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本天成》 第一章 代嫁 月值中天,丞相府。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清羽轩内装饰锦绣华丽。一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正披着薄纱端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服侍着卸下白日沉甸甸的步摇。 忽然,凤眸惊动——生人造访,这是任何一个多年习武之人应有的素养。只是还未等女子辨识出屋内异香始于何处,身后的丫鬟已闷声倒地。 一带面具的男子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破门入室,风止门闭。男子大手接住瘫软在自己怀中的娇躯。一个旋风将之带入青罗帐。绮罗散尽,满室旖旎。 两个时辰后,古雁塔楼角跃上一黑影,对着另一着黑袍的男子恭谨地道:“主子,落公子传来消息,好事毕。” 那男子并不出声,顷刻衣袂翻飞,遮住凄清天宇上那轮满月,后者即刻跟上,主仆二人消失在夜色云端里。 一夜寂寥。 翌日晨,城西早市。 一群混吃懒汉围在一个摊位前,人声喧哗。远远听见人堆里传出稚嫩的男声:“赌石坊开张咯,来来来各位大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大赌发家小赌怡情了喂。” 摊子主人是个毛头小乞丐,生的丑陋,饥瘦小脸儿上几个雀点。仔细瞧去,那左脸是有快陈痂的。偏生他本就灰头土脸,常人倒是注意不到。不过,这乞儿一双眼竟有几分秀气,眼珠清澈,咕噜噜转个不停。只是精细如他,并未注意到自己这番卖相早已落入対街酒楼一红衣男子眼底。 此时一戴毡帽的小胡子男人喜滋滋问他道:“庄家,你这场子……真能出来美玉?”说着,咽下一口涎水。 “哎呀呀,美玉识真士。这位大哥,要不要来一把?今日你是头客,我一束石只收你五文钱如何,选石吧客官。”那乞儿一脸嬉笑。[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待那人选过一紫色萱石,乞儿一匕首剖开,顿时亮瞎了众人的眼。晶莹璀璨的一颗指肚大小蓝脂玉趴在石槽里。 乞儿一脸遗憾,对着欣喜若狂的买家嘟哝着:“拿去拿去,这宝贝我都守了几个年底儿了,今日被你夺了去。不过大哥,你以后再来,也跟小弟提前打声招呼。你好歹给我留下娶媳妇儿的银两”说着,生出一脸哀怨。 “好嘞好嘞,为兄我必定让亲友与你捧场来”那小个子男人得了宝贝,掩饰不住喜色,几步离开去。待他走远些,朝那乞儿使了个众人不易察觉的眼色。 “谁还来哟,跟刚刚那位兄台比比贵气。”那乞儿半眯着眼,翘着脚,嘴里刁根线草,一脸痞相,继续鼓动人群。 众人纷纷后悔刚才出手不果断,叫别人捡了好处去。立时有压八分九分的,都有钱财散尽的架势。 那乞儿正欲收网,忽然色变,心里大叫不好。 还未待他开局。一颗胡桃从对面鼓楼硬生生飞来,在摊子上折返几次之后落地。众人呆住,只一刻,原本完好无损的赌石皆出现裂纹,一块块垂头丧气地裂开来。众人一看,里面哪有什么美玉,全是黑窟窿,这分明是上游市场掏干净的渣滓货色。 “传铃快跑!”乞儿把钱财裹入袖中,一把掀了摊子,扬起一片尘土。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顾不上满头脸的灰土“他奶奶的,骗子,逮住他。” 南月这时早拉着传铃撒丫子跑出半条街。她从小在这市井中混,靠的不就是这脚底抹油的功夫。 只是苦了她家丫鬟:“小姐,我们这么狼狈地回去,让人发现是要挨骂的。” “怕什么,你主子我什么时候被抓住过?” 一溜烟进入南府偏苑,南月刚刚换身衣服。只听外面嬷嬷叫到:“四小姐,老爷召见。” “知道了,我这就去。” 南月不禁差异万千,难道是她行迹暴露被南傲天抓到了,不该呀,她今早出门儿可是看了黄历的。 她抬眼看了看手中胡桃,上面俨然一个“落”字,惹到她头上还敢留名的,她南月敬他是条汉子。 躲在南月房顶上的钟落不禁笑出声来:“有意思,南府四小姐。”外界的传闻中,他的未来大嫂不该是唯唯诺诺的下贱庶女么,竟有这番耍人钱财的本事。这丑女,可真如传闻中软弱不堪? 轻尘起,转瞬人已不见。 握紧手中胡桃,南月抬头,额角碎发滑落,左脸竟毒蛛样趴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癞疤。 面纱轻轻扶上。去见那人又如何。这世间,她早就不再惧怕过什么 少女推开吱呀作响的格子门,今夜南府上空的月光格外刺眼。 她久远记忆里那个从不敢轻易触碰的夜晚,月光亦是如此皎洁。如此皓朗月光之下,世间种种罪恶又何曾停止。难怪师傅说:有人在的地方,月光从来不曾真正地干净过。 南家四女,自幼丧母,面生癞疤,奇丑,性软弱,南家轻之,京城人皆谈之色恶。 “父亲,找我何事?” “太后赐婚,你长姐竟不幸于此时突患顽疾,性命悬忧。但盛事既定,婚期不可易。圣上择后,若等同儿戏,既是辱了皇家尊严,亦是败尽南家颜面。此事我已知会太后。如今南家,只好以庶代嫡,本月十五,由你正式入皇门,代你大姐,做这北冥的皇后。” 什么?南月的脑筋一时理不清头绪,她早知南傲天为巩固家族势力处心积虑要把南清雪送入宫去控制那个傻瓜皇帝,却不知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的长姐竟会出现所谓“顽疾”,而今又要她代嫁。天哪,她不就是出去耍一夜。到底错过了多少好戏。 即便心里开了几亿光年远的小差,南月理智尤在。她没容许自己有太多思考时间,瞬间回到庶女南月的身份。 “儿,不胜惶恐。圣上与太后,岂会收容我这般轻贱之躯。” “此事断然由不得你,皇帝再冥顽癫痴也是一国之主,更是烈麒麟认可的皇子。这桩婚事落到你头上,是你的福气。身份的事你不必担心,太后当年亦为庶……何况,五岁智力的痴儿,何辨美丑。你无需顾忌朝堂和后宫内外对你的评价。你只要不惜一切代价,为我皇诞下龙嗣。坐稳这北冥王朝未来太后的椅子,也算替你那晦气的娘,还了上世的罪孽。” 南月只觉手脚冰凉,下唇已被自己轻嗫出血。为了权力,她的好父亲南傲天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南月忍痛,眼底浮上一片雾气。——这才是南家四女应有的形象。面对南家,她始终是那个被钳制于鼓掌的蝼蚁,生命比鱼草更气若游丝。 “女儿,自当不辱使命。只是……”南月苦笑。 南傲天摆手止住,“为父会替你好生照顾阿星。你若在宫中坐得稳,这孩子有个北冥身份最尊贵的王后做义姐。府上的人,必不会如往日怠慢。” “多谢……父亲成全。”南月颔首,踉跄拜下。 提着裙裾一步步走下台阶时,没有人看得到,面纱下的脸。四女南月,盈盈浅笑。 她本想晚些时日再设法溜进宫去,不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 回到自己的偏院,南月一眼瞥见庭头上的大字——风弃隅。连风都不屑停驻的角落吗?她南月此生何德何能,惹来世人这般唾弃。 南月嘴角含着冷笑,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传铃看到的,是无表情的南月。这样的小姐,令她感到一阵寒意。 “传铃,去查清楚,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第二章 大婚 南府,清羽轩。[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南清雪狠狠地对伏在地上的一排死士道:“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人给我找出来。”娇美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显得扭曲。 一排蒙面黑衣者齐声冷脆:“是,大小姐!”语毕,一个个鬼影般消失在南家大宅。 “父亲,你真的打算让那又蠢又丑的丫头代替我嫁过去?” 南傲天叹口气:“雪儿,你的事爹一定会查清楚,但目前,只能如此。你四妹生性愚钝,倒是不会轻易惹那老妇的怀疑。近日你且待在闺阁里,哪儿都不要去。” “可是……是,女儿听命。”声音里满是委屈。 此刻的南月却是正在盘算自己的宏伟计划。 “这么说,是有人昨夜偷入长姐房中,意欲在大婚前毁了她清白。” “我听到清羽轩的几个近房丫鬟在弄堂处嚼嘴皮子,确实如此。不过,老爷为何让小姐代嫁。” “传铃啊,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满口塞着鸡腿的南月戳戳自家丫鬟的脑门。“南府总归就两个女儿,南傲天总不能把大哥嫁过去吧。”说着,抛出一个巨大的白眼。 传铃吃疼,揉了揉脑门,“嘿嘿,是我笨,不过这样,小姐的计划不就刚好能提前实施了?” 南月笑得一脸奸诈,“那倒是,不过这次千万要想办法避开师傅。[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为打探身世进宫,而且还是要嫁给皇上,他肯定会跟我断绝师徒关系的呜呜。传铃快收拾好我的私家宝贝,我要一并带进宫去,各种丹药都要记得,还有还有,难买的草药种子也都带上。” 且不说这厢南四小姐如何图谋,婚期已日日逼近。 当月十五,北冥皇宫,奉宣殿。 当南月红纱遮面与完颜旻牵着那条缕金红绸款步走进承乾殿的时候,朝堂像烧水一般,渐渐沸腾起来。 众人见凤冠霞披下的四小姐,身段窈窕,乌丝倾泻,着太后亲赐的累丝钗,落落风雅,竟丝毫未觉有丑女之嫌。 “皆闻南丞相家四小姐不能见人,可今日看来,落落得体,倒颇有股凤仪气度。” “乍一看真是真漂亮啊,只是可惜了……听说脸上……” 此刻承乾殿竟恰巧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疾风,新娘脸上的疤痕触目惊心的露出来。一片唏嘘。 “这,这……传闻还是不假啊……” 话未说完,南傲天脸色已是极其难看,老眼厉色狠毒:“诸位同僚难道是第一次听说老夫这个庶女的丑相?” 虽素闻四小姐不曾在相爷膝下承欢。但这毕竟事关南府颜面,诸臣闻言,急忙各自禁声。 太后色动,洪声道:“诸爱卿,娶妻娶贤德,我北冥母仪天下的皇后,自是大体风范,空要一副狐媚皮囊何用。” “贤德!”,西将军府大小姐杜宛若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谁不知道南丞相家四小姐干什么都资质平平,据说当初学个礼仪,硬是走得想猪拱一样难看,把教习妈妈都气走了好几个呢。 以她的性子,正欲向左右奚落一番,却远远看见一袭熟悉的红袍。 杜宛若忙把视线从新人身上离开,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头饰。只是她顾着自己形象,丝毫未曾注意到,她的小郡王,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今日的新娘。 以南月的功力,早已将杜宛若“贤德”二字收入耳中。眼都不抬一下,已把日后可能出现的绊脚石掂量个完全。 却在这时,皇帝完颜旻似故意要她出丑,一把松开手中连理结。捂着脸满庭乱跑,最后竟拉着太后的手捂着脸哭闹:“母后母后,皇儿不要这个丑妇作皇后,皇儿怕怕。皇儿要漂亮娘娘。” “旻儿,这是你新妇,北冥的皇后,不得无礼。” 众臣见状,都觉啼笑皆非,只是大部分人碍于后威,不敢作色,其中一个赤发者却大声叫嚣起来,满脸讥讽,嗓音嘶哑阴暗:“痴皇丑后,这北冥的皇座,是否该换人坐了!” 司空见惯的竖子之语,却在南月心里激起久久不灭的回音。痴丑如何,这世间痴丑之物,何尝不比鲜妍颖慧更为长久。十几年前,她亲眼见到溪娘是如何以惊绝才貌成为了她的额娘,却又是如何以最不堪的姿态惨死在大娘手里,甚至连死后都卸不下众人给予的冷眼与骂名。她南月,若是寻常人家儿女,恨不得一生抱朴守拙,湮声遁迹。 只是今日,她已知自己扮猪吃老虎的日子该彻底结束了。 南月遭众人这番议论,竟是不惧不怒,挽着完颜旻轻声向那人道:“明修将军,即便是痴皇丑后,这天下,尚且是完颜家的天下。治理天下的根基在于仁德,皇上生性纯良敦厚,恰是百姓之福,将军可曾听闻,有哪家的天下是靠着耍心机卖色相取得。将军你战功赫赫,我朝文武,可曾因将军在征战中失掉一只左眼就将将军视为丑相?今日母后在上,将军纵是不给我这丑女颜面,也要顾着母后和爹爹的颜面才好。” 一席话,温良大方却又字字珠玑。噎得耶律明修眼珠直瞪,却吐不出半个字。 此话既出,朝堂纷纷惊愕,群臣中更是恭维南相教女有方,慨叹人不可貌相。 连南傲天自己都不禁侧然。这个女儿,果真是被自己忽视太久了吗? 太后闻声,看向南月的目光里颜色复杂,却掩饰不住流露的惊喜。“这是上天赐我旻儿贤后啊。耶律将军,你认为呢?”语气不怒自威,却又不待那耶律明修作答。 “司礼监,典礼继续!” 第三章 绝配 一日琐碎应付后,南月由一众丫头嬷嬷簇拥着来到盛轩宫,到了衔梯前,众人却开始迟疑,即使最年长的嬷嬷,也面露难色。[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南月并不回头,冷声问那为首的苏嬷嬷:“这盛轩宫是龙潭虎穴么?嬷嬷为何似来了阴曹地府一样? “这……这……” 还未等这嬷嬷吞吐出半字,护卫统领御风冷不丁从宫门冒出,拦在南月面前。 这御风批一身冰磷甲,吐出来的声音比冰还冷:“皇后娘娘何苦为难太后身边的老人,岂止是他们,就算是娘娘,今日有我御风在,也休得入内半步。” 南月一把掀了那碍事的盖头,一双大眼猛地睁开,厉色扫向御风:“御统领今日最好把话说清楚。转而向丫鬟嬷嬷道:“你们都退下。” 苏嬷嬷知轻重,只带人站远了些,并未远离。却很是担心这位新娘娘不知宫中旧事,作出什么荒唐举动来。 那御风倒态度恭敬,只是声音依旧不带丝毫温度:“娘娘初来宫中有所不知,皇上的顽疾自小在身,每入夜就会有惊呓颠狂症状,圣上发作的时候,任何人不得靠近,皇后娘娘也不必介怀,实乃,六宫各位主子,也没有一位近得了皇上身的。娘娘新嫁,只需明日一早,与皇上一同向太后敬早茶即可。晚间照料皇上的事,还是由臣等禁军护卫队的人来做。皇上虽说性格耿直了些,体力却不输任何一位掌印将军。皇后这般柔弱身家进圣上的身,殿下发作起来,怕是连微臣也护不了娘娘周全。[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娘娘金躯如若受损,臣着实不敢与太后和丞相交代。” 南月嗤之以鼻,这个御风,平日一副清冷斯文样,没想到婆婆妈妈比师傅还能说。他来照顾?难不成这两个大男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事?莫非,她的夫婿完颜旻不止痴傻,还是个断背? 南月肚里早已经各种yy满腹狐疑,表面却冷静如故,更上前一步道:“他是疯子也好痴颠也罢,今夜都是我的夫君。御统领,你可别耽误了正事。”南月脸逼近御风,御风被她眼神盯的得浑身不自在,身体却铁壁般岿然不动。 南月笑得一脸鬼魅,从喜袍的水袖里叫出一把匕首,转向身后站着的传铃,挑起锦盘上巨大的喜字。“御统领,你若执意碍在这儿,误了吉时,明儿个让满院的宫人见了,说皇上‘不举’”,这罪名你可担待得起么。 南月话刚出口,身后一众宫人满脸的惊愕,“不举……”怎么他们的皇后娘娘,嘴里蹦出的全都是这等惊世骇俗的词儿。 御风更是被呛得面红耳赤:“皇后娘娘……这……” “娘娘不要!”御风回醒,却已是阻拦不及。 趁着御风愣神的劲儿,南月一手推开他,直闯进内室。她看到的一幕却差点没让自己的眼珠掉出来。 当朝圣主,完颜旻,居然双手抱着膀子蜷缩在浴用雕花木桶里,可怜兮兮,一副差点儿被人强暴的样子。 不过,抛却完颜旻含冤小媳妇儿的样子不谈,除早前在朝堂上拜堂时,南月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完颜旻。 一个男的怎么能长成这幅妖孽模样,墨发如玉,一张俊脸棱角分明。颈下臂肌矫健有力,蜜色皮肤着实透着男人的阳刚。眸子里虽透着惊慌,却灿若星辰,长睫毛忽闪忽闪地抖动,还挂着水汽,看得南月只想扑上去把玩一下。 “咳……咳……”这下轮到南月在御风面前失态。 不过她南月可是西市混大的人,脸皮自比常年待在深宫的御风厚得多。 “御统领,北冥律法,欺君罔上该作何罪处置?这也叫‘疯癫惊狂’?” 御风见状只得稽首,“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此番情状,实乃太后嘱咐。圣上……圣上其实,不是怕吓到别人,而是自那年之事起。皇上他,每至夜间便会惊慌失态,害怕存在于他周边的任何人。只由我等护卫。太后为维护皇家颜面,才有了,才有了今日这番说法” “是吗?”南月直勾勾盯着泡在浴桶里的完颜旻,“今世,我若非要成为能待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呢?” 南月一个巧劲儿使出去,大红喜袍上飞出的绫绸把完颜旻抽个趔趄,一个猛回力,完颜旻瞬间失去重心被她一臂搂在怀里,二人就以这般尴尬的姿态倾倚在靠榻上。 南月此时凤目微眯,红唇妖冶,那道丑陋疤痕,配着她一身腥红,竟别有一番慑人的美。她在他耳边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地吼出:“完颜旻你记住,你是痴儿,我是丑煞,我们,刚好绝配。” 他盯着她丑脸上完美无瑕的笑意和眸子里的流光溢彩,竟一瞬间失了神,连恐惧与抗争都忘记…… 这一幕直看得御风面红耳赤,他家圣上,虽说痴傻,但就这样裸着身子被一个女人搂在怀里,还是头一次。 “御统领,本宫和皇上行好事,莫非也需要你的护卫?” 御风吃败,只得轻轻退出,掩上房门,主子,只好自求多福了。 也就是这一瞬间,完颜旻没防备,被南月一脚踢下龙榻。转而又被揪上床去。 “你你,你这个疯女人,我要告诉母后——”完颜旻欲逃亡墙角,却被南月一把从地上捞起,直接封住嘴唇。压倒在床上。 对付麻烦的人和事,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这是南月的处事原则。 忽的,似猫儿捉鼠般又玩弄地放开他。 “坏女人,我要告诉母后你欺负……,完颜旻一脸委屈地蜷缩在墙角,把刻丝锦被拢在自己胸前,自欺欺人似在自己和眼前这个可恶的女人中间隔了一道铜墙铁壁。他却不知,这动作反而更加激起南月兴味。我的小旻旻,你这样好可爱喔,让我捏一把。 门外,御风脑门儿上一层冷汗,小旻旻,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自家主子被人这么叫。 是夜,皇帝完颜旻住的承轩殿里,发出阵阵杀猪般的哀嚎。 北冥王宫所有的宫人都惊呆了。他们的新皇后,竟然……这么生猛。这可吓苦了一个正在往宫车上码送夜壶的小厮,因为没有掌控好臂力,被扣了一脸的……夜香。 不过,正在房顶上斗鸟儿的钟落,听到这声哀嚎,心里一震,想起那张倔强而骄傲的脸庞,竟有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失落。 夜凉如水,随着完颜旻徒劳的挣扎渐渐消失在王宫的上空,西宫瑞祥宫的的庭院里,一颗棋子掉落,发出清脆的响声。女人纤白手指扣在棋盘上,指甲划出一道血迹。 那女人,竟近得了他的身。 第四章 萱后 次日一早,南月是被耳窗投进的阳光惊醒的。[.超多好看小说]她长期居南府陋室,早已常年不见日光。 南月揉揉眼,看见被她五花大绑的完颜旻乖乖地缩在床脚,嘴里衔着他们拜堂时用的大花绸结。 她兴致忽起,便将自己的脑袋挪到完颜旻睡处,托着脸看他安静的侧颜。“哎,可惜了,这家伙要不是个傻子,生得倒蛮有君王之气。”这样嘟哝着,不禁用手指拨了拨他好看的睫毛。 转而想起自己似要去太后宫中请安,只得起身来。小脸上的兴奋也忽然黯淡下去。“可你若真是一世聪明的君王,一定不会如此刻这般像猪一样开心。” 南月不知道,此刻被她骂作猪的某皇帝,在听到她这句话时,心里是被轻轻震了一下的。 南月从宫人呈上来的衣衫中挑了套轻鹅黄咽丝中袖,简单利落地套在身上,长发结辫拢起,垂落在身后的部分只在腰下松松打一个佩结。一身清爽摇曳,想了想,拿蘸笔在左颊三两下勾出一朵垂心含笑,恰到好处遮住那道吓人疤痕。 “小姐,还有这个呢,这可是太后赐的。”传铃细心地将那素玉累丝金钗帮她插在脑后。 “小姐素日总嫌钗环首饰沉重,可在这宫里还是处处持重为好。何况太后娘娘这钗,虽纯工精制,却丝毫不流于俗艳,想来必是从一等师傅手里出来的。” 南月心喜,溪娘留给她唯一的丫头,平日嬉笑玩闹,到了关键时刻,却往往比她更细心些。“我差点忘了,多亏你这丫头机灵。不过出去记得叫娘娘。不然那些多事的嬷嬷妈妈肯定又要多管闲事。” 传铃吐舌作揖,故意拖腔:“是,皇后娘娘。” 南月这番收拾完毕,一点不淑女地跨步到龙榻,一把拿掉塞在某男嘴里的连理结,大力拍着完颜旻的俊脸:“该起床见母后了哟小旻旻,你真以为自己真是猪头要睡到日上三竿吗。” 见他纹丝不动,只得一脚踹去。被子下的某男吃疼,却不敢有半分动作,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妖妇,如何将他弄到靳安殿去。 南月无奈,忽然笑靥明媚,向门口大喝:“御风,拿水来,本宫要亲自服侍皇上梳洗。(.棉、花‘糖’小‘说’)” 门外的御风一阵忐忑,但皇后娘娘的理由又是如此堂皇,只得差小太监打了一大盆水进来交给传铃,惴惴不安地搜寻着他家主子。 传铃此刻一把将手搭在御风肩上,脸上皮笑肉不笑:“御统领,皇后娘娘说,你可以出去了。” 可怜御风就这样被赶出平时只有他才能进的盛轩殿,而等他终于再见到完颜旻时,是先伴随着一声比昨夜更凄惨的尖叫,然后看到刚过门儿的皇后娘娘,用连理结牵着他家圣上,大摇大摆地出了殿门。而且完颜旻一身大红的喜袍,分明是从头到脚洗了冷水浴。 “御风救朕——” “啊——放手——我要见母后,我要见母后……”叫声响彻云霄。 御风刚想动手里的剑,看见传铃警示的目光。事实上,传铃身后,还有一道更为冷冽的目光。自小跟在完颜旻身边的御风,马上领悟了那目光的意图,安稳住剑鞘。 到了靳安殿。南月很是奇怪,偌大的宫殿,竟无多余人杂服侍。只有昨日那个面无表情的嬷嬷,带着一众宫人引她入殿内。 南月朝那凤仪紫榻走进,细细观察,见萱太后面色红润,风韵犹存,眼角竟找不出半点细纹,想必年轻时必是妖孽之属。 “南月,见过太后娘娘。” “月儿,你叫哀家什么?”太后宠溺地打量着自己儿媳,语气像是嗔怪,并无迁责之意。 “母后。”南月装作小家碧玉样子,低了头,怯生生回道。 “哈哈哈哈哈,哀家就不难为皇后。”太后笑得颇为爽朗,难怪听说是跟着先皇上过战场的女人。 “月儿呀,你既嫁入我皇家,真是天大的喜事,我这个老太婆,真是替皇儿感到幸运。” 说着拉过南月的手:“旻儿五岁那年,先皇在外征战,后宫妃嫔伙同奸人作歹,不知让旻儿竟受了什么妖孽的触碰,先皇与我虽求天下名医极力挽救,旻儿却还是烙下这终身的顽症。自旻儿弱冠,虽是已有几宫妃嫔,还从未有良人能安稳住他。也竟只有你,染红了哪条白喜帕。”说着,不禁拭泪。 南月听到这话,满脸通红地看着瑟缩在太后身后瑟瑟发抖的完颜旻,竟有些愧疚之心,早知道这家伙童年这么凄惨,昨日就不割他手指就是了,早知道就自己来,也不用他昨夜叫得那么凄厉,害得全宫都以为她是何等悍妇。 太后见她这样,却当她是为昨夜之事不好意思,越发笑得意味深长:“月儿何故羞赧,既已嫁做人妇,就要让哀家早日抱上孙子才是。”又紧接着问道:“在家塾都读些什么书啊?” 南月脑瓜转个不停,要说书,从神农药典到宫闱秘事乃至毒物邪魅,她南月什么没读过,不过她还是决定不要吓着太后,又自幼知晓多慧多难的道理,便索性回道“回母后,儿臣最多也只读些《贞女转》、《红绣谱》之类,大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太后知她有意谦瞒,也不拆穿,昨日朝堂的话,岂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小女儿就可随随便便说出来的。“你大娘,哀家也是多日不见她,待你回门时,且代哀家问她好。”说着放缓了脚步,直盯着南月的脸,“哀家倒是想起了,你的亲娘,罢了,都是些往事,不提,不提。” 南月神色立时紧张起来,当即就想打听溪娘之事。但观太后神色,只得作罢。直觉得被她盯得发毛,满是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萱太后接下来的话差点让她去撞墙。 “月儿,有一事,哀家不得不告知你,你既入皇室,又是皇后,就要知道皇家女人身上所肩负的责任。旻儿身体一向不好,平日里素日饮食都是由我和如花姑姑亲自监管。现在旻儿既然已经接纳你,就要劳你好生照料他起居和一日三餐。旻儿爱吃的菜色,做法一会儿如花会交给你,别的细活儿大可由御膳房大理,只是这几道菜,却是哀家亲手调试才入得了旻儿的口。” “还有,举国上下各城池,旅驿,郡县的奏章你要代旻儿亲自过目,万万不可疏忽。明日的奏章,我已差人送往旻儿的盛轩殿。不过你也毋须急躁。一定要注意身子,别熬坏了眼睛。”南月看着萱太后慈眉善目与嘴角笑意,莫名地觉得自己的“母后”是个真正的奸商。 “来,月儿,旻儿。”太后拉起正在一旁斗蛐蛐儿的完颜旻,这边牵过南月,硬是将两人的手扣在一起。“你们夫妻二人定要同心同德,月儿,你定要好生辅佐旻儿,撑得起这北冥的天下。哀家,是该撒手前朝的时候了。” 说着转向身旁的如花:“姑姑,且让旻儿再陪我一会儿,你这就带娘娘去御膳房。” “娘娘请随我来,陛下虽性格憨直,素日里对下人们都是极好的,对吃食也并不挑剔,这食花册上列的都是陛下喜好的吃食,材料火候,娘娘都要记准了才是:“这道茶匙刀切,刀工要巧而有力;莲蓬豆腐,豆腐下锅要趁冷锅急火,糖醋荷藕,藕节需是嫩藕的最中间节段,保证脆嫩鲜美;糯米凉糕,非醴泉水不得入炤;皇上最嗜醉蟹,大闸蟹活时便要用酒窖熏陶。…… 奶奶的,这也叫不挑剔。南月的心思早已跑到九霄云外,恨不得把完颜旻一脚踢到酒窖里去。 “娘娘可记住老奴方才所说的制法?” “呃……嗯哈……记住了”南月此时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是怎么挤出来的。所幸她自幼破书万卷,记忆里早就异于常人。 “要紧的是皇上喜食的这道四喜乾果:包括虎皮花生、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花生要选今年新下的渠邑花生,杏仁取粒大莹白者,葡萄必要西域进贡的雪山炼提,梅肉也要经历陈年早霜打磨。” “嗯,多谢姑姑指教,月儿都记下了。”南月堆笑,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心里早将发明那些菜色的人的祖宗问候了十八遍。“完颜旻!本小姐就让你吃得下去,吐不出来。” 殊不知,此刻的靳安殿,某皇帝正幽幽哀怨地望向他少女心未死的母上大人:“母后,您就不怕那悍妇把御膳房给炸了。”可怜他当初处处谋划布局,只是想找个省心的皇后而已啊。 ####################################################################################啊啊啊真是的,差点断更,坚持坚持吼,谢谢关注的筒子们支持~~~过渡章节后有好戏喔 第五章 橙子 “皇后娘娘,这些刀都是刀一品香家进贡的绝品宝刀。都给您拿来了” 此时的南月正在御膳房的几案上挑选她做菜要用的刀,身旁掌管火具器皿的小太监已经差点快哭出来。 “这个太笨了,锄地还差不多” “这个太沉,本宫是做菜又不是填井” “还有这把啊,这么钝的刀刃,我是切猪头又不是要对猪用凌迟,你们能不能有点人性?” 惊慌失措的小太监看着已经是无生命体的猪,彻底傻眼了,立刻赶到对这头已逝去生命的愧疚。 “这也叫一品?你们一定是贪小便宜买着假冒伪劣产品了。”南月挑挑拣拣,终于看中了一把剔羊骨用的匕首。“算了算了,就它吧” 小太监听声,差点就要拜天拜地谢祖宗了。[.超多好看小说]南月拿着选好的刀,眼珠确是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怎么办,人多眼杂,她总不好用功夫来对付这些宝贝菜。只好装模作样拿着那把匕首在空中上下翻飞,声止刀落,整条活鱼已叠罗成片听话地码在琉璃盘子里。 御膳房一众太监师傅看得目瞪口呆,刚刚选刀的那个更是拍手奉承:“皇后娘娘好刀法。” 南月一脸嫌弃地看着这帮御膳房的精英。这于她何难,师父从小带她见过的各门争斗惨案,几千子弟,尸骨高罗,恰是这番模样。她南月没切过死鱼,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紧接着,又如法炮制对付了其他要处理的材料。 她身旁放着早日如花命人亲手誊录的菜谱,却是瞧都不瞧一眼,只凭记忆,在脑中将蒸煮烹炸各个步骤都过了一遍。作为无足轻重的南家庶女,她若是连果腹的技能都没有,早就饿死在南府偏苑了。只不过,她以前从没这么温柔地对待过食物。为什么说她没切过鱼呢,因为我们的皇后娘娘向来是把鱼一剑劈了炖汤喝。 不一会儿,御膳房异香扑鼻,掌事的御膳司秋氏无比惊异地看南月一眼。这丫头对食物的造诣,绝对不在她之下。太后和如花竟也都放心把皇上吃食都教到她手里,莫非,这个冒冒失失的皇后,真要成为未来的主子? “如花姑姑,你看月儿这菜,做得可过关?”太后不过是想考验她是否能承炤婢之苦,却不明白她南月生而苟活,早已练就了处处游刃于夹缝的功力。如花这边瞧了菜色,“娘娘聪慧过人,这些菜,做得无半分差错。老奴这厢便可与太后复命,今后照顾圣上的重任,就落在娘娘肩头了。”当下,不禁在心里慨叹自己的多虑,太后看准的人,何尝错过。 南月得了认可,便命传铃带着一众丫鬟嬷嬷将饭菜装在食盒里,正欲往承轩殿。 迎面却撞上一姿容华贵的俏丽女子。那女子杏眼圆瞪,一副骄横模样。远远地向御膳房内叫嚣:“秋御膳,这厨娘是哪里来的蠢货,见了本宫,连礼都不知道行一个。” 秋氏听有人叫,出来见到这番场景,立刻生难,不知如何回答:“橙妃娘娘,这……” 南月此刻百事缠身,听出了是兵部尚书水无青之女水映橙,但哪里顾得上与她纠缠。不待御膳司答话,便弯弯腰装模作样行礼道:“橙妃娘娘好,我可以走了吧。”说罢,抬脚就继续走她的路。 “站住,你这刁女。” 南月早已是万般的不耐烦,瞄向水映橙的眼光开始变得冷冽。一旁的御膳司与南月一番相处,知她虽表面大大咧咧,内里却是谁都犯不着的角色。尤其是冷清起来眼里的狠戾,像极了一个人。只得上前圆场。 “皇后娘娘息怒,橙妃娘娘不知娘娘面目,还请二位娘娘各退一步,莫误了皇上的膳食。” “你是皇后?!”这下水映橙心虚起来,虽知她是庶女身份,但南傲天毕竟官阶比她爹爹大。又听说前日大婚这丑女表现不似无能之辈。当下气焰软了许多。但她素日千娇百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瞥见南月脸上伤疤,故意刺激道:“哼,道是谁,原来是新入宫的丑后。” 南月本无意为难她,知这类自小处境优渥的千金,纵使性子娇蛮些,心性不会坏到哪里去。但不教训教训她实在是显了自己软弱,当下又细细打量这橙妃,长得倒算可爱,脸上婴儿气未退,圆圆地倒真像个橙子。便笑嘻嘻应她道:“本宫是丑后,自幼爹不疼娘不爱才嫁到这见不得人的深宫里来,不过橙子,你这样花容月貌,嫁给完颜旻这个傻货,守一辈子活寡,不觉得委屈么?”说罢便开出一条去路。 不料这水映橙听罢,竟恰好被戳中心中事,越发恼怒。“你,你叫我什么?我必要告诉爹爹你欺负我。” 南月冷笑:“橙妃娘娘,在这地方,除了宫庆节宴,你一年可见你老爹几次?本宫要是你,早就不在这破地方待了,外面的天地广阔得很。本宫若是你,早飞出去做那自由自在的鱼鸟。”说罢扬长而去。 一番话,听得水映橙呆呆地立在原地,脑中久久回旋着南月最后那句话。“外面的天地广阔得很。我要是你,早飞出去做那自由自在的鱼鸟。” “早飞出去做那自由自在的鱼鸟……” ############################################################################# 哈哈哈论停电一天的坏处是,到现在才补更了昨天的章节。好处是,停电无事可做竟闷头连打了几章的草稿。就算只有一个读者都不会停更的~~~再度感谢我的首批读者对新手码字工的支持~~~ 第六章 用膳 南月亲手端着饭菜,步履轻盈地走进盛轩殿,脸上微微笑意。[.超多好看小说]传铃看到南月微笑,心里一阵发毛。这屋子里总共四个人,下一个倒霉的人,不是御风,就是……皇上。 南月摆开食盒,微微颔首,“皇上请用膳。” 完颜旻此刻正拿着一把木制弹弓打弹珠,衣衫不整,双脚盘起坐在地上,看都不看她一眼,反而别过脸去,声音里满是委屈:“哼,不是姑姑做的,朕不要。”母后啊母后,你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让这丑女一直赖在盛轩殿。搞得朕整日什么事都做不了。 南月眯起眼睛,亲手将食盒的盖子打开,故意让香味散开去,一脸惋惜地看着满桌饭菜:“今日姑姑可是亲自挑选了小旻旻最喜欢的菜色呢,皇上,真的不吃?” 混合芳香脂的味道钻入完颜旻鼻孔,但皇上的尊严怎么能就此屈服于食物,皇帝大人自信自己十多年来的演技,继续对弹弓保持全神贯注。 南月知他有意抵抗,转念嘴角上挑,幽幽地转向御风道:“御统领,你不是自幼与皇上同吃同睡感情如胶似漆,今日你且服侍皇上用膳。” 御风知她是有意报复自己大婚之夜拦她入室之仇,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娘娘用语过于夸张。(.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御风只是贴身护卫,不曾有服侍皇上用膳的经验。” “御统领,本宫且问你,皇上与母后,素日待你如何。” 御风闻言,竟直接叩首在地:“臣幼时承蒙皇上将我从阉奴手中救出,才有了今日的御风,皇家恩德,御风今世当以命为报。” 南月一时也被他这等架势惊到,原来完颜旻与他的小护卫还有这等渊源?难怪只御风一人得他信任。不过,她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扬眉冷声道:“区区用膳小事御统领尚且百般推诿,这也叫以命为报?” 御风悚然,大婚之夜他就已经知道,他家皇上在不行使皇权的情况下是斗不过皇后娘娘的。但皇家侍卫,尤其是完颜旻身边的人,都有一种奇特的能力——内心波涛汹涌,皮面冷若冰霜:“皇上多年来饭食一直由太后和如花姑姑亲自打理,今日突然易主,难免有挑食症状,御风,也无可奈何。” “哦?御统领,本宫做的吃食已由如花姑姑亲自过目,姑姑的认可,整个御膳房的眼皮子都是看着的。如若皇上今日不食,太后怪罪下来,你说,本宫和你,谁来担这个责任?”南月手中把玩着一把切食荤菜用的匕首,声调猛地抬高。 此刻御风只能装作看不见完颜旻阴冷的目光,颤悠悠地向南月应声:“臣……遵命。” 御风举着汤匙坐在完颜旻面前时,心里狂风暴雨,他实在没有勇气,跟他家主子对视。完颜旻努力灭掉想要杀了南月的冲动,听话地接受了一口紫米羹。但同时用充满了朽木不可雕也的目光瞪着他亲手训练出的御前护卫。 而彼时从南月的角度,只见他俩相对而坐,眉目流转,加上二人面容又都是男子中绝色人物,完颜旻妖冶,御风俊逸,竟不禁让人浮想两篇。 南月不禁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御风喂饭这一幕,嘴里叼着自己耳边垂下的发丝,脸上的表情气象万千,她越来越坚信自己刚进宫时的猜测。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刻勾勾手招呼传铃到她身边来,一手捂着传铃的眼就要把她往门外推,低声唤道:“小孩子不要看,会长鸡眼的。我们出去,出去。” 耳力极佳的完颜旻望着她们主仆出门的背影,却是一口饭吐了出来,一把推开面前的御风,“咳咳,咳,咳咳“……”南月——这该死的女人到底把他当什么,他堂堂北冥天子,就算对女人再无感,也不至于喜欢自己的贴身护卫。忽而一抹冷笑出现在他邪魅的脸上:“御风,去查清楚这女人在南家身家地位行事作风,朕算你将功补过。”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是。”飞身人已不见。 御风走后,皇帝完颜旻才真正注意到满桌的饭菜,夹起一块玉萝酥细细品尝,脸色渐渐起了变化,生出一脸变幻莫测的玩味。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紧,这丫头的手艺,倒是不输秋御膳。 却说南月此刻正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不已。迎面看到椒房殿的守房丫头绿儿神色匆匆地跑来,不住用手帕揩着脸上的汗:“皇,皇后娘娘,四宫娘娘已经全部在正殿落榻,全等着给娘娘请安呢。还请娘娘,移……移驾椒房殿。” “四宫娘娘?!”南月一脸的迷茫。 绿儿见状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南月,这位皇后娘娘竟然连自己的情敌都如此不在乎么,回神又急忙补充道:“呃,是橙练宫橙妃娘娘,白熹宫白妃娘娘,瑞祥宫静嫔娘娘和花影宫的宁答应。皆是太后娘娘赐给皇上的望族家小姐。” 南月只觉头顶一片乌鸦飞过,她被太后整得成了完颜旻的厨娘,却差点忘了,完颜旻的后宫还养着一群不省事的女人。 “知道了。”南月漫不经心地舒了舒筋骨,笑得一脸天真无邪,懒散的声调故意拖得老长:“传铃走,我们去会会小旻旻的三妻四妾。” 第七章 完颜旻的女人们 南月由绿儿引着带着一干宫人行至椒房殿。刚欲入正殿,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女声传来,语气里满是不屑和嘲讽:“不过就是个代嫁的庶女,倒真把自己当成了正宫娘娘。” 倒是另一媚气十足的声音懒懒地回了这奚落:“即便是庶女,人家也是已经留宿盛轩殿的皇后,宁答应,你说话前也是先瞧瞧自己的斤两。” “这位姐姐说起话来倒是端庄厚重,本宫可是让诸位久等了。” 白听影话音刚落,南月已是一脚迈进来,笑吟吟扫过她听到第二个声音的主人,径直走向上堂皇后的榻位,翘着脚坐下来,拎起一只水果就往嘴里塞。 “哟,皇后娘娘与皇上可真是万千恩爱,按规矩,新后三天就要从盛轩殿搬回椒房殿来了,这都日上三竿了,总算让我们这些落魄人儿见到妹妹了。” 开口的恰是迎上南月目光的白熹宫主人,这女子一身榴红色装束,身段丰腴圆润,裹胸低低地束在腰间,一件狐皮大氅似上似下地披在肩上,斜斜地靠在座榻上,手里捧着一盏金铭,红唇欲滴,眼角荡漾着万种风情,但丝毫掩饰不了通身的高贵气质。 南月一边啃着果子,一边仔细打量,发现她头发竟是卷曲着披在肩上,赤脚在地,脚腕系着一颗金玲。当下知道这女子身份。 早先从丫鬟嘴里得知她名唤白听影,原是西彝的公主,母亲死后,不得已成为北冥早年和亲的牺牲品。这公主嫁过来,借居大司仪白家,跟作白姓。身居妃位,在宫中举止作风却是丝毫不检点,上到亲王大臣,下至侍卫监厮,无不受她狎昵挑逗,不过据说,连太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南月毫不掩饰眼里的兴奋,她对于不平常的事物,总有莫名的好感。 “我原是没娘家的人,如今只有这西彝荒野之地带来的流火白狐裘,贺皇后娘娘大婚之喜。礼既送到,娘娘若是无事,我这便先走了。”说罢半阖的眸子抬起,挥袖离去,只留下一串儿金玲儿似的娇笑,和着脚上铃儿叮铃作响。 “果真皇后娘娘面子大,白听影竟然把这宝贝都拿来送你,这狐裘的狐皮可是来自西彝最稀少的烈火流云,就是一等一的猎户,在荒蛮雪山上守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猎到一头。” 声音清朗,却正是方才与南月冲撞的水映橙。她本身途径御膳房,要来拜会南月,路上虽被南月呛一顿,却因南月一席话说到她心里去,也不恼怒,取过一个盒子来叫丫鬟递给南月。:“喏,这是府上珍藏的月灵珠,家父从南海一带得来,我看与你名字挺配,就拿来给你作贺礼,我们之前的事,也算一笔勾销如何?” 南月见水映橙如今这般小女儿姿态,更是觉得这橙子颇为可爱,当下接过珠子,对着日光辨认货色,冲水映邪笑道:“你把宝贝都给我了,本宫与你算不打不相识。” 水映橙也领她情谊:“你不用瞅啦,那可是南海的珠子,夜里在月光下,晶莹剔透的,一看就是你爹把好东西都给了你姐姐,你才这般没见过世面。” 未及南月说话,已经有人接了话茬:“不是南清雪突然大病,何时轮得上她这不受待见的人做这娘娘。” 说话这女子身量及妖娆,瘦若无骨,浑身的嫣紫绯红,浓妆点翠,脖颈间极细的肚兜系带若隐若现,定是花影宫答应宁馨儿无疑,声音奸细娇媚,带着百转千回的嘲讽。 马上又装模作样道:“啊我差点儿忘了,妾身是来给娘娘请安呢”,说着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瓷瓶来拧开,“这宿玉玫瑰露,日日擦拭,可令肌肤白嫩细滑,宛若婴儿,今日就赠与娘娘作礼。” 待瓶子呈上去,却又掩嘴笑道:“不过听说脸上有疤的人,怕是神仙甘露用上一万次也洗不干净呢。” “娘娘脸上虽有疤陋,在臣妾看来,却是大福之相。” 南月正半眯着眼静静欣赏宁馨儿一手恶心的戏码,却被这清灵声音惊到,只见对面女子一袭月白衣衫,轻妆浅饰,素而不陋,话语间吐气如兰,温香袅袅。 女子见南月视线落在她身上,大方起揖,“方才白妃娘娘的狐裘,确是取自一种叫烈火流云的狐狸,这狐狸通身朔雪莹白,只在眉心额顶一簇焰色金毛,鲜艳美丽,却也成了唯一的弱点,猎户正是凭着这抹火红追捕,逼得它拼命逃逸,才有了烈火流云的名号。” 顿了顿,脸上生出一抹清寒笑意:“世间事千回百转,娘娘今日抱缺相之祸,却未必没有真凤之福。” “妾娘家本为医家,身边这丫头半夏又懂些虫草之术,花数年光景培育了这冰苡雪莲,有消病养神之效,原是思家恋故聊以消遣,若娘娘喜欢,在这椒房殿扎根,也是这顽株的福气。”说着声音越是柔婉,眸子也半垂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妾母舅是礼部林侍郎,在家唤作苡兰。”“免礼免礼,果真人如其名,气质美如兰”,南月啜了一口茶忙让她入座。完颜旻后宫倒也不是没有绝色嘛,只是可怜了这些美娇娘。 “哼,什么气质如兰,整天尼姑一样冷冰冰的无欲无求,哪个男人会喜欢?杏儿,我们礼也送到了,回宫去。”宁馨儿腔调里透着百转千回的醋意,妖妖娆娆出了椒房殿。 殊不知,正是“无欲无求”这四个字,让南月心里猛地打个激灵,人活着必是有活着的念想,无欲无求的,难道不是只有死人? “娘娘,那妾身也便告辞了。”林苡兰低声唤丫鬟道:“半夏——”,主仆二人轻巧地似画儿般离去,没有半点声息。 待四人离去,南月眼里精光闪亮地把玩着刚收的贺礼,巧笑嫣然,露出一排贝齿,语气里隐匿着若有所思而又玩世不恭的冷意:“传铃,都说红颜薄命,你说这几位娘娘——” 第八章 御风的怒火 “什么,小姐?”传铃询问的目光带着些许不自觉的小心翼翼,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没什么,逗你的——”南月忽然“噗嗤”笑开来,却又马上正色:“你现在就想法子与守宫太监交涉下,出趟宫门,找最好的药铺,帮我把所有能找到的雪莲属药材都抓些回来。”想了想又补充道:“算了,其他药材也稍些回来,免得以后会用到。” “嗯,我这就去。”方欲提步,又转过头来担心地瞧南月一眼,“小姐,你,真的没事?” “我都说了是逗你玩儿的,谁想到你这么不经吓。”南月双手托着脸,十指敲打着自己脸颊,鬼脸冲传铃故作轻松道:“她们几个跟我又没仇,真没事的。” 看传铃依旧狐疑,只得下榻来一步步推她出门去:“傻丫头小心思虑过度长白头发,快去快去,我那些药材倒真是正事。” “好吧……我这就去。” 传铃从来不会唤自己奴婢,因为她自小的记忆里,她的小姐,从来不允许她这样自称。在南月的眼里,连虫鱼鸟兽都不曾与人有贵贱之分,她心里容得万千事物,也装得下万千平等。可越是这样的小姐,越是让她担惊受怕,南月单薄小小的身体,在任何人面前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她好像一直把全世界都背在自己肩上。 南月确认传铃走远,大大的眼睛微微出神。她时常讨厌这样的自己,把一切看得太透,看得太真切,所以人生才徒增许多悲哀。不过,她一个人知道沙子在哪里就好。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这样,她才可以在偶或疲累的时候,用她们的轻简,来洗渡她一身的沉重。 间或,南月又成了眸子里神采奕奕的南月,这样斗志昂扬的自己不好吗,她可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应付太后为她准备的一沓奏折,应付明朝朝堂上的群臣,以及后宫那帮比她还要悲哀的女人们。——和她们相较,她倒是宁愿要自己这看得清的悲哀。 南月把所有的丫鬟都撇下,只身一人去往盛轩殿。另她吃惊的是,完颜旻并不在殿内,这是她里里外外搜索了一刻钟后的结果。 南月累得一下瘫倒在窗前的黄花梨木椅子上,抱着壶痛饮了几口茶水,乌黑明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之后,干脆爽利地问道:“御风,你家主子呢?” 御风守在门口,脸色连同身上的鳞甲,被月光照得一色惨败,然语气比月光更没有温度:“回娘娘话,皇上每至十五,独爱天上月色,自幼有月圆夜去后山木琼林赏月习惯,不许任何人相随,寒暑不易,风霜不欺。” “昨夜,因与娘娘大婚,耽搁了,皇上执意要今日补来。”回话时眼睛始终直挺挺看着前方,目光不曾在南月身上落下半寸。 “喔,竟是连你也不曾跟着?” “起初太后不放心,命臣暗中护卫,但殿下每每一进琼林,便不见踪影。”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皇上每次皆无损归来,娘娘大可不必多虑。” 话音落毕,一殿清零,片音皆无。 南月心中满腹狐疑,却也不想再多问一句。即使是完颜旻这样心中了无尘念的人,又何尝没有一个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圣堂。木琼林,是痴帝完颜旻可以独哭自笑而不必与任何人解释的地方吧。 忽然余光触到桌子上沓落成山的奏折,甩了甩疲惫的脑袋。南月啊南月,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是赶紧干活儿,在这破皇宫求取一窟生处,做自己要做的事。立刻撸起袖子对御风道:“给本宫取纸笔来。” 御风闻言,行动无声地迅速找好笔墨纸砚,手里抱着这些材料,身子始终是和眼神一样是直挺挺:“娘娘要在何处批阅。” 南月双手交叠在胸前,皱着眉头把整个屋室打量一遍,指着正窗前一方紫榆翘头案:“就那儿吧。” “娘娘不可在此处。” “为何?注意你与本宫说话的态度。” “此乃皇上御案。”音调明显提高了一度。 “御案!”南月轻哼一声,差点没笑出声来,“你倒是说说,你们家皇上在这御案上解决过哪项国家大事,他是在上面削弹弓还是斗蛐蛐儿啊。” “请娘娘注意对皇上的态度。”语气依旧冰冷,说话的态度却是加重了许多,声音里显然再强力隐忍着什么。 南月却早就注意到御风今日的大不正常,越发用话激他:“好物若是用错了地方,便是白来这世间走一遭光景。这御案倘若生来就是要给完颜旻这痴儿玩物丧志,倒真是可怜了这金雕玉琢的好皮囊!” 此言一出,果不出南月所料,御风眼里闪过南月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寒意,随身的佩剑电光石火间抽出,一个幻影移步架在南月肩上:“任何人侮辱皇上,便是侮辱臣下。”眼里的怒火与通身的寒意竟毫无违和感。 南月惊异,完颜旻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令御风因一句话而不惜作出这种疯狂举动。 剑拔弩张,南月的脑子和御风的愤怒在凄寒夜风中较量。 “御风……”门外哐的一声闷响结束了这场对峙,一个高大的身影闷声倒在地上,脸上一层密密麻麻的虚汗,平日里妖冶的红唇早已没有了血色。南月与御风不禁同时反应过来,这不是完颜旻又是谁。 第九章 花蛊毒 “皇上!”御风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完颜旻。一向冰霜铁面的脸上竟被南月捕捉到转瞬即逝的紧张。 “小允子,快去请万太医。” 立刻又回复到波澜不惊的御风,只是冲向殿外的声音阎罗般冷清。 南月此时看完颜旻脸色已经瞧出了七分危险,立刻让御风协助她:“把他弄到榻上去,快!” 见御风迟疑,抬眼对他正色补充一句:“我懂医!” 那样的眼神,令御风不得不选择相信。 有真挚,有威胁,甚至,有和私底下的完颜旻一样的令人不容置疑的威严。 龙榻旁。 南月凝神屏息,立刻点了完颜旻五处命门穴位,素指搭在他手腕上,立时脸色异样。 她从师以来,苦心研习各家医道,亲手试验过武者剑客死伤者无数,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内里血脉喷张,九路主脉时隐时现,全身经络交错杂乱,分明是脉息刚刚有过大的****。还有,她为什么总觉得一直有股力量在反噬她寻经的路径。 不管了,死马作活马医。南月利落地从她的随身嫁妆中找来一个檀木匣子,打开扣锁,盖子弹开来,里面码布整密,齐刷刷一排银针。 南月此时全幅精力集中在完颜旻身上,头也不抬地问御风道:“你家主子身上可有旧疾?” 御风面有踌躇,但掩盖不了眼里的焦急。 “你想他没命的话尽可以什么都不说。”倏然间,翻手落针,几根银针顷刻植入完颜肌肤。 躺在榻上的完颜旻从昏迷中发出两声呻吟,立时又昏了过去。 “皇上五岁曾中过先帝夏姬的花蛊毒,手段极阴毒。经由万郎中……就是现在的万太医诊治,保住性命。但智力就此停留在当年的阶段。而且,留有娘娘今日所见到的……后遗症。” “花蛊毒?” “正是。” “且昨日臣对娘娘所说圣上入夜癫疯之事,虽是有意阻拦娘娘,却并非全然造假。” “皇上并非疯癫,而是每至月圆夜,病痛都会发作,极端难忍,且病性激狂处必会伤及无辜。圣上虽智力有异常人,却亦有基本的感知力,不愿任何人见他这幅样子,便每每十五月夜至木琼林自行克制承受。” “只是本月,不知为何却在十六发作,而且,症状似比往常任何一次发作都要严峻。” 御风面对能救完颜旻性命的南月,自觉理亏,声音渐渐不似方才冷硬。 “太医院此时可有人值夜?”南月此时心里虽有千百个问号,手上动作不敢有丝毫耽搁。 “有……但圣上之病,非万太医不得近身。更是不能让任何闲人知道实情。” “我不需要太医,我要的是药材!”南月快被御风的榆木脑袋气傻,但同时又心急火燎,只能盼着传铃快些回来,她摸不清完颜旻的脉络,又不敢随便用还魂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喂他服食温性草药护住主心脉,早知道就交代传铃把雪莲外的其他药材也买足了。 正当此时,万太医带着两个学徒赶到,像是轻车熟路行至龙榻前,二话不说往完颜旻口中送入一颗丹药,神色凝重地探了完颜旻脉搏,渐渐地,神色竟舒缓开来。 南月和御风见状,皆知完颜旻已多半渡过此劫,也都松下一口气。 那万太医继而老眼精明利落地扫过完颜旻身上扎针的几处穴位,用拇指把住针尾,借着床头火光细细看去,凝神思索了半晌。待抬头时,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打量着南月。 也正是在此时,想起自己还未行礼,立刻起身向南月拱手作揖道:“老臣万年青,见过皇后娘娘。” 南月忙道:“免礼免礼,皇上怎样?” “多亏娘娘这逆向阻脉的施针手法,绕过主脉打通经络,既护住要塞,又避免了内体反抗,气血相冲。再加上老臣已对皇上用药护住主心脉。皇上只需好生修养,应无大碍。” 见南月神情安定下来,又试探似的问道:“只是这种刁钻手法,要求医者眼力、手劲、以及对患者的脉息把握都极其精准,老臣从医多年,竟是从来不敢冒险一拭……” “老臣斗胆,敢问娘娘师从何方高人?” 南月闻此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师父平日万千嘱咐不要她在人前显能。这下完蛋了,碰上个内行,喔不,这万老贼一看就是行家中的行家。 只得打哈哈道:“万太医过奖了哈哈,本宫只是平时对医术颇有兴趣,自学了一点针灸药术,平常在死猪病牛身上练练手而已,今日,今日也许是歪打正着吧呵呵……”南月支吾着,只觉得此刻自己脸上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那万年青闻言便知南月无意告诉他实情,也不多加追问,也装糊涂道:“哈哈哈,那定是娘娘天资颖慧,医道自成。” 继而拱手向南月与御风道:“皇上的病已经咱无大碍,劳烦娘娘和御统领好生照料,老臣这便告辞了。” “万太医走好。” 万太医走后,御风忍不住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打量南月,死猪病牛?!皇后娘娘方才莫不是把皇上也当做死猪病牛来医?! 第十章 温存 那万年青行至门口,脚步却是顿住,回过头去神色复杂地看了南月一眼,写满世事沧桑的老眼里有太多说不清的意味。 他万年青凭借过人医术,由一介布衣郎中成为这九重宫阙的御医,多年来下药如炊米,观人如看戏,一辈子是别人的两辈子,早就练就了万事波澜不惊的习惯。 唯独今日那丫头的针法,叫他不由地想起一位故人。 出了殿门,月光亮晃晃地映出太医和两个小学徒的影子,在深夜的宫廷显得尤为寂寥。万年青的脚步忽然再次顿住,忙乱地摘下了肩上的药箱。 “阿芷阿芨,这都已经三更了,我们也不必回府了,你们替我把这药箱拿上拿上,直接去太医院接洽吧。” “那老爷,您呢?” “你们先去准备明日的药材,我天亮自会赶往太医院。” “那好吧,老爷您小心夜路。”阿芷憨声憨气地摸摸脑袋,目送着老太医步履匆匆的背影,一脸疑惑。 他不知道,这宫里的夜路,万年青已经走了几十年。由其在这种月色明亮的晚上,更不会走错。 十几年前那个腥风血雨的晚上,月色似比今晚要明亮得多。 万年青走了一段距离,多年小心行事的习惯使他停下来,看着两个徒弟磨磨蹭蹭走远去,又确认了四下无人,才快步向靳安殿的方向走去。月色打在他皱纹横布的脸上,更显得满腹的心事重重。 婆娑灯影下,南月替完颜旻一根根去了针,又将身上被子替他收拾妥当,正欲转身去对付那些棘手的奏折,却被榻上人一把抓住细白的皓腕,“水……水……”,只叫了两声,紧紧攥住南月的左手瞬间又无力地垂下。 “小姐,水。” 传铃这时早已买药回来,见状将水递上,南月接过,自己试了温度,小脸儿满是愤恨地看着那张熟睡的俊脸,眉如刀刻,只是拧蹙作一团,脸上的汗珠出卖了他的极端痛苦和虚弱。 南月满满不情愿地盛了一匙白水送到完颜旻了无血色的唇边,小心翼翼地替他灌下去,接着是第二匙、第三匙…… 这家伙不说话不无理取闹的时候,貌似也没那么讨厌。阿星小时候,常常也是这样呢。南月不禁笑得莞尔。青丝斜披,丹唇皓齿,一脸娇俏,竟是把御风看得呆住。他只道南月是闻名的丑女,渐渐相处下来,不仅不觉得丑,反而这刁钻蛮横的新皇后,在他眼里竟渐渐漂亮起来。 想起阿星,南月手里的动作慢下来,她这一离府,南府的人,不知道会把阿星怎样。这个弟弟虽然是她小时候从西市救下的,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却是她十几年来在南府,除了传铃,唯一可以真心相待的人。一定一定,要在这皇宫站住脚,然后想办法救阿星出来。 想到这里,南月迅速把空碗放在一边,站起身来,但马上又回转身子,大大的眼睛哀怨而又无可奈何地盯着完颜旻,嘟了嘴道:“传铃,把那些奏折给我拿来,你去睡觉。” “小姐……” “这是命令。”南月用来压传铃的这招,屡试不爽。“还有,睡饱了明日一早把今日买来的雪莲通通磨成粉,我有用。” 继而想起了还有一个人,不过那人好像不用睡觉。但还是扭头对御风道:“你,你去接着守正殿。你家皇上交给本宫死不了。” 御风看出来她的意思是想边照顾皇上边在榻边批奏折,想起自己刚刚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举动,不禁愧疚万分。但脸上表情依旧像早就凝铸好的生铁一样,纹丝不动。只单单从薄唇里挤出一个没有一点人气儿的声音。 “娘娘尽可以去休息,皇上就交由臣下来照顾,不会有差池。” “你长没长脑子,你家主子现在这个样子,你不去好好看殿,进来个刺客怎么办?” “是。”御风知她态度蛮横,说话却句句在理,只得从命。 打发了两人,此刻盛轩殿的昏黄灯光下,只剩下南月与完颜旻两人,空气静默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如果完颜旻此时醒着的话。 南月看了一叠奏折后累极,一头磕在龙榻的边缘上,就那样歪着脑袋瞥完颜旻侧脸。——她极少有这样卸下防备的样子。 五岁就被后娘陷害,变成了傻子,还烙下一身病根。完颜旻啊完颜旻,你真是我南月长这么大,见过的比我还惨的人了。不,你至少还有一个疼你的母后。而我,连爹娘长什么样都未曾知晓。 “不过等我变强大了,倒是可以把你也算作一个弟弟,罩着你。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你啦。” 想得出神,竟不经意间喃喃地说了出来。 是夜,完颜旻的意识在半睡半醒之间混混沌沌地游移,只觉得暗灯绰绰,身边人影温暖如斯,竟是一夜心安。 第十一章 群臣 “众卿家平身。”太后一脸瑞气祥和,端坐在中和殿最高的位置。身后是顶着黑眼圈但强撑着精神的南月。 “诸位爱卿在奏章中提到的西疆动荡之事,哀家都已经过目,众卿家可还有其他事要奏?”声音舒缓优雅,透着多年练就的沉稳老练。 殿上皆沉默。任何一个王朝,都不要指望可以用奏折与朝议解决问题。西疆的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一纸文书上的陈词,即使章句再精美,修饰再华丽,都是万人咀嚼过的陈糠旧谷。 十人议,常不若一人谋。即便能改变的历史的往往是前者。 “众爱卿若无事,哀家倒有一事。”说着拉过南月的手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侧榻上。 “自川阴之战,先帝殉国,皇儿幼时罹遭不幸,朝廷内外一直是由哀家把持。朝堂市井皆有言哀家言钟氏僭越之说。哀家一直听在心上。在列的诸位,都能谅哀家之苦,十几年来,未有怨言。老太婆也有自知之明,今日,哀家便将天下交还与旻儿。” 此话一出,群臣躁动。 “交还,这怎么个交还法儿?难不成让皇上来把持朝政。” “太后这是又唱哪出戏?” “稍安勿躁,太后可是从来不会吃亏的女人。” 坐在太后身侧的南月,也是一脸惊茫。太后昨日说要撒手前朝的事,莫非是真的。 太后恍若没听到堂下议论一般,继续说道:“诸位,都是出生入死跟随先帝打天下的人。哀家今日可以向大家承诺,北冥的江山,永远姓完颜!” 耶律明修听到这话眼睛开始发出狐狸的光芒,钟楚萱这老太婆又要打什么算盘。 贤王爷钟鸣扬此时也揣度不透这个亲妹妹的心意,只得朝前一步,恭谨地将玉圭捧上,“老臣代表各位同仁,请太后明示。” “诸位前日也亲眼见到了,如今皇儿已经娶得正宫娘娘,椒房殿有主,且皇后是南丞相千金,端庄持重,明理贤达。哀家今日就将凤印转交皇后,兹日起,大至朝堂军政,小至后宫琐事,皆由皇后主权。由帝师酒谷子与南丞相佐之。众卿家可有异议?” 朝堂哗然。 这个议题,显然比刚才那个更能激起千层浪。 “且不说皇后娘娘一介女流,长年处于深闺厚宅,即便是再知书达礼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向太后娘娘这样,有俯仰全局,纵览天下的目光。”兵部尚书水无青虽然体胖,心却不宽,拍得一手好马屁。 “臣有异议,单单皇上如今这番光景,怕是已经让皇后顾暇不及,”耶律明修仗着位高权重,说话很少给太后留面子:“臣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太后娘娘怕大权旁落,也该让皇后好生伺候皇上,早日诞下龙嗣才是。而不是走这种让天下人耻笑的路数。” “太后方才也说,我等都是跟随先皇打天下的人,如今让我等对这样一个黄毛丫头俯首称臣,反正我这老脸是做不到,这件事,恐怕连南丞相自己,都拉不下脸来吧。”武将田魁一脸的倨傲。 南傲天听清楚太后意图后也是震惊大于羞怒:“太后,小女自幼处南府深闺,在几个兄弟姐妹中,也并未见秉异天赋,臣,恳请太后收回成命。” “是啊,萱姑娘,且不说老头子这把骨头都不知道还有都少寿数,就算老朽能再活几十年,你要我去辅佐一个女娃娃,这算什么事嘛。” 说这话的是个披一身粗布麻服的老头儿,精精瘦瘦,脚脖子上随意勒两道麻绳,灰白头发稀疏披散,但脸色倒是比一般少女还要红润,腰间零零丁丁挂个酒葫芦。 “酒谷子,你这老妖精就别在这里借酒骚情,谁不知道你肚子里那些花花肠子够你用到下辈子了。”答话的是酒谷子的老对头,刑部尚书李延年。也是个闷骚的老头。 “太后娘娘,酒谷子这说得在理啊。” “老臣也请太后收回成命。” “老臣附奏。” 众臣顿时纷纷附和:“臣请太后收回成命。” 何止是这帮臣子,连南月自己都想不到太后会走这么一步险棋。她名义上是南府四女不说,且及笄不过两年。即便前朝需要有人打理,也不该是自己啊。 失策失策,大婚那日不该显扬。南月悔到肠子都青了。 太后养神般阖着眼皮听着底下熙熙攘攘,带着精致护甲的玉指轻轻抵在太阳穴处,骨节分明。僵持了半晌,群臣自动安静下来,等太后发话。 太后却也不马上动作,掩口对身边的南月缓缓低语道:“你看到了,月儿,让这帮自以为是的老家伙闭嘴的最佳方式就是等他们说完。说够了,自己都嫌贫了。” 南月愕然。“母后”太真实,真实得有点可怕。 第十二章 刁难 一帮庸夫俗子,连酒谷子那老头儿,也要与哀家作对。 太后慢条斯理,将阖着的眸子打开来,摆正了姿态,声音柔长却不怒自威:“众卿家不是第一次站在这朝堂上听哀家说话,哀家说过的话,可有收回的时候?”句末,声音提了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高度。 以太后的功力,想要辩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易如反掌。她偏偏没有这样做。与某些人辩驳,分明是浪费性格。 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往往是最有效的方法。 局面僵持下来,这是一群千年修为的老狐狸与一只万年修为的老狐狸的对决。 一声魅惑男音的出现打破了这僵局:“将有谋者,士倚之,何不让皇后娘娘来亲自证明她是可以担当大任的人?” 薄唇浅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趁着颠倒众生的间隙,钟落的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掠过朝堂高处的南月,一身大红色箭袖,胸襟处并未合严,露大片健硕的肌肤和颈间挂着的小金属家族图腾。无论穿着抑或神情举止,都在言辞邹邹的朝堂上显得轻狂不羁。 钟落继续他的提议:“臣听说西疆战事难在西祁诡将韩石,其人生性狡诈,兵法路数令人防不胜防,皇后娘娘可有妙计退敌?” 南月只觉得这红衣服的小郡王太过熟悉,可是又想不起来具体在哪里见过,不过在她的潜意识里,他一出现她好像就没有好日子过。 “以臣看来,小郡王这话倒也有理,想让我们臣服,皇后娘娘也要拿得出真材实料才行。单单凭着皇后的头衔,怕是难以服众。”有几位文臣开始动摇。 那耶律明修眼里厉色一闪,奸黠地笑意在嘴角漫开来,一步上前道:“哈哈哈哈哈哈,臣也觉得小郡王的提议甚是及时。不如这样,娘娘若能在一个月内打败韩石,击退西祁,我耶律明修,便在娘娘手下俯首称臣。” 继而眼里又精光一闪,扫了扫四周,慢沉沉一字一句道:“可如若娘娘做不到……” “那就仍由太后掌管。”低沉浑厚的的男声在中和殿上空回响。钟鸣扬深知耶律明修早就觊觎皇位,唯恐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忙上前制止。看向耶律明修的眼色里,有警示的意味。 “贤王爷,太后娘娘代先皇打理朝政多年,早已经累了。您也不心疼心疼自己的亲妹妹。”耶律明修说着,眼角尽是嘲讽。“何况天下江山,老是放在女人的肩上,这成何体统?” 说着转过身来向群臣鼓动道:“论功勋位分,文属南丞相,武在我耶律明修。若是皇后娘娘做不到一个月内退西祁,老臣不才,只好自荐为摄政王,代理朝政,由南相辅佐,诸位以为如何。” 群臣各自心怀鬼胎,有早与耶律家族珠胎暗结的,碍于太后在场,也不敢妄动。 耶律明修见状,不禁羞怒于自己那些爪牙的懦弱。 “南丞相,你说呢?” 南傲天此时并不想直接作答,一只狐狸,绝不会轻易踏入另一只狐狸的陷阱。 可他情急之下并无对策。 彼时一个人一句话解了南傲天的尴尬,也同时令他震惊。 “好,明修将军,本宫就与你打这个赌!”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南月,或者此处称皇后娘娘更为合适,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使得素日的丑陋也被这光芒所遮掩,一步步走下朝堂。再一步步带着些许慑人的气场行至耶律明修面前。 巧笑倩兮。 “一个月内,若本宫做到了,将军可要向本宫行大礼。” 话毕,一个转身大步出了中和殿,曳地的刺金裙裾明光闪闪。 “这……你……”耶律明修气极,他堂堂首府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羞辱。而羞辱他的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女娃。 “耶律将军,皇后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太后拨弄着手上嵌着鸽子血的护甲,语气里带着询问,更多的是威胁。 “臣,听清楚了。”君王的这番语气,就是最直接的命令。 有气,往肚里咽。即使位高如耶律明修。 “无事退朝——” 太后身边的太监亦都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尖儿。 第十三章 郡王 南月从中和殿出来不久,身后有人将她叫住。 “皇后——” “皇后娘娘留步。”原是如花和一众太后的心腹宫女。 “太后娘娘请皇后前往朱雀楼相见。” “现在?”南月忐忑,莫不是朝堂上她做得过分了。 “不错,只娘娘一人去即可。”如花轻轻扫过传铃一眼。 “传铃,你先回盛轩殿。” 南月一人行至朱雀,踏着经千年风霜血影洗刷过的苍寒石阶一步步走向瞭望台。一袭月日缎绣云龙夹朝袍映入南月眼帘,太后已伫立多时,背影孤绝。 有些人的背影总是看起来很孤独,那也许是因为他们过于强大。 朱雀,北冥皇宫最高的城楼,气势恢宏,万里瞻天。 南月走到太后身边,视野顿时开阔。云烟千里,酒楼街市星罗棋布,万里人家尽收眼底。 “月儿,你看看这宫城。你知道在朝堂上,君王之位为何设在最高处吗?” “居高位,不只是显威仪,服众臣,而是为了居于棋局之外,将整盘棋看得更清楚。可是如此?” “月儿,你果真如他们所说,是在南府的偏苑里养大的么?”太后笑而不答,只缓缓拉过南月的手道:“来,哀家给你一样东西。” 一只锦盒落于南月手心,里面晃晃然卧着一只九凤金印。 “母后……” 南月欲言又止的话被太后制止:“当一种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的时候,陷在其中的人甚至都认识不到加诸于自己身上这种桎梏的存在。想要真正地看清楚东西,就必须跳出来,站到哪怕是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 “月儿,哀家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不会被限于枷锁的人。别忘了,今日你在朝堂上的赌注,是北冥的天下。”太后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水色,像是蒙了千年的雾霭,任谁,也别想透过这水色,看到这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心里去。 —————————————————————————————————— 南月自太后处捧了那金印回来,正敲破脑袋考虑如何退敌的事。无心看路,迎面撞上一袭红色衣衫。 随即是一声戏谑的调侃:“皇嫂想什么这般用心?竟是将臣弟这个大活人给赤裸裸地忽视了。” 南月只觉这声音有些耳熟,揉了揉撞痛的脑袋,没好气地抬起头来。却看到是朝堂上给她出馊主意的红衣小郡王。 “是你?怎么哪儿都有你?” “皇嫂不感谢臣弟在朝堂上的救命之恩也就算了,居然这般厌恶臣弟,钟落可是很伤心呢。” “你姓钟,母后是你什么人?” “家父钟鸣扬,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钟落对南月这番态度显得很是委屈。 原是太后侄儿,难怪这般桀骜无礼。南月此刻心头有事,眯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道:“呵呵呵,小郡王是吧,王爷可真是本宫的救命恩人,需要本宫对你三叩九拜吗?” “你若有这般感恩之心,本王倒是不介意。”那钟落环手抱在胸前,一脸痞相。 “那就请钟公子左移三步,再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南月依旧笑意盈盈。 这丫头不是真要行大礼吧,这么好欺负不像她呀。钟落见她这般温言笑语,以为南月真是准备感谢他“救命之恩”,慌忙照做。 南月看着钟落转过身去,狠狠白他一眼。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去。等钟落睁开眼睛,已经看到南月在他前方五六步远。 “如若大嫂已经想出了退敌之策大可以不听臣弟胡言乱语,一走了之。”一句话远远落在南月耳朵里,声音没了刚才的轻浮,语气却掩饰不了得意之色,似是料定了南月会回头。 但他不知南月从不受人威胁。在没有筹码的情况下,一朝被动,便要永远被人牵着鼻子走。 南月只回头故作疑问地问他:“你,叫钟……什么来着?” “你记好了,本王的名字可是姑母亲自取的,本王生于秋季,取‘谦枫落落盗钟声’之景,钟落。”怕南月再忘了似的,重重地强调最后两个字。 南月笑得一脸纯良无害:“谦枫落落盗钟声,真是良辰美景,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用在你身上。”这次是头也不回地走掉。 第十四章 智商 南月在前朝刺激了首府将军,在朱雀楼领了太后的金印,在回来的路上打击了小郡王。可当她回到盛轩殿的时候,没错,她还是个厨娘。还要亲自下厨亲手运送亲眼监护完颜旻吃饭,喔不,用膳。 南月和第一天一样千里迢迢把食盒从御膳房运送到盛轩宫的时候,产生了一个伟大的构想——她要在盛轩宫的偏隅建造一个小御膳房,这样才不用每天跑来跑去。 她五岁的时候就能给流浪狗搭建窝棚了。而今不过在盛轩宫里加一个小小的灶房,这有何难。 南月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得意,但同时,她脑袋停留在一个字眼上,五岁,五岁…… 等等,五岁!自己五岁的时候已经能上山打鼠下海摸鱼,完颜旻的智商也是停留在五岁,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连吃饭都不能自理。 就算她南月父母没找到,是不是天生地养也未可知,所以天赋秉异了那么一点儿,资质卓绝了那么一点儿。可完颜旻的基因也不差啊。 据师父那些奇经野籍记载,小孩子的智商大部分从母亲那里遗传。以太后的谋略,就算先帝再普通,也不至于把小旻旻生成今天这个样子吧。更何况,她可是听说先帝的武功修为达到了九阶。根据海外道士达小文写的《奇婴见闻录》,两个那么聪明的人生出一个傻皇帝完颜旻的几率是万万万万之一。 事情很诡异,南月很气愤。 完颜旻在骗她,伙同那个表面一本正经,实际道貌岸然的御风。 因为她已经得出结论。完颜旻在演戏,一个有着五岁智商的人一直拿一岁小孩才有的行为举止来忽悠她。 她南月行走江湖打家劫舍,从来都是在忽悠别人。今天却被一个只有五岁智商的完颜旻给忽悠了。后果很严重。 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 盛轩殿,南月大呼小叫拍桌子。“御风,你联合你家主子一起欺骗本宫是怎么回事?” 御风闻言,立刻单膝下地,将剑柄撑于甲胄,紧张严肃地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皇上整日在人前装疯扮傻的事,别告诉本宫你不知情!” 御风脸色大变,莫非她已经看穿……不可能啊,皇上隐匿十几年,连南相都没有……忙看向正在玩弹弓的完颜旻。 南月没有留意御风变幻莫测的情绪,事实上,她还不到能看透御风的地步,只指着完颜旻道: “你们统统告诉本宫他的智商停留在五岁,但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连最起码的穿衣吃饭都还要人照顾?本宫五岁的时候都能生烤活鱼了。” 御风愕然,感情皇后是嫌弃皇上的演技侮辱了五岁孩童的智商?抬眼看到完颜旻目光,立刻会意。不若,将计就计。 御风凛然拱手:“娘娘,娘娘恕罪,臣无心有意冒犯娘娘,实在是天家门前虎狼众多,考虑皇上安危不得已出此下策。”语气悲壮凄凉。 南月定定地盯着御风,一字一句地道:“你让开,从一开始你就没对本宫说过一句实话。我要亲自问小旻旻。” 呃?!御风彻底傻眼儿了,娘娘到底是真看穿还是假看穿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月小心地蹲下来,像对待邻家小弟弟那样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怕伤害了小孩子幼小心灵那样小心翼翼问道: “小旻旻,你老实告诉我,你母后是不是长得比那个夏姬好看?” “嗯!”完颜旻重重地点头,一脸委屈,表情像极了五岁的小男孩。 一旁的御风下巴要掉下来。 “你后娘是不是嫉妒你小时候聪明可爱才给你下了什么花蛊毒,把你弄成现在这样?” “嗯!”重重地点了三下头。 “你是不是怕那些坏人故伎重演才故意把智商又降低了几岁来麻痹他们?” “嗯嗯嗯!”这次点头如波浪。 一旁御风的听完这段对话后此刻面无表情,但完颜旻看出了他的呆若木鸡,并予以一个警示的白眼。那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看他眼色行事。 南月此刻却大肆安抚完颜旻:“小旻旻你那么可爱,姐姐知道你一定是有苦衷才欺骗大家的,你是怕表现得太聪明了他们伤害你是不是?” “朕不是故意要欺骗丑月月的,朕是怕夏姬娘娘再次加害于朕。”完颜旻表现得无比乖巧,并瞬间把自己的语言水平提升到五岁。 “小傻瓜,夏姬已经死了,她没机会再害你了。不过你叫我什么?”南月此时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完颜旻,并无比确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五岁的完颜旻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每天表演出一岁完颜旻的样子。 “丑月月。”完颜旻把戏演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够有失尊严了,他堂堂帝王怎么会管这个疯癫的丑女叫姐姐。 南月也不气,拉过完颜旻的“小手”,笑眯眯地问他:“这样好不好,你以后叫我月姐姐,我来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丑月月姐姐。”完颜旻努力把声音发得嗲声嗲气。 御风呆立,主子的演技与日俱增,而且开启了跨年龄模式。 南月无可奈何地看着一脸无辜的完颜旻,只得摆手作罢:“算了算了,小小年纪嘴巴那么臭,慢慢改好啦,本宫答应收你为弟弟了。” 紧接着指着桌上的饭菜对他道:“那你自己吃饭好不好。” “好,旻儿听丑月月的话。” 于是南月欣喜地看到,完颜旻会自己吃饭了。 完颜旻不用御风喂了。 完颜旻终于做回了了一个正常的五岁孩子。 御风忽然觉得皇上与皇后娘娘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第十五章 苏和 在南月的“苦心”诱导下完颜旻终于有了五岁的正常智商。南月看着完颜旻乖乖吃饭的样子,忽然作出一个伟大的决定。她要把这个“弟弟”医好,不仅要医好他身体余毒,更要医好他的心智。 有时一个懵懂而冲动的决定,是会改变人的一生的。 南月决定做什么事都带要带着完颜旻在他身边,她的理由是这样的:整日待在宫闱里的人,不傻也要变傻。 人是要出去看事情的,唯有好的坏的通通经历一遍,将柔软的心脏过一遍风和日丽蒺藜暴雨,灵魂才可更加地坚韧与顽强。盛收得了星光,也拥抱得了黑暗。 更何况人生本就是沾染污浊再洗净污浊的过程。五岁孩童的眼睛,可能比任何成年人的眼睛都更为清澈醒明。” 此刻,她拉着他,在盛轩宫院子的石阶上看星星。 “小旻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南月眸子清亮地看着完颜旻。不是用看痴童的目光,而是用一个平等朋友的姿态真挚地看着他:“我活在这世上的念想,原是为了找到生身父母,现在,又多了一个把你医好。” 完颜旻此刻似真非真地故意问她:“那就是说,朕和你的生身父母,同等重要咯。”此刻连他自己也未知,这是五岁的完颜旻,还是一朝天子完颜旻。 南月双眼放空,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道:“这世间无需我以面具盔甲相窥的人,都对我很重要。”像是回答完颜旻,又像是对着日月山河轻声呼唤。 ————————————————————— 翌日,钟落手里捏着一颗胡桃,表情玩味地去了练兵场。南月早一身简劲素白衣衫在神机营入口处等他。 英姿飒爽的背影落在钟落眼中,心里像是被什么闯入一般。 “皇嫂昨日不领钟落情谊,今日又让丫鬟拿着这东西哄我来这杀伐之地,却是何意?”语调慵懒,带着一脸的玩世不恭。 南月讥诮地讽他道:“昨日我若应了你的‘好意’,便是受了你的要挟;今日拿这胡桃邀你前来,算是还了你的把柄。小郡王这般精明通透之人,当知你我为同类。” 钟落撇嘴:“皇嫂希望钟落做什么,大可直说无妨。”他蛮不希望她这么快还了这“把柄”。 “我知道你跟这练兵场里大大小小的军官都有交情,所以请高人指路,带我去参观参观士兵的训练情况如何?”南月半开玩笑地拱手戏谑道,她在钟落面前,原没有那般小心持重。 “我……喂——” 南月并不等他回答,已经转身进了神机营。 露天矿地上或整整齐齐,或七零八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火器炮仗,有几队士兵在操练,东边偏角处一列人正在搬运新成品的震天雷。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在一旁吆五喝六,看样子是个监军。 “这位大哥!”南月拍拍那个身材魁梧的监军,“跟你打听件事儿。” 那监军此刻正为前方军火烦心,以为哪个小士卒不知天高地厚叨扰他,正要发火,回头一看一姿容清贵的女子冲他天真无邪地笑着,硬是把骂祖宗的话活生生憋回了肚里。 “大胆,见过皇后娘娘还不赶快行礼。”钟公子在外面的时候表现倒是挺人模狗样,一句威胁人的话说得风平浪静。 那监军没见过南月,但对作风狠绝雷厉的小郡王一向是闻风丧胆。立时知道了眼前女子是谁,吓得面如土色,整个人堆下来:“小人不察娘娘凤颜,娘娘恕罪,娘娘饶命!” 南月无比嫌弃地白了钟落一眼,意思是,你至于把人吓成这样吗?连话都不会说了。况且,她并不想暴露皇后身份。 不过索性身份已经揭穿,说话倒是简单直接了许多:“本宫问你,朝廷每年出资巨大用于安稳西疆,却为何连年吃败。” 那监军忙毕恭毕敬地答道:“娘娘有所不知,西祁军队之所以比我军强大,是因为他们本身常年在马背上生存,每个骑兵都骁勇善战,骨血里带来的野蛮劲儿,远非北冥正规军队所能匹敌。” 南月心里暗暗鄙夷,鸟笼子里豢养的鸡怎能与猎隼作比。 “你是说,我军失手的关键在于骑术。” “正是。” “为何不用地雷战术应付?” “娘娘,韩石骑兵作战的最主要特点就在于机动灵活。这队骑兵极为狡诈,行军的转换地点、方向、行程速度都变幻莫测,令人掩耳不及。很多情况下,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布置雷阵,就已经被他们抢去先机。有些事先花大工夫布好的阵,也都神出鬼没被他们绕开,都成了无用的空阵,不仅打击不了敌人势力,反而浪费了打量的财力和物力。”说着不禁哀叹:“这韩石实在是狡诈诡谲,尽使些阴招邪术。” 南月不以为然,笑着道:“监军勿要把失利的原因一味推给敌寇。须知,兵者,诡道也。” “娘娘说的是,”这监军本就对皇后亲自到军营来啧啧称奇,而今见南月又颇晓军事,态度更加恭敬起来,继续补充道:“再有就是,即便骑兵已经步入雷区,还未等火线燃到头,敌方已经将埋于地下的火槽破坏。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处理。一碰上阴天大雨,雷阵更是跟没布一样。也正因此,石寒的骑兵最喜在恶劣天气偷袭。” “这些问题,出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朝廷这偌大的练兵场,就没一个得力的军师能想出法子来么?” “这……小的不敢欺瞒,连年累战,带兵的将领已经换了五六个,都是直接在战场上,被韩石削去首级。而今军中,更是无人有能力和勇气来担此大任。” 南月凝神思索:“总算把关键点理清了。这一是我军骑术训练有所欠缺,二是地雷太慢,武器装置需要改进,第三就是兵法,本宫倒真想会会这个韩石。” 南月正思忖着如何一件件解决这些棘手事件,冷不防被什么撞个趔趄。只听见耳畔一阵嘈杂:“抓住他,抓住这不守军纪的毛贼!” 原是一队官兵在追赶一个小个子士兵,那士兵一身囚服已经辨不出颜色,蓬头垢面,不辩眉目。看起来有些体力不支,最终还是被人擒住。 那监军见此大为恼怒:“还不快拖下去,冲撞了皇后娘娘你们有几个脑袋?” “是”,众士兵立时就要把那人拉走。 却听那人仰天干笑几声:“哈哈哈哈,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北冥的江山,离灭亡不远了。你们要我一人性命又奈若何!”洪亮的声音远不似身材那般单薄。 监军一听他口出这等狂言,全然不顾及皇后和王爷都在此,生怕连累到自己,忙对几个官兵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不杀了这大逆不道的狂徒。” “且慢。”南月利声道。没有搭理监军的言语,而是径直走向那狱卒,缓声而有力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监军此刻更为恐慌,生怕波及自身,向南月赔笑道:“娘娘,这小子自当做新兵招进来就疯疯癫癫,不好好训练,整天拿着一堆破种子说自己有什么退敌之策,这不是成人笑柄嘛!前日里他不知使什么邪术,整个次所都炸了起来。下官命人将他打入牢房,不知他又使了什么法子居然逃了出来。方才差点使娘娘受惊,娘娘万万不要听他满口妖言惑众。” “哈哈哈,我苏和即便命丧于此,也不枉拉上整个王朝做垫背!”笑声里是充满绝望的狂妄。 南月听了这话,步步走近至那苏和面前,不温不火地笑问他:“本宫倒有意请教,未知苏先生有何退敌良策?” 第十六章 薯蓣 那苏和惊异地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挡在脸前肮脏的乱发,上下打量着这个稚气未退的皇后娘娘,浑浊的瞳仁释放出荒野兽类才有的警惕与怀疑。 南月看他这样,转身向那监军道:“今日有劳监军接待,这罪囚便省得监军费心,本宫欲将他带回宫中亲自审问,横竖结果,必会给神机营一个说法。” “娘娘,这……神机营的犯人素来没有带回宫中审问的先例,小人不好向上面交代啊。” “缪监军,你也说了这人只是疯癫,并无杀人逃跑之类的大错,皇后娘娘要将此人带回宫中自有她的道理,若是耽误了军情你又该如何向娘娘交代。”钟落冰冷的目光落那缪监军身上,直盯得他胆寒。 这缪监军素日油滑,孰重孰轻自是心知肚明。只得妥协:“那,娘娘请吧。” 宫里人多嘴杂,钟落不便与南月一同回盛轩宫,便遣了两个随身的侍卫将将苏和带回宫中。自己径直回了钟王府。 盛轩殿一个净室中,苏和看向南月的眼光最终定格在倨傲与轻蔑之间,不禁狂妄大笑:“前朝当真是没有人了吗?而今竟让一个小小女娃来主持国政。” 南月虽不满他这般大男子态度,却一眼看出这苏和确有实学,既然他将自己认作小小女娃,自己不防就以晚辈的身份请他开口:“苏先生才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想必是明珠暗遇,蛟龙搁浅,必是被短目鼠辈所埋没。” 看到苏和脸上渐渐起了变化,话锋一转问他道:“那苏先生未经考量就对本宫作出质疑,与那些墨守成规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区别?” 苏和此刻心头一震,开始以另一种目光来打量南月,眼前的少女虽然脸上有触目疤痕,但还是掩盖不了通身高贵气质。不施粉黛,却更显得英气逼人,两眼奕奕有神。 仅仅两句话,苏和立刻知道,这次,他不是被人当疯子来对待。这位娘娘,知他的境遇,解他的窘迫,更一语道出他自己都未发现的狭隘。 立时闷声跪了下来:“娘娘****!苏和浅薄,轻亵了娘娘。” “无妨,先生请起。只是先生可真如自己所说,有方法退敌?” 苏和这时表情严肃而恭谨:“小人日夜在练兵场上工,发现神机营所制地雷,布阵繁琐且引燃效率低下,一般的战场尚且不能满足实战要求,更别提用来对付西祁的骑兵。” “本宫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任何地雷的本质都是通过火槽和引线导燃,这期间的时间非人力所能控制,技术的改良上已经到达极限了。” 苏和拱手:“娘娘,臣的方法,不是改良地雷,而是研制出一种新火器,来取代地雷。” “新火器?” “对,不瞒娘娘,小人从军之前是个菜农,每日在市场上贩卖蔬菜,对植物种植颇有研究。臣偶然发现,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属性,一旦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把它们身上的优质属性连接起来,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臣曾经为防止路人盗菜,便将图索大陆的一种炮弹树的汁液注入薯蓣的种子中。这样,未成熟的薯蓣还埋在地下时,若土地上面有丝毫风吹草动,薯蓣便会瞬间长出果实,爆炸开来,而种子内储蓄的热量全部转化为水汽,这种水汽的瞬间释放,产生的温度能瞬间把人烫伤。” 南月两眼放光:“先生说得可是海外流传进来的植蔬异术?” 苏和再次对南月刮目:“娘娘也懂此术?” “本宫少时有机会读过海外炼丹道士写的藏本,与你说的倒颇有相似之处,你继续说下去。” 苏和的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抖:“小人有幸,得见知音啊娘娘。小人原先想,若是能想办法使薯蓣爆炸时释放的热量更高些,甚至能超过地雷的火焰温度,那前方战线不就能用薯蓣种子代替地雷了吗。” “那你可有成果?”南月急不可耐地问他。 “娘娘有所不知,这爆炸薯蓣的研制,对各个方面都要求很高,神机营装置简陋,又没有任何人做帮手,这才屡屡失败,前几日,好容易出现异像的时候却炸了次所。缪监军错判小人疯癫肇事,将我下了死狱。苏和今日想方设法想要逃离,不曾想,冲撞了娘娘。”说着,不禁哀叹。 南月顿时提声正色:“苏和,本宫命你从今天起重新研制这爆炸薯蓣,若是成功,免死升爵。你想不想捡回一条命来!” 那苏和听罢感到做梦般难以置信,几要叩首谢恩:“承蒙娘娘恩典,若真有机会能重新研制这薯蓣,臣自当万死不辞。” “好!本宫即刻派人送你回神机营,缪监军那边本宫自会替你打理,需要什么向本宫开口就是,就从今日开始。” “苏和蒙娘娘知遇之恩,定会全力以赴。”之后便随侍卫回了练兵场。 苏和走后,南月却是心痒难耐。海外道士达小文著的《古林异术》她儿时翻过好几遍,对里面的奇异事物早就心向往之。只是在南府并没有机会尝试这种巨大工程。 如今苏和说他缺帮手,那自己何不做这个帮手。当下便让传铃去御膳房要新下的薯蓣成株和种子。 第十七章 夜风 此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南月一心扑在薯蓣上,原本为方便而建的小御膳房,竟直接成了火药味儿十足的军器研究场所。 南月每日自己试验完后,必会去练兵场找苏和切磋交流,两人每日蓬头垢面却又都不亦乐乎。 直到有一天,传铃小心翼翼地来到南月的炼种锅炉旁,生怕打扰了自家主子的一点点思路。 “小……小姐,您去看看吧,皇上他……要绝食。” “什么?小旻旻最近不是一直很乖的吗?”南月抬起被烟火熏的黑黢黢的小脸,一脸的无法理解。 “关键是,小姐已经给皇上吃了三天的薯蓣汤。要是我……我也吃不下去了。” 什么?她不过是偶尔做试验的薯蓣没用完,为了避免浪费就顺手放锅里了而已嘛。难道,已经持续三天了?! 完了完了让太后知道自己这么虐待小旻旻一定会死得很惨。 南月像是抢了小孩子玩具一样心虚地回到盛轩殿內室,一进门就接收到完颜旻怨愤的目光。 “朕不要吃薯蓣,丑月月坏。” 南月不禁一脸郁闷,不想吃就不吃嘛,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改不过来,还是叫她丑月月。 “叫月姐姐,叫月姐姐就给你好东西吃,不然你就要一直吃薯蓣。” “不叫,朕要告诉母后。” 每当这句话一出来,南月就不禁怀疑完颜旻的智商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至少在威胁人方面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南月无奈,只得洗净浑身的烟灰重新做了一桌饭菜来,亲眼看着完颜旻乐颠颠地吃下去。 正当完颜旻咽下最后一口饭菜时,御风来报:“娘娘,殿外有士兵说,苏先生传来消息,练兵场那边有进展了。” “真的?!”南月喜不自胜,立刻就要换衣服去神机营。 “朕也要去,丑月月不能丢下朕一个人。” “这……”南月本不想带完颜旻去那种危险现场,但又想想这不正好带他见世面嘛,何况她曾经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医好他,现在却连陪他出去玩耍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想着,不禁愧疚万分。坐到完颜旻身边去:“月姐姐说过不会丢下你,现在就带你去,但是小旻旻一定要乖乖的。” “朕一直都很乖。”完颜旻时不时的反驳让她欣喜地觉得这是智商缓慢提升的一种表现。 一直无话的御风此刻却显得忧心忡忡:“娘娘真的要带皇上去练兵场,还是神机营?” “你放心好了,本宫不会让他有危险的。”南月越来越怀疑御风对完颜旻过分的关心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君臣情谊。 两个正常男人有断袖之嫌也就算了,莫非御风还有恋童癖? “是。”御风被南月古怪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随她去。 但更主要的因素是,御风接到了“小旻旻”的暗示。皇上做的决定,从来没有改变过。 南月就这样拉着完颜旻到了神机营,迫不及待要去找苏和。 此时的苏和,有了皇后娘娘的支持,成功把一间空牢房改造成了自己的研究室。瓶瓶罐罐堆了一地,脸色黑得比南月第一次见到他时更加五官难辨。 “怎么样,苏先生?” 苏和一脸喜气,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已经接近非人类:“娘娘,今天下午我已经把炮弹树汁液的比例调整到最佳,新一批的薯蓣种子已经种下,正在萌发。” “种子不是入地就可以及时爆炸吗?怎么还要萌发。” “哈哈哈……”苏和看来心情爽朗:“娘娘有所不知,最新的这一批薯蓣,因为爆炸威力太大。小人不敢一步到位,只能先观察缓慢生长的爆炸效果。” “那就是说,已经比一般地雷的火力要猛了?” “正是,娘娘,这一批如果成功,保证让韩石的队伍啊,人仰马翻。”苏和话语间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让南月很是期待,毕竟是两人废寝忘食努力了半个月的成果。 “这批虽然是缓慢萌发的,但还是怕出危险。小人为妨万一,已经将种子都埋在树林那边的砂缸里。一来树林那边空旷人少,二来缸壁可以减缓爆炸威力。今夜子时就能观察结果了,娘娘可要一同前往见证?” “那是自然,还请苏先生领路。” “好嘞,娘娘请随我……”话未说完,这苏和却一个鲤鱼打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南月顿时被他吓到:“苏先生,苏先生?你怎么了?” 一旁的小吏见状忙道:“娘娘不必担心,先生没事的。这只是过度劳累,睡着了,前几天也有类似的情况,可把小的们吓坏了。” “原来是这样,先生多长时间没睡过了?” “秉娘娘,已经七天七夜了。” “真是辛苦他了。这样,你们去拿床被子来给先生搭上。”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到时间再叫醒苏和,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苏和已经酣然如梦,爆炸薯蓣一事又算是机密,南月只好自己拽着完颜旻去树林找薯蓣基地。 虽然被女人当小孩一样到处牵着令完颜旻十分不爽,他还是想亲眼看看自己的皇后在搞什么名堂。 南月从进宫第一天就让完颜旻觉得很不寻常。这个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女人似乎打乱了他原定的所有计划。包括,他的情绪。 可完颜旻自己也感到,他并不厌恶她的手触到他时那种柔软的温暖。 南月很快找到了苏和所说的砂缸,七七四十九只缸,每一个里面都有一株沉睡的薯蓣,在酝酿它们体内强大的能量。 南月拉着完颜旻躲在离缸阵较远的一丛乱石后面,兴奋地等待着那些薯蓣苏醒的时刻。 夜晚,凉风习习,衣着单薄的南月不禁打了个喷嚏。把自己裹紧了安安静静地坐着,长长的睫毛扑闪,小巧的鼻翼在月光和夜色里映出美丽的剪影。 完颜旻突然发现,这丫头其实不丑,有些时候,比如现在,甚至,很惑人。 他甚至有点想知道,她脸上若没有那道怖人的疤会是什么样子。 渐渐地,南月的兴奋被困意所替代。头开始歪斜,一点一点,倒在了完颜旻肩上。 被她的头不轻不重砸到的时候,完颜旻心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轻微颤动。 第十八章 悸动 南月睡了许久被完颜旻晃醒:“快子时了丑月月,你再不醒就看不到薯蓣爆炸了。” 完颜旻此时就像黏人的小孩缠大人那样摇晃着南月,他扮相极好,自从南月“拆穿”他之后。 世人皆以孩童智商低,殊不知成人懂的孩子都懂,只不过后者的思路不如前者虚与委蛇罢了。 完颜旻不禁神色复杂地盯着处于混沌状态的南月。他之前拙劣的演技瞒过朝堂上下十几年,却独独骗不了进宫没几天的她。所幸,南月的思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并没有真的拆穿他,反倒警醒了他。 演技太过,反而不合常理。 南月还赖着不想睁眼,完颜旻在神游太虚。 两人都不经意的时候,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几十只大口砂瓮没有任何预兆地爆裂开来,一个接一个,震得周围大片大片的泥土石块翻飞。 南月并未完全从睡意中游离出来,刚开始被惊得愣了神,忽然神经病似地欢呼起来。 “哇喔,小旻旻我成功了!”南月高兴地整个人蹦起来,一把吊上完颜旻脖子,一只手振臂高呼,笑得山花烂漫。 完颜旻在这一瞬间被她的动作惊住,身子打了个趔趄。怕她姿势不稳摔下来,连忙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纤腰。他第一次见南月这般开怀肆意的样子,像一只真正的精灵。 他就这样望着她,失了神。 悸动到来的时候,她流光溢彩的眸子,小脸儿上因兴奋而无比明媚的笑意,竟在一瞬间让所有的山川失色。 笑靥如花,烙在一个人心底,从此,星月只是陪衬。 完颜旻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心神不受控制的感觉,恐慌而令人晕眩。而这种失控,很明显是来自南月。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因为爆炸的力量太大,一整块被掀翻的土地连着地上的草皮向他们所在的地方砸过来。 “小心!”完颜旻立刻用另一只手也护住南月,把她整个人裹在怀里迅速趴下,二人顺着坡地滚出老远。最终依地势停在田埂旁一棵无忧树下。 南月此时依旧傻傻地笑,小手紧紧勾着身上人的脖子,明亮的双眼没有任何防备地注视着完颜旻。——此刻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 她只顾着兴奋,完全没有注意到完颜旻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水色月光下因极度兴奋而一派天真的南月,比任何时候都更为诱人。 他此刻真想动情地俯身上去,尝尝那樱桃贝齿的滋味。 如果,自己此刻不是她眼中只有五岁的弟弟。 南月此刻才意识到完颜旻的异样,也发现两人这般姿势似乎不是……很妥。 即使,她只把他当五岁的孩子,天生敏锐的直觉还是让她感到莫名的危险。 南月迅速将脸扭到一边去,声音也不大自然,“小旻旻……你起来,姐姐去看看那些薯蘋。”没有素日里自称姐姐的那种架势,声音反而显得越发娇柔。 她第一次蜷缩在这样一个由男人的宽大臂膀架铸的空间里,即使她内心有些抗拒承认这件事,也不得不承认那种让她不安的气息,来自一个真正的男人,而非小男孩。 完颜旻捕捉到她的尴尬,马上找回状态,做回了五岁的完颜旻。 “不要,丑月月,朕就要这样抱着你。”他真的冲南月撒娇卖起萌来。 某皇第一次发现,演戏可以这么开心。 月色清朗,林间晚风轻暖,匍匐于大地的姿势给完颜旻无穷的安全感。那种恍若忽然挣脱了十几年枷锁的自由,以及南月衣襟里散发出的淡淡的药草香气,都使他很想这样永远无赖下去,做一个五岁的顽童。 “不行,你快起……让我去看看……”南月气喘吁吁地拳打脚踢,艰难地想把自己身子从他身下脱离,但拳头都如打在棉花上一样陷进去,给她一种彻底的无力感。 “完颜旻,你真的……好沉啊”南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推搡,身上的人丝毫没有挪动一分。 关键是,她渐渐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完颜旻,小旻旻?”南月试探地问道,她无比绝望地发现,身上的人,是真的睡着了。 