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重生》 第一章 宏武十九年,峦安的九月尚且湿热,午后正是小憩的时候,太守府木家的后宅里一片宁静,即便偶有丫头往来,绣花鞋底也是轻巧无声。 孙妈妈瞅着这四下安静的空当从前院出来,一路穿过花园子到了后院,就径直往西跨院去了,一直到了西跨院最西北角上用石砖垒着院墙的院子,这才推门进去。 一入院门孙妈妈就忍不住皱了皱眉,院子里荒秃一片露着黄土透着寒酸,她也没停脚步,就往正房三间的东间去了,刚一走近就瞧见了她的女儿秋月正坐在窗子下做活。 孙妈妈就站在院子里唯一那棵广玉兰树下,用帕子握着嘴咳嗽了两声,秋月就抬了头往外看,一眼就瞧见了孙妈妈,脸上登时露出几分喜色,轻手轻脚放了手里的针线就出了东间。 “四姑娘怎么样了?” 孙妈妈见女儿走近就先问了四姑娘木容的境况,秋月面色一沉摇了摇头: “这都半个来月了,病症不见好,反而愈发添了症候,原本不过伤寒咳嗽,如今又高热起来,郎中的药用下去一点效用也不见。” 孙妈妈听了忍不住叹息了声,随即就见了秋月带些欲言又止,她面色便又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留在木家,可依着你在四姑娘房里的位置,只怕将来是一定要陪嫁出去的。” 一听这话秋月登时脸色一变,垂了眼思索了半晌,终于还是低低把话说出了口: “当初若是分去了大少爷的院子里,哪里还有这么多烦恼?依着大少爷的宽和念情,殷勤伺候个几年,也一定有个好归宿了,哪比现如今……” 秋月的话住了,孙妈妈却不以为然: “虽说我如今是在木家伺候的,可当初终归是从周家陪嫁来的,你到了进府伺候的日子,自然是该伺候周姨娘屋里的人,哪里可能把你放到别处去?我来就是同你说一声,那些个事都别想了,还是好好为以后打算打算吧。” 秋月一听这话不免烦躁起来,回眼顺窗子往屋里瞧就见木容还昏睡着,就拉了孙妈妈的手往院子外走去,一径走远到了院墙外这才住了脚步: “娘!眼下这情形我实在打算不了。周姨娘去的早,四姑娘一出生就没了生母庇护,都说周家从前多有钱,周姨娘陪嫁了多少,可在四姑娘房里这些年,我就只觉出了一个穷。四姑娘若是个精明有打算的也罢了,我们做下人的跟着也能看到个前景,可偏偏是个懦弱没本事的,连自个的院子都守不住,这些年娘也看在眼里了,满太守府里就只有四姑娘房里最落魄,连老爷的通房恐怕都比她这个正经姑娘过的好,别说院子里伺候的人远够不上姑娘们该配给的,就是每月里的月银份例都克扣的厉害,一个十四岁的主子姑娘,两年没添新衣裳首饰了,更别提我们这些伺候的下人了!要是云家的婚事能成还好,也算是个解脱,可偏偏这婚事眼瞧着恐怕也是不成的,四姑娘将来还不知要往哪去呢!” 秋月说着露出十足十的委屈,孙妈妈也止不住跟着叹气: “要怪,也只能怪周姨娘去的早,四姑娘没福气。周姨娘临去的时候不放心四姑娘,特定下的婚事,就怕四姑娘将来日子不好过,只选了个蛮荒之地七品县令家的儿子定了亲,云夫人还是周姨娘闺中手帕交。谁知这云家大少爷却是个有本事的,读书读的好,拜在了陆大儒门下,和三皇子殿下竟成了同门,如今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官拜五品做了侍郎,将来这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偏偏……” 孙妈妈的话没明说,只是眼底的惋惜太明显。云家的婚事在木家来说可谓是人人清楚又人人避谈,当初周姨娘产女是在娘家生的,那时周家出了大变故,木太守允了周姨娘回家探望,谁知隔天就在娘家生了,偏偏还是难产。消息传回木家,一下就惊了梅夫人的胎气,梅夫人不过才八个月的身孕就早产了,竟反倒比周姨娘早了一个时辰生下了女儿。 可周姨娘却不知这事,产后大出血奄奄一息,就攥着前来探望的云夫人的手,托付了女儿的终身,婚书一写好就咽了气。 因慌乱匆忙里也顾不得给女儿取名,婚书上就只写了木门周氏所出的木家三姑娘。 周姨娘撒手去了,周家仍旧乱着,周老爷周少爷都出了事没个人出来主持,木家忙着丧事,自然也是看不上那时的云家,云夫人将婚书做了两份,一份留给木家,一份就自己带着随夫君上任去了,谁也没顾得上去说一句,木家的三姑娘,可并不是周姨娘所出的木容,而是梅夫人所出的木宁。 云家要始终落魄,这事即便有纰漏怕也不会生出什么变故,偏偏云家的大少爷,如今真是声名显赫,这样的人家,一个五品太守家的庶女,怕是压不住阵脚的,也只有上京大族梅家做外祖的嫡出姑娘木宁,才算是般配。 秋月沉着脸再不出声,孙妈妈满眼心疼可也做不得什么法子,想要宽慰女儿也不知该说什么,顿了半晌终究只叹息了一声: “罢了,娘也会替你好好筹谋的,你别愁了。” 秋月虽面色稍有缓和,可终究还是心事重重,点了头就同孙妈妈又说了几句,话刚说完要回院子,就见远远的一个丫头走来,见了秋月就急急招呼: “可巧,你别慌着回去,梅夫人找人问话呢!” 秋月一顿,定睛一打量,来的丫头正是东跨院里梅夫人房里的,赶忙换了笑脸迎上前: “怎的大晌午的夫人也不歇晌?” 那丫头撇撇嘴擦了汗带出几分不耐烦: “还不是为四姑娘的病闹得,正赶上换季,这病症再不好转可就成病气了,若是过给了府里旁的人,这府里上上下下百余口的,那还了得?” 秋月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一颤,听这话的意思,梅夫人是动了心思要把木容送出去养病了。 可偏偏的,前些日子她才听说了云家派人送信来,说是算着日子三姑娘该要及笄了,要来议亲了,就这么巧,听着消息没几天,木容就病了。 秋月不动声色含着笑随这丫头就一路往东跨院里去了。 太守府终归不小,前院是木太守起居,带着个小园子一应书房议事所用,往后就隔着半个花园子,后院却被分了东西两个跨院,梅夫人是正房夫人,带着嫡子嫡女住在东跨院里,而西跨院就住着木太守的妾侍通房还有庶子庶女们,极为泾渭分明。 可不管是往东跨院还是前院,木容的院子都是离的最远的。 这一路走到东跨院,待去到梅夫人所住的荣华院时,也已约莫到了该起晌的时候,院子里有几个丫头来来往往的端着铜盆帕子等物,却是鸦雀无声的安静,即便是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穿着打扮都比秋月这样木容院子里的一等丫鬟都要体面的多。 那丫头领着秋月越过众人到了正房东间梅夫人歇着的屋门口,就对门外守着的丫头说了几句,那丫头转身就进了屋回话,没多久又出门来,说让秋月进去。 秋月吸了口气,荣华院里名贵草木扶疏,本是阴凉爽快,她却觉着身上一阵阵的冒着汗。 待进了屋,秋月不敢抬头看屋内摆设,垂着头穿过堂屋转弯又见一架水墨山水琉璃屏风,绕过屏风才见了纱帐里美人榻上斜卧了个妇人,精致而富态,虽已四十岁的年纪,可看去却显得年轻许多。榻边上还坐了个十□□岁的妇人,穿着宽敞的绫罗裙,人却清瘦,手里正摇着扇子给梅夫人微微的扇着风。 她一抬头见了秋月进来,就笑着轻声道: “夫人,四姑娘房里的人来了。” 秋月赶忙跪下行礼,梅夫人眼皮子这才略动了动,却似是还没睡足也没有睁开,眉头却是微微的拢了起来: “你主子现今怎样了?” 梅夫人拖着慵懒长音却带出了无限威严,秋月心下一颤,却仔细的斟酌着该怎么去回梅夫人: “用了药,虽已好了些,可终究病的日子长了病候有些深,待要好转怕还要些日子。” 梅夫人听了这话睁了狭长凤眼,她虽说并不是个十分貌美的女子,可终究到了这般年岁又是如此精养,人也添了许多韵味,反倒比年轻时更多了许多味道。 可她也只是睁了一下眼,虽是睡的惺忪却也掩不住的冰冷精明的眼波往秋月脸上一扫,就又合上了,手就那么略挥了挥: “药拿回去继续吃。” 即刻有小丫头奉上几包包好的药,梅夫人榻边坐的年轻妇人便笑接了话: “还是谢郎中开的药,前些日子孟侯爷府上的小姑娘病了,老侯爷疼孙女,把谢郎中请去府里十多天没放出来,昨儿好不容易出来了,今儿来给夫人请平安脉,夫人就惦记着给四姑娘又开了些药来。” 秋月应了是接了药,忽然就觉得这药似乎重的很,她心里慌的突突直跳。 第二章 说是要问木容的病况,可梅夫人也不过是这样简单一两句就再懒怠多话,挥了挥手便翻身向里继续浅寐: “你也回去吧,有了身子的人就多保养,给老爷平安添上个一男半女就是木家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 这话是对那年轻妇人说的,话里就带了几分的柔和。 那妇人就笑着起了身,立刻有丫鬟来扶着对梅夫人行了礼,就慢慢退了出去。 秋月赶忙也行了礼退出来,跟在这妇人身后慢慢的走,也不敢出声。 这妇人出了门就慢慢收了脸上温存笑意,面上竟隐隐带出了几分梅夫人那般的威严。 这人出了荣华院却并没有和秋月一同出东跨院,而是折了身子就往东跨院里的另一个院子去了。 眼看这人领着丫鬟一行几人走远了,秋月才缓了一口气。 终归是梅夫人房里出来的人,行事做派都带着梅夫人的影子,倒是年轻貌美的多。 这人从前是梅夫人房里的一等丫鬟,算是梅夫人的心腹,可年前的时候西跨院里苏姨娘忽然把自己身边的大丫鬟送了一个去前院伺候木太守,于是没过几天梅夫人也送了身边这叫芳草的丫头过去。 倒是没出三天,两个丫头都开脸做了通房搬去了西跨院,也是芳草的福气,两人一摸一样的恩宠伺候着,这芳草就有了身孕,梅夫人做主提做了姨娘,可却说着为保胎,把人先移来了东跨院居住。 木太守一向是不过问后院事的,可偏偏现如今四十多岁的人了,长子都娶妻多年,眼瞧着是不会再添子嗣的时候,竟让妾侍有孕了,木太守自然是愈发高兴,看这芳姨娘也就重了些,一应与芳姨娘有关的,没有不应的。 人和人就是这样没法比,秋月看着芳姨娘身影渐远,终究忍不住叹气。一个丫鬟出身的妾侍如今这样如火如荼的热着,可西跨院里躺着的木太守的亲生女儿,正经的木家主子,却是落魄的让人觉着寒酸。 她也顾不得过多唏嘘,两个跨院离的不近,她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就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待回到木容院子的时候,也刚好木容竟醒了。 秋月一进屋就见木容靠在床头,虽是有气无力,可听了门响就撩了眼皮看过来,只这一眼,让秋月心里狠狠一哆嗦,手里一个不稳,药包就掉在了地上。 “姑娘醒了?” 秋月一怔过后便止不住的惊喜,弯腰捡了药包起来就往床边上去,木容可有好些日子每日里都不过昏睡着,即便醒了也是昏昏沉沉,今日这样已着实算是好了许多。可木容似仍旧没什么力气,看了秋月一眼便又闭了眼靠在床头。 秋月心底就泛了疑惑。 四姑娘这一病,似乎病的不太一样了。 从十多天前,伤寒的那一回咳嗽的掏心掏肺昏死过去,其间几回昏昏沉沉的醒来,眼神也都这样空旷而冰冷,好像勘透了生死一般,对人待事,不管遭了什么听了什么,也都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就连一直心心念念等着事成好离了木家的云家婚事,也并不热衷了,甚至提也不提。 虽说从前秋月是狠狠暗恨木容的不争气,怯懦卑微,什么时候眼神里都是那样畏惧,连府里的下人都敢肆意嘲弄欺辱,可现如今秋月却是有些怕了起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东跨院里储水的四尺高的瓦缸似的,分明满满的都是清水,可却怎么也都看不到底,冒着的寒气也让人生畏。 秋月刚给木容掖了掖被角就见木容房里另一个大丫鬟莲子端着药进了屋,一见她便问道: “回来了?” “是,我娘来看看我,说了几句话正要回来,刚好梅夫人传人去回话,我就去了,又给了谢郎中的药来。” “这药不要也罢,苦的跟什么似的,吃了十几天了,也不见好!既做了人情找了谢郎中,也该让谢郎中来把把脉,没见过脉都不请就开了药来的!” 莲子杏眼一白瞟了药包一眼,满眼都是嘲讽的冷笑。 秋月听了这话也没吱声,而莲子嘴里纵然这般说,却还是小心捧着药碗预备服侍木容服药,秋月上前来帮忙,木容忽然转了眼神,就看住了那药碗,眼看药到了跟前,她忽然费力的伸手去推秋月: “我记着,还有几个渍金桔。” 这是怕苦了,秋月扶好了木容就是一笑: “我这就去厨房把渍金桔拿来,让莲子伺候姑娘先吃药。” 木容点了头,秋月转身就出了屋,房门刚一关上,木容就伸手去莲子手中要碗。 莲子用木匙舀了药递过去,木容却摇头,仍旧伸手要碗,莲子不明所以将碗递了过去,却见木容一伸手将碗捏住,一个倾翻将碗里的药都倒进了床边地上的痰盒里。 莲子惊的一下站起,却并没有出声,木容已然没了力气,碗就歪在了床沿,眼看就要掉下去,屋门又响了。 木容的院子不大,小厨房到东间一个来回不过这点时间,莲子眼明手快捡起了碗,顺手抽出帕子给木容擦了擦嘴角: “还是这样一口灌下去就不会觉着那样苦了!” 木容嘴角轻抿了抿,可看去却怎么都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秋月笑着上前捡了块渍金桔给木容放进了嘴里,又抬手在她额头放了放,略是皱起了眉,踟蹰了一下还是轻轻张了口: “方才去东跨院,梅夫人虽是没说什么,可来传话的人却透漏了些意思,姑娘的病势若是还没有好转,怕是要送出去养病了,总还要顾念着府里其他的人。” 木容咬了咬渍金桔,干苦的嘴里才算有了些味道,她略打起精神,不甚在意的说了一句: “出去就出去吧。” 声音透着漫不经心的不在意,甚至有些苍凉,正收拾碗盏的莲子一怔,就和秋月对了一眼,秋月眉头便那么蹙了起来,只当木容是烧糊涂了,便细细的与她分说: “姑娘,云家前些日子已然送信来,云家大公子是特特告了假亲自要往峦安来一趟,姑娘若是被送出府了,这一回,可就势必见不到了。” 话虽没挑明,可话里意思却很清楚,木容要是这时候被送出去了,那这庄亲事就真和木容没什么关联了。 木容似是听进去了,眼皮子下显然眼珠子动了动,秋月当她要说什么,可终究她翻了身面里,一个字没说。 一旁站着的莲子看秋月顺手放在桌上的渍金桔,眼波一转,就连着药碗一起,都收回去了小厨房。 秋月拧眉看木容背影半晌,终是没再做声,给木容掖了掖被角,又坐回了窗下,捏着针线继续做起活计来。 木容的院子比不得旁的院子,差不多的活计都得自己做,木容每月里月银十五两,可回回能发给十两就是不错的。而每个院子里都备有小厨房,一日三餐都是每月里再发给的柴米份例和每两日送一回的油盐菜蔬供给,自己做了吃的,然而,木容这边的供给,自然也是常常克扣的,满院子里的人,也就靠着木容的月银辛苦度日。 忽然秋月想起在东跨院里见着的芳姨娘,那一身的装扮恐怕寻常富贵人家的正房夫人也不过如此,连身边伺候的人,也是各个光鲜,那些人,可从前都是荣华院里从来都上不得台面的下等奴婢,如今也都各个得了势。 思及此,秋月无声的叹息了下,抬眼去看木容背影,木容好似睡熟了一般。 木容真就好似睡熟了一般,这一睡,竟做了许多的梦。 木家的日子苦,苦的是日子艰辛,可锦绣富贵的日子若是天天煎心一般的过,也未必就是好。 睡梦里木容忽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倒好像是一口气要吐尽胸中几十年的浊气一般。 这一觉,木容睡了足有一个半时辰,醒来时天便黄昏了,秋月伺候了木容洗漱,就觉着木容眼见着好像好了许多。 “谢郎中的药看来还是有效的,姑娘瞧,虽说药效出的慢了些,可眼下姑娘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秋月拿了铜花镜给床上的木容,木容不甚在意的扫了镜中仍旧苍白憔悴的自己,抿了抿嘴唇。 谢郎中的药管不管用她可不知道,然而经了梅夫人手的药,却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从前就是没想那么多,所以才病了这将近一月的功夫不是么。 躺的久了身子难免酸困,想要动一动又虚脱的没有力气,仗着秋月的力气木容微坐起了身,就着秋月手喝了半盏水,这才转了眼去看这屋里。 除了这张已不知多少年的旧酸枝木床,床上已然旧的掉了色的天青色床帐,这屋里,也就床头摆了张妆台,窗下一张小几,屋当中一张小方木桌,配着两个同样斑驳的圆凳。 这就是显赫的木家太守府里姑娘的房。 木容忽然露了几分讥诮的冷笑。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广大,难渡不善之人。 佛,给了际遇,却也只助自助之人。 这边秋月服侍木容坐起来,就赶忙叫了莲子摆饭,病了这许多日子木容都未曾好好饮食,人便愈发的瘦弱,如今看去哪里像是十四岁的姑娘,反倒跟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似的。 只是莲子刚端着一碗白粥两碟小菜进了屋,就听着院门一响院内喧嚣起来,随即有人在院子里扬着声道: “有人在么,宣姑娘来瞧四姑娘了。” 木容听着声响,到底嘴角止不住便那样抿了一抿。 梅夫人终究还是忍不住,要派心腹来打探了。 第三章 木宣是客居在木家的堂姑娘,是太守木成文的弟弟木成武的女儿,原配嫡出,只是生母早年病逝,木成武便将原配所出的一子一女托付给了兄嫂照料。也是因着木成武原配当年也是梅夫人做媒而成,是梅夫人娘家表妹,有这样的关联在,梅夫人也不能推脱了。 要说起来,木家也算不得是什么太过富贵的人家,虽说如今位及四品太守,掌管南方重镇峦安一切庶务,可终究根基不厚,木家早前不过是寻常乡间人家,有些田产,家中有几个奴仆,日子是有些富裕,却离富贵还远的很。太爷虽读书识字,但若要科考却远还不足,只是这般也足以养成了木成文在幼年就喜爱读书的习性。 木成文读书极好,甚至科举入仕,后来携了全家入京,更逼着弟弟木成武苦命读书也科举入仕,且那时因着木成文的缘故,木成武便没有外放,留在京中任职。木成武的原配倒是在兄长一家外派峦安任职许多年后方才过世,木成武以独身难以教养子女将两个孩子送往峦安,可不过一年后便又续娶,却再不提接子女回京的话,只说等兄长将来回京再一并带回。可这一下,木成文在峦安一任十多年,二房的堂少爷木宵和堂姑娘木宣,便在太守府养了十多年。如今,木宣也已十五岁了。 秋月迎出去的空当,就有丫鬟推开了房门,木宣就这么进了屋,只是一进房门,木宣便用帕子遮住口鼻露出几许嫌恶,更是连番眨了眨眼,也没能看清这屋里。 “四妹妹再俭省,该用的也总还要用,难不成要让下人嘲笑我们做主子的寒酸?虽说现在天还没有多沉,可你这屋子却不采光,这个时候就黑黢黢的很,却连个灯也不点。” 木宣看不清楚,木容却看的仔细。 她容颜精细,装扮更是精细,养在东跨院里,一眼就知日子过的极好。可这过的极好,却也是她自己挣来的。 “堂姐说的是。秋月,点灯。” 木容虽神情冷,声音却是温存,绵软的应了木宣。木宣听着木容软弱透着虚薄的声音,面上这神情方才好了些。 随即秋月奉了蜡烛进来,莲子擦了木凳搬到床边上,木宣又露出几分不快,身旁的丫鬟便又把木凳搬回到屋正中的桌旁,这才扶着木宣坐了下来。 “好些日子不见了,我来瞧瞧四妹妹现在如何,今日伯娘招了你丫鬟去问,只说好些了,我不放心,就来看看,现在看去,倒真是好些了,我这才放心了些。” 屋里有了灯,木宣便带出几分笑,很是温婉亲热,更是示意丫鬟将蜡烛移去木容脸旁,她细细的瞧了一瞧。木容垂了眼,浑身的不胜怯懦,带出了几分怅然: “也就宣堂姐还记挂我。” “怎会只我一个记挂你?伯娘也挂着你呢,连着三妹妹六妹妹,每天总要念一念你,可这一家子的事都少不了,伯娘不得空,三妹妹六妹妹又被拘着学女红,反倒不得闲来看你,你别生了旁的心思才好。” 木宣循循教导,秋月便奉了茶上来,木宣接了茶看也没看便抿了一口,只茶一入口,面色就微微一变,虽是忍了忍,却还是别过头去用帕子遮了口鼻,到底将嘴里那口茶吐在了帕子上,随手就把茶盏又放在了桌上。只是一回头,就看见了桌上莲子方才端来的晚膳,一碗白米粥,两碟子寻常小菜,她似是震了一下眼神便露出悲悯: “四妹妹就吃这些?” 木容倚在床头有气无力,却也顺着她眼神往桌上看,这一看,难免露出几分涩然难堪,低了头虚软道: “本也是病中,口味不大好,只想吃些煮的稀烂的白粥。” 木宣却露出几分了然神情,颇为同情,抬眼四处看了看,最终眼光又落在桌上那盏茶,叹息了声: “你若住在东跨院,日子也好些,可这西跨院,伯娘倒不大好开口去管,到底伯父说了西跨院要苏姨娘打理,总不好多管了又闹出是非来。” 木容听了这话顿了一顿,便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些微哀戚落寞。木宣便又抬眼去看秋月: “都这个时候了,四妹妹的药用了没?我瞧着谢郎中的药还是不错的,四妹妹眼瞧着精神好了许多。” “就是从东跨院回来后姑娘服了药,又睡了会儿,起来这精神就果然好了许多。” 秋月赔笑,木宣便放心的点了点头,再去看木容时,木容面上就带出了些难忍的神情,更是低低的咳嗽了几声,显然的病势尚未减轻的模样。 “罢了,好些用罢了饭歇着吧,你这模样倒真是让人心疼,我也就回去了,告诉了伯娘,伯娘也放心些。” 木容便抬了头,咳的眼中泪水盈盈: “让堂姐笑话了。秋月,快代我送送堂姐。” 秋月应声,木宣便已然起身,又殷殷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往外走。门外候着的婆子似也不少,这一出去,院子里便响起一阵杂乱脚步。 一时间,屋里只剩了木容,还有笔直站在床边上的莲子。 木容看着人都走尽了,眼波一转,方才那不胜怯懦的神情就没了一半,她也没有回头,只闭了眼养神,却是忽然轻声张口: “我这样看重秋月,你心里有怨气吧。” 莲子一怔,神情松动露出几分不安: “秋月是周姨娘陪嫁出身,姑娘更多看重自是应当,莲子怎会有怨气。” 话分不出真假,木容却是勾唇笑了一笑: “照理说,我四岁你就到我跟前伺候,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足足十年了,秋月却是四五年前才进来伺候的,本该你和我亲厚才是。只是……” 木容忽然顿住,莲子心中一凛转了头去看木容,随即又听着院中脚步,似是秋月就要回来,木容便轻轻把那剩下的半句话也说了出来: “愈是看着不得信任的人,做起事来才愈是得心应手。你和秋月,总有一人要如此行事。” 莲子似是从没料到木容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倒是一时惊住,可思量着木容的话和下午的行事,她心里忽然清晰了起来。她和秋月,总有一人要做那看着不得信任的心腹,可木容做事却背着秋月,连这番话,也是背着秋月说的。她忽然觉着心里有些哽,却是忍了下去。 木容抬眼看了一眼莲子神情,便又垂下头去,露出软弱,秋月这就进了门。 经过一世的好处,大约就是看人待物,更清晰了吧。不用再费着精神去试探分辨,哪个才是忠心,哪个又不是。抛开一切来算,这丫头从前一辈子没得她器重,却是尽心尽力伺候了她一辈子,到死,都肯随她一起死,这份心,已然不是忠心两字可表。 秋月进门,见木容和莲子这主仆二人还是方才她出去时模样,便唤了莲子一起来侍奉木容用饭。木容胃口实在是差,每一口都吞咽那般困难,可却强忍着,足足是将那一碗白粥都吃下方才作罢。 随后两人侍奉木容洗漱再躺回,木容便让两人一起都去小厨房吃饭,不必管她。 吃了饭,她终是稍有些力气。 秋月没有关窗子,木容便透着窗子看到已然升起的半月如钩,就挂在炫黑天幕,不期然间,她却想起一个故人来。可若说是故人,又似乎有些牵强。 这人她见过几回,可说见过也很牵强,她甚至不知那人长相是何,他始终带着半张铜面具遮了半张脸,只露了刀刻一般挺直的鼻梁,还有薄削的嘴唇,行动如鬼魅,从前在她看来,如此行事必不是磊落良善之人。 那人在她出嫁前几日忽然跑进她的屋里,只说了一句话:云深非你良配。 她甚至还没来得急惊叫,那人就走了。那时的她,还心心念念的等着云家来娶,救她出木家,她没听那人的话,只当是梅夫人和木宁派了人来吓唬她,可随后待她嫁去云家,似乎一切也就明白了。而她嫁给云深的第七个年头里,这人又鬼魅一般出现在云家后宅里,这一回他说的还是只有一句话:你若想走,我带你走。 只是可惜,那时的木容已然心死,只剩了熬日子,离不离开云家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最后一回见这人,就是她病入膏肓之时,那时的她已然昏聩,模糊间见到这人,已然隔了十几年,他分明年岁还不老,却已然花白了头发,从他的眼里流出了晶亮的东西,顺着铜面具,一直滴进了她的嘴里。 她尝了,咸而涩。 这一辈子里,除了莲子,也只有这人为她流了泪,或许,她念着这人的好,便怎样也忘不了他,更是念着这人是对她说过云深非她良配的话,她要记着这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她还能不能再见着这人,若是见了她就想问一问,你是谁,怎的对我的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又是为什么,要对我的事,这样上心。 第四章 木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一醒来,就觉着屋里顺窗那一道亮光恰照在脸上,屋外那棵广玉兰树上似落了几只鸟儿,唧唧啾啾叫的欢快,木容的心,也就松泛了些来。 昨日木宣来探她,她思量着,恐怕今日院子里也未必能清闲,总要有人来再打探一番的。毕竟东西两个跨院,看似始终平和,木家也看去一直妻妾和睦,却也始终都是看上去像是而已。 梅夫人对于苏姨娘的忌惮已然同忌惮她一般,而有梅夫人这般惦记,苏姨娘又怎敢对梅夫人掉以轻心,况且这十几年来,木容总也是作为两人明里暗里交锋的试探,只是不管谁输谁赢,吃苦的也总还是木容。 虽说木容只是个无生母照应的庶女,在木家这日子也过的一向孤苦,可梅夫人却始终顾忌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其一自然是因为云家的婚事,云家如今愈是出息,梅夫人便愈是看不得木容,为的还是那一纸婚约。可梅夫人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把那张婚书从木容那里偷来抢来,虽是为了面子,却也是怕木容这样已然把日子过成这样的人,只把云家婚事当救命稻草般等着嫁出木家去,若是丢了婚事闹出什么事来,那就谁也讨不得好去了。 而其二,与其说是忌惮,倒不如说是厌恶了。 梅夫人对木容的厌恶,就是延次于周姨娘了。 梅夫人虽说出身上京梅氏大族,也是嫡出,却只是梅家旁支,父亲兄长虽为官,可也不是什么大官,尤其上京那富贵地方,寸土里都能扒拉出个做官的,梅夫人的娘家就也真算不得什么了。 当初以为下嫁,虽娘家萧条嫁妆也不多,却仍旧觉着是木成文这乡间来的高攀了梅家,以后也要看自己脸色度日,也就不甚在意,谁知嫁去后就知晓,木成文虽说敬重她,却远不如她想的那样对她言听计从唯唯诺诺,更甚至当初初入峦安时,家中积蓄早被这路上一家子的用度花费殆尽,初来乍到不明境况也不敢贸然收取旁人给的好处。 而没多久,木成文恩师所跟随的皇子夺储落败,整个一派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虽说木成文因未曾参与而逃过一劫,可这日子却愈发艰难起来。 梅夫人便生了心意,亲自做主,要选一个商户女给木成文做二房夫人,选来选去,就选了峦安富商周家。 周家的富有令梅夫人嫉妒,而周家这样商人的低贱身份也令梅夫人厌恶。虽是提前说好了,周茹入门生育了子嗣才能提做二房夫人,可那时周茹一个妾侍入门时娘家陪嫁的十里红妆,还有那足以养活整个木家过富贵日子的家私,还是让梅夫人红了眼。甚至是如今的太守府,也是周家当年出钱加盖,而这个东跨院,也是当初周家特意建了给周茹居住的。 梅夫人是咬着牙硬忍了那些年,所幸,周茹似乎心思并不在木成文身上,木成文对周茹也只是淡淡。可整个木家托赖着周茹的嫁妆养活,连梅夫人也要对周茹客客气气,甚至有时候还要忖着看周茹脸色。 不恨是不能的,不厌恶,也是不能的。 而周家若是始终于银钱上显赫,那木容如今的日子只怕也会好过的多。可偏偏那一年里,不仅周茹丧命,连周家,也算是一夕之间破败了。 那是木容的舅舅外出经商却被山贼掳掠,山贼派人送信说要百万白银方能赎人,周家只有周姨娘兄妹二人,周老爷急急发卖大半商铺凑够百万白银前往赎人,周茹忧心父兄便回了娘家。可等来等去,等回的消息却是山贼收了钱,却把周老爷和周公子都一并杀了。 周茹一下惊痛动了胎气,这一番生产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保下了木容,她却大出血了起来,提着一口气给木容做了安顿便撒手人寰。周夫人一日之间丧夫丧子丧女,一下便病倒了,周家没了当家的人,登时大乱起来。 商人家银钱往来相互借欠,欠钱的此时自是不急,可被欠的又怎么愿意?生怕自己的钱就这么不了了之,于是一窝蜂般闹上门来,一来二去也不知怎的周家燃了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那些借据字条自是都没了,欠钱的人乐得不还,而被欠的就吵嚷起来打起官司。 那一张一张借据摆在眼前,因周家的字据被烧也断不出真假,于是周家余下的铺子也只得都判还了出去,而周家也没个男丁能站出去争辩。于是曾经显赫峦安的周家,一夕之间就这样破败了。只留了木容的一个舅母带着个孩子苦苦熬着支撑日子,也是那时起,木家和周家彻底断了来往。 而没了生母没了外祖家做靠山的木容,日子就过成了如今的样子。 木家现如今的富贵,都托赖周茹当年陪嫁,只是那些陪嫁,如今却都不属木容了。 木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再看窗外的广玉兰时,眼神便冷了许多。而果然如她所料,秋月和莲子进门打点她洗漱预备用早饭的时候,木家的二姑娘木安,便提了食盒前来探望。 木安似乎局促的很,坐在凳子上也不敢四处去看,一抬眼见木容看她,便对着木容一笑,又略微的垂了头: “我早想来看你,可听东跨院说四妹妹这也算是换季染的时症,要安心休养,我便也不敢再来,只想四妹妹好生休养。” 木安含笑带着几分羞涩,容貌不算十分出色,可这性子却是十足十的似了她的生母苏姨娘,看去温软羞怯。 木容仍旧倚在床头,听了这话便笑了笑,仍旧无力的虚软同她说话: “累着二姐姐还惦记我,就是昨夜里,宣堂姐也来探了我。” 木容无意和她多做周旋,索性直白提了木宣,木安便果然笑着往下接: “是,宣堂妹也是个和善的,惦记四妹妹自是应当。” 说着话,抬眼四下往屋里看了看,随后露出不解神情: “怎么……” 话说了一半,适时而止。随即她便露出几分觉出失言的懊悔,略红了脸用帕子捂住了嘴,低了头,木容含了笑看木安这般演绎,也不接她的话,果然木安也不过顿了一瞬,便唤了自己丫鬟到近前来,那丫鬟手里提了食盒,揭盖来看,里面炖了一盅冰糖燕窝,还有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更有个布帛包了不知什么东西在里。 木安便抬手从食盒里拿出这布帛,当着木容面揭开来看,布包虽小,里面却仍旧也分了几个小包,木安便一个一个捡着和木容说起来: “这是上好的参切了片,这是一包枸杞,这是灵芝磨的粉,虽都不是顶好的东西,却也是我能拿出最好的了,四妹妹可别嫌弃。” 木安羞怯的笑,木容便眼眶一红垂了头: “也就二姐姐还这样待我。” 木安一见木容这般,登时急着起身到了床前,拿了帕子就给木容拭泪,木容也赶忙推了木安一把急急道: “快别过了病气给二姐姐,二姐姐还是坐着我们说说话就好。” 木安蹙着细眉坐了回去,可眼角眉梢上都带着担忧: “听说夫人请了谢郎中来,也给四妹妹吃着谢郎中的药,那谢郎中给四妹妹诊脉是怎么说的?” 木容听了这话叹息一声垂了头,带些欲言又止,站在一旁伺候的莲子瞧着如此,便回了话: “谢郎中也没到西跨院来,只听说是夫人身边的人给谢郎中描述了我家姑娘的病症,谢郎中就开了药来。” “怎的……怎的这样……” 木安又急了起来,面颊都透了微红,木容便宽慰她: “药是对症的,谢郎中又是我们家用了这许多年的老郎中,果然这些天,我已然好了许多。” 可说着话,木容却咳嗽了几声,也不过咳嗽了几下,便眼见着难以支撑起来,木安便试探着往下问: “是了,宣堂妹昨夜来探望,想来也是来看看这药到底对不对症的吧。” 木容用帕子握了嘴,咳罢略是有些喘-息,满身的不胜之态,带了笑回她: “是呢,宣表姐也是来探我好些了没,我这不果然好些了么。” 说着话,又咳了起来。这一回倒咳嗽的严重起来,秋月慌忙上前给木容抚背,可木容这一声一声咳的搜肠刮肚,让人听着都难受。 木安握着帕子满面忧色,却想着方才被木容推开来,再不敢上前怕她着急,她身旁的丫鬟便放了食盒扶住木安: “姑娘还是回去吧,四姑娘担心过了病气给您,您还一味站在这,四姑娘岂不是更要分心担忧您?” 木安听了这话一顿,拿眼去看木容,就见木容虚软的摆了摆手不住摇头,木安便踟蹰开口: “那,那我先回去了,等四妹妹好些了,再来看四妹妹。” 说着话,木容便约略止了咳,伸手去推秋月,让她去送。 眼看秋月送着木安等人出了门,木容这咳也慢慢止住,可面上却还是一片潮红透着汗湿,她抬眼去看莲子,就见莲子弯腰侍奉她,可却拧眉透着冷肃,她便笑了一笑: “看出了什么?” 莲子忽然听木容发问,怔了一怔却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心里话: “宣姑娘不过昨夜才来,屋里伺候的也只有宣姑娘的两个丫鬟带我和秋月,宣姑娘的人自是不会四处散播了宣姑娘说的话。” 可木宣昨夜里隐约表达出的木容在西跨院里被苏姨娘苛待的话,却似乎被木安知道了。 木容用帕子握了嘴躺回床上,嘴角的浅笑便冷了下去。 第五章 莲子果然是个聪明的,未必点拨,该看到的该思量的,她一下也就通透了。 木容的院子里,屋里只有她和秋月两个丫鬟,院子里也只有一个年迈的婆子和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可就这几个人里,尚有旁人的眼线,否则怎的屋里说的话,不过一夜之间,就传去了苏姨娘的耳朵里? 木宣话里话外透着那意思,苏姨娘苛待了木容份例致使她在病中也只得如此落魄饮食,于是今日一早还不等早饭,木安就来了,不仅带了上好的吃食,还带了一包便利好使的补药,甚至也学了木宣那般,明里暗里的嘲讽了一番木宣前来探病却并未送来任何物什的做派。 由着她们斗也好,省得多算计自己。 木容笑笑不予理会,过了片刻秋月便又回转来,掀了食盒端出燕窝,眼底终究露出了几分喜色: “粥虽熬好了,可这东西却极难得,补身也是最好的,姑娘还是吃这个吧。” 木容约略点了点头,梅夫人处的东西不敢随意吃喝,但木安拿来的东西却能稍加放心。苏姨娘对木容的忌惮可是远不如梅夫人,她在意的也只有手中当初瓜分到的一些周茹的陪嫁,而木容在木家如此境地也翻不出什么大浪,她自是不必太过担心。且如今因着云家婚事的缘故,还能利用了木容给梅夫人使些绊子,她也乐得和木容示个好。 这边吃罢饭,莲子便去到厨下将熬好的药端了来,木容抬眼看去,恰莲子也看了来,主仆二人目光只一对便又别开,莲子便端了药碗站在床头,木容便探头往桌上一看: “渍金桔吃完了么?” “还没有,尚有几个呢。” 秋月应声,回头去看,却在桌上寻不到渍金桔了,转念一想,恐怕收拾物什的时候又把渍金桔收回了厨房,待要让莲子去取,却见莲子端着药碗站在床头,这一来一回的倒腾还不如自己去取也就罢了,便对木容说了一声,转身出了屋又往小厨房去。 莲子见秋月出门,一弯腰便将汤药又倒进了痰盒里,随即倒了盏白水给木容漱口,接着便抽了帕子给木容擦着嘴角水渍。秋月一进来就见木容皱着眉,一副不堪药苦的模样,就赶忙拈了颗渍金桔给木容放进了嘴里,才见她神情略是松动了开来。 这苏姨娘,却当真是不能小觑的。 依着那般低贱出身和平庸容貌却能谋到如今在木家地位,实在不简单。她曾听说当年木成文纳苏姨娘入府的时候,是想要直接娶做二房夫人的,只是被梅夫人从中作梗,也只得作罢。 不过是木家早先在乡间时家中长工之女,只依着幼年常在木家走动的缘故,和木成文渐渐生出青梅竹马一般的情分,而最难得的,便是在木成文科举入仕后,这份情分竟也没能被丢弃。或许木成文用情至深,也或许,是欲罢不能。 且不说旁的,单说如今木家这些儿女,长子木宏,长女木宜甚至次女木安,却都是出自苏姨娘肚腹,只此一点就能看得出,苏姨娘是果然最得木成文喜爱的。 在这木家里,木太守的情意大半给了苏姨娘,余下那小半则给了喜爱的子女。于子嗣上自是不必说,庶子木宏是苏姨娘所出,木成文自是愈发喜爱,而嫡子木宸虽年岁还小,却听说读书很是得益。至于女儿,木太守便当真不算看重了,即便是苏姨娘和梅夫人所出,木太守对待也始终淡淡,更何况木容这样的无母庶女,木太守愈发的把这个女儿给忘记了。 木容一口咬了渍金桔,那酸的汁水便充满了嘴里。 在木家,不说站稳脚跟,一个孤女想要过的不被人欺压,也无非那么三样可能。 或有宠爱,如苏姨娘一房;或有权势为背景,如梅夫人一房;再或者,便是手中握着大把人人喜爱的银钱,令人不得不去顾忌,就如周茹当年。 眼瞧着,前两条路是走不通的,木容能走的,似乎也只有最后一条路。 木容忽然隐约想起,当初在上京过了许多年后,她倒是听说了朝中新晋的一个皇商,也是姓周的,而那名字她没有听的真切,却是有些像她周家表哥的名字,周景炎。 木容咬着渍金桔,抬眼往窗外去看,院子里赵妈妈带着小丫头酒儿正提了水给广玉兰浇灌,木容的心思也就那么飘荡了出去。 且说木安从木容院子出来后,也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就去了苏姨娘的住处。 一入院子,虽说比不得东跨院那般华丽宽广,却也是个精致的地方,木安过了垂花门就有丫鬟掀了门帘,木安进去时,就见苏姨娘正在窗子下绣着花。摆了颇大一个绣架,上面一副山水已然绣了大半。 “娘这是又预备着给父亲的寿礼了?离着父亲生辰可还有两三个月,这样早就筹备起来了。” 苏姨娘没抬头,听了木安的话却是抿嘴一笑,笑里便满是柔和情意,也不接话,直等那一根丝线绣完,这才别了针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起身来看女儿: “早饭用过了没?” 虽说容貌寻常,可苏姨娘这声音却极为软糯,令人听了心驰神醉,且一身风流娇软姿态别有一番令人生怜的滋味,木安便起身亲自扶了苏姨娘坐在黄梨木椅上,又倒了杯茶递在她手中,方才笑着回话: “一早就吃过了,又往西北角去探了探木容,瞧着模样虽病症还深,可到底好了些,不似前些日子只一味昏睡了。” 苏姨娘点了点头,眼梢的笑便淡淡携了些冷,木安便带出几分不畅快来: “好好的过着日子,总还要生出些事来,家里银钱往来都从前院拨给东跨院,东跨院再算计了用度转到西跨院,那边不给,我们怎么给木容?如今倒碎嘴嚼舌根子,只说娘苛待了木容。” “话是旁人说的,由着旁人说去,即便你父亲知道了,只要你父亲心中有数就好。你父亲喜欢家里安宁,先生事的必然落不到好,你记着这点就行。” 苏姨娘却极为淡然,显然没把这事当做一回事,木安便敛了心神,细细说起: “听木容话里意思,木宣似也就是去看看她病症是否好转,听着传回的话来说,她也没停留多少时候就去了,倒是来去匆匆更像是临时起意,连探病的礼都没带。” 苏姨娘这一回眼底便露了几分鄙夷,张口点拨女儿: “四丫头的病,病的离奇。这边云家书信一到,不出三两日便病倒了,起先也不过是伤寒咳嗽,将养几日也就罢了,谁知梅夫人忽然好心,招了谢郎中来,却也不肯诊脉,只形容病症开了药方来。这药吃下去,反倒病症愈发深了。” 木安听着苏姨娘的话,便垂眼沉思,品了半刻,才终是品出了滋味,眼底露了几分畏惧: “这样心狠,就不怕伤了木容性命?” “拿捏的好,伤是会伤了身子的,可命却必然要留着,否则到时若是云家来人,探清了当年那事原委,可四丫头却不明不白的没了,这事,也不好说。” “生了贼心又畏手畏脚,只怕梅夫人眼下心里别扭的很。” 木安忽然笑话起来,苏姨娘便抬手抚了抚女儿鬓发,眼底慈爱柔和: “你姐姐说亲的时候不少波折,幸得我悄悄告诉了你父亲,这桩亲事才没被搅和了,娘这一辈子也没什么过多渴求,你哥哥如今已娶妻,你嫂子又是个贤良孝顺的,你姐姐去年也已嫁了出去,亲事也算和美,如今就剩了你,娘也一定让你顺心顺意。可也总要让东跨院的知道,我也不是能任人拿捏的,女儿,我也是能护得住的。” 木安温存倚在苏姨娘怀里,眼眶便红了。 “娘,你说这日子,怎么就这么过的艰辛。” 苏姨娘抚着女儿发顶,轻叹一声,再没有说话。屋内伺候的几个大丫鬟一见两个主子如此,便赶忙上前劝慰几番,说着大少夫人的好,说着大姑娘亲事的好,再说着木成文对自己这一房的看重,苏姨娘这才缓缓又好转起来。 只是竟又打点了几分自己的东西,使人送去了木容的院子。 而这番做派传到东跨院时,梅夫人便止不住的冷笑: “苏凉月惯爱做这些把戏,就爱哄一个好名声给人看。” 身旁坐着个袅袅娜娜十四五岁的少女,聘婷貌美,听了这话便别了丹凤眼看向梅夫人: “可旁人就吃这一套,只怕木容眼下就觉着苏姨娘的好了,再没准过个几日病症好了,就该去寻苏姨娘出谋划策,看看怎么能夺了云家这婚事了。” 梅夫人听了这话眉眼略是一变,回头看了这少女一眼,便宽慰起来: “你也别担忧,眼下这事不还顺畅着么。” 木宁便垂了头,只是眼底却终究带着几分不安。梅夫人看了女儿如此,不免有些心疼,探手攥住了她便又宽慰: “母亲知道你的心思,一定让你心想事成,你瞧着前面多少绊脚石,不都一一清理了?依着从前你堂叔公大寿时你和他见的那一面,又隐约的给了示意,即便他来了峦安,也总是知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 第六章 依着木宣探过木容后回来说的话,木容仍旧病的不轻,可却也实实在在比原先好了许多,至少如今神思清明,同人能对答如流,不似前些日子只一味昏睡,偶然醒了也是昏昏沉沉。 这便让木宁大不安起来,总觉着有些什么不对,否则依着那药用下去,她即便不添病症,至少也该还是那个状况,如此再过个三两日,梅夫人也好借了这由头将她送到城郊别院去将养。 可偏偏的,人却忽然醒了。 而如今那病症好转的人,正坐在院子里广玉兰树下吹着微微还带些温的风,消散消散病气。 木容院子里没椅子,秋月只得把屋里的圆凳搬到了广玉兰树下给木容坐着,又怕她体虚不耐坐着歪倒,便站在她身旁就近护着,随后招呼了莲子拿了床小褥子给木容盖在身上,生怕再被风吹坏了身子。 广玉兰花期早,这个时候早已没了花,不太大的树上也只有厚重的绿叶,木容迷了眼透着叶缝看光,便射的两眼发疼的红了眼眶,赶忙别了眼,再看旁处时,一下心里便觉着冷飕飕的。 这院子里,再没有一块绿处,院子虽不大,却是露着黄土的光秃秃一片。 “秋月,去我妆奁里拿一支银簪,到管事的院子一趟,就说我想栽些好活的花木,不拘着是什么,只要绿绿的叶子有颜色的花就好。” 秋月一怔方才应下,心里便生出几分恻然。 整个太守府里,不管是前院还是东西两个跨院,即便是眼下还没人居住的空院子,也都没有木容院子里这样的,本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如今想要,却还得低三下四给奴才好处才能得。 她见木容垂了头再不看旁处,便唤了莲子站在身旁伺候,转身进屋就去妆奁里取了支银簪,只是一打开妆奁里的首饰盒子,手还是顿了顿。 木容的首饰只有那么几样,俱都是银饰,样式也都古拙,也只是因为她从没什么机会出门见客,被克扣了也就被克扣了,谁也觉察不出,可眼下拿出一支银簪去送管事的,这能用的首饰,就又少了一件。 秋月出门又交代了几句方才去了,木容回头去看,赵妈妈领着酒儿正在厨下忙活,木容觉着有些冷,拉了拉身上的小褥子: “前夜里宣堂姐去后,院子里谁又出去过?还是谁又来过?” 莲子自是清楚那日的事情,主仆两人后来还提过一句,木容如此一问她便立时回上: “宣姑娘去后赵妈妈和酒儿两个一前一后都出去过,一个是去寻相熟的老妈妈玩儿了一会,一个跑去前院找娘去了。” 木容院子虽说油水少过的穷困,伺候的也是府里不得势的奴才,可也有一样好的,便是活计少管的宽松,可这两人那夜里都出去过,一时间反倒不好判别到底是谁给苏姨娘通风报信。 木容点了点头,只是不管是谁,她眼下也都不预备去动,自也是现下还没本事去动,也是因着留着自然还有用处的缘由。只是木容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又问了旁的: “你偶然出门,可有周家的消息?如今怎样?” 莲子顿了一下,猛然间想不起这周家是谁,可一瞬后顿悟,木容提的周家,自然就是她的外祖周家。 “倒是偶然间能听旁人提过一两句,说是当初周家败落,老宅子也烧没了,少夫人就在离咱们家不太远的得月巷里买了个小宅子,带着少爷在那里过活,后来就再没听人提起过了。” 得月巷? 倒是出了太守府过了这条街,转个弯路过县衙后门,也就能看着得月巷了,确实不远。可就是这么近,这十四年两家也再没走动过。 不知周家少夫人会不会偶尔想起现在这辉煌华丽的太守府是出自当年周家的银钱盖起,而小姑出嫁带走的那许多周家给的嫁妆,如今又是如何了?日子过的如此萧条,十几年了,也没想过要到木家来寻些扶持? 照这样来看,周家这位少夫人,却是个有志气的。 “到底是亲戚,得了空,总还是要走动走动才好。” 莲子不明白木容怎的忽然又想起了周家,十几年不往来,一时间倒是忽然想走动了,可也没去问,便应了一声,木容就再不说话。 她回来的倒是不晚,这番病前就已回来,只是一回来方还没回过神来,木家就又接了云家预备前来议亲的书信,还没个计划,莫名也就病了。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天还热的很,却是忽然一夜起了大风下了大雨,冷的很。可也就是那一夜里,她屋里的窗子,却并没有被关上,等她半夜冻醒了起身去关,就觉着头沉鼻塞,第二日便昏昏沉沉病倒了。 虽说秋月来的比莲子迟了许多,可也是莲子所说那般,到底秋月是周姨娘陪嫁的女儿,木容不觉中便觉着她亲近些,于是一味的偏听偏信,许多事情她也就看不通透了。 木容忽然自嘲一笑。 恐怕以着从前自己那性子,即便看到了也未必能想通透。 云家的婚事,她现在当真不想了,可也不愿遂了东跨院的心思,一则是为了不愿让木宁顺心,两人毕竟有那么多清算也未必好去清算的仇怨,即便她不想要了,却也断然不会那么轻易的成全了木宁。再一则,托赖着这些药她的病症一味沉重不好,却是实实在在的伤了身子的元气。从前倒是因为这一场病,往后的日子里她总时常受病痛折磨。那么即便退一万步讲,她总还要保全自己身子为上。 眼下她身子一日日好起来,恐怕最心慌的,也还是东跨院的了。 木容忽然清浅一笑,盘算起来,她到底该什么时候就好了,乱了东跨院里的分寸,好露出什么纰漏来送给苏姨娘去攥住。她眼下虽没本事自己掀大浪,可祸水东引借力打力,却还是能行的。 秋月这一趟跑的时候不短,早饭罢不久就去的,直到将近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倒是抱了一盆秋海棠,面色也是难得的轻快。 莲子上前接了花盆打量了两眼,便忍不住打趣秋月: “从没见你从管事的那边回来,是这样神情的。” 秋月略带赧然一笑: “这不也从来没有去管事的那里行事这样顺畅过么。” 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灰才到了木容跟前来: “姑娘在这里坐了一上午?消散消散也该回屋的,别受风多了再着了凉。”见木容笑了笑,眼见着带了疲倦,便上手扶了木容慢慢往屋里回,也就顺带交代了这一趟差事: “簪子总也值几两银子,库里也总还有些下剩的花苗树苗,管事的便说抽出空来就遣几个侍弄花草的婆子来种。那一盆秋海棠……” 秋月忽然住了口,带出几分难为的神情,木容回头看了看,便笑: “我瞧着挺好的,剪的也好,花开的也好。” 秋月这才松动了些,只是看着木容的眼神仍旧带了几分惴惴: “我等管事的说话时,二姑娘房里的人把这盆秋海棠给退回去的,说是前些日子送去给二姑娘摆院子的,只是二姑娘似乎不大喜欢,就着人退回去了。管事的见我去要花草,顺手便说给了我们,我倒不大好不接,可终归是二姑娘不要的。” 木容听了便是一低头笑了,木安未必是不喜欢这盆秋海棠,只是厌恶木宁身旁的大丫鬟,名字就叫海棠。只怕以她的多思多想,摆了这盆秋海棠在院子里,就总会觉着是木宁身旁的人站在院子里盯着她,恐怕是怎么看都这么不称心吧。 “我没那么多忌讳,谁喜欢的谁不喜欢的,我只看自己喜欢就行。” 木容拍了拍秋月手臂,秋月这神情才算是真正放了下去。 也是难得,从那日东跨院和苏姨娘之间一回没有正面的交锋后,东跨院竟罕见的消停了下来再没了动作,而东跨院不动了,苏姨娘那边就也没了动静,到底在苏姨娘眼里,也只有梅夫人才配得上是对手。 这几日里有莲子打着掩护,木容悄悄断了东跨院给的汤药,身子倒是日渐好了起来,如此便愈发令木容笃定了她这场病就是这药发作的。她也未作隐瞒,每日里巳时总会到广玉兰树下坐上一会,不仅面色愈发好了起来,就是瘦的好似枯柴一般的身子,也约略结实了些。 直到了这一日,恰是九月十五,而依着太守府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都是要往东跨院请安的大日子,虽说木家太爷太夫人早些年都已过世,即便尚在之时也是始终在上京过活,可东跨院里住着的到底是太守府里的当家主母,礼不可废。 于是这一日天将亮,木容就也就早早起了身。 要说起来,这还是木容重生回来后,第一回往东跨院里去请安,也是第一回和太守府后宅里的这些人聚在一处。 第七章 因着木容的院子离着东跨院最远,木容病后总难免虚脱走的慢,故而便特特早了一些从院子里出来,虽是一路上清净,可进到东跨院里的时候,就听着身后有些微声响,大约是西跨院那边的人也过来了。 到得荣华院门口时,木容便忍不住顿足往旁边看了一看。这里从前并不叫做荣华院,也并不是现如今这样宽广华丽。荣华院里西偏厢整个一片,从前叫做幻云斋,是周茹过身之前居住。出事后过了些时候,待料理完一切,梅夫人便将此处翻修,带同幻云斋旁的另一处院子一并打通修做了如今的荣华院。连幻云斋里周茹存储嫁妆的小库房也一并接收,未作变动,如今荣华院里的整个西偏厢也都是梅夫人的小库房。 木容虽不知梅夫人的小库房里都放了什么,可她至少知道一点,在周茹嫁到木家来之前,莫说是梅夫人,整个木家都将近是一穷二白的,只有一个四品太守的官职,撑着木家的门面。 不过木容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就抬脚迈过院门槛,算是换过心境之后,头一回进到荣华院里来。 同记忆里倒是没什么分别的精致,梅夫人一向重脸面,一应吃穿用度尽要府中最好,连屋里摆设,许多也是皇室赏赐或是进贡之物,即便看去不起眼,也尽是华贵。 院子里有几个洒扫婆子,听着脚步声抬眼去看,一瞧是木容便又垂了头,仍旧自顾自的做着活儿也不请安,倒是门外站着的两个小丫头,见人来了便伶俐的掀了门帘,木容低声道了谢,便有一个圆脸圆眼长的很是喜庆的小丫头,仰脸对着木容抿嘴一笑。 木容进了屋径直往前,在屋里又过了道半月门,就见内里豁然开朗,极大的一处厅堂,上摆着一把很是厚重的紫檀雕花木椅,下面左右两排间或隔着小几的黄梨木椅。 里面已然坐了人,听着脚步抬眼一看,便对她一笑: “我方才依稀听着四妹妹同人道谢,可是还有旁人同行?” 木容低头一笑也未作回答,倒是木宣探眼往外一看再没人进来,心下了然,不觉中笑里就带了几分轻看。又上下打量了木容几眼,面上的笑忽然就露了些勉强: “四妹妹今日看去可是大好了。” “从风寒那日算起,零零碎碎也病了都一月了,若再不好,仍旧要带累母亲牵挂。” 木容用帕子略遮了口鼻,又轻咳了两下,待回过木宣话后便往后退了退仍旧站着,并未入座。木宣坐着,待要叫她也坐下的功夫,就听着外面门帘又出响动,随即轻巧脚步进来,木容抬眼去看,来的却是吴姨娘和五姑娘木宛。 吴姨娘显然没料到木容会在屋里,原本带着的浅笑有那么一瞬僵了一僵,眼神竟是一眼过后便立即别开,倒是五姑娘木宛看了木容后,淡淡开了口: “四姐姐。” 这一句也就算作请安招呼,木容点了头。 木宛如今不过十三岁,身量却是柳腰花态,吴姨娘虽只是中上姿色,可这木宛却是全然承袭了木成文的好相貌,也只是一点,为人上极为淡漠,连着周身气度也都带着浓浓清冷,更也是个心冷刻薄的人。 木容只一眼别过,便对着已落座对面的吴姨娘浅浅一笑,虽说妾室身份低贱,可木容想起周茹来,便是忽然对着吴姨娘行了一礼: “吴姨娘。” 这一下倒是忽然惊了吴姨娘,她一下站起了身子,倒是有些无措,眼神慌乱四下散漫,却不敢去看木容,口中急急叫着起,木容便起身: “病中全托赖姨娘送的一碟子渍金桔,否则那苦药还真是咽不下去。” 吴姨娘这才稍稍平息些,面上带了几分笑,木宛却是带些不解又看了木容一眼,只是这一眼,却是柔和了许多。 木宣始终不言语,笑看她三人,眼神却有些冷。这屋子里的人,每每来请安时都不过看梅夫人眼色,除苏姨娘即便不得梅夫人喜爱也不敢令人小觑外,余者都得不了什么好脸色,即便是都不得喜欢的人,相互也未敢多做亲热。木容从前胆小怯懦,自己也不被喜爱,往往都站个角落不敢多言,虽说今日仍旧带着娇怯之态,可这一礼一谢,却未免脱离了太多。 屋里一下子有些静,可也不过片刻,门帘便再响动,此时再来的,便是苏姨娘母女了。 屋内伺候的小丫头一见人来齐了,这才顺着紫檀椅旁一条小廊往里走,这边这条小廊到了尽头便是个小厅,再过了小厅就能见着内里一个带着套间的卧房了,梅夫人此刻梳妆已毕正喝着茶,听小丫头来报人齐了,又慢慢的把这盏茶都用完了,这才扶着芳姨娘的手,慢慢的起了身。 却是走到小廊时才似乎忽然想起,松了芳姨娘的手又攥住了跟在一旁的木宁: “有身子的人了,以后不用这般伺候我了,保养身子为重。” 芳姨娘却是一笑又扶住梅夫人手臂: “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才三个多月的身子,且还能再伺候夫人许多时候,况且夫人又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 这番话听罢,梅夫人面色便露了几分笑意,木宁也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倒是她身后的木宝,梅夫人的小女儿木家的六姑娘,翻了翻眼皮带了几分不耐。 听着小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外间大厅堂里等着请安的众人便都起身立好,随即就见了梅夫人慢慢从里走了出来,见了众人便是温和一笑: “大清早的,都快坐吧。” 待扶着梅夫人落座,众人回到下首,方才依次落座。 下首左右两边倒是南北向,于是北面首位上便坐了木宁,往下是木宝,然后才是木宣,木宣之下,又坐了木家大少爷木宏的妻方氏,方氏之下又坐了芳姨娘。南边首位自然坐了苏姨娘,往下便依次是吴姨娘和木安、木容、木宛。 于是便有丫鬟给梅夫人又奉了茶,梅夫人懒怠的瞥了茶盏一眼,才淡淡道: “上茶。” 此时才见丫鬟鱼贯而入,给这屋里众人上了茶。 茶刚一到,木宣先是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随即好似想起什么,抬眼便看木容,见木容端了茶盏还没饮下,便是笑了起来: “见了伯娘的茶才想起,险些就给忘了。那日去探你,瞧你用的茶尽是有些霉的陈年茶叶沫子,那样的茶怎么能用?没的再吃坏了人,我这里倒是新得了些暹罗进贡的茶,先分予你一些用着,倒是你短了什么也该说一声,西跨院里没有的,东跨院难道还没有吗?连我这样的外人伯娘都这般疼惜,难不成还会少了你的?” 木宣说着便往后伸手,她的大丫鬟递上了一包茶叶,木宣眉眼含笑,梅夫人那被茶水热气氤氲的双眼里,不觉便含了丝笑意,木安一下便露出局促,慌张低了头,又小心往苏姨娘处瞥了一眼,苏姨娘却仍旧淡然处之,缓缓揭了茶盖饮了口茶。 本也无人注意木容,却是被木宣这样一提,便有三三两两的眼神看来,甚至还有几道奴婢投来的或怜悯或嘲讽眼神,木容顿了一顿,茶盏到了口边又放了下来,她抬了头,从容一笑: “倒是谢过宣堂姐,只是暹罗的茶一向□□月才采摘上贡,堂姐的也是去年的茶吧。” 木宣接了茶叶伸手递来,不以为意便笑接了一句: “既不让你吃陈茶,怎么会给你陈的?这是今年才从暹罗来的新茶。” 只一句,木容面色登时微微一变,甚是露出了几许畏惧慌张,也没有伸手去接木宣递来的茶: “多谢堂姐。” 木容声音急促又微微带了颤抖,梅夫人便是嘴角浅笑忽然一凝,继而冷却。 木宣却仍旧不查,不明所以四下看了看,只是催促: “自家姐妹,有什么谢不谢的,但凡我有的,也尽是能给你使。” 木容却是蹙眉低头,极为胆怯的模样。此时梅夫人的面色已然冷沉,苏姨娘却忽然一笑放了茶碗: “宣姑娘当真对姐妹和善。” 只说了一句,梅夫人便是冷冷一眼看向了木宣,芳姨娘原本正是不解,此时仿若顿悟,一瞬变了脸色伸手便从木宣手中接了那包茶叶: “宣姑娘想是听差了,前几日老爷赏下的茶,可是分明说了是去年的,先给大家尝一尝,今年的新茶,只怕要等年下圣上赏下才会有。” 木宣登时笑容一僵,手颤了颤,赶忙收了回来。 到了此刻,屋里明白的不明白的,听了芳姨娘这句话,也大约都明白了,各个面上微微变了色,正襟危坐,也不敢再多言,只有苏姨娘还只是一派轻松,只是屋内一时间宁静,倒是有些滞涩起来。 梅夫人沉了脸,瞧着屋里半晌再没人敢出声,心下也带了许多不畅快,正预备摆手让人都散去,却是忽然听着院子里有丫鬟隔着帘子报禀: “夫人,宝瓶巷简大人家遣了婆子来报喜,说大姑娘有喜了。” 丫鬟压着的声儿似带着几分惴惴的颤抖,可到底梅夫人听了这话,眉梢还是颤了一颤。 第八章 旁人尤可,苏姨娘听了这话却是必然该最高兴的,可也不过是浅浅一笑,自然是带了浑身喜气的,却也并没有乍然得知喜讯的欣喜之态,即便是木安和大少夫人方氏,也都不过是淡淡挂着笑意,可见是提前就已知道了这消息的。 梅夫人顿了一顿才笑了起来,转头去看苏姨娘: “这可是大喜事,大丫头去年过的门,今年就有了好消息,往后的日子自是愈发过的顺心顺意了。” 看去倒像是真心实意的高兴,一行说着就一行转头给身边的大丫鬟吩咐: “我记着我库里有一对和田玉做的双扣坠子,保平安是最好的,你再拟了合适的礼单,过会子挑几个合适的人往亲家去贺喜。” 梅夫人做到这一步,苏姨娘也不好再作态,便起身也笑应: “夫人疼大姑娘,自是大姑娘的福气。” 多余赘言也不再有,看上去倒好像不大领梅夫人情似的,如此旁人尤可,木宝面上便又带出几分怒气,却被姐姐木宁横眼冷冷瞥了过去,只好咬牙作罢。 梅夫人看苏姨娘如此却也不曾发作,毕竟谁都清楚的很,梅夫人如此也并非是看重木宜,实在是因着宝瓶巷里的这位简大人,是个太过独特的,高看了不行,却也不能低看了。 虽说木宜的公公简大人不过是个六品地方官,却是管着峦安地方上贡的肥差,而能得这项差事,也是因着他的身份。炎朝皇室姓简,这位简大人,便是上京廉郡王的庶子,即便只是庶出也并不得宠,却占了个简姓到底算是皇族。而木宜的夫君虽也不过是简大人的庶子,却是这家里最有出息最得宠爱的子嗣。 苏姨娘当初为木宜相看亲事时,也实在没少费心,苏姨娘虽在木家得宠,可说出去也不过是个妾室,木宜也不过是个庶女,若是婚配了同样的人家,或是也嫁庶子,或是给嫡子为妾。可简家却到底不一样了,就算再落魄,去到哪里也都不敢被人小瞧了去。 梅夫人当初为了不让苏姨娘和皇族扯上关联,也没少费劲,却碍着木成文护着,到底让苏姨娘称了愿。 到了此时梅夫人可是心里再没了兴致,便露了几分疲乏之态,摆了手遣散了众人。木容便起了身,扶着秋月的手慢慢随着众人往外走去。 众人也都未作停留,木容在院子里见了那来报喜的简大人家的婆子,待她们退去后便进了屋,恐怕不过片刻就会出来,再去西跨院里寻苏姨娘去,毕竟木宜也没在东跨院里养活一日,和梅夫人的母女情分也不过是人前面上罢了。 木容体虚走的慢,众人也没谁肯停下等她,于是走着走着便落在了后面,秋月瞅着人都走远了,这才悄悄问了木容: “怎的宣姑娘送姑娘的茶姑娘不接?屋子里一下还有些吓人呢。” 木容似笑非笑回头看了秋月一眼: “你敢喝那茶?我可不敢喝。” “莫非茶里有纰漏?” 木容轻叹一声: “茶没纰漏,可坏就坏在,这茶眼下可不该出现在木家。” 木容话没说明,秋月一寻思方才屋里情景,也不敢再问,木容便抿了嘴,到底带出了一丝笑意。 暹罗贡茶既是□□月才采摘进贡,现下今年的新茶自是还该在路上才对,好巧不巧,这贡茶却是刚巧途经峦安,那送茶的队也是大半月前才从峦安经过,可木宣的手里,却竟已有了今年暹罗进贡的新茶。 虽说上贡的队伍沿途总会拿些贡品赠予当地大员,可众人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把这事挑明了放在明面上却是另一回事。分明是贡品,可一个地方官员却在帝王之前,未得分赏便享用了贡品,这罪过,谁承得起? 木宣错便错在太自以为是,觉着木家后宅里梅夫人为王,那依附着梅夫人的她也能为所欲为,只顾着借木容奚落苏姨娘来讨梅夫人的好,却不想竟卖了个大纰漏出去。 木容再回头去看秋月,只见她还在思量方才之事,便是笑了一笑问起旁的来: “你还记着方才咱们进屋时打帘子的那小丫头么?” “哪个?” “就是对着咱们笑了一下的那个。” 秋月一怔,略是回忆了一下便笑道: “她么?长的很是喜庆,叫危儿,虽说今年才不过十岁,可很讨人喜欢,这才被分去了荣华院伺候。” 木容便带了几分别样的笑,赞了那小丫头几句: “不会拜高踩低的,不是个宽厚人,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丫头,恐怕将来造化大的很。” 秋月听了这话一怔,悄悄侧眼一打量,却见木容只一味笑着似乎并没有旁的意思,便也含糊回了一笑,不再说话了。 果然木容还没走进西跨院的时候,就见了有人领着那简大人家来的婆子又往西跨院去了。 木宜有身孕了,恐怕这一下,在简家的地位便愈发稳固了,如此一来,再过上个几年,每年过年往上京廉郡王府去拜年讨好的好差事,就能轮到她身上了吧。 可当初木宜同简大人家庶子的这桩亲事之所以能成,也是因着苏姨娘许给了木宜大把的陪嫁,否则只以简大人皇室身份这层在,选儿媳也未必会选在木家,更不会选一个庶女。 “今日天气倒好,趁着大姐姐的好消息,苏姨娘心境畅快,过会子你去就回了苏姨娘,我下午想往外祖家探一探舅母去。” 木容猜的也没错,秋月去回话时苏姨娘很是爽快便应了,恐怕也是因着今日晨起在东跨院里落了木宣和梅夫人的面子这事,到底也有木容一份功劳的缘故,只是派了人到东跨院去传马车的时候,却说是几架马车都送去查修了,只剩了两架小马车,一架接送二少爷上学用的,一架是木成文惯常往衙门办公往来用的,倒是不得闲。 木容无奈,只得令秋月铰了三钱银子,令个婆子出了西跨院偏门往外雇了车。 谁知这边午饭后小睡起来,木容刚预备着出门,管事的竟派了几个婆子背着些个花苗树苗来栽种,院子里没人张罗也不成,且这院子里也没个管事妈妈,也一向是秋月统管着,也就只得留了秋月照管,木容便携了莲子一同去了。 十几年未曾往来的亲戚,今日里忽然要去走动,照理说本该先下了拜帖,待人回了再去拜访,只是到底木容身份卑微周家又微贱,太守府里谁又肯为她们认真下拜帖多跑腿。且大家姑娘出门,即便是亲近的亲戚家也该多带几个婆子丫鬟伺候的人跟着,可木容院子里拢共就那么几个下人,屋里也实在再没可使唤的人。 临出门时秋月到底先去西跨院偏门里瞅了瞅,瞧着马车倒还干净,也围的密实,赶车的又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丈,这才放了心,又交代了莲子上下马车时候定要把车赶进周家院子里才行,□□都交代齐全了这才放心伺候了人上了马车。 得月巷近的很,坐车恐怕也就一刻钟就到,只是这边木容上了马车出了太守府所在这巷子后,没走多久便是忽然又停住了。 又等了一会子,那马车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莲子便掀了车帘去问那赶车的老丈,一来一回问了几句,莲子便拿了围帽带了,就下了车。 炎朝男女大防并不十分重,青年少女只要有家人跟随或是仆从丫鬟侍候,遮的严实也可偶然上街行走,为奴为婢的自然也长为主子在外跑腿。 莲子下去后也未待许久,很快又回了马车,只是眉眼间带了几分不快: “姑娘,前面的路被堵住了,马车是过不去了。” 继而便忍不住抱怨: “真是晦气,前几日出了人命官司,因着天气炎热府衙验过尸后要主家把尸身领回去先行下葬,谁知这主家竟是个穷的,连下葬都不能,如今一个丫头带着自家主子的尸身跪在府衙后门的大路上要卖身葬主,看热闹的就把这道堵住了大半。” 这样的事可不常见,大家里惯常有奴才买卖,也会有专做这一行的人牙子来操持此事,断断没有自家张罗买卖自家奴婢的事,更何况今日里竟还是个丫鬟自己要卖自己来安葬旧主。 倒也是个忠仆。 便冲着这份忠心,木容心下也是微微一动,到底没能忍住,将窗帘掀着错了道缝儿就往人群里看去。 “死了主子的满身晦气,谁会买去?这丫头跪也白跪,只怕再多跪几日也不会有人要的。” 莲子也顺着木容眼光看去,终究忍不住感慨。木容心下难免叹息,世事无常,好人总不见得会有好报。 到底马车高一些,虽说人多,木容却还是依稀就看到了那摆在地上的人,用麻布盖的严实,后头跪了个女子,一身粗布衣裳,垂着头也看不清容貌年岁。 倒也看不出个什么,木容只瞧了一眼,正预备着放了车帘,却见那女子忽然歪了歪头,竟露出了半张脸来,木容忽然心念一动,那撩着窗帘的手就这么生生顿住了。 木容旁的本事没有,可这记性,却从来都是最好的。 只这一眼,木容心下一阵恍惚,是在哪里?在哪里她见过这人? 第九章 木容心里走马灯似的过着自己会见过的人,这一辈子,加上以前走过的那一遭,实在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并没有多少。前这十五年里都是困在太守府里的,可太守府里断断没有这个人的。倒也去城郊别院住过一旬,而城郊别院里使唤的都是些个婆子老妈妈,更是没有这样的丫鬟。而余下的那二十年,就只有上京的云家了。 木容眉尖忽然一蹙,她隐约想起,这丫头,是云家的丫鬟,且是一个到了三四十岁上了,还梳着未嫁女发髻的丫鬟。 可木容心里却忽然愈发的恍惚起来,她是记错了?还是这中间有什么差错?怎么云家的奴婢此刻会在峦安?还跪在衙门后门卖身葬主?还是说,云深眼下已然到了峦安?正是在这个时候买下了这个丫鬟? 木容心里忽的一颤甩了车帘,坐正了身子心便慌了起来。 可又想了一想,她眉头便舒展开了,断然不会是。云深看似平和,却绝不是好事之人,家中后院之事他从不过问,所有心思尽在朝堂之上人情往来,又怎么会多事的采买一个来历不明的丫鬟? 木容又略略撩起了些微窗帘,仔细去看那丫头露出的些微面容现出的神情,她必然是忠心的,否则又怎么会自卖葬旧主?可她眼下这神情却又太过古怪,竟是沉静的,漠然的,甚至于,带着几分凛然的冷冽。 木容记不清这人从前是在哪里伺候的,总归她是在云家后宅见过,且不止一回见过,只是这人却是忽然之间不见了,而在她不见之前,云家内宅里似乎隐约透出了一丝风声,好像是木宁受了些古怪的外伤,且还不轻。 木宁当年用尽心思,虽说没能把木容替换下来取而代之,可最终也算是遂了心愿的,在木容因重病被遣送到城郊别院将养的日子里,假做以婚书上云深未婚妻的身份与之相处,竟还生出了几分情意,正是这些情意,最终让云深难以舍弃她,是一并以平妻的身份也娶回了云家的。他们的这份情意加之这些事故,最终还被炎朝学子们冠以了才子佳人的往事,倒是颇受世人称赞艳羡的。 这人眼下在峦安,将来竟在上京云家,莫非那时在云家里木宁的事,当真和她有关? 鬼使神差,木容心下就是有这般的笃定,她忽然伸手抹下腕上带着的一副银镯,掂量了掂量这粗苯的物什也有二三两重,便又把头上的一根银簪也一并拔了下来。 “姑娘这是做什么?” 莲子看木容如此很是惊诧,还没缓过神来,就见木容一股脑把身上这只有的三件首饰都塞到了自己手里: “去,把这丫头买下来。” 莲子显然一惊,可看自家主子神情似乎有些异于往常,她便顿了一顿再没说什么,将木容的簪子又别回她发间,伸手把自己只戴着的一支银镯子取下,这才又带上围帽,再度下了马车。 莲子是怕木容身上本就只戴了这几样首饰,若是回去都不见了,恐怕就要引人猜疑了。 木容急急又撩开窗帘去看,就见莲子上前递了首饰,人群中倒是忽然嘁嘁测测的一阵旁人议论,那跪着的女子倒是一派平静,缓了一缓接下三支银镯,随后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莲子,莲子接去一看,便是点了点头,回手一指马车。 那女子便顺着莲子手势看来,这一眼,却是让木容心底颤了一颤。 这眼神,就如她刚刚回来的时候一样,好似看透了人间生死,再没了任何念想,空的让人害怕。 马车晃了晃,莲子又回了马车,将手中的纸递了来,竟是那女子的卖身契,木容掂在手里只觉着有些重,可这女子却当真算是贱卖了自己,三支粗苯的银镯,不足五两银子。 她无意间便去看那卖身契,上面写着的名字,这女子,姓丁,名慕宁。 这名字,似乎隐隐也印证了什么。 木容合了卖身契,就见那女子起身,就近寻了家当铺进去,没过多久又出来,往街外去了,也是没过多久,就见了几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来,将她旧主的尸身抬去,她交代了几句,将手里的几两银子也一并给了人。 “恐怕是棺材铺子的工人。” 莲子看了看,眼下也露了几许悲戚,似是被这姓丁的女子触动。 这一折腾,足足又耽误了差不多一两个时辰,莲子担忧马车停在这里时候久了引好事之人打听,就招呼车夫把马车赶到了得月巷,就站在周家附近的地方停了半晌,木容没了心思到周家就拜访,便也留在马车里,只好等下一回再说去周家的事。 约莫着到了和那女子约定的时候,马车才又回了衙门后门那处,果然见那女子立在原处等候,身上已然换了衣裳。 到底莲子嫌她丧气,不肯让她到木容跟前来,便让她跟在马车后面,一直又回到了木家西跨院的角门上。 木容下了马车等这人走到近前来,这才就着昏黄的光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丫头年岁已然不算小,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倒很是眉清目秀,面上神情仍旧同那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眼底星点泪光也没有。 “你是周家我舅母送我的奴婢,记着你身份。” 趁着莲子叩门的功夫,木容忽然没头绪的交代了一句,这丫头怔了一下,随即应了声是,连声音都是那般的冷冽。 门开了,木容便转身领着人往里走去。倒是一路安生回了院子,就见秋月守在院子里等着,一见她们回来了就赶了上来,却被忽然多的这个人给闹的有些不解: “这怎么?” 秋月拿眼去看这丫鬟,莲子方才也听见了木容的话,便回了她: “周家少夫人似是觉着姑娘身旁伺候的人太简薄了些,就把自己身边伺候的一个丫鬟送给了姑娘。” 秋月脸上露出几分勉强笑意: “这可怎么说,只怕还得和苏姨娘还有管事的都说上一声,倒是未必肯让留下。” 木容接了莲子递来的茶盏,饮了口白水方才淡淡交代: “去回吧,就说她的月银以后不必官中出,一应吃穿用度我自会从我自己的份例月银里拨出来。” 秋月怔了一怔,却瞧着木容很是笃定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却是忽然觉着她和周家这落魄的外祖家亲厚了起来。可转念一想,木容如今也就是这般状况,亲厚与不亲厚也改变不了什么。 秋月刚一应了是,木容便把茶盏随手又交了莲子,上下打量了这女子几眼,虽说骤然换了新主换了新地方,眼下又是任着几人相看,她倒一点不见局促,木容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既跟了我,从前主子给的名字就不作数了,眼下你是我房里的奴婢,如此……” 她瞥了一眼屋里另两人: “就叫莲心吧。往后自当凡事谨慎仔细,木家,可比不得旁的人家。” 莲心低头应是,眼底神情却是略微松动。 莲心,莲心味苦,却是清凉降火,她这新主给她取的这名字,倒是用了些心思。 木容以手指轻叩了桌面几下,似还是有话要问,秋月便开了口: “你多大了?” 莲心似也觉着自己该交代清楚,便也不再口紧,一一说了起来: “奴婢十七,本是孤女,无名无姓,自幼被卖去旧主家,从前的名字,是旧主家的少爷给取的。” 倒是个聪明的,话回的明白,却又含混不清。 莲子拿眼去看秋月,就见秋月似是放松了些,恐怕在她想来,她旧主周家,这取名的少爷,就是周景炎了。 可木容听她说起,却不禁又思量了起来。丁家,慕宁。倾慕的慕,木宁的宁,还有那古怪死在峦安的丁家少爷。这丁家,莫非和木宁有什么关联? 木容仿若不在意般扫了莲子一眼,莲子心下会意。 “你方才来,照理说也该让你歇一歇再说,可咱们院子比不得旁人的院子,人手上紧迫了些,差不多的活计都须得自己来。这不今日里方才又人来咱们院子里中了些花树,也刚打扫净,天也快黑了,你先去把东西放下,咱们先给这些花苗树苗浇浇水才是。” 莲心也不拿捏,应了是就随了秋月同去,她只有一个小包袱,想来里面都不过是随身衣裳,就是通身上下也不见一丝值钱的东西。 木容便也坐在窗下看院子里几个人忙碌,赵妈妈和酒儿打了水来,院子里就三个人挨着去浇水,莲心倒是个不惜力的,干起活来很是麻利,木容看着倒有些出神。 只是正出着神,却忽然听见离窗子不多远的地方正忙活着的赵妈妈直起腰来,眯着眼瞅了莲心半晌,疑惑的喃喃了几句,声儿虽不大,却刚好能让木容隐约听见,她说的是: 周家怎的这般奇怪,把个经过事儿的妇人充作丫鬟送了人…… 木容手里的帕子紧了紧,愈发的觉着丁家也好,莲心也好,身上实在有太多机密,而她把莲心买回来放在身边这般的举动,也当真不知是好还是坏。 这边忙碌了半晌,收拾停当后自是留了赵妈妈和酒儿在院里收拾,莲子便领着莲心伺候木容晚饭,秋月便去苏姨娘处回话。 不多时秋月从外回来,先同莲子莲心在厨下吃过饭后方才进屋伺候,只是一进屋,就瞧见木容正倚在床头翻着本书在看,她便一怔。 木容识字不多,屋里虽也放有几出戏的折子话本,却是从没翻过的,眼下忽然拿起书来,虽说也只是屋里的那些戏本,却也是从没有过的。 “去回过苏姨娘了,姨娘只说知道了,再没说旁的。去到管事的那里,说是既不用官中出银钱用度,也就不必入册了。” 秋月回说,木容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秋月看木容似看的知味入迷,便笑了起来: “从没看姑娘看戏本子也看的这样入迷的。” “不过打发时间,刚吃罢饭就去睡,存在心里沉沉的,睡也睡不踏实。” 木容漫不经心,秋月也不好再提她看书的事,便又去问别的事: “既是周家送的人,也不知姑娘想要怎样安顿这莲心。” “既来了我这院子,就是我院子里的人了,你看着安顿就好,这样的事以后都不必问我。” 看木容这样子,似乎还极为倚重,秋月这才松口气,试探着去回: “那就让她和莲子住一个屋子吧。” 木容又是淡淡应了一声,再没说话。这院子里的屋子都不大,却也是依着正经院子的规格建造,正房三间里,中间这间做了厅房,东间是木容卧房,西间本也可以做书房或是小库房,可木容既没有书可摆也没有东西可存库,也就空置了。倒是正房东西两边上两道小屋,西边是小厨房,接着的两间一间做了拆房,一间赵妈妈领着酒儿在住,东边第一间住了秋月,她是这院子里唯一一个一等丫鬟,也就罢了,第二间上住了莲子,第三间如今也还空着。 秋月这样安排,也算合适。 见木容也没说什么,秋月这才又回话: “倒是去苏姨娘那里时又交代了几句,说是这几日里府中正预备着后日请各府里的夫人姑娘们来做什么赏菊宴,让我们这些日子都别在花园子里混跑,别冲撞了贵人们。” 木容听到此处眼皮子才略是一动。 照理说这也算是府里的大事,本该各处的人都知道,可偏偏的,她这院子里却是一丝消息都未风闻。且她这院子离着花园子也远的很,院里的人都极少往花园子里去逛,苏姨娘凭白交代了这一句,反倒令人觉着突兀。 梅夫人始终打的主意是让自己病的要送去别院,好岔开云家到木家来的时候,只把一切都给木宁梳理顺畅。只可惜,她这病却是不遂梅夫人心愿的好了。 然而怪就怪在,木容病好之后,东跨院里却没有后招了。 “我知道了,这几日都约束的紧一些,不要往花园子里混逛去了。” 秋月应了声,正预备再伺候木容,却听木容忽然抱怨了几句: “怪热的,去烧些水来洗澡吧。” 秋月却是一下露了难色: “这月的柴用的差不多了,往后还有十好几天,恐怕还得出去买柴。” 木容顿了顿,也就放了手里的戏本,半晌方才说了一句: “罢了,你下去歇着吧,过会子再来伺候洗漱。” 秋月便退了出去。 木容倒在床上却是也不知在看哪里,足足发怔了半晌,才终是叹了口气,便也起了身,径直走到了妆台边上,看着妆台上那粗夯的妆奁盒子。 虽也是贵重木料,却做的不细致,只是这妆奁却是从前周茹用过的,木容忽然探了手指到那盒子底里,只轻轻往上一按,却没想到这看去厚实的盒子下面,竟又出了一道薄薄的夹层,倒是从来没人看得出。 木容伸手拉开夹层,就见里面摆了一本账簿一般的东西,还有一支双头并蒂迎春花的金簪。 第十章 虽说从没有大家姑娘自行买卖奴婢的规矩,可到底托赖了周家做掩护,且木家但凡当家管事的又各个眼高于顶,断乎不会为个奴婢去周家这样的落魄人家查实,可把莲心说到了周家去,往后莲心在木家的日子,就未必好过了,难免愈发被人轻贱。 只是木容冷眼旁观,这莲心倒很是随遇而安,且似乎也并不大在乎自己到底落在哪里,干活倒是很尽力,木容的院子里不过只多了这一个人,却一下子都觉着轻松了起来。 才不过三两日,院子里新进栽下的花木叶子都舒展了,倒是也都种活,却是杂乱的很。西边一片种了矮树,木容不消伸手就能摸着枝叶,东边种了些花,也都不过是些寻常的,院子里却也总算见了绿,让人看着就觉着喜庆些。只是这院子里也没个正经的路,都是黄土地,一下雨就是满地的稀泥脏污。 赵妈妈眯着眼瞧,又出了主意: “不如去花园子里荷花池子附近捡些石子,慢慢的从院门到正房铺一条路出来,就从花树中间穿过就行。” 这倒是个法子,总比去托着管事的来做省事些,也免得听人奚落。可一提到花园子,木容嘴角的浅笑便略顿了顿。苏姨娘特特的交代,倒有些通风报信的意思,或者也是要她去探一探?再或者,也或许就是个圈套。 木容却不愿多事,羽翼未丰之前,不管是和梅夫人还是和苏姨娘,硬碰硬的都沾不得光,最好还是挑着两边斗,她冷眼旁观,先把该做的事儿都给做了。 于是对于苏姨娘交代的话,木容就也抛到一边去了。 “也不急,不是说这几日花园子里有宴请么?咱们还是远着点,等过了再说吧。” 木容慵懒坐在广玉兰树下,很是有些不以为然,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家日子未必过的有面子上那般丰盈,却一个个的赏风赏水,不管内里如何,也都要过的让旁人觉着富贵。 木家在峦安是少有最富贵的人家,不仅是真有钱,毕竟当初周茹的陪嫁也不仅仅是银钱,还有大把的商铺庄子,如今也都有管事的打理,再挂上个太守大人家的产业,生意也都好的很。并且木太守的官职摆在那里,虽说只有四品,可在峦安却是一手统揽的人物。如此梅夫人在这峦安的贵妇中,也颇有几分一呼百应的味道。 于是如今秋菊正盛,梅夫人便点了这么个筵席,算是把峦安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聚了来。 几人听她如此说,也就心里有数,再不做声,只忙起自己手里的活计。 也亏得木容算的精细,从那日里苏姨娘交代后,过得这几日,这一日却正是梅夫人赏菊宴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里,来的必是各家的当家夫人,领的也是自家嫡出的姑娘,也会有些得宠庶出姑娘,可妾室却是万万不能来的,木家的妾室们,也就只能躲在西跨院里。 从早起东跨院里便□□的忙碌起来,连木宁都领着身边大丫鬟四处查看不住申饬不精细的下人,可一向在梅夫人跟前得脸的木宣,却是什么差事也没得。 木宣今日里瞧着眼圈有些肿,还略略带了红,虽是脂粉厚厚的扑着也遮不住,眼下人都在花园子里忙着,一应丫鬟婆子也都去了花园子,东跨院里便空了起来。 木宣也没去梅夫人跟前献好,一大早的,却是让身边的一个妈妈出了东跨院,往前院去寻她的哥哥木宵。 木宵如今也十九岁了,虽说也是一家人,可到底是男丁,前年上梅夫人便同木成文商议着,让木宵搬去了前院另辟了个小院子居住。 盘算着时候差不多了,木宣也就扶着丫鬟往外去,一行弯弯拐拐到了花园子一处偏僻角落,宴会是断断不会往此处来,也很是僻静,不多时就听着脚步,木宣坐在石凳上一抬眼,就见一道颀长身影走近,眼圈就又红了,止不住哽咽了起来。 “哥哥!” 人方才走近,木宣万千委屈低低唤了声就抽噎起来,木宵那温和如玉的面上,不仅便蹙了两道剑眉,带出几许心疼: “这是怎么了?” 木宣却只顾着哭,木宵便往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春分看去,那丫鬟就也带了几分愤恨: “就为着姑娘出了些纰漏,夫人便不待见起姑娘了,满东跨院的都给姑娘脸子看,夫人也任着旁人那么做,姑娘心里可不委屈!” 春分是木宣自上京木员外郎府带来的丫头,只是眼下话一说,木宣哭的愈发委屈,也忍不住便抽抽噎噎和木宵诉起衷肠: “我不说伯娘不好,这些年来养育我兄妹二人,也没断过你我生活,□□照料齐全,总比西跨院里那孤女过的好的多,可这也是因着你我在她面前一向邀宠卖乖,只捡她喜欢的去做讨她欢心,可即便我错了那么一星半点,想着往常情分,也不该这般作践我。况且……” 提到此处,想起自家的疏冷,木宣愈发伤心: “如今年岁愈发大了,父亲却只字不提接我们回去的话,只在京里和继母还有继母所出的弟弟妹妹们过活,倒把我们都忘了,好像不是亲生似的。留在这里,占着一姓本家,可终究还是客居。我倒也罢了,今年才十五,也还能耽误耽误,可哥哥都十九了,现在还不说亲,要等到什么时候?大哥哥这个年岁的时候都已娶了嫂子进门,可哥哥如今连定亲都没有!伯娘要真是疼我们,总该为我们考虑考虑!可见没娘的孩子,日子过的都苦……” 一行说,一行呜呜咽咽愈发止不住,木宵听了这话,眼底却是深了下去,可到底还是伸手摸了摸木宣的头去宽慰: “那日的事,我也听你房里的妈妈说了。也是你莽撞,我在前院,伯父得了押运贡品的人先送的新茶,就近赏了我,我就着人送给了你,可你不知道,那茶……伯父还没给伯娘。” 木宣一下止了哭,红肿眼里蕴着泪水却也露了惊恐,一下子明白了梅夫人的怒气何来。 在太守府里,梅夫人一向心中最忌讳的,就是她和木成文间情意的淡薄。府里得了的东西,她这当家夫人手里还没有,可木宣手里竟有了,何况木宣还是个惯在她跟前伏低做小依附着的,难怪她心中有气。 这一下,木宣连哭也忘了,就看着木宵,露出些急躁来: “这可怎么办?这时候得罪了伯娘,我还想着近来多做些让伯娘高兴的,好趁机在她跟前提提给哥哥说亲的事。” 木宵听妹妹这般,眼神愈发柔和,伸手从怀里掏出个荷包,虽不是很鼓,可木宣疑惑着接去,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放了二两金子。 “这是哪里来的?” 木宣一下惊住,连手也止不住发颤,木宵便笑: “如你所说,伯娘心里要有,总会给,若是没有,只怕你多说也无益,哥哥已然这般年岁,乡试虽过了,可名次不好,只记挂着科举未必能行,你年纪也愈发大了,等父亲或是等伯娘恐怕都等不及,我如今在外同朋友一道做起些买卖,先赚些钱给你存嫁妆,到时再给你说一门好亲,谁也不靠,哥哥风风光光送你出门。只一样,哥哥断乎不会去做坏事,将来,你也莫嫌弃哥哥做商人的身份低贱就好。” 一席话,又将木宣说的泪水涟涟,木宵便眼光愈发柔和,转而去看春分: “你是自幼跟在宣儿身旁的,我如今在外面也顾不得她,你用心伺候好了她,将来也断会有你的好去处。” 春分得了这话,愈发喜不自胜: “将来姑娘去到哪里,我也跟去哪里,长长久久的伺候姑娘。” 春分倒是一向用心,木宵便也放心点头: “茶的事,你莫要再悬心,我寻个机会会和伯父提一提,伯父一向怜惜我兄妹,也会给我们兄妹分解分解。” 木宣点了头,用帕子细细擦了眼,将荷包放好了,一想着时辰已近巳时,只怕院子里也将要来客,便又催着木宵赶快往前院回。 木宣得了木宵的话,心里宽慰许多,便又急急回了自己院子,拿冷帕子好好敷了敷脸,瞧着时候差不多了,就装扮起来也往花园子里去了。 一路走去,一到花园子里,就瞧着各家夫人眼下已然到了大半,都相携一道赏着菊,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说笑,连带着姑娘们和伺候的老妈子和丫鬟,倒真是热闹。 木宣先是站定仔细看了看,只见木宁正同几个年岁相仿的姑娘坐在亭子里喝茶,木宝也同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们一处玩着,倒是梅夫人,正同着孟小侯夫人徐徐走着,只有几个丫鬟跟着。 木宣便是一笑,问丫鬟要了两杯茶,用木盘托着,就往梅夫人跟前去。 “伯娘,孟夫人,走了这半晌,用盏茶吧。” 梅夫人同孟小侯夫人脚步一顿便回了头,还不能梅夫人沉了面色,就见孟小侯夫人笑了起来: “这不是太守家的堂姑娘么?不过半年多不见,倒是愈发出挑了。” 说着伸手从木盘里端了茶起,倒是满眼赞扬,梅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却也不去端茶,陪着孟小侯夫人一笑,也没用眼梢撩木宣一眼。孟小侯夫人似乎并未觉察,饮了口茶后又抿了抿嘴,只是这一回,眼底终究带了几分嘲讽: “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临出门前婆婆硬要我相看相看府上的二姑娘,也不是说我看不上,只是我心里终究不喜欢贵府西跨院,要是梅夫人身边养活的女儿,那就是看也不用去看,一下就能说定的。” 梅夫人眼底露了几分惊罕,虽说相看说亲这种事事成前两家人不好当面直说,免得亲事不成将来再生积怨,可眼下孟小侯夫人却是当着梅夫人面直言相说,甚至这话说的时候,还拿眼不住瞧着木宣。 木宣一下心底怦怦直跳,面上也浮了潮红,就听孟小侯夫人继而说道: “我们府上小侯爷还有个庶弟,比小侯爷小了十好几岁,如今十□□岁了,正是说亲的时候,恐怕是他姨娘托了我婆婆,这事反倒落在我头上。我倒是有心,可我们那小叔到底是庶出,怎么也配不得夫人身边的三姑娘。” 再往下,或许为着不让西跨院的得意,孟小侯夫人又露了几分一丝,梅夫人总该阻拦一番再把木宣给推出去。木宣正是惊喜,不想今日竟有如此造化,谁知梅夫人竟含了笑对孟小侯夫人说起: “既是侯夫人发了话,你怎么也该看看,也不想太张扬了些,我就把西跨院里的几个姑娘都喊来,你都看一看,也自然些,免得将来再有埋怨。” 第十一章 梅夫人这话一出,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木宣只觉着自己心冷面僵,可瞧着梅夫人脸上那笑,也是冷冷的。 梅夫人心里清楚苏姨娘是个不安分的,却没料到这一回口胃大到了建安侯府,孟家那位虽说也是庶出,可侯府家的庶出少爷,和一个四品官员家的庶出姑娘,门第却怎么都不般配。 何况孟家是炎朝老牌权贵,在峦安是少有的比木家更富贵的多的人家。 孟老侯爷是建朝功臣,得封建安侯,却聪明自知手握兵权功劳颇大,君主忌惮总会心生嫌隙,便自觉交了兵权请封回峦安老家,只愿做个富贵闲人,这般也就愈发得了君主欢心。老侯爷是一脉单传,只有孟侯爷一个儿子,孟侯爷又只得一个嫡子,可侯夫人却是个贤良大度的,亲自挑选给侯爷纳了许多品性纯良的妾室,足足又有了五六个庶子,令孟家门楣昌盛起来,老侯爷对此赞不绝口,孟侯爷愈发敬重嫡妻,连侯夫人所出的嫡子如今家里家外的,也都称了小侯爷。 只是这样的人家,苏姨娘却是痴心妄想。 木宣心里这一下陡高陡低,自觉面僵心酸没法子再往两人跟前伺候,便勉强笑着退了出去,就见梅夫人招了身边管事的大丫鬟,吩咐往西跨院招人来。 梅夫人身旁管事的大丫鬟如今都已三四十岁,是梅夫人当年陪嫁,却是不愿出嫁,梅夫人便由着她,又是个忠心有心思的,很得梅夫人器重,就连东跨院里的几个小主子见了,也都得唤一声张姑姑,闺名也是幼年时梅夫人给取,唤做鸾姑。 鸾姑听了梅夫人这吩咐,笑着应了退下,自是安排手下人去西跨院里四下传话,顺带便也把花园子里一处三间的花厅收拾出来,预备着自家主子一会子行事。 木容正是坐在广玉兰树下同几个丫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方才一觉着有些乏了预备进屋去歇一歇,就听着有人叩门的声音。 木容这院子少有访客,木容便立在原处瞧着莲子去开了门,就见一个打扮很是光鲜的丫鬟进了门,一见木容便笑起来: “花园子里正赏菊宴,夫人说也请各位姑娘去逛一逛消散消散,说说话。” 莲子显然一怔,秋月便回头去看木容,眼底很是焦急,却也等着那传话的人走了之后才急躁起来: “这可怎么好?姑娘可是连一件能见客的衣裳都没!” 木容虽是顿了一顿,忽然觉着这事愈发有趣了起来。苏姨娘这番作态显然也是想让自己趁着这时候往花园子去一趟的,可没想到,连梅夫人都这般想让自己也去一趟。 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装扮,实在是簪环俱无,衣裳虽是洁净合身,可跟体面两字却是一点关联也挂不上。 她们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让自己人前丢一回脸面? “急什么,急不急也都这样?眼下也变不出什么精致衣裳和首饰,所幸也就干干净净的去一趟就也罢了。” 说着话就预备着出门,却到底被秋月又拉了回去,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颜色尚好也看去新一些的衣裳,伺候了木容换上,脂粉也不过是劣的,就薄施了几分免得更露寒酸,可首饰却,却真是让人作难了。 本就没几件,又都是粗夯的上不得台面。 木容忽然想起妆奁夹层里那支双头并蒂迎春的金簪,可也只是一念闪过,便只看秋月,秋月到底回头一扫看见了屋里那盆秋海棠,颜色颇是娇艳,便拿着竹剪刀铰了两朵,就给木容簪在了鬓边,这才扶着木容往外去了。 一番折腾废了不少时候,远远就见了木安木宛一前一后走在前面,她落在了最后,一路走到花园子门口,待要进去,就见了鸾姑早已安顿了丫鬟候在这里,等着三人都到了,便领着三人越过花园子里众人,径直往花厅去了。 这样一看,倒似早安排好了一般。木容只眼角余光看了木安木宛两人,也只这一打量,心里便约略有了几分谱。木宛是显而易见事发突然,装扮虽得体,到底露了几分仓促,可木安这通身上下,却显然是废了心思的得体精致。 木安一向胆小,木家的四个庶女里也就木安木容胆小,可木容的胆小被人轻贱,木安的胆小却使得她愈发招人怜爱,就是被蛮横的六姑娘木宝对上,也从未吃过亏。在木家后宅的这些个姑娘里,木安的心计,也仅仅次于木宁一层而已。 相较而言,木宛虽是心冷刻薄,却懒怠做戏,心里有什么,眼里面上便露什么,只是一向待人冷淡,极少和众人往来,这些姊妹里,木容也就觉着她还好些,连带吴姨娘,也是个本分的。 一行思量,一行便已到了花厅,鸾姑守在门外,见三个姑娘都到了,这才进屋禀报了一番,是以人方才走到厅门口,就见了鸾姑笑着微行一礼: “夫人与孟小侯夫人已然在厅里等着各位姑娘了。” 三人俱都垂头不敢受了鸾姑这一礼,随后便由鸾姑领着,慢慢进了花厅,就听里面两人絮絮低语,孟小侯夫人似在抱怨家中庶女。 “夫人,孟夫人,几位姑娘到了。” 鸾姑笑着打断两人说话,孟小侯夫人听说人到了,这便坐直了身子,虽是携了丝浅笑,可到底看着还是令人生惧的威严。 木容三人便都依着礼节行足了大礼,礼罢竟也不听孟小侯夫人叫起,足足又持着礼停了一停,才听孟小侯夫人缓缓说得一句: “都起吧,两府交情甚深,也不必如此大礼。” 说起来,木家在峦安十多年,富贵人家的各色场合也经过不少,府中的姑娘也都偶然见过,即便是木安,孟小侯夫人心下也是约略有个印象的,却也因着太寻常,反倒令人记得不太清楚。 “这就五姑娘吧?” 孟小侯夫人打量了几眼,眼底难以掩盖便露了几分惊艳的颜色,忍不住便同木宛说起了话,木宛淡然一笑,抬头去看孟小侯夫人: “正是小女。” 竟再不赘语,孟小侯夫人敛了敛神色,没能忍住,目光仍在木宛身上打量,木容和木安便都静静立在一旁。孟小侯夫人又拿眼往边上的两人看去,可也只一眼,神色便略变了变,随后带了几分不喜,回头去问梅夫人: “中间这位我依稀记着是府上二姑娘,可左边这位,我就不大认识了,莫非是伺候二姑娘的奴婢?” 梅夫人略露了几分尴尬,笑着解说: “孟夫人合该不认得,她一向胆小不敢出来,这也还是头一回出来见人。” 眼波扫向孟小侯夫人,孟小侯夫人怔了一怔,便有些悟出了,神色间就带出了轻慢来: “听说从前贵府周姨娘是很有几分容色的,如今看来,四姑娘倒颇有乃母之风,可今日如此装扮出来见客,也实在是有失体统了吧。” 孟小侯夫人一下便猜透了木容的身份,其实也并不难猜,毕竟太守府里的几个姑娘,也就木容没出来见过人,自然一点便中。可眼下孟小侯夫人的话有些难听了,木容却也只是垂头,也并没有去接话,更没有露出怯懦来。 眼看着话说的重了,难免伤及木家脸面,梅夫人给鸾姑去了个眼风,鸾姑便笑着请示梅夫人: “夫人同孟夫人也坐了半晌了,只怕也乏了,几个姑娘也刚来,不如去到外面疏散疏散,等缓缓了想说话再叫进来。” 梅夫人笑应了声,正欲打发几人出去,却又听着孟小侯夫人冷冷道: “这位四姑娘还是别在园子里了,我也是为了梅夫人做想。” 梅夫人应了声,便吩咐了鸾姑把木安木宛送去园子里逛,再分派了人送木容出园子去,木容自始至终未作一言,却是临去的时候抬了头,看了孟小侯夫人一眼。 待人都去了,孟小侯夫人面上仍有几分余怒,见梅夫人正看她,叹了口气攥住了梅夫人的手: “你也别恼我,我实在是动了气,你家这位四姑娘,和我们家那位真是像,时常有客往来她便惯爱这般做派,就想和人说我苛待了她似的。天地良心,侯府里男丁兴旺,我们小侯爷兄弟六七个,却没一个姊妹,到现如今,整个侯府也只有我们房里出了这么个庶女,夫人疼的眼珠子似的天天带在跟前,我能怎么苛待?” 愈说愈气,梅夫人也只好宽慰起来: “哪府里都不宁静,我们时常一处,你听谁家是安宁的,家家都有那么几个妾侍不老实,更有几个偏房庶女爱闹腾。我们都尚算好的,也都还弹压的住。” 孟小侯夫人听到此处才约略减了恼怒,又露了几分难为情: “倒叫你看笑话了,你府里这些姑娘,三丫头六丫头都是好的,就连你养出来的堂姑娘都是好的,可西跨院里这几位,我瞧着二丫头木头似的,可她生母却不是个省油的,咱们心中都有数,你看哪个府里能分出两个跨院来,还交了个妾室去打理?五丫头我看着倒好,容貌这般出挑,在整个峦安都是难见的,性子也不似张扬好事,可这四丫头,我瞧着就不好,今日这般场合敢这样寒酸出来败坏,可见是个刁钻的!” 梅夫人听了这话似触动情肠,郁郁低头不再言语。 第十二章 木容被送出花厅,秋月便赶忙上前,却见着鸾姑低声对旁边两个丫鬟交代,便上来了几人,一边领着木安木宛往园子里众人齐聚的地方去,却又有一人过来,做了手势要送木容出去。 秋月有些慌张,木容却是顿了脚步转头去看已走开了几步的木安,只从侧面就瞧出了木安面上几分不快,她这才又回了头,任秋月扶住,就又顺着来时路往园子外出。 秋月碍着身后还有人跟着,也不敢言语,本想着那人不过将她们送出园子也就罢了,谁知这丫鬟将她们送出园子又对守园门的几个婆子交代了几句话后,就又一路跟随一直送着木容回了院子里,这才走了。 木容此时才终是忍不住冷冷笑了一笑,好一个一箭双雕。 梅夫人和苏姨娘当真是乐此不疲,还把木容当从前那没人做主的姑娘瞎胡闹腾,梅夫人此番她心里倒是清楚,毕竟她这病好了,没了由头把她往外送了避开云深,眼下自当该再出一计,难怪先前那几日没什么动作,原来就是为着今日里闹出这一出大戏。 虽说一进一出半刻钟都不到,可木容这脸面却是丢的大了,富贵人家的夫人们再往一处聚着,恐怕都都要把这事当做笑话一般去聊,可这事再说起来,丢面子的也就不止木容,恐怕遭笑话的,就是整个太守府了。 梅夫人可真下得去手,却也是料准了木成文此番必然不会再坐视不理,木家人谁心里都有数,木成文对什么都好说,却唯独在脸面上,格外看重,谁若是损伤了木家脸面,必不会轻饶。 这一回,罚得轻了恐怕也会是到后院小佛堂里跪着,少说三两个月也不会放出来,而三两个月后,云深怕是也商议过婚事走过了。 且木容到底是在西跨院里养活,西跨院又是苏姨娘管着,木容这一身寒酸去到人前丢了木家脸面,梅夫人少说也会提一句苏姨娘管制不周,算计的也真是精细。 可在这之前,苏姨娘也分明透漏着想要木容往那花园子一去的意思,这又是为了什么? 木容垂头想着,秋月急急在她身旁围着,看她那模样却又不敢去问,连带着莲子也一脸不解跟着。 可木容却忽然想着,若依着从前自己那昏庸怯懦的性子,遇到这事会怎样处置?怕是会一味痛哭却又不敢分辩,躲在院子里直到听人传来木成文的处置,再由几个婆子押着,不管是被送出木家往别处教养,还是去后院小佛堂里跪着,却都听话受了。 而自始至终,她都不会有机会见木成文一眼,梅夫人也不会让她见木成文一面。 木容忽然以手轻轻叩击木桌,一声一声的闷响让木容心底愈发清晰起来,她笑了笑,抬头去看秋月: “也没什么,毕竟这一身去到前面见客,多少不合时宜了些,难免夫人不大喜欢,自然不肯让我在园子里多晃,免得见的人多了,愈发笑话太守府里寒酸。” 秋月听了这话,约略放下心来,面上却又露了几分悲戚: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已然是咱们院子里最好的了。” “罢了,你悄悄往二姐姐院子外等着,看二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有些事想找二姐姐说说。” 木容的笑里带了几分酸涩的勉强,秋月瞧了愈发叹了气,依言也就去了。 可等秋月出去走远了,屋里就剩了莲子莲心两个,木容却是忽然抬了眼去看这两人,半晌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梅夫人怕是想要把我送出府去,把云家那婚事算给三姐姐。” 此话一出,莲子尚好,毕竟早将这层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可莲心却是忽然一震,眼底的冰冷眼瞧着破碎,她竟开口说了话: “怎么,云家的婚事?” 木容看了看她,低了头,莲子瞧着木容那神色似也并不准备瞒着莲心,便把这内中由头三言两语□□讲了清楚给她听,就见莲心眼中几番震颤,最终落下,又成了深深冰冷,到底还是冷笑了一声,却又没再言语。木容看着,便又说起: “云家那婚事,以我如今这境况,想要翻手怕也艰难。今日这事我也实言告诉你们两个,恐怕一场大干系是逃脱不了,那事不管将来如何,可眼下这罚我若真是受了,恐怕今后在太守府里都难翻身,未来想要一个好归宿,也是妄想。” 木容话说的实在,莲心抬眼去看这四下寒酸的卧房,终于点到了重要之地: “总要让能罚姑娘的人知道了姑娘也是不得已为之,这罚,怕也能轻些。” 木容点了点头,便也说了实话: “要见父亲,也只得到前院去,或是等到父亲到后院来说这事的时候。可我一个后宅女儿,去到前院若再碰了旁人,脸面丢的更大,父亲的恼怒也愈盛。如此,也就只能等父亲来后院的时候了,我既养活在西跨院,怕是父亲总要到苏姨娘那里去,可梅夫人未必不防着,等到筵席散了我再想出这院子,也就难了。” 说着,也不等两人再说什么,又对着两人道: “莲子等会就躺到我床上去,秋月若是回来了,莲心你便告诉她,我觉着乏了,要睡一会,别扰了我。” 两人急急应了,木容又换了自己惯常穿着的衣裳,出了门去也就好像个二等丫鬟似的,先是隔窗一看,赵妈妈和酒儿大约出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她便低了头往外走,径直出了院子,就往前面苏姨娘的住处去了。 苏姨娘喜欢梅花,院子外面种了好一片梅林,眼下临近晌午,各院的人都在自己院子里忙着主子的饭食,院子里倒也清净,木容一行便直到了梅林,一闪身便隐了进去。她也不能先见苏姨娘,苏姨娘和梅夫人相斗是两人的事,她却未必肯帮她,毕竟手里也握着许多周茹的陪嫁,多少还是忌讳着木容。 只是这一等,却一直等到了夜间掌灯时分,木容等的腹饥口渴两眼昏花的时,才从梅林枝叶的缝隙里,影影绰绰的见着了光。 她悄眼去看,是几个婆子打着灯引了路,来的,正是木成文。 可也不止是木成文,就见木成文旁侧上,还跟着梅夫人。 木成文面色冷沉,眼底却烧着一团火,一身儒雅气度,虽已年过四十,可那好相貌却丝毫未因年岁而磋磨,反倒愈发的沉稳如玉,木成文这相貌,木宁倒是十足十的继承了。 眼看着众人走近,木容往里又避了避,免得让人瞧见她,直等着人都进去完了,这才侧着耳朵听着院墙里的动静。 苏姨娘院子并不十分的大,木容就听着一阵脚步声,随即就听了苏姨娘迎到院中软糯嗓音惑然请安: “给老爷夫人请安,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个时候老爷夫人一齐到这里来了?” 木成文未曾开口,梅夫人也没出声,却是鸾姑笑着说了话: “给苏姨娘请安,花园子里今日赏菊宴,也不过将将把客送走,本也没什么,只是其中出了些小事故,夫人不敢擅专,便请示了老爷,故而老爷夫人此刻也就来了姨娘这里,也是有话想要问一问。” 苏姨娘听了这话笑了笑,回过头去却不看梅夫人,只对着木成文道: “原来如此,既是有事,那便问吧。” 眼底柔和,这一眼看去,木成文竟是约略减了两分气,梅夫人一瞧如此,心下便生了恼怒: “你有心给二丫头说一门好亲事,也总该提前和我知会一声,我心里有数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安排,你瞧哪家府上儿女亲事是妾侍操持?哪一家不要当家夫人出面?况且二丫头终究唤我一声母亲,我莫非看不得她有好去处?合该今日里孟小侯夫人忽然一提要见我们家的姑娘们,也令我手足无措,到底匆忙着把这边三个姑娘给叫了去,可你既是心里有数早给二丫头做了打扮,也该顾着这院子里也并不是二丫头一个,总都要出去见人的,还好五丫头有吴姨娘帮衬,可怎么就让四丫头那般模样去到人前?没得丢了脸面任人奚落,孟小侯夫人好一顿恼怒,到底不欢而散,莫非对二丫头就好?” 梅夫人接连说了这一大晌,把苏姨娘说的渐露了惊色,木成文的面色也就愈发难看了,本消了几分的气,眼下反倒愈盛了起来。 可苏姨娘此时竟是一句也不辩解,紧蹙了双眉咬住了嘴唇。 木容隐约听着里面动静,觉着眼下时候也差不多了,这才从梅林里出来,抚了抚褶皱衣角,迈步便往院子里进,于是里面正因着苏姨娘不言语,梅夫人正待再烧一把火的时候,却听着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回头去看,竟是木容一身简陋越过一众丫鬟婆子走了进来,而这些个人谁也没曾料想木容竟敢如此前来,一时愣怔竟忘了阻拦。 木成文眼见梅夫人和苏姨娘面色均是约略一变,便也回头去看,只见那小女子瘦弱娇小,一身困顿,却仰头挺胸直视而来,丝毫没有退避,她上前几步走到近前,双膝一顿跪在了地上,眼底蕴着泪光却又倔强忍着,她一字一字道: “容儿,来认错了。” 第十三章 莫说是梅夫人和苏姨娘,带有这一院子的丫鬟婆子都惊了一惊,就连木成文,长眉也那么略微扬了起来。 木成文不常见女儿,而这个四女儿尤其少见,他甚至想不起来上一回见木容是什么时候,可却只觉着眼前跪着的这个小女子,并不像他的四女儿木容。 只是这女儿杏眼桃腮,弱鼻薄唇,木成文忽然有些恍惚,不知多少年前,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也在这样昏暗的火光下,对他说了那样一段话,让他恨也不是,弃也不是。 她和周茹,简直像极了,也只是浑身一股子青涩惘然,没有周茹那时的坚定决然。木成文上下打量了木容一番,眼神就这么冰冷了下去,可木容却仍旧紧咬着牙一句没有辩解不回,此时却从那眼中滚下了泪来。 只是苏姨娘眼下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一般。木容不该来的,以她的心性,实在不该来。她本有更好的安排去将梅夫人这一军,却根本没盘算过木容能出现,可眼下形势如此逆转,她想要赢,也就只能顺着木容那条路往下去了。她往常再三交代过木安,木成文不喜爱生事的人,她让木安凡事退避隐忍以得木成文喜爱,而眼下,因着木容的出现,她若一个不查,恐怕就露了生事的马脚。 “我早也交代了四姑娘,这几日里花园子里有宴请,让她退避一些莫冲撞了人,只是没想着今日夫人却刻意招她入园,也是我疏漏了,仓促里只顾着二姑娘,未曾想起给四姑娘遮掩遮掩。” 苏姨娘软声沉音先行认错,木成文尚未开口,梅夫人却冷声道: “西跨院里的人,你照料到了这般境地,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听了老爷的话,分出个西跨院来给你打理!” 苏姨娘听了这话,却也只是顿了一顿,反而偏了头对身旁丫鬟低低交代了几句: “香枝,让院子里伺候的都先退出去,老爷夫人身边带来伺候的,也一并带出去。” 话音虽低,可就近几人却都能听见,香枝得了主子令便张罗着让人都退了出去,只将灯笼挂在了院子里,连自己也退了出去,更将院门也一并关上,一时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她们夫妻父女四人。 只是此举却令木成文面色缓和了许多,再看苏姨娘时,便没了方才那般冷冽。 梅夫人虽极是在意夫妻情分,却到底自持出身不肯伏低做小,更不愿意刻意讨好木成文,就如眼下,虽说明知木成文要脸面而故意兵行险着想要让木成文亲自出手惩处了木容,可她却忘了,这太守府的当家人还是木成文这老爷,木成文忌讳在外人面前丢面子,却也忌讳在自己府中丢了脸面,让下人们笑话。 苏姨娘瞧着院内清净了,低头看了看木容,眼波柔和却带着几分不明意味,她看了半晌才终是又开了口: “四姑娘此番必然是错,这般去到人前令人笑话,丢的可不是你一人的脸面,损伤的,却是我们整个太守府。无怪老爷恼怒,可也只一样,夫人既是招了西跨院里三位姑娘前去见客,连我事先也并不知道,四姑娘也断然不敢违拗,这才去见了孟小侯夫人,也出了今日这档子笑话。” 苏姨娘并未为自己辩解,而是先说起了木容,如此倒真有几分为晚辈开脱的贤良,苏姨娘瞧着木成文脸色又和缓了些,便说起了自己的过错: “我的过错自然也不好饶恕,毕竟我照料着西跨院,却是让四姑娘就这么出了门。可……” 她顿了顿,引得木成文疑惑起来,才又抬头,看向了梅夫人: “虽说西跨院是老爷夫人恩典,给了我这半个奴才一般的妾侍天大的脸面,让我来照管,可如今当着四姑娘这小的在,我也不怕失了面子,也为自己分辩一句。一向西跨院里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东跨院里由着夫人那边算好了才拨过来,实在没有多的,就是每年每季里不管几位小主子还是这边几个姨娘裁衣添首饰,也一并都是东跨院里着了布庄的裁缝来,招着这边的人到东跨院去拣选花样量身做衣,夫人提的人里没有四姑娘,我又怎么敢擅自做主添了四姑娘,这院子里也只有五姑娘和四姑娘相仿,可五姑娘日常也不过将够,哪里又有多的匀给四姑娘?” 一席话说的温婉,语气分明没有哀怨的味道,却偏偏让木成文听出了哀怨,木成文身子愈发僵直了起来,他对梅夫人向来敬重,却很少有夫妻间情分,眼下话到此处,梅夫人却忽然没了话可说。 其实她早已失了先机,从木容忽然出现那一刻,她本也还有机会,以前几日木宣前来探望露出的木容的落魄来逼问,或许也能搏个平衡,只可惜了,太过孤高不肯随着往下,也就落了颓势。 倒是少见,两人这十几年里明里暗里交锋无数,梅夫人即便占不到便宜,却也极少像现在这样落了下风。 “容儿虽说姨娘早去,连见都未曾见过一面,可西跨院里却一向和睦,苏姨娘吴姨娘都肯照料容儿,便是病中也送了许多养身子的吃食。” 木容此刻难得露了软弱,泪珠子颗颗往下滚,把个不得已为之又满是委屈的模样演绎的淋漓尽致,这一掉起泪来愈发不可收拾起来,用帕子握了嘴,不住的抽噎起来,苏姨娘低头去看木容,眼底便露了怜惜。 苏姨娘的话已然说的如此明了,木成文岂有还不清楚的道理,他虽不怎么管后宅的事,却也并不是对后宅里的状况分毫不知,即便是云家那出婚事,也是他觉着木宁比木容更合适,这才默许了梅夫人从中盘旋,只是他没想到,梅夫人却是愈发的不懂得分寸。 可他却到底还要为梅夫人顾着脸面,许多话不能当着妾侍和孩子的面说,否则以后这木家还怎么容得下她去当家作主: “错,终究是你错,谁也替不得你,你就去后院的小佛堂思过去吧。” 权衡再三,木成文又道: “跪上三日才能出来!” 随即不等梅夫人出声便唤了一声,院门便被推开,进来的是在前院伺候,照料木成为生活起居的管事梁妈妈,木成文交代了下去,梁妈妈便应了声,带着木容离去,只是方才走到院门,就又听了木成文道: “去四姑娘院子一趟,这么落魄哪里还像是太守府里的姑娘?短了什么尽和苏氏这里说来。” 梁妈妈再度应了,方才又小心关了院门退出。 三人间忽然长久的沉默,还是木成文过了许久,淡淡的说得一句: “以后西跨院的用度,直接从前院支取就好,不必再经东跨院了。” “老爷?” 梅夫人一惊抬头,满眼不可置信的伤痛,可这一回,木成文却并未有任何宽慰,反而对着梅夫人冷冷道: “千云,木家的体面,是永远不能有失的,你是木家的当家夫人,自当把这份体面看的更重。” 一字一字咬的清晰,却也是一句话噎的梅夫人一句也回不出,木成文的目光分明告诉了她,别当他看不出这是她的算计。 梅夫人咬了牙,甩手便走了。 苏姨娘看着梅夫人背影,忍不住叹息了声,做了当家主母,这份心胸却太浅窄了些,周茹毕竟已死,嫁妆也尽被瓜分,只剩了这一个女儿,即便想要她的婚事,可于生活起居上厚待,总是少落下许多话柄? 苏姨娘叹过后,又回过头来,看着木成文瞧着自己的眼光带有几分复杂,眼下只剩了她二人,她便垂了眼带了几分温存: “老爷,凉月终究私心重了些,心里眼里只有这么几个人,对旁的人,即便用心也是有限。大姑娘有了好去处,我如今也只忧心起二姑娘的亲事,我也知晓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女婚事也都有用处,我也不怕二姑娘做了棋子,终归有了好去处,对木家有益,我这做生母的也放心,倒也算是两全其美,也是凉月的错,没得提前和老爷通通口风。” 爱妾如此,木成文到底也叹息了声: “你想的本没有错,只是千云说的也没错,不管谁所出,都是我木家子女,于婚事上,总也要当家夫人出面才不会惹人笑话。” “凉月知错了。” 苏姨娘倒是不做分辩就认了错,木成文心下顺畅许多,却不觉着又想起了从前木宜的婚事上,梅夫人没少有动作,便觉着心下烦闷了许多,可偏偏的,他总还需要着上京的梅家给自己做后盾。 “罢了,此事往后不再提,建安侯府我也会着意给安儿相看。” 木成文又说得几句,苏姨娘又絮絮宽慰了木成文半晌,木成文这也出了院子往前院去了。 这边人方才一走,香枝便领着众人回了院子,待一切收拾妥当,伺候了苏姨娘上榻就寝,香枝便隔着帘子道起了疑惑: “今夜里虽说结局不坏,可怎么倒好像没按着姨娘从前谋划着行过来?” 苏姨娘就着屋里淡淡烛光盯着床顶藕荷色绣着白梅的床帐,面色愈发冷了下去: “四丫头背后恐怕得了高人指点,否则忽然之间怎么能乱了我的谋划,反倒牵着我的鼻子为她筹谋起来,依她的性子,本不该如此行事的。” 第十四章 梁妈妈是木成文身边最得脸的下人,在木家这身份,是比梅夫人身旁的鸾姑更重一些,只是少到后宅来,一向在前院伺候着木成文。她听着木成文的吩咐,却是先把木容送去了后院小佛堂,那里自有一向守着的婆子照管,婆子只当还是府里犯错来受罚的奴婢,行动极是粗鲁,梁妈妈也不道明,只冷眼去看,却见木容也没亮明身份。 夜也沉了,今日是必不能再跪了,梁妈妈少许交代了几句也就走了,几个婆子随手一指小佛堂外一间小屋,让她只去那里夜间休息,白日里只除了一日两餐的时候,余时便要跪在佛龛前,烧香祝祷。 木容等那婆子说完便自行往小屋去,小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灯芯却细弱,光便暗的很,只依稀瞧着摆了架破木窄床,床上扔着两套破棉絮,脏污不堪的模样,木容此时才蹙了蹙眉,只将棉絮推到一边,蜷缩在床上铺着的薄薄一层稻草上,却是很快竟睡着了。 到底这事高了一段落,木成文并不呆,只怕梅夫人那点子计俩瞧的心中有数,虽不知木成文会怎样处置,可依着他对自己的处置,这着实算是轻了。既对自己松了手,却未必会对梅夫人轻轻放过了,毕竟刚则易折,在木成文眼里梅夫人从来就不是个须得人护佑的小女子,又怎么会生出怜惜的心,更何况这一回当真是触了木成文的禁忌。 可这一回,木宁仍旧没到面上来。 木容随在那般地方还睡的安稳,却可怜她院子里的人,各个担惊受怕不能安稳。 木安倒是半下午就回了院子,并没有等筵席散了,且满面郁郁,秋月见了便往自家院子回,一回去就听莲心告诉说木容等的乏了先歇一歇,却是不见了莲子。秋月几番探问莲心只说不知道,是木容遣了莲子出去不知做什么了,秋月也只得就那么等着,可一直等到入夜,木容仍旧未起身用晚饭,甚至连莲子都也没回来的时候,秋月就觉出了不对。 直到戌时三刻,就见几个人提着灯笼往木容院子里来,秋月慌忙开了门,却见了冷着脸的梁嬷嬷站在院门外。 莲心虽不认得这人,可看着秋月模样似不太对,便转身回屋唤了莲子起身,两人极是利落就收拾了停当,秋月一路跟着梁嬷嬷进到屋里时,却见莲子莲心并着正站在屋里,一怔之后,心下了然了。看来这一下午,没在院子里的不是莲子,而是木容。 秋月的心不住往下沉,外间到底怎样了她也并不知,可瞧着木成文身边的梁妈妈都来了,可见闹的并不轻,而梁妈妈的面上神情也是愈发深沉,她四下里去看,正房三间竟是走遍了不说,连下人房和小厨房柴房也都一并看了看,末了把木容院子里伺候的人都聚在了一处仔细看了看,面上便沉的同夜幕一般了。 到底,还是让秋月莲子把木容的柜子打开来,衣裳首饰一件件过了眼,最终一言不发领着人便又去了。 “妈妈,我们姑娘什么时候能回来?” 梁妈妈一出院子就听身后有人问,回头去看,却见了个神情从容清冷,年岁看去也不算小的丫鬟,冷了冷脸,莲子便勉强一笑上前辩解: “妈妈别怪,她是我们姑娘外祖家周少夫人送的伺候的人,来咱们府上也才几日,不懂规矩。” 说着把莲心往后掖了掖,莲心也就听话垂了头退了回去。莲子本以为梁妈妈不会再理会,谁知梁妈妈竟开了口: “老爷罚了四姑娘去后院小佛堂跪上三日。” 说罢,也不等几人道谢,便领着人自去了。 梁妈妈出了西跨院便进了花园子,一路从园中取到,前后院间那道门还并没上锁,只等梁妈妈回来,就见几个婆子一出了花园子进了前院,那锁卡啦一声落下,便有个小丫鬟从树影里露了身,匆忙往西跨院跑了回去。 梁妈妈又在前院里曲曲折折走了半晌,这才到了木成文的院子,却是一片黑黢黢的,连灯也未点,她便出了院子,往旁边的书房院子一瞧,书房里,却是点着通明的灯火。 梁妈妈遣了身后几个婆子自去,便往书房进了,门外一请示,却听着屋里依稀有人正在说话,眼下声音便顿住了,木成文沉了声叫她进去,就有小厮掀了帘子,梁妈妈进了门,穿过小厅,只见小厅左边圆门里那间屋摆着书案书柜,右边圆门里那间屋,一套几案上还摆着茶具,只是木成文却是站在窗子边上,身旁还站在堂少爷木宵。 木宵唤了声梁妈妈,便又回头对木成文说起话: “宣儿也是无心,伯父别要见罪才好。” 木成文不置可否,摆了手让木宵出去,木宵便垂了头告退出去了。 梁妈妈见木成文面色不好,瞧了几眼也未敢回报,木成文看梁妈妈这番作态,便蹙了眉,梁妈妈终是叹了口气,将在木容院中所见一五一十道来,就见木成文面色愈发的坏了,最后眼底里竟隐隐燃着一团火。 “院子里倒也还好,虽说乱,但到底栽种了些花树,只是我听四姑娘身旁伺候的丫鬟说,这也是前几日里四姑娘拿身上的一支银簪请了管事的,这才派了几个婆子去给院子里胡乱种了些花树。” “把那管事的抽到前院来,随便给个活计,只别让她太得意就行。” 梁妈妈低头应了是,可见此事着实惹恼了木成文,却顿了一顿又提醒着: “西跨院里的管事,会不会是苏姨娘使惯了的?” 木成文冷笑了一笑: “谁使惯了的,依附谁的,又有什么关系?纵是再不得脸的,也是我木家的主子,由不得一个下人去轻贱。” 梁妈妈这才又应了一声,瞧着木成文隐着怒,到底还是请示了去: “四姑娘房里伺候的人太过简薄了些,依着惯例,庶出姑娘的院子里,屋中也该有一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再有两个小丫头,还须得有两个教养婆子,就是院子里,也该放上两个粗使婆子,三个小丫头。可如今四姑娘院子里,屋里倒是有三个大丫鬟,听说还有一个是前些日子周家送来的,另外院子里也只有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余者,便再也没有了。” 木成文眉头又蹙的深些,只是思量了半晌,却只说得一句话: “你明日把话传去给苏氏,这些事都交给她去处置。” 梁妈妈应了声是,又等了半晌不见木成文再吩咐,便要退出去,可谁知方才走到一半,就听着木成文又道: “你挑个教养婆子送过去。” “是。” 梁妈妈是从前木家尚在乡村时太夫人身旁跟着的丫鬟,太夫人身旁也只得这一个小丫鬟伺候,经年过去,虽说后来木家发达,却也难免看重,且她□□岁上是眼看着木成文出生又算是眼看着木成文长大的,木成文对她的看重,也是愈发的可想而知。 这一夜里,也只有小佛堂是安安生生的过了一夜的。 只是天将一亮,木容起身自行打了冷水洗漱,吃了半碗清粥便进了小佛堂,跪了蒲团上便就着旁边的经书诵念起来,心下更是愈发的平静。 她与佛也算有缘,佛给了她一世欺凌,却又总算怜悯她,送她再回过往一遭,也算偿了她满心怨念,将来到死,也不至于不甘轮回,再不敢为人。 只是木容心里清净,旁人心里却未必清净,照管小佛堂的婆子正疑惑着,从没见过来受罚的奴婢这般平和,只静静跪着诵经,再没有哭闹的,却就听着远远的从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从没见过这般颠倒是非的,简直也不怕招人笑话,你犯了错!凭什么要东跨院吃亏?” 这扬声一道尖刻又略带稚气的声儿响起,小佛堂的院门就被砰地一声踢开了。 只见木宝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往里进,原本正阻拦的小佛堂里的婆子们一瞧是六姑娘,登时腿软了几分,也不敢再阻拦。 木宝便长驱直入进到了小佛堂,一抬眼就瞧见了正屋观音像下跪着一个清瘦的身影,听着门外这般响动,竟是连头都没回过瞧一眼,木宝愈发恼怒,觉着木容竟是这般瞧不起她,眼瞧着院墙上靠着一把扫帚,竟是一把抓过扫帚就进了屋,不由分说兜头盖脸就打了下去: “我让你猖狂!我让你做小人!我让你颠倒是非!我让你丢人现眼!我让使心眼……” 一行叫嚷着一行便一下一下去打,木容猛然遭这一打很是一惊,木宝显然气大的很,使了莫大的力气,拍的木容后背一阵火烧的疼,勾的脖颈上也一道道的刺疼,她不住闪避,却因跪在地上施展不开,到底由着木宝打了许多下,正是闹的不可开交,就听院子里忽然不知什么被打碎在地上一声脆响,紧接着木容就觉着有人一下把她扑在地上遮住了她,却仍旧能觉着身上这人在不住的替她挨着打。 第十五章 木容心下大惊,也所幸木宝终究也只十一二岁,又是个一向娇养的姑娘,眼下打了十几下也是没了力气,下手慢慢缓了起来,嘴里也仍旧叫骂着,跟来的丫鬟婆子竟也没一个敢上前阻拦,那护住木容的瞅着了缝隙,便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扶着木容也起了身。 这番猝不及防的挨了打令木容满身狼狈,眼下被携着起了身避到角落,倒是赶忙回眼去看,就瞧见了同是一身脏污的莲心,可这莲心眼瞧着是比她伤重了许多,脸上颈上被扫帚刮出的血痕足有十好几道,眼下都往外簇簇冒着血,让木容瞧着只觉自己也浑身上下火烧的发疼。 “也让咱们满府里的下人瞧一瞧,你算是个什么主子?满肚子龌龊心思,自己跑到人前丢脸,却还把这脏污扣到东跨院来?莫非得了好处能给你?苏凉月如今管了西跨院,怎么就没救着你不受罚?你就这么卑贱的上赶着给她做狗腿子?” 木宝打也打了,气却丝毫未平,反而愈盛,累的喘-息也还破口大骂,倒是一向照管小佛堂的几个婆子登时咋舌,这挨打的竟也是个主子?她们惯常就在这小佛堂照管,出去了也不过到管事的院子里去,几个主子偶然也见过,倒是这个寒酸的,还真是从没见过。 莲心紧紧扶住木容,主仆两个紧盯着木宝,莲心虽挨了打,可却沉着的很,见木容一句不接木宝的话,便也一声不响。 木宝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木容均是受了也不反驳,这气才慢慢平稳了下去,到底轻慢的冷冷瞥了木容一眼,转身便领着众人退去,可方才不过走到门口,就见着苏姨娘带着几个丫鬟匆匆而来。 木宝打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在阶上睨了眼苏姨娘,从她身旁便这样要过去,谁知苏姨娘却是一伸手攥住了木宝的手臂: “六姑娘这个时候领着这样一大群人到小佛堂来,为的什么?” 木宝不耐,正欲甩了手走开,却听着身后小佛堂院门里一个婆子抖抖索索回了话: “苏姨娘,打伤了人了……” 苏姨娘眼光一冷,往身旁香枝递了眼色,那香枝便疾行几步穿过众人上了台阶进到院里,一进一出不过片刻,可面色却是悚然大变: “姨娘,四姑娘和身边的丫鬟都被打伤了。” 回着话,又看了木宝面上那轻慢得意的嗤笑,心下一冷: “脸上也都是伤!” 这一下,苏姨娘攥着木宝的手便紧了紧,却是对香枝忙着又吩咐: “赶快到医馆寻个医女来,到四姑娘院子里候着去。” 香枝应声,忙忙吩咐了个婆子去,苏姨娘此刻却又松了手,对身边两个大丫鬟吩咐: “你们随着六姑娘到东跨院,把这里的事一五一十的禀报给夫人,待我把境况仔细问清了,也往东跨院去见夫人。” 木宝冷笑: “怎么?找我娘告我的状?你也配?” 眼底终究带着几分恨,转头便领着众人去了。 苏姨娘细眉微蹙,看着木宝背影看了几眼,这才回头去问香枝: “伤的重么?” “奴婢瞧着地上扔了笤帚,怕是六姑娘拿着打人用了,偏那笤帚硬的很,四姑娘脸上颈上刮出了许多血来,也不知伤口深浅,落不落得了疤。” 苏姨娘垂眼暗思,昨夜里木成文那举动,算是重重抬起轻轻放下,到底四丫头也是木成文的女儿,何况一早没了生母,眼下又过的这么卑苦,难免不引得木成文心下几分恻隐,虽说今早着了人来说四丫头院子里的事都交了她处置,即便没有冒头,可终究破了木成文从不过问后院的惯例。 苏姨娘咬了咬牙,香枝上前扶住她,几人便上了台阶进了院子,满院里倒也尚好,只是进到小佛堂里,就瞧出了杂乱,连佛像前的香炉都被打翻,撒了一地的香灰。苏姨娘抬眼去看角落里莲心扶着坐在蒲团上的木容,眼下也只从容坐着,竟是不哭不闹,连受惊都未曾露出,她心下微微一动。 “怎么伤成了这样?” 苏姨娘几步上前,便用帕子托住木容下巴抬了脸去看,眼底露着关切心疼,只是血已泛了出来,眼下盖住伤口,当真是瞧不出深浅,苏姨娘心一沉,这伤在腮上和下颌,若真是重了,可就落了疤了。 木容眼下瞧见了苏姨娘,眼底才露了泪光,苏姨娘手一松开,她便垂了头,泪珠子往下掉,一旁莲心站着,苏姨娘回眼去看,伤的比木容还多。 “我已着人去请了医女,你这伤可拖延不得,还是赶快先回院子去吧。” 木容却是一避: “这怎么行,父亲要我在小佛堂里跪上三日反思,今日这才第一日,一本经都还没念完,怎么能走?” 香枝一听这话忍不住急躁: “我的呆姑娘,也不看看什么时候,眼下这时候还说这些?您的那些罚,等伤好了再来领罚也就是了,正是眼下这时候,要真是留了疤,那可就是一辈子的大事了,您怎么就不体恤着我们姨娘的心呢?” 一行说着,便给几个丫鬟使了眼色,登时几个人上前扶住木容,便往外去了。 且不说这边苏姨娘令香枝领着木容回院子医治,却是留了另个贴身大丫鬟香叶陪着留在了小佛堂,看着抖抖索索躲在一旁的几个婆子,便招上前来问明缘由,愈听颜色便愈冷,最终看了末了站着的那个婆子,冷冷道: “你做的很好,若不是眼瞧着不好去报知了我,还不知要闹出怎样大的错处,看四姑娘那忍着受着的模样,难道要等三日满了把人放出了小佛堂,却是带着一脸的疤瘌?到那时候,恐怕你们各个都逃脱不了干系!” 原来是这婆子往前院去领香烛纸钱,回来半路上就见了六姑娘领着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往小佛堂去了,这一下惊的不得了,就近便跑去了西跨院给苏姨娘报信。 苏姨娘给香叶打了个眼色,香叶便从荷包里摸出个一两的碎银子给了那婆子: “姨娘赏你。” 那婆子得了赏赐便憨笑了笑,碎嘴了起来: “要说起来,咱们还都没见过这么落魄的主子,昨夜里梁妈妈送了来,也不提是个主子,这四姑娘自己也不分辩,我们瞧着寒酸就当是个丫鬟,也没给好脸色,就是方才这事,我听院子里这几位和我说,六姑娘从来到去,不知打骂了多少,那四姑娘是不还一句嘴不还一下手,生生也就受了。” 苏姨娘点了头,便领着几个丫鬟往外走了。 这边苏姨娘出了小佛堂便径直往东跨院去了,走到半路上,东跨院那边木宝也就到了,自然也惊动了梅夫人,梅夫人正坐着听下面人报禀着,这一下就豁了茶水立了起来。 “我不是交代了这事不许告诉东跨院里的人么?是谁告诉了六姑娘?还撺掇着六姑娘到小佛堂去生事的?” 梅夫人竟是少有的声嘶力竭,本就一夜没睡好,此刻眼底布着血丝瞧着愈发令人害怕,鸾姑急急便出去了,过了半晌便又回来,面上便带了几分急躁的讳莫如深,一溜疾走到了梅夫人身旁,这才附耳低语: “今早六姑娘到三姑娘房里一同早饭,正是早饭罢了六姑娘往外回的时候,三姑娘院子里几个丫头正悄悄议论这事,就被六姑娘听去了。只说那时六姑娘一言不发走了,都当没听到,谁知竟回自己院子把人都带去了小佛堂。” 梅夫人心下狠狠一缩,便又慢慢坐下了。 木宁的院子? 看来这人本是冲着木宁去的,谁知歪打正着,让个炮仗脾性的木宝听去了,顺便也就发作了。可昨夜的事,分明是关起门来只有木成文带同她和苏凉月三人在时才说的,她虽和鸾姑讲了,却也交代了昨夜的事都不许令跟着的人在东跨院里散布,怎么就有丫头会在木宁的院子里议论起往后西跨院用度不必再经东跨院的事? 只一瞬,梅夫人便参透其中玄机。 一挥手把屋里下人全遣散了出去,梅夫人到底没能忍住,满是森冷的咬牙切齿: “好你个苏凉月,手段耍到我东跨院来了!” 第十六章 因着此事伤到了木容脸上,也就可大可小起来,且苏姨娘一向谨小慎微,何况木容前夜里又牵扯了旁的事情已然引得木成文注意,此事也理所应当便闹到了东跨院来。 只是梅夫人却比苏姨娘更早一步,在苏姨娘到东跨院的时候,就听着梅夫人已然知晓了六姑娘做的事,眼下气的胸口疼,又着了人往西跨院去探望木容,并也已处罚了六姑娘。 “夫人把六姑娘禁足在房,一个月不许出来,并还让抄写观音心经一百张,说是等一月后禁足期满了,再让去给四姑娘谢罪。” 苏姨娘听着拦在荣华院的鸾姑说罢,只勾出了个浅笑,转身便去了。 “有人到前院去知会梁妈妈了吗?” 梁妈妈一早遣了人去她那里说了四姑娘房里的事都交给了她去处置,恐怕这传话的人还没出西跨院,木容就在小佛堂里出了事,木成文眼下正在衙门里办公,也断没有总拿后宅的事去烦扰老爷的道理,可这事闹到如今地步,梅夫人又显然的护短,她一个偏房妾室怎么也处置不得,只好请梁妈妈来了。 “六姑娘闹得动静这样大,哪里还用去知会梁妈妈,恐怕这会子梁妈妈早已知道了吧。” 香叶悄声回禀,苏姨娘点了点头,面色却始终深沉,一路往西跨院回的路上,终究还是想不透: “昨夜的事,我只让你在西跨院里悄悄散布了去,怎么这消息就传到了东跨院来?你莫不是闹混了吧?” “这样的事奴婢哪里敢不仔细,确实是今早只装作不经意透给了几个惯常好事的婆子,可谁知竟是飞快就传到了东跨院去,莫不会是芳姨娘?” 苏姨娘沉了脸,芳姨娘虽说眼下住在东跨院里,可她从前却是在西跨院的,如今那院子也还给她留着,里面的人也都是她自己的人,香叶的猜测也有可能,也没准是就被芳姨娘的人听去了,便又传到了东跨院去。 “要真是芳姨娘那边露的口风倒也罢了,可我总觉着这事不大对,却又想不透哪里不对,四丫头这一番虽说劫难不断,可也眼瞧着并没有吃什么大亏,也是没道理,她也断不可能忽然间便凭白着聪明了起来,把这四下里的人都算计了进去。” 苏姨娘想不通,香叶却是不以为然: “四姑娘才多大,十四岁的姑娘家,纵然眼下忽然间有了计谋,可也断不可能拿自己的脸去行这凶险,姨娘也瞧见了,半张脸上带着脖颈都是血糊糊的,这要是弄不好,以后落了半脸的疤,纵然再能算计,也没了前程了。” 苏姨娘听了这话,沉吟着便点了点头,香叶说的也有道理,她虽说没吃大亏,可脸上的伤却是把什么都给遮掩了。 苏姨娘想到了木容脸上的伤,却是忽然心念一动,梅夫人自觉吃亏却没有闹腾起来,一副息事宁人护着六姑娘的模样,恐怕也是因为木容脸上的伤吧,她伤了脸,云家来人时这亲事断不能再提木容,否则一个寒酸的偏房庶女又毁了容貌,还有什么可说的?老爷也决不能让这门亲事断了,恐怕就是要推木宁出去了。 梅夫人也算因祸得福,这件事上可算是遂了心愿了,可木容这些日子里忽然间不肯忍气吞声了,是不是也是为了云家的亲事? 苏姨娘心里走马灯似的飞快盘算起来,若是木宁得了云家这亲事,云家大少爷和三皇子是同门,交情匪浅,眼下瞅着朝堂上似乎也是三皇子封太子的呼声最盛,云家大少爷如今就这般得势,若是三皇子封了太子将来登基为帝,云家大少爷便是愈发的飞黄腾达,此事于木家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可于她这一房来说,却是天大的歹势。梅夫人得意了,有了这样的女婿撑腰,往后她和大少爷在木家的日子,恐怕就难以维持了,而没了娘家做后盾的大姑娘二姑娘,往后在婆家的日子也未必好过了。 苏姨娘心里泛冷,紧紧攥着的手里满是冷汗,这门亲事,哪怕是搅和了,也决不能让梅夫人遂了心愿。 苏姨娘这边往西跨院里回,木容却是早就被送回了自己院子,秋月一见木容这样,登时惊的跌了木盆,莲子却是沉着脸三两步上了前,一把扶住这主仆二人,一并接进了东间里。 “不是去给姑娘送些吃食吗?怎么这样回来了?” 木容疼的嘴唇青紫咬牙不肯张口,莲心便捂着肩头低声去回莲子: “也不知是怎么了,我刚到小佛堂,就瞧见一院子的人,那位六姑娘便提着扫帚正在屋里打姑娘,我也顾不得,就跑上去了。” 莲心蹙着眉,面色青白青白的,莲子瞧着秋月围着木容,她便转身往自己下人房里回了一趟,取了件干净衣裳催促莲心换上,莲心接了衣裳正要去换,木容便阻拦道: “苏姨娘说请了医女来,等会子一齐看了伤你再换,眼下别乱动,别弄的伤上加了伤。” 莲心应了声便再没动,可木容说这话时,眼神却是飘忽一下扫了莲子,莲子警醒,便往窗口去: “我瞧瞧这医女什么时候到。” 木容由着秋月给她解开了衣襟略是拨开看了看,只见半年肩头带半个脊背上青红一片的肿了起来,木容疼的受不住,便去催促秋月: “去烧一盆滚水来,放温了洗一洗,不然这满脸是血的,总不能等医女来洗。” 秋月应了声就出去了,莲子便立时离了窗口到了木容近前,木容便低声交代: “去把我之前让你留着的那药包拿来给我放在枕下,若是梁妈妈来了你就提前知会我声,若是没来便也罢了。” 莲子眼底一缩,看来这药的事儿,自家主子是预备着这个时候趁势闹将出来了,刚应了声,就听着木容忽然转了风头,看向了莲心: “这法子虽好,到底冒进了些,幸而有个苏姨娘挡在前面,否则一疑心便到咱们身上了。” 莲心听了这话也不辩解,低了头去认错: “是莲心冒失了,连累着姑娘受了罪。” “不过这伤倒是真好的掩藏,恐怕略有些疑心,瞧着你我脸上的伤,也未必会疑心了。” 木容却不以为意,眼下这时候,伤了脸也当真未必是坏事,至少于她而言。眼下木家这场面,才算是真真的拉开了场子,到底木宁真沉得住气,这个时候了,还是没见她一星半点的身影。 “医女姑娘来了!” 院子里赵妈妈扬声唤了,就见秋月也端着木盆领着人进来了,倒是个形容刻板看去二十许岁的女子,一进门瞧见了木容和莲心,眉头便先蹙了起来: “伤口脏污,处置不好恐怕伤上加伤!” 秋月拿了棉巾湿了水就要去洗,却被医女给拦住: “手脚轻着些!” 这边便掏了药箱里的瓶瓶罐罐,给木容医治了起来,待洗净了看见面上颈上的伤口,这医女才开口: “身上的伤瞧着虽凶险,却没伤了筋骨,等淤血散了也就好了,这是活血化瘀的药膏药酒,每日里揉搓涂抹。至于脸上的伤,倒要仔细一些,用过药后莫要再沾水,每日里用药水洗了再涂药膏,等着结了痂换这个药膏,痂落了只看留的印子深浅到时再说吧。” 木容一一应了,忍不住嘶了声: “倒是火辣辣的发疼,姑娘可有法子减缓减缓?” 那医女倒是不苟言笑: “把这药抹上,明日里就会好许多。” 木容道了谢,那医女就小心在她脸上抹起药膏,却正是这个时候,木容忽然瞧见站在窗子边上的莲子转了头过来,朝她看了一眼,她便轻着声儿又对医女说起来: “还想烦请姑娘帮着瞧一瞧,这包药,治受了冷发的伤寒,可还对症?” 秋月一下子怔住,面色一变,就见木容从枕下掏出一个药包来,秋月只觉着心都要蹦出来了,那医女抹完了药,顺手把药瓶子递给了秋月让她去给莲心抹,顺手也就接过了木容递来的药包,倒是一拆开了只翻捡了两下,便扬眉道: “这药可不是治伤寒的,若是伤寒了吃下去,可就病症愈发的深了,用得久了必会伤身成大症候,将来婚配恐怕于子嗣上也都无益。” 说着,却瞧见木容脸色猛然一变,她心下忽然有些明了,伸手便切上了木容腕上,诊了脉,不过片刻又松了手: “怪道瞧着你似有几分不足,看来前些日子吃这药已然伤了元气,我倒是给你开个方子,你照着吃一段时候,慢慢将养将养再瞧着吧。” 木容勉强应了,便再也不说话。 待这医女走了,木容仍旧郁郁,莲子忖了半晌,方才说了一句话: “也是姑娘底子尚好,就这么也硬是扛过来了。” 虽说心中早已有数,可到底眼下得知了确然的消息,难免有些后怕,秋月便趁了这空往外去,只说这临近晌午,去给木容预备午饭,木容也未作阻拦,秋月出去后莲子方才冷了脸: “这药是秋月从东跨院拿来的,回回东跨院叫人去回话也是她去的,我本还想着她或许并不知情,毕竟这药是梅夫人给的,可如今看她这份心虚的模样,只怕她心里也是有数的,倒不知是怎样的实惠,竟养出了个背主的奴才。” 莲子一向言语锐利,眼下止不住的冷笑连连,木容便问了莲子: “你可瞧清楚了?梁妈妈到底听见屋里的话没?” “我瞧着梁妈妈一个人进了院子,到屋门外时恰姑娘提了药的事,梁妈妈便顿住了,直等到医女给姑娘诊完了脉,梁妈妈这才走了。” 木容点了头,这事未必会闹起来,只是依着如今让梁妈妈心中有数,木成文也就心中也有数了,这般,倒是把心中对梅夫人的灰心又多几分罢了。 一时间正是主仆三个在屋里静默无言,就听着院子里忽然一阵杂乱脚步声。 第十七章 莲子听着声儿便赶忙开了东间门去看,只这功夫,人就走到了东间门外,却是苏姨娘身边的香枝,身后还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正预备着敲门,却见了莲子开门,便笑了起来: “姑娘可吃过午饭了?” “还没有!” 莲子一瞧是香枝,便笑着把门开了,香枝便进了屋,一见木容面上敷着层青色的药膏,瞧着一道道的却还是吓人,叹息了声这才道了好请了安: “正好还没吃午饭,姨娘院子里特意找了人炖了些滋补的药膳给姑娘送来,方才也请那医女去问了,对伤势没有任何不妥的。” 木容赶忙道了谢,便催促莲子去接下,香枝便一眼瞧见了屋子里还站着的莲心,脸上的伤看着比木容脸上的还多了许多,便赞叹了起来: “实在是个忠心的,要不是这丫头护着,还不知四姑娘伤成什么样呢。倒是姨娘说起来,这人虽是周家送来的,可如今到底是在太守府里伺候了,断没有让四姑娘自己发月钱份例的道理,以后这位姑娘的一应吃穿用度带同月银,都从了咱们府里二等丫鬟的份例,同莲子是一样的,刚好也补了四姑娘房里的缺。” 木容笑了没说话,莲子便接了口: “我瞧着行,从前见她呆头呆脑的也不觉着好,也就今日里才看出了好来,为人奴婢的,旁的本事不要,只一个忠心也就够了。” 恰秋月进屋来,就听见了莲子这番话,肩头不觉着缩了缩,抬头露的笑就带了几分勉强: “香枝姐姐来了。” 香枝却不知她们内里情由,只一味的笑,指着院子里还站着的几个婆子: “姨娘也是等不及,虽说昨夜里老爷交代往后西跨院里一应支出自行处置,不必再经东跨院,可到底离着发月银月例的日子还早,思量着四姑娘这里不同旁处,就先开了小库房拿了些积攒的东西,姑娘也别嫌弃,勉强先用着,等到了裁衣裳制首饰的时候,再给姑娘做新的。” 木容却是露了几分十足的惊讶,随即也有了淡淡喜色,香枝看了便记在心里,招呼了门外的几个小丫头把东西都端进了屋,一一交代,这是从前二姑娘穿过的衣裳,这是苏姨娘从前用过的一整套银制头面,只说金的宝石的撑场面用的首饰未免贵重,手里都并没有多的,只等回头算了再另去打造,木容便一一听了,却是一抬头,瞧见这端着东西的小丫头里,有一个格外的脸熟。 香枝□□都交代齐全了,又说起这房子和家具来,倒是破旧的不行,从新装饰还须得等一等,便木容也并不甚在意,就又指了身后的几个小丫头: “这是新进入府来伺候的小丫头们,姨娘惦记着姑娘屋里院里的小丫头都不够数,就让我把分到西跨院来的都领到四姑娘这里来,先紧着四姑娘拣选,旁人的屋里也都并不短缺。” 一溜站着的四个小丫头,木容只盯着那一个去看,香枝瞧着便笑: “姑娘也喜欢她长得喜庆吧?她叫做危儿,是前头粗使婆子家的女儿,前些日子刚选进了府里伺候,我瞧着手脚也麻利,姑娘要喜欢,就留了她?” 木容点头一笑: “我也是喜欢她长得喜庆,我这院子里……” 木容低头露了几分赧然,没把晦气两字说出口,香枝便也适时住了口,等木容缓过来,这才又道: “不耽误姑娘用午饭了,既是选了这危儿,现在就把她留下伺候也是了,奴婢这就回去和姨娘复命去,这位莲心姑娘和危儿,也就一并入册了。” 木容赶忙令莲子相送,香枝道着不敢,到底还是让莲子把她直送到了院子外去,木容见人去了,面色便渐渐现了冷淡,忽然说了声口渴,秋月立时倒了水送到木容跟前,木容接了茶盏,却不急着去喝,只抬了眼,不明意味的瞧了秋月一眼,沉声道: “我那日不过在你跟前赞了这丫头一句,转脸,这丫头就叫荣华院给撵出来了。” 声音不冷不热,秋月却是腿一软,竟是噗通就跪了地,把屋里的危儿吓了一跳,莲心却是走到了木容跟前,眼神一般冷的瞧着秋月,那秋月便颤着声分辨起来: “这些,奴婢当真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那药,也是梅夫人唤人去回话,直接给了我的,奴婢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姑娘一定要信奴婢!” 木容不置可否,只缓缓将杯中水喝了,把那杯子捏在手里转着看了看,方才淡淡说得一句话: “我自然信你,即便不信你,也要信孙妈妈,即便不信孙妈妈,也要信我娘。”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到底没说清是信还是不信,可话音终究透着凉薄,冷的秋月直要打颤。木容却没在她身上多做口舌,只说了声起来吧,就又看过了危儿去: “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张姑姑给取的。” 鸾姑给取的名儿,可见也曾得主子欢心,只是可惜了,就被一句话得了疑惑,撵出了荣华院,只是不知是梅夫人太过小心,还是木宁极为谨慎。 “也罢了,往后就在屋里伺候吧,只是我这院子里人少,你和你几个姐姐虽说在屋里伺候,可院子里的活计也都得做,虽说苦了些,可将来,也未必不是造化。” 危儿许是年岁还小,也或是心大,被从荣华院那样的地方撵了出来到她这落魄院子来,云泥之别,竟也没见太过委屈,木容看着她圆脸圆眼喜庆含笑,不觉着心里也畅快了许多。 这边木容安生在院子里养伤不提,苏姨娘倒是每日都遣了香枝来过问一回瞧瞧伤势,梁妈妈再没往后宅来过,可却依稀听说这木成文这些日子里都不肯见梅夫人,后宅里往前院送出的吃食里,苏姨娘的倒是都被留下了,可东跨院送去的,却是送去一回被退回一回。 这些话都是香枝来时嚼出来的,否则以着木容这院子的偏僻,外面的事都是少知道的。自然了,香枝到这里来说的话,也是苏姨娘允许她知道的事。 只是过了七八日后,脸上的痂慢慢有了要脱的迹象,苏姨娘又请了医女来瞧一回,只说这样早就脱痂是好事,说明这伤口没那样深,如此留下的印子也必就浅了,却也因着皮肉慢慢长好,不住的发痒,每日里莲心除了照料自己,还得瞧着木容不许她抓。危儿却是极快就和院子里的人热闹起来,可见从前在荣华院里是拘着性子了,如今和酒儿愈发的能闹,这院子多了她,每日里也不知多了多少叽叽呱呱的笑声。 这一日里,香枝再来时,便影影绰绰的又提起了东跨院来: “也不知真假,昨夜里听说东跨院里闹腾的动静极大,六姑娘房里也不知怎么了,半夜里只说窗外有人,映着老长一道人影,把屋里主子奴才都吓得不轻,今日一早就听说六姑娘吓病了,烧的乱说胡话,却也不知道是不是梅夫人心疼六姑娘,这是变着法子的想要六姑娘脱了罚。” 木容吃着药,听香枝说着却也觉着离奇,木宝那人虽说跋扈,却是个不屑作假的,倒真是或许半夜里瞧见了窗外有人,这才受了惊吓。这些日子她养着伤也吃上了那医女给开的养身药,身子倒是眼见的好了起来,原先总是手脚冰冷的怕冷,如今也都慢慢热了起来。木容正听香枝说的起劲,却见香枝忽然左右瞧了瞧,带了几分促狭的笑靠近过来说道: “姑娘,我听说云家的人,可眼见就快到峦安了。” 木容不防备忽然有人提起云深来,这一怔,竟有些茫然,抬眼去看了莲心,把香枝给看的疑惑起来。 木容自顾自的出起神来,也不知香枝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是被莲子给晃着醒了神,两人瞧着木容这样,心下也不住疑惑。倒是危儿来的那一日起,秋月不知怎么的,很少往木容的院子来伺候,都只在院子里忙,眼下这屋里,也就只有她主仆三人,木容缓过神来,瞧了两人一眼,便是淡淡张了口: “云家眼下正是烈火烹油扶摇直上,云家这婚事,我并不想要,门不当户不对,嫁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那姑娘是预备着把云家的婚事让给三姑娘了?” 木容话音方才一落,莲心竟就急急接了这一句,话里,竟还透着一股子冷。倒是少见,她一向少言寡语,今日却是如此失态。 木容垂了眼,却说起了旁的: “你到底在太守府里还不熟悉,否则那日里知道把话传去木宁的院子里,却不知木宁一向是个明哲保身的,话传去了也不过石沉大海,却亏得被木宝听去了,这才闹出了一场事故。云家的婚事,未必是我想让就让,不想让就不让的,可总有一点,你心里该明白,这婚事,得了也未必是好事。” “未必是好事,可却要让三姑娘遂了心愿了!” 莲心竟带出了几分急躁的恼怒,木容眉尖一蹙,冷然对莲心道: “你莫不知,说的多,便露的多么?” 第十八章 莲心见着木容忽然沉了脸,猛然意会自己方才太过失色,便是垂了头强压心底翻腾,木容也沉默了不再做声,倒是莲子,虽不明缘由,却一句没有插嘴,她似乎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个自卖到自家主子跟前的奴婢,她的忠心,可不是没来由的,许是一眼瞧出了自家主子同东跨院里的恩怨,这才肯忠心的,瞧她方才因着三姑娘将要遂了心愿的事一下恼怒,可见她和东跨院里积怨不浅。 木容缓了半晌,见莲心眼底虽还有几分不甘,可也算把持住了自己,这才又开了口: “要么,把你的事和我说清楚,要么,你就管好自己,从你进太守府的第一日我就和你说过,这太守府,可不同旁的人家,一言一行俱要仔细,否则不定哪个纰漏就把你全数露在了旁人眼中,你既觉着和我是同道中人,那只消听话行事,我也自会给你一个好交代,不枉你忠心伺候我一回。但只一样,如今日这般行径,往后都仔细收好了,再没露出一回来!” 木容极为少有这般言辞锋利又冷冽,却是令莲心心神一敛,低低应了声是。 莲子瞧着屋中甚是凝重,便赔笑从妆台上拿了药来: “也是时候该抹药了,要说起来,前日医女来送的这药,我瞧着比上回送来的好,颜色也清,味道也好,姑娘说抹着还舒服,最要紧的,我瞧着才几日的功夫,这印子都浅的多了。” 说着话,递了眼色给莲心,莲心便上前接了药去到木容身旁,木容冷脸: “你倒肯提携她!” “一个院子里,也就这么三两个人可心,若再闹的这般僵,姑娘没得心里不爽快,日子可就愈发没得过的。” 正说着,院子里一阵唧唧哈哈大笑,正是危儿的声音,木容面色便缓了许多,莲子不觉也发笑: “没见过这么没上没下的,只顾着在院子里胡闹,姑娘也纵着她。” “我也一般这样纵着你和她,却也没见你两个这样知足过。” 木容轻嗤着讽了两句,说罢也自觉好笑,便也笑了,莲心见木容笑了,想想方才木容所说的话,面色也缓和下来,木容便一抬眼看了莲心,却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来: “上回说要去舅母家,可这一耽搁就是将近一月了,眼瞧着都十月了,也该去舅母家走走了。” 木容心里自是有旁的盘算,不管从前那十几年后的皇商周家到底是不是这个周家,可自己的事却当真是无法搁置,眼下因着闹起的许多事,梅夫人的一时蛰伏也好,苏姨娘的忽然示好也罢,却都不会长久,想要安稳过日子,也只有靠自己。可她终究一个闺阁女子,外面的事,总需要一个人去帮着自己操持。 可自己一穷二白,所有的,也只是周家这门亲戚了。能不能携了自己,也只有自己去谋划了。 “那我现下就去回了苏姨娘,若是允了,这两日大约就能去周家拜访。” 木容是庶女,周家也是小户人家,自然不需要那样多的礼节。可木容却忖着有些担忧,苏姨娘若是忽然真就提前送了拜帖去,周家会不会不防备,露出了这才是木容第一回拜访,可却也没其他的法子,只得遣了莲子去苏姨娘处请示。 谁知苏姨娘不仅是允了,竟还忽然做派起来,果然遣了个婆子先行带了几样薄礼送了拜帖去周家,天未到黄昏时,周家竟也遣了个婆子带了几样礼回了信。 木容瞧着周家回的几样小礼,点心荷包等物俱是平常,听说那婆子少言寡语,幸而没露出什么纰漏,可苏姨娘这忽然间的做派,却隐隐令木容觉着,她或许对自己生了疑惑。 有些忌惮也是好的。 木容一笑,只是看着这些回礼,木容又忽然觉着如今的这外祖周家,似乎带了几分的古怪。 第二日一早,便有了木家一架小马车候在了西跨院偏门里,木容带了围帽,莲心危儿服侍着就上了车往周家去了,莲子和秋月,却是一个都没让跟着。 这一回倒是一路顺畅,很快就到了周家,莲心前去拍门通报,木容就等在马车里。 木容把窗帘掀了道缝隙去瞧周家,只见青褐色大门,不显张扬也不厚重,门脸也不算大,只是上面挂了道匾额,书着周府二字。方才莲心叩门有人开了往里通报,极快便有个老管家迎出来,让将大门开了,把马车赶进了周家前院里,才令几个小厮退避,只有个婆子上前伺候。 木容下了马车,隔着围帽看四处都一片模糊,那管家便是低头来报: “地方窄小了些,表姑娘莫见笑,前院是少爷起居的地方,伺候的也都是些小厮,少夫人在后院里等着表姑娘了。” 木容点了头,就随着这老管家往内里走去,老管家略是有些驼背,行走的极慢,木容便是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家如今的宅子,三进三出的宅子,连个花园子也没有,老管家送到第二进里便停了脚步,只有那婆子继续引路进了垂花门,看来周少夫人是住在最里面的。 木容这舅母当初进周家门的时候,她的外祖外祖母尚且管家,自是周家的老爷和夫人,于是就称了新进门的夫人做少夫人,及至到了后来周家出了大事周夫人连惊带气病没了,这称呼也没改,始终叫做周少夫人,恐怕要改也只等周景炎娶亲后了。 及至进到最里一进,那婆子却没引着木容去正房厅里,反倒去了东偏间的小茶厅,请着木容坐下了,这才道: “少夫人每日晨起都要念经的,表姑娘略等等,老奴这就去请少夫人来。” 木容点了头,那婆子去了,木容这才取了围帽,四下看了看,屋内摆设虽不说奢华,可却让人瞧着很是舒服。极快有个丫鬟进来奉了茶,很是中规中矩的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也抬眼四处乱瞧,看来虽说周家如今落魄了,可大家的规矩却还一直守着,连下人都很是懂礼。 木容也没等太久,眼下也不过巳时二刻,不到三刻的时候周少夫人便从西偏间出来了,木容起身迎着,只见周少夫人形容端庄神情清冷淡漠,一身石青色衣裳极为素净,满身上也只带了一副翡翠耳坠子,只是从木容身边过时,便飘来了一股香火的气味儿。 木容垂首等着周少夫人落了座方才行了礼,周少夫人摆了手,她身后的丫鬟便立时上前扶起了木容,正是方才奉茶那丫鬟。木容便又坐了回去,这丫鬟又给周少夫人奉了茶来,只是从木容身边过时,木容却瞧见了茶盏里分明是一盏白水。 “我总睡的清浅易醒,一醒又睡不着,成夜成夜的睁着眼,这茶就愈发不敢饮了。” 周少夫人浅啜了一口白水便对木容说了这样一句,也算是解释,木容便点头: “那舅母入睡前可以吃些小米熬煮的粥,或是吃上颗龙眼,用龙眼煎汤当做茶来饮也是行的。” 周少夫人一怔: “你怎的懂得这些?” “从前也有阵子睡的不好,试了许多法子,这些倒是省事好用的。” 木容一笑遮掩,这法子她如今怎么会知晓,自是前世在云家里,多少夜不能寐,这也还是莲子四下寻来的方子。 周少夫人听了木容这样说,此时也就上下打量了木容几眼,瞧着木容这一身的装扮,她神情终是略有松动。 “倒是听了些传闻,说你在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木容忽然顿了顿,她在木家的日子,怎么会传到周少夫人耳朵里?可嘴上却仍旧浅浅一笑道: “好不好的,也都是日子,总是要过的,只能自己想了法子让自己好过些。” 周少夫人听了这话点点头,面上终是现出了几分笑意: “你能这么想的开就是好的。” 说话间那丫鬟又走了进来,奉了一碟荷花糕,白瓷的碟子上垫着碧绿的荷叶,上面托了几块莹白的糕点,还没走进就飘来了一股子荷叶荷花的清香。 “我也不知你爱吃什么,倒是你娘从前在的时候,很爱吃这荷花糕,如今在木家想来也不会有人费劲给你做这些,你就尝一尝,若是喜欢吃,我就让人再给你做些带回去。” 木容的舅舅比周茹大了七八岁的模样,而听闻周茹出嫁的也晚,自然周少夫人入门后也和周茹处的日子不短。 可木容听了这话却是心里又一阵疑惑,周少夫人说她娘喜爱吃的是荷花糕,可孙妈妈却是分明和她说起过,她娘最喜爱吃的,是秋梨酥。 心中存着疑惑,木容便只浅尝辄止,周少夫人似乎瞧出了木容心有旁骛,便是约略带出些疲乏之态来: “本该多留你在内院,只是今日恰是我礼佛的日子,午饭也要吃素。倒是刚巧,今日你表哥倒是在家,现在该是在外面的书房,你们兄妹十几年没见过,上一回还是你刚出生时他才看过你,今日你就去外面同你表哥一起用饭吧,自家兄妹也不必拘泥。” 木容顿了一顿,可看周少夫人却是一身的霁月磊落,于是应了是便起了身送周少夫人出了门,又进了西偏间去。 这一趟,她本也就是来寻周景炎的。 第十九章 周家这些年都是靠着京郊一个铺子过活,那是抵账出去都嫌不赚钱的铺子,倒是几年前周景炎从管事的手里接过,生意好了许多,随后周景炎就在峦安城里还算热闹的地界儿又开了第二间铺子,正是做布庄生意的,故而这几年里周家的日子才约略好过了些。 