朱定北已经了然。看来是为了躲太后所以闷在府中干正事呢,不过……朱定北稀奇道:“堂而皇之地忤逆懿旨,长信侯爷好大的本事啊。” “本侯可从未接到过懿旨,如何就是忤逆呢。”宁衡勾了勾嘴角,“太后娘娘向陛下请意说要到护国寺小住礼佛,陛下已经答应了。之后怕是没心思管束我。” “太后她老人家还是一心向佛啊。”朱定北不痛不痒地跟了一句,两人到了后堂,水生正倒入热水调水温,见两人进来便要上前来。朱定北挥手道:“不用跟前伺候,你去和祖母说一声今晚长信侯爷留饭,让她备得丰盛些。” 水生应声而去。 朱定北脱了衣服,往身上冲水,见宁衡呆呆地站在那里,暗自扬了扬唇,出声道:“阿衡,给我后辈冲一下。” “……好。” 宁衡舀过水,往他身上浇,见朱定北一个哆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舀的是凉水,赶忙换了温水。朱定北不快道:“就刚才那个痛快,大老爷们这大热天的还用热水洗澡,像什么样子。” 他嘟囔着,宁衡集中不了神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地跟着应了两声。 朱定北暗笑,正想要说什么,屋外去而复返的水生道:“少爷,宁侯,长信侯府上来人说请宁侯回去一趟,说是府上有客到。” 宁衡回到府上,这个客人虽然不在他意料之中但见到对方的时候他便明晰对方的来意。 “拜见家主。” 洛京人赞颂的得道高僧慧清大师,躬身行了一个俗家礼。 宁衡点头,虚扶了下,开门见山道:“你有何事?” “回禀家主,荆州新野郡那处矿山开采出了纯银矿,量很足,属下请命去那边监看,还请家主示下。” 宁衡道:“慧清大师想要到新野古刹清修,自去便是。我既然将矿银一事交给你,如何运作,不必与我详说,我信你。” 就连皇室都不知道,大靖佛寺十中有六都是宁家的消息集散地,统管这些佛寺与宁家之间联系的便是慧清,这也是慧清高僧常年在外云游的真正原因。慧清是上一任长信侯爷也就是宁衡的阿爷亲自选定培养的宁家人,宁衡虽对他某些事情上有微词,但对他的信任却毫无瑕疵,这些年也一直放手让慧清自行处理职责内务,像今日这样特意来请命的时候可不多见。 自从朱定北和宁衡在南海取回太.祖帝后的宝藏后,并没有大兴土木挖掘金银。 一则,宁家不缺钱。二来,也是不为招人耳目。 新野这个地方离洛京不算太远,朱定北近来用钱的地方太多,因此才选定开了这一处矿山。而宁衡把此时交给慧清,便是想要借由佛门清净掩人耳目。 慧清高僧笑道:“便知道瞒不过家主,我此次来……是因太后娘娘入护国寺礼佛一事。” 宁衡未语,等着他的后话。 慧清高僧犹豫了下,才道:“属下知道太后娘娘触犯家规,不容宽恕。只是她于我毕竟……与常人不同。宫中凶险,她又没有算计的天分,还请家主看在属下的面子上,护她性命。” 宁衡皱了皱眉。 太后娘娘与慧清高僧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但先帝迎娶宁家女时,选定的那位宁家女突发恶疾,这才不得不更换了人选。原本,这个人选怎么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位太后娘娘身上,只不过她的父亲鬼迷心窍贪恋权势,使了一招偷梁换柱将女儿送上的皇家的花轿,等到慧清知道时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当年慧清受此打击心灰意冷之下才会主动向家主请命踏入佛门,这些年下来,他接掌了上一任护国寺主持的内务,成为宁家佛门的掌事人。 宁衡一直怀疑,他是否知道当年秘而不宣的真相——太后娘娘生父想做国丈不假,她自己有野心想要母仪天下却也是真。 这些年,太后娘娘对慧清一直不忘旧情,每年都要在护国寺祈福住上一段时间,打的是什么主意,屡屡被她带在身边的宁衡心知肚明。他看不上她的心机,更瞧不起她没有能力承受自己选择的后果的事实。宁家女嫁入皇室,大多孤苦伶仃,饱受寂寞之苦。正是因此,宁家对于出嫁国母的本家才会有那么多的优待。 太后娘娘如今不过咎由自取,便是耐不住寂寞,也与他人无关。 慧清高僧苦笑道:“在我心中,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女便是我的妻。哪怕物是人非,我亦不愿她自取灭亡,还请家主……” “好,我答应你。” 宁衡打断了他的话。 他对太后娘娘没有太深的情分,但也没有心胸狭窄到因为对方一次的取舍过错就对她怀恨在心。纵然失望,他也会保全对方的性命和身为太后的尊荣。这一点,便是没有慧清的请求他也会做到。 慧清笑起来,“属下这一去,明年入冬才会回来,朱小侯爷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菩提子和佛玉我已交代住持师兄,解释朱老夫人取来便由他施佛法,不会妨碍小侯爷的运势的。” 宁衡听了此言,面无表情的脸上才有些许缓和。 他道:“佛家讲究缘分,你既与她无缘,便该放下,找寻属于你的姻缘。” 慧清连忙摆手,“家主抬举属下了,属下不是那等痴情人,谈不上放不放下。只不过这些年一心从佛,七情六欲尚在却也被佛门戒律束缚,已是有心无力了。家主只管放心,若果真遇到那份姻缘,属下不会错过。” 宁衡点了点头,随后对他交代到新野矿银的流向,两人谈妥,慧清高僧踏夜离开。 “宁叔。” 宁衡收回视线,对虚空喊了一声。 宁叔现身,宁衡回头交代道:“便按他的意思办吧,在他回来之前,太后娘娘便留在寺中……修身养□□。” 总归是宁家佛门的掌事人,对于宫中的异动慧眼识破,也知道自己原本想要放任自流不插手干预的打算,这才有了这一番请求。 也罢,便是为了他,护太后一命吧。 第197章 风流秀才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宁太后如愿入护国寺礼佛。 未过两日宫中陈妃与丽嫔两姐妹便由遵照懿旨前往护国寺陪驾。秦夫人见状,便也以为已故生父做法祭拜为由,在护国寺中小住了几日。她们姐妹三人虽然也时常在宫中见面,但宫规森严多有不便,不如在外头亲近。自从陈阁老仙逝后,陈妃姐妹在后宫中的处境多少变得艰难,皇帝陛下又无法给她们慰藉,因此见了秦夫人心中也藏着许多话要说,让秦夫人将归期一拖再拖。 她们不知道,在她们姐妹叙旧的这几日时间里,后宫之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诸多变故。 一场无形的风波,再一次,席卷宫廷。 而此时一派风平浪静的洛京,都在为万寿节做准备。 因秦夫人不在府中帮衬,秦老夫人与小儿媳忙了几日家中照顾老人孩子的人手不免紧凑,秦奚便自动揽过照顾阿爷和弟妹的责任,几日未出府,到这一天夜里才应邀和朱定北几人到洛河畔聚一聚。 见贾家铭和秦奚相携而来,朱定北略留意了眼,而后笑道:“听秦奚说你前几日忧思不解,今日看起来脸色确实差了些,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贾家铭愣了下,而后无奈地看了眼秦奚,对他们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时魔怔罢了,都同他说不要跟你们胡说了。” “怎么就是胡说了,你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自己不知道多吓人呢。”秦奚小声反驳了句,见贾家铭瞪眼过来,连忙摆上一张大大的笑脸,道:“十一你瞧瞧有什么想吃的,都点上。”一边说着一边又将侯立一旁的酒楼掌柜招过来,听了一边已经点好的菜名,做主加上了两道。 那两道都是贾家铭爱吃的菜,他眼中染上笑意,嘴上却有些不自在道:“点得够多了,吃不完多浪费。” 楼安宁嘴比秦奚还快道:“不怕,若是吃不完便许了街上的乞儿,也算功德一件了。”说着不依不挠地问道:“秦奚说你有事那绝对是有事,你可别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有兄弟们能帮得上的只要你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贾家铭被逗笑了,“真的没事,就是最近家里有些乱,待得透不过气来。” 几人闻言便都劝慰了几句,贾十二的病时好时坏,前两日太医再一次诊断出不治的断言,贾中书也因此病休了两日早朝。 楼安康还道:“听说上洛的柯老学士在家中办了一场会学宴,广邀天下学子以文会友。许多参加明年科考的学子都去了,十一也不防去走动走动,不必一定要获得柯老学士还是谁的青眼,去见识一番或是结识几个文友,都是好的。” 贾家铭心念微动,柯老学士在文士之中声望极高,又与其他国士不同是个喜欢热闹也爱提拔后辈学子的,因此他所举办的宴会可以说天下学子趋之若鹜。据他所知贾老十已经准备去了,再加上他一个也不打眼,只是……他看了眼秦奚。 后者怔了下,立刻道:“正好我阿娘也从护国寺回来了,可算把家中琐事交还给她。我这几天可憋坏了,十一,你就去吧,正好我也跟着散散心。” 贾家铭笑起来,楼安宁见状心里松了一口气,然后对着秦奚一番调侃,他是装不来饱学之士了,未免让人发现他腹内草莽,还是一早便扮作十一少爷的随从比较好。秦奚不服气,两人笑闹一阵,等酒菜上桌又重归于好。 宁衡给朱定北盛了一碗汤,朱定北也难得投桃报李。 楼安康笑着说:“手艺虽然比宁叔差了些,但这家的药膳却是味道色香味药俱全。”说着招呼几人多吃,而后问宁衡道:“阿衡近日可还好,我听说宁家从广州府备上的万寿贺礼被毁了,没有大碍吧?” 宁家财大气粗不假,但近来就连他这样产业在宁家面前小巫见大巫的都知道有人在找宁家的麻烦,一向兴泰的生意接连受了几次创伤,现在竟然连宁家楼船押送的皇帝寿礼都有人敢破坏,可见事态严重。他没有直言问,但态度分明:但凡他能尽毫末之力,定尽力而为。 宁衡难得在他们面前露出一个笑脸,让楼安康安心道:“尚能处理,有事定劳驾楼大少爷。” 楼安康举起酒杯,边笑边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楼安宁在一旁瞧着眼热,哼哼唧唧地叹气道:“长大了果真俗事缠身,以前咱们是自寻烦恼,现在不去找它,它还缠着咱们不放。连秦奚这个傻大个都有烦心事了,还是长生好,同我一样乐天知命。” “我可没到那个岁数。” 朱定北拆他的台,几人说说笑笑,用完饭还觉意犹未尽。 洛河畔除了临河北面的花柳街之外,还有稍稍偏南的一条饕餮街,在这里酒楼菜馆林立,街上时时都有走卖或摆摊的小贩吆喝声。吃过饭,几人便出了雅间,瞧大堂上的热闹。 时近五月,赶考而来的学子越来越多,除了花柳巷之外,饕餮街这里同样热闹非凡。此时又临近万寿诞,出口成章的学子们更是不放过这个机会,一首两首的诗词在坊间流传起来,谁若是运气好得了上面的赏识那可就是平步青云。 这家酒楼楼下大堂百日说书,晚间琵琶唱曲,许多书生应和着曲声念诗,好一派风流自在。 朱定北听了两句便觉昏昏欲睡,完全欣赏不来。 直到他打了第二个呵欠,几人才哭笑不得地转移阵地,游河去花柳巷赏乐看舞瞧热闹。 他们此番要去瞧的热闹,却是因一个在洛京扬名的学子。 此子姓柳,人称风流秀才。 这个风流秀才一穷二白却一腔好文采还生了一副俊秀的好相貌,当日误投情书被五驸马招揽进广宁伯府又被小郡王暴打了一顿丢出府去的便是他。 贾家铭还曾为他的才华就此被辱没而觉可惜,没想到此人却是个经得起事的,不仅没有因权贵的一番折辱而一蹶不振,反而回了花柳巷重整旗鼓,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便哄得一位女状元对他推崇备至,连酒钱夜资都不用他掏,直接许他久住在花柳巷名列前三的温柔乡——婵娟馆中。 听闻此人每逢十日休沐还会在洛河中游船中与歌女嬉戏,为她们弹琴助兴,又或者为她们编舞编曲。 今日四月三十,几人对此人都很好奇,也是寻一个由头出府玩乐,于是便结伴来此。行船不过一刻,果然听见雅乐的靡靡之音,间或听见女子泠泠笑声,再近些,便看见两人身量颀长的男子立在船头,一人席地弹琴,一人站立吹箫,一个女子在众女环绕下婀娜起舞,红色灯笼映着河面,自由一番暧.昧风流。 秦奚多瞧了两眼,忽而惊讶道:“苏东海?怎么是这小子!” 几人中属他与苏东海最相熟,第一个认出那吹箫的男子就是苏东海。 朱定北眉头一跳,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个人来,不由侧头低声问宁衡:“这风流秀才姓甚名谁?” “叫柳章,可是长生相识之人?” 宁衡将他眼底的惊讶和恍然看得分明,才有此一问。 朱定北摇了摇头,人他自然是没见过的,但要说久仰大名也不为过。前世之时,风流军师的名声他远在北疆也听说过,他比怪力大将苏东海的名声还盛,听说对女人很有一套办法,从不给人名分但却让不少女子为之死心塌地,一心一意等着他来迎娶。 而这个风流军师的手段与他霁月清风的相貌不同,最是阴险狡诈。若是前世他还道粗蛮怪力的苏东海战无不胜的功绩有这位大半的功劳,今生与苏东海有了来往知道他的为人品性,才知道,他们二人分明臭味相投,志同道合。 楼安宁在朱定北另一手边,自然听到二人说话,也很是稀奇道:“听说驸马爷娶了男妾之后五公主与他彻底闹翻了,这风流秀才的名声刚传出去的时候,她还心气不顺地来找过麻烦,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还给他送了礼全当赔礼,可见这秀才确实有点本事。” 贾家铭也道:“听说他写了一纸笔墨辗转送到了公主殿下手中,不知道是写了什么,公主殿下看过之后便对他态度全改。” “哦,还有这样的事,有意思。”朱定北兴趣盎然,这位日后大名鼎鼎的风流与阴险齐头并进的军师,他今日便来会一会。 秦奚的随从递了话,苏东海惊喜万分地来迎,知道他们是冲着柳章的热闹来的,便十分上道地给他们介绍了柳章,又略略提了几人的身份。柳章面露惊讶,而后笑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洛京年轻有为的楷模之辈,柳章三生有幸。” “彼此彼此,风流秀才郎,我们也是久仰大名。” 客套之间,歌舞再起。 第198章 兄弟之争 第一百九十八章 柳章不愧风流名声,谈笑之间亦不忘身边歌女,三言两语便将对方哄得娇笑连连。 楼安宁汗颜,低声对胞兄道:“你往后可别说我口花花,什么叫花言巧言天花乱坠,今日我可算是大开眼界。” 楼安康回以一个惭愧的眼神。 朱定北饶有兴致地听曲赏舞,余光瞧见秦奚拉着贾家铭点评人家歌女的身段物资,贾家铭有意无意将秦奚的目光引开,后者全无所觉,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不由失笑。又仿佛无意一般,与宁衡隐含危险的视线对上,后者冷不防目光一闪,脸上浮现几丝不自然的僵硬,朱定北便调侃道:“这里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这穷秀才艳福不浅呢,可比长信侯爷预定的十八房小妾还要出风头。” 宁衡无言以对,楼家兄弟听见都笑得不行。 柳章:“不知几位在高兴什么,在下冒犯,也想乐一乐。” 苏东海见状也不阻拦,柳章虽然“口无遮拦”但他知道这几位都不是小心眼爱计较的人,因而笑道:“秦阿兄刚才眼睛都看直了,可见柳兄你调,教有方啊。” 柳章久住婵娟馆,这些女子多半与他曲舞相合互有讨教,外人或许觉得柳章此举丢人,但他自己随遇而安不卑不亢,对于苏东海的玩笑话接受良好,调侃自己起来比谁都能挖苦。 楼安宁也笑,说话却不甚客气:“倒不知道东海你什么时候也懂得附庸风雅,吹得一口好箫,我们可都没听过呢,便拿来讨姑娘们的欢心,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你。” 苏东海过了十六岁依然是那副小手小脚的模样,身量只比女子结实一点,很难想象他的力气足以一拳倒牛。 不过谁让他拿什么调侃不好,一句话就戳中贾家铭痛处,楼安宁比秦奚这个傻帽旁观者清,因此格外替他抱不平。没法整治秦奚,苏东海和柳章他可不会客气。 苏东海讶然,“楼二兄长今日好大的火气,可要给你寻个发泄……” “呵,我还不知道苏少现在做皮肉生意了。”楼安康打断了他,警告地瞧了他一眼,见他讪讪地收嘴,这才笑道:“柳兄的曲舞造诣确实登峰造极,怪不得连女状元都为之倾倒。听闻柳兄家境清贫,有这番作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柳章闻言还是一张笑脸,丝毫不为所动,“楼兄谬赞了。我不过是早年得了贵人相助,虽然这些贵人都是文弱女子,章亦受益良多。不瞒各位,我视她们为亲为友,若以男女之情论之反而落了下乘不足以示吾心之万一。” 几人听了多少有些惊讶。 他们没想到柳章竟能坦言他曾受青楼女子教养的过往,但转念一想,如今柳章科举无望,回归本我也是情理之中,便不再出言试探,只管喝酒作乐。不多时便称兄道弟,好不和睦。间或有行船经过听见,不少人指指点点大叹世风日下,还有些激越之语,几人全都充耳不闻,全作助兴了。 过后有一个相熟的声音□□来,别人还未动,秦奚便探身出窗外大声回骂道:“贾老十,船上就是本大少爷,你说的无耻下流是指小爷我吗?!” 画舫上的贾府排行第十的贾家丰吓了一跳,但随即跳脚道:“原来是你!老十一是不是也在上头?好你个秦奚,自己下作就算了还总扯上他坏我贾府名声,你是何居心!” 之前比贾老十说得还大声的人都不吭气了,在一旁装鹌鹑听着。如果只是秦奚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各自家中也有底气不怕正面交锋,但谁都知道秦奚和贾家铭素来与长信侯爷、镇北侯府的小世孙以及楼尚书府上两位嫡孙交好,说不定他们现在都在场,若是出言不逊得罪了一窝,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他们可不像贾老十,仗着是贾府十一少的兄长,说的再过分也可以被豁免。 秦奚冷哼一声,“十一是春闱三元之首,要给贾府丢人还轮不到他。倒是你,文不成武不就,不好好待在家里悬梁刺股跑出来丢人现眼,还敢在小爷面前大放厥词,真是好大的脸面。” 贾府一家人对贾家铭如何,秦奚都看在眼里,对于这个仗着比十一年长一岁各种摆兄长的威风给他找不痛快的贾家丰,他从来不给好脸色。 贾家丰也看不上他,两人每每遇上了便要尖酸刻薄一番。 现在被秦奚扒了中书令府十少的身段威风,贾家丰自然不会忍气吞声:“我好歹也是自己考取春闱,不像某些人,一事无成还得靠着家里蒙荫谋差事。” 秦奚:“你有本事倒是求你爹给你——” “秦奚。”贾家铭拉住他,把他父亲牵扯进来到底不妥,虽然明白人都知道贾中书对待家中除了十二郎和嫡长子之外的儿子的态度,但摆在明面上,就不合适了。他对贾家丰行了一个半礼,道:“秦奚无心之语,还请兄长不要和他计较。” 贾家丰最喜欢看他伏低做小,此时逮着机会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还没等他作威作福,楼安宁便搭着秦奚和贾家铭的肩膀探头出来道:“诶,还听热闹的啊。你们在画舫上做什么呢,连个歌舞都不请,不会是背着我们商量什么事吧。” 说着,他的目光在楼家以为族亲身上划过,对方立刻赔了笑脸,羞窘道:“哎,楼少误会了,今日我们来得晚了些,婵娟馆还有其他几处都没有好去处,索性才来游河。” 话虽说得漂亮,但知情人都知道,他们这些家族中不甚被看重的子弟能够挥霍的银钱实在有限,和别人拼不起场面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楼安宁笑着道:“这河游了十几年了还不就是这个样,看得出什么新鲜。婵娟馆里出了新歌舞,你报我的名号,让她们给你一个上等雅间。”说着,回头招呼了他楼安康,让他兄长派个小厮去把帐结了。 所谓钝刀子磨人疼,楼安宁的大方着实把这些世家子弟的面子里子都给揭了,就是贾老十面对贾十一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的至交好友,也没法再摆兄长的谱。 几人脸上都烧得慌,可又不能拒绝楼二少的“好意”,便顺势划船靠岸。 他们还未走远,楼安宁便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苏东海见状撇嘴道:“本来还想给几位兄长助兴呢,楼二少倒是快人快嘴,一点表现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行了,杀猪焉用宰牛刀,全洛京谁不知道你苏大少的威风,可别跟着我显摆了。” 楼安宁把贾家铭拉回座上,画舫中的歌舞已经换了一曲,曲调柔婉舞姿风雅,看着很是赏心悦目。见他们心情大好,苏东海趁机请秦奚给他几日后的武试压阵撑场面,他结交的武人大多都有几分真本事,原本秦奚很乐意凑这个热闹,不过那个时间他已经陪贾家铭去往上洛郡,便就推辞了。 楼家兄弟近日也在为明年随军一事在工部好好表现,除了朱定北几人的情面谁都请不动他们挪窝,自然也没答应。 至于朱定北和宁衡,说实在的,苏东海对他们二人向来不敢放肆,说话都得把握着分寸,见他们兴致缺缺虽然遗憾但也不再多言。 曲甜舞美人更美,几人谈笑尽兴,直到更夫打了三声二更才相继离去。 柳章与苏东海迎船相送,等车马行远了,柳章才有些感怀道:“早时听你说起我还不以为然,今日一见才知这几位果真不同凡响。” 单是看他们对待自己的出身与作为能以平常心代之,虽然教养华贵与他有着天壤之别,但相处起来却让人倍感惬意,便可见他们与寻常世家子弟的不同。柳章见苏东海目光深沉,不由担忧道:“苏少想要他们为你所用,怕是很难。” “为我所用?”苏东海嗤笑一声,“我还没那么蠢,他们中又有谁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只要与他们有现在的交情,将来遇事能够说得上话,也就够了。” 柳章皱眉,“可若是他们与咱们立场相悖,岂非受人掣肘?” 苏东海看了他一眼,颇有深意道:“他们家中情势远比你想得要复杂,不管是我还是谁的立场都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立身之道。不会有交锋的那一天的,除非……那到时候只能迎头应战了。” 柳章笑笑,“但愿如此吧。” 时间太晚,朱定北便与宁衡同行打算宿在长信侯府,于是几人车马同行,虽然个子都长大了,但还是很愿意挤在一个马车上,一路谈笑。宁府在最东面,等楼家兄弟也下了马车,刚才还挤得冒热气的车内一下子冷清下来。 朱定北对宁衡道:“苏东海这两年动静也不小,没想到他连柳章都能笼络,以前倒是小瞧他了。” 他对苏东海的印象受前世影响,还是固定在那个冲锋陷阵的常胜将军上,如今看他玩弄手段,心里颇有些在意。 宁衡道:“营卫素府站在了五皇子身后,所求不过从龙之功,是好是坏都与我们无关。” 他们几家都不会牵涉到党争之中,手握巡防营的苏府无论是输是赢都影响不了他们的家族,宁衡对此并不放在心上。朱定北惆怅的也不是这一点,只是无端端有些失落罢了,他也没那么大脸要求所有将士像朱家一样清淡无为一心扑在保家卫国上,因此也很快便放开了。 两人入了镇北侯府,还未洗漱更衣,宁家暗卫首领便现身道:“回禀家主,良月庵那女子的身份已经确定了。” 两人满怀兴趣,待暗卫首领禀明对方身份后,却都大吃一惊。 第199章 十一危机 第一百九十九章 贾妍? 若是换做其他的在几年前便“过世”别人家的女儿,他们恐怕连对方是谁都记不清了,但贾妍不同。 贾十一对这位养姐的情分比亲生的还亲,逢年过节还有她的祭日都有祭拜,在十一年纪还小的时候几次受罚都与之相关。他们多少明白这位养姐对于孤立无援的贾家铭的照顾与他对她的感情,这些年也为她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而惋惜。 可现在,暗卫竟然查到贾十二的生母、匈奴在大靖埋藏的暗线之首竟然就是这个“可怜”的女子……朱定北和宁衡都很意外。 据暗首的汇报,查到贾妍这一层身份,还是因为贾家铭暗中调查才让宁家暗卫因缘际会查到实证。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明白过来贾家铭近日苦恼忧愁是因何而起。难为他在他们面前还能强颜欢笑,信念倒塌的煎熬若非有坚定的意志恐怕早已让人崩溃了。 暗卫首领将贾中书受该女子指使在之前两日告假时所做的事详尽禀明——贾惜福做的事太零散而漫无目的,就连暗卫首领都判断不出他的目的,怕疏漏一个细节就错过了真相因此事无巨细地告知宁衡,待他离开后,朱定北与宁衡着实沉默了许久。 还是朱定北先打破了肃静的气氛。 “哎,”朱定北长叹,“十一这孩子太倔强了。阿衡,咱们要不要帮帮他?” 宁衡否了他的提议,“他年纪还小。” 分明贾家铭与他们同龄,说起来比朱定北还要年长半岁,但不管他表现得有多么成熟理智,在宁衡看来远远不够。何况,贾妍这个人就是贾家铭的死穴之一,现在又有贾惜福牵涉其中,不论是为人子还是为了心中的执念,贾家铭是否能够继续保持这一份理智充满了不确定因素。 何况,宁衡对他的信心不足。 一方面对贾家铭的信任还没到可以对他坦露真相坦白内情的地步,二来,他也不敢肯定贾家铭就一定能够承受住真相的伤害。 朱定北心中的包袱轻了些,他比宁衡将这些朋友看得更重,对他们总有一份责任感,此时对贾家铭的遭遇也于心不忍。但到底,他不适合更深入地牵扯进来了。 还是让那孩子安心准备当他的状元郎吧,朱定北心想。 宁衡怕他因此觉得愧对贾家铭,难得出声道:“贾惜福不管是受人驱使还是主动为之,他现在和将来要做的事情无异于叛国。十一知道的少,将来才能保住一条命。” 这是大实话。 如果贾妍的身份暴露,别说贾惜福就连无辜的贾十二都会因此丧命,贾府一门的荣耀已经岌岌可危,将贾家铭隔绝在外也是对他的保护。 朱定北也明白这一点,便转开话锋道:“看贾惜福这几个动静,目的无非是要将文武之争闹得更僵。匈奴的态度很明显了,他们想要鲜卑府成为名副其实的军伍之地。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自信,将来可以策反或是利用这些人呢。莫非还计划着第二次五姓鲜卑之乱不成?” “或许他们单纯只是想让大靖内政乱上一段时间。” 宁衡道。 就他们所知,匈奴王族的内斗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甚至已经和他们合作的羌族王族发生了多次冲突。 就算匈奴王此时就回到匈奴重掌大局,匈奴要团结一致也非一日之功。何况,他没这么容易回去,或者说,他们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拿回匈奴的实权。朱定北手下的精兵和宁衡的人没有一日放弃过刺杀匈奴王的计划,只要匈奴王一日不回,胡尔朵这一方势力就必须在匈奴活跃以保住多年苦心经营,他们利用胡尔朵替身探查的事情才会越多。 “嗯。”朱定北敲了敲手腕,道:“如果他们舍得出动一些大鱼,那就再好不过。” 现在跑出来的这些诱饵,虽然个别几个身份让人意外,但到底个人力量有限,两人怕打草惊蛇都没有动这些人,但他们的忍耐也有限度,不会放任这些毒瘤一直安然领着朝廷的俸禄替外敌谋事。在此之前,这些小鱼能引出多少大鱼,已让朱定北和宁衡费尽心思。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兴奋和隐隐的被动,朱定北揉了揉额头,道:“内州州牧五月上旬都会抵达洛京述职,等他们掺和进来,才是他们要搅弄风云的最佳时机。大靖从军数如今已激增道十中有一的程度,各州内耗不起但也不会那么容易接受本州的驻军人数削减。” 因为此前边境战局不稳,三年一次的州牧述职便延了半月。虽然局势稍安,但边境——就连沿海杨广各郡的州牧也不能离开,因此这一次史无前例地只有内九州州牧回朝述职。 朝廷要对内九州的军伍动刀子,这些州牧也不会乖乖听之任之,可以预见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斗将会被推上一个巅峰。 宁衡宽慰道:“不是说好这些事情都让皇帝头疼去吗?他们离了内九州对我们也是一个好时机,且看看有多少人会按捺不住,到时候能拔出一个暗桩是一个。” “此时我鞭长莫及,还有劳长信侯爷啦。” 朱定北笑起来,长呼出一口浊气,两人便默契地停了话题,洗去一身花酒之气,各自安寝。 和镇北侯府留了宁衡的一处小院一样,朱定北在长信侯爷也有固定居所,他调整着呼吸看似入眠却还在想着今日未想出答案的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廷加有人轻轻推门而入。 “阿衡?” 朱定北出声确认来人身份。 宁衡僵了片刻,有些窘迫道:“我来看看你睡得如何。” 他神态一本正经,有朱定北睡眠不稳定的前科在,他很快找准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借着月光来到朱定北身边,坐在床边道:“长生在想什么,为何不睡?” 朱定北暗笑,瞧长信侯爷这熟稔的态度,也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摸入自己的寝房了。他没表露心思,接着他的话道:“我还在想贾妍的身份。按理说他是贾府的养女,贾惜福名义上的女儿,贾惜福怎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男女之事岂有道理可讲。”宁衡不知想到什么,顿了下才接着道:“恐怕贾惜福有这个念头已经由来已久,或者说贾妍察觉了他这个悖德的心思后有意引导。当年贾妍的死本就有几分蹊跷,我们都以为是贾老夫人暗中动了什么手脚,但很显然是贾惜福推波助澜。” 只要贾妍一日是贾府养女,贾惜福要出手便很难,而当时假借贾老七悔亲求娶贾妍而只是贾老夫人暴怒一事,就是贾惜福下手的好时机。 贾妍死了,那么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和一个死人纠缠在一起。 朱定北:“也不知道十一怎么承受住的。那孩子对贾妍一派赤子之心,谁又能料到她不仅没死还与他父亲又所苟且,生下了贾惜福万分宠爱纵容的幺子。唔,现在想来,难怪十一祭拜贾妍被发现的时候贾惜福都那般气急败坏。” 宁衡探手到他发中,找寻他的穴道揉按的同时接话道:“此女手段很高,既然能被选做匈奴在大靖的暗桩头目,区区一个心怀鬼胎的贾惜福对她而言不在话下。” 朱定北闭上眼睛,在宁衡□□的安神催眠的手法下放松了身体。 宁衡看出他的思虑未停,低声道:“日后东窗事发,贾府一门满门之罪肯定逃不过。但还有两三年时间可以为十一争取一线生机。” “除非他被逐出家谱,别无他法。” 朱定北闷声道。 他刚才想的便是这件事。 贾惜福遵照贾妍的意思为她办事,想必不可能对贾妍的目的和身份一无所知。皇帝最不能容忍背叛,而贾惜福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他的作为只会让皇帝更加愤恨,到时候只要他们满门的命都是轻的,以他近年来越发狠绝的行事手段,九族之祸避无可避。 贾家铭要以功绩抵罪的可能性极低,只能从根源上让他和贾府脱离关系才可能保住一条命。 宁衡知道他不愿意让无辜的贾十一因此事丧命,不说朱定北,就是他自己都于心不忍。想了想,宁衡安抚道:“索性还有一些时间,咱们再慢慢替他谋算吧。长生放心,若是真到了株连获罪那一步,我也会保住他一条性命。” 朱定北抿唇,半晌才摇了摇头,“还不够。” 宁衡眉间一蹙,随即释然。 是啊,贾家铭要的不会是苟活于世。他有他作为一个男人建功立业的野心,同样地,他也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情感。 哪怕让他活在这个世上,他的痛苦恐怕不会比如今的古朝安好上多少。朱定北想拯救他,并非想让他活着受罪。 宁衡:“……我明白。” 朱定北:“此事也算因我们而起,便尽全力吧,若是结果不能挽回,我们也当无愧于心。” 上一世他对于贾家铭全无印象但贾氏一门的荣耀却在洛京长青,这一生,贾府的门楣不保,但他会尽力为自己的兄弟周旋。 正如他所说的,但求,无愧于心。 第200章 从军监军 第二百章 入了五月,随着几场雨,内九州州牧陆续赶到洛京。 朝廷的气氛果然一日胜过一日地紧绷,而边境的战事一日赛一日地平稳下来,让关于裁军、鲜卑立军的文武之争越来越再无顾忌。 秦奚对此多有抱怨,按他的话说就是这些人日子过得□□稳,要是把他们一个个都扔到凉州或是鲜卑宁州待着,看他们还有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当然,他如此不满,更多地是连一向不参政事军务的禁军统领府也被牵扯其中,他父亲和叔父去年才被调入内九州带兵,被风波殃及避无可避。 幸好平州虽然从原北境边境退下,但仍然是北海一大关隘,他姑姑秦灭胡的处境要好上一些,否则更让人忧心。 几人也无从安抚他,就连年纪尚轻未涉朝政的他们都明白,这并非谁的一意孤行,而是大势所趋。 局势紧绷,几人约在长信侯府跑马的次数便频繁起来。 楼家兄弟赴约的次数少了些,但每每过来也有话说,原本工部在这场文争武斗中还能保住一方清净只闷头做自己的事便可,可兵部将历年来更替的军器明细列出来,其中一些内州驻军的兵器损耗更换超过预算,牵扯出一系列事情来,连工部都没办法明哲保身。 秦奚见和他们成了难兄难弟,便也不顾着跑马发泄,总和他们扎堆讨伐一些人,很是同仇敌忾。 贾家铭早先还绞尽脑汁劝慰他们,后来看他们“自得其乐”便也不多嘴了。毕竟他的处境有一点微妙的尴尬,贾中书是文臣,虽然没有在这场文武之争中“兴风作浪”但立场也偏向于保守的文官,他也不好总是拆自己老子的台,索性以静制动,静待事态的发展。 秦奚:“这么看来还是长生好,朱家军在边境各州都有赫赫战功,在内州里就没有朱家军的人。” 楼安康反驳道:“鲜卑府成了练兵之地,那鲜卑的军权陛下肯定要尽握手中,到时候朱家军还得给他们让地方,哪里有你说得那么置身事外。” 朱定北颔首,又笑眯眯地看向秦奚道:“你阿爹和叔父在军事上的作为不必你姑姑差,至多被调动到边境,到时候还能干点实事,想必他们十分乐见其成。你还是少操心些,先管管你自己吧。” 最近朝局热闹起来,秦府也多少受累,因此秦大统领对秦奚入御林军的事情也暂时搁置一边,但今年之内肯定要有个定论,秦奚这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倒是很会替别人盘算。 一提起这事,秦奚的脸色更绿了。 “我就怕我挨不到我阿爹换军到边境那一天就屈服在我阿爷的棍棒之下了。” 他可怜巴巴地皱着一张脸,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样,但熟悉他的几人都知道这个傻大个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打断腿也不会回头。 楼安宁没忍住问出口:“你总说要去边境闯荡,那到底有没有什么说法。凉州?鲜卑?宁州?或是海师?” 秦奚怔了下,见几人神色认真地看着自己,知道这个问题不是像以前一样打马虎就能蒙混过关,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把自己的想法毫无隐瞒地说出来:“我想去鲜卑。” 如果真的通过了鲜卑立军的决议,鲜卑府在五六年内的紧张局面都是可以预见的。但正所谓局势造英雄,秦奚一心向往军伍,心里也明白自己和那些需要实战磨练的内州军本质上并无区别,因此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他还年轻,等得了这五六年的时间。 一旦他在鲜卑新军中的崭露头角,到时候不论是调派其他边境防线还是回内州练兵,都不算辜负他此生抱负。 几人交换了眼神,都明白他的打算。 贾家铭忽然开口道:“我,也想去鲜卑。” “……” “什么?!” 不同于几人心照不宣的沉默,秦奚惊讶地大叫一声,急促道:“十一大少爷你没烧坏脑子吧,你这个小身板怎么从军打战,万一……哎哟,十一你可比冲动,你是要当状元的人,以后功名利禄你想要什么没有,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这图的什么呢?万一真有什么事,我就是拼命也不一定救得了你。我可告诉你,阿公就盼着你出头呢,你可别辜负他老人家。” 说到后来他有些语无伦次,连已逝的陈阁老都被他搬了出来。 贾家铭笑了下,安抚道:“我不是要上战场。” “啊?” 秦奚一脸茫然,去鲜卑不上战场那能干什么? 贾家铭不愧是状元脑袋,想事情比头脑简单的秦奚更深远也更切中实际。而且他也不打算对秦奚和朱定北几人隐瞒他对未来的规划,想了想措辞,他道:“鲜卑立军,吏治定有不怠,陛下要将鲜卑军权掌握手中,那势必要依靠监军。” 见他们目露恍然,贾家铭咳了一声,脸热道:“等明年我国试后此事应该差不多能定下来,若能侥幸获得前三甲便可主动向陛下讨这个恩典。我想,鲜卑立军的监军,陛下绝不会仅仅依赖于寒门武子,天子门生将会是他更好的选择,不论是武举还是科举出身,若主动求去鲜卑,陛下会考虑支持的。” 他虽然有信心,但到底他的打算都建立在自己能够在国试中名列前茅的基础上,故而也没有十足的底气。 秦奚还在傻眼,朱定北已经笑赞道:“不愧是陈阿爷的关门弟子!若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肯定也会为你骄傲的。” 他这话没有半句恭维,在这个年纪能有贾家铭这样的远见实属难得,就算是宁衡或是当年在朱家军中的自己,能够有同龄人所没有的见识和心智,更多的是因为家族的培养。而贾家铭全靠自己的摸索,能够走到这一步,朱定北自叹弗如不得不赞一声佩服! 楼安康也道:“我原先还担心来着,现在看来,十一比我们兄弟可强多了。你能想到这一步,日后将会看得更远,走得更远。我相信你肯定能够得偿夙愿。” 贾家铭的脸色红透了,赧然摆手道:“只是我胡思乱想……” 楼安宁哈哈笑道:“可别这么说,你胡思乱想就想到了这个程度,那认真想起来咱们兄弟几个可都要五体投地喽。十一,我和阿兄一样,相信你肯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秦奚直接搂住他开怀道:“十一你可以啊!这样太好了,以后咱们就在一个军营里,我没主意的时候还能找你帮忙,哈哈,也省的我担心你在这里被人欺负了。” 哪怕知道自己的将来必须自己踏出荆棘踽踽独行,但秦奚还是会忍不住为他们牵肠挂肚,因此在选择未来之路时心志再坚也总有些婆婆妈妈。而没有背后支撑的贾家铭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如今他的要走的路和自己挨着,这让秦奚惊喜的同时更安心了不少。 贾家铭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可是师父的弟子,他老人家留给我的东西就够你眼红的,谁还能欺负得了我。” 秦奚道:“我可是答应阿公要照顾你的,我可也算他老人家留给你的东西了,哈哈。” 楼安宁噗嗤一笑,“你可不就是个东西。” 楼安康一个忍俊不禁,“别胡乱拿东西说事。” 兄弟俩彼此看了一眼,忽然笑作一团,秦奚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朱定北便没好气道:“皮痒了是不是,让老子给你们松活松活。” 这两小子,可还惦记这他阿爷的表字呢,真是讨骂。 两人连忙告饶,被朱定北好一番拿捏,惹出一片笑声,就连宁衡的笑容也好一会儿都没落下。 闹了一阵,几人才再说起正事。 楼安康道:“现在就属荆州和梁州两州的州牧反应最是激烈,内九州里当属这两个地方地域最广,郡县最多,驻兵的人数也相应最多。就算每郡裁兵一千,对他们都少说要有数万兵丁的减少。何况他们这些富庶之地,闲兵惹出的事情更多,兜都兜不住,要徙军到鲜卑,他们肯定首当其冲。” 秦奚附和道:“当年太.祖陛下以郡县为一级设立驻军,各郡驻军因地制宜,但最少也有万人,又对军事大为看重。治国之本,向来军儒并行,边境容不下那么多人口,内州驻军的人数膨胀,还都是些青壮兵丁,无病无灾的,等他们自己退下来还不知道到猴年马月了。” “难为秦大傻能说一句实在话。”楼安宁开口没忍住先戏谑了他一番,而后才正色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郡必须设立驻军,否则若是突发天灾瘟疫或是匪寇,谁来保卫民生。只是现在兵丁积冗,不用特殊手段,贸然裁撤的话,各地驻军唇亡齿寒必然滋生祸乱,这些内州兵虽然上阵打战不行,但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却是绰绰有余,谁敢冒这个风险?” 裁兵一事势在必行,而朝廷也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这个契机,绝不能雷声大雨点小。 第201章 宁家底线 第二百零一章 朱定北听这他们各抒己见,此时才道:“内九州的州牧能做的有限,即使裁兵徙兵也会给他们留够兵力。鲜卑的官吏,才是关键。” 贾家铭点头道:“一州州牧、各郡郡守和县丞官吏一个都不能少。何况鲜卑徙兵要管束起来也势必要以郡县为层级,不仅不会将鲜卑府化零为整,很有可能还会在眼下鲜卑十郡中再细分出独立郡县。只要郡县在,官吏就不可或缺。可是这些人对军伍插不进手,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鲜卑对大靖还是个新鲜地方,鲜卑族民还不曾真正归顺我大靖,在这个时候就被鲜卑让出去,日后鲜卑族民以军融入我大靖,这个功勋他们就沾不上光了。” 秦奚搔头道:“那也不能因为这些人的私心就不办这件事了吧?” 贾家铭回应道:“办,自然要办。只是不管结果如何,文臣都不会这么轻易罢手,区别只在于,他们会斗多久,斗到什么程度。” 从大义上说,鲜卑族的归顺是名垂千古的大事,这本该是文官的政绩他们不能拱手相让。再从小利上说,鲜卑府官吏数百人身后或多或少都有牵连,不论是姻亲故旧师门还是投效,这些背后的人都不愿意自己在鲜卑府投入的心血就这样白费。 还有更重要的也是最切实的一点——鲜卑立军是军治的一大壮举,此事一旦成功,军伍的威势将在往后至少几年的时间里压在文儒头上,一反现在相对平衡的局面。这是文官们都不能接受的,就算木已成舟也要多为自己争取。 贾家铭将这三点一一剖析,秦奚和楼家兄弟被他引导着想到更深层面上,不由细思恐极,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乐观是多么天真。 “……哎,那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楼安宁叹息道,他入北境从军的事情怎么眼看着就要因此遥遥无期呢。 秦奚同样忧心,他能看住阿爷一时威压,可他能争取的时间至多也就这么一两年。何况他已经十七岁了,已经从国子学结业,总不能待在家中一事无成。 朱定北笑道:“等把匈奴打回他们的狗窝,鲜卑北境比起凉州要太平得多,容得下你们几个。” 贾家铭也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有朱家军在,有楼家兄弟和秦奚和长生的交情在,到了鲜卑府他们如鱼得水,并不会被现在的局势拦住脚步。而对于秦奚而言,他更早地在鲜卑府站稳脚跟,到时候鲜卑立军的政令推行下去,他也会因此水涨船高。 “你们可别杞人忧天。倒是我,若是明年国试后这项政令还定不下来,我要去鲜卑就难了。我都不着急,你们急什么呢。” 贾家铭用自己的顾虑安抚他们,倒是让几人又多了一分担心。 朱定北见状道:“都别忙着忧国忧民了,把你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做好,时机到的时候才能放手一搏。” 说的几人都笑起来。 楼安宁笑过之后叹了一口气,“我们都要远走高飞,长生,你可怎么办呢?” 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看着朱定北他们后知后觉地生出一分愧疚来。是啊,他们都想着建功立业,都想往大前线跑完成他们的男儿志气。但朱定北——这个本该是军中铁将,朱家军的少主却只能困在洛京这块阴谋诡计的地方,寸步难行。 见他们哭丧着一张脸,朱定北大笑起来:“早就说了我就当一个纨绔子弟,何况你们四个加起来哪有长信侯爷的招牌好使。有他一个在,小爷我在洛京还不是作威作福,是不是阿衡?” “嗯。” 宁衡的答复毫不犹豫而坚定。 朱定北撑着宁衡的肩膀看着他们,道:“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们都去外边好好闯荡,讨一个将军尚书的什么当当,到时候我和阿衡可就依仗你们喽。” 几人心中难过却又苦笑不得,只好顺着他的意大肆吹捧一番,拍着胸脯保证等他们荣归故里,肯定少不了让他吃香的喝辣的。 或许世事易变,但这一刻,几个少年人的心紧紧靠在一起,未来的预想中都有彼此的身影。 是夜,镇北侯府中朱定北点灯在纸上排兵布阵,水生入内道:“少爷,近日锁定的朝臣名单请过目。” 朱定北把布兵图纸丢入火盆之中,接过名单,一一看下来,发现还是有那么两个让他始料未及的在他原本锁定的目标范围之外的人。朱定北道:“让兄弟们继续调查,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贸然惊动他们。还有,你把这份名单送宁衡一份,告诉他兵部的暗桩由他处置。” 自从知道兵部那个素来刚正不阿的右侍郎孙虎奇是宁家的人后,朱定北用起来便不手软。 “是。” 水生领命,而后道:“少爷,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别把眼睛熬坏了。” 朱定北笑道:“这就睡了,水生管家。” 水生脸一热,但这件事上他可不会退步的——自从管家朱三重伤伤愈后,他便有心提拔水生,这些时间水生不仅在暗处负责联络朱定北手下精兵,在明面上也是朱三管家的接班人。 躺回床上,朱定北一时半刻却也睡不着。 洛京近八年的生活到底将他一些习性改头换面,从前在战场上说睡就睡要醒就醒,现在却再也没有当时的纯粹心境了。 边境的战事,海师中的经营,还有急需增补培养的精兵,要做的事情太多,他的脑子便停不下来。 这场仗还在打,但敌人的运势已经到头了。匈奴王一日不回,鲜卑府便占着优势,给匈奴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也不是不可能。凉州的处境则要难一些,但一旦他阿爷把匈奴破出一个要害来,匈奴和羌族的合作打破,凉州的危局也就迎刃而解。宁州又他阿爹在,宁州军百万兵力总算发挥其他原本该有的战力,他阿爹现在还能抽得出手斩断盘越掸国为羌族匈奴供应粮草,宁州一战获胜指日可待。 就算匈奴和羌族想打拉锯战,最多也就打到秋后冬前,一旦断粮,他们比大靖更耗不起。 唯一让他头疼的就是李党,胡尔朵的死讯把事情推入了朱定北原本从未设想过的境地,她为何葬在大靖国境内,她到底是何身份,这让朱定北为之心惊更不愿放弃追查。这个死人的身份,他直觉或许就是他久寻不到的攻破李党的契机。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闻着枕中的药香味,朱定北渐渐陷入沉睡。 而此时,长信侯府的主院中却燃起烛火。 暗卫首领得到名单后不敢耽搁送到了宁衡手中,宁衡披衣起身,待看完名单后,眉头便皱了起来。 暗卫首领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也因同样的理由而感到不安:“家主,赵智静此人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赵智静,这个名字不是朱定北关注的重点,甚至只是这份名单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虽然他的职位已是兵部五品司丞,但比起位列三品主司的陈守义,就显得无足轻重。他让宁衡处理兵部的事情,单纯只是想借用孙虎奇的便利,并没有多想,更不会料到他不看重的小角色却在宁家掀起轩然大波。 原因无他,因为赵智静与孙虎奇一样,都是宁家培养的人。 宁家和皇室一样,每年都会有一笔重资用于培养寒门子弟而后将可用之人提拔起来。不同的是,皇室培养的是效忠自己的天子门生,而宁家则是开设义堂抚养孤儿,对他们悉心教导,同时对他们灌输忠君爱国匡扶天下为国为民的思想,这是宁家先祖昭太后开始设立的义堂,她曾在留给宁家的遗训中实言告知她的目的:洗脑。 比教化更深一层地培养出维持大靖正轨的中流砥柱。 只有少数如孙虎奇这样的走上高位的人他们才会表明宁家的身份,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宁家的羽翼之下,也必须遵从宁家的规矩守住为官的底线和本分。 赵智静显然还没有这个分量,但并不表示宁家有一刻不将他当自己人看待。 从宁家义堂走出去的人,由宁家培养,也为宁家监督。 而他们彼此之间,除非从一个义堂中相互共勉扶持地走出来,相互之间并不认识。宁家不会给他们提供升官发财的便利,这些人后来作奸犯科的不是没有,但绝对不会叛国——至少在赵智静被列入这份名单之前,宁家人一直这样坚信着。 因此才会如此震惊,这是宁家第一个洗脑失败的人,而他们不敢确定他会是最后一个。 赵智静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宁家给他读书习字的机会之外,全靠他自己争气,可见头脑胆识一个不缺。但他却已经心术不正,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背叛,这样的人,还能对他有何期待?又谈何救赎? 宁衡把名单捏在手心,半晌才道:“让天机堂核审义堂子,赵智静带回宁家,掰开他的嘴,让他尽一下最后的本分吧。” 宁家人,不管是否冠着宁这个姓氏,都决不允许他们成为叛国贼。 这是昭太后的遗训,也是宁家的最低的底线。 触之,即死。 第202章 匈奴王复 第二百零二章 鲜卑立军的文武之争未见分晓,匈奴便传来一个坏消息。 ——匈奴王死而复生。 时值五月末,各州州牧已经踏上回程,正待武官全力追击文官之时,匈奴这个消息让文官好好打压了他们的气焰。 有古朝安在鲜卑府的运作在前,匈奴人没办法再用长生天蛊惑鲜卑族民,但长生天在匈奴族民之中的地位丝毫无改。匈奴王宣扬得到长生天的赐福厚爱才死而复生,带着长生天对族民的期盼和慈悲,重返人间,得了匈奴族民上下拥戴,一举击败王族中的对立者将王权重掌手中,同时让匈奴兵将士气大涨。 边境之战,再起狂澜。 朱定北暗道失策,匈奴王的保命牌还没有尽数使出,精兵在匈奴境内几次刺杀都被他逃出生天,没能彻底将他斩落。如今放虎归山,便有一场硬仗要打。 “可惜了。” 朱定北叹道,好在早就做了两手准备,匈奴王回归虽然在时间上比他原本预测得要早上许多,但已经足以应对此时变故。 宁衡道:“吉尔令比咱们想得还要果断,他杀了这么多王族还能把持住局面,看来胡尔朵给他留下的底牌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还要多。” 朱定北凝眉,对宁衡的话他再赞同不过。 吉尔令这个小王八,前世他族兄一直在匈奴王位上安稳地坐着,这小子竟也籍籍无名从未与他交锋,所以不知道胡尔朵到底怎么将他培养成现在这副样子,论狠绝比上一任匈奴王可谓更甚一筹。他们一直不敢低估他,他一回匈奴就在王族中大开杀戒这般杀伐决断却还是始料未及。 吉尔令拿王族鲜血祭出一条血路,这还不足以引起他们的警戒。 可怕的是,杀了那么多亲王和他们的拥护者,吉尔令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匈奴王族,让复仇者无法兴风作浪! “能让王族拥戴他,肯定不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长生天。”朱定北勾唇冷笑了声,“没有实在的好处,这些莽夫不会如此听话。” 宁衡点头,“我知。” 吉尔令到底许了王族亲信什么样的好处,又或者拿着什么逼迫拿捏住他们,其中内情势必要查明否则让人心中难安。 朱定北呼了一口气道:“这个吉尔令的手段比草原狼还狠,我只怕他会使阴招,对主将下手。” 他担心阿爷和朱家军主将的安危,连夜战鹰传讯,等信笺送到前线帅帐时却还是晚了一步。 擒贼先擒王,这个手段不是只有大靖人才会用,吉尔令用起来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刺杀主帅朱承元失利后便往大靖军水源中投下剧毒,军中将士中毒者众,好些人连一夜都没挨过,死于营帐之中。 匈奴大军趁机不分日夜攻城,主帅朱承元苦苦支撑。 火石不断投入城中,登天梯架在城墙上匈奴士兵不畏生死前仆后继地登城墙,厮杀声震天,双方拼死作战。最后朱承元壮士断腕,派出主力守城的精兵,从东西两翼城门中杀出,以火油连攻杀退匈奴兵。 到了深夜,草原上的烈火依然没有停下,已经烧到视线眺望的最远方,朱承元叹息,在草原上纵火是下下之策,实在不得已而为之,这一场火后,这一两年呢这一片地方都没办法放牧养畜,这一代的牧民只能迁徙。 “再烧他个几处,朝廷是不想在这里设军府也只能在这里养兵了。” 朱承元语带自嘲。 古朝安在两名精兵的护卫下登上城门,劝他回城休息片刻。朱承元没答应,匈奴人连着三天日夜派兵来战,虽然今天一把火烧了来路,但他也不敢走开。 “毒解得怎么样了?” 比起战事,他更忧心的是这件事。 古朝安脸色也十分难看,疲倦中带着阴沉,“刘叔父带着军医全力救治,但人手不够,许多人没能等到……而且,叔父说了,这种毒毒性太霸道,就算勉强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往后如何还不好说。” 身体底子已经被毒性侵蚀损耗,就算保住性命也不大抵不能再上战场,这对于朱家军士来说比杀了他们还残忍。 朱承元沉默地看着城墙远处的火势,古朝安看着熊熊烈火和浓烟,叹息道:“元帅,等天亮了一定会好起来的。” 朱承元:“……他们有多少把握。” 古朝安笑笑,“我不清楚,但是,从他们出现开始就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不是吗?” “但愿如此吧。” 朱承元话音未落,便听长号响起,随即瞭望台上示警的士兵高声大叫:“敌袭!有敌袭!”他赶忙提起大刀,把古朝安推向精兵,示意他赶紧离开城墙,高声喝道:“战!把匈奴犬狗杀回去!都起来!杀!” 不多时,瞭望台上士兵便喊道:“五百步!” 匈奴兵与大靖军都步入彼此射程之内,城墙上的弓箭手在一声令下开始射箭,而下一刻漫天箭雨落下,前锋军杀出城门,正面迎敌。 这一场夜战杀得昏天黑地,士兵们已经麻木地喊打喊杀,军功家国全都抛在脑后,只为争一条性命,想要活着,就必须杀敌,你死我活,以命换命! 连朱承元一时之间都注意不到时间流逝,等到破晓的第一道光线落下时,他才眯起眼睛,这一日的光线如此耀眼仿佛要灼伤这时间一切,照着一地草木灰烬,垂败落尽人眼前。他心中忐忑,不知道昨夜里的暗枭是否得手,直到匈奴兵率先鸣金退兵,他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他们,成功了! “杀!” “弄死这些匈奴犬狗!弟兄们上啊!杀!” 仿佛不知疲惫一般,已经失去马匹的骑兵靠着双腿全力追击,直到主将喝令穷寇莫追才肯回城。 古朝安这几日也未曾入睡,但此时的面容上全是狂热,精兵之首带给他们连日来最大的好消息,他们昨夜得手了,成功将匈奴此次军中二十员大将足足杀了十五人! “好!做得好!” 朱承元大喜。 得到回音的朱定北却没有露出笑容,一百名精兵杀了十五名匈奴大将,引动草原狼冲入匈奴营帐中夺得逃生机会,尽管如此依旧折损了三十七人。这些人原本不该止步于此,他们的谋略报复还未尽万一,让他如何不心疼。 宁衡也知道他培养这些人一定投入了极大的心血,难免感伤,便主动提了让他振奋的好消息:“宁家调派去的大夫最晚明日早晨便能抵达军中,毒势一定会被缓解的。” 朱定北揉这太阳穴道:“朱家军中还有未查到的暗桩,这一次协助匈奴投毒的奸细竟然还是四品中郎将,是我九叔曾经非常看重的人。”也是他前世予以厚望倾力提拔的人,前世居然没在这个人手上,是他命大。 想到前世他记忆中的那些人,或许还有李党或是外敌的暗桩,朱定北又是心寒又是惊惧。 朱家军是他心中最不容侵犯的净土,而今这样的污浊,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宁衡握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想传递给他力量。他安慰着说:“会打赢的,别怕。” “我们当然会赢。”朱定北微微笑了下,目光坚定而不容置疑,“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宁衡闻言,亦展颜而笑,问道:“你派去羌族的人,也快到了吧?” 朱定北扬眉。 宁衡送到他这里的人手才刚刚不如训练的正轨,他要动用原本留守在洛京的精兵,自然要提前和宁衡打好招呼,让他给这一部分防御补缺,这样才能安心让他们出去办事。 在匈奴王吉尔令把求救信送到了良月庵时,他心里就隐约知道这个人他拦不住,那时就开始打算将全力集中在匈奴的火力引开,从羌族或是南蛮两国上下功夫,以斩断三方联盟的攻势。 原本,他是想从盘越下手。 盘越比起掸国,兵力还要弱一些,是三方联盟军中军力最差但粮草最充足的一处。 但在匈奴王身上屡次失礼后,他便知道从盘越下手这味药还不够猛,只有兵力最强盛的羌族先落败,他们才有全线反攻的机会。 朱定北搓了搓指骨,心中不能自抑地生起几丝凄惶和悲凉。 他原本也是纵横沙场一往无前的朱家军少帅,对敌的时候也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取胜克敌。但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也变得如此工于心计。 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改变,他才越来越明白前世的朱家军为何会落得那等下场,因为这世间最坚韧的武器抵挡不了阴谋诡计。运筹帷幄的是在战场之外的,安居在阴森幕后的人—— 一如,如今的自己。 第203章 匈奴底牌 第二百零三章 宁家门下的大夫的到来,让朱家军终于能松一口气。 这一此的剧毒对朱家军的损伤实在太大,因毒而死的就有近千人,被毒素坏了根基再无力一战的更是成千上万,还有五六百人毒素轻微可以再上战场,但清理毒性修养身体都需要时间。 朱家军的元气被中伤,急于补充的兵力,然而鲜卑府的驻军能用的不多,朱承元也不能把这部分可用的人抽调到前线,各郡中必须留足应付匈奴突袭的人手,免得腹背受敌。好在匈奴兵也折损了不少,朱承元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与古朝安和军中大将绞尽脑汁思索如何用留存的兵力应战匈奴。 战事还在继续,匈奴大军来势汹汹,前线的朱家军明显感受到自从匈奴王归来后,这些人好似被蛊惑了一般,交战中比任何一次都要拼命。 朱定北也时刻不敢松懈,一直算着时日,等待羌族那边的事态发展。 在此之前,宁衡将吉尔令回归后的一些异状告知了朱定北。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匈奴境内某山脉和凉州与匈奴接壤不远处的一处荒山开采上。 无一例外地,这两座山峰上都开出了金矿。 朱定北面色凝重:“难道……李家把那一卷宝藏图,交给了匈奴?这就是他们合作的诚意?” 宁衡的猜测与他一致。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事情就棘手了。他们二人都是太.祖宝藏真实面貌的知情人,若是其他人即使知道匈奴此时的行动也不会有如此猜测。但手握宝藏的李家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他们还有深不可测的李党人士,这些人才是宝藏图卷的应有的持有者才对。 可除此之外,似乎又没有第二种解释。 “从咱们宝藏图卷缺失的那一块来看,少的是西北三州。或许与凉雍二州接壤的六百年前的鲜卑族地界中也有一些巧合地被收录在内,数量一定不多。” 宁衡语气沉重。 凉州、秦州、雍州,此为大靖西北三州。匈奴人手中若是有这一份宝藏图,他们的目的肯定在于攻打这三州,而不是鲜卑府! 且雍州与司州毗邻,真让敌人攻打下来,必定剑指洛京,大靖皇朝唇亡齿冷,又无天险护佑,危在旦夕。 朱定北:“就不知匈奴有没有这个魄力,把宝藏图与羌族交割。” 他说着,指骨捏的发白。脑中飞速地闪过解决此事的办法,目前可以做的,只有通知凉州做好硬战准备,使鲜卑府和宁州二处分别功课匈奴和羌族,让他们分身乏术,更重要的是,尽一切力量阻止匈奴和羌族进一步的合作。 急促地将信笺写好,盖上朱家印信,传战鹰以最快速度送出,同时命三名精兵前往三方边境与三方的朱家领帅详谈。 安排好这一切,朱定北仍然心中不安。 宁衡道:“此事非同小可,现在能咱们能赌的就是匈奴王族的耐心。如若他们有足够的野心,耐得住诱惑等待时机,我们就有反手的机会。”说着,他微微舒展了神情,抚上朱定北的脸颊,安慰道:“放轻松,事情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我们能做的事情还很多。” 朱定北掀了掀眼皮,从沉思中抽神对宁衡笑了笑,“坐以待毙从来不是我的作为。况且,这一场仗他们想打也打不下去,短时间内匈奴也舍得不将这块肉递到羌族口中,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他耗。” 他想不通的是,匈奴既然得了这一份宝藏,又为何要促使鲜卑府立军一事。 这对于他们的计划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是一个巨大的阻拦——哪怕他们没有猜测到自己培养这些人就是要挥军,主动攻打匈奴和羌族的野心。 他将自己的疑惑说与宁衡听,后者同样想不出匈奴真正的目的,他们不会认为匈奴天真到以为能够像利用此前的鲜卑驻兵一样,策反这些新军倒戈相向。他们势必有什么倚仗,又或许,匈奴祖先在离开鲜卑部族时,曾在鲜卑内部埋下后手,这就是他们有恃无恐的理由。 而这些隐患是什么,他们无从猜测。 朱定北头疼道:“不管怎么样,鲜卑立军一事必须要快。” 他目光中透露出坚定,如果事情确认到了这一步,那么朱家对新军的培养必须不能藏私。与他之前有所保留,让朱家军以行军鬼策训练全军保持大靖最高战力的私心,再不能实现了。 宁衡拍了拍他的头,朱定北满腹心事也没有阻止他。两人各自深想,间或交流几句,待到时辰至晚,宁衡才出声催促朱定北回后院入睡,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可因思废寝。 朱定北笑道:“这几日你在我府上留宿这般频繁,看来长信侯爷确实是翅膀硬了,可以随心所欲了?” 想他们年少的时候,便是多说几句话都担心皇室因他们交往过密而有什么举动。如今,全洛京谁不知道这一代长信侯爷与镇北侯府交往密切,而他宁衡毫无保留地用行动告诉皇帝,告诉百官,他就是朱小侯爷的靠山——这也就是传闻中弱不禁风不能上马应战的朱家废物,至今没有一个人敢找他不痛快的原因。 毕竟在洛京,不把镇北侯府的一众莽夫放在眼里的世家比比皆是。 宁衡应声而笑,“陛下近年来琐事杂多,本侯如此尽心尽力为他分忧解难,他便是想管也得三思而行。” 此言,不可谓不猖狂。 朱定北朗声大笑,他就喜欢看皇帝不痛快又拿他们没办法的模样。 而此时皇宫之中,皇帝与陈府管家手谈了几局,完全忘了时间。东升太监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出声打断两人在棋局上的交锋。 曾经名动天下的国手管公,棋力越发深厚,但皇帝依然游刃有余。 老管家心中叹息,想当年,这一位的琴棋书画皆承自于老大人,只有棋一事上,他的天赋总落在梁子熙下风,每每交战都被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此时看来,当年的七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不过是哄对方高兴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便是他在棋局上应对起来也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等到这一局结束,天色已经到了一日中最沉黑的时刻。东升太监这才敢出声提醒时辰,老管家顺势告辞,贞元皇帝看着自己赢了半目的棋盘,若有所思。 面对从前的故人,他才知道自己当初一味想要从对方身上找回从前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近乡情怯。 越靠近对方,他便越不敢轻易提起过往,触碰当年的回忆。 仿佛,那些记忆中的美好脆弱到一触即破,就会流露自己曾经不真诚的那些丑陋面貌,更唤醒他一直不敢面对的面目全非的真实。 但他仍然不肯放手,不想让这个见证了年少轻狂和牵挂着他唯一执念的人离去。高处不胜寒,他曾经信誓旦旦可以承受这样的孤独,可到如今却已不仅仅是缅怀年少时的温暖。他承认自己,渴望回到从前,再看一看故人旧事,挽回那些他不愿去伤害,曾经拼死想要守护的人。 ……他真的老了吧。 东升太监退守在殿外,暗自抹了眼泪。 自从确认梁三少爷再不可能复生而返后,皇帝陛下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差。他明白陛下心中的羁绊,只要那人还活在世上,哪怕是满腔怨恨,陛下也觉欣喜,仍抱着破镜重圆的期盼。 可是现在,连奢望都被打破了。 他真的担心,再这样忧思下去,陛下的身体就拖垮了。 可他也毫无办法,他乞求老管家能够给陛下一丝安慰,在他面前陈情,试图为当年的陛下开脱。但老管家只是冷脸相对,丝毫不为之所动。 那时他心里便明白,除了当年目睹陛下疯狂痛苦的自己和暗卫们,这些或多好在往事中沉沦受害的故人断不可能原谅陛下,更不会有恻隐之心。 东升太监无声地叹了一声,若是梁三少爷当年不曾逃亡,不曾陨落在某一个天涯海角,那该有多好。 这般想着,寝殿中传出若有似无的声响。 东升太监赶忙收拢心神,侧耳听了一下知道是暗卫在对陛下汇报,便放松了神情,静静地立在殿外守候。 而寝殿之中,贞元皇帝拥被而坐,听着暗首汇报道: “陛下,贵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红蕊,和一等宫女春夏已经查证是暗桩。红蕊掌宫不等拿问已经自裁,查探她的寝房,一无所获。另外,春夏已经受审,确系为敌方暗桩。据她口供并不知自己到底是何立场,不过她指认一处敌方窝点。” ——上洛郡,良月庵。 第204章 并肩作战 第二百零四章 朱定北在得知皇帝查到良月庵身上后,便立刻和宁衡合计如何引导皇家暗卫,利用好这步棋。 比起这件事,宁衡却为另外一件事伤神。 “……这位红蕊姑姑是?”朱定北语带试探。 宁衡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他的猜测。黄贵妃宫中的掌事宫女确实是宁家的人,而在春夏暴露在皇帝面前时,红蕊便依然察觉对方的不对劲。 见朱定北不解他的困扰,宁衡低声解释道:“春夏确实是某一方的暗桩,不过并不一定是匈奴人。她传导消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良月庵这一处地方还是红蕊无意中透漏给她的。我现在还不知红蕊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当时的情况到底如何,为何她会选择自尽。” 宁家有宁家的使命和做事原则,在良月庵这个匈奴消息中转的据点暴露出来后,宁衡便有意让皇帝接手探查这件事。 因此在某一次春夏传递消息时,红蕊便“闻”到了她身上某一种特殊的良月庵香烛中仅有的味道。 春夏对自己上线所知甚少,因此“无意中”得知的良月庵这个她甚至不知道在何地的庵堂便深深扎根在了她的记忆中。他们达成借宫女春夏的口告知皇帝的目的,但红蕊的死却在计划之外——她是畏罪自尽,而非他人逼迫。而宁家人,便是走投无路,受尽苦难,也必会遵循宁家“绝不自伤自损”的家训! 何况,红蕊明知宁家会尽最大的努力营救他。 她的死,是向宁家传递最后一个信息。 当时情况有异,她没有能力处理会危及宁家的事情,才选择自尽斩断一切可能牵扯出宁家人的线索。 宁衡将宁家暗桩若非不得已绝不自尽等待救援的铁则说明,朱定北闻言也皱了皱眉头,不过他也同样毫无头绪。思忖半晌,他道:“宫女春夏是黄贵妃的陪嫁丫头,是黄家的家生子,不论她是匈奴还是谁的暗桩,与黄家肯定脱不了干系。” “陛下也定会按照这个方向彻查。”宁衡道,“事实上,在宁家得知春夏这条线后便查过与之息息相关的黄家,但没有查到值得怀疑的事情。而这个春夏,深得黄贵妃信任,可贵妃娘娘却又不是她真正的主子。在黄家身上下功夫,大抵得不到多少有用的事情。” 黄家现在已经陨落了,就算黄氏背后站着的是李党、匈奴或是其他什么人,在黄家遇难之后,有点脑子的人肯定都会撇清与黄家的关系,按图索骥的成功率极低。 “去年,阮家和黄家相继被人焚杀。当时我们都觉得他们是冲着宁州和凉州,以及他们背后的两位最得势的皇子去的。可是后来,阮家便牵扯到劣银案中,阮淑妃甚至给皇帝下毒谋命。其中真真假假,现在还不能辨认。若是阮家曾经真的是李党的人,是劣银涉案人之一,那么黄家也有可能与他有过相同的立场。” 朱定北分析道。 劣银一案在一团乱麻的当下情况下,他们虽放缓了调查的速度,但从未放弃过追查。 只是在阮淑妃暴毙后,原本交织在一起的谜团仿佛被人一剑斩断,线索变得零碎而互不衔接,更无头绪。 但是现在,朱定北意识到黄家或许是下一个突破点。 阮家蒙难只因不配合李党的安排,而他们为何会改变立场放弃和李党的合作,究其根源与有望等上皇位的大皇子起身相关。若将来是大皇子登基,他们作为大皇子的母族可以享受的荣誉和地位,肯定比李党许诺的要多得多。 作为曾经呼声极高的四皇子的母族,黄家有同样的遭遇就顺理成章了。 宁衡想了想,而后道:“宁家查不到不代表皇室就查不到,我们且等陛下明晰真相后,再议如何?” 朱定北点了点头,他现在最关注的还是眼下边境的战事和匈奴可能会生的变故,至于已经没什么威胁的黄家,就算查出再骇人听闻的□□,也左右不了时局。 “先不管这些,皇帝查到良月庵,能拔出这个毒瘤是好,我只担心贾妍的身份会不会过早暴露。” 朱定北略感忧心。 宁家有世代相传的辅助君王的第一要务,宁衡给皇帝透露良月庵一事无可厚非,但却也打乱了朱定北的计划——眼下,他尚且还不能够将十一完好地从贾府抽身。 宁衡清楚他的顾虑,他会这么做还没有提前告知朱定北,便是有把握不会让他的计划生变。 他安抚道:“贾妍不会过早暴露的。十一查到良月庵的线索已经被我抹除,以贾妍在暗桩中的地位和机敏,短时间内皇帝也无法缉拿归案,贾府的安危无需担心。” 有他的保证,朱定北便不怀疑。转而道:“皇帝再这么漫无头绪地查下去确实害大于利,李党一事应该慢慢渗透给他,这样一来许多人都有皇帝替咱们收拾,也给他一个提醒,别再被人作伐。” 宁衡微微一笑,对他的话自然赞同。不过,他暗自也替皇帝抱屈——不说皇帝,便是他自己或者说整个宁家,若非因长生的机智和大胆的猜想,也不可能看透李党的存在和他们与匈奴千丝万缕的关联。李党经营得太久了,犹如水滴入大海,融合得太过融洽,已经成为大靖吏治中的一部分,自省自查都不容易,想要找出他们来何其困难。 “可惜,李甲李乙所知有限,剩下两个可能知道内情的李氏逃犯,一个死在了南海,一个在皇帝手上。”他们还不知皇帝手上那个逆党已经死亡的事实,还抱有希望皇帝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有用的线索。朱定北顿了顿,继而道:“鲜卑立军一事也须得加快速度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过于被动,而朱定北就算有心反击也无处下手,而时至今日,他也不需要再小心翼翼。 宁衡见他陷入沉思,静默半晌还是将心中犹疑说了出来:“长生……你真的不想去鲜卑从军么?” 朱定北愣了下,而后笑笑道:“如果我一个人不痛快了,能保住整个朱家军,我求之不得。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虽然偶尔还是为洛京这一亩三分地而心生厌恶,也总是忍住不怀念当年的铁骨铮铮和战场,但朱定北早就斩断了重回朱家军的念头。他从前不甘心,不能否认总是抱着但凡有机会一定会远走高飞回到属于他的沙场的念想,但自从真相慢慢在他面前揭开面纱,露出大靖已经千疮百孔破绽百出的真实面貌,这个想法便淡了。 他想报仇,他,也想守护。 守护朱家,守护朱家军,守护国家。 为此,做一切牺牲都在所不惜。再者说,他早就认清现实了,在他选择跟阿爷回到洛京的那时起,他便已经舍弃了自由。 宁衡有些不忍,但心里却也因此松了一口气。 最终他还是道:“若有朝一日,你改变心意。不要隐瞒我,可好?” 朱定北笑出声来,这小子木着一张脸用这种深闺怨妇渴望垂怜的眼神看着他,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抿住嘴唇,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谨遵长信侯爷教令。”而后又忍俊不禁道:“我若要走,想隐瞒也未必瞒得住你。你担心什么呢?” 宁衡扭开视线,咳了一声道:“我不想猜测你。” 不论是歹意还是善意,他都不想费心揣测朱定北,他奢望彼此坦诚,期盼自己能够成为唯一能够站在朱定北身边的人。 但到底不敢表露心意,心怀怯懦,于是掩耳盗铃道:“我许诺过会帮你,这个承诺,只要我活着,便会做到。” 朱定北目光柔和,凑近他了些,见他僵着脸不动声色,才挑眉道:“这么严肃做什么?反正,宁家主这张虎皮扯大旗好用得很,我还舍不得弃之不用呢。” 他嬉皮笑脸,神情却是认真。 他不愿看到宁衡畏手畏脚的窝囊样,但却苦恼同样给不了他想要的承诺和回应。 宁衡一定也明白,他身上背负着太多身不由己的沉重的责任,还有哪些他隐瞒着的别人也看不透的危机感。这样的他,注定不能为儿女情长所羁绊。 与其说宁衡是怕被拒绝,所以小心地藏匿心意,不如说,他懂他,所以不愿在纷扰之中再给他添乱罢了。 宁衡握住他的手,眼中带着淡得若有似无的感伤,他说:“我不想你太累。” 不愿长生独自一人承受,他怕对方迟早有一天会被不断施加在身上的压力所拖垮。不仅是心疼,他更期盼,能与长生,并肩作战。 第205章 攻破联盟 第二百零五章 北境的战事越大越烈,捷报和战败的消息交替而来。 匈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一次赛过一次的恶毒下作,连远在洛京的安逸百姓都为之提着一颗心,对匈奴的咒骂和对北境将士的祈福在街巷中间或可闻。书生意气,做了许多讨伐匈奴和赞扬军士的诗词,而武子们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下一刻就飞去战场,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在这个当口,秦奚却对自己一直坚定不移地想要到边境从军的信念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昨日才知,阿爷已经做好准备卸去禁军统领一职。” 镇北侯府的演武场,大汗淋漓的秦奚瘫在地上忽然说道。朱定北怔了下,和宁衡对视一眼,而后蹲下来看着他等待他的后话。 “我阿爷年纪大了,武力体力却是大不如前,再统领禁军护卫陛下却是有失妥当。”秦奚叹了口气,对于禁军统领的权势他毫不恋栈,但却也为之苦恼,“阿爷想在卸职前给我谋一份御林军的差事,我从前只抱怨他不能体谅我的心愿,现在却是……哎。” 秦大统领的年迈,还有秦家字辈在洛京根基薄弱与孙辈过于年轻后继无力的情况,让他忧心。 “我阿爹和叔父调派往别处驻军时,我还没有多想,是听了我阿爷的话才知道,原来陛下早就有让他们替他看管内州军的意思。往后内州军要迁徙到鲜卑府,他们定也要前往鲜卑,替陛下把一把关。”他扭头看向朱定北,皇帝并不打算让朱家军干涉培养徙军一事,秦奚也想通过这件事和他透个底。 递给他一个眼神,秦奚才继续道:“阿爹和叔父的能力和资质要接管禁军都没到那个火候,下面的弟妹年纪还小,若我再离开洛京,家里便没人照应了。或者说,我走了,陛下……大概对阿爹和叔父不会比现在放心。” 对着朱定北和宁衡,秦奚把话说的直白,一脸愁容藏都藏不住。 朱定北看出他的意思,他虽被动摇决心,却依然不甘心留在洛京。朱定北明白少年人想要展翅高飞的心愿,也知道这孩子为何犹豫。自从陈阁老仙逝之后,秦奚虽然还是那副傻头傻脑的模样,却懂事了不少。他是个很孝顺的好孩子,狠不下心为自己的报复而离开这个需要他的家。 朱定北道:“你可有把你的想法与你阿爷深谈?” 秦奚鲤鱼打挺地坐直了,道:“我哪儿敢啊,他们还一直当我是不知世事的孩子,就想把路给我铺平坦了深怕我走的时候磕着碰着。” 秦奚抢过朱定北手上的布巾,胡乱擦了擦脑门和脖子上的汗水,没注意到一旁的宁衡视线略冷地少了一眼那布巾,顾自说道:“其实我懂我阿爷和祖母的顾虑。我爹、叔父、姑姑,他们仅有的三个孩子都上阵拼杀去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大靖边境这些年都不太平,隔三差五就打战,他们要都集中在了边境,哪天有不好的消息传回来,他们怎么承受得住?” “所以,”秦奚捏紧布巾,“我在他们眼皮子地下才能让他们安心,也能给他们安慰。” 朱定北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想得再多也没用,这些话你应该和你阿爷坦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要因为任何没有发生的或许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放弃自己的追求。” 秦奚狠狠地揉了揉脸,苦笑道:“长生,我不想这么自私的。可是你知道的,御林军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那就是养在鸟笼里的金丝雀,成日训练巡防,而且待的地方还只是皇宫的某一处宫殿,多走动一步都可能惹出祸事。那群龟儿子还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是有那么一两个武功超群不错,但皇帝陛下一辈子有几次机会会遭遇险境?武功再好,没有用武之地,还练来做什么?” 他只要想到御林军荣誉背后的模样,便倍感苍凉。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不甘心也无法容忍自己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哪怕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光耀门楣的好差事。 可他同样不忍心拒绝祖父的心意,他心疼祖父母为远方的儿女忧心,也想照顾他们,让他们依靠。 两相矛盾之下,才会让他年轻的心智经受痛苦,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煎熬。 朱定北将他拉起来,让他打起精神别哭丧这一张脸。“你们秦家一门忠悍,你阿爷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人,不会有把你养成软脚虾的心。归根结底,是你自己优柔寡断,也从来没表现出足以让他放心地让你闯荡的能力和头脑。你若是再这么扭扭捏捏下去,别说你阿爷不放心放你走,就是我也得收回前话,让你老实待在鸟笼子里当金丝雀。” 秦奚哀怨地看着他。 贾家铭和楼家兄弟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对宁衡他是起不了那个情绪诉苦,唯独只有朱定北,他知道亲身困居在洛京的他最能懂他的彷徨和烦恼。 朱定北哭笑不得地给了他一脑袋瓜子,“自己的人生大事自己做主,你还能指望我给你说是道非?再说了,就算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就会乖乖按照我说的去做吗?秦奚,你其实比谁都明白你自己的决定。你现在是对家里愧疚,但很抱歉,从我这里你是得不到安慰的。” “长生,你真太不讲义气了!” 秦奚气哼哼声,得了朱定北一个白眼,又涎着笑脸凑上来道:“我这不是想扮一扮可怜嘛,如果我真走了,你可得好好照顾我家里,尤其不能让我弟妹在学府里被人欺负了去。” “你不是总抱怨你阿弟像你阿爷,你妹妹学了你姑姑的模样总是欺负你么,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朱定北似笑非笑。 秦奚摸了摸鼻子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朱定北于是也摆了一张正经脸,摊手道:“我能做的事情有限,你还不如和阿衡卖个乖,这还比较实在。” 秦奚扭头看了看不远处擦着刀刃的宁衡,不知怎么感觉背后一凉,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事情还需要我多嘴么。我这不是心里实在不安定,想找个人说说话嘛。” 朱定北一副宽宏大度谅解的神色,而后拍了拍秦奚的肩膀道:“再陪我打一场,你就是精力没处使,闲得慌。” 秦奚回去后怎么和家里交代的朱定北没有过问,因楼家兄弟在工部任职的缘故,他们几人又恢复在国子学同窗时的习惯,每逢休沐日出外聚在一起说说彼此的近况,或者谈一些时事,也或许胡侃一通,乐得自在。 比起秦奚越来越松快的神色,贾家铭的气色却越来越不好。 不知情的三人只当他是因为贾十二郎反复的病情和备考的劳累,朱定北和宁衡却知,那是因为良月庵的那场惊天大火中丧生的人。他们虽然知道贾妍已经逃出生天,还在贾惜福的庇护之下安全地躲过了皇家暗卫的探查,但他们没办法告诉贾家铭真相分,只能等他自己缓过来。 皇帝对良月庵下手又快又狠,良月庵中人他不管是否无辜,直接下了杀手,打草惊蛇引出那些人背后的人。 他的出其不意,确实很有效果,若非贾妍当日就在贾府中探望再一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贾十二之外,良月庵中的人无一生还。此事传出之后,一些人便沉不住气了,让朱定北名单上的又多了几个确定的红名。而他更期待的,是风声过去后,贾妍会有的举动。 她会联络什么人,又会借贾惜福之手做些什么。 他可是翘首以盼。 而良月庵的大火之后,朱定北派出的近五百名精兵也终于传回消息。他们做到了!甚至比他预期的做的更好! 两日之后,羌族的异动传入了洛京,引得朝廷上下为之大喊痛快:羌族王亲弟谋反,羌族王保住了王位,诛杀了亲弟,却也同时让留守在羌族境内的四个儿子,为之丧命。 更为大快人心的是,领兵攻打宁州的羌族王子被朱振梁亲手斩落马下! 羌族王六个儿子,四个死在他谋反的亲弟手中,一个死在了朱家主帅手中,剩下的最后一个在凉州领兵作战。 羌族王已经过了六十岁了,就算再想生继承人也有心无力,再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敢放任的最后这个宝贝儿子在凉州那样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在凉州大将斩杀羌族三王子未果之后,后怕不已的羌族王,终于不顾战事,将仅存的第三子传召回境。 至此,羌族和匈奴的联盟不攻自破。 这一场三境之战,在九月秋日,终于以双方休战,落下帷幕。 第206章 过继子嗣 第二百零六章 贞元二十七年,时值寒露。 北境寒风已起,呼呼风声中传出铿锵战歌,朱承元站在城墙上,为逝去的亡者祭洒烈酒,安息安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战争永无止息,或许下一刻马革裹尸的会是他们,但他们无所畏惧。为了心中的信念,更为了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扯着嗓子,许多人吼着吼着就落下热泪,但很快抹去泪水,凝视着那挂满草原上的写着亡故战友的名字和祖籍的木牌。 同饮一碗酒,护送英灵走。 这最后一程,依然有你我同袍共度。 朱承元擦了几次泪,心里不由想到,果真老喽受不得这个场面。没能像早年那样狠下心鼓舞士气,他只能单薄而慈悲地勉励士兵,兄弟们不离不弃,这份血仇总有一日他们会向敌人讨回来! 听到士兵们高声的应喝,他心里欣慰再与众人喝下一碗黄泉酒,便先离开。 古朝安正在帐中看伤亡兵将的名录,将他们分别列出来以供上呈兵部论功行赏或加以抚恤。 朱承元见他眉间痕迹深沉,想是恰巧看到他所熟知的亡人或是为看好的将士伤残再无力一战而遗憾,坐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开口说话不由清了清嗓子,说:“明日我将事情交代好便回帅府,朝安是否与我同行?” 仗打完了,向来陛下的召回令也就在这几日,他的小重孙们可都未见过面呢,自然想趁此机会去看看。 古朝安抬头笑道:“难怪主帅总说洛京水土养别致人,叔父回去这些年,竟也能说这般话了。” 朱承元撇撇嘴,这种转变他可敬谢不敏,听他调侃也不计较,依然粗着嗓子说:“走一走一句话!” 古朝安连忙答应,他一个军师也不是后勤军,这后头收拾战场,重整军士的事情他不好干涉,与其在这里干坐着,还不如陪着长辈看看小辈。 左右无事,古朝安便将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的问题问出:“不知那千五精兵,叔父作何打算?” 见识了他们卓越的战力,古朝安舍不得放人,他相信老元帅和主帅肯定也是一个心思。但这些人到底没在兵部上的挂名,属于来路不正之人,战后要安□□来便只能冒领亡故的将士名目,以编入朱家军中,被冒领者的抚恤再有朱家来承担。 但这到底对亡者不恭,算作一条下策,古朝安便没有诉诸于口。 朱承元摆手道:“无妨,这几年下来,新添入伍的寒门武子中都有添上一些人头,足够安置这些人丁。” 古朝安惊讶莫名,直接在各驻军处入伍的士兵都由各驻军呈报兵部入籍挂档。早前有一些驻军投机取巧,将入伍兵丁的人头数做得更多些以便多领些军饷,后来被查明后自然严惩不贷。要冒的风险太大,那三五十数士兵的军饷也不过寥寥几两银子,又有监军专人盯着此事,于是不轨之人便都收了心不再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是大公无私的朱家军故技重施。 不仅是他,这些年监察的监军也没有查出来。也不知是否托福于朱家军从未生此劣迹,总之这些年近两千余人的“空甲兵”竟然没掀起一点风浪。 大抵也是因为边境或大或小连年都有战事发生,兵丁统计上模糊一些藏起人来也是轻而易举。 想通透的古朝安心中震荡,早在几年以前,那位老先生便布好了这一步棋,真可谓算无遗策! 而在他心中又升了一级变作无所不能神算子的“老先生”此时正在府中“奶”孩子呢。月圆儿已经算是大孩子了,年前朱五小姐又添了一子,如今还未满周岁。月圆儿对软嫩嫩的阿弟稀罕得要命,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移开。此时见他在小舅舅怀里打着饱嗝哼哼唧唧地睡着,再看小舅舅脸上亲昵喜爱的神情,一向让着阿弟的小长姐不由有些心酸。 朱定北瞧见,不由好笑地捏捏她的小脸,“吃味啦?让舅舅也抱抱你?” 月圆儿坐直了身板,义正言辞道:“阿娘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让人抱。而且男女授受不亲,舅舅也不行。” 朱定北被逗得不行,舅甥二人乐了半日,两人的奶娘才恭敬地进来带走他们。朱五小姐今次带着孩子回来,便是因为夫家婆母要过五十大寿,这半百的寿宴非同小可,她有些地方拿不定主意便想找个人商量,自然也有趁此机会回家探望老祖母的意思。 逗留了半日,便就带着孩子回去了。 老夫人见小孙儿似有不舍,便笑话他道:“女娃儿便罢了,男娃你这般宠着可不行,叫你阿爷知道非教训你不可。待你过了二十弱冠这个槛儿,祖母便为你寻一个得体大方的好姑娘,届时这府里便才算热闹呢。” 老人家在他岁数过了十六之后便总挂念这件事,朱定北总前搪塞的时候心中还诸多愧疚之意,但日子久了听得多了,张口便能安抚住老夫人。 只是慧清高僧的断言也只能护佑他到弱冠之时,届时要让老夫人失望,他着实不知该如何自处。 哎,三千烦恼丝,剪不断理还乱,索性便不多想。 边境打了胜仗,洛京下上都为之欢欣,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朱家军帅的赞誉之词每每传出。而朝中的文武之争也渐渐走到尾声,这一场空前的胜利,让武将们身板挺得更直了,嗓门也更大了,接连几次都站在上峰,胜利之日也是指日可待。 而在皇帝召回老元帅朱承元的旨意送出洛京之前,朱家军便收到了一份家书,老夫人迫不及待地看了,却是叹了又叹。 “祖母?” 朱定北在一旁看得有些紧张起来,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待接过家书细看之后才知道她为何叹息。 信中竟提到,要将的兄长幼子过继给给无妻无子的古朝安。 朱定北看了心中欢喜,但还是颇为小心地问他祖母道:“您可是不舍?” 老夫人道:“从来只有朱家人收养男丁,还从未有将男娃过继出去的。不过,你阿爷信中说你阿爹和兄嫂都以同意,便等我这个老婆子点头,我还能如何?况且这位军师大人对我朱家也有救命大恩!你们虽都不对我言语,可老身也知道若非有他在,去年你阿娘和侄儿都挨不过那个生死关。且他岁数也不小了,想他老来无人送终,我也心有不忍。” 闻言,朱定北便知道他祖母已经同意,只不过太舍不得才说不出口,于是道:“祖母放心。朝安阿叔没有家人,一向也住在帅府之中,便是将小子过继给他,也一样养在兄嫂膝下。过些年等他年纪大一些,带回京里给您看,咱们血脉相连不会因为一个名分,便做不成您的重孙儿的。” 老夫人红着眼眶,“也罢,听你阿爷说那孩子与军师大人缘分极深。”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须臾又笑了,“不过你阿爹是祖父辈的,军师大人与他同辈,收养了这个孩子却生生矮了一辈,是你阿爹占了便宜了。” 朱定北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 而古朝安听到过继一事时,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手足无措道:“叔父,嫂子,这、这万万使不得啊。” 劝慰不了,朱承元便让儿孙媳妇出去,自己同古朝安说道:“叔父知道你怕连累我们,不过洛京里的消息不作假,皇帝只以为你死了。便是怀抱幻想,那也定不会再查到鲜卑府朱家军头上。你只管宽心。何况,将来就算真的查出什么来,有没有你们的父子名分对朱家又有何区别?咱们早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我朱家蒙难你逃不了干系,你若不幸有失,我们又怎会袖手旁观?” “可是……” 古朝安语带哽咽。 朱承元用力拍他的肩膀,“别婆婆妈妈的,何况咱们都看得明白,那孩子同你亲近。再者说,你与我的儿子有何区别,这些年,长武视你为兄弟,征北那孩子也待你如父,咱们一家人的情分难道还能作假?你便只管安心,何况让你教养那小娃娃,将来还不是要在朱家军中效力,说来说去都是我们占了便宜呢!” 古朝安被他逗笑了,又哭又笑。 “叔父……多谢你。” 他们都知道他的心病,梁家的香火断送在他手里他不安也痛苦,如今,他们愿意将那孩子改名换姓,做自己的儿子,便是成全他最后的期盼。 古朝安摸了眼泪,心中久违地被温暖充斥着。 第207章 议和使臣 第二百零七章 震源二十七年九月,打了近一年的边境战事结束,月末,匈奴、羌族、盘越、掸国四国使臣相继抵达洛京。 为的自然是战后议和之事。 匈奴派过来的是一个拥护匈奴王吉尔令的王族亲贵,盘越掸国皆是皇子。而羌族前不久折损太多王族血脉,因此这一次被派过来的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与羌族王不甚亲近的王弟。羌族的态度很明显,虽然他们现在面对内忧,但只要羌族王一日没有断子绝孙,那么他在羌族的地位就不会动摇,因此打了败战也不打算和大靖低头。 其中还有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那便是盘越这一次与皇子一同前来的公主。 说是为了和大靖和亲而来。 楼安宁对此十分不屑,“想当年盘越掸国归顺我大靖,结果捞足了好处又叛出。若非我们讲究情面,早就让他们灭族了!没想到他们的无耻也代代相传,而且一代比一代不要脸,这前脚才联合羌族打击我大靖西南边境,现在败了,居然好意思提和亲。他真当他们的公主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吗?” 秦奚回了一嘴:“听说是长得很好看。” 楼安宁噗嗤一笑,“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就敢胡说。我可是远远看了一眼,啧啧,你们说说,她穿的那么少,肚子和手脚都露在外头有伤风化不说,还偏偏把脸遮住不让人窥探。还真是那什么还要立牌坊。” “胡言乱语。”楼安康截住他的话头,“来者是客,何况还是一国公主,岂容你随意诋毁。总是让你把住嘴关,你总是不知好歹,若是哪天真的祸出口出,我看谁救得了你!” 这话楼安康从小说到大,可惜见效甚微。 楼安宁赔了一张笑脸,老实地闭嘴了,眼睛却还在滴溜溜转着,显然是不知悔改。 朱定北笑道:“楼二你是得好好听你阿兄的话,你现在可是在户部任职的朝廷命官,若要被别人听了去那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楼安宁连忙告饶。 秦奚见他一副孬样,瞧了一会儿热闹才转开话题,“听说羌族使臣到了咱们大靖谁的面子也不给,成天闭门不出。他们那些侍卫一个个鼻孔朝天,不就来了个不受重用的亲王嘛,架子倒是端的很足,也不知道他凭什么作威作福。” 楼安康满是好奇:“听说羌族王六个儿子都还没有生下孙子,现在死了五个,就剩下一根独苗,而且还是武功不怎么样的,下一任羌族王,还真能轮到他来当啊?” “羌族人比之匈奴,除了崇拜武力至上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王族血统。” 贾家铭博览群书,陈阁老亦有出使羌族的游历手札留下,因此对这个凶悍的民族有更深一层的了解。见秦奚几人不满于羌族人吃了败仗还傲慢的态度,他解释道:“在羌族,论血脉亲近是王族的通婚准则。这一任羌族王就是他们眼中血脉最纯粹的,因为,他的父母是……上一任羌族王和他的亲胞妹。想必他的儿子在羌族人眼中,血统也很高。” 秦奚和楼家兄弟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兄妹相亲?! 他们闻所未闻,只有最野蛮未开化的地方才会这般没有礼义廉耻,羌族立时多年,怎还保留着这一种荒诞的结亲形式? “羌族与匈奴最大的不同,就是反对父死继母,兄死继嫂。除非他们的母亲和嫂子原本就与他们血缘亲近,否则这些外媳都被他们视为混浊血统的罪人,也可以说,在羌族,女人的地位是最低的。” 贾家铭最初看到书上记载的时候也是惊了又惊。 楼安宁道:“咱们大靖在律法中禁止父女兄妹等三族以内近亲通婚,怎么羌族和咱们如此不同?” 贾家铭摇了摇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至今还没能得到答案。 大靖人讲究论理,在近亲相亲一事上更有刑律为准,一旦犯错那就不是道德沦丧而是犯法的大事。这般强硬的态度总有理由,他也不明白为何羌族与大靖完全背道而驰。 还是宁衡见朱定北同样感兴趣却也迷惑,才出声道:“近亲通婚生子,亲缘关系越近,越有可能生出畸形儿或是痴傻儿。” “果真?”朱定北惊道,“可羌族王族怎么从未听闻有傻子?” “这是羌族王族的绝密。”宁衡轻松将此事的因果说出口,“因为亲缘越近,他们生下的孩子若不是劣中,便是绝顶聪明。羌族王族的女儿只要身体完整便会被抚养长大,成为王族生儿育女的工具,她们一生只要有生育能力就不会停止妊娠。而男丁,若非心智齐全体态完整,在五岁之前都会被处理掉。” 怎么处理,不言而喻。 几人听罢,简直目瞪口呆。 最野蛮的野兽也不会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做法吧!他们这般违背天和,难道就不怕遭天谴吗? 朱定北道:“怪不得羌族是几大国中最神秘的一个,他们若非把这个秘密遮掩得好,如何还能有立足之地?”早就被卫道夫借此理由扼杀在尚未成熟的时候了,哪里还容得他们发展壮大到如今地步。 秦奚吞了吞口水,道:“这实在是……那被他们留下来的男孩,都很聪明?那岂非整个羌族都是聪明人?” 宁衡:“在羌族,王族血统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允许低贱的血脉混浊。亲族内通婚也仅限于王族,他们也怕有第二个效仿他们的王族出现,因此对此风并不倡导。” 楼安康唏嘘,“按照阿衡的说法他们也是不得已啊,若全民如此,每年新生儿中得死多少人,羌族的人丁恐怕早就所剩无多了。” 楼安宁一直皱着脸,对此事实在没办法接受。 “我听霖王殿下说,那羌族使臣生的十分养眼,没想到居然是……”居然是这么肮脏的产物。 这一次负责接待议和使臣的是皇二子霖王殿下。这位受封五珠亲王的二皇子偏好军伍,虽未从军作战,但对军器、兵法有着莫大的兴趣,总在工部走动,因此与工部新锐才俊的楼家兄弟交情不错。 宁衡点头,“被留下的,大多不仅聪明而且相貌上乘。” 这都是古早前昭太后所留下的手札了,因为涉及羌族王族骇人听闻的密辛,因此很早以前就被束之高阁只有家主能够阅览,连朱定北也不曾看过。 贾家铭呼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他垂眸掩盖住眼中的痛楚,那一瞬间他便想起了养姐和父亲的苟合。如若养姐未“死”,在府衙户籍上她便是父亲的女儿,是大靖决不允许通婚生子的关系。 他至今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对养姐滋生那样疯狂的情愫,甚至不顾这个污点可以将他半生成就毁于旦夕之间!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哪怕再恼恨,在良月庵那场无一人生还的大火中,一切都被烧干净了,比如他还未来得及对养姐说的那句“回来就好”。 “十一?” 秦奚推了推贾家铭的肩膀,见他回神,有些担心道:“你近来总是心神不宁,是不是看书伤神了?早就同你说了不要那么拼命,眼睛都要熬坏了。” 楼安康也道:“身体要紧。再说,你的才华可是连柯老先生都当众称赞过的,可是独一份,你且适当放松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上一次贾家铭去柯老先生府中赴宴,最大的收获便是获得了柯老先生的青眼。 两人虽无师徒名分,但柯老先生与陈阁老本就交情颇深对故人的弟子也颇为照顾,二来贾家铭小小年纪却是才华横溢心性坚定,与他也交谈愉快,因此两人那之后便保持着书信往来,柯老先生也多次在人前直言赞扬,让他在三元春闱之后第一次在人前大大地露了脸。 贾家铭笑了笑,没有多说。 朱定北知道他这是心病,他手中握有一份心药,却不能给他治疗。待送走了几人后,朱定北便对宁衡道:“十一的事不能再拖了。” 匈奴使臣进京,私底下绝不可能不与贾妍等暗桩还有他们的合作人联系。朱定北和宁衡都是藏匿行踪的猎人,就等着他们泄漏行迹。一旦贾妍有所行动,他们都不敢保证不会牵累到贾家铭,只能尽快收网,让贾家铭从这一团旋涡中抽身。 宁衡应了声。 便是他们没有干预,皇帝那边也不好处理。查到良月庵之后,皇家暗卫一直没有放弃追踪良月庵的幸存人和经常拜访良月庵的那些贵女以及他们的家族,这其中已经有几人证实是贾妍传递消息的耳目,再深入下去,贾妍的身份也难保不会泄露。 朱定北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洛京的天气逐日转凉,过不了多久回北境的路就会被风雪掩埋。而议和之事一日未定,他阿爹就得镇守在宁州边境,若是时间上不三不四,他回归鲜卑府的陆就难走了。还有他阿爷也是一样。 “但愿这次议和的事情能够平顺。” 朱定北由衷希望。 第208章 父子争锋 第二百零八章 在洛京人的眼睛都盯着议和使臣的时候,贾府上下却为久病不愈病情反复的贾十二忧心忡忡。 连太医都没法给个准话,贾十二没一次好转都与常人康健的孩子没有不同,但不过几日病症又来势汹汹。贾惜福心力交瘁,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孩子,重金聘请了十几位名医住在家中时刻照看贾十二不说,又请了寺院日夜为贾十二祈福念经。 贾十二是过继在贾夫人名下的嫡子,因此她也少不得在洛京各个寺庙中走动,为他燃香祈福。 这一日,她却是行色匆匆回府,不知与贾惜福说了什么,过了半日,在小院中的温书的贾家铭便被传唤到书房之中。 “孽子!你竟敢如此阳奉阴违!可有把为父放在眼里,可有把你祖母的遗言放在眼里!不孝不仁的孽障!” 迎面而来的滚烫茶杯砸在肩膀上,贾家铭被烫得一哆嗦。他的礼才行到一半,在原地僵硬了片刻,索性直起身,坦然直视盛怒中的贾中书道:“父亲,不知孩儿做错了何事,请您明言相告。” “反了!”贾惜福怒不可遏,“看看你这死不悔改的模样,难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永远都能瞒天过海吗?啊?!” “父亲,孩儿确实不知做错了什么。” 他的脊背挺得僵直,语气冷淡,那忤逆的模样让贾惜福更加怒火中烧。 他将桌上放着的红布裹着的东西重重砸在他面前道:“不知犯了什么错?哼,为父也不知道你竟是如此胆大妄为!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啊,欺瞒为父多年,若非这一次你母亲去檀山寺中焚香恰巧看见,你还想暗中祭拜她到几时?!” 贾家铭怔住。 红布被砸散开,露出被裹住的东西的真面目,只是一角,他就知道那是什么。 是一块牌位。 而能让他父亲这般震怒的……只可能是他几年前在檀山寺中私下为养姐设的灵位。 贾家铭:“……父亲何必如此动怒。” 出乎贾惜福的意料,这个总在自己面前畏畏缩缩的孩子面对他的滔天怒火竟没有一点惊慌,反而带着讽刺的笑容,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的话,让贾家铭继续说道:“只是一块牌位而已,阿姐被草草安葬,墓地香烛我一个都不曾看见。她生前对您对祖母都那般孝顺,死后,难道不应该享受贾家的供奉吗?父亲,不管是生是死,她一日是您的女儿,便终生都是您的女儿,您为何如此绝情,连她死了都不肯让她过的轻松些?” 贾惜福脸色丕变。 一日是他的女儿,终生是他的女儿。 贾家铭无意中的话深深刺痛了他,贾惜福表情扭曲道:“你祖母生前已经将她逐出家谱,她早已不是贾府的女儿。至始至终,她不过是被我贾府收养回来镇宅的孤女,死后,自然要让她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 贾家铭面上冷色更重。 应该去的地方,难道就是指父亲的身边吗? 荒谬!可笑! “父亲也知她是为了贾府一门家宅安宁门楣兴旺而入的贾府,那些年,她也一直做得很好,从来没有给我们贾府丢过脸,外人谁不知道她是您的女儿,是我贾府子辈中唯一的千金?”贾家铭高声道:“就算祖母把她逐出家谱……哪又怎样?” “她死后,京兆衙门的户籍还是写着她是您的女儿,不管她是死了十年还是百年,她就是我的阿姐,就是您的女儿,世人认知可知,大靖律法可鉴!父亲如此绝情,却也不能更改大靖刑律,不能更改她就是贾府女的事实!” “放肆!” 贾惜福大怒。他霍地起身,狠狠的一巴掌打得贾家铭踉跄了一步。 “哈哈。” 贾家铭忽然笑起来,他的目光是如此倔强而犀利,仿佛什么都看透了一般。 他问父亲,“您为何如此生气?我分明记得,除了大兄,只有她被您爱护,您不是一直都是疼爱她的父亲吗?仅仅是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您就能将往日情分全都抹消?难道她的死还不够偿还贾府十几年对她的养育恩情?为何她死了,父亲还不放过她?!”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贾惜福气得头脑发昏,不等他再骂,贾家铭已经尖锐地道:“父亲,阿姐她没错!谁都不能束缚她,不论她活着还是死了,只有我们贾家对不起她,她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们!她应该有她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她死了,父亲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既然你们都不愿为她立碑,不愿为她指路黄泉,那就由我来做。我不会让她孤魂难返,更不会让她再留在贾家这个伤心地!” 贾家铭语气颤抖。 但一切都晚了。她是真的死了……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被父亲束缚着,也不会再感受到痛苦了。 贾惜福捏紧拳头冷静下来,他审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儿子他一直知道对方的心机和聪颖,从他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能够在没有贾府任何的支持下就成为陈阁老的入室弟子,还能在春闱上夺得三元魁首,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不能小看。 而他更清楚的是,这个孩子天生反骨,与他其他的儿子不一样,与贾府更是格格不入。 只是他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重情而执着。面对他几次三番的忤逆,贾惜福气恼,但过后也不想和他离了心。可是今天,这一句句的指责和质问,都让他无法容忍。 “你不是她,你又怎知他要的是什么?” 贾惜福冷笑了声。 贾家铭低头看着地上的牌位,他每年总会几次道檀山寺中祭拜,请人为她做法化解她生前所受的苦难,希望她能在下一世投一个好胎,有一对爱她亲她的亲生父母,可以健康长大,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可后来才知道,他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那父亲呢,您知道吗?” 他眼中含泪,不等他回答,便连连笑了几声,而后蹲在地上小心地捡起红布裹着的牌位,说道:“至少我清楚,她的归宿不会在贾府,更不在您身上。” 贾惜福猛地皱起眉头,心中一惊。“什么意思?” “父亲当真听不明白吗?”贾家铭眼中锋芒毕露,再无遮掩,“我一直认她是我的亲姐,我以为贾府至少给过她富贵安康,救过她一命。但若是早知今日,我宁愿她当年冻死在路旁,也好过来这里受罪,更要被您……肆意玩弄,连死去都不得安生!” 贾惜福脸色一白,不能置信道:“胡言乱语!竟敢如此构陷为父,你、你该死!” 贾家铭却是不怕他,或者说这段时间他一腔愤懑积郁于心,早就脱离他自己的掌控。“是不是构陷,父亲心知肚明。您扪心自问,我可有半句污蔑?就算您敢说我一派胡言,但是您敢对着十二郎说吗?您敢对着阿姐的牌位说吗?” 贾惜福:“……” 他站立不住,跌了两步摔进椅中。贾妍的事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不能对人言明的秘密,此时被自己儿子毫不留情地揭开,他情绪骤变,竟有些失去往日的沉稳。但这也仅仅是一瞬,很快,他的眼中重新凝聚去冷光,盯向贾家铭道:“你如何得知的,又是从何处得知?” 他竟没有否认贾家铭话中所指。 贾家铭绷紧牙关,面对丝毫不知过错的父亲万分心寒又毫不意外。他脸色难看,强硬道:“我如何知晓有何重要。重要的难道不是这个事实吗?父亲贵为一品中书令,应当知道我大靖律法有何种条规,也应当知道为人与畜生最大的区别。您生我养我,想要我如何我没有二话。但如今……阿姐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求您放过她吧,哪怕是给她沏一处衣冠冢,也好过让她无家可归啊。” 贾惜福眸光一闪,冷声道:“死无葬身之地?” “您把她囚禁在良月庵,难道您当真以为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吗?”说到这个份上,贾家铭索性把话都说明白了:“今日我能知道,也未必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十二郎的生母是谁。父亲一生为官步步谨慎,我想您也不愿被人抓住这个把柄,还不如就当阿姐当年就死了,还给她身为贾府女应该有的尊荣。” 贾惜福不再言语,心中所受的震惊却半点不少。 正如贾家铭所说的,他能知道就表示可能有另外的人手中握住他这个把柄。他还是太大意了。 但不论如何……眼前的威胁,绝对不能留了。 想到这里,贾惜福看向贾家铭的眼中,再无半分情感。 第209章 十一禁足 第二百零九章 贾家铭被禁足了。 对于双眼只盯着议和使臣的洛京大局而言,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朱定北几人却为之奔忙,秦奚更是急的嘴角燎泡——贾中书一点面子也不给,不许他们探望,更对前因后果没有一句解释。 议和使臣在洗尘宴中笑脸纷纷,丝毫不将战争、赔偿、议和几字挂在心头,仿佛是只为庆贺而来的来使。 晚宴上,盘越使臣果然提出和亲,更大开海口属意荣宠正盛的二皇子霖王的正妃之位。 这件事如火星撞油很快燃起一片热议。 虽然皇帝陛下当场否了,但盘越依然不依不饶,这等厚颜无耻还是让百官震惊。 想他盘越算个什么东西?大靖人最恨背叛,哪怕已经过去数百年,他们依然将盘越掸国视作大靖的叛徒,私心里还拿他们当成自己的附属国臣民。虽然这一次吃了他们的暗亏,他们矛盾地不屑这些弹丸小国之时却也心存忌惮,且衡量他们的时候难免看低他们一分。 在许多人眼中看来,他们告饶乞和割地赔贡才是应该,没有资格要求更多,即使他们的目的说白了只是为了“卖女求荣”。 洛京学子、武子各成一派,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话题总绕不开这些。朱定北几人相约出来喝酒,却有些相顾难言。少年人锐意十足,同样也有被情绪左右的不成熟。 秦奚又灌了一杯酒,重重地放下酒杯粗声粗气道:“我找了贾府里相熟的管事,他们只肯说前两日有法师到十一院子里办了场法事。这件事绝对和贾十二那小王八崽儿脱不了关系!你们说,中书令大人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啊?贾十二遭了报应和十一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迁怒十一,凭什么罚十一!他凭什么?!” 楼安宁咬了咬牙,苦闷地又灌了一杯酒。 楼安康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朱定北皱眉道:“秦奚在贾府不是有些人脉吗,他们不能代我们看一看十一?” “贾中书这一次办得太绝了,把十一关在祠堂里还派人日夜看守,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秦奚已经试过这个办法,原本以为贾惜福再恼怒,过了几日看守总会松懈些给他一丝可趁之机,可没想到这些天看管却越来越严。“你们知道吗,我让人接了送饭的事,结果还是没能见到十一一面。” 他抹了抹脸,吸气道:“他们不许十一见人,连饭菜都放在门里就不管了。他们这是干什么啊,是在喂狗吗?是吗?!混蛋,全他娘的该死!” 并非他情绪过激,这冰山一角就可以看出贾家铭在贾府的真实处境,他担心又心疼,真是恨不得直接杀进贾府抢人。 “什么!竟还有此事?!” 楼安宁也忍不住了,他摔了酒杯站起来道:“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十一!父子没有隔夜仇,贾中书为何要这样对他?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我、我们请人写帖子请十一出门吧,咱们不行可以拜托别人啊,我阿爷……对,还有柯老先生,咱们请他帮忙!” 朱定北叹了声道:“试过了,让十一在柳府的姨母递上的帖子,贾中书称十一抱恙直接推了。” 他能让贾家铭“抱恙”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谁都知道这一次贾惜福是动了真怒。 楼安康把绞尽脑汁想办法的胞弟拉坐下来,问道:“贾中书既然相信法师的言辞,咱们不妨想想办法看是否有法子让法师改口,便是……便是让十一暂时搬出贾府不妨碍贾十二,也是个缓兵之计。” 秦奚眼中一亮,急忙便要回去安排。 朱定北几人也没留他,只劝了几句说十一会否极泰来,又说有他们能做的,要钱要人只管开口。 待秦奚匆匆离开,楼安康强做的轻松才落下露出忧心的愁容,“我觉得……十一这一次被罚与贾十二的干系不大。” 贾惜福身为中书省头一把手,最是爱惜羽毛。哪怕他偏心眼儿到为了贾十二昏了头,那一阵急怒过去也当明白,为了一次微末幺子对身有功名的儿子用了这么重的惩罚,不仅对临考的贾家铭名声有碍,更多地是让对内情模棱两可的人翻出他纵容幺子的旧账。 现在没有御史参奏他,无非是因为有使臣这样的外人在不能宣扬家丑,但等他们走了,关起门来这笔头官司肯定少不了。 楼安康敢肯定能让的贾惜福连一向最重视的名声都顾不上的事,绝对不可能只是因为法师三言两语的荒谬之谈。 朱定北透露道:“秦奚在檀山寺设的灵位被撤了。”楼家兄弟皆是吓了一跳,楼安宁道:“这……这应该也不算什么大过错吧?以前十一三番两次因为祭拜他阿姐受罚,但他如今功名在身,纵然有错,贾中书也不当这样不顾颜面地重罚于他。何况,十一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并无恶意。” 这其中隐情驻朱定北自然不能对他们言明。 说实话,他以前也不懂贾中书为何在这件事上特别看不惯十一。如今明白贾妍并没有死,非但活得好好的,更与贾惜福有夫妻之实,那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大靖人对白事亡者最是敬重。但若是对方没死,为他人设灵祭拜,是极为恶劣的,隐含诅咒对方、减短被祭奠人的寿命的意思。 也怪不得贾惜福气急败坏。 况且现在祭拜设灵都是无足轻重的事,单只贾妍是贾十二生母这一条贾惜福不敢对人言的秘密,就让贾惜福对这个儿子失去信任和慈爱了。 他冒不起这个风险,更舍不得荣华富贵。 朱定北原本以为他会设法封贾家铭的口,暗中保护贾家铭的人连他每日饮食用水还有闻到的香烛气味都有试探,生怕那凉薄的生父使出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让他意外的是,除了禁了贾家铭的足将他关押在祠堂之外,贾惜福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楼安康多看了他和一直不吭声的宁衡一眼,张口欲言又止。还是楼安宁停了酒,直言问道:“阿衡,长生,你们两人似乎心有成竹,一点都不担心十一的安危。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朱定北挑了挑眉。 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沉稳一个跳脱,身上都有着沉浸在工器上的匠人之气,小时候的灵透几乎要被这股倔性和沉闷给抹消了,但朱定北知道他们两人已经深的楼尚书的真传,学会怎么让人拿他们当毫无威胁的傻子来看。 便是在他们面前,他们兄弟也很少再有这般犀利的时候了。 朱定北轻声道:“此事另有隐情,不过别去探查。你们知道得越多,不管是你们自己还是十一,都越危险。明白吗?” 他直言不讳。 楼安宁和楼安康对视一眼,后者道:“那十一……会好吗?” “一时挫折是有的,但总归会好起来的。”朱定北道。 楼家兄弟不知道他口中的挫折不是指这一次的受罚也不是指贾中书对十一有失公允的不看重,而是指贾府满门的祸事,闻言都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楼安康给几人重新倒酒。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不用知会那傻大个了,让他总是让十一伤心,也该他急一急。” 楼安宁笑呵呵道。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颇觉无奈。不过,秦奚表明他们的态度也是好的,若是他们不动声色,疑心病重的贾惜福恐怕以为十一在他们面前透漏过什么呢。 贾府。 在贾家铭被关在祠堂的第五日,贾惜福终于忍不住对一言不发的贾妍道:“老十一当日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已经听你的不对他下死手,你还想怎么样?” 见对方全当没听见,贾惜福沉声喊了声:“妍娘。” “你这是逼我反口吗?” 扮作伺候贾十二汤药的丫鬟的贾妍这才转过身来,朱唇一掀,冷声道:“畜生。” “呵,我贾怀恩是哪一号人你不是早就心知肚明吗?”贾惜福一点都不为她的辱骂而生气,反而笑笑道:“再说了,难道你就放心让他离开?虽然他现在还羽翼未丰,但难保他哪天就对咱们反咬一口。” “和我无关,只是你。” 贾妍放下给贾十二喂水的碗匙,凝声道:“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死人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那孩子不像你,他是最重情义的好孩子。哪怕刀斧加身,他也不会将这件事对旁人多说一个字。” 当日在书房内屋听着贾家铭的声声质问,她心头也是百种滋味。可扪心自问,听到良月庵三字时,她不是没生过杀心。 良月庵虽毁,但若是让人知道她与良月庵的关系,这事就不能善了。心狠手辣的贾妍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那就是杀人灭口。 但……那是十一啊。 第210章 夫妻反目 第二百一十章 那孩子对他而言终归与他人不同。 可以说,他与贾府生养的凉薄血脉全无相似之处。他念旧情,更重情。 贾妍在“死”了一次之后才知道,当年她随手而作的为了应付镇宅之事而敷衍的事,对贾十一而言却是绝无仅有的温暖。他记着这份恩情,这么多年也从无一日忘记过。哪怕他祭拜自己为自己设灵做法事的行为让她哭笑不得,但不能不动容。 她清楚贾家铭对自己没有威胁。 他一时激愤对贾家铭言辞锋利,但绝不对对外人透露半点风声。因为她和贾惜福的密事一旦被人告知,被中伤的除了贾惜福还有“被迫无奈”的自己。只这一点,她就知道贾十一会对此事三缄其口。况且,在贾十一看来她已经葬身良月庵的火海之中,他更不会让已死之人失去体面。 良月庵中该清理的都已经清理了,知道她身份的人没有一个活口,她是安全的。 大靖皇帝查不到她,空有功名却还未出仕的少年书生,更不可能查到什么。 因此,在贾惜福动了杀念的时候,她劝阻了。但事情却又陷入僵局,贾十一被关祠堂受罚也只是暂时的,不能关他一辈子,之后该何去何从,她无力更改做贼心虚的贾惜福的心意,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就这么毁了。 大概,这是她作为人最后的一点良知了。 看着满色红润却昏迷不醒的贾十二,贾妍心有戚戚。 没等她和贾惜福各自妥协,有一个人的归来,将僵局打破。 正是贾家铭的生母,留守在贾府老宅已经有近五年没有踏进京城的贾府贵妾。 贾张氏匆匆赶回,不等收拾妆容,便直接找上了贾惜福。 她满面苍老,语气沧桑,眼神既冷又锋:“贾怀恩,你昏了头了!贾十二是你儿子,十一郎就不是你的儿子吗?虎毒尚不食子,你看看你干的是人事吗?!啊!他贾十二算什么东西!一个只知道闯祸的纨绔子!我的十一郎三元会首,是状元之才。就算你姓贾的位高权重看不上他的才能,你也不能毁了他!他身上留的是你的血,当年、当年你也抱过他,赞过他,期许过他的将来。为何你竟会变得这般铁石心肠,贾十二死活与我儿有何相干,难不成你还想用他的命换你宝贝儿子的命吗?!” “我告诉你贾怀恩,我绝不允许!我绝不答应!” 说到这里,贾张氏镇静的伪装全被撕开,如禽鸟濒死的哀鸣一般吼道。 贾惜福不为所动,只道:“他是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他死,你安生待在老家,该属于你们母子的我一样也不会少了你们。” 贾张氏怒极反笑,“不会少了我们的?哈哈,你是会给我们荣华富贵还是宠爱呵护?你这些年给过我们什么?衣食无忧吗?还是你贾府公子的名头贾府贵妾的名分?我告诉你,我不稀罕!” “你莫以为我娘家没人,我就是好欺负的吗?”贾张氏完全同他撕破了脸,没有往日对夫君的爱重更没有半分挽回他心意的奢念。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脆弱而又坚强的母亲,为她唯一的儿子而战。“你不要忘了,我张家后继无人家底还在,养得活我一个老妇人也养得起我的儿子。我妹妹是柳家的正室宗妇,她夫家位列一品左相,不比你中书令之位低半级!他也有上奏圣听的能力,你大可跟我赌一把,看我敢不敢舍去这张老脸求他将你卑劣行迹告知陛下,告知世人知道!” 贾惜福脸色纹丝不变,目光阴沉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 “我也不是傻子,踏进这个门我就没准备全须全尾地出去。夫君大可放心,我来之前就已经见过我妹妹了,倘若今日你不将我儿放出来,让他同我走,那我妹夫的奏折明天就会到御书房。” 贾张氏无惧无畏。 哀莫大于心死,她早就对这个本该是她一辈子依靠的男人不抱任何希望,她现在只有儿子了,绝不容许任何人动他分毫。 贾惜福这才变了脸色,他压根没想起这个被他忘在脑后的女人,更没料到她行事竟然如此决绝不念旧情。 “张氏,你莫以为我不敢动你。”他冷声道:“十一郎是我的儿子,他犯了错我作为他的父亲罚他,这是天经地义,就算柳成奏禀陛下又如何?天真妇人,且不说你妹妹有没有那么大的颜面让柳成和我作对,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他一个手无实权的左相,你以为他能够对我怎么样?你不妨试一试,看陛下信我还是信他。” 贾张氏的气势弱了些,她当然知道皇帝陛下对他信任有加,比起实权柳相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但很快她又道:“你别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这些年你纵容贾十二做的那些事,还有你对我儿子的亏待,洛京上下谁不是看在眼里?你敢不要名声吗?哼,我光脚不怕湿鞋,你大可和我试试看!” 贾惜福怒目圆睁,厉喝道:“放肆!你一个妾室竟敢如此对夫家说话,你还知不知道何为妇道!” 贾张氏惨笑一声,“至少我知道为人母该是怎样的。不像你,宠妾灭妻,宠庶灭子!猪狗不如!” “满口胡言!”贾惜福拍案而起,“不过是罚他在列祖列宗面前磕头认错,反省自己罢了。你既然就如此胆大妄为,我生为人父,难道连教养他不应该吗?” “教养?好一个教养!” 贾张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儿子有今日的出息和你贾怀恩没有半点关系,全是他自己勤奋,还拜了一个好师父!你算什么,从小你管过他,爱护过他吗?你哪只眼里有他?还敢口口声声称父道天,你不要脸。” “荒唐,若非他是我贾家的儿子,谁供他读书,他又哪里来的脸面拜那位当师父?”贾惜福冷笑,“我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府中庶子有的他也从来没少过,反而是你,不懂教导他听从父命,屡次忤逆与我。如此不孝后生我便是打杀了,谁敢说什么?” “你!你……” 贾张氏心口生疼,打杀二字竟能如此轻易说出口,她竟还曾抱着希望他哪怕不给自己情面也会顾念一分父子之情,当真可笑。 “何况我对他做了什么?你倒是说一说?不过是让他在祖宗面前尽孝罢了,你尽管出去说我贾怀恩苛待于他,我看到时候外人是说我为父不慈还是你们不知所谓。” 贾惜福冷笑道。 贾张氏控制不住地落泪,泪眼模糊中,她这一次是真真正正死了心。 “你当我蠢吗?你只是关他罚他,你且说你想关他到几时?!”贾张氏嘶声吼道:“国试在即,你不允他温书,更把他打发到祠堂中跪拜,损毁他的身体。你想要做什么,难道我不知道吗?你不想让他去科举,你要毁了他一辈子的出路!我告诉你贾怀恩,便是拼了我这条命不要,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贾惜福皱眉。 贾张氏口口声声的指责不像是空穴来风,更像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他心中暗惊,念头一转,目光便放在了在外头不断为贾家铭周旋的秦奚和朱定北几人身上。他倒是不知道他的儿子还却是结交了几个好兄弟,只可惜,就算请来这个贾张氏又怎么样?到底是几个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难道他们以为这个女人可以让他回心转意吗? 贾惜福嗤之以鼻,面上更带出薄情来。他冷淡道:“我说过了,他作为我的儿子,该属于他的便一分不会少。至于那些痴人说梦的事,他有没有这个命去争,老天爷说不准。若是挣不到,也只能是他运气不好。” “贾怀恩!!” 贾张氏喉口都带了血腥气。 “哼,你擅自离府,对夫君口出狂言,相夫教子你一个都没做到,已经犯了七出之罪。识相的,现在就给我出去,至于你是想让你妹夫还是谁对付我,只管去做就好了,我且看着到时候到底是谁倒霉。” 男人的无情让贾张氏眼中灰暗,她静静地看了贾惜福一瞬,张口道:“和离吧。” “什么?” 贾惜福一时没听清。 “咱们早已没有夫妻情分,我忍到今日全都是为了我的儿子。如今你不肯让他出头,我绝不会罢休。”贾张氏捏紧颤抖的手指,“既然如此,不如和离,你把儿子还给我,我们与你贾家再没有半分干系。你且有你的富贵,我们争我们的命,彼此再无相干。” “可笑。” 贾惜福真的笑出声来了,而后目光沉冷,“不过是一个妾,竟开口闭口说和离,真是天大的颜面啊。” 贾张氏早有准备,“你莫欺我无知,大靖律典写的清清楚楚,我为良妾,入你家谱,虽不是正妻也有向衙门请求休夫的权利。你若不想我们闹到那般难看的程度,不如和离。” 贾惜福盯着她,半晌才道:“和离你别做梦了,今日我便写下休书。你这等无德的妇人,我也耻为你夫。” 贾张氏身形一晃,咬牙泣血道: “好,只要你把儿子还给我。” 第211章 十一离贾 第二百一十一章 贾府的风波悄无声息地淹没在议和使臣争议的风浪之中。 使臣在京逗留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与大靖签订了十年休战的议和书,又以匈奴、羌族各自赔款万金汗血宝马千数,盘越掸国各自赔款千金精粮十万石而告终。议和书由从宁州返京的右相甄飞河拟议签署,赔偿钱物的交割也由甄右相负责在半年内交割清楚。虽然结果虎头蛇尾差强人意,但到底也算为持续了近一年的三境战事画上了休止符。 唯一让人意外的只有,盘越许嫁宁王次子这件事。 连宁衡也未查到盘越私下与皇帝许诺了什么,能够让贞元皇帝对和亲一事改了口。 今日,便是使臣离京的日子。 朱定北五人的在临城的酒楼雅间中看着二皇子将他们送出城,秦奚在一旁说:“总算走了,在咱们这里白吃白喝这么久我都怕他们赖着不想走了呢。诶,不是说那个羌族亲王长得极好么,二皇子相送,他竟然都没出马车露个脸。” 楼安宁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道:“听霖王殿下说是病了不能见风。” “哈哈,像个娘们似得。” 秦奚笑话见,猛地察觉有道冷光从他这个方向撇过,立即探头去看,却发现使臣队伍都背对着自己,泰半已经出城了。 朱定北好笑道:“羌族的护卫各个武艺非凡,方才有一人的耳力更上一层。放心,我已经帮你瞪回去了。” 秦奚又乐了。 既然来了,这家酒楼的饭食也在洛京排的上名号便打算吃过饭再散。才点了菜,便见一个身穿柳左相府的家丁服的小厮前来问说自家小姐是否能来一叙。几人自然答应。 柳菲菲是与几个闺中姐妹前来凑送使臣的热闹,听说他们在这里便坐不住了。 告辞时她没有多说,只有不放心她的高景宁跟了出来,拐进雅间见是长信侯爷几人,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问候。柳菲菲却管不得这么多,找了秦奚便问道:“姨父府上这几天可有什么消息?我姨母半个月前传信过来说,等使臣离京,十一表兄便会被解禁,左右就是今天了!怎地我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打听到,你知道吗?” 秦奚拧眉道:“我并未发觉有什么异状。你姨母真的是说今天贾大人就放十一出来?” 听闻这个消息,秦奚便有些急躁,恨不得现在就飞去贾府看个究竟。 几人胡乱吃了午食,秦奚派去打听的随从才返回,告知众人贾府今日开了祠堂祭祖,但关于贾十一的消息并没有多少。到底不放心,几人相互叮嘱了两句便散开了,临行前告知前往贾府的秦奚和柳菲菲一旦有信便通知他们。 楼家兄弟还要返回工部,朱定北和宁衡同车而行,脸上便歇下了在人前的轻松散漫,露出一脸凝重。 “就是今日了么?”朱定北眯了眯眼睛,“呵,那贾老儿还真是迫不及待。” 不过说来也是,朝廷接下来几天都会为议和的后续事宜奔忙,确实没多少人将目光锁在贾府的家事身上,便是有御史上奏,皇帝陛下也没有太多经历过问此事。 宁衡将他拉过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以免他头抵着车壁在颠簸中磕了脑袋。又从马车暗格中取出自己调制的薄荷提神香精,在他太阳穴处揉开,口中低声劝慰道:“长生不必自责,忍得一时之痛,留给十一的将是海阔天空。你清楚什么才是为他好。” 朱定北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以免那老儿事后反悔,贾十二的病也是时候该好起来了。” 他轻描淡写,竟似完全不把太医也束手无策的顽疾放在眼里。宁衡点了点头,从始至终,贾十二反复的病情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如今这颗棋子已经无用了。 “这几日,盯着那边的人不能松懈了,尤其是今日。” 朱定北放松了身体,闭上眼睛道。 匈奴来使十分谨慎,而且耐得住性子,来京城一个月竟然能忍住没和贾妍和任何朝中大臣私相授受,朱定北等到后来也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但他肯定,匈奴王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时机,哪怕离开京城,也定会与他们的暗桩碰头。 而贾府将在今日宣布贾家铭逐出族谱一事,凝聚在贾府的视线混杂,但也正是因此不会有人注意到贾十二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的出入行迹。 宁衡应了一声,转而说道:“羌族亲王的身份,羌族境内已经给了确切的回应。” “哦?”朱定北直起身,饶有兴致道:“莫非真是他?” 宁衡点头,“嗯,匈奴内政乱了,羌族王怕仅存的硕果被他人摘去,因此便将他送出这个乱局。眼下,羌族的大局已经平定,他王弟的党羽几乎都已被剪除,没有更大的威胁了。” 朱定北想了想,道:“也罢,这位亲王活着比死了,对咱们更有价值。” 原来,这位从入京城便水土不服鲜少踏出驿馆便是出门也以金覆面的羌族亲王,并非羌族王的胞弟,而是他急忙从凉州召回的被密切保护起来的儿子。 羌族王死了六个儿子死了五个,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王弟的党附哪怕知道大势已去也会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拼死挣扎。真不说定会有人丧心病狂地以命换命,要把他最后的一个儿子也杀了,让自己的黄泉路走得热闹一些呢。 羌族王不敢冒这个风险,张冠李戴让儿子出使大靖,比留在羌族境内更安全。 原本朱定北只是在听闻了羌族王族近亲通婚生子的密辛之后,对这个鲜少在人前露面,据传是羌族王的智囊的亲王很感兴趣才让还留在羌族境内静待搅弄风云时机的精兵的查证此人身份,没想到竟钓到这条大鱼。 不过很可惜,若来使真的是羌族王的智囊王弟,他肯定让对方有来无回,但若是羌族三皇子,朱定北反而不能对他怎么样了。 狗急跳墙,人若是被逼到绝境会做出什么来谁也无法预料,真让羌族王断子绝孙那才是下下之策。 宁衡与他想法相同,不过还是道:“你的人什么时候撤离,我让人安排接应。” 他知道朱定北尝了甜头还想在羌族“惹是生非”,他却担心过犹不及,万一惹起羌族王室的注意,把王族内斗一事引向大靖,那就等于把羌族往匈奴那方推,到时候肯定棘手。 朱定北道:“我知,在羌族使团回境之前就会撤离。也不必让人接应,他们会北上直接编入凉州军中,有五叔关照,不会有事的。” 宁衡听了才略放了心。 话分两头,在秦奚和柳菲菲一行赶到贾府之前,贾府祠堂中人因为贾惜福的昭告无不吃惊。 贾家兄弟除了卧病在床的贾十二之外全数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听到父亲宣读将贾十一母女逐出族谱,张氏将重回张家记在贾家已故的主母名下作为除了柳夫人之外的第二个嫡女,而贾十一也将过继到张家,成为张家的嫡孙。 这话谁都挺明白了,他们震惊,都忍不住看向贾惜福想要探究什么,再看向面色惨白几乎支撑不住的十一弟,心中更觉惶恐。 贾十一被罚跪祠堂反省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太意外,毕竟这些年要数下来,只有十一郎被父亲罚得最多,而且每一次都是莫名其妙的。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忤逆了父亲,可对他为父亲不喜一事大多还是抱着幸灾乐祸更乐见其成的心思——贾十一年纪尚轻,但功名在身,才干易不能忽视,他们眼看着他就要鹏程万里,多少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的。 可再如何也是自家兄弟,从没想到事情竟然严重到让父亲处置起来如此不留余地,甚至连张姨娘的和离书都拿出来了。 而且可以看出来,贾十一在此之前并不知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心思百转,但不论如何,贾惜福的话已经说完,更有贾府族亲为证,动手将贾家铭抹除在族谱之中,写下一个字:离。 没有前因后果,一个离字虽然比逐要轻一些,但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事毕,贾惜福说道:“今日同你母亲收拾一下,便离开吧。”说罢便扬长而去,竟是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贾家铭僵直地跪在原地,全无血色,一向与他争高下的十郎贾家丰呐呐道:“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家铭好似听不见声音似得,毫无所动,同贾家丰一母同胞的贾老三把他扯起来,不过问事出何故也不想让胞弟和贾家铭走得过近,沾了晦气。 不知过了多久,张氏出现在祠堂之外喊回了贾家铭的三魂七魄,后者身上仿佛有什么支撑住他的脊柱塌陷了,手脚无力头昏脑涨耳中轰鸣。他面上仍然没有半分痛苦,只是面无表情地跪着向贾家祠堂磕了三个响头,而后靠着最后一股气力撑起身体。 “儿子……” 张氏沙哑地喊道。贾家铭勉强对她笑了笑,说:“娘,走吧。” “这……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收拾妥当。”她方才是听说贾家铭的异样才心急地赶过来的。 贾家铭摇了摇头,冰冷的手握住张氏同样不暖和的手,轻声道:“走吧,他们的东西,我们……不能要。” 第212章 夜不能寐 第二百一十二章 由柳张氏带着与贾惜福和离的长姐回到臣鹿张家主持过继一事,并将张家的先有的产业整合了一番,将为非作歹的庶房断了首尾,移交到贾家铭名下。 臣鹿张府的势力在臣鹿当地数一数二,但其实这些年早就亏空得差不多了,这些张氏子弟出了府门便打着柳夫人和张氏的名号作威作福。现在对她二人的决定也不敢在明面上反对,毕竟张氏虽然和贾中书和离把他们张府的脸面丢得干净,但耐不住左相府的姑奶奶替他们母子撑腰。 何况,他们自己也清楚,张家也剩不下什么了,甚至有许多人接着张家的名义随处抵押,早就债台高筑,如今一并甩给这个年轻可欺的嫡孙,他们是一千个一万个乐意。 朱定北几人都不方便跟来,但临行前由朱定北给他拨了百名府兵,清楚张家实况的宁衡又给了他足够的钱银处理那些债务。 贾家铭没有推辞,他现在所拥有的,最珍贵的莫过于这些同他一起长大的挚友,不会因为不知所谓的尊严骄傲而惹他们担心。等马车再也看不见踪影,秦奚和楼安宁这才忍不住泪湿眼眶。 “为什么?” 他们问着,为什么贾惜福对十一这样残忍,为什么老天爷对十一这般不公? 但他们都明白答案已经没有意义。 此后几日,楼安宁和秦奚但凡遇见贾府中人都看不过眼,言语奚落都是轻的,像贾老十这种好欺负的起了冲突更是直接动手。挨了两次打,贾老十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他的生母与贾惜福哭诉抱怨。贾中书也给楼家秦家还有朱家去信,斥责他们种种劣迹,并让他们管束儿孙,再没有第二次。 几家人不痛不痒地回了信,言辞中几番抱歉,但所说的重点无非是陈诉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打打闹闹都是寻常事,贾惜福没得大惊小怪。 贾老十出府仍然避免不了被秦奚痛揍一顿,而这一次贾中书也没精力管小辈的小打小闹。贾十二的病情的好转起来,这一日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几步,让贾惜福喜不自胜,除了公事之外,所有私心都扑在他身上。贾家丰自知父亲不会给他讨回公道,也知道因为贾十一的事,秦奚几人的气愤没这么容易平息,于是也乖乖地缩起尾巴,没有要紧事也不出门了,谁人来请都推脱说是在家温书备考不得空闲。 过继一事结束之后,张氏没有和柳夫人和贾家铭一起回京,而是留在了臣鹿打理张家。 她并非不想照顾儿子,但到底这些年相处得就不多,儿子不受管束惯了,又已经言明回京后他会住在陈阁老给他留下的陈府中。她左思右想才决定给儿子守住张家,将来不管他是金榜题名还是如何,都不是无根的人。 贾家铭将余下的钱银悉数交给了她,张氏被那数目吃了一惊,得知他是从好友处借得的便怎么也不肯收下。贾家铭劝了又劝,最后索性不管她怎么说,走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未带走。 柳夫人见他不愿过府小住,在洛京城门前分开的时候,便对他道:“若是缺了什么,一定要与姨母说。你专心备考,其他事暂时都可放一放,你姨父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好歹也认识一些朋友,但凡能帮到你,切莫羞于开口。” 贾家铭都一一答应了。 到了陈府,贾家铭下了车,便见秦奚的贴身随从迎了上来,“十一少,您回来啦,少爷他们算时辰还道您会在黄昏的时候才到呢,没想到这才申时正……哎您快别动手,这些东西小的来就行,少爷他们都在里头等着您呢。” 奴似主人型,这个小厮比秦奚还要聒噪得多。 得了通报秦奚几人迎了出来,见他面色尚可,秦奚和楼安宁便一左一右将他拥入府中。秦奚道:“还好咱们这些年也时常请人打理府邸,我阿公这里,那可是出了名的冬暖夏凉,我也想要在这里住上几日,主人家方便吧?” 他挤眉弄眼。 贾家铭失笑,“秦少要来,自然蓬荜生辉。” 楼安宁笑哈哈道:“赶明儿就是腊月了,咱们今日就都住在这里呗,明日一起去护国寺走一趟,给十一驱驱邪——” “咳咳。” 楼安康重重地咳了一声,截断胞弟的话道:“护国寺的梅花已经开了,什么时候去看倒是不打紧。还是等十一休息好了再议。” 朱定北笑道:“听说护国寺山顶上出了一口状元活泉,冰霜雪地里仍有清流,十一确实应该去看看。” 贾家铭心中暖和,府邸在他回来之前特意被修整了一番,步入室内暖意便从脚底升起,地火已经通达,可见他们没少花心思。贾家铭便说不累,明日正是腊月初一,按照惯例,护国寺上会有大师点梅,是为去秽除霉,逆转运势。京城贵族人士去的不多,多是平民百姓,他倒是比谁都需要大师点梅。 坐下喝了热茶,他主动将这几日在张家的事情提了提,见一切顺利,几人多少放心了些。 朱定北道:“这府上一应东西都不缺,你住着也方便。” 他没有将他们日前去贾府将贾家铭留在贾府的书籍一本不落地拿回来,给贾家点不痛快的事情说出来,继而道:“只是府上的府兵在陈阿爷离世后也被朝廷收回了,院子里空落落的到底不好。小厮婆子等两日咱们有时间了再去牙行相看,且先暂时让水生带人管着。府兵却不能马虎,我和阿衡各留十人在你这里听候使用,若是用的不上手,再换。” 贾家铭的笑脸终于落了下来,扭头忍了一会儿泪意道:“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楼安康道:“以前咱们总说你开府时要备什么厚礼,现在还不足当时约定的十分之一呢。你呀,倒是好打发。” 秦奚嘿嘿声道:“往后十一你可就是一家之主了,还是想想暖房那日怎么招待我们吧,我们可没你这么好应付哩。” 几人听了都笑起来。 朱定北又说:“我祖母说过两日让你去家里用饭,她不亲眼看看你便不放心。明日咱们去护国寺,你不如折些梅花哄哄她,免得她派我的不是。” 陈府和镇北侯府都在洛京西边,相去不远,往后两府之间肯定得多走动。老夫人也是看着贾家铭长大的,自他被逐出贾府之后便没少骂贾惜福,得知他从臣鹿回来,便连连叮嘱朱定北带他回府来,生怕他在陈府没法打点衣食住行,真恨不能让他直接住进朱家里。 贾家铭捂着脸,些微哽咽的声音传来,半晌才放下手,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道:“好,我记着了。” 这一日的晚膳是宁叔动手做的,顾念贾家铭大冬日里冒风雪回来便做了几道活血的热食,几人敞开肚皮吃得心满意足。谈天说地到了深夜,才肯散去。 陈府宅院很多,几人在主院厢房中住下,夜深月明,宁衡将宁叔熬好的安神汤端进朱定北屋中,见他果然在灯下忙碌,便出声咳了一声。 后者这才回过头来,笑道:“怎敢劳烦长信侯爷亲自送来,我还当是水生呢。” 