居然就这样,把她压在身下,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完颜旻,我上辈子一定是偷了你家的东西,老天才会让我遇到你。 “到底是当小孩好,这么快就睡着了。”南月放弃了挣扎,委屈地嘟哝着。 世间最让人不忍打扰的画面,一定是孩子的睡颜。 南月静静地,不再动作,任由庞大的躯体趴在她身上,呼出的气息频率均匀地打在她颈间。 小旻旻,我真的好羡慕你。可以不分场合不问世事,睡得这样安稳。 熟睡的姿态,是老天给所有孩子的特权吧。 她不知道,身下的“孩子”此刻其实无比清醒,他清楚地感到身下人儿极力想要挣脱的动作,清楚地听到她羡慕嫉妒恨的抱怨,甚至清楚地知道他自己在做一件不那么正确的事。 只不过,这一刻的完颜旻,让理智败给了任性。他是真的很想贪婪地赖下去。 有时候让理智主动败给任性,是一种极为奢侈的莫大幸福。 无忧花款款回旋,落了两人一身。等到成熟期的花瓣都落光的时候,便是簌簌无花风自堕的另一番光景。 若彼无忧,我心悠悠。 第十九章 退敌 苏和一觉醒来的时候,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从军第二天起就一直惦记着的爆炸薯蓣终于研制成功了,在他的睡梦中静静炸响。 等他睁开眼跑到树林,那里只剩下四十九只缸的尸体和炸碎了的薯蓣残骸。 南月和一众帮手小吏苦苦安慰,却没能治愈抱着薯蓣残渣哭得死去活来的苏先生。 苏和请求皇后娘娘,与西祁开战时一定要带着他。他要亲眼见证他的薯蓣是如何在顷刻之间炸碎了千军万马。 南月同意了。 但三大难题刚刚解决了一个。屡战屡败,已经没有将领愿意大义凛然地贡献自己的脑袋给韩石磨刀。 钟落找到南月,小郡王很干脆:“这次,就由本王带兵去会会那韩石。” “你有胜算吗?”她看钟落的眼光带着隐忧,并没有问题解决的轻松快意。 “皇嫂这样问,莫非是担心臣弟会战死疆场?”戏谑的语气里有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细微欣喜。 南月对人举止语气里的细微感情变化向来敏感,她并非不知,钟落或许对她…… 但做人宁可呆顽些好,故意不在乎地拉长了腔调呛他:“不,本宫是担心你这幅样子,只怕不是韩石对手。” 钟落也不与她过分争论,只双手抱胸揶揄:“是不是对手,皇后娘娘到时便知,不过……” “不过什么?” “本王这次好歹也算帮皇嫂一个大忙,你打算怎样谢我?” “小郡王有要求但说无妨。”南月表情恢复鄙夷。 “回答本王一个问题。” “成交。”南月深深地看他一眼,这个男人,披着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却时常让人琢磨不透。 但她还是答应了。 毕竟,钟落冒着生命危险,是为她一个答案。 两大难题已经解决,前方已经刻不容缓。韩石攻下了西疆九座城池,还有一座。 这次,薯蓣上阵。 苏和坐在钟落军队里的马车上,心情如出嫁的新娘。 钟落不怂,守了九天,没有让韩石的骑兵越进城池一步。 第十日,西疆暴雨。敌军逾强,我军逾弱。 这就是放生和家养的区别。 双方交战野林,韩石故伎重演。 然而这次的“邪门异术”失效了。 北冥军队没有给他们破坏火槽的时间。事实上,根本没有火槽,因为不需要。 马蹄踏在土地上的一瞬间,黄烟漫起。薯蓣很敏感,水桶粗的薯蓣顷刻间拔地而起,轰地炸开来。 雨水可以浇灭火焰,却浇不灭与它同属性的蒸汽。 骑兵哀嚎,皮肤被巨大的能量烫伤的痛苦足以使人肝肠寸断,同时,马失前蹄。 世间最大的痛苦有时不是来自生途艰辛,而是来自皮肉之痛。 而且苏和够阴,根茎类植物那么多,偏选薯蓣,还不是因为薯蓣成分奇特,炸裂时喷溅的汁液里,有使人奇痒难耐的皂角素。 韩石骑兵此刻只有两个感受。第一,痛得钻心入髓;第二,痒得骨肉分离。 这一仗,北冥胜。 南月再登朝堂的时候,百官臣服。 耶律明修履行诺言,对南月行了八拜大礼,但也从此恨南月入骨。 南傲天对于这个结果,在朝堂上的表现平静如水。 士卒苏和,成功研制出爆炸薯蓣,升校尉,负责开发兵器新种和训练特种骑兵。 小郡王钟落,破敌有功,封亲王。 长期以来的第一次胜仗,使得练兵场一派士气高涨。钟落与南月和二十几天前一样,并肩走在神机营前侧的空旷沙地上。 南月胡乱踢玩着脚下石子,忽然定定地转向钟落:“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钟落被她问得猝不及防,一时呆住。 “本宫答应过回答你一个问题,直截了当一点,我不喜欢绕圈子。” “哈哈哈,皇嫂就这般急不可耐吗?你可知道我的问题是什么。”话说到后半句的时候,钟落神色一紧。 “不论你要知道什么,我答应过就一定会告诉你。我不愿欠任何人人情。” 南月眼睛清亮地盯着钟落,脸上漫漫绽放出天真笑意:“本宫相信王爷,是胸怀坦荡之人。”是赌局,也是真正的相信。 钟落漫笑着看四周,忽然眼光正色逼向南月:“为什么要进宫?” 第二十章 试探 南月心头一紧,这样的钟落是她头一次见到,但神情依旧泰然自若,平静地回答:“家父相逼,替长姐代嫁,欲让我诞下龙嗣,保全后位。” “皇嫂可也会受人逼迫威胁么。” 南月听出话里面赤裸裸的揭穿和讽刺意味,眸子犀利张开,倒吸了一口冷气:“如若有人用至要之人的性命作把柄呢?换作是你,会不会屈服?” “南府竟有何等重要的人物,让你这般委曲求全?” “落公子,你这可只是一个问题?”南月的声音透着些许凄清的凉意。 “我,对不起……” 倔强的眼睛扫视着他:“本宫答应你的事,自会让你知道得清楚明白,南傲天以我义弟阿星性命逼我妥协,阿星虽非我生母溪娘所出,必是我要用性命来保护的人。” “这答案,王爷可满意?”深邃的眸子幽寒凄绝。 “月儿,我无意……” “罢了,王爷怀疑本宫,自有王爷的理由。若无事,本宫先回宫去。” “等等,我不管你进宫来到底所出何由,但有两件事,钟落不希望见到。” 南月脸上掠过一抹清寒笑意:“但说无妨。” “莫做伤害皇兄之事,莫做伤害皇家之事。” “我南月可向王爷保证,断然不会。王爷若是担心南傲天送我至宫中有不轨之心,大可不必。” “南月在丞相府中的地位,轻贱如蝼蚁。”说罢离去,只留给钟落一个让人不忍触碰的背影。 她转身,又似往常一样笑得那般天真烂漫,心头却像蓄了雨的云。 两个都爱笑的人,第一次出现这样僵硬的谈话。南月被揭开最深的创口,而那句“诞下皇嗣,保住后位”也像根针一样触痛钟落。 而此刻的盛宣殿,完颜旻负手而立,黑色锦袍越发衬出帝王天生的尊贵与冷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身后是正在述命的御风。 “你是说,皇后最近和落儿走得很近?” “不错。” 完颜旻手中紧紧攥着御风呈上的卷宗。 资质平庸,软弱可欺的庶女! 当是说,他的皇后,和他一样,在人前卖傻了十几年。 “如是这样,朕的皇后,十分有趣。”连御风,也分辨不出主子这句话里带的情感。 回到盛轩宫的南月,没有去完颜旻住的正殿。自大婚第二日,她便为自己收拾出一角舒适偏房。 住惯角落的她,何嫌角落简陋。 钟落的一席话,她只答了七分。父母身世的事,只字未提。 钟落或许无恶意,可在这深宫,她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透过窗纸看到正殿灯影。 而今的盛轩殿,倒成了最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小旻旻最多也只是说她丑。 不过钟落,倒是提醒她。自进宫以来,太后的考验,四妃的试探,群臣的刁难,她都过了。现在,是时候做正事了。 玄灵镜蒙尘,如果找不到凤凰泪,就永远无法开启镜画,那么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将永远未可知。 而她南月,将成为生生世世的孤女。她不要。 第二十一章 是你? 南月倚在门框,不禁怅然。 她违背师父意愿,不惜嫁入宫中,就是为了寻找凤凰泪的线索,而今却一事无成。 十几年来,自从发现自己身世有问题后,她就一直背着师父进藏经阁,阅尽万卷古籍才找到打开无字书的方法。可那本破书却只有几个有价值的字:“玄灵蒙尘,以凤凰泪濯之,则镜画启。” 如果镜画是指镜面可以显像,诉人历史,那凤凰泪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所有的古籍都只单单提到“凤凰泪”三个冷冰冰的字,却没有任何注解?师父,你又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止月儿进宫? 不管了,无论这凤凰泪是指真的眼泪还是什么琼浆玉露,她都一定要找到它。宝物必在宝地,不妨就从皇宫开始。 南月换了全套的夜行装,为安全起见,中衣里塞了好几颗还魂丹。这才蹑手蹑脚。一路轻功,飞身上了玲珑塔。 玲珑塔是宫中禁地,据说里面填满了宫中历朝历代死去的怨灵,戾气深重。事实上,师父的典籍她已偷看了大半。怎会不知世间汤火之地,皆为宝地。 玲珑塔其名,皆因塔底层囚禁的都是七窍玲珑心的女子,在塔中受折磨致死。可是,但凡有一点道行的江湖人都知道,这座塔共有二十七层,下九层为邪塔,上九层却是宝塔。 江湖众派觊觎塔顶层的宝贝,但任谁也不敢擅闯宫中禁地。更何况,正常人若是从底层入塔,在第一层就要出身未捷身先死了。要入塔,除非轻功盖世。 不巧,南月就是几个拥有盖世轻功的人之一。 师父从不肯教她门派武功,一招也不肯。却独独把一身轻功教得出神入化。 “月儿,打不过就跑,走为上计。”这是师父的原话。 所以她南月,除了自己偷学的三脚猫功夫外,就只能靠着这套轻功在江湖上混。 一身轻装利行上了上九层。连着过了几道探察光束,又轻车熟路把两颗炼坏的还魂丹射到惊耳龙的耳朵里,所有声响都会被掩盖,整整一层的警示机关顿时了无用处。 南月不禁鄙夷,北冥赫赫有名的第一藏宝地居然也用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套路。她忘了,无论朝廷还是武林,能像她这样仗着一身轻功没事到处“逛”藏宝阁的人整个北冥也没有几个。 南月很快破了最表层的机关来到顶层中央的珍宝室。 万千宝物入眼中,却被南月一一过滤掉。那些世人眼中的俗物,于她无半分价值。所有的珠玉玛瑙珍木奇雕,无不是世间极品。 可惜,那种凡庸的物性,绝不可能是凤凰泪。 什么叫物华天宝,物与人都一样,所蕴含的气韵品性,决定了其价值。 只有中间桌子上的一个木匣子充满了未知性与神秘感。 南月拿匕首挑开,匣子是空的。 难道这塔里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啊。要不就是还有她没发现的东西。 忽然看到匣子开启后地下出现忽明忽灭的图案,这时吊顶上四方青蛇吐剑,木匣子底部哐当一声打开,匣子的四壁慢慢膨胀扩展开来,露出一条狭长的甬道。 南月倒挂着向这黑黢黢甬道的四周探去,只觉四壁光滑,没有丝毫的摩擦。而且这洞壁似浑然天成,严丝合缝,没有一丝人工打造的痕迹。 南月轻巧地探下身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甬道里再也不受控制。她数九寒冬练来的飞燕全都使不上用场,整具身体被死死地吸住,直往下掉,匣子在上方迅速合严,吞噬了四周最后一线光亮。 人在没有任何限制的黑暗空间里,挣扎显得最为徒劳。四肢拼命挥舞,能捕抓和依附的,却只有空气。 南月终于知道人为什么如此害怕黑暗,因为它无孔不入,永无尽头。 当南月一屁股跌坐在兔耳草的草丛上时,只觉得脸被这柔软的小东西扎得痒痒,忍不住打一个喷嚏。 抬眼望去,才发现这里是皇宫的地下宫殿。花树掩映,竟是一番别有洞天。里面东西奇形怪状,都像是娘胎里就没有发育好的。但貌似又都不然纤尘,处处晶莹圆润,没有棱角一般。所以即便她觉得那条甬道长得没有尽头,掉下来也未觉得疼痛。 南月起身就要四处走走。定住想想,既然这里有花草,万一同样有野兽怎么办。即便这里不知多少妃嫔废后葬身,她还不想父母都没找到就给小旻旻家的土地肥田。 想想便用俯拾即是的兔耳草,在自己头上扎了一圈,有用那些鸡毛一样的树叶,粘成一件斗篷披在身上。这才跌跌撞撞往前匍匐。 南月揉揉跌得生痛的脖子,摸索着适应了里面奇怪的花花草草,这时听到水流汩汩流动的声音,莫非这里有活泉。 南月寻声而去,拨开刺手的珊瑚珠,一片荆棘中间竟围着一块白厚衍石。那石头寒气集中,迷迷蒙蒙烟气缭绕,竟是什么也看不见。 正由于要不要冒险去看个究竟。石头上方一阵异光破裂,南月还没反映过来,脖子上就赫然架起一把明光闪亮的剑。南月顿时觉得那剑锋的寒意,能吸走她身上所有温度。 南月揉揉被剑光晃得生疼的眼,视线里渐渐出现一高大黑影向她逼近。待看得清楚些之后,发现那黑影原是披着一身刺金游龙黔色宽袍,三千墨丝如流云垂落,浑身散发着慑人的威严与寒意。 眼前棱角分明的人脸越来越近,南月眼里万千神色一时显现,瞳孔瞬间放大:“是你!” 第二十二章 是朕 “是朕。”声音像鬼魅一样,在寂静而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极为清晰。 脖子上的剑,丝毫没有动的倾向,依旧死死地抵在南月脖颈。 眼前男人南月再熟悉不过。但脸上的寒意和肃杀之气是南月从未见过的完颜旻,这种寒意令南月一瞬间头脑空白。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声音有些颤抖,突如其来的惊吓使南月丧失了往日的机灵。她此刻最该问他的,绝不是这个问题。或许,她根本就不该开口。 话刚出口,南月眸子半垂,无力地自嘲道:“我早该想到,你并非傀儡。” “那朕的皇后,又如何会在这儿?”语气冰冷强硬得似要将她吞噬掉,猩红的眼睛带着强大的怒意逼视着南月。可如果仔细分辩,会捕捉到说话人的气息有些许虚弱。 “我,我不小心掉下来的……”南月被他那样的气息震慑到,开始慌不择言。 说完才意识到这种蠢话连自己都不可能相信。 南月被完颜旻步步逼紧,身子一点点往后退,差点就要掉进彻寒的湖水。 她闭上眼睛,准备接受他所有的裁决,包括会要她性命的结果。 南月在脑海中想好了一千幅自己性命被了结的画面,静静等了许久,臆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正在疑惑,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却忽然觉得膝盖上重重的一击。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完颜旻直挺挺倒在她膝上,嘴角喷出一口淤血。 南月一度惊慌,连忙找到他脉息,他身在衍石之上,莫不是正在运功调理脉息时被她惊到,不得已强行中断? 她不要做刽子手啊。“小旻旻你不要吓我,你不能死不能死啊……”惊慌中还是无意识地叫了那个她已经习惯的称呼,忘记他的剑刚刚还抵在她脖子上。 慌极则定,她点几处穴位帮他理正了脉息,从衣襟里摸出一颗还魂丹来塞到他嘴里。但完颜旻早已是昏迷状态,哪里吞得下弹丸大的丹药。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俯上身去覆上他冰冷的薄唇。渡一口温软真气到他口中,将药送入腹中。彼时他才发现身下的人不仅唇齿冰凉,连身体都冷得僵硬。 仔细看去,那黑色外袍是披在他身上的,知他必是赤身于寒石修炼,便费力剥下他身上冷硬的布料。 自己也把外罩脱了,只穿着中衣附在他身上,身体紧紧贴合住他肌肤,再捕捉到他唇瓣,一口口输着真气。女儿家体弱,很快被完颜旻身上的冰冷感染,渐渐地冻僵过去。 完颜旻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气力已经恢复大半,睁眼看到南月沉睡的眼睑。继而感觉到身上柔软的重量。 触到她浑身冰冷,始觉异样。 忙将中衣胡乱罩上,扶她坐起,掌心落在她后背,向她体内传输热量,末了,把她散落在一旁的外衣和自己的袍子并了两层盖在她身上。 完颜旻坐在她身侧,神色极其复杂地落在她安静睡颜上。视线无可避免地触及到那道疤痕,看出她脸色很是疲累。 南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总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朕身边,让朕如此捉摸不透。 他潜意识里记得他昏迷时为她做的一切,想起她小小的身子抱着她时的柔软,不禁渐渐出了神。这个女人,仿佛总能看到他最不堪一击的样子。最早的时候,他让钟落找人用那种手段对付了南清雪,就是为了防止南傲天在自己身边安插任何一个不省心的女人。 南月的代嫁,起初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从他见到眼前这女人的第一面起,事情从来就没有在意料之内过。 “爹,娘……不要……火……”南月忽然在睡梦中无力地呢喃起来,脸上生出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爹?娘?她生在南府,可南傲天与她……”此刻完颜旻脑中闪现出一段不久前的记忆。 “我活在这世上的念想,原是为了找到生身父母……” 这原是南月不经意说出口的话,此刻却成了完颜旻的一个巨大心结。目光再次沉重地落到南月身上,她的身世,怕是要关系到他所有计划。 第二十三章 交易(一) 南月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意识慢慢苏醒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身上一股暖流。 紧闭的眸子慢慢打开,四围景物这时才仔细映入她眼帘。 这里没有自然光,仿佛一切是被一层明亮的月光护着,物体的外缘都裹着一层幽蓝光晕。 “醒了?” 听不出感情的两个字让南月打个激灵,猛地从地上坐起。 身旁熟悉的人影让她彻底完全地清醒过来。 完颜旻此刻只松松垮垮一身纯白中衣,随意盘坐在地。披散下来的浓厚发丝如漆了墨色,一泻垂地,弄万千缱绻。 光线在南月的角度只能让她看到一双深邃得足以盛收黑夜的眸子,丝毫分辨不了眉目下的表情。 “你要,杀了我吗?”声音有些怯生生。 眼前的男人是真正的一代帝王,而绝非她所熟悉的五岁痴儿。 薄唇轻抿,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杀你?给朕一个理由。” “你伪装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知道,而今我戳穿了你的秘密。你难道打算让我活着出去吗?”南月试探地问道,语气倒有些自己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朕杀了自己的皇后,如何向世人交代?”强大的气息压下来,略带沙哑的磁性男声在南月耳边回响。 他修长的手指扶起她的下巴。南月分明地感到他指腹上粗糙的薄茧。 这个男人怎么能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让人感到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酷。 南月避退着把脸扭到一边,“那你打算如何?对于……我知道了你身份这件事。”身子也不禁往后退去。 轻淡一笑,邪魅倾城:“那就要看朕的丑月月,是不是乖乖听话了。”完颜旻一把拉过一直往后退的南月,从背后将她小小的身体禁锢在自己怀里。 南月动弹不得,完颜旻却清楚地感到她的抗拒和疏离。 “你知道朕的身份,朕又何尝不知你的身份?女人,你以为你对朕,能构成多大威胁?”这次的声息是从耳后侧传来,他呼气产生的热流打在她耳畔。 “你什么意思?”南月费力地从他臂肘中挣脱出来,把脸转向完颜旻,惊疑而带着些许怒意地质问道。 “丑月月许下的诺言,朕会永远记得。”声音慵懒玩味,嘴角再次轻挑起惑人的弧度。 他美得,像个妖孽。 南月正不知所以然地以为完颜旻耍她。忽然心头一闪,神色尴尬起来。 脑中顿时掠过一幕幕画面。盛轩宫,他俩相处的日子…… 她想起来,她曾拉着他坐在盛轩宫的石阶上…… “小旻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活在这世上的念想,原是为了找到亲生父母,现在,又多了一个把你医好……” 这些都是她说过的话啊,上天啊,给她来一刀算了。 完颜旻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地观察南月脸上的朝晴暮雨,悠长戏谑地道:“皇后说过的话,需要朕重复一遍吗?” “不用你重复!”她羞愤地打断他的揶揄,“我南月这辈子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就算你是个骗子我也会做到。” “喔?骗子!皇后与朕不知谁的骗术更高一些。”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没有嘲讽的语气,却尽显嘲讽的味道。说着不经意间纠正眼前人儿的坐姿,不声不响又让她倚靠在自己胸前。 不行,不能就这样让他把便宜占尽了。南月在某皇的臂弯里轻咬着嘴唇。 忽然仰头理直气壮地瞪着完颜旻:“我是说过要把一个人医好,可那个人不是你,皇上若真想求医,不妨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你要朕做什么?” “诚如你所说,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俩的身份暴露了,对谁都不会有好处。所以第一,我们继续演下去,你帮我保住后位,护我周全。” “第二,教我武功。” “两件事换一件事,赔本的生意,朕不做。”一句拒绝的话语气平静舒缓,如清风流云,波澜不惊。 “若我说我也有第二个筹码呢?”南月巧笑着看着完颜旻的眼睛,回复了往日灵动自信的神采。 “朕倒想听听皇后拿什么来打动朕。” “我南月,将天下奉上,够了吗?”这次的语气清冷而笃定。 第二十四章 交易(二) 完颜旻松开她,轻易掩饰过眼底稍纵即逝的震惊之色,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南月适应变化的能力本就强大,初起的些许惊慌一扫而光,现在已经敢正对着完颜旻的眼睛说话:“皇上忍辱负重十几年,无非是在等待一个绝好的成熟时机,成就千秋霸业,我说的有错吗?” 看完颜旻脸色并无起异,眼睛闪过一抹狡黠光彩:“我南月,可以助皇上加速这个时机的到来。” “即便你能猜到朕要做什么,也要给朕一个与你合作的理由。” “理由其实很简单啊,但是你却不得不考虑。”南月知他给她机会继续说下去,便开始侃侃而谈。 “其一,不管皇上你隐藏的多么深,你背后的实力有何等的强大。从博弈的角度来讲,你始终是孤家寡人。” “臣子可以结党营私,皇上却只能势倚一极。臣子可以只为己利,皇上却要顾揽全局。皇上永远比臣子难做,由其是做一个好皇上。势单力薄的君王永远颠覆不了裙带暗结的群臣。”南月娓娓道来,语气越发自信。 “所以你必须找到与你有共同利益方向的同道中人。” 顿了顿,继续道:“我要做的事,与皇上要得的天下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所以我会全力助你,因为那也是助我自己。而你的心腹、死士、下属,他们无论有多忠心,也没有任何利益动机驱使。” “其二,你母后曾经告诉过我,居高处者因身处事外而得观全局。但角度的优势势必造成距离的劣势,你站得太高太远,根本就看不到真实而只能观其表象,你在朝堂上看不清群臣,在江湖也看不清天下。但我不一样啊,我一介女子,在后宫可以观宫闱,在西市可以看世间百态。我没有你那么高贵的身份,伏于卑微之处,更能瞥见天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即便地位再低下,也还是堂堂正正的南府四小姐。皇上既已知我身份,我大可坦诚相告。南傲天对皇家早有异心。他看着不动声色,野心甚至超过耶律明修。” “皇上暗地里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局,可是你真的了解南相吗?”眼睛烁烁有神地凝视着完颜旻。“我敢保证,如果我们同时夜袭南府,被逮住的一定是你。” 完颜旻只沉默地听她分析,没有表态的意思。 “还有啊,你说说你整日藏于深闺,江湖套路你懂多少,人心险恶你又见过多少?你从小到大活得太正统,关键时刻必然死板狭隘,容易上套儿。” “你最好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半晌不吭声的完颜旻忽然幽幽冒出这么一句。” “我说你死板狭隘容易陷入圈套啊,你身为堂堂帝王不会连这点纳谏精神都没有吧。” “朕指的不是这句。” “那是哪句你说清楚啊我刚刚跟你说了那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捂住嘴巴。 “呃……我不是说你像闺阁里的姑娘整日四门不出不见天光啊,这只是个……小小的,小小的比喻。”南月心虚谄笑。 “你以为市井江湖的那些鱼虾骗术,也能拿到朝堂上来糊弄那帮虎狼?” “你能不能不要歧视人民大众,市井江湖上那些小虾小蟹,他们也不过是王臣将相剥去那层金玉皮囊以后的样子。” “我就说你深闺闭塞吧,一点都不懂什么叫做透过现象看本质。”说完嘻嘻笑着又补了一句:“朝堂与菜场,充其量也就是卖相的区别。” 完颜旻听她说来,眼中竟渐渐流露欣赏之色,却不肯与她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冷不防问道:“南傲天,真的不是你亲生父亲?”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具体情况,这件事,连传铃都不知道。我只告诉她我进宫是完成一件大事。” 南月不禁陷入沉思,思绪回到溪娘惨死的那天晚上。 溪娘临死前拉着泣不成声的南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告诉她:“月儿,活……活着,不要哭,从今而后都不要哭……你活好,我到了那边,才有脸见……见……见你娘……” 想到这里,下意识往胸口处摸了一下。 “朕答应你。” “呃?”南月立刻被拉回神来。 “朕接受你的第二个筹码。” 为什么突然就答应了?南月觉得有些诡异,但完颜旻没给她时间思考。 “帮朕穿好衣服,这是皇后的义务。”语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要,你自己有手有脚,干嘛要我帮你。”南月下意识想要离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远一点。 “先说好,我们只做表面夫妻,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不合理的要求。”脚步持续后退,神色紧张地盯着完颜旻。 “皇后觉得,朕还会有什么要求?”完颜旻一把攥住她小臂,把她拉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距离。 “朕还不至于看上你这种根本没发育好的丑八怪,倒是你,多次对朕图谋不轨。” “喂,你有没有一点良心,我那是为了救你性命。” “做戏做全套,私下里不养成习惯,总有一朝明面里必要露出破绽。越是细微的习性越是往往出卖一个人的全部。” “盛轩宫又没有其他人。” “按礼俗归宁过后你会搬回椒房殿,难道你想让满院的宫人见到皇后连服侍朕宽衣解带这种事都生僻异常?” 她无力反驳,只好小心翼翼地贴过去,将他胡乱系好的中衣解开来,再重新整理好,衣带处小心精致地打成结。 又从地上捡起黑色大氅,一样一样帮他套在身上。 彼时他鼻尖轻触她额头,女儿秀发上的素雅香气氤氲开来,完颜旻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 不及最外部的腰带束好,完颜旻已经捞起地上的衣服披在南月身上,一把揽过她腰肢,飞身旋转而起。 “放……” “别动,除非你想自己上去。” 南月被他紧箍在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心中慌乱与安全感并存,不再动作。二人于黑暗里缓缓上升。 第二十五章 有鬼 出了玲珑塔,完颜旻驾着南月凭一身轻功越过一片宫宇楼阁,径直落在盛轩宫庭内。 二人欲分道各自就寝。 完颜旻简短地冲南月撂下一句话:“朕是答应与你合作了,可你要有本事过了试用期才行。” “什么意思?”南月狐疑道。 “明日一早到我房中。”说着拔脚要进正殿。但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盯着南月的眼睛:“你还没告诉朕,你去玲珑塔做什么?” “自然是去找与我身世有关的东西,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没有去盗你家的宝贝。” 完颜旻听罢不知是否信她,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却立刻被身后人叫住。 “我不管你是否信我的身世和我所说的一切,我都必须告诉你,即使南傲天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也还是会帮你。我不会看着他权欲熏心祸国殃民。” “还有,因为你比他更适合做皇帝。” 完颜旻只是头也不回入了正殿。 次日晨,南月有些忐忑地来到完颜旻跟前。 “这些是近两年来记载后宫内务的所有账本,朕限你三天内看完。理清楚后宫大小事务进出的脉络。” “完颜旻,我每天看奏章都要到半夜了。” “这是翰林阁的钥匙,把里面所有生灰的古书都擦干净……然后把散落的旧经卷按章节补缀好。” “翰林阁是什么鬼地方你说清楚。” “替朕研磨,朕要写封信给偏京刺史。” “喂……” “手臂高一点,一百天后换下一个动作。” “如果你觉得累了可以随时停止,但朕不会跟一个废物合作。” 从玲珑塔出来的几天内,南月开启了旋转陀螺的工作模式。完颜旻没给她丝毫可以停歇的空间。 是夜,完颜旻没有看到偏殿熟悉的亮光——南月每晚会在窗前批奏折。 问御风道:“皇后此刻在何处?” “皇上,娘娘自午后至翰林阁整理书籍,至今未归。” 御风见完颜旻不作声色,当下请命道:“皇上,翰林阁已多年无人打理,晚间亦无人上夜,娘娘一人在其中怕是安危难测,不若臣去看看。” “不必了,你接着在盛轩宫守夜。”说罢,自己却飞身出了盛轩宫,人影消失在月色里。 待完颜旻走后,一身影慢慢从墙角探出头,径直走到御风面前:“谢谢你了木头,不过没想到皇上会亲自过去,这下小姐就是安全也变得不安全了。” 原是传铃担心南月,请求御风在完颜旻面前说些好话。 御风纹丝不动,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御风只能帮姑娘到此,下不为例。” “行了行了,只是让你在皇上面前说句话而已,怪难为你似的。”话毕扭头进了偏殿,心里直念御风固执。 御风却也不反驳,待她要关门时,才冷不丁冒出一句:“皇上在,娘娘必会无恙。” “你何出此言?”传铃闭门的手停在半空,正要出来重新与他争论一番,却见御风已默然不作色,只得作罢。 此时南月正趴在一排旧书架旁边,身旁围着一堆或整或缺的破旧书籍,手下垫着一本《上古草经刚要》,半干的抹布搭在擦了一半的架子上,她自己却坐拥千卷,全然不知身外事。 也不掌灯,只在架上把水映橙前日送的月灵珠搁上。一室寂然,只她周围发出一片幽暗亮光。 “为何不掌灯?” “谁!”南月正看到省神处,冷不防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却见幽暗光影中一袭黑衣落落,不是完颜旻又是谁。 “你吓死我了!”南月嗔怪着,整个人从书堆中跳出,三两步到完颜旻跟前,仔细辨认了是他本人后,愈发怨怒:“你走路都不带声音的吗?” “朕不是告诉过你晚上这里无人守夜,为何不带灯烛。”语气没有些微起伏。 “亏这些书都是你家的,你知不知道一支蜡烛若是倒了,这里万卷藏书就都没了。” 完颜旻只当她是又生什么古怪想法,故意不点灯烛,却没想到是因为爱惜书。不由心澜浅漾。 当下又听南月说道:“皇家再奢靡难道就可以这么对待这些世间至宝吗?还说让我整理破旧经籍,可这些书明明都是上古都珍典,任意丢失一页都是价值连城的损失。” “你既将这些书视为至宝,那可是说明朕给你找了个好活计?” “什么好活计,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你说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为什么总喜欢拿阴招整人。” 完颜旻听她这话,竟不知脸上该挂何种颜色,强忍怒意道:“朕何时对你使过阴招。” “还说没有,就算你是为了考验我,也不必费那么大周张把一本好好的账簿都改成错误的再来让我核对吧,我整整推了一晚上才把正确的账目还原,你还真是不怕浪费精力,改那些数字的时间都够再造一本新帐了。” 完颜旻闻此言却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装,还装。我可是刚刚才识破你的演技。不是你改的难道还是内务府跟我有仇故意找本错帐来啊。” 最后一个字刚刚脱口而出南月不禁与完颜旻对视:“内务府……难道是……” “把账本带上,跟朕回盛轩宫。”命令式的语气,不带丝毫情感。 南月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没再多说什么,迅速收起账本跟完颜旻一起回去。 回到盛轩宫正殿,两人同坐在那张紫榆翘头御案上,南月将账本错误一一道来。 “这些账本最终结转总额都分毫不差,粗略一看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皇上既要我从中了解事物,我就必须清楚各项收进的来龙去脉,这才发现中间出现各种挪动,该记的地方漏了,有些不该出帐的地方却被平白无故加上。” 说着指向一处漏洞:“这里,本该二月的帐额挪到了三月。” 说着翻到另一页,“还有这儿,你看,这笔款子明明都是内宫修缮的开支,却记到了各宫伙食费用上。明摆着是有人偷梁换柱。” 南月眸子凝重地抬起向完颜旻道:“这内务府分明是有鬼。迟早有一日皇家会祸起萧墙。” 第二十六章 疑窦 “祸起萧墙”四个字加上南月的分析让完颜旻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呵!当年夏姬勾结外邦引发川阴大乱可不就是祸起萧墙。母后蒙冤,父王战死,他体内余毒至今未能根治甚至可能一生都根治不了,无一不是这女人作祟。想到这里,嘴角泛起冰冷的玩味笑意。 注意到完颜旻脸色不对,南月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小心询问道:“你怎么了?也许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兴许内务府的人只是想刮些油水呢。” “朕决不允许这种事在这皇宫发生第二次。”手上骨节咯咯作响,泛出一片青白色。 南月知他必是忆起旧事,有意宽慰,但转念自己都下意识推翻刚刚不合逻辑的猜测:“即便是内务府的人想要中饱私囊,但账目总额不变,他们也不能从中捞到什么。”直觉得越发疑惑。 “不然我这就去趟内务府,让处理账目的管事解释清楚。” 说着就要出门,却被完颜旻拦下。 “你也说了,做这本假帐的人心思缜密,手法娴熟。必是奸滑之辈,要么就是内务府的老油条,你初来乍到对宫中内务不熟,未必拿得下那帮人,反而只会打草惊蛇,放跑了背后的蟑鼠。” “背后?你是说……” “这宫里哪怕是最小的沙子不慎入水,都有激起千层浪的本钱。后宫与前朝之间,向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你打算怎么办?这么大的漏洞,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你不是说你已将原账本推出,给朕看看。” “哦。”南月急忙应声,目光在一众账页里搜索,“我也是顺藤摸瓜推了大体的数额,至于纤枝末节的地方他们究竟改动了多少,我还真是不知。” 南月翻找出那本她亲手还原的账簿递给完颜旻。 崭新的账本上笔迹娟秀干净,却透着一般女子写不出的苍劲风骨。那字体温净清秀,看着舒服怡人,完颜旻甚至觉得,字的骨骼间隐约有种……熟悉的味道。 “你的字可是自己练就?” “是我师,……我的教习师傅教的。”南月话语里不着痕迹地打了个结巴。 “你刚刚说,有大量钱款用于内宫修缮。” “对,多数项目用于购买黄杨、红木、香樟甚至紫檀这些珍贵名木” 南月掰着手指一根根数过来却发现越想越不对劲。托着腮道:“可是我进宫许多天来,并未见到后宫有这样繁复修缮。” “你的那些妃子,虽说有几个娇纵跋扈了些,也不像过分奢侈的人,即使是那个送我狐皮氅子的白听影,也没见她这番大兴土木。” 完颜旻忽觉她甚是可爱,对于后宫诸妃不见吃醋碾压也无刻意讨好,只是给予这样公允的褒贬。 “你不必将目标放在她们身上,在宫里不经授受堂而皇之大兴土木,任谁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完颜旻风轻云淡给出一句结论。 “那这些木材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南月听他这样说更觉得离奇。 “不行,我还是要去一趟内务府。” 见完颜旻有阻拦之意,忙俏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只是问一些……嗯,皇后的分内之事。不会惊动他们。” 望着她轻巧跃出宫门的娇俏背影,完颜旻唇角不露声色处浅抿,连自己也未察觉。 只是一切被御风看在眼里。 这个始终不苟言笑的人,一直精察主子心事,今日来竟不知是喜是忧。 内务府的厅堂简朴雅致,更令南月觉得疑窦重重。 在等待小厮去叫总管的过程中,不禁小声嘀咕道:“看这室内摆设也不似贪奢之辈。” 半晌,一个面相谨肃的男人从里面迎出来,深深地打量南月一眼。不慌不忙鞠身行礼。 “小人周旋,见过皇后娘娘。” 南月瞧他姿态举止,知道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笑意盈盈对他道:“周总管可是这内务府管理物料收支的掌事?” “正是,不知娘娘降躯蔽地,所为何事?”话中态度很是缓慢沉稳。 “本宫初掌后宫,来看看内务府的日常运作,顺道也向先生讨教一些事情。”说着跟传铃使了个眼色。 传铃忙捧着一个红布搭着的漆器至那周旋跟前,撩开上面的红布,却是闪闪发光一溜金锞子。 “谢皇后娘娘赏赐。内务府自当战战兢兢为主子们做事。”周旋的神色举止被南月看在眼里。 看到金子的瞬间,这位总管眼里并无丝毫艳羡意,接受这份“礼物”,与其说是受赏,更像是止乎敬惧。 “娘娘,请随我来。” 南月由他引着进了物料所,见院中确有些珍奇木料,与账本上记载的品种并无差异,但数目明显不对。 南月也不说破,只当作很喜欢那些木料,用手把了一块紫楠,轻轻嗅上去:“真是香气宜人呢,传铃啊,改明儿本宫也要在椒房殿添置几样家具。” 又像是恋恋不舍似的仔细察量了好几种其他木材才珊珊离去。 南月把赏木材的当儿,周旋一直暗中观察她神色变化,皇后娘娘眼角每一分细微笑意他都不敢轻易放过,一丝不苟记在了心里。 若在往常,周旋必定把南月当作宁馨儿之属贪恋华贵的后宫妇人,但前朝的事不能不让他有所提防。能让首府将军行八拜大礼的女人无缘无故到了内务府来,是祸非福。 待南月走后,周旋忽然低低地问及当值的小厮:“近日可有什么上面的人物来过。” 小厮挠头想了想:“没有了爷,哎不对,昨日,皇上身边的御统领来过,提走了近两年的总账。” 周旋眼底颜色明显一沉,冲那小厮道:“知道了,看好内务府,任何人任何事都等我回来再作处理。”又叮嘱小厮一番后,行色匆匆出了内务府。 殊不知南月和传铃虽是气定神闲出了内务府大门,此刻却也是提着裙裾一路小跑进了盛轩宫。到完颜旻跟前,什么也不及说,郑重地行了后妃大礼:“皇上,请应允臣妾即刻出宫。” 第二十七章 出宫 南月从内务府出来的当天晚上,一座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宫外林郊的小路上。 车内昏黑一片,月光落处隐约可见完颜旻、南月、传铃三人的脸。 南月主仆二人都着一身轻便男装,驾车的正是御风。 南月回到盛轩宫便急急忙忙拉着完颜旻出宫,恰是因为在内务府的木材上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 “小姐,我们真的要这么急吗?”传铃知道自家小姐向来遇事波澜不惊,此番紧张让她不由地心生疑虑。 “这若是在前线战场,每一分钟都是十万火急。”南月此刻俨然有心事,眉头轻蹙。 “现在你可以告诉朕,内务府到底有什么猫腻。”完颜旻出宫来换下了素日的黑色衣衫,此刻是一袭飘逸绝尘的白衣公子装束,语气依旧没有起伏。 “你说得不错,前朝与后宫,确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我怀疑,这次的事件,不止关乎前朝,甚至牵扯到前线。” 南月回想起刚刚在内务府的一幕,她竭力在周旋面前保持镇静。但在瞥见一棵胡桃木上的落款铭文时,还是吃了一惊。 “皇上可知,所有木料上都刻有‘演城’两个字。” “演城?这当是那些木材的产地,皇家用的正规木料上都会注明树木产地。”完颜旻仔细思索“演城”二字的含义,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南月神色凝重地看着完颜旻,继续道:“我和苏和在练兵场研究爆炸薯蓣的时候就发现,练兵场内所有的兵车用木料上也都写着‘演城’。” 此时南月与完颜旻都不再说话,二人都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看传铃还是一脸疑惑,南月补充道:“如果有人假用后宫开销,收购木材,密贩军火,而且这批军火不知被送到哪里去,又将用于什么用途,想想都令人胆寒。” “可是宫闱之需相比战车军火那么大的耗费,简直是杯水车薪,即便有人别有用心,又怎么能解燃眉之渴呢?”传铃还是想不通。 南月继续她的猜测:“刚开始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很多地方都解释不清楚,所以才觉得疑云万端。但是,这批木料与军火必定是有十重的联系。我们坐在宫里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演城到皇宫这千里迢迢的路途间,真相被有心人埋了几层。” “所以小姐才这么着急出宫,想要一探究竟?” “对,更是为了验证我的猜测。” 南月见完颜旻不出声,知道他已经默许了这次出宫,于是更加大胆地分析道:“在后宫修几座亭台楼阁表面看是无法与庞大的军需费用相比,但这恰恰是始作俑者抓住人们的常规认知使的障眼法。” “二者所耗财力在数目上确不能相抵。可是,战车兵器,使用的都是普通木头,而皇家的宫宇楼阁,挑选的都是千百年才成一株的名木。一根黄杨的价值,足够造千百盛兵车了。若真是有人神通广大,通过账本上简单的移花接木就可以坐在家里指点江山了” 完颜旻不动声色盯着南月在马车里看不真切的剪影,他的皇后,似乎总能给他惊喜。 南月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扣下马车车轼:“对了,还有,按照账本上这种庞大支出,足以用最上乘的材料来打造兵器军火。可是练兵场制地雷的硝石,分明就是渣滓货色,这样的东西造出的军火,能打得过西祁军才怪。” 完颜旻眼睛微眯,星眸里射出慑人寒光,缓缓吐出几个字:“是朕一直以来只重视宫外,却忽视了眼前。” “宫外,是什么?”南月一脸疑惑望着完颜旻。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脸色极阴沉。 此时马儿却忽然受惊,车厢几要翻倒,周围一时风声簌簌,有刀剑鸣撞音铿锵传来。 四人皆知不妙,传铃御风二人立时下车应付,完颜旻携了南月从轿顶杀出。 原是一批蒙面的黑衣人,四面包围。似是早有埋伏。 有一人眼尖认出南月脸上的疤痕,手中匕首直狠狠向她逼刺而来。 完颜旻将南月护在怀里,一脚踢飞他手中匕首,掌间凛冽之气触其腰间,那人登时喷出一口鲜红,猝然倒地。御风与传铃与其余黑衣人厮杀开来,场面混作一团。 看同伙殒命后,又有几个人咄咄逼紧,完颜旻抵挡之间察觉到这些人无意与自己纠缠,左右剑法都是想避开他,招招针对南月。立时把怀中人搂得更紧些,一个霹雳扫出去,光火四散,一排人闻声倒地。 最后只余一人见状想要逃跑,被御风一剑抵喉:“说,何人指使?” 那人却嘴角挤出一注殷红血液,脖子登时垂下。 御风一惊,向完颜旻道:“主子,是个死士。” “喂,你可以把我放下了。”南月对完颜旻钳制住她的举动很不满,自己明明有轻功在身,还不需要他来保护。 完颜旻闻声回神,面无表情地立刻松手。 一旁的传铃此刻忽然呻吟一声,南月急忙到传铃身旁,发现她脸色不大对劲:“你受伤了?” 等不及诸人再去探究死士身份,南月迅速作出了新的决策:“我出宫的行踪很显然已经暴露,我们以这种速度到演城,就算路上不被人结果,到了那里,真相也早就被人偷天换日了。” 不容分说地对传铃道:“刚刚那群人很显然要对付的是我一人,传铃,你不能再跟着我走,我们几个人必须分开,一是为了转移目标,保证你们的安全,二者,就算我和皇上出了差错,你们也可以想办法支援。” “御风请求把传铃姑娘送回宫去,与两位主子同行。” 传铃死活不愿,拉着南月:“这怎么行,小姐不会武功,到了演城又没人照顾,一定会吃亏的。” 完颜旻闻声不禁哑笑,被南月瞪了一眼。 南月知道以传铃的性子不可能让她回去,直接对御风道:“传铃处处知我心意,她在身边我行事方便点。就这样了御风,传铃教给你照顾,等她伤好了,你们二人同路至演城,她若是少一根头发本宫拿你试问。” 说罢拉着完颜旻使轻功离去。 “娘娘……”御风气极,然而两人已瞬间消失在眼前。 夜行半晌,先行的二人落在一户人家屋顶上休息。南月满腹狐疑地打量完颜旻:“我问你,你刚刚笑得那么不怀好意是什么意思?” “朕有吗?”完颜旻即使说谎也是神态自若。 不过他心情此刻确实很愉悦,身体仰躺在房顶上,缓缓放出一句:“朕只是在想,你家丫鬟真是护你护得紧,朕可从来没见过皇后吃亏的样子。” 不及南月发作便瞬间弹起身来:“走了,不然明天太阳落山前找不到住宿的地方。” 第二十八章 演城 御风带着传铃行路自是要慢些,但完颜旻与南月的轻功都是登峰造极,于两日后到了演城。 二人见到沿街景致皆有所惊讶,离京城如此之远的一座边陲城池竟豪无破败衰瑟之感。 四方通衢,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街道两旁酒楼市面林立,百姓居处屋舍俨然,犬吠鸡鸣,一派怡人宁静和睦气氛,又不缺富庶繁华之相。 南月只觉一派新鲜好玩,满眼好奇地四处张望。非要拉着完颜旻在各个街铺停留一遍,摆弄各种小玩意儿。 此刻,手里擒着两串糖葫芦的南月满脸兴奋地对完颜旻道:“这演城倒是个好地方,你觉得呢,彦兄?” “你叫朕……我什么?” “彦文大哥啊。”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笑得一脸天真烂漫,露出两颗虎牙,继而猝不及防踮起脚尖凑到完颜旻耳边低声道:“难不成你想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你姓完颜啊。” 说完啃着手中糖葫芦只管向前走去。 “彦文!”完颜旻小声念了出来,细细把玩,不禁折服于她的细心,大跨步跟了上去。 “那你给自己取了什么名字?” 南月嗤之以鼻:“我?我当然还是南月了。天底下有几个人知道南丞相家不受待见的庶女叫什么名字。” 继而又得意地补上一句:“我早就说了吧,我比你自由得多,彦兄。”最后两个字故意拖长了声调。 完颜旻只当她是久困宫中,猛一出来天性得到释放,也不再多加阻拦,跟着她走了很长一段。无奈南月似乎并没有逛够,始终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眼见天色渐晚,完颜旻目视前方,像往常一样疏离淡漠地吐出一句话:“逛够了没有,你别忘了,这地方再好,也藏着深深罪恶。” “你见过纯粹干净的地方吗?”南月也不看他,毫不在意地反问道。 两人是并肩而行,都似在与空气交谈。 行至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南月忽然停下,转过身来瞪大眼睛盯着完颜旻:“你见过纯粹干净的人吗?”眸子里似笑非笑,语气却凝重认真,仿佛一定要问他要个答案一般。 片刻儿眸子又垂下,脸上笑意不减,声调幽幽莫辩:“即便有,那也一定是被另一个不那么干净的人保护着。”声音很轻很轻,低头继续走她的路。 完颜旻从她单薄身形里捕捉到一瞬落寞。 你身边一定存在过这样一种人,总是笑容明媚,满腹鬼马灵精,可当她忽然安静下来,整个天下都没有能力心疼她的忧伤。 “你之前不是一直很赶时间的吗?为何这么快就忘了自己此行目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彦兄,你不要满脑子都是那些无聊正事,错过了大好繁华。”不以为然地答着,眼睛依旧四处张望。 “还有我从来不浪费时间。”南月眼里半是含笑半是认真地斜睨完颜旻。后者面对这样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走啦兄台,小弟带你去个好地方。”瞬间回复没心没肺的样子,拉着完颜旻就走。 完颜旻满心的不情愿和习惯性的冷漠,此刻在南月面前通通使不出来,颀长身躯被她紧紧牵着穿过潮涌般的街铺和人流。 一张白皙灿烂的小脸定格在眼中,并不知是否会久久锁在心里。 (话外音)眸中落入你倩影,世界皆成衬景。 时间像慢放了几千年,镜头凝滞了几副胶卷。 还在乎世界吗?你是我永久画卷,辗转千年,百读不厌。(此处为作者yy请自动忽略) 完颜旻有些不愿意承认,即使他刚才确确实实失神了,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又一次失神了。 “我们至少先找个下榻的地方,你要怎么逛都无所谓。”声音依旧淡漠,只是原则动摇得有些厉害。 “你每天担心那么多脑子累不累啊,天黑了自然有住的地方。”南月并不理他,昂首阔步往前走。 西方日头渐斜,五色流霞染醉了半边天。飞鸟宿,瘦马还,月影阑珊。 “如果月兄弟找不到住的地方,在下不介意和兄弟一同露宿街头。”完颜旻忽然心生顽劣。 南月白他一眼:“你以为你是山鹅野鸟啊,街头是你想露宿就有资格露宿的吗?” 说着指着房顶上一只栖鸦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你要跟这些自然界的可爱生灵抢地方,也要先问问它们同不同意。” 一席话呛得完颜旻无言以对,南月看到他冰山脸上表情越来越臭,只好“勉为其难”地道:“好啦好啦,我带你找地方住宿。” 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方一处张灯结彩的招牌对完颜旻惊喜地通报:“就那儿了。” 完颜旻一时没看清她指的是哪家酒楼,只想着这等繁华地界这时候怕是没有空房。走近一看脸上登时黑云密布。偌大的檀木招牌上红灯高照,赫然映出“浣花楼”几个大字。 她要住宿,在——妓院!凤眸微翕,神色冰冷异常。 南月硬生生感受到手臂上的力道,整个人被从台阶上拉回去。 如果说完颜旻平日的脸色是冰山属性,那此刻就是冰山内部平静地酝酿着一场火焰。 径直将南月拉到墙角僻静处,重重地捏住她手腕,冷酷而粗暴地质问道:“南傲天平时就是这样教你的?”语气里压制着某种怒火。 南月起初被他这幅样子吓到,呆愣了半晌。待完颜旻脸色渐渐缓和后,竟慢慢轻笑出声来。 完颜旻怒气褪去大半,慢慢松开手,面色不改却又有些笨拙地问:“你笑什么?” 南月好不容易止住笑:“你该不会长这么大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吧。”两眼好奇地盯着他,眸子里全是笑意。 完颜旻竟被她问住。他虽自幼天赋秉异,又有酒谷子这样的帝师,每日对自己的要求却从来不敢放松半分。为了完全地把控住北冥,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成长。读书、练武、数九寒天泡在千年冰层里训练耐力,就连装傻斗蛐蛐儿的时候也都是自己在和自己对弈,完成无数个自我毁灭而又重建的过程…… 南月见他出神,知道自己猜想不错,只温柔道一句:“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干净,也没有纯粹的肮脏,你只有眼里容得下所有,手中才能握得住天下。” 又稳稳牵了他的手向那烟花之地走去,这一次,完颜旻回扣住她的手指。 第二十九章 凶机 “哎呦!两位爷里边儿请。千金难买红颜笑,浣花楼前醉风流。”门口一位揽客妈妈口里顺溜地张罗着,满脸热情洋溢。 南月知道那妈妈见了他们心生欢喜,一脸嬉笑上前道:“这位妈妈,买醉的地方我不知去过多少,就数你这儿最雅致。” “这位小爷,您可说着了。我们这儿不止名字起得别致,牌号喊得雅致,里面的姑娘呀,更是别有风韵。”边说边掩嘴笑着,手上扯的娟帕扑了南月一脸的香粉。 那妈妈横竖打量完颜旻几眼,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位爷,怕是第一次来我们这花柳天堂之地吧。” 南月听罢回头一瞅,完颜旻绝色的脸上似涂了一打千年冰霜,抗拒与嫌恶都隐藏在最底层。忙打哈哈道:“妈妈您这眼睛贼准了,我这哥哥就是不解风情,所以我才带他来开悟开悟。” 完颜旻没防备一下子被南月拉进浣花楼的门槛,胭脂水粉气味扑鼻而来。 “小二,给我们安排一间上房。” 管房的小二仔细一看,是两位斯文公子,一个高贵绝美,另一个除却脸上疤痕之外也是十分俊俏活泼,不禁脱口而出:“两位爷都生得这般风流可人,正值血气方刚,何故只要一间房呢?我们这儿好姑娘多得是。” 完颜旻凌厉的眼神扫向小二:“一间上房。”声音冰冷得能把人冻僵。 “是是是,这就给二位准备。”小二这下点头如捣蒜。 “你……”南月正要说完颜旻太凶悍,却发现自己肩膀已被她钳制,动弹不了。 小二将门牌递上:“天字七号房,茯苓苑。二位爷请。” 于是一整天得瑟过头的南月被某皇像只小鸟一样提上楼去。 完颜旻按照牌子上的茯苓花型找到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把南月丢到大号的雕花床榻上,门在身后紧紧闭上。 “完颜旻你闪着我腰……”一句话没说完看到眼前放大的人脸,忙呵呵笑着:“彦兄啊,你压着我了。”慢慢想把自己身子抽出来,奈何徒劳无功。 一时却感到耳畔温热气息袭来:“月儿不是要带朕好好开悟开悟,现今又不敢了么。” 南月注意到完颜旻看她的眼光不同于往日,心下叫惨。 正当时,门外传来一阵衣衫窸窣和女子的娇笑声。 床上人脸色骤变,四目相对,电光石火间交换信息,双双滚入床下。 完颜旻与南月蜷缩在床下一方逼仄空间里,丝毫看不见外界事物,只听那女子声音莺鸟般脆嫩:“知府大人今儿个怎么有空惦记着沉香了。” “嗨,这月底有一批大生意的要走,我这不也是公务繁忙嘛。”说着往女子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继而又压低了声音道:“这不,上头又叫这几天看紧点,明日之后爷可就不得空来见你了。我的小美人儿。”说着就要一亲芳泽。 那女子显然并不着急行云雨之事,半推半就的间隙又千娇百媚地问道:“爷,这关荣道上最近可又有什么新景致?” 不待那知府发话,客房门突然被什么东西顶开,几个带半脸面具的男子人手一把明晃晃弯刀。领头的那个眼中颇有狠戾之色,一进门便靠近床铺,刀锋直逼那个叫沉香的女子脖颈。 南月与完颜旻在底下看不到事情,但清楚地听出来刀剑闪烁间的争执。那沉香躲闪之间身手甚为迅敏,更像是有武功傍身。 几番抵挡,那女子竟得缝抽身,好似认得领头人一般,一手捂了受伤的肩膀,利声呵斥道:“浣花楼素日与林场无纠葛,护法何以致小女子死地。” 领头人这才仔细打量女子容貌,方知认错人。向那女子颔首道:“在下领命办事,不想将沉香姑娘错认为女贼,多有得罪。” 瞬息话锋一转:“不过姑娘,可曾见到一左脸有疤痕的女子进入这幽兰苑?” 那艺妓沉香竟毫无惊惧之色,尖酸刻薄地讽刺道:“护法不相信小女子大可将我这幽兰苑搜一遍,看看有无贼子。” 女子只料他不敢,却不想那人丝毫不给情面,当下命令道:“搜!” “且慢”,刚刚被吓得蜷缩在一边的知府素日作威作福惯了,此刻又有相好的女子在身旁,断然容不得有人在自己头上撒野。 “聂护法,本官和你家老板的交情可也不算浅薄,这关荣道上我每年少收你们林场多少路费你可掂量仔细了,今日你若敢搜这幽兰苑,就是不给沉香姑娘面子,不给姑娘面子,哼,也就是不给我闫某人面子。你是搜还是不搜,自己看着办。”那知府说下这一通威胁,胡子已不觉歪了半边儿。 不料领头的男子对这番威胁毫无惧色,轻蔑地瞥那知府一眼,说话声音阴鸷狠绝:“对不住了知府爷,今儿个这女贼找不到,别说是我们家老爷,就算是知府爷也未必担得起责任。” 戾声命令几个属下:“搜!” 且不说完颜旻和南月二人这厢如何应付,离演城还有几百里的野外,传铃气喘吁吁蹲在一条河边,远远地向御风喊道:“你若嫌我累赘,大可以一走了之,我就算爬也会爬到演城去,不需要你这根又臭又硬的木头送我。” 原是御风担心完颜旻二人安危,迫不及待连夜赶路,传铃轻功原不是很好,此刻再也不能支撑不下去,二人发生口角,传铃激了御风两句,却没想到他真的一走了之。 传铃此时想到南月,不由伤心欲绝,泪水扑簌簌往下落:“小姐,你在哪里,我现在一个人连方向都不辨,要去哪里找你。”揉揉酸痛的脚,开始一个一个往水里扔石子。 边扔边哭骂:“死御风,臭御风,混蛋御风……” 哭了好一会儿,渐渐没了力气,昏睡在河滩上。 此时她身后却渐渐出现一人影,寂静而来,静默地在她身边伫立良久。将她放平了扛在肩上,再寂静而去,悄无声息。 第三十章 商女 几个属下闻声而动,翻手扔覆手砸,角角落落都扫视个透彻,片刻就把整个房间洗劫一通。梳妆台的铜镜被震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靠最后一点张力粘连着,摇摇欲坠,珠光玉色的妆奁首饰散落一地。 就连窗台新插的凤尾兰,也被粗暴地蹂躏在地上,刚刚还能掐出水来的花瓣被一只只脚踩上去,成了皱巴巴的风干纸屑。 那知府面子被驳,枯枝样的手在半空哆嗦着,每根手指的骨节处都吊着几个镶金点翠的硕大翡翠指环,食指颤颤巍巍指在半空:“你……你们,简直是反了你们……”声音尖细,带着一点儿浮若游丝的底气。嘴上的胡子也因恼羞成怒而歪斜得更很些。 南月与完颜旻此刻紧收着腹息,大气不敢出地贴在床板下。 “报告护法,什么都没有!” “秉护法,都找遍了,没有女贼的影子。” “报告,没有!” 几个属下片刻聚齐,异口同声地说没有线索。那领头护法聂欢眼里闪过一丝透着狠的气急败坏,挥手道:“走!” 一行人兴师动众地来,留下一地狼藉迅速离去。 南月呼地松一口气,小心无声地将身体落在地板上。 合着是他们两人看错了门牌又被人尾随,差点让这歌女做了替死鬼。 完颜旻也随着悄无声息落下,脑中思索着一路上发生的诡异事件。 先是在路上,继而在妓院,尽管两拨人的装束手段不尽相同,目标却很显然都是冲着南月。从昨夜那伙人的行刺时间来看,整件事的幕后操纵者,必和宫里有莫大关联。 聂欢一行走后,那歌女娇滴滴扑到知府怀里,哭得一场梨花带雨:“大人,您可一定得为沉香做主呢,那群人分明就是连您的颜面都不顾,这般欺辱奴家。” 床底下的南月不禁瞪大了眼。刚刚还与虎狼斗勇的女子竟转眼成了娇弱美人儿,哄得那知府一愣一愣。 “沉香啊,你等着,本官一定给你讨个公道回来。不能让我的小美人儿……白白受了这等委屈。”说着就往女子白生生的脸蛋上掐去。 “哎——”那女子缓声着,不着痕迹地拨下自己脸上的糙手:“今儿这浣花楼可不怎么太平,爷就不回去看看,可是上头出了什么事儿。”声音依旧娇软,脸上早已没了泪痕。 那知府收起一脸色相,阴沉沉放出一句:“你倒是提醒了本官,上面早说让最近严加防范。” 却又十分不甘心就此回去。与那沉香好一番推搡恩宠,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沉香送走知府,紧闭了房门。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再也不是那副柔弱依依模样。浓重脂粉下的面容原本十分精致,只是此刻透着凄艳的荒寒。 歌女沉香,竟周身散发着森森冷意。 南月将眼光瞥向床外,见一双素净葇胰小心捧起地上的兰花残蕊,无不凄凉地投进一旁燃着香炉,口中念念有词道: “都去了吧,到这沸火里煮一遭,也可洗净生时沾染的罪孽。再生时投到那幽谷荒山之外,休再贪图人室温暖。” 一簇簇花瓣被投进去,边缘痛苦地抽搐卷折,如入火的白蝴蝶。 忽然似感受到南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半敛的眸子倏然打开,立时从床头刀鞘里抽出一把匕首:“谁在那儿!”眼底透着警惕与杀意。 “别动。”完颜旻轻声嘱咐南月,一个翻身从床下跃出,登时与女子厮打开来。 那沉香本负了伤,虽持着匕首,却被完颜旻赤手空拳招招逼近。 完颜旻知她实力不敌自己,只是一只手负于腰后,用一只右臂来作抵挡。出手潇潇,一身白衣飒飒翻飞。 沉香出手招招狠厉,却被他尽数化解于无形。几个回合不敌,被完颜旻抓住纤足,撂倒在地。 “在下只是机缘巧合于床下避难,无意伤害姑娘,请姑娘莫再过多纠缠。” 声音如玉,沉香被惊到,抬起眸子细细打量眼前不费吹灰之力便折了她武功的人。 玉冠墨发,一袭白衣落落,腰身修挺,眉宇之间尽是疏朗之气。星眸似不染人世烟尘,又像是不曾为任何人停留,冷冽清寒里透着天生的温雅高贵。 女子下意识扶了扶凌乱的衣襟,眼中寸寸慌乱不得遮掩。想起方才打斗中他抓着自己足踝的瞬息,不禁面红耳赤。 “姑娘生得这天仙般模样,又是菩萨心肠,何苦为难我兄弟二人。”了无正形地嬉笑调侃,恰是南月已从床下出来。 那沉香又是一惊,瞟南月一眼,嘴角立时挑起一弯酸涩的冷笑:“这位小姐明知沉香非善类,又何故作‘菩萨’二字来调侃。” 南月知被她识破,也不掩饰,眉眼弯弯看着那地上的残花解释道:“对零落成泥之物姑娘尚且这样爱惜,可不是菩萨心肠?” 沉香闻言深吸一口气,轻狂肆意地笑道:“哈哈哈,姑娘所言不错,沉香恰已是零落成泥之人,一生只与这薄命兰草惺惺相惜,又有何不可?”只是语气里婉转了万千酸楚。 “头脑颖慧,功夫又不差,大好年华为何偏生沦落红尘?”完颜旻眼底无多余颜色,平静冷漠的一句话,直刺沉香心口。 女子捂着越发作痛的伤口狠狠瞪着完颜旻:气息不稳地悠悠道出一句:“不是所有人……生来就可像公子一样……” “呃……”轻微抽搐了一下,费劲挤出没说完的几个字“……选择,不染纤尘。” 说罢头低低地垂下,满脸是汗。 南月见状忙从怀里掏出一包止血散给她伤口处敷上,严肃嘱咐:“你别动,这虽是普通剑伤,处理不好也会要人命。” 沉香在南月给她敷药的间隙,仔细打量这小女儿容颜,见南月即使一套男装,依旧可见唇齿明媚动人,不觉心下伤感。唇色苍白地挤出几个字:“有幸生得徳善命,何故苦作稻梁谋。” 她仰着头,瞳仁涣散,不知是作责问还是呐喊。 第三十一章 林场 南月听她这样说,心底起些微波澜,只是看她一眼,并不答话,接着帮她上药。 完颜旻却丝毫不给情面,淡淡道:“淤泥累裹,菡萏始出;沸汤千滚,真茶逾酽。姑娘既生于演城,当知上好的沉香木,从来不惧泱泱乱世的浮流。” 话音既落,挥袖出门去。南月替沉香收拾好,也急忙跟上。 二人刚踏出幽兰苑的门槛,只听沉香在身后虚弱而竭力地叫道:“你们今日不杀我,就不怕我明日去通知林场。左面有陈痂,小姐可不正是他们要找的人?”声音有怒意。 完颜旻心下一惊,顾虑地看着南月的脸。 南月却回头莞尔一笑,冲沉香撂下一句:“我打赌,你不会。” 出了门转弯一抬头,才发现隔壁对角就是茯苓苑。门牌上木刻的兰花与茯苓花花型确实很像。 “你就那么自信那位沉香姑娘不会把我们供出去?”完颜旻冷声道。 “你就对自己那么不自信?”南月机巧地反问,嘴角含着莫名的笑意。 不去管完颜旻是否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南月脸色谨肃起来,摸着自己的脸幽幽道:“为何我这张脸,无疤的时候就遭祸患,生出一道疤来,却还是煞气不减。” 完颜旻看出她情绪有些不对,径直走到梳妆台处,对南月道:“你过来。” “做什么?”南月疑神疑鬼靠过去。 “闭上眼睛。”声音不容置疑。 “搞什么名堂。”嘴里嘟哝着,还是照他说的把眼睛闭上。——她折腾一天,此刻有些累了。 南月闭上眼睛后,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打架,竟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东方既白。 “睡醒了就出发。”完颜旻一袭白衣靠在窗前,侧颜俊朗,被晨曦映了一脸金黄。 “去哪儿?”南月迷迷糊糊地道,胡乱揉揉眼。 “自然是去他们口中的林场和关荣道。我们身份已经暴露,必须尽快查明真相。” “一定是那个周旋。”南月没好气地来一句。 “什么?” “我说周旋啊,绝对是那个老狐狸看出了什么,兴许我那日前脚刚出了内务府,他后脚就去找什么大人物通风报信了。” “那我们这就去那位大人物的老巢看看,看看这朗朗乾坤之下,竟有多少人在偷天换日。” “等等,我的脸……怕是又会惹来麻烦。”南月想起一路都是自己在拖累。 “你出门前不照镜子的吗?”完颜旻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径自走人。 “有什么好照的,你都说过我是丑八怪……”小声呢喃着,还是不经意往镜子里看了一眼,惺忪的睡眼立刻睁大,不相信地往左脸上掐一把,却摸到一层近似动物皮革的糙滑触感。 回头发现身边人早就不见踪影,急急忙忙地追上去,嘴里大喊着:“完——彦文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会易容术!” 南月一路上不停地触摸自己脸颊,兴奋异常地上窜下跳。 二人一路打听到了林场。只见丘壑并起,满山的树木蓊蓊蔚蔚,棵棵粗壮挺拔。有些老树甚至盘根错节,在地上看,枝叶交通蔽日,颇有古林风貌。 “演城果然名不虚传啊。不过如此盛产树木的地方,居然没像其他地方一样出现‘树霸’,也是奇了。”南月抚摸着一棵千年老树,津津称道。 “何为‘树霸’”?完颜旻不知她所指何意。 “你还是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孤陋寡闻哪!”南月调笑他,这次没用“深闺闭塞”来形容已经是给了完颜旻十分面子。 “矿霸、煤霸你总听说过吧。所谓‘树霸’呢,也完全是一样的道理,你看演城到处都是好树,居然没有黑心商户开设私人林场,非法招募工匠,只有这一个官家的林场。你不觉得此地民风醇朴吗?此乃何其幸事。” 听到“民风醇朴”,完颜旻千年不变的脸上居然出现一抹浅笑。任何一个帝王在听到天下昌平的时候都会不由得心生慰藉吧。 一个君王看自己的天下,和一个木匠看自己作品的眼光,虽有天壤之别,却亦有共通之处。至少在刮去种种功名利禄后最底层的那份幸福感,是一样的。 看山中伐木者、运木者,以及制半成品的刨花上漆者,都神态安详,工作井然有序。 忽然,南月拉起完颜旻袖口道:“快躲起来!” 二人飞身上树,藏匿在一棵榕树的树冠之上。 榕树是平凡树种,生在一山的珍贵异树中毫不起眼,却也因此苟活了万年,生生不息。 “喏,那个不就是昨夜挑事的什么狗屁护法。”南月指着一个带鹰脸半额面具,穿青灰护甲的人道。 完颜旻仔细一看,确是昨日被知府呼作“聂护法”的贼首。 那聂欢四处兜察了一遍,见各个环节的工人都并无差错,才带着昨日那帮武士小心翼翼上了一个隐蔽山头。 南月正着急,不多时又见他出来。只是这次,身后多了一批运输工匠。 南月与完颜旻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开口:“跟上。” 二人使轻功行在前面,提早到了林场与关荣道之间必经的路口。林场运往各地包括皇宫的各种木料,都必然会经过这个岔口。 两人匿在隐静处安心等待。时值近午,日头越发毒烈,山里偶尔回扬着一声不知名的鸟叫。 渐渐地,前方坡地若隐若现出现密集人影。正是方才那帮从小山头出来的工匠。几人一伙护着一辆高车,上面满满堆得都是木料。 只是不见了聂欢。 第三十二章 诡夜 “押送这批木料的人不是聂欢。”南月仔细盯着那辆高车,确认那领头护法不在其中。 “那也跟上,看这批木料都是送到哪里。” 两人无声无息从空中跟着那群工匠,停停走走,行了好长一段。 高车行至一个岔道口处,隐约可见前面有几个官兵样人招手拦车。 负责押送的头目似上前堆诿摆笑,协商一番后车子大摇大摆地通过,拐进了右边的岔道。 “如我所料不错,左边那条岔道必是通向京城去的,运送的就是宫中修缮和练兵场所需的木料。”南月猜测道。 二人上前看那路边的目标,上面清楚写着“巷道”。 巷道是通往京城之路无疑。 完颜旻止住南月道:“不用跟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坐等聂护法的车来。”话语间成竹在胸,斜眉微挑。 于是两人还回到关荣道的入道口,继续蹲守。 一辆辆高车鱼贯而出,都是自林场驶向京城。 日影渐移,转眼已至黄昏,完颜旻脸色随着夜幕降落,越发黑一层。 “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什么新线索。” 没有答话,只是摇摇头,似在隐忍着什么。 正当时,却见火光飘忽,明晃晃的金黄和惨败月光映在一个人脸上,正是聂欢。 所谓百日行人面,夜间作鬼神。 “如此看来,他们白日运送的十几批木料都是掩护,现在才是端倪。” “今晚就要见鬼神了。” 两人迅速跟上。 押车的一行人动作极为谨慎,双目四顾,耳听八方。 夜很静,无雾,可以看到飞鸟浮过圆月时漆黑的影。 这次不是鱼贯而出,而是接踵而至。 车型和运送规模都比白日那批要大得多,装好圆木的木车排列得很紧,像百足蜈蚣的肢节。每辆车都有两个鹰脸面具人在两旁跟守。面具泛出冰凉的金属光泽。 无疑,这是一场大动作。 车队行进如流水,因为排列在一起,俯视看不出每辆车的动作,只觉得缓缓流向前去。 实际上每辆单独的车速度都很快,依稀可见车毂处锃亮的铆钉。 南月清楚记得,白日那些高车,每走一步都吱呀作响,像是被土地拧了皮。 蜈蚣车队最终流入了左侧的岔道,这次没有人阻拦。 守夜官兵都在驻站里睡着了,或者,是一种变相的默许。 “我们不该穿这身衣服来的。”南月轻笑自嘲。 “今夜月光极好,穿什么都要显形。”完颜旻亦轻答。 一前一后,如两只漂亮的白鸟,穿梭于夜空中,耐心等待着黑夜交给他们去撕破的事。 左侧岔道显然极尽荒蛮,夹道都是瘦骨嶙峋的突兀高山,狰狞古怪地露一些怪石绝巘的画影。人行其间,像是陷入深深峡谷。 那几十辆车走了许久才停下,小心翼翼进了一个山门。 旻月两人看不真切,干脆落身在那山门之上的石缝间,把里面光景瞧了十分。 群山环绕之下,竟是好不宏伟一座兵器制造厂。 山下是一大片地势低缓的平壤,竟是一片汪洋灯海,里面全是光着膀子的劳力。虽然距离远,但是看得极真切。来回奔走的工匠都面黄肌瘦,脊背闪闪发亮,都呈弓样弯曲的姿态。山间堆满了整棵的、锯开的、已经做成辐条和车辕的木料。 竟是活脱脱一个热闹的小世界。那聂欢和一众武士在山口来回踱走,警惕防备。 完颜旻看到这一切,眸子越发深邃,解不出脸上神色。 “我们进去看看?”南月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明日再来。”完颜旻不解释,抽身便离开。 “喂,好不容易来了,为什么不进!” 但眼前人影早已不见,南月只得跟上。 行至一片树林处,完颜旻忽然靠了一棵树停下,脸上出现豆大汗珠。 强硬命令南月道:“你我二人分开走。” “为什么?” “你话太多了,朕不需要你在身边。”说这话的底气已是十分虚弱。 南月被嫌弃地一头雾水,却发现完颜旻忽然顿住脚步。 林间一片静谧,只几片叶子渺渺飘落,伴着远处一两只禽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两人都明显意识到危机的降临。细密沉重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平静的地面自四面八方卷起尘烟,枯枝落叶刺啦啦翻腾起来,空气里酝酿着浓重的压抑。 袭击自上方突然而来,数柄长剑齐刷刷逼向中间,片片寒刃反射着雪样明光。二人周围稳稳落下十几个通身黑衣黑袍的死士,连头部都用连衣的帽子遮掩得极好,衣服的滚边处绣着鲜红色奇异花纹。 这群人没有面具,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脸——每张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乱伤,深深浅浅地在伤痕处刺以黔墨,成就了有别于正常人脸的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 没有杀手绕着猎物缓慢转圈圈的预热,对峙直接开始。 这群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完颜旻。 长剑出鞘,在月空中掀起一道绝美光弧,剑锋上的威力将一圈死士弹开来。但是,无效,这次的敌人不同于以往,肉身已无感觉的人是不怕皮肉创伤的。 绝顶死士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还有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决心和勇气,对于自身,他们是不在乎的。 永远不要和已经死去的人成为敌人,或是那些连死都不怕的人。 南月被完颜旻一把抛出去,那群人眼里只有一个猎物,她置身事外就是最安全的。 被弹开的死士像粘在身上的幽灵一样一个个弹回来,每个人的功夫都是上上乘。完颜旻抵挡地有些吃力。 更何况,离子时越来越近,天空中那轮满月也越来越亮。 体内像被千万只蚁虫撕咬,骨血与肉体在皮囊之下,火焰一样翻腾。 电光石火间,一柄剑精准无误地刺向完颜旻胸膛。 唯一的失误是,插在了南月肩上。 空气中散开雾气腾腾的白色粉末。 “快走,走啊!” 南月忍痛,趁混乱拉着完颜旻迷失在荒林间。 “那是粘目粉,能拖住他们一段时间,你别管我,赶紧回浣花楼,……快去……他们要对付的人是你。” “你疯了,那剑上有毒。”完颜旻体内蛊毒已经发作,气喘吁吁。 南月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堆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我死不了。” “一起走。”声音决绝。 二人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南月支撑不起,昏倒在地。 完颜旻竭力压制着体内一阵阵的冲击,打横着将她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浣花楼。 第三十三章 月圆 完颜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南月送到茯苓苑的床上,自己几番挣扎,终究是站不起来,捂着胸口跌坐在地板上,脸上表情痛苦扭曲。 南月这时幽幽转醒,忙下床来迅速到他跟前,急问着:“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完颜旻费力抬头看她一眼,气若游丝道:“你没事?” “我自幼尝百草,五毒不侵。”迅速回答他,神色越发焦急。 完颜旻无力再把头抬起来,只低低但是狠绝地道了一声:“那就滚!” 南月气极,却不得不忽略他举止,小心试探着去触他额头。 “走开!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完颜旻踉跄着站起退后,与南月拉开一段距离。 夜色漆黑的眸子里闪隐间幻出可怕的光,凶戾但没有神采,甚至流露着几分来自兽类的腥残。欠缺血色的嘴唇轻微颤抖着,口角已经变了颜色,苍白里泛出乌紫。 “完颜旻你怎么了,他们刚刚到底把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南月的语气因伤痛有些虚弱,眼窝深陷,乌黑的眸子里面含着巨大的不解和些微惊恐。 她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还是一步一步踉踉跄跄朝他靠近。 “别过来……”像是嘶喊,却没有底气,声音里掩藏着巨大的隐忍,脖颈因身体的剧痛而猛地高昂起来,露出突出的喉结。 “我不,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南月只是艰难地,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完颜旻发作时浑身都是颤抖的气息,连空气也凛冽起来。可他还是阻止不了,混沌目光里那个小小的身形倔强而固执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怕,他怕自己会伤害她,更害怕看清楚她眼里那种巨大的关切和悲悯。它们像火苗一样****着他自小孤独而封闭的骄傲。 南月并不知,她的善意举动无意而不自知地俯视了一种专属于帝王的虚空而强大的尊严,居高临下。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紧,时间像紧绷的弦,一指落下便赴箭难收。 “你滚,朕让你滚啊……”咆哮地怒息狂风急雨般向她砸下。内力因不受控制而在身后兴起一阵猖獗气息,发丝狰狞而肆意地飞散开来。 南月此时却清褪了所有的畏惧,双目凝视前方,平静地走进几要将她吞噬的疯狂。 她走近,死命地抱住他,拼了全身的气力,即使这样,还是担心自己制止不了他体内泛滥的狂魔。 她裸露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清甜气息变本加厉地挑逗完颜旻的味蕾。 他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迫切召唤,他仿佛需要这种清甜,来压制他体内痛苦与魔性肆虐交织的狂欢。 南月勇敢抱住他的瞬间,强光幻影瞬间熄灭,恍若她身上带着宇宙星辰一般的博大宁静,足以另他安然。 可这片刻的宁静安抚得了他的人性,抵御不了深埋于骨血的蛊虫。被压制住的心神瞬间遭到反噬,继而惩罚般报复性地扩散开来。 完颜旻强大的功息将她身体振开,顷刻又如同一只真正的兽类那样禁锢住她臂膀。冰冷的唇瞬息精准地找到她刚刚凝血的伤口,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忘情而贪婪地将她体内香甜吸入口中,液体汩汩冲刷喉咙,喉结滑动。 手中人儿渐渐没了力气。他感到她身体渐渐冰冷下去,不再动作。 南月被他动作吓到,竭力挣扎,但在他唇落在她肩膀上的一瞬,她才猛然看到窗外明亮而奇异的月光。——今晚是月圆。 于是不再抵抗,将肩膀微耸,主动送到他唇上,任他粗犷暴烈厮杀吮夺。 她答应会治好他,不惜一切代价。 月光从窗棂移向东墙角的时候,南月在完颜旻怀里缓缓地睁开眼睛。 完颜旻笔直地靠墙坐着,南月睡在他膝上。 他的怀抱冰冷而凝固。像僵化的死人一样。 她极缓地,一点点伸出手去,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 “别动。”干涩的唇发出鬼魅声音。 她不再动作,也不言语,默默等他恢复。 此刻的完颜旻恰似一头元气大伤的兽,被人挟住了最柔软的腹喉。 当一个人最不愿昭告天下的脆弱被当众揭开时,就如同生命里最重要的防线忽然坍塌。敏感而骄傲的心灵所要承受的是决堤般的苦楚。 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呵护的秘密伤口被光照到,自然一下子无所遁形。 但只有当这伤口被光照到的时候,它才能慢慢地愈合,长出顽强的新肉来,甚至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成长得更为结实。 或许若干年后那份苦楚在记忆里依旧崭新如初,但它终究是被慢慢抚平了。而当事人,还是要感谢当初那道不留情面的光和岁月悠悠无情的漫长。 世间所有的伤都会被时间抚平,只是一开始会很痛。 —————————— 幽兰苑,沉香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对着破裂的铜镜不知在想什么。 窗纸被捅破,一杆飞镖笔直地扎进来,没入镜框。 美人的脸见怪不怪,冷眼拔了那镖,取下被钉在上面的纸质卷轴。 身后响起一道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声音:“傻皇帝被人带到演城,上头的命令,必须死。”那声音幽幽低沉,如从千年古墓发出的一般。 话音落毕,屋里却像从来没有来过人一般空落落。 这时沉香的脸色才微微有些异样。傻皇帝完颜旻,不是十几年都没踏出过寝宫吗?什么人能有这么大胆子,把皇帝给带出宫来。 带着几分疑惑打开那带轴纸卷,往日都是纸笺,今儿个怎么似幅绢画儿模样。 小心展开那纸卷,画像中人缓缓呈现。 拉到底的时候,倒吸一口冷气,不禁用纤纤玉手掩了口。 他是皇帝。 他居然是皇帝。 沉香忽然像失了心智一样大笑着,笑得停不下来,直到最后把眼泪都笑出来。趴在梳妆台上嘤嘤地埋头痛哭。 良久,缓慢抬起头来,粉妆花糊,把那画像一截一截小心翼翼地卷起来。 一直以来像天一样笼罩住她全副生命的“上头”,居然也有失策的时候,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傻……皇帝……吗?”沉香冷笑嫣然。 第三十四章 敌腹 次日晓雾方散的时候,沉香冲动地跑到茯苓苑,一把推开房门。却被眼前景象弄得尴尬,忙欲带门退出。 床上二人一直保持着昨夜的姿势,一袭白衣枕在另一袭白衣膝上,完颜旻始终纹丝不动。 “等等。”沉香被南月拦下,“姑娘可是有事?” 沉香扭转过来半边脸,心里百味翻腾,也不与南月目光对视,只冷冷说了一句:“二位若想保命,现在就离开这浣花楼。” 南月心下一惊,看完颜旻一眼,转而真挚地对沉香道:“既是时间紧迫,我也不问缘由,只谢姑娘成全。” 倚在门口的女子一眼苍凉笑意,眼珠斜斜窥着南月,目光带着常年红尘打滚儿的轻骀,道:“无过便是功,无怨便是德。小姐的‘谢’字,真是折煞我了。只请二位他日脱得虎口,万莫与人言及浣花楼歌女沉香,只当平生不曾见过罢。” 随即用怨恨与悲哀交织着地复杂眼光深深向房内瞅了一眼“还有,别让我见到你们第二次。”句尾带着狠意。 话落拂袖而去。 南月担心完颜旻此刻状态,忧心忡忡看了他一眼。 床上人紧闭的眸子蓦然打开来,冷眼看南月道:“走,去兵器厂。” “你……还好吗?” “朕这一夜,睡得很好。” 完颜旻跃下床径直出门去,似全然恢复往常模样。 南月忙跟上。 两人携剑匆匆离去,潇洒两道人影,衣袂翻浮,被幽兰苑的偏窗收尽眼底。窗户上久久定格一美貌女子倩影,发髻上插着雪白的凤尾兰珠花。 一路上,完颜旻不做色问南月:“你伤势如何?” “我没事啊,跟你说了我五毒不侵。不过昨夜那么厉害的毒都没事,现在看来是百毒不侵了。”南月见他情绪正常,也恢复往日欢脱。 完颜旻心下动容,想起她面色苍白时说出的那句“我死不了。” 那时候,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无事。 “你自小居南府偏苑,何以习药理,尝百草。” 她身上有太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尤其是,几次三番护他性命。——虽然,前两次都是因她而起。 “人无论在哪儿,只要把心带着,想做的事情总能做到呀。”南月用极真诚的眼神和一句极真挚的空话避开他问题。 “彦大哥,有些事我没问你,你也不要问我好不好,有些问题该有解的时候,自会有解。” 他听罢无言,不是所有事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理由都能讲出。 “月兄弟,我僭越了,毕竟我们只是交易。” “不过,你能力既已到家,改日回宫,我会直接教你武功。” “你说真的?”瞳仁锃亮,昭示狂喜。 “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人前脚刚走,之后就有一男一女两人影风尘仆仆进了浣花楼。 白日这里冷清得很,只有打点酒水的小二和柜台的管账师傅在。 “你确定是这里?”御风声音压得低沉,面无表情问传铃。 “错不了,小姐素日出门都是在妓院下榻,这里是这一带最大的妓院了。”传铃脸上的表情信誓旦旦。 御风不知该说什么好,跟着她进了浣花楼大门。 “掌柜的,有没有见过两个白衣公子在这里下榻,一高一矮。” 一旁的小二听了忙道:“这位小姐,您说的那位矮一点的小个子公子,是不是左面有道陈痂。” 传铃大喜,转头拉住那小二问道:“正是正是,他们来过?” 小二摸摸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来是来过,不过又走了,今儿早起我去送茶水的时候,人就没了。” “什么叫没了?那你可知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了?”传铃此刻忧心如焚。 “这我真不知道,大早上起来人就没了。” 出了门,御风四下体察了一遍:“是这个方向不错。” “你怎么知道?” “这是贴身护卫的天职。” 二人匆匆往关荣道方向赶去。 南月与完颜旻已经到达那个秘密兵器厂。 二人避开几个重要耳目偷偷潜下去,落在一个打造车器的山洞旁。 车器是用以加固和装饰战车用的青铜部件,是战车的关键构造。 一山洞的工人都在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南月和完颜旻连着窥视了好几个制造不同器械的山洞,却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不对呀,这所有的山洞生产的部件,很显然都是拿来造战车的,可是咱们把整座山都翻遍了,为什么没见到他们的成品战车?” “会不会,战车造成就通过某种特殊渠道直接运走了?” “你傻呀,昨夜我们也见到了,那么大的运输规模,肯定是提前有存货。”南月顿时思路阻塞。 忽然,她眼光死死落在一个工匠身上。 指着那人对完颜旻道:“我怎么记得好几个山洞都有他。他们明明是分工运作” 完颜旻顺着她眼光仔细看去,缓缓道:“那个人不是工匠。” 又眯了眼睛:“至少不是个简单的工匠。” 南月也仔细瞄了半晌,笑道:“我懂你说的意思了。这整个基地的所有工人,都跟刚出炉的烤鸭是一个颜色,唯有那个人,一个大男人,肤色却白皙娇嫩,他何止不是工匠,恐怕连普通农活儿都没有干过。” “而且,体力活儿这么热,他浑身湿透了也不愿将身上那件粗葛布半衫脱下来,倒像是书生才会有的狷介。”完颜旻进一步分析道。 南月当下就过去和那人攀谈起来:“这位大哥是新来的吧。” 那人抬头,露出一瞥小胡子,抽抽鼻子哼哈道:“我……来得不长,小弟你也是新来的吧。” 南月忙奉承道:“大哥精明!呃,是这样,这是我远房大表哥,知府爷是我舅舅。我大表哥呢,是个酸秀才,乡试考了多次也没考上,他又不想回家去种地,那多丢人。” 完颜旻惊异地看着某女,她说谎的本事真是手到擒来。 “对,我是他表哥。”完颜旻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极不自然。 南月趁那工匠不注意,冲他比了比大拇指。 南月没有注意到那人的眼神闪过一丝一样,继续侃:“所以呢,我就求我舅舅开个小小的后门,带他进来瞧瞧有没有他能干的活计。” 那工匠竟满脸惋惜:“考不上,未必是才学不行啊…… “秀才,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我建议你呀,在这演城考不上,换个地方再考考,说不定就考上了呢?” “这活计,不是人干的,不是人干的……”摆摆手别过脸去,低低地道:“我要开工了,小公子,不然你带他,去别处瞅瞅。” 第三十五章 同知 “哎……” 南月想再说两句,被完颜旻止住。 “你方才还说,问题该有解的时候,自会有解。”二人走远些完颜旻向她解释道,“我们只需要继续盯着他,不管有什么猫腻,都迟早会暴露。” 二人守了一天,也没见那工匠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只是到不同的山洞里去和其他匠人交接。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南月有些疲累:“不会是我们怀疑错人了吧,兴许他天生肤色白皙又很娘呢?” “你若累了,可以躺在树上休息。”完颜旻淡淡开口。 昨夜,他们都没睡好。 “我不困,我要等着看好戏。肩膀借我靠一下。”说着在他肩头枕上,眼睛时不时睁开来瞄下地面的情况。 她不知道第几百次睁眼的间隙,那工匠有动静了。 月值中天的时候,所有的工匠都累得差不多,歪三倒四一个压一个打起盹儿来。 白日那人却醒着,而且十分警觉地进了烤直木的山洞。 南月也随之清醒起来,树上两人轻巧跃下,小心翼翼尾随其后。 烤木的山洞微微起着红色的焰苗儿。 火光里,那工匠把一根在水里泡发的木头捞出来,细致地摊在几案上,添火烤直。脸上不一会儿滋出汗来,几颗硕大的汗珠达到了饱和,破裂开来,在脸上流出纵横交错的水渍。 工匠用手揩了一把汗,眼珠却一刻不停歇,朝四面八方欹斜着。 只见他慢慢从底下火盆里挑出来几根柴,把火调小些,又小心看了架好的木头一眼,慢慢退出了山洞。 那工匠绕过几个打瞌睡的长工,替他们将身上衣服搭好些,避开地上七零八落的木料和器件。 走远些到了僻静地带,脚步倏然加快。 见四下无人,一刻钟不到来到一座峭壁,越过极狭窄的壁缘,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崖。 浓浓树阴掩映下,竟赫然隐藏着两个从来没见过的山洞。 很是奇怪,为了方便工人干活,山洞多半是敞开的,那工匠所至的地方,却是连月光也找不到的漆暗场所,两个山洞都装了厚厚的铜门,上面铁链缠绕系了好几道锁。 工匠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把铁疙瘩,夜太静,几块铁相撞发出一些沉闷的响声。 许是因为紧张,试了几次,门都没有开。郭怀的腿开始发抖,继而全身都开始抖起来。又揩了一把汗,再一次将手中的铁器捅进了那把固执的锁。 “咔哒”一声脆响,这一次,锁开了。 小心翼翼又往周围看了一眼。动手解那繁复厚重的链子,身上的粗葛布衣服已是湿了大片。 风很凉,最后一股粗铁链顺从地掉落,门的禁锢终于打开了。 郭怀心头凝重,闭着眼推开那扇重重的铜门。 可是,他使了九牛二虎之力,铜门纹丝不动。 使出的那份力气,反而使门发出沉闷一声哀吟。 “谁在那儿?”是远处一个鹰面武士的声音。 工匠猛地一睁眼,心道:完了。还是慢慢转过身来,用身体挡住锁的位置 那武士无声息地过来,每一步对于工匠来说都是死神降临的声音。 声音幽幽传出来:“你是哪个山洞的,到这里来做什么?” “大人,我,嘿嘿…前面太亮了,我到这里来小解,小的,小的是前面负责烤木的。” “烤木的?你手里拿的什么?”声音越发阴翳。 “这个,这个是烧废的铜条。我从器件兄弟那里讨来夯木头用的,这个砸得直,我出来顺手就给带上了。” “让开身子。” “大人……” “让开”那武士说着就拔出剑来。 一把揪开那工匠,打开的铁索皇皇然暴露在眼前。 工匠拔腿就跑。 武士的速度快到看不清动作,只见平行移动的重叠的影。 刀驾到郭怀脖子上:“交代清楚,你是谁?” 那工匠见刀已架在脖子上,汗涔涔的脸上反倒生出无畏来:“你杀了我吧,回去向那帮狗复命!就说老子是这演城的同知郭怀懿。” 眼睛铜铃一样瞪着那武士。 刀起,郭怀懿欲慷慨就义。却愣愣看着那武士倒在自己眼前。 两道白色人影站出来。 原是完颜旻朝那武士致命穴位射了一颗石子。 南月直直问他道:“你刚刚说什么,你是这里的同知?” 郭怀惊讶之余脸上有颓败之色,叹息道:“二位公子救我以性命,怀懿只好尽诉衷情。” “在下就是这演城的同知,郭怀懿。” 看南月有诧异色,问她道:“小兄弟不是知府大人的侄儿,难道没有听说过在下?” “呃……”南月神色略显尴尬,厚着脸皮答道:“这个,郭兄啊,知府大人原没有我这个侄儿。” 为解郭怀懿顾虑,南月忙加上一句:“我兄弟二人的身份虽不便告诉郭兄,但请郭兄相信,我们是同道。” 那怀懿一听,居然大笑起来:“无妨无妨,亏我还怕你认出我来,故意躲着你们。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那闫三有这么个机灵通透的侄子。” “现在,郭大人可以将这种种原委道来了吧。” 那同知却依然有顾虑:“二位少侠,在下虽不懂江湖,但看得出来你们都是仁义之士。郭某接下来要说的话,即便你们不能认同,也请为我保密。” “堂堂同知愿意到这种地方来潜伏,大人必是有苦衷。我们自当保密,还请郭大人但说无妨。”南月声音朗朗,倒颇显得有男儿气概。 那郭怀懿却一把将自己胡子揭下,露出一张青年人的面庞,面容温雅白净,确有书生之气。 完颜旻眼里露惊喜之色:“想不到,演城的同知竟是位青年俊彦。” 郭怀懿看着倒在地上已经绝气的武士,不禁发出一声悲凉感慨:“我郭怀懿当初进京的时候,还空想着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年龄未及而立,连媳妇儿都没娶,就要命丧九泉了。” 一席话有悲哀之意,无伤惜之色,甚至带着调侃性的自嘲。 南月不禁对这惊为天人的同知颇有好感。 第三十六章 原委 “大人未免得伤感早了些,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有资格伤春悲秋。” 南月浅笑,眸子里焕发亮晶晶的神采。 郭怀懿闻此释然。他原是潇洒不拘风流才子人物,不常被情绪阻挠。而今南月一语,竟是令他身体里某些朝气,死灰复燃起来。 “是这样,三年前,我满心欢喜地赴京城赶考。高中探花,但不想官场黑暗,还不曾晋位,就因为揭露了不该揭露的事情,被贬到演城做了这小小同知。” 说着叹息道:“郭某读了二十几年的圣贤,自负读书的功夫已经到家了,可直到往那朝堂上一站,才发现这读人的修行才刚刚开始啊。” “人,才是这世间最难懂的学问。” “他们居然将你以探花身份贬作地方同知,怪不得朝堂现在乌烟瘴气连个可用的人才都没有。”南月不禁愤愤然小声嘀咕。 “小公子,也熟知朝堂事务?”郭怀懿大为诧异。 南月笑着打哈哈:“我这也是江湖消息,偶有传闻。”心下埋怨自己的大意。 郭怀懿却信以为真,感慨道:“江湖,倒是比朝堂真实得多。” “当我到了演城,再回想起朝堂种种,才发现以前的郭怀懿,实在是太过天真。”神色渐渐流露出愤慨。 “知府爷闫三每日只想着从城池里各项事务中刮油水,从来没有想着为老百姓办实事。这演城十里方圆生长良木。原是好水土,可是各地的树霸们纷纷私起牌坊,建造了很多私人的木料场,到处招募强抢黑工。然而,上到知府衙门,下到小小县衙厅堂,无一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南月听到这话眼睛瞬间睁大一些,她前日还在夸赞这里民风淳朴,疑惑地问那怀懿:“可我们这一路走来,并未见有什么树霸啊,反倒是这个官家正统的木料场,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郭怀懿突然大笑:“说起来,我这小小的同知也并非枉做一场,那些树霸每年給地方官员上缴的好处费,足以让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了。可惜,他们的财路断在我郭怀懿手里。” “探花到同知的经历早已让我懂得,制度和规矩都是没有用的,一切礼法和道德更是摆设。这世间,没有永恒的约束,只有永恒的利益。” “我就私下里告诉那些大大小小地方官,铲除那些树霸,我会给他们更大的利益。” “所以大人……” “二位少侠莫笑郭某卑劣。朝廷不是侠义场所,你们可以古道清风侠义柔肠,但官道,就是一个真正的商场,官场里,是不容许两袖清风的存在的。” “我郭谋一直羡慕敬佩那些始终坚持原则,矢志不移的人。那样的人,即使是生命陨落了,他们也穷尽一生守住自己所信仰的东西。” “可是,郭谋不能在朝堂做义士,那样的坚守,太软弱了。与其拿大义不屈的鲜血去殉道,不若用苟延残喘的生命去与奸邪抗争。” “想要打倒黑暗,就必须学会先在黑暗里生存。郭谋宁愿沾染一身淤泥,与暗夜同归于尽。” 郭怀懿此刻的语气却从义愤填膺急转直下,满腔热血顿时化为深深的悲凉。 轻出一口气,叹道:“而今的怀懿,已经从当年的愣头青,变成了与彻底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人。” “大人这不是肮脏,而是涂了保护色的干净。”南月眼里有深意,以景仰之情望着怀懿。 完颜旻也不禁沉思,他终于明白,南月这一路上,告诉他世间没有绝对的干净是什么意思。 他继而想起沉香,那个风月女子。起初在知府怀里强笑的那种卑微,和最后放他和南月走的那种决然,竟是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那郭兄又为何来到此地。”南月进一步问道。 “是郭某固执,我虽铲除了地方的树霸,却没想到官家的木料场,藏着更大的阴谋。” “起初我发现,林场的老爷每个月都会给知府闫三私下上缴一批路费,我通过几个经手的小官吏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些路费,是为了在这暗夜里堂而皇之运送另一批木料。也就是,送到这里来的这批木料。” “他们戒备森严,我手下的官兵不可能有能力进虎穴调查,我只好于两个月前,亲自扮成一个落魄书生,进来做些不重的巧活儿。” “我精通兵器要理,在细微处能顶上用场,竟瞒过了那聂欢的狗眼,成功地混了进来。” “我每日白天上工之际,就找借口混入各个山洞排查,然而并没有什么线索。直到上个月,上头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消息,那帮武士在这一带巡逻的频率越发的紧。” “所以我便猜想,这人迹罕至的断崖上必有猫腻。” “所以你想趁今晚来夜探他们最大的藏宝地?” “对,而且前几天,我发现了一种稀有的树种,只在峭壁石缝中生长,叫泥木。” “泥巴一样的木头?”南月兴奋。 “可以这么说。” “这种木头的木质极软,构造也很特殊,可以随意拉扯,你若是把它一根枝条折断,它是仍可以黏到另一段主干上继续生长的。真可以说,像泥巴一样。只不过,这木头好就好在没有泥巴的黏性,它不会附着。” “前几日,我趁四下无人,把这泥木扣进锁孔,再倒磕出来,成了一副钥匙模子,趁着那造车器处融铜的高温,造出了这质地粗糙的钥匙。没想到,居然打开了。” “既然开都开了,我们就进去看看。”南月眼里掩饰不住好奇之喜悦。 三人合力推开了门,洞里比洞外更加幽深一片,眼睛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看清楚里面器皿物事。 完颜旻武力高深,有很好的夜视能力。 南月从怀中摸出那颗月灵珠,为自己和郭怀懿打开了视野。 白晃晃的珠光下,虽看不清楚细节,大致景象还是使三人吃了一惊。 里面竟是如此敞阔气派的大号洞穴,摆满了几百辆崭新的战车。 完颜旻脸上疾闪过讳莫如深的神色,张口问郭怀懿:“郭大人可知,在这山上,到底存在多少个这样的洞穴?” 