当年周家一把大火烧尽了老宅,一应仆从跑的跑抵账出去的抵了账,却还剩了些粗苯年老的,周少夫人便也一并留在了身边伺候,是以如今周家伺候的大多都是年老的,丫鬟小厮并没有几个。周家不过周少夫人和周景炎两个主子,却要养十几个奴才。 仍旧是那婆子将木容送出了垂花门,二进里便是了周景炎起居的书房,倒是比里面宽敞了些,左右正是两个院子,此时左边书房院子的门是开的,方才入门时并没见到的周景炎,此刻正独身一人坐在院子石桌旁,那婆子上前通传,周景炎听着话便回过头来去看木容,随即展颜一笑,便起身迎来。 巳时阳光正好,秋风又是一扫,他袍角那么摇曳的动了一下,冠玉一般的面上沐着春风的浅笑,怕是寻常的女儿家见了这样的公子,难有心不动的,即便是木容见了他,也止不住嘴角带了笑。 “方才就听人说木家表妹来了,我就想着娘今日里礼佛,恐怕你去了后院也得早早出来,这不茶还没预备上,你果然就出来了。” 周景炎很是活络却不俗套,接到了木容跟前却又隔了三步就顿住了脚步,极是守礼,木容便含了笑对着周景炎行了一礼,周景炎受了礼便一指院子里桐树下的石桌凳: “今日天不错,不如就和表妹坐这里吧。” 他是要避嫌,必是要在亮敞有人的地方,木容便应了声随着坐在了石凳上。 那书房伺候的婆子奉了茶来就觑着眼往木容面上偷瞧,周景炎便笑看那婆子: “婆婆也觉着表妹极像姑母吧?方才猛然一见倒是惊了我一下。” 那婆子眼眶红了红,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便又退下了,木容悄然扫了莲心一眼,那莲心会意,便扯着危儿两人往院子门口处站着,细碎的低声议论起周家来。 周景炎闲淡一般抿了口茶,便细细的品着味道,长眉舒展又微微蹙了一蹙,过了片刻才又舒展开来,垂了眼放下茶盏也不去看木容就道: “表妹可是有事相托?直言便罢,我若能相帮的,必是奋力而为。” 木容却是止不住一笑: “纵然是至亲不过的,可几十年不曾往来,表哥又不知我到底要求些什么,怎么就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景炎却是挑眉一笑,却不言语,只是眉宇之间带着几丝笃定,木容便紧了紧袖笼里攥着的那两张纸,再三思量后,便也开门见山,将两张纸一字排开摆在了石桌上。 周景炎只端着茶盏,垂眼就着石桌看了几眼那两张纸,温煦的面上那丝浅笑丝毫未散,甚至神情都没有任何改变,木容只当他并没瞧出什么,却听他淡然道: “这些铺子倒都是好地方,只是眼下运作却是平平,没能好好经营,只被人当做了拿银子用的地方罢了。” 木容眼底有些复杂,想要说明却又不知要怎样说去,这般欲言又止,周景炎便放了茶盏: “我知道,这些从前,是姑母的陪嫁。” 这一回倒是木容忽然露了惊色,周茹出嫁时周景炎年岁尚小,这确然是周茹的嫁妆单子,周茹将它放在了妆奁夹层里,木容从前也是出嫁后有回不经意把这妆奁掉到了地上,那夹层才露了出来,眼下桌上这份,是她抄录而来的。可周景炎不过几眼就看出这些来,可见本事非常,不是记忆惊人,便是心思下的足够深。木容忽然有些笃定,十几年后炎朝的皇商周家,只怕正在眼前。 “这些铺子从前都带有周记二字,即便是姑母出嫁后也未曾改过,倒是十多年前,姑母去后不过一年,这些铺子陆续便改了名字,若我猜想不错,只怕契书如今也都不在你手里了,只是不知木家的人每年会给你多少银子?” 周景炎的笑里带了几分戏谑,上下打量了木容几眼,似也觉着自己这话说的好笑,木容见周景炎已然把话说的如此明白,她也用不着再拘谨,只是他竟如此善解人意,知晓她不好开口,便自己开了口,木容垂了头,周景炎便又道: “倒不知贵府的人是怎样经营的,从前这些铺子在周家时,每年每间铺子寻常都有七八千银子进账,可我如今瞧着,每年只怕也不过三五千的出息。虽说落魄了些,可贵府使着,也绰绰有余了。” 周景炎无意刻薄木家,可言语中却显然对木家不以为然,木容便也直言不讳: “我想知道这些铺子如今都在谁名下,更是想要这些铺子尽都回到我手中,毕竟这是我娘的陪嫁,即便给木家使了,也该是从我手中心甘情愿的往外放才是。” 周景炎忽然带些好笑: “哦?这样的事情,表妹怎么就寻到了我头上?也是表妹自己说的,我们毕竟是十多年未曾往来的亲戚,表妹怎么就笃定我会应下,又怎么觉着我是个光明磊落的,不会坑骗了你?” 木容却也没有隐藏: “因为再无旁人可寻,我同周家,毕竟牵连着血脉亲缘。” “我能得什么好处?” “若能回归,只消记在我名下,我毕竟养在深闺,这些铺子所得可尽归表哥所用,每年只消依着你的规矩给我分红即可,毕竟这铺子还都记在我名下,我们都不吃亏。” 周景炎眼底忽然一亮,随即又沉下带了笑去,所有人都知道,周家只是缺钱起复而已,木容给出的条件,果然足够诱人,又足够令人动摇。他笑了笑,如春风拂柳,话音低沉了下去,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我考虑考虑。” “那我便等表哥的消息了。” 木容忽然有些释然,竟是那般轻松就浅浅一笑,随即抬眼去看院门口,莲心同危儿不知在说什么,危儿掩着口鼻不住的笑,莲心面上虽也挂着丝浅笑,却笑未达眼底,木容便低了声又同周景炎说起: “还有一事要求表哥,我前些日子买了个丫头,似乎同木家有些渊源,却又查不出根本,还请表哥相帮打探一番,这丫头从前主家姓丁。” 周景炎一听便带了几分疑惑: “丁?是前些日子在峦安暴亡于客栈的那丁少爷吗?” 木容一怔,这丁家少爷死在峦安的事,竟如此引得人尽皆知? “若是个寻常人家,死也便死了,只是这丁家,表妹或许不知,丁少爷的父亲从前是大理寺卿,官拜二品,前年却不知因为什么坏了事,被圣上下旨抄家罢官,丁大人一家返回原籍,听说路上丁大人突染恶疾,没等回到西北老家便没了,只是不知怎的,这丁少爷竟是不远千里从西北到了峦安来,竟又客死在此。倒是不知道,表妹收容了他的奴婢。” 木容心下忽然惊涛骇浪,她从没想过,莲心的出身,竟是如此。 “只表妹提起,这丫头和木家有所渊源,我便再打探打探吧。” 周景炎又抬手给木容注了一盏茶,水汽缭袅,木容的心却静不下来,她隐约的觉着,丁少爷的死,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否则莲心的眼底,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恨。 “今日既是舅母礼佛,我也不便在家中多留,还是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给舅母请安。” 周景炎也不计较,听她这般说,便唤了方才奉茶的婆子近前来送木容出去,莲心危儿听了院里声音,也便进来服侍木容,木容便同周景炎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待人出了院子转身不见了影子,周景炎这才收了温润目光,低头去看石桌上那两张纸,眼底渐渐冷了起来,终是嘲讽一笑,将那纸张收了起来,再扬头时便又是那般温润模样,只笑着对书房屋里道: “难得你回来一趟,没想着竟就碰到了她来,前日夜里你往木家去了一趟,莫非也是去看我这表妹的?” 话里戏谑满满,未过片刻,便见从书房里走出一人,一身玄色长袍,颀长而清瘦。只是半张面上却带了张铜面具,只露了薄削嘴唇在外,而那双眼里凛冽寒光,倒显得铜面具竟都温润了起来。他并不接周景炎的话,却只是说着木容来前被打断的,他和周景炎的对话: “赵出在边关上军功不断,前番北徵来袭,赵出领军出战,竟是首战告捷,接连把北徵打出了二百里,更签了契书再不进犯,圣上龙颜大悦,此番赵出回京,圣上金口御封了静安侯,竟拿赵出和建朝功臣相比。” “从前朝起北徵便一向进犯,又民风彪悍,自我朝建朝至今,一向是大敌,赵出既能败了北徵又签了契约,圣上大封是必然,只是这人是三皇子向圣上举荐,恐怕这一回三皇子在圣上面前愈发得面子了。” 周景炎听了这话不禁轻笑,那人却并不再接他话,沉吟半晌,却是又忽然提起木容方才相询之事: “丁家前年坏事前,恰木家入京给左相贺寿,席间倒是和丁家相谈甚欢,随后在上京盘桓的数日里,也多次拜访丁家。” 周景炎扬眉道: “果然是有些渊源,可若果然只是这样,也并没有什么。” 那人便低了头,不甚在意说得一句: “丁家少爷和木家那位三姑娘,那时定了亲。” 第二十章 却说木容回到太守府的时候,正是将将便要午饭的时候,可一回到自己院子,却见着正房正厅的门竟是开着,秋月莲子二人俱都垂首侍立,木容只觉疑惑,往正厅里一进,却见着鸾姑正在厅内坐着喝茶,木容心里约略便有了火气。 鸾姑却也有眼色,一见是木容回来了,便带了几分笑起了身,只是终究有几分骄矜,意思似的给木容行了半个主仆礼,木容这才浅笑唤了一声: “张姑姑。” “不敢,夫人一早有事要寻四姑娘,不巧四姑娘竟是出门了,奴婢便在此处一直候着四姑娘,四姑娘既是回来了,不妨就随奴婢往东跨院去吧。” 鸾姑虽是自称奴婢,可语气却丝毫不显谦卑,木容露了几分讶异,便是笑道: “既如此,待我换了衣裳,这就往东跨院去。” “这倒不必了,现下就走吧,夫人已然等了一晌午了。” 木容一怔,从鸾姑面上那似笑非笑瞧出些不对来,便笑着点了头,叫了莲子服侍往东跨院去,莲子刚应了声从厅里出来,却听着鸾姑一指莲心又道: “还是让她伺候着去吧,夫人恰巧也有话要问她。” 只这一句,木容心里一下亮敞起来,瞥了一眼莲心,便笑着伸手任她扶了,随着鸾姑往东跨院去了。 鸾姑走在后面,倒颇有几分押解犯人的意思,一路上静默直到了荣华院,木容只觉着今日里的荣华院也有些不太一样,院子里人听着有人进来,只一抬眼瞧是她,便急忙又低了头去忙自己的,满院子里静的有些渗人。 梅夫人在了西偏厢小厅里,鸾姑通传后叫了木容主仆二人进去,木容一进屋这才发现,何止是梅夫人,竟是木宁木宝,甚至是梁妈妈,都坐在里面。 木容满眼遮不住的惊疑,却也一丝不差的同梅夫人见了礼,梅夫人眼底轻慢一闪而过,便是微微笑了笑: “前些日子你六妹妹鲁莽,伤了你,如今可大好了?” 说着话,便往木容脸上瞧了,点了点头: “如今这样,我这也安心了。” 梅夫人今日竟是罕见的和善,木容心下略有不解,细一思量却也明白了,梅夫人一向刚硬,这一回却是接连吃了亏,只是以她的性子必然不肯婉转求和,恐怕还是木宁劝服。 木容始终持着几分过往谨慎畏惧的模样,低了头也不敢四下去看,听了梅夫人说话甚至露了几分讨好的浅笑,梅夫人便看了眼梁妈妈,带了几分赧然指了木宝: “前些日子里你要养伤,你六妹妹也在受罚,今日里把你叫来,也是要仔细问问那日的事,别委屈了你才好。你把那日的事仔细的说给我们听听。” 梅夫人前面的话说是对木容说的,可眼神却扫着梁妈妈,而后半句,便是对木宝说的了。 眼下提到木宝,木容这才偏了头去看了木宝,打从进门她一眼扫过就瞧着木容颜色不好,和往日里神采飞扬且骄纵跋扈的模样大不相同,今日里竟有几分怯懦姿态,露出些可怜来,满身的憔悴,眼底厚厚的青黑。 木宝听了梅夫人的话,怔了一怔方才缓过神来,于是便垂了头,低声去说起那日的事: “我一早到三姐房里吃早饭,吃罢饭后预备着回自己院子,却在三姐的院子里听了两三个丫鬟聚在一起说话,隐约听见说的正是前夜里的事,只说父亲发了怒,罚了母亲,令她以后不许再过问西跨院,我一听就来了气,只想着这事分明从木……四姐姐在孟小侯夫人跟前丢了木家脸面引得,怎么最后竟罚了母亲?又想着我一人前去未免吃亏,就回了自己院子,叫了丫鬟婆子往小佛堂去了。” 木容只听了,那木宝今日里连说话都这般萎靡,只是木宝话音刚落,就见梅夫人扫了鸾姑一眼,鸾姑便令个婢女出门,带了几个粗使丫鬟进来,鸾姑便笑对木宝问道: “六姑娘可瞧瞧,是这几个人么?” 木宝抬眼一看,便点了点头。这几个正是木宁院子里的粗使丫鬟,眼下俱是满脸惊慌。梅夫人面色往下一沉,向后靠进了座椅里,冷冷瞧着这几个丫鬟,鸾姑得了示意,便上前这几个丫鬟话来: “说夫人受了罚,往后不许再过后西跨院的事,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 立刻便有一个机灵些的指向三人中的一个,急急辩解: “我们是听春娥说的,一大早送了饭进去,春娥就拉了我们在院子里说起这事来,正是说着六姑娘就从屋里出来了,我们都吓的不行,谁知六姑娘一路走了,我们只当六姑娘没听见,正是庆幸,谁知后来就听说了六姑娘去小佛堂的事。” 这人一说,那□□娥的登时腿一软噗通就跪了地,鸾姑脸一冷,便看向了春娥: “那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春额抖抖索索眼神乱晃,额头上竟已冒出了冷汗珠子: “奴婢……奴婢……六姑娘那日一早来了院子,后来从屋里传话出来,说六姑娘想吃前院大厨房里做的核桃糕,奴婢就去到花园子里通着前院的垂花门,寻了个守门的婆子到前院大厨房要了碟子核桃糕,正等的功夫,见了两个人从花园子里走过,低着头正议论着此事,就让奴婢听见了。” “那是谁在议论,你可瞧清了?” 春娥惊惶无措,似乎走投无路般把头低的更深: “奴婢不认得,是个脸生的,从前没见过的!” 鸾姑这才满意,回眼去看了梅夫人: “夫人,我们府上这些日子里,也只有四姑娘房里来了个新丫鬟。” 梅夫人点了点头,一眼便扫向了木容,木容露了几分局促的忧惧,想要辩解便又不敢张口,鸾姑便又对那春娥道: “你倒看看,是不是她?” 那春娥得了鸾姑指示,这才敢转头,只是一眼看去眼底分明闪过丝茫然,过后一扫莲心身上的衣裳,这才狠命点头: “正是她!那日她也穿了这件青色的衣裳,提着个食盒过了花园子。” 木容忽然便慌张起来,回头去看莲心,也顾不得梅夫人梁妈妈也在屋中,便对莲心喝到: “你这多嘴多舌的,才来太守府几日?怎么就嚼起舌根生事来?我断不敢再留你,赶紧让舅母还把你领回周家去吧!” 始终一脸不明所以的莲心一听木容说了这话,登时慌张跪在地上,泪珠子便这么流了下来: “姑娘好歹听奴婢分辨一句再下决断,若真是奴婢,便是被姑娘打死了也不敢喊一声冤屈,可若不是奴婢,姑娘这样把奴婢又退回周家,奴婢哪里还有脸面。那日奴婢是去过花园子,却是迷了道路,也同人说过话,可也只是因着还不认路,问了到底怎样走去小佛堂。况且什么夫人受了罚的事,奴婢怎么知道?奴婢不知道的事,又怎么去同人说是非……” 一行说着,便是哽咽难言,木容登时难以分辨,迟疑了起来。 “你也别在这里哭委屈,春娥若是没见着你,又怎么会红口白牙的指认你?还是这身衣裳,一样提着食盒,连你自己都承认了你自己去过花园子了。你新来木家没多久,主子奴才的都未必分得清,却就这样闹起事端来,到底安了什么心?” 鸾姑冷笑,却是似有意又无意一般的,扫了木容一眼,这一眼便连带这梅夫人和梁妈妈都回了头去看木容。木容心底一赞,鸾姑一句话没提自己,却在说着莲心这话的时候,只一个眼神便让旁人觉着是自己示意了丫鬟去做这事,恐怕还想趁着莲心新来的脸生这样的便宜,让人认不出来。 “张姑姑说的是,你人都认不清,怎么就认出春娥是三姐姐房里的人?你到现如今,今日这才是第一回来东跨院,可见你往常便存了坏心,在这些事上这样用心!” 木容似是急着分辩自己,便顺着鸾姑的话一同责备莲心,莲心只一味低头呜咽,鸾姑听了这话却觉出不对,不肯被木容带偏了话: “她哪里就能认出,只是认不出才愈发可恶,可见是四下到处散播这样的话,凑巧就被春娥听去了!” 木容一下恨恨去看莲心: “这样的事,连我也是后来才听了苏姨娘身边的香枝提起的,你又是怎么提前就知道了?那日里分明是父亲先将我退了出来,只和母亲姨娘一起说的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莲心哭着辩解: “奴婢哪里知道这些?也是那日里香枝姐姐给姑娘送东西,又将自己两身穿过了的衣裳单独给了奴婢,只说奴婢那日里的衣裳也被打破了,再便穿往日的旧衣出去,顺口也才说了往后西跨院是苏姨娘正经照管了,日子便没那么局促了,奴婢才知道的。” 莲心只顾分辩自己,可每每一提苏凉月往后正经接管了西跨院的事,梅夫人便满心是火。 始终坐在一旁没做过声的木宁忽然抬了头,瞧了木容一眼,再扫向莲心的时候,嘴角便带了几分冷冷的笑,却又极快低了头再去抚弄手里的茶盏。 倒是始终一言未发的梁妈妈,忽然便笑了: “鸾姑又是怎么就能断定,那日里花园子里的人,就是这丫鬟呢?” 第二十一章 鸾姑见梁妈妈忽然发问,便笑回: “府里几年未曾采买丫鬟,更有大半年没从下面的庄子里选了人上来伺候,脸生的,也就只有四姑娘房里这个了。本也不确定,只说叫来认一认,只是今日里梁妈妈也瞧见的,却是让这春娥一下就认出了。” 梁妈妈却是不置可否一笑,竟带了微微嘲讽,回了头去看春娥: “你说你听见她说了那些话,那日穿的正是如今这身衣裳,可她却说她那日穿的衣裳被打破了,今日又怎么会穿一件破了的衣裳?既如此,把那日里在园子和她说话的人叫来了,好好盘问一番不就是了。” 春娥听着这话,眼见着慌乱了一下,却又咬死了赌咒发誓: “奴婢认准了就是她,这样大的事情奴婢怎么敢听错看错?奴婢敢以死以证!” 梁妈妈也不理会,却是唤了声跟随的婆子,那婆子转身出去,不多久便领了另一个婆子进来,莲心抬眼去看,便立刻又哭了起来: “正是这位妈妈给奴婢指的路。” 那婆子不管旁人怎样,只是规规矩矩走到近前,向梅夫人行了一礼,这才回转来站在了梁妈妈身后,梁妈妈便指着莲心问她: “你说的那日里在院子里乱撞的丫鬟,是不是她?” 这婆子便低头往跪在地上的莲心面上觑了一眼,方才回到: “是这丫头,那日本是守着门,却瞧见这丫头提着食盒没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走,这才去给她指了路。” 春娥听了这话脸色一变,梁妈妈便淡然一笑又问这妈妈: “那日里还有个去要核桃糕的丫鬟,也是那个时候去的?” 这婆子笑道: “主子们用饭都早,奴婢指路那会子,要核桃糕的那位走了只怕都有两刻钟了。” 梁妈妈点了点头: “这样说,时候也才对上。这春娥拿了核桃糕回去,又在院子里和人口舌,然后才叫六姑娘听见了,往小佛堂去了。这丫头是往小佛堂去给四姑娘送东西的,那在花园子里乱撞的时候,六姑娘想必已经吃上核桃糕了吧。” 梅夫人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她瞧了木宝一眼,又去看了春娥一眼,春娥眼下跪在地上簇簇发抖,梅夫人眉头蹙了起来。春娥未必敢说谎,即便是为了讨好她也绝不敢。可此事也确实透着蹊跷,即便真是这莲心早早就藏在了花园子里只等东跨院的人来,可她就怎么料定那日早晨定有东跨院人出来,又怎么会正好在通门外? 梅夫人拧眉思索,转头又去看了木宁,却见木宁只低着头把玩着茶盏,鸾姑面上的笑就有了几分僵硬: “梁妈妈说的也是,这事还当真是说不准,恐怕还得细细去查才是,倒是冤屈了四姑娘身边的丫鬟。” 说到冤屈二字,莲心愈发哭的委屈,木容这脸色也稍稍有所缓和,却仍旧忌惮。梁妈妈笑着去看鸾姑: “这丫鬟冤屈不冤屈的我倒不管,只是此事正生在通门口上,鸾姑好歹也该查的精细些。再者,此事老爷分明交代了不必再提,鸾姑却一味的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更搅缠的夫人不得安宁,为人奴婢的,侍奉好主子是本分,替主子分忧是本分,可不给主子添麻烦也该是本分才是。” 一番话说的鸾姑面上阵青阵白,脸上的笑也要挂不住,梅夫人心下不悦,只觉着梁妈妈纵然再得脸,也不过是个奴才,却敢当她的面奚落她的人,这点子不快便带在了脸上: “罢了,闹腾了这一晌午,我乏的很了,梁妈妈就在荣华院里吃了饭再走吧。” 梅夫人这是赏赐,可梁妈妈却笑着推辞: “谢夫人赏,可这时候了,老爷只怕也早从衙门回来了,老奴也该回前头去打点老爷的饮食。夫人今日也莫责怪老奴,终是老奴僭越了。” 梅夫人笑的不置可否,也不再接梁妈妈的话,竟是转身扶了丫鬟便出了西偏厅。 木宁木宝自是起身随着一同去了,待回了东间小厅里,梅夫人坐了便是一身的怒气,木宁却是不以为然: “早说了母亲不要再在此事上做文章,这话不管是谁传的,她既敢做,自然也是扫清了尾巴的,哪里就能这样轻易被抓住把柄。” 梅夫人听了这话愈发的不耐烦: “前院是怎么回事,怎么瞧着倒好像护起四丫头来了?” 木宁此刻方才有几分怨念几分担忧: “不怕梁妈妈护着她,就怕是父亲的意思,若真是父亲的意思,难道父亲是觉着云家的婚事还是木容去的好?” “她也配!” 不等木宁说完,梅夫人便冷冷打断。 这边梅夫人去了,梁妈妈也不觉没趣,便对着木容点了点头,也转身出了西偏厅,木容自是也待不下去,也跟着出来,莲心便亦步亦趋跟着木容,满脸惴惴的畏惧,梁妈妈回头一看,便止不住失笑: “你怕什么?” 莲心听问,小心觑了眼木容脸色,方才低声回道: “今日生了事,怕姑娘果然不要奴婢了,把奴婢撵出去。” 木容脸色便是一沉,始终有些顾忌,也不怕梁妈妈笑话,等出了荣华院,便和梁妈妈一起往东跨院外走,有些担忧的诉起衷肠: “我始终养在西跨院里,和母亲情分本就淡薄,我是没了姨娘照看的,许多事总还要托赖着母亲照管,若是不得母亲喜爱,往后的日子又怎么会好过。” 神情有几分颓唐,梁妈妈却是一番冷笑,却不知对谁: “得不得夫人喜爱,总也不在乎这一个丫鬟身上。再者说,姑娘也容老奴多嘴一句,总归是府里的正经主子,总该拿出些主子的刚硬来。” 木容面上被说的一红,梁妈妈却是说完了木容,又回头去看莲心,把个莲心看的无所遁形,便低了头表白起了自己: “主子的事从来轮不上我们做奴婢的置喙,奴婢虽不是个聪明的,可却也谨守下人本分,莫说是不知道,即便真就知道了,也断不敢说三道四,没得给自己主子惹是非。再退一万步来讲,只说一句大不敬的,妈妈也别见怪,这府里,到底谁来照管,其实和我们这样的奴婢也真没什么太大的关联,一样伺候自己的主子,一样的吃饭过日子。” 脸上的小心谨慎极为真切,梁妈妈这才缓和了神色点了点头: “你倒是个省事的,伺候好你主子,也是你的造化。” 再回眼去看木容的时候,眼底终究有那么几分轻看,到底在太守府里没什么根基,今日看着又是个没头脑没胆量的,一味懦弱畏缩,只得了好的吃穿用度便知足,眼瞧着前些日子脸被打成了那样,也没见敢生事。 梁妈妈也无意再和她们多做口舌,进了花园子便分了路,径直往前院去了。 木容眼见梁妈妈去远了,这才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番演绎下来,还当真是累,回眼去瞧莲心,只见莲心两眼哭的仙桃一般,却是忽然想笑,又强忍着,那莲心便带了几分委屈,两人也不敢声张,急急就回了自己院子。 秋月莲子想要问,可瞧着木容莲心的模样,又不敢问,赶忙伺候着木容用罢了午饭,木容便是郁郁的歪在了床上。 也还没躺下多久,就听着院子里又响起了香枝的声音。 木容闭着眼,嘴角却是微微一扬,这苏姨娘,也不知是听着她今日被带去东跨院的事急着来打探,还是这样子总要做的十足十,以此来羞辱梅夫人的小气苛刻,每日里都要派了人来看看。 香枝带了一盅银耳蜜羹来,可被莲子接近东间的时候,就见了木容这般神色,脸上的笑就赶忙给收了回去,再回头去看屋里站着的莲心,两眼哭的红肿,这一下就露了惊疑: “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给了姑娘委屈?” 这话一说,木容尚未开口,莲心便又委屈的掉起泪来。 “这可怎么说,你可别哭,这脸上的伤也还没好全了,这眼泪一沾别在落了疤,可就不好了。” 把个香枝愈发吓的不轻,木容这才带了几分懒怠郁郁的起了身,只坐在床沿上,也不说话,拿眼冷冷的看了莲心,莲心便畏缩的垂了头。 香枝不明所以,拿眼神去问莲子,莲子便也叹了气摇了摇头,看这样子也是不知道,香枝沉吟着,便轻声和木容说起话来: “有什么姑娘也别闷在心里,别凭白闷坏了自己,要真是受了委屈,只说一声,我回去告诉了姨娘,让姨娘给你做主。” 香枝一说做主二字,木容眼眶便也红了: “眼下还有什么主可做,我在府里愈发过的连个粗使丫鬟都不如了。” 香枝一听这话惊了一惊,便急忙去问: “这可是怎么了?莫非中午去了夫人那里一趟,又生出了什么事来?本不是说要让六姑娘满了禁足就给姑娘道歉的么?今日去竟不是为了道歉?” “哪里是为道歉,竟是揪住我这奴婢,只说是我这奴婢生事,把姨娘管了西跨院的事说到了三姐姐的屋里,挑拨着六妹妹去小佛堂打了我,这样下去,我这日子可还怎么熬。” 一行说着,一行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莲心见此,便又哭着跪了地,把香枝吓的赶忙去扶,莲心便哭诉: “姐姐不知道,幸亏前院的梁妈妈查清了这事,还了奴婢一个清白,否则姑娘就要把我撵出去了,这样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周家去服侍,只有一头碰死了才能以证冤屈了!” 又是抽抽噎噎,把今日在荣华院里的事都说给了香枝,香枝越听越惊奇,最后忽然沉思了起来: “这脸生的?我怎么依稀记着,芳姨娘从知道有孕时,可是求了梅夫人把娘家妹子带进府里来伺候了。” 第二十二章 那芳草并非家生子,是幼年被爹娘卖进太守府的,梅夫人瞧着长的清秀又聪明,这才留在院子里伺候,眼下提了姨娘,在梅夫人跟前有了几分体面,自然也想提携一下自家里。 香枝一下脸上带出了几分了然,却也是一闪而逝,嘴角上止不住冷笑一下,木容便瞧在了眼里,心里也不免轻看苏姨娘。 到底苏姨娘疑心了自己,眼下这番一闹腾,不仅让梅夫人自讨没趣,也让苏姨娘这疑心又减了些,况且这黑锅木容也并不愿意去背,刻意把消息透漏给了苏姨娘,这西跨院里到底是她的地界儿,她知道的也更清楚些,传话的是谁,心里有底也就是了,至于到底是不是芳姨娘的妹子,木容可就并不在意了。 “也不管是谁,可这一有事就疑心到我房里来,天长日久的,可怎么是好。” 香枝看着木容寥落担忧的模样,却也只是笑,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方才说道: “看样子姑娘只怕还没歇晌,我这也就回去了。” 香枝说着便往外去,却递了眼色给莲子,莲子瞅着香枝没瞧见的空当看了木容一眼,只瞧着木容眼色便道: “我送送香枝姐姐去。” 木容点了头,便又乏力的歪在了床上。 莲子送了香枝出得了院子,正要折回来,香枝却是忽然问起莲子来: “这秋月不是四姑娘房里的大丫鬟吗?怎么好些日子都不见进屋伺候,可是得罪了四姑娘?” 莲子见她问秋月,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没说话,香枝瞧着这般,便凑近了低声道: “那日里我们姨娘也在,听见了屋里姑娘问医女药的事,莫非这药正是东跨院里给的那药?” 莲子脸色一变,慌张四下看了,赶忙拉了香枝又走开了几步,这才急着低声道: “姐姐小声些,我们姑娘怕惹事,这事也自己心里知道罢了,并不敢和旁人说,好歹如今病好了也就罢了。” 香枝一想那日里她可是眼瞧着梁妈妈也和苏姨娘一起进了院子的,却是过了一会两人面色都沉着一起又出来了,可见梁妈妈也听见了的。但又一想,许多日子了也没见谁因为这药闹出事来,可见是心里都觉着该捂下去的,倒是今日里,梁妈妈便伸手捞了四姑娘房里一把,心里也未必是没想法的。于是便笑了笑: “那大约就是从那时起秋月不大进屋伺候了?是姑娘疑心冷了她?” “我们姑娘哪里肯疑心她,一直念着她是孙妈妈的女儿,孙妈妈又是周姨娘当年的陪嫁,格外看重,反倒是她自己不肯进屋,姑娘又怕喊了她她又多心,也就由着她了,只是一应还仍旧是我们院子里最好的。” “四姑娘倒真是纵着她。” 香枝唏嘘着却又惊奇,想了想又道: “这番做派,只怕要么是真觉着自己委屈了,赌气不肯进屋里伺候,再要么,我看……” 香枝话头一顿,引得莲子侧耳来听,她方才一字一顿道: “是做贼心虚吧。” “可话可不敢乱说,她是我们姑娘心头肉一般的,没的到姑娘跟前说她是非再得罪了我们姑娘。” 莲子有了几分惧怕,只一味摇头,香枝便笑: “我不过随口一说,也就罢了。” 两人絮絮又说了几句话,莲子这才送走了香枝。 倒是屋里面,香枝走后木容便是真就露了几分疲乏,只是到底心里轻松,又明镜似的。莲心到底是在上京二品大员府上主子跟前伺候过的,即便没那个心机,可眼力见儿却必然是有的,往日里少言寡语的一个人,今日这戏做的,当真是多一份嫌多,少一分嫌少,连梅夫人鸾姑带同人精一般的梁妈妈,都没瞧出些什么来。只是木容到底疑惑,莲心是怎么把话传出去的? 木容扫了眼莲心,莲心也自觉这些事情早该跟自己的新主子交代清楚,就到了木容跟前低声交代了起来: “那日晚上梁妈妈到院子里来四下看了,又说了姑娘被送去后院小佛堂了,走时天都黑透了也没人注意,我便悄悄跟着,路上听了梁妈妈和身边的管事婆子交代往后西跨院支出都不必再经东跨院了,我便隐约明白了,趁着天黑没人看清,一路摸去了东跨院,就变着法把口风透给了三姑娘院子里上夜的婆子,想来,那夜里三姑娘也就知道这事了。” 木容点了点头,原来莲心是前夜里就把这事给传过去了,只是可惜了,上夜的婆子并见不着白日里当值的丫鬟,这事纵然传的再大,可终究春娥听着的时候也只当做是一件最新的传闻,回去就嚼起了舌根。可木宁自己院子里的事儿,她又怎么有不知道的道理,却是一直瞒的滴水不漏,可见的聪明谨慎。 一想起木宁来,木容不觉着便问起莲心: “你从前伺候的府上,也有这么些个烦心事闹腾吗” 只问完了,木容也觉着无趣,哪家里会是平静的,况且两人一向有默契,都避讳去提那丁家,木容也就不预备听莲心的回话,谁知莲心竟是回了她: “从前府上也有好几房姨娘,也有几位庶出的少爷姑娘,一家子关起门来也是闹的厉害,只是……” 莲心脸上带了几分虚无的浅笑,忽然间眉尖一蹙露了几分苦痛,转而冰冷便又没了话。 只是后来丁家被罢黜抄家,一夕之间大厦倾倒,树倒猢狲散,但凡有些本事的,都走了。 木容忽然想起这太守府来,丁家的眼下,却像极了木家的将来。 木成文青年得志,科举直中探花郎,随后拜在宏文阁李大学士门下,彼时先帝尚且在位,几个皇子暗潮涌动,李大学士跟随四皇子,本是瑞贤太子后最有望继位的,据说那几年木家跟着也当真是风生水起,于是木成文便谋了峦安这一处好地方外派,只盼着三年期满回朝可再官升一品,可谁知前脚落在峦安还没站稳,上京就变了天。 四皇子忽然便倒了,七皇子毫无预兆得封太子,不过半年先帝薨逝,当今圣上便继位了。 当年夺储有多猛烈,七皇子清除旁的派系的决心便有多艰巨,不过一旬的功夫,朝中小半官员都挪了地方,更有一些罢黜的罢黜,斩首的斩首。木家虽未受牵连,可到底忽然间没了靠山,于是在峦安一留就是十几年,有功不赏,有过必罚,满朝里也没一个人肯为他说一句话。 倒是过不了多少年,在她嫁去云家后不出三年,木成文便获罪抄家,彼时她被困在云府,还是偶然间从木宁的陪嫁丫鬟海棠嘴里才听到些零星的传闻。 木成文积郁成疾,抄家后没多久便病故,梅夫人便被木宁接到上京,置办了所宅子,只以云深岳母自居,日子也过的很是顺心。而苏姨娘,却是因着简大人家的缘故,早些听到了那些消息,便先卷着家当离了木家,别说伤筋动骨,就是连皮都没被擦破一点。 当年谋了她娘陪嫁的人,利用苛待她的人,过好日子的,竟然还照样的过着好日子。 木容忽然笑了笑,却是冷到心里的笑。这些人恐怕也是靠着无情,好日子才总能过下去,有情意的,一个也没落下好。 日子倒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过着,只是木容掐着指头一算,心里暗暗称奇,此番离着前世云深到峦安的时候竟已过了将近十日,可云深,却竟还没有到峦安来。 正疑惑着,却是没过两日,便又收到了云家来书,只说不过三日便到峦安,这一回来送信的,竟已是云家小厮,可见着人果然是近了。 只是在云深之前,峦安竟还来了另一位贵客,这人,便正是如今朝野上下炙手可热的新晋权贵,静安侯赵出。 木容正在窗下看着外面流云飘过,如今已是将近十月末的天,渐渐便也冷了,都穿上了夹棉的衣裳,听着莲子在旁念叨着最近外面的消息,却是有些吃不准。这位静安侯可是除了爵位更有个大将军的官职在身,可是个真正的权贵,即便将来三皇子称帝后也对他颇为倚重,就连云深几次笼络他却是从不理会。 可她却不清楚这人竟曾到过峦安来? 眼下峦安可真是热闹的很,太守府里恐怕也未必能安宁了。云深既然不过三日便到,那梅夫人自然该在云深到之前先把这婚事给料理的清楚。 她却也该给人个机会。 正听着莲子在耳边絮叨,就听了有人在院子里说话,莲心迎了出去却不见人进来,过了片刻又安静下来,莲心便进了屋报禀: “苏姨娘处方才派了人来,说是明日里孟侯夫人做小寿,传了话来一早夫人领着几位姑娘一齐去孟侯府拜寿,让姑娘提早预备着。” 来了。 木容忽然想起了孟小侯夫人,点了点头,嘴角便抿出了一丝浅笑。 第二十三章 有身份的大户人家,到了年纪的当家夫人若是生日的时候,总会提前三日先做一回小寿,宴请亲友女眷到府庆贺。孟家在峦安恐怕是如今最富贵的人家,侯夫人又是个府里府外都受敬重的,今年又刚好是六十整寿,这小寿自然也做的跟旁人家的大寿一般了。 往常这样的事情是从不许木容出去的,可今日里却是特特派了人来通传,府里的几个姑娘都要前去贺寿,如此便有一种事出反常必有妖的意思来。 想着那日的事和梅夫人故意说出来的话,只怕苏姨娘是有心撮合木安和侯府那位庶出公子的亲事,这贺寿一事上,恐怕她没少使力,却被梅夫人再一回顺道利用着,又把她给带了进去。 也罢,这事总也要有个结果,只要不伤着自己,云家那亲事顺水推舟的,让木宁费着力的吞下去,将来有苦难言的,也就是她了。于自己而言,当真是两全其美,既摆脱了云家,也让木宁自作自受。 “虽说苏姨娘前些日子送了些衣裳首饰来,可家具穿戴虽是够了,孟侯府那样的地方,却也不好穿戴出去见人的。” 莲子忽然露了几分愁容,有了前番事态,莲子在此事上颇为忌惮,况且上回到底还是在太守府里,也只有梅夫人和孟小侯夫人罢了,可这一回却是要去到人前,能到孟侯府去做客的又都不是寻常人家,这一回要是丢了脸面,那可就厉害的多了。 “一模一样的事,梅夫人总不会做两回,况且我们府里的庶出姑娘既然都能去了,想来旁的府里的庶出姑娘也都能去,如此也就不显什么了。” 莲子觉着有理,可仍旧不住担忧,便埋头进衣柜里四下寻摸,看怎么装扮才能更得体些,倒惹得木容不住发笑。正是笑闹间,却见着有个婆子忽然进了院子,与院子里的危儿交代了几句话,那危儿便也一路笑着跑进了屋: “姑娘,说是周家少夫人遣了人来瞧姑娘,人已从西跨院偏门进来了。” 木容一怔,虽有些意外却也算是了然,算起来从她那日到周到至如今,也有七八日的功夫了,看来周景炎说考虑的事,眼下是有了结果了。 木容心下畅快,便站在窗口望着院子,果然过了不多大会儿,就见了香枝先进来,随后跟着进来了个大丫鬟,正是那日里在周少夫人的后院里给她奉茶的那个。 见人进了屋,木容才回头迎去门口,那丫鬟一进门见了木容,便先是含笑行了礼,木容这才笑道: “不拘派谁来就是了,怎么偏偏就你了,舅母身旁就你一个伺候的,你来了这里,舅母那边可怎么办。” 那丫鬟便笑: “府里惯是些年岁大了的老妈妈们,也不好让她们奔波,再说事情也多,老妈妈们未必说的清楚,少夫人还惦记着上回姑娘说喜欢吃家里的荷花糕,也就让我来教教姑娘身边的人,以后好做给姑娘吃。” “劳烦舅母还记着。” 周家的大丫鬟青梅虽说来的只是一人,可带的东西却不少,都是太守府的婆子们送进来了,青梅先是解了个包袱,只见里面放着两套簇新的夹棉衣裳,俱是上好锦缎,颜色极为淡雅,一套绣着莲花暗纹一套绣着兰草暗纹,还有一个首饰盒,里面是一整套的银头面,却是精致的很。 “前些日子铺子里新进了些锦缎,有两匹少夫人觉着颜色级配表姑娘,便嘱咐着给表姑娘裁了两身衣裳送来,又去铺子里打了套得配的首饰。” 木容笑里带了几分羞涩,香枝听了青梅说的这话,又去转头看另一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青梅说罢话抬头却见木容正瞧着香枝,顺眼看去后便又笑了起来,伸手又开了箱子,只见里面竟是用冰镇着几片新鲜荷叶,还有一只小瓮,香枝瞧了便笑道: “我说方才那婆子怎么一直悄悄喊沉,怎么竟还送了一瓮酒来?” “这不是酒,是去岁收的荷叶上的露珠,这边盒子里放的是荷花蕊,因姑娘爱吃我们府上的荷花糕,我们少夫人想着一下子去要这些东西也麻烦,不如家里现成的带来就是了。” 青梅这一说,香枝不免愈发的笑: “贵府当真讲究,吃个点心也这样费心。” 木容只当没听出香枝话里那隐隐的嘲讽,香枝瞧着也没什么不妥,便又和木容客气了几句,推说苏姨娘院子里还有许多事,这便走了。 莲子自然是要相送的,这一下,屋里就只剩了莲心一个伺候在旁,青梅去看木容,只见木容一派从容,便从袖笼里掏出折好的两张纸来,递给了木容。 木容接过,便直接打开匆匆一眼扫过,却是眉头一蹙似有些意外,随后极快便也把这两张纸折好塞回袖中,再抬眼时两人神情就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莲子恰是进门,木容便道: “既如此,劳烦青梅姑娘就教教莲子吧。” 青梅笑着应了,莲子便唤了酒儿危儿两个,一齐把这木箱里的东西拿去了厨房。 待人去了,木容脸上的笑才渐渐冷了下去。 她倒是没想到,只觉着苏姨娘即便得宠,可也到底是在梅夫人手下过活,可眼瞧着周景炎送回的这两张纸上,在她抄录的铺子庄子名后,又用朱砂写出了如今主家是谁,竟是和梅夫人平分秋色的瓜分了,丁点的亏都没吃,更甚至现如今还有一个铺子和一个京郊的田庄,竟是在木宜的名下。 显然是做了陪嫁,给了木宜。 咬人的狗不叫,可一张口就能咬掉你一块肉,苏姨娘正是这样的人。 木容心里难免有些恨,她的亲娘留给她的东西,现如今她过的落魄,东西却给了旁人做陪嫁。 只是一转念,方才匆匆一眼扫过,只觉着那后缀的字力透纸背的遒劲有力,不曾想周景炎看去那般儒雅的人,字却是这样的。 莲心瞧着木容忽然一味的出起神来,正欲悄悄退出去,谁知木容却忽然回过神来,笑了一笑: “一起去小厨房瞧瞧吧。” 这荷花糕的制法似是很繁杂,木容去到小厨房外顺着门便看到屋里,青梅一样一样的去做,顺带教着莲子,那危儿酒儿就在一旁打起下手。 这一番劳碌,直操作了一个多时辰,荷花糕才算是蒸了出来,莲子送上前来,果然热热的便带出一股子荷花的清香,木容瞧着也觉喜欢,只是眼神一扫,就见了秋月远远的站着正往这边看,木容便笑了起来: “这样好的东西,我却不敢独享,还是先分了装盘,给各处都送去几块吧。” 随后像是随意一点,便令了秋月去东跨院和前院,给梅夫人和木成文送点心去。 这边分派完了,时辰便也不早了,青梅便也匆匆告辞,木容只觉羞赧,她这里竟是没一样东西可做回礼的,青梅也不计较,收拾妥当了,便让莲心送着出了西跨院,自有周家的马车候在外面。 送点心也是为着让苏姨娘安心,虽说香枝都看尽了才去的,可上一回孟小侯夫人相看木安便被生出了那样的事端,这一回侯夫人小寿又被闹成了如今的阵仗,苏姨娘心底恐怕并不高兴,一不高兴未免多思多想,木容可不想现如今就招了旁人的疑心。 没多久莲子便送了点心回来,却是迫不及待便又去看周少夫人送来的衣裳,先是一阵欣喜,明日木容的装扮可算有了着落,继而便是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 木容随声回头去看,便见着莲子是将那摆在上面的那身淡青色的衣裳给展开来看,这一声惊呼,便是因着这身衣裳了,连木容这一眼看去,也止不住的眼神一颤。 虽说锦缎也是极好的料子,却是寻常富贵人家都用的起的,可这身衣裳却贵在了颜色上,竟从上往下是渐浅渐深,上面是天青色,下面便透出了几分水蓝色,那莲花的暗纹也绣的是次第明朗。这一身衣裳,当真是不俗。 木容心里忽然有几分猜想,她便去将首饰盒打开,那套送来的银头面还好好的在里面,可不知怎的,有一支莲花样式的银簪,却是那样的显眼,打磨的柔光四溢,更垂了几颗银珠来回摆动,显得人庄重又精致伶俐。 木容拈了簪子在手,这衣裳还有首饰,到底是周少夫人送的,还是周景炎? 周少夫人那日里淡薄疏远的眼神浮在她心里,恐怕是不会这样精心的为她打算的。可难道,竟是周景炎? 木容忽然一慌,手一颤便赶忙将簪子放回盒里,只觉着这簪子烧手一般令她觉着难受。 或许,她可以借这周景炎来摆脱嫁去云家?可为什么她心底总隐隐的觉着,周家似乎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也远不如面上所显的那样落魄。 第二十四章 翌日一早,也不过刚用罢早饭的功夫,苏姨娘处就遣了人来催,木容便换了衣裳随着来人去了。 思量着周景炎对她讲起的丁家,既今日去孟家的人都是显贵,难免有谁在上京的时候去过丁家见过莲心,还是少带出门去的好,于是就只带了莲子伺候,临去时木容再三回顾,带着几许担忧,到底在院子里还是沉着脸和秋月交代了一句: “你看好院子,莫让外人进来。” 终是带了几分心事。 且虽说是梅夫人带着几个姑娘一齐去孟侯府的,可到底还是分开了两边去走,木安同木容木宛是在西跨院的偏门里上了马车,再从外面绕了整个太守府,再去到东跨院的偏门外候着,等梅夫人的马车出来了,这才跟在后面一齐往孟侯府去。 木容这身衣裳虽不俗,可到底颜色清淡,头上也只戴了那一支簪,仅仅也只得体二字罢了,就连木宛也是如此,只是木宛如今日渐长成,这容貌也越发不俗,上一回孟小侯夫人相看时也难免露了惊艳,木安每每总和木宛一处,却是不沾光的。可木安却仍旧淡然坐在马车里,瞧木容看她,便也对木容一笑: “瞧着你脸上的伤如今一点也看不出了,真是好。” “多谢二姐关怀。” 木容道了谢,也就没再多的话,只是垂了头,带出几分娇怯。可木容不说话了,木安和木宛竟也一句话也没有,可见那一日的事木安到底上了心,木宛却仍旧的不在意,就只顺着那略透些光的窗帘子往外看隐约能瞧见一点的街景。 孟侯府离的并不太近,马车足足走了将近两刻钟才到,这晃了一晃停了之后,她们姐妹三人并没急着动,而是等着后面的马车停了,各自的丫鬟下车再到跟前来伺候的时候,才慢慢下了车,就见前面梅夫人和木宁木宝姐妹二人同木宣一齐也都下来了。 鸾姑瞧了一眼便回了梅夫人,梅夫人看也不看便径直往侯府中去,姐妹三人便也急急跟上。 今日是小寿,道贺的均是各府里的夫人姑娘们和侯府的亲眷,便将筵席放在了后院,前院是门庭大开迎接宾客,却是一路引着去到后院,侯府的后花园极为恢弘气派,虽是才不过巳时,可已然到了不少宾客,眼下三五成群或坐在厅内或在园子里聚在一处说着话。 孟侯府人便单独坐在院子东偏间的小花厅里接待宾客,自有丫鬟引着太守府一众人去到小花厅,这边通传刚一进去,便有丫鬟从内掀了门帘让了几人进去,就觉着满屋里扑面而来的暖香,正位上坐了位装扮华贵的夫人,很是和善却也带着几分威仪,保养合宜,瞧得出年轻时也是位美人。见了梅夫人进来,便笑了起来: “正想着你,你就来了,瞧你们府上这些姑娘们,我看着就喜欢。” 梅夫人笑应了,说了几句吉祥话,随即几个姑娘便是娇娇怯怯的一齐行了礼,侯夫人虽不住笑着,却是微眯着眼,并没仔细去瞧,待礼毕,侯夫人便让了坐,梅夫人自是坐在下首同侯夫人说起话来,木容几人便都站在了身后。 两人便是闲话几许,无非是说些场面上的客套话,说得半晌似也该出去了,忽然听着门帘一动,便有少女欢快的声音传了进来,侯夫人还没瞧见是谁,只听了声音便露出笑容: “叫梅夫人见笑了,我这孙女被我宠坏了,一向没规矩。” 话虽如此说,却是满眼宠溺,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满身红衣喜庆,娇嗔了两句便上到主位,滚进了侯夫人怀里,侯夫人不住摩挲,忍不住责备起来: “跟着的丫鬟也不知劝解,看这跑的一身汗,眼下天都冷了,若再染了风寒,还得受罪!” 那少女娇憨小声回了几句,倒引得侯夫人笑了起来,便把她又推了起来: “你木家世伯母在,没得让瞧你笑话,还不好好的坐着去。” 这少女才扁着嘴走到下来,坐在了梅夫人对面,木容便看了那少女两眼,她恐怕就是侯府里现如今唯一的姑娘,虽是庶出却受尽宠爱的孟小姑娘了,那一双眼睛格外灵动,透出几分过人之处。 只是孟小姑娘却并未和梅夫人见礼,甚至也没打算同梅夫人说话,屋里一瞬有些尴尬,侯夫人却仿佛并未发觉,指着梅夫人身后木宝: “你瞧瞧,你世伯母家的妹妹多知礼,你也该学学,有个样子。” 孟小姑娘听了这话便是笑的甜美,随即张了口,木宝只当她要同自己说话,正是笑着准备回应,谁知孟小姑娘竟是一笑转了眼光,对着木安极为熟稔便说起话来: “安姐姐,好久不见了,我想你的很呢,你也不肯到我府里来看我,前些日子送来的糕点我吃了,当真比我们府上厨子做的好多了,多早晚你能住在我家里来陪我一起解闷才好呢。” 梅夫人忽然面色一变,就带出几分勉强来,这孟小姑娘便又回了头,撒娇一般对着侯夫人笑道: “祖母,安姐姐手巧的很,前些日子我随姨娘出去礼佛,庵里恰巧遇见安姐姐,随身带的点心好吃的很,竟是她自己做的,我便讨了来,安姐姐也肯疼我,知道我爱吃,又做了送来给我。” 侯夫人听了这话方才转头去认真瞧起了木容姐妹几个,木宁木宝带同木宣大约往常不少见过,便是一眼掠过,随即便去看了木安,见她虽是容色寻常,却是个知书达理的,眼下只带了几分羞涩笑,便微是点了点头。随即自然又瞧见了木宛,带了几分赞叹,再扫过木容时,却是忽然顿住了,甚至又仔细瞧了瞧: “这姑娘我瞧着倒眼生,从前没见梅夫人带出来过,你到近前来我好好瞧瞧。” 梅夫人听孟侯夫人如此说,便笑了一笑: “这是我们府上四姑娘,一贯胆小,身子也弱,从前不怎么出门,侯夫人自然是没见过的。” 说话间木容已然上到主坐,侯夫人竟是坐直了身子拉起木容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番,不住的点头,眼底的喜爱显而易见: “我看是个娴静的,也是个有福气的。” 木容含着浅笑,只是瞧这孟侯夫人看她的眼光,她忽然有些了然,显然她今日的这身装扮取悦了侯夫人。 “来,第一回见你,总该给些见面礼。” 侯夫人竟是把自己腕上的一支羊脂玉镯直接褪下便给木容戴上,木容脸色微微一变,带出几分惴惴,梅夫人赶忙笑道: “侯夫人太客气了,小孩子家家的,这样的见面礼太贵重了些。” “不止为了第一回见她,到底还为了前些日子的事,也不怕梅夫人笑话,我那媳妇到贵府做客,终究言语有失,委屈了四姑娘,还别见怪的好。” 说着话,竟还亲热的拍了拍木容手背,木容只觉着两道火烧般的眼光看来,抬眼去瞧,正是木安,她怯怯回了一笑,便赶忙别过头去,心下却是咬牙切齿,总觉着有木宛挡在前面不会有什么,谁知这时候竟入了侯夫人的眼做了木安的眼中钉。 只是难怪,今日这样的日子里,方才一进院子,却并不见孟小侯夫人在外招待,想来也是因此失了婆母欢心。梅夫人听了这话也不好再回,正是这时候,忽然门外丫鬟回说: “夫人,静安侯过府道贺,前院传话来,眼看着就到了。” 静安侯? 木容一怔,连着侯夫人也似是一怔,随即带了几分喜色的丢开了木容的手,对屋里伺候的丫鬟交代: “快请梅夫人带着姑娘们先去园子里,我过会子就去,今日里请了德鑫祥戏班子来,可有几出好戏。” 说话间,竟是亲自起身,梅夫人等人出来的空当,侯夫人也迎到了门口去。 及至到了院子里,自是便融入进去,自有相熟的姑娘迎来同木宁姐妹三人聚在一处,梅夫人也被人邀去,木宛只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坐下喝茶,就连木安,也被随后跟来的孟小姑娘叫了去,一时间竟只剩了木容一人。 木容四下看了,便领着莲子去到一处视野通透的地方,小花厅虽离她们聚的这处不近,可这一处却总能瞧见小花厅的门外,她对这能让云深提起都冷笑忌惮的赵出,很是有些好奇。 也没等太久,就见着一个大丫鬟领着个人顺着长廊往小花厅去了,木容眯眼仔细去瞧,只见那人一身黑衣利落打扮,魁梧高大,想是常年征战的缘故,肤色便也深了些,眉眼看去很是刚硬凌厉,也合该是这样的人,能让云深碰了钉子。 木容遂了好奇,正预备着也学木宛寻一处人少的地方清闲去,却忽然发现这人身后竟还跟着一人,一身烟白色衣裳,两人身量相当,却是要精瘦许多,只是这一眼后,木容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惊住而住。 只见这人面上遮了半张铜面具,竟是从发际直盖到唇上,只露了双眼,和那薄削的嘴唇。 那人竟似乎也觉出有人在看他,鹰隼般眼光直射而来。木容一颤,一个不稳竟退了两步,而这人似也毫无防备,眼神一顿匆匆收回。 我替你,杀了他。 这句话忽然便撞进木容脑中,这是那人最后一回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眼里尽是凛冽寒光的杀意,却是含着泪,顺着铜面具流下,滴到了她的脸上,流进了她的嘴里,她尝了,咸而涩。 第二十五章 木容忽然间是有些仓皇的带着莲子退去的,而那人冰冷眼光匆匆收回,也令木容领悟了些什么。 若非重生,这一回本该是木容第一次见到这人,可这人却显然不是第一回见到她。 从前的猜测似乎得到印证,这人果然早早便见过她甚至是清楚她的底细,可这人到底是谁?又有怎样的意图? 木容知道的,也只是这人大约不会害他,只从前世他的举止来看。 可她却只能装作是不经意瞧见的,连方才那一瞬的惊慌也只能假托是被他古怪的样貌惊吓,毕竟重活一回这种事情还是惊世骇俗的。 木容清净惯了,眼下心里又有事,况且今日里一个不慎又会出纰漏,便觉着这院子里愈发待不住: “寻个人少的地方歇一歇。” 木容用帕子遮了在莲子耳边轻声交代,莲子便笑: “姑娘是被吓着了吧!” 可见莲子也误解她是偷瞧被那人戴着的铜面具吓到,便顺势畏惧的点了点头,莲子四下张望,瞧着西北角人少,便扶着木容往角落走去。 主仆二人正是禺禺慢行,眼见去到角落里,忽然身后有人冲撞而来,木容下意识便伸手去拦,就觉着一股湿凉扑了满手,更是顺着指缝洒了裙摆上一片,随即,一股浓烈酒气扑鼻而来。 木容眉眼一变,不等旁人反应过来,转身便往屋后走去,那冲撞过来奉着酒瓮洒了木容一身的丫鬟正欲跪下请罪,却见人已走远,一怔后神情古怪,却也急急追了过去。 “奴婢该死,只顾着送酒不妨前面走着姑娘,洒了姑娘一身的酒!” “闭嘴!” 这丫鬟声音颇大,很有故意引人注意的嫌疑,莲子怒而低喝,那丫鬟吓的赶忙闭了嘴。 所幸此处并没有人,院子又颇大,旁的人都也只顾着自己说话,并没人瞧她们这里,莲子急忙拿了帕子去给木容擦,可那酒见了布早已渗了下去,只看着裙摆上湿了一片,木容浑身的酒气。 木容却是心下一片了然,脏污了的裙子,满身的酒气,这样去到人前,必是一个失于检点落人口实遭人嘲笑的丢尽脸面。 “这可怎么好?” 木容作势发起愁来,果然那丫鬟便道: “姑娘若没衣裳可换,只得先把湿的一处洗一洗,院子里消散消散,风一吹,酒气也散了,衣裳也干了。” 果然是个好主意,木容心下一笑,莲子便问她哪里有水,那丫鬟顺势便说起,院子东北角上便有。 “你去吧。” 木容忽然开口赶人,那丫鬟咬着嘴唇怔了一怔,却也无奈起身退去,莲子拧眉往外看了看,不住摇头: “虽说也在角落里,可走过去难免不被人看到。” “即便侥幸避过了人,也总有人一定要让咱们被人瞧见。” 木容拨弄了两下裙摆,见莲子不解,她便笑了起来: “这见不得人的招数,实在不像心机深的想出来的,我瞧着除了孟小姑娘和咱们府上的二姑娘,再没旁人了。” 就不想想,木容丢了的面子,岂不也是木家的面子?而同生为木家女儿的她,面上又哪里有光彩?木安虽有些小算计,可终究也只学了苏姨娘的皮毛罢了。 “姑娘还笑!眼下可怎么办好?” 可见的今日在孟侯夫人跟前得了脸遭了木安嫉恨,一个木宛在先,一个木容在后,总是阻拦她的亲事,没有苏姨娘在身边,一个隐忍不住就要报复。 “侯府园子不小,想来一定有水塘,今日都在这院子里忙碌,花园子里想必没什么人。” 莲子一听果然如此,便是急急匆匆扶着木容顺着屋后小道便往花园而去。 这边人方才去了,就见一个丫鬟自角落探了头出来,随即便一路出了院子,径直往孟小侯夫人的院子去了。 梅夫人不知何时被请来了此处,正和孟小侯夫人一处坐了,这丫鬟通传入内细细报禀后,孟小侯夫人便冷笑起来: “一样的偏房庶女,一样的作精不老实,我婆婆还担忧我在你们府上说了四丫头得罪你们府上,好一顿训斥,今日这样的场合竟也不叫我出去张罗,也不瞧瞧她心尖上的小丫头又做了什么?” 梅夫人笑了一笑,用碗盖拨弄着茶水沫子: “我们家二姑娘是一心想做你们府上的七少夫人,今日本可趁着机会见了侯夫人浮上水来,谁知又被四丫头抢了光辉,怎么不恨?你们小姑娘又和她交好,自然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孟小侯夫人便是愈发冷笑,听了梅夫人的话却是忽然想起什么,便对那丫鬟又吩咐起来: “叫个小厮去前院告诉七少爷,就说静安侯来了,小侯爷叫他一齐去花园子里作陪,待进了花园子,你可知道把人往哪里领吧?” 那丫鬟转眼想了想,登时会意,应了声便又退了出去。 孟小侯夫人吩咐完又看了梅夫人,才又道: “两家若结亲,你们府上四丫头给我们七少爷做个妾也就罢了,七少爷的正配总要相看旁的人家才有用处。也不是我做嫡母的心胸小,不过是为着府里不被人笑话罢了。” 孟小侯夫人只觉着这再好不过的时机,即便被人撞破了,有孟小姑娘动手在先,这事只要一味装作不知也就混过去了,既能让孟小姑娘哑巴吃黄连,也能算计了让她不痛快的木家两个庶出丫头,两全其美。况且每每和梅夫人交谈,自觉是个知己,一样的为家里庶女烦恼。即便不是真的,梅夫人也不怎么敢得罪自己,便是对着梅夫人笑了笑,梅夫人回以一笑,低了头去饮茶,双眼掩在茶水热气里,笑的愈发和善。 木容已是顺着房后小路越走越深,便进了花园子,天渐渐冷了,园子里枝叶凋零,为着前面侯夫人的小寿,下人们也都聚在待客的院子里忙碌,花园子里便杳无人烟,足足走了一刻多钟才终于见了水塘,塘上尚且浮着几片将要化作泥的荷叶。 莲子扶了木容小心走到水塘边上,这才蹲下身去,木容伸手去了水里洗濯,莲子便拽着那被酒打湿了的一片撩着水小心的清洗。 “幸亏了这园子里没人,不然不管是这一身的酒气还是湿了衣裳行为不检,被人瞧见了都是是非!” 莲子手脚麻利洗罢放在鼻尖嗅了嗅,觉着味道淡了去多,这才缓和了面色,却终归担忧,今日到底和那天在孟小侯夫人跟前失了脸面还大不相同,若今日出了纰漏遭人诟病,往后的日子恐怕再别想好过。 “在园子里消散消散吧,风吹吹散散酒气,也等这裙子干些瞧不出痕迹才好。” 莲子给木容提着裙摆,想寻个隐蔽的地方,可这园子却是一片广阔,且前片整个下摆如今都湿的坠坠的帖在腿上,这样的天再吹了风,恐怕这双腿受寒也会落下些病来,木容一向也不是个身强体壮的。 实在没了法子,左右也没人,莲子瞧了瞧,便伸手将前片整个裙摆撩了起来,便露了双足带半截穿了亵裤的小腿。 “姑娘在想什么?从方才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说?” 木容却没回她,只抬眼四下去看,建安侯府这后花园四下广阔,连个可藏身的地方都没,倘若正是这个时候,若是出现了个男子…… 木容心下一沉,若是那样,即便只是碰巧遇见,却又被人撞到,恐怕是有口难辩,这样的纰漏可比一身酒气仪容不整要严重的多。 正思量间,便听着远远有脚步声传来,更有个男子的声音隐约传来: “不是说就在花园子里吗?怎么找了这半晌还没见?” 木容脸色一变,匆忙丢下裙摆,主仆二人慌忙便往另一处走去,可脚步却终究不比男子,眼见着背后那脚步声愈来愈近,更有个丫鬟的声音传来: “七少爷你瞧,前面有人!” 说话间,身后那人竟是脚步加快追来,木容咬牙,急出一头一脸的汗,却是猛然一抬头,就见眼前立着一人,一身烟白色长袍,正在一棵红豆杉正负手远望,听着脚步声回头来看,铜面具泛着冷光,黑瞳幽深冷漠。 木容只一顿,却是忽然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那人跟前,一闪身,避在了那人身后。 “呀!” 那丫鬟忽然惊了一声,随即便听着那七少爷的笑声传来: “隐先生!” 随即脸色微微僵了一僵,只见那人烟白色的长袍后,露着一个女子青色的裙摆,身旁更是站着一个满脸涨红的婢女。 木容心下狂跳,悄悄抬眼,只瞧见这人瘦削的肩头,他尚且没有做声,便又听闻了一阵脚步又从木容身后传来,一时间,木容竟是前后为难,只低下头去,暗道不好。谁知这人却是忽然转过身来,又将木容遮在了身后。 抬眼回望,另一边走来的,正是静安侯赵出和孟小侯爷,身后更跟了几个侍奉的丫鬟,却是走来瞧见如此,俱是脚步一顿。 赵出垂眼,面上冷冽,孟小侯爷心下一颤,立即回头扫视身后一众下人,众人会意,均垂头噤声。 “隐先生,筵席开了,还请随在下同去前院吧。” 孟小侯爷的声音,竟是恭敬的很。 第二十六章 木容提着心,忽然觉着身前的人略动了动,她万分不安抬眼去看,就见他正回头垂眼,却只一眼淡漠扫过便又回过头去。 木容只觉着,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七少爷满脸古怪却不敢出声,隐先生并未理会孟小侯爷的话,于是三面人马很是尴尬的僵持着,赵出忽而勾唇一笑,刀刻一般的冷硬面目竟是也这么忽然的柔和了一下,随即竟是迈了脚步,越过了隐先生,又越过了七少爷。 孟小侯爷怔了怔,赶忙对隐先生点头一笑,便随着而去,七少爷自是跟在自家兄长后,也一路去了。 眼看人都去了,木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莲子偷眼去瞧这隐先生,却因着那铜面具瞧不清他面色,只觉着那薄削的双唇抿的冰冷。 随即,隐先生袍角一动,竟是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就这样走了。 木容看他身影愈来愈远,一时间,心里竟也不知该想些什么了。只是方才火光电石间,她竟下意识便肯相信这人,若真被人算计,宁愿跟这不知底细的人扯在一起,也不愿和孟侯府的七少爷扯在一起。 莲子见人都走远了,四下看去,面色便愈发的沉了下去: “侯府这花园子如今叶落广阔的,今日这样的日子,方才那丫鬟跟七少爷走来,分明能瞧见前面走的是女子,不知回避却还一味来追,可见心怀叵测。” 这些木容心里自然清楚,可木安心心念念要嫁进孟家,而孟家如今尚未婚配的少爷也只有这位今年已二十岁的七少爷,她又怎么肯让七少爷跟自己扯上关系?大户人家联姻,断不会妻妾共出一府,木安再蠢,也不会自断后路。 而那孟小姑娘到底又是年岁不大尚未出阁的姑娘,纵有心思也绝想不到男女之事上,况且,恐怕也没这个本事能调动的起她的小叔叔。 这一回恐怕又是托赖她的好嫡母,撩拨了本就不和睦的侯府嫡母庶女两人相斗,再利用了孟小侯夫人遂了自己的心愿,乐得青白自己。 “先回院子去吧。” 裙摆上湿的痕迹已不太显,身上的酒气也发散去了大半,眼下待客的院子里只怕酒席已开,她身上下剩的那些气味,大约也能掩盖的住。 莲子心思通透,这地方也不便多说什么,便扶了木容往前去了。 院子里果然已不见了宾客,正房待客大厅里已然摆下十几桌的酒席,正中竟还搭了个小戏台子,台上正热闹演着吉庆的戏文。 木容抬眼四下一瞧,便见着孟小姑娘正在一桌作陪几个高门嫡女,木宁木宝也赫然在坐,还在瞅着木安木宛的功夫,就见了有人朝自己悄悄摆手。 正是木安。 木容一笑上前,落座便见一桌除了她们姐妹三人,旁的几位姑娘俱是面生,只一笑算作招呼,木容便落了做。 “四妹妹今日得了好大的脸面。” 木安笑的亲近,便用手拨弄她腕上的镯子,木容脸一红,带了几分羞涩,凑到木安近前悄声道: “无非因着那日孟小侯夫人奚落了我,侯夫人怕因此事得罪了我们太守府,这镯子不过是做给母亲看的罢了,我哪有那样大的脸面?连我都看清了,二姐怎么看不清?” “你这机灵鬼!这会子这样通透了,往常怎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吓成那样?真看不得你这得意!” 见木容眼底几分狡黠,木安笑的宠溺,指头就那么一点木容额头,木容只羞赧笑,眼角就瞧见了木宛携着冷嘲的扫过一眼。 “这半晌怎么不见你?” 木安眼底那分疑惑虽是再三掩藏,可终究疑心太重,总露了那么一丝痕迹,木容登时露出几分惴惴,低头不愿言语,木安见此愈发看不透,甚至去攥了攥木容的手。 木容耐不住她,抬眼谨慎四下瞧了,见没人注意她们,这才又凑近了木安,更用帕子遮了嘴,才低低说起: “二姐方被孟小姑娘叫去不多久,有个侯府丫鬟不经意撞了我,手里竟刚好拿着酒瓮,这就洒在我身上了些,虽不多,却一身酒气,我不敢在院子里待着,怕被人闻见了又……” 木容露了几分胆怯,木安立时便很是担忧,上下把木容瞧了半晌才又问: “那你去哪儿了?” “说起来也是奇事,和二姐说了,可别告诉别人。我往后花园子去消散酒气,谁知竟险些撞见侯府的七少爷,有个丫鬟不知怎么的,明明看见是我们,却领着七少爷直奔我们追来,吓得我一路躲避,幸亏中间让小侯爷同静安侯半路截去了,不然这真撞见了可就有嘴说不清了,所幸谁也没瞧见我。” 木容长舒一口气,木安却是脸色一变,隐隐透出些恼怒惊慌,勉强笑了,再没心思和木容说话。 木容垂了头,假做惊魂未定用帕子握了嘴,却是忍不住抿了抿嘴角。 这事她可不愿意独自担着,不如让苏姨娘去操心。 正是各怀心事,却忽然有丫鬟入内,径直寻到了孟小姑娘跟前,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孟小姑娘眉头一蹙,抬眼便瞧了木安木容处,脸色一沉,带着些不服气,起身随那丫鬟去了。 孟小侯夫人的好算盘,这事也就推在孟小姑娘身上了,只是这母女二人,终究还是为木家人做了嫁衣。 这边宾客饮宴自是不提,孟小侯夫人受罚,几个妯娌将场面操持的不出一丝错漏。 孟小姑娘被丫鬟请去了正院,本该仍在待客院中作陪的寿星侯夫人,眼下却是满面不安又夹缠了怒火,瞧见孟小姑娘进来,一下便发作了: “你也太大胆了!今日是什么样的场合来的又都是什么样的人家?虽说在峦安没人能比咱们家,可哪一家背后根基牵缠能是单薄的?你母亲那日言语有失你尚觉不妥,告诉了我来弥补两家嫌隙,可你倒好,今日竟动手去算计木四姑娘!” 孟小姑娘满面倔强,虽是站着笔直听祖母训斥,却是一丝一点也没服气,侯夫人瞧了愈发焦恼: “还把你七叔也带上了,幸亏没成事,若真成了,那咱们府上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了!” “我就不信,她一个四品太守府里的庶出姑娘,纵然再得势,还能压着咱们侯府出不了头?” 孟小姑娘忍不住回嘴,只觉着她这祖母太过草木皆兵,一个连日子都过的落魄的庶女,怎么就能掀起这样大浪? 侯夫人气噎,可自小带在身边养大的亲孙女又舍不得打骂,恼恨的转头不理她,身边的大丫鬟瞧了便露出几分为难,心知孟小姑娘一向吃软,便好言解说起来: “今日静安侯道贺,夫人高兴的不行,虽说静安侯同咱们家是一样的爵位,他又是新晋权贵没什么根基,可耐不得人家现如今是圣上跟前最是得宠的,这不刚从边关回了京便封了侯,圣上可是亲令工部以亲王规格督造静安侯府,趁这大半年盖府的日子,又不知交了静安侯什么隐秘差事。何况静安侯身上还有大将军官职在身,手握兵权,那可是咱们家远远比不上的。” 一番软话说的孟小姑娘缓了神色,也思量起来,自家早就交权,是个有爵无职的,权势二字也只靠着个脸面撑着罢了,可却仍旧有些想不通: “静安侯纵然再厉害,可和木家那四姑娘能扯上什么关联?” 大丫鬟听问,瞧了自家夫人,见没有要避讳她的意思,这才又低声说了起来: “今日来的,不止是静安侯,还有那隐先生,夫人忖着那隐先生喜好未敢声张,今日木四姑娘在花园子里落魄的很,那一贯心冷凉薄的隐先生,竟是出手相助,可见二人难免有些渊源,只不知这渊源是什么,若只是一时兴起倒也罢了,夫人就怕……” 听到此处,孟小姑娘终是脸色微变,露了几分畏惧,侯夫人见她终于醒悟,才无奈叹息一声: “这隐先生做事从无章法,连圣上都颇愿意高看几分的人,谁敢轻易得罪?” 几年前三皇子受命巡查,遇见这形容古怪的人,一时兴起生了逗弄心思,谁知一来二往竟发现是个极有内涵的,几番试探下来,发觉在朝局战场均有见解之人,便有心拿困扰朝中的几件大事说与他听,竟是不过几日便思出对策,三皇子依样上禀,竟是样样处置的尽善尽美,也是那时起三皇子渐渐得了盛宠,成了皇子中第一人。 这人虽说只是仅二十许岁的青年,却是得三皇子亲口唤一声隐先生的,只是性子古怪不愿入仕。 后来三皇子几次求访,那隐先生被缠不过,才将赵出荐给了三皇子。 赵出作为如今人尽皆知,可这背后的隐先生,却是连圣上得知后也肯赞叹一番的人物。 侯夫人很是担忧,隐先生要真看上了木家四姑娘,那得罪了四姑娘就是得罪了隐先生,那得罪了隐先生,自然是连静安侯带同三皇子,也都一并得罪了。 第二十七章 孟小姑娘去后直至宴罢都再没回来,这边孟家妯娌几人一一送客,梅夫人携了几个女儿侄女正欲离去,却被孟小侯夫人忽然遣人给请了去,木容姐妹几个便只能先在厅里侯着。 旁人尤可,木安总有几分急不可耐,就连往常一贯活泼的木宝,眼下也只怔怔偎在木宁身边。 木宁却是一派的神色如常,甚至连眼神也吝惜给旁人一分。 可见的,木宁的心思并未全数放在侯府中,成败她也并不在意,她的后手,还在太守府里。 几人都静默无声的,梅夫人去了有一个多钟方才回来,只是一回来就带了几分急切,说吵嚷的头疼要歇晌,领着几个姑娘便急着回府。 木容心领神会,只做一句不敢多言模样,又一路随着回了太守府。 梅夫人一向对庶女懒怠理会,回到太守府便也各自散去。 木安有心事,木宛一向冷淡,三姐妹一进了西跨院,一句话未多说便分开各自走了。 木容倒是回去一进东间自己卧房,莲心就蹙起了双眉: “姑娘这是喝了多少酒?” 就欲转身去给木容制解酒汤,却被莲子一把攥住,满眼无奈: “一口都没喝!” 莲心挑眉不解,莲子便眼神扫了木容裙摆,叹了口气,眼见着这一趟给人拜寿也并不安宁,莲心见此也只得作罢,却是小心忖了半晌木容脸色,方才开口回禀: “秋月走了。” “走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莲子正寻家常衣裳给木容换下,听了莲心这话登时顿住,去瞧莲心,莲心却是转了眼去看木容。 木容却一分惊讶也未露,只是捏着茶盖的手一滞,眉眼几分淡然: “什么时候走的?” “没多大会,午饭罢,院子里没什么人,我瞧见秋月是拎了个小包袱走的。” “她今日没进我这东间吗?” 木容忽然笑了,莲心忽然有些了悟: “姑娘刚走时她是进来了一回的,只没多大功夫就出来了。” 木容就转眼扫了自己衣柜一眼,莲子面色一变,慌忙从柜中搬出一个小藤箱,仔细翻捡后露了怒色: “姑娘的婚书不见了!” 起身便要出门去寻秋月,却叫木容从后将她叫了住: “好歹伺候我一场,即便没尽心,也算尽了力,那张纸就权当我赏她了,赏她一个好归宿,也全了我们这一遭主仆情分。” 莲子满脸不甘,莲心却是沉了脸,木容便叹息一声带了些苦笑: “云家未必是好去处,三姐也定是不会那样容易就遂了心愿,你们要不信,往后看就是了,我总不会委屈我自己吧?” 两人虽还不信,可做主子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提什么,那莲子便垂了头,忽然又想起什么: “姑娘那婚书怎么就能赏秋月一个好归宿?难不成秋月还会拿着那婚书顶了姑娘嫁进云家?” 自己说罢都觉好笑,木容也就笑了笑,却并没有回她。 秋月的心思一向就那一样,所做一切,都为自己一个归宿。 前世因她一反常态的拼命,梅夫人和木宁怕逼急了她玉石俱焚谁也捞不到好,并不敢太张狂,云家婚事算是保住了,却不算赢。 木宁被云深以平妻身份一同娶进了云家,秋月便做了木宁的眼线,待自己被克制的在云家再翻不了身时,木宁做主把秋月给了云深的亲弟弟做了妾。 只不知如今因她重生而略是打乱的格局,秋月的归宿又会是谁?倘若从此她也安生,那么过往怨恨,念在这一回她偷了婚书总算还帮了自己一些,也就算了。 莲心瞧木容露出几分倦怠,便同莲子一齐伺候了木容换罢衣裳,安置上床歇晌。 木容一直在等木宁把那婚书拿走,今日终是被拿去了,木容觉着心里一下清朗起来,这一觉便安稳的很,睡足了近一个时辰方才醒了,正是惺忪任莲子服侍着漱口,就见危儿难得带了几分畏惧中规中矩的进门通禀: “姑娘,张姑姑来了。” 也该是时候了,木容用帕子擦了脸,便让了鸾姑进来。 “四姑娘好。” 鸾姑进门,只抿嘴微微一笑,木容忙令莲心奉茶,鸾姑便摆了手: “不过给姑娘带句话,荣华院里尚忙着,须得赶快回去。” 木容一听如此,也就敛神去听鸾姑说话,鸾姑大约很满意木容作态,也不再绕弯子: “咱们府里堂少爷虽是客居,亲事上夫人不好做主,可到底也不好委屈了堂少爷,屋里总要放上个人,夫人这许久冷眼旁观,只觉着姑娘房里的秋月是个好的,又是周姨娘陪嫁孙妈妈所出,夫人很愿意抬举抬举,就选了她预备着给堂少爷开脸做个通房。” 木容忽然有些怔怔,鸾姑见她这样,总算有几分可怜她: “如今正房夫人还没娶,秋月要是有福气的,能生下庶长子,那往后自然是抬了姨娘过富贵日子了,姑娘做旧主的,脸面上也光辉。” 木容勉强笑了笑,很是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样子,四下望了望,似乎在找秋月,那鸾姑便又道: “秋月已经叫夫人给送去前院了,也不是多远的地方,姑娘要想她了,随时着了婆子往前院叫她来就是了。” “张姑姑说的是,还要多谢母亲肯抬举她,也谢了张姑姑。” 便低了头,很是有几分郁郁。 鸾姑不免又轻看她,一个丫鬟就至于此,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也就懒怠再和她敷衍,见她只一味失神,也就作别出去了。只一想那婚书如今不显声色到了梅夫人手里,三姑娘亲事一下顺遂起来,主子欢欣,整个荣华院都过年一样喜庆,一改往日来低迷之态,她就觉着神清气爽。 这边鸾姑一去,莲子闷在一边,便啐了一口: “什么好去处还值当她背主?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木容听了止不住嗤的一声发了笑: “我记下了,将来一定给你配一门合心合意的正头夫妻!” “哪有做主子这样打趣奴婢的?” 莲子一下红了脸,却是羞恼的跑出了东间,竟也不肯伺候了,木容瞧她这样愈发的笑,却笑的心酸。 这是她的心愿,这丫鬟跟着她,从小到大,从太守府到云家,从来尽心尽力的忠心。奈何秋月一向得她信任,每每做了背主的事也都悄悄在她耳边嫁祸莲子,亏得她竟一直信了,直到有一天秋月忽然被抬去了云二少爷屋里,她才恍然大悟。可也翻不了身,莲子跟着她,是一天好日子未曾过过,却是不管她怎样猜忌都忠心尽力的服侍。 后来木宁把她赏了府里年老古怪的下人,莲子日日被折磨也咬牙硬忍,最后还是为了护着自己,被木宁给打死了。 她总觉着她欠了莲子的,便想还她一回,至少让自己别再后悔。 却是一抬眼,瞧见枕边被随手摘下的银簪,上头的莲花银光微闪,木容无奈一笑,周景炎终归是好心做了坏事,有本事帮她得脸面,却算不清后宅里女人的心思,反倒今日里让带累了。 不期然想起那人来,连孟小侯爷都恭敬的唤一句隐先生的,可见来头不小,只不知这人到底是谁,和她又有什么牵连是她所不知的。否则这人缘何会对她的事知之甚详,前世里又几次示警,意图相帮。 木容也想探探这人底细,可一时间却不知从何下手。 倒是如今秋月去了,她这屋里就断了东跨院的眼线,梅夫人一向轻看人,可木宁一向谨慎,在她真正嫁进云家之前必然还会再安插人进来以保万全,只不知会是谁了。 如此,不过第二日,秋月就被开了脸放在木宵屋里,众人也都是惊奇,只是私下里恐怕也都不过看笑话,显然的梅夫人肯抬举秋月,定是秋月给梅夫人出了力。 木容也懒怠看众人又是可怜又是嘲笑,便躲懒赖在院子里,瞧着天渐渐冷了,新栽的花树不住掉叶子,就指挥了几人在院子里拾叶子,正是众人作乐,谁知孙妈妈竟来了。 木容只一愣神的功夫,那孙妈妈竟是一见她就要下跪,幸亏莲子站的近,一把就托住了她。 “孙妈妈这是怎么了?” 那孙妈妈便两眼红了起来: “老奴来谢姑娘,秋月在姑娘屋里伺候这么多年,如今得姑娘看重,有了好归宿,老奴感恩戴德!” 莲子听了这话一下脸色沉了下来,木容便笑: “是母亲抬举,我也很是高兴,孙妈妈不常到后院来,倒是进来坐坐吧。” 木容虽不常见孙妈妈,可总觉着这人是娘的陪嫁,便自觉亲近的很,这份亲近是连秋月作为也难以阻断,孙妈妈便赶忙进了屋,又急急表明起来: “自然不敢忘的,一大早就先去东跨院给夫人磕了头谢了恩,倒是夫人提起姑娘房里去了秋月,就短了大丫鬟伺候了,正说着让鸾姑选了人再给姑娘送一个来使唤。” “我倒不缺人,我这院子里一向活计少,从前也秋月和莲子两个,如今刚巧舅母赏了个丫头来,也只当补了秋月的缺了,倒是母亲为我费心了。” 孙妈妈便赶忙奉承: “再没有像四姑娘这样和善的主子姑娘了,要是周姨娘还在,见了姑娘这般,心中一定宽慰。” 瞧着孙妈妈抹泪,木容忽然觉着有些刺心,她是娘的陪嫁,却口口声声唤自己娘只做周姨娘,她大约记着,鸾姑一向唤梅夫人主子,大嫂方氏的陪嫁如今还改不了口,一直唤大嫂做姑娘。 木容便只笑了笑,不再做声,孙妈妈见了,便有几分心疼: “姑娘这屋里,没有奶妈妈,也没有教养婆子,如今姑娘虽大了,却也总须得有个年老的照看,如此老奴去求了鸾姑,只把老奴分到姑娘房里来伺候,也只老奴亲自守着姑娘,这也才能安心!” 木容忽然心念一动,抬眼去看这孙妈妈,只见孙妈妈眼底里,总藏着一分希冀。 第二十八章 木容忽然一笑,笑的孙妈妈有些不明所以,她也没回孙妈妈的话,又提起了旁的来: “如今天渐渐冷了,正是吃秋梨的时候,我从前听秋月说起过,孙妈妈说我娘惯爱吃秋梨酥的。” “可不是,周姨娘每过几日都要亲自做了秋梨酥的,只是一向胃口不好,每次也不过吃几口罢了。” 木容听了这话露出几分疑惑: “可我前些日子去探舅母,舅母却和我说,我娘从前,却是一向爱吃荷花糕的。” 孙妈妈面色不显却是笑容僵了一僵: “那是周少夫人爱吃荷花糕,周姨娘未出门前,周少夫人每做了总会送些去,周姨娘大约是看着少夫人脸面,总肯多吃几口的。” 木容恍然,还未再说什么,孙妈妈便又急不可待起来: “说来这府里,如今也只剩了老奴同姑娘最亲近,还是老奴来亲身伺候姑娘,也才算放心。” 孙妈妈竟是再度表白,木容笑了笑,伸手接了莲心递来的茶: “倒不必了,正因为妈妈和我亲近,我才不愿阻了妈妈前程,我这院子,我自己也是知道的,妈妈万不必为了和我娘的情意如此,妈妈过的好了,我心里也才好受些。” 一席话说的尽情尽理,那孙妈妈显然没料到木容回拒绝,一时也不知要再说什么好,便是勉强笑了笑。 又坐了半晌,见木容不太说话了也自觉无趣,就推说前院还有活计要做,木容就亲把她送到院外去,眼瞧着孙妈妈背影,木容眼神便冷了下去,带着丝丝缕缕的疼。 周少夫人那日送了荷花糕出来,却是自己一口未沾,显然的并非自己爱吃,况且那神情分明是在缅怀小姑。 昨日秋月刚去,今天孙妈妈就表白心迹想来她这落魄院子伺候,若真有心,在她幼年时便该留在身边照料,她一直以为孙妈妈是迫不得已不能留在她身边的,如今看来却似乎并不是。 能做陪嫁的不是自小就跟在身边伺候的,就是亲信,孙妈妈又怎么会不知道周茹到底喜欢吃什么?不过是一道点心,孙妈妈也大可不必为此而故意说谎,显然的,她是真的以为周茹爱吃的,是秋梨酥。 眼瞧着孙妈妈走远了,木容正欲回身,却是忽然瞧见远远一个身影走过,一身青色衣裳,身形竟是像极了莲心。 木容顿住,蹙了眉头去看,莲子顺着往那处也瞧去,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莫非是芳姨娘的妹子?” 那日香枝确实提过,这府里新进脸生的除了莲心外,尚有一个芳姨娘的妹子,是芳姨娘特叫进来伺候自己的。而春娥那日里也颇为笃定,说瞧见的身形就是莲心。 只是芳姨娘如今在东跨院里住,可她妹子,却总是在西跨院里,就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我算着,芳姨娘这一胎也有四个多月了吧。” “没得多操心那些事,管她几个月呢。” 莲子一向对东跨院那边不以为然,说着便扶了木容回屋,只是木容瞧着芳姨娘那妹子的身形,总觉着有些古怪,及至进到屋里上下打量了莲心半晌,细细瞧了,却又觉着并不像。 如今秋月带着婚书一去,她昨日里又把梅夫人做的事隐晦的透漏给了木安,恐怕苏姨娘要坐不住,两边相斗起来,她也能安生个几日。云深到访时她只要做出不明境况又懦弱顺从梅夫人的样子,被她们藏着掖着见不到云深就好。这事苏姨娘咽不下,必也会在此事上给梅夫人和木宁添堵。 只是木宁认准了这事,费尽心力也要达成,即便达成,往后也断乎不会再有好日子可过,在云夫人眼中,除了青端郡主,是谁也不配做她大儿媳的,虽说云深和木容的亲事是当年她亲手定下,也照样如此。 这一回,她断不会再给木宁做挡箭牌,更不会再被云深利用,任人构陷成不贞不洁的心机低贱女子,成全他君子之名,成就他佳人才子的佳话,纵然做了他的踏脚石,一辈子任他算计,却是欺凌至死,连他一道怜悯的眼光都未曾得到。 二十年夫妻,她顶着云夫人的名头,却被禁锢在云府,直到死都还是完璧之身,眼睁睁看他独宠了木宁一辈子。那些被木宁算计加诸在她身上的骂名,她有口难辩,她曾以为他是被木宁蒙蔽,可到最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所作所为,他的乐见其成。 亏她始终当他是风光霁月的君子,当他是救自己脱离木家的救命稻草。 只是过往已矣,她愿意抛却前尘,那些恨也可作罢,这一辈子,她却是回来过好日子的。 难得的心境顺畅,到了晚间,随手在灯下拿了针线做些活计,待要睡时,莲心正在铺床,莲子去了小厨房拿热水,水还没拿来,就听着院子里有人叽叽咕咕的说起话来,木容隐约听见赵妈妈的声音,语调颇是惊罕。 木容疑惑,同莲心对了眼神,不多几莲子便端了热水进来,一进门就有几分凝重: “东跨院那边闹的不像样子,说是不知怎么撞破了那日在花园子里同人说梅夫人受罚那事的,是芳姨娘的妹子,梅夫人动了怒,把人罚到了荣华院里,芳姨娘赶着辩白自己,打了自己妹子几下,竟动了胎气,那边乱着请郎中呢。” 都是太守府,这一分东西跨越倒好像隔绝了一般,那边闹这样大的事,西边竟是一点没觉察的。 “你怎么知道的?” “赵妈妈晚间去东跨院找相熟的婆子说话,见乱成那样就慌忙回来了。” 木容沉吟: “这样也不是个长久事,总是别人想咱们知道的事就露了给咱们,不想咱们知道的滴水不漏,总归被动。” 莲子自知木容的意思,只是如今想要在东跨院里安插个眼线却是并不容易。 “咱们不过今天下午才隐约见了芳姨娘的妹子,况且这事过去也有些日子了,再没人提起的,梅夫人怎么就忽然撞破了这事?” 莲子一怔,也未可知。 现下已过亥时,各处都已落锁就寝,这事也和她没什么关联,木容就将这些事暂且丢到一边,洗漱罢便上床睡去了。 只是这一夜不平静的又岂止是东跨院,已是这个时候,西跨院的偏门却被拍的山响,守门的疑惑去问,竟是大姑娘木宜忽然回来了。 马车进了院,木宜下来便径直往苏姨娘的院子而去,自有下人提前一步跑去通传。木宜沉着脸,面上盛怒又带着大哭后的痕迹,身后一同回来的竟是去年出嫁时一并陪嫁的所有丫鬟婆子,更是大包小包带着行李。 翌日一早,自有外出打水的酒儿听了传闻,回去当做奇事说给众人听,木容听了莲子说着,正吃着早饭也禁不住顿了顿。 “行李和人都带回来了?” “可不,最要紧的,是没一个简家人相送。” 莫非出了什么事?木容也想不通,照理说木宜如今在简家正是得宠,夫婿是简家庶长子,她肚子里的也是简家第一个孙辈。 “罢了,且看看再说吧,也不会有咱们什么事。” “是呢,一向旁人看咱们院子的笑话,如今咱们院子消停的很,倒是外面每日里事故不断的。” 莲子难免有些扬眉吐气的幸灾乐祸,木容睨了她一眼,也没理会她。 只是还没消闲多大会,却有东跨院的两个婆子传话来,说要木容立时往东跨院去,也不说到底为何事,话一带到转身便走。 木容正是疑惑着,却见着香枝竟也来了,含了笑说接木容往东跨院去。 这一下,木容愈发不太明白了,昨夜里不管是有了什么事却是和她都没有半分关联的,怎么梅夫人和苏姨娘竟都在东跨院里要见自己? 香枝的笑里始终带了几分隐怒与得意,莲子悄声去试探,香枝也只是笑着拍了拍莲子的手,是直等到木容更衣梳妆罢了上下仔细的瞧了,觉着满意才同木容一齐往东跨院去了。 路上虽偶尔说上几句话,也都是闲话,及至到了荣华院,却没去往常请安用的,和梅夫人卧房相连的那大内厅,却是去了东偏厢待外客的正厅。 只迈进了一半,木容就瞧见了这厅里竟还坐着木宜,木宜却是一听响动就回了头,一见木容便立时露了几分解气一般的笑,起身迎来,一手拉住了木容,木容尤自愣怔,她便回头对了旁人说道: “这便是我们四妹妹了,妈妈可瞧了,像不像我们周姨娘?” 听她忽然提起周姨娘,木容微蹙了眉,仍带了几分惑然四下看去,却是先见着了木宁,木宁脸色极差,而木宁身旁坐了个人,木容一见之下整个人惊怔而住,心狠狠一缩。 “像,果然是像的,那年我随我们夫人去和周姨娘道别,姑娘方才刚刚出生,不想一下十几年过去,如今已然成了大姑娘了。” 那人满面堆笑,起身上前,一把攥着木容手,却是一惊: “姑娘可是冷么?怎么这手又冰又颤的?” 木容却是眼前一晃,牙根咬紧,硬生生抿出了一丝笑来。 身后木宜笑的得意,扫了木宁一眼。 然而这位妈妈,木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正是云夫人身边最得脸的陪嫁,更是催她致死的最后一道恶符。 第二十九章 木容有些浑浑噩噩的,整个正厅里似乎只有云家那位以请安为名先来探看的妈妈,和木宜不住说笑的声儿,木容就一直持着僵在脸上的浅笑,自始至终再没说一句话。 木宁陪在一旁也好似摆设一般,原本一早先接了云家拜帖,说不过片刻便有妈妈前来,梅夫人也是刻意回避只让女儿接待,谁知人才放被领进正厅,两厢才刚厮见,木宜便一路进来,言笑晏晏,问了好便又问起可请了木容前来,木宁眼看今日已被撞破,想要瞒着无望,便遣了两个婆子往西跨院去请木容。 可木宜似乎并不放心,竟让跟着的香枝亲自去请。 “四妹妹是欣喜坏了吧?这半晌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从荣华院里退了出来的,一进了西跨院,木宜只丢了这一句,便满眼嘲弄轻看,带着一众丫鬟仆妇往苏姨娘院子径直去了。 “你去打听打听,苏姨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木容沉眼看着木宜走远,便悄声对跟着的莲子交代了一声,莲子会意,转身也就去了。 这不合情理,苏姨娘是一贯忖着木成文好恶为事,从来不管和梅夫人那边明里暗里交锋,也断然不会去做那先挑起事端的人,她养下的两个女儿,木安承袭她娇柔作态,木宜作为木家长女,难免略是有些娇惯,及至后来有了妹妹,便生出些跋扈来护着,可不管怎么做事也总还记着分寸二字。 像今日这番几乎算作公然和梅夫人撕破脸的破坏行径,简直是不对,且更不对的,却是木宜折返作为,苏姨娘竟未加阻拦,甚至还派了香枝相助。 她们两边斗法原和她也没半分关联,可偏偏的,这样紧要的时候,竟又把自己扯出来夹在中间。和云深的亲事,她断不会再应,否则这一辈子仍旧逃不过为云深做棋子的惨恶宿命。 木容很是恼火,回了院子倒是不大会儿莲子也回来了,却是拧眉摇头: “苏姨娘那边捂得严实,什么消息都没透出来,只说大姑娘是归宁,在府上住一段日子,也没回自己的院子,就在苏姨娘那里住下了,只是到如今也没听说简家有人来过。” 看来不止是木家不正常,就连宝瓶巷的简大人家似乎也透着不对,就不知这两府里出的状况是否有所关联了。木容回头去看莲心,莲心是在外奔波过的人,当初丁少爷的后事她一个人就处置的不出错漏,看来还须得令她出去一趟了。 莲心抬眼正对上木容眼光,登时会意,二话不说换过衣裳便去了西跨院的偏门,只说四姑娘房里碳用完了,须得出去买些,便混了出去。 木容等莲心消息,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这时若是出了状况,恐怕将万劫不复,她忽然想起了隐先生,那人前世曾在关头给她示警,告知她云深非良配,只不知今生是否还会再来? 随即又暗自摇头,前世她一心要嫁云深,相见后少女情怀,被那清朗霁月的人迷住,狠狠放在了心上,拼死也要保住自己这桩婚事,隐先生才前来。虽不知这人是为何要关注自己,又为何要帮自己,但这一回她是显而易见的躲着云深,恐怕那隐先生也未必会再出现了。 想着靠别人不如自己想法子。 莲心去了足足一个来时辰才回,倒是真领着个婆子担回了二十斤碳来,却是古怪的让那婆子径直把碳担进了木容的东间。 “怎么说?” 人刚一退去,屋中只剩了木容和莲子莲心三人时,木容便迫不及待想问,莲心气还未喘匀,也急着回禀起来: “宝瓶巷简大人家果然出了大事,听说嫡出的二少爷与人吃酒赌钱,从钱引铺借了大把的银子,如今还不上险些被人打死。” “这是怎么说?即便简家出了这样大的事,可也不该牵连到咱们府上才是。” 莲子不解,瞧木容少有的慌乱,她也急了起来,莲心便又回道: “听说这一回足欠了钱引铺一万多两,简家把能卖的尽数都卖了,还差了一大半,简夫人前些日子就求到太守府来了,梅夫人只给了二百两银子搪塞,却是出主意让拿大姑娘的陪嫁铺子去抵账,人命关天的大事,简夫人想来是和大姑娘说了,大姑娘不愿意,后来简大人也求到大姑娘跟前,大姑娘便吵闹要分家,许是闹的太过了,昨夜里大姑爷似乎还动了手,大姑娘气不过,连夜收拾就回了太守府” 木容一下沉了脸,难怪。 先有自己将梅夫人算计的事透漏给了木安,梅夫人作为显然也是要坏了木安和孟家七少爷的事,再来便是简大人家,木宜到底是简家儿媳,虽说是她自己的陪嫁,可若简家二老不松口说分家,大少爷又一心救弟,恐怕她陪嫁的铺子也难保住。 难怪苏姨娘一反常态,想来是两厢夹击之下,她终是再忍耐不住,此事即便是木成文知道了,恐怕也难怨怪苏姨娘。 只是她该如何对策? 此番是云深亲身来商议自己婚事的,只是外男终究不好在未来岳家后院厮混,先遣了婆子来探看,好容易把婚书也自然而然的送到了木宁手里,可眼下那层朦胧的窗户纸却叫木宜一下捅破,云家人眼下恐怕也清楚的很了,木门周氏所出的女儿,是四姑娘木容,而当年云夫人和周姨娘亲自定下婚约的,也是云深和木容。 这和从前不一样,从前的那一层,是被木容自己戳破的,是她去到云深跟前,直言自己才是周茹的女儿,用自己满腔期待,迎来了云深带有震惊的眼神。 那时的心境和眼下是截然不同的,即便那时因着木宁始终装作是婚书上的人,而和云深往来无数,已让云深将她当做未来妻子生出厚重情意,可当云深说出仍旧遵诚守诺迎娶她时,她还是欣喜若狂的。 虽然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云深一手安排掌控,就连木宁,也是他手中的棋子,只是她二人的结局却全然不同。 可如今,她心里有的,只是恼怒、焦急,甚至是害怕。 她怕云家,更怕云深。 厉害的□□是见血封喉,可云深的厉害,却是分明风清浅笑,柔情暖心,不见血,已封喉。 木容一味出神,莲心却是回完了话,转身便往碳篓里去扒拉,不多时就从碳里拿出了一个不算太小的锦匣,拨净了碳渣,略显费力的放在了桌上。 “出府时正遇见了周家的青梅姑娘,说是奉命给姑娘送东西来的,见了我也就直给了我,也不肯进府。” 木容回神,仍旧蹙紧了双眉,看了一眼那锦匣,莲心便揭开了盖,只是这一开盖,木容便惊怔了一下。 不止木容,连莲子莲心二人,都透着惊奇。 就见锦匣里整整齐齐码着五两一只的银锭子,足足三十个,这却还没完,抽开下层,竟是半匣子的散碎银子,显然是为着她在府里好花用备的。而银子下面,甚至还铺着一张契书,那契书上面的名字,赫然便是木容。 至此木容再没有不明白的道理,恐怕昨夜简家的吵闹不是因为木宜不肯交出铺子,而是她的铺子已然让简家人拿出抵债,照如今这铺子的去向,不难想象,简家二少爷吃酒赌钱欠下大把银子的事,恐怕是周景炎一手促成。 木容忽然露了苦笑。 她这算是搬起了石头,却不小心砸了自己的脚么? 莲心瞧着木容如此,忖了半晌又回道: “青梅姑娘还有话带来,说姑娘若有为难,可尽去求周少夫人相助,如今周家不比往常,静安侯可是在周家旁边新置了宅子的。” 木容一怔,不知怎的,她总觉着这话似乎是隐先生让人传来的。 那一日里总也算是隐先生相助她才得以逃脱暗算,说起来,总也该去想着法子道谢一番的。 可木容却也忽然想起,她前世和外祖周家并无任何往来,却是在她和云深表白身份,云深还未做下决定前,被人拿了许多所谓书信和信物,说自己和周家表哥暗通款曲存有私情。 是否也可以做出这一番假象,送到木宁跟前,让木宁仍旧走了这条路,她便顺着应下,只求周景炎相助? 虽说如此终究会折了脸面损了名声,可她的将来还不知在哪里,损了名声往后一人孤老也总比嫁去云家要强许多,可至于脸面,木容却并没有那样在乎。 脸面也不过是给旁人看了却累及自己的东西,只是要折了这东西,也总要换来些旁的她觉着值得的东西才行,例如将来自己可以肆意而活。 “去和苏姨娘说一声,前日里舅母赏赐还未道谢,我午后想到周府去拜访。” 第三十章 苏姨娘眼下大约是顾不得木容,莲子前去请示,很快便也回准了,午后便差人备好了马车,木容携了莲子莲心两人,一同往周家去了。 自有人先一步送了拜帖上,不知是周少夫人觉着木容前来也并非是探看自己,还是周景炎与周少夫人交代了什么,木容到周家时,就见了青梅说是奉了少夫人命在此接表姑娘,可木容进到院子里下了马车后,青梅却说少夫人在后院小佛堂里,少爷已然候在二进的书房院子里了。 周家处处透着古怪,上至主子下到奴才都太过通透,而一个已然没了身家的落魄商户,住着一所小宅子,可细节处却总是那样精致。只那一碟子荷花糕,冰里镇着的新鲜荷叶,瓮里收着的春天里荷叶上的露珠,这可都不仅仅是费工夫的事。 木容随青梅到了书房院子时,就见周景炎仍旧立在院里等着,许是木容生出借周景炎避遁云家婚事的心思,不觉着便细细的打量了周景炎几眼。这几眼一过,心底忍不住赞叹,她曾在初见云深时惊为天人,可这周景炎,却是和云深不相上下的好相貌。 只是云深看似柔和似云,温润下透着几许阴柔晦暗,可周景炎这如兰淡薄的柔和下,透出的却是冷戾刚硬。 “想着你早晚也要来一趟,却不知你来的这样快。” 周景炎浅笑着将木容引进了书房东厢,内里布置简单,可若是仔细去看,便知每一样物什摆放都大有讲究。且仍旧为着避嫌,虽是进屋坐了,可那窗子却是大开,外面的人只消顺着窗子便能将屋里看的一清二楚。 屋中树根雕做的桌椅,打磨的光滑透亮,周景炎给木容注了一盏热茶,木容端起还未送到嘴边,便说明了来意: “只不知表哥动作如此大,为了个铺子,闹的人尽皆知。” 周景炎听出木容口中几许怨气,却是一笑不置可否,随即不经意间带出些霸道来: “纵然还回来了,可终究还是拿去了这么多年,不告而取谓为窃,受些罚也是应该的。”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宝瓶巷的简家却因此在往后日子里都难再安生,可他说的却也没错,木宜有什么资格享着周家的好处。 木容神色缓和了些,人虽是神色淡然坐着,可眼底却总拢着些微愁绪,周景炎之看了一眼,却再没说话。 有些事是他可以帮的,譬如被木家人抢去的周茹的嫁妆,他可以帮着抢回,也算是互惠互利。可有些事情,却是他帮不了的。 木容思忖再三,在家时想的好好的,顾念着这一脉血亲,只要她张口,周景炎定会相帮,何况她还能把周家曾经出给木家的那些陪嫁都一并带回,如此周家也能借着这些再度起势,可不知怎的,只差了这一张口而已了,木容却怎么也张不开这口。 也就是这时候,木容才忽然发觉,原来她心里还是不行的,她并不是除了云深外,随便一个只要待她好的人,都行的。 即便她原本想的也只是借一个名头罢了,也并不要和周景炎做实实在在的夫妻,可她竟还是觉着不行。 她忽然犹豫起来,这话便再也开不口。 周景炎许是瞧出她心底挣扎的难受,递了眼神给青梅,青梅本也和莲子莲心侍立在东厢里,三人见此,也就悄悄退在了门外。 “表妹有事?” 周景炎眼神笃定,却拿话语试探,木容似是横下一条心: “我娘曾为我定下过一门亲事,表哥可还记得?” 木容垂着眼,不知是茶水热气熏的还是怎样,面上有些淡淡浮红,周景炎手顿了顿: “记得,定的是姑母闺中手帕交云夫人家的大少爷。” 那一年周景炎已九岁,可巧,云家那位大少爷,也是九岁。九岁是可以记得很多事的年纪,何况那一年里接连发生的大事,是周景炎一辈子都难忘记的。 可周景炎已然接了话,木容却眉锁更深,两人就这样静默坐着,足是饮下一盏茶后,木容方才浅浅开了口: “我……并不想要这桩亲事。” 为什么不想要,木容没说,却是抬眼去看周景炎,周景炎眼底有几分不解的惊异,在他看来,云家如今声势和云深那人,对于一个四品太守府里的庶女来说,实在是最难得的了。 可她却真的不想要,她眼底的坚定让他看的清楚,他垂了眼,修长手指在桌面上便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了起来,可就是这一下又一下的声响让木容的心愈发清晰了起来。 她不能,她也不愿意,即便是周景炎这样愿意帮她的人,她还是打从心里的抵触。 “我……” 木容刚又想要说什么,周景炎抬眼去看时,目光却是忽而越过她去,看向她的身后,嘴角甚至生出几分戏谑浅笑,分明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石兄。” 他打了声招呼,木容有些愕然,怔忪回头,却是毫无防备,身后三五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站了一人,窗口冷风正是吹在他身上,玄色衣袍微是摇曳,昂堂挺立,面上的铜面具泛着淬人冷光。 木容是颤了一下的,眼底的惊愕似乎也太过明显,待她发觉而慌张掩藏时,那人却毫不留情的戳穿了她: “木四姑娘,似乎并非第一回见到在下。”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低沉得仿佛能慑人魂魄令人心颤,木容敛神起身,始终蹙着的眉却在此时不觉着便舒展开来,转身对那人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还未谢隐先生相救之恩。” 谢罢抬眼去看,这人眼神清澈冷冽,能看透人心一般,却并不接她的话,对她所说的相救一事,似也不以为然。周景炎在旁忽的一笑: “表妹莫非从前见过他?” 木容听这话方才垂了头: “我却也不知道,觉着是从没见过的人,可那日在孟侯府里初见,不知怎么的就觉着像是见过的人,又觉着似乎不该见到,于是便生了几分惊奇。” 木容没有说假话,这一番明里暗里,她说的是前世,可隐先生听了这话,眼神深了一深,随后便动了身形,越过她去。 “我不居功,宝瓶巷的事,是托石兄相助,否则我也没那个本事,这样快就把铺子要了回来。” 周景炎给隐先生也注了盏茶,那隐先生便斜里撩了衣袍坐了下来,却是正巧坐在了木容对面。可周景炎的话却让木容心念一动,这事,却原来是出自他的手。 “再谢先生,为木四的事费心。” 木容连番道谢,隐先生却是一回都未曾回应,瞧这样子,哪里有当初试图劝解她不要嫁入云家的关怀? “云大人在峦安或许并不能留太久。” 隐先生忽然淡淡说了这一句,大约是听见了方才木容所说并不愿意要云家这门亲事的话,木容心里也是有数的,云深如今已做五品侍郎,这样长途跋涉从上京到峦安,来回加之议事怎样也须得两月,从前也是算着时候在朝中告了假的,可这一回他足足晚了半个多月才到,这日子就必然不够多用了。 “不知隐先生可有法子能助木四解了这桩亲事?” 在周景炎跟前难以启齿的话,不知怎么的,在隐先生跟前,木容就这么脱口而出,说罢连自己都觉惊异,登时垂头。 隐先生正送到唇边的茶盏,便那么顿了顿,才又递到近前,浅浅抿了一下: “这是四姑娘的私事,外人不好插手。” 他疏离于千里之外,眼角眉梢都是冷漠,流泪的样子,似乎从未出现过。 木容垂了头,沉默半晌后却是微微一笑: “那日不经意,远远见了先生,被先生警醒发觉,只是木四觉着,先生那一眼,似乎也并不是初见木四。” 隐先生整个身子都僵了一僵,周景炎在旁便是毫不客气的弯了嘴角,木容见此,心下愈发笃定: “或许木四觉着从前似乎见过先生,也或许就真也见过先生,只是不知是在哪里见过了。” 似乎是顷刻间,二人形势调换,成了隐先生略显被动。木容显然是为解除婚约的事着恼,近乎莽撞不思后果的同隐先生打气擂台。 隐先生只拿眼看了茶盏,缭绕水汽,沉默了片刻,在木容以为他不予理睬的时候,却是忽然开了口: “奉家师遗命,照料四姑娘安好,直至终老。” 木容一怔,只觉着他是随口搪塞,正欲辩驳,可隐先生这样的人,如遇到这般境况,大可不理会她,却犯不上编出个理由来骗她: “先生尊师是哪位?” 这一下木容便显出些急切,他奉师命,果然是时常关注自己,如此他对她的事情了若指掌,甚至几次三番示警相助,也都有了解释了。只是不知那给他遗命的人,又是谁? 可这一回他却果然不再理会,似乎对于她,他仅仅做到这一步已足够。 却也在此时,木容忽然想起那日里她瞧见他是和静安侯赵出在一起的,两人似乎关系非比寻常,而赵出却是三皇子举荐,在旁人看来实属三皇子一派。 可云深,也是和三皇子师出同门的。 他们三人,似乎是同一派系之人。 第三十一章 木容忽然觉着有些冷,隐先生只在一旁看着,木容突如其来的颓丧落魄。 会不会所托非人? 这念想不过一闪而过,木容便暗自摇头。从前隐先生少有的几次出现,表露出的,似乎都是对于云深的不以为然。 “若入云家,木四,就必不会有法子安好终老了。” 木容咬紧牙,这一句话,终于说了出来,周景炎惊异看她,未来的事,她怎么就能说得准?况且早有传闻,这位云大人是少有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可隐先生却只淡漠放下茶盏: “尚是那一句话,这是四姑娘私事,外人不好插手。” 仍旧疏离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木容想起他在后来出现在云家,想要带她走时的神情,和见她弥留之际的泪水,可见如今的隐先生分明还未生出怜悯,或许对他而言,自己如今尚且还只是师傅留下的一个累赘罢了。 “还是要多谢隐先生几次相助。” 木容忽然起身再度道谢,只是浅笑中眼底分明带着赌气的倔强,这一谢罢,转身便走。 周景炎怔了怔,随即便赶忙起身相送。 人方才一去,偏厢屏风后便又走出一人来,满身杀伐果敢的武将之风,看着主仆一同退去的众人背影,带了几分啼笑皆非: “小丫头气性好大!” 隐先生却仍旧淡然处之,端坐饮茶,赵出笑着上前坐下: “前些日子还在发愁,不想今日里这小丫头竟贸然求到你跟前来了。” 隐先生此时眼底才深了些: “正是如此,才觉着古怪。” 赵出思量了一番,也不觉点头: “只是你将师傅交托的事就这样告诉了她,真就好么?” “那日在孟侯府我就觉出不对,她大约是真见过我了,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了。” 赵出闻言点头,两人便不再说话。 却说周景炎一路将木容送出书房,却是在临出二进的垂花门时忽然快走几不到了木容身前,木容无奈,只得住了脚步,抬眼去看周景炎时仍旧满脸气恼。 周景炎不禁笑起来,却又看了木容几眼,渐渐敛了笑: “你要隐先生和我,怎样帮你去退云大人的亲事?” 木容一顿,显出几分难堪,垂头不语。 被周景炎这一问,木容忽然顿悟,自惊之余暗自懊恼。她从不是个会撒娇跋扈的人,可今日面对隐先生,竟是不自觉便蛮横起来。 这门亲事想光明正大的退,也只有她自己,否则即便在暗中操作,若借由了隐先生的手,终归不会太过隐秘,如此,伤的就是她的名声了。 隐先生的拒绝,虽看似无情,却还透着为她思量。 “隐先生说的话可是真的?” 木容仍旧沉着脸,却带了几分羞涩的潮红,周景炎便笑: “哪一句?” “隐先生的师傅……” “连我也不知石兄的师傅是谁,只知石兄的师傅是洪武九年过世的。” 洪武九年? 木容咋舌,如此一来,这人竟已暗中护了自己十年。忽然她想起几年前那个夏天,她被梅夫人遣去冰窖拿冰,冰窖门却忽然被锁,她在冰窖被关了足足三个时辰,冻的神思不清时觉着有人用什么裹住了她,让她觉着暖和,这才熬到了有人来开门的时候。 只是出来时却仍旧是她进去的模样,连一片布都不见多,她只觉着是自己冻的发昏臆想,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便是隐先生。 只是后宅中的事,他能插手的实在少之又少,能护的,也只有她的平安罢了。 “表哥又是怎么和隐先生这样相熟?” 木容满眼疑惑,瞧周景炎和隐先生说话的样子,分明很是熟稔。 “算是认得三五年了,隐先生常年奔波,来寻我时,和你第一次见我时所说的话,大约是一样的。” 周景炎眼底透着戏谑,木容暗思她前回来见周景炎时话里的意思,便是求他相助,也许他所需要的东西。 隐先生常年奔波,所以便不能时时照料,所以托付了周景炎。 木容心底忽然有些五味杂陈,对于隐先生的底细和他的师傅,愈发的好奇。 “虽说算是很熟悉,可我究竟知道的也不多,市面上如今流传的我尽知罢了,旁的,同样的一概不知,你要想知道,只能从他口中问了。” 周景炎话尽如此,该说的已全数相告,木容面色缓和许多,露出几分对于方才怒气的赧然,行了一礼,便道别去了。 回去时,木容的心到底静了许多。 及至回到太守府时,自偏门里下了马车,携着两个丫鬟正往自己院子回,却是一抬眼瞧见了前面远远走着几人,木容细细一瞧,看那背影,竟是木宁领着几个丫鬟,丫鬟的手中,还提着食盒。 木容只递了眼色给莲子,那莲子便会意退去,木容只领了莲心回去,未到晚饭时,莲子也就回来了。 “二姑娘病了,三姑娘大约是去探病的,关起门来也不知说什么,三姑娘足足坐了大半个时辰才去的。” 说罢撇了嘴: “这么多年里,西跨院几个姑娘哪一年没几回小病小痛的,从来没涉足西跨院一回的,这时候来探病。” 显然的司马昭之心,她是想跟苏姨娘示好,甚至在简家的事情上代母认错,只求在云深的事情上苏姨娘不要再横加阻拦。 木容松了心,她真要这样努力,自己也能放心了。 想想也觉可笑,一个想要却费力难以要到,一个不想要还得费尽心血往外推。 “姑娘也要去探探吗?” 莲心见木容忽然沉思,便问她,木容却是摇了摇头。由着木宁去做吧,她真能把这桩亲事要走了,对她也是好事了。 眼下这情形,她还真是不敢再使绊子了,真搅坏了木宁,她可就要入云家了。 有些无精打采,木容草草用了晚饭,便预备着就寝,只是热水还没烧出来,就听了有人在拍院门。 木容脱到一半的外裳又穿了回去,正疑惑着,就见来人已被请进了东间。 “梁妈妈。” 木容心下惑然,这时候虽说前院后院那垂花门还没上锁,可梁妈妈却是一贯少到后院的,尤其竟是这个时候。 “老爷让四姑娘往书房去一趟。” 木容往梁妈妈脸上去看,可梁妈妈神色如常不露丝毫喜怒,竟是看不出木成文这一趟叫她去,到底是为什么。 木容应了便略做打理,着了莲心扶了就随梁妈妈打着灯笼,顺着出了西跨院,进了花园子,过了垂花门便去了前院。 说起来,木容也只有前世临近出嫁前,才到过太守府前院一回,也是一样的被木成文唤去了书房,神色冷淡不痛不痒的教导了几句。 不多时梁妈妈便领着木容去到了木成文的书房院子,梁妈妈先行通传后,才唤了木容进去。 木容垂首敛神,径直进了隔间后,是先行了礼,听木成文淡淡应了一声后,这才直起身子抬了眼,却是意外的看见,木成文的书桌旁,还站着木宁。 “三姐好。” 木容浅淡一笑,又向木宁问了礼,木宁点了点头,也回以一笑。 木成文看了她姐妹二人一眼,却并没有急着说话,反而又低了头去看手中捏着的一纸信笺,眉头微蹙。 木宁便忖了这时候,起身又冲着木容笑了笑: “还要先和四妹赔个罪。” 木容直看着她,虽也浅笑,却约略露了几分不解,也并不接她的话,木宁面上便现了些微难堪: “若说起来,本也算是个误会,却是怨我没有说清。去岁堂叔公大寿,我和母亲回京给他老人家贺寿时,却是不巧在梅相府遇见了云夫人,本也没说什么,却是刚巧有人唤了声木三姑娘……云夫人大约误会,随后云大人便几次送礼上门。” 木宁说到此处恰恰顿住没再往下说,木容心底不住冷笑。她自然是假托着这身份,特特的不肯说明,乐得被人误会,恐怕还不止是云深送礼上门,没准二人在京时便已见过面,即便回来峦安后,或许还会书信往来。 木容一下有些明白,从前二人只做两情相悦,却偏偏被她这歹毒庶妹横加破坏,她总不明白这情意怎么不过十日的功夫就能养出,却原来是早有内情。 “这倒也罢了,好歹云大人也没见过三姐,他也只当是为自己未婚妻尽些心意罢了。” 木容故意提起云深时露出自然而然亲密,面颊浮现些微红晕,言下之意云深只要没见到人,这也就不算什么。 木宁却有几分难为,显然的事态并不如木容所想那样简单,木容瞧着木宁神色,大约猜出些什么,面色渐渐变了。 木成文见了这般,便放了手中的东西抬眼来看,带了几分淡漠: “你三姐的意思,去岁在上京时,云大人便将她当做婚书上定下的人,几度拜访,你三姐不好说明,恐露了纰漏,只是如此一来二往,怕是云大人心里,已将她当做未婚妻了。今日云家少爷也上门拜访,话里话外透漏的,也是这个意思。” 第三十二章 这番话说罢,木宁神情可谓是从未有过的难看,木容听到此处,虽是早已料到,却还是不得不装作震惊之态: “这……” 她声音颤抖带了几分不胜之态,甚至眼底盈盈透出水光,不可置信又万分可怜。 看木成文的态势,似乎是准备将错就错姐妹易嫁,既保住两家名声,也成全一段佳话。 只是木成文似乎根本没想着要给这婚书上真正定下婚约的这个女儿一个说法,他思量的,只是对木家的好处。 这父女二人眼下作态,仿佛她才是那个抢人亲事的人。 难道木成文没想过木宁身份是做不得假?外人或许不明就里,可至少云家人自己知道,定下的是周茹所出的庶女! 况且梅家也在上京,梅夫人但凡无事每到梅左相生辰都会回京相贺,木宁的身份是根本瞒不住。 木宁看木容这半晌都不回话,满眼不知所措的可怜模样,便带了几分疼惜与愧疚,拿了个小匣子到了木容跟前: “周姨娘早去,这婚书,一直都在母亲那里保管。今日既是已到议亲的时候,这婚书,四妹就拿回去吧。” 木宁忽然惺惺作态,摆出一副要同云深隔绝成全妹妹的大度,只是木容分明看到了她假做痛苦的神情里,眼底那分有恃无恐的轻慢。 木容忽然如遭雷击般顿悟,眼下这婚书接与不接,都难再改变什么,无非只是证明了她心里还想不想要这门亲事罢了。 只是她的心意,无足轻重。 木宁把此事直接放到了木成文跟前,虽说堵上自己名节,在她自己看来也是退而求其次的委屈成全,可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步棋。 为门当户对能更好的拢住这门姻亲,又有所谓的云深错认已生情意在先,木宁嫁入云家已成定局。而她想到的木宁难以掩藏的身份问题,看来木成文也早已考量,唯一不出错漏的法子,不是姐妹易嫁,而是姐妹共嫁,同前世一模一样! 木容忽然间有气急反笑的愤怒,这份神情出现在她故作不堪打击的脆弱悲伤上,更带出了几分无以名状的凄迷。 看来她的好父亲今日唤她来,想要商量的只是她和木宁之间,谁为嫡妻,谁为平妻,更或者,是二房夫人,是妾室。 枉费日日在意颜面名声,可做出的事,却真真是最不要脸的! “也幸好,云大人并未见过我。既如此,云大人大约也乐见其成,这婚书,还是留在三姐那里吧。” 木容尽力让自己显得软弱,却实在不稀罕这样让她生呕的婚事,说罢用帕子握了嘴,匆匆和木成文行了一礼,转身便急急退去。 “四妹!” 木宁造作关切声音响在身后,木容理也未理。 今日木宜在云家人跟前撕破她刻意维持的误会,她无路可走,这最后一步也就不得不施行,竟是如此坚决要抢妹妹的亲事,更要和妹妹共侍一夫! 木容就这么一路匆匆回了西跨院,木宁又在木成文书房待了一会儿才也出来,徐徐往东跨院回,是径直去了梅夫人的荣华院。 木宁去时,梅夫人正在妆台前坐着任鸾姑拆卸簪环,见女儿进来,一副淡然从容,她便笑了起来: “成了吧。” 鸾姑一瞧,便把屋里伺候的人都先挥退了下去,屋里就只剩了她们母女主仆三人。 木宁坐着却没说话,面上有几分郁郁的不足之色,梅夫人知晓她的心事。 原本只想着把木容支出去,待她和云深的亲事因错就错下去,人嫁去了云家,就算给发觉了什么不对也为时已晚,只能就这样了。 可如今连翻闹将下来,几次都不顺畅,更到如今把木容直接捅到了云家人面前,这事想要再成,也就只有姐妹共嫁这一条路,难免木宁觉着委屈。 “眼下这样也就罢了,好歹你和云家那大少爷是早有情意的,比不得四丫头人生情薄,出身低又穷酸没嫁妆,以后嫁去了云家,死丫头要过什么日子,还不是你说了算。” “小人多作怪,我瞧着四姑娘确实也是刁钻的,挡在里头实在惹人生厌!” 鸾姑在旁顺了几句,木宁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她的事已成定局,眼下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便问起鸾姑: “六妹可服药睡下了?” “睡下了,是我亲看着服了药睡着了,我这才回来的。” 木宁便点了点头,眉尖略蹙: “要说起来本也不该,起先只当六妹是不服被罚故意信闹的,可如今看来,她大约半夜里是真见了个男人立在窗外,才吓成了这样。” 木宁一提到此,梅夫人面色一沉: “苏凉月一贯狐狸一样,从不会送把柄给人,这做派不像是她。” “倒也不像是芳草,她有多大胆子?况且那日你瞧她妹子的事,要真是她授意她妹子去做那事,她也不会气的险些保不住孩子,娘别再疑心她了。” 梅夫人听了木宁的话,眼神闪了闪,却没说话,又过了半晌才缓和了些微神色,攥着木宁手拍了拍: “天也不早了,这些日子天天殚精竭虑的,快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明日再说。” 木宁点头,同梅夫人行了礼便退了出去。梅夫人慈和眼光在木宁出去后立刻便森森阴冷,对鸾姑低声交代: “芳草那里你看着些,这一胎务必保住,她才能把老爷的心拴在东跨院里。若生下的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男孩……” 梅夫人眼底顿现杀意,鸾姑会意: “主子放心,定做的滴水不漏。” 梅夫人满意点头,却又想起木容来: “可打听出来隐先生和四丫头有什么渊源?这节骨眼上,可别再生出什么纰漏来。” 鸾姑却有些不解: “四姑娘若真和隐先生有什么岂不是更好?如此也就不参合在三姑娘和云大人中间了,夫人怎么如此忌惮?” “你懂什么?” 梅夫人冷睨了鸾姑一眼: “四丫头要真攀上了隐先生,往后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那是比云深底气更足的,眼下连深浅都看不透,况且一贯里我待木容怎样,你心里又不是没数!” 鸾姑忽然想起周茹的死来,生生打个冷战,这事若要让木容知道了,她再得了势,可真是不得了。更何况周茹所有家私也尽被旁人瓜分,竟是分毫都没给木容留下。 “查过了,四姑娘是自小没怎么出过府的,那隐先生听闻早先是在北边山上,后来出山也就只在上京,峦安是第一回来,是断不会和四姑娘有什么关联的,那日在侯府定是临时起意,也没什么,主子不必为此闹心。” 梅夫人这才点头松了神色,露出几分疲乏。 “芳草那妹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寻个由头赶出去吧。” 鸾姑低低应了声是,便服侍着梅夫人上榻安歇。 原本想着让芳草的妹子住在西跨院芳草的旧院子里,每日来回,西跨院里有什么明面上的事通传起来也方便,谁知她竟自己惹是生非,偏巧不巧,又和木容跟前的人撞在了一起,平白令她们丢了脸面失了先机,如今要让木宁委屈的和木容共侍一夫。 想想就觉厌烦。 这边梅夫人安睡后,木容的院子也是一片漆黑,木容于黑暗里睁着眼盯着黑黢黢的帐顶,不住的思量着眼前形势。 云深需要一个声名狼藉的未婚妻来成就自己愈发完美的君子之名,她再糟粕,他却不离不弃。 所以木成文若是提出姐妹同嫁的建议,他一定欣然接受。那么在此后,她的身边就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坏事,更有各式各样对自己不利的传闻,毕竟眼下自己的名声实在不够差。 而她眼下却没那个本事从源头掐断,所能走的,似乎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木容叹息一声。 终究自己势头太弱,即便重生一回尽知未来,可一半能做,一半却还是做不得。 只是也不过一瞬,木容转过身去闭了眼,终归还得走下去,也得走得让自己合心合意。 只是不知怎么的,芳姨娘那妹子的身影,总是萦绕在她心头,透着几分的古怪。 正胡思乱想着,屋门忽然轻轻一响,木容听响略抬眼去看,就见浅淡昏暗光里,走来一个女子身影。 “姑娘。” 她轻声唤了唤,大约是怕惊扰木容,木容应了一声,那人便轻巧走到床边,自己端了圆凳坐了下来。 “你可见过芳姨娘的妹子?” 木容回头去看她,她顺手给木容掖了被角: “见过了,那日听说后,我就到芳姨娘在西跨院的院子附近走过,见过她了。” “果然和你很像吗?” “不像。” 木容沉默下去。 一个分明不像莲心的人,却是生生把自己装扮的像是莲心。她是芳姨娘的妹子,芳姨娘从前是梅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算是心腹,那芳姨娘的妹子,也或许能做梅夫人的心腹。 只是梅夫人的心腹,为什么会在园子里做那样的事? 能说是嫁祸莲心嫁祸木容,但青天白日也太容易被拆穿。 她的所作所为,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打听着,芳姨娘并不是木家家生奴才,是几岁上因家穷被卖进了木家的。她那妹子,只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并不是奴籍。” 不是奴籍,却在姐姐的主家甘愿当奴才一样任人差遣任人打骂,并且做的事,又好似含冤携怒。 木容忽然笑了笑: “我们总还缺一个在东跨院的眼线。” 第三十三章 前夜里闹了那么一出,木容也不奢望做父亲的木成文能好好为她思量一番。木家眼下境况她比谁都清楚,一个不甚自然是树倒船倾。她也不是识大体到了能为木家牺牲自己的程度,只是眼下她还是木家女儿,木家败了她也捞不到好处。 亲事的事虽紧迫,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吃罢早饭不多时,就见着莲心从外面回来,木容只回眼一瞧,便抿嘴一笑。 莲心果然是个见得多也懂得多的,不漏痕迹的,只学了芳姨娘那妹子的法子,也一早就去花园子里去等着。太守府的花园子虽说不大,可要是有心,藏个把人还真是寻不见。 “话带到了,她说让姑娘留意着,不是今日,至多也是明日,芳姨娘大约会去城西的文殊菩萨庙里烧香。” 木容点头,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一个木盒子: “那你再往周家跑一趟去烦劳青梅姑娘,让她借着舅母的名儿,寻个由头把我也接出府去。” 莲心拿了盒子在手,只见里面摆了两条新打的络子。 “她肯见,说明心里还是有些什么的,只是这几年里她跟着梅夫人也没受亏待,怎么就会这样?” 如今木容的屋子里也算是安全的了,外面的几个人,虽不知谁是苏姨娘的眼线,可好歹是在院子里伺候的,屋里说话声儿小点,也不怕被听了墙根。 “芳姨娘如今才不过十九岁,依理说,再过上三两年也就该放出去嫁人了,主子身边得脸的不管大小也总能做个管事媳妇。府里这些大丫鬟,有的不在意旁的,只愿意攀上主子过富贵的,可也有的是只想找个一心一日过小日子的。” 木容扫了莲子一眼,莲子脸一红,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老爷再好,可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给芳姨娘还没大姑娘年岁大,要真是没那个心,也难免不痛快了。 “可就这样就背主?” 莲子格外厌恶背主的奴才,即便那背的主是梅夫人。 “有什么再说吧,谁也不清楚她心里怎么想的。倒是今日里你多盯着东跨院,什么时候芳姨娘有动静了,咱们也出去就好。” 莲子点了头,莲心便又赶忙换了衣裳,报给了苏姨娘,往周家送络子去了。 也没等太久,午后不多时东跨院那边芳姨娘就从偏门乘了马车出去。莲子话传回过了半个多时辰,该是歇晌起来的时候,周家也派了大丫鬟来请木容,说是请去吃茶。 两府离得近,苏姨娘交代了几句,也就把人放出去了。 木容领着莲子莲心两个,也就随着青梅出来了。出府后径直去了周家,马车如常赶进前院,木容下了马车,也只进到了二进,随眼就瞧见周景炎的书房院子紧闭着门,可见不在府里。随即便从二进的偏门又出来,自有周家的马车候着,将她主仆三人一径送去了城西的文殊菩萨庙。 如今天冷,不年不节也不是什么节气,庙里香火尚好,香客却不多,木容主仆三个今日都带了围帽,进了庙先烧了香,就见了文殊大殿角落里,站着个穿青色衣裳的姑娘。 莲心拽了拽木容衣袖,木容会意,磕头敬香后,便往庙里四下去看,假做不经意的,就随了那姑娘一路走去了庙里的厢房。 “姨娘身子大好了?” 木容进门摘了围帽,就见芳姨娘正坐着等她,自然先客气寒暄,问了她前些日子动了胎气的事。 “原也没什么,静养了几天,如今不说大好,也总能出来疏散疏散,倒是谢四姑娘关怀了。” 芳姨娘戒备而有分寸,屋里除了她的妹子,尚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丫鬟伺候,木容只拿眼风一扫,却也没多问。 木容自诩便是一味的听梅夫人的话,也未必能得她欢心,就是什么也不多,也一样招她厌恶。芳草今日或许做局,也或许真是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只是不管哪一样,木容也都不怕。 “芳姨娘费着心的要给东跨院里寻不痛快,还要栽在我身上,我总也有些好奇,想要问一问,毕竟这一番风波,也不能白经了不是?” 木容含了笑也落座,就看了她妹子一眼,那容貌寻常的姑娘脸一红,芳草听了这话就也浅浅一笑: “原来四姑娘想见我,是要兴师问罪的。” “不敢,如今姨娘好歹也算木容半个长辈,怎么敢提兴师问罪这四字?” 木容话里似乎别有深意,果然芳草虽没抬头,眉眼却是露出了心烦,如此木容也就会意,再去看她妹子,想来年岁还不大,正是娇嫩的年纪,却是满脸风霜。 芳草不听木容再说话,去看时,正见了她在打量自己妹子,终于也就叹息一声: “叫四姑娘笑话了,我这妹子……粗陋的很。” “天下哪里有天生就粗陋的人?自然是日子磨的,有好日子过了,人自己就光鲜了。不说别的,姨娘只看木容不就明白了?” 芳草听她的话,自然把眼神挪去了她身上。木容如今打扮虽不说多华贵,可也总算有了分薄薄的体面,一段日子将养下来,人没枯瘦,面目也渐渐清亮起来,不过月余,却真是极大的分别。再看她妹子,芳草心里一下酸了起来。 “我听说,姨娘到太守府时已然*岁。却是个孝顺的,和家里也没断了往来,积年累月的月钱赏赐,都贴补家里了。” 芳草仍旧没做声,她一贯如此,梅夫人却也不喜欢她这样。总觉着她是卖身到了太守府的,就是太守府的奴才,家里一切都再无关联。她虽暗中始终接济,却也不敢太过,恐露了寒酸招梅夫人不喜,没了这份体面的差事,家里自然愈发艰难。 木容瞧着芳草神色,和莲子使了个眼色,莲子便奉了个小匣子在桌,揭开一看,白花花五两一锭的银子,足足二十个。 芳草姐妹主仆四个登时瞪大了眼来瞧木容。 “再多我也没有了,况且救急不救贫,往后的事,也只能姨娘自己挣了。” 芳草眼底似有不甘挣扎,脑中一瞬闪过太多。梅夫人明知她家中艰难父亲患病,三哥眼见就要娶妻,二哥却失手把个邻里打伤,如今只要赔钱,不然就要把人告进狱里,她如此尽心伺候,却也不肯多赏分毫。 更甚至…… 分明应了她,看她多年伺候尽心的份上,只等明年放她和心上人成亲,谁知…… 芳草眼里忽然有了泪,不知是为自己,为家里,还是为那到现在还一直痴痴等她的人。况且老爷五十了,梅夫人为了让她笼络住老爷,竟让男人…… 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却清楚,这孩子不是老爷的,是那个奉了梅夫人命强-暴自己的男人的。虽说她恨那男人,可孩子却是自己的,梅夫人一定不会让这孩子活着的。 芳草低头去看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用手一下一下的摸着,脸上就有了笑。她的一辈子,都被梅夫人毁了。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正滴在了肚子上。 “四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不过是前夜里老爷才知道了原委,昨日云大人便又到访了,想来也是知晓了真情,很是惊惶。” 芳草擦了擦眼泪,便又回复了如常模样: “四姑娘也知道三姑娘一向的心思,老爷为了木家,自然也是肯的。可三姑娘若想入云家的门,怎么也得跟着四姑娘,所以四姑娘也是一定要嫁的。老爷暗示了云大人,谁知云大人竟是不肯,当面驳了老爷,只说这事,要四姑娘做主。你要愿意,三姑娘就能进云家,你要不愿意……” 芳草笑着去看木容,眼底带了几分和往常的不同。木容听了这话,却是丝毫没有意外,冷冷笑了笑。 前世也是这番作态,他要做给世人看,又知道自己迫于种种,势必低头。 “木容多谢芳姨娘提携。” “哪里,不过是相互帮衬罢了。” 木容笑了笑,芳草自然不会把什么都露底给自己,她想知道的,芳草也得看木容拿的钱够买去什么样的消息。 今日这场交易,也算是开了个头。她和芳草,不过各取所需,若是有难,恐怕还都是自保。 “我出来时候不短了,得先回去了。四姑娘不妨在这里多逛逛再回去,往常也不是多有机会出来的。” 木容明白方才的意思,也没起身,就这么点了点头,算是送了芳草。 又在厢房里等了些时候,木容忽然听着门外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低低交谈,虽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又低的让人听不清,可木容却是一下听出了这声音,是隐先生的。 她鬼使神差的,听了脚步声过去了,竟是开了门往前去看,果然见了一道烟白色身影正渐行渐远,身边的那人,瞧着正像是静安侯赵出。 木容蹙了眉,传言静安侯到峦安来是有圣上的机密差事,可怎么就跟隐先生一起来了文殊菩萨庙? 正自疑惑,忖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好歹还须得再回周家一趟,便也带了围帽出了厢房,携了莲子莲心两个往庙外去了。 却是对面的经楼上,阁楼小窗里站了一人,透了窗子在一瞧见木容时,丹凤眼狠狠一眯,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木容啊木容,我只当你还在别院里,想送消息给你,谁知我晚了不过半月,你竟自己想法子解了为难,果然也进益许多。再或许,莫非是石隐帮了你? 本是如兰似玉温润无匹,眼下却是透着阴狠,朝已远去的赵出和隐先生又看一眼。 第三十四章 太守府里总有股古怪想阴沉,先是东跨院,再是前院,如今连西跨院里一个个的也都噤声敛色的。 木容只缩在自己院子里,如今天气已冷的该上棉衣裳了,只是今年有了些银钱,府里拨放的碳今年虽没敢克扣数量,却是劣质呛人的,况且那点子配给,也实在不能把屋子烧的极暖和。 索性都丢尽厨房,又从外面买了上好的银碳,把屋子里烧的暖暖和和的。 “四妹这屋里好暖和。” 木宜回家已经许多日,简家竟一直没人来接,她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这日里午睡刚起,木宜竟是上了门来。 木容笑了笑,只坐在一边打络子玩儿,指着莲心给她倒茶。 木宜如今也已是三个多月的身孕,肚子微微凸起,只是这边莲心茶刚一倒上,她身边的丫鬟就立刻从随身带着的食盒里倒了盏莲子蜜羹,莲心就把茶直接送到了木容跟前,木容并不以为意,只是笑笑。 “四妹也不急?” “做什么急?” 木容手没停抬头去看木宜,她一向里也就打络子还拿手些,如今天冷也没什么事,就想各色的多打几个款式的来,往后好搭配着用。 “云大人那天上门不欢而散后,这可四五天没登门了,听说东跨院里那位前日还悄悄出门,打着旁的旗号,却是到云家住着的客栈,悄悄去找云大人了。” 木宜朝着木容那里倾了身子,虽携了笑,眼里却带着凌厉的精明。木容手终于一顿停下: “怎么?我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么?” “你可真是个呆子,人家都欺到你门前了,你还这么懵懂的!” 木宜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木容危难一笑: “那日里也是托赖着大姐,否则我连云家的人也见不着,旁人不知道,大姐还不知道我这些年里,是个什么情形么。” 木容似触动伤怀,络子也不打了,拿着垂了手。 “就是看你可怜,再这么暗无天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熬上岸。好容易周姨娘临去时给定了门好亲事,再被抢了,你往后也再没好日子过了。那边当家的,难不成还会费心给你再寻一门差不多的?” 木宜推心置腹的样子,却瞧着木容眼眶里泪水打转。 “也不怕大姐笑话,我如今也不知要怎么办好。分明婚书一直在我这里收着,可不过跟着出了一回门,回来连婚书带秋月都没了,我也不敢说。那夜里父亲把我叫去前院里,和我说了些原委,三姐也拿了婚书说是母亲一直收着的,要给我,我寻思拿回来了也没趣。” “真是不要脸面了,这么明白抢妹妹的婚事!” 木宜啐了一口,只是一转念,又笑起来: “你还不知道吧?东跨院的虽然不怎么样,谁知那云大人竟是个好的。那天父亲隐晦暗示要让木宁和你一起过门,那云大人竟说这事由你做主。这不才闹的不愉快,父亲伤了脸面,东跨院里的心里还不知怎么呢!” 木宜笑的痛快,木容恰到好处的装了惊异,又淡淡羞涩的拼命压抑似得喜悦,木宜一看,立刻交代: “这是你一辈子大事,东跨院里一向什么做派你又不知道,要是松了口,就你这性情,去了云家也没好日子。这一回可得定了主意,哪怕得罪狠了她们,也别松口!” 木容立刻为难,还要再说什么,木宜却是一挥手,细细嘱咐,只要木容豁出去闹的一拍两散,也绝不答应木宁进云家。 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才去,莲心送了人回来,便说起了木宜: “姑娘可别混听,要真是和母家闹的不好,将来日子也不好过。” 木容心里有数,淡笑不语。木宜无非是不想梅夫人和木宁遂了心愿,又哪里真会顾她死活,可见这一回真是被得罪狠了。 抬了手又预备着打络子,可谁知梁妈妈竟又亲自上了门。 木成文足耐了这好几天,看样子是终耐不住了。 木容去到前院,仍旧还在那书房里见着木成文的时候,他的神情可当真不好,只是这一回屋里只有他们父女二人了。 木容行了礼后就端正站着,木承认沉着脸,大约不知要怎么开口,来回几次打量木容后,才终于开了口: “云大人的意思,这件事情,听你的主意。” 没明说什么事,只是父女二人心里都清楚是什么事,木容面上略微有了几分羞涩局促,却没分毫意外,木成文面色一沉: “你怎么知道的?” “方才大姐去瞧我,就提了这事。” 木容红了脸,只是没有分毫喜悦,木成文显然不快,眉头蹙的愈发高。可眼下云家这门亲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便直白问起木容的意思: “你三姐的事,或许有不对在先。只是你们毕竟都是木家女儿,上京权贵不知原委,可去岁在上京那番作为,想来大多都以为是你三姐同云大人有婚约了。倘若到成亲的时候却不是你三姐,这也就罢了,新妇却是她的亲妹妹,恐怕到时你三姐名声必损,往后,再没个好结果。” 木容心底冷嗤,木宁的好结果为什么偏要她来承担?无非因着她是嫡出,对于木家而言,用处更大。而坏了名节后的木宁,往后为木家再出不上半分力不说,还得生生坏了木家名声。 只是木容神情却是愈发缓和,听木成文说罢,很是认真思索一番的模样,末了带了几分惴惴,便和木成文说起了自己的心思: “旁人也罢,三姐和我是亲姐妹,论长幼,论出身,都在我之上,若也入了云家,怎么也不好委屈。可云家的亲事却是我姨娘当年临终为我所定,若论这一样,总也不能委屈我。自古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哪家府里都不能有两个平起平坐的。如此就不管怎样,终究不能和美,难免龃龉。也幸亏容儿从未和云大人见过,更莫提情意二字,此断断不比三姐。况且这其中还夹缠了三姐的名节和我木家颜面,故而,容儿觉着,不妨将我和云大人的亲事退了,再三媒六证聘了三姐到云家为嫡妻,这方才两全其美。” 木成文起先听了略是点头,往后却眉头蹙的愈深,听了最后,却是有悚然一惊的模样。他很是带了几分猜忌去打量木容,却在她脸色瞧着的,似乎只是真心实意。 这样的结局,似乎是最好的,可他却不敢应。他思量着那日里云深的模样,只想着云深对木容,到底这情意是怎样?他生怕一个处置不好,最终没了云家这门姻亲。 愁眉不展思量不清,木成文心不在焉夸了木容几句,便让木容不要多想,只安心便好,正是说着,却忽然有小厮急急来报,说静安侯前来拜访。 木成文一惊,赶忙令请进府内,便急急迎出书房,仓促交代几句,让木容暂且先回。 可父女二人才刚出了书房院子,就瞧见了赵出同那隐先生,已然快到了院外。 木容自然是疾走几步便避到一边,就见候在院外的木成文接到了赵出,二人寒暄,而赵出身后,仍然跟着隐先生。 木容是避在暗处的,只等他二人进去,她才好同梁妈妈一起出去往后院回,可就这么简短的空当,那隐先生竟是忽然一回头,眼神就那么精准,一眼看到了木容立着的地方,眼神一到,木容的心就这么好像漏了一下似的。只是半面院墙遮着,隐先生分明不该看到。 待二人进了书房,木容这才从里出来,往内瞧了一眼,便随着梁妈妈往回去了。 只是快走到通门处,却忽然听着旁边隐隐传来争吵声,梁妈妈眉头一蹙,便顿了脚步扭头去看,那边声响却是愈发大了起来,梁妈妈便召了身后的婆子令去瞧瞧怎么回事,木容便忽然听着一道沙哑的嗓音扬声大骂: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木容忽然心念一动,也回头去看,却碍着几棵大树挡着,也瞧不真切,只是声响很快便没了,不多时,就见梁妈妈支使去的婆子回来,身后又领了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个面目可怖的妇人,大半张脸上都是火燎过的伤痕,眉眼都变了形,穿的是木家下等仆妇的衣裳。可另一个人,却是孙妈妈。 那面目吓人的婆子忽然抬了眼,急急扫了木容一眼,孙妈妈一瞧木容竟也在此,便是挤出了些古怪又讨好的笑。 梁妈妈只眼神一扫,孙妈妈便立刻赔笑解释: “原也没什么,哑婆子大约觉着我给她分派的活计不公,就吵嚷了几句。” 那被叫成哑婆子的显然不赞同她的话,想要辩驳,只是哑着嗓子也说个不清,梁妈妈便没了耐心,将两人一并训斥了几句,孙妈妈悻悻的受了,便死拽着那哑婆子走了。 梁妈妈眼瞧通门就在跟前,书房里如今又来了贵客,生怕出了纰漏,便也不再送木容,木容含笑道谢,梁妈妈便急急走了,木容回头去看方才离去的孙妈妈和那哑婆子,谁知那哑婆子已走出多远,却也是忽然回头来看她。 两厢目光一触,那哑婆子显然眼神一颤匆匆别开。木容不住的回想哑婆子骂的那句话,天打雷劈。 莲子似乎也骂过,骂的,却是背主的人。 可孙妈妈背的主,又是哪个主? 第三十五章 木容出了通门就入了花园子,正是一路思索走着,还没出花园子,就见了前来寻她的莲心。走时匆忙,两个大丫鬟谁也没跟着,眼下自然是要去通门口接她的。 “父亲那里临时来了客,话也没说完这就回来了。” 木容有几分苦笑,原本对木成文这父亲总还有几分奢念的,想着或许是因为娘亲早丧,没人在父亲跟前提及,难免就遭了他遗忘冷淡,只是如今自己都觉着可笑。若真是顾念,更该因着她没了亲娘照看,多关怀几分才是,可自小到大却从没有过。 莲心一笑,就转了弯预备随她一起回去,谁知木容忽然住了脚步: “你去西跨院芳姨娘那院子一趟,问问芳姨娘的妹子,前院有个哑婆子,是个什么人?要是有法子,让我私下见一见那哑婆子。” 莲心应了,便在花园子里就捡着偏僻没人注意的路,从花园子里径直往芳姨娘的旧院子里去。到底若是走大路,出了花园子再进到西跨院的话,难免人多眼杂的,再被谁瞧见了。 木容长吁一口气,今日已将自己所想告诉了木成文,但成与不成,还得看木成文自己的掂量,到底哪一样对木家来说利益最大。只是即便结了云家这门姻亲,对于木家来说也没分毫用处,将来该罢黜还是罢黜,该抄家还是抄家。 可这样的话,她又不能说出口。 忽然间有几分兔死狐悲,虽然前世她也未曾经历木家被抄时的惊惶,可到底同这里还牵着一份血脉亲缘。这一下脚步便沉了起来,索性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自己坐了下来。 打从回来后,似乎从来没有安生过。固然给梅夫人也寻了许多不痛快,可自己又何尝有一日是按着自己喜欢的去过过日子。 有许多事她总想不明白,例如云深那样的人,例如木成文那样的人,例如梅夫人和木宁那样的人,再例如,秋月那样的人。 她虽说早已接受秋月背主的事,可总也会同莲子一样心里生出几分疑惑,旁人也罢了,可她到底是孙妈妈的女儿,孙妈妈又是亲娘的陪嫁,有这份情意在,孙妈妈也总该管着自己女儿不叫做出这样的事情才是。 可她冷眼旁观着,似乎孙妈妈也并没有,也似乎每每见到,她的亲热也很牵强。荷花糕和秋梨酥,总也说不清楚。 也不知坐了多久,木容忽然觉着眼前一暗,有丝惊觉,怔怔的以为坐了许久天都暗了,怕莲子又去通门等她,再得了她早已回去的话又乱了,便是慌忙回神预备回去,可不过略一抬头,却瞧见了眼前一片烟白色的袍角。 木容甚至再没抬头去看,嘴角就先不自觉微微抿起,忽然有些庆幸,那天想要求周景炎的事,幸亏没有说出口。 “我总想不明白,荷花糕和秋梨酥,是差很多的东西。” 这人站在眼前,木容忽然觉着岁月静好起来,又是不自觉的就絮叨半说出了心事。只是隐先生却没接她的话,顿了顿后问起了他的疑惑: “为什么不想嫁去云家?” 木容忽然就笑了,从前也是这人劝她别嫁去云家,如今却是疑惑她为什么不想再去云家。只是心里却泛酸,人总会避开自己所知,未来将会受到的伤害。 “听闻三殿下求贤若渴,对先生很是不同,云大人又是三殿下同门,想来,先生多少也会知晓些云大人为人。” 木容避其转而暗示,他既从前试图阻止她嫁去,想来自然是觉着云深确实并非良配。她垂了头,果然隐先生再没说话,他心中总是有数的,只是他的疑惑,或许是她为什么会知道。木容叹息一声,带出许多无奈: “先生既说受了尊师遗命照料木四,想来对木四境况多少也该知道些,木四未来并不能由自己做主,且家姐似乎也对云家这门亲事很是中意,以木四的本事,并不能阻拦。若等到被人算计不得不放手的时候,日子必然不会好过。既如此,不如早些自己放了手,也总能换来自己好日子。” 有木宁在,总也有了一个很过得去的脱词,木容抬眼去看,隐先生眼神低垂,似乎解了这分疑思。木容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他的那位师傅来: “倒是受了先生许多恩惠,实在想知道木四到底何德何能,能得尊师青眼。” 隐先生性子古怪,木容小心措辞,生怕一言不对他便拂袖而去。心底有丝惴惴,可隐先生终究略抬了眼,如清泉冷冽的眼神看了来,她急忙收了眼神,可眼底的不安还是被他看了去。 “家师曾到过峦安,受过周姨恩惠。” 石隐眼神忽然和缓许多,木容心底一霎明了,看隐先生年岁和赵出似乎差不太多,若如此,保不齐他也曾见过自己娘,所以提及时,才会有如此神情。 她点了点头,只是一双细眉却忽然又微微蹙了起来,似乎想不明白,闺阁中弱质女子,怎么能给一个有隐先生这样厉害徒弟的人恩惠。却不敢再问了,隐先生瞧着她似乎揣着满腹疑惑却又不敢妄动的憋闷委屈模样,露在外面的那刀刻一般冷硬的嘴唇,竟是不觉着微微抿了抿,松泛了姿态。 只是忽然眼神一瞬冷冽,降低了声音对木容交代一句: “若有急事,可送信去静安侯府。” 木容惊愕,还没醒悟过来,便觉着有风拂过,她眯了眼后再去瞧,眼前哪里还有石隐半□□影,正是咋舌,却忽然听着有人急急道: “可找着你了,出事了姑娘!” 木容回头去看,正是一脸急切的莲子。却对木容 “怎么?” 木容尚自不解,莲子却顾不得,左右一瞧再没旁人,便到了近前低声说了起来: “西跨院里不知怎么忽然有些传闻,说周姨娘不守妇道,老爷这些年不管姑娘死活,是因为姑娘不是木家女儿!” 木容眉头倏然蹙起,心直坠而下,继而熊熊火起。 对她怎样,都能忍。只是一个已然过身的人,如今却要如此被人糟践,木容只觉着这传闻若是真那才最好,木家这样的人家,果然不能留! 木容只顿了一刻,连嘴角都冷冽的淬了冰,转身便往西跨院回,莲子忽然有些不安,匆匆跟在其后而去。待去后,树丛后一道烟白色身影慢慢踱出,眼神回复了从前惯有的冷漠,看着木容背影消失,他眼底忽然又现出了几许嗜血的暗芒。 木容一径回到自己院子,只是方才一回去,却瞧见正房小厅的门开着,莲心正在内奉茶,她蹙眉上前看去,只见木宛正坐在里面,少不得捺住心头火,便先去了小厅。 木宛听着脚步声抬头,见是木容回来了,便起身相迎,可面上神情仍旧那般淡然,待木容进了屋,她略略低了低头: “四姐好。” 木容微抿出一笑,抬手让座,随眼就瞧见木宛方才坐着的地方,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个木匣子,她眼波一闪,却未作声张,只在木宛对面坐下了,便笑着寒暄起来: “五妹妹惯常不爱串门子,今日竟是到了我这来。” 满太守府里,或许也只有吴姨娘和木宛才是木容从不厌恶的人,或许是因着吴姨娘一贯深入简出不敢碍人眼也从不欺压人,也或许是木宛这样虽看去孤傲,却实则不愿同流合污。 “我姨娘听说云家如今上门,四姐大约好事将近,也没旁的,就是给四姐送些添妆。” 木容面上一下带出几许羞涩,连装都装不出喜悦来,木宛却不愿过多赘语,回头把桌上那小匣子奉起,交给了在旁侍奉的莲心,便意欲告辞。木容心里也不宁静,也就不再挽留,也起了身: “多谢吴姨娘,也多谢五妹。” 木宛客气的点头,转身便告辞而去。木容待人去了,回眼去看莲心手中的匣子。这匣子的木料同她妆奁盒子的木料,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花色款式,也都是一套的。 她就着莲心的手将那匣子打开,虽是不大,可一开之后,木容面色一变。 莫说是木容,就是莲心也猛然一惊: “这些东西少说也得几千银子,这吴姨娘出手还真是大方。” 木容却是略微翻捡,这算起来是一整套的头面,只是三支钗子,一支金镶玉,一支镂空雕花金簪,一支翠玉簪,两支镯子,一支白玉的,一支镶了宝石的金镯子,就连那副耳坠子,也是一只翡翠的,一只缀了红宝石的。 单个来看,各个价值不菲,可若放在一起,当真杂乱无章,看去就似一片废物硬生生凑在了一起。 以吴姨娘在木家的地位,这些东西她断断都不会有,即便是木成文也绝不会赏她这些东西。而这匣子,显然是周茹当年陪嫁。那或许,这匣子里的东西,也是周茹当年陪嫁? 这吴姨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有芳姨娘的回话?” 木容暂且将此放在一边,莲心听问,便赶忙回话: “她妹子说老爷今晚要芳姨娘到前院陪晚饭的,大约戌时回来,姑娘若有事,可戌时在花园子里悄悄等着。” 木容点了点头,此时看着时候,离着戌时也有差不多一个时辰,她手指便在木宛送来的那匣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末了还是觉得该去吴姨娘出走一趟。 “旁人若问,只说吴姨娘送来的添妆礼不过是些寻常布料首饰。” 交代过后,木容便带着莲子又出了门,往吴姨娘的住处而去。 得了礼物,道谢自是应当。只是木容一到吴姨娘处,通传进去便见了吴姨娘接了出来,面上虽含笑,却始终带着丝胆怯。木容一眼看去,她竟慌不迭避开了木容的眼光。 上一回在东跨院里,吴姨娘也是这样的。 木容一笑,一眼看去四下,心中愈发笃定。 “容儿来谢姨娘赏,只是姨娘好似就等容儿上门似的,连五妹都打发出去了。” 这吴姨娘,是有连木宛都不能听的话,要同她说。 第三十六章 木容蹙眉,那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瞧着盒子,只是心一沉,吴姨娘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倒是西跨院里忽然出现的传闻,还有孙妈妈忽然被骂出的背主嫌疑,都令木容隐隐觉着愈发的不安和愤怒。 “可有芳姨娘的回话?” “她妹子说老爷今晚要芳姨娘到前院陪晚饭的,大约戌时回来,姑娘若有事,可戌时在花园子里悄悄等着。” 木容点了点头,此时看着时候,虽说离着戌时还有一个来时辰,可木容总觉着今日有些古怪,赵出未送拜帖忽然到访,木成文那讶异眼神足以说明他的到来是多突兀。 此时将丁家的事关联一起,木容忽然想起,似乎从丁家开始,接连有地方官员落马,而他们曾经都有一样是几乎相同的。那就是当年皇子夺储时,都未曾站在今上这一边。赵出这趟古怪的出行,莫非就是背负了帝王的密令? 帝王心,也未必真就海纳百川。 “先往小花园去吧。” 木容转身欲走,只是看着那匣子,到底又交代了一句: “旁人若问,只说吴姨娘送来的不过是些寻常布料首饰。” 莲子莲心会意,回到东间将东西收拾妥当好,就服侍着木容,只说晚膳前消散消散,往小花园去了。 诚如木容所料,她去到小花园里芳姨娘往来的必经之路等不到半刻钟,就隐约听到了脚步声。 芳姨娘一转弯瞧见了木容,倒是略微露出了惊讶: “四姑娘倒好像能掐会算,老爷不过忽然没了兴致,竟然就提前等在了这里。” 木容陪笑,看来她想的并没有错,赵出这一趟正是替圣上铲除异己的。木成文到峦安已然任职将近二十年,即便没有升迁也总该挪一挪地方,可就好像长在了峦安一样。这些年里,也算勤勉小心,只是有功不赏,有过必罚,大家心里都清楚,为的,还是当初他投拜的恩师,是旁的夺储派系中的死硬人物。 “自是心急,才等在了这里,芳姨娘也总是知道的。” “有些事,急也急不来,倒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今老爷还未听到风声,四姑娘紧要的是要断定好了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我也分毫不知,也就帮不了四姑娘了。倒是四姑娘提起了那个孙妈妈和个哑婆子,我恍惚记着四姑娘还不过三两个月就要生辰了,这一回是个十五岁的大日子,倒不如提前带着从前伺候周姨娘的人,一起到墓前祭拜祭拜,也是个心意。” “如此,倒真是谢过芳姨娘了。” “哪里,不过人之常情。” 芳姨娘笑了笑,却是忽然又凑到了木容跟前悄声说了几句: “四姑娘大约真就转运了,听说静安侯新置的宅子就在周家旁边。还听说了静安侯几次出入周家,好像和周家少爷早就相识。若真是如此,那这一回的事不管真假,四姑娘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毕竟这太守府里到底是个什么境况,四姑娘应该比我还清楚的。” 木容约略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异,随即淡淡有些喜悦,垂了头,就让了芳姨娘先行离去。 只是这一回的喜悦竟是真的,以赵出和石隐的本事,若真和周景炎相识却并不想让外人知道,自然可以瞒的密不透风,可眼下瞧着却又像是故意透出来的,莫非石隐是为着给自己仗势? “姑娘欢喜什么呢?” 明明火烧眉毛的时候,怎么就能欢喜起来?莲子满是疑惑,莲心却是沉思: “看来周姨娘当初的事还是须得去问孙妈妈。” “不用她说自然也是要这样的,如今周姨娘的陪嫁也就只剩了她一个,那些陪嫁的粗使的,听说当年都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芳姨娘愿意帮忙,让她带着孙妈妈甚至是哑婆子一同到周姨娘墓前祭拜,或许在那个地方,就有许多事情可以问的出来吧。 有了打算,木容也就没那样慌张了,慢慢筹划着,只是总觉着还缺了些什么。 回到自己院子后,木容关起门来仍旧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倒是那些传闻,从一开始忽然出现,一些下人嘁嘁喳喳,后来竟是尘嚣之上,闹得阖府皆知。只是府中三位管事的,从前院的木成文,到东跨院的梅夫人,再到西跨院的苏姨娘,是没一个出来制止,说一句并不是如此,更没一个索性将此事坐实。 梅夫人和木宁是要流言压倒木容,可她们却不知道木容早已同木成文表白心迹并不愿嫁去云家,只是成与不成只看云深罢了。而苏姨娘,便是妥妥的坐山观虎斗了。只是木成文的态度却让木容觉着古怪。 虽说梅夫人和苏姨娘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可在这件事上,两人却是难得的心意一致。都是忌讳周茹的,毕竟自己手里的东西,自己再觉着理所应当,却都难以掩盖是从周茹那里抢来的。 足足又过了两日,吴姨娘终是坐不住了,便是亲自上了门。 一大早的,木容看着莲心奉了茶,自是使了个眼色,小厅里的人也就退尽了,只剩了她和吴姨娘两个。厅门大开,外面有谁探头探脑的也就一下看得清。只是如此一来,冷风灌了进来,小厅里就冷的很。 吴姨娘似乎有些恹恹的没精神,偷眼瞧了木容几回,有些欲言又止,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还未谢吴姨娘赏,倒是吴姨娘先上门来了,如此愈发显得我懒惰了。” 木容笑了笑,便先打破了,吴姨娘一向胆子小,再这么下去,没准什么都不说就又自己走了。 “哪里,哪里……” 吴姨娘客气了客气,只是连说话都带着慌张的急促。木容有几分好奇,似乎从小到现在,虽说吴姨娘偶然总会照看她一下,可却也从没改变过的对她的畏惧。 可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畏惧? 木容想起那日她送来的所谓添妆礼,看上去,却更像是物归原主。 听闻这吴姨娘正是在周姨娘怀有身孕那年入的木府,可巧不巧的,又是梅夫人作的主给纳进府里的。听闻这吴姨娘从前也是书香之家出身,只是家道没落,还没及笄父母也都患病去了,只一个兄长也因家穷始终没能成家,后来到底为了娶妻,半卖一般把妹子给了有钱人家做妾。 只是一向很在意夫妻情分的梅夫人,纳周茹入府是为了钱财,可纳吴姨娘入府,木容却参不透是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为了分苏姨娘的宠爱吧?可吴姨娘这样不过中上姿色,性子又如此的,哪里就能成事? “只是姨娘的礼却重了些,令木容有些承不起。” 木容一笑,吴姨娘却一下子窘迫的胀红了脸,甚至手中的帕子被揉的都已没了样子。瞧这样,果然心里藏着天大的事。 “想来吴姨娘也是心有不足,有事所托吧?只是姨娘似乎寻错了地方,咱们这府里,能做主的人不少,却总不会是我。” 吴姨娘听了这话有些着急,抬头去看木容,却又慌张避开了眼神,小心赔了笑: “只是想求四姑娘,将来出门子后,若得了便利,也略是照料照料宛儿。” 原来是为了木宛。 木容忽然回想起前世,吴姨娘这番未雨绸缪,却也是对的。 木家女儿里,木宛容貌最是出挑,而偏偏的过来年的二月,正是三年一回的选秀时候。前世为着木家利益,木宛自然是被逼着送选了,只是到底后来木家被抄,木宛秀女身份被废,放出了宫。 她忽然想起前世木家被抄前后,苏姨娘和梅夫人都离了木家,木成文郁郁而终后,吴姨娘和木宛却没了消息。 吴姨娘一贯不得宠,经年里即便未受过克扣,可也不过将将维持罢了,想要存下体己很不容易,尤其木宛有一个待选被废的秀女身份在,想寻一门好亲事也总是不易的。 “姨娘说笑了,五妹的事,自有父亲母亲操心,再不济总也还有姨娘,哪里会轮到我?况且,我也未必能如姨娘的愿,就入了一门富贵人家,做一个说话管用的人。” “有如今静安侯和姑娘外祖家周少爷的情意在,有什么能不成的?老爷即便看在这些上头,也断不会让三姑娘插手姑娘的亲事了。” 吴姨娘焦急不已,木容却是带了些骄矜的笑了笑,第一回体会了有权势傍身的滋味,当真是让人痛快。只是眼前的人却是吴姨娘,若是梅夫人和木宁的话,就更好了。 “那……” 木容故意沉吟,吴姨娘急的侧身倾了过来,待人近了许多,木容便缓缓回过头去,眼底带着看透人心的光亮,蛊惑一笑: “姨娘既有所求,就该知道物归原主并不能换来想要的结果,总得拿出些诚心来不是么?” 这话说的轻而缓,可吴姨娘却是仿佛忽然被蜂蛰了一般,连瞳仁都那样狠狠一缩,她咬了嘴唇坐回去,双眉紧蹙这一回没避开木容眼光,只是眼底似有万千思绪而过,她在挣扎。 “木容如今已然如此,或许姨娘想说的话,对木容也并没什么用处。” 木容特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甚至将茶盏放回桌上,一副送客的姿态,吴姨娘这一下慌的心一横: “我知道!周姨娘当初并非难产而死!” 第三十七章 木容倏然回头,眼光如同刀锋,吴姨娘慌的避开,一下子又回去了胆怯的模样。 “姨娘,你在说什么?” 木容一字一字咬牙问出,吴姨娘低了头,好似求死托生,闭了眼急急脱口而出: “我只是在周姨娘难产而死后,在园子里听见有人说事办成了,要求赏!可没瞧见是谁,也不知她要找谁求赏。我吓的赶忙跑了,大约被人发现了,随后梅夫人和苏姨娘都送了些东西到我那里,就是那匣子和匣子里所有的东西了,这些年里我都没敢动过!” 木容只觉着胸口好似被谁捏住一样的疼,她虽从没见过亲娘,更没受过亲娘一日养育,可骨血牵连,那是生她的人。此时忽然听说周茹之死并非难产那样的偶然,她的心一下乱了,除了疼,再觉不出其他,只是这样茫然中,眼眶一阵阵的发烧,泪水就那么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大约她的神情太过骇人,吴姨娘吓的站了起来。 木容过了许久方才慢慢缓过,只是心绪终究难平,咬了牙,又是一字一字对吴姨娘说起: “若是真的,木容谢过吴姨娘。将来,尽我所能,一定帮持五妹!” 吴姨娘眼下不知该欣喜还是怎样,却再不敢留在木容这里,匆匆道谢便逃也似的走了。 莲子莲心见吴姨娘神情古怪出了门,再进屋时,就见了木容这般模样,尽是大惊,赶忙上前,还未相问,便被木容一左一右死死攥住,泪水之下,眼底尽是一片猩红,如要嗜血啃骨一般的狠戾。 “我要去,给我娘祭扫,一刻也不能停了!” 当年陪周茹回娘家的,余者木容一概不知,可唯一知道的,还是孙妈妈。她迫切的需要这个和孙妈妈在没有眼线下的会面,因着在周茹的身上,似乎有比她想象更多的,她并不知道的内情。 两人慌忙应了,只是莲心到底沉静些,一把攥住了正要往外去安排的莲子,对木容忧心道: “今天吴姨娘才来过,姑娘就要去给周姨娘扫墓,会不会太抢眼了?” 木容哀戚落泪却是伤心的连声音都哭不出来,可听了莲心的话,总算略微平复了些,舌尖狠狠抵在上颌,拼了力点点头: “再,等两日。” 而这两日,却是木容重生后,最难熬的两日。 及至两日后报禀了苏姨娘,苏姨娘大约觉着虽是突然,可到底也属常情,试探了一番没发觉出什么来,也就安排了下去。如此,又等一日,到了十一月初七这日,木容一早便素服出了门。 这倒是木容第一回如此阵仗出门,她和两个丫鬟乘车在前,后面又跟了一辆大马车,里面坐着随行的两个婆子并祭奠的香烛纸钱等物,坐在外面驾车的,是两个粗使婆子。 马车里坐着的,有孙妈妈。马车外赶车的,有哑婆子。 芳姨娘也算说话算话,这样的安排也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到底孙妈妈是周茹陪嫁出身。 