他将桌上的笔墨丢进火盆之中,过来干脆地喝了汤药。宁衡低声道:“时间尚够,不急在一时,别太伤神。” 他这几日故病复发,整夜又睡不踏实,宁衡得了水生的信,细细给他写了调理的方子,但到底药石伤肝,让他自己调整好心态这才是真正的养生之道。 朱定北勾了勾嘴角,“怎么不急?匈奴竟然真的不曾和贾妍和朝臣有半点联系,越是摸不清这浑水的深度,我便越不能松懈。那十年休战的议和书,真到开战的时候屁都不是。” 宁衡拍了拍他的头,匈奴人出乎他们的意料没有与贾妍碰头,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谁与他们有过多的接触,这与他们之前设想的完全不同。这一路盯着匈奴的使团,回程途中他们也安安分分分,几乎没离开过护送他们的大靖军的视线,一举一动更逃不开宁家的暗卫。 但事实上,他们没有抓到一点把柄。 眼下他们差不多就要抵达匈奴与凉州、鲜卑的交界处,一路上风平浪静,唯一算得上可以的便是他们在途径雍州时曾在某处山谷吃肉撒酒,像是在祭拜什么人。若非宁衡和朱定北知道胡尔朵安葬在大靖内,他们也不会对这个对无肉无酒不欢的匈奴族寻常的举动有任何怀疑。 朱定北原本战意沸腾,没想到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这一口可让他憋狠了。 宁衡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思虑在心连朱定北本人也没办法说停就停,外人说的再多也没用。见他药性上来,眼神有些昏沉,他让朱定北上床歇息,自己转身吹熄了烛火。 “阿衡。” 在他就要离开的时候,朱定北叫住了他。 他的声音若有似无,似在梦中。宁衡听见他说:“过来,陪我一起睡。” 第213章 情何以堪 第一百一十三章 腊月初一。 昨日夜里落了雪,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停,室外化雪,比昨日又冷了几分。楼安宁起哄,几人便挤在了长信侯的车架上,宁衡弱冠成年之后长信侯府的车架才能再提一级,变作更宽敞的四驱车辂,现在仍然是一直用的双驱车马,少年时用很是空荡,现在急着六个身量已经长开得差不多的颀长少年人,挨着就差膝盖碰着膝盖。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心情,按照楼安宁的话说,天气这么冷,挤在一起才暖和呢。 马车到了护国寺山下便停车,接下来的路都要步行。 楼安宁近一年都在工部忙活,武学一事上百年有多疏懒,远远瞧见护国寺英灵塔的塔尖便觉有些吃不消了。他兄长比他好一点,但也只是一点,除了工部的事还有外祖家的祖业要他操劳,闲暇时间并着实不多。反观最被他们不看好的贾家铭,虽然也冒了汗,但余力充足。 楼安宁直说他是不是背着他们苦练去了,被几人好一番嘲笑。 几人在亭中稍作休息才往山上走。 太后娘娘仍然在寺中静养,宁衡到此自然要拜见,掌宫琪玉姑姑迎出来,歉意说明太后娘娘正在听佛法,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结束。宁衡也没有多等,几人打算上峰顶取了状元泉再来拜见,请琪玉姑姑代为转达。琪玉姑姑脸色微变,但还是笑着应了。 不知情的几人都察觉到宁衡对太后稍显冷淡的态度,但都不好过问,直到离护国寺有一段路程不见人影的时候,楼安康才斟酌道:“太后娘娘的病情不知如何了,她老人家在护国寺中清修也快一年了吧?” 宁衡道:“太后她老人家身体已经康健,只是一心向佛,已许久不过问红尘事了。” 几人闻言皆是已经,秦奚挠挠头道:“那太后娘娘莫非连年节都回宫了?” “或许吧,老祖宗的想法我们小辈也不好猜测。” 宁衡的话轻描淡写,但几人都听出了他话中深意,此事不能随意打听,知道得越少越好,于是便也闭口不言。转而谈论起风景来,楼安宁道:“虽然不知道那状元泉有没有传闻的那么厉害,不过这一路的梅景就已经不虚此行了。越往上,梅花开得比山下还要好些。” “梅花香自苦寒来,此处比山下更冷,雪层更厚,梅花自然开得更好。” 楼安康回了一句。 秦奚道:“长生当年做的那幅画,我自那以后也没再见过。长生你何时在作画便送我一副呗,到时候就挂在我房里,也免得我祖母总说我房里全是些顽石重器。” 朱定北笑道:“我手艺生疏了,什么时候得空画了与你,就算嫌弃也得挂在最醒目的地方。” “一定一定。” 说笑间,不知不觉便上了峰顶。日头高起,冰雪覆盖的山顶上日光强烈,入目绿意稀少,当往山下眺望,景致却十分疏阔宜人。 楼安宁深吸了一口气,舒叹道:“虽然有些冷,不过很是清新透彻。听说上一次有一个赶考的学子也上山来去状元泉,可在山顶上才站了没一阵,突然面色如紫倒在地上,可没将同行人吓出个好歹来。” 朱定北从前倒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对不屑一顾的楼安宁道:“山顶上呼吸之气到底稀薄了些,体弱者受不住也是常见的事。” “哈哈,长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此处若没有这状元泉作美还好些,那书生与泉眼只有半步之遥,外面总传他与状元无缘呢,听说他受不住便去花楼买醉,和柳秀才走得挺近的。”楼安宁说着,想到什么看向贾家铭道:“十一你若是不舒服可要开口,这什么状元泉也就是讨个彩头,与国试好坏无关,你可别勉强自己。” 贾家铭笑着领了他的好意。 那状元泉却是稀奇,附近冰封千里,只有它破出一处,流出清透的泉水,喝起来还带着甘甜,实属罕见。 宁衡说是要取作要用,比贾家铭取的还多,几人在山顶上逗留许久,俯瞰着群山和远处的洛京城说天说地,位于高处心中便有一种难言的男儿豪情,直到日照猛烈,反光太过此言几人才踏上返程。 用了午膳,贾家铭去听禅点梅,宁衡因与太后有约在前便没有同去。 进了腊月,护国寺往来的信徒络绎不绝,寺中后院厢房却静的落针可闻。一声接着一声的木鱼敲打声落在人心坎上,让人神智清明的同时不由生出几分苦闷来。 太后娘娘只桌绢衣钗寰未佩,跪在蒲团上诵经,宁衡静坐一旁,听了许久,最终还是太后娘娘比不过他的耐性,念完一则经文,便停了木鱼,三拜之后起身。 “衡拜见太后娘娘。” 宁衡行了一个十全的礼数,等了片刻未见太后喊起,他便自己直起身来。 “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太后盯着他的眼睛,佛门清修并没有将她眼中的世俗气抹消,反而更带着几分不甘心来。 “陪友而来,便来看看您。” “来看我?我老婆子有什么好看的。我眼下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是最清楚吗?如今我已一无所有,这都是拜你所赐!” “太后娘娘言重了。” 见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宁太后闭紧嘴唇,忍耐着心中沸腾的怒气。哪怕她身上还有着一国太后的尊荣,但她如今已经明白不被宁家重视的太后就什么都不是。她后悔当时的冲动,但却不觉自己做错了。若倒是宁衡死了,她的做法才是对宁家最好的安排。可恨他们都不理解她,全以为她只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半晌,她才开口道:“我如今已别无所求,只想知道,你把他弄去哪里了?” “他?太后娘娘指的谁?” “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她气恼非常,宁衡反而一笑,“太后娘娘果真情深义重,不忘旧情。不够,慧清高僧云游在外未归,就算我是宁家之主,也无权干涉他的自由,您说呢?” “你!不可能,若是是你从中作梗,他怎会……”说着,太后好似想到了某种让自己惊惧的可能性,蓦地睁大了眼睛,仓皇道:“不会的,我不信,哀家不信。” 若是因为她逗留此地,慧清高僧才宁愿远行也不愿叶落归根,那她将情何以堪。 宁衡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见过那么后宫鬼魅的手段,更曾经是其中的佼佼者的太后竟还会如此天真。 屋外听见太后质问声和哭声的琪玉姑姑终于等不住了,她进屋来见太后愤恨地看着宁衡的目光不由心中一颤。她矮身道:“家主,太后娘娘进来深思不定并非有意如此,请您不要见怪。” 宁衡应了一声,琪玉姑姑急忙上前安抚住太后将她扣在自己怀中。 临走时,宁衡道:“太后娘娘心绪不定便请大师来说教一二,尘缘既扰,斩断了便好。” 琪玉姑姑怔了怔,恭敬地应道:“奴谨遵家主教诲。” 被她点了哑穴扣住手脚的太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宁衡踏出门外,一转身,便隔绝在她视线之外。 从护国寺归来,隔日为庆贺贾家铭立府新居,几人呼朋唤友很是热闹了一番。 除了朱定北几人携礼而来,正在议亲年龄的柳菲菲和高景宁也不避嫌,带了几个亲密朋友。柳菲菲送了一副不送外男的绣品给表兄,高景宁几人则有送画的也有送摆件瓷器的,以示祝贺。 苏东海还带着风流秀才柳章一同前来,对二人交往过密之事丝毫不避讳,两人还合奏了一曲。但因此处曾是一代文儒陈阁老的居所,两人不敢把花柳之地的靡靡之音带到此处,难得奏了一曲雅乐,几人敲瓷相合,自有乐趣。 翌日一早在将牙婆送来的奴仆挑选出十来人,立了规矩,贾家铭便和留在陈府协理庶务的水生一起到镇北侯府。 酒菜未上桌,老夫人便等不及地细细过问他府上的安排,上至供奉陈阁老的祠堂下至新到的小厮婆子冬日的衣裳,听他一一答了,察觉不妥的地方便等不及地吩咐人连忙补上一同送往的陈府上,那声势恨不得将整个侯府搬空了给他。 老夫人生怕他吃得不好,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又让厨房添了几道摆了满满一桌子。她老人家时不时劝他多吃几口,朱定北在一旁看着忍笑佯装吃味道:“祖母,您这又是夹菜又是端汤的,也不知道谁才是您的亲生孙儿呢。” “十一郎怎么就不是我的孙儿了?”老夫人嗔道,“十一啊,别听他嘴碎。你从小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咱们朱家兄弟不讲血缘那一套,感情真那就是亲兄弟。你是长生的弟兄,我老婆子也厚颜当你是我的孙儿,只要你不嫌弃……”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知道好歹,不会与您生分的。” 贾家铭忍住鼻酸,急忙说。 老夫人疼惜地看着他,并不是怜悯,而是实实在在的心疼。这是个好孩子,只是老天给了他更多的考验,让他活得更艰难。 “长生阿爷同你师父是莫逆之交的兄弟,随他的情分,你合该教我一声姨姥。” 贾家铭忙搁筷,起身行了一礼,喊道:“姨姥。” 老夫人顿时喜笑颜开,拉过他的手好生一番疼爱,见他面红耳赤,才转开话道:“你年纪还小,家室未成,府中庶务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让人来找老婆子。成一份家业不简单,长生同你是兄弟理当相互帮衬,姨姥就怕你跟咱们见外。” 贾家铭连连说不会,几番保证才让老人家宽了心。 第214章 雍州三郡 第二百一十四章 腊月初六,镇北侯府收到家书,信上说最晚十日老侯爷一行便可返回洛京。信上的日期是在三天前,见老侯爷归期在即,镇北侯府上下都一派喜气。 进了洛京,老侯爷也不回府整休,直奔皇宫而去。 君臣二人深谈了个把时辰,婉拒了皇帝陛下留膳的恩赐,趁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归心似箭的老侯爷急忙把家还。 风雪归来,除了旅途上的疲惫老侯爷仍然精神矍铄,在战场上走了一遭,幽居洛京多年的他仿佛活过来一般,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头。 倒头睡了一觉,第二日他便急忙忙拉着他在前院书房讨教他训练精兵的法子,着实心痒难耐。 爷孙两人在沙盘上推演了大半日,完全不知时间流逝,连老夫人都没叫动他们去用餐。知道宁衡上府来,才意犹未尽地休战,老侯爷被管家朱三使了个脸色,顿时急吼吼会后院向发妻告罪去,由得孙儿自行招待长信侯爷。 宁衡要去拜见老侯爷也被朱定北否了,言说老夫人就盼着重孙子,抓着老侯爷肯定有得话好说。 宁衡这才罢了。 这时,水生将温热的食物端上来,宁衡见状便忍不住念叨他:“每次嘴上都答应我会自觉自律,可一遇事就废寝忘食,非得要人眼睛盯着你才行么?” “这回可不怪我。” 朱定北义正言辞地讨伐了两句老侯爷,轻易让宁衡讪讪地闭了嘴。那是长生的祖父,他自己说来玩笑便罢,自己可不敢有二话。 待他吃完了,撤下碗筷,宁衡才说起正事:“雍州那边传回消息了,查遍近十五年新立的墓地,有三处比较可疑。” 他细细将那三处坟头上所立的碑文,以及这些坟头牵涉的主家背景现存的人丁娓娓道来。 这其中,一家姓穆,雍州安定郡人士祖上几代从商。 一家姓周,雍州新平郡人士,祖辈出过一位进士一位秀才,二十年前便没落沦为商贾。 一家姓郑,雍州扶风郡人士,这家人背景最复杂,三代务农,五代都有族亲从官,嫡系有一官署在文宗帝年间位列一品中书令掌管中书省,后来因牵涉到李氏谋逆案中,被罢官贬为九品内吏谪至北境扶风。自那以后,郑家人便无人再出仕,务农从商皆有,产业不温不火,却乐善好施,在扶风郡内薄有盛名。 “安定、新平、扶风三郡鼎足而立,两两相望,从风水上说,此三处合围,山水有游龙入海之势,是个极好的麒麟地。” 所谓的麒麟地,是大靖风水师为了避讳帝王龙脉才用的一个说法,这这样的地方安葬的长辈福泽后代,会为后辈积渥福运,利官势,甚至有可能养出天潢贵胄来。宁衡提了一句,便道:“胡尔朵惯用障眼法,这三处坟头虚虚实实,也许都是真的,也或许没有一处是真的。” 朱定北沉吟道:“难说。这个郑家偏偏和李家灭族一案车上关系,而且一查就能查出瓜葛,胡尔朵就算是局中人,也不会如此草率。或许他们在故布疑阵,也或许,他们就想让我们猜疑,反而放过这个里。” “不论如何,须得一探究竟。” 宁家不缺钱不缺人,要查这些事只是时间问题。至多,将这三处坟头都挖开,到时候就知道虚实。 朱定北瞧出他打的主意,不由笑道:“挖坟这种事不像是是长信侯爷会做的事呀。” “近墨者黑,承蒙朱小侯爷的教诲。” “孺子可教,哈哈。” 朱定北见他一本正经的恭维便乐得不行,便笑便道:“你可悠着点,这三个地方敢摆出来就是等着咱们去挖呢,谁知道下面埋得什么,不要打草惊蛇才好。” 宁衡给他倒了一杯爽口茶,道:“哪里气运极佳,安葬了不少前朝王侯,一向被盗墓贼青睐。这些年作案便没有停过。在多这些地方,也不打眼不是吗?” 朱定北失笑,“胡说八道,这才十几年的新坟,盗墓贼敢去?” “长生这事不懂那一带的盗墓风气。”宁衡笑道:“毕竟是地下上来的黑货,官府的不允私下买卖这些,在那里时常有巡山头的官兵和平民。这些盗墓贼,若是偷了东西出来,便会扮作寻常百姓借祭拜新坟的缘由将这些东西先藏在土质较为松软的新坟里,等联络好了下家才会把它们取出来。” “哦,竟还有这等事?” “嗯。雍州人最恨盗墓贼,尤其是扶风郡人,盗墓在那里是重罪。不过那里出来的贵重宝物也最多,所以才有人前仆后继。” “那看来,咱们还能帮雍州方州牧一个大忙喽。” 朱定北和宁衡相视一眼,不言而笑。 两人再说几句,水生便进来通禀,老侯爷请宁衡过去用茶点。 对宁衡,老侯爷也一点都不生疏,论身份他们平起平坐,但他与老夫人早拿宁衡当自家小辈看。几人言笑晏晏,留了宁衡用了晚膳才肯让他离开。 老侯爷回京后,朱振梁也差不多该到鲜卑境内,朱定北算着时间,心中多少松了一口气。 鲜卑府立军一事在使团来京前确定,已经在内九州核定了徙军的额定数量,其中以内州中地域最广的荆州和梁州徙民之数最多。马上就到朝廷年节封印朝休的日子,军机处却比在战时还要忙碌,为了选定前往鲜卑负责训练徙军的将领人选而争论不休。 文官隔岸观火,听闻他们有的还动上手来,变冷笑说他们打仗的时候一个个不是老就是病,到了抢功劳的时候却又百病全无了。 且不论朝野如何争论,朱定北在家中的不断排演兵力,将行军鬼策运用到练兵之中,又有老侯爷从旁补充,二人不断推演攻防,将朱定北之前练塑精兵的章法进一步深入,白纸黑字摘录成册。 洛京人皆知镇北侯府的小侯爷体弱不甚爱在外头走动,秦奚几人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连着两日喊他在外头相聚见他神情萎靡似是劳累过度,再聚的时候便索性将地点定在镇北侯府。 几个小辈也来拜谒从北境归来的老侯爷,不想到的时候老侯爷还未醒来。 朱定北解释道:“昨日阿爷去郊外与我九叔多喝了两杯,这会儿宿醉未醒,等晚些时候再见也不迟。” 朱家排行第九的养子朱泉就是在这样的寒冬腊月,被老侯爷在雪地中捡回来的,常年征战都带在身边一手养育到大,虽然他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事到临头伤心却没有少半分。酒入愁肠愁更愁,朱家人喝喜酒不容易醉,但喝闷酒却容易醉得厉害,解不了千愁这长睡醒来,心事也都得敛在心底不再表露。 几人都亲眼见过他的伤心,那位朱泉将军一定是个很好的人,长生与他没有相处几年尚且那般伤心,何况是身为养父的老侯爷。 体贴地不再多问,秦奚便将他来之前遇到的晦气事同他们说道:“今日一出府就见到与贾老九、贾老十打了照面,还假惺惺地问十一好不好,要过府探望来着。要不是小爷赶时间,非得再揍他一顿不可!” 他现在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同他们几次发生冲突,连长辈都没法子管教,秦奚也不怕再得罪他们一笔。 在贾家铭被贾中书无端端逐出族谱之后,他对贾家上下都有怨气,以往提及他们还能称兄道弟,现在视若仇敌。 楼家兄弟对他们也无好感,他们并不忌讳在贾家铭面前提及贾府中事,以贾家铭的心胸,对那家人已经能够坦然待之。或许是为了时刻勉励自己,也或许是其他一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理由,过继张府之后贾家铭连姓氏都没改。 “秦奚,你可不要半两人说千斤话,口气这么大,说的好像你真的打得过那贾老九似得。” 楼安宁嗤笑。 秦奚不服气道:“我怎么就打不过了,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那你便去试一试呗。”楼安宁怂恿。 秦奚正要应话,贾家铭便哭笑不得道:“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犯不着争一时之争。” 他对过往大大方方,可秦奚心中有气,嘴上应承着心里却还寻思着给贾家人找不痛快。 朱定北瞧他口是心非的模样,便笑道:“十一现在专心备考国试,你可不要惹出什么是非拖他的后腿。” 见秦奚还是满脸不乐意,楼安康转开话锋道:“你前两日不是说要与你阿爷深谈一番么,结果怎么样,快说与我们听听。” 秦奚闻言就有了笑脸,不等他说几人便都知道他这是顺利过了他阿爷这一关。果然,秦奚得意洋洋说道:“除了内州徙军之外,鲜卑新军也欢迎各地慕名而来的新兵丁,待明年三月徙军营地在鲜卑落成,我便去投军。到时候你们可不要羡慕我哟。” “羡慕你?我开年二月便同阿兄去朱家军工器营了。” 楼安宁骄傲得一仰头。 秦奚拉着脸说:“你去得再早也是龟壳里的后勤兵,又不上战场嘚瑟什么?” 这话楼安宁可不爱听,“诶,怎么着,你瞧不起工器营的后勤兵是吗?有本事你别用弓箭,有本事你徒手杀敌给我看看啊。” 见两人吵了起来,几人喝茶吃点心看热闹。贾家铭看着,眼里却有些失落,但很快打起精神来。 来年八月便是国试,只是几个月的分离而已,他可以等。 等他们在北境沙场重聚的那天。 那时,他为将帅,我为刃,共襄功业。 第215章 暗生情愫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贞元二十七年岁末,一整年风波不止,到了年节,洛京上下依旧其乐融融,一派祥和荣泰。 街巷中处处张灯结彩,连最穷困的贫民地也有了几分朝气,对新的一年充满了期盼。 太后娘娘今年在护国寺中与佛法共度,后宫中的热闹依旧没什么不同。 老夫人今年比昨年却是要多忙几分,陈府与镇北侯府不过隔着一条街,贾家铭今年初立府中,除夕当夜一家之主要祭拜先祖还要除岁迎新,一应繁文缛节都不能踏错。哪怕之前已经交代过,临到除夕这一日,老夫人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陈府,一一看过准备的东西确定没有疏漏,又同贾家铭再说了一遍该做的事,见他心有成算才匆匆赶回府中主持大局。 除夕夜里,连很久不在人前露面的林氏也出来给老侯爷老夫人敬了酒,还给了朱定北一份红封。 自从小王氏去世之后,她便幽居院中,便是当日朱振梁负伤归来,她也只是露个面,见夫君不喜她照顾,便也识相地回院中不出来给他们添乱。 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连朱定北都觉奇怪,毕竟府中没有人亏待她,她也没犯什么错,这般避讳倒像是做过什么亏心事一般。 老夫人年纪大了,劳累了一天,团圆饭后便早早歇下。老侯爷陪着朱定北守岁到子时正,放了炮竹也回了屋中。 朱定北却睡不着。 重生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大局早已看不出前世的形势,朱家过早地在这一场的明争暗斗中阵亡,他无从之后朱家灭族之后大靖又经历了什么,是谁成为那场争斗中最后的胜利者。 而这一世,什么都变了。 李家将早早被他扼杀在摇篮之中,李党浮出水面,匈奴野心勃勃,庞然大物渐渐展露在他面前。 一切,也随之变得扑所迷离。 作为执棋者,身处其中,他却看不清棋盘上的黑白,如何能赢这一局,他没有答案,也同样,没有必胜的把握。 叫了水生陪着一同喝酒,一板一眼的小管家却坚守在他身旁不动摇。他看得出来,在一片欢欣之中,少爷的情绪并不好,老侯爷离开后,他更是懒得遮掩。 照他这样的喝法,肯定会喝醉,明日是正月初一,一大早便要祭祖,他可得在一旁看着,免得他喝起来无所顾忌误了明日的正事。 朱定北埋怨他无趣,直说要去和朱三叔好好理论理论,他一个活泼的小娃怎生就被他言周教成一个小老头了。 还没嘟囔个所以然来,便蓦地往一处看去,而后笑道:“水生不肯陪我喝酒,宁九你下来陪我喝。” 刚刚在暗处落脚的宁家暗卫惊得差点一头栽下来,幸而在他身后的家主很快便现身,让朱小侯爷放了他一马——小侯爷的功力莫测,竟然一眼就发现了他,更认出了他的身份。宁九心中暗想着,回头定要让首领再加重训练,否则次次丢人现眼,实在没脸见人。 “阿衡,你来的正好。” 朱定北笑嘻嘻地看着他。 宁衡眉间微蹙,“有烦心事吗?” “人生在世,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人活一辈子,谁不是自讨苦吃?” 朱定北词不达意地说着,又叹了一声,仰头喝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对影三人,知己几何?空杯对月,喜怒几何?谁又说得清楚呢,不过都是自寻烦恼罢了。” 宁衡接过他手中就被,倒满一杯,满口喝下。 朱定北就中意他的干脆,笑着把酒壶又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酒这玩意儿,一个人喝最没意思。来来,咱们俩走一个。” 他把倒扣备用的酒杯拿来,让宁衡倒了酒,两人喝了一杯,烈酒辣的朱定北舒爽地喟叹一声,转头对水生道:“再去去一壶酒来,给换大碗。” 水生皮笑肉不笑道:“少爷,夜深了,您明天卯时便要起身准备祭祖一事,不可多饮。” “水生啊水生,连你都变这么文绉绉的。”朱定北皱起眉头,“你忘了当年,我们在军中过年谁不是喝到趴下被抬回营帐。那时候。那时候……” 他语气变得模糊起来。 水生奇怪:“少爷,您当年还未满十岁,喝酒只能喝一碗,从未喝醉过。” 朱定北闻言,脸色微变,闷头喝酒不再说话了。水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忧心地看着他。 宁衡只是笑了笑,他摸了摸朱定北的脸,说:“咱们不喝酒,我陪你打两场,如何?” 朱定北笑了,率先起身道:“拿出真本事来。” 宁衡点头。 朱定北招招锋利,实力全展。比之从前过招的时候,他的招数透露更强烈的锋芒,像一柄开刃的夺命宝剑。宁衡起先应对起来颇为措手不及,吃力地躲了几招,也果然不再保留余力。 已经旁观过他们许多次过手的水生,忍不住退后了一步,绷紧神经看着场中互有高低的两人。 今时今日他才明白,不论是他家少爷还是长信侯爷,他们的实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一动不动的宁九暗暗吞了吞口水,心道怪不得家主这些年这么拼命地习武,连他最喜爱的医道都排在了后面。现在他才知道,若非家主那般刻苦,今日根本没办法在朱小侯爷手下过十招,就好比自己。若正面对抗,十招之内必已经命丧黄泉。 两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全无保留。 老侯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远处观战,见他们双双竭力倒在地上,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哪怕长生善于钻营,哪怕他在洛京这方水土里长大,但刻在血脉中的朱家气概没有被消磨。他的招式主杀伐,却不失保家卫国的朱家拳法的周正之气。 欣慰过后,他又再一次生出遗憾——比起摆弄权势,长生更适合铁血沙场,在这里总归埋没了他。 到这时候朱定北酒气上头,浑身酥软得不想动弹,宁衡将他拉起来,见他趴在自己身上像是没骨头似得,便好像地将他背在背上,鼓足劲背着他回他所住的小院。老侯爷远远瞧见,不由笑骂了一声,年纪在长,这赖皮劲儿倒也是跟着长了。 老侯爷转回主院,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宁衡背上的朱定北扭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许久才将眼中燃动的不甘和锐气平息下来。 是的,他依然心有不甘。 当年的金戈铁马如今遥不可及,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却仍有奢望。总想着有朝一日重回那本该属于他的一方天地。 可是清醒过来之后,他又变成了冷静理智无懈可击的朱家幼子,他背负的远比前世要多得多,所以,不容得他迟疑。 宁衡侧头看他,“酒醒了?” 手上却没有放下他的意思。 朱定北复又闭上眼睛,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否认道:“还没。” 宁衡低笑一声,轻声道:“那我便一直背着你走下去,直到你愿意醒为止。” 朱定北扬起嘴角,探手摸了摸宁衡深邃的轮廓,问他:“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你会待我比别人都好?” 宁衡对他的好好似没来由一般,从他们认识后不久,对方便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直到后来的倾力相助。许多事,原本都不是宁家家主、长信侯爷该做的事,他却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破例。这些年宁衡为他所做的,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比起对他的欢喜爱慕,更多的其实是无以为报的感激。 宁衡如何能做到这一步,各中原因,他对此并无疑问,情之一事不由得自己,总能让左右人的心智。 可,宁衡到底是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样的情愫呢? 他不明白。 宁衡看向前方,沉默了一阵,在朱定北以为他不准备答复自己的时候,才低声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嗯?” 第一次见面,那应该是楼家兄弟的引荐吧。 宁衡:“你笑的时候我不觉得你快活,你的眼睛里仿佛困着另一个人,我很好奇,你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那你可有答案?” 宁衡莞尔,“尚未。你有很多秘密,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就像我一样。” “和你一样?” 他仿佛有许多的问题,懒得去思考。 “神秘,聪明,还有忧郁。”宁衡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他轻声继续道:“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总是冷静地旁观别人的人,哪怕你也参与着他们的悲欢,但我知道你比谁都清醒。我也是个局外人,所以,很好奇你眼中看到的,与我是否相同。后来……” 他忽然停下来。 “后来如何?” 朱定北追问。 宁衡笑而不答。 后来啊,他固执地想要知道,这个旁观者眼中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存在。 渐渐地,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变成了局中人,再也不能袖手旁观。 第216章 离别愁绪 第二百一十六章 贞元二十八年,大年初一。 和没一个新年没有不同,初一子时正祭祖,在那之后,百姓们便会到离家最近的后土娘娘庙祭拜上香。皇室也是如此,祭完太庙后,与皇室亲贵共祭四方社稷庙,祭告天地。 初二开始,洛京的百姓们开始走动。这是回娘家的日子,朱家五位小姐携夫带子而回,让镇北侯府一时之间热闹非常。 月圆儿献宝似得牵着抱着阿弟的奶娘,一进府便往朱定北的方向跑来,“舅舅!” “九,九!” 稚嫩的小奶音跟着响起,月圆儿自豪道:“是我教的,阿弟真聪明,一学就会。” 见孩子往他的方向扑,抱住小的,牵起大的,朱定北笑道:“月圆儿也聪明。”他把准备好的红封给他们姐弟,回头与阿姐姐夫说笑。 一家子温馨亲近,有着爱笑爱闹的孩子,总没有一刻是冷清的。临行前,朱五小姐才对老侯爷开口道:“阿爷,夫君家中有一后生侄儿,他精于武艺一心想要从军。”她略略提了两句对方对朱家军的向往,点名来意:“他想在朝廷新令之前投效朱家军,我写着请三叔或是十六叔给他写封介绍信,您看成吗?” 老侯爷沉吟道:“待复印开朝之后,朝廷新令便会颁布。待徙军入住鲜卑,往后不论是朱家军还是其他各驻军的兵力都要从那里吸收。你这侄儿年纪尚轻,到了朱家军中也要从头训练起当上两年伙头军,不如在训练营中的学些真本事。况且若是表现优异,分配之后便有军衔,职务也能落到实处。” 明白孙女儿向他开这个口,必是承了人家的情,怕她不好交差或是为难,老侯爷当着孙婿的面解释得十分仔细。 五姑爷听出他话中的婉拒,也没有失落,而是笑道:“不瞒您说,那小子性子狂野,一头都是上战场杀敌的热乎劲。也是不知训练营中风气如何,所以才想绕过了。但听您一席话,那训练营却也有可取之处,我自回去同他说明,好让他取舍。” “合该如此。”老侯爷笑道,“若他不想占这第一届新军的便宜,大可再来寻我,我自会给他安排。可同他说好,若是选了这条路,往后可不好眼红别人。” 五姑爷眼睛微微一亮,对老侯爷的指点深揖一礼。 不管往后徙军训练营中将会如何,这第一届新军,怎么也要讨一个好彩头,定不会马虎了事。若是有幸抓住这个机遇,可比傻傻地积攒军功要强,晋升之途也会走得更顺畅些。 朱定北在一旁听见便留了心,过了两日,五姑爷再送信来,却是说那孩子仍然执意投靠朱家军,不由有些意外。 那信上转述了那青年人的原话,说是不论五年十年他的心志不改就要投效朱家军中,既然如此便不必虚度光阴,他坚信在朱家军中能学到的绝不会比训练营差。 “哈哈,算着小子有眼力。” 老侯爷满面欢喜。 朱定北也笑道:“既如此,我们不妨成全他。至于他能有什么样的造化全看他自己努力了。” 不管对方是否有心凭借五姐的姻亲同朱家攀关系图便利,在朱家军中一向凭借真本事说话,他们也不会给他开方便之门。因为对方想要投靠的是凉州朱家军,便由朱三写了介绍信。得知对方收到信第二日便启程离京,老侯爷和孙儿笑说此人倒是个急脾气。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让这个年节与以往有什么不同,朱宁秦楼几家因为孙辈的缘故,这些年走得更近了些,开年第一批来镇北侯府拜年便有他们,老侯爷老夫人也少不得同朱定北各家走动,待安歇下来,眼看着便是上元节了。 去年宁衡的生辰因为朱家的变故而奔波也没有操办,今年太后幽居护国寺中,他不再在宫中拜谒太后与皇帝,几人自然一早便聚在长信侯府,呼朋唤友从早至晚未停,好生一番庆贺。 到了上元佳节,朱定北几人又约了一同出门看灯。 洛阳湖畔的灯市与以往一样,熙熙攘攘的人群,张灯结彩的街道,和四处可见的摊贩。 几人在酒楼中喝酒,秦奚难得有几分感性,哀声道:“往后,我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同你们看花灯了。等我去了训练营,你们来年要记得把我那盏天灯也点着,每年我都会将新年心愿告诉你们的,可不许偷懒。” 贾家铭低头喝酒不说话了,楼安宁心中滋生难过,嘴上还是别扭道:“放天灯那都是姑娘家才热衷的把戏,你怎么这么多年还这么稀罕,真不知道岁数都长哪儿去了。” “心有期盼才好,这和年纪有何干系?”秦奚嘟囔了句,说的好似每年放灯你不是最起兴的那个一样。 楼安宁也不和他争了,只说:“我也阿兄商量好了,二月初四那日走,过几日在家里办生辰,就当时给我们践行了,不必特意再聚。” “这么急?” 几人闻言都放下了酒杯,看向兄弟二人。 楼安康见胞弟垂头不舍,于是道:“早些出门好些,这时候路上山匪流民也少出来活动。” 顿了顿,他咳了一声道:“我和阿弟这一趟去,弱冠礼之前应当不会回来,你们好好保重。等我们到了会同你们通信,秦奚你分派了训练营也记得同我们说一声,虽然未必共处一郡但好歹在鲜卑府中,有事能照应。十一,等你金榜题名一定要写信告知我们。长生,我阿爷要拜托你和阿衡多帮着照看了……” 一番话说完,离愁别绪染上心头,一事之间在这般红火喜庆的日子里竟让人心中颇觉萧索。 “诶,都别拉着脸了,我和阿兄又不是这一去就不会来了。” 楼安宁笑嘻嘻地道:“也就是这两年了,阿爷年纪大了我们也不敢远行,就这一回!等我们回来,我琢磨着能不能接阿爷的班让他老人家快点享清福,阿兄嘛……”他与楼安康对视一眼,一模一样的脸表情也难得有同步的一日,“他或许不会从官,等这两年他想明白了,我一定写信告诉你们。” 朱定北道:“放心吧,我已经年前已经写信给阿爹让他照顾你们了。在我们朱家军,工器营一向受优待,你们只管去,若真被人欺负到头上了,只管报我和我阿爹的名号。” “噗。” 双胞兄弟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那我们可就借主帅大人的威风了。” 朱定北笑起来,“不过那里的气候与洛京大不相同,你们平常都仔细点,也要听军中老人的话,若是逞能吃苦头,可没人会心疼你们。” 兄弟俩连忙应了。 秦奚这时候才迟钝地发觉相聚的机会将变得如何难得,楼大楼二一去两年便回,他却没有定数。 等从训练营中出来,从军后得混上足够的军功和军衔,才能够每三年同将领回京述职一次,他不知那得耗费几年的功夫。这么想着,心中的伤感无法抑制。 即使总想着远走高飞,他却从未认真地思考过即将到来的离别。 他们各自奔走,志在四方,要到多久才会心甘情愿地回到洛京,回到这个他们自小生长的扎根地呢?或许,那时候,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再会的时候,是否还能像今日这般,亲密无间…… 贾家铭笑道:“八月分我便知该何去何从,到时候若是也能顺意到鲜卑,咱们四个或许还有见面的机会。不过,委屈长生和阿衡了,得替我们守好后方,等我们回来。” 若他真的走了,陈府的府邸自然会交给朱定北帮忙管束。 他们的家与亲人,只能托付他们最信任的人,如此说来,确实要劳累留在洛京的朱定北和宁衡了。 楼家兄弟十分有眼色的举杯同他们二人喝谢酒,不一会儿便起哄得热闹起来。 夜色更深,花灯越亮。 酒至半酣,他们便停了酒,到街上游玩。这样的机会,以后哪怕重聚也不一定有了,他们都十分珍惜。 楼安康笑这说:“还记得那一年,长生在这里赢了两盏灯,咱们都笑话他没眼光。不成想,那大灯确实结实,到现在换了烛火还能长明,真好。” “谁让你们只青睐那种的牡丹国色又或者是雄鹰展翅的花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这两年街上都寻不到那样的长明灯了。” 楼安宁噗嗤笑道:“你咋不说是都没人欣赏,店家都怕赔本,都没人乐意做了呢。” 朱定北搭着他的肩膀道:“往后都不做了才好呢,这样我那两盏灯,绝对能做花灯中的寿星鼻祖。” “好大的口气。” 楼安宁抖开他的手,溜到一盘卖驴肉火烧的摊贩上,高声要了几分,十分热情地招呼他们过去。 贾家铭莞尔,“这么多年了,楼二的口味还是没变。” 几人听了,不由都笑了起来。 那一日,他们放天灯,心中都不由祈愿:惟愿此情长青,故人不老。 第217章 公主尚主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二月,楼安康与楼安宁在官差与府兵的护送下离京赶赴北境。三月,过了贾家铭三月三的生辰,第二日秦奚便也离京。 他们的离开,让余下三人多少有些失落。 朱定北怕贾家铭一个人闷在府中,情绪或许会失控,便请他祖母亲自寻了那孩子,嘱咐多来府中用膳。老人家看他孤苦,在这京城里有亲爹还不如没有,平日里也怜惜他读书劳累,总让人熬了补汤送去。 正月十六复印开超后,除了第一批议和赔偿款的收割之外,便只有一件要紧事,那边是在鲜卑府立军与徙军开拔前往北境之事。 新令之后,内州徙军陆续抵达鲜卑府。秦奚便同出发最晚的司州徙军一起去往北境,到三月下旬的时候,便就抵达。 朱定北等人收到秦奚的平安信,已经是四月中旬的时候。 心中说他幸运地被分派到了帅府所在的鲜卑州牧主郡训练营,训练的领将便是作战经验丰富的朱家军二品大将。一封信足有三纸,其中两纸上豪情万丈地写着他随徙军初入训练营时,朱家军的演练战事,那些精兵的能力让他五体投地,他为自己也可以成为和他们一样优秀的士兵而觉得骄傲,更对将来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能让一向对笔墨反感的秦奚洋洋洒洒地长篇大论,可见他对那些精兵的佩服和憧憬。 朱定北心中略觉得意,那些精兵可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如今被他阿爹拉出来显摆,他乐见其成。 一是让这些新军知道朱家军的底细,明目张胆地招揽一些有志之士——就如同秦奚这样的被迷得昏头转向的二傻子。二是让朝廷相信朱家军的能力,让他们放心地把徙军交给他们——在年节封印之后,老侯爷几次出入皇宫与皇帝深谈至夜深,两人谈了什么,鲜有人知。但开朝后不久,皇帝便定下了年前久议不下的新军训练领将的人选,除了朝廷下派的三名二品军机大臣之外,悉数是朱家军领将。 皇帝眼红朱家军,更不能拒绝大靖军都有朱家军这样水准的诱.惑。 自从去年险些让朱家走入不可挽回的境地之后,贞元皇帝对朱家的信任和宽容仿佛也因为内疚而更深了几分。朱定北却明白真正的原因在于他阿爷签下的那份生死状,不仅承诺五年之内给大靖培养十万以上的能力堪比朱家军强兵的兵力,更在功成身退之际主动上奏将鲜卑府的一般朱家军迁回凉州。 朱定北心绪几转,听到贾家铭叹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恋恋不舍地放下已经看过三遍的信,生怕疏漏了的贾家铭哭笑不得道:“他的书法还是这么没长进……真怕他的性子在军中越发的野了。” 也怕他的心野了,再也不愿回到这个一亩三分地。 贾家铭有些悲哀,但转念一想,他会争取到靖鲜郡监军的机会,不管如何,他总希望自己依然能够在秦奚的未来之中,而不是被抛下,更不愿被动等候他回头。 朱定北笑道:“放心吧,再野的人,军中也有法子让他老实。你只管安心备考,其他都好说。” 贾家铭领了他的好意,留了两人一同吃了午膳才放人。 从陈府出来,朱定北同宁衡往镇北侯府步行。朱定北抬头看了看洛京的天空,有些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 鲜卑立军一事,最初不过是他一闪而过的念头,没想到真有实现的那一天。 宁衡侧头看他,嘴角噙着一抹笑容。 进了府,在演武场上打拳的老侯爷见了他们,便拉着宁衡要练手。自从见了一次孙儿和宁衡过招之后,他便心痒得很,总找机会和宁衡动手,这小子可比他孙儿有眼色得多,什么时候该使几分力都附和他的心意,既不会让他觉得没意思,也能让他完全活动开筋骨。 等从演武场退下,老侯爷陪老夫人出门访亲,朱定北同宁衡换洗之后便在他的小院书房里谈事。 去年他十七周岁的生辰礼,老夫人便做主给他住着的小院扩建开,纳入了几处厢房,又将小院里的书房扩建开两倍,以供他平日使用,也免得总和他阿爷共用一处。 两人就李党和匈奴羌族的最新消息交流之后,又说起宁州和凉州州牧来。 自从阮奇峰与黄鹤年死后,因战事两州州牧之位一直空悬,宁州州务由甄右相暂代而凉州则直接被军方暂时接管。 二月的时候皇帝终于选定了宁州州牧的人选,这一次,他没有在按照历年的惯例,将这两州的州务托付给当地的显贵,而是直接由朝廷调配。这两州的乡绅自然不愿,但他们也没有余力反对,尤其是宁州,这一次西南之战让宁州当地的富贵人家损失惨重。一些权贵也因阮家一事牵涉其中,元气大伤,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听着腰杆子和皇室讨价还价。 “皇帝老儿也算捡了一个便宜。凉州和宁州的吏治一直是皇室头疼的问题,这下子一箭双雕,新州牧还能接着朱家军作威作福一段时间。啧,皇帝赐下那点恩赏,太小气了些。” 朱定北啐了一句,便转了话锋道:“听说陛下有意让六公主尚给宁州这位新州牧?” “嗯。” 宁衡应了一声,“张辅此人也曾是科举探花郎,在扬州、广州两州政绩都做得不错。” 他避开了朱定北对公主许嫁一事的求知欲,一本正经地将张辅的来历和生平提了提,末了才道:“杨广一代的吏治比宁州还要复杂一些,张辅此人既然能在那里崭露头角还闯出一番天地来,可见有几分真才实学且是个极其圆滑的人,陛下选他应是相信他能够稳住宁州的乡绅,三年之内将宁州的农商之事恢复起来。” “是不错。不过,听说他也有些岁数了,还曾经死了一个未婚妻为人家守节了三年,所以才到现在都没成亲。陛下怎么舍得把女儿远嫁,还嫁给这样一个人?” 洛京有大把的好人家盼着公主下嫁,谁能想到最后竟然定给了这样的人家。 宁衡见他将话题饶了回来,不由拧着眉头道:“你是对陛下的决定好奇,还是……为公主殿下抱不平?” “怎么,我不能问?” 朱定北挑了挑眉。 宁衡忍住心中升起的怒气,扭开脸冷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给他倒茶续水,边道:“没什么。公主殿下毕竟到了年纪,何况,皇帝陛下对漳州木厚望有加,把公主殿下许给他,自然有他的考量。且陛下是六公主的生父,再如何也不会委屈了她,选定的人自然是良配。” 朱定北哼了声,“说起此事你倒是话多。我可还记得公主殿下对你情深似海,打小那丫头就想替你管那后院十八房小妾呢。” 宁衡面无表情,“我也记得,曾有传言,说你要尚主。” 两人默契地停下来,相视一会儿,忽然莫名地笑出声来。 朱定北道:“行了,陈妃娘娘毕竟是陈阿爷的女儿,公主殿下也是他老人家为数不多的血亲后辈,我自然要替秦奚多关注一些。” “单凭这一点,皇帝陛下便不会亏待了她们母女。” 他没有点明已故的陈阁老与皇帝陛下的师徒关系,并非不可对朱定北言明,而是斯人已逝,这已经成了皇帝的一大痛处,朱定北少知道一些也意味着少一分危险。 闻言,朱定北主动扭开了话锋,“那个凉州州牧谢永林,听说是个刚直性子,他从前是交州人士?” “不错。他是大靖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也是迄今唯一一个交州出的状元郎。”宁衡见他对这个人十分欣赏,便多说了两句:“当年还是皇帝陛下登基主持的第一届科举,谢永林从交州而来,他的身份便饱受非议。当陛下点了他的状元之位时,当廷还有御史直言说他身份有污,不堪状元之位。不过陛下当时也是年少义气,或许也有几分想要与先帝做不一样的事展露不一样的政风的意思,力排众议,许了他当科首名。” 交州,大靖众所周知的流放之地。 提起交州人,那便与罪犯相等同,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多看两眼。 谢永林祖辈便是犯了重罪才会到被流放交州,那之后服刑期满,他们家后代出的清白人也被刻上了交州的烙印。在那种穷山恶水,甚至找不到一所书院的地方,谢永林还能饱读诗书,甚至文采出众地杀出科举的千军万马,不管他夺取状元之位是否有运气的成分,这份真才实学却不得不让人敬佩。 “他之前便在朱家军中任过十年监军,深的陛下信任,与我朱家也算有些渊源。我听阿爷提起此人便赞不绝口,想来他坐了凉州州牧的位置,我五叔的日子总比姓黄的把持凉州的时候要好些。” 朱定北说道。 宁衡却是摇了摇头。 “那可未必。” 他说。 第218章 异想天开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朱定北闻言心中便是一沉。 此前黄家人统管凉州吏治的时候,虽然不能说对朱家军全力支持,但也没有狂妄到与朱家军事事叫板的程度。军政分明,不管黄家与其他凉州乡绅、皇帝陛下如何争斗,在战争之外的和平时期,除了粮草一事他们打交道的地方本就不多,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原本以为换了朱五叔较为熟悉的谢永林之后,朱家军能够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宁衡却告诉他这样的定论下得太早。 “谢永林出身交州,性格刚正太过,而且固执。他是陛下的死忠,这些年背地里都在收集朱家军中不良劣迹,就等着……” “呵,就等着那一日皇帝老儿要发落我朱家军是吗?” 将宁衡没有说完的话讲完,朱定北冷笑了一声,“我倒是很好奇他都收集了什么。” 上一世,朱家军全军一直驻守鲜卑,凉州一方的军务都是李家把控,皇帝也不曾对监军有大动作,因此谢永林此人他并非知根知底。只是他阿爷和五叔都对此人赞誉有加,他相信他们的眼光,从未怀疑过这个人的品性。 但他还是放心得太早了,一个人的品性再好,与朱家军站在不同的立场,也同样意味着极深的隐患。 宁衡想了想道:“上一回你家里蒙难,皇帝陛下也没有把手伸到凉州这一半的兵力上,想来他收集的东西力度不够吧。不过……我先前便说了,他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当上凉州的州牧,对朱家军的监视想必不会放松。” ……也或许会变本加厉。 朱定北明白他话中深意,但也只能无奈地叹声道:“算了,我五叔不是庸碌之辈。要论刚直谢永林也得往后排,军中若是真有犯了军规的劣迹,不会等别人来替他整肃。他盯着便盯着吧,反正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归根结底,这是因为贞元皇帝对朱家军的不安全感,不,应该说历代皇帝对朱家军的感官都很复杂,只是没有人能像贞元皇帝一样有手段制衡住朱家军罢了。 既然如此,他纠结再多也没有意义。 宁衡拍拍他的肩膀,笃定道:“可一不可再,上一次的事不会再在朱家军身上重演。” 朱定北笑弯了眼睛,睨着底气十足的宁衡,别有深意道:“我知道,大不了我到时候携家带口投奔你,你可不能嫌弃我啊,阿衡。” 宁衡眼眸一亮,但很快绷住表情严肃地点头承诺:“不会。” 他期盼长生全心依赖自己的一天,又矛盾地不愿意他再经受朱家临危的痛苦,挣扎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否了自己占有欲迸发的自私。 朱定北似乎对他的情绪变化毫无所觉,仍旧同他谈笑自如。 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有时候他真的怕宁衡的不作为会让事情走向完全失控的地步,他也不愿有一天因为私人的情感而毁了朱家。他小心而谨慎地旁观着宁衡的感情,接纳却又不予回应,哪怕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宁衡也有着同样的感情。 他不敢冒险,何况现在对他而言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反正……宁衡会在他身边,不会走开。 朱定北心中升起一丝忧郁,痛恨自己的自私,贪婪地享受宁衡给予的宽容喜爱,却不肯表露真心。 “长生?”见他走神,情绪陡然间变得低沉,宁衡担心问道:“怎么了?还在为谢永林一事烦心吗?” 朱定北摇头,却也没有多说,转而将话题引到了刚刚结束的春闱州试上。 宁衡眼中闪过一抹深思,默许了朱定北的逃避。 春闱结束之后,八月秋闱国试便近在眼前。老夫人没有照顾临考秀才郎的经验,平时看着竟然还比贾家铭这个当事人还要紧张些,汤汤水水不断往陈府送去,就怕他体虚。又时常说一些宽慰的话,希望这孩子的得失心能够减弱些。 朱定北在一旁看着都替十一累,再没有之前那点幸灾乐祸。 他有心阻止祖母添乱的行为,贾家铭却拦住了他:“这样很好。”他真心地笑起来,从前在血缘至亲的贾府,哪怕是自己的生母也从未让他感受到如此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舍不得打断这样的温暖,沉溺其中。 朱定北见状也不管他们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且让他们自得其乐去吧。 对于贾家铭的心态他是一点都不担心,秦奚的离开让患得患失的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认准了一个目标,这个孩子就会义无反顾,没有半分多余的犹疑或是忐忑。 这份淡定,便是重活一世的朱定北也不能不说声佩服。 这两日京中风平浪静,倒是成婚在即的盘越公主给人添了一些谈资。这位在盘越国内受尽千娇万宠的公主殿下,到了大靖还不懂夹着尾巴做人,公然对自己的未婚夫宁王次子表示不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还对二皇子当众示爱,惹得一派哗然。 人人都说她不守妇道,果然是蛮夷之所出身,上不得台面。 但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的赐婚,这些私底下的事也都被人遮掩,兴不起大风浪,洛京的世家至多也就感慨一下宁王家门不幸,再没有其他。 朱定北对此事听过一耳便作罢,皇帝这唯一留存的兄弟宁王在洛京可谓是非常低调,权势争斗他不沾身,风花雪月他不爱,一心沉溺在丹砂成仙上。因是与大靖崇尚大乘佛法相悖的道教,他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摆在明面上给皇室丢脸也给他自己找不痛快,所以常年极少在人前露面。 皇帝赏赐一个异国公主,宁王府收到旨意后便开始筹备婚事,这位盘越公主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他们只需欢欢喜喜地迎进门便是,其他多一句话都不必说。 朱定北前生对此人十分看不上眼,今世看来,却已明白宁王的立身之道有他的独到之处。 这个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就遇上了这位异国公主。 就在长信侯府的门外。 六公主的车架上,轻灵地跳下来的人便是这位异国公主,她的眉眼同大靖人相差甚大,身穿着襦裙却也难掩她行动之中的异国风情。 “他就是朱小侯爷?” 泰乙公主侧身问身边的人,她说的虽是盘越话,但露骨地打量朱定北的眼神让对方知道,她是何意。 随行的宫人给了肯定的答案,泰乙公主便露齿一笑,对朱定北行了一个别扭生涩的大靖礼数,用学了不久的大靖话开口道:“见过朱家的小侯爷。” “见过公主殿下。” 朱定北回了一礼,并不热情。 对方却好似没有察觉到他的冷淡,径自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对不对?”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眉头便皱起来好似有什么烦恼似得,而后便用盘越话快速地和身边的宫人说了什么,那宫人恭敬地对朱定北矮身道:“禀小侯爷,公主殿下说,她是陪同六公主而来,六公主此时正在府中与长信侯爷谈话,您是否能陪她说说话,等六公主出来?” 朱定北虽然意外,却不如何惊讶。 六公主殿下婚期在即,待十月便要远嫁宁州,不再宫中备嫁反而跑到长信侯府来,虽说不合礼数,但对六公主与长信侯爷之间的某些纠葛有所耳闻的人早就等着看热闹呢。 朱定北道:“公主殿下盛情本不该推辞,但朱某还另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这便告辞了,多谢你的好意。” 泰乙公主听了宫人的转述便急了,不顾其他地抓住了朱定北的手,结结巴巴道:“我,一个人,无聊,没有,人陪。” 朱定北眉间一蹙,正要甩开她的手,便听门口一声惊呼,却是六公主殿下踏出长信侯府府门。她惊讶地看着朱定北和泰乙公主,眉眼间有些了然,见他甩开泰乙公主的手也不觉得他失礼,反而在两人见礼过后便道:“本宫有一事请朱小侯爷帮忙,不知可否移步一叙?” 虽然是要远嫁的公主,也是皇帝的女儿,朱定北不好落她的面子,只能答应。 两人便各自上马车,到了长信侯外不远的一处酒楼上,将人手留在外头照顾好奇不已的盘越公主。 六公主屏退左右,请朱定北坐下,便起身又行了一礼道:“朱小侯爷,慧宁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先恕我无礼之罪。” “殿下但说无妨。” 朱定北对她的先礼后兵有些防备,可怎么也没想到,她所谓的不情之请,竟然会是——向皇帝求亲娶她?! 第219章 殿前对质 第二百一十九章 “慧宁知道这个请求太过唐突,还请小侯爷不要见怪。本宫并非吃不得苦,只是宁州山遥路远,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我不愿,也舍不得我母妃。秦奚现在远在鲜卑,我母妃同两位姨母只有我一人了,我不忍心她们没有人可以依靠照顾。小侯爷肯定明白我的心意,对吗?” 六公主辨别他的神情,除了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太过平静,似乎一点都不动心。 见状,她不免有些心急道:“慧清大师曾断言,说小侯爷你在弱冠之前不能成婚。我只求你向父皇求婚,婚期也必定会在两三年后,届时你若还不愿,自然可以有很多办法可以解除婚约。何况……我知道小侯爷在京中的处境,同我结亲对你只有好处。” 朱定北哭笑不得,“陛下圣旨已下,一言九鼎岂能轻易更改。” 六公主激动道:“别人不可以,但你一定可以!你们朱家才打了胜仗,父皇正要用你们,肯定……” “殿下请慎言!” 朱定北收起了笑脸,严厉道:“我们朱家一门忠君为国,公主殿下若是以为我朱家是那等以功挟恩的虎狼之辈,请恕我不能再与你同席相谈。”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朱定北打断她的后话,不耐烦道:“公主殿下若不愿同张州牧成亲,直接向陛下求情便是。您毕竟是陛下的亲生女儿,难道还能不顾您的意愿吗?若果真如此,陛下也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我一个小小的未袭爵的庶人又凭什么让陛下为难。就算我有这个资格……呵,公主殿下以为,您又有什么值得我冒险?” “你!” 六公主臊红了脸,还是忍着怒气道:“若非今日走投无路,我又如何会舍弃皇室尊严,祈求与你?你我都心知,这对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父皇一定不会怪罪于你的,我……” “还是那句话,公主殿下,我凭什么要帮你?” 朱定北冷笑一声,“婚姻大事,就算不是媒妁之言,也当娶我心爱之人。殿下金枝玉叶,我高攀不起!” “我并未要求你同我成婚,只不过是……” “殿下可以不要名声,我却不能让朱家为难陛下,做不忠不义之事。”朱定北收了声,看了眼气急的六公主,忽然笑了一声道:“何况,我实在好奇,方才殿下在长信侯府同侯爷又说了什么呢?” 六公主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红晕尽散,眼中惶恐期盼也消失无踪,露出原本冷淡的面貌。 “小侯爷是否好奇心太重了?” “在下无意冒犯,只不过……呵呵,有些奇怪,长信侯爷为何会拒绝公主殿下呢。您同他可是青梅竹马,为何见死不救?”朱定北眸光冷凝,“那想必是因为爱莫能助吧,长信侯爷尚且无能为力,公主殿下如何以为我一个无品无级的末流之辈能做到?殿下不觉得,您的请求,太可笑了吗?” 他不加掩饰的讽刺深深刺痛了六公主,她原本以为对方会对自己提出的合作心动。毕竟镇北侯府在洛京是个什么处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说白了朱定北也不过是朱家在京城的人质,完全没有出头之日。但若他成了驸马,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这是他扭转自己处境的大好时机,六公主不信他对此丝毫不动心,更不信他身为朱家人竟没有半点野心。 “小侯爷当真不愿相助与我?” 六公主深深地看着他,后者挑了挑眉,笑道:“多谢公主殿下抬举了,我无能为力。” 闻言,六公主霍地起身,冷声道:“既是如此,本宫便助你一臂之力。”说着,她突然解了自己的裙带,将外裳丢在地上,盯住朱定北道:“小侯爷现在以为如何?若是此时有人走进这个厢房,小侯爷该作何解释?” “哦,需要解释什么吗?” 朱定北仿佛看不见公主殿下的不妥似得,疑惑道:“殿下做了什么吗?” 六公主见他完全不为所动,竟没有一丝惊慌神色,不由狠狠心,又脱去一件衣裳,冷声道:“小侯爷今日若是肯答应我的要求,在父皇面前,我们此时便是两情相悦,否则……轻辱帝姬之罪,朱家怕是没这个本事兜下吧?” “轻辱,我做了什么吗?” 朱定北大笑起来,“公主殿下怎么不脱了?” 他轻佻的模样仿佛在耻笑她就只有这点决心一般,六公主笃定的神色终于裂开,放在里衣结上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咬牙片刻,神情犀利的盯着朱定北,蓦地拉开衣结—— 朱定北脚步轻盈地踏出酒楼,钻上马车见宁衡冷着一张脸坐在车内,怔了下便笑道:“怎敢惊动长信侯爷大驾?” “艳福不浅,哼。” 他捏紧拳头,似乎想把他万年不变的笑脸撕下来一般,冷冷地盯着他。 “送上门来的艳福,我怎能辜负?”朱定北没发现他的惊怒一般,往他身边坐下道:“没想到公主殿下小小年纪,身子,啧啧,却是比青楼里的女状元还要火辣。” “……你见过?” 宁衡黑下一张脸,忍怒问道。 他没问是女状元还是六公主,朱定北也不点明,只是扬了扬眉,道:“我从来不说诳语。” “你真的……”宁衡说着又不说话了,憋着声冷着脸坐在一旁,见朱定北扬声让车夫驾车回镇北侯府,探究地看着他意犹未尽的神色,一时不知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朱定北扭头看他:“怎么,长信侯爷没见过?” 宁衡看了他一阵,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脸,捏了一把,道:“差点被你骗住了,小混蛋。” 朱定北噗嗤一声,抖着肩膀笑开了,他道:“天地良心,我说的句句属实……哈哈,好了,松手松手,敢情捏的不是你的肉是吧。” 他吃痛地拍开他的手,瞪了宁衡一眼。 宁衡道:“方才……?” 朱定北想起在自己的注视下,解开衣结的六公主失控地抓紧自己的衣裳,对峙片刻,便颤声道:“你走吧,滚!”朱小侯爷便潇洒地起身离开。此时看着宁衡,他却有些不是滋味了,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位公主殿下为了悔婚做到这个地步,是因为谁。 他没理会宁衡的疑惑,而是问道:“公主殿下又同你说了什么,你为何拒绝她?” “没说什么,只是请我求娶她我没有答应罢了。” “为何不应。” “你想我答应?” 宁衡眯了眯眼睛,仿佛只要他点头就要咬死他一般。 朱定北失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公主殿下对你情深似海,可感可佩,长信侯爷却……果真是铁石心肠呢。” “她与我何干。” 宁衡淡淡地说了句。朱定北笑了笑,便丢开这个话题,道:“今日本来同你有事相商。” 两人回到镇北侯府,在小院书房中谈到深夜。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去,第二日,洛京忽然掀起一场惊涛骇浪,早朝后不久,贞元皇帝突然下旨请镇北侯及世孙进宫觐见,旨意上没有前因后果。 朱定北才上马车,水生便趁着给他修整衣裳的功夫,低声在他耳边说明今晨在早朝上御史状告朱定北欺辱帝姬一事。 “宁侯刚刚派人来说,此事是被盘越公主泄露出去的。” 盘越公主? 朱定北拧眉,看来他之前太小看她了。 正阳宫,老侯爷被拦在了宫门外,独身觐见的朱定北一进大殿便看到跪在御前的六公主。行了跪礼皇帝也不叫起,而是质问道:“镇北侯世孙,六公主殿下昨日在酒楼被你轻薄,公主说你二人情投意合,才僭越礼数,可有此事?” 朱定北心中一惊,不由后悔低估了六公主悔婚的决心,连脸面贞洁都豁出去了,看来盘越公主的“失口”未必不是她的指使。 朱定北惊道:“请陛下恕我直言,我同公主殿下只见过三面,未说过几句话,并无非分之想。若是公主殿下对我有意……这实在是受宠若惊。” 贞元皇帝没想到他当着自己的面竟然和六公主撇的一干二净,他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六公主,她的脸色果然有变,似乎也很意外朱定北竟然这样不留情面。 “若是如此,昨日当真是你轻薄朕的女儿了?” 贞元皇帝显然没打算就此事轻拿轻放。 朱定北诧异地抬头,又很快自察失礼,低头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昨日卑下确实与公主见了一面,当时公主殿下说远嫁在即,唯一的秦府表哥也远行鲜卑,陈妃娘娘同丽嫔娘娘和秦夫人都无人照顾,所以托我看在秦奚的面上照看一下,我也答应了。……轻薄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陛下告知。” 他硬着脖子说,神情惶恐之余更有愤怒疑惑,让贞元皇帝深深地眯起了眼睛。 第220章 面圣拒婚 第二百二十章 “世孙的意思是,朕的公主用自己的清白诬陷于你?” 贞元皇帝缓缓道。 朱定北大吃一惊,诚惶诚恐道:“请陛下恕罪,卑下方才一心想到不可犯欺君大罪,这才……我亦不知公主殿下竟然对卑下有情,只是护国寺的慧清大师,曾有言说卑下命格过硬,神魂不稳,因此不可动情。祖母对外虽说弱冠之前不可定亲,但……在高僧点明卑下神魂稳固之前,卑下自当恪守己身。” 贞元皇帝闻言稍显惊讶,六公主则惊得脸色发白。不是为了高僧断言,而是因朱定北的无耻! 什么叫做自己对他有情? 无耻之徒!昨日分明那般下流,还敢说自己不能触动情爱,那样子分明早就阅花无数了! 何况,若果真如此,他昨日为何不说!如果她早就知道的话绝对不会将他当成备用人选,何至于现在……骑虎难下。 “此话当真?” 贞元皇帝深深地凝视着朱定北,据他所知慧清大师从来未给人测算过姻缘,怎会为此等小儿破例。况且说话留三分,这么重的话听起来便不像出家人会说的话。 “不敢欺瞒陛下。”朱定北立即道:“只因小儿多次拜访高僧,大师曾言与我也算有缘,这才要为卑下定魂。大师此次离京之前还曾告知卑下他的去处,若是卑下触动七情,损伤魂魄,便可请他救上一命。” 听他言之有物,贞元皇帝却更诧异,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慧清大师既清修在外,就算他是一国皇帝也不能因为这等凡俗小事惊扰他老人家。 他转向了自己的女儿,沉声问道:“慧宁,你当如何?” 贞元皇帝对六公主于远嫁宁州婚事的不满略知一二,但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他们在父女之前更是君臣,纵然她心有不悦也定当遵从皇命。可他着实没想到,为了悔婚,她竟然连自己的名誉都不顾了,还要拖上自己的肉中刺镇北侯府做挡箭牌。 若非朱定北这小子为人狂悖,丝毫不把她身为公主殿下的身份和女儿家的声誉放在心上,从而“口出狂言”,在听女儿一番哭诉之后他也不得不相信是他们二人情比金坚了。 六公主伏地颤声道:“父皇,儿臣……” “朕自不会只信你们片面之词,你自可与镇北侯世孙当面对质,若他有负于你不敢承认,朕自然也会替你讨回公道。” “谢父皇。” 六公主直起身,看向朱定北的眼神梨花带雨,悲哀道:“朱小侯爷,你定要如此么?分明昨日……” 她哽咽地停住了声音,留下一片暧昧的留白。 朱定北却不怕他,他一个纨绔子弟要名声也没用,何况一个他不在意的人他也没这个义务要给她留颜面。 他冷哼一声道:“公主殿下请慎言,昨日臣可没有哪一只手碰过殿下。只不过是殿下觉得太热,脱了一件外裳罢了,朱定北自觉没有占公主殿下本分便宜。再说,殿下真的敢当着陛下的面,说你心悦于我吗?昨日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你?!” 六公主为他的不按牌理心惊,没等她想出应对之策,朱定北已经追击到:“殿下连张州牧这等青年才俊都看不上眼,朱定北又何德何能让殿下垂青?昨日我便说了,陛下不仅是一国之主也是您的父亲,若是您实在不愿出嫁,同陛下说句心里话并不为过,我想陛下也一定会体谅您的。何必一错再错呢?” 说着,他朝贞元皇帝行了一礼,挺直了腰背抿着嘴唇,一副受了极大委屈又故作强硬的模样。 六公主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凄婉地瞪着他,再哀求地看向皇帝陛下。 贞元皇帝冷着一张脸道:“慧宁,镇北侯世孙之言可属实?” 六公主惶恐地埋低了头,哑声道:“父皇……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贞元皇帝颇觉头疼地拂了拂眉间,对倔强的朱定北道:“既然此事与镇北侯世孙无关,朕便不予追究。不过,近日之事,朕不想在外听到半点不利于六公主的言论,你明白吗?” 朱定北皱着眉想了想,在感受到贞元皇帝冷锐的视线时才浑身一颤急声道:“卑下遵命,卑下一家自当闭口不言,不会对公主殿下不利。” 贞元皇帝见他果然有两分小聪明,只承诺镇北侯府不会传谣言,至于其他人怎么说却与他无关了。 他也知道镇北侯府对洛京的舆论没有几分能耐,因此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多谢陛下,卑下告退。” 朱定北立即跪着后退,正待要起身时,只听六公主泣道:“父皇……” 声音悲伤而哀婉,贞元皇帝看了一眼垂首后退的朱定北,对六公主道:“你还想如何?” “父皇,儿臣犯下欺君大错,只是儿臣求父皇……儿臣除了他之外,谁也不想嫁!儿臣可以等,儿臣愿意等他,求父皇成全!” 六公主豁出去一般地高声道,朱定北对她的不要脸程度终究要是低估了。 他忙又跪下来。 不等他再说,贞元皇帝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镇北侯世孙,退下吧。” 朱定北心中一凛,连忙退出殿外。殿内父女如何交锋他不清楚,甫一踏出殿外,焦急等候的老侯爷便迎了上来,朱定北递给他一个随后再说的眼神,爷孙两人匆忙离开。 出了宫墙,老侯爷终于忍不住询问,朱定北将殿内的事三言两语地说明,老侯爷目瞪口呆:“这女娃娃真是……荒唐!咱们朱家祖训不娶贵女,更何况是帝姬了。皇帝陛下想必被气坏了吧,若是知道是那女娃娃出的幺蛾子还好,若是误会我朱家有求娶之心,那才是无妄之灾。” 朱定北静默片刻,而后道:“皇帝陛下当没有这样的怀疑,阿爷放心吧。去请长信侯到府上一叙。”后一句话是对车外随行的水生说的,后者应声而去。 老侯爷再追问了两句,得知孙儿在皇帝陛下面前那些装傻充愣混不吝的话,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也罢,你可不能在皇帝陛下面前太聪明,咱们朱家本都是粗人,陛下想必不会怪罪。” 长生这般落皇室公主的面子,打的同样也是皇帝的脸。皇帝心中未必没有恼怒,若是换成了其他人家此时恐怕少不得一顿教训,但正是他们朱家,孙儿“狂悖”的性情才是皇帝想看见的吧。 叹了一声,老侯爷又挤眉弄眼道:“那六公主听说也是国色天香,长得皮白肉嫩的,乖孙儿就没有一点想法?” 朱定北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皮白肉嫩,当这是买包子呢! “凤凰娶回来还不如母鸡呢。”朱定北不客气道:“再说了,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蠢成这样也真是……皇帝对女儿疏于管教,这些年后宫也被皇帝冷落没什么争头,风平浪静的,搞得这些公主一个个愚不可及。那位张州牧,说实在的,我还有些同情他了呢。” 老侯爷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膀直道:“乖孙儿这话可太损了!” 朱定北哼了声,吩咐抄近路回去,没成想到了府中却听水生说道:“长信侯爷领旨进宫了。” 原来宁衡早就等在了镇北侯府,水生半路上与长信侯府来请他听口谕的人遇上,一道回了镇北侯府。原以为他们会在半路遇上,结果因为朱定北避开大路而错过了。 老侯爷惊疑不定道:“陛下请宁衡,不会也是因为六公主殿下的婚事吧?这、这小女娃着实厉害啊。” 才刚被镇北侯府拒绝,转头竟然又攀扯上长信侯府! 朱定北脸色难看,却不知此时此刻的正阳宫大殿上是何等的箭靶张弩。 宁衡恭声道:“陛下,请恕臣不能从命。” 贞元皇帝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瞥了一眼六公主惨白的脸,他心中又是怒其不争又是怜悯。朱定北走后,贞元皇帝一番逼问,便问出了女儿心中的真正的渴求。她心幕宁衡的事他也一直看在眼里,若非他的默许,早在几年前就能通过陈妃将她的念想掐碎。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对于娶宁氏为后的做法已经没有当年的年少逆反,也已经明白历代先祖的苦心。 宁家手握大靖财帛,皇室要仪仗长信侯府的地方太多了,姻亲关系本就是他们合作中的一部分。他既然娶了马氏,便不能轻易废后,因此早些年有意让宁衡迎娶皇女,将契约的形式补足。而他的女儿之中,唯有六女与宁衡年纪相当,也有他背后操纵的关系,两人在年少时便十分亲近。 不过可惜,宁衡冷心冷情,他女儿在情沼中泥足深陷,对方却始终无动于衷。 看着六公主这样痛苦,泣不成声地哀求他,贞元皇帝再如何无情也无法对女儿的苦难视而不见。也正是她的那句爱而不得,深深触动了贞元皇帝,这才让他心软地召见了宁衡,就当是最后一次机会。 但宁衡的态度……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也不能按着宁家家主的头让他与皇室女缔结姻缘啊。 谁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和宁衡到底说了什么,总之六公主伤心欲绝地离开正阳宫,她的婚事再未传出二话。 而宁衡从宫中出来之后,毫不避嫌地赶往镇北侯府。 第221章 我想娶你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宁衡的脸色不算好,朱定北皱眉,将他带回小院书房中,焦急问道:“皇帝要你娶六公主?” 宁衡摇了摇头。 朱定北松了一口气,咬牙道:“女人为了情爱果真什么都豁得出去,以前还真是小看她了。”他骂了一声,到底没有当着宁衡的面说重话,只是道:“既然这样,你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 宁衡看着他,半晌才道:“我……给你惹麻烦了。” 朱定北摆手道:“关你什么事,你又没有对那位始乱终弃,她丧心病狂谁拦得住,合该我倒霉,什么时候不去找你偏偏那时候遇上这个疯女人,被她做筏子。” 宁衡挤出一个笑脸,张口想要说什么,又闭了嘴。 朱定北直觉有些不对劲,转念一想,试探道:“难道她昨日在你面前脱光了要你负责不成?” 宁衡本来想着心事,闻言猛地抬头盯住朱定北道:“她在你面前——该死,你看见了?!看见多少?” 宁衡紧紧拧着眉头,濒临震怒,朱定北吓了一跳,愣了下才呐呐道:“没、没什么……她没脱两件就——” “你当真看了?!为何不离开,你!”宁衡深吸一口气想要阻止自己脱口要责问的话,但见朱定北左顾右盼摸着鼻子一副心虚的模样,顿时怒从胆边生,几乎吼道:“没见到所以觉得遗憾了,是不是?” “你乱发什么脾气。” 朱定北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脑袋瓜子,丢了个白眼道:“就那小丫头瘦不拉几没几两肉的模样,谁想看了。” 这话却是火上浇油,宁衡怒道:“若是她生的丰满你便一看到底了是吗?……长生,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自己去过花楼点过谁了?” 宁衡盯着朱定北,自以为表情还算冷静,却不知那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星子来,里面充满了嫉妒和愤怒。朱定北心中一跳,不知为何看着他怒意沸腾的俊脸居然有些口干舌燥,颇为不自在地扭开脸,敷衍道:“你当我是秦奚么,要去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可耳朵赤红的样子看在宁衡眼里就是承认他曾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花天酒地的事实。 宁衡忍了又忍,半晌声音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什么时候的事,你点的谁,感觉……如何啊?” 听他不依不饶,朱定北回头瞪他,不满道:“我都说了,没去过!” 宁衡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分辨真假,闷声道:“你当真喜欢那等丰腴女子?” 朱定北:“……”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 “现在说的是你的事,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且说说,皇帝老儿是不是为难你了?” 朱定北试图转移话题。 宁衡深深地看他一眼,仿若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握拳扭头应道:“没有。” “当真?那六公主——” “与她何干,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你还想她做什么?” 宁衡的质问声把朱定北惊住了,对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般急躁没有分寸过,朱定北哭笑不得道:“我说什么了……阿衡,我只是担心你吃亏。” 宁衡闻言心里才好受点。 朱定北见他服软,趁势道:“皇帝老儿肯定没这么容易放过你,早前我就看出来了,他有意让他的女儿当上宁家的主母。你要推辞想必不容易吧?” 宁衡撇开视线,表情僵了片刻,低声道:“没什么,陛下往后都不会有这个念想了。” “果真?” 朱定北惊讶,宁衡点头确认。 朱定北思忖片刻,忽然盯住眼神飘忽的宁衡道:“阿衡,你有事瞒我。” 肯定的语气让宁衡心中一沉,他看向朱定北,后者凝肃的神色让他心中生出几分浮躁,一时失控道:“我告诉他我想娶男妻。” “什么?!” 朱定北大惊失色! 他的讶然和意外深深刺激了宁衡,他指头一颤,哽在心口已不知多久的话在那一刻,忽然便钻出喉咙: “我说,我想娶你。” —————————————— 一个半时辰前。 正阳宫中,皇帝对宁衡直言六公主许亲一事。话才开头,宁衡却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 贞元皇帝凝视着宁衡,道:“阿衡应当知道朕曾有意将六公主许配于你,也当知朕为何如此。” 宁衡颔首,“陛下,宁家世代对皇室忠心不二,秉承太.祖皇帝陛下以及昭太后的遗训,为皇室经营产业,尽心尽力。宁衡也会如此,姻亲隔断并不会对宁家有任何影响。” “宁家的忠心朕不怀疑,对你,朕也一向放心。”贞元皇帝道:“不过你既知公主心意,迎娶公主岂非两全其美?” 宁衡不为所动,仍然道:“衡毕生夙愿唯有迎娶心爱之人共度余生,我非公主良人,公主亦非我所爱,强行结亲恐怕适得其反。” 他直言不讳,贞元皇帝听出他话中深意,若是六公主无法绑住宁衡的心,那么只会让宁家和皇室的关系陷入尴尬。想到在夫家闹得乌烟瘴气的五公主,贞元皇帝心中有所警觉,但仍不愿如此轻易就放弃游说,于是道:“感情都需要培养,或许婚后你二人能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呢?” 宁衡摇了摇头,恭声道:“不敢隐瞒陛下,臣已心有所属,此生非卿不娶,还请陛下见谅。” “哦?”贞元皇帝露出了真实的惊讶,他没有理会一旁骇然抬头看宁衡的六公主,沉吟道:“不知是哪家的千金,阿衡不妨直言,朕自当为你赐婚。” 宁衡苦笑一声,“不敢惊动陛下。” “怎么?此人身份不能对朕言明?” 贞元皇帝没有错漏他的神情,想判断他到底是给自己的托词还是真的为情所困。 宁衡抿唇沉默半晌,才叹了一声道:“微臣不敢,臣要娶的将是男妻,若此生不得,臣今生也不会再娶第二人。” 贞元皇帝心中一惊,蓦地抓住了一些端倪,却是不敢置信,质问道:“是谁?” 宁衡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请罪地跪下道:“镇北侯世孙,朱定北。” “……” “什么?!” 惊声叫出来的是几乎崩溃的六公主,她猛地看向宁衡道:“不可能!你同他怎么会……不可能的,表兄,你一定是为了拒绝这门婚事才这么说的对不对?你可以不娶我,但你怎能、怎能……表兄,你是骗人的对不对?!” “慧宁。” 贞元皇帝警示一声,六神无主的公主殿下却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无奈之下,贞元皇帝只得让东升太监带人先将她带下去。 一直装聋作哑的东升太监应声而动,捂着六公主的嘴独自一人便将六公主轻易带走。 贞元皇帝也不计较贴身太监展露出的武功底子,深深地看向宁衡道:“长信侯,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宁衡面无表情道:“臣知。” “镇北侯世孙是什么身份,不用朕说,你应当知道。朕绝对不会答应你同朱家人结亲!” 宁衡:“臣知。” “你竟然知道,还敢对朕口出狂言。”贞元皇帝危险地看着他,镇北侯府朱家、长信侯府宁家,这两家是大靖真正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靖皇室的一块心病,他们分庭对礼的时候皇帝尚且为之忧心,若是他们结合起来那对皇室就是一场灾难。贞元皇帝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宁衡仍然僵着脸,不动声色道:“此事只不过是臣的非分之想罢了,同镇北侯府无关。若是有朝一日衡得偿所愿,那么届时,宁衡自当给陛下一个交代。” 贞元皇帝冷笑一声,“交代?你想给朕什么交代!” 宁衡道:“我若与他结亲,自当不会以宁家家主长信侯爷的身份,请陛下放心。” 贞元皇帝全然不信,“长信侯这是在糊弄朕吗?你们宁家家主的继承,除非有卖国贼和死亡,绝不会轻易更迭。” “陛下既知我没有触犯宁家家规,没有动摇大靖国本,当知宁衡的心意并无过错。” “朕不允许。” “所以,臣愿退一步让陛下放心。” “朕不放心!” 贞元皇帝咄咄逼人。 宁衡正色道:“陛下深知微臣为人,婚姻一事是宁家人的底线,陛下应当没有忘记,宁家家主的婚事皇室不得干涉,这条祖训吧?” 贞元皇帝脸色一变。 若非有这条祖训在,当年在察觉立宁氏女为后的必要之时他早就为宁衡和六公主定下亲事了,又何必拐弯抹角让女儿亲近他博取好感? 可是他宁衡想和朱家人结亲,这是贞元皇帝绝对不能容忍的。 “单凭一条祖训,你便想让朕纵容宁家和朱家结党营私吗?” 这话不可谓不重,宁衡听罢却是毫不惶恐,硬声道:“陛下若怀疑我宁家忠心,自可按照太.祖陛下的遗旨召宗室开太庙免去我家主身份,宁衡绝无二话。若是陛下要剐心,请恕臣无能为力。” 贞元皇帝浑身冷凝,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宁衡。对峙着,没有一人开口,最终,皇帝还是让他离开。 第222章 谁更腹黑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这一夜,朱定北和宁衡双双失眠辗转反侧。 同样难以成眠的,还有贞元皇帝。华灯高起,贞元皇帝却无心批阅奏折,索性丢开朱笔,对东升太监道:“传撵,摆驾钦天监。” 贞元皇帝才下龙撵,便有一小童上前接驾道:“师父说陛下今夜定会前来,特命小儿在此等候,请陛下移步。” 国师并未安歇,此时正在观星楼上静思,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来。 贞元皇帝看着他的背影,一头白发气度苍老,但等他转过脸来,那年轻的容颜却是惊心动魄。已不是第一次见,但贞元皇帝还是怔了下,才在国师恭声邀请中回过神来,坐在案几的另一侧。大靖人尚佛,同样对占卜之术十分推崇,国师以佛法出身,却未曾剃度。 佛门修的是红尘法外,而国师却因效忠家国而深陷红尘,因此历代国师都不曾被点化,却深谙占卜预言之术。 “国师既已料到朕今夜前来,也定然知道朕所为何事吧?” 喝了一口冷茶,贞元皇帝便出声道。 国师笑道:“陛下稍安勿躁。若我算得不错,陛下今日应当是为姻缘而来,且是因他人姻缘。” “正是。”对他的料事如神贞元皇帝丝毫不意外,也不同他卖关子打哑谜,直接道:“还请国师直言,他的姻缘在何人身上,当真是那人吗?朕若要阻止,可有可行之法。” “姻缘天定,强行干涉必有损伤,陛下何不顺应天意,静观其变呢?” 国师唱了一声佛,恭敬道。 贞元皇帝皱眉,“看来国师测算的结果并非朕所想要的结果了。” 国师见他还未放弃,目光慈悲道:“陛下,天命不可违。您是真龙天子,是苍生主生之人,自有天眷。您当相信,天道如何安排,定不会损了您的气运。而老衲算的这一卦,大利东方,与陛下有利无害。但取舍在心,陛下如何做,亦当遵从本心,非老衲一人之言可以左右。” 占卜一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全看个人。 皇帝若要一意孤行,他身为国师也毫无办法,只是利害关系需要言明在先。 贞元皇帝听罢,静坐片刻却为未置可否,便离开了。 一夜过去,不管贞元皇帝做了什么样的决定,镇北侯府还是同往日一样的平静温馨。 当然这是表面上。 朱定北一夜未眠,好在年轻气盛精神头十足,并未让人看出异常。陪老侯爷打了半个时辰的朱家拳,老夫人便派人来请,祖孙三人吃过朝食,老夫人才道:“昨个儿本想去看看十一那孩子,没成想倒是被你们爷俩惊动了。我今日去看看,让他安心温书,平白别被你们这些俗人惊扰了。” 朱定北想到昨日自己被宁衡一句话弄得深思不宁,没有宽慰担心前来的贾家铭,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正说要同老夫人一起去,便被阻了。 老夫人道:“你这孩子,昨日同阿衡闹了别扭,这一夜过去气也该消了吧。十一这边自有我在,你去备份礼,上长信侯府负荆请罪去。” 不是老夫人偏心外人,昨天他们爷孙被请进宫中,要不是宁衡一旁宽慰她早就六神无主了。没想到宁衡去宫里走了一遭,这孩子还跟人家较上劲儿了,都没留人用午膳就把人赶了出去,实在不懂事。 她和老侯爷都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孙儿对那六公主有些小心思而被宁衡争了锋芒,心有气恼。 见他不情不愿的模样,老侯爷发话了,“阿衡那孩子平素对你如何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不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嘛,有道是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你还当真为了一件衣服不要手足了?” “咳咳。” 老夫人出声,瞪了一眼讪讪的老侯爷,对孙儿道:“你阿爷话糙理不糙,不说六公主的出身咱们高攀不起,便是她那……性子,也着实不是良配,你何苦为她伤了和阿衡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呢?” 老夫人就差说那公主殿下是水性杨花了,即便是帝姬,也不能如此不要清誉。 先是盯着她孙儿,而后又瞧上了宁衡,这算什么事? 哪怕没有朱家和皇室结亲的隔阂在,单看她摇摆不定让孙儿和阿衡兄弟生隙这一点,老夫人就不看好她,决不会答应孙儿的终生坏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朱定北实在不知祖父母是怎么把这件事归咎到六公主身上的,她哪里来得这么大的魅力? 不过真是原因他也不能表明,只得在两人的耳提面命之下,带着老夫人准备好的赔罪礼,前往长信侯府。 宁衡胃口缺缺,用了一点吃食,一大早便窝在药园里除草浇水,听到宁叔说朱小侯爷往这边来了犹自不敢置信。他赶紧洗了手上的泥土,才走两步,便见朱定北迎面走来。 宁衡捏了捏拳头,竟有些手足无措。 朱定北深吸了一口气,叹息道:“草药香气清新,也不知道煮成药水怎会那般苦涩。” 宁衡:“……” 他不知道朱定北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只盯着他没有应答。 朱定北好笑地看着他,昨日是谁那般义无反顾的,今日却畏首畏尾做起缩头乌龟了。他给宁叔和躲在暗处的暗卫使了眼色,见他们或是干脆或是迟疑地走干净后,才拉过宁衡的手,把这呆木头拉到药园小憩的亭子里。 正要放手,宁衡好似这才回神一般,紧紧地反握住了他的手,低喊了一声:“长生……” 朱定北瞥了一眼他用劲到指节发白的手,熟视无睹道:“你有什么话说,我听着呢。” 宁衡看他悠然坐下,直视着自己,对视片刻,他心中涌起一阵热意,强忍着惊喜交加的激动道:“长生,我昨日所说,你……你作何想法?” 朱定北耍赖道:“你说了什么?” 原以为宁衡肯定羞于开口,就像逗他羞窘难当面红耳赤的模样,没成想,长信侯爷目光一转,扣住他的手,坚定道:“我要娶你为妻,长生,你听到么。” 朱定北被他理直气壮的神色惊到了,一时间不自然道:“你可别胡说,老朱家男儿只有迎娶之说!” 宁衡见他耳尖陡地红了,一时心动不已,抓紧他想要甩开的手,急声道:“我可以做朱家的男妻,你我二人不分彼此,谁娶都好。” “……混不要脸!” 朱定北咬牙切齿,“谁同意这门亲事了,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今日是来问你,你怎么敢当着皇帝的面胡说八道,朱家和宁家是何立场,是何处境,你难道都忘了吗?你宁家家大业大不怕皇帝,我可怕皇帝折腾。” 说着,他恨恨地瞪了宁衡一眼。 他这些年的经营是为什么,除了让朱家面对皇室更有筹码之外,又何尝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皇帝表忠心——哪怕他打心眼里不想承认,但这却是事实——弱化他对朱家的戒心和铲除之意。 可现在倒好,宁衡一句求娶,把宁家和朱家完全绑在了一起。 换做他是皇帝,肯定也铁了心要把朱家或是宁家一锅端了!而目前看来,皇帝还没那个能耐动摇宁家的根基,那遭殃的还不是他们老朱家?! 真是越想越气,朱定北用力甩开宁衡的手,指责道:“你倒是说话啊。” 宁衡看着被丢开的手,怅然若失。 他期期艾艾地看着朱定北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况且此事,由我来说,总好过有朝一日他从自己的眼线中得知你我关系。” 朱定北扭开脸冷静了一会儿,回头盯着宁衡道:“我怎不知迟早会有这一天!” 宁衡笑起来,他笃定道:“你知。” 朱定北被他的笑脸惹火了,这与他曾经设想的宁衡结结巴巴畏畏缩缩表明心迹的场景完全不同,他当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自信,更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底气认为自己会同他拧着一条心。 “我知道什么?你倒是说来听听!” 朱定北目露冷光,若是宁衡再敢口出狂言他非得把他揍老实了不可! 宁衡好似同他失去默契一般,顾自道:“长生,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也知道你对我的。” 朱定北睁大了眼睛,方才撑起的气势都被打散了。 他委实不知宁衡何出此言,分明,是他小心翼翼不敢表露真心,而自己也从未对宁衡暗示过什么。 此时却告诉他,他早已将自己看透了。 朱定北又惊又怒,第一次感受到事情失去自己掌控,更有被对方玩弄了的羞耻感。 他强撑着道:“胡说八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宁衡又笑了,他强硬地握住朱定北的手心,语含得意,他说: “长生,正月十一,我生日那天,我没醉。” 朱定北蓦地撑大了眼睛。 “你亲我的时候,我是醒着的。” 宁衡说。 第223章 初吻初吻 第二百二十三章 贞元二十八年,正月十一,宁衡十八周岁十九虚岁的生辰之日。 长信侯府门第高,但长信侯爷为人寡淡,少于洛京权贵往来,因此这样大喜之日,虽有几家人相继送礼进府,但又长信侯爷亲自邀入府中庆贺的,堪堪只有朱定北、秦奚、楼家兄弟和贾家铭五人。 那一日,因相聚狂欢的日子不多了,几人喝得特别开,又有酒量不行却十分爱闹的楼安宁在旁,连自认海量的朱定北都喝得晕头转向。 ……他原以为自己是那夜酒后唯一算作清醒的人。 分明宁衡被带回屋中的时候都几乎是烂泥一滩了,分明他亲下嘴前还试探地拍过他的脸喊过他的名字,完全没料到宁衡居然会跟他耍心眼。 其实也不过是蜻蜓点水地贴了贴嘴唇罢了,并没有做太出格的事情,他也不胜酒力,胡闹了一下便歪头睡着了。 第二日,他还有心试探了宁衡……谁想到这小王八崽儿居然! 朱定北臊红了脸,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不小心磕了牙碰了一下,当日我还碰过楼二呢。” 宁衡闻言,一直含笑的眼睛眯了起来,“长生,那天我拉着你,哪儿也没让你去过。你,记错了,嗯?” 语带威胁。 朱定北没法子了,宁衡当日岂止没罪,分明清醒得很。 “咳。”朱定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扭开话题道:“我今日是来拿红封的。” 宁衡笑了声,明白再纠缠下去他就该闹脾气了,于是也由着他的意思,回道:“这几批黄金白银我已派人送到长宁山庄,合折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 朱定北心里算了算,这笔银子够用一整年了,便道:“你让手下人收敛着些,别惹人眼,咱们不贪多,够用就行。” 宁衡点头,随即道:“宁家的粮草存量不多了。”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到市面上购进。 “咱们这笔钱财分量不小,投入某处购进粮草都会引起市价动荡,迟早要生变故。”宁衡解释道,“所以,我打算让人去盘越秘密购粮。” 朱定北眼睛一亮。 原本大靖和盘越还保持着粮草茶叶买卖,但战后哪怕议和了,边境贸易却也没有重新开放。 宁州的商铺几乎瘫痪,现在正在回升的关键时期,就怕有人趁虚而入,多几处敌国的探子窝点出来,因此看管十分严格。不过宁家总有它特殊的渠道,朱定北不担心这件事是否能成,全权交给宁衡处置。 宁衡分派到他手下以及他自行招募的千名孤儿的后备军如今已经训练到了一定的时期。 这批人朱定北都不打算投入军中使用,除了必要的兵法谋略之外,教导的方向与斥候别无二致。说白了,便是培养一批类似暗卫的人,为他集纳消息,或是完成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任务。 宁衡曾去见过一次,对朱定北打磨人才的手笔着实佩服,那些从宁家义堂中分派出来的年弱小儿,如今已让人刮目相看。 两人又聊了一阵鲜卑新兵训练的事,朱振梁前几日专门去核验过这两个月的训练成果,来信中语气十分喜悦,大赞大靖军力提升指日可待。 直到宁叔来请用午膳,两人才停下话头。 用过午膳之后,朱定北便有心离开,宁衡却不愿他逃避,按着他的手强硬地不许他起身告辞,神色却万分柔和,语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我之事,长生可有想过?” 朱定北想糊弄他蒙混过关,但见他认真的模样,没忍心装傻充愣,只好道:“你同皇帝老儿信口开河,可想过该如何收场?” 他自宁衡表白过后,对二人之间的关系想得并不多,而是拘泥于如何应对贞元皇帝。 若他是皇帝本人,也绝对不会允许宁家和朱家联姻,哪怕各自娶的是不能有嫡系子嗣的男妻。他们亲密的关系对皇室而言已经不是膈应谁,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他们这一代人可以忠君报国没有二心,可子孙后代呢?有他们的结合在前,两家的关系只会越走越近,说不定再过两代人就会成为彻底的一家人。 到时候,皇室该如何自处? 宁衡道:“我与他说,若到了你我二人结亲的那一日,我便不再是宁家人。” 朱定北撑大了眼睛,失声道:“你疯了!” 宁衡微笑道:“我们宁家选家主虽以血脉为先,但若无嫡系血脉,自然择优而取。这两年我已经开始接触家中天资聪慧的小辈,只要悉心教导,假以时日他们可以出色地代替我成为宁家的一家之主。” 朱定北一时失语。 见他皱着眉头满面忧虑,宁衡抬手摸摸他的脸,安抚道:“不碍事的,我自娘胎出来便别无选择地当上了宁家之主。如今为我自己打算,不为过吧。” 朱定北没法欣赏他的洒脱,愁眉苦脸道:“值得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你既然问了,我心中便有答案。”宁衡笑起来,凝视着朱定北,轻声道:“我毕生所愿,惟你而已。” 朱定北心跳脸热,咬牙忍住奔涌而上的动心激越,拍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过了半晌,那热度褪去,他才闷声道:“阿衡,咱们不能太自私了。宁家需要你,我也不能置朱家和朱家军于不顾。此生,我已注定没有退路,只能为了家族殚精竭虑,能分给我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很少。” “我不贪心。” 宁衡说,“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朱定北笑起来,拍拍宁衡的肩膀道:“别说孩子话。” 宁衡再如何早熟,终究也是个未弱冠的少年人,年少意气,为情所驱使。等他再大一些,成熟起来,他就会意识到肩上的责任不是说丢就能丢弃的。许多事,都不会因为一个人而被左右,哪怕是以爱的名义,身不由己。 宁衡抓住他的手,惩罚似的用力捏了捏,对于朱定北将他当做楼二那般的少年打发十分不满。 “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宁衡坚定道,“你呢?长生……许了我,可好?” 他声音微哑,试探性地凑近朱定北,几乎受到蛊惑一般贴在了他丰润的嘴唇。比当时一触即离的感觉完全不同,比想象中更要柔软,更要人心潮澎湃! 宁衡扣住朱定北的肩膀,不许他退开,骨子里的霸道好似今时今日才露出真面目。 他重重地黏着朱定北的嘴唇,分明在此之前已经看过不少书,此时却全都抛在脑后——又或者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带着初尝禁果的悸动,完全凭借本能地吸住朱定北的嘴唇,辗转,厮磨。 宁衡食髓知味,捧住朱定北的脸,凌乱地吻他,疯狂而虔诚。 朱定北没有拒绝,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嘴唇火辣的疼痛,还有宁衡失控的喘息。 他抬手按着宁衡的手背,安抚他焦躁的渴求。 宁衡浑身一抖,想要得更多却不得其门而入,朱定北的嘴唇都肿了,直到他用牙齿咬住自己,舌头不安分的到处乱舔,才吃痛地嘶了一声,下狠劲地撕开他贴着自己的嘴脸,按着被咬破的嘴唇骂道:“属狗的吗?” 宁衡迷离的眼睛才恢复焦距,看他脸色通红,嘴唇更被凌虐得不成样子,又是狂热又是心疼。 “长生……” 他说话带喘,无措地看着朱定北,眼中还有未退的情愫。拉下他的手仔细看他的伤口,又急又惊道:“我,下次会小心的。” 朱定北愣了下,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毛头小子真是又傻又甜,他怎不知道宁衡还有这么呆头呆脑的时候,让他觉得好笑又分外欢喜。 宁衡表情都僵住了,想象中美好的初吻被他鲁莽地弄成一团糟,竟还被长生“嘲笑”,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在那一刻受到了严重的挑衅。朱定北笑不可仰,宁衡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将他紧紧抱住,锁着他杜绝他从身边逃开的可能性。 “长生……你同意了是不是?” “哈哈哈哈。” “……” 宁衡脸皮都被他笑薄了一层,只觉无地自容。 好半晌朱定北才收住狂隽的笑声,一抹被笑出的眼泪,他退开了些,微抬头看着面红耳赤的宁衡,低笑道:“真像个傻子。” “……长生?” 他试探地喊了一声,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正面回应他刚才的问题。 朱定北低声道:“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在一起全凭心意。我不能允诺你什么,至少这几年里,我没办法给你承诺,更不可能和你成亲结发,你明白吗?” 宁衡心中激荡,连忙道:“我可以等。” “若是等不到呢?” “我……不在乎名分。” 朱定北冷不防被他会心一击,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心中竟还涌起一股心酸来。 他问宁衡:“我有什么好?” 宁衡没回应,只是再一次抱紧他,发誓一般地说:“我不贪心。长生,我只要你属于我。” 朱定北笑了。 谁能不贪心,他自己……便比许多人都贪心啊。 第224章 药到病除 第二百二十四章 “长生,怎么了?” 老夫人将长生一贯爱吃的嫩牛肉夹了一筷子放到他碗里,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日孙儿胃口不佳,连一贯爱吃的东西都不碰了。朱定北看着依照自己的口味而抹了辣油的牛肉,一时颇觉无奈,他囫囵吞枣般吃下,还是因嘴唇被辣烫疼而忍不住皱了皱眉。 老夫人见状更紧张了,劝着孙儿道:“初暑已现,是不是着了暑气所以才闷闷的?” 朱定北赶紧摇头,“不碍事的,祖母,就是前两天同阿衡在外吃得太腻,这两日有些腻味。” “胃口可不是小事,人家都说能吃是福,这可不是没道理的。我这就让厨房准备些汤水给你解解腻。”老夫人说着就吩咐了下去,朱定北见大势已去,不由有些苦恼。 长信侯爷得了甜头,仗着他不会真的生气,逮着机会就往他嘴上啃。美其名曰熟能生巧,可怜他的嘴唇这两日被啃得时时高肿,涂再好的药也只能掩饰太平叫人看不出端倪,在吃食进茶上就吃亏了。 这种事情他耻于开口,好在宁衡来拜见给他解围。 老夫人不知他是罪魁祸首,哪怕用膳被打扰也对他笑脸相迎,热情地问他是否用过,见宁衡吃了还将他拉上桌执意让人给他端了一碗汤。 这汤水里入了药,温和解暑。 见宁衡喝了,又问起老侯爷,便道:“今日用了早膳宫里便来了旨意,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宁衡看了朱定北一眼,见对方递了放心的眼神,便知是因为鲜卑新军训练的奏折呈上了,皇帝陛下欣喜之余正向老侯爷讨教呢。 老夫人未出嫁前也算是书香门第,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在朱家却没有这么多规矩。 两人说了几句,老夫人便向宁衡说起朱定北食欲不振的事情,宁衡一惊,见朱定北冷瞥了自己一眼,顿时表情便有些不自然了。 他的养气功夫还是不如朱定北,轻薄了人家的乖孙子,实在没脸在老夫人面前还云淡风轻。 朱定北索性道:“祖母,您别担心了,我就是嘴里生了小疮,吃不得辣。等会儿让阿衡给我看看,保证药到病除,是不是啊,阿衡?” 宁衡连连点头。 有宁衡在一旁,老夫人原本要给他瞧瞧的心也歇了,让人将开胃汤水停了,又给朱定北夹了几筷子自己主食的清淡菜品,见他吃了吃放心。 等用完午食,回到小院书房里,见宁衡还痴缠上来,朱定北没好气地推开他道:“适可而止!” 宁衡有些失落,但想到他方才饮食有妨碍的情况,便也不敢不依不饶。又将随身带着的消肿的膏药在他嘴唇上抹了抹,那两片嘴唇带着诱人的红润水泽,宁衡盯着失神了一会儿,遗憾地拧开了自己的视线。 朱定北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便不管他心里那点花花肠子,道:“阿爷进宫这么久还未出来,听说皇帝接着还召见了军机处的两位大臣,可见对鲜卑新军的严苛训练十分满意。” 宁衡点头,顺着他的话题道:“如今才堪堪开始,好坏还未有定数。不过,陛下心意坚定的话,有你们朱家军的操持,不怕那些徙军不成器。” “但也耐不住有些某坑里的臭石头啊。” 朱定北叹道。 玉不琢不成器,可有些无可救药的人虽然碍不着大局但隔三差五地惹是生非也着实膈应人。 宁衡多少知道鲜卑新军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搞出的一些小风浪,想必让朱定北得了信心中不痛快了。他也没有劝慰,毕竟这些人的存在在所难免,要拔除他们不是不可能,但多少会惹得军心动摇,不利于现在正在凝聚的锐意。 朱定北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不过他相信朱家军中的长辈们可以妥善处理此事,于是便转开话锋问道:“假胡尔朵那边可有消息?郑家呢?” 这些日子以来,他主洛京而宁衡主外地的消息集散,他重点盯着的贾妍和贾惜福老实安分得出人意料,他们只能往别处下手了。 郑家,便是之前他们锁定是与胡尔朵之墓有关的三家之一。 后来宁衡施巧计,借扶风盗墓贼之手暗探了这几处坟头,确定了郑家后辈的坟地就是胡尔朵安葬之所。 让他们惊讶却又似乎不必太过意外的是,那郑家祖坟里的胡尔朵墓中葬的竟然就是胡尔朵本人! 时人最重婚丧,郑家不会接纳一个没有血缘名分的孤魂进入自己的祖坟之地坏了祖宗们的安息,还妨碍自己子孙后代的福运。而胡尔朵身为匈奴太后——匈奴最有权势的女人——就算怕被人掏坟鞭尸也绝迹不会把自己随意安葬在别人的祖地上,让自己孤魂不返,无法接受供奉。 如此,让朱定北和宁衡不得不推翻他们此前以为的胡尔朵施障眼法掩盖自己的墓地的事实,而怀疑胡尔朵与郑家血脉相连的可能性。 他们对郑家和胡尔朵替身盯得更紧了,朱定北时有过问。 宁衡的答复与前几次大同小异,他道:“胡尔朵留下的暗线倒是摸出了几条,不过她们都未曾与郑家接触过,郑家也循规蹈矩无迹可寻。在等两个月便是一年之期,清明时节匈奴一方没有人来祭拜,且看胡尔朵祭日之时,会不会有人来尽孝吧。” 他们不知道胡尔朵的祭日到底是哪一天,但盯上一年总会有线索,这剩下的两个月宁衡早就吩咐人盯紧了。 朱定北也知道敌人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于是道:“等上他们一等吧。贾妍这一方比他们还谨慎,约莫是良月庵一事过后,她不敢露面,李党也对她失去绝对的信任,或许她已经变成了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了。” 良月庵都已被烧毁这么久了,可贾妍仍然没有被起复的迹象,他着实不敢低估了李党在京中的眼线,恐怕还有比贾妍埋得更深的更好用的暗桩,是以他们才能够如此痛快地放弃贾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妍即使现在不适合居中传递消息,但仍旧是牵制贾惜福的好棋子,终究有被用到的一日。” 宁衡的想法与朱定北不谋而合,这也正是他为何盯着贾府不放的原因。 说到贾府,他却又叹了一声,“十一对贾妍实在没有二话,昨日他好容易出一趟门还被贾十二堵在书肆前当着同期秀才的面好一番羞辱。他竟都没有反击,实在是……” 朱定北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那贾府十二口口声声说是他克父克亲,就是因为他自己才会久病不治,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他这幼弟没被他克死实属命大,他爹贾惜福把他逐出贾家的族谱实当顺应天意。 就差没有指着贾家铭的鼻子说他不孝了。 读书人最爱惜羽毛,贾家铭被他这么一闹,原本少年三元的名声都被贾十二毁得差不多了。 他或许顾及贾妍或许顾及亲缘,竟然对贾十二完全纵容,连一声都没吭过,让贾十二痛快骂完之后扬长而去。 朱定北从手底下人口中得知的时候当真气恼,可国试在即,他也不想因贾府的事坏了贾家铭的心性,这才按下不提。但当着宁衡的面,难免对贾十一怒其不争。 此时宁衡也有所耳闻,见朱定北比贾家铭本人还要上火,不由有些吃味道:“贾家铭毕竟出身贾府,如今改换门庭,对贾家却不能失了礼数。他行事当自己是贾家人,对幼弟忍让,懂得个中内情的人自然只会欣赏他的品性,而不是愚昧地人云亦云。贾十一这手段也是高着……” 见朱定北横了自己一眼,宁衡才压下不痛快,嘟囔了句:“你待他也太有心。” 朱定北听见了也只能一笑置之不同他申辩。 他前世今生都是对朋友肝胆相照最讲义气的人。且不说贾家铭同其他三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感情甚笃,便是贾家铭比常人更坎坷的际遇,多少还有他插手的原因在其中,心中很是愧疚,自然对他事更关注两分,总想着补偿照顾对方。 宁衡抱怨两句,见他不为所动,便收了嫉妒之心,对朱定北正色道:“国试在即,国子学的内师有意请临考的学子们回去露个脸面,彼此照应。十一今日名声有染,国子学恐怕不会放心请他。” 朱定北怔了怔,他回到洛京这些年已经深知人言可畏,但此时仍然心里一冷。 他叹道:“这样的聚会对十一也是难得的机会,以免他总是被咱们拘着在外头行走不开。你既然提了,想必有办法让他参加吧?” 宁衡点头,说:“已经让人去办了。” “那便好。” 朱定北松了一口气。宁衡蹙了蹙眉,似有不满。 “怎么?” 朱定北问他。 宁衡凑近前来欲行不轨,朱定北早有防备地抵住了他的肩关,破为威胁地使力捏了捏。 宁衡委屈道:“你将他看得太重了……” 又说,“碰一下,不让你疼。” 朱定北故作不耐烦,这小王八崽儿的得寸进尺他这两日是领教了,没轻没重的毛头小伙子,挨挨蹭蹭的都会擦枪走火。 宁衡固执地看着他,朱定北不知怎的竟从他一向冷淡的眉眼里看出两分可怜兮兮来,于是心头一软……唔,心头火热之时朱定北不由哀叹,要想让长信侯爷药到病除可算他太天真了。 第225章 八月国试 第二百二十五章 在朱定北“食欲不振”的第三日,他收到一封广州府水师的来信。 是钱悔的信,内里照旧还有董明和的夹私。两人都说了一些东南水寇如今的情况,且不约而同地表示无法参加徙军前往鲜卑特训的遗憾。 皇帝陛下这两个月接连三道嘉勉旨意发往鲜卑,对新军的厚望和支持一目了然。 对于真正想要报效家国的将士而言,不论是内州军还是诸如董明和这样的水师,他们都因战功有限而难以施展抱负。鲜卑徙军就是这些人最好的机会,有幸成为第一批徙军,只要在这五年之期内崭露头角,那么将来不论分派到哪里都定有皇帝陛下的重用。 可惜他们二人再眼热也分.身乏术,董明和身上还有皇帝的委托,从钱悔的暗语透漏来看他干得有声有色,让皇帝十分满意,想来皇帝对他的将来已经另有安排,不会允他投效鲜卑。而钱悔则由朱家的重担在身,一心辅助朱定北在水师中留的暗线,自然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朱定北暗笑他们二人,这些年他可没少给他们开小灶,回信之中颇有指点,他们如今的进益去当鲜卑府新军的训练领将都有资格,根本没必要浪费五年的时间在徙军里熬一个机会。 这边才笑话完,隔了两日收到鲜卑府的家书,却让他又感慨起来。 老侯爷道:“没想到田小子这么心实,让他屈就在这些歪瓜裂枣里却是可惜了。” 他口中的田小子,正是与朱家有过渊源的从交州田家走出来的一科武状元田益。这些年他们断断续续地保持着通信,老侯爷回京后不久还曾收到过他的慰问信,十分有心。 没想到他悄无声息地放弃了在凉州军中的大好局面加入鲜卑新军,若非朱振梁两番接触见他能力卓越有意培养而在家书中提及,老侯爷都不知道田益有这样出人意表的举动呢。 “能被你阿爹瞧上眼的人,你五叔肯定也不会看走眼,让他一个好苗子去新军那里改造什么呢?乖孙儿,你说,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老侯爷细想来便有些担心。 朱定北也想不通田益为何放弃在凉州几年来的功绩,凉州同内州不同,军将只要有能力再没有门道将军功积攒起来也有他应得的待遇。 依田益这几年在凉州军的表现——尤其是他在羌族匈奴联军攻打凉州时立下的军功,可谓是前途无量,实在没有必要走一条弯路子。他与老侯爷想法相同,田益此事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也十分看好田益的潜力,更重的是此人品性极佳,不因困厄境遇而自苦,极为自强但也没有刚直太过拒绝朱家的好意。 只不过,他也相信田益并非冲动之人,既然走了这一步棋心中对于往后境遇肯定早有预想,他们也不能以为他好的打算破坏他自己的打算。 朱定北想了想,还是道:“事已至此,既然阿爹欣赏他要提拔于他,我们便不要插手干预了。” 老侯爷仍不放心,“稳妥起见,还是去信问一问你五叔,别白白让这孩子受了委屈。” 田家的事虽然是老侯爷的祖父辈往事,但他多少心中过意不去,一直留意田益想着帮他一把,只是田益十分有出息他也没有出手的机会。但帮不上忙,也断不能让他在朱家军手里受了委屈。 老侯爷说风便是雨,很快就信写好交给朱三,这才略放了心,对朱定北道:“你九叔……之后,你阿爹后方也没有从前那般稳固了,田益这孩子若是值得培养,且让你爹多上点心。” 朱定北知道他惜才,自然没有二话。 战后数月,大靖也恢复元气,一派欣荣。连最让朝廷头疼的宁州也已经有所起色,对于即将成为六驸马的宁州张州牧,朝野上下都是一片赞许。 八月国试前,洛京中的新鲜事乏善可陈,只除了六公主远嫁宁州一事。 当日十里红妆,宫中送嫁的队伍足足送出洛京十里才回头,且公主殿下的车马嫁妆足足有二十几车,又有皇帝亲派御林军护送,场面十分壮观也足以让人相信让这桩婚事将如开头这般完满,成为一时美谈。 六公主离京之后,朱定北多少松了一口气,他可对这个心机十足的女人敬谢不敏,她一日不嫁他便一日都不安心。 如今可算好了。 也不知是否命运使然,两世兜兜转转,六公主还是逃不开远嫁宁州的运数,这或多或少让朱定北心里有些不舒服,对朱家人是否能走出命运的掌控产生了一丝动摇。宁衡看他脸色,还当他是舍不得那擦肩而过的姻缘,也跟着闷闷不乐了一阵,好在朱定北很快便调整好心态重新展颜,这才算解救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少年郎。 金乌易逝,平顺地到了八月,国试终于拉开了帷幕。 三日之内考策论、经史、国政此三门,在那之后便是殿试取士,定品题名。 朱定北和宁衡将贾家铭送入考场,便回转回府,对于贾家铭的心态他们不担心,只要不出意外,这一次国试一甲有他一席之地。 参加国试的秀才郎们三日之后才从考场中走出,有些许人是被抬出来的,朱定北和宁衡在场外冷眼旁观这些人或痛苦或喜悦的神情,走马观灯一般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贾家铭现身。 贾家铭同样疲倦,嘴唇也有些干裂,对迎上他的两位挚友却是会心一笑,自有成竹在胸。 朱定北于是放心下来,揽着他的肩膀走出人群,边解释道:“接人的马车把路堵得行马难过,咱们抄小路回去,我祖母在陈府给你备了酒菜,你若是饿得慌,咱们也可在外面先用一些。” 贾家铭忙说:“不妨事,我现在就想着回去洗个热水澡,再吃一口热饭,然后倒头就睡。” 朱定北见他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由笑起来,“可怜的十一郎,受苦了。好在这什么劳什子国试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否则谁受得了。” 三人走了没多远,便听见人群中出现混乱,待被疏散之后才知,原来是一个白发老者承受不住考场失利而晕厥在地,几乎断气,这才引起一番骚乱。人群里不断有惋惜声传出,一些知道内情的人便将这老者的生平点出,在春闱上便考取了足足四十年,这才得了秀才功名,来京赴国试。 不少人感念他的执着和心志,朱定北听罢却颇有微词。 但当着贾家铭的面他也不少说什么,反而是贾家铭叹道:“听言那老者家中也不算富裕,若是此番名落孙山,家中多年付出便付诸流水了。” 朱定北闻言才表态道:“这世间出路千万条,也不是只有读书出仕才算出人头地。你看他一把年纪家中还有拖累,实在是……何苦想不开呢,你瞧他一把岁数,就算是得了状元也当不了官,给后辈徒留一个虚名,也不见得就能让他们享受多少好处了。” 大靖的能人异士之多数不胜数,尤其是在洛京,谁也不会因为你家中出了一位老状元就高看你一分。 贾家铭也道:“师父的手札中就曾提到,科举当有春闱三科之限,以免浪费彼此时间。只不过,读书人寒窗十数载,一心执念不容小视,若是夺了科举念想,恐怕有碍天年。” 这话说的委婉,却也直中要害。 按朱定北的武人思维看来,读书人就是死脑筋,眼睛便知盯着科举出仕这一条登天梯,若是不让他们撞到头破血流,是不可能让他们死心的。朝廷若是在春闱便设下参考限制,恐怕有许多考不上的学子会因此自寻短见。 真是又懦弱又可怜。 说话间,几人拐进了小路,上了马车回陈府。 贾家铭果然睡得昏天黑地,期间老侯爷还想叫他过来吃酒,被老夫人阻了,让他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两夜。 朱定北带着老夫人的补汤上门慰问的时候,他还有些昏沉,喝了汤才算好些。 “还有九日才张榜,你不妨随我阿爷出城走走?” “唔,可是上山?” 朱定北为了迎合外界关于他“身娇体弱”的流言,一般很少出门,更少随着老侯爷同老友联络感情,倒让老侯爷觉得寂寞了。 “嗯。”他点头道,“秦阿爷也在,你只管去爬山,打猎烧烤都随他们。” 贾家铭听了也没拒绝,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常衣就跟他回镇北侯府,与老侯爷一道出门去了。 等国试金榜出来后,贾家铭果然名列前茅,陈府门前报喜的人一阵吹锣打鼓,老夫人厚颜承了长辈礼,做主给了官差厚厚的红封,府中自然少不得一番稀奇。 八月十五中秋后的第二日,殿试如期而至。 第226章 逆袭殿试 第二百二十六章 十年学成文武艺,一朝货与帝王家。 大殿之上,文武两榜的天子门生分列而立,泾渭分明。 不同于文试榜上一甲之列有两位少年英才而名动洛京,年初时许多受热议和关注的武子放弃武举投效鲜卑新军,而让这一届武举爆了大冷门。但不管是谁,无论身负多少盛名,在这庄严的大殿上,文武学生敬畏地低着头,耳边听着主持本次国试的董相大人当廷诵读陛下亲书的勉卿书,那字字句句都让新科门生热血沸腾,恨不得舍弃生死报效国家,以铭谢皇帝陛下隆隆圣恩。 董相念毕,皇帝陛下终开金口,低沉的声音饱含天子威仪,让人将头埋得更低,只是寥寥两句庆贺新科高中,当我大靖栋梁之才,为国为民为君分忧的话,就让他们此时此刻牢牢记在了心里。国试文武一甲有三人,二甲有十人,大靖科举也曾有二甲进士被皇帝另眼相看点为状元的先例,而在泱泱大靖重能金榜题名已经实属不易。能进二甲,也已经意味着仕途即将平步青云。 殿试上点状元,还有其余榜眼探花传胪的名次,而其他人则都是由主考官拟议呈奏皇帝陛下定夺,但贞元皇帝一向爱才,并没有过分冷落二甲进士,当廷亲问文武两科榜首十三人。 如今鲜卑立军,武风正盛,贞元皇帝便讨了好彩,从武举的二甲开始问起。 其中也不乏有口才十分出众者,将兵法国政说的淋漓尽致言之有物颇有主见,连满殿文武官员都为之点头,面露赞许;自然也有一些人因为过于紧张而口生结巴,冷汗直下,让人很是失望;但不论表现如何,皇帝陛下的语气温和如初,一视同仁,丝毫让人看不出喜恶来。 直到点到文试最后两位一甲,贞元皇帝才带了一点笑意,道:“朕早就听说,今科文试让两个未及弱冠的小儿郎夺了头彩,你二人同岁同科,可传为儒林佳话。如此,便一同上前来,让朕看看,大靖的少年儿郎们,是如何的出色。” 一句话,几乎透露出,状元榜眼不出其二。 两位少年郎都因为皇帝陛下的赏识而心中鼓动,比起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远宁侯世孙,独身立府的原中书令贾府上的十一庶公子则显得温润得多。 殿中百官少有蠢人,看到陛下的举动,不以为喜反而为两个少年担心起来。 陛下这是,要让两个少年郎对立争锋啊。 果不其然,贞元皇帝略略打量了他们之后,便又笑道:“今朕有一惑,鲜卑吏治文不成无不久,二位君郎可解?” 两人默契地顿了一会儿,又同时张口,到底远宁侯世孙嘴快一步,当先道:“启禀皇帝陛下,鲜卑吏治乃文武盛事,小儿不才,亦曾思虑在心,与师友谈论过,恐得百家之言,充作全解,望陛下恕小儿妄言之罪。” 他音容傥荡,对这个问题显然心有成竹,正如他所言,此时在京中如此浩荡,多少人为之辗转,便是局外人尚要跟嘴说上两句,远宁侯世孙非但是世家人,还有承袭侯爵的正统身份在,若未与人言说才是虚言。 贞元皇帝一笑,似乎对他的坦诚十分满意,“是为国政,但说无妨。” 马超笑起来,朗声道:“叩谢陛下。小儿以为,自我大靖开朝以来,军政分明,从未干涉。如今鲜卑立军,以军立府,看似军重与政,无法平衡共处,实则非也。在我大靖,早就有军政大别,却又协调共处之地。那便是,我大靖国都,我们脚下的洛京。” 他这番言论引得人人侧耳倾听,就连贞元皇帝也似乎有些意外。马超对自己的言论也是踌躇满志,满面红光精气饱满的模样还看得出几分少年轻浮,但正符合他的年纪,那俊逸无边的年轻面容让这点高傲也称得满是活力让人见之心喜而不生厌。 “洛京文武并重,小儿言洛京重文,非是因文武有何高低之分,而是因为大靖二十州吏治集与洛京而散于州府,一应政令文书之重取自于陛下英明,汇之于内阁六部,方才散于各州、郡、县,此方才利于民生。”马超抑扬顿挫无不悦耳,他道:“而军治则相反,军机处列位大臣都是战功赫赫的一方猛将,陛下隆恩亲养,地位贵不可言,是为各州各地将士之楷模。但论军法军务,都当以地方实况为先,有先智者汲取优劣之处,辨明战事实情,当有先行者,才可知是否可行,又当如何行事,如此汇与京中,再有经验丰富慧眼识明的军机大臣们加以点拨,矫正,由陛下权定,再返回下行。” “如今鲜卑府亦未出其左右。吏治文臣、武官将士职责如何,早有我大靖条例分列得清楚明白。正所谓各司其职,放能相辅相成,共同辅佐陛下,壮大大靖军威。如今只需在方法上稍作变通,以鲜卑吏治百官仿效洛京军机处,军民下行之事,有一有二,当属文臣职责加以处理的,当汇于臣属,以有经验、明律例的文臣权衡定论,如此再返回下行。虽初时或有摩擦不当之处,但长此以往,当如国度一般风调雨顺,和泰民安。” 少年郎的声音铿锵落地,百官赞许之声已经掩盖不住了。 这是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仅给了军中极大的办事自由,也保全了文臣吏治的体面,两相相辅相成,各取长短,正如洛京如今这般的文武和睦。 自然也有一些人为尚未出言就被夺去了所有光芒的贾家铭深感惋惜,如此完全之策谁都清楚不是一个未弱冠的少年郎能想出来的。但却是是个十分妥当且出彩的办法,马超又有言在先,这个办法是集思广益,他不过是献宝之人。可看他风姿卓卓,口齿清楚,条理得当,哪怕只是完善了这个计策,也足以鹤立鸡群,脱颖而出。 且听,连甚少表露情绪的皇帝陛下听后都露出点点笑意,直言赞道:“虎父无犬子,文儒无朽木。爱卿深得太傅真传,假以时日必当青出于蓝,为朕解忧。” 从来未曾听说皇帝陛下这样赞许过谁,那么,今科双殊中的贾十一郎又当如何应对呢? 见陛下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贾家铭恭声道:“回禀吾皇,小儿认为,马进士的谏言甚合情理。” 听到这句话,殿中群臣简直比瞧见那不上台面的结巴之人还要失望透顶。“哦?君郎只此一言?”连皇帝陛下都语带怀疑,笑容淡了两分。 贾家铭微微直起身,仍旧低着头并不如马超说到精彩处时昂首挺胸的锐意,显得谦卑而温吞。但听见他接下来的话,却又为他话语从容,带着君子如风般素雅笑意的姿态而倾倒:“吾皇万岁,小儿认为马进士之言为善,却非大善。” 他一句话,便将百官武将认可的言论贬低了一层,但没有人——或许除了脸色一变的马超——以为是这个黄口小儿不自量力口出狂言,都默契地静待他下面的未竟之语,只听贾家铭徐徐道来:“自古以来,不破不立,举凡时间两全其美之事可一而不可再。何况,鲜卑景况与洛京千百年风骨大不相同,若是以洛京文武之政效仿之,新军立府的鲜卑自当守成无过,却未必有功。” 这句话说得更重了,他的反击让贞元皇帝十分感兴趣,兴味盎然地哦了一声,示意他接下去说。 大殿之上的天子门生们,都听出来了,现在,才是贾家铭真正反击马超的时刻,他们方才都为马超的风采而倾倒,完全无法预想贾家铭会说出何等的言论才敢如此批驳马超那等惊艳绝伦的谏言。满腹怀疑却又万分期待。 贾家铭朗声道:“小儿敢问陛下,鲜卑立军目的为何?鲜卑新军何去何从?鲜卑新军立足之所,又在何地?” 接连三个问题,竟当面抛向当今圣上,让人为之提起一口心气,虽然对他很快自圆其说答复了这三个问题,但也让人不能不为他的胆识而喝彩。贾家铭道:“小儿斗胆,私以为陛下破釜沉舟立军鲜卑,是为了断腕沉珂,更为了大靖赫赫军威。而非同内州一般,再出一个文臣治下的绵软鼠辈!鲜卑新军定当淬炼筋骨改头换面,假以时日定当是大靖全部军士包括鲜卑边境军、凉州驻军、宁州驻军也不可争锋的英才之辈,他们将是冲锋陷阵的勇将,也将是保家卫国驱逐鞑虏,甚至踏足敌国的大靖铁骑!而鲜卑新军是陛下的门生,就如我等一样,不以己身为荣,不以一姓为尊,只是天子门生,共赴大靖国威盛名!陛下的尊荣,才是他们的荣耀,如此,大靖一石一木都是他们的立足之地,若非如此,普天之下已无他们立锥之所!” 如此坚决,如此锋利,如此狂言! 他好似完全不知自己一番言谈,将得罪多少人,甚至冒犯天威将皇帝不下不容人揣测的野心,诉诸人前,公布天下! 上位的天子陛下喜怒不变,他却好似半点不会看人脸色,之前温雅全是假象撕开之后露出灼目风华,硬声道:“吾皇在上,如此大业,怎可因文武之分踟蹰不前优柔寡断,自当破出文武之别!鲜卑,没有吏治,直辖与天子之下!以天子监军、亲使之身,代行天子扶持、勉励之情,皇恩浩荡,新军自当奋勇向前不敢懈怠,更不敢亵渎天恩行那违法作乱之事!小儿叩拜陛下,若当一日行此决断,小儿只愿为陛下马前驱使,敬献绵薄之力!” 贾家铭叩首以拜。 大殿之上,雅雀无声。蓦然间,上座天子朗声大笑:“有臣若此,朕何幸乎!” 第227章 懂我之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状元郎骑马游街而回。 陈府中难得的热闹,老夫人张罗着福果福包还有八宝米待年轻的家中无长辈的新科状元去给各府送福——贾家铭门庭独立,这些关系现在走动起来正是好时机。朱定北被老夫人打发着去门口迎人,又拉着宁衡去合计该送福到多少府邸上。 吹锣打鼓的声音传来,贾家铭一身喜庆红裳,下马之后,得了吩咐的陈府管家便开始给差役和吹乐的班子红封,喜得他们多吹奏了一刻,街闻巷知,给街坊也多分去一些彩头。 贾家铭面色红润,进了府便想换下状元服——游街的时候他便已经出了几层热汗了,赶过来的老夫人赶紧拦了,将他领到祠堂,上面供奉着陈阁老以及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新添的贾妍和张府外祖父母的牌位,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帮忙唱喏将他考取状元光耀门楣的事告知英灵们,等贾家铭叩足了三拜,将供奉呈给先祖,再点了三香烧足纸钱,才算了了。 秦府、楼府、镇北侯府和长信侯爷的贺礼已经送到,新的了状元郎送福的府邸也陆续将贺礼送来,老夫人在忙完之后便回府上了毕竟她可救急但到底不算正经长辈。贾家铭这一日经历了殿试、点状元、游街,已经是精疲力尽,便先将礼单放一放,明日再看。见朱定北和宁衡也要离开,他第一次主动开口道:“今晚留下来好吗,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像做梦似得,踩在云端上,让他觉得兴奋又忐忑。 朱定北笑起来,“状元爷开了金口,我等哪有不允?你若是还不想睡,咱们去院子里喝杯酒如何?” 贾家铭欣然应允,两倍热酒下肚他才算缓了过来,听长生笑说已经将他骑马游街的场面画下来,给秦奚和楼家兄弟送去了,他脸上一热,抿唇笑道:“陛下已经当廷应允了我的请求,想必会借势很快将鲜卑监军代行吏治的政令推出,届时……我得偿所愿,只是怕今日当着陛下的面言辞用力过猛连累到你家里。” 殿试之前,皇帝会问什么谁也不清楚,朱定北和宁衡给他摸索过,猜了几个时政热议又比较棘手的问题,鲜卑吏治当然也在其中。 贾家铭有意到鲜卑府监军,而朱定北也有意通过它让别人明白鲜卑新军往后的归属,将他们和朱家军撇开关系,两人不谋而合,贾家铭今日那番惊天动地的言论早早就是和朱定北通过气的。 “不怕你言辞犀利,就怕这味猛药吓得还不够重。”朱定北放下酒杯笑道:“你把皇帝捧得越高,朱家就越安全。现在宫里宫外可都传遍了,状元爷在大殿上是何等的威风,不仅气势将马超压得抬不起头来,更把满朝文武震慑得夹紧尾巴,连皇帝陛下都说你是他人生一大幸事,何等威风堂堂,往后只管仗着这句话横行霸道,可不能露了怯给皇帝丢脸。” 贾家铭失笑,又将马超的应对说与他们听,朱定北同宁衡对视一眼,朱定北沉吟道:“看来马太傅这次也是下了血本了,马超得了榜眼,恐怕已经恨透了你,好在你将离京赴北,否则难免在官场上遭小人算计。” 贾家铭今日殿试过后注定他与以往以内阁中书为目标的状元郎不同,他要走的是一条更艰难的偏锋之路,今日提出废鲜卑吏治以天子直辖号令三军,便是与文武大臣都结下怨果,在鲜卑的时候还好,往后调回洛京的话,已经可以想象到要受到多少人的为难和报复了。 贾家铭对此置之一笑,“长生,你说的没错,皇帝陛下对鲜卑新军早就心有成算了,我现在不过是推了一把,等日后陛下雷厉风行对鲜卑新军和监军再有大动作的时候,百官都会明白皇帝陛下的心意,到时候肯定不会明面上和我这个替陛下传声的人过不去。我只要安心完成皇帝陛下交代的差事,不作奸犯科,他们私底下想为难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再说了,在鲜卑府多呆上几年,我难道会没有长进?你只管放心,虽然不敢托大,但自保之力我还是有的。” 说着,他有些苦恼道:“倒是马超,今日确实记恨在心,我这一走,只怕他会为难你们。” 马超为了这一次的国试可以说是费尽心思,这一年来连出门的时候都少,更为了名声把以前种种劣迹都收起来。他和马超同科同龄同窗,本就是被人们对比的对象,如今他赢得一筹马超想必不仅仅是恼怒遗憾那么简单了。只是他马上就要远走鲜卑,远宁侯府再能耐也奈何不了他,只是怕他私底下给朱定北找麻烦——至于宁衡,料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朱定北嗤了一声,“你也太看得起他们了,他往后是文官,我好歹是武门,他若脑子还算清楚,就不会算计到我头上。” 贾家铭也是多嘴提醒一句,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罢了,见他心里有数就没有再多言。三人痛快地喝了一场,琼林宴后,皇帝果然召集六部大臣与军机处商议鲜卑监军代行吏治一事,见皇帝陛下心意已定,文武百官都没有做过多无谓的挣扎,纷纷将监军的人选提出,生怕被谁抢了先。 贞元二十八年,九月初,皇帝以雷霆之势定下鲜卑监军的新政,又授命当朝吏部刑部两位中年主司担纲监军亲使,令贾家铭在内的百名监军即日前往鲜卑府,就职任命。 送别贾家铭之后,朱定北才觉得有些冷清起来,他看着长大的小娃娃现在都已经展翅高飞鹏程万里,他心里多少有些为人长辈的惆怅——唔,看看赖在身边没走翅膀却又比谁都硬的宁衡,他心里的寂寥便霎时被冲淡了。 很快他也没精力拘泥这些私事,匈奴终于有了新动作——匈奴王吉尔令宣布了胡尔朵太后的死讯,举国大丧! 胡尔朵在匈奴四朝积威,权势滔天,她一死,多少人朝她留下的势力瓜分而来,但匈奴亲王们全都无功而返。他们到此时才发现,老谋深算的胡尔朵太后,若是没有让匈奴王真正消化自己的势力的话,是绝对舍不得“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大靖皇室和羌族等各国受到讣告,也发了国书致哀,这个代表着匈奴王室最高权势的女人陨落,各方心思便就动起来了。 几国之间私底下如何较劲尚且不提,胡尔朵终于“死了”,朱定北得到消息十分高兴。自从发现胡尔朵身死人替之后,他和宁衡都没有声张,反而接着这个缺口安插了一些人在胡尔朵给匈奴王留下的亲信之中,此时匈奴王终于要将这些人抬上明面,化为己用,朱定北如何不高兴?他早就等不及这一天了! 宁衡同他合计了几天,但这些人都得不少时间才能得到匈奴王的器重,因此收网的时间尚早,便也没有多做设想。 朱定北又说:“胡尔朵不是新丧吗?扶风郡那边也不能太安静了,咱们不妨炸掉一处山脚,使人散播山体滑落坟墓被被山神冲垮之类的,我却要看看,会有什么人来探望胡尔朵这个老祖宗。” 宁衡应允,郑家那里查不到有价值的事情,胡尔朵墓这一条藏得如此之深的线索竟然也没能让他们掌握多少有用的东西,实在让人不甘心。 既然山不就我,我便去山,正好胡尔朵新丧,想必除了匈奴王之外还有很多人要怀念故人,正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 等他安排好这件事,朱定北忽然听宁衡转开话题道:“胡尔朵国丧后,陛下召我入宫动用宁家在匈奴埋的暗线在匈奴做了些小动作。他当时,问起你我,我同他说,你的身体已经被宁家的大夫调理得差不多了,定是长寿之人……往后,你便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在府中藏匿锋芒了,多在外走动走动,否则等你袭爵,洛京的世家人怕是要以为镇北侯府是好欺负的。” 他说着,面容带笑。 朱定北错愕,惊了一会儿才呐呐道:“怎么忽然便提起这一遭了?” 宁衡笑着道:“你该体谅你阿爷,他老人家岁数渐长,如今他重入鲜卑的战绩慢慢淡下来,洛京的世家想必有人想动些歪脑筋,不如趁势让你袭爵,让镇北侯府一展新锐的面貌。” 朱定北牵了牵嘴角,半晌才叹了一声道:“阿衡,你不必为我如此费心……不论是鲜卑新军还是朱家军,我都没有再入军中的想法了……” 宁衡却是不信,低声道:“我知你已经在谋划攻打匈奴羌族,到时候,你还忍得住待在洛京这个小地方吗?” 朱定北语塞,终于承认了自己蠢蠢欲动的野心,叹道:“阿衡,果然最懂我的人,非你莫属。” 第228章 罪大恶极 第二百二十八章 贾家铭等新派监军抵达鲜卑入驻各营的时候,正值鲜卑府新军立军半年的校验。 校场上整齐的吼声震天,他们远远地却只见听见一个人演示的脚步声,走进了才发现,正被校验的是冲锋步兵,近万人但脚步完全一致,使得他们落地的声音化作了一个人整齐的声音。单只是这一点,就让人神情一肃,贾家铭和另两名分派到这里的监军被这单刀直入的表现震慑住了,纷纷看得目瞪口呆,看着不断变换方阵,脚步声始终保持一致,霎时有千军万马行如鬼魅的震撼。 他们听来佩服,但还是不断有人被领教□□挑出,那些都是脚步快慢已经不符合全军节奏的人,在这么多的士兵里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发现的,被冷面领教毫不留情地挑飞摔到沙坑里发出重重的掉落声,让闻者也莫名感受到一阵疼痛。 最后步兵撤退,脚步声仍然纹丝不乱。紧接着便是几千名骑兵和马上场——马匹发出整齐的哒哒声,让已经对步兵的神鬼莫测麻木的三名监军再一次被惊呆。紧接着,万箭齐发,毫不例外地射中了前方一个箭靶的靶心,只有寥寥数箭落在了外头,但很快这些射歪的人就被领将甩绳毫无例外地一个个逃走。沙坑里霎时有多了五个人。 而射箭之后,骑兵挥出□□,随着震耳欲聋的整齐呼喝声,进行斩,刺等动作的演练,□□破空的声音让贾家铭身旁的两位文儒监军终于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贾家铭失笑,这场校验何尝不是对他们这些新来乍到的天子使臣的下马威呢? 他早就被朱定北告知过这样的情况,心有准备,因此还算扛得住。在士兵中仔细分辨,他发现自己原本以为的千万人中也能第一眼找出秦奚的念头太过虚浮了,至少在这一片肤色黝黑,装束一致的士兵之中,他的筛选都是徒劳。 看着看着,贾家铭发现,最重要的不是这些士兵的训练成果,而是他们的精神面貌。 很难想象,这些士兵中绝大部分人在半年前都是被大靖军默认为时娘子兵的军纪弥散的内州军,不仅是他们的动作,他们的表情也几乎达到了一致,目光冷肃而坚毅,表情肃穆,不论是站着坐着的都是如松如钟,好不认真——贾家铭这一刻才明白,这股精气神才是真正的军风,也是他们的军魂所在。 朱定北在半个月后收到他的平安信,见了信上所说的新军校验的情形,不由笑道:“还听会唬人的,还差得远呢。” 不过宁衡分明从他的神色里看出几分得意,不由暗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得知贾家铭成功与秦奚汇合并与楼家兄弟取得联系,两人也算放了心。 九月末,胡尔朵太后七七四十九天的国丧期还未过,朱定北等了半个月,终于得到扶风郡传回的消息,哪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他们看到去祭拜的人的名字时,还是大吃一惊。 谢永林。 凉州新州牧,陛下的心腹亲信,朱家军对其人品赞不绝口的出身交州罪奴后裔却位极人臣的传奇人物。 朱定北甚至把朱家军中的一些亲信之辈都猜测过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他!这可是皇帝老儿验明正身,纳入麾下,甚至把朱家军的监军任务放心地交给他一个人整整十年的心腹啊,哪怕是从前的鲜卑州牧司马御棋计较起来也没有他得皇帝的信任。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完美地伪造了一个身份!什么交州罪犯的后代,三代良民都被困于交州,直到培养出了这样一个子嗣才终于翻身走出交州。 朱定北本人对他的欣赏只多不少,可没想到也被大掌嘴巴。 交州,那是个连宁家都不怎么在意的流放地,因此可以动用调查的人手不多。但没等到宁衡加派的人手赶到,交州就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大靖的罪犯□□事件,连屠了三个村庄和若干官吏差役,朝野骇然!贞元皇帝立刻派出重兵镇压暴动,宁衡的人深入时才发现,谢永林的祖辈的秘密被彻底埋藏在了这一场屠杀之中,不说烧得一干二净的罪犯案卷及其亲属户籍,就连老一辈的可能知道一些线索的差爷都被灭口,而已经举家搬迁的谢家老家也正在被屠的三村之中,可能摸到内情的街坊邻居也已经上了黄泉路。 朱定北缓缓松开握紧的拳头,眼里浮动冷光,低声道:“狡兔三窟,斩草除根……我自愧不如啊。” 他知道他们的行动并没有暴露,但或许是以讹传讹的引蛇出洞的山神裂坟锁魂的流言让他们心有警醒,只为了杜绝那一点可能被暴露的情况,便就先下手为强斩断可能查到谢永林身世有异的交州祖地,将所有知情人灭口,并不惜代价草菅人命。原以为已经看到了李党的狠绝,没想到从前说他们是畜生还看高了他们! 宁衡抿着嘴唇,一时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虽然动手的不是他们,这些无辜性命的死亡也不是他们的过错,但说到底,若非他们打草惊蛇,谢永林和他背后的人也不会为了铲除暴露的可能性而下此杀手。 他将朱定北拥入怀中,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想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的。” 朱定北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将全部的重量托付给宁衡,好半晌才虚弱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更清醒地认识到,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罢了。” 宁衡冷嗤了一声,眼神微沉道:“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又当如何?他们依然有所惧怕,同样顾虑重重。把局面摊得这么大,同样意味着漏洞百出,胡尔朵、谢永林、贾妍,这些人暴露了,就会成为他们的致命弱点。我们只是需要时间,长生……别急,我们会记着这些仇恨,终将为亡者安灵。” 朱定北牵了牵嘴角,抵着他的肩膀侧头道:“不碍事,只是刚刚着相了。总想着若不是我们追得太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天命如此,这是他们的命数,没有谁能替谁承担,就算有,也是那些刽子手,而不是你。” “嗯,我知。” 前世今生,他自己手中沾染过的性命已经不知凡几。但作为一个军人,他对生命仍怀有虔诚的敬畏和珍惜,因此对李党屠戮无辜的行为无法原谅更不能姑息。他们也早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两人开始商量如何将利用谢永林和留存的谢家人这些线索,末了,朱定北冷笑道:“就算这些办法都不管用,我们何妨把谢永林当坐俎上鱼肉,我倒要看看,如果我们要谢永林的性命的话,这些人要怎么保他。” 是会痛快地放弃他,还是不惜代价地保全他? 他拭目以待! 贞元二十八年,十月初冬。 鲜卑府已经渐显霜寒九天冰封千里之势,但军中男儿仍然赤膊训练,靠近了便能感受到他们身上阳刚的热气。 朱振梁正看着这些袍泽士兵,默默计较他们下一步的训练计划,就见一个亲兵匆匆而来,说是军师有请。回到帅帐中一见,古朝安的脸色果然十分难看。自从朱响留守洛京协助朱定北之后,提拔上来的副将还未能真正得他们无条件的信任,因此战鹰传递的机密消息都是古朝安亲自负责不假人手。 他将信笺递给朱振梁,见主帅脸上果然变了脸色,便将信笺上所说的谢永林生平以及最近轰动大靖的交州罪犯暴动事件一一详述。 原本只是因谢永林此人在朱家军中监军多年,他与老父都为他的率直人品而赞许有加,没想到这样一个皇亲的马前卒居然是叛党深植的暗桩而惊骇的朱振梁,在听完屠村事件之后沉默了起来。古朝安见他表情阴沉,心知他是为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而心疼痛恨,也没有多做全解,而是冷静道:“谢永林如今是凉州州牧,他要与匈奴私相授受天时地利,防不胜防。咱们半数兵力都在凉州,若是被他反水,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沉吟道:“五爷身边终究少了一个谋士,此事事关重大,二少爷那边也没办法把话说透,靠他自己恐怕有所疏误。不如让我走一遭,再和二少留在那里通通气,主帅您看?” “如此正好,只是这一去一回便是深冬,你自己注意安全。” 古朝安点头,当夜便带着十名精兵轻装简行火速赶往的凉州金城。 第229章 锋芒初露 第二百二十九章 对于洛京的天气而言,这一年的冬天是一个难得的暖冬。 老夫人给朱定北新制的冬衣送到府上半个月还没有派上用场,又抓紧让人赶制了一件轻薄的披风,朱定北出门走动的时候若是起风了便可披上,免得衣裳单薄而着了凉。 十月初的时候,老侯爷便已经上表皇帝言称老迈、幼孙已长请命恩准朱定北袭爵一事。这个风声让洛京世家再一次将目光锁在了镇北侯府。 朱家唯一的嫡子朱定北虽老元帅朱承元一并回京为质的最初两年,多少双眼睛看着这位朱家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嫡子。但他文史不通,性情粗野,唯一能让人赞上一声好的武学筋骨也没多久就被歹人重伤从此落下了痼疾。如此说起来,镇北侯世孙可以说的是是一无是处了吧? 但他偏偏又同时与洛京最上等的那几个世家交好,其他人且不提,便是门庭最高的长信侯府,多少人曾经想趁着新继侯爷年幼或是通过太后娘娘的门路又或是私底下活动想要与宁家结交,但天生冷骨的长信侯爷谁都没瞧上,不仅是世家子弟,就算是皇室子弟也没得他几次好脸色,可偏偏这个远从鲜卑那样的蛮荒之地返京的朱家嫡子合了他的脾性,两人一路同窗,这些年下来长信侯爷更是不避讳对镇北侯府的亲近,逢年过节送的礼单便不提了,夜宿镇北侯府也是常有的事。 细数下来,洛京的高门人家惊讶地发现,除了以上这些,他们对于这位镇北侯世孙竟然别无所知! 这是在是这位朱家嫡子太过特立独行,一贯深居简出,同辈之间春日踏青、夏日赏荷、秋日咏菊、冬日颂梅这些集会从未参加过,许多人更是连他生的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 他们这才惊觉,比起被鲜卑吏治案、监军案一朝从云端跌入泥地的世家而言,原本应该是风尖浪口上的镇北侯府,反而有惊无险地走到侯爵承袭延续的今日。