第三十七章 虎口 “这处断崖有两个,别的,郭某还真不知道。” 说着声音低下来:“就只这一处,还是靠两位少侠帮忙才得以见天机。” 南月与完颜旻对视一眼。她能体察到他这么问的意思。如果这样规模的山洞有十个以上,那就不单单是贩卖私货,而是大型的军事行动了,当日她猜想此事与前线有关,还真的应了。 郭怀懿看到地下躺倒的武士,竟冷不防直接跪下,急切而真挚地恳求道:“两位少侠,这武士因怀懿而死。聂欢找来,我定然脱不了干系。郭某身家性命已不由掌控。死后还请二位若真有神通,务必要将此事通传于凤阙九天之上,别的不说,就当是救救这些演城的苦人儿。” 南月忙道:“郭大哥你快起来,使不得。你这就连夜逃走,那么多工匠里少一个,他们不会发现什么的。” 郭怀懿毅然摇头:“公子,郭某一人可以逃走。但这秘密基地里少了一个武士,是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的。他们为了找到我,很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错杀一千的工匠都不足惜。” “这演城百姓待我不薄,我不能,不能……”说着,垂下头去,声音竟隐约透着一丝竭力忍耐的哽咽。 男儿有泪不轻弹。 郭怀懿葛布衣服上道道斑驳灰影依稀可见,这个男子,本可以车马轻裘锦冠玉带。 南月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谁说这山里少了一个武士,他们就一定会发现。” 一声清朗穿彻了万卷浮云,轻垂眼睫下收容着比夜更漆黑的深邃。 “月兄弟,你觉得我的身量,与这武士可相仿?”完颜旻眼睛直直看着南月,眸子越发幽黑,回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南月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慌乱地盯着完颜旻,手中短剑“啪”地掉落。 “你说什么?” 两人面对面,隔着山间云霭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 郭怀懿这时才反应出完颜旻话里的意思,忙劝道:“公子,万万不可!” 完颜旻眼里闪过澈远光华,鬓角落发轻垂,语气只是风轻云淡:“郭大人不必自责,行侠仗义,本是武林中人常道。在下的修为,尚不至于死在聂欢那帮人手里。” 最后一句,更像是说给南月。 接着又是缓缓出口波澜不惊:“郭大人,你若相信我兄弟二人,就请现在回到你的同知府邸,继续做你该做的事,日后,我们还需要你帮忙。” 南月却忽然做了决断似的,转过头来定定看着郭怀懿道:“郭大人,你只先回去便是。” 怀懿见二人都如是坚决,料他俩亦有成竹在胸之意,只得作罢:“二位若是发现什么,或是需要郭谋出力的地方。尽管吩咐。”说着小心驱退而去。 此时只剩下旻月两人。 南月定定地看着完颜旻,下巴高高抬起,紧咬下唇: “你至少告诉我你的打算,我也好与你里应外合。” 她不打算再说服他。 将自己置之度外的人是说服不了的。 她原以为世间这样的人不多,而他还是皇帝。 “随聂欢打入内部,见到最上层的‘主子’,敢摆这么大阵仗的,必是朝堂之上的虎狼。”那样的淡漠,仿佛是做一件极平常的事。 “耶律明修。”南月一字一字顿道。 朝野上下,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能力,且迫不及待选择这样的时机。 皇后出宫,若可一朝除之。不仅八拜大礼之怨得解,日后欲兴风作浪,也会平顺许多。 他们刚出林郊便遭遇黑衣人,必是内务府与前朝关系紧密。 后来才至演城又遇聂欢,必是林场与朝廷互通有无。 完颜旻蓦然向南月一步步靠近,到她跟前不能再近的距离,开口道: “他们也说了,月底会有一笔大生意。我们必须在这笔生意酝酿成熟之前,找到耶律明修造反的证据。” “我可以和你一起找,我保证绝不会做累赘。”南月情绪有些失控。 “不可。耶律明修刺杀你未遂。暂时不敢轻易动作。你此刻更应该回去,乱其策略,争取拖延时间。” 披上那死人的青灰护甲,沉重地转过身去。 衣服,是很沉的。 “完颜旻。” 被她从身后叫住。 “你最好活着。”话中更似威胁。 “月儿可是怕自己会成了寡妇。”千年不变的脸上竟挂起一抹弧度。 她也不记得,那个没有感情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她月儿。 人,越来越远。 南月眼睛亮亮的遥望远山凝黛,平静但有力地放声呼喊,用得是他刚好能够听到的声音。 “你是我决意要医的病人,若你出事,我会手刃他们。” “你不想苍生见血,就回来。” 他背对着她,不知表情。 朝前走去,没再回头。 斑驳树影扶疏摇落,明月漏出一地光华。 —————————————— 皇宫,靳安殿。 “姑娘,奴婢帮你把这白发拔了罢。” 素手护上自己后脑,止住。 “留着,我有用。” 如花不再坚持。 太后决定的事,可能无法理解,但一定是真有用。 “姑娘,皇上被皇后娘娘带出宫了。” “无妨,他们是该去经历些事情。” “可是昨夜,不知皇上……” “十四年来。多少月圆夜,旻儿不都挺过来了么。” 有些担心,对于被担心的人,是不需要的。一种难遭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发现,没那么好过,可也没有曾经安慰别人时想象的那样难过。 大多数时候,人还是苟活过来了。 “可皇后毕竟是南家……” “如花,哀家告诉你一句实话。哀家不在意她是否出身南府。她与她父亲,不一样。” “哀家许久没见过那样一双眼睛,她有自己的决断。” “就看皇儿与南相,在她心里谁能赢。” “姑娘莫不是想……” “喜结连理又如何,皇家与南家,不能做生生世世的仇人。” 身上钗环衣装尽数卸下,太后宛似少女一般下榻。 装饰,有时是会使容颜老的。 靳安殿青灯熄灭,如花上紧了殿门。 第三十八章 戏侯 朝堂,南月脸上点了一脸的朱砂。 底下大臣嘀嘀咕咕:“这,皇后娘娘这是什么妆容?” “娘娘怎么几天不见成了这副样子。哎,本来脸上就……” “玉公公不是只通报娘娘这几日得了伤寒吗?没听说伤寒能毁容啊。” “什么毁容,你就别诅咒娘娘了,娘娘自幼伤面已经是天妒英才了。” 自上次同苏和联手用爆炸薯蓣破敌后,南月成了群臣眼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英才”。 贤王爷钟鸣扬在一旁满脸的肃穆:“各位说话注意言辞,娘娘上次异法破敌,足以说明娘娘的聪明才智。诸位就不要在面相上过多地挑剔。” 酒谷子对老对头李延年神神秘秘地说道:“听人说啊,一病傻三年。” “酒谷子,那照你这么说,娘娘是烧糊涂了,才把自己的脸化成这样。” 老头儿咂了一口酒,急忙否认:“不不不,老朽可没这么说。” 南月眯着眼睛在龙榻上居高临下扫视着这帮老头儿,朝身旁的公公使个眼色。 这公公叫颜如玉,原是太后身边的红人。 见状忙会意,扯高了嗓子,阴柔婉转缠绵缱绻地唱出一口长腔:“皇后娘娘伤寒症初愈,不宜久坐朝堂,有事速速启奏。” 耶律明修在一旁冷哼,像是被欠了一万年的狗肉帐。“什么伤寒,只怕是被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附了身。” 南傲天听得清楚,意味深长地瞟了耶律明修一眼,垂眸静驻,不作任何言语。 南月只装模作样扶头叹息道:“诸位爱卿啊,本宫前几日感染伤寒没来上朝大家也是知道的。谁知伤寒竟发展严重成了风疹……” 话故意说了半截儿,看底下那群人的反应。 “风风……风疹,这脸上莫不是才起的豆痂。”说着站在前排的几个老头儿集体哆哆嗦嗦往后退一步。 只南傲天和耶律明修没动。 南月佯怒:“诸位爱卿不必像躲灾难一样躲着本宫,本宫脸上是痊愈后结的痂。半分也不会传染。” 语气里明显带着对他们少见多怪的鄙视。 水无青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与耶律明修对视一眼,满脸的横肉因嘲讽的表情显得更加旁逸斜出:“娘娘素日起居无非在盛轩宫和朝堂之间,怎会轻易染上风疹。” 钟鸣扬这时似想起什么重大事件一样,捧着玉圭向前一步,满是关切地问道:“皇上与娘娘新婚燕尔同居盛轩宫,这……皇上没有被……” 话只能说到此,说得太明白就是大逆不道诅咒君上了。 南月不做声,只静静引完了一口茶才慢慢道来:“贤王爷请放心,本宫得这风疹,还真不会传染。圣上龙体无恙,昨日还用弹弓打下来一只金雀呢。” 语气里是满满的轻描淡写。 “哦,那就好那就好……”钟鸣扬立时松下一口气。 “丫头,你这得的是什么怪病,我酒谷子活到这把年纪,从没见过不传染的风疹。” 南月闻言缓缓开口:“帝师所言不错,水大人问得也合理。宫中哪里会有病源。本宫这病,并非传染,而是过敏所致。” 见群臣躁动,南月轻叹一声:“本宫原未将此事放于心上。但既然诸位问了,本宫就将此事道出,集众卿家之谋讨个公道。”南月眼睛斜睨群臣,不慌不忙又饮了口茶。 紧接着云淡风轻地笑道:“本宫没感染朕风寒之前呢,去了趟内务府,本打算看看内宫修缮的木料,谁知道凑近把玩了几块木头之后,回来脸就成这样了。连宫里的万太医也是不得其解啊。” 酒谷子登时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眼珠上上下下转了个来回:“万年青都医不好,什么怪病这么难缠。” “万太医只告诉本宫,是木料过敏。” “这,这……木料过敏。” “众卿家可听说过人有对木料过敏的吗?” 贤王钟名扬率先回答:“臣没有。” “没,没听过。” “臣没有。” 众口一声。 南月翘着脚坐在龙塌上,满脸找到了知音的样子。 嗔怪道;“就是嘛,普通的木料怎么可能让人过敏,何况是内务府掌管的名木。” 苏和附言:“娘娘,臣对木料多有研究,只听过樟楠檀香有养神之效,从未听过哪种木料可使人过敏。除非……” 苏和经西祁一战升校尉后,在前朝地位不低。 “除非什么,苏爱卿说话何时这样吞吐。” “臣不敢说。” “本宫恕你无罪。”南月抬抬手,示意他继续。 “除非这木料有人造假。” “造假?木料也能造假?”群臣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那可说不了,那些可都是名木。” “什么人这么大胆,假的木料敢运到皇宫来。” 南月凤眸猛地睁开,厉色扫视堂下,正襟危坐摆出皇后应有的姿态,威整严肃起来,恰是一朝皇后该有的样子:“苏和,你可确定,这木料也能造假?” 苏和上前一步:“启禀娘娘,臣多年研究世上奇门异术。敢问这世间,何物不能造假,何事不能造假?” 紧接着陈述道:“臣听闻,民间有一种奇术,将普通木种在一些有害物质中浸泡数月,确可以得到珍惜名木的皮相,其外观足以以假乱真哪娘娘。” 立时又是一波群臣模式的嘀咕。 “有这等事?这苏大人不是喝醉了来上朝吧。” “不好说,这苏和虽偶或癫狂,但他那些稀里古怪的东西,你我不得不信啊。” 南月闻此言登时把手中白瓷茶碗掀翻在地,清脆的破裂与碰撞声有效地换来朝堂肃静。 “放肆。造假的木料也敢送到宫里来!” 南月一声冷喝,斜着眼瞥向水无青:“水大人,这内务府本就是从兵者库分支出来的旁系部门。发生这种事,你可知道内情?” 水无青当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虽不知南月究竟意图,还是慌出一脸冷汗:“娘娘,臣掌管兵部的事已经是难以分心,对内务府的情况也只是负责督查核实,至于这采料的事,许是掌事和小厮们疏忽吧。” 说着时不时抬眼观察南月表情。 南月登时厉声道:“木料造假,在小小郡邑无非是以次充好鱼目混珠,可这鱼目混到了宫里来,就是欺君罔上甚至意图谋害后宫了。” 全体官员垂头,谁都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 南月不冷不热地笑着又问水无青:“水大人兵务繁忙,底下出些疏漏本宫也不多加问责。只是大人再疏忽,该也知道这批木料都是从哪儿运进来的吧。” 水无青胖脸上已是油腻腻一脸的汗,脱口而出:“知道知道,这个臣知道,修缮用木料,均是来自一偏远小城,叫演城。” 第三十九章 障眼 “喔,小城?” 南月眨巴眨巴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小城里的木料商都有这般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本事?” 笑容慢慢收敛,一字一句重重地道:“那就更要彻查了。” 皇后南月用一览众山小的态度俯视着群臣,开始下达命令。 “小郡王钟落,本宫给你十天时间,带上三百羽林军,彻查这批木料的生产林地,上到林场的场主,下到伐木的工匠,中间经过什么人,动过什么手脚,都给本宫一个不落地找出来。” “臣领旨。”钟落两步上前半身揖下行了军礼。 “刑部尚书李延年,即刻拘捕内务府掌事周旋,打入赤狱。务必从他嘴里问出来事情原委。” “臣谨遵凤命。” 赤狱,是北冥最核心监狱,关押的都是罪行最严重的犯人。 朝臣惊讶于这次事件的严重性,皆缄默不语。 耶律明修开始反抗。 于他而言,演城绝不仅仅是小小的木料生产地。 “臣请皇后三思,这等区区小事就要大费周章出动羽林军调查实在是不值得。” 耶律明修八拜大礼是行过了,但在朝堂上,还是从来不肯叫南月一声“娘娘。”而且多年首府将军的位置使他说话的语气里从来没有半分妥协。 “明修将军,使本宫过敏的这批木料可是专伺后宫修缮用的,本宫出身庶女原不讲这些排场,可此事关乎后宫所有妃嫔乃至皇上与太后安危。将军也觉得本宫是小题大做吗?” 耶律明修咬紧了呀,全身颤抖,深深倒吸一口凉气,唯一的一只浑浊的老眼里写满阴翳,手中奉的玉圭差点抖落。 “既然耶律将军都同意了,那小郡王不若即刻整备军队,准备启程。”南月眼帘低垂着,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一只精致的双凤贯耳玉茶壶,语气却是静稳有力。 “臣遵旨。” 钟落虽满腹狐疑,却还是接下了这个类似充作捕快的任务。 一通处理过后,南月表情缓和下来。 恢复了惯常的随意坐姿,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道:“本宫原以为天下太平可以早退歇息,竟不想闹出此等不愉快,打扰了众卿家上朝的心情。实在是罪过罪过。” 紧接着垂下长长的睫毛,对着早就凉了的茶水轻松愉快地吹口气,悠悠开口道:“众卿家可还有其他事要奏。” “臣有一事要奏。”礼部尚书白斩小心开口。 “爱卿有事但说无妨。” “西祁太子本月欲来我朝朝觐,依娘娘看,怎么个接待法儿是好?” 南月此刻看都不看白斩一眼,直接敷衍道:“只按礼部素日接待宾客的最高礼遇即可,这种事也需要来过问本宫吗?” 那白斩一时愣在殿上答话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耶律明修眼中却精光闪过:“西祁太子远道而来,只在朝堂接洽,未免显得我北冥小气,不足以尽东道主之谊。” 南月眯眼:“那明修将军以为何如?” “我朝与西岐关系一直紧张。经上次战役后,西祁太子有意求和,远道而来诚心诚意,我们岂可怠慢。臣以为,至少应在宫中大摆一席盛宴,美食好酒,歌舞佳姬相伴才好。” 耶律明修说这话的时候,满口透着险黠和得意。 他不知道,有个古老的词汇叫“得意忘形。” 忘形,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南月盈盈然浅笑:“将军这提议甚好,那就听将军的。” 一早闹腾的朝堂此时才算静止下来。众臣下朝各自散去,毋须赘言。 片刻后,盛轩宫。 “你说什么,皇兄只身混入林场护卫队。” 钟落眼里流露出惊讶、责问、质疑等多种情感,但更多的是焦急。 “所以我才让你去演城,救你皇兄。”眼眸低垂声音缓缓,语气清淡得像是开玩笑。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清楚。” “你想让完颜旻早些没命的话尽可以在这里废话,反正那是你亲皇兄,与我无关。我只答应你不伤害他,没说过负责救他。”弯腰找到一只妆奁盒。 “你好歹也是皇后,就这么不在乎皇兄性命!” “你在乎就够了嘛。”从容开启那盒子,继续说自己的。“还有啊,到了演城,先去那里的同知府邸找一个叫郭怀懿的小白脸,他会告诉你怎么做。本宫没时间跟你纠缠。” “你要做什么?” “准备西祁太子来访的宫宴。” 手里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南月,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做这些!” 钟落眼睛开始喷火。 “本宫自然是要保住后位,至于谁做皇上,与我无关。”语气轻浅,惊不起涟漪。 南月这时把一支金钗交到钟落手里:“这支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本宫,仁至义尽了。” 钟落接过钗,怒气冲冲走人。 到殿门口,忽然迟疑地转过头来:“我不相信你会在这个时候独善其身。” 南月不答话,只是脊背略微一僵,不为外界所察。 而此刻首府将军的府邸充满行军打仗的气氛。 耶律明修睁着一只独眼问心腹的家丁:“皇后此刻在做什么?” “宫里咱们的人传来消息,好像是和四宫娘娘一起商量宫宴的事。” 耶律明修狂笑:“她发现了木料场里藏着的秘密又如何,知道本府要造反又如何。还不是被区区一个宫宴纠缠住,她能做得了什么。本府就不信,一个丫头片子还能翻得了天。” “可是……将军,皇后娘娘安然无恙回宫了,咱们埋伏在林郊的死士,一个也没回来。” “皇后出宫身边可有其他人跟着?” “这……没有一人活着复命,小的也无从得知。” 耶律明修陷入沉思,半晌,阴沉沉开口问道:“小郡王那边呢?” “禀将军,已经带人出发了。” 独眼里闪过狼一样的光:“哈哈哈,好——” “钟鸣扬就这么一个儿子,本府就让他这唯一的儿子,出的去,回不来。” 声音慢慢地降下去,最后三个字,几乎是用鼻息发出的。 手上的玉扳指,随着骨结握紧的声音,咔咔作响。 第四十章 孤注 “秉娘娘,除白熹宫主子患病,其他几位娘娘都到了。” 送走钟落后,南月在椒房殿大摆茶宴。 白听影没到,其他三人如约而至。宁馨儿满脸的不情愿。 南月脚跷得老高,侧坐在凤榻之上。手中反复把玩着一只冰裂瓷开片小耳壶,目光飘忽游移地集中在壶身上,不急不躁等待着妃子们的答复。 “怎么样几位姐姐,想好了吗?这些接人待物的家务事本宫可是一窍不通,全仰仗你们咯。” 一边说着一边把壶盖掀开,眯了一只眼朝黑洞洞的壶腹瞅去。 耳畔响起酸溜溜一句嘲讽:“哟,皇后娘娘不是在前朝能耐得很,怎么这后宫之事竟做不得了。如今妾身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牝鸡司晨,娘娘还真是母仪天下啊。” 宁馨儿涂多了口脂的细扁嘴唇快挑到天上去,吃笑着拿金丝帕子掩了口。 “后宫内务说是皇后在掌管,臣妾主持了,这在太后面前,功劳不知算在谁头上呢。” 掺杂了太多东西的笑容使她的面部表情有些扭曲,原本不丑的脸上绽放出千奇百怪的东西来。 “那些事,我也不会做,以前在家里来客,都是看额娘带着姆妈她们做。何况宫宴那么大的排场,我怕……我会给你帮倒忙。” 水映橙摆摆手,看得出来满脸的歉意,脸色粉嫩,额头几缕细散的绒发带着大家闺秀的娇憨。 “妾身愿来主持。” 众人抬起了头,还是那日熟悉的一抹淡色月白素裙,简单钗饰,声音浅浅却泠然可辨。 恰是那个从不惹眼的静嫔——林苡兰。 那苡兰低眉颔首,声音浅细柔缓,语气却不恭不卑:“上有皇后妹妹和几位姐姐在,后宫事务,原轮不到嫔妾来操心。但苡兰在舅舅、舅母家一直是借宿,生来未有千金娇贵之驱,这些礼待打点之事,我倒熟悉。” 脸上敛着几分清淡的笑意迎上南月目光:“皇后若是放心,苡兰愿替妹妹分忧。” 宁馨儿哼了一声:“不过是借着便宜舅舅的份儿,才做到了一个“嫔”的位置上,这骨子里带来的低贱果然是改不了的,什么粗活儿都做。麻雀就是麻雀,永远也不可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继而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对南月道:“皇后娘娘,苡兰妹妹这番低眉顺眼讨您的好儿呢?那就没臣妾什么事了。本宫倒不如去选几件好看的衣服来。” 细声细气拖了一口长腔:“杏儿!” “哎,娘娘,咱们回宫。”被唤作杏儿的丫头神气活现地伸出手来扶着宁馨儿,二人摇摇摆摆回了花影宫。 林苡兰始终静静地看着,面带温婉,待宁馨儿走后,鞠了个浅礼向南月道:“那臣妾这就回去做准备。” “哎哎,谢谢你咯。”南月粗咧但极真诚地向那苡兰道。 女子只回头缓缓一笑,素香柔雅。 一直没什么事儿的水映橙迟迟没有离开,踌躇地捏着衣角,脸上表情不大自然,想说什么却又预言又止。 “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南月看她,只希望她赶紧说完。 “这次宫宴,是所有重要大臣的家眷都要到场吗?” “应该是,”南月随口答,“这次宫宴,从国礼上来讲很重要。” “那你们南家,所有的兄弟姐妹,也都会来吗?” “是啊,怎么了?”南月表情疑惑地看着她。 “没有,我,我只是随便问问。”水映橙突然面色通红,匆匆行礼离开了椒房殿。 南月看着水映橙匆匆跑掉的背影,不禁狐疑。 水映橙为何这样问?她为何如此关心这次宫宴?又为何关心南家人是否出席?她的态度,她的表情,都和她问的这个问题一样匪夷所思。 不过,南月已经没有时间细想了。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椒房殿的丫头从来都是留在椒房殿的,她绝不会带着她们回盛轩宫。 一个人走在椒房殿到盛轩宫的路上。风吹得紧致,竟不知是寒还是暖。 一个人走夜路,是南月早已习惯的事情。 她不怕黑,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才不怕,还是天生就不怕。 何况黑夜拥有一种最宽广的仁慈,它收容一切。 所有被光亮拒之门外的事物,它都接纳。这一点,衬得万人称颂的光明显得有些小气。 她亦不怕鬼神。 鬼神也不过是一种意识形态,她不曾负害鬼神,又何须惧怕鬼神。 南月从来不是脆弱的人,一个人的路,她从小走,走了十几年。 大多时候,只有头顶上那轮孤独的月亮,看着孤独的她。 从来不害怕,只是偶尔,仅仅是偶尔,希望有个人陪着。 而今夜,注定是一个人的奋战。 传铃不在,连完颜旻和御风也不在。 小旻旻…… 想他做什么,那个人那么强大,怎么会是小旻旻。南月笑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笑了,于是又笑了一下。 第一个笑容是走心,第二个是自嘲。 踩着黑到了盛轩宫。院子里只有完颜旻的私人御卫,都是和御风差不多的扮相。 摸索着进了熟悉的偏殿。 忽然被一个人一把抱住。 传铃哭得稀里哗啦。 “小姐,我可见到你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个傻丫头。 她心里的苦,传铃永远解不了。但着永远不妨碍,她始终是她最亲的人,始终是对她最好的人。 有时候你最信任的人,最能给你安全感的人,未必就是最理解你的人。 事实上,往往不是,尤其是对太过聪明的人而言。 聪明人都是世界的孤儿。 早慧与才华或许使个体早期的生命有自负清高而觉得高人一等的特权,但这才华随着成长而带来的苦与祸患,可能早就超出了它在不谙世事的年纪里奉上的那份优越感。 才华最后的用处,反而是使当事人在失去一切后,还能靠着自己仅剩的这点儿聪明,去取悦那些资质一般的善良人的疼爱。 夜很静,南月百感交集。 “你怎么回来了,御风呢?” 传铃松开她,眼泪止住。 “我们到了演城,御风他,凭借和皇上之间特有的暗号,一步一步找到了皇上。” 御风把我送到了演城的同知大人家,是大人潜派了马车把我送回来的。 眼睫上挂着豆大的泪珠,已经破裂在脸上的泪渍也还没干。 南月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样的传铃,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滴。 “对了,小姐,皇上他有东西要给你。” 止住南月给她擦泪的手,替她放下来,随即从袖口掏出一块闪着灰白银光的符牌。 “小姐,皇上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拿着这个符牌,可以召唤鬼影三十六骑。” “皇上说……说……” 刚止住的泪闸,忍不住又放开来。 “说若宫中生变,就让我用这个,召唤鬼影。对吗?” 只能不住地点头,已经泣不成声。 “传铃,你困吗?” 猛地摇头:“不困,小姐。” 南月从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姐。 可以仗着世界给予的过多的爱,肆意挥霍。 她是连自己的丫鬟都要用力保护的人。 溪娘走的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这样搂着比她还大一岁的传铃。 睁着大大的眼睛问泪流满面的小丫鬟:“传铃,你怕吗?” 她的回答也是这样,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怕,我要保护小姐。” 南月回过神来,这种熟悉的感觉使她安心。 “不困,那就陪我去做一件事情。” 南月浅浅地笑,把月光融化在梨窝里。 “你去正殿帮我取一样东西来。” “嗯嗯。” 不说话,换好了男装,随身带了好几样东西。 一把短剑,一身的瓶瓶罐罐,一把薯蓣种子。 还有,脸上系了一条面纱。 以前在南府常系的那条。 大婚前夜,她给自己下了个决定。 以后再多人说自己丑,也不系面纱了。 今夜系上,不是为了遮丑。 第四十一章 潜伺 南月这番准备妥当,传铃也已将东西取了来。 “小姐,你要的地图。” 不掌灯,借着月色看,找到了那条路。 西祁入京的必经之路——颖阜 是夜,两道小巧的白影出了宫。 穿越田野和长巷。 一径来到颖阜,在路边草丛中静伺。 夜很静,依稀几处蛙叫虫鸣,应和着远方天陲处一角孤星。 那是一条乡间土路,不是那种羊肠小道,可也远算不上宽敞。 月色很好,给路面织上一层银白绮绣。地面坑洼处散落成片成片的小石子,像是铺了一路的碎银子。 一两颗小银子跳跃起来,似受了什么惊吓,咕噜咕噜滚到路两旁。 更多的小银子跳跃起来,路上掀起淡蒙蒙一阵尘烟。 远处出现一辆马车。 远处出现一辆颜色素净装饰极简朴的马车。 车内却温暖如画,富丽堂皇。 车厢四面由明黄色滑绸装裹,车顶一周垂下秋香色质地韧厚的百皱梭纱,四角垂挂着丁零作响的金玲。 驾车的是个娴熟的马夫,看样子有些年岁,马儿在他手中把夜路走得和白日一般顺顺当当。路并不平坦,但车内感觉不到任何一丝轻微的颠簸。 “哎呀太子爷,您就吃一点儿吧。这可是太子妃亲手做的。” 柔长尖细的声音回荡在马车里。 一袭绛色附黑纱开襟长衫的衣摆垂落在马车毡板上。 这个头戴高耸纱帽的男子对着车厢内另一个男子苦苦哀求。 跪在地上的男子眉眼狭长,面色粉白,两束油光滑亮的乌发穿过两颗青玉琉璃珠的珠孔由耳前垂下,顺溜地搭在胸前。嘴唇红得哀艳,若不是肩宽体阔,倒真让人误以为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 而他面前笔直坐着的男子,目光锐利,面容桀骜不羁。正是西祁正宫太后所出的嫡太子,赫连拓。 雪白的印月流云锦服映衬衣襟处粗光红缎,鲜艳华美。乌发全部束起,和四下梳起的小辫一齐盘结在头顶,再加一冕镶璎珞石紫玉金冠,贵气逼人。 赫连拓丝毫不理会膝前跪着的男人,只是饶有兴致地透过车窗看景。 月华朗照下田地万顷,仔细看,太子脸上沉潜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得意。 “哎哟我的殿下哎,这些牛肉干您不吃太子妃回去真把小的给阉了可怎么办呐。”那陪侍继续恳求道,声音带着哭腔。 “有区别吗?”太子淡淡一句。 “啊?什么意思!” 那陪侍愣了半晌,最早反应过来:“哎呀讨厌呀殿下,您就会拿宝儿打趣,宝儿可是真真正正的男人。” 赫连拓嫌弃的眼光扫了他一眼,又把头转向窗外,目光里透着势在必得的野心。 北冥的江山,马上就都是他赫连拓的。 “允宝,太子妃又答应你什么了?”赫连拓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问眼前不男不女的陪侍。 “娘娘什么也没答应宝儿呀,殿下您净会冤枉我。” “呵!冤枉你?太子妃那种连鸡身上长几只翅膀都分不清楚的女人,亲手做的?本殿用脚趾头想都不会信。” 说着接过允宝手中的茶水,看也不看盘子里的牛肉干。 “本殿问你,是本殿是你的主子还是太子妃是你的主子。” “哎呦喂殿下您这话儿说的,当然是殿下您了。” 说着捏上赫连拓肩头:“殿下是宝儿的亲主子,太子妃娘娘嘛,殿下喜欢宝儿就喜欢。殿下不喜欢宝儿就不喜欢。” 那陪侍麻溜地捶着背,妩媚一笑,露出一口比脸上脂粉还白的牙。 神不知鬼不觉向赫连拓靠近些:“宝儿是觉着,您几个月不去鸾栖宫一趟,好容易去一趟了娘娘又总惹您生气。太子妃娘娘虽不待见宝儿,可宝儿觉得吧,她有时候也怪可怜见儿的。” “殿下要是不喜欢,宝儿就不帮着太子妃欺瞒您了。这牛肉干儿,的确不是娘娘做的。” 说着,神秘一笑,又露出那口白牙,拿身子蹭了赫连拓一下。娇羞道:“是宝儿亲手做的。” 赫连拓一口茶喷出来,慌忙避开他的狎昵。 一提到那女人他就莫名其妙地烦。若不是母后强加给他,他打死都不会娶那样一个没脑子的疯婆子。 可是自己的贴身内侍看起来更没脑,每日变着法儿地在他面前提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 太子殿下郁闷起来,不再说话:“本殿困了,你招呼着。” “嗳,殿下。”那允宝拿了一旁的羊毛毡子给赫连拓小心搭上。 “小姐,他们来了。” 藏在草丛里的传铃此刻每一根神经都是警觉的,听到异样的第一时间叫醒了一旁打盹儿的南月。 一口吐掉嘴里嚼烂的苇草,南月打个旋儿做起来。 事实上,她早就听到地下车马声阵阵。 平日天大的事她都能波澜不惊地睡着。 可这次不一样。 有个人的性命,还悬在演城。 面纱下的白皙小脸上绽放出精明笑意,拨开苇草身体,慢慢地穿出去。 马车上熟睡的太子殿下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被人瞄上了。 马车稍微走近了些,南月看清后面浩浩荡荡两排队伍。 清一色的鹰脸面具,清一色的青灰护甲。 嘴角浅起弧度。 果然,聂欢的身份绝不仅仅是林场护法那么简单。 那日跟踪车队的时候,难怪听不懂几个武士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合着都是西祁人。 如此看来,耶律明修不仅仅是要造反,而且是要勾结西祁发动宫变。 西祁太子也绝不仅仅是入宫朝觐,而是盘算着北冥的寸寸山河。 难怪,难怪他们会把战车和兵器藏在演城那个小小的地方。 那座偏远的城池,是如此靠近西祁。 “传铃,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嗯,小姐。” 赫连拓在车里睡得很舒服,很快进入了梦乡。 允宝在一旁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忽然,车猛地一阵摇晃,打破了这副良辰美景。 允宝白里透红的脸瞬间写满了惊慌。 紧接着听到那匹素日听话的马疯了一样地嘶鸣。 伴随着马夫的咒骂呻吟,声声入耳。 “允宝,怎么回事!” 赫连拓惊慌失措地醒过来,第一反应是震怒。 马已经开始狂飙。 “护驾!护驾!哎呦……保护太子殿下。” 马车已经开始左右摇晃,车厢里的吃食器具摆设翻江倒海般轰隆混成一片。 允宝已经重心不稳。 “竹叶青你消停会儿……哎呦我的腰喂……太子殿下救命——” 竹叶青是那匹藏青色骏马的名字。 第四十二章 劫持 一头头薯蓣像从地底奔腾长出的壮阔冰山,烟花一样炸裂开来,自己把自己削切成硕大而锋利的冰片,劈头盖脸地砸在马车和两排武士的头上。 一片哀嚎。 撕心裂肺。 马车是最先遭殃的,薯蓣爆炸带来的打击力和热气流的灼伤使得那匹马以每秒钟十万亿光年的速度往前跑。 那匹马,真的像条竹叶青小蛇那样不要命地奔跑。 而且它奔跑的轨迹很蜿蜒。 马仿佛看到了光,姿态像一只扑火的蛾。 马儿此刻是开心的,它有着一条勇猛毒蛇的名字,却一直被罩在马嚼子里,草原仅仅是遗存在身体里远古的记忆,而现实是,只有麻鞭日夜鞭挞着酵酿在马心里的耻辱。 骏马竹叶青,迎来了一场彻头彻尾酣畅淋漓的解放。 尽管,它此前确实受了点儿惊吓。 它挣脱了马嚼头,撒欢儿似的游骋在田野大路上。 车厢被它摇头晃脑带得上窜下跳,里面的东西被毫无预兆地抛起,再落下,摇得震天响。 车厢里的太子赫连拓,此刻很怂很怂地被不男不女的内侍允宝护在怀里。 在密闭而狂舞的车厢里,尊贵的身份和绝顶的武艺都没有卵用。 那些是用来对付人的世界的,在突如其来的自然变故前弱小得如同蝼蚁。 人是不敢与自然对抗的,在自然发怒的第一时刻,再英雄的人也要选择苟怂。 个个身怀绝技的武士在薯蓣面前都做了孬种,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站立、仰倒。 英雄难过薯蓣关。 赫连拓在西歪东倒的马车里找到一个着力点,准备使轻功突围出去。 此时马车顶棚上有沉闷的脚步声。 南月三步并做两步飞身上了马车,一脚踏在车厢棚顶上。 马夫是尽职尽责的马夫,不顾衣服被炸得千疮百孔,还是努力控制着马头的方向。 然而他上半身突然僵持了下来,脖颈处已被人利落地点了穴位。 随即被一脚踢下马去。 这一脚不伤筋骨,刚好够他在地上呻吟良久。 传铃翻身上马,一边帮南月应付几个难缠的武士,一边调整着缰绳。 已经有一群鹰面武士围了上来。 武士毕竟是武士。应付突发状况的能力和恢复的能力都很快。 车顶,南月雪白袖口处数十根明光闪闪的银针旋风一样齐刷刷飞出,根根致命。 所有银针上无一例外抹了毒。 几个先到的武士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马车周围顿时清净许多。 后面的武士还没来得及追上。 毕竟马的潜能被全部激发出来之后人是远远赶不上的。 赫连拓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的第一刻就被一把短剑抵住了喉。 眼前一小巧少年站在车辕处,白衣凌空飞舞。面部蒙一条短面纱,看起来轻灵洁净。眼神倒似女儿家才有的清澈,只是处处透着狠厉,面纱在清空里飞扬。 多年后,赫连拓依然记得那晚这双清澈无比而又冷意十足的眼睛。 声音泠然清脆:“别动!你中毒了。” 不是提醒,而是通知。 和要挟。 “哎呦妈呀!殿下。” 允宝从赫连拓身后探出头来。 被太子爷脖子上的金属吓得哇哇乱叫。 “小崽子你干啥呢?你快放开我们家殿下。” 两手已不知放在何处,胡乱在半空扒扯。 南月朝传铃使个眼色。 允宝被一脚踢出车外。 “去死吧你,你才小崽子呢,不男不女的东西。”传铃大骂。 “哎呦我的腰喂。” “公子?” 赫连拓只见车座上另一少年郎转过头来。 南月点点头,不出声。 同时将赫连拓双手反绑,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赫连拓被扔进车厢里。 马车向前飞驰。 竹叶青在极度惊吓的情况下解放身心享受了一场狂欢,此刻安静了许多。 传铃手上的鞭子轻舞飞扬,在空中划过一条条浑圆有力的弧度,鞭稍稳准有力地落在马屁股上。 “驾!” “驾!” 马车扬长而起。 月光如水一般倾泻,照耀得马屁股熠熠生辉。 田野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什么一样,依然平静地酣眠。 “你们要做什么?” 赫连拓已经被南月从身后挟持,押回马车里老老实实地坐着。到底有着贵族王身遇事的冷静,声调虽透着紧张,语气依旧平稳。 只是身体不敢有半分动作。 耳畔响起清冷童音:“不过是请太子殿下帮个忙而已。这个忙帮得好,自会有解药。” 赫连拓眼里的南月,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小少年而已。 只不过,手段卑劣地对他用了毒。 南月注意到他有挣扎情绪。 朗笑:“太子殿下中了七日绝,莫要多动,也勿要耍什么花招。” 赫连拓心下一紧。 毒物七日绝者,七日命绝。 逾动毒物扩散逾快。 是自己太大意,竟中了这等山贼野匪的毒。 但眼下的赫连拓,只能强作镇定。 传铃的声音有些急切:“公子,他们追上来了。” 车内闻言,挟持在赫连拓脖颈上的手力道加重些。一个旋身拉着手中猎物出去伫立在马车棚顶上。 离车十米开外的地方伫立着一排武士。 都跃跃欲试地靠近。 然看清楚车顶上那少年手中的人后不敢再前进半步。 短沙遮面,几缕乱发飞扬,白衣飞曳。 眼神冷冽地扫过那一排武士。 “你知道该怎么做。” 低声对赫连拓道。 赫连拓满脸恼羞成怒,咬牙,但只得低沉有力地发令:“都退下。” 月色更加明亮,车榖轴轮处咿呀作响。 马车再次以绝尘之势消失在无垠月色里。 面纱之上,一双剪水秋瞳淡然而果决地望向车窗外。 目光扫过大片大片的田野。 跨越远处缥缈的林梢。 如同赴一场义无反顾的死战。 马车后面久久回荡着允宝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殿下!—— 我的殿下!——” 距离演城还有十几座城池的一片空旷林地。 钟落带着三百羽林军在此暂作歇息。 若仅仅是他一人,何须要这无用的休歇。 皇兄一人只身在演城,也不知是否与御风回合。 无论哪种情况都令人心忧如焚。 若真如南月所说,耶律明修意欲发动宫变。 那这区区三百人又能作何用处。 对,还有宫里,宫里呢? 蹙眉看到手中珠钗。 想到临行前那女子那般风轻云淡的口气。 南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当真能置皇兄于不顾安心在宫里做你的皇后! 第四十三章 突围 “王爷,后方有一群来历不明的死士!” 钟落的思绪被探子的汇报拉回来。 果然!耶律明修真是丧心病狂了。 这是不再把皇家放在眼里,更是要置他钟落于死地。 不容钟落多想,队伍已经混乱起来。 几十个黑衣蒙面的死士已经赶到。 三百名皇家羽林军和几十名死士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皇家御用的羽林军从挑选士兵到训练,各方面都是武中上乘,但在这群不要命的死士面前,还是明显吃了亏。 几个回合不到,三百羽林军已经折去了近三分之一。 场面激烈悲怆。 大刀斩向大动脉的一刻,血光冲天,生命再无此时脆弱。 钟落脸上也已沾满血。 死士的战斗力绝非血肉之躯能抵。 除了掌握皇家兵权之外,位高权重的大臣们都会私下培养自己的死士。或是用作护卫,或是用作其他用途。 比如,杀人。 再比如,谋逆。 三百名皇家羽林军已经倒下一半左右。 钟落已经拼死抵挡。 心下急如火燎。 他出发前明明通知了父亲。让钟家护卫队暗中跟随队伍防止中途生变。 为什么? 为什么迟迟不见人来? 地下已经血流成河。 “小智!” 被唤作小智的羽林军在钟落身前强挡了一刀,勉强笑了一下,断了气。 那是个活泼爱笑的人,一路上刚与钟落混熟。 精心挑选从宫中带出来的朝气满满的人,此刻都成了刀下亡魂。 钟落脸上的杀气越来越重。 手里长剑疯了一样乱扫。 周围只剩下几十人。 几乎都是踩着众人的尸体在向前厮杀。 长剑寒光闪烁。 剑光幽幽摄魂。 剑尖处一滴滴聚落粘稠的鲜红。 剩下的那几十人也已经负伤惨重,狼狈不堪。 死士还剩三个,但每一个战斗力仍然极强。 钟落眼里冒火,几要与他们决一死战。 忽然远处呼呼啦啦刀剑锐鸣。 几十名身批红色铠甲的钟家军赶到。 和剩下的几十名羽林军一起,解决了那三个死士的性命。 有两个是被围攻毙命。 最后那个自己咬破齿缝间毒药结束了性命。 为首的一个见了钟落就跪下颔首行了军礼:“小的护驾来迟,郡王恕罪!” “为什么现在才来!” “这是二百多条人命!” 眼睛里的怒火几要喷出来。 “郡王有所不知,我们听到老爷的差遣后就立刻赶来,不料半路也碰到了一模一样的一批死士,很显然是有人蓄意跟踪。” 耶律明修! 耶律明修! “去演城,我们必须连夜赶去演城。出发!” “是!” 剩下总共不到一百人的混合队伍齐刷刷齐声高呼。 没有什么比愤怒更能激发一批战士的斗志; 没有什么比切肤之痛更能催人前行。 钟落怀着满腔的恨意,策马狂奔。 队伍行了一天一夜,硬是到次日夜间才到达演城。 钟落先只身往郭怀懿处,问明了一切来龙去脉,带着一众人到了木料场。 “其他人埋伏在四周树林里不要动。这一列,跟我进去!” 钟落带着十几个得力心腹到了木料场门口。 被聂欢用剑柄拦住:“干什么的!” 钟落亮出指明身份的令牌:“小郡王钟落,奉当朝皇后娘娘之命前来调查这座木料场木料造假一事!” 聂欢心下狐疑,缓缓开口答道:“从林场发出的御用木料,都是经过几层的严格筛选,绝对不可能有假木料一说。” 聂护法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的武士,此刻少了一个。 “你想违抗皇命吗?” 钟落冷目,说着就要带人闯进去。 “且慢!这座林场,是皇家御用的供木场所。就算是王爷要进去调查。也要容我等先通报老爷才行。”语气并无妥协意。 钟落眼神凌厉地盯住聂欢,手中的剑缓缓拔出了半鞘。 “本王若是现在就要进呢?” 聂欢亦不吃素,眼色狠绝:“那就别怪小的们无礼了。” 话下就要动手。 “住手!” 众人闻声看去。 原是一身着黑锦缎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只见聂欢毕恭毕敬地道:“黄老爷!” 可不正是林场的老爷。 那老爷面无怒意哈哈笑道:“既是朝廷派来的人,那就只管进去查嘛。聂护法,你让开,让小郡王进去。” “可是老爷……”聂欢看向那人的目光有抵抗意味。 “让小郡王进去!” 那老爷的声音忽然提高。 “聂护法,这林场,到底还是我黄氏的林场。我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那聂欢极勉强地答了个:“是。” 自己在前面开路,勉强道:“请吧王爷。” 钟落进去随意看了几处木料,眼中只是急急搜索自己要找的人。 偶然地,目光落到一处刚装载好的木料上。 都是普通木种,但看得出来材质甚好,远非皇家练兵场的木料所能及。 开口问那老爷:“这批木料,是要运到哪里去的。” 那黄老爷心虚道:“回王爷话,这一车,正是送往皇家练兵场的御用木料。” “喔,是吗?素日练兵场,可不见这么好的木料。” 一剑抵在那黄老爷脖子上:“说,这是运往哪儿的!” “是,是运往城郊的深加工场地的,林场的木料,确实是要打磨挑选之后才能送入宫中。” “深加工,本王倒要看看你们的加工作坊里有什么猫腻,能造出让皇后娘娘过敏的木料来,你给本王带路!” 不容置疑的语气让那老爷越发慌乱,忙不迭作答:“是是是。” “聂护法,你在这儿守着。工匠们没见过这么大阵势。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在这里好生安抚,带两个人随我来就行了。” 说着,从聂欢身边挑选了两个护法。 “你们两个,随我带王爷过去” 一面对钟落谄笑着:“王爷请。” “王爷,请随小的前往。”一个护法上前给钟落引路。 钟落身体轻微一怔。 这声音…… 往那武士脸上看去。 阴灰鹰面下,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御……好,你来引路。” 在转脸看向身旁另一武士。 那武士嘴角牵动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钟落心中一大块石头落地。 夜色里,一众人举着火把。 小郡王钟落带着一队人前往木料加工厂。 林场老爷和聂欢身边两个武士在前方带路。 关荣道两旁,其余的钟家军和羽林军在山林中匍匐前进。 第四十四章 绝地 一行人一路无言,到了那个秘密的兵器加工基地。 钟落见与同知郭怀懿描述的地点一丝不差,不禁多看那黄老爷一眼。 看起来如此精明诡谲的商人,怎么会这么老实带他来到这个真实的木料加工基地。 是惧怕他王爷的身份,还是有十足的把握他找不到那批藏匿的战车和兵器。还有,自己身边跟来的这两个武士,为何偏偏是…… 正疑惑着,那黄老爷在夜色里四下张望一番,忽然对着两个“武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二位爷,我可是都按你们说的做了,二位说过的话……” 御风从鹰面中扫他一眼,面无情声无色:“如果事情顺利,自会留你狗命。” 钟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你,你们?” 另一武士唇角牵起深长笑意,向钟落颔首道:“王爷,我二人幸不辱命。完成了此次暗访任务。” 钟落只觉唯自己一人在鼓中。 御风续言:“王爷要找的东西,请随我二人前来。” 钟落满腹疑惑,鉴于那老爷和众侍卫都在,暗中有保不齐有聂欢的人,只能缄口,随两位“武士”前去。 完颜旻冷冷对黄老爷道:“你也跟来,替王爷解详情。” 黄老爷忙从地上费力地起身来。 腹中多食,心中多事,皆使人沉重。 “几位爷想知道什么,黄五定倾尽所知,只请日后……” 满腹心虚地停顿一下,嗫嚅地加上一句:“还请爷在天家面前美言两句,使我这罪名不至杀头……” 尾音虚软得像用鼻子哼哼出来的。 抬眼时,前面三人都已跨步往前走去,自己只得闭嘴,小心翼翼跟上。 钟落身后那排侍卫军均高举火把,鱼贯而入。 火苗在幽深的夜幕里像条条跃动的蓝尾枪鱼。 钟落进门,视野瞬间敞开。 一大片平壤之上匍匐着赤条条金黄色脊背,工匠身上的破布只够掩掩盖在遮羞的地方。 彼时尚未入深夜,所有的部件山洞里依然热火朝天。 长条的木料被扛在已经歪斜变形的脊背上,在冲天的火星子里穿梭。——那些是熔铜的高温火焰所致。 火堆里炭头由黑转而灰白,之间闪过一圈稍纵即逝的明红,一缕缕白烟徐徐而上。 一个王侯在这群最底层的人面前呆住了。 那群正在干活儿的工匠也呆呆地看着他。 钟落一袭大红衣衫被渺渺火光映衬得极为鲜艳夺目。 两方都觉得目之所及的彼岸像虚幻梦境。 “走吧。”完颜旻浅唤钟落。 他知道他此刻的心境。 与他初进这山口时无二。 三人向里面走去。 后面跟着一小股羽林军和钟家护卫。 旁边还有一个心事重重的黄五。 一群鲜衣怒马的人走过后,工匠们又低下了头。 温饱不知,心神麻木,诸事何关己。 黄老爷很干脆,穿坏拐绕到了断崖,把人引至郭怀懿撬锁的那个山洞。 知道自己将死的人行事都很干脆。 曲径通幽,山洞旁又毕竟只有供一人行的短壁沿。 羽林军和钟家护卫军留在了外面。 厚重铜门艰难地开启,新木气息扑鼻,眼目也有些不适。 随即,几百辆崭新战车暴露在一群人视野之中,车毂铆钉反射明光。 “这是……耶律将军命小人在上半年修造的战车。” 黄三可能已经适应了罪恶被突然揭发的丑陋、恐慌、挣扎,此刻语气竟很平静,甚至带有一丝叹息。 “这样的山洞还有几个?”钟落强忍下心中不可名说的激动,严声问那黄五。 “禀王爷,都是同样规模的山洞。藏匿战车的有三十余个,兵火十余个。” “其他的山洞都在哪儿?” “王爷请随……” “随……我——” 话说了一半,那黄五突然口塞殷红,闷声倒地。 完颜旻、钟落、御风三人皆是一惊,忙蹲下查看他口舌。 林场老爷胸口直挺挺插着一支重剑,正中要塞。 断崖外部听见打斗声。 混着血的牙口忽然张启,含混不清地发出两个音来:“蛇,蛇——” 鲜血浸泡了满口白牙,眼珠恨恨瞪天。 御风试他鼻息。 “死了。” “他当然是死了,一条出卖主人的狗,活着何用。” 突如其来的冷虐淡漠声音在凉夜里显得刺耳。 闻者抬头。 几米开外断崖崖头站着的人,不是聂欢是谁。 身后依稀站着一排银灰鹰面,青灰护甲的武士。 聂欢狞笑,面具下的脸阴沉诡异。 “我早就觉得这条狗今日气息不对,原是被小郡王给倒戈了。” 几柄长剑一同出鞘,三人飞身上了断崖。 “聂欢,你是哪家的狗,有种报上身家来。” 回答是阴鸷的冷笑。 “王爷还是考虑如何给自己收尸吧。” 两剑相抵,聂欢眼里迸射杀意。 完颜旻与御风散开来对付其他武士。 剑光流转,完颜旻反转手腕剑稍横切一武士小腹,其人当场毙命。 御风亦反手拨剑,一边应付着身旁几个围上来的武士,一边留意着完颜旻。 几片树叶潇潇掉落。 六目俯视下方。 工匠们四散逃逸。 隐藏在山林中的其余羽林军和钟家军已经与一帮武士打斗开来。 原来,林场和这木料基地隐藏着的,根本不仅仅是聂欢身边素日那几个武士。 按那些武士的铁盔人头数,数量怕是近千。 钟落眼里血丝密布,手中剑舞得密不透风。 这是一场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的埋伏。 一百侍卫军对一千特训武士。 稍有不慎,他们几个,连同仅剩的那一百来号人,都要殉身此地。 完颜旻剑风狂扫。 聂欢身边的武士只剩两个。 见势不妙,聂护法依顺山势转移到乱成一片的平壤找掩护。 月影上移,风吹过,连同几个人的剑息,卷起漫天的枯枝败叶。 连刚长出的新叶也禁不住惊吓,扑簌簌纷纷下落。 完颜旻长剑落在一个又一个武士肩上,刀刀封喉。 聂欢手中一道乌黑寒光只逼钟落咽喉,被御风以剑流挡回。 聂欢在打斗空隙里奸诈而笑:“小郡王生得玉树临风,勇武才干,何苦为北冥傻皇帝卖命,不若今日带着自家兄弟归顺我西祁!” 说着,躲过御风闪电利刃,稳稳落下。 完颜旻眸下深邃,他只料聂欢是耶律明修的人,却没想到主家在西祁。 如此看来,一切早有预谋。 无怪乎浣花楼知府口中言及月底有桩大生意。 月底,可不正是西祁太子赫连拓来朝进谒的日子。 好一个首府将军。 耶律明修! 手中剑法愈加凌厉。 眼见林叶落尽,地上已殷红一片,七零八落横着武士、侍卫和无辜工匠的尸体。 钟落几乎要吃了聂欢,愈是一招结果了好几个武士的性命。 聂欢此时已渐渐不敌,不由心中焦惧。 “王爷,你想让钟家护卫全部葬骨荒山的话,尽可以不要命。” 第四十五章 生机 钟落怔愣。 钟家护卫,都是沙场里挑出来的铁血男儿。 贤王钟鸣扬年轻时拼尽身家性命打一场胜战,才蒙先王亲赏这批钟家护卫军。 智信仁勇,皆可以一敌百。 而今…… 平壤上的红色铠甲身影只剩二三十人。 此刻的木料场,像一个偌大的棋盘。 几个强手在中间较量,身边围着若干武士。 而其余大片大片的场地,钟落带来的人,几乎是一对一在与聂欢的武士死磕。 完颜旻与钟落都有顾虑。 一百与一千的较量,分明是以卵击石。 山林肃静,完颜旻把手探向腰间。 “皇兄,不可!” 钟落在他耳边低语。 “我们还有最后一道保命符,不知是否有用。” 这时钟落才猛然想起,他还有一支珠钗。 南月亲手交到他手中的珠钗。 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的珠钗。 现在,可不就是万不得已。 钟落一面应付眼前武士,一面单手颤抖着掰断手里那支珠钗,竟从钗芯抖落一极细的纸条来。 粗览上面小字。 脸色由惊转喜。 大声朝对面喊道:“聂欢!你主子西祁太子的命,你要还是不要!” 聂欢闻言色变,洪声发令:“住手!” 几百名武士停下来。 钟落带的人还剩下统共不到三十。 “小郡王,你什么意思!” 钟落此时镇定地对聂欢道:“聂护法,我们停战半个时辰,你敢不敢打个赌,半个时辰之内,你家主子会亲自赶来命你停手。” “你说什么?” 钟落仰天长笑:“本王说,你家主子现在身中剧毒,信是不信,你半个时辰之后一见便知。” “你们暗地谋害太子殿下?”聂欢手中剑有些不稳,仓促间后退两步。 完颜旻心中亦感惊讶,只是不做色。 钟落只大声对那聂欢道:“许你们西祁设计本王,就不许我们暗毒太子。聂欢,你是停手,还是不停!” “慢着。”聂欢心下不再安定。 踌躇半晌,终于迟迟做了决定。 “就按你说的,我们静候半个时辰。如果半个时辰后太子没有出现,别怪聂某赶尽杀绝。” “聂护法爽快。”钟落应他。 完颜旻低低问钟落:“此事当真?你可有把握。” 钟落只用唇语低答:“臣弟无半分把握。” 逝者如斯,长河寂静。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月色苦,枯霜白。 半个时辰已到,木料场无半分人影。 聂欢已经蠢蠢欲动:“小郡王,聂欢不是被人耍着长大的!” 钟落此时焦急望向木料场入口,却只换来一次次失望。 “给我杀!” 聂欢已经重新下达命令。 两方人马都预备站起,多数侍卫已经负伤。 “且慢。” 木料场入口处一声清泠女声传来。 千百名工匠抬起头来。 几百名银色鹰面抬起头来。 仅剩的二十几名御林军抬起头来。 完颜旻和钟落几乎同时捕捉到这个熟悉的声音。 众人只见一俊美少年,目向前方,一步步押着赫连拓走进木料场大门。 素纱遮面,白衣飞扬,仿似从画儿里走出来一般。 钟落眼中掩饰不住狂喜:“月丫头!” 完颜旻不敢相信似地,剑眉斜飞,缓缓抬起头,目光与南月乌亮的眸子交逢。 两道深远悠长的目光在平行时空里交错,像是要看到彼此心里去。 底下所有的青甲武士连同聂欢登时跪倒一片:“太子殿下。” “你们太子身中七日绝,聂护法,太子殿下的解药,可全在你一念之间。”南月对那聂欢笑道,语气轻松地仿佛手里不过拎着一只野鸟。 聂欢恨恨地握紧拳头,双膝无力地跪在地上。 没有哪种失败比功败垂成更让人感到沮丧。 赫连拓看到眼前场面,更加责怪自己的大意。 但只得发话:“聂护法,带他们都退下!” “退下?赫连拓,你以为这里是你西祁!在北冥的城池,勾结逆臣犯上作乱,这帮人,不是你想退就能退的。” 钟落当下有了底气,高声对赫连拓喊道。 还不及赫连拓答话,此时却又听得远远的马蹄声。 一队人马毫无预兆地进了木料场大门。 数百名羽林军进门后迅速排布整齐。 却是钟鸣扬带着几千人马赶到。 贤王钟鸣扬声如洪鼎:“将这帮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羽林军与武士之间欲新起干戈。 聂欢当下起身抵抗。 钟落甚是惊疑:“爹,你怎么来了?” “我接到演城同知的密报,里面附有耶律明修准备秘密联合西祁造反的证据。信上只说让我暗中带人前来,并未明说细致原委。落儿,难道皇后娘娘让你到这演城,不是查假,而是锄奸!” 钟鸣扬四下看去,忽然发现站在赫连拓身边的人好生熟悉。 借着火光看得更真切一点,原是皇后身边的丫鬟传铃。 可不正是传铃,竟一身男儿装扮。 目光顺势落到传铃身旁。 贤王爷瞳孔放大。 皇后娘娘? 登时腿软了下来。 “皇后娘娘?!” 忙不迭跪下,行了八拜大礼:“老臣不知皇后娘娘在此,未及时见礼,请娘娘恕罪。” “爹……”钟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亲爹,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月丫头这番打扮,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身份。 这下毁了。 全毁了。 不过马上又安慰自己。 还好还好,他至少没认出来自己身边站着的两个人是皇上和御风。 皇后娘娘?! 被这四个字惊到的不止是钟鸣扬自己。 木料场早已心神麻木的工匠忽然醍醐灌顶似的呈匍匐姿态; 钟落完颜旻身边的二十几名负伤者利落下拜; 刚进来的几百名羽林军地方还没站热,登时双膝下地; 御风内心错愕,还是跟随大家面无表情地下拜; 钟落见状不得不伏下身来; 完颜旻犹豫半晌,还是将身子在人群中鞠下几分。 众口同声:“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南月起初被钟鸣扬气极。 现在被一地的脊背吓傻。 完颜旻低着头,否则她一定还会看到小旻旻脸上玩味的笑意。 这下好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皇后。 堂堂北冥皇后去劫持西祁太子。 还用下毒这种下三滥手段。 面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只淡淡道一声:“贤王爷免礼。” “大家都起来吧。” 在场只有几个人分辩出那声音里藏了天大的不情愿。 第四十六章 重逢(一) 皇后娘娘? 聂欢闻此四字,猛不跌往南月脸上看去。 是她! 即便此刻带着面纱,态度身形分明与那日无异。 可不就是那晚他亲眼看着进了浣花楼幽兰苑的人。 当时耶律明修的人告诉他刺杀目标的时候,只说是一个左面有陈痂的小个子男人。不曾想,那人竟是当朝皇后假扮而来。一个女人只身赴演城查出了他们的全部秘密。而今,这装神弄鬼的皇后居然又劫持了太子殿下。 怪不得,怪不得耶律明修欲除之而后快。这女人如果活着,分明就是个祸害。不过耶律明修也真是想皇位想疯了。连皇后都敢动,听说这新皇后的生父,可是当朝丞相南傲天。 蠢,真是蠢!难怪殿下素日总说耶律明修就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才智谋略不及北冥南相一半。今日看来,是真的了。 不过聂欢随即又懊恼万分。 那日如果不是在幽兰苑大意疏漏,岂会酿成今日祸端。 太子殿下如果真的身中剧毒,且又被那妖女控制。那他们此次来北冥的全盘计划,半年之久的韬光养晦,岂不是全都要付诸东流。 聂欢不敢再想下去,焦急的目光寻找着赫连拓此时的状态。 赫连拓此刻的震惊程度完全不亚于聂欢。 他甚至忽视了周围乱成一片的木料场,忽视了他的几百名下属马上就要被带回北冥皇宫的囚牢,甚至忘记了自己来北冥之前全部的野心勃勃。眼里只剩下横在他脖子前紧握短剑的一截皓腕。 她是皇后! 这个单枪匹马劫持他还给他喂了毒的女人是北冥的皇后! 赫连拓眼里心里都酝酿着翻江倒海的各种情绪。 而南月此时只想尽快结束这种被万人瞻仰的“荣光”,越早结束越好。 她可不想以这种形象,被皇宫的几千名护卫记住,被这满地伏着的演城百姓记住。还好,她带着面纱,不然此时此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南月很愤懑地往四下看了看,迅速开口对钟鸣扬道:“贤王爷,你既然来了,就把这帮犯上作乱的外贼带回京都,听候本宫发落。” “臣遵命。” 当下对自己带来的人马喝到:“还不快制服这帮蛮贼。” 聂欢面前霎时围了好几个羽林军。 聂欢本是西祁皇族的御用护卫,赫连拓的心腹之属,哪里受过这等折辱,正欲动手反抗,看到赫连拓远远朝他使来的若有若无的眼色。 虽看不十分真切,但让他束手的意思是明显的。 聂欢不知自己主子的真正意图,何况赫连拓的性命还攥在南月手中,只得十分不情愿地被几个羽林军拷上枷锁,压着出了木料场。 木料场的工匠们木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们的眼界和心智,以及饥渴已久的枯肠,皆不允许他们看得懂这场大戏。 钟鸣扬温笑着,这位王爷的举止素来当得起一个“贤”字:“那,娘娘您预备何时回宫?” 南月手上的短剑在赫连拓脖子上抵得紧一些。 “贤王爷,你过来。” 钟鸣扬满脸疑惑地到南月身边去。 钟落远远地看见南月低声细语不知道对自己老爹神神秘秘地说了什么,后者时不时地连连点头。最后只见赫连拓被扣上双层盘枷,由重兵押送带回宫去。 周围人都不知道皇后娘娘和贤王爷这是唱哪出戏。 赫连拓堂堂太子被一群羽林军推搡前行的时候,面容挣扎,满心的不服,脚步也是很难移动半分。 南月白他一眼,“好意”提醒他道:“殿下若想体内毒素早日发作,尽可以用力抗争。” 赫连拓不由咬牙切齿:“皇后娘娘,本殿若在你皇宫中毒发身亡,你可知道后果!” 南月早观察到他眼底的恨恨之色。不愠不怒叹息道:“太子爷实在是无福之人,不过是委屈殿下在我北冥最好的牢房里抛尽身外事,免费享用两天好酒好肉。这种好事哪里去找?殿下居然不领本宫情谊,实在是可惜可惜。” 赫连拓被她耍笑一般的口吻气极,却是浑身解数无法施展。 南月看也不看他一眼,提高声音对他身旁的羽林军道:“带走。” “贤王爷!” “臣在。” “让你带来的人把地上尸体运回去,悉数厚葬。” 没有的高昂的语气,甚至是些微没有感情的声调,只是平平静静用不大的声音道出来的一句话,让钟落身边剩余的那二三十人,无声无息地跪下来。 他们对着这位连面容都知晓得不真切的皇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时无声胜有声。 南月转过身去,她不习惯被人以这种姿态对待。 随即下了第二道命令。 所有的工匠,自行决定去留。 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工匠起初以呆滞的眼神望着南月,过一会儿有几个人掐了掐自己的臀部——只有那里还有些皮肉。 半晌,全部的工匠开始疯了一样地往外跑。 沉睡在身体里那种属于“人”的意识复苏了。这种意识的苏醒使他们几乎忘记了长年累月不曾缓解的疲累,忘记满身被炭火燎烧出的血泡,不去在乎已经被掏空的身体能跑多远,只是拼了命地拥向木料场的出口。 他们有的还有家,有的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是不顾一切地迈着龟裂的脚,不顾一切地逃离。 钟鸣扬按照南月吩咐把带来的绝大多数人马带走,只留下一辆马车和若干精选出的侍卫在木料场外待命。 一众人马散尽,连尸体都被小心翼翼地带走。 偌大的木料场顿时只剩下完颜旻、南月、钟落、御风、传铃五个人。 四围大片的平壤一时间显得空落落,只有每隔一段距离支起的成堆成堆的炭火发处最后一息倔强的黯光。 月光朗照,映着地下斑斑驳驳的血迹。 虽然抓了赫连拓,几个人心里还是有些沉重。 由其是钟落,亲眼看着护他长大的一些熟悉的脸庞在刀光血影中陨落。他还记得小智走时苍白唇色间挂着的浅笑。 钟落此时再也忍不住。 “月丫头,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有你们,为何只有我一人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第四十七章 重逢(二) 月丫头三个字是脱口而出。 只有御风注意到完颜旻细微的神色变化。 南月反呛钟落:“你浑然不知,我还想问你老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木料场。现在好了,北冥皇后娘娘下毒劫持西祁太子的事天下皆知。若不是我嘱咐贤王封锁演城的一切消息,只怕明朝朝野上下都要知道了。” 钟落闻言更加气恼,却是自己也不清楚实委。 完颜旻缓缓开口:“贤王爷是朕命郭怀懿通知的。” “什么,那皇兄你为何不早说?我都以为我们快死在聂欢手里了。还有,你既通知了父亲,又为何差点拿出……” 钟落此时虽情绪激动,还是及时收住嘴。 他不知南月已经看出异样,只是没有声张。 “因为朕不确定时间是否来得及。” 完颜旻眼里看不清神色,只是淡淡向远方。 “朕昨日才和御风在那黄五的密室找到耶律明修造反的所有证据,包括他们之间往来的各种账本。于是让郭怀懿找心腹下属连夜秘密入京,将证据亲手交与贤王。” “郭怀懿后来可知道你是……?”南月问道。 “不知,无论在郭怀懿和死去的黄五眼里,朕和御风都只是朝廷派来的密探。” “黄五贪生怕死,在我们逼问下交出了证据,并配合我们在林场演了那出戏。不料后来还是被聂欢识破,葬身此地。” “你们既知道耶律明修谋反,也找到了山洞藏匿的那批战车,为何还要等到昨日?一路丢的,是数百条人命!” 钟落克制着,没把话说全。这次几乎丧失了全部的钟家护卫军。 “只有掌握充分证据的前提下,贤王带大批人马出宫才师出有名。即便日后被有心人知道,不至遭人话柄。朕和皇后那日只找到两个山洞,根本不足以打垮耶律明修。” 钟落一时悔及方才出语莽撞。 完颜旻是在保护钟家,不受奸臣嫁祸。 “对,你们找到全部的山洞了吗?”南月问。 “没有,那黄五死时嘴里好像说了两个字,好像是什么蛇……对,蛇云,大致是这两个音?”钟落回忆起来。 南月眸放远空,道:“其余的战车和兵器没找到,一纸证据又能奈若何。耶律明修如果真的惧怕一纸空证,他就没胆子起这么大的地下工程。” 果决地向众人道:“钟落,你速速回宫,御风,你带传铃回去让她好好休息,我和皇上去找那个什么蛇云。” “不行,本王这次必须和你们一起。为什么那么多事情我全都不知道。” 语气里似若有若无透着委屈。 南月急急驳他道:“我已经让贤王爷放出消息去,说小郡王钟落路遇山贼丢盔弃甲,到了演城什么也没找到,最后无功而返,耶律明修明日在朝堂上见不到你,你想让他起疑吗?” “那你是堂堂皇后,明日你不去上朝,他不是更会起疑?” “很简单啊。本宫过敏症复发了,说不定这次还会传染,把这话告诉他们,那帮朝臣巴不得对我避而远之。可你不一样,你回去就是耶律明修的定心丸。” “可是小姐,我又没什么用,我回宫去做什么。我不要再和你分开了,我不回。”传铃低眉撇嘴。 “谁说你没用,你怎么又这样说自己,小时候你也这样说。你记住,你和御风回去,就代表我和皇上在宫里。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任何人起疑,这次的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那……好吧。”传铃还是顺从道,虽然有几分不情愿。 说着没好气地冲御风道:“走啦木头。” 御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叫,并未反驳。 只向旻月二人拱手道:“皇上和娘娘保重。”说罢带着传铃离开。 钟落听南月一番话,知道她肯定是另有筹谋,只得悻悻然打消要继续待在这里的念头。 走了两步,回头看南月一眼,脸上浅泛起素日吊儿郎当的笑意,似真似假地问南月一句:“这些就是皇嫂把我们支走的全部理由?” 南月知他话中有深意,所幸顺水推舟道:“皇后娘娘想与皇上单独处些时日,小郡王觉得有问题吗。” 说着挽住完颜旻左臂。 完颜旻身体不自然地颤抖一下,不知是为她话语还是动作。 钟落掩饰过脸上刹那的失落:“那就祝二位花前月下,双宿双飞。” 转过头去,大跨步出了木料场。 南月望着他大红衣襟的背影,脸上似有些怔怔的歉意。 钟落,对不起。 我进宫已经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不可以,再招惹任何无辜的人。 尤其是你,这样生来活在阳光底下的人。 南月思绪随皎洁月色徜徉。 忽觉腰间被很重的力道揽住。 身体重心一下子不稳,被某人扭过身体圈在怀里。 “看够了吗?” 沙哑的声音离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意,可此刻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柔情,不细细寻找根本捕捉不到的柔情。以及,某种说出来就要变质的其他的意味。 “皇后不是一心想和朕多处些时日,缘何盯着郡王的背影念念不忘。” 完颜旻空出来的一只手不知何时落到她耳畔。 面纱被轻轻撩下。 随林风到了不知何处的地方去。 南月大大的眼睛错愕地凝视着眼前的面庞,几天不见仿已有些陌生的脸庞,然而记忆里刀裁的轮廓依旧那般棱角分明。 她伸手,慢慢抚摸上面前男人新生的一层柔软的胡茬,指尖的粗糙触觉让她感到恍若隔世的真实。 是他吗?他还活着,完完整整站在她眼前。 南月突然情绪失控似的,一把抱住完颜旻,整个人扑到他身上。 完颜旻身体僵硬了一下。 一双小手牢牢扣在他精瘦的腰间,脸埋在他胸前。 也不顾他身上此刻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盔甲。 只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完颜旻!” “小旻旻!” 声音慢慢轻软下来,又叫了好几声小旻旻。 “我以为御风找不到你。” “我以为你会被聂欢发现。” “我以为你会被他们拆穿身份。” “我以为我会再也见不到你!” 完颜旻只觉得自己腰上的力道越发沉重和紧致。 不由心上起涟漪,这就是,她死死抱住他一直也不愿松手的原因吗? 就是她疯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叫他名字的原因吗? 他只感觉自己的心智再一次不受控制,慢慢抚上她脊背。 是的,再一次。 第一次这种感觉,是在练兵场。 那棵无忧花树下。 第四十八章 朋友 这种不受控制,对一个君王来讲不是好兆头。 酒谷子自幼年起便教导他:“成大事者,不可轻易为任何人、事、物动心神。” 否则再微小的事物,也可能成为最致命的弱点。 他不能让任何人打乱自己的计划,十几年来的苦心经营,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将欲抚上南月脊背的手在半空中落下。 只是任由这个真假莫辨的女人紧紧地抱着自己。 南月将头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胸前铁甲处。 眸紧闭,头深埋。 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完颜旻只是像棵树那样僵直地站着。 却听附在自己身上的人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的朋友。” 朋友……吗? 为何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竟不知该生出怎样的滋味来才好。 失落吗?因为听到的不是心里某种隐隐的期念。 继失落而来的仿佛是解脱。 还好没有听到。 可是,那种埋在心里蠢蠢欲动而又模糊的期念到底是什么? 完颜旻凌乱了。 他十九年来步步为营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这么严重的凌乱。他是北冥的王,何时竟像个妇人一样去猜忖别人心思。 还有,为何偏偏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对完颜旻来讲一向是可笑而又讥讽的存在。 冷冷道:“放手。” 南月却反而抱得更紧些:“不放。” 这女人,简直……简直是无赖。 “五岁之前,朕还是一个正常皇子的时候,就没有朋友;五岁之后,一个痴皇傻帝,更没有朋友。” “把朕当朋友,你会付出代价。” 一句比一句淡漠,一句比一句更没有感情。 南月猛地松开他。 完颜旻无意迎上那双倔强而又固执的眼睛。 南月星光闪亮的眸子里荡漾着少女特有的狡黠,隐隐还藏着某种必胜的笑意。 自信而挑战地望着完颜旻:“有些东西如果是注定的,不是你不想,就能改变。” “从南府出来的女人,个个脸皮都这么厚吗?”完颜旻嘴角闪过一丝讥诮。 “喂,你好歹是皇上,要骂人也说清楚,别指桑骂槐。” 完颜旻不再理会她,别过身子走开去。 “朕与你之间除了条件交易,再无其他。” 南月追上去,偏着脑袋不在意地嬉笑着:“我承认我自己脸皮厚,所以你迟早会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是小旻旻还是完颜旻,我都认定你是我的朋友了。即便你是皇帝,也不得不相信,脸皮厚的人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无奈两人步力悬殊。南月还是被完颜旻甩下一大截。 完颜旻只听背后远远的声音传来,还夹杂着一些委屈的味道:“喂,不是所有人都能拿来当朋友的,我的朋友很少。” 完颜旻脚步顿住。 这场景好生熟悉。 十四年前,记忆里一个音容模糊的小女孩,貌似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只是,那小女孩自他五岁之后,就再也没被人提起过。 南月看到前面高大颀长的背影停下并转过身来。 “朕问你一个问题。” 南月巧笑:“但说无妨” “那,钟落呢?” “什么意思?”她仰起脸来。 “你方才说,朕是你在宫里唯一的朋友。那小郡王在你眼中算什么?” 南月开始很安静很安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钟落? 答案很简单的。 一个长年待在角落的人,头顶突然出现洁净而令人目眩的明亮熙光,她断然不会伸手触碰,怕玷染那美好和光亮,更怕自己被灼伤。 她静静答:“小王爷,是很好的人。” “既然那么好为何不被你列入朋友之列?” 脑袋抬起来迎着他目光了无杂念地笑,半晌才作答:“因为我不敢。” 完颜旻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是朕不若小郡王完美,所以你才敢?” 完颜旻目光逼视她,然无强制意味。 南月避开他的目光往四周漫望,梨涡浅浅:“这个问题呢,等我哪一天把你医好了。就回答你。” 说着绕过完颜旻站的地方往前走,她没忘,他们留下来找东西的,而不是探讨这类可有可无的问题。 完颜旻跟在她身后。 两人长长的影子映在地面。 寂静时空迎来一阵寂寥。 完颜旻先开口:“黄五死前说的那两个字,好像是‘蛇云’,你有无想法。” 他知道,她总有不同寻常的思路。 南月背着手,一脸无辜地看他:“你问我喔,我怎么会知道。这么重要的证人你们三个在一起居然看着他在你们眼前死掉了。” 完颜旻缄默,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赌得他说不出话来的女人,时常让他看到崭新的世界。 她身无武功,却能只身劫持赫连拓。 而自己在最后关头差点动用最后的底牌。且没能保住黄五性命。 “不过,有一个小小的线头在,我们一定能牵出背后的整张网。” 南月不失自信地推测道。 万相发于微端。 “蛇云这两个字本身组合就很奇怪,蛇和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怎么会扯到一起去。而且这里哪里有云,你确定你们都没有听错?” 南月下意识望望天,碧朗晴夜,了无云彩。 “不确定。黄五死之前口齿尽被淤血阻塞。而且,朕和御风在木料场潜伏多日,并未见到这里有蛇出没。” “对喔,我也没见过。” 南月拿拇指顶着下巴,在地上踱来踱去细细思量,也有疑惑之色。脚尖踢着地上几寸长的茅草,忽然眼睛发亮。 “不对!” “我们没见过蛇不代表这里没有蛇。” 完颜旻见南月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茅草,瞬时反应过来,放眼向周围看去。 整座木料场除了中间是人为拓出来的平壤,四围均被丘陵山壑包围,怪石嶙峋,杂木丛生,越远处越是幽深的涧谷,有些石涧中的草长得甚至比人还高。这样的荒野之地,怎么可能没有蛇。 “你是说……” “对,演城处处产珍贵名木,许多蛇天然就有护宝的本性,这里绝对不可能没有蛇。我们从一开始看到的就全部都是表象。苏和说的一点儿不错,这世间何物不能造假,何事不能造假。何况是这个处处皆诡异的演城。” 第四十九掌 蛇渊 南月托着下巴转了好几圈,沉思道:“蛇这种动物喜处险境。而且已经发现的这两个山洞也都是开凿于断崖之侧。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其他的战车兵器也都在断崖峭壁深谷这种险峻蛮荒之地。” 完颜旻认可她说的,二人开始在一座座危岩耸巅逐一排查。 南月与完颜旻以轻功之势毫不费力地上了一座又一座山巅。只道天上没有云彩,站在这极高处四目下望,才发现云海都在山间翻滚。云雾极薄,时而清澈,时而浓厚,似含似吐,似凝似化。缥缈如白色孤舟,浮游在群山腰际,掩映着如玉的山峦。 两片缥缈人影盈盈然在断崖落下,立于一块孤石之上,动作皆如行云流水,穿花逐月,一个从容超拔,一个纤巧轻盈。衣袂扶摇,如仙如画。 果然深山生绝草,四下里古木粗壮的褐色根藤牢牢抓住被薄藓覆盖的土壤,根系之间缠绕交错,九曲百转。茂盛而丰厚的树冠连绵相接,互相与别的树木交覆通天,只在枝叶缝隙里漏下浅浅月光,打在地上,像是依花纹织就的锦色素网。树下无花,只有各色姿容绝异的野草——或许不是野草,而是哪家名医苦苦寻求的稀世药材。只是在幽处,所有的稀罕也都显得平常了。 和最开始那座断崖无异,每个山头都是险峻陡拔,有些甚至难以下脚。唯一不同的是个各个独立的山体间景色各异,气象万千。 每座山的山头都有顽石镶嵌,上面刻有斑斑驳驳的字迹,部分笔划已经剥落。 南月兴致勃勃地研究了每一块石头上的字迹,并没有一块能与“蛇云”二字牵扯上丝毫关系。 幽鸣谷,是因为那里好多鸟,叫声婉转动听;紫云涧,因为那里密布紫色云雾,玉针林,取自满地蓬蓬覆盖的松针……可是蛇与云,蛇再厉害也不能跑到天上去,而唯一多云的紫云涧,里面并没有发现蛇的踪迹。 南月苦思冥想,脑子里来回盘旋着石头上的若干名字:“幽鸣谷、紫云涧、玉针林、望月崖、石窟、猴观、悲猿峰……” 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来回颠倒地念那些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眼:“谷、涧、林、崖、窟……云,蛇云——” 完颜旻此时也在沉思,听南月这样来回数,不由打断她:“所有最高耸危峻的山头都找遍了,一个都没有错过。” 南月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只是恍恍惚惚听到完颜旻的话,眸中却忽放异色惊喜:“我明白了。” 完颜旻目光转向她。 “你说的没错,所有最高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了,可是最低的地方呢?”南月脸上闪现光彩。“若我猜得不错,黄老爷临死前说的那两字不是‘蛇云’,而是‘蛇渊’。” 完颜旻眼里流过一丝淡淡的惊喜和赞赏,道:“这就是你说的‘最低的地方’?” 南月已然迫不及待,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不已:“我们已经找了这么多地方,只需要再找到那个‘蛇渊’,就很可能离他们藏战车的地方不远了。” 于是这次不是上,而是下。两个人不是在断崖周围和上方摸索,而是顺着陡壁小心翼翼地进入从上方看起来渺渺无一物的低洼地带。 找了好几处低涧还是一无所获,最终终于发现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空谷,掩藏在一幅宽而急湍的瀑布之下。 两人顺水势到了瀑布下游,发现原来山下别有一番天地。 完颜旻找了一处看起来无危险的地方,和南月蹲在一棵古木的枯根上观察这奇异的地方。只见不远处有溪流潺潺,依山是一处尺面极宽广的石壁, 月色迷蒙之下,一切仿似镜中幻象,一片银白。常年被雨水冲刷的光滑石壁上,影影绰绰映出粼粼水波暗隐浮动的影子。 却看那石壁之上,满墙墨绿色藤萝,粼粼反光处可识别几点幽绿,其余都是深墨翻浮。整面墙都要被密密麻麻的叶子覆盖。叶子本身与其黑色叶影重叠,映得墙体斑斑驳驳。 南月想上前一探究竟,被完颜旻止住:“别去。你仔细看那石墙上水影。” 完颜旻目光停驻在那墙体上,凤眸里掠过精光。 南月认真看去,那墙上影子隐隐之间似来回缓缓浮游,条条带状暗影明灭可见。 南月慢慢捂住嘴巴,掩了鼻息,大大的眼睛询问地望着完颜旻。 完颜旻只淡淡点头。 水里有蛇。 而且就墙上带状影子的密集程度来看,浅水里满满都是蛇。 这时石壁上传来声声窸窣,满墙的叶子开始哗啦啦响动。 谷底无风。 那么叶子响得这样频繁的原因是——那面墙上也有蛇。而且极可能爬满了蛇。 完颜旻勾住南月腰际,轻捷而迅速地将她带离地面。浅水绵绵风一样旋起,悄而无声向着上方开阔无垠的浩渺晴空返回。 南月雪白而敞阔的袍袖里灌了风,四体腾空的惊察使得她双手下意识环住完颜旻脖颈。眼里顾盼神飞,好奇而灵动地打量着半空里周围景色,心田里缓缓潜流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皎皎当空旷远幽蓝。 恍恍兮如轻云之敝月,飖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完颜旻稳稳着地,落下掌于南月腰间的手,漠然开口:“你可以松开了。” 南月傻愣,猛不跌抽回手。退出两三步来,眉眼之间强掩住一些不好意思。 语气也极为不自然地道:“来都来了,你干嘛这么快就上来,我们还没有亲眼看到那石门背后是不是真的藏有战车。” “不必。”完颜旻眼眸里盛着万千深邃,跨越云海濛濛星月几顷,掌控了一切似的淡远超然。 “这里既叫做蛇渊,明显下面的涧谷是把满山的蛇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那是蛇的地界,你若想使蛮力硬闯,不中毒而亡也会葬身蛇腹。” “那难道因为险阻困难就要放弃吗?” “权臣造反的证据,朕绝不会让它沉遗在荒山里湮声遁迹。” 完颜旻走在南月前方,背影似与天光融为一体。 缱绻乌丝如云如瀑,看不清楚的侧颜与周围人景自然而然生出千丈距离,雪落无痕似地浅浅传来一句:“跟朕回宫。” 南月神情沮丧地望着他,缓步跟着,以前在她面前装五岁孩童的时候,明明是一幅扮弱无辜的脸。有时候又很木很傻的可以轻易被她耍到。但那样的时刻太少了,他骨子里,还是习惯性地自带着与所有人冰山一样的距离,冰山里面藏着高深莫测的聪明。——他一定早已想到了进入那石窟的办法,所以才能这般漠然无惊。 这个迷一样的冷人,如果不是他曾在她面前犯病装傻,让南月捕捉到自己与他有着惊人相似的脆弱,她断然不会厚着脸皮把他当做朋友。 骨子里有着相同世界的人,冥冥然自会靠拢。 二人终究是上了马车,由一众侍卫护送着回京。 接连折腾几宿,又在野路上劫持赫连拓。南月早已筋力尽疲,沉沉睡倒在马车里。 第五十章 帝师 二人到达盛轩宫的时候,已是四更天。 南月歪在马车上,手落于厚软的毛毡,睡颜安稳,唇角挂着浅浅笑意。 完颜旻仔细地看着她,其实已经看了一路。 一路上,不止一次,想把她摇摇欲坠但始终没有滑落车缘的脑袋搁到自己膝上去,这样她可以睡得好一些。 可是,他怎么能开始有这种妇人之仁,对一个不相关的人产生莫名其妙的不相干的关心。 那不是一个帝王应有的姿态。 车停了,于是一些动作可以变得光明正大。 完颜旻略微蹙眉,一个帝王怎么能有这样卑劣荒谬而又可笑的想法。 神游一样进了盛轩宫。 传铃早已在偏殿歇下。 御风守在正殿门前,远远地看到完颜旻打横抱着南月进门来。 御风颔首,低声叫了句主子,完颜旻示意一下径直抱着怀中人儿进了正殿。 把南月放到龙塌上的时候,完颜旻下意识轻手轻脚。南月身体就要触及床面,完欲抽走自己双臂起身来,却被南月在睡意朦胧里勾住了脖子。 小嘴一张一合地翕动,嘴里念念有词:“小旻旻,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好朋友。” 完颜旻此时还半躬着腰,二人离得那么近。 南月虽着男装,但小女儿体态还是纤毫毕露。修长而细腻的脖颈,鲜艳而柔软的樱唇,紧闭的眸,浓密而纤长的睫毛,无不昭示着少女的美好与诱人。 完颜旻敏锐地感觉到她单薄白衣下散发出淡淡的少女体息。眼前是两截嫩藕一样光洁如玉的纤臂。 十九岁的少年,这次不仅仅是心里凌乱,连身体似乎也不受控制了。完颜旻只觉胸中一片炽热,直想…… 他也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酒谷子从来没教过他这个。可是心里隐隐而来的懵懂,又好似很清楚地渴望并自然而然地理解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理智还是提醒了他,他不是寻常人家少年,自己生命里更重要的身份,还是一代帝王。为了北冥的天下,他可以掩饰一切,隐藏一切,割舍一切。 他曾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孤独,曾细品刀口舔火的疼痛,也从来都是独自凭吊廿年来藏于心底的悲欢。喜也无情,乐也无情。从来不需要怜悯,从来不需要理解,也从来不需要再多一个人陪伴与分担。 欢乐与忧愁,尽数忍下肚去,才能成就无比强大的帝王。 是的,存在于自己身上唯一合理的身份,就是一朝独一无二的王。这几乎是完颜旻从生下来起就必须担着的使命,直至也许有一天,月圆明满,性命终结。 南月身体被重重地撂下,平稳好自己心绪的少年帝王头也不回出了盛轩宫。 “主子……”御风欲言又止,看着完颜旻衣角消失在门口。 这个没有表情也没有太多语言的人,心里有很多很多的事情。 即使他从小惯于听命行事,为报恩而活,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觉的人。——只要胸腔里的一颗心脏还在鲜活而有力地跳动。 完颜旻独往京都城郊一座矮小废旧的院落,轻谨而毕恭毕敬叩响了院门。 那木门枢纽零零落落,似要散架的样子。被经年雨水打击的旧木,斑驳锈影似浓墨重彩泼下的泪痕。门内并不曾上锁,从触及门缘的手感就能知道,这门极易推开。 然而完颜旻并不敢轻易走进。 为了让他能走进这扇世人惯常称之为“柴扉”的门,母后当年带着小小的他,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一夜。 半晌,里面传出似醉而醒的疏狂倦懒声音。如果你曾见过这柴门里的主人,一定会或多或少地讶异这声音是如此的年轻与温润。 完颜旻懂得这是让他进去的意思。师父的简简单单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末于微毫的颜色气息的变化,他都紧牢于心。 门被小心地推开,又毫无痕迹地掩上。 白发红颜,酒谷子躺在一堆完整的不完整的瓶瓶罐罐上,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身旁的糟酒还有不多不少刚好半瓶。 总有人可以以褴褛之躯安坐于风雨飘摇的东倒西歪之上,于宿醉里掌管着人世间极罕有而珍贵的独醒,手持敝蓆而可以倾动天下。 甚至利用对俗世的悲哀泼洒对众生隆重而冷情的热爱。 向此卿卿者,世间唯有酒谷子。 于完颜旻,除酒谷子之外再无帝师。 微斯人,吾谁与归。 “喝了它。” 苍眸微斜,里面盛满的是时间与世道赋予的厚重炎凉。 悲世,而不避世。 这份芜杂的勇敢来自十四年前,那华美妇人的重重一跪。 萱后,用自己柔软而脆弱的计谋,劫留了狂夫酒谷子半世的自由。 人的前半世,总是没有自由的;后半世即使有,也是前面的苦换来。 完颜旻很恭顺地,捧起那只粗砺打磨的陶瓶,仰头喝干了瓶里的糟酒。 十四年前,他憋着通红的小脸,尝第一口酒的时候,嗓子眼儿一股灼烫的热辣,辣出眼泪来。但还是一仰脖把整壶酒吞下肚去。 正是这种五岁就有的惊人的果决和狠毅,让酒谷子眼睛里流露出赞赏。 幼帝完颜旻,也便从此推开了那扇柴门。 事实上,那陶瓶不粗,那酒也不糟。 苍白蓬发下的酒谷子,有的是一张英俊而红润有余的容颜。只不过,世人皆鄙以惊厥丑怪。 萱后从年轻时就眼力精绝。 醉卧的老头儿缓缓开口:“圣上可有多时不陪我这糟老头子品酒了。” 完颜旻静驻,自他十五弱冠以来,来这里的次数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帝王的脸上有红晕之色,酒谷子的酒,向来入口清淡,回味起来却极浓烈。恰如这世间某些人的人生。 良久,趁着酒意,平坦而又磕磕绊绊地开口道:“徒儿本以为这世间的难题师父都已给徒儿看过了,阅遍了,可徒儿今日发现,并不是。” 酒谷子骤起笑颜,桃子一样粉红的脸颊显得有些淘气。 “老朽原本以为,圣上不再需要一个过气的帝师了。徒儿长大了,你有你的心思,你的筹谋,酝酿已久的实力和依时而动的狠准。” 顿了顿,哈哈笑道:“可老朽一直还未离开呀。” 懒懒地坐起身来,含笑而半敛长眸。 “徒弟有惑,为师有义务作解,却不能保证得解。小子,你但说无妨。你我师徒,已经很久没有切磋啦!” 完颜旻脸上浅起温润而释然的微笑,像是小孩子获得大人许可的那种释然。 一代帝王跪坐在那摊七荤八素的酒瓶旁边,熟练而严整地启了一壶新酒,取两个无浆小酒杯,顺次斟满,先满的那一杯双手举起,递到酒谷子手上。 第五十一章 心惑 酒谷子笑意浓浓地接过酒杯,抿了一口,闭眸回味了半晌,才慢慢地开口道:“圣上今日来老头子这破庐是为何事所迫?” 完颜旻陪饮,虚心而谦谨地回答:“为心。” 酒谷子慢慢用两根手指赶了赶花白胡须,头微微摇晃着,微醺的脸上笑意没有减淡半分。 完颜旻明白,这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师父的脸,从来都是微醺之色,师父的心,无一刻不在醒着。 “徒儿少时,师父曾言,成大事者不为外物所惑,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外物所困。唯此才能心磐志坚,刀枪不入。” 酒谷子眯缝着眼,笑:“圣上早已做到了。” 完颜旻垂首,眸色沉稳,清朗回道:“徒儿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甚至很快就可以,做成徒弟想做的大事。但是近日,徒儿发现自己倒退了,开始为外物所惑,为外物所动,徒儿只怕朝夕之内,更会为这外物所困。” 酒谷子笑容浅敛了不少,眼里闪过精光,转瞬又哈哈笑道:“老头子倒是有意知道,何种物什有如此能耐,竟能困惑我皇。” 说着自己又添了一杯酒,悠长细腻地端到鼻子跟前,深深浅浅地嗅着,询问道:“是物,是事,是景——” 眸子这时缓缓地阖上,却又在片刻里打开,脸上笑意款款回旋,声音幽长而有力地道:“还是人?” 完颜旻听到最后这三个字的字的时候,心下一凛,但很从容平缓地答道:“徒儿不敢欺瞒师父,是——” “最后一项。” “哈哈哈……”酒谷子如同听了什么开心事一样,脸上笑意倏然间释放开来,绽放在温和红润的容颜上。 完颜旻自嘲:“师父可是笑朕愚顽。在师父身边求道十几年,自以为师父所教的精髓皆已咀嚼领悟。不想在数日之间前功尽弃。” 酒谷子闻言,脸上笑意更深。声音如同万年沉香的醇酒,在破败的早已无力遮风挡雨的院子里扩散开来。 帝师答非所问:“圣上可是快要行冠礼了?” 完颜旻不知其意,恭谨地答道:“还有一年。” “嗯,正是意气风发豪情千里的年纪,心里有惑再正常不过。” 酒谷子笑眯眯地抚了一把胡子,不疾不徐地道:“为师在笑,萱姑娘当年使诈给我老头子套上的枷锁,今日终于得解了……”话下洋洋点头,无比快意地饮下了自己给自己斟的第二杯酒。 完颜旻脸上出现难见的惊异:“师父何出此言?” 酒谷子垂垂白发在风里招摇着,如同在讥讽这个老年人所获得的每一分智慧都是以朝如青丝暮成雪作为代价。酒谷子脸上弥漫着一种寂寥的倦怠、通透的淡漠、释然的轻松,最后都化为不拈风月的绝尘笑意。 沉默半晌,道:“圣上如果今日问的是前三样,为师或可有解。而如果是最后一样,老朽也无解。” 完颜旻抬起头:“难道师父曾经授予的‘无心’之说,不适宜了吗?” 酒谷子长年疏朗无挂的眉间宛然现一抹凄凉之色:“那是因圣上彼时年少孤弱,必得磨炼心智,方能成大事。为成就坚强魂魄,所以必得无心。” 继而微微叹了口气,道:“然而真正没有心的人,如何承载天道,肩负大任。” “圣上,顽石无心,也的确能够刀枪不入,然而万民仰奉的君主,必须首先是个人,而不是块顽石。无心可以渡苍生,无心可以毁苍生。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无心的前提,是圣上要先懂自己的心。” “选一个清朗之时去拜访山川大地,对着那无穷宇宙里的日月星辰诚恳地问问你自己的心。心是一个灵魂最核心的力量。如果你不了解它,不懂它,而只是一味地克制与压抑它,把一颗火热的活物冷冻成僵硬的坚冰,可是会付出很多代价。” “圣上尚且未行冠礼,正值大好年华,做事尚可依心而行,不必患得患失。” 说着又叹一口气:“老朽这一生,连自己都没有活好,居然敢厚目惭颜,枉为帝师。” 酒谷子再笑:“酒谷子毕生所学,都已在这十几年寒暑里,尽数给圣上了。圣上聪悟,已参解良多。然而,老头子我可以教给你万卷经书,可以传予你秘笈异术。但我所走过的路,我所淋过的雨,是无论如何交由不了的。圣上此后的路,大可问己、问人、问天地,不必再进这柴门来,过问老朽。” “老头子我而今能送给圣上的只有最后几个字。——先成人,再成君。” 酒谷子眼眸有些疲累地阖上,随意躺下:“人的困惑,老朽这一生都没能穷释,希望圣上,可在老朽之上。” 完颜旻敬拜,退了院落,轻轻掩上柴门。 执着的少年君王一路上怅望天光:“师父,你要朕依心而行,放手一搏。然而朕肩上的分量,何尝敢轻易地走错一步。” 完颜旻回到盛轩宫时,天已大亮。远远看见正殿门前两女子倩影独立,心下疑惑,有意绕开,使轻功从后墙入内。 正殿里空无一人。 完颜旻问御风:“皇后呢?” “秉主子,娘娘躺下不多时便醒了,只说去赤狱会会西祁太子。” “西祁太子,那女人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 完颜旻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铺,眼里凝神,问御风道:“御风,朕问你一个问题,你须如实作答。” 御风肃颜:“御风从来不曾欺瞒主子。” “朕最近神态举止可有异样?” 御风饶有深意地看了完颜旻一眼,迟疑半晌,缓缓道:“有。” 完颜旻点点头,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朕再问你一个问题。” 御风却深深低了头,抢先道:“主子若是问这异样是好是坏,属下不敢作答。御风从来,不懂世间事。” 完颜旻浅笑:“朕不勉强你。” 此时南月已从赤狱回来,未至宫门先逢了林苡兰主仆。 静嫔其称,宛若其人。 南月见她微微颔首伫于盛轩宫门侧,乌丝柔顺垂于腰际,只松松地挽了条碧色丝绦,月白倩影小立隅间,别有一番娴静照花之气,身边的丫鬟也不言语。 不由讶异赞叹,这女子的气质,真如空谷幽兰一般,永远隐于角落。每次见她都不急不抢,不争不怒,只在眼角里脉脉流转着万顷烟波。 第五十二章 请瓮 “见过皇后娘娘。” 林苡兰温顺见礼,身后丫鬟附从之。 “妾身是来告诉娘娘,迎西祁太子宫宴的事,都已准备妥当。这些花礼册,还请娘娘过目。” 南月见她和丫鬟手里各捧着一沓鲜红刺金缝面的花礼册。 纸帛厚重,主仆二人身量轻盈,脸额上已有一层轻汗。 南月忙招呼传铃一起接过来,真挚地看着苡兰,口中忙道:“好了好了,给我就好,谢谢你们了。” 苡兰只温柔浅笑,笑意含在脸颊,颔首:“那妾身就先去了。” “哎……”南月止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苡兰五更来此。盛轩宫是禁地,后宫妃嫔,除娘娘之外,其余皆不被准许入内。妾身就只好带着半夏,等娘娘出门早朝,却不想,娘娘从外面回来了。” “呃,我……本宫近日伤寒症复发。暂时没有早朝,没能在朝堂之上接见西祁太子,所以这次宫宴就更为重要,真的要谢谢你帮本宫这个大忙。” 林苡兰抿嘴浅笑,:“皇后娘娘贤德,必能安内攘外,替皇上和太后分忧。妾身这等人在宫里每日看闲云流水,倒不如做些事情来,既可以帮皇后分些忧愁,也是自己解了闷儿,娘娘客气了。” 说着行礼,敛眉而去。 南月看着晨光熹微里娉婷素洁衣角,不觉心有愧意。 有些自责地对传铃道:“亏我当时还怀疑这个静嫔娘娘是别有用心之人。甚至大费周章用世面上所有普通雪莲的成分来检验她送给我的那株冰苡雪莲。现在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传铃利嘴快答:“那株雪莲我都快忘了,小姐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南月摇头:“没有。却有安神养心之效,里面没有混有任何毒物。不过我平时也用不惯香料补品之类,就留在椒房殿给宫女打理了。” 说着把脸迎向阳光,闭眼深吸一口清晨大好空气,声音懒懒长长地道:“赏花呢,还是趁这大好的阳光,跑到野外田陵里去。” “走吧,我们还要整理宫宴的事情。” 南月敛笑,欲抬脚,猛不然瞥见墙棱处一截褐色衣角。 宫墙后那人显然敏感而机灵,眨眼抽身,衣角迅速不见。 传铃眼疾手快,跃身赶往后墙处,堵在那那人前面。扯住肩膀,抬脚把他踢翻在地。 原来是宫里哪个不曾熟面的小太监。 传铃穿着绣花鞋的脚刚好得势压在那小太监脖子上。 南月默声打量那人一眼,心下惶惶。皇宫里的牛鬼蛇神,一点儿也不比宫外少。 传铃瞪眼竖眉:“胆敢躲在皇上的宫门做眼睛,说,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小太监被撂倒的瞬间虽然慌乱,但眼里闪过几重精光,并没有实言自己身份的意思。 南月对传铃使个眼色。 传铃气势汹汹俯视着那小太监:“如果你不说实话,本姑娘只要稍微一动脚腕,你可就一命呜呼了。” 那人起初的慌张却恢复了平常,只是无力而低声地弱弱回了一句:“奴才不敢苟求皇后娘娘饶命,只是我今日说了,回去也是必死无疑。” 南月冷冷瞧着他,平静而十分清晰地放出话来:“如果你不说,不管你上头的主子有多大能耐,立刻就可以在传铃脚下断气。如果你说了,本宫或可保你一线生机。” 传铃喝他:“你上头的主子就算再大,能遮天吗?” 小太监眼神有惧色,脸上神情开始变得犹犹豫豫。 南月笑:“看来你的主子,还真是强到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即使你不说,本宫就一定不知道是哪一位吗?如果本宫自己查出来,你的死法就没有现在这样简单了。” 说着脸上笑意更深一层,用小女孩挑选糖果的轻松语气问道:“嗯,剥皮、车裂、凌迟、烹煮、插针、活埋……你喜欢哪个啊?” 那小太监只当南月位分再高,也只不过是个女人,甚至是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女娃,只当她主仆二人是唬作威严。但是眼下看着这皇后娘娘笑靥如花,嘴里却蹦出如此狠毒字眼,不由暗呼走眼。 “娘娘饶命,奴才悉数禀报,还请娘娘看在奴才所说的事机密重大的份儿上,给小的留条生路。” 奴才的脸已经变了颜色,额头出现大量的汗珠。 “奴才是……是……” 南月发话:“传铃放开他,让他起来好好回话。” 小太监脸前的压力一起开,连滚带爬地伏在南月跟前。 嘴里因为惊吓而变得吞吞吐吐:“小的……小的原是椒房殿新进的太监。偶然受内务府管事周大人抬举,现在,现在是为……为耶律将军在宫里办事。” 南月色变,缓缓蹲下身来,轻轻而无表情地问他:“耶律将军让你在皇宫里做什么事。” 小太监凑到南月耳畔低声细语面色谨慎地说了一通。 传铃疑惑地看着。 半晌,南月起身来,眯着眼睛,巧笑嫣然:“本宫说了,会给你一线生机。你既然是为首府将军府邸做事的,本宫命你现在就回你该去的地方,见你该见的人,说该说的话。” 小太监愣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眼里机灵回复了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奴才斗胆,敢问娘娘,什么……是该说的话。” 南月笑:“起来听话。” 小太监站起来,佝偻着腰,凑到南月身侧,灵敏地竖起一只耳朵来。 片刻后,小太监单手扣地:“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小人一定全力奉命。” 说罢,鼠眼里观察着左右景物,利落地沿墙根走掉。 南月抱着一大扎花礼册,刚进正殿,猛然感到一阵阴沉冷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觉得浑身不自在。四下打量了一遍,发现完颜旻两手抱胸,在正殿的门廊处倚着。 门前人已经换上惯常的黑衣,杵在半明半暗处,看不清表情。 “进来。” 南月心里打鼓,暗自嘀咕,这幅表情准没好事。 赶紧把花礼册交给传铃嘱咐她搁在偏殿自己一个人进了正殿。 “你去见赫连拓做什么?” 南月听是此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呼出一口气来:“西祁太子远道而来,本该以礼相接,我却把他给活绑了,自然是去安抚一下其受伤的小心灵,顺道跟他商量点事情。” 完颜旻凤眸盯紧南月,目光闪现着犀利:“一个人去劫持赫连拓,你知道那样有多危险。” “你在担心我吗?”南月上前摸摸完颜旻额头,秋水瞳仁亮晶晶望着他。 完颜旻打掉她不安分的手,冷冷道:“朕担心你节外生枝给朕惹麻烦。” 南月转到他面前去,巧笑而自信地回答:“然而我并没有节外生枝,反而会帮皇上一个大忙。” 第五十三章 在即 话毕又气势不足地补上一句“只不过,要小旻旻好好配合才行。” 