许是自知木容心绪,这一日一大早天便有些阴沉沉的。木容气色极差,这几日里颇有些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她是为亲娘的事情恼火伤心,可外人看来,还只当她为这些传闻着急。 周茹并未葬在木家祖茔,木家祖籍不在峦安,况且她一个妾室,又有梅夫人挡在前头,自然也没人提护送灵柩回老家安葬。只是木容也不在乎这些,如此却也方便了木容祭拜,只是这许多年里,木容生辰便是生母忌日,这也倒罢了,却偏巧还是木宁生辰,如此倒是很不容易才能出来祭拜一次。 一径出了城,城西五里处有一座净慈庵,周茹便葬在庵后。 马车足足走了一个来时辰,才终于到了地方。 木容一下马车,眼圈便是一红,只是一看眼前境况,泪水愈发的涟涟而下。 也不知多久没人来打点,一片枯草丛生,哪里还能看得见坟头在哪?木容几步上前便要伸手去拔草,却被孙妈妈一把拉住,赔笑道: “姑娘且忖着身份,让她们干去吧。” 伸手一指那两个粗使婆子,木容抑住满心不喜,任由那两个粗使婆子上前清理枯草,只是地方太大,莲子莲心一看便也挽袖上前。 哑婆子很是卖力的去薅草,这样冷的天,她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汗水滴进了眼里,红彤彤的。木容就跟在哑婆子身后,可孙妈妈也不知是嫌冷还是嫌脏,只用帕子捂着远远站着。 木容忽然发觉,哑婆子这一路,竟是精准的到了周茹墓前。 莲子莲心赶忙点了蜡烛摆了香炉焚香,将供品一应摆出,木容到了近前便是跪地,虽未嚎啕,却是无声抽噎,莲子莲心瞧着满是心酸,那泪水也就不住的往下流,一旁上就烧起了纸钱。 木容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泪水未绝,一声未发,最后还是被莲子莲心两个硬生生给扶了起来,她眼神乱晃,竟是有些支持不住。 “天也快晌午了,这会子定是回不去要留在净慈庵用饭的,烦劳这位妈妈去庵里先行打点,姑娘眼下看着不大好的样子。” 莲子在一边一手扶着木容,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个二两的银锭子递给了随行而来的另一位妈妈,那妈妈赔笑接了银子,便也交代了几句: “姑娘是太伤心了,这些日子瞧着也劳心劳神的伤了些元气,我先到庵里去打点吃食客房,姑娘歇一歇咱们再回的好。” 莲子点头,自有个粗使婆子从马车上搬下了个小凳,莲子扶着木容坐了下来,那位妈妈瞧了瞧,便又道: “不如我带着这几个婆子一并去吧,不然马车下去了,等会子姑娘下来马车里就坐不下这些人了。倒是两位姑娘受累,多照料照料。” “正是如此,妈妈想的很周到,只是孙妈妈和我们姨娘情意非比寻常,想来是不愿去的。” 莲子说着话,转眼去看孙妈妈,只见孙妈妈面色笑容勉强,却又赶忙表白心迹: “自然是要多看看周姨娘的!” 那位妈妈便点了点头,招呼了哑婆子和另个粗使婆子上马车。只是哑婆子一直坐在坟头边上,不知是累的还是怎样,很是有气无力,听见喊,这才起了身,却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末了到了木容跟前,到底还是顿了顿去看,眼底泪光闪烁。 一时间行车作响,那几个人也就去了,只是早上出门时就有些阴沉沉的天,此时起了风,吹得坟头后面两株早已掉光了树叶的大柳树,枯枝条呼啦啦作响,天色更是阴沉了下去。孙妈妈笑容已僵,抬眼四下去看,便小心去了木容跟前: “天不好,姑娘节哀,咱们也早些回去吧,免得姑娘这单薄身子受不住,周姨娘知道了,也不安宁。” 木容痴痴的,听了这话又有新泪流下: “到底孙妈妈同我娘一样,心疼我。” “哎……” 孙妈妈叹息一声,露出些微哀戚神色,只是自始至终,却没见她眼眶红上一红,木容忽然抬了头,直看向周茹坟头,呓语一般又问起孙妈妈: “我娘她,到底爱吃的是荷花糕,还是秋梨酥呢?” “自然,自然是秋梨酥,老奴早就同姑娘说起过的。” 孙妈妈哄着孩子一样,莲子嘴角忽然冷冷一笑,可孙妈妈弯腰凑在木容跟前,自然看不见。木容听了这话,又垂了头: “这些日子府里传闻孙妈妈想来也一定听见了,我就是想知道,她们传闻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一下孙妈妈的面上露出了勉强: “都是过去的事,老爷也不说什么,姑娘何必在意?” 她竟不说是没有的事来宽慰木容,这字里行间的,竟好像是在承认那些事是真的。 “难不成是真的?我果然不是父亲的女儿?” “老爷一日不提,姑娘自然还是一日太守府里的姑娘。周姨娘到底是被名声所累,不然怎会有这些传闻?她是在阁中足足耽误到了十九岁,才被抬来了木家做姨娘的。不然以周家当初那样,实在不必把女儿给人做妾。” 孙妈妈最后一句话被风给吹散了,方才还不过是只能吹动柳条的风,忽然大作起来,吹的人睁不开眼,几颗杨柳枝条疯了一般摇晃,天也暗的如同黄昏一般,孙妈妈也不知心虚还是怎样,便缩了缩脖子,却听着莲子忽然惊呼一声: “那是谁?” 孙妈妈惊慌眯着眼逆风去看,就见周茹坟头后面,那两株大柳树前竟是隐约有道人影,长发翻飞捂着头脸,手中却是拿着一柄梳子意欲梳头,身上一身春秋天才穿着的蚕丝绣花长裙,忽然一道雷霆直下,闪的她身上的丝线猛然淬了冷光。孙妈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竟是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下子涕泪横流嚎啕大哭,带着极度惊吓后无措的惶恐。 可那坟头后隐约的身影,竟是冲着她们这边伸过手来,手里那柄黄杨木梳,竟好像常年埋在地底已然长出泛黑的青苔,她的声音竟是穿透这般呼啸大作的狂风,就这样如同地府传来一般丝丝缕缕幽幽而来: “杏雨,来给我梳头啊……” 木容回头去看孙妈妈,却见孙妈妈满头满脸的冷汗,面容早已惊的僵硬,听这一声后更是忽然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原来这孙妈妈出嫁前,正是周茹给取的名字,就叫杏雨。 木容瞧着昏厥在地的孙妈妈,冷冷一笑。 第三十八章 “孙妈妈!孙妈妈!” 莲子摇着孙妈妈,孙妈妈躺在地上一身的冷汗,身上的里衣竟是都湿了个透,被冬日里的风这样一吹,浑身便觉着发冷,生生又给冻醒,觉着有人拍打自己,竟是吓的惊慌失措大喊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你有冤屈也别来找我!” 木容立在她跟前,天光昏暗,长发被风吹的凌乱,偏巧的,木容今日里穿的这件衣裳,同方才那人影穿的颜色款式都相差不多,孙妈妈惶恐睁眼,只当那人到了跟前来,愈发吓的往后直爬,木容会意,便慢慢随着她往前走,沉了声问她: “杏雨,我若说你今日在这坡上失足摔下跌死了,你说,她们信不信?” “周姑娘饶命!饶命!奴婢实在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呀!奴婢不想跟鸣雁一样的下场!” 鸣雁,周茹陪嫁的另一个大丫鬟,只是周茹入门第一年便被梅夫人做主许配给了外院的一个管事,可听说出门不过半年便患病暴亡了,这是木家的旧人都知道的事。 “那些传闻呢?又是谁散播出去的?” “传闻?传闻?这些怨不得奴婢!是姑娘当初自己硬要退亲,还为避亲事搬去京郊别院一住三年,外间传的沸沸扬扬,是姑娘同人无媒苟合珠胎暗结,躲到京郊避人耳目产子去的。这些都不是奴婢说的,奴婢也是听旁人说的!” 木容一口气梗在喉间,她娘-的名声果然是早已被败坏,可孙妈妈的话却处处透着古怪。 “你既随身伺候,这些为什么不知道?” 木容声色俱厉,此时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下,风渐渐止了,那爬在地上的孙妈妈抬头去看,此刻才终于看清了,莲子莲心撑着的油纸伞下站着的,是木容。她慌张再往坟头去瞧,大柳树前,又哪里还有什么身影。 孙妈妈到底惊魂未定,冷热想激加之惊吓,眼下头脑发昏起来,莲子见她四下探看却不回话,厉喝一声,孙妈妈赶忙回说: “老奴,老奴原本只是周姑娘院子里三等丫头近不得身伺候,可周姑娘到快出门的时候,身边的大丫鬟拂冬同府里的护院生了情意,周姑娘就先给那丫鬟订了亲送出了门,还给了大把的陪嫁。老奴瞧着周姑娘对自己人和善又出手阔绰,那些日子特特往近前去殷勤,周姑娘瞧着我嘴甜勤快,出门的时候就点了我一同陪嫁了……” 大雨里孙妈妈抖抖索索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木容忽然了悟,难怪。 只是她心里忽然又有了旁的猜测,这猜测让她慌张起来,她攥紧了手,指甲掐的生疼也不自觉: “你方才说,你迫不得已做的事,是什么事。” 木容的声音在大雨中沉而冷,孙妈妈浑身一颤,却是忽然忽然死死咬紧牙关,再不肯说话。这般情景,令木容愈发笃定了猜测,她横眼扫过一旁的陡峭斜坡: “把她推下去。” 木容话音放落,却是忽然不知从哪里走来了几个健壮的婆子,一把按住孙妈妈就往斜坡拖去,孙妈妈惊慌大喊: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旁的事!是老奴信口胡说的!姑娘这是要逼死老奴啊!” 木容不理会,那几人却不听她话,眼见到了斜坡上,孙妈妈却仍旧奢望木容不过是恫吓她,死咬着牙,谁知那几个婆子却是手臂用力往外一推,孙妈妈身子便腾空在外,孙妈妈魂飞魄散大叫起来: “我说!” 眼见就要滚下去的身子,却千钧一发被人从后一把攥住了领口。孙妈妈吓的浑身发软涕泪横流: “拉我上去,拉我上去……” “孙妈妈还是别急着上来,若说了假话,还得费事再推一回。” 木容在后冷笑,孙妈妈满面愁苦,再三权衡后终是心一横: “我说……当初周姨娘回周家等消息,听说山匪收了银子还是把周老爷和周少爷给杀了,一下就动了胎气……周家乱成一团,我就趁乱在郎中给周姨娘开的药里……下了红花……” 木容倏然闭上了眼,绝望而疼痛。她咬了牙,一字一顿的问: “是谁!” “梅夫人!是梅夫人!” 她要钱,却容不得人,更怕周茹真的产子不得不守诺将她提做二房夫人。只等一个天衣无缝的好时机,最好一尸两命,一劳永逸。 她如今坐享周茹留下的富贵,揉搓周茹留下的血脉。 木容浑身发颤,唇齿皆寒。 “把她送回周家严密看管起来,太守府里若有人问,就说孙妈妈主仆情深,要为我娘守墓。” 那几个健壮的婆子听话便把孙妈妈捞了回来,一番拖拽着便把人给带走了。 木容一直以为前世几十年的磋磨,对那些她的心早已死了硬了,可今日里,却是忽然又活了。 眼角眉梢,带同嘴角,都淬了寒冰一般的冷冽。有些事总是要清算的,加上年月,便是一笔不小的利息。 “这样的鬼天气让我在先人坟头装神弄鬼的,也不怕惊了阴灵。” 忽然有道妖娆声音不住抱怨,木容回眼去看,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穿着打扮正是方才大柳树前站着的人影,眼下长发束在身后,撑着把油纸伞,一双妖魅凤眼顾盼生辉,满脸的不耐烦。 这人,竟是炎朝鼎鼎有名的戏子桂小楼。 “多谢相助。” 木容连唇色都苍白了去,那人瞧她这模样,总算勾唇一笑: “谢我做什么?我也不过听命行事。” “那就代我多谢隐先生吧。” 她自知孙妈妈未必肯轻易吐露真言,便细细做了安排提前知会了石隐相助,原本心里也不是太有谱的,可石隐幼年时却是见过周茹的,只依照着那时记忆中的衣裳裁剪了来,却不想竟把孙妈妈吓成了这样。 “这话才是道理。” 桂小楼点了点头,便执伞而去。 鸣雁死了,那留在周家的拂冬呢?她去过周家几次,可不管是周少夫人还是周景炎,却是谁都未曾提及这个曾经贴身伺候周茹的丫鬟,莫非那一场大火,拂冬也死了? 雨势渐大,木容回头去看,周茹孤零零已然在此睡了十几年,那些害她的人,就交由她这做女儿的来料理吧。 莲子莲心再不敢耽搁,赶忙扶了木容往马车处去,只是方才为着隐蔽,让马车往外退了许多,如今一路走去,木容到底受了寒,去到净慈庵后,便隐约有些发热。 同随而来的另一个妈妈人精一样,只拿眼一扫,不见孙妈妈了,却是一句不问。 净慈庵是座并不大的庵堂,内里也不过三五个年老的姑子和两个小姑子,先行的那位妈妈早已安顿妥当,木容进到客厢里,便有人立刻点上了炭盆,屋里暖和起来,木容却觉着鼻塞头昏起来。 “这不大好,还是煎一锅浓浓的姜汤,咱们几个热热的喝下去才好。” 木容扶着头,莲子一瞧她面颊绯红,便急急交代了那两个婆子去煎姜汤,又再讨要了个炭盆。 待过了会子,姜汤送到,主仆三人足足灌了一大碗,狠狠发了汗方才觉着好了些,只是却没什么胃口,况且这偏僻破落的小庵堂里也实在没什么可口的。也就在客厢里歇了歇,等汗落净了,直到申时便动身往太守府回。 净慈庵这地方,算是在个极小的山上,山路也不算陡峭,只是一阵大雨过后,难免泥泞难行,果然走到一半,马车忽然一阵狠晃,接着一歪便再不动了。 主仆三个摇晃的七荤八素,幸亏左右坐的远,不曾撞在马车上。倒是掀帘一看,这车轱辘却是陷进了泥坑里。 虽说有两个粗使婆子,可也不过是女人,莲子莲心赶忙给木容戴上围帽扶下了马车,就见那妈妈指使两个婆子过来推车。可使劲推了半晌,这车在泥窝里也不过是晃了晃,况且山道窄小,木容的马车陷进后,婆子们做的马车在后也是过不来的。 若是坐了后头马车转回净慈庵投宿一夜,恐怕就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了。 可若要回去,却实在也是没法子。 几人正是仍旧在推那马车,却是上山的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那妈妈一听惊喜不已: “这可好了,他们也上不去山,只好帮帮咱们了!” 为避嫌隙,木容自然是被扶着先去了后面那马车上,随后就听见那妈妈在外同人说话,没过多久就听见了一齐推车的声响,木容正是觉着心下稍安,却是忽然一声断裂巨响,莲子慌忙掀帘去看,眉头便蹙了起来: “车辕断了,整个车都陷进坑里了,眼看是得抬出来才行!” 好好的车,怎么车辕会断?木容不过略一思量,不禁冷笑。看来是有人不愿她今日里能平安回去。 “这可怎么好,我们姑娘今日可是得回去的!” 那妈妈在外抱怨,便听着有人回了一句: “我们少爷问,若不嫌弃,可用我们的马车先回,你们的车明日再寻人来抬吧!” 是个十一二岁清亮的嗓音,木容就着莲子掀开的缝隙往外一看,却是脸色一变。 “如此倒是先谢过你家少爷了!” 那妈妈喜出望外,正欲回转来同木容回禀,却见那小书童又问道: “你们是哪家的呀?” “我们是城里太守府的!” 那妈妈刚回了一句,却见对面马车上的车帘忽然被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玉质金相的面容来,携着浅淡笑意,令人心旷神怡,他轻言浅问带着别样的柔和: “对面的可是木四姑娘?” 第三十九章 莲子眉尖一蹙,回眼来看木容,只是心中便有些了悟。到底外面的妈妈知晓轻重,便是回头笑问: “呦,不知你家少爷是……” “我们少爷姓云,上京来的!” 小书童方才还冷冷淡淡,一瞧自家主子去问对面的是不是木四姑娘,顷刻便带出亲热笑容来,那妈妈一听对面的自称上京来的云姓少爷,眉眼一动,登时猜出是谁,便也笑起来: “这可真是巧!竟在这里能遇上!只是如今天不早了,我们姑娘可得赶着回去呢。” “这是自然。” 云深一笑,便撩了衣袍从车上下来: “我这马车大,妈妈们可随着姑娘一同回去。明日也不必费事,我自寻人来把车抬出,修好了送回贵府。” 声调温存,安排周到,那妈妈赔笑,便回头来请示木容。 木容虽不情愿和云深扯上关联,可今日马车坏的蹊跷,偶遇云深也是蹊跷,再夜宿慈光寺一夜,还不知会再生出些什么事来。她看脸面虽没那样重要,可一切却要以自己不吃亏为重。 权衡再三,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如此,就谢过云大人了。” 木容隔着后面那马车,遥遥道谢,云深听了她声音,愈发笑意温存,木容便任莲子莲心扶着下了马车,路上泥泞,慢慢前行,云深目光便是由远及近,始终看着她。木容心绪不稳,及至走到云深身旁时,不知是害怕还是厌恶,竟是一分神便脚下一滑。 云深立刻伸手去扶,木容眼见他手,竟是借着莲心扶持惊慌一退。云深的手便略显难堪的停在了那里。 “这……” 木容掩饰,带着些慌乱。云深面色一缓,赶忙安抚: “是云某唐突了,四姑娘莫怪。” 带着围帽,木容面色令人瞧不清,她只点了点头,便赶忙任人扶着上了马车。 那妈妈在外又同云深客套了几句,便也上了马车。 赶车的自然换做了太守府的人,两个粗使婆子便坐在了车辕上,一行再不敢耽搁,往城里而回。 车上谁也没有做声,仿佛方才既没有遇上云深,也仿佛孙妈妈也照样好好的跟着回来了。 直到进了西跨院偏门下了马车后,木容方才同这妈妈说起了话: “孙妈妈到底服侍我姨娘许多年,情意颇深,竟是哭倒在墓上不肯回来,她说想要在净慈寺给我姨娘守墓,我想着也是情理中事,也就应了。妈妈不必烦恼,我明日自会去和梁妈妈知会。” 木容房里没有教养婆子,唯有的一个粗使婆子又太年迈,这一回跟来的,一些是西跨院里的,还有一些,就是前院里常年出门办差的。 那妈妈听了木容如此说,便是一笑: “也是她念情意,姑娘莫太伤怀才是。” 说着一笑,笑意中满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木容笑笑便再没说话,带了人往自己院子回。 莲子一路上没言语,却是几次看她,眼下主仆三个行至无人处,木容便略是一笑: “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 莲子有几分羞赧,却更是不解: “我瞧着,那云大人倒是个不错的,对姑娘似乎也很用心。今日里他去上净慈寺,想来也是去姨娘墓上的吧。” 听她提云深,木容嘴角的笑慢慢变冷,垂了头,莲子只当自己说错了话惹木容伤怀,木容却开口道: “他的心,并不在我身上,也不在三姐身上。” 莲子有些诧异,却见木容目光有些悠远,便很是想不明白: “难不成云大人的心思还在旁人的身上?” 木容忽然想起上京城里那个明艳动人又泼辣爽利的女子,云深在她身上是投了些心思的,只是可惜,这份心思却仍旧与情爱无关,只与身份有关。 “胡猜什么,云大人的心思自然是放在仕途上,又是个要脸面的君子,可我不过是个四品太守府里的庶出女儿,实在与他无益,却又碍着脸面不好退亲,故而才如此。只是我若把这当真,恬不知耻进了云家,往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这还是木容头一回如此清晰说了她不愿嫁去云家的心思,莲子虽听的懵懂,却记着了她最后说的日子未必好过。莲心却好似听懂了,只是她心里想的,是那一句心思也不在木宁身上。 “倒是去和苏姨娘知会一声回来了,再细细解说一番今日状况,你倒是留心些,看谁格外注意咱们行踪。” 木容交代着,便看了莲子一眼,莲子登时会意,今日那马车车辕断裂的实在古怪。 莲子自是去了,留了莲心一个服侍着继续往回走,木容回眼去瞧莲心面上一派平和,她方才笑了笑。 “西跨院里瞧着也并不多安宁,姑娘往后还是当心着些,以后再出门,若去的远了,宁可多花些钱,还是外雇的车更安全些。” 木容点了点头。 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显然木宁心急了。 她却很享受如今这状况,前世里,着急上火又无计可施的,总是自己。 且往后,她也不愿再让东跨院里有好日子过。 “你明日趁空出去一趟,同青梅姑娘说一声,日出之处才最动人。” 莲心会意,浮上笑意。只是木容自思又觉好笑,这样弯弯绕绕,寻了青梅,告知周景炎,周景炎仍旧要去烦劳石隐来做,实在麻烦。 却是回了屋里,晚饭还没摆上,莲子也就回来了,却是一脸的古怪,木容瞧着便笑: “怎么?被难为了?” “哪里能?压根是话都没回全,连苏姨娘都没见着,只和她身旁的管事妈妈交说一声姑娘回来了,苏姨娘院子里各个都小心翼翼的,我只探了一点,说是大姑娘和二姑娘今日里吵嚷了起来,大姑娘一向强势,二姑娘听说受了委屈,哭着跑出去了,下午要了马车说是散心,去孟侯府会孟小姑娘去了。” 木容正洗手,听莲子这一说,却是顿住了。 她姐妹二人同出一母,向来亲密的很,今日这样吵嚷,恐怕因为那些铺子。 苏姨娘从周茹处抢夺而来的那些铺子庄子,这些年在手里不少生银钱,她那一房主子奴才都过的滋润,自然谁都知晓钱财的好处。她也早作了安顿,瞧着如今那些铺子的归属,应是分作了四份,苏姨娘自己留了一份,余下的给两女一子尽有。 只是如今木宜的铺子庄子被简家人卖了还债,木宜手下如今分毫不剩,自然还想再要些傍身,只是大哥木宏已成家,那些铺子庄子虽没过去他名下,可如今却是他们夫妻自己打理。苏姨娘也总要自己留些以备各项花用,于是能盘剥的,就只有木安那份了。 木安自觉吃亏,算计自己的又是亲姐姐,自然心里不痛快。 而管派的发觉木容乘回来的并不是自家马车,没敢声张悄悄报说给了苏姨娘处,谁知天都黑了木安还未回来,苏姨娘那里闹的不可开交,也就顾不得管这些。 木容自知这一回必是隐瞒不过,云深第二日送车回来,总会闹的人尽皆知,只是这一回她也没想隐瞒,如今总要让东跨院的不自在才是。 “趁着通门还没上锁,你去前院一趟寻梁妈妈,说说孙妈妈的事,顺道再提一提今日里哑婆子做活很是卖力,我很想讨要了来。” 这一回,木容遣了莲心去。心底确实笃定的很,如今周家虽仍旧落魄,却抵不住一道静安侯同周家少爷交好的传闻。前院忖着这些,就必然不会在一个粗使婆子身上让她不痛快。 莲心是赶着通门上锁前忙着回来的,可哑婆子却是没等第二日收拾妥当,也一并这样着急慌忙的跟了来。 可木容却是分毫惊异没有。 那哑婆子一进门就要给木容磕头,木容一伸手便将她拦住,面色神情虽淡,话却不冷: “往后你就在屋里伺候吧。” 哑婆子一怔,屋里伺候的大多都是大丫鬟,三头丫头是连门都进不去的,而能进屋伺候的婆子更要是有脸面的,像她这样身份卑贱又相貌骇人的,说到天边去也不会有这样的可能。 木容却回了头,对莲子莲心两个交代: “往后,都叫她冬姨。” 哑婆子尚且惊着,可听了木容这一句,眼里登时漫上了泪,垂下头去,到底双膝一软,一下跪了地。 这一回,木容没再拦她,眼底也挂了泪光,只回头去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大户人家得脸的丫鬟,是比寻常人家的姑娘们都要矜贵的,曾经拂冬必然也是个相貌出挑又伶俐的,过着不愁吃穿的痛快日子,可现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这般境地。 从前错投在孙妈妈身上的情意,如今才总算寻对了真该交托的人。 “奴婢就想着,姑娘没了,我总该替她照看着小姑娘,她才能心安。只是周家乱做一团,奴婢想着等周家安顿了,再到木家来。只是……” 一场大火,一切都烧没了,没了周家,没了依靠,拂冬的相公为救她也被烧死,而拂冬,也被烧成了这副模样。 而这副模样的拂冬,再没了周家后,她若表明身份恐怕更是不能进了木家,于是她隐瞒了身份自卖到木家为奴,只是因为这长相却只能做一个粗使,连后院都入不得,怕惊吓了女眷。她在木家苦熬了十几年,等的,就是今日里了。 “从前不提,往后的日子,我替我娘照看冬姨,冬姨也替我娘照看我。” 拂冬早已泣不能言,满是伤痕又生了老茧的手,只紧紧攥住木容。 莲子莲心眼下心中明了,这人恐怕就是今日里孙妈妈交代的,那在周茹出门前便被嫁出去的拂冬了。虽是眼眶也止不住酸涩,可莲心却到底还是又小声回禀了起来: “梅夫人似乎有心想和静安侯攀一门亲事。” 第四十章 苏姨娘看上了孟侯府的七少爷,梅夫人看上了静安侯。两人都是心大胃口也大,还自觉着般配的很。 七少爷好歹是庶出,年岁也和木安相当。就是不知梅夫人预备拿谁来配静安侯了,木宁眼见及笄即可婚嫁,只是心思全在云深身上,余下个木宝,如今满打满算十二岁,即便一满十五就出嫁也须得再等三年,可静安侯如今却已二十四五的模样,如今又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未必等得。 倒是还有木宣,但是梅夫人那样的人,恐怕未必愿意给外人攀一门在她看来再好不过的亲事。 木容笑笑,便是安顿起来,只是她这院子房屋实在太少,不过多了一个人便觉着安顿不下,还是又调整了一番,才将将住下。 只是晚饭刚一用罢,就听莲心说起院子外面有个脸生的小丫头探头探脑的,木容只一笑由她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的,云家那位段妈妈便领着云深的小书童芭蕉,又上了门。段妈妈便是上回到木家来的那位,云深此行自觉要同后院打不少交道,便从云夫人处请了这位极会处事的段妈妈一同前来。 拜帖往门上一送,人自然便领去了东跨院,梅夫人这几日正是费心琢磨,云家人一上门,她自然高兴,又特特遣人去把木宁木宝叫了来,及至到了小花厅,那段妈妈请安后,一张口,梅夫人的脸色便不好了。 错眼一看,木宁虽也勉强维持,只是那笑容却未免僵了些。 “我们少爷也是怕四姑娘不好和家里交代,这一大早的就遣了我们赶忙上门。我们少爷也是回来后足足忙了这些时候,昨日刚得闲,便想着祭拜祭拜贵府周姨娘,却被一场大雨给拦住,好歹雨停了就往山上去,竟是不想半路上恰遇见了四姑娘的车陷进了泥里,这可不就是赶巧的缘分么!” 段妈妈自顾自的说着,字里行间透出云深对木容的看重,木宁已是咬紧了牙,嘴唇都微微抖了起来,段妈妈终是瞧见了她,上京里的事她又哪里能不知道,自觉失言,有些窘迫的笑了笑,赶忙说了别的: “今日一早已着人去起车了,修一修,大约三五日也就送回来了。” “倒叫云大人费心了。” 梅夫人倒是瞧不出什么,道了谢,话锋一转: “你既来了,我也就不费事再去送帖子了,我这东跨院里的小花园里种着的龙游梅开了,后日里请了几户相熟的人家来赏梅,且又请了静安侯和隐先生,只想着云大人也能来就最好了。” “呀,我可听说那龙游梅极是难得的,不想夫人这里竟有!一定把话带到,我家少爷一定来的!” 梅夫人笑了笑,瞧着木宁脸色便不愿再说什么,段妈妈也识趣,也赶忙道: “不妨着夫人了,只是我家少爷还有话要带给四姑娘,还要烦劳这夫人安排个带路的。” 木宁一口银牙将要咬碎,未等梅夫人做回,便笑道: “就请鸾姑为段妈妈带路吧。” 这安排也极为得当,段妈妈在云家的身份也就同鸾姑在木家相同,若真是派了个小丫头,难免有轻看的嫌疑,段妈妈便很是满意。 鸾姑去瞧梅夫人,得了自家主子首肯,便是笑着上前来引,那小书童芭蕉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从进了门就是一直甜笑着,一句话也没说,乖巧的很。 这边鸾姑领着人出了东跨院,一路上闲聊几句,眼瞧着快到西跨院里,鸾姑忽然有几分欲言又止,来回的瞧了段妈妈几眼后,终是忍不住攥住了段妈妈: “老姐姐,要说这是我们家里的丑事,实在不当说,可我也实在是忍不住,瞧着云家少爷是个极好的,要能和我们家做了亲实在再好不过,可又真是怕云少爷吃了亏。” 段妈妈一脸惊异: “这是怎么说?” 鸾姑四下瞧了,见无人,便附到近前悄声说起: “我们这四姑娘,是个古怪的,自小里和旁的姐妹一样的吃穿用度,可她却总爱做出寒酸模样引人同情败坏府里名声。别的不说,上一回府里赏菊宴,峦安城里但凡有头有脸些的姑娘夫人们都请了来,她却是一身丫鬟都不如的寒酸装扮进了园子,把孟小侯夫人都给触怒了,我们老爷夫人怜惜她从小没了亲娘照看,不过不轻不重责备了几句,倒是我们六姑娘年小,忍不住打了她几下子,我们夫人就把六姑娘给关在房里一个月,生生把六姑娘给闷出病来了。” “夫人倒是个和善的。” 段妈妈点头,赞了一句。 “可不,我们三姑娘也是个最知礼的,往年在上京里被误解了,却也不好解说,你说分明婚书上写的清楚明白,可若让外人去听,三姑娘四姑娘的乱了,不仅我们家里被传扬的不好听,对云家名声恐怕也不好,少不得也就忍耐了,暂充当了起来。只是却终究是个有情意的,这一来二往的,便对云大少爷动了心思,如今……” 鸾姑叹息一声,段妈妈也不禁感叹: “我瞧着三姑娘就是个好的,不仅长的好,性格也好,才情更好。” “哎,总也不好说,如今外头又有些那样不好的传闻……” 鸾姑点到而止,忽然便住了口,段妈妈一时脸色也愈发难看,隐晦道: “我们也风闻了些,只是不好说呀。” 眼看木容院子在前,鸾姑该说的也都说了,便是笑道: “我也没旁的意思,自家的姑娘没有败坏的道理,就怕撑不起云家脸面,旁人也就罢了,我们夫人这一房每年都要上京给梅相爷贺寿的,到时可就真没脸面去见老姐姐了!” 段妈妈一听这话自然是万千感谢,鸾姑也就不再言语,只敲了院门,令人往内通传。 不多时便有人来请入内,只是人一出来倒把鸾姑段妈妈带同芭蕉都吓个不轻,那半张脸跟个鬼魅似的俱是烧过的痕迹,段妈妈一颗心噗通直跳,禁不住暗叹这四姑娘果然是个古怪的,及至进了院子,一瞧院内情景也尽是同鸾姑所说一般,把个心里对木容就轻看了许多。 只是主子有命也不得不从,段妈妈不敢去看冬姨,便是小心堆了笑对木容请了安,木容得了通禀已然是开了正厅,眼下端坐在内正是饮茶,见段妈妈行礼,眼神便是一瞟,冷冷扫了鸾姑一眼,鸾姑一怔,面上笑容便僵了许多,却也无法,只得也意思似的将将行了一礼。 “段妈妈请坐。” 木容温存浅笑让了坐,又令莲心上茶,只字未提的鸾姑便显得有些难堪,段妈妈便也回头去看鸾姑,口中的话却是对着木容说的: “我们少爷有几句话,要私下里带给四姑娘。” 鸾姑这一下自觉愈发多余,脸上发烧,便讪笑着退了出去,本想在门外候着,谁知莲子竟是一路送了出来,直笑着把她送到了院子外面。 鸾姑咬牙切齿,暗骂这一屋子的小贱蹄子!却是一句也没探听出来,只得灰溜溜的就回了东跨院。 这边段妈妈瞧着木容神态,今日再见同那日里东跨院见那一面也没隔太久,可看起来又似乎有大不相同。 “此时已无外人,段妈妈直言便好。” 虽是宽和的模样,可举手投足却尽是主子风范,段妈妈那点轻看不觉便被木容气势压倒,赶忙笑道: “前几日木大人招我家少爷前来,隐晦说明四姑娘有退亲的意思,想要成全我家少爷和三姑娘,我家少爷心焦不已,只等找个机会想和四姑娘分辨分辩,又怕唐突坏了姑娘闺誉,今日恰巧趁了回话的机会,只说去岁在上京实在是误会,将三姑娘错当做了四姑娘,只是确然仅仅见了几面而已,也是有家人在的境况下,梅夫人也是尽知的,决然不会有出格的事儿,也断乎不会损了三姑娘声誉。还请四姑娘万莫气恼,往后再不会有这等子事了。” 木容听她说话,面上渐渐浮现几许无奈,等她说罢却是低了头,段妈妈不知她在作何感想,也不敢声张,却是过了半晌,木容才抬了头,眼角眉梢俱是伤怀: “说了也不怕段妈妈笑话,这事,实在由不得木四做主,夫人是木四嫡母,三姑娘是木四嫡姐,论身份论辈分,木四都只有遵从的份。只是到底心里有些倔强,这姐妹共嫁共侍一夫的事实在不愿,日后要如何朝夕相对?于身份上又要如何分辨?处置的好了或许能成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话,可处置不好……” 木容咬了嘴唇将将打住,眼底浮现些微泪光,弱眉更是微蹙,带出无限令人怜惜的韵味。 段妈妈却是忽然醒悟: “原来四姑娘为这些烦心,这倒大可不必了,我们少爷话已然说的清楚,心意也坚决,此事都由姑娘做主,姑娘点头就点头,不点头也就不点头,贵府三姑娘那样的出身人品,也是不愁找婆家的!” 段妈妈赶忙替云深表白了心迹,木容心底却是冷笑。 由她做主?分明知晓她顶不住太守府给的重压,却还一句话轻巧又推回她身上,还落了个好名声。于是羞红了脸,用帕子遮了半边,垂头轻声分辩。 第四十一章 “这样的事,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怎好多声张,还是交由云大人处置吧,木四心愿也只有此而已,若是遂了心愿,自然欢喜。” 木容娇羞的面颊飞红,段妈妈笑了笑,话说到这份上,也只好应下了,看来梗在这里,也只能云深亲自出面拒了木三姑娘才行了。 旁人罢了,这段妈妈是看着云深长大的,眼下却是心里叹息一声,大少爷想要的两全其美恐怕不行了,本想着这四姑娘如今名声不好,娶回了家便能让大少爷君子之名愈发完美,糟糠不弃,这三姑娘样貌才情俱佳,更能成就一段佳人才子的佳话任人传唱,可如今这四姑娘却是拿娇,拿退亲要挟。 真是亲事一退,知道的是木四姑娘自己要退的,可不知道的,定然是觉着云家嫌弃出身低名声又差的原配,逼着退了亲再令娶了样样都好的姐姐,这可是黄泥落在裤裆里,说也说不清的事儿,还要遭人诟病嘲笑。 又坐了会子,段妈妈自觉也无事,便也回去了。 “姑娘这是要云大人亲事拒了三姑娘?” 莲心脸上清浅笑意,木容却百无聊赖: “拒不拒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不过趁着机会让东跨院的不痛快就是了。” 莲心点点头,主仆三个从小厅出来往东间回,只是还没走回屋里,就听着院门又被拍响,木容疑惑去看,便见还没人去迎门,那门外的人便自推了门进来,木容一看倒是一惊,只见木安是满面凄惶,形容颓唐,怎么看都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 “二姐这是怎么了?” 见木安脚步踉跄往里急急而来,木容也赶忙接了几步过去,一把接住了木安,木安一下便死死攥住了木容手臂,眼底泪光闪烁: “四妹妹!你帮帮我吧!” 这一下说的木容愈发不明,莲子莲心瞧着木安整个人都靠在了木容身上,生怕她承不住,便赶忙上手扶住了木安,那木安到底顾忌旁边有人,张了张口,又咬住了嘴唇一言不发,却是死死的盯着木容不放。 木容赶忙又将她让进小厅,她却不肯,直要进东间木容屋里说话,木容无法也只得将她让了进去,姐妹方一落座,木安又倾身过来攥住木容手,她手微微发颤,冰凉的很。 “你们先下去吧。” 木容总也是能意会到的,把两个丫鬟遣了出去后,门只一关上,木安便急急道: “四妹!你见一见七少爷吧!” 七少爷?木容这一下惊的立了起来,一把甩开木安手: “二姐这是什么意思?” 木容眉眼透着冷厉,木安见她如此,便是抽噎哀求起来: “我也是没法子了,这事也断不敢和我娘说。只求四妹救命,四妹若不救我,我真就只有一死这条路了!” 木安是何等聪明的人,即便没学到苏姨娘精髓,可只学了这一招扮柔弱只每每祸水东引,也让自己在太守府里安顺到如今,一向注重品相名声,今日却这样到了自己面前,显然遇到大事。木容蹙眉,又坐了回去: “可是出了什么事?” 木安一下滞住,眼神不住闪烁,看了木容半晌后,用帕子握了嘴,低头又哀哀哭泣起来,木容眉头愈发蹙的深: “二姐只一味这样,恐怕不必你说,旁人也都知道二姐出事了。” 只这一句冷冷相告,木安果然惊恐,慌乱擦了眼泪,理了理鬓边散发,却只一味发呆。 “二姐既求到我跟前来,也总要说个清楚,不然这不明不白的又算是什么?我一个闺阁中女子,去见一个外男,传扬出去成了什么?” 木安面色愈来愈差,虽是不敢再大哭,可眼泪却止不住流,木容心底叹息一声,也就再不做声,直等她心里交战了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 “前些日子,孟家来人接我说去和孟小姑娘说话,来的也是孟小姑娘身边伺候的婆子,我也就去了,谁知……谁知去到孟侯府,却没见着孟小姑娘,只在偏院里见了七少爷。” “二姐糊涂,既不见孟小姑娘,自然是该退回来的,怎能同一个外男独处?” 瞧着木安面色,木容心里咯噔一声,大约猜出了什么,这一下着实惊怒,木安便急急辩解: “我也不过是想和七少爷说几句话,想着让七少爷对我相熟一些,谁知还没说几句,七少爷忽然面红耳赤起来,不由分说……” 木安脸一红,又嘤嘤而泣,将衣领拉低了些给木容看,肩头上守宫砂已然褪的没了分毫颜色,木容脸色一变。 “七少爷说是我身上带了香才出了这事,孟小姑娘后来也说,是我先写了信给她,说想私下见见七少爷,她才帮了我的,谁知我竟算计七少爷,我实在有口难辩!四妹!二姐即便再不知礼数,也总还知晓廉耻,怎么能私下去信要见一个男子?就算我娘有心撮合这门亲事,也总要等下定了才是!” 瞧着木安脸色不像说谎,那显然便是被算计了。只是这样婚前失贞,即便*于七少爷,孟家也愿意,恐怕也只能纳回去做妾,断乎没有娶一个失贞女为正妻的。 “既到如此境地,二姐该同苏姨娘好好商量此事,将亲事快些定下才是,怎么跑来说见我?” “七少爷说这事传扬出去对我不利,我终究已是他的人,他自会怜惜我,说会尽快到府里来提亲,要娶我为正妻,我自然不敢声张。只是左右等不来人,昨日又下了帖子请我去见,七少爷竟说要见你一面再做定夺,我若为他安顿不好,他便对我弃之不理!” 木容一下怒极反笑: “二姐若如此,难不成就没想过,我若真是要帮你,私下去见这七少爷,那七少爷要是也对我不轨,那么我们姐妹二人要如何处置?” 木安一怔,显然惊惶中没顾忌到这一层来,随即绝望般又是哀泣: “七少爷确实也说了,侯夫人小寿那日在后花园里见了你一面,很是动心……” 动心?木容冷笑,那七少爷一双眼睛太过灵活,一看就不是个本分人,他大约是看石隐肯维护她,自觉石隐对她不同,就想和自己扯上关系,逼着自己求石隐帮持他吧。 “依我说,二姐还是和苏姨娘把这事悄悄说了,看看到底怎样处置。” “四妹,你帮帮我吧……” 木容把话说到如此,木安却仍旧执迷不悟,似乎哪怕七少爷见木容就是为行不轨,她要求着木容去,木容恨恨咬牙: “二姐糊涂!” 说罢再不给木安说话的机会,便召了莲子莲心来送客,木安临去前再是回头来看,那一眼虽被泪水遮着,可眼底的恨意却实在浓厚。 待人去后,木容才终是叹息出声: “荒唐……” 算计木安的人,做不过是东跨院里的,只看木安的急于求成,再看七少爷的不够稳重。既坏了苏姨娘的心思,又能摆了木容一道。只是如今云深这样执着,木宁难不成觉着自己的这些小动作就能阻止了云深? 木宁一向自觉聪明,能把持一切,却不知一向以来她也只是云深手里的棋子罢了。云深想做什么,只消分毫暗示,木宁便总会朝着他想的方向去做,算计尽了计谋,不管过程如何,结果却总是云深要的。 前世她病后被送到别院养病,本来云深要来的事也是被梅夫人捂得滴水不漏的,可她怎么就能刚刚好的赶上回了太守府,又那般争执着最后也嫁进了云家? 自然是有人治好了她,又通风报信了的。 从前她只觉着是自己运气好,可嫁进云家后才知道,都不过是云深的安排,他去岁在上京遇到木宁时,便已将一切打探的清楚,深知那女子根本就不是自己婚书上的人。可他却需要一些事故来让自己君子之名愈发完美,于是这出好戏,就这样敲锣打鼓的开演了。所有自觉赢了的人,都不过是云深戏本上的戏子罢了。 她和木宁是有着前世一世被算计欺凌的仇,和梅夫人是有着杀母之仇,可她真正的敌祸,却从来都是云深。 木安这一去,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苏姨娘自然是为护女儿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以她的聪明自然明白被谁算计,这一下和东跨院里简直仇怨更深,却也明白出了木容的好意,夜间便送来了好些名贵衣料和吃食。 倒是第二日里,西跨院又波澜不惊的平复下来,东跨院里却也依次来知会了这边的姑娘们,只说明日里梅夫人在东跨院做了赏梅宴,令各位姑娘也俱前往。 想来是请了赵出,顾忌着传言的赵出同周景炎极为亲厚,就不得不把木容唤来,可叫了木容又觉着心里不爽快,索性把西跨院的几个姑娘也都一并叫去。 梅夫人心胸一向不宽阔,惯爱这些小把戏。 只是木容听说了竟也请了隐先生来,心底竟是有些欢喜。 不觉着竟是生出了些小女儿娇态,这日里便细细的挑选衣裳首饰。只是左不过就那么几样能见人的,还这样费事,反倒引得莲子莲心嘲笑。 她盘算着,七少爷动了那些心思的事,总也要告诉石隐的好。 翌日一早,用罢早饭,便是更衣梳妆,忖着到了巳时,木容方才带了莲子莲心往东跨院去,如今有冬姨在院子里,她也放心的多。 倒是走到半路,正是在花园子口时,却远远就见一道身影,长身玉立,一身烟白色衣裳,面上半张铜面具映着日头,微微泛着亮光,唇角刀刻一般抿着,只这一道身影,便叫木容心旷神怡。 她原以为,她再不会动心了。从前对云深,是美色。如今对石隐,却是不知到底是什么了。只是一见石隐,她忽然想起一句话: 水本无华,相荡乃生涟漪。石本无火,相激已发灵光。 正是痴痴含笑走到近前,却见石隐闻听脚步声回头来看,待她到得近前,轻声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有一支双头并蒂迎春的金簪?回去戴上。” 第四十二章 石隐只交代这一句转身便走,木容倒是怔了一怔,他怎么会知晓自己藏的那样深的东西? 只是疑惑归疑惑,到底还是回转了去,又将那支藏的严密的双头并蒂迎春的金簪,簪在了头上。只是从前就觉着这簪瞧着便不一般,如今戴了出来,映着日光果然愈发不凡,瞧着模样竟像是有钱也未必能买来的珍品。 木容一进到荣华院大厅里,头上那支金簪便生生夺去了梅夫人眼光,只是碍着今日客多,梅夫人只深看了几眼,便同身边的夫人又叙起话来。 木容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瞧着女眷这边除了孟小侯夫人外,尚有几户峦安城里五品六品官员府中的夫人姑娘,更有几户虽是品阶低,却在亲眷中有高官的。人倒不多,不过□□户罢了。 木宁在旁招呼,木宝却是坐在梅夫人身边,往常很是欢快的小女孩,如今只呆呆怔怔带着些微浅笑安生的坐着。木宜虽是出嫁女,可如今既在娘家住着,况且她也不论梅夫人请不请她,自己也是要来的。可瞧着神情却是有些严肃,只拿眼去瞧孟小侯夫人。 木安自是不必提,依旧的神情委顿。倒是木宛,仍旧如常,还是一身和时宜又不显张扬的装扮,只噙着一丝得体浅笑,却是周身一股清冷气度,也躲在一处人少的地方。 木容正是四下打量,忽然鸾姑笑着进来报禀说小花园里已安排妥当,梅夫人这才引了众人出了荣华院,就往她院子外面的一处小花园里去。 东跨院里自己是还有一座小花园的,仅供梅夫人等人赏玩,往常也是一贯锁着不令外人进。如今一路夫人姑娘扶着丫鬟往里进,却是一路行去一路赞叹。 这小花园颇是费心了的,不管是布局还是栽种的花树。 木容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波动,昨日接了请,冬姨也才告诉她,这花园子也是她外祖父当年为木家修建这宅子时,特特请人建的,是周茹喜欢的模样,更是寻了极为少有的龙游梅栽种其中,也是因为龙游梅,是周茹喜欢的。 正思量着,便听着前面几位夫人止不住的赞叹声,木容抬眼去看,便见着一小片龙游梅,开着雪白的梅花,更有些泛着紫色的花苞,挂着犹如游龙一般弯曲直上的梅枝上,暗香浮动。 梅夫人浅笑着享受旁人的赞叹。 这花园子正中便是这片小梅林,而梅林正中,方才有十几株的龙游梅,却见这十几株龙游梅正中上是一片阔地,如今摆着桌椅,中间几道高屏风隔开,梅夫人便领着众人过到了屏风那边,不多时便听着脚步同人声,木成文便领着男客到了屏风那边落座。 看来是要用这些屏风,也算是应了男女不同席。 虽能听到些声音,却是分毫不漏瞧不见对面的。 两边也是有意避讳,说话的声音便都不大。只是忽然另一边有人扬声说了几句,木容只惦记着这龙游梅,也没听真切,可见同席的木安忽然脸色一变,显然这是七少爷的声音了。 此事同她也无关,木容自然不以为意,只是一旁那席坐着的木宁却是不时回头来看她,目光便扫向她发间那支金簪。木容蹙眉,实在不知石隐交代这一句到底是何意思。 众人用着茶点赏着梅,忽一阵微风来,便有些花瓣落下,愈发美不胜收,正自惊叹,那边七少爷却是又说起几句话来,听这话里意思,倒像是在同石隐说话,隐约提起的便是那日在侯府后花园中遇见的事,木容脸色微变,眼见这七少爷就要说到不堪处,却忽然有道声音截断了他: “好聒噪。” 不过是低沉而又淡漠的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可那七少爷却被生生截住。 木安心绪不宁,眼看又要落泪,木容沉眼一扫,莲心便端着茶壶到前给木安又添了热茶,轻声笑说: “二姑娘伤寒似还没好透,瞧着神色还是不大好。” 只是四下里静,这声音便也传到了旁人耳中,也隐约到了屏风那一边。木安听了这话赶忙勉强一笑,那边七少爷也再没了声音。木容发觉这七少爷也是颇为忌惮的,似乎也怕他和木安的事传扬出去。 也不过又静了半晌,各自赏着各自的花,同身旁交好的人闲话一二,却是忽然听了屏风那边木成文同赵出聊了起来: “倒是听说静安侯同周家少爷早便相识,这周家同我们府上倒也算得是亲戚的。” 赵出闻言一笑,约略带出几分讶然: “我倒不知,景炎同贵府竟还是亲戚?” 木成文一听赵出这称呼,登时意会,看来他和周景炎果然极为相熟,便是笑道: “是。” 赵出听了他回话,只约略一笑便不再回应,木成文自觉讪讪的,梅夫人大约同他说起过有什么心思,只觉着总要再和赵出攀附攀附,却又觉着老脸发烫不知如何开口,此时却听石隐忽然缓缓接口道: “师兄不记得了,周姨却是入了太守府的。” 只这一句,赵出做恍然状,木成文尚未赶忙接上,却听始终一言未发的云深登时笑迎上了石隐: “听隐先生说话,倒是同周姨很是相熟?” 赵出闻言只淡然暼了石隐一眼,石隐正端了茶盏,听云深问,仍旧等着那口茶慢慢咽下了,方才将茶盏放下,带着几分懒怠回他: “早年间家师曾到峦安来办事,不巧落了困境,托赖周姨相助。” 石隐也算将渊源说清,可云深却紧追不放: “哦?倒不知隐先生尊师哪位?” 石隐薄唇忽而一勾,竟生出几分冷冷的魅惑: “石远。” 旁人尤可,只木成文和云深二人一听石远二字,登时面色大变。 云深却是尤自维持,转而去看赵出: “倒听隐先生唤静安侯一句师兄,莫非亦属同门?” 赵出看了石隐一眼,只淡然一笑: “是。” “难怪。” 云深脱口而出这一句,却是自觉失言,赶忙一笑掩饰。 这石远当年本是当今圣上身旁暗卫,本不过是个暗卫,只是当年夺储几次三番落入险境都是这石远相救,更是智谋过人,为圣上登位立下汗马功劳。圣上继位后本要大封,谁知积年伤患发作,大封前竟是不治而亡,圣上为此曾哀痛万分,自呼失了左膀右臂。 难怪三皇子当初一见石隐便急于纳入麾下,更是举荐到圣上面前时,圣上竟破格降用。 只一个石远徒弟的身份,便抵过了万千。 木成文眼下却是手脚微颤,自觉身旁如今坐了两尊发光的菩萨,不知梅夫人那想法到底是该还是不该了。 旁人却都还不甚明了,只知赵出石隐本也就是当朝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木容却是听了他说起师傅名唤石远,依旧的一知半解。只瞧女眷这边,也不知道是都没听到还是怎的,亦是分毫未被惊动。 “前些日子倒是在外面忽然听到些周姨传闻,似乎很是不堪,却不知已然过去十几年的事,如今怎么忽然又被掀起。” 石隐状似无意提及此话,木成文赶忙笑应: “是么?我竟不知。” 一副打太极的模样,石隐便微微一笑: “木大人还是管好家门为好,当年圣上尚为五皇子殿下时,亦是感念周姨援手得助家师出了困境,只为了顾及周姨闺誉不好封赏,便由皇子妃娘娘赏下了一支双头并蒂迎春的金簪,听闻那金簪本是一对,赏了周姨一支,皇子妃娘娘自留了一支。如今,圣上未必记得,可长公主殿下若是得见,必然是记得的。” 当年皇子妃是圣上原配嫡妻,圣上继位得封皇后,却是没过一年便病故。石隐只风轻云淡说着过往,木宁却是面色忽然一变,梅夫人更是眼神不觉便扫向了木容发间金簪。 木容今日也是方才得知,这一回脸上的惊色倒是货真价实。 “这……我倒不知竟还有如此渊源?” 木成文这一番惊吓可是不小,随即便是心下暗悔。当年若是大张旗鼓将周茹娶回家中做二房夫人,那么圣上念起周茹当年那点子功劳,自己恐怕也不至于落于此地。只是如今人已死了十几年,说什么也都白费了。 木成文正自懊恼,谁知石隐竟是回头去看云深: “云大人这一番告假想来日子也快到了,不知何时动身回京。” 言语平和听不出有何含义,云深便笑回: “此来是为早先定下的亲事,自然一等亲事所有事宜商量妥当方才回京。” 虽是含笑,眼神却带着莫名戾气,云深只这样看着石隐,石隐便也抬头看住了他,只不以为然轻勾了唇角便又别过,云深面目便整个暗沉了下去。 二人间,似有暗潮涌动。 第四十三章 女眷这边却有些古怪,大约之前谁也未曾留意木容,即便留意了谁也不会高看这庶女一眼,只是如今听那边传来的话,一个个面上不显暗地里却是不住咋舌。看这小庶女背后靠着的,那可都不是一棵大树足以形容了,简直就是一棵千年老树啊!论起这些来,这里不管哪府里的嫡女都远远是比不得的。 到底也都自忖身份不肯落人笑柄,不管私下多暗潮涌动,面上也只不动声色,只是今日里梅夫人身旁总跟了个二十多岁的面生妇人,眼下频频来瞧木容,脸上更是堆满讨好的笑意。 木容觉着自己才是这里最不自在的一个,好容易熬到宴罢,慌忙逃也似的便走了,连想要把七少爷的事要同石隐说一说也给抛到了脑后,回去便托了病,只说今日里吹了风头疼的很,令冬姨挡客。 倒是赵出和石隐,宴罢也不顾木成文再三款留,仍旧去了。二人没有乘车也没仆从,只两匹高头大马,慢慢行在路上。及至回了赵出新置下的宅子,赵出这才忍不住发了问: “你就为了给木家那四丫头仗势,把自己摆到人前去,值得?” 石隐顿住了脚步,原本眼底的冷淬忽然如遇春而化,丝丝碎裂: “在我看来,当年把我救出来,才是最不值得。” 若是没有他被救出来,当年的那些人自然可以永远的隐遁起来,过寻常人的日子,再不必提心吊胆见不得人。 赵出听他说了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却是蹙眉发愁: “也不知怎么的,这一趟那云深一路尾随,几次甩掉不过几日又追了上来,比个野狗一样,明明是来峦安议亲的,却宁愿为着追踪咱们生生晚了半月有余才到。不知他到底安了什么心思,你这样,实在不安全。” “本也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在上京的时候就摆出一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你我底细的模样,说与不说,也不过是早和晚罢了,他也总还有些本事的。” 赵出眼光锋锐透出杀气,心里却是不禁在想石隐方才说的话。这些事,已然成了他的心病。只是这许多年里,他行动不肯让人护卫,所有银钱也尽数分给众人,也都让着他们都隐遁起来,以伪装之名继续去过安生的日子。 只以此来求安心。 他始终自觉是累赘。 如今对木家那四丫头如此,却也不难意会。 石隐回头间赵出冥思出神,便是宽慰起他来: “终究是后宅,怎样都不好插手,不如把势给她仗足了,任她自己摆弄,只要不吃亏就行。” 事都做了,如今说什么也都无用,赵出只得苦笑,看着石隐眼底暗暗浮动的不寻常,他终究喜忧参半。 只是一想起木容来,石隐的那一颗心,却是从没有过的柔软。 宏武元年,他只六岁,石远却是因为有他在身边,若真就得封再留在圣上身边,早晚露出马脚,到那时便是天大的罪过,却最怕的是保不住他。 于是为了他死遁而去,只是当时假托的话,最后却也成了真,洪武九年却是真就旧伤发作,再没留住。 这一辈子,石隐自觉亏欠了许多人,可那些人他都总还有机会去弥补,这些年里也总都让自己觉着不必不安了。可唯一亏欠最多的那人,却是连弥补的机会也没了。 他却记着石远临去前交托木容给他们的时候,他看出师傅是真的放不下。而石远这一辈子唯一亏欠的,也只有周茹。 当初或许只是想弥补,可走到如今,看着她从小到大,甚至聪明到了撞破这一切,或许也是从被她撞破那一时起,隔在他心里的那一层隐晦的纱,也被撞破了。一切都变了滋味,变的有些说不清了,甚至脱离了他的预想。 木容却是一路回去,虽是不愿见人,可她却自觉舒坦的很,之前只是传闻的时候木容便体会出了仗势的好处,如今石隐把这势头给她造的足足的,恐怕往后她不想仗也总有人看不得她不仗,这心里,从没有过的畅快。 有冬姨挡驾,这院子里一下午也安生的很,木容很是舒心的歇了个晌,及至一起身,却见着莲子一脸瞧好戏的模样。 “午宴散罢没多久,大姑娘一回去就嚷说肚子疼,这一下午请医延药的不少闹腾,只说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木容瘪了瘪嘴: “由着她们闹,这回苏姨娘决咽不下这口气。” 莲子却是不明白,那日木安来时她瞧出了不对,却都没听见她们说的话。木容见她们三个都是不明不白的,便往自己肩头的守宫砂处点了一点,莲子登时吸了口气: “这也太狠了!可毁了一辈子呢!” “事已至此,也没法子了,只是这亏就看苏姨娘是咬牙硬吞了,还是总要闹腾一番扯出东边来了。” “这种事可饶不得,我看苏姨娘忍不了。” 莲心奉了茶来,只说了这一句,木容便笑: “我也巴不得她忍不了呢。” 木容笑着接了茶,一低头却是连茶盏里泡的什么都瞧不清楚,禁不住蹙了眉。如今才不过十一月初,天虽短的很,可还不到酉时,这东间便觉着黑黢黢的什么都瞧不清了。四下一看,木容便低声交代了一句: “今晚上都别睡的太沉,把各自紧要的东西都贴身放好了,莲心今夜就留在我屋里上夜吧。” 木容的话透着古怪,只是谁也没多问,便是不着痕迹去收了自己的东西,及至晚膳,主仆几个都如常用罢,自然说了会子闲话便伺候木容上了床。 木容今日午后歇晌是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的,夜间自然走了困,也只静静躺着闭目养神,也不知躺了多久,渐渐觉出些困来时,便忖着时候大约差不多了,就轻声叫着莲心。 从前因着伺候的人少,屋子也小,木容这里一贯从没上夜的,今日特叫了莲心来守夜,冬姨便是用几个凳子支了床板在窗下,莲心睡的浅,她一出声就醒了过来: “姑娘可是要水?” “现在什么时辰了?” 莲心披衣坐起,伸手略推开了些窗子,瞧见上弦月隐约便在中间。 “大约丑时前后吧。” 正是半夜里,人都睡的最沉的时候。 “你去把柜子里周家送来的那两套衣裳拿出来。” 莲心去拿的功夫,木容也起身随便套了件家常外裳去到妆台,只将妆奁抱住,她所有一切,这个妆奁,周茹的陪嫁单子,那支金簪,吴姨娘送来的东西,还有周家给的那套头面都尽在里面了,另一手便拿起梳头用的头油,她一贯用的少,眼下差不多大半瓶子,就泼到了窗户上。 莲心一惊,赶忙上前扶住木容,木容却掏出了个火折子,吹出了明火,抬手便扔到了窗户上。 冬日里天干气躁,又有头油助燃,那木头的窗棂纸糊的窗子呼啦啦一下就燃了起来。 一下子熏得脸面发疼,主仆两个赶忙往后退了退,却没急着出去,都只看着那火烧着,莲心忽然有所觉悟,看着木容面上的笑,她嘴角不觉着也勾了起来。 谁眼下最容不下木容?看来这一回,有口难辩。 眼见着火势大了起来,勾烧到了床帐,主仆两个也已呛不住的咳嗽起来,听着屋外显然被惊动而起的众人,这才一声声大呼起来从屋里奔逃而出。 木容的院子虽偏,旁人听不见呼喊,可这大半夜里直烧的火光冲天的,不过一刻钟便把整个西跨院都惊动了起来,只是等着苏姨娘领着一众丫鬟婆子而救火时,木容的正房三间已然烧的只剩了个架子,东西两边的小偏房如今也烧了起来。 苏姨娘大老远便支使着婆子去一旁取水来灭火,自己急急领人进了院子,一进院门就觉着灼热扑面哔啵作响,一院子主子奴才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四姑娘!” 香枝赶忙大喊了一声,听见人叫,木容这才呆呆怔怔的回头来看,头脸已然熏的脏污凌乱,一见苏姨娘来,这眼泪总算流了出来,登时嚎啕: “要不是丫鬟睡的警醒,我现如今都已不知……” 苏姨娘蹙眉,只见木容身上只着了中衣,可见仓皇着只批了件单薄外裳,眼下也被火燎的到处破洞,几个丫鬟婆子也都是鬓发凌乱只是一身中衣,可见着事出突然。 “还不快拿衣裳先给四姑娘换上!” 木容只顾着捂脸大哭,几个丫鬟婆子吓得不轻,却不敢声张,只敢低声抽噎。 “是不是厨下不防备?” 她管制的西跨院出了如此纰漏,苏姨娘只觉烦闷的很,却须得仔细一问,只是话刚问出来,小丫鬟酒儿便嚎哭起来: “是从正房烧起来的,我们闻着味儿听见响,出来看时是姑娘住着的东间先烧起来的!那会子大火烧的都进不去了,我们在外面一阵大喊才叫醒了姑娘跟守夜的莲心姐姐,她们才从里面逃出来!” 苏姨娘一下子沉了脸,随即冷冷一笑。 木容一向不宽裕,自然从来没有夜间点灯不灭的习惯,这火起的,也就未免古怪了些。 第四十四章 火势太大,即便西跨院里众人皆来相帮,可也于事无补,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座院子只烧做了废墟。 木容心底算计的清楚,烧成这样断然不能再居住,可太守府里不管东西跨院如今也都尚且有几处闲置的院子,故而定不会再重修了给她住,她原本的意愿也并非嫁祸,只不过想着换一个舒坦宽敞些的住处罢了,眼下也只缩在冬姨怀里做瑟瑟发抖状。 果然苏姨娘看了半晌,便交代了下去: “先让四姑娘往绛月轩歇着去吧。” 木容一怔,苏姨娘这人情未免卖的太大了些。 西跨院如今尚有三四个院子是空置的,各个都比木容的院子强上不知多少倍,只是常年无人居住都未免破落些。 可这绛月轩却是一向留着预备待客用的,虽这些年里西跨院也没几个能住进绛月轩的贵客,却也是每隔个三五年总要小小修葺以供随时能用的。既是预备着给贵客的,这绛月轩虽是比不得苏姨娘的住处精致华贵,却也是整个西跨院里最大的,也是离着花园子最近的。 木容只一味装作被吓得呆傻,香枝香叶虽是怔了怔,却也赶忙命人领着木容往绛月轩去,只是这一下,除了被丫鬟抢出的妆奁和几套衣裳外,木容本就不多的家私也被烧的一干二净了。 这边开了绛月轩的大门把木容主仆送进去,莲子莲心便刚忙打水伺候木容梳洗,却是连个能换的中衣也没了,木容洗漱罢便乏的再动不得,可此处床铺尚且未就,只光秃秃的床板,木容便歪在一边的美人榻上便要去睡,临睡前只交代了一句给她三人: “今夜大火的事,散布出去。” 木家四姑娘的院子里半夜起火,把个院子烧了个一干二净,所幸丫鬟警醒,人并无碍,只受了惊吓罢了。天方才一亮,这消息便传扬了出去,到哪里都不缺那起子爱碎嘴嚼舌根的。 是以一大早的,木成文刚起身洗漱罢了听梁妈妈报禀此事的时候,就听着有人来传,说周家管事的奉命来送东西。 木成文眉头一蹙,尚自不解,东西便被送了进来,木成文瞧着两个盒子,顺手一掀,这蹙着的眉便止不住挑了一挑。 两个盒子,大的里面装了五两一锭的官银二十锭,而小的里面,竟是装了一百两一张的银票,足足三十张。 即便是太守府这样的人家,一个庶女出嫁,府中出的嫁妆银子也不过如此了。 周家这随手的一笔似乎也隐隐说明了些什么,木成文看着这些银票,心下清明了起来。 看来这周家,又要发迹了。 “来人说咱们府上四姑娘院子昨夜里起火,烧的一干二净,怕四姑娘窘困,先送些银两来应急。” 话也说的风轻云淡,木成文一颗心往下沉,摆了摆手,便命人把东西送进了西跨院里去。 绛月轩倒是一大早就忙碌起来,木容足足闹腾到寅时过罢方才睡下,眼下睡的正沉,冬姨也令不许吵她,便在院子里接着来回送到的东西。 瞧着苏姨娘的阵势似乎是不预备再给木容挪去旁的院子了,一大早便开了西跨院的大库房,把该配给的东西都令香叶瞧着拣选着送了过来。 梅夫人到底是这太守府后宅里的主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再不情愿也不好不过问,况且如今这场大火又烧出了东跨院的嫌隙来,便也随意派了个婆子,送了些寻常的衣料首饰,又送了五十两银子来,随后各房的姑娘们便也都把自己的衣裳簪环匀出了几个送来应急。 “一向瞧着周家表少爷是个精细人,谁知这时候竟是这样粗夯,只知道甩了银子过来,眼下这银子一下子又当不得吃喝的。” 莲子在一旁同莲心说笑起周景炎,冬姨听了便笑骂起来: “阿弥陀佛,能甩了这样的银子来也可见着是真情谊了,你还笑话!” “是是是,是情谊!” 两个人登时笑做一团,带着冬姨也笑个不住。 眼下将近午时,木容听着笑声终是醒了过来,便见着冬姨领着莲子莲心正在屋里圆桌上摆弄着些个东西,便是伸了腰,懒懒发问: “瞧什么呢?” 见她醒了,几人自当去了近前,莲子叽叽呱呱连说带笑给她禀了个仔细,木容也有些失笑,周景炎这做派实在透着个懒字。便就着莲子的手去看众人送来的东西。 不管好坏,却都是各房姑娘自己用罢后如今都不再用的,木容只点了头令收起来,顺手便从小盒子里抽出了张一百两的银票给冬姨和莲心: “倒是拿着银子先去周家的铺子瞧瞧,只捡着喜欢的选些衣裳来穿,再找个量衣的来,里里外外的都做几身才好。” 冬姨给推了回去: “表少爷难不成还收姑娘的钱?” 木容一听失笑: “那就瞧着还缺什么就买什么吧,我可不想涎着脸跟她们要去。” 冬姨便从另个盒子里拿了两锭银子: “这也就尽够了。” 木容点头,也就不理会,待冬姨领着莲心两个收拾妥当出了门,她便也立到院子里去看这绛月轩。 足有她原本的院子五六个那么大,院子里栽着一水儿的合欢树和广玉兰,正房和两边的偏厢是相连的回字形,只正房便足足五间,东西偏厢又是各自三间。且除了这以外,左右两边的林子里又有两处房子,一边三间一边五间的,瞧着倒像是小库房和下人房,再往后远一些的,就是个两间的小厨房。 木容只细细盘算安顿,那合欢树林幽深些,里面的五间房她便预备着做小库房。广玉兰树林里的那三间,自然便留作了下人房,令赵妈妈和小丫头们居住。而正房和东西偏厢,木容一向有住东间的习惯,这正房东偏的两间房带着东厢一间,这拐角的三间自然是木容自己打通了来用。 正房正中的是大厅房,西偏两间木容便预备着做小花厅用。东厢余下的两间便让冬姨和莲子莲心住进去,西厢自然不必说,留着做客房便好,虽然她这里也未必有客。 院子宽阔,正房外还有个紫藤架子,等到春夏时候,想来在架子下纳凉也是极好的。 这院子里里外外没有一样不好,哪里都让人喜欢,可木容却忖着,苏姨娘忽然给了这样的人情,恐怕是有所求才会如此吧。 及至午后,云家也遣了段妈妈来送东西,云家并非在此地,想来这大半日的便是奔波在外采买,送来的东西可见的贴心了许多,不仅是衣裳布料簪环首饰,更有一些名贵药材食材,更还送了一百两银子来。 木容只瞧了,道了谢,留了段妈妈在小花厅吃茶,说了会子闲话便又送出去了。 半下午冬姨便领着莲心回来,自是里里外外给这院子里的人都带回了新衣裳和胭脂水粉,又说了布庄量衣裳的明日来,木容便道每人依着春夏秋冬里里外外都做上两身新衣裳,更把云家送来的首饰每人赏了两样,喜的满院子的好似过年一般。 临近晚膳时候,梁妈妈却是来了,身后跟着十来个粗壮婆子,更有个*岁的伶俐小厮,进门先和木容行了礼,便递给了木容个单子,那些婆子便把东西一一往院子里抬。 “奴才是静安侯府的,我们侯爷和隐先生听说四姑娘这里昨夜走水了,想来四姑娘眼下不顺手些,便想着先给姑娘将就添些使唤的东西,再短了什么想要什么,着人到静安侯府来,再办了给四姑娘送来。” 这小厮笑的很是讨喜,引了木容来院子里看,只见大大小小的把个院子都快堆满,看的主仆几个嗔目结舌。 只布匹便是锦缎三匹,绸缎两匹,妆花缎两匹,棉布两匹,绒圈棉两匹,云雾绡两匹,云锦一匹,蜀锦一匹,金锦一匹,缂丝一匹,素罗纱两匹,蝉翼纱五匹。 更别提屋里一应摆件,冻石琉璃珊瑚青玉,就是连屋里厨下烧的碳,上至精用银丝碳,下到厨下烧火木炭,各样一百斤,就连香炉子里焚的香饼,也是各色一盒。 余下的大到屏风小到一个赏玩的环扣,真是样样齐全。 足足拿出了宫里圣上赏赐的派头。 木容这一句道谢,是真有些受惊了的。 忽然有些心虚起来,石隐这势头会不会给自己仗的太过了? 梁妈妈只在一边噙着笑来看,等着色色都摆齐了,请示了木容意思,便将东西都先行送进了小库房里。这边那小厮完了差事,木容令赏,冬姨赶忙拿了个帕子包了两个银锭子赏过去,那小厮笑接了便退了出去,这边梁妈妈待人都去后,方才回手攥了木容,把手里的东西传到木容手里: “老爷不好明赏,只让姑娘看着缺什么就买些什么吧。” 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仓促的很,想来是瞧着云家和静安侯府送来的东西,他一个做父亲的却什么都没有,未免说不过去了些。 木容只笑着接了,便亲把梁妈妈送出了院子。 这边梁妈妈一走,木容只忖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也不急着回去,只站在院门口处,果然没等多久,就见着苏姨娘带着香枝香叶两个大丫鬟,远远而来。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不知姨娘用过晚饭没,只是我这里眼下乱的很,也没什么好招待姨娘的。” 木容笑着接了苏姨娘,苏姨娘温婉一笑,并不美丽,却偏偏有几分柔弱的动人之处,只是如今看去神情疲惫。 “正是想着四姑娘这里如今乱着,恐你用不好饭,这才特送了晚饭来的。” 香枝香叶两人手里都提着食盒,木容道句费心,将人让进了院子里,几人一行慢慢的走,四下看了一眼,苏姨娘便问了起来: “这绛月轩,四姑娘瞧着还好吧。” 木容抿了抿嘴浅淡一笑,索性便顿住了脚步回头去看苏姨娘: “姨娘既把绛月轩都做了人情,索性把话也说明了好,不然木容住着也不安心呐。” 苏姨娘一低头,不知算不算得夸的说了一句: “四姑娘果然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木容只抿嘴笑着看苏姨娘,并不接她的话,苏姨娘顿了顿,这才又去看了木容,一双细弱的眉带着无限愁思。 “二姑娘的事……” 苏姨娘似不大好开口的样子,木容便笑接了去: “二姐做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姨娘无需为此担心。” 苏姨娘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她做事荒唐,四姑娘没记恨在心自然是最好的。” 木容便又没再说话,苏姨娘等不来下文,虽说眼看着木容神情是分明知晓自己的来意,却偏偏不肯给自己个由头顺下来,索性横了心,给了香枝香叶个眼色,两人便赶忙笑说先往小花厅里去摆饭,便先去了,这院子甬道上也就只剩了木容和苏姨娘两个。 “我终究只是深宅中身份卑微的,二姑娘的事,眼下实在有心无力,走到这一步,她也只有嫁去孟家给七少爷这一条路可走了。” 木容挑了眉,她说的是嫁,意思便是到如今也是想要木安明媒正娶给七少爷做嫡妻原配的。 “依木容来看,七少爷可并不是良配,二姐若真配给了七少爷,未免委屈了些。” 木容也算是显山露水的提了这句了,苏姨娘面上露出悲苦来: “二姑娘今年已十七了,实在到了该出门的年岁,只因着没遇上合适人家,一拖到了如今。本想着孟家七少爷算是相配,这话也同老爷提过,只是过后细细一查,七少爷今年已是二十一了,却是赌钱吃酒一味没个正行,且如今正妻未定,房里已然是提了好几个姨娘,实在说不过去,这心思也就打消了,谁知……” 谁知木安却不死心,有了攀高枝的心思,自然一心想要促成自己和七少爷这桩婚事,只是被人利用落得如今境地。木容心下有几分不屑,面上也是唏嘘,感叹二姐命运不济。苏姨娘见她如此,忽然便是愈发伤心起来,泫然欲泣,眼眶里泪光盈盈却能不落,尤其惹人心疼: “二姑娘再不济,也总还是有些分寸的,这事是被人算计了。” 此刻二人已是走到了正房,木容一瞧众人都在小花厅里摆饭,少不得把苏姨娘引去了自己的东间,便在东间外厅里坐了: “那日二姐虽是隐约几句,我却也听出了些门道。” 苏姨娘见她肯接话,立刻便打蛇随棍上: “只求四姑娘帮衬,促成这出亲事,全了众人脸面!” 木容一下露出惊异来瞧着苏姨娘,不禁失笑: “姨娘说笑了,此事怎么能有我置喙的余地?好歹还有父亲,再不济还有母亲,不提别的,为了木家脸面也总会为二姐筹谋的。” 苏姨娘却是忽的一下便笑了: “只怕是四姑娘说笑了,老爷若知晓此事,为着脸面宁愿打死二姑娘也断然不会吵嚷出去,至于夫人……此事缘何到了这一步,难不成四姑娘心里还不明朗?即便退一万步讲,二姑娘那日来寻四姑娘,说的话还没露出意思来么?” 木容垂了头,苏姨娘眼底的光辉太过明显,她想要煽惑着木容替她担下这一出事。 “虽是如此,可在这些事上,也断没有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多议论的。” 苏姨娘瞧着木容口气松泛了些,便赶忙道: “只求四姑娘肯对静安侯和隐先生言语一声,只消他二人肯去作保,这亲事一定能成!” 木容险些一口气哽住了自己,让赵出和石隐为了木安和七少爷的事去孟家张口?真亏得苏姨娘怎么就敢想的出来?果然木家得势的人都惯有一样的,都是胆大敢想。 “姨娘这是什么话,静安侯和隐先生不过因着我姨娘为他们师傅解过一回危困而肯照拂一二,我却不能携恩求报,况且我到底是闺阁女,他们二人又是外男,怎好私下通言?” 木容一副受惊模样,只一味的摆手,苏姨娘便是一把攥住了木容的手,泪水也就掉了下来,神情虽柔弱,话却隐隐带着威胁: “四姑娘若不肯帮,二姑娘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只是终究一死,难免闹的不成样子,木家女儿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好歹下面你们这些个姑娘,也都还没出阁呢。” 木容心下一笑,这句话可算给引出来了,便是带了为难,左右思量,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 “那这话,姨娘也是该和夫人说的,毕竟东跨院里的两位嫡出姑娘,可是连亲事都还没定的。” 木容话虽说的小心翼翼,只是面上却带着丝浅笑,随后又低头将自己裙摆上的褶皱抚平,一副闲适的模样。 苏姨娘一怔,却是之后也就笑了: “四姑娘点的是,这事,也确然该是这么办的。” “哪里,木容眼界浅,怎么能给姨娘点拨?这自然都是姨娘为着二姐,自己想出来的。” 苏姨娘点头,心却是放下了许多,她有要求便也有商量的余地,这一回脸色好了许多。 “这个时辰了,也不碍着四姑娘用饭了。” 木容点头,苏姨娘起身便要走,木容也就起身相送,只一出了东间外厅,便见着莲子和等在门外的香枝香叶正说着话,见她们出来了,赶忙上前来。 苏姨娘又客套了几句便也走了,木容待要去送,却被苏姨娘再三留住,便只好站在门口看着苏姨娘带着丫鬟下了台阶去了。 “二姑娘茶饭不思的,再这么下去可就病了。” 见人出去了,莲子便和木容说起方才同香枝香叶说的话,木容转身往小花厅,听了这话便笑了笑: “苏姨娘这一回想成事,也就得狠一回心让二姐真就闹出病症来,才有个由头把这事给闹大了不是?” 莲子会意,也就不再提此事,木容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倒是那一日里梅夫人身旁总跟着个脸生的妇人,也不知哪里来的。” 莲子听她问便笑了起来,主仆转身进了小花厅,银丝碳把屋里烧的暖融融的。 “那天瞧着你连看那人几眼,我都已然打听清楚了,是梅夫人的表妹,叫做张春英的,在上京婚配了个六品官员,却是一味的嫌弃窝囊贫穷,都生育两子了,硬闹得和离了,来寻了梅夫人,想要梅夫人再给相看个有钱人家。” 木容咋舌: “六品官夫人还嫌弃窝囊贫穷,也不知到底想怎样。” 只是想起那日里她听了石隐的话就下死眼的盯着自己看,又频频笑着示好,看着一脸精明样却实在是个蠢的,木容便笑了笑: “倒是该和芳姨娘说一声,找个脸生的点拨点拨,梅夫人如今忙着两个女儿的事,恐怕分不出心来给她,她若能为梅夫人分忧解难,梅夫人一高兴,兴许她的事就成了。” 说罢屋里主仆几个都抿嘴笑了起来,又说起了今日所得的东西,看着哪里要摆哪一样更好看些,各个的心境畅悦。 只是东跨院里此时却是隐约有些愁云惨淡。自那日里木宝被一吓委顿后,木宁今日也是蔫蔫的病倒了,时气不好,正冷的时候,木宁倒在榻上一声一声的咳嗽。 海棠端了药进来,木宁刚坐起要喝,就见着一个婆子从外进来,木宁登时满面光辉急急去问: “信送去了?可见到云大人了?” “送去了,也见着人了。” 木宁一听她这样说,登时喜上眉梢,分毫没去看那婆子脸上难为的神情,愈发急切的去问: “那云大人说什么时候来看我?” 那婆子一下顿住,极为作难,眼看着木宁要发急,这才怯懦回说: “云大人说姑娘病了自该请郎中去,怎能要他一个外男前来探望?万万不能。” 木宁一听这话登时怔住,脸色顷刻间便被抽去了血色,忽然一挥手便把海棠手里的药碗打在地上,一声清脆碎裂声响后,她抬手捂住了脸,呜咽起来。 木容分明说了宁愿退亲让云家再行前来向她提亲,可云深如今这样却是分明不肯,木宁顷刻如入魔般嘶喊: “你就没有告诉他!木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和她娘一样!跟七少爷跟隐先生都是说不清的么?” “说了!我都说了!谁知云大人竟是发了怒,把我给赶出来了!” 木宁一下颓丧了起来,这样他都不肯?又捂起了脸,哭个几下后忽然又狠狠的咳嗽了起来。在上京时他们分明那样好,他一副情意不浅的模样,怎么到了峦安就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是木容又私下里偷做了什么手脚不成? 第四十六章 屋里闹的不成个样子,梅夫人站在窗角下听着,只是摇头叹气,身后跟着鸾姑和表妹张春英。张春英一见梅夫人如此,登时殷勤上前扶住: “表姐这是怎么了?” 梅夫人只摆了摆手,满面疲乏,转身便往外去了,及至出了木宁的院子,方才叹息了起来: “没一个是能省心的,宝儿到底不知被什么给吓了,好好地一个孩子如今呆呆怔怔的,我只寻思着静安侯那样的人,战场上来的,定是能挡煞的,上进且家中又无父母,宝儿若能跟了他,自然一切都平顺了。可你瞧瞧宁儿的事如今闹的愈发不成了样子,我竟腾挪不出分毫来去料理静安侯和宝儿的事。” 张春英撇了撇嘴,待要说什么,却看见鸾姑冷冷眼神瞧来,便缩了缩脖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心里却不畅快的很,自己的事也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不提这些,木容那边这几日当真是过的忙乱,先是布庄的拿着布样子来量身,绛月轩里上到主子下到小丫头,都是被烧光了家私的,几房姑娘送来的衣裳尽是旧的,木容虽不大喜欢穿别人穿过的,却又不能赏给丫鬟,不然丫鬟穿着出了门,被瞧见了难免又生是非。 于是一样的,每人都依着春夏秋冬四季里里外外的添置了两套新衣,更找了首饰房打了套精致的银制头面,丫鬟婆子们自然也都添置了些许,接着便是开了库房门,仔细去看那些送来的东西,只看着哪些摆在哪里合适。 只是木容一向不大喜欢繁杂,自己卧房里也只添了个珊瑚摆件,说是能安神凝气的,卧房外厅里摆了个琉璃框的山水水墨屏风,隔住了往卧房进的门,书桌上放了个冻石的摆件,余者她便一概不管了,只凭着冬姨几个自己做主。却也忖着主子心思,只挪出了个木头雕花六扇折叠的花鸟屏风摆在了大厅里,小花厅里依样放了几件看着便不俗的,也只一味的求爽利好看。 木容瞧着喜欢,又指了几样精致的让摆在了冬姨和莲子莲心的房里。 这一番的忙碌足足三五天,只是如今换了绛月轩这样的住处,下人未免显得太单薄了些,苏姨娘便拣选了些个看去伶俐的丫鬟婆子送到了绛月轩来,木容推脱不下,便只留了个看上去很是本分的丫鬟,令给冬姨打打下手,也不令进屋伺候。这太守府里的人她总也不放心,谁也吃不准谁是谁的眼线。况且她身边眼下也还未必干净呢。 好容易收拾停当了,这日里木容睡了一个足,大清早的起身洗漱后便往小花厅去了,刚一坐下,便瞧着那新来的丫鬟从厨下端了菜来,却还是听话的站在门外,只等着莲子莲心来拿,木容便是一笑,随口问了句: “你是府里庄子挑上来的,还是外面采买来的?” 那丫鬟听问,登时高兴起来: “奴婢是从城外咱们丰年县的庄子上挑来的。” 大约觉着自己能被挑出来是绝大的荣光,倒是莲子一听也是一笑: “丰年县的庄子?咱们院子里那小丫头危儿也是今年从那挑上来的,你们想来也是认识的吧。” 木容端碗吃粥,就听她们说话,谁知那丫鬟听了莲子的话却是一脸茫然: “庄子上人都粗陋的很,都好些年不从庄子上挑人来了,奴婢还是这些年里挑上来的头一个呢,再没听说我们那还上来有个小丫头的。” 木容手一顿,却是抿了抿嘴,笑了起来: “不过闲话几句,你别放在心上,她是记错了,咱们府上到底三四个庄子呢。” 听木容这样说,那丫鬟才松了下去。 莲子莲心对瞧了一眼,木容却是不动声色,她二人也就再不做声。 却说着午后,张春英愈发坐立不安,她到峦安来都好几日了,虽是不愁吃喝的,可越瞧着木家这样的宅子这样的人家她越是眼热,丫鬟婆子成群的伺候,花起钱来从不用计算,吃穿用度又都是那样的精致,她不禁想起那日遇见的个老婆子对她说的,大约表姐还是对自己情意淡淡的,便不上心。 张春英咬了咬嘴唇,觉着自己这样的安排实在再好不过,于是收拾妥当了便往荣华院去了,只一进门,便见了梅夫人正坐在小花厅里,抱着个木宝嘘寒问暖,木宝仍旧一副怯懦模样,只紧紧抱着梅夫人。张春英便笑着到了近前,给表姐请了安,寒暄了几句正要说明今日来意,却见鸾姑忽然从外慌慌张张进来: “主子!大不好了!粮铺出事了!” 梅夫人一下怔住,张春英自然也不好再说话。 周家从前营生便是布匹成衣带同米粮,当初陪嫁里除了布庄和成衣铺子外还有一套三间店铺的粮铺,那粮铺便都被梅夫人拿了去,一向生意不错且还平稳,十几年里没出过事故。 “怎么?” 梅夫人一怔后方才发问,却见鸾姑急的满头是汗: “有人去县衙告了咱们粮铺,说是买的米有毒,回去吃死了人,到铺子里去讨要说法,铺子里管事的竟仗势说咱们是太守府夫人家的铺子,断没有怕小人讹诈的,那人便抬了尸身到府衙去告了,还特特闹的满城皆知,府衙的便只得去铺子里查了,谁知这一查,不仅是米有毒,竟还以次充好,就连那豆子都是陈年发霉的!如今已是闹将出了好几家,是吃坏了人的!” 梅夫人一听,霍然从座上立了起来,一下子把个木宝吓的缩到一边,梅夫人声色俱厉呵骂起来: “赵同简直是个狗屁不通!去把赵婆子给我叫过来!” 这赵婆子也是梅夫人当初陪嫁的小丫头,及至后来做主给了太守府一个叫做赵同的奴才,赵同却是个惯会拍马往上爬的,没几年就做了梅夫人心腹,粮铺自是交在他手中打理。 一时间小花厅里闹的不成样子,张春英几次张口都没个说话的余地,眉头蹙的愈发的高,实在是耐不住,便悄悄退了出来,只在门口自己思量了半晌,便是径直往东跨院偏门处去了,雇了车,竟是径直去了静安侯府。 赵出刚用罢了午饭,正预备着和石隐出门办事,却是忽然有人来报说太守府中来了人,两人不觉对视一眼,却寻思不透到底为何,便令将人请去了偏厅。 待到了偏厅,赵出自然负手而入,石隐却是到了门外便止了脚步,只听屋里声音。赵出却是一进门瞧见屋里竟做了个二十来岁的妇人,一下未免有些惊异,止不住瞧了一眼。心下有几分不喜,这太守府做事简直是迂了,明知他这府上没一个丫鬟婆子,再有怎样的事也不能遣个女人来。 只是张春英却是一听脚步便赶忙起身,却是一见之下愣怔而住,只见这男人腰阔背圆,高壮魁梧,晒成铜色的脸上浓眉大眼挺鼻阔唇的,实在是阳刚至极的一个人,又好看的让她见了都不禁心肝发慌,不觉着满面飞红,娇羞的揉起了手里的帕子。 赵出见这女人行为古怪,不耐烦的将手中茶盏略用了力气放回桌上,这啪的一声响倒惊醒了张春英,立刻堆了笑,对着赵出千娇百媚的福了一福: “奴家名唤张春英,是梅夫人的表妹。” 听她这一声莺语娇啼,赵出眉头拧的愈发深了去,只一撩眼皮子,又瞧了这人一眼。门外的石隐却是一听这人自报家门,眉头一蹙。 赵出这一眼让张春英满心慌的乱跳,不自觉便露出了小女儿娇态,那头脑便愈发的不听了使唤,原本想好了的那些婉转措辞一概也不记得了,只低头娇羞道: “原也没什么,只是觉着侯爷一人在此,家中也没个长辈能替出头,更没个女人操持后院,只觉着我们府上六姑娘和侯爷实在相配的很,便想着来和侯爷露一露口风,也算成全了一桩美事。” 石隐在外一听这话说的如此不堪,早是一扬眉便转身去了,倒是屋里的赵出,登时是被这张春英给吓住了。这女人简直就是个没头脑,赵出怒气渐渐按捺不住,两眼透出凶光又看了张春英一眼,终是张口说了话,却是咬牙对门外正偷笑的小厮道: “送客。” 说罢,起身扬长而去,张春英却是满面温存,只痴痴看着赵出离去身影,半晌不能回神,小厮进来三四次请,她才终于出了门,只是满脸却始终带着古怪红晕,上了马车便暗自嘀咕。 这静安侯,可是从一进门便没忍住下死眼的看了她三回呢。 却是忽而又万分烦恼,自觉今日一见得遇真心人,那赵出也对自己是满意的,不然怎么能这般直拉拉的看自己?可这赵出却毕竟是梅夫人为木宝想看好的女婿,现如今看上了自己,这可怎么办好? 第四十七章 木容隐约听见了东跨院的事,似乎这一回闹的实在不轻。木容只闲适待在绛月轩里,等闲不肯出来,唯恐触了谁的霉头再给自己找了不痛快。 只是从前是院子小,赵妈妈带着酒儿危儿两个,再加上莲子莲心帮衬,也能兼顾院子厨下,可如今这院子大了去,三个难免捉襟见肘,木容忖了,到底还是托了周家帮衬,从苏姨娘前番送来的人里挑了个惯会料理饮食的年轻媳妇,周家又送了个婆子来,这二人管了厨下,如此才松泛了些。 这一回因闹出了人命,又偏偏是家里顶门立户唯一的男丁,一家子老弱妇孺索性豁了出去把尸身抬放在了县衙门口,那些自说吃坏了的人家也都助着势,闹将的越来越厉害。虽说木成文是太守,可如今却偏偏不好再多过问一句了。 西跨院里这几日也并不宁静,先是简家终于派了人来接木宜,木宜却是赌气未消不肯去,这一回到底是简家做事不好,少不得每日里派了婆子来又求又请。接着便是木安,这一回好似病的不一般,起先不过是饮食不周,往后竟是渐渐茶饭不进,眼看着熬出了一场大病,人瘦了整整一圈,病在床上恹恹无力。 “这都好些日子了,二姑娘老是不吃茶饭的,不会闹出人命来吧?” 莲子觑了空悄悄和木容念叨,逗的木容忍不住发笑: “她是要成事的,可不是要送命的,只是不吃几分苦,哪里瞧着像真?” 莲子恍然大悟,随即点头叹息。 果然没出几日,这事便闹得阖府皆知,前院梁妈妈都来探木安,却是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什么,梁妈妈走时拧眉不语,去了木成文书房足足回禀了半个来时辰。当夜木成文便去了苏姨娘的院子,谁知竟吃了闭门羹,这还是苏姨娘头一回如此。显然的,苏姨娘心里憋着股不小的气。 第二日里,海棠却忽然到了绛月轩来,说三姑娘想要见一见木容。这些日子里木宁也一直是病着的,虽是并不算重,却是断断续续始终不见好。只是海棠初一见眼下的绛月轩,却是实实在在惊了一会神。 木容也不忸怩,令厨下把新做的荷花糕装了一碟子,便让莲心提着,主仆两个随着海棠就去了东跨院。 一进屋门,木容便嗅到屋中酸苦的药味儿,她这还是头一回到木宁的院子来,院落不小,各色各样俱是精致华贵。木容被引着径直去了木宁卧房的冬暖阁里,一进门便见了木宁歪在榻上,鬓发松乱,面容憔悴,榻沿上还坐着木宣,木宁见她进来,便是勉强一笑: “四妹想来还是怨我的,我不着人去请,你也不肯来见我。” “怎么会,只是如今府里事多人杂,想着你病中喜静,怎么也不好上门扰了你的。” 海棠摆了椅子在榻边上,木容坐下便笑回了木宁,只是口中说的却正是她当初病时众人推脱没去探望的话,木宁果然嘴角微微一抿,带出几分嘲弄来,却是垂了眼,很是颓唐的样子。 木容便也没再说话,毕竟心中梗着根刺,即便作假去关怀也都觉着不能够,就索性不为难自己,木宣一瞧无人说话,屋里一时有些凝滞,便是笑了笑,说起旁的来: “我前些日子怎么隐约听见前院的孙妈妈跟着四妹去了周姨娘墓前,过后竟是再没回来?” 木容心下暗笑,木宣这话想来也是听了梅夫人和木宁授意才来试探吧,便是沉了脸色,带出几分气恼: “实在不好说,那日里忽然起风下了场雨,正在墓前,孙妈妈忽然发疯一样哭哭笑笑嘟嘟囔囔说个不住,不过打了道雷,她就吓的昏了过去,醒来就偏要留在净慈庵里不肯回来,我说了几句,她竟自己跑了,过后去寻,竟是去了周家,怎么叫也不肯走,我也没法子。” 木宁眉眼一动,却仍旧垂着,看似不经意便问了一句: “她都嘟囔了什么?” “风声大作的,一句也未曾听清,再去问时,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了,只是大喊罪孽,倒把我吓个不轻!” 木容接了海棠递来的茶,笼在手中只暖手用,木宣便笑: “这也真是奇了。” “倒累着舅母不好意思,也不好赶她走,总归是周家旧人,实在没法子了,又送了个妈妈到我院子里去了,前几日才来,如今在我厨下做活。” 说着话,伸手从莲心提着的食盒里将点心碟子拿了出来,送到木宁木宣跟前: “新来的妈妈手艺还好,三姐与堂姐也尝尝。” 木容面上带笑,春风和煦,如今眉眼渐渐长开,神情气色皆是极好,容色更是上乘的端丽,木宁摇了头并未去吃,木宣捏了荷花糕在手,心不在焉咬了一口,只这一口下去,脸色就是微微一变。这口味,可断不是寻常人家能吃到的。 “四妹,如今似乎大不一样了。” 木宣瞅着木容,却忖着木宁对她说的话,果然是对的,木容便是清浅一笑,将碟子随手放在桌上,举手投足皆俱风范,哪里像是一个低贱庶出。 “前番病的那一回,病的连命都快要没了,忽然间的许多事也就想透了,人活一辈子,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么?” 眼角眉梢的都带了嘲弄,木宣得了这话便觑着眼去看木宁,木宁眉头一蹙,却极快又舒展开来,木容自然顺着木宣眼光也回头去看了木宁: “三姐的气色,瞧着倒是不好。” 木宁顿了顿,便是抬眼去看木宣: “堂姐,我有话要和四妹说。” 木宣会意,便是笑着起身: “好,你们姐妹便好好说说,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话间人便出去了,木容自然也摆了手令莲心也退了出去,木宁透着琉璃屏风见外面再没了人影儿,这才低了头: “说到底,终归是心病。” 木容眉头一挑,却没接话,木宁便又道: “也终归是对你不起。” 木容便是笑了笑: “三姐没有对不起我,三姐对不起的,是自己。” 话语淡然,木宁惊异抬眼去看,木容却是低头去把玩手中的茶盏: “自云家来信起,三姐便不寻常,我本忖着也有几分古怪,后来也就清楚了,原来是三姐早便和云大人见过了。” 木容淡淡含笑,木宁却是一下羞窘着红了脸,更是觉着火辣辣的发烧。 “三姐总忖着我和从前不一样了,自然也是有些不一样了,总也不愿意再受委屈了。故而云大人既和三姐生情在先,婚书上又写的含糊,云家若自愿这样含糊下去,只娶了三姐过去就好,若不愿意,便来退了亲,再三媒六证来聘三姐就是了。若要我入云家门,我却是宁死也不愿的。故而,三姐也不必再试探我了。” 说着话,略抬了眼便瞅向了木宁榻里放着的那个盒子,木宁眼下正一手攥着,见她看来,手如同被火烧一般弹了开,原本想试探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了。她只有些纳罕,何时木容竟变得如此厉害?不仅能一眼看透,更能不顾情面一言戳破,便是勉强笑了笑: “四妹说的这事什么话?” “自然是明着说的心里话。” 木容浅笑了起来: “况且于咱们家如今来说,三姐若不进云家门,恐怕于名声上来说,必是大损,既然百害而无一利,那又何必?我如今心意已决,话也说的明白,往后的事,也只是三姐和云大人的事了,三姐只消得了云大人口信即可。” 木宁忽然紧紧抿住了嘴,竟是微微发起颤来,却是咬牙强忍。现如今,不正是云深不放手,不松口么,她却这样说话,显然不是奚落讽刺? 木容瞧着她如此,便是起了身: “三姐不必自寻烦恼了,只好生将养,等着云家好消息便是。” 说着,竟也不肯再同她周旋,只笑着便去了。只是一回身,面上的笑容终归变成了冷笑。木宁要试探,她却没心思敷衍。 没过几日,梅夫人粮铺的事也终于有了结果,却原来是赵同贪污了钱财,账上支去了买上等米粮的银子,却是花了小钱买了次等,如今被人拿发霉生毒的粮食蒙骗,也实在无话可说,梅夫人气噎便也不再管他,只是总要拿出大把银子去包赔死的病的。 “主子,衙门的意思,或者拿银子去,却也决不能是个小数目,否则苦主不依若是再行上告,恐怕罪责更大。再或者把铺子兑让出去,只让府衙出面说是抄没了去,发卖的银钱直接赔付也就是了。” 梅夫人正没好气,听了鸾姑这般报来,却是仔细思量。这粮铺如今名声已坏,留在自己手中恐怕将来生意也再不会好做,索性赔付出去,即便那些人家不依再告,也一了百了。 只是一想又难免肉疼,叹息一句近来真是诸事不顺,便拿定了主意,让鸾姑去说,要把铺子兑让出去。 这边梅夫人话传了出去,不过三两日,周家少夫人又让青梅给木容送了两套新衣来,自然悄悄的又带来了那三间粮铺的契书,并两千的银票。 这边青梅还没走,却听着院子里忽然有人大声喧哗: “这就是四姑娘的院子?我听说侯爷前些日子赏了好些东西来,我就是来瞧瞧的。” 第四十八章 声音很是响亮,木容即便在小花厅里待着青梅,也将外面的声音听了个一清二楚,一怔过后,嘴角不觉便笑了起来,摆了手,莲子自当迎出了门。 “这是我们东跨院里的姨夫人!” 张春英身后跟着个一看便土里土气的丫鬟,撇着嘴很是得势张扬的模样,莲子听了这话却是心里别扭,姨夫人?这是怎么个称呼?只是仍旧客气的笑了笑: “哦,原来是姨夫人。” 口气显然意兴阑珊,可张春英却没那个心思多在意,一双眼睛只急着四下去看,也不等莲子领路,竟是一伸胳膊把莲子拨到了一边,径直便进了正房大厅,木容和青梅说罢了话,出了小花厅让莲心去送的时候,就见莲子追着,几个人进了大厅。 青梅有几分惊异,木容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青梅便也不言语,莲心送着出了绛月轩。木容转而去到大厅里,却没急着进去,只站在窗口往里瞧着。 张春英一进厅便先径直往那扇木头制的六扇折叠花鸟屏风,眼皮子不自然便抽了一抽,这扇屏风足有八尺高,当中雕着精细花鸟,边缘却是镂空雕花,镂空处的花儿鸟儿就像真的放在上面了一样,她身边的大丫鬟忽然便上手摸了摸,继而叹了一句: “这是金丝楠木的吧?” 张春英横眼瞥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忙缩回了手,她便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吸了口气,换做一副骄矜神情: “也没什么,就是听说侯爷打赏,来瞧瞧都有什么,莫赏的轻了丢了身份。” 那轻慢语气说的好似自己是静安侯夫人似的,即便莲子知晓木容正是想让这瞧着就蠢的张春英去给梅夫人添乱,不拘着搅黄哪件事儿都行,可如今瞧着张春英的样子,还是瞧不上,强忍着没吱声,硬憋出了几分笑。 张春英一瞧木容的大丫鬟这样殷勤的对自己,难免愈发托大了些: “你们四姑娘还好吧,听说侯爷赏的东西都摆了一院子,怎么才摆了个屏风在厅里?没的让人觉着寒酸,还是说摆脸子给侯爷看呢?” 三角眼忽然横来盯了莲子一下,竟隐隐带着威吓,莲子只想笑,眼下只得装作一番惴惴模样: “我们姑娘是想着还别那样张扬的好。” 说罢实在不愿意陪着,便赶忙笑道: “我去给姨夫人泡茶。” 莲子一退出便瞧见了木容,一闪身主仆两个便都匿在了暗处,就见里面张春英一见没了人,立刻一副猫儿抓心一样的心急火燎,身边的大丫鬟更是急急火火: “主子还闹心呢?您瞧瞧这打赏的手笔,上京那家可是一年花用都抵不上这一个屏风!侯爷眼不眨就赏出来了,如今显然看上了主子,主子还为跟梅夫人和六姑娘的亲戚情意纠缠,侯爷什么身份?何愁没女人?主子一个骄矜可就错过了,那侯爷恐怕立马就换了旁的女人了!” 张春英显然被这句话给触动,竟是也不等人,忽然便转身忙往外来,倒吓得木容莲子忙不迭避进了旁边的小花厅。 眼见着张春英被鬼追似的出了绛月轩,莲子终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还姨夫人呢?这都是什么人呀!” “管她是什么人,只要能给梅夫人添堵就行。” 木容淡淡看着,面色有几分冷,莲子一瞧自然心中意会,千不该万不该,梅夫人不该对周姨娘下手。否则再不济,即便周家倒了,可木容却终究还是个有娘的孩子,怎么也总能像吴姨娘和五姑娘那样,母女两个守着,那就不管再怎样,也都不觉着苦了。 莲子觉着心里沉甸甸的,木容却是忽而嘴角带出了几分笑: “你且瞧着吧,今晚上大约有好戏看。” 张春英自然是怕大丫鬟那张乌鸦嘴给说中了,一刻也不敢停留便赶着梳妆打扮着又要了马车往静安侯府去,这一回通传后,小厮只说自家主子正是忙碌,眼下没闲暇见客。 只是张春英自觉着都报了家门赵出还是不见,难免慌了神,觉着不过几日的功夫,果然静安侯这人就把她抛在了脑后,当初可是一见就死死盯了自己三眼的,便是愈发的觉着这一面非见不可,就只一味痴缠说是有天大的急事定要见静安侯的。 小厮瞧她神情,一寻思这木太守府里可真就有一位自家两个主子格外上心的人,难不成是那位的事儿?也就不敢再耽搁,又急急通禀了一回。 赵出本厌恶那没头脑的,可一听如此,又实在判断不清,生怕真就是木容有了什么事,便是松了口,让把人还领去上一回的小花厅,又着了人往后面去告诉正和周景炎商量事情的石隐一声。 待将手边的事收拾了后往小花厅去时,就见石隐和周景炎也都立在了小花厅窗外,他拧眉便进了小花厅。 张春英一听脚步声,登时喜出望外又慌张羞怯,赶忙起身低了头,满面□□含笑,还没等赵出坐下,便是急不可耐娇声开口: “侯爷上回三眼留情,奴家虽愚钝,可回去思量了一番后,自觉侯爷人品昂堂,这般世间少有的伟男子,怎样也不能辜负,今日……便是来和侯爷交托心意的。” 说到最后竟是也顾不得旁的,抬眼便去看赵出,三角眼里娇媚横流,赵出听了这话却是忽而顿住脚步回头去看,那张春英一见赵出盯着自己竟是目不转睛,愈发的难以自持,急急上前了几步依在赵出身旁: “上回奴家说的事,侯爷万不必放在心上,我表姐虽有心将六姑娘说给侯爷,可宝儿到底也才十二,总还要侯爷再等许多年,听闻侯爷今年已是二十有五,可是再拖不得了,奴家今年却是刚好二十八,常年说的好,女大三,抱金砖……奴家定是个旺夫的!” 一行话说的自己喜形于色,更是浑身上下忽然间好似没了骨头似的要往赵出身上靠去,赵出倏然伸出手来,一根指头抵在她肩头,她那倒过来的身子便是生生顿住。 张春英讶异回头,却见着赵出低头来看,虽仍旧是在看自己,可不知怎的,竟是让她心头春意登时退个无影无踪,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赵出眼底寒光凛冽,眼下的神情,直比当初站场上杀敌浴血还要可怖。 “来人。” 声音却是极为沉稳,赵出只这一声,候在门外的小厮立刻进来,就听赵出那冷的淬冰一般的声音传来: “备马。” 说罢,倏然松手转身而去,张春英一个趔趄,却仍旧怔忪,忽然觉着肩头被赵出方才手指抵着的地方仿佛被戳出个洞来般生疼,嘶了一声娇嗔几句,随后自然也赶忙追了出来。 石隐眼看闹剧一般人都去了,便是回头看了周景炎一眼,语气淡淡: “你那表妹,胆子大的很。” 周景炎却是扬眉: “这罪我可不背,她那胆子可分明是你给惯出来的,从前再没这样过的。” 石隐听了这话却有几分受用,只一抿嘴唇,随后也跟着去了。 静安侯的突然到访自然令木成文有几分慌张又高兴,同静安侯交好决然是对木家有太多的好处,只是远远一见这人走来的架势,木成文却是觉着似乎不大好。 人被迎进了前院书房,更是遣退了所有,至于说了什么便无人可知,只是静安侯走时神情颇有几分气愤,带着他来时的神情,自然也能猜出恐怕并没好事。加之木成文送静安侯出来时,竟是满脸心虚的赔笑,额头更是薄薄的出了一层冷汗。可静安侯却只龙行虎步往外去,理也没理跟在身边的木成文。 木成文随后便直往东跨院而去,听闻是头一回的发了大脾气,将梅夫人卧房外厅的茶具都给摔了。 晚饭后正是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的木容听了莲子讲着眼下满府里都传着这样的话,嘴角边上不觉着扬了扬。不过是丢了几分人,这才算什么。 正是一笑抬头,却是忽然瞧见对面合欢树林里似乎隐约有道人影,风吹树枝摇摆,略露出的几分月光透出他面上隐约的闪着些微光芒。这丝微光把她已然都到口边的惊呼给压了下去,嘴角不觉着扬了起来,这一回的笑,却是真心实意。 “罢了,我自己在院子里走一走,一会儿就回去。” 莲子不疑有他,只当她算计了梅夫人心里宽慰,却又想起了周姨娘,便交代了几句,给她把衣领子又拢了拢便回去了。木容瞧着人都去了,便往合欢树林慢慢走去。 合欢树林在绛月轩后面靠西北角的地方,里面又只有小库房,从没有人往来的,僻静的很。 木容走了进去,树多枝繁,将林子里遮的漆黑一片,她却忖着方才瞧见的方向一路往里,果然便在一棵树下见着一人负手而立。 “你这么总带着个铜面具呢?” 第四十九章 木容轻声去问,声音里甚至不觉着带了几分欢快,石隐自觉好笑,这人捅了篓子却还欢快的很,一点不觉着自己做了坏事。 “师兄可是气恼的很。” 木容听了这话却一扬眉,很有几分有了功劳的模样: “要不撺掇着那人这样闹,恐怕到时静安侯还未必好轻易驳了梅夫人的心思,你看现如今,还落了把柄在手里,怎么看都是静安侯沾光了。” 这般狡辩真让人啼笑皆非,石隐便回过神来看她一眼: “幼年时曾受过伤,面上伤痕可怖,三皇子和当今圣上都曾被惊吓过,其后便戴上了这个铜面具。” 他语调淡然却在黑暗中熠熠将木容看住,见木容只是点了点头,眼角眉梢都带出几分也似心疼也似惋惜的神情,他一向视力好,她却不知道,只当他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石隐不觉着抿了抿嘴,为她这模样,心底有些融化。也难怪她见过云深也仍旧不肯屈就,原来竟是并不看重容貌。 “年前年后,至多不超三月,圣上大约会下谕旨令木太守回京。” 木容正自含笑,听了这话却是陡然浑身一僵。 “怎么?若觉着冷,便回去吧。” “不,不……不冷。” 木容勉强笑了笑,却是脸色都苍白了去。她忘了,这件事似乎也快到跟前了。前世这个时候她早已把云家亲事挣到了手,只等着腊月初自己生辰一过,便和木宁两个一齐被娶进了云家,却是未到三月,圣上谕旨要木成文回京述职,这一次回去,便是罢黜抄家的开始了。 那时她和木宁因已是云家妇自然不必亲身经历,可如今,她却尚还在木家,木家若是抄家,作为木家的女儿,她也难以安然脱身。 “可是有什么不妥?” 石隐瞧她忽然变了的脸色,便略是换了位置,站在了她的外面替她挡住了风。木容自觉没什么好隐瞒他的,便是说起木家的事来: “我父亲在峦安一任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未曾挪过地方,更别提升迁,听闻是受早些年夺储之累,如今圣上忽然传召回京,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只是前年丁家便被罢官抄家……” 木容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这样的神情似乎从前总是有,可近些日子来分明已经不见了,现在却又回到了木容的脸上,石隐的心便有几分沉下去。 “圣意无人可猜度,只是不管怎样,总会保住你,你不必如此害怕。” 木容忽然怔住,继而自己便已失笑。她怎么忘了,她如今可是有靠山的人了。只是笑罢了终究又拧了眉抬眼去看石隐,却只能看见他脸上那块铜面具约略反出的光。 “既说那支双头并蒂迎春的金簪,是元后娘娘当年所赏,这怎么也都是件极光辉的事,可不管是周家还是我娘,却都是从来只字不提,我想着,当年的事,你是不是有一些并没有说全。” 她问过冬姨,曾经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冬姨却说,孙妈妈那些话是真的,那个时候外面也确然是有这些传闻的,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闻?木容一直是想不通的,除非…… “喜欢吃秋梨酥的,是我师父。” 石隐只淡淡说了这一句,木容却是心头一下亮敞,果然是如此的。所以孙妈妈还是杏雨的时候,周茹已然遇到石远,时常做石远喜爱的秋梨酥,以至于让杏雨以为周茹喜欢吃的,是秋梨酥而非荷花糕。 “那我娘当初硬要退亲,甚至为躲避再说旁的亲事搬去了别院,都是为了他?” “听师父说,是这样的。” 那时石隐尚且不足十岁,却是跟着石远往来峦安几次,每次都是悄悄来看周茹的。 “那我娘又为什么会进了木家?” 这才是梗在木容心头最大的事,他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又为什么当初还是五皇子的圣上会令皇子妃赏了那样一支价值不菲的金簪给周茹?周茹又为什么忽然嫁给了木成文? 石隐目光灼灼,只看着被心事吞没的姑娘,她有太多的想不通,自从知道那支金簪来历后,心就从没安宁过。这样的木容让他看着太不忍心,他只想他守护的姑娘,能安心享受的过在尘世上的每一日。 “师父那时还是见不得人的身份,想要拿过往功劳跟五皇子交割,换自己自由之身。只是……回到上京后却突遭变故,被绊在了上京,便去信给周姨让等待。只是这一等,就是三年半。等着终是稳妥可以脱身的时候,却刚巧先帝获病,一众皇子开始夺储。五皇子自是用人之际不愿放行,便暗中着人来寻周姨,要周姨不要挡了师父前程。周姨几番思量,自觉累赘,恰太守府梅夫人着人说媒,便应了,五皇子满意周姨听话,于是便悄悄赏了那支金簪。” 石隐说罢,算是将那十几年前的事一并交割了清楚,可木容却是忽然不言不语,品不出心头到底是何滋味。 却只有一样那般遗憾,若当初周茹和石远真就事成,那么如今,她是不是也不必挣扎于木家这样的狼口穴窝。 只是谁都是为私心,当年的五皇子都是让人无法责怪的人,如今的圣上更是不可能背上这份罪过。 石远得知周茹出嫁,自然悲从中来,可没了牵挂,也就没了离开的意义,他留在了五皇子身边,为五皇子夺储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两个徒弟将来的发迹奠下了基石。 这其中,唯一苦的,似乎只有周茹,和石远。 周景炎曾说过,他大约知道石隐的师父是宏武九年不在的,然而外界传闻却是宏武元年。那这其中的偏差,大约便是心死,而不愿再于尘世混沌了吧。 她有些猜测,却将那些猜测死死按下了心头。 “咦?我方才隐约瞧见五姑娘在院门外站着,怎么竟没进来么?” 院子里,酒儿和危儿跑出去玩儿了半晌回来,木容被危儿声音说的回神,只是回头再去看时,身边又哪里还有人,这人竟是来去无声,她失笑,便从林子里慢慢踱了出来,恰听见了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又叽叽咕咕的说笑。 “简直笑死了,那张春英,竟然还和梅夫人跳脚吵闹,只说梅夫人私心弹压她,她是要入静安侯府做夫人的!” 酒儿听了一阵笑: “梅夫人大晚上的就令套了车,要把她还送回上京去!” 这出闹剧眼下已然成了满太守府的笑话,梅夫人这一回可算是里子面子都被丢尽了,被张春英这样一吵闹,静安侯那样一发怒,她心里所想的将木宝配给静安侯的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方才说瞧见了五姑娘,五姑娘怎么了?” 木容忽然出声,两个正往东间小厅去的小丫鬟给怔住,回头一瞧是木容,便笑着跑到近前: “也不清楚,方才远远回来就见五姑娘一个人在门口站着,似乎很急的样子,只是等我们到了近前却不见了人,还当她是进来了呢!” 历来无事木宛从不往各房去,日常除了请安,也只在吴姨娘院子里,如今天冷又已晚了,她跑到绛月轩来做什么? 木容自觉在木家里,似乎也只有吴姨娘和木宛可将将算作是亲人了。 “罢了,她有事总还会再来的。” 想了想,又觉心软。吴姨娘虽说也是有事相求才将那匣子散乱首饰送了回来,可到底这些年里,总也被当年无意得知的秘密搅的心神不安,每每见到自己便觉畏惧。 木容是将正房东两间加东厢一间打通做了卧房的,靠近大厅那间自然是做了卧房外厅的,只是外面那间做了卧房却又大的很,便隔出了一个暖阁,暖阁另边挨着便是东厢那间,里面摆了箱柜,自然是存放木容体己小物的。 进了小厅,果然冬姨领着莲子莲心两个已预备下了热水,正坐在一处说笑等她,见她进来赶忙起身相迎。 “到底这时候了,外面好冷,倒是把静安侯送的那几幅帘子都给挂上吧!” 看她缩肩搓手,几人笑个不停,赶忙添了炭火把屋里烧的热热的,又立刻去开了小库房的门把那几幅精致厚帘子给取了出来,举着灯笼给挂了上去,方才安顿好,就听着院子里新来的那丫鬟玉屏在外扬声报禀: “姑娘,香枝姐姐来了。” 木容一怔,这大晚上的,还真是一个都不肯消停,这边刚示意莲子接了出去,就见香枝急匆匆便掀帘进来,一见木容便两眼含泪,颤声道: “二姑娘不大好,让请几位姑娘都到近前去一趟,有话相说。” 众人俱是一怔,虽是木安也病了好些日子了,可如今却一个不好说出来难免让人心沉。且木容有时心知底细的,如今这事摆在木安身上,一个处置不好,一辈子也就毁在里面了。 想来苏姨娘也终是思量出个好法子,来给木安挣一挣往后了。 第五十章 木容应了声,自然几个人忙着给她换了衣裳,又特取了暖炉加了碳,便是一路去了木安的安澜园。 及至木容到时,便见着屋中木宜已然在坐,眼下已是肚腹凸起,只捏着木安的手两眼垂泪。木宛也在一旁站着,木容特瞧了一眼,只见木宛今日神情却果然不似往常清冷,竟隐隐带着几分失魂落魄,手只攥着颈间那一直带着的个玉石珠子。 此时木安的大丫鬟匆忙跑进: “东跨院里说天晚了,就不过来了,让二姑娘有什么事传去给知道就行了!” 木安本有些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听了这话却是忽然睁了眼,带出几分悲怆的戾气: “那就去前院,让梁妈妈去请!” 竟是把梁妈妈也搬了出来,那大丫鬟怔了怔,眼角挂了泪,赶忙又跑了出去,这番来回又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只是这期间,香枝在内里不住添茶,可屋里众人却竟没一个出声的。木容只拿眼悄悄去看,暖阁里亮着灯,想来苏姨娘是在里面的。 到底木宁被个步撵给抬了来,海棠扶了,一副病西子的模样进了屋,眼神清冷扫了屋中众人一眼,身后梁妈妈竟是一同跟了进来。木安一睁眼瞧见了木宁,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一下挥开了木宜的手,挣扎着直直坐起了身子,一手指向了木宁,声色俱厉: “这府里,除了大姐已然出门,你今日如此害我,若被吵嚷出去,我纵然再死无葬身之地!你让木家的脸面往哪里放?你让满府的姑娘今后如何自处?木宁!你倒是和我说说看!” 屋中众人一霎怔住,木宜立刻起身,将屋中一众奴婢遣出屋外,海棠尤自不肯,却叫木宜令了两个粗壮婆子给拖了出去,木宁没了扶持,一下子有些摇摇欲坠,跟在身后的木宝赶忙上前扶住了她。 好歹木宁还知脸面二字,只等着这屋里门窗关严后,才是冷冷一笑: “二姐再说什么?我竟不明白。” 木安见她如此,忽然间恨不能起而撕扯她,只是身子一动便虚脱无力,只倒回床上气喘吁吁,到底病了这许多日子,又未曾好生将养。梁妈妈只在一旁冷眼旁观,眼下自是转头去看木宁。 木宜见她事到如今仍旧嘴硬,又见木安太是激烈,便是对着暖阁里冷冷道: “出来!” 立刻暖阁里抖抖索索出来了个婆子,年岁还并不太大,形容也算光鲜体面,只是如今满面惊惧,见了众人赶忙跪下,却又悄悄抬头觑了木宁一眼,木宁眉尖猛然一蹙,却又极快舒展。 “二姐,这是怎么个意思?” 木宝虽被吓个不轻,却仍旧要持着身份,扶着木宁又冷脸去质问。木安只不说话,此时泪珠子颗颗滚落,木宜却是回头去看木宁: “我们身份终究高低不同,论理,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来质问三妹,只是三妹出身尊贵,做事却怎么这样不体面?” 她嘲笑,随后低头去看那婆子,眼底带着寒光: “在西跨院里按几个眼线本也没什么,大家子里哪家不是吵吵闹闹过日子,可三妹却有些不计后果了。” 说着,拿脚一踢那婆子,婆子浑身一颤。 “倒是好好说一说,你那好主子都让你做了什么?” 那婆子咬着嘴却不肯说,木宜冷笑: “这时候还演绎什么主仆情深?莫不是妄想这时候了还指望她来搭救你吧?” 木宁听到此处却是笑了一笑: “这大晚上的,把人都叫了来,莫不是要看大姐演戏?你们院子里的奴才,做错了事自然是你们自己的事,怎么就生拉硬拽的按在我头上?实在可笑。” 木容站在角落里,听了这话也是低头,木宁这话大约是暗示那婆子,别往自己身上推,只是她却高估了这些一贯在下面伺候的婆子的意会能力,又何况这婆子如今是连惊带吓的,倒真是未必能好好体会她话里的意思。 那婆子果然一听这话,登时仰头去看木宁,只以为木宁是要弃车保帅推在她身上再不管,立刻膝行几步上前要保住木宁的腿,惊惶大哭: “三姑娘你可不能这样!老奴本好好的当差,是三姑娘寻着老奴来的,如今怎么能推脱的这样干净?老奴做的事儿可都是听着三姑娘指派的!” 木宁登时脸色一变,退了两步避开这婆子,登时恼羞成怒: “你胡扯什么?我什么时候找过你?” 木宜只在一旁冷笑,看着这婆子害怕的发疯: “是三姑娘说安排妥当,只让老奴把二姑娘的衣裳熏上香,现如今三姑娘赏的二十两银子还纹丝不动放在我家里!还有四姑娘上回出门,那马车车辕也是三姑娘交代让我寻个人给锯断了半边的!三姑娘如今怎么就推脱的一概不知?” 她说着,四下望去,却不敢到木安跟前,只膝行了几步朝着木容的方向遥遥磕头: “四姑娘!老奴和您无冤无仇,都是三姑娘属意的,四姑娘可别怨老奴!” 木容早已用帕子捂住了嘴,满面的惊惧神情,不可置信的去看木宁,木宁却是面如死灰,却尤自死死咬着牙,木宝却是隐忍不住上前呵斥: “你胡说什么?什么熏香?什么车辕锯断了半边的?” 木宜此刻已又坐回了床沿上,只攥住了木安的手,听了木宝这样问,便淡淡道: “你四姐那日上净慈寺给周姨娘扫墓,回来的路上还没下山,却是车辕断了。若是四妹那日赶不回来,只得在外住上一夜,荒郊野岭的,谁能确保这一夜会安然无恙?即便就这样平平安安过了一夜,可若是有人拿了这是做话柄,遭人诟病谁又能说得清?” 她说着,一眼瞥去了木容,木容早已一张脸上铁青一片尤自后怕,木宝听了这话却是一下知晓了其中厉害,自是面色一变。木宜便是冷笑,又说起了熏香: “这屋里,除了我,都是未出阁的妹妹们,有些话实在难以启齿,只是不说却也不行。三妹令这婆子在二妹的衣裳上熏了可令男子情动的香,又让人假做二妹给孟小姑娘去了信,只说想要悄悄见一见七少爷……” 话到此处,众人再没有不明白的道理,登时神色异样,拿眼去看木安,木宜却是咬牙切齿: “三妹就没想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算计自家姐妹,自家姐妹为着家中声誉只能咬牙硬忍,可孟家的七少爷和孟小姑娘,却未必心甘情愿给你做棋子!你又找人游说七少爷可趁此机会利用二妹再算计了四妹,到时不仅能坐享齐人之福,还能让四妹身后欠了一份人情的静安侯和隐先生因此而供驱使,三妹,你这算盘可真谓是打的精想啊!” 大约木宁未曾料想此事竟被人查了个一清二楚,只僵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还要不要脸面?怎么如此的事也能做出手!” 木安忽而在床上歇斯底里骂了这样一句,随后便是嚎啕大哭。 这般形势下,众人自是思出了木安如今境况,连木宛也蹙了眉红了眼眶。 木容自然也垂了头,到底为木安难受了些,抛开旁的,她只这一辈子就这样被木宁给害了,可却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句,今日这一出,实在安排的太过绝妙。 既把事情闹大了,却又闹的场面刚刚好,不大不小,既触怒了木成文,又在木成文能以接受的范围内。既把木安的事说了出来,却只有她们姐妹六人和梁妈妈在内,暖阁里大约也只有苏姨娘,如此也算顾全了木安脸面,可也把木宁的算计给捅了出来。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只问三妹一句,今时今日,你预备怎样处置?眼下也已如此,二妹形势也再不能更坏,不然索性闹将出去,也讨要一个说法。” “大姐,不过是个婆子一面之词,况且又是你西跨院的,怎么就能偏信!” 木宝眼看木宁不言语,便是气不过辩解起来,木宜扭头嘲笑: “这人我可驱使不动,听闻三妹身旁的大丫鬟海棠,她姐姐从前就是三妹跟前伺候的,前年做主放出去嫁到了前院,听闻她婆家有个堂妹,却是今年年初刚巧嫁给了这婆子的儿子,有这层关系在,这婆子人虽在西跨院里,心却未必向着西跨院吧。” 今日木宜的话说的可谓滴水不漏,可见着是苏姨娘细细教过的。可木宁却是忽然昏厥了过去,满脸的惨白不像是装的。 苏姨娘安排的这一出也并不是真就此刻非要一个结果,木宁自然也是没本事把现如今的事给处置稳妥的,她只是要把这事给闹开了,让木容满意了,木容自然也会帮着让静安侯说上那一两句话。 今夜之后,梅夫人自然会将这一切都知晓,也或许在木宁动手前她就已经知道,可现如今,却是到了必须要为之奔走的地步,否则木安眼下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豁出去给七少爷做个妾,把这些个事吵嚷的人尽皆知,可太守府中东跨院的颜面,木宁的颜面,便不是要落到地上了,恐怕是要下进十八层地狱了。 连番而下,不知梅夫人眼下是何滋味。这事,又预备着怎样处置。 第五十一章 眼看着木宁是被抬了出去放上步撵又抬回了东跨院的,木宝面色极为苍白,一双眼底却是透着万分复杂,又仿佛有些灰败。 今日这事到底也牵扯了木容在内,到此时她也不好再明着多说什么,木宛又是显然有心事的,二人便也没多话,宽慰了木安几句也就去了。 木容忖着木宛晚间是去过绛月轩的,大约她的心事和她有关,便刻意放慢了脚步,可眼瞧着木宛几次欲言又止,可最终竟还是不了了之,一句没再多说拧眉便去了。 木容不禁思量,她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又和自己有怎样的关联。 只是今日这一出戏,苏姨娘安排的当真绝妙,足足做了这将近半月的势,两个女儿演绎的当真圆满。木宜一向不是个精细人,一味只懂得强取豪夺,可今日里却是把话说的如此精妙,字字点在了心上,把个木宁问的从头到尾一句辩驳也说不出。 有梅夫人在,木宁又是个做事一向精细的,却仍旧让苏姨娘给查了出来,苏姨娘的本事,恐怕比梅夫人和木宁更要高出许多,只是吃亏,也就亏在个身份上了。 回了绛月轩,天也十分晚了,木容只想了想,交代了冬姨明日从里间取二百两的银票给吴姨娘送去,也就睡下了。 一夜无梦,睁开眼时竟已辰时二刻,木容正是疏散了腰身,一出响动,立刻莲子莲心两个便绕了屏风进了卧房,木容正欲说笑,莲心却是凑近她跟前,悄悄耳语: “梁妈妈在外厅等着呢。” 木容一怔,赶忙梳洗了便迎出外厅来,一脸的赧然: “瞧我这一贪懒,倒叫梁妈妈笑话了。” 梁妈妈正坐着吃茶,手边那盏茶已然见底,显然坐的时候也不短了,见她如此便是笑着起身,微微弯腰行了一礼,木容赶忙偏了身子不敢受她的礼,梁妈妈便道: “昨日闹的晚了些,姑娘回来恐怕也未必能睡得着,起晚些也是自当的。” 木容羞红了脸,示意莲子赶快给梁妈妈再添茶,梁妈妈却是将茶碗盖上了盖子: “不必了,老爷还在前院等着,想要姑娘去说说话,时候也不长,姑娘且忍一忍,回来再用早膳吧。” 木容却是显然一怔,之后便赶忙换了衣裳同梁妈妈往前院去了。只是梁妈妈似乎急切的很,看着身形稳重,脚步却是走的极快。 到了前院,未经通传便进了小书房,木成文立在窗口,听见脚步回头来看,一双浓眉皱的深沉。 木容入内请安,看这小书房里竟是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再无旁人,梁妈妈更是亲自奉茶后便退了出去,将门关了起来。 木成文摆了手让木容坐下,他却仍旧皱眉立在窗口,木容便也不言不语,直挨了一刻来钟,木成文却是终于开了口: “如今天愈发的冷了,你那房里,炭火可够用?” 木容忽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再有一月,也就整整十五年了,十五个冬季,直到如今才问了一句,炭火可够用?却并不是只有今年的冬季才这样冷的。 “谢父亲关怀,都是够用的。” 不觉着,她便清冷了起来。木成文大约觉出她的不对,回头来看,却又见她神情安然。 “前番的事,是你受了委屈,父亲会为你主持公道。” 木容笑了笑,其实已然不必,她的公道自己会争来,木成文心里的公道,永远偏颇在自己觉着有利的那一边。 木成文回头仔细打量了这女儿几眼,上回见她似乎还是一个多月前,可只一个多月不见,她似乎又变了许多,从前印象中那上不得台面的怯懦畏缩,竟是分毫影子也不见了,她只静静坐着,如同一幅画,竟是像极了从前那人。他忽然叹息了一声,回过头去再不看她,却是说起了今日叫她来的目的: “此番静安侯忽下峦安,怕是身负帝令,已在此处盘桓日子不算短,甚至还购置了宅院,只不知这一回的事,同我们太守府是否有所关联,你若得空,就往静安侯府去拜访拜访,探探境况。” 木容一听此话讶然抬眼去看,作为一个父亲,怎么会让女儿去做如此的事情? “父亲,木容尚未出阁,静安侯府内,不管侯爷和隐先生的师父当年怎样欠了我姨娘人情,可终究是外男,木容这一去,要以何为名?” 木成文却是忽然露出几分不耐: “是父亲让你去的,自然不会累及你名声,静安侯前番赏赐那样许多,你总也要去谢一谢的,就以此为名吧。” 说罢,又提了旁的事来: “你二姐的事,到底瓜葛着整个木家的名声,更瓜葛着你们这些姐妹的名声,若是吵嚷出去,你二姐已然如此倒也罢了,只是于你们而言却是总要受些牵连。你母亲昨夜得知此事气的不轻,只是不管如何罚你三姐,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把你二姐和孟家的事料理清楚。” 孟家如今是沾了光的,在此事上男子终究不比女子,恐怕必然拿娇,只肯纳入府中做个妾室。 木成文这些话一开口,木容大约便忖出了些意头来,果然木成文回过头来,不是商量,而是指使: “你母亲明日预备着亲往孟家和侯夫人商量此事,你也一同去吧。” 木容怒极反笑,木成文丝毫未考量过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去说亲姐姐的亲事时,她跟着前往算是什么?更何况木成文的意思十分明显,是要她趁着如今静安侯府肯高看她的风头,说上几句话,促成此事。可他却没想过木容毕竟也只是个太守府庶女的出身,即便被人高看了几眼,这说出的话也人家也未必肯听。 木成文口口声声要脸面,可今日里指派她做的事,却是没一件和脸面有半分瓜葛的。 这样的父亲,实在让木容难以高看,她也不愿多费口舌,说了木成文也必是听不进,只应了是,木成文又自己思量了半晌,觉着再没旁的事了,便挥手让她去了。 木容梗着口气,径直回了绛月轩,一进院门便瞧见莲心等在院门口,见她回来立刻上前: “五姑娘来了,瞧着神情不大好。” 木容点头,木宛那样的性子,是轻易不肯无缘无故受人恩惠的,她今日着人送了二百两银票给吴姨娘,木宛心里自然是会不痛快,必然会来。她却是回头又交代了莲心: “你悄悄往静安侯府一趟,请静安侯明日务必到孟侯府一趟,说一说七少爷的亲事。” 她虽不愿供木成文驱使,可木安的事情她却是之前和苏姨娘早有约定,如今苏姨娘事做的漂亮,她自然也该把这事帮着处置的令苏姨娘也安心。 及至进了院子,木宛被安置在她卧房外厅里,她进去后便见着木宛只着了一身夹棉衣裳独自坐着,大丫鬟兰雪兰霜一个也没跟来。 “这样冷天,你就这样跑来跑去,若是冻病了,吴姨娘又要心下不安了。” 看她只一味出神,木容便特意笑着说话把她叫醒,木宛果然怔怔转醒,一见是木容,方才眼底那丝迷离登时不见,换做清冷,伸手将桌上摆着的两张银票给推了过来: “四姐这是什么意思?” 话中隐隐带有几分被轻看了的恼怒,木容也只一笑: “我是俗人,对觉着能亲近的人,也只有这一种法子去亲近。吴姨娘不也是么?当初瞧着我可怜,不就送了一匣子值钱的添妆礼?” 木容笑着脱了大氅,顾着她颜面,就没叫莲子莲心进来伺候。只是这话一出口,果然木宛面色便是微微一变: “是为难了四姐,四姐自可当做没有这一回事。” 木宛一味要强,可如今面色苍白又是个弱柳扶风的姿态,怎么看都觉着令人心疼,木容便笑: “我既已应了吴姨娘,断没有再反悔的道理。至于银票,我并没有轻看,只是想要亲近,如同我病中吴姨娘送给的渍金桔一般。” 木宛听了这话似乎心中有些挣扎,便是怔怔出了神,不觉着,手又伸到了颈间,握住了那颗丝线穿着的玉石珠子。木容仔细去看,那珠子实在并不能算是精致,可她却依稀记着,木宛却是总戴在身上的,只是总也放在襟子里,偶然才会露出来。 “五妹似乎很喜欢这珠子,莫非是吴姨娘给的?” 木容状似无意问了这一句,可木宛却是忽然神情一变,柳眉蹙的极深,她低了头,半晌后,从袖笼里拿出了个物件来,紧紧攥住。木容也垂眼去看,似乎是个香色荷包,已是经年累月的模样,显然旧了。 “四姐,若是有机会能见静安侯,可否将此物代为交还。” 木宛心下似乎极为不安,唇色也苍白了去,眼底更是轻颤,木容却是一下听清了她的话,她说的是,交还。 “这是怎么回事?” 木容倏然敛了笑意,此事看去似乎并不简单,木宛却是将荷包放在桌上,嘴角挂了几分苦笑: “静安侯若还记得此物,我再将此事告知于你,若他已然不记得,四姐便随手将这荷包丢了,这其中,也就没什么事可说了。” 第五十二章 木宛的事搅缠着木容一夜未曾好睡,瞧这模样她和赵出之间似乎有些古怪的牵连,可赵出却是早已到了峦安的,只前日里因着张春英的事怒而上门,随后,木宛的神情行动便透出了古怪。 木容低头去看那荷包,依着木宛话中的意思,这荷包大约是赵出的,虽是香色,可上面并没有一丝针线绣花,且看着陈旧模样,怎样也是许多年前的物件。木容一颗心往下沉,瞧这样子,木宛似乎之前并不知晓给她荷包的人是赵出,显然是那日骤然遇见,方才发觉。 可她总也想不通。 翌日,将近巳时,东跨院那边鸾姑亲来传话,说梅夫人预备起身往孟侯府去,请四姑娘同行。木容是昨日便已得了木成文知会,虽说万般不愿,却还是带了莲子随着去了,袖笼里死死的捏着那个荷包。 一行两架马车,梅夫人大约也不愿见她,她也乐得不必面对,一路去到孟侯府时,已是昨日送过了拜帖,孟小侯夫人在府门内迎着,见了梅夫人便露了几分骄矜浅笑: “母亲命我在此接了梅夫人。” 眼神扫了后面木容一眼,便再没多说什么,只是这神情怎样都约略透出了几许轻看。看来孟家人大约也都知道了七少爷和木安的事,清楚梅夫人亲自上门来是商量亲事的。 孟小侯夫人领着人径直往后院孟侯夫人的院子而去,只一进院门,却见着孟侯夫人从内竟是迎了出来,满面欢喜笑容,梅夫人赶忙也笑着疾走几步上前,侯夫人一把攥住了梅夫人的手,梅夫人一瞧如此心下一安,谁知侯夫人竟是拉起她来一齐往外又去了,梅夫人登时惊愕: “侯夫人,这是要……” “不巧的很,本来昨日里接了夫人帖子,今日是该候着好生接待,谁知方才前院竟又接了静安侯的帖子,只说侯爷即刻到访,要给我那七子说门亲事,我实在不得闲,只得带着夫人也往前院去了,夫人可要担待。” 说的眉开眼笑,梅夫人却是猛然变了脸色,随后回头狠狠盯了木容一眼,木容却没什么心思理会她,就只装作没瞧见,只随在后面又匆匆折回,到了前院去。 前院待客那小厅已然开了,想来侯爷是先行叫消息传到了后院,知晓侯夫人是一定来的,便在那厅房的西北角上摆了架屏风,侯夫人自是领着几人便进了那屏风后,倒也宽敞,便是笑看了梅夫人: “今日或许好事成双呢。” 梅夫人听了这话勉强一笑,却是忖出了侯夫人话里的意思,孟家人是愿意纳木安入府的,只是这原配嫡妻,却要看静安侯今日所说的人了。 梅夫人自然着急,趁着人还没来,便是赔了笑: “今日倒也实在是来说贵府七少爷的亲事的,只是我们府上的二丫头,小侯夫人也是见过的,极为端庄知礼的一个人,和七少爷果然是再般配不过的。” 侯夫人听了这话却是一笑,不置可否,梅夫人正暗自着急,自觉今日静安侯也到孟家来说亲定然是给自己使绊子的,眼下必然再靠不住,正思量着再说些什么好,却见着孟侯夫人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便听到了厅里传来的说笑声。 “能劳动静安侯来亲自说亲,莫说我那七子,便是我整个侯府,也着实的光辉!” 孟侯爷笑着将赵出让进了厅里,又令小厮将今年朝中所赏贡茶泡来待客,随后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孟侯爷便单刀直入问起了人来: “只不知什么样的人家,侯爷竟肯作保?” 随即又笑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静安侯也是自知的,不论出身,只求那姑娘是个人品绝好的。” 赵出便是笑了笑,带着几分意兴阑珊: “我这样的粗人,实在不愿意管这样的事,不过是受人所托,也实在推脱不得。” 说着,又是忽然道: “只是听说太守府中的夫人似乎也瞧中了贵府七少爷,意欲说亲,倒不如将梅夫人也请到了跟前来,一并说了,侯爷考量着直接定夺,也免得再累赘一回。” 赵出竟是忽然提此建议,一时间莫说是孟侯爷,便是屏风后的孟侯夫人带同孟小侯夫人和梅夫人,俱是面色一僵。木容一下子低了头,强忍笑意。这赵出,简直一肚子坏水。 “这……倒不大好吧,” 孟侯爷试图让赵出打消念头,同给一人说亲,怎么都要避讳,这静安侯却是个古怪的,竟要一齐来说,让他当面定夺。却又不敢太过强势,毕竟两家虽说爵位一样,可这侯爷却也不同于侯爷的。赵出却是爽朗的大手一挥: “怕什么,侯爷若觉着梅夫人提的好,自然定了梅夫人提的就是,我难不成还为这些去记恨侯爷?” 孟侯爷眼见如此,只得涎着脸笑道: “这,倒要让静安侯笑话了。” 说着对小厮打了眼色: “去请夫人出来吧。” 这一下,孟侯夫人同梅夫人没法子,只得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难免带了几分难堪,木容同孟小侯夫人自然仍旧回避在屏风后。也所幸赵出并不以为意,想来战场军营常年厮混的,也就不拘小节一些。 赵出看着倒也极为爽快懂礼,待孟侯夫人和梅夫人落座后,便是先行对着梅夫人点了头: “还请梅夫人先说。” 梅夫人上下看着这人,心下无限懊悔,都是张春英这蠢人,否则将静安侯说给宝儿,简直不能更好。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得作罢,便是浅然一笑,到底拿出了当家夫人的气势来,又忖度着女儿这方该有的骄矜: “说来也要遭人笑话,此来也是想要问问侯夫人和侯爷的意思,倒想为我家二丫头说一说此事。” 从来说亲不是请了旁人来试探,便是自有媒人,从没有自家亲自上门来问的,况且又是女儿家,梅夫人这一回实在唐突,只是孟家人知晓底细,终究顾着颜面,也不戳破。 孟侯爷听罢便是笑了笑,竟也是同孟侯夫人一般的神情,不置可否,便回了头去看赵出: “眼下静安侯总要说说,这来说的到底是哪家了吧。” 孟侯爷问出了口,赵出却是忽然不做声了,连带着三人齐齐回头去看他,他却只端了茶盏去品了一口,先是蹙眉摇头,再是舒展点头,继而又是一口。 厅里坐着的人也就罢了,可屏风后的木容却是有些急,他这半晌不做声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别一个不好再把此时做砸了,到底是木安一辈子的大事,又等了一等,还不见赵出出声,便是用帕子捂了嘴,低低的咳嗽了一声。 声音虽低,却抵不住这厅里正是安静,梅夫人听了霎时脸色一变,孟侯爷却是不知木家还来了个姑娘躲在屏风后,自然是扬眉略露了惊异,赵出却是听了这一声,正是低头品茶的面上,眼底携了丝笑意。 让你算计我! 瞧着把木容也怄的差不多了,赵出这才将茶盏放回了桌上,只说了一句: “我觉着梅夫人提的,就极好。” 孟侯爷和侯夫人脸上的神情,是一瞬僵了一僵的。 “侯爷觉得呢?” 赵出不听人回应,便又追问了一句,孟侯爷勉强笑了笑,只得顺了他的话下来: “静安侯说的,竟和我想的一样,只是……” 还欲再说什么推脱,赵出却是忽然一笑: “这样就好,我觉着也是极好的。” 孟侯爷被截断的话便生生的断在了嘴里,他回头去看了侯夫人一眼,侯夫人蹙了眉,半晌后也只得抬眼回应了孟侯爷,孟侯爷便是笑了笑: “那,也就如此吧。” 总也不能为了个庶子的婚事,驳了静安侯的脸面。毕竟孟侯府想要起复回朝少不得人脉,可远在峦安又不是时常能遇着像赵出这样爵位实权都在手的。 在木家看来很是棘手的事,也不过让赵出三言两语便给定下了。 梅夫人怔怔仍旧未曾回神,赵出只抬了眼皮子扫了一眼,嘴角勾了一勾,带出几许邪气的嘲弄。 “如此,既是好事已成,我也就不再叨扰。” 赵出来去都利落,同孟侯爷招呼了一声便要走,孟侯爷赶忙相送,赵出却是摆手: “不必送我,我自己认得路。” 他那模样分明是嫌聒噪,孟侯爷只得僵着笑笑,说了几句话,赵出就出了门。木容听见脚步声便赶忙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见孟侯夫人同梅夫人说起了话,便到了近前小声说道: “母亲,我去车上等你。” 梅夫人心不在焉摆了摆手,木容便携了莲子忙忙追出了门,遥遥只见前面一道身影走的极快,眼见追不上,木容瞅着四下无人,便只得又低低咳了一声,前面那人却是耳力极好,一听这声,立刻停了脚步,回头来看。 一见木容,便带了几分邪气的笑。 木容却并不敢和他多做纠缠,免得被人瞧见说不清楚,只匆忙走去,路过他身边时,将手中的荷包塞了过去。 赵出自觉有东西递进了自己手中,却是下意识接了,低头一看,登时面色大变,竟是不管不顾,几步上前又追了木容身后: “是谁给你的?” 显然的,他认得这荷包,他也记得这荷包。木容脚步不觉着便顿住,满面疑惑,蹙眉去看他: “是我五妹的。” 赵出一怔,显然大出意外,随即却是浓眉狠狠皱起,片刻后,只嘲弄般勾了勾嘴唇: “如此,当初的话,就做不得数了。” “什么话?” 木容紧紧追问,赵出便将那荷包塞回了袖笼中,淡然一句: “娶她。” 第五十三章 赵出这两个字可谓将木容一下震的无以复加,简直如同雷霆直下。只是终究在孟侯府中,赵出瞧着她惊呆的模样只是一笑,便迈步扬长而去,莲子此刻也是一张脸被唬的惨白,只是她想的和木容想的,却并不一样。 木容惊的是木宛和赵出竟然有这样一段怪异的过往,可莲子却只注意了赵出最后所说的,他说他不能娶木宛了。 两人回了马车上,木容只觉着坐立难安,好容易等梅夫人出来了,一路又回了太守府,梅夫人下了马车也只古怪一眼瞧了瞧木容,木容却是在东跨院下的马车,一路又往西跨院去回。她想告诉木宛结果,又想知道木宛和赵出到底有什么事。 莲子一见木容过绛月轩大门竟是不入,忙着拦在跟前: “姑娘这是去哪?” “去新竹苑。” 那是木宛的院子,莲子却是看了木容一眼: “静安侯说他和五姑娘当初说的话如今做不得数了,姑娘预备怎么和五姑娘说?” 木容一下怔住,回想昨日木宛所说,赵出若还认得这荷包,她会将一切告知,若已然忘记,便把荷包丢了,也就什么事都没了。可赵出的这句回话,气结果显然和忘记没有区别。 那些事,木宛大约会烂在肚子里。 只是能让赵出许下婚约的事恐怕必不是小事,可如今赵出是这样的回答,她又要怎么和木宛说?木宛说的好似并不在乎,可她这两日的魂不守舍也足以说明,她心底还是在乎的。只是养在深宅的木宛又怎么可能和赵出扯上了关联?难道? 石远当年将自己交托给两个徒弟,赵出和石隐自然都曾悄悄进出过太守府,或许他们的瓜葛便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若真是如此,岂非是自己的罪过。 眼下正是午膳的时候,木容却没什么心思,令莲子即刻去苏姨娘处将今日结果告知,又说要往静安侯府拜会一趟。苏姨娘大约觉着木容去要道谢,便立刻派了车。 木容连绛月轩都没回,便径直又坐了车往静安侯府去了。 石隐竟像是先知,开了静安侯府大门迎在门外,见她来了只一笑将马车引了进去。木容一想赵出说的那些话如今算不得数了,便没好声气,一下马车先探了起来: “静安侯和我五妹的事到底是怎样?” “师兄的事,还是师兄自己来说比较好。” 石隐只一笑,一副世外方人的淡然,木容气恼,便也赌气不再说话,石隐引了她往里走,这新晋的静安侯府也不是个极大的宅子,同周家比邻而居,自然格局相差不多,最里一进大约是住所,石隐便将她引去了第二进,转弯进了东边的院子,就从开着的窗子瞧见赵出正在内里,正是蹙眉看着手中的荷包发怔。 木容被石隐领着直进了屋里他还仍旧未有觉察,木容便只得出声问了一句: “这荷包到底怎么回事?” 赵出恍然回神,一见是她,便是抿嘴一笑,再看她身后站着的石隐: “让你挡住她,你竟把她领了进来,可见不能信了。” 木容却没心思说旁的,便又追问了一回: “这荷包到底怎么回事?” 她不好直问什么娶不娶的事,只是心里总有些担忧,赵出便把荷包丢回了桌上: “你那妹妹没同你说么?” “她只说交还给你,你若还记得这荷包,她便告诉我,你若不记得了,让我随手丢了,这也就什么事都没了。” “倒是个有骨气的姑娘。” 赵出扬眉赞了一句,只是神情却终究透出了几许惋惜。 “不过是几年前那夏天,我和石隐刚好得空来峦安,自然去太守府看你,你刚好被梅夫人罚去了冰窖,眼看人冻昏了,石隐就从通风窗进去,却忽然有个小丫鬟抱着棉被匆匆过来,在通风窗往里一看就给吓跑了。我怕她胡言乱语,就跟过去了,谁知……推门一进,她正在换衣裳。” 木容一下立了起来,这一回的心慌可谓是实实在在。 那是四年前,木宛十岁,夏天里换衣裳,恐怕浑身上下都被赵出给看尽了。 这是毁名节的大事,所以赵出许下将来会娶的承诺,甚至留了这荷包以做信物。 木容忽然间心里很乱。 她知道木宛同旁的姐妹不一样,一副清冷拒人于千里的模样,永远的心冷刻薄,又孤傲的不允许任何人低看了自己。她以为木宛本性如此,只没有一颗害人的心便是难能可贵,可她却没想到木宛清冷下掩藏的是颗温暖的心,是在木家唯一一个害怕她会冻死的人。 她的猜测被落到了实处,木宛果然是因为她。 “既做了这样毁人名节的事,如今又为什么要说做不得数了?” 木容有些心绪浮动,赵出却是笑了一笑,拿眼看着她,似乎这样的话她实在不该问。木容忽然心一沉,回想赵出之前所说,他问给荷包的是谁,她说是妹妹,赵出怔住,显然从前并不知木宛身份,可过后,却是嘲弄冷笑,说那些话,不再作数。 他以为是丫鬟的时候就可以娶,可作为木家的姑娘时,却不可以再娶。 木容想要辩驳几句,甚至是说赵出几句,可却忽然发现她一句也说不出,甚至不知要说什么。 赵出如今宁愿背弃诺言,也只是因为木宛是木成文的女儿。 赵出这样的人,战场杀敌用性命换来的军功,他为圣上办事,或许还会为举荐的三皇子办事,更或者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如今又是圣上心腹,圣意总能猜度一二,木家的未来,他恐怕清楚的很。 而木成文是个为利益连女儿都能牺牲的,连情意二字也都要衡量衡量是否有利,木宛若真嫁给了赵出,他势必如血蛭吸附上了一般,直要吸了赵出的血到他自己满足才肯作罢。 军人最是众成守诺,可如今,赵出情愿背弃诺言,也不能如此。 可她也是木成文的女儿。 木容忽然间也有些失魂落魄。 “我知道了。” 她颓然应了声,怔怔的转身就要走,赵出却出声将她唤住,将一个盒子递在她面前: “这个便做弥补贵府五姑娘吧,只不好明着送去,请你转交。” 木容掀了一看,一叠子的银票,白花花的耀眼,刺的她眼睛疼。 “还是你自己处置吧。” 木容眉头一蹙,咬牙急急而去。 还没出了静安侯府,眼眶里便是泪水浮动,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也说不清到底为了谁,只觉着被拧着心一样的难受。守在外面的莲子瞧她这样也不敢去问,只匆忙跟上她的脚步。 这一回回了太守府,木容便是径直就去了新竹苑。 木宛正披了棉斗篷站在院子里看梅花,她的院子里只有一株梅树,眼下枝头挂着几朵红梅,院子里却没旁的伺候的人,听见脚步声,木宛回头来看,见是她,竟是嘴角忽然有丝浅笑。那模样,好似知道了结果一般的淡然。 木容忽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便勉强笑了笑: “怎么不见兰雪兰霜?” “听说今日往孟家去说事,静安侯也去了,我忖着,你大约会来,便把她们打发去我娘那里了。” 新竹苑不大,和木容从前住着的那院子差不多,木宛把人让进了屋里,倒了茶,行动间竟是再没了值钱的心神不安,可木容却仍旧不知要如何开口。 “你这样为难,可从我把荷包给你的时候,其实心里已是想到了结果,只是总还有丝奢望,觉着或许会不同。” 木宛见她总那样,也就先开了口,说话间嘴角总带着微微的弧度,可眼神中的清冷却总带着几许伤怀。木容一下梗住,愈发的不知要说什么,木宛却是忽然笑了: “从前一直当他是太守府的家丁,这些年里总明里暗里的在找他,却总也没找到,还当是庄子上的人,可没想到,他竟是静安侯。” 木宛眼神悠远,搜肠刮肚的想着听到的关于静安侯的所有传闻,可那些似乎都离她那样遥远,远到了遥不可及,她的记忆里,永远都是那个一推开门,便惊怔而住的青年,随后红了脸,许诺一定会娶她,将怀里的荷包给了她,说是自己亲手打磨的玉山珠子,作为信物。 从十岁起,她就觉得她只能成为他的妻子了,即便男人她一直以为那人不过是个家丁。 她总觉着那个人应该是穿着家丁的衣裳,虽总透着几分桀骜不驯,可她却从没想过,那人竟会是战场淤血杀敌的将军,保国卫土,用命换来了至高荣耀的爵位。 他们之间,实在不般配到了极致。 她笑着,低了头,却看不清杯中水,手微微的颤抖,水面荡着一圈一圈的波纹。 可木容看着,却忽然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滋味,只觉着鼻尖那样的酸涩。 “为什么要穿丫鬟的衣裳?” 第五十四章 虽说木容有所猜测,却还是问了一句。 “我总也是怕被梅夫人知道的。” 姐妹两个相视苦笑,在这家中,以她们的身份总是举步维艰,需要忌惮的太多。 “那你为什么没有说出去?又为什么不来问我?” “总归是一辈子名节的大事,我们也总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我总不能害你。” 木宛的心,包在那层淡漠刻薄下的,实在太过柔软而善良。木容听她这一句亲姐妹,只觉着心里融化的一塌糊涂,让她撑持不住的想要流泪。两生,她才终于有了亲人。 “静安侯他记得。只是,他却不能做木家的女婿。” 木宛通透,听了这话嘴角弯了弯: “他做的也没错。” “那你以后预备怎样?” 从前的事如今既已有了结果,就不必再提,要说的总也是往后,虽说这事也不过是几人知晓,可到底也是关乎名节的大事。 “这样的事,当年就已成定局。他娶不娶是他的事,可在我心里却永远也改不了了,就守着我娘,守一辈子吧。” 木宛似乎预备孤苦终老,木容觉着她本不必如此,想要劝解,可又实在不是要怎样劝解。 她满心自责,当年的事,毕竟因她而起。可她忽然想起赵出预备着弥补木宛的那匣子银票,木宛那样骄傲的性子,这事,恐怕还未必这样简单就能结束。 姐妹两人又坐了半晌,话没说几句,兰雪兰霜回来了,木容便也不愿再做下去,便辞了木宛回了绛月轩。 倒是一进绛月轩,却见着秋月竟站在院子里,如今已然换做梳了妇人头,身上穿着打扮都比从前要精细许多,可神情却很憔悴。 她听了脚步声回头,一见是木容,双眼一亮跟上前来,却是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一句话,木宛只瞧见她时那一眼,随后便挪了眼光,只当没瞧见她,径直便进了卧房小厅。 虽早已过了午饭的时候,可莲心是一直将饭菜蒸在个小炉子上,见她来了忙把饭菜摆出,伺候着她吃饭,谁也没提一句院子里站着的秋月。 “姑娘。” 秋月也跟了进来,怯懦唤了一声,见木容正用饭,便去了一旁将挂着的棉巾打湿拧好,拿在手里预备给木容擦手,木容眼角瞧见,却是淡淡一句: “你如今的身份,不必为我做这些。” 虽说通房还仍旧是奴婢,可到底已不是她的奴婢,秋月须得伺候的,也只有木宵一人。秋月听了这话低头苦笑: “堂少爷,并不要我往跟前去伺候。” 木容筷子一顿: “那你应该去找宣堂姐,她大约才能帮你劝一劝。” 说罢,木容又低头去吃饭,秋月却是抿了嘴唇,半晌,泪珠子滚了下来: “姑娘,奴婢错了,您把奴婢的娘放回来吧。” 这一回木容却未理会她,满屋子里,冬姨和莲子莲心,再没一个出声,木容似乎胃口不好,只吃了几口便住了筷子,莲心从一旁吊炉上的小蒸笼里拿出个湿巾子递了来,木容拿着擦了手: “从你离了我这院子开始,你已不再是我的奴婢,过往你做过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我都不再追究,那张被你带走的婚书也就算了结了你伺候我多年的功劳,你我之间也再无主仆情意,你的事,永远都只是你的事而已,不必来求我。” 木容神情冷到了骨子里,对于秋月的哭泣充耳不闻,转身绕过屏风进了卧房,却是去了暖阁,将门一关,外面的声响全数隔绝,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着很累,重生后,从没有过的累。 她想起娘,想起孙妈妈,那一碗加了红花的汤药和她娘临去前给她留下的一纸婚书,让她这一辈子改变的面目全非。梅夫人,苏姨娘,木宁,木安,木宜,甚至是云深,如今想要害她也都不易。 可她的今时今日,有一半是因为自己,还有一半,却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帮助。 赵出不能做木成文的女婿,甚至不能让木成文有任何攀附的机会,那么石隐呢?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如今一样在炎朝炙手可热的人,一样是木成文那样渴望攀附的人,石隐给她仗势,会不会已然是做到极致?毕竟他本也只须得护着自己平安,便也是全了师父的交代。 往后的日子里,石隐终究会离她越来越远,远到淡漠。 可她却责怪不了,甚至无法去要求,毕竟,他从不欠自己什么,反倒是自己,欠了他十年相护之恩。 木容忽然惊心的发觉她竟已对石隐如此依赖,依赖到了只觉着会失去,便会这样难受的地步。怎么会这么快?还是说,从前世听他示警,再到他为她而流泪的时候,就已上了心吗? 木容的心乱了。 过了许久,冬姨悄悄推门进来,见木容歪在美人榻上,她轻着手脚上前给木容盖上了锦被,木容一动不动,冬姨只当她是睡了,又将门给细细的关好,小声的交代门外的莲子莲心,莫要大声吵嚷了木容,仔细的听着屋里响动。 木容便一动不动,直躺到了天都慢慢沉了下去,她听着外间隐约有摆饭的声音,又有脚步声到了暖阁门外,门被推开,莲子的声音轻而疑惑: “都睡了将近两个时辰了,竟还是不醒?” 说着,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将手覆上了她额头,木容便是这时候动了动,睁开了眼。 “姑娘醒了?” 木容懒怠说话,仍旧甚是疲累的模样,只仰头去看一旁的窗子: “把窗子开开。” 莲子去将窗子推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木容登时觉着头脑清晰了许多,她往外看,暖阁的窗子正可以遥遥望见那片合欢树林,她抿了抿嘴,忽然发觉,她是这样的想见石隐。 “姑娘,仔细风冷。” 莲子小声提醒,木容点了点头,莲子赶忙合上了窗子,木容这才掀被起身。 伺候着木容洗漱后又换了身家常舒适的衣裳,木容便被扶去了外厅,只看桌上摆着一罐粳米粥,几碟子小菜,并两样点心。 “木宛喜欢吃梅花香饼,把这碟子梅花香饼给吴姨娘送去吧。” 木容胃口仍旧不好,只就着小菜吃了半碗粥便放了碗,却让将那碟子点心送到吴姨娘处。她想起今日午后在新竹苑里,木宛忖着她要去便把兰雪兰霜遣了出去,可见着两个大丫鬟并非心腹。 这些年里,木宛那里伺候的人虽比木容这里好许多,却是更换的极为频繁,每每送去便是十七-八岁的大丫鬟,不过伺候个三两年便放到外院配了人,没有经年累月的相待,也实难养出个交心的奴才,可见着在此事上,木宛尚且不及自己。 用过晚饭,只收拾了收拾,木容便披了斗篷独自往合欢树林去散步,虽说明知石隐不会来,却还是想要往哪里去一去。 如此这般恹恹了三五日,也着实是过了几日太平日子。 可木家却并不清净,因着赵出出面,七少爷和木安的亲事极快定下,对过庚帖选了来年四月的好日子,到如今也不过五个月的时候,苏姨娘自是忙起来未木安置办嫁妆。 依着木宜的例子,木家庶女出门,官中给出置办嫁妆的银子是三千两,陪嫁银子是两千两,余下的只看她生母苏姨娘,愿意贴补多少便多少。 倒是那日后木宁又是跌了大脸面的,听说回去后便病了起来,请医延药似乎不轻,可木宝却是回去后就把自己关在了自己院子里,再没有出来过。梅夫人近来诸事不顺,心境烦恼,也就只有孟家来人议亲的时候才露了一回面。 木容也自从静安侯府回来后便懒怠起来,对什么都没了兴致,只偶尔会去新竹苑同木宛一齐看看那株梅花。饮食上也不周起来,周家送来的那婆子和从苏姨娘处挑出的那媳妇,都是手艺颇好的,见自家主子如此,愈发拿出本领,各色精致饮食送到面前,木容却也不过浅尝辄止,却是时常送了给吴姨娘。 倒是因着木容对吴姨娘的尊重,木宛也肯和她亲近起来,时常打理了针线,做些帕子香囊等物送来,如此,也耗了许多日子过去。 可石隐却再没出现过,就连赵出也是一样,那匣子银票似乎总也还没送到木宛的手中。 这般休养不周的□□日,木容只觉着身子有些发虚起来,这日一早正如往常一般洗漱后用早饭,就见了莲心从外而回。 “大姑娘回简家去了。” 木宜在娘家住了将近一月,简家时常来接也总不肯回去,今日却是一大早就急急的走了。木容筷子顿了顿,觉出些不对来,莲心便又道: “听说昨日大姑爷亲自来接,去到大姑娘房里留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最后却是独自走了,随后大姑娘便神色慌张去了苏姨娘院子里,今日一早便自己收拾行李回了简家。” 木容眉头蹙起,掐算着时间,再过几日便是她十五生辰,前世便是她生辰这一日里,她和木宁一齐出门嫁去了上京云家,随后腊月里,圣上传旨下来要木成文往京中述职,木成文是赶在年下到了上京的,却是在过罢年后,便接了罢黜抄家的旨意。 这个时候似乎也差不多了,简家将消息传给了苏姨娘,苏姨娘便将那些铺子田庄都悄悄变卖,在上京接到旨意前几日里,悄悄离开了木家。 木容点了点头未再做声,却听着院子里忽然来了人: “四姑娘可在?云大人上门来了,老爷让四姑娘往前院去呢!这可是大好事,我听着云大人的意思,仿佛今日是来商量把婚事定下,便要送聘礼入门合庚帖算日子呢!” 第五十五章 木容手中的筷子一下跌在了桌上,却是立刻转身往卧房而去,莲心匆匆跟上,木容却转身将莲心关在了暖阁外: “说我病了。” 莲心一怔,赶忙回头往外,将那正往内来的婆子给拦了住。 木容关了暖阁门后忽然才发现,她将一件太重要的事情给忽略了。 云深需要一个“糟糠”之妻,需要一个能成佳话的佳人,可如今那能做佳话的人却已隐隐有了变做“糟糠”的形势,原本该做“糟糠”的却仍旧好好的,甚至势头愈发的强势,假若她是云深,她也一定要坚守婚约,至少总不会遭人诟病。 她的境况似乎并不太好,如今木宁显然已成不了事,且木安和孟家的亲事已成,如今想必早已将实情相告,那被算计了的孟小姑娘和七少爷未必肯买她的帐,那些传闻总会隐约传出去,木宁的名声,恐怕已然坏了。 木宁显然成不了事了,今日她若到了前院,有木成文在,便必然再无所推脱。 木容拧眉,忽然将暖阁窗子推开,冷风倏然吹进,银丝碳烧的暖融融的暖阁里不过片刻便冷的透心,木容回眼一看架子上那一铜盆的冷水,牙根咬紧,将外裳层层脱了只剩中衣,端起水盆便往身上一泼而下。 “姑娘!” 正是跟进来看的冬姨吓的魂飞魄散,几步跑来将铜盆夺下,可木容浑身上下已然被浇了偷,冬姨登时急的掉泪: “你不要命了!” “冬姨,我就是想要命……我就是想要命……” 木容被冻的瑟瑟发抖,冬姨慌张拿了锦被要裹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再等一下。” 嘴唇已冻的青紫,木容只觉着一阵晕眩头重脚轻,这些日子里饮食不周休养不济,木容身子本就虚了许多,这一盆冷水浇下,又偏站在窗口吹着冷风,不多时便发起热了,咳嗽鼻塞。 冬姨眼见着木容硬抗在窗口,忽然摇摇欲坠起来,赶忙用锦被将她裹住扶到了美人榻上,眼泪就狠狠流了下来: “有什么事,你只说出来,总闷在心里,你是要把冬姨给疼死。” 木容抿嘴一笑,神情已有些迷离。 那婆子被莲心挡回后,不过一刻多钟,就见梁妈妈竟是亲自来了,彼时冬姨已将木容方才举动告知了莲子莲心,此时三人俱是面色凝重,将梁妈妈接进了暖阁里,就见几个炭盆拢着银丝碳,整个暖阁里烧的温暖如春,木容躺在美人榻上,锦被捂的严实,一张脸却是烧的通红的昏睡着,尤自不安,不时的拧眉翻动。 “这是怎么回事?昨日瞧见还好好的!” 梁妈妈一下惊异,转眼便锋利看向冬姨: “哑婆子,你是前院出来的,伺候主子自当愈发用心,怎么把四姑娘伺候的并成这样?” 冬姨登时跪地,却是垂了头一言不发,只是淌泪。 梁妈妈虽觉古怪,可眼下这样也实在没法子,立时交代跟来的婆子去请郎中,她也急急往前院去将此事回禀。 正同云深商议婚事的木成文一听梁妈妈悄悄禀报,双眉蹙起。 “可是四姑娘不愿相见?” 云深见木成文拧眉不语,面色深沉,便是带着忧虑问了一句。 “怎会,只是四丫头却病了。” “四姑娘病了?” 云深登时露出焦急,木成文见他神情便是一笑: “看云大人神色,老夫心中宽慰。” 云深似乎心不在焉,停了半晌后,却忽然提道: “晚生,想见一见四姑娘。” 白皙面庞上有些微羞涩神情,眼神却是坚定,他想见木容。 只是这却不和规矩,可木成文只沉思了一瞬,便是对梁妈妈交代: “你带几个婆子沿途交代,不要在院子里乱撞。也幸好绛月轩在西跨院边上,你便领云大人去一趟吧。” 显然木成文担忧这亲事再出意外,木宁已然不妥,剩下一个木容,总要把云深给拖住,好歹这是三皇子的同僚,眼下在朝中更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 梁妈妈似也觉着不妥,却并没说什么,交代了几个婆子先行入内,约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才领着云深往通门去进了花园。 云深一路无语,只拧眉不知做何思量,梁妈妈沉着脸也不理会,直到进了绛月轩,梁妈妈将院子里正洒扫的危儿叫住,让往内通传,云大人来了。 那危儿一抬眼见了云深,显然被惊吓而住,丢了扫把就往内去,因着木容忽然病倒,冬姨带着莲子莲心都侍奉在内,她跑去一说,冬姨登时面色不好: “老爷这事未免做的过了,哪能让一个外男进姑娘家院子的?即便是定了亲,一日不成亲一日也不该如此。” 可人已在院子里,眼下也由不得接不接。 木容昏昏沉沉,只一听说云深竟来了,早已牙根咬紧,却是伸手攥住了莲心衣裳: “你避着人,往东跨院去,把云大人到我这里的事传过去,务必让三姐知道。” 莲心蹙眉,却一瞬意会,赶忙出门躲在了木容卧房里。 冬姨直等木容点了头,这才往外去接云深,莲子便将一副珠帘拿来挂在了美人榻前。 云深见来了个满面伤痕的妈妈出来接,先是愣怔一下,随后略是低了低头,见那妈妈说话来引,方才放轻了脚步跟随而进。先是入了外厅,继而绕过屏风就见短短一条通道,旁边一扇门,那妈妈推了门请云深进去,幸而尚且不是闺房,木容卧房要去到通道尽头,转弯门里才是。 暖阁不大,云深一入便瞧见一副珠帘,珠帘后美人榻上睡着一人,榻边还坐着个丫鬟侍奉,珠帘这边摆着一张柏木椅子。 “云大人,请坐。” 木容鼻音浓重且沉沉无力,云深一听便是关怀起来: “四姑娘病势凶猛,可否请医延药?” 木容低低咳嗽了一声不再言语,莲子便代为回答: “我们姑娘昨夜里忽然高热,今日一早已去请了郎中。” 