而在他们印象中的病榻缠绵的朱定北也一改从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开始陆续出现在了世家子弟的集会之中。 比如这一次的温泉诗酒宴,他虽然没有附庸风雅,但也以长宁山庄东家的身份免了所有银钱全作是他主动宴请,又请了琴女演奏,鼓琴鼓瑟,好酒好茶,配的又是长宁山庄最好的汤池子,让往来宾客尽兴而归。 要说这冬日里的去处,除了温泉池,美人骨,红梅白雪,世家子弟也没有别的玩乐。今年梅花开得也比晚年晚一些,那这剩下的便只有一个美人骨,俗称的烟花之地了。 这一年这花柳街又有新气象,据说那不爱出门的镇北侯世孙包了今年点魁的所有女状元,誓要分出给高低之分来,连日流连花丛,好不快活。他如此豪情疏财,不免有些人嘴上酸他是病秧子当久了别说安排房里人恐怕都没摸过女人的手,如今被解了禁一朝得势,可不就得把从前没享的福享了吗?就是不知道他那身体承受不承受得住美人恩了。 别人听罢也是一笑,不成想第二天说这话的人就被五花大绑送进青楼窑子里,那逞凶的罪魁祸首还不惧人知,呼喝府兵把这些公子哥儿扒了衣服送进那些花姑娘房里,说是爷今天花钱请姑娘们嫖客,当真就给拖进房里办事了。此后那些公子哥们看见朱定北就绕路走! 也有个别想讨回公道找回场子的,怎奈镇北侯世孙弱不禁风,镇北侯府的府兵却都不是吃素的,那动起手来,寻常的府兵家丁根本不是对手,闹到了长辈面前,也没有谁会因为这等不雅之事,而找镇北侯府的不痛快。 至此,一些从前不把没有存在感的镇北侯世孙放在眼里的世家子弟就明白了,人家现在虽然还是个没袭爵的白身人,但耐不住人家家底硬气,又只有这么一个嫡子,找他不痛快就是找整个朱家的不痛快。那朱家能是好招惹的吗?一家子全是杀神,在皇帝陛下面前都是粗鄙不讲道理的主,他们这些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但很奇怪,朱定北的名声越来越纨绔在世家子弟圈子里却越混得开。 军机处大臣家的子弟看见他那文武不通脸白骨弱的模样总与他不对付,但手掌洛京军方实权的禁军统领府的孙少爷见了他的面便口称“阿兄”,巡防营卫长府上的嫡长子在他面前谦逊尊敬,使得他们也不得不对着朱定北笑脸相迎。 武官便也就罢了,文臣家里的后辈早早便得了家里的训话,那朱家的嫡子再无能,镇北侯府再上两道折子,他开春后袭爵的事情基本就是定数,往后那人代表的就是镇北侯府,手拿丹书铁卷,领朝廷一品军侯俸禄的正经王爷,说什么也不能得罪了他。 如此这般,倒是让朱定北左右逢迎,平时马车走在路上也有几个相互停下来称兄道弟的朋友了。 有时他出外喝酒,到深夜也不会来,老夫人便总念叨:“从前怕你闷在府里同外头那些同窗同辈生疏了,如今倒越发野了性子,在家里便有火烧屁股似的,坐都坐不住。” 朱定北赔笑道:“孙儿知错,等过了年关,定好好在家里修身养性,给祖母研墨裱画。” 老夫人莞尔,说他这几年嘴上越发会讨喜,末了才道:“你们男儿在外边办事总有自己的道理,祖母没别的要求,只要你牢记咱们朱家无正妻不纳妾的家规,别同外边不知底细的女子沾惹,坏了正经姻缘。” 朱定北忙道:“祖母教训孙儿一定谨记在心。不过,这姻缘一事祖母还是暂且放一放,您忘了慧清大师怎么说的了?您这边看中人家千金,咱们这里却没有定数,回头人家嫁为人妇,您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吗?不如多看看我阿姐她们,五姐夫家里有丧,等过了三月热孝我将月圆儿和子峥接过来陪您,如何?” 想起孙儿的亲事渺茫,老夫人便难受得很,再听他说起五姑爷府上亲家新丧的事,便道:“你这孩子,怎好总是厚此薄彼?你二姐家去年也有重孝,你不提把子哲他们接过来,如今反而那你五姐家的眼巴巴地接回来照顾,你让她心里怎么想?长生啊,往后你不仅是咱们府上的当家,也是你几个姐姐的娘家依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性总偏疼月圆儿姐弟,这一碗水得端平了,否则今日一点不满明日一点不愉,这亲缘便也就散了。” “孙儿知道了,有祖母替我管着,我便安心了。” “我能替你管几年?这个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主——” “哎呀,祖母我忘了晚上还请了阿衡喝酒,要错过时辰了我这就要走了,晚上不必给我留门,我就住在长信侯府上。” 没等老夫人说完,便火急火燎地跑了。老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瞧他,每次提起这事总拿阿衡那孩子来搪塞我,不爱听了便躲到长信侯府去,真不和人家见外。” 林妈笑道:“夫人便放心吧,小侯爷年轻脸皮薄,是害羞呢,等往后成了家我只怕您呀要同新媳妇儿吃味呢。” “长生成亲,那新媳妇儿定我千挑万选的好人家,我爱惜还来不及呢,岂会冷待她。” “您说的是。” 主仆两人言笑晏晏,对于府里往后的女主人家都满怀期待。 这厢,朱定北与水生在长信侯府外分开,他独自一人进长信侯府也不走正门劳烦人通报,自己熟门熟路地进了宁衡主院里,意外地发现宁衡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练武,反而一个人在喝酒,脸上的表情也称不上愉快。朱定北点窗而入,问他:“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怎么不叫上我?” 宁衡愣了下,倏而笑道:“又上我这儿躲清静来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喝了一杯发现竟然是温补的药酒就放下了酒杯,“段叔还让你喝这酒,是什么缘故?”他审视地看向宁衡,在南海那次宁衡受伤很重,又误了治疗的良机,段大夫便倾力为他调理。但没道理过去快两年了,调养还没有中断。 宁衡被他问得失笑,“胡思乱想什么呢,今年暖冬,年后开春便会比往常更湿冷,现在温养起来才是正理……我往你府里也送了不少,看来朱小侯爷近日温香软玉缠身没有在家里用过几顿饭吧?” 说到后来便有隐怒,将温香软玉四个字咬的极重。 朱定北不吃他这一套,嗤了一声道:“我去哪里做了什么,长信侯爷会不知道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在听曲儿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每次他在青楼里打发时间的时候,总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明晃晃地告诉他,宁衡就在附近,但凡他有一点越轨的举动,必定立刻就借题发挥,向他索要补偿了。那个跳舞的女状元只是跳舞的时候往他身上贴了一下,接着就称病不能见客了……长信侯爷的小心眼当真让他大开眼界。 第230章 情难自禁 第二百三十章 宁衡扭开头,一副死不认罪的模样,朱定北心中暗笑,面上还是绷着一张正经脸,宽宏大度地转开话锋道:“谢永林那边的事安排下去了吗?” “嗯。” 宁衡伸手拉他往自己身边坐,见他没有避开自己的手,脸上便浮现笑容。朱定北早就知道这小子对外一副生人勿进的脸孔实则好哄的得很,见他笑了,不自觉眼角也弯了弯泄漏出一点笑意来,“我的人已经和朝安阿叔接头,我会安排他们配合你,不过这件事情不宜操之过急,先缓一阵等他们以为危机消除,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他的决定宁衡没有不同意的,像个牵线木偶,他指哪儿就打哪儿。朱定北见他目光炯炯,显然对自己说的正事有些心不在焉,不以为意道:“匈奴那边和羌族还有接触吗?” 羌族王在联攻大靖的那场战争中几乎断子绝孙,他与匈奴的合作也就此破裂。不过,朱定北相信已经利用过结盟的力量的匈奴王不会放弃争取羌族为自己盟友的念头,在停战后就一直让人盯着。而匈奴王还是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战后快一年的时间,还没有小动作。 宁衡道:“有接触了一个亲王,不过很快就被羌族王识破,夺了那人的王权算是给匈奴一个警告吧。我看,接下来匈奴再出手,就是帮着一些狼子野心之辈反了羌族王,咱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羌族乱起来,到时候他们只要四两拨千斤,保住羌族王的性命和皇权,届时他将与匈奴王彻底站到对立面,或许……羌族会成为他们进宫匈奴的盟友也说不定。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其中的可趁之机。 朱定北因此心情大好,对宁衡道:“今年是武将回京述职之年,但我看皇帝似乎有意御驾去鲜卑亲探新军……”他向宁衡确认自己的猜测,见对方怔了下,随后笑道:“陛下确有此意,因此在年前便提前安排了政务,趁着年节前把一些人都敲打了一番。” “果然如此。”他正是看皇帝最近对政务抓得太紧将原本可以年后处理的事情都一并挑了上来才怀疑他的用意,没想到当真被他猜对了!他凑向宁衡有些激动道:“你有没有法子,让皇帝准许我们同行?” “有。” 宁衡笃定。 “说来听听?” 朱定北洗耳恭听。 宁衡脸颊上的酒窝深陷,只听他话中带笑道:“本侯亲自向皇帝陛下请命,就说我是为了讨好我未来的妻,我想陛下肯定会成全我的一番苦心的。” 朱定北:“……” “说正经的。”朱定北用力戳了戳他的酒窝,虎着脸道。 宁衡见他耳尖一抖,霎时便有红泽,顿时心痒得不行,贴着他求了一个吻,被朱定北随意碰了一下打发了也高兴得喜形于色,而后道:“其实咱们先不必做什么,明年开年复朝之后你阿爷定会再上折子复请袭爵一事。” 大靖子袭父爵弟继兄爵都有章程,其中少不得要经过三拜三请,以示对皇权的敬畏,按惯例,开年之后皇帝收到这第三张折子就会下旨允诺袭爵一事。 “到时候,你新承镇北侯府一品军侯之位,皇帝肯定会以这个名义让你同行鲜卑,也好让朱家军都知道他如今许给你的荣耀。” 宁衡话音刚落,朱定北便冷笑了一声,点破道:“我看他是怕我幽居京城太久我阿爹他们会忘了我这个在京嫡子,让我过去再续亲缘,免得我这个质子无用,让他对朱家军失去了约束力吧?” 宁衡轻轻一笑,算是默认了这句话。 “不过这样也好。”朱定北复又一笑,“谢永林和匈奴那边的事我亲自过去安排,也好过现在吊着胆子冒险通信。对了,皇帝离京,难保李党的人有所动作,趁现在时间充沛,阿衡你应该早做防备,尤其是贾妍那边,且看她到时候山高皇帝远的会不会还能耐得住缩在龟壳里。” 宁衡也早有成算,两人商议了一阵如何布防,便已月上梢头。 听他们议完正事,宁叔在屋外问道:“侯爷,您和小侯爷是否需要进些宵夜?”见两人否了,便道:“那您二位请早些歇下吧,勿要操劳过晚才好。” 朱定北见状便起身,打算回自己常住的客房,宁衡拉住他。 从背后环住他,宁衡有些小心地压低声音:“长生……晚上别走了,好吗?” 朱定北被他贴着的耳朵有些不自在地发红,他挠了挠痒,想了想也没拒绝,径自宽衣解带只着中衣率先睡到里侧。宁衡见他还同小时候一样大大咧咧的动作,顿时有些无奈,这算是他隐晦的拒绝了,宁衡便也只好收起那点旖旎小心思,跟着他躺下安置。 “长生?” 过了片刻,听朱定北的呼吸绵长起来,宁衡试探地喊了一声,得知他果然睡着了,便忍不住探身过来,轻轻在他嘴角上偷了一个香吻。低头看了一阵,见他梦中无觉便大起胆子贴在他的嘴唇上不肯起身了。直到嘴唇沾染了彼此的温度,他才心满意足,但才刚一抬头便有一双手重重地扣住他的脖子。 朱定北眼睛未睁,捧着他的脖子微微抬头循了过来,热烈地吻住他。 舌头势如破竹,宁衡呆了一下,猛地回过神将他压回枕头上,同他痴缠起来。两人的呼吸渐重,间或有沉醉的低哼声传出,谁也不愿比对方少一点热情,火热地纠缠在一起,头颈相交唇耳鬓厮磨,窸窸窣窣的被子蹭动声响起,宁衡欺身过来稳稳地贴合住了让他疯狂的躯体,捧着他的脸越吻越深。 等两人解了这一阵的热意,稍稍罢战,朱定北才睁开眼睛来。 他的睫毛如何也被化作雾气的热情沾染,眼神如痴如醉,看着宁衡颤着胸膛乱笑,说他:“色中胆小鬼。” 宁衡只觉他说什么都好,还没有从情.欲中恢复清醒喘息着又封住了他的嘴唇,“长生……你真好……”唇舌交替中传出他感激一般的赞叹,两人乐此不疲地交换彼此的热忱,不知过了多久,喘着气的朱定北扯了扯他已经散乱的头发,把他从自己已经被吸地发疼的脖子上推开,扣住他不依不饶的嘴巴道:“睡觉。” 两人分开了好一阵才平复情绪,朱定北又“睡着”了,宁衡忍了半晌,将他抱进怀里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第二日一早,朱定北从长信侯府骑马离开,他今天要赴苏东海的约。 到了才知道,原来喝的是饯别酒。 “我阿爹现在是眼红人家鲜卑新军的前程,见我再提投军,虽然还满是不乐意,但终于松口了。兄弟我这就要奔前程去了,今日已经拿到兵部加印的身份名帖,后日一早便启程。” 苏东海如是说道。 朱定北:“这么这么急?再有一个月就是新年了,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苏东海压低声音道:“长生阿兄,我可只给你透了这个口风。明年二月农祭后,陛下许要御驾启程去鲜卑验军。我若是赶得巧,还能抓紧踩上这艘大船,怕是晚了,就没有陛下亲军的这个名分了。” 朱定北微微睁大眼睛,也压得声音道:“消息可靠?” “我阿爹好歹掌管巡防营这么多年,接到陛下关于巡防军布防变动的旨意,怎还能不知道陛下是何用意?只要明年开春不出什么大灾大难的,这件事绝对差不离了。” 听苏东海如此推心置腹,朱定北喝了一口酒,有些扼腕道:“可惜我不能离京,否则……呵呵,算了不提这些没意思的事。” 苏东海见他自伤,有些不忍道:“兄长切莫伤心,你明年可就是要袭爵的人了。普天之下,追古溯今,属你这个世袭一品军侯最年轻,别人烧几辈子高香都得不到的福气呢。你可得高高兴兴地受了,免得被哪个不长眼的御史看见参你一本,平白添一桩官司。” 朱定北谢过他的好意。 两人这日别过之后,果然没两日苏东海离京北上。朱定北特意留意了柳章的动向,得知他果然与苏东海一同离京。 这些没有影响他在洛京的潇洒快意,过了几日,还有一人递了拜帖进镇北侯府,说是要请他去马场观马。这邀请之人便是一向和朱家不对付的户部尚书李韬的女婿府上,孔家次子孔登辉。见那请帖上还陈情再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朱定北暗自好笑,这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如今翻出来倒是新鲜的很。 不过,这从宁州送过来的羌族高原战马,倒是值得一观。 第231章 前往鲜卑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朱定北如期赴约,孔登辉亲自相迎,两人见了面也没有过多寒暄,直奔那匹高原战马而去。 要不朱定北说李韬那老儿果然好手段呢,劣银一事国库除了那么大的纰漏,都没把这老鬼拉下马。这几年兢兢业业为皇帝分忧,一心想弥补当时的过错,倒是让皇帝对他又多器重了几分。连带着他女婿皇商孔家的生意也是一年好过一年。 孔登辉介绍道:“朱帅在宁州把羌族打得落花流水,还套了不少羌族的高原种战马回来。这匹马,还是落了单被孔家投奔回京的落难商人牵回来的,养了几个月,还是野性难驯。我也不敢将它放入马群里怕他坏了马种,想着这么放着,不如将它送给能驯养它的人。这不,我第一个便想到了小侯爷您了,您今日见了若觉得还行,便算帮帮我的忙,将它领走吧。” 朱定北失笑,“如果都像孔二少爷这么做生意,可小心血本无归啊。” 孔登辉假装听不懂他话中隐喻的这份人情太小他受了也不会回报的意思,一张胖脸笑得一团和气:“家里生意都有父兄操劳,我如今虽然担待这京兆衙门主簿的闲职,但家里人可是三令五申不准我碰那市侩的俗事。来,这边请。小侯爷您看我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也就只能靠着这一点进士功名,还有我外祖家里的帮扶在官场上混吃等死了。” 两人说话间便拐进了孔家专门养那匹马的马棚,不成想,一进去便听见里面的争执声。 孔登辉没想到自己千交代万交代,手底下这些人居然会在这个关头给他掉链子,不由怒道:“怎么回事?不去干活一个个聚在这里干什么,没眼色的狗奴才,还不过来给朱小侯爷磕头请安?” 几个奴才连忙跪倒,被他们阻拦的一个孩童踹了其中一个奴仆一脚,对身边的护卫道:“去把那匹马带回去,今日本王要定了。” “小郡王?” 孔登辉吃了一惊,连忙对朱定北投以一个歉意的眼神,迎上去道:“不知郡王殿下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不知道手底下人犯了什么错事让殿下不高兴了,还请您宽宏大量饶过他们一回,等回头我一定重重罚他们!” 那小郡王正是五公主的独子,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各自还很小,孔登辉只能躬这身同他说话。 小郡王仰着头趾高气扬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饶过他们?这些狗奴才竟然敢欺负我,你要是识相就让我带走,一并仗杀了。” 跪着的几个奴才吓得浑身一抖,孔登科是知道这个小郡王的厉害的,连忙说了自己的身份又低身下气地给这些奴才求情。小郡王被哄了好一阵,才松口道:“那你把这匹马送我,我便不问你们的罪了。” “这……”孔登辉暗自叫苦,这匹马他们也没走漏风声,怎么偏偏就今天让这个活阎王给看上了?他看了一眼缓步走过来的朱定北,微微侧开身让道,又对小郡王道:“郡王殿下,实在对不起,这匹马我们商行已经卖给朱小侯爷了,您要是想要马,这样,我给您挑上十匹上好的马给您送到府上,您看……?”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本王看上的东西卖与他人!我不管,今天我一定要——啊!” 朱定北一手把他拎起来,见他吓得大叫,手脚乱扑腾,顿时像个翻倒的乌龟一样,便笑道:“这个小肉球是什么人?也敢和我抢东西?” 公主府的护卫想要动手把小主人抢回来,但是很快被朱定北带来的府兵压制住了。 “你是何人!竟敢对本王如此无礼!快放我下来!不然、不然我叫母亲治你的罪!” 朱定北听罢哈哈大笑,抓着他威胁地摇晃几下,看他被吓得哇哇大叫,才满意道:“我不用找谁也能把你揍一顿,你信不信?” 小郡王被吓到了,大哭起来,朱定北将他丢给公主府的护卫,嚣张道:“你现在知道了,这匹马是我朱定北的东西,再敢和我抢,我把你打得连你母亲都认不出来。信不信?”他哼哼声,让府兵把那匹战马直接拉走了,转身对孔登科道:“多谢孔二少今日盛情款待,马我先带走了,回头请你吃酒。” 就这样扬长而去。 留下独自面对小霸王的孔登辉,目瞪口呆,这……哪里是送人情,分明是给自己找罪受啊! 第二日,公主府便有一个宫中出来的老嬷嬷上门来兴师问罪,走的是女眷的路子,说是代公主殿下来赔不是的,但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老夫人管教无妨,纵孙行凶。 老夫人能在洛京独自支撑镇北侯府那么多年岂是她借着公主殿下的身份就能耀武扬威的,当即叫府兵来擒了,让管家朱三押送到公主府去,责问这老东西对朝廷一品诰命夫人言语不逊以下犯上之罪。又说这老婆子说的可是“奉公主殿下之命”,向五公主要一个说法。 五公主对镇北侯府的目无尊卑的行事已经怒不可遏,当着朱家人的面却又不能承认是自己指使,毕竟老夫人这一品诰命压下来,单从品级上两人是平起平坐,而且这件事闹开了,父皇那里肯定饶不了她,只能忍气吞声将罪责推到老嬷嬷身上,当着朱三的面狠狠仗责算是给了老夫人一个交代。 老夫人听了朱三的转述,不由心有戚戚:“公主殿下这两年越发左性了,她自己成日打杀府里人,也难怪把孩子也带的只知道喊打喊杀。再这么下去,那孩子的根也要坏了。” 朱三心道,三岁看老,若不下死手把那孩子的性子拧回来,这辈子算是毁了。 朱定北事后听说,却是对此没什么感觉。前世他多少倒是听说过这位公主殿下婚姻和美,与程状元三年抱俩儿女成群,今生见了他二人狠辣的真实面目,方知前世的和美之下藏着怎样丑恶的真相。至少,司马御棋的女儿那个被药掉的孩子便是他们婚姻下的牺牲品,至于他们与前世背道而驰,走到今天这一步,朱定北也丝毫不觉得意外。 薄情郎毒蝎妇,也算是天造地设了。 到了十一月十一日,镇北侯府广宴世家,将朱定北十八周岁的生辰大办一场,算是正式和世家人表态,老侯爷即将让爵给他,往后朱定北便是镇北侯府的当家人了。 到年节时下,老侯爷又带着他走动一番,正式将朱定北推到人前。 开年后,皇帝陛下应老侯爷朱承元之请,下旨定了朱定北袭爵一事,正式许了他一品军侯的身份。世家人纷纷送来贺礼,镇北侯府这一次却没有大开宴席,只是由朱定北亲自上门向几家关系亲近或是礼单过重的门庭回礼拜谢,如此揭过不提。 二月农祭之后,贞元皇帝果然在早朝上提出御驾亲往鲜卑一事。朝廷百官都是人精,尤其是年前被皇帝敲打一番的人,虽然按着臣属的本分对着陛下的安危操心一番加以劝阻,但在皇帝再三坚持之下,也就罢了。之后皇帝拟定了随行文武重臣的名单,长信侯爷和镇北侯爷赫然在列。 旨意一到镇北侯府上,老夫人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担心,便让朱定北说的要给素未谋面的小侄儿的礼单给引开了目光,开始尽心准备——对于还未能得见的重孙们,老夫人恨不能早日抱在怀中百般疼爱,又怜惜他们自幼在鲜卑那样的苦寒之地受苦,真是什么好的都想给他们带上一份。 待发现整理了三个大箱子,让朱定北行动不便了,才讪讪地收手。 阳春三月,皇帝御驾浩浩荡荡地开向了北境,知道三月中旬,鲜卑化雪的时日才堪堪抵达鲜卑朱家军主帅府。 朱振梁率领部下将领出城三十里接驾,一路上不敢有半分松懈,就怕哪里挑出来一个匈奴或是鲜卑刺客,让皇帝有半分损伤。这么战战兢兢地陪了一路,到深夜时分才终于得以见远道而来的儿子一面。“好孩子!好样的!” 朱振梁见了儿子,激动难以自持。自从鲜卑立军一事定下来,再见到朱定北送来的练兵手札,他是又狂喜又欣慰又心疼。 他的儿子,不管是谋略、悍勇还是用兵之道都在他之上,但却偏偏成了皇帝牵制朱家军的牺牲品,让他只能在洛京那个阴诡之地和李党还有皇帝斗智斗勇,为了他们殚精竭虑。他愧为人父,但又对儿子成长到如今这一步而倍感骄傲。 朱征北同样在随行接驾的队列里,也是堪堪才见到胞弟,见老爹抱着不肯撒手,便急声道:“爹,阿弟已经长大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的。” 朱振梁狠狠瞪了他一眼,父子三人同居一室,相互关切了好一阵,才总算平复了情绪,说起正事来。 第232章 挑剔男媳 第二百三十二章 朱定北单刀直入,先隐晦地问起古朝安是否已经按照计划行事。 朱振梁知道他真正要问的是什么,低声道:“你叔父接到信之后就没有从凉州回来,协助你五叔处理谢永林和匈奴之间的事。放心,有他出马,这件事肯定会办的漂亮。” 朱定北点头,在年前察觉皇帝要亲临鲜卑,又经苏东海所言的巡防营换防布置一事确定了此事,朱定北便分别紧急去信到凉州和鲜卑,阻止古朝安返回鲜卑北境。又让朱振梁将一则还未开始实施的新军训练办法呈送皇帝陛下,并略略提及自己已经派人将此法带往凉州军,以凉州朱家军为试验校验此法是否可行。 古朝安虽然音容相貌已经大改,气质也与诗酒风流的梁三少大相径庭,但难保有人认出来惹出滔天祸事,因此自然是让双方离得越远越好。 心头巨石落下,朱定北转而问起那千五精兵融入朱家军的情况。 朱振梁说起此事便兴致勃勃,道:“我是舍不得将他们送去给新兵崽子当师傅的,我从宁州回来之后,就在军中筛选了一个营,将他们打散分别带着这五万人轮流集训。哎呀娘老子哟,果然效果不错,现在去新兵营训练的都是你那批精兵的徒子徒孙辈里头悟性最差的,道行还差得远。” 就是这些差得远的,已经能够让新兵们视若神明了,可见朱家军这一营将兵的水平已经到了何等的境界。只看朱振梁王婆卖瓜的表情,便知道他是对这一营的兵和朱家军往后的兵将实力充满了信心和期许。 朱定北忍笑道:“那阿爹可要把他们藏好了,免得陛下校完新兵后回来看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安心,你还不知道你老子吗,这种事情不可能让那位发现。” 从前没有这批精兵的时候,朱家军一向也是低调行事的,哪怕大靖无人不知朱家军的兵力是全大靖最强的,但到底强到什么程度,外人就算是皇帝的暗卫也摸不透。 朱征北也替他老子道:“阿弟只管放心,你信上也说了皇帝可能会让朱家军一队人列阵在新兵营里演练训练展露朱家军的军风实力,勉励那些新兵崽子,阿爹都准备好了,只等皇帝陛下开口,肯定不会让他们失望也不会暴露我军真正的实力的。” “阿爹办事我不担心。”朱定北笑起来,“我看,阿爹肯定是让阿兄率领那个列阵吧?” 朱征北咳了一声,看了朱振梁一眼道:“爹说皇帝想看朱家军卖艺,皇帝少不了要翻我这个旦角的牌子,所以就先这么训练着了。” 朱定北瞧出父兄的眼神官司,不由失笑道:“阿爹阿兄,你们不必顾虑我的感受。如今阿兄是朱家军的少帅,理当代表朱家军。如果皇帝真的点了方阵,这种现眼的机会自然不能少了阿兄,一个是让人家知道我们朱家军少帅的风采,另外也是为了博得你在军中的威信。虽然皇帝不会再给阿爹许一个一品军侯的世袭位置,但等阿爹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他肯定会让我以孝道之名把阿爹请回洛京的。朱家军的担子终究要让你背负起来。” 说着,他看向朱振梁道:“阿爹,你也应该放手让阿兄独当一面了,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 朱振梁父子看着朱定北毫无芥蒂的神情,不由都感到一阵心酸。 “阿弟,比起我,你才是更适合统领朱家军的人。要不是……我真恨透了皇帝的猜忌,若不是他,你本不该吃这些苦,受这些罪。我只要一想到,你袭爵之后便要时时为朱家军挡灾,我这心里就和刀剐着一样。” 朱征北气恨。 朱振梁更是有些哽咽道:“是阿爹对不住你。” 朱定北有些无奈道:“想这些做什么?现在才是最好的安排。试想一下,如果我们都留在鲜卑的话,这些年屡次凶险阿爷一个人在京里帮咱们扛着,你们就能安心吧?若是换了阿兄去做我现在的事,阿爹和我也同样得提心吊胆。换了谁不是一样呢,至少前几年我年纪还小,皇帝不会注意到我,缓过了这几年,我们朱家军现在尤其是皇帝想动就能动的。” 父子三人如此勉励几句,朱定北复又问起匈奴的情形。 如今他们的安排是,鲜卑朱家军盯住匈奴,凉州朱家军谨防羌族,而朱定北自己则镇守洛京,全力对抗藏在暗处的李党,彼此相辅相成。 胡尔朵大丧才过,匈奴这半年很是风平浪静,联络收买羌族新王失败之后,匈奴王便收手全力整肃匈奴王族。值得一说的是,仿佛是被羌族王差点断子绝孙的先例给震慑到了,匈奴王开春一来就广纳后宫,势有开枝散叶多多益善的打算。 朱定北摸着下巴笑起来,别有深意地笑道:“让他生吧,儿子可不是越多就越好的。” 等那些儿子长起来,说不定不用他们出手,这些儿子权利相斗说不定就能败坏了匈奴的祖业呢。不过么,按照他目前的计划来看……啧,真可惜,或许等不到他们长成的那一天喽。 再议一阵,朱振梁便提出让远行而来的儿子早作休息,朱定北起身相送,等朱振梁和朱征北快要踏出门口的时候又忽然出声道:“爹,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父子二人被他犹豫不定的语气惊了一下,朱征北左右看了看,便忍着好奇和担心先走了。 朱振梁复又关了门走回来,颇觉忐忑道:“儿子,何事让你如此为难?可是有什么变故?你且说出来,可千万不要逞能自己一个人硬抗。” 朱定北哭笑不得,犹自有些难以启齿,踌躇片刻才低声试探道:“阿爹,我看上了一个人。” “谁?”朱振梁没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反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你只管说出来,就算你是想要你朝安阿叔去帮你,阿爹都肯定没有二话。” 朱定北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先谢过他老子的大方了,连形如自己头颅的智囊都这样轻易就许给了自己。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略有些难为情道:“我是说,我给你相中了一个儿媳妇。” “……!” 朱振梁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拍着朱定北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行啊!这种事情有什么害羞的,相中了就得娶回家里,千万不能让别人给抢了。” 这是他自己的经验之谈,而后道:“是不是那人身份太高?你放心,如今你是一品军侯,咱们家的家规也该变一变了,皇帝既然留你在京城为质,也合该让你有一门好的姻亲才是。就算你看中的是世家贵女,料定他也说不出二话。” 朱定北窘迫,忽然有点不忍心把他后面没说完的话告诉眼里冒着精光仿佛已经摸到嫡孙子的小嫩肉的父亲大人,但到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想娶的,是男妻。” “……” 朱振梁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即看着朱定北坚毅的又带着些忐忑的眼神,他明白了儿子并非在和他说笑,而且那个人已经在儿子心里有了极重的地位,他若反对,第一个伤的便是儿子的心。 大敌当前仍旧面不改色的朱大元帅,这一刻有些无所适从地挠了挠头,闷不吭声地消化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半晌,才有点牙酸道:“我未来儿媳妇……不会姓宁吧?” 朱定北:“……” 他脸上一红,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朱振梁一拍大腿,怒气腾腾道:“我就觉得这小子不安好心!格他老子的,我说他对咱们朱家怎么就这么殷勤呢,个小王八,看老子不——” “阿爹。” 朱定北赶紧拦住火冒三丈杀神附身的老子爹,这真要是让他找上宁衡,当真有可能扒了那小子一身皮。 “你还护着他!”朱振梁怒道。 朱定北摸了摸鼻子,低声道:“阿爹,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焉知不是我先下手为强?” “……不应当吧,咱们朱家人都开窍晚,那小子可贼精,打小对你那黏糊劲就已经看出苗头了。你可别替他争辩。”朱振梁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当即虎了一张脸瞪他。 朱定北那一丝忐忑也被他对未来“儿媳妇”的挑剔给弄没了,忍俊不禁道:“好了阿爹,长信侯爷就住在皇帝手边,你这么杀上门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再说了,我只是想着提前同你说一声,我不想瞒着……咳咳,总之,成亲什么的,言之过早了。” 朱振梁口拙的毛病又上来了,他隐隐感觉到已经被儿子说服的挫败,但对着儿子讨伐宁衡那奸诈小儿的险恶之心显然儿子是听不进去的,只是闷着火气在肚子里烧。 不放心的朱征北就守在廊口,见他老子怒发冲冠地过来骇了一跳,但不管自己怎么问他都不说和阿弟说的到底是什么事。而夙夜未睡好的朱大元帅一早去拜见皇帝陛下的时候,见了宁衡便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道: 老子对付不了儿子,难道还能对付不了你吗?勾走了我儿子,哼,老子可得好生“招待招待”你这个贵客啊! 第233章 气晕御史 第二百三十三章 看在爽朗大笑着陪在皇帝陛下身边也不怕大嗓门伤了皇帝陛下耳朵的朱大元帅,宁衡落后一步,凑在朱定北耳边道:“长生,你父亲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朱定北状似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宁衡犹豫道:“真的……是我想多了?” 肩膀上他的疼痛告诉他,自己这绝对不是无中生有的疑心病,而是自己当真在不知道状况的情况下得罪了他从来鲜卑的路上就一直琢磨着要怎么讨好套近乎的泰山大人。方才,他就察觉长生父亲对自己的寒暄不冷不热的,不过紧接着他就拍着自己的肩膀笑着说他们好久没有练手了,来了也正好让他试一下自己的身手这一年的长进如何。 那沉重的厚掌,不留余力的劲道……他几乎怀疑对方是想要把他的肩膀劈碎了。 难道,只是测试自己的下盘稳不稳? 宁衡百思不得其解,见朱定北一脸“你多心了”的表情,他也只好作罢。朱定北默默扭开脸,腹诽道:你不是想多了,你是想得太少。 罪魁祸首一点都没有提前告知宁衡让他最好受死的准备,反而在一旁看得直乐呵,宁衡并没有自己情路耸然高立了一座大山的先知,细细想过之后也就没多琢磨,他只想着,不管长生父亲要自己做什么,他都努力做到十一分的努力去争取十分的满意,完全不知终于把软白包子盼着长大了的、期待这朱家变异品种芝麻包子第二代的朱振梁此时同他是何等的“仇深似海”。 队伍前方,贞元皇帝看着朱振梁眼底下一片青黑,便关切道:“朕同百官住在府上让爱卿操劳了,鲜卑行宫已经落成,朕便……” “陛下三思啊。”朱振梁惊道:“那行宫空置了那么些年,这里还有些犬奴之辈虎视眈眈,微臣这地方虽然格局景致差了些,但胜在这里头都是信得过的人,陛下当以安危为重,千万不可冒险。” 皇帝要是真在鲜卑府出了事,他就玩死难辞其咎了。 贞元皇帝面带笑容,对住在行宫还是帅府并没有什么要求,于是问他昨夜是否不能安寝,说话间已经到了帅帐前,朱振梁当先迎了他进去,哈哈一笑道:“让陛下见笑了,昨夜同小儿说话说得久了些,我那婆娘还不肯睡觉拉着我是又哭又笑的说要跟小儿一起回京去呢。我这不是被她惹的也睡不安枕嘛,还请陛下不要见怪。” 皇帝了然,对于朱振梁粗俗的言辞也已经习惯,入了上座后便笑着道:“尊夫人随军多年,若是想念幼子,便回京享福也好。如今长生小郎袭爵已经是正经的一家之主了,奉养母亲也是应当。” 朱振梁不以为意道:“让她回去那我可更睡不着了,在军营里她一贯就喊打喊杀的,回了洛京里和那些弹琴赏花的夫人们在一起她哪里能呆的下去,平白给长生惹祸呢。” “哈哈,爱卿如此说可要担心尊夫人不高兴了。不过也好,爱卿远在边关身边也只有这么一个体己人,想必也舍不得让她走远了。” 贞元皇帝调侃自如。 朱振梁早就皮厚如牛了,也不否认,只说:“她也就这一点长处了。” 说着端起一口东升太监亲自给倒的茶,喝了一口吧唧嘴放下。前排陪坐眼尖的人见他一口喝完,如牛饮水般糟蹋了御用的好茶不由都觉得好笑,但朱大元帅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反而说道:“陛下来了鲜卑,不可不试一下这里的烈酒,一肚子下去吼一嗓子再快活不过了。这里的牧民没了酒就和牛羊不成活一样难受,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没有烈酒,踏出门一步都走不远。” 两人便谈论了一阵鲜卑的民情风俗,君臣皆欢。 末了,才说起此次新兵校验一事。此时乃三月上旬,鲜卑新军受训也满一年之期,皇帝陛下有意在将新北十郡之兵拉到大草原上,分别集训,一来是看看新军的水平是否有参差,二来也是百官为了他的安危着想,坚决不能让他逐一往鲜卑十郡走过。贞元皇帝也不愿扰民,因此同意了这个建议。 事实上,这种细节朱振梁也是第一次听说,见他们有意让鲜卑新军自行挑选出一千人来演习,便摆摆道:“陛下,这上战场打战哪里还能让领将对地下的兵挑挑拣拣选精兵上?既是要验兵,就当然得拿他们最真实的水平出来才行,也免得都看着这些精兵,还以为谁人都是这样的水平呢。” 他是不怕得罪人,对军伍之事更是直言不讳:“陛下何妨随意点将,正好一司兵将是一千人丁,这十郡中有十五到二十司不等,都登记在册,陛下瞧哪个合眼缘便就让他们出列校验,岂不快哉。” 贞元皇帝闻声便笑了:“看来朕的兵马元帅对新兵的水平很是信任啊,朕都等不及一睹为快了。如此,便就依爱卿之意,也不必挑选了,便就是造册上的第九司吧。” “哈哈,陛下,你这可是要让人恨死臣下啦。” 新兵军也有不少诸如苏东海一般的关系户,多少人因着皇帝陛下要校验新军,而多方打点领将就想博一个露面的机会,没想到被他一句话全给否了。毕竟那些筹谋许久的人,可不一定就有这个运气就恰好在陛下钦点的第九司兵马之中。 “无妨,既是朕首肯的,谁有不满,朕自然会替爱卿挡着。” “那我就放心啦,说实话,这军中找我打架还好说,若是那些个文臣,他们这笔头上的功夫我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啊,说话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御史的本职就是挑人毛病,你可不能怪罪人。” “嘿,微臣可是听说了,上一次有一个姓郑还是姓谁家的御史还同您说我儿流连花丛有辱斯文呢,把我老子气得家信里面直骂那老匹夫假正经不能人道。哈哈,要说我他们也是吃饱了撑的,想我朱家男儿世代在边疆之地,军中又禁止狎妓,那不知道都是忍了几辈子的光棍事呢。还不容易得了陛下隆恩,有一个能够坐享福气的,还不赶紧把祖祖辈辈都没享受的美人福给受回来,那还算男人吗?再说了,世人都知道我朱家人不识得斯文二字,辱他老子的——” “咳咳,元帅大人,陛下面前可不好狂言。”东升太监见下面一众大臣绷紧脸皮苦笑都不是,只好忍着笑提醒道。 话音才落下,便有一个长须御史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指着朱振梁:“尔,尔等……”一口气没上来就晕了。 朱定北噗嗤一声笑起来,接连便有几个陪同而来的军机大臣都笑了,贞元皇帝又好笑又好气,道:“东升,还不让人把郑御史扶下去。” 底下人这才连忙抬手抬脚地把那气绝的御史送下去了,朱振梁目瞪口呆状,惊道:“陛下,这可真是……看他骂人听厉害的,没想到原来是听不得别人骂他的,这可真是惊扰陛下了。” 贞元皇帝失笑道:“爱卿得饶人处且饶人,其放过他吧。” 朱振梁挠挠头,起身给贞元皇帝行了一个赔罪礼,朗声笑道:“多谢陛下,微臣受教了。” 原来那晕厥的御史就是那姓郑的奏疏朱定北流连花丛有辱斯文的御史,朱振梁一知道他在随行之列,便早想着教训他了。方才君臣二人一说一答气氛正好,他便没管住嘴,拿软刀子好生将那御史说弄一番,原本只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一下这些笔上将军,将他成功气晕过去,那算是“意外之喜”。 众臣见贞元皇帝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反而当作笑话一般一笑置之,心想着那郑御史的女儿在后宫之中也有一席之地,生有四公主殿下,也算是国丈身份了。 就是凭借这点殊荣,因此在别的御史对朱定北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十分耿直地将此等纨绔劣迹败坏风俗的事大肆批判了一番,口称朱老侯爷管教不严。如今还能在众多御史之中荣得陪嫁北行的名号,可见其地位,可没想到朱振梁此人从不按牌理出牌也不怕同谁结仇,竟是当面就酸讽一通生生把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御史大人都给说晕了过去。 而陛下明显纵容偏向朱振梁,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往后几年怕是没什么人敢冒大不韪步郑御史的后尘了。 臣属们心里都打了一阵机锋,而上座的皇帝陛下已经和朱振梁说起让朱家军精兵给新兵们演练鼓舞士气的事情了。 朱振梁似乎大出意料,搔搔头道:“哪有什么不方便,只是陛下也是点一司之人去还是?” 贞元皇帝道:“朕的本意是想鼓舞新军士气,也让他们切勿懈怠自满。这批新兵都是年轻之辈,军中一司之人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悍勇士兵倒不合适,不如也就选百名年纪轻的兵士为他们演示吧。”说着他想起什么似得,道:“我记得年前你请了一道折子回京,上面提到有意栽培你的长子接掌朱家军的军权,他比长生郎似乎年长了不少,今日可也在这里?” “年长整十岁呢,如今都已二十有八了。”朱振梁说着,又招呼长子来见驾。 一身戎装未褪的朱征北出列,以军礼半跪面圣道:“朱氏征北,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34章 好友重聚 第二百三十四章 “免礼平身吧。” 贞元皇帝温和地笑起来,打量了一下相貌与其弟朱定北完全不同的完全是朱振梁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硬朗青年,问他道:“可取了什么为表字?” “启禀陛下,微臣弱冠之年,祖父向当时尚在人世的陈阁老讨了一个双字,叫长轩。” 贞元皇帝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闻已故恩师,一时间怔了下,看朱征北的表情便有些复杂了。轩者,可为车马,可为屋檐。恩师怕是也看到了,这个朱家军的少主将来不仅是朱家军和大靖一往无前的悍将,也将为镇北侯府遮风挡雨吧。他笑了笑,道:“倒是与你父亲重了一字了,却是什么缘故?” 他像是普通长辈话家常一般,朱振梁接过话道:“他这是被他兄弟占了便宜,长生的小名叫成习惯了,也是一个好彩头,家里准备把这个小名就留作他的表字用,既省事也不用改口。” 贞元皇帝似被他的话逗笑了,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才含笑道:“果然天资不凡,既如此,不若将这百人的人选交给长轩负责吧,要选什么人,朕便不插手了,全由你做主吧。” 朱征北愣了下,赶忙行礼接旨道:“谨遵陛下旨意。” 贞元皇帝又笑了,“这孩子倒与你这莽夫不同,礼数还是很周全的。就是有些太周全了些,倒让朕一时不习惯了。”说着抬手虚扶了下,示意他起身。 朱征北有些窘迫,但只是笑笑没说话。 定下校验新军的行程,皇帝给了三日的时间让各郡被选出的第九司前往鲜卑中部的鹰谷草原,皇帝则打算与朱振梁以及百官们在鲜卑府主郡这里探访民情。午间用了午膳,宁衡便向皇帝告假,言说与朱定北出门会友,贞元皇帝知道楼尚书的双胞胎孙子和秦府的长孙、他钦点的状元郎都在这附近,也知他们交情一向很好,便就准允。 分别许久的秦奚几人见面之后自然少不得一番激动,在草原上跑了几里路才算平复下来,围坐下来说话。 楼安宁道:“可惜我阿爷年纪大了,不然也真想让他来看一看这里不同的风光。” 朱定北仔细打量着他们,仅仅一年的时间未见,他们身上的改变却是天翻地覆的。不是说他们的性情,而是处事的态度。属于少年人的浮躁已经完全从他们身上褪去,尤其是加入了新军的秦奚,一年的训练让他脱胎换骨,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开口便说将来当如何的意气少年郎了。 “我刚才听说陛下点了第九司,还是叔父提议的,之前陛下要来的旨意下来之后,军中就没有冷清过。我想十郡新军都是这样的情况,里面好些人还是洛京出身,他们回头不会找你麻烦吧长生?” 秦奚自然也想过要争取这一次的机会,但见身边那些人为了一个名额百般作弄相互争锋还有不少动歪心思构陷竞争对手的,念头便就冷淡了。如今他也不在第九司的编制里,失去这种可能一步登天的机会他并不觉得可惜,但耐不住那些为了走捷径而费尽心思却被朱帅一句话便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亲身经历了一些阴诡之事,秦奚很是担心,毕竟朱定北才刚刚袭爵,正在风尖浪口上。 朱定北还未说话,贾家铭便已经笑着说道:“陛下也说了他会替朱帅挡下那些人了,谁敢为难长生。” “我这不是那些人明着不行来阴的嘛。” “阴的阳的,我倒是不怕。不过秦奚……”朱定北像以前一样拍拍他的脑袋,温和地看着他道:“是不是在这上面栽过跟头了?怎么从没在心中说过?” 秦奚一向光明磊落,做事全凭本心只论对错,一向是能想简单些就想简单些,可不像如今,才开口就想到了这么深的层次。 秦奚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挠了挠自己的头,嘟囔道:“人家都说男人头女人腰是不能摸的……”见朱定北笑眯眯地仰头看自己,身体结实了也拔高了一个头的秦奚讪讪地赔了个傻笑,复又盘腿坐下来道:“是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自己跑上来给小爷练手,你们就放心吧,我都能应付。” 楼安宁倍感稀奇:“可以啊秦大少爷,如今你也是说得出这种话的人了,当真是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楼安康敲了敲他的额头,笑着接过话道:“我倒是不担心秦奚,再不济,还要十一给他把关呢。” 被委以重任的贾家铭点了点头。 秦奚:“……你们倒是相信我啊。”语气又是失落又是不忿。 朱定北几人都被逗笑了。楼安康转而问道:“倒是长生你和阿衡这一年过得如何?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的,让人看了反而信里不踏实。” 朱定北直笑道:“我如今可是大靖朝唯一一个世袭一品军侯,还是最年轻最有权势的那个,谁敢来给我添堵?自然都是喜事了。” 宁衡也难得出声道:“我们都好。” 秦奚没忍住说:“楼大你也太会操心了,我在军中还都知道朱小侯爷这段时日可谓是风流潇洒。欸,长生,你果然将那花街的女状元全都包圆了?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哼哼,各有千秋啊?” 他挤眉弄眼的,满脸兵痞猥琐。 朱定北哈哈大笑,扣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叫你好的不学学坏的。不过么,军中虽然禁止狎妓,但休沐日可有不少人去喝花酒的,你可跟着去试过了?” 两人一个是已经韬光养晦多年深藏不露的正宗兵痞,一个是刚被军中调.教出来的痞气不正的年轻士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秦奚说道:“之前跟他们去看过,不过嘛,他们选得那些地方,女娘年纪都比我大了五六岁,实在让人下不去嘴,倒是有几个皮白貌美的,不过人家要价高。我那点饷银还不够摸一下人家的小手,有没从家里也带多少银钱伴身,也就跟着看看热闹了。不过嘛,现在十一到了这边,我两个月才得一日休沐,自然是要多陪陪十一啦。” 贾家铭眸光微闪,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吗,这可是初次听闻。打扰了你的兴致,还是我的罪过了。” “诶,别啊,我说笑的嘛。”秦奚揽着他的肩膀,仗着自己现在人高马大,把斯文清瘦的贾家铭夹在自己胳膊弯里,嬉皮笑脸道:“那些老兵回来总是说哪个女娘的手艺好,我听了可怕得很,不知道伺候过多少兵痞老爷们呢,一想到我可能和哪个歪鼻子咧嘴的家伙碰过同一个女人,我就不舒服得很。” 楼安宁鄙夷道:“你从小眼睛就爱往花姑娘身上钻,不过我可警告你啊,管好你身上那二两肉,要是在外面沾了什么病回来,到时候我来动手给你切了!” 秦奚放开贾家铭,往胆敢对他二兄弟出言不逊的楼安宁身上扑去了。 朱定北笑出了声,又转头给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影的贾家铭递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之所以当着大家的面提起这个话题戳中贾家铭的痛处,不为别的,只因军中这种暗娼风气藏得很深,没有老兵带着是接触不到的,更不会有人牵扯到明面上让抓军纪的监军知道,贾家铭又是初来乍到对这种事情恐怕一无所知,所以才多此一言提点一下贾家铭让他有所防备。 贾家铭对他微笑,点了点头,显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边已经响起楼安宁不肯认输的叫喊声了,如今他这个小胳膊小腿的还真不是在新军中接受过特训的秦奚的对手。 要不是秦奚有意让着他,两人胡闹一团,楼安宁哪里会有还手的机会。楼安康也不管他们,而是对朱定北接着说道:“昨日你送来的家书我看过了,信上阿爷说他在家中给我和阿弟相中了一门亲事,问我是否有意。” “什么?!” “哪家人?” 秦奚和贾家铭都很诧异,这边秦奚已经夹着挣扎的楼安宁坐回来了,好奇又有些兴奋道:“是哪家的姑娘,我们知道吗?” 楼安康继续道:“我是想拖你和阿衡回去的时候同阿爷口头上说明一下,我和阿弟都无意过早成亲,况且还有两年才会回京,若是在这里遇到了合心意的人,岂非作茧自缚。还是不要太仓促为好。”接着才回答了秦奚的话,“既然没想和人家结亲,你们就别问人家姓名了,没得伤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秦奚道:“楼大你还是这么假正经,真是好没意思啊。” 楼安康不理,还是那副温润公子的模样。朱定北便应了下来,其实在他阿兄所经历的那件事情之后,他就比较反对几人在外拼搏的时候过早在家里定亲,虽然在外得到的姻缘未必是好姻缘,但总是是一段特别的人生经历,应该好好享受才是。 第235章 长生使坏 第二百三十五章 秦奚四人年纪轻,品级都不够陪驾左右,朱定北特意向皇帝陛下请命,特许带上他们几人一起前往鹰谷草原。 鹰谷草原位于鲜卑府的中部,一面挨着沙地,另一面却是陡峭断崖,中间地势开阔,越往中心部位草植越茂盛,是鲜卑府的大绿洲之一。之所以被称之为鹰谷,便是因为断崖那一侧是育鹰之地,峭壁上有鹰有雕,十分凶悍。 这样的地势正是易守难攻,又适合新军演练的好所在。 鹰谷草原离鲜卑府主郡也不愿,半日车马也就到了。前两日皇帝在鲜卑府一览风土人情,此次随行的还有曾经在司马御棋吏治之乱后同陈阁老一起来鲜卑府主事的甄右相,毕竟是文采卓然的文臣,将此时在鲜卑府所见与当日的不同娓娓道来,不说皇帝,就连在这里呆了近十年的朱振梁听着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一行人在第三天一早便出发来到此处。先行军安营扎寨,朱定北不耐烦同大部队一样慢行,同他阿爹说了一声便同宁衡五人骑马跟着先行军一同前往。 朱振梁不放心他,又让手下一名亲兵带着十个人护佑在旁,又细细交代了那些地方有狼群出没,那些地方又有峭壁沼泽瘴气,十分不放心地放他去耍了。 “驾!” 脱离了众人的视线,朱定北一马当先朝着鹰谷之地而去,根本无需亲兵指示方向。 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 这些年,他越来越少梦到这个地方,但重临旧地他才发现,他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比他已经生活了□□年的洛京更让他觉得亲切。 “长生!” 宁衡追上来,长手一伸拽过他的缰绳迫使马速降下来。朱定北的脸被北境还带着冷气的风吹得紧绷,凌冽风声中也为留心听他在身后喊的话,此时被拦住了,才余兴未消地问他:“怎么了?” 宁衡拧眉,“……走错路了。” 朱定北回头一看,自己的马速太快了,除了宁衡,竟然连他爹的亲兵都被甩在了后头,他们停下说话的功夫才追上来。 “长生你跑什么啊,喊你也不听。”楼安宁没命地喘气,方才急追了三里路让他满头大汗。 朱定北道:“走什么大道,走,我带你们走小路哪里,顺便带你们去见识一下你们没见过的东西。” 那亲兵惊道:“少主人,切莫如此。若是落了单,无法及时赶到营地的话入夜就太危险了。”他说起饿了一整个冰雪季的草原狼,这时候它们无比凶悍,就连最出色的猎人也不敢去招惹他们。 朱定北嗤了一声道:“你当我不知,这个时候的草原狼都群居在南边水泽附近吗?” “这……” 不等他再说,朱定北便道:“给你两条路,要么听我的,要么现在回去向父帅说你无能,管束不了我。如何?” 亲兵:“……” 二公子看着如此斯文,他却感觉到了和主帅大人一样的杀伐之气,是他的错觉吗? 楼安康担心道:“长生,要不我们还是走正路吧,皇帝陛下御驾在此,若是不小心惹事闹到御前就不好了。” 贾家铭等人也是如此,见朱定北不听,宁衡也对他露出极少见的不赞同的神色:“若要来逛,明日再来可好?”等晚上他让人把这一片是否有危险都探清了路子,就算只有他们二人出来他都不会反对。 朱定北看向他,半晌忽然低声道:“你们忘了,我就在这里长大。” 众人怔住,见他眉宇间流露感怀,劝阻的话就再说不出口了。亲兵也很是无奈,只得派一人回去同主帅禀报再增派些人手过来确保这些大少爷们的安全,不情不愿地由着朱定北带路前行。但让他意外的是,朱定北走的竟真的都是捷径,这些小路好些连这些年迁徙过来的牧民都不清楚,他竟了如指掌。 看来少主人不是空口白话,这让他忐忑的心总算落了地。 记忆中牛羊成群的地方,因为皇帝陛下亲临又被征用为军伍演练之地而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草原。 马蹄声踏过,草沫溅起,三月北地的风带着比洛京最冷时候的寒风还要萧瑟的冷肃,穿透了身体,却让朱定北倍感快意。这让他真实的感受到,他踏入的正是他梦中苦苦追忆的久违之地。 走到一处草浅石多的地方,朱定北才停下来,又摆摆手让亲兵和余下的九人一起去附近勘探情况不必跟在自己身边。 “知道这里叫什么吗?”他跳下马来,两步又跳上一处高石,回头同他们介绍道:“这一片原住民把他们叫做撒胡勒斯,意思是沙漠之地,在这一片水源充沛的绿洲里,这样的地方只有两三处,不能用来畜牧就像是沙漠一样。这里还有一个名字,叫人参坡。” “人参?” 几人都有些好奇。 朱定北展颜一笑,“我就是带你们来挖人参的。” 可没听说人参长在这种地方,但见他兴致勃勃几人都不忍心拂了他的兴致,于是跟着他一起找了一些尖锐的时候在地上开始挖掘。没想到,竟然还真的挖出来几根短的有手掌长,长的有手臂长的看起来和人参确实很相似的茎,只是它很光滑,并没有人参须。 “这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楼安宁在几人里最是好奇,不客气地使唤他兄长从马上取回水囊,洗干净了泥土,翻在手心里一直打量。 “当然是拿来吃的。”朱定北也让他们将剩下的洗干净,留了两根长的说要给他父兄,当先啃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音。见几人有样学样,他一边吃着一边道:“是不是有点甜?这可是个好东西,像我手上这么长的,以前的鲜卑人还有愿意用一头牛来换的呢。这里人说它是神毛,意思是长生天的头发,你们说能不珍贵吗?” 秦奚吃着觉得挺好,虽然带着点土味,但是一口一个脆,吃起来甘中带甜,还听特别的。 他笑着说:“长生知道的还挺多,就知道你以前不老实,肯定经常跑来这里挖东西吧?” 朱定北叼着吃完之后剩下的一点细长的末尾,怀念道:“这里,以前是我九叔带我来的,我打的第一头狼,就是他给我捡回来的。” 他们都知道朱定北的九叔是已故的二品大将朱泉,不想提他的伤心事,又扯开话题说起其他来。朱定北没有在此地逗留太久,带着几人一路走近路,还抄了一个兔子窝,把人家一家八口都给带走了,楼安宁还说他在军中没有别的打发,说要把他们准备丢掉的没一两肉的两只小兔子带回去养着玩,又被秦奚好生取笑了一通。 很久没看他们斗嘴了,朱定北他们都觉得挺好,一路上热热闹闹地也就到了营地,只比先行军晚了一步,朱振梁后来增派的沿途找过来的二十个精兵都没能和他们在路上碰头。 见时间还很充裕,他们便自己加了火堆,把那六只肥兔子给收拾了架起来烤着吃,正好一人一只。吃完后躺在草地上快活地叼着草根说天说地,年少时光的无忧无虑仿佛这一刻又回到了他们身上,几人相互看了眼都笑了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大部队也赶到了,朱振梁忙着安顿皇帝便赶紧让朱征北来寻他。 朱征北来时他爹耳提面命要让他好生教训朱定北一番,但朱征北对胞弟一向纵容,见了面也只说了句:“别太任性。”就轻拿轻放了。朱定北笑眯眯地把藏着的那两根“人参”拿给他,朱征北哈哈笑道:“怎么又去掏地龙了,让阿爹知道非再打你一顿不可,你忘了你小时候还吃拉肚子的事情了?” 说着,掰了一段吃起来。 楼安宁一贯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见状问道:“长轩阿兄,不是说叫神毛吗,怎么又叫地龙了?” “什么神毛,那都是哄小孩子的话,说是长生天的头发变的东西,吃了要被长生天处罚不准小孩子吃的。”他一听就知道是长生使坏了,一边吃的津津有味一边道:“这其实是一种钻地蛇的尸体,当地人管它就叫地龙,哦,长得和蚯蚓挺想,不好过是通体发白。像这里,就是地龙的头,是不是有一点凸起,这是它们的眼睛。” 他指着刚才被几人一口吃下嘎巴嘎巴咬碎过的部位轻描淡写地说。 秦奚贾家铭楼安康只觉得头皮一紧,楼安宁没撑住“呕”了一声,只觉得刚才的兔肉在肚子里翻腾,弯着腰干呕颤抖着手指指着奸计得逞哈哈大笑的朱定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而早就认出这一味稀有药材的宁衡,无奈地看了眼笑得毫无形状的朱定北,决定配合到底了。 反倒是朱征北有些过意不去,道:“这其实是个好东西,可以入药,一株还值不少钱呢。就是太补了,小孩子的身体受不住所以吃不敢让他们吃,现在吃了晚上正好能睡个好觉呢。” 楼安宁:“……” 再好也抵不过它是“蚯蚓”硬化的尸体的事实啊!! 第236章 神鬼精兵 第二百三十六章 圣驾在鹰谷草原驻扎的第二日,便是校验新军之日。 来自鲜卑十郡的新兵,共计一万人,整齐列队在临时圈出的校场上,改头换面的精神面貌,让人见之便察觉到这批新军的势不可挡的锐意。 战鼓擂动,新兵们动作整齐一致地行礼,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令重复了三遍,铿锵有力,响彻云霄! 只是叩拜之礼,贞元皇帝当了近三十年的皇帝早已对万岁之言麻木,但此时竟似回到登基那日第一次接受文武百官朝拜时一样,让他心中震荡。他怔了一下,才抬手道:“众卿,免礼平身。” 一万大军同时起身,像是一个人动作一般,连声音都极小。 单只这一个场面,已经让洛京而来的文武百官为之震惊了。随后,则是十郡第九司各司的司长率领士兵们在战鼓声的变化下,开始这一场演练。 首先,就是行军。又经过半年的训练,这些新军比起贾家铭当时所见更加精锐,他们行进的步伐已经完全一致,每个人落地的声音好似都被丈量过一样,走出来完全就像只有一人。初次目睹这个场面的百官们目瞪口呆,震惊程度比当初的贾家铭几人只多不少。 贞元皇帝的表情无比认真,东升太监在震撼之余侧首看了看陛下的神色,随即又将目光投入了千军万马之中。 这位随侍皇帝近四十年的御前总管,眼中悄生波澜——陛下方才的眼神,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原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一位才能让陛下生出如此强烈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当年便是皇位,也不曾让年少宏图的皇帝陛下如此狂热过。 而如今,却还有这满场的军将,这赫赫威扬的天子之兵。 这样,也好。 他想。 这十郡第九司,并非每一司的兵将都是一样的兵种。因此场内在行军演练过后,便自觉地分出了阵营,骑兵一列,步兵一列,战车兵一列。万数士兵齐聚一场,若非凭借他们额头上绑着的不同颜色的布巾,完全分不出彼此。 武器演示开始了,争气一致的动作,起先,没有一名士兵呐喊口令,但□□劈刺、箭矢飞驰、刀斧破空的声音却扎入人耳中,无声的磅礴的士气,让人神情静穆,一股寒气脚跟往头顶上冲击而来!随后,士兵们开始呐喊,万人声音齐聚,竟如同出自一人之口,没有多余一丝杂音。 最后就是布阵。 贞元皇帝在高台上凝视着万名士兵在擂动的鼓声号令之下,应声变换阵型。只见校场内各种兵种的士兵以极快的速度换阵,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出错。他们的默契好似与生俱来,很难相信,他们来自鲜卑府的四面八方,今日,是他们第一次配合演阵。 这让皇帝和百官们都清楚地明白了,朱振梁提议随意抽取一司演练的真正用意。 他在告诉皇帝陛下,告诉文武百官,他朱家练出的兵,不论是出自哪一郡,哪一司,不论他们往后会到哪里,他们每一个都是大靖的精兵,他们可以随时上战场,随时随地配合他们的战友,他们都会有同样的一个信念——保家卫国,生死无畏! 一个时辰的演练在十郡第九司的各兵悄无声息重新分列回归队伍中,落幕。 朱振梁当先跪地道:“军甲加身,矢志不渝!我大靖兵将为陛下,为皇室,为我家国抛头颅洒热血,无畏强敌,驱逐鞑虏,犯我边境者,虽远必诛!必将忠君报国,生死不负!” “忠君报国!生死不负!” “忠君报国!生死不负!” 校场内,万军跪地高呼,声动天地。 朱家军场内列位军将纷纷起身离席,跪于皇帝下首,高声应和。 “好!好!我大靖好儿郎们,我大靖万里河山,朕尽托付尔等之手,黎民之幸,苍生之幸!朕谨以这杯酒,敬天地,敬儿郎们!” 贞元皇帝仰头喝下一杯酒,再执一杯,撒向天地。 文武百官口称万岁,千军万马中发出呼声声,以□□点地,好似雷声阵阵,暴雨着地,好不狂烈!贞元皇帝朗声大笑,亲自上前两步,手扶朱振梁起身,毫不吝啬地赞道:“朕的儿郎们,交于你,朕放心。山河江山黎民百姓托付于你,朕放心!” “臣,谢陛下!肝脑涂地,亦不负陛下所托!” 朱振梁再行一拜。 擂鼓声停,校场内的万兵如流水般退散,不一会儿便以整齐的队列出现在校场外围,站立如标杆一样,挺立原地。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听一阵铁蹄声从远处狂奔而来! 天地,仿佛为之震动,浩大声势,唯有百万雄师才可得此等撼动天地之能。 贞元皇帝不由浑身一震,蓦地往声源处靠近,东升太监大吃一惊,赶忙迎上来侧立皇帝左右,低声恭请他回銮,百官更是有人撒了酒,陡然站立起来,交相询问出了何事,那逼近的大军是怎么回事!前日受辱的郑御史更是沉不住气地暴喝道:“朱长武!你这是什么意思!陛下在此,你竟敢无故调动朱家军惊动陛下!你这是想造反吗!” 他们毫不怀疑,那即将赶赴校场的士兵将踏平这个地方。如果朱振梁真的有歹心,皇帝以及他们这些洛京大臣,都将有来无回! 贞元皇帝看向朱振梁,后者朗声一笑道:“陛下,这不是还剩最后的兵没有验完吗,请您稍安勿躁,接下来让孩儿们给您助兴。” 贞元皇帝不解,面上虽不动声色,但手心隐隐冒出汗水,思索朱振梁有何胆气竟敢私调大军,他有到底意欲何为。他不信这光天化日之下,他就敢行那等谋逆之事,但也真正被那势如破竹的百万声势给震慑住了。 但,等到百万雄师闯入他们的视野之时,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呆滞地看着发出撼动天地声响的“雄师”踏马而来,听着声音越来越近,哪怕分明眼睛已经看见,那只有区区一百人马,却也有一品大臣被这声势所恐吓,生生往后跌了一步,若非身旁的人僵立在原地不能动弹,挡住了他的躯体,他怕是今日要被吓得颜面尽失。 一百兵马立于校场中央,倏然之间,万籁俱寂。 只见当头一人一马当先,身后一百个年轻的朱家军士兵立于马上,无声持枪,连战马都没有多走一步多喘一声。 须臾,一阵鸟翅扑棱只剩打破了沉静。数百只鹰被放飞,它们重获自由,猛地飞向天际,百名骑兵衡枪咬在嘴上,迅速从背后拿出弓箭,十箭上弦,同一时间疾射而出。 砰砰砰砰。 落鹰如坠雨,黑点突然见从天际上砸落,方才眼看就要飞出校场的雄鹰竟然一只不落地消失天际——这场射杀,只在一息之间! 围观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没有一人交谈,他们只睁大眼睛看着场内百名精兵在领将挥戈指挥之下,开始不断变换阵型,防守的,进攻的,辅助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连他们驱使的马匹,似乎都不曾点地一般。 千军万马的行军,静默无声的兵伍演练,都由这一百名精兵的一力完成。 校场内,没有磅礴的气势,没有浩大的声势,分明就在眼前,但精兵们行如鬼魅,让你毫不怀疑,就算是一千人,一万人,他们也可以同现在一般,悄然无声地潜入敌营,斩杀敌首! 一刻钟的演练过后,百名精兵又恢复了最初整齐的队形。 当前那一日,□□一放插在地上屹立不倒,随即足尖一点,悄然落在了马背后,身后的百名精兵如出一辙。 只见□□立地,骏马当前,一百零一个精悍士兵立在马上,他们忽然高喝一声,出拳!竟就在马背之上,打出一套凛冽无双的拳法来! 随行的军机大臣中,有武将认出那是朱家拳。 一整套威风赫赫的朱家军打完之后,朱征北领着百名精兵轻轻落在马下,一百零一人如同一人一般,步伐、声音、动作全都如出一辙,他们上前百米,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朱征北扬声道:“朱氏征北,携百名士兵,见过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名精兵随即呼应。 贞元皇帝勉强定住心神,抬手道:“你们做得很好,都起来吧。” “谢陛下!” 这一次,百名精兵用他们原有的声量和气势喊道。 那边贞元皇帝说要赏赐朱征北和这百名精兵,这边秦奚终于呼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道:“太……吓人了,这就是长轩兄长前日选出来的百名精兵?他们……真的只是弱冠之龄吗?” 皇帝让朱征北选朱家军演练的百名年轻精兵,后者果然用半天的时间,在朱家军中选出了一百个全是刚满二十岁弱冠之龄的士兵。没想到,这些临时凑在一起的士兵,竟然如此厉害! 朱定北扬唇笑道:“怎么这副样子,方才新军演练的时候是谁在旁边挑三拣四说道他们不过如此的?现在,秦大少爷可有什么指教?” 第237章 十一知情 第二百三十七章 秦奚僵着一张脸干笑,“我这还算好的了,你没看见那些新军都摇摇欲坠了吗?怕是要被吓出好歹了吧……哈哈。” 楼家兄弟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听贾家铭问朱定北这百名精兵在朱家军中算是什么水平,楼安康纠结道:“长生,你可别告诉我,这些人在朱家军里只是次等兵。” 朱定北失笑道:“此事你们得问我阿兄,我说的怎么能算数?不过嘛,就这种水平确实太诧异,训练办法其实和新军发一人声的办法一样,只要勤加练习,都可以做到。唔,明年这个时候,秦奚大约也已经到这种水平了。” “真的吗?!” 秦奚眼睛直冒精光。 朱定北挑眉道:“别说兄弟我不照顾你,回头你去找我阿兄,趁着这两日在鹰谷草原上让他多指点指点你,绝对比这些花架子要有价值的多。” 秦奚喜出望外,伸手就要谢朱定北,被宁衡挡了回去他也不介意,转而和贾家铭说起自己刚才看朱家军百名精兵演练的心得感悟。方才他还自得意满,现在言语间却陡然谦虚了许多。比起场上演练的新军,他的水平确实别一般人出挑一些,但小巫见大巫,经过这一次朱家军精兵的演练,他相信有很多像他自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已经十分了得的人,在此之后定然兢兢业业,就好像他们刚刚加入新军营中一样地脚踏实地,谦虚向上。 见秦奚向往而敬畏的神色,贾家铭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朱家阿兄特意选了这一队精兵出来演练,就是因为压制这段时间以来新军营中军心浮躁,个个都自以为训练完满天下无敌的新军心态也说不定。 楼安康则推了推闷不吭声两眼发直的胞弟,道:“走路看路,别胡思乱想了。” 楼安宁陡然回身,忽然大笑道:“妙啊!我想到了!”说着他也不说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一拍掌,直冲自己的营帐狂奔了回去。楼安□□怕他冲撞了圣驾,赶紧追了上去。 秦奚呐呐道:“楼二这毛病看起来越来越严重了啊,啧啧,看来老兵说朱家军是个魔障地,果真不假。” “哦,谁这么看得起我们朱家军,还说了什么,一并说来听听。” 朱定北饶有兴致地看着秦奚,后者搔搔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必平时听到的也不是什么赞美之词了。 还是贾家铭替他解围道:“好了,陛下那边已经开始传膳了,咱们也快过去吧。” 四人远远坐在了末席并不往前凑反而是找了一个相对清净的所在,席面摆上来后,秦奚便说要拿一些送去给楼安宁兄弟,没吃两口就端着两个大盘子走了。不一会儿,朱振梁身边的一个亲兵过来道:“见过少主人。主帅传话,说请长信侯爷过去喝酒。” 宁衡楞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朱定北,后者也有些惊讶,随即很自然地抿唇笑道:“阿爹肯定还记得你的好酒量,你快去把,别让他扫兴了。” 宁衡本来也没打算拒绝,见朱定北无意一同前去,便爽快地起身跟那名亲兵离开了。 朱定北看了他的背影一阵,忽然笑出声来。 这小王八崽儿,自求多福吧,鲜卑的烈酒可不是洛京的名酒,按老爹的气性,这一次非得喝得他三天下不了床不可。 他想到那场面,便觉得好笑得紧。贾家铭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微笑道:“长生这么笑,看来阿衡这一次要倒霉了。” “哦,何以见得?”朱定北笑意未停,颇有些好奇地问他。 贾家铭莞尔道:“打小你使坏的时候都笑得特别真诚,就像你昨天骗我们吃那地龙一样。” 朱定北低笑道:“十一既然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被我骗到?” “反正你总不会害我们,而且,看秦奚和楼二每次反应都那么大,挺有意思的。” “十一你还真是……哈哈,咱们这也算臭味相投了,来,值得喝一杯!” 两个充满恶趣味的人相视一笑,举杯同饮。贾家铭酒量差,一杯烈酒下肚便面若敷脂染上一层红晕,朱定北没给他再续杯,自己添了一杯酒。难得只有他们二人,朱定北便问道:“十一来了也有大半年了,一切可都还好?” 贾家铭道:“都好,新兵里虽然有几个找我麻烦的,不过都被秦奚挡了。同僚们因我向陛下邀了这份差事,大大地提高了他们的地位和权势,自然对我也是礼遇有加。就是……偶尔有些心事也没人懂没人说话,有时寂寞罢了。” 朱定北明白他的心事指的是什么,轻笑道:“那小子肯定给你找了不少不痛快吧?” “嗯……约莫是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总是动手动脚,我都不知他前十七年的矜贵,这一年时间里能够全被消磨了,像个小痞子似得。” 朱定北闻言挑了挑眉,低声道:“军营里风气如此,你可要时时看着他点,切莫让别人拐了去。” 军营里,每两个月才有一日休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到那一天纾解,因此相互排解慰藉都是常有的事。秦奚口上花花,其实对这种事还是小雏鸟一只,生的又英俊硬朗,说不定真会被人哄骗去体验一些事情,到时候,便是贾家铭要吃亏了。 毕竟,自小一起长大不容易,想要守在身边一辈子的人还是自己亲自动手调/教,不让任何人有插手的余地比较好。 贾家铭怔住,见朱定北说的认真不似玩笑话,便不由心中一惊,重重地点了点头。 朱定北点到为止,并未在多说,反而是贾家铭犹豫了一会儿,有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才低声道:“长生……你允了阿衡,是吗?” “噗——”朱定北一个不防,喝到一半的酒喷出,咳了两声才好似第一次认识贾家铭似得,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懊恼道:“十一,你可真是……”观察入微?深藏不漏?还是慧眼如炬?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有些哭笑不得道:“怎么这么问?” 贾家铭顿了顿,才道:“他看你的神色与往日不同,以前……总是恨不得有多小心便有多小心,如今却生怕你不知道似得,我想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定是你给了他这样的底气吧。” 朱定北:“……” 贾家铭见他窘迫,便道:“长生你不必瞒我。阿衡待你之意,我很早以前就看出来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成全他。” 朱定北撑着额头,失笑道:“很早以前?怎么我自己都没感觉?” 他还以为宁衡的养气功夫果真修炼到家了呢,连他都被他死死瞒着,若不是当日在孤岛上识破他的“诡计”,他也不会知道,宁衡对他抱有的竟是那种念想。却原来,十一在很早以前就看透了吗? 贾家铭轻声叹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到嘴边又放下,有些苦笑道:“这世间事,只有情之一字是瞒不住的。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你,正如我……只是,长生,你的眼睛总是看着别处,所以,才会觉得阿衡藏得好。若是你曾回头,他早就无处遁形了。” 朱定北脸上的笑容淡了下,随即也有些无奈道:“十一你这是在为他打抱不平吗?” 贾家铭连连摇头,将刚才没喝的那杯酒喝下,沉默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我只是,有些嫉妒阿衡。原本……哈哈,原本我真的以为,他这辈子可能都没希望了,可没想到,竟然是他得偿所愿。” 贾家铭说罢,又有些烦恼地揉了揉脸,似乎也不愿意自己情绪失控一样。 朱定北纳闷道:“我就有这么迟钝吗?” 贾家铭愣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以为……你还没开窍呢。从小到大,不论是男是女,从未有一个人能让你多看一眼,好似他们都是木头都是瓷器摆件,我和秦奚还曾赌过,你将来会娶什么样的人为妻。他说,你会娶一个温柔贤惠善解人意又不爱粘人的姑娘,我就笑话他哪里有愿意付出又不求回报的姑娘,他当时便说,若是没有,你怕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这又是什么说法?” 朱定北哭笑不得,从前都不知道原来他们还为这种事情操过心。 “我也这么问他。”贾家铭笑起来,“他便说,“长生最不耐烦曲意温柔,但又需要一个人温柔待他。”,听着是不是很有道理。” 他学着秦奚的语气将他的原话转述,见朱定北一脸纠结,继而笑道:“秦奚当时还怕你一辈子找不到看得顺眼的女人呢,如今想来,倒是好玩。” 朱定北被他调侃得也笑了,他对这种事也大方得很,于是便笑眯眯地问他:“那十一你,赌我会娶什么样的人呢?” 第238章 意乱情迷 第二百三十八章 “我没赌。” 贾家铭回答道,他又喝了一杯酒,“我当时便在想,倘若让我赌一个人,我一定会选阿衡。哎,当时只觉得同病相怜,没想到啊……” 朱定北忍笑,难怪十一这两日情绪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因为察觉宁衡和自己的关系,因此有些急躁了。 他亦有些无奈,感情的事情本就充满了变数。贾家铭以为自己对男女之情还未开窍,只不过是因为在鲜卑苏醒的那一天起,他心中被仇恨、被危机感充斥着,不敢有一日的放松,至始至终都将儿女情长抛在脑后。事实上,他从上一世起便对男子青睐,虽因娶了妻子而克制住了自己,但正也是憋得狠了,今生他原本就不想委屈自己。 宁衡,算是一个意外。 他从前并没有“觊觎”过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只是,发现他喜欢自己时,那一份心动却是怎么也无法忽视。 他们是竹马,他们是挚友,他们是知己,甚至,他依赖信任对方超过任何人。 并不是宁衡的优秀和付出让他值得自己回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此而已。 他饮了一杯酒,眼神里有着让贾家铭隐隐嫉妒却更多地为之欣喜和祝福的温柔情愫,朱定北放下酒杯正准备说什么,就见秦奚三两步奔了回来。 “怎么这么快?” 他们的营帐离得比主帐较远,没想到这才几句话的功夫他就来回了一趟。秦奚解释说他在半路上遇见出来觅食的楼安康了,听他说楼安宁正陷在军器的设计中如痴如醉,楼安康十分不放心他一个人呆着也没说上两句就端着菜肴热饭走了。 这般说着,秦奚有些担心地贴了贴贾家铭的脸,惊讶道:“十一怎的喝了这么多酒,没事吧?” 贾家铭一向是不爱沾酒的人,出门在外从来都是点到即止,如今陛下圣驾在此他竟然喝上了头,实在反常。况且鲜卑北境的烈酒更是劲道太大,此时贾家铭的脸已经绯红一片,触手碰到都觉得滚烫。也许正是因为太热了,秦奚带着凉意的手背让贾家铭很是舒服,在秦奚想要拿开手的时候,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将脸贴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秦奚见他半闭着眼睛已经熏然而醉,平时不轻易做出的亲昵举动也带了出来,不由乐了:“这是喝了多少啊,长生你也不拦着他点,他这一喝醉要么很乖要么总爱发脾气……嗯,我还是带他回去醒醒酒吧,下午陛下还要带大家去鹰谷狩猎呢。” 想了想,秦奚对朱定北道。 朱定北见贾家铭却是已经醉意上头,便说让他自己吃上一口再走,秦奚摆摆手说是营帐里有干粮,随便吃一点就行,就半扶半抱地带着贾家铭离席了。 最后唯剩朱定北一人,他独饮了两倍,想到贾家铭方才心事重重有有些脆弱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有些索然无味起来。他放下酒杯,正打算去看看老爹和宁衡打擂台的情况,就有一人迎面而来。 来人抱拳行了一个同级军礼,硬朗深刻的脸上天然便带着两分严肃,打量着朱定北道:“可是镇北侯爷?” “原来是田将军,快请坐。” 朱定北见是田益有些诧异,连忙起身邀他坐下。田益也很惊讶朱定北认出了他,朱定北看出来一边给他换了酒杯斟酒一边道:“当年我曾有幸看过田将军和当届榜眼的夺冠之战,那场比武很是精彩,对于田将军的英姿自然便记得了。” 田益恍然,见他举起酒杯,连忙也端起酒杯,敬了一杯酒。 “当不得侯爷这声将军,我如今在北安郡新军第九司任司长,承蒙老侯爷和主帅照顾,特此来想您道谢的。” 田益说话和他的长相看起来一样,颇有些一板一眼的刚直,朱定北失笑道:“您的军衔都是实打实的战功积累的,如何当不得了?……哈哈,瞧瞧你我,也别您来您去的,好生别扭,将军与我是同辈,又长我几岁,若是不介意,我便喊你一声田益兄,你直唤我的名字便是。” 田益刚直却不刻板,闻言欣然道:“如此也好。” 他又称呼了朱定北的名,朱定北听着有些别扭,毕竟极少对他直呼其名,便让他同其他人一样喊自己长生便可。田益见状也同他通了自己的表字,两人先时言谈很是客气,待话过几句,田益发现朱定北对自己很是熟悉,可见他往常给老侯爷的去信对方也看过,于是便放开了手脚,同朱定北说道起来。 田益到鲜卑只此半年,朱定北则是“小时候”便离开,两人说起鲜卑的种种,言谈甚欢,又再提起新军的训练之时,朱定北小露有些见解让田益大为受益,不由对他完全改观,两人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说话便也大胆起来,真正的交浅言深。 推杯换盏,话至兴头上,两人都没注意到时间流逝,待到宁叔找到跟前来才发现原来午膳已经要撤下。 宁叔有些警觉地看了眼对朱定北“动手动脚”的武将,恭声道:“侯爷,我家主人喝得太醉,属下奈何他不得,还请您帮忙过去照看一二。” 田益收回说话太高兴忘了对方身份而拍上朱定北肩膀的手,后知后觉地憨笑了一声,道:“原来已经到这个时辰了,侯爷,我也得敢回司营,先告退了。” 朱定北笑道:“今日与无战兄说得还未尽兴,往后若有机会,必定叨扰兄长。” 无战,正是田益给自己取的字。 田益行了一个抱拳礼,道:“随时恭候。” 等他离开,朱定北便和宁叔一起走动,听他说起宁衡喝得连路都走不好了,竟是实打实地灌了整整三大坛子鲜卑府牧民特供的烈酒,不由一惊:“怎的喝得这么大,我阿爹可也喝了这许多?” 宁叔见他有意先去朱帅的营帐探望,忙道:“元帅午后还要随驾猎鹰,只饮了三碗酒。” 朱定北:“……” 他不自在地咳了声,没想到几年不见他老爹的脸皮越发厚实了,竟然用三碗酒敬了宁衡三大坛子,也不怕人说他欺负小辈。于是忍着笑和宁叔一起到了宁衡的营帐中。 见他来了,原本陪着宁衡的暗卫如蒙大赦,在宁叔的示意下遁地远了些防备有人靠近。宁叔则十分不负责任地守在了营帐外,把醉得一塌糊涂的宁衡丢给镇北侯爷照顾。 朱定北见他神情冷肃地坐在凳子上,见他进来眼睛也不眨一下,便觉稀奇,伸手捏了捏宁衡仿佛刻着冷然表情的脸,宁衡往后躲了一下,竟是坐不稳一下子往后摔去。朱定北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宁衡迟钝地看了他一眼,凑在朱定北身上闻了闻,忽然露出一个傻气的笑容来。 “长生……我知道你是长生……” 朱定北笑出声来,没想到他真正醉了竟是这个样子,比他从前那个一板一眼的装傻充愣的装醉模样,看起来比当时还要傻气百倍不止,情绪也被放大,高兴起来便有大大的笑容,嘴角都要咧道后脑勺似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高兴着呢。 朱定北看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两人看着彼此,好半晌,朱定北才咳了一声,收住这冒傻气的举动,用了点气力把他抓起来,扶到了床榻上。 “长生……你别走,我想要……想要……” 他彻底醉了,说话倒不像他以前装醉时候说的那么结巴,反而口齿清楚,只是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定北听着都替他着急,按着他坐着,俯身低头问他:“你想要什么?” “想要……”他似乎自己也想不起来似得,眨了几下眼睛,又甩了甩头,但怎么也没说出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嘴巴表达不清楚,宁衡却也不含糊,用力把他扯到自己身上,虽然头重脚轻被朱定北扑了下就后仰倒在了床榻上,但双手还是按着他的腰,抬头用力嘬了一口朱定北的嘴唇,倒头回床上有些回味地抿抿唇,说:“想要这样。” 朱定北笑倒在他身上,脸庞贴着宁衡心跳快了许多的胸膛,越笑越开怀。 宁衡看不到他的脸却很着急,他连连在朱定北身上摸索似乎急躁地要确定他就在自己手边似得,直到朱定北忍不住抬起头凑到他面前,低头亲了他一口:“是不是这样?” “……太轻了……还有舌头……” 长信侯爷却不太不满,皱着眉不高兴起来。 朱定北如他所愿,舌头闯关陷阵,两人很快纠缠在一起,宁衡胡乱地拉扯他的衣服,费力抬头追寻他又一次次地被朱定北强势地压回床榻上,两人意乱情迷,些许声音泄漏到帐外,惹得已经经历了无数大场面的宁叔老脸一红,忍不住走远了一些。 第239章 楼大野心 第二百三十九章 这一日的猎鹰行动,朱定北六人都没有参加。朱定北忙着“照顾”醉死的长信侯爷,秦奚被睡着的十一抓着没放手,也舍不得吵醒他,索性也脱了鞋睡了一觉,最清醒的莫过于是楼安宁,他胞兄在一旁打着呵欠,时不时给他换一杯参茶喂他喝下去。 等到傍晚,圣驾满载而归,来迎驾的他们才有些遗憾,秦奚撺掇着胆大妄为的朱定北,想让他带他们去鹰谷猎鹰。 朱定北没答应。 皇帝陛下打鹰打得兴起,再让他们祸害下去,鹰谷的鹰迟早得搬家。一心想着阿弟的朱征北还兴冲冲地派人送来一双幼鹰,看起来是刚孵出来不久没有离巢,翅膀也没完全硬起来,让秦奚他们好生一番羡慕。楼安宁磨掌擦拳,等不及地那自己忙了一整个下午画出来的图纸送到朱定北面前,眼巴巴地说要用这个和朱定北交换,倒是把昨日抓着的说要圈养的兔子忘得一干净了。 朱定北好笑地接过,大方地把幼鹰转赠给他——毕竟他已经过了被兄长用这些小动物就能哄得三五天都高兴得睡不着的年纪了。 看了楼安宁的图纸,朱定北眼前一亮。 上面话的正是一个传声军器的图像,若成品做出来,只需将这个小东西埋在固定地点,在千里之外也能够将想要让对方听见的声音传送出来,迷惑敌军。 细细翻过,朱定北不由赞道:“看来安宁这一年的兵法大有长进,做的不错!” 当初楼家兄弟出发到鲜卑之前,他便与他们深谈过一次,让他们素日多看一些兵书。制造军器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造出来的东西杀伤力大就是最好的,更重要的是能够让士兵因地制宜。还特意去信让他阿兄帮忙给他们兄弟二人在军中找一个老师傅多加教导,现在看来他们兄弟二人确实进步神速。楼安宁能够从今日朱家军的百名精兵演练中,敏锐地察觉出可引申利用的东西,再加之他的奇思妙想,一双巧手,要做出这样的工器绝非痴心妄想。 试想一下,今日百名残兵制造的乱局在千里之外便能够通过这个小器械瞬间在敌营外响起,将引起多大的混乱?唔,但看今日被吓得差点摔倒的一品大臣和大喊他阿爹是不是要造反结果又“水土不服”回到营帐后再不出来丢人现眼的郑御史,便可见一斑! “那是!” 楼安宁一昂头,十分骄傲的模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并非自满,而是跟他们耍宝呢,都被他的小模样逗笑了起来。 朱定北召来一个亲兵,让人将这个图纸火速送回朱家军工器营中造出来,明日开始便是十郡新兵一分为二两军对垒的时候了,若是有这一个小东西在,想必会更加精彩。朱定北回身道:“看来,这一次鲜卑新军所有人的风头加起来,要不及咱们楼二公子一人了。” 楼安宁傻笑起来。 楼安康则有些担心道:“来之前,阿爷便同我们说要低调行事,不要出风头,我怕他老人家并不愿意我们在陛下面前太过露脸。” 朱定北摇了摇头,他道:“楼阿爷希望你们能够收敛锋芒是因为你们年纪还小,但我认为你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应对。来之前,楼阿爷和我还说了好些话,我当时便同他说了我的见解。他道你大约不愿从政为官,有你养着家,安宁一个人,若是一直在工部里当一个没有实权的工匠,兄弟扶持,他便能放心。我便同他说,你一定不会让安宁一个人在工部中受人欺压,不敢过多展露才华。所以……你愿意也能够接他的班,对吗,安康?” 楼安宁怔住,显然他没有想到这么长远的问题,而他的兄长也没有就此事与他沟通过。 楼安康笑了起来,“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长生。” 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对于外祖的产业他其实并未投入多少心血,他也从来志不在此。为官或是从商,他并不介意也都有自信自己可以处理好,但是楼安宁的未来却已经明朗了。 他对工器有着超乎常人的热爱和执着,也同样有得天独厚的天赋,无人能及的明锐。若不在工部,他的才华就此淹没,他的人生大约也会就此沉寂……楼安康绝不愿意如此,因此,他惟愿为他撑起一片天,让他能够单纯且知足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做他爱做的事情,永远能够这样快乐无忧下去。 这或许,就是老天让他比阿弟早一刻钟降世的原因吧。 楼安宁不知所措,看看兄长又看看朱定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楼安康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往后你我兄弟二人同心协力,大靖的工器各部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他的豪言壮语把楼安宁弄得哭笑不得,拍开他的手道:“你都不同我说,我还以为……算了,如果你和阿爷都觉得好的话,就这么办吧。” 楼尚书执掌工部这么多年,在工部里心腹众多,威望极高,环境相对其余五部简单得多,楼安康若是继承他阿爷的衣钵,现成的好处是享受不尽的,官途可以说一片坦荡,自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正如他说的,往后他们兄弟二人一个从官一个专事,何愁不能成事? 朱定北道:“既然如此,便听我的安排吧。皇帝陛下也不笨,也敢用了。若知你们兄弟俩有此意,他对楼家一向器重有加,等你们阿爷退下的时候,自然会第一个考虑到你们兄弟二人。”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古皇帝都是求贤若渴,但他们已经习惯让贤才主动想他抛出橄榄枝了,而不是靠自己去挖掘。楼家兄弟如果一直太过安分,再优秀也会被皇帝陛下忘在脑后。 第二日,卯时正,天色未明。 营地中火把簇簇,亮如白昼,为期三日的两军对垒在主帅朱振梁高声宣读完这一次试军演习的规则,这三日中若是一方战胜一方,演习即结束,若不能,到第三日卯时正,作战结束,再依据两军的表现由皇帝陛下定输赢。 两军都抱着必胜的信心,口号喊得震天。鸣锣之后,分散开去。 看了看天色,朱振梁道:“陛下,北境日出晚些,离天亮还有大半个时辰呢,不如挥帐中再稍作休息?” “不必。”贞元皇帝否了,早朝也是差不多在这个时间开始,他一向早起,要睡也是睡不着的。他回头对东升太监吩咐了声,东升太监会意,让人将京城里来的奏折简章送上观战楼。朱振梁自然作陪,半晌却是有些熬不住了,摸了摸肚子有些不是滋味。 东升太监善解人意,便低声吩咐人送了一碗面,和各类果点上来。专心处理奏折的皇帝陛下这才抬起头来,见饿得很的朱振梁怕吵到自己只拿了些糕点吃着,不由歉意道:“倒是朕疏忽了,爱卿吃吧,东升,吩咐摆膳。” 皇帝的早膳都是在早朝后才用的,这么多年下来他和百官们都已经习惯了,倒忘了朱振梁这些军伍之人。 东升太监应声而行,不多一会儿,早膳便摆了起来。这时候朱振梁一碗面已经下肚,不过就是分量太精致了些,于是他便也不客气地再要了一份早膳,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总之君臣之间倒是其乐融融。 待到大色大亮,朱定北几人才相继邀约去草原上跑马。 楼安宁有些好奇:“我们不去看也就罢了,怎么长生,你和秦奚也不去看看热闹?” 原本以为他们二人一定天不亮就随着朱帅他们去看新兵两军演习了呢,居然都在自己的帐子里——若非他今日睡过了头定要去凑这个热闹的。 秦奚道:“在军中已经两军对演过几次,最开始的时候都是彼此试探为主。这一次陛下去围观,自然更加谨慎,咱们去早了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人就是这样,对自己习以为常的事情不管曾经怎么憧憬也不像以前一样,见什么都稀奇了。 楼安宁撇撇嘴,哼了一声。 朱定北则是对新军训练的程度已经知根知底,所以他们两军交战除非的看头无非是几名领将的布防以及对应之策。正如秦奚说的,精彩都在后头,不必急于一时。他早上打了一套拳,又与“抱病”在鲜卑主郡帅府里现已经痊愈赶到鹰谷草原的水生沟通了一些事情。 “说起来,我比较期待的是朱家军在边境的演练。咱们如今兵力大增,是该好好给匈奴一点下马威!” 秦奚已经等不及这一天了,想他匈奴在议和书签订之后,虽然没有再派军犯我大靖边境,但那些匈奴百姓一直骚扰边关商人百姓,从不收敛匈奴王族也不加管教,这一次好让他们知道,大靖军不是吃素的! 第240章 示威匈奴 第二百四十章 新军两军演练完美落幕,虽然彼此没分出输赢,但在最后一夜,田益率兵夜袭敌营,借用了楼安宁新设计的传音工器扰乱视听,成功烧毁了敌方“粮草”所在之地。 那传音工器中响起声音的时候,围观战况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但没想到被偷袭的这一方新军竟然很快在领将的强势喝令下没有乱起来,反而在粮草之地设下埋伏擒拿敌军,虽然没有成功转移粮草,但也将敌军除了逃走的领将之外的人俘虏殆尽。 这一战,辨不清说输谁赢,而双方领将机敏的反应以及环环相扣的布防,让人为之喝彩。 贞元皇帝将此战定为平局,未分胜负又重赏了与战的万民新军,还特意将两军主将叫到跟前来。让朱定北也有些意外的是,与田益相对的那个领将,竟然是和他同科武举的武榜眼,梁州州牧之子,杜辉。 贞元皇帝对二人显然十分满意,有意另加嘉奖。 田益只称所做是分内之事,不敢求赏,没有提什么要求。而杜辉则笑道:“长者赐不敢辞,末将斗胆,确有一事请求陛下准允。” “哦,爱卿但说无妨。” 贞元皇帝比方才对田益时还多了一份笑容,比起刚正不阿的田益,长袖善舞的杜辉显然更得他的欢心。 杜辉拜了一拜,起身道:“启禀陛下,末将与田将军乃同科魁首,又一同在凉州从军,今又同至鲜卑成为第九司的司长,比彼此都很熟悉。实不相瞒,末将与田将军相互知之甚深,因此今日才没有被传音工器所干扰,擒获俘虏在粮草营。此前我等还有一则相互配合的用兵布阵良策尚未议定,末将想请陛下赐一道恩旨,准允末将和田将军调派同郡,以便将此战计补全。” 贞元皇帝闻言而笑,“既是为我大靖补齐良策,朕自当成全,算不得什么奖赏,爱卿不妨换一个请赏吧。” “谢陛下成全,末将别无所求,还请陛下见谅。” 杜辉叩谢,贞元皇帝十分满意,不过朱定北却眼尖地看到田益微微抿住嘴唇,对杜辉的提议显然有些不满,甚至是气愤,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杜辉说的那般和睦。 朱定北暗暗琢磨了起来,之前田益投靠新军便也就罢了,现在与他在凉州并称双殊的杜辉也投效新军,双双放弃了在凉州驻军中的好大局面,可见事出有因。莫非他们二人在凉州遇到了什么事?不知此事,是否有碍凉州军的军心?朱定北暗自思忖,心道是该找个机会和田益了解一下前因,以免疏漏了什么。 随即,贞元皇帝召见了楼家兄弟,对他们制造出的传音工器大加赞许。朱振梁也在一旁道:“禀陛下,这两个小娃虽然年纪与我家长生一般大,却比他要有出息多了,在我军中这一年,创下不少功劳,还将弓.弩的射程又提升了一些,原本想年尾给将士们求赏的时候一并上呈兵部和工部,没想到这次讨巧了,还请陛下一定要好好赏他们才是。” 贞元皇帝细细打量这第一眼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的双胞兄弟,但再看两眼,便可知身为兄长的楼安康更加稳重,而且…… 皇帝眼睛微闪,笑容又深了一分,他赞道:“不愧是楼尚书的孙儿,与他老人家一样出色。当日楼爱卿还担心你们两个孩子在鲜卑吃苦头呢,如今看来,你二人却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朕很期待你们回京与你们祖父一起扬我大靖工学之日。” 楼家兄弟拜首,同时道:“多谢陛下,我兄弟二人定不负陛下期许。” 贞元皇帝确定二人报效之意,便又一笑,重重赏了他们。回京之后还特意封赏了楼尚书,早朝之上不吝言辞当众称赞他教导有方,为大靖添两个栋梁之才,这是后话,便不细表。 如此,鲜卑新军演练便完满结束。 贞元皇帝果然如他所说,亲下圣旨将今次表现出众的田益和杜辉一同升了一个品级,将他们调派到主郡新军中,训练新军。 圣驾移步鲜卑北边境,在这里,为期一日的朱家军汇演即将开始。 响彻天际的呐喊声,以及威武雄师步马之声,轰轰烈烈,惊得边境的匈奴兵大惊失色,竟是吹响号角。朱振梁早有准备,派人拿着一年前签订的议和书去匈奴军中,与他们的主将谈妥演习之事切莫惊慌,才怡然而回。 秦奚在瞭望台上将匈奴兵的丑态看得清清楚楚,大笑道:“痛快啊!你们看见没有,匈奴兵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了!现在看他们还知不知道约束边民,再敢来骚扰,肯定打得他们娘老子都不认识!” 要不是匈奴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推波助澜,那些势单力薄的匈奴边民凭借那一点武力和人手,哪里敢屡屡骚扰边民行盗窃强抢的勾当? 哼,早就该让他们知道好歹,他们大靖百姓可不是匈奴人能够随意欺凌的! 演兵之后,圣驾载兴而回,在鲜卑帅府中再停两日,便要回京。 这两日,皇帝在与天子监军接触,朱定北也找了一个人机会去见田益。宁衡之前便得了宁叔的“暗示”,便找了个借口一起跟来。 田益和杜辉虽然是得了圣旨调派,不过在将军遍地走的鲜卑主郡军营中,他们二人的品级资历还浅,因此被安排在了一处叫偏僻冷清的宅院之中。他们二人毗邻而居,因为刚刚搬来,除了各自手底下的两个亲兵之外,宅院里还未补充奴仆。 朱定北和宁衡来的不凑巧,原本该在门口迎客的亲兵不知所踪,所以也没人替他们通报。朱定北倒也不和田益讲那些虚礼,便直接过门而入进往内院书房的方向,不成想还未出声通知,便听到田益的怒骂声:“杜辉!你别太过分了!” 他的脚步停住,与宁衡面面相觑,心道来的不是时候。 正想着要不要先避嫌离开,便听杜辉冷然的声音传来:“我过分?翻脸无情的明明是你!我杜辉自认从未有一点对不起你!你呢!遇到上峰求亲,你竟就答应!你竟敢答应!你把我杜辉当什么人了?!南风馆里的小倌还是你田将军派遣寂寞的玩意儿!你说要就要,说散就散!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杜某人的心意不是谁都可以随意践踏欺辱的!” “……我早便和你说了,我们必不长久,是你一意孤行不肯放手。” 田益的气势弱了下来。 “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吗?是,我是不该把你的游戏当真,把我的情意送上门给你践踏!可你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又那般决绝地背叛我!” “我没有背叛……” “你要娶别人,难道这还不算背叛?!田益,你到底有没有心?你明知道我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 田益似乎无言以对,但沉默了一阵便道:“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了,我会娶妻生子,我必须这么做……田家就剩下我最后一人了,我怎么能让田家的香火就此断送,杜辉,你不明白,我没有手刃仇人已经愧对列祖列宗,如今还要让我田家血脉就此断送,你让我死后怎么和我爹和我先祖们交代?” “你心里只有仇恨只有责任,可曾有过我?” 杜辉语带哽咽,“你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田益不答,他声声逼问,最后田益受不了了才吼道:“你明明都知道!我说了我只是想要给田家留后,但是你不允,还将我买回的侍妾砍杀。那时候你便知道,我们两人再无法……你不能容,我不能忍,勉强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趁现在能断则断,免得以后……” “能断则段?”杜辉唇齿生寒,后退了一步:“你对我,果然只有那一点情分,能够说断就断,好,好得很!是我自作多情,从今往后……从今往后,我们……” 决裂的话就在嘴边,杜辉却说不出口。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今天他说断了,就是真的成全田益了,彻底将两人划清界限。 可是,他舍不得啊。 怎么能舍得呢?一生仅此一次,他与他出生入死,为他痴狂,同床共枕,那些美好仍然历历在目,只要一想到这个人不再为他所有,他便心如刀割。 有多少次,他甚至说服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他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血脉,他就当做不知道他与女人的苟且……可是他无法大度,更不能容忍!一想到他碰触别人,有别人有亲,哪怕只是买回来的生育工具,他也不愿! “杜辉,”田益顿了顿,喉咙发紧道:“你别这样……” 杜辉捂着脸,颓然地坐在地上,“你想我怎样?放弃你,我做不到。成全你,我也做不到。你想我如何?” 朱定北手里一疼,原来是宁衡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用力过当,他回过神来就皱了皱眉,抓起朱定北的手要看,后者挡住了,“先走吧。” 听了这样一段纠葛,两人心里也有些难受,相偕离去。 而在此时,匈奴王帐中,匈奴王吉尔令也终于收到了边境匈奴军的奏报。 看了上面说朱家军演练示威之事,吉尔令丢开奏折,冷笑了一声道:“且让朱振梁得意一阵吧,日后,他怕是笑不出来了。” 第241章 军师被擒 第二百四十一章 从鲜卑府返京一路上,宁衡都有些郁郁寡欢。 或许是因为杜辉田益二人的情殇之痛,也或许是因为朱振梁在他们离开之日当着他的面对朱定北几番殷勤嘱咐,更直言说支持他阅美无数,往后再让他祖母挑几个合心意的贤惠女子娶进门,多生几个大胖小子的话。 朱定北心知,因为皇帝陛下在场,朱振梁只找了个机会和宁衡过招,暗下手脚揍了宁衡一顿,可到底还是气不顺。 因为宁衡这一年也不是没有长进的,单论拳脚上的硬功夫,朱振梁也没有讨得多少便宜,又不能真用那些沙场上的手段教训这小子,只能“不痛不痒”地放过他,可想而知这位兵马大元帅心里有多憋屈。因此自然想尽办法让宁衡不能痛快了,这才有了那番殷切的嘱咐。 朱定北哭笑不得,想他老子也是走运,玩笑话却正好戳中了宁衡的痛脚,这下子,可算是真的“报夺子之仇”了。 朱定北起先没理会他,可见他情绪越来越失落,又有些心疼了,索性就躲进他的车架里,看着他,免得一个人被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气坏了。 宁衡紧紧抱着他,低声道:“长生,我这几日想了想。” “嗯?” 朱定北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他深刻的轮廓,听宁衡咬着自己的耳朵喟叹道:“今生,我不会要孩子,你也不要,我们扯平了,谁也不要想这件事,可好?” 在此之前,宁衡从来没想过子嗣的问题。 宁家人对所谓血缘看得不重,他阿爷当年执意在他刚出生时就请封为长信侯世孙,固执地力排众意将他定位宁家的下一任家主,不过是因为痛失爱子一时悲痛之下才想把原本该属于儿子的荣耀传承给孙子罢了。若非如此,宁家家主一向是能者居之,血缘亲疏并不打紧。 他不需要给宁家嫡系继承香火,也从未想过接纳朱定北之外的人——哪怕,当时他也以为自己此生无望得偿夙愿,但他所思所想从来也只有长生一人。 朱定北轻笑道:“好,我答应你。” 他没有直言自己对女人非常勉强的事实,想前世因为责任也曾有过那么一两次,但可惜他的妻子没有怀上也因此知道了他的不喜,两人从此相敬如宾,再无肌肤之亲。朱定北对她感激又愧疚,就算退一万步说,今生没有遇到宁衡的话,他也不会再找女人,让自己和对方受罪。 但他不准备把这话告诉宁衡。 这小子已经够得意忘形的了,让他有一点紧迫感,也好。 不承认自己恶趣味上头的朱定北不要脸地接收了宁衡的感动,两人腻歪一阵,朱定北便回了自己车架之中。毕竟他现在也是正是袭爵的一品侯爷了,圣驾当前,总不好过于放肆。 才回到镇北侯府,不及拜会祖父母,便被朱三急促地请到了前院书房中。 原本见朱三面色,朱定北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可没想到,竟是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什么?!” 一经听说古朝安在回鲜卑府的路上失踪,朱定北大惊失色:“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是朱响亲自来汇报,他道:“主君,我们的人接收到求救暗号便火速赶往事发处,但……我们的人已经全被身死,他们身上的伤口都在脖子,据我们现在的判断,他们都是自刎而死。而场上还有两方人马,一方也死伤惨重,身份已经确定是匈奴人,系为胡尔朵给匈奴王吉尔令留下的暗卫。另一方,却只能从现场留下的打斗痕迹和血迹上看,有第三方势力的存在。军师大人,就是被这一方人手带走了。” 朱定北深吸了两口气,凝眸道:“军师和自刎的精兵们,没有留下暗号吗?” “启禀主君,据现场传回的消息,我们的人和匈奴暗卫身上的伤都很重,想必匈奴人想劫持军师大人在前,他们经历了一场恶斗。之后,那第三方人才突然出现。而且据匈奴人的死亡时间和致命伤来看,他们应该是被那第三方人所杀。我们的人身上并没有和匈奴人一样的伤口,可见那些人目的在军师大人,并没有和精兵们动手的意思。至于,他们为何会自刎,属下猜想,他们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应该说,他们不愿意暴露朱家军与朝安叔父的关系。” 朱定北接过这句话,又陷入了沉默。 会有什么人,让精兵忌惮到必须自刎撇清古朝安和朱家军的关系呢?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才有这样的能量。可是他想不明白的是,匈奴王怎么会突然锁定了古朝安,他们是否已经发现古朝安的身份还是单纯地只是想斩杀朱振梁最器重的智囊?还有皇帝,他的暗卫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他又是否已经得知古朝安的身份? 不应该啊,分明,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几乎可以确认皇帝对古朝安的威胁消失了。 在他的认知里,梁子熙已经人死不能复生,而且连他散布在各地探访梁子熙踪迹的暗卫也都被撤回了。这不像是在做戏麻痹他们的视听……可是,现在的结果却是,古朝安很可能已经落入皇帝之手。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朱定北苦思无果。 而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古朝安的安危,想办法和他取得联系。但这又谈何容易? 朱定北没想出应对之策,宁衡便匆匆赶来,看到彼此的神色,他们都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了古朝安之事,宁衡此次前来也正是因此。 宁家的人,还获取了一些朱定北的精兵所不知的细节。 宁衡道:“在匈奴与羌族联军南下进攻大靖,还披露出朝廷里有匈奴的犬牙之后,皇帝便对匈奴非常防范,在凉州、鲜卑以及羌族境内和我们一样都有所布置。这一次,却是我们大意了。皇帝在交州那场屠村暴动中先我们一步得到了一些线索,我想那些内吏在被灭口之前可能留下了什么,让皇帝对谢永林起疑。因此,才会在凉州州牧府上布下了重围。谢永林和匈奴暗卫接触的时候,被皇家暗卫察觉,尾随其后……古军师,大约是因缘际会才被他们发现的。” 从皇家暗卫的一系列行动来看,他们最初的目的,根本不是古朝安。 只是匈奴王吉尔令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古朝安在凉州谋事的消息,想取古朝安性命或是活捉古朝安以作为威胁朱家军的把柄,只是没想到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匈奴暗卫最终竟将他们苦苦隐瞒的梁三少送到了皇家暗卫手中! 朱定北狠狠一拍桌子,气恼非常。 他担心朱家军接下来要面对天子之怒,他更担心古朝安的处境。 谁知道皇帝会对古朝安做什么?朱定北对于皇帝可能会对朱家军用的手段都有所预测,但对于皇帝会怎么处置古朝安却没有丝毫把握。谁知道皇帝疯狂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出来?古朝安失去自由是一定的,但那之后呢?皇帝会不会一时疯狂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而古朝安又是什么想法?会不会一时犯傻,再次做出自伤、甚至为了保全朱家军自杀的举动? 朱定北没有丝毫把握,因此才心慌心急! “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确定朝安阿叔被皇帝扣押在什么地方,想办法和他取得联系。” 朱定北道,虽然这件事的难度系数就很高了,皇帝肯定不可能让任何人找到古朝安,可是他们必须要这么做! 宁衡想了想道:“我想,有一个地方,可能性最大。” “什么地方?” 朱定北忙问,宁衡顿了顿,才道:“正阳宫。” 正阳宫,皇帝寝宫,也正是皇宫之中防卫最深的地方。宁衡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是皇帝,再对古朝安失而复得之后不论再恨再痛再欣喜,想必都会非常不安,一定得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可能安心。朱定北怔住,缓缓地坐回位置上,“你说的没错,正阳宫,确实可能性最大。” 老侯爷在一旁道:“正阳宫是何等所在我们都清楚,就算是宁家人也未必能渗透进正阳宫的正殿之中,想要和朝安取得联系……可能吗?” 几人都因这件事的艰巨程度而沉默,但他们却不能知难而退,反而抱有万死不辞的决心。 半晌,朱定北才道:“事已至此,还是先通知阿爹,早作准备吧。” 老侯爷叹了一声,“也罢,只是,但愿朝安这个孩子能想开,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才好。” 他们一时忧心忡忡,而被所有人牵肠挂肚的古朝安,现在又在何处呢? 第242章 囚禁宫中 第二百四十二章 正阳宫,正殿。 傍晚时分。 被用了药安然睡着的古朝安从混沌中醒来,脑中一片昏沉,不知今夕何夕,耳边似乎有一个人在说话,但他听不清,直到推开那人坐起来时,脚上的锁链铛啷作响,他才蓦地神智附体,猛地朝说话的人看去。 贞元皇帝不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狂喜的还是僵硬的,总之在古朝安看向自己的这一刻,他竟感觉自己沉寂多年的心怦然而动,哪怕他们已经分开这么多年,哪怕他们之间早已失去最初那份单纯的情感,哪怕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但这时间总有这样一个人能够牵动帝王神思。 他颇为小心道:“醒了?想要喝水吗?还是别的什么,朕,不,我都给你拿过来。” 怕事有变故,也怕皇帝陛下归途中发生意外,所以直到贞元皇帝回到皇宫,暗首才将这个天大的意外收获告知他。皇帝匆匆让他把人完好无损地带去正阳宫,自己乘撵回去——若不是宫中不能骑马,他很不能快马加鞭。他一心想见到梁子熙,尚且顾不上斥责胆大包天隐瞒于他的暗首,更别说想起还在御书房里等待见驾回禀诸事的重臣和皇子们了。 他赶到时,梁子熙已经在龙床之上。 因为药力未退,梁子熙没有醒,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贞元皇帝每隔一会儿都要试一下他的心跳,他喜悦而惶恐,守着古朝安,直到他醒来的这一刻。 古朝安淡淡地收回视线,这一刻他忽然发现,看到这个已经和记忆中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的故人,他既不感觉恨,也不感觉喜,连自己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的愤怒,都没有。只是看了一眼,确认了他的身份,然后抬了抬手脚,看了看自己手腕脚腕上扣着的镀金铁链。 呵,手腕上还被慈悲地绑了一层细软的棉布,好似怕伤到他弄疼他似得。 古朝安倍感讽刺,放下了手。 贞元皇帝被他方才那一眼看得害怕,一颗狂热的心就好似刹那间被跑进千年冰海里一样,冷冻得停止了跳动。那双眼里没有他想象中的久别重逢的喜怒哀乐,也没有他以为的仇恨或是悲苦,那么平静,古井无波,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贞元皇帝脸色一变,随即坐回床边,将古朝安小心又不失强硬地锁进自己怀里,轻声道:“你饿不饿?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肯定饿坏了吧?” 不等古朝安回答,他便高声传唤守在正殿外间的东升太监,不一会儿,东升太监便小心地端了燕窝粥、三道爽口菜点一级一杯温润参茶进来。他小心地跪在龙床前,并不敢直视前方,心中忐忑而紧绷,害怕梁三少连同他一道记恨,也怕激怒对方。 皇帝将参茶端给他让他漱口,古朝安扭开脸没有理会,皇帝索性作罢,舀了一勺粥喂给他。 古朝安不张嘴,他就抬着不动,两人僵持了一阵,古朝安张口道:“放开我,我自己吃。”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已经没有一丝往日清润风雅的痕迹,皇帝却惊喜难当,激动地连说了两个好字,却从自己的龙袍袖兜里取出一把钥匙来,竟是和他出门在外代传国玉玺的皇帝印信放在了一起。他很快把古朝安四肢上的锁链解开,想扶着他去桌子上,古朝安推开了他,自己坐在床边动了动手脚,感觉麻木的四肢重新活了过来。 贞元皇帝也不恼,他俯身看着古朝安,在他眼里对方的任何动作都是那么讨人喜欢。 须臾,见他停了动作,皇帝便伸手牵他,低声道:“子熙,你看看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你想吃什么我命人——!” 古朝安出手毫无预兆! 皇帝冷不防被他一拳狠狠打在脸上,痛哼一声往后踉跄了两步,还未反应,古朝安的第二拳已经接踵而至! 原本去桌上摆放粥点的东升太监闻声看来,顿时骇得整张脸都白了,他上前一步,猛地想起攻击陛下之人的身份,又见皇帝陛下好不反抗,只得干着急道:“三爷使不得啊,使不得……” 皇帝脸上连挨了几拳,他束手挨打,奢望被打了一顿能够让对方消气,但古朝安却一点不感激他的退让,反而越大越猛。寝宫正殿里名贵的瓷器被贞元皇帝撞碎了一地,古朝安见他嘴角血丝溢出,眼中冷光毕露,皇帝一愣神的功夫,就已经被他扑倒在地,脖子上被一双下了死力的手狠狠掐住! 虽然只有那么一下,暗首已经出手把古朝安拉开,但是皇帝还是胀红了脸,话未出口就狼狈地咳嗽起来,脖子上已然出现一道红痕。 若是暗首迟疑一瞬,皇帝恐怕已经被古朝安掐断了脖子。 暗首抬手,想把行为过激的古朝安打晕,贞元皇帝吼道:“放开他!住手!”他推开扶起自己的东升太监,上前把古朝安抓回自己怀里,原本对暗卫束手就擒的古朝安顿时狠狠一拳头打在他的小腹上,皇帝也闷不吭声,而是看向暗首和东升太监,仿佛他们才是要他性命的仇人一般,震怒地吼道:“滚!全都给我滚出去!滚!!” 暗首噗通跪地,“陛下……” 他看着不断在皇帝陛下怀里挣扎,殴打龙体的古朝安,惶恐地看着皇帝,他毕生的职责就要保护皇帝龙体不损,如今被人当面行凶,如何敢走? 皇帝却异常坚持,东升太监先告了一声罪,把暗卫硬拉走了。 古朝安却没有一丝手软,将他打得生生脱了手,才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居高临下道:“别碰我,恶心。” 挨了这么多痛打还面不改色的皇帝听了这句话,蘧然变色,他撑起身站直道:“那你忍一忍,会习惯的。” 恶心,抗拒,还是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在他的身边,他就会习惯的。因为皇帝没办法不碰他,也不允许他再逃离自己的身边。 皇帝走向古朝安,再一次把他囚入怀中,语带哀求道:“子熙,你恨我我不在乎,我只想你回到我身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满足你所有要求,只要你不离开我。” 古朝安闻言沉默了一瞬,而后他冷笑一声,他僵直的身体也放松了。皇帝只听他说道:“我不恨你,司马御杰。我只是,要让你偿命!” 最后一个字咬出,他手中骤然用力,一个尖锐的利器朝皇帝脾脏狠狠刺去—— 瓷器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古朝安表情一阵扭曲,不敢置信地推开他,看向他完好无损的,只被划破了龙袍露出里面的金丝——皇帝竟穿着护身软甲! 贞元皇帝此时终于会意了,古朝安刚才的发作不是情绪失控不是没有目的性,相反,他在试探自己的底线,在发现自己对他的纵容比以前只多不少,情绪比他更为脆弱的情况下,引的他撞摔瓷器,偷藏了瓷片后,再趁机行凶。他笃定了,暗卫出手后,自己会斥离暗卫……接下来,在这毫无防护的寝宫里,才是他真正要下手的时机。 他,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贞元皇帝苦笑一声,“我还没有换服……这原本是为了在宫外防刺客的。” 阴错阳差。 没想到,这一身来不及脱下的护身软甲没有在宫外派上用场,反而是现在、在古朝安手里救了他一命。 这一刻,古朝安才真正撕开刚才的伪装。他眯起眼睛,手上仍然紧紧握着那片断了尖端却依然锋利的瓷片,不多一会儿,他的手便见了红。 皇帝陡然色变,上前要抓他的手:“放开!你的手……” 古朝安挥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倏然笑了起来,他问贞元皇帝:“你好像,真的很怕我伤了自己?” “好,这样也挺好的……” 他突然收了笑容,把瓷片抵在自己脖子上!就要刺入! “子熙!!” 贞元皇帝猛地出手!狠狠抓开他的手,把那一片让他心胆俱碎的瓷片扫落在地,捂着古朝安已经流出鲜血的脖子,大喊东升太监传御医,随后他才发现他脖子上只来得及被化开一道小口,血流很快就停了,贞元皇帝一手鲜血地面对猝然大笑的古朝安,重逢的狂喜和破镜重圆的奢望终于在他的嘲笑声中,慢慢冷却。 贞元皇帝放开他,他问他:“你怎么敢寻思?你怎么狠得下心!” 古朝安冷嗤了一声,“活着也不过是当你的禁脔,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如果他在他面前死去,能够让司马御杰痛,能够毁了他,那这条命也算死得其所了。有什么可犹豫的,又有什么可可惜的? 贞元皇帝僵硬片刻,才冷下心肠。他看向古朝安,“你不敢死。如果再让我发现你伤了自己,就算是一根头发,我就杀朱家一人!你若是死了,我就让朱家所有人,包括过继给你的小儿子,我全都让他们给你陪葬。” “……你想做什么?” 古朝安游刃有余的表情终于变得难看,虽然知道是迟早的事,想起那十个自刎的精兵,古朝安心中那一丝恐惧,终于被放在了明面上——皇帝终究还是知道了他和朱家的关联。 “我不想做什么。” 皇帝将手上的血擦在龙袍上,然后抬手抚上他的脸,古朝安没有躲只是那么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皇帝心中又痛有酸又有一丝扭曲的喜悦,他发现了古朝安的命脉,哪怕他在乎的人中已经没有自己,但却让皇帝高高吊起的心落回了身体里。 “我只是想让你平安健康地待在我身边,只要你能做到,朱家,你的小儿子,朕也会让他们好好的,待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轻,甚至温柔。 古朝安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疯狂的神色,让他明白,皇帝不是说说而已。 第243章 谁是卧底 第二百四十三章 从鲜卑回京后,皇帝陛下便因旅途劳累感染风寒急症而休朝。 整整十日在正阳宫中休养,没有见任何外臣皇子,也没有理会探病的皇后宫妃。 朝臣们措手不及,好在十日之后,皇帝陛下便恢复早朝,龙体也已无大碍,这才让文武百官们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只不过,他们立刻就发现他们还是放心得太早了,复朝后的皇帝陛下变得更加喜怒无常难以捉摸,连在出行鲜卑之前很得他心仪的二皇子司马宇霖都吃了好几次挂落,让他们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事,平素里除了公事也不敢在外流连。 而朱定北也在皇帝复朝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些确切的消息。 “你是说……皇帝老儿被人打得不能见人?” 朱定北又惊又喜,道:“这么说来,朝安阿叔确实在正阳宫中。” 确定了古朝安被囚的位置,朱定北先是一喜,但很快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他想起前世,古朝安作为朱振梁身边的左膀右臂,是第一批伏诛的人,那时,他决绝地让人把他的尸体送回洛京,送到皇帝陛下面前,可见他对皇帝有多恨。而这一世,原本应该以平民商贾的身份好好活在广州府的梁家子侄却死在了皇帝的手中,古朝安对皇帝的恨比起前世只多不少。 他真怕,叔父一时想不开做出以死殉仇的事情来。 宁衡看出他的忧虑,便道:“我的人陛下身边的暗一出没在鲜卑府附近,我想这两天你阿爹那里应该会有一些消息吧。陛下……似乎已经察觉了古军师和朱家军的关系,但并没有责难朱家的意思。他也没有让暗一秘密行事,我想,他大约是想借此事给朱家敲一记警钟。” 朱定北捏了捏拳头,又放开,道:“他还想借此,也警告叔父不得轻举妄动,是吗?” 宁衡点头。 他从前不认为风华洛京又扛着各方压力活到今日的军师古朝安会是那等自残自戮的懦弱之人,但见老侯爷和长生都为他的性命十分忧心,便知对方自伤并非因为懦弱,相反,是因为他不怕死,而且……偏激。果真如此,朱家军的处境反而会好一点,只要……古朝安还活的好好的,那么朱家同样不会有事。 这,也正是皇帝捏住的古朝安的七寸所在。 朱定北苦笑,这种诡异的平衡,他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如何了。 不过皇帝复朝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好消息,他的安康也代表着古朝安性命无忧,如此,朱定北暂且将此事放开,转而问宁衡道:“匈奴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宁衡摇了摇头,“现在能确定的是,匈奴王确实是得到了我们内部的消息,而且……你用来做诱饵的传音工器图纸也已经被他们吃下了。但到底何人给他们传递消息,又盗窃了图纸,还没查出来。” 古朝安的行踪如此隐蔽,知道的人不过五根手指就能数的过来。 单凭匈奴暗卫在谢永林一事上对古朝安的接触,绝对不会察觉到古朝安的身份。但他们偏偏设伏目标直指古朝安,这说明在他们行动之前,已经确认了古朝安的身份。 这只可能是匈奴暗卫将有人探查谢永林之事透漏给了了解到古朝安不在朱振梁身边的内应,从而锁定了古朝安的身份而下令击杀或是活捉。 这个内应是谁,是鲜卑府人还是洛京随驾而来的人?消息到底是怎么透漏出去的? 甚至,为了试探随行的百官之中是否有李党人,朱定北还特意让楼安宁所做的传音工器在新军演练中大放异彩,在原图纸上动了一些手脚当做诱饵。但现在,图纸已经被盗了,这个饵却被大鱼吞了,让他们只能知道这个动静,起竿的时候却发现鱼早就跑了。 他们早有成算的情况下,李党仍然能做到这般□□无缝,让朱定北不仅失算了,还反而被他们将了一军把古朝安送入虎口之中。 怪只怪他们对皇帝的暗卫太轻敌了。 在联军之战结束后,皇帝便在洛京和北境、南境家中了暗卫的布防,企图阻断匈奴和大靖内应的联系也顺藤摸瓜斩杀掉匈奴的暗桩,这原本是朱定北和宁衡乐见其成的。宁家在李党面前已经是明朗的敌人了,但如果有皇帝这座大山在,他们永远也不会怀疑到朱家、怀疑到只有十八岁小儿当家的镇北侯府上,他们只会以为宁家仍然和以前一样,是皇室手上的刀,对他们有所防备并已经开始反攻的,是贞元皇帝本人。 如此,方便朱定北在暗中行事。 但是没想到,在谢永林一事上他们却错失了先机,交州内吏留下的消息直达御前,他们竟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如果知道皇帝也在办谢永林的话,朱定北绝对不会插手干预,更不会让古朝安去办这件事。可千金难买早知道,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调整计划,硬着头皮应对了。 “谢永林那边呢?他们为谢永林连屠村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想必他在李党之中也不是什么小人物,他们莫非也打算弃卒保车?” 谢永林的死局已经注定,皇帝已经扣押了谢永林的家人,将谢永林囚禁在凉州州牧府中。 虽然对外还没有放出风声,连凉州的吏官们也只以为自己的上峰是抱恙在身不便理事。但做贼心虚的李党一定会知道谢永林已经成为一招废棋。只是不知道这一刻废棋,是不能被放弃的将帅,还是一枚弃子了。 对于这一点,朱定北和贞元皇帝一样,都相信谢永林不至于毫无用处。 这也是皇帝为什么没动谢永林只是囚禁他的缘故,他们都想以谢永林为饵,揪出幕后之人。 可是李党还是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他们似乎也笃定皇帝舍不得就这么把谢永林砍了脑袋泄愤,因此按兵不动。 宁衡道:“我想,他们等不了多久。如果,谢永林背后的人足够了解陛下的话,应该知道,他的耐心已经不多了。” 贞元皇帝向来不是受制于人的人,就像他在发现良月庵里找不到多少实际的消息后,对这个线索他也能果决地斩断匈奴通过它传递的消息线,而不是留着良月庵这个被发现后只可能被舍弃的暗桩窝点来引蛇出洞。现在杀了一个谢永林,不管是会让他们大伤筋骨还是无光痛痒,一定还会有第二个谢永林、第三个谢永林,可以让皇帝继续追查下去。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谢永林斩断这条线索,皇帝陛下还是舍得的。 而正如宁衡说的,皇帝的耐心不多,李党若当真舍不得你谢永林的话,那么必定会有所行动。 “说到底,还是要等他们的行动。”朱定北尤其不喜欢这种被动等待的感觉,他道:“交州那边就什么也查不出来吗?那个内吏给皇帝暗卫送去的遗言上到底写了什么?朝廷这些官吏里,哪一个和交州、交州的流放罪犯有关?这些,难道会一点痕迹都查不出来吗?” 古朝安失陷宫中,到底还是让朱定北急躁了。 他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失沉稳,抿唇坐了下来,宁衡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安抚地顺着他的背,轻声道:“长生别急,这个世界上没有发生了却查不出来的事。只要做过,就一定会有痕迹。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嗯?” “阿衡,我不是在催促你,只是……” 宁衡贴了贴他的嘴唇,轻笑道:“我知道。” 朱定北被他柔软的嘴唇触动,情绪也变得软和起来,他放松身体回抱住宁衡,道:“是我急躁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让朝安阿叔离那人远远的……呵呵,不瞒你说,我还真怕叔父一刀捅死皇帝,那到时候,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而此时被他记挂着的古朝安,正在正阳宫中见了一个久违的故人。 “伯父,您近来好吗?” 与陈府的老管家静默无言片刻,古朝安擦了擦湿透的眼角,露出一个笑脸来。 “你受苦了,好孩子。”管家拍拍他的脑袋,就像以前陈阁老常对这孩子做的那样,一直强自坚强的古朝安有一瞬的崩溃,他捂着脸无声痛苦,很快又在管家的安抚下忍住了,只是笑着道:“我们真的太不孝了,没有你时常去陪师父喝酒,他想必很寂寞吧。” 他笑中带泪,管家也不揭穿他表象下的脆弱,慈蔼地笑着说:“哪里,他现在恐怕忙着和下面的老朋友叙旧呢。再说,有夫人在他身边,就算冷清他也就满足了。” 两人说起往事,直到皇帝进来,愉悦的气愤戛然而止。 第244章 皇帝受虐 第二百四十四章 皇帝自然清楚自己不受欢迎,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客气地将管家送走之后,他坐在古朝安身边,执起他的手仔细过问这一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他近来每日都是如此,虽然没得到过古朝安的回应,但他依然乐此不疲。倒是替古朝安回话的东升太监一日赛过一日的紧张,他战战兢兢,心中暗暗叫苦,但也只能笑着挑着一些比如梁三爷今天什么菜品多用了一口,吃什么的时候神色还不错的话说了。 不仅是朝臣对阴晴不定的皇帝陛下束手无策,伴驾多年的东升太监近来也觉得吃力。 梁三爷赏一个笑脸,那整个正阳宫都是晴天,但哪怕仅仅是皱一下眉头,皇帝陛下找不出让他不满意的原因自然不能放过这些伺候的人。他原本还盼着梁三爷能够因为他们受的牵连之罪而动恻隐之心给皇帝露个笑容,可如今的梁三爷已不是当年那个菩萨心肠的少年人了。 东升太监见救助无望,别只能想尽办法自救,好在他这些年在皇帝身边也不是白呆的,总能找出些皇帝想听的好话来。 贞元皇帝听了果然高兴,对做出合梁子熙口味的菜品的御厨大加赏赐。 这不仅让得了赏赐的御厨们被连日的意外之喜折磨得寝食难安,也让后宫众人多少嗅出一点滋味来。虽然,因为皇帝陛下这几年清心寡欲而后宫中人没有想到是皇帝陛下的寝宫中养了一只小妖精,只当他是在鲜卑府吃的不好,后宫中人闻风而动。这不,今日皇后娘娘便送了一碗亲手做的补汤过来。 这碗补汤却是进了古朝安的肚子,当东升太监说起他将那碗补汤喝得一滴不剩,贞元皇帝果然变了脸色。 东升太监头皮一紧,虽然没有直视龙颜,但他已经察觉到天子之怒,不过好在皇帝没有因此发怒反而好脾气地道:“既然子熙觉得能入口,那便让问了太医,让她做些子熙现在可食的补汤过来。” “是。”东升太监应着,而后道:“那奴才这就去办?” “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东升太监如蒙大赦。如今能踏进正阳宫正寝宫中的也只有东升太监一人了。皇帝不想梁子熙的存在透露出去,更怕有人对他不轨。他原本就因为皇家私库的存银之乱而对宫中人失去了信任,以往谅他们不敢对自己如何,才会继续用着,但是在没有把那些人彻底揪出来之前,他是不会让梁子熙也冒这样的风险的。 等东升太监退下后,皇帝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他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做的汤还是合你的口味,嗯?” “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来皇后娘娘煲汤的手艺还没有荒废。” 古朝安笑着说,眼里有着在皇帝看来无比刺眼的怀念。 皇帝冷着脸道:“你还记得她煮汤的味道?” “如何不记得,毕竟……”古朝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不是你横插.进我们当中,她现在都已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了。” 原来,当年京城鲜有人知,当今的马皇后曾经与梁府的三少爷交换过名帖定过亲事。后来梁府倒了,皇帝上位又娶了马皇后,唯一知情的马太傅和马皇后自然不可能宣扬这一段过往。 “荒唐!分明是她不知羞耻插足我们之间!你当时已经答应我会退了这门婚事,我也已经向父皇求亲娶您,如果、如果不是……你才是我的——” “皇帝陛下,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反正她已经成了你的皇后,我就算对她还有什么想法,也不会下贱到要你碰过的东西。” 贞元皇帝道:“子熙你误会我了,我没有碰过她。若非当年她怀了你的孩子,我舍不得你的子嗣流落在外,怎么会娶那个蠢妇?只是没想到她如此无能,竟然没把你的孩子保住,子熙我——你为何这样看我?难道……马氏是骗我的?你当年没有碰过她?!” 皇帝眉眼一动,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没有碰过她对不对?你——” “陛下想必记错了,当年,她怀的应该是你的孩子才对。” 古朝安讽刺地看着他,当年若是没有梁家灭门的案子,自从他从马氏口中得知她怀上了司马御杰的孩子之后,他也会和司马御杰了断。 贞元皇帝愣了下,道:“不可能,我从未碰过她!” 他神态笃定,随即想起什么似得,道:“可是那日,我分明看见你与她……” 古朝安探究地看他的神色,忽然竟有些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哭笑不得的情绪从他心头升起。原来,他记恨这么多年的感情背叛,竟是被一个女人耍弄欺骗了。不仅是他,连自诩甚高的皇帝,竟也被哪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其实,马氏的手段也不甚高明。她不过是看出他们二人的情愫,分别同他们形状暧昧,制造一些误会让他们离心罢了。 只是他们当时年轻气盛,竟都没有将小女子的手段放在心上,反而如地方所愿,感情破裂。 还记得,在入狱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就是在那样决裂的争吵中度过的…… 贞元皇帝显然也会意了过来,那晚马氏想给他使手段下药,却没想到被她自己吃了下去。皇帝对于这个名义上是子熙未婚妻实际上屡次对自己献媚的女人十分反感,正想借此把他丢给脚夫府兵好生羞辱她一番,也帮碍于情面还未提出悔婚的梁子熙毁了这一门亲事。 当时却发生一桩急事,他把那女人打晕之后就急忙去处理,可怎么也没想到,回来时竟看见子熙衣裳不整地从他房中出来。 他当日恨极,后来与梁子熙大吵一架。可没想到,在那一次不愉快的见面之后,梁家却被先帝重处,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解开这个误会。 而在他登记之前,挺着鼓起的肚子的马氏却找上他,说当日用药后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没有碰过马氏,自然以为那是梁子熙的子嗣,又还在梁子熙生死不知的消息下饱受折磨,实在舍不得梁子熙最后留在洛京的这一个“东西”。所以他娶了马皇后,想着将梁子熙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子嗣来养,如果幸运的话,那孩子或许会长得和梁子熙一模一样。 当年那孩子流产之后,他很是伤心了一阵,到头来却被告知不过误会一场。 贞元皇帝一面恨马皇后胆大包天敢欺瞒她,另一面却又十分激动。 当年的事,不仅是古朝安耿耿于怀,他这些年看到马皇后便会想起梁子熙的“背叛”,如今终于知道真相,让他如何不高兴呢?至少,梁子熙从来不曾背叛过他。 “子熙,我,我不知道……” 他一时语无伦次,古朝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论当年真相如何,他曾经给这个人如烈火一般的执着与情爱都已经烧得只剩下灰烬了。 贞元皇帝的喜悦也被他冷淡的反应冲散,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去洗漱一番,便与他安置下来。 一番□□过后,身上伤痕累累的皇帝心满意足地抱紧古朝安。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也不再像少年时候一样白玉无瑕,反而粗糙而遍布细碎的伤痕,却让他珍爱如宝,爱不释手,他轻笑着道:“天气渐热了,以后再恼也莫要抓我的脖子,被人看见就该议论了。” 古朝安只当自己死了,听他说话并不作答,而是逼迫自己睡着。 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的反应,但司马御杰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不仅是在官场上驾驭人的手段,就连在床上御人的手段也越发高明了,总有办法将他逼出来。他对他有抓又打以此发泄自己的痛苦,皇帝却甘之如饴,有一次甚至被他掐紫了脖子,也只是含笑看着他,笃定他下不了死手一样。 他却是不能对他不能下死手,甚至无法对自己下手。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害的就是朱家。想到朱家叔父对自己这些年的照顾,朱振梁待自己入亲兄弟一般,还有那个在他怀里蹬着小腿,欢快地喊他“爹爹”的小娃娃,他如何能够因自己而害死他们?况且,老娘亲如今在广州宁家颐养天年,过得也很好,若是得知自己的死讯,恐怕……不知道自己的家信断了之后,娘亲会不会察觉到异常,但愿朱家帮他隐瞒住这件事。 “子熙……” “啊!” 贞元皇帝在他身上梭巡着,没忍住再一次拨开他的双腿。古朝安一时走神,冷不防被他侵入,失声叫了一声。尽管他这之后死死咬住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皇帝却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在他身上奋战到精疲力尽才肯罢休。 第245章 谢氏永林 第二百四十五章 四月末,朱定北收到战鹰从鲜卑府带来的信。 信上言明皇室暗卫在三日前将古朝安在鲜卑帅府和军营中的一应用物全都带走了,虽然暗卫没有代皇帝转达只言片语,但警告之意已浓。好在,皇帝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把过继给古朝安的小侄子带走,否则不论他们有什么行动,都将受制于人。 进入五月,皇帝陛下终于对谢永林身后的人失去了耐心——或许是皇帝最近分.身乏术的原因,这个时间已经比他们原本预计的要久了。 开端是,凉州州牧谢永林的一个师爷酒后失言,曝出州牧谢永林狎妓,宠妾灭妻,内宅混乱之言,随后那师爷竟被残忍杀害灭口分,凉州府上下对谢永林的执意声起。随后,便有医馆大夫证实,谢永林得的不是风寒之争,而是那等不能言说的脏病,坐实了谢永林私底下不检点,素日一副翩翩君子刚正不阿的模样,全是伪装。 消息很快传开来,一下子在大靖朝野炸开了锅。 谢永林是谁?在他还没任职州牧的时候,他的美名以及皇帝陛下对他的器重已经让他饱受关注,还曾有学生学过诗赞颂他不畏权势的高风亮节,军伍之中连朱家军都对他的人品赞扬有加,可见此人在天下文武之辈中是何等的德高望重。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私事被暴露出来后才更受瞩目。 那些秘闻中的谢永林是个怎样的人? 好色、下流、脏病、伪君子! 什么刚正不阿,他曾经为了诟病同僚将对方挤下去,诬陷人家收受贿赂。什么霁月清风,真正高洁的人会在后院里面养这么多歌姬舞女?什么能力卓越,若果真如此,他的后宅里怎会乌烟瘴气,嫡子及发妻被一个妾室及其子压得抬不起头。要论那妾室是个什么身份?那边更是一桩谈资了,竟然是从边境人口贩卖场子里赎出来的匈奴女! 这下,那些对谢永林还坚定不移相信他的人品的人们都纷纷明哲保身不肯替他说话了。 若只是好色风流也就罢了,家宅不宁也能说他是因为忙于公事有所疏忽那也说得过去。可宠幸一个匈奴女,还把那么不上台面的女人抬得比自己的汉人发妻还高,那说清了是人糊涂得紧,说重了,都能算作是通敌叛国了! 但关于谢永林的故事还没说完,他们谢家曾经因祖上贪贿而被发配到交州,谢永林的先辈们为了在交州酷吏的夹缝中生存,竟是不惜出卖家中女眷的色相,就连谢永林的生母,年轻时候也被送去伺候过那些酷吏,后来谢永林生父早丧,更是只能以皮肉为生,换钱以供他读书。 这等事披露出来,最是爱惜名声的文臣们对谢永林一家是恨不得避而远之!提起这个名字,想到以前和他称兄道弟或是共处一室,都觉得污秽不堪。 谢永林一家的名声是彻底坏了,真相被揭露后,谢永林的生母羞愤难当已悬梁自尽。原本一处风水极好的送给谢家的墓地也早被人收回,谢府不仅没有好的坟地安葬她,棺材店也不肯卖口好棺材给他们,以至于堂堂州牧的亲娘竟然是一口最次等的松木棺材抬出府的。那些平日里与谢府交好的府邸,没有一个人来吊唁不说,曾与谢老夫人称呼姐妹的人,更是恨不能把自己搓洗下一层皮来,同这等不洁之人撇清关系。 此事传的沸沸扬扬,皇帝陛下不得不派钦差来凉州府查明真相,又将已经在凉州毫无名声无法掌控凉州吏治的谢永林拿回京中等待钦差审查的结果。 钦差离京的那日,朱定北同宁衡叹道:“皇帝这一招……真是绝了。” 朱定北自己是自愧不如的。他原本以为,皇帝之多也就是要了谢永林的命,却没想到竟用了这等手段。那什么内宅之乱都有地方可以分辨,可生母不洁,货人皮肉供他读书这种事恰恰因为他们之前为了掩盖消息把知情人全都灭口而无从查起,任凭皇帝散播什么事实就会是什么模样。 皇帝明知道谢永林是该千刀万剐的叛国罪,但他偏偏不让谢永林死的那么痛快,而是用这种极端的办法羞辱谢永林。 皇帝是个很极端的人,当初有多信任谢永林,给了他多大的荣耀,他现在不仅要把这些荣耀收回来,更要让他吃下多大的屈辱。 所谓,言不辱及父母,贞元皇帝要用谢永林的生母和儿子们开路,让谢永林背后的人知道,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已经不准备用谢永林对付他们,他会让谢永林死得很难看——他不会是叛国贼,他只会是大靖历史上一个遗臭万年的官员,生生世世都要受人辱骂——这也将是,他们这些幕后之人的下场。 虽然对皇帝的狠辣不敢苟同,但朱定北不得不说,贞元皇帝这一招实在太妙了。 李党人不是最有耐性吗?他倒是要看看,谢永林有没有这样的养气功夫! 宁衡道:“当年李家将灭因叛国罪被杀九族之时,尚且不见李党人反应这般激烈。我想,谢永林此人想必不是李党中一个重臣那么简单。只要谢永林不死,李党就一定有所行动。” “就算李党龟缩不前也没关系,这个谢永林嘴里能撬出来的事情肯定也不少。你我只需隔岸观火,等他们打到最热闹的时候把谢永林抓到手里,到时候我可就要好好看看,他的嘴有没有那么硬了。”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对谢永林势在必得。 “我让我的人接应你?” “不必,说好了洛京的事由我负责。”朱定北否决道:“而且这一次皇帝出巡这么久,贾妍那方人竟然没有半点动作,我这边的人早就等不急大展身手了,你可不能不他们机会。” 李党之人的按兵不动,让朱定北既感意外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在李党看来他们的对手是皇帝。皇帝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北境,空下这么一个大后方,肯定留了后手等他们跳入陷阱之中。