对于小旻旻这个叫法,完颜旻几乎已经默认,没有作任何反应。 只不过,他太熟悉南月这样的表情了,她的胸有成竹,她的信心百倍,几乎毫无保留地隐藏在这张因七分灿烂三分狡黠而显得无比夺目的笑脸上。 完颜旻一直在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可以彻底击垮耶律明修,而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真正实力。然而,这样的万全之策几乎没有可能实现。 近日以来,他们确实悉数找到了藏匿在演城的战车、军火、武士,即使是蛇渊的那个石窟也未必不得解。然而,赫连拓既然敢联合耶律明修发动叛乱。这个人的野心绝对不容小觑,而西祁国在北冥究竟隐藏了多大的力量,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他知道南月的心思多半别出心裁,或可有奇效,然而,南月只身劫持西祁太子的事,完颜旻几乎不敢想象,如果她稍有不慎而落入敌手,或者甚至出现更糟的情况…… 南月刚刚触及他额头的时候,他也在随着她的问题问自己,在担心吗? 想想不禁自嘲,担心不担心又如何,无所谓的事情。 一向心思缜密而坚毅敢为的君王,头一次开始回避问题。 南月在一旁表情怪异地看着完颜旻变幻莫测的神情。 完颜旻只知道,他心里生出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趋势是,自己此刻要做的,就是不能再冒险,不能让眼前人出现一分一毫的闪失。 于是固执而坚决地回答道:“朕不可能允许你再私自作出任何行动。” 南月急了,把脸凑到他跟前道:“可是网我已经布下了,你优柔寡断放跑了鳖。将来又会怪我这个合作对象的本事不够。” “朕已答应教你武功,不会食言。耶律明修的事,朕自有打算。把你的花样先收起来。” 南月快被完颜旻气糊涂了,失态地向他急吼道:“无论你有多么周详的打算都来不及了,你知不知道他们今晚就要取你性命!” 看着南月幽黑的眸子直直逼视他,完颜旻被镇住了,不是为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早就料到他们极可能会在今晚动手,而是为她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愤怒与焦急。 他的性命,果真在她心里很重很重吗? 沉默半晌,完颜旻还是下了决心。他或许该试一试,毕竟,这丫头的脑袋确实常常给人惊喜。 缓缓开口道:“你想怎么做?要朕帮忙的话,朕必须知道你的全部计划。” “好好好,我全部告诉你。”只要眼前这个固执而且夜郎自大的人能够配合,南月此刻几乎什么都可以答应。 口中急切答着,跑到门前,把门栓死死地卡上。 确信不会有隔墙耳之后,南月正色望着完颜旻:“就在今晚,瓮中捉鳖。” 眼里沉潜着不容置疑的诚笃。 “不管是纸证还是演城山洞里的全部战车,都不能确保耶律明修没有翻身的余地,只有让满朝上下亲眼所见,才是最有力的证据。” “所以你想在今晚,将计就计。”完颜旻问道。 南月眸子里闪光:“赫连拓的性命在我手里,所以他答应与我合作,骗过耶律明修。” 完颜旻冷笑:“赫连拓的话你也信。这种人的野心,有时是胜过自己的性命的。” “可我们没有时间多想了,眼下是最合适的时机。无论如何要搏一把。你是君王,更应当明白,越是重要的事情,最合适的时机永远不会出现。我们不能总是坐以待毙。” 南月望着完颜旻眼睛,定定地说:“如果你信我,耶律明修这次永无翻身之地,西祁也会元气大弱。而且这样,你无须暴露任何实力。”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面银质符牌,递到完颜旻眼前:“鬼影三十六骑是你的底牌,那天我没有用,现在还给你。” 完颜旻心思复杂地接过。他的疑虑,他的隐忧,她居然全懂。 南月,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如你这般看到朕心里去,然而,你最好不是被任何人别有用心地安排在朕身边,最好不是…… 完颜旻接过南月手里符牌,眸色幽深:“你要朕如何?” “简单,皇上只需要沐浴更衣,坐等今晚的夜宴,陪我演一场好戏。” 说着眼神四望,到远处放盆景的地面,拾起那把弹弓,递给完颜旻。浅笑:“小旻旻只需要还和往常一样。在万众面前,做回五岁的痴帝。” 完颜旻接过弹弓,眼眸抬起,回答了她眼里的全部笑意。 两人早已不自觉地成就一番默契。 *** 首府将军宅邸,耶律明修恶狠狠瞪着一只毒眼,坐于雕花黄楠木太师椅上,脑子里盘旋着一切计划。 管家鬼鬼祟祟进门来:“老爷,皇宫里送来的帖子。说是皇后娘娘今夜在御花园大摆宫宴,为西祁太子接风洗尘。” 耶律明修急忙接过宫帖,迅速浏览了一遍“好,哈哈哈!老夫昨日才得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小郡王在演城连个屁都没找出来,反倒折了三百羽林精兵,连钟家那批护卫,也都近乎全军覆没。最后还是钟鸣扬带人过去,才把人从林场带回来。” 说着,又不禁狂妄大笑,半晌才停下来。 管家只是谄媚地在一旁哈着腰。 “对了,赫连拓那边如何?” 未及管家答话,有家丁来报:“老爷,门外有个自称是西祁太子贴身内侍的人求见。” 耶律明修紧了紧手上扳指,自言自语疑惑道:“怎么这次不是聂欢?” 不一会儿,允宝披着那身绛色黑纱大氅,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走路的身相妖妖娆娆。 耶律明修见他这幅模样火不打一处来:“赫连拓呢?老夫可是听说太子老早就上路了,而今连人都不肯露一面,这算什么诚意?” “呦呦哟,耶律将军这是说哪儿的话儿呢,这含沙射影的,是嫌宝儿我入不了将军大人的眼吗?” 允宝甩了下宽大的袖子,啐道。 耶律明修眼里充满轻蔑,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家主子和聂欢呢?” 第五十四章 夜宴(一) 允宝抬头挺胸,手里的拂尘利落一甩,像是抖虱子一样释放出满满的嫌弃与鄙夷,两道朝天的目光里写满了轻蔑,而终于从天花板上拐着弯儿折转下的余光,更像是施舍与眷顾一样缈缈地落在耶律明修身上。 声音里仿佛灌了七月的长江水,绵延细腻婉转柔长。把脸撇向一边儿道:“太子殿下远山远水来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北冥,一路上把骨头都给颠酥了,而今正于客栈里歇息,还要与聂护法讨论大计,哪里有闲工夫到你这个无礼没节的府中来。若不是殿下亲口嘱托,宝儿我脚尖都不会来这里踩一踩。哼!” 说着,鼻子仰到了天上去。 耶律明修见状,知道他确实是赫连拓亲信,口中带来的消息自不会有假。虽然嫌恶允宝这幅倒胃口的扮相,也只得暂时放下身段来。 勉强赔笑到:“哈哈哈,是老夫府上怠慢了。本府这不也是心急嘛。毕竟晚上有大事情不是。”说着,毒眼里斜过晦沉而诡谲的狭长阴光。 “给贵客上茶。”耶律明修转脸大气地招呼着。 “不知西祁太子可有让大人给本府带什么话儿来呀。”耶律明修舒展坦袖,双手抱拳来以示谦求。 允宝拧得麻花一样的眉毛稍稍舒展开来一些,缓声道:“太子殿下让我带话来,晚上的事,一切尽在指掌,有如探囊取物。耶律将军只需要周密无疏地按原计划配合太子,则万事可得。”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是怕太子远道而来,路上别出了什么疏漏就好。” 耶律明修将信将疑,嘴上还是妥协了下来。 毕竟,赫连拓没有按照约定亲自来将军府邸,多多少少令他觉得不安。 “太子殿下说了,我西祁已然万事俱备,至于疏漏,将军管好自己这边,别到时候捅了什么娄子就好。宝儿我这就告辞了。” 允宝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又抽了一下鼻子,趾高气扬地出了将军府。 “老爷,那我们……” 管家在一旁等着耶律明修指示。 耶律明修摆手:“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天色如同挑染的画布,换了一张又一张。直至月上梢头,穹顶墨蓝如洗。 寂静的御花园开始活跃起来。成畦连片的各色硕大花朵也在徐徐晚风里招摇,暗夜生香。 偌大的园子里彩札频布,花灯辉煌,挂满回廊擎柱,宴客的矮案整整齐齐饶着留音坛摆了两溜儿。案几高度依着身份地位错落转下。离正位越近榻位自然而然地代表着主人地位越高。 正上方是两把连身龙凤合弦金玉椅,宽有九尺左右,鎏金底座,椅身通体镶饰着蛋黄大的碧水含琼碎纹玛瑙,气派堂皇,熠熠可见。 席间并无太后坐榻。萱后自把前朝政务悉数交到南月手上后。便一直隐居靳安殿,极少出门。即使是迎接远使这样盛大的宫宴,也是不愿意露面的。 几十个丫头在在各个桌椅摆设之间慌慌忙忙地穿梭,手里端着各色珍奇蔬果,酒杯器具,小心翼翼地摆好。 留音台此刻依然空着,皇上和皇后不到场,任谁也不敢先行落座。 各个府邸的王公大臣老爷小姐姨娘丫鬟通通在各个围廊亭榭处三五成群地挤着。 各家的太太小姐们时不时说些熬神解闷儿的话,七分真情三分假意地客套开来。世间最无用处的语言从一张张涂了厚重口脂的嘴里飞出,漫山遍野落满宫玮。 不过,若是没有占比百分之八十的这群无用的人和事,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 水映橙早早而来,打扮得十分用心。粉黄色的收腰托底罗裙,腰间精致绑着一条秋香点墨宫绦,配上一块温羊脂宫佩,别致可人。发髻上对称簪了两个乳色兔毛绒球,清丽脸蛋上白里羞红,别是一番温婉娇柔。 只是不知为何,脱离了人群独自倚着亭栏,眼里时不时四下张望着什么,偶尔低头又抬头,手里不停缠弄着耳后垂下的两撮青丝。 水映橙正低下头来若有所思,身旁丫鬟看到一抹熟悉身形远远走来,急急地扯了自家主子衣角。 低低切声道:“小姐!小姐!” 大家里入宫的妃嫔,只要是从府里带来的亲丫鬟,大多是叫不来娘娘的,即使人前注意,私底下还是会口不择言叫出“小姐”二字来。 “额?”水映橙半晌回神来,头一下子抬起,动作有些慌张。才看到林苡兰盈盈浅笑着站在自己身边。 声音柔柔响起:“妹妹可是在找什么人?” 水映橙脸上飞快地略过一抹嫣红,眼里左右躲避着林苡兰视线,慌张道:“没,没有!我什么人也不曾找过。” 林苡兰注意到她胸口微微起伏,手中紧紧攥着腰上的玉佩,笑道:“没有那便是妾身多想了,原本今日这宫宴是瑞祥宫协助皇后娘娘打理的,邀请的宾客名单都由妾身亲手誊写。若是妹妹真要找什么人,大可不必多费沉思。” “我……我……”水映橙欲言又止,正准备说什么,被身旁丫鬟拉了一把。 神志回复一些,用正常语气强笑道:“没有,我只是四下看看这宫里景色,很久没出来走走了,忽觉宫里夜色甚好。” 林苡兰笑道:“那便是妾身多虑了,妹妹只管看景。妾身还要去看看各宫丫鬟们有无照顾不周之处。” 说着,人如轻云蝶影,衣带翩翩而去。林苡兰在这场盛宴里,并未多作打扮。依旧是最平常的衣饰,最平常的发带。 水映橙盯着她背影,不由捂住胸口,心有余悸。她看起来是那么无暇善良。可是母亲教导过,到这宫里来,任何人都不要轻信,任何人都不要轻近。 即使林苡兰,是这宫里最平易近人的妃子了。 水映橙这厢正深思不知何往,远远听见前方假山有喧哗声,只见一群钗环裙袄围了两重。身量低的女眷不得不踮了脚尖,都神神秘秘往里看着。 不由心下好奇,扭头对丫鬟道:“青儿,走,我们去看看。” 名唤青儿的丫鬟搀着她,轻声款步到了蜂聚人前。 远处一着墨锦华服的男子在一帮热闹嚷嚷的公子哥儿中凭栏静驻。 那种安静得与世无争的气质与周围环境显得极为不协调。 这男子显然也听到了身后的喧嚣,并不打算回头,只是余光里偶然闯入一抹熟悉的浅黄衣衫,不由有些呆滞地扭转过头来。 是她吗? 第五十五章 夜宴(二) 静立如云的男子五官疏朗可见,明眉秀目,玉冠高束,雪白的内襟服服帖帖裹住脖颈,儒雅里带着三分英气。 确认了那抹黄色衣衫的主人后,竟不顾文雅,掀起衣袍下摆,乌靴踏上雕花朱栏,一个跨步跃了下来。 男子小心四顾一番,起初是踟蹰倒着退开,渐渐远离人群后,眼里追逐着远处时而被人挡住的熟悉倩影,急匆匆往假山方向追赶过去。 水映橙这时已带着青儿,一点点拨开人群,到了最里边,探头想一看究竟。 人群中央是一妆饰明艳的女子,一身橘红颇为惹眼,精心梳理的飞燕髻上插挂的尽是金贵环佩名器。 这女子双手环胸,头高高仰起,露出尖俏的下巴,一脸的颐指气使,破口大骂着:“不长眼睛的小贱蹄子,本小姐这套撒花百褶蚕丝流焰裙,可是前几年西祁进贡的布料,整个皇宫也没有几匹。今天若是弄坏了,就是把你活剐了也赔不起。” 水映橙识得这女子正是西府将军杜远鹏的独女杜宛若,自幼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家境待遇比自己还要优越些。 顺着杜宛若的口气,又看到地上趴跪着一个浑身颤抖的宫女,周边散落了一地碎瓷琉璃。水映橙顿时知解大概,明眸不语。 北冥与西祁长年干戈,她身为将军独女,把那布料穿在身上招摇过市也就算了。竟还要大肆炫耀,不知道这样会招来祸患吗? 水映橙看看身旁神色紧张的青儿,冲她宽慰一笑。她入宫两年,早已知道什么场合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至于刚刚,只是想起那个人,不由得…… 那宫女看起来年纪还小,未经这般阵势,肩膀斜斜颤抖着,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不敢了,奴婢下次绝对不敢了。” 杜宛若一听眉稍立刻蜷起,眼皮也挑几分弧度:“下次!你还想有下次?” 口气如同心肝都要被气出嗓子眼儿来,捂着胸口对着心腹丫鬟尖利地叫道:“翠晴,给我掌嘴!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是,小姐。”声音脆利。 那丫头也毫不示弱,上手就要打。 “手下留人。” 一戏谑男声清朗响起。 “杜小姐今日打扮这般精致,动辄就在宫里打人可是有损仪度风范。” 杜宛若听得声音是从背后传来,也不知是谁,不禁柳眉倒竖。自己今日刚进宫就被小小宫女触了霉头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多管闲事的。 气不打一处来地扭过头来,却见是一俊朗华服的男子冲她意味莫测地笑着。这男子生就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白衣红襟,腰间饰几根箭羽,衣着似与平常官家子弟大不相同。 心下疑惑,张口就问:“你是谁?本小姐的闲事你也敢管!” 男子嘴角肌肉牵扯了一下,朗声道:“小姐不必管我是谁,莫说小姐的衣物纤毫无损,就算是真的损坏了,在下也大可奉上十车这样的布料。小姐一看便是大家之姿,何苦与一个丫鬟过不去。何况今日是皇后宴客外使,小姐这样得理不饶人,可是有砸场子之嫌。” “你好大的口气!”杜宛若撇眉。但见此人容颜华美,气度尊贵,嘴里又这样会恭维,心里气焰已经消了大半。再加上他口气虽随意平和,却句句敲砭,考虑到事态缓急,也不得不收敛一些。 口里有些尴尬地对那丫鬟道:“罢了罢了,看在今日是宫里重宴的份儿上,本小姐就留你一条狗命,还不快滚,尽杵在这儿碍人眼。” “谢小姐宽宏大量,谢谢公子。”那宫女抬起头来,忙不迭道谢求饶,遮遮掩掩感激地望了那男子一眼,忙提起群裾踉踉跄跄起身来,胡乱捡起地上的碎瓷,赶忙逃也似地跑开了。 水映橙仔仔细细打量那男子半天,硬是没认出来是哪家公子。 彼时却见一身量高大,脸色粉白的人携一拂尘气喘吁吁地赶来。见了方才那男子,有如见了亲爹一样扑过来。嘴里高声叫喊着:“哎呦我的太子爷,你怎么自己个儿跑到这里来了,让宝儿好是苦找。” 太子爷! 周围女眷顿时纷纷议论开来,都开始窃窃私语着,眼神里或明或暗地打量着赫连拓。有几户人家的小姐掩嘴吃吃笑着。 赫连拓此时脸色铁青,不耐烦地道:“谁让你来的,走走走,入席!” 说着转身负手而去,头也不回上了留音台。 杜宛若也是大吃一惊,不由手掩了口,十指指甲鲜艳欲滴。 难怪那人敢夸海口说十车布料都能手到擒来,合着是西祁太子,那不就是今晚的坐上宾吗?得亏她适才没与他发作起来。 正暗幸胡思乱想着,眼见猛然瞥见人群外一抹大红衣衫,眼睛里放出大喜痴迷的光来,也不顾自己还围着一群人,登时就舞着帕子,冲出人群,大声呼喊着:“落哥哥,落哥哥你等等我。” “哎,小姐!小姐!”丫鬟跟不上她的速度,狼狈地追在后面急喊着。 西将军府的大小姐属意小郡王钟落,几乎是皇宫内外上下皆知的事情。 水映橙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怅然。 杜宛若的确骄横无礼,不知世事。可是自己若能像她一样,对着喜欢的人,可以什么都不顾,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跟随他的脚步。即使成为一个乡野泼妇的样子她也甘愿啊。 “青儿,皇上和皇后娘娘估计也快入场了,我们先去留音台侯着吧。” “嗳,小姐。” 青丝如云回转,抬眼却惊诧地对上一人眼眸。 远远地,如玉面庞隐回廊柱后,眼中遥摇隔着几层云影。 凄楚、悲漠、隐忍、哀离、无奈……两人眼里万千情绪交汇,最终只剩下绕不开的浓浓思念。 心意属君,迢迢阻逆,天知否!天怜否!有情人从来只得相思,不得相守。 水映橙杏眼放空,额角发丝在夜风里招摇,视线缓缓从廊后那双深潭一样的眸子里移开来,对着丫鬟轻轻道:“走吧,青儿。” 第五十六章 夜宴(三) 那男子看着水映橙主仆走远去,才慢慢出了回廊,跟着她二人身影寥寥前行,颀长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 留音台前已陆陆续续到了不少人。 主持的公公仍是颜如玉,身后站着一溜儿小太监。在留音台地势最高处扯着嗓门儿道:“皇上与皇后娘娘将于一刻钟后入席,请各位先行落座——” 众人闻言开始往场地中间移动,耶律明修嫌宫杯过于袖珍,大动作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第一个坐了下来。 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也开始陆陆续续入座。 丞相南傲天比起耶律明修倒是不显扬得多,待几个权臣坐稳聊开后,才携家眷入座。 坐下也只是寡言少语,小口抿着杯中酒。 半晌,低沉开口问坐在身侧的南清雪:“你大哥怎么还未见入场?” 南清雪正满怀欢欣地欣赏自己新做的衣服,哪里顾得其他,随口道:“大哥一早就出门了,爹爹就放心吧,丢不了。” “落哥哥,落哥哥!” 席下杜宛若一口一个落哥哥地叫着,不顾钗饰倾倒,一支攒珠步摇仓皇间掉到地上,金珠撒落一地。 钟落行至半途注意到身后人影,唯恐避之不及,步伐大踏步加快,未及被杜宛若追上,已经稳稳坐在钟王府席区。 宫中宴会,各府的座位皆有严格划定,任何人也不敢乱了位分。 杜宛若只得站在杜家席位旁,远远看着对面的小郡王已经在悠哉小酌,眼里透着放荡不羁的轻蔑。 顿时觉得那袭大红衣衫格外刺眼,心头一阵受辱。 嘴里不服气地哼了几声,扭摆着身体跺着脚坐到自己座位上,委屈地抽了口气,满脸的不甘心。 刚下榻才发现对列上位有个男子正不怀好意地冲着她笑。 原是赫连拓单手拈杯,桃花凤眼眼迷离莫测毫不掩饰地朝这个方向打量,邪唇浅挑。在杜宛若看来,不是不怀好意又是什么。 气愤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转眼却看到对面南府的座区一群小姐女眷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发出啧啧赞叹。 “这是什么料子呀,怎么这么好看。” “可不是吗?清雪妹妹本来就美,这样一穿,就跟仙女儿下凡似的。” 众人围观艳羡的女子,正是南清雪。 南清雪听得众人夸赞,十分受用,还是谦虚道:“原本也没有什么,都是自家绣娘连夜赶制的裙衫罢了,名唤‘落雪芙蓉。’”说着有意无意远远地瞟了杜宛若一眼。 到底是武夫的女儿,穿金戴银俗气不堪也就算了,还把西祁上贡的料子披在身上,真不怕贻笑大方。 众人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鲜艳惹眼的杜宛若,此刻都只顾着奉承南清雪:“真不愧是相府,私家的绣娘都能做出这等衣物,且衣服还能有名字,真是绝了。” 杜宛若刚巧对上南清雪眼里若有若无的轻蔑,眼睛圆瞪,一腔火气无处使。 忽听颜如玉尖声高响,声音在留音台里折转回荡,显得越发清晰。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嫁到!” 赫连拓闻声,目光立刻从杜宛若脸上抽回,眼神变得冷冽清澈。抿了一口薄酒,猎隼一样窥着龙凤高台。 南月首先进入众人视线,素白凤袍全无雕饰,脸上癞疤也不作遮掩。但越是这样简单,越仿佛清灵洁净,让人不敢逼视。 日久成习,无人再过分注意脸上那道疤。 赫连拓已经见过南月两次,但两次见她都是男儿装扮。头一次还带着面纱,此刻见她素白抹胸,长纱泻地如流云,锁骨隐现,虽然简单,细节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娇媚。眼里不禁闪过几重或明或暗的光。 仰脖痛饮了一口酒。 钟落亦抬头,目不斜视。 南清雪今日也是白衣,银丝作线,由数百名绣娘连夜赶制而成,通身锈满硕大的隐蝶穿芙蓉花图样。再配上渡雪羊绒做的宫绦,本是一枝独秀。甚至胜过了杜宛若的流焰裙。 当下在南月面前,却是一针一线都成了多余。顿觉羞辱,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不作刻意打扮是南月的习惯。自己又看不见,穿那么复杂给谁看。 然而,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世间女子绝大部分的痛苦都是来源于根本无人关心的自我欣赏与自我怀疑。南清雪此时正陷入这样的痛苦里。 但接下来看到的景象令南清雪面生扭曲的一笑。 痴帝完颜旻畏手畏脚地藏在南月身后,两手紧紧抱着南月胳膊,眼角有见生人的怯露。 面色苍白而显病态。 偶然穿得讨巧又怎样,生就带来的丑陋是永远遮不住的;入宫为后又怎样,还不是要守着一个痴皇傻帝寂寂终生。 嫉妒与嘲讽不知如何相处地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脸上,令南清雪原本十分出众的脸有些喜感。 南清雪生得不差。 毕竟是相府嫡女,北冥第一美人。 杜宛若看到南月一袭素衣惊了众人眼,心里也不是十分畅快,但转眼注意到南清雪脸上神情,嘴角高兴地扬起。 哼,落雪芙蓉,装什么假清高,还不是连自己丑陋的庶妹都没有敌过。何况…… 这样想着,下巴高高扬起,不禁对身旁丫鬟脱口而出:“看到没有,那边打扮的像圣女一样的相府大小姐,要不是大婚前夜被外面的野男人破了身,岂会沦落到今日连个丑凤都不如的地步。” “小姐,你说什么?!”丫鬟吃惊地问道。 杜宛若闻声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瞪了自己丫鬟一眼道:“我什么也没说!” 立刻又摆好姿态,眼神正经向着前方。 端坐在杜宛若斜后方与世无争的静嫔苡兰,一双从来不起涟漪的清水眸子始终安安静静,脸上挂着清淡的笑意。 整场夜宴,各家的夫人小姐无不争奇斗艳。小姐们或是天然的争强好胜,或是为吸引意中男子注意,夫人们则是要装点门面,炫耀家底。 座中只有三名女子依旧只是平常装束,凤榻上的南月,西彝的和亲公主——白妃白听影,还有就是隐若无形的静林苡兰。 虽然亲手操办了整场宫宴,也不见居功半分。 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坐于一隅。 第五十七章 夜宴(四) 待全部府邸的宾客皆落座后,南清云才心不在焉地从最不惹眼的角落挤进场内,无声息地坐在南清雪旁边。眼神缥缈落在了四妃坐榻处,极淡无地游移到粉黄衣襟之上。 水映橙猛得一抬头,与他似冰如火的目光相遇,刹那间避开来,脸色在白红之间来回不定。 南清云收回自己无处安放的目光,自嘲样笑着给自己倒杯酒。 南月早已注意到大哥入场甚晚,清云与水映橙并不明显的闪电光火皆被她收入眼底。 南清雪此刻正为被南月抢了风头而心中郁闷,手里狠狠蹂躏着腰间羊绒宫绦,不停寻找自己可以胜过南月的理由。渐渐地,脑子里又开始充塞着今日一整天那些年轻公子哥儿见到她时眼里流露的惊艳,以及众女眷的恭维。 又刻意地盯着南月脸上的疤看了良久,心情竟逐渐缓和过来。 庶女终究是庶女,在南府,又笨又丑的南月永远只配做她南清雪的陪衬。哪个男人会喜欢这样一个有面疾而且从小性格古里古怪的下贱女人。只有她自己,才是北冥第一美人,是高高在上的凤凰!这样想着,嘴角不禁牵起高傲而沉险的弯度。 南清雪心思平复些后,高高在上地端起一杯茶水,正欲送往嘴边,猛不然发现自己眼前似多了一层阴影,视线不似刚才敞亮。 扭头看去才发现南清云不知何时坐在自己身旁,手中茶水惊讶之间洒了许多,低声叫起来:“哥你吓死我了,你怎么现在才入场,爹找了你许久。” 南清云只是一杯接一杯淡淡饮酒,并不打算回答这个妹妹的问话。诉及心事的话,南清云倒是更愿意对南月多说一些。 这个异母所生的四妹妹一点儿不机灵不聪明,从小到大听他说一些少年烦恼时也只是傻呵呵在一旁笑。但这样的呆顽倒让南清云觉得颇为踏实。 他相信南月是懂他的话的,即使她从来不发表意见。他起初很疑惑她到底懂不懂,可是他们都长大一些,南清云越来越愿意肯定南月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喜欢说话。 当然,他并未把这发现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 彼时凤榻上随意坐着的南月四下晃晃脑袋,发现宾客已经到齐,半睡不醒地冲颜如玉使了个眼色。 女眷们对皇后这幅模样还是有些惊讶的,但都碍于自家老爷的颜面不敢说出来。倒是朝臣,对南月的无规矩无礼仪早就习以为常。 一件事情只要重复多次,足以使任何人见怪不怪。 与其改变自己不如改变他人。何况前者提心吊胆换来的取悦最终都只会是绝无例外的失去。 颜如玉会意,向手下小太监招呼了几句。 不多时,一众舞娘簇拥着一名伶柔柔袅袅飘忽到留音台中央,献上暖场的舞蹈。 夜宴质量很高,确是应了耶律明修那日在朝堂之上的提议,歌舞美姬俱佳。 场面热闹开来,太太小姐丫鬟们小口细品着茶点,开始唠女人们在一起永远也唠不完的闲话。儿女婚嫁、各宅逸事,自己家和别人家的七八琐事,什么都能说,每次见面都要说,从来也不觉得厌烦。 舞娘个个冰肌玉骨,如花容颜窈窕腰肢,绫罗霞帔随着舞姿大大方方舒展开来,美艳绮丽绽放在台面中央,胜过了御花园最娇妍的花朵。正是烟罗曼曼柔风挽玉带,柔姿袅袅水袖乱长空。绝妙舞姿惹得人眼花缭乱,心神荡漾。 赫连拓陶醉品着酒,看得极为入神。 耶律明修亦是十分得意,如探囊得手般傲慢阴诈地看着眼前舞蹈。把酒杯的姿势亦显示出大势在握的绝对自信。 一舞跳毕,赫连拓缓慢地打着节拍击了几声掌,口里连叫道:“好!好!好!” 众人看着西祁太子的独角戏。 赫连拓继续缓声到:“歌舞妙绝,足见北冥待客诚意,我西祁此次前来,亦是决意与天朝修好。” 诸臣寂静,都放下手中酒杯食箸,听他继续说下去。 只见赫连拓朝毫无拘束地干一杯酒继续朗声说道:“皇后娘娘盛情款待,赫连拓岂可辜负美意。我西祁此次前来,亦有重礼呈于阙上。” 说着朝下人示意。 众人只见两个西祁装束的下人抬着一方矮贡桌,上面一束段状长条物什不知是什么东西,被一精致洋红锻布盖着。 举座惊疑。 几个上座的大臣老眼里已现深晦意味,欲观其行。 西祁太子一番话说得极为有礼,明耳人却一招听出猫腻。来北冥朝觐不提坐在上方的皇上张口只提皇后。这重礼怕也不是什么安详物件。 只见赫连拓心意莫名地笑着,一手不羁地掀开了上面红布,里面的物件赫然曝于众人眼前。 原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长琴,琴身无半点装饰,有些地方还疙疙瘩瘩凸起着没刨好的树瘤痕迹。 完颜旻此时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弹弓,看都不看那琴一眼。南月却反而兴致勃勃地盯上了琴身。 此时一粗咧嗓门响起。 “赫连拓,你这是欺我朝堂上下目不识丁吗!拿着一把破琴在皇家的宫宴里鱼目混珠,这就是你西祁来朝觐的诚意!” 西府将军杜鹏程看到那琴的第一眼就脱口大骂。 赫连拓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并不急着为自己辩驳。 却反而把目光一一在各大臣的脸上停留了一遍,仿似更乐意听到所有人都把这琴一无是处地骂一通。 其他人并未发言。 贤王钟鸣扬脸色虽然难看,但碍于礼节,并未作偏颇之辞。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来献礼,何况赫连拓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都像杜远鹏那样呛一通,反而显得主家小气。 南傲天只是静默饮酒。 耶律明修的三角独眼散发着越来越亮的光,斜斜朝赫连拓的席位掠去。 酒谷子不语,喝饱了酒又不顾场合地把宫中佳酿往自己腰上绑的酒葫芦里装,本就红润的脸喝了酒之后更显殷色,注意力丝毫不在琴上。 钟落把玩着酒杯,凤眸微眯,摆好静观其变的慵懒姿势。胸口间褐青图腾斜斜坠着,妖娆蛊惑。 全场看着半晌不言语的赫连拓,怀着各异心情等他下文,却迟迟不见其开口。但心里都有了自己的揣测。 这赫连拓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震诧了整场酒席。 第五十八章 夜宴(五) 有几个武将颇以为这笑声里充满了讽刺与挑衅,对赫连拓怒眼相向,席间顷刻有剑拔弩张之势。 赫连拓却主动偃息了冲突,笑声收敛下去,平声道:“月前北冥使千古未有之异术大败我西祁精兵骑士,本殿怎敢拿一把普通废木来瞒诈各位。” 说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杜远鹏,不再言语,竟忽然起袖将那把其貌不扬的琴收入怀中,拈丝挑弦。两手轻车熟路在琴面上撩拨开来。霎时流云天籁之音自那怪丑枕木淌出,于整座留音台之上扩散开来。 赫连拓其手回旋往复,指间如行无物,只有琴上方张鼓的薄薄气流见出了琴弦确实在动。声音浑然如天上来,绕于席间哀转久绝。 众人被这琴声撼到。 杜远鹏脸上五色纷呈。 赫连拓才只是抚弄两下小试琴音就已经足以见出这琴是世间绝品,刚刚所谓的“目不识丁”,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南傲天却略微仰面,淡声赞道:“太子好琴法。” 赫连拓略作谦虚:“南相过奖,巧妇难于无米之炊。若是一般器物,本殿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弹不出通天贯地之音来。” 南月已冷眼旁观许久,从凤榻上清澈而不失调侃地撂下一句话:“赫连拓,本宫问你,你是来献礼的还是来卖艺的。” 席间有不少女眷从未见过皇后娘娘这种惊为天人的问话方法,有的目瞪口呆无法理解,有些听到“卖艺”二字吃吃笑开来。 大臣们倒是很平静。方才被赫连拓羞辱的杜远鹏竟大为感激地仰视着南月。 钟落抿酒,饶有兴味地等待着赫连拓的回答。 赫连拓脸色略微有些僵硬的难看,还是挑唇道:“本殿自然是来献礼的。” 南月微微一笑,声音里有俏皮和狡黠:“你既是献礼又不是献身,介绍你的琴就可以了。” 赫连拓隐怒,这个女人,已经五次三番羞辱于他。但还是竭力平心静气地道:“此琴名唤哑琴,乃是西祁至宝,世间再无二样。” 几个座位毗邻的大臣小声嘀咕开来:“哑琴,这要怎么弹?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琴名,这西祁太子在耍什么花招。” 另外有人接道:“这赫连拓此次怕是来者不善呀。” 赫连拓置若罔闻,继续道:“此琴相貌不扬,却是我西祁镇国之宝。本殿虽将此琴远道带来,但北冥是否真的有资本收得下这礼,本殿可也是未知。”声音里有骄傲和挑衅。 “赫连拓,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有武将高声叫道。 “年轻人不可太过目中无人。”酒谷子微笑,张眸缓缓开口。 酒席已有轻微混乱。 赫连拓很满意见到此番状态,挑目幽幽开口:“在我西祁古籍中,对此琴的来历颇有一番记载。 远天之外,一处蛮荒之谷,乱石缝隙间长出一棵奇树,此树生来丑陋无比,且通身毒瘤遍布,无人敢靠近,无人愿靠近,在太古时空里孤独了几千年。忽有一日,一白翎鸟儿受伤失群落于树上栖息,不仅没有受到毒害,反而伤口很快痊愈。这丑树原来是珍贵药材,而非妖邪毒物。众人只不过是为外貌所惑,错将珍材当朽木。 白翎鸟从此日日来树上栖息歌唱,树很开心。但有一日,白翎鸟在山间飞翔之时被箭矢刺穿心脏,鲜血染红了羽毛。树只是一直在等,枝叶都往鸟儿每次飞来的方向生长。久而久之,成了一只歪脖子的丑陋巨木。 再后来,一书生路过,拾起这只死得凄艳的大鸟,带回家埋于院落荒土中。经年久月,鸟身腐化,只有羽毛鲜艳殷红,一如当日鸟儿死亡时的模样。 书生迷上琴艺,苦于家境贫寒买不起琴,就决定到荒山找木材。书生心善,不忍动活树,就将一枯死巨木的唯一没有腐空处挖掘出来,作了琴枕。将羽毛细心捻作琴弦,成就了一把相貌不甚好的琴,但琴音竟是响遏行云哀转久绝。 后人以此传说凄美,感于丑木与鸟儿间情谊,将那棵从生来死去都以歪脖子姿态执着挺立的树木称为望涯木,此鸟名唤千寻鸟。 望涯木者,终生树冠偏伸,朝其伴侣可能飞来的方向痴望,成望涯之姿;而千寻鸟,折翼后带着一柄利剑苦苦回寻曾在风雨中给它栖息之地的那棵丑木,至死不渝。” 酒席上一片寂静,人的天性总是易沉迷于美好故事。 或许是因为这些故事靠近童年。 赫连拓没有马上打破这寂静,片刻后才开口:“高洁之物本不能令人随意亵渎。何况,这琴本是我西祁镇国之宝,断断不可这么轻易献出。否则,既显得我西祁无诚意,也是亵渎了这琴本身。再者,北冥既然人才泱泱,断不会连收下这把琴的能力都没有吧。” 龙榻上的完颜旻始终敛眸,手里弹弓的橡筋弹出一圈又一圈弧度。 不过没人注意痴帝在干什么。 赫连拓继续阐述他的条件:“北冥若想要本殿完完整整献出这把琴来,必须要满足本殿两个条件。这第一个条件就是,以此琴身上的故事为引,在场各位每人都可出一工整句,不能重复;连够七七四十九句,中间不可断,若最后能成诗一首,这第一个条件就算过。诸位意下如何。” “小子,先帝在位时北冥就广兴教化,上至天子大臣,下至尺巷间垂髫小儿,无有不会作诗者。你这第一个条件,简直是在侮辱我朝的水平。”刑部尚书李延年放声道。 “赫连拓,你说连诗就连诗。尽管放马过来,就从你这里开始便可。”苏和很是平和潇洒。 赫连拓笑意深邃,道:“好,本殿无才,第一句不妨平平起韵,免得压抑了后续的精彩。本殿这首句是——庸世蛊目不识丁,错把珍奇作腐萤。” 杜远鹏这下恨透了赫连拓。 这第一句诗,明显还是抓住他刚才的话柄不放。 但毕竟满朝心思此刻都在诗上,他有异议也只能往肚里吞。 第五十九章 诗味 “该诸位了。”赫连拓环视四座。 看到凤榻上放空养神的南月,赫连拓起身作揖:“久闻当朝皇后娘娘才智奇绝,不妨就由娘娘来接这第二句如何。” “才智奇绝”分明是记薯蓣之仇。 南月连连摆手,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赫连拓,嘻嘻笑道:“本宫不会作诗。” 传铃有些诧异地望着南月,小姐明明无诗不通。 满座哗然,只是激烈程度不似南月初入朝堂之时。 南傲天这次却不惊不怒。 “娘娘可是不愿给本殿这个面子。”赫连拓声音沉沉道。 南月微笑,解释道:“本宫自小无人教养,素来不懂这些精深的诗词造诣,平日也就会研究研究如何种番薯。”说着,眼神悠悠向南傲天脸上飘去。 众口缄默,场上宾客都不约而同看着南傲天。 相爷很沉静。 倒是赫连拓听到“番薯”二字感到深深的耻辱。 南月没打算给自己老爹太大的难堪,继续道:“太子殿下的赏识本宫收下,只是区区对诗之事。还无需圣上与本宫亲自施展,盛轩宫的下人的才智就足以应对了。” 传铃惊异地望着南月。 小姐的意思是…… 赫连拓翕眸,平静道:“请娘娘明示。” “本宫说的很明白了,由护卫统领御风代皇上作句,御前宫女传铃代本宫为诗。”南月轻轻掀起手中茶盖,轻描淡写。 御风冰山脸现异色。 南月只是盈盈无暇地看传铃一眼,其中深意自有人懂。 传铃清楚这样的眼神。 她幼时不会放纸鸢,也不敢尝试。南月两眼亮晶晶望着她,小手拉着她的手,一圈一圈放线,把那只不听话的纸鸢送上了天。 那年,她五岁,南月四岁。 长大些,不敢与南府同龄的丫鬟柴童说话,南月也是这样看着她笑,把她推出偏苑的大门。 那年,她十岁,南月九岁。 第一次来月事,她吓得哭。溪娘早亡,无人授以此事。南月不知怎样变出一碗猪肝汤,只是脸上和手都半边炭黑。小姐亲手喂她喝汤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那年,她十五岁,刚好及笄,南月十四岁。 小姐比她小,可好像所有事到来之前她都知道如何应对,从来不慌无惧。 南月脸上从来不惊的笑意,从来让她觉得天大的事也能过去。 凉风里传铃生出一额冷汗,顿字顿句涩生生接道:“丑材原为真好木……” 咽了一声,半晌才慢慢给出下一句: “孤绝深山……无问津。” 不惊艳,但终究是对出来了。 传铃眼里几有泪——她从来不懂作诗。 顶多只在南月读书时,耳濡目染。 赫连拓愤色,凤榻上那丫头明摆着是告诉他,在北冥连个使唤丫头都能解了他的诗题。 御风虽是以武为精要,诗书并不差,获得完颜旻目光准许后,续接:“捡枝栖为良善处,珍鸟殷勤带晚鸣。” “妙音回舞托绝质,茕独惺惺惜伶仃。”娇懒媚惑女声冷起,原来是永远一副慵懒倦态的白听影。一身榴红卧于座榻,柔胰扶酒,半开半斜的双褶眸子含烟敛雾,视线里只有精致觥筹,从来也不理世间事。 众人也只是习惯了她这幅模样,冷艳绝美的西彝公主,进宫来即是如此。 钟落把玩酒杯,杯在指掌中转了小半圈后,脱口而出:“冷矢无情凋素艳,冽风乖蹇欺衰藤。” “小郡王好句,老朽来接。” 酒谷子通红着脸给出一句:“丹红殷殷濯白羽,哀鸣切切向谁倾。” “肠断歌止幽冥处,固姿成骨盗轻灵。”钟鸣扬续上。 “年年赤土还朱色,空株不朽为谁迎。”苏和诗词造诣不输兵法诡术。 “蔼蔼云烟千里梦,清思成雪画魂生。”水映橙此刻竟毫不掩饰地看着南清云,眼里有哀怨色。 南月支颐,顺着水映橙目光看去,眼珠滴溜溜在水映橙和南清云身上打转。 两位妃子都已经对出句来,宁馨儿自然不甘示弱,抢在林苡兰前头说了句:“可怜溪水日潺潺,相思横绝泪不干。” 南清云只当丝毫不曾注意到落在自己脸上大胆而凄哀的目光,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长笑一声寂寂道:“昔年幻景终难触,流云逐水绕空城。” 南月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大哥,在凤榻上有些坐不住,身子向前微倾了一下。 蓦地被完颜旻按住手臂,只有安分地坐好。 礼部尚书白斩接句:“芙蓉泣露埋荒冢,陋寺孤钟空自鸣。” “落落碧血吊孤岩,朝乐泠泠暮成影。” 何人竟出得如此凄哀句,南月欲抬头,却已经在前半句里辨出这熟悉的声音。 句子主人正是南府的主母,丞相嫡妻,凤雁痕。 南傲天听得此句,脸色微微僵滞了一下,接道: “万里望涯终成溯,千寻穷尽淼无形。” 水无青素日对诗词无甚精通造诣,半晌憋出来一句:“呃,这……凉生不得成久伴,黄泉三载复盈盈。” “苦木为枕羽为弦,衷情哀转复回环。”是一温婉恬静女声。 人坐在耶律明修身后,是南月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素辫垂于胸前,一袭水蓝色长裙,眉目不算惊艳,却十分舒适可人。 莫非是,耶律明修的女儿?南月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女子,细细揣测。 “浮生未有绕梁意,玉指才拨惊天际。”一官家小姐接道。 “欲破丝竹终咽声,残音缱绻为谁鸣。”又一位雍容妇人续言。 席位流转,很快凑够句数,接近尾声,还差八句。 “默久无得知音觅,宁将铮鸣作哑情。”句子和声音一样沉静柔弱,却别有一番韵味在其中。连完颜旻都不禁对这这并不熟悉的声音主人不禁微微斜视一眼。 浅笑静坐,敛眉颔首,正是林苡兰。 六句。 苏和却一反常语,微笑着接道“哀弦何须叹古木,高山流水亦淙淙。” “今日这诗对得爽快,老朽也来接一句。”李延年脸上潮红此刻不输酒谷子,郎朗道:“人生在世逢知己,欲将戚戚化朗豪。” “哈哈哈李老头,你我也算大半辈子的欢喜冤家,酒中知己!”酒谷子指着李延年,大笑道。 只剩最后两句。 耶律明修站起身来,已有十分醉意的身子在风里站立不稳,拍着胸脯雄声道:“你们都太过小家子气。叹什么丑木孤独禽鸟伶仃,本府偏不顺这闺阁矫情之词。本府的这句是——何叹独峰不成势,绝巘(yan)归来万壑迎!” 南月听此句紧紧盯着耶律明修,完颜旻眼神眯了眯。 钟落手下意识触及搁置于席榻旁的剑,食指落于剑柄。 钟鸣扬脸色也瞬间紧张起来。 第六十章 倾城 耶律明修神情亢奋,明显不大对劲。这一点,赫连拓也看了出来。 赫连拓诡秘地笑着,看向耶律明修,奉承道:“耶律将军不愧是戎马一生的勇将,四十九句诗,到将军这里收尾,气象甚为磅礴不拘。这第一个条件,本殿心悦诚服。” “你……你还有第二个条件?!”耶律明修摇摇晃晃,手伸得老长,指向赫连拓。 此刻明修将军的眼里出现了两个赫连拓。 赫连拓笑答:“自然是有,这点本殿起先就已说过了。” “那你快……快说不就得了,婆婆妈妈干什……”话未说完,耶律明修已经应声倒在酒桌上,借着酒意呼呼大睡起来。 钟落手中的剑缓缓又搁下,但还是不敢轻易相信耶律明修方才跃跃欲试的架势只是借酒疯癫。 南月一直仔细观察着耶律明修,心下生疑。酒杯边沿的药量,还不足以让一个马背上生存的将军现在就倒下。 不过,这本来就是步险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当下向赫连拓朗声道:“太子爷的第二个条件可以明说了。” 赫连拓也在思忖耶律明修种种举止,听到南月叫他,脸上恢复颜色,慢条斯理地回道:“第二个条件是,在座若有技艺高明者能弹响此琴,那便证明本殿技不如人,如此本殿便绝无二言,必定将此琴奉上。要求是,此人要用这把哑琴完整地奏出一首曲子,其间不能有磕绊,更不能损断琴弦。” “好,本宫同意你的条件”南月干脆利落地回道,继而俯视四座:“在座各位可有能奏响此琴者,本宫必有重赏。” 无人答话,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自信,敢信誓旦旦笃定自己能奏响一把见都没见过的哑琴。 南月招呼颜如玉:“玉公公,把琴给众卿家和各位夫人小姐都试试。” “嗻!” 颜如玉小心捧着琴转了半圈,老家伙们均不愿出丑,碰也不愿碰一下。几个爱出风头的小姐碰了一下,却是连琴弦都拉不动。宁馨儿自诩琴棋书画一流,不仅一声没弄出来,反而被琴木烙疼了手。 南清云双目已带三分醉意,迷离落寞地盯着颜如玉手中的琴,狂声道:“玉公公,你过来。微臣倒是觉得这把苦命鸳鸯凄凉琴与我颇为投缘,你不妨给我一试。” 水映橙瞳孔放大,手心里满满是汗。 南月越发担心南清云,大哥素日温雅,今日缘何这般失控。 南傲天眼里散着阴光,这个儿子他一直引以为傲,从未在人前出过任何疏漏。 颜如玉连忙应声把琴递过去。 南清云接过琴,眼睛直勾勾瞪着水映橙,转而目光转向高台鎏金双榻,疏狂笑道:“皇上、皇后与各位娘娘见丑了,且看我这伶仃人能否弹响这把落魄琴。” 南清云调整好身姿,一手排掌掠过琴面。 流水之音潺潺而出——琴响了。 哑琴在赫连拓之外的人手中响了。 南清云自己也是惊了一下,但随即目光如炬,精神集中在琴弦上。指间瞬影变换急速跃动,琴声恢弘凄哀,咽云泣露。 四座皆惊,竖耳谨听。声音泠然可辩,俨然一首《凤求凰》。 刚处穿云裂石珠玉崩落,柔处低回婉转,绵绵流连。恰如飞流悬于九天之上,转眼又入万丈底渊。 哀怆凄绝撼天动地。 南清云指间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已演变为只见其影不察其形之势。 当——琴弦脆断。 南清云指间出血,弦羽朱色更深一层。 一席寂寥。 夜空中响起突兀一声击掌,还是赫连拓,嘴角挂着别有意味的笑:“可惜了——” 众人皆反应过来。 可惜了。 若非琴气过急过激,不至断弦。——不少人深悉南清云造诣。 “见笑。”南清云撂下琴,清瘦脸上漾一抹自嘲玩味之笑,无神跌回座位。 “琴弦已断,公子虽禀赋卓绝,也只得抱憾了。”赫连拓惋惜道。 “慢着,断弦未必不可再响,本王愿一试。” 琴到了钟落手里。拨弦试,竟也铮然有声。只是不知是否断弦缘故,音色越发哀绝。 “赫连拓,看来你这琴并不挑主嘛。”钟落调笑。 “本王今日就用这残琴奏一曲《将军赋》” “好!”赫连拓眉间笑意深深,“不过,皆闻《将军》曲者,配倾城之舞更佳。” 四座皆察其无善意。倾城舞,不止要求舞者身段资质甚佳,更是耗费大量体力,鲜少有女子能成就此舞。但西祁太子提及,拒舞就是不给面子。 水无青一向奉承南傲天,提议道:“臣闻相府大小姐舞姿一向倾城盖世。” 南清雪很是受用。倾城舞她虽然练得不熟,但拿来应付场子还是绰绰有余。 正欲答应,却又转念一撇眉,计上心头。笑道:“水大人过奖,清雪舞姿远不及妹妹。”话语间一双精致凤眸已撇向龙凤榻。 南月有惊无恐,对着南清雪笑笑。轻轻开口:“倾城舞不会,倾城剑会耍一番。”脸上灿若珠玑不似往常。 霎时衣袂翻转起身来,见隙引出御风腰上佩剑。朝台下明媚一笑:“钟落!” 长剑出鞘,轻灵身影已在夜空里腾起,薄纱卷曼,清姿浮雪,锦瀑乌丝乱舞飞扬,衣袂四散披霜华千里皎皎泻流光。 这世间聪明是累,糊涂也是累,生而为人横竖是罪。既然都一样,以真身示人又如何,不过是暗斗转为明争,蒺藜长为冷刺,阴雨暗箭化为烈火明枪。 南月持寒光长剑舞于半空,轻功造诣与剑身融为一体。皎皎如月,皑皑似雪,下巴轻扬,一柄长剑舞于低处蜻蜓点地,转瞬凌波突起,夜空里魅影飘旋,张扬肆意。 脸上疤痕此刻只显妖娆绝艳未增丑。 所有人都开始察觉,这是一只真正的凤凰。 钟落看得呆住,食指迟迟没有下落。半晌回过神来,声势排山倒海而下,铁马冰河万里江山在目,朔雪回旋冽风凌凌在耳,万马齐喑长啸征战苍凉,冰磷银甲诉尽清笳。 琴声伴剑舞,惊艳四方,正可谓观者如声色沮丧,山色为之久低昂,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第六十一章 舞杀 剑光锋利凄寒溶于月光柔宛,剑气肃啸,横斩长空。恰如朦胧练乳捧幽蓝。 南月于其中回梭捭阖如硕大花瓣动绽,急急剑影密不透风重叠成列,雪色柔纱凌空曼舞不似飞瀑下长河更疑朔冰切寒峦。 大漠孤烟亭亭起,壮士悲戚问天地凯旋。 肃杀景,苍凉意,瘦马空城,风沙卷卷万骨枯寒,一时间战地百景历历在人眼前。 完颜旻目光呆滞地看着夜空中飘忽身影,手里弹弓无力地垂在膝上。 而头脑不僵。 帝王心,此刻比任何一刻都更为清楚。 清楚自己心里被压抑很久的直感,清楚近段时间以来不曾有过的混乱,清楚自己连酒谷子都无法得解的心惑因何而起,而所有的乱在得到承认的一瞬间归于平静坦然。 人是不能自欺欺人的啊,生命那么短。 完颜旻心里宁静而释放地承认了,承认他一直以来都在压抑和逃避,以及承认他所压抑和逃避的心绪。 即使这心绪依然懵懂,但它确确实实无可避免而又无可救药地发生了,并且以极顽强的生命力野蛮而肆意地生长着。 心中舒畅开来。他无需让任何人知道,只要,自己懂自己就好——师父正是这样说的啊。 赫连拓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南月,手中琉璃杯欲碎。 紧接着他有些不平而嫉恨地看向高台,看龙塌上那个傻子一脸痴呆的神情。 赫连拓只觉得这个傻子比他幸运百倍。 那个人明明一无所有,可他的皇后,聪明,果敢,鲜妍可爱,有着洪荒般夺目而灿烂的生命力。 赫连拓脑海里闪过那晚素纱蒙面的脸,想起那双明亮秋瞳里的杀伐果决,不禁神游万千。她竟只身埋伏于田郊劫他马车,一剑抵喉让他动弹不得,一把银针便结果了他身旁十几个武士的性命。 那女人狡黠明亮的笑靥,直直让人移不开眼。 今日,又轻而易举说服他在众人眼前演一场大戏。 而她所做的这一切,居然全都是为了高台上那个傻子,以及那傻子迟早都不可能守住的江山。 赫连拓怒意加剧地看着完颜旻。 他忽然有一种令己胆寒的直觉,痴帝黑洞洞的眼眸也在盯着他。 不知为何,他甚至觉得完颜旻呆滞的脸上带着杀气。 赫连拓的直觉没有问题。 两个其实都不傻的男人在长空中对峙,宣誓着对彼此的怀疑和警告。 空气无时不在紧张,只要人与目光存在的地方。 最后一声弦符落下。 一曲响绝。声止。 满席只有风行肃飒声。 众人还在巨大的悲怆气象里沉默。沉默有时是最崇高的认可。 “太子殿下对这第二个条件可还满意?”赫连拓的思绪被南月清澈声音打断。琼纱白衣已落地,自信质问他。 “甚好!甚好!”赫连拓拍了两下掌,恍恍惚惚看着南月,邪唇浅勾,目色迷离地道:“皇后娘娘的倾城剑,胜过倾城舞百倍。” 彼时也才从琴声中回过神来的南清雪脸上火烧一般灼烫,眼里恨意似目眦已难盛下。指甲刮擦着木桌面。 赫连拓眼里释然与狡佞并蓄,幽幽道:“这琴,自然归北冥所有。” 停顿了很久,才又缓缓开口: “不过,皇后娘娘和小郡王纡尊降贵舞出这曲倾城,我西祁怎可不礼尚往来。来人,献礼!” 南月狐疑,还是一步步回了鎏金座榻,仪态似鸾凤还巢。 刚坐稳手臂被完颜旻紧紧摁住,把在扶手上,力道极重。 缓缓地,又松开。 只是极细微的动作,还是被席下一双含烟水眸收尽眼底。 第一次,静嫔林苡兰花落无惊的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微僵硬。 不过,转瞬而已。 赫连拓抬手示意。 留音台中央场地上已经站了七八个戴古怪面具的男子,长长披散着头发,彩丝绕于额,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禽鸟羽毛。 这帮人皆手持摇铃,穿宽长袖筒的异域奇服,衣摆茅边下露铜色小腿,赤脚,脚掌都很宽大,半边脸上还涂了油彩。 赫连拓从席位上站起,对南月道:“此乃西祁特有的鬼面舞,象征吉祥盛世。今日献上,祝皇上和皇后娘娘福泽天下,北冥万世昌隆。” 南月听了笑笑,狗屁的福泽天下万世昌隆。 是别有图谋吧。 几个人开始吚吚哑哑说唱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但看起来好像都有自己的节奏。几个人身材都很高大,赤脚在留音台中央缓缓打转。 神神秘秘举着摇玲跳跃,双腿有力地交错落于地面,舞步错综复杂。 他们手中举着的火把忽明忽暗。 看客的视野都有些眼花缭乱 几个人舞动跳跃的速度越来越快。 一张脸时而极近地扑过来,在人眼前放大,又退回。 诡异新奇的舞蹈。 有个人离龙凤榻越来越近,几乎跳到了南月脸上,嘴里长哼着怪调,继而又像只青蛙一样弹开来,紧接着是下一个同伴,类似的动作。 官老爷和官太太们优雅端庄认真瞩目地耐心欣赏着这场异域奇舞。 虽然他们看不懂,还是要面带微笑,相互交流指点一番。 舞者的步伐又渐渐慢下来,队形也开始整肃。 歌声低沉,如果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的声调可以称之为歌的话。 忽然,一人手中的火把毫无征兆地朝南月扔过来。 南月早有防备,一个闪身躲开。 眼睛却被浓重火焰遮住,看不清眼前情状。 趁着混乱的当儿,一个舞者已经露出藏于袖中的长刀,三两下跳到龙塌后,劫持了完颜旻。 众舞者跳到那人旁边,皆围在完颜旻身后。 哪里是舞者,分明是武士。 底下人一片惊慌。桌椅碰地的声音吱呀作响。一个小姐在惊慌逃窜中踩了另一个小姐的裙子,二人立马忘了性命,在一篇混乱中厮打起来,不多时皆成散发泼妇。 颜如玉此时才反应过来:“护驾!护驾!” “护驾!”钟鸣扬也冲人群外大声断喝。 宫宴时,羽林军都在御花园外围。 醉得不省人事的耶律明修此时已经醒来,或者早已醒来,幽幽从席位上站起,冲着钟鸣扬阴鸷地笑道:“已经迟了,贤王爷!” 第六十二章 千钧 耶律明修话音刚落,御花园黑压压花丛下滚出来一个个黑衣蒙面死士,迅速排列为里外三阵,把宴席一周围得水泄不通,人人手持弓弩,眼神肃杀。 这群死士姿势整齐划一,箭在弦上随时待发,明显是经过有素训练与精心排布。 南月和所有宾客均被围在里层。 女眷们惊慌失措,围聚在家中有威望男子身边。 完颜旻两眼无神地被聂欢的人用长刀勒住脖子,没有反抗。 羽林军迟迟不见来救援。 众臣里不乏武艺高强者。顾及完颜旻性命,皆不敢轻举妄动。 钟鸣扬四下张望,目光愤怒焦急。 赫连拓安稳在坐榻上,悠闲无惊地斟酒自饮。 几个大臣率先反应过来,难怪耶律明修在朝堂上如此热衷此次夜宴,数次上书提醒为西祁太子接风洗尘之事。 看到那群鬼面武士对赫连拓毕恭毕敬见礼,所有人也都明白过来。 这不是什么朝觐。 首府将军与西祁太子勾结,发动宫变。 耶律明修狂笑:“哈哈哈哈,贤王爷,你不必白忙活了。今日驻守宫中的羽林军全是本府旗下的人。” “耶律明修,你这是在造反!”钟鸣扬此时怒不可遏。 “造反?!”耶律明修独眼里射出阴毒险恶的光,狂笑道:“贤王爷,你简直是在说笑话。本府不过是在今日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耶律明修枯节手指张开,又狠狠地收拢,环视众臣一周。眼睛里猩红密布,厉色喝到:“这天下,有一半是我耶律明修用身家性命换来的。可是完颜孤辰是怎样对待功臣的?南傲天不过一介书生,仅仅凭借三寸滑舌短短几年就被封为丞相,酒谷子,你一个糟老头子,除了喝酒你还会什么,仗着一个傻皇帝帝师的身份处处与本府作对。” 被指名骂的南傲天和酒谷子都很平静,端坐不语。 倒是钟鸣扬指责道:“呸,耶律明修,人心不足蛇吞相!在场诸位后生不知内情,本王还不了解你的骨相!你本是地痞流氓一个,被先帝在战场上搭救才步入正途,先王引你参军,赏你军功,扶你至校位将位。若非先帝仁德,岂有你这竖子今日!而如今看来,先帝当年是救了一匹野心勃勃的恶狼。” “你这糟老头给我闭嘴。那些不过是完颜孤辰的怀柔狡诈之术,不过是想让本府心甘情愿替他卖命。本府承受的裂骨穿心之痛,你们这些奸邪苟猾之辈知道几分。” 继而张开双袖向天叫嚣:“本府在荒蛮之地血染长河,右目为救完颜孤辰性命被流矢射中。夫人在家中难产而亡只留下一缕亡魂。太后呢,钟鸣扬,你的好妹妹萱皇后答应过我会照顾好阿姝,可是我负伤归来,家中只剩寒骨。这就是完颜一家给我的。失明之苦丧妻之痛日日钻心噬髓。今日,我耶律明修必要加倍奉还。” 继而激奋鼓动道:“诸位。这天下早就不该姓完颜。你们若是识实务愿意追随本府。本府保你们荣华富贵。尊荣不输完颜孤尘在位。” 水无青这时瞪着眼指着耶律明修道:“那批木料,内务府作假偷梁换柱的那些木料。还有练兵场……你……你不仅仅是贪图荣华,你是要造反!” “哈哈哈哈。”耶律明修张狂肆意地笑着。“水大人,本府一直很欣赏你这般后知后觉的可贵。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生性愚讷现在才知道,你今日就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了。” “水无青,你也是同谋!”钟落怒向耶律明修。 水映橙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瞪着水无青满是心虚的脸,嘴里颤抖着含了半天的“爹”字,终究是没有叫出口。 水无青脸上轻一阵白一阵,踉跄地堆在座位上。手指颤颤巍巍指着耶律明修:“先王待我恩重如山,你,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水无青,你我此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全在你一念之间。跟随本府,你仍旧做你的兵部尚书,本府保你吃香喝辣。如若你与某些老顽固一样冥顽不化,别怪本府不讲情面。” 水无青脸上一层豆大冷汗。 心里极复杂。 “诸位可听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若是愿意为地底下的完颜孤辰守节。今日就别想走出这御花园。” 众臣心里皆有自己的小算盘,多数沉默不语。 “哼,一群愚夫!你们一个个竟然愿意追随一个智商只有五岁的痴儿,也不愿弃暗投明。” “耶律明修,是你自己该回头是岸!”李延年大怒斥道。 “诸位,你们难道忘了。皇上虽幼年为奸妃残害遭不幸,但诸位亲眼所见幼帝满月时烈麒麟亲现,正是在这御花园,其时天边流霞异彩,万卷祥云。各位今日若是从了佞臣。难道是要违逆天意吗?”钟鸣扬情绪很激烈。 “哈哈哈,天意!老天从来就没有对本府公道过,我耶律明修要做的事,天地不可挡,我命由我不由天。烈麒麟认可又怎样,本府今日就废了这天命为帝的傻子!” 说着向赫连拓叫嚣道:“赫连拓,你的人做事怎就这般拖泥带水。”耶律明修威胁地扛着赫连拓,独目又死死盯紧架在完颜旻脖子上的长刀和围在其身边的众武士。 赫连拓深长快意地笑道:“哈哈哈哈,将军说得在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本应快刀斩乱麻。” 话下慢慢举起两根手指,脸上笑意更加深一层。 耶律明修明修见此,也森森地笑开来,脸上狰狞扭曲。 钟落死死盯着完颜旻,却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迹象。 再看南月,只是由传铃扶着,脸上有惊惧色,似也无可奈何。 罢了,不管皇兄今日作何打算,也不能拿性命冒险。 钟落杀气腾腾将剑拔出,欲跟那帮武士拼死一战,救出完颜旻。 剑已经拔出,寒光耀烁逼人眼。 外围却突然声音簌簌,又闯进一批人马。 直包抄在耶律明修那帮死士外面。 钟落愣住。 新闯入的一批人,是再熟悉不过的鹰眼面具青灰护甲。 紧接着,四围宫宇房顶出现大批的羽林军,皆手持弓箭,精确瞄向最里层那帮死士。 架在完颜旻脖子上的长刀落下。最开始的那帮武士以聂欢为首跪地降伏,拜向南月:“时急势危,我等太子殿护法若是惊吓到皇上,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第六十三章 天光 耶律明修愣在原地,瞳仁似要迸出目眶来,掌中已开始攒力,周身现火样红光,一头赤发张牙舞爪。 怒火冲天道:“赫连拓!你和那妖女在把本府当三岁小儿耍!” 赫连拓只是大笑,露出一口白牙:“耶律将军,本殿今日是诚心诚意来北冥朝觐,可从来不曾答应过将军你会协助造反。” 周围人傻子一样看着好端端的宫宴出来一幕幕惊吓和反转。 几个精明的老臣也是一惊,但很快恢复平常,默默看戏。 完颜旻身边已经有一众羽林军护着,几个涂鬼面的武士跟随聂欢站到了赫连拓身后。 耶律明修只听得南月清声道:“多谢太子殿下今日陪本宫演就这招瞒天过海之术。解药本宫会亲自命人送往殿下下榻的驿栈。” 赫连拓只不以为然,深深笑道:“娘娘与本殿的交易,可还远远没有结束。” 南月笑着看他:“我们有约在先。殿下可是未来要做西祁国君的人,岂有反悔之说。” 赫连拓只是唇边勾起冷笑。 这时一旁的南清云却突然吐一口紫血,唇色发白。 南月惊急,那把琴,琴弦上…… 慢慢转过头,急切焦灼的目光冷冷质问着赫连拓。 太子回以阴险凉笑。 南月顿时明白,他是要一命换一命。 狡诈如赫连拓。 水映橙身体倾了一下,被丫鬟扶住,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耶律明修愈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果真是南月与赫连拓合伙图谋。这宫宴是给他耶律明修设的一口好井。 耶律明修掌间愈有旋风之势,须臾间扑向南月。 一排羽林军拼死阻拦。 赫连拓亦示意聂欢前去帮忙。 聂欢似有犹豫,道:“主子……” 赫连拓只是意味深长看聂欢一眼,其中有警示味道。 聂欢只得道:“属下遵命!” 一排羽林军在耶律明修面前如纸墙,瞬间覆没。 “耶律明修!”南月机巧躲闪开来,目光灼灼看着耶律明修,对他急叫道:“你喝下的酒里可不是简单的蒙汗药,即便你能躲过其迷醉成分,却避不开酒中毒素,若是敢动用丝毫内力,就是自毁了。” “什么?”耶律明修动作顿了一下,脸色稍变,已察觉到体内气息的反常。 但随即似毫不在乎一样地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耶律明修脚步踉跄着在留音台中央盘旋。两臂狂风一样张开擎天,完全伸展开的袖子因功息强飓而鼓起阵阵阴风,整个人如同邪魔附体。 “爹!” 着水蓝色宫装的女子担忧切切地看着耶律明修。 那女子果然是耶律明修的女儿。 这番情景之下居然并未崩溃,声音里没有声嘶力竭,只是一种……甚至带着冷静的哀婉。 南月不禁对这女子产生好奇。同时密切注意着耶律明修动向。 耶律明修却怒骂道:“你这个不孝女。不要叫我爹,你母亲当日就不该用性命把你生下来。” 那女子眼中哀意深一层,更似有畏惧,不再言语。 毒眼的首府将军发出丧心病狂的怒吼:“赫连拓,本府不像你这种软货,因为一个女人的威胁就做了胆小鬼。本府自生下来起就受够了这假惺惺世道的残羹冷炙。性命于我早已可有可无,这世间唯一真心待本府的人就只有阿姝。可是你们,你们把她也要从本府身边夺走。我耶律明修丧妻之仇不报。虽死不能瞑目。” 说着猩红眼珠离开南月,转瞬盯住完颜旻,双手间再起内力。 “完颜孤尘欠我的。本府要他的傻儿子拿命来偿!”话间嘴角已经一注猩红。 “爹!”耶律明珠轻轻叫道,脸颊滑过一滴清泪。 耶律明修却不顾体内已毒发,掌间戾气越发深重。眨眼间向只大雕一样腾起,五指一团乌黑瘴气,直逼完颜旻。 完颜旻身边护着的一众羽林军被强烈的风息七零八落地震开,有些立失四肢。人从腹腔向外爆炸了一样分崩离析。 钟落把剑艰难地横在眼前,背后乱发横飞,双目紧闭,脸上忍耐地抵挡着迎面而来的强风和随风荡起的沙石,无力上前半步。 眼见耶律明修已经到了与完颜旻近在咫尺的距离,南月眸中惊慌无处可藏,近乎本能地抓起近旁一柄剑腾空跃起,借着师父教的一招掩云遁月之术,逆着耶律明修强大功息飞身至他脑后。 耶律明修感到身后被人所扰,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愤起,反身攻向南月,轻而易举一把箍住南月脖子。 南月挣扎着,身子已被耶律明修提到半空。 只片刻,已无力动作。 完颜旻刚刚才使用暗力躲避过耶律明修掌力,抽出身来,无法相信地看着眼前景象,心一瞬间冷到窖底。 眼中漾起冰山一样的杀意。 四指紧握欲腾空。 同时发力欲起的还有钟落与赫连拓。 三人的心都在嗓子眼上,屏息不敢出。 空中此时却突现意异相。 南月周身突然出现明亮的银白光环,一圈一圈阔大开来。 连带着耶律明修的身体缓缓上升至半空。 完颜旻三人难以置信地愣住,暂时停下手中动作。 其余人杂更是目瞪口呆。 耶律明修睁大眼,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 直觉得一道强大的透明玻璃样光晕将他与南月隔离开来。紧接着,似有一种极强大的力量开始反噬他的内息。渐渐地,耶律明修竟感到那股力量开始摧他心肺甚至揉骨裂髓。 底下众人皆不可思议地看着。 连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南傲天也开始紧紧皱目。 南月此刻像是睡着了一般,在白衣里安静地闭着眸,周围裹了一层月华般光晕。 众人惊疑间。 南月周身的光晕突然扩散开来。疾速向外扩张,掀起一圈巨大而颤抖的气流。透明颤动的气圈周围似镶嵌金边,巨大威力一时释放,薄薄边缘横切耶律明修腹部。 耶律明修像只负伤鹏雕一样急速而沉重地从高空跌落。 瞬间落地,高高喷出一口鲜红血液,独眼狠狠地瞪着天。 耶律明珠一步一步似千斤般,不敢相信地移到近旁,重重跪下。 完颜旻心神忐忑地凝视着高空里的南月。她似乎并未收到伤害,身体在那层不知是什么的奇怪镀光屏障里缓慢地转着圈。 可慢慢地,那光竟一层层渐渐地弱下去。 第六十四章 帝苏 南月周身的光晕彻底黯淡。 光最终全部消失的时候,身体像一只轻盈的蝶,被周围的茧突然释放,疾速陨落。 完颜旻抢在钟落前面,以迅雷之势绝尘而上。 刺金游龙黑袍在夜色里掀起一阵势大而障眼的旋风,众人只察觉到腾空而上的影子。 完颜旻广袖收拢,稳稳接住南月单薄的身体。没能及时稳定下来的冲力使得二人身体又在半空里微微上浮些许。 完颜旻深邃的黑眸垂直向下,紧紧盯住南月安静沉睡的眼睑,那张一向生机勃勃的小脸此刻看起来苍白得不像话,如同全副的生命力被抽走。 完颜旻一分也不敢将视线轻易离开,仿佛一旦如此她就会像雪一样在他的怀抱里融化而消失不见。 复苏的痴帝抱着他的皇后,黑白衣衫鲜明交织,被夜风有秩序地凌乱。二人悬浮在如水月晕里款款回旋下落,周围娆舞着因惊吓而脱离母体的满天落花。 飘摇衣袂落地,四围寂静无声。 完颜旻挺拔俊朗的身形在黑色曳地龙袍的衬托下直显幽暗摄人的冷峻威仪。刀裁的容颜,流云悬瀑的乌发。清疏眉宇,灿朗星眸,只是目光冰冷如雪不视四下。 这是真正的帝王。 所有看客,目光、动作、心神、判断力,皆如同冷凝。 眼前傲岸身影的主人不再是当年那个痴傻多病的幼帝,而在一瞬间成为带天然凛冽气息的君王。 难以接受。 正常人的心理状况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 众人的脑子都在极努力地想办法将今晚发生的一系列记忆片段严丝合缝的穿结起来,以确定眼前发生的事情全是真实场景而非梦中幻境。 南傲天如同被抽了筋骨一样吐出一口冷气,静驻着,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眸。 萱后! 他还是低估了那个女人的精明。 那到底,是完颜孤辰的女人。可以十几年坐于孤殿而帷幄天下。 风声和月影一样鬼魅,撩拨着暗夜的沉寂。 没人敢弄出一声响动,去招惹完颜旻那张面如铁石无颜色的脸。 怒到极致是平静。 完颜旻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从薄唇里幽幽传出,在空旷天宇里显得清晰慑人。 众人只听完颜旻叫道:“贤王钟鸣扬!” 钟鸣扬还没从巨大的惊愕里缓过神来。 即使是亲母舅,十几年来也未能从萱后处知道分毫内情。 完颜旻一字一顿,没有多余的语气:“西祁太子同其党羽、兵部尚书水无青、罪臣耶律明修尸体,皆打入赤狱。重兵严守将军府邸、兵部尚书府邸,任何人不得出入。” 钟鸣扬只是愣愣地听着。 半晌,双膝瘫软跪地,洪声颤抖道:“臣……遵旨。” 钟鸣扬老眼里有泪。 先帝啊,先帝终于有灵吗? “皇上……皇上恕罪啊!”水无青胖脸上布满了汗珠,头狠狠向地砸去,额角已磕出血。 水映橙整个人已经双目无神地呆住,木偶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赫连拓眼里也是满满的震惊,只是并未失去理智,及时制止了要护他杀出羽林军围攻的聂欢。 赫连拓、聂欢和被放出的部分武士,皆被重新带回赤狱。 被另一波羽林军带走的允宝不住地回头寻找赫连拓,尖柔的声音回荡在一片混乱里:“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们放开我……宝儿要和太子殿下在一处……宝儿死也要和太子殿下死在一处……” 声音凄厉惨绝。 赫连拓没有搭理他。 聂欢费力地回过头来:“允宝你闭上狗嘴,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局绝不可能——” “小姐!”这边青儿也是一声尖叫,水映橙直挺挺晕了过去,被人带回橙练宫。 一片狼藉的御花园重新恢复寂静。 完颜旻无声无息地走上台阶,带南月走出留音台。 还是和刚才一样目不转睛地看南月睡颜。 忽视了周围全部的人眼。 他希望,她只是睡着了。 仅仅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睡着了。 一如她不按常理出牌作出的各种事情。 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呆呆地立在原地,如同看神袛一样仰望。 皇上抱着皇后娘娘,那场面美得像一幅画儿。 完颜旻不理会世界的喧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抱着她,仿佛一万年也不要松开。 酒谷子摸了把胡须,摇头叹息走开:“这心惑果真是人的话,为师是永久也帮不了。” 完颜旻目视前方,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同一张笑靥。 她进宫一个多月,为何像在他心里走过了千年。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已是盛轩宫。 南月被轻轻放置在正殿床榻上,时不时呢喃着什么。 完颜旻以为她有苏醒意,趁她发声时唤她。床上人却似被惊扰了一般,再也无声音。 完颜旻看着她眉心紧皱,似在与什么狰狞鬼怪苦苦挣扎。 手抚上她光洁的额头。 另一手握住冰凉皓腕。 这女人怎么就这么爱做梦,梦里还一定都是不好的东西。 在玲珑塔,她昏迷不醒之际,也是如此,不顾一切做着只属于她自己的梦。 恍惚中,耳边有匆匆喘息音响起:“圣上。” 完颜旻回神。 万年青已带着药箱赶来,一个人。 “万太医,朕命你务必让皇后醒来。” “圣上,老臣只可尽力而为。”万年青叹息。 这盛轩宫,从来多灾多难。 药箱从容打开,老手拈针,先一字摆开,如对待多年的老伙计。 脉诊置于南月腕下,两指搭上,静心听音。 万年青面起忧容。 迅速收手。 合药箱。 径直跪地。 言简不曲:“臣请圣上赐死!” “朕容你说明白。”完颜旻怒意隐藏在眼底深处。 “皇上,皇后娘娘惊吓过度却又由主观心力强压,心魂不堪撕扯,此刻神游六境之外。这种病例,无药可医,全看娘娘自身造化。” “万年青,你再说一遍。” 万年青沉默。 此刻说什么都是无用。 圣上已经不是素日冷静的圣上。 他既入天家,早知荣宠与危机并始。 “圣上,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御风入门急报:“主子,传铃死守在门外,说可护娘娘性命。” 完颜旻抬头:“让她进来。” 第六十五章 魂离 传铃几乎是扑到床榻边沿。 泣不成声:“小姐!小姐!” 手里抖抖索索摊开,露出一颗丹药,欲送入南月口中。 “慢着。”完颜旻厉声止住。 传铃眼里浸满泪水,断续道:“这是小姐带来的最后一颗还魂丹。我断断不可能加害小姐。请皇上信我。” 完颜旻看一眼万年青。 太医会意。 眼观鼻嗅,眼里有惊异色,但随即肯定道:“是古医经里记载的还魂丹,世间罕有。” “给皇后服下。”完颜旻断喝。 传铃急忙照做。 万年青医术还是极高明,南月此时确已身魂分离,身游太虚之外。 与自己肉身分离的南月还穿着宫宴上那身白衣,四处迷乱地转着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 焦地荒土,四围穷山恶水。不见人烟。 自己明明方才还在宫宴。 宫宴?可是,她刚刚在做什么。 直觉得脑袋疼,神志迷惘不清。各色人与画面在脑子里回旋交错,慢慢成了一幅脸连续的图像。 对,耶律明修。她要阻止耶律明修,阻止他取小旻旻性命。 小旻旻呢? 南月体力不支地向前走去,脚下似灌铅一样沉重。她得找到完颜旻,他不能死。 南月踉跄着拨开眼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雾,见到点点火光。 大雾一点点彻底撩开,又一番景象暴露于眼前。 比起这番景象的杀戮,她宁可选择之前的荒芜。 一片汪洋火海之中,一个小小女孩的身影在一块突兀乱石上站着,泪眼里火焰肆意流窜显得更加妖娆。周围是遍布的尸体,全是尸体,和散落的刀剑。 偌大的苍凉旷地竟只有这女孩一个活物。 “爹爹,娘亲……”小女孩哭声凌厉地叫着。 “小妹妹,你为什么哭?”南月蹲在那小女孩身旁,想用手抚摸她。 可当她手触及她的瞬间,她身体忽然颗粒状的碎裂,如山峦塌陷,化为风烟消失不见。 眼前只有火海,女孩更像是从未存在的幻影。 是她太累以至出现了幻觉吗? 可那女孩身形明明如此真切。 南月走着走着,忽觉身上莫名一阵刺痛,眼前火光渐渐黯淡,视线里朦朦胧胧回归一片黑暗。 她与弄痛她的力量挣扎着,竭力想要摆脱那种从体内传来控制她心神的东西。 她想找那女孩,可是好像又有其他事情要做。 对,自己记性怎么可以这么差,她还要找完颜旻。 她的脑袋,为何晕晕沉沉不像自己的。 不过还好,貌似,她最终战胜了那股神秘的力量。 眼前情景又重新显现,只是没了火。 不同于刚才,这是又一片地域。 目之所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亘古黑暗,绵延不绝永无尽头。 只有周身数里内可见突兀白石,森森似荒野大地长出的獠牙。 南月顺着石头反射出的白色向前摸索着,直觉得阵阵饥渴难耐,体力越发不支,索性闭着眼朝前,也不辨方向。 力气要竭尽的时候,她在近乎绝望里睁开眼。 似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丛林中。 很奇怪,还是那个小女孩。 在一棵树下蹲着,不停用肉乎乎的小手往外扒泥土。她脸上已有豆大的汗珠,只是不停地刨着,刨着。 南月这时只在她身后静静地看,想知道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但不敢上前去,更不敢再伸手触碰,只怕这身影再度消失。 那小女孩却好像极精灵地察觉到有人在身后偷窥,转过头来,鹿眼恐慌地盯着她。急忙掩住身后的东西。 南月着急地,想看清那东西是什么。可视力专与她作对一般,女孩以箭矢流空的速度渐渐远去。形迹变得淡而小,化为扭曲陆离的线条,被吸进茫茫黑空里。 而彼时那股控制心神的力量似又强大了起来,一把将南月拉入无边冥冥之地。再无意识。 龙榻旁。完颜旻将信将疑地亲眼看着南月在传铃协助下终于将那枚还魂丹吞下肚去。——之前已经吐了几次。 “这东西真的可以护她性命?”完颜旻竭力以平静的语气问传铃。 “只可保命。其他……” “其他要至少两天后才能知道。” 亲口说出这句话,传铃已经面如死灰。 御风请命:“主子。传铃姑娘也受惊吓,在这里已无力照顾娘娘。属下带她下去休息。” 完颜旻摆摆手。 “不要,我要守着小姐。我要在她身边……小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过……放开我……”传铃死命挣脱御风。 但力气不敌,双目无神地被带出。 完颜旻双目放空守在龙榻侧沿。 灯尽油枯。 御风进来给灯添了油。 安静地站在完颜旻身后,脸上表情游移不定,踌躇了半晌。 完颜旻唇动:“何事?” 御风是不会说谎的人,骨子里亦不怎么会掩饰。 平日在人前一副冰山脸,就用最简单的心机掩饰了所有。 只是在完颜旻面前,是连声息变动都会被察觉的。 御风知道自己原不必这般委蛇,直言道:“小郡王在宫外已候了多时,求见娘娘一面。” 完颜旻细细打量了一眼南月,冷声道:“不见。” “是,属下这就去告知王爷。” 盛轩宫宫门外,钟落已经站了好几个钟头。 御风出门来,无声无色地道:“王爷请回吧。圣上此刻无心见任何人,娘娘生死未卜更不可能面见王爷。” “本王知道,月丫头今日那番模样绝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想看她一眼。”钟落声调不高,却无半分妥协意。 御风看了钟落一眼,平静地道:“王爷若是真的关心娘娘,就不该大肆招摇站在盛轩宫门前。今日的圣上寝宫,不似以往平静。” 顿了顿,补上一句:“御风没有资格过问主子们的事。但皇后娘娘,身边有皇上就够了。” 御风话落简单行剑礼入宫去。 剩下钟落站在凉风里,脸上挂落寞笑意。 一向意气风发的小郡王原以为御风是铁一样没有情感的人,而今却被这样一个素日寡言的人不露声迹地讽刺了。 钟落被前一句话敲击得透彻,又被后一句话打击得心惊。 身子终于慢慢地退开,择隐蔽道路回了钟王府。 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回旋着御风最后那句话。 皇后娘娘身边,有皇上就够了。 第六十六章 醒来 南月醒来的时候,如同做了一个世纪的长梦。眼前一片都是模糊而陌生的景象。盛轩宫正殿里的一切,远不如梦里的场景更能真实地占据她的脑海。 如同乘船到岸。 却不知心属何方。 眼帘如蝶翼一样倏然打开。 屋里空落落的,没有人。 南月无意识地掀开被子,刬袜下了床。 不穿鞋,在宽敞的殿室里走来走去。 她好似漫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眼里是隔绝而无尽的疑惑。 这疑惑与正殿里的床榻、御案、灯火、屏风没有半分联系。仿佛她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一切景象与她无关。 火呢?小女孩呢?那个女孩儿的脸为什么越来越模糊,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然而,南月的记忆里,那女孩的影象又真真切切。 南月要找的又不仅仅是女孩,她仿佛一直都在寻找,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寻找的姿态,延续了一辈子。 可是,她的人生还没有一辈子啊。 她是谁?谁是她? 脚步停了下来。黑洞洞的眼窝因憔悴而显得有些凹陷,传递着无尽的迷惘。 昏黄灯光里的室内陈设终于模模糊糊进入她的视线。 这里,是哪里? 身后有动静。 南月木然转过身来。 眼帘里进入一高大黑影,渐渐地清晰起来。 这影子似颇有些熟悉。 完颜旻看到站起来的南月,呆立在原地。 醒了吗。 她终于醒了吗。 一袭白衣,活生生站在哪里,睁着眼睛,会呼吸。 完颜旻没有向前一步,目光盯着南月的脸,不给她斜视的机会。 南月很认真,但又没有焦点。 安然而静静地打量着对面男子漆黑如夜的眸子。 如同打量一个陌生人。 完颜旻极缓缓地朝她走去。南月看他的眼神,为何让他觉得莫名恐慌。 果然。 声音空灵而软软地问:“你是谁?” 这句话如同炸弹。 完颜旻耳边响起传铃那句话:“只能保命,其他……” 那不是她。 丑月月的眼睛,目光从来没有这样呆滞。 不是她。 至少,不是她的内核。 站立在自己眼前的,只是南月的皮囊。 心如同沉入冰窖。 顿住的脚步重新向前移去。 皮囊。 他也要。 南月始终木木地望着眼前高大身形。 完颜旻的脸一点点放大开来,连五官都渐渐清楚明朗。 他完完整整地站立在她眼前。 两人之间近乎没有距离。 完颜旻手指头叩向自己。 嘴唇艰难地张开,漏出极其干涩的字眼。 “我是谁。” 声音极轻。 南月有些许不自信的意识。 这个人,在问自己。 手有些退缩地抬起。 一点点,在半空里游移。 到了眼前人下巴的高度,停住。 完颜旻扶起那只小手,帮助她触到自己的脸。 “我是谁。” 声音颤抖而慌凉。 大眼睛如蒙薄雾,空空地瞪着他。 答案显示在迷蒙眼神里。 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是谁。 而很显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完颜旻瞬间如被刀刺。 锥心。 轻吐一口气。 她躺在榻上的时候,完颜旻就已经想好了无数个结果。 这不是最坏的,所以,没什么不可以接受。 他不再询问她,轻轻地抱起她。 呼出的气息带着些暖意,柔软地洒在南月耳畔。 只是声音像被什么阻塞了一样。 霸道而小心翼翼地哽道:“怎么可以,不穿鞋就下床来。” 南月并不排斥这种气息。 觉得很舒服。 听话地由完颜旻抱起,头偎在他胸膛间。 从屋子中央走到床畔。 完颜旻用了很长的时间。 南月眼睛大大地睁着,不眨一下。 仔细观察她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活物。 仰视的角度,只能看到完颜旻下巴。 忽然。 嘴巴张开。 浅浅吐出了几个字。 “小旻旻。” 轻得几乎听不见。 完颜旻愣了一下。 惊喜地与怀中人对视:“你叫我什么?” 南月的眼神并没有流露比刚才多一分的神采。 仍是很奇怪地看着他。 也许。 她只是无意识地叫出来。 但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至少还能记得这个名字。 完颜旻怕。 怕自己被从她脑海里彻底而干净地驱逐出去。 他极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 协助她躺下。 遭到了拒绝。 南月扯住他的衣袖。 她不愿意躺下。 这个入宫来就一直不安分地到处跑的女人,她怎么会愿意躺下。 那便随她的意。 完颜旻将南月身子放在自己腿上,这是个相对舒服的坐姿。整个人从后面护住她,下颚贴住她脑袋,深闭眼眸。 手臂紧紧环住她身子。 这具身体。 为什么,那么冰凉。 他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怎么就那么不听话地自己下床来。 现在,他该好好看紧她。 否则一刻不见的话,就又要发生什么闪失。 静谧持续了好一会儿。 很尴尬地,响起一阵咕咕的叫声。 声音是从南月肚子里传来的。 完颜旻才想起,她已经两天两夜水米未尽。 两天,如果她再不醒来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御风。” 完颜旻没有动,使了内力叫御风进来。 御风进门来,先是看到让他不由自主避开目光的一幕。 继而接收到南月打量他的目光。 迟疑道:“主子,娘娘她……” 完颜旻只说了两个字:“传膳。” “是。” 寡言但很通透的属下不再多问半句,掩了门退下。 不一会儿,桌子上摆满了菜肴,都是日常送往盛轩宫的菜色。 对于御膳房来说,盛轩宫的菜虽然独特刁难,却是最好做的。痴帝从来不会有过多的膳饮要求。不似各宫的娘娘,每日想着法儿变换菜色。 完颜旻坐在雕花木椅上,让南月紧靠着他坐在身旁。 一只手揽住她后背。 另一只手在餐桌上忙活。 用精致小茶匙喂她喝了一口汤。 南月听话地咽下。 又喂了一口。 咽下。 如是反复。 很快解决了小半碗汤羹。 南月嘴唇红润,许是被汤汁滋润的缘故。 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眼珠是琉璃黑色,镶嵌在粉脸上,还是不视旁物。 完颜旻放下盛汤的小瓷碗。用食箸夹了一块玉萝酥。轻轻放到南月唇边。 南月咬了一口,咀嚼咽下。 拒绝再吃第二口。 第六十七章 惊吻 完颜旻只得将食物放下。 心生愧意。 几次三番救他性命的人。 他却不知道,她所有的喜好和胃口。 却隐隐听到怀中人浅浅叫了一声。 “不对。” 忙把目光移到南月脸上。 她缓缓摇头。 “不对。” “你说什么不对,是不合你胃口吗?”完颜旻慌张地问。 南月唇紧闭,不再说话。 完颜旻复杂而焦急地看着她,疑惑不已。 半晌,又蹦出一句话。 “味道,不对。” 声音呆顿。 “有一道程序,错了。” “你说什么?” 完颜旻紧紧抓住她肩膀。 “有一道程序,错了位置。玉萝酥不是这样的味道。” 南月抬起头,定定地对着完颜旻的眸子:“小旻旻那么挑,他不会吃的。” 完颜旻欣喜若狂。 将身子正对着南月,紧紧扶着她,目光炽热地盯住她脸庞。 “你再看一遍,我是谁。” 南月这次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好大一会儿。 最终揉了揉眼。 摇摇头。 她不认识他。 南月挣开了完颜旻双手。 端坐于饭桌前。 低头开始自己夹菜。 静静咀嚼。 半晌,正吃得满足。 觉得有些不大正常。 偏转过头,看到完颜旻直愣愣盯着自己的脸,眉心紧蹙。 只是有些疑惑,并无其他反应。 慢慢伸出手,替他展开。 完颜旻对上南月琉璃一样的眸子。 清澈如水无忧无暇的眸子。 伊人此时若天真婴孩。 完颜旻理智抛却。 不顾眼前人儿还全然没有回归魂魄,只是一副木讷无反应的躯壳。 忽视了她是不是随时会再度昏迷。 一把握住自己额上的手,将南月整个身子带过来。 左掌支住她后脑,俯身深陷。 疯狂而忘情地吻了上去。 南月唇被封住的一瞬间,眼睛陡然睁大一些,看到完颜旻紧闭眼帘下的细细睫毛。 身体一动不动,只是由他索取自己唇间柔软。 完颜旻吻得有些急切而青涩,竭力而贪婪地覆上她柔软樱唇。 炽热气息环绕南月脖颈,本就空洞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完颜旻动作却愈发激烈,将南月身体带到御案旁的长椅上。大手垫在她后背, 寻找到她丁香小舌,捕捉纠缠,肆意索取齿间芬芳。她口中还残存有汤羹的香气。里面都是药食同补的材料,花汁一样的清甜。 南月肩膀有些轻微的颤抖。 睫毛动了一下。 她身体开始反抗,想要推开他。 然而这个动作只让完颜旻把她禁锢得更紧些。缠绵霸道的吻铺天盖地而来,一寸寸移至她颈间、唇角、雪白的耳廓。 渐渐地,他察觉到她呼吸急促,松开她唇瓣,两张如玉容颜之间留了一层极薄的缝隙。 依偎在完颜旻臂弯里的南月,急急喘息着,定定看着压在身上的人。 完颜旻看到她通红的小脸,略微肿胀的唇角,理智瞬间回归。有些心痛,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她才刚刚醒来。 刚刚好转一些。 完颜旻怀着歉意,动作轻柔地替南月拨开因汗湿而紧紧贴在脖颈的凌乱发丝。 缓缓,半起身来,并不舍得完全离开。 南月安静地看他,乌丝散落在榻表一层绒毡上,樱唇轻启。 豆子一样突兀地蹦出一句话。 “完颜旻你吻够了没有。” 眼神里很平静。 完颜旻瞳孔放大了几分。 目不转睛地看那明媚容颜。 是已经完全恢复了。 还是,这是她又一次无意识地说胡话。 “我是谁。” 再一次,痴痴地问她。 “完颜旻。” 南月眼睛里无暇意,静静答。 “我是谁?”完颜旻摇着她肩膀,近乎疯狂地发问。 “痛。” 南月轻叫一声。 完颜旻急忙松开些。 南月委屈地白他一眼。 有些虚弱而无奈地道:“北冥的皇帝,太后的亲儿子,钟落的哥哥,完颜旻。” 握住南月肩胛骨的手瞬间松开来。 完颜旻眸子里幽邃不知深处,逼视着南月:“你早就醒了是不是,早就认出朕了是不是。” 南月懒懒地答道:“有一会儿了。” “那你就一直不说话。” 她早就有知觉了,却不告诉他,他差点儿以为…… “我没有机会说话。” 南月直直望着他。 “我只是在思考该怎样开口,但是之后就没有办法开口了。” 南月没说假话,她刚刚开始对周围有些意识的时候。完颜旻就已经压了下来。 完颜旻不语。 南月亦无话。 两人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一上一下,两对漂亮的眼睛隔着空气交流。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招惹耶律明修。”完颜旻一寸寸扫过南月容颜,终于打破了沉寂。 “他要杀你。” “他奈何不了朕。” “他要杀你。” “朕的武功远在耶律明修之上。” “我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种三脚猫功夫靠近耶律明修就是在找死。” “我情急之下以为你是小旻旻。” 完颜旻不再问。 有些痴迷地看着眼前人。 她一直,一直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那个需要保护的五岁幼帝。 而他却一直在怀疑她身份。 再次情不自禁地探下身去。 南月显然察觉到危机越来越近,急忙要阻止。 “完颜……唔……” 嘴唇再次被封住。 只不过这次温柔而细腻,如点点花瓣雨落在南月唇畔。 浓烈而炙热的气息却比刚才更剧烈。南月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觉得头晕目眩。两手不自觉地环上完颜旻脖颈,紧紧闭上眸子。 但片刻后还是清醒过来。眼睛倏然睁开,完颜旻在对她做什么?! 他,怎么可以! 竭尽全力推开了完颜旻。 完颜旻察觉到怀中人儿的反抗,想起她大病初愈,忙起身来。 “你放手。”南月甩开完颜旻禁锢,从躺椅上站起。 奈何她体力不支,刚刚补充的一点能量又因一番挣扎而消耗殆尽。刚刚起身来又头晕目眩地跌回完颜旻怀里。 不过做了一场梦,为何觉得整副身体被掏空一样。 还有宫宴上自己身上发生的离奇事件,那层诡秘的光晕,到底是什么。 完颜旻已经不容许南月再多思考。 强行把她按在餐桌前。 “吃饭。” “我不要。” “如果觉得不合胃口,朕命人重做。” 南月有气无力顶了一句:“你能不能不要浪费。” “那要看你是不是乖乖把它们吃下肚去。” 南月瞪了完颜旻一眼,拿起小匙来。 “我吃不下,喝些汤羹就可以了。” 正要伸手舀汤,勺柄却被完颜旻夺过。 “朕喂你。”语气不容分说。 南月没有力气也懒得再跟他争执,顺从地喝完剩下那半碗汤。 完颜旻放下汤匙。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南月被完颜旻盯得极不自然,四下躲避着他的目光。 她一直,一直都是把他当小旻旻来看的。 即使完颜旻被她戳穿身份之后。她也一直天真地以为,那个人还是那个人。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或许早就不一样了。 只是今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完颜旻为何,为何会…… 第六十八章 说谎 南月脑中回荡着方才两人凌乱而暧昧的画面,脸已经很红,不大自然地低着头,刻意避开完颜旻炽热的目光。 完颜旻却从没见过她这番娇羞模样,目光愈是牢牢落在她身上不肯放开,眼里更是失神。 空气里有些微妙的眩晕感。 南月这时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来,焦急地问完旻:“我昏迷几天了?” “整整两天。” 两天,他守在榻旁,一步也不敢离开。 南月听声大为慌乱,起身就要往门外去。 “不行,我要去找赫连拓。” 完颜旻隐着怒意将她拉回,有意无意地控制着力道,让她身子刚刚好跌落在自己怀里。 俯在她耳边小声但威严地摩挲道:“一醒来就要去找别的男人吗。” “放手,我必须去找赫连拓要解药,大哥的命在他手里。” 南月欲挣脱,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一觉醒来,怎么就成了废物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再加上体内有些沉沉不适,懊恼与无力感袭来。完颜旻又这样欺负她,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眼圈红红的。 但倔强如她,无论如何不会哭出来。 完颜旻看到她这样愈发心疼,命令道:“不许去。” 完颜旻牢牢地圈着南月,从她颈后绕过贴着她的脸,轻声但不容置疑地道:“朕已经帮你去南府打听过,那羽弦上的毒并非致命,赫连拓顾及南傲天,不可能把事情做绝,他只是为自己多寻一条保命的手段。南相已经广求名医,你哥的毒已解,正在休养。” 南月闻言心上重石落下,停止了抗拒的动作,虚弱地问:“你说真的?” “朕方才出去,就是去处理这些事情,听御风汇报各方蛇神此时的动向。” 南月将脸转过来,面对完颜旻,:“那赫连拓呢?他的人现在都在哪儿?” “一切在朕掌控之中。你的身体不完全恢复,朕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说着,将南月拉得离他胸膛更尽些。 南月第一次有机会,这么细致而直接地打量这张脸。 他离她那么近。 问到他身上好闻的薄荷气息。 忽然觉得被人这样抱着,很安心。 脑袋开始胡思乱想。 不及然打了个喷嚏。 完颜旻忽然把抵在她背后的手抽开。 南月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失去重心向后倾倒,身体在空气里向外连续旋转了几圈后又被及时地拉回来,刚好回到完颜旻臂弯里,那层素白的外纱剥落,堆落在完颜旻手上。 四目相对,雪白香肩裸露在外,精致的锁骨微微凸显。南月惊觉自己被完颜旻直勾勾的视线瞧个干净,脸上刷得起一片绯红。 完颜旻将那层薄纱撂在一边,长剑挑起他素日常穿的一身厚重黑袍裹在她身上。细心将她长发撩出。 漠声道:“以后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还是少穿。” 当然要少穿,免得那么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全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替她整理好脖颈两边衣襟。 “朕扶你去榻上休息。” 南月头摇得如波浪“不要,我不困,睡着了,又会做梦。” 南月眼睫轻敛,像是惧怕着什么。 完颜旻将她护得更紧些,声音放得柔和些:“那便不睡,这里只有朕,没有可怕的东西。” 这次南月没有抵抗,头紧贴他衣襟。 “小旻旻?” “朕在。” 他开始喜欢她这样叫他。 小脸仰着,逼视着他,但因无力而显得有些娇弱。 “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我觉得,这比我从小做的那些梦还不真实。” 完颜旻微微低头,对上她清亮黝黑的眸子。 不大自然地道:“朕带你出去透透气。” 说罢揽着她身体,出了殿门,使轻功上了房顶。 南月黏在完颜旻身边,不罢休地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完颜旻恢复了素日那张无表情的脸,淡声道:“朕现在对你好一点,免得你来日记恨将八日绝九日绝用在朕身上。” “喂,你把我说的像毒妇一样。” 完颜旻双目视空:“你给人下毒的本事的确高明,赫连拓与耶律明修居然可同时中道。” 说着突然翻身把身边不安分的人压在身下,眼睛深深看着南月道:“朕真怕哪一天,皇后也会亲手用毒要了朕的性命。” 南月有些心虚地迎上完颜旻目光,声音糯糯地道:“我不会下手,毒害自己的朋友的。” “朕从来没答应要跟你做朋友。” “你说谎。”南月笑。 “那你为何在我沉睡时守着我,喂我吃饭,帮我打听大哥的消息。” 完颜旻被那认真清亮的眸子盯得心虚,起身来慢慢道:“总之,朕不会答应你。” “完颜旻。” 南月叫他。 “人是不可能完全说谎的,他的眼睛,他的动作……哪怕最微若纤毫的气态与神情,都会出卖这个人的一切。” “你迟早会答应我的。”南月眼睛已恢复往昔神采,语气里透着让人不舍质疑的自信。 “朕此生不可能答应。” “顽固不化!” 南月将头扭到一边。 完颜旻微微斜视,看到她脸上气鼓鼓的神情,脸上漾起一抹不自觉的笑,随即被很好地掩饰住。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美,也不可久久沉迷。 幼时曾迷恋于山水,酒谷子以此告诫。 此人亦是一样。 这是皇帝的宿命。 他生来就在九天之上,但从来只经失去,未曾拥有。 身旁那个令他不由自主心动的人,是他完颜旻,有资格拥有的吗? 她明明周身都是谜,却还是让人不由自主地靠近。 完颜旻恍恍地问南月:“那天晚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你要不要跟朕解释清楚。那层奇怪的光晕是什么,为何能够护你性命?” 无人答话。 完颜旻扭过头去。 伊人早已靠在冰凉的琉璃瓦上睡着了。 完颜旻带着些许无奈,极轻缓地将她托起。 他忘了万年青给她诊脉时所述病症的严重,怎么就会相信她真得不困而带她出来。身魂相离,体内损耗的元气该有多重。就算她不困,她的身体也早已疲累不堪了。 三天来,盛轩宫正殿的灯终于依时而熄。 完颜旻坐在御案旁,借着强大的夜视功能翻看离宫以来素日积累的奏折。时不时会停下,听听身后的呼吸是否匀称平稳。 第六十九章 求娶 时至四更,孤星尚余,晨光熹微。 百官早已栉沐,朝服冠冕,整整齐齐列于承乾殿门前。 汉白玉阔天露台上乌压压一片人影。端若磐石,目不斜视,不敢动作半分。 这样齐列待朝的恢宏之势,也只是在十四年前先帝完颜孤辰在位时出现过。 自先帝川阴战死,北冥朝堂再无此盛况。有些官位不甚重要的油滑臣子几个月不上朝者有之。 萱后原不曾过分在意这些礼节,又知时移势易,人心不可强求。久而久之,朝堂之上甚为冷清。 然宫宴之上一番惊鸿游龙俱显,痴帝苏醒,天下必将山河换日,溯本归源。 东方际白,朝霞披紫鱼艳色。风云卷涌,混沌天际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金红曦光锋利直出,旭日起,帝王苏。 完颜旻冠冕加身,金珠流苏垂面。威严冷冽王气自生于龙塌之上。鎏金龙榻已经黯淡了十四年,而今锃光闪亮,人莫逼视。 百官脊背姿态标准伏于地,清一色的八拜大礼。 钟落也在其中,心下宽慰。 皇兄若有精神上朝,便证明彼人无恙。 御风说的不错,皇兄是天子,可以给月丫头一切。 不,他该从心里就称她为“皇嫂”。 小郡王恭谨而释然拜下 完颜旻扫视四下,诸景一览无余。 诸臣众口同声。 “臣敬奉真龙重返九阙,圣上天赐龙身,北冥必将千秋万代。” 烈麒麟认可的皇子,可以沉睡,但终会醒来。 钟鸣扬内心感慨万千。 南傲天伏于地,面色沉肃,手紧紧顿握,各种思绪齐上心头。 高台龙殿上坐着的那个少年,是一朝苏醒,还是从未沉睡。无论哪个,对于南傲天来说,都是晴天霹雳,都意味着,他所苦心经营的一切,极可能化为泡影。 “众卿平身。” 完颜旻目光翕微,冷视着跪倒一片的群臣。 臣心如此,人心如此。 幼时忧患让他比同龄人过早地成长,他若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怎有机会伏于低处暗处,瞥见世事荒凉。 “西祁太子一事,诸位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完颜旻没有解释自己神志一夕恢复之事。 做事必分轻重缓急是君王已成习性的素养。 “圣上。” 钟鸣扬忠恳进言:“西祁太子勾结耶律明修意欲谋叛乱,我北冥何不趁此出兵一举歼灭西祁。” “贤王爷这结论下得过于乐观了。臣以为,纵使西祁真有叛乱意图,我朝尚无证据坐实其罪名。赫连拓为人机警狡猾,宫宴上既助皇后娘娘揭穿耶律明修阴谋。北冥于情于理不能予以指责。” 苏和直言不讳,又道:“北冥自当年川阴一战大伤元气。百姓才不过休养生息一代人,倘若而今战事再起,就算灭了北冥,也会使天下生灵再次涂炭。” 众臣心里都有数,清楚苏和说的是实话。 但实话说得这样直白,必是家中无妻儿老母的潇洒自在人。 狐狸一样的目光都在微微侧视完颜旻。 老奸巨滑的臣子希望从皇帝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也好决定要不要附和。 完颜旻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而是将深邃眼眸直向南傲天:“南相以为何如?” 南傲天斟酌半晌,并未马上作答。 朝堂上坐着的少年帝王,让他开始怀疑自己。 那个对手,因为未知,所以无比强大。 十四年,他早已对他们母子放下了戒心。却不曾想,那个不成材的孩子,自五岁起就不再是个孩子。 他的心思,他的筹谋,被掩盖在五岁痴童的表象之下,在十四年的时光里,瞒过了朝堂所有在污浊里一步步摸爬滚打过来的眼睛。 完颜旻,如果他不是一朝苏醒而是从十四年前就在醒着,那到如今该有着何等的坚韧与隐忍。 孤独忍辱可以带给一个男人怎样的强大,他南傲天经历过,所以再明白不过。 复苏的完颜旻,是一匹真正的狼。再也不是当年天真的幼仔,需要母亲的呵护与庇佑。他会将他幼年时受过的伤,悉数加诸于曾带给他痛苦的人身上。 十四年前发生的一切,完颜旻知道吗?如果当年的小男孩知道一切…… 之后的棋,必须小心再小心了。 南傲天已经不敢想下去,恭敬地答:“赫连拓在宫宴上的表现,足见其和解诚意。臣以为,圣上初掌事,根基未稳,百废待兴。此时更宜以玉帛代干戈。” “南相莫不是在为蛮夷贼首说话?” 钟鸣扬一向知南傲天野心,讥讽道。 南傲天不惧不怒,缓声道:“贤王爷此言差矣,我儿清云之命险些为那赫连拓所害。