云深听后点头,却是有些拘谨,一时沉默住了,暖阁里只偶尔可闻木容的咳嗽声。正是此时,院子里又有声响,玉屏扬声禀说谢郎中到了,这屋中自然是又一阵嘈杂,云深一瞧如此,便只好又避到了一旁,只等木容诊病后再说。 谢郎中是有些年岁的,被自家小童给搀扶了进来,那珠帘已是挂好,便坐在了云深方才做的地方,莲子自然小心将木容的手臂伸过了珠帘,只露了手腕,又用帕子覆上,谢郎中却是蹙眉: “将镯子褪了。” 木容腕上一支羊脂玉镯,莹白透亮,云深眉头一蹙,莲子便已将镯子褪了,谢郎中诊起脉来,半晌道: “瞧着虽凶猛,却也不碍大事,几幅药下去也就疏散了,只是姑娘身子娇弱,要好生保养才是。” 转头写了药方交给冬姨,冬姨自然出去寻了人抓药,又将谢郎中相送出去,一番闹腾,木容便是受不住,狠狠咳嗽了起来。 云深却只站在一旁,听木容咳嗽,莲子慌忙奉茶,却是怎样也压解不下,一声一声搜肠刮肚,云深那眉便是蹙的愈发深去,过得半晌,终究说起话来宽慰: “四姑娘请放心。可当年云深得见姑娘降生第一眼,十几年来心中也总记着,姑娘才是云深的妻,此一份情,断不敢忘怀。周姨临去将姑娘交托于云深,这份信任,云深也不敢辜负。从前错处只请姑娘宽容,于上京时虽将贵府三姑娘错认,却谨遵规矩断没有分毫越雷池行径,三姑娘名声定然不会受损,姑娘大可安心,不必为此烦恼。如今既已明了云深和姑娘的婚约,那些误会也定会和三姑娘解说清楚,断不会令姑娘姐妹因此而有失和睦。云深此一生,定会善待姑娘。” “我听见了,你不必特去寻我了。” 云深话音刚落,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云深回头去看,便见木宁正立在暖阁门外,满面病容,苍白憔悴。云深见是她,一瞬诧异后便冷了眼光,垂头避开: “三姑娘既在此,自然最好。” 木宁面色悲戚欲绝,眼底早已被泪水填满,她目光于珠帘和云深处来回几次,末了终是看向云深: “云郎,你当初,可并不是这样说的。” 云深蹙眉,眼底现出几许厌恶: “姑娘慎行。” “慎行?去岁在上京时云大人怎不慎行?如今却叫我来慎行?当真可笑!” 木宁忽然有些癫狂冷笑,单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几步走到云深跟前,抬手指去,却是浑身发颤,泪水直下,一字未曾说出,云深却是避讳她,只别过脸去,连看也不肯看她一眼。 木宁终是转身而去,却是只到外厅,便听着咚的一声,她竟直直栽倒昏了过去。 正是此时,却见梁妈妈忽然跑了进来,带有几分慌张,便在屏风外传话: “云大人,我家老爷着人传话,静安侯府遇刺,隐先生受了伤,我家老爷处置公务,还请云大人自便。” 珠帘后本正看好戏的木容一听此话,一阵头晕目眩。 第五十六章 暖阁和外厅里两个姑娘忽然昏厥,绛月轩登时乱做一团,云深不好再做停留,只好先随梁妈妈退了出来。倒是去到外厅时,木宁带来的海棠和几个婆子正是慌忙将她扶出去,见了云深,狠狠怨毒一眼看向他,云深只做未曾发觉,便出了东间。 只是行到院子,云深却忽然蹙眉回头来看。 不一样,简直太不一样了,一切都泛着古怪,怎样都说不通。 云深正是蹙眉,却见一个大丫鬟端着药碗从后院过来,往木容卧房急急而去,云深只一眼扫去,登时瞳仁一缩: “丁……” 他骤然一惊中这句话却并没有说出来,只是这一瞬过去后,云深面色忽然几经转变,末了冷冷一笑。 原来如此,这样也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云深径直出了太守府,自有云家马车等在府外,芭蕉一见自家主子出来,立刻搬了凳子扶云深上了马车,马车驶动,云深便交代芭蕉: “即刻着人给三皇子传话,木成文收容罪臣丁怀之子侍妾,果有不轨之心,静安侯石隐刻意隐瞒。” 芭蕉赶忙应是,谁知云深却立刻又道: “罢了,先不必回报,且看看再说,留作得用的时候再用。” 这个时候,他还不该知道那丫鬟的身份才是,倒不必未必而先乱了自己方寸。 难怪他从一入峦安便觉着处处古怪,和从前大不一样,木容更是几次回绝不愿嫁入云家,更是和前世本于明面上并无任何交往的石隐如今便那般亲近熟稔,却原来是有这样的古怪在。 当年混入云家做灶下婢的那女子用菜刀砍伤了木宁,这些,同在云家后宅的木容却是知道的,所以她早早将这人收在了身边,以做臂膀? 云深冷笑,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庞阴测而扭曲。他和石隐的恩怨,如今当真是算也算不清了。 “那边状况如何?” “虽未一击毙命,可那隐先生似乎伤势不轻,若不小心诊治怕会落下残疾。” 云深一笑,面色又舒展开来。他总还是有先机的,毕竟木容比他早去了那三两年,往后的事她便一概不知了。只是总要在三皇子继位前便料理了石隐和赵出,免得将来一味做大,总归还能到了祸及自己满门的地步。 他打从一重生便着意这石隐,可谁知他竟滴水不漏行踪无度,亏得跟着木容这跟线,总算将他牵了出来。前世石隐竟因木容之死而要自己满门陪葬,这笔仇怨,如今便一道来算吧。只是木宁如今却实在不堪大任,尚未出阁,只在太守府里便破败如此境地,实在可弃了。 “回去后让段妈妈大肆采买聘礼物件,对外也要说起我和木家姑娘的亲事已谈妥,极快便要迎娶。” 他总要乱了石隐的马脚才有机可乘,只是终究顾忌着自己名声,到底不敢把四姑娘这名头给挂出去,毕竟他和木宁的事尚且被人传的不清不楚。 云深自坐了马车回了住处,木容却是昏厥后不多久便又醒来,一醒便要起身,却被人一把按在了肩头,又给她将被子盖了回去。 “你要去哪?” 声音清冷如山泉,木容眼底猩红一片抬眼去看,竟是木宛端着药坐在美人榻旁,暖阁里如今只有她姐妹二人,木容登时急迫: “静安侯府……” “听闻静安侯已调动南军护卫府邸,如今滴水不漏,父亲和建安侯都不能入内,你去了又能怎样?” 木容死死攥住锦被: “可有隐先生消息?” 木宛垂眼: “只听说伤势不轻,之后便再没消息传出了。” 木容一瞬惊慌失措,却被木宛扶住肩膀,将药递了来: “你要想知道,总也得养好身子,你这样跑出去病上加病,难道隐先生就能好了?” 木容满心慌乱,可木宛说的却是没错,便接过一碗一口灌下,木宛看她如此,忽然一笑: “四姐是何时开始对隐先生上心如此?” 一句点醒,木容登时怔住。她一直以为自己更多的不过是依附而已,从石隐身上求得保护求得仗持,可如今只一闻听他受伤的消息便是如此无法自持的担忧慌乱,她似乎漏掉了些什么。 木宛见她如此,便只笑了笑,可笑里终究带了几分落寞,不知是为木容还是为自己。 静安侯府遇刺的消息将整个峦安搅的一片糟乱,木成文作为峦安太守却令治安如此之差,令城中侯爵府邸遇刺,更是险些伤人性命,罪责不轻,自是慌张弥补四下查探捉拿刺客。而峦安城中各处官员等人也均是遣人前往探望,却都被南军一一挡在门外,消息一概封锁不放。 不同于外间,静安侯府这小宅子里,如今却是宁静的很。 “骨头都被砍裂了,要不仔细将养,恐怕这条手臂往后都废了。” 赵出仔细看过石隐肩头伤势后,满是凝重,石隐却只闭眼,烟白色衣裳上血迹斑斑,面色也因失血而有些苍白。 “云深一早便去拜访木太守府,想来就是要给自己一个推托之词。” 他忽然开口,语调无力,赵出听后嗤笑: “这厮一贯阴晦,惯爱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和三皇子交好不也是因着总出些阴损招数得了好处,才得了三皇子看重。” 只是一转念,又有些不明白: “前些日子便觉着异动,足足等了这几天,今早总算动了手,可我却不明白,这厮为何从年初便忽然对咱们这样上心?这一回也本是先动身往峦安来,却是出了上京后便停了下来,直等我们出发后一路尾随在后,不知他到底安了什么心思。” 石隐蹙眉,他也想不通,可云深这人明面霁月风光,却实在是个阴私狡猾之人,或许有怎样他们不知的内情,也或许单纯只为夺宠。毕竟三皇子如今最有望得储,他和赵出还有自己又偏偏都是三皇子看重之人。 “查了许久,也查不出纰漏,着实是在陆大儒处求学同三皇子相识,其后科举也未见三皇子为他动手脚,确实是凭着本事得了三甲。” 赵出左思右想,却见石隐露出疲态,他思量了一番还是小心开口: “听说云深今日入木家是要将和四姑娘的婚事定下婚期,出府后云家的女人又开始四下采买聘礼所用之物,看来这一回,是定下的差不多了。” 石隐忽而觉着心头一颤,蹙起眉头。 她分明说绝不嫁去云家,可如今竟是松口?亦或者,是被木成文逼迫? “那就也放出风声去,是云大人和木家三姑娘的亲事。” 他连眼都没睁开,便淡淡说了一句,语气霸道,却终究还带了些微不快又酸涩的味道,赵出失笑: “你也学坏了。” 只是云深在京时,到底传出的所谓佳话,也是他和木家三姑娘的。 “这几日不要乱动,只安心休养,我已悄悄传书给洺师叔,你这伤,还须得他来治。” 伤筋动骨,总要小心为上,石隐这条手臂若真出了意外,恐怕谁都无法善终。云深此举,实在无异于掘虎须。 只是此时倒是也能趁乱将他自己的事也好生料理一番了。 石隐早已服药止血,赵出特在药中放了安眠之物来为他镇痛,此时石隐便是昏昏入睡,赵出从屋内出来,唤了个小厮回了自己卧房,让那小厮为他处置身上几处伤,随后换了身干净衣裳,一指桌上摆着的一个小木匣子: “你悄悄往木太守府一趟,寻他府中的五姑娘,将这匣子和那封信亲自交在她手上。” 那小厮应声,随即拿了东西便退去,脚步竟是极为轻快。 赵出随即坐回书案旁,执笔而起,极快写了一封书信,封好后点了一支红蜡,滴了蜡油在信封处,随即从腰间取下一枚挂坠,便在尚未凝固的蜡油上按下一戳,一个猛虎之形跃然于上。他出了书房招来一人,将信交在手上: “加急,直送上清殿给圣上。” 那人应声亦是极快便消失不见,赵出立在院中,眼神愈发的冷冽起来。 “隐先生卧房四周仔细埋伏保护,若再出意外,提头来见。” 赵出对门外站着的几个兵士发话,那兵士即刻垂头应是,赵出转身便又进了书房。他们总还是低估了云深,不想他竟能招来几个行动古怪之人,加之暗卫数人,十几个人总占了上风,可见到底是对他们师兄弟二人起了杀心,下了大本钱出手。他战场上广阔惯了,却不想竟被人身后暗算,亏得石隐以身来挡救了他命。 他只告知传信将洺师叔叫来治伤,可他却没敢明言告知石隐,他将那些人,又都悄悄的召回身边了。 万里江山无限好,可也总该拨乱反正才是。 第五十七章 南军把守的静安侯府滴水不漏,八-九日的功夫里也只有前日放进了一个自称是被请来的神医,余者不论是峦安太守木成文还是建安侯府孟侯爷,一概都未曾放入。 没有消息,木容愈发的心焦,那所谓神医的入府也让她更是心慌,石隐的伤或许果然不轻,否则怎会劳动神医大驾? 这些日子里太守府中也并不安宁,木成文自是日日前往府衙,不是督办查案捉拿刺客,便是数度自省,生怕此事传到上京引来帝王责难。东跨院里木宁自那日去后大病一场,性情竟也变了,将前来探望的木宜一个茶盏丢去砸伤了头脸,听闻鲜血淋漓将也在屋中探望的芳姨娘给惊的险些再动胎气,伤的不轻到底额头留了伤疤。 梅夫人慌乱,却只为着木宁,连句安抚的话都未曾给木宜,木宜自觉委屈,木宵更是恼怒不堪,竟是在外置办了个小院子,将木宜给接了出去,一概从前上京来带的奴仆一个不剩尽带了去,可这些年里太守府中伺候的人却是一个不要,就连秋月,也一并留在了前院里。 瞧这样子,似乎要和太守府划清干戈似的,如此木宁的名声在外又多了暴戾一条,直将梅夫人气的大骂她兄妹二人没良心。 却是没几日,境况忽然急转而下,原本外间传扬上京前来的云大人和木家姑娘亲事已定不日将成亲的消息,忽然愈发确切了起来,竟是直指木家三姑娘木宁,木宁虽不明就里,可这传闻到耳,到底心思又回转活泛,只是几次派人往云深所居的客栈约见,一概被退了回来。 这西跨院里自不必说了,木容心焦,病势虽渐渐好转,却是一味的心神不宁。莲子日日往苏姨娘处悄悄打探,她这些日子里只一味的关起门来忙碌,召她铺子田庄的管事见面,似乎在清算盈余。往年只在年底清算,如今虽也算是年底,可到底还差了些日子。 木容忖着,苏姨娘大约是要趁着清算盈余的空当,是把这些铺子都结算结算,好打总出手给了旁人,毕竟她要风声不显的离了木家,免被抄家累及,总不好把铺子还留着,不如换做银钱携带。 倒是个好时机。 可她觉着的好时机,竟是一大半觉着能以此而探探石隐的消息。 “寻个空当往周家去一趟,和青梅说一句苏姨娘近日大约要打总出手手中的铺子,是个绝好的时机讨要回来。旁人若问,就只说是找舅母表哥相询静安侯府的消息。” 木容转眼交代给了莲心,她这里如今各项清晰,冬姨照管院子,几个不明来历的都多加注意,莲子打探府中消息,莲心同外接洽。 莲心方才应声出去,便见着木宛同她错身而入,面上极为清冷,又带了几分被嘲弄后的恼怒,木容只垂眼一瞧她手中拿了个匣子,登时也就明白了。 自静安侯府出事那日她来过一趟后,这些日子里是再未踏足,今日还是第一回登门。 “静安侯当初托我送来,我没接,如今自然也不好替你去退回。” 没等木宛说明,木容便先行告知了她,木宛眉尖一蹙,带了几分隐怒坐下。 赵出令了个人神鬼不知的进了西跨院,静安侯府出事当日晚便将这东西交在了自己手中,尚有一封信笺,短短几句,先是致歉,又说弥补,最后便是讨要,讨要那荷包里从前装着的东西。 本也该退还,只是一看那满匣子的银票,木宛就觉着气息翻涌。她即便过的再落魄穷酸,却也不是个能拿钱被买去婚约的人。只是恼怒过后却又不禁深思,赵出孤子出身,一穷二白,拜在石远门下为徒,后征战沙场多年,及至今年回朝,圣上封爵赏赐才算有了家底,可到底是将才起家,恐怕手中现钱并不会有多少,这六千两,大约已是全数了。 倒是听说那隐先生从前便有许多经营,前番静安侯府给木容的赏赐,大约均是出自隐先生手笔。 赵出这份拿出全数身家弥补的行径足以说明他心底的愧疚和他并非无情之人,只这不是无情的人,世间却最是难得。 木容看木宛一味拧眉深思,便垂了眼: “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同你一齐去一趟侯府,你亲自交还吧。” 木宛一怔,要见赵出,她忽然有些慌张。 只是她姐妹二人于绛月轩中为着这些而怅然,却似乎没想起,今日竟是个黄道吉日。 每日都形色匆忙的木成文今日也罕见留在前院里,似乎在等人。 果然巳时一刻,云深领着云家管事和梁妈妈一同递了拜帖进来,木成文于小厅里见了,云深亲自毕恭毕敬将一封礼单奉上,木成文接了,随手从梁妈妈手中抽出了提早预备好的木容的庚帖,递了过去。 “合算好日子后尽快告知一声,我们也好准备。” 他交代了几句给云深,云深笑应了,告罪归期在即,于礼上难免粗疏了些。 木成文也不计较,闲谈几句后云深自知木成文眼下忙碌,便也告退。木成文待他去后,便交代了梁妈妈: “此事不要传到后院去,一点风声也不能漏。” “老爷预备将此事瞒住?” 梁妈妈有些惊异,这般大事怎能是可以瞒住的?木成文却是蹙眉: “我瞧着四丫头近来忤逆的很,三丫头一颗心又都在此事上,再闹将下去,恐怕就把云家的亲事给闹丢了,不如这样不声不响,只等云家来娶时,四丫头不得不上花轿。” “那三姑娘……” “三丫头要是有本事能让云家一并来娶,自然最好。” 木成文将礼单收起亲自放好,满眼的凉薄。 只是云深却偏偏同他所想不同,出了木府后上了马车,嘴角继续惬意浅笑: “把木家收下聘礼的消息传扬出去。” 旁人不知,石隐莫非不清他此行到底求娶的到底是谁?他就要看看这消息一出,石隐还能否安心躲在静安侯府,他总要寻个机会早些将他料理,免得将来危及自己。 芭蕉应了是,自然只等回去便施展开来,只是还没等他回到客栈,静安侯府里该知道的,也都尽是知道了。 石隐面色铁青,一位面皮白皙极是儒雅的中年男子正给他肩伤换药,对面坐着的赵出说着话也不禁往他伤处看了几回。 “木家收了?” “不仅收了,还将木四的庚帖交了出去。” 石隐眼底一瞬冷冷杀气: “把庚帖拿走。” 赵出挑眉: “这若是木四自己心甘情愿呢?毕竟云深看去各样总也算是个良配,如今又没了旁人作梗。” 石隐牙根紧挫,木容从前只说不能也不愿嫁去云家,或许也有可能是因着木三的搅局,她不愿和嫡姐共侍一夫,可如今木三显然颓势无法再争,难免她心便活泛了,顺应了此事。只如此,石隐愈发的觉着心头火起。若没觉出有希望时或许尚可平和对待,可如今这样,便再也难以自持。 “不管!” 极为蛮横,为他治伤的人也不禁失笑: “这木四可是师兄临去时交托的那小丫头?” 赵出含笑点头,那人登时露出会意。 石隐自幼被众人保护,隐匿而居,同外界少有接连,心中又总有事情惦记不能安心,虽说如今年已二十四,可于男女上却从未分心,再多绝色的女子也不过过眼而忘。只这木家的小丫头,却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多加看顾,自小到大,如今将近十五年,时光总是醉人的,恐怕这份情意便是石隐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时候,便早已深埋于心了。 只是难得,难得他肯动了心思。 “师叔,伤情如何?” 赵出终究没能忍住,洺师叔将棉布裹好了伤,边是擦手边点头叹息: “总也算保住了,你们也着实不当心,怎么就能如此?” 难免责难几句,赵出蹙眉自省: “料到他要出手,没料到会如此出手,也实在是思虑不周。” 正说着,外面便有小厮来报: “周少爷来了。” 却是木容的话还没传到青梅那里,周景炎便已得了消息,苏姨娘早已悄悄令人往外打探,要出手她手中的铺子田庄,周景炎前来正是商议此事。 木容心焦如火,只着意着静安侯府,这又难熬的过去了两日,却是这日不过早饭罢,莲心便来报说青梅姑娘来了。 青梅自说周少夫人许久不见木容,很是想念,便要接了家去聚上一日,木容只一听这消息却是先怔忪了住,过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来,霍然起身后竟手足无措起来,还未换出门的衣裳就要随青梅去,被冬姨死死拉住哭笑不得。 木容自觉失态,正是发窘,谁知前院里梁妈妈竟也急急而来,一瞧木容尚在小厅,长出了一口气。 “老爷听说姑娘要出门往周家去,特遣我来和姑娘交代几句。” 说着话便上前来,竟是拉着木容转了屏风进了内屋。 “老爷说周少爷和静安侯隐先生交好,让姑娘到周家后打探打探静安侯府的消息。” 木容蹙眉,心下厌恶死死压住,也不愿和梁妈妈再多说,唤了莲子莲心进来伺候着换了衣裳,便急急出来,只是走到半路,却是忽然想起,转身又往新竹苑去了。 不多时,却是引着木宛一同出了门。 周家的车将姐妹两个一同接进了周家,同上回一般,将木容木宛引去了二进,却是将众人安顿住,只将木容从偏门引出,转身从小弄堂里直接又进了静安侯府的偏门。 木容恨不能足下生风,径直随着青梅进了侯府便往三进里去,青梅只在三进垂花门外停了,木容迈步而进,就见院子里一株木棉树下,石隐同赵出周景炎三人环立,只着了一身单薄衣衫,不知说了什么,嘴角勾出清浅弧度,那一身烟白色,在木容眼底渐渐化开。 第五十八章 木容忽然间就觉着心里涨的满满的,满的让她鼻尖发酸眼里生涩,三人听见脚步声,便是都回头来看,周景炎一笑: “表妹来了。” 石隐却是一眼后敛去嘴角笑意,甚至带着冷意回过头。 木容心一颤,觉出石隐神情中古怪,再看一旁赵出,忽然就想起那日赵出所说,一瞬只觉苦涩,却仍是先进了院子对赵出行了一礼: “听闻侯爷讨要过往之物,如今我带来放在周府,还请侯爷过去拿吧。” 赵出还当是她想要私下同石隐交谈,便是对周景炎笑道: “如此,周兄便领我往贵府去吧。” 两人极为干脆便转身出了二进,青梅自是随了周景炎一道而去,一时间三进这院子里,也就只剩了木容和石隐二人。 石隐不做声,两人间氛围凝滞,木容上下将石隐又打量一遍,只在肩头瞥见隐约隆起,似乎是裹伤的棉布,眼光最终就落在了那里。 “先生,无碍吧?” 她小心问了一句,石隐垂了眼,顿了顿后方才淡淡回了一句: “无碍。” “那就好。” 木容勉强一笑,石隐却再不接话,木容愈发觉出心中难受,她的担忧原来果然成真,于是垂了头,难免露出几分落魄来。 石隐回头去看时便见了她这般模样,只一想起云深送入木家的聘礼和木家交出的她的庚帖,就觉着手里不住的发烫,便伸了手过去。 木容见他忽然伸手过来,心中一喜,只是抬眼去看,却见他手中一个红封,不明所以接了在手,翻弄了几下打开来看,登时一惊: “这是……我的庚帖?” 这上扬语调登时令石隐明白,神情倏然间便缓和了过来。 “前几日云深送聘礼入太守府,木大人亲手将这封庚帖交予了云深。” 木容一惊后心中冷笑,真是好个父亲,竟要卖女儿来求取利益。只是一想石隐方才那疏冷神情和现下这般,莫非石隐以为是她愿意收了聘礼给了庚帖?她心中一动生出了几分试探之心,拿着庚帖便露了几分愁思: “我父亲既将庚帖都给了云家,想来这场婚事他势在必行,那隐先生又是为什么要悄悄从云大人那里拿回庚帖?” 她带有些小心翼翼,却万分害怕他说只是因为她曾说过不愿嫁他才出手帮她。 自木宛那日一问后她才恍然想起,从前世到今生,她深刻记得的那些人,或同她血海深仇,或为保她而丧命,总也和她有着深到化不开的关联。 可唯独石隐,长久的几十年里也只仓促的见过几面而已,却是总也萦绕心头。似乎在她临去前那一面,他的泪水是滴进了她的心里。 只是如今方才不过明白心意,却又饱尝畏惧失去的恐慌。 石隐只看她拿着那庚帖,神情又渐渐冷去: “只看你心意。” 木容只想激他一句若她改了心思愿入云家了他是否肯助她一臂之力?可话到口边她却还是没敢说,怕他一句应承她就再没了退路。 心里百感交集,从遇刺那日起就没安下的心,怕他因自己是木家女的身份而也退避三舍的担忧再也压不住,抬手将庚帖撕了一个粉碎,眼泪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可却仍旧一句不提。 石隐只是静默看她这一番忽然发作,眼光随那些碎片落了地。 “你将庚帖撕了,要拿什么还回去?” 一听他还要将庚帖再送回,木容一颗心碎的好比地上的庚帖。 “那就请先生再制一封送回吧!” 言语中带有几分赌气,石隐垂眼,从袖中又抽出一个红封来,递在了木容跟前: “那就换这个吧。” 无波无澜的声音,却衬着木容心底的翻腾,几经气息不稳,她回身意欲将这红封也撕了粉碎,却是伸手的空当里,石隐手往回一收避开了去。 “你再撕了,可就没有了。” 他说着将红封打开,伸去了正是悲愤的木容跟前,木容只扫过一眼,却是登时怔住。 同样的年月,同样的日子,只是那时辰却比木容早了一个时辰。 “这封庚帖,你觉着怎样?” 他仍旧波澜不惊,木容心底却是忽然拨云见日,难以抑制的嘴角一扬,只是眼神终究还有黯淡,却算是平和了心境: “就这封吧。” 他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用木宁的庚帖替换了自己的庚帖再悄悄送回。 石隐点头,将庚帖收了回去,木容只看他一举一动,石隐却是再无他话。她的心虽说因庚帖之事已放下了许多,可在于他是否在意她木家女身份上头,却仍旧不安。 几回欲言又止,她还是不敢问。怕他说了和赵出一样的答案,她就再没有回寰余地。 终究几分落魄。 石隐去看她时就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他知道她在为什么不安心,从那日和赵出提起木宛后。 他和赵出却终究还是不同,或出而成龙,或隐而遁世。他若成龙,她可一同睥睨天下,他若遁世,她自也可以随他远走天涯。只是那些话如今却都不能和她说起,不仅是因为现如今她心意到底如何无法深知,也或许只是因为不愿去云家退而求其次选了自己。 最重要的却是因为在一切明朗之前,她总还是不知道为好,否则只怕惹祸上身。 “我还有事要做,先送你回周家吧。” 石隐自觉再看她如此下去只怕会忍不住实言相告,只好先把她送走。 木容心里虽还有些不足,却还是点了头,庚帖被取出自然也须得快些送回,否则若被云深发觉,恐怕就不好运作下去。今日里也总算趁了一半的心愿,至少得知他已无碍。 只是木容却未曾告知石隐,周家里等着的可不仅是赵出的那颗珠子,而是木宛那个人。 周景炎和赵出是一前一后进了周家的,周景炎先一步见着院中立着个女子时,便立刻回头: “我忽然想起布庄有事,趁着功夫先去料理料理。” 说罢竟是急匆匆转身又从偏门出去了。 赵出不明所以,只一进院中便见着里面站了一个少女,闻听脚步而回头来看,赵出登时愣怔而住。 赭色斗篷下一身藕荷色衣裳,这少女眉眼清浅精巧雅致气度出众,世间少有容色,眼下一看他,却是眉尖倏然一蹙,便别过了眼去。 虽是四年未见,她从一个瘦弱女童蜕变至如今豆蔻聘婷,这眉眼间的气度却仍旧有几分相似,赵出终究却被这一眼惊了心,却是极快收了心思侧过身去,以作避讳: “五姑娘。” 木宛原想木容大约会先行探探,再将她唤去见赵出,却不防备赵出竟是骤然到了周家来,面颊微微浮现窘意,听他认出了自己,便将隐于斗篷中手里拿着的匣子递了过去。 赵出侧眼一看,眉头一蹙,却是没有伸手去接。 “侯爷不必如此,拿全数身家买一个弥补。” 木宛话中清冷带有嘲讽,只是此事赵出自觉终究是自己不对在先,少不得忍耐宽解: “当年事出突然,并非有心。姑娘也大可安心,所知者并无几人,姑娘将来不论如何婚配,都并无妨害。这银钱……只当买赵出一个心安。” “我又凭什么要让侯爷安心?” 木宛听罢,却只是冷笑一声。 赵出发觉木宛竟是个倔强之人,这些年里虽只是偶然进出木家,可到底也是略有知晓,这位五姑娘向来也过的并不宽松,只是即便如此,她竟也不肯收下这些银票。 可赵出也是打定了主意,也不肯接,一时间二人僵持起来,木宛自觉如此实在不妥,又思量着赵出总也还会再索要那颗珠子,若到那时未免无趣,便冷了脸将匣子放在了石桌上: “如此,就用这六千两买下侯爷这颗珠子,只当买一个念想。” 她学赵出,却再没给赵出说话的机会,放了匣子便转身离去,二进垂花门外候着的莲子莲心见她出来,赶忙跟上前去。 赵出看她背影渐渐走远,便低头去看那匣子。倒实在是个清奇的姑娘,若非木家女,或许果然能生出一段情缘来,只是可惜,她终究是木家女。他不能为一个女子而被木成文那样血蛭一般的人物给缠上,更不能让圣上和三皇子此时对他生出丝毫不满嫌隙,他还有大把的事要去做。 赵出将匣子拿起,早已被冷风吹的冰凉的匣子,他却手指摩挲,竟觉出了她手中的温度。 当年那个只穿着浅浅青绿色肚兜的瘦弱少女,眼底的惊异畏惧,咬住嘴唇不敢声张却又不甘心的死死盯住他。 终究是他对不起她。 石隐将木容又送回了周家,随后同赵出便一齐又回了静安侯府。木容一见赵出手中的匣子,自然明了今日里总也算是木宛占了上风。虽说事都已办完,可到底青梅去接时是说了周少夫人想念木容,要接了家来叙上一日,眼下就回未免露了马脚,便只好同木宛留在了周家。 周少夫人仍旧小佛堂里念经吃素,便由着青梅张罗照料她姐妹二人,自在周家用了午膳。木容打得一手好络子,前番借机也送有给了周家,午膳后青梅便烦请她帮着打几根络子,木宛总也无事,便也一旁相帮,足足到得酉时二刻天都黑了下来,又在周家用了晚膳,却仍旧未见周景炎回来。 姐妹二人用罢晚膳便由青梅送了出来,只是作别周家出门后,只拐过了这道街,马车却是忽然停了下来。 尚未发问,却听外间有人骑马到得车窗边: “四姑娘?” 木容面色微微一变,这声音,正是云深。 第五十九章 虽说眼下天已黑了,冬日里街上也并无往来行人,可云深这般当街拦车还是让木容心头很是恼怒。半晌无言后,她递了眼色给莲子,那莲子会意,便凑到了窗口: “外间是谁?怎么这时拦住我们姑娘回家马车?” 云深一听木容令个大丫鬟答话,便是蹙眉: “在下云深,有话想同四姑娘说。” “云大人有什么话和我们姑娘说?听闻云大人是和我们府上三姑娘已然到了要送聘礼的地步,怎么天黑夜静的拦了我们四姑娘的马车要和我们四姑娘说话?这传扬出去恐怕不妥吧?” 莲子只拿如今外界传闻去堵云深口,云深听到此处不免恼火,他放出的风声被石隐搅的面目全非。 “传闻归传闻,事情如何旁人不知,四姑娘心中却是清楚的。” “我们姑娘不清楚!” 莲子一向口齿伶俐,加之这云深一贯游走于木宁木容之间,早已令莲子瞧着不爽快,眼下得了木容首肯,自然是要出一口气的。 云深虽是个暗地里不拘下流手段的,可明面上却总是装个君子,何时遇到过这样搅缠不清的女子?接连被堵了几次,耐性便被磨去了七分,不在理会莲子: “四姑娘终究同云某已然定亲,眼下这般私会旁人至晚,终究不妥,还请四姑娘顾及你我脸面,莫再有此行径。” 他冷了声调,此行却仍旧是为着扰乱木容石隐心志。莲子却是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便立刻又对了上: “云大人这是什么话?即便眼下将要和我们府上三姑娘婚配,勉强算是我们姑娘的姐夫,可难不成我们姑娘要往外祖家走动,还要姐夫点头不成?云大人实在逾了!” 莲子冷笑嘲讽,木容木宛两个实在忍不住便抿嘴轻笑,她这性子还真是指个地界儿就能捅个窟窿出来。 马车外云深早已被讽的面色僵硬,莲子见他半晌不再做声,便扬声道: “云大人若无旁事,还是放我们姑娘安生回府为好,否则此事若被三姑娘发觉,恐怕云大人也不好交代。” 说罢也不等云深出声,便伸手拍了车辕指使马车前行。难得云深能在木容手中吃瘪,木容心下莫提有多痛快,待走出许久估摸着快到太守府时候,木容抬手将车帘撩了缝隙往外去看,却见着另一架马车越过她们,正在木府东跨院偏门外停了下来。 那马车款式竟是同她们乘坐这架一般无二,瞧去也像是周家的马车,木容便略是探头往外看去,只见马车上下来的,竟是木宝。 木容只当眼花,却是连眉梢都登时撩起。只是硬耐着,也未在木宛跟前露了分毫,只等到了西跨院偏门里下了车,给了赏钱,周家的马车自去了,木容木宛姐妹二人也就进了西跨院,各自回了自家院子。 木容却是一路沉思。自木宝被吓,她性情就变了起来,只是胆小,偶然出门也总带有畏惧,从那日木安将她们姐妹一众叫到一处,将木宁的事都抖落开后,听说木宝愈发的将自己关了起来,每日只于梅夫人请安坐上半刻,却是从未去探过木宁。 今日里,她却是坐了周家的马车回来。 木容百思不得其解。 “得空往芳姨娘处问问,木宝近来怎么同周家相熟了起来。” 临寝前,木容交代了莲心一句。莲心应声,可为她掖好了被角却没急着离去,木容本已闭了眼,觉出莲心只站在自己床边上没有去,便明白终于到时候了。 她等这个机会要莲心交出底来,已然等的时候不短了,于是她拍了拍床沿示意莲心坐下: “有什么就说吧。” 莲心思忖了半晌: “虽说那位云大人如今看来果非良配,可姑娘又为什么早在云大人尚未来峦安时就已露出不愿要这门亲事的念头?” 这疑心恐怕不止是莲心,就连莲子也是早有此心,却是从没问过。木容于黑暗中抿嘴一笑: “你在上京时大约就该听说过,青端郡主褚靖贞,当年在云大人初入上京时,便是一见倾心,即便抛开三姐,他的身边也绝不清净。更何况那位云夫人又是出了名的势利,恐怕除了褚靖贞,谁也入不了她的眼去做她的儿媳。” 莲心却是一听木容提起她在上京时就已脸色一变,垂下头去: “原来姑娘知道了。” 难怪木容肯信她,却原来是早已查清了她的底细。 “于我而言,不过是几支银簪的事,你若好,自留在身旁,你若不好,随便寻个由头打发出去也就是了。你身上的秘密终归比我要多的多,我自然不必担心你会在外露出口舌来。” 莲心只听她那一句身上的秘密,不免苦笑,木容却静默下去,直等着莲心缓和了心境回了她话: “那姑娘大约也看出,我从一开始就不愿姑娘弃了云家这婚事,为的,也是不想让三姑娘如愿!” 她虽尽力克制,可语调中仍旧难掩恨意,木容抿嘴: “木宁一贯假做清高,内里却又是个妄图攀附富贵的,她和云大人,其实再般配不过。况且有褚靖贞和云夫人在,你大可放心,她入了云家也必不会有好日子过,你的心愿也总能趁上一半。” 木容直点出她对木宁的恨意,却只字不提缘故,这些日子她为婢侍奉在木容身边,自觉木容是个聪明又宽和对待自己奴婢的人,从前她只觉着瞧出木容和木宁并不和睦,便想要借了木容来报复,可一来二往,也终究和木容生出了主仆情分。 “丁家还未败事前,即便不是很得圣宠,却也有个从二品的职摆在那里,谁也不敢小瞧了去。那年梅左相生辰,老爷和大少爷前往贺寿,却不想竟遇见了梅夫人和三姑娘。” 一提起往事,莲心嘴角便挂上那分凉薄冷笑: “本该回避,可三姑娘却偏偏不肯,她邀约大少爷去到梅家花园,一路同大少爷品谈诗词歌赋。大少爷在上京是出了名读书读迂了的人,寻常闺秀从不入眼,却被三姑娘给缠上,几次三番后,大少爷就动了心,要夫人趁在梅夫人回峦安前将亲事定下。” 木容却是忽然有些惊心,她没想过这丁家少爷竟是和木宁有婚约的人。 “只是亲事刚一定下,夫人还未来得及相告亲友,丁家忽然就坏了事,老爷被罢官抄家,那梅夫人更是领着三姑娘匆匆回了峦安。随后在遣返回原籍的路上,几房姨娘都逃散了,老爷也忽然病没了,只剩了我服侍着夫人和大少爷回了老家,只靠着祖上留下的一些田产度日。只是不出半年,夫人也终究郁郁而去。今年初,大少爷算着三姑娘该到了及笄的时候,就变卖了田产领着我到峦安来议亲。” 莲心的声音有些悠远,往下便再没说起。可木容也隐约能够猜出,这丁少爷必是动了心思的,否则当初不会把莲心的名字也都改做了慕宁,只是他到了峦安来,整个木家却都连丁点消息都未曾风闻,那丁家少爷就被歹人打死在了客栈里,直到如今都还没有任何人知晓木宁在上京同丁家定过亲的事。 这其中内情,可想而知。 木容却实在没想到木宁如今竟是如此心狠手辣,对于曾经花前月下盟誓婚约的人,也能痛下杀手。只是莲心作为一个婢女,旧主人家既已都没了,她自然是恢复自由身,肯为旧主安葬已然是忠心,可她却豁了性命也要为丁少爷报仇。 木容忽然想起那时赵妈妈的一句话,她说莲心身段看去分明是个已经人事的妇人而非姑娘,如此看来,莲心或许如同如今的秋月一般是丁少爷的通房丫鬟,对于丁少爷的情分自然也是非比寻常的。若是如此,似乎也说得通了。 “不必心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木容沉沉说得这一句,这句话是告诉莲心的,也是告诉自己的。她和木宁母女的仇恨,只比莲心要深上更多。 接下来倒是静安侯府渐渐放了消息出来,自木容去过周家一回后,木成文再递拜帖,赵出也放了他入府去,只是木成文从侯府回来后就一直有些慌张,似乎他见到的石隐,伤势颇为严重。而东跨院里芳草也传了话来,竟是称私下试探许久,那木宝是和周家从无往来的。 可从无往来怎会夜黑之后乘着周家马车回来?她是有心隐瞒,还是果然并不知那是周家的马车? 苏姨娘那里却是安静了下来,不再召各处管事,木安也自亲事定下后便在屋中安生绣嫁妆,轻易不肯出门。倒是大少爷木宏却忽然忙碌了起来,日日往各处的铺子前去,连大少夫人方氏也很少出门了。 足足又过了四五日,木容还没等来云深合算好庚帖的消息,上京却忽然传来了旨意。 第六十章 来传旨的,是赵出。 也没有明黄的圣旨,只是一道口谕。 木容甚至都没遣人往前院去打探,这消息就如同鸟儿一般不过半刻钟就传遍了太守府。 圣上的口谕不仅是要木成文赶在年前入京,更是已然封了新的峦安太守,听闻那新太守似乎都已快到峦安,可这消息竟被瞒的风声不漏,一直等到赵出前来宣旨。 这般行径在木成文看来再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从前年丁家因着什么旧事被炒家罢官开始,这二三年里虽不算密集,却总也没停过会有些官员落马,最高二品,最低六品,从上京到地方,而这些人虽说一贯勤恳,却总有一样通病,便是在圣上当年夺储时并未站在圣上一派系中,更有些甚至是当初反王二殿下拥趸中的旁支。 木成文思及此不仅浑身乱颤,他的恩师,当年追随的正是二殿下,当初新帝继位,他的恩师抄家处斩,同旁的几个二殿下派系中的大臣是被一齐被悬尸刑场,和二殿下一起。他因拜在门下时候尚短,又是派了外任出来,当年实在算是逃过一劫。 他小心翼翼二十年,莫非是如今真再躲不过? 赵出走后木成文足足将自己关在书房半个多时辰,随后便遣了人往云深处询问可否合好庚帖定下日子,随后又令梁妈妈往西跨院去,让木容去周家走一趟,请周景炎相帮去静安侯处探听一番。 他用了请字。 木容冷冷一笑。 却没推脱,当着梁妈妈的面先遣了莲心往周家送了帖子,再将几样精致点心和新打的几条络子送去,说去陪着舅母一道午膳。梁妈妈一见木容如此,这才放了些心,可在木容那里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咬着牙走了。 “这梁妈妈还算是有几分良心的。” 冬姨瞧着梁妈妈模样,猜她大约是为木成文收了云深聘礼又交出了木容庚帖的事,木容也只笑笑,肯对她有一分好的人,她自然都会善待。 这边等着莲心传话回来再出门,可东跨院里,木宝却是收拾停当,报说给了梅夫人,要往外面去逛逛买些脂粉钗环,梅夫人觉着木宝这几日里忽然又开朗起来,自然欢欣不已,又令鸾姑送了张银票过去,交代跟着的人小心护卫木宝。 木宝却是果然不大一样,虽才十二岁,可此时面上却浮着几分不同于往常的娇艳羞涩,眼底更是掩不住的欢喜。得了鸾姑带来的话,就领着两个贴身丫鬟往偏门处去。 只是走到半路上就见那株如今已是光秃的桃树下,石凳上坐着木宁,身后站着海棠。 木宝倏然冷了神色,别过眼去便要越过她,木宁却是抬眼一看木宝一声不响就走过,忽然出了声: “连宝儿也不要姐姐了吗?” 声音凄凉憔悴,木宝顿住脚步,心底终究不忍。 “是三姐贪心不足,这太守府里,谁还能越过三姐去?三姐是嫡长女,却偏偏生了那么多事去害那些人。” 木宝没回头,面上话里均是疏冷。木宁听后一怔,却是嘲讽一笑: “是没人能越过我去了,可我们府里却实在是古怪的,嫡女想要什么都得自己争,庶女却是被人捧着送到跟前。” 她在说木宜木安的婚事,大把的陪嫁,更是在说云深,木容似乎明摆不想要,而她想要的紧,却费尽心机也得不到。 “三姐太自降身份了,和那些人计较什么?虽是一父同生,可到底嫡庶有别,高兴了是姐妹,不高兴了就当她是半个奴婢,你和那些奴婢争抢什么?还使出那些下作手段,你这样,和那些低贱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大度一些,手一松给她们个好前程,乐得要个好名声,三姐如今这样又算得什么?” 木宝终究被木宁的事给刺了心,说了这些再不等木宁张口,迈步也就去了。 木宁瞧着木宝渐远的背影,眼神冷了下去。海棠满是心疼的看着自家主子,这些日子始终缠绵病榻,睡不安稳又饮食不周,眼瞧着好好一个姑娘就这样瘦弱憔悴下去。 “父亲今日又让人去催云大人,看合算好庚帖定下日子了没。” 木宁忽然没头脑说了这一句,眼神缥缈如同无物,却是眉尖忽而一蹙,泪水盈盈而落: “海棠,他在上京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邀我去京郊踏青,怕我被山路硌了脚,是抱着我走过那段路的。他还说,一定会善待我,让我一世无忧……可怎么还没过一年,就都变了呢?” 海棠不知要说什么,却被她的模样疼的也哽咽落泪。 木宁却是忽然想起那日云深令郎中带来的话,或许并不是没希望,他说只要自己做成了,就把自己也同娶入云家做平妻。她笑了笑,伸手按在海棠手上,借着她的力起了身,虽虚脱的没力气,却还是扬着头脸,以那般高傲的姿态离开了。 莲心很快就回来,收拾妥当,梁妈妈大约也早已去和苏姨娘交代,马车也已备好,木容就领着莲子莲心一同出去,留了冬姨看家。 却是一路去到周家,青梅候在了府门外,周景炎去了布庄料理生意,周少夫人仍旧在后院礼佛不肯出小佛堂,木容忖了,就没下马车,直接往布庄去了。 周景炎现在大约忙碌的很,毕竟苏姨娘那边意欲将铺子田庄都出手换做银票傍身更安稳,这就是个绝好的时机将苏姨娘手中所有那些从周茹处谋夺的商铺田庄一下全要回。只是周少夫人…… 木容至今也只第一回登门时见了一面而已,周少夫人那时即便是缅怀小姑,神情也是感慨而疏冷的。 马车到得布庄,管事的大约早得了周景炎交代,一见莲心往内询问便立刻遣了个待女客的婆子迎了出来。 木容还没进布庄却忽然瞧见一辆马车行到前面的首饰铺子门外停下,那马车看去也是木家的。木容侧眼去瞧,不多时就见了木宝下了马车。 木容抬眼看见一旁角落蹲着个小乞丐,招了招手,又从荷包里掏出个三钱的碎银子,那小乞丐登时满眼亮光跑到了跟前来。 “瞧见前面方才进首饰铺子的那个和你差不多大小的姑娘了吗?” 小乞丐连连点头,木容就把银子给了他。 “跟好了,看她一会出来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再到这布庄来找我,还有银子给你,可要是被她发觉了,你手里这银子也保不住。” 小乞丐登时血脉偾张的,把银子往怀里小心放好,抬头一笑: “姑娘放心!” 木容倒是一怔,声音清脆,竟是个女孩子,可那小乞丐却是机灵的转身就跑了。木容摇头一笑,就进了布庄。 周景炎却也并不在布庄里,木容忽然觉着有些不对,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多时辰。 她方才在周家门外时也是看了一眼静安侯府的,府门紧闭,瞧着那样子,石隐和赵出也未必在府。不知他们都到底在忙些什么,和木家又有没有关联? 而这些日子里周家实在给了不少银子,看周景炎送出来不眨眼的架势,周家可绝不是她从前所想缺了本钱起势的样子,分明是早就又发迹了起来,可这周景炎却偏偏还要装穷酸,也不知是为什么。 正是心里发慌,莲心瞧见布庄门外有个脏兮兮的脑袋探进来,小心碰了碰木容,木容也无心再坐下去,就起身来,告诉那一直伺候的婆子,等周景炎得空了她再来。 及至慢慢踱出布庄去到一个隐蔽角落,那小乞丐就满眼兴奋回道: “那姑娘又去酥合斋买了点心,随后去了柳家茶楼,却是在门外遇上个少爷一起上去的,瞧着像是约好了的!” 木容一听这话大皱其眉,梅家木家在峦安并无什么直系亲眷,只除了木宵木宣兄妹,可木宝显然不会约见木宵。先不论木宝见的男子到底是谁,这行径却未免不堪了些。 莲心一瞧木容神色,便是先又掏了五钱银子给了那小乞丐打发她走,那小乞丐欣喜若狂: “往后姑娘要还有差事尽来找我,我叫小七!” 木容没心思理会她,她却是转身正要走,忽然又猛的回转过来急急低声道: “姑娘!就是这个少爷!” 手指往下指了个方向,木容急忙去看,就见周景炎背影进了周家布庄。 木容眉头紧锁,心底不安愈发大了起来,木宝去见的竟是周景炎。如此那日里她乘了周家马车回去也并非是自己看错,如此看来,木宝是刻意隐瞒自己和周家的关联了。这其中,又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七完了任务自然就去了,木容使了眼色给莲心,莲心悄悄随去,不过片刻而回。 “连上她四个小乞丐呢,有一个比她大些可看上去呆呆的,另两个倒机灵,只是年岁小,看来是四个一齐去跟的,才没被发觉。” 木容点头: “再拿二两银子给那小七,让她嘴严密些,以后还有赚银子的活计给她。” 第六十一章 木容处置完也没心思再去找周景炎,眼下这事闹不清楚也不知该怎样去问,想了想仍旧理不出头绪,她忽然很烦躁,想要去见石隐,好好问问近来许多事情的根由,可又实在不敢。 她虽觉着石隐亲近,石隐行径也是刻意愿意亲近她,可不知怎么的,他的身上总有一些让她看不透的事情,迷着一层雾一样,让她不能安心。 几经思量,木容还是先回了木家。 这边马车方才一去,就见着周景炎又从布庄出来,站在门边看着木家马车渐远。 “四姑娘大约是知道少爷和宝姑娘的事了。” 周景炎身后,青梅竟是不知何时也到了布庄,站在他身后透着缝隙也瞧着木家的马车。 “不妨事,她和梅家母女也有仇怨,这些事情闹不清楚前,她不会贸然声张。” 周景炎语调有些冷,说罢又回头去,这一回眼底真正换做了柔情蜜意的含着笑: “只你别胡思乱想就好。” 青梅嗤笑: “小孩子家家的,和她有什么可计较的?倒是现如今,她果然渐渐和梅夫人三姑娘生分了。” “总也得让她尝尝被骨肉亲人带累的滋味。” 周景炎回身,竟是牵了青梅的手往里走去,青梅携了一丝羞涩浅笑,却是忽然担忧: “到底和四姑娘没多大缘故,如今你也看的清楚,她也是被带累得狠的一个人,你别迁怒才是。” 周景炎失笑: “我是这样不明事理的人么?表妹聪明,周家血脉如今也只有我和她,况且也亏得赵出石隐相帮,我们总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青梅见他这样说才放下些心来,两人去到铺子后间里,细细的说起如今苏姨娘正在变卖的铺子田庄。 木容心烦意乱一路回了太守府,方才进了绛月轩,就见冬姨迎了出来: “梁妈妈两回来探姑娘回来没,说请姑娘回来了往前院老爷书房一趟去。” 木容厌恶,木成文简直迫不及待,索性直接转身,带了莲子又往前院去了,正走到通门,就见了梁妈妈又往外来,一见她过来,登时松了口气,等她过了通门,便引着往书房去了。 正到书房门口,就见大少爷木宏和二少爷木宸从内出来,两人面色都不甚好,见了她来便先顿了脚步。 “大哥,二弟。” 木容也只好同他们招呼,木宏儒雅面庞登时抿出丝浅笑: “四妹。” 木宸却是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作回应,虽只□□岁,可小小脸上满是傲慢,撩着眼皮也并没多看木容一眼,随后便越过而去。 木宏略有些尴尬,又对木容笑笑,小心试探: “不知四妹此行可探出什么消息来?” 依着前些日子苏姨娘私下里行径,木宏大约想问的是此行回京到底是危是安,木容也就笑了笑: “周家表哥并不在家,我寻到铺子里也没见到,静安侯府大门紧闭,谁也没见着。” 木宏登时露出遗憾神情,还未说出什么,就听书房里木成文的扬声问道: “可是四丫头回来了?进来!” 木宏一听赶忙让路,木容便垂了头往内而且,只是一进去才发觉,书房里竟不止是木成文,连梅夫人、苏姨娘、吴姨娘、芳草,都在。瞧这样子,木成文大约是要交代安排回京事宜。 木容进去自然先行行礼,木成文还没等木容这礼行完便摆了手,随后梁妈妈竟亲自给她端了个木墩来,木容赶忙露出些受宠若惊,摆手不肯去坐,只站在了一旁。 木成文也不理会她,先和梅夫人苏姨娘说起来: “圣上令年前赶回上京,既要赶这个年,想来也不会是太过凶险,如今已是十一月二十一,回京怎样也须得将近一月,这几日就赶快收拾,即刻上路。”想了一想又道: “圣上既又派了新任太守来,大约是不会再让我们回峦安了,也不知是会留在上京还是另派他处,可不管怎么的,往后也腾挪不出时候再来料理这边事宜,府中名下的商铺田庄,带着你们手里的,趁着这些日子都处置妥当,我留了宏儿在峦安善后,随后再行上京。” 木容听到此处自然回头去看芳草,芳草肚腹已很是明显,眼下听了木成文的话,也脸色微微一变,正是小心翼翼往木容这边看来,木容赶忙对她略是摇头,芳草便垂下头去。 木成文的意思是要梅夫人和苏姨娘将手中铺子田庄都变卖成银两方才好携带,将来不拘去了哪出,再拿银子来置办,这也不算什么。 “既要走了,也总得带上堂少爷和宣姑娘,当初可是说的好好的,回京时要将他们带回二叔那里的。” 苏姨娘软糯声音忽然提了这一句,木成文登时蹙眉,却又不住点头,梅夫人登时一眼狠狠看向苏姨娘,木成文便冷了声调对梅夫人道: “既如此,夫人就遣人去宵儿那里知会一声,赶快收拾细软。” 梅夫人心里不痛快,也只能应了声,木宵正是和她母女二人生了仇怨才搬出太守府的,如今却要她再去喊两人来一齐回京。木成文却是交代了这一句后,似乎觉着也再没旁的事了,正要令人都散去,却听木容远远站在一旁忽然轻轻一叹: “芳姨娘如今这般,大约不良于行,况且路途迢迢。” 芳草登时满面担忧去看梅夫人,梅夫人却极是不耐烦: “芳草还是跟着我吧,一路上小心照料,不然我也不能安心。” 木容一笑垂头,梅夫人这意思,大约是想让芳草这一胎消失的顺其自然,长途跋涉自然保不住,若一个不好,说不准就一尸两命了。芳草自然惊惧害怕,红了眼眶抖着声儿: “夫人提心是妾身福气,只怕这一路上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却是触了老爷霉头。” 说罢娇怯去看木成文,木成文果然蹙眉: “罢了,这宅子也是要宏儿收拾妥当后变卖的,就留几个管事的婆子,另租了院子到芳草生下孩子再往上京去吧。” 芳草赶忙应声,生怕再生出枝节来,梅夫人带了几分恼怒,却也不愿再说什么,不管芳草走与不走,这孩子是断断留不得的。 木成文却是忽然又对梅夫人交代道: “似乎再几日就是三丫头和四丫头的十五岁生日,眼下自然是顾不得了,就等到上京了再补办及笄礼吧。” 梅夫人点头,峦安虽富庶,却到底比不得上京那样遍地权贵的地方,且木宁不论在峦安出了怎样的丑,可终究去到上京谁又知晓?在上京办了那及笄礼,不管云家那亲事行与不行,有梅左相在,也总能再攀上个不错的。 “二姑娘四月的亲事,若是眼下回了上京到时再往峦安来,未免太劳顿了,不如留下来安置在大姑娘那里,求着简家照应。” 木成文自觉这都是小事,便要苏姨娘自己做主安顿即可。木容便似笑非笑,苏姨娘显然是不想让自己的人都跟着往上京去,大少爷留在峦安,二姑娘也留在了峦安,如此就只有她和大少夫人方氏两人,即便上京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两人也总是好脱身的。 正是冥思,木成文却是忽然往木容处看了过去,瞧着木容面上那似笑非笑的清冷神情,他心里一下没了底,如今有静安侯和隐先生撑腰,木容若是到时不肯上花轿,此事恐怕就一拍两散,不但和云家结不了亲,更要成了仇。 还是先和木容交了底稳妥,本来和云深定亲的也是她,如今没了木宁夹缠,想必她也不会抵触。 木成文便将书桌上一道红封拿起,递给了梁妈妈,一个颜色使过去,梁妈妈自然走到了木容跟前,把红封递在了木容手边,更是笑着恭维: “恭喜四姑娘!” 屋中几人俱是一怔,木容也回过神来,只去看手中那再熟悉不过的红封,继而就听木成文道: “这是云家今日送来合过庚帖定下的日子,正是来年二月初六,这日子也是赶得刚刚好。” 木成文一副老怀堪慰,苏姨娘登时明白,起身道喜: “倒是真该恭喜四姑娘。” 不必去看梅夫人,只苏姨娘面上那似乎真诚喜悦就足以令梅夫人心里不痛快。只是苏姨娘声音刚一落下,就见已打开了红封的木容满是疑惑: “姨娘和梁妈妈同我道喜什么?这上面,不是三姐和云大人的合庚么?” 木容正是满心没好气,木成文却偏偏挑了这时候把这事挑上明面意图迫使她答应,她便将庚帖翻过给众人看,只对着梅夫人诚心挚意一笑道喜: “倒是该恭喜母亲和三姐,得偿所愿。” 梅夫人心境可谓忽上忽下,登时几步上前意欲从木容手中夺下红封,却是被木成文快了一步一把拿下,只见木成文沉着脸仔细去看那红封,显然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第六十二章 木成文忽然料不准,云深和他要的分明是木容的庚帖,他给的也分明是木容的庚帖,可为什么合了庚帖定下日子后,就成了木宁的?还是说云深心底属意的,仍旧是木宁? 看木成文面上阴晴不定,木容心底冷笑,木成文是只要和云家结亲,至于嫁去的到底是哪个女儿他并不甚在意,恐怕随后也只会不了了之装作从开始就操办的是木宁和云深的亲事。 果然木成文渐渐缓和了神色,将红封交到了梅夫人手中,苏姨娘却是忽然道: “只是听说当年周姨娘给四姑娘和云大少爷定亲时是有婚书的,可如今要成亲的却是三姑娘和云大人,难免会遭人诟病吧?” 她还是不想梅夫人太得意,只是木容却不愿意再让她利用,便是笑道: “婚书在三姐手中,况且那婚书上写同云大人定下亲事的,是木门周氏所出的木家三姑娘。木门周氏是我姨娘,可木家三姑娘却是三姐,此事不周,总也好辩说,不会遭人诟病。倒是三姐去岁在上京已然和云大人有些传言,若是这亲事不成,反倒要让人笑话,损我木家女儿声誉。” 苏姨娘一笑: “四姑娘果然识大体,知晓木家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会做那自掘坟墓的蠢事,且还顾念着血脉亲情。” 温软话音里总带着一股嘲讽,梅夫人眼下因着忽然定下的木宁和云深的亲事正是欣喜,也就不愿同苏姨娘多计较,苏姨娘面上虽不显,心底却是万般不忿。 木容只作壁上观,木成文却是心焦不愿听人吵闹,厌烦的摆手令众人退去,只留了木容一个。木容忖着他是要问今日可打探出什么消息来,只是木成文等人都退干净后,却是忽然问了一句: “我听说,简家变卖的你大姐的嫁妆田庄铺子,和夫人手中前些日子出了事的粮铺,如今都在你手中。” 这倒令木容始料未及,可也是早已料到周景炎既将铺子都转到了自己名下,自然是瞒不了多久的,也只是一惊后便从容回道: “是,周表哥觉着那些铺子从前是从周家出来给我姨娘的,自然也该在我手中才是,见了变卖,也就买下放在了女儿名下,女儿却是不懂经营,交在了周表哥手中,每年不过收红利罢了。” 她说是将实话说出了一大半,没一丝嘲讽,却让木成文一下有些不自在,木容见如此,又添了一把: “听父亲方才说起,这宅子和府中田庄商铺也都是要处置的,大约周表哥见到,也会买下放在女儿名下。” 周景炎将铺子都放在木容名下,却是每年只分红利给她,如此实在是双赢的很。可木成文听了这话却是脸色不大好。 “罢了,谁买去的也没什么分别。倒是你打探出什么消息没?此行上京到底会否凶险?” 方才那一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让木成文觉着木容总还是顾念木家的,和她说气话来也就不再藏着掖着,木容也就垂头: “却是不巧,没见着周表哥,侯府也大门紧闭,什么消息也没探出来。” 木成文一听如此蹙了眉: “料想也如此,静安侯来时我也已多方试探,他却只字不提,自然是不愿我们打探才会如此。” 木容应是,忽然又想起了周景炎和木宝相会的事。见木成文不再说话,便也告退了出去。 回了绛月轩,随意用了几口午饭便有气无力躺在暖阁里,苏姨娘回来后已然交代西跨院各处整理物什,一时间整个府中倒有些忙乱的人心惶惶。冬姨见她心不在焉,连饭都不肯好好吃,就跟进了暖阁里。 “咱们要怎么收拾这些个东西?” 从前尚好,木容就没几样东西,可如今合欢树林里五间的库房都被堆的满满的,连宅子都是要卖的,东西自然也留不住,可要往上京去带又真是不可能。 “这宅子当初是外祖家出钱盖的,打听着木家预备卖多少钱,咱们买了就是。” 冬姨点头,这样处置再何时不过,只是正要说什么,却是忽然抬手去挡: “哎!哪里一道光,这样刺眼?” 木容正是颓然,听了冬姨这一念叨,脑中却是忽然闪过了石隐面上的铜面具。 “冬姨,我想歇一歇,你让她们都别吵着我,过一个时辰再进来。” 她只闭眼做疲累状,这些日子也着实没心静过,冬姨给她掖了被角就出来了,令莲心守在厅里。 木容心境忽然明朗起来,不多时,只觉着有微风拂来,她弯了唇角,却不肯睁眼。 “方才瞧见东边偏门外,似乎停着云家的马车。” 他这一句一下让木容收了笑意,变脸之快让他简直失笑。 “我和你一起动身往上京去。” 果然一句后,她又缓和了神色,嘴角又弯了起来,这才睁开眼。 “伤势可好多了?” “无碍了。” 他在暖阁角落里的圆凳上坐下,木容入目看去,就见着石隐一身的玄色外袍,竟让这从来都不假颜色的冷戾之人平添了几许邪魅之气。 “好些日子都不见你了。” 她有些慵懒的撒娇抱怨,只躺着也不肯动,石隐听了却愈发觉着心内熨帖。 “快要回京了,这边的事也总要赶快做完。” 他算是解释安抚,这让木容愈发满意: “是查我们家的罪状么?” 石隐终究没能忍住抿起了嘴唇,她就这么懒懒的说起了自家的生死。 “在忙建安侯府的事,听闻当年建安侯有心回京,故而在二殿下和当今圣上夺储时,也是悄悄插了一脚的。” 木容一听这话撩起眉毛: “原来还不止是要办我家?” 那些个事她并不在意,甚至是木家的事情她也没有太上心。毕竟当年木成文也没做出什么,过后更是小心翼翼二十年,说到底,也不过是圣上自己心里放不下,要把这些人都给整治了罢了。 “只是探一探当年的事,似乎存有蹊跷。瑞贤太子薨后,二殿下为长子,又有军功在身受百姓爱戴,本该继位,可不知怎的竟走到最后弑父弑君成了乱臣贼子,最终五殿下继了位。” 木容心里忽然惊跳了一下,石隐这话说的似乎并不是外界猜测的受了皇命,却更像是自己要来查探的。毕竟圣上已然继位二十年,如今还在清扫他认为的当年二殿下一派系的人马,更甚至那些站在中立谁也没偏帮的也渐渐有些容不下的势头,又怎么可能去查当年的事,总不可能是要还二殿下一个清白。 只是这些也并不是木容在意的,她在意的是石隐在和她说自己最隐秘的事,这种打从心里的亲近才让她万分欣喜。 带了几分淡淡羞涩。 “周表哥如今忽然和我们府上六姑娘走到一处,也是你们有安排?” “景炎的事是他的私事,我不好过问。” 石隐淡淡一笑,这丫头果然存不住心事,总想问一问究竟。他这话也回绝了过去,他也并不知周景炎此行径缘由是何。可眼下木家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担忧最多的还是木容。尤其木容如今在木家又是个炙手可热的,木成文那做爹的又是个唯利是图的老匹夫,若真是遇到危急,恐怕会将木容推出去保家。 “木家往后可能会是疾风骤雨,你可做好了准备?现在反悔,也总还是有机会的。” 他试探,毕竟现在要是和云深定下日子,二月初六嫁去,她就能逃过一劫。 “有什么好准备的?又有什么好反悔的?路是自己挑的,怎么走下去都是心满意足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纵然羞涩的面颊通红,双眼却是直勾勾的看着石隐。意思似乎表示的再清楚不过,石隐止不住抿了嘴唇: “既如此,不护你周全,倒仿佛是我不对。” “我觉着从认识先生到如今,这句话是先生说的最对的一句话。” 瞧她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的撒泼,石隐只得一笑。 木容这回似乎真就有些疲乏,闭了眼,却还喃喃碎嘴: “不想要的,是真不喜欢。想要的,是真喜欢……” 说的轻,就像石子落在静谧湖水里,激起一道涟漪,却是一圈一圈的往外去,足足扩成了那样大的一片来。从没有人对石隐说过这样的话,是真喜欢。 “我也喜欢。” 他勾着唇角也回了这样一句,眼看着木容浅浅睡去却那般灿烂而笑。只是他刚一起身,木容又登时睁了眼,显见着是怕他走,他不得已又坐了回去,轻声安抚: “你睡,我就在这里。” 木容听了这话才又心满意足闭了眼,沉沉睡去。 倒是东跨院里,石隐方才所见的云家马车里,通传后云深径直从偏门进了东跨院,海棠满面欣喜一路领着去到了木宁的院子,可云深却始终沉着脸。 他不知道是谁的手笔,竟然在他把庚帖送去合庚的时候,调换了庚帖。如今聘礼已下,合庚的红封上也明明白白写着他和木宁的生辰八字,这一道摆的可真是让他险些前功尽弃。 木宁对于云深似乎总也不知避讳,径直让海棠把他领进了卧房里,她倚在床上,虽仍旧憔悴,可眼底却是晶亮璀璨的看着他。 云深冷笑,过往几十年的情意,仅只一朝就被她的蠢给消磨的不剩分毫了。 第六十三章 床头小桌上摆着一碗药,腥苦的味道飘了满屋,云深带些厌恶,却把药碗拿在了手里,用银匙子搅了搅,低头只看药汤泛起的团团波纹。 “是你动的手脚?” 木宁正心底激荡的看着他,被他这忽然一问给问的有些愣怔,可也不过一个神情,云深嘴角的笑意也就愈发深了。 “实话告诉你,送来的聘礼是给四姑娘的,我索要的庚帖,也是四姑娘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在合庚的人那里,被换成了你的。” 他笑的温情脉脉,出口的话却刀刃一样登时把木宁的心给割的生疼。 “你……” 她片刻之前还是欣喜若狂,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一下子就浑身冷得她簇簇发抖。云深却是抬眼看她倏然变了的苍白泛青的脸色,只笑着,更不避讳身后站着的海棠: “还是我从前和你说的,你只要能办好,这事我就将错就错,娶你进云家为嫡妻,若办不好,撕了合庚红封,一拍两散,也不值什么,反正你如今名声如此糟粕,我不要也情理之中。” 木宁简直不信这样的话是从云深口中对自己说的,她恼恨颤抖,刚刚才升起的几分以为他还是念着情的奢念,莫说此刻荡然无存,简直是恨不能一把刀子捅进他胸膛,再了结了自己。 云深自然看出她心意,却凑到近前: “我后日就先行动身回上京了,你明日不如把她弄去西郊的白塔寺,等我得了手,二月初六,一定热热闹闹的娶你进门。” 说罢将药碗往桌上一搁,回身便走,木宁气的发抖,咬牙冷笑: “大人来见我就为了说这些?” “自然,不然还有什么和三姑娘可说?” 云深凉薄冷笑,顿足回头,满眼的嘲弄。木宁登时忍耐不住有些歇斯底里: “大人既然对木四那样用心!去岁在上京又为什么要那般待我?” 云深仿佛听了最可笑的笑话,回头去看木宁: “用心?你们姐妹又有什么分别?你要是能为我牵制住隐先生,我自然不必费这么事,是你自己没本事,却还要怨别人。你要是能让隐先生现在就命丧峦安,我就再不提要四姑娘入府的事,从此一心一意,只待你一个好。” 分明是说情话的语调,却透着彻骨的寒凉。木宁被他的话给惊住,原来他一直要木容,是为了牵制石隐? 木宁一怔的功夫,云深已然迈步而出。他今日上门,在梅夫人看来还只当是真就回心转意,合庚定了日子,又来探病。 “今日之事不要外传。” 只一片刻木宁就理清了思绪渐渐平复,她擦了擦满脸冷汗泪水,沉声交代了海棠。海棠却有些害怕,更料不准该要怎样去做。木宁思量半晌,抬手将方才云深放下的那碗药一口饮下,便要海棠伺候她更衣洗漱。 木容这个歇晌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冬姨进来时只见莲心坐在小厅里,百无聊赖的,见她进来只抿嘴笑了笑,竟然这半晌都不见动静,两人蹑手蹑脚进去一瞅,就见着木容仍旧香甜沉睡。看她那神情气色,冬姨也就放了心,却又不敢让她再睡怕她错了困晚上不睡,到底进去把她给摇了起来。 木容怔怔睁眼,一瞧冬姨莲心在眼前,一下惊的醒了神儿,立刻往角落里看,哪里还有什么人影,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场歇晌后,木容心境却是简直变了许多,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却是晚膳时分,香枝笑盈盈的进了绛月轩,说是老爷前院传了话来,明日要几位姑娘往白塔寺去烧香祈福。 木容却有些摸不清头脑。 那白塔寺是个近荒的寺庙,往常香火也并不旺盛,只有几个老和尚守着,怎么忽然就要往白塔寺去烧香祈福? “二姐也去么?” “二姑娘自然是不会去的,眼下亲事定了,忙着绣嫁妆,是东跨院里六姑娘和咱们这边您和五姑娘。” 木宁也不去,她一直病着,眼下也得了和云深的亲事,自然也是不愿意去的。木容总觉着木成文忽然要她们姐妹三个往白塔寺去有些古怪,可到底怎样古怪却又实在说不清楚。 “知道了,劳烦香枝姐姐来传话。” 木容笑着摆手,莲子就从桌上一樽三四寸的小玉鼎里抓了一把银瓜子递进了香枝手里。香枝登时受宠若惊,心下感叹这四姑娘简直是翻身了,眼下即便是东跨院里三姑娘六姑娘恐怕也没她过的那样滋润。 到底这一个多时辰的歇晌还是让木容错了困,晚上只睁着眼睡不着,总想着石隐再悄无声息冒出来,可想想又觉可笑。他应了自己一齐动身往上京去,二十多年前二殿下的事也实在是一件隐秘又棘手的事,恐怕今日来这一回也是勉强□□。 只是他那几句话,字里行间,并不如赵出那样在意木家女的出身,如此她也安心了下来。 这般胡思乱想,足足丑时才勉强睡去,却是一大早的,就被冬姨给叫了起来。 城西白塔寺离的远些,一日里想要回来,就必要早去。 木容打着瞌睡任人梳洗整理,直到出门还昏昏沉沉,马车一晃愈发犯困,却被木宛给揪着叫醒起来。 “你还是打起精神吧,晚间回来再睡不迟,我总觉着这趟白塔寺古古怪怪的,可别有什么差池。” 木宛说的和她想的一样,可她就是抬不起头来,硬撑着不敢睡,及至晃了一个多时辰到了白塔寺时,反倒愈发的头疼。 寺里收拾的倒也干净,几个老合适也都年岁不小,见有香客赶忙迎了出来。这白塔寺听闻是建朝时元帝少有一回兵败,被人追到此处,幸得有一处白塔藏身进去躲过一劫,随后在此处建了一座寺庙,是由官府供银花销的。 木成文定在了这里似乎也说得通,他要的祈的福总归是和旁人祈的福不一样。 木宝不肯和她们两人一起,也只是独自一人领着丫鬟婆子在前,木容是带了莲子莲心,木宛却是只带了兰霜一个。木容勉强打着精神晃着眼盯了木宝一眼,她进来气色好许多,渐渐又恢复从前霸道倨傲的性子。 木宝先行在大殿敬香,木容木宛随后敬香,又喝了几口符水,继而把几个偏殿依次也都去了,其中一个偏殿里供奉的竟是元帝的金身,更是一身的明黄龙袍。 白塔寺并不大,三人依次敬香祈福后也不过两刻来钟,就被引去了寺后的厢房休息。 一路颠簸人困马乏,厢房倒是干净,只是一贯的香客少,这厢房少有使用,难免有些沉潮发霉又夹在着香火的古怪气味。 莲子怕熏着了木容,自然先用小香炉焚了几个梅花香饼放进去,又索要了炭盆早早把厢房给烘的不潮了,这才把木容给让了进去。这间厢房倒是大,窗下还摆了一个榻,木容瞧了就让把木宛也给叫了过来。 木宛那边大约实在也嫌弃熏的很,莲子一去请也就过来了,随后就听老和尚在外同兰霜说起,请贵客歇半个时辰就能午膳了。 木容听的恍惚,莲子一铺了自己带来的锦缎褥子在床,她倒下就沉沉睡了,惹得莲子不住发笑: “昨儿歇晌睡的痛快,晚上足足折腾到半夜才勉强眯了一会子,这一大早折腾到现在,瞧着把人给闹的。” 说着话自然又取了锦缎褥子往榻上给木宛铺上,木宛一瞧木容都已睡沉了,也止不住笑了笑,却是忽然吸了吸鼻子: “什么气味?好香。” 莲心笑道: “嫌气味难闻,就焚了几个梅花香饼。” 木宛点了点头,也就歇在了榻上。 兰霜在外拿了木宛东西一进来,就瞧见木容木宛姐妹两个都睡着了,莲子莲心坐在桌边小声说笑,她也就进来,却是笑看着木宛疑惑起来: “我们姑娘昨儿夜里歇的早,一觉天明,这怎么又困成了这样?” 说着话,她也打了个呵欠。 这呵欠一起,莲子也跟着,莲心正觉发笑,却觉着自己也眼皮发涩头脑不清的困顿起来,她到底在上京丁家那样的人家长大,许多事即便没见过也总听过,忽然觉出不对来,倏的起身待要喝醒众人,却觉着浑身发软,连出口的话也绵软无力: “不好……” 随即软软便倒在了地上,莲子兰霜一见如此也是大惊,却是还没来得急起身,也都趴在了桌上。 门外忽然一声嗤笑,就听有人笑道: “少爷,虽是都睡过去了,可人这样多,您也不嫌碍事!” 声调有几分戏谑,随即一声痛呼,显然挨了打,随即门被推开,就见着两人用帕子捂着嘴站在门外。 那人先将整个屋中扫过一遍,随后眼光落在床上睡着的木容身上,只见木容面上带有几分古怪潮红。他慢慢走到近前,盯着木容的眼神有些冷,拿开帕子对着她嘲弄一笑: “你以为你能逃出我手掌心?” 话音方落,木容似是觉着不舒服,拧眉动了动,呢喃了几句: “热……莲子,我要喝水。” 第六十四章 芭蕉一瞧如此,满面隐晦不清的笑,站在门外伸手将门又给带上。云深走到桌边亲自倒了水,就将木容给捞起靠在怀里,把水递在到了嘴边。 木容模糊喝了两口,只觉着水里一股古怪味道便不想再喝,谁知竟忽然被人钳住了下巴,把水一下灌进了她嘴里,木容被呛得咳嗽,睁眼去看,却觉着头里发疼浑身燥热眼前模糊乱晃,好容易渐渐看清,这一下惊的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一般。 “你!” 她只一动就发现出不对来,浑身的酸软难以动弹,连声音都莫名的低沉嘶哑。 “莲子……莲心……莲子……” 她奋力挣扎呼喊,虽只发出微弱动静,可云深被她闹的不耐烦,就捏着她脸朝着木桌的方向,木容只见三个丫鬟倒在地上桌边,连带远处榻上的木宛都不知生死的一动不动,她惊恐瞪大双眼,却觉着身子一阵阵发热。 她的模样取悦了云深,云深竟弯腰将她抱起,好似抱着珍贵之物,却叫木容厌恶的浑身发僵。 “觉得热么?符水里和你方才喝下的水里,都是有些东西的,能让你快活的东西。” 云深抚摸她泛红的脸颊脖颈,啧啧出声: “今日我们就在这白塔寺坐实了夫妻之名,二月初六我把你一齐接进云家。那被换掉了的庚帖,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等你入了我云家,为我承欢生子,就不知那隐先生见着会作何感想了?” 他似乎说到欣喜处,竟笑的邪气,偏那手指逗弄一般在触碰,却叫她肚腹忽然生出一股子古怪的热痒,竟有些想要攀上他身渴求更多。木容狠狠咬住嘴唇,眼见着冒出了血,这疼痛让她略是清醒一些,她伸手去推,急怒攻心胸口一阵绞疼。 “别怪我,隐先生实在行踪成谜,可只要把你弄在身边,他不管去到哪里,也总要在我面前现身,你且放心,等我弄死了他,也给你一个痛快。” 眼瞧着木容胸口起伏激剧,整个身子都透出红来,连眼神都如同蒙了一层春水,云深抽手起身,木容整个跌回床上,眼看着得了能逃脱的机会,她却拼尽全力也动不了分毫,云深见她挣扎极为畅快,伸手去解自己颈下的扣子: “今日,也算补偿给你。” 前世二十年夫妻他没碰过她,让她到死还是完璧之身,如今就补偿给她,让她好好的尝一尝滋味,最好一击得中,为他怀上子嗣。只一想起能叫石隐生不如死,云深就觉着简直痛快! 云深极快便将外袍脱去再度上床,木容伸手去推,却被云深一把攥了拉到头顶按住,随后她只听着刺啦一声布帛被撕裂的声响,胸前便是一凉。 木容心痛如死,却仍旧止不住身上那丝令人羞愧的知觉,眼泪簇簇而下,她想起石隐。 被云深践踏过的残破之躯还怎么苟活下去?而她若真落在了云深手中,他方才也说,是要利用自己引来石隐,再要杀了他。 觉着云深的手又往下而去,木容实在忍无可忍,终是用尽全力往舌根咬去,却是方一觉出疼痛,就忽然被云深一手捏在下颌两边。 “你死了,还有什么趣?” 他狞笑,继而沉下身去,凉凉的嘴唇碰在了她火烫的脖颈,木容悲凉哭喊。 却也只是这一下碰触,忽然门外一声闷响,云深警觉,却还没回头去看的功夫,只觉着腰身上忽然狠狠着力,整个人便如同断线纸鸢跌到了床下,身上狠狠一股疼痛,仿佛骨头裂开一般,他费力抬头去看,只见床沿上跪着一道烟白色身影,撩了衣袍将木容光裸肩头遮住。 “你果然在意她!” 云深好似勘透天机一般只猖狂大笑,在石隐带着杀意的冷戾眼光扫来时,他立刻道: “左右尽有我的人,我只消一出声都会前来,先生功夫再高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到时众人都把这里看一个清楚,木四往后再别想好好做人!” 石隐双手成拳,却只能迸起青筋的颤抖,他死死盯住云深,半晌后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 “滚。” “多谢隐先生不杀之恩呐!” 云深却不以为杵甚至阴阳怪气,踉跄爬起捡了外袍披上,去到门外看见被打昏在地的芭蕉,冷笑一声径直离去。 床上的木容衣衫不整露出胸前肚兜,满面潮红眼神空泛又满嘴是血,石隐只觉目眦欲裂。昨日她尚且好好的撒娇耍泼,今日却竟如此遭人暗算□□。他心都在颤,害怕的发颤。 又是一阵急促脚步而来,就见赵出周景炎到了门外,两人俱是一怔,周景炎转身将门外的芭蕉提了进来扔在地上,赵出认出窗下榻上躺着的是木宛,便用冷水拍在了木宛的脸上。 木宛只觉着浑身乏累头脑发昏,却是一睁眼竟看见了赵出,这一惊非同小可,随即就瞧见了桌边昏着的三个丫鬟,还有床上…… 跪在床沿上的石隐紧紧抱着木容,木容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四姐?” 木宛从榻上爬起,就见着木容终于动了一动,却是睁着通红迷蒙的双眼,一手攀上了石隐肩头: “热……热……” 石隐一瞧如此,一把将木容抱起,触手处都已觉出她冬衣都被汗湿透,只用披风将她裹了严实,转身便走。 “四姐!” 木宛眼看石隐将木容带走,急迫在榻上喊了一声,却是腿脚虚软动弹不得,赵出只得出声: “石隐带她去医治,你不必担忧,你四姐她……并未损伤。” 他不知该要怎样和木宛说清,可方才他也看的真切,木容只是被拉开了肩头,余者仍旧整齐穿在身上。可门外的周景炎此刻却是脸上一片黑沉,他转头,去将另外几间厢房依次推开,果然在对面的厢房里,也看见了昏睡在里的木宝主仆四五个人。他没好声气,只一铜盆冷水泼过去,几人都被激的醒了过来。 “景?景公子?” 木宝诧异声音甚至传到对面,木宛听去愈发觉着古怪。 周景炎却是回头,眼神之中甚是凉薄嘲弄: “未免姑娘难堪,景某从不敢实言相告,若依算起来,你我尚算亲戚,景某姓周。” 木宝一怔,被迷-香昏后尚有些不清的头脑缓了半晌才约略转醒,只是面色却忽然难看起来,周景炎一见她如此,就忽然转变一向在她面前的温润模样,只一把攥住她手臂,将她拖拽而起,一直拉到了对面,木宝一路惊慌嘶喊,无奈婆子丫鬟也都虚软只得大喊,谁知周景炎却只是把她拽到了对面的厢房,只手一松,她腿一软便跪坐在地。 “芭蕉?” 木宝眼前正是被打昏的芭蕉,她一惊,抬眼就见屋中方才醒来的三个丫鬟,兰霜嘤嘤哭泣,莲子莲心两个面如死灰,就连木宛也坐在榻上,面色深沉。 “宝姑娘心中总该有数吧。” 木宝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她方才就已意识到许多不对,如今周景炎冷声响在头顶,她只觉着顶梁骨都冒着冷,可却总也没有她的心冷。 她自然心中有数,到了这时还想不透,那她就简直是一个蠢人了。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了,这一回白塔寺祈福是木宁对梅夫人提起,又叫梅夫人同木成文说的。然而归根结底,却总还是木宁。 “为什么……” 可她却不明白,昨日三姐不是分明已然看到了合庚的红封?她和云大人的亲事已定,二月初六就要嫁去云家,又为什么要苦心安排这一出?让木容和云深…… 她不敢再想下去。 “四姐她?” “尚且不知如何了,被带去医治了。” 不等旁人回话,木宛却是先冷声答她,也不明说木容并未被云深得手,却只模棱两可说了这样一句,木宝脸色愈发铁青。 “难道我们木家,有一个被算计的失了名节的二姐还不够,还要再带上四姐?那将来,还会有谁?” 木宛冷冷看向木宝,木宝身子一缩,方才被泼在身上的冷水让她簇簇发抖,她偷眼去瞧周景炎,却见周景炎只冷脸看向别处。从她和景公子认识开始,这人从来护着她帮着她,一向温润宽慰的安抚,可如今,却也如此待自己了。她咬住嘴唇垂下头去,她恨那些低贱的妾侍庶出,分夺父亲的宠爱,更恨她们的不肯安分,可她却从来都觉着至少自己是善良的,至少母亲和三姐也是善良的,所以她们才会明明是嫡出却还要被欺辱。 从二姐的事被闹出的那一晚起,她忽然无所适从起来。原来她们竟也过得如此不堪? 木宛忽然冷冷眼神盯到了兰霜身上: “今日之事莫要往外透出一个字去,否则即便我没那个本事,可侯爷还有隐先生,却总有法子让人悄无声息的就没了。” 兰霜一哆嗦,木宛的眼神又扫过门口处刚刚追来的木宝的几个婆子丫鬟,几人都惊惧低头。 不过是一句话,却叫木宛把这局势给稳住,赵出不觉扫了她一眼,她仍旧青涩的绝美面容上,挂着一股子淡然却又令人不敢忽视的气势。只是他一垂眼,却看见了木宛颈子上的五彩丝线下,竟悬着他的那颗玉石珠子,不仅浓眉蹙起。 不提此间赵出同周景炎护卫木家一众女眷往峦安城回,却说石隐快马加鞭带着木容往回赶,也只觉着披风下怀中的那个人,身上愈发的滚烫,更是一声一声的逸出呻-吟。 她虽头脑发昏,却在努力克制。 马车一个多时辰的路,石隐策马只大半个时辰就回到侯府,石隐只将披风严密裹着的木容抱进,令下人将洺师叔即刻叫到他的卧房来,那洺师叔见如此紧迫也不敢耽搁,只是诊脉之后却是蹙眉: “这媚药不比毒-药,并没有解药。” 第六十五章 石隐只瞧木容拧眉蜷作一团,似极为难受,心内也揪成一团,可这种事情却也实在不知该要怎样处置,他又去看洺师叔,洺师叔却是看了看他,又去看木容,来回看了几次后,才发觉石隐并没有趁人之危先将人据为己有的意思,只得叹息一声,他这小主子,实在太过耿直。 “这个,冷水泡泡吧,兴许能舒服些,这种药左不过就那么些时候的药效,什么时候不难受了也就没事了。” 石隐却是心不过松了一瞬又担忧起来: “这样冷天,泡在冷水里会否落下病症?况且她方才还中了迷-香,会不会对身子有碍?” 洺师叔一想,这丫头是小主子看上的,小姑娘大冬天里泡冷水,确然会把身子给泡坏了,万一落了病根将来不良于生育可就不好。 “我取药来给她吃。” 洺师叔说着赶忙回自己住处,心里不住念叨,清迷-药的,护心脉的,暖身的,都得吃下去。 不多时取了一把药丸子给木容服下,也早已有人置了浴桶在石隐卧房,众人退去后,石隐方才将木容和衣放进了浴桶中,小心翼翼的扶在她肩头,生怕她沉在水里被溺住。 冷水一激,木容登时觉着皮肉发疼冻的哆嗦,可肚腹中那股子古怪的热痒却夜好像燃着的火被淋上了冷水一样减弱,她舒坦了些,不觉着喟叹出声,头脑总算清醒了一些睁开眼来。 先是觉出自己周遭俱是冷水,又觉出肩头一双手贴着肌肤扶着自己,倏然想起云深那双阴隼狞笑的眼和俯下压住自己的身子,她忽然叫嚷起来狠狠挣扎,双手挥动中将肩上那手抓出几道血痕来,那人却都未曾松手,扑起的冷水更是浇了自己一头一脸,连带身后那人也淋了一个湿透。 她终于回过头去,惊慌的双眼在触及到那半张铜面具和阴沉的双眼时,忽然安静了下来。 眼泪一滴一滴流下,她却忽然觉着不知要怎样去面对石隐,她想要拨开石隐的手,可他的手却像铁臂一样稳稳的扶住自己,她只得捂住自己的脸,痛哭失声: “别碰我……脏……” 石隐眼神一颤,手却是愈发的用力,她的颈子和被撕开了襟口露出的肩臂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可那些痕迹却是留进了她的心里。他不善言辞,却被她揪着心的难受,眼神不觉着落在她颈子上,他进去的时候是正看见云深伏身,嘴唇正碰在那里。他实在忍不住,一手竟摸了过去,泡在冷水里冰凉的手触在了她的颈子上,木容浑身一颤,却紧紧攥住浴桶一动也没动,他一下,又一下抚过那里,那里被火烙过一般让木容难受的感觉就那样在他手下渐渐消失。 她忍不住,痛哭失声。 石隐拧眉俯身下去将她抱进怀里,她簇簇发抖,她的畏惧和厌恶甚至是恨,他竟清晰的感受在自己心中。他低头下去,两片冰凉的嘴唇落在木容额头: “别怕,他再也动不了你。” 说话间带出嗜血杀气,这一回他是真的动了心思,要除去云深。 木容直哭到声嘶力竭才渐渐止住,已被冷水冻得面色苍白嘴唇青紫。 “觉着怎么样?” “还……有一点。” 身上虽冷,可肚腹里却总还有丝丝缕缕热痒,她羞出一层红晕,石隐点了点头,却又很快的别过头去,忽然万分庆幸自己带着面具。她这样露着半个肩臂在眼前,又是那样魅色撩人,方才那一个吻下去,心猿意马。 “你坐好,我先出去。” 他咬牙说话,木容只当他因云深使出的手段而气愤,便扶住浴桶小心坐稳,石隐见她坐好这才松了手,急匆匆退出了屋外。一身被她打湿了的衣裳在冬日的冷风里一吹,这才觉着略微好些,却是怎么也不敢再进屋。 侯府中并没有婆子丫鬟,石隐着了几人往外去接,到城门外不远也就接到了众人,将人径直接去了侯府,两架大马车将前院停的满满当当,木宝却只坐在马车里不肯下来。 木宛自然领着莲子莲心径直去了后院,见石隐立在一个屋子门外,她们急急而入,就见了泡在冷水中的木容。 莲子莲心噗通跪了地,悔恨落泪,木宛始终冷着一张脸,木容只得好言安抚,只是前前后后的人也未免虚弱了许多: “我没事,等……我就出来了。” 她两个却不肯起来,直等到木容又泡了一刻多钟,觉着肚腹里再没了那种羞人的热痒后,她才伸了手,两人赶忙起来伺候着她出来。 石隐早已预备下十几个炭盆,只等木容出来,就让莲心将炭盆都搬进了屋里,将屋中烘的暖如春日,莲子自是悄悄往木府回去给她取衣裳,木容也就只得先裹了石隐的棉被坐着。嗅着鼻尖隐隐他的气味,愈发觉着羞涩。 “幸而你院子里冬姨机警,我听周少爷提起,是冬姨送你出门后瞧见有东跨院的丫鬟探头探脑,就悄悄跟了去,却见她去和海棠回禀说你已动身往白塔寺去,就赶忙来了侯府报信,请侯爷和隐先生相救,也幸得他们来的及时,否则……” 木宛脸色不好,眼底分明的恼怒厌恶。况且一行木家三姐妹,若真出了事,谁也说不清,都会被污了名节,何况木宝更是木宁的亲妹妹,她竟也下得去手暗算。提起此事木容心绪难平,却怕石隐担忧,只淡然道: “等回去了再说吧。” 木宛瞧她神情似是已有决断,便也不再多说,略坐了一会,等莲子回来伺候着木容换上衣裳,就瞥见始终站在门外石隐的身影,她冲着两个丫鬟使了眼色,便领着两个人都退了出去。 只是此时天色已然渐渐沉下,石隐进屋却是又拿了两丸药,亲自倒水眼看着木容吃下,这才伸手摸了摸她头顶: “不用怕。” 木容红着脸点头,看一眼门外天色方才道: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石隐从腰间取下一把钥匙地给她: “木家在上京的宅子还是木太守初入上京时置办的,很是狭小,恐怕这一回未必都能容下居住,若须得住在外面,这是周家在上京的别院。” 不仅安全,说起来也是名正言顺,好歹也是木容的外祖家,木容接了钥匙却是蹙眉: “他怎么不敢自己给我?” 木容还记着周景炎和木宝那些说不清的事,石隐却是捏了捏她的耳垂: “在他还不愿意和你明说之前,你装作不知才好,总不能为此坏了你们兄妹情分。” 木容还有些想问,可到底石隐都开口为他说了话,况且她也实在觉着为了东跨院和周景炎生分确实不值顾,也只得先行作罢,只是忽然想起木家入京状况,就和石隐还是说了一声: “木家的宅子和名下田产商铺,带同梅夫人苏姨娘手中的,大约都要兑成银子带往上京。” 木容一面说一面下了床,石隐小心扶着她点了点头: “都已着手了,苏氏手中的商铺已到手,眼下正在官府办契书。” 下手竟如此之快,木容咋舌,可临到屋门又万般不舍羞红脸攥住石隐的手,不肯说话却是一下又一下的去摇,好似撒娇的孩子。 “不过几日就动身了,到时每日都能见到。” 他笑,喜欢她的依赖,伸手理好她耳边碎发,木容这才松了手,又红了眼眶。 木宛本站在院子里,只是一瞧石隐木容要出来,便回避着往外去了,只是方才走到院门口却撞见了赵出。 “侯爷。” 木宛一怔,垂头行礼,赵出点了点头,眼光却是落在了她颈上的那颗珠子。木宛见他不言语只直直看着自己,觉着愈发不自在,便告罪先行往外去了,可脚步方才一动,却觉着被什么绊了一下,眼瞧着就要跌倒在地,可惊呼声还没出口,就觉着胳膊给赵出给拽住了,正是松了一口气,却见着他另一只手直冲着自己颈间而来。 木宛心一惊,立即回手捂住颈间,赵出一击未中,眉头深深蹙起,将人给拉了起来,木宛却是凉薄眼光看了过来: “侯爷分明不像无情之人,怎么偏要做这无情之事?” 说罢挥开他手,自己走了。 却说过了片刻,石隐小心将木容一径送到前院上了马车,可木容却是一上马车便冷了脸交代: “往东偏门去。” 车上几人自然知晓她用意,只一个兰霜方才瞧着静安侯和隐先生对四姑娘这般小心翼翼愈发不敢声张,马车离了静安侯府,就见石隐招了个小厮到得近前: “吩咐下去,把四姑娘看仔细了,要毫发无伤。” 那小厮应声,腿脚极为利索便消失在了侯府。 马车缓缓而行,木宝下车时竟见着木容木宛也进了东偏门里下车,登时面色苍白,只是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婆子赶忙去问是否要先行往梅夫人处去报信,木宝却是眼神一黯摇了摇头,随即匆匆跟在她们后头。 木容一路去到木宁院子时,院中几个婆子丫鬟正在小厨房预备晚膳,屋中只有几个大丫鬟,见她们忽然到来俱是一怔,木容便已长驱直入,待她们缓过神来时,却叫木宛挡在了门外,虽说木宛只是庶出,可到底谁也不敢跟个主子姑娘动手。海棠却是不管不顾硬要往里去挤,却叫莲子莲子在后一把拽住。 木宁病西施一般立在窗口,见木容进来,竟是抿嘴一笑,带着嘲讽: “四妹回来了?” 木容却是脚步未停,上前扬起手臂一掌掴在了她的脸上,力道之大,竟将她直接打的跌在地上。海棠惊呼一声,却被莲心莲子两个死死困住,登时哭喊起来,木容冷笑: “三姐,你可觉着疼?” 第六十六章 木容居高临下问这一句,木宁半边脸被打的火辣发疼,口中忽然一股子血腥气味,可她却觉着恐怕是云深已然得手她才会如此恼怒,于是抬头对着木容大笑起来: “你这贱……” 话没说完,却叫木容忽然弯腰又是一掌狠狠打下,这一回打的她两眼发黑,就听木容冷冷的声音: “往后还有大把的时候,我们的恩怨,慢慢清算,只是你的如意算盘却未必能打得响。” 她渐渐勾出一抹凉薄笑意,木宁怔然抬头,面色忽然变了。云深没得手! 木宁尚自愣怔着,木容便已转身离去,尤嫌脏污,伸手问莲子要了一方帕子擦了手,随手也就丢在了地上,却是一抬眼,看到了门口被惊住了的众人后面,木宝正站在那里,见她看来,慌忙避开了眼神。 木容冷哼了一声便径直离去,却是把木宛和兰霜一齐领去了绛月轩,又着人把吴姨娘给请了来。 出行之日在即,整个木府也不会有任何一人会关怀她们,她们只得自己打点,好在吴姨娘和木宛的东西也都不多,这些年里也不过是有几十两银子的体己,木宛有三两套能见人的装束。 只是上京却是个人人眼中都有权势二字的地方,既木成文当初置办的宅子也只是他带着梅夫人苏姨娘和先出生的木宏木宜居住,恐怕如今还真是容乃不下她们,她思量若等到那时叫梅夫人给安置在外,不如早先说清,她和吴姨娘木宛便直接住去周家别院,反正在上京待的时候也不会太长。 这般商议了,吴姨娘颇有些惴惴,却又很高兴木容肯和她们母女亲近,木容随后又令从库房里拿出两块上好的料子,送去布庄加急给吴姨娘和木宛制了两套衣裳,又往首饰铺子给她二人各拿了一套赤金头面以撑脸面。 木宛却不肯要,她总觉着木容并不欠她们母女,自然也不该如此。 可这些年里,木成文却是亏待了这对母女,自吴姨娘产女后,木成文是再未涉足过她的住处,更是鲜少看她们母女,只除了逢年过节举家相聚的日子里,才能见上一回。 “你只当是府中出钱给你们母女置办,这银子我自然会从府中要回来的。” 木容一笑,木宛听了这话,却就收下了,毕竟在她心里,确实也是木家亏欠了她们的。 只是古怪的很,从那日木容领着木宛闯入东跨院掌掴了三姑娘木宁后,接连几日里整个木家竟都是一派平和,没有任何人提起此事,更别提梅夫人没有为女出头,责难木容。 “难不成是三姑娘院子里把此时给捂住了?” 莲子忍不住在她耳边猜测,正是假寐的木容实在受不住她聒噪。 “那是梅夫人手眼通天的地方,你觉着她能不知道?” 莲子一贯的口齿伶俐又聪明,只是遇事上总比莲心要晚了半拍才能缓过来,她只得点拨点拨,却瞧着莲子仍旧一副不明所以,无奈叹息一声,莲心在一旁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姑娘打三姑娘那是因为三姑娘作恶,这事要闹出去,总会问一句缘由,这缘由要是吵嚷了出去,到底谁吃亏?三姑娘做派恐怕就要遭人诟病了。” 莲子经这明点才终于恍然大悟: “这可不是小事,估摸着前院老爷定也是知道了的,却是都不肯出声。” 说罢想起木宁挨了的两巴掌又笑: “活该!” 却又有些懊悔: “该再打几巴掌的。” “你也不怕姑娘手疼!” 两人嬉笑着,木容一笑转身,却是听见了院子里赵妈妈领着危儿酒儿正在打扫,又传来了危儿叽叽呱呱的笑声,她眼底渐渐沉了下来。危儿的来历并不简单,当初她用危儿试探秋月,随后危儿就被荣华院给撵了出来,算是坐实了秋月的背主,她自觉亏欠了危儿,就将她留在了自己院子里。 分明说她是从那庄子里挑上来的人,可玉屏却说这些年里那庄子只挑了她一人上来。可不过是个小丫头,她的来历又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掩饰?苏姨娘送来给她拣选的人里,偏偏又特意放了一个真正从那庄子里挑上来的玉屏,又是不是有意示警? 可这些日子里冬姨的各处留意,玉屏实在是个憨厚老实人,可这危儿,却是看似娇憨实则处处伶俐,这一院子里,哄得人人喜欢她。 临到动身前一日,各处物什都已收拾妥当,只等明日动身,绛月轩里却是只把随身衣物首饰等收拾了,木容站在小厅里指使众人: “旁的都罢了,我的契书和银票可都给我收好了,让我贴身带着,不然不安心呢。” 这话逗得一屋子人发笑。 “分明是个财主,忒是小气!” 冬姨爱不过拧了她脸,木容却一本正经: “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家当,也是养活你们的本钱,不小心可不行,我一贯是小气的。” 正说着,就见香枝忽然来领着青梅竟来了,木容听着声响回头一看,立时笑的开怀: “可是又给我送银子来了?” 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令青梅也撑不住发笑,手里捧着个匣子,身后尚且跟了两个婆子,抬着个小箱子。 “可不是给姑娘送银子来了,前儿姑娘交代给办的事儿已然办好了,如今田庄商铺的契书都在这里,还有咱们这府里的房契,少夫人怕姑娘往上京去用钱的地方多,就把今年的红利先行算了出来给姑娘,因着都入手没几个月,这里是两万银子的银票和三千两的银子,让姑娘花着顺手。” 青梅一进门就忖出了木容的意思,她是特意要当香枝面如此的,果然那香枝面上的笑登时一僵,眼神更是掩藏不住震惊的往青梅手中和那大箱子上来回的看。 木容却是万般嫌弃指着那箱子: “这多累赘?还是给我都换成银票让我拿着吧!” 说着话从青梅手中接过小匣子,将内中的各式契书拿出来看,这里木家还有梅夫人苏姨娘手中的田庄六处商铺十四处,再有如今她们这木家宅子的房契,她都看罢了,便把契书和银票分开来给了冬姨: “快放一处去。” 冬姨笑着接去,契书自然放进了之前就已搁了梅夫人的粮铺和木宜陪嫁的契书中,银票也自然归置着和银票放在了一处。 香枝只觉着气血翻腾,隐隐有些上不来气的感觉,木容一瞧,却是伸手抓了一大把银瓜子,放在了香枝手中: “这些日子也没少让香枝姐姐费心。” 香枝满手里冰凉的银瓜子,心却登时又翻腾起来,她跟着苏姨娘日子也一向过的宽裕,可这一把银瓜子,也顶得上两月的月钱和赏银了。 木容却没功夫看她,转而又回头去对青梅: “旁的也罢了,还请青梅姑娘回去替我转话给舅母,烦劳舅母着人将东跨院给打了,依照着从前我娘居住时的样子给修回去。” 青梅自然应声,那香枝又是一阵气息不稳,这四姑娘还真是不怕事,眼下都还在府里,就敢明目张胆的说要把梅夫人住的地方给打了。赶忙告了退,一路跑回了苏姨娘处。 木容自然又指使着人把那箱银子搬出去钱庄兑成了银票。 到得午后,便将众人也做了安顿。 赵妈妈和酒儿她给留去了南庄,自是不管到底谁是苏姨娘的眼线,念在跟随多年的情分,只令赵妈妈在南庄安养,每月月钱加倍,酒儿提做了个小管事,两人也都千恩万谢欣喜的很,到底都是峦安人,也都不愿离了家。 玉屏也有些依依不愿去上京的意思,庄子里爹娘年老,她这一去上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木容便把玉屏又送回了原先的庄子。厨房里周家的婆子和木家的那媳妇,两人自是又送回了原处。 这些日子里木家长短工都给辞退了,买来的没做到主子亲信的自然也都又卖了出去,到底路途遥远总不好一二百口都带去,况且太过显眼又怕招人议论。 木容也不必多操心,这些庄子商铺里原先为梅夫人苏姨娘做事的人,石隐也都一一清理,换做自己可靠的人。连这宅子周景炎也早已安排了人过些时候过来看守。 从前木家的,梅夫人的和苏姨娘的,如今终是都聚拢一处又回到了木容一人的手中。她在木家竟成了一尊金菩萨。 梅夫人只分了一架马车给木容,木容虽是东西不多,却不愿意委屈自己,只将契书和几万的银票带在身上,又租了辆黑漆大马车给自己,请了木宛同坐,也令吴姨娘那里宽松一些,木家的马车自是留给了冬姨领着危儿和她们的行礼。 却又让莲心去寻了小七问是否愿意跟着往上京去,那小七一并的四个小乞丐却是亲兄弟姐妹,只因父母早亡,大哥如今才十三岁又是个痴傻的,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见木容要带她们去上京,那日里也是见识了木容的大方,自然愿意。 于是又租了一架不显眼的旧马车,给了一百两的银子,令她们随在后面一齐入京。 这般闹将了一日,第二日里,整个木家终是落锁开拔,十几架马车上了路。 第六十七章 大少爷木宏是留在峦安善后的,只是如今木家的商铺田庄带同宅子是已一把手叫周家高价买去了的,这善后听起来就觉着牵强了些,可木成文不计较这些,旁人自然也懒得理会。 至于旁人,梁妈妈亲自领了几个婆子另租了院子照应芳草,而二姑娘木安因着婚期将近,索性暂寄在简家木宜处安心备嫁。 苏姨娘大约是怕此次回京真就有什么不妥,故而能留的人尽留在了峦安,如此真有意外,那她和大少夫人方氏两个脱身起来也便宜的多。 这一路往上京是要跨经半个炎朝江山,本也可以直接从峦安上船,经通河河道避过中间很长一段重山夹路走到琉牧,再走陆路行个八-九日也就到了上京,只是却租不到大船,只得就这样慢慢走了。 木容和木宛同乘一架马车,只留了莲子在车上伺候,木宛的两个丫鬟兰雪兰霜是一个没留的,她们母女二人身边如今也只剩了吴姨娘当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的王妈妈和她的女儿梧桐。 听说云深是在白塔寺后第二日就已动身回京了的,算着日子,也走了八-九日了。这一趟上京,木容也是预备着将琐事全部料理完,好安安心心的和石隐过日子的。 云深一生所求唯独名利二字,只要他身败名裂再断了仕途,比杀了他都要让他难受。而做到这一步她总还需要助力,除了石隐外,青端郡主褚靖贞就是最好不过的利器了。 足足在马车上晃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出了城,一听城内喧嚣渐远,木容这才掀了窗帘,果然远远就瞧见了一行三骑停在前面。瞧着石隐沐于晨光下,木容就止不住弯了嘴角,只是方才一笑,就觉着马车一晃停了下来。 原来行在最前的木成文也得了小厮通报,慌忙停了马车下来同赵出石隐寒暄。 只是他二人却并不耐烦,石隐只抬眼遥遥一望就瞧见了夹在中间的那架大黑马车,只冲着马车也抿了抿唇角。 同木宁共乘的木宝一见停车,掀帘一瞧三人在前,内中正有周景炎,登时万分欣喜赶忙下了马车去到近前。只是周景炎神情却淡,回了木宝几句话后便不再做声。木宝虽戴着围帽,可也显然看出一下坏了心境。 梅夫人自然瞧见了的,令鸾姑上前将木宝唤到车内,训斥了几句后木宝竟冷眼看来: “娘不必说这些,归根结底不还是我们欠了周家的?我如今才知道那些养活了全木家的田庄铺子竟是人家周家的,硬生生被我们霸占了这许多年!” 梅夫人登时气噎: “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瞧着梅夫人恼怒,木宝却更是冷笑: “眼下追究是谁说的,倒不如自思是谁干的那些事,如今虽那些都又回了周家手里,可到底还是人家买回去的!总没有强取豪夺!” “你!” 梅夫人气的扬手要打,那木宝却是利索逃下了车,赌气去了她们后面跟着坐丫鬟的马车上,竟也不肯和木宁一处了。木宁丫鬟一间如此赶忙下车去到木宁那里伺候,木宝一见车上只剩了自己的丫鬟,这一下再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这算什么事?我从来只当我们母女三个是受人欺辱的良善人,谁知竟是不堪到如此境地,三姐几次三番害自家姐妹,虽说她们都不过是卑贱庶出,可到底是血脉亲缘的姐妹,三姐怎么下得去手?害了二姐到那境地,还要对四姐下手,害人不浅不说,还平白带累了我!我如今过的什么日子?那日里在布庄叫孟家小姑娘好一阵奚落,是景公子出面为我解围,几次三番护我助我更是宽慰我,谁知他竟是四姐的表哥!往后再难遇上他那样的人,还肯对我好……” 木宝说的愈发伤心,丫鬟们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好言宽慰。 木容攥着手中周家别院的钥匙,见前面石隐三人拱手作别,石隐赵出打马前行,木成文也赶忙回了马车,令车队跟上,瞧着意思竟是要跟着赵出石隐一路回京的。却是过了一会,有小厮来传话,令将四姑娘的马车往前赶,跟在东跨院的马车里。 木宛低头去笑: “也实在难为父亲了,只是做官做到如此胆战心惊的地步,实在不如不做这个官了。” “他要真能想得通,后宅里也不过这般了。” 木容很难对木成文这样的父亲释怀,却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了车帘同木宛闲聊起来: “那日依稀听冬姨提了一句,吴姨娘院子里一贯从没王妈妈和梧桐的月钱份例,这是为什么?” 木容不解,吴姨娘院子里两个婆子四个丫鬟,却并没一个大丫鬟,只是王妈妈和梧桐分明在人数里却并没有份例,如此吴姨娘的日子未免过的困窘了些。 “王妈妈是我娘陪嫁,听我娘说是不想步了周姨娘后尘,所以是自己做主把陪嫁配了出去,后来王妈妈守了寡,那时梧桐还不足一岁,我娘自然把她又要了回来,好歹也能照应,只是苏姨娘却说她们不是木家名册上的下人,就不肯发放月钱和份例。” 如今梧桐看去也十三四岁了,这些年里她们母女的日子看来也并不好过。 姐妹两个也就闲言闲语,或是无人处能掀了帘子瞧瞧外间景色,到了夜间投宿也总能和赵出石隐共宿一家客栈,不知是石隐有心还是木成文有心,可木容却高兴的很,每日里总也能或远或近的见着石隐。 头几天还好,马车上的日子总也好打发,可过了几天也就实在腻味了起来,每日都这么颠簸,木容的兴致也只剩了能掀帘看一看石隐这一样了。 这日里却又忽然新鲜起来,却是马车正行到了南北交界那崇山峻岭的地方,车队都是要行在山与山间的夹道上,人烟稀少,木容索性把车帘撩起来,和木宛莲子去看外间冬日里的山景。 只是山路难走,总要走个三两日才能出去,其间难免便要在山间留宿,白日里也是小心赶路,生怕到天黑时错过了这山中唯一的客栈。 颠了一日好容易晚间将将赶到客栈,木容却是一进客栈就瞧见了石隐赵出已然坐在店里喝上了酒。只是栈台处还有几个婆子正在投宿,后面却有一个戴着围帽的姑娘正在抱怨: “都是废物!要是定上了船何至于这般奔波?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先前同表哥一处走也就算了。” 一旁另一个戴着围帽的姑娘便是温言宽慰: “年底往来人多,船定不上也情有可原,待再过两日出了山也就好走了。” 说着话回头一笑,她围帽前的轻纱却是掀起的,木容一下看到了她面容,却是蹙了蹙眉,这人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 正是愣怔着冥思苦想,就觉着木宛拉着她手往楼上去了。 木容进到屋里也还没想通,却是不多时冬姨和莲心也进来,冬姨一瞧她这般模样,就笑了起来: “姑娘眼也忒毒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却没认出来,只觉着眼熟,莫非果然是相熟的人?” 木容见冬姨这样说想来真是认识的人,也就赶忙去问,冬姨又笑: “姑娘可不认得她,可姑娘却认得她姐姐。” 见木容仍旧满面不明所以,便又说起: “方才那两位姑娘,一位是江家的,正是云夫人的娘家,可另一位姑娘见着的,却是陈家的三姑娘,名唤陈青竹,她们府中四位姑娘是用梅兰竹菊取得名。” 木容蹙眉,那抱怨的姑娘是江家的,云深母亲云夫人娘家正是江家,那她口中的表哥可见着就是云深了,倒是旁边那位陈三姑娘陈青竹,梅兰竹菊,她的姐姐…… “青梅?” 木容这一惊非同小可,难怪她觉着眼熟,陈三姑娘的容貌却是和青梅果然有五六成的相像。可青梅却是周家的大丫鬟,怎么会和陈家的姑娘扯上关联? “陈家虽远比不上当初的周家,却也是在峦安很有名望的富商,表少爷才四五岁的年纪,陈家便托了媒人给陈家大姑娘说亲,周陈两家常年生意往来,老爷也就应下了这亲事,只是后来周家破败,谁也没再提这事,可到了陈大姑娘该出门的时候,陈家却忽然报了丧,说是陈大姑娘给病没了。起先我还当是陈家不愿再和周家结亲才出此下策,只是后来在绛月轩见了青梅,我这才明白过来。” 冬姨满面含笑,木容听着却渐渐明白。大约这青梅是不肯废约再嫁,虽不知是何缘故最终去到了周家,却到底触怒爹娘往外给她报了一个病亡,往后再没了陈家大姑娘陈青梅,她也只得在周家做了一个大丫鬟。 “倒实在是难得。”心中难免对青梅愈发敬佩了许多。 “只是这时候她们怎么也急着上京?” “大约为着选秀吧,历来先是民女再官宦贵女的,来年二三月的选期,若是年后再赶路,舟车劳顿恐怕形容不佳,不若早去修养。” 这倒也说得通,因着青梅的缘故木容对那陈三姑娘也留有几分好感,可那江姑娘就实在很难喜欢,到底她出自云夫人的娘家,又是口口声声唤云深表哥的。冬姨看着木容这神情,便是叹息一声: “当年里也是因着闺中云夫人同主子交好,江家来人提亲,主子十二三岁上就和江家大少爷订了亲,也是从那之后老爷总肯提携江家,江家才从个寻常商户一跃做大。” 第六十八章 看云夫人一贯贪慕富贵的模样,她出主意让自家大哥和周茹定亲这事也实在是能做得出的,到底也得了实惠,有周家提携,江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可周茹最终却一意孤行和江家退了亲,江家于此事上也实在是跌了颜面的,云夫人难道就不会因此而怀恨?可临同夫婿出行前,怎么还会特意去看周茹? 木容只知道当初周茹因着石远而退了亲,却不知当初和周茹定亲的竟是云夫人的大哥云深的舅舅,更是如今江家的当家大老爷。木容总觉着此事有些蹊跷,可又实在想不通此事到底哪里不对。正是百般不解,忽然听着窗外一阵缠绵悱恻勾人心魂的乐曲声,她一怔,推窗去看却不见下面有人,可抬头去看,竟见着前面山石上竟坐了个人。 那人月光下铜面具泛着冷光,手中一个埙,声音正是从那埙中流泻而下,正是抬眼瞧着她,见她终于看向自己,眼底含笑,木容一下红了脸。 没想着,他竟还会吹埙。 那婉转清扬的曲调似在倾诉衷肠,原本如诉如泣的埙,却偏偏被他吹奏的情意缠绵,令人听着心底起火。 冬姨等人一见如此也就抿嘴轻笑只装没看见,各忙各的去了,直等到一曲终了,石隐还隔着月色看了木容半晌方才从山石上跃下,木容也才收拾妥当安稳入睡。 第二日里,木成文却是因着那江姑娘是云深表妹,颇肯照应,令一同行路。山中到底极为偏僻,此处又是三地交界,听闻因着地势不佳更是个三不管的地界,而当年木容的舅舅也是行到此处被山贼抢了钱货更把人掳上了山。 听冬姨提起往事,木容到底要多看一看此处,她的外祖父和舅父都是葬身在此深山,如今周家祖茔里葬着的他父子二人也不过是衣冠冢。倒是往前去看,远远的不见了赵出和石隐的踪影,大约是往前探路去了。 不免有些心酸,正是叹了一声欲要放了帘子,却忽然往后看着隐隐有些尘土飞扬,更带着些人声鼎沸马蹄奔踏声响。 木宛一听着响动登时一把抓下车帘,姐妹二人惊异对视了一眼都苍白了脸,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着外间那声响不住接近,随即便跑到马车近前,那马蹄践踏竟震的车内都晃动起来。更是有人发出一阵阵古怪呼和伴着马鞭声,木家的人接连发出惊恐叫嚷和哀嚎痛呼,马车倏然被逼停,莲子匆忙给她二人戴上围帽,自己也方才戴上,就觉着有人一把掀开了车门伸手进来,一番拖拽将三人拽下了马车。 木容扑到在地,木宛随即也跌在自己身旁,莲子赶忙伏在她二人身上护住,隔着围帽的轻纱,木容悄悄抬眼四下去看,木家的十几个家丁眼下都被聚在一处,被几个形容古怪的人持刀围住不敢动弹,而马车上的人如今更是都被拖拽而下,各个都跪在地上,四下里传出一阵阵压抑的嘤嘤哭泣声。 她攥住木宛的手,姐妹二人手指冰凉微微发颤,看这些人举动形容,大约便是山贼。只是好多年里都未曾再听说过此处山贼出没劫掠行人,今日里怎么就…… “这位……大人,我们是峦安太守木家车队,大人劫了我们……” “狗屁太守!” 前院一个管事的正抖着声和一个看似头领的马贼说话,话没说完就被那人一鞭子打来截断了话,管事的被抽花了脸疼的龇牙咧嘴却再不敢做声。 “能拉出这阵仗车队的,非富即贵,不劫你们难不成要去劫乞丐?” 那人嘲讽了一句,引来一众马贼哈哈大笑,这人随即马鞭一扬,指着一溜的马车: “给我搜!金银珠宝一个不放!” 一众山贼山呼得令,那响声震得众人瑟瑟发抖。 木容的马车上只放了几套刚打的头面,有她的也有木宛的,更放了几百两的银子预备路上花费,还有一千两的银票。到底还是出行前夜里,冬姨多心交代了一句,将贵重物品分作几份,木容主仆四个将那些银票契书带同那支双头并蒂迎春的金簪和吴姨娘退回的当年周茹的几样簪环,都贴身带着的。 冬衣厚重,加着大氅,还真是点滴瞧不出。 木容马车上的东西很快被搜掠干净,她主仆三个都躲在一旁,却是梅夫人忽然叫嚷起来,原来她卖了田庄商铺的银票都在马车上,十几万的银票被搜出来,她歇斯底里的呼喊,更跟马贼拉扯起来,忽然的英勇无比,更甚至带出几分恼怒。 如此反常,木容蹙眉。 回头又去看苏姨娘,也只和方氏被香枝香叶护着,一动没动,任由旁人搜掠马车。她也卖了田庄商铺的,要是银票在身,怎么也都是十几万,看如今这般平和,想来那些银票她根本没有随身带来,或许都留在了木宏那里。 一番闹腾将马车中的东西都拖拽了下来,扔的遍地都是,木成文只缩在马车旁苍白着脸,却一动也不敢动。各处马贼搜出的东西一一报到头领处,那头领瞧着似乎极为满意,细眯着眼看过,忽然转头看了累到虚脱被鸾姑扶住的梅夫人,冷笑一笑,随即一扬手,将搜来的银票俱都抽到了地上: “这东西拿着跟废纸有何区别?难不成还要去城里钱庄兑?岂不是给了他们机会抓住我们?” 银票如雪花散落了一地,众人谁也不敢出声,那头领极为满意四下看去,忽然抿嘴道: “你们是峦安太守家?听说你们家有个姑娘,很得朝中几个贵人看重,是哪个?” 阴测测的声音响在山间,四下一阵静默,木容心猛然一颤,这套路似乎太过熟悉,他的话,此行显然是冲着她来的。正咬唇思量对策,却见前面忽然一人直起腰身来,一手正要指来,她心一惊,却忽然觉着身旁的木宛也直起了身子,冲着那边大喊一声: “四姐快跑!” 马贼一怔,回头去看果然那边一个戴着围帽的女子直起上身似要起来,一个骑马的山贼立刻打马上前一把捞住,将那人打横放在了马上,那人方才缓过神来,挣扎大叫: “蠢货!我不是!那……” 那人却极为不耐烦,一把掀掉她的围帽塞了一把破布在她嘴里,三两下用麻绳把她捆了起来,冷笑道: “你说你不是?要是人人都说不是,那到底谁是?” 正是气结无力的梅夫人一瞧被捆在马上的竟是木宁,嚎了一嗓子就又惊又急的晕了过去,木宛一手抓在木容臂上,木容和木宛立刻挣扎起来,一声一口的打呼放了我四妹和四姐,如此搅缠着梅夫人那边鸾姑和海棠的声音便怎样也听不清楚。 头领似乎极为厌恶吵闹,一鞭子抽了过去,海棠痛呼一声再不敢做声,随即有个小马贼跑来: “头领!前面那几个人回来了!” “告诉那几个人,想让这丫头全须全尾的回来,预备好三十万两银子给老子送来!否则……” 头领狞笑看众人,又接道: “别当我会一杀了之,你们为官为宦要脸面,到时我若不见银子,就好好享用了她再把她卖到上京的红妓坊!” 说罢再不等人回话,只招呼众人带着搜罗出的金银珠宝和木宁又呼啸着回转。 一来一回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可一前一后众人却简直劫后余生。 木容只觉着腿脚发软,人一去,她一下倒在了地上。 “姑娘!” 冬姨莲心两个慌忙而来,莲子赶忙直起身子: “姑娘在这呢!” 冬姨一见这才松了口气,却是腿一软也跪到了地上,莲心赶忙扶持,海棠却是不顾身上脸上的伤痛,只爬在地上将散落一地的银票赶忙拾起,鸾姑也将梅夫人丢在一旁,一起将银票拾了起来。 木家府中买宅子和田庄商铺的银票加之梅夫人的银票,再有旁人手中零零碎碎的银票,刚好的三十万两。 就听着前面有人哭了起来: “银子都被抢了去,我是只带了现银出门的,如今可怎么办好?” 这声音倒像是陈青竹的声音,随即就听那江姑娘不耐烦斥责: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随即回头又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你们府上四姑娘被人掳走了?” “休胡说!我四姐好好在这里,被掳走的是三姑娘!” 木宛正被莲子扶着起身,听了江姑娘的话斥责一声,那江姑娘却是忽然脸色一变,随即露出喜色: “和我表哥定亲的三姑娘?阿弥陀佛,可我怎么方才看着你们三姑娘倒好像并不怕山贼呢?我可瞧得清楚,她是自己直起身子的,莫非就想被山贼掳走?” “你闭嘴!” 木宝终是忍不住喝了一句,江姑娘一见如此,一言一语的和木宝争吵了起来。隐隐马蹄声,赵出和石隐果然回转了来,木容撩起围帽,石隐远远打马而来时,那狠戾的眼神在一触到木容时倏然化解。 石隐再不顾旁的,策马直到木容身边飞身下马,一把扶住她双肩上下打量,只除了神色极差外果然不见任何不妥,这才松了下来。 “这马贼像是冲我来的。” 木容脸色铁青,石隐眼神一黯,一股子嗜血狠戾又那么露了出来,木容却紧紧盯着他又道: “十五年前,我舅舅也是在此处被山贼劫掠,外祖父送赎金来,他们都是命丧在此山上的。” 第六十九章 石隐神色如常,并未因木容的话而引起任何波澜,可见此事他是早已知晓,木容忽然生出了可怕的心思,方才梅夫人的举动,还有木宁那分明是要给山贼指出自己来的行径,她们起先似乎并没有因为山贼的出现而惊慌,那演绎在表面上的畏惧里,表现更多的却分明是早已知晓的坦然。 她攥住石隐手臂: “十五年前的事……” “回去再说。” 石隐忽然截断她话,木容压下心头发疯一样的猜测点了点头,就见石隐和赵出四下去看,除木宁被掳走外,木家和江家还有陈家都有下人被打伤,陈青竹的奶妈妈甚至也受了伤,陈青竹不住的哭,江姑娘面上却总带了几分欣喜。 “四姐!四姐!求你救救我三姐吧!她在山上留一夜的话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她就完了……” 木宝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木容大哭,木容蹙眉去看木宝,却是抿着嘴唇不肯做声,木宝愈发哭求,木宛终是耐不住,在旁冷冷点明: “三姐不会有事,你大可放心。” “她怎么会没事?那山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山贼!还……” 木宝变了脸色,想起那头领临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会毁了木宁,再把木宁卖到上京的妓坊,她回手一把推在木宛身上: “是你!是你害我三姐的!” 木宛猝不及防被推的险要跌倒,却忽然被一支手托在身后稳稳站住,回头去看,正是赵出沉着脸看向木宝。木宛赶忙站直,极为冷冽: “若现在被掳上山的是四姐,你就觉着没事了?你方才离的最近,她要做什么你也瞧的清楚,如今这样,只能说一句自食恶果。” “不是我三姐!她即便是心狠手辣了些但绝不可能认识山贼!” 木宝嘶吼,这一回的事她坚信不会是木宁,不管木宁方才要做什么,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怎么可能会认识山贼?况且她若是认得,又怎么会被错认成木容被掳上了山?不仅命悬一线更是毁了名节。 木宛不愿再和她争论,见木容神色极差,便唤了莲子扶木容上马车,自己转而往后去看吴姨娘。只是吴姨娘这些年里拢共攒了一二百两的银子,加之木容刚刚给打的头面却是都被山贼掠走,正是心疼的坐在车辕上抹眼泪,王妈妈和梧桐伺候在一旁,各个寒酸的模样。 木宛却是忽然心头一跳,虽说比木容晚了一步,可她也终是猜测到了什么,没有声张,只服侍着吴姨娘上了马车,带着王妈妈和梧桐把被扔在外面的衣裳行礼等物收拾回了马车。 木容回了车上却心神不宁,石隐沉了脸去到前面,木成文似乎尤自惊魂未定。 “看来大人并没有这本事护住家人,旁人便罢,可四姑娘却是我师父恩人留下唯一血脉,不容有任何闪失,自此往上京尚有大半路程,从此还是由我师兄弟二人亲自护卫四姑娘上京吧。” 见石隐如此说,木成文正要辩驳,却一看他眼神,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带有狼狈连连点头,石隐转身便见着有个满脸是血的丫鬟缠在赵出身旁: “侯爷!侯爷!求侯爷救救我家姑娘!银票都在这里,可山贼只要现银,求侯爷帮着兑了银子救我家姑娘吧!” 那丫鬟正是海棠,眼下梅夫人已醒,正是坐在地上哀哀痛哭,却是不错眼的盯着赵出和海棠,看来海棠是得她示意去求的赵出。木成文也瞧见,却是立刻让身旁的管事过去,将府中的银票一把夺了过来。 梅夫人一见银票被抢去半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只过来和木成文吵嚷了起来,一时间斥责木成文冷血狠心的话充斥着整个峡谷,众人虽都在小心收拾,却也都静静的听着这边响动。 石隐知道木容心里如今并不安宁,于是只等着冬姨带着莲子莲心和始终闷不吭声的危儿将东西收拾妥当,便要车夫赶着马车越过先行往前去了,却没走几步又停下,见几人又往后去,帮着吴姨娘收拾妥当后,将吴姨娘的马车也一并带走了。 “这五姑娘还真是,在府中一贯不声不响的,这一做声,就抱住了个大靠山呢。” 香枝靠近苏姨娘耳边,苏姨娘听了也只冷笑了笑: “再有靠山也是个穷酸的命,现在这样还顾得了她们?梅夫人今日才算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四丫头如今可聪明的很,又有静安侯和隐先生做靠山,今日的事但凡有一丝怀疑,这两人稍一查证,当年的事那就是瞒也瞒不住了,往后再别想有好日子可过。” “当年周家的事竟真是梅夫人所为?” 大少夫人方氏惊的不轻,当年的事她听夫婿和婆母都提过,都曾猜测或许和梅夫人有关,却不想今日竟好似得了证实,这人也真是太让人害怕,竟和山贼都有所瓜葛。 苏姨娘闲凉的垂了眼,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回去再说,看看老爷要不要救三丫头。” 木成文显然舍不得银子,可山贼的话却又让木成文在意的很,倘若真这么做了,那木家的脸面可就跌进泥里了。而当年的事虽说只是猜测,毕竟当年在周茹的事上,她和梅夫人是鲜有的心意一致,这家中金山银山的周茹,可木家缺的也就是钱,样貌才情俱佳的女子,偏偏又有了身孕。梅夫人怕她抢地位,而一贯只靠着木成文宠爱过活的苏姨娘怕她抢宠爱,谁都容不下她。 周家的事是山贼做的,可今日看去,梅夫人被抢了银票时的恼怒和木宁被掳时极为自然的呵斥,总也透出几分和山贼的相识来。竟好像是说好了行事,却偏偏被打乱了。 赵出打马在前,石隐在后,护着木容的两架马车和吴姨娘的一架马车,一行人往前赶路,石隐似乎更担忧山贼在掳了木宁上山后发觉掳错了人,再回头来伤害木容。一路未停,连午饭都没用,直到天都黑沉了方才见到了峡谷出口,外面坐落一个小镇,几人这才寻了客栈投宿。 木容方才住进客房洗漱干净,就听了有人叩门的声响,莲心开门去看,门外站着石隐赵出,竟还有周景炎。 “送走你们,我是坐船直走通河到了前面,又回转在此处等你们的。” 周景炎面上带了几分轻松笑意,木容的心却在突突发慌。 “你接近木宝,就是为着查当年外祖父和舅父遇害的事么?” 屋中只有她主仆三人,待石隐三人进屋后,木容便再忍不住出声去问周景炎,这一问后,周景炎面上的笑意冷了几分: “不必去查,当年的事,我早已有结果了。” 眼神瞟了石隐一眼,木容登时会意,当年的事恐怕石隐早已查出结果,周景炎心知肚明,他三人对此事却是绝口不提,难道只等今日? “那今日的一切,也都在你们安排之中?” 木容有些心冷,袖笼中攥紧的手不住发颤,她紧紧盯住了石隐。 “我和师兄是被人先行引走,待发觉中计才赶忙回转。” 山贼并不受控,他在发觉中计时的惊慌,比自己遇刺时要慌张千百倍。木容听了这话手才渐渐松开,只是在遇到山贼后心中强烈的猜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难道真是梅夫人?” “和她有关,却也不全是她。” 既提起周家往事,周景炎冷笑接口: “江家那位大老爷,一贯不是个心胸大的,当年姑母退亲后他一直怀恨在心,梅夫人着人几番撩拨,又介绍了山贼给他认识,他就做了局,同山贼勾结,那次行商故意引我父亲不走水路而走峡谷,掳走我父亲要用周家大半家产交换。只是山贼性野,最终不仅杀了人,也没把要来的银子分给江家。” 木容一下揪起了心觉得上不来的气,更是乱的没了头绪。她还只当她和梅夫人只是杀母之仇,却没想到她竟还害了整个周家。难怪周景炎总是亲近中又带有疏离,而周少夫人更是从第一面后便再不肯见她。他们心中不是没有怨气的,当年周家一切的劫难,终究都是因周茹而起。 “梅夫人怎么会认得山贼?” 冬姨百思不得其解,她问的话却也是木容怎样也想不透的。 “梅夫人母家只是梅氏旁支,她父亲不过京中七品小官。早年也曾定亲,只是那家后来破落困顿只剩了那公子一人。后来梅夫人因会攀附而入了梅左相夫人的眼,做主将她许配给了榜眼木大人,梅夫人怕早先定亲的事被人吵嚷出来,就有心要杀那人,那人却是早一步得了信跑了,最后在此间落草为寇,本成不了大气候,后来却因着帮了梅夫人那一回,谋了周家百万家产,壮大起来。” 石隐终将当年事给她说了个清楚,木容为此惊出一身冷汗,周景炎却是看了石隐赵出一眼: “当初查此事时已是买通了山上几人,此次你们前脚动身,后脚消息就传到我那里,我即刻启程追到此间,也是请了那人度势相帮。” 木容浑身只觉着发冷簇簇发抖,有些失魂落魄的点点头,面对周景炎她忽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一时间整个屋中沉闷不已。 石隐最看不得木容不痛快,见此自是将手放在她肩头以做安抚,回头对周景炎赞了起来: “倒是亏了五姑娘机敏。” 赵出听了这话竟是不觉着勾了勾嘴角,木容也勉强笑笑: “是该多谢五妹,若不是她……” 话没说完,屋中众人都沉了脸,若非木宛机敏,仅凭木家那些人决然护不住木容,即便是石隐赵出赶回,只二人之力也实在难以施救,而木容若真落在山贼手中,石隐已然不敢再想。他只觉着木容不能再在木家停留一刻,否则总会被害的尸骨不剩。 而眼下木容除震惊当年灭周家的真相外,恐怕最在意的就是同周家如今周少夫人和周景炎之间的事了。他扫一眼周景炎,周景炎叹息一声,只是深沉嗓音中总也再掩不住仇恨: “即便已过去十五年,哪怕有表妹在,可我也不预备轻饶。当年的事,你,我,我娘,整个周家,甚至是姑母,我们都是受害者。” 第七十章 只是因为周家有钱,而木家偏偏缺钱,她更需要一个能送钱来又最好能分了苏姨娘宠爱,还不能够危及自己地位的人,所以她选了周茹,亲自算计把人纳入木家,又亲手杀了她。 可她却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已下手预备杀了周茹,那又为什么还要教唆了江家大少爷勾结山贼去毁周家?周茹一死也就一了百了,这样实在有些多此一举。 可孙妈妈的交代还有如今梅夫人果然和山贼有所瓜葛的事也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她是真的都这样做了。 什么样的仇能到杀了人还不解恨的地步?要拖下她整个母家垫背。 木容心境极坏,石隐交代了客栈备下热水给她洗漱,又给香炉中丢了安神香焚上,更是亲自看着她勉强吃了半碗粥,可夜深之后,她仍旧睡不着。 也不知过得多久,她听着门外轻微响动,守夜的莲子起身查看,继而竟是悄悄凑到了床前。 “姑娘?” 木容应了声,莲子立即就将她从床上拉起,不由分说穿好衣裳,又拿了大氅给她裹住,木容不明就里,却趁着依稀微光看莲子面上堆着笑: “隐先生在外头呢!” 莲子笑的促狭,木容一下觉着脸颊发热,却是自己伸手系好了大氅的带子,也不待莲子催促,放轻了脚步出了屋。 整个客栈一片深夜的宁静,木容的客房在三楼,只能顺着楼梯依稀看着楼下大堂里昏暗的油灯光亮,余下四处漆黑。房门口站着个人,听了响动回头来看,先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 眼神清澈,她显然还没睡意。 “夜间山景很好看,就想带你去看看。” 他笑着上前牵了木容手就慢慢往外走,却不是顺着廊道往楼梯去,反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直去到廊道尽头那间客房,推门而入,也未做停留,直穿过了客房,不想那客房另一边竟还有一扇门,推门出去,却是一片平台,仰可望山,低可见谷,一片夜幕悬着星月,竟是天地一色。 山缝里吹来的风利而凉,石隐将臂上挂着的大毛衣裳也给木容裹在了身上。 只是这样开阔的景色,被冷风一吹,木容的心里反倒明朗了些。 “有些事本也不想你知道,徒增烦恼,可若不让你知道,你又胡思乱想,反倒愈发烦恼。” 石隐有些无奈,似乎他这一辈子除了那件事外,也只有木容能叫他这样了。 木容抿了抿嘴角,笑容却有些凉薄。 “我和梅夫人的仇怨并不简单,从前我还只当……” 只当她们之间不过是有着被她谋夺了周茹嫁妆又苛待自己,再加上木宁的那些事,谁知如今看来,她们之间根本就是杀母夺财又毁了周家这样的深仇大恨。 可这些她却没法说出来,石隐只当她说的是这些年里被梅夫人的苛待和她纵容木宁对她的伤害。 “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做不了的时候还有我。” 她笑,石隐对她可谓已然做到无限的宠溺,她想做的事很多,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样,就是想要在未来长久的岁月里,都有石隐在身边。只想到这里就觉心中一派熨帖滚热,又怕被他瞧了出来,只好低了头不再提这些。 “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山贼发觉掳错了人,是不是立刻就放她下山了?” 她若一上山即刻又被放下山,那她勾结山贼的事也就再隐瞒不了,可若真就顺势等木家送了银子再放人,那她就得在山上再留个三五日,这三五日后,即便真就什么都未曾发生,可木宁的名节却都有损了。 “我已安排了人去装作山贼找木家要银票,那山贼虽说憎恶梅夫人,可到底当年也是托赖梅夫人才谋夺了百万银子起家,人情总要还的,木三大约会被安然放回。” 他想了想又道: “大约天一亮才会被放下来。” 想必石隐总会有些法子让木宁在山上留这一夜的,一夜足够,木宁百口莫辩。而梅夫人和木成文手中的银票也都是周家替她买回那些田庄商铺还有宅子时花出去的,如今这样办最好,周景炎的银子也就拿回去了。 “我看江家那姑娘似乎对云深有些情意,得知是三姐被掳去,掩藏不住的欢喜。” 木容想起江姑娘就忍不住嘲讽笑了笑,云深那假做君子的行径和那副好皮囊实在骗了不少人。前世的自己,木宁,江家他的表妹,甚至还有上京城里那个有权有势的青端郡主。 石隐听她说话,见风吹乱了她耳边碎发,伸手给她理好,木容又笑: “看来也不需要我费事,那江姑娘大约一到上京就会把木宁被山贼掳去的事传扬出去。” “云家和江家多年来也只是书信来往,云深此次也是第一次拜访舅家,江家姑娘是早就报了要选秀的,即便木三受损,她也未必能如愿嫁去云家。” 木容点了点头,如今这样形势,不管过程如何,到底是木宁取代了前世的自己,定下婚约又声名狼藉,那就须得要再有一个人来取代当年的木宁,这样才能让云深心甘情愿的做下去。那江家姑娘显然也承袭乃父之风,只是看起来却不甚聪明,总要有个人指点她才是。 “等到了上京总要给江姑娘物色个得用的人,好助她得偿所愿才好。” “你喜欢就好。” 风太大,木容的头发总被吹乱,他理来理去也总理不好,索性大手掌覆在了她头上,整个抚了下去,这才终是好了些,他因为木容的头发被吹乱而锁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忽然又想起旁的来: “你那几个小乞丐,我也交给景炎了,大约是一齐乘船走的,眼下估计快到上京了。” 木容脸一红,她就没什么事能瞒过石隐的。 “小七机灵的很,况且市井间打探消息传递消息又是最灵通的。” 她有些怕石隐笑话她,毕竟他看去总那样高深,也没见有什么人可用,但许多很隐秘艰难的事却都能查的清楚。石隐笑笑,腾出手来把她的大氅又给她裹紧些。 “圣上有心要处置木家,可也令你去查建安侯府,会不会也要拿下他们?” 木安是已然和孟家七少爷定亲了的,看那婚期就不知是在木家罢黜抄家前还是后了,而苏姨娘手中还抓着一大把周家买回田庄商铺的银子,总也有十几二十万两,就不知要怎么拿回去了。 “查建安侯府的事,一半是圣意,一半是我私心。” 他话里似乎透出什么意义,木容不觉着蹙了眉,圣上到底是圣上,当初的事即便再隐秘也总会知道些分毫,况且从行径看来也不是个心胸宽广的,继位这许多年来仍旧不能对当年事当年人释怀,总要把他们从朝堂上清理干净。建安侯府一心起复却偏偏还有这么件事梗在前头,日子也未必好过。 可石隐又为什么会有私心去查建安侯府? 她有些畏惧这话题,有心不再议论此事: “如你安排,那梅夫人和我父亲手中捏着的周家出的钱也就讨回来了,可苏姨娘手中总也还有不少,这一回她也不曾带在身上,似乎是留在峦安给我大哥拿着,那又要怎么办?” 她有些发愁,从前不管是和周景炎还是石隐,总还是互惠互利的,不管他们到底需要不需要,可如今为着那些铺子田庄一下子花出去了二十万还收不回来,她必然就有些过不去了。更何况如此也算不得是讨要回来了,苏姨娘仍旧得了好处,无非是铺子变作了银钱。 “峦安那边已然安顿好了,不需费心。” 他瞅着木容仍旧蹙眉,只笑了笑: “不必担忧,那些也是我的银子,景炎那边眼下也正是用银子的时候,一下也拿不出。” 木容咋舌,零零碎碎加起来这一趟峦安他在自己身上总也花出去七八十万的银子了,这样稀松平常的口吻,是多不看在眼里?可这样惊异的盯着他瞧,眼神不觉着就始终盯着他的铜面具。 铜面具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曾听莲心提起过当年上京的趣事,三皇子初遇石隐,对他才学惊艳,后得知他是石远之徒更是求贤若渴,几次求他出山,后来他被缠不过便去上京拜访,正是那次举荐了他的师兄赵出,师兄弟二人被三皇子引荐入宫,圣上对他铜具遮面极为好奇,要他取了面具相见,三皇子当场几番阻拦引得圣上不快,石隐最终还是取下了面具,登时吓的圣上魂飞魄散,至此再不提让石隐取下面具的事。 此事当时从宫中传出,颇令官宦权贵以此为笑话,背后嘲笑他相貌丑陋到了能惊吓天子的地步。 “你的伤……” 她怕石隐在意,他曾说过他的面容是因为幼年受伤。他的铜面具从额头到耳根再到腮下,整个面上也只露了个鼻尖和嘴唇。听闻是数道刀剑伤疤皮肉翻起,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楚了。 “你想见见我么?” 石隐低头看她,声调中带着暗沉不清的味道。 第七十一章 石隐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诱她去看的意味,木容打从前世中就存下的那点小心思一霎时如同火苗遇见了干柴,再加上了催其热烈燃烧的狂风。 她一直不敢提是怕他在意,眼下连他都这样邀约起来,她哪里还有半分顾忌?石隐看她眼中晶亮的希冀: “不怕么?” 他拿自己打趣,当初那容貌丑陋到将圣上都惊吓的地步,她一个弱女子又在这样空旷而狂风大作的深夜里,只能更为可怖。 山风吹的两人黑发翩飞,如神祗,却更像蛊惑人心的妖魔。 “怕,却更怕往后长久的岁月里你我总要隔着它,更怕有一天你果然取下了它,可我却不认得你……” 她轻轻是声音在山风中支离破碎,石隐却听了个清楚,他攥住木容手,她指尖冰凉,那份雀跃里总也带出了些慌张,他不免想笑,为她的迫不及待,满心的柔软。 他引着她的手一路攀附到自己耳边,她被引得踮起脚尖凑近他,指尖触及他耳廓,她忍不住一颤,被他紧紧盯住,她羞涩的笑了笑。 他的铜面具上两边是两道细钩勾在他的耳廓上,他捏着她的手指,只在那钩子上轻轻一别,铜面具便松动了起来。 木容心如擂鼓,从见他第一面时她就疑惑,对这人铜面具有几分好奇,直到最后一次,他为她流下的眼泪滑过铜面具落在了自己脸上,她总有几分遗憾,至死,能见他一面多好。 如今人在眼前,面具也要揭下,她的心也再掌控不住。他忽然停了下来攥紧她手,她挣了挣却丝毫也动弹不了,怕他反悔不给看了于是赶忙表白心迹: “我认准的是你这人,无关容貌!” 他听了这话抿唇去笑,她还没意会出他这笑到底为什么的时候,他却捏着她手揭下了铜面具。 木容是做好了准备的,她必不会露出被惊吓了或是畏惧的神情刺伤他心,可即便是做好了万全之备,她还是被吓的一瞬惊怔而住。 分明狂风卷着砂石,她却觉着周遭一下静谧无声,就在他取下面具的那一瞬。 “你可满意?” 他带笑的声音清晰响在耳边,可她却还是无法回神。 他的面容清晰呈在自己眼前,莫说那眉眼,她本读书就不多,眼下更寻不出什么来形容。她却怔怔的伸了手到他脸上,摸过一下,又一下,随后踮起脚来两只手都伸上,在他脸上不住的摸。 他的脸上光洁如玉,哪里有分毫伤疤? 大约被她摸的实在受不住,石隐擒住她肆虐作恶的双手,牢牢的攥在了怀里。 “怎么?” “你骗我!” 这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中分不出有没有恼怒的惊叹了一声。 他这容貌也莫说什么星月失色,她只曾对云深惊为天人,这一世更是见过周景炎和赵出那样出色的男子,足以和云深媲美却又是绝不相同的类型,她只觉着男子的样貌至极也不过如此了。可眼下终见石隐,忽然又体会了天壤之别。 “你骗我……” 她怔怔的,又咕哝了一声。 这副呆傻的模样取悦了石隐,他只笑了笑,笑里分明的愉悦却又带了星点的淡漠,她心里忽然惊跳。 他分明没有伤却偏偏要装作那样可怖的模样去见三皇子和圣上,若是担忧这容貌给自己引来不便也根本不必如此。那现如今这样,也就足以说明他这容貌会给他带去极大的麻烦,令他宁愿费事假装伤患丑陋。况且他眉宇间又总带着那样几分如世间最美的独山青玉一般的贵气,她方才始终不愿去想的事或许也只是因为自己早已有了猜测,却并不想真就是那样。 “怎么办?我若是乱臣贼子可怎么好?” 看她脸色忽然微变,他沉声去问,那声音醇厚润泽,却激的她心底一阵阵翻腾,她正是想起他从前提起在查建安侯府的事,他分明说了当年建安侯府意图起复,攀上了二殿下,只是还没事成,二殿下便闯宫弑父弑君,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更引得一众跟随的贵族臣子因此获罪。 她更在前世就隐约听人提起,当年事发之时,却有个二殿下麾下的少将趁乱将二殿下幼子带出了皇子府,从此再无消息。她并不知晓二殿下那幼子年岁是何,会不会和石隐一般大笑,可二殿下那样权贵的皇族,当年又是极有望能继位的,手中自然也会有着许多不在明面上的银钱,更会有着许多不在明面上的人。 石远不就是暗卫出身么? 如此一来,石隐满手看去花不完的银钱和他那般高深莫测的本事,似乎都说得通了。 她面上一分分沉下去,带着石隐的面色也那样沉下去,她咬紧了嘴唇,再慎重不过的认真交待他: “逃命的时候,记得带上我。” 石隐终究没能忍住扬声大笑,她沉寂了这半晌,面色阴晴不定了半晌,最后竟只说了这句。 “这一辈子你也休想再离开我。” 他伸手把自己一手给她理顺的头发又给揉乱,引得木容气恼斥责。她看着看着,自己却羞红了脸。 只是恼怒着,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瞧他,实在是好看,好看的紧呢。 直到此时她才觉着和石隐是真正的走近了,近到能看清彼此的底细彼此的心意,她的心也才算是真正的安了下来。即便他是乱臣贼子又怎样?富贵她能陪他享得,逃命她也会追随到底,即便真就不走运被发觉了,大不了陪他一路黄泉,总也是美满的。 她求的,只是这样一个她喜欢,又喜欢自己,还彼此在乎的人。她笑着伸手去牵住他手,只是大手小手的,也只得攥住他的三根手指,用力的攥紧。 丑时二刻木容才回了房,莲子一瞧木容虽冻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却安然了许多,果然抱着暖炉熏热后倒头也就睡去了,莲子这才安心。 第二日里本是一早就要赶路,可石隐顾着木容昨夜睡的迟,也就吩咐下去不得叫醒木容,只等她睡足睡够了,这才安顿着她用罢了饭才启程。 再走不过一两日就要过通河,过了通河也就不到十日的路程即可到上京,石隐盘算着日子足够,路上也就走慢些,免得累到了木容。只是这些日子里朝夕相处的,连木宛也多了许多机会能和赵出相处,可木容看的清楚,赵出每每总也克制,自觉说的有些多了就要寻个借口离开,木宛便也总也有些颓然。 可两人间的这种事也总不好外人参与。 他们脚步慢,可后面的人脚步却不敢慢,圣上命令赶在年前到京,又在峡谷里因着木宁的事耽搁了一两日,后面也就加紧赶路,到底在入京前一日里,木成文领着众人赶上了石隐木容。 木容只让莲子去探了探,木宁果然也在其中,并没有被留在山上。 木成文总还是要脸面的,又怕被木宁带累着坏了整个木家女儿的名声,他总还有三个女儿未曾定亲出门,一个如今攀着静安侯隐先生,一个容貌绝色用在哪里都好,还一个到底是木家嫡女,用处都是不小。 木容也不愿生事,一行人就这么赶路,终于到了上京城,木成文却在临入城前掀了车帘往外一看,本就不好的面色上愈发的黑沉,带有恼意扫了随行小厮一眼: “怎么,话没传到?” 那小厮赶忙回话: “怎么会,老爷刚一接旨意就即刻着人送了消息给二老爷,这时候二老爷怎么也该知道了。况且即便咱们不送消息来,二老爷就在上京里,哪里消息还不够灵通的?也该知道了。” 他这一说倒是分辨了自己,可木成文却愈发的恼怒,哼了一声甩下了车帘,木家车队经了城门盘查,缓缓也就进了城。这一路去到离京前的木家宅子一看,木成文那勉强克制的怒火也就实在弹压不住了。 “简直荒唐!” 大门紧闭,更是结满蛛网,原本朱漆大门眼下也是斑驳寥落。 木容掀了车帘往外看,嘴角轻扬,木成文这是恼怒木成武不仅没有亲自来接也不曾着人前来,更是连宅子都没有为他提前打扫。 “去劝着父亲顾念着颜面,二十多年才回京,别站在门外发怒叫人瞧见了笑话。” 她抬手叫了莲子到跟前,莲子听她的话只捂嘴轻笑,得了令往前去了,木容随即又叫了莲心到跟前: “听说小七几个前些日子就到了,你四下去找找她,让她尽快把话传出去,就说户部侍郎云大人已然和木家三姑娘定下亲事,二月初六便要婚娶了。” 莲心会意,她这是要把云深逼得骑虎难下,毕竟他在峦安定亲,谁也不知定下的到底是谁,而如今木宁被山贼掳走一夜的事一旦传开,木宁名节有损,云深大可趁此要求退亲,可一旦传扬的人尽皆知了,要做君子的云深怎么也不能在此时弃了木宁。 石隐赵出是一入京就分道去了静安侯府的,莲心趁乱去了,木容又掀帘往前去看,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和木成文开口。 第七十二章 莲子把话送到前面,果然木成文立刻收了怒气,他不是肯听木容话,只是觉着面子丢不起,好比为什么会把府中银子都花尽了也要把木宁给捞出来是一样的。 老宅子开了门,宅院却小停不下马车,这一溜的马车只得停在了门外的巷子里。 只有二进的院子,从前前院是木成文的,后院倒是略大一些,一入三处,正房小院不必说自然是梅夫人的,左右两个偏房小院,只是每个院子里也不过是三五间屋。 同峦安的宅子相比,上京的旧宅子实在是破旧逼仄,鸾姑一推开门一股子霉腐之气扑面而来,梅夫人厌恶的用帕子捂了口鼻。 “阿宁阿宝去东小院吧,阿宸就和我住在正院。” 梅夫人心境不好,一路上都沉着脸,眼下也只这么一分派就也不顾旁人,交代了鸾姑令人打扫,就要领着木宁姐弟三人先往别处去等,可苏姨娘一听自然不愿: “只余了西小院那三间屋,尚有四姑娘五姑娘大少夫人和妾身还有吴姨娘,依妾身看还是让二少爷和老爷住到前院去,妾身带着方氏住到东小院,让吴姨娘带着四姑娘五姑娘住在西小院吧。” 这样分派也无可厚非,正院有五间房,怎么也能住的下梅夫人那一房的人,只是梅夫人正是没好气的时候,这一路不仅丢尽了家私,更是把木宁也搭进去坏了名节,又迁怒她在木宁的事上一钱银子也没出力,只冷睨了她一眼转身就走。苏姨娘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同她理论,最终却只冷笑一笑,转身便携了自己人进了西小院,也不招呼吴姨娘同木容等人。 吴姨娘有些惴惴,待想要追去西小院,却叫木宛拉住了,只摇了摇头。 木容要住到周家别院去,也总要有人跟着照应陪伴才好,总不能给了旁人机会以此口舌,只是眼下却不得机会去和木成文提,更是也不知要怎样去提。 姐妹两个瞧了瞧,即便是胡乱一打扫先行安顿,怎么也得午后才行,那也就只得到了午后才能寻个时机去找木成文。 梅夫人是已然领着木宁等人去了外间马车上歇着去了,她们几个也没地方可去,只站在院子里等着。等了大半个时辰后,木容正思量着不知莲心找到小七没有,却见着木成文忽然从前院走来。 吴姨娘忙领着众人向他行礼,他只眼角瞥过便越过众人进了西小院,看那神情,木容猜着大约是来要银子的吧。 毕竟此番回京境况并不好,上下打点也总须得更多的银子,可偏偏路上出这一回事,府中银子和梅夫人手中的银子几乎都被“山贼”掏空,眼下也只剩了苏姨娘手里的银子了。 西小院小,木成文一进去也见着院子里正打扫的丫鬟婆子退了出来,可没多久就听了木成文扬声发怒: “你那银子和府中的又有什么区别?左不过当年我睁一眼闭一眼全了你那点子私心,如今连我你也这样……” 木宛回眼去看木容,瞧这样子竟好像是苏姨娘并不愿拿银子出来。随后就传出苏姨娘嘤嘤泣声,正不知在分辨什么,却见着忽然一个小厮从前院匆匆而来。 院子里一瞬静了下来,随后苏姨娘便擦着眼泪急急从内出来,见了她们几人也如若无视往外去迎,只没走几步就见着从外进来了一行人。 为首一个前院的妈妈小心陪笑引着,后面跟了个老妇人,身后还侍奉了两个装扮不俗的丫鬟。 “妾身见过董嬷嬷。” 苏姨娘上前行礼,一行人顿了脚步,那老妇人四下看了看,眼底总有积分嫌恶,瞧了苏姨娘,眉头便是一蹙。她身后一个极为伶俐的丫鬟便沉脸训斥: “哪里有妾室迎客的道理?简直不成体统!” 木容咋舌,这丫鬟看来都来头不小,苏姨娘面色一僵却不敢发怒,只勉强陪笑: “主母一路劳顿眼下身子不适,实在动弹不得这才遣了妾身迎客。” 那丫鬟还要再训斥,董嬷嬷却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那丫鬟便转了话: “还请四姑娘前来叙话。” 满眼的轻慢,木家这宅子了竟是连个能说话的地方都没。木容一听是寻自己的,正是满面疑惑,得了苏姨娘眼神便上前几步,先行了一礼。 董嬷嬷上下打量了木容几眼,却是露了笑意: “四姑娘好,老奴是三皇子府上的,一早城门上传话给殿下说静安侯隐先生和姑娘进了城,殿下思量着木大人这宅子狭小了些,恐委屈了姑娘,便令老奴来引了姑娘去另行安顿。” 木容自然做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心里却清楚这必然又是石隐的手笔,还没开口,苏姨娘便笑接了话: “正是担心委屈了姑娘,不知要如何安顿呢。” 董嬷嬷却是骄矜笑了笑没有回她,苏姨娘不以为杵,木容只好也陪笑道: “谢三皇子殿下费心,也托赖着嬷嬷为木四劳累了。” 董嬷嬷安然受了木容谢礼,只是木家眼下正四处洒扫一片脏污,连气里都一股子灰气,董嬷嬷耐不住,便催促着快些走。苏姨娘自然不敢阻拦,赶忙交代了木容几句,又叫冬姨安顿好后送信回来,便亲自送了木容出去。 董嬷嬷一出门便指了一架马车: “四姑娘就乘这架马车,自有人送姑娘往住处去。” 木容点头道谢,抬眼去看,竟见马车外站着得是木宵。 “堂哥?” 董嬷嬷差事一了也不赘言自是上了马车去了,木宵这才冲木容点头一笑,开了马车门侯她上车,木容满腹疑惑。 “隐先生请了三皇子殿下出面接四妹出来,还是要安置在周家在上京的别院,我头几年就已然随周兄一道做起生意,周家在上京十几处商铺,此行回京我也刚好为周兄各处查查账目。” 待木容上车后木宵隔着车门给木容解释了一番,木容这才点头: “倒不知堂哥竟和周表哥早就相识。” “也是机缘巧合,我只是为周兄办办事,每年里周兄总会分半成红利给我,已是极大相助了我兄妹二人。” 木容想起木宣被伤后木宵忽然的硬气,可见着有钱傍身也就无所畏惧了,这点她也是深有感受。 周家在峦安不过只开了两间不大不小的铺子,可谁知在上京竟就开了十几间的铺子,看木宵话里意思似乎旁处还有周家商铺,那周家每年里半成的红利恐怕也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累着堂哥为我奔波了。” 木宵不再多话,招呼着马车小心行驶,他骑马在旁一路护送,却原来周家别院竟离木家这宅子也并不多远,出了这街巷没走多远就是,木容只掀帘看那厚重的朱漆大门还有门楣上悬着的匾额上,红底金漆周府两字。 她猝然皱眉,门楣只有官宦才许用,可周家一介商户竟在宅子上置了门楣? “周家去年晋了皇商,圣上更赏了五品的虚衔,四妹不必忧心。” 木宵只笑着敲门,自有个妈妈领着几个丫鬟前来开门,像是早已得了消息,见了木容便赶忙行礼直呼表姑娘。木容进了府,这周景炎实在又叫她惊了一回。 周家这宅子是不说宽广,却也是决然不小的,足足顶了木家三四个那样大,况且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不过隔一道街,左右相府也尽在此处,好似再不多远连长公主府也是在此处的,尽是注满了权贵。当年木成文为攀附此地,费尽全力也只得如今木家那一处小宅院。 周家这宅子各处井井有条,木容听那妈妈说起,周景炎每年也总会在京中住上几个月。倒是这宅子里西边一处跨院是还从没人居住过的,且院子里又带了几处偏院,木容觉着极好,既住在了一处相互照应,又有些距离便宜行事。 待安顿好,便令冬姨往木家去接吴姨娘和木宛,再看看莲心回来了没,也一并领回这里。 因路途近,也不过正到午饭的时候,吴姨娘和木宛也就被接了来,王妈妈和梧桐高兴的直咋舌,这边母女两个安顿在了西偏院里,木容在东偏院里刚用罢午饭,就听着莲子报说莲心回来了。 莲心是一进门就虎着脸,满面的怒气,木容不免好笑: “这是怎么了?没寻到小七?” “从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莲心张口便骂,还真是从来没有过,木容愈发觉着好奇,就见莲心忍不住说了起来: “倒是一下就找着了小七,只问了附近乞丐都聚在哪里,一去就见了,姑娘的话也都告诉了,可小七却告诉我说,那云达人前些日子一回京,他和姑娘定亲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如今满上京里上至权贵下到百姓,各个都知道姑娘是一出娘胎就和他订下婚约的,只是阴差阳错,此番去到峦安,反倒是和姑娘的姐姐订下了亲事。” “这脏水泼的!简直是不要脸面了!是他先和三姑娘不清不楚的,怎么如今说的倒好像咱们姑娘攀高枝弃了他似的?” 莲子一双柳叶细眉登时气的倒立,杏眼里一把火恨不能烧死云深,看的木容不禁失笑。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木容倒实在没怎么生气,毕竟在她心里云深本就是那样的人,若不做这些事情反倒不像是他。 “由得他闹,他若是能闹的不必娶木宁才算真本事。” 她按住怒火冲天的莲子,回头又交代给冬姨: “还是提前把银票给归置归置,即便苏姨娘愿意拿银子出来,峦安往这千里迢迢,大哥送来也得许多时日,眼瞧着就到年关,没得木家不送礼不过年的,想来肯定会找我来要银子。” 路上除了那些个新打的首饰和几百两现银,她也没损什么,木成文想来是一定会趁着过年这绝好的时机四处送礼打探消息网织关系,没银子怎么能成。虽说木成文这父亲做的并不好,可到底也是亲爹,孝敬些也不是不行,她想了想,还是觉着肉疼: “备好三千的银票就成,再多我可也没有了。” 冬姨忍不住去笑,分明钵满盆满的,不愿意给直说就成,偏做一副穷酸样,只是她也觉着实在不必去填补木家的亏空。 想着石隐这一趟峦安也离京了几个月,初归来定也有许多事情要办,听说新建的静安侯府也已好了,年前还得搬迁新居,想来愈发的忙碌,她忖着这一两日石隐必是不会再来了,一路上也实在劳顿的狠了,只待收拾停当了,晚间和吴姨娘木宛说了会子话,也就早早上床安歇去了。 第二日一早,石隐便遣了人来送东西,大约是寻思着她路上被劫去了首饰,怕她一时无甚可用,送了几套精致头面还有许多家常物件,把木容缺的不缺的都给补上了,木容自是又选了两套给吴姨娘和木宛送了去。 这边静安侯府的人还没走,那边果不其然,木成文也遣了几个婆子来,说是看看四姑娘可安顿好了,住的可舒心。 木容没心思敷衍她们,看她们不住的四下打量,满眼里都精打细算的样子,说了几句话,待那人一说出如今府中紧张,就让冬姨将提前备好的银票拿了出来。那几个婆子似乎还不大满意,大约是得了木成文示下,知晓木容手中总也有几万的银子,却只拿了三千来打发,那神情实在让木容觉着好笑。 耐不住把人撵了出去,莲子仍旧瘪嘴抱怨: “没见过这样的,跟人要银子接济还嫌少?” 满腹牢骚引得木容发笑,主仆几个正是说笑了会子,却见着周家的管事妈妈赔笑引着董嬷嬷进来了。 原来三皇子要为石隐赵出接风洗尘,可竟是也亲备了请帖令董妈妈送到了木容这来,这倒叫木容着实吃了一惊。即便石隐将他的心思和三皇子明说了,也托着照应,可三皇子也实在不必如此高看她,反倒让她有些受宠若惊的不安。 本想问问石隐,可又想着他现如今恐怕忙碌的很,也就只得作罢,日子定的就是第二日,筵席也摆在了三皇子府中,木容第二日里只得收拾停当了,忖着时候乘了她的黑漆马车往三皇子府中去了。倒是思量着赵出也在,于是自作主张把木宛也一并带去了。 她去的时候刚刚好,大约石隐赵出也只刚到,守门的将帖子递进,随即就见了石隐亲自接了出来。 木容一见石隐就欢喜,他更是亲自为她掀帘扶她下车,这般殷勤引得她红了脸,往旁一瞧就见着赵出身旁有位华服男子长身玉立,此刻正噙笑望着这边,长眉朗目满是贵气,这容貌和石隐竟有一两分相似,瞧着气度想来是三皇子了。 “木四见过三皇子殿下。” 木容被石隐引到近前便躬身行礼,三皇子挑眉而笑: “果然聪敏的紧,本宫一言未发,你就认出本宫来了。” 说着那双眼直直打量了木容半晌,又笑起来: “只看木四姑娘这容貌,就知阿隐也定不俗……” 他话说了一半将将顿住,想来是记起石隐容貌受损,自思说错了话,于是赶忙岔回头招呼了另一人来: “靖贞,这位便是木家四姑娘了。” 褚靖贞竟也在此,木容听三皇子扬声去唤,也就随着望了过去,只见往后院去的甬道上正走着一人,听见声音便回头来看,却只是冷淡一眼,勉强抿了抿嘴角,就又回头继续往后院去了。三皇子不以为杵,反倒笑了起来: “青端郡主自幼于军营中长大,一贯这般冷情冷性,阿隐阿出都是习惯了的,四姑娘可莫见怪。” 木容赶忙道不敢,那褚靖贞今日一身湖蓝装束,衣着却和旁的女子不同,并非累赘襦裙,而是收腰宽摆利落的很,同她的性子也极为相像。倒是这位三皇子,木容初次得见,二十六七的年纪,身份贵重却丝毫不拿架子,可见着的得人心。三皇子也不再和木容多话,转而对石隐笑道: “靖贞这性子实在和阿出最为相配,连父皇都有心要为他们赐婚,只是阿出却一直不肯松口,父皇也恐委屈了他。” 石隐只笑,这话却传在木宛耳中,她不觉又抬眼去看褚靖贞远去的背影,木容觉察,只攥住她手,木宛这才又垂下了头去。 上京略是偏北方,冬季比峦安又要冷上许多,宴客的厅中却被银丝碳烘的温暖,皇子妃候在此处正和先到一步的褚靖贞说笑,见三皇子来了便起身笑迎。 三皇子妃容貌也只得寻常二字,只有气度高胜人,倒是身旁的褚靖贞,浓眉大眼极富英气。此时见她进来,倒是很认真的瞧了她几眼,随即眼角眉梢的总也带出了几分嘲弄之色来。 也是为避讳,正厅中摆了一桌,是三皇子同石隐赵出,而隔间里摆着的,便是三皇子妃和褚靖贞,再带了木容木宛。 褚靖贞不言语,连眼神也再吝啬给木容,三皇子妃一招呼,她也就只低头随意吃些什么,倒是手边特意放了一壶酒,和她们几人饮的果酒并不一样,木容嗅着那气味就有些烈。 三皇子妃话也不多,木宛自是也不做声,于是隔间里也就一片静默,只听正厅里传来三皇子和石隐赵出的交谈声。木容只悄悄留意褚靖贞,她似乎心境不好,菜没吃几口,那一壶酒却很快就下了腹,不多时面色便潮红起来,她起身对三皇子妃道: “表嫂,我去洗把脸。” 脚步有些摇摇欲坠,三皇子妃正欲着人跟去,木容赶忙起身: “还是我同郡主一齐去吧,我也想洗洗手。” 这是要小解的意思,三皇子妃点点头,木容也就随后跟着褚靖贞一并出去了。 此番宴请的厅却只是个小厅并没偏门,想来三皇子只觉着是自己人相聚一番没什么好避讳的,只选了个觉着体己的地方,于是褚靖贞和木容一前一后的出去,自然也引得旁人注意。 “郡主慢些。” 出来后前面褚靖贞眼瞧着一晃,木容赶忙快走两步伸手去扶,那褚靖贞却好似碰到了脏东西,立刻便挥手避开了木容,回头冷冷一眼看她,随即转身又自去了。 “郡主似乎不喜木四。” 木容在后含笑一语,果然褚靖贞登时顿了脚步再度回头来看她,眼中仍旧掩藏不住的轻看: “木四姑娘多心了,我并没那闲功夫去为无关紧要的人多费心。” 言语中满是厌恶,木容反倒被她这心口不一引得发笑: “想来郡主是为那些传闻觉着木四是个贪慕富贵又不守信诺之人,于是这才厌恶吧。” 她毫不客气的点明,褚靖贞登时红了脸,眼神愈发的冷冽起来,狠狠的盯了她一眼: “木四姑娘既然心底已有答案,还是离我远一些的好,我一贯是个管不住脾气的人。” 这话倒有些威胁的意味了,她以为她能吓走木容,谁知木容竟笑着过来不顾她挥手,硬是扶住了她。 “木四也不愿辩解,只是郡主这些年总在上京,自然也该听闻,去岁于上京云大人便将我三姐当做婚书上定亲的人,两人几番往来,若是今日里和云大人成亲的反倒不是我三姐,郡主可有想过至那时我三姐颜面将置于何地?木四不敢说和三姐情深甚笃,可也至少是姐妹,总不能看她过不下去,况且她对云大人又是实实在在的情根深种,我总不能去做那棒打鸳鸯的棒。” 褚靖贞一下顿住,随后蹙眉,带着嗔怪: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隐隐的有些被人揭穿心思的恼羞成怒,木容只得笑道: “只因木四初见郡主就喜欢的紧,这世间如郡主这样的女子实在少见,木四自然也不愿郡主对我有何偏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这话一出,褚靖贞的面色方才缓和了许多,她似乎转念思量,确然在去岁里梅夫人携女上京为梅左相贺寿,其后就传出了云深几番拜访照料,那时众人就知晓了他是和木家的姑娘定下婚约的,自然也就不会见怪。可她却没想着,这其中竟还有这些关窍? “定亲这样的大事,难不成也能错认?” 她仍旧有几分疑惑,木容只得三言两语将她和木宁出生时因着变故颠倒了长幼,而婚书上却被不知真相的周茹错写,也就有了这样的误会在内。她自始至终没一个字说云深木宁的不好,可褚靖贞却是不得不去想一想,云深长久不和木家往来,错认也在情理之中,可身为木家女的木宁却实在不该了。 褚靖贞不觉着便冷了神色,常年在边关军营中养成的冷戾之气带出,也实在的有些骇人。 木容瞧着她这神色,便知自己这一步也成的□□不离十了。 第七十四章 木容也不再多话,有时言多必失反倒招人厌恶,她只扶着褚靖贞去到净房,自然有丫鬟在内伺候,她便转身先行自去了,免得叫褚靖贞觉出她是有意为之。 她正原路返回,却忽然在半路上遇见了石隐。石隐只站在路边上,也不知等了多久了。 “什么时候出来的?” 她笑着上前,石隐将她头上落的一片枯叶拈下: “正巧听见你和郡主说那些缘由的时候。” 竟叫他听去了,她不觉着瘪了瘪嘴,在他跟前她永远也别想高深起来。可又一想她不过一个风吹草动他就担忧跟了出来,又实在心底熨帖的紧。只是在三皇子府中也不好多说什么,石隐也不避讳,便引着她又回了厅中。 木容落座不多时,褚靖贞也就回来了,实在不拘小节,洗了脸也只擦了水,丝毫未补脂粉,她这样的性子倒叫木容有些喜欢。这回她神色缓和了许多,和三皇子妃也说起话来,不时的也同木容搭上两句。三皇子妃瞧她心境好了,便是打趣起来: “莫非是因着静安侯也在席?” 此话一出,褚靖贞尚好,木宛却是忽然变了脸色。她垂头蹙眉,颈间悬着的那颗玉石珠子已不知何时叫她掏了出来,眼下正垂在襟口外面。 