而这些人的谨慎,也让朱定北原本的一番布置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话刚出口,朱定北却又有些尴尬道:“如此说来,确实有件事要托你帮忙。” “嗯?” 宁衡来了兴致,洗耳恭听。 “李党在宫里不知道还藏着多少棋子,我担心有人藏得太深连皇帝也没有防备。朝安阿叔的安全我实在没办法放心,若是李党发现皇帝寝宫里住着这么一个大弱点——说实在的,皇帝老儿最近有些没有分寸,那副喜怒无常又春风得意的模样就像个毛头小子似得,难保别人怀疑不到这一点。到时候朝安阿叔可就是他们对付皇帝最有利的武器。” 总而言之,古朝安在皇宫里也不是安全的。他一方面想让宁衡的人帮他渗透进皇宫之中,一方面,也是为想寻找机会将古朝安抢出来。 宁衡早就料到他会有此决定,这两日已经细细盘点过御林军和宫中可用之人。 朱定北的要求才提出,他便说了几个人名,让朱定北手下的精锐与他们接洽便可。知他用心,朱定北嘴上没说,心里却有深深的感激和感动。 宁衡为他做的事情太多,对他的恩情已经深厚到他无力回报的程度。虽说两人如今不必分彼此,但却让他有时想起来便心怀愧疚。 四境安宁的朝局中,极少有人察觉出即将汹涌而至的暗潮。 而在人们津津乐道鲜卑新军的训练佳绩,茶余饭后说一说凉州州牧谢永林的风流官司,便也没什么话题可言。朱定北袭爵后也没有比以前好上多少,如今连最不畏强权的郑御史都已经“告老还乡”了,御史台一个个对镇北侯府闭口不谈,镇北侯爷有人撑腰更不知收敛,成日流连烟酒之地。如今他同辈人不是在朝为官便是在野为将,他想要走马斗兽也找不到伙伴,除了这个花柳街却是没有别的好去处了。 不想朱定北这一日,却在花楼里听见自己的风言风语。 那花楼女状元抚完琴,正娇声说道:“难为侯爷今日还能听我弹琴,往后成了家怕是不能像如今这般畅快了,不如今日听奴家抚上一曲,稍作片刻,可好?” 朱定北扬唇一笑,“琴姑娘说的哪里话,我一个闲人不在你这温柔乡里待着,还能去哪里?再说,那护国寺的和尚断言我弱冠之前不能成亲,若非如此,姑娘这等美貌我又何如能干坐着撑着这张君子皮面呢?姑娘赶我走,莫非是看上了别的什么人吧?” 女状元诧异道:“侯爷莫非不知吗?全京城可都传遍了,说您与柳左相府的千金定了亲事,怎还有假?” 朱定北一惊,还来不及说什么,耳边便听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他表情一僵,也顾不上和琴状元说什么,匆匆往隔壁花间赶去。 第246章 撕开衣服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朱定北一路上已经不知得到多少人的祝贺了,他被定亲了,可笑的是他身为当事人竟一无所知。 他打马回府,跳下马背便快步走入府内,水生也神色匆匆的跟在后面,门房瞧着模样吓了一条,赶紧让人去通知管家。老侯爷和朱三管家还未到,朱定北便先一步到后院寻到了他祖母,急声问道:“祖母,怎么回事,为何外间都传我与柳家嫡长女定了亲?” 老夫人见他行色匆匆,听他这么问便知道他急从何来,不由笑道:“长生已经听说了吗?此事是——” “祖母!” 朱定北大吃一惊,脸色彻底变了,急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问道:“您怎么不与我商量就私下定我的亲事!你这让我怎么和——”宁衡交代?这四字被他憋了回去。 老夫人吓了一跳,正要解释什么,就听屋外老侯爷一声大骂:“小兔崽子,什么事值得你和你祖母大小声!你翅膀硬了是吧?!” 他和管家还没走进呢就听见朱定北气急败坏的质问声,朱定北以为他的语气已经够好了,但情急之下并无所察,听了老侯爷是又担心又生气,赶紧快步进屋,先是瞪了朱定北一眼,再给明显有些受惊的发妻赔了一个笑脸,问道:“老婆子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听长生的口气你是给他定了一门亲事?谁家的姑娘,怎么也不同我也说一声?” 老夫人被他爷俩弄得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先让他们坐下。 朱定北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歉意道:“祖母,我方才……” “好了好了,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你在外头受了气回家难道还不能说道两句吗?”老夫人笑着拉过他的手,“这事祖母原本今日上午便想与你说的,管家说你早早便出府有正事在身,我便想着晚上再问你。” “那定亲之事……?” “事情是这样的。”老夫人温声解释道:“你还在鲜卑未回来的时候,柳府的老夫人邀我寺中赏花,便提到了有意与我朱家结亲之事,又趁势将你们二人的八字算了算,却是极相配的,我又私下请大师算了一卦,那大师也说你日后的婚姻必定和和美美。祖母便想着,那柳家的嫡长姑娘也是我从小就看着长大的,你们也自小认识……” “祖母,你不会真的已经答应了吧?” 等不了听这些细节的朱定北急声问道。 老夫人知道自己孙儿平素最有耐性,见他火急火燎的模样便有了几分留意,当下道:“你没点头,祖母怎会做那等糊涂事?至于那流言,今日柳老夫人特意派了婆子过来同我说了,是昨日那远宁侯府上又请媒婆登门,柳老夫人不愿攀这门亲事,才同媒婆说已经定了人家。没成想那远宁侯世孙那般不知轻重,竟是上门逼问许了谁家,柳老夫人没办法才透漏了我们长生。早上的时候我倒也没听见什么风声,怎么半日过去,反而有人说到你跟前来了。” 朱定北听祖母如此说,一颗心已经大定,当下面色如常道:“祖母,哪里是谁到我耳边嚼舌头,如今全京城都传遍了。” “什么?!” 老夫人大吃一惊,这女儿亲事没定下来之前谁不是藏着掖着,尤其是女方家里,就怕事情有变折损儿女姻缘。 原本她就对柳老夫人拿孙儿搪塞远宁侯世孙的事情有所不满,不过体谅对方情急所迫又及时知会她才按下不提,没想到竟然已经闹到全京城都沸沸扬扬的程度了。 “谁这么缺德,竟然把这种事情随意说出去?” 老侯爷也很惊讶。 朱定北叹了一声:“说是柳府的下人传出去的。” 老夫人脸色一变,皱眉道:“柳左相府上的下人一向规矩,主人家的姻亲大事若非有人授意,绝不敢随意胡说。” 她已经怀疑是柳老夫人将此时说出去的,原本对这门亲事十分的满意骤然减了一半。老侯爷也说话了:“柳家这事做的可不地道,这不是逼我们认下这门亲事吗?” 老夫人也不想一桩好事竟然演变成这样,她想了想,最后向朱定北确认道:“长生,你怎么看这门亲事,若是你——” “祖母,不必再议,柳家的亲事我不会答应的。嗯……不仅是柳家,祖母莫非忘了慧清大师的话,往后这些人家你便一律给我推了吧。”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她原本想着,长生虽不宜过早成婚,但亲事能早些定下总是好的,况且她已经和柳家说了这个情况,女方表示愿意等两年,因此她才动心。此时听孙儿断然拒绝,可见对这门亲事并没有半分期待。到底还是缘分未到啊,她只好道:“如此也罢,我明日一早便亲自上一趟柳府说道说道。” 朱定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老侯爷挠挠头笑道:“话说开了便好,咱们朱家儿郎成婚都晚,也不差这几年,还是往后再说吧。还有你这小子,事情没问清楚就敢质问你祖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不快跟你祖母谢罪?” 他拍了拍朱定北的后脑勺,反而倒是让老夫人心疼了,不等朱定北起身便先瞪了他一眼。 “月前,你的同窗,就是齐府上的三公子,还派人送来长子满月的红蛋来。我这眼看着你这一辈的人,成亲,生子,可到了咱们这里,却是连亲事都没定下来,这心里头总觉得亏欠了你。” “祖母,您这话可就不对了。不宜早婚,说到底还是佛祖给我定的命数,真要计较起来,可就是他老人家的错了。” “呸呸呸,你这张口就来的毛病可得改改,佛祖在上,是能随意玩笑的吗?” 说着又连连念了几声佛,生怕佛祖好的没听见却将那坏的听去了。 朱定北看着好笑,老侯爷将他们祖孙两个的口头官司结清了,便说要同他一起去书房议事。老夫人却是留住了朱定北,细细打量了眼,才问道:“长生,你同祖母说时候,可是心里有人了?” 朱定北怔住,有些不自在道:“祖母怎么这么问?” 听他没有直接否认,老夫人心里就有谱了,她笑着点点朱定北的额头:“瞧你方才火冒三丈的模样,可不是怕祖母我给你点错了鸳鸯谱吗?” 孙儿表现得如此明显,她这把年纪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出便是白活这些年了。 朱定北摸摸鼻子,过意不去道:“对不起祖母,方才是孙儿错怪您了。” “说什么见外话呢。”老夫人并未放在心上,她并非那等小性子的人,何况这件事说到底她也并非全然无错。“那是谁家的姑娘,你快同祖母说说,过几日祖母去给你相看相看……” “祖母。” 朱定北打断他道:“这件事孙儿心里有数,等时机成熟了,定是第一个告诉您。您只要知道,孙儿日后娶的人,定是我此生所爱,那和尚解的姻缘卦却也没错,你尽管放心吧。” 见他心有成竹信誓旦旦,老夫人虽然好奇但也不再多嘴。听他尚且有事在身,以为他要去前院书房里寻他祖父便也没留人,哪知出了这个房门,她的孙儿足尖一点,却是连马都等不急骑上,风风火火地找她未来的孙媳妇儿去了。 长信侯爷又闷在了药园里,这几年不知他是怎么养成这个习惯的,朱定北到这里一瞧,果然看见他正对着一株草药发呆。 听到脚步声,宁衡回过头来,下意识一笑却想起什么又绷住脸,狠狠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亭子里净手了。 朱定北却不顺着他的梯子爬,啧啧一声道:“这花花草草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成日看你伺候它们,也没见它们给你开出花来。” 宁衡听他的意思是要把他今日受到的“惊吓”和“委屈”按过不提了,当下不知该恼还是该笑,回身气馁地看着他。朱定北笑起来,从他袖子里掏出帕子给他擦手,有些讨好道:“别生气了,你肯定已经知道那是误会一桩了吧。我已经同我祖母说了,往后再有人上门来,都给打发回去,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宁衡眼睛一亮,嘴上却还是有些苦恼道:“你如今袭爵,身份自当不一般了,我只怕你祖母拒绝不过来。” “谁让本侯如此风流倜傥,找人稀罕?” 听他自夸,宁衡抿唇一笑,说道:“如今还好,等到了弱冠时候,还不知道……长生,我真想现在把你娶回家里,昭告天下。” 朱定北敲敲他的头,“你还是想点实际的吧。再说,你长信侯爷也没少被人追捧吧?” “说的也是,昨日侍中令还到我府上拜会,说他家中嫡孙女年纪同我相配,想同我结亲。” “哦。” 朱定北耸耸肩,对宁衡举例的高家人并不放在心上,比高家身份高的,这两年已经有过不少人上过长信侯府的门了。 宁衡的笑容淡了淡,他低声道:“长生,你为何总是这样冷静,难道我的事……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朱定北笑意一僵,他眯着眼盯着宁衡看了半晌,终于确定宁衡这一次是真的很介意,介意他的名字那般理所当然地和另一个女子绑在了一起,受人祝福。宁衡撑不住他打量的目光,挤出一个笑容正要转开话题,忽然被朱定北一把推在凉亭的石桌上。 嘭的一声,石桌上的水桶蓦地砸在地上,水溅得他们两人裤子上全湿了,却没有人理会。 宁衡呆呆地看着朱定北狠狠撕开他的衣服,重重地在他胸口上咬了一口,紧接着腿上便是一凉——三两下,全身衣服裤子都已经被镇北侯府撕烂了。 几不可闻地有一个脚滑的声音,朱定北的动作猛地一顿,侧身挡住宁衡回头骂道:“看什么看?!” 暗卫叫苦不迭,赶紧脚下抹油,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身上只剩下几缕破布的主人一把将镇北侯爷拧回头,狠狠啃了一嘴巴,他不敢再看,赶紧跑远了。 两人热吻在一起,宁衡跟随朱定北的节奏,隔着衣服在他身上疯狂地抚摸着,更重地把他按向自己,恨不能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一吻方罢,朱定北吐舌舔了舔宁衡嘴上被他咬破的伤口,哑声道:“我每天见你都想做这样的事,你说……我够冷静吗?嗯?” 说着,惩罚性地狠狠掐了下他胸前凸点。 宁衡嘶了一声,到底段数太低,腾地,面红耳赤。 第247章 抢人行动 第二百四十七章 翌日,在老夫人前往柳府将这桩婚事说开的时候,朱定北收到消息:谢永林已经进入司州境内,不日将抵达洛京。 他与老侯爷商议了一阵,便要去长信侯府与宁衡谈事,不想还未出门,长信侯府的车架已经远远行来。 宁衡跳下马车,见朱定北在门口也有些惊讶,听他说正要去府上,脸上的笑容便深了两分。“咱们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了?”朱定北勾了勾宁衡的小拇指,言笑晏晏。两人去朱定北的小院书房里坐下说话,水生端茶送水,末了还说:“老侯爷方才派人过来说,午间要留长信侯爷一起喝酒呢。” 朱定北道:“知道了,阿爷最近不是总馋人家南洛胡同巷子里那老先生的藏酒吗,你今天走一趟,想办法给他弄两坛子回来。” 水生笑着答应了。 宁衡道:“让宁叔陪着一起去吧,那老先生和他也是是酒友,还是会给些面子的。” 外间宁叔听见,应了一声,不多一会儿就和水生一起走了。 朱定北给宁衡倒了一杯茶,将刚才得的消息告知他。宁衡把他方才勾.引自己的手先抓在手心里,这才道:“此事先不急,我这里也有一件事同你说。” 朱定北一听是正事,视线便从他指骨分明的手指上收回来了,眼神催促他说下去。 宁衡道:“鲜卑府那边传回消息,谢永林生母的遗体被人掉包带走了。” “哦?是谁?” 一听宁衡的口气,朱定北便知这条线已经摸出来了,便追问道。 宁衡:“郑家。” 朱定北眼皮一跳,当即道:“他们不是把她和胡尔朵葬在一处了吧?” “还未下葬,但应该八.九不离十。匈奴那边的探子传回消息说,匈奴王进来戒色戒口腹,应当就是为了给她守孝。” 朱定北闻言,表情几变,最后才化作一声叹息道:“如此说来,谢永林还真是一条大鱼了。他身上若有这等亲缘,那匈奴王肯定不会坐视他被皇帝问罪,定会赶在他抵达洛京之前动手,就在这两日了。” 宁衡点头,随后又道:“郑家恐怕也并非受人之托那么简单。他们以祖辈至亲的礼数将谢永林生母停棺在祠堂之中,因她是枉死,死状又极其惨烈,故而还请了法师,要做满九九八十一日的往生法事才能送她安灵。” 若非至亲,谁也不会将人送进自家祠堂里,坏了祖宗的香火和晚辈的运道。 朱定北点头表示明白,又问:“当日不是有许多人见到过谢永林生母的尸身吗,怎么未见有流言传出?” 宁衡见他好奇,便也不隐瞒:“陛下对谢永林恨之入骨,我想应当时是那日匈奴暗卫对古军师想下杀手,皇帝陛下把这份恩怨记在了谢永林身上。谢永林的生母是被陛下当着谢永林的面,强行用白绫悬在了房梁上,整整挣扎了两刻钟时间才咽气,可见死的时候有多痛苦,谢永林当场便吐血晕厥了。谢母因是窒息而死,过了两日死状才显示出来,长舌青面不肯合眼。” “啧啧,皇帝老儿也不怕有伤天和。” 对于谢母和谢永林他却是一点都不同情的,想想交州被屠村的枉死的百姓,他们身上背着这么多人命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可见已经毫无人性。别说九九八十一天的法师,就算是八十一年,也赎不清她身上的罪孽。 想了想,他道:“如果谢永林和胡尔朵果真有血亲关系,匈奴王即使不能亲临,也一定会派人或是送上讣告,或许殷勤的还不止匈奴王一人。” “嗯,已经让人盯着,你放心。”宁衡也不是笨人,在得知消息的时候,便第一时间安排下去了。 朱定北满意一笑,补充道:“那我也在洛京里探探风声,看看最近有谁往寺庙里跑得勤快,又或是茹素吃斋。宁衡你也让人注意下,谁人家里无丧买办纸钱香烛。” 他有些等不及想要顺藤摸瓜了。 郑家在皇帝和李党眼里可都还是极其隐蔽的存在,那些人追思故人,想必也不至于不敢有行动,他就等着看,谁会浮出水面来。 两人议定这件事,又再商议如何利用匈奴王吉尔令劫人一事,趁乱把谢永林掳走讯问。 朱定北道:“匈奴王远在北境,他想要做成这件事想必少不了李党的帮忙。不过司州就是皇帝的地界,他肯定也在一路上设下陷阱诱捕这些劫匪。” 他将司州洛京山河图铺在桌上,指出其中三处最易攻难守的地形:“这三个地方目标太明显,皇帝肯定早有准备,李党肯定不会傻头傻脑往这上面扑,所以我们放两个暗哨在这里就好。除此之外,便是这一次最有可能是劫匪藏身子弟。” 他指着环山饶水的一处地形,“这里挨着官道,山矮水浅,地势开阔,一眼望去极难藏匿。按理说应该不是藏身的好地方。不过今年春汛时水位便上涨了一些,这几日又接连有雨,只要水性好的人,在这下面就藏得住上百人手。若是我便会选择藏劫匪于水中,在最后踏入这条官道离第一个易守难攻点还远的时候下手。这时候押送兵们的警惕最松懈,虽然没有地势的便利只能强攻,却反而是最容易得手的地方。” 涉及兵法谋略,朱定北便说的头头是道,宁衡觉得他的眼中煜煜生辉比平时浅笑盼兮的模样更是撩人心肠,被朱定北狠狠剐了一眼才收回有些意动的手掌,抵唇咳了一声,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 朱定北接着道:“假若被他们得手,那么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顺流而下,进入河道之后走水路匿走。我会提前安排人先行把他们的接应部队斩落马下,再扮作他们的人,等着劫匪将谢永林送上我的船。同时,我会在水里也安排一些精兵,假如他们没有劫持成功,再有他们从水中劫持,充作劫匪的同党,抓了人,同样安排一批人按照这条水路逃亡,另一批人走这条路,转移到护国寺山下。” “如此,我倒是希望他们马到成功了。” 宁衡听罢,笑着说道。从那条官道走护国寺,水路是近路,陆路反而要绕远,等他们劫持成功将人送上船,再行转移可省去不少功夫呢。 朱定北笑了笑,道:“今年慧清大师受陛下之请回京还未离开,到时候就要托长信侯爷你打点一下,让高僧给我留一间厢房了。正好如今洛京关于我的婚事留言纷纷,祖母也定会带我去护国寺请大师问一问佛祖我是否能有姻亲的缘分。咳咳,到时候,你只管让大师把话说得重一些,一来嘛,算是遂了你的愿让别人对镇北侯夫人的位置知难而退,二来也是让别人知道,我和柳小姐的亲事作罢是佛祖开了嘴,别平白连累她的名声了。” 宁衡听了自然高兴,不过还是忍着笑睨他一眼道:“你倒是为她着想。” 朱定北大笑一声,“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别扭啊。不过,我一个大男人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不打紧。她一个姑娘家还要寻婆家,总不能因为这一桩误会就耽误了。何况,长信侯爷贵人多忘事,她不仅是柳左相的女儿,还是秦奚的表妹,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若是让秦奚知道我欺负了她,回来还不得同我生气?” 宁衡嘟囔一声:“那个傻子恨不得和你成连襟兄弟呢。” 朱定北失笑,也不同他再争辩这点嘴上便宜,两人把截获谢永林的计划再确定了细节。 才说完不久,老侯爷便让朱三管家来请人,原来是美酒已经送到,他老人家已经等不到午膳的时候,要他们俩过去同饮一杯呢,两人自然奉陪。 如此到了第二日,傍晚。 正阳宫中,贞元皇帝处理完政务,如常回寝殿和古朝安一起用膳。今日,贞元皇帝特意准备了一些贡酒助兴,古朝安在北境军中多年自然常年饮酒,特供的御酒滋味不同凡品,可喝酒在味道之上,更重要的是对饮的人。他没有贞元皇帝这么好的兴致,只随便吃了一点便罢,酒一口也没喝。 “子熙,吃这么一点怎么行,你若是不喜欢,我让御膳房重新备一桌。” 贞元皇帝商量道,古朝安懒得看他脸色,也懒得看他折腾,于是重新拿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夹一筷子送进嘴里。虽然都是素菜,皇帝看了也高兴。 饭毕,不等他说什么,东升太监便快步进来道:“启禀陛下,刑部尚书李达深求见,说是您交办的差事已经有眉目了。” 贞元皇帝皱眉道:“不是紧急之事,你让他明日再来。” 东升太监听出他心中已是不愉,便应声要走。 古朝安道:“东升,你去皇后宫里帮我点一碗莲子老鸭汤,我现在想喝了。” 贞元皇帝当即高兴地对东升太监道:“还不快去!” 东升太监高兴地“哎”了一声,话音还没落地,就听古朝安冷声道:“你也走吧,你在这里我什么都喝不下。” 贞元皇帝笑脸一滞,但也好脾气地道:“那我便去书房处理一些事,等你吃完再回来。” 古朝安没接话,转身往寝宫里殿走了。直到关上殿门坐在龙床上,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便是今晚了。 第248章 成功离宫 第二百四十八章 初夏听风,日枕红霞。 正有一队人马在官道上疾行而至,向洛京的方向进发。眼看日向西斜,前方探路的官兵快马返回禀报道:“大人,前面离驿站尚有半日路程,也没有民居寮舍,咱们是连夜赶路还是?” 那领头官兵心中计算了下这里离第一个设伏点的距离,今晚露宿的话,明日抵达那里正好是正午时分,而此地放眼过去天地开阔,贼人没有藏身之所,正是他们休息一晚的好所在,于是道:“不急于一夜时间,暂且在此地安营,让兄弟们看好人犯,马上就要抵京了,都警醒点。这可是皇帝陛下要亲自提审的人,若是有分毫差池,我们项上人头难保,吩咐下去,谁都不许擅离队伍。” “是!” 士兵们听令而行,留了半数人看着囚车和马匹,另一办人扎营准备烧火堆,正分散开去,猛然听见喊杀之声! “敌袭——” 去取水的士兵当先成了劫匪的刀下亡魂,一句话未喊完便被割断了喉咙。不过刹那之间,靠近营地的河里陡然跃出上百个一身黑衣的蒙面劫匪,喊打喊杀之声惊了马群,引起一阵混乱。 “迎敌!看好囚犯!儿郎们,跟我杀!” 领头官兵始料未及也被劫匪的突袭吓得方寸大乱,但很快强撑住气势,拔刀当先冲了上去。 刀锋相交,鲜血喷薄,训练有素的官兵在短暂的混乱后马上恢复了次序,迎敌的杀了过去,守囚的围满囚车。但他们,或者说皇帝的人马错估了劫匪对囚犯谢永林的重视,见这一百劫匪竟然拿官兵不下,河道上突然又跃出数十人,在第一批开路的劫匪掩护下很快杀进重围,直取囚车而去! 领头官兵见大势已去,一面挡开劫匪的攻击一面从怀中掏出信号弹,掀开抛向天际,发出一声剧烈的轰炸声! “援兵就要到了!儿郎们撑住!万万不能让囚犯有任何闪失!拼啊!” 援兵的消息果然让官兵士气大振,原本颓败的局势霎时又被撑了回来,这些士兵都是凉州战场上下来的士兵敢杀敢死,口中怒吼挥刀向劫匪,气盖山河,你死我活。 就在收到求救信号的皇家暗卫往事发地赶去时,洛京皇城中,在古朝安身上吃了脸色的贞元皇帝沉着脸走入御书房中。 “见过陛——” “免礼。”贞元皇帝懒得听他废话,摆了摆手,坐下径自道:“爱卿这个时辰求见,有什么事,说吧。” 刑部尚书李达深也不是蠢笨之辈,眼见东升太监不在皇帝身边,陛下又是一副不豫的神色,不由绷紧神经道:“回禀陛下,今日臣下审问交州暴匪,从他们口中审出一件紧要事,特此来禀。” “何事。” 宫女将茶奉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下,贞元皇帝心神不属,掀了掀茶盏盖子,心里还想这古朝安今日不耐的神色,眉眼一沉,又撒开手放下了茶盏。 李达深见状,赶忙道:“那几名匪首,曾在宁州从官,据他们供认,宁州州牧阮府自十几年前便有铸造劣银的罪行,宁州州府更曾将贞元二十年新铸的官银全部换成劣银,在宁州各郡发行。劣银之事非同小可,故而微臣不敢耽搁,得知消息便向陛下禀明。这是匪首画过押的供词,与刑部的奏折,请陛下过目。” 东升太监不在,他手底下交出来的冯平太监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奏报,呈递御案。 贞元皇帝凝眉,略略翻过奏折,便沉声道:“匪首没有供出劣银之数?” “启禀陛下,这些暴匪在宁州的职位不算高,其中两位是前宁州州牧阮府的幕僚这才知道此等罪行,但再深入的……” “行了。”皇帝打断他,“宣户部尚书来见朕,此事等他过来再议。” 贞元皇帝正要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只招呼冯平太监过来,低声道:“你亲自回一趟正阳宫,与东升说朕今日会晚些回去,让他留在那里好生伺候。” “是,陛下。” 冯平太监匆匆而走。 刑部尚书见皇帝陛下无意与他多说,不知是因这个消息盛怒还是为了别的事情困扰,龙颜不展,坐在上首又将那份奏报翻开来看,神情冷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赶紧也夹紧尾巴,垂首恭敬地静立一旁不作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户部尚书李韬疾步而来,叩拜请安,但久不听皇帝叫他起来,半晌才将刑部上呈的奏报丢在他面前,道:“爱卿好好看看,看仔细了,再想想该给朕什么说法。” 户部尚书这几年尽忠职守,已经稳稳躲过被摘乌纱帽的危险,这才松了一口气不久,今日被皇帝陛下突然召见他心里那块大石又猛地提了起来,此时听皇帝森冷的语气顿时额际涌出冷汗,赶忙捡起地上的奏报看起来。 宁州私换官银为劣银?!贞元二十年?! 李韬大吃一惊,一批官银被调换,趁它还没有流入市井中及时抽调回来这还能挽救,但如今八年过去,这些劣银已经一两银子变作十两,再要调回早已不知流入何方!更糟糕的是,偏偏是宁州阮府,如今阮淑妃已死,阮府更已经凋零,要问罪都无从问起。 李韬心中叫苦,憋住了一口气细细再看,竟找不到半点辩解之法,顿时叩头称罪:“臣监管不力,竟不查此等恶行,请皇上降罪!” “呵,劣银之事朕全权交给你,查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让人在你眼皮子地下把官银私换。如今东窗事发,你不想如何赎罪,却只想朕降罪于你,看来你这户部尚书是不想当了啊。” 在皇帝质问户部尚书之时,东升太监将皇后熬好的莲子老鸭汤送进正阳宫。 古朝安喝了两口,便兴致缺缺地放下,起身对东升太监道:“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去伺候他吧。” “三爷,陛下刚刚命人过来传话,说是前殿事忙,今日会晚些回来,特命老奴侍奉您。” “我不想看见你,你不知道吗?” 说这话的时候,古朝安脸上的笑容一如往常。 东升太监浑身一颤,顿时将头埋得更低了。“老奴……请三爷恕罪,老奴这便退下,是否送些书给您……” “不必。”古朝安朝寝殿内室走去。“让他们都撤了,我不想被他们打扰。” 东升太监应了一声,见他进了寝殿,关紧了门,无奈之下,只得让暗处候命的暗卫走远一些别让梁三爷发现端倪。 古朝安将窗户全都关上,忽然听耳边一声轻响,便有一人捂住他的口鼻轻声道:“朝安阿叔莫出声,我是长生。” “长生……?” 古朝安大吃一惊,按住他的手转过身来,外间天色透进微弱的光线让他看清了来人。一张年轻的,一如主帅口中所说的白皙俊美与朱家男儿全然不同的脸映入眼帘,分明陌生,他却一眼确认了对方所言非虚,惊地用最低的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是你……先别说话,你快走,这附近全是暗卫,你——” “那些暗卫发现不了我。”朱定北道:“叔父先别说了,快把衣服换上,我这就带你离开。” 古朝安看他手上包裹,当下也不能再问,只能解了衣服换上新衣,穿上之后他才发现,这一身衣服与朱定北穿的一样,都是御林军特制的轻甲。在他换下衣服的时候,朱定北也已经在龙床上布置一番,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头皮墨色长发的假人被塞进被子中,乍然看见竟是惟妙惟肖。 古朝安现在已经知道他有周密的计划并非鲁莽行事,心中稍安。 朱定北布置完并不耽搁,而是带着古朝安入耳房净室中推开窗户,将古朝安送出窗外,自已紧随其后,再抽走开拉窗户的细绳,窗户霎时关上如同在室内关紧一般。朱定北告了一声得罪,将古朝安扛在肩膀上,运起轻功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御林军换防的卫所中。 古朝安虽未出声,但眼中全是惊骇。 他完全没料到,主帅口中羸弱的少年竟有这等身手,这一身轻功可说是神出鬼没,他在朱家军中最厉害的斥候身上所见都不如朱定北的身形步法。 朱定北带着他成功避开暗卫的探查,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从正阳宫来到御林军换防的卫所。现在是傍晚交替十分,正是御林军日夜换防之时,这列队伍中已经有十来人,见他二人突然闯入却无一人声张,可见都是朱定北的人。 古朝安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连御林军中都有这么大的能量。但很快,他们便随着这十数人一起,去卫所上交御林军宫牌,而后依次经过排查出宫。 等上了马,古朝安都无法相信,竟然这么容易就出宫了! 朱定北一甩马鞭,回头对他使了一个催促的眼色,他立刻回过神来,扬鞭跟随朱定北。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巍峨的皇城,那里,此生他只愿再不踏入。 第249章 满城追查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回到镇北侯府,朱定北便立刻安排古朝安换上府兵的衣服,他对古朝安道:“只能委屈朝安阿叔了,阿爷并不知道我今日就将您带出皇宫,短时间内也不能让他知道您的真实去向。我会安排亲信照顾您,但凡有什么事,请务必告诉他们。” “……拖累你们了。” 古朝安心中感动,他心里很清楚朱定北做这件事的代价。 他离宫之后,皇帝必当大怒,第一个会查的就是和他关系匪浅的镇北侯府。他没有料到朱定北没有趁着洛京还未封锁城门的时候将他送出京城,反而冒险将他留在镇北侯府中。如此,自然不能让老叔父知道自己的存在,免得皇帝陛下逼问的时候露出马脚来。 了解朱定北的良苦用心,他自然没有二话。朱定北捏紧他的手,笑着安抚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安心在府中住着,等过段时间便好了。” 他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顺利,等安顿好了古朝安回到自己小院中,才关上门回身就见宁衡满脸阴沉地等着他。 “你怎么来了?” “你问我?”宁衡咬紧牙根,“若非御林军那边传回消息,我还不知道今日镇北侯爷大显身手!你怎么敢自己亲去!万一事情败露,你怎么办?!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清楚,还把我蒙在鼓里!若是你有个万一,我甚至连救你的后手都没有!你真是气死我——” 朱定北当着他的面将衣服换下,丢入火盆中烧毁,换上一身常衣。 见他着实气狠了,才无奈道:“别人我不放心。而且这一次顺利地出乎意料,我去的时候发现我们的计策还没实施皇帝便被人绊住手脚,很显然,有另一方人的趁机要对叔父下手,未免万一,我只好提前动手。” 原本他们的安排是让后宫失火,引开皇帝,趁乱将古朝安带出混入御林军中将他已救火伤员的身份送出皇宫。 可没想到,皇帝竟然已经被人绊住手脚,又有暗卫被古朝安斥离的先机,加之御林军换防的机会,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朱定北当机立断潜入皇帝寝宫中将古朝安带走。 宁衡冷着脸道:“你可知道你方才的举动有多危险?你还未回到镇北侯府,宫中便已生乱,你知道我有多怕你身陷宫中!你知不知知道我——” “阿衡,你先别忙着生气,等这件事过去了你想怎样我都认罚。现在咱们先说正事好吗,你说宫中生乱,是怎么回事?” 宁衡见他全然不把自己的盛怒放在眼里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冷脸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迎视自己的目光没有半分退怯,心底那股气没了着落,只得闷闷不乐道:“可见觉得天赐良机的不是你一个人,你前脚刚出皇宫,便有几名死士闯入养居殿中意图挟持古军师。但他们很快发现他已不在其中,他们只当那是一个陷阱,当即要退走。但是那么多死士出现,皇帝的暗卫若还发现不了除非他们死绝了。所以双方展开厮杀,皇帝陛下已经赶回。不过,那批死士全部服毒自尽,古朝安的去向成空。” 朱定北沉眸道:“我当时便觉得有人要先我们一步动手所以才先下手为强。没想到……那批死士虽然没有完成任务,但是皇帝如此大战旗鼓,想必已经有很多人察觉他在正阳宫中藏了人吧?” 宁衡皱眉道:“此事没那么简单。如果下后手的就是李党的人,他们现在已经得知古军师失踪的消息。我想他们一定会加以利用,威胁皇帝做些什么。” “这个时辰,那边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朱定北朝外看了看天色,继而道:“现在一切为之尚早,我们还不知道皇帝下一步要做什么。现在最要紧的,是将叔父藏好,万万不能让他再落入皇帝手中。”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都不后悔吗?” 宁衡认真地问道。 朱定北苦笑一声,“若是配上朱家一门地位荣耀,我自然不悔。但若皇帝真的不愿给朱家活路,值得与不值得,我又怎么算得清?我只知道,这件事我必须做。阿衡,事情还没有到最糟——” 他话未说完,水生便匆匆在门外道:“侯爷,宫中旨意宣召您和老侯爷即刻进宫。” 宁衡扣住朱定北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 朱定北安抚道:“皇帝再生气也不至于是要把我和阿爷杀在宫中,你放心,这件事阿爷并不知情,我也会好好应对。” “不行,我不许你去。” 宁衡抓紧他的手,好似放开他,朱定北便再不会回来一样。 水生在外头急声道:“爷,老侯爷已经上马车去宫中了。” 朱定北神色微变,他挣开宁衡的手,轻声道:“阿衡,你乖乖等我回来,别逼我打晕你。” “长生……” 宁衡捏紧了拳头,眼睁睁看着他疾步远去。 皇城,正阳宫。 皇帝看着空无一人的寝宫,心如刀绞。他眼中一半盛怒一半悲凉,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暗卫已经倾巢而出寻找古朝安的下落,京城四门封锁,挨家挨户地搜查,皇宫之中更是一个角落都没有被放过。但迄今为止,他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甚至不知道这些死士是将梁子熙带走了,还是已经……杀了他。 直到,东升太监急促地前来禀报镇北侯祖孙二人带到,他才有了动作,疾步步出寝宫,在正阳宫外殿觐见了二人。 “朱承元,朕给你一次机会,你们把子熙带去哪儿了?” 不待坐下,他便走到老侯爷面前,冷声质问道。 朱承元惊讶地睁大眼睛,蓦然色变,失声道:“朝安小子不见了?怎么可能?!”随即他错愕地看向皇帝,“他在宫中竟然不见了,是谁抓走,你派人去查了没有?你快被盯着我的人,赶紧去追劫匪,有什么话等找到那孩子再说!” 朱承元的担忧和震惊是货真价实的,他丝毫不隐瞒他对古朝安深陷宫中已经知晓的消息,更没有否认自己和梁子熙的关系,猝不及防听见他被人劫持走,他是又惊又怕。因为,不是朱家的人动的手,那会是谁?不管是谁都一定要对古朝安不利啊! 东升太监留意到新袭爵的镇北侯爷茫然地看着两人,显然对梁三爷的事情并不知情。 朱承元见皇帝仍然满目怀疑地看着自己,顿时失了理智,团团转地暴躁道:“皇帝陛下,真不是我!我倒宁愿是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安在你这里的事情还有谁知道?还有谁要对他下手?” 皇帝质疑,急脾气的老侯爷顿时气急败坏道:“陛下,我是什么人您不清楚吗?!我做了就是做了!但是这件事真不是我干的,我以朱家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就让人帮你一起找人,你得罪那么多人,朝安若是落在那些人手里还有活路吗?!” 皇帝急喘一声,却是憋在心口的一口气陡然散开竟有些支撑不住地后退了两步。 东升太监骇然,赶忙扶住他。贞元皇帝退开他,“真不是你们……那到底是谁,会是谁……” 他喃喃自语,看向朱承元,再看这森然的寝宫,一时间手足无措。这一次,他心里是多么期盼下手的就是朱家,这样,他至少能够确认梁子熙性命无忧,可如果不是朱家……正如老侯爷所想,朱家之外的那些人,抓住梁子熙只会不安好心。 贞元皇帝勉强稳住心神,他对老侯爷道:“你现在出宫,带人帮朕一起找人。如果你敢骗朕……”他看了眼仍旧跪在地上的朱定北,冷然道:“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陛下!你——” 朱承元见他竟然撕破脸面要将孙儿留作人质,不由大惊失色。 然而皇帝这一次是真的顾不上什么君臣情面,也顾不上朱家的历代功勋,他不信朱承元,他不信任何人。 朱承元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牙离开。 皇帝看也不看朱定北,疲惫地吩咐东升太监把他带入侧殿关押起来,他自己独坐在正阳宫中,只得机械地发出命令,再听一次又一次让人失望的消息。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朱定北在四面封锁的侧殿之中,大概是过得最怡然自得的一个。他就这已经冷掉的茶水喝了几口,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为了今日的劫持之举,他从今日一早便换防入御林军中,午间也没吃什么,晚间也来不及进食。 他盘腿坐进椅子里,靠着闭上眼睛心想着休息一会儿,他这一日过得也不轻松。 没多一会儿,却听殿门打开,走进一个人来。他霍地睁开眼睛,错愕地看见宁衡错步入内,一下子把他拉入怀中。 “有没有受伤?嗯?” 他将朱定北细细摸索,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那股急躁,才稍稍退了一点。 朱定北笑了起来,眼中却是一热,他靠在宁衡肩上,哑声问他:“你来做什么?” 宁衡抱紧他,不顾殿门未关,不顾皇帝的耳目,将他紧紧锁在自己怀里,半晌才道:“你在这里。” 你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第250章 世间最痛 第二百五十章 这一夜,洛京大乱。 皇宫禁军、巡防营、镇北侯府、宁家,全线出动,只为寻找一人。镇北侯爷和长信侯爷,两位显贵人物都被皇帝扣留在正阳宫侧殿之中,整整一天一夜过去,但古朝安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直到这日深夜,皇帝暗卫送来一封密信,信上指名道姓让皇帝换前凉州州牧谢永林一个清白,正其母清誉,惩治散播谣言逼死其母的恶徒。信中还提到,皇帝最记挂的人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全看皇帝的作为是否能让对方满意了。 看到谢永林姓名,贞元皇帝眉间紧锁。 暗首道:“陛下,昨日晚间暗一传回消息,在司州上洛郡附近官道,谢永林已经被劫匪强行劫走。如果这些死士就是劫匪派来劫持皇帝梁三爷威胁陛下的话,三爷的安全恐怕……” 昨夜他便将谢永林被劫走一事告知陛下,但是贞元皇帝正值心慌意乱之际并未加以理会。此时听暗首之言,面色更是阴沉,好半晌才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咬牙道:“宣中书令,拟旨昭告天下,谢永林一事皆为同僚构陷,即刻凉州西平郡郡守下狱问罪。” 那西平郡郡守已经被查实是谢永林的同党,既然要为谢永林顶罪他自然不会选第二个人。 但他此时只恨自己无能,竟不能护佑梁子熙,以至于让他落入贼手。暗首的担忧他何尝不是一样,当时对谢永林下手太狠,梁子熙落到这些人手里首当其冲会被这些人伤害泄愤,他只恨不能再快一点,让梁子熙能更早一点回到他身边。 他焦虑地等着中书令拟好旨意,就听东升太监低声奏禀长信侯爷宁衡求见。 贞元皇帝现在什么人都不想看见,但终究没有失去理智,只能冷着脸让他进来。 宁衡行过拜礼后也没有废话,单刀直入道:“陛下,宁家已经证实这位贵人失踪与朱家、与镇北侯爷无关,请您宽赦,放他出宫。” 贞元皇帝冷声道:“朕说过了,等朕的人回到朕的身边,自会完好无损地放他走。” 宁衡皱了皱眉,坚持道:“陛下,镇北侯爷事发当日并未出府半步,直到陛下召见之时,他都一直在微臣身边,寸步未离,臣可为他作证,他与此事无关。何况,父辈的事情为何要牵扯到无辜之人,哪怕没有镇北侯爷为质,朱老元帅也一定会为陛下尽心尽力,陛下何苦为难一个连缘故都不知道的孩子?此事原本可一不可再,当年您扣留朱老元帅在宫中,如今有强行扣留镇北侯,他本无罪过,陛下就不怕此举会寒了北境将士的心吗?” “放肆!宁衡你越来越不懂得分寸了,朕如何行事何时要你宁家指点?你若真有不满,大可诏命宗室,再来指责朕。” 他的父皇、祖父都未曾受到过宁家请出金令诏命宗庙的待遇,贞元皇帝虽心有悔悟,但对宁衡的嚣张却一直怀恨在心,如今见他为一己私情替朱定北辩护,心中自然不悦。 宁衡并不惧怕他发怒,而是实事求是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梁家的事早已无人提起,与他一个未弱冠的晚辈何干?再则,朱家军虽藏匿庇护于梁氏逆党,他落网之后,陛下如何处置朱家将原本也与镇北侯府无关。请陛下三思,放镇北侯爷出宫。” 皇帝冷着脸不愿开口答应,两人僵持着,东升太监捧着旨意进入大殿,原来是中书令已经拟好旨意。 贞元皇帝并未避讳宁衡,他打开圣旨看了一眼,对隐在暗处的暗首道:“把消息散步出去,朕要先见到人才会宣读这道旨意。” 暗首领命而去,但很快又折返回来,他手中带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上面写着【陛下亲启】。看到上面的字迹,贞元皇帝陡然睁大眼睛,猛地起身从的暗首手中抢过信奉。入手沉重,便有一个物件从未封漆的信奉口掉出,皇帝伸手接住,却发现,那竟是一块已经裂成两瓣的玉佩。 他认得这个玉佩,东升太监也认得,当即惶恐地伏地埋首,不敢再看。 那是当年皇帝陛下尚是皇子之时,送给梁三少的定情信物,一对双龙玉佩。那时梁子熙远盾出京,便将这块玉佩留在了七皇子府中,意为断情,此事让皇帝耿耿于怀,直到再一次寻回梁子熙,又固执地将这块玉佩返还给他。不曾想,再见,已然破碎难愈。 贞元皇帝见到这块碎玉心口便是一凉,他抖着手从信封中掏出信笺来,那上面只有寥寥一句话。 ——吾自珍重,君守诺言。 短短八个字,皇帝反反复复地看着,渐渐眼前一片模糊,心中纷乱复杂。一时间为梁子熙的安全而狂喜,又为他的绝情而痛苦,悲喜交加却是狠狠地咳了一阵,才堪堪平复翻涌的心绪。 他推开给他顺气的东升太监,对暗首道:“信从何处得来的,他人呢,在哪里?” 暗首道:“回禀陛下,是在洛京郊外的一处茶舍中。那老者说前日傍晚,一位客人留下,托付他转呈给京城内的梁安当铺。因为封城的缘故,此信今日方才送到当铺中。属下已经命人往茶舍老者指引的去向追查,只是……” 他没有说完,皇帝却已经明了。 梁子熙已经离京一天一夜了,早已如石沉大海,无处寻觅。 可是他不甘心啊,他怎么能甘心?他盼了这么多年,才堪堪等他回来,却又毫无防备地再一次失去了他。 世间最痛,不是求之不得,而是得而复失。 他静默无言,一时间面容竟苍老了许多,只因没有人敢窥视龙颜而无人察觉。殿中沉寂许久,跪在下首的宁衡才出声道:“陛下既已知故人去向,恳请陛下放过朱家吧。” 贞元皇帝凉薄一笑,他不放过又当如何呢?他心痛地看着手上的信件,指腹轻轻滑过那冷言冷语的八个字,竟觉异常珍惜。 吾自珍重,君守诺言。 梁子熙这是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啊,如果他动了朱家,恐怕下一次送来的就不是碎玉,而是他的……尸体了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梁子熙向来就是能够狠得下心肠的果勇之辈,向来说到做到,皇帝不愿放过朱家又能怎样呢?他不敢当梁子熙说的是玩笑话,想要他好好的,只有与朱家相安无事。 分别多年,他心中最重的人原来早已不是自己。皇帝苦笑,可笑他还抱着那一点点奢望,奢望他能可怜自己的情意,怜悯与他,如此便可厮守到老。 心中百感交集,皇帝不再坚持,而是让宁衡带镇北侯爷出宫。 二人走后,他将中书令拟好的旨意狠狠丢掷一旁,亲自提笔在圣旨上挥毫写下一道旨意。 第二日早朝,东升太监当众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永林,贞元元年朕惜其才能点为状元郎,后封为凉州州牧,托付山河百姓。却不想此人道貌岸然,有才无德。侵女色,乱尊卑,是为无德。更受匈奴女蛊惑,屡屡对朝廷政令阳奉阴违,是为不忠。身为读书人,却坐视其母以身易银,不加以劝阻,反而心安理得受其供养,是为大不孝。为争权夺势,蒙蔽圣听,结党营私,构陷同僚,是为不仁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德之徒,祸乱朝廷,是为朕之失察,百姓之劫难,吏政之耻辱。罪臣谢永林自知罪虐深重,在回京路上畏罪自杀,不待朕亲自问罪,更视朝廷律法于无物,罪加一等。朕痛其无德,恨其虚伪,悔不当初。今将此罪臣罪行昭告天下,当效仿先人,溯罪其祖宗九族,以极刑论处,不得安葬。再立悔恨石于凉州府内,受百姓唾弃,赎其罪孽。钦此。” 旨意一处,满朝骇然。 贾惜福埋首随众臣口称陛下英明吾皇万岁,心中却是惶惑。昨夜他分明受陛下旨意拟旨宽赦谢永林,怎么一夜过去,竟然发生这样的变数? 但此时再要挽回却是为时已晚,皇帝的旨意当朝宣读,立即就要发布各州府昭告天下。原本文武之士只当谢永林一事是谈资,现在有皇帝陛下旨意在前,谁说起谢永林都得真心实意唾骂上两句,谁敢为他说上一句好话就是违逆圣旨的罪行。 早朝过后,朝野沸腾。 朱定北听闻圣旨之后,一笑置之。皇帝还真是无处泄愤只好迁怒谢永林了,圣旨上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不够,还得把人家祖宗上九族拉出来鞭尸,立悔恨石碑将其罪行指名道姓书写在凉州府中,路过之人都要吐一口唾沫,狠,真是够狠的。 呵,不知道匈奴王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呢? 最好能做出点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来,他朱家军拭目以待。 第251章 军师慧眼 第二百五十一章 谢永林的罪诏在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里传遍了全京城,原本对于谢永林的双面模样就是物议沸腾,如今由皇帝陛下亲自论罪,连那些保持中正立场的人到了公共场合也得顺势评头论足道一句是非,就怕有人想起他们之前不坚定的立场,如此连累自身。 而早朝后不久,当年负责谢永林那一届科举的主考官马太傅,以及副中正董宰相、甄右相、高侍中令等列位权臣,以及核查身份验明正身的礼部尚书纷纷上请罪折,一时之间多少人看着风向而动。 但眼下朝廷的一大正事却是凉州吏治补缺的问题。 皇帝陛下一句谢永林结党营私,将凉州州府的吏治抽空十之三四,这空缺出来的紧要官职便有二三十人,何人出缺又在百官中掀起一场无形的争斗之战。 不过对于凉州州牧一职,百官们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这个位置由何人来坐当由皇帝陛下圣心□□,他们可怕这下一任州牧再搞出像谢永林这样有辱门风让祖坟都被人挖了的罪过来。何况,凉州州牧这个位置邪乎得很,前后才不过几年,原本坐的好好的凉州阮氏就被匈奴人杀进府中灭了满门,深得圣心备受器重的谢永林又被揭露是那等奸小龌蹉之徒,保不准是有谁盯着凉州这一片地方,一步踏错,上两个州牧就是下一任的下场。 没等他们查出个所以然来,上一任宁州州牧又被查出以劣银充官银的忤逆之事。不说宁州阮氏的旁支都被皇帝下令看押府中,就连淑妃阮氏死了多时还因此被夺了封号,她膝下所出的大皇子更是当廷被皇帝斥责,禁足锐王府中此事未水落石出前不得干政。 谁都看出来,大皇子司马宇锐这一次是真正地失了圣心。原本在宁州阮府失势已经离得七七八八的拥护,这一次原大皇子派系的百官彻底成了鹌鹑,一声都不敢为大皇子辩护。 朝局风云变幻,镇北侯府中却是难得安逸。 这日趁夜,朱定北到府兵营舍中探望古朝安,后者从宫中出来后原本还算康健同府中府兵一同出操巡防,不过在几日前,皇帝的暗卫从镇北侯府收回后他反而像是支撑不住一般病了一场。朱定北要来看他他也不许,今夜来看时,他的病也已好得差不多了,正在灯下看书。 “叔父风寒未愈,怎么不早些休息,可吃过药了吗?” 因为他生病的缘故,朱定北虽不被允许来看他,却也叫人给他分派了一间单独的房舍养病。水生时常来照顾,但也只能在暗中,关心也不能明目张胆否则惹人耳目反而功亏一篑。 古朝安正凝神看书,闻声才抬起头来,见他手中还提着食盒,掀开便有一股药味,不由失笑道:“我已经大好,这补汤明日便不喝了吧?” 朱定北道:“这可是全大靖最好的大夫专门给您开的补药,一般人想喝还喝不到呢。您别担心,这补汤药性温和,是滋味安神用的,您多喝一些不碍事。” 这是宁衡请教了他几位师父开出来的补药,从前可是只有朱定北才得他这般用心。 若不是朱定北对古朝安的重视以及情义不同常人,他也不会如此费心。 古朝安闻言便不再推辞,毕竟是小辈的心意,他心知对方连日劳累,再不承情却是不知好歹了。看他把补汤喝下,朱定北这才笑眯眯地问他看什么书,古朝安说是水生小管家送来的书目,又道:“这上面的注释,可是出自长生之手?” 朱定北伸脖子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这一本,是我闲暇时看的。原来舒服也喜欢这类游记,我从前还抄录了许多呢,回头让水生给你送来。” “这些游记很是新奇,长生的注解更让我倾心。”且不说那些从前从未听说的风土人情,便是朱定北在每一处地形上所勾勒标注的用兵之道,行兵之法,都让人耳目一新,为之心悦诚服。“看这些笔墨,想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没想到长生的兵法造诣远在我预料之上。你啊,藏拙太过,便是你阿爹都常说担心你受人欺负呢。我看,他定是没见过你欺负人的模样。” 看着这个眉清目秀俊雅无双的少年,比之当年风华洛京的梁三少不知好上多少,在外的名声却是一片狼藉。他一方面为朱定北的成就欣喜,另一方面也难免为世人的误解而替他惋惜。 朱定北笑道:“叔父这么夸我我今晚可要睡不着了。不过这些游记很是值得一看,都是费尽心思从长信侯府的藏书阁里掏出来的,上面还有不少宁家商队行商的手札,那些见闻没有设身处地不可能获知,确有一番妙趣。” 古朝安略怔了下,试探道:“长生,你同长信侯爷……” 宁家的行商手札岂是寻常人求上门便能看到的,那可以说是宁家的绝密资料,便是皇帝也无权阅览。那日宁衡的人找上他,让他写信与皇帝时他便心中有所怀疑,毕竟自己的事一旦被揭露那整个朱家都要受重处,朱定北连他祖父都瞒着,为何会告诉身为局外人的宁衡? 除非……他二人已经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没有隐瞒。 朱定北弯了弯眼睛,“叔父慧眼,正如您所想。” 他如此坦然,倒让古朝安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长生,叔父有句话不吐不快,若让你不悦不要见怪。” 思来想去,古朝安还是不得不劝上两句。 不是他自持长辈的身份,而是他一来是过来人,深知少年意气易许情深,但世事无常,往后如何太难言说。他当年又何曾想过会与那人走到今日的地步呢? 二来,朱家和宁家的身份何等特殊,两位一品侯爷若只是一段私情,往后各自嫁娶表面太平那便没有太大妨碍,但若他们非卿不可,那这件事就不是两个人、两个家族之间的事,而事关全大靖,必会遭到皇帝的忌惮。他不敢想象那时他们两人会面对怎样的局面,实在不愿这个美好的孩子承受那样的责难。 朱定北点头道:“叔父,您请说。” 古朝安将他的顾虑言说了一番,才叹惋道:“长生,你年纪还小,感情的事情实在不该这样轻许。等你多看一些人,多经历一些事情,若是发现这段感情不过是镜花水月,到时候抽身不能,又该如何自处?不如缓一缓,等彼此再成熟一些……你们可曾?” 见他面露犹豫,一直认真聆听的朱定北也被他看得赧然,咳了一声颇觉不自在道:“叔父放心,他说要……留到新婚之夜。” 等不及的那个,反而是他。长信侯爷在某些事情上刻板到让人发指的地步,他面上妥协心里却不是这么想,若非进来琐事缠身,他定已找到机会将某人就地□□。只不过,这种房中乐事,当然不能当着长辈的面说道了。 古朝安听他口气便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言论并没有被他听进去,顿感无奈又觉好笑,“你啊,叔父也不是外人,你且与说我你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将来,我还能为你同你阿爷阿爹求些情面呢。” “那敢情好啊。”朱定北乐了,“三月的时候我便同阿爹说了此事,他当时恨不能打断阿衡的腿。等再过两年他回京,肯定更是水火不容,到时候可就要叔父从中斡旋一番,拦着他点。” 古朝安大惊,“你已经同你阿爹说了,那你阿爷?” 朱定北道:“还不曾告知阿爷。” 古朝安哭笑不得,“你个小滑头惯会欺软怕硬,定是算计你阿爹远在鲜卑便是再生气也不能真的拿你们怎么样,恐怕他现在一想起宁衡便要去校场练枪法捅那木头人呢。” 按照朱定北行事周全的性格,肯定不会做那种鲁莽之事。他便是知道他阿爹在北境想管也管不到他同宁衡来往的事情上,也不敢私下告诉老父,怕老父气坏了身体,也怕老父急脾气上头真把宁衡或是长生打坏了身体。他这般百般顾虑,等自己消化上两年,再次回京述职的时日,再大的气也能被朱定北和宁衡哄好了。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策反朱振梁去说服他老子呢。 当真是,好算计啊! 朱定北被他说破,嘿嘿一笑,“叔父,没你在我阿爹身边,他得吃多少亏啊。” 若是像往常一样,有古朝安一双慧眼堪破,朱振梁肯定得好生发作一番,至少这两年也不能让宁衡好过了,而不是想现在这样生怕泄漏了消息给儿子惹麻烦有苦也只能自己吞。 古朝安失笑,“因为是你主帅才没多想,谁知道你打着这样的歪脑筋,主意都动到你阿爹身上了。” 他心里也担心朱振梁的情况,不过跟随主帅多年,他知道对方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便是没有他从旁协助,在大事上也出不了差错,所以从未想过再回到朱振梁身边在军中效力。他已经连累朱家一次了,现在还藏身在镇北侯府中,恨不得瞒天过海,旁的再也不奢望了。 第252章 猴急猴急 第二百五十二章 从古朝安处回旋,未进屋,朱定北便抬头往宁家暗卫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知道宁衡在自己房中了。 宁家暗卫默默退开了些,也不敢提醒主人被发现的事实。朱定北开门进来,蓦地被人按在门上咬住脖子,他原本打算吓唬一下宁衡,没想到宁衡也打的这个主意,表情没摆正便笑出声来。 宁衡见行迹败露也不遗憾,咬着他的脖子磨了磨,将他扣紧了,问他:“深更半夜,去哪里逍遥了?” 朱定北抬起他的脸,微微仰头同他交换了一个湿热的吻,轻笑道:“当然是陪美人去了。” 宁衡已经猜到他的去处,见他不老实想惹恼自己便瞪了他一眼。朱定北见他不肯放开自己,便由着他半抱半拖地往床上去,戏谑地同他说道:“长信侯爷还真不见外,夜夜不请自来,不会是忘了自家的路怎么走了吧?” 宁衡低笑,把他按回床上压在他身上挨挨蹭蹭,心满意足道:“本侯空闺冷清,夙夜难寐,想来镇北侯爷当同我心,特地来给侯爷暖床的。侯爷可喜欢?” “我自欢喜。” 朱定北抬头给他奖励,两人勾缠一阵,发冠散开,衣裳凌乱,朱定北伸手向下却被宁衡一把扣住,只见他穿着起道:“先说正事。” 朱定北:“……” 正当情热,被他扫兴,朱定北恨恨地掐了宁衡一把,听他痛哼出声,才起身合拢衣裳,再把乱掉发冠拆了,暴躁地挠了挠头。宁衡忍笑,给他顺了顺头发,才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别生气,嗯?” “不是要说正事吗?有事说事,离我远点。” 他嫌弃地顶开宁衡,咬牙切齿。 宁衡不听,把自己的发冠也拆了,见两人青丝缠在一起不分彼此,这才略平了心绪,说起正事来:“皇帝查到贾惜福了。” “贾惜福?怎么会突然查到他身上?” 朱定北听到这条大鱼上钩,立刻来了兴致。 宁衡见他方才那点小性子一去不复返,不由惋惜地捏了捏他的脸,闷声道:“当日正阳宫中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那些暴匪为何在那个时机不早不晚地招供出劣银一时,便是刑部尚书李达深都被皇帝彻查了一遍。当夜贾惜福当值中书阁,并不曾回府,原本皇帝让他拟旨也不曾怀疑到他身上。不过皇帝下的定罪旨意却是贾惜福始料未及的,他回府之后自然在贾妍面前讨不了好,二人口角之时恰好被贾十二听去,同他嫡母说道他爹房里养了一个狐狸精,呵呵,贾妍不愿与贾十二相认,定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这个孩子倒打一耙。” “那贾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那后来呢?” “后来,贾夫人恰巧听说,那被贾中书养起来的狐狸精原先是良月庵中一姑子,更是心中不满,自是要同贾惜福讨一个说法。争吵之间,良月庵此地被屡次提起,被皇帝暗卫听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朱定北眼睛一亮,看着宁衡道:“看来此事,长信侯爷功不可没啊。” 宁衡笑起来,并不否认,而是道:“原本这件事上,贾惜福就不清白。死士能杀进正阳宫中,没有他的支援是不可能的,何况给谢永林正名的旨意由他代笔,殷勤过头了。”顿了顿,他才压低声音道:“皇帝之前自顾不暇,现在缓过神来,必定要追责。梁三少他是找不到了,可朱家他未必就肯让你们痛快,不如让他早点认清谁才是“幕后真凶”,好让他有处可发泄。等惩治了意欲杀害梁三少不成反而让梁三少借机脱身的主凶之后,他自然不会再找无辜之人的麻烦。” “反而,他若还想挽回叔父的心,只会待朱家更好。是吗?” 朱定北补充完宁衡未说完的话。 他摸了摸宁衡的脸,“你为我如此筹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要和我分出彼此吗?再者说,你如何知道我不是居心不良?” 宁衡眉眼带笑。 朱定北也被他的笑容感染,神情比月光还有清澈温和,他应和道:“是啊,你当然居心不良。我以为我算尽人心,却唯独算不过你,因为你算的是我的心,而且,被你得手得太早了,我毫无还手之力。” “那就把你交给我。” 宁衡情动不已,低头索吻,朱定北仰头回应,可就在长信侯爷要将他扣会床榻之时,他横手挡住宁衡,笑眯眯的说:“正事还没说完呢,长信侯爷猴急什么呢。” 宁衡:“……” 见他眉头紧皱,气中带喘,报了刚才“一箭之仇”的镇北侯爷高兴了,他自顾自道:“那个李达深我这边已经差得差不多了,他为官多年,从地方九品县令一路做到刑部尚书的位置,在官场上的人脉不可谓不广。而且他多年来都没有劣迹,一向深得皇帝宠信倚重。正是如此,我才怀疑他不是被暴匪供词利用这么简单。” 顿了顿,他才问宁衡道:“阿衡,你有没有觉得,他的晋升之路和身上荣宠,和谢永林有异曲同工之处?” 宁衡看他嘴唇张张合合,扭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逼自己静下心来,他满怀不高兴地道:“天下仕途原本大抵如此,区别只在于他们出身寒门还是出身清贵。不过这个李达深确实不简单,从地方上便政绩斐然,否则不会让从一个二甲进士的身份被皇帝一路提拔成自己的亲信内臣。” “会不会,他的出身也有问题?有一个谢永林,未必就不能有第二个,如果他们同是匈奴王族血脉呢?” 朱定北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这件事之前,一品刑部尚书并不在他们的怀疑名单上。不论是出身、晋升之路还是朋党,李达深各方面都无懈可击。但这一次,他成为这个李党这个布局中的关键人物,虽然是因暴匪所招供的劣银一事事关重大他不得延误,可是这个真正拖住了皇帝脚步的人,皇帝或许对他仅仅是有所怀疑,朱定北却认为他的嫌疑已然很大。 试想一下,如果当时李达深被旁的事绊住,并没有在那个时机求见皇帝呢?那么整件事情就会全然不同,他不会成功救出古朝安,那批死士也不可能在傍晚之时就选择动手。 这不会是巧合。 他好奇的不过是,如果当时皇帝执意不肯觐见李达深,那么李党人是否还准备了后招?那后面是否会牵扯出比李达深藏得还身的人物? 只可惜,事已至此,他是没机会再见识李党的后招了。 宁衡道:“即便李达深是李党人,他也应当与谢永林分量不同。李党既然能把他推出来,无非是谢永林此人太过重要,而相比之下,存在暴露可能的李达深是两者之间可以被舍弃的一个。如果李达深也是匈奴王族血脉,一个牺牲了李达深也不一定会救下谢永林的局,并不值得他们做出这么大的牺牲,长生认为呢?” 朱定北笑道:“脑子清醒了,我还以为你还不能自拔呢。” 他取笑宁衡,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只要深想一层也能想到李达深的身份没有那么贵重。两人之间,一向是朱定北想事情深刻一些,如今算是不打自招了。 宁衡笑起来,心中那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他道:“李达深的身份,我会派人到他的旧籍审查,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的。这一次,我不会让交州惨案再重演,也不会给他们机会。” “嗯,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从不怀疑宁衡可以做到。 两人又聊了一阵,便停了话头准备睡下。月朗星稀,虫鸣鸟叫,沙沙树响带着初夏的风初显的热情在纱窗上穿过,又被室内的低语羞退,被子里拱起一团,两人闹了好一阵才甘心睡着。 第二日,老夫人早早派人来催促朱定北。 前几日他从宫中回来,老夫人便哭了一场。虽然爷孙俩都没对她透露什么,但皇帝下旨召见时也没有瞒着谁,她又怎么没听见风声。他阿爷回来后不见朱定北她定是便知道要坏,求神拜佛,等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把孙儿从宫里安然无恙地盼回来了。她不想听爷孙两人粉饰太平的说辞,也没有深究此事因何而起,她只是心疼孙儿受的苦难,心中恨不能代他受过。 朱定北见她憔悴了许多,心中难过,但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倒是老夫人提起风声过去后,要带朱定北到护国寺给他上香辟邪,阴错阳差地帮了朱定北一个大忙。 日头未起,朱定北与老夫人赶赴护国寺,老夫人跪经拜佛为他们爷孙父子积功德,也不拘束他的去处。朱定北在护国寺中弯弯绕绕,不多时就转入了慧清大师的厢房之中。 谢永林,正是关在此处。 第253章 会谢永林 第二百五十三章 谢永林在这里也跟着慧清大师一并吃斋听佛,身上恍若也多了一层刚正的佛门之气一般。 但朱定北很清楚,他这身皮囊之下狠绝的心肠和满身赎不清的罪孽。 见谢永林抬起眼皮看他复又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朱定北也不恼,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蒲团上默诵佛经的谢永林,低声笑道:“谢州牧不觉得现在念佛有些晚了吗?不过也对,你身后的人也是有本事,将乱葬岗上的谢老夫人偷梁换柱送到了扶风郡去,现在还有法师给她超度做法呢。不过可惜,谢老夫人死前不堪死后更是名声尽毁,也不知道那九九八十一日的法师够不够平复她满心的怨愤。” 谢永林浑身一颤,犀利的眼神猛地刺向朱定北,后者笑意一深:“这就对了。谢州牧这个眼神才是那个眼睛不眨一下任人将交州三村的百姓屠尽的杀神气魄,你一贯伪装下去,我倒是没兴趣同你多说了。” “你到底是何人。” 谢永林在被劫匪带走的一路上都没有发觉带走自己的不是自己人,等他被扣在护国寺内察觉不对时已经为时已晚。 他没想到,等了这几日,见到的竟然会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他原本没有放在心上,但对方张口便点出他生母的去处这等绝密之事,让他知道来者不善。再有交州一案被他随口道来,便知道自己之前做的种种准备到底还是低估了抓他的人。 “我是何人,谢州牧难道没有半点猜疑吗?不妨说来听听,若是你太蠢了,也好让我趁早离开不同你浪费时间。” 朱定北狂妄道。 谢永林并不因他的态度而对这个少年人有半点轻视,谨慎道:“我原以为抓我至此是皇帝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现在看来,不论是我还是皇帝都不过是你等掌中棋子。如果我猜的不错,阁下是替宁家人来的吧?” 朱定北咧了咧嘴,“这么说,也不算错。” “看来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你满意。”谢永林知道自己猜错了,对眼前的少年更少一分把握。 “怎会?”朱定北喝了一杯茶,被苦的皱了皱眉头,嫌弃道:“慧清大师这里的茶水还是这么难喝,看来大师的心还不够静啊,总是要用这苦茶消火。” 外厢房诵经的声音停了停,不多时便有一份精致的茶点由慧清大师亲手奉上,“主君,是属下怠慢了,请您见谅。” 朱定北在宁家的主母身份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暗卫私下里称呼他主母被他偶然听见好一阵教训,后来干脆也学着他手底下的精兵口称主君,反正与主母也是一个意思。 谢永林听到慧清大师的名讳,便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比预想的更要糟糕。毕竟能被慧清大师称呼主君的人,不论多年轻背后的势力都绝不可小视。 朱定北如愿地喝了一口好茶,这才有心思对谢永林接着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的身份虽然藏了几十年,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匈奴王为了死去的谢老夫人连儿子都不着急生了,洛京这边呢,为了你连李达深都舍得推出来。我倒没想到,我顺手牵羊居然牵到了这么一头大肥羊。谢州牧不妨开诚布公地说说,你准备用什么条件将你自己赎出去呢?” “你当真愿意放我走?” 谢永林怀疑地看着他。 朱定北哈哈一笑,“看来谢州牧在这里念佛念得太专心了,也怪我,外边的消息倒是忘了先知会大人一声。” 他信口张来,将皇帝陛下亲下的旨意念了一遍,尤其说到他生母不洁,挖祖坟,立悔恨石碑的事□□,满意地看到谢永林再也维持不住表面平静而扭曲的神情。“啧啧,也怪你们的人办事不利,若果真能把皇帝那心头肉拿捏在手心里,说不定皇帝就按照你们的心愿给你正名了。哎,可怜贾惜福旨意都给皇帝拟好了,谁想到皇帝临时变卦呢?可怜这位中书大人现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满门都要赔进去了。” 谢永林冷哼一声:“阁下不必危言耸听,试探我的口风。贾惜福是何许人,与我有何干系。” “咦,难道谢州牧竟不知道吗?”朱定北诧异,不过很快有了然道:“说的也是,你们一个外主匈奴,一个列为皇帝权臣掌管凉州吏治,各司其职,许多事情是没有必要全盘让你知道的。那我便好心提醒一下阁下吧,去年被皇帝一把火烧光的良月庵你定记得吧?那贾妍也是厉害,勾得贾惜福神魂颠倒,还让她逃过一劫。只是成也萧何败萧何,贾妍身为贾惜福养女,乍死给贾惜福那老色鬼生了一个儿子,没想这个儿子如此争气,到处宣扬贾妍这个房中人是贾惜福藏匿的狐狸精,贾夫人也有些本事,竟然查到了良月庵身上。这么一吵一闹,皇帝陛下就是想不知道都难。你说,他们是不是急着找死?” “咦,谢州牧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吐血了?哎呀,你可千万别死在这里,我还想着借你和匈奴王谈一单大生意呢。” 见谢永林听了他的话后竟碰触一口血雾,朱定北啧啧称奇,大惊小怪,连忙高声让慧清大师进来给他吃药免得真死在这里,那可太亏了。 谢永林愤恨地看着他,但被慧清推了气血也很快平复胸腔中翻涌的郁结之气。 “谢州牧你可别误会我了,我是真没想到那贾妍竟然也是您的心头肉啊。这真是……我从前就奇怪,她一个孤女,怎么就能让匈奴王如此信任,把整个大靖的暗桩线放心地交给她呢。原来是你们的血亲,怪不得吉尔令被朱家军追得如丧家之犬一样,还会把消息送到贾妍手上。” 朱定北怜悯地看着谢永林:“以你和吉尔令的年纪,要生出贾妍这么大的女儿,恐怕就是你了。哎,想那皇帝心狠手辣,这边将你押解回京,那边没等匈奴王动手,就先把你府上的男丁女眷给收拾了。听说你的儿子是被府学的同窗义愤之下活活打死的,你的正妻被那匈奴小妾取笑一番,竟是投毒毒死了他们母子,而后一把大火把谢州牧府上四十七口人烧得死无全尸——诶诶,谢州牧你可节哀啊,这谢家满门现在就剩你这么一个孤家寡人,你要是都死了,那你们谢家不仅祖宗被抓出来鞭尸,还得绝后啊。” 他说着,又赶紧招呼慧清大师给他顺气。 见他从气绝中缓过神智,朱定北继续道:“谢州牧急什么呢,你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你得好好活着,若是死了,怎么给你家小报仇,尤其是你生母,哎……实在可怜。” 谢永林被他轻慢的语气激得目眦尽裂,咬牙道:“你有什么条件?” 朱定北道:“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说服匈奴王和我合作。你们在大靖谋算这么多年,埋了这么多人手,还不敢动手谋反,无非就是忌惮朱家和我们宁家。朱家一介草莽匹夫不足为惧,我宁家也若是和匈奴王合作,这天下岂非你我囊中之物。” “呵,阁下这句话就托大了。宁氏一族何许人也,说宁家会叛国背主,我不信。” 谢永林冷笑道。 朱定北挑眉,“你信与不信不重要,只要匈奴王信就行了。你只需代笔给我们写一份信,让匈奴王好好考虑我们的建议,到时候怎么合作我们自会派人和他们详谈。” “我要是不写呢。” “那更简单了。”朱定北拍掌一笑,“你们多年未见,不过我看匈奴王对你如此看重,想必会认得你的手脚吧?唔,手指便好了,匈奴王手上肯定有你的手指印信,还可以让他核对身份。到时候我亲自动手写一封信。对对,这样的效果不是更好……哎,谢州牧原来是在为难我啊,这合作还没开始,我确实也不想和匈奴王伤了和气。你看,你还是乖乖配合,别逼我退而求其次。” 谢永林咬牙切齿,今日他落入对方手中,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但他谢永林能以那等身份获得皇帝的恩信,险些就能完成成语匈奴王里应外合的计策攻下凉州,也不是易与之辈,不是对方说什么他就会听从什么。 “阁下当真以为我不知你的意思吗?你也不必假意合作,说到底,宁家也不过是摸不透我等在大靖到底布下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仪仗,所以想借合作之名,给皇帝探路,抓出这些人罢了。宁家会背主叛国,可笑,宁家又何曾把这万里江山放在眼里。说起来,论这江山到底是姓司马,还是姓宁,未必有定数。” “哈哈,谢州牧过誉了。” 朱定北大笑起来,神采之间没有半分谦虚。 “我的用意你不用怀疑,我说了,合作不合作分,单看匈奴王怎么待你这个兄弟了。谢州牧只要帮我把这块问路石准备好,往后的事,自不用你操心。” 谢永林闻言冷嗤道:“你手中仪仗无非是我这条命罢了,等我一死了之,你又凭什么威胁我等。” 在被皇帝的眼线发现的时候,他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现在根本不把自己这条命放在心上。 朱定北扬唇一笑,缓声道:“你舍不得死的。” 谢永林质疑地看着他,朱定北索性把话说开,“只是不知,匈奴王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兄弟。我不妨告诉你,宁家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早年就被我们下了绝育药,他那两个儿子,不过是我们的人在他的爱妃肚子里撒的种。他这辈子要生,恐怕不是能了。要是没有别人,你这么一死,啧啧,你等筹谋再多,绝了后,怕是也没什么可争的了吧。” 谢永林:“……” 他张口来不及说一个字,便气血翻涌上头来,没命地喘息再说不出一个字。 第254章 霸道忠犬 第二百五十四章 朱定北从护国寺回来,完全如他在谢永林面前那般趾高气扬,游刃有余,反而心情沉重。 他没有在老夫人面前表露出来,面对等待结果的宁衡却是苦了一张脸,“没想到贾妍居然是谢永林的女儿,之前我们便猜测她有匈奴血统,还是低估了她的地位。” 宁衡安抚道:“不管贾妍是什么身份,之后的事情自由皇帝陛下接手做完,我们只要静观其变便好。” 他不明白朱定北为何这般焦虑,对于这些事情他们早前就已经有了猜测,虽然现在被证实是更坏的结果,但也不该让他乱了思绪才对。 朱定北手指绕着他的长发,沉思片刻才道:“我当时便有一个疯狂的猜想,所以编造了匈奴王绝育的谎言来诈一诈谢永林,没想到,竟然也有可能是真的。” “是何猜想?” 宁衡低头看他。 朱定北整理了一下措辞,才道:“我方才在想如果我们一开始猜测的方向错了呢。匈奴王和李党并非合作关系,他们也许至始至终原本就是一体。” 朱定北坐直了身体,继续道:“谢永林与吉尔令同根同源,而他们的根源并非在匈奴,而是在大靖!阿衡,你试想一下,原本胡尔朵的坟墓被建在扶风郡,牵扯上一个出处不明的郑家,我心中便有犹疑。或许至始至终,李党,我们姑且称呼他们作李党,就是谢永林的祖辈人发起的。他们用了很多年的时间,不仅在大靖文官中扎根深厚,在军方与李家结盟,而在大靖之外,他们也用了许多年的时间,最终在胡尔朵出现的时期他们终于找到了时机,弄死胡尔朵的几任丈夫,把匈奴的权势渐渐规整在胡尔朵一人身上。最后再由胡尔朵,或是胡尔朵背后的李党主人的子嗣,推上王位!” “吉尔令的上一任匈奴王,想必与谢永林、吉尔令都有极亲密的亲缘关系。而他死在我阿爹手上,而后吉尔令上位。如果谢永林死了,吉尔令就是他们嫡系血脉中最后一人。所以谢永林才会对吉尔令的子嗣如此在意。” 宁衡沉吟道:“长生是想让你的谎言变成事实吗?” 朱定北确实有过这个想法,让吉尔令断子绝孙,把李党逼到一个绝境上,或许他们再也不会有现在的耐性,他们会全力反扑,到时候虽然势必会面临一场恶战,但他们并非没有胜算。相反,他们的胜算绝对比李党要大一些。 但朱定北还是犹豫不决,因为如果触发这个最极端的办法,那么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牵连许多人,还有那些他们苦思不解无处求证的真相,也会彻底被掩埋。 他不甘心,上一世,朱家便是这么不明不白亡了,他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在了不知道是谁的手里。 这一世,就这么放过李党,他没办法说服自己。 宁衡见他抿紧嘴唇,情绪交杂,有些担忧道:“长生,别逼自己选择。我们布置了这么久,慢慢来,也一样可以达到你想要的结果。不需要操之过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他们耗。” 朱定北无法决定,他替他决定,虽然他不明白是什么让朱定北偏执于那个真相。 朱定北苦笑,“阿衡,就是你这样纵容我,才让我越来越任性。” 宁衡闻言,笑弯了眼睛。他抬起朱定北的手抚着自己不常见的酒窝希望能让他心情好一些,轻声道:“不碍事,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能替你背负。” 他从来不怕朱定北惹事,他也有这个自信,不管朱定北做了多么轰动的事情,甚至是犯了误国的大错,他都能和他一起背负责任,挽回局面。大不了,输光一切罢了,在这个世上,除了长生,没有其他东西是他宁衡输不起的。哪怕是宁家。 他便是这样凉薄自私的人,舍弃起来可以没有丝毫的负担。 朱定北早就看出他性格里的霸道极端,见状只是一笑,调侃道:“今日我听那谢永林说:宁家会背主叛国,可笑,宁家又何曾把这万里江山放在眼里。说起来,论这江山到底是姓司马,还是姓宁,未必有定数。”他学着谢永林的语气,末了才忍俊不禁道:“你们宁家这土皇帝当了这么多年,我从前竟一无所知。还是李党看得透彻啊。” 宁衡也没有否认这句话影射出的宁家在大靖超然的地位,只是淡淡一笑。 对于他从一出生就注定拥有的东西,他为此负责,为此辛劳,却也因此,并未真正将它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朱定北嫉妒地睨了他一眼,暗道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后道:“听谢永林的口气,他们真正的父辈应该还在人世,而且在大靖朝局中藏得很深。他的语气有恃无恐,在谈判中虽然屡屡被我激怒,但却是一点都没有惊慌。说明我用以试探他的李达深、贾惜福,比之他们的父辈是不值一提的。” “阿衡,你说,这个人会是谁?到底有谁有这样的能耐……他能有胡尔朵这个年纪的兄妹,想必年纪也不会比我阿爷小几岁,洛京城中符合这个条件荣养以及在朝或是有声望的人,应当不多吧?” 既然毫无头绪,他们也只能用这样的笨办法一一罗列,再逐一斟定。 但很可惜,到最后却是疑人偷斧,觉得谁都有可能是这个幕后之人,又或者谁都不是,反而将自己现在的线索也全盘打乱了。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放弃这个办法,否则要将这些阁老重臣名仕的祖宗十八代挖出来,耗时耗力,说不准没等到他们查出什么来,匈奴王已经和李党里应外合,杀入大靖了。 不过,朱定北总归还是满怀不甘心,思来想去,他带着这份名单去找古朝安,他毕竟曾经受教于陈阁老,又是洛京高门之后,与皇家交集复杂,也许会知道一些他们这一辈年轻人不清楚的密辛也说不定。 古朝安面对这样一份惊世骇俗的名单,足足愣了片刻,才神色凝重地询问朱定北从何而来。 古朝安如今藏身无处,在这几年里恐怕都要留在镇北侯府,因此朱定北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说一半留一半,将他和宁衡这些年来所摸索到的线索和被证实的线索已经那些猜测一一说给古朝安听。后者被震住,好半晌才吞了吞口舌,惊愕道:“此事,你从回到洛京就开始谋划了?这是为何?你怎么会……” 古朝安到底没有问下去。 朱定北身上的异常之处,从很小的时候就显露了。想当年他不知道给朱家出谋划策之人的真实身份时,变成对方是老先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没有真实交往,但是对方的思虑缜密,前瞻远见,以及洞察人心,别说自己,就是老侯爷也没有他这般的智慧。没有一定的年纪,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处世之道和决断谋略? 因此,在得知朱定北就是那位让他神思向往的老先生后,他并非像朱振梁一样满心骄傲地接受了,他惊疑不定,他还曾怀疑神鬼之说,但都被他压在了心里。 而今日,当他了解到原来这些年他们接触的也只是朱定北愿意透露或者说不得不透漏给他们的真相,在悉知这件事情的始末之后,这个疑惑再一次袭上心头。只是面对朱定北温和而不容拒绝的目光,他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并不需要知道这些,而朱定北有能力处理好现在的局面,他只要确定他和朱家的安全便可,很多事情如烟如雾,实在不应该追之过深。 朱定北因他的体贴而略略松了一口气,古朝安拍了拍他的头:“你如此聪明,应当知道怎样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我不过问,但也希望,如果你遇到麻烦,一定不要忘了,我和你阿爹他们都在你身边。” 朱定北重重点头。 古朝安唏嘘一声,便也将话题再一次转移回到这份名单上。 他道:“这些人中,其他人我并没有多少了解。如果真要说什么的话,便是远宁侯府。当年,我父亲给我同远宁侯府的嫡长女定下亲事,师父得知后,曾与我说过,远宁侯府并非良配。他们府中一些阴私未必干净。当时我深究,师父却未再多言。我想,能够让师父警觉的人,应当不会像现在这杯畏畏缩缩的蛇鼠之辈。也许,他背后隐藏着什么也说不定。” 朱定北闻言,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远宁侯府的嫡长女,难道朝安阿叔指的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见状,古朝安顿了顿,才笑道:“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原本也有悔婚之意。后来,梁府没了,这桩亲事,自然也便作罢。当年我听说……她成了皇后,比你还要吃惊呢。毕竟,那个女人实在算不上聪明人,也没有多大的背景。” 当年,何止是吃惊呢? 只是往事如烟,那些因果循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都不重要了。 第255章 山河锦绣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古朝安的提点,让朱定北从千头万绪中终于拉出了一个线索。 远宁侯府,二品侯爷,当朝太傅,当今国丈,马源。 正如古朝安所说,能让当年尚是宰相的陈阁老讳莫如深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且不说他曾为帝师的才能,便是他身上的三重身份,都足够他在大靖叱咤一方了。但很奇怪的,马太傅表现得太过平庸了。在皇帝面前,他总是曲意逢迎,伏低做小。在洛京世家面前,他虽然强横刚硬,但真要论起来,不说镇北侯府长信侯府,便是想禁军统领秦家、工部尚书楼家这样的权臣之家,都只会给他做些表面功夫,真要硬碰硬,绝对不会给马太傅留半点情面。 马太傅当年也是才华横溢,人到中年更是得意,怎么临到老了,反而变得平庸无能起来? 他将这些疑虑告知宁衡,后者听罢,低声道:“确实如此,如果不是今日古军师特意点出的话,便是宁家也不会注意到他。” 强横的,名声褒贬不一但却没有多少锋芒的远宁侯府,在新皇登基后,这些年确实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让人注意不到了。真说远宁侯府毫不起眼,却也不像文昌伯虞家一样平淡无为,至少他们府中有大靖唯独一位不姓宁的皇后,还有身居太傅之位的侯爷,还有去年在科举中考取榜眼的世孙。按理说,他们应当在洛京备受瞩目才对,可恰恰相反,他们这些年有意无意的作为,让人们提起远宁侯府来来回回只有那些谈资。 好似,原本一把宝剑蒙尘一般,谁都知道这把剑,可渐渐地也没有出鞘见血的宝剑也会被人漠视。 这种不起眼,会是偶然吗? 细想一下,便知道不可能。远宁侯府曾几何时比镇北侯府还要受人关注,如果不是有人特意将锋芒遮掩,绝对不可能在恰好就维持这种不温不火的位置上。而这个撒灰之时宝剑蒙尘的人,不作他想。 就是马太傅! “他这么做到底是用意何在?他不想让远宁侯府惹眼,是不想惹谁的眼?应当不是皇帝,这几年皇后和马太傅给皇帝找的不痛快也不少,但是皇帝也从没有动远宁侯府的意思,因为……远宁侯府已经让他感觉不到威胁。既然不是皇帝,又有什么人比皇帝更让他忌惮,忌惮到必须韬光养晦的程度?” 朱定北手指敲击桌子,陷入沉思中,连宁衡什么时候用自己的手掌代替桌子让他点着都没发现。 宁衡很早以前就发现朱定北这个习惯了,想事情的时候,手指一定要碰到什么才行,在他看来,这个习惯着实可爱。 朱定北不自察,回过神看他拉着自己的手也不在意,而是道:“看来远宁侯府确实要好好查一查了。” 宁衡点头,“年代太久远,我让天机堂帮你。” 朱定北没有拒绝。 两人复又说起贾府的事情,皇帝这一次一反雷厉风行的做法,几天过去竟然都没有动贾惜福的意思,这却是出乎朱定北二人的意料。他们可不认为皇帝会就此放过贾惜福,或是对于舍弃他有什么犹豫,他们只是好奇,皇帝这般闷不吭声的是准备发什么大招。 贾惜福如果只是匈奴的探子那皇帝手起刀落,有谢永林的先例在,就可知道贾惜福的下场。但是偏偏,贾惜福还卷进了古朝安逃出皇宫一事中。 牵扯到梁三少,皇帝陛下就越发琢磨不定了。朱定北和宁衡都不知道他到底准备拿贾府如何,等了这几日也不见皇帝有什么动静,也有些好奇起来。 朱定北道:“陛下最近在宫中以正阳宫遇刺之名整治内防,我才他多少疑心到御林军身上,你的人要紧吗?” 宁衡摇了摇头,“他们在洛京世代清贵,都算不得多显赫的人家,但是祖辈上大半人都是世袭的御林军,根底清白,又对皇室忠心耿耿,或许陛下会在御林军中抓出几个害群之马,不过他们还是相对安全的。” 朱定北忍不住叹道:“怪不得说宁家如此危险,果不其然。” 宁衡道:“宁家的传世铁则便是辅佐皇室。这些宁家的家臣,从我先祖的时候开始便被安排负责皇帝的性命安全。虽然是我宁家的人,但如果我要做的是威胁皇帝性命的事,他们也绝对不会听从。” 朱定北侧头道:“如此说来,朱家军中也想必有你宁家的家臣了。” 宁衡冷不防他有此一问,但是顿了顿,随即点头:“有。” “算啦,你不用跟我细说。”见他张口要继续说下去,朱定北阻止了他:“正如你所说的,在没有涉及皇室安危的底线时宁家人对外不会有多少威胁,我朱家军又不是要谋反,他们姓宁还是姓朱只要能打战,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 宁衡莞尔一笑,对他的理解很是开怀。 朱定北有些稀奇道:“只是你们怎么控制他们自己不生异心呢?这些家臣也不是牵线木偶,难道世代都是这么忠心耿耿的吗?” 这种忠心毕竟是隔了一层的,谁能够把控得好?但这几百年来从未听说宁家有出过这种差错。 宁衡道:“当然也有叛臣,只是他们想要瞒不过去。宁家家臣的培养,在他们出生之后开始就都在一起抚养长大,这些人学会写字开始,每天便要复述记录自己每天做了什么。这些家臣外放之后,同样保留这个习惯,自己每日的作为,甚至吃了什么用了什么事无巨细都会一五一十地记录在案,每一年,都有专门的人收取他们的案册,审查评定他们的过失。若是缺了一天,或是记录中出现任何纰漏,只要有疑点,这些家臣就会被召回宁家,并且终生不会再被外放重用。” 朱定北听闻简直惊呆了。 他呐呐道:“……这个办法,不会也是昭太后娘娘提出的吧。” 宁衡点了点头,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所以见朱定北如此震惊反而有些奇怪。 朱定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我只是觉得,宁家调/教人的手段比我们朱家训烈马还要……呵呵,高明。” 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词来。 宁衡轻笑道:“这并没有什么。训练人和训练任何一种动物都是一样的,目的都在于让他们听话,而手段,无非是想尽办法限制他们所思所想,给他们制定规则,再辅以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身为大靖百姓何尝不是这样,皇室要我们听话,所以制定了律法,律法之外还要道德。学府要让我们听话,也同样有条陈规矩。这些不都是我们自小训练学习的吗?只是宁家比较吝啬,只能给他们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罢了。” 朱定北干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宁衡敲了敲他的头道:“好了,暂且不议论他们了。方才说到御林军,我看陛下大张旗鼓,不惜以遇刺为名,恐怕是要敲山震虎。他或许还想给贾惜福一次机会,也或许,他想透过贾惜福得到一些什么。不过,等他收拾完御林军,重整宫防之后,必定回下手处置贾惜福。长生不必心急,再等等。” “我不急。”朱定北叹了一声,“我就是心里有些不踏实。不过索性十一现在已经和贾府脱离关系,皇帝又对他委以重任,这件事情牵扯不到他身上。” “嗯,他如今是张家人,这一点别人忘记了,我们也可以提醒他们想起来。” 他安抚朱定北,在贾家铭一事上他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至于贾府的倒台是否会伤害贾家铭的情绪,却是现在的他们没办法顾及上的。 朱定北也知道这一点,反正贾家铭能够置身事外,这个结果已经让他满意,其他的他也不强求。因此撇开这个话题,想了想道:“说起宫防,我听阿爷说秦大统领今年有意向陛下提出让贤荣养,而且他无意让两个儿子接手宫禁。你说,皇帝会选择谁接手禁军?” 这个问题把宁衡问住了,他沉吟道:“人选有很多,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皇帝对手边可用的人信任度大减。他会选择谁,我算不出来。” 朱定北道:“哎,如今的朝局比起几年前可谓是一片模糊,皇帝不知道信谁选谁,我们也看不透谁是忠谁是奸。你说,还不如以前糊涂的时候呢,那时候朝廷吏治好歹一派清明,人心也容易猜,你说是不是?” 宁衡见他颇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势头,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这样的情况不会维持太久的,总有一天,大靖可以拥有一个真正明朗的朝局。” 朱定北道:“但愿如此吧。” 不管有多少恩怨是非,他们对于这个国家仍然抱着一颗赤子之心,惟愿山河锦绣,四海安宁。 第256章 贾妍被擒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朱定北近来一心扑在贾府的事态以及马太傅的查证上,对于谢永林他决定先放一放,杀杀对方的锐气。 让他意外的是,谢永林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看到水生送来的谢永林的信件,朱定北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谢永林。他将谢永林的亲笔信仍在对方面前,闲闲地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对谢永林道:“谢州牧这就是欺负我不懂匈奴话了。瞧瞧这封信上,那几个发音凑在一起就是“子嗣有疑,护国寺”,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吧,州牧大人?” 谢永林脸色丕变,道:“是我低估了阁下。” “你没有低估我,你只是在试探我的底线,顺便碰碰运气,看我是不是够蠢够好糊弄罢了。” 朱定北语气含笑但言辞犀利,他无所谓地道:“不过没关系,反正现在你死了比活着更有用。贾妍给贾惜福生的那个十二郎你还记得吧,如果你死了,贾十二可就是这个世上唯一留着你血脉的男丁了。唔,这么算起来,也是你们家中血统最高的人了。他一个小孩子,我要控制他总比你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头来得强。到时候,除了贾十二你们别无退路,我便要看一看,他们先失了你母亲,又失了你,会不会舍得下这个最后的男嗣了。” “你想要做什么?!” 谢永林被激怒了,如果不是被慧清大师扣住,他恨不得扑向朱定北掐死对方。 朱定北笑道:“谢州牧,你这话问得可真有意思,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问我想要做什么,莫非大人已经听不懂人话了?不过现在你听不听得懂也没关系,正像你之前说的,我们宁家怕过谁。既然你们不肯合作那我们也不必将这大靖江山分你们一杯羹。届时,匈奴的地盘我们也不客气地接手了。” “无知小儿,口出狂言。” 谢永林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朱定北讶然道:“谢州牧难道忘了自己现在是阶下囚的身份?你可要时刻记得,现在,我,是刀俎,而你,只是我板上的鱼肉,我想要怎样就能怎样,你可千万不要试图对我用激将法。否则我生气的话,谢州牧是否能够继续这么完好无损下去,我可不能保证了。” 谢永林未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 朱定北好笑道:“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不就是有一个缩头乌龟的爹吗?要我说,那种抛弃妻子的男人,你实在不应该抱太大的希望。你看看你娘的下场,好歹也是为他生儿育女,可到头来被人泼了这么多脏水,死后还要背负不洁的名声,你那个乌龟老子还不是一声不吭的。哦,这话我倒是说错了,你和你那个爹也没有太大区别,看着你娘活生生地勒死在你面前,你不还是一个屁都放不出来?啧啧,看来抱太大希望的人是我啊。说不定,他早就被背着你们母子生了不知道多少兄弟呢。这么一想,那贾十二也没有什么可救的价值。哎,倒是我失策了,还是等皇帝陛下下旨满门斩首我坐收渔翁之利,这样更好。” 谢永林的眼神彻底冷了,他完全没料到朱定北像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样,根本不接他的招,善变无常,完全让他找不到弱点。反而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被他挑拨得怒不可遏。 朱定北见他不吭声,知道他已经放弃试探自己打定主意少说少错,不由无趣道:“既然谢州牧无话可说,那我想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那么早的,这场戏才开场,少了大人这么一位知音知趣的看客,岂非无趣?” 临走时,他还将谢永林的贴身物品全部带走。 谢永林不知道的是,朱定北所说的话并非临时起意。他带走谢永林的这些私人物品,很快将它们换到了一个死去多日的与谢永林身形相差无几的死刑犯,将他官道河道通往的那座湖底,过了两日便被渔夫打捞上来,在当地引起一番轰动后,送往县衙确认其身份。 最终定为正是在这附近畏罪后自杀不见尸首的前凉州州牧,罪臣谢永林。 因此人身份特殊,当地府衙很快就呈报洛京,又将尸体以冰冻住,送往刑部。 刑部仵作自然少不得再一次确认死者身份,可惜死者的面容已经被冷水泡烂,完全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只能靠他身上的衣物来辨别。皇帝暗卫亲自来看过,确认了此人正是那日被劫匪带走的谢永林。他们也没想到,谢永林竟然会被劫匪杀害,但不管怎么样,谢永林一个已经定罪的死人,他的尸体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因此在确认身份后,刑部便将他用草革裹了扔到了乱葬岗。 当夜,有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赶往乱葬岗。 此人将谢永林刚刚埋下的尸体挖了出来,扒开他衣物看到他胸口上的那道被湖水泡的只贴在皮上的伤疤后,顿时痛哭出声。 没等来人将谢永林的尸首带走,埋伏已久的皇帝暗卫现身而出,就地将此人擒获! “你是说贾妍?” 朱定北听到属下的汇报,怔了一下,蓦地笑出了声。 “这个当女儿的倒是孝顺,也不枉费我照着谢永林身上的疤痕在那死囚身上划了几道。这样也好,有贾妍确人了“谢永林”的身份,贾十二的用处便大了。” 朱定北也没料到,贾妍这一次会这么沉不住气,在“谢永林”下土的第一晚就赶来抢她生父,自投罗网。有她在,正好给皇帝送上了一个整治贾家的借口,想必,皇帝也等不了几日了。 果然如他所料,贾妍伙擒翌日,贞元皇帝在早朝后便单独留下了贾惜福。 “中书令可认得此女?” 贞元皇帝如话家常一般漫不经心得问道。 贾妍依旧是昨夜那身夜行衣,被人点了哑穴堵住了嘴防止她咬舌自尽。暗首扯着她的头发,让她露出全容给贾惜福看。饶是贾惜福历经那么多场面,在见到贾妍的那一刻还是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他连忙垂头,强压下自己的震惊和恐惧,高声道:“回禀陛下,微臣不认得此人。” “哦?”贞元皇帝笑了,“这么说来,朕知道的比中书令还多了。暗首,你来说说,此人是何人?” “是陛下。” 暗首沉声答道:“此女名贾妍,乃是中书令大人于贞元十二年,在外捡回的孤女,因高僧的阴阳不调之言而认作养女。贞元二十年,此女乍死于贾府中,后为中书令养在良月庵中,为中书令生有贾府排行十二的公子。良月庵被烧毁后,此女便重回中书令身边。贾大人,今日莫非睡糊涂了,怎么连枕边人都不认得?” 贾惜福浑身一颤,埋头竟无法辩驳一句。 贞元皇帝冷笑一声道:“爱卿,朕的暗卫可有说错?” 到此刻,贾惜福已然明白,皇帝有备而来,早就将贾妍和自己查的清清楚楚,也早就认定了自己的罪名。他有此一问,不过是全了最后的一点君臣之义,让他死个明白罢了。 贾惜福忍泪道:“陛下,臣德行有失,请陛下赐罪。” “好一个德行有失。”见他只认下自己和养女的苟合之事,贞元皇帝笑了一声,问他:“你可知道良月庵是什么地方,此女,又是什么身份?” 贾惜福咬紧牙关,正声道:“良月庵乃是上洛郡郊外一处尼姑庵,现已失火焚毁了。臣当年一时迷失心智,与养女有染,她后怀有子嗣,臣便将她送到了这里养胎。她,只是臣收养的一个孤女,并无身份,请陛下明察。” 贞元皇帝静默片刻,他看着埋首跪地的贾惜福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觉得疲惫,甚至有一些茫然、惶恐。贾惜福对他而言,比谢永林更亲近一层。这是他尚为皇子的时候就看中被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是最早的一批只比东升太监暗卫疏远一层的近臣。他这么多年来,对他委以重任,恩宠有加。可没想到,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会背叛自己,甚至到此时此刻,都不愿对他坦白俯首认罪。 半晌,贞元皇帝冷声道:“贾惜福,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回朕的话。” 贾惜福忍不住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他眼中凝成实质一般的冷光让他心中一颤,老泪纵横道:“陛下……臣有罪,万死莫赎。” “你可知道,当日你为这些人后援,从朕的寝宫带走的,是何人?” 贞元皇帝问了最后一句话。 贾惜福无言以对,只是磕头。 贞元皇帝的脊梁垮了下来,他一直都不愿意相信,是贾惜福,这个伴他多年的人对这些逆贼确认了梁子熙的身份。他和梁子熙的往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能够从他这几日异常中看出端倪的人也寥寥不过几人。正阳宫遇袭之后,他苦思冥想,最后在确定了贾惜福与良月庵的匈奴逆党有瓜葛之后,答案才终于拨云见日。 至亲至信的人,才能真正切中被背叛人的要害。 第257章 发现军师 第二百五十七章 贞元二十九年,六月中旬。 这一日的早朝平顺地度过,皇帝留了中书令叙话,散朝时就算是对朝局风向最敏锐的董相等元老重臣都没有察觉到分毫的异常之处。 但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中书令触怒皇帝被皇帝打入天牢,随即满门获罪,抄家入狱的消息传开来。 刑部甚至不知道贾府因何获罪,皇帝陛下又定了什么罪名,便在禁军的通知下仓促地备好牢房,紧接着,被禁军亲自擒拿的贾府十一子、三孙连同贾中书本人都被收押天牢重犯牢房。贾府的女眷被就地圈牢,禁军将中书令府邸围的水泄不通。 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多少人摔了杯子,吓个半死。 贾府满门获罪,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便在洛京引起了轩然大波! 贾府的十一个公子,当时都在各司府衙办差,如同往日一样,就是贾府最受宠的十二郎当时就在国子学学堂之中,禁军手持金令,只身入学堂不同夫子交代一句便将贾十二当众带走了。贾十二郎毫无防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依旧有恃无恐,对着禁军又打又骂。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要让我爹治你们的罪!放开我!” 禁军冷笑了一声,紧接着在洛京威风无两的贾府十二公子就被来拿人的禁军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就这么被拷上镣铐抓入天牢之中。 犹如滴水入油锅,学堂一下子就炸开了,连夫子也是面无人色,没有制止纷纷议论追问发生了什么事的学生。 不过半日时间,在洛京的顶级世家就这样被剥夺了所有荣耀。而外臣们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无所知,堪堪返回府邸的董宰相、甄右相、柳左相、高侍中令都来不及吃完这一顿热饭,便匆匆赶入府中请见皇帝陛下,随后在六部忙碌的一品尚书们也赶了过来。 东升太监客气地告诉他们,皇帝陛下龙体微恙需要休养,拒绝了他们的求见。众人纷纷向东升太监打听消息,这些伴驾多年的御前总管并没有多言,只是好心道:“列位大人无需多问,待日后陛下自然会将罪臣贾惜福的罪行昭告天下,至于各位,还请各自珍重,切莫多思多问,做好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才是要紧。” 这话算是给众人敲响了一记警钟,见他扬长而去,众人纷纷看向董相。 董宰相苦笑一声,朝东升太监的背影行了一个谢礼,回身道:“各位,董某先行一步。” 这位老狐狸一般的两朝元老决定听从东升太监的提醒,不再过问。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提心吊胆地各司其职去了,不管怎么说,做好自己的事情总不会错的。 镇北侯府。 老侯爷当日一早正寻今日不当值的秦大统领喝酒叙话,没想到酒刚热上,秦大统领便受传召入宫,没过多久他就听见外面兵马之声顿时吓了一条,紧接着他就听说老朋友率领禁军抄了贾府的消息。这酒友是等不到了,他匆匆踏出秦府一看究竟。 贾府就在秦府对面,两府大门相对而立,禁军将贾府四面包围,接着里面便有哭喊求饶以及质问声传出。 贾府三个年纪不大的幼孙被禁军抓了出来,贾夫人以及媳妇们一路追逐而来,哭闹着要将孙儿/儿子抢回,但被禁军提刀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骨肉分离。秦大统领也只能冲错愕地立在门口的老友摇了摇头,便匆匆带人走了。 贾府大门被关上,包围的禁军却没有离开。老侯爷一看不得了了,当即快马赶回府中。 “长生呢?!” 他将马鞭丢给朱三,听朱三回说侯爷正在自己的院中看书,当即疾步赶去。 “乖孙儿!贾府被抄家——?!” 朱定北正在温书不假,可书房中却不止朱定北一人! 看到那放下书籍,起身给他行礼口称叔父的人,老侯爷不敢置信地搓了搓眼睛,这才一跳脚,吼道:“快快!把院子给我锁了!看看有没有什么人进来过?!” 朱三也被突然出现的古朝安吓了个半死,不等朱定北开口阻止,就匆匆去了。 老侯爷咬牙切齿地看看古朝安再看看一脸无辜的孙儿,顿时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把这小兔崽子抓起来扒了裤子痛揍一顿! “你、你们!真是好样的啊!!把老子耍得团团转!格他老子娘的!小王八羔子!” 老侯爷打不下去手,只能气急败坏地痛骂。 古朝安掩唇失笑,他这两日病情痊愈,朱定北说他养病的房间光线不足看书坏眼睛,才把带到自己的书房中来。今日正是他第一回离开府兵的营舍,没想到就被老侯爷抓了个现行。 朱定北讪讪地道:“阿爷,此事稍后再议,您方才可是说贾府被抄家了?” 老侯爷眼如铜铃,狠狠瞪了朱定北一眼,灌了一壶茶水才平息了暴怒狂喜交加的心情,对他二人说了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他见朱定北若有所思,却一点不为这个惊天的消息而惊讶,刚刚被孙子摆了一道的他留了一个心眼,问道:“长生,此事你可知道首尾?” 朱定北没有否认,他示意古朝安也坐下,将贾妍的身份以及贾惜福同她的纠葛、为她所蛊惑犯下的罪行说了一遍,这才道:“阿爷,朝安阿叔离宫之后,陛下必定追查元凶。当日李党一方人马意欲劫走谢永林,再活捉叔父逼迫皇帝给谢永林母子正名。我收到他们设伏的消息便知道他们选在了那一日动手,所以也在当日设法救出了叔父。那些死士确实与贾惜福脱不了干系,所以皇帝抓他也不算冤枉了他。” 老侯爷当下没有会意,但古朝安在他的解释下已经领会了他话中的深意。 他离宫之事皇帝断然不会轻易放手,必须有一个人对此事付出代价。而身为罪魁祸首之一的贾府,虽然他们没有成功,但已经有足够的动机和行动,让皇帝把满腔的愤懑发泄在他们身上。如此一来,则变相地保住了朱家的安全。 他叹了一口气,歉疚道:“若非是我……” “叔父,我早便说了,此话莫再提起。”朱定北制止了他。 老侯爷也回过神来,对古朝安安慰道:“虽然这小兔崽子胆大包天,但你能平安就是天大的好事。再说了,那贾惜福本来就不是一个干净人。且不说他帮着那些人要置你于死地,便是他勾结匈奴乱党的叛国之罪,就够皇帝灭他九族的,现在只是抄了他满门打入天牢,我才奇怪皇帝陛下这一次怎么会这么温和呢。” 朱定北道:“贾惜福也不是蠢笨之辈,虽然他自己犯了事,但决计不至于拖累贾府旁系也同他一起背君叛国。皇帝想必从他的口供中确定了这一点。再者说,凉州官吏补缺一事尚未齐备,现在中书令又获罪,再开罪下去,皇帝手边都没有几个可用的人手了。皇帝有分寸,不会以为一己私愤就导致吏治不稳朝纲震荡。” 老侯爷摸了摸胡须,也赞同地点头。他道:“不过皇帝这一次也真是够雷厉风行的,一个招呼也不打,一道圣旨也没下,就把堂堂中书令的府衙给抄了。你们是没看到,贾府的夫人们一个个哭天抢地,那三个小娃娃被带走的时候,啧啧,哭得可惨。” “这是他们的命。” 朱定北淡漠道。当年,他们不也是这样吗?何况,贾惜福的罪行在前,他们身上流着贾惜福的血就朱定北无法独善其身。而他们朱家满门,含冤而死,谁又能给他们一个交代,谁又会可怜他们?他早已心肠冷硬,不会同情这些命该如此的人。 老侯爷和古朝安愣了一下,前者摆摆手说:“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他并非指责什么,只是人老喽,看到那骨肉分离的场面难免有所触动。但他也不至于就糊涂了,同情谁也不会同情谋逆之人。 朱定北道:“我看皇帝把他们打入天牢也没有处置的旨意下来,看来是准备留他们一段时间另有用处。阿爷,咱们还是过自己的日子,这些事与镇北侯府无关,您不必理会。” 老侯爷点了点头,说道:“你秦阿爷今日还同我提起要七月开头就要请辞的事情,在这多事之秋,此时恐怕要延后了。” 朱定北想了想,却是道:“阿爷,你便同秦阿爷说道说道,让他按他原本的打算行事。” “这却是为何?” 皇帝最近想必焦头烂额,谁不是夹紧尾巴做人,这时候禁军统领想甩手不干,不是给皇帝添堵吗? 朱定北道:“现在不管是禁军还是御林军,皇帝陛下恐怕都不能像以前一样信任。秦阿爷请辞,正好给皇帝送上一个借口,让他好好整顿禁军内部安插他自己的人手,如此,是给皇帝帮了一个大忙了。” 就算秦大统领不提,想必皇帝也要提点他了吧。 第258章 贾家下狱 第二百五十八章 贾府落狱一事如同狂风过境,在洛京轰轰烈烈了一场,陡然又消散开,留下一片冷清的残局。 百官越发琢磨不透皇帝陛下了,在贾府入狱的第二日早朝上,皇帝宣诏了贾惜福的罪行。百官错愕,怎么也想不到,月前在皇帝陛下寝宫行刺的竟然是前中书令贾惜福的人! 皇帝陛下如此盛怒将贾惜福满门打入天牢,想必已经拿到实证。但很奇怪,在把他们关入天牢之后,皇帝像是忘了这些重犯一样,没有任何处置的旨意下达刑部。刑部尚书忐忑不安,几次想提起,都被他咽了回去。同朝重臣看在眼里,无不对他致以同情,那么一个烫手的山芋丢在手里却不能撒手,也是难为李尚书了。 贾惜福获罪三日之后,远在鲜卑的朱振梁也获悉了消息。 沉思片刻,他想起儿子信中的委托,便命人去新军营中将监军贾家铭请入帅帐。 “见过主帅。” 贾家铭很奇怪主帅怎么会召见他一个小小的新军监军,等他行了一个军礼,朱振梁大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叹声道:“十一不必多礼,你与长生是挚友,自然同我的晚辈一般,现在没有外人在,你若不嫌弃便喊我一声叔父吧。” 贾家铭从善如流,但目光却越发疑惑,聪颖如他已经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朱振梁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个噩耗告诉他,但想了想还是单刀直入道:“今日我接到京城来的消息,上面说,因贾惜福行刺皇帝陛下,被查到实证,皇帝陛下震怒,下令满门收押,女眷就地扣押。你生父和兄长他们已被打入天牢。” 贾家铭脸上温润的笑容陡然消失,他睁大了眼睛僵在原地,好半晌才明白朱振梁说的是什么意思,脸上的血色慢慢退了干净。他捏紧颤抖的手指,不敢置信地问道:“他、他们……死了吗?” 朱振梁摇了摇头,“传来消息的时候,陛下并没有处斩他们的旨意。” 这对于贾家铭来说算不上一个好消息,行刺皇帝是多大的罪名,就算现在没被抄斩,但也逃不过一死。贾家铭满脸苍白,他犹自不能相信:“怎么会这样,我父亲他一向……怎么会这样?” 贾惜福虽然对他而言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在他的印象中,对方一直是一个忠君的好臣子。 昔日在府中,他对出仕的兄长总是拳拳告诫,不许他们作奸犯科,喝令他们忠君爱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刺杀皇帝陛下?怎么可能会犯下这么大的罪行? 说贾惜福是拟错了旨意,甚至假传圣旨,他都可以相信,但刺杀皇帝? 不可能……不应该啊! 朱振梁有些不忍心,将他扶着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压惊,而后道:“长生还托人给我送来一封密信。信上说长信侯爷获悉,行刺杀之事的并不是你生父本人,而是一个名叫贾妍的女子——” “什么?!” 贾家铭失声叫道,他霍地站起来,满脸仓惶,“不可能,不可能!我、我阿姐她不是已经……” 她不是已经死在良月庵的大火之中了吗?原来她没有死?原来她还一直在父亲身边?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他反复地问自己,贾妍的消息比贾府获罪更让他难以接受。 朱振梁只好让他冷静一点,继续道:“事情究竟如何我并不清楚,不过长生信上有言,说是那贾妍并不是孤女,她是前段时间被皇帝陛下问罪的谢永林的女儿,她不忿于谢永林之死和罪名,带着死士刺杀皇帝,而贾惜福给她行了一些方便。皇帝陛下查获之后,当面质问贾惜福,他无言申辩,这才让皇帝陛下一怒之下抄了贾府。” 贾妍?谢永林? 贾家铭脑中嗡嗡作响,好一阵都没办法集中精神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虚弱地朝朱振梁笑笑道:“多谢叔父告知,我……我想回去想一想。” 朱振梁毕竟和他没有相处过,这种生身父兄都要被杀的祸事也不知道能劝他什么,只好依言道:“那我派人送你回去。你自己……多保重自己,千万不要做傻事。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来找我,叔父一定会为你办到。” 贾家铭惶然落泪,仓促地点了点头,竟都想不起要谢他。 等回到自己的廖舍中,贾家铭这才像被抽走了浑身气力一样,陡然软到在地上。六神无主,备受打击的贾家铭过了好一阵才勉强安静下来,撑着站起来,给自己倒了几杯水喝下去,他的手抖得厉害,拿不稳茶杯,最后索性放下,自己坐在桌旁,抬手狼狈地擦了擦眼泪,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将朱振梁告知的消息细细整理出来。 贾府满门获罪,已经打入天牢,但还没有被处决。 获罪的缘由,是因为贾惜福牵涉到刺杀皇帝的事件中。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贾妍。 而贾妍,她不仅没死,更不像自己以前所以为的那么单纯,她并非被贾惜福逼迫才沦落到那般隐姓埋名的地步,而是她原本就别有目的。 贾妍,是谢永林之女。 贾家铭反反复复将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 谢永林是什么人?别人或许只以为他是那等卑劣之人故而被皇帝获罪,但是受过陈阁老几年教导心智也比一般人敏锐一些的贾家铭知道,若非让皇帝恨到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的人,皇帝绝对不会将谢永林的丑事搬到台面上,更不可能在定罪旨意中的坦言自己失察之罪。 如果不是谢永林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大罪触及了皇帝的底线,皇帝至多治他死罪或是罢官,不会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臣死的这么不光彩,死后还要遭受万民唾弃。 他虽然不知道谢永林到底犯下什么样的罪过,但此人决计不简单。而贾妍是他的女儿,贾妍也明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何人,却仍以孤女的身份进入贾府,成为贾府的养女,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布局。贾家铭不知道这个布局之人是什么目的,但他深知,贾妍拥有能够杀入皇帝寝宫的死士,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说明,贾妍的身份只怕不清白。 一夕之间,从前笼罩在他眼前的迷雾被人拨开,他仍旧看不明白这些人的底细,却已经充分明白了他们的下场。 犯下刺杀皇帝的大罪,他们,全都没有活路了。 这是事实让贾家铭无法承受。 毕竟血脉相连,他们如今濒死,贾家铭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冷静旁观?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惶恐之后才想起来,原来他们已经同贾府分离开来,他现在是张家的人,他的母亲也不在贾府受株连的女眷当中。 他与母亲,与贾家在官府户籍、在大靖律法上,已经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了。 贾家铭无声痛哭,这一刻他真的很痛,他想,为什么他是特别的呢。他不想独自承受,无法接受他们就要死去,他甚至在想,加入他不曾被逐出贾府,是否就不要承受这样的折磨,索性一死百了,就不会痛,就不会怕,更不会恨。 秦奚偷偷摸摸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凄惶无助的模样。 “十一?你怎么了?” 他吓得赶紧上前来,看到贾家铭脸上一脸狼狈的泪痕更是大吃一惊。他原本就是听说贾家铭被带到帅帐后失魂落魄地回来不知是否犯了什么错事让主帅教训了,才寻思着过来看看,没想到事态竟然会如此严重。 贾家铭抬头看他,已经干涸的眼眶突然又涌出泪水来。 他抱紧秦奚,像在寻找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一样,他痛哭出声,那些害怕、那些痛恨好似在这一刻全部崩溃了。 秦奚手足无措,只能笨手笨脚地回抱住他,笨拙地安慰:“你别哭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是谁,我打死他给你出气!你别哭……十一,你哭吧哭吧,别忍着,哎,这到底是怎么了,你还是哭吧,忍着太难受了。” 他拍着贾家铭的背,低头看他憋着声不哭的样子反而更难受,也不敢劝他别哭了。 这一日,贾家铭哭得睡过去。 秦奚守了一会儿,就去领将那里请了假。他们的领将正是新调来的田益,见他满脸着急,想着朱定北临走前托付他照看他二人,便也就应允了。 到了深夜,贾家铭才醒来。他眼睛肿的睁不开,眯着眼隐约看到趴在床头睡着的秦奚。 一场发泄之后,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他抬手碰了碰秦奚,想要确认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原本就警醒的秦奚一下子醒来,见他没有再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贾家铭的脸,问他头疼不疼,见贾家铭摇头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他了然地起身给他倒水。 哭了这么久,就是水做的也得口干舌燥。 贾家铭轻声道:“秦奚……我爹他们,下狱要被问斩了。” 哐当一声,秦奚的手一颤,茶杯掉落在桌上。 第259章 长生吃醋 第二百五十九章 收到老爹的回信,朱定北不由庆幸当初贾家铭义无反顾跟随秦奚前往北境新军的决定。 如果此时他在洛京活的话,哪怕他已经在贾府除籍,以他的性格也无法对贾惜福父子的遭遇坐视不理。也幸好他是在新军中任建军一职,否则若他像以往那些状元郎走仕途的话,也不免要受到贾家的罪名牵连,轻者名声遭损,重者仕途尽毁。 伤痛仍是难免的,但愿他能够撑过这一关吧。朱定北看着信笺燃尽,心中默道。 这一夜,宁衡并没有潜入他房中,他此时正在护国寺内。前日传来消息,说太后娘娘染病,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探望。而且,慧清大师这两年在外监督挖掘的金银矿石现已封山,全数运抵洛京,数目不小,宁衡也借机亲自去过个目。 一场风波过后,洛京看起来比以往更平静。 似乎是被贾惜福的叛君之罪而打击,贾家下狱后不过几日,皇帝便病了一场,将政务交给二皇子霖王殿下以及五皇子圳王殿下打理,自己在太医的遗嘱下闭宫修养了整整半个月才重新临朝。他病愈后宁衡去见过他一面,回来说皇帝头生华发,整个人看起来老了不少。 当时古朝安也在一旁看书,闻言没有什么表示,见朱定北担心自己也只是叹了一声微笑道:“都过去了。” 不管是恨,还是早已模糊不堪的情意,都已经云淡风轻。或许还有一点恨在吧,但他已经不为这个人所动,是好也罢,是歹也罢,如今他已经彻底放下梁三少的过往,只是一个平凡人,一个希望老母亲希望亲友平安顺遂别无他求的平凡人,仅此而已。 朱定北私底下和宁衡喟叹他的坚强和心胸,宁衡却皱眉道:“长生,我不希望你像他,我也不会让你变成第二个梁三少。” 那种看破红尘的淡雅,内力满是伤疤,不过时间过去多久都不可能痊愈。古朝安只是学会承受,也学会了漠视自己的情感,而非真正的潇洒。宁衡希望朱定北能够一直保留这一颗炙热的赤子之心,哪怕往后遭遇再多的变故,对人、对自己都珍惜爱重。 朱定北闻言一怔,轻轻笑开:“我明白。” 他也不会让自己走到这一步。 这日用晚膳的时候,老夫人和朱定北旧话重提:“过两日是洛阳湖有诗会,有许多世家人在那里泛舟游玩。长生不若也去瞧瞧热闹,你这每日不是在家里就是往那些不正经的地方跑,可怎么行?”她对朱定北使了个眼色,希望他收敛自己的行迹,好好珍视他的心上人,最好能趁着这次泛舟的机会,与人家确定心意,好早日将人娶回家中来。 朱定北无奈,见老侯爷也跟风催促说是让他多去外头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家,只好答应下来。 他袭爵之后,先陪圣驾去鲜卑新军走了一遭,而后洛京便风波不断,凉州吏治改头换面,还未平息便有贾府被抄家一事,洛京的世家公子都受了家中告诫,有差事的老师办差,读书的专心读书,便是个别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也被耳提面命决不许滋扰是非,因此平素便冷清了些。 他不是在家里,便是在花柳街,偶尔往长信侯府跑两回,旁的消遣去的便少了。 如今皇帝陛下终于病愈,这对于洛京世家而言是一个好的风向,于是久未相聚的世家子弟们便广发请帖发起这一次的游湖诗会。 朱定北对诗词歌赋实在不感兴趣,也不想往这酸儒的地方钻,怎奈两老盛情殷切,到了那日便打马早早去了洛阳湖边。洛阳湖离朱家更近一些,朱定北到的时候却发现长信侯府的车架已经到了。原来宁衡怕他就等,特意提早了半个时辰出门。 他们二人来的时候,湖边还只有一些世家的小厮在这边替主子布置,等这里人多起来,朱定北和宁衡早便乘船到湖心寻了一处芦苇深深的僻静阴凉处躲逍遥去了。 朱定北道:“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看朵花要写首诗,看棵松树也得自作多情一番,现在瞧见这湖泊也不能放过,你说是不是读书读坏了脑子,见天地无病□□。”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宁衡侧头亲了亲他,“有很多话不方便说出口,他们也只能借这花草山水来说了,你不爱听不听就好。” 朱定北哼了一声,“不过也是,一般诗写的好,马屁就拍得好。” 宁衡忍俊不禁:“你是在说十一?” 朱定北瞟了他一眼,“十一若想奉承谁,那肯定能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不过这世界上能让他去拍马迎合的人,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了。” 宁衡见他护短,便也不再多说。两人在小舟上飘飘荡荡,朱定北折了一片大荷叶,盖在两人脸上,说着话声音便小了,昏昏欲睡。宁衡把他揽近一些,用折扇给他扇风,不多一会儿他便睡着了。日头高升,撑船的宁叔低声提醒道:“侯爷,有人过来了。” “让他们离开。” 宁衡压低声音不想吵醒朱定北,宁叔却道:“是水生领过来的,看样子是来寻咱们的。” 浅眠的朱定北在宁叔开口的时候便已经醒来,此时闷声道:“看清是谁家的船了吗?”如果是朱家的船,宁叔就不会有此一言了,他倒是好奇是谁能劳驾水生给他引路。 宁叔没认出来,他在朱定北的示意下,将船划出来些,不一会儿就和水生打了照面。 水生足点荷叶,借力跳到船上,恭声道:“侯爷,是柳家和高家的小姐,老侯爷路过见她们要来寻您,便让我带路前来。” 朱定北挑眉,他阿爷今日倒是悠闲,怎么有空管这些小事了。他却不知道,老侯爷已经从老夫人口中探听到他心上人的口风,耐不住心痒想过来对未来的孙媳妇儿一睹为快呢。谁成想一到这里就听留守在岸上的水生说是和宁衡小子去湖里躲闲去了,他骂了一句不知风趣的孙儿,正巧碰到柳家嫡女想去寻孙儿,心想怎么也得成全孙儿的艳福,便做了一回月老。 水生也是无奈,不等他再说什么,那边柳菲菲已经走上船头道:“镇北侯爷,不知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朱定北起身,宁衡扣住了他的手。他回头,见宁衡眉眼冷淡,隐然要动怒,他笑起来道:“我听说,她家里要给她定亲事了,别恼。” 宁衡还是不乐意,但被他瞪了一眼,只好松开手。 两艘船往湖畔的一处船坞走去,朱定北和柳菲菲先后上了船坞,待两艘船划开了些,柳菲菲才开口道:“侯爷,但愿我的冒昧之请没有打搅你。” “柳姑娘客气了,你说十一的表妹,也如同我的表妹一般,如果有事我能帮上忙的,你但说无妨。” 朱定北说的温和,柳菲菲却是笑出声来,“我话还没说出口呢,你便先同我撇清了干系。你放心吧,虽然上次你救了我,我寻思着能嫁给你也总比嫁给别人好些。但你既然无意结亲,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你别怕我纠缠你,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小便认识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多少应该知道才是。” 见她还是如同小时候一样直爽,朱定北笑起来,歉意道:“抱歉,是我小人之心了。” 柳菲菲回了一个笑脸,道:“我今日来,确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 柳菲菲于是道:“我家里已经给我订了亲事,我也不瞒你,是在扬州府,婚期大约就在年底了。表兄怕是不方便回来,我便想托你帮我送一些东西到鲜卑去。我这一嫁,往后……怕是很难再见了。” 朱定北惊讶,“转交东西而已,你只管命人送到我府上来,我自会为你安排妥当。不过,为何如此仓促。” “也不算仓促了,我毕竟年纪已不小。何况……你也知道,马超这两年总缠着我不放,我在洛京也没什么好名声了,家里也怕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将我嫁出去的好。” 柳菲菲如六月骄阳一样的眼眸也染上了一点忧郁,显然远嫁之事对她而言并非她所说的那般轻松。 朱定北也不好多问,只道:“既如此,请你珍重,回头我也为你添一些嫁妆,算是为十一替你准备。” 柳菲菲感激道:“表兄有你们这样的挚友,我真替他高兴。其实,这一次来找侯爷,也是因为表兄……贾家此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我娘都同我说,往后表兄怕是只能外任北境了。我也不能替他分担什么,只盼着往后我嫁了人他别同我生份,若是有什么事他瞒着,也请你们这些朋友务必写信到扬州让我知道,能为他做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柳菲菲认真地看着朱定北,这个承诺在她心中已经酝酿多时,并非冲动之言。 朱定北点头,笑意深了一些:“十一有你这样的妹妹,我也替他高兴。你若不放心,便写一封书信,我也会替你转达。” 柳菲菲闻言便放心下来,道了一声谢,而后看向水中两艘靠的较近的小舟,对朱定北笑道:“也不知道高姐姐同长信侯爷说得如何了。” “……说什么?” 朱定北的笑脸一僵。 第260章 阿爷怒了 第二百六十章 柳菲菲羞涩一笑,倒也不觉得朱定北是外人,信得过他的人品,因此道:“听说你同长信侯爷在一起,高姐姐便同我一起过来了。侯爷也知道,高姐姐家里一直有意与长信侯府结亲,太后娘娘也曾松口表示青睐高姐姐。是以这些年,高姐姐的亲事便一直空悬。只是……长信侯爷心思莫测,这些年都未曾回应过。高姐姐对长信侯爷与他人不同,是以这一次也想冒险问一问长信侯爷的意思。毕竟,我们也快到双十之年,亲事不能再拖延了。” 朱定北道:“……” 柳菲菲没有发现朱定北冷淡了不少的表情,继续叹息道:“长信侯爷也果真是铁石心肠,高姐姐对他的意思几乎满城皆知了,他却好似无知无觉。再拖下去,高姐姐最好的年纪就要虚度了,但愿他们今日能把话说开了,有一个好结果。” 朱定北沉眸,他动了动手指,一直留意这边的宁叔立即划舟靠近,高家的小画舫也紧随其后。 朱定北看着高景宁还在画舫中没有露面,而宁衡盯着自己面上并无异色,心里这才好受一些。等柳菲菲上了画舫,他才踏上船。 柳菲菲对他行了一礼,道:“再次谢过侯爷了。” “举手之劳,你放心,此事我一定替姑娘办妥。”他回了一礼,让水生代他送两位姑娘离开。目送画舫划远了,朱定北这才回头过,审视地看了宁衡一眼,才道:“跟我过来。” 他率先飞上船坞,往船坞深处的回亭走去。宁衡跟在他身后,走到半路还是忍不住拉住他,问道:“你方才同她说什么?” 朱定北的笑容有几分真心宁衡都能分辨清楚,方才他与柳菲菲说话时,那笑容是真心实意甚至还带着欣赏的,让他看着好不刺眼。 朱定北哼了一声,“那你又和那位高姑娘说了什么?” 宁衡怔了下,忽然展开紧皱的眉头,轻笑道:“长生生气了?” “看我生气,长信侯爷似乎很高兴?” “嗯。” 见他痛快地承认,朱定北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宁衡同他走到回亭,主动交代道:“我没和他说什么,她只是让宁叔拿了一个荷包过来罢了,我让宁叔给她送回去了。” 朱定北绷不住笑了,“只是如此?” “不然呢?” 朱定北问他:“你可知道,她送你荷包是何用意?” “她的事,与我何干。” 宁衡淡漠道。 朱定北失笑,他拧了拧宁衡的脸,安心了也解气了,这才调侃道:“长信侯爷果然铁石心肠,可怜人家神女之心了。” “我是不是铁石心肠,只要你知道便好,至于其他人……长生难道可怜她们,不可怜我吗?” 宁衡好不委屈。 “你有什么好可怜的?” 朱定北睨了他一眼。 宁衡叹了一口气,“你对谁都是那般温和,难怪外人都说你处处留情。如此,我还不可怜吗?” 朱定北知道他这是对自己抱怨呢,只好解释了柳菲菲托付他的事,而后正气道:“除了你之外,我何曾碰过谁一下,手都没摸过我怎么就留情了。你别拿外人胡说的事情来说事,我且说说你,往后若是有谁觊觎了你,你也要说与我知道,听见没有?” 宁衡点头:“我会让宁叔留心的。” 至于他自己,便是高景宁长什么模样他都不记得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他更是懒得理会一向都交给宁叔和管家替他打发。真要说有谁觊觎了他,问宁叔绝对比他这个当事人来的清楚。 朱定北知道自己这是对牛弹了一回琴,眼珠子一转,便笑嘻嘻地亲了亲他的嘴唇道:“你这样就很好,以后继续保持。” 宁衡见他得意的模样便觉高兴,抱住他道:“你也得像我一样才行。” 朱定北正要点头,冷不防朝湖中的方向看去,宁衡察觉也要回头看是怎么回事,朱定北捧住他的脸,仰头强势地锁住他的嘴唇。 宁衡立即回应,两人不分彼此,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画舫划桨的水声远去,朱定北才睁开眼来,他才有退意,宁衡的唇舌便穷追而来,在他口中攻城略地,朱定北放人他索取,时不时小作回应安抚他的情动。两人分开,银丝未断,宁衡忍不住又低头啃了一口,被朱定北笑着捏住他的嘴唇,说他:“没完没了。” “我还想要。” 宁衡哑声道。 朱定北哼哼声,“饮鸩止渴,有本事,你动真格的。” 对于宁衡的假正经,他早就表示不满了。宁衡喟叹道:“你别挑拨,我未必忍得了。” “谁让你忍了,说得好像我委屈了你似得。”朱定北又好笑又好气,“阿衡,不若今晚,我们……” “今晚……恐怕不行。” “嗯?” 朱定北没了笑脸,瞪着他。 宁衡把他的脸按在胸口,低声道:“宁叔之前给我递了暗语,方才……你阿爷也在附近。” “什么?!” 朱定北大吃一惊! 他猛地抬头去看,四周除了他们的船并无一人,宁叔躬身道:“朱家的船离得尚有一段距离,现在已经划开了。” 朱定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恐怕他阿爷早就跟随柳菲菲的画舫而来,一直躲在附近用千里眼窥探他的桃花运走得如何呢!他一时没发现,只注意到画舫去而复还,想及定是那高家的嫡孙女还不死心,索性让她看个清楚,她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人。怎么也没想到…… 朱定北懊恼。 宁衡有些忐忑起来,“长生?” 朱定北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早便知道阿爷在附近,怎么不提醒我?” 宁衡也没料到朱定北会有刚才的示威之举,好吧,他是有机会拒绝并提醒朱定北的,但到底抱着一些私心…… 见他呐呐地分辨不出来,朱定北倒放软了表情,在他微薄的嘴唇上印了一吻:“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我也没想过瞒他们一辈子。” 只是这一天在他的计划里,还在几年之后呢。这一次的意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虽然有些懊恼自己的失策,但既然已经发生了,他也会坦然面对,不会对他们的关系有所遮掩。 宁衡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他垂眸注视着朱定北,低声道:“那我同你一起回去,我来向他老人家——” “还是别来添乱,我阿爷未必舍得对我动手,但是你可就不一定了。” “我不怕。”宁衡道:“我不想让你独自面对,这是我们两的事,终身大事。” 宁衡异常坚持。 知他不会退步,朱定北想了想,便没有再说。此事宜早不宜迟,他便和宁衡最快速度赶回府中,不曾想,回府中才知道他阿爷去找人喝酒去了,还未回府来。 朱定北和宁衡面面相觑,不由暗忖,难道见到柳菲菲的画舫回旋,老侯爷便没有再留意他们了?之前他们所做的心理准备只是白担心一场? 老夫人察觉他们有心事,不由打量了他们一眼,担心道:“长生,阿衡,你们俩是不是闯祸了?你们且说,若是惹恼了你阿爷,只管同我说,我看他敢不敢发落你们。” 老夫人偏心得很,她的乖孙儿谁都不许欺负了,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行。 朱定北忙笑道:“就是有事找阿爷打听,既然他不在,就等他回来再说。” 老夫人可没错过他们方才心虚的神色,闻言不由狐疑地留意了下,但他们二人一向行事有方,聪明独立,心知他们便是犯错也不会有什么大错,于是没有多问。 朱定北走出主院,不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他看了看宁衡,两人都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在这多事之秋,多一桩事不如少一桩,待日后他们准备齐备了再向他阿爷坦白,怎么也比今日这般仓促来得好些。宁衡则想得更多,他早就打算好等朱定北要做的事情完成了,能够静得下心陪伴自己,他便正式三媒六聘,上门求娶长生。 来时的路上他便隐隐有一些后悔当时逞一时之快,没忍住那一股冲动露出端倪。在他心里,对于他们的亲事,任何不庄重,他都觉得是委屈了长生。 好在,现在计划并没有被大乱。 当日朱定北没留宁衡用晚膳,早早打发了回去,心想等晚间好好和阿爷谈一谈,顺便探探他的口风。没成想他阿爷在外逗留,让人回来传话说是回府的时间不定,让家里不用给他留门了。 朱定北在书房看了一会儿书,回房时发现宁衡就在自己房里,已经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好笑道:“不是说好今日不过来了吗?” 宁衡将他拉进怀里,轻声道:“我……有些想你。” 分明才分开几个时辰,思念却是如此迫切,他等不及明天再见他,又偷偷潜了进来。朱定北顺了顺他的脊背,安抚道:“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会去。” 宁衡这才露了笑脸,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相互安抚地吻了吻,便吹灯歇下了。 但这一天,还远远没有过去。 做足了心里建设的老侯爷终于自觉能够心平气和地和孙儿谈一谈,趁夜推开长生的房门,正要出声喊孙儿,却见朱定北翻身而起,随后,又有一人从孙儿床上慌张地爬起来—— “心平气和”的朱老元帅暴怒了! “宁!衡!兔!崽!子!老子打死你!!” 第261章 聘吾为妻 第二百六十一章 “阿爷……” 朱定北骇了一跳,见他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来不及穿鞋便跑了下来要拦。宁衡面色一变,但很快绷住了一贯的面无表情,迅速跑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阿爷,是我的错,不关长生的事。” 朱定北反应过来也要跪,却被老侯爷一把拉开,他虎目圆睁盯着“衣裳不整”的宁衡,再看看体格明显小了一号的孙子,怒从胆边生,口中吼道:“喊谁阿爷!谁是你阿爷!混账东西!简直可恶!可恶!”他左右寻不到趁手的东西,抬脚一脱鞋便狠狠地打向宁衡。 啪的一声巨响,听得朱定北肉跳。 紧接着便是一声接着一声,打在宁衡的背上,怒极的朱老元帅没有留一点余力。朱定北急的不行,阿爷这般暴怒,他还只在上一世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他阿爹不顾他的号令深入敌军,虽然侥幸斩获敌首,可也差点配上自己的性命分,他阿爷气得把他阿爹打得皮开肉绽,对于幼小的朱定北而言当时面如阎王的阿爷实在太恐怖,因此一直记到了现在。他没想到,重活一世,竟还能再见当日老元帅恨不得“打死这个孽障”的表情。 他要阻止,宁衡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受着。 等打得自己的手酸麻脱力,老侯爷这才罢手。他喘着粗气,把已经烂了的写字狠狠丢到一边,看着不知何时跪在宁衡身边的孙儿,他心中那股气是一阵翻腾一阵陷入低谷。 “你们、你们!实在是……看看你们的样子,这像什么样子?!” 老侯爷气急败坏,都不知道该骂什么。 朱定北:“阿爷,我——” “嘭。”宁衡重重以头点地,连磕了三个头,才道:“祖父,宁衡待长生是真心真意,请您成全。” 成全? 老侯爷气笑了。 他是想过成全,否则在今日正午看见他们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当场就能把宁衡丢尽湖里溺死他。他忍气吞声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给两个小辈保留一个颜面,也给他们一个正式解释的机会吗?他今日躲在外头酒铺子里想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才下定决心,如果孙儿果真看中了宁衡小子,并非贪新鲜,那他亲自去求了皇帝,谈论他们的婚事。 只是没想到,这两个臭小子竟然“无媒苟合”,这、这图的是一时快活还是长久?宁衡这是在贪他孙儿的便宜啊!如此不庄重,如此胡闹,让他如何不动气?又让他如何相信他们的诚意?看宁衡这小子熟门熟路的模样,定不是第一日与孙儿厮混了! 想到以前宁衡留宿府里的次数,他心里便像塞满了棉花堵得厉害。 宁衡见老侯爷不为所动,心里不由一沉,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似得,磕着一个又一个的响头:“是衡鲁莽轻率,请祖父责罚。但我对长生绝没有半分轻视,衡此生惟愿娶他为妻,与他偕老,绝无半点亵玩之心,请祖父明鉴。” 他的声音带着惶恐,脸上也终于露出了深藏的仓惶与焦虑。 老侯爷冷眼看着,他是沙场出身的元帅,这点场面不足以让他动容。但他不予理会,朱定北却心疼得不行,一狠心,便也要跟着宁衡磕头告罪,他低头速度太快,可想而知这一头磕下去非得头破血流不可,一直冷着脸的老侯爷终于有了动作,可他再拦也慢了一步—— 一声脆响,朱定北这一下却是磕在了宁衡手心里。 宁衡对他咬了咬,低声道:“别伤了自己。” 朱定北比宁衡还绷得住,早在应允了欲宁衡的关系之后,他就无数次设想过今时今日的画面和应对之策。方才他也不见失了理智还能对他阿爷耍心眼——他笃定自己跟着宁衡受罪,阿爷肯定舍不得,会更快地宽恕他们。所以,他这一下才丝毫没留余地。可现在握住宁衡被磕坏的手,他却是脑子一片混乱,霎时便红了眼睛。 “阿爷……你误会了,我们只是……睡在一起,没有做逾矩的事情。” 朱定北此时无比庆幸宁衡的坚持。 他从前一直不懂宁衡为什么总要克制自己的欲念,他们都是男人不是吗,又不讲究清白。可见到阿爷怒发冲冠怒其不争的模样,他才明白,宁衡想要的名分不仅仅是两人确定的关系,而是能够堂堂正正地让长辈将自己托付的可靠以及他身为男人的责任、应该给伴侣的尊重。 他赧然,这种话终归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朱定北看着皱着眉头神色却已经明显有些松动的阿爷,重复道:“阿爷你相信我,孙儿与宁衡发乎情止于礼,没有做过不体面的苟合之事。” 朱承元当然没有那么好糊弄,他也是从过来人,清楚少年人的意气冲动,兴致上头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什么? 但他也明白,长生不至于用这种事欺骗他。想了想素日来孙儿和宁衡的品性,他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松口道:“宁衡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你听明白了吗?” 宁衡眉眼一颤,道:“阿爷,此事是衡与长生的人生大事,宁衡不能让他一个人……” 朱定北打断了他未说完的求情,“好了,我和阿爷有话要说,你先回去,明日我去找你。” “长生……” 宁衡看了看朱定北,又看了看老侯爷,见他们有些话不方便他一个“外人”在场,只好告罪离开。朱定北侧耳听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一下,请老侯爷坐下。 老侯爷不满道:“还敢给我嬉皮笑脸,今日之事你打算怎么糊弄我?!” 朱定北指了指一个方向,笑道:“那小崽子还不肯走呢,阿爷你可小点声,免得他以为您发火揍我冲进来跟您打擂台。” 他的语气神情满满都是欣喜,老侯爷怔了下,往他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心下也有些感叹。 宁衡这小子也算他看着长大的,一贯是什么样的品性他心里有数,只是事关孙儿终身,他难免把握不住分寸。而且对于长生和宁衡二人的婚事,他心中实在没有多少信心,沉吟道:“长生,你应当知道我们朱家和宁家在皇帝陛下眼里是什么地位,阿爷只能试着为你们二人争取一二,却未必能让皇帝同意。