赫连拓为保己性命作出如此不义之举,本相只有对其恨之入骨之理,未有为外贼开脱之由。但若以私怨加诸朝堂,我南傲天空负先皇信任,枉为丞相。” 钟鸣扬却被他一席话敲击,无言以对。 完颜旻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是幽幽道:“丞相所言甚得朕心。那便以贵宾礼数和解,送西祁太子回国。” “禀圣上。”礼部尚书白斩道:“西祁此次朝觐,明面上的礼数还是做得十分到位,牛羊秕谷数百车盛。我朝若非礼尚往来,有失天朝风范气度。” “那不妨让那赫连拓自己开口。圣上既已重持朝政,想那西祁小国近年来不敢再生事端。此次将他打发妥帖了,也可养精蓄锐,谋几年安稳。”李延年谏以长远之计。 完颜旻许可:“那便依爱卿所言。” 同时向颜如玉使个眼色。 玉公公高音流转:“宣西祁太子觐见。” 底下一层层传下去:“宣西祁太子觐见——” 赫连拓此时早已被从赤狱带出,候在殿外。 很快出现在大殿之上。 到底是一国太子,身中剧毒,依然面不改色,行布翩翩。只是雪白缎服上有灰尘,昭示了境况的些许狼狈。 赫连拓鞠了礼,朗声道:“臣叩见君主。” 完颜旻眸间深邃,直视赫连拓道:“太子迢迢而至,厚礼相随,又在宫宴上配合皇后铲除佞臣,朝中上下感于太子恩义,欲以薄礼回赠西祁。珍宝珠玉、良材美姬,想要什么,太子但说无妨。” 获悉北冥君臣的意向后,赫连拓沉默了片刻,紧接着笑道:“北冥圣主如此客气慷慨,本殿便恭敬不如从命。” 接着环视了一眼群臣,缓缓道:“本殿此次朝觐北冥,于宫宴之上幸会西府将军家小姐,品貌甚佳。西祁欲与北冥修长好,不惭求娶杜将军爱女杜宛若,还请圣上允准。” 第七十章 争姻 什么!杜远鹏听到赫连拓断言放出口的话顿时惊怒齐涌。 他的娇娇女,就算是成不了小郡王的王妃,哪里能嫁到西祁那种鬼哭狼嚎的地方给人做妾。况且,西祁太子生性暴虐处处眠花卧柳,风流之事都能传到北冥来。 他的大小姐要是嫁去,还不是入了豺狼之口。 杜远鹏尖瘦的下颚开始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惧怕。一对鼠眼漏出精细的亮光,半遮半掩地打量完颜旻神情。 龙榻上人的面目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眸下掀起深邃寒意。 西祁太子素以狐狡诡谲闻名。从半个月来的交锋看来,果不其然。 即使处在最被动与不利的情势下,赫连拓也在时时挽回败局,不错过任何一个他日可能让自己翻身的机会。 求娶西府将军之女,莫不是打算在北冥培养另外一个可以当枪使的耶律明修。杜远鹏膝下无子,又对杜宛若百般娇纵,真可谓是上好的岳丈人选。 这样的狐狸,一息尚存便能再掀风浪。放过第一次,怕以后便永远踪迹难寻了。 不过,联姻这种再合理不过的要求,还真是一步难解的好棋。倒不如,先坐山观虎狼动向。 完颜旻眸光锋烁直向杜远鹏,目光里的凛冽威严看得杜远鹏直发怵。即使是先皇,也不曾周身散发这种摄人心胆的气息。 完颜旻淡淡开口:“既是西祁太子仰慕,杜将军可同意这桩姻缘?” 杜远鹏脸上红一片黑一片,颤声道:“臣,臣……” 南傲天沉默了有一阵子。见杜远鹏脸上窘状,利落地上前一步,朝完颜旻行了颇为郑重的一礼:“圣上,臣斗胆,请准先启奏一事。” “相爷就是如此礼待外宾的吗?”赫连拓眼里射出恨戾嘲讽的光,嘴角轻薄牵起。 南傲天看了他一眼,意味莫测,又恭肃地转向完颜旻,高声朗气说出一句震惊朝野的话来:“皇上,事态紧急,臣不得不僭礼。臣南傲天,为犬子清云请求迎娶西府将军之女宛若小姐作妇,恳请圣上赐婚。” 朝堂哗然。 酒谷子对李延年小声贫了一句:“老头儿,近日你可有观天相。杜远鹏那个草包又没教养的丫头,今儿个怎么成天仙下凡了,相爷和那西祁太子抢着要。” 李延年掩嘴,低声啐道:“赫连拓打什么算盘老朽倒是能猜测一二,至于南相,你这精猴都不知,我怎么会知道。” 一旁的钟落无意听到二人对话,不禁敛色失笑,觉得再赞同不过。钟落虽惊异于南傲天的话,但也不由大喜。他终于可以不用躲瘟疫一样躲着那个整日“落哥哥落哥哥”的女人了。不过,清云兄的口味还真是独特啊。 对于南傲天此番举动最为震惊的,却是最上方的人。 完颜旻眸子倏然抬起,如同长空惊云,怀疑、审视、猜测、试探,一并落在南傲天身上,这个他用十几年都未曾打败的敌人,第一次正面显示了他的阴深,险蕴而难以捉摸。 在这样的时机铤而走险与赫连拓抢姻缘,顶住群臣的压力,是作为丞相卖给君王的一个大人情,以示忠心,还是,有着更大的图谋…… 南傲天入朝以来一直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书生相。 可越是讷言文弱,越是深不可测。 南相终究是南相,面对群臣的质疑,面容不改,冷静非常。 声音不张不弛地道:“犬子清云暗慕杜将军爱女已久。臣早有求亲之意,但近日以来朝廷为迎太子奔忙,臣欲将私事暂缓,他期再向太后求旨。不料宫宴生诸多变节。太子今日竟也有求佳人之意。臣斗胆,欲与太子殿下争高下了。” 赫连拓微眯着眼久久地打量南傲天,忽然哈哈笑道:“相爷是豪爽人,窈窕淑女,君子争求也是常事。不过,这恐怕还是要问问杜将军和小姐的意见吧。若是小姐真的属意令郎,赫连拓便成人之美,再不作非分之想。” 说着,脸上饶有笑意地望着杜远鹏。 完颜旻没指望西府将军会有自己的主意,何况现时的状况,已不宜再生事端。冷声发话道:“太子既如此慷慨大量。那此事便缓议。今日就朝议至此,众卿以为何如?” 南傲天却再度拜上,道:“臣还有一事,不过……是私事。” “丞相但说无妨。” 南傲天似有游疑,缓缓开口道:“此次宫宴,佞臣虽除,但我南家儿女俱伤,不知皇后娘娘……” 完颜旻也是吃惊他会问及南月,相爷不是素来不管家中这个庶女的死活吗?但还是冷静答道:“相爷尽可放心。皇后只是惊吓过度,此刻已经醒来,于盛轩宫静养,耶律明修一事竟是误了归宁期限,过些日子朕会亲自陪同皇后回府,让她与家人团聚。” “臣谢圣上隆恩。” 完颜旻摆手:“相爷原不必与朕客气,朕正要告知诸位爱卿,朕十几年来的顽疾,在娶了皇后之后,竟有幸一夕而愈。不过,为了遮掩乱臣贼子的眼,今日才让众卿家知晓实情。皇后,实乃上天赐予朕的瑰宝。南相养女若此,是大功绩。” 群臣闻此言,初觉难以置信。但皇上的话,即使是黑的也得听成白的。何况,南月在宫宴之上似受天光庇佑,就是真的天命神女也未可知。 一时之间,朝臣中对此说法深信不疑者也有九成。 南傲天也是一震,真的只是因为南月下嫁,傻皇帝才一夜之间…… 不,不可能。 完颜旻只是带着深深笑意直视南傲天,君臣之间心意莫可言说。 “退朝。” 君王的口气不容置疑。 杜远鹏长舒了一口气。 百官行礼:“恭送圣上——” 赫连拓弓腰作拜,待百官散尽后,慢慢退出朝堂,脸上若隐若现挂着阴沉得意的笑意。。 他虽疑惑南傲天为何与己作对,但也有着极大的自信。 男清云暗慕杜宛若?笑话!宫宴之上相爷之子与橙妃的暗波流转,他赫连拓早已在暗处细细观察收尽眼底。 至于那个杜宛若,虽说口口声声念着小郡王,倒是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嘛。将军之女,他赫连拓是娶定了。 虽然,他原本想的,并不是那个空有华贵身份却愚蠢至极的女人。 如果不是完颜旻突然……想到完颜旻,赫连拓脸色沉下来,凤眸狭长细眯。 好一个“痴帝”,北冥真正的实力,他要重新了解一下了。 赫连拓一步步走向殿外,竟远远地与南傲天打了个照面。南相退得也晚,与赫连拓有意无意对视一眼,眼里有深不可测的笑意,竟是什么也没说,径直回了相府。 赫连拓看着南傲天背影,这个人,他是真的猜不透。若是耶律明修有南相一半的城府,他的计划也不至全盘败露。 欲踏步向前,却在拐角处碰上一气势伶俐丫鬟,细细一看,原来是皇后南月的贴身丫鬟。 呵,那日劫持他,她们主仆二人真是滴水不漏。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让我来带个话儿,请殿下去御花园小坐。” 第七十一章 解药 传铃话落,看也不看赫连拓一眼,甩了辫子欲去。 “等等。” “不知太子殿下还有何吩咐。”传铃只是驻了身,并未打算转回脚步。 “一个丫鬟跟本殿说话都不用自称奴婢的吗?” 传铃讥讽地笑出声来:“即便要称奴婢,也是对皇后娘娘称,这里是北冥,我尊称一声太子殿下,已经是很给殿下面子了。殿下若是觉得时间充足,大可继续在这里纠结我的礼仪问题。” 说罢扬长而去。 赫连拓冷哼着将袖子向后甩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里散着犀利阴鸷的光。 他自中毒后多番折转,此日已是第七天。时间,确实不充足了。只得压下心头怒意向御花园走去。 一路上脸色沉沉。 他赫连拓长这么大受过的所有耻辱,都是短短几天之内那个女人加诸给他的。南月,此辱此仇不雪,我赫连拓就不必再做西祁太子! 步子匆促狠重,压得斜径草丛发出窸窣呻吟。 南月身体已经恢复大概,在御花园香径间悠闲徘徊。素白宫装上沐浴了一层金黄晨光。 干燥温暖的景致生生晃了赫连拓的眼。 南月察觉动静,轻捷地转过身来。 赫连拓只见她手上擒一束连枝雪舞。 南月余光亦见他骨节迸白,不在意地笑笑。 赫连拓却从她举止知道自己怒态过显,紧握的拳松开来。 南月见他既到,把手中花儿交给传铃。从袖口取出一瓷瓶来。 向前伸臂,懒洋洋一脸笑意,冲赫连拓脆声道:“喏,你的解药!” 鬓间散落的秀发反射柔和曦光。 赫连拓勾唇,眯着眼睛。 这般明媚耀眼的人儿,迟早,要成为他的人。南月只想履行承诺,尽早把解药给他,完全不知眼前的男人在想什么。直到数年后物是人非,赫连拓大笑着坦白而释然地亲口向她承认:“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 不过,此为后话。 解药在空中晾了半晌,赫连拓才缓缓伸手。握住那瓶解药,连同南月的细白指尖。 南月微怔,猛地抽出自己的手。眼里冷意瞪着他。 触碰只是瞬间,却刚巧被一脚正踏入半弧廊门的完颜旻收入眼。 完颜旻扬手止住欲言的御风,默声向一棵花叶掩映的茂密海棠走去。御风跟在身后,像是从来不会说话的影子。 赫连拓被甩掉的手有些尴尬,游疑在半空不知落于何处。 传铃虽未言语,但秀眉斜竖,已经做好了要保护南月的架势。 赫连拓见她主仆二人皆对他如此仇视,倒是率先解了自己的尴尬,手迅速放下。逼视着南月,哈哈大笑着:“皇后娘娘可还记得,本殿说过我们的交易还远远没有结束。” 南月冷目翕微,笑着道:“若你指的是大哥中毒,以此来要挟,还是不必白废心力了。” 赫连拓从她话中推测一二,知道南清云的毒或已经得解,也无甚惊讶。那原本就是个冒险的赌局。 有南傲天在,他原本没打算动南清云。 他不过是想趁混乱以清云性命相要挟…… 南月见赫连拓脸上淡然平静,有些奇怪,却听他说道:“你知不知道若不是皇帝为护你暴露了他的身份,本殿会用你大哥的命要求你做什么?” 南月气他方才无礼,冷眼道:“你乐意说便说,本宫没兴趣知道。” 赫连拓见她这样也不恼,反而真的笑道:“本殿会说服你弃了这北冥的残废江山和那个傀儡痴帝,跟我回西祁,做我的太子妃。将来,你便可是西祁的皇后。” 南月眼睛瞬间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赫连拓。幽幽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走。” 那人却笑得更为坦然:“原本我以为,以你的聪明敢为和你爹的权势,你之所以嫁给完颜旻,不过是为了权力富贵。这些,北冥皇宫能给你的,我西祁同样能给。” “后来呢?”南月不惊风云地问,像是听到小孩子诉说自己想到天上摘星星的宏图大志一般。 “直到我发现你为了救完颜旻可以不顾自己性命,我便知道此事没那么容易。不过,越有挑战性的人和事,本殿越是喜欢。”说着,眸隙眯得更窄些。 南月闻此言笑开来:“你太自信了,即便你野心天大,也打不垮北冥的。” 完颜旻颀长身影映在树后,不知表情。 “是吗?”赫连拓目光烁聚,直直看着南月:“我赫连拓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我要打败的人,也从来没有输过。这天下,从来不是生来就属于哪个人。” 南月笑意更深:“可你一定会输。” 赫连拓此刻有些恼,质问南月:“你就对完颜旻那么自信!” 南月沉着地不避他眼光,轻答:“我信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皇帝。” 赫连拓脸上肌肉都缓缓堆向一侧,眼角被挤出细纹,扯出一个意味冗长的笑容:“好,好!” 余音之下攥紧了手里的解药,一步步看着南月退出了御花园。 他会打败完颜旻的,包括那个人的江山和皇后。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个倔强的女人低头,她的人,她的心,他都要。 南月嗤之以鼻看着赫连拓愤而离去的背影,如同打了胜仗一样,开心地招呼传铃:“夜郎自大的家伙,走了,我们回去。” “本来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赫连拓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对小姐动手动脚。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还不得……”传铃替南月抱不平,兴致冲冲说了半截话却被南月止住。 “嘘,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小旻旻。” “奥,小姐是怕皇上吃醋。”传铃打趣南月。 “不是,总之不要往外说。” “是是是,遵命!” 主仆二人嬉闹着回了盛轩宫。 海棠树下,完颜旻和御风无声息地走出。 两袭黑衣伫立,日光在地上投下两道笔直的影子。 完颜旻望着远处娇俏背影,眉眼深沉,眸下隐藏着暮云翻滚的幽邃。遮掩极好,不慕流光。 御风站在一旁,如同站了一千年的雕塑。 直到完颜旻发话:“去靳安殿。” 第七十二章 明珠 南月与传铃一路没正形地回了盛轩宫,远远地看见宫门口一个小丫头焦急地站在宫门口张望,同时又机警慌乱地看看四周。 传铃想起上次小厮的事情,不禁脱口对南月道:“肯定又是哪个宫里派来的丫头,准是不怀好意。” 南月拉着传铃静悄悄从后墙绕过,吓了那丫头一跳。 小丫鬟不知冲撞了哪家的主子,原本想逃,但抬眼看是南月,扑通一声跪下来。 “皇后娘娘救命!” “你鬼鬼祟祟在皇上寝宫摸索,娘娘如何饶你。” 南月止住传铃,小声在她耳边道:“她说的是救命。” 传铃沉想一番,明白是自己鲁莽,不再言语。 “你说的,可是救命?”南月蹲下来,不温不火地问她。 丫鬟连连点头,眼里四下打量,尽是慌乱。南月见她脸皮白细,额角却沾染有灰渍。原本梳得精致的头发此刻有些蓬乱,发丝间藏有杂屑,倒像是刚从什么破落地方逃出来的,但这样的打扮,主家必为富贵人家。心里好生奇怪。 又看那丫鬟像是怕着什么,对风吹草动极为敏感惊惶。便将她蒙着眼带入盛轩宫偏殿。 待传铃将丫鬟额上遮目的布条取下,丫鬟适应了屋内光线。忙不迭跪下来,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不顾颈间镶嵌的一圈白绒沾了灰尘。 “奴婢请娘娘莫赐死罪,容奴婢说完几句话儿。” 话语间头紧紧贴在地上,半分动作不敢有,身体不住颤抖着。 “你是哪家的丫鬟。”南月问。 丫鬟声音急切里带着惶乱:“奴婢是首府将军府邸的婢女,奉小姐之命来求皇后娘娘救命。” 说着从最里层的衣襟处小心摸索出一张字条递给南月。 南月狐疑接过字条:“你家小姐,可是宫宴时坐在耶律明修身边的姑娘。” “是,那日正是小姐。” 南月细视那字条,似为慌乱中写就的字迹,但筋骨间依旧可见主人书法造诣之深。 传铃不明所以,看南月脸上表情变化。 南月将那字条小心收好,对那丫鬟命令道:“你带路,带本宫去见你家小姐。” 传铃不知缘由,一头雾水地跟着南月出宫去。 三人是一厢风风火火,那丫鬟体质柔弱,走得慢。南月与传铃疑惑又急切地在后面跟着。 且不说这一径走向何处,此时的靳安殿里完颜旻正端坐于太后凤榻边,与太后对弈。 “母后,儿臣是否操之过急。” “迟早要到来的事,急与不急,也不过是推进与延缓。必然性是人所不能强扭的。况且,事出有因,皇上是顾及皇后性命才暴露。” “母后对皇后,可认可?” “哀家当年并不曾被太皇太后认可,你父皇终究还是违逆了母命。”太后精致一笑,眼角终于露出几条岁月给予的细纹。 那是她当年绝代风华的时候,完颜孤辰为她一个侧妃顶撞先太后,那是一个女人蛮值得骄傲的事情。 太后闭上眼睛,笑容持续了半晌。才慢慢打开了眸子,开口道:“哀家早已将凤印给了皇后。” 完颜旻吃了一惊,“母后就不怕……” “哀家怕,但哀家不过是想在皇后身上赌一把。皇上可是连赌的勇气也没有?” 太后扫过自己的儿子。 “是,儿臣自有定断。” 完颜旻行礼离去,留下一局残棋。 靳安殿恢复素常的寂静,如花收拾着棋子。 太后叹息:“皇上自幼果断,唯独感情这件事上,像极了先皇。只希望月儿能比哀家当年勇敢。别错过不该错过的。”说着眼里闪过一抹清荒。 “姑娘……”如花有些心疼地叫道,替太后按摩额角。 却说南月随那丫鬟到了将军府,见房子四围守卫森严,尽是羽林军。 原来丫鬟名唤流苏,是在耶律明珠身边从小跟到大的。完颜旻下令府中所有人禁足,耶律明珠被困于闺房,不得走动半步,只得想了法子,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流苏从后院一条极隐秘的暗道逃出,找到了南月。 南月带着传铃到了门口,负责坚守的羽林军头领是在御前服侍过的,知南月相貌,礼貌地避让开来,引南月入内。 南月对那头领笑道:“本宫来看看这将军府邸到底藏着什么猫腻,你不必跟着。” 遣回了那头领,南月四下打量着院子。 院落很大,但打理得并不是十分用心,假山上荒苔丛生,下人们也都被压在了柴房。偌大的敞亮之地,虽然该有的建造摆设一应不缺,总觉得少了点人气儿。 南月细心观测,很快目光落到一处还算稍微新一些的格子门上,像是有人住,走上前去。 “皇后娘娘。” 门口站出来两个侍卫致意行礼。 “好生看守着,本宫进去坐坐。” “娘娘。”其中一个羽林军阻止道:“这屋子内软禁的是罪臣之女,娘娘只身进去,怕是不安全。” “无碍,即使出了事也不会怪到你们头上,本宫提前免二位死罪。” “娘娘请。”两侍卫不再多话。 门咿呀一声打开,光线突兀地闯进屋里,惊了梳妆台前坐着的女子。 压抑地转过头来。 见是南月,眼中希望与惊忙俱现,急急地站起身来行礼。 水蓝色素净衣裙,胸前大方地垂着一根秀丽独辫,通身打扮素净得一点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只有目光盯在那粉黛未施的脸上久久,才惊觉过于平淡的装束下原隐藏着一张秀丽容颜,不算惊艳,只是越看越能品出让人久久难忘的东西来。 耶律明珠警惕地看着房门。 南月示意传铃去把门关上。 门栓咔哒扣上的时机,明珠果断地向南月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南月后退了两步。 “罪臣之女耶律明珠,斗胆请皇后娘娘赐一条活路。” 语气沉着,眼神清冽平静,如同并没有将死之人的自知。 南月欣赏之余感讶异,巧笑道:“就冲你爹犯的是株连九族之罪,你却敢把皇后搬来当救兵,本宫听你一言。” 耶律明珠放下胸口忐忑提着的一口气,笃定地看着南月:“此事唯有娘娘能帮。” “本宫为何要帮你?” “明珠斗胆妄言,帮我就是帮娘娘自己。”耶律明珠眉眼间有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坦率与果决。 南月对耶律明珠另眼相看。 “本宫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可你爹的罪名,足以连累你们全府的人。”南月看着明珠眼睛。 “我可向皇上提供我爹与赫连拓勾结叛国的证据,而且,若承得娘娘相助,我可从此不姓耶律,彻底与耶律明修断绝父女关系。” 南月紧紧凝视着耶律明珠,惊讶又有些忌讳这柔弱女子拥有如此的狠决果断。 她不过与她年龄相仿。 耶律明珠似看出南月对她有顾虑,惨笑道:“人至穷极,没有什么不可以割舍。明珠此刻不过苟求一条性命。” 南月对此女此语震惊。 “你不像是首府将军家的独女。” 明珠笑对南月,大胆回:“正如皇后不似相府之女。” 棋逢敌手,一语知彼己。 第七十三章 谈判 南月以笑回之:“你想要我怎样帮你?” “前朝此时正遇难题,可是?”明珠毫不遮掩地问。 “你怎知?”南月顿生强大的危机感,立即反问。 “明珠已是将死之人,可我还不想死,就必要有绝地反击的资本。”耶律明珠笑。 南月不再细问。她能让自己到她闺阁中来,又岂无办法获悉前朝事。 这样敏透的人,如果今日不帮她,来日形同陌路还好,只怕她若真因今时今世而身陷囹圄,有机会再见,二人必然非友即敌。 耶律明珠看出南月并没有强烈的排斥,继续诉说自己的打算:“我的计划,说难,也不难,只要娘娘想,就一定可以帮我做到。” 当下细致严谨地展开来说:“其一,耶律明修与西祁太子勾结的证据就在一座小小偏城,名为演城,其中山林隐蔽处藏有战车千盛,兵器万件。此事皇后想必已经知道九分,但最后的玄机,耶律明修已死,便只有我一人知晓。我有办法带你们进蛇渊。” 南月有些惊畏地看着耶律明珠侃侃而谈。 她口中如唤不相干的人一样声声无情叫着的“耶律明修”,是她刚刚死去的亲爹。明珠察觉到南月在极细微处表露的不自然,但并未在意,微笑着继续说道: “我是这府中唯一可近耶律明修之人,连他与朝堂上下所有不干不净官员的书文来往,我都是清楚的。皇上与娘娘若想斩草除根,不为来日留祸患,只怕必要经罪臣之女这关。” 耶律明珠用极温和的口吻道出了最****的威胁。 “其二,我再不是耶律家人,请求皇后说服皇上念在罪臣女大义灭亲的份儿上收我为义妹,允准我以北冥郡主身份代杜宛若和亲。” 此话一出,南月与传铃都惊愕地看着她。 明珠脸色平静无畏,似在诉说一件极合理平常的事情。 见南月不语,明珠继续道:“杜宛若如果下嫁西祁,前朝必危。不如由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之女代嫁。” 南月厉色扫视她,展开一抹灿笑:“你岂一无所有,赫连拓娶杜宛若,不过是下赌注拿到一块风险性未知的赌石,若得你归朝,却是抱得美玉而归,保不齐哪天真可与皇上争天下。” “娘娘高看明珠了,我不过苟求一息延喘。即便真有机会到了西祁,是精明还是愚钝,全凭娘娘吩咐。” “一息残喘?你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南月讥诮驳她。 “娘娘错了,母亲当年用最后一口气生下我,明珠怎敢不贪恋生命。” 耶律明珠这一刻笑得凄艳,绝美芳华。 南月不能再赞同。 生命原本清荒,绝大多数人还是为了一些只有自己在乎的缘由而如此贪恋生途,如她,如耶律明珠。 世间哪有什么真正无条件热爱生命的人,再积极的人,也不过是在看透了生之真相以后,绕了一个冗长复杂的迂回,最终在苦与乐的辗转对比中,对爱恨不得的生途妥协,做了最勇敢的懦夫。 “我帮你。” 南月作了决定,哪怕是为了耶律明珠那么迫切甚至不择手段的想要活着的理由,她也愿意帮她。 明珠笑了。 但随即听到南月淡淡告诫:“子女为避亲难而主动断腕者,北冥不是先例,但你需亲手焚烧你父亲尸骨,以堵悠悠众口。” “我知道,没有问题。”明珠笑得更深些,深到了像是在哭。一直冷静的脸也有些凄寒:“那人即使暴虐,阴晴不定,但终究是世间最疼我的人,尽管他从来也不愿承认这点,我亲手送他走,或可使之安详。” “你……没有兄弟姊妹?沧海遗珠也无?”南月还是不大确定,位高如耶律明修,无一房侧妻。 明珠一直平静的脸上滑出清泪:“没有,一房也无。他做的事罄竹难书,但一生马背生涯没有丝毫造假。他自幼是孤儿,遭人欺凌毒打,成人后生经历的也只有冷冽边风黄沙万顷,他对全世界没有过好脸色与好脾气。对我也无。” 耶律明珠有些释然地笑笑,追忆道:但我知道他还是疼爱我的。他人性深处为数不多的善良与温柔全都给了母亲,我能偶或得些疼宠,也是沾些母亲的庇佑。” 明珠此刻表情有些僵硬,牙齿咬住下唇,生涩地吐出下面的句子:“父亲,他恨我,他一生以为是我夺走了母亲的命。”泪水如泻了闸,清泠泠两行顺脸颊而下。 终于还是叫了一声父亲。 声音断断续续地,带着些笑意,如同嘲讽:“可他又做不到完全恨我,所以只能借助杀伐暴虐来掩盖自己心里的挣扎与矛盾。平日那些掩饰不了的关切,也都是裹了层层外衣。” 南月讶然,耶律明修,竟也曾是世间痴情儿郎。 “我母亲新婚燕尔,新郎大婚当日被抓去充兵,死在战场上,她不甘不信,只身去寻夫婿。碰到耶律明修。” “她是田间农妇,却有一般藏于闺阁的小姐驾驭不了的韵味,独眼的首府将军一眼看上,强掳回军营。” “母亲是素来不懂得反抗的人,命运给的苦,她全咽下了,耶律明修的暴虐,被她强大的温柔化解于无形。她不常说话,只是无形一样跟在他身边。母亲是素来不会烦扰父亲的,可当他烦乱了醉酒了想起她时,她总是在。” “母亲仿佛一切听命于耶律明修,但实际上,是她救赎了他,给了那个为世人唾弃的人最后一点怜悯。” 明珠凉薄一笑:“我常见他一个人抱着些古旧信物怀念母亲。我从那些遗物里推想母亲应当是一个博大到爱着全世界的温柔女子,所以连耶律明修这样的人,她也能接纳,并倾尽全身的善与爱像对其他人一样对待他。” “耶律明珠!”南月不忍再听下去,豪气干云地拿酒敬她:“世人有倾盖如旧,白首如新。我南月与你是前者。” 耶律明珠也感怪深宫有此澄澈如风女子,沉柔回敬,笑得温婉:“娘娘身上素有我不曾有的潇洒。是明珠攀附真凤。” 两人饮酒毕,明珠樱口半张欲闭,凄凉地道:“娘娘大恩,无以为报,娘娘若需要西祁太子心意属我,明珠不惭,我自信有这个能力可以做到。” 她再次让南月吃惊,不过很快觉得无奇。 这样的女子,轻易擒获一个男人的真心是她不费吹灰的能力。 “不。”南月果断拒绝。“我相信你有能力让赫连拓目不他视,但你这样好的人,不该在自己的感情里掺杂其他因素,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一生。” “娘娘这般无求,明珠以何为报?”耶律明珠深眸真挚。 “世间事时刻流转,所有你做过的,都会通过你周围相干的一切人事,还君自身。正如你所说,我帮你便是帮我自己,你无需多言回报。” 传铃和流苏呆呆地看着两位素不相识的小姐嬉笑流泪。 耶律明珠眼角湿润,无声送走南月主仆。 第七十四章 喜欢 南月与传铃一路无话。 心里波潮翻涌。 到了盛轩宫,欲直接进偏殿。 完颜旻已站立在正殿台阶处候多时。 “进来。” 南月顿足。不用想也知这话向谁说。 传铃乖觉,独自入偏殿。 南月迎着凉风跟完颜旻进入正殿。 屋里果然遮寒蔽疲,南月身体瞬间回暖。 “你找我来,做什么?”南月不知所以然地发问。 完颜旻答非所问:“去了哪里?” “自然是去帮你扭转乾坤。” “找西祁******朕扭转乾坤?”完颜旻的冷静里透着些许讥讽。 这讥讽出卖了他掩饰得极好的失态。南月没察觉,完颜旻自己却感知到了,心下懊恼。 完颜旻脸上恢复常色,沉默地看着南月,等她把话说完全。 南月明白她上午与赫连拓见面的事完颜旻是知道的,但很可能是误会了。 但她不想对此事作解释,于情于理她都想不出要做解释的理由。 只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完颜旻:“非也,这个能扭转乾坤的人,不是西祁太子,而是西祁未来的皇后。” 完颜旻深深注视着南月,不语。 是他误会她了。上午她与赫连拓分开后,当时没有再见面。 南月只是很奇怪地,发现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脸色比刚才缓和许多。 “你口中的‘未来皇后’,是指何人?”完颜旻问。 “罪臣耶律明修之女,耶律明珠。”南月缓缓道出。 完颜旻眸里放微光,侧视南月。 南月将原委悉数告知,末了问他:“皇上以为如何? “若耶律明珠真像你所说的那般明敏通透,你就不怕她把她嫁到西祁,只会使如虎添翼?”” “用人不疑,赌一把。”南月冲完颜旻笑,眸子里是自信满满的神采。 “罢了,如今也确实无他法。明日朕便告诸朝堂。”完颜旻这样答着,头脑中却仿佛仍在衡量什么,目光远澈穿越了墙体,望到盛轩宫,甚至整座皇宫之外。 “这下没事了,我要回去睡觉。” “慢着,”完颜旻不容置疑地止住她,漠声道:“朕欲批奏折,审阅从将军府、内务府、还有水无青处搜查来的可疑账簿,你来磨墨。” “我?”南月指指自己。 “盛轩宫素来没有宫人伺候。”完颜旻不含情感地放出一句。 “那你以前怎么……” “朕以前从不做这类无用杂事。奏折上大多是无用字词。不若把时间拿来练武访民情。” “可是……” “以后午膳不必你亲自动手,你的职责,换为朕的贴身侍婢。这项也计入你需要向朕支付的筹码里。” 她是皇后,兼贴身侍婢?南月愤然。 完颜旻注意到她委屈不满的神情,莫名愉悦,唇边起一抹颠倒众生的嘲笑:“原本就是冒牌皇后,你想要与朕交易,便必要使朕满意才行。” “好。”南月咬牙。 心里默默问候了完颜旻上千代祖宗。你才冒牌,她不过是代嫁而已,而且是光明正大地代嫁,况且,太后可是把金印都亲手交与给她了。 南月眼里眯起凶光,毫不温柔地抄起那砚台开始捣磨。 完颜旻起初并不做色。 等到一挞奏折批完,也不看她,忽然开口:“你是磨墨还是捣蒜。” 身旁人没有反应。 延迟了整整几秒。 南月猛地睁开有些朦胧的眼睛,她怎么好像睡着了一样。 眼镜睁开,觉得瞬间清醒。 她是真的睡着了,站着。手里的墨磨得七荤八素。 “够了。”完颜旻看看砚台里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上好墨材,又想起她身体初愈,实在不宜久站,命令道:“困了便去榻上睡。” 南月被他吓到,这人什么意思。要她睡在正殿。那岂不是……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忙谄笑着推辞:“不不不,我回去睡即可。男女授受不亲呵呵……”说着就要往外逃。 “站住。”完颜旻声音陡然提高,撂笔转过身来,极缓地,一步一步走上前,扶起她下巴。 “你不久就搬回椒房殿,迟早要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戏。不管你有多么排斥或者厌恶朕,都要习惯,哪怕是表面上,与朕同床共枕。” 最后几个字听得南月心惊肉跳。 但是,等等,她并没有很排斥他或者讨厌他啊,这家伙的自尊心怎么就如此敏感。 只是,她最多也只是希望完颜旻是他的朋友,尽管他不同意,她还是早就习惯性地把他当成朋友。 朋友之间,怎么可以…… 南月忙不迭否认:“不不不,我真的没有,很讨厌你。” 完颜旻看她这样急切澄清自己的样子,兴致忽起,离她更近一些,魅惑地问:“这样着急地否认,莫不是喜欢朕。” 那样的眼神和声音令南月一阵眩晕般的酥麻。 南月脸通红,一向伶俐的口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驳。 但随即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喜欢完颜旻?!喜欢……吗? 她一直都只是觉得这个人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的强大和可怕,她只是觉得自己有时候会不由自主想亲近与靠近他。 可这,难道不是对朋友的反应吗? 喜欢?她喜欢他吗? 喜欢,是什么样一种东西?她不知道啊。 南月只觉脑子里逻辑越来越乱。张口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完颜旻察觉到她的一样,心头一阵莫名的狂喜,欲盖弥彰。他紧紧逼视着她,像要从她眼睛里追问出她心里的答案来。 这个傻丫头,从来不清楚自己的内心吗?害得他以为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真就这样挫败,只能让她作为朋友,而不是其他。 南月被完颜旻滚烫深沉的目光盯得不舒服,索性撂手,推开他:“随你怎么想,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我不付功禄白白睡你那张天底下最舒服的龙塌,这便宜不要白不要。”说着冲完颜旻做张鬼脸,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那张华美宽敞的床榻。 完颜旻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这番举动,眼里流露出不自觉的宠溺。 南月迅速拉了帐帘,在帐子里褪去外衣。气冲冲躺下,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移,御案上灯芯短了一截,完颜旻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叫回神来。 见南月脑袋从帐帘中歪斜地露出,没好气但又充满好意地关切:“你每日这样耗损,就算内力护体,也会英年早逝,别怪我没提醒你。” 完颜旻当下愣住,目中冰寒,当下笔下墨迹多划出一截。 玩味地隔着数步远的空气和一层薄薄的纱帐问那里面的人:“如果朕真的英年早逝,皇后打算如何?” 第七十五章 南相 南月被他这话震住,身体僵了一下。 越是玩笑之言越是不可以真的当成玩笑来听。 否则,当未来哪一刻头脑中忽然闪现昔年昔日昔人笑意轻轻无形间吐露的话语,居然一语成谶。厄运实现地猝不及防,令当事人整幅身心都无力承受。 听话人,又该如何笑得出来。 完颜旻将剩下半个字写完,却迟迟等不见回音,手中毛笔落下,青丝随肩膀倾落,优容地转过身来。 帐中剪影一动不动,脊背线条崩得僵直。 帐帘突然被拉开。 “完颜旻,你来。” 南月表情严肃地叫他。 完颜旻浅笑着盯着她看了几秒,似有玩味,索性撂笔,大踏步朝榻边走去。 眼前人只着一身中衣,眼睛里无杂质,认真地可怕。 你靠近些。 少女头发上的清香扑面而来。 “再近些。” 再近已经是很危险的距离。 完颜旻心里轻起涟漪,眯着眼看眼前女人,这是要主动投怀送抱吗? 南月盈盈笑着,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 “我!一!定!会!把!你!医!好!的!不管你信不信。” 说着把脸从完颜旻肩头移开,回到自己被子里去,裹缩在床榻靠近墙角的内沿,离他远远的,只留出一对大眼乌溜溜瞪着他。 完颜旻听到这几个字,小小吃了一惊,满身气血凉下来,很快归于平静,是种很安稳的平静。 龙塌很宽,如在二人之间隔了一条河流的距离。完颜旻目光深不可读地望着南月,哑然失笑,嘲讽道:“朕不会碰你,你大可不必把自己裹得像美味佳肴一样。” 南月气极,几要忍不住拿枕头扔他。 完颜旻星眸灿烁,替南月拉紧了帐帘。回到御案前去,继续应付那沓花样多于实质的奏折,以及朝臣们在字里行间流露的各种各样明显的未见的心思。 生为帝王,命不由己。 待最后一杆灯芯完全燃尽,完颜旻才合衣入眠。 安静地躺下,睁着眼放空望帐顶。听到身旁人均匀呼吸,轻声出口:“月儿,你太自信了。” 连万年青都医不好的病,她怎么可能…… 完颜旻是早已给自己宣判了死刑的人。 如果花蛊毒真的有救,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般压抑,或是这样迂曲地,对她做贼一样动用着所有难以启齿的心思。 完颜旻左手在两床被子中间摸索着,触碰到身旁人的小手,紧紧握住。 南月睡觉极不安分,手又被钳住,不一会儿便下意识蹭过来,拿完颜旻肩头当枕头。 青丝扫到完颜旻颚际。其人不敢动。 他命数未知,只能以这样幼稚可笑的方式囚她在身边,能贪恋的温存,多一刻,便是一刻。 若命中注定不能地久天长,只求在有生之年求一幅红袖添香;若无力拥她入眠到白首,只在短短朝华看她睡颜在侧即可。 城府深晦如完颜旻,唯独在南月身上,保留了最简单而又最飘忽不定的心思。即使是这样简单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依然是未知。 对于菲薄的命途,即使贵如帝王,也从来不敢奢求更多。 而此时的丞相府,主母凤雁痕如同看一个陌生的疯子一样看着南傲天。 妇人风韵犹存,美丽的眼睛里写满质问。 “将清雪送入皇宫不成?而今你又要搭上清云一世的幸福?” “幸福?他娶得西府将军之女以后必然前途无量。也趁早断了他那点欺君罔上扰乱伦理的心思。橙妃是什么人,皇帝的女人他也敢想!” 南傲天背影孤森,眼里阴沉毒辣,如同被魔障罩住一样的固执不可动摇。 “夫人的眼光还是放长远一些,我今日替清云求娶杜家小姐,既是卖给皇家一个天大的人情,更是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亲家。而今耶律明修已死,水无青戴罪,朝中最有资格把握兵权的就只剩下一个杜远鹏。这样的大好时机如若错过,不是天负我,而是我自己做了愚夫。” “哈哈哈哈哈,当日我去水府求亲,水无青居然拒绝,宁可把她那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傻子也瞧不上我南家。今日风水流转,本相便要他看看。北冥的朝堂是谁说了算。” 凤雁痕怔怔地看着南傲天。 这便是那年檀桥上温文一笑便勾走她所有心思的谦谦公子如玉书生。 是她违背家族意愿也不惜嫁与为人妇的大师兄。 她没有看错人,即使他当日除万卷诗文外一无所有,她还是认定他有能力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以凤家大小姐的身份,不顾一切助他。甚至忽略了父亲凤阁老在扫视青年南傲天时意味深长而又冰寒凌厉的眼神。 终是她一片痴心,做错了吗? “相爷前日可还打着与耶律家结亲的算盘。”凤雁痕冷笑,步步后退。 “时移世易,耶律明修也好,杜远鹏也罢,不过都是用来垫脚的棋子。夫人聪明敏慧,当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凤雁痕眸中闪清寒,踉跄道:“相爷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南傲天冷笑,只是深深看了凤雁痕一眼,阴鸷地道:“夫人是最了解我的,当知道我想要什么。” 说罢拂袖而去,留一袭华美衣裙呆立在厅堂。 次日晨,南月睁眼,手胡乱往旁边霸道一搭,摸到平坦而空空的床铺。知道完颜旻已去上朝。 自己迅速坐起身来。 出了正殿,传铃迎上来,眼睛睁得溜圆:“小姐,你,昨晚……” “嗯?”南月一头雾水,眼中盛满疑惑。 “小姐和皇上,可是……”传铃一句话没说出,自己脸先红了。 “你胡说什么?”南月见自家丫鬟这样的表情当即明白过来传铃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急忙把她拉到一边去。 御风就在不远处,表面上不管他人闲事,谁不知他耳功了得。 “真的,什么也没有?”传铃被推搡到一边,还是忍不住追问。 “我们只是……” 南月避开御风,拉着传铃到了僻静处,急急忙忙向她澄清。 传铃听到半路,忙捂嘴惊叫:“小姐,皇上血气方刚,你们同床共枕,共处一夜,当真一事也无?”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南月跳脚,怎么可以,这样冤枉她。 第七十六章 判决 南月与传铃嬉闹的身影看在御风眼里,这个从小就站立在盛轩宫正殿大门的没有感情的人,心里开始产生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南月主仆二人的出现,使得盛轩宫不再像一个冰冷而高高在上的凄清宫室,这座冷寂的只有风与月光会造访的地方,开始有了一种更贴近于人的气息。 御风心里是不排斥这种变化的。然而,他心里那层隐隐的担忧,虽未说出口来,却始终不曾放下。 贴身下属的天职,是对主子周遭存在的一切人事予以最公平的判读,凡是带有一点点沙子属性的人,通通不能存在。 然而南月,他看不清,他甚至敏感而细锐地体察到,完颜旻比他更看不清。让御风心存隐忧的不是完颜旻的眼力和心智,而是皇上的“当局者迷”。 一直以来都以一种近似于“影子”状态存在于世上的御风,似乎从来不会思考,也不对任何事物发表评论,但越是寡言的人,心事越是都清晰地锁在了灵魂深处。 护卫统领笔直地站立着,被晨曦拉长了影子。 朝堂上,完颜旻向诸臣昭告,耶律明珠因主动揭发其父生前罪恶并与耶律明修彻底断绝父女关系而被收为义妹,封嘉德明珠郡主,择日与西祁太子结连理,以修两国万世之好,。 相府公子与杜家小姐结缘在先,赐婚,择日成礼。 朝臣有惊异者疑惑者意料之中者,无人敢驳。 赫连拓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怎么会,半路杀出个罪臣之女耶律明珠! 但当他听到蛇渊之秘已解,就知道完颜旻给了他一条无从选择的路。 勾结耶律明修造反的证据将被彻底压下,而代价是赫连拓必须放弃杜宛若,带走一个背后一无所有的“郡主”耶律明珠,这是一场双赢的私了。北冥的实力尚且没有到两军交战的地步,换句话说,双方都还不到撕破脸的程度。 这口气,赫连拓只能咽下,还要当做捡了宝一样欢欣悦纳。 “臣,谢主隆恩。” 赫连拓沉默地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 完颜旻却觉得危机在即,每一场压抑的沉默,从一开始就必然酝酿着杀伤力巨大的爆发。 赫连拓回到驿站,空酒盅在案前摆了一溜。 正式的和亲诏书很快送到,如冷水浇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首府将军之女耶律明珠,嘉敏秀忠,义披罪父之恶,亲手焚骨销髓,断绝恶株,上感其忠勇丹心可表,念丧父之恸,茕独伶仃,孤女无依,特收为义姊,赐号嘉德明珠郡主。择日予西祁太子作妇,修北冥西祁万世之好,边疆永睦,钦此。” 赫连拓一字一句听下去,额头青筋暴起,两只称在地上的手骨节迸现。 颜如玉看在眼里,轻描淡写地笑道:“太子殿下,明珠郡主慧远明德,大义灭亲,远不似其父轻愚鲁莽,不忠不仁。殿下得此女,实在是圣上的恩赏。殿下,接旨吧。” 呵呵,好! 北冥这个哑巴亏,他今日姑且作盲聋咽下。 “臣,接旨。” 边陲之王,再大野心再大地位。到了天朝,还是要老老实实称一声臣。 但火焰种子已经在心里根种。 北冥给他全部的耻辱,他赫连拓终究要还回来,一分不差地还回来。 西府将军府邸。 正厅里一阵噼里啪啦物什破碎的声音传来。被赶出门外的一排丫鬟听得心惊胆战。没一声脆响,可都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我不要远嫁西祁,更不要嫁给那个什么西祁太子。”杜宛若此时绝品一泼妇。提着群琚满屋满室地寻找可以供她发泄出气的器皿摆件。 杜远鹏和杜夫人远远地从正厅赶过来。杜远鹏瘦得像只独脚鸥鹭,杜夫人却是一身富贵丰腴相,走两步路都要喘一喘。 “老爷,你等等我。” “哎呦夫人等不了了再等就要出人命了,我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和我那宝贝宛儿怕是要一同香消玉殒哟。” 杜远鹏脚底生风,走路不沾地面。 宽大的朝袍罩在细小的身子上如同一个行走的衣架,更像披着人衣的山猴。 “老爷,夫人。”门口的丫头齐刷刷跪倒,都已钗环凌落,横跌竖倒。 杜远鹏看到这番狼狈相立知屋内情况准不妙。 急急忙敲门道:“宛儿我的活祖宗你倒是开开门呐!” “不开,让我嫁给西祁太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哎呦我的心肝儿这次不是西祁太子!” 杜宛若闻声猛地打开门来,杜远鹏差点没四仰八叉地跌进屋。 “那是谁?”杜宛若平时高高仰起的眉此刻成了倒八字,眉毛下面是哭肿的眼,眼窝里漾着未干的泪珠。嘴也瞥成了和眉毛一样的弧度。 一只流苏金钗眼瞅着就要从松散开的发髻里掉出,扑向大地怀抱。 “这次可是皇亲,是皇后娘娘的亲……”杜夫人身体扭扭摆摆地终于追了上来,银盆似涂满铅粉的脸上出了一层白汗。 “闭嘴。”杜远鹏瞪了自己夫人一眼。 杜夫人即刻掩口无声。 “你们不要骗我,我谁都不嫁。”杜宛若发疯一样吼道。 “你母亲是说,这次你要嫁的,可是皇亲国戚。” “什么……皇亲国戚……”杜宛若水米不进,眼神有些呆滞,头脑也不大灵光。 “是……” 杜夫人刚要说话,又被杜远鹏打住。 “是皇上的亲皇弟,太后的亲侄子,小郡王钟落。”杜远鹏狠声脱口而出。 杜夫人瞪大了鱼泡似的眼。 “你们……说真的?”杜宛若眼白稍消些,灰黑的瞳仁还过些许魂气,脸上除了震惊就是不相信。 彻彻底底地不相信。 怎么可能? 她只有在梦里才敢想着能嫁给钟落。 “对!可不就是小郡王,你爹能骗你?”杜夫人这时才明白杜老爷的意思,附和到。 啪—— 手里正要砸出去却最终掉落于地的茶杯终于挣脱了与手指那点儿微弱的摩擦,毫无怀恋地做了自由落体运动。 杜宛若眼里登时灌满了泪,傻笑一声,人不人鬼不鬼地叫了一声:“落哥哥?!”手里极不自信地抓住杜夫人的手摇晃着。“你们……你们不骗我……”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扯成条状的唾液因长期不食水而显粘稠。 “落哥哥……”杜宛若抱起一只枕头,爱抚地抚摸着,轰然倒地。 “宛儿,宛儿呀!”杜夫人开始极度慌张。 “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大夫,叫大夫呀。” 底下下人家丁慌作一团。 丫鬟婆子纷纷打水烧火。 杜夫人心疼地拿着挑温湿绵帕搭拭在杜宛若额头上,边擦拭一边伸手抹泪,骂着杜远鹏。 “都是你,让她嫁给什么西祁太子,这下好了。” “皇上这不是换亲了吗?” “哼,南相家的儿子,也不是宛儿喜欢的,你强迫她嫁去,她要是再像今日这样,我可怎么活呀。” 一条锦帕甩了老远。 最终扯个弧收回来,捂在自己脸上,呜呜谩骂。 第七十七章 远道 杜远鹏看着杜宛若渐渐平静下来,也就由着杜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留她母女在屋里卖痴弄佯,自己眼里精光闪烁,独自退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冲门外一排丫鬟低声命令道:“看好小姐,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夫人发话也不行。” “是,老爷。”丫鬟们怯怯答。 杜远鹏心事重重离开,盘算着与相府的如意亲事。 转眼间赫连拓离朝之期已近。 赫连拓一行在礼节上拜过完颜旻和南月,于黄昏时分整装待发。 一队气派车马盘旋在朱雀城门,除了赫连拓出行时带的车马,完颜旻另着礼部送彩车百辆载着郡主和亲的嫁妆。几百名武士尽数释放,夹道护送车队返回西祁。华盖摇摇,旌旗飘荡。 车队最前头一匹青灰骏马四腿笔直地站立,马耳朵雄赳赳竖着,偶或扇动一下。 赫连拓一身鲜衣华服跨坐在马背上,一洗在演城和赤狱的一番落魄狼狈,恢复难以遮掩的俊逸容颜与王者气度。只是脸上乌云密布。手紧紧攥着缰绳。 车队正欲启程,远远听到身后有孤劲马蹄声传来。 “什么人?”赫连拓不扭头,警觉问身边的允宝。 “回太子殿下,是那个妖女皇后。” 允宝对南月劫持赫连拓的事心有余悸,口口声声称南月“妖女”。 传铃快马而来,已经听到不该听到的话,上鞭子就要抽允宝。 “你个阴里怪气的阉人,说哪个是妖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你你……你才阉人呢,你们全家都是阉人。”允宝在地上打个翻扑避开鞭子,灵巧地躲到赫连拓身边,手中拂尘往前一甩,只前脚尖着地,似要跳跃起来。扭扭捏捏反驳喝骂着。 传铃看他这幅滑稽样,一时竟想笑,手中没了力气。知道南月有要紧事,便别过脸去,不再追究他。 南月随后赶到,没有穿宫装,也未乘坐马车。是同传铃策马而来。 朗声冲赫连拓道:“太子殿下,可否稍留片刻,让本宫最后送郡主一程。” 耶律明珠一把掀开轿帘。 见到南月,不禁讶然,眉间动容。忙让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来送她最后一程的人,居然是那个才见过一次面的皇后。 两个同样气蕴非凡的女子,在照面后不禁同时莞尔,南月俊朗娇俏,明珠含蓄深婉。相同的是,两张脸上流露出一样的善意与懂得。 一点儿不错,是懂得。有些人只见过一面,便知是否为同道。 世间从来不乏相逢一抿而倾盖亭亭一生者。 “娘娘此番打扮不似皇后,竟似江湖侠女。”明珠笑。 南月笑道:“本宫来送郡主最后一程。” 耶律明珠深深鞠腰作拜:“明珠情何以堪。” “本宫的一点心意,可要好生看护。”南月打趣笑着,递给她一个陶罐子。 耶律明珠疑惑,接过那罐子的瞬间明白过来,手抖了一下,眼里雾光盈盈。 “娘娘恩惠,明珠三生感戴。”说着便要屈膝。被南月扶起。 对上南月盈盈无暇的眸子和俏皮笑意:“只是普通礼物而已,使不得。” 明珠看看四周千百双眼睛,满腹话语道不出,只得哑口,深挚顿首。 耶律明珠眼前已是花雾一片,她认得那陶罐,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仿佛又看到,沥青泼上高台刑架,而她冷静地,不给旁人落下丝毫话柄,以嘉德郡主的忠烈贤女身份亲手点燃了那它们。而后亲眼看着眼前蹿起熊熊火光,火苗娆舞湮没了那个养她成人的****,而她吝啬地,一滴泪都没给他。 可她始终清晰地记着,那颗圆睁的,不甘的独眼。 那片火光里,她趁人不注意,亲手替他阖上,但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判了不孝的死刑。 “娘娘……”明珠哽咽,眼里的闪烁湿迹似要溢出,但终究慢慢褪回,如同井口下降的水位。 私自收取佞臣骨灰,是欺君罔上罪名,即便她是皇后…… 南月取笑她:“本宫看你再无情无义,可也是血肉心肠。” 说罢靠近她,低低道:“终是掩人耳目,做戏做全套又如何,此事你知我知。” 说着退开去,笑了笑,彻底再见。 明珠清眸如水,眼里是深深的感激。看了南月最后一眼,由丫鬟搀扶着,款款跨进了镶宝珠大华盖顶的轿子。 悠悠回头之际,笑容如栀子盛放,胸前垂着那条素净的发辫。 南月静静看着那女子将头彻底回转过去,掩了轿帘,自己背着手,笑得坦然。 此去一别,关山万里山河梦,迢迢暮雪盗霜寒。 何处无别离,何需感怀伤逝。 她与耶律明珠,都是选择了便绝不会再后悔,亦不会再回头的人。 南月脑子里回荡着耶律明珠俯身拜下时那句只有她二人能听到的话:“娘娘若有吩咐,明珠随时随地待命,不管山迢水远。” 南月轻盈浅笑着,眼里无关风月。 她深深清楚这次情谊,耶律明珠必然会铭记于心。而她亦没有那份潇洒可以全然拒绝。毕竟北冥与西祁,迟早有一日要撕破脸来兵戎相见。若未来真有要她相助的一天,便是她南月精于算计,可用不到,才是南月真真正正所希望的。 南月并不希望有这一天,这样的话,这份善意,才可保留了最单纯最原本的意味。尽管人存于世,再光辉的荣举都可能掺杂着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利益动机。 远远看着南月与自己的“未来侧妃”之间种种动作言笑,赫连拓眸光深细,眉头紧锁。 “皇后娘娘,你我后会有期!我和娘娘之间的游戏,不会就此结束的!”赫连拓紧眉深目,冲南月狂傲而自负地撂下一句。握住马鞭的手紧抽了一下马背。 马儿嘶鸣奔向前方,沉重的车轮开始咿呀苏醒。 南月以裘装送行,站在风里,衣袂飘凌。自信而爽利地朗声答道:“借太子吉言,我南月必定与太子和郡主后会有期。” 发丝在脸上飘浮,一如既往的自信笑意,英气逼人眼。 车子完全而快速地动起来。 耶律明珠将那陶罐紧紧护在怀里,握紧丫鬟的手。天色越来越暗,在旷大的幽昏里感知这摇摇晃晃空间里逼仄狭小的黑暗,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凉。明珠笑了,彼时她觉得她自己像背水一战的勇士一样。 流苏吃痛,很轻很轻地抖动了一下。 耶律明珠这才暗生苍凉一笑,回到现实。 她不过是一介孤女,一枚肩负着“救国大任”的棋子,行走在这旷远莫测的广袤天宇之间,哪里像什么勇士。 马车队伍行得危疾狂野,轿子颠簸不停,赫连拓说要亲自带新人回西祁,不做马车,非要亲自领马。 “小姐,我们告诉姑爷,让他慢一点。” “不用。”明珠苦笑着摇头,哀而不悲。她深知他缘何如此。此次和亲,赫连拓即便不恨她,也是厌极了她的。 车厢内轿帘沉重不见天光。此去山行万嶂不见故国,流水渐渐不闻旧事。女儿情,昔年事,通通赋予断井颓垣。 南月目送着车队在视野里化为一个小点,转身上了马,一路疾驰回宫。 入了盛轩宫门便撞上完颜旻。 “我……” 南月刚要说明自己去了哪里。 “不必解释,跟朕去个地方。” 第七十八章 琼林 “什么地方?”南月莫名其妙,正要追问,完颜旻已经大步流星走远。 南月只得急急地跟上去,气愤疑惑无奈写了一脸。 月光总是很好,在干净地面上拉出一前一后两道长影。 绕过一片密集宫宇,眼前是一片清幽开阔地带。完颜旻脚步放得慢些。 南月这时跟得不是十分吃力,渐渐有心欣赏四周景色。 两人不说话,从容地走着,南月开始在月光里傻笑。 “朕还没告诉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便这么开心?”完颜旻目不侧视已经察觉到身旁人心绪不同寻常。 “没有,我开心的是,居然有一次不是自己一个人走夜路了。” 完颜旻听声入耳,目光在南月身上顿了两秒,继续走自己的路,面无颜色,脚下又加快了速度。 南月不愿服输,拼命地跟上,一路有些小喘,心里充满好奇和些许轻微的忐忑。风与夜色都很好,清新空气吸入鼻孔,眼里同时漾着些许欢快。 二人穿花走巷,亭台楼阁不知过了几座,曲曲折折走了很远,还是不见完颜旻有停下的意思。南月有些着急。 “喂,你到底带我去哪里啊。好歹告诉我做什么,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进,连个盼头都没有。”南月一点儿不喜欢看不到目标的行程。 完颜旻不看她,漠声答:“这世间看不到结果甚至根本没有结果的路太多了,有些路,甚至明知尽头是无尽黑暗,可还是要有人义无反顾地去走。” 南月佯声诡笑:“你要不要总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清高模样,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行着一条无人问津却未必不正确的道路,不顾长途寂寞、跋涉艰辛。” 南月尾音里带调侃,拖着长腔,她直觉敏锐,他与她,或许都是这样的行路人。 孤傲千里行道,一任帘卷西风。 完颜旻冷漠高傲好奇揣测而又神秘地盯着南月,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一路无话。 不知走了多久,南月猛得一醒神,一下子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覆盖满银晃晃色调的树林。眼睛闯入铺天盖地的银白。放眼望去,周围已经全是行行重行行的玉树银花,连枝携体如烟如雾,笼着一层淡淡的碧色。 这片树林从远处看上去毫无异样,刚进来的时候也只是普通的树林,但越往里深入,竟渐渐发现笔直而光滑的树皮都裹着一层炫白光华,不知是生就素玉还是因为浸泡和打磨在月光里,偷偷借了月华皎白。 当下,“银装素裹”不再是诗人臆造或是痴生梦境。这里是真真正正的银白世界。南月忍不住将手触上去,树干冰凉光滑,若琼脂凉玉。树叶如同漫天散落的星光,一簇簇一颗颗拥挤在玉骨冰枝之间,不时反射温润星微的光亮。 落叶也好比银叶子。若不是脚踩上去有蓬蓬的松脆质感,会真的以为是一地的银钱。 南月脚踏上去,如一脚踏进雪窝里,落叶顷刻间埋了脚踝。 慢慢旋转着四处仰望,是南月压抑不住内心兴奋,露出孩子一样的笑颜,一边用手接着落叶,一边惊喜地问完颜旻。:“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家皇宫到底还有多少宝贝地方是我不知道的!” 完颜旻体察到她的兴奋活跃,心境随之感染,愉悦许多。缓缓开口:“这里是皇宫禁地,平常偏幽僻静,少有闲人,以后这里就是朕教你武功的地方。” “你真的决定教我武功?”南月眼睛瞬间一亮,心头雀跃,拉住完颜旻的手,随即又触电似的松开来。 自从上次在盛轩宫昏睡两天,南月再面对完颜旻的时候,心境不似往昔自然。 完颜旻是心细如尘之人,岂会注意不到她的变化,心底竟生出一阵细细淡淡的欢喜,只不过这欢喜如同叶落深潭,只惊起一个浅浅的漩涡,还没有捕捉到形貌,便给卷进不见天日的幽冥潭底,永远埋藏在风吹不到的地方。 剑眉星目颜色不改,淡淡对身旁人道:“这片林子,是皇宫里最能盛接月光的地方。树都是平常的树种,没有什么奇特。但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林子的地势使得树皮恰好可以反射月光。明月照处,流光飞逸,空灵净影交错覆盖。整座林子便也和月光朔雪一样洁白透彻,故名琼林。” “朕儿时没有什么玩伴,所有的心事,都到这里来,说给这些永久沉默的树听。” “好奇特的树林!名字也好听。”南月惊叹。 但随即没好气打趣完颜旻:“怪不得你这个人阴沉自大又古怪。原来从小的玩伴就只有那些不会说话的树。” “只有树才不会居心叵测,诉诸心事的时候永远不必担心大大小小。不过,你倒是了解朕。”完颜旻唇角漾起浅浅弧度,凑近南月。 熟悉的气息打在南月脸上,南月抬头看到一张好看得一塌糊涂但表情绝非善类的脸,下意识把头别开。 “你离我远一点。”南月有莫名的危机感,后退一步。 哪有脸皮这么厚的人,被人骂了居然不动声色的承认。 完颜旻盯着她努力逃离自己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心情瞬间爽朗。 眼神越发没有从南月身上移开的意思,笑意更深。 南月被他盯地发毛,羞愤交加,抓起一把树叶朝他撒去,使的是暗器的手法。普通的树叶在她手里似突然有了金属的锋利,排列整齐地朝完颜旻飞去。树叶本来就有特殊色泽,此刻齐刷刷出手更与暗器无异。 南月眼里闪过狡黠:“接招!你不是要教我武功吗,先让我检测一下这个教习师父够不够资格。” 完颜旻冷眼无声地凝视朝自己飞来的“暗器”,是她巴不得让他教习武功,今日却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唇角淡淡牵起冷笑,目光聚焦在扑面而来的树叶上。 不过,貌似是他轻敌。完颜旻很快看出,这不是普通的暗器招数。 一般的暗器,即使发针者再娴熟,脱手便要看器物自身的造化,可从南月手里飞出的这十几枚树叶。飞舞在空中却好像长了眼睛,皆如活的一般。完颜旻自信笑起,手指间风向立转。他怎么忽然忘了,她的皇后,多得是奇谲诡异的路数。 第七十九章 往事 完颜旻手掌忽如龙蛇蜿蜒游走,紧并的指从叶片缝隙之间穿梭而过,未见有任何异色奇光,刚才还虎虎生威的叶子就已经软绵绵失去威势,片片垂头丧脑地掉下来。 南月两眼直直看着完颜旻手上动作,心中呼惨,暗叹完颜旻内宫造诣之高,越发艳羡。 这才是真正的武功嘛。她平常用来混市井的那些三脚猫小动作瞬间被鄙视到地下十八层还矮三分的位置。师父简直太小气,厉害功夫一样也不教她。 南月眉眼闪烁,并不打算服输,换一种招式,将地面上一层叶子旋空横扫,在完颜旻周身织就了一张毫无杀伤力但足以添堵作乱的帐网。 完颜旻双脚一寸也未移动,只在手上幻影生风,一一化解南月招式。 满天悬浮起的落叶被尽数化为齑粉。 不过南月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不过想借这张大网分散完颜旻注意力。 南月虽招法远远不及,但轻功遁术甚是了得。完颜旻应付空中乱卷的叶片时,不防间被她点了关键穴位,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南月用手指戳戳他身体,确定完颜旻是真的着了他的道。脸上笑意灿然绽放。 双手交叠背在身后,得意洋洋地绕着完颜旻转了一个大圈。不以为然地道:“原来本事不过如此,空有一身内功绝学,碰到偷袭就动不了啦。” 完颜旻不以为然淡淡答:“皇后可知道武林高手间的比试,真正的君子都有不用暗器的自觉。” “我不是君子啊,小女子不择手段是也。反正你现在动都动不了了,不会有人因为你是君子就来帮你解穴道的。”南月无辜哀叹。 说着掂脚摸摸完颜旻的头。 务必要乘人之危多干些平常不敢干干不了的事。 完颜旻脸色极其难看,忽然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南月警觉。 “皇后就如此确定朕真的动不了了。” 南月意识到不妙。 已经晚了。 完颜旻穴道不知怎的忽然解开,顷刻间移动到南月身边,速度之快不见形迹。一手反撇南月手掌,南月惊慌间失去反抗能力的身体在半空里缓缓转了完整一圈。 重心失去,如下水的旱鸟,胡乱扑腾。 等南月从突如其来的变化中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端端正正坐在满地落叶上。双手被反剪在后。只觉左肩膀上一阵沉重。 侧脸瞧去,冷不丁发现完颜旻将头抵在她肩膀上,整个人贴于她身后。 南月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怎么像鬼一样。 灼热气息环绕。 “还说什么君子,明明就是欺诈。”南月气愤嘟哝。 “朕不过以皇后之法,还治皇后之身。”完颜旻话语间蛊惑迷离。 “好了好了,我承认你功高盖世,无人能敌,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好吧。” 完颜旻不予理睬,伏在她耳边轻叫:“丑月月。你这般不听话,叫朕该如何惩罚你。” 南月心下一震,身体激流蹿过一般。不知何时她开始渐渐地惧怕,完颜旻这种过分的靠近。 她真的很丑吗?连他也这么觉得…… 南月转过脸来,正要理论,却恰好对上完颜旻薄唇。顺势附上,似早有预谋。 完颜旻托着她后脑,唇间缠绵攻势渐渐难解难分,两人身子从同向而坐,渐渐交叉调整为对立紧贴。 南月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直到双肩触地,肩胛骨被完颜旻轻巧摁住。 “你输了。”熟悉的声音落下。 与此同时,南月呼吸变得轻松舒畅,不用再从完颜旻口中夺取空气。 “幼时父皇教我习武,一旦双肩触地,便是输了。”完颜旻面无表情的脸清晰放大在南月眼睛正上方。 南月脸上瞬间蹿起一抹嫣红,夹杂着羞怒,激愤,懊悔和反抗。 完颜旻唇边扯起好看的弧度,似笑非笑,用手拨开南月耳际的发丝。轻飘飘吐出一句:“月姐姐,旻儿不过是用了美男计,你便六神无主了。” 南月只想一拳砸向他坚挺的鼻梁。 月姐姐!对啊,她怎么会忘了,眼前这个男人是最会演戏的家伙。自己居然,轻轻松松又被他骗了。 完颜旻却一改轻佻放肆之态,敛容收笑,起身站立,背对南月冷声道:“分辩不清楚敌人的真实情况不说,心绪还这样容易被人左右,枉费朕原想好好栽培你,将你收用为心腹属下。” 南月惊讶,慌忙拍拍身上树叶站起来。 眼里有喜色,忘了刚才尴尬的吃败:“你要将我培养成你心腹,那就是说,你会不遗余力地教我功夫?” “朕原想你有些小聪明,倒有成就你之意。可如今看来,是朕高估了你。” 说着转身离开,大有不返之势。 南月岂容到手的鸭子飞走 “等等。南傲天书房里有机密。” 完颜旻脚步顿住。 南月趁势说服:“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让你看到我是可教之材。” 完颜旻深眸厉邃地转过头来“南傲天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只要我想知道,便一定可以知道更多。”南月笃定地看着他。 “好!”完颜旻干脆地转过头来,幽幽开口:“做朕的心腹属下,忍常人不能忍的疼痛训练。只要你合格,你想做的事,天下没有多少人能拦你。” “我同意。我什么都能忍受。”南月斩钉截铁,她一定要练就最上乘的武功,亲手解开溪娘死去的谜,还要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 父母……想到父母南月不禁心酸, “你父皇,对你一定很好,还亲自教你习武。”南月低声落寞地说,掩饰着细微的艳羡。 “朕一度恨他。” 南月抬头,不可理解地看着完颜旻。怎么会,先帝完颜孤辰,是有口皆碑的圣明君主。 可是完颜旻目光孤沉,远不似随意说出口的话。 “十四年前。父皇为稳固朝中势力辜负母后而宠幸夏姬。母后当时不知内情,心灰意冷,甚至为那女人主动退避中宫之位。父皇难以挽回母后心意,心怀愧疚,亲披战甲远赴川阴,可夏姬原是敌军首目派来的细作,生性蛇蝎心肠,趁他远在川阴征战,将母后禁足冷宫,毒害于我。” “你身上的蛊毒,就是那时……” “不错。”完颜旻长舒一口气,凝视着远空回忆道:“夏姬善用毒,那只蛊,是她生前怀着极大的恨意亲手培育,没有解药。而当时前线又传来父皇阵亡的消息,母后守着我,一夜间苍颜白发,直到后来大局稳定,用了万年青的养颜易容之术才恢复容貌。” “后来呢?”南月不敢相信,这深宫还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第八十章 天赋 “母后一个人,朕都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除夏姬,败敌军,安抚朝臣,重归正位,一切在父皇驾崩后的短短半个月之内完成。只有朕身上的毒,终生无解。” 完颜旻说着,苍凉苦笑,眼底藏着朔寒的流霜。 南月终于明白,萱后的眼里为何总是蒙着一层,朦胧雾霭,那么厚那么深。雍容华贵的面容下,该锁藏着多少长夜彻骨的荒凉。 “所以你身上的毒,真的是……”南月不敢再问下去。 “你不是没见过朕发作时的样子。大婚那晚,朕刻意强忍着,终是到第二日爆发出来,被你的丹药暂时压下;后来在演城遇袭,内外相攻,更是痛不欲生,朕从来就没指望过,这病真的能好。”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 “朕早已接受,并随时准备面对一些事。”完颜旻淡淡说着,目光落到了远空之外。 “朕幼时初发病,每个月都会痛不欲生。每每此时,朕恨透了那个心中眼中只有江山而不顾妻儿死活的人,他可以为了安抚朝臣而宠幸夏姬,却永远不知道母后和朕承受的蚀骨疼痛。即使他永远地葬在战场,尸骨无存,朕还是恨了他十多年,再也不愿叫一声父皇,直到——” 完颜旻说着,双目放空,似在心里闪过什么。脸上短暂地闪现一抹从未有过的无奈哀凉,继续道:“直到朕自己做了皇帝。” “只有亲身坐在那个每日摇摇欲坠让人提心吊胆的位置上,才明白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下一层层叠满了牺牲。自己的,至要之人的,天下百姓的。” 南月并不曾了解过这样的完颜旻,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他是君王,他要成就的高度之下,何止万骨枯! “所以你呢?”南月小心翼翼但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口。 完颜旻定住,不解其意。 “皇上拥有三宫六院本是人之常情,你不也如此?你也会有第二个夏姬吗?” 话出口便后悔。 她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后,问这个做什么。 不等完颜旻作答,忙止住,脸上现赧色:“你不要回答,这不是我该问的。我们之间,只有交易而已。” 完颜旻眸色深深看着她,淡淡答:“你知道就好。” 不知为何,二人关系似在一瞬之间疏远了许多。 人心向来是脆弱的,有时只得一句话,或一件事,猝不及防地,便将往日所有或好或坏的交集一笔勾销。 南月心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披头浇上一层落寞和自嘲。他早就是真正的帝王了,心思感情深不可测。不再是一个月前那个她可以狎昵亲近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朋友,更不是其他,仅仅是交易,仅仅是交易而已。知道就好,是啊,她知道就好。好物不艰牢,情谊似纸薄。他们还是实实在在的,做一对各取所需的谋利人。 她原以为他们身上总有某些地方是相像的,所以她厚着脸皮也要让他成为自己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 可而今,他是帝王啊,如何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是她天真过头了。 但还是倔强地仰起头问道,似抚慰自己最后的不甘心:“完颜旻,你有真正的朋友吗?” 听者恻然,顿了半晌,居然从唇齿间默默挤出一个字:“有。” “朕五岁那年,一切厄运还未发生的时候。母后带进宫来一个小女孩,似与朕差不多大,又似比朕小些,记不得了。母后让朕管她叫妹妹。” 说着扭转过来看着南月道:“朕隐约记得她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字,与你同字。” “她是第一个说要与朕做朋友的人。那时候朕身边几乎没有可以玩乐的同龄孩子,朕答应了,她是朕此生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南月喃喃道。她甚至开始有些羡慕那个小女孩。 “那,后来那个女孩儿呢?” “你问得太多了。”完颜旻声色冷硬。 “凡事不可延搁,你的训练今日就开始。” “好。”她要做的事,已经耽搁太久了。 “朕刚刚已经测探过你的脉络骨息,你说你从来没有轻功以外的造诣,但是你体内蕴藏的内力,至少达到了五阶。包括你上次周身现奇光,你是不是该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欺瞒朕的,到底有多少事情。” 完颜旻的语气和目光让南月一阵心凉。 他一直以为她在欺瞒他。她南月此生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被人冤枉。 她忙否认:“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南月自己也惊雷霹雳一般。至少五阶她怎么可能…… 南月头微微摇着,疑惑万端:“不可能!我幼时吵着闹着要学武功,师父说我凡胎庸质,不仅没有丝毫天赋,而且体弱多疾,这才教我医术。五阶内力,怎么可能。师父,你何苦瞒我?” “你真的从来没有修炼内功?” “从来没有。”南月果断摇头。 “按理说,功为内,形为外。外的形不过是练武的招式,如果没有内的根本,只会流于花哨。如果你真的只会使现在这种街头唬人的把式,你体内绝不可能有这么强的功力。除非……” “除非什么?”南月急不可耐。 “除非你是七煞体质。” 完颜旻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但话一出口,自己也意识到事情的非同小可。继而想起宫宴那晚发生的奇怪现象,抬起眸来仔细看了南月一眼。如果她真的是七煞,那不就意味着…… “七煞体质,那是什么?”南月越来越无法理解完颜旻在说什么,脸上写满问号。 完颜旻脸色极其复杂地打量着南月,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她。每当完颜旻终于下定决心对南月作出一种抉择的时候,她身上又总会出现崭新的东西让他迷惘。她看起来是如此的清澈透底,然而,她身上似乎总藏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扑朔迷离。 南月,朕该拿你怎么办。 完颜旻脑海里又闪过这个他一开始就在思考的问题。 第八十一章 七煞 这问题困扰完颜旻多次,他常常阶段性地以为终于有了答案,可每一次的答案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得溃不成军。他以为南月会是一个比南清雪省心的新娘,可是当她进宫,他便发现她根本不是什么平庸庶女;他以为南月是南傲天故意安排在他身边的人,可是潜意识里又总觉得她不是,而且在玲珑塔,她亲口说自己不是南傲天女儿;最令他困顿的是,一两个月的相处,他们之间甚至产生某种暧昧不清的情愫。 为了制止这份差点让自己深陷其中的危险情愫,完颜旻刚刚才斩钉截铁做了一个决定,然而南月身上存在的内功实力似乎又在向他宣告,别费力了。她的身上,不知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 “完颜旻!”南月在他身边疑惑而焦急地呼叫着,盯着那张似乎石化的脸,等待着他的回答。 完颜旻将神思拉回现实,目放远空,一一道来:“七煞,是上古仙灵界因犯错而被贬入凡间的七位上神。这些上神落入凡间后都成了很平凡的人,只不过,体内还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们每一位都有过人的长处或法术,但又同时都有自己克服不了的心魔和障碍。这些人一方面天赋秉异,一方面又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劫难。” “上神?” “对,天地从混沌一片划分出明显界限后,天界仙灵便再也不过问人间世事。七煞存在于人界的目的,除了赎过前身罪孽,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三界体系初成,各种元素和物质都还不稳定,人间会再次出现大的崩溃。” “那,这些上神,他们现在呢?” “每当天地紊乱,有邪气恶势诞生或扰乱人间时,这些上神才会现身。不过自天地分界到现在数千代人,人间一直都很平静,七煞似乎从来没发挥过实际作用。而且,他们被贬之后终究也是凡体肉身,早已化为泥土,最终湮归于何处并无人知晓。” “他们仙逝以后,世间不就不存在这样的上神了吗?如何还会有七煞体质?”南月只觉越听越奇迷。 完颜旻补充道:“最初的七煞已经仙逝,但他们当中有几位留下了后代。只是人事代代轮回,这些身体里流淌着特殊血液的人,不知现在何处?” “你是说,我,我可能是……”南月惊异不安地指指自己。南月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还是发现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完颜旻目光聚焦在南月身上,谨慎地问:“除了上次宫宴,你身上之前是否还出现过什么异样?” “没有,没有啊……”南月陷入深深的回忆和思索。 “我只是,只是常常觉得身体里偶或会有什么东西,仿佛自己不是自己,对,就是好像身体里有另一个我,在和有意识的这个我做对。我也不知道。”南月细细思索着,试图从脑子里找出一些生命里最原始的记忆,忽然扶头,踉跄了两步。 “你怎么了?”完颜旻注意到她目光涣散,脸色也不大对。 南月忽然抱着头深蹲下来,使劲用拳砸着脑袋:“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有些事,我想不起来,总是想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从来都到关键处断掉了……火,那些人……” 南月忽然中了魔障一样,开始自言自语地不知说些什么。 完颜旻越发觉得诡异地盯着她。 南月忽然将头磕在双膝上,落败地道:“不行,我记不起来。三岁之前的事情,我完全记不起来。” “没有多少人可以记得三岁以前的事,你不必过分强求。”完颜旻没意识到自己话里有安慰的语气。 “不——”南月手撑着下巴,坚决地反驳道:“我总觉得,那些事,我本来是可以记得的,那些场景,那些人,每次都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可是当我醒来,它们全都风烟一样消散了,只留下一些只会引领烦恼却丝毫看不清楚的飘忽印迹。” 完颜旻慢慢蹲下来,深深盯着南月的脸:“你的梦境里,是不是常常有火。” “是。”南月掷地有声地答,抬起头来跟他对视,情绪有些不稳定,两眼迷茫地望着完颜旻:“你怎么知道?” “你两次昏睡,都神志不清地念叨着‘火’字。” “火……难道我的身世,会和火有什么关系。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南月努力地睁大眼睛,使劲甩甩头,想要使自己清醒一点,但是脑子却越来越混沌一片,头中隐隐作痛,几要炸裂。 完颜旻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眉心锁起来。 南月已经几近绝望,脑海里闪过一幅幅凌乱而鲜活如画的场景,然而她越是竭尽全力地想要把每一张画面都看清楚,越是每一张都看不清楚。它们像是故意在与她捉迷藏。她几乎就要抓住它们的尾巴,却总是徒劳无望地看着它们从眼前叽叽喳喳地笑着溜走,如同在喧闹着嘲讽她的记忆。 “出来,出来……”南月如同受着巨大的折磨,脸上排布着细密而苍白的汗珠。 “你们出来!”忽然像猛然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仰天大喊。声音歇斯底里吼出来的一刻又马上虚弱地黯淡下去,双手紧紧环住自己的身体。头紧紧埋在膝盖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命运到底在跟她开什么样的玩笑,为什么别人生来便可在父母膝下承欢,而她不过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便这么难,这么难…… 完颜旻看着她神色痛苦,手试探性地悬停在南月肩膀上空,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手中动作来回三四次,最终还是直直地站起来,背对着南月道了一声:“你今日这样子,武功是习不得了,改日等你神志清醒再亲自来找朕。” 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头淡淡地留下最后一句话:“一时想不起的事,无需执着。若你好些,便自己回盛轩宫。” 话落,决绝转身而去。 南月已经无心听他在说些什么,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半卧在一棵树旁。极力与那些模糊又清晰、熟悉又陌生的意念抗争,渐渐精疲力竭,困意战胜了混沌的思考,不知身外事。 第八十二章 归宁 次日晨,南月刚刚睁开眼,直觉得亮白天光刺目,忙又紧紧闭上,用手遮挡在前额。 天已经大亮。 南月懒而无意识地揉揉眼,模模糊糊扶着树站起来,朦胧地走了两步。四围之景入眼,昨晚的一些记忆开始慢慢从脑皮层底部涌出来,构成一幅连续的图景。 头晕晕沉沉的不大正常,已经不疼了,但还有些隐隐作痛的痕迹,可能是那阵疼得太剧烈,连记忆里都还遗留着些许疼痛印象。 这一觉睡得好沉好长。 初晨的树叶在风里哗啦啦招摇,每一片叶子都反射着点点明光。南月迎着曦光,浅浅笑了一下,用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新叶。琼林,原来到底是借了月亮的光,在白日看,不过是平平常常一片供人游赏的树林。 意识已经完全从睡眠状态清醒过来。南月忆起昨晚的事,也知道自己在哪儿。 树林里景致很好,白日有白日的美。禽鸟啁啾。 林地空旷偌大,南月在晨曦里仰起脸,努力使阳光打在自己脸上,如同蒙一层淡淡的金粉。 心里如薄雪掠过一般滑过一层浅浅如烟的苍凉,没有留下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又笑了一下,落寞且释然。 完颜旻果然是扔下她一个人走了吗?好一个绝情果断的帝王。她如何会傻到,把这样的人当成自己的朋友。他的目标如此明彻理智,而她不过是他目标实现途中的一个交易对象。 这些日子以来若隐若现对她的好,以及不经意间闪现的温情,充其量也只是还她救命的人情罢了,要么就是觉得她这条命还有些用处,再或许,仅仅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她昏迷初醒时对她那么好。喂她吃饭,还有那个暧昧不明的吻,乱了她全副心神的吻。 吻?完颜旻的吻是极其慷慨的吧……就像昨日那样,不过是为了考验她是不是一个担得起大任的人。又能代表什么呢? 她让他失望了。这么容易便被他随性而起的小把戏乱了心智。 他是手法高明的御者,而她注定不是一个资质很好的学徒。 不过没关系。“朋友”也好,其他的非分之想也好,她南月都不会再有了。 眼下生命里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她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学生,早日学成最精妙的武功,学成完颜旻那样缜密而矢志不移的心智。去保护她所在乎的人,找她要找的东西,做她要做的事。 南月收整好思绪,把脚从松软的落叶层中拔出来,使轻功出了琼林。 到一处普通敞阔地带,避人耳目,轻声点脚落地,步伐稳健地一路回了盛轩宫。 南月没有注意到,离她有一段距离的一处一暗影早已使轻功高高低低跟了她一路。直至见她落地,才迅速起身而去。 “主子,娘娘无恙,已经在往回来的方向走。” 那影子正是御风,已经抄在南月前面赶回盛轩宫,向完颜旻秉告南月动向。 听者立于窗前,只现出后背轮廓的黑色剪影。 南月一身疲累地走回,远远地看到盛轩宫门前停着几辆马车,诧异地看了一眼,径直入门。 对上完颜旻一如既往的冷酷视线:“速速回房沐浴更衣,归宁之期不能再拖,朕也该去见见自己的岳丈大人。” “额?”南月有点懵,他怎么忽然想到,带她回南府。 “车已在外面候着,朕不喜浪费时间。” 完颜旻冷冰冰撂下一句话,负手进了正殿。 南月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不过一晚,他们两人之间如何成了这个样子。 世间情感真是微妙,人心如此。 静默地入了偏殿,招呼传铃为自己沐浴更衣。 南月很累很累,几要在浴桶里睡着。 传铃几次欲言又止,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小姐一旦这样,定是有她不能解的苦衷。只能看着她伤一段神,再自己慢慢地恢复。 她知道南月受了天大的打击也一定会恢复,只是要经过一些时间而已。 南月上马车的时候,头发还湿漉漉的,只简单挽了个半髻,不至散乱。 完颜旻已经在车厢内,南月有意避他,坐在离他几丈远的角落里。 “过来,靠近一些。”完颜旻命令道。 南月只当没听见。 他又没叫她名字,只当他是与空气说话。皇帝又怎样,也不必时时这样颐指气使。 “外面都是宫里舌头最长的人,你知道该怎么做。既要做朕的属下,还没有这般不会察颜观色的。” 南月张口,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一寸一寸不情愿地挪了过去,在离完颜旻还有几拳的位置定住。 完颜旻却二话不说,表情凝肃揽过她肩膀,轻轻松松将她带离座位,南月身不由己一个后弯仰倒,头已枕在完颜旻膝盖上。 完颜旻手里不知何处变出一块上好的细绒毡巾,力道不轻不重地替南月揩干净头上残留的水。 南月有不动的自觉,只是睁大眼睛不敢动作地仰视着他。 “完颜旻。”她叫道。 完颜旻置若罔闻,一丝不苟地处理手中头发。 末了,幽幽一句:“南府的家教就是这样仪容不整地出门吗?” 南月知他有意讥讽,不再说话。头瞥向外侧,不再看他。 马车颠簸地很规律,南月枕在完颜旻膝上,不禁又有了睡意。 快要睡着的时候,南月觉得自己后背突如其来的冷硬力道。完颜旻动作一点儿也不轻柔地将她立起。 “自己收拾整齐,莫丢了朕的颜面。” 南月有些气怒地看着完颜旻,顺手捋了一把头发,已经差不多全干了,头发垂直而柔顺地披落。尴尬地发现自己坐在他腿上,急忙退坐到另一侧,用了最简洁但还算精致的手法将一头散发挽好。 车上气氛有些尴尬,不过坐立不安的只有南月,完颜旻始终气定神闲。 终于,车子平稳地停在了南府门前。 两人下车的时候,完颜旻不动声色在南月过素的发髻上顺手插入一支简净玉钗。对上南月诧异目光,只管不解释,走在她前面。 第八十三章 家宴 南月顺从地跟在完颜旻身后,觉得这场景好生奇怪,怎么,怎么还真有些“夫唱妇随”的意思,呸呸呸,自己怎么会与这个怪胎夫唱妇随。不过是相府门前一场戏罢了。 “什么,皇上带皇后回门,怎会如此突然?”南傲天听到管家来报,登时从太师椅上站起,老眸深虑,命身旁家丁道:“去后宅通知夫人和大小姐,让她们速来前厅。” 又对管家道:“全福,去大少爷房中看看他恢复得如何,可否出来见驾。还有,让厨子们安排好今晚的膳食。不得有半分差池。” “是,老爷,小的明白。” 全福是在南傲天身旁跟久的老人儿,察人观色入木三分,自然知道今日之事对南府而言的重要程度。 一番安排妥当后,南傲天急忙亲自赶往前庭。 “什么?皇上皇后今日归宁?”风雁痕听到家丁突如其来的通报,眼睛里掩过一层阴翳的深云。 细长指扶额,似因思索而将身旁家丁忽视了片刻。回过神来已是波澜不惊,淡淡开口道:“知道了。告诉相爷,我和小姐即刻便到。” 风雁痕由丫鬟简单整理妆饰之后,由一众丫鬟跟着,款步出了房门,来到南清雪住处。 敲开门,只见南清雪身旁环绕了一圈丫鬟。每人手里提着一件新衣。 这阵仗是要入宫选秀? 风雁痕看着一室霓裳,微微蹙眉,慢口道:“差不多便行了,莫让皇上皇后等你。皇家本就对你爹有所忌讳,你勿要再坏了礼仪,添出祸乱。” 南清雪不依:“娘,你也管那个丑丫头叫皇后,若不是我,我……”我字憋了半天没接出来,只得愤愤道:“总之,皇后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做。” 风雁痕眸子犀利地抬起,深深看着自己的女儿:“你爹当时与你好说歹说你都不肯入宫作太后的儿媳,莫非今日还后悔了。” 南清雪胡乱掩过眼睛里慌乱神色,对付道:“没,没有。母亲不喜我入宫,我是知道的。” 南清雪素日怕风雁痕,对母亲甚至比父亲更要多出一层敬畏来。所以最善于体察风雁痕哪怕是最细微的态度变化。 但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可,可皇上如今已经今非昔比……”南清雪低着头,还是赌气把心里话反驳了出来。 她料想,母亲反对自己进宫不过因为皇帝之前是个傻子。现在不是了,该不会再…… 但看到风雁痕越来越深的眸色,还是不由自主地敛眸,声音熄弱,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风雁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南清雪心里一阵不自在,也无心再多作打扮,心虚地道:“母亲,我好了。” “那便现在就去前庭。”风雁痕听罢转身出房门,南清雪和一众丫鬟急忙跟上。 “怎么磨蹭到现在才来。”南傲天已在前厅候了有些时刻,脸上有不悦色。 前方完颜旻和南月已经跨入大门。 南傲天忙携家眷出门,大大小小满府的人丁伏地拜下,在前庭趴倒庞大的一片。 有些小厮丫鬟没见过多大排场,头实实地抵在地上,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唯恐一个闪失触怒龙颜。 “皇上吉祥,皇后娘娘吉祥!”声音回响在南府偌大的院子里。 南傲天也是规矩地趴着,在众人拜过之后附声道:“臣南傲天,携妻子家眷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南清雪此时忍不住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却刚好与南月似笑非笑的眼神对视。条件反射一样低下去,心头渐生一阵恨意。 何时轮到她给她下跪。 南月看着这一幕,心中无数悲凉感慨化为轻轻袅袅云淡风轻的一笑。 权倾朝野的相爷,从未给过她正眼相看的父亲,竟也有一日卑躬屈膝伏于这个庶女膝下,而且身旁,还跪着她的好姐姐,真是莫不讽刺,莫不好笑。 南月眼睛里的笑意轻盈到和见到一朵花儿开了没有两样,清澈无暇。 “免礼!” 南傲天这才起身来,侧身将一对新人往里引:“皇上娘娘请先入花厅,近日新人回门,是蔽府莫大荣耀,臣已着人备好酒菜,为皇上和娘娘接风洗尘。” 南月轻轻瞟了南傲天一眼,好奇地随完颜旻进门去。 相爷的礼数向来八面玲珑,她倒要看看此番家宴是何等的丰盛周全。 南清雪等人退居两侧,完颜旻南月从中央一同通过。南月跨步前行的时候与南清雪打个擦边,将那美丽面容上扭曲的神情尽收眼底。 也不作色,只是微笑地从南清雪身旁大方迈进门槛,如同没看到身旁还有这么个人一样。 一众人按尊卑次序坐好,完颜旻先发话:“朕与皇后完婚已有时日,但适逢佞臣做乱,多有耽搁,直到今日才带月儿补了这归宁之期,相爷还要多担待。” 南傲天迅速而从容地回道:“哪里,自古好事多磨,皇上以朝堂社稷为重,是我等臣子莫大福分。” 南清雪自宫宴之上见,一直心中涟漪不平,才察完颜旻器宇轩昂陌上如玉,娇羞颔首都不敢正视。然而此刻听到一声月儿,竟是无比刺耳,从耳朵直接刺到心里去。 完颜旻对她这个丑陋低贱的妹妹,分明是当了真正的皇后来疼宠着的。 眼里藏着一把阴郁的火苗看着南月。她凭什么,得到那么尊贵的帝王的宠爱。 “大哥呢?”南月只当这是其乐融融一家宴,兴致极高地问道。 “秉娘娘,清云自宫宴受西祁太子毒制,至今仍未痊愈,不方便下床,请皇上和娘娘海涵。”南傲天尊卑有礼地答道。 南月眼睛睁大,落于桌子上的手力道加重,下意识想起身来去看南清云。 大哥的毒不是已经解了吗?素日练武之身怎就恢复得这样慢,难道赫连拓当时还使了什么别的阴暗名堂。 但当即敏锐地感觉到完颜旻身上凛冽气息,也认识到是自己太过心急。姿态恢复从容,不由告诫自己,冷静!冷静!这里是南府。 第八十四章 君臣 南月安定心绪坐好,却看完颜旻在自己斟酒。 斟好的酒却是对着南傲天。 完颜旻举杯上敬,从容宁睿地开口:“这第一杯酒,朕要谢丞相养女若此,朕在朝堂之上已经提过,朕十四年的癫痴症状,在与皇后结连理当晚不治而愈,月儿真可谓朕的良药;再者,皇后聪敏贤良,不仅助朕借助内务府一案击垮罪臣耶律明修,解决朝堂长久以来乌烟瘴气的祸水根源,更是妙计退西祁威胁,此乃朕之贤助,朕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凤雁痕手中食箸停顿了一下,很快用慈目微笑掩饰过。 南月听得惊住,完颜旻对南傲天说出这番话,是安抚、拉拢,还是迷障?可明知这是帝王的怀柔御下之术,她听到那句“得妻若此,夫复何求”时,心里还是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 由于紧张和不自然,南月手中的食箸一直落在一个装坚果的食盘里,一粒一粒往口中塞着杏仁,食不知味。 完颜旻嘴角含笑,不动声色往南月碗里夹一块上好位置的鲜鱼,侧脸对南月柔声道:“月儿身子骨过于清瘦,还是不要偏吃一味的好。”声音里甚至带些宠溺。 南月对完颜旻突如其来的动作毫无预料,只得乖乖地接过,低头拨弄着鱼骨,心里的不平静逐渐膨胀蔓延。 这番神态收入南清雪眼里,却更像是南月故意再她面前矫揉造作,炫耀与完颜旻之间恩爱情浓。不禁妒火中烧。 南傲天静静地看着完颜旻一系列举止神情,眼里一道精光闪过,很快消逝,化为酝酿在眼底的淡定而平和的犀锐,缓缓举起杯中酒,呷了一口,细品片刻许,道:“月儿幼年娇弱多病,又遭面伤,能入宫中为后,且得皇上如此赏识疼爱,是她的福分,也是我南府的荣光,皇上这般抬爱,臣惭愧。” 完颜旻不驳斥南傲天礼谦客套,只是继续笑着,举起第二杯酒:“这第二杯,是感谢父皇崩后,丞相独挑大梁,协助母后扶救北冥于纷乱之中,安内廷之患,震四邦虎狼。丞相可谓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劳苦功高若此,奉轩殿上再无二人。” 完颜旻直直注视南傲天,潇洒举杯一饮而尽。 南傲天心里却是一个咯噔,这小皇帝礼节周到毕恭毕敬,难道,对自己和先皇之间的恩怨一无所知。这不可能啊,萱后岂有如此大度,对往事守口如瓶。即便完颜旻真是前不久才刚刚恢复心智,也不至于对当年乱象全无知晓。 不过,就萱后十四年来对南府不冷不热的态度,她也好像确实不知道川阴之战的内幕,即使在朝堂上,对自己一直也只是怀疑和试探。难道完颜孤辰离宫征战之前真的信守诺言,并未将事情真相悉数告知钟楚萱,所以这精明狠准的女人才并未将他视为芒刺,而完颜旻更是一无所知? 南傲天心鼓敲了几圈,也未能思忖出完颜旻此刻的真正意图。只得以礼回敬,恭敬地道:“臣与先帝,有同窗之谊,亦是手足之交。为北冥恪尽臣子之责是天经地义。即便如此,也未能戳破耶律明修阴谋,险些陷皇家于不利。皇上不惩责,反恩遇,真是折煞臣了。” 完颜旻笑意更深,听着南傲天这番谦言。脑海中只一遍遍回过着十四年前完颜孤辰殡礼之上的场景,彼时他披一身孝衣,眼前世界只有漫天殡花和昏暗风沙,怀着对逝去父皇的恨与爱,不敢相信那个亲手教他执笔带他骑射的英岸身影已经彻底消失。 而这一切的出现,即使母后有意瞒他,他又岂会不知南傲天在背后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夏姬入宫的始作俑者,不是他南相是谁? 十四年前皇宫漫天雪白里,小小的完颜旻被一只没有温度的手牵着,萱后冰凉如死灰的美丽眼眸里没有泪。那双眸子里透射的寒潭一样的凄哀烙在完颜旻五岁的眼里。幼帝是一瞬间长大的。 对于世界上很多人来说,有时候,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阵沉默,南傲天不知完颜旻心思,不敢多言。 南月觉得气氛压抑得诡异,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完颜旻,这个人此刻散发着让她不安的气息。 沉寂是被完颜旻的第三杯酒打破的,完颜旻神态轻松安逸,温润开口:“这第三杯,是朕预祝的喜酒,朕与太后都希望看到南家与杜家喜结姻缘。耶律明修已经伏法,武将中杜将军为大,现今南家公子与杜家小姐成佳偶,既逼退赫连拓叵测图谋,又能使我朝文武和睦,稳固大业根基,南相当日于朝堂机智应变,实乃善莫大焉。” 南月看着完颜旻若有若无轻拈风月的浅淡笑意,言笑晏晏之间明明真诚如玉,却总是觉得那双深邃的凤眸里隔了一层如云的纱,而他真正的心意永远在最底层。 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凤雁痕听到这话眼睛里却起了疑虑,细细瞥了南傲天一眼,似欲言又止。 南傲天这第三杯酒却是不敢轻易接下,眼里一道阴云覆过,竟是离席叩首,正色洪声道:“臣请皇上恕臣不敬之罪。臣当日情急之下不得已驳逆西祁太子,未顾及龙颜在上,有伤我大国体面。” 完颜旻稍稍垂眸,视线在南傲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大气发话:“丞相请起,当日驳逆得好!相爷的提议,正恰时解了朕的难堪,让那赫连拓百口莫言。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此事丞相无需过责,朕嘉奖都来不及,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伤贤臣之心。丞相还请速速入席,朕与丞相,今日不拘君臣之礼,只话丈婿家常。” 温和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是力道刚好地暗示了对一个臣子最大的礼遇。 南傲天大为震惊,不论完颜旻此番话语真心假意,他处事的成熟老练和滴水不漏的圆滑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眼前这个少年,分明懂得如何熟练地操控大局收买人心。最厉害的一点,他似乎总能抓住利益要害来驱动和驾驭自己的臣下,让所有人都按照他预定的方向心甘情愿成为一颗棋子。 南傲天心里起一层寒意,恭谨地又作礼才入席。 一手握牢了酒杯,斟酒,双手平举正对完颜旻:“圣上恩情,臣感激涕零。臣请皇上择具体时日,让清云和杜家小姐成礼。” “慢——”凤雁痕突兀地站起身来,打断南傲天。 第八十五章 雁痕 “娘!”南清雪惊异地叫了一声。 南月也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大娘。 身为相府主母,凤雁痕素来冷静、大方、得体,今日皇上在席,她怎会做出这般突兀行为。 风雁痕站起身来,闭眸长舒了一口气,戴着精致指套的手紧紧抠住胸前垂挂的富贵念珠。一番气息调整好,不顾旁人脸色,慢慢开口道:“清云不能娶杜家小姐。” 此话一出席间又是一番震惊。 南傲天厉色扫向风雁痕。 即便作为母亲,对自己的未来儿媳有些许挑剔——毕竟杜宛若身上有太多的不尽人意。可这是皇家皇家赐婚,何况完颜旻就在眼前。这种话怎可由一个贤惠的主母轻易说出口。 完颜旻眼里掩过一层深邃:“为何?” “清云从未暗慕杜家小姐,我也未曾认可这个儿媳。” 一句话吐出来,胸口像是卸载了千斤重量。苍白的面庞缓解过些许颜色。 “雁痕!你醉了。”南傲天极力克制着语气,脸色已经铁青。 他的话,风雁痕从来没有违逆过,即便是当年那些残忍狠断的事,她为了他的前程地位,也还是毅然决然地做了。今日如何发疯一般让他下不来台。 “我没有醉。”凤雁痕直直地立着,冷漠而高傲地看了南傲天一眼,转向完颜旻:“既然婚期未立,臣妇请皇上收回成命。” “全福,扶夫人回房休息。” “是。”管家急忙答道,就要送风雁痕出去。 南月忽然细细打量着管家,在她从小的印象里,全福就是个处境不变的人,所以才能常留南傲天身边,可是他方才看向凤雁痕的眼神,为何似藏有担忧和紧张。 而且更像是超过了主仆关系的担忧和紧张。 凤雁痕甩开全福伸过来的手。 “请皇上答应臣妇的请求。我是清云的母亲,再了解他的脾性不过,他娶了不喜欢的人,等于要了他的命。臣妇请皇上看在清云在宫宴上即便无功也受了苦的份儿上放过他吧。那孩子至今还不能下榻……”凤雁痕说着说着几乎生出哀求的味道来。 完颜旻沉思不动。 “你这是什么话。”南傲天满腔怒气发泄出来,转向身旁的管家:“还不快带夫人下去。” “是是……”管家连声答道。不由分说拉过风雁痕,小声在风雁痕耳边道:“夫人醉了。” 凤雁痕眼里蒙着一层绝望,扭不过全福的手劲,也停止了挣扎,如一具活木一样被带下席。 满满怨滞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南傲天身上,哭笑不知地哀声凉骂:“我醉了,是我醉了。” 亲眼看着凤雁痕被全福带离花厅大门,南傲天脸上的怒色才慢慢松动下来。 南清雪也心有余悸地悻悻坐下。 饭桌上的气氛更为压抑,如暴雨前低密蓄云的阴空。 “皇上请勿理会夫人酒后乱言。她应是顾忌宛若从小性子娇蛮了些,但大户人家的女儿,难免有些娇宠的,这些待往后磨合过来也自然就好了。还请皇上勿往心里去。” “丞相是否忙于朝政,却忽视了夫人,朕观夫人脸色可不太好。士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相爷不齐家,如何辅助朕管理天下。不过既是酒后言语,朕亦不会放在心上。” “是,臣谨遵圣命。” “那就本月初八替公子和杜家小姐成婚如何?” “臣谢主隆恩。” “朕也吃得差不多了,这宴席可以撤了,朕想让皇后陪朕在府中走走。” “皇上,天色已晚,臣这就让人将客房打点干净……” “不必。”完颜旻听此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南月,道:“天色已晚,下人们想也都歇息了。朕来得仓促,也未提前告知相府打点,今夜便在皇后闺阁稍作歇息便可。” 南月大眼望完颜旻。什么?闺阁?她以前住的地方怎么可能容下他们两个人。 南傲天脸上也紧张起来。之前南月住的地方,若是让完颜旻看到…… 一时竟不知如何阻拦。 “不不不,”南月急忙摆手:“女儿家的闺阁总有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儿,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父亲,你还是给皇上准备客房。” 南傲天松下一口气,正欲动作,被完颜旻坚决打断。 完颜旻靠近南月,低头道:“即便是皇后做小女儿时的小玩意儿,难道朕也见不得吗?” 话音不大不小足够南傲天听到。 南傲天见状心里透彻:“那便如皇上所言,皇上喜欢就好。” 南月愤然起凉意,这个好父亲,真是巴不得完颜旻喜欢就好吧。 “有皇后在身边,朕枕敝蓆如锦榻。”完颜旻故意把声音放得低沉暧昧,眼睛里深情款款。 南傲天惟命是从,望着完颜旻挽着南月离开的背影,眼里蓄着满满的意味深长。 南清雪死死盯着南月后背,心里的妒火烧到了眼睛里。 两人出了花厅,完颜旻随南月来到偏苑。南月迅速甩开他的手,走在前面。 忍不住骂道:“你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客房不好吗?” 完颜旻冷哼道:“朕一提及到你闺阁下榻,你们父女脸上都像做了贼一样,朕还偏要看看,皇后的闺阁中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南月心头一凉,黯淡地道了一句:“你还是怀疑我。” 不再看完颜旻,急步往前走去。 完颜旻被那冷澈而冰凉的眼神刺到,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而无声地跟在南月身后。 到了那扇咯吱响的木门前,南月一脚踢开,退身到门里侧,给完颜旻让路:“皇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免得进到这破败之地,降了身份。” 完颜旻没有料到眼前会是这样一番景象:门枢间蜘蛛网挂了好几层,网中央那只身体硕大的蜘蛛不知在这里繁衍了几代。门是没有锁的,所以才能被南月轻轻松松踹开。 完颜旻怀着诧异的心情一脚跨进去。 南月色动,他还真进来。不禁脱手把门掩上,看着完颜旻四下打量。 院子与其说是小姐的闺阁,不如说是废弃的柴房。远近光秃秃无甚摆设,杂草却和人头一样高。埋了原本就荒蛮的野径。 蓦然瞥见正房梁上那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风弃隅。 “你就住这里。”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意味,但还是透着些许的惊讶与疑问。 第八十六章 日志 “对啊,你现在回去住客房还来得及。”南月激他。 “你不必使尽解数把朕支开,朕今日除了这里,哪儿也不去。”完颜旻四下打量着,云淡风轻回道。 “有!毛!病!”南月径直进屋去,不再理会完颜旻。 完颜旻却一直很喜欢看南月生气的样子。每次她气恼,他就莫名愉悦。 缓步踢开脚下杂草,跟在南月身后进了屋。 屋里比院落整洁得多,但还是简陋得不像话。 狭小的床铺似乎刚刚好够容纳南月小小的身体,粗布帐帘已经褪色泛白。屋子中央一扇缺脚的屏风也已经掉漆,屏风后是一张更为狭促的床板,简单铺了一层铺褥。 靠窗是一台简单的木桌。南月已经在桌角添一豆灯火,只有微黄的灯光打在桌面上,映照着桌角一叠蒙灰的书卷,才能给这简陋一窟添几许温暖氛围。 南月从床头箱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被褥铺好,拿一条旧帕子三两下擦拭了桌前那把木椅上的浮灰,不耐烦地把完颜旻拉到椅子上坐好,没好气地道:“床铺好了,你要睡要坐自己决定,我要出去一趟。” “这么晚你去哪儿。”语气里多的是质疑,而并非简单询问。 “自然是去看我大哥,他现在一定伤心死了。” “你……”完颜旻欲说什么,由不知要说什么,南月已经大步跑了出去,将门掩紧。 完颜旻从椅子上站起,四下打量着这间几步就能丈量完全的破落屋子,心里生出万千情愫。这就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吗?堂堂丞相的女儿,住在这种几乎和山野村妇的窟窑一样的地方。即便她是庶女,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待遇。 难道,她真的没有骗他,果真不是南傲天的亲生女儿。 火苗蹿跃,完颜旻眼尖,目光落到桌角那层生灰的纸卷上。最下面是装订在一起的厚重卷本,卷曲的边缘露出不小心散落的一页,是几行娟秀的蝇头小字。 她的字,倒是很有一番味道,完颜旻想起那日南月誊抄修订的账本,下意识把那卷本抽出,随意翻开,刚好是笔迹最新的一页。 “五月丁巳 今日西市生意被搅,晦气,投石坏事者一红衣纨绔子弟是也,再遇之定令他满地找牙。晚归,被呼祠堂问话,不虞南清雪大病,南傲天欲让我代嫁,逼我给皇上诞下子嗣,以巩固其在朝中地位。明日即进宫,前方路远未知,生死有命。深宫是非之地,凶吉未卜。且行且谨慎……” 这是……她入宫前夜之事……完颜旻心眉头紧蹙,被其间故事情感吸引,不知不觉坐在木椅上,一行行细看下去。 “虽路途未知,战战兢兢。但此番入宫或可入禁地寻宝,以寻父母踪迹。我意已决,府中除大哥与阿星之外,再无牵挂。愿溪娘与亲父母佑我,此行无恙。月于大婚前夜亲执笔。” 一气读完,明白许多事。原来她入宫的心思这般复杂。 南傲天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当日他让南清雪进宫,怕也是打得早日诞下龙嗣的主意吧。有一皇孙在手,就可以直接把自己这个傻皇帝架空了不是吗? 完颜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又落到纸卷上。 大体翻动几页,每一页题头上居然都标有日期,完颜旻急忙又往前翻,与后面对照,发现确实每一张上面都有明确的时日,只是最前面的纸页稍微可分辨出字迹略旧些。 这是……她的日志。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女人身上有太多谜团待解。 一页页往下看去,渐渐入境。 “春,正月甲寅。 韶光正好,光影白艳。风气乍暖犹寒,吹雪如盐粒,红梅簌落,曳地映皎白,鲜妍好看。与传铃嬉戏闹市中,见垂髫小儿护于父母双臂间,左揽右牵,煞是羡人。传铃知我触人思己,莫不伤感。我以笑对之,作不在意轻松色,然心下潸然。茕独十余载,椿萱无所知。我未怨天,天何怜我。” “二月甲午 师父已闭关半年,无处可追随。此半年来甚是无趣,欲寻父母踪迹,然渺然无蛛丝,甚苦闷,街头把戏不能开怀。改日恐要违逆师意入藏经阁,必寻开启玄灵镜之法,找身世根由。” 师父?藏经阁?玄灵镜?这些都是什么东西……这么说,她当日进玲珑塔也是为了寻找与这些东西有关的宝物。她进宫看来真的是为寻找身世,南月真的不是南傲天所生?那她又为何会自幼长在南府…… 继续往下翻去,处处可见父母二字。 “三月壬戌,得空出府。在藏经阁中得古书,其上记载开启无字书秘法,反复试之,天机终得现。此无字书已潜心研究十二载,不成,今日终得头绪,若非溪娘死前夕立誓此生不流泪,几喜极而泣。然书中有价值载料甚少,‘玄灵蒙尘,以凤凰泪濯之,则镜画启’,虽短短数句,已令我心中澎湃万千。万象始于毫末,发于微端,有此提示,我定能找到生身父母。爹爹,娘亲,且耐心待我。” 完颜旻逐字逐句看下去,心里越来越不能平静。 “夏,四月癸末 今日过祠堂,无意听南傲天与大娘争执南清雪入宫一事。不禁大喜,若长姊果真奉召入宫,若逢迎两句,哄得她高兴,或可借机混入宫中,入其宝塔,盗其机密,或可寻得凤凰泪线索。依循而上,则我与父母团聚之期不远矣。甚幸哉!” … 完颜旻一页页翻下去,心头触动越来越深。这沓日志,几乎每页必提父母,思念之情寻觅苦恨充溢字间。她小时候,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即便不是亲生的,南府上下竟连一分温情也舍不得给吗? 月儿,你的童年比朕更孤苦无依吗? 完颜旻心里被一种凉暖交织而又远为复杂东西充塞着,要涌到嗓子和胸口间,期间夹杂着想起自己童年的苦涩,对南月惺惺相惜的怜惜,同时为字里行间的哀而不伤产生着一种震动和感怀。 她素日笑得那样灿烂,心里原来有这么多的苦。而自己的幼年,似乎要比她好得多。而自己的心境,有时却不如这字迹里流露的感情豁达。 急忙往前翻去,想看南月在南府旧事,却发现这是本近期的日志,记载的不过是她进宫前数月所发生的事情。幼时之事,怕是记在别的簿本上。 完颜旻合上日志,心间澎湃汹涌。 这世界上,原来存在一个和他那么像的人。这个人,正是他自己的皇后。 第八十七章 错乱 朕于这渺渺世间寻一人,但求相知相惜。一直以为这个人远在天涯,甚至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今日才知这人就在咫尺。可是,月儿,你是那个人又如何。朕要自私地招惹你,让你成为一个空有其名的贤后,极可能不久就要守着这荒凉宫殿和朕的牌位,还是该拒你于千里之外,待交易期至,让朕与你今生都成为彼此的匆匆过客。 完颜旻放下那本日志,站起身来细细环顾着这间小屋子的摆设。烛台是用捡来的竹木削制拼砌而成,护着中间一小束柔弱的灯火。泛黄书页的古朴与几处木件的天然陈旧气息竟毫无违和感。泥塑的软耳小狗,屏风旁修剪别致的铁箭兰,都昭示着屋子主人精致奇巧的心思,完颜旻伸手去触摸每一件细小的物什,忽然觉得这不登台面的一隅陋室给人带来莫大的安宁感,如同在暴风雨中安眠。 不知不觉走到那窄小的床边,缓缓养身躺下。她素日,就是在这个位置下榻的吗? 平生若有一知心人常伴左右,一生居此于世人遗忘的破落处,倒也安然。 完颜旻躺在那张被他头脚顶满的小床上,思绪在幽晦灯光里飞舞,想了很多很多。 南月从偏苑出来后,顺着墙根一路摸到后宅。机敏警觉地瞻前顾后,以免撞到哪个喜欢飞短流长的家丁和丫鬟婆子,朝着南清云住处快速移去。 绕过一溜回廊,在拐角处紧贴着墙壁探出头来,远远地看见祠堂里幽幽暗暗亮着灯火。心下疑惑,这么晚谁还在那儿。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南月打算顺着外墙绕过祠堂直接去找大哥。轻手轻脚探过去,身形在漆黑的夜里如一只灵巧的燕。 “你疯了吗?” 等等,是南傲天的声音。南月机敏扭过头来,身子贴于门柱一侧顿住。这么晚,他在和谁说话。 从窗纸上剪影大致可分辨出是两个人。对面那个……有些不清楚,是大娘? 凤雁痕的声音恰好传来,验证了南月的猜想。 “我是疯了,那也是相爷你逼疯的。我凤雁痕这辈子为你做了太多亏心事了,今日报应到了自己的儿女身上。” “那不过是你妇人之见,清云娶了杜家小姐,只会于他前路有益。今年秋季就是殿试,以清云的资质,加上我和他未来岳丈的地位,他在朝中很快就能平步青yn月意惊,大哥是他的亲生儿子,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你眼里除了权势,还剩下什么?”凤雁痕哀哀地问。 “你想说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傻气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书生了是吗?哼,本相早已不是了,也从未留恋。那样的人,只能被人横刀夺爱,被未来岳丈退婚,被所谓的手足兄弟耍弄。我南傲天若始终如当日,早就连性命都没有了。又怎会有现在的一切。” “你……”凤雁痕无言以对。 南傲天倒是情绪激烈,怒声斥责道:“夫人今日的位置,相府偌大的庭院,没有本相这些年的打拼。难道是从清风里刮来的。朝堂不是慈善堂,而是腥风野林。但凡活下来的,每一块肉,都是从那些豺狼恶狗嘴里抢来的。还要在有限的时机里狼吞虎咽下肚去,即使这样,嘴角还是要占着鲜活淋淋的血。本相从一介书生走到今日,从来就不会有分毫意念上的动摇和顾忌。” 一番话听得南月心惊。难怪,难怪南傲天可以从一介书生一朝攀至九重。其心狠手辣朝堂之上无人能及。 只听得屋内久久的一片沉寂。凤雁痕始终没有再开口。 “夫人啊,”南傲天长长叹了一口气,“清云就是自小跟着你,不与世家公子交往,太不合世俗了。他的性子,若不提早在朝堂里打磨打磨,将来是必定要吃亏的。清云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可能会将他往火坑里推呢。” “罢了夫人,早些回房歇息吧。我心意已决,改变不了的。” 屋内灯光有闪烁,南月忙避开,匆匆到了南清云处,小心扣响了房门。两短下,一长下,叩叩声在静夜里极为清脆。 这是兄妹两人在幼年时就有的暗号。南月每每一个人害怕,或是在府外淘得了什么好东西,必是要来大哥处吐露炫耀一番的。南清云是真正把她当亲妹**宠着的。两人总能聊到一起去。 起初南月不说话,南清云只是很宽容地让她抱膝待在自己身边,倒是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南月听。时日久了,南月开始对清云露出第一张笑脸。南清云发现自己这个妹妹笑起来甚是可爱。渐渐地,二人开始说话。 南清云甚至承认,两个妹妹,他是更偏爱南月一些的,尽管这是个异母所出的妹妹。 门扣了好几下,还是不见动静。南月心里不由焦急起来,敲得更为紧促。 “哥,大哥。” 急切敛息的声音轻渺渺飘进屋子,南清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里面,南清云衣衫不整地卧坐在床上,眼前一片恍惚。地上胡乱躺着一只有裂纹的药碗,里面的药汁洒了一半出来,一摊液体的边缘处已经半凝固,勾勒出黄褐色的苦涩轮廓。 “哥,你开开门,我是月儿。”南月记得几乎想砸门,拳头触门却只能棉花一样落下。 南清云眼珠动了动,身体还是保持原样。门外的声音清晰起来,难道不是幻觉。 清云色动。 “哥……”南月已经没有耐心。 门却忽然打开来。 南清云直挺挺站在南月面前,满脸的胡茬,脸上通红如晕。头发半边披散着,眼睛里浑浑噩噩没有神韵。 南月不可思议地看着高大身躯佝偻站着的南清云,这是素日清朗挺拔最爱干净的大哥吗? 南清云眼神扫了南月两眼,转过身去退回床上,抓着台几上的酒壶,仰头往嘴里倒。南月阻止不及,所幸酒壶早已经干了,干涩地漏出来两滴,滴答入喉。 “大哥。”南月眼神紧紧地盯着南清云,声音轻轻道。 南清云不予理会,整个人没了魂魄一样。 第八十八章 阿星 南清云背对着南月,举壶的那只手无力垂落,酒壶掉落在地上,摔个稀碎。 “大哥。”南月小心试探地叫着,上前去。 男清云木然弓膝于床侧,罩衫也未穿,沉默不语。 南月小心翼翼但认真地问:“大哥你告诉我,你和橙妃到底什么关系?你们才是一对真鸳鸯是不是。” 回答南月的只有沉寂,南清云如死人一样,久久无话。 南月又急又气,只得拿话激他。 “哥,你以为你这样抱酒买醉就能解决问题吗?南家与杜家的婚事还是要如期进行。你的心上人还是要永生永世待在别人的后宫里,而你还是要娶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妻子,继续听从自己亲生父亲的摆布,围着那群世俗的人打转,成为一个一生活在痛苦回忆里的郁郁寡欢的木头人。” “等到时过境迁,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激浊扬清意气风发的南清云,你可能会成为几个孩子的父亲,担着一生被世俗强加的责任,成为自己最看不上眼的那种庸夫俗子。” “哥,你素来是最以清高自诩的人,可是如果你始终一味地被动和软弱,你最终只会陷入真正的世俗纠葛,对着梦境里的自己望洋兴叹。” “哥,你是个男人。如果你真的爱一个姑娘,你自己不去争取,难道要靠困在深宫里的橙妃吗?” 南清云听到橙妃二字,眼珠暴红,终于吼出来,声音有些嘶哑:“争取!如何争取,皇后娘娘!你告诉我如何争取!你的皇帝夫君他就是天,他是真龙,他可以将所有他爱的不爱的女人全都放在身边,独独是为了她们的父伯叔舅,和她们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势力。” “他们不过都是拿着别人的人生作阶梯和工具。完颜旻,他和父亲有什么区别!他们骨血里都是一样的人!” 南清云周身冒出野性的火来,与平日那个清朗雅逸、谦谦如玉的南清云迥然二人。 南月震惊,她一直以为大哥是清平和气与世无争的人,她以为永远那样温润笑着的男子永远不会生气和愤怒。 原来,越是什么都不会争执什么都不会说的人,心里种下的叛逆与固执才更为深刻。 南清云注意到南月的表情,也有些不认识刚才的自己,无力地湮声道:“罢了,不是皇上的错,不是爹的错,没有任何人负我。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个被动和软弱的草包,离开了南府,离开了父亲的庇佑,我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哥……”南月才被南清云一番话气得不行,此刻却又有些心疼。 “哥,即便是皇上,是皇家,即便阻挡你们的力量如天地般宏大可畏,可如果你们真的坚若磐石,你有什么不敢去打破,不敢去抗争求取。” “哈哈哈,橙……橙妃娘娘,她还是做橙妃娘娘的好。皇上什么都能给她,我……我南清云只是一个连自己命运都决定不了的可怜虫。” “哥,我知道你因为橙子顾忌皇上,可你不该把这件事算到皇上头上。” “哈哈,皇后嘛,当然是要替皇上说话。我这个哥哥又能算什么?” “哥,皇上和你一样受朝臣牵制,受时局限制,很多时候他甚至比你更加身不由己,他肩上背负的是天下。”南月低低地道。 “天下!你在那日宫宴上都为了他的天下不顾自己死活了。月儿,你想过吗?迟早有一日皇上也会为了天下而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工具和牺牲品。你、我、橙儿,甚至将军府的杜小姐,我们都只是家国天下的棋局上一颗小小的棋子。” 南月深深摇头,无力地看着南清云:“哥,你若执意逃避固执。妹妹就等着敬新嫂嫂。” 慢慢地退开,摔门而去。 剩下南清云怔怔跌坐在床沿。 她说得不错。 他南清云就是被动和软弱,他自小心里有只鹰。可那是只从小就在南傲天的冷酷和独断里折了翼的鹰。他素日所有的谦和文雅与世无争,离了南府,离了南傲天,他恐怕只是一个街头讨饭的人。以为什么都能做但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 人生原来如此地荒芜和可笑啊。 南清云一步一踱地走到镜子前,他第一次开始看见自己的虚无和渺小,从来没有过的自卑与无力感席卷而来。原来,他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废人啊。 南月积了一肚子火回到偏苑,在离那扇破门还有十来步的地方忽然停下。 破门前站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小小的,单薄瘦弱看不真切的影子。 阿星,是阿星吗? 真的是阿星吗?除了阿星,又有谁会大晚上吹着凉风守在她这破破烂烂的门前呢。 她好不容易回趟府,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她是千方百计盘算着要怎样把他带离南府到她身边的啊。 南月脚步轻轻地上前去。 “阿星?”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失真。 小家伙渐渐地转过头来。 南月蹲下。 “是你吗?阿星……”阿星是一年前来到南府的。 南月想起来她第一次见阿星,是在西市的赌场上,他流浪而来,用身上仅有的一块配饰买了一注,赢了。那帮人却不承认这个看起来脏兮兮孩子的好运,说他使诈。 南月替他收拾了赌场的老板,他就跟在她身后。 一直等南月走到南府,觉察到他静默的声息,一转身才发现身后有个孩子。 南月蹲下来:“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不吭声,只摇头。 “你没有名字吗?” 点点头。 “你家呢?” 紧紧抿着嘴。 “你父母呢?” 再次摇摇头。 “你也没有父母?” 点点头。 “你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我猜你也没有家。你跟我真像,你就做我的弟弟好不好?我叫南月,你呢,你就叫阿星。” 阿星看着南月亮晶晶的眼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他黑黢黢的小手攥紧了南月的手。 “你答应了!”南月眉眼弯弯,释放出惊喜的善意。 “阿星!阿星!”南月连连叫了两声,开心地搂过阿星小小的身体。一蹲一站,刚刚好是平等的高度。 眼前身体的主人木木地仰起头,目光汇聚在南月脸上。 神情许久没有变化。 忽然一下子搂住南月。 南月心头一阵柔软,把阿星的小脑袋护在自己身前。 “阿星。姐姐不在的时候,府里有人欺负你吗?” 小小的身子陡然颤了一下,但随即很坚决地摇摇头。 只是把南月搂得更紧些。 南月把他脑袋移到自己眼前,摸着他肉肉的脸颊,仔细盯着看。 好孩子,神态性格还和他俩初见时一样,只是个头高了些。眼里没有那时候冰冽。——那时在赌场,他眼里有种不该出现在孩童眼里的冰冽。 南月心疼地打量着阿星周身上下,他一定是受苦了,这孩子只是不爱说话。 “阿星,你随姐姐进宫去玩好吗?” 使劲地点点头,但几乎是立刻又猛地摇头。 第八十九章 夜问 “为什么不?你不愿意跟在姐姐身边吗?” 南月眼里有恐慌。 阿星与她说话的方式有些异样。 这孩子以前是绝对不会对她有所隐藏的。 “阿星,你从来没有对姐姐说过假话对吗?” 阿星低下了头。 又抬起头,好像突然有了大人似的决断:“我没有说谎,没有人欺负我。” 南月既好笑又好气同时又很担心地看着眼前小人儿。明明还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但到底是什么,促使他小小的心扉不肯对她全开。 阿星却反问道:“有人欺负月姐姐吗?在那个地方。” 在阿星幼小的世界里,还没有皇宫的概念。 “谁有那么大胆子,姐姐过得很好。”南月眉眼弯弯。 “那,里面的那个人呢?” 南月顺着阿星目光看去,注意到他在警惕着打量着屋子里透出的灯光。 那个人,是指完颜旻? 南月很认真地摇头:“没有,那个人才没这个本事。” “我不要进宫,宫里姐姐只会跟那个人玩。”糯糯的声音响起。 南月失笑,这个小鬼,他在跟完颜旻吃醋? 两个月不见,越发觉得阿星可爱,用手捏了捏他脸颊。 “姐姐才不跟那个人玩,姐姐只跟阿星玩。这样的话,可以答应和我一起进宫了吗?” 阿星歪着脑袋,很认真地想了想,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那不许反悔喔。”南月伸出拇指和小指。 阿星听话地把自己的手指勾上去。 “姐姐早睡,明天见。”阿星忽然身子闪电般俯了一下,挣脱了南月的怀抱,小腿飞也似地快速跑开。 “阿星……”南月喃喃地叫着,眼睛里堆满疑惑。两个月不见,他怎么好像有了自己的心事。 如果在以前,他一定会吵着进偏苑围在她身边的。 该不会,真是因为完颜旻? 天啊,呸呸,他还是孩子,这是什么逻辑。 南月回到风弃隅,看到完颜旻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 蹑手蹑脚走上去,待看清了他看的是什么,一把夺过来。 “完颜旻!你才说过我是相府教出来的人,我没有礼节,那你自己呢?你又在做什么?” 完颜旻本来打算道歉,可是南月劈头盖脸一阵指责,说得他真仿佛龌龊小人一样,只得强压下怒火,解释道:“朕并非有意看你的日志。” “那本日志在最下面压着,不是你有意,难道是它自己跑到你眼睛底下?” 完颜旻欲解释,本来就是页纸自己跑到他眼皮底下。但解释似乎太失身份。冷了脸直身负手道:“即便是朕看了你的日志,也是天经地义。朕与你有交易,更何况欲将你培养成为朕做事的人。朕用人,从来不用底细不明的人。” 南月瞪着他,不再说话。 这人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南月怒火难平,但心里装着南清云的事,情急之下抱着本日志,一向的伶牙俐齿竟不知如何反驳。 完颜旻心下是有些愧意的,看到南月真的气极,也不知如何安慰。 只得平静地道:“朕睡了。你的那些日志,最好是睡觉时也抱着,朕不稀罕看。” 说着翻身仰躺在南月小床上。双肘枕在脖颈下。 南月瞳孔放大。这人,好自觉。 奈何身量高大,头脚两端顶满。 南月看到他睡得这般局促艰难,不由愧歉,他那样素日养尊处优的人,憋屈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一定很难受吧。 想想日记里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最重要的小时候那几本也不在这里,是不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喂,你睡得还好吧。” “你这里有更好的住处吗?”完颜旻故意问。 “我早说过让你去住客房……随你,反正都是你自找的。” 完颜旻仰躺着,听出她声音里有担心的意味。心里生出莫名喜悦。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在南月面前,他总是很容易卸下所有防备,包括刚刚下定的决心。 没错,宫宴过后,他承认自己喜欢南月;可是琼林里试出她奇怪的脉息,又不禁怀疑她的身份;疏离,一是因为要锻炼她的心智,二是因为始终看不透,不确定她进宫的目的真的如此简单。 南月发现床上人忽然不出声,抬头看去。发现完颜旻正盯着她。 脸上陡生出一阵不自然。 在树林里明明已经昭告了那么疏离那么冷漠的信号,那这会儿不正常的暧昧氛围又算什么。 跟那个人,还是疏离些的好。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家伙。 完颜旻也自然也觉察到气氛的异样,把视线落到别处。 久久无话。 南月忽然想起适才和南清云的谈话。 怯怯地问道:“完颜旻,你有真正在乎的人吗?” 急急地又补充一句:“你若是觉得我的问题越矩了,可以不答。” 背对着完颜旻等待着他的答案。 “有。”他居然答了,还这么干脆。 南月索性放开来问:“那你有朝一日会为了你的天下,牺牲掉所有你在乎的人吗?” “还有,你要那么多妃子,有什么用?” “如果国家的稳定,非要牺牲子民的幸福来进行,那这样换来的太平天下又有何意义呢?” 完颜旻心中像什么东西被抽出来鞭打一样。 半晌,讥诮而慵懒地反问道:“你这么多问题,要朕先回答哪一个?” 还没等南月开口,自己却先答了。 “朕不可能为了他们两个取消联姻的。” 她问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南清云和水映橙。 “你知道?”南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完颜旻。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朕说过,朕身边从来不留底细不明的人。” 南月有些可怕地看着完颜旻 “可是,唯独有个人,朕一直看不清楚。”完颜旻忽然定定地盯着南月。 南月浑身不自在,忙转移话题。 “那你就没有……” “你想说朕为什么还像什么事都没有过一样是吗?对于自己的妃子怀有异心这件事。” “你是皇上,你真的不在乎这些?” “人穷极一世在乎的能有几人。正因为朕是皇上,在乎的只会越少。” 南月沉默。 空气再次凝滞住。 南月有意打破这尴尬,索性吹了灯,自己则躺在传铃素日睡处。 灯灭了,有时说话会容易些。 “完颜旻,你介意我把阿星带进宫吗?” “谁?” “我弟弟。” “我进宫之前在南府的弟弟,他不是南府的孩子,我怕他在府里受罪。” “你是皇后,应该学会使用自己的特权。连这样的事还要来过问朕的话,如何掌持后宫?” “额?” 完颜旻看南月一眼:“身在皇后的位子上,就要承担皇后的指责。” “你不怕……我把你的后宫整得鸡飞狗跳!”南月惊谔地指指自己。 “是你的事情,不管多难,也要做好。” 完颜旻说这话的时候无比矛盾。 他是在把她推向一个“贤后”的位置吗? 话总是不经意地就说出来,心已经控制不了意绪。 “好,我既然是你的交易对象,你能做好一个皇帝,我也能做好一个皇后。”南月定定地答。 “即日回宫,你便搬离盛轩宫。” “啊?” “喔。” 归宁期过,皇后就该回椒房殿了。她竟差点忘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自尽 灯灭了,两人都还醒着,甚至都睁着眼睛。 南月双手交叠趴在枕头上,一点没有睡意。 而躺在南月床上的完颜旻,也是双眼盯着天花板。 熄灭了灯又有什么意思呢?两人都是夜视能力极好的人。 南月能看见完颜旻,知道内功远在他之上的完颜旻也必然能看见她。索性裹紧了被子,露两只眼睛,黑洞洞地盯着完颜旻仰望天花板的脸。 “朕这么好看吗?” 明明目光在房顶上,还是知道自己在偷窥他。 不过南月已经习惯了完颜旻这种把一切掌控于鼓掌的能力。 淡定地点了下下巴:“嗯。我这辈子都不会有你这么好看的脸。” “做朕的女人如何?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看。” 南月噗嗤笑了。 “笑什么。” 这件事有这么不严肃有这么好笑吗?这女人居然一副听笑话的表情。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 “朕说真的。” “如果你是说真的,那我的回答也是‘不’。” “你瞧不上朕?你说过,朕在你眼里还不如钟落完美。” “这与完美不完美没有关系。你不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完颜旻心里小小的被针扎一般。 “你想……什么样的人。” “很简单,但是一定不可能是你。” “再难的事朕也做得来。” 南月声音娇巧,挑衅道:“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做得来吗?” 完颜旻把眸子合上,淡淡地反问:“你要的一生一世,是多久?” “我的重点不是这个。”南月纠正他。 “多久?”完颜旻执着于自己的问题。 南月傻笑:“当然是能白首如一的人。” 完颜旻也笑,他被判了死刑。 白首! “我跟你说了重点不是这个。你有那么多妃子,将来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妃子。” 那头忽然没了声音。 “完颜旻?” 完颜旻闭着眼睛,南月不确定他是否睡着了。 “你说得对,朕做不到。”声音突然浅浅淡淡地传来,比冷淡更为冷漠,“笑话听完了,可以睡了。” 什么人啊,南月心里暗自嘟哝。 不过,真的只是笑话吗?为何又有些隐隐希望,不是笑话呢。 两人一宿安眠,睡得都很沉。 阿星好说歹说,还是同意被南月带进宫了。 马车上多了一个小家伙,气氛比来时从容自在得多。 阿星紧紧抱着南月一只胳膊,依偎在她身边,两只清灵眼睛充满敌意地望着完颜旻。 完颜旻也很严肃地回望着阿星,微微皱着眉。这小鬼头似不喜欢他。 南月开口:“完颜旻,你不要拿你那种阴鸷的眼神盯着阿星,会吓到小孩子。” 完颜旻眉挑得更高些。 小孩子? 他也是从小男孩过来的,一眼看出这孩子绝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天真无邪。 “皇后聪明一世,不要被自己的弟弟耍了。”完颜旻冷哼。 阿星的表情越发无辜。 使劲儿往南月怀里缩。 南月有些怨怒地瞪了完颜旻一眼。 完颜旻看向阿星的目光越发深邃,他隐隐觉得躲在南月怀里的小男孩在扬威似地冲他笑。 完颜旻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默默地憋屈了一把,星眸翕微。 南月不明白,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 虽然她怀里那个还很小。 马车停在了盛轩宫。 南月把阿星把完颜旻面前一送,迅速跳下车。 “完颜旻你帮我照顾阿星一会儿,我有急事。” 完颜旻脸色比玄铁还难看。 阿星也是满脸臭臭的表情。 两人都悠长深邃而又带着怒意地盯着南月离开的背影。 南月全然不知身后两人带火的眼神,一路急行到了橙练宫。 还未进宫门就见宫里丫鬟七荤八素地跑来跑去。 再走近些听到了鬼哭狼嚎。 “娘娘不要啊,娘娘你快下来。” “娘娘使不得——”是青儿的声音,夹杂着哭腔。 南月心惊,急忙入内。 远远地瞥见水映橙一身中衣悬在白绫上,双脚已经登了板凳。 飞身上去把人抢救下来。水映橙咳个不停,面色苍白如纸。 青儿已经哭成了泪人。 “小姐……” 水映橙无力地瘫倒在南月怀里。 南月心悸,把丫鬟都遣散了出去。 自己给水映橙喂水。 确认她一息尚存后才大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一个潦倒堕落一个干脆直接上吊。喝酒能解决问题吗?上吊能解决问题吗?我南月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动不动寻死觅活的人,你以为你们死了就一了百了多可怜多清高多无辜,还不是要让别人来替你们还了生前欠下的烂摊子。 南月气鼓鼓瞪着昏迷的水映橙。 第一次在御膳房见她的时候不是挺厉害吗?一碰到事情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大小姐,果然是软弱纸老虎式的大小姐,都是在深闺里养惯的花,碰到点风雨就折了。 南月就这样气鼓鼓的等着水映橙醒来。 以至于水映橙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神情愤怒的南月。 南月的表情使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自己刚刚自杀又刚刚醒来。只是浑浑噩噩而又疑惑地看着南月。 “你怎么了?” 南月愤怒而惊愕:“我怎么了!橙子,你应该先问问你自己。你好好的又不是死了爹娘为什么要上吊?要是都跟你一样,像我这种没爹没娘的人早就死了一百次了。”话已出口始觉不妙,忙掩饰过:“不不不,我是说,你爹娘那么疼你,你没事不好好活着,寻死觅活地干嘛。”想到水映橙毕竟刚刚躲过一劫,声音不由渐渐放轻柔。 好在水映橙精神恍惚,并未注意到南月说什么。 愣愣地看着南月,虚弱地身子要记着撑起来。 南月帮她。 撑起来又无力地弯下头去。 乞求道:“臣妾……请……请皇后娘娘救救我父亲……咳咳……” “哎呀你先躺下。”南月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水映橙。 “本宫答应你。” 水映橙将死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星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父亲不会有事,我是来救你。” “救我?” “我是救自己的未来嫂嫂。” 南月逼视着水映橙。 橙练宫的灯亮了一夜,宫人们在外面焦急地守着。(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婚变 杜府处处张灯结彩,丫鬟婆子红绳束头。各种红星星点点手忙脚乱地穿梭在杜府锦绣堂皇的院子里。 “什么?为何不是新郎官来接亲。”杜远鹏压着怒火,不悦地问。 厅堂里站着的是杜府家丁从大门引进来的,是相府的人。 杜宛若在盖头底下惶惶。 接亲的不该是她的落哥哥吗?出什么事了吗? 来人低低地对杜远鹏耳语。 细细碎碎一阵,像是赔罪和解释,杜宛若什么也听不到。 搀着杜宛若的贴身丫鬟接到了杜远鹏的眼色,立刻会意。 “小姐,走了,上轿子了。” 杜宛若不愿意动。盖头下传来疑问声:“接亲的不是落哥哥。” “宛儿呀,小郡王前日感了风寒,为了晚上的宾客应酬和你们的吉时,不便亲自来接你入府,你就随王府的管家去吧。小喜,你照顾好小姐。” 丫鬟连声称是。 哦,原来落哥哥是病了,怎的就不照顾好自己,偏偏大婚之际病了呢?罢了,管家来接也是一样的,反正她终是会见到他的。 杜宛若忐忑而欢欣地被蒙在厚重的大红盖头之下推上了来接新娘的轿子。杜夫人搀着杜宛若的手迟迟不愿意松开。杜宛若有些察觉到杜夫人与素日相比的异样,但一想到自己即将嫁的新郎,一切不正常也都是正常的了。 母亲也许只是高兴的,或者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为人妇而远离杜府了,所以才会有些惶惶。 杜宛若这样宽慰着自己,迫不及待地想着何时才能到达钟王府。 尽管她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安。 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很奇怪的。 起先要爹爹要她嫁给丞相的儿子,哭闹上吊都不管用,后来不知怎的改为嫁给小郡王;可是又不让她去见落哥哥;而今大婚落哥哥又病了,是管家来接亲。 哎呀这些又算什么呢,婚事改变,也许真是父亲被自己打动了呢,加上母亲在背后帮腔;婚前不能相见,这是礼俗,这又有什么呢?她终究还是要成为落哥哥的人了,迟早要相见的。 她一定是太幸福太激动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胡思乱想。 杜宛若深呼吸一下,调整身态笔直端正地做好。 她不要再想什么了,什么都是不能阻止她嫁给钟落的。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轿子摇摇摆摆地前进,素日借着主子气焰嚣张跋扈的贴身丫鬟陪不知怎的没了往日气势,垂头丧脑走在轿子旁。时不时担心而恐忧地看看轿子。 小姐知道吗?全府上下只有小姐不知道了吧。 丫鬟的世界里想象不了新郎官揭开盖头时会发生什么。 老天爷,你保佑小姐吧。 一行华盖沿着长街浩浩荡荡地移过,最前面是几匹高头大马,马脖子上系着鲜艳的大红的礼花。夹道是京城里出来看热闹的各色人杂。京城是各色人等汇集的地方,上至王侯小姐,下至买菜街农。无不兴味盎然地看着这场婚事。北冥许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了,当日皇后成婚时,婚期仓促,皇上还是傻子,哪里有这样新郎官接亲的气派。 几个胆大的小孩子由大点的孩子领着,围在轿子队伍前讨赏钱。 敲锣打鼓的人摇头晃脑助长着喜悦氛围,一径走去真像是一场高高兴兴的盛世婚礼。 传铃着喜服,瞻前顾后一路从皇宫小跑到南府后宅。 轻车熟路找到了南清云住处。 南清云依旧萎靡不振,一身大红的喜服,却显得神态邋遢。 门忽然响起,南清云毫无念想地开了门。 无非又是南傲天派人来交代婚礼事项。 门开了,眼前却是传铃。 “公子,橙妃娘娘她……殁了。” 南清云一侧脸容开始打颤,死灰一样的眼珠僵硬地抬起来,努力把目光集聚在传铃脸上。 无神的瞳孔张大,张大,眼珠要崩裂出来。 与此同时,完颜旻接到御风速报。 “主子,橙妃自那晚宫宴回宫后便大病,昨夜,自尽而亡。” 完颜旻抬起头。 沉沉地问:“皇后现在何处。” 花影宫。 宁馨儿震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昨个儿白天不是还好好的,怎就忽然不行了。” “听说,听说是软禁之苦加上水大人的变故,回去以后便一病如山倒。又不肯喝药,整日吵着闹着要去皇上处给水大人求情,活活折腾的,昨儿晚上又自个儿想不开,吊上白绫子,救下来后也没了神气,没过多久便……殁了。” “这么说,倒是不用我们动手便……”宁馨儿声音压得低低,无声地扯起唇角。 “想不到啊,她出身显赫,入宫便居妃位。本宫以为,这个橙妃,要永远地压在本宫头上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娘娘,世事无常,橙妃这下一倒,您可就……”丫鬟暗暗恭维。 “说什么呢你个小贱蹄子,”宁馨儿深深瞅了一眼丫鬟,没能藏住眼里的喜悦,娇声道:“菊儿,我们去橙练宫探视一眼橙妃娘娘。本宫倒是要看看,这个素日高高在上的妃,死的时候能比一个宫女好看多少。” 宁馨儿摇摇曳曳去了橙练宫。 看守的侍卫铁石一样伫立着,仿佛里面的人的死活与他们无任何关系。 宁馨儿不禁感慨,真是罪臣之女不如蝼蚁啊。 倒是守门的宫人前来阻挡:“娘娘,娘娘请勿入内。橙妃娘娘她,已经入殓,生前又多煎煮中药,娘娘免得沾染了晦气。” “让开,本宫不怕。本宫今日只是来送橙妃妹妹一程,你们这帮下人不分时宜瞎做什么阻拦。” 宁馨儿闯了进去,棺材顶盖无情合上,宁馨儿最后看到的,刚好是水映橙苍白无色的脸。 生前再美的头颅一旦枕到了棺木上,原来都是这样阴森可怖。 宁馨儿顿时心悸,想要退开去。冷不防对上南月的眼,更是吓了一跳。 幽暗光线里一身白衣,南月冷冷的目光扫视而来:“宁答应的消息还真是及时。” 宁馨儿抚了抚胸口,堆笑道:“妾身也是从丫鬟处才得的消息,不想皇后娘娘也在此。” 南月无起伏地答:“本宫当然在此。橙妃大病缠身,又自缢受损。本宫身为后宫中主,要给姐姐一个体面的安葬。”(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入殓 “是,是……”宁馨儿连声答,巴不得离开这鬼气阴森的橙练宫。 “那,那妾身就不妨碍皇后娘娘张罗入殓的事,橙妃妹妹也该入土为安。” 转过身来急步欲出宫门,一脚踢到了搁在地上的药罐子,里面黑黢黢炭一样的药渣撒得遍地都是。 南月闻声表情更为冷清。 宁馨儿慌乱地命菊儿收拾好,拉着丫鬟出了宫门,回宫就是一阵干呕。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菊儿殷勤地帮宁馨儿拍打着脊背。 “太,太吓人了。脸色青白青白跟鬼一样。人死了都是这样的吗?” “娘娘,那与咱们无关,娘娘喝口水压压惊。” 宁馨儿咽下水,长舒了一口气,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心情定下来才想起什么似的蓦然对丫鬟道: “菊儿,你再返回去,看看刚刚被我踢翻的那罐子药渣,橙练宫的人给如何处置了。即便是扔了也一定想办法拣些残存的回来。” “娘娘,你要那些做什么?” “你别管,快去,晚了就没了。” 菊儿一路小跑偷偷绕到橙练宫后墙,正巧看到南月带着一群人护送官殓出宫去。 可巧里面的宫女携着之前用过的器皿和一堆污秽物出来。里面正巧夹带着那个药罐子。 菊儿含笑上去:“这位姐姐,橙妃娘娘才殁,这几日,可是要辛苦姐姐了,我来帮姐姐提着些吧。” 那宫女刚好不堪负荷,顺道就把那药罐子和一簸箕用过的炭灰交到了菊儿手里。 “可不是呢,最惨的是,橙妃娘娘一走,我们这些人的命还不知道要在何处扎根呢……” 菊儿随着附和了几句,两人说笑着走远去。 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南府。 杜宛若一路被颠簸得辛苦,顶着一头天旋地转的红被人搀到南家正堂。 南傲天与风雁痕端坐上方位置。 新郎从房屋一侧走出。 杜宛若从盖头下看到那双移动的黑靴。新布细密的纹理崭新铮亮。 心仿佛从喉头跳出来一般。 她终于,终于要嫁给这个人了吗? 南清云俊朗如常,只是面色苍白,清瘦了许多。 南傲天看到儿子如他所料来拜堂成亲,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这个儿子,即使心里再怎么反抗,最终不会做出真正违逆的事来的。 凤雁痕脸上没有喜色,忧心忡忡看着南清云。 司仪高昂洪亮的嗓音响起。 “新人到,一拜天地。” 连理结被主婚婆子硬塞到手中。南清云觉得不是他牵着那条红绸,而是那红绸牵着他。满眼猩红如同幻影,连同满屋子的人,织起一张细密难逃的大网,勒得他紧紧喘不过气来。 脚步机械地转向门口对天光的方向。弯腰拜下。 “二拜高堂。” 转过身来,杜宛若将连理结攥得紧,南清云脸上没有分毫神采。 风雁痕脸色越发不安。 “夫妻对拜。” 红盖头低了下来,触到南清云金制的新冠。盖头下的人嘴角漾起蜜一样的甜。 “礼成——” 杜宛若由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来到后宅,绣花鞋迈进了新房的门槛。 杜宛若被满眼的红迷醉得眩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红的鲜艳慢慢变得黯淡。 直到红布纹理缝隙里透不进丝毫光亮。 天完全地黑下去了。 这时候高兴得忘掉了全世界的新娘才发现些许不对的地方。 新郎呢? 钟落呢? 爹娘不是告诉她她即将嫁给小郡王,成为钟王府的王妃吗? 人呢? 落哥哥呢? 恐慌感随着黑暗降临席卷而至。 白天被她自己用各种理由搪塞住的不安再次蠢蠢欲动地抓挠着心房。 这桩婚事横竖给人感觉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可是明明一切又顺理成章。 再等等吧。男人总是需要在外应酬的,他也许会被宾客们灌酒,灌得烂醉。 对,不要急,再等等。 葱指抓挠着身下床单,静静地等着,等着…… *** 夜空里总有一些机敏的眼睛是在醒着的。比如宫外的皇家陵墓。有眼睛藏在草丛里,看着一行素衣人引着橙妃灵柩,行走在荒凉短径。南月走在前头最中央,撒着冥纸。 圆孔苍白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因为太轻被荒野里惊风卷起,刚落地又打个旋儿飞起来。在陆离天光里舞一场离殇。 第一锹黄土落下,粉末状从坑边滑入坑里,在棺材顶掀起一阵薄薄的尘烟。 黄土一锹接一锹落下,渐渐掩盖了棺材尾。 棺材头部也被盖下了。这儿一处那儿一处都盖着土,棺材身斑斑驳驳一截一截露出来。 终于,最后一截斑驳也没有了。香消玉殒不过如此瞬间。 “主子,属下亲眼所见,埋下了。里面确实是橙妃娘娘。” 完颜旻深眸紧紧地闭上,眼睫下翻云卷墨地握紧了手上的墨玉扳指。 “内务府和练兵场的事水无青交代清楚了吗?” “内务府的事一直是周全在操纵,账本也都是经他的手过。水大人是被当枪使了。他只是放水让那些劣质木料进了练兵场和神机营。至于真正的木材去了哪里,以及皇宫每年大批的修缮材料费用究竟转移到了何种用途,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与朕所料无差,水无青对朝廷对朕倒是没有异心,只可惜这人贪得无厌,被太多的米脂鱼膏蒙了脑子。” “主子,从当日宫宴的情形来看,真正的主谋更像是赫连拓,连耶律明修也只是一个跳板。只不过这次娘娘发现了账本纰漏,赫连拓这步棋毁了。” “哼,但保不齐他随时再开盘。自父皇归天后西祁就一直虎视眈眈。赫连拓这个人,心大得很。” “传朕旨意,兵部尚书水无青已悉数交代事情原委,态度殷恳,念其丧女之痛,酌情减免,官复原职。扣三月俸禄,没收城郊各处私宅,田亩千顷。练兵场兵权分立,苏和辅之。” “是。” “橙妃暴毙的事,选个合适的机宜告诉水无青,知会刑部,择时释放出狱。 完颜旻眉心深深锁着,南月那日问得不错,水映橙已经成为牺牲品。她是无辜的,从进宫到死去,一直都是。 只是,水无青即使入狱前无二心,出狱得知真相后也一定不会再是之前的水无青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劫尸 却说这厢杜宛若于新房中等得意志消沉,横竖不舒服,不禁一把掀开盖头。 丫头被她命去寻水了,一日滴水未尽,新房里竟并没有可以滋润口舌的东西。 花生糖果一堆没用的摆设,都是给人看的排场。真正充饥解渴的简单白水,竟还要人出去找。 杜宛若实在是累,新娘极少有不累的。 这是哪里。 精致的云缎锦被,上面锈了大大的喜字。四围窗户也都贴了满满的喜字。 可是,新郎呢? 落哥哥? 是喝多了吗? 广袖张开,推开门,一丝凉风吹进来,透过气,迎面舒服许多。 摸索着走了几步,这是哪儿?越走越不对劲。这不是钟王府,这怎么会是钟王府。 钟王府她是去过的,虽然只是随爹爹到府上做客,但地形排布还是记得很清楚。那这是哪儿?今日不是她和钟落大婚吗?人呢?人在哪儿。 杜宛若任凉风灌进袖口,呆呆地回想着那些让她不安的因素。 一向不怎么敏感的脑筋一下子通透起来。 爹娘骗她! 这里是南府。 一定是南府。 为了让她听话地嫁到南府,嫁给丞相的儿子,杜远鹏谎称她要嫁的人是钟落。 而她居然就这样傻傻地信了,被素日疼爱自己的亲生父母诳骗,满心欢喜地坐上花轿,娇羞忐忑地等待着那个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的心上人。 难怪啊,钟落从来就对她敬而远之,怎么可能忽然就同意要娶她呢。 眼角倏然有泪滑出,顺着颊骨弧度弯弯曲曲淌下,冲花了精致的脂粉。 “爹,娘,”干涩地嘴唇嗫嚅着撑开:“你们骗得我好苦。” 杜宛若的人生以此为分界线。 在这场婚事出现之前她一直都是幸福的,被捧在手心里天真而跋扈地成长。但是推开房门凉风吹醒大脑的一瞬,连带着把心也吹醒了。 身为杜家大小姐的骄傲被掀开盖头站在凉夜下承受的晴天霹雳击得粉碎。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完好捧得高高的公主心突然从云端跌落谷底,出现了几乎不可弥补的裂纹。 父母,真的是疼她爱她的吗? 泪水迎着风在脸上纵横交错地流淌,脸容风干后又即刻被打湿。眼窝如一口奔涌不绝的泉,不可抑制地肆意决堤。 杜宛若手里的盖头滑落,软绵绵跌落在地上。脚不听使唤地迈动着,一步步移向前庭。 宾客尽欢。 满目的红炫得杜宛若眼疼。 喝酒吃肉划拳的客人们全都顿住,集体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自己掀了盖头的新娘子。 正在陪朝臣喝酒的南傲天看到自己的儿媳这般不成体统地站在一院子的宾客面前,羞怒压抑为沉沉的克制。 “宛儿。新妇应当在房里待着。” 杜宛若如同没听到也没看到南傲天喊什么,直勾勾地朝前走,也不顾身上落了一层层各色意味的目光。 她注意不到周围是什么,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乱想,眼前一片花雾似的模糊。 南府敞开的大门给了杜宛若一片空白的大脑一个救星一样的目标。 她要逃离这里,她只想走出去。 南傲天震怒地看着尸木一样移动的新娘子,冲近旁家丁使了眼色。 两个家丁要架着杜宛若回房。 新娘子的力气却大得出奇。杜宛若死命挣扎着,竟把两个家丁甩翻在地上。 接着走自己的路。 众宾客开始唏嘘。 管家全福行色匆匆地从后宅赶来。 低语道:“老爷,马厩里的雪上飞不见了,少爷他,当是拜完堂就骑马逃了。府中上下没有踪迹。” 南傲天手里的独角玉瓷小酒杯瞬间粉碎。 雪上飞是马厩里最快的一匹马,即使在冰天雪地里跑起来也能不要命。马的性子极烈,除了南清云旁人难近其身。 “追!少爷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 “是。” 立时有两个家丁得了南傲天的命令,强行把杜宛若架回房。 众宾客虽未听到管家在相爷耳边说了些什么,但就南傲天脸上难看的神情和新娘子失魂落魄的神态来看,大都猜出了一二。 只是没人敢肯定,肯定了也不大敢说出来。 相府公子逃婚了,丢下从将军府接来的如花似玉的新娘子。 南清云确实逃婚了。 而且此时已经策马到了城郊。 南月的马车在隘口候着。 马车里白布裹着一女子尸身。 “大哥,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来晚了。”南清云声如冰磬。 “哥,这是橙妃尸首,我把她带出来,交与你。周围人原本瞒得紧。但婚礼气势太盛,她还是知道了,昨天夜里吊了白绫子。虽然抢救了下来,还是晚了。” 南清云面无表情地接过水映橙尸身,下颚紧贴着头部。双唇颤抖着吻着水映橙冰冷发丝。眼里流露出让人心碎的哀绝。 “橙儿,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声音低哑无力然每一声都是断肠吼出。 西风烈,晓天清寒。雪上飞在一旁默驻,马尾巴不知人事地平静摇曳着。 “大哥,橙子她希望你活着,她临终前说你一定要活着。” “那我便活着,活着。”眼睛空洞地盯着尸身,瞳仁失去了全部精魂。 “你打算如何。” “混迹江湖,永生不入富贵朝堂。” 声音碎了一地,如同数九高崖碎裂的冰凌。凄冷空气里连风声都是寒的。 一只孤鸦扑棱棱斜过天宇,惊泣。远远地,全福带人追了上来。 “妹妹,走。回去好好做你的皇后。皇上,是个好皇上。”声音冰凉无温度。 “月儿,南家大公子已经死了。以后若有事找大哥,记得用流莺传话。” 流莺,是最通人性的一种鸟儿,不是带信,二是将原话复述。南清云惯养鸟儿。 南月小心留意着全福人马与他们的距离,慢慢地退后,上了马车,最后留给南清云一个饱含着关切的,复杂的眼神。 马车极速消失在暗夜里。 追兵已经上来。 “南清云已死。”南清云喃喃地喊出这几个字,将尸体放置于马背。长剑举起,不是以一敌十,也不是以一敌白。此刻的南清云是一个彻底十足的疯子。二十余年的压抑混合着冰凉的悲哀怒意全都接着这一把剑喷薄而出。 每一刀,都解决掉南傲天一个重要心腹。然而即使千刀万剐,终也换不回水映橙的命。 尸体倒了一地,全福和剩下的几个人不敢在上前,惹什么都不要去惹一个疯子。 南清云的眸子冰火交织,任什么到了里面都会被冻住,要么被炽热火焰覆灭。 冰凉尸身紧紧地搂在怀里,剑身横立,刀刃吐血。 那个胆小的,懦弱的,畏首畏尾的南清云已经不复存在了。 如果他当初可以勇敢一点点,不顾朝堂天下家国大义,可以无所顾忌地带她走,那么此刻他怀里或许就是********而不再是冰冷的尸骸。 “橙儿,我们走。此生再不入这皇门。” 南清云弱冠时拥有这匹马,直到今日他才觉得自己配坐在它身上。 一生无法跨越的懦弱,水映橙用性命帮他解了。 这代价太大。 以前的南清云,身上披着丞相府大公子的轩白羽衣。清冷高逸,不慕世俗。然而别人给的羽翼终有收走的那一天。一旦这洁白的羽毛被掌权人脱下,自己则苍白无力只剩一地鸡毛。 翅膀,从来就不是人给的,是风浪里打磨渐生出来的。 南清云跨坐在马背上,怀里护着水映橙尸体。尸身还未完全僵硬,五官鲜活犹如初生。仅仅和睡着了一样。 少数人马追在后面,但雪上飞的性子,越有人追,跑得越快,越不要命。 雪白的马鬃鞭子一样抽打着湿冷的空气,最终化为一个雪白的小点,消失在皇城与林郊交界的地方。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微妙 “不用追了。”全福扬手止住身后的人。 其实如果竭力追,南清云未必抵挡得了。全福早注意到,他不是一个人。马背上那个雪白的背囊,不似行装,倒更像是……一个人形。 这情景好生熟悉,如果他当初也能有南清云今日的决绝……喔不,或者仅仅能有大少爷一半的勇气。 “回去复命吧。” 有时候,一个人做了一个平平常常的决择,在外人看来合理或者不合理,而真正的理由往往只有决策者自己知道。 真正的理由往往谨妙而慎微。 “大人,何不继续追,大少爷马上有东西,那东西看来份量不轻。” “你我的马,素日吃了草料便卧倒,能跑过雪上飞?” 全福看了一眼家丁。 后者没再说话。 大少爷的那匹雪上飞,是头不要命的牲口,见了能跑的地方如同见了亲娘。 “没找回来!”南傲天陪着老脸遣散了一众宾客。花厅里红绸绫七零八落扯了一地。 “是奴才办事不力。” 全福答得愧歉谨慎,谦恭的口吻和微微弯下的恳勤的脊背让人丝毫不会产生怀疑地认为,这是一个尽了全力办事的奴才,至于失败,那一定是因为事情本身太棘手。 他也不擅长逢迎,全福是个少言的奴才。当年南傲天看中他的时候,就是看中了他的不卑不亢,而又缜密忠诚。 南傲天一点没怀疑全福的话。他相信南清云是真的逃了。抛家弃上地逃了。 南傲天犀利莫测的眼里覆盖上层层的阴霾,整座花厅笼罩着紧张压抑的氛围。 “在各个出城的关隘设下人手,这个逆子还能插翅飞了!” “是。” 下令的人和听令的人都知道这极可能是徒劳。雪上飞恐怕早已驰骋在城外不可追寻的某处天地了。 凤雁痕的目光如同在空气里无焦点地飘忽,上面蒙着一层薄薄浅浅的白霜。但实际上那目光无比精准地笼罩在南傲天背上。 偶尔不经意的间隙,南傲天的背影显出一种清挺和孤寒。这背影时不时会让风雁痕产生一种模糊的幻感。 幻感里她常常错以为南傲天还是一个书生,当年,廿年,直至现在她深知他早已不是那个人的时候,还是很容易对这男人产生一种深深的陷入和爱怜。 女人一旦对男人产生了爱怜,是很可怕的。 会失却理智,甚至搭上一生。 十年寒窗养出来的书生气使得南傲天这类文臣在面相上总有些风流倜傥从容雅致的天然优势。不管到了什么年纪,经历了多少风雨和糙砺,这股气韵总是留存在骨子里,从未远离或消散。所以南相作为一个政局的操盘者,可以说还很年轻。 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野心正盛的时候。 而南傲天的手段不同于耶律明修和杜远鹏,也不同于一般的文臣——那些御史大多迂腐软弱。南傲天不一样,他有武将们不及的深谋远虑和文臣难有的杀伐果决。 几十年的朝堂生涯,使其心思从深沉到深险,从最简单的修齐平治的文士理想渐渐渗入了狠厉与残忍。但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是,南傲天身上绝没有那种看似强大实则彰显着虚匮的蛮暴,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可能是书卷的强大作用力,柔弱的纸张笔墨,可以连邪恶也覆上一层文雅。 所以每当南傲天发怒和盘算计谋的时候,没有面相上无用与多余的火气,只有沉定到让人忐忑的平静,而这平静又丝毫不影响骨子里散发的阴寒。 风雁痕透过门梁上方露出的一角晦矮深云凝望着天际。多熟悉的场景啊,二十多年前,她身为阁老的长女,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南傲天。他为什么不逃呢?为何不像今日的南清云一样逃走呢? 她宁愿这个人当年诚实地逃亡,也不要他违心地娶了自己,她今日是如此希望南傲天离开,正如当日她当年希望嫁给他时一样的迫切和渴望。 为了嫁给这个男人,她凤雁痕曾不择手段啊。 南傲天注意到了凤雁痕眨也不眨望着他的,哀切而复杂的眼神。他没有想太多,以为那眼神是因为担心南清云所致。 微微叹了口气,安慰凤雁痕道:“夫人放心,清云不用多久就会自己回来的。他没有吃过外面的苦。” “老爷何以如此自信?”凤雁痕犀利地扫了南傲天一眼。 这眼神令南傲天有微微惊异,他所熟悉的凤雁痕,一向唯他是从的凤雁痕,从来没有透过眼神向他释放这样大胆的,甚至带着些坚定反抗的讯息。 相爷与丞相夫人之间持续了一段短暂而微妙的沉默。 领了命刚刚出门的全福脚步在门外顿住。 凤雁痕先妥协了:“但愿如此吧。我只求清云在我老死之前能再回来看看我这个额娘。” 说着就要离开花厅,往后宅去。 “站住!”南傲天有些怒了。 自己的儿子已经逃了,自己的女人也要莫名其妙来一场无声示威吗?南傲天习惯了独断专行,无论对于明显的还是暗示的反抗,他都可以做到极为敏感。 “老爷还有何事?” 南傲天有些尴尬,他想不出来凤雁痕明面上有什么错。 倒是他自己,无论如何想不通,南清云真的做到了,他竟然真的不顾一切地逃了。南傲天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所以几乎敢大胆地确信南清云即使心里再怎么排斥和反抗这桩婚事,也还是会隐忍着听从。按他的设想,南清云是孝子,婚后也很快会为人父,所以再大的不甘与激狂也会被岁月的温柔骇浪潜压在海底。他会渐渐地,忘掉年少轻狂时喜欢与不喜的人和事,成为合格的臣子,合格的孝子与合格的慈父。 然而南清云这次没按照他的轨迹前行。南傲天有种被亲儿子忽然撑开的丰满羽翼猝不及防打脸的羞怒感和挫败感。待家丁管家奉命全散尽后他轻叹一口气,瞬息里觉得自己老了。 凤雁痕安静地立在门边,空落落的花厅里充满着僵持。 “老爷,宛若那孩子如何安置。”凤雁痕浅浅地问,像空气里的紧张根本不存在一样。若以照顾儿媳为由,她该可以走了吧。 而且这样,可以不留痕迹地解决南傲天下不来台的尴尬,维全他的面子,她太了解他了。 南傲天没再为难,沉沉地道:“在杜家主动提任何要求之前,那只能还是我南家的媳妇。吩咐好下人,无论如何也当成少夫人来百般哄侍着。改日夫人随我亲自登门给杜家赔罪。” “这次是御旨赐婚。皇上那边,该如何交代?”凤雁痕这是提醒南傲天,别因一时之怒造成更大的疏漏。 想起完颜旻,南傲脸上的阴翳加深。 这次与杜家,连理不成反结仇恨。朝堂之上从来都是风云时转,暗流涌动。有多少势力的眼睛在看,打算伺机而动随风转舵。 “夫人,你先去安抚好新妇。这些事,我自有打算。” 此时忽有心腹家丁来报:“老爷,宫里的消息。橙妃娘娘暴毙,水大人已经出狱。” “噢?暴毙!”南傲天先是一惊,继而脸上出现淡淡的变化。 “可否探明原因。” “呃……老爷是问哪个?” “橙妃为何会突然伤逝,以及水无青被释出狱的原因。叛国那么大的罪,这就给放了?” “这,宫里现在情况未稳,小的也未探明。不过,听那些宫女的消息。好像是大病不治,昨儿个夜里突然又闹着自杀,让皇后娘娘赶到给救了下来,但到底还是咽过气去了。” “昨夜……”南傲天微微思索。 难怪,难怪清云今日突然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不过,橙妃这一死,送走了一个亲家,倒是又送来了一个同道。 南傲天敛整了两侧衣襟,把胸前喜饰扔下,想了想,干脆把崭新的外袍直接褪下扔在一旁的椅背对风雁痕道:“夫人,替我找件素净的衣服来。” “老爷这是……”风雁痕进退不是。二十多年了,南傲天的心思,她从来也没有真正地看透过。 “本相且去慰问水大人。” 凤雁痕找来了衣服,是件十几年前的旧衣。那时南相与南府都尚且单薄。 南傲天猛然看到熟悉的衣物,心头一阵复杂闪过。那时年少衣衫薄。 那时的心也干净。 可是干净被人欺。 “夫人许久没有帮本相更衣了。” 凤雁痕不可思议地望向南傲天。慢慢走近,手微微有些颤抖。一件外袍,整理了许久,脸容因心神忐忑,而显得越发苍白。 南傲天深深看了凤雁痕一眼,自己整理好,大跨步出来门。 门侧,全福还在。 “为何现在还没去?”南傲天皱眉,身边人都是怎么了,没有一件事顺心。 “小人有重要的东西忘了拿,只好再折回来。”全福从容不迫地答。 “拿了就快去做事。” “是。” 南傲天绕过全福匆匆出门去。 身后凤雁痕与全福对视,但双方急忙各自收回目光,闪电般躲开了这危险的一瞥。(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势易 水无青在狱中的日子还是日夜忐忑的。他没有耶律明修那种长年战场里厮杀形成的天生狂戾,也没有南傲天从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冷静不迫。 水无青还是要靠天子的欢心维护自己前途和命运的那类臣子。他本无心造反,更想不到耶律明修与赫连拓在自己背后摆了一道。在赤狱里的水无青每天忐忑揣测着的,就是完颜旻的心思,他无时无刻不在希望皇上可以宽大为上,念在他毕竟追随过先帝的份儿上。 水无青盯着不算寒颤的膳食,根本无心动筷。但为了维持一条老命,还是懒怠地抬起食箸。 狱门上粗重的铁锁响动起来,水无青耳朵立刻敏感起来。莫不是,上头回心转意? “水大人,您可以出狱了。” 刚拿起的筷子啪地交叉掉落,埋进脚边的稻草席垫里。 水无青眼珠一抡,缓慢地抬起头来,露出蜡黄耷拉的脸皮和乌青的眼袋。素日富贵浮肿的横肉从脸皮上凹陷下去。蓬乱头顶上落着些稻草屑。 十来天的牢狱之灾,水无青仿佛苍老了十年。 狱门口站着的人是刑部尚书李延年。水无青昏花的老眼里渐渐辨识清楚李延年的影像。 刑部尚书亲自来,这是…… 不是大吉,便是大凶。 李延年捧着一卷诏书渐渐走进囚室。意味深长地看了水无青一眼。 “水大人,先接旨吧,你可以出狱了。” 水无青眼珠惶惶不安地转了几圈,一颗心提吊起来,艰难地落腿跪下,双手奉上,颤颤巍巍地捧接了圣旨。 “李大人,这是……” 说着就要把圣旨展开。 李延年眼里有叹息色,手指搭在水无青粗胖的手指上,止住其动作。 “水大人,皇上交代的事,老臣我怠慢不得,大人还是,先打点打点随我出去吧。恭喜大人,官复原职。” 说着瞟了一眼那道紧紧卷闭的圣旨,沉声道:“这道圣旨,大人回去以后再看不迟。” 同时两手将水无青扶起来。 “哎,哎,李大人说的是……”官复原职四个字让水无青有种幻觉一样的惊动,惊动和感激。回去就好,能回去就好,不管圣旨里还写了什么,走了这么一遭劫难,其他一切能算什么呢? 水无青着一身变了颜色的囚衣到了水府大门,管家早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已经在门口候了多时。 “老爷,老爷回来了。”管家身后的家丁一下子叫了出来,声音有些哽咽。 “老爷,回来了……”管家的声音有些百感交集,不敢抬头看。 倒是水无青有些蹒跚地下了马车,疲惫体态里流露出些许喜悦和欣慰。这道大门,差些就永远没机会踏进去了。 水无青手里紧捧着那道圣旨,被管家家丁搀着进了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门梁上有几处嵌着白。 紧随其后地,又一辆马车缓缓在水府门前停下,里面坐着简衣素服的南相。 与此同时,杜远鹏心神忐忑地,被皇上身边的玉公公引进了御书房。 …… 次日晨,朝堂注定平静不起来。 丞相公子逃婚,橙练宫橙妃娘娘暴毙。兵部尚书水无青叛国之罪久久未落定,却忽然释放出狱。 哪一件都不是小事。 喧嚣未定,完颜旻紧接着又宣布了另一条炸开锅的旨意。 前首府将军耶律明修叛国,武将手中兵权削弱是大势所趋。兹日起朝堂不再设首府将军之席。四府将军并立,以西府将军杜远鹏为主位指引。 朝堂如同沸了水的锅。皇上这是要削弱武将地位,实行兵权分立。 水无青平静地接受了爱女的死讯,也接纳了完颜旻对他官复原职的“补偿”。然而这样一种诡异到令人不安的平静,让周围人噤声。 所有的大臣都只是唏嘘侧目,没人敢上前搭话。 朝臣无人不知,水家男儿悉数在边关,水映橙是唯一的女儿。那是真正是水无青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千金。就算是官复原职,有什么能抵得了丧女之痛。 水无青面相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水无青。 然而刚刚官复原职的兵部尚书脑子里一刻也不停地空空回荡着那道皇恩浩荡的圣旨完全展开时带来的令人心悸的痛心,家里满目的白绫挽联,以及南相去水府吊唁时说出的话。 “水大人在军中颇有威望,根基深厚。两位公子又都在军营,若是橙妃娘娘不出了这事,大人的罪名,怕不是皇上想定就轻易定的。” 一番话说得隐晦,却很清晰地给听者引明了思路。——橙妃死得太蹊跷了。一向好端端的人,又不是烈性子,怎就会忽然想到了自缢呢。 而橙妃的死,确实又恰逢其时地断了水无青在后宫的羽翼。往后的日子,即使水无青无罪释放,甚至还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待着,怕也惊不起什么风浪了。 水无青余光里映入完颜旻黑色龙袍一角。好一个少年有为的帝王。好一道圣旨,皇恩浩荡! 南相昨夜造访时无意带过的话历历在耳。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刺着水无青的脑神经。 “可怜了橙妃娘娘,整日忧思过度水米不进。被软禁在后宫不得出户半步。想去盛轩宫求情也不得,去狱中探望也不得,活活给抑郁成病。这孩子小时活泼明媚得紧,竟是给逼得吊上了白绫子。” 南傲天静静地留意着水无青的缄默,这缄默使他很满意。 只有某些话语达到了效果,才能使一个人连性格都产生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南傲天奉着玉圭,眼斜着瞟了一眼完颜旻。这种情况下,释放水无青是万万不能使他感恩戴德的,更不可能因此而消解其丧女之恨。爱女暴毙,想使之不离心,几乎是不可能。此时的怀柔远不如一刀斩草除根。 按照南傲天的做法,对于一个天子来说,橙妃的意外死亡,倒是刚好不留把柄地除去了后宫势力,水家两个儿子在军中随便找个触犯军纪的理由就可以除掉。剩下水无青在朝中一只独膊,身在狱中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完颜旻偏偏选择了给水无青官复原职,要么就是心不够狠,手腕不够冷硬,要么就是考虑问题还太天真,太稚嫩。到底是幼帝,尚且未行冠礼。 于是朝堂产生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情状。 对于突然发生的诸多事件,朝臣纷纷猜测议论。只有南傲天仿佛事不关己,既不对水府的悲哀流露丝毫的同情,也没有为南清云逃婚的事表现出过多的歉意。 南相的一番淡定无惊看在杜远鹏眼里,直觉得肠子都要冒出火来。 唯一能使杜远鹏得到些许安慰的,便是昨夜御书房的谈话。 完颜旻有意撤除首府之职,此后名义上虽不再有首府将军,但毫无疑问他杜远鹏已然代替了耶律明修,成为武将里崭新的一把手。 以后的朝堂,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南傲天一手遮天,即使耶律明修已死。(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波澜 南傲天清晰地察觉到了来自杜远鹏的敌意。但南相没有放在心上。自己岂会和完颜旻一样天真,对注定是敌人的人还抱有一丝幻想。 杜远鹏要为了南清云逃婚一事记恨或报复,那便报复吧。 耶律明修尚且是只纸老虎挡箭牌,何况杜远鹏。 但他并未打算一纸休书把杜宛若送回杜府。南傲天始终很自信,南清云一定会回来。无情世道一定会逼得这个骄傲而天真的长子回来低头认错,乖乖做回南府大少爷。 而彼时,南家与杜家的姻缘还是要继续。即使两家闹过再大的不愉快。身为外公的杜远鹏,如何还有脸面与身为爷爷的南傲天作对。 两家的关系并非不可收拾,杜远鹏其人也并非永远不能策反。 关键是,清云一定要回来。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南清云找回来。 想到这里,南傲天目光微微紧了一紧。 完颜旻坐于朝堂之上,下方种种尽收眼底,包括南相微妙的表情变化。对群臣之心也洞察了然,眉宇深邃,黑衣衬托出超乎年龄的王者之气,皓朗疏拔,眼下却盛隐着厚重浩大的阴霾。 局势依旧是紧张的,尽管对杜远鹏的收买使得大局并未完全倚向南傲天。 多事并举,事情着实变得复杂。棋局越发难以操控。还有许多局势等待着慢慢扭转。 臣心未定,坐在龙塌上一天,帝王心就永远都是紧张的。 朝阳悄然移入奉宣殿的时候,这场艰深的朝事终于结束了。 完颜旻回到盛轩宫。御风正急急等着复命。 一句话听完,帝王深邃眉眼蓦地抬起,继而幽幽地敛上。 “你是说,皇后把橙妃尸首交给了南清云,协助其离京。” 御风扶稳腰间佩剑,声音如不惊的寒泉:“属下再三辨认,清云公子马背上,一定是橙妃娘娘的尸首。而那具急急入棺下葬的尸体,是有人顶替。” “消息不许透露半分。”完颜旻脸色越发阴沉,难看的情绪写在脸上,比下朝时更深许多分。 转身出了盛轩宫。 “是。”御风答着,心下平静地揣测着一些事情,目送完颜旻背影。 自归宁回宫后,南月早已搬离盛轩宫,住进椒房殿。盛轩宫因南月和传铃主仆二人的离开显得有些突然的空寂。 灿烂从不曾来过便罢。灿烂与明媚来了又走,只会使荒芜之地更加荒芜。 完颜旻急步到了椒房殿,入了殿门。里头丫鬟两列而立,慌忙行礼,谁也不曾想皇上这样不经下人通报忽然闯进来。 但有些未睹完颜旻真身的丫鬟还是被天颜震惊。 尽管面目冰凉无色,但垂云墨发漆邃星眸还是昭示着莫可逼视的天然风流与王者气度,面如瑶雪,鬓若刀裁,薄唇昭示着人莫亲近的性格。世间尽道痴皇傻帝,圣主原来有着如此惊为天人的绝世容颜。 完颜旻直接无视了跪了一地的宫女,丝毫无停顿地往里走。 却被传铃慌慌忙忙拦住。 “皇上,皇上不能进。” “让开!”完颜旻眼里沉波不动,声音冰入寒潭。这是真正属于君王的不容置疑。 “皇后娘娘在沐浴更衣,皇上真的不能进。”传铃脑门上急出一头汗来。 有几个精细敏透的丫鬟开始产生疑惑。皇后娘娘沐浴更衣,皇上要进,也……也没有什么吧。传铃大丫鬟这是说哪里的胡话,也不怕皇上和娘娘怪罪。 “呵,沐浴更衣。难道不是昨夜送殓完又做了别的事,或是直到现在未归?” 她以为这样的理由便可以含糊得过去! 完颜旻陡然深厉的眼神和带有莫名意味的冷笑使得传铃连谎都圆不出来。 小姐不知收拾好了没有,这下根本挡不住了。 皇上不是没有过难看的脸色,只是今日,太过不同寻常。皇上是在猜测小姐什么?还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总之,这样阴悚悚地来,绝对不是好兆头。 “皇上!”传铃已经阻拦不及。 趁她愣神之际,完颜旻已然大跨步进了净室。那女人不是擅长说谎,但若是被他亲眼逮到净室里空无一人呢。 门是被粗暴踹开的,里面本来就是虚掩着,并没有锁紧。室内烟雾缭绕。白蒙蒙的水汽一时之间模糊了完颜旻视线。 传铃没有说谎。南月确实在沐浴更衣。 即使整副身子泡在浴缸里,也还是安定不了从皇陵回来一路遭遇的心有余悸。 水映橙从白绫上被救下时绝望的眼神,大哥抱着那尸体时的心如死灰,都深深映刻在南月脑子里,心里,久久地无法消散。 还有回来的路上…… 御风身后跟着的那批人,竟然招招欲置她于死地。那队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定不是相府的人。可是那些人来之前马车旁一闪而过的影子绝对是御风。那身影,那气息,即使隐藏完好,她还是再熟悉不过。 如果那群人和御风是一道,那不就是,完颜旻想要她的性命!神不知鬼不觉。 为什么,完颜旻纵使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份也还不至于要她性命。 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月开始感到恐惧。她脑中开始不住地回想起归宁那日南清云因情绪起伏而吐露的“大逆不道”的言语。 他们都是拿着别人的人生作阶梯和工具,这样的完颜旻,与南傲天又有何区别。 南月心烦意乱地想着短短几日来发生的事,每一件都头绪纷乱,纠葛难解。用手胡乱撩拨着浮满一层草药花瓣的洗澡水,目光中突然闯入一道阴沉黑影。 门口那人是谁! 传铃呢? 心神紧张起来,下意识抓起一旁衣物,掩住浮露在水面上的大片风光。 完颜旻的眼睛这会儿已经适应屋子里雾气蒸腾,清楚地看到了眼前景致。甚至与浴桶上方那对略微慌乱的眸子对视。 头发湿漉漉一侧搭在胸前,乌丝映衬着大片莹白,圆润肩头一滴水珠破裂,在紧致肌肤上流淌成透明水渍。因惊吓而微微吃惊的眸子隔着一层水雾,睫毛卷翘,显得越发空灵。 她真的在…… 完颜旻满腔的怒意和质问化为一片带着奇异感觉的尴尬。 站在门口进退不是。 传铃追到的净室门口,不敢进去,焦急地站在门外直跺脚。 倒是南月最先冷静下来。确认了对面那双眸子的主人后双手急忙护在身前,下意识往水里陷得深一些。 抖声对完颜旻不大不小地叫道:“你先把门关上。” 椒房殿不比盛轩宫。无论如何,先把门关上都是最安全的。 完颜旻听话地照做。 虽表露得不甚明显,脸上还是有些窘态。脸对着门,不知道该做什么。 “站住别动。”南月羞愤地叫道。 瞬间胡乱擦拭完穿好了衣服。 头发还滴滴答答沥着水。(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生隙 “皇上来找我何事?”南月轻呼一口气,闭着眼睛,背对着完颜旻,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火烧一样滚烫。 这人怎么可以,就这样闯进来。一时脑子里只有羞愤,竟忘了昨夜发生多番枝节。南月甚至没有想到,完颜旻是来问罪的。 完颜旻闻声,知道她当是穿好衣服,扭转过头来。 当头就是一句:“皇后可知道自己做的事惹来多大的麻烦?” 没有一点声调或者语气上的上扬。但是越平静,越让人感到压抑着的森寒和通身散发的冷意。 南月怒意顿生,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来连个歉都不道居然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 也顾不上是不是自己理亏在先,带气地甩出一句:“不知皇上所问何事?” 但紧接着担忧起来。 即便完颜旻知道自己偷梁换柱掉包橙妃尸体的事,她抵赖不认他又能将她如何,完颜旻还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可是皇上,皇上是要讲理的。 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不安的,这样想着,大大方方直视着完颜旻,看他能问出什么来。 “你明知道水无青在狱,水映橙还是带罪之身,就这样自作主张把她下葬皇家陵墓。将朕置于何地。” 南月头头是道地反驳道:“我自然是测算好了橙妃不会有罪名。水映橙自缢而亡,皇上要安抚水无青,自然是风光安葬。难道人都到了黄泉下还有再定罪的道理。若是等到皇上发话再入灵柩,这样的天气,尸身早已腐烂了。我不过是省了那些繁文缛节。再说了,我所做的,和皇上原本的打算,当无二异。” 完颜旻听到她理所当然的分析气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朕。” 南月听到这话心里一凉。 她了解他吗?恐怕从来没有过。想起昨夜那帮人手很有可能就是完颜旻的人,南月一阵胆寒。 开口幽幽地答:“我从来不曾了解皇上。你的心意,你的打算,包括你为了大局提前选好的牺牲品,我一概不知。” 牺牲品?这话直听得刺耳。 而且南月说这番话的语气是这样的冷静,冷静又带着些许凄凉的讽刺,让完颜旻莫名地产生怒意。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天下江山,可以不择手段? 南月心里有气。大哥骑着马到达隘口的时候,脸上那种无望的神情,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而这一切悲剧的根源不过是因为一场以阴谋为目的的乱点鸳鸯。 心里倔强上来,索性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皇上昨夜令御风带人摆出如此阵势,不是应该把一切都握在指掌了吗?又何须来问我。” “你什么意思?” 完颜旻被她这话冲得又惊又怒。“如此阵势”是指什么,他明明只让御风一人去探明情况。 南月转过身来直视着完颜旻,眸子里流露的那种淡淡的清寒让完颜旻有些讶异不安。 却听南月开口道:“你想要我亲口承认的话,我告诉你,没错,我是调换了橙妃的尸体。是我支持大哥逃婚。橙子已经死了,如果大哥继续被蒙在鼓里与杜宛若成婚,事后他一定会悔死的。我宁可他不忠不孝,也不要他背着对橙子的爱和惭愧在折磨自己中度过残生。橙子生前不能和大哥相守,至少也要死后团聚一番。橙子归身于何处,当由大哥替她去选。” 完颜旻被她一席话镇住。 南府与杜府两家联姻,果真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吗? 他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难道是因为,他从来也没有真真切切爱过一个人的缘故吗? 南月一步步走向完颜旻,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写满失望与质疑。 “完颜旻。我知道你是皇帝,你有你的不得已。可是如果一直,你一直这样拿一个筹码去交换另一个,你的江山一直是拿子民的切身利益和幸福换来的话,这样的江山又有什么意义呢?” 看着南月眸子里略带凄荒的真诚,完颜旻骤然变色,眸子里多得是数不清的意味。 “生为王室子弟,本来就不同于寻常百姓家,南清云身为相府公子,对大局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既然生就站在比一般人高的位置上,就必须随时承担普通人所无需承受的身不由己。” 话是这样说,目光却不敢看南月。 “所以,为了天下,为了大局,你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作为代价付出是吗?所以昨日为了阻止我,也不惜取我性命对吗?”南月冷冷地问。 质疑的声音让完颜旻感到害怕。 “你说什么?” 什么叫做取她性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月微微疑惑起来,问道:“昨晚追杀我的人马,不是你的人?” “什么人,朕只是让御风只身前往去探明皇后去向。”完颜旻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南月听明白,忽然轻松许多。不是他就好,只要不是他,是什么人都可以。 低了头喃喃道:“对不起,那些人跟在御风后面,我以为是你……” “没有什么可对不起。如果你昨日做的事再严重些,朕也同样不会手下留情。你以为朕,不会杀你,不敢杀你?” 完颜旻冷冽无情的眼神扫过来,南月的心被投进冰窖里。 她何时敢作这样的奢望。 哀凉的目光紧盯着完颜旻,一字一字地缓缓出来一句话:“臣妾不敢苟求皇上对我,会有任何异于旁人的宽大仁慈。” 说着眸子里的光彻底黯淡下去,“大哥说得不错,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你的棋子。” 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和凉意让完颜旻心惊。 但皇帝的尊严还是迫使完颜旻把话说绝:“皇后有这种自知之明就好。” 完颜旻撂下一句如同被冻僵的话语,拂袖而去。 南月呆滞而又骄傲地望着完颜旻离去的背影,眼睛里绝望与疑惑交织,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柔情善良起来是他,冷酷绝情起来还是他。(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风云 完颜旻负气出了椒房殿。未曾注意到身后一宫女急急忙忙出了殿门,鬼鬼祟祟不知往何处跑去,正是橙妃入殓那日菊儿帮着倒药渣的那位。 完颜旻一路到了盛轩宫,发现宫门口伏身跪着一身宫装。走近了看,原来是花影宫的宁馨儿。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完颜旻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盛轩宫是素日不允许任何人来的地方,即便这女人欲某恩宠,也不至于胆大愚蠢到触犯他的禁忌。 宁馨儿虽然入宫有几年,但从来没与完颜旻对面说过话。最多的交集也不过是那日宫宴上对完颜旻高高在上的仰视。而即使是那样短暂的片刻,他怀里还抱着另外一个女人。宫宴上完颜旻落在南月身上关切的眼神几乎令她发狂。 这下忽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竟微微愣了神,半张着口不知道说什么。 她本来一身浓重的脂粉气已经引来完颜旻反感,现在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越发让完颜旻认定这女人是故意来这里吸引自己的注意。 “盛轩宫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吗?无事便滚。” 完颜旻目光未曾往宁馨儿身上落下一眼,欲直接跨步入宫门。 宁馨儿心下酸楚恼怒并跻。同样是后宫的女人,为什么南月可以****伴他左右,自己却连靠近一步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皇后娘娘,很快也要没有这种资格了吧。 菊儿机灵地扯了扯宁馨儿衣袖,小声焦急地叫了声:“娘娘。” “皇上请留步。”宁馨儿回过神来,忙不迭叫道:“臣妾有要事禀报,事关橙妃妹妹暴毙一事。” 声音尖利急切,心下忐忑着,不知完颜旻是否能回头。 果然,完颜旻脸色大变,顿住脚步,面色沉沉地转过身来。 目光微微下落:“你知道什么。” 宁馨儿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低头叩首道:“妾身素日承蒙橙妃妹妹恩惠,听闻妹妹好端端要自缢,便去橙练宫探望。不想到时已经晚了一步。妹妹已经撒手人寰。”说着拿帕子拭泪。 完颜旻只当没看见这假惺惺套路,继续听她下面的言语。 “妾身只当妹妹是思念狱中父亲心切,才去寻死。当日臣妾到的时候,碰巧皇后娘娘也在,橙妃妹妹尸身正入殓。臣妾见其面相惨状,受了些惊吓,离开时心神不定踢翻了地上的药囊,里面的药渣撒了出来。臣妾当时恐惧,没有多留意,事后回了花影宫才想起那药渣颇有不妥……” “有何不妥?”完颜旻沉沉地问。 “橙妃妹妹原本无甚大病,不过是忧思心切,按理说服食些清淡养心的药材就可以了。可是臣妾回宫才仿佛记得,那撒出来的药渣里好像有大量的乌头。” “乌头是宫中禁物,你又是如何识得?”完颜旻犀利地凛声道。 宁馨儿战战兢兢,定了定神道:“臣妾开始也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那药材形状模样好生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那东西实在特殊,臣妾左思右想,觉得不大对劲,只得命菊儿从椒房殿倒掉的药渣里拣了些回来。请了太医去看,这才确定是乌头。” 完颜旻心头猛地一震,宫中用毒是他心头难解的大忌。 “自前朝事后,母后已明令禁止后宫妃嫔私自藏有毒物。怎么还会有乌头。” “你方才说你见这些东西眼熟,你可还记得是在哪里见的?” 宁馨儿小心翼翼地答:“臣妾……臣妾不敢说。” “到底在何处见的。”完颜旻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这,臣妾曾见过皇后娘娘宫中有此物品。而且……而且听闻,椒房殿后院种了大面积的草药和奇异植物。” 完颜旻眼里泛出深邃。宁馨儿细细观察着其神情变化。 “那些药渣可还在?” “在,臣妾命人好生保管着呢。” 完颜旻深深瞥了她一眼。 “这件事情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没,没有,事关重大,臣妾只能先来禀告皇上。” “你先回宫去,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朕自有定夺。还有,吩咐已经知道情况的下人,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许长舌。” “是。”宁馨儿娇媚地答着,心头暗暗窃喜。 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至于是谁先放出的风声,无可查证,无人知晓。 唯一可以确认的事情是,很快整座皇宫都知道橙妃的死有蹊跷。 宫女太监们议论开来。 “听说橙妃娘娘死的时候,只有皇后娘娘在身边。” “不是皇后娘娘把橙妃娘娘救下来的么。” “说是这么说,可椒房殿的丫头亲眼所见,皇后娘娘在内室照料了一会儿,好容易醒过来的橙妃娘娘又彻底睡过去了。” “听说皇后娘娘也是用毒的高手呢。” “那可不,娘娘懂医,椒房殿种了一院子奇奇怪怪的东西。听说里面就有乌头。” “可是,皇后娘娘比橙妃娘娘更得皇上恩宠。何况水大人入狱,橙妃已经到这份儿上了,皇后娘娘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懂什么,那是之前……现在皇上癫痴症好了,还能美丑不分。皇后娘娘脸上的疤,让咱们这些奴才看着都慎得慌,哪儿比得上橙妃娘娘水灵。娘娘想要坐稳中宫,无论如何不得早作打算?” 一时间各种传言满天飞,很快消息从后宫到了前朝。 水无青抓住把柄欲替爱女讨还公道。甚至明言要求开棺验尸,检验水映橙尸身内是否有毒素。 橙妃死因未明,皇后难撇关系。 南月被完颜旻下令软禁在椒房殿。御风亲自带人看守。 “让开,我要去见完颜旻。” “皇上有令,娘娘不得出户半步。”御风亮出剑。 南月生平最受不得的是别人将她没做过的事扣到自己头上。 “小姐。”传铃慌忙把南月往里拉,“这事情来得不同寻常,怕是有心人造弄的。小姐现在出去,岂不是往风口浪尖上闯。即使见着了皇上,怕也是越抹越黑。” “我要跟他解释清楚,我怎么可能会加害橙子?” “皇上正在气头上,而且现在事情已经传到了前朝,水大人甚至要求开棺验尸。” “什么?” 南月惊愕地看着传铃。 开棺验尸。 棺材里的人哪里是水映橙。 南月沉沉地跌倒在椅子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来祸不单行。本来还想探知大哥去处,这下恐怕自身都难保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困局 南月被困在椒房殿,对殿外的事一无所知。御风死守在殿门,高墙环绕,连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真正穷极无路,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人反而冷静清明起来。南月安静地坐在榻上,开始思考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 从完颜旻的反应来看,是自己错怪他了。夜里拦车截道的人与完颜旻没有关系,那群人只是恰好在时点上和御风相撞,这才使她产生误会。 可是,那帮人,会是谁呢? 想要置她南月于死地,而又有这个能力可以做到的人。应当是那帮人的幕后主使。 完颜旻已经排除嫌疑,当晚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行踪,难道是全福?! 可是不对,自己在全福一行人到达隘口之前就已经上车调转方向回宫了。他们当中应该没人看见她。何况他们只是受南傲天之命追回大哥,又怎么会把注意力放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当晚她送橙子尸体离宫,整座皇宫都是知道的。但她明明是将棺木送入了皇陵,障眼法已经使得十分周全了。即便是有些人有心,也未必就能轻易看出来。 那帮人的武功造诣是很高的,但人数很少,显然也是顾忌着身份,怕被暴露。如此看来,幕后的主使当是存在于周围的人,极可能还是熟人。 后宫?不会,各宫的人力虽然不大一样,但内廷侍卫军常用的招数大体还是一致的。而那几人的武功套路,从交手的情况来看,不似来自宫中。 宫外么?可是她在宫外何时结下过这么强势的仇人。 找自己寻仇也便罢了。可是万一,自己那晚所有的动作都落到了这个神秘仇人的手里。那岂不是,连橙练宫的事也要…… 事情何时变得这般棘手。而且除了这件事之外,仿佛还有人想借橙妃之死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皇后以争宠妒忌为由,借探望之机往药中投毒,害死橙妃。这罪名真是选得天时地利人和,叫人哑口无言。而且还能把毒物送到橙练宫去,好缜密的心思。 橙子被软禁时,她是常常去橙练宫不错,可那一切还不是为了大哥。怎么看到了有些人眼里,竟平白生谣言。 “小姐。小姐吃点东西吧,你都想了半天了。我想法子叫御膳房送了些吃食过来。”传铃心疼地看着南月。 小姐已经半天纹丝不动了。 皇后虽然软禁宫中,但事情未定。御膳房也不敢怠慢,还是听命将吃食送来。 “我不吃。这道殿门外,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人想寻了我的命去。再吃就成饱死鬼了,我一定要想办法出去。” “到底什么人在污蔑小姐?” “现在还不知道,我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而且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皇陵的事。他们要开棺验尸,一旦开棺我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死去的橙妃尸体躺在棺木里,而真正的尸体早已被带出城去。 这事要是捅出来,自己就不仅仅是妒妇的罪名了。 开棺验尸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南月无暇顾及自己旁日最爱的吃食,眼睛四下乱瞟,才发现御风此时不在宫门外。 急忙站起身来仔细往门外瞅了瞅。 确实不在。 南月想了想,正色看了传铃一眼,看得传铃心惊。 但来不及分辨南月眼里的意味,已经被大力拉到内室去。 南月翻箱倒柜,终于找到自己素日常穿的一件衣服,往传铃身上比划了几下,下定了决定,忙道:“把你身上衣服脱下来,换成这件。快!” “小姐你要……” 传铃怕自己叫出声来,下意识捂了嘴巴。 “你就躺在被子里装病,只要在我回来前不被御风发现皇后娘娘是你假扮的,怎样都行。” 说着动手利索地解开传铃外衫,给自己套上。 “可是小姐,万一被发现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定要在御风回来之前出宫去。明日一早他们就要验尸。” 南月边说边急急忙忙系上一条面纱,携了短剑,轻巧地从后窗跃出。 “小姐……”传铃站在地板上急急地叫,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南月的外衫,不知如何是好。 御风那么精明的人物,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传铃紧闭着房门在内室里兜兜转转,坐立不安。 好在御风没有那么快就回来。 御统领今日,有许多事。 盛轩宫。 完颜旻黑眸黑发一袭黑衣立于窗前,眼睛里流转过层层云霭,细密睫毛下掩敛着波澜不惊的静默,而静默里悄然酝酿和翻滚着浓浓深邃,无边无垠,直通向帝王莫与人言的内心。在那里,存有一个人真正真实的一方天地。 拇指扣搭在墨玉脂环上,颀长身姿已经于窗前驻立许久。完美而沉默得如同一幅绢画。 背后终于来了人。 御风气息有些微弱的律动,这趟差事办得紧急。 “那群人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窗前人不转身,沉稳地问。 声音如流瓷墨玉,同时拥有和瓷玉一样的冷清。 “昨晚是属下疏忽。那群人是南府的人,由管家带出来。属下原以为他们是南傲天派出去追回南家公子的人。万万没想到那群人中后来有一小波折返,是去对付皇后娘娘。” “你是说,南府的人要置皇后于死地,而且那群人是由南傲天派出。”完颜旻声音隐隐拔高了一度,蓦然转过身来,眼里闪过寒风一样的冷烁。 御风扶剑跪于地,慎重答:“一点不错。” “好,很好。”完颜旻指尖一寸寸在墨玉指环上滑动,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继而对御风道:“皇后现在如何?” “起初一直吵着要来见皇上把事情说明白。后来许是累了,过午便歇下。” “她素日精神抖擞,也会累……”话不经意地出声,只是声音极其浅淡地带过一句。 又冷了脸重声命令道:“先去吧。等到今晚的事情结束了,再去查。去查清楚南府的管家是什么来头,素日里在南傲天面前待遇如何。” “是。” 一道淡影回旋,御风人已不见。 完颜旻点亮灯烛,在御案上铺开一卷厚重书帛。 明日就要开棺验尸。 明日不知还会有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明日总有明日的波澜,但今日的光阴始终还在,还在,就要紧握在手里。 学习,是没有止境的。 光阴太短。 由其是对生命里时间本就不多的人来讲。(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迷雾 轻功着实是极好的东西。 南月从椒房殿溜出来以后,逐云点雾上了高处,一路辨着方向,来到皇陵。 风在白日是极热的,夜里倒有些凉爽。行走在墓地里,枯草败叶在脚底下哀咽出声,周围显得有些空寂。 远处有鬼火飘摇,南月没觉得害怕。火苗跳跃的样子,有种生机活现的动感。 很漂亮,不可怕。 鬼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素来是人。 墓林里清爽的气息比高墙阻隔的闭塞宫庭好闻许多,南月身体里和心上都浮现一种清晰感。自己进宫时是春日,而今已然夏季了。 不过,都夏季了。 自己要做的事,还都没有做。 玲珑塔已经去过了,里面没有与凤凰泪有关的线索。而今留在宫里的理由,只剩下和完颜旻的一纸交易。 她医好他,帮他坐稳天下;他交她武功,助她找到身世。 完颜旻已经答应交她武功了,可是完颜旻的病,她能医好吗? 罢了,眼前时做眼前事,未来的问题,交由时间处理。 收整思绪,迅速挪移到橙妃墓地旁。墓碑上面的铭文是还她亲自命人写的。 “橙子,不是我有意咒你。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但愿我那样做,是对的。”南月轻抚墓碑笑了笑,口中喃喃。 目光顺着竖行的字渐渐落到墓碑基座,笑容冷却下来。 继而眼神也冷清肃静。 墓碑旁靠近墓穴的土松松散散,上面刻意洒了一把干落叶。然而动手脚的人很显然是时间不够或者太过紧张,善后工作做的太粗糙。反而形成了欲盖弥彰的尴尬。 再往墓上看去。 灵柩正上方的土倒是敛覆得极好,不仔细看着实看不出丝毫被人动过的痕迹。 看来真的有人要借这具尸体大做文章。到底是什么人,手段如此隐秘,却又如此阴毒。如果水映橙素日喝的中药里真的像传闻所说的混有乌头。那这事是蓄谋已久了。即使橙子不自杀,怕是早晚也要死于非命。 她倒是要看看,一具死尸上还能做什么手脚。 正欲下手动棺材上的土,听得背后不远处有窸蔌音,忙背转身,隐到了一座宽大墓碑后面。 那声音渐近。 一团黑影迅疾地移动过来,快到只能看见一排重影,而不辨人形。 南月心疑,看来远不止一家惦记着这具尸体。 待那黑影在水映橙墓旁坐定,南月瞳孔放大,拿袖子掩住了口,收回脑袋来,确保自己身体隐藏的完好。一只手按住心口,定了定神。 是御风,怎么会是御风。 御风来动这棺材做什么。难道是完颜旻授意……可是完颜旻又要做什么。 南月再次把头小心翼翼地探出去,目光绕过墓碑边缘坚硬的石棱,努力将视线定格在御风手上。 距离不算近,草木和周围的墓碑影子斑驳婆娑,御风本身行事又遮掩得极好,实在看不清手上的动作。 但是厚重一声闷响,伴随着哑暗的吱呀声透过阴凉的夜风传来。南月可以断定,灵柩上面那层薄土被启,棺材被打开了。 御风遮挡住一切的身影仍未离开。 有类似纸张摩挲的声音,却又不似平常纸张清脆。 长空一声雁叫。 御风停住,身体僵紧。 他的耳力是极好的。 南月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于墓碑背面,闭着眼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不要过来,千万别发现她。 那只孤雁飞过,墓地恢复寂静。 御风继续手中动作。 棺盖被闷声合上,有土入坑的声音。 很快御风一个飞身旋起,平静的墓地里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南月确定御风已经走了,身子才慢慢离开墓碑壁,探头从碑后面转了出来。 扒开的土被平平整整填实,护卫统领抹去痕迹的功夫显然要比之前那人高许多。 按照南月原本的想法,是想要上前去一探究竟的。 但转念改变了注意。 御风已经做了这么细致的手脚,再加上之前来过的人,这棺材里头,恐怕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若是真有人处心积虑要找她南月的麻烦,不管是那个幕后的人还是完颜旻,她这样的反抗只是徒劳无力。