木容正坐在她身旁,立时觉出她的不对,回头瞧她一眼,席间也不过她们四人,褚靖贞虽没关注木宛,却是叫木容的行径带着也望了木宛一眼,只是一眼过后却又立刻挪过了眼神又瞧了一眼,随后带出几许笑意: “表嫂可莫再打趣我了,静安侯可是有心上人的。” 声音虽不大,可外间里却因着这一句忽然的静了下来。三皇子妃一怔过后登时惋惜: “难得觉着有个能和你相配的,这样也实在可惜了些。” 褚靖贞笑了笑,又往木宛看了一眼: “木四姑娘这妹妹,实在是容貌出尘。” 她赞了一句,引得三皇子妃也转而看来,点头笑道: “也实在是几回选秀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了。” 三皇子妃这一赞,叫本已缓和神色的木宛又是面色一变,只勉强笑了。木容却只能在心底叹息,木宛这绝色容貌到底也不知是福是祸了。眼下木家这情境,难保木成文不送木宛选秀,可偏偏她瞧着木宛的心思却好似渐渐放在了赵出的身上。 外间又渐渐响起声音来,三皇子似乎在和石隐赵出说起峦安建安侯府的事,自然说的也不过是些不必避人耳目的话,木容听着也觉无趣,这顿筵席也就慢慢熬过,午膳后三皇子便径直同石隐赵出去了书房,留了三皇子妃将褚靖贞和木容木宛送出了皇子府。 马车上木宛一言不发,木容只得攥住她手: “若真是无法回转,还是尽早收心的好。” 否则待到那时她对赵出真生出了情意,也是她自己该要受苦的时候了。木宛点了点头,却有些仓皇无措。 往后接连的几日里不管是木家还是静安侯府,也都再没人上门,木容鲜有的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好好将这一月来的劳顿休养回来,到了这日腊月二十三,民俗祭灶的日子,木容是再怎么也躲不过,总要和吴姨娘木宛回木家吃这一顿小年饭的。 木容实在不愿多看那些人,是耗到天将黑了这才乘了马车回了木家,后院里并没个能容下人的厅房,于是木家关了门来,将小年宴摆在了前院的正厅里。 依理木家二老已然过身,二老爷木成武一家也是该来和木成文一家同聚这一顿的,木容这些日子未曾回来也没人传递消息给她,她自然不知晓木成武同木成文到底是怎么了,只是这一顿小年饭,木容仍旧未见二叔家中任何一人。 依着木成武将原配子女送到峦安一养十多年来看,他也未必和这双子女多亲厚,若是因为木宁打伤了木宣而迁怒,也实在牵强了些。 木容不愿为这些多费心思,只和吴姨娘木宛等在前院厅里,也没等多久,就见着苏姨娘领着方氏到了,见了木容温软一笑,很是亲近的寒暄了几句,问她在周家过的可好。木容尚未来及回她,梅夫人也携了木宁木宝来了。 木宁神情有些委顿,到上京这几日里各色传闻不少,除云深刻意散布出的那一样是同有关的,余下也都尽是木宁的了,她似乎烦恼颇多。而木宝却是神情冷淡颇有些乖戾的模样,只见了木容面色一滞,想笑又觉尴尬的只唤了声四姐便有些仓皇避。 木容眼下却是舒心的很,只见梅夫人面色不好,她忍不住冷笑一笑。 不多时木成文也来了,却是冷着脸。木容隐约听见木家回京已这许多日,木成文交了数次折子上去,可圣上却到如今也未曾召见。 莫说木成文,恐怕整个木家的心都是慌的,只除了木容。 木容不欲多事,往年这顿小年饭也一贯是没人招呼她来,今年也算头一年,她只循例听了木成文训了话,他也没心思,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正举筷预备开宴,却听门外有人报禀了一句: “二老爷府上堂少爷堂姑娘到了!” 说话间门帘掀起,木宵护着木宣一齐进来了。 木宣先是四下看过一遍,瞧见木宁后嘲讽笑了一笑,便和木成文梅夫人行了礼,木成文面色一沉,可小年这样的好日子也不愿烦恼,只摆了手令落座,随后还是耐不住,冷声质问起木宵: “你父亲母亲呢?回京七-八日了都不见人,今日小年竟也不来?” “侄儿也不知,回京后也只去了一趟员外郎府,其后也就另置府第,侄儿同阿宣居在新府。” 木容扬眉,二叔家也不知是怎么了,她看看木宣,额上一块疤痕,虽脂粉刻意遮掩却仍旧有些显了出来。 炎朝六部,尚书之下是侍郎,云深便是礼部侍郎,而侍郎之下才是员外郎,木家二老爷木成武便是在工部任员外郎。 木宵的话中可见和二老爷一家的疏远,木成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只令众人开宴。 这顿饭自然是食不知味的,木宵不知几次示意木宣,可到底还是叫木宣冷嘲热讽几句说了木宁,木宁只神色如常不为所动。 也在情理之中,女子容貌极为重要,况且木宣又是有几分姿色的,一贯对她母女伏低做小,可到底没捞到好处不说,还叫木宁给毁了容貌,心中不快是自然想。 好容易熬过这顿饭,木容不等木成文开口留她便做出不适来,莲子又是个一贯看脸色行事的,故意吵嚷起来,于是宴席方才一散,也就风风火火的把木容搓弄上了马车,谁知木宛竟被木成文留下了,木容只在马车上等她,倒是没多久也就被放出了府。 “能有什么事?无非叫我在你耳边多劝谏,叫你多和隐先生静安侯走动,探了消息回来告诉给他,又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叫你多为家中考量。” 木宛一上马车就说了清楚,木容也只笑笑便令回周家别院去,只是走到一半,莲子却发觉她们马车后总跟着另一架马车。 待到了周家下车时才发觉,竟是木宵木宣跟在后面。 自知晓木宵是同周景炎一处的,木容也就没多少惊奇了,将二人让进了自己院子里,也就问起了方才宴上木宵所说的境况。 “也没什么,父亲同继母日子过得极好,又有了弟弟妹妹,大约也就不须要我们了,继母说府中狭小实在容纳不下我们兄妹,怕委屈我们,只叫我们自己另辟府第居住。” 木宣到底有怨气,见木容问就不肯再遮掩。 只是木成武这冷情冷性的,还实在是像他兄长。 “分府出去也未必就是坏事,况且以堂哥如今本事,怎么也过得不差。” “那是自然,哥哥怕我委屈,转眼在正德街上买了处宽敞的宅子,我们兄妹住的可比员外郎府瞧着精致富贵多了。” 看她这解气的得意模样,木容也就忍不住去笑,一笑后凝神又看了木宣额头,转而和木宵说起: “前翻先生在峦安受伤,请了位神医医治,好的极快,可见是真有本事的,依着堂哥和周表哥的关联,若是同先生和侯爷提起,想来侯爷也会帮一帮请那位神医也给堂姐瞧瞧的。” 木宣面色陡然一滞,随后垂了头,半晌才又说话: “在大伯家养了这样多年,算是从小到大的情分了,也只有四妹肯为我想一想。” 木容只抿嘴笑笑未做声,她倒也不是为木宣,到底还是因为木宵,他和周景炎在一处,怎么也算自己人。只是木宣到底因为木宵如今跟着周景炎已然日渐富贵起来,到底念着些周景炎的情,又因方才木容的话,便也和她剖白起来: “父亲大约是听见了什么风声,所以不肯跟大伯往来怕事出之后牵连自己。” “这话堂姐方才在木家怎么不说?” 木容似笑非笑,木宣即刻又是那股嘲弄神情: “我和她们说什么?况且连我都能听到的消息,大伯想必也早就知道了。” 正说着,却听着门外冬姨笑了起来: “姑娘,隐先生来了!” 一听石隐来了木容登时露了笑,连木宣也笑着打趣起来: “今日里先生到你这来,可见着是要和你做一家人了。” 木容红了脸,木宣这话却也是有说处,小年这日也有那样一个习俗,便是是谁家的人吃谁家的饭,故而木容即便是周家别院住着,今夜也必要回木家吃这一顿饭的。可石隐却选在了此时到她这来,可见着也是有心思的。 第七十五章 木容起身迎到了门外,木宵木宣同木宛自然也都跟着出来了,倒是石隐远远走来一瞧这许多人反倒有些意外。 “今日过节,本也是宴罢无事来瞧瞧四妹,眼下也该回去了。” 木宵同石隐寒暄几句便领着木宣去了,木宛自然回避回了自己院子,木容把石隐迎进了厅里。 “这都是忙些什么,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从进了京城到现在也就在三皇子府上见过他一回,这就又好些天没见了,石隐接了木容递来的茶: “连日不在宫中就在三皇子府,今日幸得过节。” “这也奇了,你又无官职在身,圣上和三皇子怎么就一味寻你办差事。” 碍着她见人,她自然忍不住抱怨,正是絮絮叨叨,却忽然被石隐牵起了手,还未惊奇,就觉着手腕一凉,低头去看,一支独山青玉的镯子就已套在了腕上。她忍不住咋舌,这独山青玉可是贵得很,每年开采少之又少,连宫中都未必能够那些贵人用,市上也是拿钱也买不来的,况且这只桌子莹润通透,看着就是顶好的料子。 “套上了,你可就走不了了。” 他握住她手去看,言语中带着几许满足而惬意的打趣,木容红了脸羞恼抽回手,作势去捋下那镯子,却是用了几回力也都没能取下。 石隐笑着又攥住了她手,见手腕已被刮红,满是心疼给她揉-搓起来: “正合适的,戴上了就不易取下来了。” 说着又笑: “恭贺木四姑娘及笄了。” 她一顿,继而心头一暖。他恭贺她及笄,却未提她生辰,十五年里莫说木家无人为何庆贺生辰,连她自己也都是刻意去遗忘这个日子。 她的生辰,也是她娘的祭日。 她低头去看腕上的玉镯,青玉泛着的幽光也如她的心境。 “周姨拼了性命保下你,最后关头还在为你安排,就是想你平安喜乐。” 见她这副神情,石隐自然知晓她在想什么,劝慰几句木容勉强笑笑,却还是冷了脸: “云夫人大约自始至终没有真情待我娘,一味的利用,亏得我娘拿她做知己,临去还将我托付给她。” “不急,同云深一起,云家总会料理的。” 木容点点头,她的事,他总比自己的事还要上心。 “这些日子大约还不能够得闲,瑞王爷回京了。” 瑞王爷大约是如今整个炎朝除圣上外最富贵的人,却是个一贯闲云野鹤的,自成年后这十多年里,在上京拢共留下的时候大约都不足三年,四处游历也是惬意的很,连瑞王妃也是游历途中相遇,不过书信一封寄往皇宫请封,连圣上都对他很是无奈。 而圣上极为看中瑞王爷,却是因着他的身份。 今上当年非嫡非长,先皇在世时属意继位的也并非是他。 却说当年先皇征战打天下,麾下最智谋勇猛的便是长子,且这长子还是嫡子,当年若非他,炎朝天下也未必能得。虽说是征战沙场的猛将,却还有一颗仁善之心,建朝后自思战乱带于百姓万般悲苦,于是连番上奏为民请愿,数道利民举措实施下去,炎朝极快也就缓和过来。 如此得民心得军心,又孝顺尊长友爱兄弟,先帝最是喜爱,先帝建朝登基之时便册封太子,为显喜爱当时便赐了封号瑞贤,更是打造一枚令牌交于瑞贤太子,可以此令牌调动炎朝军队。 只是可惜了,多年之后,东宫一场大火,人物尽失,甚至连瑞贤太子的几个子女也都未曾存留下。 于是才有了之后二殿下和五皇子的夺储之争,二殿下当年是随在瑞贤太子身后一同辅佐先皇打天下的,原本继位之望最盛,只可惜末了落得那样一个结局,倒是一贯做派尽学瑞贤太子的五皇子,最终得了民心圣意,继位为帝。 而这瑞王爷却也是先皇元皇后所出的嫡子,是瑞贤太子的嫡亲幼弟,只是当年尚且年幼不足以继位执掌天下。 可木容心底清楚的紧,圣上在意瑞王爷,可石隐却比圣上愈发的在意。毕竟当年二殿下和圣上夺储之时,瑞王爷也已十一二岁的年纪,许多事也总能听到看见,更能记住了。 当年那场夺储后直至现在,除圣上也只剩了瑞王爷和九王爷,可九王爷是圣上一母所出的嫡亲兄弟,当年又是实在的年幼,石隐若想打探消息,从九王爷那里恐怕是得不出的。 “我知道了。” 她什么都没问,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石隐点了点头,便也低头去看那青玉镯。 “以此做聘礼,会不会寒酸了些?” 他忽然没头脑问了一句,木容心底倏然惊跳,虽是如吃了蜜糖一般,却仍旧红脸睨了他一眼便再不肯理他了,可那副羞涩又慌张的模样逗得石隐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当年的事或许不查也可,只和她归隐一处,过惬意自在的日子才是最好不过的。 可这念头却也不过是一闪而逝,即便不为自己,可那些二十多年里都追随他的人,他们要的,却是一个当年的真相,和一个拨乱反正的天下。 知道她晚间在木家定是没有胃口的,眼下自然也饿了,又陪着她用了些点心,在院子里消散了消散,直等她洗漱后上床安歇,他这才去了。 果然第二日里整个上京都是瑞王爷回京的传闻,甚至将原本尘嚣直上的关于云侍郎二月初六将迎娶的木家三姑娘的那些传闻都给压下了。 虽是客居在周家,可木容也不想委屈自己,也是认认真真的预备着过这个年,不管木家是怎样的愁云惨淡,她引着吴姨娘和木宛四下张罗着采买各色年下须得的东西,又叫莲心给小七送了些物什银票,只是小七要做乞丐,这些钱财总也用不上。 这般忙碌着也就不觉什么了,只是二十九这日,都到了晚间,木容正预备着关了门和吴姨娘木宛一处吃饭,却听说堂姑娘木宣前来拜访了。 “我可赶了好时候,正巧还没用饭呢,趁势占个光。” 木宣一被让进屋中就扬声笑道,瞧着似乎心境极好,木容只看她额上薄薄一层油脂一样的药膏,可那疤痕却是淡了一些,就知她是为什么欣喜了。 “吴姨娘好,四妹妹好,五妹妹好。” 木容让坐后又叫莲子再摆一双碗筷,便也笑道: “莫叫什么姨娘了,又不是在木家,我都叫吴娘的,亏得吴娘一直在此照应我。” 见木容如此抬举吴姨娘,木宣一挑眉,就见木宛在旁也是淡淡一笑有些喜色,可见着这对母女也是有造化的,攀上了木容这棵大树,可她却不知木宛吴姨娘曾在太守府里对木容的救助。 “也是有急事,不然我也不能这样急匆匆的就来。峦安那边有信来,只是先生近来忙碌,便把信给了我哥哥。” 木宣神色忽然有些隐秘,木容却是顿了碗筷,峦安的消息?可随即又宽了心,若是紧要的事,那石隐不论怎样也都会亲自来和她说,犯不上告诉了木宵,再由木宣传话。 “建安侯府送到静安侯府的信,只说当初是静安侯做媒促成的二姐和七少爷的亲事,如今要退亲,自然也是要和静安侯知会一声的。” “退亲?” 吴姨娘惊出了声,到底木安当初的事在木家闹得沸沸扬扬,她又是已先*给了七少爷的,好容易成了此事,如今要是被退了亲,往后可就实在无路可走尽是毁了。 连木容木宛也都面露不解,好好的怎么就要退亲?况且是赵出亲自张口提的亲,孟家总也得给赵出颜面。 木宣登时露出鄙夷神色: “二姐在简家大姐处备嫁,听说大姐是特意另辟了院子仔细安顿的,谁知她却不安分,爬上了大姐夫的床,叫大姐的妯娌抓了一个正着,听说如今整个峦安传的沸沸扬扬,极为不堪。” 木容心一沉,木安一向心心念念便是嫁去孟家,虽说有贪慕富贵之心,可到底却不是个放浪之人,此事恐怕另有内情,木宛也觉出不对,姐妹二人目光一触,也想到了一起。 “怎么?莫非有什么不对?” 木宣瞧她二人神色不对,木宛便将所想说了出来: “大姐陪嫁丰厚,简家虽占个皇族,却一贯不是个富贵人家,大姐钱财傍身,又是个那样的性子,在简家难免跋扈,恐怕妯娌间总会有些嫌隙。” “只是简家那些大姐的妯娌出身也都不高,二姐是同建安侯府定的亲,她们总也没胆子得罪木家得罪孟家,恐怕这事还是有人示意算计的。” 这才是木容所想,简家人未必敢,却怕有人许以好处各取所需,既打压了木宜让她不痛快,又毁了木安一举两得。 第七十六章 木安一贯学苏姨娘做派假做柔弱从不得罪人,唯有的一次张狂也是在峦安太守府里做局揭了木宁所为,使得木宁身败名裂。细思来,要用这样一石二鸟一下打压了她姐妹二人,也只有木宁一人会这样做了。 木宁如今愈发显现心狠手辣,木容沉了脸,木宛木宣虽是晚了片刻却也总算想到,木宣冷笑一声: “这种下作手段,她做起来却得心应手,一回不够再来一回,恐怕也是为了报复二姐了。” 木宛却是沉思后又告诉木容: “依我看你还是预备着,建安侯府送的消息既然已到静安侯府了,那大姐二姐的消息恐怕也很快就到苏姨娘手里了,苏姨娘的本事是只在木家的,眼下这事若是父亲料理不好,多半还得来求你。” “求我也无法,闹到这地步,除非圣上指婚,否则孟家是决计不会依从了。” 权贵之家最重颜面,木安婚前失贞已属不妥,即便就是七少爷也总归不好。可有赵出在,勉强也能促成,可如今她却……孟家自然说什么也不会再要了。 “我哥哥说,先生也是要看你意思的。” “不必再管此事了。” 她交代一句,木宣点头,只有吴姨娘还在感叹哀戚,木宛劝慰了几句,几人也就安生用饭。并非木容狠心,实在此事行动起来不易不说,石隐如今忙碌成这般,做的又是那样攸关性命的大事,自然没有为这些分心的道理。况且她和苏姨娘,总也没有那么多的情分,当年她也有份瓜分周茹嫁妆,十几年里也未曾对自己好一分,只这一样,也就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打定主意,木容也就交代给了冬姨,凡是木家来人,一味推病,都不必放进府中。 果然第二日就有香枝急匆匆来了,想来苏姨娘是要先探探木容意思再行事,只是木容却连见都未见,可见着此事上再出不了力的,也就再没多耽搁,年三十午后便启程往峦安回了,她的三个子女尽在峦安,两个女儿又都出了事,她不回去心里也实在难安。 “她瞧着怎样?” 年三十总要回木家过除夕的,木容正坐在妆台前由着冬姨莲子为她装扮,难免和莲心问起了苏姨娘来。 “慌慌张张的,神情极坏,只是却还不慌乱。” 木容点点头: “依着她的出身能在木家这么多年都没能被梅夫人欺压了去,她也是实在有本事的,二姐的事如今既已发生也就没什么回寰余地了,慌乱不慌乱都帮不了,还不如仔细思量往后该怎么走。” 终究还是忍不住,想了想木宜和木安的后路: “大姐若是能吞下这口,大姐夫因着从前花尽了大姐嫁妆的事,再加上这一回侵占妻妹的事,往后在大姐跟前自然是愈发小心,只是二姐的日子恐怕未必好过,孟家不要了,可她也非完璧,即便和大姐夫有了沾染,简家也必不肯收她。” “苏姨娘既然手段了得,总也能有法子叫简家收了二姑娘的。” 莲子比了一支金镶玉的花钿在她鬓边,忍不住就说了起来,木容却摇了摇头: “二姐自然是不肯做姨娘的,可要真给大姐夫做了二房或是贵妾,大姐这口气可怎么还咽得下去?到时别说简家那些妯娌了,她姐妹两个就过不得好日了。” 莲子一想也是,便也不再做声,这事就算豆腐掉在煤灰里,吹也吹不掉,打也打不得,真亏得三姑娘了,这样的事也能做的出手。 木容叹息一声,不愿再多想这些事,转念又想起了小七,她们兄弟姐妹四个是跟着她一路到上京的,年岁也还不大,往常也就算了,今日是除夕,总也得好好过,于是交代了莲心等着从木家回来后把她们几个叫来吃顿像样的除夕饭,莲心却笑了起来: “知道姑娘会想起她,昨儿我出去买东西时就去找过她了,谁知她如今在上京和一群乞丐混的风生水起的,还入了什么丐帮,说是年夜里要和帮里兄弟庆贺,哪里还顾得上咱们?我早已给了二十两银子叫她自过去了。” 木容不禁去笑,装扮妥当便叫了吴姨娘和木宛一齐坐了马车往木家去了。倒是一早时石隐就已匆匆来过,陪她一起用了早膳便去了,只说今夜宫中除夕夜宴,他和赵出是都要去的。 听闻每年除夕宫中夜宴是在朝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以领宴的,只是殿内殿外的区别,木容忖着圣上大约也不愿在除夕这夜里让自己不痛快,故而也不会在夜宴上处置木家,可等她安心回到木家时,却见木成文沉着脸正在府中。 木容一怔过后便明白,原来今日的除夕宫宴,木成文仍旧未许入宫。 虽说木成文眼下尚无官职在身,却到底还有四品的官衔在,圣上此举可见着心意有多明朗了。 姐妹二人向木成文行了礼,木成文看了木容几眼便交代了一句: “今夜守岁,你们晚间就都歇在西小院吧。” 吴姨娘赶忙应是,木容心里却明白,木成文大约是有话要同她说。 木容从前从未参加过木家的除夕宴,只是今日这一回的除夕宴,木容觉着这大约是木家最是沉闷萧索的一回除夕了。 苏姨娘领了方氏一并回了峦安,这一下子便少了苏姨娘那一房的人,足足也是五口人,而梅夫人那边上,大约也是近来诸事不顺加之木成文如今境况,梅夫人也少言寡语,木宝木宸都阴沉着脸,倒是木宁面色上带着几分欣喜,面色也好了许多,吴姨娘和木宛更是不必提,一贯的不声不响,就仿佛席间并无她母女二人一般。 只闻着偶然碗筷相击的轻微声响,一顿饭吃的悄无声息,木成文也是半晌才吃上一筷子菜,好容易熬到戌时二刻,木成文这才用帕子擦了手,预示着这顿年夜饭总算是吃完了。 莲心是在大家子里待过的下人,如此场面上的事自然难不倒,那边木成文一擦手,她立刻把身旁食盒里的锦盒揭了盖子,内里竟还冒着热气,从中拿了一方热帕子出来递给木容,梅夫人眉头一蹙,显然觉着木容这做派碍着她眼了,眼瞧着就要说什么,却见前院一个婆子忽然慌张跑进了厅里: “老爷夫人!宫里来了内官传旨!” 木成文悚然一惊,赶忙令焚香摆案,慌张接了出去,梅夫人也匆匆跟去直到大门外,就见一个二十许岁内侍装扮的人,身后更跟着几个小内侍,手中尽捧着托盘,上覆着明黄帕子。 木成文登时面露喜色,连梅夫人也一派喜气,朝中一贯有除夕自宫中赏菜赏点心给官宦贵族府中的,瞧着样子,大约是圣上于宴上想起,赏了菜下来。 “臣感沐皇恩,五内……” “木大人不必摆案了,杂家并非传旨,而是来送赏赐的。” 木成文堆笑上前正表忠心,那内侍却噙着骄矜浅笑截断了他,冷淡回了一句,木成文赶忙应是,将一众人让进了院子,那内侍环视一周迎在院中的木家众人,只拿眼在木容木宁和木宛姐妹三个间看过,便是问了一句: “哪位是四姑娘?” 木容一怔,有些不明所以瞧了众人一眼,却见着院子里的人神情各异,尤是木成文格外的惊疑不已,木宛在后推了她一把,她这才越众而出,对那内侍行了一礼。 “四姑娘好。” 那内侍方才还只冷淡骄矜,可如今已见木宛却是登时现出了几分讨好似的笑意,随即立直了身子宣起圣上口谕,木家众人忙着跪地迎旨,旁人尚可,可只木宁听了这旨意,却是面色愈发的苍白,还未等那内官宣完,便止不住抬了头望向前面的木容,眼底怨毒怎样也遮掩不住。 原来圣上竟是于除夕夜宴上赏赐了木容,那赏赐的物件虽不算多,可上至一方独山青玉的玉如意,下至一个随身所佩的环扣,总也有了十几样的东西。 那内官宣完后间木容仍旧怔怔也不知谢恩,这才笑了起来: “四姑娘可是高兴的痴了?想来姑娘还不知吧,隐先生今夜里已然受了圣上封赏,袭了石大爷当年还没来得及受封的襄国公爵位,和奴才一并出宫的另一行人已然往当年就已修建好的襄国公府去了,圣上的意思今夜里就打扫出来,叫国公爷住进去过新年呢。” 那内官只看木容,满面的喜色,木容这一回却是惊异过后又有些不解,虽事出突然,可石隐承袭了石远的爵位受了封赏是好事,可圣上却是为什么要赏她? 虽满腹疑惑,却还是叫莲心忙着用过年预备下的簇新荷包装了几个银锞子奉上,那内官笑着接了便又说了几句: “奴才也替国公爷高兴的紧,石大爷去的早,如今好容易又找着了骨肉亲缘,就连圣上也是为国公爷高兴的。” 字里行间透露的,是木容和石隐间的血脉亲缘?木容倏然蹙眉侧眼去瞧木成文,果然木成文方才还惊疑的神情,如今只一顿后,便露出了几分莫测的笑意。她心一沉,这其间恐怕有了什么连圣上都牵连在内的误会,而这误会里却偏偏有着要人命的破绽。 第七十七章 那内官说笑着了几句眼光又落在了木宛的身上,这一回上下打量了后回头去看木成文,脸色就带出了几分笑意: “木大人可真好的福气呀!” 木成文也回头去看了木宛一眼,笑承了后又令人包了上等封给了这内官,要迎进内堂待茶,那内官却是急着回宫复命。 待将一行人送走后,院子里忽然便静了下来,木成文扫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木容身上,却只是抿唇一笑: “回各处守岁去吧。” 他似乎忽然没话要和木容说了,木容蹙眉往后去,却是立刻又交代了莲子仔细盯着前院,若是石隐一来即刻便去告知她,而木成文回了自个儿书房后,却也交代了人往大门外守着去,只等石隐一来便请到书房来。 木容心焦不已,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怎么就会让圣上以为石隐是周茹之子?不然怎么会将她和石隐关联上了血脉亲缘?况且又令他袭了石远的爵位,莫非圣上将当年传闻当做了真?果然就以为周茹避去别院就是为着产子?而这孩子,还是她和石远所出? “冬姨,我娘她当年……” 冬姨面色早已沉了下去,眼下只有她们主仆三个在屋中,见她问,她便蹙眉摇了摇头,可这话她却不能说出口,总也得避着墙外有耳,木家这宅子如今小的很,动辄一句私话没准就能传到旁人耳中。周茹当年和石远仅只是心意相合却从未做过苟且之事,此事她作为周茹贴身婢女克制,而作为周茹的夫婿,木成文却也一定知晓周茹入门时是非完璧。 木容面色缓和了些,心底却仍旧担忧,瞧着木成文方才那神情大约也已参透其中玄机,如今把柄在他手中,恐怕他绝不会轻轻放过。反倒是梅夫人方才神情中的鄙夷,她大约是真相信石隐是周茹和石远所出之子,反倒不必太令她担忧。 宫中虽是除夕夜宴,可却绝不会留臣子在宫中守岁,约是亥时便宴罢,众人出宫后自然齐贺石隐,石隐虽抿唇道谢可眼神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待得众人散去,石隐正欲策马往木府去,却忽然被云深拦在了马前。云深虽品阶不足可今夜却是跟着三皇子一起入宫的,三皇子如今留在宫中守岁,也就只剩了他一个出宫来了。石隐勒马顿住,云深抬头去看,却是忽然笑了一笑: “恭贺襄国公,不知国公爷可喜欢我送的这份大礼?如今国公爷和她成了兄妹,就不知国公爷要怎样去娶她了……” 他不等石隐回话便转身而去,甚至留下一串畅快笑声,笑声在夜间的长道上却显着有些阴森。石隐只看了他背影一眼,便即刻打马一路飞驰往木家去了。 她接了赏赐,恐怕如今整颗心都乱了。 莲心守在半月门处听着前院动静,只一觉出是石隐来了便即刻往西小院去,所幸木家如今这府第不大,木容得了消息立刻就往前院来,只是一到就见石隐已被木成文拦在了前院。 石隐目光越过木成文往她看去,木成文自然也随他眼光回头,见是木容,却是笑了一笑: “襄国公还是先同我往书房去吧,” 他神情语调竟第一回没有见位高权重之人时的惴惴讨好。木容心一沉,面色上就带出了稍许,石隐只略一垂眼便又对她抿了抿嘴唇: “我随后去看你。” 他也从木成文这一句话加之这一个神态觉出了失态的发展,可见着还是须得先稳住木成文她才能安心,果然她听了这句话便点了点头,眼看着木成文将他引去了小书房。只是她略一思量,转身便往正房去了。 木成文将石隐让进书房后交代了小厮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关了门窗,落座后,却是久久的看着石隐,只含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他大约想逼迫石隐先沉不住气,谁知石隐却也只是坐在那里,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终究占不得上风,木成文只得先开了口: “先要恭喜国公爷。” 石隐抿唇一笑仍旧不做声,木成文神态中方才还显而易见自觉的优势就忽然就有些无趣起来。 “依着今日圣上赏赐四女时透露出的意思,大约襄国公的出身圣上也自觉清楚了,襄国公或许真是石远之子,可到底是不是周茹之子,却是你知,我也知。” 他觉着这是个把柄,而如今这把柄正握在自己手中。他若不是周茹之子,恐怕正是身世都将推翻重来,甚至是不是石远的儿子也都说不清楚,那么这内里也至少夹着一个欺君之罪。 “大人既然成竹在胸,有什么也不妨直言,我如今并不得闲。” 石隐并不在意的闲淡疏冷,木成文却没心思多去盘算石隐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便急急说出自己的要求: “襄国公既然这样痛快,我也不愿拐弯抹角。我无心给国公添乱,国公只消助我渡过此次难关,我便一切默认,毕竟我的女儿若有一个国公的哥哥,与我而言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世间男子总难忍受妻妾对于自己的不忠,况且周茹入府分明是完璧之身他却能以此作为要挟,作为男子的颜面他是从里到外都不要了,只为着有利可图。石隐心生厌恶,却只是勾了唇角。他肯顺应而下,也无非是因着他也在等这样一个时机,一个果然能暂保木家不会被抄家的时机。 可木成文见石隐半晌不出声登时急躁起来: “臣对圣上忠心可表,这二十多年来为官勤恳,若只是因为当年之事的牵连,也实在冤屈了些。” 冤屈?当年为得人提拔,他也是如此对二殿下身边的人表忠心,即便是眼下,他心知石隐身世成谜却仍旧肯代为隐瞒,为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富贵。他作势沉思一番,便是说出了早已想好的对策: “圣上既疑心大人,大人只消表了忠心,圣上自然也就打消疑虑。” “那依国公看来,如今我怎样做才能打消圣上疑虑?” 木成文打蛇随棍上,石隐便抬眼去看他,半晌只说出了两个字: “辞官。” 木成文登时惊的连眼瞳都缩了起来,正预备和石隐争论,可却倏然又想明白了。他到底是个聪明人,不需点也就透了。圣上如今打压当年并非自己派系之人,当年更是将追随二殿下的一众权贵官员罢官抄家斩首,可见着在此事上是有多在意。他不容许他的江山有任何一个心存异心的人,他谨慎的不留任何机会给旁人。而那些人,越是恋栈权贵,那么在圣上看来便越是古怪。 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若辞官,在圣上看来,果然疑心便能消除许多,可他却实在舍不得这在手中的富贵: “若如此,比现在又有何不同?” “自然有,大人见这几年里被圣上处置的,哪一个不是罢官抄家?大人辞官至少能保住名声保住家业。” 他点到为止,木成文垂头自思,保住名声保住家业,如今他是自己辞官而非因罪名被罢黜,若是如此,总还有起复的那一日,他蹙眉咬牙: “既如此,国公爷便为我引荐三皇子吧。” 石隐忽然笑出了声,斜睨了他一眼: “大人未来的三女婿是三皇子殿下同窗好友,如今更是朝中青年才俊,大人需我引荐?未免太显刻意,反倒令圣上和殿下疑心吧?” 木成文果然觉出不妥,却又不愿丢了这凭白捡到的好处: “待三皇子殿下继位后,也总需国公相助才能安然起复。” 见石隐似是默许,他心才宽松下来,却是又想起些什么: “那依国公来看,辞官后是离京还是留京?” 他目光如带有针一般紧紧盯着石隐,石隐若让他离京,可见着是无心助他。可石隐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若离京,少不得也要把木容带走。 “还是留京的好。” 木成文一笑,这答案,他是满意的。 叫了个婆子引石隐往后院去,谁知去到西小院却见着莲心等在院中,只说木容往正房去了。 而眼下的正房里却是剑拔弩张,木容一张脸涨的通红,眼底猩红满是泪水,面前的梅夫人带着得意的奚落: “你不信,还要来问我,我告诉了你,你还是不信,难不成你要回峦安去探访?倒是有些年纪的,当年的事大约也都清楚,再或许你去云府,问问云夫人,云夫人和你姨娘是手帕交,那些个事她心里也清楚的紧。她要是真一意和云夫人的兄长退亲,江周两家还会不成仇?云夫人还会和她往来?自然是她不贞在先,江家也卖一个颜面给周家,只说是她退亲也罢了。” 梅夫人大约许久都不曾得意过,连立在身后的鸾姑忖着主子心意,也笑了起来: “四姑娘也不想想,当年周家是何等显赫有钱的人家,即便是商户,可你姨娘也万万不到给人做妾的地步,肯那样心甘情愿的做妾自然是有不妥在的,况且周姨娘入木家的时候可都差不多二十岁了,等到那样的年纪才出门,焉知不是就为着等风头过去?” 她话音刚落,还没等木容恼羞成怒的吵嚷起来,却见厅房的厚门帘忽的被人掀起,石隐立在门外,冷风吹进,梅夫人和鸾姑都硬生生的浑身一颤。 第七十八章 梅夫人忽然想起周茹也是石隐的娘,她方才由着痛骂了周茹,木容倒是没所谓,木家区区一个庶女,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天去,可石隐却不同,他如今是圣上和三皇子殿下眼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更是除夕夜里新晋的襄国公。 “这……国公爷……” 梅夫人笑容有些僵,石隐也只是冷冷一眼扫过她,便看向了木容,见木容怒气未散,满眼的泪水和不甘,心就不免疼了一下。 木容是听了消息就匆匆从后面到前院去的,随后又直接到了正房来,眼下穿的淡薄,石隐解了披风系带就给她裹在了身上,一言未发只扶在木容肩头便将她带出了正房。 只一出正房木容神情便松了下来,带着几许疲累靠在石隐臂上慢慢走着。 “到底是木家后宅,我不便再此久留,是来日再说还是我先送你回周家别院?” “回周家别院吧。” 石隐点头,木容身旁也只带了莲子,于是也就只将她主仆两个一齐带出了木家。倒是有人报知了木成文,可木成文眼下得了石隐答应相助,旁的也就一概不管不顾了。 待得回到周家别院,莲子先往小厅里笼上了炭盆才退了出去,木容便有些迫不及待: “圣上怎么会忽然叫你袭了石叔的爵位?话里话外的意思也都是将你看做石叔的亲生儿子?” 木容跑解马一般利落打扮的在外跑了半晌,石隐先是探了探她额头,并没发热这才缓下来同她解说起来: “圣上早有疑心将我当做师父的亲子,当年师父请辞预备和周姨一起,圣上只说叫师父给他办好最后一件事再去,随即便派了人往峦安给周姨送信,叫她不要阻拦师父前途,那时周姨恰巧患病,外间又始终传闻周姨不贞退亲产子,那人大约就当做了真,随后师父办成了事往峦安去,谁知周姨却已嫁入木家,圣上又着人来召师父,师父回京时却带着我,圣上自然便将我当做是师父的孩子。” 原来如此,木容沉吟着,眉头却不禁深锁起来。石隐见她听罢却只一味出神,不言不语又压着那份忧愁,叫他心底那样的不是滋味。 “不必担忧,如今瑞王爷回京了,许多事很快也就能解决了。” 他话没说明,木容面色白了一白,点了点头。眼下也只能等了,等他将一切化解,否则有一个同母异父兄妹的名儿在,她和他,就再也没机会了。 “圣上既是一贯就有此猜测,那为何直到今日才此事提了出来?又这样明着封赏?” 她的不解在于此,当今圣上从来不是个无缘无故行事的人,况且一贯只是疑心,以他的谨慎只要不是有十足十的把握,是决然不会行事的。可到底又是什么叫圣上忽然验证了心底的猜测。 “看起来,大约是云深的手笔。” 他将出宫时候云深作为告知了木容,由此可见,此事或许就是云深所为,他毕竟深得三皇子信任,或许便是借着三皇子做了些什么,叫圣上落实了猜测。 “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云深这样做似乎对他自己而言没有任何好处,没有好处的事他又怎么会去做?而此事也是石隐想不通的,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就是不想叫自己和木容在一起,而不管他到底怎样作为,石隐也从没觉出他对木容有半分情意在,既没情意,又为什么要如此? 看木容绞尽脑汁也想不透的样子,他只揉了揉她头: “不必想了,现如今他怎样也伤不到你我了,反倒是白塔寺的恩怨,早晚也要同他清算清算。” 他觉着云深此举必然是有后招,却并没和木容提起。她的心够乱了,不能叫她再为这些事烦心。眼下虽说有个兄妹之名阻着他二人,可却也有一样好处,往后他要见她,他要照料她,也都明目张胆不需再寻任何由头了。 “不如也搬去国公府住着吧,也舒心些。” 木容脸一红,心里却也想和他多在一处,不然他一忙碌起来总是好些天见不着人,若是住在一个府里,早晚也都能见一见。石隐见她羞红了脸点点头,便笑着起身: “时辰不早了,明日年初一,大约午后长公主殿下会邀你往公主府做客。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 他在她额头蜻蜓点水落下一吻,便唤了莲子进来伺候,人也就去了。只莲子进门后,却是先望着石隐背影瞧了半晌,随后便不言不语了起来,直到伺候着木容洗漱上床时,终究是耐不住说起话来: “姑娘待襄国公,也真是只能如此了,现如今被这样一个空名头陷住,姑娘往后可怎么办?” 她显然的忧愁,木容却不知要怎么回她,方才意识到木成文也发现了石隐身份上的纰漏时,她的心是慌的,她怕一个处置不周此事被吵嚷了出去,石隐身份被揭穿,往后亡命天涯是小事,可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一他逃不出去…… 落得一个当年和二殿下一般的下场,她也没什么想活的心思了。 那时她什么都没想,只想保住他,只想藏着那些秘密,至少在他觉着还不能公诸于世的时候就一定要藏住。她去找梅夫人也是为此,木家再没有谁像梅夫人和木宁那样厌恶自己,她假装不信亲娘未嫁便产子的丑事去找梅夫人询问,到底梅夫人可不知冬姨就是当年周茹的贴身丫鬟,她只当木容必定不知当年旧事,于是为着欺辱她,变本加厉将当年传闻说了出来。 “她自觉有了把柄能诟病于我,定会四处张扬,如此坐实了我和石隐的兄妹之名,他也就安全了些。” 原来,她做这一回事,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当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也止不住苦笑,只盼着石隐能化解这僵局,否则再往后去,大约圣上为着对他的喜爱,终会给他赐婚,到得那时,他们之间还将要怎样继续下去? 她不敢想,蹙眉逼着自己赶快睡去,只听着莲子遥遥一声叹息,熄灭了屋中烛火。 她静静躺着,如同睡着了一般,在那些遥远的炮竹声里她听着院子里冬姨和莲心回来的声音,冬姨又交代着明日吴姨娘和五姑娘要在木家过初一,是不必接的,随后悄悄又进了门来看她,再然后也不知过得多久,到了交更的时候,外面似乎炮竹声大作,足足放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歇,继而四处一片寂静,寂静了许久许久之后,木容听见了鸡鸣声。 年初一,她自然是该回家的,可她刚一掀被子坐起来便觉着一阵头重脚轻,人又呼嗵倒回了床上,把正端着洗脸水进来的莲子吓个不轻,连铜盆都扔在了地上。 木容连眼也不敢睁,只觉着一睁眼就看着四面墙角都在不住的转,转的她心慌难受。 “往府里送信吧,姑娘这样今日可是回不去的。” 莲子刚询了冬姨意思,木容便在床上招了手,有气无力: “先别说,再等等,我也就是昨夜里被炮竹声吵嚷的睡不着,你瞧这会子又燃了起来,吵的我两边都在突突直跳。” 她揉着额头两边忍不住抱怨,却还是不敢睁眼,莲子赶忙上来帮她揉着: “我给姑娘揉揉,赶快睡一睡吧。” 木容点头,又交代起来: “再等等,石隐说今日长公主殿下大约会邀我午后过府做客,等公主府人来了,再传话给府里,就说我昨夜守岁没歇好,午后还要往公主府去,就在别院歇着了。” 话音才落,就觉着耳中忽然塞进了一团软绵之物,她疑惑睁眼,虽是仍旧天旋地转赶忙又闭了眼,却是一眼就看出了那双带笑的眼睛和那副铜面具。 “不是说年初一一早众臣命妇都是要入宫的么?你怎么没去?” “我从宫里出来了,为着和你过年,特意赶了最早一班,只在上清殿外磕了头就回来了。” 她耳中被他塞了棉花,听的不甚清楚,却是半听半猜了出来,只抿了嘴笑,虽说心里还是为那些发愁,可有他在身边待着,她心就安了许多,何况他叫莲子也忙去,自己给她揉起了额头两边。 “还有个好消息和你说,景炎着人假扮了富商,引得你大哥要一同入伙做生意,随后行骗将他手中所有银钱都已拿到了手,你大哥如今还蒙在鼓里。” 他凑在她耳边说话,木容抿了抿嘴唇,如此那周景炎花出给她要回田庄商铺的银子,也都收回去了。 她又多了一重安心,一夜未睡自然愈发困顿起来,却仍旧不老实伸手出了锦被,攥住他一片衣角,随后竟就沉沉睡去。 石隐正瞧着她安稳睡容,却见莲子站在门外摆了摆手。 他将木容的手小心又放回锦被,给她盖好后出来,就见莲子蹙着双眉: “先生,云大人来了,说是要给姑娘拜年。” 第七十九章 “别吵着姑娘。” 他交代了莲子一句便往外去了,就见小厅里云深正坐着喝茶,桌上摆着几色礼品,莲心冷着脸候在一旁,见他来了这才松了神色。石隐只一个眼神,莲心便从内退了出来,云深觉着屋中有人行走,抬头去看,噙着嘲讽笑意看着莲心退到屋外,门口处,站着石隐。 “瞧这样子襄国公倒好像昨夜就住在周家别院似的,不过也是,国公爷一向特立独行,并不在意旁人眼光。” 他一扫常态冷嘲热讽,可见着对石隐是十足十的厌恶敌视,石隐却是勾了勾手指,立刻有个小厮跑到近前,他一指桌上那些个礼品盒子交代给那小厮: “送到木大人府上,只说是云大人送于三姑娘的新春贺礼。” 那小厮手脚麻利进屋拿了东西就走,云深铁青着脸看他,最终却是冷笑了两声: “襄国公这是预备护着木四一辈子?可眼下这般,国公总要娶亲,木四也总要出门,难不成到了那时,国公还想这样护着?不过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国公就不怕做的过了叫圣上疑心?” 石隐却只是看着云深,仿佛听了个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抿了抿嘴唇。云深不免动了怒火,石隐却仍旧好整以暇,他昨夜倒是也忖出了云深这样做的意义,于圣上和三皇子那边,总也是看重他的,他是不是襄国公也实在没什么分别,索性把他推上去,反倒以兄妹之名制住了他和木容。他倒罢了,可此事却叫木容满心的不痛快,这却忍不得。 “吩咐下去,在四姑娘迁往襄国公府前,闲杂人等不得放入府中扰了姑娘安宁。” “你敢?” 云深登时一惊,没想到石隐竟敢如此,他要把木容迁到襄国公府去居住?若如此,那往后他哪里还有机会对她下手? “不是云大人送的礼物么?又为什么不许人享受?” 石隐含笑奚落他这一句后,连厅都未曾进转身也便去了,没走几步,只轻飘飘传来了一句送客,候在门外的莲心只抿嘴去笑,往内去请云深出去,倒是一直站在木容卧房外瞧着的莲子,笑的极是痛快,石隐几步到了近前,隔着门往里看去,木容仍旧睡的安稳,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便一句一句交代给了莲子: “姑娘如今心浮气躁,每日里炖一盅银耳秋梨羹给姑娘吃,周家别院冰窖里就存有秋梨。另这几日里每晚临睡都叫她喝一盅牛乳,凡有任何事,一旦过了戌时都不许再传话给她,若是出门,她必嫌麻烦,只是毛皮大氅和手炉一样都不许缺了。” 莲子连连点头,石隐又望了木容一眼,这才转身去了。只是他走后,跟着他来的两个小厮却并没有走,一个方才拿了云深的礼往木家去了,另一个就站在院子里,见莲心看她,登时喜庆一笑,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瞧着很是讨喜。 “国公爷叫奴才这些日子伺候着姑娘!” 莲子点点头,因他是石隐的奴才,也颇肯给几分好脸色。 果然不到巳时,长公主府上便有人送了帖子来请,只说请木四姑娘申时往长公主府上吃年茶,莲子得了信,却是眉眼一动,让人把危儿叫到了跟前。 “姑娘昨夜守岁未曾睡好,眼下乏的很,方才长公主府上来人请姑娘申时往公主府上吃年茶,姑娘是要好生歇一歇免着在公主府丢了丑,你往府里回一趟,把这事告诉夫人一声,姑娘今日回不了府了。你也别急着回来,如今姑娘这边并不少人伺候,倒是五姑娘身边可是没人,你就在府里候着吴姨娘和五姑娘回来。” 话里这意思,是把危儿转给了木宛去伺候。 危儿仍旧喜气的很,笑着应了就换了衣裳出门去了。 “这丫头,瞧着可高深的很,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揣摩不透。” 见莲心过来,莲子实在是忍不住,便和她念叨了危儿两句,莲心也觉着这丫头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姑娘,看似娇憨,却实则精细的很。这些日子在府里一贯不冒头,就好像根本没这人似的。 木容这一觉好睡,足睡到了未时才醒,自然早已不见了石隐,却因接了长公主邀约,她洗漱后匆匆用罢午膳便更衣往长公主府去,却是临出门时,见莲子捧着皮毛大氅和添了碳的手炉到跟前。 “这是怎么说?没得累赘。” 木容满眼嫌弃转身便走,却叫莲子腾了手一把攥住衣袖: “这可不成,上京不比峦安,冬日冷的很,况且这可是国公爷交代的。” 莲子笑着又添了这句,果然木容顿了顿后,便披上大氅暖了手炉,她偷笑着和莲心一齐跟着木容出了门。 公主府今日大约请了诸多贵女来吃年茶,木容到时才发觉公主府门外那道街上,靠着府墙外已然停了一溜的马车,她略是咋舌,下了马车莲心奉了请柬给守卫看过,那守卫便把她主仆三人放进了府中。 门内候着个看去极有气度的妈妈,身后领着一众丫鬟,倒是一见木容进来便同身后一个丫鬟交代了几句,那丫鬟便上前来,引着木容往内去了。 这长公主炎朝眼下,大约也是皇族中最为矜贵的女子了,当今圣上至如今也无嫡子,只因元后身子不好并未产子,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可圣上却是长情之人,即便眼下元后过身已数年,却仍旧未曾再立皇后,子女之中,也格外的疼爱这长女。圣上倒也为她赐过婚,只是尚未婚配,未来驸马却病故了,长公主却是个守节之人,如此以她的身份,就愈发的招人敬重。 长公主府上前厅便是个格局繁复又极为宽敞的所在,如今冬日里冷,年茶自然不能摆在院子里,木容进厅后,就见着一众少女正坐在厅里,每人跟前一个小几,摆着茶水和几色糕点,可主位上却并不见人。 大约木容是脸生的,于是也每人理会,倒是她四下去看,竟见着江家姑娘和那陈青竹竟也都在席间,只是所坐的地方却离着主位远远的。 木容正忖着她该坐在哪里,却见那丫鬟示意着她,竟是越过众人径直去到了隔间里。 只一推门,便见着屋内茶香缭绕,内里坐着一位气度颇为高华的女子,保养得宜也瞧不准年岁,她对面还坐了一人,眼下抬眼来看她,冷淡的神情里携了淡淡笑意: “你来了。” 竟是青端郡主褚靖贞,木容登时会意,屈膝同她二人行起礼来,褚靖贞有些不耐烦,蹙眉摆手: “没的这些虚文缛节,尽学那些酸秀才!” 那女子见她如此,登时笑了起来: “阿贞总也这样,实在叫人爱恨不得。” 言语中极为亲昵,这一位,恐怕便是慧敏长公主简芸珞了。见木容仍旧跪着,她饮了杯中下剩那一口茶方才淡淡道: “还不扶木四姑娘起来?” 这才回过头来,却是一眼就瞧见了木容发间戴着的那支元后当年赏给周茹的双头并蒂迎春的金簪,眼神才算是真就柔软了下来。 “坐吧。” 自有人又添了蒲团摆在茶案下首,木容方才谢恩跪在了蒲团上,就听慧敏长公主同褚靖贞疏懒抱怨起来: “年年都叫我初一请各府姑娘们吃年茶,没得吵闹,今年更甚,还有那些个选秀的民女,宫里的几个主子大约也有看上的,叫我一齐请了来帮着相看相看。” “听说这一回要给三表哥选个侧妃,还有七表哥也该选正妃了,难不成要从民女中选?” 褚靖贞一贯没有弯弯绕绕,逗得慧敏长公主不禁失笑: “怎么能?七弟生母即便如今也不过是个嫔位,可他的正妃怎么也至少得出身四品以上官家,民女不过做个贵嫔也就撑到天了。” 说着却有些冷了脸: “无非是三弟府中正妃善妒,如今三弟都二十五六的年岁了,府中也才只有一个小郡主,嘉贵妃娘娘自然急得很。” 此时褚靖贞也才会意,只一笑就没再做声。偏巧,这位善妒的三皇子妃娘娘,却是出自左相梅家。木容回忆着,那时见过的三皇子妃虽是容色寻常,可看着却似是个贤良淑德的,不成想竟是如此。 当年先帝尚且在世时,瑞贤太子出事后,二殿下和五殿下夺储,朝中最是位高权重的右相自然选在了二殿下一边,而左相便投在了五殿下一边,其后五殿下夺储得胜继位,自然容不下右相,可也是从那时候,朝中再没选任右相,只剩了左相梅家一支独大。那时的左相梅太爷嫡长子也已入仕且官至三品,自然而然的其后也官至左相,使得梅家富贵永存。 只是看这样子,慧敏长公主却好像对梅家并无好感。 “倒是父皇也有心给襄国公静安侯还有云大人赐婚,他们如今都是朝中最是得力的青年才俊,谁知云大人却说已有婚约在身。” 慧敏长公主说着,含笑去看褚靖贞: “你说静安侯是心有所属的,那襄国公如何?恰巧今日襄国公的妹妹在此,也就说一说,你若无甚异议,我便回给父皇,这事也就能定下了。” 第八十章 木容猝不及防,这件事,这个称呼都叫她心头一疼。她觑着慧敏长公主,那副神情不似说笑,褚靖贞却是笑了笑: “表姐一贯知我心思,何苦在此事上调侃?” 一听她这话,慧敏长公主有几分怒其不争: “他是有婚约的,他也明白说了不会毁约另娶,难不成你要去做二房做妾侍?你若这样,姑母泉下有知也定不能安心!况且我也实话告诉你,此事也是他的主意,连父皇也觉着好,他既一心为你着想,你又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一席话,说的褚靖贞和木容都苍白了脸色。 以褚靖贞的身份,莫说给云深做二房做妾侍,即便是嫡妻原配也略有些委屈,毕竟她母亲是德惠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姐姐,父亲又是骠骑大将军,当年正是他手掌兵权为圣上夺储平添助力,之后又守卫边疆战死沙场,这样的人如今只留了她一个孤女在世,虽说挂着个郡主的衔,却实在是比宫中那些庶出的公主还要尊贵的紧。 否则当初赵出战胜归来得封侯爷,圣上觉着她二人极为般配有心赐婚,却也只因为褚靖贞的一句话也就作罢,这份宠爱,可也不是任何人能得的。 褚靖贞抿唇不再做声,这倔强模样叫慧敏长公主看的恼恨不已,木容却是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她以为总还有些时候的,可如今云深在这其中也不住使力,事态便总有些偏颇的架势,隐隐的迫在眉睫。 慧敏长公主大约觉出自己有些失态,便也平复了半晌才又劝说起来: “听闻他的婚期定在了二月初六……” 说到此处却是顿住了话转头来看木容,木容自是会意,虽赶忙赔笑,可笑容不免有些尴尬僵硬: “云大人正是个家姐定的婚约。” 慧敏长公主脸色冷了几分,褚靖贞却是勾了勾嘴唇,似乎觉着不痛快,告了声罪只说不适想要回复,还没等慧敏长公主回话,竟起身自去了,慧敏长公主瞧着褚靖贞背影出了屋,口中这声叹息方才幽幽而出。 木容正是因着褚靖贞的忽然离去赶忙起身相送,如今屋中只剩了她和慧敏长公主,屋中极为安静,她有些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的窘况,只得站在那里,半晌后才听慧敏长公主淡淡声音传来: “阿贞一贯独来独往,只除了和三弟跟我往来以外。” 她抬手亲自斟茶,甚至也给木容注了一盏,木容登时受宠若惊,她疏冷一笑: “听她赞起你来,我也实在意外,阿贞说,这上京城里也不少人想要攀附她,可像你这样敢当着她面说喜欢她的,你也实在是头一个。谁知没过几日又听三弟提起,你竟是阿隐的妹妹,也算是阿隐如今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我倒对你实在有些好奇了。” “是郡主宽和,才会和木四相与。” 这话赞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满上京谁不知青端郡主是个冷僻的,慧敏长公主笑了笑,却是因着提起石隐,她面色缓和了些: “近来倒是也听了不少传闻,有你三姐的,也有你的。” 她摆手示意木容喝茶,木容去端那茶盏,就见白玉的茶盏里碧绿的茶汤,浓香馥郁。她不喜香茶,浅尝辄止,慧敏长公主并未留意她,自顾自的说着话: “你和云大人甚至是和云大人未婚妻之间的瓜葛,我并不想知道,只是有一样如今却要和你说明白,阿贞既看重你,那不管你有什么心思,你和云大人,都不可以。” 慧敏长公主的话语忽然透出肃杀之气,丹凤眼也斜着看了过来,有着皇族的威严和威吓。 木容忖出她的心思,她大约觉着褚靖贞难得肯和人亲近,若这人跟云深有了瓜葛叫她忌讳,恐怕她会格外的难受。虽说慧敏长公主现下并不和善,可这份为实在为褚靖贞着想的劲头却叫木容觉着难能可贵。 “木四和云大人即便有瓜葛,也只是姐夫和妻妹的关联。木四对云大人也并无任何心思,否则当初又怎会轻易将这桩婚事给让了。” 她未作隐瞒,也不觉着她和云深曾定下婚约的事能瞒过慧敏长公主,果然她听了这话,面色才算是真正缓和了下来。云深从不是个心胸宽大的,他现在这般作梗,定是因着在峦安的事恨上了石隐和她,可若要缓和她和石隐的事,也只能给云深找些麻烦才能叫他□□乏术。 “木四无心责难,只是十几年里若肯走动一二,或是仔细一些,去岁也总不会出了那样的错漏,致使如今到了这副田地,云大人虽有心补救,可到底一个不甚便牵连甚广,旁的不说,众人总也是要顾着各样的颜面,倒不如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将错就错。可事到如今,木四瞧着,似乎只有郡主一人伤怀而已,倒是该寻个法子叫郡主好过些才是。” 慧敏长公主微微点了点头,面色却是不好,这话听到心里去了,自然对云深很难喜爱起来,尤其想起那木三姑娘,她可清楚明白的知道和云深定亲的不是自己,却偏偏还要凑上去,把这误会给做了实,最后硬生生抢了妹妹的亲事。 “其实在木四看来,云大人并配不上郡主。” 她有些惴惴,慧敏长公主却是挑了眉看来,示意她往下说。 “听闻骠骑大将军和德惠长公主在世时,郡主一直养在塞外边关,养成一副杀伐果断光明磊落的性子,只这性子,上京城里那些酸腐便必然配不起,况且口口声声那些,将来也未必肯对郡主一心一意。” 上京城里哪个权贵官宦不是三妻四妾?木容这句话明点云深,却也暗指石隐,她私心里也总不愿意有人惦记着给石隐塞女人。 况且云深显然的朝三暮四,即便是因着误会而和木三姑娘走到一起,到了那般地步,却还偏要依从婚约,将木四也娶回府中坐享齐人之福。木容忖着慧敏长公主神情,便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若是如此,郡主恐怕就会对云大人有些失望,这一失望,那不管云大人怎样,郡主也总不会十分的伤心了。” 慧敏长公主只拈着那茶盏,半晌后将茶汤饮下方才做了声: “难为你,想的这样通透,也肯替阿贞考虑。” 木容只一抿嘴,慧敏长公主似乎乏了,摆了摆手,便有丫鬟来请木容出去,木容行了礼慢慢退出,将到门槛时,却听着慧敏长公主悠悠传来一句: “那便仔细盘算盘算,阿贞不会伤心了,我也才能高兴。” “是。” 木容应了声退出,嘴角轻轻勾起,出得门外莲子便赶忙上前侍奉。公主府的丫鬟领着她主仆二人往一处空位走去,安置她坐下后,木容便见着这群姑娘们虽安生坐着,却是各个偏着头寻自个相熟的人低声说笑,倒是靠外的地方上,木容竟瞅见了江家姑娘和陈青竹。 莲子见她看见了这两人,便假做斟茶弯腰在她耳边小声说起: “方才厅里忽然有人议论起三姑娘的事来,引得众人嘲笑,起话头的,却是陈青竹。” 木容接了茶盏的手一顿,不觉着又瞧了那陈青竹一眼,容貌不过中上之姿,低眉顺眼,怎么看都是个温婉佳人,她原本以为趁这机会要败坏木三的会是江家姑娘,毕竟在来上京的路上就能清楚瞧出江家姑娘对云深的心思,可不曾想,这陈青竹却是个不显山露水的。 她收了眼神回眼瞧了莲子一眼,就见莲子抿着嘴唇尽是一副促狭神情,她嗔了一眼不再看莲子,却原来连莲子都瞧出了陈青竹对云深,也是动了心思的。 禁不住叹息一声,少女情怀总是春,这样年岁的女子总会被皮相美好的男人勾去了魂魄,何况云深看起来又是个上进的,官运亨通,引得那些个女孩子趋之若鹜。 刚好,她总觉着江家姑娘霸道是霸道了,却没甚心思,自觉聪明可有什么却都显在了脸上,故作高深偏偏叫人笑话,用她去碰木三实在有些不对盘,这陈青竹,却是来的太及时了。 可她到底是青梅的亲妹妹,即便看在青梅的面子上也总不好算计她,看来此事还得好好算计算计。 她存着这心思,挨到酉时,慧敏长公主出来说了几句和适宜的话,众人一番恭维,这年茶也算是吃毕了,她瞧着慧敏长公主的眼神是在那几个选秀的民女身上落了一眼的,这几个人也都是因着出挑才得以入公主府来吃这顿年茶的。 待出了公主府上到马车上,莲心是一直等在马车上的,到底她从前在丁家服侍,难免上京权贵有谁对她还有些微印象,若被认出也是不妥。待回到周家别院,冬姨早已用暖炉熏好了家常衣裳,木容一行换着衣裳一行也就问起了这陈青竹来,她是听说这陈青竹也是陈家嫡女,如此便是青梅的嫡亲妹妹了,谁知冬姨听了却不住摇头。 第八十一章 “旁人家倒罢了,只这陈家,当年青梅离家去寻周少爷却叫陈家往外宣称病亡时我倒是悄悄打听过,这位青竹姑娘只是挂在原配陈夫人名下的庶女,当初青梅前脚离家,她就煽风点火不叫陈家找人,更出了那么个主意断了青梅后路。” 大家子后宅里一向不安宁,这些木容虽惊异却也心中有数,不过既有这段渊源在,那这陈青竹用起来也就愈发的没有顾忌了: “要是这样,那你回头取一千两银子送去,就说是借给她选秀打点的,将来若是得选,可得互帮互助。” 江家姑娘的和陈青竹上京所带银子在路上都被山贼抢去了,虽说现下住在秀女们所住的宫外别院吃穿不愁,可哪个秀女不想中选有个好去处?可偏偏从峦安再送银子来总也须得时日,难免有些不赶趟,这便是个不错的契机,总也能搭上个话,冬姨点头,木容却又摇头: “这银子,是送给江家姑娘的。陈青竹看起来心机不浅,贸然找到她去她难免生疑,倒不如去和江家姑娘说,她们现下都居在一处,陈青竹总能听到这些话。” 冬姨这才明白过来,木容忖了片刻,将她该说的话又细细的交代了,天也就渐渐黑沉了下来。 院子里有些响动,木容听着是吴姨娘和木宛回来了。到底吴姨娘算是长辈,木容迎出门去和吴姨娘拜了年,吴姨娘惊喜不已忙是塞了个红封给木容,内里不过几个铜钱讨采头,吴姨娘是没有那个本事放银锞子的。 三人回屋用了晚饭,木宛自然和木容说起了木家状况。 二叔木成武一家年初一便没上门拜年,倒是木宵木宣兄妹去了,只是不知怎么的触怒了梅夫人,叫梅夫人不顾身份大骂的一顿。木容又和木宛说起了今日长公主府吃年茶的事,木宛听她说起最后长公主的话,不禁惊异扬眉: “长公主这意思倒好像那你做下人给你活计做似的。” 木容却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长公主年长又早便出宫住在了公主府,听说自徳慧长公主和骠骑大将军去后,慧敏长公主便一直照料青端郡主,这份情意不浅,她大约并不在乎云深或者是木三,她在乎的也只是褚靖贞而已。现如今,和那些贵人打交道,做得宠的人比不过做得用的人。” 她看得透彻,青端的单纯和慧敏对青端的关切,这一回可能帮她一个大忙。 年初二是出门女子回娘家的日子,吴姨娘是被半卖到的木家,自然也没什么娘家了,木容木宛又是未嫁女,这一日也没什么事了,倒是唐姑娘木宣又上门来拜访,说是峦安那边芳草有了消息来。 “我哥哥说周少爷传来的信,你交代的他关照芳姨娘,眼下已是助着她离了那些木家照看她的人。” 说着冷笑起来: “听说去接芳草时,伯娘留下照应芳草的那个妈妈正要给芳草下药,她月份大了眼看都快生了,这要真是吃了那服药,恐怕就一尸两命了。倒是她青梅竹马那个男人真是好,也不嫌弃她,接了她回去。离了木家这火坑,往后自有好日子过了。” 木宣说笑着,木容却一直盯着她额头去看,那道伤疤已经浅的快要看不出了,她忽然抿嘴一笑: “堂姐昨儿到府里去拜年,可曾见到三姐身边的海棠?” 她一提海棠木宣登时唏嘘起来: “把我吓了一跳,从到上京就没见过她,昨儿忽然跟着木三出来了,脸上一道鞭伤贯了整个脸……” 她心有余悸说了一半忽然住了口,眼中有些猜疑,最终却是笑着点了点头。 海棠是木三身旁最得脸的大丫鬟,木三的事也再没有比她知道的更清楚的。她本忠心耿耿,可哪个年轻姑娘不在意自己容貌? 她也总得找个契机把自己这口气给出了才是。 手中现成的药,乐得做人情。先拿了药给她,用到一半好了许多却没药了,她总会耐不住来寻自己的。 看木宣得了意会,姐妹三人一处吃了茶,木宣也就去了。 倒是梅夫人趁着这日子带着木三姐弟几个往梅左相府上拜年去了。 从回上京到现在,梅夫人已不知几次往左相府请安,只是左相总也不得闲,连左相夫人也鲜少见到,即便偶然得见,说不得三五句话也总有贵客上门,匆匆也就请走了。 这一回倒是难得,左相夫人膝下并无女儿,几个庶女回门也不过场面上,反倒有了空闲见一见她。 虽说左相论辈分算梅夫人堂叔,可年岁却并不十分大,这位左相夫人如今不到五十的年纪,保养得宜看去和梅夫人倒像是姐妹。 “本也是看着你家阿宁聪明,才肯格外的帮着她,不管是前年你来给你堂叔贺寿时特意安排她和云大人遇上,还是过后四下散布她们二人便是幼年就已定下婚约,可如今这般态势你自己倒是瞧瞧,母女两个斗不过一个无母的妾生女。” 左相夫人坐在卧房小厅里吃着茶,神情很有几分厌嫌,梅夫人看着屋外正领着二少爷和六姑娘一起看腊梅的木宁,面皮也止不住僵了僵。 “危儿是个最机灵的丫头,我给了阿宁就是叫她辅佐阿宁绑好了云深,那云深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谁知你们母女竟把她放到了那个庶女身边,简直大材小用不知所谓!” 梅夫人听她提起危儿,赶忙陪笑解释: “也是那妾生女不知怎么的忽然不服管教起来,这才把危儿姑娘放了过去,为的也是怕她搅黄了阿宁和云深的婚事。” “那可有用处?虽说眼下婚事是保住了,阿宁闹到了什么地步?就如今这般,即便嫁去云家也未必能得云深的心,他心不在一处,又有什么用处?” 左相夫人冷嗤,那危儿如今都将近二十岁了,却偏偏一副十一二岁小丫头的模样,又看似一派天真烂漫,怎么都不会叫人生疑的,可偏偏送到木四那之后,却石沉大海没生出一丝用处,枉费了左相夫人一片心思。 “倒是如今,你们府上那庶女风生水起的。” 梅夫人一听别人提起木四来就满腹怒火: “还不是周茹那不贞不洁不守妇道的贱人!不然木四哪里来这么个哥哥给她撑腰!” “你也知道那是木四哥哥?我劝你还是客气些!她是你家妾室时由得你磋磨没人管!可如今她还是传闻里襄国公的生母!” 左相夫人倏然一道凌厉眼风扫来,几句话堵的梅夫人不知要说什么,她想起那日石隐的眼光,生生一颤。 左相夫人见她终是有了畏惧神色这才冷笑了一笑,梅夫人赶忙换了话来说: “倒是如今这样,那襄国公还肯帮一帮……” 她说着把石隐给木成文出的主意都告诉了左相夫人,左相夫人听到此处面色才算缓和了下去: “你这样说,可见襄国公还是真心帮着你们的,这主意却也是眼下境况里最好的安排了。倒是听说从你们回京到现在,你们二房那位员外郎老爷到现在都不肯和你们往来,可见是个没良心的。” 梅夫人见左相夫人听了这话后果然对她又和善起来,才觉着木成文交代的果然没错。她临出门前木成文特意把这些告诉了她,叫她透给左相夫人知道,看来这左相夫人果然看在襄国公肯助他们这一样上,也不会弃了他们的,那将来自然也肯再帮着几分。 梅夫人陪着笑,悄悄的松了口气,又和左相夫人说笑了几句,只是临走前左相夫人却赏了两个容色上佳的丫鬟,只说是将来给木三陪嫁之用,可梅夫人一瞧那两个女子眉眼之间尽是媚态,自然也就知道了这两个丫鬟的真正用处了,难免心里有些不痛快。左相夫人瞧出她的不痛快,便有几分厌恶她的蠢钝: “阿宁这样的名声,想要坐稳云家嫡夫人的位置,总得用些心思,别说是通房,还得好好的为云深物色妾室,做的尽善尽美的,叫他寻不出由头来休妻。” 梅夫人赶忙应是,领了两个丫鬟正要走,却忽然见着一个婆子慌慌张张从外进来,在左相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左相夫人眉头一蹙也变了脸色,匆匆叫人送了她们出去。 梅夫人自然是忖出了不对来,却也不敢问,倒是出来后才听着木宁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见外面那人急急来和那婆子说话,只隐约听见了二殿下,余孽,带兵过去。” 梅夫人登时捂住木宁的嘴,神色慌张起来。这样的事情连听都觉着会被牵连。 当年的二殿下那是个举国都要忌讳的人,不仅死后除名皇室宗谱,更是戮尸才能叫圣上泄愤的人。就连她们木家,也是受着二十多年前的牵连,到现在还翻不了身。 圣上长子幼年便丧,而如今的三皇子实则是齿序行二,却因着忌讳这二殿下之名,也是直接隔过换为行三。 早就听闻着当年二殿下入宫弑父弑君意图夺储那日里,他的幼子被人带走,难不成今日里发现了那孩子的行踪?要带人剿杀?梅夫人心底噗通噗通的慌跳,只念着赶紧赶尽杀绝了好,如此二殿下一脉彻底断了,圣上心里的那股子疑心也就没了。 她急匆匆往木府回,这样紧要的消息可得赶快告诉老爷。 第八十二章 年初三一大早,木容正是洗漱,冬姨刚进来说预备好了早膳,问着是不是要和吴姨娘和木宛一同用饭时,却见着周家来人又引着个小厮进来,和那小厮一同进来的,还有前几日里石隐留下的那个。 木容还没从卧房出去就听着话传了进来,说是襄国公派了人来接木容到国公府去。 木容有些意外,那日石隐说了是要收拾妥当了接她过去,她想着怎么也得过了这个年再说了,谁知今日才不过初三,竟一大早就来接人。她收拾妥当出来就见那小厮满脸喜庆笑容将话又说了一遍,她也想石隐想的紧,便交代了冬姨收拾行装预备搬到襄国公府去。那小厮却又赔笑上前,只说叫木容先行过去,待这边收拾妥当了再送过去就行。 小厮神情虽无破绽,连话语也是含笑缓缓说的,可偏偏的却叫木容体会出了些不对来,她蹙眉回头去看,那小厮仍旧只是赔笑再没旁的,她便唤了莲心随着先行出去。 襄国公府在皇宫南面的顺德街上,这道街上如今也只有原先德慧长公主和骠骑大将军的府邸在此,马车是直走偏门的,偏门无槛,马车长驱直入进了院子,木容这才被请下马车,就见府邸极为恢弘宽阔,却并不见几个伺候的人,有两个丫鬟候后偏院里,见她下车立刻上前伺候,木容瞧着举止却像是宫里出来的。 “四姑娘好。” 连笑都只是恰到好处,木容也点点头,两人上前便服侍着,将人引着往后院去了。穿过个小花园子,过了垂花门见了一座大厅,绕过大厅后又见着一座大花园,花园里四处可见院子,可见着襄国公府的院子就是建在花园里的。 正中的院子虽开着门却瞧着并没有人,丫鬟将人引去了东边的一处院子,却也只是叩了院门,就见一个小厮开了门,丫鬟报禀之后便将木容让了进去,她二人却只守在院外,木容带有疑惑进去,穿过院子去到偏厢小厅里,就见着石隐和赵出坐在桌边,只是石隐嘴唇紧抿,而赵出身旁却还坐着个人,正在为赵出诊脉。 赵出脸色不好,嘴唇都有些泛白,石隐见木容来了便起身迎到门外,可即便见着她了,神情仍旧不好。 “这是怎么了?” 她低声去问,石隐回头看了看,便拉着她手出了偏厢,转弯去到了书房。 “师兄受伤了,洺师叔正为他诊伤。” 木容悚然一惊: “谁能伤静安侯?谁敢伤静安侯?” 说罢她却自己心里又是一惊。她心里该有数的,他是什么人,他在做什么样的事,这一下愈发的害怕,伸手就攥住了他的衣袖,隔着衣袍甚至攥住了他的皮肉,他觉出她手指簇簇发抖,伸手按住她的手,稳稳的用力: “我没事。瑞王爷回京不过几日就有些关于当年二殿下的传闻出来,师兄觉着蹊跷一路追查,昨日却落入陷阱,被三皇子和左相带兵围剿。” 赵出虽是全身而退,却受了不轻的伤,而这伤更是不能外露,否则被任何人瞧见了都是把柄,能送所有人置死的把柄。 “静安侯府是否不安全?” 木容登时洞悉其中关窍,否则赵出自然是回自己府中养伤才最好。 “不仅是侯府,连我这里也未必安全。我和师兄身边一向少人,一共不过三五个小厮,那两个丫鬟是圣上所赏的宫婢。” 人少自然便宜被人盯着,谁有一举一动也都能被看的清楚,木容暗一思量立刻有了主意: “不如将吴娘和五妹也都接了来,这样人多也就便宜行事了。” 石隐似乎不喜这般,可眼下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略一沉思也就点了点头,招手唤了刚刚那开门的小厮,叫去周家别院把吴姨娘和木五姑娘也一并接来。 襄国公府里正房偏东的院子都是自家主人居住,有石隐的院子,如今也有国公爷“妹妹”木容的院子,偏北处便住着洺师叔和赵出,而吴姨娘和木五姑娘来了算是客居,自然安顿在了偏西的院子里。 一番嘈杂,对比着这院子来说人虽仍旧不多,却也比着从前热闹了许多。 石隐告了病出去,赵出以探病为由住在了襄国公府,每日往石隐院子去探视的功夫令洺师叔给换药诊治。石隐接了木容到襄国公府第二日,三皇子便赏了许多物什给木容,又赏了两个丫鬟来伺候。只是如今襄国公府里已然有了两个宫里出来的丫鬟,再放两个三皇子府上的,那这府里也就愈发的如履薄冰了。 木容一身的冷汗,只得推说如今有了两个宫里出来的姑娘伺候也就足够了,这才婉谢了三皇子赏赐的人。 到底这些日子苦了木容,石隐托病了总不能再出来见人,赵出又是实实在在的受了伤,如此也就只剩了她这么半个主子一般的国公爷的“妹子”来主持府中各处事物,连着几日里各处送来的年礼带同前来探病的也一概是木容打理。 好歹上京里那些个官员权贵们知晓如今襄国公府里是四姑娘在打理,派来的也都是女人,这才好些。 也亏得了木宛,木宛一向聪明,从一入襄国公府就大约猜出了什么,尤其整个上京传的沸沸扬扬,二殿下当年余孽现身,惹得三皇子和左相一齐领兵围剿都未曾捉拿,整个上京也是各处戒备,为的就是捉拿那已然受伤的余孽。 赵出虽说每日都能借着去石隐院子里探病的由头叫洺师叔给换药,却偏偏吃不了治伤的汤药,这一来伤势恢复也缓慢的很,木宛本也是猜测,悄悄抓了几副治伤的药熬煮了炖成羹汤,几日下去赵出面色缓和许多,这一下她的猜测也落了实。 自始至终她也未曾声张一句,如此赵出恢复的快,木容的心也松泛了许多。 只是京里仍旧的外松内紧,听闻着圣上发了大怒,连年也没心思安生的过了。 倒是云深于年里几次被招入宫,其后又不断有赏赐下来,在这关头上不难猜出,恐怕这回所谓围剿二殿下余孽的事便是云深一手操持。 “陈青竹那里进来有什么动作没?” 入夜后木容才宽松下来,莲子正给她蓖着头解乏,她才分出些心来问问莲心那边的事。 “自冬姨那日去瞧过江家姑娘后,这陈青竹几次三番变着法子打探云大人的去处,总也能寻着机会偶遇一番,小七说瞧着那模样,陈青竹倒像是和云大人也早就相识一般。” “看情形她和江姑娘是交好的,有江姑娘在,她在峦安时自然也是有机会见云深的。” 这陈青竹果然聪明,知道先给自己作势,只是她话音刚落,却听着莲心忽然笑了一声,不仅睁眼去看,莲心极少去笑,瞧这样子实在是遇到了好笑的事。 “陈青竹一向也自诩才女,前几日赋诗一首寄情,虽没明点,却是一首藏头诗,暗嵌了她和云大人的名字,那云大人倒是未曾回应,可木三姑娘却恼恨了,昨日寻着同从峦安来的由头去探望陈青竹,谁知被好一顿奚落,如今各处都传开了。” 木容冷笑: “依我看,陈青竹敢这样明着赋诗又奚落木三,自然也是了云深什么话了,他不敢明着回应也是情理中,他总还想吊着褚靖贞恋着她,要是回应了陈青竹还不伤了褚靖贞的心。” “这我就想不明白了,人人都知道青端郡主对云大人有心,云大人若也对青端郡主有心,大可请旨赐婚,有了郡主,哪里还有三姑娘的事?” 莲子实在是想不通,她一贯的只欠那么一点,木容索性直言告诉了她: “又想要褚靖贞的权势又怕旁人说他攀附权贵,同三皇子同门之宜是一回事,可毁约另娶一个位高权重的媳妇却是另一回事。褚靖贞一贯是杀伐果断的性子,在云深的事上却偏偏优柔寡断,可见着是云深迷惑了她,大约是说虽郎有情妾有意,奈何他有婚约在身,若是退亲那女子何其无辜?又不愿委屈了郡主,只得强忍伤怀放她另觅佳缘。” “啧啧啧没得叫人恶心!这人还真是一贯行事都这么没品格!” 莲子啐了一口,倒惹得木容笑了起来。只是虽笑着,心里却还不住担忧。 云深越小人,她就越害怕。他已然盯上了石隐,不管是真看透了石隐的身份还是仅只想要栽赃家伙,可如今一击不成,他必然还有二计。 “快了,快了……” 她喃喃自语,莲子莲心伺候了她上床,合上眼她还在不住想着。等陈青竹闹出事来,褚靖贞对云深死了心,他就没心思再算计石隐了。 他不是想要一段佳话来传扬自己么?她就给他一段佳话。 这边木宛慢慢正是独自散步,走到木容院子外便瞧见了她卧房内烛光已灭。正思量着自己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转身欲回时,却听着忽然有人叫住了她,回头去看,竟是赵出,她不觉着蹙了眉: “侯爷身子不适,眼下自该好生修养,如今入夜天更寒冷,实在不该在外走动。” 赵出听了这话却是眼中利光一闪,有几分隐隐的杀气: “你果然,知道什么了。” 第八十三章 “所以侯爷预备着杀人灭口么?” 木宛并不惊慌,甚至眼睫微弯露出些许笑意,赵出觉出并未威吓住他,蹙眉盯她半晌,神情虽缓和了下来,可出口的话仍旧那样没有温度: “我念姑娘这份情,只是此事实在不是姑娘该参合的事,待年一过,还是姑娘自己去和四姑娘提出府去的事吧。” 木宛面容一僵,显然被刺了心,可赵出却不等她再有所回应,转身也就去了,只留木宛一个孤零零的站在夜色中。 “阿出。” 赵出眼看着将要走回自己院子,却听着有人忽然唤他名字,声音像是洺师叔,回头去看,就见他一身灰衣坐在石凳上,桌上一壶酒两只杯。 “你这是何苦?再不多久木家也就败了,往后是提也提不起,你从前担忧的也再不成问题,即便心里没什么情意,可难得这姑娘这样待你,收在身边也好,你也总不孤单。” 赵出行至洺师叔跟前,拈起酒杯一口灌下,一股子药气携着酒香一齐下腹,这是药酒。 “我身边不需要人。” 他瓮声瓮气冷着声,洺师叔暗自摇头,看来有些事总还是他放不下。 从小到大,他和石隐这师兄弟两个一贯是除了木容外再不肯看旁的女子一眼,就连木容恐怕若不是因着师命,也一样的吝惜一个眼光。除了心性的缘故,也是没有心思。 如今石隐终是对木容有了情意,于此事上他自是不必再担忧,可赵出……却是从小到大该说的都说尽了,他还是听不下去。 “罢了,你喝了酒早些睡去吧,我疏散疏散去。” 洺师叔瞧着远处一棵大树后隐着半片粉红的裙角,只眯了眯眼,交代了两句也就慢慢走了,忖着脚步,到正院后头的时候,正遇着了往西边去的木宛。 木宛见远远一道人影走近,仔细一瞧是那位在国公府里备受推崇的神医,赶忙行了一礼,转身正欲走的时候,却听那人的声音在背后轻飘飘的过来。 “我是无出的师叔,你也叫我洺师叔就好。” 木宛一下顿住脚步,他说无出? “无出自幼是孤子,叫师兄捡了去,取了这名也是意味着不知出处,后来他性子愈发的孤僻,才又给他改了名字,取了赵这个姓氏。” 洺师叔似乎无意间和她提了这些,木宛蹙眉,神情疏冷而戒备: “洺师叔和木五说这些……” “也是叫你别灰心,他总需要慢慢的,才能换了心思。” 洺师叔眼角闪过一丝促狭,木宛登时会意,却是一下羞红了脸,也不知和他再说什么好,匆匆就走了,洺师叔在后看着她背影,却是一笑: “有趣的女娃,木成文那老匹夫不怎么样,这两个闺女养的倒不赖。” 他忽然又叹息一声,这上京,还真是从来都没安宁过,偌大一处宅子也没一个安生的地方,看来师兄当年不肯受封入住此处还是有许多道理的。 他抬眼望天,夜幕低垂悬着星月,天也总是黑沉了,才能迎来光亮。 哼着小曲往自己住处回去,这一夜,倒也仍旧的安然无事。 翌日,已是初十,不知旁人家这年是怎样过的,可襄国公府却实在是没亲友,加之石隐告病,除了木容每日忙着应付那些官宦权贵的走动外,整个国公府都清净的很。 可初十一早,却听门上来回禀,木大人到访。 木容一下有些缓不过神来,木大人?哪个木大人?她的二叔木成武可是前几天就已送过礼来了。 “是姑娘的父亲木大人。” 传话进来的正是宫里出来的那个宫婢,门上传话到院子里,自然有木容的丫鬟接了话往里传,眼下这两个宫婢正是伺候在木容的院子里。 可木成文怎么就忽然来了? 她交代了把人请去前厅,正预备着也往前厅去,却听那宫婢又忙道: “木大人求见的是静安侯。” 这一下木容愈发的不解起来,他要见赵出这是为什么?只是此事是赵出的事,见不见也只得由他自己做主,便叫了冬姨来亲自往那边给赵出带话过去。 不多久冬姨回来,只说静安侯已然往前厅去见木成文,可木容忽然有些心慌,这木成文一向唯利是图,没利的事怎么都不肯干,这一回恐怕也没好事。 慌忙收拾了往前厅去,这正房前厅亏得有个偏间自带门窗,木容只刚一进了偏间,就听见里面赵出沉声去问: “那大人的意思,是要本侯迎娶贵府五姑娘?” 木容脑中轰然作响,这木成文,果然一贯的坏事! “下官自认侯爷是磊落君子,下官的女儿在国公府住这些日子同侯爷几番交好,这传扬出去还叫下官的女儿如何再议亲旁人?侯爷不会做如此德行不佳的事吧?” 木成文言语间带笑,却显然是在胁迫赵出,木容正是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好,谁知厅里赵出却忽然一冷笑: “德行?” 随即竟拂袖而去。 木容听了脚步声匆匆追了出来,只回头看一眼厅中呆住的木成文,满眼的厌恶,留了冬姨送客,她便往前追去,可赵出却脚步极快。 赵出是一路出来便往正房西边去了,却是刚巧半路上就遇见了木宛,她刚炖好了药羹,要往木容这边送来,再叫木容给石隐赵出送去。 木宛迎面见了赵出,正想要朝他一笑,却忽然想起昨夜他的话来,沉了脸站在那里,赵出几不就到了近前,冲她一笑,笑里却无限寒凉: “五姑娘有什么话还是直白的和我说,想要走你三姐的路子来逼迫我,你却未必能如你三姐一般得偿所愿!” 木宛不明就里,可他话里话外这样明显的奚落嘲弄叫她实在受不住,忍不住蹙起眉头: “侯爷这是什么话?” “五姑娘都叫木大人以五姑娘名节为要挟上门令本侯提亲迎娶,眼下实在不必装什么无辜了!” 一提木成文上门要赵出娶她,木宛登时面色一变,赵出却是见她神情以为她已清楚,登时又是冷笑: “以五姑娘这般容色,自然能攀附上更富贵的权贵,只是本侯这里,还是不要妄想了!” 这话实在把木宛踩在了泥里,只说木宛是出卖色相换取富贵的心机女子,话重的叫木宛整个面容都顷刻苍白,他却是话音还未落下便忽然伸手到她颈间,一把捏住了那根五彩丝线,木宛大惊回手去护,赵出这一用力却牵动肩头和腰腹上的伤势,面色一变,手上力气便松了下来。 可饶是如此,那丝线也将木宛颈间勒出了一道血痕。 赵出拧眉转身便走,冷冷丢了一句话: “我看姑娘也不必再等年后,现在就去吧。” 话里浓浓厌恶。 木宛怔在那里,方才一番争执早已打饭了食盒,她天不亮就起来熬煮的药羹跌在地上流入泥里,可那个人,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的心血,他也一样不屑一顾的踩进泥里了。 不知是颈子疼还是心疼,一贯好强的木宛红了眼眶,远远瞧见匆匆跑来的木容,她却是咬牙转身就跑,避开了她。 一回去便叫王妈妈和梧桐收拾行装,她细细的盘算手中的首饰和存下的几个银钱,变卖之后大约也能在京郊买一处小房子,也够她们四个居住的了。 吴姨娘见木宛这样有些惴惴却又不敢问,见木容来了这才松口气,木容只攥住吴姨娘手拍了拍叫她放心,便拉起木宛去了内室。 “我没把话传出去,更没叫他来逼静安侯娶我。” 木宛神情冷淡,似乎百无聊赖已不奢求木容信她,木容却是蹙紧了眉,面色难看至极。 “我信你,可……这是关起门来在襄国公府里的事,如今却叫他知道了,找上门来以静安侯德行为要挟,要他娶你。你自该比我更了解静安侯,他一贯的吃软不吃硬,眼下自然是气极了。” 木宛一笑,笑里却透着些悲凉: “是什么我也不愿在意了,我是心没死,所以才肯变着法子亲近他为他做什么,可他这样看我,也实在不必再说什么了。” 木容瞧见木宛颈间那道血痕,现下已然红肿起来,她却不管不顾,这副神情,可见着是真就伤了心。 她也不知该怎么办,这是必然存有误会,总要和赵出说清才是,木容正急躁,却是一扬头,竟隔着窗子瞧见了正在院子里打扫的危儿。 “她怎么在这?” 一问出口却登时明白,是她借着由头把人先打发去了木宛那里,预备着再送回木家去,可石隐这边紧接着就出了事,她把这危儿也就忘了,谁知,就叫她做了这样一件大事。 这一下她心里猛的一慌: “阿宛!那丫头知不知道你炖药羹的事?” 第八十四章 木宛只垂着眼: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大约也只有你和襄国公静安侯才知道。” 提起赵出她嘴边便有一分冷笑。木容听了这话才松下神来,握了握她手: “我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我去和他说,你别走!” 说着又匆匆出去,梧桐见四姑娘急急而来又急急而去,自家姑娘面色又那样不好,忖了半晌才挪进去问: “姑娘?还收拾么?” 这一句话木宛才算转醒过来,她抬头看了,面色这才又缓和回来换做一贯的清冷神情: “收拾吧,也没多少东西,收拾好了去雇一架马车,咱们就走。” “阿宛,不和四姑娘说一声么?” 吴姨娘有些忧心进来,木宛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娘,我们不能老托赖着四姐照料。倒是娘,你在木家这样许多年过的可舒坦?只看你,你想回木家咱们就回木家,你要不想,咱们就往京郊买一处房子,以后安安生生的过咱们的日子。” 吴姨娘显然被她的话惊到,一把攥住她手慌张道: “要是不在你四姐这里了,定是要回家的。” 木宛一笑,笑里难掩悲凉: “我知道了,那咱们就回家。” 吴姨娘这才点了点头。 却说木容又是一路往北院去,谁知赵出却不在自己院子里,她叫莲子莲心和她分头去找,不多时便在石隐哪里找到了赵出。 木容急急的冲将进去时,洺师叔正在收拾东西,屋中有些药膏的气味,桌上的棉布也染着血。 他们师兄弟二人正坐着,石隐看她一眼,眼神中有几分无可奈何,赵出仍旧沉着脸。 “侯爷……” 木容刚一张口,话还没说出来,就有个小厮进来,行了礼回道: “侯爷,木五姑娘走了。” 赵出这才冷笑一声,缓和了些许面色,木容却一听这话登时怒火中烧: “赵出!你简直混账!你连问都不肯问清就断了阿宛的罪!根本不是她!要怨也只能怨她对你太上心了!这才叫梅夫人的眼线看出了端倪说回了木家!” 石隐起身扶住她气的发颤的双肩,赵出却仍旧的不为所动: “有什么分别?” 他嘴角凉薄的嘲笑再次激怒了木容,她颤着手指了赵出半晌,末了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却刚一走出门就遇上了莲心。 “五姑娘说,她把危儿也顺势带走了,这府里才能安生得多。” 这一句话说得木容心里更疼,咬牙切齿回了自己院子里。 这一笔又记下了。 想必危儿将话传给了梅夫人,梅夫人告知了木成文,木成文以为木宛有心攀附富贵,是借着她的缘故刻意亲近赵出,也就急急的赶来“助上一臂之力”,生怕没了赵出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女婿。 “查!查那个危儿的来历!” 不能轻饶。 石隐随后就到了木容院子,木容正是气头上,自然没好声气对他: “托病的人,好好在自己屋里就是了。” “这是迁怒么?” 石隐失笑,木容却仍旧冷着脸,一杆子打翻腹诽着这师兄弟两个尽没好人,她也是怨方才石隐没出口阻拦,硬叫把阿宛给赶了出去。阿宛那样硬脾气的人,这一回恐怕也是真伤了自尊心。 “不必担心,我已着人跟着木五姑娘一路保护,师兄……” 木容这才缓和了神色,只是仍旧的埋怨赵出: “他恨被人算计,恨被我父亲以德行胁迫,可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责难阿宛,阿宛即便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 于此事上石隐实在不好替赵出分辨,何况他听小厮从木五院子里传回的话,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恼怒罢了。 “先安顿好木五姑娘再说吧,你提的眼线,我也已着人去查了。” 木容点点头,仍旧不愿多说话,石隐也不得在外多逗留,院子里那两个宫中出来的丫鬟仍旧穿着粉红的宫女装束,瞧着是在院子里闲聊,眼神却不住的顺着窗子往里瞟。 石隐忽而咳嗽起来,搜肠刮肚弯下腰身,直咳的脸都通红起来眼中有了泪光,木容赶忙去扶,却叫他趁势抱了一把又赶忙松开。 自有小厮听了声音进去,赶紧扶了石隐,木容就瞧见了他眼底那丝意犹未尽的不足,登时咬牙切齿的羞恼起来。 这边石隐自是一副病态被扶了回去,院子两个宫婢自觉没什么破绽,无非两个主子为着静安侯和木五姑娘的事生了气,也就又各自散开了。 却说那木成文被赵出一将后恼怒出了襄国公府,回去后不多时又听门上报说吴姨娘和五姑娘回来了,忍不住斥了一句废物,也不理会,由着梅夫人安顿也就罢了。 可如今木府又是实在的狭小,木宛和吴姨娘母女两个也只得在西小院占了一间屋,王妈妈和梧桐只得在角落里摆了砖瓦支起个木板以充做床铺了。 要说起来,也没几日了,过了十五圣上便要复朝,依着石隐给他出的主意,他那时就该递上请辞的折子。可如今静安侯明摆着拒了要木宛的意思,这木宛如此的容貌,不派个用处也实在可惜了。 早已误了民女选秀的时候,十五一过自是初选也过了,那些个民女也该入宫预备再选。倒是不如拖一拖,等到二月初官宦贵族家的贵女们选秀,将她送进去之后再请辞也不迟。 打定了主意,木成文叫了管事妈妈过来,交代着给木宛裁两套新衣裳制一套头面,在她看来,那一房的母女两个如此对待也就是尽足的了。 只这一个小小事故,其后四下里又落入了一片安宁里,可到了十五这一日,众臣忙着上朝,连石隐也不好再装病下去,所幸赵出的伤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了,新年来第一个朝会,两人自是也要上朝去的,只是出门没多久,木容便听着门上来报,说是有客到。 这个时候众臣上朝,怎么就会有客?细问之下,木容便露了笑,也不令将客请去前厅,只叫带进了自己院子来,又亲自迎到了门口去。 一见人来,她几步上前攥住手,待要唤一声,可忖着院子里的两个眼线,也只抿了嘴把人接了进去。 “这大老远的,可见着你是年都没过完就从峦安赶来了。” “因着开春宫里各位主子都要裁新衣制首饰,今年又是两年一回的宫女添衣,周家正是做这些子的皇商,自然随着少爷一同来了。” 青梅也是含笑,虽是一路奔波却难掩容色光彩,可见着周景炎待她实在是好,可木容忽然想起了木宝来,在峦安时她就觉出了木宝对周景炎的不对来,想着周景炎在她身上恐怕也是废了心思的。 她正冥思着,青梅却从身后随着的妈妈手中接过个匣子递来: “上京不比咱们峦安,是处处富贵眼处处洒金银的地方,你哥哥怕你银子不够使,叫我先带一万银票给你,你也别推嫌,这也是你那些铺子的盈余。” 木容一贯是见钱眼开的,登时笑着叫冬姨接了银票,青梅瞅着院子里那两个宫装丫鬟没瞧出古怪来退了出去,这才悄声和她说起来: “也是带几个消息给你,你大哥手中的二十万银子已然要回,这你大约也知道了,只是我们动身来京时也得了些消息,那时恐怕你们府上苏姨娘还远没回到峦安。你们府上大姑娘在简家和姑爷跟二姑娘起了争执,乱中也不知怎么就摔了,七八个月的胎给摔没了,九死一生,只是听说再不能生育了,简家要休妻。” 木容听了柳眉倒竖,随和木宜木二姐妹两个没什么情意,可到底都是木家女儿,又不是和木三那样的深仇大怨,自觉简家如此也实在太过,况且木宜先前陪嫁的那些个田庄商铺可也是被他们给变卖了的。 “怎么就有脸面休妻?” “说是落胎后纳了几个女人在房里,对大姑娘又是不管不问的,大姑娘受不住就要和姑爷同归于尽,拿刀伤了姑爷。二姑娘也叫孟家退了亲,本想着简家休妻总也会纳了二姑娘,谁知竟四处放话二姑娘不洁净,也是不肯要的。” 这简家也实在没良心,空有一个皇族的名头,这些年里富贵日子都是托着木宜的陪嫁,如今却闹到这步田地。只是她心中也有数,青梅带这些话来,意思便是告知她,苏姨娘这一回从峦安回来,想必是会把大少爷夫妻和木宜木安姐妹两个也都带回来。 “我知道了。” 木家往后是实在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想想也就痛快,如今也就只等那陈青竹了。 想到此,自然把陈青竹的事也和青梅说了,青梅听罢也只是淡然点了点头,可见着实在也没把陈青竹放在心上,更别提什么姐妹情分了。 木容这才放下心来,却见着青梅不住拿眼瞧她,不仅失笑: “这是怎么了?” 青梅也就一笑,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意思,却还是把话说了。 第八十五章 “也没什么,有些事知道表姑娘一直存在心里,总不好为这些叫你们兄妹心有芥蒂,毕竟如今……他的血脉亲缘,除了夫人,也就只有表姑娘了。” 青梅这番话可见着是真心实意对周景炎,木容心中也实在宽慰,只是方才还在想木宝的事,不想竟被青梅给提了出来。 “也是有些想不通,倒叫你看出来了。” 她有几分羞赧,青梅也就说了起来: “本也是巧合,那日你哥哥往铺子去,却刚巧六姑娘和孟家小姑娘因着一匹缎子起了争执,谁也不肯让。那孟小姑娘一贯跋扈,又因着六姑娘的姐姐算计七少爷的事,就叫孟小姑娘好一阵奚落又砸了马车,正是羞恼的下不来台,你哥哥刚好去了,本也不知她是谁,又是在自家铺子里,也就几句替她解了围,谁知后来这六姑娘只当你哥哥是好人,一来二往的便要道谢,你哥哥实在是那日事后才知她身份,后来,也是想查些事情,才顺势和她往来起来。” 倒是无心种下的因果,木容回想起那阵子木宝前后因着夜里被惊吓的事和府中木二大闹揭出木三那些作为的事,着实的委顿了一段时候,那时自觉四处均是不怀好意,偶然得了周景炎这一相助,自然豆蔻心思灵巧,也就动了心思。 如此她也算明了了这些,点了点头,只攥住了青梅的手: “我倒罢了,只你别往心里去才是。两家这样的关联,木六自然是断然不能入周家的。就算梅夫人肯,表哥也不会肯的。” 青梅羞红了脸,这话,竟和周景炎说的一样。 到底周家和梅夫人有着近乎灭门一样的仇恨。 “罢了,你哥哥倒是担心你,如今这形势,怎么你忽然就成了隐先生的亲妹妹?这往后……” 木容急急以指点唇示意她噤声,青梅也忙住了口,就见木容难得露了几分彷徨落寞: “慢慢来吧,总有出路的。” 青梅似懂非懂,也就点了点头。 木容留她午膳,直到石隐下朝回来还懒怠理他,倒是赵出回了静安侯府。 至送走了青梅,就见莲子悄悄凑到了跟前来,满脸的惊色: “听说今日朝会上,云大人试探国公爷,特意撞到了腰身上,还趁着扶国公爷,一把掐在了肩臂上。” 木容陡然变色,看来这云深,实实在在的是算计上了石隐。赵出的伤,可正是伤在腰腹和肩臂上的。她不明白,云深从哪里来的对石隐这样深刻的恨?而他又是真的觉察出了石隐的身份?还是仅仅只是因为对石隐的仇视产生的构陷? 石隐方才在她这里时从来到去都未曾露出分毫不妥,反倒是她,一直不肯理会。她心急如焚,却还要扮作一派闲适往石隐的院子去,所幸二人院落并不远,只是她刚出了院门,却见着石隐也正向着她这里走来。 她急着迎上前,石隐自是也一眼就瞧见了她,见她那般急迫,便也疾走几步上前,带出几分不解: “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端端的。” “今日朝会……” 她只敢说这么多,石隐却沉了脸,一眼扫过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厮,那小厮露了惧色垂头,石隐便扶在她肩头将她带离了她的院子: “并没有什么,他既做了局,总会想法子试探,也是早已想到的,这才费事的用我来做托词,不然真放在师兄身上,今日必露破绽。” 她方才出来的急,连个外裳也没披上,屋里拢着炭盆自是暖和,外头却是冷的很,他扯过自己的披风裹住她,她这才注意到他是披了条披风的,瞧着样子是要出门。于是急急攥住他衣角: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付你?是从峦安之后么?” 虽然她也想不明白,云深和石隐只见似乎并无任何瓜葛,更甚至都也算是三皇子身边的人,怎么也都该是亲近的,可如今这样,难不成是因着自己不肯任由云深摆布反而投向了石隐而引得他的怨恨?她自责,自觉是因自己拖累了石隐。 “怎么会,我倒不知他是从何开始,但绝不是在峦安行之后,我和师兄往峦安去的路上时就发觉被他一路尾随,他为着跟我们,把到峦安的时候都误了将近一月。” 看她那般在意自责的模样他倒是很受用的,只是舍不得她闹心,看她还是想不透,也只得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三皇子身边亲信虽不少,可如今最得宠信的也只有他和我,大约……” 似乎也只有这些才能勉强说得通了,木容又看了他这一身行装: “这是要去哪?” “正要和你说,我要往瑞王府去一趟,晚间或许回来的迟一些,让莫桑陪守在你院子里,我没回来前,你去哪里都要带上他,就在府里也一样。” 他认真交代,她自是也不敢小觑,眼下这情境看去一派平和,却实则暗潮汹涌,他忽然这样去见瑞王爷想必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她至少就要安安生生的,总也不能给他添乱叫他分心。 见她仔细的应了,他这才笑了一笑,伸手给她理过耳边碎发,用披风拢着将人又送了回去,这才骑马出了门。 一路去到瑞王府,瑞王爷虽是一贯消闲自在四处游历极少回京,可这京中的瑞王府却也从来没有荒芜过,圣上一贯看重瑞王爷,自然事无巨细,便他不回京,王府也日日着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一回瑞王爷回京,那位在外娶的王妃带着两子一女也都一并回来,长子如今已八岁,圣上就已册封了郡王,连五岁的女儿也封了郡主,幼子倒是还小,这一回也就并未封赏。 石隐去到瑞王府,只一报说名号,门上报进内里,极快便传入,自有人领着他进了府,这瑞王府格局大小是和襄国公府一般无二的。及至进到正厅,就见瑞王爷已然在厅里吃着茶。 瑞王爷如今将近四十的年纪,却因着保养得宜又常年不费心思的缘故,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刚出头的模样,身量高且魁梧,反倒那张脸却长得有些秀气,更是好看。 石隐向瑞王爷弯腰行了一礼,瑞王爷是亲自起身遥遥伸手虚扶了一把,石隐也未客气,直起身来便落了座。那瑞王爷更是眉开眼笑,瞧着极为和善的人。 “除夕宴上听说为着本王回来,圣上将许多事宜交给了襄国公打理,襄国公各处处置的都是极好,本也有心谢一谢,只是想着送些礼物难免不够诚意,登门拜谢却又……听闻前些日子襄国公身体有恙,今日瞧着大好了,这才请襄国公过府一叙。” “王爷客气了。” 石隐微抿了嘴唇,下人奉上茶来,石隐接了却并未喝,只以手指有意无意的描摹着茶盏上的花纹。 这套瓷器是圣上亲赏,釉上了明黄的颜色,带着祥云纹路,显然的皇族所有。瑞王爷见石隐这般,不禁有些好奇。这人虽是始终带着面具,可也仅只从眼神中也看得出气度不俗,至少和自己在一处,也是丝毫未曾逊色。 “虽常年在外,也可听过不少襄国公传闻。能叫圣上刮目相看,又叫三皇子几次三番亲自上门拜请的,国公定不是个寻常人。本王也听说了前阵子边关大胜,有静安侯战场厮杀的功劳,却也有襄国公出谋划策的功劳,实在是我炎朝之福。” 瑞王爷的话虽说是夸赞,可到底有些落于俗套了,石隐只听着,嘴角不觉着便勾起一丝嘲弄,瑞王爷瞧着愈发纳罕,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就只盯着他瞧,却越瞧越觉着古怪。石隐半晌后方才做了声,他将茶盏放下,只看了瑞王爷一眼: “今日是十五,该是吃元宵的时候,王爷久不在上京,我倒是听说上京惟和楼制的元宵是一绝,倒不知王爷是否赏脸,肯让我请王爷往惟和楼去尝一尝这元宵。” 一提这惟和楼的元宵,瑞王爷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眼神忽然鹰隼一般锐利起来,紧紧的盯住了石隐,石隐却只是闲散一笑,放低了声音: “听说当年是因为先皇得知是二殿下纵火烧了东宫,害死了瑞贤太子一脉,这才动了心思不将储位传给二殿下,这才引得二殿下渐渐恼怒疯癫,最终做出弑父弑君的大不逆罪过来。可旁人不知,瑞王爷却总该知道的,二殿下,怎么可能灭了瑞贤太子一脉。” 他的眼神勘透人心一般,嘴角的笑凉薄着叫人发冷。 瑞王爷却是如同雷霆击顶,浑身都僵了起来。这一惊还未缓和,石隐便笑着起身,扬声道: “谢王爷香茶宽待,这就告辞了。” 瑞王爷怔怔着顺了一句,他便转身而去。 只是瑞王爷却是拧眉沉思,过了片刻又缓和如常,叫了长子长女一起去到王妃处,逗弄着幼子玩了片刻,直到晚膳过后又摆上了元宵,方才感叹许久不曾回京,倒是实在想念惟和楼的元宵。 王妃倒是个颇知情达意的,自然笑着推他赶快往惟和楼去,他便顺势而起,收拾了起来便骑马往惟和楼去了。 在上京城里,他也只有在十五这天去惟和楼才会不引得任何人疑惑。这许多年了,从他尚在幼子时便喜爱吃惟和楼的元宵。可知道的,一直以来也只有和他一贯亲厚的当今圣上,磊落飒爽的豪迈二哥,还有当年里一母所出的嫡亲兄长,瑞贤太子。 第八十六章 瑞王爷去到惟和楼的时,正是惟和楼最热闹的时候。 惟和楼的元宵名满整个上京,自是有许多达官贵人爱着附庸风雅,总要在十五这夜里吃一口惟和楼的元宵。瑞王爷去的时候,可巧着并没有厢房了,他没表露身份,堂倌刚致了歉,却忽然有人在耳边叨咕了几句,他登时赔笑又叫住了瑞王爷: “这位客官,刚巧着有位爷定了的厢房却没来,您要是不在意,请往那厢房去?” 瑞王爷只蹙眉想了想,便也点点头,自然有人引着瑞王爷直上到了三楼去。这惟和楼拢共也就三楼,楼上就僻静了许多,虽有十几间的厢房,可却古怪的安静。他疑惑着随那堂倌一路走到尽头那间厢房,只见厢房门上镶着一块木牌,牌上镌刻了“归真”二字,却也好像戳进了他心里,叫他疑心更重。 堂倌推门而入,屋内点着灯,他客气请了瑞王爷进去,只说元宵尽快送上,便拉上门退出去了。瑞王爷只坐着,桌上已然摆了几色点心,可每一样却都是他幼年时爱吃的。 他只觉着这襄国公石隐处处透着古怪,连惟和楼今夜里也处处透着古怪。不觉着他已冷汗湿透了背襟,越想越不对,忽然有些后悔莽撞,起身便想要走,谁知刚一起身就忽然瞧见了这屋内摆着的屏风旁站着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狠是让他一惊: “谁?” 屏风处未曾电灯,只依稀瞧出轮廓,那人听瑞王爷问起,这才动了一动,且唤了一声: “皇叔。” 瑞王爷听这一生又眯眼细看,这身形看去倒是像三皇子,这才心下稍安。可待他笑着迎了两步过去时,却是忽然僵住到抽了一口冷气: “皇兄!” 那人眉目疏朗如月,听他这一声唤,却是淡然一笑,令百花羞惭的模样。这样的容貌,在这样许多年里,也只有当年的东宫里,瑞贤太子而已。 “原来皇叔,也还没有忘记。” 那人垂下眼去,撩起衣袍坐了下来,可瑞王爷却仍旧魂飞魄散一般惊惧的簇簇发颤。 且说自石隐出门后,木容就一直心内发慌,勉强着打了条络子,也因心不静配错了色,心内愈发的恼怒,索性甩了线也就呆坐起来,可越是无事可做,就越是胡思乱想的害怕。 谁知申时方过,便听着门上小厮在院子里报说青端郡主到访。 木容倒是有些意外,虽说两府同在一街,可今日褚靖贞的到访却实在有些突兀。 她叫将人请进来,换了见客的衣裳赶忙迎到院门口,就见褚靖贞远远走来。 “不知郡主今日到访,未曾远迎实在罪过。” 木容笑着将褚靖贞引到正房正厅里,可褚靖贞面色却不大好,显然的存有心事,木容也不好问,只走到门口时,木容亲自打了帘子起来,褚靖贞却是先回头从跟随而来的丫鬟手中接了个锦匣,又交代了一句: “你在外头等。” 听她这一句交代,木容也递了眼神给莲子,莲子会意,奉了茶也退到了屋外。 “郡主?” 褚靖贞进门后只站着,木容有些摸不清头脑,就见她只拧眉瞧着桌上她带来那锦匣,木容自然也顺她眼光往下看。 也或许木容真就贪财,一见这匣子不觉着就想起了银票。石隐和周景炎一贯给她送银票的时候都是用锦匣装着送来的,可褚靖贞带来这匣子……若是装满银票,也未免太多了些。 她也正是冥思出神,谁知褚靖贞忽然将匣子推了过来: “二月初我预备往边关去一趟,这是给三姑娘的添妆礼。” 木容一下有些愣怔,却还没缓过神来,褚靖贞说一说完转身就走,木容一顿的功夫赶忙追出去,就见褚靖贞大步流星已然走到了院门口。 给木三的添妆礼? 木容疑惑着回头,莲子莲心带冬姨方才都是侯在屋外的,想来褚靖贞的话也是能听见的,此时主仆几个面面相觑,眼见着褚靖贞出了院子,木容转回厅里,莲子自然便开了那锦匣,这一下实在耀的木容有些睁不开眼。 匣子里一整套赤金镶有东珠的头面,镂空雕着鸾凤和鸣,显然的皇家之物,另有几个小盒子,莲子一一揭开,内里是成盒的珠子还有玉石。这份添妆礼,实在是贵重的很了。 只是那头面上却还摆着一个银妆缎绣有祥云暗纹的荷包,精致已极一看也是不俗之物,样式却不像是女子所用。 木容疑惑着拈起那荷包,却觉着内里有什么细小的一颗硬硬的硌着手,不必拆那荷包,只一捏就觉出了,是一颗红豆。 这一下木容愈发疑惑起来,可还没赶得及她多想,却听着厚门帘忽的又被掀了起来,木容回头去看,就见这褚靖贞面有急色泛红,神情古怪的几步上前从她手里拿了那荷包: “我……我把我的荷包遗落在匣子里了。” 木容一笑,褚靖贞也抿了抿嘴唇冲她一笑,却是显然的有些心慌,转身又急匆匆的去了。 木容赶忙在后追了几步去送,奈何褚靖贞是习过武的,腿脚自然非木容能比,这一回追出门后果然又见褚靖贞又将要出院子去了。 可背影却总有几分失魂落魄的仓惶。 “郡主这是刻意要避开二月初六云大人的婚事。” “依我看,这一趟郡主未必成行了。” 木容抿嘴一笑。 陈青竹那边虽是小心仔细,为着自己的心意前程不惜和江家姑娘闹的不欢,也沸沸扬扬的叫满上京的人都知晓她心意且还没跌了分毫颜面。做上确实是极好了,可总还欠了一点,所欠的也就是云深的回应了。 云深怕褚靖贞对他死心,一边摆出君子之形不肯毁约,还事事处处仿若为她着想,只看他和三皇子甚至是圣上提出石隐和褚靖贞为配就能看出。 可又不肯真就断了,他总需要褚靖贞的痴情,只要褚靖贞还对他有心,那么她的权势她的在意,总能叫他利用了去。 这也是他如今分明需要一段佳话来传扬,却还偏偏不敢回应陈青竹的原因。 你荷包显然不是女子所用之物,且绣功制法极为精巧,那颗红豆…… 真是无耻至极。 “方才那荷包的样式可记下了?说给小七去,叫她尽快查出出自哪家铺子,款式相近绣功一样的买一个回来。” 她交代了莲心后转头又和莲子交代起来: “把陈青竹前些日子写给云深寄情的诗作给我寻来,再找一颗红豆来。” 莲子会意,只抿嘴笑着就去了。 木容一下忙碌起来,她这一忙碌,恐怕云深也很快就忙起来了,石隐那边自然也能稍解危急。 石隐回去时已是亥时了,天都黑沉了下去。一回府便急急往木容那里去好叫她放心,一路上便问了小厮今日境况,得知她分派了两个丫头做的事,不禁抿了嘴唇。 他的小姑娘总想和他比肩而战,为他分忧解难,即便前途未明或许一个不慎将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她为的,也只是他。 石隐心中一霎时的柔软,脚步愈发的快,恨不能足下生尘立刻就见到她。 一个眼神递过去,小厮登时会意,脚步轻快先行跑去,总不能叫自家主子去见心上人,院子里还摆着两个眼线叫他碍眼碍心。 木容正捏着笔发愁,只听外间门帘一响有脚步声,赶忙起身来看,却是只走到隔间元洞门时忽然就叫人一把捞住抱进了怀里。 一股子冬日的寒凉扑面而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之气。 “你回来啦?” 她被闷在他怀里语焉不详,却透着欢快喜悦,石隐笑着松开些,就瞧见她仰起带笑的小脸上被他身上的冷给闷出的红鼻子。 笑着捏了捏她鼻尖,就看见了屋里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 “怎么?要练字?” 他不禁失笑,木容却是一见她就把什么都忘了,听他这一提才恍然想起,赶忙拉了他到桌旁叫他坐下: “我笔墨实在不通,你快帮着瞧瞧,也要写一个回去的。” 石隐只扫了一眼,那一首七言温软透着情愫。 “莫桑。” 他只唤了一声,就见白日里被他留在院子里照料木容平安的小厮垂着手跑了进来,他便将那诗递了过去: “仿着云深的笔迹回一封,再有叫莫槐到四姑娘这里来,四姑娘有吩咐。” 莫桑三两眼瞧过诗,笑了一笑提笔便写,倒叫莲子不住咋舌,她和莲心带着自家姑娘闹腾了这足小半日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谁知这看去清秀的小厮不过三五眼就出了结果。她探头一看,也瞧不出什么字,反正真是好看的紧。 木容自幼是没人肯请先生教的,实在认字也不多,莲子自然也认不得几个,笔墨上的事就实在难为她们主仆。 那莫桑抬手将官用的纸递回时就见四姑娘身旁那好看的大丫鬟正一眼不错盯着自己瞧,遂朝她一笑,谁知那大丫鬟却眼神一闪慌张别过了眼去。这一下心里愈发觉着这丫头实在可爱的紧。 第八十七章 木容接了诗来看,也说不出哪里好,但就觉着念起来仿佛情意绵绵却又和陈青竹的那诗实在般配的紧,正要夸一夸这莫桑,可一抬眼,却见他正笑着盯莲子,这一下她也好笑起来,仔细的看了看这莫桑。 石隐身旁拢共六个小厮,至小的瞧去不过十一二岁,大的总也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这莫桑看着就是如此,面相白皙清秀,脱了这身下人打扮恐怕也能做一个翩翩佳公子。 她点点头,石隐见她带着古怪笑来回看莫桑和莲子,自是知晓她打什么主意,也就笑着将桌上她剩的半盏茶端起一口饮下,才叫了莫桑去把莫槐叫来。 “事可办好了?” 木容抿了嘴又往自己杯里倒了茶,莲子会意也赶忙退了出去,石隐便随手将面上的铜面具取下: “嗯,也没什么时,当年事,瑞王爷虽还年少,可总也有十几岁了,总会记得些。况且本也就是一直在等他,许多事也须得他的相助。” 木容点头,与其四处去寻瑞王爷倒引得旁人怀疑,不如就等他回来。 “倒是你,近来也忙碌的紧。” 听石隐一提此事,她登时有了兴致: “我倒觉着,那江家姑娘要是能入三皇子府也实在是不错的。” “你倒是替慧敏长公主费起心来了,不仅要安排陈青竹,还有这江家姑娘。” 宫外这层选拔是由慧敏长公主主持,她自是也有些权限可将一些看去尚佳的秀女赐出去,却也仅仅只能在大户人家为妾而已。 “我觉着极好的,江家姑娘跋扈,自小不缺银钱,养了一副不知高低的性子,若是去了寻常人家,旁人顾着她和云家那层表亲的关联总也会忌讳些,可要是去了三皇子府上……” 一个据传善妒又出身高贵的皇子妃,一个同云深同门之宜又看中云深的三皇子,恐怕有心恃宠而骄的江家姑娘,总会闹出些事端来,如此,也算是间接离间了三皇子和云深。 “你觉着好就好,我去安排。” 石隐见她眼底晶亮,只觉着她高兴了就什么都好。 她却瞧着石隐,又出神起来。 这样好看的人,画里也难画出来的人。看着看着,自己先脸红了起来。 “在想什么?” 瞧她一味出神有红了脸,石隐实在好奇她这样盯着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谁知这一问,不想她竟脱口而出: “秀色可餐。” 这一回倒叫石隐一下红了脸,木容正是出神,却忽然发觉自己竟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这一下愈发羞的娇艳欲滴,恨不能把自己舌头给咬掉,二人间忽然静了下来,却有一股古怪的氛围弥漫,与冬日里截然相反的温软。 “不早了,你该歇了,明日我叫莫槐过来,他一向擅做假扮,能充做云深身旁的人把你想送给陈青竹的东西送过去。” 木容红着脸点头,再不敢说话,生怕再说错了什么。 石隐瞧她这样,不免愈发喜爱,起身后却走到近前,指尖只在她脸颊上触了一下就赶忙又让开。末了也只抚了抚她发顶便匆匆离去。 他的心也慌了。 木容不仅偷偷去笑。 第二日里小七便把荷包送了来,一样银妆缎绣祥云暗纹的,一摸一样的质地一模一样的绣功,只那纹路走向略是不同。 莲子把荷包接进来的时候仍旧不住啧啧: “就这么个劳什子就要六两银子,寻常人家一月都未必花了这些,这云大人还真是个有钱人!” 他一个五品侍郎,俸禄是有数的,云家起家便不过是个贫穷小官,这供他挥霍的银子想来也是他外租江家给的。 木容没做声,只将红豆放在荷包里,想了想又仔细揉搓了半晌,叫这荷包看起来就像是时常捏在手中的,最后又把那诗作折成个攒心方胜的样式放进了荷包里。 刚放好,莲子便报说莫槐来了。 木容说叫进后,不多时便听着脚步声,他抬头一看,登时吸了一口气: “像!” “谢姑娘夸!” 莫槐咧嘴一笑,可这声音听着却丝毫不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木容不禁疑惑起来: “你……年岁几何了?” 莫槐一见木容这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更是笑了起来: “奴才二十一了,我们跟着主子的这几个奴才,都是二十岁了,奴才略大些,昨儿在这伺候主子的莫桑是最大的,二十二了。咱们就是长的……” 他不好意思笑笑,这倒真叫木容惊奇,石隐身旁跟着的这些个小厮分明看着年岁各异,从十一二到二十来岁都有,谁知不管长什么样竟都是那样没什么相差的年岁。就连这个莫槐,一番装扮后和云深身旁那芭蕉实在是像的不行。 “罢了,这个东西送到秀女们眼下住的别院,给一位叫陈青竹的姑娘,你只管送到,旁的一概不必多说。” “主子今儿一早已然交代下了,姑娘可放心吧。” 莫槐接了荷包又从怀里掏了个小锦盒出来,将将的把这荷包展着放了进去,转身就走了。却是和他一错身的,莲心走了进来,蹙眉禀道: “木家来人说是老爷请姑娘回府一趟。” 木成文不遣人来,她倒是一时间真把木家给忘了。莲心瞧她一沉吟,便询问起来: “要把昨儿郡主给的那些添妆给三姑娘一并带去吗?” 她以为木容在为这些拿不定主意,谁知木容撩了眼皮去看她: “你觉着郡主是真心实意送的么?” “可不像,人都避到边关去了,看昨儿那神情,真是勉强。” 莲子在旁插话,木容也就笑笑。既不是心甘情愿的,那这东西自然也不急着去送了。只是莲子却还有事想不通: “姑娘叫人假扮着云大人身旁人送东西给陈青竹,可这事实在不经查探,不管是陈青竹还是慧敏长公主,再或是青端郡主,只消一问云大人,总也会存有疑心了。” 木容叹息一声: “皇家的人,一贯不会声张私事,怕损了皇家颜面。况且陈青竹急着促成自己和云深,管他真假,反正不是大肆张扬的,只消送到慧敏长公主跟前,只说二人情投意合请着成全,木三如今是那样的名声,慧敏长公主也是急着要郡主对云深死心了不必那样伤心,哪里还有什么闲工夫去查,只把东西往郡主跟前一放也就罢了。至于青端郡主,那可是个没有花花肠子都直性子人。” 这连番下来,不怕褚靖贞对云深不死心。 她倒是也有些日子没回木家了,也想着回去看一看,不知吴姨娘和木宛现下怎样了。 这边张罗着也就收拾了预备出门,还没动身,那莫桑又是神通广大的跑了来,赔笑只说石隐一早入了宫,叫他护卫四姑娘,眼下四姑娘要出门,他怎么也得跟着去。 木容也无法,倒是看着莲子一瞧这莫桑就有些脸红,她也乐得成全,石隐身旁肯放心去用的人,她自然也是放心的。于是出了门,她们主仆三个在车里,莫桑便和车夫一同坐在外面车辕上。 待到了木府,木容一进门便被径直请去了木成文书房。 “父亲。” 木容脱了大氅和木成文见了礼,木成文抬手叫她起来,面色却有些阴沉。 昨儿年后复朝,一日的时候圣上也未曾提起他,更别提见他。 “叫你来也不为旁的,你和小五一向亲厚,这几日民女就该选头一层,那边上一选罢送入宫里再选,这边贵女们也该往官府报备了。如今府中这情形,可小五却总须得一些银钱打点。” 木容眼皮子一动,说来说去,这是要把木五往宫里送,还跟她要银子来了。 她倒是也听石隐提起过给木成文出了主意,叫他自行请辞,总也能保住名声保住家业,可如今看着木成文这模样,似乎并不预备着那样情意就辞官的模样。 “五妹要选秀么?” 她故意装作惊讶的模样,随即露出喜色: “这倒是好事,以五妹的容色,这番选秀必有大好前程,即便不留宫,总也得去到达官贵人府中的。” 她这话显然的扯谎,虽说是选秀,可实则也不过是权势的选拔,容貌虽说是其一,可若出身太差,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何况眼下木家又是这般情形,是连一个六品的亲弟弟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家,木五恐怕能不能成功入选都说不定。 可她这话却说得木成文心里舒畅的很,面色显见着就缓和了下来,正欲交代她什么,谁知却听个嬷嬷在外报说起来,只说梅夫人来了。 木成文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木容只觉玩味,依着今日木成文的打算,想必梅夫人和他所想也差不多,毕竟木三临近出门,可梅夫人手中却没什么银钱了,这嫁妆…… 梅夫人进门后面色却有些古怪,大约是想和木容和善些,却偏偏拿不出那样子来,也就可笑的紧,倒是跟着来的鸾姑笑的殷勤。木容起身向梅夫人行了礼,鸾姑没等梅夫人说话就赶忙上前扶着木容起了身。 “也没什么,好些日子不见你了,今儿听说你回来了,就赶着来看看你,母亲想你的紧。” 这话说的,没得叫木容觉着牙酸,木容只陪着笑了笑,便也不再说什么。倒是木成文被梅夫人打断了话,很是有些不高兴: “我和阿容说些事,你也到前院来做什么?” 第八十八章 “这不是想女儿么?也来悄悄她,你在襄国公府的日子过的怎样?国公爷要是给你委屈,可得告诉母亲。” 木容眉尖一挑,却仍旧不知要回她什么,石隐给她委屈?向来都是旁人给她委屈,石隐给她讨公道,如今却叫梅夫人特意说反了话。 木成文却很是满意梅夫人说的场面话,也有些心急,就忙又提起了方才的话头: “阿宛她……” “我知晓了,父亲。旁人也就罢了,阿宛选秀,我这做姐姐的自然有多少力气出多少力气,等会子我就去看阿宛,看她缺什么都会补上的,至于选秀那边,倒不如和国公爷提了,国公爷一句话,可是比花出多少银子都管用的。” 木成文一听她提起石隐来,原本对她不愿拿银子出来不满,可细想石隐要真肯说一句,木五得了好去处,不管是宫里封个贵人还是去王爷皇子府上做个侧妃什么的,往后的富贵还有什么可愁? 梅夫人一见木容放了话,却是不知何意的也轻飘飘的放出了一句话: “也是阿宛好福气,倒是你三姐,很快也就该出门了。” 木容听了这话只装没听懂,梅夫人见她半晌不接话,很是露了恼恨只色,鸾姑便赶忙笑道: “说起来离着三姑娘出门也没几日了,四姑娘今日回来想必也是带了添妆礼回来的。” 这话就挑到了明处,由不得木容装不懂了,可木容却是一副惊异神情: “添妆礼?” 瞧这模样,显然是没预备给木三添妆的,梅夫人隐隐动怒,木容赶忙缓和着回头对莲子笑道: “你快回去,叫冬姨取了一千两的银票送来,我倒把三姐出门的事给忘了。” “一千两?你拿你三姐做乞丐打发?” 没等莲子应声,梅夫人先就沉不住气,这一发怒,木容也总寻了个由头也变了脸: “这一千两,五品官员家怎么也总能顾得上一年的吃穿吧。阿宛只是三姐的妹妹,难不成母亲是预备着叫阿宛把三姐的嫁妆都给拿出来?” 她虽带笑可眉眼间携着冷嘲,梅夫人一贯小瞧木容被她欺压的孤女,如今却被她这样对上,难免一下气息翻涌忍耐不住: “莫非你不是木家女儿?如今府中是怎样境地难不成你自己心里不知?你三姐风光出门岂不是你们姐妹的风光?” “风光?” 木容终究忍不住笑了起来: “母亲在这里说风光不觉着可笑么?哪里还有什么风光?即便三姐十里红妆黄金铺地,恐怕您想要的风光,也再不会有了吧?” “你!” “母亲,这层窗户纸我劝母亲还是不要撕破的好,否则往后还要怎样见面?这一千两,母亲要,我便送来,欢欢喜喜的送三姐出门,母亲若不要,我也乐得俭省。” 梅夫人死死咬着嘴唇,眼里恨不能滴出血来,可一千两总也是银子,买了布匹家具总也能装一装势头。 木容见她不再做声,也不愿多逞口舌,倒是几句话说的自己心里别提多痛快,于是转了头去看木成文: “父亲可还有事要交代?若没有,阿容这就去看看五妹。” 木成文虽眉头紧锁,可眼下却也不太敢就十分得罪了这一贯被她小瞧的女儿。木容见木成文也不做声,也就意思着行了个礼转身也就出去了。 刚一出门,莲子就忍不住笑,去到后院便小声说着痛快。 木府小的很,木容转了弯也就到了西小院,苏姨娘虽还没回来,可屋子却得留着,吴姨娘带着木宛和王妈妈还有梧桐四个,也只挤在一间屋里。 木容一探头进去,就觉着大白日里屋中还暗的很,点了一盏油灯,连蜡烛都没,主仆四个正围在桌旁做着针线。 “四姐来了?” 木宛一见木容有些喜出望外,放了手中绣活起了身,吴姨娘自是也开心的很,王妈妈和梧桐忙着收拾要让座端茶。 “别忙了,我和四姐出去说说话吧。” 她见木容面色深沉眉头紧锁只四下去看这屋子,也就不由分说,拉着木容就出去了。 西小院后头只有一片小的不能再小的竹林,冬日里落净了叶子,也光秃的显着荒凉。 “这也好些日子没见了,我着人来给你送了几回东西,你总是留一半送回一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每每那些吃食也就留下了,可簪环银两却都被退了回来,她还只当木宛在府里真就不缺,即便不丰盈,可总也得够用才是,谁知方才一见,她们哪里像是个官家家眷? “不缺,也就没留。” 木宛微微一笑,木容提着一口气实在想和她争论一番,可忖着怕声响惊动了吴姨娘,只得忍着气换了旁的来说: “你真打定主意选秀了?” “有什么定不定主意的,我也看开了,我只有攀的富贵越大,我娘才能在木家过好日子。” 可她说着这话,却不由着又伸手去捂了捂胸前。木容却忽然生出个想法,若是自己这一回也算是帮着慧敏长公主让褚靖贞对云深死了心,她能不能借着这人情求慧敏长公主出面,把木宛赐给赵出? 可依着木家如今状况和赵出如日中天的态势,木宛给赵出,恐怕也就只能做个妾。 “也别提那些个事了,怎么也得等到二月了,倒是回来这些日子里,听说梅夫人往左相府拜访,回来却领了两个丫头,我瞧着那模样,似乎是预备给木三做陪嫁的。” 倒是不想木宁竟也有今日,还没出门,先是一个陈青竹,再有左相夫人给的两个所谓陪嫁。那左相夫人也未必好心,这两个女人恐怕做陪嫁给云深陪房是一回事,最重要的却还能和左相府互通消息,云家的事,左相府里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如意算盘也未必打的响,云深若是连木三都看不上,她的陪嫁恐怕更看不上了。” 木宛听了这话点头,又说起旁的来,面上却总带着几分不齿: “如今这副境地了,前院前几日收用了梅夫人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如今已然开了脸。” 难怪木宛不齿,木成文虽在女色上并不太痴迷,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从前一直有苏姨娘在边陪着也就罢了,可如今方才留在峦安,苏姨娘又忙着那些事许久不在府中,他便耐不住又得了新人。 “这乌烟瘴气的,你们住着也实在委屈,街尾似乎有个小院子要卖,却是只有三间房。你若是不嫌弃,不如先买下了住着,既离府中近,也不必在这里拥挤,眼瞧着苏姨娘也要回来了,到时候……” 木容堪堪住了口,峦安的消息尚且还没传回来,到时候带着木宏夫妻和木宜木安姐妹两个,又是没一桩好事的,难免没有好生气,她们母女恐怕又要受不少闷气。她心心念念的,还是不想木宛和吴姨娘仍旧混在木家。 也是难得木宛动了些心思,只是她们母女眼下只除了在府中还有口饭吃,旁的都要自己做些针线来贴补,要买个院子也实在是拿不出了。 “只当我借你,将来你再还我就是。” 看她松动,木容赶忙说得一句,木宛听了这话才点了头,姐妹两个又回转进屋,和吴姨娘细细的说了,木宛又执意立了字据,木容无奈只得收了,便叫莫桑着人去打点起来。 待忙碌完了,木容也未曾和前院招呼一声便自去了,这一日也便安生的很,待石隐从宫中出来,二人一处用了饭,闲话会子也就安歇了,第二日也无甚事可做,可到了第三日上,正是十八,却忽然听着有话传来,慧敏长公主赏人了。 历此民女选秀头一遍均是长公主在宫外主持,虽也有头回大选前就由长公主做主赏人出去的,可眼下里这一回选秀赏出去的还是头一个,自然愈发的引人注目。 而赏出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陈青竹。 年二十便是秀女头回大选的日子,陈青竹这时机,实在是把握的不能再好。 “姑娘不知道呢,听说那实在是好大的一出戏,陈青竹大选前求见慧敏长公主,只说和云大人两情相悦愿定生死,求着长公主成全。长公主是叫了云大人去当着面赏的,听说原本是要赐婚的,可云大人跪地只说自幼定亲的未婚妻子即将进门,这长公主才退而求其次,亲自赐了贵妾的身份。” 莲子说的眉飞色舞,一旁伺候的莫桑只瞅着她笑,见她停下的空当这才补了两句: “陈青竹求见后,长公主着人请云大人的空当里,是先请了青端郡主去的,这婚事,听说还是郡主的意思。” 慧敏长公主自然是要这么做的,可这把陈青竹赏给云深要是连褚靖贞都点了头,可见着这一回褚靖贞是真就对云深绝了情了,云深往后也再别想靠着褚靖贞这棵大树了。 这本也是木容想要的结果,可谁知主子奴才正议论着这事,却忽然听着院子里莫槐的声音传来: “四姑娘,云大人求见国公爷,奴才告诉云大人国公爷不在府里,可云大人却说有重要物什要送来,四姑娘在也好,奴才怎样云大人也不肯走,奴才只得来请示四姑娘意思了。” 莫槐说着,便交由莲心将云深所说的重要物什递了进来。莲心去到木容跟前,只将那看去轻薄的布包打开,木容细细看过内里的东西后,先是露出几分不解的茫然,随即却是忽然面色大变似是狠狠的惊骇。 “请进来!” 第八十九章 那布包里,裹着的是一张官用的纸张,只将那纸张揭开,内里只裹着一朵已然干如纸片的鸢尾。 这鸢尾,是当年她在嫁入云家后却总不得云深眷顾,心内郁结相思无处可诉,便趁着深夜去到他的书房,亲自夹了一朵鸢尾在他书中,以寄相思。 可如今,他们却是隔了一世,一切物是人非,根本从未经历过的云深,拿这一朵干鸢尾来又是什么意思? 木容忽然有些令她害怕至极的猜想。 “你们,先下去吧。” 她强做镇定却仍旧止不住颤抖的声音,莲子满腹疑惑,待想要问一问,却被莲心给拉着带了出去。 “你做什么?姑娘显见着不好!” “你也看出姑娘显见着不好了,此事看来非同小可,你问姑娘也未必肯说还平添烦恼,不如等国公爷回来了告诉国公爷,国公爷总能给姑娘分忧解难。” 莲心毕竟经过大小事端,瞧事总比莲子要通透些,莲子忖着也觉只得如此,二人正在门口说这话,就见莫槐引着云深远远而来。 莲心蹙眉避过,那云深倒是目不斜视,待莫槐通传得话后,便送了云深进去,不多时人也退了出来。 不提莲子莲心两个在外担忧,却说厅里,云深谢过落座后,就见主座上木容面色铁青,满眼犹疑不定紧盯着他,却只是勾唇一笑,笑中带有掩藏不住的轻慢。 “不知云大人,这样费力要见木四,究竟有何紧要的事?如今既已在座,还请明言。” 终究还是她耐不住了,云深觉着,他和她之间本就该是他掌控的先机和优势,终是又回到他的手中了。然而他仍旧未曾回话,只眼角瞥去木容置于案上的,他方才递进来的东西。 木容见云深看那些东西时那副凉薄而轻鄙的神情,一颗心瞬间凉了下去,冷得她不住的发颤。她紧紧攥住椅子扶手,强压着自己维持镇定。 “阿容,你叫木三取代了你的位置,又叫陈青竹取代了木三的位置。如今,我都依了你,那你,拿什么回报我呢?阿容……” 这一声阿容,叫的木容肝胆俱裂。 “你……” “我怎样?” 云深面色温和,却偏偏眼底带着狠戾冷光,说罢去笑: “莫非吓住了阿容?阿容总以为,从那时回来的,只有你?” 木容一眼回看案上那支干鸢尾,此时去看格外惊心讽刺,云深笑意渐冷: “你以为,我很是需要褚靖贞做靠山么?可是你却不知道呢,如今我最大的靠山,却是你呀,阿容。” 木容拧眉,云深忽然挑明这一切虽让她万般惊惧,可也仍然掩不住的厌恶。云深却不理会她作何感想,只说着今日来的目的: “如你所愿,二月初六木三和陈青竹都会入我云府,我也卖个人情给你,就叫木三步你后尘让你解气。可是阿容,你这样肆意妄为,莫非不知,你的把柄也都在我手中攥着?你身旁那个丁家少爷的通房丫鬟,倘若我揭露了她的身份,你觉着你今日一切是否还能继续?你木家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谁也帮不了你。” 他忽然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状: “啊,是了,你还有一个襄国公……” 云深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你不妨问一问,他的小厮,是不是少了一个叫莫桐的憨傻之人。可这孩子,虽说憨傻,却偏偏什么该记得的都记着,那分愚蠢的忠心却是不经算计就能把话套出来。他的身份,他要做的事,还有你……” 云深忽然站起身来,向着木容几步走去,木容慌忙起身戒备的后退了两步,他却堪堪在她身前站住: “他的身份,他要做的事,你如今恐怕心中都有数。前世他因为你,隐忍二十年不发,却在你死后掀起狂风大浪,湮没整个上京,颠倒了整个炎朝,连我云家满门都成了你的陪葬品。阿容,我怎么会留着这个人?我本想着,防着他,再善待你,叫他忍一辈子,两厢相安无事过下去也就罢了。可偏偏你却不肯听话,闹到如今境地。阿容,是你逼我的,是你逼着我不得不下手除去他。” 木容紧紧咬住嘴唇,唇上沁出血来,显见的慌张,云深笑了笑: “除非,你肯再走老路,入我云府,叫我以你胁迫他,他不动,我不动。如此,我省事,他保命,你安心,不是么?” 他说罢看了木容一眼后便缓缓出门而去。 “姑娘!” 见云深出去,莲子莲心慌忙进去,就见木容满面惊惶眼底猩红一片。 “叫莫桑来……” 她急不可待用尽力气却仍旧绵软而颤抖。莲子被她的样子吓的不轻,赶忙往院中去找莫桑,莫桑不多时便匆匆进来,还未行礼,木容踉跄上前一把攥住他衣袖,如见到救命浮木: “莫桐……” 她还没问完,可莫桑一听到这名字却忽然面色一变。 果然,莫桐不见了,而那个人如今或许真就在云深的手中。 木容顷刻颓然,她没想到,到末了,竟是这样的结果。 “姑娘!” 她只听得莲子在耳边这样惊呼一声。 然而她是怎么了?怎么四处都在转个不停?她连一丝一毫都力气都没了,继而,一片黑暗。 眼见木容就要倒地,莲子莲心带着莫桑都慌忙伸手却扶,却见着忽然从外伸来一支手攥在木容肩头,只一用力,木容便被拉了出去。 莫桑回头去看,就见石隐怀抱木容且铁青着一张脸狠狠一眼看来: “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 语调深沉,竟带出杀意。莫桑赶忙跪下: “主子!四姑娘刚刚提了莫桐!” 石隐倏然眯起了眼。 原来,莫桐果然被他抓去了。 “去叫洺师叔来。” 眼下他却顾不得旁的,交代了一句便一把将木容抱起往卧房而去。 云深非良配…… 四姑娘若愿意,在下可带姑娘离开云家…… 他为了你,隐忍二十年,却在你死后掀起狂风大浪颠覆整个炎朝,更让我云家做了你的陪葬…… 阿容,是你逼我的,是你逼着我不得不下手除去他…… “不……” 当年里,听说被杀后仍然悬尸数日遭受鞭挞的二殿下,那血肉淋漓的身子,木容指尖冰凉发颤的远远看去,只见那人已毫无声气,却仍旧有一人手执长鞭对那绑缚于石柱上的尸体不住鞭打。 那一声一声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叫她的心也一下一下的抽痛,她渐渐的,终于看清了那尸身满复血污的面容,竟是石隐。 她仓惶哭喊了一声,却惊动了那正在鞭尸的人,他回头来看,带着狞笑,竟是云深。 “阿容,是你逼我,这样的结果,你是否满意?” 他笑着,手中忽然多了一把长剑,他一剑挥去,石隐登时身首异处。 “不!” 木容惊呼一声弹坐而起,满身满脸的冷汗淋漓,屋中一片黑暗,静谧的吓人,只能听到她仓惶的喘-息声。 黑暗中有脚步声,木容尚未回神,只觉着她冰凉的手忽然被人按住,她惊的一颤,随即却被那人纳入怀抱之中。 “都是梦,都是梦……” 就像他曾吹奏过的埙,那样低沉回转的声音。 她扑进石隐怀中,方才的梦还那样真实在眼前,她紧紧抱住他,生怕他会不见,眼泪汹涌而下,她大声嚎啕。 石隐只紧紧抱住她,任由她如此宣泄,只在她耳边低声保证: “我不会死。” 她哽咽而颤抖,却不愿松开,急迫而小声的告诉: “莫桐在他手上。” “我知道了,我尚在峦安时莫桐就不见了,这些日子一直在找他。如今既在云深手中,云深拿他还有用,他一时半刻无性命之忧,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他……” “我不会死。” 这一回,他一字一顿的做下保证,他不会死,他还要留着这条命,长长久久的和她过完这一辈子尤嫌不足,怎么能轻易去死?哪怕天下不要,也不能丢了这和她相守一辈子的机会。 “莫桐他,知道多少?” 木容终于缓下一些,急急攥住他衣袖,那般期待,她希望听到石隐告诉她,因为那莫桐看去痴傻,故而所知不多。可石隐却是顿了顿: “不该说的,他一句不会说,你不必担心。” 木容从到上京这些日子就瞧出了他身旁带的这些小厮俱是亲信,既是亲信,那么该知道的,恐怕一点都不会少。 石隐见她得了自己的话仍旧魂不守舍,看来并未宽心,莫桐的事虽是棘手,可他却始终觉着,云深决然不会仅只为着逞口舌之快就这样来和她说了这些瞧她惊慌,他恐怕还有旁的心思,旁的他认为既能出一口气,且能真正压制住他的事。而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让他只要一想起,就升腾起想要整个天下陪葬的可能。 第九十章 “除非我死,否则你永远不能想入云府。” 石隐忽然说这一句,木容狠狠拧眉,她心中正是有此思量,可想来想去,她才终有了答案: “我不会入云府,若真是入了云府,恐怕才真实陷你于万劫不复境地。” 见她没有因惊吓而盲目昏头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虽说她本意还是为自己,可这答案他却还是满意的。 “莫桐恐怕只是一个引子罢了,即便他从莫桐口中套出了话,却也不敢去贸然告发,舍不得富贵的人,自然不敢拿自己的富贵去冒险。” 一个小厮,他说是石隐的人难不成就能证实是石隐的人? 无非只在圣上和三皇子心中埋下一个疑影,而对于石隐,他要不能一击得中,那么终究还是能让石隐翻身,可他一旦翻身,已然撕破脸的两个人,也就只能一死一活。 而偏偏的,他即便在圣上和三皇子眼中是青年才俊,更是三皇子愿意亲近收做一派的同门,可他的用处,毕竟远远不足以和石隐赵出相抗衡。 石隐点点头,她想的都对。将她额头上的冷汗都用手擦净: “你歇一歇,这些日子什么心都不必再费了,局势很快将会改变。你想要的,都会实现。” 看她仍旧心不在焉,他索性把许多事都挑明了告诉她: “朝中一向三皇子一人做大,众人也依从三皇子,看去朝堂稳固,可圣上却一向是个疑心重的人,况且如今尚且春秋鼎盛,自然不愿看到他的朝臣如旧就去讨好旁人,即便那人是他的儿子,是他也属意将来继位的皇子,也终究心里不痛快。” 他简单说了形势背景,顺势也坐在床上,将她捞进怀里让她靠着自己坐的更舒服: “瑞王爷回京,此番事圣上交代了四皇子和我打点,四皇子出身低微且平庸,一贯无宠,只是这一回瑞王爷回京后多加赞叹,圣上也忽然生出了历练的心思,连番几件事吩咐下去,这四皇子,也做的极得圣心,三皇子现下恐怕糟心的很。且今日新任峦安太守上的一封折子已到京,圣上看后勃然大怒,下了驳斥你父亲的口谕,你父亲,恐怕等不到将你五妹送入选秀再辞官了。” 局势改变,三皇子急着对付的自然是四皇子,那么云深若不能和他同心协力,反而在旁一直惦记着扳倒也算是三皇子助力的石隐,恐怕三皇子就会先容不下他了。 恐怕石隐是在一回京发觉莫桐失踪后便已做了万全打算,这局,也是早就布下了。 四皇子既然无宠,圣上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个儿子来做一件他本就很在意的事?必是得了些什么启示。 瑞王爷一贯不在京中,又怎么会忽然对这四皇子大加赞誉起来? 而那一贯平庸的四皇子,又为什么忽然做事极得圣心了? 这些,大约都是石隐的手笔吧。 若如此,木容才算是将将安了心。 她忽然想起今日云深所说的那些,他为了自己,隐忍二十年未发,却在她死后便以雷霆之怒灭了整个云家给自己陪葬。 黑暗中她摸索过去,依偎在他怀中,一手捂在自己胸口,一手按在他胸前。就那么静静的感受了半晌,泪盈于睫。 都活着,也没有错过,多好。她忽然狠狠咬着牙: “你若敢死,九天之上碧落黄泉,我都敢追你而去,极尽天下最苦难惩罚,让自己最悲戚死去……” “你!” 石隐被她吓住,不待她说完就钳住她双臂直直看尽她眼底,她却极为认真,死死按住他的胸口: “我说到做到,只要你敢!” 她头一回这样倔强的和他对上,丝毫不肯退让,石隐为她这样的话和坚决由惧生怒,由怒生怜,由怜而疼痛。 他本打定主意叫她一辈子舒心欢愉,可似乎从他们走近开始直到如今,她或许曾经短暂欢愉过,却从没舒心过。 “我不会死,不会,除非你要我死。所以,你也好好的活着。从今而后,不管云深再用任何物什言语激你,也都不要再见他。” 云深每见她,都是为了伤害。 “好。” 木容虽应下,心却有些慌。云深一样是重生而来,如今回想他似乎比自己还要早些重生,可偏偏却比自己走的晚,前世中许多在她死后发生的事她都不可知。更何况还被他先看出了自己也是重生而来的身份。本想着自己是占先机的,可如今看来,先机却在云深手中。 而他从前的几次未得手,大约也是因着前世,他忌惮石隐,却小瞧木容,所以才会几次三番在木容手里吃了亏。 这些事,该怎样告诉石隐,叫他小心?可这些若真告诉了他,他会不会把自己当做是妖怪? “你万事小心,还是赶快将莫桐救回来,他在云深手中我总不能放心。” 外间黑沉一片,木容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她白日里总能歇一歇,可石隐却有很多事要做,她正想要推石隐回去歇着,却忽然想起她这院子里尚有两个宫里来的眼线,一下子忽然又惊出一身冷汗: “那两个……” “我遣她们回宫送信去了,圣上前几日就交代下让我留心三皇子府和四皇子府上的事,趁势也就禀报一回,她两个也须一个机会名正言顺的回宫给圣上禀报她们的差事。” “我总给你添麻烦,或许……” 或许她还是住回周家别院为好,刚巧也能接回吴姨娘和木宛。 “你不在我身边,这才是添乱。” 他截断她话,即便外界都以为她是他的亲妹子,可到底她对于他的重要性却一点也没猜错,她若离了自己,他总也不能安心。 木容只得点头: “难道三皇子府和四皇子府有什么异动,所以才能顺理成章的叫她们回宫禀报不引疑心?” “三皇子有心纳魏大将军的女儿为侧妃,在圣上看来,这也是纳势的行径,如今这样风口浪尖,圣上必然疑心。” 木容忽然心念一动,她似乎也隐约听说这位四皇子,他的正妃出身也极为低微,且如今病症缠身瞧去并不能再活多久。石隐的意思,大约是想要魏大将军的女儿入到四皇子府,如此也能给四皇子添添势。 三皇子妃出身左相梅家且善妒跋扈,魏大将军的女儿去了三皇子府永远屈居人下为侧室且还未必能得宠。可若去了四皇子府,后宅中无人敢僭越不说,等那四皇子妃一病逝,她也顺理成章做到正妃了。 怎么看怎么都是双赢,这事一旦被石隐挑到明面,三皇子都不可能再趁了心愿了。 她抿嘴去笑,这石隐,看着正人君子,心却狠着呢。 “带你去见一个人。” 石隐忽然把她从床上抱起来,随手取了自己大氅给她裹住,牵起手就往外去。看来他是一回来就在自己这里,也是一直等到她醒都未曾离开,这出门穿着的大氅现如今还在她这里。 她心里一阵酸甜,手叫他紧紧攥着,他手掌几处薄薄的茧磨在她手上,这样的亲近,叫她羞得一阵脸红。 他捡着幽暗处行走,也没走多远,他们的院子本就近,转身他便进了自己院子,两人正是走着,忽然黑暗中一道人影杀气腾腾窜到近前,把木容一下唬个半死,那人似也没料到,待窜到近前一瞧见是石隐和木容,反倒有些张口结舌。 木容偷眼去看石隐,就见石隐凉薄眼光射去,那人一副艰难神情又原路退了回去,隐在暗处竟是分毫也看不出,叫木容很是咋舌。他这里,看来还是护卫的很仔细的。 石隐只因那人顿了一顿便又拉着木容进了书房,径直去到隔间里,木容一眼就瞧见了他书房的隔间里是摆着一座神龛的,龛前燃着一对黄油蜡烛,上面供着一个牌位,只写着“先父”二字。 她心里噔的一沉,他的“先父”,不就是二殿下么?他这里不知多少人盯着,可他竟敢这样明目张胆的供奉生父牌位。可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他到底有所顾忌,只写了“先父”二字却并未添加姓名,或许在旁人看来,他所供奉的,是石远。 他带她来,是要见他的亲人。 石隐拈香凑在烛火上燃起,拜了几拜□□香炉,这才又退一步同木容站在一处,看着那牌位道: “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却一面未曾相谋,实在是这世间最陌生不过的人,然而血脉相承,他于我,总有生恩。” 于是因着着血脉相承的生恩,许多事,他也不得不为之。 她垂了头,她如今虽已和石隐在心下定了终身,却终究妾身未明,如今尚未有资格给二殿下上一炷香,也就只得在旁以敬默哀。石隐抬手推开敬香的瓶子,瓶下隐着一个细小铁环,他只一拽,牌位后那面墙竟缓缓抽了起来,墙后,露出一副画像。 木容定睛去看,画像上那人端坐于椅上,一身明黄蟒袍,眉目舒朗如画,更带出几分儒雅的书卷之气,容貌上足足和石隐有□□成的相似。 “这一位,就是二殿下了吧?” 石隐一笑: “传闻当年二殿下于战场上骁勇善战,是跟在瑞贤太子之后的一员猛将,曾立下军功无数,他魁梧健壮嗜武成谜,却唯独不喜好读书,性子,也是黑白分明的朗厉。” 木容忽然觉出些不对来,不喜读书,魁梧健壮?可眼前这人,即便瞧着算是精壮,可那份气度却决然不会是个没读过书的人,更莫提魁梧健壮四字。 哪里不对? “那他?” “他是我的生父,瑞贤太子。” 第九十一章 木容忽然有些没缓过神来。 瑞贤太子? 她不可置信去看石隐,瑞贤太子?他的生父若是瑞贤太子,那他岂不才是炎朝真正的嫡枝龙脉,如今炎朝真正才该称帝为皇的圣上? “你?” 她惊的说不出话来,石隐只那样淡然看着瑞贤太子的画像,三株清香袅袅烟火缭绕,他谪仙一般静静的坐在那里,留下了一生叫人永远也停不下来的去提起。 “他在时,朝堂安稳,不论有多少皇子殿下,却没有一个敢于争高下,也没那个本事争高下。只是后来,一场大火烧尽了东宫,不仅是他,连他的几个妃妾子女也一个未曾逃生。其后也曾有人疑惑过,为何戒备森严的东宫会忽然起火,又为什么那火直烧到惊动了宫中所有人,也不见东宫里任何一个人警示逃生。后来,这些事都被按在了二殿下头上,说是他深夜纵火,谋害了东宫一脉。”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本和她没有任何关联,可如今却因为石隐却叫她不得不去在意起来。她听他说着,心慌的厉害,她一直把石隐当做二殿下那离奇失踪的儿子来看待,做好和他一起当乱臣贼子的准备,她也曾有过无数的猜想,甚至猜测他或许果然是石远的儿子,却唯独没有想到,他竟会是瑞贤太子的儿子。 “只是当年里,二殿下是一直追随瑞贤太子,他也一向敬重瑞贤太子,以他心机也决然做不到那样周密安排,更甚至……他绝不会是谋害东宫一脉的人。且平心而论,以他心性也确然不适执掌江山。” 石隐中肯评论,连当年最隐秘不过的事,今日也都对木容和盘托出: “先帝手中曾训过一支人,这些人被他秘密分散放在各个子女和朝中重臣身边,而当年的五殿下身边那人,正是我师父。先帝早早便将这支人交到了瑞贤太子手中,故而这些人,实则真正是瑞贤太子的人。我师父当年是为五殿下办事去到峦安,却遭遇截杀,恰被周姨所救,养伤中二人互生情愫,师父便生出隐退之心。” “他和周姨约定好,以一年为期料理京中诸事,随后他回到上京,先和瑞贤太子提起此事,瑞贤太子一向觉着兄弟姐妹之间亲厚,本也不需如此,便应了他,甚至为他预备了一份价值连城的礼物。而那时,早已有几个庶子的瑞贤太子也终于添了一个嫡子。” 石隐唇角忽而勾出一丝嘲讽冷笑,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而按这年岁,那终于添了的嫡子,恐怕就是他了。 “随后师父自是又去和五殿下提起此事,师父本为暗卫,暗卫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替主子卖命办事的,也因着知晓主子太多秘密而永远不可能脱身而去,可五殿下也和瑞贤太子一样,许了他,只说尚有一些事物,他处置好后便能离开,师父自是感念。及至将一切都处置稳妥,恰到了瑞贤太子那嫡子满月宴的时候,师父便想着送一份满月礼,总也算全了最后这份主仆情意,谁知悄悄去到东宫时,却发现那孩子不见了,瑞贤太子正是派了几个亲信出去寻找,见他来,也一并交托了他。” 木容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大约就是石隐能够逃生了原因了吧。 “师父曾疑惑过,小殿下失踪是何等紧要的事,太子怎么会仅只派了几个亲信寻找,可当他一路循着线索而去却一路遭遇追杀时他便觉出不妥,及至找到我……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原来我,并非是太子嫡子,只因太子妃连育三女又坏了身子都未曾有一个小殿下,而侧妃出身武将之家,且膝下两子,于她地位岌岌可危,她便想出李代桃僵之计,令贴身婢女假扮做她,承宠于太子,许诺若能产下小殿下,便给她一个名分。那婢女有孕,太子妃便也宣称有孕,直到生产,终得偿所愿,太子妃却怕走漏消息,生了留子杀母之意。可她却不知道,其实这一切瑞贤太子都心知肚明,悄悄令人救了那婢女。谁知那婢女因此对太子妃怀恨在心,其后便在小殿下满月宴那一日,趁着人多眼杂,抱走了孩子,太子妃恼羞成怒,遣人追杀。那宫婢,就死在师父脚下。” 木容倏然提起一颗心,那宫婢,却是石隐的生母,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紧紧攥着的手,他觉察出,这才松了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对她一笑,笑中却带着些微凄凉无奈: “可师父带我回去时,就远远瞧见东宫火光冲天,他就知道,出事了。除了那三个被太子派出找我的亲信外,东宫,无一存活。” “瑞贤太子一脉尽失后,先帝大病,一众皇子蠢蠢欲动,内中以二殿下最盛,五殿下紧跟其后。师父和那三人觉出东宫事有古怪,也不敢将我送回宫中,只留在上京悄悄查探,故意放出几次消息,却都引来大批追杀,终是验证了他们猜测。而那时五殿下发觉师父还未离京,便着人去寻他,只说眼下夺储正是关头,叫他再晚些时候再走,师父无奈,怕五殿下纠缠发觉我的存在,也就应了,更去信往峦安,求周姨在等。可五殿下却循着那信,找到了周姨的踪迹。” “夺储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事的,师父被困上京,却因我而每每有所旁骛,五殿下觉着师父是因周姨而心不在焉,便悄悄遣人往峦安去警示周姨,那人去时正是关于周姨不贞的传闻沸沸扬扬,也恰是木家提亲的时候,周姨只怕因她而拖累师父,便应了木家亲事,去了一封绝情信给师父。师父自是万般悲痛,前往峦安一行,却眼看周姨出嫁,他只当周姨变了心,只是回来时,却在路上捡了孤子师兄,于是便有一个孩子始终被误以为是周姨和师父所出的孩子。” 木容这一回倒有些惊异,原来那是石远从峦安带回的竟是赵出,她还以为石远是趁这机会将他化作明路假装从峦安带回,这才迷惑了圣上,只将他当做是周茹和石远所生的孩子。 “怎么那时带回的,竟不是你?” 石隐摇了摇头: “我那时,被安顿在二殿下府中,而你一向猜测也是对的,传闻中最后被带走失踪的二殿下幼子,也是我。” “什么?” 木容这一惊又非同小可。 “外人只知一山不容二虎,总臆测二殿下和瑞贤太子从来都只面和心不合,却不知他们兄弟二人自打江山时便并肩而战,早已是过命的兄弟之情,这些也只有太子的亲信方知,被人追查走投无路自是投奔去了二殿下府中,恰二殿下府中姬妾有孕将要生产,二殿下便将那姬妾送去别院生产,最后,将我抱了回来,只说孩子生母难产而亡。” 二殿下为给瑞贤太子保着这最后一丝血脉,也实在付出良多,恐怕那姬妾还有自己的孩子,也都为了石隐而牺牲。难怪,难怪石隐说,二殿下绝不是会是谋害东宫的人。 往后的事,木容也就知道了。 在石远相助下,五殿下渐露强势,随后又曝出二殿下谋害瑞贤太子之事,使二殿下声名扫地,圣上甚至生出斩杀二殿下的心思,引得二殿下终究发狂,闯宫做下弑父弑君之罪,仍旧没能逃脱。 只是那时自瑞贤太子去后便时常病痛的先帝已然病入膏肓,只下令立五殿下为太子且贬黜斩杀二殿下后便驾崩了,随后五殿下继位,继承先帝遗命,斩杀二殿下一脉。 “二叔的身子那时出现不妥,时常幻觉,仿佛回到当年战场,他几次掌控不住挥刀斩人,落得一个暴虐的名声,他觉出不对,便悄悄交代了身边一个亲信,若他出现意外,即刻带我离开送回给我师父,且为不暴露我行踪,那人在将我安全送到后也须得自尽。二叔身旁那少将,在师父带我离开时挥剑自刎,我恰回头,只见他颈间喷溅而出的血,把那一片竹子都给染红了。” 为着他,这一路死了多少人,就连二殿下也是为了保住他。 木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生生打了一个寒颤。当年时,从东宫灭门后及至现在,好似唯有一人得利,而二十多年过去,即便当年有人真在暗中谋害东宫一脉使得是石隐不得不隐匿身份,可到现如今他仍旧不能表露身份,那是否有可能,当年谋害东宫一脉的人,如今尚在,且权势通天? “是……” 她满眼惊色,话没出口,石隐便缓缓点头。 是二殿下的死警示了石远等人,故而在五殿下登基后,为着不暴露石隐的身份,他死遁而去,带着那三人暗中悄悄查探,终是有了蛛丝马迹,东宫大火那一夜里,只有五殿下不在上京。他看似最没嫌隙,可也只有他,因着奉皇命办事带出了自己的人,那些人,那一夜里都不在先帝的掌控中。 原来是圣上! 原来石隐查探二殿下当年事,要为二殿下鸣冤昭雪只是其一,他真正的目的,是查清当年东宫往事,为父报仇,甚至拨乱反正,拿回这炎朝江山。 石隐捏紧木容的手,他做乱臣贼子时她都肯一意跟随,肯同他一起以命想搏,这份情意,也足以堪得起陪他一同,睥睨天下。 第九十二章 转眼已至二月,木容这些日子仍旧觉着好似做梦一般,石隐书房里那“先父”排位后的画像,也总叫她觉着会不会是她凭着石隐相貌臆想而出的? 她这一有心事,人也懒怠,除买下木府巷子深处那小宅子将吴姨娘和木宛转去的时候出过一回门,也就一直窝在襄国公府里,莫桑莫槐一直护卫在她身旁。她只瞧着莲子和莫桑越走越近,寻思着她如今也已及笄,莲子比她年长两岁,如今十七的年纪也实在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了,她做主子的自该操心。 莫桑是石隐身边的人,将他放在自己身旁护卫,也定是个身手了得的,瞧着很得石隐器重自是不错,可他虽被石隐放在了明面上,这身份也实在和那些暗卫差不多,她总怕有一日莫桑要出个好歹,也是害了莲子,这便怎么也打定不了主意。 这十来日倒是有不少的事,除却将吴姨娘和木宛迁出外,木三出门在即,不管慧敏长公主的赐婚叫木三怎么不痛快,她总还是要出门的。木容早已遣人将她从前说下的几千银子送了过去,那木成文也实在不耻,竟亲自又送了帖子给石隐赵出,他二人倒也肯留颜面,备了厚礼送去,听说石隐所出那份,足足超出了木容所出银子两倍还多,木三的嫁妆也算是勉强撑起来了。 木容瞧着始终放在她妆台上那锦匣,这份褚靖贞送的添妆礼,她忖着总要寻个时候给褚靖贞退回去的。 “听说那些民女选秀留到最后也不过剩了五六个,圣上一向不管那些,贵妃娘娘也就赏赐了下来,旁人倒罢了,谁也不认得,倒是那位江家姑娘……” 莲子正给木容布菜,说起这些来不禁撇嘴,又转头去和莲心念叨起来: “那位江姑娘相貌可实在寻常,才情也不佳,性子嘛……咱们也是知道的,能选到最后大约也是趁着她表哥云大人的光,末了也被赐进了三皇子府,做了个贵嫔,可是这一届民女里赐的最好的了。” 木容筷子一顿,江姑娘果然入了三皇子府,她想的也算成了一半了。这事恐怕也不需石隐多费心,云深为着和三皇子拉拢的更紧,自然是想要自家人入三皇子府的,只可惜了,云家只他兄弟二人,他并无姐妹,也就只能用江家这表妹了。 而皇子府中姬妾规格和宫中也有些不同,一贯皇子正妃一人,侧妃二人,贵嫔四人,贵人不限,且和寻常官员百姓家也不大相同。寻常官员百姓家中,贵妾是比姨娘身份尚且要高些的,可在皇子府中,贵妾却不过是最低等姬妾了。宫中三皇子生母贵妃娘娘肯赏了江姑娘一个贵嫔,也可见着是愿意抬举云家。 也恐怕是因为如今四皇子的忽然异军突起,叫三皇子措手不及,更下心思的拉拢起人来。 两个丫头在一边念叨,冬姨端着羹汤进来,头顶上竟带着几片白,一进屋来便化作了水。 “冬姨?外间下雪了么?” 冬姨笑着点头,莲子莲心一下高兴的紧,今年里虽说冷的很,可这雪却吝惜,直到如今都入二月了,才算是飘起了桃花雪来。 “罢了,你们去吧,我伺候姑娘用饭。” 两个姑娘欢呼一声拿眼去瞧木容,木容实在没好声气给她两个,只扫了一眼摆了摆手,两个人就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连冬姨看着她们也止不住笑。 “方才木家遣了人来给姑娘带话,说叫姑娘得空回府里一趟,老爷有话要交代,我瞧着天色不好又下了雪,就回了过去说姑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外间又冷不得出来,那人就去了,大约还会再来。” 冬姨给木容添了碗热汤送到她手里,木容点了点头,寻思着时间,苏姨娘是年三十回的峦安,她人少轻便又心急,若是一路行舟下去,大约二十日也就能到峦安了,这一到峦安看着那番情境,自然是赶忙送信回来,这一来一回,恐怕是峦安的消息传回来了,木成文要找她相帮着处置吧。 “不管他们,等来了再说吧,倒是明儿二月初二,慧敏长公主府中又设宴,要宴请这回选秀的贵女们,又送了帖子来,我该趁着这时候把青端郡主的东西送回去。” “郡主不是说二月要往边关去么?这还没走?” “原先要往边关去是为着避开云大人和木三的大婚,如今既是……” 木容笑笑,话没说完,冬姨却是会意过来。褚靖贞到底也算是半个皇家人,皇家人的颜面可不是她们能损的,褚靖贞从前痴恋云深的事到底谁也不敢明说议论,眼下都已看清死心了,自然更不能提了。 这边上木容用罢了早饭就听着院子里莲子莲心两个叽叽呱呱笑闹个不停,也就止不住掀帘去看,这场雪来势极快,今早上也不过阴沉的很,午时便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地面都白了一层,两人嬉笑追逐打闹,看的木容也开心起来,她错眼就瞧见回廊下莫桑也瞅着莲子在笑,忽然觉着此事她自个心烦,倒不如好好问问莲子的心意。 正看的高兴,就见从院外行来几人,打头那人一身玄色大氅脚步极快,只看身形就知是石隐,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木容登时欣喜迎出门去走到廊外,石隐赶忙又疾走几步到近前,扬起大氅将木容盖住。 “国公爷可真疼四姑娘!” 廊下原本也只站着看雪的两个宫婢笑了起来,另个自然也便接了话: “国公爷如今就这么一个血脉亲缘了,不待四姑娘好要待谁好?” 木容笑意一僵,石隐只在大氅下紧紧攥住她手便同她一齐进了屋,那两个宫婢无人理睬难免有些难堪,莲子莲心两个只闲凉扫她二人一眼也随进了屋里伺候。 “赶快把身上水擦擦,别湿透了衣裳再染了风寒。” 石隐大氅一脱倒是干净,可莲子莲心两个却是顶了满头满身的雪,一进屋里雪化了水,衣裳极快便湿了起来。 “罢了罢了,你们先回去换衣裳吧!” 冬姨赶忙领了她二人出去,就见她二人别有深意的笑看一眼退了出去,这屋中也就剩了石隐木容二人。 “今儿怎么回来这样早?没被三皇子稽留住?” 木容笑着打趣他,自四皇子得宠后,三皇子急得很,日日着人请他过府,也不知有多少事要商量,总是天一亮人就走了,天黑却未必能回来。 “民女不设黄道吉日,赏赐一下人便要入府,今日三皇子府上要迎江贵嫔入府。” 木容抿嘴一笑: “三皇子倒也算是看重这江贵嫔了,为着迎她还特特停了一日庶务,想来云家是极满意的了。” 