你们的婚事,如果没有皇室的同意,恐怕没有办法顺利结合……” “阿爷,”朱定北明白他的忧虑,轻声道:“此事您不用操之过急。宁衡年前已经和皇帝通过气。不过他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表示,我倒觉得我同宁衡定了亲事便好,这几年内我并没有成家的打算。我们朱家现如今还是太惹人眼,至少得等第一批新军上战场建立功勋,我们镇北侯府才能立得住脚。到时候,我们与长信侯府论亲别人也不会看低了我们朱家。” 在这满京城的勋贵里,长信侯府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除了那些看不清真实面目自以为是的新贵,老牌的世家都很清楚长信侯府或者说长信侯府背后的宁家有着多重的分量。而朱家,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功勋赫赫,但到底在这太平盛世里越发没有开朝那时的尊荣和贵重了。 他不想别人因为他和宁衡的事情议论自家攀附谁,也不想过早将镇北侯府推向人前。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如今隐蔽的身份于他而言谋划任何事情都有好处。 老侯爷听到宁衡已经和皇帝说明二人的情事还吃了一惊,随即听孙儿语气稳当地说着不着急的话,心里有些别扭起来。他方才听宁衡的口气,可不像是也不着急成婚的样子,孙儿这般云淡风轻倒显得……宁衡那小子要吃亏啊。 老侯爷想了想,道:“那至少也要三五年的时间,你们当真能忍?” “忍什么?”朱定北挑眉,“阿爷,您也是男人,您说此事能不能忍?哼,就是那小子想忍,我还不答应呢。” 最后一句话,他压低了声音,满怀不快地嘟囔道。 老侯爷此时算是认清事实了,不管这两个臭小子往后在床上上怎么争高低,这段感情里弱势的绝对不会是他孙子!他心里有些安心,但也有些哭笑不得,没好气地拍了拍朱定北的脑袋道:“糊涂,亲都没成就干那等事,等你们双方入了彼此的族谱,有何颜面面对人家的列祖列宗?” 朱定北噗嗤失笑,“阿爷,您也太……祖宗还能管得这么宽?再说了,我不是也说了吗,只要您同意,我和阿衡自然可以先过了八字,交换聘礼把亲事定下来。” 老侯爷坐不住了,他起身来回走动,踌躇片刻才道:“定亲之事也不宜声张,但你祖母那里总要给个明白话。如果她没意见,老子也不多说什么了,你们两人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他不愿再多听孙儿的“劝解”,皱着一张脸,大步离开。 他走后,朱定北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宁衡进来,他推门而出,仰头看向宁衡的方向,轻声笑道:“月朗星稀,明天应是良辰吉日,长信侯爷,可愿聘我为妻?” 第262章 此生快活 第二百六十二章 老侯爷对孙儿打算怎么做拿不定主意,他生怕面对老妻的眼泪很是没有气魄地躲出去找人喝酒或是出城打猎。 如此消磨了几天,这日他从秦大统领口中得知他已经递上请辞奏折,虽然皇帝留中未说处置,但他已经察觉到皇帝陛下已经在选定他的接班人选了。他回府欲将这个消息告知朱定北,听说他在长信侯府逗留,便也只能摇摇头,自己去书房打发时间。不过一会儿,老夫人派人来请他。 老侯爷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为了下去长信侯府的聘礼单子。 他震惊地看着眉眼都泛着喜气的发妻,实在不知道长生这事给她灌了什么迷汤非但没有惹哭她反而对他同宁衡的亲事如此欣喜? 他心想着是不是孙儿对他祖母使了什么手段,便见摸透了他的心思的老夫人瞪了一眼,不快道:“你们爷孙二人往日有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一贯不同你们计较。只是长生的终身大事我为人祖母,怎么也得头一个知道吧?若非瞒不下去了,我看等我进了棺材,你们也未必想得起要通知我老婆子一声!” 老侯爷赶忙道:“好端端的发脾气做什么,这不是还是你告诉我长生有心上人我才逼问出来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主意正得很,哪里会听我的话?” 老夫人道:“你对孙儿还有不满不成?” 老侯爷:“……这话说得,我不过嘴上抱怨两句罢了,你教训我做什么?” 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件事上老妻竟然没有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反而和以前一样处处偏袒孙儿。 老夫人放下礼单,同他解释道:“自从长生从鲜卑回来,便多灾多病,少有快活的时候。这些年,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这也是他的宿命,我同你作为他的祖父母也无法让他做他想要做的事,反而要他因为你我困在侯府里,施展不了抱负。长生……便是你们都不说,我也知道,他比外头那些名声响当当的同辈人都要强,原本他该比那些人更出色,是我们亏欠了他,让他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起整个朱家的安危。” 老夫人很少言语,但她眼清心明。 这些年她对长生的纵容,何尝不是为了补偿这个孩子呢? “我们能为他做的太少了,也顾惜不了他几年。而宁衡……大约就是长生这辈子最快活最任性的一件事了,如果不能让他如愿,我怕就是我死后也看不到他活得开心。”老夫人眼睛一热,她扭头忍了忍,这才回头再对老侯爷说道:“宁衡这孩子咱们也是从小看在眼里的,是个会照顾人的好孩子。这些年,他就把长生照顾得很好,我同你这个老东西都没有他的功劳大。我相信,往后我们都不在了,阿衡也能把孙儿照顾好。有个人能替他分担,替他操劳,我才敢合上眼,否则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老侯爷被触动,他一个大男人终究想不到老夫人所思的细腻之处,此时听来才深觉其中道理。 心中最后一点不满也被发妻抚平,老侯爷叹道:“什么死不死的,总挂在嘴上你也不嫌不吉利……也罢,聘礼的事便由你来定吧,这些事情我不拿手。不过,定情一事还是要越快越好,别拖沓了。那两个孩子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没名没分的,若是干出什么——!” 老夫人怒气腾腾地打了他一脑袋瓜子,道:“胡说什么呢,你有做人阿爷的模样吗?” 啐了一句,老夫人也知道他说的在理,于是道:“此事要急也急不得,怎么说也要长生爹娘同意。我已经写好了信,你尽快送过去,与他们通过气这件事才好办。” 老侯爷依言去办了。 镇北侯爷和长信侯爷的议亲大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连为中书令和凉州吏治补缺之事操心的皇帝也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禁军统领请辞的奏折隔了一月,又上了一道,这一次皇帝没有再留中,而是予以批复。 在此之前,贞元皇帝特意与秦大统领长谈了一次,探他口风问他是否有推荐接班的人选。秦大统领也是军中耿直之人,也深知皇帝需要的便是他这份耿直,于是道:“不瞒陛下,我那两个儿子脑筋都缺根筋,给陛下上战场杀敌动刀动枪的还行,旁的却不敢再奢求了。禁军八个副统领,要么家世不显要么……难堪重任,微臣这些年竭尽全力也没能培养出一个得力的人来,还请陛下怪罪。” “爱卿的用心朕岂会不知,既然如此,此事便由朕来定吧。朕欲让爱卿在军机处一品玄武阁老的位置荣养,不知可否?” 秦大统领连忙跪拜谢恩:“陛下抬举老臣了,臣受之有愧。” 贞元皇帝劝了两句,君臣二人达成共识。 皇帝恩准秦大统领荣养的旨意传下来,自然免不得又是一番热议。 朱定北敲了敲桌子,沉吟道:“这么说,皇帝还没有定好由谁来接秦老的班?” 宁衡点了点头,“陛下近来对禁军有大动作,已经换下了东正、西正两门的副统领,安插上自己的人手,但统领一职仍然空悬,似乎预留给什么人,可也没有对谁过分青睐。” 朱定北的人也探听到一些风声,他道:“反正皇帝肯定会选他自己的人上位,禁军护卫宫城,对我们没什么威胁,不必太过在意。我倒是听说二皇子还替皇帝出了主意,很是想提皇帝老儿分担?” 宁衡听他的幸灾乐祸,笑道:“霖王殿下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四皇子在朝中经营多年根基不浅,五皇子也不是善与之辈,他自己有有些冒进,自然被人作伐。” 贞元皇帝手中权势拿捏得很稳,几位皇子虽然已经成年多年,但自从大皇子和四皇子因为母族连累渐失恩宠之后,余下几位皇子这几年也没有谁得到皇帝特别的重用了。他们便是想争也争不争不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只不过,对于在皇帝面前给对方下眼药的事情他们依然不遗余力乐此不疲。 朱定北道:“大皇子至今都没有被皇帝放出来,已经失势再无翻身之日。三皇子早逝,四皇子这些年羽翼也被剪得七七八八,黄家和李党不清不楚,皇帝也绝对不会让四皇子有化龙之日。余下的,六皇子年纪尚小还未接触朝政,二皇子和五皇子便是如今争储的新宠,争锋之势比当年的大皇子和四皇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皇帝老儿的心思越发难测了,阿衡,你觉得他是真心有培养这两位皇子的意思吗?” 宁衡道:“陛下仍值盛年,虽然现在身体有所损耗,应当还有许多时间可以细细斟酌。怕是不会这么快对谁表露偏倚。” 朱定北嗤了一声,“储君之位迟迟不立,他倒是不怕哪天这几位皇子想不开效仿他再来一场凤栖山之变。” 从古朝安口中,他知悉了更多往事,当初只是怀疑皇帝是凤栖山事变的背后之手,现在差不多已经能定案就是当年的七皇子在背后神来一笔,成功灭了先帝前六位皇子,得以登基。 宁衡轻笑,“如今除了皇家宴会,诸位皇子和世家人何曾还有聚首之时?便是皇帝不怕,洛京的世家祖辈可是很怕旧事重演。” 朱定北深知这一点,闻言便也笑出了声。 所谓可一不可再,现在大家心里都多了一个心眼,可怕往和谁扎堆,吃一堑长一智,便是谁动了歪脑筋想要赢得贞元皇帝一样的成功,难于上青天。 秦阁老卸职在府,老侯爷还怕他一时清闲下来不习惯时常在秦府走动,吃酒打猎都记得喊上他一道去。过了几日,他便去的不再那么勤快了,自然不是怕讨人嫌,而是秦府迎来了贵客。 秦灭胡早前便得知父亲请辞之意,半个月前便同她的丈夫平州州牧滕慧商量好,送儿女到洛京陪伴老人。 滕秦平,滕秦凉两兄弟每隔两年都会随父亲或者随母亲到洛京拜会外祖父母,秦灭胡的独女滕秦真却是第一次来,而且她也快到了议亲的年纪,看秦灭胡的意思,是想让女儿留下在洛京给她寻夫家,秦阁老和秦老夫人很是喜爱外孙女,在府中宝贝了好一阵子,秦阁老才舍得出门会友。 第一个喊上的自然是朱老侯爷,两人痛快地喝了一顿酒,秦阁老借着酒意半是试探半是认真道:“老弟,我那外孙女真真是个好孩子,孝顺懂事,能文能武,比她阿娘当年还要风采凛然。她如今年纪还小些,不过你府上那宝贝蛋子不是说不宜早婚嘛,正可等上几年,岂不两全其美?” 老侯爷愣了下,喝下手中这杯酒,哈出一口气叹道:“老兄,你若是早两日说起我肯定没二话。只是,前两日,他祖母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庚帖聘礼都下了。” “咦,竟有此事?”秦阁老连忙问是哪家的千金。 老侯爷听到千金二字有些不自然地顿了顿,而后道:“你也知道我孙儿身上还有那桩官司,便是定了亲也要等上几年等佛祖说他可以成亲了才可完婚。这时日一久,我也怕有什么变故,因此,这亲事不宣扬也好,没得往后闹得两家不好相处。还请老兄体谅则个。” 秦阁老也明白这个道理,听他这样说便不再问,不过到底有些遗憾。 “我那闺女早先还同我打听长生呢,我瞧她很有与你家里结亲的意思,你也知道她同你儿媳交情好的像亲姐妹一般,从前还总抱怨小女儿来得晚了两年。长生有那佛门之言后,她还高兴,总想着亲上加亲,如今看来果真没有这个缘分啊。” 老侯爷叹了一声:“儿女之事有岂是能说得准的。不过,现在这个孩子是长生自己看上的,往后,他们会好的。” 两人对视一眼,举杯同饮一杯,对这桩憾事一笑置之。 第263章 朱家主母 第二百六十三章 因秦灭胡和高娘子的亲近和秦奚的缘故,滕秦真兄弟和朱定北一直保持着交情,虽每隔几年才能见上一面,但往常也保持着书信往来。因此入京的第二日,滕家兄弟便上镇北侯府来拜访。 “还未当面恭喜长生袭爵呢,我阿娘还让我们带了贺礼来,还有我们兄弟二人在海中摸到的珍珠,还望长生笑纳。” 滕秦凉笑嘻嘻地拱拱手。 朱定北见他还是这般欢脱,不由笑道:“去年秦平阿兄心中还说姑姑要掰他轻浮的性格,怎么看起来效果不佳啊。” 滕秦凉当即叫苦,滕秦平叹道:“上了战场还算稳重,平时么,阿娘是无能为力了。好在他明年便要成亲,到时候成了家总能安稳一些。” 朱定北惊喜道:“原来如此,可惜不能去喝喜酒了,届时小弟一定送上贺礼,恭祝秦凉兄长新婚之喜。” 滕秦凉见状挠了挠头,脸上还有羞涩的笑容。兄弟两人和朱定北闲聊一番,相互说说近况,又谈了谈最近平州边境的情况,这一年来平州平静,连海寇都没掀起什么风浪来。让朱定北诧异的是,滕秦凉有意投效鲜卑新军,秦灭胡姑姑已经同意,只等这一次拜会了秦阁老便直接转道去鲜卑府。 他们兄弟二人在平州可谓一路平顺,军中有女将军秦灭胡,外政有平州州牧滕慧为他们保驾护航,兄弟二人又生性周正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可见前程似锦,往后平州军中一定有他们一席之地。没想到,滕秦凉竟会舍弃这些便利,去新军中争一个出头之日。 滕秦平颇为羡慕道:“若非父母皆在平州,得有一人留守照应,我也想去新军中受教呢。” 他说起原因,原来是去岁秦灭胡去鲜卑走了一遭,看过新军的演练之后同他们说起才让兄弟二人有了强烈的向往。滕秦凉还透露道:“阿娘从鲜卑回来便总琢磨着改进练兵之法,有一次我还听她说起,待新军有成,战事不远。我虽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新军练成之后定不平静。平州已经静了太久了,我也想出去闯一闯,若有幸在北疆披马杀敌,此生无憾。” 朱定北微微睁大眼睛,道:“秦凉阿兄有此抱负让我佩服,如此也不必舍近求远,我即修书一封,兄长自去鲜卑主郡帅府见我阿爹,他自会替你安排。”见滕秦凉想要拒绝,朱定北忙道:“正好秦奚也在主郡新军营中,你们兄弟还能聚首,相互有个帮衬。” 滕秦平拦住了还要反对的胞弟,笑着对朱定北道:“如此,就麻烦长生了。” 他并不觉得朱定北给阿弟开方便之门有什么不好,阿弟已经是上了几年战场的人,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在最初等的新军训练上。况且,主帅也知道阿弟的斤两,自然会将他安排到最合适的地方,到时候不管是阿弟想施展抱负还是学习新知都是再好不过。 滕秦凉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见状连忙谢过朱定北。 留过午饭后,三人约定三日后去郊外跑马,便就此散去。 午后,宁衡来镇北侯府。他走的正门,直接请管家带着去见老夫人。入夏之后老夫人便有苦夏的症状,近日来身体欠安,宁衡便每日都来请安,顺便为她老人家调理。 见宁衡把完脉便开始写这两日食疗的方子,老夫人笑道:“一点小毛病倒让阿衡费心了。我今日已觉大好,这方子再吃两日肯定不碍事了,阿衡,你同长生自去做自己的事吧,不必为我操心。” 不等朱定北说话,宁衡便微微一笑,说道:“祖母同我太客气了,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我既精于此道,自当为祖母尽心尽力。您的身体康健,我们才放心在外奔波,往后我和长生成亲,也必定日日来同祖母请安,不如趁此机会让您适应一二,莫烦我叨扰才好。” 老夫人捂嘴直笑起来,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倒是不见外啊。” 宁衡抿嘴,笑得十分矜持。 老夫人便拉着他说些家长里短,无非是家中往来的礼单礼数和朱定北五位姐姐家中的近事,这些年孙儿越大便越忙起来,她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让他再因这些琐事操劳,因此说的便少了,如今有宁衡这个准孙媳在,她便打开了话匣子,怎么也说不完似得。 宁衡听得认真,不过这几日下来,镇北侯府的庶务都被他摸透了。 朱定北在一旁闲闲喝茶,见他们二人聊得甚欢,心中又觉好笑又是感慨。他祖母早两年便想这般手把手地教导孙媳妇儿传承衣钵了,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到了长信侯爷身上。 回头,朱定北对他调侃道:“如此,过两日我是不是也要向宁叔请教一下长信侯府的庶务?” 他挤眉弄眼大有调侃之意,宁衡想了想道:“人情故旧是该了解一下,不过庶务就不必了,你一向不耐烦这些。” “也是,反正长信侯爷持家有道,有你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哎,不过如此一来,我岂非连私房钱都藏不得了?侯爷慧眼如炬,我身边事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呢。” 朱定北揪着他的耳朵,捏了又捏好似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 宁衡侧头亲了亲他的眉眼,笑道:“只要你不用私房钱出去花天酒地,让我独守空闺,你便是藏了一座金山,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哈哈,那就先谢过侯爷的恩典了。” 宁衡看他笑得开怀,脸上也不由绽放光彩,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是不是低头用嘴唇沾一沾他嘴角的笑意。 两人闹了一番,才开始说起正事。 “贾家的事情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到现在仍然没有处置的旨意下来?”朱定北百思不得其解,皇帝像是忘了贾惜福这个人一般,将他们一家子送进天牢,大有将他们关到老死的意思,别说处斩,便是提审都不曾有过。 宁衡想了想道:“大约是想以他们为饵吧。” 朱定北惊讶,沉吟道:“你的意思是,皇帝手中的线索到贾府这里就断了?” 一如他们如今与李党僵持一样,手中没有谢永林更不知谢永林与匈奴王关系的皇帝手中的线扯出贾惜福便到头了。皇帝不得不留着贾惜福,凭借他和贾妍引出这条线索的下家,哪怕他也清楚要让他们背后的人露出马脚很难。 宁衡眉眼微沉,道:“据我在宫中的眼线所说,皇帝擒获贾妍之后,同她单独深谈了近半个时辰。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过皇帝一直没有处决贾家,应该也有她的缘故在。” “皇帝和贾妍?”朱定北点了点嘴角,“他们两个有什么话好说?难道贾妍身上还有什么是我们没有查到的?” 宁衡道:“此事皇帝做得十分隐蔽,便是连暗卫和东升太监当时都不在场。我们要查,也只能等皇帝的目的达成了。” 皇帝在贾妍身上达到了怎样的目的,或许能够让他们追溯出贾妍身上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不管这个秘密是什么,目前他们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朱定北撇了撇嘴,“谢永林倒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最近连着几次想要见我,不过么,除非他能供出他老子是谁,其余的对我们也没有多少价值。便冷着他几日吧……既然贾妍确认了谢永林的尸体,贾府又举家入狱,匈奴那边却没有任何异动,很不应该啊。” 宁衡道:“如果他们放弃贾妍,我并不觉得奇怪。” 贾妍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如果谢永林没死或许他们会因为他的情面全力相救贾妍以及贾十二。但现在在他们看来,谢永林已经死了,那么对于已经有了两个男嗣的匈奴王而言,当然不会为了贾妍而冒太大的风险。 至于藏在幕后的谢永林的生父,此人心思深沉狡诈,比谁都能硬得下心肠,他没有动作是宁衡早就料到的。 听完宁衡的分析,朱定北斟酌道:“如今,我这一步棋倒是下坏了。” 原本以为制造谢永林的死亡会让贾妍和贾十二的重要性更加凸显,没想到他到底低估了这些人的铁石心肠。 宁衡道:“未必,此事不过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或许,他们已经暗中有所行动呢?既然皇帝也已经有安排,我们不必再有所动作。” 朱定北点头,又道:“谢永林的生母下个月便要下葬了吧?如果他们到时候还下不了决心,不如让我们帮他们一把。” 宁衡学着他的模样挑眉,低声笑道:“长生想要怎么做?” 朱定北凑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来,宁衡听罢不由失笑,“如此,我让宁叔去安排,这些事,你不要插手。” 朱定北没有异议。不成想,几日后一件事,让他们明白李党保持沉默,暗地里的动作却从未停止过。 第264章 你告诉朕 第二百六十四章 贞元二十九年,七月上旬。 被幽禁在府的大皇子再一次成为洛京热议的焦点。 此事起因不过几个孩子的争执。大皇子虽然被禁足,但皇帝没有因此牵连他的子嗣,仍然让他们同其他皇室宗亲一同读书。在皇室子弟中向来是子以父贵,大皇子失势,他的儿子自然备受冷遇。但有皇帝天威在上,他们平素便冷嘲热讽几句或是小打小闹,再过分的事情也不敢做。 谁知就在七夕佳节的前一日,大皇子的幼子竟然被二皇子的次子推入观景湖中,其长子不忿,愤怒地将霖王次子也推入湖中,而他自己也被霖王次子反手一抓,两人双双砸入水中。场面一阵混乱,一旁伺候的宫人纷纷跳入水中救人,可不知怎地越救越乱,等到禁军赶到的时候,锐王府的两个男嗣已经被救上来,反而霖王次子在水中没了踪影。 一刻钟过后,禁军终于在观景湖中找到了霖王次子,但早已没了气息。 皇帝当时正在御书房中与重臣议事,霖王等皇子也在其中,听闻噩耗当即赶去。 霖王抱着次子大哭出声,扣请皇帝为他和可怜的儿子做主。锐王两个儿子在看到霖王次子殒命之后,早就吓得瑟缩在一起,要为他们换衣的宫人也被他们苦恼着驱赶,因此皇帝等人赶到时,他们身上仍然狼狈。皇帝在听完宫人的哭诉之后,大约摸清了来龙去脉,他紧皱着眉头,半晌才吩咐道:“带两个孩子下去更衣,召御医来看。” “父皇……” 霖王见他竟然袒护锐王的孩子,惊得面无人色。虽然此事是自己儿子有错在先,但锐王长子行凶不假,他的儿子更是凄惨死去,是非黑白一目了然,哪怕锐王幼子无关,锐王长子也必当重责才对,为何皇帝却提也不提,反而让御医救治他们。 皇帝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面色清白已经死去多时的孙子,眉眼中终于有了一抹痛色。 他道:“送孩子回去安排后事吧。来人,宣锐王进宫。今日在场的一干人等,包括禁军,全部就地扣押,传刑部、大理寺审查,明日之前,将案情呈上御前。” 说罢,贞元皇帝起驾回銮。 朱定北听闻事情始末,不由拧眉。“怎么回事?小皇孙身边至少也有两个宫人伺候,再护住不力也不至于他们掉入水中后还不救人,绝对不会让霖王次子丧命才是。”当时的场面再混乱,下水去救人的没有八个也有十个,观景湖的水又不深,没道理救不上人,反而让霖王次子溺死在水中。此事必定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宁衡道:“陛下心中也有疑虑,因此没有发作锐王之子。不过,霖王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朱定北冷笑一声,“他又能如何?难道让锐王长子给他儿子偿命吗?天家发生这种兄弟相残的事情已经足够人议论了,甚至还闹出人命,便是御史台都得说一说皇帝的过错。他便是再得皇帝宠爱,皇帝也绝不会把小皇孙如何。只不过……如果此事当真是人为,此人心肠之歹毒,实在让人发指。” 这些小皇孙再跋扈任性,年纪最大也不过十岁,此次丧生的霖王次子才六岁,涉事的锐王长子也才七岁,性命便被人谋算,实在有违天和。 宁衡低声道:“以我对皇帝陛下的了解,他必定察觉到了什么,或者说凶手这件事就是冲他警告什么,否则,他不会只把锐王叫进宫骂一顿就了事,甚至连安抚霖王都不曾。” 朱定北嗤了一声,“这么说来,皇帝的做法倒是有些心虚。难不成,他还想替凶手遮掩什么?” 宁衡皱眉道:“我想皇帝肯定会有反击,这几日我会让人留意的。” 果然,当晚,皇帝便下旨到刑部,提了人犯贾妍以及贾十二进宫。这个举动不仅让朱定北大感意外,更让人吃惊的是,贾妍被抬出来的时候竟然容貌尽毁,贾十二也因惊吓而变得疯疯癫癫。宁衡在天牢中的人仔细看过贾妍脸上的伤口,告知二人,她脸上的伤不是他人所为就是她自己动手划损的。 朱定北不解:“就算是李党的人下黑手谋害了皇孙,皇帝一刀斩了贾妍或是贾十二也就是了。为什么要毁她容貌却不伤及她的性命,更像是……泄愤?警告?难道皇帝知道贾妍背后的是谁?” 否则,他怎么知道用这样的办法就可以让对手收手? 宁衡微微蹙了下眉头,显然和他有一样的疑问。 朱定北想了想,当夜便寻了古朝安。皇帝那些秘而不宣的往事,或许只有当年的梁三少可能知道一些了。但古朝安听了朱定北的猜疑之后,表情比朱定北更加惊讶,他皱眉道:“我一贯知道他为人偏激,但他从不对女人下手。你或许不知,他的母妃当年对他护佑呵护,最后也是因为救他性命而死在宫中。自那以后,他行事就变得冷厉起来,但只有一点,那就是从来不牵连对手女眷。今日破例,恐怕内中缘由不简单。” 朱定北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说法,他想了想道:“皇帝陛下在擒获贾妍之后,单独与她密谈了半个时辰。现在又不伤她性命,反而用这种侮辱威胁的手段,我想……他是否已经知道对手是谁?” 古朝安摇了摇头,“不可能,如果他知道的话,灭他九族都是轻的,绝对不会畏手畏脚,轻饶了对方。” 皇帝的狠绝他比谁都清楚,如今他分明已经被人触及逆鳞,却只能忍气吞声,反而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报复对方。或许只是捏住了对手的软肋,也被对手抓住了短处,所以只能僵持着,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剑。 朱定北听完他的分析也觉得很有道理,两人再议一阵,无果,只得暂先作罢。 洛京城中暗潮汹涌,但明晰事态的却了无几人。 这一夜,锐王府中。 因长子残害霖王次子一事被皇帝重责的锐王在府中惴惴不安,他不耐烦地将哭哭啼啼的锐王妃赶出书房,自己反复踱步,焦虑不堪。 忽然,书房中的烛火泯灭,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屋中。 锐王却一点都没有受到惊吓,像是早就料到对方的到来,不问一声便急声骂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只是给霖王一个教训吗,为什么会闹出人命?你知不知道你们弄巧成拙,让父皇彻底厌弃了我!你们、你们害我至此,还有何话可说?!”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锐王殿下如果有霖王殿下半分的决心也不至于被皇帝陛下冷落至此。”来人的声音阴沉,应是有所伪装,沉闷得让人分辨不出原本的音色来。“锐王殿下在这里为霖王次子痛惜,可惜,为人生父者正忙着在后院里再生子嗣,不见半点沉郁。殿下,还是想想自己,莫再为别人操心的好。” 锐王脸色一变,他沉着脸道:“霖王如何与我无关,你若一早便打着要他儿子性命的主意,为何要把本王的儿子牵扯进去?你们想要一个孩子的命谁也拦不住,为什么要拖累我?” 他咬牙切齿,显然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和他们原本说好的锐王原本所以为的完全不同。 来人冷笑一声:“谁让锐王殿下教子有方,原本只是让你的幼子受点委屈让皇帝因此迁怒霖王也对你们锐王府有所恩赏安抚,没想到你的长子倒是比殿下果勇,一怒之下动手反击。如此才有了今日的局面,殿下不去问问你的好儿子,倒是来问我,难不成殿下以为我等连贵公子的行动都能掌控吗?” “一派胡言!”锐王怒不可遏,“若非你们有意为之,霖王的王八儿子最多多喝几口水,怎么可能一下水就沉下去,连踪影都不见了!定是你们!定是你们动了手脚,将他入水前就弄晕了否则怎么会沉下去后连一声呼救都不曾?我真是错看了你们,还以为你们真心助我,原来你们只是想借我之手对付霖王,不,是对付我父皇!” “锐王殿下一心想登上宝座,原本就是要对付你父皇,我等倾力相助,到头来却要被你倒打一耙。殿下既然已经不信我等,也罢,你我之间的旧约便就此作罢。” 锐王不想他竟然反口,当即怒道:“休想!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便想走就走,你以为,同你合作我会没有半点留心你的身份吗?!今日你敢踏出我的王府,明日,我便让父皇,让所有人知道你的真实面目!” 来人突然笑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 锐王睁大了眼睛,来人将面上蒙面的汗巾拉下来,盯住错愕的锐王。 锐王大惊失色,登时惊骇道:“父皇!父皇……” 扮作黑衣人的贞元皇帝凝眸看着惶恐跪地的长子,冷声道:“你果然……告诉朕,他是谁?” 第265章 剑指马源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七月下旬,被送回扶风郡的谢永林生母也终于做完九九八十一天的超度法事。 下葬当日,忽然狂风大作,才堪堪订好还未下土的棺椁突然震动把一旁的郑家嫡系子嗣吓得魂飞魄散。郑家族老壮着胆子将棺椁复又打开,只见里面已经早已经合眼的谢老夫人不知何时又睁大了一双犹如窟窿的眼睛,不肯瞑目,被塞回去的舌头再次吐出,张大着嘴巴好似有什么遗言未吐。 郑家人吓得连连跪地磕头,想请她安息,魂入地府不要再人间逗留,但他们越是哀求狂风越发厉害,到最后却见郑家一个跪在外围的小孙子大哭出声道:“她过来了!她过来了!她要带我走!阿娘救我!救我!” 那孩子的生母手脚发凉,死死抱住他,对着孩子所指的什么人影都没见到的方向哭求道:“太老夫人!求您行行好,不要带走我的儿子!求您行行好!” 郑家族老见状,对着棺椁恳求道:“老太君,您瞑目吧,过两日,老朽一定让您的儿孙为您祈福守灵。您若不放心,自可去寻他们,那是您的亲儿孙啊。”但狂风仍然不止,反而被触怒了一般,更加激烈起来,那族老左思右想,慌忙道:“您莫要怪老祖宗,不是他不愿来看您,而是他身不由己。有我们为您送终您为何仍有怨念……不若如此,老朽这就书信一封,请老祖宗为您送灵,您且去吧,待日后老祖宗回天之时,儿郎们定将他老人家同您合葬,让您夫妻二人同寝而眠。老太君,您便安歇吧。” 直到郑家族老颤颤巍巍地把信写好,那股阴风才慢慢停下,他们壮着胆子往棺椁里一看,果然看见谢老夫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和嘴巴。 他们复又将谢老夫人的舌头塞了回去,盖上棺椁,直至下葬后再无风波。那族老也不敢耽搁,当即将信送出。 在朱定北和宁衡得到这个消息之前,他们获悉皇帝暗卫侵入远宁侯府。 “马太傅,竟然真的是他……”朱定北的手指敲了又敲,虽然这么说着,但他的眼神中却满是怀疑。 二品远宁侯,当朝太傅,他所知道的马源似乎还没有将大靖和匈奴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分量。虽然马太傅隐藏了许多事情,让他看不清对方的底细,可如果他就是谢永林的生父,李党的幕后主事人的话,朱定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宁衡道:“皇帝怎么知道这个消息我们尚未得知,但他对远宁侯府动手,绝对有他的理由。而且,贾府他似乎也不想再留了。” 宁衡在宫中的耳目甚至已经打听到皇帝已经拟好了处决的旨意,这几日内便会下达。 “那贾妍和贾十二……也在皇帝的处决名单中?” 皇帝对这二人的态度太奇怪了,屡屡针对,却未有要他们性命的意思。这一次他终于摸出了马太傅准备对天牢中的贾惜福一门动手,不知是否会对贾妍和贾十二另有处置。 宁衡道:“皇帝也防着别人,旨意是他亲自执笔,连东升太监都未必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置。所以我的人也没打听到什么。” 如此一来只能等皇帝下旨他们才知道皇帝对于贾府的处置是什么。 朱定北道:“我怎么觉着皇帝已经锁定了怀疑对象,所以近来才会把身边的人和事管得滴水不漏,便是东升太监也屡次不能近身。皇帝连他都防备,不会是这个御前总管有什么问题吧?” 宁衡沉思一阵,摇头道:“东升太监侍奉皇帝多年,是皇帝年幼的时候就由他的母妃选了放在他身边培养的,如果说这世界上皇帝最信任谁,他一定榜上有名。防备着他,恐怕是因为有些事情是东升太监也不能知道的。只是不知,皇帝到底在隐瞒什么。” 朱定北没想到,他们原本只是想借着皇帝给他们挡刀挡箭,没想到到最后皇帝却成为局中另一方的执棋人,完全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是皇帝查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还是皇帝原本就知道些什么,他们无从得知,只能被动地等着他出招,再看李党怎么接招。不过如此一来也好,皇帝有他的手段,耳目清明,也比被人利用来得强,原本护佑大靖安危的事情就该他这个九五之尊来做,才名正言顺。 “我让我的人好好盯着远宁侯府,且看皇帝和马太傅打的什么哑谜。”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 而后不久,宁衡就收到的扶风郡的消息。 当初朱定北便打着让谢老夫人死得其所的主意,安排了她的葬礼上这一处神鬼闹剧,郑家人果然上钩。他们就等着看那封信最后落入谁手! 这封解开真相的信,从扶风郡一路向洛京飞来,短短三日时间却让朱定北等得像两辈子那么长。真相就在他的眼前了,他马上就能知道,到底是谁上一世害死他朱家满门!他马上就可以揪出幕后的黑手,给上一世的家人,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兴奋得无法入眠,不管宁衡给他用药还是哄劝都失效。最后无奈,只能和他一起盼着那封信再快一点送入它应送的主人手中。 就在朱定北拭目以待的时刻,羌族王族忽然发生暴动。 朱定北得知始末之后,扬唇笑道:“看来匈奴王为了掩盖这封信的存在也是煞费苦心啊。” 羌族这一场暴动不为其他,而是匈奴王在羌族王族内培植的另一个亲王在羌族王面前露出马脚,这位亲王比上一位被羌族王扼杀在摇篮中的亲王不同,他性子更加刚烈狂妄,知道东窗事发,他没有选择坐以待毙想羌族王认罪求情,而是用最激烈的方式,取得匈奴的支持之后举兵造反杀进了羌族王宫之中。 羌族事变引得大靖朝廷也对此瞩目,而有许多事情在此掩护下发生。 朱定北毫不担心羌族的局势,这个被匈奴王抛出的羌族亲王不过是他在羌族扶植接触的一个末微亲王,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弃子,以羌族王在羌族的权势,哪怕被他杀进王宫也绝对不会让他成事。他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那封从扶风郡远道而来的承载着真相的信。 贞元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晚。 这封来自郑氏族老的信,终于姗姗抵达洛京,一路转手,最终被送进了远宁侯府。 真的是远宁侯?! 朱定北坐不住了,他霍地起身踱步道:“竟然是他,那封信呢,送进去之后呢?” 朱响赶忙道:“回主君,那封信才入远宁侯府,还未到马太傅手中便被皇帝陛下的暗卫截住,现在应该已经落入皇帝陛下手中了。” “什么?!”朱定北皱紧眉头,“你是说马源没有看到这封信?那送信的人呢?” “也被皇家暗卫缉拿,我想没有回信传出,李党的暗桩必定有所警觉,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远宁侯府已经不安全了。”朱响道:“不过请主君放心,我已经加派兄弟们去马府盯着,如果马源有异动的话,我们一定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朱定北刚刚提起的心又落了下去,宁衡见他沉眸不知在想什么,便让已经禀报完的朱响退下。 宁衡:“长生,你觉得郑氏要找的不是马源?” 朱定北答道:“不,我只是怀疑。远宁侯府,也可能只是一个中转点不是吗?马源此人,我觉得他很有问题,但又未必是主使。” 他仍然觉得差了点什么,原本这封信就要让他确定到底是不是马源,没想到居然被皇帝横插一手,功亏一篑! 他咬牙道:“那封信不知道皇帝看过之后是否会原样转回马源手中,如果不是的话,那我们费心布的这一局,只能虎头蛇尾地落幕了。” 宁衡却道:“也许,这封信在皇帝手中能发挥更大的价值呢?” 朱定北怔了下,抬头看他:“你是说……郑家?皇帝知道了郑家又如何?阿衡是觉得,郑家仍有我们未查明的底细?” 如果一个谢永林、一个匈奴王、一个匈奴太后仍然不是郑家最大的秘密的话,他实在无法想象到,郑家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有这样大的能耐。 宁衡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既然信已经到了皇帝手中,我们也只能赌一把。” 朱定北点头,他看着宁衡道:“但是远宁侯府必定不简单,阿衡,我想亲自去探一探。” 宁衡闻言当即不赞同道:“不行,皇帝既然已经把手伸到马府,必定留有后手,你涉身其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万一皇帝抓到什么把柄以为镇北侯府以为朱家也同此事有关,那势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通的。 但让他们失望的是,皇帝得到信后却再一次沉默了。他没有任何动作,直到朱定北快要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宫中两道旨意连发,让他陷入了沉思。 其中一道,自然是贾府的处决旨意。 圣旨中,皇帝斥问贾惜福谋逆刺杀之罪,定为三日后午时满门斩首示众。其中包括贾妍等女眷,贾十二身为贾惜福最为溺爱的幼子更是难逃一死。 第二道,皇帝下旨发往广州水师,擢升从三品中郎将董明和为正三品将军,令其回京,接掌禁军统领一职! 第266章 董大统领 第二百六十六章 董明和何许人也,董宰相府的二公子,弃文从武的典型。 当年他从平州水师被调派往广州南海水师时,所有人都看得到皇帝陛下对他的重视和栽培。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物了,因为近年来北境西境南境多有战事,沿海一带却是风平浪静,就连兵部收到的水师请封请赏的文书都少见,可见水师是何等的“清闲”。 且不说董明和所在的广州府水师因为战事极少的缘故让人看不到董二少爷的战绩和能力,他的家世再显赫,他的年纪和资历摆在那里,禁军统领这个位置怎么也不该是他来当。 即使是皇帝陛下亲命,当朝也有许多人上书禁言,口称董明和种种劣势,希望陛下能够明白董明和难当宫防重任,另择贤人。奏折上说战功说资历说能力,很不能将列位大臣们心中属意的人选也点拨上来,就连董明和的父亲宰相董栋梁也诚惶诚恐,连着三天上奏,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但这些都没有动摇皇帝坚定的决心,待到八月上旬董明和抵京上任,事成定居仍然有许多人忧心忧思希望陛下再三考虑,换一个至少年纪上压得住人的将领替下董明和。 不管怎么说,董明和顶着多方压力接了禁军的兵符,从此便成了董大统领,陛下御前的大红人。 朱定北再见到他已经是八月下旬了。 甫一见面,朱定北便笑了:“原来想着大统领贵人事忙,没想到竟是日夜不歇的忙法,啧啧,再这么过下去,怕不止是肾虚了。” 今日董明和不当值,但脸色看起来还带着疲惫,原本请帖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董明和与黄煜二人做东,现在来的只有董明和一人,还是这般姿态,实在很难不让人想歪。董明和咳了一声,不过毕竟不是当年被人看见裤子湿了还得脸红一阵的弱冠少年人了,他笑呵呵地答道:“没办法,这大半月都住在宫中,想亲热一下都不行,怎么着休沐了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内人了。” 朱定北与宁衡坐下,两人接过董明和倒的茶水喝了一口,才说起正事:“陛下下旨点你接掌禁军好生吓了我一跳,不过现在看来陛下所托非人,这才几日时间,禁军里已经没人敢再跳脚说不服了。明和师兄果真好手段啊。” 董明和道:“要说调/教人,师兄还得多谢长生师弟指点。若非是你的兵书,我也不能将陛下的亲兵教得让人满意,要收服禁军更是天方夜谭了。所以近日这杯谢恩茶,师弟说什么也得给师兄一个面子。” 他这话是便想解释了皇帝为何选他的原因。 当年董明和调任广州府水师,便收到皇帝的密信要他借水军操练之名给皇帝培养私军。快三年过去,皇帝显然十分满意他的成果,这才有他破格被提拔为禁军统领的缘由。一来皇帝相信他的能力,而来自然是因为他的忠诚。 朱定北闻言撇了撇嘴,“明和师兄果然在军中染了不少恶习,既然是答谢没有山珍海味便就罢了,竟然连杯酒水都舍不得,这一杯淡而无味的茶水就想把我打发了,啧啧,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 话说这么说,但这杯答谢茶他还是一饮而尽。 董明和忍俊不禁,他看向宁衡,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长生师弟还是没有染上洛京世家子弟的恶习,我原当他像我一样入乡随俗呢,没想到越发不好讨好了。阿衡,这几年还是辛苦你了。” 宁衡勾唇微笑,“甘之如饴。” 不管朱定北什么模样,他都觉得很好。 董明和无奈地摇了摇头,连据调笑都没人附和,这日子可真够操蛋的。 朱定北见他还演上瘾了,不接他的招,而是说道:“那日我在城门口看你回来,怎么俞登没有随同你们一起入京吗?” 这几年他们一直保持书信来往,俞登对黄煜的依赖他知之甚深,原以为这一位也会尾随而来呢。董明和一听此话就笑了,愁眉苦脸顿时摆不下去只恨不能没有更得意了,他道:“好歹摆脱了这家伙,你说他一个大男人不娶媳妇天天巴着我媳妇做什么?哼,这一次总算是把他打发了,好不痛快啊!” 他以茶代酒喝了一杯,乐颠颠道:“原本他是想跟来,但洛京是说来就来的吗?他一个异族人,不仅长相有异,这洛京除了几条河便没有水了,他离了海便没法活,到时候谁能分神顾看他?好在他的族人也催他赶紧回去生娃传宗接代,这才被我给赶回平州去了。说起来,我让钱悔当了我原来的值,也算在陛下面前挂了名号,就是不知道是否对师弟有妨碍了。” “有什么妨碍?” 朱定北挑了挑眉。 钱悔是谁的人,能瞒天过海也瞒不过朝夕相对的董明和,何况在那之前朱定北也没有隐瞒过他对钱悔的倚重和信赖。 “不管是镇北侯府还是朱家军,我们在谋私之前还有一条那就是忠君。我是皇帝陛下的臣属,钱悔也是,既然如此,钱悔自然全力效忠陛下,这一点明和师兄不必担忧。” 董明和闻言便放心了下来,他笑道:“我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就怕钱悔露了马脚到时候让陛下不痛快罢了。”现在看来朱定北心里都有计较,那他也没什么好提醒的。几人又聊了一阵禁军之事,朱定北才关心道:“黄煜师兄近来如何?若是你们不嫌弃我镇北侯府门阀复杂给你们招惹是非,得空了可让他到我府里来走走,免得在京城里闷出病来。” 董明和叹了一声,“我有意让他入禁军,但他不肯,说是要休息一段时日。我家里的情况两位师弟也是知道的,我母亲还好些,我父亲看见我二人便心中有气,总是冷言冷语。我接掌禁军后陛下也赐下宅院权当是禁军统领府,他也不愿搬出来,说是要替我给爹娘尽孝。哎,看他每日比我还操劳,我心里就不好受。长生若能叫他多出去走动一下,让他松快松快,我感激不尽。” 朱定北道:“董相一没同你断绝父子关系,二没将你们赶出府邸,想来心中已经接受黄煜师兄,只不过心里仍有不平罢了。以黄师兄的手段,想必很快就能将这点不满抚平,明和师兄不必太过操心,不管怎么样,黄师兄自保的能力不弱,也有自知之明。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做的。” 董明和低笑道:“怪不得他总说你二人投契,总之在下先行谢过长生师弟了,劳你为我二人费心。” 朱定北道:“明和师兄当真入乡随俗,同我这么多礼数还真让我不习惯呢,旁的不说,你可要急着,你还欠我一顿酒。不是好酒,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哈哈,为兄谨记!” 三人相谈甚欢,一并用过午膳之后便各自散去。 董明和回府后,黄煜也已经陪过董相夫妇用饭,此时正在府中收拾他要在宫中夜宿用的物件。见他回来,便展颜笑道:“长生和阿衡可好?可代我问候他们了?” 董明和上前将他揽在胸口,笑着说道:“那还用单独问候吗?你与我便是一人,长生师弟和阿衡都不算外人,不必讲那么多礼数。他还同我说了,你有空便多往镇北侯府走动,他很欢迎。你不是总说要问他学习兵法吗?现在你未当值,正好时间充裕,便多同他说说学问,正好。” 黄煜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肚子示意他松手别挡着他收拾,“再过几日吧,你娘说了过两日府中会宴客,名义是庆贺你回京。这是你接掌禁军后第一次在人前表态,我也帮忙打点一下,免得劳累了你娘。” “阿煜真贤惠,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董明和又忍不住过来挨挨蹭蹭,被黄煜嫌弃地瞪了几眼也不躲开,反而像吃了蜜糖似得。 黄煜将包裹收拾妥当,和他细细说了里面有什么,嘱咐他现在夜里天气便凉了让他多加件衣裳,又说伴驾当值务必谨慎小心,不管是对上还是对下平时的暴性子可要好生收敛,宁可吃点亏也不要贸然得罪人。董明和都答应了。 见他抱着自己不放,黄煜搭着他的手臂,叹息道:“你我二人虽在军中成婚,可到底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娘和阿爹对此不满是正常的。你别总是同他们怄气,这样对谁都不好。” 董明和皱眉道:“怎么没有媒妁之言?当时我可是请了上峰,又三媒六聘才把你娶进门的。” “你知道我在同你说什么!” 黄煜打了他一下,董明和告饶道:“是夫人,我都听你的,肯定好生孝顺老头子和娘,你就放心吧。” 听他答应了明日去当值前给董相夫妇请安,黄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想着两日后府里办宴会客名单里那些女客,不由有些头疼,董夫人虽然不像董相一样明面上对他生气,但就是太客气了,让他明白对方实实在在当他是客人,是外人,从不曾承认过他和董明和的关系。那些女客……罢了,沙场上千军万马他都不曾退缩惧怕,这些女人便是如狼似虎他也不信这些人回事自己的对手。 这厢,马车上,朱定北看着宁衡,无奈道:“你现在在外越来越懒得开口了。” 他捏了捏宁衡的脸,便是董明和也难让长信侯爷开两次金口,他还真怕宁衡被自己闷着。 宁衡笑了起来,“怎么会,有你主外我很放心。” 朱定北笑倒在他身上,自从宁衡用心学习镇北侯府的庶务之后,他便每每笑话宁衡是贤内助,往后便是他主外长信侯爷主内,相得益彰。宁衡也不觉得当“内人”有什么丢人的地方,欣然应允,而且做得越来越称职了。 第267章 一封讣告 第二百六十七章 洛京如今被人谈起的就是两件大事,相比起被人津津乐道年少有成接掌禁军的董宰相府上的二少爷之外,贾府日前被满门抄斩的事,谈论的人便隐晦多了。 贾府斩首午门示众,当日除了一些不知内情的老百姓唾弃几句之外,贾惜福的同僚们没有一个敢去围观。 贾惜福落狱的罪名非同小可,那可是刺杀皇帝的大罪,和起兵造反也不差什么了。可想想他以前在陛下跟前是何等的风光,大臣们虽知他罪无可恕但也难免唇亡齿寒。……陛下近来的心思越发难测了,他们无从得知贾惜福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放着陛下的隆恩不要反而行刺陛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行刺了还是这只是陛下要降罪于他而定的罪名。总之,多做事少说话,总不会错的。 上峰们如此,底下的人自当更加勤勉,是以洛京朝局进来一片欣欣向荣,好不繁盛。 这一日,朱定北再一次收到谢永林要见面的请求,他置之一笑,转头对宁衡说道:“不知道陛下他们是否发现贾十二被掉包的事情?我真盼着他们能狗急跳墙来咬上一口,现在这么荡着,着实让人不痛快啊。” 贾惜福满门被斩,连女眷都没有被没官,也在斩首之列。 朱定北当日去观刑,贾惜福眼中的痛苦不甘和贾妍濒死前的恐惧都被他看在眼里,自然也有被堵着嘴疯狂挣扎哭泣的贾十二。 不知道,李党的人是否也在刑场观刑?他们看到痛哭流涕的贾十二又是何感想?会以为这个孩子是他们掉包换上的普通人所以怕死而挣扎,还是看破他们狸猫换太子的计策早就被人识破,被他们换走的“贾十二”也不过是皇帝早就在狱中安排好的替死鬼。 或许连皇帝都不知道,他换上了替死鬼,让暗卫将真正的贾十二带走。阴错阳差,贾十二被人劫持走后,又被送入了李党手中,而这些正苦于找不到和贾十二形容相似的李党人,又将昏迷不醒的贾十二重新送入天牢,将那替死鬼换了出来。 真是时也命也,天道轮回。 “皇帝不想让贾十二死,可惜老天谁都不放过。呵呵,想必他以为贾十二正是被李党的人劫走的。唔,这么说来也不算错。可惜啊,这些劫匪又把他用心良苦想要留一条性命的人送回了黄泉路。阿衡,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 朱定北似笑非笑地说着,宁衡能看见他眼中恍若实质的寒霜。 他不相信前世贾府是无辜的,贾十二正是其中最好的证明。贾妍仍然给贾惜福生下了这个孩子不是吗?而他在洛京从未听说过贾妍此人,想必她也如当年一样死遁进了良月庵。既然如此,当年要对付朱家,势必少不了贾惜福的出力。 只是贾府满门已死,朱定北却没有半点轻松之感。 当日他们将贾十二半路劫走,就将他放入刑部尚书李达深的府邸中。李尚书果然十分尽忠职守地将私逃的罪犯又送回了天牢之中,将那替死鬼带出来,连夜送出京城。 哪怕朱定北和宁衡还未找到李达深和谢永林父辈之间的切实关联,但已经坐实了这位刑部尚书就是李党的身份。 朱定北没想过下手收拾他,他就等着李党人发现贾十二不是真身,而真身被李达深送回天牢已经身首异处抛尸荒野的时候,那种悔恨和愤怒,不知是否会让他们对这位尚书大人下手,以报杀孙之仇呢?他几乎等不及要看他们狗咬狗了。 就在八月中旬,下葬未满一个月的谢老夫人坟中又传来不安,郑家族老迟迟等不到主家的回信,无法给谢老夫人安灵,于是硬着头皮又往京城送来一封密信。 这一次,密信被送到了马太傅手中。 之后不久,宁衡的人便发现,一路拐弯抹角隐蔽行踪要将“贾十二”送到扶风郡的一行人重新打道回府,将贾十二往洛京的方向带回。 密信送入远宁侯府的第二日,犹如石沉大海,不见一点回响。但很奇怪,在五日之后,郑家族老便收到了主家的回信,将此信烧给了谢老夫人,而此信最终辗转被送到了朱定北手上。 朱定北没有急着拆开这封信,而是仔细琢磨信封,又放到鼻端嗅了嗅,淡若无味的檀香萦绕鼻翼。 他将信封打开,边道:“马太傅是怎么把这封信送出去的?我的人将远宁侯府的一举一动都盯得很紧,就算马太傅多吃了一口菜放了一个屁都瞒不过我的耳目,可是这封信,直到送到了郑家手上才被我们发觉。啧啧,看来我们还是小看了这位太傅大人啊。” 信笺被展开,是一面专门书写铭文用的黄纸,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话。朱定北一字一句仔细看来: 咏荷,吾妻。 见信如唔。 自卿枉死,时时入吾魂梦。梦中皆是与卿少年相识场景,卿在柳树下笑,吾乘舟从拱桥而过,那方香帕飘入吾手。犹记当年音容笑貌,与卿情投意合,却迫于祖训不得不与卿分别,抛妻弃子,遁入红尘。卿魂不散,吾梦不止。但愿卿时常入梦,奈何桥旁停步,待吾魂归,与卿再续今生之缘,投作恩爱夫妻,再不生离…… 信中屡次提到他们少年时的场景,朱定北得知,此人与谢老夫人相遇之时,谢老夫人年纪还不到二八,以她的年纪来看,已经过去约莫五十多年之久了。而后此人与谢老夫人孕育有两子一女,皆由谢老夫人独自抚养。 信中还屡屡提及祖训二字,说他为图大业的无奈之举,希望谢老夫人英灵在天能够原谅他。 朱定北与宁衡反复看了三遍,他才开口道:“小桥流水,柳絮微微。这个场景除了江南他处少见,而交州是不可能有这副山水的。而且,从信中看来,这些谢老夫人的家世应当很好,如果是千金小姐低嫁穷书生的风流韵事,过了这么多年,再去打听也应该有人还有印象才是。” 这种小姐书生的风流□□向来是坊间最好的谈资,虽然五十几年过去了,但想必还有人记得。况且,那之后谢老夫人便独自抚养儿女,甚至辗转到了交州,想必当年这桩风流□□收场不堪,那知道的人就更多了。 只是,他们现在只有模棱两可的一点信息,江南那么大,要找起来太难了。 宁衡将他未说完的话说完:“还有这两子一女,上任匈奴王,加上吉尔令还有谢永林,已有三丁。那么,此三人中定有一人是堂兄弟或是表兄弟,如此看来,他们之中应该有一个男嗣是胡尔朵的子嗣才对……” 朱定北接过他的话,道:“吉尔令和上一任匈奴王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上全无半点大靖江南人的模样。谢老夫人的相貌就是一般江南女子,如果他们三人中有两人是亲兄弟,那么有两个可能,他们的生父有匈奴或鲜卑人血统,如此他的长相应当是深眸广目,虎背熊腰。可你看马太傅,一个斯文瘦弱的小书生,像是能同谢老夫人生出匈奴王这样的相貌的儿子吗?如此一来,只能说明马太傅不是谢永林的生父,也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第二个可能,马太傅就是谢永林的胜负,但匈奴王与谢永林只是表亲,他们都为胡尔朵所出。” 宁衡点头,“信中有言,他们入地府儿女同聚,如果这个儿指的是谢永林,那么他们共孕的这个女儿应该也死了。不过,还有一个儿子,是死是活又是何方人物?” “不错,既然生有三个儿女,若是没死那想必又是一个祸害。明日我去会一会谢永林,看看是否能套出什么来。” 朱定北沉吟道。 宁衡道:“如果符合第一个猜测,那么,朝中年近七十之龄还生的这般相貌的人,我却从未见过。若是第二个猜测,那么胡尔朵与此人必定是至亲,可信中提及长女、儿子、幺儿还有孙辈,却未曾提及姊妹妯娌,可见谢老夫人生前未必知道胡尔朵的存在。” 朱定北手指敲击这他的手背,道:“我们大靖取仕一向注重身家清白,如果此人出身江南却生的一副外族模样,那势必不会被皇室重用。或许,此人有鲜卑血统,但偏偏生的与大靖人一般无二呢?” “长生还是认为马太傅不像是幕后那人?” 宁衡出声问道。 朱定北怔了下,才回答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少出错。只是这封信肯定经了马太傅的手,可这最后,写信的人到底是谁?马太傅这几日见过什么人我了如指掌,况且按信送达的时间来看,必定在马太傅收到信的当日或是第二日便写妥送出的。如此一来,他能见的人就更少了。可是他当时见的人都是年纪轻的后辈,怎么也不会——难道是他?!” “谁?” 朱定北捏紧指骨,他道:“文昌伯虞定远!马源收信的第二日,曾上门到文昌伯府提亲!莫非就是他?” 第268章 马超知情 第二百六十八章 文昌伯,虞氏。 这是大靖除了宁家之外最神秘的一门宗亲贵族。 最惹人羡慕的,便是虞家男儿一个个容颜不老,但都活不过五十三岁,而文昌伯府的女儿们则长寿康健。远宁侯府不是第一次因为亲事和虞府接触了,自从马超被柳左相府拒绝之后,马太傅便强行斥令马超不得再与柳府来往,而自己则在京城勋贵中为他的榜眼孙儿在洛京四处打听,最终锁定了文昌伯府。 文昌伯虽然在朝局之中没有太高的地位,但世代承袭的三品侯爵之位没有掺假,身份十分贵重。而虞府上的嫡系女儿不仅寿数长久而且是出了名的贤达貌美,宫中的虞美人虽然被皇帝陛下冷落,但早几年为皇帝孕育了最小的皇子——六皇子司马宇钧,从而被封了二品妃位。 原本六皇子生为男儿时,后宫前朝都为之心惊胆战,生怕虞妃将文昌伯府的儿郎命数带入皇室。但好在,天家血脉贵重,六皇子与生母与虞府中人没有丝毫相似,不论是长相还是血脉都完全地承袭自他的父皇,这也是虽然皇帝冷落后宫,但虞妃在宫中依然声势很高。 但是现在,朱定北看虞家却怎么也不对劲了。 “文昌伯府上说他们家族中有这样的病症,但有没有可能,至始至终只是一个骗局?如果他们不是活到五十三岁就死呢?也许有人就是例外呢?阿衡你细想,如果我们一直在找的,不过是世人眼中的“死人”,那我们抓不到他半点踪迹那实在太可能了!上一届年满五十三岁的文昌伯真的死了吗?或许是他的兄弟?如果此人不过是接着文昌伯府寿不过五十三的幌子而成功蒙蔽了众人的视线呢?况且不是说虞府上的男丁容颜不老吗?如果他活过了五十三岁,是否还是如今这副面貌?那虞定远真的就是现在这个人吗?” 他越说越发激动。 宁衡将他扣在怀里,抚着他的脊柱让他安定下来,边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口:“如果真的是文昌伯府,谢永林和两任匈奴王不可能长相上与虞府人没有半点相似……” “怎么不可能?”朱定北反驳道:“六皇子不就和他们不一样吗?皇帝能把他生成这样打破陈规,那谢咏荷为什么不能?” 宁衡无奈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如今六皇子年满八岁,却还未正式入学?” 朱定北拧了拧眉头,这件事他确实没有深入调查过,因为他原先根本没有将活不过五十三岁的文昌伯府列入他的怀疑人选中,对于虞妃生下的六皇子,当然也没有太过于关注。 宁衡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他身体很差,几乎见风就病,在他生下来不久太医便说他也许活不过弱冠之年。不过皇帝陛下封锁了消息,外人只知道虞妃生下的孩子继承了皇帝陛下的相貌,却不知道,那个孩子身上有着比文昌伯父更深的血脉之毒,寿数更短。” 朱定北大为惊讶,“你的意思是,如果文昌伯府的人剩下的孩子不是容颜不老的命数便活不长久?那为何还有那么多虞府的嫡女外嫁却从未听说她们的子嗣有问题?” 宁衡耐心地答道:“那是因为,举凡文昌伯的姑娘外嫁,她们终身不会剩下嫡子。那些人,娶的不过是侯爵府嫡女的身份罢了。” 朱定北:“……既然如此,马太傅怎么会让马超去娶文昌伯府的女儿?他并不需要文昌伯嫡女的身份给他孙子做面子,不是吗?” 宁衡道:“马太傅此举确实十分反常,我想,或许他只是想借着文昌伯府掩盖些什么。你会这样想,那想必,皇帝陛下也可能这样想。他们或许只是想祸水东引罢了。” 朱定北道:“不管怎么说,我明日去见谢永林时就请慧清大师看一看他的脉象是否与常人有异。不查个究竟我不放心。” 宁衡自然同意,“如果真的是文昌伯府,那么虞家藏匿的东西就太多了。” 连宁家对文昌伯府的血脉遗毒之事也从未有过怀疑,如果这至始至终就是一个骗局,那其中深意实在让人细思恐极。 两人又拿过这封手书仔细看来,与马太傅的手稿笔迹一一核对,不多时,水生敲门而入,恭声道:“侯爷,朱响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什么事?” 朱响无事不会主动同他接触,但凡有事水生也会第一时间告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模棱两可。 果然,水生答道:“朱响大人没有细说,只说此事不方面宣扬开。” 朱定北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过去看看。” 宁衡也跟着起身,“我同你一起。” 朱定北没有拒绝,两人趁着夜色,避人耳目轻功出了京城,才在郊外换了快马往长宁山庄而去。马还未停,朱响便就迎上来,恭声道:“主君,您亲自过去看一看吧,这事……我不方便说。” 不方便说? 朱定北挑了挑眉,也没多问,便带着宁衡往长宁山庄的后院走去。 推门而入,见到屋中人时,朱定北大为诧异。 “怎么是你……” “原来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随后朱定北赶紧让宁衡进来,将门关上,转身问道:“柳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柳菲菲已经热泪盈眶,她苦笑道:“原来是侯爷又救了我,只是这一次……我倒是要怨恨你了,为什么要让人救我。” 宁衡皱了皱眉,朱定北吃惊道:“可是底下人不知轻重冒犯了姑娘?” 柳菲菲连连摇头,哭了好一阵,才重新挺直腰背,哽咽道:“此事我难以启齿,也希望二位侯爷不要追问于我。此事,我当做从未发生过,九月初一,便是我出嫁的日子,一切都不会有变化的。我只盼二位,今日未曾见过我,可好?” 朱定北不明所以,还想再说什么,宁衡拦住了他。 宁衡拉过朱定北起身,道:“柳姑娘放心,今夜我二人未曾来过。你便在此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会让人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柳菲菲埋首,低声道:“多谢两位侯爷。” 虽然看不见,朱定北却知她又哭了。 出了门,朱定北便皱眉道:“阿衡,你看出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宁衡抿着嘴迟疑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柳姑娘清白……有损,已非完璧之身。” 朱定北:“……” 他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狠狠皱了皱眉头,朱定北大步往前院走去。见了朱响他便语气不善道:“谁干的?人抓住了?” 朱响见状,知道主君已经摸清了底细,便道:“人在地牢里,是远宁侯府的马超。” 朱定北眉峰一冷,他早就料到他不是个好东西,没想到,竟然真的干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朱定北步伐一转,便在朱响的带领下前往关押马超的地牢。马超四肢被绑,身上血肉模糊,朱响小声道:“主君,这是柳姑娘打的。” “哼,鞭子算什么,怎么不直接给她刀捅死这个畜生?!” 朱响见他勃然大怒,便道:“小人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柳姑娘怕生出事端,所以……” 这事情实在太不凑巧了。朱定北连日来在远宁侯府附近安排了许多人手盯梢,马超行踪诡异怎么可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当时只派了一个人跟着,而马超如同以往一样去了他一贯去的青楼。那人已经跟踪马超多日,知道此人品行不端,在青楼里玩得又是那等把戏,所以听见里面哭求的时候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后来见受辱的姑娘一反以前那些青楼女娘的常态要寻死,而马超又分寸大乱,闹出了异常的动静,监视的人才进去一看究竟。 这一看…… 哎,到底是太晚了,亡羊补牢也无济于事。 朱响知道这位柳姑娘的身份,非但是主君挚友的表妹,也同样与主君有不浅的情分。如果他们的人能早一点洞悉异常,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不幸,因此心中很是愧疚,面对朱定北的愤怒,朱响一句也不敢分辨。 朱定北上前狠狠踹了马超一脚,见他从昏迷中醒过来,扣紧他的喉咙道:“畜生!” 马超睁眼看见他,反而大笑起来:“竟然是你,哈哈!镇北侯爷,怎么,难道后悔不曾答应与柳娘的亲事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谁都别想娶她!” 马超神色疯狂,竟比当年在国子学中为非作歹的时候更甚。他眼中扭曲,已经没有半分的人性。 朱定北皱眉,从前马超在胡来,对柳菲菲至少有表面上的爱重,如今竟不惜以这等龌蹉的手段强占对方清白,可见他心中最后一点良知都已经泯灭。 他手中用力,冷眼看着面色越来越青紫的马超,淡漠的杀气消失无形。马超也不怕死,他已经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东西,若非因为得不到,他早就不想活了。 朱定北看出他的死志,不又眉间戾气更重。马超还在笑,停也不停,他嘶哑的喉咙断断续续道:“你杀不了我的……哈哈,杀了我,你只会后悔。你、你从谢永、林口中得不到的……我都知道……” 第269章 真相之一 第二百六十九章 从马超口中吐出谢永林三字时,朱定北便是眼角一动。 这意味着太多东西了,就连皇帝都不知道谢永林在他手上。不,就算外人能查到,也至多意味谢永林在宁家手中,万万查不到他头上来。马超是怎么知道的?是否李党也已经知道马超的下落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心念斗转,但朱定北的手却丝毫未松开。眼看着马超就要丧命在他手上,宁衡上前搭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摇了摇头。朱定北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马超没命地咳嗽起来,被朱定北踹出的淤积在喉口的鲜血随之吐了出来。 朱定北冷声道:“你既然不想求生,大可不必告诉我这些。就算你改变主意,我也会替十一给他表妹讨回公道。” “公道……哈哈。”马超惨笑起来,“这时间何曾有公道二字?!我便该一无所有吗?分明当初,当初……她也愿意给我笑脸,为什么我这么多年拼尽全力去争取,她却从不肯多看我一眼?” “你这样的败类,竟然还敢大言不惭。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便没有人知道吗?你在秦楼楚馆里做得那些下作事,轻易一查便能查出来,便是柳姑娘年少无知瞎了眼,柳左相也绝不对让嫡女跳进你的火坑!你这样的人,又凭什么说道命运不公,凭什么让人青眼相待?今时今日,你竟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无耻!” 马超痛苦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这么说我?!” 朱定北冷笑道:“怎么,你现在连敢作敢当这四个字都当不起了吗?” 马超道:“我想娶她!我这辈子都会对她好!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好!我、我绝对不许她嫁给——” 朱定北忍无可忍地揍了他一拳头,马超的脸歪向别处,又吐出一口鲜血来。宁衡将他圈进怀里,低声道:“冷静点。” 朱定北平生最恨卖国贼和欺辱女人的败类,马超这类人他一向不屑与之为伍,现在见他不见棺材不掉泪,自然怒不可遏。马超大笑起来,“愚蠢,你们这些混账,从来只以为自己正义无私,其实不过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小人!比我还不如,比我还不如!” 朱定北咬牙切齿,宁衡拍了拍他的背,对马超道:“马世孙不必激怒我们。你现在在我们手里,自当知道便是我们杀了你,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是我们动的手。你既然已经抛出条件,不妨我们接着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 朱定北十分不快,但见宁衡安抚的神色,还是忍了下来。 马超双手无力地下垂,整个人被吊着也不挣扎,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宁衡,又转向了朱定北道:“贾家出事后,菲菲总是去护国寺给贾十一祈福,我曾尾随她去过一次。不巧,在护国寺的偏道上,发现谢永林留下的暗号……镇北侯爷放心,那些暗号已经被我抹去了,否则你以为,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谢永林的行踪还没有暴露?” 朱定北心下一沉,盯着他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马超将口中的血腥呸了出去,道:“我还以为镇北侯爷更关心我怎么会知道谢永林的暗号呢。” 朱定北道:“你既然能查到我,我难道便查不出远宁侯府吗?” 马超冷笑道:“你若果真查出了什么,谢永林现在怎会还活着?远宁侯府?呵,远宁侯府又算什么东西。” 朱定北不耐烦道:“本侯没时间和你耗,你不说便罢。你现在在我手中,你以为我撬不开你这张嘴吗?” 马超脸色阴沉了下来,阴狠地盯着朱定北像是看着杀父仇人一般,随即他感受到宁衡冷冽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不由连连冷笑。半晌,他才开口道:“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 “马世孙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朱定北不屑道。 马超恍若未闻,说道:“你们让我见菲菲一面,我告诉你们你想知道的。否则,就是杀了我,你们也别想知道一个字。” 朱定北正要拒绝,宁衡便道:“可。” “阿衡——” “不碍事,绑着他伤不到柳姑娘。”宁衡摸了摸他的后脖颈,知道朱定北对自己的决定有气,但他并不想耗费在这些无畏的意气之争上。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伤害已经造成,许多事情不是报复回去就能抹消的,况且,那是柳菲菲和马超的事,他或是长生,都没有立场为谁做什么。 “还是长信侯爷痛快。”马超脸色好了一些,“其实,真正不幸的应该是长信侯爷才对,如果不是为了某个人,你也不会把自己逼到现在的两难之地。宁府何等的威风,如今却也要深陷在这泥沼之中,再也不能——” “这便是你要说的话吗?” 宁衡淡淡地打断了他。 马超看出他动了真怒,无趣地撇了撇嘴,这才道:“我知道谢永林,是因为我该称呼他一声伯父。他是乱臣贼子,我是乱臣贼子生下的孽种,他们做了什么,都瞒着我,可是我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所以这几年不管是他们还是你们,或是皇帝陛下的所作所为,我都略知一二。” 见他们目露怀疑,马超嗤笑道:“骗你们做什么?不过,不是你们所以为的那样。话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当年贾十一把我推下马背,害我重伤在府,此后他们才有机会,栽培我。”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马超所指的是在科举前的几年他被马太傅勒令送回顿丘马府老家静心读书的事情。莫非在那时候,马超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怪不得,这些年,他收敛了这么多。只是,他后来又被马家退出来参加科举,当上这个惹人耳目的少年榜眼又是什么目的? 马超既然要说,也不会藏着掖着隐瞒他们。他的眉眼中透露出来的比朱定北更深重的厌恶和痛恨,仿佛要将栽培他的人全部杀死一般。 “当年,谢永林他爹,一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是谢永林,一个就是我爹。马源那个老东西,在先帝在位的时候就图谋不轨,后来,他和那个老不死策划了凤栖山事变,要推皇帝上位,没想到被皇帝察觉,还知道就是他们害死了梁家。所以他就将计就计,把我爹还有很多他知道和谋划这件事有关的人都绊在了凤栖山,在他们动手杀了先帝几个儿子之后,皇帝在外放火要把他们几个全都杀死在里面给梁子熙报仇。” “可惜,我爹命大硬生生被他的贼老爹给救了出来。不过,不死也残了。皇帝登基之后,以为我爹就是一个小棋子,所以没像对付洛京的郑家还有其他人一样对付远宁侯府。后来我爹让我娘怀了胎,他就撑不住死了。外人都说我娘与他伉俪情深,受不了打击才变得疯疯癫癫。其实她根本就没疯,她恨我爹,也恨我。因为,我娘不过是他们娶回来给我爹生孩子的工具,除了我娘还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只不过我娘倒霉,被她怀上了罢了。” “我出生之后,我娘几次三番想杀了我,都被我阿爷拦住了。她死之前,我从她口中知道了一些真相。比如,我爹不是马源的儿子,我爹是马源老儿的主子,我也应该是他的主子。我当时年纪小,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后来,马源便开始教导我。他也恨我爹,谢永林那边的人让他教导我,让外人以为我是纨绔子弟,所以他阳奉阴违,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我面前虐杀女人。他让我必须学着他做,不然不就要像虐杀那些女人一样对待我。” 马超越说声音越冷。 “不过可惜,我挨过来了,挨到了那些人注意到我,亲自派人来教导我。那时候我才知道,马源为什么又怕我又恨我。因为他也不是真正的马源,真正的马源早在他生出来之后就死了,为了远宁侯府的侯爵之位,上一任远宁侯买了一个孩子回来,这个人就是现在的马源,也是谢永林家的家仆。他后来成了国丈,皇后又带子入宫,他以为皇后的儿子能够成为太子,所以他开始反抗,不想替他们办事。但是他又没胆子,明目张胆地做,所以他一点点拖死了我爹,还要将我捧杀。” “他这个计划当然无疾而终了,我重伤之后,他们就将人安插到我身边。发现我已经无可救药,所以他们也不指望我给他们争取什么,他们只希望我能做一个好的傀儡,替他们办事,继承他们的祖训夙愿。他们,想要大靖天下,他们想要皇帝的命,他们还想要宁家和朱家的命!” “你们一定很好奇那些人是什么人。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祭拜过他们中的几个人而已,你们肯定想不到,他们姓什么。” “他们,姓宁!” 第270章 真相之下 第二百七十章 他们,姓宁! 马超掷地有声,朱定北睁大了眼睛,便是宁衡也不由浑身一颤,犀利地目光盯住了大放厥词的马超。 马超见状,哈哈大笑起来:“长信侯爷很震惊吗?哈哈,我告诉你们,他们就姓宁!是真真正正的宁家人,而你们,不过是当初昭太后不知道从哪里领养来的野种生下来的野种罢了。哈哈,长信侯爷莫恼,我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其实,宁家第二位家主的遗训里写得明明白白,他是昭太后领养回的继子,冠上了宁姓,却也不过是一届平民血脉。只不过,后来都被人销毁了,知情的人经过这么多年,也早已凋零,所以,你们都不知道罢了。” “那你又如何得知?又凭什么说你所知道的才是真相?” 朱定北质问。 马超不为他逼人的气势所迫,仍然不紧不慢道:“因为那些人和宁家供奉共同的祖宗,而且比宁家多供奉了一位。” “大靖开国,昭太后为太/祖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太/祖披龙袍开宗庙之后,便有意立当时的宁家家主宁昭为一字并肩王,多少人都为他请命。只不过,宁昭心悦太/祖皇,之后委身与太/祖帝成为后世所知的昭太后。其实,第一任宁家家主宁昭根本不是女流之辈,他是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否则,当初皇帝怎会对男妻一事如此宽容?都第一任长信侯爷也根本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是昭太后本人,而是昭太后的胞弟,当时名动天下的国舅爷宁朔。” “镇北侯府不妨去翻一翻自己祖宗留下的东西,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马超嗤笑道:“昭太后本就是男儿身,再嫁入皇家之前,也未曾娶妻生子,只是在战乱之时领养了了一个孩童,当做自己的儿子培养罢了。真正有宁家血脉的,只有宁家的胞弟,第一任长信侯爷宁朔和他的子嗣。只不过,大靖朝传到第三世的时候,不仅朱家和李家两个异姓王被废,就连宁家,也因继子一脉狼子野心,而将宁朔一脉的人全部屠杀,抢夺了长信侯之位!” 马超眼中出现了些许狰狞之色,他看向宁衡道:“长信侯爷现在还不是滥用宁家的权势替朱家人打点江山?忠君?笑话,你们这些人自私自利,从来唯我独尊,就连皇帝又什么时候被你们放在心上过?而着一些,原本都该属于我的祖辈,是你的先祖串谋司马皇室谋夺了宁家的产业!如果不是宁昭扶持,这天下早就姓了李!是你们不知感恩夺了掠夺了宁家,与司马后世之辈狼狈为奸!” “富可敌国的宁家,原本是昭太后留给他的胞弟留给宁家的血脉的,而这天下,若非昭太后一心被太.祖皇帝蛊惑,早就是宁家的天下!只恨你们,当年没有斩草除根,让宁家的嫡系苟活下来一人,如今他的后辈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你们又有何话说?又凭什么指责他们?” 室内,静的落发可听。 朱定北拧紧了眉头侧头看了看宁衡,见他抿着唇没有表态,朱定北才道:“所以,当初的李家,不过是你们的同党之一?” “他们算什么同党。”马超嗤了一声,“当年,李家谋逆确实有他们的先祖在背后推波助澜,只不过,他们斗不过司马皇室,最后还不是被灭了九族。后来这些九族之外的旁系子弟,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罢了。是先祖将他们一路提拔,才有了他们后来的光景。真要说起来,不过是他们的家奴。只不过,他们比当年的李家还要不成气候,还未派上用场,就被宁家发现首尾,借朱家军之手铲除了。” 他的观念,也代表了他们那方人的想法。 原来,他们还不知道朱定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将他们的对手完全定位在宁家和皇室。 朱定北抱臂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就知道这些?那你真正的祖父,你不会告诉我你也不知道那是谁吧?” 马超道:“你不必激我。我是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是我自己不想知道。” “如此说来,你有办法知道他是谁。” 朱定北深深看了他一眼,马超道:“现在可以让我见她了吧?到时候你想要的答案,我自然会让菲菲转达。” 朱定北皱了皱眉,宁衡拉过他的手道:“依他所言。” 朱响看了看朱定北,见他点头,便去办。马超十分不愿朱定北和宁衡或是其他人在场,朱定北试了试他四肢所绑的结实程度,又不放心地将他的双腿封住穴道让他使不上力气,这才与宁衡一同离开。 走出地牢,朱定北便看向宁衡:“阿衡,马超今日所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语气担心,怕宁衡被马超今日抛出的惊天言论而受到干扰。宁衡对他摇了摇头,与他踏入厢房之后,才道:“马超所言,并非虚言。” “你的意思是……?” 宁衡道:“虽然大靖三世之后,宁家大部分祖宗遗物都被损毁,但总也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当日李甲二人便口吐昭太后并非女儿之身,我便留心去查了许多往事。今日,马超所言为我解了许多疑惑。如果昭太后确实有一胞弟,便是大靖开国的长信侯爷的话,那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怎么说?” 朱定北不甚其解。 宁衡耐心分析道:“宁家的产业最初都是昭太后一手打拼下来的,发的也是战争财,虽然富裕却没有足够的根基。后来昭太后入宫为后,更多地是为何太.祖皇帝一起解决各州隐患,仍然常年出征在外。当时的益州、宁州、秦州都是大靖立国之后才从羌族手中夺回的。最后便是凉州。凉州立府之后,太.祖帝后便开始游历山河,将政务托付给太子。而在此期间,宁家的家业分成了两块,一块是负责各处机密的天机堂,另一块就是宁家的商事。” “天机堂随着太.祖帝后征战,不断向西南西北扩散,而宁家主要的产业还在杨广两州。若非昭太后有三头六臂,恐怕无法兼顾。所以,马超说当时的宁家主事人第一任长信侯爷另有其人,我不怀疑。” 朱定北了然,他道:“那继子一事?” 宁衡道:“继子一事,也确有此事。司马皇室到第三世的时候,文宗帝确实野心勃勃,不仅撤了李朱两个异姓王,将开国功勋的侯爵之位一再打压,也有对宁家下手。不过,当时并没有宁家嫡系旁系的说法,宁家继承家主之位,一向是能者居之,血亲反而是次等的条件。而当时,也确实是昭太后的继子一脉坐在长信侯爷的位置上。只不过,那时候,皇室有意对宁家下手,杀了一些宁家人嫁祸给当时的长信侯,被杀的人应该恰恰就是马超所说的嫡系,也就是宁朔这一脉的后人。” 说到这里,宁衡叹了一声,“不过,宁家的动乱很快就被镇压了。而宁家也请出了太.祖帝后留下的金令,皇室宗亲一并讨伐当时文帝的所作所为,强势平息了事态。只是没想到,被杀的这一脉人还有活口,想来是听了文帝散步出去的谣言,认定是继子一脉残害了嫡系谋夺家产,所以忍辱偷生,一直到现在他的后辈都还有这个执念。” 朱定北看了宁衡一会儿,笑道:“昭太后果然气魄非凡,竟不计较子嗣血缘,将如此大的家业让与能者,全不是一般人的做法。不过也是,昭太后又怎会是一般人呢。” 宁衡见他目露崇拜,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抬手,摸了摸朱定北这些年来一直未变的硬质头发,眼神有些忧郁,他低声道:“你可知,昭太后收养的继子,是谁?” 朱定北眉眼一怔。 宁衡叹道:“此事是宁家的绝密,皇室也不知道,只有宁家家主口口相传。我阿爷去世前告知我的,当时我不过是三岁小儿……呵,若非我记忆过人,恐怕这个秘密就永远埋没了。” 顿了顿,他继续道:“前朝后期,天下大乱,战火也波及杨广一代,当时据守广州府的太.祖皇帝加入起义之师。不过,他的妻子幼儿却被前朝皇室缉拿追杀,成了最普通的流民。”他看朱定北已经会意,眉眼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他轻笑道:“长生想的没错,昭太后因缘际会,救下那个食不果腹的孩子,因为种种缘故,将他收养在膝下。当时那孩子的母亲已经在战乱中死去,他也不过是三岁的小儿。可以说,他是昭太后一手养大。直到,帝后相遇,他才被太.祖帝认回。” “当年,太.祖帝有意立他为太子,不过他从小受昭太后的教导长大,一向潇洒自在,不愿为了一点亲缘就背负这个天下,因此,他依然是昭太后的继子,从未上过司马家的族谱。而我辈,都是他的后代。真要说起来,宁家、皇室,同源同根,这天下,何曾姓过宁呢?况且,第一任长信侯爷之后的历代长信侯,都是那人的后代……” “这或许,就是昭太后的用意吧。” 第271章 本性难移 第二百七十一章 在宁衡与朱定北促膝而谈的时候,朱响也将柳菲菲带入地牢之中。 马超见了她,神色陡然将活泛起来,“菲菲——” 柳菲菲厌恶地皱眉,还是客气地对朱响道:“麻烦您了,我听他说几句话就离开。” 朱响犹豫了下,道:“姑娘若是害怕,只管大声喊我们,我们就在外面。”见柳菲菲点头,他才万分不放心地走了。 柳菲菲冷眼看着马超,“你想跟我说什么?” 马超舔了舔嘴唇上的血迹,凝视着她,半晌才道:“菲菲,我会娶你,我不会让你嫁给那个畜生,我一定会娶你过门。” 柳菲菲面露痛色,她咬牙道:“我的事不用你费心!今日之事我只当从未发生过,你若是再纠缠不休,我便请两位侯爷关着你,直到我嫁入扬州。” “你休想!”马超暴怒地吼起来,他的双腿无力,被绑紧的双手费劲挣扎着,他双眼血红地看着柳菲菲:“他欺负你,我不会再让他得逞!菲菲,你相信我,我不介意,真的,我会待你好的,像以前一样!我——” “够了!” 柳菲菲大叫出声:“你住口!住口!” 马超见她落下眼泪,心中一痛,闭紧嘴不再出声,但眼神却仍然是固执的坚定。 柳菲菲脱力一般蹲在地上,她埋头哭了一阵,半晌才抬起头来胡乱地抹去眼泪,“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都是畜生!禽兽!嫁给他,我认命,我绝不会嫁给你!” 马超脸色一变,变得阴狠而扭曲,他逼问道:“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曾伤你,我不会——” “你不会?那你今日做的又是什么?”柳菲菲双目无声,只道:“他再如何也是和我定过亲事的,就算他逼迫于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再过几日,我便要嫁与他为妻,我原本就是他的人,这是我的命。你怎么会一样?马超,这么多年了,你应该看得明白了吧……我不喜欢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 “那你喜欢谁?!朱定北吗?!” 马超失控地怒吼出声。 柳菲菲蓦地慌张起来,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是,我当初是想过如果要嫁人,他是最好的人选。但是他与他的未婚人两情相悦,我柳菲菲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那些过往痴念我早就放开了。” 马超质疑地看着他,这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了解柳菲菲的人,如果她不是真心喜欢,又怎么会在朱流两家定亲的谣言传遍京城的时候不出来争辩? 她的性子最真,眼里最容不得沙子,若不是真心想要朱定北结亲,绝不会放任谣言而没有一句辩白和解释。 柳菲菲苦笑道:“我如今这样,又有什么资格……” “你很好!”马超急切道:“你很好,一直很好。菲菲,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变过,你还是当年握着我的手跟我说你会是我一辈子玩伴的人,我知道你还是你,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 柳菲菲打断他,“我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我是看你可怜,而起我当时以为你是女孩才会跟你说那样的话。只是小时候的童言无忌罢了,这些年我的态度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我们真的不可能……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过两日便是我的婚期,我会坚守媒妁之约,也希望你别再固执了。今日伤了你……我很抱歉,往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我们不可能的。” 见她要走,马超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却一步也不能靠近,他失声吼道:“菲菲!你别走!你不能嫁给他!他如此不负责任绝非良配!他配不上你!菲菲,你不要委屈自己!我会救你的!我会保护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个畜生!你不要我,也要一个比我更爱你更会疼你的人!那个人不会是那个禽兽!菲菲!菲菲你听我的我求你——” 柳菲菲的身影,最终还是消失在马超的视线当中。 转出地牢,泪眼朦胧的柳菲菲便愣住了。见是朱定北,她赶紧擦了眼泪,朱响看了看眉眼冷肃的主君再看看显然是受了欺负的柳菲菲,踌躇了下,问道:“柳姑娘,马超托您所说的答案,不知是——” 朱定北打断了他,“水生,你和朱响去问马世孙。柳姑娘,烦请借一步说话。” 朱定北给宁衡打了个颜色,宁衡没有跟随,看着朱定北和柳菲菲在远处回廊上停下。 朱定北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欺辱你的不是马超,另有其人?” 柳菲菲面色大变,惨白着脸道:“侯爷说什么呢……” “你不必瞒我,长信侯爷的医术连宫中太医都比不上,他的眼力不会出错。确如马超所说,是你的未婚夫婿——” “侯爷。”柳菲菲惶恐地打断了他,捏紧手心垂头道:“我们既有婚约在身,虽然有逾越礼数之处,但不过情不自禁罢了。请您不要过多追问我闺房之事好吗?实在太失礼了。” 她如此坚决,朱定北原本想说的话也难说出口,静默半晌只好道:“虽然朱家和柳府没有太多交情,你我也算一同长大,我和阿衡的为人你应当知道。今日之事,我们只当从未听说。只是,婚嫁之事毕竟事关你终身幸福,但有能帮忙之处,你只管托人送信道侯府或是这里。” “……侯爷,多谢你,真的,谢谢你!” 柳菲菲对他扯出了一个笑容。 坚强,而让人心碎。 从长宁山庄而回,马车上朱定北一直郁郁寡欢。宁衡安抚道:“她并非三岁稚儿,既然选了此路,自当知道其中辛苦。她既然能够面对,长生,你不该替她选择什么。” 朱定北眉间未松开,闷声道:“早知那人如此不靠谱,实在还不如马超这王八崽子。” 宁衡失笑道:“你何时也会说他的好话了。” 朱定北郁闷地看了宁衡一眼,叹道:“真不知你这般冷淡,到底是好是坏。” 宁衡的笑脸微滞,而后看着朱定北道:“长生,我知道你不喜我待人无情。只是,他们也有他们的人生,我们只要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圆满,其他人的路要由他们自己去走,否则活在世上一遭,又活出了什么样呢?何况,这世上的可怜人又何止她一个,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有人枉死。我们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你明白吗?” 朱定北心知他的人生观念与自己大有不同,也没有抱怨之意,听他小心地试探自己,便揉了揉眉心,对他笑了笑道:“我明白,只是在想,怎么和十一交代这件事。他上一次信中,还托我帮他相看一下这个表妹夫,结果我抛在脑后,若我有心多加留意,也不至于……”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朱定北心里也有些愧疚。 宁衡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这一段时间他们忙着与李党与皇室角逐相斗,哪里又有那么多精力掰扯这些?何况婚嫁这么大的事情,男方的品性如何当时柳左相夫妇的职责,他们看错了人将女儿推入火坑之中,他们不过是外人,难道能因为觉得对方不合适就贸然和柳家提出吗? 但他知道朱定北不爱听这样现实而无情的话,于是便改了口道:“你替他给贾府上下收尸,已经惹得龙颜不悦,他还想要你做什么呢?” “阿衡。” 朱定北瞪了他一眼。 贾家铭月前听闻确实来信请他帮忙将贾府身首异处的族人收尸,将他们火化。如今骨灰已经送去鲜卑府,泰半已经入土了。这是贾家铭最后能为贾家做的一件事,他力所能及,自然愿意成全贾家铭的孝心。人之品性,向来以孝为先,贾家铭能在这个关口没有像贾府的旁系一样对贾惜福等人避而远之,是他天性良善,本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况且此时是朱定北自己愿意相帮,要付出的代价和面临的风险他心知肚明,又怎可因此心存埋怨? 宁衡笑起来,“逗你的。别生气了。”他蹭了蹭朱定北的脸,“他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能为他做的事我也会尽心尽力。只是……若是你因此而自责苦恼,我也会恼也会生气,而这份怨气,最终也会落到他的身上,消磨我对他情分。长生,你可知我只愿爱你所爱,恨你所恨。可但凡伤了你的人,便是你的至爱之人,我也不会原谅。” 朱定北眉宇忧色尽褪,他咬了咬宁衡柔软的嘴唇,“长信侯爷莫非在威胁我?嗯?” “嗯,你知道便好。”宁衡眼底的冷锐顿消,将他按进自己怀里。 朱定北懒懒地靠近他,喟叹道:“你还真是霸道。” 宁衡轻笑一声,他何曾不愿他的喜怒哀乐都只为自己一个人呢?但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让长生牵挂,让他不愿放下,甚至,比自己更重要。他不想被他舍下,因此只能忍耐,学会与那些东西共存。 但,他仍然会不满,会记恨那些让他不快的人。 他宁衡,生来便是这般小心眼的人,此生本性再难移。 第272章 十一秦奚 第二百七十二章 水生将马超口中所说的看破谢永林生父的办法,带给了朱定北二人。 据马超所说,马源的书房书桌下有一条暗道,马源与他的主人联系,便是通过这里。朱定北得知后,便暂时放弃了和谢永林斗智斗勇套他话的打算。谢永林所知道的内情虽然比还未接触实际事务的马超要多得多,但有了谢永林与马超生父的关系,马源的真实身份,这两条线索,还有马源书房中的暗道这三方线索,远比谢永林所透露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更有用处。 他怀疑的目光也从文昌伯虞定远身上转开。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他便知道这是他原以为的李党、自称宁氏嫡系的这些人惯用的伎俩——狡兔三窟。 远宁侯府、文昌伯府还有羌族的内乱,都是他们抛出的迷雾阵,掩盖他们真实的目的,只是远宁侯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羌族的内乱也摆在明面上,文昌伯府这个饵更加隐晦,虞家原本就扑所迷离的血脉之毒,很容易成为外人判定文昌伯嫌疑的误导因素。 这样的安排实在太过巧妙了,哪怕到现在,朱定北都不敢断定文昌伯到底是无辜还是就是其中一员。 八月金秋随着桂花零落的香气走入尾声,在九月深秋姗姗而来的时候,洛京有不大不小两件事发生。 一是,刑部尚书李达深突发急病,连着三日不能上朝,皇帝忧心亲派御医前去诊断,结果不如人意。刑部诸事交托与两位侍郎和四司主司照管,百官们心里纷纷打起算盘,若是李尚书这病再严重一点,怕是这尚书的位置就要“琵琶别抱”了。 二便是柳左相府上嫡女的亲事。 九月初一,一早柳府的门庭前开始放鞭炮,许多与柳家亲近的人家早早便登门来为柳家嫡女添妆送嫁。 这其中最大方的,便要数柳夫人的庶姐。这位张夫人,是从臣鹿远道而来为柳小姐送嫁的,她曾是前中书令贾惜福的良妾,一贯在贾府备受冷遇,还被打回贾府原籍老宅守了几年空闺。后来,又与贾惜福和离,甚至带走了贾府忝为状元郎的那位十一公子。从前谁说起来,不多嘴两句贾张氏的妇德有失?可又能想到,风光无限的中书令贾府,竟会在一夜之间便沦为死狱,若非他们母子已经脱籍,再被皇帝宠爱的状元郎也难逃一死。 这位张夫人如此大张旗鼓地为外甥女添妆,松了张府在扬州的三间铺子还不够,又押了不少名贵的首饰布料,还有人眼尖地看见那布料里藏着的银票子,实在让人唏嘘,都不由多打量了两眼这位面色红润的张夫人,道一声世事无常。 柳张氏也被庶姐的手笔吓到,连忙要推辞,张夫人道:“这是我要送的,是她表兄特意写信回来点清了要送与妹妹添妆的。如今我们都是落魄人了,妹妹若是嫌弃我们母子不愿收下,我这便走了,往后再不踏进你府上半步。” 柳张氏哭笑不得,“好了阿姐,我不过是担心你的体己罢了。铭儿有心了,等他成婚的时候我做姨母的当然也早就备好了礼,阿姐只管放心吧。” “谁也贪你那点礼不成,快些出去招待客人吧,把女客丢在外头像什么样子。” 姐妹二人又连忙出来待客。 柳府内张灯结彩,拜别了父母,柳菲菲上了花轿,在洛京绕了一圈,最后才到了早便停了喜船的码头,走水路远嫁扬州。 柳菲菲的夫婿早便来到京城迎亲,从扬州远道而来,往常迎亲不过是迎出三十里地便是体面,柳家的乘龙快婿这番做法可谓是给了亲家极大的情面,一时被传为佳话。当天夜里,朱定北便得到消息,被马太傅扣在府中的马超打伤府中府兵,私逃出府,一路急追而去。 他的动静不可谓不小,第二日便闹得满城沸然,一桩姻亲佳话瞬时变成一桩风流谈资,人人提及柳家的亲事,便得顺带说一说那“痴心不改”的远宁侯世孙。 柳府老夫人气得病倒,柳左相被同僚调侃两句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对着马太傅好生一番冷嘲热讽,说他桃李满天下,独独教不会自己的孙子,不过沽名钓誉有名无实。马太傅也被马超气得不轻,但怎么受不得柳左相这样的唾骂,两人一日一封奏折上呈皇帝陛下做主,把置身事外的贞元皇帝也弄得火气腾腾。 可谁也没想到,这件“趣闻”竟然如此惨烈收场! 朱定北乍然听说远宁侯世孙爱而不得疯狂地在柳小姐的嫁船上点燃火药,炸毁了整艘船,包括柳家的夫婿,柳菲菲以及他自己都葬身大海,也生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道:“阿衡,你让人沿路打探一下,若是……算了,看看马超到底想做什么吧,需要出手相帮的时候,再说不迟。” 宁衡应下,他也有些感叹道:“没想到,他早就做了金蝉脱壳的打算。这位远宁侯世孙,倒是不愧榜眼之实。” 朱定北扯了扯嘴角,“哼,倒是连我们也一并算计进去了。” 当日他就疑惑,马超怎会那么痛快地将那些隐情对他说出。原来他早就打算好,劝不了柳菲菲回心转意便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报复柳菲菲的夫婿,同时将她带走。这还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让他不得不选择这种“壮烈殉情”的方式,恐怕也是因为他对宁氏嫡系那些人并不看好,不想卷进风波之中,是以舍弃了远宁侯世孙的身份也将他与宁氏嫡系的关系一并斩断。 如此决绝,倒让人钦佩他的魄力。 由此,朱定北不禁怀疑,上一世为了一介女流而被庶兄算计夺取远宁侯爵位而困守在顿丘的混世魔王,是否也知道自己的身世,明白个中隐情而选择了避让?又或者,那时的马超,也已经身入其中真正地成为宁氏嫡系的后辈而为祖训谋算了呢? 不论如何,这些事也终究成了一个无解的谜题。 在海上搜救的人最终什么也没找到,血肉模糊的现场早就被海水冲散,就连一块尸骨都没能找到,不过就前后两艘送嫁船上的人目睹所称,嫁船确实被炸毁,没有一人生还。 一经确认,扬州的夫家自然也不平,谁能料到好好的一桩亲事,竟然会还儿子丢了性命。他们只恨柳家女品性不端,婚前到处勾引人才惹出这一桩丑事来,害了儿子性命。但到底民不与官斗,他一个商户之家,再多的悔恨屈辱不能争辩什么,只是再如何也绝不能让害了儿子的狐狸精再入他们家的祖坟和族谱的,一封书信将亲事作罢,又给儿子寻了一门阴婚。 无法,柳家只能忍着悲痛,给嫡女立下衣冠冢。 柳左相自此和马太傅成了仇家,每每遇见便要闹上一场,惹得同僚们都不敢与二人走同一条路。 鲜卑府,主郡新军营。 朱定北的书信和张夫人的报丧书一前一后落到贾家铭手里,已经得知表妹性命无碍的贾家铭看到母亲悲痛的言辞,也只能叹了一口气。 虽然长生没有说出原因,但贾家铭看得出来他对马超劫亲一事的支持和对表妹下嫁扬州的反对,他相信朱定北的判断,心中再不安,也只能回信谢过朱定北,让他不必为此事太过费心。 恰逢休沐的秦奚,见过初到鲜卑的二表兄之后又去与楼家兄弟小坐了半日,到了新军营要点人的时候才堪堪回到营中。 有关系亲近些的同袍见他回来,便低声说了贾监军收到家中报丧书的事情,还说他同今日休沐的老兵喝了好些酒,回去的时候都醉得不省人事了。秦奚骇了一跳,贾府入狱问斩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前几日他和楼家兄弟还陪着贾家铭一起祭拜过贾惜福等人。如今怎的还有报丧? 不会是他阿娘伤心过度,做了什么傻事吧? 秦奚赶忙赶去,到了贾家铭的营舍前却又开始踌躇不前。他想起贾府问斩旨意传来那日十一酒后说的那些话,不由心生怯意。他原想当做不知,以为贾家铭宿醉后便会将那些胡言乱语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但是这一次贾家铭没有如他所愿,清醒之后,他问自己是否愿意。 秦奚又惊又别扭,还同营中老兵请教了走旱道到底算个什么事。不知怎么这话却传到贾家铭耳中,变成了他在军中“寻欢作乐”想要找男人一尝新鲜,贾家铭上门质问,两人自那日不欢而散,已经许久没有单独见面了。 徘徊半晌,秦奚仍然举棋不定。 不想,房门突然被打开,秦奚吓了一跳,正要给自己畏手畏脚的行为辩解一声以免尴尬,抬头却见开门而出的人不是贾家铭,而是他们的司长田益。 “田司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奚的脸色变了几变,几乎同时就想到这位司长往日对贾家铭照顾有加,还两次三番留贾家铭“谈心”的事情,看田益的眼神变得十分不善。 田益见到他也有些意外,见他神情不由眯了眯眼睛,笑道:“十一郎喝醉了,我怕他不舒服过来看一看。他已经睡下了,秦百夫长还是不要吵醒他了,有什么事你可告诉我,明日我会为你转达。” 秦奚:“……” 他愣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他咬牙道:“没事,不敢劳烦司长大人。” 他转身便走,田益见状不由一笑。等秦奚走远了,他身后才又走出一人,正是不放心田益与贾家铭孤男寡男共处一室的杜司长,他看了看别有用心的田益,又看了看屋中的贾家铭,不由叹道:“一个呆子教训两个呆子,你啊……” 杜辉的声音在田益威胁的目光下回转回喉中。 他二人走后,却不知道他们眼中的大呆子枉顾军规,趁夜又偷偷摸摸摸回了贾监军的营舍中。他借着月光打量了下贾家铭,见他衣物妥当,又忍不住低头在他身上闻了闻,见除了酒气没有旁的味道,这才松了一口气。 起身正要离开,忽然被沉睡中的人拉住了手腕。 贾家铭睁眼看他,眼中没有半点睡意,清醒无比。 他问秦奚:“别人可以,为什么我不行?秦奚,不要别人,好不好?” 泪意浮上眼睛,秦奚才明白,他早已醉得失了理智。 第273章 工部尚书 第二百七十三章 九月重阳,当日早朝刑部尚书李达深拖着病体上朝,向皇帝告罪请辞。 他的病势爱势汹汹,当廷请辞时不等皇帝回应,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晕倒在地。太医再行诊脉,答案比上一次还要糟糕。李尚书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救,命都保不住了,何况是这尚书之位呢?或许他主动请辞原还想推荐什么人继任,可现在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皇帝对李达深将死之事十分痛惜,亲□□问了一番,满足了他的要求许他辞官还乡安排后事。又经过几天的筛选,刑部尚书之位由原刑部左侍郎穆和代理,谁都能看出皇帝对这位代尚书有器重之意,只要他干得好,尚书之位迟早是他的囊中物。 朱定北旁观事态发展,同宁衡道:“看来李党对贾十二的死十分恼怒,李达深当了这么多年的马前军结果还不是连命都保不住。” “不仅是贾十二的死,更因为他已经暴露身份了。”宁衡说了一句,见朱定北耸了耸肩不以为意的模样便知道他刚才那番感慨不过装模作样,李达深的结局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他一手促成的。否则那么多的人选,他怎会偏偏选了刑部尚书府把贾十二的真身放了过去呢?明显是要告诉别人,李达深这个暗棋已被看破。 朱定北抬手喝了一口茶,而后道:“马源对他的书房看管得很严,咱们试了几天都没能成功潜入,也是该想个办法把他和他的人引开。唔,阿衡你说皇帝是不是也知道点什么,他对马源的动作都在暗中,对他可谓十分温和。他如何笃定马源不是那个幕后之人,或者说,他是否已经猜到幕后那人是谁?” 宁衡沉吟片刻,摇头道:“尚不可知。” 皇帝近来的作为越发扑朔迷离了,不知道是故布迷阵迷惑他人耳目,还是已经挖透了马源的身份和价值。 朱定北道:“皇帝近来动用了两回太医,也不知身体到底出了什么差错。阿衡,我想办法让人从——” “此事由我来办。”宁衡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太医院那边秦大夫总能说上几句话,皇帝的脉案虽然机密,但也能用点手段拿到手。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毛病,皇帝近来早朝上面色红润并没有什么异常。” 朱定北点了点头,他看宁衡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由大笑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不过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撑不住罢了。要惩治这些乱臣贼子最后还是要他出手,少了他更麻烦,你怎会以为我盼着他死呢?我是那等大逆不道的人吗?” 宁衡失笑,这是他想差了。 朱定北笑后却又叹了一口气,“此时皇帝可不能死,鲜卑新军正如烈火烹油,没有他的鼎力支持,只怕要虎头蛇尾。户部那李老鬼如今已经多次诉苦说国库吃紧,若不是皇帝老儿强势,恐怕早就议论纷纷了。文臣嘛,总不能坐视军方独大,现在又过上了太平日子,他们想要动手脚,很容易让鲜卑新军被削弱。” 练兵之事由朱家军全权负责,他不必担心这一批新军的能耐。只不过他们会否顺利成长,皇帝的支持太重要了,他明白,若非贞元皇帝强势朝局已是他的一言堂,新军的变故就会很大。何况他冷眼看着,这些底下的皇子们实在没有一个成气候,眼界都放在皇位那一亩三分地上,哪个管过黎民百姓?到时候上了位,肯定得被文武朝臣好生刁难一番——被贞元皇帝压制了那么久,他们不在新帝面前找些存在感才是怪事,而鲜卑府的新军,显然是这些文臣作怪的第一个下手对象。 若是皇帝有个什么不妥,他才要犯愁呢。 宁衡了然,朱定北对鲜卑新军投入了多少心血他都看在眼里的,而新军往后的用场他也早就拟定了多个计划,若果真被了搅了浑水无疾而终,恐怕他要抱憾终身了。 朱定北这厢准备着借皇帝之手把马源等人引开,那边却得知楼老尚书告病在府,他心中放心不下便赶去探望。 “长生来了。” 楼尚书的面色看起来还算康健,只是略有倦色,见了朱定北宁静的脸上便有了笑容。 “楼阿爷觉得如何?现在正是变天的时候,风寒可不是小病,大夫有什么交代吗?”朱定北左右看了看,在屏风上取下披风给他披上。 楼尚书放下手中的书,慈蔼地看着朱定北,笑着说道:“不碍事,只是朝中进来乱的很,我这边头疼脑热也怕办砸了差事给陛下添乱,索性便回来将养两天。对了,昨日还收到安宁兄弟的信呢,说是又研究出一个机巧物什,他们兄弟二人在鲜卑有你们照顾我就放心了,便是往后我……有兄弟关照,朋友扶持,老朽也能安心了。” 朱定北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言论了,无奈笑道:“楼阿爷你这话对我说一说也就罢了,若是让安宁听见,肯定要嚎啕大哭跟你耍赖呢,便是安康也要气上几日,您可别说成习惯,往后再他们面前漏了口风。” 楼尚书闻言笑意更深了,他道:“无妨,两个臭小子我还治不住他们吗?” 说话间,楼家的老管家亲自端了茶水点心上来,朱定北同他问了一些楼尚书的病况,得知确实不要紧这才放心下来。楼尚书打发了管家,转而对朱定北道:“好孩子,你今日来得正巧,我有一事要劳烦你呢。” 说着,楼尚书从枕下拿出一份未封口的信件递给他。 朱定北见信封为封漆,便问道:“是要给安康他们送去吗?” 楼尚书笑道:“是份清单,昨日孙儿信中总说想念洛京的好玩意,我便将一贯爱玩的东西列了份单子。没成想病了,管家也走不开身,底下人粗手粗脚我不放心,而你最知道他们兄弟的喜好,若是单子上还缺了什么,再给他们添置一下,我托兵部的运饷队一并给他们送去。” “楼阿爷太宠着他们了吧……” 朱定北正要将信笺抽出来,不想却被楼尚书轻轻拉住手腕,听他说道:“你呀,比我这个当阿爷的都知道他们的喜好,交给你,我再放心不过了。” 朱定北愣了下,放弃抽出信笺的同时,楼尚书拍了拍他的手背,就放开了。 楼尚书又同他话了许多家常,老管家上来请示镇北侯爷是否留膳,见朱定北答应,便兴冲冲地亲自去厨房吩咐人多做几道镇北侯爷喜欢吃的菜肴出来。 当日,朱定北回府马车上又将信封拿出,这要看个究竟不知想起什么又放开了,等到了镇北侯府的小院书房时,他才将信笺抽出。 一看信笺上的内容,朱定北瞳孔一缩,蓦地僵在了原地。 好半晌,端了热茶上来的水生见了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才惊地唤回他的心神,“侯爷,您怎么了?” 朱定北将信笺重新塞回信封中,对他摇了摇头,嘴唇却还是紧紧抿着让水生知道主子一定是遇见了什么事,此时正忍着滔天的怒火又或者说乱了分寸。过了一会儿,朱定北才张口道:“去请长信侯爷过府。” 宁衡今日被皇帝宣召入宫,为的是今年粮食不丰的事情。 他到的时候,户部尚书李韬还未走,正硬着头皮道:“……粮草供应实在过大,今年又不是丰年,若是明年各地风调雨顺便罢,若是有个不妥,恐怕无力赈灾。” 宁衡正要行礼,贞元皇帝打断他道:“长信侯免礼吧。”他眉间有倦怠之色,转头让东升太监把户部呈报上来的奏折拿给宁衡看。宁衡从东升太监手中接过,细细看来,与他所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今年江南和中原各地遇旱灾,粮食不丰,户部果然叫苦,口称鲜卑新军要供精粮实在损耗过度,请求减免一些,将留存来赈灾用的那一部分粮草省出来。 见他看完,皇帝问道:“长信侯爷以为如何?” “启禀陛下,鲜卑新军乃天子之师,大靖之精锐,自然要得优待。不过户部所言百官粮饷精粮不足一事也是问题。” 宁衡条理清楚地分析了下户部的顾虑,最后言说宁府愿调度各地粮仓,朝廷可以去岁的陈粮折价同宁家的粮仓换置新米精粮,如此虽让百姓吃了点小亏,不过买卖新米精粮的一向都是富贵人家,看得清时局事态,只会因此警醒着,来年若真有灾患也算是提前给他们打好招呼,准备好赈灾用的孝敬银钱了。 如此皆大欢喜,户部和百官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皇帝不在乎,宁衡更不在意。 他出宫之时便被宁叔告知镇北侯府有请,直接打道去了朱家。朱定北没有二话,将那封信笺递给宁衡,宁衡看过后眉头倏而拧住。 这是一份名单,上面写着朝中几位大臣的名字,若非局中人根本看不明白这份名单代表着什么。 这上面大部分人也早在朱定北和宁衡的嫌疑名目上,比如兵部早已经被宁衡换下的司丞赵智静。也有一些是朱定北和宁衡查过但没有辟除了嫌疑的,比如这一位,何先义,户部左侍郎。 但真正让他们震惊的,只有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楼宁。 工部尚书,楼敬知。 第274章 补充真相 第二百七十四章 楼宁,字敬知。 工部一品尚书,是为两朝元老,家学相传,世代忠贞。 朱定北和宁衡深夜前往的楼尚书府邸时,仍然未从这个名字上回过神来。楼府很是清净,巡防的府兵并不密集,仆人也早早歇下,只有老管家还侍立在书房门外,书房内烛影灼灼,好似恭候着什么人一般。 老管家见了二人也不意外,恭敬地将他们请入了书房之中。 楼尚书正在研墨,见了他们,便笑起来:“来了。” 朱定北看着他与往常一般无二的面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寒意,他抿着唇不知如何张口,宁衡拉他坐下,率先问道:“楼尚书当知我二人此行之意,还请您直言。” 楼尚书轻叹了一声,道:“原本,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对任何人谈起此事——” “楼阿爷。”朱定北淡淡地打断了他,“我只想知道,当初弓箭射程之工艺泄密,是否出自你手?” “是。”楼尚书脸上依然是那副笑容,仿佛他吐露的只是一个家常的玩笑话。 朱定北心中狠狠揪了一下,他凝眸道:“那匈奴近年来改进的兵器战甲,是否也出自你手?” “不错。”楼尚书脸上的笑终于无法维持,淡淡散去,露出一张萧索的面容来,他叹了一声,轻声道:“长生猜得没错,是我做的。” “为什么?” 朱定北眼睛一红,实在难以接受,更不敢相信。 眼前的人,不仅是他挚友的祖父,关爱他的长辈,更是大靖的工部尚书朝廷栋梁,他怀疑过任何人,六部之中更是没有一人逃过他的调查,唯独除了他。这是他接触了近十年的长辈,他的尽忠职守,他的宽厚仁慈,他的霁月清风,他的光明磊落,以及他的纵容慈爱,自己全部看在眼里。 他敬佩着楼尚书,在陈阁老之外他最看好的朝中长辈便是他了。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楼尚书柔和而哀伤地看着两个晚辈,呼出一口浊气,轻声道:“这世间事大都身不由己……罢了,寻再多的借口也无济于事。我今日引你们过来,便是要同你们说起此事,但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们已经查到何种程度了?” 见他们二人未回答,楼敬知知道他们已经对自己生出戒心难以坦诚,便顾自道:“陛下已经通过马源要查他的下家,假以时日,应当会找到那个人吧。不知,你们二人所知,比之陛下如何?” 宁衡答道:“只多不少。” 楼敬知怔了一下,才强笑道:“原来如此……哈哈,这些年来,他们原来找错了敌首。” 他深深看了一眼年纪轻轻的两个晚辈,叹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想必宁衡,你多少也已知道对方和贵府的渊源了吧?” 见宁衡点头,他娓娓道来:“那是近四百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楼家祖上不过坊间一个微末的工匠,后来先祖突发奇想造出火药炮台,从此平步青云入主工部,世代都为工部效力,虽然只出过三任工部尚书,但天下工匠谁不知楼家?可世人却不知,那火药及炮台,不过是先人从贵人手中得到的机遇罢了。” 他说到这里,朱定北和宁衡已经明白楼家和宁氏叛党的渊源从何而来。 “那些火药炮台,皆是那人从昭太后的遗物中找出的,还有许多种……或许昭太后怜悯天下苍生,因此将此等杀器封存,又想给后辈留一线生机,因此不忍将图纸毁去。我楼家得此幸,将此等天工之物复原上呈,此后,大靖果然风光了数十年,威慑四邻。直到匈奴叛出鲜卑部落自成一脉,且偷得炮台火药的图纸秘方……” 这个偷字,到底如何,已经不用再说明了。 楼敬知苦笑道:“我楼家从此世代皆为那人的家臣奴仆,供他驱使。只不过,工器一事到底与朝局纠纷相隔甚远,除了在战事和农桑上有所影响,可做之事不多,所以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几乎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直到,栖凤事变后,我儿侥幸从栖凤山捡回性命,那时,他们才再次现身。我儿弥留之际,请求我不要将这些罪孽留给他的儿子,我便未像祖祖辈辈那样,自小教导安康安宁如何背负使命,只求他们一生平安康健。” 说起两个孙儿,他的脸上皱褶更深,继续道:“所以今日之后,我苟颜请求二位,设法保住他们兄弟二人。至始至终,他们不过是无辜之人,从未做过对大靖,对百姓不利的事。” 朱定北松口道:“您放心吧……我会保全他们,楼阿爷也不必过于自伤,既然你向我们透漏此事,心中想必已有决断。那么今日之事,只有你我三人得知,不论是皇帝陛下还是那些人,都不会对您如何。” 说到底,他实在没办法像对付李达深马源或是贾惜福那样,将楼敬知也推入死地。 楼敬知摇了摇头,表情放松了许多。 “生死有命,且看那李达深,我便知道这一日终究还是要来了。”楼尚书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世事无常,拥有他独有的眼力和智慧。对于时局,这个总是闷头做事的工部尚书,看得比谁都要清楚。如果他愿意,这世界上不论是朱定北这方还是皇帝陛下,永远也不会知道楼家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但他选择在此时机告知朱定北,便已经做出了抉择。 “这些年,我大靖与匈奴为了争夺鲜卑部落,三方屡有战事,直到朱家军拿下鲜卑府,才分了胜负。当年,匈奴叛出鲜卑,便是那些人一力献计说要离间鲜卑部落,分散鲜卑的兵力。此事成后,却将一虎变作了两头狼。那些人眼看匈奴脱离掌控,便想出了蚕食的办法,他们看准了匈奴,在里面根植了许多人脉。后来匈奴王族兴起了汉女风潮,生下许多带有汉人血脉的子嗣。这原本是他们施的美人计,不想最后还是被匈奴人看破,最后便草草收场。直到,胡尔朵出生。” 匈奴女子在族中地位不低,尤其是匈奴太后,可以说在匈奴王族中有着至高无二的地位。当年的汉女之风,便是当时的匈奴太后一刀斩断的。 吃了这个大亏后,他们的视线,便放在匈奴太后这个位置上,胡尔朵的到来可以说让这个计划变得美满。 “你们想必知道她是谁。此女便是那些汉女与匈奴王族生下的子嗣的后辈,难得的是她不仅生的与匈奴女无异,更是心智双绝。其后宁氏有生下一子,此子完全生如大靖人,同样智勇双全。” “这让宁氏看到了绝佳的机遇,所以他们用了很多年的时间,将那对姐弟分别投入匈奴和大靖。最后,匈奴果然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而大靖这边有此子风云谋算,也渐有大好形势。他们将匈奴大靖视为一体,并无家国之分,因此鲜卑落入大靖之手,他们才没有连发战事。况且鲜卑被朱家军打下,也给他们一个可趁之机,那时,他们便开始向朱家下手了。” “鲜卑,这个地方可以是朱家军的赫赫战功,也轻易可以变成文官讨伐朱家军的绝佳武器。鲜卑不是一个定数,原本他们以为能够得手,但不知何时起,他们却失去了大好的局势,变得束手束脚,而今连连败退。” 楼敬知说到这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宁衡,又看向朱定北,他道:“这种颓败之势早有端倪,追根究底,就是在朱老元帅回京荣养后不久开始的。我原本以为,是朱老兄慧眼识破,现在看来,我与他们都被蒙在鼓里。长生……我说的可对?” 朱定北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楼敬知微微睁大了眼睛,可见虽然早有猜测,但是当这个猜测成真他心中仍然震惊而诧异。 毕竟,那时候朱定北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谁都不曾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不不,哪怕到了今时今日,不论是宁家的党羽还是皇帝陛下,从未有一人真正将这个少年放在眼中。又有谁能料到,搅弄得风云大变,将宁氏人苦心孤诣经营了数百年的局势挥手斩断的,竟然会是一个未弱冠的少年人? 他到底是如何看破的?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楼敬知满腹疑惑,迎上他的目光,却也不愿再多问了。 事已至此,追究这些对他而言并无意义。何况,朱定北聪明过人才好呢,至少,他两个孙儿的性命安全更有保障了不是吗? 想通了这一点,楼敬知微微一笑,叹服道:“后生可畏啊。” “如今陛下和宁氏党羽的争斗已经摆在了明面上,避无可避。陛下查出元首也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对方也已经不再藏头露尾,我今日引你们二人过来,便想赌一赌你们是不是这第三方人。若是,我想,也是时候告诉你们,他是谁。” 朱定北和宁衡挺直腰背,凝神注视楼尚书。 只见他张口,轻轻吐出了一个人名。 第275章 反派BOSS 第二百七十五章 从楼府回来,朱定北便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宁衡知道他心绪杂乱,也没有多说什么。在房中枯坐片刻,朱定北起身吩咐水生,让他传令朱响点清在京人手,速来见他。 见他总算有了应对,宁衡才道:“长生,你打算怎么做?” “阿衡,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他……”朱定北揉了揉僵硬的表情,苦笑一声道:“我现在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要他的性命容易,要斩断他背后的人脉却很难。若不斩草除根,恐怕死一个主谋,也会有下一个。”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长生,可是即使杀了他,他也未必会就范。” 宁衡和他都明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那个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此番谋算,也不过是想让自己死得其所,为匈奴王,为他身后人,为他的后世争夺一个先机罢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在楼府中所听到的真相。 ———————————————— 楼敬知开口,轻轻吐露一个名字。 “甄飞河。” 甄飞河,何许人也? 当朝右相,代天子之仪抚顺安民,周游列国,系为皇帝近臣。此人为两朝元老,先帝时期便已经登上右相之位,先帝临终托付的辅政大臣之一。 甄飞河,字东水。司州人士,泰安十九年状元郎,由先帝钦点曾在鲜卑、匈奴、羌族以及西南盘越各国都曾代君出使。此人一生为君殚精竭虑,其妻因难产而亡,情深义重再未再娶。其独子死于栖凤山之乱,从此孤家寡人,清淡过世,甚少在主动干预政事。但皇帝对他的器重只增不减。 贞元二十一年,因司马御棋之过鲜卑吏治大乱,其与陈阁老共赴鲜卑,平定吏治乱局。 贞元二十七年,由皇帝托付,赶往战乱的宁州,以天子之令强行镇压宁州吏治之乱,稳固局面为朱振梁入主宁州平乱先定内患。 贞元二十九年,甄右相随御驾往鲜卑府检阅新军,伴驾游历鲜卑主郡,以其博识强记见多识广,让人钦佩。 桩桩件件,每一次都恰如其分地贴合着朱定北与李党争斗的转折点。 鲜卑吏治之乱,是朱定北先发制人斩断司马御棋为祸朱家军,斩断文官对朱家军的控制。其后,他借势引动皇帝发起军政改革,将李家军彻底咬死,绝了后患之忧。 宁州战事,宁州州牧阮家牵连劣银一案,一片乱局。其后不久,皇帝因“梁子熙死于朱家军”的各种罪证,发难朱家,险些让朱家主将尽数陨落,成全匈奴、羌族、掸国盘越等南蛮之地三方联军侵入大靖裂土而分的计策。 鲜卑新军之行,因泄密之事匈奴剑指军师古朝安,从而让古朝安落入皇帝之手,险些再次让朱家军陷入死地。 此番回想起来,朱定北只觉茅塞顿开。随即他拧紧眉头,默问自己为何从未怀疑过这个位高权重的甄右相?很快他就有了很多答案。 甄右相为人寡淡无为,从不轻易惹事,深居简出。他与陈阁老同朝为官多年,两人志趣相投,相互欣赏,便是不常与陈阁老见面的朱定北也时有听他称赞对方品性雅致,是个风流人物。便是连陈阁老都看重的人,他有岂会将他想成那等叛国贼寇? 再则,甄右相的子嗣同样死于栖凤山,这些年为妻守节,可谓一往情深。朱定北从未想过,甄右相也会打起子嗣的幌子,瞒天过海。 楼敬知见他二人心思百转闷不做声,轻声叹道:“当年的甄右相何等风流人物,出使虎狼之地游说各国,扬我大靖天威,功德无量。右相这个职责虽然在朝中不若六部和宰相实权在握,可各国番立使节皆在他统管之下,而各国情形,朝野上下没有一人如他了如指掌。” 朱定北张口道:“不错,这位甄右相当年年少有为,不仅摘下状元之位,更通达各国语言,得上一任右相亲点培养为继任者,年纪轻轻便已跟随前右相周游各国。鲜卑、匈奴更几乎踏遍。而那时,胡尔朵便是匈奴王的妾室,想必他们姐弟二人当年便共同谋划了胡尔朵第一任丈夫之死。” 楼敬知道:“应是如此。我身在工部,对朝局影响过小,因此这些年除了那几桩军器之私也从未被他启用,所知道的亦不过是事后细思而来,到底如何却不得而知了。” 朱定北点了点头,工部在六部之中最是特殊也却老实,除了战时和建造宫殿陵寝之时,丝毫不打人眼。 “我原本也只求明哲保身,希望能够看着孙儿成家立业……说来也是楼家的宿命吧,当年我让安康接管他外祖的产业,引导他二人从商,便是期盼他们二人能脱离工器之事,从这场旋涡中抽身。可没想到天性使然,他们二人在工器上的造诣都很高,而且安康更是性情稳重知人善任,我便知道强行驱逐他们已是不能。” 朱定北沉默了下,才苦笑道:“是我的罪过了,当日我还劝他……” “长生不必多言,我心里清楚便不是你支持,他也会尽全力去争取,届时……怕是躲不过宁氏党羽的算计了。如今我对你摊牌,便是希望,如果日后他果真继承了这个位置,你能多看护他,让他远离这些纷争,不要像我一样做违心之事,当两面傀儡。” 朱定北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宁衡则道:“楼尚书好似已经做好了结的准备,是何缘故?你有打算怎么做?” 楼敬知此番将这样的隐蔽告诉他们,等他们对甄飞河下手之日,对方也很容易锁定是谁说出机密,到时候,楼敬知的下场可想而知,只会比今时今日的李达深更要惨烈。他为什么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事实上,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毕竟工部这个地方实在太特殊了,皇帝查了几年都没查出当年工器泄密一事是楼尚书所为,那除非像今日一样由他主动找人,谁也无法给他定罪。 届时,不管是皇帝应了宁氏党羽,还是宁氏成功将司马皇室取而代之,于他而言,都有好处。 而现在,他却选了下下策,将自己置之死地。 楼敬知看了看宁衡,屋中烛火摇曳,他仍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淡和沉静。楼敬知喟叹,宁家家主,长信侯爷果然不同寻常。 而这个感叹,也更坚定他了的决心。 楼敬知:“我已说过了,陛下与甄飞河的争斗已经摆上了明面上,谁都逃不过。而我,身在泥沼之中又怎可能真的独善其身?况且,这一斗,四境难安,我想你们也明白,等到退无可退之时,战事必发,到时候黎明百姓尚且难逃厄运,何况是我等罪孽深重之人。” 他说着,眼中隐有泪花闪现,语气中也满是沉痛:“战事不过才过去两年,鲜卑新军也未成气候,而匈奴肯定会联合羌族等国再行进犯大靖。届时他们孤注一掷,里应外合,恐怕就算是你们和皇帝陛下联手对抗也要伤筋动骨。我实在不愿生灵涂炭,只盼着你们能早早稳住局面,不要让他们走下这最后一步。” ———————————— 楼尚书隐忍慈悲的目光还历历在目,朱定北和宁衡眼中也生出一丝黯淡来。 他们都知道,楼敬知绝非危言耸听,早在他们察觉到皇帝陛下的行动已经脱离他们的预期,与宁氏党羽直面对上的时候,朱定北便已经密信鲜卑、凉州朱家军,让他们做好应战的准备了。他们既知宁家党羽和匈奴王不仅是合作者,更是血亲,那是他们便知道正面交锋的时候,战争避无可避。这才是朱定北和宁衡一直投鼠忌器的原因所在,他们不敢给皇帝太多的信息,他们也不能有太大的动作搜捕主谋。 否则,在得到马超的提示后,他们早就一举杀入马源的书房,深入暗道揪出真凶了,哪里还需要拐弯抹角给他们喘息应变的机会? 就是怕陡然撕破脸,引起匈奴掀起战事罢了。 朱家军不怕打战,但百姓怕,这个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联军侵略的战事,才将将缓过气来,眼下一派欣欣向荣万民安顺,其实私底下那些千疮百孔还远远没有被填补完全。 且不说别的,便是凉州新接任不久的几十个官员,位置还没坐热呢,凉州的吏治还没有拧成一股绳,积务冗杂,还未平顺。还有洛京内朝也有诸多变故,禁军刚换,由一个年轻的统领继任还需多番磨合。中书令才换上新人,刑部尚书之位空缺,此时再闹下去,右相一职必然出缺,工部尚书之位也未必能保全,还要楼安宁给的名单上那些扎根在六部手掌实权的主司、侍郎,数人并发,那朝廷必定瘫痪。朝局不稳,则天下不平,会引起多大的动乱,只要用脑子想一想,都能明白其中的可怕。 那些自称是宁家嫡系血脉的人,可不怕大靖天下大乱,惹急了他们,甚至能以大靖的疆土为诱饵结盟外敌瓜分大靖——他们早前便如此试探过,让此事成真他们也必定做得出来! 所以,真正算起来,缩手缩脚百般顾虑的反而是朱家,是宁家,更是皇室。 第276章 噩梦再临 第二百七十六章 火上浇油的是,宁衡告知朱定北的,户部今日的发难。 宁衡:“今岁南边干旱眼中,中州与江南收成大减。虽然我提出以户部陈粮折价购换新米,但其实李韬和陛下心里都清楚,经历了上一次的战事,户部的存粮也早被掏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都是往年留下的杂粮,品次极差。这些次粮投入百姓之中难免会起怨言,是以粮价要调,这些次粮价格要降,新米价格要升,再如何民心必然不稳。在此时节,实在不是起战的好时机。” 朱定北皱眉道:“户部不是年年都会把陈粮低价卖给粮商吗?库中能有多少陈粮?” “那些都三年以上不能再保存的陈粮。你知道,每年户部会以各处粮食的用处储存一定的粮食备用,比如军用粮饷,赈灾,百官俸禄。每一个粮库都会有一到三成的粮食留待急用,相互之间通常不会流通调派,积年累月,不满三年的陈粮数目还是有一些的。” 朱定北了然,又问:“那他们打算怎么问你买卖——不对,既然今年收成这么差,国库都吃紧了,你怎么还有这么多新米给皇帝撑面子?” 宁衡笑起来,“宁家的粮铺收粮,只有三成是问当地民众收购,余下七成,三成是宁家的田产出产,另四成,则是从南地远购而来。看来你这个主君当得着实不称职,月前我不是让宁叔整理了一份历年的账目总览予你,上面可是很清楚地列明宁家都做了哪些营生,每一类营生出入的钱银。” “别废话,说正事呢。”朱定北赧然,他近来实在太忙了,只粗略地翻了翻见识了一把宁家的财大气粗,自认他在宁家的产业上没有任何指手画脚的余地,且宁衡以及他手下人都会处理得十分妥当,所以便没有太放在心上。不过这个态度可不能对宁衡实言相告,所以他扭回了话题,问他道:“南地是指盘越或是掸国一带?那里粮产果真那般丰盛?” 这比他原本预计得还要多得多,要知道宁家的粮仓遍布天下,便是粮商皇商也只能遥望其项背,可想而知宁家四成的粮产是多大的量。南地每年提供这其中的四成产量而不中断的话,本地的粮产实在难以预估。 宁衡揉了揉他的后脖颈,答道:“南地这百年来致力于填水造田,粮地至今已经胜过当初百倍,产量自然便大了。况且南地瘴气过深,人丁有限,他们每家每户的余粮数目都不小。他们陈粮囤积的情况更重,百姓除了粮食也没有别的收入,自然乐意有人每年定量收购。” 朱定北闻言点了点头,“若果真战事在即,羌族和匈奴定会大量向南地购粮,到时候是否会有妨碍?” “你放心,前年吃了盘越和掸国这么大的亏,我们宁家也不是没有反手之举。你可知南地之人生育十分艰难,他们那里的巫医虽多,对于女子产子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而负责给那些女子接生的,大多是些游历的赤脚大夫。这些人,其实都是宁家前去谈粮食生意的人。” 朱定北眼睛一亮,宁衡知道他已经听明白其中的关键,笑着接下来道:“战事之后,这些赤脚大夫尽数被召回大靖,盘越和掸国这一年……新生儿约莫减了一半,那些女人活下来的人比以往更少了。所以,这一次,是他们求我们做生意,而不是我们有求于他。” “既然如此,与其留给羌族匈奴人当口粮,不如收入我们囊中。”朱定北撺掇宁衡多进一些粮食,恨不能把南地的余粮收光了才好。 宁衡见他贪心,反而笑了起来,他说什么都点头,一副昏庸得不行的模样。朱定北欣然而笑,方才萦绕在眉宇间的戾气也消散无形,两人傻笑了一阵,朱定北才说回正事上来。他道:“阿衡,你说甄右相一事,我们是否要告知皇帝?” 皇帝也在追查,他们原本以为他不日也能依靠自己的能里查出真凶,可是现在他不能肯定了。 甄飞河藏得太深了,若非楼尚书今日相告,或许即便他们下了暗道也未必能把甄飞河找出来。 宁衡沉思半晌,低声道:“不若就将暗道之事泄漏给他,能查到多少便看天数了。” 朱定北一想也是,知道了答案他反而没有那么急切了。操之过急的结果就是开战,他们必须让宁氏党羽放松神经,让他们急事缓办,这样他们才能够做好更充足的准备,应对最坏的结果。 当然还有楼敬知给的名单上的那些人,他们也应该慢慢筹划,最好能有个什么机会,让皇帝一举将他们全数揪出来,一并发落了。否则挨个收拾,不等他们收拾到甄飞河身上,战事早就打响了。打草惊蛇,实非他们所愿。 可是这样的契机,岂是那么简单。 那日破晓前,朱定北又梦见久违的噩梦。他梦见死不瞑目的阿爹,兄长和各位叔伯一个接着一个从坟墓中爬出来,他们跨上战马,呐喊着:“杀!”“报仇!”“昭雪!” 梦中铁蹄震天,杀气化作怨气将朱定北围绕其中,他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的马蹄就要将他踩碎—— 倏然,有一人从战马上俯身将他抓起来,狠狠向外扔去。 浴血漫天,他慢慢听见那个对他狂吼的男人大声道: “走!长生!你要活下去——” “阿爹!!” “!!” 朱定北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身上果然已经大汗淋漓,他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脏,粗喘了几声才平复呼吸。黎明前的天色沉黑一片,朱定北捏紧拳头,忽然有些想念宁衡——自从那日被老侯爷撞破后,再给宁衡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偷偷摸摸潜入朱定北房中了,老侯爷都盯着呢。 在床上坐了片刻,他索性起身披上衣服,在院外打拳。 一招一式认真而缓慢,他要借此静心,直到天色亮起水生过来伺候,他才收了拳脚,让水生去准备洗漱之物。 陪着祖父母用过早膳,他叫住了打算出门的阿爷,两人到前院书房中深谈一番。他还特意请了古朝安过来,二人初次听闻其中内情,都大为惊诧。 “没想到……竟然是他。” 古朝安呐呐而言,身为陈阁老的亲传弟子,那时还活跃在朝中的陈宰相与甄右相可以说时常往来,不像到了晚年,他为了避嫌很少和众臣主动接触。因此,古朝安对这位也算亲眼见识过。能得他师父那般看好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便是当时风光无二的马源,陈阁老都有所警觉,可这个他相交相知的人,却从未引起过他老人家的怀疑。 让人如何能不吃惊呢? 老侯爷却对此没有太多表示,他早就知道那个人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了,甄飞河虽然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惊讶过后,他更在意的是潜在的战事危机。 “如今那些新军蛋子还毛都没长齐呢,若是贸然派上战场,损伤会很惨重。” 老侯爷忧虑道。 现在这把刀还远远没到开刃的时候,赶鸭子上架可以预见会有多少人枉死在战场上。这不仅将他们这几年的心血都付之东流,更重要的是老侯爷实在舍不得,舍不得让这些新军就这样去送死。可是一旦战事打响,往前锋冲的除了朱家军,便就是被人们寄予厚望的新军了。 朱定北也有同样的忧虑,而且比老侯爷更加深重:“上一次羌族、匈奴、南蛮三方联军那场战事中,我便看到我们大靖的一个大问题。” “边境辽阔,战线过长,我们兵力虽多,也有天险防卫,但是能够撑得住场面的大将太少了。军中除了阿爹,五叔,其他人足够悍勇,但有资历胜任主将的魄力不足谋算不足,有这个魄力和谋算的却又资历太浅难以担纲重任。军中战事又最忌讳朝令夕改多人指挥,我便是想让他们两类人相辅相成,可着实很难预料其中变数。” 古朝安叹息道:“老元帅三个亲子十七位养子,如今活下来却只有主帅和余下五位大将了。朱三兄伤退在京照顾侯府已有多年,朱七兄和朱十三兄都在凉州府辅佐朱五兄,可他们二人主攻伐可以,要谋大局却……五兄长虽然智谋双全,但要在羌族和匈奴合围之下守住凉州已经艰难,余下的秦州益州和宁州,无力兼顾。主帅身边原本还有十六兄和九……如今我们也不在他身边,鲜卑北境边防又广辽,要守住鲜卑不让匈奴有可趁之机,已非易事。” 这般细算下来,他们的优势其实并不多。 第277章 帮助皇帝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朱定北道:“叔父说的正是。东海水师近年来已经训练有素,足以对敌。北境和西北两地有阿爹和五叔在,我也不担心他们守不住边关。难的只在于西南边境。” 西南边境的军方弱势是显而易见的,否则当初三方联军就不会让盘越和掸国做马前卒先打宁州了。西南边境军比起内州军自然战力要强上许多,但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西南边军水平一般但军将繁冗,数目过大,内部积怨很深。 那些领将打战的本领不见得有多高,但对内的手段用起来却曾不出穷。 当初叶慎仁在宁州遇刺,接掌军符的姚让能轻易被人挑拨与益州调配过来主军的胡康大打出手,指责胡康谋害他,便也从侧面说明了类似胡康这些将领的私心之重才惹人怀疑,无法全心信任。朱定北实在不敢说将西南边境托付给这些将领能够保境安民。 老侯爷道:“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便向陛下请命——” “不行。”朱定北不等他说完便拒绝了,“阿爷,咱们得知道可一不可再的道理。当初你主战鲜卑,五叔主战凉州,阿爹主战宁州,可以说这大靖三分之二的边防都是我朱家守住的,这不仅是功勋,更是对皇帝的威胁。当时若非他受人蛊惑,害的阿爹重伤,鲜卑无人可守,他绝不会放你出去的。再来一次,你让皇帝怎么看?北境和凉州他是认了,可至少这西南边境的将领和东海的将领得是他的人来平定,否则军中只我朱家一军独大,那不是勇猛无敌,那是找死。” 老侯爷挠头道:“若是到了生死关头谁还能管得了那么多?难道眼看着边境被敌人入侵不成?” 朱定北笑道:“其实,我昨日细细想来,我们还真得感谢皇帝老儿心眼小会钻营。你们瞧,吏治他现在是一锅接着一锅端,但他也有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可以顶上空缺。在军中,早几年他就开始培育自己的部将,董明和这三五年在广州府可不是吃素的。不仅让陛下将东海水师牢牢捏在手心里,还给陛下养出了不少可用的将领。若非他事情办得漂亮,皇帝又怎么放心他未满三十就接管宫防,手握五万禁军?” “只是这些人,皇帝现在还没有机会动用。鲜卑新军营里就有不少陛下的私兵,不过这些人都不会是陛下的底牌,我们应该找个机会,让皇帝能把人往西南边军里塞。” 老侯爷听得云里雾里,“要塞人容易,可如今战事还未起,也还没到五年调防之期,要能往里头塞的顶多也就是三品中郎将,再往上可就难了。” 古朝安却是眼睛一亮,看着朱定北道:“长生是想动西南边军领,主动给皇帝制造机会撤换领将?” 朱定北点头,“没错。” 他的手指在扑在桌面上的大靖山河图山点了点,“宁州的战事才结束不久,姚让和胡康等领将被皇帝一把火给烧了可谓杀鸡儆猴,现在接管宁州军的是贺聪和雷大郎,他们两个先是被皇帝下了下马威,现在又被鲜卑新军给压得抬不起头,正卯着劲练兵也想争一争军功。加上州牧张辅取了六公主,在宁州风光无两,说话很有分量,能管得住宁州的吏治。所以,问题反而在于秦州和益州。” “秦州和益州各有五十万常驻军,这还只是兵部造册在籍的兵力,各驻军下的辅军少说也有数万人。” 辅军,也就是良籍百姓家里认定充裕,但又不想把男丁改进虽然可以升官发财但却得世袭的军籍之中,从而在农忙之余固定给驻军打杂的人。他们也一并跟随驻军训练,平时做得更多的就是军士们无暇做的例如种例田,养禽造舍之类的杂物。若是运到战时兵力不怠的情况,这些辅军就是优先被征兵入伍的人。 “秦州现在有陈剑锋,孔义两个二品将统管,益州则是孟虎和继任胡康之位的范大刀。这四个人中,孔义最是狡猾,总是干些以权谋私的下做事。这个范大刀嘛,老实是老实,但问题就在于太过老实了,他说话军中根本没几个人听,管教下属都成问题,更别指望他能在战场上号令三军大发雄威了。” 他点出了这两个人,用意很明显,便是想要让皇帝的人手把这两人取而代之。 老侯爷还在思考其中厉害,古朝安便问道:“长生打算怎么让皇帝换人下来?” 此话一出,老侯爷也忙看向孙儿。 朱定北手指点了几下,道:“办法有很多,但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去安排谋划。所以,我想用最简单粗暴的一种。” “哦?” 朱定北忽然勾唇笑起来,缓声道:“近来羌族内乱,他们作为主将时常亲自带兵巡视边防,若是被急功近利的羌族兵活捉了去,就算被他们逃回来,这主将的位置,我看他们也没脸坐下去了。” 古朝安和老侯爷对视一眼,纷纷看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深意:损,太损了! 御书房,早朝后。 东升太监小心的从宫人手中接过参茶,递向皇帝道:“陛下,太医今日要来请平安脉,您看什么时候见他方便?” “再过一个时辰让他过来。” 贞元皇帝将参茶一饮而尽,口中只有一点淡淡的味道,他皱了皱眉,放下茶盏对东升太监道:“去传旨,午后让董相、左右两相还有侍中令入宫议事。” “是,陛下。” 东升太监小心地收走茶盏,才下台阶,又听身后贞元皇帝开口叫他,他赶忙回身,恭敬地俯首听命。 贞元皇帝却好似忘了要说的话,静默了一下,又让他下去了。不多时,东升太监来报说:“陛下,皇后娘娘那里派人来问,说是贤妃娘娘身体不适,镇北侯府的老夫人想要带孙儿进宫探望,不知可否允准。” “镇北侯吗?” 贞元皇帝一想起此人,便想到宁衡,以及两人的糊涂关系,顿感头疼。 “也罢,他虽袭爵却为弱冠,不必太过苛责。你让皇后处理便是。”