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棺材可以动,人心里处心积虑的仇是动不了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正明日一大早就要开棺了,自己不如先回去睡一觉养好精神再说。 她倒是要看看,这棺材真的打开,能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何况传铃还在椒房殿呢。 坏了,御风这一回去肯定要接着守椒房殿的。自己必须赶在他之前到宫里,否则被发现传到完颜旻那里误会又要深一层了。 椒房殿的灯亮着。 门被推开。 动作极轻,像是被夜风顶开的一样。 传铃魂不守舍地盯着门缝,忐忑不安地叫:“谁?” 南月灵巧地从门裂开的缝隙里钻进来。拉下脸上面纱,紧闭了门。因一路加速而长舒着气。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御风。” “傻呀,御风要进来肯定先敲门的。”南月提心吊胆了一路,知道御风还没回来,心里包袱卸下,一下子瘫在床上。 “我出宫后御风没进来过吧。” “没有,其实,他自上午离开后就没有回来过。” 南月彻底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猜测不错。 不过御风一整天在外面做什么。难道外面又生什么事端。 “小姐把那具尸身怎样了?”传铃好奇地问。 “我什么也没做。” “啊?那明天,明天他们认出来那不是橙妃娘娘的尸首……” “该来的祸事是躲不掉的,有些必然的事情,或许可以人为地提前或者延后,但一定阻挡不了它最终还是会发生。” 南月闭上了眼睛:“传铃,我累了。宫里这群人活得太累了。即便明日尸首被辨认出来,他们要给我定什么样乱七八糟的罪名我都认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像大哥一样来个离家出走大逃亡,我不在乎。” “小姐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传铃忽然敏锐地问。“如果事情比想象中的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小姐真的要离宫,连皇上,也不在乎吗?” 南月半天无话,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把脸转向里侧,抱了枕头,喃喃道:“他都不信我,他一直都在怀疑我,我在乎这个人做什么。顶多,顶多也就是我没能把他医好,来日想想会有些愧疚罢了。” 南月心里乱,佯斥传铃道: “睡觉吧。你忘了我的规矩了。” “没有,我不敢。小姐累了就早些歇下吧。我随后就歇息。” 替南月吹灭了床头的灯,轻掩了门,慢慢退出去。 传铃想起来南月给她定的规矩,小姐什么都不挑剔,对她只有一条规矩。 那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吃饱了睡好了,再多的泪也能转化为笑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验尸 翌日早晨,南月早早被带了出去。出门的时候撞到了御风万年不变的脸。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两眼。 这人果然不用睡觉的啊。昨夜去翻人家灵柩,今早还能笔直而精神抖擞地站在这儿。如果不是眼睫偶尔动一下,活活就是个雕塑。 南月与完颜旻乘坐的是同一辆马车。车里充斥的是满满的尴尬。两人能有什么话说。 完颜旻自然不能先搭理南月,那是一朝天子在纵容一个嫌疑犯;而南月此时也不想再开口说话,她已经失去了解释了欲望。 南月骨子里是极懒的人。事情头绪一旦纷繁起来,她就想坐等天命了。信她的人何用她解释,不信的人解释了又有何用。她不是不能放下的人,只要这群人此遭整不死她,大不了,她真的想个遁形的法子离宫去。 一路颠簸到了皇陵。虽然坐的依旧是上等马车,依旧是皇后的待遇,但南月知道自己是以“嫌疑犯”的身份随行。 完颜旻一路无话,目不斜视。然而他眼角余光还是不经意地收入南月脸上生动而瞬息万变的表情。 都死到临头的人了,脸上的动作还是透射出脑子里的不安分。这种对命运的无知和坦然让完颜旻气愤,同时有些不大乐意承认的羡慕。——这女人的生机总是强大而明媚地焕发在脸容上,从来没有因为什么而改变。 完颜旻的马车最后才到达皇陵,其他人已经早早地恭候着。 启灵柩,当然要有必要的人在场。将军丞相要在,六部尚书分于两列镇场。此外这种灵异事件,少不了见多识广的帝师酒谷子。太医等候了一排,以万年青为首哈腰立着,每人肩上扛着一个大大的药箱。 太医心里也有些恶心。 这些老太医都是奉御几十年的人,给死人诊断,还真是从来没有过。何况那棺材里躺的可不是刚咽气的死人,而是很可能已经蛆虫遍布的尸身。 想想都倒胃口。 南月觉察到了水无青落在她脸上的暮霭沉沉的目光。怀疑,阴鸷,愤恨与隐忍出现在这个刚刚失去爱女性命的人脸上。昭示着强大的危险性。 南月慌忙避开这样一种眼光的直射,身子稍稍错开些,躲到完颜旻身后。 这动作让完颜旻心里有些暖,还有些极其微妙的得意。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可以开始干活儿了。拿着武器身着铠甲站在最外围的羽林军,此刻有两种效用。一是防止突发事变,护驾;而是充当苦力,纯粹的苦力——启棺是要上人手的。 “启棺。”完颜旻发话。 “启灵柩——” 颜如玉的声音在墓地里显得空旷悠长,甚至回荡着些许哀婉。 每个人都是有天赋的,颜如玉的天赋就是他的嗓音。颜如玉还是小颜如玉的时候,模仿什么都出神入化,为人又极有灵气,被宫里的大太监一朝选中,去了下半身的宝贝。从此一路青云。 关于这件事,颜如玉一直不知道是该怨恨还是该庆幸。其实何必那么清楚呢?上苍给你一些东西,就一定会拿走另一些。 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都不会再轻易抱怨世道的不公,也很少再愤世嫉俗。 几个侍卫用剑挑开上面薄土。大块大块的泥土被翻出,惊得土壤里面藏着的尸虫到处跑。泥土里是另一番世界。 百足而妖娆的蜈蚣,扁圆的硬壳鼠妇,还有不知名的透明条状软虫,通身贯穿着血红的经线。融融蠕动,直想让人反胃,虫在见到天光的一刹那,飞也似的四蹿奔逃。 很快翻开的新土变得干净。只留下斑斑驳驳的虫洞。那些虫洞四通八达,中空处都是尸虫本身的形状凝塑成的。比如说,一条软虫逃走后,泥土里就留下了一条软虫的形状。鬼斧神工,浑然天成。 南月倒是不怕虫,只是想自己日后若是死了,哪怕被熊熊烈火一把烧了,也不要被人埋进黄土,不见天日,受尸虫啃咬,直至腐烂变臭,与土壤融为一体。这样的过程,虽说是天地轮回的必经之途,想想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水无青盯着棺材,两手一直在颤抖。脸色有些胀青,好像胸口憋着一口气,一直提不上来的样子。 那棺材里的人,是他一手养到大的,亲女儿。水无青一向懒怠,但水映橙初生时的屎尿布,都是他亲手洗的。 南月注意到水无青的苍老体态,一时也不再惧怕胖胖的兵部尚书将阴冷的眼神落到她身上,甚至有些同情他,同时带着些愧意。毕竟水映橙,是她送出宫的。 但同时又叹其可恨。 若不是当初贪恋皇家富贵把女儿执意送入宫中,岂有今日悲凉。 “开棺。” 完颜旻声无温意。 “开棺——”颜如玉重复道。 几十双神态各异的眼睛把目光落到还挂着湿润薄土的棺材顶板上面。水无青脸色更青晦一些,胸口里堵着的那口气也仿佛憋闷到了极致。 棺材板边沿被扣住,羽林军使了很大的力。那板缘裂开一条缝。棺材周围悬浮着尘土的阳光立时溜进这缝隙,刺穿一条狭长的黑暗。 黑暗无孔不入,光也无孔不入。 “避光!避光!” 万太医扔了药箱,忙踩着乱泥碎石要过来阻止。“尸身是不能见光的。” 羽林军手速落,棺材板重重一声扣上,才打开的缝隙立刻合住。方才溜进去的那束光又被阻挡在棺木外。 几大把华盖撑起,棺木上方被遮挡得彻底严丝合缝之后,羽林军才重新掀开了棺顶。 棺材被打开了,终于。 南月瞟到那尸身的第一眼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鲜活如画的脸容,不是水映橙是谁。 丹唇粉腮,凝脂雪肤,如工笔描摹。 橙子,不是明明已经…… 完颜旻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南月,眼里没有半分惊奇。 南月回头与他对视。这样万事在握的眼神,仿佛他什么都知道。 昨夜御风到底去做了什么? 众人也呆若木鸡。 待棺木完全打开,整副尸身暴露在众人视野下的时候,又引来一番惊奇。 不止脸容,整副尸身在这样的天气下不仅没有腐烂,反而明灿甚于生时。嘴唇红得鲜明,皓腕圆润,护在手腕的玉镯勾勒出完整的立体感。这尸体如何保存得这般完好。 完颜旻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流露出些许变化,淡淡地道:“太医。” “是,皇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毒物 万年青拎着药箱,撂起衣摆,蹲在那樽棺材旁开始检查。 水无青仔仔细细盯着那尸体瞅了老半天。一口浊气迂回吐出,闭上眼,混浊的老泪顺着紧合的眼皮决堤似地流淌出来,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肆意奔流。 仿佛看见,水映橙笑着叫爹爹的场景。 可眼前只有冰凉死尸一具。 万年青取一支针插入尸体皮肉,完好无损的皮肉。 银针在幽暗的光下慢慢变化,针尖处的眼色渐渐成黑色。万年青仔细盯着那针,眉心渗汗,神情微微有些古怪。 周围人紧张兮兮地盯着太医脸上神色变化,都不敢大口出气。 “皇上,各位大人。橙妃娘娘身上有剧毒,而且已经渗入到骨髓。” “妖后!”水无青浑身颤抖无力,手指指尖对着南月。他几乎可以确定,确实是南月使了手段,在水映橙药里喂毒。 南月看到水无青的指责,内心却平静了下来。从完颜旻身后站出来,冷静地开口:“水大人,橙妃体内确实有剧毒,但小小的乌头,是做不到这般功效的。大人欲指责本宫,还要等万太医验出最终结果来。” 完颜旻目光微风凉凉落于南月身上。她之前那样着急地要解释,现在如何又这般不惧。顶着杀人恶妇的罪名,还能这样头脑清晰地辩白。 目光移落。 这丫头,倒是可造之材。 “小小的乌头确实不会有这般功效。”万年青慢慢地附和道,继续给尸体做检查。 太医拿一精巧的制具撑开了尸体的口腔,四围人只看到口齿之下是黑洞洞的一片,只是牙龈明显的呈现深紫色,发乌。万年青拿针撬开了僵硬舌体,脸上有些微微的动容,不一会儿,又很微妙地恢复了平静。 “爱卿还有什么发现。”完颜旻看着万年青。 万太医摇摇头。 “没有了。臣只是疑惑。什么样的毒,在娘娘死了之后还能深入到骨子里。” “女儿,我的女儿!”水无青突然放声痛哭,脚步踉跄但很粗暴地朝棺材扑过去。鬓角已经花白的男人,此刻像一只虚弱的老兽。暴躁,但却无力改变现状。 “止住水大人。别让他近前来!”万年青张开两臂,如同伸展双翼一样护住身后的棺材,大声阻止道:“娘娘身上的毒还未确定,万万不可波及到常人。” 几名羽林军上前去,把水无青拉回来。奈何兵部尚书毕竟是战场打过滚儿的人。余勇犹在,此刻又被愤怒催促。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差些没能被拉住,就要靠近那棺材。 南月一颗石子飞出,弹在水无青后腿膝弯处。 坚硬顽固地一直向前的腿被攻击到柔软的部位,折下,小腿触地。陷入一堆新土上,砸出明显的一处凹陷。 庞大、坚强、野蛮的身躯重重地跪于地。 羽林军趁机控制了水无青。 梳得凌乱的头垂下,不再挣扎和抵抗。水无青认栽了,脸上浮现的满满全是无力。无力以及将近死亡的沮丧。 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水大人。本宫知道你恨我,你以为是我用药毒害了橙妃。但现在万太医的结果未出来。孰是孰非有待定论。但无论凶手是不是我。你都应该明白,橙妃地下有知,她当更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与自己作对。” 逝者已去,生者好好活着,活好,才是最大的安慰,而不是作,与自己作,与别人作。 水无青知道这声音来自于南月,浑身抖动着,力气集中在紧咬的牙关上,却使不出来。那个害死他宝贝女儿的女人还要在这里教导他。 酒谷子有些惊异地打量着这个女娃。 莫非,这就是皇帝的“心惑”么。 好担当,好伶俐,好一番临危不惧。 对待对自己不利的人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和理性。 如果惑君心的人真是她,皇帝的劫,要难过咯。 “万太医,这毒到底是什么,何致如此厉害。人死了还在作用着,莫非还能作害到活人身上。”李延年对这万年青刚才的惊慌很是不解。 万年青却小心收侍着方才试毒的银针。叹息道:“这毒物使得精巧,老臣尚且不能确定。不过,据臣判断,这毒与一种唤作玉隐香的东西极为相似。” “玉隐香?那是什么?” “李大人有所不知,玉隐香者,原是仓夷部落的妇人涂在脸上的装饰之物。虽然通身是毒,却能使肌肤表面上看起来焕发明亮光泽。也有保存尸身之用。” “玉隐香这东西,千片玉隐花的花瓣才能提取一滴。而后还要揉和蜂蜜提炼风干而成。这毒是厉害物。身死后还能在尸身骨子里蔓延。这句尸身上的毒,已经到了骨髓。我方才正是怕这毒会发散开来,才阻止水大人触碰。” 万年青趁众人不注意,袖子伸开,掩住尸身的脸。袖子落下时,试毒的几支针已经回归到药箱里。 万年青请示完颜旻道:“皇上,臣请速速回宫,确认这毒物是否为玉隐香。” “闭棺回宫。” 完颜旻没有表情地发话了。 南月却开始疑惑,何人有如此高妙的手法。后宫中人除了她之外,莫非还有人懂医。 “皇上,臣请在回宫之后,立即彻查椒房殿!”水无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完颜旻头也没回:“准。” 南月欲反抗,但转念平静下来,准备迎接这场荒谬的裁决。 万年青却拱手请命:“臣以为,既然要彻查,各宫同时搜查方显公平。宫中虽然只有皇后娘娘懂医,但不代表近日接触过橙妃娘娘的其他妃嫔侍女就没有嫌疑。” “万太医所言有理,即刻回宫,彻查四妃宫殿,务必找到这毒物的来源。” 羽林军将棺木重新合上。被翻出来的土一锹锹落下。重新将尸骨永久地封存在幽暗地底。 马车上的气氛已经不只是尴尬,此刻更弥漫着紧张和诡异。 南月终于忍不住,问完颜旻道:“你也相信我会用这种手段给橙妃用毒?” “朕没有理由不信。” 声音干脆而决绝,带着素常的冷漠。 南月将头转到一边去,不再指望完颜旻会对她抱有什么信任,只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搜宫 马车很快便驶回宫。 搜查令来得猝不及防。各宫都始料未及。 几宫妃嫔的反应不太一样。 花影宫自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可以说。举报有功的宁馨儿几乎是盼着这场搜查的来临。 待侍卫走后宁嫔倚在廊柱上狂笑。笑得花枝乱颤仪态尽失。 本来也没什么仪态。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后娘娘,你的死期到了。”一声皇后娘娘叫得阴柔百转,末尾带着利落的狠意。 嫉妒使人狂,继而穷形尽相。 林苡兰风云浅淡。一如她素日平静地接受一切般,将前来搜查的侍卫礼貌地请进瑞祥宫。 蝴蝶浅影,素柳扶风。 这是林苡兰一贯的姿态,侍卫们对这位静嫔也很是恭敬。 没有多大的为难,瑞祥宫也确实很干净,什么也没有。 白熹宫。 白听影一幅慵懒作派如旧,媚眼如丝半闭半合:“谁给你们这么大的狗胆来搜宫。白禧宫是你们随便进的。” 娇媚声音从美人樱唇绣口款款流出,却分明带着肃杀的冷意。 羽林军被堵在门口,领头的那个还是有些胆识,不卑不亢地道:“我等无意叨扰娘娘清闲,但命令是皇上亲自下的,还请娘娘不要为难。” “哼。”白听影冷笑一声,素手有意无意地掠过那领头护卫的脖颈,风情万千地收拾好声音道:“好,既然是皇上亲自下令,那本宫便让你们搜。大人进来便是。” 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杀意,反却多出一股子柔软来。 只是这柔软非但不使人觉得舒服,反而在声音末梢笼上一层慑人的冰凉。 白妃着装依旧是榴红色金片裹胸芙蓉氅,****大片地露出来,雪白生生,映晃出华美而妖娆的气息。西彝女子本就比北冥的同龄人发育早些,白听影又是公主,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股天然风流与妩媚。 再加上她素日洒泼爱笑,与内廷侍卫之间从来也没有嫌隙,侍卫们见了都是要脸红一番的。 偏生那首领是个面白皮薄的,被她这样一番扰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妃娘娘,这是什么?” 那首领虽然腼腆,但正事上不含糊,正色问白听影。 他手上拿着一个积灰的盒子,里面装着黑色粒状的东西,恰似从尸体皮肉里检测出的玉隐香。 白妃眼角挑了一下,似不在乎地答:“那是本宫从母族带来的嫁妆。自带来起便没用过。大人难道看不见,那上面都生灰了。” 声音如金铃吹响,妖娆妩媚,脆意生生。竟是让人不得不信。 “东西在这里,至于娘娘到底有没有用过,还是请娘娘到皇上跟前理论吧。”那侍卫首领并不买账。 “放开,本宫自己会走。” 刚控制住白听影肩膀的侍卫竟果真听话地把手拿开。 白妃的声音有一种很有特点的味道。就是无论她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加了什么样的修饰,最终都会让人产生一个感觉——凉薄。那是一种从底蕴里散发出的平静无声的凉薄,仿若声音的主人从来不为任何事悲喜,不为任何事惊忧,带着一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洒脱。 这种凉不同于冷,不会在一瞬间把人冻僵过去,却能慢慢地使一颗再热忱的心也感染成九月寒天的温度。 这种温度与温度本身产生的距离,让侍卫不自觉地不敢靠近。 侍卫跟在白听影身后,仿佛他们不是在押持她,而是她的护卫与随从。侍卫们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打量着自己,却惊异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仿佛他们就该这样。对眼前这人只能持一种奈若何的态度。 他们注视着这个头昂得高高的女人,注视着她毫不费力就自然流露的高傲与不屑,连同她脸上带着的轻骀与不羁。 白妃就这样到了完颜旻面前。 不鞠躬不行礼。只是优容淡淡开了口:“玉隐香,也是和人一样要分三六九等的。黑香要人命,白香救人命。你们就不问问,本宫的这些香,是救人还是害人。” 两眼放空,平视高楼之外。 完颜旻也不曾将目光落在白妃身上,两人的目光完全是两条平行的线,永不相交。却又仿佛是极尽熟识,所以才不用相交。 “把这些东西送到太医院,交给万太医辨明。” 完颜旻发话,疏朗简明。 声音或面容,皆如春水池塘淡淡风。 南月始终在完颜旻身边站着。 完颜旻始终在椒房殿前站着。 白听影看到南月,又看到南月身旁站着的完颜旻。定了一会儿,美眸里含着暗暗的光辉,深深浅浅地流动,笑意自深流里涌出。 南月狐疑地注意到白听影的目光在自己和完颜旻之间轻忽曼越地流转。然而她愈是认真,愈是看不懂白妃脸上的笑意。这个白妃,和完颜旻之间是什么关系。 完颜旻有四个妃子,然而南月自认看人极准,这几个妃子,要么是贪图荣华,要么是被家里人送进来做了权势的牺牲品。完颜旻与她们看起来并无交集。这群华美的女儿,怎么看都像是摆设。可白妃不一样,这皇宫似乎并不能圈住她,她不像水映橙,对父亲不能违抗,也不是宁馨儿,是一心要扑到完颜旻身上去的。亦不像林苡兰那般无所谋求。——虽然看着散漫不羁了些,但绝不会无所求。 她不属于这皇宫,南月直觉强大。 而让南月觉得奇怪又有些酸郁的是,她看起来,与完颜旻,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 这默契有如多年的老友。 白听影知道南月在看她,更准确地说,是在研究她。但她很大度,也不回避,只是眼里流动的笑意更深了些。 两人产生了直接而高度敏感的对视。只是白听影趋于平和,南月更敏锐些。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把两个身居高位的女人的目光渐渐从彼此身上拉回来。 声音来自于椒房殿。南月直觉得那群侍卫要把她的床底都掀翻了。眉毛轻轻蹙了蹙。找东西有这样找的吗?仿佛不弄出天大的动静来就找不着东西似的。 南月看不惯这种作风,不引人注意地翻了个白眼。 时间不迟不早。刚刚好,落入完颜旻眼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入狱 完颜旻轻轻蹙了蹙眉。这女人,就不怕这次真的出事吗?永远一副天塌了还有个高者顶着的样子。 南月只是不在乎地等着,虽然偶尔有些轻微的不耐,大多数时候,静笃的黑眸还是沉定如水。乌黑发丝在风里飞扬。 半晌,椒房殿的那一队羽林军终于出来。领头的那个表情严肃。 “启禀皇上,在皇后娘娘宫中发现大量乌头,细辛,白芷……” “能不能不说这些没用的,那些是本宫素日研习医术必须的材料。”南月一字一句地从容反驳这侍卫,同时替他感到着急。 自己清清白白,宫里能有什么东西。 那领头侍卫却看了南月一眼,表情凝重。 “还有,皇后娘娘榻下发现大量的不明药物。” 南月笑容僵住:“你胡说什么?” “这些是臣下搜到的东西。” 说着,两个侍卫呈上一盘乌黑的东西,每一粒都尾指指盖大小。漆黑没有光泽。 南月不相信地看着那些东西:“不可能。”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完颜旻逼视南月,如形同陌路。 南月原本是想要为自己开脱和解释的,此刻见到完颜旻这样,冷笑着抿了口。 她没什么要说的,反正她说什么他也不会信。 另外两批侍卫小跑着从不同方向赶来。 “启禀皇上,花影宫没有发现毒物。” “启禀皇上,瑞祥宫也没有。” 这时万年青也从太医院赶来:“皇上,老臣已经证实,那东西正是玉隐香。” “皇上,皇上都看到了。正是这个妖后,是她,她害死了橙儿。”水无青两眼无神,无神里带着凶戾。跪下,两只颤抖的手指着南月。 南月没理会水无青的指责,迅速梳理着水映橙死前宫里发生的事。 渐渐地脸上泛起冷笑。这就是皇宫啊。 “臣妾无话可说。” 不在乎,又是不在乎。每次这种不在乎的神情出现在南月脸上,都令完颜旻怒由心生。 “来人,将皇后打入赤狱。” 冰冷的字句,冰冷的语调,冰冷的眼神。这样一个绝情到骨子里的完颜旻,到底才是真实的完颜旻。 南月摊手,闭上眼睛。 有什么好说的呢。 有人铁了心要害她,她固然百口莫辩。 带上手铐,脚镣。 被两队人监视着,通往赤狱的方向。 风在南月耳边吹。面有凉意,心更凉。但肌肤和心也都清凉和清晰了许多。 皇宫,皇帝。都是如此凉薄。师父,月儿懂了。 您老人家是爱护我,才不让我进皇宫。 完颜旻看着南月离去的背影,那样的洒脱,那样的坦然,连解释和辩驳都没有,仿佛她是天底下最骄傲的死刑犯。 仿佛错的人不是她,而是别人,包括他完颜旻在内的任何人。 众人离散。 万年青沉静地看着南月被押离皇宫。 却没有离开:“皇上,老臣还有一事要奏。” “说。” 完颜旻此刻心里有些凉。 她对他,这在昭告着彻底的失望吗? 万年青不开口,沉默地立了半晌。 完颜旻会意:“你到朕书房来。” 御风在殿外守着,书房里只有两人。 “爱卿还发现了什么?”语气有些急切,仅仅是略微的一些。 “橙妃娘娘尸体上确实是有剧毒玉隐香。但是,尸身中毒的时间不是娘娘大病时。也断断不会是通过汤药渗入。” “怎么说?” 完颜旻眼帘殊地抬起。 “事关重大,老臣不敢有半句虚言。下毒的人,应当是极通医理之道。若非老臣行医三十余载,万万不敢断下狂言。” “而且,老臣之所以能够确定,是因为臣在尸身的舌体下,发现了这个。” 万年青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块黑漆漆类似葛根的东西来,和侍卫从南月榻上搜出来的东西一模一样。 “皇上,这块药物,当是橙妃娘娘死后有人塞入尸体舌下的。臣意识到事态绝对不一般。当时没敢说出来。只掩过众人耳目将之取回,带入宫中细察,后证明确实是毒物玉隐香。” “这种毒物有两种,玉隐花的成株加入中药里煮沸,会慢性地侵入人体,长期服用会遍及五脏六腑甚至骨髓;但若是用风干花蕊炼制成的丸药,只要触及人体内肌,一个钟头不到毒就引展至全身,即使是尸体,也仍旧可以吸收。而且此药毒性甚烈,可使皮肉僵直,间接上有保存尸身的功效。” “爱卿此番做的很好。这件事,对任何人守口如瓶。”完颜旻眼里闪过犀利的光。 “皇上,从玉隐香的来源来看,皇后娘娘,应当是……” “爱卿医术高明。皇后的事,朕自有定断。” 万年青当即明白臣子什么该说,什么该做。 “是。那老臣就当什么也不曾知晓,老臣这就回太医院。” 万年青行了礼,从容而去。 御风影子一样慢慢闪进来。 “那件事,皇上明知娘娘没有……为何还要……” “朕正因为知道不是她,才更要这样做。” 御风愣住了。 完颜旻的心事,他看了十几年也看不懂。 夜间,完颜旻对御风交待好:“看好盛轩宫,任谁来都说朕歇下了,不见。” “是,主子这是要去……” “朕在椒房殿,有要事用口符,朕会赶回来。” “是。” 完颜旻却是只身来了椒房殿。 殿内摆设整整齐齐。 华美的宫殿,空空的无一人。 椒房殿,究竟怎么会搜出那些东西来。他正是因为相信不是南月,才让御风去给那尸体易了容,帮她免去一切可能的麻烦。可是为什么在她的宫殿里,偏偏搜出了那些。完颜旻一步步缜密地扫过这房间所有的摆设,希望能发现些许能给他安慰的线索。 屋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一个几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盛着一些五颜六色的液体。桌子上撒着坑坑洼洼没炼制成功的药丸。 这些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南月在盛轩宫时就常常捣鼓这些东西,性质大发时还要去找苏和切磋一番。 完颜旻走着走着,瞥见一个包袱,里面琳琅满目。各种瓷瓶丹药,一些碎银两。两套便装,面纱。 还有一把短剑,她素日常用的那把。 眼前忽的闪过南月倔强的脸容和不在乎的神态。 她要走。 若是此次结果不慎,她早已打好了逃亡的主意。 五指紧握,完颜旻心脏有些收缩。 朕便是这么不能让你信任的人吗? 南月,你就一点儿都不相信,朕会想尽一切办法护你周全!(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赤狱 完颜旻看着那个包袱,眼前浮现的全是南月的影像。有些人明明还未离去,怀念已经是件快乐而又充满伤悲的事。于完颜旻,还带着一种散发于全身毛孔的紧张和不愿承认的恐慌。 脑海里全是她。挥之不去,欲掩更留。 那个笑容明媚的南月,鬼马精灵馊主意一堆的南月,树林里冒死替他挡箭的南月,紧紧抱着他像个无赖却又无比真诚地说要成为他好朋友的南月…… 这女人要走,不露声色,不着痕迹。一如她单枪匹马劫持赫连拓,与耶律明珠一话夜谈就私下决定了两国前程;送水映橙尸体出宫协助南清云于大婚之夜逃亡。她始终是那个连个征兆都没有,有了想法就可以谁都不告诉就无声无息把事情做了的南月。 可是既然已经猝不及防闯进他生命里,扰乱了他十几年来已经习惯的暗默与孤独清荒,怎么可以忽然就打算凭空蒸发,像是给他一场梦一般的戏耍。 完颜旻能觉察到自己心里分分钟升腾起的怒意,怒意以及一种不受控制的惊慌失措。 他不是没有想过她会离开。事实上,完颜旻早已习惯与任何人互相成为过客。自先皇去世十四年以来的寒暑光阴里,他身边来过许多人走过许多人,而这些人丝毫未能牵动他的目光或是拖住他的脚步。两处茫茫而已。宇宙广博,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地为他人而停留或者叹息。 可是,一旦真的有一个人,哪天不小心跨越厚厚的障碍,走到那紧闭的心里去了呢?尽管今朝还无法准确定义这人在那空荡荡的心房里所扮演的角色,可是当其忽然就要离开。难道心脏的壁肉不会有些许微浅的振动,心不会若有若无地哪怕只是浅浅地疼吗? 南月,恰是不小心跨进完颜旻心里的那个人。 漏网之鱼。 完颜旻目光里瞬间释放出一种强大而令人凛然的气息。 不管怎么样,南月绝对不能现在就离开,不能。 完颜旻几乎是愤怒地,抛却周围一切事物地打算离开。 目光锋利,恰好捕捉门口匆匆闪过的一截衣角。 看裙尾式样,像是各殿宫女的宫装。 那宫女正是那日倒药渣时与宁馨儿身边的菊儿同行的秋菱。原本正鬼鬼祟祟想要摸进南月寝宫,才探头却发现里面有人影,慌忙转身逃了出去。 那宫女正精神紧张地穿行在椒房殿。恍惚里看见正前方忽然竖起一道人墙。白底乌面的朝靴,鞋面上金线勾勒起流云走兽的轮廓。宫绦垂落在一袭宽广绣袍之上,俨然一慑人黑影。仰了脖子去看,顺着完颜旻高大的身材战战兢兢地打量到上方。 待看清那人的脸时,精神崩溃一般全身摊伏下来:“皇,皇上……” *** 南月被带到了赤狱,四处打量着这座全北冥戒备最森严,待遇也最高端的监狱。当然,里面被关押的犯人,在进入这里之前,也都是一怒而万夫惧的人。 牢房很高大,比一般的囚室要高出一半。身侧的木头狱柱临立,形成两面栅栏状的高墙,人行其间,更觉得这望不到边际的走廊尤为狭窄森森,远处不见光,自然也不知道这条走廊的尽头通往何处。 但是高处昏暗的灯火隐约照亮两侧的囚室。许多牢房是空着。每隔一段遇到一个里面有人的。这些囚室远不同于民间阴冷湿暗的牢房,不存在那种憋闷的潮霉气息,也没有隔夜剩饭的酸腐味道。 而且,也不喧嚣。没有任何囚犯是披散着头发趴在牢门上喊冤的。 这里的人,即使想逃,也都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绝对不会有失体统地叫喊出来。这是权贵们骨子里生就的一些东西,促使他们无论沦落何处也维持着一种尊严和体面。或许有些人心里还留存着一些不灭的火,另一些则是因为各种原因早已没有了生的欲望或念想的。不一样的心思,都在这永远不会再见天光的一隅反思或者冥想着自己一生的风雨和顺遂,罪孽与荣光。 回忆着往昔对不住的人,对不住自己的人。 以及那些辜负了的年华和拥抱过的良辰美景。 有一老者,身骨清削,单薄的衣着灌风。正在自己跟自己对弈。棋子落定,黑白分明,棋局里排布着一处天下。 还有一妇人,头发已经斑斑驳驳近乎全白,但依旧长垂,梳理得一丝不苟。对过来的一队人充耳不闻。只是南月一行过去的时候,这妇人下意识掸去了落在衣袖上的灰尘。 南月初进来时那种对光线的不适和些微的迷蒙渐渐地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新世界的打量和懵懂的好奇。 南月两手被靠在一起,随意搁置在身前。脚上的铁链子哗啦啦作响,只有目光没有被锁住,投过四处木钉和栅栏投下的阴影,观望着这座固若金汤的监狱。 “皇后娘娘,请吧。” 狱卒不冷不热的提醒使南月的目光从空中收回。 “喔。” 南月随意看了那狱卒一眼,随口说了一句:“你这人倒不似一般狱卒那样蛮横。” 那人眼底并无波澜:“主子们即使到了这里,也还是主子。” 南月愣了一下。看他不是爱攀谈之流,便也不再言语。 囚室里面也没有想象中的不堪,一席破棉被,两个吃饭用的陶碗,只是边缘有些破损,墙角一只供犯人出恭用的木桶,桶上搭一块方布供遮掩。 “娘娘可还有什么需要的物件。” “什么?” 莫非犯人还给提供娱乐设施。 那狱卒显然看出了南月眼里的疑惑,紧闭的嘴唇打开,道:“犯人只要提的要求不过分,一套普通的棋具,或是平常的发梳,按刑部的规定,小的们都可以提供。娘娘所在的是天字狱,若是需要管弦琴瑟也并非不可。” “天字狱,赤狱的牢房还分三六九等?”南月终于按捺不住淡淡的惊奇。 说着注意着脚下的门槛,走进这个空荡荡的狱室。 那狱卒平静地答:“还有人字狱和渊字狱,天字狱的犯人,都可以选择一些物什来度过漫长时间。” 南月本想打听打听人字狱和渊字狱的消息,看了那士卒一脸冰霜,还是打消了自己过重的好奇心。只是小心问他:“那,有书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童言 “绝尘念之地,最适宜读书,娘娘好择力。不知娘娘想要什么书目,小的好差人去找。” 要什么书目呢? 一时还真没有明确的头绪,她只是想要读书。这不过是多年习惯形成的一种条件反射般的直觉。这是师父帮她建立起的习惯。她幼时吵着要习武,师父只扔下一叠厚重的超过她身高的经籍,以及一句话。 “月儿,欲学武艺,先修心志。” 于是只好潜心奉卷。在南府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也是读书,晨起黄昏,朝夕不辍。八九岁时,已破万卷。 南月动起脑子,神志飞起来,眼睛朝上望去。 有了空间上强烈的对比既视感,觉得屋子从里面看比从外面看还要高。眼望四面高墙,越发觉得这方块形巨大笼子的空寂和自己的渺小。 正前思后想,听到哗啦啦一段铁索声在身后响起。 转过身来一看,却是两个侍卫压着白听影进了隔壁的狱室。 她怎么也会…… 白听影是直直从南月眼前走过去的,即使手脚被禁锢也没能改变浑身天然傲物的姿态。身上那抹耀眼的嫣红,使得白妃无论到哪儿都能被人精准地认出。 白听影并未看到南月,步伐从容地从南月这间囚室处远离,雍容的身段被负责押守的侍卫簇拥着,留给南月的只有高高昂起的头和曳地榴红大氅的背影,如同一张被风鼓得平盏的船帆。 两人之间很快隔了一段长过道的距离,不一会儿南月的视线便到达死角。白听影身上那抹红在推推搡搡中进了一间狱室。微弱的问话声持续了一段时间,便什么也没有了。 “皇后娘娘?”眼前的狱卒将南月的注意力从过道那头的白听影身上拉回来。 “额!”南月顿了一下,随即脑子里闪过一个书目。 “《乾坤劫》,有吗?” 《乾坤劫》是南月偶然间在无字书上看到的上古典籍。那本费尽心力打开的天书,虽说没对打开镜画提供太多有用的线索,倒是介绍了很多有趣的野史经籍。 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书名的三个字不在正常页上,而是在两面空白书页的书脊缝隙之间,印着细细小小的一行。 狱卒的眉头轻轻皱了皱,“有。晚饭时分,小的会命人送来。” 说罢,那狱卒带着几个侍卫离去。 南月已经彻底接受了自己被打入牢狱这个事实,因为一场莫须有的罪名。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那层简陋的被褥是铺在一层软软的稻草上的。金黄色的稻草茎杆厚厚地叠了一层,刚好到达人膝的高度。南月摸了摸这层草垛的表层,很干燥,难怪颜色保存得这么好。 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居然没有虱子或者蟑螂之类的小虫。 一屁股坐了上去,倒是还蛮松软。不由心下欢喜。睡惯了椒房殿的软榻,偶然地换成一叠高度刚好,又干干爽爽又不硌骨头的茅草榻,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反正大哥已经带橙子尸体逃出去了。大事既落,了无牵挂。心安之处,何处不可作酣眠。 可是,南月想到牵挂二字心头又有些堵塞。传铃和阿星在椒房殿不知怎样。但愿自己这场大风刮来的罪名不会连累到他们。 南月不知道,她所牵挂的人此刻正面临一场关键的际遇。 阿星早上就看到南月被带出去了。他和平常丢了姐姐的孩子不一样。没有大声喊叫,更没有上前拽住南月的衣角阻止那群身穿坚硬铁甲的侍卫带她离开。小孩子的瞳仁异常冷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南月被带走后,阿星的目光转向了完颜旻。那个冷着脸看着姐姐被带走的男人被阿星定格为造成这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 原本对完颜旻有些消散的敌意此刻全都重新出现。在阿星一对闪着清光的鹿眼里,那敌意可以说又加深了一层。 阿星紧紧抿着嘴唇,转身从一群喧闹的宫女太监中间找缝隙钻了出去。 皇后入狱,宫里所有人都在盘算着下一步的行程,所谓步步为营,是深宫生存的基本法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个头在偌大皇宫里平稳地移动。那孩子脸上的平静让许多大人看了都忍不住吃惊。 阿星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他的记忆里有应对这类事件的方法。 那是南月从师父处回来,对阿星来说她足足消失了一天。 “如果姐姐有一天不见了怎么办?” “如果阿星哪天找不到姐姐了,不要伤心,不要哭闹。记得去找传铃姐姐求助。” “如果传铃姐姐也不见了呢?” “那……那就去找那些好心肠的善良人,向他们要食物,要炭火。不要让自己饿着,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要让自己的肠腹和身上的温度和姐姐在时保持一个样子。” “什么是好心肠的人?” “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去听。小孩子往往一眼就能分辨清楚善良人。这是老天给你这种小不点儿的特权。” “嗯,然后呢?那样姐姐就会回来吗?” “然后,然后你一定不要哭,不要伤心。要让自己好好的,安安静静地等姐姐回来。不是你这样姐姐就一定会回来。但是你只有这样,姐姐才有回来的可能。而且等姐姐回来了,我们才能继续一起笑。” 那么现在,去找一个看起来好心的人。 阿星的目标很坚定,很简单,很专一。 他是个幸运的孩子。 如花奉太后之命前来观看四妃庭院的情况。正欲回去复命,看见空荡荡的亭榭旁一个孩子在孤零零地走。 太小的一个孩子,好像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又看起来没有方向。 关键是,那不是宫里的孩子。 如花顿了步子。偏起头来看那孩子接下来的行踪。 小脑袋不停地转,上面镶嵌一对玻璃样的眼睛。那样干净的眼睛,只有孩童会有。 如花看过世事的眼被这个纯净的孩子吸引。他让她想起了许多往事,那些十几年前寂静如烟的时光。比如还是幼帝的完颜旻。宫里许久没有孩子了。 穿着绣花鞋的脚长久地停了下来。她想看那孩子接下来要做什么。 然而那双剔透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了如花褐色外衫上精致的盘扣。 阿星定定地看着如花,足足有两分钟。 如花有些疑惑。 若是一个妃子或是大臣盯着她这样看,她早已揣度出那目光背后掩藏的心思。 可眼前人是个孩子,她竟从来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 倒是那孩子先开口了:“婆婆。你是个好人对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老妪 如花胸腔里和心上都涌上一层激流,电打一般。 攥着宫帕的右手抖了抖,不自觉地,把宫帕从右手移到了左手。 这孩子怎么一上来就问她这样的问题呢? 谁敢在一个孩子面前回答自己是不是好人这样的问题呢? 如花上前去:“婆婆……是好人。你,是谁家的孩子?” 阿星静静地看着如花。 小嘴抿着,不说话。 老嬷嬷无奈,只好将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带回靳安殿。 “姑娘,这孩子是椒房殿附近找到的。怎么问都不说话。” “椒房殿现在什么情况?” “皇后和白妃都被带了出去,听说椒房殿搜出了大量的玉隐香。” 玉指啪地拍在桌子上,太后凤眸醒睁,声音没有明显的恼怒,但较之平常甚重。“宫里怎么还会有这些东西?那事情果真是皇后做的?” “皇上的事,姑娘已许久不让老奴去打听。孰是孰非,未知。” “月姐姐不会做坏事。”却有细细的童声反驳道,坚定、清晰。 太后的目光落到阿星身上。 阿星不惧地迎上,开口一句:“夫人,你有吃的吗?” *** 牢房。 那狱卒长果真守信,晚饭时分来到南月所在的囚室。身后跟着两个看守,端着犯人们的要用膳食。 “娘娘,您要的书。”狱卒长双手奉上一本羊皮封面,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卷。封皮字迹已经被磨坏,还剩下一半能辨认出形迹的,当是“乾坤”二字。 “还真的有啊。”南月高兴地一把接过。 这书她在师父的藏经洞都没有找到,原来竟在皇宫的监狱里藏着一本。 “大人们素日有喜好书卷的,但都是指名要那些名贵书籍,《大道》、《苍冥剑法》之类。娘娘的口味不与寻常。” “这本书,很不起眼吗?”南月问。 “这本书压于底层,浮灰遍布无人问津。小人早年守狱闲散时翻阅过,倒很是奇怪。开卷说是讲武术,小人翻完了也没找到有一招一式的武功法术,许是小的浅薄,娘娘聪颖,或可看出门道来。”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今日才见得本宫,何来聪颖之说?” “小人虽****食宿于赤狱之内,打交道的也都是锁于囚室之中的人。但囚室亦是一方天地。小人在狱中接触的人形形色色。日子久了,眼力可算精准。小人观娘娘神目清明,身居高位而性情平和,一朝落难也不现惊慌之态,是大福之相。” “你还会看相?”南月取笑他。 “不敢妄言。只是阅人无数,懂些世故人情。娘娘怕是很快要出去的。” “此话怎讲?”南月惊疑。 “小人身份低微,言多必失。请娘娘体察。” 南月察他言下意,不再多问。只是接过了饭食和书。 这下好了,肠腹脑袋都不愁饥饿。 “公主,用膳了。”那狱卒并未走远,而是紧接着到了南月隔壁的囚室,那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处。 公主?!南月扭过头。 那看起来风烛残年的女人是公主,哪门子的公主? 南月开始留意起隔壁的妇人来。 被唤作公主的苍颜妇人从狱卒长手中优容地接过饭菜,端正地盘坐在位于墙角的稻草榻上。用宽袖掩了口面,无声地进食。 这老妪……莫名地给人一种错觉。她吃饭的姿态像尊贵而年轻的小姐,抛却看不清的脸容和满头白发不谈。 都已经这个年纪的人,背并没有驼,反而很笔直地立着,瘦削骨架撑起一件旧袍。肩胛连襟处显得有几分空阔。 伊人年轻时定是曼妙少女。南月想。 妇人是背对南月的方向坐着的,眼前留给自己一面墙,墙上映出衣袍纤瘦过度的影子。吃饭的速度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略微低着头,仿佛把一切隔离在背后,包括时间和空间。 许是察觉到有新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妇人咀嚼的动作停下,脸稍微偏了一条弧度,身子顿住片刻,又重新拿起碗来。 她的一切动作都是南月凭借墙上的剪影才辨认地清晰。虽然是邻室,两人之间还是有一段很长的距离。囚室很大——卧榻又刚好位于对立的两角。 赤狱的设计很有讲究。这群素日站在高处的人,即使从云端跌落,也还是习惯了高处的凄寒。所以每个人都宁愿要一室巨大的幽旷空间来围锁自己骄傲又渺小的孤独,也绝不愿居斗室,更无需拉近距离与别人分享孤独。 一边是骄傲的人,一边是可怜人。 南月觉察到对面妇人那一刻细微的停顿,觉得自己打扰了她雅致安详的用餐,生出愧意来。便回过头吃自己的饭。 稀粥、一个蒸熟的地瓜,没有菜。 但还不足以影响食欲。 南月把一整个地瓜掰开来,就着断面处热乎乎的白气咬了一口,满口生香。软软甜甜的淀粉味道融化在唇齿里。闭上眼睛,闻到了冬天的童年。 尽管童年并无父母。 “你是如何把那种下贱东西吞下肚去的,还一脸满足。” 幽凉的声音像从古墓里传来,有些暗哑。 但这并不妨碍语气里清晰十足的鄙夷。 南月正一口咬在地瓜上,牙齿还没陷进薯肉。听到这远远的有些幻感的声音,一下停止了动作,抬头寻找声音的源头。 对面的老妪已经用完膳***致的小碟子和一双银质食箸整齐地摆放着,像是用餐前的样子。厚密的灰白头发从头顶中分,很长很长,垂于两侧,在腿股旁堆落。老妪正平静地看着南月。 果真是她在说话。 “你?是在跟我说话。”南月指指自己。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最近的旁人也在至少五个囚室之外。”声音依旧平缓,然而带着极淡的一层讥诮。 “你说它,下贱?”南月指指手中吃了一半的地瓜。新煮的食物热量散失得不快,地瓜里暖暖的白烟从容飘进空气。 妇人并不打算回答南月的问题,仿佛那是件不需要解释的事情。反而开口问起另外一件事:“徐世长叫你皇后娘娘,你是皇后?”(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公主 “你说谁?”南月放下咬了一半的地瓜,走到两处囚室相连接的地方。 妇人的姿态容颜于是放大些。 覆盖在白发下的脸容微微抬起。那张脸,不老,起码无皱纹。 即使比起南月要长一些岁数,但还远不至拥有满头白发的地步。 “给你提供吃食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收拢在白发下的脸微微抬起,脸由于长年不见光和头发的颜色有些相近。看不到嘴唇是否在动,只闻声音。 那是一张很精巧的脸盘。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那妇人再问。 “那你呢?徐世长——我是说,狱卒长,他叫你公主。” 南月没有回答妇人,反而抛出自己的问题。 “他叫错了,我不是。”妇人平缓地答。 “可……” “你是旻儿的皇后?”妇人打断了南月刚要说出口的话。原本散落的目光在深陷的眼窝里凝汇,聚焦到南月身上。随着眼帘抬起,这次声音有些极微弱的颤抖。 容颜,有些憔悴。瘦得几近干枯。 南月这时注意到妇人的手。干巴巴的皮肉附在形态毕现的掌骨上,像黄油伞的伞皮。 “看来是了。旻儿都已娶妇了。”对面的人没等南月回答,已经从她踌躇游移的脸上看出了端倪。 “我是皇后,但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很快就不是了。”南月看出这个狱友是不会被人愚弄的,索性坦诚相待。“你也看到了。一个被送到这里来的皇后。很快就什么都不是了。” 南月说着,手里百无聊赖把玩着一根稻草。 那妇人却不再答话,脸继续背到对墙那一面。从南月的角度看去,坐姿成了侧面的,投在墙壁上的影子细成一条线,身量更显单薄。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也许你是对的,我可能的确没有你那么清贵高雅的性格和品位。但我想告诉你,地瓜不是低贱的食物。那些养活你的人都是靠地瓜养活的。有些东西因为太贴近大地,所以他们看起来很低,但你不能因为他们低就说他们贱。” 南月扶着牢房梁柱的手松开,大声朝向妇人坐处。 南月眼里带着些许愤色和轻微的疑惑转过头去。她既被人认作低贱之流,便毋须再与这高高在上的夫人多作攀谈了。最后还是侧过脸加了一句:“夫人,你很高贵。你或许生来就是站在天上的人,可是你不能因为不了解地面就武断地判决地面上的东西都很卑微。从地面看天,天上的东西也一样渺小。” 那妇人脊背的线条微微挺直,但对南月的话并无多余反应。 南月回到稻草榻旁边,蹲下。粥还有些许热乎的气息,地瓜已近乎全凉。想了想,把剩下的地瓜掰成细碎的小块,一块一块丢到粥里去。这样或可不至凉胃。 在监狱里,人心是清平的,因为断了许多芜杂念想。 南月暂且放下了一切宫外的事情,专心致志地品着这碗稀粥泡番薯。 身世如何,南府如何,完颜旻深沉缜密的心思如何,这都不是南月此时要想的事了。人生这些大事往往宏伟而又空虚,远不及人间烟火实暖。而此时所有的烟火,全收容在这碗稀粥里。 待碗见了底,南月将食具安稳地摆好。自己脱鞋上了稻草榻,拿起那本《乾坤劫》,不多时,眼里便只有书。 一口气读了厚厚一叠,又受平素睡眠规律影响,意兴有些阑珊。神志恍惚之际,耳边一阵零乱响声。 却是过道那头白听影的牢房。 听不到发生了什么,但睡意已走了大半。 南月往外看去。几个宫里来的侍卫护着白听影从自己的囚室前经过。 这是……放出去了?白妃,看来是无罪的。 但自己怕要与这牢狱长伴。 白听影离开时和来时一样目不他视,径直而去。 南月望着那抹大红色背影渐行渐远,心头微微有些惆怅。也无心继续看书,甩了鞋子抱膝坐在稻草榻上。 天窗旁烛火急急的影子在墙上跳跃,南月有些困滞地望着那光,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夜凉如水,石牢由甚。人无精神时最易泛冷,单薄的宫装并不能阻挡寒气入侵。南月用那床边角已经露出棉絮的被褥紧紧地裹住身体,才稍稍有些暖意。 “丫头,你是从何处来京都。父亲在什么位上任职。” 隔壁的声音恍恍惚惚传来,打断了南月隐隐而来的睡意。 是那妇人在问她话,语气很融合。仿佛她之前惹怒南月的事并没有发生过。妇人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跌宕,话音带着一种远古的意味,好似久久不会说话的人忽然开口。 “你如何判断我一定就是从远处来到京都?”南月这话刚问出口,自己就反应过来了。这话分明是无意却清楚地,透射了她身份的卑微。那妇人之所以这样问,无非是因为已经在心里默默判定自己是从小地方来的人。 “喔,又是我冒昧了,伤了小姑娘的自尊心。”那妇人声音里带着随意的笑,“不过,你看你,这样的被子也能毫无障碍地裹在身上,我实在无法想象,你的父兄会是朝中大员。” “你错了。我父亲是朝中大员,唯一人之下。只不过,他的女儿不是我。” 妇人闻此言愣了一下,很快恢复从容。“呵,让我猜猜,你是庶。可是?”对方的话匣子打开来。 南月越发对她产生好奇,总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和姿态也与那头白发不符,常常在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小女儿才会有的娇嗔。 “不过,你说你父亲一人之下……”妇人话锋急转,眼神也变得锋利,仿佛那双原本很精致的眸子一直在沉睡,此刻才忽然醒来一样。 “你姓耶律还是姓南?” 南月被她疾转的神情惊了一下,道:“你熟知朝中事?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狱卒长叫你公主?但完颜旻没有姐姐或是妹妹,你是先帝的妹妹,长公主?!” 南月肯定地叫出了自己的猜测。 妇人从一开始到现在的举止、神态、问话被南月一一串联起来,几乎确定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你很聪明。难怪进得了皇家的门,”妇人蛾眉淡扫,眼睛完全睁开。“但我说过了,我不是公主,你可以叫我完颜玉照。” 玉照,玉照……南月开始回忆。很小的时候,凤雁痕与南傲天的谈话里仿佛出现过这个名字。 玉照,完颜玉照!玉照公主,先帝完颜孤辰的亲妹妹! “你……”南月眼睛睁大,忍不住叫出声。她明明就是长公主,为什么不承认。不,确切地说,她承认自己是完颜玉照,却不愿意别人叫她公主。 对方却对此不以为意,掷地有声地反问:“你,到底是哪家的女儿?”完颜玉照的目光穿透空气和距离,如同在咫尺之处逼向南月。(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往事 “家父,南傲天。”在外面南月还是习惯叫南傲天父亲。相府之女的身份,即使是庶女,也还是可以为她省去许多麻烦。 “你是凤雁痕的女儿?”完颜玉照脸上恒久的平静有些被打乱的趋势。 “我说过,我父亲真正的女儿,不是我,我在相府无足轻重。”南月手里的稻草此时成了一只惟妙惟肖的蚂蚱。手指拈着蚂蚱须百无聊赖地转动着。 “什么意思?你非凤雁痕所出?” “没错,我娘在公主眼中,应当是那种身份卑贱的女子。” “我说了我不是公主。”完颜玉照重重地反驳道。紧接着试探地问了一句:“南傲天,娶妾?” “我娘,算是妾。”南月点头承认。 完颜玉照脸上挂出冷笑:“凤雁痕机关算尽,不也是一样。男人都是这样,都是这样……世道可真是公平。” “公主很了解南家府上?” “你这丫头不长记性吗?别叫我公主,我不是公主!”完颜玉照气愤地反驳,声音和态度都有些粗暴,打破了她一直以来优雅完美的举止。 “有些事是注定不能改变的。比如你生来姓完颜。你不承认也没有用,逃避或者形式上强扭更是无用。对吗?玉照公主。”南月平静柔弱地开口。 “罢了,”完颜玉照长长地叹了口气,做一步妥协,“看在你不是凤雁痕所出的份儿上,你既是皇后,便可随旻儿叫我一声姑姑。就是别再叫我公主,我讨厌这个称呼。” 紧接着有些牢怨地看了南月一眼:“真是的,倔强的丫头有什么好处呢?” 南月却笑了:“姑姑。”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姑姑。”南月眉眼弯着看完颜玉照。 完颜玉照别过脸去,若有所思地嗔了一声:“不过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还倔。” “旻儿,该行过冠礼了吧。”完颜玉照长声望天。 “完颜旻今年行冠礼,好像是。”南月想了想。 “你一直都这样称呼皇上?”完颜玉照的表情有些不快。 “先皇和太后既然给皇上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就是让人用来称呼的。否则等他百年后,人们眼里心里只有万岁,没有完颜旻。他这皇帝做的岂不悲哀?”南月不以为然。 “丫头,你多大?”完颜玉照有些惊奇地打量南月,心里倒颇为赞同这小丫头的观点。 “姑姑若是问生辰,月儿今年十七。” “我若不是问生辰呢?” “若不是单纯地指一幅皮囊在世间吃了多少年饭,人的年龄,当与身高骨骼无关。有些人弱冠及笄就已极尽通透,有些人耄耋之年仍然混沌。姑姑是问哪个?” 完颜玉照笑了:“你娘是谁?我是问,谁将你养大的?” “姑姑在这里待了多少年?” “十四春秋。” “那姑姑应当不认识我娘。” “你且说说看。” “溪娘,我是说我娘,是比大娘晚了三年进门的。” “溪娘!柳溪娘?”完颜玉照反应不大对。 “姑姑认得我娘。”南月头抬起来。 “溪娘,她不是,不是……”完颜玉照的脸色有些慌乱。 “姑姑知道关于我娘的事?”南月从草榻翻身下来,快速移动到隔墙处,扶着墙柱急切地望着完颜玉照。“姑姑如果知道关于我娘的事,一定告诉我好吗?这对我很重要。” “不,我也只是……知道一点。”完颜玉照开始躲避南月的目光。 “告诉我。”南月眼神真诚得让人心疼。 “你娘,原本是凤家的大丫鬟,凤雁痕的贴身丫鬟。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 溪娘是大娘的丫鬟,这也就是说。娘在嫁入南府之前就与南家相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小时候,溪娘带她初入南府的时候。凤雁痕仅仅是用对待一个小妾的身份来对待溪娘。而且从南傲天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端倪。这些大人表现的,真的就仿佛他们之前没有过交集那样。 她一直以为,凤雁痕就是因为单纯的争风吃醋才会对溪娘下毒手。 虽然一直没有证据。但南月的直觉告诉她,溪娘的死,一定与凤雁痕有莫大的关联。 可现在看来,她们之间的关系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 “凤雁痕是前朝凤阁老的女儿。我,因为与凤家有些交集,对阁老家的情况有些了解。”完颜玉照说道。 “那我娘是如何离开凤家的?你说她是大娘的丫鬟,那她为何又从大娘身边离开。” “孩子,你先告诉我。你娘是如何进的南府。”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三岁的时候,她说带我去找父亲。” “你娘进府的时候已经有你了?!” “对,我三岁。” “那么小的事情你都记得?你确定你没记错?” “我确定,三岁之前的事我是不记得的。但三岁以后的事,我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姑姑,你相信我,我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三岁,三岁……溪娘那时候离开凤家难道是因为有了你?她和南傲天……当年,他们两个?” “不!我不是南傲天……”南月话说了半截忙又止住。 溪娘真正的死因到现在还不明了,有关自己身世的事,还是不要到处说为好。 “你不是南傲天的女儿?”完颜玉照的眼睛睁得老大,逐渐聊下来,她已经不是起初那个孤高沉默的完颜玉照了。 “溪娘怀着别人的种去南府做妾?!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不是这样!不是……”南月大声反驳,嘴唇不住颤抖。 他们都这样说,那一年,所有的人都这样说。 还有那天晚上,溪娘卧房里凭空出现的那个男人。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促使南傲天捉奸在床,扣死了溪娘荡妇的罪名。也正因此,南傲天十几年来才视她母女二人如敝屣。即使溪娘已经用一杯毒酒自己了断,南府上下的丫鬟和家丁还是认定,新入府不到一年的二姨娘是个荡妇。带着外面来的野种在老爷面前鱼目混珠。 “不是,不是……我娘她不是,这样的人……”南月咬着牙,她不能说出真相。 她总不能告诉别人,不仅南傲天不是他亲生父亲,就连溪娘,也不是她的生身母亲。 但无论如何,溪娘一定不是众口悠悠所指责的那种女人。 “丫头,你还好吧。上一代造的孽,与你无关。” “无论怎么样,你都不必要这样。罢了,我这老太婆怎么又关心起这些早就化作云烟的事了。” “丫头,我们聊些别的。我发现与你说话不费力。”完颜玉照忽然提议。 南月眼神空洞,没有回响。脑海里挥之不去全是那些解不开的谜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故人 “丫头,你问了老太婆那么多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进来这种地方。皇后犯错,再不济也只是禁闭椒房殿或者打入冷宫。” “下毒,谋害后妃。”南月答得简短。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尚未定罪,没有进冷宫的资格。” “是有人强加之吧。”完颜玉照笑了。 “是不是强加都无所谓,总之我还是到这里来了。”南月有些丧气,眼睛无神地扫着地面。 完颜旻那个怪胎,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原谅我老太婆冒昧,你与旻儿,可好?”完颜玉照眼角的细纹弯弯翘起。 南月摇摇头。 “不好?怎么个不好法儿,皇上中意其他女子,不慕中宫?” 南月下意识摇头,但继而又猛烈地摇头。 第二次摇头是否定先前的。 “完颜旻的心思,我半点都不清楚。至于他喜欢哪个女子,中意哪个妃子,我更不清楚,总之……那个人不是我就对了。”南月几乎是急切地反驳,说到最后语气才平静下来。 “哈哈哈,丫头,你何必这样着急地把自己撇开。”完颜玉照忽然放声大笑,也不在乎是否失了高贵优雅的形象,笑声里带着折转深长的意味。 “你……”南月有些气愤,苦于摸不清楚这位公主姑姑的脾气。 “我可以多问一句吗?姑姑又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南月急着把话题从完颜旻身上扯开,她着实不想再谈与那个人有半分关联的问题。 “丫头,不是老太婆不愿告诉你。只是太久了,久得我自己都懒得记起。”完颜玉照抚了抚垂于身侧的白发。 看得出,即使那头秀发已经只有不多的黑色,妇人对之还是有着少女一样的珍惜。 完颜玉照没有急于回答南月的问题,反而盯住南月的脸和衣着。 “丫头,一个女孩子,不论生出来是何样容貌,总要先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再出门。就算不是给别人看,至少自己要觉得舒服。你看看你,哪像个皇后的样子。” 南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早就因为一天的折腾而有些凌乱。发梢处甚至粘挂着一片稻草屑。群摆也一路沾了土,有些灰扑扑的。 “丫头,人活着,要体面。” 完颜玉照说着,做了一个令南月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她缓缓地,下了自己的稻草铺榻。穿上地上搁置的一双纤尘不染的小白鞋。 移步走了过来。 手里握着一小片什么东西。 她走近,到南月身边来。两人便只有一墙之隔。那面墙的之间的柱子排布得极稀疏。两个在对面的人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对方的脸。 南月一早注意到完颜玉照的瓜子脸盘小巧而精致。但还是被眼前的五官惊艳了一把。 再素净不过的脸,上面任何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甚至由于营养不良而呈现纸白。但还是在上面雕琢出精美绝伦的五官,立体而深入人心。 完颜家的基因果然优良。南月小小地暗叹一把。 对面薄而莹润的唇浅勾起美妙的弧度。 完颜玉照手里的东西亮了出来。 那是一把做工考究的黄杨木梳。因为被主人用得久,梳柄上最初的雕饰已经不见。只有木质本身反射出明泽而不浮夸的颜色。 “丫头,背过身去。” “额?”南月眼睛睁大,眼皮处的褶深刻起来,眼神里有些不知所措的呆顽。 “我没有女儿。我这一生都想有个女儿。我常常想,我是最会打扮女孩子的人了,然而我却没有一个女儿。连个儿子也没有。” “你不卑贱。丫头,我看错人了。转过身来吧。” “姑姑,使不得。”南月有些想往后退。 她不大惯于接受别人这样慷慨的馈赠。 “你就当是圆了老太婆一个年轻时未了的心愿。怎么,不肯吗?” 南月这才顺从地背过身来,心下忐忑。 完颜玉照拔下南月头上那支随意斜插的钗,手劲儿是极巧的,力道不轻不重。 乌发顷刻间垂落,斜盖了半面脸颊。 黄杨木梳插入厚密的发层,锦缎状黑云被完颜玉照从柱子间隔处掏出捧起,斜托在手里。 细密梳齿由上而下毫不费力地滑过。 南月想哭,只是她一向没有眼泪。 一个女孩子,三岁以后,再无眼泪。 一白一黑两道长瀑在冰凉石狱里流动。黑的那条因为在人手里抚弄,时不时会反射出一面水色光泽。 “脸怎么了?”完颜玉照注意起南月脸上那道陈痂。 “生来如此。” “胡说。你这种疤痕明明是后天受了损害。如果没有这疤,倒还是蛮好的姑娘。” “什么?”南月心头一闪。 溪娘告诉她这道疤是天生的。 “不过,脸皮是最脆嫩的东西了。受了这等损害,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我知道。”南月没反驳。 头发被完全打通顺。 完颜玉照取了南月耳际的两绺头发,贴顺着头皮在她脑后编结成一个简约紧致的发辫,最终攒挽成一个散髻。 发梳最后一次从柔滑的头发上落下。南月的打扮比起初进来时精雅许多。 “嗯,眉叶斜飞,有超于女儿的英气。凡是生有这样男儿气眉眼的女孩子,都是真正的美人胚子。” “我原本以为姑姑是爽利之人,不料姑姑也会说假话。” 南月听了完颜玉照夸扬自己容貌的话是有些心喜的,但完全没有当真。 他人言好,耳畔穿过即可;他人言坏,有则改,无则耳畔穿过即可。 “我完颜玉照这辈子没有过好脾气,人见人逃。唯一的优点就是不说假话。丫头,你脸上若没有那道疤,倒真让我想起年轻时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南月不禁好奇。 “一位,我用尽一生也没能打败的女子。” “这么厉害的女子,我怎敢与之相较?姑姑又在取笑。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连姑姑都沦为手下败将。” “哦?我老太婆在你眼中还是厉害人物。” “不知道。但姑姑定是有故事的人。身陷囹圄的,未必都是罪徒。” 完颜玉照闻言,手里的梳子落下,深深地看了南月一眼,道:“偏生我是。” “为什么?”南月转过身子,与完颜玉照面对面。一头梳好的秀发披在肩上。 完颜玉照答得缓慢:“没有人给我定罪,我是自己进来的,为了赎罪。” 现在才答了方才的问题。不过南月已经习惯她这种说话顺序。 “赎罪?” “生在皇家有什么好呢?养成娇纵的习性,是我的不是我的都要拿来。把生命里最好的年华全都用去争抢,强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到头不过一场空,害人,害己……” 完颜玉照眼睛里有明亮的东西闪过。 “那女子,不仅我打不败她。天下女子都打不败她,她也值得,拥有最好儿郎的心。” 完颜玉照嘴唇动了动,低沉地发出仿佛有音调的声音,断断续续,隐约像首唱词: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声休…… 声音婉转,回荡在苦牢里。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唤作徐世长的狱卒长远远地站在两间狱室靠近门的一根木柱旁,眼神久久地落在完颜玉照身上。 完颜玉照的声音没有放开,但南月听得出来那是一首有调的曲子。 “那……后来那女子呢?” 南月心虚地问出来,她只是纯粹的好奇,又不想戳痛完颜玉照心事。那一定牵扯到她最柔软的心事。 “红颜,薄命……” 完颜玉照停止了歌唱,凉薄地笑了一下。 南月闭口不言,眼神却出卖了自己。 完颜玉照深邃的眼睛却盯住南月,像是完全要把她看穿一样:“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害那女子死于非命是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罪? “我……”南月想说不是,出口却说不出来非字。 “我不杀伯夷,伯夷却因我而死。”完颜玉照将这句话说出,声音有些沙哑苍凉。 “我已对坐枯灯十几年,还有什么,是不能承认,不敢承认的。” “姑姑……”南月有些后悔将那句话问出。 “你既叫我一声姑姑,就悉心地告诉我,我那侄儿,可好?太后,可好?”完颜玉照说这话的时候,眼帘有些低垂。 “都好。只是完颜旻,不,皇上……” “还是叫名字吧,你叫皇上,总是让我想起来先皇。我进来的时候,旻儿还是跟在他母后身边打转的混小子,哪里是什么皇上。他就算来日成就千秋万代的功名,也还是得叫我一声姑姑。” 完颜玉照眉眼闭着,还是带着那股子属于公主的天生骄傲。 “是,只是完颜旻身上的蛊毒,依旧未解。” “还是,不能治吗?”完颜玉照一把握住南月的手,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万年青也不能治吗?都十几年了,朝廷养这个老庸医做什么,做什么!”完颜玉照冷不防发起火来,拿木梳使蛮力敲击着地面。 她很愤怒,不,痛心。 “我作的孽……”暗哑又浅若游丝的声音发出。昔日的公主将骄傲的头低了下去,眼睛紧闭着,手指甲扒着地面。 “姑姑?”南月将手放在完颜玉照肩膀上。说道:“怎么会是姑姑的错,我并未听说过这件事是姑姑的错。不是后妃作乱……” 完颜玉照将脸从苍苍白发中抬起,苦笑了一声:“我说过,我不杀伯夷,伯夷却因我而死……所有人都以为,都以为我什么都没做,他们把我当成最无辜的人……哈,世人眼里从来看不到真相。他们总喜欢把表象当成真相……当年那些和我一样自私的人,都是利用了这一点……都是……” 细如枯枝的手握拳砸着地。 “徐狱长?” 南月视线从完颜玉照身后穿过,落到了角落处的狱卒长身上。 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们二人的谈话,他听了多少去。 南月狐疑地打量徐世长。 完颜玉照听到南月叫出的名字,惊讶地回过头来。 她看到了徐世长。眉心微蹙。 “小人是来提醒夫人和皇后娘娘,夜凉不宜久坐。”那人答得不惊不慌,很是有礼节。却并没有忘记自己才是狱卒长,面前的只是两个囚犯。 南月注意到那声“夫人”,他莫非知晓完颜玉照的习性。 “囚室的火烛是燃尽的时候了。两位早些歇息。” 徐世长说着,退了出去。 天窗上那柄大火烛恰逢其时地熄灭了。留下一室寂暗。 不,两室。 “早些歇息吧丫头,你还有明朝。我看得出来,你不会在这里久待。” 完颜玉照摸黑站起,熟练地背过身去,搜索着稻草卧榻的位置。 “我们都还有明朝。” 南月在混沌的黑暗里注视着完颜玉照的背影。 后者没再答话。听声音是已经躺下。 南月只好回到自己的“榻”上,逼着自己入眠。 满腹心事在脑子里充斥着,关于完颜玉照的,关于皇宫旧事的,关于溪娘…… 但万事不入梦,算是人对睡眠的一点点尊重。 过喜过忧伤的不是梦境,是心肝脾。 “恭喜娘娘,获释回宫。” 南月听到这话的时候自己都不太相信,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不是做梦啊。 用过早饭没多久,徐世长就带着一队人前来,噼里啪啦在监狱门前跪了两排。 “臣等奉皇上之命,护送娘娘回宫!” 南月这才看清那队人不是赤狱里的看守,而是皇宫的羽林军。有几个是椒房殿的的人。 徐世长恭谨地拜下:“恭喜娘娘。娘娘看来,冤情得雪。” 什么意思?完颜旻派人来接她回宫?!那人昨天那副表情明明是认准了自己就是幕后真凶下毒贼手,为何才隔了一天就无罪释放? “为什么?” 南月直盯着徐世长? 狱卒长一脸不知所以然。 “为什么放我出狱?” “什么?” 徐世长也就是个四十来岁的样子。但确实已经是赤狱里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来各种各样的人他都见过了。人字狱和渊字狱有太多犯人进门时哭天抢地问自己为什么获罪入狱,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问出狱理由的。 而且,这个人还是……皇后! “娘娘出狱,自然是……无罪……” 徐世长忽略了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诧异,依然保持良好的不惊不慌的习性。但明明很正大光明的理由在南月灼灼的目光下说出来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叮叮当当的动静早就惊醒了一直合着眸子的完颜玉照。 完颜玉照冲南月笑了一笑:“丫头,我说了你会有明朝。” “姑姑……”南月想起二人昨天晚上最后的对话。 自己果然就要出去了,可完颜玉照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她有明朝,她却没有,真是过分照应地讽刺。 南月不知道再对完颜玉照说些什么才好。妇人已经背过身去,仿佛眼前事再与她无关。 “那……走吧。” 出了赤狱的大门,南月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回望厚重石墙。 自由失而复得,原应高兴才是。 “我要先去趟盛轩宫。” 南月进宫后想半路折道。 侍卫们不同意。 “娘娘,皇上特别嘱咐我等一定要亲眼看着娘娘进椒房殿。若是出了闪失,小的们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榆木脑袋。我亲自去找皇上恕你们无罪即可,让开。” 南月把几个侍卫通通当成障碍物想从他们之间绕过去。 “还请娘娘替小的们着想一番,违抗皇命是欺君。”领头的侍卫跪下。 “你们!好吧好吧……送本宫回椒房殿。” 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人。 不可理喻的皇上只能调教出不可理喻的侍卫。 “上梁不正下梁歪!” “啊?……”侍卫们石化,娘娘这骂的是谁。 南月却已经快步走了老远。 “快跟上。”领头的侍卫给身后其他人使了个严肃的眼色。 娘娘说什么都是对的。最重要的是护送娘娘回宫。这是作为一个侍卫的自知之明。(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归来 南月本来迫不及待想到盛轩宫找完颜旻把一切原委问个清楚,鉴于护送她回宫的侍卫一个个谨遵圣命不肯有半分妥协,还是没办法先回了椒房殿。 转念一想,先回椒房殿也没什么不好,阿星还在宫里呢。经过那么大的动乱他一定是吓坏了。 对,自己罪名的事是次要的,先让她见到阿星再说。 “阿星!”南月推开门便迫不及待地大喊。 按照她设想中的,阿星知道她回来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扑过来的。 “阿星——”南月进屋,手呈喇叭状朝四面八方又喊了几声。 没有人应。 奇怪,人呢? 难道被传铃带出去了。 “小姐!” 终于有个人影出现在偏厅的门廊处,显得喜出望外。 传铃见到南月,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算是一个大活人安安生生出现在眼前了。前些日子又是忙水映橙入殓的事,又是椒房殿一通搜查。传铃的心无事无刻不在提吊着,才安心下来又要提起。 “我没事。”南月转了一圈,扶着传铃的肩膀,笑着说。 南月心头是有些愧意的。别人家的丫鬟跟着主子惯享清福,她家传铃却要隔三差五跟着自己提心吊胆。 丫鬟的眼圈却有些红红的,不知是激动的还是高兴的。 “阿星呢?”南月问。 传铃表情有些不大对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最后干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少爷,小少爷他……找不见了。” “什么叫做找不见了!”南月绕过传铃,开始在偌大的殿室里急急忙忙翻找。 “阿星,阿星——”南月才因出狱有些爽朗的心情顿时又惶惶起来。 水映橙尸体她可以偷龙转凤瞒天过海,自己锒铛入狱她可以坦然入狱一笑置之,但阿星不见了,她如何能定下心来。 “小姐,小姐你别找了。阿星少爷自你被带走之后就不见了。”传铃几乎要哭出来。 “你说什么?” 南月心头霹雳一般,直盯着传铃。 “阿星不是会乱跑的孩子……不可能。” 南月呢喃,左手敲打着右手,脑子飞快地活动着。 “我被带走之后还有谁来过椒房殿?” “没了。”传铃摇摇头,但随即又抬起头:“我也不确定……” “到底有没有,什么什么不确定,你快说——”南月急得摇晃着传铃。 “我发现小少爷不见后,也不敢告诉其他人,只好自己一个人满皇宫去找,可是……到了天黑我也没找到。” “然后呢?”南月眼睛瞪得老大,满是焦急。 “天将近黑的时候,我回来。看到仿似有人影从小姐寝宫出去。天黑了,我当时情绪又不好,那人看起来功夫很好,我又追不上。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要急死我。”多耽搁一刻,南月的焦灼就多一分。这么小的孩子待在皇宫,其危险性绝不亚于南府。 “那人的影子猛一看有些眼熟,看身形,好像是——”传铃犹犹豫豫又顿住。 “是完颜旻对不对!”南月替她说完身为一个丫鬟不敢说的话。 即使和小姐之间再亲近,这皇宫里的人,到底是尊卑有别。传铃岂敢将这等充满不确定性的事,随意叩到完颜旻头上。 “你在椒房殿好好看着,再有任何人来都看仔细。” 南月掉头就走。 “小姐,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完颜旻问清楚,一个孩子有什么错,我有罪他便治我的罪,他将我放出来,却把阿星带走做什么。” 这宫里知道阿星存在的,除了完颜旻还有谁。能轻轻松松进她椒房殿如履平地的,除了他完颜旻还有谁。 南月此刻心急如焚,来不及也无心作任何深思熟虑。一股脑儿把所有的错全扣在完颜旻身上,就要去盛轩宫问罪。 “小姐!”传铃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这才出来若是再冲撞了皇上又进去了可怎么办。传铃站在椒房殿门口直打转。 “让我进去!” 南月气冲冲到了盛轩宫。 “娘娘,皇上真的不在。娘娘才刚刚回宫,当好好于寝宫中静养才是。” 南月被御风堵在盛轩宫门外。 “我只来带阿星回去,完颜旻有什么冲我来。他若不信我,便往我头上计罪即可。这些事情跟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 “属下不知娘娘在说什么。盛轩宫从来没有过任何孩子。” 御风注意到南月话里的气焰有些不对头。眼睛直视前方,平静地反驳。 “呵,本宫原以为御统领是不会说谎的人。”南月冷笑一声,几乎认定了阿星就是为完颜旻所掳。 此言一出,御风精明的眼力立刻判断出事情原委。犹豫了片刻,才将嘴唇打开:“娘娘可知,若非皇上。娘娘现在还在狱中。” “什么?”此话如重棒一击。 自己入狱前,完颜旻那样的反应,那样的神情,横竖都是不再相信她南月半分。他会护她?救她? “属下多言了。只是盛轩宫,确实没有什么孩子。娘娘还是往别处寻。” “你……” 南月脑袋里横竖不是,想要问个清楚。御风已经进宫去,声迹无寻。 完颜旻,帮自己出狱的吗?他做了什么,何种通天的本领,可以颠覆从椒房殿搜出的那些众目睽睽下的“证据。”是自己错怪了人吗? 御风不让进,那么完颜旻应当是确实不在。可是,如果不是完颜旻,阿星呢?阿星到底在哪里。 南月失魂落魄又满腹疑云地走在回椒房殿的路上。 阿星你在哪里你出来,不要与姐姐捉迷藏啊。南月心如刀绞。 快到椒房殿的时候,南月正心急火燎不知何处去寻人。忽听背后有人叫: “月丫头!” 南月转过身来。 一身大红箭袖,钟落欣喜若狂地站在身后。 “真的是你,我才听宫里人说你今日被释放出狱。皇兄果然没有食言。” 说着,眉眼间露出按捺不住的喜色。 钟落在南月初入宫的时候还有一番拿腔作势,真与南月相熟起来,竟成了全无心机的人,但凡有事情总会写在脸上。 南月却无心理会他说些什么,急急道:“帮我找人。” “什么人,你怎么才出来又要找人?你先让我好好看看你。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我可听说赤狱里的手段都是令人发……” 才发现人已经走远。 “唉你等等,都没事了怎么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走那么快,你是不是和皇兄待在一起久了也学会他整天思虑过度——” 南月忽然转过身来,吓得钟落把到嘴边的字咽下肚子去。 “要么帮我找人,要么别在我身边废话。” 南月整个人陷在找人的状态里,话意冷硬。 丢了阿星如同丢了她半副魂魄。 “你对皇兄从来不会这样……”钟落小声说了一句,并不知南月是否听到。 “好吧。不过,你找什么人。”钟落冲南月的背影说道。 “一个小男孩。四五岁。不很高。” “小男孩?是你什么人啊。” “我弟弟。” “我出狱那天不见的,比我性命重要。”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 钟落原本还想多问,听到后半句立刻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 “我和你一起找。” “小姐,小姐……” 二人正准备把皇宫都翻一遍的时候,传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传铃面色红润,看起来很激动。 “小姐,找到了。” “什么?” 南月眸子里一下注入渴盼的活力,瞳仁因焦急显得晶亮。 “小少爷找到了。”传铃气还没喘匀,绽笑:“太后娘娘宫里的人送回来的。如花姑姑正在椒房殿呢。” 南月不再听下面的言语,提起衣裙跑向了椒房殿。 “皇后娘娘吉祥。” 椒房殿门前站着几个在靳安殿庭中伺候的宫女。 “阿星——” “姐姐。” 是阿星,毫发无损地朝南月扑过来,看起来精神比在南府时还要好些。 “皇后娘娘。” 如花浅鞠见礼。 “姑姑免礼。阿星他,怎么会在靳安殿?” 南月几乎是脱口而出,礼节诸事一概忽略。 如花却没太在意,面容祥和,道:“是老奴看这伢子孤零零在宫里走,离椒房殿不远,想他是皇后身边的孩子。皇后前日来出事,老奴想这孩子怕无人照应,便带回了靳安殿。闻皇后今日平安归宫,便这才送回来。叫皇后着急了。” “不不不,是我……是本宫给靳安殿添麻烦了。” “不麻烦,”如花漫笑着看着阿星,道:“这孩子机灵乖巧,太后十分喜欢。这个年岁的孩子,倒是让太后想起了许多早年美景。” 南月会意。 太后,怕是在阿星身上忆起了完颜旻幼时,忆起了先皇。 久闻先皇与太后伉俪情深。 “那,多谢母后与姑姑照料。” “无妨。娘娘真诚心要谢。明早是皇上去太后宫中请安的时日,娘娘何不一同前往。” “姑姑提醒的是。” 如花知南月在她面前比平素拘谨,也不再多言,就要回去。 “姑姑慢走。” 南月携椒房殿一众丫鬟嬷嬷致意。 “娘娘,太后娘娘是抱孙子的年纪了。” 如花轻轻放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地看了南月一眼。(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图腾(一) 如花话落移步,南月拜送。 太后……等着抱孙子。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花为什么用那种神秘莫测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不心虚也心虚了。 如花走后,南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一旁站着的钟落神情有些酸郁。 “阿星,你怎么会到太后那里去的。” “姐姐不见了。传铃姐姐也不见了。没有人。婆婆是好人。” 阿星讲话有些跳脱,这不妨碍南月理解清楚。 他一定是找不到自己,找不到传铃,刚好碰到了如花,于是被带去了靳安殿。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一切当无恙。 阿星低头,仿佛在表达歉意。 “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好好的。” 南月蹲下确认阿星毫发无损。 心里松了口气。 “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义弟?” “这是我亲弟弟。”南月抱紧阿星。 阿星和亲弟弟又有什么区别呢? “亲弟弟。不姓南。”阿星豆子一样蹦出两个短句。 钟落被这个除了对南月对其他人一律冷视的小屁孩惊到。 他好像什么都像大人一样的清楚,却又什么都说不清楚。 “困。”阿星说。 南月知道这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可以日夜不合眼,直到支撑不住。 阿星对人对事都有超乎寻常的警惕和戒备,从南月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是这样。 南月亲眼看着阿星在自己榻上熟睡后,和钟落漫步在椒房殿庭院里。 “你……还好吧。”钟落问。 “什么?” “在里面,赤狱里,他们没怎么折磨你吧。” “喔,里面的人都挺好的。” “你确定?”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王爷没事可以走了?” 南月巴不得钟落赶快走,她还有要事。要找到完颜旻,要搞清楚橙妃的事情是怎么解决的,更要搞清楚完颜旻心里到底是怎样看她。 由其最后一点,很重要。 钟落无缘无故接到逐客令,有些心酸,挂在脸上。 被南月看出。 只好安抚一下:“刚刚,对不起。” 钟落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也会说对不起。不过,你平白无故道什么歉啊。” 南月白他一眼。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道歉。” “我刚刚,急着找人,跟你说话的态度不好了点儿。” 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补上一句:“喔不,是非常不好。” 钟落爽朗一声笑了。 原来她是为这个。 “这种事本王不会放在心上。” “喔,本宫还以为小郡王刚刚很委屈。”南月心中鄙视,嘴上挖苦。 钟落发窘,刚刚那句话,她原是听见了的。 “你,你听到本王说的那句话了。”表情不大自然,很不自然。 “什么话?”南月眼睛里若无其事。 她什么也没听到。难道她要承认钟落吃醋完颜旻的那句话她听到了,笑话! 没听到。如此你好我好他好大家都好。 “好吧。没听到最好。”钟落眼里闪过一丝遗憾,很敏捷地掩饰过去。 气氛有些尴尬。 南月眼睛四处瞟,希望能找到可以缓解尴尬的东西。 椒房殿说起来摆设一堆,都是无用,连可以解聊的东西都没有。 忽然,钟落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金属图腾一闪一闪吸引了南月的注意力,只觉得那上面的图样好面善。 南月使巧力一把将绳子拽开,把那枚质地很好的小吊坠接到了手里。 “你干什么?”钟落摸了摸空空的脖子。 “哈,星星,别人家的图腾都是飞禽走兽,怎么你们家的图腾居然是星星啊。” “你还我。” 钟落上前抢夺。 南月灵巧地避开。对光仔细观察那小东西。 “那不是图腾,但对我很重要,你快还给我。” 小郡王呈现出少见的严肃。 “好了好了,还你就是。”南月看他真的有些着急,这才把东西拎在半空,钟落一把夺回。 “真是小气。” 南月看着钟落宝贝兮兮地把东西抢回。 “若是别的,你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这个不行。” 虽然东西被要回,南月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暖。除了这东西,要什么都给吗? 可是她绝对不会招惹他的。 钟落眉头皱了皱,对着被拆开的挂件一脸无奈,断了的绳子要从哪里接上才好。但同时又怕南月生气,表情臭臭但又担忧地看着眼前女人。 “那么宝贝啊。好了好了我给你系上还不成?” 南月说着从钟落手里抓过那个小巧的金属吊坠,细心地把绳子两端并好。 钟落呆呆地看着她。 “愣着干什么,低头啊。”南月手拎着绳子,奇怪地看钟落。 她随性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却不明白自己这个举动在钟落眼里有着不比寻常的含义。 钟落听话地低下脖子,高大的身躯做出这个动作显得很为难。 南月看他这样忽然想笑:“你忍忍就好啦,我动作很快的。” 说着踮起脚尖,把那吊坠的绳子分别从钟落脖子两侧绕过,在后面精细地打好一个结。 南月系得很认真。目光全神贯注盯在那个小结扣上。 钟落刚好俯视到她眉眼,恍惚里目光有些呆滞。 “好啦。很结实的,不会再被人随便拽开了。重要的东西要系好才行,像你之前那样松松垮垮碰到贼肯定逃不掉。” 钟落站直身体,一只手摸了一下那吊坠。目光还是盯住南月的脸,不肯移开。 “喂。”南月把手在他眼前忽扇两下。 “傻了?” 钟落回过神来,那只手从吊坠上落下。 盯着南月说了一句很傻的话:“你的脸若是好好的会是什么样子。” 继而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对:“不是,我是说……本王是说……” 钟落意识到这话是在揭南月伤疤,越想解释清楚舌头却越是打结。 “我非故意。”钟落别过脸去,用四个字结束了自己语无伦次的句子,脸有些微红。 眼前人却笑出声来:“好啦好啦,我不在乎这个,本宫恕你无罪。”南月眼睛里荡漾着调侃的诡诈,手负在身后好笑地看着钟落。 继而转身走远去,顺道掩盖了眼底一层转瞬即逝的落寞。 有些事不在乎,或许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因为太久的无能为力,以致生出一种自欺欺人的坦然。随着岁月渐渐流逝,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这种坦然是天生的还是在夹缝里打磨而成。 总有一些人生来豁达。但世人大多数不属此范畴。 钟落忙跟上,拍了下脑袋,不由为自己刚才的举止懊恼。 “你知不知道,我额娘说,只有本王的未来王妃才有资格往本王身上挂东西。” 南月笑得更欢:“你额娘骗小孩子的鬼话你都长这么大了现在还信。” “可……”钟落还想再说什么,被南月打断。“你知不知道,皇上去了什么地方。还有,我为什么莫名其妙被放出来。我不在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没良心的月丫头,你出狱第一个来看你的人是本王,你第一个问的人却是皇兄。” “你皇兄手里掌握着我的生死大权哎。我当然要先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哪?” “不知道,皇兄最近一直行踪不定。看,连自己的皇后出来了也不在宫里。”钟落撇嘴。但还是很识实务地说道:“行了,本王知道皇后娘娘找皇兄有要事,告辞!” “不送!”南月做鬼脸。 转身之际又无意间瞥见钟落脖子上那枚精巧的金属吊坠。(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图腾(二) 那坠子,怎么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呢。 之前,南月每次见到钟落脖子上那吊坠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熟悉的既视感。但如果不是今日亲自在手中细细把玩掂量,这熟悉的感觉会一直潜伏在意识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发觉。 可是,明明似曾相识,又并没有什么实际印象。 南月敲着脑袋。 罢了,也许是自己的幻觉吧。 此刻有更值得发愁的事情。 完颜旻不在宫里,会去哪里。御风不像是说假话,钟落也说这人最近常常行踪诡异。 这个从一开始就带着面具的怪胎皇帝到底打算做什么,这是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 还有,是时候要想办法重回南府一趟。 溪娘居然是大娘未出阁时的丫鬟,那为什么,后来又离开凤府了呢?还有,玉照公主提起凤雁痕时为何看起来这么厌斥,她们俩又会有什么瓜葛? 她一直怀疑溪娘的死是不是与凤雁痕有什么关联,却又不敢妄作论断。但此刻二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促使南月更想去揭开事情真相。 南月愈发觉得近日发生的事头绪纷乱,诡异难解。似想起了什么,速速回到寝宫。 阿星在床上躺着,睡得很熟。 南月轻手轻脚从一个箱柜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来,拔下头上的素钗插入锦盒上的锁孔。拇指大的锁“吧嗒”一声开了。 盒子里面卧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 说是玉,却看不出固定形状,似未经雕琢,圆圆滚滚像块酣眠的顽石,又似一条半卧的蚕。 但玉质莹润,周身泛出古朴光泽。 南月小心地把那玉托在手心里取出,目光落于玉身,静静地,出了神。 记忆很快回到三岁,那个皓月当空的晚上。 她还隐隐约约记得,溪娘那天从静鹄苑回来后,神色就不大对劲,整日心神不宁。 静鹄苑,是大夫人凤雁痕住的地方。 溪娘回来后就将南月紧紧地搂在怀里,她那日的眼神令南月觉得奇怪。 明明和往日一样柔和地笑着,却透着一种沉凉无比的幽凄。 南月后来才知道,那不只是幽凄,那是绝望。是抱了必死的心再看一眼怀里小女孩的苦笑的绝望。但是,那绝望又透着异乎寻常的冷静。 “月儿,娘送你一个礼物。”溪娘就是怀着那种眼神拉过南月,手里变出了那块玉。 “娘亲,这是什么?” “再过几日就是月儿四岁生辰,这是娘亲给月儿的护身符。”溪娘的声音与往日有些不同。 “好漂亮的石头。”小南月眼睛弯起来,用肉乎乎的手指触那东西。 滑滑的,凉凉的。跟平常的石头不太一样。 “护身符是什么?” 小南月仰起头。 “是……是即使娘亲不在身边,也可以保护月儿的东西。” 南月后来一遍遍回想的时候,才注意到那天溪娘一直在躲自己的眼神。 “可是,娘亲为什么会不再身边呢?我不要它,我要娘亲。” 小南月皱着眉头,把玉砸在地上。小女孩好像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玉倒结实,居然没碎。 溪娘心惊地看着那玉被砸在地上,一把捡起,抖抖索索塞回到小南月手里。 “听话,收好。娘亲是说……如果,如果我哪天不在月儿身边,它可以保护你。来,额娘给你戴上。你以后见到它,就像见到了额娘。” 小南月这才听话地戴上。 “记着,好好戴着。别让其他人看见。” “为什么?”小女孩瞪着疑惑的大眼睛。 “这是护身符,给别人看了,就不灵了。”溪娘的手越来越抖得厉害。 “记住,别让任何人知道。记住了吗?” “嗯,这是娘亲给我的。我谁也不告诉。” 小女孩甜甜地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南月闭上眼睛,眼角有些湿润,不忍再想下去。 自从溪娘给她带上那块玉之后,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有一天,她被人带出去玩。 从来不会带她出去玩的大娘凤雁痕居然带着她和清云清雪一起出去玩。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风柳苑围了一大群人。溪娘衣衫不整地被丫鬟扶着站在院子中间,旁边还跪着一个神情惶恐的男人。那男人好像是当时南府的一个家丁。 溪娘隔着人群看到凤雁痕身旁的南月,下意识用手捂紧了小衫领口。 接着就是南月自己被带到花厅,被周围一众的丫鬟婆子问话。 南月不记得她们问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幼小的概念里只知道正座上的南傲天脸色越来越变得铁青。 等她再回到风柳苑的时候,已经发现溪娘嘴角含血。 那时刻已经很晚。 “娘亲!”南月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倒溪娘旁边。 再后来,就是那段匪夷所思的嘱托。 “月儿……娘不能再陪你……”溪娘已经面无血色。 “月儿,不要哭,不要怕,不要恨……” “我到了那边,才有脸……见,见你娘……” 哭成泪人的南月当时根本就不清楚凤雁痕说了什么。后来细细思索才怀疑最后那话里的含义。 “见你娘……”那意思就是说,她真正的娘亲不是溪娘。而且,溪娘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已经不在人世。 到底,为什么? 南月握紧了那块玉,还是想不通自己的命运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和机缘。 只是她知道,自己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一夜之间见到了好多事情。 那名面容都不清楚的家丁后来被杖毙。 南傲天下令将风柳苑改成风弃隅。 相府才貌双绝的二姨娘成了与家丁私通的荡妇。水性杨花千夫所指。 那日下午亲切地带她出门的大娘再也没拿正眼瞧过她。 于是丫鬟婆子轻贱,家丁蔑视。相府四小姐一夜之间失去庇佑,成为南府最无足轻重的飘凌风絮。 于是与丫鬟传铃相依为命,度过十四年无人问津的春秋。 “娘。不哭,不怕,我都做到了。我懂你的苦心,也不会去恨,但既然命运给了我机会,月儿一定会帮你找出真相。我不会恨任何人,但我要善恶有报。” 南月握着那玉,心绪沉沉。手指触滑间,碰到了那玉背后的凹痕。 南月眼帘垂下,忽地又猛地睁开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图腾(三) 这玉背后的纹理…… 怪不得,钟落那个金属吊坠上的星纹图样那么熟悉。 南月把玉对光放到眼前位置,仔细和刚刚脑子里残存的图像对比。 那玉怎么看都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背后却清晰可见极纤细而无比连贯的流纹,细而不断,连凹进去的程度都很匀称,让人很难以想象是怎么刻上去的。手艺最高的凿玉师傅也未必有这样精稳却细腻的力道。 关键是,玉背身的这种流纹,和钟落那个坠子上的星纹图案,明明是出自同一手笔。 这样类似的手法和给人的感觉,无论如何不像是偶然。雕刻这种手艺,本来就是千手千样,能做到这样鬼斧神工的人,更是少有人能仿造原主。 莫非,这两处图样之间有什么关联。 这玉虽然已经在手里十多年,但南月一直没弄清楚后面的流纹象征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她甚至不能确定那鬼画符一样的图像是什么东西。 可是现在看来,那玉背后,必然是隐藏着一定信息的。就连玉本身,也颇有诡异之处。 这块玉,自溪娘死后南月就一直贴身戴着,没让任何人见到过,连师父也不知。但还是有一次被南清雪注意到,险些被抢走,全凭她急中生智躲过去。自那以后,为了防止再生端倪,那玉一直被小心翼翼保藏在锦盒里。 只有在预感有危机的情况下,南月才会重新拿出来戴上,比如上次,演城之行以及挟持赫连拓。 毕竟溪娘说那是护身符,即便没什么用也会有来自娘亲的力量守护着自己,她才会有自信去冒那样大的险。 不过,谁说没用,宫宴那日不就是险象环生最终却化险为夷了吗? 等等,宫宴那晚,自己身上发生的奇怪的事情,难道真的是…… 那晚她身体里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力量,那力量的源流,仿佛就是自胸口处。难道,就是来自这玉石? 还有,在很长的时间里,溪娘一直没让自己见到过这玉。她儿时吵着要看那锦盒的时候,溪娘从来不肯。但却在偏偏在那个多事之月交给自己,还说了那样一番奇怪的话。 难道,是溪娘从静鹄苑的回来那天就预感到自己可能出现意外,这才把玉交给自己?对了,溪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手里正是握着这玉,此前她才提到九泉下的生母,若真如此,这玉与自己的身世一定是有着难分难解的关联。 想到这儿,南月不禁精神振奋。 如果这流纹图样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寓意,这玉又如此神奇,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的身世之谜就有线索可寻了呢? 可是,钟落为什么也有……而且还说不是图腾,但又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上面,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原以为玲珑塔里什么都没有。却没想到从完颜玉照嘴里和钟落身上找到这么有用的讯息。