她笑的促狭,石隐也忍不住抬手刮了她鼻尖,她的那点小心思他哪里猜不出。三皇子越看重江贵嫔,三皇子妃心里越是不痛快,这人还没进府两厢已是结怨,云家和梅家恐怕往后也关系微妙起来了。 “倒是还有一事也有了眉目,从前你身旁那小丫头,又给了五姑娘的那个,眼下查出出处,竟是从左相府赏出来给木三的。之前那事也是她将消息送回木府。” 一提起危儿来木容脸一沉,随即便看石隐: “既查清了,静安侯可也知道了?那预备着怎么处置呢?” 她说的自然是当初赵出不分青红皂白责难木宛并把木宛撵走的事。 石隐忽然不做声,木容也有些赌气,他这样子分明偏袒赵出。 “师兄不是莽撞人,那日却忽然发作,他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他的道理,也无非是不做木家女婿!” 木容愤愤一句后却也忽然默了下去,有些不知要怎么去怪赵出的感觉。 赵出为何宁愿损了名声毁约也不愿做木家女婿,无非是不愿意被木成文纠缠,而他不能被木成文纠缠的原因,此时看来,似乎也是因为石隐。 他对石隐的忠心也到了甘愿付出自己一切都地步。 “那他……对阿宛到底有没有心思?” 她总还留了点奢念,若有心思,那待事成后,不论是怎样的结果,只要人还安好,他和木宛,是不是还可以。 “有没有心思也都没法了,这回选秀,圣上必会给师兄赐婚。” 石隐眼睫下垂,木容心底忽然惊跳,她想起那日慧敏长公主和褚靖贞说的话,石隐如今也已年二十四岁尚未婚配,如会给赵出赐婚,那自然,也会给石隐赐婚。 她忽然变了脸色,却强颜欢笑: “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府中一直想送阿宛选秀,可自圣上公然斥责木家后,父亲也已递了请辞的折子,圣上也已批了下来,如今木家不过一介白丁,阿宛好歹不必做棋子被送进宫里了。” 石隐看出她的不安,只攥了攥她手: “我和师兄如今要演一出好戏,外间不论你听到任何传闻,都不必信以为真。” 他说着顿了一顿: “赐婚的事你也不必放心上,我既没和你提,它就算不得一件事。” 正说着,木容欲要回他什么,却听着门外冬姨声音传来,木家又遣了个婆子来,送了一封书信给木容。 木容有几分不快,自幼无人请师傅教导,她并不识多少字,石隐倒是不等她想法子便接过信来展开去看,三两眼过后他简短告知木容这封信的意思: “木大人要你往廉郡王府去,把你大姐的嫁妆要回来。” 第九十三章 木容登时瞠目而起: “叫我去廉郡王府要大姐的嫁妆?” 可见着木成文是真收到峦安传回的消息了,知晓简家休了木宜且不肯纳木安入门,恼羞成怒却又碍着自己如今不过一介白丁,便要叫她这未出阁的女儿代为出头。木容气过后又觉不耻: “这时候了,还只想着银钱!” “廉郡王只是先帝庶弟,一贯并不得宠,且爵位也非世袭罔替,木大人他算计的也不错,至少以你如今身份,真去和简家讨要说法也是能行的。” “他怕丢颜面,我如今的颜面可比他的更矜贵!” 木容冷眼,不预备管这些事。当初简家嫡子嗜赌欠债最终卖了木宜嫁妆还账,也是石隐和周景炎的手笔,随后苏姨娘又给了木宜一个铺子…… “他是要讨之前被简家卖掉的几个铺子还是后来又带去的那个铺子?莫非简家休妻连大姐嫁妆铺子也克扣了?” 木容忽然有些了悟,难不成如今休妻连木宜最后那铺子也给克扣了?那简家也实在太过了些。 “景炎入京时大约也令人和你提了,最终休妻也是因你大姐伤了夫婿,听说伤的不轻,简家以此为要挟,若不留下铺子便要把木宜送去府衙。” “还是皇族,这般行事实在令人不耻!” 木容愤愤骂了一句,却忽然想起石隐也是皇族,赶紧闭了口悄悄去瞧石隐,却见石隐神色如常: “你说的对,确然不耻。只是你既然不愿和他们费口舌,那就着旁人打理就是,那铺子总也还是你的,自该要回来。” 她点点头,石隐又交代她: “木家那边你也不必再回话了,我着人去回。” 他去回,木成文自然不敢说什么。 难得偷了一日闲,外间又是桃花雪,二月的天本该开了玉兰和迎春,可因着天气冷,也只是枝头缀着些还没长开的花苞。石隐领着她往园子里逛逛,为着叫她疏散疏散心境,晚间二人又一处用了晚膳,就再不肯让她出门了。 及至第二日,木容一睁眼就被告知天不亮石隐又叫三皇子府给请了去,她也实在懒怠去嗤了,倒是那雪下了一夜堆起了半尺来高,早上倒是慢慢停了下来。 木容一推窗子,雪光射眼又一阵清冽之气扑面而来,她正是赞了一声舒爽,就见莲心赶忙抢过来给她关了窗子。 “早上国公爷走时特特交代的不许你这么站在窗口吹冷气儿,一个错眼不见你就开窗了!” 莲子端着洗脸水进来就没好气的斥了她一句,木容挑眉,这两个丫头可实在是忘了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将睡起来的热身子,冷风一扑还不病了,国公爷交代的极对。” 莲心半哄着把木容搓弄到妆台前,两人一面伺候她洗漱一面便聊了起来,把个木容又抛在了脑后。 “今日还是我和姑娘去长公主府吧。” “自然你去,旁的倒罢了,就怕真叫谁认出来了,没得给国公爷惹麻烦。” 瞧莲心说的,倒不是怕给她惹麻烦! “有什么怕的,那日依稀听姑娘提起,云大人来时好像也提了你,倒是奇怪这些日子也没见他怎么闹腾。” 莲心一听嗤之以鼻: “他敢把我扯出来,我就把木三姑娘和丁少爷定亲的事也扯出来,到时候看谁能清白了!” 听到此处木容才终是忍不住笑了笑,莲子一瞧她笑,这才想起来问她: “姑娘今儿梳什么头戴什么首饰?” “简单素淡些,今儿是慧敏长公主宴请选秀贵女们的,别出头惹人厌恨。” 莲子挽了个简单发髻,只捡了几样玉饰缀在发间,伺候着木容用罢早膳便赶忙出了门。 雪路难行,总要早些出门,何况木容还有事要做。 一路去到慧敏长公主府时,门前尚冷落,慧敏长公主定的是巳时,带着一顿午宴,只是木容早了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门上通传后,便请了木容进去。 木容本想着如今这天气,况且离着时候还早,长公主理应在个暖和的地方,谁知那丫鬟领着竟是一路去到了园子里,园子里一座小花厅,长公主正坐在厅里裹着雪狐皮的大氅,同两个人言笑饮茶。 园子里一片绿梅,眼下压着雪,白中透着碧绿格外青翠,而和长公主一处的两个人,其一木容自然认得,是青端郡主褚靖贞,可另一个木容却不认得。那女子瞧去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螓首蛾眉娉婷袅娜。 丫鬟通传,慧敏一瞧是木容便露了笑意,反倒是褚靖贞约略有些冷淡。 “不想你竟来的这样早。” 木容行礼后便去到厅里,慧敏长公主示意丫鬟又端了绣墩来,铺了厚厚的团绒坐垫。 “尝一尝秦姑娘从精绝带来的茶。” 那位姑娘闻言浅笑,亲自斟了一盏茶递在木容跟前,木容接茶道谢,尝了一口,极为涩苦,她蹙眉再饮,渐渐回甘,竟是齿颊留香。 “果然好茶。” 她这一赞,慧敏长公主笑着点头: “不是你,我们还尝不到边关的茶呢。” 木容心念一动,精绝,秦姑娘,莫非是从建朝后便一直镇守边关的秦国公秦家? 她又抬眼去打量那秦姑娘,恰那秦姑娘也正在打量她,见她看来,朝她清浅一笑。 “我得要换换衣裳,秦姑娘不妨和我一同去吧。” 慧敏长公主忽然拢了拢大氅露出冷意,那位秦姑娘瞧着狠是娇弱,却只批了一件大红棉大氅,慧敏长公主瞧着意思是要她也换一件。 那姑娘倒是聪慧的,看了木容和褚靖贞一眼便告罪陪着慧敏长公主先去了。 看来慧敏长公主是特意给她二人留了独处时间,连伺候的人也都一并带走了。 褚靖贞只闲凉一旁,自斟自饮,那茶入口仿若无味,连眉眼都透着冷色。木容忽然意会到,她做的事,或许褚靖贞已然知道了。 她抿唇轻轻一笑,将银在大氅里的锦匣拿了出来放在桌上,朝着褚靖贞推了过去。 褚靖贞捏着茶盏的手一顿,这一盏茶,她终于没有吃下。她盯着那锦匣看了半晌,好像那锦匣从未见过一般,半晌才问: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木容笑笑,并不打算装傻,却是忽然找到了前世里石隐来寻她说那句话时的心境: “云深,非良配。” 褚靖贞勾唇嗤笑: “这话,你怎么不和木三说?” 木容垂头: “我那时若对她说这话,恐怕她会以为是我不愿放手,反而愈发起劲的抢夺。毕竟,她已听不进旁人再说什么。” “莫非我也到了听不进的地步,所以你才要做这些?” 褚靖贞显然不喜被人算计,木容将心比心,她也实在不喜欢,自认此事上即便是帮了褚靖贞,也算是亏欠了她一些。 “法子虽不好,效果也极佳。云大人往峦安去议亲时得知之前认错了人,骑虎难下后我也告知他可以将错就错掩住丑闻,总算也能保住两家颜面。只是云大人却似乎不愿意,几次三番算计,甚至……他为自己君子之名的颜面,一心要我和三姐同入云家。” 提起云深来,木容面色不觉便带出嘲讽: “他或许想的没错,可手段却实在太不光辉了些。” 木容虽刻意隐瞒了些旁的,可这些话却都是真,她三言两语只捡紧要的事,把白塔寺的事说了出来。 即便眼下已对云深死心,可褚靖贞仍旧一瞬苍白了面色,紧抿嘴唇。 半晌,冷冷一笑。 她到底是行军的女子,一贯的杀伐果断,这些事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后,便不愿在此事上再多费心思。 “留着给你吧,将来你出门时我未必在京,提前送你了。” 褚靖贞虽语调仍旧疏冷,可神情总算缓和下来,木容挑眉去笑: “我可不要,这是你要给木三的,我嫌弃的紧。” 她这一调笑,褚靖贞睨她一眼,却转而提起那位秦姑娘来: “提前和你说一声,那位秦霜姑娘来自精绝秦国公府,今届贵女大热之选,我若是拒了你兄长,这位秦姑娘大约便会指婚襄国公府了。” 猝不及防,木容指尖一颤,蹙眉往早已无人的甬道去看。 虽明知石隐绝不会娶旁人,可还是止不住心里不痛快。为怕露出破绽,木容勉强笑笑: “郡主眼下不往边关去了吧?” “还是要去的,只是没那样紧要了。宫中贵妃央我在京中多留些日子,倒是你兄长和静安侯似乎眼下不对。静安侯大约在三皇子处总比不过你兄长,于是铤而走险,如今和四皇子近的很,襄国公和静安侯从前焦不离孟,如今却好些日子未曾往来了。” 褚靖贞说这话觑着木容,可这一回木容面上惊色却是十足十。石隐说她和赵出要演一出大戏,莫非就是如此?赵出转投四皇子麾下,眼下就要燃气夺储之战了? 也是,局势越乱,对他们才是最有利了。 “这些朝堂上的事,我倒真是不懂,可……” 她有些惋惜之情,面色也不好,褚靖贞点点头也不再言语,慧敏长公主远远而来,瞧见她二人交谈甚欢,便是笑着对身旁的秦霜道: “那位木四姑娘虽出自木家,可却也是襄国公亲妹,倒是个聪慧招人喜欢的。” 秦霜笑笑,又看木容一眼,细弱双眉不觉着却微微蹙起。 她莫非就是那人说起的,石隐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那个姑娘? 第九十四章 这一餐宴木容实在食之无味,总无意着去看秦霜一眼,心不在焉直到宴罢便回了襄国公府。只是脑中总想着那柔弱妍丽的秦霜,心绪便怎么也提不起来,及至石隐回来陪她一起晚膳,问起今日情境,她便随口赞了一句慧敏长公主府上的绿梅。 石隐自然瞧出了她的不安心,可秦霜的事却不是如今三言两语能说清。 “去长公主府上,千金求一株绿梅。” 木容正是出神,就听石隐正交代身边人,她方才缓过神来意欲阻止,那小厮已然腿脚麻利跑了出去。 “这可怎么说?没得叫人说我轻狂,连长公主府上的东西都惦记!” “谁敢说你轻狂?” 石隐一眼睨来,冷冽中带着气势,嘴角一抹似笑非笑,叫木容无以反驳。 “今日,见了慧敏长公主,青端郡主,还有……秦霜姑娘。” “嗯。” 石隐淡淡应了一声,给木容布了一筷菜,看他样子并不院提秦霜的样子,木容也就不再提,低头去吃饭。烛光下,身影单薄透着落寞。 “不管事态如何发展,能入我门,做我良缘的,只有你。聘礼已收,家长已见,莫非你想反悔?” 他忽然低声说起话来,木容一下顿住。 聘礼?家长? 她恍然想起他送独山青玉镯子时是曾说过一句,以此做聘礼,会不会寒酸了些? 那时她只当他说笑,却不知他竟是在说真的。而那夜带她去见瑞贤太子的牌位,竟也是带她见家长。 她瞠目结舌,石隐喝一口羹汤又闲淡说起: “怎么?莫非想反悔?只是我早说过,你戴上了就走不了了,你如今是我定下婚约的未婚妻子,还是安心在此只等事一了便完婚吧。” 木容早已红透一张脸满心慌跳,尚不知要如何回他,就听一边莲子嗤的一声笑出了声: “真是除了国公爷,谁也不能叫我们姑娘吃亏了!” “嗯,我倒是想看看,谁敢给她亏吃。” “你!” 你这般露骨,木容羞恼起来,石隐笑笑,莲子莲心两个会意,自是抿着嘴退了出去,门一合上,石隐便放了碗筷,抬手取了铜面具: “秦国公是当年瑞贤太子麾下,秦霜此来也是背负使命,你若不喜欢,我就把她推到师兄身边。只是这一回我和师兄总逃不过,若不是秦霜,或许会是青端郡主。” “不必,仍旧依照你安排就好,秦姑娘没什么,只是我……” 只是她心里过不去,只消想起要有旁个女子和他牵连在一起,哪怕是做戏也总觉着心里过不去。 况且她已连累阿宛几次,这一回总不能再连累。石隐却是瞧着她有些急切,微不可闻叹息了一声: “有没有秦霜,师兄都不会娶木五姑娘。” 木容有些伤怀,他说的她心里自然清楚,可她却总舍不得,阿宛已然吃过太多苦,如今却又如此。 “师兄一贯喜好洒脱,此一生也仅只肯为这一件事羁绊住而已。木五姑娘的事,若是没有期间那些,或许待事成后总还有些可能,可经由木大人前番那些作为,师兄恐怕已心生厌恶。” 他不想木容在这些事上多费心力,否则将来若是不成,她又该自责伤怀。 “我知道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石隐伸手来攥了攥她手: “木三将要出门,这几日我会遣人回去想帮,不管木家怎样要你回去你都不要回,只等出门那日我和你一道去。” 云深强弩之末,未免他狗急跳墙,木容还是安生在襄国公府最好。 天下他可以不要,木容却不能有失。 因着云深将大婚,又是一妻一妾同入门,那妾室更是长公主赐婚的贵妾,云府自然愈发的忙碌,只是这日里云深却是铁青着脸从三皇子府回到云府。 一入书房云深便紧闭书房门,连芭蕉也未放进,他目露凶光带有杀意,紧紧盯着案上摆着的几封书信卷宗等物。 蠢物,实在是蠢物。 石隐不除,即便三皇子将来坐了江山也必会被拉下,如今却因他查探石隐的事而被三皇子斥责,三皇子已全然将石隐当做继位的救命浮木了。偏偏那兄弟两个实在演了一出好戏,赵出摆出一副不得器重和石隐闹僵转投四皇子麾下。 他是有军功的,他这一转投,四皇子登时势大,三皇子慌张不已,再不复之前一贯的从容尊贵。而三皇子手边最大的倚仗,自然便是石隐。 看来要除石隐,也得废些力气。 云深翻开那卷宗,述有当年斩杀二殿下满门事迹,那遗失的孩子,还有如今总在暗中查探当年二殿下事的石隐。 年岁相仿。 他曾千辛万苦找到当年在二殿下府上做过杂工的下人,那人曾说过,那孩子生的极好,耳后,有一颗小米大小的红痣,胸前也曾因幼年时受伤留有一处伤疤。 石隐总以谦谦书生之态对众人,可在白塔寺时,他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他是身怀武学之人。 他为什么要隐瞒? 处处透着古怪。 可当年石远自峦安回来时带回的那孩子,连圣上都曾见过,石隐的身份似乎又是那般的无懈可击。 想要扳倒他,只能验证他身份,只消落实他便是当年二殿下府上逃走的那孩子,他便再万劫不复。 他正思量,便听有人叩门,他将卷宗书信置于抽屉中才叫进,就见芭蕉进来。 “主子,木家先将那些粗笨嫁妆送来了,只是还送了两个女子来,说是陪嫁。” 芭蕉不解,云深却是厌恶着蹙起了眉。 木三从前的聪明才智,如今都已不复,仅剩的一点也全用在邀宠上了。 “查清那两个女子底细没?” 先把两个陪嫁送来,可见的意图明显,是想先用两个陪嫁绊住他,好叫他大婚夜不去理会陈青竹。 “查清了,是左相府赏给木三姑娘的。” 云深倏然一笑,这倒叫他意外,看来木三不仅有那些意思,还是告诉他,她身后还有个左相府。 “只是左相府也该想到主子不会要那两个女子吧,谁愿意放两个眼线在身旁。” 芭蕉嗤之以鼻,云深却是笑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既想知我行踪,索性挑明,互惠互利。” 左相从前便因站了五殿下一边而使得梅家如今在炎朝成为臣工中第一人,从前也一向肯和三皇子交好,可在四皇子异军突起后,却忽然和两边都不远不近起来。 这般小心保着自己,他倒不如和梅家也凑到一处,如此,即便将来三皇子不成事,他也总还有退路。 “既是夫人送来的心意,总不好辜负,今夜就叫她二人到我屋里伺候。” 他说着递给芭蕉一道眼神,芭蕉登时会意。 同从前一样,避子汤还是要无声无息的叫她们吃下去的。 这一夜,各处均看似平静。 不过三五日后,便是云深大婚。 木宁坐在妆台前,一身喜服红艳似火,脂粉勾勒美艳无畴,只是面无喜色,反而狠戾愤恨。 “你说,收下当日云深便受用了那两个女子?” “是,这几日轮流伺候,从没断过。” 海棠将一支凤钗给木宁插在发间,木宁却狠狠攥着手,直攥的发起颤来。海棠看了一眼,又捡了一朵绒布制的红花给她簪在了鬓边。 “姑娘别气了,这样不是也好?姑爷被那两个人绊住,至少腾不出心思再理陈青竹,她两个又是左相夫人派来襄助你的,慢慢的自然也就好了。” 木宁忽然一阵恼怒,正欲发火,却是一眼看到镜中映照出海棠的脸来,蹙眉厌恶: “你今日不要跟花轿了,叫水仙跟着吧。” 角落里站着的一个丫鬟一听木宁点了她的名,登时喜出望外几步上前,笑着凑上来,假做不经意就把海棠挤在了一边。 海棠怔怔的,不觉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低低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二月初春,前几日虽下了一场桃花雪,可到了初六天便晴开了,甚至墙角一株迎春也颤颤开出了娇嫩的花。 她也正该是娇嫩的时候。 “这不是海棠?” 海棠糊里糊涂出了东小院,听着人唤便去看,就见木容木宛姐妹两个正站在院子里,今日木宁出嫁,家中姐妹自然该来相送,前院待着男客,而木家在上京也并没有多少亲眷,眼下时候尚早,也就只有她姐妹两个站在院中说话。 海棠赶忙陪笑行礼,木容含笑看了看她: “几日不见,你脸上的伤痕迹倒浅了些。” 海棠心中一暖,竟有些想要哽咽,却只强笑,左右看看放轻了声音: “堂姑娘可怜奴婢,给了奴婢一瓶子药,听堂姑娘说,还是四姑娘相帮的神医给看的药。” 木容笑笑不再做声,木宛却是看她: “你是个忠心的,我身边若有个你这样的,可真是如珠如宝。” 海棠一瞬出神。 五姑娘视若珍宝的忠仆,总不对付的四姑娘也一眼能看出自己好坏,连被三姑娘打伤了脸一贯记恨的堂姑娘,都赏了她药,可她拼命护着的主子,却在她伤后无心请医给她医治,使她伤势严重破了面相,还嫌弃疏远。 “你主子大好日子,可别掉泪,你主子会不高兴的。” 海棠落了泪,木容温言说了一声,海棠赶快抹了泪换做笑脸。 木容也没再多话,转而又和木宛聊了起来,说的太多反而太过。 只是木宛看去总有些心不在焉,大约是为着现下形势不安。可木容也有些想不明白,她和赵出已然闹到那般地步,她又何须为赵出如此挂怀? “阿宛?” 见木宛又出神,木容禁不住唤她一声,木宛恍然回神,面色却仍旧不好。 “这是怎么了?” 木容觉出些不对,木宛蹙眉凑在她耳边悄声道: “昨日夜里,静安侯遇刺,我怕今日三姐大婚,总有人趁乱对襄国公也不利。” 第九十五章 木容这一惊非同小可,赵出遇刺?昨夜里石隐和她一处直到她入睡才走,今早又未见分毫不妥,那赵出遇刺之事极有可能并不知晓。 “昨夜鸾姑喊我来府里做活,我去的时候见静安侯也从前院书房出来,未免和他碰面只远远跟着,谁知他出府不多远却忽然有暗箭,第一支他接住了,可第二支就……我瞧暗中人影幢幢似人不少,就惊叫了一声……” “你太莽撞了!” 木容一声冷汗沉脸斥她: “若是那些人恼羞成怒,你可怎么办!” 木宛蹙眉,总有几分事后的惊怕: “他已受伤了,若真叫那些人伏击,恐怕得不了好。” 说罢又欲言又止,木容无奈叹息: “他二人眼下即便再是不和,到底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弟情分,他总不愿见静安侯受伤甚至丧命。” “会不会是三皇子?” 木宛的话不无道理,赵出的忽然倒戈是给他带去不小的麻烦,况且如今看来四皇子眼下最大的倚仗似乎也是赵出,杀了赵出对三皇子而言有百利却只有一害。 那一害,便是她和木宛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赵出如出意外,最令人怀疑的也只有三皇子,那么他终会落一个暴戾之名。 可木容却觉着,以三皇子那样慎重之人,也绝不会冒险去引这一害到身上,反倒是…… 更像是挑拨离间的警示,毕竟赵出和石隐虽已闹僵的断了往来,却到底还没撕破脸。 若真是以杀人为目的的亡命之徒,怎么会因为一道惊呼便撤离?恐怕是会将之一道灭口。 这行径,瞧着却更像另一位的手笔。 木容笑笑,方才慌张想往前院给石隐送信的紧迫便也缓了,只是她还是使了个眼色给跟着她到后院的莫槐,莫槐看去年岁尚小,总便宜混迹后院。莫槐会意,悄悄往前院去了,赵出受伤的事总还是要让石隐知道的。 姐妹两个只在院子里喁喁私语,并未往木宁那边去,直等到隔着墙都能听到喜乐声时,忖着吉时大约是到了。 妾不必亲迎,云深今日只消迎娶木宁,再遣人接陈青竹入府便是,可陈青竹却是长公主赐婚的贵妾,且瞧着长公主颇肯抬举,前些日子送了份颇丰的嫁礼,这陈青竹自然也不能悄无声息的当个寻常妾室来看待,今日便特别了些,虽还是遣人接了陈青竹,却是等在府外和木宁一齐叫云深接进云府。 恐怕只为这个,木宁便堵心的很。 前院里也是听了喜乐声,石隐自然是本不必前来,只是今日这样混乱场合,木容是必要来的,他自是不放心,况且有些样子也总该顺道做一做。 石隐是单独被待在木成文书房里的,作陪的是木家的堂少爷木宵。 木家长子木宏尚在回京路上,次子又年幼,实在难堪大任,所幸木宵今日也上门恭贺,只是木成文大约不知晓木宵和石隐总有一些渊源在,二人并无什么避讳。听了喜乐声二人起身出了书房,狭小院子里站满前来恭贺的人,木成文面色却不大好。石隐是粗略一瞧,前院挤着的俱是些京城里不入流的小官小宦,且他们大约也是冲着云家来的。 正瞧着便见门外停下一匹高头大马,云深一身喜服喊着浅笑入门,自是规矩一一进行,他却是看见石隐后忽然露出极为熟稔神情,竟是越众上前: “襄国公肯拨冗降临下官婚事,下官荣幸至极。” 那份谦卑儒雅,至少是木容和石隐从未见过。石隐略抿了嘴唇: “云大人客气了,我只是陪同四姑娘前来。” 显而易见的疏离,众人也只陪笑,毕竟谁也惹不起。 云深也只笑笑,喜娘跟着来请云深往后院去,云深点头转身便往后院去,只是脚下台阶似未留意,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慌忙拽住一旁石隐的衣袖,直将石隐拉的一侧身,这才将将站稳。 “让国公爷见笑了。” 云深白皙面皮透出红来,他羞赧垂眼,石隐拧眉,却只抽回衣袖。 云深极快一眼扫过石隐耳后,不甚明显,却隐约可见一颗极小的红痣,正在左耳后。 待众人拥着云深往后院去,跟在石隐一旁的莫桑上前在云深方才站着的地方抬眼去看石隐,只一眼后便略略变色。 石隐蹙眉,伸手摸了耳后。 后院一阵喧闹,听着喜乐声去到木宁屋中的木容姐妹,只客套的寒暄了几句接姐妹间该说的吉祥话,梅夫人在旁眼角通红,听着从前院传来的声音,木容牵着木宛便避到了屏风后,听着屋中各色礼节毕,众人离去,她姐妹二人也随着出来了。 众人散去,木府终又安宁下来。 “今日这样日子,怎么不见六妹?” 木容是少回木府的,只是不管木六和木三怎样生了芥蒂,今日到底是木三出门的大日子,作为嫡亲妹妹的木六怎么也该露面都。 “我倒也不知道,好些日子不见她。” 自木宁婚期将近,绣功一向好的木宛时常被叫回府中做活,却也一次未曾见过木宝。 “罢了,你也别多心了。” 木容见木宛总有些心不在焉,便安慰了她几句,知道她是为了赵出,想起之前石隐对她说过的话,愈发心酸。 二人站在院子里又说了几句便相携一同出来后院,石隐正站在前院里等木容,木容一见,便和木成文行了一礼欲往外去,木宛也随在其后预备出门也往自己那小院子回。 “阿宛留一留。” 木成文站在书房外,忽然留住了木宛。 木容回头来看,木宛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叫她先走,待木容出门后,木宛便回身又随着木成文去了书房。 木成文面色不大好,这些日子一贯如此,自请辞被准后,只是这几日里似乎格外的差。 木宛不知木成文留她是要说什么,只是他一贯少见自己,即便见了也并没什么话可说,原本预备送她选秀,前些日子待她们母女和善许多,只是自辞官后没了能选秀的本事,也就用不着她了。 木宛站在书案前,木成文却坐在书案后沉思起来,木宛不出声,木成文抬眼去看她,面色忽然几番转变起来。 这个女儿如今年岁渐长,也实在是愈发的流光溢彩,实在可惜。圣上年事已高,可总也还能纳妃,若能入宫,只凭这份容色也必宠冠六宫。再退一步,赏赐给皇子也实在是最好不过。 想到皇子,木成文眼皮一跳,面色又阴沉下去。 “如今形势,你也知晓,也只有母家强盛,你们做女儿的出了门才不会被人轻贱。” 木成文忽然张了口,木宛一怔,随后低低应了一声是。她的温顺使得木成文满意,他便思量着开了口: “虽说你尚有两月才及笄,只是眼下形势却等不得。原本也没什么,我们家虽辞了官,可你三姐夫是三皇子同门,朝中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你四姐……总之有襄国公傍身,也总是极好的。可我们家将前途运势都系在了三皇子身上,也实在不妥了些。” 木宛面色微微一变,听木成文的口气,大约是要用她结交什么人来帮衬木家。 “四皇子那边异军突起,除了静安侯再没什么能攀上话的人。你也莫怨父亲,父亲也为你争过,只是静安侯不愿意,父亲也实在没法子。” 他看木宛不肯出声,又自顾自说下去: “四皇子如今认了宫中贤妃为养母,贤妃一贯得宠,她身边的掌宫内官……” 木成文忽然有些不自在,咳了咳: “也是极得脸面的人物,如今在宫外有处宅子,只缺一个夫人,你若去了,自是好日子过。” 木宛一眼如剑看向木成文,那般凌厉而不可置信,眼底登时通红一片木成文被她看的恼羞成怒: “如今你不过一介平民府中庶女,难不成还妄想什么?” “所以父亲,你是要卖女求荣?不怕世人笑话?送给一个太监做玩物?” 木宛目眦欲裂,她骤然听到木成文这话,实在是惊心却又诛心。予太监为夫人?可笑至极叫她冷笑连连。只是她这般显然瞧不起木成文这父亲,叫木成文一下冷了脸: “闺阁中女子张口闭口太监,你姨娘就是这样教你的?他好歹是挂着品衔的内官,居于内宫可时常得见天颜,莫非你还觉着配不上?若真论配不上,也是你配不上!多少女子愿意入他外宅,你还在这里不知足!” 木宛正欲反驳讥讽,却忽然听着内室里一阵阴柔的细嗓轻笑: “木老爷真是抬举杂家了。” 木宛悚然一惊,杏眼直直看向那从内室走出的一个人,这人身量矮小瘦削细眉长眼,一身锦绣也难以遮掩的下流粗鄙之气,只是她在此人的眼神里,见到了惊艳,和贪婪占有的*。 木宛从背后生出一股冰凉,她从没感受过的害怕与惊惶,她紧紧咬住嘴唇,转身便往外跑。 “怎么?想去叫你四姐来救你?别妄想了,今日一早我已接了你姨娘回复,此时你若不依,你姨娘……” 木宛方才跑出便被等在门口的梅夫人堵住,梅夫人眼角尚有送走木三留下的泪,眼下看来却是那样讽刺。 木宛听着书房里,木成文和那内官说着的话。 “叫内官见笑了,小女顽劣。” “不怕,杂家有的事法子□□,木老爷这闺女姿色倒是实在不俗,杂家满意的很。” “内官满意就好,过几日正事个良辰吉日,我便把小女送到府上。” 第九十六章 木宛一阵气息翻涌只觉着眼前发黑,死死咬牙盯住梅夫人,梅夫人却只冷笑: “阿宛,你也不是为了旁人,你为的还是你姨娘,毕竟木家好了,你姨娘才有好日子过。” “照夫人这样说,当初在峦安,木家那样兴盛人家,怎么也不见我娘过一天好日子?” 她实在按捺不住,梅夫人今日却似兴致极好,也不介意,只嗤笑了她便转身去了,连跟在她身后的鸾姑也奚落起木宛来: “奴婢恭喜五姑娘了,这位内官虽不比静安侯,可这本事可也堪比静安侯了,五姑娘也算得偿所愿。” “我娘在哪?” 木宛如今对木家只剩了恨,梅夫人早已走远,鸾姑骄矜一笑: “主子们的事奴婢怎么知道?只是连奴婢都不知道的事,恐怕五姑娘也难清楚。奴婢已然着人往姑娘的宅子取了姑娘日常所用,姑娘这些日子还是安生在府里直到出门吧,等姑娘过门三日,回门的时候自然是能见着吴姨娘的。” 她说罢便做了请的手势,木宛再三权衡,眼下似只有求助木容这一条路,也只有石隐才能制住木成文。只是鸾姑见她这样急急思量也不肯动,登时也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奴婢劝姑娘一声,别费那无谓的心,襄国公再厉害,总不好插手旁人家事,他看重四姑娘可未必肯管四姑娘一家的事,否则咱们府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你是对不对,五姑娘?” 鸾姑言语中颇多挑拨,木宛只不理会,鸾姑又道: “姑娘还是省事些,老爷虽是个和善性子,可逼急了难免会做出些叫姑娘后悔一辈子的事,吴姨娘到底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连奴婢瞧着也觉着怪可怜的,姑娘总不想吴姨娘一辈子就这样了吧?” 木宛一阵恶寒,鸾姑的话她听出意思,她若不肯听话,恐怕木成文和梅夫人就会对吴姨娘不利。她死咬着牙,不过这一会子,她已然咬的满嘴里生疼。再不理会她,转身便往西小院去了。 木宛就这么被禁在了木家里,只等着过几日便送给宫中贤妃娘娘身边的那个又老又阴损的太监。 木容直到回了国公府仍旧觉着哪里不妥,却又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妥,她只顾想心事,也未曾留意今日里石隐也格外的沉默,虽然他以往本就话不多。 及至将她送回了院子,她才喃喃了两句: “父亲一贯和子女不多说,留了说话便必是有事,可父亲和阿宛又能说什么?眼下木家已无官职在身,阿宛也是不能再选秀了的。” 石隐倒了杯热水送到她手里,看她怎样也想不通的样子,坐到一旁思量着才开了口: “今日木家书房的隔间里,似待着旁的客,若我猜的不错,该是宫里的人。” “宫里?” 木容不解,木家如今这样,怎么还能有宫里人来?而宫里不管大小的主子们寻常是不能出门的,能出门的,也不过是采买和各宫主子的心腹管事,为主子跑腿办事。 “内侍?” 木容想不明白,内侍到木家去做什么? 石隐点到为止,不再多说,怕木容烦恼,也是眼下实在□□乏术,四皇子那边的事还是交给赵出来办方才合适。 他交代了几句也就出了木容的院子,莫桑跟在身旁,走出多远后忖着开口去问: “主子,您之前提的秦霜姑娘的赐婚转到静安侯那里,眼下还用不用去知会一声了?” 石隐脚步一缓,却是眉尖一蹙: “不必了。” 随即又道: “把那两个宫婢挪到我院子去伺候,只是当心叫她们不许接近书房。” 莫桑一下面色极为难看: “主子,这样……木四姑娘会难受的。” 不管是秦霜和他的赐婚,还有那两个宫婢。 石隐却回头去看墙角开出的那支颤巍巍的迎春: “今日云深看到了什么,你心中有数,他断不是个无意做事的人,不出多久,他定会再生法子验证我胸前伤疤。” 莫桑咬牙: “早知如此,当初在峦安白塔寺就该先解决了他!” 石隐摇头: “动他,也是打草惊蛇,三皇子必多心,圣上也必生疑。” 莫桑沉脸,眼下忽然之间便落了颓势,一个不好便身首异处。 “二殿下余孽,也总比查出瑞贤太子要好,帝有多忌讳瑞贤太子,我们心中都有数。” 石隐不过片刻眼神游移,便又回复以往,看来他心中已然思量出对策。原本计划因着云深而被打乱,一切都须得从新来过且形势紧迫不能拖延。 “这几日,她若要见我,便说我不在府中。若是察觉了木五姑娘的事,告诉她能解此事的,只有师兄。” 他说罢转身便往自己院子回去,莫桑看他走远这才回了木容院子去。 石隐回到书房,将几封书信丢入铜盆燃尽,交代莫槐: “你去那边,往后就和莫桑一同护卫四姑娘,现下就去,再把洺师叔叫来。” 莫槐不明就里,只是看石隐这般模样也不敢多说,赶忙应了便急急去了。 石隐长舒一口气。 所幸,是走到这一步时才出如此状况,他只有孤注一掷,虽力求得胜,可如今他却有所顾忌,总要给她安排好万全退路。 不多时,洺师叔赶来,石隐已然取下铜面具。 “宫中秘牢可安排好了?” 洺师叔一顿,蹙起眉头: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深大约查出我是当年自二殿下府提前离开的幼子。” 洺师叔眼中一闪而过阴鸷: “我知道了,这就准备。” “师叔。” 石隐忽然唤住洺师叔: “师兄昨夜遇袭,还是着人去看看,再有便是把话带去,不管怎样,切莫自乱阵脚,即便帝下了斩杀旨意,也必要依照我的计划按部就班。” 洺师叔拧紧双眉,却只看着他不肯言语,石隐便再交代一句: “师叔也是,如形势不对,即刻带人离京,为了我,已然困住了大家二十多年,绝不能再损了性命。石隐,背负不起。” 他眼神中那样庞大气势,叫洺师叔觉着鼻尖发酸又压迫的上不来气,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一字一顿: “属下,谨遵主令。” 石隐这才点了点头,洺师叔匆忙离去。 只是这里他终究放心不下,赵出那里不去看,他和石隐也都不能放心,便叫人悄悄出去往药铺里送信,叫徒弟玉瓶儿往静安侯府看看赵出的境况。 只是玉瓶儿去的却似乎不太是时候。 玉瓶儿提着药篮子进去,就见赵出正和一人立在院子里说话,那人回头来看她,她登时装作憨傻之态凑到近前: “老爷!你们府上要的药材送来了!往哪儿搁呀?” 她一掀药篮子上盖着的蓝布,一股子浓烈药气扑鼻而来,那人蹙眉别过脸去,却还是扫了一眼,就见里面是几味常见熬住药膳要用的补药。 赵出拧眉,面色阴沉,很快有下人上前,惶恐拉扯玉瓶儿。 玉瓶儿懵懵懂懂被人拽出了院子,一出院子就换了个冷厉神情,满眼不耐烦: “晦气!” 院子里赵出抿了抿嘴唇: “叫辛大人见笑了。” “哪里。” 这位辛大人揉了揉鼻子笑笑: “该说的话我和侯爷也都说了,无非也是看不下去,侯爷战场杀敌流血流汗拼的是命,他只坐在后面出了几个主意,如今就成了国公?倒是沾了他爹石远的光,可石远也是侯爷的师傅,侯爷这么鞍前马后照料他父子两个,到最后他的家产也是一分不剩没给侯爷分毫,如今侯爷另择明主,他还记恨的派人袭杀,侯爷那份心心念念自小到大的情分,还是赶快弃了吧,否则再不回手,可就被他害的骨头都不剩了!” 赵出面色深沉瞧不出喜怒,倒是沉吟半晌咬着牙道: “辛大人说的对。” “侯爷能想明白可是最好,也不枉辛某做了小人和侯爷说这些。” “哪里。” 赵出显然不耐烦再应付,那辛大人赶忙又客套了几句便告辞了,他方才一走,玉瓶儿便又晃了回去。 “实在看不上,大男人家的这样挑拨是非,实在看不上干脆明刀明枪拼个你死我活也就算了。” 赵出一见玉瓶儿这才露了笑容,领着她一前一后进了屋里。 “师叔怎么没来?倒叫你来了。” 玉瓶儿撇嘴: “我倒不想跑,是师傅不得闲,那边情况似乎不太好。” 赵出扬眉: “这是怎么了?” 他并未刻意对外隐瞒自己遇袭的事,是木成文再三下帖子请他去,他也是为着做样子,谁知去了木成文又是拿那些事要他纳木五入府,愿意为奴为妾,急切的想要把木五塞给他。他愤愤而去,倒是一出门遇袭,竟还是那木五呼喊了一声惊退了歹徒。 他以为,石隐定是听到了风声才知道他受伤,派了人来看。 玉瓶儿查验过他伤,又唠叨起来: “你也是,伤了也不派人说一声,得亏今日那什么云大人大婚,听莫槐说是木家一个什么姑娘告诉了四姑娘,四姑娘又叫他告诉了隐师兄。这伤势倒是棘手的很,刚好射在了上回受伤的地方,不好生治这条胳膊可就完了!我这几日就住你府上了。” 赵出一听拧眉,竟是木五告诉的。 第九十七章 木五的心,倒实在是放在了自己身上。 在峦安几次相见,这姑娘看似柔弱却是个刚强的,在来京路上危急中聪敏化解险境,一路上不肯多舌也没在自己面前多献殷勤,却是一路仔细打点他吃穿用度。 及至入京,他受伤那一回,她细心发觉也未曾声张,只每日熬住药膳,他的伤才能恢复的那样快。即便是木成文逼婚那一出事,如今查明也不是她的心思,而是她身边出了一个眼线,可他的嘲讽轻鄙她却全接下了,无从辩驳的被他赶了出去。 她的品性容貌乃至于行事,都挑不出一丝错处,反而是他,是他对不起她。 思及木宛,赵出忽然心底柔软。那一年那个纤弱的豆蔻少女,叫他一推门便看见了身子,他们从那时起就缠在了一处,可是他,却狠心斩断了。 他叹息一声,玉瓶儿觑着他神色,又交代起来: “隐师兄的意思,大约计划有变,叫你不管怎样沉住气,只按他计划行事,万不能乱了阵脚。” 赵出点头,他们剑走偏锋,失之分毫谬以千里,付出的都是性命的代价。旁的事,还是暂且放一放吧。 “备一份谢礼明日送到木府,只说是谢木五姑娘相救之情。” 他交代了底下人,引得玉瓶儿一阵嗤笑。 只是到得第二日,他派去给木五送谢礼的人回来,却带有几分古怪。 “木五姑娘身旁跟了好些个粗壮婆子,五姑娘神情极差,起先一言不发,后来收了谢礼只说了一句有事相求,就被那些个婆子捂着嘴带走了!” 赵出倏然拧眉,被捂住嘴带走了? “木家出了什么事?” “木家自辞官赋闲后,除昨日嫁女,也没旁个事啊。” 下人也是不解,这木家人实在古怪,即便是庶出,可到底也是个主子姑娘,怎么就由得粗使婆子这样搓弄。 赵出沉思片刻: “就说我制宴谢五姑娘,接五姑娘赴宴。” 他终是有些不太放心,觉着还是见一面为好。下人一见自家主子竟是如此上心,也是惊了一惊,便也赶忙去了。看来自家主子对那木五姑娘还是有些心思的。 木宛实在无路可走,自在西小院被禁后,行动四五个粗壮婆子跟随,莫说是送信出去,就连吴姨娘的消息也未曾探听出分毫。 正是心焦如火,恰赵出派了人来送谢礼,她几番思量,终又腾出一丝念想,渴盼着赵出能救她和吴姨娘,只是还没说出口,就被这几人给带回西小院锁上了门。 木宛头一回如此害怕而绝望。 她只能瞅着窗子外透出的光良猜着时候,也不知又过多久,她听着门锁被开,回头就看见鸾姑铁青着一张脸冷笑: “五姑娘莫不以为这就能救自己?我劝五姑娘还是谨慎说话,要是引得静安侯怀疑,吴姨娘可没好果子吃!” 木宛心一紧,却从她话里也听出些意思来。 “给五姑娘收拾收拾,别这么脏污寒酸叫人笑话,领着五姑娘去,瞧着差不多了还把人给安生带回来。” 鸾姑又回头交代了那几个婆子,婆子应声,即刻进来粗鲁剥了木宛衣裳,给她换了一件从前木三的精细衣裳,又是一阵梳妆打扮。 及至木宛出门时,实在光鲜的很。 木宛虽不知是要干什么,可她却隐约觉着是要去见赵出,心底里忽然生出希望叫她满心激荡。 她如今根本见不到木容,即便见到也不敢声张。木成文要把她送给贤妃身边的掌宫钱内官也无非为着攀上四皇子一边,而赵出如今和石隐分道扬镳,正是投在了四皇子阵营里,自是比那钱内官得脸的很,赵出若肯救她,哪怕是做戏先将她收入侯府,都能救她这一回。 木宛死死攥住衣袖,仔细的思索着该怎样说才能求得赵出肯救她。 马车也未行多久便到了静安侯府,几个粗壮婆子上前来扶住木宛下了马车,就引得侯府中下人阻拦起来,指着那几个婆子: “这事做什么?姑娘要人伺候,留一两个带在身边就是了!” 木家的婆子自不敢和侯府的人犟嘴,陪笑对了眼神,只留了两个最是有力气的紧跟着木宛就随着领路的往侯府后院去了。 赵出正坐在后院的水塘边上,水塘里莫说是荷花,连水面都结了薄薄的冰,只是此时冰上叫打了个洞,赵出正执了根鱼竿伸在那洞里钓鱼。 木宛一见赵出,登时满心急切欣喜,疾步上前墩身行礼。 赵出回眼去看,却是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她今日,装扮的着实艳丽,叫人一眼看去便再挪不开眼神。 他没开口,就见木宛抬眼来看他,她面色有些倦怠却偏偏一双杏眼中满是光彩,又带着千言万语,却偏偏一句也没说出口。 赵出慵懒眼神扫过她身后两个婆子,可那眼神里却又似乎带着刀子,吓得两个婆子都低了头。小厮见他神情,立刻回头叫那两个婆子往后退去,只是那两个婆子登时露出为难又戒备去看木宛,木宛也只假做不见,死死咬住嘴唇。 两个婆子恨恨一眼,只得陪笑随着小厮往后退了半晌,直退到了园子入口的垂花门处,只能远远的瞧见人却听不着声音了。 小厮见赵出收回了眼神,这才敢停住了脚步,只领着两个婆子垂手侍立。 赵出回头,鱼线一动,他伸手去提鱼竿,只是方才一用力,便忽然拧眉顿住。木宛赶忙上前也抓住鱼竿,提起一看,果然钓上了一条不小的鱼。 赵出也未看木宛,松了手等木宛将鱼拉上,他伸手取下了鱼,又一抬手,将那鱼又扔回了洞里,只见一片水花,鱼儿入水一个翻腾,立刻潜进水里不见了。 “说吧,有什么事要求我。” 木宛咬紧牙根,她一贯的要强,而赵出又是一贯的瞧不起她,几次三番神色俱厉的拒绝,上一回只帮他熬煮药膳领他待自己宽和了些,可木成文一番要挟领他娶她便又激的他厌恶起来,这一回她也不过刚刚算是帮了他,却又来提这样的事情。 她几番挣扎,可她若真是叫送给了太监,即便往后真是过着富贵日子,可只消一想要被一个太监染指,她便不寒而栗,只觉恶心至极,实在忍受不住,不如去死。 “木五,实在没法子,只求侯爷收容,为奴为婢都好。” 她方才颤声说明来意,赵出盯着水塘冰面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去,变的和冰一般起来。 他不喜欢这样有心机的木宛。钻营一切,都只是为了要留在他身边。 赵出一贯不喜被人操纵,他想做的事,和被人胁迫要做的事全然不同,即便是他也生出了在事后弥补木宛的心思,可仍旧也挡不住这一刻里他对木宛的厌恶。 他忽然觉着,若当年看了她身子的人如今仍旧只是一个穷酸落魄之人,她是否还会如此费尽心机的执着?他忘了,她的父亲终究是那样贪婪的一个人。她即便面上清高,可骨子里或许仍旧是个贪慕富贵的。 “木五姑娘,这是携恩以报么?” 赵出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被冰面上的疯就能吹散,可木宛仍旧听清了,不仅是听清,还听出了他话里那凉薄厌嫌的味道。 分明到了初春,可木宛却觉着冷到了骨头里,仿佛置身于赵出钓鱼的水塘。她知道赵出一贯对她无心,否则当初也不会宁愿背负骂名也要解了和她的婚约。 可如今,赵出却是她唯一救命的浮木。她闭眼,强忍难堪: “那侯爷,就只当木五携恩以报吧,求侯爷收容。” 她紧紧抿嘴了嘴唇,将一切的自尊骄傲,都放在了他的脚下。 赵出忽而勾唇一笑,只是此时,忽然有道青翠的声音传来: “虽是初春了,天还冷的紧,多紧要的人你非要这时候见?” 木宛忽然一个激灵,就见一个少女从她身边走过,一身青翠衣裙,生得娇俏,拿着一件斗篷过去给赵出披在了身上。 赵出虽没回头,却是一瞬露出了温和浅笑。她墩身在他身旁也去看鱼竿,他细心将斗篷扯过一角也盖在她身上。 木宛顷刻觉出心碎,胸口里疼的连呼吸都不顺畅,她死死盯住赵出和玉瓶儿两人,从来不管遇到何事都未曾流下的眼泪,就这样不期然流了下来。 “当初说要给你的补偿,如今仍旧做数,你要,就拿去,若不要,便没有了。即便是为奴为婢,我赵出,也绝不会纳你。” 他甚至一眼都不曾看木宛,便招手叫小厮将人送出府去。 木宛浑浑噩噩,也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那几个婆子手中,被押送一般又带回了木家,西小院那间阴暗的屋子落锁的声音传到耳中,她和衣倒下,自昨日木成文对她说后的焦心愤怒,如今已然都消失不见,只剩了绝望,将她击倒。 她闭上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多时身上就如火烧一般发起热来,可她却只蜷在床上,一动也动弹不得。 这夜里,上京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倒不大,只是敲着屋瓦的声音叫人的心静不下来。 第九十八章 木容已经着人几次往木宛和吴姨娘的小院子去,可每次带回的消息还是那样,吴姨娘在木三大婚那日被木家接回府去,连木宛也是在那日后再没回来,王妈妈和梧桐几次往木家去也都没能见到她母女。 连石隐也忽然忙碌起来,从木家回来后再没见过她。她虽心中不安却也不敢去烦扰他,他早出晚归,可不管她多早多晚的守着却也都见不到他。 她隐隐有些不安,也不知到底为什么。 及至第三日,正是木三回门的日子。 这些天倒也有些传闻,听说木三尚未入门就先送了两个陪嫁通房过去,实在贤良的很,可即便如此贤良,大婚当夜云大人还是去了陈青竹的院子里。 毕竟谁也不喜欢个大约已然不贞的妻,况且还已失德,愿意依从婚约将她娶进门去已属宽和了。 木宛却是这一日里被外间的吵闹声给惊醒,她两日里躺在床上,虽发热昏睡,可这一醒来,却觉着头脑从来没用过的清醒。 她如今的境况,她该做什么,她又能做什么。 “我要见老爷。” 她坐起身来,只是两日水米不沾牙,身子有些虚乏,门外守着的婆子只一日送进三餐,吃不吃却并不管她,如今听着屋里她的声音,也算是嘘了口气,好歹人没死。 “等着,我们去问问老爷,今日三姑娘回门,老爷未必有心思见姑娘。” “那就告诉老爷,他若不见我,我就死在这里,看他拿什么给钱太监交差。” 木宛嘲弄,婆子一听咋舌着赶忙往前院去了。 不多时,木成文便叫人把她带去了前院书房。她出门时正见了海棠一个孤零零的站在后院里。 “你怎么站在这里?” 木宛问了海棠一句,海棠一回头见如此,早已露出惊异,却只回话: “姑娘有水仙伺候,现下……” 大约嫌她丑陋见了心烦便把她赶来出来,木宛笑笑: “我没力气,你扶我一把往前院去。” 海棠虽狐疑,却见两个婆子只撇撇嘴,她就上前扶住了木宛的手,只是一扶上就觉着她手中揉的紧密的一个布团按进了自己手心,她抬头去看木宛,却只看见木宛那如同遁入空门一般无悲无喜的眼神,空的叫她害怕。 她扶住木宛慢慢走到前院,见着书房时木宛松了手,一回头来抽下发间一支银簪: “你是个好丫头,赏给你。” 海棠怔怔接了簪子,就见着木宛进了书房。 木宛去到书房后,就见木成文坐在书案后正蹙眉看书,这分明是她生身的父亲,她却觉着实在陌生,地府中吃人的恶鬼恐怕也不过如此。 “有什么话,就说吧。” 木成文见她这样安静盯住自己,不耐烦开了口,木宛不觉着勾了嘴角。 “父亲也不想阿宛闹出病痛伤了身子,或是索性闹得一拍两散自尽了事吧,毕竟如此父亲也不好和钱太监交代。” 她带着畅快笑意去看木成文一下难看是脸色: “我只提几个要求,父亲若依,阿宛便好好去钱太监家,给木家牵一根好线。我出门那日,须得我娘相送,父亲不必告知我娘我要如何,只消说是送我往寺庙为家祈福。我走后,让我娘仍旧回那小院子居住,往后再不得惊扰,我娘往后一应吃穿用度均由我来照应,不必父亲再费心。父亲,你可能做到?” 木成文蹙眉,她的要求,无非是想要吴姨娘往后和木家再无关联,可若如此,他也没了可牵制木宛的人。 “父亲有何担忧?阿宛是木家的女儿,即便我娘离开了木家,阿宛自己也忘记,可只要钱太监没有忘记不就成了?况且,往后阿宛在钱太监身边得了宠,父亲还想胁迫阿宛不成?” 她终究没忍住,嘲讽了木成文。 木成文有些窘迫,然而更多的还是恼羞成怒,可他听了木宛的话却不敢发火了。 “你也不必埋怨父亲,一切为形势所迫,终究你的去处也是个富贵之地,将来父亲给你寻个好孩子送去,你寄在膝下,将来也算有所依靠。” “如此,倒多谢父亲了。” 这大约便是木成文能给的最多的父女之情了吧。 木成文见她缓和下来,便也推心置腹般同她说起话来: “钱内官大约极是喜欢你,昨日已着人送话来,明日便来接你,你……好好收拾收拾,府中如今境况,你的嫁妆,父亲也只拿出这么多了。” 木成文抽出两张银票,只是一张却只五十两。她笑笑,这才抬头看见书房里放着个托盘,里面是一身红色的衣裙。不是喜服,只是红衣。 她拿了银票,转身便去了。 她是用不到,可吴姨娘却需要。 木宛回了西小院,大约得了木成文的命令,婆子并不逼迫她回屋上锁,她就坐在院子里,初春略有些温暖的阳光带着那还微微泛冷的风,都落在她身上,她眯着眼,细细的感受。 及至夜间,婆子送来几样首饰,大约是怕寒酸,竟是金制,她笑笑,只看了一眼那金簪,便又和衣睡下,这一夜,她倒睡的很沉。 原来人没了念想,就会如此平静。 可这一夜里,木容那里却并不平静。 海棠随着木宁直到夜间方才回了云家,今日归宁,云深只清早将她送回,随后便回了云府,陈家人并不在京,陈青竹一人在府难免心生凄凉,他赶回府中正是为着带陈青竹出门散心,及至木宁回府才被告知,今夜云深和陈青竹是要在京郊慈光寺留宿的。 木宁自是愈发恼火,狠发了一通脾气,海棠是直等到伺候木宁安寝方才回了自己住处,去到背人处将一直塞在袖中不敢取出的布团拿了出来,还没展开便惊了个魂飞魄散。 白色的布帛正是她们常穿的里衣的料子,上面透着斑斑血迹,她忽然想起她今日隐约听人提起,五姑娘似乎明日要出门,去贤妃娘娘掌宫钱内官的外宅。 海棠一下慌了起来,这团布捏在手里扎的很,她抖着手展开了布,从前跟着木三自幼也学过一些字,她强做镇定去看那似是用树枝蘸血写下的小字,倒把她看的糊涂了起来。 只是信是给木容的,今日府里情景和那听到的细碎传闻,海棠都觉着不对。她再三思量后,终是咬了咬牙,换了身衣裳趁着夜沉了悄悄到后花园假山上攀着翻出了云府。 木容本就睡的迟,只是连灯都熄了半晌,却忽然听着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扬声问了句,外间忽然静了下来,随后就见冬姨带有惊色急急进来,守夜的莲子早已又点了灯。 冬姨只将东西交在木容手上,木容便狠一蹙眉: “这是哪来的东西?” “是五姑娘趁今日三姑娘三朝回门,悄悄塞给海棠带出来的。” 木容已然展开,她识字不多也看不大懂。 “叫莫桑进来。” 话音刚落,就听莫桑在门外回话: “信上只说她不相信木老爷,求姑娘明日去接走吴姨娘主仆三人,不拘何处,请为她们安顿一个木家寻不到的地方。还请姑娘将她从前存着的首饰帮着变卖,大约也值几十两银子,交给梧桐,请她代为尽女孝道,为吴姨娘养老送终。” 莫桑方才在外大约已然看过,木容面色一变,木宛这信是以血书成,用的又是撕下的里衣,且看字迹实在仓促,这费着神的送出给她,可见着是出了大事。 “他可回来了?” 她问了一句,莫桑顿了一顿方才回说: “主子尚未回来。” 木容面色一沉,眼下这时候,即便石隐不歇息,三皇子也是该歇着了,他断没有还未回来的道理。 “四姑娘,主子交代过,此事他也帮不了,只有静安侯才能帮五姑娘。” 莫桑怕她再追问石隐为何还没回来,赶忙将石隐之前交代的话告诉了出来,果然木容蹙眉,隐隐觉出不好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木老爷要将木五姑娘送给贤妃娘娘的掌宫内官钱太监。” “什么?” 木容惊的站起身来,她只当自己听错,可外间莫桑又说了一遍,她惊愕过后连连冷笑: “好个最重颜面的文人,竟要把女儿送给太监为玩物,就不怕世人嘲笑?” 可见着权贵二字在木成文心里早已远远超出颜面了。只是她冷笑后却极为悲凉不安,这钱太监她是知道的,宫中位高之主身旁得脸的奴才时常得空出宫为主子办事,自有几个悄悄在外置办了外宅,学那寻常人过起夫妻一般都日子。 只是内官身体残疾本就做不得夫妻间的事,那三五个在外置宅子的也不过为寻个伴,收养几个孩子为子女,只等将来年岁大了依着功劳求主子恩典能出宫去,也好有个地方安葬有人能祭奠香火。 可这钱内官,却是个心里扭曲的,前世里三皇子继位后便有人告发他,他喜好令家丁在他面前□□妻妾取乐,若有身孕便不出几月必出意外而亡。 把阿宛给了钱太监,简直是送在了一条死路上。 第九十九章 木容心里发慌起来,可偏偏此时石隐也不知怎么的如此起来。 她披衣而起预备现在就去见赵出,可现在深更半夜,且如今他和石隐正在“反目成仇”,那不管白天黑夜,她这样贸然造访静安侯府会不会坏了他们的事? 她踟蹰,屋外莫桑便道: “还是奴才给侯爷送信儿吧。” 如此最好,石隐总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和赵出互通消息。 莫桑交代了莫槐仔细看护,便匆匆趁着夜色而去。 只是静安侯府外隐着不知何处的人监看着,莫桑到了静安侯府外,竟是不得其门而入。 木宛倒是一夜无梦,天尚未亮就有人来叩门,随即便进来了几个婆子。 “五姑娘,钱内官是天不亮就要来接人的,姑娘还是装扮起来吧。” 木宛无悲无喜,掀被起床,婆子舒口气赶紧上前,伺候着木宛洗漱装扮,打扮的极为喜气富贵,又那样的艳丽逼人,再换上了那一袭红衣。 终有一个婆子没忍住,悄悄叹息了一声,木宛听了声响,却只笑笑。 “阿宛?” 门外忽然有道惴惴声音,正是吴姨娘,木宛眼神一颤,她忙垂下眼去,再抬眼便换上了笑容,起身迎到了门口。 “娘。” “你这是……” 吴姨娘一见木宛装扮登时惊异起来,木宛却攥住她手: “娘不必惊慌,如今府里境况不好,父亲要送我往皇家寺庙为家中念佛祈福,掐算了吉时,等会子就要出门了。” 吴姨娘听她这样说才缓和了下来,露出欣慰: “能为家中做事,能叫你父亲看重你,是好事。” 她到如今尚且将整颗心放在夫婿身上,木宛强忍悲凉,勉强笑着将手中两张银票塞进吴姨娘手中: “娘说的对,这是父亲赏的,你收好,我不在的时候,我求了四姐照料你,四姐大约为着方便,会将您接走一阵子,等我回来了再去接你。” 吴姨娘面露难色: “你要去多久?” 木宛的手忽然顿住,半晌后她捏了捏吴姨娘手掌,笑了起来: “我就快要及笄了,父亲总要谋一门好亲事帮扶家中,至多半年,我也就回来了。” 吴姨娘这才安心,含笑点了点头,伸手将她额头上一缕碎发给捋了回去。 “娘知道了,你也好生照料自己。” 木宛定定的看着吴姨娘,眼神贪婪,似要这一眼就把吴姨娘看到心里去。 “五姑娘,吉时到了,该出门了。” 门外来了个婆子唤她,木宛浑身一颤,却没动弹,眼底透出水光。吴姨娘似觉出不对来,面上笑意渐渐凝住。 “我出门了,娘,一定要听四姐安排。” 她柔声交代最后一句,怕引得吴姨娘生疑,赶忙松手往外走去。 “阿宛!” 吴姨娘忽然在后呼喊一声,她却不敢回头,大步出了西小院,去到前院就见着院中停了一乘素色小轿,不等正立在院中和来人陪笑说话的木成文交代,她便自己掀了轿帘坐了进去。 顷刻间泪如雨下。 “阿宛?” 吴姨娘追到前院,惊异不定呼喊,木成文不耐烦吩咐婆子将吴姨娘拦回后院。 钱太监府中家人向木成文道别,便抬起轿子往外而去。 声响渐绝于耳,天还没亮,整个上京还如此静谧。 她从未想过,她的一生竟仅止于此。她自发间抽出那支金簪,簪头雕刻的牡丹富贵而华美,然而簪子的另一段,却是细长而尖锐。 她将金簪紧握手中,抿起嘴角。 静安侯遇袭受伤的事自是满城沸扬的,于是请了惠安堂的郎中照料,附带了一个制药的医女。 玉瓶儿每日一早都是要回药铺子一趟取洺师叔给赵出调制的药膏的,这日里自是如常,只是方才拐过街角竟忽然被人扣住手腕拽去暗处。 玉瓶儿眼光一转反手便扣住那人手腕将他按在墙上,只是一回头看清那人,不禁诧异: “莫桑师兄?” 难怪没有反抗。 “快回禀赵师兄,木五姑娘被钱太监府里的人接走了!” “什么?什么木五姑娘什么钱太监?” 玉瓶儿不解,莫桑却没工夫和她细说了。 “木成文把木五姑娘送与钱太监攀附贤妃,昨夜我就来了,只是侯府外有人盯着我进不去,方才转去木家看了一回,木五姑娘已然上轿被接走了。” 玉瓶儿仍不解,却看莫桑万般急迫,只得赶忙转身又回了侯府,去到赵出处时,他方才起身,正立在书房习字。 “师兄,方才莫桑师兄叫我带话给你,说木成文把木五姑娘送给了一个钱太监,方才人已经被接走了。” 赵出笔倏然一顿,一副将要写好的字被这一顿点出一处墨渍。玉瓶儿仍旧一头雾水: “木五姑娘是谁?” 只她刚一问出却忽然想起昨日赵出和那位姑娘的对话,那是木五姑娘?石隐府中四姑娘的妹妹? 然而赵出却是顷刻想起木宛昨日万般卑微对他说的话。 她说,求他救助,为奴为婢,请暂且收容。 赵出眼神一黯,笔一丢便大步急急而去。 “师兄!你还没换药!” 玉瓶儿追出书房外,就见赵出连衣裳都没换,径直去到马厩,不等出府便打马疾驰而去。 “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样古怪!” 玉瓶儿恼恨,他的伤日日都要换药来敷,这不顾死活的竟还那样颠簸用力。她抱怨着却还是又出了门,往药铺去给赵出取药。 清晨的上京未现繁华,反而各处人烟稀少略显凋零。 赵出一骑快马于上京街巷一路疾驰,静谧四处只闻马蹄急迫声响。 钱太监的外宅离皇城极近,是为方便他进出宫闱能随时回去。他循着记忆往皇城就近许平民居住的街巷拐进,冷风吹得他皮肉,只觉着生生的疼。 一转弯赵出便看见一乘拐进一处宅子,他一夹马腹又快几分,到得那宅子门外时轿子已然进去,正在关门。 赵出飞身下马人尚未站稳便几步上前,抬脚踹在门上,门里正在关门的两个家丁惊呼一声人就跌了出去。 大门敞开,赵出大步往轿子而去,宅子里登时一片嘈杂,可赵出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的慌张而又低沉。 “这不是静安侯?” 一声阴阳怪气的尖细嗓音,赵出伸出去掀轿帘的手顿住,他回头去看,就见一个面相阴损,矮小且瘦削的人正阴沉着脸带着笑看他。 “侯爷莫不是来吃喜酒?可杂家并未宴请呀?新妇入门,侯爷好歹也等杂家做过新郎再上门才是呀!” 他持着宫中贤妃看重,并不把赵出看在眼里,尤其身边几个壮硕男子将他簇拥其中,只是他的话却叫赵出一下子血脉喷涌起来。 新妇,新郎,一字一字竟叫他觉着扎心,他深深蹙眉打量着钱太监和他身边的几个男人。 “还是先请侯爷出去吧,杂家要赶紧办完这儿的事还得进宫伺候娘娘。” 钱太监对身旁几个壮汉交代,那壮汉点头,钱太监却忽然眯着眼又说一句: “这个你们轻着点,她姐姐好歹如今是襄国公的妹子,别一下子就给玩死了,面子总要给的,你勤快些,她若有孕了,就生下来给我做亲儿子……” 钱太监笑的下流不堪,只是话没说完,就听一声清脆鞭响,随即钱太监一声哀嚎倒在地上,整个院子里登时又乱做一团。 赵出手中提着马鞭,眼中透着嗜血杀气,他一鞭抽在钱太监身上,也不管身后是否还有人来袭,回身一手掀开了轿帘。 只是一眼后,赵出忽然感觉好似被人重重一拳击在胸口,叫他连气也喘不上来,生生顿在了轿前。 “杀人啦!” 正恼羞成怒叫家丁围攻赵出的钱太监却也是一眼看见轿子里,忽然惊呼了一声瘫在地上。 “阿宛!” 门口,匆匆赶来的木容看见轿中,只叫了一声便觉着天旋地转。 莲子赶忙扶住木容,钱太监大喊: “是她自己!木四姑娘,是她自己!” 轿中的木宛靠在一边,面上厚重脂粉也掩盖不住的苍白,眼下垂泪,嘴角含笑,一身喜庆红衣,只是胸前赫然一支金簪,深入的仅只露了簪头在外,牡丹染血,整个前片因着染血,化作黑紫。 她紧闭双眼,如熟睡一般。 一股子疼自心上蔓延,就像牡丹金簪扎在心上,密密麻麻的泛滥开来。 赵出从没想过他会在乎木宛,如同他从未想过木宛真会离他嫁于他人一样。 他记得石隐曾对他说过,木宛曾对木容说,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他可以不娶,可她到底被他看过了身子,就这样守着娘过下去就罢了。 是因为这一句话吗?叫他有恃无恐的一次一次推开她,折辱她。 木容从莲子怀中挣扎而起要求轿中探看,却忽然被人从后一把拉住,她回头一看竟是石隐,话未说泪便流,石隐转而疏冷对赵出道: “多谢侯爷出面来救木五姑娘,只是她是阿容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劳侯爷费心了。” 赵出却咬紧牙关,探入轿中一把抱起木宛往外便走。 木容也急忙转身欲要上马车跟随而去,却叫石隐一把拉住: “你不便去侯府,还是先去办木五姑娘交代你相帮的事吧。” 木容整颗心都是乱的,听他的话也只点点头,却是一回头,竟见着石隐身后,站着秦霜。 秦霜见她看来,便对她抿了抿嘴唇。 木容一瞬头脑发空,却是想起褚靖贞的话来,这位秦霜姑娘大约是会赐婚襄国公府的。 然而今日一早,她便和石隐在一起。 会不会,他不见自己的这几日里,都是和秦霜在一起? 她回眼去看石隐,带着疑惑又透出惊惶和畏惧,石隐只那样平静看她,带着一丝疏离,将她带出院子送上马车,只轻轻一句: “我需要她。” 第一百章 只有这一句话,石隐甚至没有送她回国公府,而是转去秦霜那里。木容掀开马车窗帘子往回去看,只看见他们二人并肩而去的背影。 “姑娘?” 莲子忧心忡忡,木容只笑笑,强压下心头不安: “没事,先去接吴姨娘。” 她想了想又道: “叫小七去侯府门口盯着,一有消息立刻来报我。吴姨娘那里也什么都不要说,阿宛既没告诉,大约也是不想吴姨娘担忧。” 只一想起方才木宛那副模样,木容心一阵阵酸疼,更是自责的很,她若肯多想一想,或是那日多留一留,怎么都不会让她走到这一步,她若真有个好歹…… 她心里分明清楚的很,木成文一直是想送阿宛入宫或是攀附上哪个皇族的,可如今被逼着不得不辞官了,阿宛自然就该再安顿个最有用的去处。只是她万没料到,木成文这一回的事实在办的太不要脸面了。 她自顾自想着,莲子却一副忧心模样,就连马车外和车夫坐在一处的莫桑,也是沉着脸。 木容一路去到小宅子,吴姨娘果然刚刚被送了回来,正是一副忧心忡忡和王妈妈梧桐一处念叨,一见她来赶忙迎上去: “阿容,阿宛说老爷送她去皇家寺庙给家中祈福,是不是真的?我瞧着阿宛那副打扮……” 她面色一白话没说完,当年她也是这样一副鲜艳模样,叫一乘素色小轿把她从峦安太守府偏门给抬了进去。 “阿宛……” 吴姨娘颤着嘴唇,做娘的哪有不知女儿心事,即便在峦安时她未有觉察,可她客居在国公府时木宛对静安侯种种上心也叫她看出端倪。 木宛从来心愿便是寻个寻常百姓,一生一世一双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哪怕为柴米油盐发愁,也不愿和富贵人纠缠。可对静安侯那样,可见是真动了心思。只是那样的门第,却实在不是她们这样能攀得起。 “吴娘也说了,是去皇家寺庙,那样的地方,阿宛若是打扮寒酸,又怎么能行?” 听了木容的话,吴姨娘想了想觉着也对,在她心里木成文为夫君虽是天一般的高大,可她总也知道木成文做一切也都为权势富贵,好端端的祈什么福,大约重要的还是皇家寺庙。 总有皇室贵族常常出入,他将木宛送去,大约还是为着以色示人攀上谁家。 吴姨娘虽是放下心来,对着木容却难免有些窘意。 木容笑笑,叫莫桑和莲子张罗着将她们主仆三个的物件全数收拾了搬走。 “这是不预备回来了么?” 木容一顿,想起木五生死未卜,也不知要如何回她。 “姑娘的意思,是等五姑娘回来还住一处去,不然她总一个人,难免孤寂。” 竟是莫桑替她回了话,木容笑笑,也不敢再对着吴姨娘,寻个由头便出了屋,就见院子里,莲子正和几个婆子争执。 “四姑娘要接走的人,难不成是你能拦得住的?即便换做是老爷,今日吴姨娘也是要接走的,你还是别寻晦气了!” 院子里两个婆子,俱是木家派来的,大约是为着看住吴姨娘。 木容也懒怠应付,留与莲子处置,她便先出院子上了马车。 只觉着万般疲累,却仍旧止不住的心慌不安。 阿宛的生死未卜,今日赵出的举动是否会坏事,还有,就是石隐。 石隐近来透着古怪,他的冷落和他忽然和秦霜的亲近。即便心底早已有所觉悟,可今日猝不及防的看见,还是叫她的心有股子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心头眼前,总浮现他和秦霜一道并肩而去的背影。 她有些失魂落魄。 莲子和莫桑一道从院子里出来,将吴姨娘主仆三人带所有物件安顿上了两辆马车,一掀车帘上来,就见了木容如此。 莲子回头去看莫桑,莫桑也刚巧在瞧她们,只是见她看来,却是眼神一闪避开了去,莲子心一沉。 周景炎虽带着青梅眼下正在上京,可周家于上京的别院极为宽广,木容早已着人给周景炎送了信,眼下还是当初她们住过的那院子,将吴姨娘主仆三人又安顿进去,仔细交代,木家来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更不许将人带走。 这一番忙碌后便急急回了国公府等消息。 木容本想去寻石隐,只是一想今日情境,忽然觉着她和石隐间好似隔了什么一般,着了人去问,也果然回说国公爷不在府中。 大约,还和秦霜在一起吧。 莫桑却是在院中,忖着一个无人主意的时候,交代了莫槐仔细看护,便悄悄往石隐的院子去了。 而本该不在府中的石隐,眼下却正在书房里看书。 莫桑进去,行礼后立于一旁,却是踟蹰了半晌也未曾开口,满面的心事。 “你师傅是怎样教你?你若藏不住心事,就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石隐淡淡嗓音自书后流出,莫桑一凛,赶忙垂头: “属下知错。” 石隐眼神仍留书上,半晌后才问: “怎样?” “四姑娘已然将人安顿好,眼下只等侯府那边消息。” “有你玉瓶师妹在,只要不是刺中要害,想来不会有事。” 他淡淡交代了一句,莫桑应声,石隐忽然抬了眼,却是无波无澜的吩咐: “预备着,过些日子送四姑娘走,你和莫槐一并跟着走,你再挑几个身手好的。” 莫桑大约实在没料到,也实在再忍不住: “主子为何不和四姑娘明说?” 石隐闻言一道凌厉眼光射去,莫桑赶忙垂头,却还是把下剩的话也说了出来: “这种关头,属下怎么能走,主子身旁贴身护卫拢共就这么几人,如今莫桐被困在云府,我和莫槐若是也去了,主子身旁便愈发薄弱!” “你若这样担忧,就更应该明白,她若出事,我必分心,那便毫无胜算了。” 石隐几番忍耐,将眼神又放回了书上,只是那本书,他已然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也未翻页,更是一字也没看进去。他的心,一直在她的身上,为她的难受而难受着。 莫桑埂在那里,石隐放了书,就见窗外几缕阴云,分明不过午后,天却阴沉好似黄昏,酝着一场雨。 “护好她,待事成,我亲自去接她。若……就带她去南疆,一辈子再别冒头,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护好她。” 从她将自己看成乱臣贼子那日起,她便做好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准备,只是她却没想到,他的身份比之乱臣贼子还要危险。 他本就是个二十年前就该死的人,可他却舍不得叫她一起共赴黄泉。 他的心上人,就该过一辈子稳稳当当的日子。哪怕他将万劫不复,也要为她将一切都安排好。 这些事本还需要一些日子,可却叫云深那些古怪的强烈针对所破坏,一切不得不提前施行。 “除非叫她以为我不再要她,她才肯走,此事,你和莫槐,谁若敢透露分毫,杀无赦。” 莫桑浑身一颤。他一贯将这些下属的命都看得那样珍贵,如今却为了这件事动了杀心。 “属下,明白。” 莫桑咬牙。这样紧要关头,他和莫槐却不能护在主子身旁,他心底纠缠着不安。 “你和四姑娘身旁那丫头的事,我允了,你只再看四姑娘的意思便是。这些是给你成亲的贺礼,一半是你的,一半是给莫槐的。” 石隐递出一个锦匣,内里两间商铺契书,两万银票。 莫桑心里一疼,就见石隐又递来另一个匣子,他知道,这是留给四姑娘的。 “主子,可有话要交代!” 莫桑咬着牙,石隐眼下种种,分明是怕事不成,提前交代了下去,他将自己的身家都留给了木容,却没有一句话。 石隐抿着嘴唇,一句没有再说。莫桑几次去看他,最后,才带了两个匣子离去。 没有话可说,是因为真若事不成,那么他被处死的消息只要一传入她的耳中,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尚有一个重要物件陷于皇宫,只消拖着局势到那件东西拿到手,那么胜算便总能高于五成。 石隐一贯觉着他活着带累了所有人,自他当年亲眼看到二叔府上一贯护卫他的那人,为着护他而自刎时,他就觉着自己是一个累赘。可这一辈子,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和她在一起。 他取下面具,面容上狰狞可怖的伤疤,贯着整张脸,皮肉翻起,叫人一见便惊骇。 院中隐隐有道抽气声,他嘴角勾出一道凉薄冷笑。 而这个时候,玉瓶儿也终于从赵出的屋中出来,一直守在屋外的赵出慌忙上前,玉瓶儿叹息一声: “可见着,这姑娘是真心寻死。” 赵出心一揪,登时满面灰败,拧眉正要往屋里冲,却被玉瓶儿一把拽住嗤笑起来: “我又没说她死了,你急什么?一个柔弱姑娘,没力气,竟是分了几次把金簪刺进去,都穿透到背脊了,幸而没有准头,只差了那么一点,就是失血多了些,恐怕得昏上些时候了。” 赵出狠狠松了口气,交代身后小厮: “去库里把那些人参肉桂鹿茸灵芝什么的都拿出来,让玉瓶儿姑娘开了方子给五姑娘熬煮。实在用不到方子里的,都煮进肉汤里,每日喂给五姑娘吃!” “肉汤……” 玉瓶儿忍不住发噱,他这是拿木五当糙汉看待,她也实在没什么和他可说了,转身就走了,给木五处置伤口染的她也一身血污,赶紧开了方子,不管外敷内服的赶紧先制去,她得换换衣裳。 待她一去,赵出便迫不及待的推开了门,只是一迈步,却忽然不敢进去。 他竟畏惧,畏惧看见木五。 第一零一章 屋中弥漫着浓重药味,却仍旧掩盖不住血腥气。 赵出一眼看见木宛换下的那件染血红衣,叫他触目惊心。 她睡在床上,一幅轻薄锦被盖的密密实实,屋中碳火烧的暖和。只是她唇色苍白,不知是不是睡梦中仍旧觉着疼痛,微微蹙着细眉。 即便她毫无知觉,赵出仍旧觉着手足无措。 “侯爷,钱太监回宫后向贤妃哭诉。” 一个神态老成的小厮近前悄声在赵出耳边回禀,赵出一听钱太监三字,眼神倏然闪过寒光。 “四皇子身边可不能有这样的人拖后腿,寻个间隙,风声不显除了他。” 小厮应声,瞧了一眼床上,面露难色: “眼下这时候,圣上自是要给侯爷赐婚的,侯爷这样大张旗鼓将这姑娘救回府里……” 实在不好说,总有些会坏事的可能。 赵出却只是深深看着木宛不肯离开分毫目光,那小厮微不可闻叹息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赵出曾想过,有石远的救助养育教导之恩,他这一辈子注定要用命来还,长久岁月里他和石隐一样的从不在女人上废半点心思,可他怎么就没因着长久护卫木容而也同石隐一样,对那小丫头日久生情。 如今他大约才明白,在他还没来得及日久生情的时候,就已然遇到她,他将那时唯一是自己所有的物件给了她,定下了她给自己,所以他心里就清楚的很,他的心思,就该在那个人的身上了。 只是后来兜兜转转,他和她之间,总亘着那些看不见摸不到,却生生隔着他们的事物。 如果她只是木家一个婢女,会不会当初在峦安的时候,他就已然把她带在身边? 可是这些其实都怪不得她,她也同样没得选择,可他却把一切罪责都归咎在了她的身上。 她何其无辜,却未辩解一句。 赵出心里发颤的疼,他怎么能亲手让自己当年就认定了的女人,变得如此不幸。 小七盯在侯府外,只是侯府大门却并无什么人往来,好容易见了那个惠安堂的郎中出来,她悄悄跟在后头,就听了那人对身旁跟着的小厮急匆匆的交代着药方子,瞧这样子像是去抓药的。 小七眉眼一动,这人还要吃药,显见着没死。她心里也高兴起来,毕竟这可是她恩人的妹子。 一路小跑着往襄国公府偏门去,只是还没到,却忽然见着在角落里倒着个浑身血污的女人。 “我的天,这是怎么的?” 小七惊呼一声慢慢凑过去,这里转角就是襄国公府的偏门,倒是个僻静的地方,寻常没什么人往来,可这地方怎么就能有这么个人? 离近一看,这人胸前起伏还有气息,她这才松口气,上去拍了拍她。那人倒像是睡着了被惊醒,一把攥住了小七手,又把小七吓了一个魂飞魄散。 “救……救救我……” “我倒是想救你,可我也是个小乞丐,怎么救你啊!” 小七吓的甩手,好容易甩下了,这人又倒回去,就听着稀碎声音传来: “四姑娘……四姑娘……” 她颤颤指了襄国公府,就晕了过去。 她是来找四姑娘救的?小七这一瞧觉着愈发紧要起来,赶忙跑去偏门,依着和莲心约下的样式敲了门,便有个家丁来开门,她慌张请小厮叫莲心来,不多时莲心便匆匆而来,她也顾不得先说话,直引着莲心先去瞧那奄奄一息的人,莲心到底还是拿帕子给那人擦了一脸的血污,才勉强看出了是谁,这一下却惊奇了起来。 “我来安置这人,侯府那边可有情况?” “正是有情况了才赶快来的,听侯府里惠安堂的郎中说起,五姑娘大约无碍,只是伤的不轻,大约需要休养一阵子。” 惠安堂是洺师叔悄悄安下的,只没挂在名上,甚至还请了一位所谓的神医坐堂,更有数个郎中,反倒是真正管事的玉瓶儿,洺师叔唯一的弟子,反倒只掩着身份在里做了一个医女。 莲心听了才放下心来,催促着小七赶快去了,又给了张木容交代下的银票。 “上京日子好多了,这银子还是叫姑娘自己留着使吧!” 小七赶忙摆手,木四姑娘给她的恩典已然够多,眼下不过替她做些事,回回还都要赏钱。莲心却不由分说把银票塞给了她: “也不单是给你的,姑娘交代,你那兄长还是寻个踏实地方安置好,弟弟妹妹也年小,上京不比旁处,鱼龙混杂,谁也不在乎你们这样的,若是有个好歹或是走丢了,难受的还是你们,乞丐不是长久之计,好好安顿个家才是正理。” 小七笑笑,心里却发酸,也只有木四姑娘,才是真心为她考量,她拿衣袖一抹眼,转身一溜烟就跑了。莲心四下看去,见此处极为偏僻没人瞧见,才叫了方才开门的家丁来把人抬了进去,也不敢往木容那里送,只放在了门房,给了家丁几两银子,叫赶快去请郎中来医治一番。 府中虽有洺师叔,可洺师叔却不是寻常能用的人,况且这海棠,她也还真吃不准该不该信。 这边安顿好,莲心便慌忙回到木容院子,将所有一五一十告知,木容方才因着木五无姓名大碍松了口气,只是一听说海棠一身是血倒在外头,禁不住又蹙了眉。 海棠昨夜来送信,今日黄昏便被发觉一身是血倒在这里,看来昨夜她的行踪定是被人发觉了。 莲心又交代了她的安置,木容点点头,莲心的安置最为妥当,只等海棠醒了,她再细细查问吧。 这边思量着,她叫了冬姨来,她到底是木宛的姐姐,即便不好亲身往来去侯府探看,可若不闻不问也实在说不通,便叫冬姨收拾了些上好药材补品,往侯府去探望木宛。 她思量着,尚觉不安,便叫莲子去让莫桑瞧瞧石隐回来没,她总觉着有些事还是说开了的好,免得两人终隔着那些个说不清的误会,反倒叫人越来越远。 只是不多时莫桑回话进来,石隐仍旧未曾回府,她瞧着外间的天,时辰不早,他仍旧未回,是还去了三皇子府,还是仍旧和秦霜在一起? 她没再问什么,用罢晚饭,又叫莫桑去看,仍旧一样的回话,如此没过半个时辰,她便叫莫桑去看一回,这般四五回后,木容听见院子里莲子的争执声。 眼下已过亥时,国公府又一向僻静,便显得莲子声音尤为清晰,她听见莲子一声声质问,为何不去看便来回,这般糊弄主子是要作何? 木容手中攥着的一根络子,便怎样也拿不住了。她怔怔出神,莲心忧心不已唤了她一声,络子便落了地。她起身往外,莲心赶忙打起莲子,木容便立在门里,院子里的声音倏然停住。 莫桑本正小声和莲子解释什么,现下一见木容,也是一怔。 木容背着光,面上神情叫人看不清,主仆几人就这样僵住,直过了半晌,木容才沉声去问: “说吧。” 莫桑面色一变,随即便是狠狠挣扎为难之色,却见木容只那样站着等他回话,想来是再隐瞒不过,这才小声来回: “是主子交代,不管姑娘什么时候问,只说他不在府。” 木容只觉着心里轰然一下,四五分裂的发疼。石隐这样,分明是不愿见她。 “他是因为为难,还是因为不想?” 她喃喃的,这话更似在问自己,莫桑垂了头: “这些奴才就实在不知了。” 自秦霜出现后,一切都开始不对。木容颤手摸向自己手腕,却也只是摸到一个空荡荡的手腕。那支被他说为是聘礼的青玉桌子,因着在她心中万分的贵重,总被她仔细的收藏着。 “姑娘,海棠醒了。” 木容正是心中彷徨难受的出神,就见那家丁匆匆而来,向莲心回禀,莲心赶忙和木容报禀,木容这才缓过神来,终究带了几分凄楚点头,随着莲心便出了院子。莲子横了莫桑一眼,跑回屋里拿了大氅也跟了出去,莫桑瞧着她主仆三人出了院子,才松了口气,只是送气口,有又许多无措。 往后的路,又该怎么办。 木容迫着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眼下这时候,石隐不管做什么都是为着自己的大事,连他和赵出也都不得不做出仇人的样子来,一个秦霜又算什么?何况他分明也提前和自己说过了,秦霜也也是有使命在身,今日里,他说的也是需要。 木容强叫自己镇定,便去到了偏门的门房上,海棠躺在里间,因着她受伤,屋中炭盆烧的暖和,木容一进去,就见着海棠气息微弱躺在里面,一见她,露出为难神色,却还流了眼泪。 “昨夜给四姑娘送罢信,回去便叫姑爷捉住,奴婢……奴婢实在扛不住打,把五姑娘留给四姑娘的信上能看懂的都告诉了姑爷,后来奴婢大约被打的背过气去,他们只当奴婢死了,就把奴婢从后门扔到了荒地里。” “你到底是三姑娘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怎么就到如此境地了?” 匆匆追来的莲子实在耐不住,海棠听后却是苦笑起来: “我伤了脸,姑娘嫌弃带我出来损颜面,如今身边已不叫我伺候,新提了水仙在身边,倒是还有原先从东跨院打发出去又送到四姑娘身边那危儿,不知怎么的又送回木府,三姑娘出门也带了去,原本也不过是外间做粗活的,谁知不过三两日,就叫进了屋里伺候,如今,姑娘身边再没我半分位置。” 她话虽说的凄楚,却到底带了恨出来。可木容一听海棠这话,一怔过后不禁冷笑。 危儿。 第一零二章 石隐正于书房内,小厮研磨,他却捧着一本书,笔尖的墨渍滴在纸上,渲出一片墨色,他却仍旧未曾缓过神来。 局势紧迫,而木容那边,他实在放心不下。 小厮磨了一池子墨便停了手,他该回禀的话也说得差不多,见石隐没什么交代,他便也悄悄退了出去,只是面色极为凝重。 几年的功夫了,虽是探出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就在圣上所居的上清殿,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更怕打草惊蛇。 只是他方才掩门出来,就和莫桑错身而过,莫桑正要往书房里进。 “可是四姑娘那边有状况?” 小厮轻声问一句,莫桑顿住脚步面色深沉点了点头,就听着书房里石隐的声音想起,叫莫桑进去。 这种时候,不管石隐做什么,只消一提起四姑娘或是木容二字,他必惊醒。 莫桑赶忙进了书房,将木容已知是他不肯见的事回禀,又说起了今日所救在门房的那女子,是木三的陪嫁,因着昨夜给木容送信而被发现,叫给打了半死丢出云府,更将方才海棠回木容的话也一字不差的回禀。 “瞧四姑娘的意思,似乎对那当初泄密给木家的小丫头极为恼恨。” 石隐眼神冷去,刚巧,在回禀宫中事物前,盯着云府的人也来报说,云深的贵妾陈青竹为损木三而诟病木府,将木容也带了进去,只说她故作清高有眼无珠,其实贪慕富贵渴望盼着他嫁入皇室。 加之那危儿,之前做的事离间赵出木宛,算是间接造成今日局势,叫木容心里不痛快。 “那个人,还有陈青竹,一并料理了。” 石隐将笔放在一旁,看着纸张上的墨渍,只交代了这一句。 伤了她心的人,都不可饶恕,他连自己都不想放过,何况旁人。只是眼下形势,他也只能这样,如此也就只好让旁的事情都不必叫她难受。想了想,又唤人进来: “着人往静安侯府去,瞧着木五姑娘什么时候醒了,问问她的意思,若是愿意离了木家,便着手叫木成文许下文书,将木五自木家除名。” 木五不再是木家女儿,赵出和她之间便再没隔阂,有了好结局,木容才会安慰。 这个时候,他将一切想到,唯恐真若事不成,她还要为一切烦恼。而他那日叫人转到赵出耳中的话,也是叫赵出仔细观察形势不要暴露自己,毕竟他是唯一一个被抬到明面上的人,若他事败,总也要想着法子把赵出保下。 死,也只死他一个就足够。 “过几日贤妃生辰,圣上宴请后宫,依你所说云深刻意瞧见你耳后红痣,那也必要想着法子验证你胸前伤疤,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安排这些。” 洺师叔进门便听见他交代给人做的事,沉着脸,石隐却只是抿了抿嘴唇,摆手叫人出去,也没再回一句话,洺师叔定睛看他半晌,终是叹息一声: “无出叫我去侯府再瞧瞧那丫头。” 石隐点点头,他却摇了摇头,转身也就去了。这样紧要关头,这两个人,却因着她姐妹二人都这般叫他不能放心。若真是因此分心而不妥,叫他将来怎样和石远交代,怎样和瑞贤太子这主子交代。 入夜,及至夜深,石隐却仍旧未曾睡着,今日洺师叔的话他心中自是有数,或许大限也就只是到那一日了,那一日往后,便是他要放手一搏的时候,一切都已安顿妥当,只等那一样物件。 或许,木容也该提前离去,总不好也叫她在事出前一日再走,犹如当年的自己。 可她要走了,他的心里就那么没着没落的。 不觉着,他竟起身,随手穿了衣裳便出了门,隐在暗中护卫的人立刻上前,却叫他摆手止住,出了院子,径直便往木容的院子去了。 院门紧闭,他只轻轻一跃便悄无声息进了去,循着她的卧房而去,到底一推门,还是惊动了守夜的莲子。 莲子万般警觉去问,只听门外低沉应了一声,她听出是石隐的声音,心中一喜赶忙去开了门,石隐进来,穿过隔间进到卧房,就见着木容着着里衣坐在床上,满眼惊喜的看着他,眼神清澈,可见着也还未曾睡着。 “你这么这时候来了?” 她赤脚下床,就着屋中昏暗的光上下一看他,又嗔怪起来: “初春天尚冷的很,现下又是半夜,你穿这样利落就出来,别冻坏了身子!” 上前几步拿了挂在架子上自己的大氅便要给石隐披上,却到人近前时,却叫石隐一把攥住了手。 莲子抿嘴一笑,关了卧房门便出来了。 屋中只剩了他二人,石隐紧紧盯住她,好些天没见,虽也远处悄悄看过他,却实在难解相思,眼下人在跟前,也握在手中,他硬生生的忍,不能再同她有半分亲近。 她打从心底欢喜的笑,这样的笑是他渴望叫她长长久久一辈子都有的,可他心里清楚的很,她这样的笑,是因他而起。可他眼下却不得不去打压她的欢喜。 “我不冷,不必了。” 他松开她手,甚至退开一步。木容僵在那里,连笑也凝住。 “你是怎么了?是不是……事情并不顺利?” 她变的小心翼翼,石隐别过脸去,顺着她话: “是不顺利,所以我们商议着,此事,就只如此吧。” 木容听的一知半解,只是总算明白了不顺利,难怪他近来总不肯见自己,大约是因此而烦恼。她刚觉着自己多心而松了口气,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而又狠狠的提起了心。 “你说……就只如此吧?” 连声音都在颤抖。 现如今,他的身份是石远的儿子,是石远和周茹所出的儿子,而她又是实实在在周茹所出的木家女儿,他和她的身份还有关联,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 那么他们…… “是,就只如此吧。” 他背着木容,木容瞧不清他面色如何,却听着他风轻云淡的声音,她忽然狠狠的害怕,那些事情他不预备再做,那么她们也只能停在这里,一步不能再进。 “那,我们……” 她不敢问下去,当初入京也实在没想到会到如今地步,虽被云深算计,可他总要办他一直以来预备办的那些事,如此于身份上自然也就无碍,可如今,却不办了。 “所以你不能再留在这里,我若想安生过下去,只能永永远远的做襄国公,做襄国公便必须要接受圣上赐婚,若是青端郡主,将来长久岁月难免会看出端倪,不如秦霜,好歹算是一条船上的人,至少在府中不必担忧会露出破绽。只是你若在此,我总会分心,不能好好待她,这样对她,并不公平。” 他一字一字说的轻,却叫木容觉着每一字都在割着她的心。 如今,他就觉着他的心若放在自己身上,就是对秦霜的不公平。 “你是真的,预备娶她?” 她犹自不信,泪水已流下,从此以后,今日清早她所看到的那一幕便要成真,且要永远如此下去,他的身旁,伴着的再不是自己,而是秦霜。一切都来得这样突然,叫她一丝防备也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忽然间……” 她哽咽,他却不耐烦: “当年事已经叫太多人因此而丧命,如今已过去二十年,我不想再叫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些事而丢了性命!我即便把你看的万般重要,却总不能拿他们所有人的命,来换你。” 他终于回头,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凉,凉的好像她幼年时被梅夫人锁在冰窖里,冷的彻骨彻心。 “我会忘了你,好好的做襄国公,而你,只要我好好的,在外人眼中,作为我唯一亲人的你,也总会好好的。” 他说的好似交易,说罢,再不看失魂落魄的她一眼,开门而去,却再迈步出去时又顿住,冷冷传来一句话: “明日一早,我就叫人送你回周家别院,往后,是留在上京还是回峦安,由你自己决断。” 她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将她们只见的瓜葛断了一个干净。 木容颓然隔着泪眼看他背影,他三步两步,好像再不愿和她一处,急急便去了。 然而石隐的心里,却是比刀割还要难受,除了他的不舍,还有她的难过,他分毫不敢再看,他自己亲手造下的局势,逃也似得急急退出。生怕慢上一步他就改变心意,不管刀山火海,也要带她一起趟过,哪怕万劫不复的地狱,也要她陪着一起下去。 然而他不能。 若是那样,他连死都要魂魄不安。早些将她送走,断了他的念想,他一心面对未来一切,成,万事皆成,败,好歹给她一个万全退路。 只是木容却不知道,她眼下心头只有一件事。 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她忽然一闭眼,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姑娘!” 莲子惊呼一声,已然走到院中的石隐脚步生生一顿,却是紧紧攥住手,攥的青筋迸起暗自咬牙,足站了半晌,才又迈步而去。 而这半夜里,玉瓶儿断定须得昏睡许久的木宛,却并未睡得那么久。 第一零三章 黄昏时分木宛是有些发热的,可她如今这身子却不大经得起那些退热的药,只好冷水浸了帕子给她敷在额头。 静安侯府有一样是和襄国公府一样的,便是府中没有半个伺候的女人,可木宛在此他也绝不肯叫小厮侍奉,这浸帕子换帕子的事,便都自己干了起来。刚换了一盆冷水进来,就见着木宛睁开了眼,正定定的瞅着自己。 赵出手一颤,险些将盆里的冷水泼出去。 “你醒了。” 他露着窘问了一句,木宛只看着他,半晌才应了一声: “这是哪儿?” 她烧的两颊绯红,显然的,如今人虽醒了,却神思并未清明,只一动,牵了胸前伤口,她嘶了一声,整个人锁了起来。 “别动!” 赵出赶忙上前按住她,她已疼出了一身的冷汗,蹙眉咬牙的模样叫他看的心疼。 “我……我在哪?” 她透出少有的惶恐畏惧,极度不安,即便如此也仍旧在问。 “侯府!静安侯府!” 他匆忙回答,可她听了静安二字后,竟是忽然的安静下来。 “静安侯府?怎么可能。” 她忽然去笑,可眼神却迷茫的很,赵出觉着不对,探手往她额头去,果然烧的愈发严重起来,他拧眉按住她手脚,生怕她在牵动了伤口流血出来,玉瓶儿说了,依着她今日这样,再流血就得死。 只是木宛却不再动了,她又沉沉睡去,只留了赵出一个心惊胆战的担忧,一夜未眠。 木容也自是一夜未眠。 昏厥后不多时便醒来,她跑到院子里却再不见他身影。许多事她想不通也想不透,为什么忽然间就会如此?似乎连个过程也没有,自秦霜出现,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却又快的那般叫她猝不及防。 他说前路凶险,他不想再继续下去,只想安稳在现在,往后好好的做他的襄国公,做圣上器重之人,依着他的智谋和如今三皇子对他的看重,将来三皇子继位,他将继续如今富贵,只会愈发显赫。 他选的路,其实不也是曾经她所想过。可这条路,却偏偏容不下她。她难受的没法说清,头脑昏昏沉沉只觉如梦一般,总觉着石隐就在身旁,不定何时便会牵住她手将她抱入怀里,只说一切不过是个噩梦。 可她心底里却是清楚的很,这些都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石隐弃了她,却弃的叫她不知如何应对。连怪他,都似乎没法怪他。 从前在云府后宅每日煎熬度日,她觉着她已然将时间苦楚吃尽,谁知眼下,竟又是无以言说,比那时还要心中发疼,疼到麻木。 “收拾好东西,我们先回周家别院吧。” 也是奇怪,她并未放声痛哭,甚至泪水都未曾流许多,只是那样痴痴傻傻枯坐,声音却有些嘶哑。 莲子莲心两个瞧她这模样万般心疼,却一句也不敢多说,默默收拾细软,就见莫桑莫槐两个听见屋中响动,也进了屋来。 “不必催促,我收拾好就去了。冬姨去雇车,不必送了。” 木容甚至未曾回头,只坐在床沿上收拾几样重要物什,莲子听了这话狠狠横了莫桑一眼,莫桑却连头也没抬: “我和莫槐,跟姑娘一同走。” 木容手一颤而顿住,勾了勾嘴角: “这是何必。” “主子担忧姑娘安危。” 莫桑想要为自家主子辩解一二,可如今这样,他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木容听了这话反而一笑: “既如此,为何不索性再狠心些,这样子……” 说着话,眼泪便又盈满了眼眶,她垂头下去,莫桑再不敢多言,叫了莫槐一起将几个收拾好的箱笼抬了出去。木容物件本也不多,何况她也有心,石隐府中的物件一样未曾带走,只带了她来时带的那些东西。那支独山青玉的镯子本也想留下,可鬼使神差的,她竟套在了腕上。 不多时东西便收拾妥当,她傀儡人-偶一般任着冬姨给她套上大氅,她转身出了屋中。 及至到了院中,大约想停一停再看看,可脚步顿住,却终归没有回头,直直往外而去。行至院外,未曾走多远,竟远远瞧见石隐院外,他和秦霜正一处走着,不知是迎她来的,还是要送她走。 木容面色一白,本想别过头去赶快走过,却是不争气,顿住脚步紧紧盯住去看。 他竟没有戴面具,面容上布着可怖伤痕,皮肉翻起,秦霜却神态自若,两人不知说到什么,她开怀轻笑,石隐虽未曾笑达眼底,却也到底肯附和她,抿了抿嘴角。 木容瞧着他的嘴角,竟也勾唇而笑,只是心里却好像一根针生生扎了进去。 “主子总不好往后一直戴着面具和秦姑娘过日子,府中……” 莫桑大约想解释石隐在秦霜面前的松泛以及所谓的“坦诚相见”,只是话说一半,就被莲子狠狠拧在了胳膊上,他咧了咧嘴,赶忙住了口。 “走吧。” 木容垂下眼,将斗篷裹紧自己便转身往外而去。及至到了偏门上了马车,那马车自偏门而出,一路离去。她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她生怕自己会忍不住,跑到他面前去,卑微的求他留下自己。 可她若真就留下,恐怕他的心,才会真的不痛快,还会给他带去太多的麻烦。 她闭着眼,一路往周家别院而回,今日是莫桑莫槐一同驾车,二人在外也是一句不敢多言。 倒是很快便到了周家别院,可马车还没停稳,便听了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可是木四姑娘回来了?幸好赶上了!” 木容蹙眉警觉,这人的声音听着耳生的很,莫桑自然就答上了话,那人便自顾自慌忙上前: “奴才是廉郡王府的,我家王爷听闻了峦安那边的事,自觉不好,便有心请罪,遣了奴才来和四姑娘问安。” 廉郡王府,峦安的事,想来便是木宜木安的事了,算着日子,她们也快要到上京了吧。木容无心应付,只叫莲子去回。 “多谢廉郡王爷,只是此事到底是木府中事,我家姑娘也仅只是个未曾出阁的姑娘,此事倒是还请往木府去和我家老爷说才好。” 外间一瞬安静,就在木容以为人已被莫桑莫槐打发,预备着下车时,却听着外间忽然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请恕唐突,在下简箬笙,还望能与姑娘絮语一二。” 这一声倒是温言婉语,醇厚嗓音似能抚慰人心一般,木容鬼使神差,撩起窗帘往外,就见马车外站着一位青年公子,颀长身形月白长袍,眉眼星朗金质玉相,薄唇紧紧抿起。 “这位是?” “这是我们家世子爷!” 小厮凑在近前赔笑,简箬笙白皙面上便浮现了些许潮红,他似乎看去颇为窘迫,眼底还有丝羞愧。 木容忽然间心念一动,不觉着便冷冷一笑,可出口的话,却还是留了一丝余地: “望世子爷海涵,木四今日极为困乏,不若世子爷改日再来。” 莫桑莫槐一瞬坏了脸色,反倒简箬笙舒了一口气,这才算是抬起眼来,含笑对着木容点了点头,客套两句便转身上马而去。莫桑蹙眉细细去看木容,木容却只神色如常下了马车往内而去,莲子跟在身后,经过莫桑身旁便停了脚步笑道: “东边日出西边雨,我从前只当国公爷是世间最好不过的人了,对我们姑娘也是一心一意,一贯肯听他话辖制我们姑娘,可谁知……今日这位廉郡王府的世子爷,倒是瞧着温文儒雅磊落君子,廉郡王遣了世子爷亲自来问候我们姑娘,想来那点子心思,不言而喻。” 她睨了莫桑一眼,解气的笑。 “我怎么瞧着……” 莫槐沉着脸,话没出口,便叫莫桑按住了手,摇了摇头,两人便开始拆卸马车上的行礼。 廉郡王府这一招实在行的太过显眼,峦安简家和木家两个女儿闹的不堪,甚至休妻霸占嫁妆,本也没什么,木家如今落魄,虽说是自行辞官,可朝中人人心中明了是圣上早已容不下,如今一介白丁实在不怕得罪。可偏偏木家有个庶女却和如今朝中煊赫甚至超出梅家的襄国公攀上了关联,二人同母而生。 如今的廉郡王府郡王之位已然传给嫡子,系当初木宜夫婿的伯父,而这位世子爷简箬笙,便是廉郡王府嫡枝,身份也算尊崇。瞧着廉郡王这做派,大约为缓和关系攀附石隐,甚至有意撮合木四和简箬笙。 本也没什么,可偏偏的,选在这时候。木容刚被送出襄国公府,那边便来了一个样貌才情俱佳的世子爷。更甚至,木容的回话里留了一线。 而木容却并未想那么许多,廉郡王府肯这样纡尊降贵遣了世子爷来亲自问候,看重的自然不是她,而是和她有着“兄妹”之名的石隐。她未曾断然回绝,虽也是因着那位简箬笙实在叫人不忍发怒回驳,然而最重要的,还是不愿因她而给石隐树敌。 他虽薄情,她却狠不下心来,总还为他念着。心里有他,便想着叫他好。 眼下宫中正是忙碌时候,周景炎每日都要去宫苑外别院亲自督促宫衣裁制,更要应付宫中大大小小那些主子们的额外要求。现下自然不在府中,而木容一进自己曾居住那所院子,便见着王妈妈满面焦急正往外去,一头撞在了木容身上。 木容本就几日休息不善,这一撞头晕眼花摇摇欲坠,叫莲子几个慌张扶住,王妈妈一瞧愈发慌张,冬姨赶忙将她叫去一旁问明缘由,面上也带出了许多不屑来。 “昨日五姑娘花轿里自戕,静安侯又往钱太监外宅打人行凶,老爷大约怕被牵连得罪钱太监,今日一早送了放妾书来,又将五姑娘在木家除名。” 第一零四章 木容正扶住发昏的头,听了冬姨这番话,只点了点头,王妈妈却急不可待: “四姑娘,阿宛现下如何了?” 木容一瞬顿住,她倒忘了,木成文送了放妾书来,那阿宛被送给钱太监又在花轿自戕的事大约也瞒不住,吴姨娘现下必是已然知晓万般担忧。 “告诉吴娘,阿宛现下在静安侯府,已然无碍,只是须得休养。” 王妈妈这才缓下一口气,却见着其后两个小厮搬着箱笼往院子里进,疑惑看向木容: “四姑娘怎么这样带着行李回来?” 木容只淡然道: “在这里暂作安顿,总还是要走的。” 木四姑娘说在这里暂作安顿还要再走,可她预备去哪里?莫桑正思量着,木容却回头来: “东西送到,你们就回去吧,告诉你家主子,我不需要。” 莫桑心一沉,看来木四姑娘是预备着自己离开,并不想叫他主子知道她行踪。待再要劝服木容,谁知木容已然转身回屋,屋中自是一贯有人打扫的干净,她进到卧房暖阁里,将门掩住,不许任何人进去。 冬姨和莲心见此虽是面露忧戚却也未曾有什么,可莲子却是狠狠回头冲着莫桑: “你也听见了,放下东西和莫槐都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们了。” 莫桑对莲子笑笑: “我们不会走的,现下这般……我们在这里,主子才安心。” 莲子本想再呛几句逼走他们,可转念一想,确实身旁有人护卫会安全许多,便在院子角落的门房辟出一间来给他们安顿,回头一想,那海棠还在襄国公府里,又寻了莲心一起跑了一趟将海棠给挪了回来,只是木容如今尚且没有全然相信海棠,便也只在她们院子外寻了个地方安置。 那海棠一贯是个勤勉的,虽身上棍棒伤势不轻,却勉强支撑想要侍奉,莲子莲心虽厌恶她旧主子,可眼下却也可怜她,一心为主,最后却落得如此境地。 木容那里自是不必提,她心思一贯在石隐身上,昨夜虽不知石隐和她到底说了什么,可石隐去后只从她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总也能猜出什么,他们之间,大约是分崩了。 只是碍着眼下形势,木容连凄楚伤怀也未敢显露。 这边到了午后,云府竟是送了礼来,木容只午时吃了盏莲子送进的羹,如今仍旧在暖阁里,可这云家竟这样快就知晓了木容自襄国公府搬出的事,还送了礼来,也不知到底是何用意了。 莫桑仔细查看,不过是些精细点心,莲子却不放心,只将东西丢在一旁,一院子的人静静等着木容,可直到黄昏,叫木容开门出来的,竟还是静安侯府来的人。 来送信的是个小厮,大约没料到木容已然从襄国公府出去,是先跑去国公府又转来此处,见了莫桑莫槐也略是惊异,只是并无赘语,赶忙禀报,木五姑娘醒来,想要见木四姑娘。 眼下的事中除却石隐,自然也是阿宛最叫木容担忧,话一送进去,木容即刻便换了衣裳出门。 她虽交代了叫莫桑莫槐还回国公府去,可眼下见他们跟着,也懒怠理会。她于马车上一路蹙眉沉思,及至到了静安侯府,还是叫马车直赶进了侯府才下车,且带了围帽细细遮掩自己。 一路被引领到了赵出寝院进了他的卧房,隔间外,赵出有些踟蹰: “她……她不肯见我。” 一贯意气风发的人,难得此时竟在阿宛手中无措起来。只是木容无心理会他,听了他话也未作停留,径直进了卧房去,屋中只有她姐妹二人,她回身将门掩住,这才去到床边上。 “你也太傻了,若真有好歹,你叫吴娘怎么办?” 一见木宛精神尚且可以,木容便忍不住斥了她一句。木宛却是将将退了热,可好歹睡了两日,就着屋中烛光看了木容两眼,便微微蹙了眉: “你这是怎么了?气色这样差。” 她大伤方醒,连声音都透着不胜柔弱之态。 “还有心思担忧我,倒是先惦记自己吧。” 木容举了烛台到床里,细细看过木宛,这才放下心来,听说那位玉瓶儿姑娘是洺师叔的弟子,到底是名医高徒手笔不凡。 “我如今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听说木家出了放妾书给我娘,还把我从木家除名,往后我和我娘都是最自由不过的人,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好了。” 木宛轻笑,面色虽苍白神情却从未有过的美好。虽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却因着脱离木家而格外轻松。可她如今也因着不再是木家女,和赵出之间那些隔阂也该消除,可她却不肯见赵出。木容虽不解,却并未去问。木宛却是含笑看她,半晌道: “这样急着叫四姐来有事要求四姐,可否将我接出静安侯府,我不想在这里,可他却不肯放我。” 她渐渐沉了面色,木容却是微微勾起唇角,有些无力苦涩: “我今日,也搬回周家别院,我们原先住着的那院子了。” 木宛略是惊异,木容垂下头去,忖了半晌才找到个合适的称呼: “隐先生此回大约会赐婚,我在,多有不便。” 木宛登时沉了面色。 外界不管怎样传闻,可她心中却总清楚的很,石隐也好,木容也好,她们之间涌动的那些情愫,决然不是兄妹。可如今木容却忽然告诉她,石隐将要赐婚娶妻,她在,多有不便,这才离了襄国公府,换言之,岂不是她和石隐就…… “我们姐妹,兜兜转转,总还是一样的结局。” 她不禁苦笑,又感叹一句: “木三大婚那日,我瞧着你们还是极好的,襄国公那般为人,肯去凑那热闹也是为着你。从前在峦安也好,往后到上京也好,总事事为你,可谁又能料想,竟会是如今结果。” 木容心底倏然揪着一样疼了起来,离着木三大婚也不过几日而已,却有一种时过境迁此去经年的感觉。只是木容那样一垂首间,只觉着有什么一下子挑进了心里,叫她迷蒙而疼痛的心忽然间敞亮了起来。 阿宛说,木三大婚当日,石隐尚且肯为她而去木家。她心思一瞬清明,那几日里,他尚且对自己万般看重,嫡姐出嫁这样的大事她是必要回府的,可石隐却挡在前头不叫她回,便是怕她不安全,直到木三大婚当日,也是亲自陪着来才肯放心。 若那一日他尚且一切未曾改变,便不是她一贯所猜测那般,自秦霜出现后,他们之间在慢慢改变,真正的改变,是从木三大婚那日起,急遽而彻底。 木容倏然站起身来,唬的正陷沉思的木宛一惊。 “你是怎么了?” 木容嘴角溢出一丝笑,只是本欢喜的笑意转眼便挂上凉薄。 好一个石隐,他以为这样就是对自己好?他觉着她没有他就可以?几日来的避而不见,加之昨夜的决绝和今日早晨同秦霜在一起的亲密,这一切,大约都是为着逼她走吧? 然而眼下忽然悟到的这些,和之前那些大约和秦霜有关的,也都不过是猜测,到底真假还须得叫她好好验一验。石隐万事算的精细,却偏偏放了两个人在她身边,便是卖了一个莫大破绽给自己。他们是忠心不假,可这忠心,也总能利用利用。 “没什么,只是你现下,是真打定主意要从静安侯府回去?” 她提起赵出,木宛心思便又被转回。 “当初他贸然闯进我的屋子,不得已同我定下婚约,可那时他将我当做木家婢女,我将他当做木家奴仆,几年来我心中所想的,都是那样一个寻常简单的人,其实回头去想,他根本,就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经过生死后,她的心一下明朗起来,她一直求而不得的,其实也并不是心中所想,既不是,又何必再多费心思并给旁人添烦恼? 木容听了她的话虽觉着有些惋惜,可这些日子以来,似乎也只有现在,阿宛才算是真正的心思平和下来,或许她和赵出是真的没有那样的缘分。 “也好,吴娘很是担忧你,不若我去问问玉瓶儿姑娘,她若说你无碍,便寻个日子将你挪回去。” “我倒也并不想回周家别院,到底总是借着旁人的地方客居,总归不是自己的家。” 瞧木宛模样,似乎是想要和吴姨娘另辟住处,木容沉思半晌: “等你好些了再提这些吧。” 木宛点头,不过说了会子话便露出疲乏神色,木容也就不再多留,又交代她几句话便轻轻退了出去。 卧房外间里,莫桑和莲子都在等着,而赵出也是守在这里,可见着,木宛醒来不愿见他,他退了出来却也不肯离开。 木容一眼扫过莫桑,转而去看赵出,不等赵出开口便先发制人: “阿宛想要回去,我想问问玉瓶儿姑娘,若是无大碍,我明日一早便来接她回去。” “不可!” 木容话未说完便叫赵出打断,赵出似也打定主意要强留木宛,只是木容眼下却没什么好声气对他们师兄弟二人,便只冷笑一笑: “那静安侯只好自己去和阿宛说了,你若能打消她心思,我自然不来接她,倘若不然,难不成静安侯还打算强留良家女子在府禁锢?” 这话说的可谓诛心,赵出一瞬变了脸色,连莫桑也不禁疑惑,怎么进屋这一片刻,四姑娘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方才那般隐忍的忧戚一概不见,反倒这般强势起来。 木容说罢也不等赵出回缓,转身便走,莫桑和莲子匆忙跟上,只是方一出静安侯府上得马车,莫桑和莫槐在前驾车,马车还未驶动,就听车内木容声音无比冷硬传来: “往襄国公府去。” 第一零五章 莫桑莫槐登时咋舌,连马车也顾不得驶动,莫桑赶忙转头低声询问: “姑娘,咱们今儿一早才从国公府出来,眼下时辰也晚了,真有什么事儿不若明日再去吧。” 他显然拖延,木容冷笑: “明日再去?好叫你通风报信?” 莫桑一下觉出不好,却又说不准哪里不好,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正要辩解,却被木容又截断了话: “我那日叫莫槐往前将静安侯受伤的事告知隐先生,除此之外,前院又生了什么和先生有关的事,你最好一五一十告知我。” 莫桑心一沉,可见着木四姑娘已然生了疑心,而她现下这般虽是关怀却无比疏冷凉薄的语调,可见着也是动了气。 “并没有什么!” 他咬牙不肯说实话,马车内一阵静默,就在莫桑以为又瞒住木容时,忽然木容又闲适淡然问起话来: “今日倒是廉郡王世子前来探望,连云府也送了些礼来贺我离了襄国公府。莫桑,你说我现下,是去云府致谢好,还是去廉郡王府致谢好?” 莫桑莫槐狠狠咬住牙,今夜里,木四姑娘莫说致谢,哪怕只是踏足云府或是廉郡王府,恐怕石隐知道都会忍不住杀人泄愤,何况那云府,还不知隐含着怎样的威胁在。两人几度交换眼神,最终莫桑咬牙道: “姑娘,还是回襄国公府吧。” 这就是忠心的好处,作为他们主子在意的人,稍加利用便如此好行事。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莫桑正预备叫莫槐悄悄往回送信,马车里木容又闲凉道: “谁敢先去通风报信,明日我便求见慧敏长公主,为我赐婚。” 因着褚靖贞的事,她还卖了个人情给慧敏长公主,她若真求赐婚必是一求一准,莫桑莫槐登时被辖制住,谁也不敢再异动,木容只觉着心底无比畅快。 “眼下这样,你心底大约也有猜测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今日你不说,我也早晚能查到。端是看你愿意叫我大张旗鼓的去查,还是眼下就省事些告诉我,你总该知道,我想做的事,连你主子也拿我没法子。” 莫桑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急遽几番回转,再三挣扎,真叫木四姑娘大张旗鼓去查,此事哪里还能瞒得住,彼时闹得人尽皆知可就坏了大事。他死死咬牙,盼着他主子知道实情后万别将他碎尸万段。 “是,云大人假做失足,拽了主子一把,将主子耳后一直被面具遮着的红痣瞧了去。” 红痣? 木容登时不解,耳后一颗红痣叫看到,怎么就这样严重起来?然而可疑的,却是云深的举动。 “当年在二殿下院子里伺候过的人,是都知道主子耳后一颗红痣,胸前一处伤疤的。” 莫桑低声加了一句,木容登时浑身发冷。 原来,他的身份这般岌岌可危的将要暴露。 难怪,难怪他分明对自己说过那秦霜是有使命在身,大约果真是为着阻住圣上将褚靖贞指婚给他,甚至来布迷魂阵所用,就如眼下。而他也在瞧着自己不痛快时,告知她若不喜欢,便将秦霜推到赵出身上,可后来却忽然对她说要娶秦霜入府。 当年二殿下府上虽遭灭门之祸,可二殿下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谁能保证便真一个不剩的都被处死了?尤其还走失了一个二殿下的子嗣余孽,圣上总会悄悄留下那么几个知道得多的,为将来捕获这余孽。 好,真是好。 一个阴魂不散的云深,一个遇到危险就知推开她的石隐。难道他死了,她就能安生过下去?待他身份一旦被揭穿的那一日,她哪里还有不知的道理? 到那时的伤怀心碎仍旧一样,或许唯有改变的,只是她的独活。 一时间马车内外人人静默各怀心事,一刻钟后,马车到得襄国公府,莫桑唤门,待门开后,木容便下车往内而去。 她的深夜到来似叫人意外,两边树影里有枝叶拍打声响,木容嘲讽一般勾了唇角,虽各处幽暗,却是循着熟悉道路径直去到了石隐的院子。莫桑莫槐不敢有失,始终跟在其后, 及至进了院子,卧房内一片黑暗,书房里却亮着一盏孤灯。 木容忽然觉着心酸,她离开以后的襄国公府,似乎愈发显着孤寂。 “呀,四姑娘?” 院子里有女子声音,木容冷眼去看,正是宫中那两个宫婢,见她忽然到来便迎上前来,木容瞧着便觉厌烦,两个眼线也实在没少叫她和石隐费心过。 一手扬开了两个娇弱女子,她大步往前,伸手推开书房门,就见石隐坐在书案后,抬眼往她看来,一手还扣着那铜面具。他似乎觉着如今这样满面疤痕的模样不愿面对木容,只是那面具却并来不及扣上了。 “我来瞧瞧,你是怎样狠心薄情的一个人!” 木容忽然厉声喝了一句,与以往大相径庭的作为叫石隐一瞬蹙起双眉,随即她气势汹汹往内而去,行至博古架,一抬手将架上瓷器拂落在地。 屋内似在打砸,院子里两个宫婢同追随而来的莫桑莫槐两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敢冒进一步。 “你就不怕!惹恼了我,把你的事都宣扬出去么!” 木容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声,石隐整个眼神黯去。 她发现了,她也知道了,然而也算顺了他的心意,没有揭穿他,仍旧顺着他的意思往下。 他垂下头,掩住嘴角轻轻扬起,这样紧迫关头,然而他实在没见过木容这样泼妇一般行径,加之看见她,他就止不住心底的高兴。 木容见他竟在偷偷去笑,一下子心头愈发火气,又是抬手将博古架上另一个瓷瓶摔在地上,却不知被什么刮破了手,这一吃痛,掩在瓷器碎裂声中,还有她低低一声痛呼。 石隐倏然起身几步到她跟前便要执起她手去看,木容却似早已料到,立刻将手背在了身后。 “给我看看!” 他在木容跟前低声沉喝,木容却是扬眉,挑衅一般抬头看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先生凭什么替阿容做主?” 石隐无言以对,满心在她眼下受伤的手上,木容眼眶一瞬红透,从昨日起就始终隐忍的悲痛再也遏制不住,泪水奔涌而下,却尤自倔强咬牙: “你知不知道,被留下的那个,才是最艰难的那个,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做主?” “是我错,先叫我看看你的手!” 石隐幽黑眼瞳中燃着急火,可木容却偏偏愈发要惹祸,她反倒又退一步,直直盯住石隐,满是泪水的面上却浮现一丝笑容,叫石隐觉着无比疏远的笑容。 “既然先生觉着,阿容可以没有先生,那么阿容,就可以真的没有先生。” 石隐心底一沉,他紧紧抿住嘴唇,却不知该回说什么,同木容四目对峙半晌,木容又勾唇而笑: “跟你一起死,对你而言似乎不算威胁。你最好活着,否则我就随意找一个落拓之人嫁了,日日吃苦受罪,日日去你坟前叫你眼睁睁的看着。” 她扬眉,石隐一瞬气结,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应,木容已然掩面回身,嚎啕奔跑了出去。 “这……这……四姑娘这是怎么了?” 院子里一阵人仰马翻的声响,两个宫婢惊惶不已,木容却是一行大哭,一行用流着血的手捂着脸跑了出去,莲子和莫桑莫槐自是急忙跟了出去。 只留了石隐一人在内,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主……主子……” 房梁上目睹一切的暗卫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他把主子的私密事瞧了一个清楚,不知主子会不会一见他就困窘,以后不再叫他护卫。 石隐摆了摆手,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木容是一口气跑到外面去的,莲子一向懂她心事,见她如此也不过是一顿过后,便是一路故意咋咋呼呼的跟着跑了出去,路上还不忘顺口骂了襄国公两句。 好似一阵狂风卷过,来回也不过一刻钟,木容又上到马车上,呜咽了几句,待马车行走,她便停了下来,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来,心里一阵阵的酸疼,为自己,更为石隐。 如今局势,便是他想停也停不下来,被云深逼着,这条路是非走不可。可他昨夜还骗自己,说前路凶险,他想要停下,安心的做襄国公,而不是瑞贤太子存留的血脉。 她正哀戚,可车外却忽然嗤的一声传来闷笑。 莲子隔着马车斜睨一眼在外赶车的莫桑,外间似也感受到,又是一片静默下来。木容这一番大闹大哭后,心头却是松泛下来,眼见着快回到周家别院了,她勉强忍住泪。 只是离着周家别院还有些距离,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没等莲子去问,莫桑便小声往里回禀: “四姑娘,周府门外聚着许多人。” 木容蹙眉,这个时候,周家别院门口怎么会聚着许多人?莲子掀了车帘去看,就远远瞧见一人忽然扬起手来,一声巴掌响声,那清脆的声音,在夜深里传的马车内都听得一清二楚,莲子登时面色一变。 “是大姑娘和六姑娘,还有周表少爷和青梅姑娘!” 第一零六章 木家的这些女儿,似乎命运都不算好。木宜和木安自不必说,眼下一个被修一个连番损了清白,木三虽说如愿嫁进云府做了云夫人,可仅只听说的那些传闻,就知她在云家过的并不顺遂。阿宛和赵出,兜兜转转最终仍是分离。 至于木六。 木容下了马车,眼看前面一瞬乱做一团的一行人,双眉紧蹙。 木六恋上了周景炎,只此一样便必无好结果,莫说周景炎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即便在她身上,他们之间,还夹缠着灭门的仇恨。 从前梅夫人若知此事定会抵死不允,而现如今周家是有品阶在身的皇商,反倒是木家成了落魄白丁,木六若显露心事,大约梅夫人是会相助促成吧。 几人似是因那一巴掌僵持住,周家几个下人护卫在旁,木宜木六身旁也带有丫鬟,只是木六双眼通红露着委屈卑怯,木宜满面怒火,手掌仍旧蜷着。而周景炎虽是立在一旁,却是面色阴沉满眼怒火,将青梅护在身后,青梅的脸上是一道清晰的五指掌印。 周景炎一见木容回来,面色才算缓和许多,却是一张口,先指了木六去: “送木六姑娘回府。” 木六一听此话,登时哽咽起来: “我……我不走,我是来致歉的,当年的事……” 大约她也觉着那些话难以说出口,便转而看向青梅,虽带出几许妒忌暗恨,却终究还是柔声致谢: “也谢这位姑娘护着我,为我挨了一掌。” 木容倏然蹙眉,她到底是梅夫人的女儿,木三的妹妹,从前骄纵跋扈的直白,如今落拓,倒是极快便学会了心机,懂得一言一语间便祸水东引。 “不论致歉或是致谢,你总该备好礼物送上拜帖,好好的登门拜访,这深夜里拦在府门外成何体统?” 木容不觉着一张口便带出气势来,木六登时惴惴垂头,连木宜也不再言语。木容去到青梅身旁趁着檐下悬着灯笼的微光细细瞧了,叹息一声: “连累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不妨事,六姑娘年岁尚小,若打在她身上,也恐打坏了她。” 看得出青梅仍为当初算是周景炎刻意为之,叫木六对他动了心思的烦恼而自责。 “此事同你无关,到底是木府家事,连累了姑娘总是不该。” 木容待青梅极为客气,木六瞧着便有些不忿,到底也因着周景炎对青梅的在意。她虽不敢造次,言语却不禁对了上来,转身对身旁丫鬟交代: “取十两银子来赏给这位姑娘。” 这一句话,又叫周景炎面色沉了下去。 “六妹手中如今还有多少个十两银子?还是说,那本该打在你脸上的一巴掌,也就只值这十两银子?” 木容言语苛刻,木六登时一张脸涨的通红,木容只转眼去看了周景炎,兄妹二人四目相触,木容便知晓了他的心思。 有些事情她还是有所耳闻的,听说自周景炎入京后,木宝几次三番算计相见,更有几回不惜自损名节也要吃定周景炎,虽叫周景炎一一化解了,可那分曾经利用的些许愧疚,也在木六渐渐显露的心机里被消磨殆尽。木六这番做派,实在叫人不齿。看着境况,今夜里她大约也是在周家门外堵劫周景炎,却是不想青梅在,木宜也跟着而来。 “木家如今虽是已落到如此境地,可到底还是读书人家,六妹不顾旁的,总该顾念自己声名,莫非也想学三姐?未出阁便先失了德?还叫众人诟病未必贞洁?” 木容一提木三,叫木六一瞬变了脸色,她心中只觉着梅夫人也好,木三也好,行事实在拖她后腿,一个奠下了和周家的仇恨,一个行事不周带累自己名声。 “我,我只是想致谢,当初在峦安时景公子几次三番相助……” “你也说了,在峦安时,已然过去许久的事,我想他若想要你的谢意,恐怕遭也已经收了,六妹何必这样不依不挠?不知道的,还当是他欠了你的人情。” 木宝紧紧抿住嘴唇,还想辩驳一二却又不知要说什么,木容实在不耐烦应付她,索性丢下几句话: “六妹即便有心相许,也只能放到一旁。别事不论,梅夫人当年欺占我娘陪嫁,十几年来苛待于我,这都是事实,仅此一样,他作为我表哥便断然不会同你有任何瓜葛,你还是早些死心吧。” 梅夫人叫杏雨给周茹安胎药中下红花的事,和撺掇了江家伙同山贼杀了木容外祖父和舅舅的事,这些眼下还不能放在明面上,更不能叫梅夫人发觉他们已然知道,这事就只能暂且先扣在自己身上,总之梅夫人母女如今拿她也都没什么办法。 木容使了眼色给莫桑,莫桑上前来三两下挟着愣怔的木宝把她送上了木家马车,不等车夫赶车,他一巴掌打在马身上,那马甩了甩头便扬蹄而去。 送走了木宝,需待解决的也就只剩了木宜。 “大姐是为寻六妹而来么?那如今六妹已然走了,大姐也该回去了。” 对于木宜,木容就没有那样声色俱厉,毕竟苏姨娘虽也欺占了周茹陪嫁,却到底没做出害了周茹和周家的事,况且木宜眼下状况凄凉,也算是一个受害之人。 “我不是寻她来的,是来寻四妹,只是恰巧在门外遇上了她,一个忍耐不住……倒是对不住这位姑娘,误伤了姑娘。” 大约觉着这里的人对梅夫人一支都不太客气,木宜心头方才那些火也就泄了下去,只是这一回也不过别了小半年,木宜变化也实在是大,瞧着憔悴苍老了许多。 木容转念想起今日一早简箬笙的造访,想来木宜寻她,为的还是简家的事。 “那便进去说吧。” 周景炎已然护着青梅进了府,木容虽困乏的很,可木宜看着却是不吐不快绝不会走,只得将她也引进了周府,只是一进门便拐了道,往她的院子去了。 一入院子便见着王妈妈又守在外面,想来是她出门时还是听到了风声,见她回来赶忙凑到近前,木容闻言宽慰: “阿宛现下好的很,就是想回来,静安侯却不肯,所以还须得些日子吧。” 王妈妈一听面露欢喜,也不知是因着阿宛好的很,还是因着静安侯不肯放,转头便往吴姨娘的小偏院去了。 “吴姨娘跟着四妹,也算是熬出了头,现下日子大约好过的很。” 木宜的话里泛着酸的,周家这样大宅子,还只是一个别院罢了,上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可见着周家的显贵。 “大姐如今也不能这样称呼了,父亲已然给了她放妾书,她已不是我们木家的姨娘,大姐若愿意,总能叫一声吴姨。” 因着离了木家,吴姨娘在木容的口中从吴娘又改作了吴姨。木宜听了这话抿了抿嘴,却到底不愿那样叫一个在她眼里看去一贯卑微的人,去到木容正院里,卧房外小厅已然炭火烧的暖和,如今虽是初春天气转暖,可夜间总还是有些冷的。 冬姨见木宜竟来了,略是有些惊异,却也极快奉了茶来,便领着莲子莲心退在了外间。 “本想着四妹还在襄国公府住着,不想今日竟搬回了周家别院。” 木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茶水热气氤氲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嘴角微微勾起: “也没什么,此次圣上必会给先生赐婚,先生大婚前,我住在国公府中总是多有不便的。” 木宜点了点头,又奉承起来: “我瞧着跟着四妹的那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想来也是国公府的吧,对四妹很是恭敬呢。” “我是主子,他们自然对我恭敬。” 木容不觉着带出些气势,倒叫木宜愈发的畏惧,木容转眼看了看她: “大姐此来还是为简家的事吧。” 一提简家,木宜眼眶就红了起来,强忍着抽抽噎噎了半晌,才细细碎碎抱怨起来: “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阿安也是个不省心的,已然出过一回那样事故,还叫人暗算了第二回,一模一样的熏香在她衣裳上,她还去……到底这事我瞧着还是三妹指使,下手的无非是简家那几个寒酸粗妇!” 这些木容心中早已有数,不觉稀奇,她只端着茶盏,用碗盖撇着茶水上浮着的一片茶叶,心不在焉一般问了一句: “那大姐到底有没有伤了简家的人?” 木宜觉着在木容面前也无需遮掩,遂露了万般解气的笑: “害我小产再不能有孩子了,他却一个接一个的把侍妾纳进门,一家子吃穿花用都是我的银子,还想要什么子嗣?” 木容手一顿,原来她是伤了她原先夫婿的命根子,这倒好,谁也别想要孩子了。只是木宜瞧去却似乎分毫没有为简家没纳木二入府为妾而恼恨,可见着她姐妹二人间还是有了隔阂了。 “大姐自觉解气,可如今简家吃穿花用,不还是大姐的银子?” 一句话戳在木宜痛处,何止现在,总还有连简家之前卖掉的她的嫁妆,这一下木宜愈发气恼起来,连木容也觉着简家此举确实不妥。 “我是听说今日一早廉郡王世子前来探望四妹,瞧着廉郡王府的意思,大约是想撮合四妹和世子,四妹若是和世子真成了,只消四妹一句话,简家怎样吃下我的嫁妆,就还得怎样给我吐出来!” 木容倏然顿住,却是还没说话,就听着门外咕咚了一声。木宜惊异不已,木容却是含了笑: “大姐说的,我倒也不是没想过。” 第一零七章 木宜的心思又太过显眼,她忍不下这口气受不得这回屈,一心想夺回自己嫁妆又没那个本事,就来挑拨了她出头。 送走木宜,她想起清晨所见的简箬笙,确实少见的妙人,且那副羞窘神情恐怕也是逼于无奈。 眼下心中大石已去,木容再和石隐赌气可到底安心了,这一安心便觉出多日修养不善来,唤了莲子莲心来洗漱后便倒在床上,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冬姨瞧她睡的香甜,这也安下心来,留了莲子守夜,她们小心掩门而去。 暗夜漫长,月上中天时,黑暗屋中忽然一道悠悠叹息: “累我做梁上君子,你却酣睡无心……” 一道暗影缓缓走出,至床头,万般眷恋,再三隐忍后,仍旧伸手,指尖在她颊上拂过,他轻抿唇角: “不过一面,你竟敢对那简箬笙动了心思,莫非真生了我的气?” 提起简箬笙他忽然偏头思量了一下: “莫非他就是你说的……” 未说完便先失笑,他竟把她的气话当了真,况且廉郡王府再落魄也是皇族,简箬笙堂堂世子,离她所说的落拓吃苦受罪总还太远了些。 他自言自语,木容却是梦中触痒,动了一动,转过身去又沉沉睡去。石隐紧紧盯着她背影半晌,最终无奈叹息一声。 院子里小门房的窗子错了一条缝儿,莫桑瞧着自家主子匆匆而来停顿片刻又匆匆而去,不由得叹气: “这不是自作自受么……” 翌日,阳光明媚,露出了春意盎然。 木容是叫照在眼上的光给晃醒的,惺忪间还未睁眼,就听着外间小厅里传来叽叽咕咕小声说笑的声音。 “谁在外头?” 她懒懒唤了一声,就听外间一停,随即便有人推门而入,莲子莲心奉着热水紫姜,随后进来的竟是木宣。 “四妹可真好睡,这都近巳时了才醒,我都来了好大晌了,你的早膳都叫我吃下去了。” 木宣大笑引得木容也心下松畅,她笑着捏了片紫姜含进嘴里,就和木宣说笑起来: “堂姐吃了也好过放冷丢了,就是不知道这一大早的,堂姐到底是有要紧事,还是就为着我的早膳?” “我倒不惦记你的早膳,只是一早起还没穿上衣裳,就听见外间传闻,连饭也顾不得吃就来找你了!” 木容正接了莲心拗好的热巾子擦脸,听木宣这话不仅扬眉,可木宣却偏住了口不肯告诉她,莲心便笑了起来: “昨夜里云大人府上出了事,一早起就闹得沸沸扬扬,说是三姑娘的陪嫁受了三姑娘的令去害陈青竹,陈青竹伤的不轻,那丫头伤人后自觉逃脱不得,就跳进云府的水塘里溺死了,云二少爷的一个通房从那路过,恰是个有身孕的,一见浮尸惊动了胎气,眼下还不知好坏呢。” “可见还是和你主子一条心,我说吊吊她胃口,你就不忍心全告诉了!” 木宣说着做到妆台前,木容却是一眼瞧见了远远站在小厅里发怔的海棠。 “你若担心你主子,就回去看看她。” 海棠没做声,只垂了头。木宣也去看了海棠,倒是笑了一句: “我瞧着脸上的痕迹淡了许多了。” 海棠这才抿嘴一笑眉头舒展,可见着那点子主仆情也叫木三的薄情给消磨尽了。木容倒是盘算着,这海棠要真可信,给了阿宛也是好的,她身边总也缺一个忠仆帮衬。 “要预备下马车么姑娘?” “不必。” 莲子奉了一盅热牛乳进来,顺道请示,昨夜她听见了木容和赵出说今日会接木宛回来。 “话是那样说,静安侯瞧那样子是不会放阿宛的,况且以阿宛现下状况,还是在侯府好些。” 赵出势必用心,还有玉瓶儿在。只是她现下对云家的事更好奇些: “木三的陪嫁,莫非是水仙?” 她听海棠提起过,木三嫌弃她容貌丑陋,如今换了水仙贴身侍奉。 “不是呢,倒是个叫危儿的,好似原先在峦安时还在你院子里伺候过的那个。” 木宣正拾着木容绣框里的络子看,对于危儿忽然又成了木三陪嫁这种事也不觉着稀奇,毕竟大宅子后院里谁没个弯弯绕绕的。可木容就好奇了些,这危儿可是个极聪明的,怎么就在这上头折了性命。 左思右想总觉着古怪,这事恐怕还和石隐赵出脱不得干联。 “听说昨儿夜里大姐和六妹在府门外吵闹,虽说夜间寂静,可这事到底瞒不住,本身木家如今名声就不大好,现下可就更不堪了。” 木宣话有些嘲讽味道。 “好不好的也都到如今境地了,所幸二叔一早和这边划清界限了,总还连累不到你和堂哥。” “他划不划的和我们可没相干,如今我和哥哥自在外过活,哥哥跟着周家做生意出手阔绰了些,前几日继母就领着几个弟妹到府上来攀亲近,叫我给撵了出去,没见过这种的,不知道养育照料,如今有了好却要沾光!” 木宣一贯的小气木容清楚的很,可听了她这睚眦必报的话还是禁不住发笑: “堂姐说的很是。” 姐妹两个闲话一二,木宣又赖着木容打了两根络子,临到晌午这才告辞,木容便把莫桑叫到跟前来,把那些事又细细问过,沉思不已。 依着他们秉性,上自石远下到如今的洺师叔,当初都是追随先帝之人,后又交在瑞贤太子手中,虽为暗卫却到底心性磊落,连带着教出的徒弟一个个也不会伏低做小权谋阴私,更舍不下人心。 他如今的关键,只在那一个物件上。照理说那物件如不是当初随着瑞贤太子一并烧毁在东宫,便必然是在害他的人手中。到底事出突然,瑞贤太子并没有和二殿下一般提前预警,更没个时间可以交托。 可莫桑却说,这几年里也总算探出了那东西的下落,只在宫中,甚至就在圣上上清殿内书房密室里,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的手笔,便是当今圣上为之了。 先不说当年仇恨,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保住石隐性命才能扭转乾坤。 宫里的东西,大约也正是宫里的人才好动手。 不期然间木容想起了贵妃,甚至还想起了贤妃。这二人是如今宫中除圣上外最得势的主子,一个身份尊崇一个最是得宠。那东西,除了圣上也只她们能有机会得手了。 正盘算着,却见冬姨进来: “姑娘,那边府里派了人来,请姑娘往云家去一趟。” 木容一听这话就烦闷,那边木三才叫人坏了陈青竹,这边就叫她往云家去,照理说此事不该梅夫人出面应付才是?正欲推病不见,又想着她推了今日明日必还要登门,这般吵闹不如明着回绝。 “叫进来吧。” 木容闲暇只爱打络子玩,现下手也没停,捏着根黑线搭配了大红打着一个攒心络,就听着冬姨领了人进来向她行礼问安,一听声音木容倒抬起头来笑了笑: “梁妈妈?莫不是芳姨娘生产了?是弟弟还是妹妹?” 早先在峦安时梁妈妈也曾给过她几次相助,不论真心假意,木容却肯卖个面子,只是梁妈妈一听她这话面色却不好起来: “芳姨娘她……她不见了,怎样也寻不到,我便领着人这一回随着苏姨娘一道回来了。” 木容适当做出惊异状,却也掌控着分寸没再多问,梁妈妈自然忙着说起今日前来的任务: “四姑娘大约也风闻了,昨夜里云家出了事,牵连进了三姑娘,如今云府吵闹不堪已送了三姑娘回府,云大人似乎动了休妻的念头,老爷想请四姑娘往云家一趟,探望探望陈贵妾,也算宽慰了云大人,过了这阵子风头慢慢缓过去也就好了。” 木容捏着络子一根一根往里压,听了这话却是笑了: “三姐顶着不贞失德的名头,如今又犯了不贤善妒的大忌,云家要真休妻,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父亲不懂后宅的事,莫非梁妈妈也觉着此事该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管?” 梁妈妈一贯懂得审时度势,自然露出为难神情: “自然是不该的,夫人今日一早便去求见了左相夫人,此事由左相夫人出面讨个人情才是最好的,可偏偏左相夫人病了见不得夫人。况且……” 左相夫人显然也弃了木三这颗子,木容正听着,梁妈妈却忽然一顿,惹得木容也停手抬眼去看她,她也正紧紧盯住木容,忽而一笑: “也是云大人说的,若是四姑娘肯去,他便卖这个情。” 木容一下忍不住冷笑起来,她去?云深竟是到如今都还不肯死心。本想一口回绝,可木容却是忽然转念一想,反倒笑了起来: “话既说到这里了,梁妈妈便回去吧,等我安顿妥当了就处置此事。” 第一零八章 梁妈妈显然松一口气,生怕木容反悔一般匆匆告退,倒把一旁莲子和冬姨急个不行。 “姑娘难不成真要去云府替三姑娘求情?” “你怎么看?” 莲子急匆匆来问,木容却反倒噙着笑回头去看莲心。 “我看那位云大人待三姑娘并无什么真心,即便现下不休妻,将来总要寻个由头休妻,现下大约就是拿这借口做这些事扰乱人心。” 木容点点头,云深要做的事,必不会因她一句话一个举动而改变,他此举只为扰乱石隐更甚至以此胁迫。只是他这样几次三番明着添堵,也叫木容实在不怎么想忍下去。她略一思量,此事石隐赵出连带周景炎都不好出面,倒是还有一人,云深不好驳了面子。 “下个帖子给廉郡王世子,只说我求世子帮着做些事,木家三姐虽万般不堪却总难离一个情字,请世子相帮求云大人看待这一情字份上宽待一二。” 她说着,忽然又使坏起来特特交代了一句: “此事本不该我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子出头,可家中嫡母万般愁苦不堪,求人无门,木四也只得恬颜来求世子爷了。” 危儿虽死了,可这危儿却到底出自左相府,总不能叫左相府事事撇的这么干净。谁不知道梅夫人出自梅氏一族,她又一贯奉承左相夫人。 莲子一点就透,兴兴头头便跑出了门,木容却盘算着不如借着这一回的事好好乱了云深心神,免得他总腾出心思想方设法在石隐身份上做文章。 慧敏长公主一贯和贵妃三皇子交好,想来云深也定忌惮的很,况且后宅的事,慧敏长公主过问总也说得过去,她一插手,这事不大也给闹大了。 “再给慧敏长公主府上送个拜贴,我明日前去请安。” 待安排后,木容自是又细细盘算起宫里那些事来。倒是静安侯府中,眼下却静谧的很,下人行动皆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赵出。 就见赵出一张脸沉似墨一般,坐在小厅里死死盯着自己的卧房,却怎么也不敢走近一步。 “师兄,五姑娘请你四五回了,你怎么还不肯进去?” 玉瓶儿给木宛换了药出来就见赵出好似长在地上了一样,这一天都没换一个地方。 “她怎样了?” “精神好多了,昨儿夜里吃的就是师傅亲开的药方子,还有你那大滋补的肉汤,自然好的愈发快些。” 赵出如同听不出玉瓶儿话中调侃,仍旧死死盯住不再做声,玉瓶儿瞧了半晌只觉无趣,便也退了出去。赵出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天近黄昏,屋中忽然传出轻微响动,赵出倏然如被蜂蛰一般站起,往内走了两步又急急顿住,左右看了半晌,竟没一个小厮在,他沉了沉心,这才又抬了脚步进了屋。 “可是要喝水?” 赵出一进屋就瞧见木宛正勉力直起身子想要坐起,却似乎牵动伤口,一瞬疼了满脸冷汗,他慌张上前托住木宛,木宛却好似未曾料到他会进来,只抿了嘴唇,平和疏远而又客气: “多谢侯爷。” 赵出的手一瞬僵住,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见她不肯再躺下,他赶忙拿了软枕给她靠上,木宛便依在床头,低垂着眼,赵出虽强自镇定可心中却狠是着慌,生怕她此时说了什么叫他没法应对。 “你先歇着,我,我回头再来看你。” 他是近乎仓皇想要退去,谁知还是天不遂人愿。 “侯爷留步。” 她只轻轻一声,赵出便倏然站定,一步也再难挪动。 “还未曾谢侯爷相救之恩。” “不必,不必,此事总是因我而起。” “侯爷说笑,此事怎么和侯爷相干,无非是木家和钱太监之间的事,侯爷肯仗义相救,实在叫木五欠下一笔不小人情,往后侯爷若有差遣,木五自当尽心相报。” 赵出忽然找到契机: “怎样的差遣都可?” “只不强人所难就好。” 木宛淡淡一笑,一副千里外的从容,倒显出赵出的局促和失望。 木宛却是低头想了想: “从前总是木五行事不周,给侯爷带去许多不便,承蒙侯爷宽和,此回还肯相救,木五自是五内铭感。” 赵出一下有些慌: “并没有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侯爷不记恨是侯爷的大度。眼下木五已无大碍,且已烦扰侯爷许久,明日木五便离开侯府。” 赵出没有出声,一双眼睛却如含了暗火,死死盯住木宛,木宛虽垂着头,可却看得出自神情到心里都已坦然放下。他咬着牙: “若是我不放呢?” 木宛勾起唇角,只如此淡然一笑却如春花绽放般娇艳。 “侯爷说笑了,听四姐提起,此次大选圣上会为襄国公赐婚,那侯爷想必亦然,留木五在,只会对侯爷百害而无一利。” “本侯不在乎。” 他确然不在乎,他自觉只是一介莽夫,那些文人才在乎的繁文缛节带同所谓名声,他分毫不在乎。 “侯爷不在乎,木宛却在乎。” 不知是否眼花,赵出总觉着木宛这一笑透着些微悲凉,只是不等他细究,却见木宛将颈间那始终带着的五彩四线拽开了来,一伸手,那颗玉石珠子便取了下来。赵出心下一搐,她已递到了近前。 “侯爷的东西,还归侯爷。当年事,侯爷实属无奈,木五也是,其间或许一片纯心,只是之后再见侯爷时,总被侯爷身份所迷惑,生出了不该有的痴心妄想。虽再三克制,可几次三番也总给侯爷添了麻烦。譬如叫青端郡主误以为侯爷对木五用心,使得郡主没了和侯爷婚配的心思,虽事后知晓郡主的心本就另有所属,可到底木五做了那些事。再譬如侯爷受伤时,木五刻意照料,虽木老爷的事果然非木五本心,可说到底,木五还是渴盼以此改变侯爷的心,在侯爷早已和木五提过不会娶之后。凡此种种,木五心中不知想过多少,做过多少。可如今,也总都过去了。” 她这番话算是对过往几年里或明或暗和赵出的瓜葛做了一个结束,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她们只是路人。 “本侯,许你痴心妄想。” 他已在隐忍边缘,背于身后的手紧紧成拳青筋迸起,眼角眉梢的忍耐,从牙缝里挤出的话。 “侯爷,你我,都不是当年对方心中的那个人。侯爷看的清楚,是木五不清。” 她将手伸去,娇弱的微微发颤,逼得赵出不得不伸手去接,那一颗珠子带着她的温度过在他的手中,好似烧红的铁,烫到他的心里。 “木五,放了侯爷,也放过自己了。” 赵出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卧房的,他一路疾步而出,满脑中一遍一遍走过木宛那句轻如浮云的话,“木五放了侯爷,也放过了自己”。 他如同困兽在花园里来回几趟,心头那片火还是熄不下,这些完全超出他的预想,他没想过他会如此,木宛明明也并没有过多在他身旁过,可他却怎样也受不了他说的这句话。 他也觉得自己的不公平,为什么当初在峦安他可以拿着银子买断和她之间那些单薄到可怕的缘分,却不许她对自己死了心。 难道,当年迫于无奈和她定下亲事时,他就已然悄悄对她上了心? 不管是木家的婢女,还是木家庶出的五姑娘,她不都是当年叫他无意撞破更衣,自己定给自己的女人么? 可他却那样轻易就放弃,甚至没有想过法子,他以为他曾经做的没错,木家实在是再难缠不过的人家万万不能牵扯上,可她却无从选择,她又何其无辜。 到如今,他甚至说不出反驳的话。 “备好车,叫玉瓶儿把她须得的药也全数备好,明日,送五姑娘走。” 他咬着牙,万般不舍却也不忍违拗她的心愿,她想走,就叫她走。他们的开始虽并非二人本意,却不能她说结束便结束。 木宛自觉已将话说得清楚,赵出走时总难掩盖的失魂落魄,然而不管怎样,他或许只是震慑于亲眼见到她自戕的是画面,多少自责怜悯,只是这些对她而言已实在不重要。 她只要知道她这些日子所有一切都已偏离了自己内心,然而最终的结果或许不错,总归她已离开木家,往后再苦再难也都不算什么。 安然一睡醒来,便见侯府已然为她备好一切,药物也就罢了,她不矫情,自忖着该要的也就再累这一回人情,只是她一眼看到那一个匣子,不觉着蹙眉。 在峦安时他就拿了这匣子,装着他全数身家的银票,要买断他们之间的婚约。 她是放下了,却不是将自尊心性也一并放下了,彼此互不相欠,她凭什么拿他的银子要他的身家。 她默不作声,只将匣子又交在小厮手中,这才上了马车。 赵出隐在暗处眼看木宛退回了他的银票,马车绝尘而去,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她是真的毫无眷恋了。 只是木宛回到周家别院时,木容却并不在府中,她一早便往慧敏长公主府上去了。 此时慧敏长公主正是早膳罢,同褚靖贞和木容说笑着。 “我实在尝不出好坏,就觉着无非解渴罢了,哪里这样多关窍?公主竟还收梅花上的雪泡茶,我也就会看看,觉着好看罢了。” 木容满面羞赧,褚靖贞捧着茶盏也是一口饮下,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觉着也是!” 慧敏长公主掩面大笑,指着她二人: “合该你两个说到一处去!好东西都糟践在你们嘴里了,给她们换井水!” 说的她两个也笑了起来,正是笑着,褚靖贞却是忽然回头: “听说你们府上又出了事?” 第一零九章 木容露出窘来: “叫公主和郡主笑话了。” 慧敏长公主见提到了云府,也敛了神色,可见着坏了兴致。她显然也起不起木三,只是到底当着木家人面,总不好诟病,便转了话头: “襄国公若是肯开口,想必云大人也不会驳了面子,只是贵府三姑娘行事确也偏差了些。” 木容面露难色,似有意避开,只搪塞一句: “后宅中事总不好烦劳国公爷过问,只是恰巧前几日廉郡王世子探望,倒是昨日求了世子爷,也不知如今怎样。” 慧敏长公主觉出些不对,难不成简箬笙就不是男人?怎么石隐不好过问的后宅时反倒求了简箬笙? 且她忽然从国公府搬了出来,只说国公尚未婚配不好留府,只等石隐大婚后再搬回去。 只是他们兄妹间事,慧敏长公主也无心过问,只看褚靖贞今日挑头提起此事,可见着是愿意插手,就不知是愿意帮木容,还是不待见云深。 “你也说了,后宅的事,廉郡王世子过问恐怕也不妥,不如……” 慧敏长公主也算是看着褚靖贞长大的,自然明白她心思,卖了台阶过去,褚靖贞自然而然接下: “我去看看吧,旁的不论,这才大婚不足一月就闹成这样,若再休弃,恐怕木三也难再苟活,若因此叫人丢一条性命倒也实在不值。” 她说着转头去看木容: “我也只是看你面子。” “自当承了郡主这份大情。” 木容笑着果然起身朝她拜谢,倒引得褚靖贞笑骂她一句做样,这边言笑晏晏,木容却总偶有失神,引得慧敏长公主和褚靖贞几回相看。 及至出了公主府,木容便觉疲累。她仍在按着他想她走的路在走,只怕在这关头叫他分心。 一路回府,却见着王妈妈等在院门口,一见她便急急上前: “四姑娘您回来了?” 木容一行下车一行疑惑,王妈妈却直扬头往她马车上看,半晌才惊异去问: “怎么五姑娘没有一并回来?” “阿宛?阿宛回来了么?” 木容这一惑然王妈妈登时惊慌: “四姑娘别吓老奴,不是四姑娘叫人接了五姑娘出去?五姑娘刚进门,老奴还说五姑娘眼下这般身子哪经得起奔波!” 木容心一沉,连她都不知阿宛今日会回府,会是谁假借她名将大伤的阿宛接去? “是什么人来接?说什么什么?一字不漏告诉我!” “是个小厮,同他们穿着一样,说是姑娘从长公主府转去了襄国公府,叫五姑娘也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王妈妈已然急出泪来,一手指向了莫桑,木容惊觉回头,莫桑已然沉了面色,木容心头猛然惊跳,她想起当初莫槐假扮芭蕉给陈青竹送信。 她转头就往外去,却又一下顿住脚步。 她该去找谁?又能找谁? 她紧紧抿起嘴唇咬着牙,阿宛现在经不得任何颠簸,一个不甚恐怕伤上加伤。她转眼又去看莫桑,拿眼神询问,只不待莫桑回应,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紧要关头,石隐赵出都惊动不得。 “莲子,你即刻往周表哥院子去瞧他可在府,如不在,就叫莫槐往宫苑外的别院等着,他一出来便立刻请回。” 莲子应声急急而去,王妈妈瞧着这般愈发心慌,正要往内去给吴姨报信,却叫木容一把拦住,带着厉色令她务必小心,决不能将这消息散布出去,她虽有所猜测却到底还吃不准,生怕一个不好反倒害了阿宛。王妈妈被吓住,捂着嘴不敢再哭,悄悄往吴姨的院子去了。 木容深锁眉心,到底是谁?不仅知道今日阿宛回府,更知晓她去了长公主府,倒好似一双暗中的眼睛。 不多时就见莲子匆匆回来往内去唤了莫槐出来,木容却忽然心念一动,又叫莫槐回去换了一身打扮才叫出去,盯着她的人必也能认出她的人,如加阻拦岂不愈发坏事。 然而眼下除了这些她也只能等,不管是谁,做了这些事总有目的。 她煎熬一般,直等到了申时,周景炎丝毫消息没有,门上忽然来报,说有客来访木四姑娘,送了拜帖进来,人却走了。 木容几乎是一跃而起上前接了拜帖,内中不过寥寥几字。 京郊,归云亭。 “备车,往归云亭去!” 几乎在见到这张拜帖同时,木容心下已然确定,行此事之人定是云深。 一路无语,马车行的极快,半个多时辰便出了京城,莲心瞧着城门在身后远去,万般担忧: “姑娘,这个时辰出城,今日恐怕回不来了。” 木容面沉如水,现下什么也顾不得,所谓清白,所谓旁的一切,在人命面前什么都不算,只要石隐相信她就行。 好容易待到归云亭,木容匆匆下车,却只见归云亭内一个小厮含笑等着,见了他们主仆三人,只带着轻慢道: “我家主子交代,只木四姑娘一人前往。” 莫桑却是眼中戾色一闪,人便欺身而上一手捏住那小厮脖颈,小厮登时吓的惊声大叫簇簇发抖。 “说!你主子在哪?木五姑娘在哪?” “你……你打死我也没法,我家主子交代,只令我引领木四姑娘去,若有人尾随便停止不前,反正过了酉时木四姑娘还不去,我家主子就会杀了木五姑娘!” “你们在此等候,我随他去!” “四姑娘!” 莫桑大惊,他不能叫木容独自前往,若出任何意外,石隐不饶他事小,因此而分心坏了大事才事大。 木容未在做声却神情坚定,她不能保证此行没有危险,可她却也决不能舍了阿宛,那是她有着血脉亲缘的妹妹,唯一的骨肉至亲。 那小厮趁着莫桑不备不住抠挖,莫桑受伤登时数道血痕,木容伸手去摸自己隐在袖笼中的腕子,无比庆幸她没带那支玉镯出来。 归云亭后又是一架马车,木容自己往马车而去,莲子一张脸上铁青,莫桑眼看着木容上了马车,那小厮狠命挣扎,他才终是松了手。 该怎么办?莫桑心头急火,可他和莲子却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而木容上马车不多时,就觉着一声嘶鸣后马车动了起来,她大约判断,马车转了方向往西,一路而去。 她心如擂鼓,不知云深到底想要怎样,马车又行了一刻多钟,是将将赶在酉时停下,木容急急掀了车帘往外去看,只见一处山坡上偌大一片宅子,便有一个小厮到近前来: “可是木四姑娘?” 木容点头,那小厮便转而往回走: “随我来。” 他领着木容一路往那宅子而去,去到大门时木容便瞧见了芭蕉,那芭蕉斜着嘴冷笑一声轻鄙扫过她一眼,便同她错身而过出了府。木容无心理会这些,一心只在木宛身上,及至进了府,又转至后院,木容一迈过那高高门槛进到正厅时,便见着圆桌旁云深背向大门而坐,另一边上坐着木宛。 “四姐!” 木宛面色不好,一见她来焦急起身,却叫她身后一个壮硕家丁一把按在肩头往回拽去,木宛登时痛呼一声跌坐回椅上,即便尚有些厚实的衣衫,藕荷色的胸前也已透出了血色。 “阿宛!” 木容几步上前,却被那壮硕家丁伸臂拦住,她堪堪站住,死死盯住木宛,她闭着眼蜷成一团。 “云深,她若有好歹,你万莫想有好结果!”木容恨恨咬牙。 “呵,怎么从前没有一个家人的云夫人,如今倒有了这样一个亲厚的妹妹?” 云深仿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冷嗤了一声,只拿眼一瞧那家丁,家丁登时如提鹌鹑一般将木宛拖拽而起,一路跌跌撞撞往后而去。 “阿宛!” 木容想要阻拦,云深却忽然站起伸手便往她身上抓来,木容堪堪一避,人便已被逼去角落。 “你是蠢钝没猜出是我?还是真就这样大胆?” 云深啧啧出声,极为享受她落于劣势,甚至低下头来将她挤在身前,木容只觉着云深带着酒气的气息喷在面上,叫她厌恶而发慌。 “倒是我不对,我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心性的人,你比木三,可实在强太多了,倘若前世你我能恩爱白首,是不是所有一切也都会改变?” 他的头沉的越来越低,身子也靠的越来越近,木容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推,他却一把攥住了木容手拼命按进怀里: “阿容,再给我一回机会,我不计较你现下做过多少算计我的事,没有木三,没有陈青竹,没有通房侍妾,我为你肃清后宅,只有你和我,我们好好的过这一辈子可好?你从前,是喜欢过我的……” 他竟有些意乱情迷之态,低头往她脸上吻来,木容拼命推拒却丝毫撼动不得他,眼看着便要轻薄了她,她忽然回头便在他手上死命咬了下去。 云深触痛抽身,就见虎口处一片出血的齿印,眼瞳之中一瞬闪过杀意,他看向气喘吁吁满面生怒的木容,却忽而一笑。 “一辈子夫妻,却没碰过你,总是我不对,上回想要补偿你,却叫那逆贼余孽给扰了,这一回,你总能一尝当年心愿,同我做实实在在的夫妻,为我生儿育女……” 第一一零章 “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即刻死在你面前!” 云深正欲再度上前,却见木容一把抽出发间银簪逼在她自己颈间,他实在觉着好笑至极。 “你拿你的命逼我?” “我的命自然逼不了你,可我若死在这里,你总该知道,你口中的逆贼余孽饶不了你!” 云深笑意未减,脚步却停了下来,他盯着木容眼中的厉色,忽然万般玩味: “你恨木三,也恨我,却还偏不叫我休了她,这又是为什么?如今连简箬笙和褚靖贞竟也肯任你驱使,你到底有怎样的能耐?我倒真是后悔了。” 不论他说什么,木容哪怕惊慌无措也未敢松懈,攥着银簪用力的指尖发麻。 “石隐总会死,我如今已查清他身份,你好好的跟我,他死之后,我休了木三娶你入门,我总有前世对你的愧疚,定会好好待你,决不食言。” 云深此时倒真带出了几分真挚诚意。 “我要见阿宛!” 她截断他话,他顿住,却也算遂了她心愿。 “来不及了,你妹妹,我叫人带走了,否则这地方,石隐和赵出要真来了,我不留些后路还怎样脱身?” 他的狡诈她一贯清楚。 “你放了阿宛,我留在这里,有我就以足够牵制他们了!” 云深眼神下移,看着她脖颈已然叫银簪戳破一处流出血来,他一笑: “你如今的狠心绝情,你妹妹不在我手中,恐怕我也难掌控得了你。未免正式交锋前先惹怒他,你妹妹还是在我手中为好。” 他笑,心底却猜透了木容的心思。没有阿宛牵制,木容若无法脱身想必为不挟制石隐她不惜自尽,到时惹怒石隐万一来一出玉石俱焚,他可不想把命搭进去。他满意的看到木容面上一瞬被抽离了血色,扬声大笑。 木容心不住下沉,可今日之事走到这一步她也没法后悔。她舍不下石隐也舍不下木宛,她能舍下的唯有自己,偏偏云深狐狸一般不肯放了木宛。她想过追随石隐生死,却从未想过石隐有朝一日会因她而被拽下深渊。可木宛若因此而丧生,她也会永生不安。 云深又坐回桌旁,好整以暇自斟自饮,眼神却没从她身上放开一分一毫,却是这时忽然见芭蕉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主子!静!静安侯来了!” 云深眼神倏的一沉,外间便传来一阵骚乱。 “静安侯!您不能擅闯私宅……哎呦!” 几个小厮乱作一团吵嚷哀嚎,木容心头一喜扬声大喊: “赵出!” 她只喊了这一声,云深便一把将她箍住,另一手紧紧捂住她嘴。 只是这一声也已足够,房门一声巨响,就见赵出杀气腾腾踹开了门,一眼看见被云深箍住且捂着嘴的木容,颈间斑斑血迹。他意外而大惊,也因此顿住脚步。 “云大人这是何意?掳掠良家女子?” 赵出冷笑,几个小厮从外连滚带爬进来,被云深冷冷一眼扫过又都退了出去,他才又笑着回过去: “云某同木四姑娘是旧识,倒是静安侯私闯民宅,仿佛说不过去吧?” 他话音刚落却忽然扬手甩开,原来木容大急之下用簪子扎进他手中,趁他松手空档她挣扎大喊: “救阿宛!她被一个家丁带走还没多久,必还在宅子里!” 一行喊着终是挣脱开来朝着赵出跑去,云深伸手去捉,赵出迈步上前将木容一把拽过。 “这便是云大人待客之道?” 赵出正欲上前,房梁上却忽然跃下几人横在云深前护住,然而赵出一听阿宛果然被劫至此便已怒火上头,二话不说动起手来,木容虽在他身后,可她的背后却是大门。 木容小心防备,却仍旧叫从院中窜出的几个家丁一把攥住拖出了屋。 “赵出!救阿宛!” 她只呼喊这一声就被人再度捂住口鼻,她最后一眼所见,便是赵出为一群人围攻在里。 木容叫两个家丁钳住一路拖拽出了宅子,钗环散乱发髻蓬松更是狼狈。前院喧嚣打斗声已渐渐远去,鞋已不知何时掉了,她被拖的袜子磨破整个足后带着小腿一片火烫的生疼。 然而赵出已然来了,至少阿宛已有大半可能平安,没了胁迫,即便她不能脱身,也总不会连累石隐了。 木容忽然心底发酸,她没想到那一夜或许会是她和石隐的最后一面,她若早知,必要多看他一眼,仔仔细细的多看她一眼。然而身下一颗石头磨过她身子,她疼的闷哼一声,继而钳制他的人竟忽然松了手,她身子尚未跌下却被人拦腰抱住。 “我若不来,你预备怎样……” 仿若从牙缝中挤出的,生生忍耐的声音。 木容尚未睁眼,泪水先已流出。她却一把去推他: “你疯了!你怎么能来!” 她嘶喊,他却只是紧紧抱住她,眼角眉梢的戾色带着杀气。 “阿宛!阿宛和赵出还在里面!” 她紧紧揪着他衣裳叫了一声,她如今神思混乱语无伦次,石隐只一眼扫过她颈间血迹,再抬眼将她抱起,却是转身慎而重之的交在另一人手中。 原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周景炎。 周景炎面色铁青而凝重,相较于木容,她是苍白而仓皇。 石隐转身向着宅子而去,木容从周景炎臂间透着泪光看他背影,再回头,只见脚下倒着方才那两个家丁,不远处停着一架马车,车旁尚有两匹马。 石隐和周景炎是快马赶在城门落锁前出了城。木容忽然觉着万般绝望而悲凉,她抱住周景炎手臂,就这样在黄昏的旷野中放声大悲。 他怎么能来?他和赵出若一同出现,为她姐妹并肩二战,他这些日子布好的局一切都被破坏。连赵出也保不住了。 “表哥,带我进去!” 她咬紧牙关,眼底泪水也遮不住的猩红血色。 再度入府,木容在周景炎扶持下堪堪走进正院就听赵出沉入地府一般都声音: “阿宛在哪?” 木容闻声而住,就见赵出身上斑斑血渍,一手揪着云深衣领将他提的脚不沾地,云深却只笑笑,颇有些无赖之气。石隐站在一旁,手中剑上向下滴血,而院子里倒着几人,有的还见胸前轻微起伏,有的已然化作残尸,一地鲜血透着腥气,零落着几件残肢。 木容忽然觉着胃里翻腾,一手捂在嘴上,石隐便几步上前,将她头脸按进怀里。 云深也别了头来看,见此却忽然笑道: “她就在庄子后面。” 赵出眼神一黯,拽着他便往庄子后面走去,木容自是不安心,挣扎也要前往,石隐将她揽住,叫她一半的身子都倚在自己身上,几人去到后面,却见一片荒地上,那个壮汉手中一柄刀横在木宛颈间,而木宛却已昏聩没了知觉。 赵出一见此景头顶突突直跳,心中一刹闪过捏碎云深顶梁骨的心思,死死压住。 “静安侯,你不妨比比,是你快,还是刀快。你也大可耗下去,我能等,就看那人能不能等。” 云深一笑,目光紧紧盯住木宛胸前那片血湿: “放我走,她就能活。” 赵出忽然回头来看石隐,木容也心猛地一沉。放他走,今日之事他势必告知三皇子和圣上。这场交易分明是以命换命,拿石隐,换木宛。木容指尖嵌进肉里的用力,可这一场选择,却是怎样选都将留下遗憾,甚至后悔。 “放了他。” 一片静默里,只闻石隐淡漠三字。赵出却是忽而拧眉,手却将云深捏的更紧。 “你倒是个有胆识的。” 这种时候,云深竟闲凉嘲讽。