他顿了顿,原本还想对东升太监吩咐自己当日也会去探望贤妃,但又觉索然无味,便就让东升太监下去了。 第二日,老夫人盛装打扮,穿上一品诰命的朝服,朱定北也换了朝服,祖孙二人一早便往皇宫赶去。先去拜见了皇后,之后才往贤妃娘娘的长寿宫赶去。 后宫之中大起大落,如今越发冷清起来,没有皇帝陛下的垂青,这些女人也懒得斗了,有子嗣的几个还因为皇子皇女见的矛盾而多上几句嘴,没有子嗣的便是尊贵如朱贤妃也常常闭宫不出,除非皇家宴会甚少再现人前。 贤妃这次也是因风寒病了半个月,这才惊动了老夫人。 母子二人重聚自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朱定北体贴地等在了外殿,等她们二人出来眼中还能看见泪痕。 老夫人心疼女儿,她现在的日子其实和守活寡也差不多了,她自己早年便受这样的苦自然知道其中艰辛。而女儿又在这深宫孤苦,她又不能时常相聚探望,心中本就忧愁。此时见她病后憔悴的容颜,不免哭了一场。贤妃还算好些,其实现在的虽然比以前孤独,但好歹也算风平浪静安稳度日,朱家也好好的没有再受磨难,她便心满意足了。 见了朱定北,朱贤妃脸上的笑容便真了几分,她让他近前来,好生一番打量,道:“果然长开了,模样越发俊俏了,我听阿娘说家里已经给你定了亲——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神神秘秘的。不过等你弱冠之后,应当就可成亲了,到时候姑姑或许不能出宫参加婚礼,但你可记得让新媳妇进宫来看我,不然,这侄媳妇的见面礼我可就不送了。” 朱定北笑嘻嘻道:“是,姑姑,小侄谨记于心。” 他眉眼中有着朱家儿郎的硬朗飞扬,朱贤妃看着他便想起自己少年在家中的时光,很难不动容。 “长生啊,姑姑不能在你祖母祖父身前尽孝,还总让他们为我操心。我这当姑姑的不孝,他们却要你一个孩子照顾着,哎,我这心里……” “姑姑切莫如此,我如今也是一家之主了,自然得奉养祖宗,您就放心吧,他们身体都好,阿爷还总出城打猎呢,前几日还和秦家阿爷打回了一头鹿,不知道多得意呢。” 他眯着眼笑着说一些宫外的事情,还有朱家的小辈闹出的一些趣事,口中生花滔滔不绝,让老夫人和朱贤妃听着展颜而笑,戏谑说他是鬼灵精。祖孙两在宫中用了午膳,又去拜别了皇后这才离宫。 马车上,老夫人才道:“皇后娘娘看起来病得也不轻,大殿上都能闻到药味。只是从来没听说她有什么不妥,看来马府对自己的嫡女也不像以前那么关爱了。” 朱定北颔首。 想当初他刚回京城的时候,虽然帝后不和,但皇后娘娘的威仪还在,马超那小子还仗着皇后内侄的身份在为非作歹耀武扬威,哪里像今日这般萧条。 不过,或许过几日,他们就会发现现在的日子已经是无上的尊荣。 待回到镇北侯府,陪着老侯爷用过午膳的宁衡还在府中,正被老侯爷抓在演武场上过招。朱三管家命人来传话这才打断了他们,利落地收拾了,一人去内院见老夫人打听女儿的情况,一个去小院里与朱定北说话。 宁衡此行带来一个消息——皇帝陛下的暗卫,已经挖开暗道。 第278章 寿数难长 第二百七十八章 贞元二十九年,九月下旬。 西南军主将被擒的消息传进洛京,皇帝陛下当廷大发雷霆。 羌族内斗多时,地方军队的管理自然相对松懈了些,是以就算议和书才签订不到两年,羌族的边境军便有干起了以前打家劫舍扰乱大靖边境军的勾当。 从前只听说掳走良家女,打劫害命的事情,现在可好,竟然让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羌族小兵军队,杀上了二品主将的巡防队,还活捉了主将!一捉就捉了俩!你道那羌族兵兵力雄厚战力威猛?放屁!那不过才二三十人的羌族军队,是一贯打家劫舍的标配!就这点人手,竟然能把二品大将的巡防队打得落花流水还趁乱将头目擒拿劫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可好,不仅劫走了,那羌族边境军更是厚颜无耻,要让大靖用粮食牛羊把人换回去,要的数目更是狮子大开口。 皇帝如何不怒? “堂堂二品大将,五十亲兵,号称西南军中精锐!被这些宵小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更将主将活捉当货物要与我大靖朝廷买卖!你们倒是说一说,这个价,朕是出还是不出?!” 百官噤若寒蝉,不敢应允。 贞元皇帝咬牙切齿,道:“此事闹得天下皆知,朕的百万大军竟然护不住两名二品大将,被逮了一个又一个!真是好一个战无不克的雄师,一群废物!” 甄右相硬着头皮出列,执笏道:“陛下,羌族边境军此举有违我朝与羌族签订的议和书,请陛下给臣五日时间,臣自让人交涉,将两位将军带回。” 这些粮食牛羊当然是不能给的,给了成什么样子?!再说,今日他们能捉走二品大将,来日再抓个三品、四品,或者干脆对文官下手,讨要“货款”,那他们大靖颜面何在?此事必须杜绝,必须讨回公道来! 众臣纷纷附议,声讨羌族不义之举。 贞元皇帝冷漠地看着,等他们骂的口干舌燥了,才看了东升太监一眼。后者赶忙高声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话音未落,贞元皇帝已经甩袖离开。 不想,过了两日,事情又有了转折,却是那范大刀不堪折辱引颈自尽了! 这下,原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摩擦顿时升级为两国仇恨,西南边境军的号角吹响,大军压境,就等陛下一声令下,为范将军讨回公道。 军心义愤,可这冤枉战是万万不能打的,否则受苦受累的就是无辜的百姓了。何况……这事说起来着实丢人,那羌族军那点人手就把大靖二品大将给抓了,道理站在大靖这边,可实在是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 还是甄右相神鬼手段,硬逼着羌族王认下这个过错,倒赔了许多牛羊马匹才算了事。 朱定北看着事态发展,不由啧啧两声:“这老实人就是这点不好,好面子。哪里像人家孔将军潇洒,被羌族兵放回来,人家照样在军中逞威风,补救脸面,他倒好,还要难为我的人救他性命,差点暴露了!” 那范大刀将军死自然是没死的,毕竟怎么说,他在军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朱定北要利用他,可以说是让他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可到底做事要有底线,不能让人连性命都赔上。说起来是假慈悲,不过也有诸多不得已,只能尽力而为。 范将军是救下了,可往后在这大靖也再没有这个人了。 宁衡道:“陛下今日留了董明和叙话许久,应该已定下接替他们的人手。” 朱定北点了点头,“皇帝和董明和识人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不过幸好趁这个机会把这两个将军给撸下来,否则,他日两军交战,能完胜便罢,若是出现败势,这姓范的便要来个自杀殉国愧对皇恩,那孔义更是了不得,活生生一个卖国贼真小人!” 前世朱定北就没在军中听说过此二人有什么好名声,现在小试牛刀,当真是本性毕露。 “嗯,皇帝陛下也看出来了,所以这两日才会这般气愤。” 朱定北抬了抬眼皮,手中写的请帖也未停下,只道:“咱们这是给皇帝老儿瞌睡送枕头呢,偏他还要装模作样发上一场火光,晚上恐怕要偷着乐呢。” 宁衡听他说的轻浮,有些无奈道:“恐怕没有,陛下近来郁结于心,身体抱恙,两个西南主将的位置,这味药还不够猛。” 朱定北顿了顿,将这份请帖写完后便放下笔墨,转身道:“已经拿到皇帝的脉案了?他的身体……?” 宁衡面有凝重,“不算太乐观。阮淑妃当年给他下的毒太过霸道,虽然余毒清了,但身体内耗过度,若不仔细保养,恐怕……寿数难长。” 这么严重? 朱定北皱眉道:“皇帝身边那么多人伺候着,怎么还保养不起来吗?” “心病还需心药医,寻常人便是身体康健心思重了也会生病,何况他现在外强中干,便是再多的药,也吃不好。”宁衡医术了得,看过脉案之后对皇帝的身体状况自然清楚,没有丝毫的夸大其词。 “那……你说的寿数难长,到底是?” “他少眠多梦,郁结于心,又忙碌国政,长此以往,或许撑不过五年。” 宁衡低声说出了他的预估。 朱定北睁大眼睛。 五年,五年后他也不过二十二岁。前世时候,他死时已经有二十七岁,那时可从未听说皇帝龙体有碍,便是那之前的一次回京述职,他还亲眼看到皇帝龙章凤姿精神挺拔,没有半分现在的衰老之态。他回想当初,心中便是默然。 阮淑妃下的毒只是原因之一,前两年那毒就解了,也不见皇帝身体有多大不好。 如今这般,大抵是因为…… 郁结于心,呵,这倒也是稀罕了。前世或许皇帝认定那人早就死了,所以或有怀念但却无心魔,可眼下,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心里的不痛快恐怕不仅仅是遗憾或悔恨可以形容的了。 想通这一点,朱定北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快意。 他对皇帝老儿尽忠,保全这个国家,可对贞元皇帝本人却没有一点好感。他的野心太盛,手段太狠,朱家前世满门的罪孽,有六成得算在他的猜疑之上!他如今找到了幕后真凶,可对甄飞河的恨,实际上并不及皇帝十分之一。并不是甄飞河就不可恨,相反,有他在就算皇帝换了一个人来当,朱家也迟早逃不过他们的算计。 可他重生以来,这份很寄托在皇帝身上太久了,虽然他极力掩饰隐藏,可从未有一日遗忘。 他朱家上下为君为国,出生入死,最终最换得这样惨烈的结局? 让他如何不恨?现在总算皇帝也尝一尝这日夜煎熬的滋味,朱定北几乎要拍手称快! 他没再宁衡面前隐藏情绪,后者瞧见他的幸灾乐祸,不由有些无奈,怕皇帝短命的是他,乐得见皇帝受苦的也是他,这大逆不道的模样若是让外人知道,恐怕不痛快的就不止皇帝了。 见他又拿起一份请帖要写——今年是老侯爷七十五大寿,也是个很大的寿辰了,往年他自己当家不耐烦这些往来接待,便是七十大寿都没有大办过,但如今是朱定北当家,怎么也该对长辈有所表示,是以老夫人执意办这一场寿宴——宁衡拦住他,说起另一件事来。 “昨日我进宫给陛下呈禀陈粮换购一事,在御花园中遇见了一个人。” 朱定北见他神色认真,便放下纸笔,专心聆听。 “是六皇子殿下。”宁衡道,“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见他卖起关子来,朱定北朝天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有话快说!” 宁衡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小心地捏了捏道:“你写得够久了,歇一会儿吧。” 朱定北看他皱着眉看自己酸胀的手腕,不由笑起来,拉着他坐下道:“去给老子倒茶,点心伺候,本侯现在就来听听长信侯爷说书,啥也不干。” 宁衡这才满意了,十分殷勤地伺候起来,闹了一阵,才说回正题来:“虽然隔着有一段距离,我却发现六皇子殿下的身体病得十分异常,他的气息均匀,行走间还能看出习过武术的痕迹。可他的脸色苍白,太医院的脉案上所写他的脉象也十分异常,应是体虚短命之态,可这几年年年太医都有恐不长久的预言,却没有一年成真。” “因此,我便让人夜探了六皇子殿,发现,他果然身体毫无问题,有这种表象,是有人特意让他服药迷惑外界。” 听宁衡如此断言,朱定北露出些许错愕的表情,半晌才道:“阿衡的意思是……皇帝老儿中意的其实是这个小儿子?!” 第279章 送上心药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六皇子。 皇帝的幺子,生母乃是出身文昌伯府的虞妃。 他的出生便让许多人为之心惊肉跳,怀胎的时候人人祈求是个女儿,结果天违人愿剩下了一个儿子。而这个孩子虽然没有继承虞府的诅咒血脉,且相貌肖似陛下胜过生母,可到底还是多灾多病,寿数难保。谁提起他便要说一说文昌伯府扑所迷离的血脉,可再多的却也没有了。 可现在,宁衡却告诉他,六皇子的病只是一个幌子!这是个健康长寿的孩子! 而谁能在皇帝眼皮子地下做这样的事还能瞒天过海?除了皇帝本人,便是文昌伯府或是六皇子的生母都没有这个能耐。 那么,皇帝的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朱定北仔细回想了下前世皇帝那九个儿子,虽然这排行第六的六皇子按照皇家族谱排下来,依然取名叫做司马宇钧,可他的年纪和前世的六皇子却是不同。这个六皇子翻了年也才六岁,可以说十分年幼,而前世那个六皇子只比他小四五岁,可以说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但不管怎么说,六皇子年纪还是太小了,他之后原本该有的三位皇子也已经没了踪影,如果皇帝真对他有传位之意的话,那么他让六皇子出生时应该就抱有这样的目的了。 但宁衡的“说书”还没有结束,“我的人仔细探过六皇子的脉象,发现他与文昌伯府遗传的病脉完全不同,更有意思的是,取了他的指尖血却与虞妃娘娘、文昌伯爷完全不相容。” “竟还有这样的事?” 血脉不容,那也就是是六皇子根本不是虞妃亲子! 朱定北点了点指头,道:“那看来皇帝的用意确实耐人寻味啊。” 把六皇子当作虞妃的亲子抚养,目的十分明确,那便是要以虞家的血脉之毒给六皇子一个不惹眼的身份,就算他长大了也完全让人感觉不到威胁。太医说他完美地继承了皇帝陛下的血脉又如何?文昌伯府的血脉之毒几百年都没人能说清道明呢,谁知道六皇子是否就有这样的遗传呢?就算他现在屡次在御医的断言后活下来,可再怎么也活不过五十三岁,不论是他兄长们还是文武百官,谁都不会将他真的放在眼里。 但他若不是虞妃的儿子呢? 那皇帝对他暗中栽培,直到扶他上位之前,只要这位六皇子殿下“韬光养晦”,那他一定是安全的。 宁衡道:“我也怀疑陛下从他出生起便暗中培养他,那孩子浑身气度不凡,言语神情之间还很有些皇帝陛下的痕迹。要知道,六皇子出生后不久,皇帝陛下便对后宫十分冷淡,见这位多病皇子的次数除了宫宴上,最多不会超过十次。那他又从何处学来陛下的这些举止?” 朱定北颇有些头疼道:“果真是这样,那还不得养出第二个陛下来?别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有一个对朱家百般不顺眼的皇帝在已经让朱定北够闹心的了,若是下一任皇帝完全继承他的遗志……那可真是灾难! 宁衡道:“陛下这么多年都没有册立储君,极有可能就是因此。” 朱定北心中却还有疑惑。 栖凤山的变故之后,不管是御史还是老臣们都学乖了,皇帝的几个皇子陆续长大后,便总有人上书请皇帝立下太子以固国本。可不管是前世今生,皇帝全都置之不理,甚至没有透露过对谁绝对的青睐。前世好歹他子嗣丰腴,那活着的八个皇子全都有一争之力。可现在,他不仅不爱生了,还将其中两个呼声最高的给打压到羽翼凋零毫无作为的地步。 如果他如今是在给六皇子铺路的话,那前世呢?他有看中了谁? 这注定是个无解的疑问了。 “也罢,皇帝也不是糊涂人,不会把大靖江山托付给无能奸邪之辈。他若是能把六皇子调.教得如他这般果决强势,至少之后几十年的大靖国政而言都是利大于弊。”朱定北说着,又顿住了:“如果皇帝活不过五年,那六皇子不管再怎么天资过人,也不过是十岁出头,恐怕很难压住局面吧?” 宁衡忧心的便是这一点,如果皇帝不好好把命守住的话,到时候他又不肯另立储君,恐怕朝局要乱上很久,而不论是胜算较大的二皇子还是渐受其中的五皇子,他都不太看好。 沉吟片刻,他还是张口道:“长生,我想……” “不行!” 不等他说出口,朱定北便厉声打断了他。 他眉间闪过锋利之色,严肃地对宁衡道:“阿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或许皇帝的心药是在这里,可是,你要让朝安阿叔剐心去给他续命吗?那我叔父的心病,又有谁能医治?此事莫要再提,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 宁衡见他有迁怒自己之意,不由无奈道:“我还未说完呢。” 朱定北瞪他。 “你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此事,说明你心里也知道要解开皇帝的心结最快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宁衡将他往自己身边拉近,温声道:“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这么做。所以,我只是想让你父亲修书一封,用点古军师以前的事迹或是留存他处的东西打发打发他,让他心有寄托。便是用一些死物来换他几年寿命,这个买卖,我们谁都不亏。你说呢?” 朱定北张了张口,犹豫片刻才道:“好吧,此事我自与阿爹商量,你可不要多事去找叔父说是非。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可饶不了你。” 宁衡满脸冤枉,他与古朝安不过单独见过两面。 第一次是他出宫后为朱家解围送信物的那次,第二次还是古朝安自己找的他,里里外外好生提点他莫要辜负了长生,若是让他知道他有什么对不起长生的地方,不必朱家出手,他便要毒死他。 这个威胁可是他的原话! 两日后,朱振梁收到战鹰传书。 当时高娘子正将小孙儿带到帅帐来,也就是过继给古朝安小名胡子的小家伙。 小胡子,这个不上心的称呼还是古朝安取得,这孩子不爱抓人头发却爱揪人胡须,有一日古朝安净面打理,结果他没摸到古朝安的胡子大哭了一场,只说要去找爹爹,弄得古朝安哭笑不得,这小名也就此而来。 小胡子和朱定北小时候很像,小小年纪便能静能动十分聪明,自从古朝安离开后他就更粘着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朱振梁和朱征北,生怕他们什么时候也不见了一样,因此也是帅帐的常客了。 见了小孙儿,朱振梁将信笺丢入火盆中,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哎哟,这小脸蛋冻得。”他一个巴掌将孩子的小脸盖住,弄得孩子边蹭边笑,高娘子在一旁道:“外面天冷了,过几日看着要下雪,我去师父那里帮忙准备驱寒的药,你看着点,别让他跑到外头去着了凉。” 朱振梁满口答应,高娘子不放心地走了。 将他放下后,爷孙两人玩闹了一阵,朱振梁忽然问他:“小胡子,你想不想你爹啊?” 小胡子不高兴地丢开阿爷的手,撅着嘴巴道:“爹不要我,我不要爹!” “哎哟娘喂,脾气还真大!”朱振梁哈哈大笑,又逗他:“那你想不想去见你爹啊?” 小胡子回头疑惑地看着他,好似仔细思考了半晌,忽然大声道:“爷,你把爹藏起来了!哼,你快把他叫出来!” 朱振梁被逗得不行,笑了好一阵,等孙子气呼呼地揪完他的胡子,累得跌在他身上,朱振梁才重新把他抱住,沉声道:“你爹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如果你想去见他,阿爷可以送你过去。只不过,哪里没有你小爹和小娘,也没有阿爷和祖母,你还要不要去呀?” 小胡子认真想了想,脸上十分为难,好一会儿才不开心道:“那我能把爹带回来吗?” 朱振梁叹了一声,摸摸他的头说:“你爹不能回来了,阿爷不是和你说过几次了吗?” 小胡子又问:“那我,我还能回来吗?” “当然能,我让你祖母陪你一起过去,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好不好?” 朱振梁同他商量,好似小孩子真的能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一般,小胡子想了又想,丧气道:“不能带爹回来,爹会哭的,我也会哭的。小爹说我已经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的。” 小胡子很是烦恼,不过很快又将这个纠结抛在脑后,一心想着能去见他爹的大喜事,直说要将他保留的好爹糖和肉干一起带去给爹吃,好不欢喜。 朱振梁看在眼里,心中无限唏嘘。 到了夜里,朱振梁辗转反侧,终于弄醒了高娘子,后者问他心事。 朱振梁低声道:“婆娘,半个月后是老爹七十五岁大寿,你回去一趟吧。带两个孙儿,一起回去。” 第280章 老帅寿宴 第二百八十章 古朝安得知高娘子要带两个孙儿来洛京,而且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时当即惊得站了起来的! “主帅这是做什么!他、他!” 他这是疯了吗?!古朝安几乎要失控地怒吼出声。 朱定北也很为阿爹的决定震惊,他原本觉得宁衡的提议不错,所以在信中恳切了说了原委,希望老爹能够把握分寸。可他倒好,不仅没有回信同他商量,反而一封家书告知他把古朝安的继子给送到京城来了!这还了得?! 朱定北这才暗自后悔,他何必说得那般清楚? 是他忘了,他老爹虽然对皇帝有所怨言,可事关皇帝性命,再大的“牺牲”他也做得出来!何况只是让孙子来京城溜达一圈,讨个喜欢博个好彩头,俗称的冲冲喜呢?就连他阿爷听说事情的始末之后,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再没有说什么,显然对儿子的行动是支持的。 真是一群驴脾气的呆子! 朱定北生气,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他只好稳住古朝安的情绪,把什么都说得云淡风轻,可回头对出了这个馊主意的宁衡却是两天没有好脸色了。 对于朱振梁的行为,宁衡也感出乎意料,不过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防备着皇帝会不会丧心病狂地像当初把长生留在洛京一样,也给那孩子封一个镇北侯世孙将他扣留在京。 在朱定北和古朝安坐立不安之际,羌族的内乱渐成定局,赢的人自然是朱定北看好的羌王。而羌王在局势稳定后还送了一封国书来,权当对虏获两位二品大将的事情致歉。此事算是圆满,皇帝将替换范大刀和孔义的名单宣布时,还当朝夸赞了甄右相一番。 那日早朝后,朱定北便对宁衡道:“看来,陛下在那条暗道里也没有抓到甄飞河的把柄啊。” 所以,那条暗道到底引向了谁?按照甄飞河行事狡兔三窟的习惯,这为自己打掩护的人选,必定十分有说服力才是,否则皇帝不会过了这么多日还没有一点动作。 宁衡点头道:“皇帝对甄飞河的器重由来已久,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不会轻易怀疑到他身上。” 这样一来,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了。不过在怎么说,朱定北现在都需要甄飞的安然无恙来实现他的缓兵之计,再怎么也得把这个年过去才行。 想着,朱定北又道:“阿衡,咱们去掘金的人可以暂且停一停了,现在的情势,再多的金银也左右不了,还会添乱。我在想,我们手头上不是还有好几处铁矿吗?快要到战时,生铁肯定急需,与其等工部事到临头去找,不如我们现在先给他们送点甜头?” 宝藏图上的铁矿,朱定北只开出一处。他不是要起兵造反,只是培育精兵,因此需要的铁矿着实不多,那一处现在还未开出百分之一呢。 宁衡对战事的考虑到底没有朱定北周全,战事未起,他已经将准备之事事无巨细地推敲过,如今工部的生铁存量,不过是应对每年并不呈报上来的需要换置的兵器,都有定数,确实不足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事。宁衡想到这里,自然同意。 不管朱定北等人再不情愿,时间倏忽而逝,眼看着老侯爷的七十五大寿就在后日,高娘子也终于带着两个孙儿顺利抵京。 朱定北出城门相迎,等到城外三十里地才与阿娘和两个小侄儿相会。 高娘子见了他自然喜不自胜,当即从马车上跳下来,好生一番打量,而后笑着道:“半年不见,我儿又长高了些。”他如今已经比高娘子高出许多了,高娘子拍他的肩膀也要踮起脚尖。 见宁衡也在,她便没有多说什么家常,又谢过一番长信侯爷的心意,便要再次启程。两个孩子头挤着头趴在车窗上的看着他们,见人看过来之后,年纪稍大的一个当即躲了回去,年纪稍小的那个却还记得半年未见的小叔叔,见朱定北翻身上马,当即眼睛一亮道:“小叔叔,我也要骑马!” 他可不像他的兄长“文静”,说罢便腾腾腾地跑出马车,对朱定北深处双手。朱定北只好驱马上前,将他抱上马安置在身前。 小娃娃顿时满意了,笑得见牙不见眼,扭头还同朱定北抱怨,“车,不好玩,屁股痛痛。” 逗得朱定北笑得不行,宁衡驱马过来与他并行,又给他递上一件薄披风。已进十月,洛京虽然不如北境已经是飞雪天气,但也是寒风咧咧,朱定北骑马不觉得冷,所以准备好的披风也不戴,现下倒是用到这个孩子身上了。 朱定北将他裹住,一手抱着他一手牵制缰绳,低头对他道:“坐稳了,抓紧我。” 小胡子乖乖地抱紧他的手臂。 一行人快行,一个时辰后便回到镇北侯府。老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个重孙,抱着便不肯放手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往他们面前送,把两个小娃娃哄得黏在她身边不肯走。 第二日,外嫁女便带着孩子回来,一是为了拜见嫡母,见一见两个外甥,二来也是给老夫人打打下手,帮忙准备明日寿宴之事。 这是老侯爷第一次大办寿宴,除了秦家和楼家,京城的勋贵除非那等与朱家素日不和的,几乎来了大半。这也是外人第一次见识新袭爵的镇北侯爷待人接物的本事,皆是赞不绝口,见镇北侯府的风光,心里都打起些许主意来。 如今的镇北侯府可不同了,那是世袭的一品侯位,满洛京数过来,身份上有这般尊贵的只有世袭的长信侯府了。若是能将女儿嫁入侯府,那可是世代的尊荣。 以前他们对这镇北侯夫人之位并不如何垂涎,毕竟那镇北侯说了好听是世袭侯爵,说了难听些就是朱家军留在洛京的人质,保不定什么时候陛下要下手收拾朱家军,那这镇北侯府可不是首当其冲吗?可现在不一样了,朱家军风光日盛,在场的有不少人是当日随行见识过鲜卑新军和朱家军军威的人,他们心里清楚,有新军这一个筹码在,陛下对朱家军只会更加重用,便是要收拾,那也只会打压一下气焰,不会把朱家真的打入死地。 如此一来,高攀不上长信侯府,镇北侯府总能试一试吧? 他们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护国寺高僧对如今这位镇北侯姻缘上的断言,心想离这位镇北侯爷弱冠也不到两年时间了,侯府再不着急也得把亲事先定下,因此对上老侯爷夫妇那热情便高涨了一倍。殊不知,镇北侯的亲事早就被某一位他们高攀不上的人定下了,空欢喜一场。 当日让老侯爷的寿辰更加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来自皇帝陛下的一道旨意。 来宣读旨意的不是旁人,而是五皇子,二皇子虽然未被邀请,但也同五皇子一道前来为老侯爷贺寿,送的礼更是羡煞旁人。 旨意上,皇帝陛下亲自祝贺了一番,又有言称镇北侯府的重孙辈进京可得一见,让镇北侯朱定北明日带那两个孩子入宫觐见。 谁都没料到皇帝陛下不仅给老的面子,更连着名不见经传的两个小辈都提到了,心中不由思量起来,陛下对朱家如此亲近,是因为鲜卑新军的缘故,还是近来边境不安宁陛下要重用朱家而先给送上的一颗甜枣呢? 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前者的缘故,毕竟现在已经入冬了,匈奴总不至于故技重施又在冬日打那等吃力不讨好的战事吧? 朱定北接下旨意,心里却道:皇帝老儿还真是一天都不肯多等啊! 可不管心里再怎么不乐意,第二日,朱定北还是把自己和两个孩子收拾得妥妥当当,一早便进宫,等皇帝陛下退了早朝来宣传他们。两个孩子第一次到皇宫,轻易便被这里紧绷的气氛所感染,变得安分拘谨起来,小胡子眼睛伶俐地转了转,好奇的看着那些低头不吭声的像是假人一样的宫人,不由低声凑在小叔叔耳边问他:“他们都不用吃饭喝水尿尿吗?为什么都不动弹?” 他胆子比胞兄大了许多,还想跑下去看看这些“假人”是不是真的不会动弹。 朱定北也怕他闯祸,把他抓回怀里,问他:“是不是要尿尿?” 小胡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朱定北失笑,叫上宫人带路带着两个孩子去解了手,回来时却见东升太监已经到了偏殿,见了他们便传皇帝口谕宣召他们。 “臣,镇北侯朱定北携两位子侄拜见陛下。” 他带着两个孩子跪下,贞元皇帝似乎忘了叫起,视线落在了跪在地上还不安分得时时扭一扭,小心地摸摸自己膝盖的孩子身上。 闪了下神,他才温和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他笑着让朱定北将两个孩子带上前来让他好好看看,其实视线都落在了小胡子身上。孩子也对他十分好奇,见他一直看着自己,便也抬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又不甘示弱地瞪大了眼睛,好似在和皇帝较劲谁的眼睛更大一些似得。 第281章 初生牛犊 第二百八十一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因为无知无畏,一如小胡子面对贞元皇帝时他只觉好奇,没有被天威所惑,也没有被被利益所染,眼中澄净得让贞元皇帝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直视。 见他先撤开目光,小胡子像打了胜仗一样紧绷的小脸立刻绽放笑颜,昂首提胸骄傲得不行。 贞元皇帝笑起来,起身说要摆驾御花园,亲自下来拉过小胡子的小手,低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继浩,阿爷和爹都叫我小胡子。” 他不像躲在朱定北身后的兄长一样怕生,认真地回答了贞元皇帝的问题,他仰头也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贞元皇帝愣了一下,他身边的东升太监浑身一震,正要叱喝冒犯皇帝陛下名讳的人,张口才想起这不过是个不晓事的懵懂孩子,于是便同其他人一样低眉顺目不敢言语。贞元皇帝哈哈大笑,说:“果然是讨人喜欢的孩子。” 小胡子眨了眨眼睛,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清澈的眼睛毫无保留地让人看明白他这是对皇帝竟然记不得自己的名字觉得可怜。 御花园里百花已经凋零,只有少许的菊花还在开着,东升太监自然不能让皇帝陛下去看那些残花败柳,请御驾一步暖房,这里特意蓄养着许多花卉供贵人赏玩,他们走进时还要各色的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煞是好看。从小生长在北境的朱家两个小兄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目不暇接,不过到底是男孩子,在暖房的楼阁中坐下后,两个孩子便都收回了目光。 贞元皇帝问他:“喜欢这里吗?” “好看,小娘喜欢。”小胡子有问有答,闻到食物的响起鼻子动了动,便看向东升太监端上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点心。 “那,你就住在这里,可好?” 贞元皇帝递给他一块糕点,引.诱道。 “不要。”他连连摇头,伸手接过糕点的动作却不慢,一点都不愿吃亏。 贞元皇帝被拒绝了也不拘泥于此,好似刚才不过兴起的一句逗趣孩童的玩笑话。他又问小胡子:“你知道古朝安吗?” “我爹?” 小胡子听到这个名字便快速的将糕点塞进嘴里,很快吃下去,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皇帝。 “那,你知道梁子熙吗?” 皇帝轻声道。 小胡子的注意力却还在前一个问题上,追问道:“你认识我爹?爹他在哪里?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贞元皇帝抬手将他嘴角的碎末擦去,眼里有些许失望。小胡子见他不回答便知道这是否定的答案,他不高兴了一阵,糕点也没办法吸引他了,他想了想,从内衫衣兜里拿出一块带着体温的温热玉饰,放到贞元皇帝手心里,学着他阿爷严肃的模样认真道:“这是信物,你帮我转交给他,让爹回信给我,可以吗?” 小孩子的声音稚嫩绵软,却透露着一股郑重其事的味道。 贞元皇帝却看着手中的“信物”失神了,他当然认得这块玉佩。这块观音玉,是梁子熙满月的时候,他的祖母为他求庙里求来的平安符,他一戴便是十几年,片刻不曾离身。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在这个孩子身上再见它。 贞元皇帝拢住手心,将手掌连同玉佩一起藏进袖子里没有让谁看见他握紧的青筋冒起的手,另一手摸了摸小胡子圆乎乎的脑袋,应允道:“若是我见到他的话。” 小胡子听他答应了,便就高兴了起来。 一大一小说了很多话,贞元皇帝打听了许多梁子熙的事,他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梁子熙,那样柔软,也爱胡闹,就像小胡子数落的那样不懂事让人操心。而在小胡子看来这个奇怪的大人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有时候他会不耐烦,有许多他还听不懂,但都用一种略微怜悯的目光好声好气地答复了他。 朱定北在一旁听得一时心房高悬,一时哭笑不得,终于盼到了日上中天,挨过了午膳,朱定北正等着皇帝松口让他们离开,便听东升太监通报道:“陛下,六皇子殿下到了。” 皇帝正和小胡子摆弄机巧玩意儿,闻言只给了东升太监一个眼神,后者赶忙出去将六皇子牵了进来。 朱定北留心看了六皇子一眼,见他步履果然十分有章法,不等在细看,就见皇帝将六皇子与小胡子作堆,看他们戏耍片刻,忽然回头问他:“朕见这孩子聪颖可爱,与朕第六子易趣相投年岁相当,意欲让他陪伴六皇儿,镇北侯可舍得?” 朱定北大吃一惊,立刻跪下谢罪道:“请陛下恕罪,继浩自小养在北疆性情粗野,六殿□□弱尊贵,唯恐小侄伤了六殿下贵体,臣惶恐。” 朱继聪小脸一白,虽然不知道小叔叔为什么要下跪,但如果他阿爹向阿爷跪下那一定会请军法打一顿鞭子,以为小叔叔也要受罚,连忙也跟着跪下了。一心把玩意儿拨给六皇子的朱继浩听见声音看过来,见小叔叔和兄长跪在地上,连忙跳下小榻,跑回他们紧紧抱住朱定北,防备地看着皇帝陛下。 贞元皇帝愣了下,摆手道:“既然爱卿不愿,便当朕从未说过,起来吧。” “谢陛下恕臣无礼之罪。” 朱定北起身。皇帝似乎没了兴致,让东升太监送他们出宫去。 待他们走后,六皇子才出声道:“父皇?他是谁?” 他的声音带着一些敌意,他敏锐地感觉到皇帝对那个孩子的特殊,脑中想着对方是否真的会成为自己的伴读,心里有些排斥,可想到那个孩子笑弯弯的眼睛又有些期待他的陪伴。贞元皇帝没有回答,良久才出声道:“陪朕看一会儿奏折。” 随手便将一份奏折递给年幼的六皇子让他自己看,六皇子很快投入其中,父子俩疏离有礼却也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可见这样的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第二日,不出意外,皇帝又宣召朱继浩入宫。 这一次,他让东升太监亲自来接人,没有让朱定北送,只传了口谕,说是陪伴六皇子,待时候到了会安然无恙地将小公子送回府上。 朱定北眉头紧拧,“阿衡,你说皇帝会不会真的要把小胡子留作六皇子的伴读?” 宁衡很笃定地摇了摇头,“朱家的重孙何等身份,放在哪里都招人耳目。陛下若点了他为皇子伴读,那势必对那个皇子寄予厚望,如今六皇子依然是个病秧子,羽翼未丰,皇帝若真有心培养他,就不会让自己前功尽弃。” 皇帝给六皇子打上一层随时都可能殒命的虞妃亲生子的障眼法是为何? 还不是为了隔绝宫内宫外的视线。不管皇帝把后宫和前朝肃清到怎样的程度,他对后宫的安全已经失去了信任,六皇子一个六岁不到的孩子挡不住那些明枪暗箭,所以宁衡笃定他不会为了一时冲动坏了自己的打算。况且,撇开六皇子不谈,鲜卑新军正道关键时候,皇帝不会为了一个和古朝安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而与朱家生了嫌隙,得不偿失, 宫中连着三日接朱继浩入宫伴驾,古朝安咬牙切齿,朱定北心中惴惴,但也只能等小胡子回来之后旁敲侧击地问他今天发生了何事。但据小孩的说法,贞元皇帝并没有像第一日一样问那么多的问题,只是有时候拉着他写字看书,小胡子还抱怨说皇帝记性不好,分明他已经问过的事情总会反复地问起。 一番折腾下来,连老侯爷也有些坐不住了,便同朱定北商量道:“要不,便让你阿娘和两个小的早些回鲜卑吧?” 有朱定北的先例在,他可不愿意两个无辜的小重孙过早地享镇北侯的荣耀。朱定北想了想,便同意了。虽然是个下下策,但也是最直接的办法了,虽然如果皇帝死活要把他们扣在京城,身为臣子他们也没法有异议,但现在提出来,也能试探一下皇帝到底是什么态度。 再过两日,朱继浩又一次被带入宫中,这一次老侯爷舍了老脸跟着一块去了,过了午时带着小重孙和几箱子皇帝赐下的宝物回来。 听闻皇帝首肯放人,不论是朱定北还是古朝安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叔父不去见一见那孩子吗?” 见古朝安沉默摇头,朱定北叹息一声未在多问。 但到了夜里,古朝安还是没忍住去看睡梦中的孩子,直到天色渐亮才回到府兵廖舍之中。他一夜未眠,呆坐在房中,直到外头送行的动静都停了,才静静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今日一别,不知他日还能否再见,但愿这孩子平安长大,一世无忧。 暗卫跟着北行的车马一路,但到了鲜卑帅府,中途也未见接触过任何外人。 贞元皇帝得知后,失落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东升太监小心翼翼地将药送了上来,皇帝一口喝下,而后苦笑一声,此生,惟愿死前还能再见一面,若是不能,他怎么甘心死呢?不甘心啊。 第282章 强训新军 第二百八十二章 “皇帝老儿果然还不死心,不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梁三少真正的藏身之处。” 得知皇帝派暗卫跟随一路,朱定北嘲笑了声。皇帝纡尊降贵套一个孩子的口风,害的他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原本打算让古朝安“父子”见上一面,也因怕那孩子无意中泄漏古朝安的行踪而作罢,真正的咫尺天涯。 高娘子一行已经出了司州,但镇北侯爷的火气仍然未退,宁衡只好转开话题道:“宁州建宁郡的铁矿山已经呈报给工部,一个月后应该便能动土开采。长生觉得,此处铁矿可够了吗?” 朱定北点了点头道:“就算再上报,工部也只会派人去勘探不会开采,其他等到时候再说吧。我现下只是好奇皇帝到底在那条暗道里找到了什么,为何没有一点动作,反而将远宁侯府设下的暗卫全都撤离了?” 就算皇帝没有查到甄飞河头上,也应该抓出了其他人,或找到其他线索才是,没道理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可事实上,皇帝最近确实没有任何举动,便是宁氏嫡系那一派人最近也安分过头了,风平浪静得让人摸不准对方的心思而更觉不安。 宁衡转念一想,便说起另一个消息来,他道:“匈奴王的妾室半个月前早产诞下一个男嗣,只是未足月就死了。匈奴王却十分重视这个孩子,特意为他设棺椁,送去了郑家安葬。” “未足月的孩子?” 这可就稀奇了。 大靖人非常重视葬礼葬仪和宗祠传承,孩子只有满了周岁才会被上族谱,也就意味着没有满周岁就夭折的孩子是绝不能葬入祖坟的。像这种未足月就夭折的更被视为不祥,贫穷人家会随地掩埋,富贵人家再有心也只会将夭折的孩子送入佛寺专门设立的佛塔之中安灵,足足停上三年,为他们下一世积攒足够的功德才会将他们选一处地方下葬,让他们转世投胎。 匈奴王给一个未足月的孩子大费周章地办丧事,实在不符常理。难道说,这个孩子有什么特殊之处,让匈奴王不得不这么做吗? 想不出所以然,只能等扶风郡那边查证了。 朱定北揉了揉额角道:“郑家皇帝也查了一段时日了,不知有没有查出什么来。阿衡,你说郑家是他们说的宁家嫡系的后嗣,还是和楼家一样,只是家奴?” 宁衡沉吟道:“或许是,守墓人吧。” “那是什么?” 宁衡低声解释道:“宁家世代便有守墓人,并非固定某一家臣,而是上一位守墓人在去世前在族中物色培养的一个人,如此世代相传下去。不过,宁家的守墓人例来只有一人……甄飞河的祖辈若是让一个家族来为他们守墓,也并非不可能。” 对于这件事宁衡并不能确定,所以一直没有提起。 皇家陵墓便有专门的守灵人,这些人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子承父业,孙承子业,一旦中断便对皇室的气运不利,因此被钦定的守灵人一定要确保自己生出男嗣,否则就是滔天的大罪了。扶风郡自古以来就是风水宝地,再看郑家对谢咏荷胡尔朵的坟墓恭敬虔诚的态度,和他们除了负责伺候那一片祖坟之外并没有被甄飞河用在其他地方,便知宁衡的猜测有理有据。 朱定北道:“是不是守墓人不要紧,比起匈奴郑家最多不过传递一些消息,不足为惧。对了阿衡,上一次那件事安排得如何了?” 宁衡道:“明年各州州牧便会回京述职,如今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我已经在安排,你放心必定不会误了你的大事。” 朱定北闻言便笑了,“你办事我不担心,如果此番我们能够一举成功的话,杀他们个措手不及,那一堆的老鼠屎我们便能一锅端了!到时候甄飞河再想挽救都不行,挨过了明年五月,便是打战我们也有很大的胜算。” 朱定北下定决心要一锅端掉楼尚书提供的名单上的人以及他自己已经确认是宁氏党羽的臣属,要做的准备自然不能轻了。只有足够快足够狠,不给甄飞河半点回手的余地,才能够真正拔掉他们的爪牙!为此,朱定北已经连去了几封信请他阿爹和五叔抓紧练兵,尤其是鲜卑新军,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必须上战场,临阵磨枪还不如现在磨一把快刀出来。 事已至此,宁衡却难得还有优异。他踌躇道:“长生,如果能撑到明年五月的话,咱们年前还是和皇帝通一下气吧,否则这么多人他临时找不到补缺的人,我们后方不稳,前方的战士也会束手束脚。” “我心里有数。”见宁衡还要说,朱定北哼了一声,道:“我自问还是能做到公私分明的,长信侯爷就别担心我会对皇帝陛下怎么样了。” 宁衡忍俊不禁道:“长生多虑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慧清那边说谢永林的佛经已经抄写得差不多了,我这边的人也派下去了。应该会比预计的更快几日达成。” “妙极!” 朱定北合掌而笑,他道:“我已经等不及那一天的到来了。” 他从地狱归来,苦等近十年就是为了将亲手血仇的这一天,不论是谁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不论怎样的代价也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 鲜卑府,新军营。 冬日漫漫,北境风雪酷烈,便是在这个时候主帅朱振梁突然下达军令,要以寒冬为炉锻造新军这把剑,非但没有减轻训练反而不断加重,甚至连没两个月一日的休沐都被取消了。新军营中叫苦连连,可军令如山不能违抗,不论多不情愿还是得抹黑起来拼命训练。 杜辉等人心中都有疑惑,他与田益私下里便就此事讨论过。 “虽然说明年开春便有一场十郡新军校验,但就算对手是朱家军,主帅也不必抓得这般紧吧?” 田益对于这样的反常实在奇怪。 古言言秋收冬藏,对于练兵而言也是这个道理,尤其是北境寒冬呵气成霜的情况之下,稍有不慎便会让士兵因伤势或是风寒丧命。况且士兵们这一年下来训练的分量已经够重了,理应养精蓄锐才是。 杜辉则道:“主帅此举不像是突发奇想,而是有过深谋远虑的。你且看如今新军的训练大多针对上阵杀敌的实战,而非从前的布阵演练。是否是因为主帅提前得到什么风声……匈奴或是羌族要撕毁议和书吗?” 离议和书里的休战期还有几年,羌族和匈奴的赔款还未完全收回。更重要的是,上一次的战事,羌族王族损失惨重,匈奴也并非没有亏损,现在才过去两年不到的时间,再起战事对他们而言比对大靖更加不利。毕竟大靖财力雄厚,人丁旺盛,最不怕的就是兵力补充。这一点上,不论是羌族还是匈奴都处于劣势。 田益道:“主帅不是揠苗助长之人,此番加重训练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们只需要听命行事就好。” 杜辉失笑道:“只是这个时节实在不是练兵的好时机,单只咱们营里每日要供应的驱寒草药便值百两银子,鲜卑十郡的新军要用的草药加起来每日便要虚耗上万两白银,陛下能够力压兵部和户部批下这批军资,你可想过其中原因?如果不是战事迫在眉睫,陛下不会破釜沉舟。” 田益不怕打战,但如此迫切的训练也让他心中忐忑,“难道匈奴或是羌族还藏了什么底牌?上一次的战事他们没有尽全力?” “有可能。如果情势真的如此严峻,现在对这些新军蛋子要求严格一分便多一个活命的机会。无战,你可不要心软,这一次一定要下狠心把这把枪磨出来,这样不管将来应对什么,也能多一分胜算。” “我明白。” 两人商定之后,第一司和第二司的新军们就发现,睡了一觉醒来他们面对的是更加凶残的训练,领将太狠了,这一次是连他们叫苦的力气都不留给他们!而主郡其他新军司见状不由都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对新军们往死里操练,一个赛一个狠,唯恐自己的兵落于人后。 如此情形,最高兴的莫过于主帅大人了。 “田无战,杜百川,好啊,不愧是五兄也时常夸赞的兵,果然够通透!” 他乐滋滋的,在家信中便不免提及,老侯爷本就对田益赏识有加,如此更是对这个后辈满意得不行。 朱振梁借机大加赏赐,消息传到其他九郡,那些领将们心里便都有了计较,纷纷响应主帅的号召和主郡新军营的风向,加大力度家中训练。如此情况之下,就连在朱家军工器营的楼家兄弟也猜出了些许深意。 比起新军营,朱家军的训练只会更加严苛,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阵阵吼声驱散了寒冬的森冷,让人听了也不由得热血沸腾。 楼安康将从外面回来后冻得流鼻涕的胞弟塞进棉被里,又给他灌下一碗热姜茶,这才出声数落他。 楼安宁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手,低声问兄长:“要……打战了吗?” 楼安康愣了一下才道:“主帅尚且每日和兵将们一起训练,我们也不能懈怠了。” 他心里担心的是,如此明目张胆的训练,想必羌族和匈奴也会得到消息,不知他们会否也将此当做要开战的信号呢? 第283章 生而六指 第二百八十三章 楼安康的担心却不被朱定北放在心上。 议和书算什么东西,要撕毁谁会顾及脸面问题,再则说除了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记在心里的大靖人,匈奴和羌族何曾对大靖有过守信一说?战是肯定会打的,哪怕真的遵守议和书那也不过是拖延几年罢了。往年都是匈奴和羌族对大靖示威,如今大靖开了鲜卑府立新军,百万雄师在手,不好好拿出来炫耀一番岂非浪费?比起匈奴和羌族总是派兵伪装成流民盗匪搅扰边境给大靖军民添堵,大靖军只是加强自己的演练,施展我军雄风,手段可以说很有风度了。 他现在担心的,是皇帝是否也在背后偷偷筹备谋划什么和自己的计划起冲突。 圣心难测,终究是一个变数。若是他果真在远宁侯府的暗道里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隐忍不发,就等着一击即中收拾什么人而打草惊蛇,那朱定北这一局就得推翻重来。 如此,他都有心让自己的人去谈一谈马源书房里的暗道,看看究竟里头有什么隐秘,好让他做好两手准备。 但可惜,没等他有什么动作,远宁侯府便因夜里失察焚毁了远宁侯书房,他的人事后再去探,果然那条暗道已经被填了。 自从远宁侯世孙马超“死”于江海之后,远宁侯便一蹶不振,入了冬身体每况愈下,往年还常常在外走动,现在是待在侯府里大有深居简出的意思。这一次失火便是因为他自己神情恍惚而造成的失误,若不是府兵办事得力拼死把他抓出火场,恐怕连他自己都要葬身火海了。 此事引得多方慰问,便是皇帝也亲自垂询又赐下许多名贵药材。这几年一直没有大动作的皇后娘娘也因此请命陛下回府三日给老父侍疾,皇帝也准允。 朱定北却是懊恼,马源,或者说甄飞河这一次手脚太快,不仅是暗道便是马源书房里藏的那些往来信件手书全被大火焚毁不留一点痕迹,无从查起。 为此他很是郁闷了两天,后悔自己顾虑太多没有及时下手。宁衡安慰他道:“如今甄飞河已经现出原形,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有迹可循。如今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便是毁了那条暗道又如何,与我们并没有太大妨碍。陛下这两个月也一直没有动作,或许也是投鼠忌器在没有完全准备之前不敢下手罢了。” 朱定北也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好道:“阿衡,我们的人这些日子可要盯紧一些,免得皇帝老儿突然来一个杀鸡儆猴,到时候匈奴王围魏救赵,我们可就吃大亏了。” 宁衡颔首。 如此,到了腊月年节封印之日,皇帝依然没有任何举动。 而他们也终于等到匈奴王未足月而夭的幼童安完灵下葬墓中,从棺内探出究竟。 得知原委,朱定北十分诧异,“你是说,那孩子生而六指?因为没抗过砍去第六指的伤病而夭折的?” 宁衡点头:“那第六指保存十分完整,也与那孩子一同下葬,可想而知并非因为视作不详而砍去多余的手指,反而更像是……” “某种祭祀?”朱定北接过他的话,沉吟片刻道:“难道说,甄飞河谢永林他们也是天生六指,只是生下来之后被砍去了,才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确有可能。不过,人的骨骼生来便有定数,哪怕在生下之后强行砍去也会留有痕迹。” 闻言,朱定北扬唇一笑,如此不去年前他们必须得去给谢永林拜个早年了。他道:“看来今岁我们是不能辜负护国寺中的梅花了,长信侯爷,明日可愿与我一同踏雪寻梅,也学一学那些风流子的潇洒韵事?” 宁衡忍笑点头。 第二日,老侯爷出门寻秦大统领楼尚书喝酒,老夫人仍在府中打理年节要进出的礼单年货,得知孙儿要同准孙媳妇去赏梅,点了点他的额头便许了。 孙大不中留喽,宁衡那孩子体贴周全,往后啊,她操心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哩。 到了护国寺,宁衡自然要去拜见太后娘娘,而朱定北如今已经正式袭爵有宗亲身份在身,免不得也陪宁衡去探望她老人家。宁太后身体比起两年前硬朗许多,不过脸上寻常不见笑容,再极力保养也难掩苍老。而她也不像以前那般看重,虽见外客,但也一身素衣脱簪束发不沾胭脂,与以前的雍容华贵大相庭径。 等宁衡和朱定北行过贺年礼,宁太后让贴身宫女送上两袋子金裸子,便打发他们出去了,多一句话也不曾说。 出了厢房,朱定北不由感慨:“宁太后这是彻底和你生分了。” 宁衡没有将宁太后与慧清的往事说予他知,只是轻笑道:“如今后宫风云莫测,陛下冷心冷情,对她也没有多少情分,能在这里偏安一隅总好过深陷泥沼。至于宁家,她既然嫁入皇室,往后再如何也是要安葬在皇陵的,与宁家无碍。”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朱定北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哼了一声,他朱家可不兴这番论调。 不过转而想起宁家人的身世,朱定北还是有些感慨:“怪不得宁家的皇后不生子嗣呢,你们毕竟与皇家……” 血脉相通。 宁衡没忍住笑出声来,“傻子,宁家与司马家相传至今六百余年,血脉早已传了数十代,血脉早已被冲淡了。” 天下同姓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可他们早已有了不同的血脉,彼此之间通婚自由。不过是最初几代有这个顾虑而绝了宁家皇后的子嗣,后来宁家的产业越来越大,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便就此流传了下来罢了,宁家永远不能成为皇帝的外戚,这是宁家与皇室的默契,也是他们相安无事的底线。 到了慧清大师的厢房,朱定北便留了宁衡和慧清大师说话,自己去内室寻谢永林。 他进来时,谢永林仍在抄写佛经,仿若不察他的到来依然不动如山。朱定北上前看了两眼,不由嗤笑道:“原来是佛经,谢州牧是该多抄写一些,洗刷一下自己的罪孽。不过,我恐怕你便是再抄写上百年,仍然逃不过下十八层地狱的下场。” 谢永林停笔,看向他:“外面寒风凛冽,阁下心中却似有火,倒让我惊讶。” 朱定北每次来时都是那般轻浮淡然,何曾上来便是一副怒容,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永林疑心他对自己换了一种计策,不由应对起来。 朱定北冷哼了一声,“远宁侯府谢州牧应该不陌生吧,马源老儿挖了地道与你那乌龟爹私会,没成想露出马脚竟然不惜烧毁书房差点把命搭进去。呵,听说马太傅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当真不知是那烟瘴吸多了,还是有人想要他的命。可怜他马源为你们父子为奴为婢这么多年,甚至给你们养儿养孙,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也不知,那些心腹党羽看了,是否会心寒呢。” 谢永林浑身一颤,极力掩盖自己眼中的诧异却还是露了底细。 朱定北见了总算恢复了笑脸,“能惊到谢州牧是在下的荣幸。” 谢永林万万没想到他们连马源的儿孙与自己家中的关系都查明了,知道这个内情还活在世上的人寥寥无几,而这少数的几人可都是知道他生父真实身份的人,莫非这些人已经查到他的生父?不,不可能,如果当真查到了,此人今日又为何回来试探自己?一定是在故弄玄虚! 朱定北趁他心神混乱之际,出手如电地扭住他的双手,细细看他的手骨,在谢永林挣扎的时候便顺势松开。 他已然知道答案。 “今日我来探望州牧大人,实不相瞒,是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他语含愉悦,谢永林戒备地看着他。 朱定北自顾自地道:“日前听说匈奴王得了一个小儿子,未足月就死了还没被丢到草原里喂狼,而是十二分小心地送去了你们的祖地安葬。我实在好奇,就让人撬了他的坟,结果……呵呵,却让我发现一桩有趣的事,谢州牧可愿一听?” 谢永林森冷地看着他,咬牙道:“掘人坟墓,阁下就不怕上了天和被恶鬼缠身吗?!” “便是那些人活着我都不怕,死了便是恶鬼又能奈我何?”朱定北漫不经心地坐下,道:“谢大人,我可是在那小儿墓中发现了一截断指,可奇怪的是,那小儿十指俱全,您可愿为我解惑,这多出来的一根手指,从何而来?” 谢永林脸色巨变,下意识地捏紧拳头,可不待他辩解,朱定北已经自顾地说下去:“若是我猜的不错,谢大人的先祖便是生而六指,每一代人里都有这个遗传,包括你,也包括……右相大人,可对?” 右相大人。 这轻轻从他口中吐露的字,彻底带走了谢永林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第284章 雪中亲昵 第二百八十四章 在谢永林身上确认了六指的存在朱定北便潇洒地离开了,他原本也不打算在谢永林身上得到什么,只不过近来连连被皇帝和甄飞河的按兵不动搞得心里憋闷,找他这个分量大的罪魁祸首发泄一下罢了。唔,不过说起来,等翻了年,谢州牧大人可是要帮他一个大忙的,现在来拜个早年就当时提前给谢州牧一份“谢礼”了。 宁衡见他心情好起来,便没有急着回城,而是牵着他在护国寺的后山上看梅花。 与随风起舞的桃花不同,梅花开得安静连花落也是静悄悄的,在雪上落着的红梅十分娇艳,朱定北回头看了眼落在身后的风景,忽然注意到宁衡和自己并行而来的脚印。他拉了拉宁衡的手,抬脚踩上宁衡的一个脚印上,稀奇道:“阿衡,你的脚掌果然比我的要大上一些,以前我都没注意到。” 宁衡在他的脚印旁又踩下一个脚印,笑道:“怎么会一样,家里的鞋样就可以看出来了。” 朱定北哼了一声,回忆了一下自己前世的模样,但脚掌大小这样的细节便是属于自己的脚从前也不曾留意过,他想不起确凿的证据,心中腹诽道:要放在前世,谁的大还不一定呢。 见他不死心蹲下来辨别,宁衡随他蹲下来,见他认真地在回想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在雪地上画出一个脚印,看起来和自己的脚印十分相似。他以为朱定北画的就是自己,不由心动不已,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一口。朱定北愣了一下,侧头看他,两个衣裳华贵的人蹲在雪地里两两相视,都看到彼此眼底最温柔的笑意。 朱定北亲昵地咬了咬他的下巴,问他:“明明是吃一样的东西长大的,你的脚怎么就和我不一样大?” 宁衡忍俊不禁,他在雪地上按下一个手印,再拉过朱定北的手放在上头,挑了挑眉道:“你看,不止是脚。” 朱定北不爽地抽回手,“大一点有什么了不起?中看不中用。” 宁衡眉头紧了紧,忽然凑在他耳边道:“你知道的,不仅是手脚,还有……你说中不中用?嗯?” 朱定北脸上腾地一红,脱口要骂,但一想自己一个老货怎么也不能比这毛头小子脸皮薄,忍着红透的耳尖绷着表情道:“大吗?我来比比看!” 他一把将宁衡推到雪地上,胡乱摸着他,在长信侯爷四肢敞开任他为所欲为气息加粗的时候,突然抓了一把雪按在宁衡的脖子上,把宁衡冻得一哆嗦,刚才什么意乱情迷都没了,得逞的朱定北哈哈大笑,从他身上跳起来逃窜开。宁衡舍不得报复他,可也绝不能姑息他这样撩了就跑的行为,立刻弹起来捉他。 “哈哈,跟我比轻功你还是认输吧!” 朱定北足尖一点,踢在梅花树上将宁衡远远甩在身后,梅花被他撼动而零落纷纷落了宁衡满身,他回头看见宁衡头上红红白白的花瓣,不由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自投罗网地跳回宁衡身边,捻起他发上的梅花戏谑道:“这是哪里来的美人儿啊?难道是梅花精么?” 宁衡噗嗤失笑,“论真论梅花精……”他将朱定北搂回怀里,抬手抓了一把梅花洒在他头上,而后笑道:“长生才是。” 朱定北捏了捏他深陷的酒窝,正要回应眉头便是一皱朝一处看去:“什么人?!” 从山石后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护国寺的主持,另一个却让朱定北和宁衡都十分意外。不过两人都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稍稍整理了下彼此的衣容,正经道:“没想到右相大人今日也来这里赏梅,正巧。” 甄右相道:“我与住持方丈本在山上亭里论佛理,恰恰下山,没想到巧遇长信侯爷与镇北侯爷。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他的视线在宁衡和朱定北身上扫了扫,咳了一声道:“镇北侯爷果然将门虎子,轻功竟是如此了得。” “右相过奖了,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他对住持方丈行了一礼,“是我同宁衡失礼,冒犯了佛门清净,还请方丈勿怪。” 他们二人应该下山有一段时间了,也怪自己方才与宁衡闹得太厉害一时不察。看甄飞河的模样,显然是看出了他与宁衡的关系,故作不知罢了。 护国寺住持忙道:“阿弥陀佛,侯爷言重了。” 甄右相便道:“如此,我与方丈大人便不打扰两位侯爷的雅兴了,告辞。” 双方又行了一礼,朱定北目送二人离开,知道甄飞河的背影再看不见了,才皱眉道:“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年不节的,这个老王八怎么今天想起来护国寺了。” 他有些疑心对方是不是知道谢永林藏身于此,宁衡提醒了他:“谢永林也算枉死之人,法事做满九九八十一日再下葬的话,这几日应该就是他入土百日的时日。想必他是为此而来。”按照他们安排的“谢永林”的死期算起来,确实如此。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道:“这个方丈看起来和他很是熟稔,你说他会不会?” “以前从未听慧清说过他有什么不对,不过既有疑点,往后我让慧清多加留意。” 朱定北闻言便点了点头。 宁衡看了看地上的脚印,低声道:“还接着看吗?” 朱定北见他丝毫没有被这两个煞风景的人搅扰兴致,不由撇了撇嘴道:“不玩了,陪我去山上装两瓶子状元泉回去,正好给我阿姐家的两个在国子学的孩子送去。走的时候替我选一枝梅花,要给祖母的,你仔细挑选哦。” “好。” 两人说话间,慢慢朝山上走去。 这厢,甄右相由住持方丈亲自送出寺门。 甄飞河有些遗憾道:“原想与慧清大师讨论佛经,未曾想与大师无缘,还请方丈大人代老夫同他问个好,往后若有机会当席地一谈。” “阿弥陀佛,右相大人莫见怪,慧清师弟近日在佛经上有所感悟正在参禅,便是老衲也有许多日未曾见他了。等他出关,大人的话贫僧一定带到,还请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哪里话,方丈客气了。” 甄飞河往寺院内看了一眼,告辞上了马车离开。马车上,他双手交叉,沉眸想着刚才所见,眉眼深沉。 原来这两个小子竟是这般关系么? 呵,只是不知道皇帝陛下知道这两个大靖最尊贵的家族当家人搞在了一起,会否同他一样惊讶呢? 长信侯府,阻碍他们太多太多了。 而这位镇北侯,似乎就是这一任长信侯爷的死穴呢。如此想着,甄右相一向温雅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阴狠之色。 待朱定北回到镇北侯府,恰是晚膳的时辰。 见宁衡没有一同回来,老夫人唠叨道:“怎么不留阿衡晚饭呢?他一个人回府上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吃饭多冷清,咱们这里多一个人,也热闹一些啊。” 朱定北还没答话,因白日喝了酒被老夫人强令晚膳只能喝粥养胃的老侯爷便道:“你在府里忙上忙下的筹备年节的礼单,他长信侯府的门第不比咱们低,自然有许多事要他操持的,平白跑咱们家里来干什么?” 对于这个男孙媳妇儿,他虽然心里勉强接受了,可再怎么也不能想发妻一样对那要占自己孙子便宜的臭小子好脸色。 老夫人听言便要替宁衡辩护几句,在他看来,宁衡这孩子他是越看越喜欢,今年他们府上的礼单泰半还是宁衡绑着她一起准备的,年货更是没让她怎么动手,都是宁衡的操劳。这么一个孙媳妇可比她还要能干得多,且看这两个成日为了酒友和自己的事情奔忙的两个老爷们便知道宁衡的难能可贵之处,他们现下非但不感激还嫌弃上人家宁衡了,她自然有话要说的。 朱定北见状,忙往祖父母碗里各夹了一筷子菜,笑道:“祖母,是宁家地下一些管事今日来京里汇禀产业之事,宁衡得回去打点,您若是想他,我明日便让他来陪祖母用午膳可好?” “你这孩子。”老夫人笑着给他端了一碗汤,“这夫妻……咳,夫夫之间最紧要的便是相互帮衬,这些庶务上你帮不上阿衡的忙,怎么也不能为了这种事再给他添乱。等他忙好了再来家里便好,平日没别的事你也可以过府去看看,毕竟往后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你也得帮着分担。是了,可千万要叮嘱那孩子别太劳累了。” “是祖母,有您这么关心他,他定然高兴。” 祖孙二人笑得老侯爷都觉得腻歪得紧,不由哼了一声,见祖孙二人同时朝他看来,目光有些许的不善,他赶紧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道:“今日却听说了一桩事。听说六公主同驸马已经孕育一子,张州牧还特地给陛下报了喜呢。听说陛下赏下不少东西,连同陈妃娘娘的礼封一并送去宁州了。” 陈妃娘娘是秦府大少夫人的亲姐妹,老侯爷从秦家得知这个消息便是作数的。 老夫人诧异:“确是一件好事,不过好端端的提起别人做什么?” “我这不是觉得那也是个好生养的肥地么……”老侯爷嘀咕着,还看了一眼孙儿,老夫人当即便想到从前有关孙儿要尚六公主的传言,当即没好气地甩了老侯爷一个脸色,拉着孙儿千叮万嘱让他千万莫要冷淡了宁衡,要体贴,要相互照应。 朱定北忍笑都应下了,一家人其乐融融,若是再多一个人那便更好了。 第285章 谢氏手书 第二百八十五章 每年到了年节时下都是洛京各府最忙的时候。 年节休沐是他们最长的一个休沐日了,平时时间紧凑也不好联络走动,此番借着新春之喜正是联络感情的好时机。 镇北侯府今年比往年还要热闹一些,朱定北袭爵后的第一个信念,侯府自然要有新气象。除了与朱家交情不错的秦家、楼家和一些亲戚连襟,今年更是有不少镇北侯爷的同窗上门来拜年。虽然彼此交情不如何,但好歹是同辈人,家里也有头有脸又同在国子学同窗了这么多日子,朱定北去岁在外活跃的时候也结交了不少人,到了年关自然都会有所表示。 朱定北这边忙得热火朝天,长信侯府倒是和往年没什么不同。各地派来的大管事已经悉数返回原地,除了与长信侯府有过姻亲的几家人,宁家门前一向很少招待外客。 年三十那日,百官与皇帝饮宴同贺,到了年初一,便是开太庙祭祖祭天地和社稷的日子,礼成之后,到初二才有各府宗亲的女眷往后宫百年。虽然近年来后宫对皇帝陛下而言形同虚设,但皇后与嫔妃们的身份还在,身有诰命的贵夫人们间的礼仪不可疏废。 而男嗣则与皇帝拜年,不过那都是皇帝直系的宗亲,除了仅存的宁王一家,和几位皇子之外,在这一日会向皇帝拜年的便只有长信侯府了。就算是镇北侯府,也是和其他大臣宗室一样,以奏折朝拜。 皇帝接见了宁衡,他今日气色看起来不错,对宁衡的态度也十分温和,但君臣融洽的气氛,在宁衡递上一份奏折时,消失殆尽。 “阿衡有何事,要选在今日说么?” 他看了看东升太监转呈上来的奏折,并没有翻阅的意思。 宁衡行礼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衡以为不能耽搁,若可以,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能劳你来向朕说的事必定不是小事了。也罢,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恭敬地应了一声,全都悄声退了下去,只留下东升太监一人。贞元皇帝这才打开奏折,他这才发现,这奏折里夹放的不是文书,而是几封信。 看到那上面的字,贞元皇帝没看内容便先走了眉头。见皇帝二话不说百年拆信来看,东升太监一时心惊,他这两年也是吃了许多亏了,生怕长信侯爷生出大逆不道的心在信奉上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见皇帝陛下丝毫没有对长信侯爷猜疑的意思,东升太监自然不敢自作主张。 贞元皇帝将信一一翻过,越翻越快,直到最后一封信看完,他脸上再也看不见一丝笑容,沉眸看着宁衡道:“长信侯可知,这里面都写了什么?” “回禀陛下,臣已核实过才敢上呈予您。” “那你应该知道,若是这些信的内容属实,会牵扯出多大的事情,甚至,会动摇江山国本!” 面对天威宁衡面不改色,仍然稳声道:“衡知道,正是因此才不敢有半分耽搁。” 贞元皇帝忽然疲惫地呼出一口气,“阿衡啊阿衡,你这是给朕除了一个大难题。你应当知道,这些人中有许多是不能动的。不过,你既然出面,想必也已经查到一些东西了吧?” 宁衡答道:“不敢欺瞒陛下,臣确实查到一些实证。这些信笺是出自前凉州州牧谢永林之手,陛下手中有更多谢永林的手书,可校验其真假。而臣前些日子恰好知道一些事情,深入调查了这个罪臣的遗物,经过几番艰险,才将这些信保全下来,臣怀疑,这些信上提及的人不是全部。” 贞元皇帝皱了皱眉头,先打发了东升太监下去,在正阳宫正殿上只剩下他与宁衡二人的时候,才出声问道:“长信侯查到了什么?” “回陛下,约莫三个月前,臣得知原本应该丢弃与乱葬岗的谢永林生母被人盗尸,后追查到扶风郡郑家身上。臣已能确定,谢永林的生母已经被妥善安葬于郑家的祖坟之中。” 见皇帝没有惊讶之色,宁衡便知此时也在皇帝的掌握之中。三个月前,那也是皇帝查到郑家的时间,宁家会被皇帝的人手引去调查郑家合情合理。皇帝对他所言或许不尽信,但这不要紧,他今日也不是来给皇帝摊牌的,只打算让皇帝知道他们计划中应该让皇帝知道的事情罢了。 “臣便着人对这个郑家深入探查,意外地发现,不仅谢永林的生母,便是我们久寻不到墓地的匈奴太后胡尔朵也被葬于郑家祖地。”见皇帝终于有所动容,宁衡继续道:“而且按照坟地的土质来看,她下葬已经有三五年的时间了。” 贞元皇帝捏了捏拳头,静思片刻才道:“谢永林不是与匈奴勾结,而是匈奴人吗?此事,长信侯有几分把握?” “陛下,若非有确凿的证据,衡岂敢拿不实之事说予陛下知道?” 宁衡满脸沉肃,“陛下当真,若谢永林并非叛国,而是异族人,那么,他在大靖所做的事绝对不简单。臣苦查两个月,最后才在凉州谢府的一处暗格发现了这些手书。” 这些手书皆是谢永林与几位朝臣往来的信件,有做实事官位毫不起眼的,也有位高权重的大臣,如蛛丝一般牵连出来网住了许多人,便是皇帝看了也觉心中生寒,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问宁衡,“长信侯世代辅佐皇室,如今你将这些信给朕,势必已经为朕做好了打算,是吗?” “微臣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朕让你说,你说便是。” 如此,宁衡也只得应下。 “陛下,谢永林畏罪自杀,或许也是为了保全这些人。而谢永林一死,这些人也势必有所警觉,往来信件或是其他证据这么长时间过去想必已经被销毁干净,要拿他们的过失不易。不过,且不论这些信上所知的人是匈奴人还是与谢永林勾结的叛国贼,一定不可再留在朝中坏我大靖的国政……陛下能够许下鲜卑新军加紧练兵一事,臣斗胆猜测,您应该也对匈奴的野心有所预料。他们如今已经知道鲜卑新军的威力,臣想,匈奴不会坐视新军的羽翼丰满再下手,这一两年内就会有动作。” “届时,若是让这些人里应外合,那我大靖必将陷入败局。而一旦我军露出颓势,匈奴军且不说,羌族,南蛮等敌国定会群起而攻,分食我大靖国土。因此,臣谏吾皇,这些人不能留。” 贞元皇帝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既知谢永林之事过后他们会有所警觉,那么朕开年后若分别处置这些人易只会打草惊蛇。长信侯可有良策?” “不瞒陛下,臣进宫之前确实有过思量。”他对着皇帝也没有藏拙的意思,直接道:“臣想,四月各州州牧入京述职,应是一个好时机。凉州州牧初立,正是最需要一份功绩来稳固自己地位的时候,若是由他以谢永林亲笔手书为证,当朝举发,不给这些人一点反手的时间,此事应该能够定局。” 贞元皇帝一听便知道宁衡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而细细想来,确实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一击即中又快又狠。而且明年四月之前,他便有足够的时间斟酌筛选出替补他们的人手……贞元皇帝想到这里便是一愣,他微眯起眼睛看了垂首恭敬的宁衡一眼,心中已经明白,若不是这些人空缺出来会乱了朝纲,长信侯爷想必会先斩后奏,而不是现在和他有商有量的了。 他心里自然对此有些不快,但这些信毕竟还是自己的人本事不够让宁家的人给翻了出来,那也不能怪宁衡自作主张。 只是…… 他想到了什么,看宁衡的视线更加微妙了,半晌才道:“朕知道了,此时长信侯便不必再插手,朕自会安排。” “是,陛下。” 宁衡原本也不想揽上这些事,应答得十分爽快。 但那之后,贞元皇帝并没有打发他走,君臣沉默了一阵,贞元皇帝才开口道:“阿衡既然查到了郑家,想必朕查到的那些也忙不过你的耳目吧?” 宁衡怔了下,行了一个跪礼道:“请陛下相信宁家的忠心,宁家的天机堂,永远为皇室所用。” 贞元皇帝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当然对宁家的行事有所了解,他质疑宁衡自然不是因为宁家黄雀在后循着他的暗卫探查这些事情,而是其他。他没有叫起宁衡,而是压低了声音,道:“那想来,你一定也知道,我在远宁侯书房的暗道里查到了什么吧?” “回陛下,臣要去探查时,远宁侯书房已经毁于大火之中,暗道也被填封,因此臣未查到什么。” 他对皇帝用了最大程度诚实。 皇帝轻笑了一声,“那……实在太可惜了。” 宁衡怔了下,再想追问时,贞元皇帝已经没了谈话的兴致,高声宣东升太监进来,让他退下了。 第286章 亲密亲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所谓谢永林的亲笔手书,若是让谢永林自己来看也很难从字迹上分辨出真伪来。他之所以能够知道是假的,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书信。 不错,这些书信都是朱定北和宁衡派人伪造的,笔迹的来源,自然就在于谢永林这一段时间以来用来静心赎罪而抄写的佛经了。慧清大师不愧是大靖高僧,要引导谢永林这样是非观念与大靖人完全背道而驰的人向善很难,但要让他名正言顺地抄写佛经,那便是一件易事,谢永林永远也猜测不到,他抄写的这些佛经,是送他们党羽下地狱的催命符。 在宁衡的坚持下,他们在手书出炉后不久,便都打算将这件事交给皇帝来办,不仅恰到好处也名正言顺。 而由宁衡将这些书信呈送给皇帝陛下是再合适不过的。 朱定北听了宁衡说了今日与皇帝的交锋,对皇帝最后说的话也十分疑惑:“阿衡,你说皇帝老儿这么阴阳怪气的,还对你们宁家意有所指,会不会是在暗道中发现了这些叛党是宁家嫡系的身份的缘故?” 宁衡道:“有这个可能,不过就算暗道里有什么东西引导陛下对宁家生出戒心,他对宁家的信任还是有的。况且,我已将谢永林和匈奴王族有血亲的事情告知陛下,外敌当前,他便是打算对宁家做什么,也要此事平息之后了。” “他这皇帝当得倒是舒服。这些事情咱们替他做了让他坐享其成不说,还要随时防备他反咬一口。” 朱定北骂了一句,但也没有再说皇帝的是非,转而道:“既然皇帝说由他来做,那么咱们只要等四月州牧入京述职的时日了。” 开年之后,一切和顺,在大年初五的时候,朱定北便收到了来自鲜卑的他父兄以及楼家兄弟、秦奚、贾十一几人一并送来的年礼。他早在年前便将年礼送过去了,今年阿爹的送回来晚了几日,想来是因为秦奚他们也要回礼给他的缘故。 礼物里还有他们各自写来的家信,楼安宁一个人便写了整整三大张纸,相比起来,十一的书信则简单得多了,他说了说自己的近况以及他所知的鲜卑新军训练的情况,末了才同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希望他与宁衡平安幸福——他是四人中唯一一个知道朱定北与宁衡定了亲的人。 宁衡在大年十一过了十九周岁的生辰,老夫人为此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虽然因为两府身份的缘故,朱定北和宁衡定亲之事暂时不能宣扬出去,在外依旧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好在宁衡不是爱热闹的人,便是十六岁的小成人生辰都没有大办过,这一年同样没有邀请谁,因此老夫人在府中办的家宴被没有被外人叨扰。 宁衡吃完那晚长寿面,心中熨烫,朱定北认真看着他:“好吃吗?” “嗯。” 朱定北立刻扬起笑容,对他祖母道:“您看,我就说味道不差的,您还非要说的好似我虐待了他一般。” “……面是长生亲手做的吗?” 宁衡惊喜万分,见朱定北喜滋滋地点头,只恨刚才没有细细品味,于是又将面汤喝得干干净净,又郑重了说道:“很好吃。” 朱定北满面笑容,老夫人掩唇而笑,她孙儿的手艺她可也沾光尝了一口的,实在称不上好吃,不过这情人眼里不仅出西施还出厨神,她便也不拆穿了。老侯爷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人相谈甚欢,自觉有些被排挤在外,左右想了想,便也对宁衡送上一个笑脸,道:“眼看着明年这个时候你便要加冠,正式成人了。这事可不能马虎,更不能像今日一样随意。” 宁衡正色道:“阿爷,我想请您做我的加冠了,您可愿意?” “……”老侯爷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你看我这粗手粗脚的,再说了,我可取不来表字这玩意儿。” “您放心,我祖父去世前已经替我拟好了表字。您是我至亲的长辈,由您为我加冠,是我毕生之幸。” 老侯爷见不用费心去表字心中便答应了一半,只不过还是有顾虑:“加冠人于你而言犹如引路人,此间亲密非同一般,我这身份……” “阿爷不必担心。”宁衡打断他,恳切道:“虽然长信侯府与镇北侯府中间隔了一个皇室,宁家与朱家在大靖而言十分特殊,但是这些年洛京下上皆知我对长生的亲近,由您来加冠再合适不过。况且,我和长生日后成亲,也定不可能一世都瞒着,自然有昭告天下之日,提前表露咱们两府的态度也是未雨绸缪。” 至此,老侯爷才欣然应允。 朱定北见大家都高兴,便趁机道:“不如今夜就留阿衡在府上歇息吧,把生辰过得圆满了。” 老夫人不觉有异,宁衡许久不来府中借宿她以为是定亲后为了避嫌呢也没多想,今日让宁衡留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便吩咐人将宁衡一贯住的房间再收拾妥当了。老侯爷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揪住孙儿恶狠狠地叮嘱道:“晚上决不许那小子进你的房门,听见没有?” 朱定北连连点头。 不过山不能来我便去山,老侯爷拦住了“意欲图谋不轨”的长信侯爷的脚步,却没料到自己孙儿才是那个常常半夜摸入宁衡寝房的人,等不放心的老侯爷趁夜来瞧了眼见两人都十分老实满意地离开后,朱定北便利索地钻进了宁衡的客房中。 “长生……” 宁衡也没睡着,见他进来,赶忙扬起被子将他整个人裹进来,朱定北将发冷的手塞进宁衡脖子里才觉得舒坦。宁衡皱了皱眉,摸了摸他的脚发现果然也变冷了,赶紧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上,埋怨道:“外头还下着雪呢,怎么出来也不披件衣裳。” “就几步路。” 朱定北在这方面一贯不是精细人,他粗野的生活过了二十七年,在洛京生活这么久被身边的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方面的意识就更淡薄了。 见宁衡还要啰嗦,镇北侯爷头一凑近贴住他的嘴唇用力地磨了磨,哑声道:“先让我快活,我想得要命。” “!” 宁衡心肺如受重击,狂跳不止,脑中一阵绚烂,方才要说什么哪里还能想起,朱定北的话如同一个魔咒顿时让他忘乎所以,一个翻身压住他,捧着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他。朱定北渴极了,双唇才碰上,他就急急地吐出舌头勾.引宁衡和他热烈纠缠,吞咽的声音急促而湿润。朱定北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着,解了他的衣服犹嫌不够亲近,在抱紧他的同时,双腿紧紧地缠住宁衡的腰肢,身体向上磨蹭,恨不能让身体如同他们交换的唇舌一样彼此交融。 久违的亲密在被中翻滚着,热气在被中无处宣泄蒸的人浑身发烫,汗水淋漓。 守夜的朱家和宁家的暗卫听见喘息的声音打了一个哆嗦,先是警觉地看了看,而后锁定的位置都相继默默无言了稍许,默契地退避开去。 到第二日,老侯爷一早便来寻乖孙儿打拳,见他早已经醒来正在院中教宁衡打朱家拳,手脚都十分灵活,便满意地笑道:“阿衡已经算半个咱们老朱家的人了,是该好好练练拳法,朱家的儿郎怎能不会打朱家拳呢?且先让长生教着,过些时候,我可是要亲自校验的。” 交代完,便自己回了演武场练常年不落的大刀去了。 朱定北无奈地看了宁衡一眼,只好认命地教导起来。 原以为在各州州牧入京述职之前,不论是皇帝还是宁氏嫡系党羽都不会主动惹事,没想到二月农祭刚过,宁衡就受到扬州来的密信,告知他借毁船死遁后逃入扬州隐姓埋名的马超和柳菲菲失去踪影,而在此之前有人在探查他们! “看样子,是甄飞河的人。” 朱定北连连看了两遍密信,略感头疼道。 宁衡也是这个猜测,他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确定马超和柳菲菲是否落入他们手中。” 如果是,那就意味着他们将会有大麻烦了。马超那人能对朱定北和宁衡袒露自己所知的事实,自然也能够对甄飞河的人说明他所知道朱定北在这一系列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还有谢永林还活着的事实!就算马超厌恶那些人不会说出实情,可若是柳菲菲也一并落在甄飞河手里,那就等同于捏住了马超的七寸? 时过这么久,甄飞河依旧没有放弃搜寻马超,可见在“谢永林”和贾十二死后,长子留存下的这个血脉甄飞河是何等的重视。 从马超死遁一事上,他也能分辨出马超是真正的聪明,而不是像以前他刻意营造的那样太过自负行事没有分寸冲动易怒的表象。如此,甄飞河对这个孙子肯定更加不会放手。而柳菲菲,这个马超身上谁都能捏一把的软肋,甄飞河势必不会留她性命。马超若要抱住柳菲菲,那势必要用足够分量的东西来交换! 不论是何种情况,对他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第287章 状告同党 第二百八十七章 马超和柳菲菲失踪的消息着实让朱定北担心了一段时间,宁家也加大力度搜寻马超。 甄飞河若是抓到马超,除了洛京和匈奴之外,没有更好的安置马超的地方,毕竟马超精明,他要重点培养起来也不会让他离自己或是匈奴王太远。可不论朱定北的精兵和宁家的人在这两个地方怎么搜寻,都没能找到马超的蛛丝马迹。 直到两个月后,朱定北受到贾家铭的家信意外地知道了马超的下落。 三月三是贾家铭的生辰,朱定北对内一向用心,因此在二月份时便备了一份贺礼送去,贾家铭回信一是为了谢礼,而则是为了报平安。谁也不会料到,名满洛京的少年状元郎在信中用了藏字法,告诉了朱定北马超和柳菲菲身在鲜卑府主郡的事实。 朱定北确定后快意地笑出声来,“马超这小子果然鬼精,甄飞河把他送去匈奴竟然还能让他给逃了,逃了还能带走柳菲菲,啧啧,以前还真是小看了这小王八崽儿。” 宁衡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马超没有落在甄飞河手里,又通过贾十一向他们暗指他的立场且没有泄漏两人的秘密,这便少了一个大变数。眼看着各州州牧就要抵京了,现在是最重要的关头,绝不能在这里行差就错潦草了事。 “马超能既然能在万千学子中以十八之龄考得榜眼,当知其能力,如今他到了鲜卑府自保的能力是有的,我们也不必请你阿爹照顾他们,免得惹人耳目。” 朱定北点了点头,“我方才有想过让他直接住进我家帅府,但一想,这小子鬼心眼不少,留了他或许还当我要扣他为人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既然能找上十一,再怎么也有十一帮忙照拂不会让他们饿死在鲜卑。唔,对了阿衡,南蛮那边的粮草现在进的如何了?” 在去年秋收之际宁家向南蛮进了一批粮草,不过在年后不久宁衡便让那些赤脚大夫直接向农户征收粮食。在南蛮,粮食产量高,苛捐杂税多以粮食征收,但即使如此,农户人家也能留下一些余粮,这些粮食落到每一家头上不算什么,但家家户户收集起来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宁家今年因大夫之事很宰了南蛮几国,不过若是南蛮还要加入战争中,势必少不了问老百姓征收粮食,宁家便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一招釜底抽薪,到时候且看他们拿什么和大靖耗。 宁衡微微一笑,“长生放心,都已经启程送往西境四州的粮店,凉州占了半数,余下宁州、秦州、益州均分。” “那可要看好了,别让那些人杀进店里抢了去。” “镇北侯多虑了,宁家一向为国分忧,若是起战,自然第一个献粮献金,就算外敌杀进来也不过扑个空罢了。” “长信侯果然财大气粗,佩服佩服。” 见他一副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宁衡笑出声来,“莫说宁家,便是长信侯现在也是你的了,如此说来我也须得赞佩镇北侯慧眼才是。” “哈哈哈!” 两人相互吹捧,相视间都没忍住笑起来。 自谢永林落网之后,皇帝深思熟虑派了吏部尚书的独子高明非接任凉州州牧一职。吏部尚书高义乃是先帝伴读,个中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皇帝实在是被宁氏嫡系的人坑害怕了,而当初高义也因被外派扬州州牧一职而没有卷进栖凤山事变中,虽然只有独子,但也是儿孙同堂过得圆满。他一向精明,先帝临终前将他调回京中任吏部尚书一职,替贞元皇帝把关吏治。如今已是许多年过去了,他也早已年迈,但有他在吏部便少有那等贿赂之事。 原本他的儿子,皇帝是打算着让他子承父业的,毕竟高义年纪实在大了,可凉州州牧一职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只能让高明非去稳定大局。 高明非此人胆大心细,年轻时便有几分激进,如今到了中年仍然不改骨子里的血性一向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在被人看来,凉州州牧一职是个烫手的山芋极其不吉利斩官之位,但高明非不怕,比起待在内阁,他更愿意外放,而如今这大靖二十州,没有比凉州州牧更有挑战性的位置了。 由此,在收到皇帝亲派暗卫指派那件事的时候,他的心中是无比激动的。 谢永林其人,外界虽然都以为他是因为个人德行有失的问题被天下人唾弃而拉下马的,但高明非在老父拳拳教导之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皇帝陛下那般收拾谢永林便知道绝非是因为个人德行的问题。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永林竟然勾结匈奴叛国! 这等滔天罪行,着实让人发指。 能够首告将他的党羽一并发落了,高明非心中只觉痛快而没有一丝犹豫。他不怕惹事也不怕人报复,大不了辞官回乡还能多伺候他老父几年! 凉州新任的州牧大人就是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回洛京的土地,在四月二十三日二十州州牧全部抵京述职的早朝上,没等众人从杨广凉州税收增加的喜悦中抽身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出列跪下道:“臣,凉州州牧高明非,启奏陛下!” ———————————— 同一时间,镇北侯府。 老侯爷,古朝安,宁衡齐聚在朱定北小院中的书房。 古朝安心中忐忑,“不知道现在早朝的情形如何了。” 老侯爷道:“高义这个人我知道,一向是谨小慎微,倒是养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儿子来。只是不知道,早朝之上能不能扛住百官的压力,助皇帝陛下一臂之力。” 朱定北并不担心高明非失利,因为这件事要做的是皇帝陛下,走到这最关键的一步没有谁能动摇他的决心。他担心的却是:“我只怕甄飞河得知消息先让人逃了。” 老侯爷吃惊道:“你昨日不是得到董明和的传信,说陛下已经让禁军今日一早便接管城门,禁止出入吗?等皇帝一声令下,这洛京就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就算他是右相也没有那个本事吧?” 宁衡明白朱定北的担忧:“城外百姓汇聚在城门外不肯离去,以甄飞河的手段要借机驱使这些担夫小贩闹上一场不是不可能。何况,便是禁止出入,禁军中也难保没有他的人,现在撕破了脸,他若只求保命,我们未必能拦得住。” “那现在该如何?” 几人看向朱定北,后者淡淡一笑道:“甄飞河败局已定,就算垂死挣扎也不过保住一条性命罢了,难道这天下的战事还能因他一人便扭转乾坤吗?我只是怕……他死在别人手里罢了。” 朱定北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半晌,才收拢手掌眯了眯眼睛。 甄飞河,他的命,一定要由他亲手断送。 —————————————— 早朝之上。 “臣得陛下信任忝为凉州州牧一职,一直殚精竭虑为陛下清理前任州牧谢永林积留的吏治贪贿构陷之事,协力新接职的各部官署安定民心,处理积务,矫正冤假错案,肃清凉州税务。如今已有成效,臣昨日已上呈奏表予陛下过目,恳请户部、吏部、刑部协同督办。” 州牧述职,除了上报州内的大事件和三年来的税务、土木建设之事外,便是民心、军情。州牧上呈之后,自然要有朝廷六部协同核实,两者之间若出入过大,那必定有一方需要问责。虽然历年来难免出现过州牧和内朝重臣窜通隐瞒天听的罪行发生,但从没有一人成功过,那时他们便明白皇帝从来没有放松过在朝在野的调查,事实如何他耳清目明,因此聪明人都不会再敢这样的蠢事。 凉州地处军师要塞,原本军情的呈报才是重中之重,但是这一年情形不同,反而是吏治成为人人瞩目的关键所在。 不得不说,这位高州牧雷厉风行手段过人,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将一盘散沙的凉州吏治拧成一股绳。 哪怕谁都明白他这是因为有皇帝陛下在背后撑腰而行事百无禁忌,可到底不是谁都能做到这个程度的。便是皇帝也难得流露满意,毫不吝啬地赞扬道:“爱卿做得非常好!” 便是杨广两州今年为国库添了一大笔进项都只得皇帝一个捉摸不透的笑脸,如今这般言表谁还不知道皇帝这不仅是在说实话,更是要给高明非做脸,让他在凉州更加有底气。 可谁知,高明非非但没有一点喜色,反而猛地朝皇帝陛下行了一个磕头大礼,口中大声道:“臣惶恐!陛下,臣当不得陛下称赞,臣辜负圣恩,臣有罪!” 此言一出,满朝骇然。 第288章 内阁大臣 第二百八十八章 高明非一声有罪,让百官惊得失色,一时之间盯着跪着请罪的高明非看一眼,又隐晦地扫了扫被特意赐坐的年事已高的高义尚书。 高义仍然是那副眯着眼要睡不睡的模样,似乎没有听见儿子喊罪的话。百官心中惴惴,不知这一家子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贞元皇帝脸上笑脸慢慢变淡了,等高明非磕了好几个响头,他才出声道:“爱卿何出此言?” “启禀陛下,臣受陛下之托整肃凉州吏治,就在一月之前,臣却发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罪行,臣……怕担责,怕有性命之忧,因此心生怯意,做下犯罪者隐瞒其罪行的帮凶,没有将他的罪行揭露给陛下知道,臣愧对陛下,请陛下赐臣死罪!” 高明非的话,简直把百官都搞糊涂了,满朝之中唯有一人听到这句话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什么罪行?何人罪行?竟能让爱卿有性命之忧,朕倒是要听一听,是谁,有这个能耐谋害朕钦封的一品州牧。” “陛下……”高明非眼神犹豫,最后还是心一横,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奏折来:“陛下,臣昨夜连夜写出了奏折,但在早朝之前,臣仍然未敢呈递陛下。今得陛下称赞,臣羞愧难当,再不能隐瞒,此事事关重大,请陛下听臣详奏缘由。” “但说无妨,便是涉及皇室亲贵,朕也给爱卿一个承诺,只要你未身负其中罪行,朕便赦你无罪。” “谢陛下隆恩!” 闻言,高明非眼中的犹豫尽数褪去,露出一脸坚定的神情来,用余光扫过他的几位站在前头的一品内阁大臣,心中都是一沉:高明非,来者不善啊。 高明非扬声道:“臣接任凉州州牧一职以来,因前任州牧谢永林德行不当而致使凉州吏治一片乌烟瘴气,臣整肃这一股浊流已是分.身乏术故而其他事却有疏漏。直到两个月前,一个周姓皮货商人因走私马匹被擒获,在审问中为了赎罪,他招供指认前任州牧谢永林,利用走马行商往来,勾结匈奴王室,私通我大靖凉州军情,叛国枉上!” 什么?! 百官心中大骇,无不垂下头来。他们在场的虽然和谢永林未必有故旧之情,可从前免不了在公众场合称道过当时尚且是皇帝陛下信臣的谢永林,此时无不噤。 叛国之罪啊,那可是沾上一点就会被株连的大罪,因此他们纷纷保持了沉默。聪明人此时也会过意来,为何当初会传出谢永林德行不修生母有辱的话来,将他一个文儒打入十八层地狱还立下悔悟石让万人唾弃,皇帝陛下如此重惩,分明也是察觉到谢永林叛国了。或许当时并没有找到实在的证据,因此没有将谢永林真实的罪行公布天下。 但不管怎么说,谢永林已经畏罪自杀满门也死绝了,高明非为何旧事重提?便是他现在找到了实实在在的证据,也不过是让谢永林再添污名罢了,人都死了,还能图什么呢?谢永林一个交州出身的罪犯之后,就算要株连九族也找不到人株连了啊。 但就算是这一些聪明的重臣也没有想到,高明非抛出的谢永林勾结匈奴叛国之罪不过是一个引子,真正骇人听闻的却是他的后话! “谢永林此等罪行,实在让臣心寒,但谢永林九族已经灭绝,就算再翻出旧事也不过是让我大靖吏治颜面扫地,徒然惹得天下非议民心不稳。因此臣当时思虑再三,决定将此事告知陛下请陛下裁决。但臣的密折还未写好,那皮货商又爆出一事来。他说——”高明非挺直了腰背,道:“谢永林仍有帮凶!而他的帮凶,身在京畿内阁!” “胡说!” 静谧无声的朝堂之上,唯一呵斥出声的,是陡然睁开眼睛的高明非生父,高义高尚书! “竖子怎敢口出狂言!还不向陛下请罪!” 高义疾声厉色,语气略带仓促,显然也没想到儿子竟然有这等惊天之语。百官几乎跳出嗓门的心跳的更快了——高义都不知道高明非有今日之举,那高明非怎么敢这么做?是他疯了,还是受命于人?! 高明非硬着头皮道:“高尚书,陛下圣颜在此,微臣怎敢胡言?还请您不要扰乱公堂,容我把话说完。” “逆子,你——” “爱卿。”贞元皇帝淡漠地打断了高尚书的话,“您坐下,让他说完。” 高义惶恐地向皇帝告罪,扶着椅子扶手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他严厉地看着高明非,但他的儿子并没有因此有半点的迟疑,而是叩了一个头,继续道:“若无真实可靠的证据,臣怎敢说出内阁之说?微臣当时听闻那皮货商之言,也觉得耸人听闻,更可能是匈奴外敌的离间之计,因此便将谢永林叛国的消息隐瞒下来,以免落尽敌人陷阱之中。但此等大事,微臣也不敢不查,整整查了一个月,才在已经被烧毁谢永林所住的州牧府上挖出了一个地道,在那地下密室的暗格之中,找到了谢永林的亲笔手书!” 他抬高自己双手捧着的奏折,道:“陛下,谢永林的手书在此,臣已仔细核查过,绝无半点虚言,请皇帝陛下过目。” 东升太监捏紧手心,这件事显然他也没有得到过半点风声,因此此时几乎双脚发软,他打量了一下皇帝陛下的侧颜,便撑着走下金銮,把高明非呈供的奏折拿上来递给皇帝。 皇帝却不接,他沉声道:“朕信爱卿不会信口开河,你便说一说,谢永林这些信都是写给谁的?他的帮凶又是谁?” 高明非脸皮一紧,他双手贴地,叩首,以头点地,声音颤抖而用了全部的力气以最大的声量吼道:“回禀陛下!信中不仅一人!臣每一个都记在心上片刻不敢忘记。他们……”高明非深吸了一口气分,一个接着一个名字,从他口中跳了出来! ——“尚书省右尚书侍郎高远征!中书省,已故前任中书令贾怀恩!左中书侍郎郎齐!门下省,门下司丞冯渡心!吏部主司戴先河!户部左侍郎何先义!户部主司谢宣明!兵部左侍郎方波!前刑部尚书李达深!刑部右侍郎钱振林!工部左侍郎周孝!御史台林讼!已故凉州州牧黄鹤年!已故宁州州牧阮奇峰!现豫州州牧云路!” 整整十五个名字,除了已故的三人和已经卸职的李达深,其他人都列位三品大臣就在早朝之上,被他点了名字的人当即跪下口称冤枉叱骂荒唐,甚至刑部的钱振林就在高明非右手旁,被他提及当即怒不可遏一脚就要踹开他,他当然没有得逞,更没能阻止高明非念下去。 御林军已经利落地上前将金銮殿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刚才欲行不轨的钱振林更是被御林军当场擒住按在地上。 百官纷纷跪下,恨不能将自己埋入地缝之中。 “陛下!臣冤枉啊!臣冤枉啊!” 御史台林讼连滚带爬地出列,跪在当中道:“陛下!高明非无凭无据构陷老臣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老臣从未和谢永林有任何私交,甚至连面都没见过!请陛下明察,还老臣一个公道,否则老臣宁愿血谏公堂也要老天为臣正名!臣绝无异心,更与逆臣谢永林毫无瓜葛,此事千真万确!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林讼毕竟是御史大夫,这个场面他并不算陌生,从前,他就是当朝指认别人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一报还一报。但他脑子活,立刻就想到了对他最有利的办法,那就是死谏。他的身份特殊,御史本就有这个殊荣,如果他真的死了,或许这件事就会被当成一个闹剧处置。 但可惜,他口中言辞凿凿,却没有下定必死的决心,如果他出列喊冤之后当朝就撞上朝廷金柱之上,不管他自己是死是活都足以扭转如今早朝上的局势,可他还不想走这一步棋。 因为他的底气太足了。 他根本没有和谢永林有过任何接触! 这是千真万确的,谢永林的狗屁手书一定是捏造的!他对此有一万分的信心,因此,他认定只要皇帝陛下去查,一定能查到这是高明非的诬陷,还他和其他同僚一个公道。 同样跪在地上的甄飞河心中生出无限的凉意……林讼没有死谏,他们最后一个扭转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林讼却还不知死活,他涕泪纵横道:“陛下容禀!老臣蒙先帝不弃,忝为一届传胪,三十六年来为先帝爷为陛下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分疏忽,陛下信老臣呐!老臣与谢永林毫无交集,这完全是高明非血口喷人!陛下明鉴啊!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皇帝只是从东升太监手中接过高明非呈上的谢永林手术,一封接着一封信拆开,慢条斯理地看着,那副淡然的神色好似在看的只是某一位宗亲的请安折子一般。 见皇帝陛下根本不接他的话,林讼眼睛一转,立刻爬上前几步扭头与高明非对质道:“高明非!好你给狼子野心之辈!你说,匈奴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栽赃构陷我大靖内臣!引起朝纲动荡!” 第289章 绞杀同党 第二百八十九章 “陛下!陛下请听老臣一言!高明非此举包藏祸心,实在罪无可恕!”林讼砰砰磕头,“且不说列位内阁重臣,便是已故的黄州牧和阮州牧,他们身为乃是大皇子与四皇子的外族,怎么可能背叛陛下?高明非此举不仅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栋梁全部拖下水,使得朝纲吏治涣散动荡,更是打压我朝皇子,致使国祚有伤,皇储有失!其心险恶令人发指!陛下!求您明察秋毫,万万不能让奸贼得逞啊陛下!否则,老臣纵死也无法瞑目!” 大皇子被幽闭府中,四皇子却仍然在早朝之上,听他点起自己,四皇子霖王浑身冷汗一下子把内衫浸湿了,他抬头失声大叫道:“林御史慎言!此事与本宫何干?!本王是陛下的亲子,一心只有司马家,一心只想为父皇分忧,何曾有什么外戚?!你若清白父皇自当还你公道,难道父皇还会错判了你不成?本王就对父皇的公允有一万个信心,还请林御史莫再金銮殿上大声喧哗,损伤我大靖内阁大臣的体面!” 林讼骇然,这才知道自己刚才一心想说服皇帝陛下,却也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 那就是在内阁重臣获罪之乱上,有平添争储的风波,只会把这件事搅得更复杂,更难容与陛下。 林讼赶紧收声,他不说话可不代表没有任何作为,只是拼命磕头,一声接一声砸在朝廷百官的心头,他哭得好不委屈,可渐渐地,陛下的漠视让众臣心中都生出一些预警来。 终于,皇帝看完了谢永林的手书。 在林讼头昏脑涨,血流满面就要昏过去的当口,皇帝出声叫了停,淡声吩咐御医上到殿中为林御史包扎,免得传出他诛杀御史的昏庸之事来。 此言一出,那些喊冤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讼更是面无血色,连称罪都惶恐地说不出口来。御林军很快带着御医上来,身着铠甲的御林军将列位大臣驱散开来,左右大臣中间的流出一大片地方,跪着高明非和十二名在朝的被高明非点名是叛国罪臣谢永林同党的大臣。 贞元皇帝:“郑太医,吴太医,你等好生照看朕的爱卿们,若是谁再有半点损伤,妨碍性命,朕拿你们是问。” 两位领头的太医院医丞不明所以,他们半数太医都被叫了过来正惶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听皇帝陛下如此安排,自然诚惶诚恐地答应,心中期盼这无妄之灾千万莫要落到他们的头上来。 贞元皇帝见此,才出声道:“董相,高尚书,你二人上前来。” “臣在!” “老臣在!” 董栋梁和高义连忙出列,跪在最前头。 贞元皇帝对东升太监示意,垂首对二人道:“你们二人一个统管三省六部,一个管治吏部多年,想必认得谢永林的笔迹。依你二人看,这些手书是否出自谢永林之手?” 两人连忙结果东升太监递上的信,董栋梁不愧是谨慎的人,还未看便叩请道:“陛下,我与高尚书毕竟年纪大了,唯恐老眼昏花错判了。还请陛下允准传召中书省主簿莫是非,此人在中书省司核定笔墨之事,对朝野百官的字迹了然于心,乃是最专业的人士。还请他助我等一臂之力,以免偏颇。” “董相此言有理,东升,传召他上大殿来。” 东升太监忙应了,宣读陛下口诏。 约莫三刻之后,莫是非才匆忙赶到,一见大殿之上跪了满地的重臣,这里头哪一个拿出来都得是他点头弯腰的角色,他实在惶恐不知陛下宣召所为何事,迈过金銮殿门槛的腿直发软,险些跌在地上,还是御林军眼明手快将他扶住,送上了殿前。 “臣,中书省五品主簿莫是非奉诏前来,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没等他抖着声见完礼,贞元皇帝便不耐地打断:“免了,董相,人既已带到,开始吧。” 董栋梁这才出声知会莫是非,得知是为了核定笔墨,莫是非虽然心中不安,不明就里,但到底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很快稳住了心,同宰相以及吏部尚书一起看了起来。莫是非干惯了这些事,专注地看起文书的字迹,并没有第一时间阅明手书中的内容,知道他看到第五封手书,发现里面频繁出现几个词,这才留了心,看手书中的内容,这一看之下,手书便从他手中滑落,当即软到在地上。 贞元皇帝忽然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看来,莫主簿已经有了判断。” “陛下,臣,臣……” 莫是非口干舌燥,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卷进这种霍霍滔天的骇人罪行中来,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还是高义厉声道:“莫主簿,手书还未看完,做好自己的事,莫要辜负陛下的嘱托。” 莫是非这才慌张地用朝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污了朝服也是要被问罪的礼法都想不起来了,连忙接过信,对自己暗示再三,才勉强定住心神,只看笔迹不去想这些手书中到底写的是什么内容。 三人逐一斟定,用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放下手中最后一封手书。 董相道:“陛下,臣已看完,臣——” “宰相不急。”贞元皇帝扫了眼众臣,目光最终落在莫是非身上,“朕想先听听,莫主簿是何说法。” 莫是非咽了咽口水,已经在这一个时辰里恢复了冷静的百官心里清楚陛下这是怕莫是非一个六品官听了董相和高尚书的判断之后,若是与自己的判断相悖,则不敢口吐实言。而且他们谁都没有说过这些手书是出自于谢永林之手,莫是非的判断更有参考价值。 但莫是非已经被惊得六神无主,哪里能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当即道:“陛下,臣,卑职一个末流小官,素日都与公文笔墨打交道,只负责勘察奏折文书的真实性,复核一应公文的笔迹。卑职的祖父,父亲都是干这个的,是家学遗留,卑职自小便认得数百位朝臣的笔迹,如今承袭先父的职位在中书省负责核定墨宝,在、在此之前从未出过差错……”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完全没有对皇帝陛下回话的简明扼要,甚至通篇废话,没有回答皇帝陛下的疑问,没有说出皇帝陛下想要知道的答案,但是没有人出声打断他提醒他。 直到莫是非说完自己的专业性,他才颤巍巍道:“回陛下,以臣的拙见,这些手书应当出自于已经去世的前凉州州牧谢永林之手。谢大人……哦,不不,罪臣谢永林行磨之时与旁人有所不同,便是字体改换,但他在写勾这一笔的时候,用力都会轻上一些,使得墨色教字其他地方淡上一分。且,罪臣谢永林写谢字时,当得其中身字少一横,历来的公文中都是如此。至于其他字迹或有可能被人刻意模仿,但这两点却是卑职阅览三十五年文书仅见,或谢永林字迹都不曾留意过,不会被他人轻易模仿。因此,卑职想,这应该就是谢永林的字迹。” “应该?” 贞元皇帝语气冷了三分。 莫是非浑身一抖,“回禀陛下,卑职只知道,除了谢永林,卑职没有见过其他人的字迹是这样的!” 董相和高尚书此时同时出声道: “回陛下,臣也斟定这是谢永林亲手所写。” “回禀陛下,老臣斟定,这确系为逆贼谢永林的笔迹。” 贞元皇帝冷笑了声道:“林御史,几位爱卿,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冤枉啊陛下!臣等冤枉!” “陛下明鉴啊!谢永林与臣绝无书信来往请陛下明查!” “陛下,请您查证,臣绝未与叛党谢永林有任何接触,陛下!莫要亲信小人之言啊!” 一声接一声的哀嚎痛诉,没有一个人肯俯首认罪,林讼破釜沉舟就要头撞金柱,但御林军和他身边的御医怎么可能让他得逞?林讼这才知道,自己已然错失先机。 跪的浑身麻木,在供述之后没有一言的高明非此时冷声道:“事实到底如何,各位心里清楚!若不是谢永林将这些手书精心保管,连滔天大火都没能把它们烧毁,各位的罪行恐怕也在谢永林死后埋没了吧?哼,当时陛下尚不及问罪谢永林,他便投湖自尽,是否是为了保住各位的秘密,只能去地狱问谢永林本人了。但是!你们真的是效忠与皇帝陛下吗?你们敢拿你们的子子孙孙赌咒你们对陛下毫无二心?若违背誓言,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超生吗?!” “你们敢吗?!” 高明非吼着问他们,猩红的眼睛里全是冷冽之意,这些败类!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这些甚至连他都为之赞佩的人,竟然是勾结匈奴谋夺大靖江山的逆党! 狼子野心!实在可恨! 钱振林大骂道:“高明非你穴口喷人!不得好死!” 其他被他的声势震住的人,也立刻声援,喊着冤枉,喊着高明非构陷用心不良,是要毁了大靖! 贞元皇帝冷着脸,道:“全都给朕闭嘴!” 御林军刷地抽出刀,架在喧闹的人身上,就连高明非也没有幸免。见他们终于消声,贞元皇帝这才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向跪了一地的百官们:“你们来说说,此事当如何处置?” 他目光所及,就连董相都不敢吭一声,贞元皇帝最后一丝表情也抽了干净。 他木然道:“去,宣召远宁侯马源,上朝。” 290.窃国卖国 第二百九十章 自从马超“死”后,远宁侯爷身体每况愈下,二月农祭之后便辞去了太傅一职,以远宁侯爵位荣养,不再上朝。 朱定北心里清楚,这是甄飞河给马源的警告。马超没有死,反而以这种极端的方法逃离,马源身为教养人逃不过责任。他让马超和宁家嫡系离心,甄飞河当然容不得他,不过马源在洛京多年的经营也不是白做的,他辞去太傅一职荣养在府顺应情理,但若在这个关头远宁侯府再出是非,那就是过犹不及逼得马源叛出自己。 甄飞河有太多把柄在马源身上,不能要他的命封他的口,自然得给他他想要的荣耀。 才别朝堂两个多月,马源竟生出一丝陌生感,禁军将他一路带来他心中便有许多的念头,怀疑皇帝发现了他的不忠,也怀疑是甄飞河做了初一不够还想做十五断他的活路。他想了许多许多,但当他看到大殿上的情形,那跪了了满地的大臣,还有跪在正中央的大臣们,他从朝服中隐约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心下惊疑不定,在气氛诡异的大殿上叩首跪拜。 “臣,远宁侯马源,拜见陛下。”他抬了抬眼眸,感觉到皇帝陛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垂下了头。 “远宁侯,你抬起头来。” “是。” “看一看,你身后的人。” 皇帝一个声音马源一个动作,待看清这些人确实是他最不愿意辨认的人,马源脸色骤变。 贞元皇帝凝声道:“远宁侯,三日前,你对朕口述的那些事情,当着朝臣百官的面,再说一遍。” 三日前? 三日前皇帝陛下携皇后出宫探视病中的国丈爷,在远宁侯府用了午膳才回宫。这中间,原来远宁侯爷已经供述了什么?他也是知道内情的人! 百官惊骇,就连首告的高明非也吃了一惊。甄飞河更是心下剧跳,藏在官服袖中的手狠狠捏紧,埋头没有让人看清他脸上扭曲的阴狠。马源!原来是你!害得我族几百年满盘皆输,该死!该!死! 但没有任何人比马源自己还要惊愕! 他供认了什么?三日前皇帝不过慰问了他几句,在远宁侯府留了一顿饭,听皇后和他说了一些家常,他到底供认了什么? 马源脸色一白,喃喃喊了声陛下,抬头看高坐在龙椅上的被玉旒遮住脸看不清表情的皇帝,被他森冷的眼神看进眼底,马源打了一个哆嗦,猛地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要让自己,指认这些人!! 马源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揪出这些人的,皇帝又知道了多少,可他查到了自己,甚至现在愿意给自己一个恩赦的机会,马源心里便明白,这是最后的唯一一次机会,如果他不配合皇帝,那么,他的下场会比这些人更惨痛! 马源几乎控制不住要看向甄飞河所在的方向,但是他忍住了。 皇帝未必已经揪出甄飞河,如果他顺了皇帝的意,将这些已经成了废棋的人推出去顶罪,或许也能变相地保全甄飞河,如此一来不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也算给甄飞河立下最后的功劳,不至于让他对自己赶尽杀绝。 就算他真的不念旧情,不怕自己抖出他的隐秘,他想要活路也只有皇帝能给他。 他的亲生女儿是当朝皇后,他是国丈!他有二品远宁侯爷的身份!这些,远比甄飞河的利用和利益勾连来得可靠太多太多,他登时有了决断! 心思百转不过一息之间,马源已经扑在地上叩首道:“陛下!陛下之命,臣莫敢辞!正如臣三日前所说,臣亦险些受奸人蛊惑犯下大错,臣自知有罪,亦不愿意陛下被人蒙在鼓里,坏我大靖根基。臣所知的,有已经伏法的前中书令贾怀恩,还有前刑部尚书李达深,还有便是右尚书侍郎高安北,以及御史林讼。臣本留有与他们的书信为证,但被一场大火焚毁,如今想来定是有人知臣欲对陛下尽忠,害臣性命!多亏陛下明察秋毫,才没有让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行掩盖。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辩解,请陛下重重发落,还我大靖清明朝局,免遭小人之祸!” 远宁侯爷辞色锋利,话音铮铮有声,一番话后,百官只觉冷汗又出了一层,人人屏息不敢呼出一口气。 被御林军围在中间的众人有几个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太医们赶忙抢救,林讼更是一口血腥喷出,死死地盯着马源,满眼不敢置信。 钱振林失控地骂道:“是你!是你这个小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小人……” 他也是从边境军提拔到兵部的,见状猛地抓过一名御林军的手,脖子狠狠朝刀锋上撞去!那名御林军要阻止已经晚了,太医赶紧扑上去捂住他的脖子,但伤口割得太深,整个喉管都割破了,鲜血汩汩流出,他睁大眼睛盯着一个方向,嘴巴艰难地张张合合,太医看起来,他重复的是“不得好死”“不会放过”,他们拼尽全力,全仍然回天乏术,钱振林很快就咽了气。 “陛下,臣等无能请陛下降罪……” 吴太医等人牢牢记得皇帝说的问罪的话,连连告罪。 贞元皇帝冷漠地看了一眼,“把钱振林拖下去五马分尸,他家中男丁无论大小,全都同刑!你们……”他看着其他几个被钱振林的举动吓到,却也想求死了事的罪臣,“禁军统领听命。” “臣在!” 一直充当隐形人的董明和应声道。 “董明和,你亲自率禁军把这些人,还有没有落网的李达深,府中上下不论男女全都关押到缉拿到午门,家丁府兵反抗者就地击杀。东升,你派人待命,他们,但凡谁寻死,立刻传令将他们府中男丁妻女行五马分尸之刑!” “臣领旨!” “臣遵命!” 董明和和东升应声而动。 满朝百官都被皇帝的狠绝吓得噤声,那些还打着求情主意的人此时恨不得皇帝陛下赶紧将他们处置了事以免牵连到自己。 林讼等人骇得面无人色,纷纷扑地哀求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皇帝冷眼看着,半晌才慢声道:“穆和。” “臣在!!” 被点名的新就任的刑部尚书穆和浑身陡地一个激灵,提心吊胆地应答。不仅是他,就连董宰相也缩紧尾巴,皇帝的声音在他们耳中犹如洪钟,每出一声都是嗡得一响,让他们不敢有分毫的分神。此时听皇帝点到穆和,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因此都绷紧了脊背。 “去让人备下刑部案卷供书,备齐笔墨,让他们当廷写下自己的罪责。百官与朕,同审。” “是陛下,臣这就安排!” 见皇帝不是刁难自己,穆和也不敢假于人手撑着已经麻木得踩得发麻几乎不能走路的双腿去准备皇帝所需的东西。 等笔墨和供书在十一个大臣面前摆好,贞元皇帝才道:“你们仔细地想,想怎么回朕的话。如果你们不懂得怎么办,你们观钱家刑罚的家人应当知道一些内情。到时候由他们供述,你们言不达意或是隐瞒疏漏的罪过,有一条株连一族,少两条株连两族,九族死光了还有十族,都死绝了还有儿女姻亲,你们,可明白朕的意思?” 贞元皇帝此话一出,当即又有几个置身事外的朝臣瘫软在地。 无他,他们与这林讼等人身有儿女姻亲关系! 林讼之前喊冤喊得最大声,在钱振林之后最先晕厥过去的也是他。不过太医早就防备着这个情况,一针下去将他扎醒来,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 林讼又一次后悔,为什么之前犹豫不曾再第一时间撞死在大殿之上。可惜,一切都晚了。 安坐在镇北侯府的朱定北,在得知禁军缉拿李达深等人的家小的时候,一口气才缓缓吐出来。 他绷得太紧了,这一场关键之仗,在宁氏党羽剪除成一个再不能改变的死局之前他都不敢有片刻的放松。而现在,终于!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宁衡握紧他的手,抬手给他擦拭脖子里的汗水。朱定北忽然抱紧他,不能抑制地颤抖,“阿衡,我们得手了?我们胜了?” 老侯爷听他哽咽不自信的声音,原本想斥开他们的话也吞回了嗓子里,没由来一阵心酸。 宁衡紧紧回抱他,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颈窝,安抚地用侧脸磨这他的额头,轻声道:“长生,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古朝安和老侯爷对视一眼,皆握紧了拳头。 朱定北身体一松,顺着他的脊骨抚着,憋了一会儿才稳住声音,他推开宁衡,坚定道:“我会赢的,谁也无法阻拦我。便是神佛,我亦遇神杀神,遇佛灭佛。甄飞河,匈奴,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宁衡拿帕子擦干他眼角的湿润,坚定道:“会的,我们一定会的。” 朱定北笑了笑,转身对水生道:“通知朱响行动,甄飞河,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有这个人,他绝不允许他逃城生天! 291.出兵匈奴 第二百九十一章 从日上中天,再到日向西斜。 整整三个时辰,穆和才将十一人的供词收齐,他刚欲转呈陛下,皇帝便开口道:“穆和,你来念给百官听。一个一个念。” 穆和咽了咽口水,还说说话已经口干舌燥。但他没有丝毫迟疑,将十一份供状从摆在最上头的一封开始念起。 “罪臣户部二品右侍郎何先义,字奂壬,生于泰安四十五年,扬州庐江郡临湖人士。罪臣与贞元六年考取科举,忝为二甲进士,从户部主簿做起,二十三年间在户部逐级升为右侍郎,身蒙陛下隆恩。罪臣犯下大逆之罪,但求速死,请陛下成全,罪行自已供认不讳。” “贞元三年,臣便得谢永林选中,以科举试题为诱饵,他助罪臣金榜题名,我替他打听朝中消息,居中联络。贞元十二年,构陷原户部三品主司齐秀贪贿之罪,顶替其位置得以擢升。贞元十五年,诬陷前广州州牧顾晨昏强收税目,中饱私囊,引得民怨沸腾,罪臣听命谢永林捏造伪证,灭口知情人,是以顾州牧含恨而死。贞元十九年,臣授命当时还是朱家军监军的谢永林,在朱家军军饷中掺杂石头充重,引起朱家军愤懑不平,再以手段蒙混天听,造成贪心不足拥兵自重的假象,使得陛下将朱家军全军从凉州退入鲜卑征战……” “罪臣兵部二品左侍郎方波,字敬明,生于泰安四十三年,荆州襄阳郡武川人士。罪臣伪造身份,实系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被人收养,后方知教养之人是谢永林的人。为报养育之恩,罪臣听谢永林之命投身入伍,因救驾有先帝圣驾有功而被选入京中,任职兵部中枢。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欺瞒陛下。泰安四十七年,臣奉谢永林之命,协同已故的兵部尚书齐世仁构陷当时中书令梁越豢养私军有不臣之心,先帝因此诛杀梁家满门……” “罪臣左中书侍郎郎齐……” “罪臣户部三品主司谢宣明……” “罪臣……” 接连十一封供词念下来,金銮殿上已经点灯,夜幕早已压下。 穆和的声音已经哑透了,那么多陈年旧事被翻出,他在刑部待了这么多年,闻所未闻。稍微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此刻完全闭口不言,当年陛下和梁家是什么样的交情?可这样一个忠君爱国的一品中书令府邸,就因为这些人的私心被抄了满门。还有那些在户部和工部动的手脚,让出生入死的军士为之愤怒到头来却要倒打一耙,让皇帝厌恶忌惮朱家军。还有那些在官场上排除异己,结党营私的行为,已经不是为一己之私,他们这是在卖国!窃国啊! 这样霍霍滔天的罪行,何止九族之罪?便是杀绝了他们都难以平复天下人的愤怒,若是这些供词昭告天下,民心动荡是肯定的。 还要这些供词中牵连的其他各州外放的官署,还有被利用的有识人不明过失的臣属,根本数不胜数。 他完全无法预料事态将会严重到怎样的地步,最后又该如何收场! 贞元皇帝听罢,一声不吭,百官也不吭声,穆和只好跪下道:“吾皇陛下,臣已细数,这十一份供词中各有交错,其中罪犯林讼隐瞒最多,言辞模糊,共有五条大罪都有他参与却未言明。罪犯豫州州牧云路拒不供认勾结匈奴谋逆之罪。请陛下裁决。” 林讼不愧是御史,文笔功夫了得,他把这些罪行从轻里写,却不知这些人已经被钱振林一族五马分尸之刑吓破了胆,加之这三个时辰以来,踌躇犹豫试探彼此的压迫感,许多人承受不住压力自然写的越详细,越谦卑,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他当然无处遁形。 贞元皇帝这才出声:“依我朝律法,这些人当如何处置?” “回禀陛下,谋逆之罪在我朝律法中直接参与者当处以极刑,其嫡系三亲族人需斩首示众,其余族人以罪行轻重判处死刑、流刑、罢官、充军不等。”能够接任刑部尚书,穆和对大靖律法每一条都记得滚瓜烂熟,此时被问起,几乎下意识地答话。顿了下,他继续道:“但臣以为,这些人伙同谢永林,结党谋逆,如此作奸犯科之行我大靖从未有过先例,如此有规模,有计划,甚至经营数十年的谋逆之罪,绝非一时意起,陛下,当从重,不,加重刑法,才可安定民心,平定朝局。” 贞元皇帝看向众臣:“诸位大臣,尔等以为呢?” 董相先响应:“陛下,臣以为刑部所言甚是,此等罪行绝不能姑息!不仅是谢永林勾结匈奴卖国之罪,匈奴对我大靖朝的挑衅,也势必还以颜色,才能稳固朝局民心!” “臣附议!” “微臣附议,请陛下圣裁!” “匈奴坏我大靖国本,势不能容!陛下,请您重处!” “臣也以为……” 连声的附议迭起,一天没有吃过东西的百官们用尽最大的力气吼着,生怕自己表态不够明确,沦为这些逆党的同伙。 贞元皇帝道:“把这些人带下去,就地关押在玄武门前,明日午时以腰斩之刑连诛,外嫁女也同当其罪。供状中提及心腹党羽收押天牢之中问审,三日之内定罪,死不认罪或有隐瞒者与何先义等人同罪!传召豫州,云府上下以最快速度执刑!” “都拖下去吧。宫禁已开,百官在外殿等候,待朕拟定应对匈奴计策方可离开。谁若往宫外私传消息,视作谋逆同党。”贞元皇帝疲惫地靠在龙椅上,对东升太监道:“传召军机处,共商匈奴发兵之事……镇北侯府老侯爷同镇北侯一并叫上,让长信侯入宫侯旨。” “是陛下。” 皇帝起身,东升太监应声后立刻扯开嗓子扬声道:“退朝——!” “谢陛下,万岁万万岁!” “陛下!我没有叛国!我没有!!求您明察!饶了我,饶了我——” 豫州州牧云路大叫出声,被御林军死死捂住嘴拖了下去。 镇北侯府接到旨意,爷孙二人同车进宫,朱响进马车汇报实况,当听到云路死不认罪时,朱定北冷笑一声:“他靠着窦长东上位还继承他的衣钵做谢永林的走狗,现在以为窦长东和谢永林都死了就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了?痴心妄想!” 窦长东原是朱家军中一名大将,是老侯爷亲自提拔上来的,没想到此人骨子里便不正。谢永林在朱家军当了十年监军,要将他纳入羽翼简直易如反掌。朱定北查到窦长东与谢永林有勾结之后,连深入去查的意愿都没有。他再清楚不过,前世朱家军落到那步田地,窦长东恐怕居功至伟。 如此,作为窦长东的在吏治中最得力的帮手云路,宁家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出了他背地里做过的那些小动作,甚至连当初平州遭遇海寇之患,都有他的手笔在内。 犯下那么多罪行还敢口口声声指天指地说自己没有叛国通敌,与谢永林不是同谋,饶是朱定北甚至此人品性低劣也得佩服他的无耻。 早朝从卯时上到夜里,在外面的军机处大臣和其他京官自然都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原本以为是文官遭罪,可没想到陛下扣着三品以上的文官,进禁军封锁了宫防,没有半点消息透露出来,因此他们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们在府中也看得清清楚楚,皇帝不仅锁了宫城,还让禁军从巡防营手中接管了整个洛京的防卫,封锁了各大城门。 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可这些军机处的大臣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大事! 听着东升太监将文官所犯下的卖国罪行三言两语说明,在座的军机处大臣心中都是一紧。他们无不想起最初这些罪行滔天的重臣曾经接触过自己,想要拉拢自己的事情。如今面面相觑,看看军机处那些不是告老就是被监军一案牵连而获罪罢官甚至被判了死刑的同僚,他们此时才会意过来,那些人为何而死。 陛下,原来在那么多年前便已经察觉匈奴的计策,并着手清理这些人了吗? 军机处的众臣心里都有了计较,因此在皇帝开口要他们商量如何与匈奴讨回这个公道的时候,纷纷响应支持。 “……陛下,朱家军在北境镇守多年,也因这些逆党的罪行而受到牵连受了几多委屈,如此罪状一出,一定军心沸腾战意熊熊。他们同时也是最熟悉最能应对匈奴的人,故而臣认为,此战由朱家军来打,最为合适。” 此言一出,军机处的众臣纷纷附和。皇帝特意将镇北侯爷孙召来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商议之后,皇帝亲笔拟定讨伐书,连夜送往鲜卑府,起战匈奴! 朱定北全程未发一词,若非因为他正式袭爵,这种场合皇帝不会召见他。等他从皇宫中出来之后,文臣百官也得了旨意出宫。朱定北一心盯着甄飞河下一步的动作就等着将他在逃逸时一举擒获,但朱响回来告知的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说什么?甄飞河没有出宫?!” 292.真相揭秘 第二百九十二章 甄飞河没有同百官一样出宫,而是自请面圣。在皇帝召见完长信侯宁衡之后,终得东升太监传召,进入正阳宫大殿之中。 “东升,”皇帝放下御笔,又抬头看了看四周,哑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陛下……” 东升太监有些犹豫但看皇帝陛下清淡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便在暗卫撤离之后也小心地退到了正阳宫外。 “右相,此时来见朕,所为何事?”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行礼之后也不见叫起的甄飞河扶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起来,他在这一日时间里苍老了许多,鬓角仿佛新生几缕灰白。他仰头看皇帝,似乎第一次见他,仔细打量这已经退下王冠,只加了王冕的皇帝陛下,好半晌之后,甄飞河才笑了笑道:“陛下,这应该是臣最后一次见你了。难道,你没有一句话想要和……老臣说的吗?” “右相想听什么?” 贞元皇帝冷淡地看着他,见他眉间隆起皱出一个深深的痕迹,皇帝突然笑出声来,“右相倒是瞒得朕好苦啊,若非今日你自己露了马脚,我却还不知道原来你……就是朕一直要找的人!这么多年了,你始终藏在暗处不曾露面,便是朕也从未怀疑过朕的右相就是朕日夜恨不能撕碎的仇人。如今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呢?你瞧那些人对你忠心耿耿,死到临头了,还护着你把你藏得死死的,右相若是愿意,朕也未必会揭发你。” “陛下,老臣只是来问你一句。”甄飞河终于面露痛色,之前的淡定都在此刻化为乌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 “为了你的私心!为了你的利益熏心!” 贞元皇帝暴怒地打断他的话! “这个皇位我不想要!”他激动之下竟是连朕的自称都忘在脑后,霍地站起身道:“如果,如果我早知道你们要子熙性命,要拿他当我踏上皇位第一个落脚石,我宁愿做一辈子的富贵闲王,也不会看这个位置一眼!是你!是你害死了子熙!” “陛下你这是妇人之仁——” “哈哈!”贞元皇帝冷酷而笑,“右相实在让朕感佩,为了你的私语,妻子,儿子,女儿都只是你的一颗棋子,就连女儿生下的外孙,对你而言也只是一个小棋子!你可以冷酷无情,朕却从来不愿跟你做一样的畜生!如果不是你们害死子熙,我报仇无路,这个位置我会坐上来吗?我就是要坐在这个皇位上,好好看着你们自取灭亡!当年我就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这些元凶一个一个找出来,把你们五马分尸为他报仇!右相你看,我做到了。朕,今日做的可好?” 甄飞河冷怒道:“陛下,你明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宁家朱家司马家,都不过是附庸而已,这个天下原本就该属于——” “这个天下,是朕的天下。与右相你,有何干系?” 皇帝再一次打断了他,他冷笑一声道:“右相似乎忘记了,不管我的生母是谁,我姓司马,我的生父是大靖天子,而我是他最完美的继承人。便是没有你,没有你们这些人的狼子野心,朕也同样能将这个皇位握在手里。你们,至始至终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有什么本事来指责朕?” 甄飞河心痛道:“陛下,当年你就做得很好,栖凤山上那一祭,老臣以为你已经和我们达成共识。” “哈哈,栖凤山,你若不说栖凤山我还能放过你。”贞元皇帝怒道:“当年死的那些人,除了阻碍朕登基的人,就是害死仔细的帮凶!只可惜,右相你藏得太好了,还舍得把自己的养子也推进来送死。朕若不成全你,如何让梁家枉死的长辈们安息?你们,都该给他们陪葬!” “陛下,老臣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既然还是如此不知轻重意气用事……” “当年你看中我的不就是我的意气用事吗?”贞元皇帝起身走下来,面对面与他对质道:“若非知道我没变,你当日岂会让贾怀恩派死士杀入正阳宫中?说到底,你不过是想控制我。不过可惜了……现在,右相应该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吗?” 甄飞河细细打量着贞元皇帝的眉眼,不知是否他已经年老昏花还是皇帝变得太多,当年从那少年人的相貌中依稀能看出的女儿的样貌如今已经被岁月侵蚀干净,剩下的只有司马家儿郎独有的硬朗和巍巍皇权下的不怒自威。 他的女儿,生的那般倾国倾城,便是先帝一见也为之倾倒,而后有了这个皇子之后更是许女儿后位。可惜,女儿最终还是死在了宁太后死在了宁家手中。 皇帝将他的外孙接入皇宫,让嫔妃抚养为亲子的时候,那时候他便知道,时机终于成熟了。 而当年的七皇子也未曾让他失望,是那等的惊才艳艳绝世风华,同样的,野心勃勃。 在他第一次接触七皇子,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他的身世之后,当年尚是皇子的贞元皇帝没有多少犹豫就答应了他们助他登上帝位的合作。只是,他这个外孙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感情用事,只有将阻碍他的梁子熙除去,他才能够真正地成长成一个千古帝王。 可他没想到,自己的良苦用心竟然让这个孩子记恨了这么久,隐忍这么多年,便是想要揪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亲手血仇。 甄飞河沉默半晌,才终于道:“陛下,你应当知道如今的宁家到底是姓什么,他们身上流着那样的血脉,对这个天下如何没有觊觎?您当了这么多年的大靖天子,应该也明白,这个天下最终是他长信侯府说了算,还是你这个皇帝说了算?枕榻之上岂容他人安睡,陛下,不除宁家不除长信侯府,这个天下永远不会是你的天下,而是他宁家的天下!” 贞元皇帝眉头紧皱:“右相不必刻意激怒我。宁家是什么人,从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了。他的先祖与我的先祖同根而生,身上都留着司马皇室的血液,既然我能登上皇位,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掌控实权?你始终都不明白,天下,不该是谁的一言堂。它是黎民的天下,只有足够富饶,足够强势,才能够在这方土地上立足。没有宁家,没有朱家,便有皇室有算得了什么呢?” “陛下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其实我心里都明白,你不过是为了那个死而复生的梁子熙,因他,你才只能对朱家容忍。难道不是吗?” “呵呵。” 贞元皇帝冷笑一声,“右相果然了解朕。所以,你才会模棱两可地给朕希望,透漏给朕子熙还活着,他就在朱家军中,但他却死于朱家军之手,让朕为了复仇而对朱家下手!可惜啊,你千算万算,不成想自己阴差阳错,他真的还活着,在你们当年的追杀下活了下来!而朱家,才是最终护佑了他性命的人!朕做不到,师父也做不到,可是朱家做到了。只凭这一点,朕便感激。” 甄飞河听到这里,便明白,他对自己的恨已经到了不能化解的地步。 他最后凝视着皇帝,语带哀求道:“陛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匈奴现在就向陛下投诚。只要你,善待你母亲的家人……” “我的母亲是珍嫔,是待我如亲子,爱护我,疼惜我,不忍伤我分毫的母妃!而你们,却为了那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我所谓的生母,将她害死!嫁祸给太后!枉朕中了你们的计策,对太后,对宁家恨了这些年,没想到你们便是这般看重我,这般支持我的。呵,右相,你摸着良心说,你可曾真的待我如亲人?还是只是你争权夺利谋夺这个江山的一步棋?” “陛下怪我,老臣心里知道。老臣今日便来赎罪……恳请你看在血脉的份上,善待你舅父——” “住口!” 贞元皇帝狠狠抓住他的脖子,狰狞道:“你记住,你,从来不是朕的亲人。” 甄飞河睁大了眼睛,嘴角忽然涌出一抹血迹来。贞元皇帝吓了一跳,松开他,见他软到在地上,脸色又是一变:“你竟敢服毒!” 甄飞河道:“老夫自知非死不能平息陛下的愤怒,如今这条命便给了你。还请看在梁子熙还活着的份上,就此了断这份恩怨吧。” 皇帝不答,只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咽气,最终也未发出一声。 东升太监被叫了进来,皇帝:“把他拖下去,剁成肉酱喂狗!” 东升太监浑身一抖,正要喊人,便听皇帝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去找一副普通棺椁,寻一处地方下葬了吧。” “是,陛下。” 而此时,董相府中。 董相终于等到儿子交差回来,他急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今日之事你明知有这等变故,为何不提早通知为父!” 董明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爹,我之前并不知情。” “那你如何……” 若非董明和在接旨离开前,在大殿上偷偷给了他暗示,董相怎会在那些人的罪行定下之后便提出出兵匈奴讨伐的事情来?原以为儿子知道内情,没想到竟是摸准了皇帝陛下的心思才给自己提醒的吗? “爹,战事将起,您还是早作准备吧。” 三日后,战事掀起! =======第二卷·完======= 第293章 重返战场 第二百九十三章 ————第三卷·金戈铁马赴边关·始———— 贞元三十年,五月峥嵘。 朱振梁收皇帝敕令宣战匈奴,大军压境,鲜卑新军代替朱家军接鲜卑府防御一职,二十万新兵则被挑选送往凉州,协同半数朱家军在内的凉州驻军捍卫西境。 匈奴王措手不及,惊怒之下即刻发诏书往共同签订议和书的羌族和盘越掸国王室,共斥大靖不义之举。随即,大靖皇帝发官邸至此三国,明文叱骂匈奴王族图谋不轨,安插内奸谋害忠良侵吞国本的罪行。羌族和南蛮不约而同地对匈奴的请援沉默,纷纷转入自己国内清查——匈奴王族能往大靖安插这么多人手,同样能对自己的国家动手! 当然,他们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不会坐视大靖或是匈奴一方做大。 但眼下还远不到他们出手的时候。大靖朱家军的能力他们心中都有数,但大靖这三年大张旗鼓练出的新兵到底有多少能耐,匈奴又是否真如大靖皇帝暗示的那样藏有不可告人的底牌?这些等到大靖和匈奴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自然都会浮出水面。而他们只需等到最关键的时候出手,好处自然少不了他们的。 一如朱定北所料,在战事最初,羌族等国都选择了隔岸观火。 所谓战事未发粮草先行,但这一次的战争史无前例地由大靖首发,原因还是讨伐敌国安插底细坏大靖国政,因此为了让匈奴和甄飞河一党没有防备,户部和工部都没有事先准备粮草和兵器运抵朱家军。现在战事打响,最要紧的当然是输送粮草之事。 户部工部兵部不等皇帝催促便早早拟定了粮草和军器的奏折,请命皇帝陛下,皇帝却没有他们急促。因为早在年初他与宁衡商议的时候,便让宁家私底下做好准备先将一部分粮草送往边境以备不时之需。两天的时间,户部筹备齐了粮草,随时可以送出。工部也被获准加紧督造军器,但此事需要时间,急不了一时片刻。 在粮草运送往离京之前,宁衡入宫与皇帝一番商讨,出宫后他直接往镇北侯府而来。 他到时,朱定北正在布防图前与老侯爷据此时的战况细细推演,两人时不时争执几句,一旁的古朝安则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没有参与到二人之中。 “陛下找你,是要钱还是要粮?” 见了宁衡,朱定北索性丢开与老侯爷面红耳赤的争论,端起一杯冷茶灌入口中。 宁衡坐下道:“非也。是我寻陛下有事。” “哦?” 此话一出,三人都看向宁衡。 宁衡笑了笑,给朱定北续了一杯茶,像是不经意地说道:“我向陛下请命运送粮草,并请镇北侯爷同行。毕竟此番战事事关重大,粮草一事不得马虎,镇北侯亲自出面也能让朱家少一些后顾之忧,显示陛下对朱家的信赖,鼓舞士气,亦能——” “皇帝应准了?!” 朱定北心中狂喜,没有耐心听宁衡说故事,高声问他。 宁衡凝视着他,在朱定北紧张地屏息的时刻,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朱定北狠狠扑上宁衡,“阿衡你真好!哈哈!” 他笑得十分开怀! 自从年前定下要收拾甄飞河党羽的计策,他们便明白战事一触即发无可避免,这些日子以来,朱定北又怎会没有想过向皇帝请命上战场呢?但一来皇帝需要人质在京,二来他一个“久病刚愈”“武功平平”的未弱冠的镇北侯要上战场反倒显得皇帝老儿有意威胁朱家军图谋不轨似得。朱定北顾虑重重,担心若是自己提出此事会惹得圣心猜忌,给远在边疆的父兄叔伯徒增麻烦。因此,他从未表露过自己想要上战场的迫切。 但,他的心事又如何能瞒过宁衡呢? 他想了许多冒险的办法,不过何先义等人的罪状供词反而帮了他一个大忙。这些年来皇帝屡屡对朱家军生出猜忌,还有多次下旨朱家军,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都在这些人的罪行中昭然若揭。朱家军没有任何不臣之心,皇帝被这些乱党欺瞒利用而疏远了忠臣中了奸佞的诡计。如此情形之下,就算皇帝对朱家军没有愧疚之心,百官心里也会有一杆秤,因此宁衡提出让朱定北协同运送粮草,给朱家军一个另类恩赐时,皇帝能够拒绝的理由太过单薄,三言两语便让宁衡说服,首肯了他的建议。 见孙儿高兴得没形没状,老侯爷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 朱定北这才松开宁衡,满面笑容地对老侯爷道:“阿爷,我和宁衡离京,你可要好好照顾祖母,也不要总去外头喝酒误事。” “朝安,你瞧瞧,他这还没走呢,就开始教训起老子了。” 老侯爷对朱定北的能耐心知肚明,说实在的,有他去北境给儿子出谋划策他这心里头才算安定。 古朝安笑了一声,没有忍住地试探道:“长生,既然要走,不如我也扮作府兵随你——” “叔父。”朱定北不忍心地打断他,“这样……太冒险了。” 古朝安叹了一口气,心中也明白利害之处,可到底让他在这种关头窝藏在镇北侯府中,他心有不甘,也担心主帅的安危。 朱定北想了想道:“叔父,我想你留在京中,一是担心你的身份暴露,二也想让你帮衬阿爷处理一些紧急之事。我手中现已能出师的有两千精兵,这些人我都留给你们,若是在京中发生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古朝安愣了一下,迟疑道:“长生是说,京中仍有甄飞河的党羽未曾清除?”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没有将楼尚书前日遇刺险些丧命的事情说出来,而是道:“甄飞河自宫中自裁之后,我的人找了几处仍然未找出他的尸首。虽然皇帝已经确认他的死,但我心里觉得不安,再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之前,我不敢有片刻放松。而且,马源那边也势必要盯着。如果真有甄飞河的同党还在京中,那么肯定不过放过马源。” 他也没料到皇帝竟然在大殿上以情势逼迫马源倒戈,但不管怎么说马源是深知内情又背叛了甄飞河的人,如果甄飞河留有后手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而甄飞河仍然有同党在京一事,朱定北丝毫不怀疑。 那是因为,在何先义等人罪行揭发当日楼尚书出了宫城回府不久便运到了刺杀。若非朱定北早有准备,恐怕这时候楼敬知已经命丧黄泉了。他们没有对马源动手,反而对楼尚书动手,必然是因为身为甄飞河一族家奴的楼家对他们的底细比马源这个自出生后便被送进远宁侯府的假世子要清楚得多,而且这么多年来楼尚书为匈奴提供军器图纸,匈奴的军事装备放眼全大靖没有一人比他更清楚,所以他们才想要楼尚书永远不能泄露内情。 在甄飞河的尸骨不知去向的时候,仍然有人对楼尚书下手,那便实实在在地说明了,甄飞河仍然有同党,而且是个能够动用甄飞河暗中势力有决策能力和权力的同党。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防。 老侯爷也劝道:“这样一来是要小心才好,朝安啊,有长生到边境去帮他爹,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你就安心留在府里,若是需要逞凶斗狠我拿手,若万一是要和人斗阴谋诡计的,长生不在我这心里实在没底,还得有一个人帮我才行。” 朱定北:“……” 古朝安:“……” 阴谋诡计?老爷子你确定这是在恭维不是在讽刺吗? 不管如何,此时都定下来了。临走前,朱定北还特意去见了董明和与黄煜一面。 “有长生师弟亲自上阵,这场仗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只不过……战事刚起时应对尚可,一旦大靖压过匈奴,羌族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他们若是联合南蛮,东夷,四方压境,恐怕到时候咱们的处境堪忧,还请师弟早日做准备才是。” 朱定北道:“多谢明和师兄提点,此事我心里已有成算。今日一为道别,而来也有一事要拜托两位兄长。” 黄煜忙道:“若是为了照看老侯爷老夫人,师弟尽管放心,我如今闲来无事,会时常去镇北侯府上看看他们。” “有黄煜师兄这句话我很放心,不过却还有另外一件事须得明和师兄帮忙照应。” “请说。” 朱定北将甄飞河死不见尸以及对于他们仍然有党羽在京的猜测向二人说明,末了道:“这些剩下的人,多半都是逆党的死士或是暗卫,如今仍然有人能够操控这些人。我只怕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刺杀皇帝或是朝中大臣,还望师兄不要放松警惕,时时防备。” 董明和闻言,沉肃地点了点头,“此事,我会尽心竭力。” 有了他的承诺,朱定北这才松了一口气,双方喝了饯别酒,互道珍重。 五月十六日,运送粮草去往北境的队伍离京,朱定北回头看了眼巍峨的城门,心中直觉四肢的枷锁在这一刻断裂开去——阔别经年,终于,要回到属于他的战场! 第294章 抵达边关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漠孤烟,枯草黄沙。 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匈奴大军退避十里之外,城门外将士们正在收敛战友的尸身,收捡兵戈,清理战场。偶尔有喊人过来搭把手的声音,也有抱着尸首不肯动弹无声大哭的场景。朱定北一行便是在这个时候抵达边关。 已经有哨兵赶回通知粮草将至,朱征北率亲随出城门相迎,很快就与朱定北宁衡碰头。 “阿弟!”朱征北驱马上前,欣喜道:“总算把你盼来了,一路上还顺利吗?累不累?” 朱定北拿马鞭顶了顶他的佩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走。” 朱征北赶忙答应。 城门下,已经收妥的尸体堆积成一座小山,朱定北跳下马来对朝廷亲派的押送官道:“你们先随军入城吧。” 朱振梁也在城门之下,尸山之前,他正在念悼词,时不时有士兵抬手擦泪,一众人等站得笔直,神情肃穆。 “二郎们,一路走好。” 他说完最后一句,火把投入尸山之中,不一会儿熊熊烈火将往生的战士裹入其中。众人随主帅跪行军礼,护送同袍们走这一段黄泉路,静默无声,只有烈火灼灼的响动。朱征北兄弟随行行礼,知道烈火慢慢熄灭,他们才站起身来。 “长生!来啦!” 朱振梁回头看见小儿子,顿时露出一个笑脸来。 “路上顺利吗?饿不饿?累不累?”还未走进,他便一叠声地问着。朱定北笑了一声,“阿爹,是有点饿了,我们快进城吧。” 见朱振梁完全无视了他身边的宁衡,他拉了拉宁衡的手,后者赶忙行礼道:“阿爹……” “咳咳!”朱振梁重重清了清嗓子,打断他的话道:“不是饿了吗,上马上马!你阿娘知道你来还特意给你炖了肉哩。”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根本不给宁衡说话的机会,朱定北无奈,也只能跟着他翻身上马,赶回城中临时征用的帅府中。 一顿饱饭过后,几人也没时间话家常,朱定北问起战况,朱振梁自然详细说来。 “现在我们与匈奴都保留实力,没有出最精锐的兵甲作战,匈奴的重甲兵仍然未见踪影。不过现在粮草到了,我们这边也再不用顾虑什么,等明日开战,我定将他们杀回去。至于派往各州的新军我也已经借分军往凉州的时机让他们拔营分队往秦州益州和平州去了。” 如今战局还未到最激烈的时候,双方保留实力,朱家军的轻甲骑兵,匈奴的重甲兵都还没有上阵,皆已彼此试探为先。当然,彼此有没有在对方的军营中动手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而百万鲜卑新军,虽然才训练第三年,但已经比一般的战士更加出色。鲜卑有朱家军镇守,二十万新军前往凉州后,留下的八十多万新兵过于繁冗,这些人由他们暗中往平州和西南边境输送,届时羌族、南蛮、东夷若是开战,他们也有足够的兵力应对。 鲜卑府除了三十万朱家军外,同样留有二十万新军,等战事完全打开,便是这些儿郎们为大靖新军扬名立万的时刻了。 朱定北点了点头。 朱征北在一旁道:“长生,各位精兵都尉想要见你一面,已经在书房中等候了。” 朱定北怔了一下,微微笑起来,是该见一面了,他精心培养起来的兵这几年在边境杀出赫赫威名,他也该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成长才是。 书房中静的听不见人呼吸的声音,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相信里面站着十五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们一个个笔挺地站着,哪怕是在城中主帅府他们也没有半分的松懈,却让人感觉不到他们身上本该有属于战场□□洗血的凌冽杀气,像是安分得待在剑鞘中不见锋芒的宝剑一般,直到朱定北推门而入,他们才陡然“活”了过来。 “属下参见主君!” 十五人的声音如同一人,没有过分的响亮,但任谁都能听见他们话中的激动难当。 朱定北站在原地,细细地看着他们,欣慰地笑道:“起来吧,这些年,你们做的很好,从未让我失望。” “谢主君!” 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却让十五个精兵的头领如受到长辈夸赞的稚子一般,眼中浮现斑驳喜悦之意,看得朱振梁和朱征北嗤嗤称奇。他们与这十五人接触也有些年头了,他们虽然不恃才傲物,但着实冷清,平素就像个闷石头一样,没有一丝表情也不曾主动说一句话,何曾像现在这样喜形于色? 也是这样的小细节,让他们看到了这些精兵头领对朱定北奉若神明的崇敬和狂热,不由都好奇起来,当年儿子/阿弟是怎么将这些人在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里训练成绝世精悍的兵将的。 待朱振梁父子入座后,朱定北才随宁衡坐下,他看上自己的心腹精兵,抬手道:“都坐吧,匈奴那边的布置现下如何了?” 现在并不是叙旧的时候,朱定北在自己精兵面前一向干练,直接切入主题地问道。 而这些精兵在朱定北出入边城的当日不等他休息好便来拜见,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见主君一面。 精兵头领江文宇回道:“主君,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等您一声令下。” 朱定北想了想,道:“明日我同你一并行事,阿爹只管明晚子时之前若未收到我让人喊停的消息,便发兵奇袭,届时匈奴南边这三城,便是我们囊中之物了。” 朱征北拍腿叫好道:“甚好!这战打得不痛不快的,我早就等不及了。阿爹,明晚便由我率兵与阿弟里应外合,定将匈奴三城献与父帅!” 朱振梁见状,虽有些犹疑不愿让朱定北亲自冒险,但也只能同意。 宁衡道:“长生,我同你一起——” “不行。”朱定北打断他,“明天开始,体弱多病的镇北侯就要因为水土不服而卧病府中了,粮草以及陛下的犒赏都要由你分发到各军,还得代陛下鼓舞军心。” 宁衡可是带着皇命来的,与他不同,而朱定北还不想过早地暴露人前,尤其是匈奴和羌族那里他的身份隐蔽他们就多一张底牌。宁衡闻言,只得作罢。朱定北见状便与精兵头领将明日潜入匈奴与己方暗桩汇合动手一事细细斟酌商议,到夜深时才罢。 第二日天色未明,朱定北一行便出城门往匈奴边境的主城克兰城而去。 随后不久,边城城门瞭望台上便吹响号角——敌军来了! 边城外的平原之上,意欲破城的匈奴兵凶悍地厮杀,投石车不断发射,两军杀得如火如荼。匈奴领将古尔青放下千里眼——那是与大靖最精良的千里眼一模一样的成品,用的却是大靖前些年所获的极为罕见的月琉晶! 古尔青道:“怎么回事,今天朱振梁不再城门上领战?” 下属闻言赶紧派人去打听消息,不多时便回馈道:“将军,昨日大靖送粮进城的人里就有朱振梁最心爱的小儿子,听说他一进城就病了,上吐下泻,要死不活的把朱振梁父子吓坏了,今日不仅是他便是朱家军的少帅朱征北也没有出来应战。” “最心爱的小儿子?”古尔青冷然道:“王上让我们几次动手要在半路抢粮剜掉朱振梁这块心头肉,结果倒好!连粮草都没烧掉一袋,还让他们成功入城!实在该死!” 下属战战兢兢,谁又能想到,大靖这一次的运粮队如此狡猾,不仅除了几对伪装的队伍掩盖真正的运粮队的行踪,还将他们派去的人杀得一个不留。王上因此事已经大发雷霆,他们错过了最佳时机,要想再毁掉这批粮草不易,而朱家军得了这批粮草可就是如虎添翼,对他们极其不利啊! 下属深知将军心中火气森森,小心劝道:“世人谁不知道,朱振梁那小儿子被大靖皇帝抓回京里当人质,早年还遇到刺杀成了一个病秧子,虽说命抱住了,可是连女人都睡不了,能有什么用?属下猜想,他的身体恐怕一早就不行了,皇帝怕他死在京里引起朱家军异心,所以才干脆把这个麻烦丢到边境来,是死是活都和他没关系了。看这模样,那小子也撑不了几天,等他一死,朱振梁必定大乱,到时候反而给了我们可趁之机。将军,切莫急躁,若是您不想等了,属下便安排提早将他送入阴曹地府。” 下属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而这名属下说话文绉绉的,匈奴口音别扭,比起长生天更像是信奉佛教一般,开口闭口便是地府。看其眉眼,分明生的就是大靖人,而非匈奴人,也不知是何等的遭遇,竟让这样一个瘦弱的大靖人能够成为匈奴守边领将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古尔青看他眼中恨意滔天,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也起了杀心,心底不由一笑。很好,比起这个军师的忠诚,他更希望得到的是他的恨,对朱家军,对大靖的恨! 第295章 连夺三城 第二百九十六章 战鼓擂动,到了日落时分依然没有一方鸣金收兵。 朱征北进来对朱振梁道:“爹,已经是第三批人了,没想到长生装病竟然还能引出这些人来。” 朱定北走之前特意交代了他们准备对付前来刺杀的匈奴暗桩,原以为一击不成他们肯定就会收手——毕竟连朱家军都没能在此前找出来的暗桩杀手留下来在往后的用处只会更大,可没想到这些人对朱定北的性命却这般执着,不依不饶。 朱振梁夫妇今日都未出帅府,尤其是身为军医的高娘子,在幼子“病重”的情形之下,自然会因私心寸步不离。 见大儿子眉头紧皱,朱振梁道:“事态还在长生的预料之中,你不必过于紧张,回去好生陪着你娘,免得再有人来伤了她。” 朱征北闻言,便不再纠结,回旋回朱定北卧病不起的卧房之中。日落之后,分发完犒赏的宁衡才回府上来。朱定北出城之后便一直没有消息传回,虽然知道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但他仍然忍不住心中不安,如此也守在了朱定北的卧房之中。 水生得了夫人的吩咐去为他准备晚饭,高娘子打量着宁衡,她也难得有和宁衡这样说话的机会,见他担心儿子,便安抚道:“长生那孩子做事靠谱,你只管放心,再不济他身边有那么多人呢,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和老夫人不一样,高娘子对宁衡的了解很少。当日洛京府里突然传信来说要给儿子和宁衡定亲,她着实吓了一大跳,接连好几日都焦虑得睡不着。 对于亲生儿子,高娘子心中的疼爱自然不会少半分,但更多的却是愧疚,愧疚自己不能陪在儿子身边让他小小年纪就在洛京那样吃人的地方夹缝求存,受了那么多的伤害和苦难。对于只有几面之缘的宁衡她所知甚少,若非心中婆母提及这桩亲事是儿子自己提出的心愿,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而在去岁她带着两个孙儿进京,便趁机好生将宁衡查了个底朝天,又几次三番同他接触相处,也知道这是一个懂事会照顾人的孩子,心里那点顾虑便慢慢消失了,对待宁衡的心态也转变,犹如自己的儿子一般亲善。她一贯是亲厚的人,否则也不会善待朱征北还让对方将她爱重胜过亲生母亲,对于外子宁衡她自接受之后便也当他是自家人,见他为儿子的安危担心便免不了劝慰他。 宁衡回过神来,他对高娘子笑了起来,道:“阿娘,我知道,就是……忍不住多想了些,您不定担心我。” 事实上,但凡朱定北不在眼前他便会挂念,何况这一次还是要去做凶险之事,他却没有陪在左右,难免有些焦虑,但对于朱定北的能力他非常自信,也笃定对方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不过理智如此,感情上却不能随心控制。 高娘子见状便笑了,“你们两个呀,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相互帮衬信任这是其一,但也要学会当放手的时候痛快让对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阿衡,你呀便是总将长生当做长不大的孩子一般照顾,但他其实早已能独当一面,你该支持他才是。” 宁衡摸了摸鼻子,那动作倒是和她小儿子为难尴尬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低声道:“阿娘,我明白。” 高娘子闻言便不再多说,待他吃过晚饭之后便劝他在朱定北的床上睡一阵,今日在各处军营中奔波也是辛苦了。 入夜之后,两军暂时停战,但彼此都不敢松懈,防备着夜袭兵。 终于,等到了子时。 朱征北率领三千兵马,悄无声息地踏过国界石碑,直取匈奴边城。 开战以来一场即将扭转大靖和匈奴局势的战役,正在悄然发生,而此时的匈奴克兰城主府上住着的古尔青将军还没有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正在对汇报刺杀失利的下属大发脾气。等将那些废物赶走之后,古尔青还气恼道:“军师,你说他帅府是有百万兵马镇守还是他朱家小儿是不死之身?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竟然生生损了我上百个死士!一群废物,养他们有何用处!” 军师万野,也就是那对大靖和朱家军满怀恨意的下属因他的怒火而瑟缩了下,但眼中的恼恨比起古尔青只多不少:“看来朱振梁那老匹夫确实对这个儿子爱若性命,不仅不出城迎战,还将朱家军的精锐都派过去死守那个病秧子。将军,此事说不得对我们也有好处,他朱振梁私心这般重,大靖军中肯定不会没有一点意见。况且,大靖皇帝派来的钦差不是还在朱家军中吗?让他们看清楚朱振梁的肆意妄为,到时候大靖皇帝岂能容忍?” 古尔青深以为然。 他们和大靖开战到现在,朱家军却十分懈怠,显然对皇室心里也有不满。现在朱家军没有任何功绩可言,若是搞出一些是非来,正是他们趁机搅乱朱家军军心夺取鲜卑边城的大好时机! 由此,古尔青便让万野赶紧去安排。 事毕,他才道:“朱家军的粮草一定要想办法毁掉,今天晚了,等明天军师一定要为我献上良策,到时候王上面前我不会忘了你的功劳的。” 万野阴鸷的表情顿时松动,千恩万谢。 古尔青看他婢膝奴颜的模样,心中大快,于是起身上前便拍了拍万野的肩膀,道:“军师大才,大靖军如此冷落你是他们有眼——!!” “——无珠,都是一群废物还不被本王放在眼里,你放心,你想要的本王一定会给你。现在,你好好想想该怎么抢了朱家军的粮草,我听说那可是上百车的粮草,有了这个,我们就一点也不用怕他朱振梁了!” “是是,属下现在心中便有一计,请将军一听。” 万野恭敬而小心地回答着,如果此时有人看见屋中的情形,恐怕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被紧紧捂着嘴巴的古尔青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听着面无表情的万野嘴唇一动一动,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声音,他不甘又恐惧地瞪着一向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大靖犬奴,眼中的精光一点一点涣散,直到咽气。 万野松开捂住古尔青的手,将他扶会位置上,摆正姿势。 而古尔青的心口,正扎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鲜血染满了他的铠甲,有一些滴落在地上,但都被万野的声音完全掩盖没有让守在外头的匈奴兵听到任何动静。 古尔青死不瞑目,万野仍在说话。只听他张口,竟是口吐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将古尔青的声音模仿得分毫不差。而谄媚的军师,此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古尔青座位下机关拧开,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他立即将一块石板掀开将古尔青丢入这个古尔青致死都没有察觉的就在他脚下的暗道。 紧接着,有一个人从暗道中爬出,若有人目睹全场一定会再次受惊。 因为从暗道里爬出来的人,与已经气绝身亡的古尔青长得一模一样,难辨你我!随后又有一人从暗道中探出头来。 那现身的“古尔青”大笑起来,对万野献上的计策大肆赞扬,而万野神情激动,眼圈竟是一下子就红了。 “属下万野,见过主君。” 那探头而出的不是朱定北是谁! 而这个六年前便深入匈奴,取得古尔青信任的从大靖前李家军逃出生天得到匈奴王族救助,恨朱家军和大靖入骨的军师,却从一开始便是朱定北的人! “辛苦你了,珍重。” 朱定北无声地说着,万野忍泪重重地点头。 朱定北握了握他的手腕,退回暗道之中只身离开。万野擦了眼泪,将石板放下,起身对“古尔青”道:“多谢将军赏识,您放心,这一次我们一定——” “将军!不好了!敌袭!” 一人破门而入,古尔青的大笑声戛然而止,凶狠地抓过那来报信的士兵,吼道:“什么?!他们竟然敢来?!来啊!把本王的刀拿来!我非要剁碎了这群废物!” 他大步而出,万野赶紧跟在身后用别扭的匈奴语问那报信的士兵:“到底怎么回事,对方有多少人?” “不清楚!瞭望兵看不见他们但是听声音至少有两万人马!” “什么!怎么会听不见声音——” 不等万野问完,刚刚出府门的古尔青便被一个紧急赶来的心腹大将拦住:“将军不好了!城内出现叛徒,竟然大开城门迎了敌军进来!克兰城已经保不住了,将军快随属下撤往乌克城吧!” “混账!我手下有二十万兵马!他只有两万!逃什么!都给我去把那些东西剁碎了!” “将军!不知两万!足足有三十万朱家军杀进来了!我们快逃吧!” 三十万军! 古尔青脸色大变,越来越多的匈奴将领往古尔青汇聚而来,最终古尔青败退克兰城,退往乌克城! 可就像长生天放弃了这些可怜的匈奴战士一样,朱家军的精兵从克兰城一路追上乌克城,又从乌克城杀入了乌河城!竟是节节败退,毫无抵抗之力。而等匈奴王得到消息派出重甲兵支援的时候,匈奴南境边关三城已经失守,而亲王古尔青一众部下已经被朱家军斩杀马下! 捷报传回大靖,满朝狂喜! 朱家军军心振奋,杀气腾腾,而不论是匈奴王还是朱振梁等人都明白,战事,此刻才真正打响。 第296章 狮子开口 第二百九十六章 “诶,万百夫长,今天的训练还请手下留情啊!” “百夫长今天又笑了,咱们又要倒霉喽。” “百夫长……” 万野,一个从最普通的兵坐上百夫长位置的朱家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士兵,因在克兰三城中勇斩敌首三十余人,从一个无衔士兵升上了百夫长,这才为人所关注。没有人知道,这个笑面虎一般瘦削又精悍的人,曾经在匈奴王室卧底数年,更在进攻克兰三城的战役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匈奴南境三城毫无预兆地沦陷,战俘二十万匈奴士兵和匈奴百姓,匈奴王室有意以此和谈,毕竟朱家军不可能用自己的粮草供养这么多俘虏,而以朱家军的行事也不至于坑杀如此多数目的俘虏。克兰之战过后,匈奴明显感觉到了彼此战力上的悬殊——这种悬殊并非单兵实力和铠甲军器上的高低,而是十分粗暴地,士兵数量上的碾压。 十个兵对一个兵,这场战还怎么打? 匈奴不得不先退一步。 贞元皇帝接到战报后,挥毫首肯匈奴王的洽谈,但他狮子大开口,要的不仅是匈奴彻底割让克兰三城,还要匈奴以一人一羊,十人一牛,或百人一马的方式赎回,否则半月之后这些人格杀勿论。 匈奴王吉尔令受到回书之后,气得脸色铁青。 那可是二十万人啊!就算他们用此等的牛羊换赎,但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俘虏把半数的牲畜家底都赔尽。更可恶的是,大靖还在百人换马这一条上点名,必须是良种马而不是阉割之后的战马!他们匈奴除了重甲兵和轻甲之外,马匹就是他们最得意的武器,每年被大靖俘虏的马匹数不胜数,但那些都是阉割处理后的马,能让他们做种马培育马种的马匹极少。 大靖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但是匈奴王别无选择。他不可能放着这二十万俘虏不管,如果朱家军在最初泯灭天性地将他们都杀了,那匈奴还能因此而哀兵必胜为报仇而战,可现在的情况不是如此。如果他不去赎人,那么必定军心不稳,民心动荡,到时候连起兵造反把自己推下王位都是轻的,何况他现在非常需要被俘虏的十五万士兵填充兵力。 无法,吉尔令只能再发国书,请求以金银换赎人口。 朱定北得知匈奴王开出的条件,不由啧啧了声:“看来那一卷宝藏图的确在匈奴王手中,一个人换十两银子,两百万白银说给就给,出手真是大方。” 宁衡勾了勾唇,“可惜,我们不缺钱。” 正如宁衡所说,贞元皇帝的回信很干脆,他可以接受白银赎人,但仅限于五万俘虏,其他人必须以牛羊马匹来赎。 几番协商之下,大靖态度强硬,匈奴王无法,只得接受这个条件。 赎人那日,二十万匈奴人被押送到乌河城后。乌河城,因背靠乌河而得名,这条河水色深,内有丰富黑藻,从而被当地人叫做乌河。乌河不算宽,约莫五丈开外,朱家军将俘虏推在河岸旁,又极其嚣张地将炮台推上前,足足摆了十台炮,惊得匈奴人隔岸喊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开战吗?!” 别扭至极的大靖话从使者口中吼出。 负责此次换赎的朱征北大笑道:“不必紧张,有备无患而已。现在,你们把银子和牛羊马送过来!” “不行!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呵呵,这可不是你说的算的!在这里我说的才识规矩!你们必须照办!” 匈奴使者表情扭曲,和身边的将军商议了一会儿,才道:“分批来!我们先交银子!五十万白银,你们送五万人过来!” “成交!” 匈奴人这才用马将五十万两白银运过河,可银子送上岸后,朱家军并没有将五万人送过来,气得对岸的匈奴使者别扭的大靖话夹杂着匈奴王破口大骂他的不守信用。朱征北可不怕他们舞刀弄剑,惹急了,他一个炮丢过去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稍安勿躁!人不能造假,银子是可以的!你们匈奴以前不是没干过拿劣银糊弄我们大靖人的事!” 朱征北站在炮台上,看底下的士兵将每人一捧白银,砸碎了看里面是否夹藏砂石,因为人多势众,五十万两白银很快也就被验完了。 看来匈奴最近是不缺银子花,没有搞那等弄虚作假的小动作。朱征北满意地摆摆手,命人将那五万人踢下水,也不派人送让他们自己淌水过河。之间那五万俘虏火急火燎地过河,不少人在水中跌跌撞撞,原本看起来呈现黑色的河水在他们的大动作下反而泛白,那是河底的泥沙被他们搅浑而导致的。 朱家军看他们狼狈的模样放声大笑,侮辱他们的态度分明,丝毫不知收敛。 第二批便是数目最多的羊群。 这些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看得出来被划出来当赎人的物品之后就再没有被喂食过了,过河的一会儿工夫,竟然还有十几只死在了水中。朱征北给亲随失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一手抓着羊,一手抓着匈奴俘虏,大骂道:“这头羊还没有这个人一半重!格他老子娘的!不能换!” 朱征北扬声道:“好一个匈奴往竟然敢给我们使这种低贱的花招!我告诉你们!百斤羊肉换一个人,否则我们不换!” “你们!国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一头羊换一个人!你们难道想出尔反尔吗?!” “嗤,不给你们一点教训你们还不知道听话了!要不这样,这批羊我们不要了!等你们换一批肥的再来跟老子说话!哼,且看这些羊,可见牛马也不是良种,兄弟们,把人押回去!等明个儿他们想通了,我们再送来卖人!” “是!” 眼看着朱家军二话不说就要带人走,匈奴使臣急了,他奉命而来王上可是清楚地告诉他今日必须将这二十万人一个不缺地带回去的!若是完不成任务,他必死无疑!他着急地和将军商量,后者虽然对这二十万俘虏厌恶至极,可也明白这些人必须赎回来,只能妥协。 “行!就百斤羊换一个人!”匈奴使者喊道:“你们也不能缺斤少两,必须让我们的勇士和你们一起称算重量才行!” 朱征北无可无不可,只是在算重量的时候每只羊都少算了十斤,他的理由很正直,这些淌水过来的羊一身湿毛,这得有多重的水分啊,必须划掉!形势比人强,匈奴的勇士们骂也骂了,想动手就见朱征北无赖地踢了踢脚下的炮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如此,这十万只羊,足足比预计要换的少了一万五千人! 剩下的牛马赎人倒是顺利,朱家军在检查过马匹没有被阉割之后便痛快地放了人。可留下的这一万五千人都是匈奴士兵的俘虏,却让匈奴人十分头疼,朱征北大方道:“拿你们屁股下的马来还!不够再用你们身上的铠甲来换!不行,这些人我就带回去了,正好我大靖鲜卑开荒少人手,这些人三天给他们喂上一顿,怎么也能活个一年半载的,哈哈,用起来肯定比畜生好使唤一点!” 他说这句话用的是匈奴话,在场的匈奴俘虏和对岸的匈奴人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个都嘶吼地骂出声。 匈奴俘虏着实被朱家军的兵将揍了一顿,这才老实了。 “舍不得就算了!弟兄们,咱们走!” 朱征北扬扬手,跳下炮台就要走,匈奴使者也不能做这等虎头蛇尾的事情,换了十几万人,若是独独剩下这一万五千人,民心军心都会大乱,他们之前做的都前功尽弃了。所以,换,必须要换! 咬紧牙根,匈奴派来赎人的五千名甲兵里只有两千名骑兵,他们屈辱地跳下战马,只能将战马拍下河水,一千五百匹战马在河里一片骚乱,匈奴人纷纷冷笑,他们的马都是长生天的赐予,就像草原狼一样忠诚孤傲,绝对不会屈服于大靖人的,就算被他们抓走,也绝对不会为大靖人所用。 但一想到它们即将自己饿死自己的结局,这些骑兵心里也在滴血。 可没等他们为自己的战马默哀完,便听一声抑扬顿挫的哨声,在水中没头没脑地乱窜的战马听见了最熟悉的训声纷纷安静下来,朝着哨声的指引往河对岸狂奔而去。 匈奴人丕然色变,不敢置信地相互问道:“怎么可能?为什么大靖人会知道我们训练战马的哨号?!” 匈奴将军和使臣脸色最是难看,他们盯着站在炮台上的吹哨人,那个人身上穿着最普通的朱家军铠甲,吹着只有匈奴的养马人才知道的哨声,在战马上岸之后便安抚他们跟随自己,见战马都没有反抗,他才放下手臂,大方地朝匈奴人看去。 一张笑脸,突然变成了一张惶恐卑微的脸——那是他在匈奴时一贯的姿态。 匈奴使臣蓦然变了脸色。 竟然是他! 第297章 宝藏密辛 第二百九十七章 让万野在匈奴人面前露脸,是朱定北的意思。 万野在匈奴的地位不可谓不特殊,他虽然婢膝奴颜,可在古尔青面前非常说得上话,许多战计都是他出谋划策。他成了大靖军,那些人不难想到,为什么克兰三城在这么多匈奴兵的戍卫之下仍然节节败退。 在这里,万野一定居功至伟。 而在匈奴,不论是李家将中私逃到匈奴的亲随还是一些被他们拉拢的大靖边关商贩马夫,大靖人不可谓不多。 有万野“背叛”的先例在,他倒是要看看,匈奴王室是否还能够“海纳百川”!至于那些大靖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朱定北完全不放在心上,一些叛国贼,他只遗憾不能亲眼看到他们的结局罢了,谁还会怜惜他们的性命呢? 这一场赎人的行动最终平顺落幕,在匈奴俘虏全数被收回的当口,匈奴那些被赶下马的骑兵有意拉弓射箭报复朱家军,可是当炮台抬起对准他们的时候,这些人再不甘心也只能败走。 听朱征北说起匈奴重甲兵原本在马上高傲的姿态和他们走时那落魄的模样,朱振梁高兴得直呼大快人心! “多亏了阿弟提早知会,否则,怎能有这等下马威,哈哈!” 他们早就料到匈奴送上的牛羊不会是什么好货,原本呃打算按照国书所说行事,但是朱定北偏偏剑走偏锋。不得不说,这个下马威,着实让人痛快啊! 朱定北抿嘴忍笑,正经道:“阿爹,阿兄,你们快别忙着高兴忘了正事。匈奴王室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现在急需一场胜仗来稳定军心,所以,下一场战事,他们势必会派出他们最精锐的重甲兵挽回局势。我们还是先想好应对之策才行。” 朱振梁父子这才收了笑声。 父子三人连同宁衡围在桌前对着铺在桌上的布防图商议。 朱征北先道:“克兰三城处匈奴西南边境,过了乌河便有山脉天险,他们一定会借天险挑衅我们。不过这里易守难攻,他们想要打一场漂亮胜仗,我们朱家军也不是吃素的。所以我想,他们一定会假借在这里与我们的缠斗,掩盖他真实的目的,对鲜卑北境其他地方或是凉州下手。” 他的分析让朱振梁十分满意:“最有可能的,就是凉州西海郡和鲜卑北靖郡。这两个地方毗邻匈奴,战力又相对薄弱,如果我是他们,一定会选择在这里下手。” 西海郡驻守的并非朱家军,而北靖郡现在是新兵驻守。这两个地方都有极大的可能成为匈奴反攻之战的落脚点。 “爹,长生,我觉得他们选择西海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朱征北斟酌道,“匈奴丢了三成,还赔了那么多牛羊,王族处境堪忧,百姓民怨沸腾。如此,匈奴在这场战役中已经显露颓势,他们现在不仅要找回场子,更要寻找盟友。他们从西海军接触羌族人,让他们出兵,就是一举两得。” 朱振梁扯了扯胡子,道:“以匈奴重甲兵的兵力,集中攻一城,西海军未必保得住啊。” 朱定北却道:“我认为,他们更可能对北靖郡动手。” “哦?这是为何?” 朱振梁和朱征北显然都偏向于西海郡,听朱定北这般说不由都盯着北靖郡的地图沉思起来,想着自己是否疏漏了什么。 朱定北看了宁衡一眼,后者怔了下,随即出声道:“阿爹,兄长,西海郡并非匈奴接触羌族最佳的选择。你们且看这里。”他的手指在乌孙国从前的位置点了一点:“自从乌孙沦陷,羌族和匈奴在这里便屡发争斗,如今,乌孙有三分之一的国土已经被羌族从匈奴手中抢夺。他们如今国土接壤之地已经北移,不再像以前,中间隔着凉州、车师部落、乌孙三处。” 朱振梁合掌叹道:“我竟忘了这里!不错,比起越过凉州寻盟羌族,乌孙虽然远了点,但却是省去不少麻烦。” 朱定北沉声道:“羌族现在按兵不动,但不表示他们没有同匈奴达成共识。我怀疑,战后不久他们已经通过乌孙与羌族达成协议。日后他们出兵北靖郡,羌族一定会出其不意奇袭凉州西平郡,直取金城。” 朱振梁皱眉,“大靖使臣已经前往南地,也不知是否已经说服盘越掸国不来凑这个热闹,否则三境起兵,对我们十分不利。” 朱定北道:“只怕羌族和匈奴仍有我们没掌握的底牌……” 见朱定北更偏向与匈奴、羌族和南蛮结盟共同大靖,朱振梁和朱征北对视了一眼。长生口中所说的底牌到底是什么?难道为了结盟,匈奴甘愿大出血?毕竟现在不像上一次三方出兵谋取大靖时的情况,大靖处于劣势,很可能被他们裂土而分。眼下,大靖有绝对的优势,匈奴可以利诱南境,他们大靖同样慷慨,为何南境还会选择羌族或是匈奴? 像是吞了匈奴,回头便会对付他们这样的假设,当不至于让盘越掸国信服才是。 且不说大靖有没有这个本事灭了匈奴,便是可以,那也要几年的时间而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而匈奴与南境一南一北,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交集,要唇亡齿寒,也应该是羌族才有这样的危机感,大靖许诺给南境和平共处的机会,没理由南境不买账反而看好匈奴或是羌族才对。 见父兄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沉吟片刻才道:“爹,你可听说过大靖皇室宝藏?” “宝藏?” 朱振梁惊讶道:“那不是都说是无稽之谈吗——莫非,真有这个宝藏,而且落到了匈奴人手里?!” 朱征北却是从未听说宝藏一说,疑惑地看着他们。朱定北递给兄长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才解释道:“确实有这个宝藏,而且有一部分就在匈奴手里。” 他想了想,还是将宝藏的真实面目告知二人,朱振梁父子目瞪口呆。 宝藏图? 大靖金山银山铁矿等尽数囊括其中?! 怎么可能!那可是太.祖帝后时便有的宝藏,先人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将天下金银尽握手中?他们如何勘定的?又如何竟没能引来任何骚动和传言?试想一下,要确认这些矿山,势必要派出许多人手去寻找勘察,便是大靖工部全员出动也不可能在一辈人手中能够完成此事,人手财力,一个都不可能少。 如此,怎么可能没有半点风声传出?可看他朱家列祖列宗遗留下来的训诫来看,祖宗们也并不知道这个宝藏的真实面貌。 实在匪夷所思! 而朱定北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振梁父子更加吃惊:“不仅仅是大靖,便是匈奴、羌族、南境恐怕也在宝藏图中。而这一部分,或许就在匈奴手中,是以,他们才会不惜代价出兵相助匈奴。” 这是朱定北和宁衡几番上商讨才得出的结果。 这看起来太异想天开,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将所有的不可能排除之后,落出水面的真相往往就是这样让人难以置信又合情合理。 上一次匈奴羌族南蛮三方联军进宫大靖,当时他和宁衡便猜想,遗失的那一卷藏宝图在匈奴手中。不过他们当时猜测的是,那一卷宝藏图所画的应该是缺失的凉州矿山,是以鼓动了羌族和南境侵吞大靖国土之心。 但当他们知道了甄飞河和宁家祖辈的渊源,明晰了匈奴王与甄飞河的血亲关系,他们便不得不深想一分。 既然,匈奴能够依靠那卷宝藏图在自己的国土中近年来开发数处矿山,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一卷藏宝图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甚至囊括了大靖的数个邻国,包括羌族,包括南境,甚至东夷。若是如此,匈奴手中相当于抓着一个杀手锏,足够让这些敌国趋之若鹜。 朱征北被这个猜想震得回不过神来,朱振梁表情扭曲了一瞬,盯着小儿子和宁衡看了半晌,才艰难道:“你们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那宝藏至始至终就在宁家手里?” “……现在是。” 朱定北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实话。 朱征北这下更找不到北了,朱振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事还有谁知道?你们可知,若是消息传出去,宁家朱家,陛下一个也容不得!” 且看匈奴能够凭借藏宝图让羌族和南蛮言听计从,就可知那宝藏有怎样的诱惑力。他们朱家原本就兵权在握,而宁家更是富可敌国,两家人现在因为朱定北和宁衡的亲事而绑在了一起,皇帝想必已经十分忌惮,若是宝藏在手的秘密被皇帝知道,老天,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他们和皇室必然你死我活! 朱定北安抚道:“我们从未告诉别人,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朱征北还是没忍住过问那宝藏图里到底有什么,朱定北随口吐出几处矿山,那都是大靖数年来已经被开发出来的天下闻名的矿山。末了,他轻描淡写:“这些,都在宝藏图中,不足百分之一。” 朱征北:“……” 朱振梁:“……” 朱振梁郑重道:“儿子,一定要藏好了!” 千万不要露出马脚,也千万不要留给子孙,否则……他几乎能够想象到朱家和宁家断子绝孙的那一天。 第298章 长生斩将 第二百九十八章 贞元三十年,六月。 黄沙荒漠,阳光折射在北靖郡的戈壁旷野比别处更热烈几分,但此等热情无人问津,除了边境的商贩。 这一日,商贩拖着骆驼大汗淋漓地走过细软的黄沙,擦着汗问东家:“老爷,咱们跟匈奴人还在打战呢,为什么还要往他们哪里送货?要是被人抓住了,我们会不会被杀头?” 东家骑在骆驼上,闻言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这鬼地方能遇见什么人?除非有人告密。” 小贩被他冰冷的眼神一刺,竟在这酷烈日光下打了一个激灵,连忙闭嘴干活。不多时,那东家突然脸色一变,他跳下驼峰,贴在黄沙上听了片刻,满脸惊慌道:“有军队来了!快!快躲起来!快收拾东西!动作快!都想死吗?!别磨蹭了!” 东家火急火燎,幸好他们这一批皮货数量不算太多,三只骆驼很快被绑了嘴脱到一处高耸起的沙土之后,一群人瑟瑟缩缩地躲了起来。马蹄声经过他们下方的沙路,直到远去,那小贩被东家逼着爬上去看看那些人走远了没有,那小贩抖着腿看了一眼,顿时撑大了眼睛。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惊慌道:“东家,不好了!不、不是咱们的兵!是匈奴人!是匈奴人!” 东家脸色一变,冷着脸想了片刻忽然又笑道:“好哇,这些匈奴人肯定图谋不轨,待我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我军,那我还卖什么破东西,赏金就够我走商十几年了!走走,东西不要了,我们赶紧回去!” 那东家想通其中关节喜不自胜,可没等到他们踏出这片沙漠,又一队匈奴军队踏破黄沙而来。 而这一次,他们再没有之前的幸运。 马蹄溅起阵阵飞沙,匈奴兵扬长而去,徒留十名大靖商贩的血染了黄沙,很快就被飞沙掩埋,徒留一个个不甘的死者亡灵。 匈奴兵发鲜卑北靖郡! 这里驻守大多都是从内州调派鲜卑训练的新兵,上阵杀敌的实战经验少得可怜,面对匈奴兵突发而至的重甲兵马,瞭望台的号角吹了一遍又一遍,守城的士兵像是炸开了锅的蚂蚁一般,惊慌失措地往内城跑! “敌袭!!快!!关城门!” “都回来!快回来!” 城门上的士兵撕开嗓子吼着,可不等他们成功召回士兵将城门关上,匈奴最精锐的重甲军已经兵临城下! “放箭!” 城上的领将勉强稳定心神,故作镇定地指挥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匈奴重甲军根本不怕这漫天而来没什么准头的箭矢,他们的马匹也被全副武装,人与马只有眼睛露在外头,但可惜要射中他们的眼睛绝非易事。他们所向披靡,将大靖军冲散,也不急着结果他们,狂叫着朝城门而去! 那关到一半的城门被□□挥开,守城门的士兵要逃已经来不及了。 匈奴重甲兵狂笑! 大靖军这般杂碎!不过如此!比草原上的兔子都不堪一击!哈哈哈! 他们杀红了眼,数千重甲军不过一刻时间便涌入内城之中!但他们想象中的肆意屠戮大靖边城惊慌失措的百姓的场面没有发生,最先闯进城内重甲军头领蓦然察觉不对劲。这他娘的是一座空城! “撤退!快!退——” 但,为时已晚。 数百火把从城墙上丢尽内城,城门从城外被死死封锁。火把砸落在民舍的茅草屋顶,陡然火起,继而——嘭!!轰炸而开! 一声接着一声的轰炸声震破天际,地面也跟着颤了三抖!城外尚未杀入匈奴重甲兵心知不对,如潮水般撤退,但大靖军怎么可能就此放他们离开。先前在城外如同毫无目的而四散逃跑的士兵化零为整,瞬间便集合成数个千人的方阵队伍。 “杀!” “灭了匈奴!” “杀啊!!” 爆吼声声,就算面对的是匈奴最精悍的重甲军,鲜卑新军们也没有半分退缩,他们悍勇无畏地冲锋陷阵! 但匈奴重甲兵的名声也不是浪得虚名,在短暂的惊慌之后,迅速调整兵力,与大靖军厮杀!但他们也很快发现大靖军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难产,每一个士兵都在重复这样的动作,冲,斩断马腿,另一大靖兵立刻从那斩马腿的兵后冲上来,□□狠刺向重甲兵的眼睛! 若是一击不就,那斩马腿的兵立刻挥刀看向重甲兵的双手! 重甲兵奋力反击,一个又一个分不清是穿着大靖兵甲还是匈奴重甲的士兵相继倒下,鲜血仿佛在永远在半空中停留,却是一道又一道新鲜的血液从他们的身体里迸发而出! “弃马!!杀!” 重甲兵的头领发现了大靖军的训练有素,那么野蛮粗鲁而直接,分明是这对他们这些重甲骑兵日夜苦练的招式,否则不可能准头那么好,配合那么恰当,杀了一个另一个还能上来填补继续配合重复这个杀招! 匈奴重甲兵应对的办法十分及时,打破了大靖军的杀招,可也同样让自己的骑兵优势从此消失。他们妄图凭借自己战斗力杀光大靖军。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他们的情报再次错误,大靖北靖郡布防的兵力何止五万!完全杀也杀不完! 更可怕的是,左右两翼仍然有大靖军不断冲杀而来,将他们包抄其中! 他们现在只期盼着后面的援兵赶紧到来,可知道死亡,他们都不清楚他们期盼中的援兵再也不可能赶来了。 漠北黄沙,鲜血凝聚,竟无法被沙土吸收,流成道道血河,厮杀在北靖郡外杳无人迹的沙漠中展开。 这些大靖军的行动比北靖郡驻守的新军更加强悍,他们一个人就能完成所有的动作,动作迅速地将重甲兵斩落马下! 当前一人,长刀所向,敌身与敌首霎时脱离!轻骑在黄沙中依然灵活,那人控马的本事已经臻入化境,连斩二十余名重甲兵竟然都没让马匹受损,他自己更是毫发无伤。直到他杀入这一批重甲兵的首领面前—— “啊!” “杀!!” 嘶吼着,身体在狂啸。 那首领仗着重甲的防护,一刀砍向来人的马头。却不想那人竟然干脆弃马,一脚踩上他的□□跃上首领马背,等他回刀砍来,那人已经双手捏住首领的脑袋狠狠一扭! 咔擦。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那人一把将首领的尸首丢向朝他看来的暴怒的匈奴重甲兵,霎时被砍成两半!那人勒转首领□□马匹,接管了这匹战马,长刀继续挥舞杀入敌中。 腥风血雨,长刀饮血! 直到日向西斜,风沙带走荒漠的炙热,陡然间凉透人心,这场战事才落幕。 “主君!这是最后一批重甲兵了。” 斥候半跪禀报。 正是一马当先勇斩重甲兵首领的人。 那人这才解了头盔,露出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孔。 正是不可能出现第一战线的病重的镇北侯爷朱定北!他凝视左右,道:“清点伤亡。把这些重甲全扒了,带走!” “是!主君!” 一大早他们便埋伏在这片荒漠中,兵分三路斩获匈奴重甲兵,五千精兵六个时辰都未有片刻停歇,守株待兔等着一批又一批的匈奴重甲兵踏上这片黄泉路。但此时没有一个人脸上又倦色,他们异常的亢奋,手下动作无比精准又轻快。 打了胜仗不能够让这些精兵兴奋,打垮了匈奴引以为傲的重甲兵也不足以让他们得意忘形,但此时他们一个个脸上全是自得的笑意,因为,这是第一次,他们与主君共赴战场! 朱定北见状也只是一笑,没有说什么。 宁衡在一旁也脱了沉重的头盔,看朱定北脸上沾了些许血迹,在白皙的面容上刺眼极了,他有心想给他擦干净,但抬手却见自己指套兵甲上同样血迹斑斑。咸涩的黄沙气味仍然掩盖不了血液的腥气,这一片沙土,都被血迹染红,在黄昏日落之下闪耀着些许无辜的纯净晶莹。 朱定北见他发怔,低声问道:“怎么了?不习惯血腥?” 宁衡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整日的作战,长信侯爷与这些精兵没什么不同,或者说,他是这些里人最生疏的,哪怕武功高强,杀的敌首也是最少。 朱定北轻笑说:“长信侯爷果然悍勇无比,待会儿点一点人头,没准也能给长信侯捞一个百夫长当当。” 这可是明目张胆的取笑了,要知道这些人里谁不是三品校尉以上的军衔,战功累累。但说真的,凭借宁衡今日斩获的敌首,要胜任百夫长功勋还不一定够呢。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笑着道:“多谢镇北侯赏识。” 这里,是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长生念念不忘的战场,血腥沉闷,毫无新意,但也让人,热血沸腾。 而他最欢喜的莫过于,能够陪在他身边,共赴边关,共斩敌将! 299.交州沦陷 第二百九十九章 “你说什么?!” 吉尔令在得知重甲兵出师不利,北靖郡的奇袭大败之后脸色青白交错。那可是他精心培养的一万重甲兵啊!竟然还没真正上战场就死的不明不白!叫他如何能够忍得下这口恶气?! 年轻的匈奴王很快镇压下了这份愤怒,他冷静地对部下道:“让人传信,告诉他们,是时候该动了。” “是!王上!” 吉尔令兀自沉思了一会儿,在一人从内室走出来后才回过神来。 “你的警惕性太低了。” 来人语气平静,却让吉尔令瞬间绷紧了神经,起身恭敬道:“孩儿知错,下次不会这样了。” 说的竟是一口纯正的大靖话。 “嗯。”来人满意地点点头,道:“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听见了,你下一步预备怎么做?” “孩儿已经让人传信羌族、南蛮和东夷,让他们同一时间剑指大靖,如此一来就算朱家军再悍勇也会乱了阵脚,到时候——” “我是问你,你,匈奴该如何讨回这一局。”来人冷声打断了他,道:“你莫非以为那些好处足以让这些财狼虎豹对你俯首听耳?若是匈奴对上大靖毫无胜算,他们也未必尽心尽力,到时候他们只等大靖收拾得你差不多了,再向你施以援手,他们要的东西你是给还是不给?” 吉尔令脸色一变,也想到了自己的疏忽,他把那宝贝看得太重了,没想过这是一柄双刃剑,等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个东西也会变成羌族南蛮对付自己的手段。 来人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若是你阿兄在世,思虑必定周全,只恨……罢了,你好生想想怎么扳回这一局吧,否则不等大靖杀入王室,你的勇士们也将不战而败。我可是听说,某些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打算撂了你的王位取而代之再像大靖俯首称臣呢。” “……孩儿知道了。” 吉尔令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掩下眼中的不甘,回归平静。 三日之后,羌族、南蛮、东夷连同匈奴四方进攻大靖,一瞬打破大靖对匈奴游刃有余的局面,洛京朝臣还没有从朱家军大挫匈奴重甲兵,擒获万数重甲的喜悦中抽身就必须面临这样的窘境。好在,凉州、秦州、益州、宁州、平州这首当其冲的边境五州应对及时,没有发生连失城池的惨状。 贞元皇帝受到战报之后即刻诏命三军应对,文武百官全都紧绷起一根弦,静待战况的发展。 而此时,原本最应该紧张的朱家军帅帐内确实一片平静。 “没想到,竟然和我们猜想的最糟糕的情况相符了。” 朱定北叹了一口气,他仔细打量着宁衡道:“阿衡,你家祖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连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南蛮和东夷的矿产都了如指掌?该不会,宁家还有什么能耐是我不曾见识过的吧?” 宁衡失笑,“我和你有一样的疑问。” 朱定北道:“不过利益勾连总归不是正途,若是匈奴一败涂地,想必他的盟友们也会见机行事,等我们把匈奴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们再来分一杯羹……诶,不过羌族南蛮和东夷一上来便派出最精锐的兵将攻击大靖,看起来不像是敷衍匈奴啊。” 宁衡沉吟道:“长生可还记得,匈奴曾在凉州边境挖过金矿?” “忘不了。”朱定北眯了眯眼睛,“阿衡的意思是,匈奴手中的那份藏宝图中涉及到了大靖边境几州的矿场?” 如此一想,朱定北便觉得十分有可能,“这六百年来,我们大靖边疆外扩了不少,且不说原先的鲜卑部落,便是现在的平州,也有十几坐城是从东夷臣属那里割让来的。若是这些地方也有矿产,想必,匈奴会先给这些人一些甜头,让他们想尽办法攻陷这些边境城池,将金山银山占为己有。” 宁衡颔首,“应是如此。” “那这就棘手了。” 朱定北搓了搓指骨,对宁衡道:“想必他们有专人亲自去勘察过,否则不会这么卖力。阿衡,为今之计,不如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匈奴的藏宝图收入囊中?届时我可他还扯什么大旗!” 宁衡道:“这很难。” 他们在胡尔朵给匈奴王留下的人里已经安插了不少人手,其中有几个已经十分得吉尔令的器重,都就算如此,他们连宝藏图的事情都从未听说,对于匈奴如何利诱羌族等过结盟也不得而知。想也知道,匈奴王肯定把手中的羊皮卷看得比性命还重,便是要了他的命,也不一定能够得到宝藏图。 朱定北掀了掀眼皮,“那就做了吉尔令。” 反正宝藏图吉尔令不可能假于人手,等他一死,羌族等国除了已得的这几处矿产,其他也无从得知,或许到时候他们会为了约定中没有得到的利益而发兵匈奴逼迫王室吐露他们未必知道的宝藏也不可知。如此一来,这出反目成仇的大戏,就太值得期待了。 “长生,你有几分把握?” “我想亲自去——” “不行!” 宁衡厉声打断他,没等他虎着脸再说下去,宁叔忽然在门外请示。两人收了收脸上的神色,咳了一声,请他进来。 宁叔此行来,却是告知两人一个噩耗。 ——交州,暴动了! ——交州,沦陷了! “什么?!” 交州,这是大靖二十州里最不受人瞩目的一个州,单从每三年州牧回京述职,交州州牧走的最早也一向没什么不吭声就可以看出来了。其他各州每年都在报政绩,增税收,可他们交州呢?难道要说这三年多收了多少罪人不成?他们交州的政绩可都是皇帝心中一痛,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流放到交州皇帝心里肯定还记着他们的罪过呢,他不想丢乌纱帽就得闭紧嘴。 今年他述职倒是有话可说,但那却是因为交州暴动被暴民屠村此等惊世骇俗的恶行,任谁听了心里都不好受。 总而言之,交州就是大靖人眼中最晦气的地方,谁也不会无端想起。 可这一次,交州又在大靖人面前大大的“露”了一个脸! 依然是暴动,那些流放犯反了!更可恶的是,他们将大靖的官吏斩杀殆尽之后,一举投效了南蛮!白白将大靖一州国土送入南蛮手中!没费一兵一卒!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战时! 交州如此出人意表的沦陷,不仅狠狠打了大靖一巴掌,更助长了南蛮和外敌的气焰! 谁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可事实却是,交州的国界碑已经被捣毁,换上了掸国的国碑,与大靖皇室没有任何沟通。掸国动作神速,让人不得不怀疑,交州的□□就是掸国一手主导的。 交州要什么没什么,倒是瘴气连天,完全不适合人居住,树林丛生,沼泽遍布,十分恶劣,是真正的穷山恶水。大靖在多年前将他们列入国土还是因为这些瘴气霾林里的野人一族被发现,后来这些野人成为大靖子民,迁入宁州世代安居,这才让宁州纳入了大靖版图。 但它对于大靖而言如同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最后索性皇帝就将眼不见为净的罪臣丢到了这里,慢慢便成了大靖的流放州。这里森林连绵,便是丘陵山川都少见,仅有的几处山川都早些年都被大靖工部实地考察过没有金银也没有铁矿,如此便被彻底地荒置了。但此时,无利不起早的掸国不惜犯大靖众怒也要将这块鸡肋吞入口中,若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谁都不相信。 朱定北冷着脸道:“我们早该防着他这一手的,上一次甄飞河和谢永林能够一举屠了交州三村,他们在交州肯定埋有人手。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几乎交州半数流放犯都掌握在了他们的手中,说反就反。” 要策反这些流放犯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可见当初谢永林选择了这个出身之后,甄飞河的人就在这里埋下这个隐患了。 可惜,就算是神目如炬的朱定北也和大靖其他人一样,从未将这块穷山恶水放在心上,因此交州的沦陷才会如此出人意料,让人防不胜防。 宁叔接着道:“侯爷,主君,交州沦陷之后我们在交州的人没有撤离而是投入他们的阵营之中卧底,现在天机堂的兄弟们已经和他们取得联系,想必很快就能知道他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宁衡点了点头:“很好。让他们小心一点,不要露了马脚。” 宁叔:“侯爷放心吧。” 朱定北道:“听说交州没有一个商铺,怎么还有宁家人,莫非也是流放犯?” 宁衡怔了下,不由笑道:“谁说交州无商的,那些采石场,采药场虽然明面上都是官营,但也总要有人负责接洽买卖。” 朱定北会意地点了点头,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先不说这些了,宁叔你帮我传信回去,让朱响派人将谢永林给我带来。” 300.欲罢不能 第三百章 交州沦陷后,皇帝当即传令广州驻军前往交州平叛,收复国土。 但不过半月,宁州驻军就受到敕令调一队精锐之师与广州驻军汇合,一同前往交州平乱。广州驻军毕竟以水师为主,少有的陆战师因为常年没有战事,最多剿过几次匪毫无实战经验,入了交州的瘴气老林不过几日便出现了大批的死亡,甚至不需要敌人出手就不战而败。 宁州驻军心中忐忑,好在宁州州牧是个头脑清醒的,当即命人召集前交州土著野人一族,让他们带队精锐前往交州。 这些野人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繁衍已经和大靖人毫无差异,但到底祖辈发源于交州,族中许多人还秉承祖制每年三月三都要深入瘴气林中给祖先们送黑米饭团,祭祀先祖。因此,不让他们打仗只是带路,绰绰有余。 宁衡得讯之后,立即让人前往宁州接触张州牧,将在叛党中的暗桩联系办法告知,方便他里应外合。张州牧不敢耽搁,当即寻了宁州驻军主将商议,很快派出一个中郎将前往交州协同先师部队一同对付交州暴民。 只苦了宁州,不仅要面对羌族和盘越掸国的联合攻势,现在还得负担交州的收复大事,不管是州牧吏官还是主将士兵全都焦头烂额。 广州驻军在交州的几次失利,朱定北也看在眼里,但交州与鲜卑天涯海角鞭长莫及,他也只能做好自己眼下的事。直至宁州军与广州军汇合在前野人族的带领下踏入烟瘴之地,谢永林也从京城被秘密转移到了鲜卑边境。 “你是朱家人?……我该尊称你一声镇北侯爷吧?” 谢永林阴狠地盯着朱定北,若非被人绑的结结实实,谢永林此刻恐怕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朱定北哈哈一笑,“现在知道虽然也不晚,不过我不会称赞谢州牧的智慧的。” 谢永林脸色难看,他若是够聪明早便应该认出朱定北的身份,而不是以为他只是宁家的手下。他怎么也没想到,害他至此,将先父□□无缝的计划搅和得全无施展之地的人竟然会是他们之前最看不起的只会打战不懂权谋的朱家人! “镇北侯不远千里将我带到这里,意欲何为?” “外面如今是何情形,谢州牧想必已经知晓了。甄右相在圣驾面前自戮,你们一族,现在就剩下你和匈奴王,大人现在对我可是很重要的,你不妨猜一猜,我想对你做什么?”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若是你想借我威胁人或是为你办什么事,我奉劝侯爷还是不要痴心妄想!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在我身上得到任何好处,更不会帮你对付我的族亲兄弟!” “诶,谢大人火气不必这么大,我这么千里迢迢请大人过来,可是好心好意要请大人看一出好戏的,怎么回事为难大人呢。” 谢永林狐疑地看着他,心中忐忑不已完全不知道这个似笑非笑的少年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朱定北也没让他瞎猜,而是道:“我的属下有一个精通易容缩骨之术的奇人……唔,想必大人不知道吧,匈奴连失克兰三城,便是因为我那属下扮作古尔青将军,□□无缝地与我们里应外合,让匈奴王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这一战是怎么败的,等古尔青战死了,他还得痛快地给古尔青追封一个勇士将军的亲王身份。你说,若是让我那属下扮作你,你那贵为王上的兄弟看见死而复生的谢大人,会不会痛哭流涕,待他百般爱重呢?” “卑鄙!!你不会得逞的!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谢大人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朱定北悠闲道:“这世间人谁都可以说我朱定北卑鄙无耻,我听着高兴。可是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人说我卑鄙,我可不觉得是恭维。再说了,谢大人我都将戏本告诉你了,你便好好听这出戏唱完,别总是要死要活的,多煞风景啊。” “你!” 谢永林怒目圆睁,心一狠便要咬舌自尽。宁叔出手如电地捏住他的嘴巴,在他嘴里塞了一团棉布。 “谢大人这是何苦呢。我夸你你要咬舌头,我骂你你还要咬舌头,我可是好心好意留你一条命给你兄弟送终,你若是再不识抬举,我便将你那老子娘还有胡尔朵老太婆的坟给挖了,把他们送到边境扒光了吊在城墙上,日日夜夜让你的王上兄弟欣赏他老人家的英姿。诶,别哭啊,我这个人一向说到做到的,所以,谢大人可要好好听话,别让我干这种缺德事,我就多谢你了。” “呜呜呜呜!” 谢永林目眦尽裂,却只能被人抬着离开了。 不多时,精兵头领江文宇请见。朱定北对他吩咐道:“这几日你好生为我照看一下谢州牧,一定要让他宾至如归……对了,慧清大师与他朝夕相处近一年了,你多向他请教一下,免得到时候穿帮了。” 江文宇心领神会,毫不拖泥带水便去按照主君的吩咐前去招待贵客了。 不错,朱定北口中的能够易容缩骨的能人便是江文宇。 也正是当日扮作古尔青接应万野的人。如今有他出马,朱定北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吉尔令待这个兄弟真情流露的场面了。 待室内静了下来,宁叔才忍不住道:“怪不得慧清说这位谢大人见您一次便吐一次血呢,今日领教了主君的高招,我等望尘莫及啊。” 朱定北噗嗤一笑,“宁叔,你这也算是在夸我啊?” “自然自然。”宁叔嘿声笑出来,“我们侯爷什么都好,就是这张嘴上吃了亏,有主君帮着他,老奴便放心了。” 朱定北被逗得不行,眼看宁衡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由乐呵呵地捏了捏宁衡的脸,扭头对宁叔道:“您就不怕我欺负他?要论这嘴上功夫,你们侯爷就是再练上一百年也不会是我的对手的。” 宁叔嘟囔:“别说嘴上功夫了,主人什么时候能赢过主君了。” 不过见两位主人眼神又腻缠在一起,十分有眼力见的宁叔当即告辞离开。 朱定北笑着凑过来说:“阿衡,你看宁叔,这是巴不得我欺负你呢。你就是太闷了,若是哪天能跟我吵上两句嘴,那可就叫我大开眼界啦。” 宁衡手上用力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我说不过你。” 他仰头亲了亲朱定北,后者笑嘻嘻地在他嘴上啄了几下,“那可未必,我可是知道……长信侯爷嘴上的功夫有多厉害,让我……□□。” 宁衡的眼眸倏然深邃了几分,他盯着朱定北,声音略哑道:“这个功夫,我也未必是你的对手,镇北侯爷还是莫要妄自菲薄。你不知道,我有多……欲罢不能。” “哦,原来你还想过要罢休啊。” 朱定北扬了扬眉头。 宁衡笑起来,“是我说错话,你就堵住我的嘴,别让我说了可好?” “说错话还敢讨赏,不过本侯今天心情好,便准了。” 他说着,低头重重吻上宁衡的嘴唇,两人的气息碰撞在一起便急促起来,宁衡抱住他的腰,想要将他反压在椅子上,朱定北用劲咬了咬他的嘴唇,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抵在楠木椅背上,一手捧着他的脖子抬起他的脸,暗声道:“老实点。” 宁衡不断追逐他的唇舌,双手往上不断抚摸他的脖颈和耳朵,朱定北浑身一颤,低头咬住他的喉结威胁他不准再轻举妄动,可两人一发不可收拾,宁衡扬起脸将自己的喉关□□在他的面前,让他肆意攻击,朱定北撕咬吮吸—— “长生大事不妙啊——!!” 大步走进来的朱振梁僵在了原地,在两个臭小子慌张分开的时候陡然回神,赶紧把被自己掀开的帘帐再拉上把随后的朱征北和自己的副将挡在外头,见两小子整理好仪容,他才撒手,怒气腾腾地走过来,一人一脑袋瓜子,没好气道:“也不看看地方!像什么样子啊?!” 不过他略一回想,刚才他可没看错,是自己儿子压着宁衡这小王八崽儿,怎么看将来吃亏的都不是自家儿子啊,他长久以来在心里闷闷不乐的某件事突然豁然开朗,不由兴起又拍了拍朱定北的后脑勺,笑哈哈道:“干得不错,不愧是我儿子,哈哈哈!” 朱征北一进来就看见宁衡盯着老爹在胞弟脑袋上动手动脚的巴掌,脸色又红又青的,不由上前拍开老爹的手给胞弟揉了两下道:“爹做什么呢?有话好好说不行,担心把咱们家唯一的聪明人也拍傻了。” 朱定北摸了摸鼻子,看了眼宁衡嘴唇上被咬破的地方,不由咳了一声,点了点自己嘴唇的位置让宁衡赶紧去拾掇拾掇。 宁衡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让人看着,反正朱征北也不会没眼色到过问他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自己喝了一杯冷茶平复了一下心绪,才正了正脸色道:“阿爹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301.海寇重现 第三百零一章 朱振梁和朱征北今日正出外巡防,克兰三城成功夺下后,鲜卑西北边境的防线便又向匈奴南境推近了一步,边防的不稳定因素也由此多了几分,是以才由主帅亲巡边境。原本他们出去一趟没这么快回来的,否则朱定北也不敢和宁衡,咳咳,忘乎所以。 朱振梁被他问起,也按捺住了心里的小九九,将方才未说完的话继续道:“刚刚巡边的时候我在这里发现一处废弃的铁矿山,看样子是这两年才挖的,而且挖的非常仓促一点都没留。可见你们之前说的那个东西,真的就在吉尔令手中!” 朱振梁之前虽然被宝藏图的消息震慑住了,但心里到底没有将事情想得太严重,或者说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宝藏图存在。 太.祖帝后是大靖人心中无上的神,但就算如此,他们在世的时候也是人,是人能力总有限度的,就算是皇室培养了许多暗卫在大靖各州甚至在邻国和蛮荒之地探险,获悉了这些消息,但能知道其中一两处矿山都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要在全天下的范围内全被点出,怎么可能做到呢? 可是现在匈奴挖开的这一座矿山,却让朱振梁动摇了。 从来没听说匈奴边境这三城内有铁矿,但在两年前却被吉尔令给挖开了,一个挖一个准,这绝对不是偶然。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对朱振梁说道:“阿爹,据我所知,匈奴现在不缺金银也不缺铁矿。他紧缺的粮食也可以凭借这些向羌族和南蛮兑换,我们须得做好长年打战的准备。” 朱振梁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祖宗遗泽如此丰厚,倒叫我们承受不起了。” 福祸相依,前人留下福泽经历世事变故如今却反而成了匈奴制衡大靖的一大法宝,实在是世事难料啊。 “先不说这些了,反正现在羌族、南蛮和东夷联合匈奴进犯大靖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我们能够瓦解他们的同盟,他们既然已经知道宝藏图,掌握大靖边境几座城里有矿山便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次拿不下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避无可避。” 怀璧其罪,这便战争的理由。 朱定北顿了顿,继续道:“现在重甲已经送入工部,我想用不了多少时间,工部必当赶制出重甲出来。只是我们的兵将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重甲到了我们手里也未必能像匈奴兵一样如虎添翼,反而可能画蛇添足。那批重甲送来之后,阿爹不要轻易使用,留给我我自有其他用处。” 他没有细说自己的计划,但对于重甲的研制却非常有信心。 匈奴重甲,楼家在其中功不可没,之前为了让楼尚书避嫌他们才没有在第一时间便赶制重甲削弱匈奴的优势,现有从匈奴重甲兵身上扒下来的完好重甲送入工部,大靖要拥有一支精锐的不输于匈奴的重甲兵不过是时日问题。 他现在担心的却是另一点,“交州暴动之后我心中便十分不安,交州尚有那么多甄飞河的遗留党羽,说不定,他真给匈奴王留下了什么底牌。我们现在应先发制人,逼得匈奴不得不将底牌出尽,否则这场战,我们会比预计的折损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听阿弟这么说,是已经有主意了?” 朱征北赶紧问道。 朱定北点头,低声道:“我准备双管齐下。第一个,便是刺杀匈奴王。当然,我们未必能得手,但是制造一些乱局,搅乱匈奴王族的浑水不难。这第二么,你们听我细细说来……” 朱定北如此这般地说着他的计划,只听得朱振梁父子眼睛发亮,反观宁衡,却是眉头紧皱。待朱振梁和朱征北明晰了自己要做的事着急下去安排而离开后,宁衡才忍不住道:“长生,你定要亲自走这一趟吗?” “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要陪你一起去!” 宁衡坚定地说道。 朱定北捏了捏眉心,无奈道:“阿衡,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你就安心帮我守好后方可好?再则,换句话说,若是我果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与我一起被俘是好,还是你在外头营救我防止事态恶化是好?孰轻孰重,你心里应当明白。” “长生……我相信你,只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道理他都不明白,可要做到太难了。 朱定北挑唇而笑,“我现在可是命在旦夕的病秧子,不管我私底下做什么,也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长信侯爷的身体可一向健朗,若是连你也陪我做戏,那岂非无端引起他们的戒心?再说,阿爹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谋士,我心中难安,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出去办事。就当是求你了,阿衡,我把你爹娘他们的安危都托付给你,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宁衡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论嘴皮子功夫,我果然不是你的对手。” 朱定北失笑,他安抚地亲了亲宁衡的侧脸,“信我,别像个粘人的孩子一样,我可是会生气的。” “怕了你了。” 深受威胁的长信侯爷只能认栽。 贞元三十年,七月流火。 开战至今已有两个多月,洛京上下都紧绷着一根神经,好的坏的消息不断从四面八方向洛京涌来。皇帝刚刚收到工部的喜报,命人将赶制出来的数千重甲送往鲜卑朱家军,不曾想笑容还没落下,便有收到一封加急战报。 来自东海水师。 沉寂了两年的海寇重出江湖!不仅全副铠甲武装,甚至连船只都与大靖战船一般无二。 明眼人都知道,这些海寇背后肯定有人把持,不是匈奴就是羌族东夷。打战讲究知己知彼,这些海寇训练有素,而起对大靖东海水师的作战和器械异常熟悉,三次战役都让东海水师节节败退。与此同时,东海水师对这些不知何处来的海寇却一无所知,完全找不准应对之策。 贞元皇帝沉着脸,当即与董明和商讨——对于东海水师,没有人比董明和更清楚他们实际的情况了。董明和也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但在第一时间,他便想起了朱定北离京前与他们话别那日曾说起的话:逆党仍有党羽。 原本在交州沦陷之时,他以为逆党的党羽就在交州,现在看来不管是自己还是朱定北都低估了他们。 竟然能在海上培养出一批锐不可当的“海寇”,便是他也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董明和当即便想皇帝陛下谏言,将他们藏作底牌的水师私军启动,莫要失了先机亡羊补牢。贞元皇帝思索片刻,才道:“既然如此,便依爱卿所言吧。只是这主将之人……” 董明和跪礼道:“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不,你不行。”宫城防卫之重,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派出董明和,能够接手的人都不足以得到他的信任。贞元皇帝沉思片刻,才道:“朕听说,你的男妻在军师上亦有大作为,若朕派他前去协理我军,爱卿以为如何?” 董明和没控制住脸色一变,他埋首道:“陛下,黄煜乃是臣的男妻,按照大靖律法,他不得领受官职,还请陛下——” “朕并非那等不知变通之人,他有真才实学如今我大靖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朕自然不会束缚他。还是说,爱卿舍不得?” “臣惶恐。”董明和咬牙道:“陛下,吾妻得陛下赏识,在此家国为难之时,属下与他自然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耽误国家大事。只是他虽有谋略但武功平平,臣斗胆恳请陛下,若果真派他出海,请陛下准允他做幕后军师,臣可推荐一人代他台面上行事。” “哦,那是何人?” ——“广州水师,三品中郎将,钱不悔。” 而此厢,匈奴王与焦头烂额的贞元皇帝面临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收到谢永林的手信时,他犹自以为这是一个陷阱,但当谢永林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吉尔令不得不相信,这是上天给他们宁氏一族的恩赐!皇天不负有心人! 他激动万分地看着谢永林,几乎激动不能成言,还是谢永林忍泪笑道:“为兄落魄了,阿弟认不住为兄了不成?” “我……三阿兄,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吗?你不是,他们不是都说……” 吉尔令捏着他的肩膀兴奋道。 “我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谢永林张口便想要说自己的境遇,却不想吉尔令火急火燎地拉住他,“快,快随我回府!有一个人,你见了一定会高兴的,他见了你一定也会高兴的!” 吉尔令将他拉入王宫寝殿之中。 “谢永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阿林?是你吗?” 老人老泪纵横,摸索着他满脸不敢置信。 谢永林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嘭地一声跪下,抱进老人的腿哭喊道:“爹,您没死,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302.BOSS现身 第三百零二章 宁衡静坐已经有三刻钟时间了,一旁宁叔撑不住道:“家主,主君办事从未有过差错,你且放宽心,静候主君佳音便可。若是主君知道您如此为他担心,他在外也不能够安心办事啊。” 宁衡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他递上来的热茶喝了一口,这才应道:“我不担心长生。” 他没有说谎,只是时时走神想对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罢了。如果这天底下有镇北侯爷亲自出马还做不成的事,恐怕也就没人能办成了,对于这一点他从未怀疑。 “那家主这是为何?” 宁衡的神情只差愁眉苦脸了,除了在镇北侯爷的事情上,他可从来没见过家主这般模样。 宁衡皱了皱眉头,“江文宇去了匈奴也有小半个月了,却连一个平安的消息都没传回,我担心这里会有什么变故。” 宁叔闻言道:“家主既觉如此,不如让人接触一下确定情况?” 宁衡摇了摇头,“江文宇如此反常,必定是因为他不能轻易联络,如果他有动作便会暴露自己的身份,或是给我们招惹什么祸患。但以他的智谋,对上吉尔令绰绰有余,吉尔令身边又有什么人,能让他如此忌惮呢?” 宁叔思忖片刻,才迟疑道:“家主的意思是,胡尔朵给吉尔令留了什么人吗?” “尚未可知。” 宁衡想了想道:“给我们的人递消息,留意江文宇的安危,若有变故协助他即刻撤离。告诉他们,除非江文宇主动联系,让他们不要私下与江文宇接触。” “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宁叔退下后不久,水生便端了一碗汤药进屋来。 床上空空如也,原本应该卧床不起的镇北侯爷早已不知去向,但外头的样子是要做得十全十的,因此朱定北这一次行动连水生都没带走。 水生将药倒入床底下挖出的地渠中,起身道:“侯爷,朱响那边传来消息,说皇帝陛下让董明和的男妻前往东海对付海寇,算算时间,他现在已经到东海水师里了。还要钱悔公子被皇帝提了一级,封了正三品忠勇将军,现在扬广一带的水师由他掌管。” “那些水师的来路可查明了?” “钱公子传讯,说那些人行事甚有章法,不像是一两年练出来的,倒像是老水师兵头,而且那些海寇中几乎都是中年人,青年者也少见。与以往的水师完全不同。而黄煜公子离京前,还曾同过管家三伯爷向朱响递信,禁军统领董明和怀疑,这些海寇和交州的暴民一样,都是甄飞河的余党。” 水生在朱定北身边浸淫多年,虽本身不是多敏锐的人,但重在办事可靠又实事求是从不虚言也不妄加猜测,现在朱定北身边的消息渠道全都由他负责。 宁衡听过之后点了点头,而后道:“你传信给钱悔,我会让宁家主宅的人协助他。” “是。” 水生在屋里伺候足了时间,才面容忧郁又疲惫地退下。 而备受人瞩目的长信侯爷和镇北侯爷,也不可避免地被有心人提起。 匈奴,王宫。 “大靖皇帝这算什么意思?把一个半死不活的镇北侯送到边境来等死,这到底是给朱家面子还是给他们下马威?” 对于朱定北濒死的消息,吉尔令吃惊之下又想不到贞元皇帝这一手的用意。 见没人接他的话,吉尔令有说道:“那长信侯又是怎么回事?天天守在镇北侯身边,莫非长信侯府和朱家私下已经结盟?大靖皇帝怎么放心让他们两家混在一起?” 面容苍老的老者此时才出声道:“镇北侯府和长信侯府早就分不清你我了,那朱家倒也舍得下本钱,把一个儿子嫁给长信侯,如此两家可不是绑在一起了吗?大靖皇帝倒是想拦,可惜,对上这两家,他也未必有哪个能耐阻拦。” “……舅父的意思是,那镇北侯与长信侯有私情?” 吉尔令也是知道大靖允许嫁娶男妻的事情,但这个规矩放到了宁衡和朱定北身上,怎能不让他诧异。 被匈奴王称作舅父的老者,若是朱定北此时看见的话,绝对提刀就砍!那正是“死而复生”的老熟人,大靖前右相,甄飞河! 甄飞河闻言冷哼了一声,“我原以为大靖皇帝知道这件事一定寝食难安,对长信侯府和朱家心生芥蒂,没想到他只当听不明白那些暗示。现在看来,朱家和长信侯的磊落出乎我的意料,皇帝却是早有耳闻,甚至默许了这件事。” 想当初,他在护国寺发现了朱定北和宁衡的私情,满心盘算要致朱家和宁衡于万劫不复之地,没想到计划才刚刚开始,皇帝就不接招了。他漠视了这件事,将那呈上密报的御史好生一番敲打让他把嘴闭紧,竟是在为那二人善后。 那是的甄飞河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回想,想必当时皇帝已经知晓内情,盘算着那一处惊天地动鬼神的谢永林叛国大案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才舍不得也不能够对朱家和长信侯府施加压力吧。 而后,他的儿子谢永林九死一生,从护国寺逃生出来之后,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至始至终,他都被皇帝和宁衡玩弄于鼓掌之中! 甄飞河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吉尔令见状道:“舅父,既然他们如此看得起那个镇北侯,不如咱们替阎王爷早日收了那——” “糊涂!” 甄飞河突然骂了一声。 吉尔令一怔,完全不知他为何发火。 一旁忍着咳嗽声的谢永林哑着嗓子道:“那镇北侯我也有过数面之缘,当时我被关押在护国寺中,他屡次想要从我身上探听爹的真实身份。那个人,绝非一个病弱小儿那么简单。我怀疑,他这次水土不服病重府中,也一定有蹊跷。” “没错。”甄飞河欣慰地看了眼儿子,见他又憋着声忍住咳嗽,不由关切地问他是否安好。 谢永林勉强笑了笑,说只是一点风寒不碍事。甄飞河知道儿子被俘的这段时间一定受了不少折磨,否则不会把身体弄垮,连一点小小的风寒都扛不住。想到这里,他对宁衡的恨意更深了一层。他道:“那镇北侯爷轻功十分了得,看他对付阿林的手段也知道他心智过人。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这一次病重也一定是为了掩人耳目做些什么。你瞧他去岁随驾到鲜卑的时候,就没见他有什么病痛,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便是真的病了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一定是为了替自己遮掩什么,或是替朱振梁引人耳目方便他暗中动什么手脚。” 吉尔令有些心急道:“舅父,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朱家这个镇北侯不能留。索性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他,到时候朱振梁就算有再多惊天的计策,儿子一死他恐怕也顾不上了。” 甄飞河对此并没有异议,他只是反感吉尔令的急躁。 这些年,若非他让谢永林一直暗中为他出谋划策,年轻气盛的吉尔令也没这个本事震住匈奴王族,给外人留一下高深莫测的虚像。 因心中的失望,甄飞河又不由想起上一任他们倾尽心血培养的匈奴王,吉尔令比起他兄长完全是一个草包!但逝者不可追,甄飞河即使有再多的情绪也不会对吉尔令言明,闭了闭眼睛,他看向吉尔令道:“就依你之言,但也不必投入太多人手,上一次古尔青自作聪明折损了那么多死士,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 “舅父放心,我知道分寸。” “是这样最好。”甄飞河不抱希望地说,转而看向谢永林便有是另一张温和的面孔了,他道:“阿林这几日好生将养,养好了身体才能帮你弟打理事务,如今匈奴境内一片乱糟糟的,那些亲王一个个都等着王上出差错,反扑一把,你要替你弟把这些人看住了,稳住后方才行。” 谢永林却是抬了抬眼睛,让甄飞河和吉尔令都看清他眼中的狠绝之色,“爹,别弄死朱定北,我要活的!他当日如何待我,我必百倍还之!” “好!好!这才是爹的好儿子!” 甄飞河心中甚为宽慰。 而此时让他们恨不得寝皮吃肉的镇北侯,却在另一个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地方。 此时,他也从精兵口中得知江文宇失联后,他和宁衡的反应差不多,对于江文宇自保的能力他并不怀疑。只不过,当精兵提及黄煜被派往水师辅助钱悔时,他便若有所思。但不管想了些什么,他只让精兵传信钱悔好好与黄煜以及宁家的人配合——虽然还未听说宁衡派主家的人协助钱悔,但他确信宁衡不会没有任何动作。 由此,天下战局展开。 大靖北面匈奴,南面掸国,东临海寇东夷,西有羌族盘越为患,四面楚歌。 一场即将载入史书的大战,在炎炎七月,撼动苍生。 303.杀神附体 第三百零三章 七月末,镇北侯爷的病势仍然不见好,连皇帝陛下都被惊动,特地在运送军器的队伍中派人前来传旨慰问镇北侯的病情。 就在那日,宣旨太监随从的两个小太监中,竟然混入死士在众人跪接旨意的当口杀入镇北侯养病的卧房之中! “有刺客!” “来人!快拦住他!” “救侯爷!快!” 一阵忙乱,等朱振梁父子和亲兵闯入卧房中时,只见地上躺了一个被一剑封喉的身着太监服饰的死士,而宁衡手执长剑,剑尖有血迹不断滴落,面无表情。见朱振梁等人进来,宁衡随手将长剑丢开,道:“长生刚刚喝了药睡着,元帅大人请帮忙清理一下这里,不要再让人打扰。” 说罢,他转身走入室内,竟是连想要去确认儿子是否安好的主帅朱振梁都被拒之门外。 朱振梁给大儿子递了一个眼色,自己怒气冲冲地回旋,在半路便碰上手脚太慢落在后头的宣旨太监和剩下的那个小太监。 “……兵马元帅,接旨。” 打上照面,宣旨太监骇了一跳,赶紧把手中还未交接的圣旨转交朱振梁。后者忍怒掷地有声地谢恩接过旨意,起身将圣旨交给身后的亲兵时便再也耐不住脸上的冷意,盯着宣旨太监和随行小太监道:“莫非方才那个公公的行为,也是陛下的旨意吗?” “哎呀!元帅这话可说不得!奴才实在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但陛下对镇北侯爷拳拳挂念之心,绝不可能……元帅慎言才好,奴才也实在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奴才已经宣了圣旨,得赶回去向陛下交差,这便要走了,请元帅勿留。” 宣旨太监估计形势,明智地选择了逃命。 朱振梁冷笑一声道:“公公今日所作所为,本帅一定会原样转告陛下,让陛下为我儿,为我朱家做主!” “元帅——” 不等宣旨太监为自己辩解,朱振梁一甩披风扬长而去。 宁衡从宁叔口中听闻朱振梁对此事的处理后点了点头,“是该让陛下知道,他的皇宫现在还远没有到滴水不漏的地步。” 他虽然早就知道甄飞河在宫中的人手肯定没有尽除,可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有这个能耐成了来边境宣旨的随行太监,掌握刺杀朱定北的良机。哪怕今天没有出事故,宁衡心中的怒火也分毫未减。如此防不胜防,若是有朝一日他或是长生,又或者皇帝稍有大意,或许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叔道:“家主,宫中就算还有甄飞河的人手也定不会自己轻举妄动,此事势必是有人谋划的。可咱们和主君的人在洛京查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将为他们笼络死士,定计决策的人找出来,您看,是不是要再多派一些人手?” 宁衡沉吟片刻,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长生的人行事章法与众不同,我们贸然插手或许会坏事。若非他们主动求援,我们不要干预。” 宁叔只得答应。 “长生,还是没有消息传回吗?” 宁叔愣了一下,今日家主醒来已经问过一回了,没想到现在旧话重提,宁叔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低声道:“家主,算算时间,主君差不多该回来了,您再耐心等两日,属下相信主君一定会按时回来的。” 宁衡嘴唇紧抿,静默半晌后,忽然起身道:“给我取铠甲头盔来。” “家主您——” “快去。” 宁叔看出他要上阵杀敌,心中暗暗叫苦,主君,您还是快回来吧! 继克兰三城之后,匈奴重甲兵在北靖郡败北全军覆没,朱家军趁机又攻下乌河连接的乌溪城和乌尾城,现在在打的是乌河外占着山脉天险的蓝山城。 蓝山便是那道天险山脉,因每日晨间阳光透雾落下蓝色光柱而得名,蓝山城易守难攻,饶是朱家军兵力充沛,战力强悍,胶着近两个月仍然没能将蓝山城拿下。这日朱振梁督战,与匈奴展开厮杀。蓝山城兵力有限,若是没有一个人应战,再绝的天险也拦不住朱家军的刀斧。但这些人来应战,朱家军便能杀他个血流成河,蓝山城的守兵经不起消耗,这两个月以来,匈奴王便接连派了三批援兵。这也是朱振梁能够耐着性子和匈奴周旋的原因,蓝山城虽有天险,守城容易杀敌难,他乐得凭借一个蓝山城来吸引匈奴更多的兵力,为鲜卑北境其他边塞缓一口气。 他凝视这蓝山脚下的厮杀,不多时亲兵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朱振梁面露喜色当即便要回帅帐商议此事。 不成想,一侧的副将忽然低呼一声。 “什么事?” 朱振梁赶紧拿起刚刚放下的千里眼一看究竟,副将指着一处道:“元帅你看那里,这两营将士里何时有如此悍勇的小兵,还只是普通兵,回头您可不要跟我抢,我一定要把他收入麾下!” 只见,那战场之中一人手持长剑如同劈山破海一般杀入敌营之中,不过瞬息之间就斩获数名敌首。看他一路往敌方领将的方向杀去,犹如不世杀神一般锐不可当,那些阻拦在他路上的敌兵,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在他剑下丧命。 朱振梁一看之下却是吓了一大跳! 这不要命的杀法,他虽然第一次见识,可心里瞬间便有怀疑对象了! “该死的王八崽子!看我回头不打他六十军棍!” “主帅你这是为何——啊!匈奴的弓箭手要对付他!” 匈奴领将在台上观战的领将很快发现了这个变数,他们同样被他杀神上身的杀法惊吓到,见他朝自己杀来,顿时让弓箭手不计后果射杀他。朱振梁和副将都因此倒吸一口凉气,没成想那人却是躲也不躲,在箭矢飞来之时突然从马下拽过一个匈奴兵,万箭穿心! 见他毫不留情地将替自己挡灾的匈奴兵丢开,固执地朝领将杀去,朱振梁眉心一跳,嘀咕道:“这小子好大的火气啊。” “主帅知道那人?是谁?” 心生爱才之心要将那神勇士兵纳入麾下的副将急忙问道。 朱振梁没有理会他,而是道:“你亲自去护着,别让他真给匈奴兵砍了。”说完,便随前来汇报的亲兵离开了。 副将不明所以,但是主帅的命令他言听计从,可没等他上马,那人突然将背后的弓张开,副将眯着眼从千里眼中看了一眼,却见他背上的箭篓里竟然只有一支箭!而此时,那唯一的一箭被他搭在弓弦之上,瞄准了匈奴领将。 那骇然的杀气便是隔了大半个沙场,仍然能感觉到。 匈奴领将被他狂妄的态度激怒,当即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士兵,抢过弓箭搭箭同样对准那人! 双箭,齐发。 副将提起心神,哪怕只是两息之间,但当时看来却是如此缓慢。只见两支箭矢破空而来,在空中擦身而过,一个往那人的脑袋射来,一个往匈奴领将射去。 副将之间那人立刻翻身藏入马下,那支箭狠狠擦过马屁股,扎入土中。吃痛的战马扬蹄狂啸,而那人翻回马背上,强硬地按住要发狂的马匹。而在此之前,匈奴领将却眼睁睁看见飞箭朝自己飞来,在轰杂声中他什么都听不见,下意识地扯过离自己最近的人挡下这一箭,可就在他侧身的同时,那支箭却像是长了眼睛一向猛地朝他脖子位置扎了过去! “将军!” 要躲却是慢了半步,那支箭虽然没有穿厚而过,却是狠狠划破匈奴领将的脖子,汩汩鲜血霎时流出。 匈奴领将惶恐地捂住自己漏了一个洞一般的脖子,惊慌地喊人救命,战鼓紧急擂动,匈奴兵听见撤退的号角纷纷往城门的方向逃跑!朱家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嘶吼着喊杀声,饮血的刀锋再一次砍向了落荒而逃的敌军! 鲜血呲呲,喷在脸上的温热腥气刺激在大靖儿郎们的战意,英勇无畏地杀红了眼睛,直到收兵仍然意犹未尽。 朱征北与那人并骑回营,跳下马后朱征北才忍不住狂笑道:“痛快!好样的!” 那人脱下染血的盔甲,却不正是长信侯爷? 宁衡将盔甲丢尽惶惶不安赶过来的宁叔手中,对他的夸奖无动于衷,只说:“我先回去了。” “等等,你这么不听军命私自行动,还是趁早给我爹赔个礼,免得他伺机找你麻烦。” 对于老爹的小心眼朱征北再清楚不过了,在得知宁衡对阿弟的不轨之心后,他也曾有心好生教训这小子一顿。可后来试过自己的身手不是他的对手,这小子对他又不像对着老爹一样认怂,那动起手来是毫不留情,仗着长生偏心肆无忌惮,他慢慢也就歇了这个心。 而近日来他有心试探了几回,确定对方值得阿弟托付终身,也就不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了。 宁衡铠甲未脱,与朱征北一并走入帅帐的时候,就听见朱振梁的笑声。 “爹,莫非是找到攻城的办法了?” 朱征北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便猜到能让他爹如此高兴的除了攻城之法不作他想。 朱振梁道:“不错!主郡传来一个秘器器造图,有了它,我看他蓝山城还能撑到几时!” 304.长生回归 第三百零四章 蓝山城之所以易守难攻,只因蓝山阻隔的天险。 蓝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处环形山脉,蓝山城坐落环形山谷之中,蓝山险峻,山顶常年积雪不化,就算匈奴当地人祖辈都少有登上蓝山山顶穿越蓝山进入内城的人,因为山顶空气稀薄,不能活人命,上去没被冻死也要窒息而死。 整个蓝山城除了入城的城门和另一头的出城处,只有一处缺口。那就是蓝山山脉断裂开的一处瀑布,此河由蓝山山顶的雪水河化成,垂直冲下,流入蓝山城中,顺着出城口而去。这条河养育了匈奴三十城,而这些城池依水而建,都在蓝山山脉的背后,必须通过蓝山城才可到达。 这也是朱家军为什么一定要拿下蓝山城的原因。 蓝山城的守兵死守城门,但瀑布这一缺口却没有人把手。 谁要是想通过瀑布侵入蓝山城,完全是做梦。光是瀑布便有上百米高,顺着瀑布砸入湖中,也一定会水流冲成肉酱。所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天夜里,会有上千只“大鸟”从蓝山瀑布翱翔而下,依靠瀑布砸落湖里的声势和水雾成功掩饰了他们收起翅膀跳入湖底,顺着河流潜入内城的行踪。 当夜,数千个火雷在蓝山城内炸响! 最先炸开起火的便是蓝山城城主府,里面的蓝山城城主以及匈奴领将无一逃出生天。最后炸开的,是蓝山城厚重的城墙。接连铁铸城门的墙体被接连的火雷炸空,失去支撑的百攻不破的城门应声倒下!随后,寂静的蓝山脚下,突然燃气脸面的火势,火龙蜿蜒,向蓝山城内奔涌而来! 那竟是,举着火把的数不清数目的朱家军! 守城门的兵将早就被爆炸吓破了胆,而从内城上了城墙的精兵,一个一个收割了他们的性命,连一声预警的号角都没有让他们吹响——其实已经没有任何预警的必要,几乎震动蓝山山顶千年冰川的爆炸,已经是进攻的朱家军不打自招的友好信号。 蓝山城,在劫难逃。 三日后,皇帝收到攻克蓝山城的捷报,当朝大喜而笑! “好!好!好!” 蓝山拿下,匈奴三十城好比脱了铠甲丢了战马和武器的士兵,再无任何屏蔽,就等着迎客入门了! 皇帝当即嘉奖朱家军和镇北侯府,还有在攻克蓝山之战中立下奇功的楼安康楼安宁兄弟,若非他们造出让人御风飞行的绝密武器,饶是骁勇善战如朱家军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将蓝山城攻陷。而后,又圣诏将连同蓝山城、克兰城在内的六城画出一郡,纳入鲜卑版图,钦点新科状元贾家铭代行蓝山郡郡守一职,令谕天下通告此事。 立蓝山郡,自是皆大欢喜的盛事,可立一个不过十九之龄还未弱冠,从政不到三年的监军担纲新郡郡守,还是一个身上流着叛国贼血脉的人,岂非儿戏?百官反对声声,但都没有让皇帝改变主意。他自然不是草率地定下贾家铭为郡守,反而深思熟虑。 现在不管是谁担任蓝山郡郡守,有一点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在管理郡县的基础上,必须不给在前方浴血奋战的朱家军添乱。 贾家铭已经脱离贾府,又一向不受贾惜福重视,不可能参与到这些窃国叛国的事情里。而他虽然年轻,但皇帝十分看好这个后起之秀,对他的能力毫不怀疑。同时,也是更重要的,贾家铭和镇北侯府一向亲近,是朱定北的挚友,他一定不会给朱家军添乱,还会全心全意帮助他们。再有一点,却也是皇帝对朱家的示意和一点补偿。 宣旨太监中混进死士,差点伤及养病的镇北侯,虽然当事人都心知这是谁下的手,可到底那太监是以皇帝名义出行边关的,皇帝在此事上也难辞其咎。 如今不给朱家在郡守一事上添堵,也算是聊表歉意了。 不管怎么说,贾家铭升任郡守一事,定局已成。 而在贾家铭抵达蓝山郡之前,宁衡终于收到朱定北回城的信号。而朱定北回旋的消息,随着而来的是一件轰动全大靖,轰动全天下的大事! 车师部落,反了! 在匈奴与羌族夹缝中生存的车师部落,起兵反了! 坐镇羌族王室内的羌族三皇子见状,不顾朝臣的阻拦,亲自挂帅上阵要借此将车师部落收入囊中。匈奴也打着一样的主意,车师部落对他们而言如同蝼蚁一般,如果不是大靖多年制衡,又怎会容许他安居一国?现在车师部落自己皮痒了,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车师部落地广人稀,可正挨着大靖凉州,中间只隔了一处沙漠,若是将车师部落占为己有,大靖凉州北部便成了易攻难守的地界,犹如他们囊中之物了! 由此,原本同盟的匈奴和羌族,竟然在车师部落斗得如火如荼。 羌族安令匈奴退让,但在合作中已然渐渐落入下风的匈奴却毫不礼让。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但聪明人都知道,车市部落中必定有宝贝让匈奴舍不得放开,正如朱定北所料,羌族人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宝藏图。 如此,羌族人自然更加不肯罢休,两相争斗不休。 原本在双方和大靖主战的时刻,这点小打小闹谁都不过是争一个不让车师部落先落入谁手的平局,甚至羌族王已经派人前往匈奴协商,车师部落的宝贝羌族得一半,那车师部落的地盘,他们拱手相让。可意外就在他们达成协议的时候发生。 ——羌族三皇子,死了。 死在了匈奴人手中! 消息刚被证实,带兵在凉州厮杀的羌族王当即口吐鲜血,险些气绝。 那三皇子是何人?那是羌族王六个儿子里仅剩的一根独苗,他甚至没来得及给羌族王留下一个血统高贵聪明绝顶的孙子! 他死了,就意味着羌族王断子绝孙了! 他的王位也坐到头了,他拼死拼活这么多年,王位却就要传到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在他看来血统污浊的人身上。羌族王如何能受住这个打击? 战局,顷刻间,骤变。 两日后,凉州州牧高明非就收到了羌族的结盟书,高明非不敢耽搁,当即递呈洛京。贞元皇帝收到国书之后,当即召集文武重臣商议,决定接受羌族的结盟提议,与羌族共同兵发匈奴。 朱定北回到蓝山城时,羌族的兵已经从益州秦州宁州和凉州撤离,正在集结军队与凉州军在车师部落汇合,即将兵攻匈奴。 宁衡早早等在了蓝山城中,半夜时分,扭转乾坤的镇北侯如做贼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病房”之中。被宁衡一下子抓在怀里,他还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 “长生……你终于回来了。” 宁衡用力地抱紧他,语带兴奋。 朱定北回了一个拥抱,又很快将他推开,勾勾他下巴下的细软,道:“一直在这里等我?” 他可没说过自己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宁衡不是凑巧,就一定是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了。宁衡凑过去想亲他,朱定北笑着抵住,“别闹,我脸上身上全是土。” “我不介意。” 他不依不饶。 “我介意。”朱定北掐了掐他的脸,“到时候还不是吃进我自己嘴里,别闹,让我睡一觉,娘老子的,连路赶回来,我可是三天三夜没睡觉了。” 宁衡闻言,在顾不得自己心里那点旖旎,直接将他解开外襟抱上床榻,“你先睡,我去厨房给你端汤。” “嗯。” 应了一声,朱定北便很快陷入睡眠。 守在外间的水生听见里屋动静得知自家侯爷回来便咧着嘴高兴,见宁衡出来,忙道:“少爷他——” 宁衡眼神示意他噤声,吩咐门外守着的宁叔看顾好,又让水生去烧了热水,自己去厨房将每日都炖着的补汤取来。等喂完补汤,水生也端了热水和浴桶上来。长信侯爷亲自伺候,将熟睡的某侯爷剥了个精光,在热水中清洗干净,连头发都洗净,可直到头发干透,重新放回床榻上,朱定北也没醒过来。 宁衡躺在他身边,心满意足地抱他入怀——他自己,也有几日不曾睡上一个好觉了。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朱定北吃饭时候才被告知蓝山郡的郡守竟然是十一。 那时他正在谋划最关键的时候,心无旁骛,知道蓝山城被他爹拿下了,后续吏治上的事情却没有在意,贾家铭的到来对他而言实在是个意外之喜。不过他也十分诧异皇帝为何会选择贾家铭,待听过宁衡的分析之后,他才知晓原来在他“病重”时,还发生过宣旨太监刺杀一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恐怕这一次皇帝又要对甄飞河刮目相看了,不过他宫里那些跳蚤自然有他收拾,别再我们这里送就行了。对了,江文宇那里现在如何——” 不等朱定北问完,水生在外恭声道:“爷,十一少爷来了。” 305.十一郡守 第二百零五章 见朱定北面色红润,贾家铭提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他道:“长生真是好生吓人,前两日来都说你病得不能见人,没想到这什么病端的奇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倒是很听镇北侯爷的话嘛。” 贾家铭不客气地对朱定北翻了一个白眼。 朱定北忍俊不禁,“倒要叫人来看看咱们蓝山郡郡守挖苦人的本事。喏,之前我嘛,确实不能见人,往后你什么时候想来,谁都不拦你。” 贾家铭皱了皱眉,他看了眼不动声色的宁衡,还是问道:“到底是什么病症,要紧吗?” “十一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朱定北语带笑意,贾家铭却也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我不问了,你没事就行。” “还是十一善解人意体贴入怀——” “少来这一套。若是不碍事,我这边也给楼大楼二还要秦奚送个信,镇北侯爷这一病,全天下都知道了,他们都吓得不轻呢。” “秦奚在北靖郡,都还好吧?” “还好,我之前便在北靖监军,只是到现在他只在月前的战事上动了真格,心里不爽呢。总跟我抱怨,朱家军太过悍勇,连一个小喽啰也没让他摸到。” 见贾家铭眉飞色舞,提起秦奚时露出一种别样的于他而言十分大胆的亲昵,朱定北挑了挑眉,心中大抵明白十一要不是已经拿下那个傻大个就是快要得手了,他知趣地没有多问,转而说道:“那楼大楼二呢?我可是听说他们这一次立下大功。” “是啊,他们还想趁机向主帅请命随军上阵,说是能靠近战场能做出更实用的东西来。不过好像是楼阿爷特意来信,三令五申让他们必须待在鲜卑主郡,绝不准离开半步,所以才作罢了。” 贾家铭不明楼尚书此举的用意,朱定北和宁衡却是心领神会。 别人不知道楼尚书在甄飞河麾下扮演的角色,但匈奴王不可能不知道。之前楼家兄弟在朱家军工器营里当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不至于惹人耳目,现在皇帝明旨嘉许他们立下奇功,那必定也让匈奴得知消息。如今楼尚书的立场已然鲜明,若是匈奴想报复对楼家兄弟下手,并非不可能。 “这到处都在打战,刀剑无眼的他们凑什么热闹,回头我也写封信骂他们一顿,好让他们知道厉害。” 贾家铭闻言便笑了,“就知道教训别人。” 三人久别重逢相谈甚欢——自然,主要是朱定北和贾家铭,长信侯爷除了在镇北侯爷多吃了几块糕点又灌了太多茶水时出声制止,其余时候几乎没出过声。贾家铭毕竟新官上任,蓝山郡又是刚刚纳入鲜卑府中,他要忙的事情多如牛毛,确定了好友无事也没有多留,推辞了晚膳来去匆匆。 朱定北复又问起江文宇的事情。 宁衡:“他迟迟没有动手,我想,他遇上的这个麻烦估计不小。” “他性命无碍便好,现在羌族与大靖联盟共对匈奴,让吉尔令多活几天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朱定北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又摸了摸却是有些吃胀了的肚子,扭头对宁衡道:“新兵到现在还没有多少上阵杀敌的实战经验,刀不磨不利,是时候让他们也去试一试水深了。” 宁衡颔首,“现在的局势还在大靖军的掌控之中,便是他们失手几次也不妨碍大局。” 朱定北朗声大笑,“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家还没动手呢,你就先唱衰灭自己人的威风。” 不过正如宁衡所说,因最强大的羌族倒戈,大靖也从四面楚歌的处境中反被为主。东夷有海寇助阵,拖着平州军和东海海师的战力,不肯放弃快要到嘴的肥肉,因此仍然不肯与大靖化干戈为玉帛。掸国因为交州一事与大靖已是势不两立的局面,他们已经彻底被匈奴拖下水,就算现在看风向不对要撤,也不是他说了算的,除非掸国能够接受大靖和平相处的办法——重归属国。 掸国脱离大靖,凭借粮草在各国立足,自然不肯再对大靖俯首称臣。 何况掸国皇室心里清楚,羌族和掸国的结盟势必是短暂的,在对付了匈奴之后,羌族势必要反水——那些已经为羌族所知的宝藏他们不会放手,也许他们还会从匈奴王手里得到更多,羌族不可能与大靖和平共处。 掸国想撑住这口气等羌族和大靖的结盟破裂,盘越也在等着这一天。即将秋收的新粮让盘越心中有足够的底气,大靖或许不会像对待掸国那样苛刻地对待求和停战的盘越,但绝对不会让盘越得到什么好处。前期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现在要让盘越就此罢手血本无归他们怎能甘心?何况,匈奴王告知盘越的一处银矿山就他们的国门跟前堪堪被大靖宁州收入囊中,盘越也不忍心看它宝珠蒙尘就这样被大靖冷落下去啊。 所以,羌族的反水并没有让其他敌国改变立场。 但是,原本朱定北最忌惮就是蛮悍地域辽阔却兵力众多的羌族,益州秦州解了危机,就能抽出更多兵将与宁州一同对付盘越和掸国。而平州和东海水师…… 想及此,朱定北皱了皱眉。 “东海那边依然没有起色吗?” 朱定北在外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东海水师在海寇手中连连吃了败仗,就连钱悔所驻守的东南海域也是一胜三败的惨状,这着实让朱定北吃惊。他可是知道,皇帝下了血本把他藏着掖着的那批最精锐的水师也派上战场了,依然杯水车薪,那海寇的能力实在让人摸不到底细。 宁衡道:“主家那边传过消息来,那些海寇至少三代以上生活在海上,他们对海上气候、风向、海水甚至海中的生物都了如指掌,水师几次落进他们在海上布的陷阱之中全军覆没。” 朱定北道:“他们有这个能耐,我们也有俞登一族,他们此时在平州海师在广州?” 宁衡道:“黄煜抵达广州后不久,俞登就带着族人入水前往广州府助他一臂之力了。钱悔打的那两场胜仗便是多亏了他们,否则现在还要吃更多亏。只是对方人多势众,俞登和他的族人毕竟人丁不多,除了智取,别无他法。” 朱定北呼出一口气来,“钱悔和黄煜研习行军鬼策也有多年,对水战一卷的领悟不在我之下,我相信他们会找到应对的办法的。若是连他们都无能为力,我想就算是我来应战,也未必是对手。” 宁衡揉他的肚子,等朱定北出了胃中胀气才松开手,这时候他的思考也有了眉目,他对朱定北道:“不管怎么说,若是匈奴亡国,吉尔令及其两子被除,那么这些海寇再厉害也是无根之萍,不过多逞几日的威风。我们眼下应当一心断了匈奴这条宁家嫡的根,届时一切就会变得明朗。” 朱定北顿了顿,道:“如此甚好。” 宁衡却是注意到朱定北刚才微妙的停顿,他心中一跳,不由压低声音道:“长生,你……不想太快结束这场战争?” 朱定北霍然抬头,望进宁衡的眼中。 宁衡摸了摸他硬茬的头发,斟酌道:“长生,我知你不想回到洛京,不想只是镇北侯府的主人。我们还有别的办法,我们的婚事陛下纵使勉强同意,也决不允许我再握着宁家。到时候我便是一介平民,你也可以不必再当这个一品军侯,我们可以闲云野鹤,也可以塞外边关。我会让陛下相信我们的诚意,你信我吗,长生?” 朱定北怔怔地看着他,随后弯了弯眼睛露出笑容,“别胡思乱想,虽然你说得对,比起困在洛京我更愿意在这里,或是在凉州,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但也不必用这么极端的办法,否则也不会策反羌族,加速匈奴的灭亡了。我只不过曾经想过,不论是新军还是东海水师,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实打实地打上一战,此战后,大靖的兵力必当窜上一截,威慑四邻。便是如此,我才有些不愿让这个机会昙花一现罢了。” 宁衡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他道:“这场仗没这么容易打完。便是匈奴没了,还有羌族,还有南蛮。便是没了吉尔令这一脉,还有潜藏在洛京发号施令的甄飞河党羽。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必怕少了这种机会。” 朱定北嬉笑出声,“还是长信侯爷思虑周全。” 宁衡莞尔,他能想到的事情长生怎么会想不到呢?想必心里曾经有过一些犹豫,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些犹疑是为了什么吧……但,他不会逼问,不会强迫长生审视自己的内心,因为他不在乎,不论长生是爱着这个天下,还是觉得负累,他都始终如一。 朱定北被他眼中的柔软触动,头枕在他的肩膀露出一抹笑意来,他漫不经心地道:“江文宇那边还是要盯着些,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一下,那一卷号召四邻的宝藏图上,到底画着什么了。” 306.在劫难逃 第三百零六章 东海水师,将营。 天色方明,八月时节东南海岸凌晨的海风也带上了一点凉意,在海岸瞭望台上趴着的士兵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继续盯着前方雾还未散开的前方。 黄煜披着晨光在海岸上眺望几眼,果然在海岸峭壁下的石滩上看见俞登的身影。 “小鱼!” 俞登心不在焉的,往日黄煜一喊就答应的他看着起落的潮水愣愣出声,直到黄煜喊了好几声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黄煜见他扭过头来,赶紧喊道:“快上来!吃饭了!” 俞登同样擅长在长满湿滑的青苔的峭壁上攀爬,不过一会儿就上了岸。 黄煜知道他心情不好,回营的路上便宽慰他:“一时的失败不要紧,邪永远不能胜正,大不了我们扛上一年半载,到时候看谁耗得过谁。别不高兴了,要不是有你在,我们现在还打不赢一场战呢,小鱼还是最厉害的。” 俞登就是小孩子脾气,有时候懵懂无知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有时候又爱争强好胜,现下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特长被人家打败心里不舒服是肯定的。不过黄煜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尽量开导他。 等他们回来,钱悔已经吃好喝好,正打算却瞭望台看看现在的情况呢。连续几场败战让钱悔变得更加稳重起来,并没有因为战败而焦躁,也没有因为少见的胜利而自得,成天钻在兵书里琢磨着对付那些神出鬼没的海寇的办法。看黄煜把俞登领了回来,他以拳敲了敲他们的肩膀鼓劲:“来来,赶紧咱们加把劲好好干他一仗一雪前耻啊!” “一定会的。” “哦。” 比起黄煜微笑自信的态度,俞登还是那副呆样,钱悔也不介意,兴冲冲地往瞭望台去了,没有看到俞登看着自己背影出神的模样。 “怎么了?先来吃饭吧。” “他真的能有办法吗?”俞登收回视线,怀疑地问道。 “主将不稳,军心必乱。钱悔现在这样挺好的。”黄煜知道钱悔并非盲目乐观,而是他必须乐观坚定,否则士气一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 俞登若有所思,不知他想明白了什么,他看向黄煜认真道:“阿煜,我会保护你的。” 黄煜失笑,道了声谢,催他吃饭。 相比起一日比一日艰难的东海战况,北境和西南边境的战局却已经明朗起来。只要羌族不添乱,大靖原本就有拿下匈奴的绝对胜算,何况现在还有羌族的帮忙。大靖与羌族从南、西两面攻入匈奴,连夺匈奴二十城池,直逼匈奴王都而来! 军伍集结,士气空前强盛,在主帅发下炖肉许诺战后的美酒之后,士兵们以自己的武器相互击打,狂欢叫好。 看到这样蓬勃的场面,朱定北也忍不住露出真心的笑容,他扭头对宁衡道:“江文宇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 以现在的战况来看,不出三日他们就能杀到匈奴王都,到时候兵刃交接还不知道匈奴会如何应对。江文宇是否取得匈奴王的信任,是否已经接触到匈奴王的宝藏图,有多少成功的把握,因为失去联系他们也毫无头绪。 宁衡摇了摇头。 朱定北凝眸道:“以吉尔令的心性来看,他们肯定不会再王都坐以待毙。弃城而逃的话,东海方向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我已经命人在路上设伏。” “长生心里还有疑虑吗?” 他们已经准备齐全,但朱定北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自信。 朱定北笑了声,道:“或许是因为江文宇一直没有消息的缘故吧。” 宁衡:“我已经让人接应他,务必保他性命,你别担心。” 朱定北在台上看着席地而作大口吃肉的士兵们,轻轻舒了一口气:“天气,要变冷了。” 匈奴,王宫。 吉尔令在甄飞河父子如出一辙面无表情的威压之下,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舅父,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按照他的意思,趁着他们手里还握有万数重甲兵,在敌人杀入之前早早离开去与东海的族人汇合,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但是甄飞河和谢永林好似在谋划着什么,并没有逃亡的紧迫感,反而好似要在这里死守着对方过来一般。 甄飞河不语,谢永林看了他一眼,对吉尔令道:“羌族三皇子死的时候,我们就中了大靖的奸计,若非动手的就是咱们匈奴有品级的亲王,羌族也不会不听我们解释。现在,羌族反水,匈奴败局已定。就算我们那宝藏跟他谈判他也不会动心,因为……还要杀光我们,那宝藏不是他的也会是他的了。” 吉尔令急道:“所以我们才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啊!阿兄,舅父,现在要走还来得及,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甄飞河脸色一变,对于吉尔令没出息的模样他原本就恶劣的情绪更差三分。谢永林只好解释道:“大靖对我们与匈奴的关系已经明了,东海突然出现那样的精锐水师,他们势必会起疑心,怀疑他们是我们的人,自然也清楚我们要走必往东海。如此,他们又怎会不在路上设伏?况且,出了一个杀害羌族皇子的亲王,就还会有第二个被大靖策反的亲王,王都之中也不是绝对的安全,如何前往东海还需从长计议。” 吉尔令一听自己的退路已经被大靖识破不由面色一紧,急声道:“还怎么从长计议,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都杀到咱们面前来——” “给我闭嘴!” 甄飞河怒斥道:“看看你的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兄长,想你三兄一样,处事冷静遇事不惊。敌人还没来就先生了怯意,阿姐一生英勇,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没出息的东西来。” 吉尔令脸色一白,眼中闪过一丝不忿,但还是畏缩地呐呐道:“舅父,孩儿知错了。” 甄飞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深呼吸一口气看向谢永林道:“阿林,你有什么想法,说与为父听听。” 谢永林这才说入主题,道:“爹,只有匈奴王在这里,他们才会到王宫中来。有宝藏为诱饵,羌族王势必不会假于人手,大靖主帅却也不会坐视羌族将琳琅宝物的匈奴王宫收入囊中,所以一定也会跟来。到时候我们在这里设下天罗地网,让他们有来无回。少了一个羌族王,少了一个兵马大元帅,羌族和大靖势必元气大伤。” 甄飞河欣慰地颔首。 吉尔令闻言却是冒出冷汗,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甄飞河和谢永林,半晌才哀泣道:“舅父,您……是不管孩儿性命了是吗?” 留匈奴王在这里统筹大局,可他明白能让羌族王和朱振梁殒身的天罗地网一定会毁了整个王宫,这才不给他们逃生的可能。可也同样的,他也逃不了。吉尔令心中一寒,若非甄飞河在他心中积威已久恐怕这时候已经吵闹起来了。 谢永林一怔,忙道:“阿弟误会了,我会与你一同留在这里。他们并不知道爹还活着,我们留着能让爹更安全地带着侄儿们退往东海。我既然提出这样的计策,势必会保证你的安全,阿弟放心,到时候你只需在城门上露个面,取信羌族和大靖,王宫之中自然还会有替身的傀儡,等他们攻城的时候咱们再趁乱逃走……阿兄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你别怕。” 吉尔令眼睛一红,为自己之前的想法羞愧不已。 甄飞河终于有了笑脸,他道:“阿林,你果然最懂为父的心思。只是,两个侄儿却不能和我一道走,为父先行会将大靖的埋伏肃清,除你们后顾之忧。阿林,你向为父保证,一定要护住他们的性命。” 甄飞河紧紧握住谢永林的手,神情肃穆而郑重。 谢永林心下一动,点头道:“爹,你放心。” 吉尔令松了一口气,见甄飞河托付兄长,也赶忙道:“舅父你放心,阿大阿二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他们的,他们是我们族人最后的希望,就是死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落到敌人手里。” “是这样就好。” 甄飞河对贪生怕死的吉尔令并不抱太大希望,但有谢永林的允诺,他心里安定。他转向谢永林道:“朱家军借我们的手杀了羌族三皇子让羌族倒戈相向,这个仇我想在离开之前了结。” 谢永林心下一惊,道:“爹的意思莫非是……?” “不错。”甄飞河见他已经想到自己所想,便直言道:“朱家军现在大靖皇帝面前的底牌,说到底还不是让司马御杰魂牵梦绕的梁子熙。等我们剐了梁子熙的心肝,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只要他一死,司马御杰对朱家军的宽容必定有损,到时候一往无前的朱家军腿上绑上枷锁,我倒要看他们怎么飞入云霄。” 谢永林略一想,道:“孩儿也觉得此计可行。” 吉尔令却听得云里雾里,“舅父,我们并不知道梁子熙的行踪啊。”若是有梁子熙在手,他们怎么会像现在一样缩手缩脚。 甄飞河阴狠一笑:“找不到梁子熙,他的心肝却好找得很。” 见吉尔令仍然不解,谢永林沉声点破:“朱振梁幼孙,梁子熙继子,朱继浩。” 307.截获宝藏 第三百零七章 九月,兵临城下。 大靖与羌族的联盟军终于踏破匈奴城池,杀入王都。 王城之上,吉尔令披甲立于城墙之上,高声吼道:“长生天赐福的勇士们,杀啊!这些卑劣低贱的犬狗,你们想让他们践踏我们的家园,辱杀我们的族人,欺凌我们的妻儿,冒犯我们时代守护的神明吗?!” “不!!” “那就将他们全都屠尽,让他们的鲜血皮肉为长生天祭奠!杀光他们!长生天会保佑我们!赐予我们不死不灭的战魂!杀啊!” “杀!” “杀!!” “杀!!!” 匈奴士兵双目赤红,义无反顾地投入战场之中。 听了精兵的转述,朱定北冷冷地勾起嘴唇,“这个吉尔令嘴皮子功夫倒是不错,只不过,他以前不是一向骁勇善战,御驾出征吗?怎么这一次反倒当起缩头乌龟了。” 宁衡换上战甲,此时掀帘进来,朱定北便将心中的疑惑撇开,道:“阿衡,我已经同阿爹说好了,咱们今日先他们一步到匈奴王宫接应江文宇,绝不能让羌族抢得先机。” “好。” 一身铠甲让宁衡冷肃的面容更添一份锐意,朱定北含笑拍了拍他的胸膛,“今日之后,我们——” 突然,水生疾步入内,道:“江文宇命人不惜代价送来此物,务必要您过目。” 他摊开手心,却是一缕毛发。朱定北捻起,触手的感觉告诉他这不是头发,而是——他蓦地瞳孔一缩! “速速命人传令鲜卑!誓死护卫帅府!” 水生大惊,立刻行动!宁衡也是脸色一变,喊宁叔进来让他协助,宁叔不明所以,宁衡沉声道:“他们要对小胡子下手。” 宁叔心下一沉,道:“属下这就去!” 因为一缕胡子,两方霎时转动起来。朱定北脸色发白,紧紧捏紧手心,宁衡握住他的手,稳住自己的声音安抚他道:“长生别怕,一定不会出事的。” 朱定北看他,慢慢将心里的恐惧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道:“此事,绝不能让阿爹和兄长知道。江文宇现在也应该不在王宫之中,昨日我们便得知匈奴的重甲兵已经离城,现在应当与我们的埋伏对上,吉尔令现在势必不会在王宫等死,他一定会在跟随先行开路的重甲兵东行。我们现在就出发,吉尔令……我不会让他再看到明天的太阳。” 朱定北语气平静,但谁都听得出他森寒的杀意。 朱振梁父子得知儿子和宁衡提前离开,还以为事情生变,好在前来汇报的精兵即使转述了朱定北的吩咐:“主君察觉匈奴王已经逃逸,被护送回王宫的匈奴王只是替身,是一个陷阱。主帅按照原计划行事便是,匈奴王将有主君追击。” “好,派人请匈奴王和凉州军守将过来,就说对于攻城之计我们再商讨一遍。” 亲兵领命而去。 而这一边,吉尔令父子在谢永林和百名勇士的护送下仓促逃离,一步也不敢停歇。直到出了草原绿洲进入沙漠,几人才敢稍微停下来喝水进食。 吉尔令道:“不知道舅父现在如何,那些埋伏应该都已经被清理了吧?” 他急切地向谢永林确认此行的安危,后者将水囊拧开递给他,道:“爹带着万数勇士不会出事的,你只管放心。我去看看孩子,你赶紧多吃一些,这一路上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吉尔令见状便不敢在多言。 谢永林跳上马车看那两个为了逃逸而提前喂了药让他们安睡的匈奴王子,他矮身进到车厢,迅速将两个孩子的衣裳扒下,果然在他们背上看到密密麻麻的纹身!这一定就是主君要找的宝藏图!“谢永林”欣喜若狂,掀帘而出,对守在马车边上的“匈奴勇士”点了点头。 荒漠流沙簌簌,平静的荒野突然被连续的惨叫声打破! 毫无防备的匈奴勇士们到死都没看清是谁杀了自己,吉尔令大骇,连滚带爬地跑向谢永林,“阿兄!有叛徒!我快走——啊!!” 双手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拧断,“谢永林”两脚踢断吉尔令的腿骨,紧接着卸掉他的下巴,匈奴王惨叫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嗓子里滚出的惊恐气声,和不敢置信的痛苦神情。 顷刻之间,二十名“匈奴勇士”相继收刀,其他匈奴王的心腹精锐已经倒入黄沙之中,再没了气息。 “把他们烧了,放信号。” 江文宇丢开挣扎痛哭的吉尔令,冷声道。 不多时,尸体被焚烧干净,骨灰与沙漠前沿粗细不一的黄沙一起被吹散埋没荒土之中。 江文宇俯视着吉尔令,欣赏了片刻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嗤笑道:“原来被我们防备忌惮的匈奴王,竟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满肚子草包。怪不得,甄飞河连真正的宝藏图在哪里都不愿意告诉你,害我白费了多少工夫。” 吉尔令眼睛几乎脱窗而出,死死地盯着“谢永林”,啊啊几声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那冷锐的模样还真有几分模样,但是江文宇连日来的接触再清楚不过这个人是个什么货色,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果然匈奴王“不怒自威”的神情一下子就被打散,露出怕死恐惧的真面目来。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江文宇大喜,跳上马背驱马到沙漠高处眺望,果然是主君! 朱定北赶到,他看了一眼吉尔令便收回视线,问顶着谢永林皮相的江文宇:“怎么样?” 江文宇引着他与宁衡走向简陋的马车,边道:“主君,甄飞河还活着!他昨日已经随万名重甲兵逃出去了。” “什么?!” 朱定北怎么也没想到让江文宇束手束脚的人,竟然会是甄飞河!分明皇帝眼看着他断气的,虽然尸体他们至今没有找到,但是皇帝的态度让朱定北一直不曾怀疑甄飞河竟然假死脱身! “主君莫急,请先看这里。” 朱定北跳上马车,一眼便看到趴在车厢里的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背上纹上去的宝藏图,宁衡细看一眼,而后对朱定北点了点头——这确实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一卷宝藏图,囊括了匈奴,羌族,东夷,南蛮,甚至一些还未曾建邦的蛮荒之地! 朱定北握紧拳头,平复激荡的情绪,转出马车。 “文宇,你做的很好。” “属下幸不辱命,只是甄飞河老奸巨猾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他竟然丧心病狂要杀小主子泄愤,主君可收到属下的示警?” 为了不在甄飞河面前露出破绽,江文宇入了匈奴王宫便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人。在甄飞河定计要杀幼主的时候,他心急如焚,但是事情已经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他不敢贸然行动致使满盘皆输,直等到甄飞河彻底离开王都,才敢让人传递消息。 但愿,为时不晚。 朱定北点了点头,道:“文宇,你亲自将吉尔令送回去,留他活口。我率人追击甄飞河,等匈奴王都攻下,你与我父兄说明事由,让阿兄即可返程与鲜卑部下汇合,再让阿爹小心行事,切不可让羌族有可趁之机。” “属下遵命!” 朱定北转向宁衡,后者点了点头,将两个身怀宝藏的匈奴王子转交给宁叔,道:“看住他们,任何人不得接近。” 宁叔应声而行。 一行人就此分头,朱定北与宁衡直追甄飞河而去。 匈奴王宫,羌族王先一步抢入,想要从匈奴王口中逼问出宝藏,却只见匈奴王扬天长笑,蓦然之间,王宫寝殿燃气一片大火。 “给我拦住他!” 羌族王目眦尽裂,但很快冲入火海中的羌族士兵折损过半,剩下的人仓皇地退出来,拦着羌族王惊骇道:“王上!里面有火油!他们肯定藏了火雷,快走!” “保护王上!” 大吼声中,羌族王一行急速退离,在他们身后,匈奴王寝殿轰然炸开。 而另一边,大靖军将匈奴王族大臣全部拿下,俘虏无数匈奴士兵,先羌族一步将整个宫城控制在手中。 但他们此时的脸色比求而不得的羌族王更加难看,主帅朱振梁与朱家军少帅朱征北失态地大吼出声:“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长生呢,他现在在哪里?” 江文宇来不及细说,道:“主君早时已经派人全力护佑帅府,但甄飞河殊死一斗恐怕会让在匈奴和鲜卑的死士倾巢而出,请少帅即刻赶回接应。” 朱征北狂奔两步,才想起回头此时的战局,回头看向朱振梁:“父帅,我——” “立刻去,这里有我撑着。你一定,要把我的乖孙儿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朱征北一抹眼泪,大步而去。 朱振梁颓然坐下,攻下匈奴王城的喜悦荡然无存,他只盼着长生的人动作够快,盼着,一切都还来得及阻止。 308.胡子脱险 第三百零八章 当朱征北日夜赶到主郡时,帅府已经沦为一片焦土,他看着还能闻到焦臭味的帅府,险些从马上软倒在地。还是副将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将他扶到地上来,见少帅满眼是泪,六神无主,那名用力抓着朱征北的手臂不让他倒下的副将对底下亲兵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入府看情况,又让人去跟周围百姓打听情况。 当日火烧的情况一定十分凶险,帅府两侧的民舍都被烧的一干二净,他们方才被惊到了竟未发现这条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而亲兵很快从帅府中出来,急声道:“府内没有一人,也没有一具尸体,会不会是埋伏?” 朱征北推开副将就要自己往里面冲,忽然众人眼前一道刺目的光芒闪过,正在他们全军戒备的时刻,一个属于朱家军集结命令的号角声响起。 听那声音却是在主郡新军营的方向。 众人这才猛地回神,上马往新军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营地前迎他们的却是帅府的府兵统领,朱征北一见他便吼道:“人呢?夫人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少帅放心,夫人和少爷没有性命之忧,现就在新军营中,属下这就为您带路。” 朱征北驱马奔驰,到了营舍前几乎连滚带爬地下马,冲进营舍之中。 “谁?!” 女人惊慌畏惧的声音,她原本在喝水,被人闯进的动静吓到水碗一下子便掉在地上,双手向前慌乱地摸索什么。 朱征北一眼就看到自己妻子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还在榻上睡觉,被妻子的声音惊动打了一个抽搐猛地醒过来,还未被妻子搂进怀里,便看到热泪盈眶口不能言的自己。 “小爹!” “爹!” 朱继浩和朱继聪大叫一声跳下床板往朱征北的方向扑来! 朱征北这才哭出声来,“万幸,你们无事,吓死爹了!” 他将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稍稍平复了一下大起大落的情绪才抱着两个儿子向妻子走去。女人却是没有主动向他走来,反而比刚才更加慌乱,她捂住一边脸,一手胡乱挥动,“不要过来,你们都出去!出去!” 朱征北听她崩溃哭泣,心中一惊,将儿子们放会床榻上,扯下妻子要遮挡的手,之间方才背对他的左脸上一片烧焦的皮肉。朱夫人大哭出声,“别看,不要看我!” “三娘……” 朱征北这才发觉她毫无焦距的眼睛。 “娘亲……” 两个孩子都被母亲的模样吓坏了,跟着哭了起来。 “是我不好,都怪我不好。” 朱征北将她紧紧抱住,又将两个孩子抱在一起,一家人在大难不死重逢之后,便是七尺男儿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两日前,主郡帅府。 敌人的杀入毫无预兆。八百余名死士从天而降,他们训练的便是杀人暗算的功夫府兵们完全不是对手,五百名府兵和数十家丁在死士的刺杀之下竟如山倒一般身死魂消,血流成河。那些死士得了死令,要让帅府鸡犬不留,但首先要杀的自然就是在重重护卫之中的朱家女眷幼子。便杀府兵,边目的明确地往后院杀去,所过之处,血涌尸山。 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人措手不及,当值的府兵死了半数,当即拼死往后院赶去要保护小主人逃出生天。 朱少夫人那时还在与孩子们吃晚饭,血腥气味浓的让随侍一旁的管家和兵丁大惊失色,当即便要让他们逃走。当也已经来不及了!死士直接杀入屋中,管家替小主子挡了一刀,鲜血溅了朱继浩满脸,那孩子吓得不知动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睁大眼睛看着那死士从管家身体里拔出血刀,向自己砍来! 被推得远远的朱少夫人和朱继浩尖叫,眼看幼儿/阿弟要丧命,他们与屋内其他人一样不管不顾地朝朱继浩扑来。幸而有一名府中幕僚警觉,第一时间便赶往朱少夫人母子之处,他在府中藏匿了身手,竟能与死士殊死搏斗。而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后来赶到的死士竟然不敢对他下杀手,那一瞬的犹豫让带兵赶到的府兵统领看到生机,当即扑杀。 幕僚虽然应对及时,但两个孩子一个女人的目标实在太大,死士们根本不顾自己的生死一心要置朱家妇孺死地,战斗不可谓不激烈。府兵们拼死血战,那些死士见一时不能拿下,便打算鱼死网破,以火油浇灌要将整个帅府烧光。 府兵在第一时间便放出求援信号,但在驻军赶到的时候,帅府已经烧起熊熊大火。火龙将帅府完全吞没,漫天大祸殃及到民舍,百姓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赶到的驻军中除了些许新兵都是朱家军的士兵,对朱家的忠诚让他们见状不畏生死往里冲,终于在庭院中与还在同死士厮杀的府兵统领汇合,而朱家妇孺也在幕僚拼死保护之下交到了驻军手中。 听完府兵统领的陈述,朱征北捏紧双拳道:“那便要多谢这位幕僚先生,你且说明他的身份,我朱家上下必当谢他救命之恩!” ——“竟然是他。” 收到兄长送来的平安信,了解事情始末之后——从信中寥寥数言便知当日情况是何等的凶险,生死一线。可怜他阿嫂却是被火灼了一边脸,又伤了眼睛再不能视物……但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当朱征北告知他那名幕僚的身份时,朱定北诧异,片刻之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想到,最后竟是我朱家欠了他三条性命。” 马超。 竟就是他。 宁衡也很惊讶,怎么也没先到马超和柳菲菲到了鲜卑之后却是隐姓埋名最终进了帅府,而阴错阳差之下挽救了朱家一个让人难以承受的悲剧。若非朱征北亲自感谢那右腿被火柱砸断还在养伤的幕僚,恐怕谁也不会知道那在帅府之中舍身忘死救了朱家人的却是甄飞河的亲孙子、当年同朱定北你争我斗好不相让的马超。 “幸好我阿嫂见柳菲菲有几分亲切之意将她带在身边伺候,否则……不管怎么说,马超这个恩情,我记下了。” 确实如朱定北所言,若非因为事发当时柳菲菲就在朱少夫人身边,擅长趋利避害的马超绝对不会拼死到这个程度。一切似乎冥冥之中都有注定,善有善报,甄飞河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自己十分看好的亲孙子毁了他的报复之策。 宁衡握紧他的手,低声道:“活着便好,再不会有第二次了,长生。” 这一次,是他们疏忽大意了,没料到甄飞河那老匹夫竟还苟活人世,更没料到他竟然会丧心病狂无耻到这个地步! 想起甄飞河,朱定北眼中的戾气再一次汇聚。 “甄飞河……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行人,日夜兼程逼近东逃的甄飞河,相遇那日,便是你死我活。 远在洛京的贞元皇帝得知线报之后也是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那仅仅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孩子他爱屋及乌,真心实意不愿意让他出事。 暗首报完平安后,这才道:“陛下,长信侯让人向暗卫递来消息,说此次朱家帅府被焚烧灭口一事,是诈死逃生的甄飞河动的手脚。他现如今,已经往东海方向逃逸,长信侯已带人亲自追击,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贞元皇帝被这个消息一惊,当日是他亲自确认甄飞河的死亡,没想到那日那人一番声泪俱下的质问哭诉,竟然不过是让他心神不稳,赌他不会真的将他的身体剁碎,让他“复生”的可能。 皇帝自知中计,但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命人在平州设伏,务必让甄飞河没有与长信侯说话的机会。” 连杀害一个无辜的孩子泄愤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甄飞河已经毫无理智,而他的身世……还是由他带入黄泉再不让活人知道才好。 暗首恭敬应下,而后又听皇帝陛下问道:“镇北侯府想必也已经得知消息,如何了?” 暗首赶忙道:“半个时辰前请了大夫,说是老太君突发急病,应是受了惊吓。不过……有一件事,属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贞元皇帝示意他说下去,却没料到让暗首如此犹豫的竟是这样的消息:“属下们从那个大夫的弟子口中得知,诊治的不仅是朱老太君,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老元帅称呼他为子侄,还同老夫人一并宽慰他。” “你说什么?” 皇帝霍地站起来,身体紧绷着,只有粗声粗气的呼吸声。在暗首以为他要克制不住立即杀到镇北侯府去的时候,皇帝陛下却缓缓地坐了下来,“原来如此……倒是朕低估了他们。” 他语气又阴沉又仿佛带着一丝轻松,片刻之后才道:“吩咐下去,把侯府里的钉子撤了,莫要……莫要打扰到他。” 暗首大为诧异,他还以为皇帝一定会忍不住立刻将人拿回皇宫。他猜不出皇帝心中所想,但也恭敬道:“属下遵命。”皇家暗卫是皇帝手中的刀俎,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也不能够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只要听从皇帝陛下的命令,安心办事便好。 309.抓住BOSS 第三百零九章 从匈奴到东海,路途遥远,可以走得路太多,中途没有任何必经之路可以设伏。只有平州的入海处,才是他们必定要经过的路,这也是皇帝为何让暗卫在这里设伏的原因。 他与朱定北不谋而合,甄飞河也十分清楚,到了平州才是真正的生死时刻。 甄飞河一行同样日夜兼程,未敢停歇,朱定北轻骑快马竟追不上带了万数重甲兵的甄飞河,直到平州关前,双方终于相遇。 “主人,前面有埋伏。” 重甲兵的头领,也就是胡尔朵的亲信勒马禀报道。 他们在胡尔朵死后都奉甄飞河为主,至始至终,作为傀儡的匈奴王都不曾掌握胡尔朵真正留下的精髓助力。甄飞河对此人非常信任,闻言便下令备战,派人前去刺探情况,不多时前方果然有火雷炸响的声音传来,火光在黑夜中冲破天际。 甄飞河面不改色地让人前去淌雷,那些重甲兵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被叫去送死也心甘情愿。 直到前方的火雷声停了,火势变小,甄飞河这才让人前进。等他们到时,火势已经已经小了,这片地方乱石枯草,本就不易起火,等他们靠近时除了零星的树木还在燃烧,便只有那些尸体上还在烧着。数百名重甲兵,还有几人拖着残败的躯体哀嚎着,在地上打滚,也有人渐渐地停止了抽搐。马蹄被烫到,一声声马嘶声在黑夜中将他们的位置暴露无遗。重甲兵不以为意,逼迫着马蹄前行,没有人分心多看仍在火圈中的同袍一眼。 还没等他们走出火圈,一个个密密麻麻的火雷突然从天而降,重甲兵统领大叫不好,可等不及他们将甄飞河护送去火雷圈,沾了明火的火雷落地而炸,将那些重甲兵尸身炸碎,更将战马惊得扬蹄乱窜。重甲兵统领一声大喝:“保护主人!冲出去!” 重甲兵们不管不顾,甚至有前仆后继的人扑向甄飞河,以身将抱住即将砸向甄飞河的火雷,抱着火雷滚远,以身换命。 朱定北在高处看得分明,不由啧啧两声:“想不到甄飞河这种人也能有这么好的命,真是让我意外。” 他嘴角勾着笑容,冷淡而又兴奋,一错不错地看着甄飞河狼狈地逃出火圈,逃入自己真正的陷阱之中。看那重甲兵死了七七八八,朱定北抬手,让精兵停止火雷投掷。甄飞河一行人见状,以为敌人火雷数目已空,当即刀刺马声,逼迫战马用最快的速度带他们逃离。 但没等他们跑出多远,打头的战马猛地扬蹄停住,宁死不肯前进。 “怎么回事!” “首领,前面又刺马草,马不敢过去。” 刺马草,这是匈奴人的说法,这种草对马匹有极大的毒性,问到气味便会暴躁不安,若是误食便是穿肠□□。因此马匹闻到气味就不肯上前,必要躲避,但刺马草只长在漠北草原,非常少见,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甄飞河和重甲兵头领当即便明白,他们仍然在埋伏圈中。 而不等他们想出对策,突然便有飞刀从黑暗中坎出,不过半刻时间便将重甲兵的战马砍断马腿,重甲兵头领爆吼出声让他们弃马往前冲,第一批冲入刺马草中的重甲兵很快便传来哀嚎声。 原来,刺马草覆盖着的才是杀人的陷阱,比最高壮的重甲兵还要高出一个头的深度,陷阱下全是尖锐的铁刺,密密麻麻。而整个陷阱被横亘整条山路,足有三个壮汉那么宽,除非借助马匹越过,凭借人的跃力很难保证不掉进陷阱之中。 重甲兵首领霎时红了眼睛,狂吼着让部下跳进陷阱中,忍痛撑住站直了,再抬着人铺出一条路来。 首领将甄飞河背到背上,警醒地让人手下先从人路前进,打探前方是否还有陷阱,待他们报了平安,这才扛着甄飞河踩着人路往前跑去跃过陷阱。 “当真感人肺腑啊。” 围观了这一幕,朱定北像是看了一出好戏,兴致颇高。 宁衡捏了捏他的后脖子,低笑道:“火候差不多了。” “不急,等那老头磕头请我出去。” 朱定北微微眯了眯眼睛。 很快被确认没有陷阱的地方突然飞出片片飞虫,蜂拥而来的飞虫形状犹如萤火虫,但已经经历了火雷,地陷折损所有战马和八成兵丁的重甲兵们都不敢小视,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心生惬意,在这些不起眼的飞虫扑过来的时候惊叫逃窜。但飞虫没有放过他们,他们好似盯准了重甲兵身上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直往重甲兵的眼睛钻来,霎时间训练有素的重甲兵猛地捂住眼睛,痛苦地嚎叫着。 呲呲的灼烧声传来,不多时那些滚在地上的兵丁身上冒出烟雾,重甲内出扬出皮肉被烧焦的臭味。 这样的异状,让重甲兵魂飞魄散,首领还强撑着一口气,强令剩下的人将甄飞河团团围住,用火把驱赶飞虫。 很快,他们便发现,这些飞虫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样,冲着火把涌了过来,但他们再厉害也是虫子,见火能烧死他们,首领顿时命人将火把汇集起来,围在最外围两层。一群接着一群的飞虫被火烧死,如同烤蝗虫一样竟带着一阵诡异的焦肉香气。 过了足足两刻钟,飞虫才算被烧光。 而没等首领松一口气,他就发现一个更糟糕的情况。 短短不过一里路的路程,他的万数重甲兵竟然已经剩下两百人不到! 对方这一招太狠了,先以火雷将他们炸死得七零八落,陷阱里只死了百余人,但刚才不计其数的飞虫,竟然活活少了上千人。 首领惶恐得看向甄飞河,年迈的老者挺直了腰背拒绝了首领再往前冲刺的提议,高声道:“出来吧!便是死,也要让老夫死个明白!” “哈哈,右相大人真是好风骨啊,如此境地仍然临危不乱,实在让晚辈佩服。” 人未到声先至。 甄飞河对于对方点破自己的身份先是一惊,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听出这个人的声音,直到他看见朱定北和宁衡先后落地,才知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就这样坦然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但重甲兵首领却大惊地看向四周将甄飞河挡在身后,四面八方涌来的杀气让身经百战的首领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他们对那两人有任何的举动,刹那之间就会被杀光。 甄飞河拉开他,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最后,目光落在了朱定北身上。 “后生可畏,原来老夫从前却是找错了对手。” 他已经确信,这些神出鬼没的比他的死士更加强悍的兵丁并不属于宁衡,而是这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还未弱冠的镇北侯爷。 朱定北朗声大笑,“承蒙右相大人夸赞,比起您老人家,晚辈望尘莫及。” 甄飞河脸色难看,他看重甲兵首领的脸色便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是他不甘心!就是死,也要死一个明白。他道:“镇北侯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一个已死之人,你如何会怀疑到老夫身上。” “右相这一招金蝉脱壳连皇帝陛下都没有识破,更何况是我。这还要多亏了您的好儿子……哦,右相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吧,您的好儿子贪生怕死,早就投靠我们了,这一次也是他不计生死代我们潜身匈奴。没想到,那草包一样的匈奴王之所以这次变聪明了不是因为胡尔朵那老妖婆留了他什么法宝,而是有右相大人您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 “镇北侯爷,你莫要以为你这样说便能离间我们父子,激怒老夫。”甄飞河看起来十分平静,但颤抖的手指已经暴露了他心中的惊痛,“想必我儿……已经死在你们手中了吧,死者为大,还请侯爷不要拿他说话,冒犯死者为好。” “瞧您说的,我哪里舍得让他死呢。他与护国寺的高僧参禅,已经入我佛门,现在早已弃恶从善回头是岸。右相大人不愿意相信也没关系,反正现在吉尔令那草包已经死了,他那两个儿子——哈哈,那可是谢州牧大人给我送上的一份投诚大礼呢。” 