只是自始至终,石隐总为露出过半分惊慌,他甚至回过头去对周景炎道: “烦劳周兄,将两匹马牵过此处。” 他竟还要送马,显然是要叫云深安心的走,也能尽快放下木宛。木容心底一团糟乱,她忽然攥住石隐的手,狠狠用力,石隐却是回头对她一笑,万般轻柔。 周景炎不明就里,却知道对面那木五姑娘等不得,匆匆而去,那以刀抵着木宛的壮汉眉头倏然一蹙,有些疑惑的看了云深一眼。 “石隐,这一场,你输定了。” 云深却似乎并不领情,有种被轻视的怒气,他铁青着脸。石隐却笑: “鹿死谁手,尚未分明。” “你本已落入颓势,你心中清楚的很,你今日不敢杀我,无非也是因为我早已将你身份查的清楚,我若出了意外,那些证明你身份的人和物,都将送到圣上面前。你以为,区区一个女人真就能做我的筹码?” 他说着忽然横眼去看赵出和周景炎,勾唇冷笑: “只是叫我意外,今日将静安侯和周皇商也一并牵扯进来,倒省了我许多事。” 石隐垂头: “是,这一回,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可见云大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尽管行事并不高明。” “成王败寇,谁会在乎用什么法子?” 说话间周景炎已然骑马转回,翻身下马,将手中牵着的那一匹一并送到云深跟前,赵出手一松: “放人吧!” 他声音略是颤抖,云深却是带些厌嫌,伸手去拍他抓过地方的褶皱,继而翻身上马,将马引去木宛所在之处。 “石隐,今日之事,我势必一字不差告知三皇子,他就是人证!” 云深一指那壮汉,随即又笑: “你同静安侯演得一手好戏,将三皇子四皇子肆意戏耍,我看……” “云深,有些事,你知,我知,你若不想死在慈光寺桃木燃起的火中,今日之事,最好当做从未发生,我五妹只消无事,我便不予你计较。” 云深胁迫的话生生被一道冷冷声音截断,叫云深眉眼倏然搐了几下,他阴狠眼神陡然转向木容,竟有些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狠戾,只是他很快咬牙冷笑: “你不敢,你也一样会被当做妖孽死在慈光寺桃木燃起的火中。” 石隐闻言陡然蹙眉,木容却已迎风而笑,坚韧如雪中凌梅: “那你就看一看,我敢不敢。” 云深连嘴角都止不住发颤抽搐了几下,却是又转而去看石隐: “好,那我们就在贤妃生辰宴上一决高下吧。” 第一一一章 马蹄践地,那人松手将木宛抛在地上,转身一跃上马,主仆二人绝尘而去,赵出飞身而上接住木宛,就见木宛沉沉不辨生死,他抱起木宛便往前院而去,穿过宅子,山坡下有一架马车。 木容忽然间摇摇欲坠,方才的坚韧一瞬消失,她拧眉闭眼,死死的咬住嘴唇。石隐一声未响将她抱起,也一同往前而去,五人共乘马车往归云亭去。 姐妹二人都伤势不轻,尤以木宛性命攸关,然而此时回城却已来不及,赵出却是赶着马车一路未停,先到归云亭将莫桑莲子一并叫上,随即向着城门飞驰而去。木容早已倒在石隐怀中昏睡过去,马车到得城门,天已黑透,城门紧闭,石隐自马车中抛出一枚令牌给了赵出,赵出扬牌亮去,守门兵士一瞧令牌上龙纹团绕,赶忙连夜开门。 城门未曾全数开启,赵出便驾车急入。 “这瑞王爷不是好好在城里?怎么深更半夜却要进城?” 整个炎朝除却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情可用令牌开启城门外,也只有瑞王爷手中有一枚可开启城门的令牌,自是圣上恩宠,怕他云游归来若是夜深无法入城,许他太平盛世可启门而入。 见马车那般飞速而去,守门兵士带着惺忪不解,一旁那年岁略大的兵卫却道: “我看着不像瑞王爷,马车像是云侍郎府上的,这驾车的人……却是静安侯。” 赵出将马车一径驶去周家别院,眼下静安侯府尚有三皇子的人盯着,出入自是不便,而石隐那里更是须得避讳。周景炎另辟了一幽静的院子将他四人引进,莫桑便受命悄悄往襄国公府去请洺师叔来。 木容不知昏了多久,却是在刺痛中惊醒来,睁眼就见身前一道玄色身影,正捧着她的腿脚清洗。 “别动,我轻些。” 他声音冷淡透着疏冷,叫木容心往下一沉。他果然又轻了许多,慢慢将嵌在她腿脚后面的尘土和小石粒清洗干净,只是每一下他的心也都在揪着一般的发疼。 出了事她竟单枪匹马,只叫了莫槐去等周景炎,也亏得如今莫桑莫槐都肯听她的,消息足足瞒到周景炎出宫觉出大事不妙,才告知了他。 “阿宛……” 木容小心翼翼。 “洺师叔已然在救治,你再等一等。” “我不急。” 她声音轻的可怜,悄悄觑着他,他已取下面具,且因要为她清洗,身旁便放着一盏灯,她瞧他的神情能瞧的万般仔细。只是他面上却没有任何神情,更看不出喜怒,这叫她心底愈发的没了底。 “你,不问问我么?” 足足又熬了一刻多钟他才算是清洗完,垫了干净棉布在下,将她的腿放回了床上,他起身而去,自始至终未出一声,木容急急叫了一声,他脚步果然顿住,却仍旧没有出声。 “你不问问我么?” 她带着小心又说了一句,石隐才终是半回了头,看也不看她: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我不会为难你。” 有些事是需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然而一旦开出一个头来,就再别想要瞒住。她今天为着局势而抛出了那件叫她一直守着的秘密,她其实本也没想过要瞒石隐,她只是不敢告诉他,怕他看她的眼神发生改变。 “我没想过要瞒你,只是害怕。” “我说了,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不会为难你。” 她一踟蹰,他立刻端着手中的东西退出了屋外,屋门合上那一声轻响,叫木容那欲要留住他的话吞了回去。 她有些无措,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实在不知要怎么开口。只是这种弥漫在她和石隐间的因为隐瞒而出现的疏远,叫她更难以忍受。 她抬腿下地,一触地就觉着腿脚生疼的很,却还是硬忍着几步跑去开了门,石隐正在外间,一见她竟赤足跑出登时面色黑沉一片。 “我……我已是活过第二回,曾经和木三一起入云家的不是陈青竹,而是我!内中种种,我三十五岁孤苦亡故,我没想到,云深他……他也重来了这一回!” 她怕他再走,急急将这些话说出,谁知石隐听完后却是面色陡然一变,三两步向着门走去。 木容的心一瞬下沉,酸涩而颤抖,却听着一声关门声响后,他低沉嗓音响起: “这样的话,永远不要和第三个人提起!” 她惊怔抬头,讷讷道: “来不及了,你就是第三个人啊。” 石隐目光一瞬闪过无数情绪,最终一片冰冷: “他很快就会不知道了。” 他生了杀心。 今日木容能以此威胁云深,那么云深将来也同样能以此来威胁她。今日局势他再不允许出现,势必要一劳永逸。 从前未免打草惊蛇一直放着他,谁知就放出了今日之事,实在叫他后悔万分。 石隐回头深深一眼看向木容,木容竟是有些惊慌,目光游移避开,他勾出一丝冷笑,抬手又将她抱起送回了屋里。 “你以为,我在恼这些?” 他将她放回床上,却并没急着直起腰,凑在她耳边这样轻轻一声,叫她听出了危险的味道。 “我……” 木容狠狠一咬牙,恍然想起今日之事她是避开了石隐的,虽说起因是出于为他考虑,可她却实实在在忽略了他的心情。犹如当日她被他绝情赶来出去伤心欲绝,回头却发现他是身陷危险,要把她抱住送出。 “我是急疯了才忘记了!” 她一抬手抱住他脖颈,少有的主动企图混淆他,死也不能承认她是怕连累而就没打算告诉他,那时她的怒火她自己清楚的很,石隐现在大约也是如此。 “呵……” 石隐一笑,却有些冷,他不为所动掰开她的手,人就已站了起来: “明日我就叫莫桑莫槐送你回峦安,上京事定之前不得回来。” “我不走!”她大急。 “随你。只是如你所愿,往后连莫桑莫槐,也不许再踏足襄国公府。” 他仍旧冷漠,可见这场气比之上一回她的气更加炽烈。这样显然是要彻底断了她和他之间的关联。 “你别气了!我真是……” 看他又要走,她急得又要下地,却叫他快一步回头将她一手按回,她趁机紧紧攥住他手臂,满眼哀求。 “木容,你实在好,真是好……出了这样事,你急疯了却知道叫莫槐去宫外等周景炎。莫非莫槐去宫外比到襄国公府更近?他找周景炎比找我更便宜?还是在你心里周景炎比我更值得相信依托?你明知此事是云深所为却还敢单枪匹马前往?木容,你真是很好,好大的胆子!” 他一甩手挣开了她,这一番话后隐忍的怒火全数爆发,木容不住摇头,早已急出满面泪水。 “不是!不是!都不是!” “那是什么?” 她们从没如此激烈争吵,甚至她从不知石隐会有如此轩然大起的怒气,她眼下才是真的慌了,哽咽而可怜: “我怕死,我很怕死,尤其在这一段人生已然算是顺遂,我愈发的不想死。可只要一想起你会死,我就宁愿死的是我……这天底下,再不会有我这样古怪的人,死而重生,回到十四岁那一年,我怕你知道了把我当做妖孽,会远离我……” 她泣不成声,石隐眼神发颤,却硬忍住没有前去宽慰她。 “或许我们都该想一想,我们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相信对方。” 石隐话中竟也带出痛苦,他转身出了屋子,这一回也并没停留在外面,而是径直走了。 木容呆在床上,只剩了流泪。 或许都在为对方考虑,也做好了肯为对方去死的准备。 可他在遇到危险时会推开她保住她,宁愿让她独活。而她也同样的,在遇到危险时也同样选择了保护他避开危险。 他们这样关系的人,该做的不是要紧紧拉住对方,而非推开么? 木容有些凄切惶然,她怔怔了片刻,低头一看地上放着一双比她的脚要大上许多的绣鞋,里面垫了厚厚的棉垫。她满面是泪,却嗤的一下笑出了声。下地穿鞋,忍着疼慢慢走出去,就见屋外莲子莫桑侯着。 “先生呢?” “主子先回了,他说您既想保着他,他就回国公府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假做从未出来过。” 莫桑回话小心翼翼的,今儿这两个主子显然心气都不顺。 木容点点头,就见了对面屋中亮着灯火,人影幢幢,赵出等在外面。 “五姑娘怎样了?” “方才神医传话出来,虽凶险,倒也能救回性命,只是往后必得小心修养,再不能如此了。” 莲子扶住她,她听了这些才终是放下心来。只是四下看去,每一人都忧心忡忡,更有阿宛伤上加伤命悬一线。她低头又看了自己,足下火辣的生疼。 “贤妃生辰还有多少日子?” “贤妃生辰是三月初三,还有五六日的功夫。” 莫桑回了话,木容点头,却转向莲子: “你现下就去青端郡主府,怎样惊慌怎样好,请她来探望我。” 众人皆一惊,连赵出也回头也看她。 “静安侯若有不便就请回避。” 赵出看她一眼又回头去看窗子上透出的人影: “我没有不便。” “好,那我就会告知郡主是侯爷救了我我们姐妹二人。” 赵出未再做声,莲子虽不明白却还是匆匆去了,莫桑却是一瞬苍白了脸色。 这种时候不是该小心隐瞒么?她怎么还刻意宣扬,甚至还请了青端郡主? 木容却未在解释,忍着疼直等到洺师叔从内出来,交代一二留下药膏和药方子。木宛虽没醒,赵出却是亟不可待去到屋中瞧木宛。 木容一身衣裳被磋磨的褶皱脏污甚至挂着斑斑血渍,有她自己的也有不知是谁的,尚未换去,颈间被簪子戳破的地方已然被石隐包好,她伸手揭开,将之丢给了惊怔的莫桑。 “处理干净。” 交代罢她便回了屋里,静候褚靖贞前来。 第一一二章 褚靖贞已然就寝却被婢女匆匆唤醒,带着几许不喜,就见木容的丫鬟满面惊慌泪水说个不清,她觉出些不好来,赶忙更衣连夜往周家别院去了。 经莲子一路曲曲弯弯引领,到了院子就见东西两处屋子皆亮着灯,褚靖贞经莲子指点快着脚步进了东间,就见木容呆呆倚在床头,鬓发散乱一身的狼狈不堪,更甚至颈间一处伤凝着血,连身上也是处处血迹。 褚靖贞一下怔住,木容却是一回头瞧见了她,本呆怔红肿眼中又蓄满泪水,她掀被下床却一下跌在地上,褚靖贞三两步上前弯腰去扶,就见了她腿脚后斑斑伤痕。 她是在边关待过多年的人,怎么样能造成什么样的伤她清楚的很,一瞬间眼中蒙上一层阴翳。 “是谁!” “我五妹,还生死未卜!” 木容忽然凄惶哭喊,叫褚靖贞心底一颤,紧紧抱住浑身发颤的她。 “没事,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声音中现出阴沉,本就是厮混沙场的奇女子,最恨女子受欺凌,尤其这女子还是少有的能叫她引为知己的人。 “从长公主府回来,下人便告知我五妹自静安侯府回来,却叫人假扮我名接了出去,我一慌就派人去找静安侯相问,也派了人四下查找,一直没有消息。她前些日子……” 木容欲言又止,木家将木宛送给钱太监的事到底没有大肆宣扬,赵出抢人又是清晨,知道的人并不算多,碍着钱太监是个心胸狭隘的谁也不敢多舌怕得罪了他。 可褚靖贞到底也是个冷眼看遍纷争的皇族,这些事自然也瞒不过她,她知道木五为着不遭钱太监践踏而自戕于花轿中,也感叹她的命运不济和刚烈的性子。她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个鬼门关走一遭还几度衰弱的女子,被人掳劫而去是这样的后果。 “那你呢?你怎么回事?” “带走我五妹的人,申时送信来叫我往京郊归云亭去,我匆忙去到,只见一个小厮,他说只许我一人前往,否则过了酉时就将杀我五妹!郡主!他是冲着我来的!倘若我五妹因此而性命不保,我还怎么活下去……” 木容一番哀泣,窗子外蹲着的莫桑听了一个清楚,在木容哭声掩盖下悄悄去到对面屋子,将木容的话一字不差告诉了赵出。 可见着,木容现下还不愿用他师兄弟的力来对付云深,反倒要借青端郡主的手。 赵出看一眼床上仍旧昏迷且气息奄奄的木宛,只想将云深大卸八块。 褚靖贞早已一张脸沉透,一行安抚木容,一行仔细查看她身上伤势,见都已处置过也确然不会危及性命,这才松下一口气。 木容现下情绪不稳,她想问的话也都问不到,索性将木容交在莲子手中,她出门往对面去,进到内室就见一灯如豆,赵出虽远远坐着,却一眼不错紧盯着木宛。 木宛的模样,瞧着命悬一线万般凶险。 “可瞧过郎中?或许我可拿令牌请太医来给五姑娘瞧瞧。” 赵出摇了摇头,褚靖贞便站在那里也一同去看木宛,半晌后才又轻声去问: “可是静安侯相救阿容姐妹?” 赵出缓缓点头,褚靖贞便又问道: “那是谁对她姐妹下手?” 赵出身上满是血污,瞧去这必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云侍郎勾结江湖人,还请诸位,都多加小心。” 他声音于黑暗中沉沉传来,无悲无喜,却叫褚靖贞心底狠狠一缩。 云深,又是云深。只是如今他坐享齐人之福也把木三娶进府中,为什么还要对木容下手? 褚靖贞又出到院中,伸手取下腰间令牌交于婢女: “调一支守城禁军来保护周府,并再告知戍卫将军,京中混入江湖人,小心防护。” 婢女闻言凝重,不顾漏夜匆匆而去。 褚靖贞愈发觉出不妥,眼下三皇子四皇子之争日趋飓烈,云深同石隐,都算是三皇子身边重人,云深勾结江湖人,三皇子是否知晓?而即便看在三皇子颜面,云深也不该向木容下手,毕竟她是石隐的妹妹。 她急急又入木容屋内,木容已渐渐平和下来。 “云深……” 褚靖贞一提云深,木容满眼恨意: “亏我当他正人君子,却几次三番行小人之道!当初云夫人同我娘交好,我娘临终交托定下婚约,谁知从此之后云家再无一人过问过我一句,临要到及笄之际,甚至能有错认这种事!为顾全两府颜面我已再□□让,可他竟要我姐妹共入云府!木家不提,可我却不能自轻自贱!就因我拒他,他怀恨在心连番下手,在峦安便有那样一出不堪之事,今日……所幸静安侯来的及时!” 木容哽咽: “今日,她还说要休了木三娶我入门……” 褚靖贞大约从没这样生过气,听了木容这句话血气翻涌。 木容只自己流泪,也未曾打量一丝她的脸色,褚靖贞少不得硬忍着又宽慰她一二,直等到婢女回转告知护卫已到守住了周府,这才叫木容安心,便实在耐不住的退出了周府。 有些事,褚靖贞知道了,慧敏长公主也会知道,而慧敏长公主知道了,贵妃也必知道。 姑且不论他胁迫木五来对木四不利,或许会引得石隐和三皇子离心,单只这一个勾结江湖人,若三皇子不知,定会因此而觉被他带累。若知,大约也会因他的暴露而刻意疏远。 毕竟眼下夺储才是皇族中的大事。 偏偏云深有口难辩,她威胁的事总也是他真在乎的。此事一旦吵嚷出去,真与假不论,是否妖孽不论,却总会招人猜测,也会因自身古怪被忌讳,最终毁了仕途。 待褚靖贞走后,木容便叫莫桑四下去看,果然一队兵卫保护,她叫莫桑去同周景炎知会一声,转而便又去到木宛那里,赵出还未离开,木容权衡一二,也不知她在静安侯府时和赵出谈的怎样,醒来是否愿意见到赵出,也不好出言催赶,只是足下有伤她不便坐立,便在外间搬了一个美人榻将腿放置,只守着等木宛醒来。 木宛也本是伤情发作加之受惊,洺师叔几味药下去便缓和许多,一味昏睡也只因身子虚弱。 只是一日里都那般慌张,眼下松泛下来,木容只觉困乏,虽心里惦着木宛,可也朦胧睡去,几回醒来又往内去瞧,几次下来天也就亮了。赵出一夜未曾合眼,下巴冒出一片青色胡茬,人愈发憔悴。 “侯爷不妨去外间歇一歇吧。” 她轻声叫了赵出,赵出却摇了摇头,仍旧一眼不错的看着木宛。 木容正欲再劝,却听着门上来报,说惠安堂的医女来了。 昨夜里洺师叔前来,虽能诊脉下药却不好给木宛探伤,这医女来的最是时候,不多时就见玉瓶儿入内,只扫了赵出一眼就大皱起眉: “你这是做了什么?这一脸的鬼样子!” 看他一副长在椅子上不肯走的样子,玉瓶儿也懒怠和他多话,叫莫桑挪了架屏风挡住,便给木宛看起伤来。 木容只在一旁慌张等着,从内传出一股子浓烈药膏的气味,过得半晌才见玉瓶儿出来,一行往铜盆里洗手,一行和木容说了起来: “我师父的药还是很管用的,五姑娘已无大碍,她伤势本也不算十分严重,只是出血多些身子难免虚弱,现下又出了一回自然愈发凶险,也没什么,把他的那些个名贵生血药材熬煮的肉汤多喂五姑娘吃些就好得快了。” 玉瓶儿仍旧不忘打趣赵出,只是赵出听了她的话后,显然又松了些神。倒是玉瓶儿转眼又瞧见木容身上的伤,少不得又挪去外间给她再次清洗上药。待□□忙完,她转而去问赵出: “你还不走么?” 赵出摇头,略有些艰涩回她: “我等她醒了。” 玉瓶儿扬眉,却也没再说什么,自顾自的便先行去了。 木容送走了玉瓶儿,便令莲子赶忙去采买生血的名贵药材去熬煮肉汤,她只当玉瓶儿说是真的。这般忙碌半晌,眼见木容无大碍才敢告知了那边,却也告诉了静安侯守在此处,只叫吴姨知道了安心也就罢了。随即莲心和莫槐自然也敢往这边来了。 待样样妥当,她又亲看着莲子喂木宛喝了药,再喂了一盅药材肉汤,这才往自己院子回去,洗漱换了衣裳,这般折腾下来也就到了午后,正是预备着再往那边去瞧木宛,却叫门上来告知,木家有客前来探望木容。 木容倒未感意外,毕竟褚靖贞大张旗鼓调了护城禁军前来守周府,又是以遭遇江湖人袭击为由,自然又要闹的满城皆知,那木家的人知晓了消息,不上门来表示关怀反倒不对。 只是待人被领到小厅时,木容却是有些意外。 来的竟是苏姨娘,还带着木宜木安。 “倒是许久不见姨娘。” 木容敛了惊色却也未曾起身相迎,不过两月未见,苏姨娘难掩憔悴苍老,鬓边竟现出几丝白发。 “正是许久不见,又听说四姑娘昨日遇袭,这才赶着来看,不知姑娘可大安?未曾受到惊吓吧?” 苏姨娘温言浅笑,木容让了坐便叫莲心上茶,正是猜测苏姨娘领着她二人来到底何意,就听门上又来通传,只说廉郡王世子简箬笙前来探望。 第一一三章 碰的太巧,叫木容不得不以为苏姨娘是提前知道了简箬笙会来,况且苏姨娘一听通传显然松了一口气,连木宜木安也一下来了精神。 “姨娘倒是来的不巧,世子爷上门,我倒不便留姨娘了。” 木容笑着,又对莲心招了手,莲心从内奉出个锦匣来。 “那边的事上回大姐来也告知过我,简家确实行事不周,只是日子总还要过,这里是些银两,姨娘好生照料两位姐姐。” 此话一出,苏姨娘尚好,木宜木安却一下白了脸色,木宜更是上前一步: “四妹,简家欺辱我们便如同欺辱木家,欺辱了木家自然也如同欺辱了你,你就能忍下这口气?” 木容闻言登时沉了脸,眼看生了怒气待要变脸,苏姨娘忙起身按住木宜: “你怎能这样逼你妹妹?她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那些田庄铺子也都是当年周姨娘的陪嫁,如今叫简家谋夺了去,她心里怎能好受!” 木容终是勾了勾嘴唇。 “原来姨娘也还记得,那些是我娘当年的陪嫁。” 只是这一句罢,抬眼便见厅外站着的简箬笙,面露惊疑。 苏姨娘见木容眼光直望门外,回头去便假做未曾料到的慌张,待要上前去和简箬笙解释,谁知木容却忽然沉声一喝: “送客!” “四姑娘,还是叫妾身和世子爷解释一二,否则叫世子爷误会了姑娘怎生是好?” 木宜木安在旁也急切起来,母女三个俱是急忙说话反倒一团糟乱,简箬笙大约也看出这母女三人是冲着他来的,便让了一条路,莫桑莫槐自然将她们给“请”了出去。 “叫世子爷看笑话了。” 木容端坐未起,简箬笙入门来仔细打量她,见着颈间一处伤痕,大约便有所猜测,这位四姑娘倒是个烈女子。 他回想方才那母女三人说的话,有些事也就心中了然。廉郡王府到底也算大户人家,后宅*争斗不比木家少,又听闻这位四姑娘是自幼丧母还不得宠爱的,个中种种也就清楚了。 “那些田庄商铺的契书,箬笙会尽快归还四姑娘手中。” 木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这般善解人意,怕她难堪而一句未提,倒是个明白的精妙人。 “还要多谢世子爷相助,家姐的事亏得世子爷碍着颜面去云家说情。” “无妨,大约云大人也无心真就休妻,否则以云大人为人,未必肯卖我这面子。” 言语中透露淡淡嘲讽,引得木容失笑,可见他也是瞧出了云深满心满眼能瞧见的都是富贵人,并不把无权无势的廉郡王府放在眼里。 简箬笙却是一见木容发笑,仪态自然落落大方,只觉着这样一个无宠孤女在木家后宅艰辛求生却未长成畏缩懦弱的性子,眼下一朝得势也还掌顾分寸没有妄自尊大,可见着是个心性品性俱佳的女子。 一时间想起廉郡王对他提起的事,叫他和这位木四姑娘成就好事来缓和攀附襄国公,他倒忽然没那样抵触了。 “今日一早听闻四姑娘遭江湖人劫持受伤,便来探望,眼下看去尚好,也就安心了。” “我并无大碍,只是五妹却伤的严重些,现下还未醒来。” 她不觉露出担忧,简箬笙看她如此,却愈发在心底赞叹。 非倾城却也是佳人,以她现在身份仍旧谦卑有礼顾惜家人体恤旁人,自幼环境养成的坚韧有度懂得礼义廉耻,更没因着廉郡王府那般而鄙弃,于贵女中实在难得。 倘若他真要被迫娶一位能帮扶家中的世子妃,这位四姑娘大约已是最和他心意的人选了。 简箬笙却是又一转念,恐怕帮扶不到家中,木四这样的也是他最和心意的世子妃人选吧。 他自顾自冥想,思及此处忽然情动,白皙面皮透出红晕颇为羞赧,木容见他忽然如此不免有些疑惑,简箬笙便慌忙掩饰,叫门外侍立的小厮进来。 “想来四姑娘这里也不缺什么,倒是这里有些宫用上好的人参阿胶,拿来补气血最好不过。” 两个小厮手中奉着食盒,听闻这位四姑娘只自己名下也足有百万家产,加之皇商周家是外家,产业颇多的襄国公又是哥哥,她自然什么都不缺。 可简箬笙拿来的却是他能拿出大约最好的,这份贵重,不在于东西,而在于人心。 “那木四便愧受了,先行谢过世子爷。” 木容道谢,倒忽然想起什么: “听闻三月初三是贤妃娘娘生辰?木四自幼禁于后宅,倒是很想观瞻娘娘凤仪,就不知娘娘生辰之日会否宴客入宫。” 她眼底晶亮透着渴盼,叫简箬笙不忍拒绝。 “今年是贤妃娘娘三十六岁芳诞,圣上的意思是要宫宴的,姑娘若想进宫赴宴,箬笙便为姑娘打点吧。” “那倒又要多谢世子爷了!” 木容欣喜扶住椅子扶手待要起身道谢,只是还未站起便忽露难忍之态又跌回椅中,简箬笙正是惊疑,就见她两个婢女匆忙上前,木容已疼的脸色煞白,一个婢女更是慌张回头解释: “世子爷见谅,我们姑娘伤在腿脚,方才一个不甚大约用了力,还请……” 婢女面露为难,简箬笙会意,赶忙告辞退出好叫她的婢女查看伤势。 莫槐赶忙代为送客,厅内也就只留了木容主仆三个带莫桑。 眼见简箬笙走远,木容面色方渐渐缓和。 “莲心,却库里寻一份贵重又难得的礼物,最重要是得值钱。” “姑娘什么时候成那样的世俗人了?贤妃莫非还缺钱?” 莲子忍不住嗤笑,木容却笑: “她不缺钱,四皇子却缺钱,到底不比三皇子,生母位份贵重外祖家门显赫,舅家更是守卫上京的戍卫将军,不缺钱也不缺兵,可四皇子眼下除了缥缈的圣宠外,什么都没。” 莲子一下会意,她是准备用钱去攀附四皇子,四皇子总是需钱打点笼络人心,更是需钱来养出一支听自己话的军队,才有夺储得胜的希望。 只是她为什么忽然生了心思要攀附四皇子,就叫人不得而解了。 莲子转身瞧见了一旁冥思的莫桑,忍不住揶揄,便故意赞起简箬笙来: “这位世子爷倒生的真好,人品绝佳身份又贵重,对姑娘有殷勤,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哪里好看了?身份哪里又贵重了?和我们主子一比样样不足,你别在四姑娘跟前胡言乱语!” 莫桑果然急得差点没跳起来,一见木容忍笑这才觉出失态,憨笑一声赶忙捧着食盒就退了出去,一出门便把食盒丢在地上,忍不住啐道: “献什么殷勤送什么药材?好似我们缺似的!” 倒是院子里王妈妈刚巧看见赶忙上前: “阿弥陀佛,这么好的药材,可是方才那位世子爷送给我们四姑娘五姑娘的?” 说着就要去捡,莫桑赶忙阻拦: “哪里来路不明的东西就敢混用?咱们这多着呢!” 见王妈妈不听还是要捡,他赶快三两下撮回食盒里拎着便跑了。 只是一想起贤妃生辰宴上木容也要前去,他又不禁很是担忧。 木容这边安顿妥当,便叫了个步辇来往木宛那里去探望,她腿脚伤势本就不轻,昨日心急火燎又几次下地,眼下愈发严重。周景炎昨夜也就吩咐下去从库里拿了个步辇出来,又分派了两个粗使婆子来抬。 木容一路过去,眼下二月末的天,桃李纷飞玉兰皎洁,花园子里□□正盛,木容却忽然想起襄国公府后花园里,石隐为她求回的两株绿梅,现下恐怕都已败落了。 他走的时候,说他们都该好好想一想。 去到木宛那里时已是将近酉时,赵出还是那样一副姿态,一动没动过。因他在,吴姨也不好来,只遣了王妈妈和梧桐来看过两回。 “侯爷也该喝些水吃些东西,否则阿宛醒来侯爷再不支倒下,阿宛未必肯欠侯爷这份人情。” 该劝的都已劝过,赵出不听,木容也不想多说什么,可这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也不睡,动也不动的,她实在是怕出个好歹。 如今静安侯痴情木家五姑娘的消息已然不胫而走,这一场伤势好后,木宛要真是铁了心不跟赵出,也不知该如何脱身了。 见赵出还是不言不语的,木容也是无奈,看了一回木宛,虽还睡着,面色却好了许多,不似昨日那般纸一样的白叫她害怕。便转而出去,细细的交代莲子去给木宛熬药熬汤。 这边正絮絮说着,那边木宛却是忽然动了一动,随即狠狠蹙眉,赵出几乎在她一动的时候,便箭一般自椅上去到床前。 “阿宛……” 声音嘶哑,带着惶恐的颤抖。 木容闻言回头,惊喜不已待要进去,却是抬了腿又悄悄退了出去,只坐在外间听内里响动。 木宛甫一醒来,只觉着眼皮千金重,似听有人呼唤自己,却又觉着神思实在不清。挣扎了好半晌,总算错开了一道缝隙,就见眼前一道人影,眯眼去瞧半晌,她伸手探去,摸着他下巴扎人胡茬,竟忽然露出迷梦一笑: “侯爷,你也死了么……” “我没死,你也没死!” 赵出眼底猩红一片,见她这般竟喜出泪光,紧紧攥住了她手。可木宛听了他话后,面上浅笑竟渐渐消失。 她眼前终是清晰起来,入眼处是赵出憔悴却欣喜若狂的面容,她竟心里狠狠一疼。 她挣了挣,赵出不敢叫她用力怕在裂了伤口,赶忙松手。木宛将手收回,竟又挪正了脸闭上双眼。 “这是哪儿?” “周府,周家别院。” 觉出她疏远,赵出也敛去喜色,却流出少年一般都慌张不安。木宛听是在周家,便又勾了勾嘴唇,疏冷道: “那侯爷不便留于此了。” 她显而易见不愿见到赵出。 木容在外听着不禁拧眉,看来阿宛并没有回转心意。 正听着,却见莫桑从外急急而来,凑到近前小声回禀: “姑娘,四皇子来了!” 四皇子? 木容正是惊疑,莫桑又低声道: “四皇子是从宫中出来,直到咱们府上来寻静安侯的。” 木容冷笑,看来是钱太监告了状,贤妃叫四皇子寻赵出晦气来了。 第一一四章 木容正预备先行阻挡一下四皇子,毕竟赵出眼下未必愿意见人,只是正要起身却见赵出从内而出,一手按在她肩头叫她又坐了回去。 “我去吧。” “侯爷?” 赵出站住: “她不愿见我,我先走。有青端郡主派下的戍卫军守卫,你这里现下安全的很,况且……前途未明,我也不知要她,对她到底好不好。” 赵出面色不好,木容不甚放心,他走后到底还是扶着莲子也跟了出去,一路往前便远远看见赵出在半道上截住了四皇子。木容仔细打量了一下四皇子,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正和赵出石隐一般年岁,同三皇子面容身量有几分肖似,只是眉宇间少了那份显贵之气。 不知他说了什么,赵出只一言不发,四皇子渐显不耐更露出急躁,赵出却忽然跪了地。 木容一下惊住,炎朝有战功的高品阶武将面圣也只需单膝下跪,而赵出却是实实在在双膝跪了四皇子。人去后,暗处里莫槐冒了出来,一溜到木容跟前汇禀方才二人对话。 原来四皇子怨怼赵出因卑贱女子坏了和贤妃关系,要他以大局为重,此番选秀求圣上赐婚秦国公府秦霜或是青端郡主褚靖贞。原来赵出是因此而下跪。 木容心下恻然,之前虽是他因种种而做下许多或有意或无意对木宛的伤害,但似乎钱太监一事后他毫无预兆便落了颓势。她看得出阿宛彼时对他是真存了心,可现在也就不知她到底如自己所说那般看清了赵出非自己所想那人,还只是因为死了心。 待回去后,木宛正吃药,她将所见告诉了木宛,木宛却连眼睫颤也未曾颤上一下,木容不禁心底叹息。 着莫桑传话给吴姨能来探望了,不消片刻吴姨领着王妈妈和梧桐就过了来,瞧这样子大约预备就在此处照料,可到底王妈妈年岁略大,梧桐又小了些,木容便留了莲子照应,叫她母女叙话,自己便转了回去。 倒是一进小厅就见了冬姨莲心侍奉在内,桌上已然摆好晚膳,可桌旁竟还坐着褚靖贞。 “郡主?” 褚靖贞皱眉: “你这脚大约不想要了?还没好四下里跑什么?” 褚靖贞表达关怀的方式有些古怪,木容笑笑转身便坐在了她面前。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褚靖贞倒是很仔细又瞧过她面色这才略点了头: “本是直接要去那院子的,谁知半道遇上了四皇子,我就转到这边来了。” 她带有几分嫌恶,且疏远称呼皇子。 “郡主用过晚饭没?不妨在此一起?我一个人也怪寂寞的”” 褚靖贞未拒绝,莲心便上前侍奉摆了碗筷并盛上两碗糯米粥,褚靖贞便回头看向莲心,忽然似笑非笑说得一句话: “你也算小心,这丫头从没领到人前去过。” 木容一下怔住,下意识抬眼去看莲心,莲心也是一瞬惨白了面色。她早已有所觉悟,即便从不将莲心带到人前,可云深却知道莲心来历,总会借着这机会算计自己一遭,只没想到,他竟是想借褚靖贞的力。 “去年尚在峦安,她卖身葬主,是个忠仆。” 木容未做丝毫隐瞒,也知道根本瞒不住,况且褚靖贞这样的性子大约也喜欢坦诚之人,果然如此褚靖贞微点了点头,却忽然带出些自责来: “或许我早该觉察云深有心算计你,当初你初入上京,他便对我隐约暗示过你身旁的丫鬟很是眼熟。” 木容没接话,却也没掩饰厌恶,褚靖贞见她如此反倒心下宽慰,却是回头去看莲心: “你同木家的纠葛,只不要牵连主子就算你有心,更别闹出什么不堪大事,我也只装作不知。” 言辞中可见对莲心和木三的仇怨也知晓的清楚,说罢转念一想,又对木容说起: “只她的身份到底会带累你,我明日去官府办下一封文书,往后谁再问,你只说这丫头是你到上京后我赏赐的。” 木容倒没想到,褚靖贞竟肯替她背起这事来,推说是她所送,谁还敢再说什么?况且罪臣家奴也一贯是罚没发卖,莲心却因是丁少爷通房丫鬟这才充作家人一道遣返,褚靖贞说去官府办文书,大约是想把她的身份过了明路,且如今丁家的主子已然死的一个不剩,留一个婢女也实在叫人不必担忧什么。 “得了,我不喜那些酸溜溜道谢的话,你也不是会说那些话的人,还是省些力吧!” 褚靖贞忽然一挥手,倒叫本一心感念预备道谢的木容失笑,为表谢意,只得亲自侍奉给褚靖贞布菜,褚靖贞倒心安理得的享受,吃的极为惬意。 二人无话,用罢饭后冬姨又送上亲手制的荷花糕,周家别院也有冰窖,这时候的荷花糕倒叫褚靖贞有些新鲜,用罢点心,正是吃茶的时候,木容方才忖度着将下午四皇子来时的意图告诉了褚靖贞,只没说赵出下跪的事。 褚靖贞一听便拧眉,再掩不住的厌恶。 “四皇子一贯贪心不足又上不得台面,几个皇子中也只有他一贯叫人瞧不起,背后从无支持。” 她这一说,木容倒忽然明白石隐为何选四皇子了。出身是一回事,这从无支持却是最好控制的。她这一沉思倒叫褚靖贞又误会起来,只是她到底看了木容几眼也未曾再问,思量了半晌,看着木容腿脚道: “贤妃一贯得宠,如今又有了四皇子这养子,今年生辰大约是要大肆操办的,后宫热闹的很,到时你不妨和我一起入宫瞧瞧。” 木容忽然心念一动,遂笑道: “真是赶巧,我今日一早才同廉郡王世子提起,想去观瞻一番贤妃凤仪,郡主竟也来邀约。”转头又叫了莲心来: “明日记着同世子知会一声,我到时同郡主去,不必世子费心了。” 她当着褚靖贞的面,褚靖贞这才缓和面色: “倒也不必了,本也是他求到了我跟前来,只说那日他携带你入宫恐有不便,怕给你引去闲言碎语。” 木容听了微怔后失笑: “世子爷行事还真是妥当。” 褚靖贞却又在她面上来回看过,这才转而去赞起简箬笙: “这些年里京中贵族子弟中他也算是个拔尖的,人品秉性都好,只可惜了,却出在廉郡王府,圣上和三表哥想要重用也不能,总忌讳他那贪心不足的老子。” 说罢又看木容: “眼下正是关头,我知道你不想襄国公涉足朝堂,万一一个不甚就如同当年丁家一般,可三表哥为人处世你总也清楚,是个宽和良善的,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和襄国公赌气了,现下,也只你们两个相依为命而已。” 这番话说的也算是推心置腹了,木容饮了一口茶,却并没回她,只带出了几分意兴阑珊的神情。 她不回,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不知要说什么,瞧褚靖贞这番言辞和方才刻意观察,显见着她当初自国公府搬离且夜间又大闹一场的事,叫石隐寻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或许还编造出她为着保住她兄妹都无事而有心支持四皇子的理由。可这也不过是她自己的猜测,褚靖贞对她想要入宫的事已然生疑,她若一个回答不甚,恐怕还会引来更深的疑惑。 只是如此一来,反倒真就叫自己不便行事了。 “郡主也说了,只剩了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所以我万般珍惜,只想我们两个能好好的,长命无忧。” 这一回,她说的是心里话,不觉着带出哽咽,眼中盈盈泪光。褚靖贞见她如此,也不便再说什么。可木容这一下也看的清楚,褚靖贞大约也卷入这场夺储之战中,而她选择的,也是三皇子。 “罢了,你好生将养吧,不过几日便是贤妃生辰宴了,别到时你这腿脚还不好。” 褚靖贞说着便起身,木容正要相送,她又顿住回头: “静安侯的事,可须得我插手?” “先行谢过郡主了,只是此事还要问过我五妹主意才是。” 褚靖贞是心热为她,可大约也总存有半分私心,不叫赵出给四皇子添了势。见她这般回,褚靖贞觉着也对,木容眼下对木家众人也只这个妹子肯颇多照料,可见当年在木家后宅是一起过过苦日子的,情意自然非比寻常。她点点头,也没再多说,自是去了。 木容方才狠狠吐了一口气,回头去看莲心,莲心面色仍旧不太好,却是笑了笑。眼下有褚靖贞这一番相帮,实在也为她解了不少烦心。 几日里连番劳心劳心,木容早早也就服了药歇下,玉瓶儿不只是留了涂抹伤处的药膏,也留了方子添补,药中大约有安神助眠的,木容正思量着石隐觉着心里发酸,渐渐便睡了过去。 莲心一瞧便熄了灯悄悄退出去,见着冬姨正在外间。 “莲子叫姑娘留在了五姑娘那边暂且伺候,这几日就得累着你天天守夜了。” “不妨事,姑娘夜间一向少唤,守着姑娘睡也还安心些,冬姨这几日也不少劳神,也快些歇着去吧。” 莲心轻声催促,冬姨笑着也就去了,莲心便掩了往小厅去的外门,又把木容卧房门虚掩住,在卧房外稍间的熏笼上安置了。可到底时辰还早,便支了烛台绣起一方帕子。木容不擅针线,外间卖的帕子虽精细却没什么独特,她绣着绣着不觉着掉了泪。 从前她也是这样在灯下,给鸿郎制扇袋儿,银丝线绣了祥云还要用金丝线勾上边,鸿郎最是喜欢。可如今才不过三两年光景,整个丁家都已不复存在。 木三纵然可恶,可到底还是鸿郎太痴了些,如今她也落得如斯境地,倒不知她自己作何感想了。 然而眼下云宅中,木宁歇着的正房偏院里,她也正在屋中烛火下不住的发急,顺着窗子往外瞧,一个小丫头趁着夜色慌张跑来,木宁眼神一亮: “大少爷什么时候来?” “这……大少爷去青竹姨娘院子里去了,奴婢方才门外还听见大少爷安抚青竹姨娘,说等她身子好了就扶她做二房夫人……” “等她好?” 木宁满腔希冀化作悲愤,恼恨道: “听说她伤的不轻,还想做二房夫人?阴曹地府去想吧!” “看来,你真是一心叫她死的。” 暗处里,云深忽然悠悠窥探一声,惊的被锁在屋中的木宁魂飞魄散。 第一一五章 “夫君误解了,我,我只是一时气急而已,危儿的事真不是我交代的,你也清楚,她是左相夫人赏赐给我的人!” 木宁慌张辩解,陈青竹叫危儿一刀捅在了身上要死不活,那危儿随后也溺毙在池塘,又吓的云二郎侍妾惊了神滑了胎,云家本送她回了娘家预备休弃,可不知怎的又把她接了回来,却把她锁在正房的偏院里。 云深自大门幽暗处走出,吓的通风报信的小丫头惊慌不已,他身后几个小厮,得了眼色上前来开门,木宁正是慌张又欣喜,谁知那些个小厮却进去将一齐和她锁着的水仙扭了出去,水仙痛叫几声就被小厮堵了嘴,一路带了出去。 “你就这样宠爱陈青竹?她伤了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这样待我?” 木宁见锁又落下登时死了心,泪水横流不甘的叫嚷起来,云深却只笑笑,待院子里人退净了只剩他二人: “我从前也一样这般宠爱过你,你不亏。” 前世里她就如陈青竹,木容才是她,那时的木容甚至还过的远不如她,可木容二十年里,却从未给他添过分毫烦忧,就好似府中从没有这样一个正房夫人。他一时出神感叹,木宁却只当他说前年在上京时,他将自己错认成定亲的木家女儿,情深相待。 “云郎,就算我错了,可如今我们总算在一起,你莫再赌气可好?成亲到如今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心里难受的很,可陈青竹的事,真不是我做下的。” “是不是你做下的又有什么分别?眼下所有人都觉着是你,那便是你吧。我只需要一个声名狼藉的妻,叫我收容在府,显我君子之名。我本也不想这样待你,当初在峦安也同你说的分明,是你自己贪心不足,惦记着原配嫡妻这名头,自己把自己推到了这一步,怨得我?陈青竹无非比你聪明些,我和她不过几面之缘,哪里来的情分?” 云深冷笑,嘲讽看她,却看得木宁浑身发冷生生颤抖,这样的话他却能如此温柔说出,眼下这样实在叫她万般陌生,他哪里是当初她认识的云深? “不必这样看我,不过做了几出戏,你就当做真情当做真看透了我?你眼下已到极限,往后肯老实些我就养你到老,只是别妄想什么鹣鲽情深朝夕相对。若再生事……” 他眼中寒光一闪: “我不会休你,即便你不在了,原配嫡妻的名头,还给你长长久久的留着。” 说罢,不留余地转身而去,木宁正自惊恐,就见又进来了两个十六七岁的丫鬟,容色均好,却神情冷淡。 云深是预备这样锁着她一辈子么? 她忽然狠狠害怕,更是后悔,眼下这般,还不如不叫接回来,等他一封休书。 木容虽是一夜睡的不够安稳几次醒来,可歇了一夜到底精神好了许多,清早莲心给她用药水洗过腿脚,再上药前就不禁赞了起来: “到底是神医的徒弟,这才两日光景就已结了一层痂,幸好没伤着筋骨,要不了几日也就好了。” “是呢,今儿就觉出里面有些发痒。” 木容到底有些消沉,她一早睁眼是先叫莫桑往国公府去探石隐的,谁知大门紧闭,果然是不许莫桑再进去。他倒真是说到做到,心这样的狠!木容狠狠咬牙,直叫他等着,早晚有连本带利收回来的时候。 “叫冬姨不必摆早饭了,咱们一会子往惟和楼去吃点心!” 她要招摇过市,看他能稳得住心不能。 莲心一眼看透她心思,不觉发笑: “姑娘还是省心些吧,国公爷现下做正事,要真出个好歹,你又比谁都后悔,何必来呢,糟践的还是自己!” 木容听罢咬牙切齿,不过片刻又泄了气去,莲心说的可不就是真的。 “姑娘想吃惟和楼的点心,不如我出去买给你可好?瞧这样子,倒好似受了多大委屈。” 外间有人扬声发笑,进来一瞧原来是莲子。 “方才在外间给姑娘准备热水就听见了,五姑娘那边眼下也没什么事,怕姑娘少人伺候就叫我回来了,只是叫我带话给姑娘一声,五姑娘预备着身子差不多了就要搬出去,现下已然叫王妈妈出去觅合适的宅子了,我怎样劝也劝不住。” 木容一听有些怅然,只是她早也透露过心思,总也愿寄人篱下,眼下没了木家羁绊,叫她出去和吴姨自立门户好好的过日子也好。且她离了自己这里,恐怕还方便了赵出往来。 这样一想,心也松了些。莲子侍奉着木容洗漱后,果然往碎银箩子里捡了块二两的银子,就出门往惟和楼给木容买点心去了。 马车到了惟和楼,莲心点了几样木容爱吃的点心,却要等着现做,清早惟和楼里客人也少,她便往一处单间里坐等着,正是百无聊赖,却听着房门忽然咔的一声响,她只当点心这样快就制好了,正是含笑起身预备回去,却一见进来的人,面色陡然一变。 “苏姨娘好。” 苏凉月含笑入门,见她行礼问安,便赶忙叫起,仍旧娇软嗓音,独有一股子风流之态。 “如今莲子姑娘也是富贵人了,等闲少见,想见着还得一清早守着,等出了门才能见到。” “姨娘说笑了,奴婢要伺候姑娘,自然少出门,不想姨娘也来买点心,倒是恰巧遇上。” 莲子说着错身要走,却叫苏凉月一歪身子挡住了门,笑容渐渐透出嘲讽: “我如今哪里还有闲钱吃惟和楼的点心?” 莲子登时白了脸色退开几步,苏凉月便又道: “当年是你姑姑傻,连带着你也傻,可如今看来却不是傻,还是聪明的紧,不然今日怎么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便不提,木家半个奴才一般的身份,可大姑娘二姑娘可是你们木家正经的主子姑娘,连大少爷也是个正经的主子爷!可如今一个个到了这般地步,连大少夫人怀了身孕想要吃一口滋补的也没有!莲子,你是不是该回报我一些了?” 苏凉月忽然一反常态凌厉起来,眼底透着猩红,可见着是急了眼。 “姨娘说笑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中当初在峦安是何等煊赫,怎么可能一入上京就连大少夫人吃一口滋补的都不能。若真是不足,待我回去同姑娘说一声,给姨娘先送些贴补着用。” 莲子是少有的仓皇,连一眼都不敢看苏凉月,只垂着头急着要走,苏凉月听她这般说,忽然笑了起来: “贴补?今日得了贴补,明日呢?难不成我们以后都要瞧着四丫头脸色等她接济过日子?莲子,你该懂我想要什么,我不贪心,给我一间赚钱的铺子,我领着大姑娘二姑娘带大少爷夫妻还回峦安去,我们安安生生的过我们的日子,再不去烦四姑娘可好?也不求四姑娘给我们出气了!” “姨娘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能替姑娘应姨娘什么?” “你怎么不能?你跟了她十多年了,这十几年尽心尽力的情分,难不成还劝说不来个铺子?” “四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我不过是个下人……” “莲子,你若不肯,我就把当年的事告诉你主子。” 苏凉月忽然沉声打断了莲子的话,莲子登时僵住,还是来了,她一直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她紧咬嘴唇,终是回眼凌厉看去: “那姨娘就说去吧,看着梅夫人一支现下光景,姨娘自该清楚和四姑娘为敌是怎样下场,姨娘不说,或许还能安稳过日子,要是说了,恐怕恨不能当初!” “我如今已然生不如死!还恨不能当初?倒是你,这样忠心耿耿为着赎罪在她身边,我说了,你连这份赎罪的忠心也不能了!你还是好生想想吧!我可没日子等你了!” 苏凉月恨恨丢下一句便摔门而去。 莲子苍白着脸,少有的惶恐,呆呆等在单间里,只等着小二来唤,她方才失魂落魄提着食盒去了。 只是莲子走后,却见着雅间里走出一位儒雅公子,他瞧着马车走远,不禁蹙眉。木四姑娘的丫鬟,木家的苏姨娘,可说的当年事又是什么?竟叫木四姑娘的丫鬟这般惊慌。 “烦劳,借一下笔墨。” 他行至柜台向掌柜的讨要,掌柜的一见登时赔笑,奉上笔墨,他寥寥几笔后道谢离去,出了门唤来小厮,叫他将字条送去周家别院给木四姑娘。 待交代完他方才上了马车,马车身上清晰印着廉郡王府的标志。 却说苏苏凉月方才出了惟和楼便上了一架灰布小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到木府,便叫马车里难闻气味熏的厌恶。却是一进府中,正预备着要往西小院回,可行到前院时却忽然顿住了脚步。略一思量,转身便往书房去了。 木成文如今赋闲在府,也没闲银子请尚好的老师教导木宸,自是亲自在书房教导起来,苏凉月顺着窗子往内瞧了一眼,梁妈妈侍奉在旁,恰是抬眼来看,她一笑,梁妈妈带着疑惑却还是悄悄退了出来。 “苏姨娘可有事?老爷正给二少爷讲书,巳时三刻才会出来。” “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老爷,老爷既忙,我也不扰她了,倒是瞧见了梁妈妈,忽然想起件事来。” 梁妈妈愈发摸不着头脑,苏凉月便是带出些羞窘: “前几日我也领着大姑娘二姑娘求到四姑娘跟前,旁的不论,这府中如今光景她却是不帮不好,可四姑娘却冷漠的很,倒是她身旁的莲子,从小到大的情分,四姑娘大约总会听上一二分。我忽然想起这莲子似乎是我房里原先大丫鬟红缨的侄女,梁妈妈一贯和红缨交好,也是梁妈妈当初帮着做主把她调出了我的院子送到了庄子上,后来红缨去后,又把她侄女安顿在了府中分去了四姑娘身边,只冲着这些情分,莲子总也要给梁妈妈些颜面吧。” 苏凉月说着,眼神扫过梁妈妈,梁妈妈似乎也是忽然忆起往事,这红缨死了十多年,她倒真是忘了这些缘故了。 第一一六章 木容一早用罢早饭是又往那边院子去看木宛的,木宛没再提起搬出的事,只她既已打定主意,自然也难再说服,木容也觉着她搬出去或许心中会舒坦些,虽想着她们母女作伴,却也未再劝服。 洺师叔的药管用的很,木宛虽看着面色还有些苍白,可也能下地走上几步,姐妹二人在院子里晒了会子太阳,木容也就往回去了,只一回院子却听莲心告诉,莲子竟病了。 “一下子发起热了,也不知怎么回事。” “去请医女来悄悄吧,换季的时候最容易病,且她这几日也不少劳心劳神的伺候,别再闹成大症候。” 木容虽意外,她一早起瞧着还精神极好说说笑笑,忽然间竟就病倒了,可一想连日光景也果然太劳累了些。虽吩咐了下去找医女来看看,却到底不放心,悄悄去到屋里去看,莲子却盖着被子面里睡着,她也不敢吵嚷,又悄悄退了出来。 心里不觉着便担忧起来,不过几岁上莲子就跟在了她身边,又尽心尽力的侍奉,两个人虽为主仆,可她看待莲子也同亲人一般无二。 这边方才看罢出来,就见莫槐从外而来,见了她赶忙上前: “姑娘,门上送了封书信来,说是廉郡王府的世子爷叫送给姑娘的。” 木容倒是狐疑,这简箬笙一向有事都亲自往来,今日怎么忽然令人传起书信来?接了信一瞧竟是连封口都未曾滴上蜡油,可见着是临时起意仓促为之。 字不多,她叫莫槐给自己看了,愈发的疑惑起来。 简箬笙信中意思,今日一早在惟和楼见了她的婢女,同木府苏姨娘一处,言谈间提起往事,婢女颇为忌惮,且苏姨娘几次提起此婢女的姑母,令婢女想法子说服四姑娘送于苏姨娘一间商铺。 莲子的姑母。 木容倒真没想过,两世到如今,前世她一向自顾不暇,莲子之前不受她信任,及至后来得了她信任,又是拿命护住自己,最终也为自己丢了命,她断没有不相信的道理。更是因着前世这些,她反倒真从来没想过莲子的身世。 而苏姨娘眼下,竟似乎是拿着莲子的姑母来要挟莲子,为她办事? 木容这念头一闪而过,连自己都摇头否认。到如今,她从没见莲子为任何一个家人奔波过,觉着她好似就独杆一个人。 “冬姨,在峦安时你一贯在前院,可知道莲子的家生奴才还是外头采买的?” 冬姨不防木容忽然问起莲子来,细细思量后方才想起: “是家生的,从庄子上选上来的,因着没根基才叫分去了姑娘那里。” 同她想的一样,大约没了父母也每人帮着游走,这才没分到一个好去处。木容点头,又叫了莫桑进来。 “你去打探打探苏姨娘现下都在做什么。” 莲子没告诉她,甚至一回来就病倒了,可见着不是小事,大约知晓她近来都在为石隐的事烦心,不想叫她担忧,这才一字不漏。可她这姑母如在世,莲子这般重情之人恐怕总要探望,不会近十年里从不往来,若她没猜错,大约已不在世。可一个不在世的人,又有什么事能叫苏凉月拿来威胁莲子? 这些事她想要清楚,除了问莲子外,也只有从木家旧人里来问了。 “冬姨,你知道莲子有个姑母么?” 冬姨疑惑再次回想,半晌却摇了摇头。 “从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姑母的。” 看来,她这姑母在冬姨入木家之前就已不在人世,或是已不在木家了。 “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她接连问这些,又叫莫桑去查苏凉月,冬姨不仅担忧,木容却笑笑: “不妨事,等莲子好了我问问她就是了。” 苏凉月不知揪住了莲子什么把柄,她这半个主子半个亲人一般的,总也要为她分担分担。 木容虽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医女也很快请了来,可莲子这病竟愈发深沉了起来,连日高热不退的昏睡,甚至说起了胡话,木容几日里不是去瞧木宛就是来看莲子,偶有闲暇也催促莫槐往襄国公府去打探消息,只是襄国公府如今铁通一般,好似真把莫桑莫槐也剔除在外,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放不出来,叫木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却是这日里,一早起来早饭还没用罢,就听冬姨提起门上传话来,说木家有人来看莲子,想叫莲子出去说说话,只莲子病了,是她出去回的话,来的竟是梁妈妈。 木容忽然想起前几日里苏凉月的事,木家来人看她不奇怪,可梁妈妈忽然来看莲子,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在峦安的时候,梁妈妈可是从来没和莲子多说过半句话的。 莫桑也是查了回话来,这苏凉月日日窝在府中甚少出门,除了拿回一早出来堵截莲子,余下这几日里也只出去过一次往云家去看木三,可也没见到就被云家人送了出来。 存了疑心,木容早饭罢又去看莲子,就见着莲子靠在床头上半坐着,虽没精神却到底醒了。 木容乍见心头欢喜,她总算好了起来,这一高兴,从莲心手中接过药碗便要亲自喂她吃药,谁知莲子竟是眼神一缩躲了开去,木容正僵了手,就见莲子两眼通红流泪。 “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胡说什么?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木容笑着宽慰她,她却忽然一手攥住了木容手腕,叫木容一个不备撒了药,药汤滴在手上,木容嘶了一声只觉着烫手,却还是紧紧攥着药碗没丢,生怕药汤再溅了烫着莲子。 “这是怎么?你快好好躺着,病还没好透!” 莲子竟忽然从床上扑到了地上,木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跪在了面前,木容惊的一下立起,忽然觉着心头一沉。可见着苏凉月手中的把柄,必是一件不小的把柄。 “有些事,我知道瞒不住姑娘,苏姨娘一张口,今日梁妈妈就上了门,可见着她预备用这些想要再坑一回姑娘,可这些子往事,总也是我的罪过,姑娘若再帮苏姨娘,往后必会后悔!” 她倏然住了嘴,紧紧咬住嘴唇,泪眼中几番挣扎,一抬眼顺着门缝看见了外头站着的莫桑,她咬牙狠心: “我姑母,我姑母叫红缨,是木家来峦安后采买的奴婢,分派到了苏姨娘身边伺候!” 木容一瞬铁青了面色。 她猜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莲子会和苏凉月有上关联。莲子却怕自己停住便再没胆量说下去,便横了心急急往外说起: “梅夫人当年叫了周姨娘身边杏雨给安胎药里下红花,这事却叫苏姨娘发觉,苏姨娘便叫我姑母给周姨娘药里再下一些活血利血的药,可我姑母却不知梅夫人的事!苏姨娘只说自己可怜,是靠着老爷宠爱过活,周姨娘身家颇丰根本不在意那点子宠爱,她只想下点药叫周姨娘生产时坏了身子往后不能再得宠,我姑母就应了,谁知在周家,周姨娘一副药下去生下了姑娘就血崩起来,没多久就过世了……我姑母……” 一声清脆响声,却是木容手中药碗落了地,溅了一地的药汤,碎了四分五裂的碗。 “姑娘……姑娘,万不能帮苏姨娘……” 莲子紧紧咬住嘴唇,伏在地上簇簇发颤。 那些事她知道瞒不了一辈子,尤其在木容本事愈发大了以后。却总想再晚些,再晚些,等到她觉着赎完了罪再叫木容知道也不迟,可她却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贪心不足,她总觉着还没赎完罪,似乎只有把这条命还给了木容才算是替姑母赎完了罪,她只想这样长长久久的伺候着木容,伺候她一辈子长命无忧,伺候她嫁人产子,直到自己熬净最后以后起,才能算完。 她总存着一些奢念,或许那些事她不提,便再没人提,一辈子瞒住,叫她主仆二人一辈子生不出嫌隙,可她却低估了苏凉月的贪心。 “对,梅千云总有原配嫡妻的身份,即便再妒忌,可我娘总威胁不到她,倒是苏凉月,我娘可是实实在在的挡了她……” 木容仿若如梦初醒。 她始终不敢相信一把红花就要了她娘的命,只当她娘是大惊后动了胎气才如此,可万没想到,真正的原因竟在于此,还是和莲子有关的原因! 不知何时木容也猩红了眼底,她低头去看莲子,却忽然间觉着万般陌生。 她是那个一辈子为奴为仆伺候自己的人?是那个在云家后宅为了自己拼尽了性命的人?原来她的忠心,是因为救赎。 木容忽然转身往外而去,一路跌跌撞撞,莲心匆忙跟出,莫桑闪身避过,待人去后便站在门外,看着屋中伏地痛哭的莲子,他眼中错从复杂的不解。 “我说过会替你隐瞒,你为什么要自己告诉四姑娘?” “瞒不过,瞒不过的。就算编造出一个理由来,叫四姑娘信了,四姑娘为着我不受难,总会愿意舍出一间铺子给她,可我怎么能?我是来赎罪的,怎么能叫姑娘再替我去帮杀母仇人?” 原来莫桑是查出了缘由的,却并未告知木容。 在他看来,往事已矣,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莲子当初的赎罪,早已化作如今对亲人一般的忠诚。如此也就够了,何必还要提当初? 他头一回对人生出了厌恶,虽跟着主子看遍各式各样的人,却还是叫苏凉月的贪心引出了愤怒和厌恶。他转身往外便去,今日的事对于木四姑娘来说是不小的挫折,他须得尽快禀报主子知晓。 第一一七章 石隐到时,已是亥时三刻,静夜宁谧。 他学梁上君子,翻墙撬窗,进到木容卧房时,就见她躺在床上,屋中盏灯未点,她静的好似熟睡。他上前,果然见她黑暗中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 她着一身月白色里衣,露了半个肩头在锦被外,春夜仍旧寒凉,他探手下去,隔着衣裳都觉出肌肤的冰凉,为她拉上锦被盖严,转身便坐在了床沿上。 “还没想好,你怎么来了呢?” 她声音艰涩而沙哑,可见一日不曾说话。 “往后日子多的是,慢慢在想。” 他少有的温和声音叫木容心一颤,就觉着心里一阵阵的发疼,疼的她受不住,却又不想在他跟前哭,她别过脸去。石隐垂了眼,却伸了一只手过去,捂在她眼上。 他一句话没说,她却再也忍不住,先是哽咽,继而泪水肆虐,虽未嚎啕,却无声的叫石隐揪住了心。 这个心结,她大约放不下。 “当年事,是非分明。指使的人,你还能报仇,下手的人,已内疚而死,留了一个有关联又没关联的人,做了你十多年亲人,你若没法面对,就先送她走。”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将自己想法告诉,木容渐渐止住。 莲子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大约在存留于世的人中仅只低于石隐,甚至高于木宛。她们是自小相携艰辛走过的,即便后来因着秋月而曾有过嫌隙,可到底经过前世再加如今,她总觉着她欠了莲子一条命,她的一辈子都毁在了自己手中,那种亲近的情意加之感念,她恨不能今生保莲子一辈子荣华富贵,只要她有那个本事,可她从没想过,莲子的忠诚,竟是凌驾于她娘的性命之上。 外祖父和舅父被杀害,消息传来,周茹动了胎气,郎中开下药来以助生产,杏雨的一把红花,红缨的一把活血利血药,生生要了周茹的命。 杏雨是知情的,又是周茹陪嫁,做出这样的事决不能饶恕,所以当初在周茹坟前,她不惜把杏雨惊吓至疯问出了当年事。她只当一切事也正如此,却没想过却还有苏姨娘,而苏姨娘却把周茹的血,沾在了莲子姑母的手上。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不早多少,你叫莫桑去查,暗卫就从木家老仆口中问了出来。” 然而莫桑没有告诉她,莫桑只说苏凉月近来老实的很,他没这个胆量敢隐瞒,所以这还是石隐的主意。 “没问你的心思就替你做了主,是我不对。” 木容却是勾了嘴唇,嘲讽笑笑: “你做的对,不如不告诉我,一辈子都别叫我知道。” 石隐没回话,只是她们两人都清楚,这事必然瞒不住,无非知道的早晚,莲子今日先行剖白了自己,一面因她想求得木容宽恕,一面因她不愿木容尚被蒙在鼓中就为她而帮了苏凉月,在知道实情后将会比现在更深许多的痛苦。 木容心软了下来,一日僵硬且发冷的好似死了一般,终是因着这些软而复苏了过来。 她想起许多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从小到大,莲子的人生似乎都在为她,早已没了自我。 当年事和她可谓丝毫干系也无,可她却无法释怀,或许只因她们足够亲近,所以更难原谅。 “先……把她送走吧。” 她狠下心来闭眼,泪珠子顺着眼角滚落。她没法子面对,只能送走她。 “好。” 他没再替莲子说一句话,有些时候,叫她自己心疼总比被别人说的心疼要好。 “贤妃生辰,是不是会有大事发生?” 石隐一顿,却是头一回不再因怕吓住她而回避。 “是。” “宫中的事,还是我着手更容易些。” 石隐垂下头去,只想了一想,她在褚靖贞面前说她万般珍惜,只想他们两个能好好的长命无忧。他忽然有些难以把持的意动,伸手进被笼紧紧攥住她手,甚至伏下身子将面容隐在她胸前的锦被上,氤氲声音传来: “你要仔细,护好自己。” 他没有再推开她,他的人生,她在这一刻才终于真正融入。 “木家的事,有莫桑莫槐帮着,你不需费心了,只把玉瓶儿姑娘借我一遭就好。” “好。” 她回手也攥住他手,二人十指在被下穿插交握,紧紧用力。他再三克制却还是没忍住,探头过去,如燎躁的毛头,在她嘴唇上忽然印下一记,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便匆匆离开,随即连手也松开,竟是慌张退到门处,连面对也不敢,只背向着她,深深吸气。 “你……回去吧。” 缓过神来木容也通红了一张脸,忽然想起他半夜至此若叫人发觉甚为严重,催促了一句,石隐本待再陪她一会,可胸中却阵阵动荡难以按捺,确然不适再留下去,便点点头,临走还忍不住回头再看过她,方才急急而去。 木容忍不住浅笑,只浅笑后仍旧止不住的悲凉。或许大仇得报之前,她都没法子平静面对莲子。 她转而闭眼,迫着自己休息,脑中却是不住回转,兜兜转转,往来无数。归根结底,真正害了她娘,又一心要害死她娘的,是苏凉月。 翌日一早木容屋中尚没动静,莫桑便透着窗子同莲子说了要送她走,莲子虽万般悲凉,却还是收拾了行装,趁着天还没亮在院子里向着木容窗户磕了头,便随着莫桑去了。 没用马车,竟是一乘轿子直进了木容院子,接了莲子就走,莫桑随在轿子后头,却是忽然回头轻声交代莲心: “若有人问,只说是接送医女,莲子病的严重。” 莲心正是心有戚戚,听出些门道来便点了点头,莫桑随后跟出,轿子去到惠安堂后院,莲子也没被送远,随后又被马车悄悄带了出去,只去了玉瓶儿在城南偏僻处的宅子。 木容总还惦着她病着。 却是莲子方才一去,木容屋中就有了响动,莲心匆忙进内侍奉。 “去请周表哥帮着制一张铺子契书,就选一个从苏凉月手中讨要回来的,不要最赚钱的,不上不下就好。” 木容神情不大好,莲心不敢多话,侍奉她洗漱后便往周景炎院子去了。 宫中事好容易完结,周景炎正是拖懒方才起身,同伺候的青梅正说这话。 说的正是陈青竹的事。听说云深因为陈青竹的伤势万般悲痛告假在家,还求了三皇子请了御医医治,只是到底伤势深沉如今还奄奄一息。 费尽心机进了云家,瞧去万千宠爱总算给自己挣了一条好路,谁也没想到竟是这般结局。正是唏嘘,便听报说四姑娘那边来了人。 周景炎未曾出面,青梅去见了莲心后回来,面色便有些深沉。 将话的告诉了周景炎,周景炎勾唇冷笑。 歹毒贪心的妇人,当初周家忙乱,其后又是一把火烧的干净,谁也没去留心那些药渣,若不是因她此时再添贪念,还真是把她给漏过了。只是这一趟回峦安,总有些事也该和梅千云清算清算了。 制假契书这样的事自是周景炎这样的商人做起来更便宜些,叫了心腹账房来,不过晚间契书就送到了木容手里。 木容又叫了海棠来,海棠这些日子将养身子已好了大半,脸上也一直用着药,本来狰狞可怖的伤现下也退了暗红的颜色,渐渐变浅。 木容将契书给了海棠,交代了几句,海棠会意,敛了神色便去了,反倒冬姨很是担忧。 “姑娘,她从前待三姑娘那般忠心,眼下叫她去做这样紧要的事,可不会出了差错吧?” “再忠心,也已死在木三手中了。往事不论,她总会想给自己谋一条出路,她同我没丝毫主仆情意,自该清楚我不会留一个没用的人,想叫我给她安顿,总该自己给自己挣一挣。” 冬姨明白,却仍是忧心不已。 却说海棠拿了契书换了衣裳,又整理了行装便上了马车往木家去,还没下车只叫赶车的莫槐通传要见苏姨娘。苏凉月一听是木容处有了消息,喜出望外。 海棠带着围帽被请进西小院,掩好了门窗这才取了围帽,苏凉月登时惊疑不定。 “你……” “姨娘不必惊慌,我是给姨娘送东西来的。” 海棠含笑递上契书,苏凉月一见之下登时欣喜,接了契书细细去看,见不是最赚钱的铺子,反倒松下心来。 木容若真拿了最值钱的铺子给她,反倒叫她疑心是麻痹了她好要算计。 “你是三姑娘身边的人,怎么如今也到四姑娘跟前?” “那些姨娘就不需计较了,如今还有些话要带给姨娘。我们姑娘明话在前,铺子不是不能给姨娘,也是看在莲子姑娘的颜面上。真人面前不说暗话,梅夫人同我们姑娘从前恩怨姨娘多少年里冷眼旁观总也看的清楚,且她当年买通周姨娘陪嫁给药中下了红花害的周姨娘难产血崩而死,这份仇怨我们姑娘可是放不下。如今大姑娘二姑娘也是遭了三姑娘暗算,总算是同仇敌忾,姨娘若能在宅子里里应外合叫我们姑娘把这仇报了,待事了,我们姑娘也是预备着要回峦安的,到时莫说是简家的事,我们姑娘总还会再赏姨娘些铺子。” 苏凉月本听海棠提起当年梅千云给周茹下红花的事惊心不已怕也露了自己的事,只是听下去又悄悄松了口气。 “这是,莲子姑娘出的主意?” 她仍旧不放心,小心试探。 “若不是莲子姑娘出主意,我们姑娘哪想得起姨娘?我们姑娘眼下可不短人使唤。” 海棠嗤鄙难掩于行色,苏凉月这才放下心来,可见这莲子还是聪明的很的。 “那莲子姑娘怎么不亲自来?” 苏凉月笑的温婉恭谨,海棠似也叫她迷惑了住,叹气起来: “莲子姑娘跟着我们姑娘一直忙着大事,姨娘也该知道五姑娘……不是,她已被除名,该叫宛姑娘才是。宛姑娘受了大伤,我们姑娘近来和襄国公也怄着气,连番不痛快,把个莲子姑娘给熬病了。” “哦?听闻襄国公万般宠爱四姑娘这妹子,怎的两人就怄起气来?” 苏凉月打蛇随棍上的打探,海棠不觉便告诉了她: “也没什么,我们姑娘就只觉着国公爷眼下圣宠眷浓,有这身本事在将来不拘着哪位皇子继了位都少不得器重,不必把自己参到事儿里,一个不好反倒出事,国公爷却不听……” 苏凉月恍然状,海棠却似忽然意识脱了口,登时皱眉斥去: “姨娘问这些做什么?同咱们要做的事也没什么用处,我们姑娘叫我来,也是有重要事要告诉姨娘,只叫姨娘从此着手,务必一击得中,我们姑娘没那么多闲心思和她耗下去。” 海棠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是恨,苏凉月想起来上京路上的事,加之其后种种,可见着海棠因此而生恨,同木三主仆分崩了,却叫木四有心把人讨了去,眼下打压梅夫人使唤起来再顺手不过。 她捏了捏手里的契书,只觉着满心慰藉,她和梅千云斗了一辈子,总算没吃多少亏可她的两个女儿却叫木三算计惨了,如今一辈子毁在木三手里,这些仇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开的。 “四姑娘说的是什么事?” 海棠四下看去,凑在苏凉月耳边悄声道: “木三的肩头可还带着守宫砂,山贼掳了她去竟未□□,我当初在她身边时可隐约发觉那山贼可是木三勾连暗害四姑娘的,却叫宛姑娘撞破了。” “木三一个闺阁中女儿,怎么就能勾连山贼?” 苏凉月不信,海棠便冷冷一笑: “姨娘莫非不记着了?当初周家,可也是毁在山贼手里的。” 苏凉月闻言后先是不解,随后恍然露出大惊,最后却渐渐化作冷笑。 第一一八章 一夜细雨敲窗叫木容未曾睡着,天还没亮便启窗往外看,院子里芭蕉叶子被洗的翠绿。 今日贤妃生辰,她心里不住的发慌,就是昨夜里石隐还叫莫桑递话来,想她今日不要入宫。 可她不亲眼去看着,心里却愈发不安。 莲心端着热水进来时就见木容蹙眉坐在妆台前发怔,带着憔悴忧心,只着了里衣连冷都忘了。 她取了大氅给木容披上,木容这才缓过神来。 “今儿巳时贤妃便在殿内受礼,虽比不得皇后规制,也比不得贵妃掌管凤印是有司礼监操办,可也不容小觑,姑娘预备着怎样装扮?” 她故意引得木容不去想今日之事,木容这才笑笑: “今日贤妃生辰,谁也不敢抢了风头,大约都会素淡些,可听说今日皇子们带同皇室子弟大多也都要去恭贺,想来众人也会废着心思叫自己娇艳些。” 她说着想了想: “就穿那套湖蓝转色的衣裳吧,把那套昆仑岫玉的头面拿出来。” 莲心点头,她这身装扮果然最是合适,乍眼一看并不显眼,可那一身富贵却是越品越厚。 那身衣裳产自上京的周家铺子,衣裳倒罢,水蓝色不过上等料子,自腰下却是颜色渐渐深去,更是绣工夹着银丝线层层浮绣的水波纹,行走如凌波仙子。而那一套昆仑岫玉的头面却更难得,岫玉虽比不得独山青玉和羊脂玉,可这套头面却贵在通体无暇,无暇的岫玉可尊贵的紧,。 她是安心要拨这个头筹,叫贤妃看上她这个财主。 待□□装扮齐全,木容便携了莲心往褚靖贞的郡主府去,刚巧去到府外就遇上褚靖贞出府要去接她,便是刚合适的一同往宫中去了。 褚靖贞实在宫外下车才瞧见了木容这一身装扮,只觉清爽可人也未瞧出什么,她显然不是在衣饰上用心思的人。 却是入宫后时辰尚早,褚靖贞是径直领着木容往贵妃宫里去的,及至进了偏殿,就见主位上坐着位着了一身明黄服饰的女子,四十许岁的年纪,虽无倾城容貌却也能看出年轻时总有那么几分动人之处,如今年岁渐长更是举手投足透出一股子威仪。 褚靖贞领着木容行了礼,主位上贵妃只摆了手,自有掌事宫女叫了起。 木容这才抬眼去看贵妃,虽含笑瞧着温和,眉眼却带利气。显见是个精明人,恐不好利用。 贵妃叫了褚靖贞上前拉住上下打量着说了几句疼人的话,这才回头去看木容。 “这就是你时常提起新认识,很合心意的丫头?” 木容抿嘴略露了拘谨笑,却只垂头没接话也没再行礼。 “可见是个老实的,你瞧人一向不错。” 贵妃锐利眼神稍减,掌事宫女立时笑应: “可见着老实,都不懂得讨娘娘欢心。” 贵妃斜睨宫女一眼,这才转过头去对褚靖贞道: “我这贺礼还没备好,你们往东偏殿去吧,你三表哥和表姐都在,没得和我在一处拘谨。” 褚靖贞含笑退下,领着木容便往东偏殿去了。 却是一入门,木容没想到,石隐竟也在。 她只一眼看过便别过眼去,只觉着嘴唇发烫。 石隐正是饮茶,听见脚步抬眼去看,见她一下避开了眼光,嘴角似笑非笑勾了勾,便又回头和三皇子一处说话。 倒是慧敏长公主一见她二人前来极为高兴,褚靖贞扫过石隐和木容一眼后,暗自摇头叹息。 原来褚靖贞一心想要她和石隐和解。 木容却是忽然有了心事,接了宫女奉上的茶便一味拧眉沉思,心头突突的发慌。 不多时,宫女报云大人到。 云深入殿,神情略憔悴,三皇子却只扫过一眼也未曾理会。 “也不是个省事的,云家风波不断,这云大人的表妹进了三弟府中也是不安分,几次三番做出勾缠之事,三弟妹又不是个心胸大的,现下这种时候还闹的不可开交,可见都不是识大体的。” 慧敏长公主对云深颇不以为然,木容听着她的话也品出些味道,大约因着三皇子的不宠爱,江姑娘仗着云深的缘故不少闹腾。 这事她却没有置喙余地,只略抿了嘴,却觉着忽然浑身不自在,回头去看,果然被冷落一旁的云深正直直看她,见她回头对她勾唇一笑,却显出些残忍味道来。 木容眉头一蹙回过头去,随即就觉褚靖贞似无意挪了身子,恰将她遮住,朝她一笑。 “这身衣裳和头面可见着难得,四姑娘是哪里得来的?” 慧敏长公主忽然问来,木容忙答道: “衣裳是自家铺子里裁缝制的,头面却是费了不少心思得来的,也是自家铺子进了来,表哥知晓我喜欢,也就留了下来。” 慧敏长公主点点头,这身衣裳一瞧绣工就知出手不凡。这头面连慧敏长公主也眼热都很,整个上京大约几年都未曾有这样的岫玉头面了,现拿着几万银子都没处买,周家得了一套却连铺子都没上就直接送去了木容那里。 这边说笑几句,三皇子便告诉了慧敏长公主一声,领着石隐云深先行往贤妃宫中去,只是到底在木容身上多留了几眼,他蹙着眉似有些不喜,木容也明白他的心意,还是为着那些她和石隐不和的传闻。 未多时,慧敏长公主也领着她二人往贤妃宫中去。 一路去到贤妃宫中就见她宫中已然不少命妇皇族,自有人引着木容等人进殿,及至进了殿内木容就觉眼皮子一跳。 贤妃今日竟也着了一身明黄服饰,头上甚至戴了一支极为繁复的凤钗。 贵妃着明黄只因执掌凤印位同副后,可贤妃穿这一身为争风头可见有些蠢了。虽已三十许岁,可保养得宜仍旧光艳逼人,她的得宠也是有些理由的。 木容随着上前行礼,却是悄悄给了莲心一道眼色,莲心会意,寻着人不留神的功夫,去到一旁将贺礼送上受礼处。 四皇子,赵出,甚至瑞王爷均在。 今日这样齐全,似乎都为着石隐。 木容愈发心慌,恐露了马脚,行礼毕便寻了个僻静角落过去,想看石隐也不敢。 石隐却也是同三皇子避到一处角落,两人话也不多,三皇子偶尔说几句,大多时候却是蹙着眉,石隐只偶或回应他两句,余下便是静默陪着。 贤妃自有一股风流之态,眼角眉梢显着妩媚,于各命妇贵女奉承中极为自得,慧敏长公主似瞧不上她作态,只同褚靖贞聚在另一处说话,身旁自是也围了不少同三皇子派系中的命妇贵女。 “你顶想来的,来了又避在角落,一副不胜烦恼的模样。” 简箬笙见她如此不禁上前打趣,今日里一身月白长袍,连冠也未戴,却偏偏形容气度又万般出挑。 “只为着瞧瞧娘娘威仪。” 木容心不净也懒怠说话,简箬笙见她这般也不再多话只陪她站着,倒是不多时,自有内侍通传贵妃贺礼到,贵妃却并没来,贤妃眼中一闪而过失望。可木容却忽然发觉这殿内不知何时竟已没了云深踪影。 她一下子愈发慌张,正预备避开简箬笙到殿外去透气,却听钱太监来请众人往偏殿去饮宴。木容无处退避,只得随着众人往东偏殿去。 贤妃位主,东面几位皇子一处,余者按着齿序品阶落座,木容等女眷便在另一面,她是随着褚靖贞来的,只是身份却尴尬了些,只在褚靖贞后同那些个官宦府第的贵女一处。 钱太监自是唱喏,先行引着阖宫内侍宫婢向贤妃贺寿,随即歌舞上,随着歌舞各处摆上果品菜式与酒水。 石隐一贯不饮酒,只是喝着茶,连果品菜式也未动一筷。 趁着众人觥筹交错,木容才瞅了间隙去看石隐,他容色淡然,只垂着眼。忽然他闭眼一晃,木容也跟着心一揪,就听四皇子笑到: “襄国公醉了。” “我……” 石隐似要解释他并未饮酒,桌上一壶陈酿一滴未动,却一张口又是一阵晕眩,不觉扶住额头。 “还不扶襄国公到后头歇会去。” 贤妃也看过去,只笑着指了钱太监,钱太监立时便领了两个小内侍扶住石隐往殿后去。石隐仿佛真就醉了,未曾挣一挣便被两个内侍半挟着一般扶走了。 木容心如擂鼓坐不住,却忽然被一道眼光狠狠看住,叫她一瞬强压了不安坐了回去。赵出一眼后,这才拿了酒杯起来,如常饮酒,甚至转头和四皇子对视一笑。 或许,他们的将计就计已然开始。 木容连手都是颤的,拿起酒杯竟晃的将内中果酒也倾洒出来,就这样不知所谓半晌,就见,钱太监匆匆从后面回来,避在人后去到主位在贤妃耳旁低语几句,贤妃面色骤然一白,一瞬后又自得冷笑,瞟了一眼三皇子。 正是此时,殿外忽然一声悠长报说圣上驾到,殿内众人慌忙起身依着品阶侍立相迎,只圣上尚未入殿,殿后且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将殿内众人惊住。 木容慌张回头,就听殿后一阵糟乱声响后,一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衣襟不整露出半个胸膛,隐约可见的一块伤疤,木容登时心底狠狠一揪。 是石隐! 他眼神摇晃显见中了药神志不清,手中一把长剑染血,从殿后冲进后只扫过一眼便定在木容身上,他冷冷一笑: “是你!” 未待众人醒神,石隐忽然带着杀意仗剑而来,惊的一众女子惊叫退避,木容却是僵在那里满心惊慌苦涩,他几步上到近前举剑便刺仿佛滔天恨意,谁知木容身后却忽然寒光一闪,木容便见一道利刃顷刻穿透石隐胸膛。 第一一九章 木容脑中一瞬空白,不过顷刻长剑便已一进一出,带出鲜血甩在她面颊,那一滴血滚烫的烧着她的心。石隐颓然倒下却挣扎扑在她身上,她就听见一片静寂里他微不可闻的声音。 “救我……” 木容惊惶低头,就见他隐在她发间的面容里,却分明在笑。 他的手攀上她颈间忽然用力的攥住,她还没来得及窒息,身后便有人一脚踢在他身上,他重重摔在地上,深思不清的蜷缩起来。 木容怔怔只觉着胸中闷着一口气怎样也吞吐不出,哽的她心口生生的疼。 “四姑娘?” 木容忽然被人一把攥住回头,入目便是简箬笙万般关切,她下意识低头,就见他手中也提着一把长剑,剑尖滴血。 她目眦欲裂,四下里的声音终于传进了耳中,整个殿内乱作一团,一队卫兵跑进隔开众人,刀剑指向已昏聩在地的石隐。木容颤抖着回眼去望,隔着缝隙只见他没有血色的面容双目紧闭,胸前一片泛滥开来的红。 她拧眉捂住胸口,眼前一黑。 不过一个片刻,她和石隐之间已然隔了生和死。 四下里一片黑暗,简箬笙的那一剑,好似穿透的是她的心。 她如同坠入天地之初的洪荒之地,似乎世间只剩了她一个,孤苦而悲绝。 “看样子,那逆贼是想杀了这丫头泄愤,可见着真是她和静安侯背叛了,不然都到那份上了何必还费那些力气。倒是三皇子,同他亲近了这许多日子,听说云大人几次同三皇子谏言觉着那人身份有异,却都叫三皇子给斥了回去……” 有声音迷迷蒙蒙传入木容耳中,她周身渐渐复苏起来,却是一醒来便想起石隐中剑倒在她肩头时那呓语一般都一句“救我……”,如今她的肩头可是担着石隐的性命。她强忍悲痛,佯做未醒,细听那声音忽然顿住,又带了几分委屈讨好: “臣妾也是猜测,毕竟襄国公如今已坐实就是二殿下余孽,可三皇子也实实在在同他亲近了这许多日子。” 听着声音像是贤妃,只是她话毕却直过了半晌才有声音: “你去看看那丫头醒了没。” 语调威严大约是圣上,不多时木容便觉着眼皮子外亮堂起来,这才万般艰难睁开了眼。 钱太监呦了一声便阴阳怪气笑了笑,举着烛台又去了外间: “禀圣上,木四姑娘醒啦!” 木容惶惶坐起只觉头重脚轻颈间火辣生疼,随即听珠帘响动,抬眼就见钱太监打着珠帘,进来了两人,她眯眼细看,女子为贤妃,男子年约五十,一身儒袍剑眉星目眼神锐利。 木容是怔了一怔方才滚落榻下磕头请安,却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响来,喉咙火烫生疼一圈红肿,石隐攥那一下可见真用了力。 “喂一盏蜜羹给她!” 贤妃一瞧圣上不耐,赶忙交代钱太监,不过片刻一盏蜜水便灌进木容嘴里呛的她不住发咳。 “既已享得富贵,怎么就轻易舍下?他待你,可并不薄。” 不待木容平复圣上便沉声发问,这间小屋里也只有圣上贤妃带她和钱太监四人,可见着石隐即便做到了这一步,圣上仍旧存着疑心。 “民女,民女发现了他的秘密,自知他必不能成事,唯恐牵连,这才……” 她诚惶诚恐唯唯诺诺,虽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也知道这句话大约会叫圣上心中宽悦。 圣上未再做声,或许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只看了木容几眼,似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便转身离开。 木容听见一众内侍宫婢叠声相送,殿外竟也隐隐透出云深和赵出的声音。 她拧眉,拼命压下想要问问石隐怎样的话,就见贤妃送走圣上后连扫她一眼也不曾就出了这厢。 屋中一下没了人,木容四下打量,想来她仍在宫中,外间光也暗了,捕拿了二殿下余孽是何等大事,可圣上却仍抽空来看,可见的谨慎多疑。 既如此,恐怕赵出也未必安全,他毕竟和石隐一同到大的情分,圣上未必十足信他。而听方才贤妃的话和圣上所问,看来是石隐赶在云深之前,将借揭穿“逆贼”的功劳转嫁了大半到她和赵出的身上。 四皇子倚重赵出,圣上此番若仍疑心赵出就未免不牵连四皇子,而三皇子已是直白的因此也一并遭牵连了。 这一回事,受益最大的,仍旧还是云深,还有简箬笙…… 简箬笙今日仓促下那一剑,叫木容现下想起仍心里狠狠发疼,她忽然慌乱,即便石隐已做万全之备,可这意外一剑的受伤会否叫他心力不支再露了致命破绽? 毕竟圣上对瑞贤太子的忌讳可想而知。 当务之急,她必须将那件重要物件得到手,再送到石隐手中。 正思量着,就见一小宫婢进来,对她客气行了一礼: “我们娘娘请姑娘去说话。” 木容陪笑下地,整理衣衫随着出去,这才发觉自己仍旧是在今日饮宴的偏殿后堂,一想今日石隐也是被迷昏此处验明了身份,她不禁又回头去望,心下凄索。 展眼到正殿偏厢,木容入内请安,贤妃叫起后竟客气赐了座,木容抬眼就见她送的贺礼正堂而皇之摆在桌上,便带了几许惶然谢恩落座。 木容送的贺礼,是一尊一尺来高羊脂白玉的观音宝象。 贤妃上下打量木容后神情愈发的缓和。 “今日之事,你功劳颇大,本宫同四皇子总不会亏待你。” 木容得了话立刻惶恐跪地谢恩,这份卑微的尊崇叫贤妃愈发满意,却因着生疏尚且不愿同她说许多,便叫了人来送她出宫,木容躬身退出,却在走到门处时忽然顿住。 “有些话民女或许不该说,只娘娘在宫中这许多年,贵妃娘娘的手段总见识过。眼下因着襄国公事牵连,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暂且失宠,可三皇子毕竟是圣上亲自教养的皇子,自幼便极得圣宠,贵妃娘娘母家更是手握兵权。若不能趁此将他母子一击得败,那等到三皇子缓过神来,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木容见贤妃眼瞳骤然一缩,也不再多说,告罪退出。 却是出宫后怎生不能安心,径直便往静安侯府去等赵出。 石隐为保住她和赵出二人好方便行事,将揭穿的功劳大半放到了她和赵出的身上,她若此时还不敢同赵出走近反倒要引人生疑。 这一等便等了许多时候,赵出是宫门下钥才将将放出宫,到府时天已黑沉,木容一听脚步声便慌忙起身迎到门口,赵出沉着一张脸便进了来。 “可有消息?” 她止不住声音发抖,赵出是上过战场从死人堆里走过的,却也露出忧色。 “性命无忧,他料想没错,圣上担心这二十来年他在外间总结出大把势力,或在朝中勾结了哪些权贵朝臣,未断明前不会贸然对他下手。” 木容心下稍宽: “时机掌控可有意外?” 赵出摇头: “没有,一切都算计的刚刚好,云深几次唆使三皇子对石隐下手却遭三皇子斥责,大婚当日落实了对石隐身份的猜测,便谋划越过三皇子径直向圣上谏言。石隐忖着时机,叫我先一步同四皇子提起此事,由四皇子向圣上先行开口,只说是你发觉不妥同我落实,最终引来你我疑心,权衡再三决定告发。” 木容细细听过赵出交代的每一个字,拧眉细思。 “那个重要的物件如今到哪一步了?” “查出在上清殿书房密室,只是不得其门而入,又恐打草惊蛇。” 上清殿书房密室,能随意出入上清殿书房又能趁机取出物件不引人注意的,也就只能是圣上亲信,这点和她从前猜想一般无二。 “我会想法子寻人把那物件取出密室,只是如今洺师叔恐也受了牵连不好运作,便请玉瓶儿姑娘帮着配些药物,要不知不觉能叫人昏聩嗜睡,且要御医也查不出缘由的。再者,云府中那位贵妾陈青竹,也要请玉瓶儿姑娘救助一番,至少得叫她能醒来好好的报仇。” 赵出蹙眉,似在思量这般危险的事叫她一个弱女子参与是否应当。 “侯爷可知先生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事什么?” 赵出眉尖惊跳,今日情景何等紧迫,他竟和木容说了话? “他中剑后笑着和我说,救我……” 赵出狠狠拧眉盯住木容,她满面刚毅不肯屈服,又想起石隐对她所说那句救我,现下想叫她退避恐万不可能,半晌只沉沉回了一声“好”。木容却是凄凉一笑,顿了顿又道: “先生想必也算出此事一出,圣上也未必全然便信任你我,侯爷自是尽快拜托嫌疑方好行事。如无意外陈青竹醒后总会闹事,我会着人闹出山匪一事,彼时侯爷便请旨剿匪离京,既避了圣上疑心,也能叫四皇子一下没了臂膀,才好叫我利用。” 第一二零章 第一二零章 赵出细思似乎也只有如此最好,便一一应下,二人又细细商议半晌后,木容才离了侯府回周家别院,倒是一回去就见着木宛和周景炎都在等她。 不拘二人怎样,她却心中已有计量,眼下便叫木宛母女搬出周家,去到何处也不需叫她知道,只等事后再行联络,而周景炎也是了了此间事该回峦安的,便叫周景炎也如常上路,只在她们来上京路上遭劫处停留,等着赵出前去。 有些事,也必须是周家人来了结。 待将他二人送走后,木容只觉着心中仍旧突突发慌的下沉,第二日她便恹恹的病倒了。 上京沸沸扬扬传着的尽是襄国公石隐叫揭穿身份关入宫中秘牢的事,人人惊叹唏嘘,谁也没料到石隐竟是二殿下满门抄斩前逃亡的幼子,他再度潜伏回朝意图不明,可他既是二殿下幼子便和木四姑娘决然不会再是兄妹,听闻他身份的事也是叫他的师兄静安侯赵出和这之前万般宠爱的妹子木四姑娘合谋揭穿。 事态发展实在叫人始料未及,前日里还风头盖世的人一夕之间便成了定是死罪的阶下囚。虽说当今圣上当政后并未大有繁盛,可到底也一派太平,谁也不愿朝堂动荡并牵连百姓不安,人人倒更喜欢石隐的被捉。 三皇子因襄国公事一下受了牵连被禁宫中查探,可众人本以为此番定会跃而居上的四皇子,竟也一反常态受了冷落。倒是侍郎云深连日叫圣上宣召入宫谋事,廉郡王世子简箬笙更是得了圣上称赞,封了“忠勇”二字为号。 相较于他二人,立功更大的静安侯和木四姑娘却反倒沉寂了下去。 而云府中却是又添好事,云深一贯在意的贵妾陈青竹,连日里因他不在府,陈青竹的陪嫁妈妈听人举荐请了惠安堂医女前来给陈青竹医治,果然两副汤药下去又施了针,陈青竹转醒过来。 只是一醒,却得了玉瓶儿告知,她此番伤了身子,从此再不能有孕。 陈青竹哀哀低泣,看的叫人心酸。 只是待众人退去只剩她和陪嫁妈妈时,陈青竹方才猩红了眼咬牙切齿: “妈妈,木三害我如此,我怎能放过她。” 陪嫁妈妈立时附到陈青竹耳边低语几句,陈青竹诧异后却阴恻恻的笑了。 她如今已不能有孕,未来日子却还长的很,保不齐云深哪日想起要了木三那贱人,若再有了孩子,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夫人行事如此不周,早有不贤名声在外,就说夫人心中愧疚不安,要去庙里为我烧香祈福。” 云深在宫中,陈青竹却是未等众人缓过神来便下了命令,着人将木宁送了出去。 陪嫁妈妈会意,随后跟出,木宁身边早已无人,陈青竹便待将人送到城西一座香火尚好的寺庙后,又极为贤良宽和的将木宁陪嫁丫鬟水仙和一个妈妈也送了过去伺候。 “妈妈,你说木三还是完璧之身,不会有错吧?” 陈青竹满心怀疑,当初她是亲眼见木三叫山贼掳上了山,那帮子人穷凶极恶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木三那样一个容颜姣好的少女被掳上山了一日一夜,怎么可能还是完壁? “错不了,是木府姨娘苏氏告诉老奴的,木三算计了在峦安的木家大姑娘二姑娘,苏氏怀恨在心自是想报仇的。况且退一万步讲,即便苏氏的话不为真,挑不出木三勾结山贼的事,也总能毁了她身子,叫姑爷将来想回转心意也不能!” 陈青竹连连冷笑,妈妈的话很对,终究不能放过木三才是。 这边一一布置下,她只装作伤心体弱,连日着人请玉瓶儿来给她医治,却是不过三日,外间就传回了消息。木宁逃出寺庙,却在出逃的路上出了事。 待云深得知消息不禁暗蹙眉头,这陈青竹当真耐不住,倒还好不算蠢物,行事总算没给人留下把柄,也怪自己近日一心应付宫中和三皇子,一时不察竟闹出这样事,便是赶忙换了衣裳满面悲切随报信人而去。 来报信的是木宁的陪嫁婆子,是陈青竹随后一道送去令伺候木宁的,一路哭哭啼啼只说叫姑爷做主,云深不耐烦,待领到地方后便见是一处破旧老宅断壁残垣,又是城西一处偏僻地不易叫人察觉,四下厮混的都是些个乞丐。 云深一入门,眼前景象便叫他一惊,随即便是止不住的厌恶。 一片瓦砾中,木宁同水仙都衣衫不整浑身脏污倒在地上,更甚至她两腿间凝着血渍混着污物。 “大少爷,大少夫人似……叫不止三两个乞丐欺辱……” 先他一步到的段妈妈难以启齿,却还是小心报禀,云深眉头深锁,一言不发解开衣襟脱下外袍裹在木宁身上,亲自将她抱出了破屋。 大约颠簸叫奄奄一息的木宁醒来,她略睁眼见是云深抱着她,眉尖一蹙泪水便流了下来,万般虚弱却还冷嘲: “是不是后悔了?我如今这样,你却不能休了我,再厌恶也得叫我好好做你的原配嫡妻。你要做君子,君子怎能弃人于危难?” 云深仍旧一言未发,甚至未曾低头看她一眼。木宁却伸手环住他腰身,觉出他身子显然一僵,还是紧紧将他抱住,埋头在他胸中,哽咽失声。 “我这一辈子,大约作恶许多,也害过许多人,甚至亲□□代人杀了同我定下婚约的丁少爷,可总还有一样真心,便是对你……” 云深听自胸前传来低语,却只勾唇冷笑。 他这一辈子,是一丝真心都没有的。 自石隐立马扬刀,为木四屠他满门时,他仅有的一丝心也消失了。他必要除去石隐方才能够安枕无忧的享着富贵过完下半辈子,而在除去石隐的道路上,谁都不算什么。 他现下最紧要的事,便是修补和三皇子间的裂痕。四皇子不成器,终究继位的还会是三皇子,可他此番行事也算害了三皇子,总得着力弥补。 云深亲自接木宁回云府,请医延药,小心照料。然而总有些传闻还是那样不胫而走。 云侍郎的正妻是去给贵妾陈青竹祈福归来的路上叫一众乞丐□□,却也因此发觉这位早已传闻失德失贞的云少夫人,竟是完璧。 大约云大人后悔了吧,听闻新婚月余从未同夫人同房,当初那些传闻尘嚣直上,任何一个男子能做到坚持婚约迎娶入府已属最多,旁的也实在不能多求。可如今,这位夫人仍为完璧,怎能不叫云大人后悔怜惜。 只是却也叫人生疑,一个自山贼窝里被赎出的女子,怎么就能清白完璧? “只是猜疑又怎么能行,总还出些实证才好。” 木容听着莲心汇禀,吃罢药便说了这一句,莲心又回道: “海棠已然告诉苏姨娘,她若只想报复木三,至此便可,若还不知足,就该想些别的法子了。” 木容点头,四日,石隐被捉四日了。 现下一切进行稳步,只是她却觉着慢,实在太慢! 正是暗自焦急,门上却报廉郡王忠勇世子到了。 木容暗恨,虽说简箬笙并不知情,也是为救她,可只要想起是他刺伤石隐她还是止不住去恨。 莲心扶着她往小厅去,如今的简箬笙并不是她能赌气不见便不见的人,及至她慢慢去到小厅门外,却因心思不宁险些被门槛绊倒,索性身子一晃就叫人稳稳扶住,到底还惊出一身冷汗,她现下可不能再受伤。 “你没事吧?” 还未缓过神,耳边便有人闻言相问,木容一怔,未曾抬眼去看便先抽回了手: “谢世子爷。” 她疏远而冷淡,站稳身子便先往屋内进去,简箬笙在后却是定住她背影,沉沉看了半晌,忽而一笑也迈步跟了进去。 待宾主落座,莲心奉茶后,简箬笙先看见木容颈间还留着的淡淡痕迹。 木容不说话,简箬笙便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坐着,慢慢将一盏茶喝尽了,方才将茶盏放下,缓缓开了口。 “襄国公,如今尚无性命之忧。” 木容心下倏然惊跳,她全然未曾料到简箬笙会说这样一句话。她匆匆狐疑一眼看过简箬笙便又挪开,可也只这一眼,叫简箬笙落实了他的猜测,他淡淡一笑,眉眼舒朗。 “那日听闻后边异动,我随即便抽了侍卫佩剑,襄国公看到姑娘时我已站在姑娘身后,他的神情或许旁人慌乱阻挡未曾见到,我却看的真切。他待姑娘,是真用了心的,即便姑娘拆穿他身份,他也不惜要做这一出戏保全姑娘。” 木容一下慌了神,简箬笙实在是石隐计划中的变数,一而再,他竟看透石隐作为。 “在下坦诚,虽未和姑娘过多相处,却是对姑娘动了心思。他若此回还能安然脱身,我自不烦扰姑娘,可若……便请姑娘给在下一个机会。” 简箬笙已敛去笑意,无比诚挚,这一下着实惊了木容,她慌乱中只得寻了一个由头: “襄国公如今这般,恐怕廉郡王并不希望世子爷和木四扯上任何关联。” 简箬笙一笑: “只要我想,谁也拦不住,除非,是你不愿意。” 眼神如火,叫木容无所遁形,赶忙避开。 第一二一章 “送送我吧,来时路过云家,见也在备车,倘若云大人是来找你,我总能顺带帮你抵挡一番。” 即便眼下二人地位已发生改变,可简箬笙在木容跟前仍旧这般温和中透着些许自愿的卑微。木容权衡再三,还是起了身,简箬笙见她愿意相送心下宽慰,慢慢便往外踱去。 三月中旬的天已暖和的很,园子里各色花木繁盛,桃杏也结出青色果子,简箬笙似心境颇好,负手前行,木容缓缓跟随其后,暖阳照在简箬笙身上,亮的竟叫她睁不开眼来。 确实难得,在如今她身份尴尬算是落难的时候他也未曾躲避,甚至愿意突破种种阻碍更近一些的帮助,这份人品便是难得,他若肯放下那些对她的心思,实在是个可以结交之人。 慢慢走至门上,果然便见云家马车停靠,云深正自车上下来,一见二人缓缓行来,眼瞳一缩。 “世子爷好大兴致,这种时候还来探望四妹妹。” 云深见木容竟送简箬笙出了二门到了近前来,不禁一笑,笑中凉薄嘲讽。 简箬笙未曾理会,却是走到自己马前,他是骑马来的,小厮递上披风,他接过后转身为木容披上,仔细拉好。 “天虽暖和了,你今日身子却不大好,还是多注重保暖。” 木容不知如何回应,只悄悄侧身避开,免得他做更为亲近举动,简箬笙见她这般却只宠溺一笑,对她身后莲心道: “扶你姑娘进去吧,闭门谢客好生修养。” 莲心看一眼云深,却极为相衬的应了一声,扶住木容便转身往回走,随即便听简箬笙翻身上马,于马上对云深似笑非笑回了一句: “在下有心请圣上为我和木四姑娘赐婚,所以,云大人总该避嫌才是,往后不必再来探望。” 木容狠狠咬牙,却碍于实在能为她阻挡了云深而不得不忍下。她此番因“受惊”而得的病症,也是在该快些好了,许多事都须得加快脚步。 云深是怎样退回的她不知晓,总之那日门上未再通传云大人到访。 倒是在她受益下,反常遭了冷落的四皇子很是急躁,寻赵出出谋划策时,赵出便提了兵权一事。 圣上对赵出的疑心,他虽是静安侯且挂着大将军的官职,手中却并未有兵符。而三皇子落到如今地步还仍旧没能彻底被定死了,也只因贵妃母家的兵权,和他这许多年里于朝中建立的人脉,即便是府中妻妾也瓜缠着朝中许多权贵。 四皇子只觉着很对,同三皇子对比,他实在一穷二白,可权势这种东西一旦叫他尝了味道她便怎样也不舍丢弃。 二人连番几日商议,最终结果便是钱财。 最快结交人脉掌获兵权的法子,就是钱财。 赵出见四皇子打定主意,心下却不安起来,他依照木容计策这般明里暗里的示意下去,便将他们都引到木容身上去了。 而现下就是等,等周景炎闹出动静来,逼得圣上下令剿匪,好叫他全身而退。 赵出依计行事,木容却不是在安心等待,苏凉月如今是铁了心要报仇,且对付了梅千云还有木容给的大把好处,到时将铺子卖了带着木宜木安还有木宏夫妻远走他乡,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哪怕给两个女儿招个穷苦人家的上门女婿,也好过孤苦终身。 木宁被乞丐□□的事叫苏凉月尝到了甜头,木宜木安也欣喜若狂,看着梅千云在府里哭天抢地,她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且没过几日,便从往峦安去的必经之路,三地交界地势险峻的一片群山处传来消息,皇商周家在回峦安路上遭遇山贼劫杀,财物尽失,连周景炎也身负重伤生死不明。 此消息传回也算不大不小震动了一下朝堂,这些年里那里不断传出山贼作恶的消息,也不是没有剿过匪,却总因山中易守难攻而屡屡作罢,不曾想如今竟劫到了朝中之人,这一下又牵出了年前木家上京,也是在此处遭遇了劫掠。 陈青竹心中有数,怎肯放过这机会,自是往外传扬,她和如今三皇子府中的贵嫔江氏也是来京路上被劫去了银钱的。 木容早已交代过海棠,而这个契机便是赵出和苏凉月都在等着的契机。 赵出于朝堂上自请剿匪,圣上心中对赵出的那份疑虑又打消了大半,他若真有歹意,亦或者是和石隐同谋,现下自是守在上京最好,可他却寻了这机会盾避出京,可见着是心中清楚,以此来洗脱嫌隙。 而余下的,便只有木家那丫头了。 圣上准了赵出剿匪,领兵八千,势必肃清当地,隔日动身。赵出临去前只给木容留了一句话,叫把钱太监给他留着,他要亲自处置。 而苏凉月得了赵出前往剿匪的消息后,便找人制了封书信,丢在了梅夫人正房的后院里。 这一日里,宫中也来了传召。 木容是早已料到的,圣上审过石隐再验过赵出后,剩的就是她了。然而来宣旨接她入宫的竟是简箬笙,甚至还有云深。 云深嘴角总似有若无笑,甚至带有轻鄙之色,大约觉着她总依附男人,先是石隐再是简箬笙。木容懒怠理会他,她今日也是关乎成败的紧要关头。 木容上了马车,简箬笙和云深一人一骑于车两边跟随,这日申酉交替时将木容接进了宫中。 待入得宫门木容下车,简箬笙一眼看来,却仍旧一言不发,叫云深于前领路,他缀在其后,便领着木容往内而去。 木容只除了贤妃生辰入过宫去过贵妃和贤妃的宫室,余者这偌大宫廷她一概不识,一路走去足有一刻多钟,眼前渐渐荒凉,行过一片偌大园子后方才远远见了一座肃穆宫室,却未到近前就见宫门外守卫森严。 木容猜测,这莫非是圣上的上清殿? 及至到了宫前,云深退后简箬笙上前,十数带了兵器的守门护卫垂头行礼,简箬笙三人便入了大门。 她曾听闻简箬笙此回除得了“忠勇”封号外,还得了少将军衔,官封从三品,只是木容没料到他竟在宫中任职,掌管羽林卫。 “我并未掌管羽林卫,只是掌管此处护卫军罢了。” 许是看出木容猜测,简箬笙低声解释一句,云深在旁勾唇冷笑。 然而进到宫门后木容也已打消了方才猜测此处是上清殿的猜测,她的心一下慌张起来,外间看去已是守卫森严,却不知宫门内的守卫更是滴水不漏,三五步便有□□护卫,廊下更是一溜短刀护卫,这还仅只是眼前所能看到的地方,看不到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 圣上是叫她来见石隐的!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此举也是最为有效的,真和假,或许一眼尽知。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强压慌乱,叫简箬笙领着去到一处偏门入内,顺着甬道曲曲弯弯前行,内里更是各处守卫,终是到了间屋外简箬笙方才停了脚步,有婢女上前将木容上下搜了一个干净,连簪环也全数拆卸,这才有护卫开锁启门,木容等入内,却见只是一个隔间,内中尚有一门。 近情情怯,木容心境复杂难以言说。而简箬笙却是领她到了门边便停住,木容便听见里面有声音传了出来。 “你回来,到底要做什么。” 虽是问话,却显得无力,随即一片静默,那人便又道: “你还是说吧,你断没有逃生可能,还是早些招供,至少能叫自己痛快些……” 他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随即屋中便传来低低笑声,叫木容心尖发颤,是石隐的声音。而石隐也只这短短一笑,透着无力虚脱。 “你幼年时叫二皇叔领到宫中,我还曾带着你一道去御花园玩耍,倒是不曾想,那时跟在我身后的幼子竟成了如今连我都想要依靠的人,你学了一身本领,若肯放弃过往,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可你到底为什么?好容易保下的性命,就这样轻易又送了出去,你大可再等一等,等到……” “三皇子请回!多说无益!” 石隐忽然截断了他的话,木容一瞬明白,他在保护三皇子。若不阻止,恐怕三皇子将说的是等到他继位时。 三皇子是带些仓皇从室内退出来的,只是一眼见到外面向他行礼的三人,他眼瞳一缩狠狠盯了木容一眼后方才离开。 又是一阵长久静默,随后就听脚步声响,门从内被推开了来,三皇子走出,一见外间几人倒是一怔,三人行礼,三皇子眼光却落在木容身上,冷笑后转身离去。 木容强压心慌,简箬笙先行入内查看后便叫了木容进去。木容脚步凌乱,一步入内就觉着这一处狭小内室里一片黑暗,身后铁门被合上,轻微声响也叫木容觉着振聋发聩。 这屋子密不透风,只角落点了一支细小蜡烛,木容急切眯眼去瞧,终见面前一个十字刑架上铁链绑着一人。 她一下哽在喉间泪水肆流。 她不敢出声也不敢上前,怕像方才她们在外能听到那样也有人监看监听。可她却听着一阵锁链声响,随即冰冷嘲讽声音: “木四姑娘,不必惺惺作态了……” 一句话,叫木容泪水更是汹涌。她见石隐憔悴面上却含着浅笑微微摇头,三两步上前扑在他胸前,却也只敢停留一瞬,顺着架子摸到他手,用力一握后又站了回去。 至此才算适应了屋中昏暗,看清他,连日里已生出细密胡茬,衣衫尚且整洁,胸前被简箬笙刺伤处被潦草包扎还透着血色,身上总也还留下了上刑的痕迹。 叫她心疼的发颤。 他的铜面具已被摘下,面上纵横沟壑的伤疤,然而他却因见到木容而高兴着。 他只渐渐做出口型: 切记,保住自己,方可解围。 她点头,他强撑精神贪婪看她,只笑着又做口型: 我很想你。 她破涕为笑,学他回了一句:我也是。 只是屋内始终没有声响,简箬笙和云深便推门进来,就见石隐垂着头,木容缩在墙角一副惊慌畏惧的低低哭泣。 简箬笙两步上前扶在木容肩头,万分关切: “你没事吧?” 木容只摇头,泣不成声。 “是我不好,明知你那日受惊,今日还叫你来见他。” 他说着,攥起木容手臂便把她往外拉走,却被云深一把拦住。 “世子爷莫非忘了?圣上是叫世子爷安排他二人见过后,再一齐面圣的。” 第一二二章 木容现下不适面圣,简箬笙总觉木容揭穿石隐身份似有难言之隐,二人看去情意不轻,贤妃生辰那日加之现下,她的失态并不是他一开始猜测的惊吓,恐怕是伤心。 云深不肯退避,他往木容面上去瞧,简箬笙伸手便将木容面目按在自己肩头,二人正是僵持不下,外间忽然传来内侍扬声传报,圣上驾到。简箬笙始料未及,他们从进宫后就一直在一起,实在未曾注意云深何时通风报信。他带着歉意去看木容,只木容此刻已冷静下来,她也退开一边,只预备迎驾。 她忽然有所觉悟,石隐不会无端再次交代叫她保住自己,恐怕圣上的安排不仅仅是叫他们见一面而已。简箬笙却是神情微变,今日安排他俱是心中有数,是云深在圣上面前出的阴损主意,他虽喜欢木容的坚韧,可这些事却绝不是一个女子能为。 各怀心事,脚步声渐近,随即牢房明亮起来,先有几个内侍执灯而入,圣上方才随之进来,他环视后目光最终落在木容身上,带着几许探寻勾唇冷笑。 立时有侍卫搬来座椅,圣上落座后方才摆手,简箬笙自是起身,木容此刻虽尽力做到神色如常,却终究面色不好,圣上却仿若未见只看着石隐。而方才已然离去的三皇子此刻也同四皇子一齐随在圣上身后,面色铁青。 “朕说过,你若是替那逆贼先行试探之人,只消供出实情朕自会饶恕你,保你一世富贵。你若真是当年逃走的余孽,真也能放你一条生路,端是看你怎样做了。” 虽有灯火,可牢中却仍旧阴暗逼仄,圣上缓缓而出的话便显得那般阴沉。 石隐未做声,他闭着眼如同熟睡,木容一眼不敢看去,心却在一寸寸下沉。圣上有两种顾及,一是石隐只是替身,他需要石隐来引出真正的二殿下幼子,二便是石隐早先猜测到的,圣上是见过石隐本事的,他怕石隐这二十年里养出了足以和朝廷相抗衡的逆匪,贸然杀他之后激怒那些人,使得朝政动荡。毕竟现下百姓太平惯了,宁愿饶恕宽待一个逆贼,也不愿置身战乱。 石隐的不理会叫圣上隐隐动怒,他转而看向木容,终是勾唇笑去: “木四倒是立了大功,朕至如今尚未封赏。” 木容敛色下跪: “民女分内,不敢求赏。” 木容的卑微尊崇取悦了圣上,他神态缓和,甚至带着惬意以手叩击扶手,似思量后方才缓缓道: “你不敢求,朕却要赏罚分明。听闻你是周皇商府中外戚,周家产业半数源自于你,你自己手中也有着大把自己的家业,现如今除却国库,恐怕也只是你了。富贵二字,你只差了一个贵而已了。” 圣上话语如同烛火幽明幽暗,不待木容有所回应便忽然出口封赏: “揭发逆贼之功不容小觑,朕便令三皇子收你为义妹,封你一个郡主之尊,再赏你一个心安,亲手了结了他……” 圣上遥遥一指石隐,木容一瞬心跌入谷底,圣上方才又道: “叫你我都放心。” 木容心慌无以复加,她猜测万千,也知晓圣上如今并非真心想杀石隐,毕竟一切查清之前贸然杀了石隐只会有害无利,可面对于圣上的试探她却仍然没有招架余地。 “民女,民女不敢!” 她伏地,尚存一丝奢念,然而还未等圣上发话,四皇子便冷笑起来: “你不敢?莫非不怕晚上一时半刻叫他逃脱,不肯放过告发他的你?” 圣上斜睨四皇子一眼,四皇子虽是住嘴退回,却到底带了几分得意之色,三皇子只面色苍白,抬眼去看石隐,却一言不发。 石隐终是有所回应,忽然冷笑抬头,终因数日刑罚而起的虚弱带着无力,他扫过四皇子: “只有你这句话,说的很对。” 他眼神锐利叫四皇子那丝自得无所遁形悻悻而收,他是二十年前逃脱的二殿下幼子,逆贼余孽,蛰伏了二十年再度还巢,在外人看来所为之事自然只有一样,复仇夺储。二十年前的仇恨他尚记得,那么此番坏他大事的仇,他自该也记得,总也要睚眦必报。那木容眼下最该有的,自也是害怕,恨不能将他尽快处死而以绝后患。 这招试探果然才是最高明。 不待木容再多辩说,圣上一道眼光下,简箬笙艰涩拔出自己佩剑,将剑柄递在了木容手边。利刃寒光闪烁,叫木容心惊胆战。那一日简箬笙执剑刺伤石隐的场景仿若就在眼前,他鲜血如注倒地,不明生死。 她紧紧盯住剑刃,悲凉绝望,掌控不住的瑟瑟发抖,眼眶额头尽是濡湿。 “木四姑娘,动手吧。” 简箬笙沉声又将剑递近了两寸,木容退无可退。这一剑下去,掌控不好他就会死……她心中几番回转,每每都是一剑后的万般结果,忽然心魔入障。他会死,死在自己手中,若如此,她为何不举剑拼命,至多最终结局仍旧还是那般,她们一齐死。 木容被逼癫狂,忽然横心想要举剑拼命,然而在她咬牙一把攥住剑柄时,身后石隐忽然出了声: “对错无辜,缘由前生,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如同佛光普照心魔,木容的心一瞬静了下来,她想起那日石隐伏在她肩头笑着所说的救我……他的这些话看去是说给她听,告诉她这些因由不在她身,即便她不动手,他也总会死,所有一切不过是心中难以逾越的魔障。他在劝她动手! 圣上仍旧含笑看住她,剑已在手,一下而去便能解了圣上对于她的疑心,那么盗取穹天令交在石隐手上的事方能成行。 置之死地而后生。 木容忽然在这一瞬方才明白了石隐所有计划的关窍,他是以二殿下余孽被捉,消息更是沸沸扬扬传了出去,圣上若处死他必不会秘密行之,大约会同当年对二殿下一般公诸于世,午门斩首,令百官万民监斩。斩首之日,便是叫圣上再也无法掩盖的反转之日。 然而她仍旧止不住的心慌害怕,双手簇簇发颤,她艰难转身对上石隐,他也正紧紧盯住她,见她回头,他冷冷一笑。 “先生待木四不薄,木四从前不知情时实在受过先生不少恩惠,本该报恩,不该揭穿先生,可先生竟是与圣上为敌之人,木四只是一介小女子,只想安生度日,实在不愿被先生连累丢了性命……今日先生命丧木四之手,木四定会为先生诵经超度,只愿先生早登极乐,来世,做一个寻常人,能安乐终老。” 成败与否,端看这一剑。她需得叫圣上以为她果然是想要石隐的命,也必须要留住石隐的命。眼光下移,她盯住石隐胸前透出血色的地方。胸处自是要害,可简箬笙刺穿那处后石隐虽伤重却总算性命无忧,她只消看准。 圣上等人均在木容身后,然而简箬笙却是同木容平行而立,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他都看的仔细,他顺着木容眼光看去,自是明白了她心意。 身后圣上已然露出不耐,更是隐隐透出怀疑,然而木容的惊惶仍旧颤抖难以下手,简箬笙忽然伸手去握木容执剑双手往前一送,木容尚自惊魂未定,那剑便如风一般刺过,穿透皮肉一声钝响,一下惊住了木容的心。 石隐双拳一瞬攥紧,冰凉剑刃入体,分毫不差。 “传御医!” 圣上倏然站起扬声,内侍慌忙外传,一番吵嚷下,木容才终觉出心上现出的点滴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渐渐生成剧痛,叫她恨不能割肉刮骨以求解脱。 石隐本就伤重,连日又是受刑被审,这一剑便愈发承受不住,即便咬牙硬忍也仍旧眼前摇晃。而木容更是惊痛摇摇欲坠,简箬笙稳稳拖住她叫她坚屹不动,他面色深沉仿若对一切置若未见。不能动,错分毫,都能要了石隐的命。他将木容僵在剑柄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才终是松了手,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却叫简箬笙一手扶住,她方才回转跪下。 “民女,了了心事了。” 她含笑抬头对圣上复命,圣上惊疑眼光在木容身上来回几次后,才终叫御医转去了注意。木容往旁跪去让开道路,不敢回头,只见几个御医匆匆进内,简箬笙却是立于木容身旁一回眼便瞧见了云深的冷笑,他在对着石隐冷笑。 侍卫总算将石隐从刑架上放下,御医赶忙救治,圣上摆手令众人退去,简箬笙携住木容往外,临到牢房门口她待要回头去看,却叫简箬笙不动声色扶住肩颈叫她不能回头。她强忍神思昏聩,硬撑着出了宫门上到轿中,双眼闭上那一刻,再也支撑不住。 耳边是响不完的寒风呼啸,仿佛回到在来上京的路上,客栈里他将自己带去外头,看天地一色,在她耳边吹埙,那呜咽的埙音叫他吹出无限情思,他们之间,是只有彼此,是君生我生,君死我死的情意。 第一二三章 木容胸中似哽着一口气,叫她上下不来狠狠的疼,窒闷的喘不上气。 “四姑娘!” 有人焦急唤着她,一下下拍在她背脊上,她却仍旧无法转醒,胸中疼痛更巨,眼看着一口气提不上便要气绝。 “他没死!” 耳边突然有人低语这一声,然而这三字实在是木容听过最慈祥的梵音,胸中那口气被长长舒出,她慢慢安宁下来,悠然转醒。 屋中昏暗,眼前有些迷梦,渐渐才看清竟是自己的床榻,她缓了一缓才发觉她是坐在床上的,而胸前一支手臂稳稳扶住她,她回头,却一眼看见简箬笙。 她伸手推开,简箬笙难掩失落,却还是退开了。木容惶然四望,这是她的屋子,现下天已黄昏,屋中尚未点灯。 “御医正在救治,虽凶险,他却不会死。” 简箬笙退开后还是低低说了这句,然而屋中昏暗他离的远了叫她看不清神色。她忽然回想起,那一剑是简箬笙扶住她刺出去的,他这般算不算是救了石隐?思及此,木容神色方缓和。 “圣上对姑娘疑心也只打消一半,姑娘还需小心,如仍有事要施行,劝姑娘还是暂缓为好。” 木容忽然意识到,简箬笙猜测的太多了。 “世子爷想错了,木四只是不敢见到死人,更怕死人。或许从前同隐先生有些情意,可那些情意在得知他的真正身份后已然变了。木四只是个俗人,实在也不配叫世子爷这般另眼相看。” 昏暗中简箬笙一笑,笑里却带着几许悲凉,他未曾回应木容便径直转身而去。 石隐是不是逆贼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他是逆贼,木四也愿意和他同生共死。 “去请玉瓶儿姑娘!” 木容终究不安心,简箬笙一去便急的赤脚下地叫莲心去请玉瓶儿,莲心慌忙入内回话: “玉瓶儿姑娘还在云府!” 一提云府二字,木容倏然站定,眼角眉梢带着嘴唇都是寒凉恨意。 “传话给海棠,手脚快些。” 算着时日赵出也快到剿匪的山下了,而近日局势也叫她意识到圣上耐心渐失,石隐随时有性命之忧,她须加快脚步,快些,再快些…… 圣上召木容入宫试探隔日,是三月末的天了,贤妃以为国祈福为名求了恩典,往上京城外慈光寺礼佛,四皇子随行,只是临开拔前着了人来传木容。 炎朝眼下最大的皇商便是周家,比国库更有钱的也是周家,赵出剿匪离京四皇子身旁就少了左膀右臂,加之圣上近日忽然又开始传召起三皇子,四皇子便愈发的急切,发觉兵权在手的好处。 他需要钱,大把的钱,足以养兵的钱。 而周景炎已然离京甚至在路上遭遇山贼劫掠,那么算来算去能用的也只剩了木容了。 木容早先是刻意叫小九传这些话出去的,莫桑将石隐交于他保管的东西已然给了她,石隐的家当只比周家还要多出许多,这个财主她不必装就当的实实在在。 木容一番装扮,在被试探的受惊大病后透露出该有的喜庆,没有后顾之忧的肆意妄为。 除冬姨和莲心贴身侍奉,乔装后的莫桑莫槐随身保护,她更是带了十几个奴婢随行,连漱口穿袜都要人服侍,更是自带器皿,用膳吃茶不是金银便是玉石,这份排场比之贤妃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女人能过到如此境地实在已属顶峰,不必瞧人脸色自己就有花不完的钱。商人位贱又怎样?落魄皇族不照样得涎着脸从她手中求银子? 木容拈着香跪在贤妃身后,一番诵经后袅娜起身,随着贤妃便往后堂而去。贤妃为国祈福,慈光寺又算是半个皇家寺庙,自是闭门谢客两日,寺中便是清净的很。 贤妃看着茶盏中泡着的千雪眉尖茶,眼皮子不觉着抽动了两下。 千雪国万里之外,每年这茶产不过三十斤,除却上供十斤,余下实在比金子还贵,连她在宫中想尝一尝也极为不易,可这木四姑娘却是随意出手吃的就是这样的茶。 “听闻三皇子收了姑娘为义妹,圣上也已拟好了折子册封姑娘为郡主,连封号都起好了,只娶诚谨二字。” 贤妃自觉这是个好消息,能缓和她和木容间不熟悉的尴尬,更能叫木容欢喜。木容听罢却只露了冷笑,诚谨?诚实谨慎?他叫三皇子收自己为义妹甚至册封郡主,为的不也是胁迫住自己,用身份禁锢叫她无法异动么。 贤妃见木容不为所动,转眼看过一旁四皇子,又提起旁的事: “之前也同木四姑娘提过,这份情本宫和四皇子记在心里,总不会亏待,可木四姑娘这身份却属实难了些,即便是木家尚为官时也不过是地方四品,况且如今一介白丁不说,四姑娘还是个商人身份,给四皇子为妃为嫔总是有些不足。” 木容总觉着千雪眉尖略苦涩了些,遂蹙了蹙眉,贤妃便立刻笑道: “倒是听说云侍郎从前是和四姑娘定下的婚事,只是阴错阳差最后娶了别人。这云侍郎也是个少有的青年才俊,本宫的意思,倒是不如叫云侍郎和四姑娘还成就这番好事。” 木容一松手,茶碗盖扣在了茶碗上,一声瓷器相碰的轻微脆响,木容似笑非笑回头去看贤妃: “娘娘这般为民女费心,实在叫民女受宠若惊。云大人好是好,可如今他府中妻妾均有,娘娘叫木四去,是为妻,还是为妾?” 贤妃一下僵住,悻悻一笑: “木三闹出那些事来,云大人是必要休妻的。” “弃糟糠之妻于危难,那民女瞧着云大人为人也不过如此了。” 贤妃忽然如此,可见同云深已不知达成怎样共识。而贤妃见木容几次三番回绝她话,便已露出不喜之色,钱太监在旁无声冷笑,因着木宛的事他和这位木四姑娘大小还是有些嫌隙的,叫贤妃厌恶了木四对他只有好处。 木容却是一回头看见了钱太监神情,便是放了茶盏浅浅一笑: “民女婚事只不过是小事,依着民女短浅目光,只觉着不拘出身只求一个一心一意才好。倒是眼下的事才是大事,听闻圣上近来又开始传召三皇子,到底贵妃母族为靠山,又有自小到大教养的情分,圣上总难放得下三皇子。” 她说着扫过四皇子,四皇子果然急躁起来: “父皇也是糊涂,三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维护逆贼的事,竟还能饶恕!” 四皇子口无遮拦引来贤妃狠狠一眼,木容却只当没听见,抬手挥退自己仆婢,贤妃会意也遣退了自己身边人。 “娘娘面前也不说假话,襄国公利用三皇子且成了三皇子左膀右臂,而民女和静安侯一同揭穿襄国公身份连累了三皇子,此事相比难叫三皇子释怀。此番收我为义妹也实在是圣上旨意,可若将来登基为帝,民女必不会有好日子可过。这才投在娘娘身边,只求一个庇护,将来四皇子登基,娘娘必为太后,彼时三皇子不过一介皇亲王爷,也奈何不得我。” 虽没明说,却叫人一眼看明她们俱是一条藤上的,虽不能一荣俱荣却能一损俱损,由不得贤妃和四皇子不信。木容也不拖沓,从袖中抽出一沓银票放在桌上,四皇子登时双目生光。 “四皇子如今所缺的不过是支撑罢了,这天底下哪有钱买不来的?况且三皇子也并非嫡枝,和四皇子实在是一般无二的人罢了,谁继位不是继位?总归还是炎朝简姓的龙脉!民女愿支撑四皇子打通人脉,铺平称帝之路!” 那是万两一张的银票,共是二十万两,足够四皇子将几个手握兵权的大小将军收为麾下,一番话又说得贤妃和四皇子血气翻涌,仿佛皇位就在眼前伸手即得。木容见此趁机又上: “只民女总怕此事行的不周传到圣上耳朵里,凭白添一个图谋不轨之罪。” “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故而总觉着心里不大安宁。” 贤妃也是烦恼,木容便做沉思状,似想起往事来极为惋惜: “倒是听说先帝在时曾打过一块令牌,可号令我炎朝百万军士,只可惜当年东宫大火,那块令牌大约也随瑞贤太子一并长埋地下了吧。” 说着自觉可笑的异想天开起来: “倒不如悄悄去挖挖东宫那块地,保不齐找出了那块令牌,娘娘和四皇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她故作笑话,眼角却将贤妃忽然的沉默看进了心里。 贤妃十数年荣宠不衰,有些事尽管知道不够细致,却也总能捉住些蛛丝马迹,她点到为止。那一句太后已然隔靴搔痒,贤妃本不是太过聪明之人,而即便贤妃忍下了,四皇子也未必能耐住。 只消借他们的手把穹天令从上清殿密室取出,余下便水到渠成。 见贤妃和四皇子忽然心事重重,木容不再多话,本想要将云深判投四皇子左右逢源之事传给三皇子,却又觉着一个不慎反倒引人怀疑,不若先行放下,再寻时机告诉。而眼下最为重要的便是尽快将三皇子扶持起来,激得四皇子不得不兵行险招。 耐到第二日回程,木容特叫莲心假装不经意露出破绽,三皇子现下自是也紧盯四皇子的,连带此行她的一举一动也必然不会放过,及至回到上京,封赏旨意已下,木容入宫谢恩,圣上不知是随心还是特意为之,竟将缴收回的襄国公府充作诚谨郡主府,木容也似不经意,欢天喜地便搬迁如府。 倒是不多几日后,石隐埋在宫中的眼线也终摸进了秘牢,他的消息总算从宫里传了出来。 第一二四章 虽不能接近对话,却总也能远远隔着看见,眼线传出的消息石隐如今尚算安好,大约圣上还未问出想要的答案,只是耐性却渐渐消失,随时都有斩杀可能。 石隐也算将圣上的心性摸的清清楚楚,将他的本性多疑利用的彻彻底底。 苏凉月也算上路,一来二往竟套出了梅千云的话,梅千云大约是见识过她那旧相识如今的心狠手辣,十几年前吞了周家家产又杀人灭口,之后许多年里倒是不多打家劫舍,但只消动一回手便必不留一个活口,也唯有前次她们入京途经错将木宁掳走,要了他们木家全数家当才算是完完整整的把木宁放下了山。 可这一次朝中动了真格,竟遣了静安侯前往剿匪,领了八千精兵不说,还叫地方协从,便写信给她叫她疏通退兵,可将木家家当全数还回。 莫说如今木家是丁点本事也没,即便是木成文未曾辞官前,这样的事也是想也不敢想的,本想不予理睬,谁知那贼人竟是不肯放过,一来二往不住威胁,只说若不相助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杀她全家陪葬。梅千云惊怕万分,只得回信缓和细说缘由,可那贼人仍旧不依不挠,逼得梅千云不得不提起几十年前的旧情,只盼看在旧情和十几年前牵线令他谋了周家近百万银钱的份上放过她。 苏凉月手握坐实梅千云罪证的信件便一刻不缓交到了上京衙门,如今整个炎朝最紧要的自是石隐这二殿下幼子落网之事,百官担忧不知他身后是否还有余孽伺机而动使得朝堂动荡,可除去此事后,自是剿匪之事才最为重要了。 上京衙门府尹是三皇子一派,此消息自然最先传到了三皇子手中,三皇子正为受牵连失了圣宠一事烦恼,这消息到手便连夜入宫觐见,剿匪处传回的消息又是铁桶一般不易攻上,已耗了多日,圣上不愿分心,便将此事全数交在了三皇子手中处置,三皇子得了差事不过刚一梳理,勾拿了梅千云审问,却也忽然意识此事将要牵连云深,便踟蹰起来。 这时机倒是刚刚好,三皇子因事出后云深几次登门谢罪,舌灿莲花只说因再三谏言不纳他方才出此下策,况且他不张口赵出和木四也总要闹出此事,由他来做得了赏赐总还对三皇子好些,再者倘若等的时候渐长再闹将出来恐怕更为不利,这才渐渐缓和了些。木容便把贤妃有心为云深和她撮合婚事的事散布了出去,到底贤妃提此事时尚有内侍宫婢并慈光寺小和尚侍奉,并不算十分隐秘。三皇子得此消息,只消略一思量自是品出其中味道,那些疑虑便全数打消,很是仔细的审起梅千云的案子来。 倒是雷厉风行不过两日便将梗概审了一个仔细,连海棠也前往作证,梅千云母女勾结山贼掳掠百姓,就连旧峦安太守木氏阖府上京路上遭劫也是这位云大人的夫人勾结,意欲陷害现下的诚谨郡主当时的木四姑娘,却一个不甚将自己牵连进去。 一时间众人恍然,这位前番才引得怜惜的云侍郎夫人竟是因此才能在山贼窝里过了一日夜还能安然下山。 云深却是因此而再度遭受连累,只是木三被拘拿受审后,他竟也未曾休妻,倒也叫人赞叹了一番。 而三皇子也因此事办的精妙重又得了圣上欢心,反倒四皇子却连番不顺,才从木容手中拿了钱去疏通,也算是谨慎,先没拿着朝堂中的大人物下手,只捡了几个小的试手,谁知三个里有两个都将钱匣子送禀了圣上,引得圣上勃然大怒斥责本性阴私上不得台面。 贤妃便先慌了。 她和贵妃相斗十几年,历来靠着得宠总能将位份在她之上的贵妃踩上一脚,可她再蠢钝也总知晓后宫中只有子嗣傍身才算长远之计,只是可惜,她这般承宠多年也未曾有个一子半女,如今年岁渐长产子更是不再可能。圣上又是个子嗣不丰的,除了元后曾出的长子夭折后,也只剩了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六皇子而已。 五皇子六皇子尚且年幼不提,且生母俱在,一个为嫔一个为妃,虽不受宠却也是抢不走子嗣,也只剩了这四皇子一个无母低微的,也总好辖制。她本想的也不多,认了养子将来能有个依仗就好。 可如今也算和贵妃同三皇子撕破了脸,倘若三皇子得封太子再而继位,贵妃为太后,那她往后就如那日在慈光寺里木容所说,必不会有好日子可过。 她权衡再三,四皇子屡屡上门哀求游说,总算咬牙打定了注意,眼下唯有一条路可走,便是调兵遣将把三皇子先置于死地,没了三皇子,圣上无人可选,有她的宠爱相助,四皇子必能继位无疑。 既打定主意便要即刻下手,圣上着三皇子几日后带着梅氏母女前往助攻剿匪,此时出些事最是自然不会引人注意。 只是调兵遣将,既要心腹,还须得有兵符可用。赵出在剿匪,又是心腹,可他到底是三皇子麾下旧臣,保不齐临阵倒戈,若有那穹天令在手,赵出自觉四皇子必要继位,也就忠心耿耿了。 木容人虽在宫外,眼线却是日日传讯回来,三皇子忽然得了差事协同剿匪再度重用,四皇子又因买通官宦受了斥责,贤妃宫中忽然静寂下来,她便忖着时机差不多了,将玉瓶儿配好的药交了出去,叫小心给圣上下在饮食中。 玉瓶儿得了洺师叔真传,只用补药就配出了叫人嗜睡的药,莫说诊察,便是内官试毒也是查不出。究根结底贤妃是替她行事的,她总得铺好道路。 贤妃自是刚仔细斟酌出了可行的法子,那边便从上清殿传出近来圣上休憩良多身子大好,甚至到了这般年岁已然不太热衷之事也忽然来了兴致,几个入宫年头不长年轻貌美又出身不俗的嫔御接连临幸,倒叫贤妃打翻了醋坛子,连日往上清殿去大献殷勤。 虽说近来贤妃不大受宠,可到底身份摆在那里,况且圣上宠了十来年的心里总会存着情意,谁也不敢小瞧了贤妃,只是贤妃醋劲却不小,只消听说了白日里传召了那个嫔御到上清殿伺候,她必往书房内等着圣上,要直到见着圣上方才回转。 这般连番闹腾了八-九日,圣上竟少见的未曾责罚反倒回转过来,不再招幸旁那些嫔御,除去批阅奏折外,都将贤妃留在上清殿内伺候。 木容倒是忽然有些明白贤妃的得宠了,并不单单是以色示人,毕竟后宫中哪个妃嫔都是出身不低的,各个身上还背负着母家荣宠,自是费尽心思耍着手段的争宠,可像贤妃这样自觉聪明却实则不足的,有什么心思都能叫圣上一眼看透,反倒轻松自在。自然贤妃母家的庞大也是一回事,只是听说贤妃父亲早已告老赋闲,几个兄弟又不成大器,往事已矣。 这般又闹腾了几日,足有半月来余,宫中终是传来了好消息。 圣上大约未曾想过时隔二十多年还会有人记得那块令牌,更甚至笃定那块令牌没有随着东宫大火而毁灭,贤妃倒是没有太废功夫就得了手,反倒叫木容不住唏嘘。 石隐和赵出花了多少心思都未曾成事,他们所缺的也只是一个圣上身旁的糊涂亲信,加之一个时机。而这个时机竟是牺牲了他师兄弟二人方才造成,最终落在她的手中。 “令牌已从上清殿书房出来了,是要从贤妃手中拖出再下手,还是现下就动手?” 木容听罢回报忽然回头往暗中问话,不多时就见阴暗中走出一人,剑眉星目魁伟健硕,竟是赵出。 “等不及,今夜我便亲自带人下手,后头你再依次行事。” 木容点头,她也是心急如焚。 那人却是一顿后忽然又问: “可有阿宛消息?” 木容摇头,木宛已离去近一月,她交代的木宛也果然做到。 “现下这种时候她还是远远避着的好。” 赵出沉思片刻,亦是点头: “你说的很对。” 自事出后他一心扑在此生死大事上,偶然也会庆幸,幸亏她当初没有答应,也幸亏他没依着性子强促成那事,否则一个不慎若在牵连她,他岂非死也难安心。 时间紧迫,他本该剿匪,只是事到如今关头他若不亲自去行绝不安心,制下剿匪计策叫周景炎坐镇后方假扮他发号施令,他匆匆隐匿回了上京,只是终究忍不住还是想要问一问。 赵出未再多言,趁着夜色遁走,宫中眼线人虽不多却各个有用,这些日子都听着木容号令早已有所安排。 木容一夜心焦直等到寅时天尚黑沉,才有消息传回,令牌到手。 她这才算是狠狠缓了一口气,细理了一番思绪,她该预备着见见四皇子了。 第一二五章 自贤妃生辰宴后近一月的时候,褚靖贞再未见过木容,连慧敏长公主在内,仿佛从没听说过木容这人一般,即便是木容受封诚谨郡主的时候也未曾露面。 褚靖贞心中的气木容明白,她不恨木容牵连三皇子,却恨木容揭穿石隐,即便她也觉着石隐若果然是二殿下幼子也实实在在是逆贼。她这重情义又爱憎分明的秉性再清楚不过,容不得背叛。 木容备了厚礼往青端郡主府去,是特没先送拜贴,若送了褚靖贞必要避出去不见她。待去到青端郡主府门外才叫莫桑递了拜贴到门上。不过她也是早已估量过褚靖贞的怒气,她果然还是不肯见。 悄悄叹息一声,看来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了,褚靖贞的心结才能解开。实在是除了阿宛,也只有褚靖贞才叫她喜欢,愿意亲近。 又在青端郡主府门外盘桓片刻,忖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才叫莫桑赶着马车往另一道街上拐去。 到了转角停下车,莫槐露了头往外看,待瞧见一顶藏蓝轿子有了影儿,回头便向莫桑摆手,莫桑扬鞭赶马,这马车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哎呦!” 马车狠狠一顿,倒是实实在在的一阵人仰马翻,木容痛呼一声还没来得及等莲心莫桑等人来扶,就先听见了对面有人扬声大骂。 “是谁瞎了眼……” 四皇子更难听的话叫身边一个幕僚给捂住,那个留着山羊胡的矮个子陪着笑: “这不是诚谨郡主么?您没事吧?” 木容倒在马车里,莫桑掀着帘子刚巧露出她来,木容满面怨念只是抬眼看见外头刚刚站起的四皇子,少不得压了下去。 “无妨。” 只是腕上一支羊脂白玉的镯子被磕成了两截,她捡起随眼一瞧抬手便丢了出去。四皇子看到眼瞳一缩,目光急急扫过地上那两截羊脂白玉又立即去看木容几个侍从,就见莲心莫桑莫槐三人俱是如常神色,这一下愈发的眼热心慌。 还是银子少,他要是放上二十万两到那些个将军面前,谁还舍得银子去跟圣上报禀? “四皇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撞坏了?” 木容用帕子半遮了脸,这厢轿子马车相撞,几个轿夫大约伤的不轻,引得一众百姓围看,四皇子一怔回神,赶忙笑道: “没事没事!” 只是走两步却拐着腿嘶的抽气,不觉尴尬。倒是刚巧一旁就是惟和楼,木容叫莫桑赶忙去知会一声,便打了眼色示意四皇子先往惟和楼去歇着,叫下人整理。 山羊胡赶忙扶着四皇子随着木容往惟和楼去,临近晌午一楼散客正是热闹,连二楼厢房也都人满为患,谁知去到三楼竟僻静的很,小二引着直到尽头那间,推门而入。 四皇子这一进门不免又是瞠目结舌,他也到过惟和楼不少次,至多也是二楼厢房,听闻三楼是少人能上的雅间,只他没想到惟和楼竟这样富贵,雅间里摆着琉璃屏风玉石摆件,连桌子都是上好金丝楠木,样样价值成千上万。 “这是我姑娘包下的雅间,嫌弃惟和楼装扮俗气,桌椅摆件俱是从府中搬来的。” 莲心绞了热帕子递上就赶忙笑着解说,四皇子接了帕子听的眼皮发抽,只慌张笑笑。 却转眼见木容面有愁色,忙着去问,木容便叹息一声说了今日求见褚靖贞遭拒的事。褚靖贞是一贯得脸有身份的,四皇子从前卑微,如今也秉着从前习惯不敢评论,只笑着宽慰: “等那逆贼死了,慢慢也就好了,青端郡主心中总明白,你不告发总还要别人,倘若一个不察叫那人颠倒乾坤了岂不更糟?” 木容一听他话却是陷入沉思,半晌抿嘴去笑: “四皇子殿下说的不错,他死了自是万事都好了,只是可惜上回我怕的手软……” 说一半又拧眉思量: “圣上留了他近一月了,能问出来的大约也早该问出来了,可事到如今还留着是怎么个意思呢?” 四皇子叹息一声,却笑笑没再接话。圣上心里想的众人心照不宣,无非是怕不知石隐底细再闹出大事来。 木容思量片刻便道: “若是故意当众斩首,他真是二殿下幼子的话,那些余孽知晓必会前去营救,不就能一网打尽?倘若他只是棋子,可到底挂了二殿下幼子的名儿,这一杀了,逆贼可就没什么由头兴风作浪了。” 山羊胡一听登时两眼冒光,惊喜瞥向四皇子,四皇子这才渐渐缓过来,喜不自胜: “四姑娘果然聪敏!” 木容不解: “这是怎么说?我无非自己胡想想罢了,这种大事自然还是要圣上裁度,容不得我一介后宅女子置喙!” 四皇子却如获至宝,也顾不得跌的腰腿疼,摆着手叫了山羊胡扶住一瘸一拐便又出了雅间。 “四皇子殿下这是急着要去哪儿?” 木容在后扬声追问,四皇子却顾不得理会,木容看着四皇子出了雅间一路下楼,转而到窗边就见他一会到了外头一叠声催促,轿子却撞坏没法子再用,山羊胡急急往街角另雇了马车又顺着原路返回。 “四皇子这是又急着要进宫?” “他自然急不可耐,贤妃做的事一旦叫圣上发觉那是杀头灭族的事,四皇子纵然不会真的在乎,可也知道圣上一下就能明白贤妃这么做是为着他,贤妃一倒就意味着四皇子再无望帝位。” 木容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渐渐抿出浅笑。 那样紧要的东西,贤妃自然是一早就会发觉丢失,虽不敢声张但必要告诉四皇子,四皇子临近晌午才从宫里出来,面色深沉带着心事,显然得知事态始末,她只假装无意念叨了这一句,四皇子自觉此事能邀宠,自然急着促成。 毕竟肯盗那东西的不是石隐这班“逆贼”,就必是三皇子。他不怕三皇子盗,毕竟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敢拿出来,他总有机会在此之前陷害三皇子从圣上处盗令牌以此断了三皇子的夺储之路。 可若是石隐,可就危险的多了,所以再没有什么比立刻就将石隐置于死地更安全,正巧掩盖了贤妃为他盗令之事。 皇家的人,各个自负而多疑。 “梅千云母女如何了?” “三皇子拘拿了她母女审问后就带往剿匪处了。” 莲心掩了窗子扶木容坐回桌旁,云深虽说未曾休妻却也没有救人的意思,他一贯爱耍那些小心思,只是如今梅千云母女都送到周景炎那里了,审完这段公案,余下便是周景炎同她母女了结私仇。 再接下来,自是还有江家和苏凉月了。 莲心瞧木容一味冥思,转而却去问莫桑: “那个山羊胡是个什么人?” “瞧着像是四皇子找来的幕僚,也不知从哪找的,只是看着不像很聪明的。” 莫桑一副嫌弃模样,逗得木容不觉发笑。 “回去吧,等消息就是了。” 心不净,如今的诚谨郡主府虽说仍在几个大人物的层层监控下,可到底是石隐曾住过许久的地方,赵出摸的清清楚楚,总能互通消息。她日日强颜欢笑夜夜不能安睡,光鲜照人的厚重脂粉下掩盖的是疲惫憔悴。 莫桑跟在后头,却是忽然和莲心对了一道眼神。 是夜,木容等着赵出消息时却是越等越疲乏,起先她当是这一月里劳心劳神每日里只不过能浅睡一两个时辰实在是累了可等她正欲唤莲心问问状况时却一阵头晕时,她忽然意识到不对。 从不喜焚香的她,今日卧房里燃了香炉,一股子淡淡清甜气味,木容心一沉,意欲起身去推窗通风时,却是头一晕便栽倒在床。 莲心听着响动入内,为她细细掩好锦被便迅速退出,卧房外小厅,正端坐着赵出。 莲心冲他点点头,他便起身而去。 黑夜中数道身影将木容居住院子守住,赵出出了府便往暗处投去。 翌日,诚谨郡主府传出木容患病消息,惠安堂医女前往探病救治,皇商周家掌管上京产业的二掌柜木宵携妹前往探视,临去留了妹妹木宣照料诚谨郡主木容,却是面色凝重,只说木容忽然病势深沉。 宫中倒是那日四皇子去而复返求见圣上后,四皇子便再没出宫。他对圣上谏出的计策也恰巧撞上了圣上的心意。 总而言之,石隐再留不得。 翌日清早,诚谨郡主府传出木容患病消息同时,圣上召简箬笙云深入宫,不知派下怎样差事,云深出了上清殿便径直往宫中秘牢而去,一路到了关押石隐的特制精铁牢房,待身后守卫将门关上,云深良久看着被缚于铁架上的石隐,凉薄一笑。 “我们之间,终究还是我赢了。” 石隐却如一尊石像,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这般轻视激怒云深,云深愈发笑的张狂: “你得了她又怎样?你以为你能护住她?你以为你合谋了那些人做的这出戏圣上就会全然相信?圣上必不会容下哪怕叫他有半分疑心之人,今早传出她忽然患病消息,你可知道,这是圣上对她下手了……” 第一二六章 石隐陡然睁眼,黑暗中杀气腾起。 “有她陪你死,也算叫你死的安心了。” 见他闻言后的惊惧愤怒,云深凑到近前和他对上视线,一字一顿带着解气的畅快: “你,该死了……” 云深清楚的很,这人并不怕死,甚至长久岁月被这些因为身份而捆绑的使命深深痛苦。可他从重生后就知道,这个前世始终未曾走到明面上的人,他的死穴是木四。所以他费尽心思也要再把木四弄到手,只是可惜,木四也重生了,前世的事对她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任他今生说遍了谎话也不可能再把她骗到手了。 所以今天能够撼动他来叫自己觉着痛快的,也只有木四。 他终于撺掇着圣上悄悄处死木四了,木四一死,石隐的心也就死了。落到如今境地,他再死了心,自是再不愿费力求生。 还是他赢了,这场盘桓了两世的对决,还是他赢了! 云深终是掌控不住扬声大笑,声音在精铁打造的牢房里回荡,带着叫人害怕的残忍狠戾。 “云大人这是做什么?” 牢房里忽然一道清冷声,云深回头就见四皇子和简箬笙一同进了牢房,简箬笙冷眼看他,方才正是他出声。 “下官见过四皇子殿下。” 云深行礼后退,将眼前让给了四皇子,四皇子本还想问什么,只是一看石隐目眦欲裂的凶狠怒容,还是先蹙了眉先对上了石隐。 “圣上着本宫来问先生一句,三日后执行大刑枭首示众,先生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石隐紧咬牙关,挪了目光到四皇子身上,通红双眼盯住他半晌,把四皇子看的渐渐露了怯,他忽然勾唇而笑: “听说木四被杀了?倒要多谢替我报了仇,只是还有一个赵出,总得也料理了才能叫我安心。” 他少有的阴恻狠绝,分明带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静安侯乃我朝肱骨之臣,怎能凭你一句话斩杀?” 简箬笙忽然露了急切,可见方才石隐所说木四被处死之事他并不知晓,连四皇子也微微露了惊疑,昨日木四分明还好好的。 四皇子一下极为矛盾,木四的钱财是他所需要,好容易拉到自己阵营,死了就断了财路。可死了也好,她总归牵扯了石隐的事,长久在自己身旁没准还会连累自己。 “闲话少说,先生还是快回圣上话,本宫还须得复命,并没对上功夫在此瞎耗!” 四皇子自是不敢承认他其实是有些怕石隐的,石隐冷笑一笑,却一句不再多说,又闭眼垂头,黑发掩住面容,叫人再看不清。 四皇子登时觉着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哽的上不去下不来,一月时间他始终如此,也一次再次这般叫圣上吃瘪。 想到此四皇子方才释怀,甩袖而去。 云深已达目的,自也没有停留必要,遂四皇子身后一同离去,简箬笙落到了最后,到底带着些慈悲怜悯,看他半晌。 “你还有什么心愿?” 石隐这才又缓缓抬头,看简箬笙的眼神恢复如常。 “我的铜面具。” 简箬笙点点头,他面上疤痕可怖一贯面具遮着,只是被捉后叫摘了去,他眼下要面具,大约是想要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 “不要对木四痴心妄想。” 简箬笙临要出门背后却又传来他的声音,简箬笙不禁扬眉,这是在自己跟前点明了他和木四的关系?一时气血翻涌回了一句: “等你能活下来再和我说这些吧!” 石隐勾唇一笑又闭了眼,简箬笙说罢却是自己又苦笑起来: “她能熬过这一关再说吧。” 简箬笙出了门往上清殿复命,四皇子已来来往往又叙了石隐几宗罪,圣上大约不耐烦,准了简箬笙觐见,简箬笙便禀了石隐想要回铜面具的事,圣上扫一眼博古架上早前被他随手都上的铜面具,宫婢内侍洒扫也不敢轻易碰触,现下已落了层层灰尘。 圣上忽然觉着疲累,扬手一摆,简箬笙便上前取了铜面具在手,心下一时唏嘘。 先帝和瑞贤太子在时一众皇子兄友弟恭,可东宫大火后先帝大受打击身子愈发衰弱,虽说也熬了几年,可那时的皇子们已然暗涛汹涌,谁的心里也再不干净过。 瑞贤太子品性出众又是建朝最大功劳之人,二殿下追随麾下战功赫赫,谁也没想到皇位最后会落在他头上。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东宫那场大火,还有瑞贤太子和二殿下埋在表面下亦兄弟亦君臣的至深情谊,除去瑞贤太子后就必要除了二殿下,否则东宫那场大火的真相早晚叫人发觉。 那些事埋在他心里二十多年,那个逃走的幼子就是他眼里的一粒沙,磨了他二十年,如今总算有结果了。 可事了了,他却忽然觉着好像没了奔头,浑身疲乏无力。 “给他收拾干净,叫他风光上路。” 夺储无对错,哪怕杀人放火也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到底有那么一丝血脉,他能做到最多,就是保全他这幼子临死前的最后一丝颜面。 简箬笙应声领了差事,满腹都环绕着方才得知那事,只是内心几次纠缠最终仍没敢问。 他只是一个臣子,哪有质问天子的身份? 离斩杀石隐尚有两日,监斩之事自有四皇子乐得招揽此差事,他觑空出宫便急不可耐往诚谨郡主府去,只是郡主府大门紧闭,好容易拍开了门叫一路引领进去,还未入卧房小厅就听见内里呜咽哭声,他心一颤亟不可待进了门,就见莲心捂着嘴坐在外间哭。 “你们姑娘……” “世子爷,我们姑娘也不知怎么的了,昨儿还好好的,今日一早就醒不来,奴婢瞧着不对就赶快请了惠安堂医女来,才不过一日功夫,如今就……” 简箬笙慌忙往内,越过屏风远远就见床榻上那人半侧了脸面里,玉瓶儿正往她身上施针,那露出的半边脸上隐约可见双目禁闭嘴唇青紫,面如金纸。 他心狠狠一缩,这模样,分明是中了毒。 他总想上前撩开那层薄纱仔细看一看她,甚至生出了入宫盗解药的心思,可归根结底,圣上要除了她,谁又能救下她? 指尖颤了半晌,他终是狠狠咬牙忍住,一眼不敢再看转身就走。 一刹时间,心内悲凉。 翌日宫中便传出旨意,隔日于上京闹事崇德塔前斩首示众,瑞王爷与四皇子为监斩官,另由百官监斩。 消息一出,满上京百姓才算松了一口气,这乱臣贼子之后一死,天下也就太平了。 诚谨郡主府仍旧愁云惨淡,木容病势愈发沉重,而远在千里外剿匪的静安侯赵出和半路上的三皇子,恐怕得了消息的时候,人也已斩杀数日了。 一切都在按照着圣上的心意往下去,此心事一了,他的心思往后就能安安生生的放在朝政上了。 斩杀石隐之事紧锣密鼓的布置,依着圣上那丝仁慈之心,到这日一早,自有护卫忙碌起来。 “还不是怕百姓见着这人被磋磨成这样损了仁善之名……” “不不要命了?吓念叨什么!” 两护卫正烧着热水,一个小声抱怨一个小声斥责,简箬笙站在门外刚刚巧听见,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及至二人端着热水棉巾出来,他将铜面具递了过去。 “给襄国公换好衣裳后,把这面具还给襄国公戴上。” 二人应声接了面具,顺着那道昏暗甬道直往重犯牢房而去,简箬笙看着听着,只觉着透不过气来。 护卫进内绞了帕子细细清理石隐身上血污,那年长些的更是小心给石隐擦着脸,擦罢眯眼就着昏黄油灯仔细去瞧,随后抿嘴微微一笑,轻叹了一声: “干净了……” 略年轻些的护卫闻言也抬头去看,笑着点头: “嗯,是干净了。” 二人小心将铜面具给石隐佩上,石隐方才睁开了眼,随后外间一众护卫秉烛入内小心看护,这才将石隐从刑架上放下,套了一套干净衣裳,复又用铁链锁起,□□办完后,才押着出了牢房。 行过甬道,简箬笙又带着一队佩刀护卫,接上他后两队人携着石隐出了秘牢。 一出秘牢石隐便蹙眉闭眼,一月未见光亮,四月的天虽未到炎热时候,骄阳却总有些刺眼了。 他勾唇一笑昂首而行,那股气度怎样也不像被押赴刑场的囚犯,反倒像是被簇拥保护的王者。 简箬笙一时迷惑。 行至宫门处方才有了囚车,更有大队人马押送,四皇子再三交代,石隐同谋今日或会劫囚场,只是不知会何时下手,故而必要万般小心。 出宫门后沿途满是百姓观看,道路两边稀碎声响不断,谁也不敢大声喧哗,简箬笙亲自跟在囚车一边上,另一边是掌管京畿安宁的郑少将军。 这位郑少将军亦是青年才俊,郑家武将出身三代将军。郑老将军建朝战死沙场,郑将军如今守护炎朝西部边关,和秦国公镇守北边遥相呼应,郑少将军护卫京畿,算是一门荣耀。 将近崇德塔,人员愈发稠密,大有围的水泄不通的苗头,简箬笙心底极为沉重,看着都是百姓,却实在难以分辨到底谁是民谁是匪。 离着午时时候已不多,好容易将石隐送去崇德塔前那偌大空地上,那处已是摆好斩台,四下官兵围护外攒动成千上万的百姓,身后崇德塔,身前监斩台端坐四皇子和瑞王爷,两旁臣工位列百官肃立。 官员尚好,官兵挡在外围的百姓却是渐渐尘嚣直上,议论声铺盖而来,四皇子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只等时辰到了午时,他竟不等瑞王爷发令,抽了一道令牌掷下扬声大喝: “验明正身!” 瑞王爷始终低垂眼帘,端坐如塑,见他这般张扬举动实在忍不住蹙眉,这才抬起眼来,只见正对在前的斩台后站着一人,刀斧手上前一把掀开石隐面具,石隐抬眼,对他忽然一笑。 瑞王爷倏然立起身子,竟是大惊失色目瞠口哆,露着心胆俱裂的惊骇。 “皇兄!” 瑞王爷忽然失声大喊,四皇子协同百官尚且大惊不解,就见押送石隐而来最贴近的那队护卫倏然冲上刑场,为首正是郑少将军,他拔剑护在石隐身前扬声大喊: “护卫皇孙殿下!” “是!” 分明只有十数人,却呼喊出动摇山海之势,连刀斧手也肃立护卫,百官中终有几个年老之人揉眼颤手浑身发抖指了过来,犹自不可置信。 “瑞……瑞贤太子?” 木容初见瑞贤太子画像时就曾心下感慨,石隐的容貌同瑞贤太子足有八-九成相似,她始终为他容貌担忧,生怕一个不慎暴露,叫人知道瑞贤太子尚有血脉存留于世。 然而今日里却也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证实身份的方法。 第一二七章 第一二七章 着实叫人猝不及防! 四皇子惊怔而住,瑞王爷惊厥昏倒,百官同百姓中却始终窃窃私语,在场者至少十数位二十多年前便在上京为官之人,此刻都已满心激越甚至跪地行君臣大礼。他们这一动,百姓四下观望也都接连跪下,竟形成广阔一片之势。 四皇子终是回神,仓皇四顾后狠狠咬牙,一眼看向面色铁青的云深。只是这样的变故却是谁也未曾料到,云深死咬牙根: “众位不要被逆贼蒙蔽,他是二殿下余孽……” 只是话没说完,身旁四十许岁的尚书大人忽然一巴掌打在云深脸上,胡须乱颤声音发抖: “云侍郎可见过太子殿下?二十多年前下官经人举荐入京,因出身低微不得录用,是太子殿下召下官入东宫,一番相试后亲自下了传召,下官才得以安身立命!” 他面颊潮红眼瞳晶亮,高声斥责却颠三倒四,对着云深自称起下官来,训斥完云深复又跪下,头也不敢抬的伏地膜拜。只是他这一巴掌和嘶喊而出的话,却叫百姓更加深信不疑。 这成千上万的百姓,有的当年亲身经受瑞贤太子德政恩惠,有的从父辈口中听到传承,每个人心中的瑞贤太子仁德心智并备的明君不二人选,是真真正正该要继承大统的皇族嫡枝,是万众归心的拥戴。而这份上至朝堂统治者下到蝼蚁小民都对瑞贤太子的拥戴,才是圣上心底最大的忌讳。 毕竟他从来都是退而求其次,靠肯一力执行瑞贤太子举措方才得了皇位。 郑少将军已然打开铁链,随即众人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盔甲撞击声响,惊惶回顾就见身后自南北两路到了两列精兵,每边少说几百人,而领头在前的正是镇守西北两边的秦国公和郑将军,百姓让路二人引队上前,到得刑场边缘翻身下马,带着甲胄跪地行礼: “臣,护驾来迟,皇孙殿下恕罪!” 从戎之人苍利悠远的声音传遍刑场,石隐神色淡然,只是尚未回应却忽然听得他身后崇德塔上传来一阵狠戾笑声。 “老子今日安心掀大浪,谁知竟被旁人拨了头筹!” 顺着声音众人此时才发觉崇德塔上站着一人装束古怪,而他手中尚且攥着一道麻绳,麻绳顺着悬在塔外,竟捆着一个女子吊在半空,只是口鼻被勒住,涕泪横流不住挣扎,众人吓得一阵呼喊。 “老子是被梅氏那贱人逼的不得不落草为寇!老子不做强盗就要被她杀!安安生生在山上过着小日子,是梅氏那贱人引了江家来求老子劫了峦安周家!也是梅氏那贱人的女儿请老子劫杀了木家那个四姑娘!凭什么她们母女只被捉拿,老子却要被赶尽杀绝?” 他大声喊话晃了晃麻绳,终有几人认出麻绳绑着的正是三皇子府中的贵妾江氏,峦安富商江家嫡女,云深的表妹。 自有人惊呼一声,那人得意大笑: “不叫老子好过!谁也别想好过!老子早已在崇德塔四下都埋了火药,你们这些为官为宦的也陪着老子下地府吧!” 他大喊后一松麻绳,江氏登时落地,崇德塔百尺多高,就见江氏落地踢腾两下便不再动,口鼻出血。石隐不待众人回神,早已令秦郑二人领军疏散百姓官员缉拿山贼。 众人一听四处埋有火药,登时乱做一天,整个崇德塔周围沸反盈天,就连官员也四下逃散,云深更是捂住半张脸冷笑而去。 崇德塔上影影绰绰露出十几道身影,郑少将军紧紧护卫在石隐身旁,四下里却竟没一条路能走,石隐只在人群中扫视一周,便指向几处,秦郑二位将军立时领军前往,只是到底一片混乱难以追上,这情境恐怕也是山贼早已料到,只是不知朝廷兵马围山剿匪,他们是怎么跑出山来的? 一片混乱中北边忽然一声巨响,震的地面都不住晃动,随即崇德塔北边整个一片火海夹杂着凄厉嘶喊,石隐拧眉上前几步,却叫郑少将军一把揽住: “殿下,以防混乱中有人趁机行事。” 一旁终是回神的简箬笙听此话冷笑一声,朝着火海而去,石隐冷戾一眼扫过郑少将军,他方才咬牙指使护卫石隐之人前往救人,而他却仍旧寸步不离护卫在旁。 北面火药爆炸,人群又涌回塔前,石隐立于空地中心,迅速扫视周围,只见南边秦国公兵卫已然擒获几名山贼回转,便手指南面: “往南方退避!” 扬声大喊后众人随着指向奔逃而去,只是他方才见众人跑过一半,就听身后轰然一声闷响,不必回头就已清楚恐怕崇德塔上也有火药,郑少将军赶忙拉住石隐也往南边而去,期间便已有大把的火花落地,一时间整个空地上一片惨叫声。只是众人也终归跑了过去,崇德塔摇摇欲坠,郑少将军小心护卫,石隐接连两次胸口中了简箬笙的剑,更是被关期间受过无数刑罚,伤重无法施展。 此时空地上忽然一声哭喊,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仓皇往此处跑来,石隐抬头却见崇德塔即刻便要倒塌,却是来不及多说,忽然提气跃起几步到得空地中央,携住那少女往回拼力跑来。只是头顶火热压迫夹杂着巨响倒塌下来,石隐只得护住这少女飞扑向前就地翻滚,不过擦身而过,崇德塔轰然倒塌。 郑少将军惊魂未定跑到近前,石隐已坐起身子,见一妇人哭喊上前,他推了那少女出去,少女分毫无伤,却惊的发怔,此时被推出方才回头,看一眼石隐登时脸颊一红,又急切盯住他肩臂: “皇……皇孙殿下,您受伤了……” 衣衫单薄,石隐肩臂磨破透出血色,他不以为意低头看过,郑少将军便赶忙扶起他同秦郑二位汇合过去,更有几人越过石隐往塔后追拿过去,以防山贼并未随着崇德塔丧生反而逃脱。 石隐又回到空地中央,于众人护卫终环顾四周指挥退散。 所幸,东南西三面山贼都被抓住,连带火药也起了出来,一边竟都埋有一车只多,全数堆在了场子边上,秦国公令人打水泼上,以防再有人点火。 崇德塔距皇宫并不远,方才接连火药爆炸巨响宫中自是能够听到,不过一刻多钟,除却尚在燃烧的大火,整个崇德塔周围已然井井有条的平静下来,自有护卫去周围医馆药铺寻郎中来照料伤者,石隐只负手而立于中央。 不多时,便见一道明黄步撵于重重护卫下匆匆而来,圣上面上甚至带有掩藏不住的欣喜,只是那份欣喜在距离越来越近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震惊。 “皇……皇兄……” 圣上痴在步撵上,竟怔怔也脱口而出,石隐从容一笑,淡然出声: “皇叔,别来无恙。” 只不过轻轻一句却叫圣上觉着五雷轰顶,他待要起身竟是一个摇晃险些跌倒,一旁内侍惊慌相扶,却叫他一把推开,他颤手指了过去: “你……” 他忽然不知该要怎样,方才听到爆裂声还只当逆贼果然劫了刑场,然而他怎样也没料到他看到的竟然是瑞贤太子,当年的瑞贤太子!他忽然又不住摆手: “不!不!你不是皇兄!” 石隐勾唇而笑,带着显而易见的轻鄙,仿佛在告诉他那些他拼命藏掖的事都已叫这人知晓,他探手入怀取出一物缓缓亮到他的眼前: “孤的身份,不言自明。” 圣上眼瞳狠狠一缩,死死盯住那枚赤金令牌上的“穹天”二字,这是先帝当年建朝后特为瑞贤太子打造,凌驾一切兵符之上,可随意调动炎朝所有兵马,而孤从来只有太子方可自称,圣上颓然倒回步撵。 “父皇!父皇!他……” 四皇子连滚带爬到得步撵近前,却是刚攀着站起,却叫圣上一掌打在脸上,将他下剩担忧的话全数给打咽了回去。他眼底却分明说着,瑞贤太子一脉现身,那么这皇位,还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了? “朕……实在欢喜……” 圣上强颜欢笑,话却实在太过苍白,这人分明是他叫推上刑场抄斩的,还令百官监斩,在宫中关了一月之久,是逆贼还是瑞贤太子之后难道都无法分明? 这一次的民心,圣上失的实实在在。更甚至从此针对于石隐,他再也难以异动。否则不管石隐以哪种方式暴露身份,他都尚有法子弥补,将一切消弭于形,却唯独不包括这样的局势。 百官万民,这样的状况下他暴露了身份,天下都知晓了瑞贤尚有子息存留于世,怎样还敢再动他?他的存在只影响了自己的皇位,他若此后但凡有一点好歹,便必会被人疑心到自己,彼时民心大失岂不叫乱臣贼子有机可乘? 这厮始终隐忍为的就是今日,可偏偏他算的精准,料准了他必会行此一招,将他的多疑利用的彻彻底底,偏偏今日局势还是他这蠢儿子帮着一手促成! 圣上狠狠一眼横在四皇子身上,四皇子吓跪地缩成一团。 “还是先回宫再细说吧。” “孤暂且还不能随圣上入宫,孤尚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处置,此处便交予圣上,务必将百姓安顿好,至于山贼,孤已命人追拿,圣上大可放心。” 石隐淡然一笑令云霞都失了颜色,只是这样颠倒众生的浅笑里终带着凉薄的嘲讽,他对于圣上那份居高临下的俯瞰。 随即秦郑二人领军上前护卫,石隐转身交代: “往诚谨郡主府。” 圣上只觉心一沉,他要去看木四,可木四……现下大约已断气了吧。他是渴望木四死还是不愿木四死?木四的死会不会激起他的怒气?圣上竟忽然间整颗心里七上八下。 此时瑞王爷终是悠然转醒,圣上冷眼看去,令护卫将瑞王爷一并带回皇宫。 石隐却是在众人护卫上到得诚谨郡主府,径直便往从前他起居的院落而去,去到院子就见洺师叔含笑以待,他来不及叙话只点头便匆匆往内而去,穿过小厅走过外间,直到暖阁屏风后一道暗门而入,内里床榻上安然睡着一人,石隐直到此刻方才缓了神色,眉尖舒展嘴角含笑,几步上前。 木容只拧眉沉睡,可面色却红润康健,玉瓶儿上前拿了瓷瓶出来,扭开塞子凑在木容鼻下,木容呛了一下咳嗽转醒,只是眼还没睁开,就觉着被人一把捞起抱进了怀里。 第一二八章 上清殿内一片低迷,一众内侍宫婢退避三丈开外,书房内仅只圣上和瑞王爷二人。 圣上阴鸷眼神狠狠盯住瑞王爷,瑞王爷却只一派闲适饮茶,方才的惊惶早已不复。 “皇弟,朕待你不薄。” 瑞王爷只抿嘴笑笑,圣上愈发怒火中烧咬牙冷笑: “看皇弟这模样是早已知晓了?” 瑞王爷听到此处才终是放了茶盏,一贯温和儒雅的眼瞳透着锐利: “臣弟不光早就知晓他的身份,臣弟更知当年二皇兄之事始末,更甚至,还有东宫……” “你住口!” 圣上猝然大惊,那些他认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事,当年知情人也都被他慢慢灭口,何况一个长久不在京中的局外人?瑞王爷轻鄙冷笑: “皇兄可知道这些是谁告诉臣弟的?一半自是石隐告诉臣弟的,而另一半,却是当年父皇驾崩时臣弟就已知晓,是父皇告诉臣弟的……” “不!不可能!父皇若知晓,还怎么能把皇位传给我?” 圣上惊疑癫狂,几十年来的从容一朝被打破竟就碎裂一地,瑞王爷解恨咬牙,恨不能拆骨割肉: “因为无计可施,因为那时的父皇被你下了慢毒命不长久,因为我尚且年幼担负不起朝堂,更因为二皇兄也已然被你害死!父皇只交代我,叫我远离朝堂保护自己,只要叫你对我没了戒备,我方才能够安生到老,父皇看你看的实在透彻!我只当着一辈子也就如此了,这样的血海深仇只能如此埋葬,只是当真没料到,恐怕连父皇都没料到,当年太子妃所产的那嫡子仅只满月竟逃脱了你的毒手!这就是命!你不顾伦常弑父杀兄抢来的皇位,还得还回去!” 相形于圣上的失魂落魄,瑞王爷却是目眦欲裂的痛快,眼见圣上颓然倒回椅上,他冷哼拂袖而去,殿外守护的内侍宫婢影影绰绰听着殿内对话,一个个苍白着脸冒冷汗,这种皇室秘辛叫他们听了去,倘若人尽皆知还好,否则岂不要落得被灭口的地步?见瑞王爷大步而去,悄悄顺着门缝往里一瞧,只看圣上容色便止不住心颤,看来方才那些还是真的。 这日后,整个后宫忽然一反常态的安静下去,连往常惯爱争宠的所有妃嫔如今都静默无声,就连贵妃和贤妃两个也日日紧闭宫门,整个宫中弥漫着古怪的愁云惨淡,上清殿圣上虽勉力如常,可到底总透着些力不从心。 