见甄飞河面容扭曲,朱定北心中大快。 “你不必浪费口舌,我儿若死也是死得其所,我信他绝不会背叛。” “不会背叛?”朱定北挑眉,轻浮道:“那恐怕右相大人与谢大人聚少离多,想必不清楚他真正的为人。若不是他告诉我那两个匈奴王子背后藏着的秘密……我又怎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呢。” 此时此刻,甄飞河才真正变了脸色。 “右相大人,现在您应当明白,您手中并没有筹码了。不过说实话,我当真不愿意您就这么死了,若然您死了,尸体送到东海那些海寇手中也是我对他们的一份心意,可怎么也比不过活人来的有诚意啊。右相大人可不要轻生得好,人若是死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310.争锋相对 第三百一十章 “明人不说暗话,镇北侯爷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直说吧。” 甄飞河多少被他的话触动,他当然是不愿意死的,而他们也并不着急杀他,能够周旋多活一天,他就多一份生机。哪怕是苟且偷生,卧薪尝胆,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还是右相大人体贴我们这些小辈。” 朱定北正要切入主题,突然利箭破空的声音传来,宁衡立刻将朱定北护在身后,浑身紧绷,箭雨很快停止,而重甲兵首领及其心腹为了保护甄飞河却在瞬息丧命。首领一死,一直对重甲兵的牺牲无动于衷的甄飞河终于面露沉痛之色,老泪纵横,紧紧抱着首领的头,不愿放手。 朱定北皱了皱眉头,很快精兵首领前来汇报:“主君,是皇室暗卫,已经被弟兄们制服,请您示下。” “扣着吧,别让他们跑了就行。” “是。” 精兵首领应声而去。 朱定北这才从宁衡身后走出,看到甄飞河一副哭丧模样,顿时笑了:“右相大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这一位却是您或是胡尔朵的私生子不成,怎的便让您痛成这副模样了?” 甄飞河凶恶地看着他,道:“两位侯爷,到底想如何?” “诶,您刚才也听到了,要杀您的结果错杀了您这个心肝宝贝的不是我,是皇帝陛下,您这般迁怒我我可要不高兴了。” 朱定北笑嘻嘻的,那模样让甄飞河恨得咬牙切齿。 “也不知道右相大人与皇帝陛下到底是有什么隐秘,不过陛下都要杀你灭口也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当臣子的当然也不会拂陛下的意,不会多嘴的。右相大人尽管放心好了,我也不为难你说你还剩下多少党羽,只要您陪我东海走一趟——不愿意啊?大人莫非还要寻死觅活不成,亏得我好心好意带着您的好儿子想让你们见最后一面,您要是不愿意见这个欺师灭祖的孽子,那边罢了。” 甄飞河如何听不出他的威胁,谢永林如果真的在他手上,他们现在还留着儿子的性命无非是要威胁自己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 但若是自己死了,儿子对他们而言便没有了价值,到时候等待他的只有一个下场。 哪怕心里知道朱定北可能是在骗自己,甄飞河心里的死志也轻了几分。 “这天寒地冻的,右相大人还是早作决断吧,您要是真的为难,大可跟我说一声,您相信晚辈,肯定会成全您的。” 火光映着朱定北的笑脸,那俊美无涛的面容在甄飞河眼中竟如地狱鬼魅,让他心生寒意。 朱定北亲自绑了甄飞河,点了他的穴道免得他寻思。而在他动作的时候,守着甄飞河的剩下的重甲兵,顷刻之间,死无全尸。 真正的死无全尸,朱定北特意让人将这些重甲兵都割了首级,鲜血淋漓地让甄飞河过目。罪魁祸首还笑着说道:“右相大人莫动气,您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晚辈辛苦这么些天,总要赚点军功给底下人分分吧。派人送回去记上兄弟们一功,等等可就不新鲜了。” 甄飞河几乎吐血,但他的养气功夫到底比他的亲生儿子要强得多,若是谢永林在此恐怕已经要死要活,吐血三升了。 但他忍着暗伤的模样,也让朱定北见之心喜,他高声让人把他特意命人准备的马车带上来,亲自送甄飞河进去,美其名曰要与前辈好好聊一聊。甄飞河心里明白,朱定北真正要问的话,恐怕还没有说完。上了马车,宁衡便给朱定北倒了一杯驱寒茶,已入九月深秋,夜深露重,他仔细着朱定北的身体。 朱定北悠闲地喝着,又劝他也喝一碗。甄飞河见两人消磨功夫,没有急着质问自己,倒是先忍不住道:“没想到,宁家的家主竟是这般温柔小意,只是不知道长信侯爷的列祖列宗看在眼里,九泉之下会不会气你绝了香火而不肯超生呢。” “哈哈,右相大人这可就是贼喊捉贼了,我看呀,若是宁朔老祖宗看到你们这般欺师背祖,恐怕才要恨自己当时没把他的儿孙都掐死,才让他们生出你们这样的不肖子孙来呢。” 这话彻底让甄飞河面露狰狞之色。 “哎呀,右相大人不必如此生气,不过是说一句实话罢了。咦,原来您是惊讶我们怎么会知道您的底细,都说了是您的好儿子告诉我们的,您偏不愿意接受现实。好吧,晚辈也不敢逼您,万一把您惹急了不想活了,岂非罪过。” 朱定北气死人不偿命地笑着。 甄飞河深深吸了一口气,强硬地将自己的怒容抹去,冷眼看着朱定北道:“看镇北侯爷现在还能与老夫谈笑风生,应该是我的计划失败,没能成功让你的子侄给我儿陪葬啊。” “那还要多谢您的好儿子,知道您想对我不利,等您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给我通风报信,这不,不仅让您的死士扑了空,还全都死了干净。嗤嗤,若非您给我这样的惊喜,我原本想着那两个匈奴王子虽然死有余辜,但拓印了他们背上的宝藏图也能让他们死一个痛快。可是我改变主意了,还请右相大人再等两日,等将那两个小王子的皮扒下来,我特意让人将他们煮成肉汤,送来给右相大人尝尝,希望您到时候会喜欢。” 甄飞河:“你敢!” 他终于气急败坏,生出怯意。 朱定北哈哈大笑,“我敢啊,我怎么不敢?反正现在您那两个宝贝侄孙已经下了油锅,到时候你若是不吃,还有您的儿子愿意为您代劳,免得浪费了不是。” “你!既然他们失手,朱定北你何必如此伤天害理,难道就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吗?!” “您都不怕,我怕什么?”甄飞河想要挣扎,可惜这两马车是为他量声定做的,此时他的手脚脖子和腰都被铁锁紧紧锁在车厢内铁打的栅栏中,他便是想动弹都难。朱定北已经看过他嘴里没有藏毒,他就是想咬舌自尽也要看他答不答应,自然由得他闹腾。“这身前身后事,且不说没人说得准,但有右相大人在前,我可是一点都不怕下地狱。就算化作厉鬼,你照样逃不过我的五指山,您信也不信?” “朱定北,老夫只想知道,你为何如此?朱家,我们早已收手了,你又何必如此相逼?” 甄飞河质问。 朱定北仿佛听了世间最大的笑话,直笑倒在宁衡身上,半晌才道:“都到这个地步了,右相大人竟然还问我为何?您莫非以为,您做的那些勾当我不知道?您招待朱家的那些,我每一次都数倍奉还给您了,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晚辈虽不才,但朱家祖训忠君爱国,保卫河山,最不能容你这等窃国奸小。你我本就势不两立,如今却问我为何,您不觉得可笑吗?” 甄飞河对他的嘲笑无动于衷,“我既然已经落到你手中,侯爷何不说句明白话。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自认,我的计划天衣无缝。” 朱定北敲了敲脑袋,“大人这是逼我夸自己呢,您虽然聪明,但是人外有人。我赢了你,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比你聪明。” “镇北侯爷的智慧,老夫领教了,只是不知道皇帝陛下是否也知道你这个名满京城的纨绔子实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我想,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定会如我今日这般惊喜吧?” “大人客气了,我再怎么聪明,那也是皇帝陛下的臣民。他若是知道了,肯定比您高兴得多。” “是吗?”甄飞河冷笑,笑话他的自欺欺人。 朱定北:“哎,大人怎能以自己的小肚鸡肠衡量陛下的心胸呢。若非陛下心怀宽广,怎会留你全尸让他死而复生呢?比起您老人家,万恶比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后生,当不得天子垂青。” 甄飞河见他字字句句没有暴露分毫自己的弱势,心中便知道朱定北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直不吭声的宁衡身上。 “长信侯爷呢?陛下一向把侯爷看得比老夫重,若是知道您身边养着这样一匹恶狼,恐怕要寝食难安了吧?” “多谢大人为我未婚夫操心了,晚辈感激您。”朱定北没有给他转移目标的机会,而是笑着说道:“陛下若非器重信赖阿衡,对他从不起疑心,我想,右相大人今日未必能看到如此场面。” 甄飞河闭嘴,阴森森地盯着朱定北。 “右相大人不比如此看我,您有今天完全是您自己咎由自取,没有晚辈也会是别人。您且认命吧,晚辈一定不会让你早死的,我会让您好好看着您的余孽一个一个死去,好让您送他们最后一程。”朱定北笑眯眯地看着他,“昨日是匈奴,明日,便是东海了。您可要好好看着,我是怎么一点一点把您的心肝剜去的,好报答您对我朱家的照顾之情。” 甄飞河冷笑出声,他狂妄地盯着朱定北:“镇北侯爷怎就笃定老夫会输?我却是要看看,你们是怎么被我族儿郎一点一点撕碎!” 311.外域宝藏 第三百一十一章 平州。 州牧滕慧与平州驻军将领同时收到朱家军印敕令,为朱定北一行放行。 朱定北行动匆匆,但滕慧还是携妻子送了他们一程。没有叙旧的时间,他们也没有问朱定北此行的目的,而是说了平州水师入境的面临的情况而他们所知的东海其他水师的战况。秦灭胡率军与海寇实战,对海寇的情况比旁人更清楚。 朱定北早便知道这些海寇的厉害,但听秦灭胡亲口说起那些不为人知的艰难应对与海寇奸滑狡诈,还是心下一沉。 秦灭胡:“这些海寇比起当年俞氏族人厉害百倍,他们是按照正经水师路子训练出来的,不论是战舰武器还是行军兵法都有章法。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水中好手,水里便是他们的主场,比起他们在水中三日不出都不妨碍的水性,我们的兵差太多了。” 朱定北亲自领教过俞登的厉害之处,现在听秦灭胡说那些海寇比俞登的族人难对付如此之多,也知道这一场硬仗要打下来凭实力硬碰硬他们讨不了好。而今,他的胜算一半都压在甄飞河和谢永林身上,但甄飞河老奸巨猾,此行这么听话地跟他们过来必定有诈,而他必须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 滕慧夫妇送了几里路,便勒住马头,秦灭胡对朱定北道:“长生,我虽不知你有何计划,但我想让你秦凉兄长跟着你去。他通晓水事,为人稳重,身手也好说,有他跟着你我才能放心。” 她恳切地不希望朱定北拒绝,其实心里明白朱定北此行是要去冒险。她让长子陪着便是想在万一的情况之下能够保住朱定北的性命,对于这个她期盼中出生的孩子,纵使见面不多但不影响她对这个孩子的爱重。 朱定北感动非常,到底没有拒绝她的心意。 滕秦凉对母亲郑重表示他一定会全力保护,目送父母离开后,他才转向朱定北笑道:“长生阿弟,阿兄我现在可是投奔你讨前程来了,你可不要不给我立功的机会啊。” 朱定北被他逗笑了,“秦凉阿兄与秦平阿兄不愧是兄弟,平日看你藏得可深,都只让我看见兄长稳重可靠,现在可让我刮目相看了。” 滕秦凉哈哈笑起来,有他加入,路上也少了一分冷清。 东夷战起后,滕秦凉和滕秦平兄弟便请命回了平州,水师中的良将毕竟在少数,他们虽然年纪轻但毕竟家学渊源比起一般寒门武子提拔上来的水师武将更懂谋略和行军之道,目前正是用兵之时,北境兵丁充裕,自然不会阻拦他们返回原驻地。 一路南行,很快便下了港口走水路前往斗得最厉害的东南水师。宁家战船之上,谢永林早早便被带到这里,不过朱定北也没让他们父子早日相见,此行南下水路遥远最快也要十日时间,先晾他们之日再说。而宁叔也将匈奴王子背上的宝藏图完整地拓印下来,他没有假以他人之手,亲力亲为,而除了他之外也没有人知道匈奴王子的行踪,与宁衡朱定北在战船上汇合之后,第一时间便将宝藏图呈交二人。 当日粗粗扫了一眼便被那两个孩子背上宝藏图辽阔的地域而震撼,如今细细看来,心中激荡比当时只多不少。 屏息着的朱定北后知后觉地出了一口气,道:“昭太后如何做到……莫非他老人家有先知不成?” 宁衡不觉得他的猜测可笑,反而点了点头道:“先人之能本就不同常理。长生看过那么多宁家行商的手札,应当知道,宁家族内的商人教育一直沿袭自昭太后所创立的规矩,几百年来,并非我们无心革新突破,而是,无法突破,我们拍马不及。” 昭太后身上有太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在那个战乱年代,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野,商人的地位低到连犬狗都不如。寻常人家识字读书的人少之又少,朝局都在权贵家族的掌控之中。他们有世代积累的财帛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不论是商还是农都只能依附他们讨生活,农户没有田地,商户没有钱银,他们都只不过是富贵人家的奴仆。 但昭太后就有如此魄力,他与太.祖皇帝陛下开设学府,准允寒门读书,给他们平步青云的机会,接纳他们进入朝局。他们建立商会,将商人地位提升与农相抵,制定律法限定商税保障商事。开通官道河道,沟通各大城池……种种种种,这些智慧让人难望项背。 朱定北叹息,“我如今才知为何帝后将其他宝藏图深埋海中,却独独留下这一卷。想必,先人最初的用意,便是想助大靖开疆扩土。” 图上,没一个标注的矿产,都是先人的野心和对后辈的期待。 只是不知为何,这卷图纸他们没有留给皇室,却留给了宁家,或者说,留给了宁朔保管。当年的宁家,不论亲弟继子一定十分和睦友爱,先人如何也想不到,不过三代,却已经分崩离析,造就了今时今日的场面。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甄飞河的祖辈便得到这一卷藏宝图,他们应当不会只占一个匈奴,也不会局限在大靖。”朱定北敲了敲重新卷起的藏宝图,道:“阿衡,你说呢?” “昭太后留给后人的东西太过深奥,宁家这么多年下来为了不断传承每一代人都有专人自小便学习技艺,而且只能专学一项,除非出师否则不能多学多看。”宁衡解释道:“这个规矩是从第一代宁家家主就流传下来的,想必当年逃出去的宁朔先祖后人,虽手握藏宝图,却并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朱定北这才明了。若非有宁衡在,当年他得到宝藏图也不会知道里面有什么。且不说上面各种奇特的图形标志外人见所未见,大靖的山河图也是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的慢慢被绘制起来,这些大靖之外的山河地理又岂是轻易能得知的? 如此看来,这卷宝藏图传了这么多年,直到胡尔朵入主匈奴踏看过匈奴的地理风水,这才与宝藏图上山河吻合起来,发现了其中奥秘。 “那咱们还真得感谢宁家这条规矩,否则,哪里还有我们?” 朱定北唏嘘。 宁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指下的宝藏图,低声道:“那长生呢,得了此物,你想实现先人的野心吗?” 匈奴已经是大靖和羌族的囊中之物,最后鹿死谁手当看他们的本事。那么羌族呢?南蛮各国,东夷呢?还有这些未列国土依稀只有野人部落存在的人迹稀少的荒地,他想要吗? 朱定北凝视着他,也想问他是否想要,但最后他并没有问出口,而是干脆地回答道:“我不能。” 不能,而不是不想。 宁衡笑了,他说:“我也是。” 男儿志在四方,谁没有开疆扩土的愿望?这个宝藏图是蜜糖但同时也是□□。 就眼下的局势而言,打战过后,没有五年十年,大靖没有可能彻底恢复元气。就算是以后,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做。这一份东西,一旦现于人前,必定引起天下纷争,人人都想抢夺也同样人人自危,那结果是必然的,那就是无休止的战争,谁也不可能得手,受苦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只会自取灭亡。 若将它们藏为己用,在他们有生之年,他们不可能踏遍这些地方。那么是无疾而终还是留给后人? 便是朱定北,也不敢说在得到这一份宝藏之后,朱家的后人不会生出异心。到时候,便是外忧内患。 所以,他们心中再渴望,也不能这么做。 正如朱振梁第一次听说大靖的宝藏图在朱定北和宁衡身上时所说的,他不愿看,也不允他们将这个宝藏留给任何人。否则,他们就是历史的罪人。 两人达成共识,心中都有了一样的决定。 但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啊。不缺钱但谁也不会嫌钱多,人都是贪心的,哪怕他们并不看重外物,但这些金山银山摆在眼前不能动,实在让人闹心。宁衡自然知道他心中的不爽快,对于坐拥天下七分财富的宁家家主而言,他对这些身外物并非视如粪土而是从来不看一眼。但他可知道,自小,自己心尖上的人可是个小财迷。 于是他摸摸朱定北的脸,轻笑着道:“等此间事了,待我们成婚,我们便出去走走看看。便是不能将他们收入囊中,找一些稀罕的让他过一过手瘾,也无不可。” 朱定北失笑,“长信侯此言,甚合我意。” 一夜无他话,转瞬两日过去,楼船离开东北海域飞驰进入东海腹地,此时,甄飞河终于忍不住,提出要见谢永林。 312.父子相见 第三百一十二章 “阿林!我儿!” “啊啊啊!” 一见谢永林,甄飞河便挣扎要扑到他面前来,可惜他四肢和脖子都被铁锁锁着,最远走不出一丈之地,挣得面红耳赤,依然无法靠近。 但这不妨碍他看清谢永林。 他心心念念的儿子,此时正被绑在椅子上,他只被绑了手但他的双腿却毫无动静,显然已经被废了。更可恨的是他的舌头……已经空空如也,竟不能再说一言半语。 甄飞河眼睛霎时血丝密布,凶狠狰狞地盯着朱定北:“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哈哈,右相大人现在可是亲眼看见了,我有什么不敢的,所以您日后可千万不要做出让我不高兴的事情。我这个人吧,不高兴了就会找别人的不痛快,你可要看清楚我的为人,再不要犯我底线才好。”朱定北说着似乎想起来什么,哦了一声合掌道:“右相大人您可看清了,他这些伤口很是新鲜。我昨日才命人打断他的腿,割了他的舌头,可我还是不解恨啊,一想到你对我的侄儿下手,我这心里便有火气,没准明日想起来,谢大人的手就保不住了。” “竖子尔敢!朱定北!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甄飞河怒血上涌,一时之间眼前都花了一片。 朱定北挠了挠耳朵,不满道:“右相大人莫非聋了不成,我说的话你听不到吗?” 甄飞河眼睛他慢悠悠地拨了拨儿子的手指,突然拗断,谢永林目眦尽裂,痛得涕泪横流哀叫过后便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原本就苍白的脸彻底被冷汗打湿。就算是被送入鲜卑时,他身上也仍然完好无损,今时今日,他才真正明白,朱定北不是不屑于用酷烈手段折磨自己,而是之前没有必要。 只有当着会疼惜他的人面,折辱于他,这样的折磨才有价值。 甄飞河心痛不已,鼻孔因为愤怒而张大,却憋着声再未说话,只是盯着儿子,将这份仇恨铭记在心。 朱定北嗤笑了声,“右相大人现在明白了吗?可别逼我再动手啊,我还是很愿意和您好好说话的。哦,是了,我忘了与您说了,他这一年在我手里,我可从未冷了他饿了他,更没动过他一根毫毛。可是右相大人不领我的情啊,偏生便要在老虎头上拔毛,打那些卑鄙无耻的注意,我这才不得不好好款待我的贵客啊。心想着让他休息两日呢,没想到右相大人思子心切,晚辈又不愿叫您,这才早早让你们夫子团聚了。大人可不要白白浪费晚辈一片心意啊。” 甄飞河看着儿子几乎晕死过去,眼神涣散地看着自己,心中剧痛。他咬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可都说了我不想怎么样,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晚辈想着必定是我让您失望了。不如这样,等咱们进了东南海域,我便将您挂在桅杆上,好让您这些海上的族人都知道,您现在被我请做客人,让他们看一看我的礼数周不周全。如此,可好?” 朱定北似笑非笑。 甄飞河心中他必定有所图谋,可恨就在于他不仅猜不到对方的想法,更甚至摸不清他到底有什么底牌。 他颓然地坐下来,道:“既然我们父子对侯爷还有用处,还请侯爷为我儿接骨治疗。否则,不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这话是威胁,同样也是示弱。 朱定北乐了,他摆摆手让人把谢永林扛回去,接过宁衡递上来果子咬了一口,清脆的口感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宁衡道:“不错,你也吃。”宁衡低头,在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两人分食了一个果子,才转向神情扭曲的甄飞河。 朱定北笑眯眯道:“右相大人,你现在也看到了,晚辈可没有骗你,我说得出做得到,您可千万不要以为我对你们有什么不忍心。你也看到了,我和阿衡注定以后断子绝孙,我们也不怕伤天和,您可以跟我们比狠,只希望您到时候在我们面前可得撑住了,若是这场戏看不到最后,那多可惜,您说是吧?” 甄飞河冷眼看着他。 “现在,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您。” “什么问题?” 甄飞河戒备地看着他。 朱定北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好奇,宁朔先祖是不是托梦让你们为他抱不平了?怎么你们孝顺他的办法就是要灭了大靖皇室取而代之?哦,看您这样子,想必也是从小被人灌输复仇的念想,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问了也是白问。那好吧,我就换一个问题。” “你们和海寇族人同根同源,是否一开始,您的先祖就往海上逃了,在那里繁衍生息?” 原本以为甄飞河不会愿意详说,没想到他却淡淡道来:“不错。五百年前,先祖蒙冤落难,只有一个嫡子因管家之子替身而死逃了出来。他这一脉,一直做的是海上的营生,先祖的心腹为保幼主性命,当日便乘船出海。后来先祖成亲生子,便重回岸上在一个小渔村安札下来。慢慢的,家族便扩大了,为了不引人耳目,一部分族人成年后便送往海上的本营,多少年了,海上屡屡有海患祸事船毁人亡大海沉踪,所以从未被发现。” “哦,这样看来,陆上的这些才是族长家主喽?” 朱定北语气轻松,仿佛在听说一个事不关己的趣闻故事,但他心中却是暗惊。甄飞河没有明说,却是已经在暗示,海上的人几百年繁衍生息下来,只会比陆上的族人更多,而他们能培养的兵丁人数更超乎他们的想象。 甄飞河嗤笑一声,“我们宁氏与长信侯府听的都是昭太后的遗训,家主之位向来能者居之。” 朱定北挑了挑眉峰,“我观大人神色,好似笃定我们不能奈何这些匪寇,莫非这些你们海上族人藏了什么制胜法宝,才让大人如此有恃无恐?” 甄飞河道:“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司马皇室统御六百年,吏治,军方早已弊端重重,我们不过顺应天理——” “唔,听大人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朱定北呵呵笑着打断了他,“这么久了,晚辈好像都没有给大人您道一个谢字。” “哼,倒不知侯爷这谢从何而来。” 他不屑一顾的表情让朱定北笑得更欢了,“若非您选了李家将这么一个脓包做马前军,我们怎能一举掀开军中沉积的丑事,让陛下大刀阔斧斩除积弊?要是没有大人您的步步督促,那些毒瘤皇帝一个也挖不走,更别说建立新军,将大靖军治改头换面了。若非您拿宝藏诱惑皇帝,选了司马御棋这么一个蠢货打前锋战,怎么灭得了鲜卑吏治奸邪之风。我得谢您,若非您将广撒种在大靖各州吏治安插了那么多人,我们也拔不出坑里换种新人,放眼过去,现在大靖吏治革新换了一大批新人如此进取有朝气,可有您一大半的功劳在啊。” “当然了,我还得谢谢您。若不是您看我朱家和宁家不顺眼,总是时不时挑动我们打擂台,还一次一次输的那么惨烈,皇帝陛下又怎么会看到我们的好,一天比一天信任器重我们呢?我们有今天的飞黄腾达,右相大人您功不可没,您说,我该不该些您?” 甄飞河恨得牙痒,忍了又忍,才故作平静道:“既是我们技不如人,先前那几局我认输便是,侯爷何必含沙射影。” “我这人出身兵伍,不会说话,右相大人您千万不要同我计较。” 朱定北喝了一杯茶,语气好似寻常晚辈讨教长辈一般,他继续道:“话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右相大人也来猜一猜,这东海一局,是大人您一如既往地输下去呢?还是我赢?” 甄飞河冷笑,“侯爷有此信心,老夫奉陪到底。” “哈哈,大人好气概,您且看着,这一次我会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再无翻身之力!” 从甄飞河囚室出来,水生与宁叔迎面而来,他们的脸色十分难看。 “出了什么事?”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能让他们如此焦虑的事情为数不多。 宁叔道:“家主,主君,广州主家传来快讯,东南水师战败,就在昨日子夜,海寇已经登陆,已经攻入南海郡,连夺三城了!” 朱定北拧眉,他回头看了一眼甄飞河的囚室,心中一沉——果然,这些海寇手中有制胜的秘密。 “钱悔和黄煜呢?” 回答的是水生:“刚刚接到报信,两位大人在昨晚失踪海上了!” “被俘?” “不,少爷,信中说,钱将军和黄督军当时只是例行巡视,但是一去不回,是在海寇发动攻击之前。而就钱将军留下的信号兄弟找过去看过,那是一片芦苇地,在那里没有任何战斗的痕迹。” 朱定北脸色微变。 没有战斗的痕迹,难道会是……内部生叛?! 313.广州大战 第三百一十三章 洛京是在第二日晚间才得到广州水师沦陷的战报。 当时,贞元皇帝仍在批阅奏折,处理完政务之后,对于一些请安问候的折子他便没有理会,还是东升太监在一旁多了句嘴道:“陛下,昨日您还问起镇北侯府的老太君身体如何了。这不今日,朱老元帅还递上了感谢的折子,说是老太君身体已经大好,特特地递上折子感谢陛下派太医赐下良药呢。” “哦?” 原本已经起身的皇帝又坐了下来,东升太监明白他的心事,特地将老元帅的答谢折子放在了这一类折子的最上头,此时麻利地递给皇帝陛下,后者看过之后难得露出一个笑脸来,舒心道:“这便好。” 东升太监见他高兴,便忙道:“陛下,您晚膳还未用多少,奴才让人准备了好克化的鱼翅粥,不如您再用一些?” 贞元皇帝只觉胃口大开,便就应允了。只是这一顿他注定吃不成一餐饱饭,鱼翅粥刚刚到嘴,暗首便匆忙告知了广州水师战败,海寇登陆,一日之间已经夺了广州南海郡五座城池,来势汹汹作战悍勇!贞元皇帝放下粥碗,此时才意识到这些海寇不仅水战了得,陆战同样不弱。他当即想到这些海寇背后站着的人,眉头紧拧:“宣召禁军统领,朱老元帅,户部,兵部,军机处,急议!” 东升太监连忙去了。 这边洛京紧急应对,那边朱定北和宁衡已经诏命当年朱定北在水师埋下的人紧急处理,还有宁家主家的人全力协助,也吩咐楼船再次加快速度,速度过快以至于性能极佳的宁家楼船也摇晃得厉害,在海上浮浮沉沉。 但这一切,都没能够在第一时间挽救广州军的颓势。 广州驻军以水师为主,内城兵则多是郡县的常规兵和衙役,战力只比普通青壮大一些,完全不是这些训练有素的登陆海口的对手。 广州州牧蓝鹿与驻军副帅周峰勇对敌人,但最得力的水师领将莫名失踪生死不知不说,沿海岸上的水师更被海寇绊住手脚,而他们像荆州求援的兵将还要一日之后才能到,援兵到了同样也是良莠不齐只能暂缓局势,蓝州牧和周副帅因此焦头烂额,不能安寝。 没日没夜地商量对策,可没有一个办法能够拦住敌人的脚步。 “大人,副帅,已经杀到金乌城了!金乌城驻将两次发来不敌的求救信号,这该如何是好?” 他们已经增兵金乌城一次,现在又来求援说明战力再次虚乏,再次情况下他们只能增派兵丁,用人海战术拖住敌人的步伐,争取时间。周副帅和蓝州牧商量了下,再次命人急调兵力增援,等部下领命而去,他们才继续刚才讨论的问题:“不能坐等援兵,我们也必须自救!州牧大人,不能拖了,必须下令诏命青壮补充兵力,共卫城池!” 蓝鹿看向一同参与议事的宁家管事,道:“不错,此事迫在眉睫。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宁主事,还请您鼎力相助。” “大人请放心,宁家已经清点好家中和商队可用的青壮,共两万人,只要大人与副帅一声令下,立刻便能行动!” “还是宁家识大体,臣在此替陛下多谢宁家的帮助,战后一定……” “州牧大人,您过誉了。” 宁家主事宠辱不惊地打断了他接下来恭维的话,已经画大饼成习惯的蓝州牧顿时意识到现在不是提日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当即便下令宁家增援。 金乌城,之所以取名金乌,是因为在南海郡沿海一带城池里他的地势最高,仿佛是这里第一个看到日升,最接近太阳的城池,由此得名。金乌城的地势,让他占据了易守难攻的得力位置,这也是为了保住金乌城,蓝州牧和周副帅不惜不断投入兵力的原因。前几个城池地处海口平原,地势平坦一览无遗,在战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就是守也守不住。 两万宁家人再加上增派的五万内城兵,以及不断征兆而来的平民青壮,让金乌城大大地缓了一口气。周副帅也亲自赶来守城,从高坡之上往下看,派下去冲散敌军前锋的一千人没能完成任务,一个时辰不到就被斩杀干净,敌军从容不迫地往城池再次逼近。 “放箭!” 一进入射程范围,周副帅便大声喝令。 漫天箭雨铺天盖地,但敌军也早有准备,只听海寇领将大喊道:“起盾!压进!” 三列前锋军举起盾牌,三个高度将迎来的箭雨成功挡在盾牌前,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立刻拿着新盾牌补充上,好不迟疑。 “换火箭!” 见箭矢的杀伤力大减,周副帅立刻命令换成带火的箭矢。而很快一个宁家主管匆匆赶来献计,以火药包做成简易火雷投放。周副帅见宁家无偿提供分量十足的火药当即喜出望外,在火箭投射之后,普通箭矢上绑着火药包轰天砸下去,终于造成大面积的轰炸,成功阻断海寇的脚步! 初时的胜利没有让周副帅昏了头,尝了甜头的他抓着宁家的主事问道:“还有多少火药,能够应付多久?” “副帅大人,已经在清点仓库。这些火药都是官家委托宁家造的火药粉,为了供应杨广两州的炮竹烟花之用,所以吨数应该还能撑上一会儿。府里已经命人加紧赶制了。” 宁家管事实事求是道,又多嘴解释了一番,以免哪个不长眼的以为宁家私藏火药事后治罪。 周副帅当即并未领会宁家管事的心思,眼珠子一转道:“那已做成的炮竹可有?” “年关将至,已经都坐起来了。宁家和官家造的应该也有不少。” 周副帅大喜,只等到海寇将淌雷开路的前锋军换下命后面的骑兵上场。果不其然,火药包的攻势让海寇惹急了,命骑兵快马杀入城下,可才逼近高坡,突然坡上投下一大片炮竹,炸开之后杀伤力不大,却让骑兵的战马受惊混乱,许多骑兵都被掀下马,躲避不及的没等大靖军出手就丧命于自己的马蹄之下。 金乌城的士兵见状只觉大快人心,原本萎靡的士气振作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周副帅明知这些乞巧手段不过暂缓敌人的脚步,却仍然要大费周章,敌人乱起来狼狈了,士兵们看了高兴心中的畏惧也能少一些。 但不论如何,数量无法估量的海寇依然兵临城下。 城上早就准备的煮开热水,放箭投石之后,等城下的攻城墙的海寇越来越多时,周副帅当即命令滚水连番倒下,逼退敌军杀了他们的威风之后,周副帅穷追猛打,上火炮,攻杀! 眼看敌军拦不住了,周副帅亲自率军出城迎战,两军交接,刀抢相对,近身肉搏。 战况越演越烈。 而在金乌城的守兵殊死战斗的时候,朱定北在水师中埋下的人已经有了动作。他们并非水师出身,也和朱定北手下最早的一批精兵一同训练演习兵法。可以说,他们是在那一批精兵训练中淘汰下来的人。朱定北信任他们,也不愿放弃他们,这才在生出水师上布下退路的念头时,将他们安□□了水师之中。 哪怕他们是精兵淘汰下来的人,但比起一般的水师和陆战兵伍,他们的实力单兵论起也比海寇不差,因此很快从水师中抽身而出,率领集结起来的五千人,搅乱海寇在广州着陆的后方。 南海郡海口第一城南海城,已经被海寇占领。朱定北的兵将没有选择南海城下手,而是在沦陷的五座城池中间的博海城动手。夹在海寇布防的中心,这里不像呼应水上海寇的南海城一样森严,也不像攻入金乌城的海寇兵丁充裕,这里的防卫相对起来最差,但除了事故同样是最能吸引前后海寇分散兵力来平息动乱的地方。 五千士兵偷偷潜入博海城,他们之中有数十人最初便是按照斥候训练的,刺杀功夫了得,由他们潜入先斩获博海城的海寇首领最为合适。 而博海城中,海寇首领并未得意忘形,他随时准备着接应金乌城的同泽,此时正在商议如何处置博海城的俘虏。 “少主有命,绝不能毁了城池的根基。等咱们改换江山,这些老百姓就是咱们的人了,杀了他们就等于杀鸡取卵,得不偿失。” 首领对于属下屠城要给大靖一个颜色看看的话斥责之后,说出了缘由,他灌了一口烈酒,道:“看好你们手下的人,别犯什么滔天罪过,到时候便是我想给你们在少主面前求情都不可能。” 想起少主人的狠绝手段,他们都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再不敢多言。 就在此时,斥候摸入城主府中。 而他们口中的少主,此时正在海湾一处无人小岛上,期期艾艾地注视着冷眼看着自己的人。 黄煜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问的,却是俞登。 俞登哀伤地看着他,低声道:“阿煜,你相信吗?从始至终我都不曾想过要伤你,我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黄煜不听,固执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姓宁。” 314.少主暴露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朱定北和宁衡赶到东南海域只能从扬州九川郡登陆,走陆路赶往广州南海郡。南海郡是广州海域与扬州临海交接的一处重要港口,封了南海郡海域等同于截断了整片广州临海,原本只有半天海上的路程,走陆路却要两天两夜才能抵达。 日夜兼程,朱定北一行直接赶到博海城与部下汇合。 博海城,位于南海城与金乌城之中,是海寇前后大军的主要军资和兵力补充的枢纽,朱定北的部下便是盯准了这一点,才破釜沉舟集齐所有兵力夺回博海城。虽然代价是惨痛的,但结果是喜人的。 博海城生变,海寇必然分散兵力重夺博海城,而从宁家口中提前得知这个消息的周副帅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派兵设伏断海寇后路,前后围杀海寇,让他们□□乏术。 如此一来,只有南海郡中与南海水师仍然在海上殊死相斗的海寇出手解博海城的危机。 而朱定北等的就是这一天。 “主君,两里外。” 趴在土地上听敌军前行动静的部下告知朱定北,朱定北凝眸:“准备行动。” 从千里眼中看着敌军不断靠近,直到他们的主力军踏进袭击范围,朱定北抬起的手猛地挥下,收到信号的士兵立刻行动。只见一条条草绳突然从地里弹出,狠狠抽向马腿,马匹接二连三地往前扑出将马上的寇贼摔在地上,没等他们抽到爬起来,突然漫天火箭铺天盖地而来,那地上竟不知何时埋了一根根密密麻麻的火引线! 这该有多少火雷! 海寇领将大骇,高吼道:“走!快拉上兄弟们往前冲!” 他们往前狂奔,用尽全身气力!转瞬之间冲出五百米之外,这时候海寇领将才突然回头——本该炸开的火雷根本没有炸开!不好,是陷阱!他刚刚开口让全军退避,突然之间他们脚下松软的土地炸开了! 之前的火雷引线只是假象,火雷实际上就埋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死路! “啊!” 惨叫声漫山遍野!但一遍炸过之后,火雷就停止了,千名海寇前锋队伍被炸死炸伤近五百人,但仍剩下一半人马能够动弹,包括海寇首领。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犹如惊弓之鸟一样的部下,立刻稳住了自己同样恐惧的心绪,安排道:“你等五人回去后方报信,其余兄弟跟本将一起继续往前!” “是!” 可没等那五名回去报信的人走出他们的视线范围,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矢,一箭一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谁?!出来!” 海寇首领暴怒,可没等他吼出第二声,他错愕地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胸口,后知后觉的疼痛感袭击而来,他口中溢出鲜血,死的时候不肯瞑目的眼睛里全是不敢置信。 他倒下了。 “将军!!” “快撤!兄弟们带着将军快撤!” 群龙无首的士兵们被相继而来的变故让海寇前锋军自乱阵脚,不知道谁喊出了撤退,其他人赶紧带上海寇首领的尸体慌不择路地往回城狂奔而去,留下一地苟延残喘鲜血淋漓的重伤海寇兵。 朱定北这才放下千里眼,百人奇袭小队中五十人冲入刚刚炸过的火雷圈中,把还没死透的敌军送上西天。朱定北带领剩余五十人下来,一名士兵禀报道:“主君,有几个寇贼的脚有异状!”他将一名海寇明显与他们不同的军靴化开露出那人的双脚,脚趾的地方比常人宽大数倍,竟是如蛙类一般的蹼足! 朱定北眼睛一厉,陡然色变! 这样的蹼指他不是第一次见,俞登一族的特征便是他们常年水生而衍化出来的蹼足。 他立即想通了一些关节,为什么水师未灭南海城却被海寇占领,分明是城内内应与海寇里应外合,占了南海城成功登陆夹击身陷其中的广州水师。朱定北道:“你亲自去一趟通知宁衡,告知此事。其他人,跟我走。” 而这头,狼狈逃窜回来的海寇前锋军与后方大部队汇合,看到前锋首领的尸身,几人顿时意识到不妙。 重夺博海城的海寇领将问过事情的始末之后,才道:“看来博海城中的大靖兵力比我们预估的还要多,博海城中有我们留备给大军的火雷,足以炸毁一座城,现在被他们占为己有,对我们是大大的不利。”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不甘心地问道:“少主那边可有什么指示?” “二将军,少主只说让你全权负责此事,并无他话。” 领将暗骂了一声,又道:“将此间情形告知少主,请他尽快回来主事,切莫为一己之私误了大业!” 听命的属下为难地看着他,道:“少主还有一言,若是二将军连小小的博海城都拿不下,这个领将的位置……能者居之。” 领将面色一变,虽然心中仍对少主在如此至关重要的关头还因私忘公心中愤懑,但对方积威已久他不敢违抗,只得道:“暂且在此扎营,通知后方军队加快速度赶来不得耽搁。” “是,将军。” 下属这一次应答十分干脆。 等到下属退下后,二将军才露出一张冷脸,不多时从隔幕后走出一人,他看二将军满脸的不痛快不由道:“将军为何气愤?我早便说了少主少年英雄难过情关终将为其所累,莫非将军以为我只是说着好玩的,不曾放在心上?” “那我就杀了那个祸害!” 见二将军杀气腾腾,那人冷笑了声,“少主此时已被蛊惑,怕是不能领受将军大义之情,到时候即便少主夺得大业,恐怕第一个就是要找将军您的麻烦。现在那么多人都看着呢,将军您看他们谁想过要动这个手了?还不是都等着您出手,如此一来他们建功立业,将军您劳苦功高却失了少主的心,还让他们少了一个争权夺利的对手,对他们来说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二将军暴怒道:“难道坐视那人一直蛊惑少主的心智不成?!我们等了几百年,一代代人的希望,眼看就要实现,难道还要因为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功败垂成吗?!” “将军息怒。”那人见他怒得抽到劈了桌子,连忙安抚道:“将军大义属下心里明白,只是,将军也不能不为自己想一想。那祸害必然要除去的,可不能由将军出手,或者说,不能只有您一个人得罪少主。” “此话何意?” 二将军看自己的军师分明已经有了主意,不由催促他说个明白。 军师道:“博海城难以攻下,将军纵然有心铲除奸佞还少主清明心智,但也分.身乏术。不如就此恳请其他三位将军共谋此事,届时法不责众,就是少主心中有怨气,也不会独独对将军您如何。再者说,少主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等大业成就,少主自然便会明白比起眼前缥缈情缘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说不得还得感谢将军呢。” 二将军哼了一声:“本将军是不盼着他感激,只要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便是我族人之幸了。听你说来,此法可行,我这就修书让人快马加鞭送出去。” 而这三封信,最终却落到宁衡手中。 此时他已经得知海寇与俞登的渊源,对信中所说的少主身份差不多能够确定就是俞登本人。若是如此,他们心中声讨的要诛杀的祸害,无疑便是战前失踪的黄煜了。 后方大军赶到,二将军久久等不到三方回信不由恶狠狠地砸了桌子道:“一群只知道拍马奉承的小人!” 他只当这个行为是拒绝合作的意思了,而他派去的人有去无回,更是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不会沾惹少主的私事。 军师皱了皱眉,这个情况在他的意料之外,但还是镇定道:“将军,既然他们不肯做,我们也没必要当着个罪人,不如将消息送回岛上,请族老裁决,如此一来不论将来如何,少主都不会怪罪到您的头上。” 二将军眼睛一亮,当即道:“如此甚好!便给蓝长老递消息吧,他可是一直把自己的孙女当做少主正妻培养的,现在杀出这么一个男祸水,想必他很愿意替族人成全大义!” 二将军与军事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闪过一丝奸滑。 翌日,大军进发博海城,还未发动进宫便得知一个噩耗——在南海郡仔细保护着的族人,竟然被人掳走了! 如果被掳走的人是一般族人还不至于惊动他们,但被掳走的可是当初跟着少主提前登岸的一批人,全都是族中划给少主的亲随,年轻的都是族中各大长老的晚辈,年迈的在族中更有这不低的地位!这些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生死不明,比博海城被大靖军攻陷还要让他们觉得耻辱! 而一直不曾现身的海寇少主也被惊动,看到族人被擒的消息,他看向毫不觉意外的黄煜,眼中闪过一丝晦涩的光芒。 315.甄飞河死 第三百一十五章 贞元三十年,九月中旬。 广州战况胶着,荆州驻军已经赶到,虽然战力勉强但补充的兵力还是暂缓了金乌城的压力,在周副帅的统领之下全力反击。此外,博海城内天降奇兵,不仅将博海城牢牢捏在手中,更让夺城的海寇将领吃了不少苦头。二将军无法,当即传信攻打金乌城的同军回旋,前后夹击攻打博海城。 而其他地方的战况已经趋于平稳。 匈奴兵败灭国,大靖和羌族都不接受匈奴王室的投诚,不冠属国身份,将王室宗亲尽数灭除,斩断匈奴王脉。而此时,他们正就如何分配战后战利品而进行第三次谈判。 宁州那方与盘越掸国力战,各有胜负,交州已经收服了一半,若非秦州益州仍然留守大半兵力谨防羌族再次出兵,西南的战局早已平定。而鲜卑抽掉三十万新军前往平州,留二十万协助平州平定北海海寇,其余十万经青州徐州南下抵达扬州,随时准备支援。 但尽管如此,南海水师依然不敌海寇,若非领将当机立断将海上水师北撤往扬州九川,南海水师险些全军覆没。 在此情形之下,羌族狮子大开口要匈奴三分之二城池为援军战利,虽则无耻,但大靖也无可奈何,只能使用拖字诀,祈祷东海战事能够出现转机好让羌族人知难而退。 而此时朱定北与海寇一族正式交锋,首战失利。 千防万防,却仍然低估了这些人在水中的本事,原来他们以前展露在大靖水师面前不过是皮毛,在越狱过程中俘虏以年迈的人为饵迷惑看守的人争取到机会让年轻一辈跳入河中,虽然朱定北当即下令往水中射箭击杀,但红色的血水很快被急流冲淡,还是让他们逃了! 他们由河入海,并没有与搜救自己的族人汇合而是直奔俞登藏身之地而去。 黄煜原本奇怪为什么接到族人被擒的消息之后,他仍然按兵不动,现在看着这些逃回来的或有熟悉面孔的俞登族人,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听闻族老牺牲自己给年轻一辈取得逃生机会,俞登面不改色,亦没有宽慰一句,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休息。 面对黄煜,他的表情才有了一丝变化,“阿煜,你真的不愿答应吗?” 黄煜抿紧嘴唇,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对俞登冷处理的他终于开口道:“俞登,你对我并无情义,何苦如此执着?” 他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明白爱上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模样,但他在俞登一如初见时纯粹懵懂的眼睛,虽然明白不过是对方的伪装,但他至始至终没有看到了一分非分之想。这个男人不爱他,他很确定。这不仅是他的判断,同样也是董明和的判断,若非如此,他不可能默认俞登一直缠在黄煜身边的事实。 既然无关情爱,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俞登一定要让自己跟随他呢? 俞登伤感地看着他,低声道:“阿煜,你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失去你。” “你将你的族人置于何地,他们愿意为你生为你死,我却不愿。”黄煜直言。 “那不一样……” 俞登呐呐道,但到底怎么不一样,他没有说,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吧。 黄煜扭过头,不再看他。俞登突然低笑了一声,他道:“阿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回去,你想要董明和对不对?我可以把他带来陪你,你便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可好?” 黄煜霍地看向他,眼神犀利,“如果你敢对他做什么,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如愿。” 俞登脸色大变,神情犹如冰雕一般,再没有一丝迷糊软和,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他冷声道:“你最好不要把死在挂在嘴边,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就把董明和的首级取来。我说到做到。” 黄煜心中如火烧一般,几乎破口大骂,但闭了闭眼睛还是被他强硬地忍回去了。 俞登好似看不见他的愤怒,继续道:“阿煜,你还是不明白。在我抓住你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注定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你不跟我走,大靖皇帝一定不会让你活着,也不会让董明和活着。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可笑。”黄煜冷笑,“就算你传我叛国为你所用,阿和在此事中也置身事外,皇帝陛下不会怀疑他的忠诚,更不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对忠臣良将下手!” “阿煜,你不明白,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什么理由?!” 黄煜逼问,但俞登言尽于此,不愿多说。 不多时,一人入内通禀,递上一封密信。黄煜看过之后,忽然叹了一声道:“是时候了……” 黄煜不明所以,但下一刻俞登已经将密信投入火炉之中,他转身向黄煜,静默地看了他半晌,才低声道:“阿煜,我能为你做的,只是如此了。但愿,你不要怪我。” “俞登你想要做什么?!” 他完全被俞登搞糊涂了,他哀伤的面容让黄煜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扩大。 俞登道:“不会太久的。阿煜,好好保重自己……你要相信,我真的……很喜欢你。” “俞登——” 俞登头也不回,大步离开,自那以后,黄煜再也没有见过他。 而朱定北与宁衡顺利汇合,原本在他二人的计划之中,由朱定北击杀前锋军扰乱海寇军心,造成博海城火药充足兵力充沛的假象,要的就是主力军就地驻扎,再又宁衡率领万数宁家兵丁以弹药最大限度围杀海寇,让他们先行退兵,以便博海城与金乌城联袂击杀攻打金乌城的海寇精锐。 但海寇少主身份暴露,让朱定北不得不改变计划。 俞登,潜伏在董明和身边这么多年,对于皇帝让董明和私下底做的事情他不可能毫无察觉,同样的,钱悔暗中的人手他也不会一无所知。 而俞登一族登岸足足七年之久,亲自参与大靖水师的蜕变,对于大靖水师的兵力了如指掌。他们打的原本就是一场没有准备的战争,现在知道自己的对手竟然是自己一直引以为援的俞登,自然不敢再求速成。俞登一族一旦在南海失利,必定会转向扬州九川,扬州水师战力更差,还不如将对手限定在广州海岸,他们的胜算还能更大一些。 宁衡与他心意相通,两人不谋而合,当即放弃了奇袭的计策。 但没想到,朱定北大费周章掳劫而来的俞登族人还是叫他们逃了!朱定北当即做出一个决定。 他将甄飞河绑了,挂在桅杆之上,直面水师。表面上他是用甄飞河这个族长向俞登示威,事实上他以甄飞河为诱饵引俞登出面。果不其然,不过半日功夫,俞登便亲率水师,凛冽战船横亘海岸,在波涛之中杀气汹涌。 “退兵三十里!否则他定死无全尸!” 朱定北隔空喊话。俞登冷笑道:“区区一个老匹夫,你以为我会为了他如此牺牲?” 朱定北道:“俞少主,他是什么身份我们心知肚明,你是可以取而代之,但是他手上握着的东西,想必不曾让你等见过真面目吧?” “那东西现在在你手上?” “不错。” “哼,我怎能相信我退兵你就可以拱手相让?” “俞少主退兵之后,我们再详谈,否则那东西连同此人,你休想得到!” 俞登不再说话了,深深凝视着在桅杆之上只剩下一个人形能够看清的老人,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谁,曾经何时他还曾养在他的膝下。只是谁能想到,再见却是如此场面。 最终,俞登妥协了。 他抬手道:“退!” “少主请三思啊!” “少主万万不可!” “少主,不可中了敌人的奸计,等我们杀过去,您要什么得不到?” 二将军曾经要结盟的三位将军顿时叩请劝阻。俞登冷冷地看着他们,“我说,退兵!” 话音落下,三位将军愕然地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不敢置信。而不管他们如何不甘愿,撤退的号角已经响起,三个时辰的功夫,他们牺牲众多打下的城池竟然拱手归还,不仅是水师,就连陆上的海寇也被召回,往海域深处躲去。 海寇的战船渐行渐远,顷刻之间消失在朱定北的眼前。 朱定北拧眉,他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个发展结果,而被放下里当年的甄飞河同样惊愕,他被绑了嘴,但仍然呜呜大叫,那痛苦的神情让朱定北冷笑。甄飞河这老匹夫倒是想要自殉成全宁氏党羽的功业,可没想到族人对他还有如此孝心。 他张口正要说什么,骤然听见背后破空而来的利箭之声,没等他有动作,宁衡已经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 利箭扎入皮肉的声音刺入耳膜,朱定北回头,只见——一根锋利的铁箭插入甄飞河心口! 朱定北愕然回头,只见俞登高高抬起手中的弓,松开,长弓嘭地一声砸入水中,战船开拔,与大靖战船越分越远。 316.黄煜假死 第三百一十六章 甄飞河死了。 死在了朱定北万万想不到的人手中。 俞登,这位宁氏海寇少主,亲手将利箭射进甄飞河的心口,一箭毙命。 而那之后,俞登竟依然退兵!朱定北率军日夜不敢松懈地防守他卷土重来,可没等到海寇大军,反而等到了失踪已久的钱悔。 钱悔身形狼狈,但竟然未受重伤。 来不及和朱定北说明情况,他便哭嚎道:“主君,黄煜他……他死了。” 朱定北大惊失色。 钱悔忍住哭声,哽咽地说起事情的始末。 他与黄煜都未曾料到俞登竟是安插在军中的奸细,那日他们如常出海巡视,却遇到不正常的海雾迷失其中,战船兜兜转转,最终却落到了一个无名海岛上。钱悔身为水师领将自然心急如焚,当即想要离开,那时达到目的的俞登才露出真面目,将钱悔和黄煜的贴身亲随全部斩杀,将他们囚禁在那孤岛之中。 他与黄煜原本是分开关押的,俞登不问审不动刑,只把他囚在原地让他完全摸不到对方的想法。他几乎要被自己的种种猜测逼疯了! 直到昨日,俞登突然离开,带走了海岛上的九成人手,钱悔见机不可失,当即斩杀看押他的海寇逃出去寻找黄煜。而他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俞登留下来的人正在与人厮杀,他原本以为是自己人终于找到了他们,但听俞登的属下质问,才知道原来那些人是俞登的族人派来刺杀黄煜的。 他心系黄煜安危,而俞登留下的人几乎都是为了保护黄煜而留下的,反而让黄煜的所在之地十分明显。 可他赶到时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黄煜被推下大海,瞬间被海水吞没,消失无踪。 而岛上的两批人两败俱伤,钱悔悲痛之下全力斩杀,最后孤身一人凭借俞登族人的战船返回。那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们身处的岛屿离南海郡如此接近,他虽在海上迷失方向,但不多久就被自己人发现援救,平安归来。 黄煜的死讯传回洛京,董明和当场失态。 他不敢相信黄煜死了,当即跪地请求皇帝让他前往南海寻妻。董相被他气得风度全无,痛骂出声,但董明和坚持,他绝不相信黄煜会就这么死了,绝对不可能。那模样,竟是隐隐癫狂。 董相无法,只得奏禀皇帝陛下:逆子丧偶,悲痛难当,心绪不定。恐难再当担宫防大任,还请陛下罢免他的官职,另择贤人。 皇帝动了恻隐之心,松口准允他南下,但禁军统领的位置依然空悬,留待他调试好自己的心绪返京。 而继黄煜的死讯之后,广州府送来捷报,海寇退兵三十里,连日再未攻击。而南海海寇的败退仿佛一个信号,随后不久,北海海寇,东海海寇悉数撤离! 虽然明眼人都在防备着海寇再次出兵,但是满朝文武依然为之欢欣雀跃。 平州军反扑东夷,而没有了海寇的威胁,大靖与羌族商讨战后协议终于尘埃落定。 匈奴一分二,连接鲜卑、凉州各三十城池为大靖所有,而其余城池,包括匈奴王都在的剩下六十城池归羌族所有,羌族顺势夺下乌孙,将匈奴瓜分而来的疆域与自己的国土连成一片。夹在中间的车师部落见状,立即递上国书投诚大靖,甘为大靖属国,降王室为大靖藩王。 如此烈火烹油一般,形势竟是一片大好! 朱定北却是连日眉头不展,俞登此举到底何意,太让他捉摸不透了。 短短半个月过去,大靖与羌族签订议和书,东夷也被大靖驱赶,甚至掸国也将交州双手奉还,东夷南蛮相继向大靖求和停战,仍在商榷之中。好像老天眷顾大靖一般,什么好事最终都落到了大靖头上。可这太没有真实感了,让朱定北不安。 可以说,从俞登亲手断送甄飞河性命开始,他就有这样的预感。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是,甄飞河死后,等他从海上回旋着陆,却被告知谢永林也死了,死在刺杀之中。 是谁动的手,朱定北不作他想。 可是俞登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不通。 在海上巡视的钱悔回来复命,他们仍然没有在海域上发现海寇的行迹,他们犹如水如海中一般再无影踪,也仿佛没有再攻大靖的意思。 “主君,俞登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半个月前,朱定北等人都在想俞登此举是在迷惑他们的视线,转移攻击目标。青州、徐州、扬州都将可能成为他下一个攻击大靖的目标。可是风平浪静的半个月过去,他们完全糊涂了,俞登到底意欲何为? 朱定北摇了摇头,转而问道:“董明和现在如何?” 七日前,董明和从洛京赶来在钱悔的带领下赶到黄煜葬身的孤岛,日夜不歇地在海上搜救。一天一天的失望,带走了董明和的生气,朱定北心生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前世黄煜死的时候,董明和还在平州,只是人微言轻的一届武将,或许就是对家族的恨意,让他活了下来。朱定北没想到今生躲过了那个死劫,却仍然重蹈覆辙……他无法开导董明和,只让人盯着不要让他干出傻事来。 钱悔懊悔道:“还是那个样子,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他……” 董明和还是能吃能喝,但人却迅速瘦削下去,他坚持说黄煜没死,还反过来安抚钱悔,说他一定会撑着一口气不会作弄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死了,黄煜就再也救不会来了,所以他惜命,让他们放心不必派这么多人盯着他防他寻短见。 钱悔看得心惊,黄煜已经死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去劝他清醒。他甚至心里想着,董明和这样疯癫下去也好,万一那一日清醒了,也许,就跟着黄煜走了。 送走了钱悔,朱定北撑不住面露疲惫。 宁衡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见他和钱悔说话才没有出来打扰,此时见他按着自己的眉心,大步走过来将他揽到怀中,低声道:“长生,你需要休息。” 他强硬地将朱定北抱回房中。 广州这一场战打下来,沦陷的还是宁家大本营之一的南海郡,主家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宁衡纵然担心朱定北也不能时时陪在他身边。原本他昨天就应当从主宅赶回南海城,但不想洛京传来急讯说太后娘娘病重时日无多,皇帝已经将她接回宫中准备后事,而他宁家作为太后母族也要赶去奔丧,安排了许多事宜,连夜未眠。今日赶回时才撑不住在房里睡了片刻,原本朱定北是陪在他身边的,但想也知道他没有睡着。 宁衡揉着他头上的穴道,让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连日的忙碌让朱定北声音沙哑,他闭着眼睛,问宁衡:“阿衡,俞登在没有动静,我都要相信他是真的退兵了。” “若是真的呢?” 宁衡低声回应。 “那他们图的是什么?”朱定北睁开眼睛,仰视着宁衡,“不仅是大靖兵,他的族人死伤也很惨重,不论是大靖还是他们都已经骑虎难下,便是他真的不想打了,他的族人也不会允许。” 所以,朱定北至始至终都没有相信俞登是真的撤离,与大靖止战。 宁衡静静地看着他。 朱定北把脸贴在他的掌心,侧过头去,半晌才低声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连藏宝图的诱饵他都不屑一顾……朱定北明白自己为什么这般不安,因为,一切都在与前世背离,这原本是他重生后一直追求的结果,可当俞登将利箭送进甄飞河心口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接下来的事情,或许,即将脱离他的掌控。 朱定北睡了小半个时辰就被叫醒,是去而复还的钱悔。他盯着宁衡杀气腾腾的视线,硬着头皮对朱定北汇报道:“主君,董明和想见您。” 董明和? 朱定北和宁衡对视一眼,没有耽搁,当即便乘船出海。 董明和请他挥退左右,这才请两人进了他的屋中。他的住处并没有想象中的不整洁,反而像是被人精心打理收拾过一般,朱定北和宁衡心下一惊,心里蓦然生出一点防备来,但这样的戒备在董明和衣柜中走出一人时,被打消了。 竟然,是黄煜。 两人来回看了看董明和和黄煜,被眼前的情况搞糊涂了。 董明和的消瘦不似作假,他紧紧拉着黄煜,一向健谈的他此时一声不吭只盯着黄煜。黄煜请两人坐下,说道:“我知两位侯爷心中现在必定疑虑重重,但在我说明事端之前,还请两位别过之后仍然当我是死人,从未见过我。” “黄煜师兄,这是为何?” 黄煜顿了顿,轻声道:“当日我和钱悔被俞登擒住,他的所作所为确实让我捉摸不透。直到那日,他离开之后岛中便有来刺杀我的人,而当我跌入悬崖之后,便早有人在崖壁上救下我,将我藏身崖壁之中,制造我坠海身亡的假象。” 朱定北知道,这是钱悔当日看到的情形。 他们凝神再听黄煜说下去,“后来,俞登留了我几天,今日他将我秘密送到这里与阿和见面。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退兵,而他让我向你递一句话。” 俞登说:一切即将结束了,此后大靖宁氏再无瓜葛。 “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所以原话转达。” 朱定北拧眉,即将,也就是说俞登在大靖还有未完的动作? 想不出所以然来,他问道:“既然他要退兵,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制造你假死的事故?” 黄煜也不明白,沉吟道:“我只知道他跟我说过,我跟他有故,皇帝一定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阿和,所以他要我做一个死人,让我同阿和,从此不再踏足洛京,隐姓埋名。” “皇帝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定北说着,突然想通了什么,他骤然看向宁衡,后者怔了一下,也随之色变。 俞登说,一切即将结束。难道,他最后要对付的人,竟然是贞元皇帝?! 317.皇帝毒发 第三百一十七章 皇帝在朱定北和宁衡赶回洛京的途中就收到了宁衡的示警。 暗首:“陛下,长信侯爷虽无证据,但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还请陛下近日多加小心,切莫离开暗卫的防护之中。” 暗卫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从宁家得到有人要刺杀皇帝的密信,但不管此时是否是长信侯爷多虑,事关皇帝陛下性命安危,他们只会抱一万个小心,不能有丝毫的放松。皇帝没有回答,默许了暗首的话。他凝眉正在思考什么,半晌,东升太监入内道:“陛下,慈宁宫中传信,太后娘娘想安排一顿家宴,请陛下过去团聚。奴才多嘴问了一句,几位皇子殿下和宫中有品级的嫔妃都已受邀。” 皇帝淡声道:“太后身体承受得住吗?” 东升太监回话道:“奴才请教过太医院的吴太医,他说是……太后娘娘今日灵台清明,但……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话虽说的含蓄,但意思很清楚,重病中的太后兴师动众盖因回光返照,想在入土前吃一顿团圆饭。 如此,皇帝虽与太后关系淡薄,但也应了下来。 当晚,御驾进了慈宁宫,皇子宫妃们已经久候多时,只除了“病弱”的六皇子怕冲撞了太后的福运,被虞妃留在了殿中。 太后还在屋内听人念经,皇子和宫妃们都还未见着她的面,皇帝作为人子为显示孝道,吩咐传膳后亲自如内请他出来。太后的眼神差了许多,看见明黄色的光晕还呐呐地喊了一声:“陛下……” 琪玉姑姑眉头一跳,赶忙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郑重的唱喏声,让太后回过神来,她伸手搭在琪玉姑姑手上,下到床来,笑了一声说:“看我,惊扰了皇儿。”方才是她恍惚了,还以为看见了先皇陛下,或许大限将至,先皇已经等不及要让她下去继续夫妻情分了。 她让念经的大宫女退下,起身对贞元皇帝道:“人老了,便爱热闹。往后再无这样的机会,还望皇儿莫怪哀家兴师动众。” 贞元皇帝道:“母后言重了。太医说您身体大好,您在宫中将养着,会好起来的,还请母后放宽心怀,珍重自己。” 从前皇帝厌恶太后,是因为他一直认为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养母。但时过境迁,往事真相也随之浮出水面,他虽然对宁太后已不能有爱重之心,到底有一些愧疚之意。而且人之将死,他对太后虽然不在意但也多了一份宽和。 太后又笑了,“人必有一死,哀家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么多年了,哀家也能与先皇相聚,没什么不好的。” 皇帝接不上话,便闭了嘴。好在一行人很快到了殿内,皇子们与众妃相继朝拜,太后与皇后没什么情分,而是招了陈妃上前来给自己布菜。在座的人多少都知道这一顿饭意味着什么,对于陈妃取代皇后娘娘本该站的位置也没有人提出来,随太后的意思摆弄。 一顿饭吃得安静,末了,太后叫了几个皇孙道自己面前来。她挨个地看过去,这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些孩子了,儿孙饶膝是每个老人的期盼,她虽没有亲生自己,但身为皇帝嫡母,这些孩子自小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与自己的亲孙子已没有不同。这样的日子,幽居在府的大皇子和被贬斥为郡王的四皇子也被皇帝准允进宫,却唯独没有看到六皇子,宁太后便问了一句。 虞妃连忙道:“太后娘娘,宇钧服了汤剂早早便睡下了,不敢冲撞您,便没有让他来。” 太后娘娘虽然久离后宫,但也知道六皇子的情况,闻言便有些心疼道:“没什么,哀家只盼着他的身体能好些,小小年纪便要受这世间千般苦楚,哀家于心不忍。虞妃,你是个好的,好好照顾他,你们呀,哀家都只盼着你们和和美美。” 众人纷纷对太后道谢,其乐融融。 不多时,太监进来请示户部尚书李韬求见,皇帝便寻了一个借口离开。留了宫妃和皇子相伴太后,他交办给户部的差事是紧急核算战后的各项收支。 从匈奴得到的财帛都已经入了国库,但比起战后要花费的银两,仍然填不满这个缺口。立功的士兵们要犒赏,死伤的士兵要抚恤,损废的兵器军甲要补充,被殃及的城池要重建,新纳入版图的匈奴要拨银管理,冬日在即,西北两地的边民也需要大笔银两度过这个寒冬……哦,如今还添置了太后丧仪的花用,种种种种,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匈奴的战利品中能直接利用起来的金银不够填补这个缺口,那自然要向南蛮和东夷讨要。 这就是皇帝为什么一直拖着两边请求停战的国书没有处理的原因。要大靖罢兵,总要付出代价,他们既然都不肯成为大靖的附属国,等这一次户部算出有多少缺口,那便要南蛮和东夷十倍补上来。 而此时,镇北侯府。 老侯爷晚皇帝一步得到朱定北送回的示警,对老侯爷说的话,可就比对皇帝说得更透彻一些。 老侯爷没滋没味地吃了晚膳,便与古朝安商议该如何是好。 古朝安沉思半晌,道:“宁衡既然已经告知陛下,想必皇帝会加倍小心。他身边不算御林军,也有暗卫,足以护得住他的暗卫。”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头就是不安定啊。”老侯爷抹了把脸,“当初长生离京的时候就说过,甄飞河留了一批死士。现在没了甄飞河,这些死士就成了这个俞登的人。真要说起来,硬碰硬,我们没什么好怕他的。你且看他行事诡秘,连甄飞河眼睛不眨一下就杀了,又命海寇退兵,此子心性莫测,我只怕,他们还有什么阴诡招数未出。” 古朝安抿唇,半晌才道:“皇帝陛下的心智犹在你我之上,他是大靖天子,他的命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人算计的。叔父还请宽心些,长生虽然留了这些人手给我们,但我们总不能明目张胆让他们去保护皇帝吧?一切,等长生回来再从长计议。” 老侯爷闻言,叹了一口气,“长生这孩子,总算是回来了。” 在自己身边养大的孩子,却总能让他这个半截入土的祖父惊诧。他身边有古朝安在,当初羌族如何倒戈,匈奴如何兵败,个中隐情他也听古朝安说了几分,哪怕还不是全部的事实,他就已经吃惊不小了。实在无法想象到,翻云覆雨力王狂澜的竟会是自己还未弱冠的小孙儿。 想当初他们如何狼狈地从鲜卑回到洛京,当时当日何曾想过会有今日的场面? 古朝安也盼着朱定北回来呢,他对老侯爷道:“叔父,待长生回来,我……想回鲜卑一趟,然后南下去广州。” 老侯爷吃了一惊。 古朝安笑道:“我娘如今身体不算太好,当日南海郡沦陷,我便提心吊胆,细细想来,当真愧为人子。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在她身边尽孝,还让她为我担惊受怕,实在……待此间事了,我便去鲜卑看看主帅,再见一见小胡子,亲自与他道别。委屈这孩子挂在我的名下,往后我与母亲便留在广州,再不出世,代我百年,让那孩子清明寒食祭奠一番便可,改名换姓的事便罢了。” 老侯爷反驳道:“如今你们梁家已经平反,再不是罪臣身份,虽无法复官,但也是良民之身。朱家既然让那孩子给梁家的先祖磕了头,那便是你们梁家的子孙,自然应该记在梁家的名下!” 古朝安摇头,“小胡子是我的儿子,我从没想过否认。只是叔父,如今天下人多少双眼睛盯着朱家,他是朱家的幼孙,有在皇帝身边留了两日,若是突然换了梁姓,该让天下人如何议论他?议论朱家?我只盼着那孩子能平安康顺地长大,若我身子骨争气些,等他大了,还能来广州看看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 “叔父就听我一言吧。” 古朝安语气温和,而强硬。 翌日,朱定北一行已经从海路转入河道,算算日子,两日后便能抵达洛京。 水生入内道:“少爷,朱响传来消息,皇宫已经戒严。” 宁衡摸了摸朱定北的头,对他道:“这下可放心了?晚上多用一些,你这几日都没吃好。” 朱定北点了点头。 宁叔在一旁汇报道:“家主,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太后娘娘病入膏肓药石无救,恐怕,只是这两日的事情了。” 宁衡皱了皱眉,对担心自己的朱定北递了一个笑容,低声道:“不碍事。”他吩咐宁叔让船行再快一些,若是可以,他想送太后最后一程。 可谁都没想到,没等他们入京,皇帝便突发急疫罢朝锁宫。 318.元凶太后 第三百一十八章 皇帝的病发,来的毫无预兆。 当日,皇帝召集工部、兵部、户部商榷户部拟定的议和条款,入夜方回正阳宫用膳,岂料才端起碗他的手便是一抖险些端不住碗,随即一口黑血呕进了碗中,鲜血像是堵不住一样从他口中涌出,粥碗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污了龙袍。 “陛下!” 东升太监骇得尖叫,一众低眉垂目的宫人惊忙抬起头来,还没看清状况,就听东升太监尖叫着召太医。暗首带着当值的暗卫现身,见状赶紧让手下将当值的太医最快速度捉过来。 贞元皇帝瞳孔涣散了一瞬,他紧紧抓住东升太监的手,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是一口鲜血。他不甘心地盯着东升太监,后者泪流满面,“陛下,陛下!您不会有事的……老奴明白,老奴这就让人带三爷来见您!” 贞元皇帝的手松开,强撑的一口气散开,眼前便是一黑。 暗卫直接闯入镇北侯府带走古朝安,他身边安排的是朱定北亲自训练的精兵,当即拦住暗卫的脚步。领头的人却是暗一,时间不得拖延,他跪地道:“三爷,陛下……求您了!” 古朝安脸色丕变,“他……”他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不敢置信。 暗一点了点头。 古朝安愣住了,半晌才捏紧拳头,轻声说:“我跟你们走。” 朱定北和宁衡受到消息时,皇帝仍然在昏迷中,等他们抵达京城,也未曾醒来。宁衡不敢耽搁,与朱定北在城门分开直奔皇宫而去。 满太医院的太医都跪在正阳宫外候命,就连长信侯府的段大夫等人也被请来。宁衡到时,正由段大夫给皇帝扎针,宁衡一看皇帝的脸色便知道不好,等段大夫行完针,他才低声问道:“情况如何?” “侯爷……” “不必多礼。” 段大夫这才看到他过来,下意识便要行礼,宁衡制止了他,神情催促他说明情况。屋内除了段大夫之外,便是东升太监和古朝安,皇帝情况危急,寝宫之中闲杂人等不准踏入,若非凭借宁家家主的金令宁衡都未必能进来。 段大夫:“陛下这是……” “说实话,不要保留。” “陛下中了剧毒,此毒名叫倾君,在几百年前就失传了。” 倾君,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只对男性起作用,女性服用反而可起到调养起色的作用。而倾君无色无味,服用之后不会当场发作,毒素潜伏六到十日不等,毒发后,先是口吐黑血,症状如同痨症,半月之内便会要人性命。 而正如段大夫所言,倾君的配方在几百年前就失传了,更重要的是,从未听说倾君有解药,没有人配置过解药! 东升太监听罢双腿发软,跪在地上闷声哭了起来,宁衡犀利地看着他,“陛下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自四日前受到侯爷传讯,陛下的吃食,穿用奴才都仔细检查过。若是六到十日前……” 段大夫打断道:“陛下曾经中毒亏了身体,体质比常人要差一些,这种情况下提早发作并非没有可能。” 东升太监陡然想到什么,满脸苍白道:“段老您放才说,这毒只对男人……”他急促地吞咽着口水,“三日前,太后娘娘曾经……宴请陛下,几位皇子还有嫔妃……老奴还听后宫说起,皇后娘娘这两日气色好了些许,会不会……不,不……老奴……” 东升太监语无伦次。 宁衡狠狠一惊,道:“此事我来安排,切莫宣扬。” 他转身出去,对守在殿外的宁叔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应声而去。等他返回殿内,段大夫已经退下,倾君这个毒自问世便没人配置出解药,虽然他们正在努力,但按照皇帝的身体未必等得到那一天,段大夫也只能用针灸制止毒素扩散,尽可能地为皇帝陛下争取时间。 东升太监小心地给皇帝擦汗,宁衡从皇帝陛下脸上挪开视线,看向古朝安。 后者有些迟钝,被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他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低声道:“长生同你一起回来吗?他可还好?” “他都好,叔父放心。” “……那就好。” 古朝安低喃,视线飘回皇帝身上,有让他有些失神。他的脸色苍白,双目无神,看得出来这两日都未曾沾过枕头,也说不清是担心还是什么情绪,只是不想睡。似乎,这是第一次他看到皇帝这么虚弱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这人总是无坚不摧的,他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倒下,命在旦夕。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似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想不起来。 半个时辰后,宁叔返回。 “家主,已经确认除了六皇子之外,其余四位皇子都中了倾君之毒。” 宁衡这时候才意识到,俞登说的结束是什么意思。他眉头皱起又很快松开,他是个很现实的人,事已至此,作为宁家的家主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先露了怯乱了阵脚。 他冷静道:“封锁消息,让人私相授受揣测之言必须杜绝。让人告知长生,另外派人严密守护六皇子,不得有半分差池!” “属下遵命。” 宁衡回头看了一眼正阳宫正殿,道:“守好陛下,我去慈宁宫。” “家主……” 宁叔想要阻拦,宁衡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为宁家人,不论是什么身份,危害皇室危及国本,应该由我清理门户。” 慈宁宫中。 病重的太后在夜里安眠,宁衡悄无声息地踏进太后寝殿之中,出手扣住太后的脉搏,后者警醒:“什么人!” 守在外间的琪玉姑姑和外殿的宫人全无反应,太后便知道不好,她正要挣扎,宁衡已经松开他,走开两步将烛火点上。 “阿衡……怎么是你?”太后松了一口气,赶紧理了理头发和衣着,又挺直了腰背皱眉道:“夙夜闯入哀家寝宫,长信侯爷的礼数都丢在战场蛮荒了不成?” 宁衡盯着她,仍然没有从这个女人神态里看出分毫破绽。 他低声道:“太后应当知道我为何而来。宁家家规第一条是什么,太后娘娘记得吗?” 宁太后怔了下,“长信侯今日原来是以宁家家主的身份来的。哀家还以为,你们宁家已经不认哀家的身份了呢。呵,不知道哀家又犯了什么家规,劳家主亲自动问?” “不必装模作样了。倾君……太后娘娘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 宁太后张开嘴似乎错愕,她未料想过皇帝会提前毒发,而皇帝虽然已经罢朝两日,但后宫已经被皇帝彻底封锁成一潭死水,这么大的消息别说弥留人间的太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都不曾得到消息。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宁太后否认。 宁衡无声冷笑,很快这一丝多余的表情也归于淡漠,他静静地看着宁太后:“你并没有病重,只是给自己下了毒,一种可以让人日渐虚弱,最终得以假死脱身的毒药。我说的可对?” 宁太后拧眉看着他,好似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宁衡疯了一般。 宁衡径自道:“宁家第一条家规,就是护国。不论是谁犯了这一条家规,死罪难逃,太后娘娘身份虽然尊贵,但也逃不过家法。我既然来找你,便是定了你的罪名,不是在找证据。” 宁太后抿嘴不语。 “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死的计划被看破,宁太后自知逃不过一死,当即撕破了属于大靖太后的雍容华贵处变不惊,冷笑道:“看宁家主现在的模样,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哈哈,没想到皇帝这么不中用!” 倾君的潜伏期是六到十日,在她的计划之中等皇帝毒发她已经是入了皇陵的圣德太后,已经假死得以逃生。 可没想到,贞元皇帝竟是个外强中干的。 “你投靠了甄飞河?” 宁衡猛然间想到了这个可能性,清淡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愕然神色。 见宁太后没有否认,宁衡脸色大变,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家嫡系出身的贵女,身居太后之位的宁家女竟然也会被甄飞河纳入麾下!他怀疑过许多人,却从未怀疑过太后,哪怕,他对宁太后已经完全失去信任。 宁太后大笑起来,“宁家主这话却不算全对,因为,至始至终,我都是甄飞河的人。” “不可思议吧?”宁太后笑声低了下来,似乎在喟叹:“人世间就是这样的巧合,竟让我一个农家女生的与宁家贵女一般模样。甄飞河的父辈养育了我,而我为他们办事,这世间事因果循环,你说可是如此,长信侯爷?” 宁衡默然。 原本,先帝皇后并非“宁太后”,只是原本选定的宁家嫡女暴毙身亡,而“宁太后”的父亲自愿让女儿得这一份荣华富贵,这才让“宁太后”登上凤位。 他从前以为是宁太后背叛了她与慧清青梅竹马的感情,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真正的宁太后,却原来早已经香消玉殒。 319.完结 第三百一十九章 “竟是宁太后……” 朱定北得知事情始末之后,又是错愕又是惊心。 这一路上,他都在想俞登会用什么手段对付皇帝,他到底藏了什么样的底牌让他敢断言,一切能够如他笃定的那样,结束。 现在他才明白,他的底气从何而来。 谁能想到,先帝皇后,当朝太后竟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假人。宁太后嫁入皇室之后与宁家主家人便没有什么来往,洛京长信侯府的宁家主对于太后也仅限于旁人告知的一些粗浅的性情和相貌。宁太后伪装了这么多年,约莫已经没有人记得真正的宁家女是什么样的人。 而就算是同她有过一段情的慧清大师,也是在先帝过世之后,才得以见到宁太后。 时过境迁,浸淫后宫二十余年的宁太后便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会让人起丝毫怀疑,便是慧清也只会觉得更加痛心而不会荒唐地揣测她是假冒之人。 他看向宁衡:“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太后暂时还不能死,太医院齐聚后宫为她整治,才足以掩人耳目。” “可是皇帝的毒……” 贞元皇帝已经时日无多,便是研制出解药也未必能救他性命,这个事实,他们已经避无可避。而且皇帝甚至连清醒都做不到了,今日恍惚恢复神智,命太医金针刺穴恢复气血神色保持清醒去上了早朝,他这样坚决的做法,让他身体亏损更大,加剧毒发,连半月之期都未必熬得住。 宁衡长叹出一口气,哑声道:“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今晨皇帝终于醒来,宁衡这才从宫中出来,已经连轴转了几日,铁打的身体也有些熬不住了,他在朱定北屋里小憩了一会儿,却也不敢睡太久。疲惫让他的嗓子干涩沙哑,看着人也清瘦了一些。 朱定北心疼,摸了摸他的脸,低声道:“别太为难自己。” 宁衡笑起来,柔和地看着他半晌,才出声道:“长生,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 朱定北没有丝毫犹豫。 “稍后等我进宫,便会向皇帝陛下请命把六皇子送到镇北侯府中。长生,你护住他,不要让俞登的人找到他。” “好。” 朱定北颔首。 宁衡将他抱在怀里,低声道:“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长生,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朱定北拍了拍他的背,无声地安慰了他一阵,而后推开他道:“时辰差不多了,你该进宫为太后娘娘侍疾了。” 当日傍晚,六皇子果然由暗卫小心地送到镇北侯府中。见到朱定北,六皇子司马宇钧紧绷的脸孔松懈了些,他还认得朱定北,这是他难得的朋友小胡子的小叔叔,小胡子口中的时间最好的叔叔。 他问朱定北:“父皇,要走了吗?” 小小的孩子已经明白,他即将要面临时间最可怕的分别。 朱定北对他心生恻隐,他年纪还这么小,却就要背负家国天下,不知道他幼嫩的肩膀能否撑得起这一片江山呢。 正阳宫中。 醒来之后,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遗诏。 最后一笔落下,皇帝松开撑着书写右手的左臂,他已经端不起狼毫笔,十分费力才能维持平素的笔锋。随即,他命董相拟议议和书按照他和三部大臣商定的条款给东夷南蛮下发停战国书。紧接着,他让东升太监取出兵符,让他转交给宁衡,托他照管,务必保证他死后边关能够及时调动兵力抵御外敌的狼子野心。 做完这些,皇帝无力地倒回床上。 东升太监紧张万分,却被皇帝挥退了,他想单独与古朝安相处片刻。 “子熙……朕……我还不能死,还得撑着这口气。” 他抓紧古朝安的手,眼中竟有点点泪意,不是不敢面对死亡,而是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在人世间还有太多的舍不得。 古朝安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贞元皇帝低声笑起来,“你还是没变,总不会说好话哄我。” “你想听什么?”古朝安问他,似乎只要他说,他就会答应。 “同我说什么都好。子熙,死之前你能够陪在我身边,真的,我已经知足。”皇帝请求他靠近自己一些,古朝安犹豫了下,还是坐在他手边。贞元皇帝又笑了,“子熙,这么多年了,其实你真的没有变。总是容易心软,倔强又会对我妥协……往后再没有人如此为难你了,且宽容我一些,可好?” 古朝安看着他,无悲无喜的目光中,晕不开的伤感。 他不愿意再提往事,皇帝却执意说:“子熙,我不想我死后你仍然记恨着我。当年……”他说着顿了顿,低声道:“你可知道那些乱党是什么身份?” “你是指甄飞河?宁氏一脉?” 贞元皇帝听他果然知道,便也不再隐瞒,“那你可知,我的生母正是甄飞河的长女。” 古朝安震惊。 “当年,甄飞河告知我我的另一重身份,他们要匡扶我登上皇位。我很后悔,那时我没有彻底拒绝,他们将你视作我的软肋,是以向梁家下手。是我无能,保全不了你父兄,也保全不了你。”他狠狠闭了闭眼睛,低声道:“甄飞河已死,俞登还有剩下的那些族人对我出手,想必也是想让此事有一个了结。” “子熙,这个秘密我原本是想带进棺材里……我不是在求你原谅,只是,你莫再为难你自己。当年之事,并非你的过错,是我,是那些狼子野心之辈。如今他们都已经恶有恶报罪有应得,我也一样……等到了下面,见到你父兄,我会对他们负荆请罪。”他说着又顿了顿,笑着道:“你可以什么话要托我带给他们?我现在记性还好,你说予我听,我会牢牢记着。” 古朝安扭开了脸,憋回了眼中湿热,也回了他一个笑容。 “不必了,这些年我已经同他们说了许多,再多他们恐怕要对我动家法了。” 皇帝也想到了梁中书在世的时候对梁子熙的严厉,不由跟着笑出声来。两人对视一眼,虽然还有那么多不可跨越的鸿沟,那么多不可原谅的阴错阳差,无法一笑泯恩仇,但正如前人说的,死者为大,那些前尘往事即将斩断,古朝安最后能为他做的,就是让他安心地走。 皇帝不舍得错开视线,看着他,费力地保持笑容,轻松地说着:“等我走了,不管你要去那里再没有人拦着。只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活的长长久久的。我想,我到地下,肯定没那么快忘记你,没那么早投胎,你一定不要让我等到你,否则下辈子……我还缠着你。” 古朝安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 宁衡的到来让他憋住了自己的失态。 皇帝对宁衡有许多事情吩咐。兵符之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六皇子年幼,朕恐其难以把持朝政,你要看着他,教诲他辨别忠奸,识人任贤,直到他亲政为止。满朝文武,朕能托付的人却只有你一个,记住宁家家主的使命。” “微臣遵旨。” 皇帝盯着他,宁衡平淡的容颜让他心里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他道:“你可知道当日,朕在远宁侯府的书房暗道里看到了什么?” “臣不知。” “长信司马同根而生,从前我却不知道宁家继子竟是真龙血脉……只是这件事,到此为止,朕不想有任何人知道长信侯爷的出处,你可能做到?” 宁衡没想到远宁侯府暗道里放的竟然是这个消息,这是甄飞河给皇帝下的一剂猛药,让他彻底不容宁家的存在。宁衡不知皇帝是如何看开的,为何至始至终没有对宁家出手,但他明白皇帝如今的态度,这个秘密,终究不为人知,再也不会成为皇室与宁家的危机。 “微臣遵旨。” 宁衡没有犹豫。 贞元皇帝道:“长信侯信守诺言,朕作为报答,也会留一封遗诏,赐婚长信侯宁衡与镇北侯爷朱定北。但是,”不等宁衡眼前亮起,皇帝的语气又变得严厉,“新帝幼主,恐难抗衡朝中的权臣谏言。你们这桩婚事,长信侯是长信侯,但镇北侯……你的男妻,不能再拥有一品军侯的地位,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宁衡皱眉:“陛下是指……” “镇北侯在边关连绵大病,体魄不稳,难以延续镇北侯血脉,故自请削位让爵。”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古朝安,继续道:“兵马大元帅长子长孙,回京袭爵。其次子与朕有缘,赐梁姓,加封三品爵位,封宁安侯。” 宁衡跪下,恭声道:“臣领旨,谢陛下。” “还有……替朕照看他,让他活的好好的。” 贞元皇帝语带哽咽,他真的不甘心啊,但不看着他好好的,他怎么能放心踏上黄泉? 古朝安扭开脸,不忍再听再看。宁衡郑重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贞元三十年,初冬,太后崩,天下大丧。 贞元三十一年,春,帝崩,传位幼子,朝纲不定,羌蛮趁虚起兵,朱家军力战,折羌族王与凉州,是退羌敌。 元康八年,帝大婚亲政,天下安定,四海升歌,大靖双元盛年始。 也就在这一年,长信侯宁衡大婚,迎娶男妻。未着红妆,兵马相送,震动万民。战马之上,红绸喜服,风姿无双,新人相望,策马相迎。 “长生,上来。” 他伸手向他,共乘一骑,结发新婚,互许终生。 【正文·完】 320.番外一 【宁为长生番外·昭太后篇】 番外一 宁昭出生的时候传说天降祥瑞,甚至被载入当地县志中供人传颂。虽然县志后来在战乱中被毁,但在当时确实引起了全城范围内的轰动。 按宁昭自己的说法,那只能说他娘生他太是时候——当时广州连绵大雨不见天日水患深重,朝廷赈灾动作缓慢,官员层层剥削下来,哭的百姓们每天都组织着去山上的龙王庙求它宽恕。而宁昭生下的时候破云见日,七彩虹瑞从天而降,落于宁海城东南。 而宁昭恰恰在此时出世,没有早一刻,没有晚一分。 当然,在那种苦难的时候谁会关注谁家生了个小娃。所以,宁昭认为伴随自己前十二年的祥瑞声名得益于他爹机灵的头脑。 宁老爷不是一般人,首先是城中富庶富甲一方,其次,他是宁海城主的大舅子。他凭借着家里人嫁给城主的那位成功踩着城主原配扶正的妹妹,成功脱离了商籍,虽然还做买卖,但好歹打着官家的招牌。凭着和城主的这一层关系,宁老爷当即将儿子的出生冠上了许多神话色彩,成功取悦了当时正对着对救灾一事秋后算账的刺史的县令,将这桩事迹大肆宣扬一番,成功转移了上位者的目光,达到双赢的结果。 宁昭虽然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但他一个大□□穿越而来的地质考古学者在最初时并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出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直到三岁那年,他终于搞清楚当朝皇帝是个潇洒人,只爱求仙问道,而天降祥瑞这一类事情是他最喜欢听的。据说凭借他的出生,广州府州牧还得了皇帝陛下一顿夸奖和一块美玉,还亲自给他赐名召,意为光明。至于广州府水患出缺的那些银两和受灾的百姓?神仙都还没度他皇帝羽化登仙呢,这些人的死活不过是因果循环,皇帝扬言要了断红尘事专心入道连过问一句都没有。 自那以后,宁昭就拼命读书。 他没什么野心改变这个病态的社会和荒唐的朝局,他只是想给自己争一个机会,不做任人宰割的下等人。如此,县志上有多了一句话:祥瑞子昭,三岁识千字,出口即成诗。 六岁那年,他爹宁老爷喝了两口小酒乐呵呵地抱着他说:“昭儿啊,爹的乖儿子,爹这一辈子就靠你了。等你长大了,爹给你捐一个官,光耀列祖列宗。爹舍得给我儿花钱,一千两、一千两黄金,咱们当县令,比城主都大的官儿。” 宁老爷酒量浅,喝了酒嘴上的锁就松开了。 于是宁昭问他:“我考科举,不一样吗?” 宁老爷哭了起来,抱紧他:“爹的乖儿子啊,爹不能让你去京城,那都是吃人的地方。其他官,爹都能给你买到,咱们不考科举啊不能考……” 宁昭明白了,这个王朝的吏治腐败已经超乎他的想象。 宁昭受了打击,关在房间里想着将来,三天后,他终于走出房门。宁老爷宁夫人差点没抱着他喊祖宗,听他要鹅毛要羊皮眼睛不眨一下就答应了,别说这些,就是儿子要天上的星星他们夫妇也得摘下来捧到他面前,只要他不把自己关在房里,什么都行。 宁昭在他爹的书房,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回忆自己脑子里的一切地质信息画成地图。等他画到南美洲的时候,宁老爷好奇地问他:“乖儿子,这是什么画啊?” “不是画。”宁昭抬头,“爹,我想从商。”宁老爷大发雷霆,把宁昭的羊皮卷和鹅毛笔全都丢进火盆里,这是他第一次对宝贝儿子发脾气。但是宁昭从小主意正,一旦决定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宁老爷最后痛哭流涕,用尽手段也没能守住他一心扑向商海的心。 聪明绝世的祥瑞之子要从商? 这件事宁老爷对外瞒得死死的,那时候商人的地位低贱是一方面的原因,城主和县令那一关他就过不去。所以自那以后,他就将自己的庶长子日日带在身边培养,表明以后家业是长子继承,想借此断了宁昭的念头。宁昭并不在意,他不再读书,每日就带着两个小厮出外,常常逗留一整天。 宁老爷不放心,这世道乱的很,连在自己家门口他都怕遇上劫匪,更别说三教九流的大街上。他仔细养了六年的儿子,生的玉雪可爱,总是担心眨一下眼睛的功夫就被歹徒抢了去,是以他一出门就让管家带着府上养的打手跟着,不得出丝毫差池。 过了半个月,管家告诉他,小少爷在观察那些穷人。 满世界都是穷人,管家口中的穷人比寻常意义上没有财富的贫穷人更不堪,他们是流民,是贱籍,要是走在大街上敢抬起头都会被人辱骂指点的那种人。 宁老爷从来不懂儿子的想法,他以为这是儿子对他抗议的办法。他原本还想硬撑着一口气,咬牙不松口,但等管家惶恐地告知他,宝贝儿子不再观望,而是接触那些人和他们说话时,他慌神了,他妥协了。 宁昭被他小心翼翼地请了回来,听他说要亲自教诲自己时还很诧异,直到听他爹说起不要与那些流民有任何接触,他才恍然。 宁昭说:“爹,我想出钱给他们散点粥。” 宁老爷差点吓瘫了,他道:“儿子啊,你可千万别再有这种念头,否则,我们一家人就不用活了。” 宁昭错愕。 宁老爷告诉他,从前也有个大善人这么做了。可是那些流民是填不满的窟窿,布施一顿粥他们就等着第二顿,没有第二顿,他们不会罢休的。他们会赖在家门口跪地哀求,直到第三顿第四顿。等你出不起银钱了,他们会窜通流寇,闯入家中杀光主人家,把财帛粮米占为己有。 这是真事,就发生在半年前,隔壁的高凉郡中。 宁昭不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不知感恩的人。 宁老爷叹息地摸摸他的头,他儿子的心生来就比别人软三分,对家里的奴仆时常都会关照,病了请药,老人送灵,人人都说他是善子转世。可活着,不能只有良善,他告诉儿子:“世道太难了,吃不饱饭他们就要死。如果别人死他们就能活,他们一定会选自己活,你明白吗?” 宁昭点头,若有所思。 他跟着宁老爷学了四年商,期间宁老爷也尝到了不少甜头,虽然还不肯让他抛头露面但也乐得让他在背后给家里生意出谋划策。 宁昭还是会时常在外走动,他十一岁这一年,城中迁来了好些从北方来投亲的人家。他从他们口中得知,迷恋丹药的老皇帝,终于要死了。 他跟宁老爷要了五十名青壮,一个月后,抬着一箱子黄金进门把他爹吓得出椅子上跌下来。 “这这这……” 宁老爷指着满大箱子的黄金直哆嗦,胖脸上的小豆眼从未睁那么大过。 “爹,你别问我是哪里来的。”宁昭说,他对宁老爷烧了他的羊皮卷的事情记得很深,所以当年留存下来的羊皮卷他再也没有拿出来过。现在他也不打算说明,而是凝着一张小脸道:“要打战了,爹,我们离开这里,往蜀中去,或者,往海上。” “乖儿子……你魔怔了?” 宁老爷精明的脸上难得露出糊涂。 宁昭把黄金箱子扣下,站在箱子上平视着宁老爷。他说:“北方的藩王已经开始清君侧了,广郡王也不会等太久的。他这些年靠着买卖官吏,苛捐杂税榨取了那么多的钱,不会什么都不做。” “这是为何?” “因为老皇帝要被丹砂毒死了,他们得赶在老皇帝死之前铲奸除佞,不然就是谋反。他们都说,皇帝活不过今年了。” 宁老爷面色凝重。 古人生育早,宁老爷十五岁娶妻,三十岁生的宁昭已经算是老来子,宁老爷正妻被公婆嫌弃了一辈子终于靠他扬眉吐气了一回。宁昭上面有两个同胞庶兄,尝到外嫁女的甜头,宁老爷对女儿是千盼万盼,可惜他没有这个福缘。此二子都比宁昭大七八岁,原本彼此关系不会太和睦的,但宁昭是祥瑞之子,又是宁老爷的心头肉,两个庶兄都清楚他不会继承家业,没有利益争端又着实是一个讨人喜爱的聪明阿弟,两人一向亲近爱护他。 宁老爷已经将家业慢慢转交给两个庶子打理,听了宁昭的话他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天便有了决定——他开始让在外管事的两个儿子把外账收回来,一旦情况不对立即往蜀中逃跑。 但老皇帝意外地命硬,竟然活生生挨过一年,直到宁昭十二岁的秋天仍然不见天收。 广郡王反了。 原本他一直按兵不动,就是想等北方那些蠢藩王把老皇帝手下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和扬郡王联手造势给北方藩王倒扣一顶谋反的帽子,由他们来平叛。可现在再不动手,京城都要被夺了,所以他等不及了。 321.番外二 番外二 宁昭是在睡梦中被管家打昏了塞给家生子,拼命带走逃命的。 广郡王反了,他得有一个反了的借口,而恰巧这一年广州府弄了旱灾,毫不意外饿殍遍野。广郡王拿着万民书,一封奏折送到京城,不等朝廷有反应,就对他名单上的人下了杀手。宁海城主也在名单中,而他的连襟,宁海城有名的富商也在其中。 动手的不是广郡王的兵,而是遍地的灾民。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闯进去打杀报复的人家姓甚名谁,他们只知道这些人家有钱有权,与苦命的自己完全不同,那他们就该死,他们死了,财帛便是自己的了。 这些暴民,就是广郡王手下第一批起义兵,他们杀了贪官污吏,一路北进要清君侧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公正的王朝。 宁昭再次靠近生长了十二年的地方,那时候广郡王已经带着他手下的起义军离开苍梧郡,而这里,面目全非。换了牌匾,现在住在里头的是广郡王留在这里守地盘的起义兵头领。而宁昭的亲人早已被拖走连同那些贪官污吏一起,当着那些疯狂叫好的起义兵的面烧成灰。 “爹……” “娘……” “阿兄……” 他靠着墙,痛苦地滑落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不明白啊。活了两辈子,宁昭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恨。 “小主人,我们快走吧,被他们发现会没命的。老爷说了,让我们往蜀中逃,逃得越远越好。”护送他逃出去的家奴哀求着。 宁昭站直了身体,轻声道:“我不走,我不能走。” 宁昭换下了名贵的绸缎衣裳,换上了粗布褂子,蓬头垢面和家奴一起混出了城外。在城外的荒山上有矿洞,那是宁昭当初挖得那箱子黄金留下的,开采的工作只进行了一半。他们原本打算在荒山上一并把黄金融了,又准备了细软粮食藏在这里以备遇急逃跑的时候留下后路,现在这些黄金就是宁昭东山再起报复血仇的资本。 在爬上荒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具尸体,是个女人,手中还抱着一个孩子。 “小主人,那个孩子才出生的模样,这么小就枉死,当真造孽啊……诶,小、小主人,他、他动了!他动了!” 宁昭对死人有着这个战乱时代的人所没有的敬重,正不知所措,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家奴狠狠心,说:“小主人,我们走吧。他刚生下来便遭此祸事,我们带走了也活不了的。不如索性就让他们在此安息。” 宁昭在和平年代生活了三十年,实在没办法对一个婴儿弃之不顾,犹豫片刻还是带他一起上了山。 婴儿坚强地活了下来,这仿佛也给了宁昭无限的希望。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给他取名叫做宁朔认作是自己的弟弟。宁朔在山上长到五岁,当真是在金子堆里养大的。宁昭一面照顾教导他,一面与家奴在山下招兵买马。他的想法很简单,不图大业,他只想报仇,就算以后真的是广郡王当了皇帝,他也要他为父母兄长偿命。 他没有被仇恨迷了神智,只当他是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老皇帝在宁昭家毁人亡的第二年终于驾崩了,当时广郡王和扬郡王已经杀到了青州,可惜慢了北方的平州藩王一步,被对方等上皇位。两王不服,不承认新皇,仍然继续打战。 宁昭十七岁这一年,广州府又起了战事。 这一次,是司马家灭了广郡王的大后方,直接将整个广州占为己有。 司马家作风非常强硬,仅在广州府占了半年,就自拥为帝,称为靖朝。他们占了广州府后没有急着开疆扩土,而是下行政令恢复农商之事,还提倡海商。 宁昭当时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司马家缺钱。 此时他已经招揽了三千少壮,训练他们打听收集各种消息,得知司马家本就是广州府的土著,当初和自己家一样都被广郡王无故残杀,与广郡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便觉得可以进一步接触,毕竟大家有广郡王这个共同的敌人。当然宁昭没打算把自己屯了这几年的黄金拱手奉上,他打算观望司马家一阵,看看对方的人品是否能够合作。 他已经对乱世的野心家失去了史书用赞美词语堆砌出来的敬重,害怕司马家回事第二个广郡王。 他带着老奴和弟弟下山,买铺子开始做海商生意,很快招揽了船队,都是自己人。 老皇帝的时候海禁已经许多年了,此番司马家开海禁,哪怕收取的税收很高,仍然有人前仆后继地往这个坑里跳。而这里来历不明的人太多了,宁昭用三两银子办了一家三口的身份户籍,在山下安定了下来。第一班子船队很快就收集起来,都是他早就安排好在码头寻工的自己人,很快开始了第一次航行。 铺子里的生意十分萧条,宁昭也不在意。 司马家的消息源源不断往他这里传来,一切有条不紊而风平浪静,知道有一天有一个乞丐把一包东西扔在他门前。 竟又是个婴儿! 宁昭的人追出十条街都没能把那个乞丐给追回来。宁昭只好把那婴儿带回家中,打开破烂的襁褓,里面竟然塞着一张信。信应该是那乞丐留的,写信人说自己的是高辉,残了一目身染重病,只有这一个骨肉还请他帮自己抚养,而他的身份自己不会透露半句。 高辉。 这个名字宁昭不陌生,那是他那个曾给他爹带来无限荣耀的姑姑的独子,比他大五岁。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活着,立刻让老奴加派人手去追查。结果得知,原来他放下孩子之后,就拐进另一条巷子直接上了桥投河死了,尸体已经打捞上来,确实残疾一目又患了重病。宁昭怅然,让人好好将他安葬了。 宁家商铺的东家安葬了一个乞丐还收养了乞丐之子为继子,特地到衙门造了户籍,一下子便出名了。 许多乞丐都寻了上来,宁昭起先还让人好言好语地劝走,见他们变本加厉,便随老奴处置了。那老奴能带着小主人逃生,还在宁昭的指派下办成了许多事情,早已不是当初一个商户府上的小小家奴,他也能狠得下心肠,直接打断两个乞丐的腿送官,告上公堂说他们偷窃毁坏店中财务,张口便要十两银子的赔偿,赔不起银子,衙门只好打了一顿给原告出气,至于牢饭这些人也是没命吃的。 此事过后,宁家商铺前回复门可罗雀的冷清,直到有一个扮相寒酸却又干净的青年找上门来。 来人自称姓李,问店中是否需要账房。 宁昭认得他,他之前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口晒太阳,便见他被一家家店铺拒绝,甚至被人狼狈地驱赶。可看他现在仍然温和平静,便想这就是他爹曾经教导过他的心机深沉之人,同样也是可造之材。就算对方是个不知感恩的,也应当结下善缘,而不要结仇。 于是便道:“你会做什么,想要多少工钱?” 青年显然没料到他有意留自己,也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忍不住露出喜色,说道:“在下读过书,识字能文,还学过九章算术,可胜任账房一事。至于工钱,按每月二百文便足矣。只是小的……冒昧,因家母抱病急需医治,不知可否直取一月的工钱?” 宁昭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被赶出来了。 若非今天老奴不在,他此刻也早被赶出店中了。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原以为自己说出那等无礼的要求之后,这个少年也会同之前几家对他印象尚可的掌柜一样将他驱逐,没想到他还有留自己的可能,便赶忙道:“在下姓李,单名悭,双字子谦,宁海本地人士。” 宁昭一手推着摇篮,一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两银子放在台面上:“这个给你,往后从你工钱里扣,明天开店前,我要在这里看到你,明白吗?” 青年双手抖了抖,只觉不可思议。 但他真的太需要钱了,并没有多问他为什么会信任自己愿意给自己这么大笔的银子,只是答应之后真诚道谢便离开了。 回来的老奴和他擦身而过,还以为今日有人照顾生意便问了一句,听了始末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他家小主人才好。 这种人,再多善心给他撑死了就是一贯铜板,怎就眼睛不眨一下便给了一两银子呢——虽然家藏黄金万万两,老奴这些年仍然朝守财奴的方向一去不复返。宁昭含笑听他唠叨着,看着睡着手旁的两个孩子,眼神温柔。 老奴见状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小少爷也快六岁了,这样推着该累着小主人了。” 便是老爷当年也没有这般疼爱小主人的,老奴见他对小孩着实喜爱,难免又说起婚嫁生子的事情来,宁昭赶紧推着两个熟睡中的孩子逃之夭夭。 322.番外三 番外三 宁朔是真喜欢这个小娃娃,虽然他又丑又瘦,但从老奴嘴里听说自己小时候是如何被兄长拉拔长大的,对兄长崇拜至极的宁朔也想效仿宁昭的壮举。 首先第一件,便是给小娃娃取名。 他对这件事看得非常重,小娃娃到了这里快一个月了他都没有拿定主意。 李子谦还好心给他出了个主意,被宁朔整整嫌弃了三天没同他说一句话,把李子谦搞得哭笑不得。他来的第一天,宁昭开门时见他已经不知道在门外等了多久,于是让他进来后便道:“店里现在没什么生意,你每天把店面收拾一遍,把店里的东西都记熟了,等船队从海上回来,你再学着掌柜以前的账本,把那些东西登基好便是。” 宁昭说完也不理他,自己捧着一本书看了起来。李子谦欠了他大恩,因此卖力干活,但店里的活计太过轻省他很快就无事可做,便时常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看着少年的模样,不像是商人倒像是世家养出来的贵公子。 他见宁昭起来立即站直了等他吩咐,不成想他直接进了里堂,两刻之后手上抱着一个婴儿手上牵着一个打着呵欠的孩子便出来了。 他听那孩子抱怨宁昭:“阿兄,都说了让你早点叫我起来的,昨晚书还没有看完。” 宁昭点点他的鼻子,语带宠溺:“小孩子就是要睡够了才能长高,才能变聪明,书什么时候看都不行。” 宁朔昂着头抿着笑哼了一声:“阿兄如此不成体统,我没变成纨绔便是天资过人了。往后我可不会这般教我的小侄儿,一定督促他勤勉读书,好好做人。” “哈哈,那好呀,等咱们阿朔变成小夫子,阿兄就可以功成身退啦。” “阿兄放心吧,我会养你和小侄儿的。” 他高兴地说着,又抓着千字文仔细看着。李子谦羡慕地看着,想到家中总是哭闹的弟妹,还有投军不知去向的父亲,眼里蒙上了一层灰。 宁昭没有给他多余的关心,直到第一队下海的人回来,他终于找到了和司马家接触的机会。他知道司马家中的老夫人喜欢珍珠,这一次让出海的弟兄们特意搜罗了许多珍品,果然引来了司马家的关注。来买珍珠的是司马家的少爷,哦,在广州府应当叫三皇子。他是陪着一个妙龄女子来的,宁昭看见他便知道传言说他联姻在即十有八.九属实了。 不过看他并不热络,反而在看自己的时候目光停留了一下。 他的态度不热络,甚至冷淡得有些过分,但那女子明显芳心暗许,对着他百般娇嗔千般示好,遭了冷落还是一张笑脸。 不多时,宁朔推着小婴儿出来,万分高兴道:“阿兄,我取好名字了!” 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把宁朔抱起来,亲昵笑道:“快告诉阿兄,是什么?” 他一副急切想知道的模样取悦了宁朔,后者笑嘻嘻道:“小侄儿一定会喜欢的,就叫宁明宇。明是我和阿兄的名字,宇,是宇宙,阿兄说过宇宙就是全世界比天下还大。” “嗯,真棒!” 宁昭完全没想到他果真能取一个像模像样的名字,不吝夸赞地称赞了好半晌,尊贵的客人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察觉。 李子谦无奈道:“东家,方才人家问有没有更好的珍珠你都不理会人家,差点把那姑娘气走了。” “没仔细听。” 宁昭没什么诚意道。 当天夜里,他家中却来了不速之客。 “是你?” 月光清透,宁昭眯了眯眼睛没点烛火也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你记得我?” 来人惊喜。 “客人,我们今日才见过。不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他可没想过自己和司马三皇子的第一次交谈会是如此不正式。 司马逍叹了一口气,“你是宁昭,是吗?” 宁昭惊讶,没想到对方一语点破自己真实身份。宁昭这个名字太特殊了,城中总有知道这个名字典故的人,是以他在外行走用登记官府户籍的都是化名。他戒备地看着司马逍,后者笑了笑,说:“看来你果真不记得我了。当年你还来我家中吃过寿宴,吃酒酿醉虾醉了,还在我屋中睡了一夜呢。” 这件事宁昭倒是有些印象,他道:“我并不记得见过你,不过我既已家破人亡,同司马家也没有亲故,不值得三皇子特意走这一趟吧?” “你不必如此,我没有恶意。” 司马逍人高马大,传说中在战场上屡立奇功斩杀千军,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没想到宁昭今夜却见这个冷肃的人挂着外界传闻不得一见的笑脸,还变化多端,微笑,苦笑应有尽有。 宁昭看着他:“我不会是你来此的目的,你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说你到底想要什么,直接说吧。” 司马逍看着他瓷白的脸蛋,心里还想着他当年在自己床上耍酒疯的模样。虽然只有七岁上下,可咬起人来毫不含糊,咬了他一口还笑得像个小疯子一样揪着他的耳朵不放。这些年他有时会想起那个孩子得意嚣张叉腰大笑的模样,没想到一别多年,再见却是这副场面。 司马逍只好开门见山:“今日在你收养的孩子身上看到一块玉佩,不知可否让我一观?” 宁昭万万没想到会扯到玉佩上,那是宁朔身上唯一的身份信物,听老奴说这块玉保佑他平安长大,就无私地塞给了自己的小侄儿,期望他跟自己一样长得又强壮又聪明。 宁昭装作狐疑地看着他,“你接下来不会是要说,那块玉佩是你家的吧?难道那玉佩里藏了什么宝贝不成,竟让三皇子如此大费周章地讨要。” 司马逍一怔。 眼里便有了一点笑意,看他这话中带刺的样子,才是他想象中那个嚣张的咬了他下巴的孩子长大后该有的模样。他心里竟然有一股亲切之意,便看着他笑道:“不瞒你说,那玉佩确实很像我兄长的遗物,那是他与我阿嫂的定亲之物。当年家中遭遇横祸,我同父兄都在外领兵,阿嫂则在府中养胎由我娘照管,后来……我想知道,那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宁昭皱着一张脸,半晌才道:“我问一下,你明天再来。” 宁昭那晚失眠了,他蹲在床边看宁朔。 原本这孩子在山上的时候一直跟他一同吃住,下了山他有意培养他独立意识,便说了要分开,这孩子一年到头难得掉一次眼泪,那次却是哭得稀里哗啦,把宁昭原本的决定也淹没了。现在得了一个新娃娃,便总说着要同自己当年照顾他一样照顾孩子,巴巴地让人在他房里有摆了一张床,和小娃娃搬到这张床上睡了。 宁昭默默他睡得温热红润的小脸,实在舍不得他离开自己。 但说到底,他没有权利阻止他回到自己亲人的身边。他又皱眉想着司马家的情况,司马家父子三人,除了司马逍这个完好无损的外,这几年已经死了一个,残了一个,就是不知道哪一个是宁朔的生父了。 第二天宁朔见他赖床,掐他的鼻子耍坏。 见他醒过来把自己抱在床上还好生得意地大笑了一回。宁昭陪着他一起吃了早饭,让老奴帮忙带着孩子,牵着他到了书房。 “宁朔,这个玉佩的来处你还记得吗?” 宁朔见他把自己送给小娃娃的玉拿出来有些不高兴,鼓了鼓脸,见兄长面色严肃好似今天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就不想着趁机撒娇讨他哄自己了,老实道:“是平安玉,阿兄说过这是从我身上找到的,是我以前的家人留给我的。” 宁昭怕孩子问起父母,所以在他四岁的时候就说了当初捡到他的经历。 宁朔并没有因此和宁昭身份,因为阿兄告诉他,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奴,他没有任何亲人了,他需要自己,盼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真正的家人。宁朔当时虽然并非真的懂得这个意思,但他知道阿兄对自己的好,他也想对阿兄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宁昭摸了摸他的脸,说:“那……若是这块玉佩的主人,你的亲人来找你呢?” 宁朔一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又好似明白了什么,睁大眼睛看着他微张开小嘴巴,过了一会儿,眼睛里便浮现了泪光:“阿兄,他、他们找来了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好似寻来的家人是讨命的厉鬼一样。 宁昭擦干他的眼泪,没有像以前一样抱着他,而是认真道:“还记得你和阿兄约定好的吗?这是男子汉之间的对话,不能哭,要想好自己的想法,不论是什么,都可以说给阿兄听。”宁朔憋了一会儿,还是太伤心了:“阿兄,我不要离开你,你不要把我送走,呜呜呜呜……” 越哭越难过。 宁昭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像往常一样,他道:“阿兄也舍不得你,我会想办法的,你和阿兄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宁朔想了好一会儿,抽噎着说:“打他!” 323.间接接吻 番外四 司马逍再次来的时候,又是夜里。 宁昭白天等了他一天,全程紧绷着神经,用那种心肝宝贝即将被人夺走的愤慨看谁都带着几分敌意,连李子谦今天都小心翼翼了许多。可物极必反就是这个道理,挨过这一天,现在见到司马逍他反倒没有那么争锋相对了,而是平静道:“取回玉佩,是你家里人的意思?” 司马逍听明白了他的暗指,随即笑开了,他没想到宁昭的阿弟确实就是自己兄长的遗腹子,原本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他道:“并非如此,我家中还不知道他……宁朔的事,都以为他已经夭折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让他认祖归宗的打算?” 宁昭语气掩饰不住地高兴,这里人对祖宗一事非常看重,但对于宁昭而言,宁朔当然是养在自己身边为好,而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权势小小年纪就活的如履薄冰。 司马逍见他高兴得有些张扬了,不由换了一副表情,凝重道:“宁朔乃是我大兄唯一的子嗣,他如今战死沙场,我定不能让他足下空虚。只是,如今局势复杂,带宁朔回去反而是害了他,因此我想麻烦昭弟你代我照顾他些许时候,等到局势稳定定恢复他的身份,给他该有的荣耀。” 无耻! 宁昭脸上的笑没撑过三秒就垮了,他咬牙道:“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 司马逍诧异:“昭弟为何有此一说?莫非……那玉佩果然是你捡到的,宁朔只是滥竽充数——” “你才是滥竽!你全家都是滥竽!滚,宁朔他就是我亲生弟弟,跟你们司马家没有一点关系!这个破玉佩我们不要了,你拿着赶紧滚!” 宁昭怒不可遏。 司马逍心中大乐,他握住宁昭要摔玉佩的手,皱眉道:“昭弟慎言,这块玉佩乃是我兄长最珍贵的遗物,若是摔打了怕是卖一屋子珍珠也赔不起。” “我谢你关心了!赶紧拿着东西走人!” 宁昭怒点极高,却被司马逍成功三言两语戳中了,直接上了他的黑名单。 可怜司马逍还不知道这个事实,仍然坚持作死道:“昭弟你妹!赶紧滚,不然我喊人了!” “喊人做什么?昭弟此言好生奇怪,莫非你还是姑娘家不成?” 宁昭张口要骂,却听见宁朔翻身的声音。那小子迷迷糊糊爬起来找到夜壶解了手,眼睛没睁一下就往床上走了。宁昭看他裤子都没拉上,走路磕磕绊绊的,赶紧上去给他穿好裤子,抱回床上。宁朔还迷糊着知道是他抱着就不肯撒手了,呢喃着:“阿兄……” 宁昭亲了亲他的额头,轻车架熟地把他哄睡了。 回头看司马逍靠着门还没走,不由皱眉道:“还不走?” 司马逍踏进屋内,也不管宁昭拒绝,将温暖的玉佩挂在他脖子上,低声道:“宁朔,就拜托你照顾了。” 宁昭差点没拿枕头砸死他。 倒回床上还想着宁朔和司马家的事情,须臾却见司马逍去而复还,什么话都不说直接脱了鞋子,躺在他身边,丢下一句:“借宿一晚。” 宁昭:“!!!” 这个屡戳他怒点的王八蛋,真是绝了!尤其是这种秒睡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简直气煞我也! 宁昭心想,就冲他这臭不要脸的无赖,合作的事情自己就得再三考虑! 等到宁昭熟睡了,司马逍才睁开眼转头看他,久久,黑暗中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 司马逍什么时候走的宁昭不清楚,等第二天从老奴口中得知昨天夜里季小姐宿在了司马府,还与身残了的司马二皇子睡在了一张床上,他可算知道原来昨晚那个王八蛋是来他这里避祸的。这个季小姐他自然也有所耳闻,那日还同司马逍来过店里,是个容貌俏丽古色古香的美人。 更美的是她的家世,老皇帝的曾外孙女,血统上沾着皇亲的。 但司马逍不想要这朵桃花,为什么要把她推给自己的兄长?若是真想联姻,如此做法不怕季家记恨?若非真心联姻,那司马逍和他这个二兄长可就不想传言中说的那么出生入死情深义重了啊。 他吩咐人继续留意司马府的动向,尤其是司马逍。 没想到司马逍比他想象的还要狡猾,不仅他的人没有打探到多少可用的消息不说,还有一人露出马脚让司马逍直接当做奸细处置了。 偏不巧,第二日司马逍还找上门来。 他带了一壶好酒心情不错,宁昭给不了他好脸色,就差没有张口让他滚了。司马逍被冷遇,有些纳闷道:“昭弟,为何事烦闷,正好为兄带了一坛子好酒,咱们喝一杯,一醉解千愁。” “……谁!是!你!弟!” 司马逍承包了他穿越人生的所有怒点! 司马逍笑起来,“阿昭。这下总可以过来陪我喝酒了吧?” 宁昭:“……” 他把司马逍轰了出去。 司马逍在门口郁闷道:“明日我便要随军出发了,归期还未定,阿昭不能为为兄送行吗?” 宁昭怔了下,按他估计这一次司马家在海商身上捞的油水数目有限啊,怎么看样子就凑齐了军资了?打着套话的主意,他就答应了。 司马逍说是要上屋顶,宁昭要去搬梯子没成想腰被人拦腰抱住,一下子就离了地面。 宁昭:“啊!” 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就闭上嘴,到了屋顶上就要发火,司马逍松开手宁昭重心不稳扑回他怀里本能地抓紧了他。司马逍笑出声来,宁昭知道被戏弄了,借着他的支撑坐下,坐稳了当即一脚踹向他的腿肚子,没想到司马逍下盘稳得很,晃都没晃一下,悠闲地坐下来说:“恩将仇报这一点倒是没变。” 宁昭不接话。 司马逍把油纸掀开,浓郁的酒香传出,他喝了一口把酒坛子递给宁昭:“今晚月色不错,陪为兄痛快地喝一场。” 宁昭皱眉看了眼他喝过的地方,虽然自己不是什么讲究了,但是跟这个王八蛋这么和同一坛子酒,用他某位师姐的话来说和间接接吻一样。他眼睛转了转,便道:“我问你件事,说好了我再喝。” 司马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宁昭:“听说咱们靖朝要增收海商出入海湾的税目,可有此事?” “怎么,那批珍珠都卖出去了?有钱周转?” 他倒是没料到宁昭这么快准备派商队第二次出海了。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说是与不是。” 宁昭抱着酒坛子道。 “还是这么霸道……”司马逍嘟囔了一句,笑着说:“是要增收。” “收多少?什么名目?” 宁昭忙问。 司马逍看了眼酒坛子,宁昭转了转酒坛子换了一个地方小口抿了一口,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司马逍的眼睛一挑,道:“加收三成,水师筹建费。” 他接过酒坛子说完喝了一口又一口,到最后干脆沾一点酒水就停,如此再三,把酒坛子的坛口每一处都碰了一遍,笑呵呵地递回给宁昭,说:“阿昭可还有其他问题,为兄可是很乐意为你解惑的。” 宁昭嘴角抽抽,一脸求知欲旺盛地道:“听说那位季小姐要嫁给二皇子了……之前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吗?” 若是一般男子被问及这种有损颜面的问题肯定要不欢而散,司马逍却连笑脸都没变一下,只用眼神催促他。 宁昭忍了忍,小口抿了一口酒。 司马逍这才满意了,接过酒坛喝了一口又塞回宁昭手里,道:“我母亲兄长死在广郡王手里,我们家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季小姐是皇族血脉,沾惹过多不论是对死去的英灵还是活着人都不好。” 宁昭心里不以为然,他通读古今历史,穿越后的十七年人生也足够让他从那些书本中重新看明白许多藏在华丽辞藻下的真实面目。说什么死者英灵,不过是借口,因为司马家完全没想过和皇室和解并存的可能性,哪怕娶一个沾着皇室血脉的亲贵进门,也不会给他高贵的身份。 司马二皇子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娶了季小姐也当时废物利用,而野心勃勃的司马三皇子是不愿意牺牲自己换取朝廷对广州靖朝的和颜悦色的。 “既然不是好姻缘,为何二皇子却与她定了亲事?” 司马逍眼神示意。 宁昭眼角一挑,抬起坛子喝了一口酒。 司马逍这才道:“此时在我们司马家是不能外传的机密,我二兄虽然排行老二,但其实并非我娘亲生,而是军营里的妓子所生,身份卑贱。呵,让他配那只破鞋,天造地设。” 这么不留口德,宁昭确定司马逍不仅和司马二皇子不和睦,更甚至痛恨对方。 看司马逍不像是因为对方的出生就给人定罪的人,传言中他们兄弟三人曾经血战沙场,情比金坚,如果表面功夫没做那么好的话,这个传言不会传的这么广。 那司马二皇子难道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324.踩脸一脚 番外五 宁昭想到司马家的三子在与夺扬州的一场战役中,被人看好的大儿子战死,而骁勇善战的二儿子也落了双腿残疾,唯独就司马逍平安回来了。他当时还曾想过,此事是司马逍动的手脚,因为他是这场变故中唯一的得利者。但现在听他的口气,或许这件事情里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 司马逍看他凝神在想什么,一张脸绷着严肃的模样莫名讨他喜欢,便笑着问:“想什么呢?” 宁昭迟钝地看向他,道:“你哪来的钱出去打仗?” 问完,他十分自觉地抿了一口酒。 司马逍愣了下,而后笑容不变道:“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海神送上来的。” “海神送上来的?难道你们是在海里捞了什么宝贝……对,这里的达官贵人喜欢海葬,你们肯定是挖了人家的坟。”宁昭嘟囔着,把酒坛子塞给他,问明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他不打算陪司马逍待下去了。他站起身来,俨然忘记了这是在屋檐上,抬脚还未走一步,身体一歪差点掉下去,司马逍赶紧搂住他把他送了下去。 宁昭酒劲上头,昏昏欲睡。 司马逍把他放在床上,看他摸摸索索抱了个枕头在怀里安静地睡过去了。 “酒量还是没长进。”司马逍愉快地笑了一声,而后道:“脾气倒是好了许多,不折腾人了。”这么说着,语气倒有些遗憾似得。 司马逍看了他一阵,这才起身。 离开之前,他特意看了宁朔一眼。这么大的动作这孩子却仍然睡得香甜,一点警戒心都没有,完全不像司马家的孩子,更不想战乱里颠沛流离的人。宁朔长得圆润,五官依稀能看出一些他兄长的模样,但白白嫩嫩的,看着就是衣食无忧百般宠爱长大,睡颜天真无邪,他虽没有拥有出生后就应该有的身份和尊贵,但却比任何人都活的好。 司马逍捏捏他的脸,低声道:“你倒是好命被他捡了去。” 见宁朔皱眉拍他的手,司马逍这才笑了一声,起身离开。 果然如司马逍说的,第二天他就带着军队离开了。 这一次主帅的就是司马逍自己,自封为皇的司马老将军坐镇广州府,他们要去攻打上一次折损了司马大皇子的命和二皇子的双腿的扬州,一去就是两年。 司马逍之后,作为司马家大后方的广州府风平浪静,鼓励农事,大力发展商事。宁昭的船队第二次出海,两个月后带回了珊瑚、珍珠,还有宁昭想要的消息:宁昭地图上画着的岛他们找到了,也找了宁昭想要的金矿山。 在宁昭的人前去挖掘金山的时候,在宁家店铺干了大半年的李子谦提出辞工。 他的父亲终于有了消息,不过伴随的却是一封遗书和一点抚恤金。他久病在床的母亲闻讯后又病了一场,这一次病势汹汹回天乏术,撑了半个月就过身了。 李子谦说:“东家,我想投军。” 宁昭诧异,接着听他说道:“三皇子御下严苛,军纪分明,那会是一个好去处。我爹死在了扬郡王手下,我要为他报仇!”看他满眼的坚毅,就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要这么做。 宁昭没有说什么,他没立场劝阻也没必要劝说,只是道:“辞工可,你欠的那些工钱——” 李子谦不等他说完,就从门外拉进一个半大少年来,“东家,这是我阿弟,他虽不聪明,但老实能算。我两次向东家赊账,现还剩下一两银子另二十文钱,家底为东家做牛做马,直到还完这一笔债为止。” 宁昭眯了眯眼睛。 李子谦这是赖上他了。 想了想,他道:“我给他半个月,如果他能胜任便可。如果不能,你签下的债务,等你日后出人头地了再还,至于他我却不能留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子谦愣了一下,道:“谢东家大恩。” 宁昭笑了笑,“不必这么客气。子谦,我不是什么好人,帮你也有我自己的目的。” 他说着,又道:“走的时候让你阿弟带个口信,这几天专心准备,不必过来了。” 李子谦带着阿弟走后,老奴从堂屋绕出来,轻嗤道:“小主人,救急不救穷,这小子好生不知好歹,见您心善却是连弟妹都要托您照看了!” 宁昭笑了笑,道:“不缺这一口饭。他心智过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若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日后必有作为。这二两银子不能买他知恩图报,也能井水不犯河水,没损失什么。” 老奴道:“就怕他贪心不足啊。” 李子谦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过了三天就走了。 他弟弟也按照约定过来,虽然没有李子谦的稳重温和能说会道,但胜在做事用心,故而宁昭留下他做一些扫洒记账的工作,每日也给他留一份吃食,让他带回去给家里的小妹。 如此过了半年,司马逍打下了扬州十座城池,之后如破竹般的攻势就慢了下来。 宁昭知道自己等的机会来了。 二十万两黄金送入军中,司马逍一鼓作气,一年之后攻克扬州。 宁家店铺的生意比最早的时候活泛了些,但仍然清闲。宁明宇两岁了,被养的白白胖胖,见人就笑。他与宁朔小时候很像,但比宁朔要活泼的多,十分爱说话,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 宁家店铺隔壁一年前换了一家药铺子,掌柜是个老头子,医术了得,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听说家里出过太医。有时候宁朔忙着看书,宁昭就带着他去给隔壁探望老大夫,宁明宇便有了说话的人,一老一小说上一整天都不会累,让宁昭看着着实佩服。 广州府比两年前热闹得多,许多北方来的显贵往这里逃难,比起战争不断的北方,靖朝仿佛成了人间乐土。 几天前边传言说司马逍要凯旋,宁昭也知道对方归期在即,但晚间在自家院子里看到司马逍,着实惊讶了。 “阿兄,他是谁呀?” “爹爹,他是谁呀?”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语气和仰头看他的动作神态如出一辙。 司马逍大步上前,抓起宁朔便笑道:“都长这么大啦,看来阿昭没有辜负我的托付啊。” 宁昭笑容才扬起一半,就落下去了。 宁朔扭了两下,发现不能动了便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把我举高点。” 语气傲慢得不行。 司马逍不跟一个孩子计较,一眼把他举高了。宁朔低头,随即抬起脚重重在司马逍脸上踩了一脚,大叫道:“放我下来!” 司马逍没料到这孩子这般凶悍,宁昭哈哈大笑,赶紧把宁朔抢回来,看着他侧脸上的鞋印子笑弯了。 司马逍:“你把他教的……真不错啊。” 他自去净面,厨娘把做好的饭端出来,见还有一个高大的客人,当即有些慌神。宁昭摆摆手,问过司马逍没有吃过饭后,就差遣老奴去外头买了几盘菜回来。老奴规矩很严,从前住在山上都不肯同宁昭同桌吃饭,一定要等他吃完了才吃剩菜,住到山下后也坚决不住在主院,而是住在了下人房里头,宁昭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因此,老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司马逍。 他不知道对方身份,还奇怪小主人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朋友,对他很是提防。 司马逍没理会他,吃了一顿饱饭之后便厚着脸皮要留宿。 宁昭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你好好的自己家不住,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司马逍说:“我老子送了一屋子女人到我房里,我这不是被吓过来的吗?” 宁昭嗤了一声,“你若是不行,直接同你爹说便是了,瞒着也没用。” “你说什么,嗯?” 司马逍掐着他的腰拖到自己胸前,宁昭吓了一跳,挣扎不开只好告饶道:“开玩笑而已,早知道你这么开不起玩笑我就不说了,往后我不说了。” 司马逍笑出声来,他拿自己的□□顶了顶他的肚子,说:“你说什么我都爱听,就是有些话说了嘛,我总也要求一个公道吧。既然贤弟对我有这样的误会,不如亲自来试一下?” 宁昭:“……” 比起两年前,司马逍的骨架更加开阔了。厚实的胸膛,低沉磁性的嗓音,和他脸上三分痞气三分疏朗的笑意着实让人……宁昭赶紧掐断自己的念头,把他推开,道:“我说错了,给你赔不是。” 司马逍看他面红耳赤还绷着一张正经脸蛋,心满意足地放开他。 宁昭把他赶去客房。宁明宇眼看着要长大了,宁昭便让人扩建了住宅,成了三进的大院,现在客房充足。 司马逍说:“先不忙这些,我有一事还未谢过阿昭呢。” “谢我?我有什么事值得你谢的,没把你赶出去?” 宁昭借给他倒水的机会,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司马逍坐下,喝了一口茶,发现竟然是蜂蜜水,不由怔了一下,而后笑道:“当然是谢昭弟二十万两黄金,若不是它,扬州这场仗还得打上五年。” “……什么二十万两黄金,你说什么?” 325.霸道表白 番外六 宁昭掩饰住自己颤抖了一下的手指,那二十万两黄金他是秘密派人相送的,怎么也不可能查到他的身上来。他对自己的安排有信心,因此十分诧异地看着司马逍。 司马逍笑了一声。 见他不说话,一副笃定的模样,宁昭皱了皱眉:“我这辈子就没见过黄金,三皇子不必埋汰我。你看我这个铺子,一年能赚不下一两黄金,到现在还在吃我爹给我留下的老本。你若是要找恩公道谢的话,找错人了。” 司马逍放下蜂蜜水碗,收回了笑脸,认真道:“昭弟不认也没什么,我知道是你就好。” “你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荒唐?” 司马逍又笑起来,“当年我从一个七岁小儿嘴里听到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的话时也觉得很荒唐。而他告诉我,不出三年,天下必将大乱。他还告诉我,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广郡王横敛金银,必有谋反之心。他说的每一件事,都被应验了。你,还觉得荒唐吗?” 宁昭惊讶地看着他。 “你可能忘记了,但对我说这些的人确实是你。” “……什么时候?” 宁昭有些装不下去了。 司马逍道:“在你我重遇之前,只有过一面之缘,自然是那时候昭弟告诫为兄的。”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发着酒疯扯他耳朵的孩子,在唱了几首诗之后,突然安静下来,一副沉痛的模样叱骂这个不堪的国家,叱骂皇帝,叱骂朝廷。声声句句,撼动了当时不过十三岁的自己。那时候,司马逍就明白了自己的浅薄,而若非他将这一番言论铭记在心,他司马家也不会有今天的作为。 宁昭皱了皱眉,“我不记得了,我当时说了什么?” 司马逍见他对自己的笑脸消失,变成古板肃穆的模样,心下觉得可惜,但仍然笑道:“你不记得不要紧,我此生铭记便好。” 他无法忘记那个骂完之后落下沉痛眼泪的孩子,记了许多年,甚至能在再次遇见时,只凭借一个照面就能认出对方。 “那时候你便说你不读书了要从商,要得到许多的黄金,要离开这个乱世。虽然世事曲折,可没想到,你已经做到了。” 司马逍感慨。 宁昭道:“三皇子就是凭借这个,猜出是我的?” 司马逍点头。 “在下佩服三皇子的果断和眼力。只不过,你今日来,应当不仅仅是为了来谢我吧?” 司马逍见他戒心毕露,不由笑了:“昭弟说的不错。” 宁昭皱眉道:“你想要什么?更多的黄金?” 司马逍摇了摇头,“公事今天已经说完了,我们来谈一谈私事。” 宁昭不解地看着他。司马逍提醒他道:“如今广州大定,扬州已平。父皇有意迁都扬州,是时候应该恢复宁朔的身份了。” “你休想!”宁昭大声道。 司马逍讶异,“当年我们可是说好了,等局势平定便让宁朔认祖归宗,昭弟这个样子是为何?” “谁跟你说好了!我当年就没同意!我告诉你,宁朔是我弟弟,跟你们司马家没有关系。”见司马逍张口要说话,宁昭冷哼一声继续道:“三皇子不必拐弯抹角,你要什么直接说,不必拿阿朔威胁我!” “昭弟竟是如此看我的吗?” 原本只想逗逗他的司马逍顿时皱起眉头。他久经沙场,五官又较一般人深刻,不笑的时候格外有威严和气势。 宁昭不为所动,继续道:“不必拿阿朔耍手段,我既已给出二十万两黄金,这边是我合作的诚意。广郡王杀害我家人,我助你是为己报仇,不是要问你要什么。你们此番背上,就是道广郡王所在的徐州和荆州,我会资助你,但是宁朔的事情你伺候不必再提,他已经同我说过,不会认你们。” 他索性把话说明白了。 司马逍叹了一口气,“昭弟误会了……” “我没误会。”宁昭打断他,“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你有你的目的,我有我的。只是,还请三皇子不要拿一个孩子做文章。” 司马逍不快道:“现在拿孩子做文章的,恐怕是你吧。他本来就是我司马家的子嗣!” 宁昭道:“说来说去,你是不满足我给的条件。直说吧,你要什么?” 司马逍笑出声来,“昭弟如此迫切,真不像是生意人。” “今天我们把话说开了,我不想再跟你在宁朔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才肯放弃?” 宁昭不耐道。 “宁朔是我兄长的独子,往后身份贵不可言。不过,他不想要这份荣耀,你又为他担责,不如这样好了,用一个人换一个人,公平吧?” 司马逍凝视着宁昭。 “谁?” 宁昭疑惑,他手下有什么人暴露了行踪让他看上了不成? 司马逍沉声道:“你。” 宁昭顿住。他犀利地看向司马逍,眯了眯眼睛道:“近日耳鸣,方才三皇子说什么,我没听清。” “不妨事,我再说一遍好了。”司马逍道:“要换宁朔,就拿你自己来换。我要你,宁昭。” 宁昭皱眉道:“我已经答应和你合作了,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司马逍大笑起来。 “阿昭,你会错我的意思。”司马逍收回笑声,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强势地箍住,道:“我是想要你做我的人,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只要你,嫁给我。” “……?!” 宁昭连挣扎都忘了,错愕道:“你喜欢男人?” “……或许吧。”司马逍说,“自从你送来这二十万两黄金,我总是想起你。想你是怎么做到积累下这么多财富的,想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还想你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样,是天上来的祥瑞之子。你小时候就很聪明,通晓天下大事,现在呢,你是不是变得更加厉害。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总在梦里遇见你,同你百般缠绵,如恩爱夫妻。” “住口!你不用说了!” 宁昭满脸通红。 但论武力,论蛮力,他完全不是司马逍的对手。司马逍双腿夹着他,一手按住他的手,就让他动弹不得。司马逍抬起他的下巴,强势地要他看着自己,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何。但我这一年半载总想着你,夜里不同你厮磨一番便睡不着觉。宁昭,你可知道,我日夜都在想你,没有一天停过。从来没有人能让我这般。” “宁昭,我要得到你。” “我要娶你,而不是只能在梦里才你对你为所欲为。我要你,真正属于我。” 司马逍大言不惭。 宁昭脸都烧起来了,“你tm的下流!快放开我!” 他挣扎得厉害,很快又僵硬着不能动弹了。 司马逍看他窘迫又故作凶狠的模样,只觉浑身舒畅,攻下扬州都不能让他这般舒爽。他低头问宁昭:“怎么不动了?” “你他娘的无耻!快松开我,否则我跟你没完!” 司马逍嚣张的东西就抵在他腿上,滚烫的热度让宁昭紧张得口干舌燥起来——司马逍离他太近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让他心脏失控地狂跳。 司马逍笑起来:“我就是要你跟我没完,我们这辈子都完不了。昭,我刚才说的没有半句虚言。今天一回来,我去见了父皇就忍不住想要来见你,但我怕你不喜欢我的模样,特意沐浴剃须,衣冠楚楚才来看你。从来没有人能让我这样费心相待,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想要的人,不得到你,我不会罢休的,所以……你要乖乖听话,我给你时间适应我,但你最后必须是我的。明白吗?” “无赖!王八蛋!” 宁昭招架不住了。 司马逍高兴极了,“我就喜欢听你骂我,来再来骂两声让我高兴高兴。” 宁昭:“……” 哪里来的变态!老天快来收走他! 宁昭气恨地翻了一个白眼,“你放开我,我同你好好说道说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告诉你,明天我就让你找不到我,不信你试试看。” 司马逍当然知道他的厉害,一个七岁便能预知天下事对局势判断如此准确,留下二十万两黄金还能不留姓名不求回报的人,他有多少能耐,司马逍完全无法把握。他松开宁昭,见他吃痛地揉着手腕,有些心疼地拉起他的手道:“是我不知轻重了,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放手。” “别生气了,我以前没摸过不知道你皮肉这么嫩,以后会小心的。” “我!让!你!放!手!” 宁昭咬牙切齿。 司马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宁昭连灌了两碗蜂蜜水才冷静下来,道:“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但不管怎么样,你从今以后都不准拿宁朔的身份说是,他只是宁朔,是我弟弟,你能答应吗?” 司马逍吃味道:“你待他真好……” 宁昭哼了一声:“你给个准话,要不然其他事免谈!” 司马逍拿不准他的心思,想了半晌决定赌一把,道:“行。” 宁昭满意了,他却不知道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还撒欢地跳了下去。 直到很多年以后,司马逍拥着他问那时他是不是已经心悦于他。宁昭含笑看着他,温柔缠绵,心中却大骂道:我只想忽悠你帮我报仇而已!后来滚床单,滚了一次两次三次,其实我最开始是拒绝的!穿越大神为我作证! 【宁昭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