不同于宫中的沉寂不安,宫外是一片祥和喜庆,人们奔走相告瑞贤太子之后尚且存世的消息,更津津乐道那日他指挥护卫捉拿山贼救护灾民的事,大赞极具乃父之风,实为炎朝之福。只是暗地里也不免议论纷纷,这位皇孙殿下可是险些给圣上当做逆贼斩杀的,被关在宫中一月的功夫难道都没发觉此人到底是逆贼还是太子之后? 况且崇德塔倒塌后,石隐租了上京几座最大的客栈安置受伤的灾民还有被炸毁了住宅的百姓,更延请了惠安堂的郎中医女甚至是药奴连日照料,更分发银两妥善安置日后生活,这一下愈发显得圣上处事的不周。 “听说峦安江家可是一听说要剿匪就立刻开始变卖家产,眼下整个江家人都已跑的不见踪影了!” 五月的天已然热起来,木容同木宣堂姐妹两个正坐在诚谨郡主府后花园的凉亭里吃茶,木宣便道了一句,木容笑笑,江家如今当家的正是当初和她娘订过亲,后来又怀恨在心勾结山贼坑害周家的江家大少爷,他做过什么自然清楚的很,又不是个有胆量了,自觉要坏事了必是要先逃的,就是不知道周景炎提前下手了没,江家如今是真跑了还是落在了他手里。 木宣不知晓那些私密事,见木容不答话还当她对这些事没兴致,转而一看离着凉亭远远站着的莫桑莫槐带着莲心三人,不仅失笑。 “还恼呢?这都小半个月了,你气性也未必太大了些。” “难得逮着个机会,不恼白不恼。” 木容虽是淡淡回的话,可提起此事还是一肚子怒火消不下去,他是隐晦的向她暗示了她的计划,亏她还觉着他肯和她共同分担而高兴,谁知这人竟还留了个心眼,计划也未必万无一失,否则怎么叫莫桑把家当都留了下来转交给自己?可见也是提前把后事都安排好了,想起这些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罢了罢了,皇孙殿下也肯纵着你,你恼他也乐得哄,我可不管,只是倒要问问你到底怎么想的,眼下外头可传闻正盛,崇德塔倒得那天听说忠勇世子可是一听说你没事当即喜极而泣,大男人家连脸面都不顾了。皇孙殿下更是立即就来探望你,可见着二人对你都有心,就看你怎么说了。” 木宣满眼促狭,木容和石隐间可谓是变幻纷呈,先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后来竟是一齐回了京,再然后就出了兄妹传闻,后来石隐陷于二殿下幼子这余孽身份,倒解清了二人兄妹身份,可看起来又成了仇人。最后石隐身份大白天下,众人回想这木四姑娘行事似乎都在算计中,看石隐做派二人倒更像是说好了的,何况从前假做兄妹时二人可是同住一府,这就有点说不清了。 何况这些日子里木容虽是谁也都不见,可到底简箬笙送的礼却叫她放进了门,但石隐就不管是人是物一概不许入内。 “我没什么可说的,世子是世子,殿下是殿下,和我都没关联。” 和她有关联的,也只是先生。 木宣见她一下有些沮丧,自是明了其中关窍,先生和木四是配的,可大炎朝的皇孙殿下,将来或许还要登基为皇的身份,却是木四远远配不上。纵然勉强配上了,也只能做其中一个,即便石隐会把情意都给她一人,也到底叫人心里不痛快。她赶忙笑笑说起旁的来: “阿宛可有消息了?” “没有,她大约是不想再出来了吧,否则事都已过去半个月,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木容有些失落,阿宛那一去后再没消息,想起她从前所说想要和吴姨一起出去过日子,眼下遂了心愿,石隐的事一了她也不必担心了,恐怕更乐得离开。 这些日子着实发生不少,斩杀石隐那日因着验明正身而暴露出的石隐相貌,加之他手中的穹天令,一下子将他身份昭明于世,他从逆贼到皇储,从叫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到后来的趋之若鹜。 连她都已改变,原来恨不能天天腻在他身旁,醒来却把他赶了出去,叫他凄凄惨惨租了客栈去住,倒是带累了秦郑二位领人护在外围,一众莫氏严氏师兄弟贴身护卫。当年同石远一齐寻找并养育保护他的两个暗卫,一个姓莫一个姓严,他们的徒弟如今也俨然成了石隐的暗卫。 圣上几次传召石隐入宫,却都叫石隐以处置山贼为由相拒,圣上也不好恼怒。木老爷却是亲自登门来见木容,他虽是个不仁不慈的父亲,却毕竟对木容有生恩,即便不能满足他再要入仕且要飞黄腾达的要求,却总该叫他平安终老,算是全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份父女之情。 木容将峦安那处他们从前居住的宅子给了木老爷,虽将东跨院改回了从前她娘居住时的模样,可到底叫梅氏母女霸占了十多年早已没了当初的味道,更是没给她留下半分能念想的情意,她不是很愿意回去。 另给了木老爷一处还算赚钱的铺子,叫周景炎仍旧打点,每月盈利折了银票给他送去,免得又叫他身边人给骗去,毕竟苏氏她不准备放过。 前几日就着人将木家人全数送了回去,离了上京也算是断了木老爷的念想,更是把苏氏送出去好叫她慢慢收拾。 眼见着天将沉了,木宣这才告辞而去,木容仍旧凉亭里坐着,莲心小心奉了晚膳来,仍旧想要悄悄退回去的时候,却叫木容给叫住了。莲心心头一喜,这半个来月还是木容头一回和她吱声,可见着是消了气,围着她当初听着石隐安排给她下了迷-药把她带走的事。 木容叫住莲心后却是过了半晌方才开口。 “丁少爷葬在何处,你还记着吧?” 不防木容忽然提起丁少爷,莲心嘴角笑容登时僵住,就听木容接着道: “你回去吧。” 莲心猛然一惊随即跪地,狠狠惊慌: “姑娘,是我错,姑娘万别赶我走!” 莫桑莫槐一见不对也立刻上前,听了莲心话有所猜测,莫桑也白了脸色勉强辩解: “四姑娘,实在事出突然,宫中忽然就传出圣上要害了四姑娘的消息,主子也知晓姑娘性子刚烈必不肯退避,这才出此下策……” “丁少爷一生未娶,你和他也算一场夫妻,我看得出你心思都在他身上,他客死他乡,你作为丁家妇总该扶柩回乡,叫丁少爷落叶归根。等完了这心愿再回来,往后心里自然只能一心一意有我这一个主子。” 木容不等他话说完便打断,莲心听罢虽仍旧惊魂未定,却又破涕为笑。 她心里自然心心念念都是丁郎,木容一眼扫过,有许多话并未点名。 三皇子带梅氏母女前往协助剿匪,可赵出却是悄悄跑回京了的,自然要想着法子绊住三皇子脚步,便叫周景炎提前在路上劫走了梅氏母女。梅氏是和周家的恩怨,可木宁却和丁家有这样一出恩怨。 “谢姑娘……” 莲心端端正正,竟同木容行了三叩大礼,而木容也安心受了她这一礼。 有些事终于了了,有些事了了就是了了。 待莲心擦净泪水站到一旁,木容这才转而去看莫桑,有些事她心头清楚,却总不愿去想,可也总要处置,更何况是十几年情同亲姐妹的情分。 “莲子怎样了?” 能模仿她形态足以以假乱真的,除了自幼跟在她身旁伺候的莲子再不会有旁人,故而那骗过圣上眼线假冒她服下□□的,也正是莲子。 第一二九章 莫桑见木容忽然问起莲子,自是喜出望外。 “四姑娘放心,有洺师叔在,起先不知圣上要用什么毒也不敢贸然先服解药,她却是一服下毒药即刻就也吃了解药的,那些中毒的样子都是玉瓶儿教着装出来的!” 木容点头,没事就好。 当年的事,单梅千云叫杏雨下的红花或是苏凉月叫莲子的姑姑下的利血药都不足以要周茹性命,可苏凉月却是实实在在生了杀心,莲子的姑姑奉命下药却不知这是会害命的药,她也算是一命抵一命,有些事她都能想的清楚,却总难全然释怀。 “峦安的铺子莲子大约都知道是哪里,你叫她挑两个,我另再给她两万的银子。我知道你对她有心,她对你也算有心,我便把她许给你了。” 木容从袖笼中套出折的仔细的纸,莫桑正疑惑木容为何要给莲子铺子和银票,却是骤然听到她说要把莲子许给自己,正是欣喜若狂,痴痴傻傻接了一看,竟是莲子的契书,她是木家的家奴。 “等……等你们成亲后,她要还愿意到我跟前伺候,就还到我跟前伺候,只是不会再有好差事了。” 木容冷着脸,到底心里放不下,自小没得过亲情的人总会对那些情意格外看重。 莫桑欣喜傻笑: “四姑娘不必赏了,主子之前已然赏过属……” “他是他,我是我,这是我给她的嫁妆。” 他一提石隐木容就怒火中烧,之前已然赏过?想必也是“交代后事”时一齐办的吧。 见她忽然发了怒莫桑这才算冷静下来,转头看了莫槐一眼不仅咋舌,看来虽对他们消了气,对自家主子却还恼恨着,也就不敢再多话,生怕一句不对反倒坑了自家主子。毕竟现在还有个什么廉郡王府的忠勇世子天天大献殷勤,就等着挖主子墙角。 一想起简箬笙来莫桑莫槐两个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就没见过这样没脸的,就等着凭白捡便宜,看着这两个要命的主子怄气,他日日着人送礼来,就连现下四姑娘吃的茶都是那人送的。 “昨儿赵师兄和三皇子班师回朝了,因着前几日主子着人捉拿住了那山贼,那边山上也轻而易举的攻了下来,只是三皇子半路丢了人犯,昨儿夜里一回来就先入宫请罪,听说今儿到如今还没出宫呢!” 莫桑一贯机灵,赶忙起了别的话,赵出和石隐师兄弟,此次剿匪离京可没牵扯这些事,四姑娘对赵出必不会厌恶,他说了偷偷觑了木容面色,果然缓和起来,无意端着茶喝了一口,觉着苦便蹙了蹙眉。 “这劳什子难喝的很,姑娘快别喝了,叫莲心给姑娘泡一盏蔷薇露!” 木容斜睨莫桑一眼,莫桑赶忙垂头退了回去。那些个清露都是石隐早先给她预备的,知道她不爱吃茶也不喜欢白水,特叫人从花里提了花蜜夹些磨碎的花瓣,借那些香甜叫她泡水来喝。 “姑娘别忧心了,我们主子是个寡情又长情的……” “你胡说什么?” 眼看着木容真要变脸,莲心赶忙先一步斥了莫桑一句,莫桑讨好一笑这回才真住了口,他看的仔细,四姑娘不只是为了自家主子搏命的事儿气恼,还夹着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毕竟从前自家主子一身秘密从不涉足花丛,虽是个那样的性子,可保不齐如今身份明朗,有些人却是钻着劲儿的要往他身边送姑娘。 将来没准是要继位做皇帝的,再不济也该是个王爷,四姑娘眼下这空壳子郡主身份可真配不起,更别妄想主子身边只她一个。 只是他也是自小跟在主子身边长大的,自家主子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木容叫莫桑的话戳中心里不免愈发气恼,转脸不再看他。赵出和三皇子回朝极为热闹,她自是也知晓,昨日也就不住猜想,三皇子从前看重石隐,石隐狱中也肯保三皇子,可要到如今石隐才成了他步上皇位的绊脚石,三皇子又该如何? 她不仅又是担忧,现下要说成功恐怕尚早,石隐的路到如今也只才走了一半而已。 这一夜里,三皇子也终出了宫,只是总也有些惶惶,不过几月的功夫实在出了太多事,石隐从早先圣上身旁暗卫高徒身份出山,随即被认成石远亲子,继而被诬为二殿下幼子,斩杀之日竟露了真身。 当初是他求着石隐出山的,他一向和石隐走的近,他总以为他算是了解石隐的,可如今连番事故而下,他真觉着万般陌生。 曾经那个小男孩不过三两岁,跟在自己身后叫堂哥,跌了会哭,给了糖会笑…… 父皇说当年瑞贤太子是朝臣百姓万众归心,如今他的后人归来,又是个看去贤良得民心的,这皇位大约再不能留在他们这一脉了。 三皇子也有些失魂落魄,他从小到大都被当做皇储来教养,可如今却告诉他,他学的一切都没用,皇位不是他的,甚至也未必还是他父皇的了。 三皇子妃透着窗子看书房里三皇子隐约的失魂落魄,一贯温和的眼底透出阴冷,身旁的奶嬷嬷忧心不已,她转而退了出去,交代给奶嬷嬷: “你回相府一趟,叫父亲务必想个法子,皇位若落给那厮,殿下连个正经王爷都算不得了!” 奶嬷嬷连连应声,慌张而去。 三皇子妃咬牙暗恨,刚去了江氏那贱人,谁知又生出这般事故,实在叫人焦心。 正恼恨着,却听门上来报只说四皇子前来,三皇子妃连连冷笑,前阵子撕破脸皮争圣宠争皇位,只会窝里横,如今来了劲敌立刻就服了软。正欲叫把人撵走,却是转念一想,自家这位皇子爷样样皆好,更是少见重情义之人,可只一样不好,那就是心软,万一这回也心一软错了主意,这辈子富贵可就无望了。 她悄悄叫门上放了四皇子进来,便转到了书房偏间里。 不多时四皇子气急败坏进来,一头扎进书房还没站稳便急不可耐: “皇兄可得好好想想法子!咱们兄弟不管怎么争抢,可到底还是自家兄弟,再不济也能是个正经王爷,可如今这姓石的一来就全乱了套!” 三皇子叫忽然打断思绪极为不耐,只蹙眉盯他半晌,他一贯不喜爱这个弟弟,不是因出身,只因本性的偏私狭隘。 “那你预备怎样?” 三皇子冷笑发问,四皇子这一贯看不懂眼色的自是没瞧出三皇子嘲讽之意,竟似乎就等他这一句,连忙上前隐秘做了一道手势,看的三皇子登时胆战心惊,他更压低嗓音在三皇子耳边道: “听说他那长相跟瑞贤皇伯生的一般无二,手中又捏着瑞贤皇伯的穹天令……” 他顿了顿,自是打死不敢承认这穹天令是在自己这边丢给了石隐的。 “他身份现下已叫全天下的人毋庸置疑,也只剩了一个法子,就是除了他!” 他的手势正是手起刀落,三皇子大惊后连连冷笑,他这四弟看来心性比他想象还要差,且不仅如此,还是个没头脑的。他早已听说现下秦郑二位朝中握有兵权的重臣都站在石隐一边,甚至身旁还有一批不简单的人护卫,杀石隐?亏他想的那样简单。 “四弟说的有理,那就好好筹划筹划吧,为兄便不插手了。” 三皇子无心敷衍直言相拒,四皇子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可三皇子却仍旧觉着坐立不安,有些事他总是想不通,父皇当年正是因和瑞贤皇伯亲厚才得以继位,既有那般亲厚在,那石隐这皇伯唯一血脉现身自该万分惊喜才是,可如今这失魂落魄显然不对,更甚至他在父皇眼中也看到了和四弟一样的想法,他恐怕比四弟更想要杀了石隐而后快。 而石隐的连番作为,也似乎掩藏着许多秘密。 “备轿!” 或许他该见一见石隐,他从父皇那里得不到的答案,却可能从石隐那里得到。 三皇子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匆匆出门,直往石隐眼下居住的客栈而去。 整个小客栈如今被包下,三皇子一到就见客栈外秦郑二军几十个兵卫守在外头,通传引进后又见客栈内每隔几步便有一个年轻护卫,单看眼神便知本事不俗,想来正是他自己那支人马,一直被引去后院,极小的一座假山下,石隐正坐在石桌旁同一人对弈,那人听闻脚步抬眼来看,三皇子眉头蹙的更深。 竟是赵出。 “二哥来了。” 石隐捏了一子正是思量,头也不抬淡然唤了一声,这一声二哥却叫的三皇子心头一颤双眼濡湿。 那时的二殿下尚且不是逆贼,炎朝也不需忌讳二这齿序,他尚且是五皇子府中的二皇孙殿下,是当年那幼子口中的二哥。 “你既是瑞贤皇伯的儿子,又为什么会是二皇伯的幼子?” 三皇子低头去看石隐,他虽半垂着头看棋盘,他却也能将他样貌看得大概,果然和他记忆中极为相似,可他又为什么会在二殿下府中成了二殿下幼子? 不是二殿下施计灭了东宫一脉么? 石隐此时才算抬头,看三皇子强做镇定的惊惶,他抿嘴浅淡一笑,再回头,一子落,赵出满盘皆输,一声叹息。他才再度抬头看向三皇子,接了帕子一行擦手一行慢慢道: “二哥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二哥。” 第一三零章 从东宫大火,到二殿下的渐渐癫狂,先帝有所怀疑,可瑞贤太子之事始终是他一块心病,故而当这件事被扣在二殿下头上时先帝便怒火中烧。只是为君者到底谨慎,总也想着再问问二殿下,倘若真有不妥之处也总不至于再冤枉了他。 随后二殿下癫狂无状领兵逼宫,于宫中被擒获,当场斩杀。 所有罪名也再不需验证,终究还是全数扣在了二殿下的头上。 二殿下伏诛当夜却有人悄悄送了书信给先帝,是二殿下发狂前写下交予旁人,只等自己遇害便呈给圣上,内中有自己所查关于东宫之事蛛丝马迹并自己怀疑,本想等有了眉目再告知圣上,谁知下毒手之人终究没能叫他等到那一日。 先帝见信惊厥,恰巧那夜太医院几个太医俱不值守,值守的只是一个将将召入太医院的年轻太医,头一遭为先帝诊脉竟是一下就诊出了先帝深中慢毒已时日无多。 时至此时,先帝再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了。却仍旧装作寻常,召了彼时幼子如今的瑞王爷相见,遣退众人父子不过交谈半刻钟,瑞王爷临去时也未曾有分毫不妥,自是未曾引起分毫怀疑。 其后不就先帝驾崩,圣上继位,二殿下满府抄斩。 瑞王爷至成年出宫立府却并未参与朝政,竟是求着圣上允准游历四方,圣上赏了大把银钱护卫跟了几年,见瑞王爷是果然一派玩心对权势无丝毫恋栈,这才渐渐放松了警惕。 实在是个密不透风的局。 石隐声音于夜色下轻而缓,润泽嗓音本该叫人觉着舒服,可三皇子听进耳中入到心里,却觉着好似一把针在一下又一下的扎着他的心。他从开始的不安到后来的惊惶,再到如今面无血色的内心没了丝毫波澜。 他是死心了的。 他也本该怀疑,实在不能偏信石隐这一面之词,可偏偏的他却清楚的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会用命去编织一个谎言,他的容貌是最大的证据,倘若不是圣上,他大可直咧咧的进京入宫。圣上若果然如面上那般敬爱怀念瑞贤太子这兄长,见了他这九死一生唯一留存下的遗孤自然也该欣喜若狂…… 而偏偏的,石隐没有那样做,圣上也没有那样的欣喜。 所以一切都说得通了。 三皇子忽然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笑笑,甚至有些无地自容的六神无主。这小消息与他而言莫过于五雷轰顶,叫他猝不及防却不得不接下的残忍事实。 他的父皇之所以能从一众兄弟中最终得以继位,俱是因为钦服瑞贤太子,一应品性施政俱从瑞贤太子,才得了大把朝臣支持,只是继位后性情渐渐改变,当初瑞贤太子几项仁政都叫悄无声息改变,最终炎朝这二十年里虽未落拓却也固步未前,更甚至将当初未曾支持自己的朝臣都赶出了朝堂。 其实在圣上心中最忌讳的,始终都是瑞贤太子,他的忌讳源自于畏惧和妒忌。 自始至终除了自己并非嫡出的身份没有表明外,石隐再无一丝隐瞒,虽然他认为并没有什么,可这是洺师叔再三交代。 “你……那你想要怎样?” 三皇子避开眼神,石隐扫过一眼: “讨一个公道。” 为当年的东宫,为当年的二殿下。瑞贤太子只有一个衣冠冢在皇家陵园,而二殿下更是作为一个罪人被斩杀戮尸,死后更丢入乱葬岗,留了一个骂名于世。 石隐垂眼浅笑,他从来都不是为皇位。 “好,我会劝父皇,还你一个公道!” 三皇子艰涩回应,不待石隐赵出再说什么便转身而去,他只觉着无所遁形的羞耻,这一回他万般急切且带着同圣上一般无二的失魂落魄。他从来当自己是天之骄子,他从没想过自己是背负血债的罪人之后!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赵出有些不解,这从来不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步。 “他和五皇叔总有些不大一样。” 圣上不管怎样作为,甚至打压曾经忠诚于瑞贤太子并且在东宫事后也未曾转投自己麾下之人,可到底明面上始终对于瑞贤太子敬爱钦佩,连自小教习三皇子也是拿着瑞贤太子当做榜样来教导。 三皇子耳濡目染,是真将瑞贤太子这皇伯父当做神祗一般膜拜,十分精髓里总也学了五-六分。 或许,也算是一个出路。 石隐抿嘴一笑,心头松泛了许多。 “圣上连月召见你都不肯去见,如今山贼之事也已了断,你可没了借口,恐怕这几日总要面对,你还是养好精神吧。” 赵出出言提醒,石隐将捉拿回来的山贼头领交给了上京衙门审查,并用自己银钱安置了此事的上京灾民,这般收买人心的行径显然踩了圣上痛脚。尤其之前还一直势如水火之仇的三人,如今又这般亲密起来,谁都能瞧得出是做戏了,可为什么要做这出戏?又为什么要选这样的方法来揭穿身份? 恐怕不蠢钝的人都能猜出个大概了。 难怪圣上愈发急躁。 “急什么,现在不是该我们急的时候了。” 赵出仔细一想也是,如今除了安全这是个大问题外,还真没什么可叫他们闹心的,索性又摆了棋谱,二人酣战起来。 却是苦了三皇子,虽说在皇室长大也见过不少阴私,却始终觉着自己毕竟是风光霁月的天之骄子,从没想过原来自根本上自己如今只踩着血亲骨血爬上的罪孽深重之人的子嗣,心中可想而知的难受。 然而宫中也一贯的面上平静面下汹涌,上清殿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除了圣上和梅左相外,宫婢内侍全数屏退。 “臣从来只忠心于圣上,倘若真叫那贼子如愿夺了圣上江山,臣也必不会有好日子过!圣上虽念旧情,可此时却决然不能心软!” 梅左相伏地叩拜忧心如焚,可出口的话却是刻意压低的嗓音。 这话却戳进了圣上心里,圣上眯起眼来遮住凶光,只是那些个急躁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他现下这般也毫无疑问叫人知晓是朕皇兄遗孤,好容易逃出一命来,朕自该善待!” 圣上拈着手中一串紫檀佛珠,梅左相心底不住冷笑,这时候还做什么面子情,又没旁人看见。只是到底还得焦急跪求,圣上无非是要个台阶: “只是那贼子行事实在不周,现下这般叫圣上上下不来,怎样做都要遭世人诟病,连这皇位……他一个在民间厮混到二十多岁的人,从未学过治国之道,炎朝交在他手中岂不被耽搁?倘若一个不好……难道圣上要背负这灭国之罪?还请圣上哪怕为炎朝江山为想,也必要组织这贼子谋夺江山!” 圣上抿了嘴唇,这话他听着心头才舒坦了几分,却是蹙眉不觉着露出阴狠: “秦郑两家如今明着偏私他,他手中又拿着先帝赏赐穹天令,名正言顺,恐怕在那穹天令之下,现下连朕也难调动兵马了。” 这才是他如今遭石隐钳制的根本缘由,倘若兵权在手,哪怕要捂住全天下的眼,他也要说石隐是心怀不轨的乱臣贼子,必不是瑞贤亲子!到时掀起大浪兴兵讨伐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可坏就坏在那个本该好好被他收藏的东西,怎么就莫名其妙去到了石隐手中? 可见宫中有纰漏,只是眼下这纰漏尚且事小,紧要的是处置好石隐。 “圣上,为着江山社稷,臣也不怕做一回大逆不道之人。他虽是瑞贤太子之后,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时。既对他下不了手,可臣瞧着他对诚谨郡主颇为看重,不如……” 圣上眼中一道锐利而过。 是了,他怎么把那丫头给忘了?还当她真就死了。 “爱卿之言很是,皇孙极为看重诚谨郡主,只是诚谨郡主受封时可潦草的很,她到底是三皇子义妹,也该见见贵妃才是。” 梅左相听圣上此话登时宽心,不管谁输谁赢,木四那丫头却怎样也留不得。如今形势飘摇,三皇子还真未必能继位,为着保住梅家富贵,他也总得攀上皇孙,他的嫡幼女倒是刚巧十六岁,正正好的配给皇孙,只是木四挡在前头实在碍眼。 “圣上……如今形势大不利,圣上几番传召那贼子却都不肯入宫,如今虽说山贼事了他再没了借口,可倘若圣上再度传召他仍旧不肯入宫,皇家颜面可丢不得,倒不如圣上纡尊降贵出宫去见他,也叫世人都好好瞧瞧圣上心胸,也都看看他是怎样的目无尊长。” 梅左相起身凑在圣上近前小声几句,圣上先是蹙眉,可听罢后却沉吟点头。 倒是不住惋惜,哪怕有一小撮人马,能掀起大乱来那就最好,百姓安乐惯了,倘若这冒出来的皇孙叫这炎朝乱了,谁还会真心爱戴他? 第一三一章 木容自周家别院寻了几个可靠的下人带两个健壮婆子,令莫桑打点好了便送莲心往峦安回,这一去一回怎么也须得三五个月,这日一大早便是亲自送了莲心往城外去,直至归云亭才停下。 一路上想起什么交代什么,更是给了莲心一千两的银票,叫她把丁少爷灵柩送回老家祖茔安顿。莲心自是也依依惜别,眼看着日近晌午这才辞别木容上了马车。 “姑娘不必担忧,有姑娘亲自挑选的那些人跟随伺候,莲心姑娘必不会有事。” 见木容只一味看着远行的马车发怔,莫桑赶忙宽慰,心下也有些戚戚,几个年岁相投的姑娘相依为命,先去了莲子,如今又去了莲心,怎么也得孤身一个过上些日子,难免心里不痛快。 木容没理会他,眼见马车不见了影儿这才转身,只是一回头却瞧见了远远一骑而来,烈马疾行,公子白衣,映着日光实在赏心悦目。 “四姑娘!” 那人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抿唇而笑,木容还未回话,莫桑却先在旁嘀咕了声阴魂不散。只是二人却都没理会,简箬笙显然得见木容万般欣喜,上下将木容打量后更是愈发宽心。她面色红润神情泰然,可见果然并无大碍。 “现下日头正毒,四姑娘若不介意,不如先往归云亭坐坐?” 见木容并无厌恶,简箬笙如书生少年满是希冀又局促羞涩,木容本不想和他牵缠那么多,只是看他这般又想起他也算是帮了石隐,有这份人情在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正是踟蹰,却忽然又听得一阵马蹄声,莫桑正虎着脸,见那马车渐渐也到了近前,车帘一掀,莫桑登时咧嘴去笑。 “主子!” 他欢心唤了一声引来木容简箬笙二人回头,木容这两个来月还只是那日在宫中秘牢还有醒来那日见过他两回,此时乍然一见,心不免有些慌乱,怕被他看出赶忙又别过了头去,待得石隐下车来看,就见简箬笙看着他,而木容却是别着脸。 “忠勇世子好。” 石隐微微频首,简箬笙神情疏冷,也微微回了一礼: “殿下好。” “孤是来接未婚妻回去的,世子若无旁事,孤便要先带她回去了。毕竟如今天气炎热,恐她受不住。” 石隐始终恪守君子之态,只抿了嘴唇轻言浅笑,木容却是一听未婚妻三字登时胀红了脸,却又不好同他争论,登时回头狠狠一眼钉在他身上,他却对着她极为宠溺一笑,叫木容只觉一掌打在了棉花上,正是咬牙切齿,简箬笙却震惊疑惑,低头去看木容,只见木容虽满面恼恨却并未反驳,可见他所说为真。 一瞬苍白了面色,却是下意识退了两步,拉开了同木容的距离。终究舍不下,又抬眼看了木容,随即又垂头,仓皇笑笑: “倒是箬笙唐突了。” 石隐这会子却顾不得回他了,许久不见他当真想这小丫头想的紧,可她却和看仇人似的看着自己,一时实在心痒难耐,再顾不得几步上前牵住木容手,见木容暗自挣扎想要挣脱,便冲着简箬笙一笑道了声抱歉,换了手揽在她腰间,便将她带了出去,转而一看莫桑骑的马,将木容往上一送,随即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木容惊呼一声往后一倒,自然便倒进了石隐怀里,石隐一手将人抱紧,心满意足。 “无耻!” 一仰头看见石隐面上笑容,木容咬牙切齿一句,石隐却垂头凑在她耳边悄悄去问: “怎么,四姑娘莫非是改了心意?” 他言语中促狭味道太过明显,木容咬牙恨恨: “是呢,看你现下这样我还真有些改心意了!” 石隐一夹马腹,那马嘶鸣一声窜了出去,石隐扬袖给木容遮住风沙,唇边却是笑意更浓: “我实在不介意先行房再行礼……” 木容一下怔住,随即莫说脸上涨红,连头脑都糊涂了去,羞恼成怒正欲斥责他,却忽然发觉眼前所行方向还真不是往城内回的。 “你!” 木容气结,引得石隐畅悦大笑,木容愈发恼恨,回头隔着衣袖便在他臂上狠狠一口咬下,却是觉着他一触痛,立刻就心软放轻了些,石隐伸手揽紧了她,心中愈发满足,策马往一旁的一座山上行去。 直到半山腰无路可走方才下了马,牵着木容手往山上行去。此山不高,却因周遭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像是荒山,只是山上草木扶疏更能听到潺潺水声,不同于外间如今夏季炎热,一入山中便觉清凉,正觉着新奇,石隐已脱了外衫给她披上,抬手一指: “前面有做木屋,当初二殿下事后,师父就是领着我和师兄在那里等洺师叔的。” 木容踮脚去看却也没看到什么木屋,石隐见她这般索性大掌扶在她腰间将她举起半尺,木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却也一眼看到树木中隐着一处屋角。 “可眼下这时候,你忽然跑出了京不妨事么?” 她还是有些担忧的,总算是见识过圣上的多疑狠戾,他眼下最忌讳石隐,别寻了机会对他不利。 “不妨事,他去了客栈,有洺师叔在,他脱不了身。” 石隐语气疏懒凉薄,显然他是不愿见圣上,故而得知圣上要出宫见他,这才遁出了上京城。只是不知他是因要遁出不巧碰见了她,还是因跟着她才顺带避开了圣上。 “是跟着你。” 一下猜透她心思,石隐发笑。木容正是羞窘,却听他叫她去看,抬眼就见一处溪流,石隐已是拖鞋去袜卷起裤脚: “待为夫抓鱼给你吃!” “什么为夫!真不害臊!” 木容总算逮了没人机会同他斗嘴,石隐只大笑几声便下了水,山中溪流鱼并不大且很是机灵,石隐饶是功夫出众却还是溅了一身水花这才捉了几条鱼,逗得木容酣畅大笑,待提了鱼上来见她那般幸灾乐祸,索性一把水也甩湿了她半边衣裙引得她嗔怒起来,二人这才一路笑闹去到木屋。 木屋年久失修,石隐在木屋前架起火来,木容正是坐在一旁烘着衣裳,便嗅到烤鱼香气,肚子一下咕噜作响,这才想起眼下都近酉时。石隐将鱼取下,剔了刺一块一块的递给她。 “那时候刚从二殿下府中出来,暗卫为了保护我行踪不露,就在和师父交接处自尽,恰巧师父抱着我往外走,我一抬头看见了那一幕。” 木容正嚼着鱼,听他提起往事,一瞬觉着香软鱼肉也瞬间没了滋味,那时的事她也时常猜测,他是怎样走过那段日子。 “我那时养尊处优到五岁,自是从没受过这般惊吓,几日里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莫师叔和严师叔都护在山下,师父就告诉我,那些人,那些我看见的死了的人,和我没有看见的死了的人,都是为了保住我。我若选择记住,就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若选择忘记,就从此隐遁人世。” 石远为他取名为隐,可见私心中渴望他忘记,然而以石隐这般性情又怎么能够忘记?那些背负的重担也由不得他去忘记。 石隐手并未停,怕鱼肉冷了,仍旧一块一块的剔着鱼刺喂给她。 “后来传出先帝驾崩的消息,洺师叔随后也来了。后来他们一齐带我离开上京,就去了产青玉的独山。独山险峻苦寒,一向少有人进出,连采玉的也难上到山里,我们就在那里生活。师父和师叔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我,更是下山时特意捡回些孤子收为徒弟,延续他们的使命。莫桑是,莫槐是,失踪了的莫桐也是。莫师叔擅护卫,严师叔擅打探,洺师叔为医术。这二十年里,所走每一步都是仔细斟酌定下,为的就是走回上京,为枉死之人讨回一个公道。” 木容伸手覆在他手背,温软小手叫石隐心中一片柔软。 “不怕你恼,当初和师父几次下峦安,见到那个又小又狼狈的你,总觉着嫌弃,我们已然背负那样许多,却还有你这样一个拖累,直到师父临去世将你交托,我仍旧抵触。及至后来才知道,原来师父不是叫我照料你,而是叫你照料我。没有你,这条路大约会走的愈发艰辛。而我,也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只是一股心念的支撑叫他一定不差分毫走完这条路,为一个有她的结果,不仅仅是给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木容撇嘴,心知肚明,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有了这样机会叫他动心,否则一个心里装了那样多事的正经人,怎么还会有心思在男女事上。 石隐扔掉鱼骨又取了一条小鱼,继续剥着鱼肉喂给木容。木容却是忽然想起,他住在独山,那么给她的那支独山青玉的镯子会否也是他采的玉亲自打磨?毕竟独山青玉那般难得,未必是有钱才能买到。思及此只觉满心都热了起来,不觉着抿嘴轻笑,歪了头靠在他臂间,侧眼便看见了他敞开的衣襟里显而易见的疤痕。 “云深说,前世里是你杀了他灭了云家,所以这一回,他要先将你置于死地,免得再落一个前世下场。” 木容忽然提起这所谓前世,石隐手一顿,随后却抿嘴去笑: “哦?我竟是这样阴狠之人?平白无故的杀他作甚?虽说他果然不是个品行上佳之人,我当初也只有阻止你们婚配的心意,杀他也总不至于吧,除非……” 石隐忽然笑容僵住,转眼去看木容,眼底带着不言而喻的震惊心疼。他紧紧攥住穿鱼的木棍,指尖泛白半晌后,却是放松了手劲,再度抿出的笑意中便带出了凉薄杀意: “看来新仇旧恨,这一回,还不能饶了他。” 声调轻,意却沉。 前世云深自不会这般再三坑害他,那么他尚且要做到杀人灭门那一步恐怕也只有一个原因,他必是伤了木容,且伤的决然不轻。 木容眼中濡湿,又往他怀里靠了靠。山中果然入夜渐渐变冷,只是有他的地方却从心里透着安宁温暖,哪怕前途未卜的凶险。 这边石隐和木容在上京城外荒山里,圣上却是午后也悄悄微服出宫,一众护卫内侍乔庄跟随,一路去到石隐入住客栈,着了人往内通传,不多时请叫入内,圣上果真是纡尊降贵亲出了宫来探石隐,只是进到客栈竟发觉内中并无几人,显见着石隐并不在。 这一下着实再忍不住,圣上登时变脸拂袖而去,只是一转身,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五殿下,请留步。” 圣上倏然顿住脚步,心头一惊。 第一三二章 圣上猝然一惊回头去看,只见一人立在转角处,一身月白儒袍,木簪别发,低眉垂眼却甚为寡淡疏冷的一个四十许岁男子。 “属下石洺,见过五殿下。” 他只略一垂头,圣上却倏然眯起眼来,心头狠狠一凉。姓石的人…… “你是先帝赏在哪个府中的人?” 他沉声去问,先帝手中几支暗卫,石姓一支便是放在几个皇子和朝中重臣身边的。当初先帝驾崩后这些人也俱是收回到他手中,只是这个石洺他却从没见过。 “属下始终伺候在先帝身旁,即便是如今,也在办着先帝交代的差事。” 洺师叔浅淡一笑,圣上却是眉眼一动,摆手领跟随伺候的护卫内侍退了出去。 众人惊疑却不敢违抗圣令,待的退出后,偌大的客栈大堂里也就只剩了圣上和洺师叔二人。 “既如此,先帝交代了怎样差事给你?” 圣上试探,不知这些人到底将当初事知道了多少,倘若只是猜测来诈自己,岂不自乱阵脚。 “属下的差事也只是属下的差事,倒是圣上想知道的事,不妨召了三皇子详询,昨日三皇子漏夜前来,皇孙殿下秉着从前情分,将所知一切已然尽数告知了三皇子。” 见圣上仍旧惊疑不定,洺师叔便又道了一句: “能叫三皇子知道的,自然也能叫旁人知道。皇孙殿下并没有太多耐性,他想要的,五殿下自是也心知肚明,若再没个结果,恐怕五殿下便要悔不当初。” “他在哪?叫他来见朕!” 圣上恼怒打断洺师叔话,洺师叔却也不恼,仍旧笑着,甚至上前自坐于桌旁斟茶自饮。 “五殿下说笑了,现下这般,该是您求着皇孙殿下才是。” 圣上愤恨盯住洺师叔,却是狠狠盯了半晌怒而离去。洺师叔只嘲讽一笑不当回事,圣上怒气腾腾出了客栈一路又回宫中,果然耐不住,不多时便将三皇子召入宫中,只是入夜时三皇子再度出宫时,却是神情极差甚至面上带着一道鲜红掌印。 可见着,他对石隐提起的要劝说圣上还一个公道之事反倒触怒了圣上。 翌日,天将亮,宫中便传出贵妃口谕,接诚谨郡主入宫叙话。 众人皆知木四姑娘是因着叫三皇子收为义妹方才封了诚谨郡主,而贵妃又是三皇子生母,自然也就成了木容义母,义母召见自没什么不妥。 石隐是一早便带了木容回京的,昨夜山中一夜还是受益匪浅的,至少哄得木容心意回转不再怄气,顺道也叫简箬笙死了心别老惦记他的人,方才送了木容进府就听了这消息,石隐便是极有眼色的告辞出来,叫木容赶紧换了衣裳入宫,贵妃宫中的人已然等了许久了。 一出府就见身后莫桑急急跟了来,可见连他都已觉出不妥,只是到底欠了火候沉不住气。 石隐叹息一声交代给莫桑: “今日初五,慧敏长公主和青端郡主自是要入宫给贵妃请安,把贵妃请四姑娘入宫的消息透给青端郡主去。” 莫桑一脸不解,缓了一缓才恍然大悟。木容一向对褚靖贞同她疏远的事难以释怀,毕竟品性令她喜欢叫她愿意交心做朋友的人并不多。当初将揭穿石隐的功劳放在了木容身上,褚靖贞自觉木容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便疏远起来,可及至如今事态明朗局势却愈发古怪,褚靖贞总需要一个台阶来买下走近木容跟前。 这一回的事自是一个绝佳契机。 见莫桑恍然大喜慌忙要走,石隐却又叫住了他,低头一思量,自己先是笑了笑才又交代: “备一份礼送到廉郡王府给忠勇世子,只说谢此番相助之情,孤昨夜忙碌不得闲,谢礼送的迟了莫见怪。” 莫桑闻言一脸坏笑转身就跑,石隐的意思他怎么能猜不透,昨夜他家主子可是和四姑娘两个孤男寡女在山上过了一夜的,即便真就什么也没干,可说出去却是怎么都说不清的,他自是乐得叫简箬笙误会,最好误会的二人已然生米熟饭,往后自该知难而退。 都交代清楚了石隐方才换回了马车,几个护卫扮得寻常百姓一般,驾车出来后石隐却总还是不放心,又叫先往皇宫而去,在宫门边上寻了一个隐秘处等下。 果然过不多时木容马车也到,下了马车往宫门而去,却是还未曾到宫门跟前,却见褚靖贞急急骑马而来,拉着木容给拽了回去。 “郡主?” 木容倒是有些惊喜,褚靖贞却没好脸色。 “亏你是跟着旁人办大事的,现下这种节骨眼还敢入宫?简直不要命了!” 木容心头一暖忍不住发笑,她敢进宫自是知晓石隐会护她周全,果然放眼四下去看,就见一处角落里一架马车缓缓行走。 她还真没料到石隐会用这法子来解救她。 “傻笑什么!” 褚靖贞见她丝毫不急自是愈发焦躁,顺她眼神去看只见远处那路上行人车马往来,索性拉住她往回走,自己也跟着上了木容的马车。 “怎么没人跟着?你的两个丫头呢?” 木容抿嘴去笑: “莲子要出门了,自该忙着办嫁妆,莲心是我叫她回峦安把丁少爷尸身送回祖茔。” 褚靖贞听了蹙眉: “太不当心,听说梅氏母女被三皇子带去剿匪路上逃脱了,到现下还没消息,你总该小心些,她们最忌恨的就是你。” 褚靖贞跟管家似的□□操心,木容只盯着她笑,把褚靖贞看的发窘恼羞成怒,甩手要走,木容一把拉住她手: “郡主不是同木四生分了么?怎的还这样关怀木四安危?都到宫门外截人来了。” 一语戳破叫褚靖贞愈发抹不开脸,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掀了帘子同外头自己的丫鬟交代: “你去同贵妃娘娘说一声,木四我带走了,要烦她做好些事情,这几日都进不得宫了。” 丫鬟笑着应声却不急着走,顺着窗子看车里死死攥住褚靖贞不放满脸是笑的木容道: “诚谨郡主可别笑话我们主子,,只看我们主子这些日子日日苦心搜找梅氏母女的情分上,也不该奚落我们主子呀!” 话里调笑太过明显,木容也只得配着松了手,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夸大了演绎: “嗳呀,这叫木四如何以对……” 说着在马车里就要行礼谢恩,叫褚靖贞愈发的局促,逗得车外莫桑莫槐带着褚靖贞的丫鬟都捂嘴去笑。 “你……” 褚靖贞显然耐不住要生怒,木容见好就收赶忙又拉住她手: “可叫我心里难受了好些日子……”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褚靖贞甩手推开她,一脸的嫌弃: “少跟我装模作样,怪叫我看不上的!” 木容可不理她那些,好容易叫她开了心结,只拉着她不放,叫褚靖贞也止不住笑了。却忽然又想起什么,很是担忧看了木容几眼。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木容一脸不解,褚靖贞却一下犯了难,忖了半晌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自襄国公是瑞贤太子遗孤身份露了出来,眼下人人都最关切他,倒是如今已是……” 褚靖贞掰了掰手指算算: “二十有五了,未曾成家没有子嗣,眼下朝中百官正是在为他遴选妻妾,秦霜自不必提,之前就有心为她二人指婚,现下秦国公又显然站在他身边,自是更加般配。倒是还有一人你不得不防。” 她这话说的一下叫木容心里一片苦涩,她早就想过,如石隐现下这般,即便是他愿意恐怕旁人也会从中阻挠,后宅中必不会只有她一个。 勉强笑笑: “还有是谁?” “梅左相府中嫡幼女梅瑛。” 木容狠狠蹙眉,又是梅家。 “三皇子妃便是梅家嫡长女,再没有比我看梅家姑娘更透的。虽看去是个温婉贤淑的,却实在是个手段高明又善妒跋扈,哄得三表哥在后宅里对她敬爱有加。这梅瑛是三皇子妃的亲妹妹,连着容貌在内,各样都比之更胜一筹。” 木容苦笑: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有些事本也由不得你我。” 褚靖贞本要反驳斥责她几句,只是转念一想,可不果然如此。连她自己都不能做到事事如意,何况这没有根基的木四。 “若真到那一步,想要好过也只能离了他了。” 她拍拍木容手,却叫木容刺心一样的难受。她知道自己,即便真到那一步恐怕她也不愿意离开石隐。 以木容为饵要挟石隐的计谋叫褚靖贞破坏,圣上虽气恼万分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想着石洺说的石隐也没多少耐性了,他心底便愈发的急躁。那些事一旦真叫揭露了出来,莫说皇位,恐怕他不仅不会有个好下场,还得落得史书遗臭万年。 “召梅左相……” 他匆匆召了几个一贯忠诚于自己的臣工入内,君臣几个闭门商议,足足三个多时辰宫门临要下钥才算结束。 只是此回后,圣上神情却松泛起来,还是梅左相的主意绝佳。 不过隔了一日,宫中便传了旨意出来,敕封石隐为亲王,不设品阶凌驾众王之上仅于圣上一人之下,甚至以国姓简为封号。 消息传出满京哗然,有人长出一口气,有人却愤愤不平,此时圣上自该逊位归还,封什么劳什子的简亲王? “可见着五殿下又行无耻之事了,他现下该封你的是太子。” 洺师叔显然不喜,石隐却不以为然,封什么做什么他并不在意,为二殿下正名迁葬才是更为重要之事。 只是还未等说话,就见一严姓护卫匆匆而来露着惊慌,在石隐耳边报禀一二,石隐登时蹙眉而起,显而易见的恼怒。 “怎么?” 赵出不解。 “宫中传话出来,圣上有心将木四姑娘赐婚给四皇子为侧妃。” 护卫急急回话,赵出也一瞬拧眉。他到底如今尚在皇位上,这旨意若一出,恐怕再难回环。只是忽然转念一想,圣上这话并未如同册封石隐简亲王一般直接下了旨意,反而是悄悄传了消息递到了石隐耳中,可见着是以此为要挟逼他就范。 “你……” 赵出正要出言警示,谁知石隐已然迈步而出。 第一三三章 赵出自是大惊跟了出去,谁知一路跟去这石隐竟不是往皇宫去,反倒是往从前的襄国公府而去,赵出这才觉着多余,啼笑皆非往客栈回,半路上途经周家一个布庄,就见几个伙计还算客气将一人给请了出来,那人却不依不挠吵嚷,引得过路人驻足观看,连赵出也不仅多扫了一眼,只见那人吵嚷中从身上掉了个帕子,藕荷色绣了朵白木兰。 赵出忽然觉着有些眼熟,可也想不起哪里见过,自入仕后总也出入各达官贵人府邸,不少见这些女人使唤的物件,便也没往心上去。 赵出回到客栈不多时就见石隐也回转来,只交代众人打点行礼,到夜间便浩浩荡荡搬回了如今的诚谨郡主府。 木容正用着晚膳就听外间一片吵嚷,如今只有冬姨在身边,主仆两个正一齐吃饭,正是疑惑就见莫桑惊喜探头来报: “四姑娘,我们主子搬回来了!” 木容一噎,饭也顾不得吃,擦了手赶忙出来,正见着石隐迎面进了院子。 “这是怎么说?” 她有些惊疑,石隐做事一贯有章法,这忽然而然的必有说处,石隐却几步上前含笑揽住她,又将她带回了屋里,见她正吃饭,便也往一旁她洗过手的铜盆里去洗手。 “刚好,一齐吃。” 冬姨自是奉了洁净碗筷来,石隐极为客气点头道了句烦劳,倒叫冬姨有些受宠若惊,安顿好便赶忙退了出来。 见木容仍旧盯着自己,石隐只得暂且放了碗筷: “也没什么,圣上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想将你指婚给四皇子为侧妃。” 木容面一沉: “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尽会行些下作手段,怪叫人看不起的。” 突然知道了这些实在有些堵心,只是转念一想当年这人所作所为也就释然,本就是个那样的人,盼着他行君子之道恐怕才是痴心妄想。 “那你预备怎么办?” 知道是这事木容也放了心,布了几筷子菜给石隐,又端起粥碗来,石隐也就不再言语,安安生生同木容吃罢了饭,又亲自去绞了帕子伺候木容擦手,这才说了自己意思。 “也没什么,从定亲到如今悄无声息,凭白叫人惦记你。” 木容不觉撇嘴,惦记她?恐怕都是在惦记他,她这出身哪个富贵人能看得上,圣上出此下策无非还是想用自己牵制石隐罢了,只是他说要把婚约之事挑明出去,她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如此也免得旁人再惦记他,例如梅家那位梅瑛姑娘。 见木容一下喜笑颜开的,石隐也不觉心境大好,只是她眉间始终笼着淡淡愁色,叫他心底甚为疼惜,有些事不妨和她明说,免得叫她一直悬心。 “朝中的事……” 木容正擦着手,听他一提朝中事,登时面色一僵,却赶忙抿嘴笑笑: “怎么?”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你往后想过怎样的日子。” 他挑明了问,木容心一沉,继而有些发慌,转眼避开了他目光,故作轻松: “日子哪由得我挑?现如今就极好……” 只是话说一半,却叫石隐捻住下巴将她面容又别了回来,看她紧抿着嘴唇垂着眼,石隐不觉也抿了抿嘴唇,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只这样盯住她看,看了半晌直把木容看的无所遁形,磕磕巴巴又说了下去: “你,你现下这样,无非两条路,要么圣上为保住名声逊位于你,最差也如现在这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无仅有的亲王爵位,可不管怎么着……” 她忽然又说不下去,这回咬住了嘴唇,觉出些委屈来,眼眶里发起热来。 “不管怎么着?” 见她忽然不说了,石隐不得追问了一句,木容又别过头去错开了他捻着自己下巴的手,这才艰涩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先生,现如今不管怎么着,由不得你我,你身旁必不会仅只一个女人,即便你情愿,旁人却不情愿,逼迫也好央求也罢。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们……索性不要……” “不要怎样?” 这一回是不等她话说完石隐便追问一句,语调低沉带着隐隐怒火。木容已是想起石隐将来要被那些女子团绕,自己却要避得远远的,心里难受的很,眼泪就不争气先滚了下来。石隐本听了她话勾起怒气,可一瞧她这模样,一瞬也就熄了火苗子,叹息一声伸手揩去了她面颊上的泪珠子。 “整日里不知胡思乱想些什么。” 把她揽进怀里,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怎么,真到那一步了,你就预备离开我了?” “不,不是。真到那一步,你就在你的地方好好的过你的日子,我就在这府里,好好的过我的日子,你想我的时候就到这里来,至少在这儿,你可是我一个人的。” 她说的心里发酸,却觉着面颊下贴着的石隐胸膛忽然震动了几下,他竟是忍不住发笑,气得她攥了拳连打几下,到底叫他受不住攥住她手,知道她不是要离开自己,这才松泛下来。 “即便为帝,也定会为你六宫无妃。即便一个不甚仍旧落得要逃命天涯的地步,也一定要带着你一齐逃命。你却那样想,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木容只听六宫无妃四字已然哽咽难忍,整个心里都胀的满满的,将面容埋在他胸膛里狠狠去哭,自大事那日后足足一月功夫怄气不肯见他,一半是气他拿自己命去冒险,另一半却正是因为这般。 从前她总觉着本该如此,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便是平头百姓但凡家道略好些的也要纳个小放在房里?可直到如今这事摆到了自己跟前才觉着那般艰难。 原来觉得容易,无非还是因为没那么在乎。 这心事沉甸甸的在心里,现下一下叫石隐挑开了去,大石落地叫她还是抽抽搭搭停不下,从前倒是一味能忍,到如今没那些个闹心事了她反倒为之前自己忧心忡忡觉着委屈。 莫桑忽然推了门缝儿往里偷瞧,石隐搂着木容回头一眼扫过,莫桑赶忙嘶了一声退回去,他听着里头声响还当两人一个没说和吵嚷开了,谁知竟是这般光景,不觉着傻笑了笑,羞赧看一眼一齐守在外头的冬姨,冬姨也止不住抿嘴笑他。 只是一下一下抚着木容,石隐心里也有了成算。他本想走的那条路还怕木容不喜欢,可如今看着,她大约想要的,和他想做的是一样的。 “南疆有一处地方,四面环山,须得越山而过才能到,里面从没人居住过,林野遍布,溪流纵横,南疆又是四季如春的气候,等得了空,我带你去瞧瞧。” 木容点头,也不知他何年月才能得空,只是他提起南疆却叫她想起瑞王爷,倘若石隐将来也能做一个瑞王爷那般的闲散皇室才最好不过。可她心底也知那是几近不可能,他如今这样为的不就是要为二殿下讨回公道更将本属于东宫的一切要回来,又怎么能叫真正的乱臣贼子继续逍遥安好坐着皇位? “梅氏母女现下已被送到峦安,你是预备自己处置还是怎样?” 见木容渐渐才平和下来,石隐扶着她坐下,又绞了帕子给她擦脸,也就说起了那些事来,见木容虽哭红两眼,可到底没了那些愁思,他心下也宽松起来。 木容听他说起也就转念想想,到底叹了一口气: “交给周表哥吧,我同她的恩怨也算了了一半,可她谋害外祖父和舅舅更是毁了整个周家,这样的仇怨若不叫周表哥亲自动手恐怕这一辈子也难以释怀。” 转念又想起了江家来,待要去问,石隐以笑着告诉起她来: “江家现如今也在景炎手中,江家那些家产也是景炎出手买回的,如今人财也尽收了回去,你不必费心了。” 木容点头,这才算是个圆满结局,山贼是必活不了命的,如今梅千云和江家也都落到了手里,周家的仇也算是报了。而她如今也就只剩了苏凉月了。 为免招人疑惑,她并没有叫石隐或是周景炎出手相帮,甚至没叫莫桑莫槐动手,而是叫小七领着她那帮子乞丐兄弟动的手,木家方出上京不过两日便假做流民冲散了队伍,将苏凉月一人悄悄又掳回了上京。只是眼下事还未了完,她还没心思料理苏凉月,倒是不妨先叫她自个担惊受怕着。 石隐知晓那些事,见她想要自己了结也就没多插手,待是二人叙话罢,他亲自侍奉了木容安寝后方才退了出来,思量着交代给了下头的人,将他和木容定有婚约的消息散布出去。 于是第二日天将亮,整个上京的人便都知晓了昨夜里简亲王搬回旧府的消息,更是知晓了他和木四姑娘早先初入上京时便已悄悄定下婚约之事,甚至是静安侯为证,一时间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梅左相忽然得知这消息,登时气恼万分便急急入宫觐见圣上。 这石隐,还当真是做事不留后路! 梅左相方才一出府,那位待字闺中的梅瑛自是也得知了消息,不觉着咬牙暗恨,却是转念一想交代了丫鬟往云家走一趟,待安顿好了仍旧止不住心头暗骂,这卑贱的女子竟胆敢和她作对?她可是悄悄看过那位皇孙殿下的,那般形容绝佳的男子岂是她能肖想攀附?本还想着念及她和皇孙殿下此回行事的功劳,将来她和皇孙的亲事若能下定,也便允了她为嫔为妾也就罢了,谁知她竟如此贪心不足。 从来她也只把秦霜当个对手来看,倒是低估那些卑贱之人对于富贵的渴盼。 云侍郎虽说是朝中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可到底此事上算是彻彻底底得罪了皇孙,现下正是惊恐,她送了这好事到跟前,云家还会不赶紧抓住。 于是梅左相还没从宫中出来的空当,上京众人不过方才知晓皇孙殿下同木四姑娘早已定下婚约之事,不过几个时辰,大街小巷便又传扬起了旁的事来,叫众人实在始料未及。 “听说木四姑娘可是贪慕富贵的,当初和云侍郎定有婚约,本是急不可耐要过门的,谁知忽然遇上当时的简亲王同静安侯往峦安去,又看上了简亲王和静安侯的富贵,便想要脱身,这才安排了一出姐妹易嫁的丑事,亏得当初云侍郎和木三姑娘大婚前她将自己说的那般圣洁大度,原来竟是如此!” 茶馆里几个闲人说的口沫横飞,一副鄙弃模样,旁边一桌上坐着位杏眼圆脸甚为明艳的姑娘,听到此处忽然拍案而起,阴森着一张脸问到旁桌被惊呆的几个闲人: “这是谁说的?” “这?这是云夫人亲自说的啊,就是云侍郎的母亲……” 不等几个闲人把话说完,那姑娘丢了几个铜钱付了茶钱便往一旁街角处走去,街角上几个小乞丐正懒洋洋晒太阳,她过去便丢了一句: “告诉你们头头小七,有人欺负她主子,她莲子姐姐先行往云家讨公道去了!” 第一三四章 莲子甩手往云家去,几个小乞丐一听找小七的,这话交代的登时也不敢懒散了,谁都知道他们头头小七有个恩人一般的主子,当初她兄弟姐妹落魄时给了银子过活,还把他们一路带到了上京来,那可是上京城里所有乞丐眼里心里最有情有义的人了,如今竟遭人欺负? 几个乞丐慌忙着分散四下行事,莲子也不管不顾,直往云家而去。 去到门上通传,几个下人却都小看,一听说是木四姑娘的丫鬟连话都不肯往内通传,叫莲子连连冷笑,这可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眼睛恨不能长在头顶上,不传话那就这么着吧。 莲子往后退了几步,抬眼就能见大门上头隐约露着云家房顶,几个下人见莲子这般还当她知难而退,正欲耻笑,谁知莲子竟忽然清了清嗓子扬声大喊: “哪里来的泼才颠倒是非?” 云府本就在上京城权贵官宦聚居之处的街巷,宅子不大外头风吹草动听的清楚,又是个繁华热闹所在,一嗓子喊出来就引得四下众人围拢瞧热闹,更惊的门房登时魂飞魄散。莲子却是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吵嚷: “自幼定下的婚约连人是谁都搅缠不清,一年多前就跟人不清不楚,不知许了多少好话哄人,叫人对他死心塌地。饶是木四姑娘愿意成全还涎皮赖脸非要姐妹同娶,木四姑娘不愿意还不惜得做下下作手段逼人就范,这就是君子所为?要不是当时简亲王恰巧遇见,我们主仆早没脸不知死在那座荒山了!什么贪慕富贵?简亲王那时候还是个白丁呢,真要比高低,还是云侍郎更显贵些吧?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 此时云家门前已是聚了大把瞧热闹人,把个街巷都给堵了个严实,几个乞丐也跟着起哄,众人登时议论起来,石隐去峦安时可不还是个白丁,这木四姑娘要真贪慕富贵可不得争抢着嫁给云侍郎才对?且这丫头说的云侍郎下作手段逼人就范,这可实在大为意外,登时吵嚷起来。 云夫人一路匆匆往外听着莲子喊的这些话早已惊的魂飞魄散,她吃准了木四那小丫头豁不开脸皮跟人辩解,谁知她身旁竟有这么个伶牙俐齿又泼辣的丫鬟!一路领着婆子丫鬟到了门口登时一指莲子怒火中烧: “哪来的野丫头?给我打出去!” 莲子一瞧云夫人可算出来来,冷笑起来: “这不是云夫人?云夫人可是出自峦安江家呀,江家伙同山贼害了木四姑娘外祖一家,亏得云夫人和木四姑娘亲娘那是闺中的手帕交,云夫人你是知不知道此事?临终还将我们姑娘托付给了云夫人,这十好几年云夫人可过问过一句?连我们姑娘生的什么模样都不清楚,不然云侍郎怎么就能认错了人?到底是认错还是故意为之?梅夫人领着的怎么可能是我们姑娘?恐怕是云夫人瞧不上我们姑娘是个无母庶女,反倒看上了梅夫人跟前嫡出的三姑娘吧!想当年云夫人可是攀得一手好富贵,若不是你,周家怎么就愿意提携江家?怎么就能养起这么个狼来反手吃了恩人?” 莲子嚷的大为畅快,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古怪的是云家仆妇要捉拿莲子,只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却怎么也挤不到莲子跟前,把个莲子更是得意,却忽然叫人一把捉住了手,正欲惊慌叫嚷,却一回头看到攥住自己的人,一下子心虚缩了缩头。而云夫人叫一众人等指指戳戳面皮发烫,慌不迭叫人关闭了大门躲了回去。 趁着看热闹人多,那人拉着莲子从人群中悄悄退出,上了一架马车便径直往诚谨郡主府而去。 去到郡主府时莲子愈发心慌,一路惴惴不安,莫桑几次回头看她这模样实在忍不住去笑,一路去到木容院子的小厅里,通传后冬姨亲自掀了帘子,莲子却不敢迈步,到底叫莫桑推了一把这才进了屋。 正座无人,木容坐在西下手,面如水沉,倒是东下手坐着的石隐听声响抬眼来看,见了莲子吓得发白的脸,似笑非笑一眼,又转而继续吃茶。 木容端着茶盏半晌不动也不出声,屋子里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莲子许久不见木容自是想的慌,待要想看又不敢,就是不是抬了眼皮子偷撩两眼。 这般足足半晌实在叫莲子煎熬透了,木容方才把茶盏一放,盖碗撞着茶碗啪的一声轻响叫莲子猛的激灵了一下。 “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木容没抬眼,冷冷语调一下叫莲子局促起来却又不敢辩解,木容一句后又沉着脸不再做声,莲子整颗心往下沉。 连门外站着都莫桑瞅着屋中几人也不敢声响,只担忧看着莲子。莲子这回着实闹得大了些,连他都心里没底不知两位主子要怎么罚她。 却是过了半晌,石隐抬眼扫过木容,忽然勾唇一下: “赏。” 这一下倒叫莲子莫桑有些摸不着头脑,木容瞥他一眼: “这般纵着,往后再惹是生非你兜着。” “依我看,这可不算惹是生非。” 石隐笑,莲子今日行径可是深得他心,惯常报复手段在明里君子暗里小人的人跟前无关痛痒,实在不如这般撕了她脸皮来的更好。木容嗤他一句,只是转眼看莲子眼巴巴盯着自己,也不想再说什么,转头不再理会,莲子心里一酸膝下一软就跪了下来,还没张口先抽抽搭搭起来,木容一下心里慌乱,这丫头一贯伶牙俐齿嬉笑怒骂,什么时候这般过,转念一想那些个事如今硬要扣在莲子身上叫她们两个结了心结也实在说不过去。 “犯了错还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耐不住红着脸斥了莲子一句,莲子破涕为笑立即涎皮赖脸凑到近前扶住木容,木容故作嫌恶甩手,莲子不依不挠追着,主仆两个眼见着打闹出了屋,莫桑只得傻笑着跟了出去。 石隐只含笑看着木容身影渐渐远去,那层眼波上的贪慕温存方才渐渐散去,身后站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只淡然交代一句备车,那人便迈步而去。 时候也差不多了,大事已了,该将后续好生整顿整顿了。 掸了掸袍角,石隐起身,出门就见莲心仍旧缠着木容在前头小花园里,他含笑交代莫槐: “四姑娘若问起,只说我出门办些事,不至天黑即回。” 莫槐应声,显然自家主子是要隐瞒去处,为的还是怕四姑娘忧心。 石隐出到府门就见门外已然停了一车一骑,赵出于马上,石洺于车内。 “洺师叔已然着人去请三皇子。” 赵出遥遥交代一句,石隐点头,随即便也上了马车,身后几人俱是翻身上马随行护卫,一行人便径直往皇宫而去。 木容虽和莲子一路闹腾,却是一眼也瞧见了石隐出去,身后甚至跟了几人,见他身影渐渐走远,回眼就见莫槐远远朝她行礼,她便又转头去和莲子说话。 别后这许久,木容也确实有许多话要和莲子说,十年相伴,除却末了这几月她是知情,都觉着心里那般难熬,可莲子却把这心事揣在心里了十几年陪在她身边,即便真是她姑母对不住周茹,可如今也算是偿了命给周茹,也总算是两清了,真正的仇家到底还是她姑母背后的苏凉月。 是委屈,她们主仆两个心里都存着委屈。 “你要愿意,和莫桑成亲后还会来我身边伺候,只是我将来也未必如何,你……” “我自是跟着姑娘,出不出门都跟着姑娘,只姑娘别怨我也别撵我就是。” 不等木容话说完就叫莲子打断,她现下最怕的就是木容不要她。 到底十几年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情谊,怎样也抛不下。 木容点点头,也是鼻尖发酸眼眶泛热,索性叫了冬姨带了莲子,主仆三个往小厨房去,叫冬姨教着亲自制起周茹当年爱吃的各色点心小菜,这般在厨下足忙碌了三五个时辰,连午饭都是在厨房直接用了的,直到将近酉时,木容顺着窗子瞅着西边一缕斜阳,忽然听着门外莫桑带笑通传主子回来了,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一路出了厨房往外,脚步竟是越来越急,不过分别这三五个时辰就好似分别了经年之久,甚至隐隐有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惶恐,她远远瞧见石隐,再忍不住朝他跑去。 石隐不防转过长廊便见木容,正是含笑看她,却见她万般急切,觉出些不对来登时凝了笑意,索性加快脚步免得她那般,几步上前一把揽住她,她便微微喘-息着伏在了他的怀里。 “这是怎么了?” 天气渐渐炎热,她额头遍布细密汗珠子,身上一股子糕点香甜气。 “没什么。” 他忧心而关切,她却颤着声儿的满足。 石隐一下了然,恐怕她猜出他去了哪里。 “圣上身子不好,大约极快便要逊位,朔奉有座别宫,圣上逊位后便往别宫将养,除非薨逝才可回京葬去皇陵,否则这辈子再不能入京。” 木容一瞬惊的抬头去看他,圣上小动作不断,怎么就忽然低了头? “他犯下的事实实在在,给先帝下药之人虽被他灭口,传药之人却逃脱,当年为先帝验出中毒的那位年轻太医正是如今太医院副使,当年先帝令他不可声张此事,他也一直隐瞒至今未曾叫任何人生疑。” 弑君之罪圣上自是难以逃脱了。 “那,二殿下呢?” 他的心结自是还要一样,二殿下总算是他半个养父,恐怕比之从未谋面的瑞贤太子,这位将他教养到五岁的二殿下更令他心底亲近。 “为着炎朝简家不至令天下苍生失了信任,二殿下的事便等圣上到朔奉后再行施行,自是为二殿下正名,将当年东宫事原委告知天下,并将二殿下尸骨迁葬皇室祖茔。” 木容不觉着心底发颤,这些事熬了这样久总算有一个结果,若再拖下去,保不齐圣上耐不住就对他下毒手。 “今日种种安排都叫圣上始料未及,毫无招架余地,虽说他手中还有一支人马暗中形势,只是大势已去,渐渐剪除羽翼也好施行的多。” 他扶了木容往回走,去到小厅里就见莲子和冬姨已然摆好了晚膳,一桌子糕点小菜配着甜咸两样粥品,莲子先是去笑: “简亲王这顿晚膳可是我们姑娘亲自动的手!” 石隐眼底赞叹惊艳,正是要去洗手,谁知木容却从他身后攥住他袍角,他回头去看,就见木容略有些艰涩的强作欢颜来问: “那我们,什么时候入宫?” 第一三五章 石隐一下顿住,转身去看木容,不觉着含笑看她,看的木容藏不住心事垂了头。 他曾许过即便为帝也要为她六宫无妃的话,可真若为帝,整个天下背在身上,从此以后他不再仅只是他,他先是这炎朝的君,然后才是她的君。 “六月初九。” 木容掐指一算骤然一惊: “不过三两日的功夫了,怎的这样急?” “要先行册封太子,六月初九便是行册封礼。继而圣上以身子不适为由逊位迁往朔奉,圣上动身往朔奉去之前便要继位,如此算来也日子也不算长,至多不过一月。” 不足一月后新帝便要登基?木容不觉着抿嘴抽气,那石隐岂不是连个熟悉朝政的功夫都没便要掌管炎朝?那么倘若出了一星半点的差池岂非便要由人诟病?怎么看怎么觉着这还是圣上的一个圈套? 她认认真真的发着愁,石隐只看着她笑笑便也不再言语,净了手亲自盛了两碗羹汤,摆在她跟前一碗,自己端着便先喝了一口。 实话实说,木容头回下厨,再有天分味道也不会绝好,可石隐那神情就好似吃着了瑶池仙品一般,别提有多惬意,叫冬姨看着都忍不住抿嘴去笑。 木容是心内发焦,石隐却好似无事之人,日日只陪着木容在府中,外间却清净的很,毕竟这些个事外人无人知晓,即便有些官宦有所猜测可也不敢妄自议论。只是莲子大闹云家后,眼下整个上京叫人议论最多的也是云家,陈青竹近来也安生的多,本来料理了木宁她只觉着日子畅快的很,谁知这山贼一事竟然牵连甚广,从梅氏母女牵出了山贼又带出了江家,而陈家在峦安从前也是同周家交好靠着周家提携,周家破败后又转投了江家,如今江家事败自然连陈家也受了牵连。 更甚至因着她从前那些个所作所为招来云深厌恶,现下只每日宿在梅家借着木宁送来的两个侍妾房中,听说连避子汤都也停了。 看云深这做派,显然投靠了梅家了。 三皇子几次事后渐渐疏远云深,连带此办坏了石隐的事也失了圣上欢心,四皇子更不必提,本就是个蠢人。 只是蠢人也总有蠢人的好处。 到了六月初八这日,一早就从宫中送了赏赐来,木容看着正堂里立着的四个容貌可人的女子,只觉着眼皮子不住发跳。 圣上还真是放得下身段又急不可耐,到这时候了,讨好石隐也不忘在他跟前留眼线。 照旧的主位无人,木容坐在左下手首位,石隐便在她对面,右下手的首位上,端了茶饮了一口,看木容那好似生吞蝇虫一样难忍又没法言语的模样,只笑笑往那几个女子扫去。 谁也没空手,各个端着赏赐,黄金白银珠宝。 石隐却在看见第三个女子时眼光不由得一顿,那小女子便娇羞含怯半抬了眼朝他一笑,别提的风情万种,惹得石隐眉头一蹙。可见着圣上是真没死心,这女子眉眼同木容足有五-六成的相似,也只可惜了,这媚态横流的一笑生生坏了本装作出的那份和木容也大为相似的清洁之气。 “巧了,圣上的赏赐也真是时候。莫桑,把东西收到库里去。” 石隐一笑倒叫木容有些面皮发烧,他现下倒确实缺钱的很,本是个再富贵不过的,当年瑞贤太子暗中产业俱在他手中,加之这许多年经营,只是上回怕有万一把契书和对牌都给了木容,后来木容怄气也就都拿了去再不肯给他,他手中下剩的银子安顿山贼灾民也都花去了七七八八。 石隐却忽然又看立在木容身后的莲子: “你们主子房里不是缺少做粗活的奴婢?这几个丫鬟就交你手里□□了,若使唤的不顺手,尽管还退回宫里就是。” 莲子登时憋笑,赶忙应了声,石隐交代完便要起身出去,谁知那几个女子一听他这话却都急了起来,那看着极像木容的女子更是登时蕴了两汪泪,凄凄切切带着胆怯迈了半步出来: “王爷,奴家等是赏出来伺候王爷的。” 万般娇软叫人听了骨酥神醉,带着的委屈也叫人一听便忍不住怜惜,石隐也果然顿了脚步回头去看她,叫她心头一喜,咬着嘴唇直勾勾的看着石隐。 “撵出去。” 石隐忽然一句,身后莫桑立时欢快应声,那女子张口欲要再辩,只是石隐却已然迈步出了正堂,她只得怨毒盯了木容一眼,这一眼实在叫木容又气又笑,看着碍眼,索性也转身出了正堂。 出门就见石隐脚步极快出了府,一想明日便是册封之日他必也有许多事要做,不觉着叹息一声也往后院回去。 翌日一早,前院就送了套吉服和首饰过来,今日大封,自是有朝臣参礼,却并不需后宫女眷等,石隐今日受封大约是想她一同,叫世人都知他只会有她这一个太子妃。 不觉着有些慌张,□□装扮起来。 然而这却只是一套郡主正服,首饰却并未按照郡主服制搭配,只选了一套她喜欢的玉饰,恐怕也是因着她们尚未婚配,故而也尚且不能穿太子妃服制吧。 待装扮好出了门,石隐已然候在门外,一身玄色蟒袍紫金腰带,头上更是带了和她首饰一般的玉冠,倒叫木容一下惊艳。 他本就生的极好,何时叫她看见都觉精妙入神,谁知今日细致装扮后竟又愈发精美绝伦,叫她难移目光。也不知盯了多久,木容忽然意识自己失态,一下红了脸垂头,石隐却很享受她赞赏眼光,伸手扶了她,二人出了院子便上了马车,直到宫门外自有人接了将她二人一路迎进东宫。 自先帝瑞贤太子东宫事后,整个东宫被烧做一片灰烬,先帝思子心切,为瑞贤太子立了空冢,更是将东宫依照原样再造,只可惜从那之后东宫始终空闲,再没人住进去过。 自此以后,石隐大约会暂成这东宫之主。 木容心有旁骛,心里总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消沉,只是面上总含着浅笑随在石隐身旁,去到东宫时守卫行礼未经阻拦,二人带着莫桑莫槐等几个护卫便径直入了东宫,一径往内而去还未到得正堂,就见前头一人着了明黄迎上前来。 木容一下有些恍惚,仔细一瞧竟是三皇子,登时目瞪口呆,直往他身上去瞧只当是自己眼花,可她再看三皇子也果然是一身明黄蟒袍。 “这……” 木容惊奇出声,石隐这才含笑转头看她: “还不向三哥贺喜?” “不……不……” 不等木容回神,三皇子赶忙拒绝,笑里有些难以面对的赧然,甚至带着深深疲累。 “阿隐,我……” “三哥不必多言。” 三皇子说不出的话,石隐便也宽慰一句,只是一句末了,却忽然侧脸去看,原来在他们身后,梅左相携了几个官员到来,虽是含笑而来,可那笑却叫木容觉着不寒而栗,她此时才忽然觉悟过来,原来今日册封太子的并非是石隐? 一霎时险些叫狂喜淹没,嘴角再掩不住扬起,却碍着人这许多,只得赶忙低头避在石隐身后。 “来人,先送四姑娘往偏殿休息。” 三皇子极为体恤,吩咐了宫婢下去,谁知宫婢应声还未行动,就见梅左相已然先行开了口: “今日太子大封,后宫极女眷尽不得观瞻,怎么诚谨郡主竟入了东宫?” 他话语中显然的轻视凉薄,石隐原本对着木容的温柔浅笑一瞬化作生凉,他别了眼斜斜看向梅左相: “怎么,梅相有何异议?” “臣怎敢?东宫是太子的地方,纵然简亲王是于此处出声,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也是一朝君一朝臣。” 他话有所指,对于石隐也万般不敬,他身后的云深一眼扫来,虽面上恭敬眼底却带着冷嘲。 “梅相僭越了。” 这一回开口的便是三皇子,连三皇子也已沉了脸。 “自古忠言逆耳,臣哪怕触了太子殿下逆鳞也必要谏言。圣上既已册封殿下为太子,东宫事物自该殿下做主,万事也自该有制,可臣却听闻册封之日竟由简亲王来定,甚至连殿下原配嫡妻,也因简亲王一句话而不得册封太子妃,只得了一个太子嫔的位份,殿下就不怕忠臣寒心么?” “三皇子妃若非出自梅家,自是可以做得太子妃的。” 石隐只等梅左相那般情绪激荡把话说完这才闲凉回头,淡淡这一句一下把梅左相生生噎住。 “这!简亲王这是什么意思?” 梅左相登时脸涨成猪肝色,甚至一个踉跄,身后几人赶忙扶住,石隐看他这般做戏,觉着木容在他身后拽了拽他袍角,他这才笑了笑: “本王的意思,梅相自然比谁都清楚。” 梅左相似乎惶恐四视,见三皇子丝毫没有替他解围的意思,本料准了石隐是个冷淡性子一贯不逞口舌之快,谁知今日这下马威竟下到了马蹄子底下,这才赶快寻了个借口: “简亲王这是何意?臣也不过觉着诚谨郡主出身实在难配,这才有心替王爷说媒,虽说众人都觉臣小女梅瑛同王爷最为相配,可臣忠心可鉴,为的也不是自己,臣想为王爷做媒说的可是秦国公府的秦霜姑娘!” 一提秦霜,石隐只眼光越过众人,随石隐一前一后入东宫的郑家少将军早已面沉如水,见石隐面含浅笑,这才看了梅左相一眼冷冷道: “梅相是读书人,自诩君子,怎么做这夺□□子之事?秦姑娘今年初已然下定于在下,正是在下求着简亲王说的亲。” 梅左相始料未及,登时再度气噎。 郑家是武将世家,秦家一贯镇守边关,两家门当户对,只是谁人都不知晓郑少将军同秦霜早年便已相识,更是相知相慕,秦郑二家又是始终追随瑞贤太子一脉,若非怕动摇军心动摇国本,恐怕圣上也早对这两家下了手了。 石隐只盯住梅左相,半晌后方才淡然道: “怎么梅相觉着,诚谨郡主是你能随意置喙之人?” 话音轻缓,却分明带着雷霆之怒,叫梅左相只觉后背发凉冷汗涔涔,石隐却是忽然勾唇一笑: “你得罪她,还不如得罪我。” “臣……不敢……” 石隐分明并没威吓,却叫梅左相败下阵来,石隐现下却忽然来了兴致,扫一眼梅左相身后云深,话却是对着垂头的梅左相道: “听说那些诟病诚谨郡主的话是从云府传出的,而云府传出这些话之前,梅瑛姑娘的亲信却是悄悄去了云家一趟。两府既然如此亲厚,索性不如亲上加亲,云大人嫡妻失德且没了踪迹,自该续娶。本王今日索性再做一回媒,不如就将梅瑛许配云侍郎,也免得梅姑娘亲事不定,连梅相的心也不定。” 第一三六章 梅左相登时气噎一句话也说不出,连云深也没料到此事竟忽然又转在自己头上,只是郑少将军大约还在记恨梅左相惦记他未婚妻的事,不嫌事大的多了一句嘴: “臣看着挺好,梅相和云侍郎不嫌弃的话,臣可做保人。” 木容一个没忍住在石隐背后笑了出来,只是幸好及时捂住嘴这才没出了声响,这少年将军相貌堂堂瞧着一身正气,谁知竟是个蔫坏的,落井下石毫不含糊。 反倒是三皇子,梅左相说的也没错,现下册封太子东宫可不就是他的地界,可他堂堂主人却一句话也插不进来,这半晌却也忽然一笑。 想叫他这么个耿直人肯舍了原配嫡妻不立太子妃也是费了不少力气,幸而三皇子妃在后宅里也不少做事,只是后宅那些女人碍于她掌管皇子府的威慑并不敢声张,如今叫石隐善加利用,桩桩件件摆在眼前也实在叫他失望至极。他并非从无子嗣,只是那些有孕的妾室从来都保不住孩子,有时甚至连大人也都保不住。 “罢了,离着吉时尚早,简亲王还是随我先入书房,尚有些官员任免之事须得商议。” 梅左相一听满面惊色,郑少将军立刻又很是时宜的多了一句嘴: “殿下,臣粗陋之见,先前我朝始终设立左右相,自是有许多道理,可现下右相之职已空悬二十年,难免出现朝堂倾斜之态,此事还请殿下仔细斟酌。” 三皇子听罢点头,梅左相这一回才是真真正正一口气险些没提上,待要发怒却又不敢,少不得咬牙忍耐。 看来风头不对,他得意了二十来年,总不能叫梅家富贵毁在自己手上。 石隐却并不急着和三皇子往书房去,倒把时间掐算的刚刚好,褚靖贞便进了东宫来。他亲自将木容交托在褚靖贞手中,身旁几个护卫也随着木容而去,眼看着她们出了东宫这才和三皇子进了书房。 褚靖贞是引着木容一径往贵妃宫中去的。 “你不必担心,现下宫中掌管禁军的是郑家和简箬笙,旁人明面上是动不了手脚了,暗地里想做些什么恐怕也不易。” 这一番大变故叫褚靖贞也变化颇多,提起此事来忽然心事重重,末了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止住了脚步,回头来看木容: “若不是三哥和我说了那些,我还真不知……” 她微微变色又堪堪止住了话,有些事心中有数即可,实在不好宣之于口。圣上于她心中不是威严的君主便是慈爱的舅父,她从没想过竟是踩着骨肉至亲的斑斑血迹踏上今日这地位。瑞贤太子也好,二殿下也罢,两脉尽失于他手。 木容不好说什么,只握住她手轻拍了拍,褚靖贞这才笑了笑: “他心底里到底还是个宽厚人,还肯留最后一丝颜面,更留了一条命。” 本该最富贵的人却偏偏吃尽了天下的苦,本该心硬的像石头一样的人,却偏偏有一颗最柔软的心。她以为她早已看透了他,知道他难能可贵的地方,谁知却远远不止于此,当真是个宝藏。 不同于入宫时的面上欢喜内心惶恐低糜,木容现下只觉着浑身的轻松自在打从心里的舒畅,和褚靖贞携手去到贵妃宫中,就见贵妃一身吉服却带着些微惶惑,见她二人来虽仍旧端坐主位等着二人行礼,可木容却觉出她的坐卧不安。 慧敏长公主也在,这个算是出嫁了的皇家公主却没享过一日的夫妻恩爱,一样最尊贵的血脉,却一样在恪守着女子的忠贞,不管她对木容怎样,却是叫木容真心的敬佩。 她们今日看木容的眼光都不太一样,都带着难以掩盖的愧疚。 “本宫……” 贵妃一张口却忽然一笑带着些慌张,随后又自嘲笑了笑,这才抬眼再看木容: “这天下太平,皇室颜面保存,百姓没有受苦,也有你规劝的功劳。” “是先生自己看的通透,木四不敢居功。” “你倒谦虚,今日册封太子,本宫自该行赏。” 贵妃这显然是托词,不然这赏赐怎么就独她一份?鱼贯十几个宫婢奉上锦盒,每个锦盒都雕工精美,恐怕独一个锦盒也值成百上千的银子,盒内装了什么木容便不得而知,正是有些诧异意欲拒绝,贵妃这份赏赐难免太贵重了些,可贵妃却先一步开了口。 “给你做添妆礼吧。” 这一回的笑里带了些微慈爱: “听靖贞和我说起,木家那等状况想必无人会为你置办嫁妆,虽说……虽说是圣上令三皇子收你做了义妹,可你如今确然已是三皇子义妹,算是本宫义女,本宫自该做起你的母家,为你置办些嫁妆。” 这话一出口倒叫木容无法拒绝。 不提此处宫中几人和乐融融,过了半个多时辰就听内侍通传简亲王到,贵妃连声道请,可石隐到底连宫门也没踏入便只在院子里等了木容出来。木容临出门前却叫褚靖贞一把拉住到角落,在她耳边低语: “你劝劝他,到底是炎朝皇室嫡枝嫡脉唯一一个了,却不肯改姓回来。” 木容笑笑不置可否,褚靖贞只等她应了,亲自送她出了宫门,眼见着石隐接了木容,二人缓缓出宫。 走了半晌,莫桑很有眼色领着众人跟在五步之后,两人脚步很慢,石隐一回头就看见木容嘴角那丝掩不住的浅笑,心底也从没有过的和顺舒坦。 “满意?” 听他一问,木容笑意更浓,抿起的嘴角如同偷腥满足的猫儿: “很满意!” 这大约是木容自那一句秀色可餐后头一回这般大方对他的夸赞,石隐带笑,手不住发痒想去牵住她手,只是众目睽睽实在不好,总得顾惜她的声名。 “郡主叫我劝说你改回国姓。” “那你预备怎么劝?” 预料中的事,石隐只是好奇木容会怎么办,谁知木容听他问却回头露了纳罕看他: “我不准备劝呀,皇族国姓之人实在太多了,真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必去凑那热闹。” 一句话说到石隐心坎里,实在叫石隐忍不住发笑。 “师父为我错过一生挚爱,他既把姓氏给了我,我就有责任为他传承这个姓氏。” “那你是因为愧疚弥补才会这样对我么?” 木容故意顿了脚步问他,他也顿足回头: “从前是,如今不是。” 木容一笑了之,满心知足。 人心会变,不会变的是都渴盼温暖。倘若不是石远临去前的托付,今日陪在石隐身边的实在未必是她。他们之间的情意,是长久酝出的,历久弥坚,难以替代更改。 “圣上或许做戏,只是三皇子却实在是在瑞贤太子德政下成长,治国之道颇有见解,倘若为帝,只消心不邪,必为明君,乃天下之福。反观我,自幼学的虽也是治国之道,却主在于自保和复仇,且和瑞贤太子……也并无太多瓜葛。我想瑞贤太子也希望他的德政能够惠及炎朝百姓,并不在意继位的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况且,我确非嫡出。” “真巧,我也不是嫡出呢。” 木容巧笑嫣然,逗得石隐勾唇而笑,二人眼见出了宫,现下百官大约还在东宫恭贺新晋太子的三皇子。 梅左相的失势也来的那样突然,本身好好的三皇子妃梅家的嫡出长女,却在三皇子册封太子那日只得封了一个太子嫔,倒是贵妃又有了新人选,不过几日宫中传出懿旨,定了国子监太傅梁家嫡女为太子妃,另择吉日大婚。这梁家在朝中一贯属中立,梁太傅是一心做学问的人,那位梁姑娘也是才名远播德行出众的,倒是配得起太子妃这身份。余者从前旧府中妃嫔贵妾,按位封赏,那在宫中就已跟着三皇子的侍妾,出宫立府后为贵嫔,如今虽已年岁略大却得封了侧妃,叫人也看得出新晋太子殿下是个重情义之人。 各处看着喜庆安宁却实在暗潮涌动,东宫为继位之事悄悄忙碌,连圣上身边人虽低糜却也忙着打点迁宫的事,反倒最该忙碌的石隐现下却是一派闲适,只领着木容于上京周围四处游历。 拜访了瑞王爷,郑少将军偶然沐休也带了秦霜陪同一道游历,连褚靖贞也时常凑到一处。 这般过了半月,东宫事方才理顺,果然宫中便传出了圣上身子忽然不好的消息。 圣上这一病便是忽然的病势深沉难理朝政,太子临危受命,虽未曾提拔任免,却叫朝臣一瞬嗅到了些什么,眼下这些得势的朝臣中,有些太子仍然使用,有些却是即便在要职上,却没什么差事了,一时间整个上京贵族陷入惶惶。 只是这些同木容都没什么关联,尽管石隐时常被三皇子叫入宫中。木容只有一点有些不安,便是听莫桑提起,朝臣于东宫议事时,不管和太子谋到怎样地步,末了都会言明一句最好请教一下简亲王的意思。 虽说石隐并不涉足朝政,而太子尚是太子现下或许还没什么,可一旦登基,倘若朝臣还是如此,那便是给石隐埋下一个祸根了。 今日一早石隐又被请入东宫,木容正是百无聊赖想着心事,连日里着人打探也没丝毫木宛的消息,木老爷被送去峦安也有了消息传来,说是他已回到峦安且已安顿妥当,只是苏姨娘半路没了踪迹怎样也找不到。而她的二叔也忽然间想要同她热络起来,只是连番送了拜帖都被挡在了门外。连木宣和她哥哥木宵都已和二房划清了界限,她这从未谋面又早早就被断了来往的侄女又能算什么。 莫桑忽然从外头进来,在院子里和莲子耳语几句,莲子一下蹙了眉头,木容倚在花架子下美人榻上摇着团扇,莲子忖了半晌还是到了木容跟前轻声禀报,木容手中的团扇一下停住,她思量了半晌,终究叹息一声: “让他进来吧。” 今时不同往日,那人再伤不了她,今日再见一面,也算做一个了结。 第一三七章 夏日渐近天气炎热起来,木容选在了园子里见客,满目扶疏四下开阔。云深被领进园子时远远看见木容坐在花架子下闲适的打着络子,忽然想起前世她初入云府时,也打了好几根同心方胜的络子,极为精细,只是他一根都没用过。 “下官见过诚谨郡主。” 云深去到木容五步外停了脚,虽没行礼却恭敬问了好,忽然这副作态叫木容一下停了手,只是眼角扫了他脚一眼,便又继续打起络子。 “看座。” 自有小厮听令端了木墩来,云深也不拿娇,道谢坐下。 “云大人忽然到访,有事便请直说吧。” 云深坐下只看着木容,神情略带憔悴,眼底却是从没有过的柔和,看的木容心下烦恼,索性放了络子直言起来,云深听她问,便抿了抿嘴唇: “只想问问郡主,可否将拙荆下落告知。” 他眼神中有着笃定,木容不觉失笑: “怎么云大人找夫人反倒找到我这里来?云少夫人同梅夫人是随着太子殿下往剿匪路上失踪的,云大人真想知道些线索,也该是去找太子殿下的。” 云深眼光渐深,带出不一样的情绪。 他终究小看了这个女子,难道是因为前世轻易便将她拿捏的死死的,故而不管她明显改变了多少,他都习惯的轻视着她,更是低估了那个人对于这个女子的情意。 他始终觉得石隐还会和前世一样明刀明枪的谋害自己,所以急不可待不管用怎样的法子也要除去石隐,可他却没料到,石隐会这样逗着圈子的,最终仍旧走到了目的地,甚至如今这般,叫他觉着比之前世更是不足。 “阿容,只有你我,不必再说暗话,她在哪儿?” 木容嘴角的笑渐渐敛起,终究化作凉薄,却没回他的话。这般冷硬的态势却激怒了云深,前世的她一直在渴求自己的宠爱,在自己面前从来只能伏低做小,何时能如此? “你是不是觉着万般痛快?” 他还是忍不住出言嘲讽,却引来木容讥笑: “木四非云大人。” “你既这般大公无私,又何必还要揪着她的仇去报?” 云深忽而愤起,竟叫木容生出了错觉,这人或许还有些情意,毕竟前世和木三在一起一辈子,木三为他生儿育女,不是无情。 “云大人僭越了,诚谨郡主的事,何时轮到云大人置喙?” 木容尚未回话,只听着通来花架子的甬道上一道轻缓而凉薄的声音传来,木容仅只听到声音,先是一怔,继而下意识便抿了嘴唇去笑,这样打从心底带着柔情蜜意的笑一霎时间叫云深满心的恨。 纵然是他不要的,可也该是他的! “简亲王。” 云深咬牙回头眼底猩红,石隐越过他去到木容身边,仿若未曾听到。见木容身旁的针线簸箩里已然放着一根打好的络子和半根正在打的络子,便执起她手轻轻揉捏了几下,不曾回眼。 “本王不是给云大人做了媒么?云大人只管提亲迎娶新妇即是,何必拘泥木三的去处,总归是要休妻的。” “梅相显然失势,简亲王给下官做这一门亲事又是何意?”。 原来是因为如此,木容方才兴起丝毫对他怜悯一下打落尘埃,原来梅家失势他不愿娶梅瑛,所以有木三在,至少他能暂且挡过这门亲事。 “我乏了。” 木容冷声一句,石隐便一句不肯多说摆手令送客,云深咬牙暗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身离去,却是走了一半忽然听得身后木容声音传来。 “往后但凡和云家有关的人一概不许放进来,也不必通传。” 声音冷冽,她在交代下人。 云深死死攥着拳,他竟落得如斯境地,在她面前落拓不如乞丐。 待人走后石隐也并未多问,那些所谓前世,能叫一个闺阁弱女子拼死也要抵抗的事,云深带给木容的伤害必不会小,然而往事已矣,她不愿意再提,他自是一句不多问,免得叫她难受。 缓了半晌,木容坐回花架子下,莲子奉了茶给石隐,木容顺手又拈起络子去打。 “圣上不肯安生往朔奉别宫去么?” “没有。” 石隐一怔,随即失笑,他自觉隐藏极好,却还是叫他一眼看出了心事。 “一切顺利,只是总有些不好的感觉,朝中对于瑞贤太子的敬服实在是双刃剑。” 木容手一顿,石隐一回来她就觉着他眉间笼着淡淡愁绪,朝中如今形势她也知晓分毫,早也觉出不好。正是因为朝中对于瑞贤太子的敬服,故而对于瑞贤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有着分古怪的敬服,即便三皇子已然得封太子,显而易见的未来帝王,可众人还是鬼使神差的总将石隐当做是这炎朝的主子,不管有任何事在经了三皇子手后,却还想再经石隐的手,叫他最终做那个拿定主意的人。 “日子久了太子殿下总会忌讳。” 木容淡淡一句却说中石隐心中,他和现如今的皇室中也只有同三皇子有些幼年时的兄弟情分,他也清楚三皇子是有真才实学,堪为明君的本事和品性。 只是权势总会在无声无息中吞噬掉人的本性,例如现下还未曾退位的圣上,例如还从没享过权势带来好处的梅相和云深,他们必然不会是人性本恶。 就连在大封太子那日里他也曾和她断言过,若心不邪,他将会是个明君。可倘若有一个叫他觉着时刻威胁着帝王威严的人在身旁,久而久之,总会生变。 木容看着石隐,她总觉着到这一步或许已然到了结束,可如今看来,似乎还不行。他们还并没有退到安稳的地步。倘若真到了叫太子殿下忌讳的时候,那么恐怕就会再出一回当年的事,至少如今看来显然和石隐一心的人,都将在太子殿下有意安排下渐渐走向没落,甚至家门性命不保。 秦家是,郑家是,赵出更是,甚至偶然相助或叫石隐觉着不错的简箬笙和梁太傅,或许都将没有好结果。 “不必为那些烦恼。” 她冥想出神,忽然觉着石隐在为她理着耳边碎发。转念又觉着心头安下许多,总之他们两个在一起,怎样都好。 “也是梅氏母女虽叫表哥带了去,可到底还是苏氏在。” “我们回峦安一趟吧,去看看周姨和师父。” 或许现下离京一趟才是最好的。 木容想想点了点头,只是有些担忧,还没阿宛的消息。 石隐却是眼下便打定了注意托病起来,只说头疼,洺师叔来诊断,叔侄关门说了许久,不知石隐是怎样说服了洺师叔,他走时虽神情极坏,却总还是答应了他。最初洺师叔是一心想叫石隐夺回帝位的,谁知他推了三皇子上去,本就叫洺师叔心头不快,如今又生了旁的心思。 洺师叔为石隐诊脉后极快便被太子殿下也召入宫中询问,洺师叔只说石隐除偶然头疼外并无任何不妥,只是一旦疼起来却如同巨锤砸头,疼不可耐,引得太子大为惊奇担忧,另又派了几个太医前往诊治,俱是一个个诊不出个所以然,却是有个太医在上门后吓得脸色发白簇簇发抖的和太子殿下回话,只说前往诊脉时恰巧遇上简亲王发病,实在可怖,疼的面色发青嘴唇泛白,满头满身的冷汗,不惜以头触石。 只是他不发作的时候就如同常人一般。 石隐这一病,不管是三皇子还是朝中百官也都不好拿朝政再烦扰石隐,朝中极快有了右相,自是从前朝中便极有作为的官员提拔,看来也极为得太子心意,一上任便得了许多差事,左相虽说仍在其职,权利却好似被架空了去,可太子又时常赏赐宽慰,实在叫梅相有苦难言。 没过几日圣上便声称难以支撑,要携了贤妃等几个妃嫔往朔奉别宫去将养,帝位传于太子,消息一出却并未引起轩然大波,毕竟从册封太子开始,足足两月的功夫朝政已然都在了太子手中,圣上禅位的心思早已不言而喻,虽说不知为什么,和到底这般平和过渡对于朝堂甚至百姓都并无太大波及。 果然这般张罗了一个来月,便由钦天监择了吉日行禅位大典,贵妃的意思也在这一日里同行立后大典。石隐病势愈发深沉起来,听闻时常发作,如今连府门都不再迈出一步,这样的庆典太子殿下也特允了不必前去。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末,桂花正是浓烈的时候,圣上逊位为太上皇,太子殿下继位,封太子妃梁氏为后,两侧妃为淑妃德妃,之前的几个贵嫔贵人也分封了嫔位贵人等,直等来年大选再充盈后宫。 生母贵妃自为太后,迁居慈宁宫。而贤妃为贤太妃,一并几个在太上皇后来极为宠幸的年轻妃嫔一并,随同太上皇往朔奉别宫安养。 待□□安顿妥当,该要太上皇动身前往朔奉的前一日,宫中却忽然传来旨意,宣简亲王入宫见驾。 第一三八章 新帝即位不足十日,连大典那日都特允了石隐不必入宫,今日却忽然这样传召。 “圣上明知你如今身子不好,怎么忽然要传召你入宫?” 木容对于突如而来的旨意有些惊惶,太上皇出发在即,此时莫非出了变故? “不必理会,必是太上皇不甘心。” 石隐正在给木容念书,因着装病始终卧榻,头发也散开来铺在肩头,木容坐在床边伏在他膝头,一仰头他的头发也倾泻在她的手臂上。 石隐不以为意,随手将书放在枕上便趿鞋下了地,夏衫薄而松,行走间若隐若现紧实的胸膛,木容一下觉着心慌冒热,赶忙别过头去,石隐一回头看她这般,便是一笑。 他的姑娘害羞了。 懂得害羞便是懂得男女之事了,看来他的好日子将近了。 伸手牵住她便出了门,现下还不到巳时,她这宅子里也一向少人伺候,除了莲子冬姨余下都是他的人,现下不管明里暗里都瞧见这两个主子手牵手穿廊过路去到后院,玉兰树下一排石阶,石隐坐下顺手拉过木容置在了自己腿上。 木容一下羞的慌神手脚并用使力要起身,谁知却叫他一双手臂箍的更紧,挣扎间她觉着这人浑身都发硬起来,忽然将头埋在她后背,瓮声瓮气紧迫的传来一句话: “别动!” 带着勉力的隐忍,木容隐约觉出些什么,赶忙松了手坐回他腿上再不敢动,一张脸红的好似烧熟的螃蟹。 过了半晌石隐渐渐缓过,抬眼见身上这姑娘一身僵硬如临大敌,不觉失笑。 “当年在冰窖里,我也这样抱着你。”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一年大似一年,怎么还能……” 木容愤愤的话说了一半便咬住嘴唇,石隐却在她身后闷闷发笑,末了将头置于她肩上,满足的喟叹: “你说的没错,一年大似一年,往后更加可以如此了。” 木容自然懂他意思,却是不敢动也不回他话,正商议着正经事这人忽然就不正经起来,正是赌气,就听他又是懒懒语气里带着万般渴盼问来: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成亲?” 她抿了抿嘴,这种事他竟来问她,难不成没了父母就听她的话? “爹娘不在,这样的事还是你拿主意吧。” 叫她一个闺阁女子这样和未婚夫商议自己亲事实在说不过去,她匆忙推脱,石隐却当真,手一紧,可见着立刻就欢欣不已。 “那……等离了上京处置好那些事,我们即刻就成亲。” 可见着这还是再三忍耐,总还算存了些理智,没慌着说现下就成亲。他这样的急切总算逗笑了木容,一贯清明冷静的一个人,现下急切而毛躁。木容这一笑,整个人松泛了下来,石隐便顺手一拉,他倒在石阶上,叫她枕在自己胸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鬓发和耳廓。 “那些繁文缛节都不需在意,天地为凭,你我为证,我拿我自个和全部做聘礼,我不要嫁妆,我只要你。” 木容听的心中柔软而滚烫,却只撇了嘴: “还是你精明,都给我,你却要我,这不还都是你的。” 石隐也学他撇嘴,兴致极好的同她斗嘴: “可见着景炎把你带坏了,锱铢必较,连我都是你的了,都是你的,还计较什么?” 木容忍不住笑: “可不,以后也得和表哥说清楚,我那份红利每年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我的,靠着过日子呢,这家大业大的都是人要养活呢!” 她指着院子里的花草墙壁,其实说的都是他身边的人,这还不够,还掰着指头细算起来: “总要成亲的,这盖房子钱聘媳妇钱,有了孩子还要养育孩子,大大小小吃穿用度,都不少呢!” “嗯嗯,夫人说的很是,只是景炎家大业大,必不会贪我们那份,夫人还是宽心吧。” “嗤……” 始终伺候在外头的莲子听了这两口子的话始终忍不住,捂着嘴都笑出了声儿,木容听见声赶忙做到一旁去,还是斜眼睨了她一记。莲子见出了声儿,索性进到院子里去。 “莫桑只说王爷身子实在不受入不得宫,宫里的人已然打发回去了。倒是……海棠送了消息来,那边已然安顿好了,只等姑娘裁度了。” 木容红晕未消的面上一瞬冷了眼神,安顿好了,只等她了。她回头看石隐,现如今等的就是京中形势,她心下除了那些事也实在没什么放不下的了。石隐会意,自石阶坐起: “等太上皇一启程,我就入宫。” 合着他这些日子的避让,都是为着不再见太上皇。 事后他也和木容说起过,并非临时起意,在和三皇子相交日子久了后便有这般想法,只是碍于洺师叔而始终未曾认真考量,倒是和她定下情意后怎样不忍委屈她分毫,知道即便做到六宫无妃,可皇宫那样一座硕大的黄金牢笼也总会困住她一辈子,叫她一辈子心里难以舒坦。 他并非没有抱负,也并非未曾想过将一切回归正统做那睥睨天下的君主,只是这样的代价若是炎朝动荡波及百姓,那就还是罢了。他虽不是君王,却总还存了这份悲悯的心肠。 叫他最终打定主意的,还是木容。 有时人就是这般奇怪,恐怕全天下的人都想不到,他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了全天下。 可是那又何妨?木容就是他的全天下,比炎朝江山更为珍贵。 石隐只消一道眼色,莫桑便将枕上那本书又拿了来,现如今虽到八月秋,可日头到晌午还是毒的很,趁着还早,他就坐在树下给木容念起书来。 他所学可谓杂且深,各处均有涉猎,木容虽算是官家姑娘,可自幼那般也实在没读过书更别提识字,现如今不过喜欢写戏本杂书听写神鬼传奇故事,他就每日给她念这样的书。 今日恰好念到奔月,木容听着听着就出了神,不觉着叹息一声。那蓬蒙实在该死,不仅品性低劣且还要盗取仙丹,末了害的后羿嫦娥天地永诀。倘若是她,要什么黄道吉日那样的累赘,得了药先和石隐分食,二人长生不死相伴永远,丝毫不给任何机会叫不利于她二人的事发生。 现如今也古怪的很,太上皇和石隐两个隔着个皇宫还在斗法,只看谁能熬过谁。太上皇到底一口气难咽下,当时也实在叫石隐拿捏的没法子,就怕被写到史书遗臭万年,更何况石隐提出叫他逊位传的还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算算也算不得输,到底皇位还在自家这一脉手中,事也就顺遂的谈拢了下来。可到底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后来越想越不甘心,总想在寻石隐些晦气找补回来。 谁知石隐一下就病了,起先他当石隐真就病了,毕竟太医院几个国手连番诊脉又亲眼目睹了石隐病发,他只当石隐是真快要死了心下万般痛快,也不必千里迢迢往朔奉那样崎岖凋敝的地方再去。只想临走前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就如此,谁知这人竟避而不见。 太上皇摸不清石隐底细也不敢贸然行事,虽说心底不甘,可拖到实在不能再拖时,还是不甘不愿的上了路,听着后头车里传出几个年轻妃嫔嘤嘤低泣,心下愈发堵慌,叫内侍去赏了几个巴掌。 太上皇动身离京后的第二日,石隐便入了宫。 木容在府中打点细软,依着石隐交代只将重要物件随身携带,另预备了几身家常衣裳首饰,余者都留在府中。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的很,这一去大约再不会回京了,那些个值钱的物件早先不是送给了褚靖贞就是赏给了身边的人,还有些贵重首饰衣物她也打了两个箱笼令送去了周家别院,悄悄交代若有了木宛的消息便将这些都送给木宛去。 直到晌午石隐才出宫回府。 他的托词也相当简单,只说想要迎娶木容入门,自该往峦安一趟亲自向木老爷提亲,更要拜祭木容生母周氏。圣上却也动了心思,游说他另娶正妻,木四身份着实不配亲王王妃这样的位份,石隐却只一句话便回绝。 她若配不起王妃,我便不做这王爷。 一句话便打消了圣上旁的心思,圣上初继位,心性到底还没叫这天下磨的变硬,总还柔软的念着那份情和愧疚。只是他当初在石隐入宫同太上皇摊牌时,听到石隐提起叫太上皇立他为太子继而逊位,迁往朔奉别宫永生不能再踏入上京一步时,曾内心激荡同石隐许诺,他继位后必将下罪己诏,至少将当年事一半的实情交代天下,还二殿下一个清白。 可时至如今,对于二殿下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当年事有蹊跷,勉强算是还了二殿下清白,令人将尸骨寻回安葬皇家陵园,旁的,一概再也不提。 或许为君之后他的考量也在变化,罪己诏,已成奢望。 只是他的改变也叫石隐意识到,他也并不是一个可以叫自己全然信任的人。 圣上要派御军护卫也叫石隐推辞,他身边的人恐怕比圣上身边的人还要得用,实在不必他们来护卫。圣上大约也觉出自他继位后兄弟二人间弥漫出的古怪氛围和生分,总有些讪讪,自己也想起罪己诏的事来,不觉着有些面皮发烧。 石隐也顾及他颜面,只说往峦安一趟,待事处置完结再回京,甚至明言告知圣上,他无心朝政,只想做一个瑞皇叔那样的人。他听了那些话,面上虽不显,却是长出了一口气。 石隐若不走,若离于朝堂,恐怕这皇位他也坐的永远不算实实在在。 终究还是不放心,派了人悄悄跟着,就见石隐回府接连几日打点行装,也是果然朝中许多大臣听闻他身子好转便前往拜访却也都被他拒之门外,过了几日,算是挑了一个黄道吉日,石隐和木容终是动身出了上京。 “主子,身后好几条尾巴,可要打断了?” 莫桑伸头进马车来问,石隐正给木容念书,听了也不甚在意: “无妨,叫他们跟着吧。” 莫桑撇嘴,心里很不顺畅。这圣上的人跟着他们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太上皇的人和那位云侍郎的人,甚至还有廉郡王府和如今封了康郡王的四皇子的人。 第一三九章 石隐念着书,见马车摇晃木容竟睡了过去,抿嘴轻笑,拿了薄被给她盖上。 不过几日路程便要转入水路,行舟南下数日也就要到峦安,峦安这一行也就为着处置些事,那些人跟着也就跟着,实在无妨。新帝无非不放心,现如今还是内心纠葛的时候,到底是权势还是血脉亲缘。而太上皇就干脆的多,自然是要看石隐什么时候会死,他好从朔奉那样的地方出来回京,虽说再为帝王无望,可到底新帝是他的亲儿子,和他自个坐皇位也就差了一半而已。 至于康郡王,无非此次被利用的不甘心,想要找补回来些,就是为着寻个间隙对他下个毒手,只是他本事也就那样,能拿出手的人也有限,实在不必放在心里。倒是云深,他忽然有些想不透,都到这个地步了,跟着他们是要做什么? 没有对云深下手只是因为时至如今这般已是对他最大惩罚,一个爱惜名声看重权势的人,没什么比毁了名声仕途无望更叫他痛苦。可他如今派人跟着,难道是为了木三? 石隐低头看一眼睡着的木容,轻轻捋了捋她散开的发丝,不仅沉吟。 阿容曾对他提过所谓前世的事,云深前世便和木三一处纠葛了一辈子,今生倒是想要甩开,却叫阿容算计的不得不娶,到底一辈子,再坏的人心或许也能生出些真情意。 只是木三那人心思不善,自幼对阿容不知动过多少手脚害过多少回,即便阿容和景炎肯放了木三,他也不许。 这般思量着也行了半日的路程,到了一处村庄,莫桑寻了一处偏僻却干净开阔之地停了马车,后头跟着的四架马车也停了下来,莲子先跳下车,径直来到这边车前守着,莫桑却是瞧见天上飞来信鸽,取了怀中鸽哨吹了一声,那信鸽果然在天上盘了几圈落下,足上挂着苇杆,莫桑抽了短笺出来,寥寥三行字,看的他抿嘴一笑。 “什么事儿?” 莲子凑上来问,莫桑却挤眉弄眼不说话,径直去了马车,掀帘一看,石隐仍旧坐着看书,因木容在他膝头枕着,他一动也不动,见莫桑掀帘投进一缕光恰射在木容脸上,立时伸手挡住,一眼扫向莫桑,吓得莫桑赶忙缩回了头。 “该!” 莲子捂嘴笑,引得莫桑颇为怨念。马车里倒是有了动静,木容本就趁着马车颠的这才浅浅睡去,停了车也就醒了,只是觉着乏这才不肯睁眼,现下也懒懒起来整理衣衫,本要唤莲子进来侍奉,石隐却亲自上手给她把衣衫抚平又将发丝理顺,她无以回报,只得对他笑笑。 不多时二人下了马车,早已有人摆好小桌椅,更是有人策马前行提前预备了午膳,二人用了饭又等着莫桑莲子等人用饭,便四下走动走动疏散筋骨,待走远了些石隐方才同她说起: “南疆那边已然安顿好,洺师叔和玉瓶儿寻个机会便会先行,咱们处置完峦安事后也往南疆去。” “那静安侯呢?” 木容听了半晌却都没听见石隐提赵出。 “师兄半辈子都在为这些事奔波,现如今的日子是他上战场用命换来的,总得叫他为自己活下半辈子。” 说着忽然促狭低头看她: “况且木五姑娘还在上京。” “你又阿宛消息?” 木容实在又惊又喜,她查了许久都未曾查到阿宛的消息,可听石隐话里的意思,似乎是知道阿宛行踪。 “她并未远离,大约是担忧你,只是极少出门又是在个贫瘠人家聚居的地方。” 木容心下恻然,很是想念阿宛。却也没责怪石隐没早些告诉她,毕竟她若一得知消息必是要前往相探的,可依着阿宛明知事已过去却未曾现身,可见着是有自己的主意,也或许是为躲避赵出也说不定。 她叹息一声,没了她从中斡旋,就怕赵出那直白的性子,从此就要和阿宛分道扬镳。 “你送去周家别院的箱笼,我留了地址给周家人,叫悄悄将东西送去,只是我寻思木五姑娘那般的性子大约还是不肯受的,必还要退回来。” 木容一怔,转念一想便是忍不住一阵轻笑。 这人现如今心思真是愈发多了,这手段使得不显山漏水的,阿宛退东西回去,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赵出若有心,自能觉察,若无心,那二人缘分仅只如此,也不必再叫他们这些人费心了。 还是他想的周到。 木容大方夸赞,却叫石隐趁机邀赏,硬生生把她挟去树后避人耳目偷香窃玉了一番才肯放过,回来时衣衫倒好,只是木容一张脸羞的通红,众人心知肚明却假装憨傻,一个个退避的眼神叫木容更恨不能挖地三尺钻下去,恨的不行便往他腰间拧了一把,不过只一触上这人便夸赞嘶了一声,反倒叫她一心疼松了手劲,这人立刻得逞回头朝她笑: “谢夫人留情。” 一句夫人叫的木容又羞起来,咬牙切齿: “油嘴滑舌!” “谢夫人夸赞。” 他竟不以为杵,气的木容索性不理他,将他赶下马车同行礼一处,叫了莲子上车来伺候,谁知石隐一道眼光,莫桑一阵呜呼哀求把个莲子又一阵风似的掳了去,石隐这才撩了衣袍又上了马车。 石隐怕长途跋涉木容坐马车疲乏,特在马车里摆了矮榻,他上去时木容已然脱了绣鞋躺在矮榻上,见他进来不仅恨恨,却赌气不理他,他便坐在一旁看书,这般闷不吭声又叫自己憋不下,耐不住伸脚去踢他,却叫他一下擒住了脚,隔着袜觉出她脚有些凉,便直接送进了怀里暖着,这一下叫木容再难发火,出口的话也化作了软绵绵的抱怨: “无赖……” 石隐勾唇一笑,却仍旧盯着书,他须得多看看书,往后再给她说故事的时候就不必再看书,可以盯着她瞧了。 可这时候石隐看书,木容却在看他,她读书不多,不知怎样形容,却只想喟叹,这样的人,实在天上才能有,好看的叫自己挪不开眼光。只是本就饭后发困,这马车摇晃不过多时又睡了过去。 因着不是着急赶路,这一路上本就怕颠簸了木容行走极慢,又是去到一处有什么好玩的好景色都要停留一日半日带着游玩一番,故而本就五-六日的路程硬生生叫石隐安排的走了十多日这才下车登舟。木容还没坐过这样的大船,更没在江河里这般行舟过,自是万般好奇,前几日的功夫也就这么新奇了过去,谁知到了第四日,竟昏昏沉沉有些晕船起来,所幸不重不曾呕吐,可也叫石隐担忧的很,日日寸步不离,搬了矮榻在木容房里,连莲子的守夜也一并替代了,倒便宜了莫桑,日日缠住莲子。 好容易又在穿上过了三五日,总算到了峦安地界,石隐为方便是直租下了一整艘大船的,那五架马车也是赶到了船上的,此时倒了地方自是将车赶下船,众人又换了马车慢慢行了两日,方才算是到了峦安城中。 木容掀了车帘往外看,马车经从前太守府过而不入,径直行了过去。 大门未开,想来如今木府居住人口已然不多,为着方便照料大约是都住在了西跨院的,如此只消开了西跨院门也算是方便。 不过大半年的功夫,却是物是人非。 可木容却没什么可叹的。 马车是直去了从前石隐赵出在峦安置办的那座宅子,正是在周家旁边的那一座,待马车到时大约周家已然先行接了消息,周景炎等在府门外,接了他们一同进了府,石隐自是和他留在前院叙话,木容便和莲子往三进深处的后院去了,自有周家的婆子打点行礼,去到三进果然见了青梅,整个宅子打扫的干干净净。 “表嫂。” 木容含笑招呼了一声,青梅先红了脸,却没嗔怪她,甚至含羞带怯往内瞧了一眼,木容觉出些什么,果然往内一看,周少夫人也缓缓接了出来。 “舅母。” 木容赶忙行礼,周少夫人含笑点头,青梅上前搀扶起她来,木容上前两步去到周少夫人近前,周少夫人上下打量了木容几眼,这回的眼神中,总算没有夹缠着疏冷。 “还要多谢舅母提点。” 当初若不是周少夫人特意点出周茹爱吃的是荷花糕,恐怕她总要绕不少弯路才能找出杏雨那叛徒来,更摸不清梅夫人那根线。 “也是你聪明。” 看来周家大仇得报,周少夫人的心结也就去了,木容只笑,她总算还有亲人。 “既回来了,还是先去看看你娘吧,她若在世,最忧心的还是你。” 木容心下恻然,此番回峦安自是最心急去见周茹,只是现下不过刚刚午后,出城倒是来得及,只是拜祭过周茹恐怕来不及回来,木容正是踟蹰,莫桑便进来报说马车还在前头等着,若要去净慈庵便也能去,可在净慈庵留宿一夜。 石隐将她的心思摸的通透,都这般安顿妥当,木容自是也无后顾之忧,拜别了周少夫人和青梅,进门连衣裳都没换便又出去,就见石隐和周景炎还站在前进院里说话,见她出来周景炎只笑笑,推说铺子里还有事便先走了,她二人自是又出门上了马车往净慈寺去了。 上到山路时天已近黄昏,待安顿好往寺后去时天色也已渐渐暗了,木容去到周茹墓前时便觉着心里发酸鼻尖发涩,眼中滚烫蕴着泪,石隐紧紧攥住她手。她想起上回来见娘时是四处蒿草一片衰败,虽简单打理可如今一年过去,恐怕又是乱草横生,荒芜的叫她心里难受。 谁知去到墓前时竟发觉周茹的墓碑已然换过,那漆黑透亮簇新的墓碑上只刻着显妣周氏四字,下落孝女容四,从前的木门二字早不见踪迹。且不仅如此,此处一片竟是打扫的极为洁净,一根杂草也不见,墓后的柳树顺风轻摇枝条。 “这……” 木容忽然有些不太明白起来,正是疑惑就忽然听着有脚步声,还未回头去看就已听见了催促声: “快着些,天快黑了,我们姑娘今夜晚膳还没用上。” 木容诧异回头,就见两个粗壮婆子正在催促两个提着篮子的女人前行,两个女人唯唯诺诺加快了脚步,这一眼叫木容登时惊异万分,而来人显然也发觉此处有人,抬眼一看之下,两个婆子露出惊喜,可那两个女人却显然毫无喜色,甚至愤恨难堪。 “你……” 木容蹙眉,盯着那个大着肚腹的女人,那女人恨恨别过脸去,却还妄图用手遮住肚腹。 她这身子,少说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吧,而五六个月前……木容心一沉。 木容入云府却从未和云深同房过,直至叫陈青竹算计被数个乞丐□□破了身子。而云深在那之后也必不会再碰木宁,如此看来,她的孩子,大约便是那些乞丐们的。 而木宁身旁站着的,自是梅千云。 此时的梅千云哪里还有从前分毫气度,早已半白了头发,虽未曾受到苛待,穿着还算体面干净,头发也梳的整洁带着首饰,可那眼神浑浊,显然的头脑不清楚了。 木容叫眼前这幕震荡了心底,不知是心慌还算怎的,手只紧紧攥住衣袖,石隐低头看她指尖发白,便伸手过去攥住她手,她的手,冰冷而颤抖。 第一四零章 “黑猫偷吃,白猫挨打……黑猫偷吃,白猫挨打……” 梅千云忽然呢喃了几句,自己说罢自己又去笑,却笑的癫狂狰狞,木宁转而在梅千云耳边不知细碎说了什么,梅千云这才神色渐渐缓和,随即木宁一手提着篮子一手牵住梅千云,越过石隐木容二人径直去到周茹墓前,她身子笨拙跪了地,从篮子里拿了香烛出来,万分娴熟拿了火折子点了白蜡,又燃了香奉上,随即从篮子里取出一碗粥两碟子精致小菜,都还冒着热气。 “周姨,用晚饭了。” 行为虽恭敬,可申请却疏冷无一丝心意,甚至透着凉薄恨意。 木容便站在后头看着,木宁也只紧紧盯着香,好似苦熬一般,终是等到那香燃尽了,便赶忙起了身,梅千云见她起来也匆忙手脚并用的趴起来,起身后还知道弯腰将木宁膝上的泥土拍净,显然知晓她如今已弯不下腰。 “你回来了。” 木宁显得憔悴,神情却是从没有过的安稳,大约自被陈青竹算计后,她的心也总算沉淀了下去。见木容并没回她话,她终于嘲讽一笑: “何必?我已然到了如此境地,你竟还不许我打掉孩子,这孩子有多脏,难不成你不知道?还是你偏要留着他,叫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也时时刻刻的提醒着我,我过的有多痛苦。” 木容仍旧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辩解,她觉着她也不必向木宁辩解。 “不是我娘害死的她,你该知道,当初我娘叫杏雨下红花,只会坏了她身子,我娘不想她再生下儿子来,木家再多一个苏凉月那样有儿子恃宠生娇的小妾。” 木宁并未有急切辩解的味道,反倒很是从容,带着嘲讽冲着木容一笑: “只盼着苏凉月会比我们母女还要凄惨。” 她话里有着认命的悲凉,可见着,仍旧未曾觉着错,只觉着无非是成王败寇,将梅千云害周茹的事说的风轻云淡,木容仍旧未曾做声,只是眼神愈发的冷,只等那两个婆子押着梅氏母女往回走时,她才出声叫住了那两个婆子: “往后不许叫她母女两个给我娘上香奉膳,她们不配,别脏了我娘的地方。只叫她们往三丈外跪地赎罪,洒扫拔草吧。” 两个婆子一怔,虽不解却也赶忙应声,木宁回头嘲讽一笑,任由两个婆子押着她母女又往外回。 周景炎很会笼络人心,手里用的上到暗中行事的心腹中到商铺管事下到使唤的任何一个仆婢,俱是忠心耿耿。净慈寺虽是个偏僻地方,可在此处看守梅氏母女的几个女人却尽心尽力,无非是因着周家的大方。一个女人在此处一月的月银足够养活一家人,还轮番着每月能歇上十日,实在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美差。 那两个婆子知晓木容是什么身份,也是毕恭毕敬的听话。木容不理会那些人,去到墓前清理了一番,手里始终提了个精巧的食盒,内里装了几样周茹生前最爱吃的点心,带着秋梨酥。 她先是恭恭敬敬叩了头,随即歪坐在墓碑旁,好似娘在身边那样撒娇的依着墓碑,没有说话,带着些许悲凉的浅笑。 娘,不拘从前如何,我如今日子过的极好,娘大可放心,再不必为我担忧。 外祖家如今又兴盛起来,景炎表哥是个有本事的,周家大仇得报,娘想必从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那里也该听说了,那些心事也可以放下了。 这儿站着的男人,是女儿托付终身的良人,还望娘见谅,女儿未曾如娘心愿嫁给您为我定下婚约的云家大少爷,实在因着云夫人并非良善,当年欺骗利用娘,她的儿子也如她一般并非善类,只是娘也不必恼恨,那些仇怨,也叫这人帮着女人找补回来了。 娘一向是个宽和善良的人,那些人女儿都留了性命,只叫他们内心不安终日惶惶,这辈子,再不会有好日子过。 她想起周茹当年生产,是怎样惨烈拼了性命将她带来人世,临去前最后一口气提着不肯放,也是要为她这初来人世的女儿做好安顿,她临去时,是怎样的不甘和放不下…… 木容垂眼,两行清泪流下。 然而周茹这一辈子,却注定要遗憾终身,不仅给一个丝毫不喜爱的人做了妾生了女一生未曾受到善待,还和自己最心爱的人,注定无法在一起。 她难忍哽咽,叫石隐看的心疼,石隐抬眼看着远处那株大柳树,终是缓缓几步上前,墩身在她跟前扶住她肩头。 “那株柳树,是周姨安葬后师父亲手种下。连他的尸骨,后来也埋在柳树下。这么多年里,师父一直陪着周姨,你不要如此伤心。” 木容惊异抬头,泪眼朦胧: “那……” “我已着人叫木老爷写了放妾书,墓碑已换,周姨如今已是自由身,她必可以和师父团聚。” 他的声音太温存,木容终是忍不住伏在他怀中恸哭,这样多年里,终究到了能宣泄的时候,周茹这样的结果也实在叫她喜出过望,生前未曾达到的心愿,死后也总算圆满。 石隐揽住她肩头小心宽慰,看了一眼周茹的墓碑又垂下眼去,甚为恭谨。 木容这般哀戚掺杂喜悦足足哭了半个多时辰,细细碎碎的同墓碑说着母女间的体己话,叫莲子也看的心酸陪着哭了一场,及至渐渐止住天也黑透,自是有人提前在净慈寺打点下,木容叫扶了起来,依依不舍同周茹做了别,石隐紧紧扶着踩着月色一行人去了净慈寺,在寺里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木容又早早去了墓前,周家的人大约觉出木容不喜见着梅氏母女,这日上午便也不叫梅氏母女二人到墓前干活,木容又在墓前待了半晌,又去到柳树下向石远叩了头,过了晌午一行人这才出了净慈寺往峦安城里回。 木容在马车里歇晌养神,石隐坐在一旁给她念着书,木容嘴角总弯着一道似有若无的笑,眉眼舒展,叫石隐也觉着心下畅悦。 回到峦安时天又近黄昏,马车进府,待石隐扶着木容下马车时,木容抬眼就见府中守候的下人里,多了一个海棠。 木容没多问,先往后院去了,后院东西两边,木容惯住东边,石隐自将东边令木容住了,将她送去东院看着□□安顿齐全了,这才出来往西院去自行更衣洗漱。 热水是备好的,木容一路劳顿,自是要沐浴,待打点好木容坐进了浴桶里,这才闭了眼去问海棠。 “都说清楚了?” “到现在还在嘴硬,只说不是她。” 海棠摇头,木容便抿嘴轻笑。 苏凉月明知她在木府里也只算和吴姨娘一房略为亲厚,到如今还奢望吴姨娘没有将当年事告知于她,甚至是已然忘记。她总觉着吴姨娘胆小不敢为之,却也忘了正是因为胆小,所以那些厉害的事更是不敢忘记。 “府里如今怎样状况?” “起先还寻找,老爷和大姑娘二姑娘还有大少爷,只是始终没有消息,渐渐也就不找了。何况将苏氏带走时还一并将她手中那份假契书还有存下的几千银子都一并带走,府里人还当她是出逃了。” 木容点点头。苏凉月给她做事从她手里要铺子要银子,就是为着瞅个间隙带着儿子女儿一并出逃过好日子去的,现如今这样安排也不会引人怀疑。 见木容不再说话,海棠想了半晌还是问了出来: “四姑娘不问问她么?” 木容又笑,甚是懒怠,莲子一旁听了便拉住海棠: “见她作甚?” “那就这样关她一辈子?” 海棠不解,她当木容掠走苏凉月是要问清当年事,可眼下木容却丝毫没有要见苏凉月的意思。 “有些事,我心中明白就行,很不必要她们的说法。” 有时候人在一起久了便总会慢慢变得一样,瞧着木容如今行事说话倒很有了些石隐的味道,引得莲子偷笑。木容却是又吩咐了下来: “听说苏氏原来就是木家长工之女,既如此,她也自该还做个长工才是。” 海棠还未明白,莲子已然应了声,苏凉月的结果看来也定下了,只是总要找个偏僻遥远些的地方,还要是个做工出不得门的地方。 莲子思量着,还是叹了一口气: “姑娘忒心软了些。” 木容摇摇头,莲子想的是实打实的应在身上的叫她们难受,她从前也这样想。可见了石隐处置云深的法子才发觉,叫她们活着,却叫她们过着和心里想要的截然相反的日子,且还永无出头翻转之日,这样的折磨才更叫她们难受。 泡了半晌热水总算觉着舒服了些,可那些疲乏也都涌上了身,木容觉着浑身都懒怠动弹,头脑都昏沉沉的只想睡一觉,从浴桶里出来换了干净衣裳,正坐了海棠给她擦头发,预备着交代一句晚膳不用了,却听着门外忽然有轻轻的叩门声,莲子扬声去问,就听一个婆子低声回话: “苏氏大约听见姑娘回来了,寻死觅活的要见姑娘一面。” 莲子一下回头去看木容,木容却已沉了脸。苏凉月想说什么她心里清楚的很,见自己回来并不急着见她问话就知自己已无翻盘的机会,现如今想做的,无非便是挑拨叫她难受。 她扫过莲子一眼,莲子此时也明白过来,登时脸色一变,随即极为愤恨。 “那就见一见吧。” 左右无事,她也想看看那个平素一贯装作温婉,轻言浅笑间便能把个木府后宅玩弄的风生水起的女人,如今会作何应对。 第一四一章 门外婆子应声,木容头发洗罢还是湿的,也犯不上为着见苏凉月重新梳头打扮,木容只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仍旧散了头发披在肩头,莲子便拿了梳子给她梳起头发。 苏凉月进门时就见她主仆两个正在如此,不觉着勾唇露了冷笑。 “四姑娘好手段,饶是要算计妾身,还蒙骗着妾身为你做那些活计。” 莲子把梳子从木容头顶梳过,一下一下轻轻刮着头皮,叫木容觉着舒服愈发困乏,听了脚步声也未曾睁眼,倒是听了苏凉月的话不仅轻笑一笑: “苏姨娘说笑了,木三算计的是你女儿,你算计回去是给自己做的,干我何事?” “四姑娘从来没想给妾身铺子叫妾身好过吧?不知四姑娘从哪里听来谣言,妾身一个低贱出身,过到如今日子已然知足,还害周茹作甚?四姑娘可莫要听信谣言被人利用,为旁人做了嫁衣裳为旁人出了气解了恨!” 苏凉月不知怎的咬牙切齿说了这些却忽然扫了莲子一眼,眼中带着深深威慑胁迫,莲子却垂眼只做不见,苏凉月急的暗自咬牙: “梅千云出自官家自觉身份高贵,却叫一个商户女踩在头上,又有了身孕,自是愈发在意,是她买通了周茹陪嫁叫在周茹生产时给周茹下药害死周茹,也是她伙同了陈家勾结山贼害了周家叫周茹动了胎气!妾身不过一个微贱出身的姨娘,哪里有那些本事去害周茹?” 木容笑笑,仍旧未曾睁眼。 苏凉月急的待要上前,海棠却立在前头,身后更有两个粗壮婆子登时将她拉住。 “四姑娘,妾身知晓四姑娘现下本事大,拿捏一个人好比踩死一只蚁虫!妾身也自问从前在四姑娘身上没用过心,冷眼旁观梅千云苛待四姑娘,四姑娘若恨妾身这些,打骂也就罢了,钱财也尽拿去,那些铺子妾身也不要了,只要叫妾身还回到老爷身边去,守着老爷和姑娘少爷一起,再苦的日子妾身也甘愿……” 她说着嘤嘤低泣,那股子袅娜柔软之态尽数流泻,若是个男子见了,恐早已激起护卫之心,只可惜,木容是女子,又是个看清她本性的女子。 “苏姨娘是一心要过好日子的人,回去同木老爷一起,又怎么可能甘心?苏姨娘自己也说了,微贱出身,可就凭着姨娘的微贱出身也同梅氏官家女出身的正房夫人相斗了那样多年未曾落过一回颓势,甚至瓜分我娘陪嫁时还占了上乘。姨娘,深宅大院里,还是当家主子的话最管用,你凭的,不就是木老爷的宠爱?” 木容淡然点中要害,苏凉月陡然周身一震,也不再假做柔弱,满眼事恨看向木容: “四姑娘是不预备饶过妾身?” “杀母之仇,姨娘告诉我,该怎么饶?” 木容总算睁了眼,却是寒凉迸射,叫苏凉月生生惊了心,眼见着蒙混不过,她咬紧嘴唇思量再三,又转眼去看莲子。 “姨娘不必费心了,你觉着握在手中的杀手锏在我眼里,却未必值得什么。” 木容慵懒,苏凉月冷笑,可见着到了此时也全豁出去了,一手指向了莲子: “那倘若要是她……” “她怎样?” 木容含笑截断她话反问回去,苏凉月一怔,随即满眼不可置信颤了声调: “你……你知道了?” “还要多谢姨娘,心急算计不周,马脚露的那样大,我若不知道反倒对不起姨娘了。” “那你……你竟然还把她留在身边?她才是你杀母仇人!” 莲子手猛然一顿,甚至带些微微颤抖,只是一贯心直口快性子泼辣的她,此时却一句话也未曾辩驳,木容抬眼,深深看了苏凉月一眼,看的叫苏凉月心下愈发的没了底,直看了半晌,木容才垂了眼缓缓道: “姨娘颠倒是非的手段,依然这样好。” 一个下令的主子,把杀人的罪名按在了依命行事的奴才身上,还要用这把柄去威胁奴才的家人,木容说罢尤不解气,又添了一句: “终究还是奴才本性上不得台面。” 显见着动了气,苏凉月正欲再要回嘴,却听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到骨子里的低沉声音: “带下去。” 苏凉月惊慌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个青年男子,一身月白色儒袍长发倾泻于肩,容色惊为天人,可这天人的眼角眉梢里,现如今都带着冷冽和阴森的杀意,叫她生生打了个寒颤,好似这一眼就像被他拧下了人头一般。 婆子自然赶忙扭着苏凉月下去,苏凉月被石隐这一眼吓的不敢再声张。 石隐进门扫了莲子海棠一眼,二人垂头,可见着石隐在因木容的不痛快而动怒。 木容虽气头上,却也使了眼色,莲子海棠匆匆掩门告退,只是木容刚沐浴过,这屋子里湿气未免重些,石隐见她头发还没干,也就不敢开窗子,从随身香袋子里取了一块香饵丢尽香炉燃了起来。 “西北军营须得洗衣妇,大多是罪臣家眷或是卖身的贱奴,看守也严。” 木容点点头,他倒是帮了大忙,她正愁找不到个合适地方安置苏凉月。 见木容神色仍带有些微不喜,他便做到木容身后,拿起方才莲子给木容梳头的梳子也一下一下给木容梳起头来。 下手轻缓,木容不觉着又舒坦的起来,只是正享受着,他却停了手,一阵悉悉索索的,木容疑惑回头,却发觉发梢被他攥进手里,他眉眼含笑显见不知做了什么,木容嗔怒从他手中拽出了自己头发,却赫然发觉她的头发竟被他打了个结,甚至连着他的头发。 “世人都说,结发夫妻。” 石隐暗沉嗓音响在耳边,带着莫名蛊惑,叫木容一下怔住又倏然生出无限娇羞。 结发,夫妻。 “你这人,寻个契机便要做坏事!” 木容假做恼怒抽回头发掩盖羞涩,只是头发攥回手里却还连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不知该怎么办好,这解开的话会不会触了眉头,正是左右为难,却忽然被石隐腾空抱起,她惊呼一声赶忙拦住石隐肩颈,下一瞬便被他转身放置于床上,还没来得及惊慌,他也翻身压了上来。 “你……” 木容只来得及出这一声就已被他噙住口舌,霎时间的攻城略地又带着怜惜的万般轻柔,他因忍耐而微微颤抖。 “发也结了,你……” 木容惊慌的紧闭双眼,浑身更是僵的不知该要怎样,他总算离了她唇舌,却被她这幅模样取悦,不觉着笑笑,深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激荡。 现如今还不是时候,他们尚未大婚,若早早要了她,难免她于心不安。 只是这样忍耐又实在难受,石隐翻身下来躺在床里,胸口起伏不住呼吸。 木容觉出他种种动作,唇舌间也是火热肿胀,一颗心砰砰的好似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似的,她却不敢睁眼。 他这样对自己,自己似乎是该气恼他的轻薄,只是她那一层浅浅的气恼下却是深深的喜悦。 因为亲近的喜悦。 她咬住嘴唇,闭着眼却悄悄去笑。 石隐侧头看她,见她去笑也勾起嘴唇。 二人正是这般,却听着忽然传来轻轻叩门声,莫桑显然胆怯的声音也继而传了进来。 “主子,木家几位姑娘求见四姑娘。” 正是旖旎春光二人情意绵绵,莫桑这一句话登时叫石隐沉了脸。 木家的人,除了木五那一房,木容见了谁都会不痛快。 正要叫莫桑将人赶出去,却觉着她忽然伸手在自己掌心。 “早晚都得见一面,做个了结。” 石隐攥住她手,拇指在她手背摩挲几下: “不必勉强,不见也罢,谁敢怎样?” 木容失笑,笑罢有些怅然: “到底,还是牵连着血脉。” 这份血脉也总够的上她再见这最后一面,石隐看她神情还是心软了,扬声往外交代: “把人领去前厅吧。” 莫桑悄悄显然松口气,幸得四姑娘在,木家那几个女人实在难缠的紧,要真不见出门吵嚷也未免太丢颜面了。 石隐摸着木容头发也算干了,虽是笨拙却还是亲手给木容歪歪斜斜绾了发,一根独山青玉簪别进发间,好歹算是挽救了一番那发髻,木容想笑又不敢,好歹天色沉了也瞧不清,撵了石隐出去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便出了门。石隐见木容领着莲子海棠出去见客,便吩咐了莫桑预备着,往她见客的小厅屏风里摆上晚膳去。 木容去到小厅时就见这屋里人实在不少,木宜带着木安身后跟着香枝,木宝竟也跟了来,倒是反常的满脸的畏畏怯怯。 “四妹架子好大,到了峦安来两日了都没去拜见父亲,还得我们来请。” 木宜一贯的泼辣,被休后愈发的破罐子破摔,即便心知肚明如今势头远不如人,还舍不了逞那口舌之快。 木容没理会她,径直往主位去坐,只是一坐下,木安就已惊呼一声指住海棠: “你果然在这里!我娘在哪?” 海棠一脸诧异: “二姑娘这说的什么话?苏姨娘去了哪里奴婢怎会知晓?” “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回了府中神神鬼鬼的撺掇我娘,回峦安半路上我娘就不见了,回到峦安你也不见了,必是你出的幺蛾子,如今你在四妹这,保不齐就是四妹害我娘!” 到底也学了苏凉月几分真传,木安倒是真聪明,只是都不需木容张口,海棠便一副惊恐模样,泫然欲泣甚至噗通跪了地: “天地良心,二姑娘自己难道不清楚?奴婢从前伺候三姑娘,三姑娘嫌弃奴婢坏了脸,险些叫姑爷打死奴婢,是四姑娘在巷子里把半死的奴婢捡走了,可四姑娘总不会养着奴婢,奴婢这才涎着脸回了府。后院里不是梅夫人就是苏姨娘,奴婢是叫三姑娘害出来的,怎么还会回梅夫人那里伺候,这才伺候了苏姨娘。奴婢也自问尽心尽力讨了姨娘欢心,只是半路上姨娘不见了,回到峦安满府里没一个人肯收容奴婢,奴婢不走难不成要饿死在府里?” 海棠经了那许多事也算长了心,只是这一哭二闹上不来气的模样叫木容看的忍不住笑,作势用帕子掩了口鼻,莲子也侧过脸去,显见的也偷笑着。 石隐顺着窗户缝儿见木容这般,底下几个木家姑娘各个铁青着脸,只抿了嘴唇轻轻一声: “赏。” 这边海棠闹得木宜木安姐妹插不上嘴,倒是木宝在旁忽然仗着胆子开了口: “四姐,当年事是我娘对不住周家,如今我娘和我三姐已然不见了踪影,这份债就叫我来还吧,宝儿愿往周家为奴为婢!” 第一四二章 木容这回倒是实实在在的被惊住,不过只是一瞬便抿唇而笑: “六妹多想了,周家不缺奴婢。” 木宜木安在旁讥笑,木宝登时咬住嘴唇万般急切。 她的心思木容看的清楚,直到如今还不放弃周景炎,想着哪怕为奴为婢只消能留在周家,不管用什么手段总能勾缠住周景炎,只是她如今可没那个本事了,想要利用旁人又不够那些心思。 “旁的也就不说了,我娘不见了,你给的那铺子也没了,既如此,你总得把那铺子补给我们姐妹,我听我娘提起,你可是许诺事成再给一间铺子的。” 木宜忽然话锋一转,木容面上笑意登时冷却,木宜却不管不顾,甚至带着几分得意,看木安紧紧依附她的模样,看来这姐妹二人因着利益又抱作一团了,恐怕要铺子是想划归自己名下存个体己,将来好再另谋出路。 “大姐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木容暗沉嗓音已然带出不悦,木宜却显出迎难而上的苗头,还妄想压制住木容气势: “如今梅夫人不在了,我娘也不在了,你姨娘也是短命了,既如此,长姐如母,我的话难不成你还不听?你若不听,我便让父亲将你逐出家门,看你这没了母家的人将来拿什么脸面出门!” 木宜冷笑,木容却忽然不恼怒了,只觉着木宜这样还真是逗笑了她,连跪在地上的海棠都怔怔忘了演戏。见过蠢的,还真没见过这么蠢的,她回眼偷偷去看莲子,两人撇撇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木容却是笑笑起了身,瞧着样子有了送客的架势,却是定定看了木宜木安带着木宝三人,半晌后方才缓缓开口: “叫你一声大姐,是客气。父亲对我总有生恩,可你们,却和我有杀母之仇,你说我该怎么办?” 木容忽然勾唇一笑,这笑里带着叫人畏惧的无边想象,把木宜木安姐妹两个吓的一句不敢再说,可那木宝却是噗通一声跪了地,滴泪横流: “四姐,宝儿是真心悔过,求四姐送宝儿到周家赎罪吧!” 梅千云和木宁都不见了,木宝不说去找却反倒心心念念要去周家。 “你要去周家,跪在我这里做什么?出门便是周府,你跪在周府门外,要为奴为婢也好,要赎罪也罢,都是周家的事,你求不着我。” 木容这话说的叫人实在无可辩驳,木宝膝行几步待要上前攀住木容腿脚再求,却忽然听着门外一声惊呼: “这是怎么伺候的?这一屋子污秽莫非是要熏坏了四姑娘?要是四姑娘坏了兴致今晚少吃一口饭,小心王爷砍了你们脑袋!” 就见莫桑站在门外对着外头大骂,几个小厮从他身后鱼贯入内,手中奉着佳肴往屏风后的桌上摆去,更有几个婆子听了莫桑骂赶忙抖抖索索上前,如同清扫灰尘一般将木宜姐妹三个推推搡搡的搓弄了出去。莫桑掩着口鼻万般厌恶: “眼睛明亮着些,别什么人都往里放,不叫她们进来是为他们好,不然四姑娘一个不高兴王爷可是要砍了她们脑袋的!” 姐妹几个本还不情不愿,一听这话登时一缩脖子,腿脚加快比谁都急着跑出了府去。一出府门,木宜回头恨恨唾了一口在地骂了一声贱人,却又不敢逗留,赶忙着就走,木宝却是死死盯了周家大门一眼。 闹剧一般,叫搓弄着走了木容这才叹了一口气。 才回来峦安不过两日,乌烟瘴气便叫自己心烦。 石隐立在门外看着木容万般疲累的模样,一个身着暗色衣裳的护卫忽然上前,在石隐身旁耳语几句,石隐略一思量,便只交代了一句: “不必防备了,给个机会叫他们进来吧,别引人怀疑。” 那人略一迟疑,却还是恭谨应声退下,石隐这才缓缓进了门,携了木容一同往屏风后用膳。 隔了一日,算是休养将息了一番,不管怎么也都该往木府一趟探望木成文,这日一早石隐便令莫桑打点了礼物,安排了人先行送了拜帖和礼物过去,将近巳时的时候才携了木容一同出府往木家去。 也不知怎的,宅子还是当初那样高大华丽,可马车从西跨院偏门进到院子里木容下了马车时,却总觉着处处透着一股子凋敝之气。 那些商铺庄子如今都不再属于木家,那些卖身在庄子上的人自然也都不再属于木家家仆,于是偌大的宅子里,主子没剩了几个,仆婢也没剩几个。 来接木容和石隐的,是梁妈妈。 “梁妈妈好。” 木容噙了一丝浅笑,梁妈妈却极为惶恐,从前那股子威严气儿再不见,人也憔悴苍老许多,见了木容实实在在的行了主仆礼才引着他二人往内而去。 一路曲曲弯弯,木容看着道路不觉抿了冷笑,这条道可是直往苏凉月原先住着的院子去的,可见着,木成文的情意是真给了苏凉月的,在苏凉月失踪后还守着她的院子去住。 及至到了院子里,梁妈妈也未曾通传便引着木容径直往西偏厢去,那里如今改作了木成文的书房,木容是亲女,石隐却是身份再高终归是客,便另有人先行将他让进了正厅,木容一进书房便见着木成文立在书桌后执着笔却在怔怔发愣,笔尖墨汁滴下,纸上已然一片墨渍渲染,甚至都已干了。 木容神情淡漠扫过一眼,便毕恭毕敬行了礼,木成文听了声响恍然回神,见了木容甚为勉强一笑,赶忙搁了笔叫木容起,一叠声的让了坐。 去岁年底上京时木成文虽满心惴惴缺还仍旧保养得宜甚为光鲜,可如今不到一年的光景却苍老许多,鬓边染了霜华,眼底也失了光亮。 木成文一贯少见木容,更别提说话,之前几次也都是逼着她求石隐赵出相助自己,可及至如今得知了石隐的真实身份,也知晓自己所想一切都再无所望,那份绝望后心底的空落加之府中忽然的人口凋零,正妻宠妾都没了踪迹,而他从来自觉能拿捏在手的庶出女儿如今又成了怎样也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忽然有些惶然拘谨,不知该要怎样面对木容。 木容自这一世重回后虽是从未奢求过木成文的厚待也对他这父亲再没多少奢念,可如今看他这般模样也不禁有些心软,人到中年仕途被断妻妾尽失,只是幸好府中尚有几个从前的通房如今伺候着,几个女儿随不得用,可大少爷木宏二少爷木宸也都还在身边,总算还有个依靠。 思及此木容心下稍宽,却也没什么话和木成文说,母女两个正是枯坐,木容忖着该怎样和木成文提起她和石隐亲事的事,好引了石隐来厮见,该说的该办的都料理清了便赶忙走,免得木成文也这般局促不适。 只是方才一张口还没说出话来,就听着院子里有人大喝一声。 “什么人?” 木容一怔,还未回身就觉着书房门被人砰的一声踹开,父女两个惊的起身,木容只看清进来的竟是莫桑莫槐,随即就听院子里一阵砰磅作响,几个女人惊慌大喊。 “这是怎么说?” “有刺客!” “啊!” 见木容来问莫桑回了一句,木成文却怔怔呼了一声忽然又倒回了椅中,木容正是心下一紧欲要出门去看石隐那边如何,一见木成文这般惊慌无状只得又回转来到木成文身边。 “父亲不必惊慌。” 石隐身边俱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刺客也未必能得逞。只是她想起石隐对她说起过从他们出了上京,身后便始终跟着新帝太上皇康郡王甚至是云深的人,只不知今日动手的到底是谁的人了。 木成文大约得了宽慰又想通了其中关窍,虽是面目吓得惨白可也好歹算是回转来,颤颤巍巍又起了身,顺着开了一半的窗子往外遥遥相望,就见不算宽敞的院子里十几个人刀剑相加缠斗一处不分上下,而正厅大门上石隐负手而立紧紧盯住这边书房,身前仍有两个小厮仗剑相护。 木容也瞧见了,这些个人大约都是隐在暗处的莫氏严氏师兄弟们。 木成文只觉浑身发软,到底常年厮混官场的人,内中关窍极快便想了通透,石隐如今在炎朝那是风口浪尖上的炙热人物,更是受万民爱戴的瑞贤太子之后,谁敢动他? 而动他的人必是容不下他的人,容不下他的人,也只能是他挡着路的人。 木成文生生瑟缩一下,石隐挡着路的,不是新帝便是太上皇,他能相同,全天下的百官万民也都能想得通。 眼前虽是凶险局势却也还算稳当,好歹那些个刺客各个被拖住了身,眼下谁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木成文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听着房顶一声唿哨,随即只觉屋瓦一阵作响,就见着又从四面上连番跃下十数人。 石隐眼神一黯,本僵持的场面登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般,几个黑衣刺客如同早已商议好,齐齐仗剑朝着石隐而去,守在他身前的两个护卫登时被引开,露出石隐一人对付了三个刺客。 木容一惊紧攥住手却不敢妄动,生怕一个不慎反倒给了刺客可乘之机,连莫桑莫槐瞧着外间紧要局势握紧了手中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紧紧守在木容身前。 正是此时却忽然又听一阵屋瓦声响,莫桑大叫一声不好护住木容往后退去,只是还没退开几步,书房屋顶登时破开一个大口子,几个黑衣刺客踏着瓦砾一跃而入。 木成文惊呼一声往外逃去,莫桑莫槐也护着木容择路而行,只是到底寡不敌众被人堵住了去路,莫桑莫槐登时与人缠斗一处,露了木容在外。 木成文一路呼喊逃出院子却无人阻拦,院子里早已横七竖八躺倒几人,有木家奴婢有刺客也有莫氏严氏兄弟,虽是紧要慌张关头,木容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儿,却急急内外一做打量,屋中六个刺客却只有莫桑莫槐两个,虽眼下勉强缠住可却并无胜算,甚至若被堵截连个逃生之处也无。相较于还是外间似乎更为安全些,她寻个空隙溜着墙角往外而去,心心念念都是决不能叫自己落入贼手成了牵制石隐的把柄。 “阿容!” 木容方才逃出书房,却忽而听着一声大喝,惊慌抬眼就见一把长剑闪着寒光朝着自己而来,她陡然僵住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闭了眼,只听耳旁噗的一声闷响,这才浑身发颤睁眼去看,就见身后一个刺客正是举剑来刺自己,却叫这飞来一剑插入胸口了结了性命。 木容慌张顺着剑势来的方向去看,就见石隐手中已然没了长剑,身边几人围拢登时落了颓势。 只这一眼,不待木容心神回转,她就眼睁睁看着围攻石隐的几个刺客举剑朝着石隐刺去,惊的她肝胆俱裂魂飞魄散,只嘶喊了那么一声: “不!” 第一四三章 “什么?” 十月,上清殿御书房内新帝惊怒拍案而起,距峦安简亲王遇袭九日后,消息终于传回了上京。 “是,是简亲王往木府去提亲,只是人还没见着,木府忽然出现大批刺客,简亲王不敌,当场被杀。” 内侍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壮着胆子又报禀了一回,新帝满眼猩红额间青筋迸起登时又是一拳擂在御案,笔架上悬着的几根笔也震的一颤。 “圣上仔细玉体!” 忽然一道温婉声音透着能宽慰内心的柔和,随即便是一阵急切脚步,新帝蹙眉,就见一个女子匆忙从外入内去到书案旁捧起新帝的手,满眼疼惜。新帝却一把抽回了手,掩盖不住的急怒扫过殿内一众内侍宫婢,他身后始终侍立的掌事内官立时看透新帝心意,斥责几句: “圣上正是议事,怎么不经通传就良妃娘娘放了进来?” 众人慌忙下跪,良妃横眼去看掌事内官,他却从容上前只做了一个请: “娘娘,圣上的规矩娘娘比奴才清楚。” 良妃转眼去看新帝便透出渴盼哀求,只可惜新帝一道眼神也吝惜给她,她不敢多耗,咬住嘴唇又再匆匆退回。如今的良妃不是旁人,正是原先的三皇子妃,左相梅家的嫡长女。 只是良妃这一搅缠,新帝这一缓才算捋清了些事端,强压急切摆手令传消息来的人入内回禀。 候在殿外的简箬笙此时才被传召急急而入,待行罢君臣大礼,圣上便再耐不住: “将情形细细禀明!” 此回奉命跟随石隐往峦安去的,正是廉郡王府忠勇世子新晋的少将军简箬笙,峦安木府事发时却因着木府宅子过于宽广,待他听到消息赶到时所见便是满目疮痍,石隐中剑倒地,内中一众护卫慌忙救助。只是可惜,终究因着伤势过重而回天乏力,索性捉住了几个刺客,莫氏严氏护卫并不肯交给他,他只得在木宅内仔细盘问后便匆匆回京报信。 “简亲王和诚谨郡主回到峦安第三日便往木家提亲,听闻彼时诚谨郡主正和木成文于书房会话,简亲王候在正厅,只是入宅后不过一刻来钟便有刺客来袭。” “隐弟身旁一向有高手护卫,怎么几个刺客竟是不敌?” 新帝显然不信,简箬笙回想那日倒在院子里的十几个刺客尸身带着被俘获的两人,听木家仆妇提起,逃走的更有二三十人之众。 “刺客安排缜密更是人数颇多,简亲王这才不敌。” 安排缜密且人数颇多,在炎朝能这样行事又敢于这样行事的没有几人。 “是谁动的手。” 新帝死死咬牙,石隐的死叫他痛心,那是瑞贤太子遗留在世的唯一血脉,更是二殿下牺牲满府也要保全之人,如今他初初继位不久,这个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都看重的人就死了,还是这样死的。 “是康郡王。” “胡说!康郡王的本事朕怎会不知?他哪里来的本事能截杀了简亲王?” 新帝显然意外,康郡王如今虽也是能调动得了这样阵势的人,却显然并没有那样的头脑。他想起石隐临走前终究带出凉薄的眼光,说到峦安办完事变回,他尚且不信派了人跟随,谁知这一别,竟是永诀! “行刺简亲王的,是两拨人马。先行而动却并未占得先机的是康郡王,随后复攻的,是太上皇。” 新帝虽早已料到,可太上皇三字一出口还是整个人一震,随即整个面目透着古怪的厌恶。 蠢,父皇简直是蠢钝到家。 好容易石隐肯退避一步,不管因为私心也好为着天下平和也好,总归人活着便有忌讳,有些事不得不妥协来求一个自个儿的太平盛世。可如今石隐死了,太上皇和康郡王又没那个本事将他身后的莫氏严氏甚至是那个知道一切的石洺给诛杀殆尽,那么当初的事恐怕是再也捂不住了。 石洺只忠于先帝,先帝属意瑞贤太子,故而他也忠诚于瑞贤太子,在先帝和瑞贤太子俱已不在的如今,他也唯有石隐的话才肯放在心上,这么多年里他只为着给先帝和瑞贤太子讨回公道,所以保护辅佐石隐,而如今因着石隐,当年的事半遮半掩的蒙混了过去,可石隐一死,那些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人,谁还会守着当年的秘密? “简亲王身边的人呢?木四呢?” 新帝少见的慌张,简箬笙直到此时仍旧面沉如水,甚至透着悲凉的心也沉的再兴不起波澜。 “简亲王遇袭后刺客虽被擒获两人,余下却仍旧全数逃脱。简亲王伤势过重当时已是毙命,身旁众人更是将木府全数查探后便急速而去,及至臣启程回京时,整个上京城已然不见一个简亲王的人。而诚谨郡主……” 简箬笙眼神猛然一颤,垂头回禀: “诚谨郡主得知简亲王过世,当场自尽。” 死了,石隐死了,木容也死了。在他们这样辛苦的将一切都走过后,忽然这样猝不及防的都死了。 当他得了消息进入木府时看着怔怔坐在地上抱着石隐尸身的木容时,万般沉重的内心却总有一股激越。他死了,是不是自己就有了机会?哪怕只是做一个替身。 他只匆匆宽慰了木容几句便急着趁在莫氏严氏一众护卫要将刺客押送走的间隙里盘问刺客,可直盘问了一半就听着内室里传出的一阵嚎哭。 木容死在石隐身旁,那柄穿透石隐的剑已被拔下,如今刺在木容的胸口里。她的胸前如同燃起红莲业火,灿烂而触目惊心,她紧紧攥着石隐的手,待他扑上前去时她已断了气,可身子却还透着温暖和柔软。 简箬笙再隐忍不住,跪在地上止不住的轻颤,可御案后的新帝此时却是沉寂的可怕。他顾不得木容的死,他只知道墨氏严氏一众人马在最短的时间内都消失在了峦安城内,距事出已然过去九天,九天的时间里足够石洺带着那些人进行疯狂的反扑和报复。 “传朕口谕,把守朔奉,太上皇有生之年不许踏出别宫一步!” 他没有时间再耗费,除非此时便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当年的事必须要从他的口中告知天下众生,而不是石洺。否则太上皇就会成为整个炎朝的罪人,是弑君弑父又残害瑞贤太子和二殿下满门的真正的乱臣贼子,那么作为乱臣贼子之后的他,即便如今已然登基为帝,那么这个江山还是否能够做得稳? 几十年里炎朝已然有多少简氏皇族?但凡有一个生出不臣之心,眼下只消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便能一呼百应的兴起战乱动摇他的帝位。 石洺的手段他也有所耳闻,直至如今尚且不动,恐怕是在筹划一个叫自己再无翻身之望的计谋。 掌事内官匆匆安排了人马往朔奉宣旨,更斗胆觑了空闲问新帝属意谁往朔奉去把守,新帝自是随手便指了简箬笙,简箬笙一路风风尘仆仆自峦安赶回,却是一接旨意再度赶往朔奉,只是如今的简箬笙却是浑身的麻木,蹙起的眉尖似乎永远也再不能舒展。 新帝望着御案上摆着的笔墨纸砚,心中纠葛半晌后终是提起了笔。 时至如今再无他法,只剩了罪己诏这一条路。由他亲自揭穿当年的事,以帝王之尊悔过,只有如此才能挽回朝堂和百姓对于他的信服和爱戴。当年的事,总要有人背下,而既然是太上皇一手造就,自然就该由他来承担。 那么不管石洺带着那些人马到底再有何意图,可他们手中所握着的把柄也无非是这些,由他戳破了,也就再构不成威胁了。 新帝奋笔疾书,带着深深迫切。 而在石隐遇袭而亡的消息传入上京不过第三日时,宫中便发出追封石隐为弘德太子的旨意,更是申饬峦安太守并将勾结刺客的木氏二人着令处斩。 木宜木安大约没想到,即便是木容死了,她们仍旧痛快不了。 只是随着追封和处置的旨意一同下的,还有一封罪己诏,被抄录百余份令传令兵一路不停发散至各府各县张贴,连上京城内也是四面城门带着正中繁华街市里共张贴了五处。 实在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新帝自思罪孽深重,长跪宗祠三日忏悔,而缘由便是二十多年前的东宫事和二殿下事,可谁也未曾料想过包括先帝在内,所有一切竟是全数出自太上皇之手。 于是前段日子太上皇的忽然逊位和迁往朔奉的举动便有了解释,那些有所猜测的朝臣也终是验证心中猜想,可谁也没想到,太上皇的这手笔实在是太过惨烈。 整个炎朝一时间陷入悲怆和沉寂。 如新帝所料,即便所有朝臣百姓都对太上皇口诛笔伐,却没一个人对他这个揭穿一切的新帝有所不服,甚至因着他的大义灭亲而生出钦服。毕竟石隐死了,整个炎朝神一般存在的瑞贤太子一脉消失殆尽了,于是众人需要一个新的希望来统领炎朝。 新帝和太上皇的区别,便是一个有雄心有抱负要做一个明君,而另一个,却是纯粹的恋栈富贵,只想做这个一国之君罢了。所以太上皇用尽心思不惜残害手足也要谋得皇位,而新帝却是要拼命保住自己的名声,好叫自己能一展报复治国安邦。 “人都死了,还追封什么?” “做给活人看的。” 峦安往南疆去的必经之路上的双牧小城里,一对青年男女立在城门里张贴的旨意和罪己诏前,那女子颇有些鄙弃,一旁身形伟岸的男子却是牵着她手一笑了之。 二人均是寻常装扮,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容貌,只是有些古怪的势两人面皮都僵硬的很,即便能听出话里的笑意可脸上却丝毫带不出神情来。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大约男子太是意兴阑珊的话引得守卫不喜,那守卫便上前呵斥盘问,只是他二人却并不回话,身后立时上来一个小厮殷勤回话: “禀军爷,咱们是峦安周家商铺的,往南疆贩玉石的。” 第144章 尾声 护城兵一听峦安周家商铺,眼珠子滴溜一转就露了几分惊喜笑意: “可是皇商周家?听说弘德太子在生时定下的太子妃就是皇商周家的姑娘,当今圣上的义妹诚谨郡主。” “是是,军爷说的没错,正是皇商周家,诚谨郡主的外祖家。” 小厮赔笑,那护城兵笑了两下就难掩颓丧,垂头叹息。 “军爷这是怎么了?” 本立在布告下不言不语的姑娘疑惑回头,护城兵大约觉着是周家的人便颇肯给了几分好脸色。 “可惜了,要是弘德太子还在……” “咳咳咳……” 那姑娘忽然用帕子掩了口鼻咳了几声,护城兵登时觉出失态,赶忙住了口,小心扫了眼一旁的几个护城兵,见正在盘问进出城门的人并未留意到他,这才松了口气。姑娘看在眼里不觉抿了嘴唇,眼底含笑看了身旁男子一眼。 死人是心头的白月光,活人不过蚊子血,即便石隐也并未为炎朝做过什么,可瑞贤太子圣名笼罩下连他这遗孤也显得那般珍贵,更何况瑞贤太子的意外离世叫人们心底是有多么不足,那些不足这些年里变本加厉的堆积心中,直到石隐的出现而爆发,变得愈发炽烈。 太上皇册封太子并逊位时就有多少人不满且不甘,可如今,连那一道念想也断了。 “走吧,路还远着。” 男子说话,上前揽住姑娘腰肢,二人缓缓出门,护城兵看着二人背影不仅赞叹: “到底是周家的人,这一身的做派气度……” 再往后的话也远得听不清了。 “你思量的倒对,要是一直留在上京做那什么亲王,即便你说了无心朝政,恐怕久而久之也会叫人容不下,倒还不如各自散开都要了自己想要的。” 说罢忽然想起什么: “算着日子莲心也该回转了,可有派人告知她消息?” “早已派人去了,你不必费心。” 出了城门,二人并未急着上马车,反倒迎着夕阳慢慢走去。这一回两人可算是心意相通,有洺师叔那样的神医在,配上两副能叫人假死几个时辰的药总还是轻松的,再把这黑锅顺势扣在了康郡王和太上皇头上。 康郡王一向本事不大,太上皇又是在石隐身份大白后一直遭着钳制,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被石隐断去了七七八八,加之失势后手边可用的人也没多少了。 所以那日在木家行刺石隐的刺客阵仗还真是托赖了石隐才能造就,而康郡王和太上皇的人,除了被擒获的那两人是必要留下须得口供的,余下也都被杀了,那些叫人亲眼看着刺死了石隐的人和逃走的人,都是莫氏严氏的师兄弟们。 石隐把新帝看的仔细,他是个有本事的,性子也算宽和温润,为君可为明君,可太上皇的儿子心底里总也压制着对于权势的渴盼,石隐挡了他的路,早晚他也容不下,只是在如今尚未成事前石隐就已死了,一切也又另当别论了。 那份太上皇和新帝都欠了的真相和罪己诏,在石隐轰轰烈烈死去的逼迫下,终于大白于天下。新帝为着自己的将来必会舍弃太上皇,毕竟当年的罪可不是他亲手犯下的。 洺师叔那口咽不下的气也咽下了一半,至于另一半…… 这边周家商队一路轻缓往南疆去的半路上,就传来了太上皇薨逝的消息。 原来太上皇听闻石隐死后欣喜若狂,正是预备迁回上京却见着新帝派去的一队人马,还以为新帝这儿子和他一条心也孝顺,来接自己回去,谁知竟被告知新帝下了口谕太上皇有生之年不许踏出朔奉别宫一步,登时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只是到底动了大怒当时便昏厥在地,急召了随行而去的御医诊治,只是半夜里却忽然病重身亡。 “好好的太上皇怎么就会忽然薨逝?” 传闻中已然殉情而死的诚谨郡主木容如今却是满面疑惑的坐在草地上,南疆气候极好,眼下中原已到冬季,可南疆却还鸟语花香,只是有些潮湿,难免虫蚁丛生。 “莫槐做了一副我这容貌的假面皮,我叫人带着去了朔奉别宫,半夜潜入和太上皇说话。” “这样就吓死了?” 木容瞠目结舌,一个做帝王的人胆子就这样小?虽说还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可也不能一吓就死了啊。 “当初给先帝诊出中毒的小太医如今已然是太医院副使,当年得了先帝谕旨未曾将此事张扬,本性正直也就觉着自己背负了怎样的使命,故而当我被太上皇已二殿下余孽的身份锁拿在宫时,他便已开始学着当年太上皇给先帝下毒的招式,给太上皇也开始下了慢毒。” 这一下木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彼时太上皇尚未逊位,那这位御医实在算是弑君的乱臣贼子,只可惜在他眼里,太上皇才是炎朝真正的乱臣贼子,他毒杀太上皇也只是替天行道。 小半年里慢毒悄悄的下,终是叫太上皇在朔奉别宫里悄无声息叫人看不出端倪的送了命。 当年的事,就叫太上皇去到地下和先帝,和瑞贤太子二殿下解释吧。 为着不引人耳目,周家商队是行到南疆城郡处便住了脚步,石隐木容便又轻装简行了将近百里路程这才到了南疆边缘此处,虽还是有些南疆气候四季温暖,却又因着处于南疆边缘而没有那样潮湿,生了众多虫蚁毒草,反倒有些中原的模样。只是山是极高的,好在石隐功夫好,带着莫桑莫槐和莲子,也是翻了三四日才到了此处。 木容眼瞧着这片四面环山到处花草丛生的地方,有山为屏障,又是南疆本也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何况此处已属边缘,实在是个再隐秘不过的地方,恐怕是有心要找也未必能找到此处来。木容瞧着实在是再喜欢不过,又万般的安心。 可她瞧着瞧着却忽然瞧出不对来,她以手一指,连石隐也显然的意外了些。 这片地方实在不小,怎么也能算得上是个城镇大小了,只是石隐有心和木容隐遁世外,却并没有想要将身边人也都禁锢起来,他们虽说都是孤子出身,可到底已然被石隐奔波了半辈子,连赵出此回都交石隐有意的未曾告知此回事情真相,叫他即便知晓自己并非真的遇刺身亡却也并不知晓自己下落。他想给自己身边的人自由,所有的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 故而当初交代也只是令在此处修建几处宅子,可如今一眼看去,倒真是在中间建了几处大宅子,可周边却是环绕着竟又建起了大大小小几十甚至是上百座宅子,俨然已经一副村落的模样。 他们的心意,不言而喻。 石隐未曾多言,只是抿嘴一笑。 木容看着他的浅笑也明白内中缘由,他们舍不下,或许是忠诚,也或许是情。 “师兄弟们如今在外,大约过上些日子便会陆续回来,洺师叔带着玉瓶儿师妹如今还在上京,大约是要觑着个机会摆脱了眼线就会回来了。四姑娘,属下可还记着姑娘的话,这娶亲生子一家子吃穿用度可都托赖着姑娘了!” 莫桑凑上近前来打趣禀报,手边牵着莲子,死也不肯松手,他说话的空当莲子狠命挣了挣也没能挣开,正是恼恨却叫木容看见,木容抿唇回头假做不见,可见着他二人的婚事可是再拖不得了。 时至如今,木容实在再没了旁的心愿。 自木宜木安姐妹勾结刺客之事后被新帝下旨斩杀,听说苏凉月得了消息忽然也就癫狂了,卖到军营做洗衣奴的事也只得作罢,周景炎懒怠在她身上费心,就也一并送去了净慈寺。苏凉月和梅千云相斗了一辈子,到末了没成想落得一样下场不说,还得在一块过完下半辈子。 至于木成文,新帝大约想落个宽宏仁君的模样,便念着他早先二十余年为官且并无过错的份上,加之此回他也实在没参与,便饶过一回,只是抄没家产发配原籍。 木家嫡子木宸虽说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如今没了读书的本事却混的人鬼不如,可好在长子木宏却算是个宽宏人,也是自幼得老父疼宠,现如今总能陪在老父身旁照顾一二。 简箬笙虽说日渐发迹,可峦安简家却因着得罪木容而被简箬笙有心疏远,如今日子也过的艰难。 倒也罢了,那些个人和事儿如今都同她没关联了,她往后的日子便在南疆的这片土地上,和她身边的这个人。 只是,她总还惦记着阿宛。 “你可喜欢这里?” 莫桑莫槐带着莲子先行打点宅子,石隐牵了木容手站在宅子外,两人仰头看宅子上悬着的“石府”匾额。 “喜欢。” 一切终是尘埃落定,结局没有丝毫叫她不喜欢,可见着,石隐在她身上是用足了心思的。她心中一阵颤动温暖,歪了头倚在他肩上: “不拘着在哪里,只要有你,我都喜欢……” 木四姑娘从没这般直白的表示过,一时间反倒叫石隐心下一阵汹涌欢畅。 “你在想什么?” 见石隐半晌没回应,木容抬眼便见着石隐不知在想什么一味出神。 “算日子,明日十二月初九,是个好日子……” 木容一下羞红了脸,甩开石隐手便往宅子里跑,石隐在后笑着跟去。 十二月初九,好日子,宜嫁娶。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