玄灵镜寂闭之前发出的微弱讯息也确实指向皇宫的方向。 师父又千方百计阻止她来皇宫。 莫非自己的身世真在宫中,只不过,不是在宝物上面,而是在人身上。 是她一直找错了方向? 等等,溪娘死的那年,也是先帝完颜孤尘殉国那年。而且,还有,完颜玉照的话在南月脑中无比清晰地回荡出来。 当南月问及她在赤狱里待了多久的时候,她答的当是—— “十四春秋。” 十四春秋! 那岂不是同一年。 还有,她的记忆。她每次做梦时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记忆。也是追溯到三岁那年。 她只记得她是跟溪娘来到南府,却完全不记得她是怎么来的。 如果南傲天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么她的生身父亲又是谁呢? 原以为一无所获,果实却在他方。皇宫,南府,完颜玉照,凤雁痕,南傲天,溪娘…… 甚至脖子上带着奇怪东西的钟落。 几乎自己进宫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指向这片皇城,这里的每个人,每件事,似乎都藏有秘密。 皇宫,是暂时不能离开了。说不定还有更大的惊喜和线索等着她。 何况,南清云还不知是否已经安定。自己若再离宫,怕是惹来完颜旻震怒牵连大哥。 再者,从自己莫名其妙入狱来看,这宫里似乎有人不想让她好过。 想筹谋远虑的话,必先要解决近忧。 害她进赤狱的那些什么“玉隐香”,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寝宫里。 她必要一一把背后的鬼神纠出来。 “传铃!” 为了防止打扰到阿星,南月把传铃拉出寝宫去。 “我到底为什么会被放出来,诏书怎么通知的。” 传铃却把头摇得紧。 “小姐回来的事,我起初是不知道的。也没有诏书,只是听说,后宫有人到刑部自己供认了罪行。这次宫里的事,总之小姐是脱了干系了。” “有人主动认罪?什么人要将罪名加之于我?” 可是传铃看起来一无所知。 罢了,这事最清楚的人一定是完颜旻。自己出狱这么大的事,即便是刑部找到了真正的犯人,背后没有皇上的授意,谁敢这么做。 “完颜旻这几天在哪里?”南月急问。 “皇上?我起初想为小姐求情。在盛轩宫门前跪了许久。可是没有用。皇上和素日一样,都是很难见到的。” 南月却惊住。 传铃为她去找完颜旻求情,还下跪? “跪了许久是什么意思?完颜旻那个顽固不化的家伙你找他怎么会有用呢?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跪天跪地跪父母,不要跪任何人?” 南月情绪有些激动。 “不不不,小姐,没有很久,御风告诉我。让我不要白等,皇上根本就不在宫里。而且,他还说……皇上不会让小姐有事,看我实在不肯走才说的。” 传铃小心地低眉,鼓足了勇气说道:“再说了,小姐是说过不让我下跪求人,但不是还说过,有一线希望都不要放弃。不到判决来临的最后一刻永远都不要放弃吗。” 南月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什么叫做,完颜旻不会让她有事?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吗? “好啊,你倒是会拿我的话来噎我。” 南月作势要打传铃,手却在半空放下了。 “不过,你说的对,不能放弃,不能坐以待毙。我今晚就去找完颜旻。他明早不是要去太后寝宫请安吗?我就不信他一晚上不回盛轩宫。” “小姐你要做什么?”传铃瞪大眼睛。 “去盛轩宫门扣守株待兔。”南月眼里泛着晶亮的光。 “可是,万一皇上整晚都不回来呢?小姐你忘了,皇上和御风,都是不用睡觉的人。” “那就当我白等一晚好了。总之我现在一刻都不能等。那些谜团一分钟解不开,我定是一分钟睡不着的。” “小姐是急着解开那些谜团,还是急着见皇上?”传铃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 话说完抿着嘴躲进寝殿。 “你……” 阿星在里面睡觉,南月不能奈何传铃。 不过,抛却其他因素外,单纯地见到那人,仿佛也……不错。(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武道(一) 夜里的云影有些重,皓黑天际上繁复的云层缓缓漂移,有些肥满的上弦月被遮住半轮。而且月亮的颜色有些泛红,像是大病初愈的脸颊,没什么亮度。 是个阴天。 皇城寂睡在实在的漆黑里。 一飘渺人影穿行在暗夜里,因为开心动作很是轻熟灵巧。 南月暗喜有天公相助。这样她即使溜进盛轩宫去找人,被人发现的几率也小些。 轻功云步浅影流形。 简装利行的皇后娘娘很快来到盛轩宫后墙。 南月精准地计算好影卫和御风所站位置的死角,舒活了一下筋骨,开始寻找合适的上墙位置。 完颜旻到底在不在宫里,何必听御风在那里虚与委蛇,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论打架,十个她也抵不过一个御风。可若是只想偷偷溜进去做点小事,南月自认还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 御风的轻功造诣不敌自己,这是她早就特意留心的。 跟武功有关的东西她南月从小到大只学了轻功这一样,若是再学不好,简直有辱师门不是。虽然师父就是个不着号儿的老头,也没有什么门。 只要悄无声息地进去,若是没人,大不了在里面睡一觉,坐等完颜旻回来。总之人她是一定要见的,事情也是一定要问清楚的。 南月站在宫墙底下往上望,有些犯难。 她的轻功路数重点在于行远,而不在于走高,何况轻功这种东西,虽然本身看起来行云流水缥缈无形迹,却时时需要着力点做支撑。 而空翻进去想要不发出声音是不能有支撑的。任何的摩擦或者接触都可能引人耳目。 盛轩宫建造的时候就比其他的庭院要高许多。南月想不触一物直接翻进去几乎不可能。最终决定只好先敛息落到墙顶。 是调整姿势,也是观察情势。 南月蹲在墙头下望。 院子里笔直环立着一个个冰桩子一样的影卫,都是御风的复制版,全是完颜旻的心腹下属。直接下去肯定是要被抓现形的。还是先落到正殿屋顶上再说。 御风一定是驻守在正殿门口的,那自己便从后窗进去。 南月从高墙上一个弧度落下,按落到殿顶,没有半点声音。影卫们依旧木头一样伫立,没有什么异常。 落稳了以后,南月不禁小小得意于自己动作的完美。同时勘探下一个落脚点。 从东北角倒挂将身体送下,应当刚好能触及后窗的窗台。 南月这样盘算好之后,开始调整腹息准备翔身,刚开始动作,却惊觉自己的力量发生了紊乱。好像……使不出力的样子。 是气息没理顺吗?再来。 可是还是不行。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就是提不起力道,肩膀也变得沉重起来。 不会,她是吃饱晚饭来的呀。 南月疑惑着,重新发力。但发现自己双肩紧张,气力上移,根本就动不了。 不是吧,怎么最近身体老是不听使唤。难道还是那玉的缘故,真的是有蹊跷?可是,她今日出门没戴那玉啊。 越想越想不通,发现双脚也开始腾空了。什么情况。她要是在盛轩宫上空再来一次无预兆的升空,再像上次一样四肢无力地掉下来,那不就不打自招了。 不要不要啊。那样窘大了!搞不好还要披上一个什么半夜行刺皇上的罪名再被弄到赤狱去。 南月有些慌。 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反而疾速升起来。双脚离开了殿顶,使她一下子感觉到哺乳动物对大地迫切的需要感。 只不过,这次她好像没升起来,而是……飘走了。 眼前的景物渐渐远离盛轩宫,使南月不敢相信但是不得不信她确确实实是——飘走了。 无声无息地,在空中,不由自主! 自己像只大鸟,俯瞰着布局精致严整的各宫庭院,如同一幅长卷在稳稳地移动。天色虽然阴黑,各处庭宇楼阁的轮廓还是能清晰地显现,只是蒙着一层暗雾。 飞得越高,那些建筑渐渐就缩小成了方块状的图画,皇宫和皇城显得巍峨起来。 南月渐渐对这种奇异感觉产生好奇和欣喜,忘了自己还在天上的事,对那些景物倒映在自己眼里的视野感到些许兴奋。 人在雾中行,地面幻化成有历史沧桑感的布景。云雾流动,在脸上滑过薄薄的湿气,那幅巨大的布景在纱质乳白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忽然,地面的布景撩开了夜色给予的黑袍,出现一片亮白的银海,流光飞梭,雪样耀眼。 南月眼睛睁大,这地方好生熟悉。但不像是宫里的地方。 然而“雪原”周围的景物显示这里还是皇宫,白色区域不远处的一块暗域中央高耸着玲珑塔的塔尖。 皇宫里能在夜色下反而如此耀眼的地方…… 琼林! 恍然认出,可不是琼林。 看来自己已经快飘出皇宫了吗?越过了琼林就是宫墙边界了呀。 南月惊绝不妙。 停下,快停下。 还有那么多事情没解决就这样被莫名地带走了算是怎么回事,而且说出去还是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把自己带走了。 多丢人! 南月想与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抗争,然而徒劳。 不过,那力量仿佛感觉到南月的焦灼,忽然消失释放。南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像只麻袋一样被陡然扔下去,投入茫茫雪林。 “啊——”南月失声叫了出来,只无力的一声就湮没在广袤的林子里。琼林里满地落叶,消音功能极好。 人旋转着掉下去。南月起初惊慌失措一阵扑腾,镇定下来后在半空尝试起力,发现身体脉息恢复了控制,急忙调整气息和姿势。 抛尸式掉落改成了狗爬式,但可以增大些阻力。 这样虽然最终着地的姿势很难看,所幸没有摔得很惨。只是皮肉很是疼痛。 南月愤恨地从地上卷起身来,心疼地揉着吃痛的屁股。心头有莫名其妙的怒意无从发泄,却看见伴随着浮叶翻飞,不远处一幅黑影徐徐降落。 宛如一嶂巨大的屏风。虽兴起烟尘落叶,却寂静无声响。 与南月独特的下落方式不同的是,那黑影是双脚着地。平稳踏落在地面上的,是一双南月极为眼熟的锦面流云白底朝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武道(二) 南月愣了两秒,脑子里忽然接上片儿一样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 刚刚那股加于她身上的力量,不是来源于她自身,而是完颜旻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把她拎在手里,拎在半空,穿梭在云层里,从盛轩宫到琼林,跨越了半个皇宫。 关键是,她浑然不知。 真真正正地被人钳制于鼓掌之中而浑然不知!完颜旻就像空气一样与她平行前进却没让她有丝毫察觉。确切地说,他们是有接触的。肩膀上沉重的力道证明了这一点。 南月胸腔升腾起一种莫大的被羞辱和鄙视的感觉,这鄙视不着痕迹却赤裸裸。 这才是真正高明的轻功啊。 她身上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到了完颜旻跟前居然完败。能做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完颜旻的轻功至少高她十乘。 南月开始恼怒完颜旻,同时恼怒自己的智商和过长的反射弧。这种羞怒感上升到脑门上,直至在脸上扩散开来。 完颜旻不用转身已经感觉到南月落在自己身上怨毒的目光。那目光像要穿透他的肩膀把他钉在树上。 是时候说点什么了。 “皇后觉得自己的那点功夫可以瞒天过海入盛轩宫。” 讥诮藏在微微上扬的尾音里。 他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 那一院子的影卫,恐怕早就发现她了吧。盛轩宫的影卫是干什么吃的,比完颜旻私下训练的鬼影三十六骑差不了多少实力。只不过完颜旻在暗中发出了什么他们之间特有的暗号不让他们拆穿自己这个草包皇后的戏罢了。 “没进去又怎样。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南月不想丢人丢得太彻底。 本来就是,她已经见到他了啊。 “轻率,鲁莽。走了一遭赤狱还是没有丝毫长进。” 完颜旻不温不火道出一句,完全是学堂师傅在训不争气的学徒。只不过,没有一般夫子那种苦口婆心而又恨铁不成钢的丰富仪态。 无论是鄙视还是愤怒,完颜旻都会以最平静的外感呈现。 但南月也是很精锐的心思。 完颜旻没有拆穿她,而是把她带到这里。第一句话既不是对橙妃之事兴师问罪也不是对她暗闯盛轩宫大发雷霆。反而说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这说明,她无罪。 在凤雁痕眼皮子底下平安成长到现在的南月若是连这点儿背后的意味都嗅不出来的话,简直枉费了上天给她的菲薄命途。 可是,为什么? 脱口就问:“我如何会出狱?又怎会有宫女去刑部自首?玉隐香事是何人所为。” 完颜旻却脚下生风,扔给她一把轻质木剑,说出了让南月吃惊的话:“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还将继续。朕确保你已经平安。时光流逝,此刻应该用来做更有用的事。” 说着,举起素日常用的那把佩剑,一剑朝南月劈来。 南月错愕之下躲开,还没那把木剑产生完好的默契。 不过还好,她躲闪之际看出来完颜旻那把剑是未出鞘的,而且,用的是行武之人最基础的招式。 如此,他既不是要杀她,也不是要惩处她的罪过,那这是做什么。 南月心有疑惑,很快镇定,大不了风来土掩见招拆招。她在南府便是这样过来,剑的招数和处世之道难道不是一样。 生活给了什么,定下心神接招就是了。 完颜旻那把剑看起来质密很厚重,又未脱鞘。却密不透风地朝南月逼来。 于是南月只能在间隙里思考。 思考完颜旻的意图。重要的不是对手眼前的此时此刻的招数,而是心里的长远招数。 完颜旻手中的剑一道长弧划过,南月腰身下压,脸面贴剑而过。 只听完颜旻诵读经书一般开始滔滔不绝。 “对于你这种完全没有内功的初学者,从头开始打坐扎马过于漫长,现在只有通过完成一系列剑法,由重复而成习惯,由形式而内化,逐阶提升武功造诣。” 南月一长串听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云。完颜旻却理会她是否听懂,一个闪旋斜插而下。 南月一字一字听进耳朵里,眼神由懵懂渐渐变得清亮起来。 完颜旻是在教她武功,他终于正式开始教她武功了吗!难怪自己居然可以抵挡一二,原来他这是基础性的示范和教习。 心头压抑不住的一阵狂喜。 手中的木剑顿时觉得轻了许多,不由兴致高涨舞得快一些。身子加速躲避着问完颜旻道:“你上次不是说我身体内很可能有巨大的能量吗?” 完颜旻答话,手里的剑却没有停的意思。 “你根本就没有经过系统的修炼,即使体内存储着再大的能量,也不能转化为外在的功力。如果急于求成,很可能还会被身体里的力量反噬。武道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只有当你的心智、意念能够成熟地驾驭自己身心的时候,你身体里存储的日月精华才能与修炼者本人融为一体,达到真正的九九归一。” “什么……什么什么归一。”南月此刻正在兴头上,满心满眼都是剑的走向,有些不太清楚完颜旻说的细节。 “任何一个修道者都要经过十个阶段,而第十阶,就是天人合一。” 又一袭惊风乱叶的小霹雳指向南月。 “练武者,必先问道。只有心中有道在先,武者才能驾驭千变万化的招式,而不是被招式驾驭。” “武功的核心在于‘功’,武不过是外在显出的形。” “问道?那前九阶呢?” 完颜旻挥舞着手中的剑,同时纠正南月姿势,将十阶道行一一道来。 “第一阶,混沌开蒙。初学者如同婴儿方惊初眸进入一个对自己完全崭新的武学世界,经过一段练习,心中会自己勾勒出一幅不同于外界的画卷。” “第二阶,万象始新,这是新人成长最快的阶段。由于刚进入与普通世界里完全不同的天地,身体和心智都会被激发,很容易对心法口诀产生快速的吸收。” “第三阶,金蝉脱壳。练武者达到这一境界,心神已经可以完全隔离于现实世界,将身心控制在一个清晰而封闭的空间里,对自己身体内脉络筋骨有一个完全的把握。” “第四阶,乾坤初定。问道行途至此,恰如人至少年,虽然对于“道”的理解仍处于幼稚阶段,但已经相对独立,可以无需高阶者的引导而自行练习。” 完颜旻凌空回手将剑收回,看了一眼南月。 “你的话,只需知道前四阶即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窥视(一) “为什么?” 南月手中攥着那把木剑,衣袂随同发丝流转了最后一圈,稳稳地定住。 “为何我就只能知道前四阶?”南月不甘心地问。 “第五阶风雨欲来,第六阶穷途炼狱,第七阶凤凰涅槃,第八阶幻实回环;第九阶沧海伊始,第十阶天人合一。这些都过于艰深,说了你也不会懂。反会徒增负担。” 完颜旻答得很宁静。 南月觉察到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看得很远,她知道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看到了她看不到的一些东西。 同样的文字或是声音,懂的人去看去听,一定会比别人多得到一方世界。 “小气!”南月嗤鼻。但不服气里透着真正的羡慕。武与道,那一定是个令人神往的世界。完颜旻是如此有幸,在很小的时候就进入到这个世界里去。 同时眼里透着一层迷惘。 师父带她进入过好多丰富的世界。经卷,医道,人心,为何独独不让她碰武? 武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 想来,师父闭关已经许多时日,再有两月就该出来了吧。届时务要询问清楚。 “你是不是,十阶都已经过去了?”南月仔细赏玩着手里木剑,拿手指划过剑面。无论是剑还是武道,都是完全崭新的世界,令她感到惊奇震撼。 “朕在九阶。”完颜旻有那么一刻的犹豫,还是对南月说出了这四个字。 南月眼里的惊讶让完颜旻有些许颓败和黯然。 她对他看来有着更高的期许。 南月敏锐地感知到这层黯然,骄傲如完颜旻,脆弱如完颜旻。自尊心越强的人,就越是完美,越是骄傲,也越是敏感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正是完颜旻这种不经意间才会流露的脆弱,隐藏的极好的脆弱,才让她南月敢于靠近,她存在于他天衣无缝的完美里才不会觉得有丝毫的不平等和自惭形秽。完颜旻似乎除了幼年失孤,各个方面都完美得伤人。如果不是这一点点脆弱和缺陷,她南月也会像躲钟落一样躲得他远远的。 他们,都不是与她一个世界的人。 这会儿那颗半圆的月亮从云里移出了一点儿,阴影映在完颜旻侧脸上,衬得骨骼轮廓越发坚毅。也照得那层纤细的敏感越发无处可藏。 南月在这层朦胧的光影里大胆而直接地注视着完颜旻,这样完美里混杂着缺陷的人让她有一瞬的迷失。南月用男人打量美女的目光来打量完颜旻,产生一种有些可笑的想法,准确来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说我什么都不懂,你还不是有一阶没过。” 南月无邪淘气地笑,斜着眼睛瞥视完颜旻。 这样孩子气的调侃往常可以让她掩饰许多的哀伤,许多的自卑,现在用来掩饰完颜旻的尴尬。 完颜旻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南月看透,更不知道她已经不着痕迹地帮他掩饰过。目光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收到近处,南月在两人目光就要交汇的时候慌忙转过脸去。 她可以看透他,却惧于和他对视。 完颜旻淡淡开了口。 “据朕所知,北冥大陆到达九阶的不到十人。在皇室,两人。” 南月又是一惊,原来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完颜旻,是她善心泛滥了。南月在心里自嘲,把转到别处去的视线又转回来。 “那另一个呢?” 完颜旻没有笑意地笑了:“国丈,南傲天。” 南月眼睛睁大。 南傲天远不似看上去那般书生文弱她这个女儿是知道的,可他武功居然到达这个水平,她却不知。她以为南傲天那些秘密她知道得够深入了,包括曾经有一套秘密打制好又烧了的龙袍。 “他不及你。” 南月感到一阵疼痛的震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了没头没脑的一句。 不过也是实话。 南傲天人至中年达到九阶,自然不敌完颜旻。 少年帝王还未行冠礼。 她感到疼痛的,是为自己的天真。天真是她改了许久的病,却还是发现,有些人永远比她想象中藏得深。用这一颗太敞开的心去存世,好像时不时要经受一些打击。 直到学会了像他人一样隐藏,把原本那颗真实的鲜红的心封闭得死死的。这样与人谈起话来,才不嫌傻,才不至于总是输。 因为真,总是输得一败涂地。 “没有人,可以过十阶吗?”南月有些低落地问。 完颜旻对她突如其来的低沉感到些许诧异。 “很难。朕十五岁时就已经九阶。” 十五岁……南月心里默算。 即便完颜旻从出生就开始习武,用了十五年就到达前九阶。可第十阶,却足足用了四年也没有。 足见这阶之难。 “你一定要在南傲天之前达到十阶。” 南月忽然很认真地盯着完颜旻。 南傲天那样的人,不能站在那个绝高的位置上,不能!如果非要有个人打败他的话,这个人必须是完颜旻。从心智上,人格上。 完颜旻将目光定格在南月脸上。 奚落地说道:“南相做了皇帝,你便是公主。” 南月不理会他的奚落与刻薄,刻薄的人都是心里酸苦的人。她相信在刻薄这一点上,君主完颜旻不会比他最没品的妃子宁馨儿好到哪里去。 所以之前在赤狱,面对完颜玉照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也只是平静地回了长公主两句嘴,并没有不悦或任何的怨恨。 换句话说,她宽恕了可怜之人可恨的脆弱。 南月只笑了笑,轻轻的:“我已经是皇后。皇后比公主好玩一点。” 完颜旻盯了南月半晌,不说话。 风吹了许久才开口:“你可以走了。” “额?”南月有些不解,“那你呢?” “朕无睡意,在这里继续练几式。” 南月明白他是打算彻夜奉献给武道,他十几年来有多少个夜晚都完整的奉献给求道练武了吧。无怪乎进展得如此之快。 他岂只有十九岁。 磨炼夺取快乐,同时使人成长。 她又岂止十七岁。 南月冲完颜旻笑笑,笑他们原来如此相像。 完颜旻没懂南月这笑的意思,至少没有完全懂。 他以为她没听明白,又交代一句话:“方才的招式,心中默记牢固。朕每日寅时会来这里习武,你陪练。” “今日已晚,便回去休息。橙妃一案,还需你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单单朕,救不了你。” 南月笑得更深些,完颜旻终于承认,那案子是他有意相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窥视(二) “让我猜猜,皇上在帮我脱罪?”南月负手看着完颜旻,眸子里笑吟吟。 “只是碰巧抓到有意栽赃你的丫鬟。若不然,你有罪便是有罪。”声音一往如前的平静无情绪。 但南月已经不是初识完颜旻的南月。这种否认无论如何听起来有些无力。 她本就没指望他会承认,她会自己弄清楚。 南月站在原地不动。 完颜旻视线固定在她身上。 “皇后进盛轩宫如履平地,难道还要朕送你回去?” 帝王的眼里带着一丝少有的玩味。 完颜旻的理性从来拿捏得很好。她与他之间最放肆的暧昧,也不过限于这一点点的玩味。上次南月昏迷时,那是纯粹的意外,是完颜旻心里窃喜也好后悔也好却永不可重复的意外。 儿女情长岂能牵绊左右,有些人生来任重而道远。 何况南月姓南。 不管她笑得多入髓,她的姓氏在完颜旻的底线里都是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的罪过。 “不不不,我自己回去。”南月下意识后退几步。 还是她自己回去更为安全。 完颜旻见她这幅躲闪的样子,心中有些按捺许久的东西逃逸出来,那东西绝不仅仅限于被挑衅的尊严,还有一种我们姑且称之为渴望的情绪。完颜旻像是突然改变主意一般,以光样速度移到南月面前,连带着将她整个身子牵带到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自己则以微微前倾的姿势,一只手掌抵着那棵粗壮的树干,鼻翼几乎与南月鼻子相贴。 声音很轻,呼出的气息却很强势。 似有一层包裹得完好的怒火隐得深深,最终皆归于平静。 “朕很可怕吗?你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他在,怪罪她本能的动作上的逃离? 南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本能地往后躲。 然而那棵树与完颜旻之间,没有太多空间容她有多余的动作。即便后脑勺紧贴在树干上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完颜旻呼吸的温度。 她用自己惯常使用的方式打哈哈:“怎么会,皇上,是……很好的君主。”一边答着,一边努力侧过脸去。 南月心里有另外一个南月在强烈地鄙视着自己。鄙视这个对完颜旻温顺谄媚的南月。 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素来只有力不从心。 南月即使忍不住骂娘也不得不承认,完颜旻到哪里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者的态度。这态度非一般人刻意练就即能取得,让人畏惧与臣服是完颜旻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很可怕吗?这要她怎么回答。 她面对他的时候,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一种担忧与隐惧,却不是完颜旻想象中的那种害怕。 头不能动,眼睛不看他不就行了。 完颜旻感到南月整个人都要缩回自己小小的身体里去。就这么看着她眼帘低垂的样子,左面上的疤在昏暗月光下像一只静栖的黑蝶。 他不再问她话。 安静。 汹涌。 同时存在,毫无违和感。 南月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她此刻无处可躲。不管身体还是心绪,都被完颜旻强大的气息套牢。 空气与动作都僵持着,南月索性不再躲,两人在薄如纸缝的间隙里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完颜旻看出了南月的不安,即使已经比刚开始平静很多,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是昭示着这幅单薄身体主人的柔弱。她远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么强大。 强弩一样的手臂离开树干。 清新的空气袭来,南月有了大口喘息的机会。 于是贪婪地呼吸着凉爽的风。 “我这就走。” 南月弯下腰侧着身子到达树干与完颜旻之外的安全地带,逃也似的转身跑开。 剩下完颜旻空对着一棵树。 树叶被抬起又落下的双足踏得沙沙作响。 完颜旻的最后一句话随风进入了南月耳朵里,脑子里,心上。 “交易未满。皇后还是不必急着离开椒房殿。” 南月脚下有微微的一顿。 原来他已经知道,在入狱前她就打着离开皇宫的心思。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完颜旻自己说过,他身边从来不留底细不明的人。 自己就是那个让他时时防备的底细不明的人。 “小姐回来了!”传铃已经在椒房殿守着。 “可是见着皇上了?” 南月点头,却无心应答。 “这么晚。吓得我竟以为是小姐又触怒皇上。” “没有。好好的。” 南月此时突然不想说话。 想急急打发了传铃。 “按如花姑姑的意思,是要我明早去太后宫中请安。我想早些歇息了。” 传铃看得出南月有些乏,还是忍不住将到嘴边的话说出来。 “皇上是厚待小姐的。” 这话有些突兀,突兀地赶走了南月的低落与困倦。 “你怎知?”她平静地问。 “小姐既然安全回来,我也有了空闲与心思去后宫丫鬟太监那里打听事情。听值夜的守卫说。那日是皇上的人把丫鬟秋菱压入了刑部。” “秋菱?自首的人是秋菱,橙练宫之前的宫女秋菱?” 南月睡意已全消。 “为什么是她?” 南月从来不记得自己与这秋菱有什么交集。 “据秋菱自己交代。说是有日小姐去探望橙妃时,她倒茶时烫伤了小姐的手,被小姐责罚,便从此对小姐怀恨在心,想借橙妃大病的事由诬陷小姐。” “不可能!她何时烫伤过我的手,我又怎会结下这等梁子。” “我也觉得奇怪,但宫里上上下下有些消息的人,都是这么个说法。” “宫里人都知道这件事?” 这么重要的事刑部怎么会如此不加小心地放出来。 “小姐莫急,听我将话说完。” “我……小姐先别生气。我见小姐久久未归,怕小姐再出事,就壮着胆子去了盛轩宫。不料,小姐不在,皇上也不在,就只有御风在那儿。” “御风看出来我总是怀疑皇上会对小姐不利。他托我给小姐带句话。” “什么话?”南月深深地盯着传铃。 “皇上从来就没有不利于小姐的心,还望小姐看清楚,不要伤害皇上。”传铃低下头,有些怯怯地答。 南月心里像被什么触了一下。 看清楚…… 御风要她看清楚什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窥视(三) “为什么,要这样说?” 传铃真挚地看着南月:“小姐,你想想,即便是秋菱伏法,这件事也应当是绝密。怎么会在宫里下人中人尽皆知。” “这倒是,即使刑部尚书也不会有这么大胆子。除非……”南月有些漫不经心地推理着,忽然眼里聚起光。 除非,是比刑部尚书权势还大的人,故意放出消息。 “你是说,这消息是完颜旻默许……” 南月询问地看传铃。 “皇上不是默许,而是有意。聪明如小姐,此刻怎就当局者迷?”传铃几乎肯定地分析。 “你是说,完颜旻让那个宫女替我顶罪,故意捏造了这么一通事实出来,所以才说那个秋菱因为一点小事对我怀恨在心?” “皇上定不会无缘无故让她顶罪的,那个秋菱一定是做了什么被皇上查出来。只不过,她一个丫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谋害小姐。真查出来,她莫非不想活了吗?” “照你的意思,事情不是秋菱做的。她顶多只是别人的替罪羊或是帮凶?” “我也只是推测,御风的话说的含糊其辞,他只是一直强调,让小姐自己去看。用心去看。” “用心去看?我在入狱之前看到的,全是完颜旻的不信任,他让我去看什么。” “不过小姐,我倒是觉得,那个白妃娘娘说不定才是主谋。毕竟这次的事情简直是一石二鸟,既除了橙妃娘娘,又能嫁祸小姐你。无论如何,都更像是嫔妃的暗算。再说,她宫里不是也搜出来什么玉隐香了。” 南月一听这话顿时想起什么,急急问:“对了,我问你。我那日在赤狱见到白妃,她如何也会进去。” “这个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那日在白熹宫也发现了少量玉隐香,不过后来据万太医查明,好像不是尸体上查出来的那种毒物。这才给放出来了。” “不像是白听影所为。”南月否认。 “小姐!而今不比从前,自从皇上完全恢复后。且不说宁嫔每日的穿着都比以前鲜艳许多,就连前朝的大臣,怕也都打着把女儿往宫里送的主意呢。小姐的位子,有多少人忌惮着。” “你是说,白妃因妒忌而陷我于泥沼?” “小姐。后宫的妃子有许多,可皇上只有一个。皇后的位子也只有一个。小姐做人磊落,也要防着别人的暗剑明枪。” 南月沉思了一会儿,不置可否。 白听影太高傲也太冷漠绝然了,她是屑于做这种事的人吗? “这些,都是御风告诉你的?”南月看向传铃。 “不是,御风说得隐晦。但我想背后的意思应是这样。” “御风的心思你倒是清楚。”南月觉得气氛凝重得有些压抑,想逗逗传铃。 “哪有,他可能只是见不得皇上一直被小姐误会才告诉我这些。”传铃急忙反驳。 “我有说他是因为别的事情才告诉你这些吗?你可别不打自招。”南月越来越觉得自家丫鬟和御统领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小姐。”传铃几要跺脚。 小姐怎么能把她和御风那个木头扯到一起去呢? “好,我知道了。你和御风再说私房话的时候呢,就告诉他,本宫知道了。我会看清楚。用我自己的眼睛。” “小姐,哪有什么私房话,我还不是为你去问……” “嘘,越解释越黑。去睡觉。”南月强挤出一个笑来,调侃传铃。 传铃说不过南月,羞急之下回了自己的房间。 南月从前殿回到寝宫。 阿星还在睡。 南月细细看着他。这一觉睡得好沉哪,小阿星。 她将他带回南府,却从未给他安稳的环境。 坐在床头,偶然间余光触到一个散开的包袱,里面东西一样不差,都是自己亲自塞进去的。 怪不得。 怪不得完颜旻会说那样奇怪的话。 他一定是进入椒房殿,看到了这只包袱。那天晚上潜入椒房殿寝宫的人,是完颜旻不错。 南月看着一旁散落的包袱,心绪有些不平静。 这皇宫,若是真的离开,会有所留恋吗? 南月打开寝殿的窗子,让微凉的南风吹进来,吹醒自己凌乱的思绪和疲累的眼睛。 夜空碧蓝如洗,清凉天宇上缀着几颗孤星,从几颗星星的位置来看,该是过了三更了吧。 不由自主地往琼林的方向望去,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完颜旻不是说以后每日寅时,要她陪练。 不必等明日了,就今日吧。总之是睡不着了。 南月关了窗,替阿星掖好背角,抄起那把木剑再次出门去。 确切的说,是出窗去。 她终于理解完颜旻为何不在盛轩宫设任何下人服侍。宫女太监在正殿守着一屋子,与其说是服侍,莫如说是监视。以后走窗怕要成为她的习惯了。 南月提着剑,很快回到琼林。 远远的,一袭黑衣翻浮,在不大的一片天地掀起惊涛骇浪。树叶漫飞,席卷万千流辉。完颜旻的目光顺着剑势集中在剑尖上。额头上已有细密的一层汗。额际的短碎发飞扬在夜色里。 琼林里树叶的光在完颜旻衣袂周身反射出一圈浅浅淡淡的光辉。人影在沉睡的晓天暮蓝里勾勒出分明的影廓。 南月忽然不想打扰,抱膝支颐坐在一旁看着。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她白听影是因为完颜旻的缘故想除掉她,她会丝毫不怀疑的相信的。 完颜旻除却一张脸太冷太臭,其他方面倒真是讨女人喜欢的。由其是,这样认真的姿态,为了完成一件事可以不要命的姿态。 所以她南月自己,面对这样的完颜旻,也是有一丢丢喜欢的吧。 正胡思乱想着,完颜旻手中的长剑向她蜿蜒袭来。 “不是让你明日早晨再来吗?” “不是所有事都能等。”南月迅速起身接招,一边回答着,“你可以做到的事,我也能。不过是一夜不眠而已。” 完颜旻一边当过剑,一边无颜色地回:“若是逞强不用承担后果的话,天下人皆可做英雄。” 南月知道他在拿橙妃的事讽刺她,立刻反击:“若是事情容易到一点强都不需要逞,世人都能做了,还要英雄做什么。” 完颜旻不再多言,只是手中剑速比刚才快。 南月却不打算放过他:“这次就是你在帮我对吗?有什么不敢承认。” “皇后所言何事?” “你知道我在跟你说我入狱的事。” “朕说了,这件事是橙练宫丫鬟欲报私仇于皇后。自作自领。宫里可还有第二种言论吗?” 这话分明是已经承认消息是他放的无疑。 南月的速度已经比刚开始快很多,一个虚招晃过,躲过完颜旻的袭击,利落反问:“为什么要帮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窥视(四) “你是朕所有棋子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朕以为你会明白。” 完颜旻说着,字句像刚解冻的冰河一样从声带里涌出。 南月受到了轻微的震触,随即恢复平常。 要多谢他提醒,不然她常常放错自己的位子。 他们之间最初的关系,不过就是两枚可以互相利用的棋子,交易而已。这世间,谁又不是谁的棋子呢?没有利用,就没有往来。 最真挚的感情也是如此,无关道德。即便是两个交好的友人,拿伯牙子期作比,那也是因为一人身上有让另一人感到舒服的地方。这就是别人能利用他的地方。 只是完颜旻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南月不能确定。 “我不明白。”她说。含着一种天真又理所当然的目光。是一种求教的眼光。 在许多方面,完颜旻确实是可以做师父的,比如他的武功修为,比如为了达成目的而对自己的狠。这是南月想从完颜旻身上得到的。 那他呢?想从她这里谋取什么。 一定不是求医。 完颜旻了解自己的医术,也了解那种蛊毒的厉害,她能医好他的可能性,是万分之一。 甚或更小。 所以他肯帮她,一定有其他的原因。更为实际的原因。 “如果可以看清操盘人的心思,这样的棋子,你敢用吗?”南月看着完颜旻的眼睛,那双深湖一样的眼睛,浅浅地笑起来。 她在向他表明自己的诚意。 表明,她是真的不明白。 所以,一定要他解释才行。 “在验尸前夜,朕让御风去给橙妃的尸体做过手脚。”完颜旻终于开了尊口。 “朕是说,那具棺材里的尸体。”完颜旻知道,并且已经原谅南月将水映橙尸体运出宫的事。确切地说,是忽视。忽略次要矛盾,是成大事者的先决条件。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为何尸体上会验出毒。” 那夜御风行事,她是亲眼看见的。 “毒的事不是朕做的,朕只是让御风去给尸体易容,使之成为橙妃的模样。” 南月这次被真的惊到了。 难怪。难怪验尸那****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那那个宫女秋菱又是怎么回事。” 完颜旻果然知道一切。 “你寝宫的玉隐香是宁馨儿所为。秋菱被她利用,作为你有罪的证人。因为橙妃病卧期间你去探望过,责任不可推。” “宁馨儿!” “不要问朕为何不处置宁嫔。前朝现在需要稳定,后宫还不到动乱的时候。” “稳定大局。所以你明知真凶是谁却只找个宫女替代。就此息事宁人?” 南月声调有些上扬。 “宫里的事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宁嫔的母族势力,朕现在还动不得。朕这番保你出狱,已经付出许多代价。就连白妃也不得不去赤狱走一遭。” “这与白听影有什么关系。” “只有把众人怀疑的对象往白妃身上转移一二,橙妃的母族才不至于将仇恨集中在你身上。”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要包庇我,我是说,保护你的棋子。”南月微微试探地问。 完颜旻没有太在意她说话的方式,解释道:“若你出事,中宫易主,会给朕带来许多麻烦。” “你可以另换一个皇后,一个家世清白的棋子。”南月说。 完颜旻心里始终不曾放下对她的怀疑,她是知道的。一个姓南的皇后的确太值得怀疑。 “你安坐皇后位,可以稳住南相的动作。”完颜旻漠然地说。 原来,如此。 南月笑了。 这就是他保她的真正缘由。 “其二,朕要做的事,时间已经不多。你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不能废置在赤狱。” “我还有别的用场?除了安抚南傲天?”南月问。 “朕告诉过你,那十阶道法,朕还差一阶。而第十阶,很难。” “我连一阶都没有达到。”南月苦笑。不懂他何意。 “所以你的时间才不能浪费在赤狱。你如果真的是七煞体质。只需要过四阶,身体里潜藏的能量就能被发掘很大一部分,从而转化为内力。而朕,需要大量的内力来完成第十阶的修炼。”完颜旻把脸转向南月,像是诉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南月迎上他的目光,咬唇道:“你和你母后一样真实而直接。想要什么,每一步都计算得清清楚楚,连弯都没有。” 完颜旻幽幽开口:“朕说过你是很聪明的人,所以与你说话,可以省许多力。” “那就是说,我们各取所需。所以你一定会尽力教我。因为我成长得越快,你能从我身上得到的就越多?”南月用一种直挑挑的目光仰脸看完颜旻,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希望再次确定他的答案。 “是。所以只要你勤奋,对朕足够忠诚。你会很快进阶。” “我知道了。”南月这句话说得狠绝,趁完颜旻没有防备,一剑刺过来。 之前的几回合反复练习已经让南月与手里的木剑完全融合。她这一剑刺得凶猛,完颜旻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情急之下只得脚跟腾起向后滑移,左手并起两指挡着南月的剑。 有木叶下,寂静无声。 树叶迭落的蓬松地面被划出两条长长的新鲜轨迹。 完颜旻看出南月的剑比起先前招招不留情。 从而看出了她心头有气。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南月被激怒,说明她在乎一些事情,而这些在乎,才是完颜旻手中最大的杀手锏。比他所能交给她的那些东西还要有用得多的杀手锏。 气愤或者急躁都容易使人露出破绽。 完颜旻很快抓住了南月的破绽。 他停止了倒退,身上的宽广黑衣也垂静下来,除却袖口仍鼓起旋舞的风。带风的黑袖扫开林叶,轻捷却稳重地落在南月紧束的雪白袖口上。 风行叶落间,黑衣无声地移动到白衣身后,骨节粗大的手掌握住南月手腕。完颜旻发力,南月生拙的手腕开始变得灵活起来,木剑在空中挥出和铸剑一样的完美纯熟。 “气息要稳重,只有不失却自己,才能不失却全局。你刚刚出剑的一瞬,就已经输了。” 完颜旻稳稳地把持着南月握剑手,目光落于剑尖。精准匀力地操持着那把木剑的走势。 吐气如玉,气息萦绕在南月耳畔。 南月在短暂的惊慌中脸颊浮现潮红,所幸琼林里只反射白色光线。 她不出声,却暗暗记下完颜旻说的每一个字。沉着调整着自己的脉息和剑的走向。 既是世间少有的九阶剑主亲自授剑,她岂能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学到她能汲取的一切,让自己变强。 既然他把她算计得那么清楚不余,她当然也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窥视(五) 南月心里的怒火发酵得不动声色,一把剑也是舞得沉着得力。但完颜旻还是从她经络间的律动中觉察到她情绪的不稳定。 “练武之人最忌心有杂念。” 完颜旻开口,说着中指微微加力,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南月手腕上的力道。 南月却是更加气恼。 这人居然通过手上的力道来感知,不,来监视她的心绪。 完颜旻在南月身后处于绝对的掌控地位。她看不到他,他却将她里里外外把握得一清二楚。这样,也才方便他利用得一清二楚吧。南月愤愤地想。 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两人地位的不对等。这种不公平促使南月把全身力道集中在手上,想要一举挣脱完颜旻加在她手上的束缚。 手扬起,却只塑就了一个僵硬可笑的形状,不能动作分毫。 武这种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完颜旻早已捕捉到南月手上细微的异常。一个反力将木剑连同南月握剑的手疾势向下。 那病单薄的剑垂直向地,剑身松松没入堆积的落叶层里,露出半截斜插的剑身。 南月双眼注视着那把剑的陨落,无能为力。 二人纠缠之间,夜在流逝。 东方天际已显露隐隐欲动的金黄。灿丽的缝隙从大块大块的深紫与漆黑****出。像是黑色袈裟上由金线织就的网。 夜空不是那么黑,于是琼林也不再那么亮。 视野的昏暗使得南月更加没有依托,此时连剑也没有了,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身后人的气息。 可这个人是如此可怕。 完颜旻的眼里只有目标,只有目标。 为了目标一切都可以利用,一切都可以被利用。 皇城里的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他是皇上,是群魔之首,自然也不例外。 肩头却突然有重重的力道倒下。 南月觉察到自己颈际有发髻的摩挲感和来自人的温热气息。 紧握住她腕的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 完颜旻!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在话语间置她于千里之外却总要于肢体上作出这种荒谬的亲近感。 包括他方才一直在她身后。 这种亲近让南月感到厌恶、畏惧以及本能的排斥。 南月已经忍无可忍。而且此刻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她要彻底地摆脱他。 于是开始攒聚力量。 然而这点小小的意图被轻而易举的识破。 清冷的声音响起。 “别动。朕练了一夜,乏极。” 完颜旻五指深入她指间,紧紧合拢,包裹住南月欲施力的拳头。 南月浑身的力瞬间松懈下来,为这一声带着倦意的命令。 平静而略带虚弱的语气使得这命令更像是一种请求。令人无法拒绝的请求。 不管这人有多么的……无耻。 他适才毫不留情地指出她就是一颗棋子,现在累了,却拿她的肩膀当枕头。如此安心地静憩,没有丝毫愧意。 可是她没有他那份天然的狠心,现在就抽身离去。尽管现在离去完颜旻一定不能奈她如何。清晨,是狂舞了一夜的狼最不堪一击的时刻。 可正是这份不堪一击,足以使她心软。完颜旻常常有这种能力,轻而易举地俘虏她的心软,并利用之。从他在她面前装小孩子时就是。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南月最终放弃了动作。放弃了那个狠心的南月。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感知着肩头这份无可奈何的重量。心神竟无比的清醒。南月双眸睁得大大,望着渐渐消失了光华的月亮。 这个人是如此的令人讨厌,可是她即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有些令人贪恋。 她都在想些什么啊。她南月何时这样的卑贱,对一个石头一样冰冷无情的人产生这种不可原谅的情愫。 可是,她还是不敢动。怕惊动一个用自己的夜夜不眠来谋求天下安稳的人。 完颜旻是个无心的混蛋,南月在心里界定。 可他又是个努力的混蛋,让人进退不是。 南月望着天,想了很多很多。想怎样给完颜旻这样一个人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渐渐地,也有些困,而且困意席卷而来,越来越不可阻挡。 第一道亮光穿出云层的时候,完颜旻似乎被环境的骤亮惊醒。 事实是他根本没有睡。 对心事满腹的人来说,哪怕最短暂的安稳睡眠也是一种莫大的奢侈。此时不是享受奢侈的时候。 完颜旻把头从南月肩膀上抬起,手也松开。 随即,南月也因为肩上分量的突然减轻而被惊醒。 她是真的在精神到极致的时候被打入了困倦,才会睡着。 揉眼,转身,看到一袭黑衣伫立。 瞬时精神起来。 “完颜旻!”南月有些怕撞上这堵黑墙,下意识地后退。 “你本可以在椒房殿好好休息。这便是逞强的后果。” 完颜旻这话说得无关痛痒,仿佛南月会累成这样与他不分时间地点地选择睡倒没有丝毫关系。 实际上,话的最底层有一层浅浅的心疼。 但是太浅了。南月不会听出来,完颜旻自己也没听出来。 “你……” 反驳的话还未想好,完颜旻已经风一样走开。 南月伸展着僵麻的身体跟在完颜旻身后,只是有意与他隔了一大段的距离。 “现在还不想回椒房殿吗?”完颜旻停住脚步,回转头看南月。 “我要去靳安殿请安。”南月没好气地答。 “巧了。朕也要去。” 南月不理他,只管往前走。 她当然知道他也要去。 如花就是知道完颜旻要去才有意安排她今天去请安的吧。 完颜旻一直站着不动,南月却一直朝前走。两人的位置已经接近。 “母后很欣赏你。”完颜旻开口,看样子是要与南月并排走。 南月加快步伐,走后面不能与这人保持距离,那就走前面好了。他说什么她只当没听见。 “朕不想她担忧过多的事。父皇崩后,她承担的太多了。” 南月依旧只是走。 “所以我们恩爱和睦,会让她安心。” “所以我们合作愉快就好。”南月突然扭转过头,瞪着完颜旻。 “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完颜旻大跨步走上来,扣住南月手腕,拉起她便走。 “你放开。” “完颜旻。” “完颜旻你个混蛋。” “你放开我自己走。我会按你说的做。” “皇后早有这句话会简单很多。” 完颜旻把手放开,自己负手走在前面。 南月恨恨地跟了一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请安(一) 两人以前一后地走着,隐现在清晨淡淡的烟岚里。南月落后了一大截。 若不是作为陪练,倒是久违了早上的好时光。 风气清畅,南月心头的胀气化解许多。 拥有早晨的人是幸福的。 许多人没有早晨,比如演城那座浣花楼。那里是富庶温柔的不夜城,里面都是家财万贯的人,可是那里面的人没有早晨。 太后穿戴整齐,像是久等。 靳安殿正殿不大,听说是萱后有意将原来的大殿改小的。 屋子里没有其他丫鬟,只有如花候在圆桌旁。 完颜旻母子仿似都有洁癖。宁愿自力更生也拒绝把下人放在屋子里头,都只留一个心腹。 靳安殿的几个洒扫丫鬟都统一安排在前庭。 太后的寝宫在后殿,稍微偏离建筑中轴线的位置。 都是奇怪的主子。 南月紧随完颜旻踏入门槛。 完颜旻说的不错。太后面前,还是要恩爱和睦一点的。即使做戏也要做足。 “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清和安乐。” 完颜旻行的是拜礼。那身黑色广袖此刻匍匐于地上,头紧触地面,磕了三下。 南月有些不解,但也依照着完颜旻的姿势拜下去。 何以如此郑重。 母子俩不是常相见的吗。 “皇上皇后请起。”太后脸上洋溢着温慈笑意,淡淡如风。 完颜旻把手给南月。 南月轻顿了一下搭上。两人一道起来。 “如花,再添三副碗筷来。”太后命令。 “姑娘……”一向奉主命的如花有些犹疑。 太后善意而询问的眼光扫过来。 “是,老奴这就去,皇上皇后稍等。”如花领命。 “月儿,旻儿。坐过来。” 太后拉着南月的手,将二人引至自己身子两侧分别就坐。 “难得一起过来,陪哀家用顿早膳。”太后言语温和。 “南月、完颜旻二人坐了对脸,好不尴尬。” 南月头一次坐在太后身边,心里有些忐忑。 “姑娘。”如花很快回来了,手里捧着三套碗筷。“姑娘要的东西。” 说着将碗碟轻声放在桌子上。 “好,入座吧。” 如花低着头,悉心将碗筷摆正。 “如花——”太后叫。 “哀家让你入座。” 如花手里最后一只小碟抖了抖,放了三遍才稳当。 “太后……” 萱后美丽的凤眼瞠开,眉下叠起一弯深刻的褶,静眸里盛收着对世事的了然与洞悉。 如花到底经不住这种眼光的拷问。颤颤地答了一声:“是。” 于是阖严了门,撩裙、入座。 南月的眼神有些惊异地在太后和如花之间流转。 这对奴仆,这对母子。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 “哀家心高气傲,争了半辈子。想的就是这样的天伦,能与自己的好姐妹、儿子、儿媳共享一晚清粥。” 太后敛眉说着,卸下手上金灿灿的护甲。 太后的十指很纤净,连丹蔻也没有涂。 令南月想不到的是,这双保养得很好的纤纤素手拎起了那根粗厚长勺的勺柄。 盯着那双掌勺的手,六目同时紧张起来。 “都别动。”太后用缓缓沉长的声音命令道,“这里没有太后,只有我钟楚萱的姐妹,与儿子儿媳。” “姑娘……”如花眼里有晶亮的东西。 她想反驳,可是说不出来话。 如花揉搓着衣角,腼腆得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如花姑姑,你们都要尊着敬着。”太后的目光先扫向完颜旻,后扫向南月。手中已经灌满一晚清粥。 “儿谨记。”两人同时答,看了一眼对方。 太后盛了四碗粥,最后一碗给了自己。 太后托起小碗,朱唇停靠在碗沿上。 于是其余三人做同样的动作。 热气腾腾的粥冒起热气腾腾的白烟。 有些像农家烟火。 这种烟火气突然出现在皇宫华美的宫殿里,并没有显得不合时宜。 南月张口,味蕾触到了第一口粥。 第一感觉是想吐。 好糙! 粥里不是燕窝薏仁黏稻香米,连白米都不是。 每一粒粮食都粗砺得扎嗓子。 不过其余三人看起来都很平静。 太后素日就是吃这个吗? 南月把粥浸在口里。 没有吐出来,一粒粒地咀嚼,艰难地咽了下去。 口齿之间甚至有作物的皮壳。坚硬而粗糙的皮壳。 “好喝吗?月儿。” 萱后放下碗,问南月。 南月静静地把那口混杂着各种粗糙的粥咽下肚去。放下粥碗,摇了摇头。 “不好喝。” 太后心满意足地笑了:“不好喝,却可以暖肠胃,清肝火。” 南月是觉得身体回暖了不少。 虽是七八月天,琼林里的温度与深秋无异。何况她差不多在那里面待了一夜。 “母后的口味很独特。”南月说。同时端起粥碗,又抿了一口。 太后放下碗筷,饶有兴味地看着南月。 如花担忧地瞥了南月一眼。 完颜旻似也不平静,抢先道:“母后,月儿是第一次……” 南月腹诽。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是第一次。却比你强多了。”太后突然提高了声音。 完颜旻也是一愣。 南月此时已经咽下第二口粥,有些惶惶地看着这对母子。 太后的声音降下来,说道:“旻儿是否记得,你第一次喝这粥时,可是一口吐了出来。” “姑娘。皇上那时年幼。”如花犹豫再三,还是替完颜旻说了话。 “你们何故一个替另一个遮掩?哀家又没有要清算谁。只是用早膳。” 太后轻怒着瞥了如花一眼,放下筷子。 “月儿,你说哀家品味独特,怎么个独特法儿。” 南月看着太后,诚实地回答:“这粥第一口很难喝,可是越喝越香。这些作物都像是田间直接采收的,没有进过磨坊,没有经历过磨石的碾压,所以最本真的味道都还保留在颗粒里面,没有失却。” 太后看着南月目不转睛。 “我说错了吗?”南月问。 “没有,继续。”太后道。 “牙齿咀嚼代替了磨石碾压。所以这粥吃起来虽然糙砺,却越发唇齿留香。” 南月说完,看向太后。 太后的眼睛有些闪烁。 “这道理,哀家悟了许多天。你只用了两口的时间。人和人的时间,是不等值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请安(二) “母后,儿臣只是,顺口一说。”南月支吾着。 太后即使表现得再亲切,也还是让南月有种莫名的敬畏感。 “哀家当年被夏姬禁足的时候,吃的就是这种粥。人只有到了夹缝里,才能发现意外的智慧。” 南月恍悟。 “这粥哀家给四妃都吃过。只有皇后是第一个咽下去且品出个中滋味来的。静嫔入宫时倒是咽下了,答案却不能令哀家满意。” 静嫔,是林苡兰?南月细忖。即使没给出答案,也是胜过常人了。 “皇后聪敏贤惠,母后今日可算寻到了满意的儿媳。”完颜旻温和地说道,替太后夹了一小粒鱼丸。 南月看在眼里。 这家伙也就在太后面前有点人样。 其余时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石头,冰冷不化。 “皇上皇后和睦,哀家自然心生欢喜。但哀家更想着何时能有含饴弄孙之乐。” 太后满足地接过鱼丸,笑容延伸到眼角上。 但话语里显然有莫测的意味。 “母后,儿臣才十九。此事不急。”完颜旻脸色忽然沉下来。 “皇儿生辰就要到了吧。”太后不慌不忙地说。 过了此次生辰,就不再是十九了。 “母后,快早朝时分了。儿臣先行告退。”完颜旻放下碗,看起来极想快速结束这场谈话。 “去吧。”太后允。 太后脸上的笑意像是一种母亲胜过了儿子的无赖。 三双眼睛目送完颜旻的离开。 “如花,你把碗筷收一下。月儿,你随哀家来。” “是,母后。” 南月由太后引着进入内室。 萱后笑着坐在自己平日歇息的凤榻上。 语气忽然之间变得漠然。 “皇后长伴君侧,可知欺君之罪为何。” “母后何意!”南月闻言变色,跪在那张凤纹翔舞的坐榻前。 太后的脸色归于庄严肃穆,一双眼睛直直盯得南月心虚。 “皇上与皇后大婚之日那条喜帕,真的是圆房的结果吗?” 太后慢条斯理地质问着,将用膳时脱下的护甲一个一个戴上。 “母后。”南月脸上的红润瞬间褪去,脸色苍白如纸。 太后这般精明的人,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既然看出来了,那就是一早就看出来了。 可是早日又表现得那么温慈祥和,完全没有兴师问罪的样子。 欺君之罪不是小过。 这罪名既然今日才拿出来。怕是要大做文章。 “皇后不必慌张,哀家要治罪,早就治了。哀家今日不是讨伐皇后或是威胁皇后,而是请求皇后。”太后话锋一转,语气里有威严,更多的是让人不得不信的真挚。 南月长跪着,望着太后的脸,不解其意。 “月儿请母后明示。” “你可知道,哀家为什么那么急着抱孙子,急得连旻儿的冠礼都等不得。” “皇家,要有优秀的储君,撑起基业。”南月试探地答。 “那你可知道,真正等不及的,不是哀家,而是旻儿。”太后忽然将声音放得很柔很柔。这种柔一下子把她太后的身份置于一个很低的位置上,低到让听话者有一种负罪而痛心的感觉。 这是请求。 南月眼睛睁大。 完颜旻,急着立储君? “哀家告诉过你,旻儿幼年时被夏姬种过蛊毒。这种花蛊毒连万太医都无解。” “我知道,很难治好。所以皇上每次月圆都会痛不欲生。我见过皇上发作时的样子。” 南月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大婚的第二个晚上,完颜旻从外面回来昏倒在盛轩宫。以及演城那个杀机重重的晚上,完颜旻是如何像头斗败的困兽。 “即使是这样痛不欲生的日子,皇后以为,还有多少?” 萱后盯着南月,脸上慢慢展开无助的凉笑,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时光像放慢了几倍。 什么? 意思! 南月望着这个风华绝代的女人脸上近乎凄凉的笑意,脑子里闪现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闪念。 南月眼睫慌乱地闪动着,瞪大眼眸看着萱后,嘴唇嗫嚅着动了几次,迟迟没有声音。 “皇上,皇上……” 南月跪在地上的身子迸得紧直。 太后平静地说出那个答案:“哀家随时有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像是满弧上的箭终于发出,离弦。南月紧绷的神经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坍塌下来。大鱼际在冰凉的地面上摁得生疼,支撑住向前倾倒的身体。 完颜旻会死! 随时。 他只告诉她这是不治之症,每月月圆要承受非一般的苦楚,他没告诉她他会死! 骗子! 南月下唇被自己咬得出血。 不,错不在他,他从来没说过他不会死,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吗?”南月几乎是用尽全力说完了这句话。 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打击里。 完颜旻可以无情绝意,把她当棋子,他可以利用她,完完全全把她当作交易的对象和工具……可是,他不能死啊。 “哀家当年就已访尽天下名医。没有用。” 萱后眼眸深闭。 “夏姬恨哀家恨得太深,以至于把所有的恨都倾注尽那只蛊里。那女人是毒王宫行步的关门弟子。那蛊是她生前培育的最后一只毒蛊,连她自己都没有解药。” “那为什么不去找那个毒王……” 南月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太后打断:“毒王早已仙逝。所有能试的法子,能找的人,哀家都找过试过了。” 太后用一种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完这句话。 南月明白这种平静的深处是绝望。 或者说,是对绝望的完全承认和接纳。 此时凤榻上坐着的不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太后,而是一个孤弱无助的母亲。 “月儿,哀家从第一眼见你,便知你非池中物。你聪明、果敢、不拘于流俗。时常有恍惚的瞬间,哀家能从你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 太后说着,把双手伸向南月。 南月指尖触碰到太后指上冰凉的鸽子血,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 “旻儿经过他父亲的死,对任何人事都变得极为敏感。太医当年劝哀家不要告诉他实情。但哀家还是在他六岁生辰那天,忍痛告诉他真相,你知道为什么吗?” 南月神志不清地摇头。 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他不姓完颜,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哀家断断不会做这样一个狠心的母亲,让他在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命运的无情与菲薄。也无论如何做不到亲口告诉他他的寿命随时有可能终止。” “可他生就是王,生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与使命对吗?” 南月激动地叫出声。 “对。”太后长舒了一口气,“所以哀家只能让他在很小的年纪就明白。既为帝王,生来便已经没有退路。” “旻儿早慧,所有的事情,哀家只要一个眼神,他全部都能明白。从小做的任何事,从来没有让哀家失望过。” “旻儿他知道自己生命里没有一分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所有珍惜光阴几如珍惜性命。他肩上的份量很重,他的时间很少。所以在数九寒天也是****寅时早起你能明白吗月儿?” “月儿起初……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南月眼睛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坚定。(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冠礼(一) 南月这种落定的眼神让萱后感到放心。 无论她做了什么决定,终究不会是太坏的决定。这个儿媳的心性,她是看准了的。 萱后利用的是善良人的善良,真正善良的人即使遭受天大的不公,也很难做出伤天害理的举动来。否则他们自己内心会感到深深的别扭。这种别扭常常使他们在外界看来有些软弱。 南月此刻挣扎在善与不善之间。 她不对完颜旻的病和可能出现的后果负有任何责任。该负责任的人是夏姬。 萱后很聪明的抓住这个挣扎的间隙,趁虚而入。 “月儿,哀家不是要逼你做出什么选择。你已经是很好的孩子。哀家像你这么大时,尚且天真烂漫无知,远没有你的彻悟与灵透。” 太后拉着南月的手,那双手此刻冰凉。 南月怔怔的。 哀伤、无望、祈盼、希望……甚至还有一丝丝的乞求,全部酝酿在太后美丽的眼睛里。这些情绪在无意与刻意之间拿捏地恰到好处,极有力地向南月袭来。 不容拒绝。 不忍拒绝。 “母后要月儿做什么?” 太后看了南月许久,终于开口:“哀家要你立下毒誓。” 南月抬头。 今日为何步步凶险。 “若他日你能为旻儿诞下皇嗣,而旻儿又真的罹遭不测,你需竭力辅佐幼帝成人。并且,确保幼帝和这天下,永远姓完颜。” 南月忽然笑出来。 她难道有能力把完颜家的天下改姓南吗?太后真是高看。 “皇后可愿立此誓言?”萱后带有强大威慑力的目光看到南月眼睛里去。 少女清澈而荒芜的笑让萱后对自己的久经沙场产生些许怀疑。 “母后问过皇上的心意吗?”南月发问。 “此话怎讲?”太后微笑。 “母后替他排布好了一切,他的江山,他的皇后,他的子嗣。所有以他为中心的事,可有一件问过他自己的决定。” “明敏如皇后,难道不知道这所有的事,归根结底只是一件事?” 太后犀利的目光扫向南月,道:“人对了,歧途也能回归正轨,人不对,汪洋大厦迟早倾覆。众生畏果,智者畏因。哀家有足够的信心相信皇后是后者。” “所以皇后的人选就是这个唯一的因?”南月强迫自己问出这个问题。话出口的瞬间觉得自己把自己撕扯得生疼。 “不错。而且,据哀家所知。四宫妃嫔,有能力乱君心的,目前还只有皇后。” 萱后深深地看了南月一眼,眼底写着对谈判胜利的把握和自信。 “母后洞穿一切,唯此事不察真相。”南月驳,“皇上的心意从来不曾属我。” 太后却站起身来,绕着南月打了个圈,缓缓道:“月儿,这世间有许多答案,不是要问眼睛,而是要问时间。” 南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太后哪里知道,她与完颜旻之间那场互为棋子的交易呢? 时间能给出的不过是一场互惠互利的果实。 “母后,月儿姓南。”南月将一抹荒凉的笑凝固在唇角。这是她手里最后的底牌了。——用来赢得这场毫无公平性可言的谈判。 果然,太后一句话抽走了这最后一点儿可能性。 “正因为你姓南。所以皇后之位更加非你莫属。” 南月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妇人,眼里除了不解,还是不解。 不解之外还有无可躲藏的挫败。 “在一盘走到狭路的局里,哀家宁愿赌一把,哪怕满盘皆输也不要坐在风雨飘摇的不安之上,任人摆布。” “若旻儿真的有那一日。与其选择一对无风险的柔弱母子等待虎狼吞饲。哀家更愿意提前培养好能经得起风浪的皇后与太子。即使这样做可能面临着更大的风险和彻底的失败。” 太后像看棋友一样看着南月。 南月仿佛突然看懂了这个看起来天颜无忧的美妇人,明白了那仅有的两三根白发为何而生。 “母后是在拿北冥王朝的命运做赌,赌我南月会选择皇家还是南家,会选择皇上还是家父,对吗?” 南月定定地,冷静地,大胆而凄凉地道出这番话来。 “哀家果真没有看错人。”太后美眸里流转着欣赏但又威严的光辉。 “不过,哀家手里最大的筹码,却是天下苍生。月儿你,秉性纯良。” 太后笑得自信。 南月听得惊恐。 “月儿身微力薄,恐难当此大任。”南月幽幽答。 南月几乎不敢想象,太后早就将她定格在一个母仪天下的位置上。这是要她安坐在皇后凤榻,抵抗住群臣的压力,与母族势力细致地帷幄周旋,无论如何守住完颜家的天下。为未来她与完颜旻的孩子撑起一片光明天地来。 并且,拿完颜旻的命数相逼,拿天下苍生相胁。让她于情于理于人于心都无从反驳,无力反驳。 这步棋路,设计得好不精细,好不久远。 “母后何需多此一问,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南月几乎变得释然。皇宫果然不是寻常王榭。她这只堂前燕,飞得进来,飞不出去。 像是不忍也不必要再令萱后的视线对她苦苦相逼。南月沉重地跪下,如同膝下不是靳安殿的华石,而是北冥的寸寸土地与山河表里。 太后感觉到自己心里的重量全随着南月这一跪而消解。眼前充血,身体有些支持不住。 贵为太后,受别人的膝盖早已如吃饭饮水。 可这一跪的重量,她有些承受不起。 南月将右手手掌举起,五指并立,垂直向天:“苍天在上,我南月今日起誓,我在皇后位一天,必将协助皇帝完颜旻坐稳江山。若他日帝王早陨,留有遗孤,我当辅佐幼帝长大,接替江山。保证北冥江山永远姓完颜,不落入外戚之手。若有违此誓,五雷轰顶,万劫不复!” 太后安坐在榻上,听着这场起誓。神情庄严肃穆,像是了结一个沉重的使命。 南月把手放下,脸上没有表情。“母后,月儿只能尽力做自己能做的。皇上的心,我强求不来。” “尽人事,知天命。皇上那边,你不必忧虑太多。” “还有,再过几日就是皇儿生辰。冠礼一事,就由皇后来准备。皇后定不会让哀家失望。” 南月苦笑。 你不会叫我失望。这真是世间最富有人情味最好听的要挟。 “月儿,委屈你了。” “母后既然选定了儿臣,就没有必要再安慰儿臣。语言从来不能改变结果。我的决定也不是为母后的一番好言辞而做。” 南月行礼转身。 她的决定,从来是为自己的心而做。 “月儿——” 萱后将她叫住。 “你,怨哀家吗?” 南月转过头,轻轻的。 “怨什么。”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骗局。朝堂上下皆不知皇上随时殒命。精明如南相,也不知。” 南月慢慢地退回来,一步一步走到南月身边,双手伏于地,学着完颜旻请安的姿态朝太后磕了个响头:“如果母后问的是孝祥崇懿萱太后,我怨,但怨的不是命途,而是欺骗;如果母后问的是孤帝完颜旻的母亲,我南月无可抱怨。” “月儿……” 太后的双手伸过来,被南月礼貌地推开。 “母后好生歇息,儿臣告退。” 南月直直地走出去,忽视了一路的障碍,甚至忽视了门口站立的如花。 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侍婢的脸上写满了不可言状的复杂。(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冠礼(二) 南月回到椒房殿,七八月间的上午,竟觉得风吹得有些不胜寒。 “他肩上的分量很重,他的时间很少。” 她想要厌恶痛恨完颜旻,就因为这一句话,突然没出息地厌恨不起来。 何况溪娘不许她恨什么人,完颜旻与她又没有天大的仇。 他只不过是让她失望,让她的心有些凉。 她想可怜完颜旻,可是又觉得他拥有着无上的幸运。一个时时刻刻都被死亡提醒着的人,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该是细致而精心的吧。他那样的努力,那样的认真,又是顽石一样冰冷无情心里毫无牵挂的人。这样的人即使明朝就被死神带走,又有什么可怨可恨可悲可悔的呢? 因为失去了太多,所以更加不敢荒废。才如此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吗? 南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椒房殿的,脑子里灌满了和完颜旻有关的一切以及太后字字入心的话。直到传铃看见她回来,惊喜地迎上去。 “小姐!回来啦,这是礼部的大人亲自送来的司礼册,听说太后娘娘要把皇上的冠礼交给小姐筹备?” 传铃捧上司礼册,一脸喜色。 “哦。”南月扫过那册子,只觉鼻子酸涩,忙移开眼神。 “小姐?”传铃看出端倪,“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阿星睡醒了吗?我去看看他。”南月避开传铃进了寝殿。 “小姐,阿星少爷还睡着呢。” 南月回头瞥了传铃一眼,疾步进了椒房殿。 还睡着…… 她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而且这种预感一旦来临往往都很准。 阿星你不能有事。 可否不要她在一天的时间里受两重打击。 尽管什么打击她都能咽下。 急到极致反而生出了平静,南月步伐稳而快地扑到床边。 阿星酣熟地躺在那张凤凰栖梧雕花大榻上。饱满的脸颊光华白净,眼睛紧紧地闭着,看不出来有任何异样。 然而没有异样就是有天大的异样。 从太后宫中回来他就在睡,睡了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到现在,又是半个白天。 小孩子心里不存事情,也不需要逃避。到了该睁眼的时候绝对没有多余的理由赖在床上。所以四五岁的孩子总是天刚亮就能醒,用清灵的眼睛俯视各色睡得昏昏沉沉的大人。 阿星平日卯时不到一定会准时起来。 怎么会睡了这么久。 “小姐,有什么事吗?我以为阿星前两日受了惊吓,就没叫醒他。” “他从来不需要别人叫起床。” 南月揉揉胸口,希望心情平静下来。 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事似的。 “阿星?”南月轻唤。 右手盲摸了半天终于找到搁在被子里的小手。左手试他鼻息。 脉搏跳动得平稳有力。呼吸也匀称。 南月的担忧消减三分。 看起来什么症状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睡得这样沉。 “阿星?”南月再唤,语气里已有三分焦急。 连续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 “小姐……”传铃脸色也开始泛白。 “传铃快取针来。” 针皿就搁置在离凤榻不远的位置,只是南月不能再让阿星离开她的视线。 “小姐!”传铃急步捧了针皿盒过来。 南月看也不看一眼。开箱,探针,挑针,一气呵成。 尖尖的金属刺进阿星手臂上细嫩的皮肉。 小男孩光滑的脸额抽了抽,额角渗出一滴汗。 很快整个额头都细细密密积满了汗。 第二根针毫不温柔地扎下去。 抽动的幅度比刚才大些。 阿星哼叫了一声,薄薄的眼皮睁开来,跃跃欲动地显出清亮的瞳仁。 很细很小声的声音传来:“姐姐。” 只是脑门上除了出一层薄汗,阿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看着南月。仰躺着,像个听话的精灵。 这孩子一直很安静,无论睡着醒着,还是刚醒来。 “姐姐,痛。” 南月不眨眼地细析阿星每一个动作。 他脸上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只是叫痛,那就是说,没有内里的痛,疼痛的只是皮肉,这种止于浅表的痛是她扎的。 “忍忍。” 没有多余的安哄。只两个字,阿星能听懂。 南月用指压住阿星藕节一样的手臂,两根针一齐拔出。 阿星眉尖有轻轻的一动。剩下的痛,全含在了咬紧的牙关里。 安静的孩子,常常惯于忍耐。 “很困吗?还要睡吗?” 南月将针搁在一边,惴惴不安地问。 这孩子太会隐藏了,所以她不能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一定会告诉自己他没有任何的不舒服。过于懂事的孩子到了关键时刻更让人揪心。 她只能问他是不是困,从答案的细枝末节里来推知真相。 阿星摇摇头,反而生生地问南月。 “姐姐,我睡着了几天?” 话问得有些没有底气。 孩子的眼里没有刚睡醒的惺忪迷离态,反而像是一直都醒着,醒着却闭着眼睛而已。 南月注意到阿星问她这句话的时候气息有些紧张。 这孩子,从南府出来时就不大对劲。 南月瞳孔放大盯住阿星:“阿星,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会睡这么久。是不是不舒服。” “我困。”阿星坐起身来,缩到墙角里去。 “你刚刚说你不困。” 刚才的摇头是真诚的,现在的困是假的。 南月拆穿阿星,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小孩子。孩子,尤其是聪明的孩子,由于年纪的缘故,往往更容易唬人。 “阿星,你从来没有骗过姐姐。” 南月温和地笑,努力使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是正常的。 这话她已经对他说过一次。 今日说第二次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危险。 到底是什么,促使一个从来都不会对她说谎的孩子说谎。 而且算起来,这一定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是在南府。 她离宫的这两三个月,阿星身上一定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 阿星忽然陷入慌乱与窘迫,让人不忍再问。 “姐姐相信你。”南月止住。 南月笑:“饿了吗?” 摇头。 接下来的话让南月心生愧疚。 “姐姐,我要回南府。这里没有人陪我玩。” “为什么一定要回南府呢?姐姐陪着你,姐姐以后天天陪着你。” 南月心疼地搂过阿星小小的身体。 是她疏忽他了。 孩子的心是最敏感而柔弱的。 而且,阿星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南府。 在她查清楚他身上的谜团之前。 “姐姐要陪那个人,不会有空。” 阿星臭臭的脸上出现生气的表情。 原来……是顾忌完颜旻吗? 小阿星啊! 南月将阿星搂得更紧些。轻轻地在阿星耳边说道:“那个人比你可怜。” 阿星头搭在南月肩膀上,露出一直不敢显露出来的痛苦表情。(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冠礼(三) 皇帝冠礼在太庙中举行。 来访宾客鱼贯而入,宾主分别作揖还揖,两三番完礼后入座。 一排执事站在堂上东侧,每人手里托举着等大的漆盒,漆盒里公服、皂衫、深衣分别叠好、衣领朝东,由北向南依次排开。 将加的冠由三位有司捧在盘里,立于场地西侧,面朝南,从东到西排列。 香案一张,设于场地北端中间。案旁摆放一小香炉,里面焚上等的百刻香。案上摆放有盥器、洗器、巾各一。酒爵一个。香案前侧方放有两张大席,为主人席。 场地中央一张席子比其他席子都大些,为冠者席。 客人席于场地两侧分设两列。 席上皆铺软垫,供宾主坐。所有参礼者沐浴更衣端坐于席上。 宾客尽入场。 钟鸣扬入席,太后坐于其身侧。 冠礼的主人本要求皇室宗亲,父母双亲最为合适。但完颜孤辰既去,由钟鸣扬以母舅的身份代之。 酒谷子为正宾,亲自为完颜旻上冠。钟落为赞者,协助完颜旻梳发更衣。完颜旻穿普通朝服,镶嵌朱红色锦边,布靴。 完颜旻对这个属于自己的重要日子毫无感觉,只是等待着一屋子的人替他将一身的平素变成金光闪闪的豪华。 奏乐者退场,冠礼正式开始。 因完颜孤辰既殁,完颜旻需要先祭拜其画像,表明在先祖面前完成仪式。 完颜旻怀着复杂的心情对那画像鞠了三躬。 南月远远的看去,觉得画像中人好不面善。想了半天嘲笑自己的愚蠢,还能像谁,当然是完颜旻咯。不过画像中人倒是比完颜旻多了一层儒雅。 钟鸣扬主人起席,到厅堂中央,向全场一揖。感谢摈者赞者及众宾客。 接着仪容舒扬地行至完颜旻面前立定,致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棋,介尔景福。” 然后在席上跪下,郑重地为完颜旻加上方巾。钟落协助,帮其穿上深衣。 男子加冠礼是极为郑重的礼数,加冠走三道程序。 初加深衣、大带、纳履 再加冠冕、皂衫、革带、系鞋。 三加大氅、革带、纳靴。 众宾皆着赤中发黑的玄衣玄裳。南傲天、杜远鹏对坐宾席两侧,杜远鹏身侧是水无青,水无青的头发白了一半,形容憔悴,完全看不出是与南傲天同龄的人。 南月与宁馨儿、林苡兰坐在众臣后方。 男尊女卑的观念十分浓重。 宁馨儿坐在一众男宾身后,却左右晃着努力抻断脑袋往厅堂中央望去。若不是那把檀木椅子结实,几乎快要被她来回扭动的身子放倒。 南月想提醒她这幅样子太滑稽,又在心里谴责自己的多事。 何必去提醒得意忘形中的人,纵使一百句好话也会被当做坏话来听。 不过顺着宁馨儿痴迷的目光看去。南月也渐渐地怔住。 宁馨儿看的是完颜旻。那身镶嵌红色锦边的黑衣此刻极为炫目,玄领竖立,庄严挺括,额际顺下两簇利落的短发,衬托得剑眉斜飞,英气冷魄。 南月傻笑,不禁想入非非。 果然才貌出众的人都会遭天妒。 高贵出身、绝世容颜、冷硬手腕、幼年失孤,身患绝症……完颜旻真是占全了。 南月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想得更远。 如果完颜旻会有这样的命途是天妒英才,那她呢? 无才无貌无父无母。这样的人,连天都懒得管了吧。 大概,是自己上辈子拥有的太多了,这辈子才会一无所有。 南月的思绪飘着飘着,全然没注意到林苡兰将幽幽的目光放在她后背上,如雪如画的目光底处透着一**掩还满的锐利又落寞的光线,这光线里蕴含着女人对女人才会有的特别的瞩目。这种弯曲的瞩目给静嫔不染尘烟的妆容和衣装添了一丝洗都洗不掉的黯淡。 有些人本可以活得光明肆意,非要用别人的光华来黯淡自己。这种用来黯淡自己的工具叫嫉妒。 静嫔清雅如兰的目光渐渐越过南月,扫向大臣女眷那方坐着的南清雪。 这姐妹二人的关系,倒是值得思量。 南月当然也注意到南清雪,她的好姐姐此刻正注视着她的皇帝夫婿。 南月肘抵在椅背上,散漫地转着耳边垂落的发丝,宽容又释然地笑笑。自己选的衣服还真是好,让完颜旻摇身一变成了天下女子眼中的陌上公子。不过他本来就是真正的颜如玉。南月就这样欣赏着自己亲手打造出的英俊脸庞,目不他视。 没人比她更有这种大胆直视的资格了。 如果不是完颜旻一再提醒她作为一颗棋子的本分,她真怀疑自己会和她们一样陷进去。陷入完颜旻明灿而妖冶的冰冷里,陷入他凉薄而深不可测的计谋里。 阿星安静地待在南月身边,南月已经不敢把他独自留在椒房殿了。 孩子的目光不停地朝南傲天的方向瞅去。 这样凝重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到底不太正常。 果然,冠礼散后。 阿星抓住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抓住了南清雪精工细造的衣袖。 南清雪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下意识想甩开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像甩开一摊烂泥。 她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阿星一直存在于南府,却从来没有存在到南清雪的眼里。 南清雪继承了凤雁痕绝好的挑剔眼光。来自血统里的挑剔。无论阿星还是南月,在她眼里都像垃圾,只不过,阿星是一个垃圾捡回的另一个垃圾。 但南清雪素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很亲切地把阿星拉到自己身边。一方面出于对自己相府嫡女形象的维护,另一方面是接收到了南傲天转来的眼神。 父亲的眼神一向另南清雪感到畏惧。一种未必理解却出自天然的畏惧。 正如此刻,南清雪丝毫不理解南傲天为什么要她留住阿星,但父亲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她这样做。 阿星冰凉的眼睛看着南清雪拉他的手,感受到南清雪笑靥之下千里之外的冷漠。但四五岁的小孩子居然没有在意,只是在心里将这些冷漠默默收藏,他故意抓扯着南清雪的袖子,甜甜地道:“姐姐带我回南府。” 如果有人观察过小孩子的冷笑,就会不由自主地悉心留意自己的言行。(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帘幕(一) “阿星——” 众宾客已经散尽,南清雪被父亲不可冒犯的威严压制着将阿星带远,同时不敢表露地忌惮着顽童的脏手会不会弄皱她雪白的羽衫。南月焦急地朝门外喊着,拨开一簇簇相互恭维刺探的大臣。 皇后的身份让她身边围了一些真真假假的女眷和听起来颇亲切的家常话,以致冠礼结束后也不能迅速抽身。 阿星近日反常的举动令南月感到一阵惶惶,以及从心底萌发疯长的带着不祥的慌乱。 南月几乎是不顾皇后的仪容才穿越人障,堵到了南家父女面前。 “阿星,回姐姐这里来。” 阿星却倔强地别过脑袋去,过滤掉南月急切的目光和向他伸来的手。头微微地垂下 一直微笑着安坐于礼堂深处的太后注意到了南月这边风风火火的异象。 “皇后娘娘,”南傲天从南清雪手里牵着阿星,如同牵着自己的幼子,用臣子对国母的恭敬语气说道:“后宫不便养男眷。阿星已经在娘娘的椒房殿待了诸多时日,而今也该回府了。” 阿星听话地把手交给南傲天牵着,一边又刻意地把自己瘦小的身体和南傲天之间保持一条规则的缝隙。沉默垂头,绝不逾越这段窄窄的距离。 南月知道自己失败了,这种沉默表示顺从。是阿星的一种主动的顺从。 太后远远地看着,已经步履款款地迈过来。 阿星在靳安殿的两日已经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交代地很明白。太后对南家的亲子关系一清二楚,也知道阿星对于南月的重要性。 “丞相,”太后温笑着抚摸了一下阿星的头:“皇后这义弟甚是聪明灵秀,讨人喜欢,丞相可要好生教养。” 南傲天有些诧异萱后的主动问话。这女人自完颜孤辰战死后一直对南家有太多顾忌,从来不会对他多一句废话。 “多谢太后对犬子的赏识。” 南月唏嘘。 南傲天见风使舵的本领如同饮水吃饭。这个之前从未进入他眼里的孩子,因得萱后赏识,顷刻间有了犬子的称呼。 太后转而向南月,绽开温慈浅雅的笑意,缓缓道:“孩子在这宫中没什么玩伴,怕是想家了。皇后若真的喜欢孩子,还要在皇上身上多下功夫才是。” 这话是说给南月听的,也是说给南傲天。后者闻声精锐的眼光在南月与太后之间细细流转,唯恐错过了什么端倪。 “母后说的是。还请父亲好好照料阿星。” 太后都已经发话,她不得不低头。 萱后含笑点点头,去了完颜旻身边。 南月妥协,不安地看着阿星和南家一行走远。 阿星倔强偏过的脑袋都自始至终都不肯回头看她一眼,反而像是很急切地要离开。 南月担忧地分析着阿星的匆促,一种强大的不安袭来,坚定了夜探南府的决心。 整个白天的等待焦急且漫长。 南月在心里做了一万种阿星到底遭遇了什么的推测。总算挨到了暮霭。踩着一路的月色到了南府。步履疾快,心事重重。 阿星身上的反常,完颜玉照口中凤雁痕与溪娘的历史,包括南府与皇宫之间的恩怨。每一件事都促使南月往深处挖掘,揭开月色迷蒙下巨大的网。 月亮最近越来越明亮。使得她夜行时也越来越小心翼翼。 月光笼罩下的南府坚固、高大,房子的式样单调而孤森,自带深深的压抑。如同一只巨大的黑兽卧在偌大一片皇城之上。一两处透出的灯光像恰是这这半睡半醒的巨兽的眼睛。 南月叹,她堂堂皇后,回生养自己的府邸,居然像做贼一样。 南府像座挖不透的陈暮,南月从最不惹人瞩目的一道山墙进入这墓穴的初口。 风弃隅没有阿星的影子。南月不禁埋怨自己的粗心。阿星今日的异常,怕是她离开南府之后就种下了。而她却今日才来找结果。 花厅和祠堂的灯都是灭的。 南傲天书房里也没有掌灯,看样子不在府里 唯一有光火跳跃的地方是凤雁痕住的静鹄苑。 只能先去看看。 可是就连那一处灯光也在南月抬脚的时候熄灭了。 南月摸到了后窗,屏息贴在墙上,四下里静寂得过分。 凤雁痕也就寝了吗? 或许今夜来得太不是时候。 南月就要转移方向,一语窸蔌炸弹般惊放在黑暗里。 “雁痕,我们还是不要……”是一阵低沉的男声,很粗重,但极冷静。 “他今晚出去了,不会回来。”这次是凤雁痕的声音,失却一向的端庄持重,竟带有几分媚态。但这只是话的面相,南月还是从话的里子处听出了浓重的恨意。 南府上下人杂的脸色造就了南月的极度敏感。愈长大这敏感就被训练得越为越灵光。 凤雁痕的声音被南月精准地分为两层。 声带里的那层媚与娇柔是假的、空的、冷漠的,声音底处的恨却是真切的、实在的、炽热而焦灼的。 南月透过一层厚实的砖墙墙解剖了继母风情掩映下失却理智的恨意。 一面墙其实什么也挡不住,无关厚薄。 男声再次响起,这次声音震起的气流里带着波动。表面平静的空气成了一戳即破的脆弱伪装。一声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雁痕”被揉融进一些肢体的碰撞声,昭示着夜的平静被瞬间敲破。 南月依旧不敢呼吸,但大脑快速地运作着,男人有些耳熟的声音和上次归宁的一些画面联结起来,成了一团声影模糊的雏形。 渐渐地,声音和影子都明晰起来,那团模糊的影也膨胀、放大、展开来,如同泥坯在巧匠的打磨下忽然有了深刻的眉眼。 紧接着南月心头一窍开启,不仅看清了那团雏形的形状,还从它含蓄的神态里摸索到历史与未来,织成一张能解释全局的绣图。 屋里的男人是管家全福。 南月身心放松下来。 两个正处于巅峰状态的人不会理会到外界任何事物的存在,她完全不必担忧他们发现她。 南月只是觉得心脏上的肌肉受到了不小的一记敲击。 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凤雁痕对南傲天的爱是绝对忠贞与赤诚的,这个女人几乎对近旁所有人都有狠绝冷性的手段,却唯独对南傲天低到了尘埃里去。 早些年,她做贤妻良母。南傲天早朝的时候,她会替他更衣,精心打理好颈子上翻折的大襟。 南月清楚地记得那个三十岁不到风华正茂的美妇人是如何甘做灶下婢用她素日颐指气使的手指小心地侍弄着南傲天喜欢的饭菜。尽管那顿精心准备的伙食不知道为什么被南傲天打飞…… 那日,大怒的南傲天一脚踏出静鹄苑的时候,琉璃金的餐碟碎成了一朵秋花凋败的样貌。 凤雁痕弯腰拾起那些锋利花瓣的时候,指尖渗出鲜艳的血珠。 幼年稀薄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哦,是了……那个时候就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并疼惜着年轻继母的不值了。只是那个时候,刚过完四岁生辰的南月还完全不能理解立于门口的管家为何将刀剜一样的目光生疼地砸在凤雁痕背上。 疼到想迫不及待地释放,却又极尽的隐忍。 全福究竟忍了多久呢?南月不敢想,尤其不敢用自己十七岁的阅历去探测一个四十岁男人沟壑重重的内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帘幕(二) 墙体那方透过来的喘息声越发的厚重急促,夹杂着的还有雌性无声的焦渴。 两人将一种惊天动地演绎得如此默不作声。南月近日内功渐涨,感受到墙体微乎其微而又风卷残云的颤动。 全福此刻当是将素日所有的忍耐,十几年来藏于暗处的自尊,都释放和发泄在凤雁痕缺乏滋润的身体里了。 只不过,对于凤雁痕来说,全福是一剂不对症的药,这副错误的药越是往她身上涂抹,越是开拓出她心里和身体里巨大的空洞,里面盛装着永远也无法满足的焦渴,对另外一个男人的焦渴。 南月心里隐隐约约地明白,凤雁痕利用着全福对她的纵容,用一种扭曲的恨的方式发泄着他对南傲天深入到极致的爱。 凤雁痕对南傲天的卑微,因为有了全福对她的卑微才不至于显得尊严扫地。溃败的爱与尊严在掉落的过程中被另一处更低的爱和尊严托住,才不至于粉身碎骨。 全福一定是自愿的,南月想。唯有心甘情愿才能让聪明人变愚。 他大概等了凤雁痕十几年的青春,看她以南家主母的身份在光阴里老去,从吹弹可破到半老徐娘。 “痕儿……” 衣料的摩挲声传来,南月不知是夜太静还是她耳力太好。 小心翼翼一点一点释放的激情使一个男人叫出了一个女人最原始的爱称。凤雁痕被人称作痕儿的时候该是她青春正盛的时候。 被风浪刮向高潮的海波渐渐地平息下来。南月猜测是全福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飘渺的对话传来。 “痕儿,那人随时会回来。” “他不会,今日带着阿星那小崽子出去的,不会很快回来。” “我觉得不安。老爷他疑心很重。” “你闭嘴,你还叫他老爷,你怕他,你不过就是怕他。”有女人拳头“通通通”捶在男人胸口上的声音。南月可以想象凤雁痕是如何软弱无力而又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来。 墙那边刚冷静下去的气氛又急促有力地加热起来。“痕儿,我怕他,我一直都怕。我更怕你。” 全福发颤的声音在末尾处断落,像是被什么突然湮没。 南月后颈出了一层热汗,又被风吹凉。微微活动了一下僵持的颈椎。 阿星是被南傲天带出去的……怎么办,是要继续在这里从二人的谈话里探听些消息,还是想办法去找南傲天,去找阿星。 对话又深一阵浅一阵地传来。南月十指扣紧了墙壁。 “阿福,你说我作了什么孽,是不是十几年前那些人都化作了鬼,他们来报应了……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现在这样……” “痕儿,那不是你的错。清云离开也不是你的错。” 南月差些忘了,南清云的离开如果还有人真的担心并为之崩溃,那这个人只能是凤雁痕。 “清云已经走了,我只希望清霖也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凤雁痕突然不再作声,断断续续有女人呜咽的声音。 南清霖是南家第五子,南月只知他从小被送入军中。 对话断了片刻又重新响起。 全福这次的语调有些深长:“霖儿他,是我的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声音渐渐转小,像人的五官被什么禁闭住。 这个问题全福已经问了无数遍,每一次凤雁痕的回答都显得惊慌失措。 “睡吧,穿好衣服,别着凉。” 有木门的吱呀声。 南月急忙闪到远远的一处窄巷里。 后庭幽暗混晦的大片黑影里晃荡出全福谨慎的身形。管家本是不低的个子,却永远都是那副微微蜷含着胸膛的模样。这种姿态方便他感知到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并将危机扼杀在苗头里。 这个沉默而恭谨的人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在南府生存了二十年。 全福走远后南月从深巷探出身子。 穿着单薄衣衫双脚无声踏着大地的全福,步子工工整整,还是那个忠心耿耿的人。 南月正思索着下一步的打算,忽觉头上有阴云漫过。 心里陡然一个激灵。 仓皇之中衣裙蹭到矮墙上年久的飞檐。一小块断裂的瓦片从墙头坠落,掉到地上发出哒的一声响。 南月懊恼地闭了下眼睛。瓦块落地的声响无异于打到她身上。她几乎用最快的遁形术逃离。 情绪有些低沉混乱的凤雁痕被这声脆闷的声响赶走了全部的混沌。死一样窝在被褥里的身子如同惊弓之鸟弹坐起来,一动不动。 但窗外再也没有什么声音响起。 许是夜猫踏了房顶。 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凤雁痕重新将身子放倒,连同悬起来的心。 只是后半夜再也不能入眠。 南月却远远没有摆脱自己的凶机。 方才惊吓到她的黑影不是夜鸦或者游云。而是个功夫远在她之上的人。 这人是等她远离了后庭才开始动手的。双方打斗的过程没有声音。仿佛是两个影子在战斗。南月在双手应对之间很感知到对方造诣极高。 那人逼得她节节败退。 不是要取她性命,只是要控制她。 南月很快双手被反锁在背后。那人使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招数。不同于完颜旻武功路数的寂静稳准。这个人的无声里透着狠戾,还有摄人心魄的阴鸷。 南月被带到一座寂静的耳房。身体重重地摔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残破生灰的旧桌上跃动着一豆灯火。风欺短烛烛凌风。突如其来的灯光使得眼睛有些不适。 南月在昏暗里找带她来的人,没找到。四下里只有几个破旧的簸箕和一口肚子上裂了口的缸。簸箕的一角有被老鼠啃出的锯齿状的洞。四面墙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这是一处废旧的柴房。 南府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南月别过脸,欲打量背后的光景。 阿星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触地生烟的柴房角落里,眸子深深地闭着,脸蛋煞白。半截手臂上爬着几条蚯蚓状的红色瘢痕。是那种阴暗触目的红,仿佛在孩童稚嫩的皮肤上深深浅浅地流动。 “阿星——” 南月惊叫着扑过来,被一束光弹回,摔落在原来的位置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威胁(一) 南月半卧着跌倒,手指触握到颈间那块玉,光是从那里发出的。 33自从发现这玉有问题之后,她一直将它带在身上,期待能从异象中找出端倪。南月不敢相信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玉,小小的玉石似乎每次都能免她于危难。 难道真如溪娘所说,这玉是块护身符?而且功效如此的明显和神奇。 可阿星只是个孩子,而且此刻处于病弱的状态。这玉石的反应为何这样激烈? 阿星手臂上那些斑斑驳驳触目惊心的条纹瘢痕却渐渐失却了颜色,不再那样活跃地流动。又过了一会儿,连瘢痕本身也渐渐消失。 南傲天是在这时候走进来的,步子静悄而沉重地迈进来。南月首先看到的是透射在地上的一大块巨黑影子。 南月转过头来,首先看到是那人宫绦上的一处用黄色丝线绣成的符号,很小的一处,精巧别致。南月只觉得这符号为何有些眼熟,仿似在哪儿见过。 目光渐渐上移,对上一张平静多于愤怒的脸。 是南傲天。南月知道自己此行凶多余吉了。 十几年的父女,第一次这样四目相对。南傲天之前从未正眼看过南月,直到他发现这个丢尽他颜面的女儿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月儿,既是回府,就该走正门。” 温和的语气说出了慑人的话。 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南傲天的眼角已经有几分下垂了。然而里面闪烁的精明锐利一天也没有消失。二十年前南傲天赴京赶考的时候,瞳仁里的光远没有这样锋利。 “父亲。” 南月叫父亲的空当后退了两步,站稳,直视着南傲天。 少女眼中的无惧唤起南傲天的一丝欣赏。 廿年前,惹他掉落了手中书卷的也是那样一个无惧的少女。只不过,那时候的南傲天还是一个怀有修齐治平大梦的书呆子。 这个四女儿纵然是溪娘在外面带回的野种,倒毕竟不是痴蠢物。不仅不是,还是个藏在暗处的可造之材。 “你尽可以放心。阿星这小崽子只是睡过去一会儿,不会有性命只忧。” 南傲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十来年都没入过自己眼的女儿。竟有些隐隐希望这真的是自己的女儿。 可是南月身上流淌的血早在十四年前就确认过了。这个机敏灵透得不像话的姑娘与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阿星做错了什么。”南月防备地问,黑色瞳孔沉定在低敛的睫毛下。 南傲天没有回答南月的问题,而是哈哈地干笑两声。 “月儿似乎忘了,为父在送你进宫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南傲天这话说的缓慢悠长,含敛着的威胁和杀机在句尾的提顿处上扬出来。下垂的眼角释放的是志在千里的光。 “阿星在府里,父亲的话,月儿只字不敢忘。” 南月用缓冲的话为自己留足思考的时间,用这一点点空当的时间来推测南傲天的意图。 “父亲说过要我尽全力为皇帝诞下龙嗣。我是记得的。但父亲不是不知,皇上已经不是当初的皇上,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月儿样貌丑陋,无才无德,怎么可能得皇上多看两眼。别说诞下龙嗣,连后位都恐怕岌岌可危。” 南傲天却比方才笑得更大声,笑容在最后一瞬笑声里收束在一张写满阴谋的脸上。 “岌岌可危!皇上会让一个岌岌可危的皇后在盛轩宫待一个月?会在出宫私访时都将皇后带在身边?会在娘娘昏迷时守护在身边彻夜不离?下毒谋害橙妃的事,如果不是皇上有意包容,娘娘恐怕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去。月儿呀,你对自己未免太不自信。” 南傲天一口一声娘娘叫得南月心惊。 自己的好父亲果然是一朝权相,什么都知道,一清二楚。 “那只是因为,我答应为圣上医病。”南月冷静地搪塞着,不确定这单薄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是否能说服南傲天。 南傲天很轻易地探知到南月话语里对完颜旻有意无意的庇护。他明白这种庇护意味着什么。因为凤雁痕曾经在凤阁老面前,也是这样庇护着当年那个文弱的书生。 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到南月身上,南傲天脸上已经生出不深但很明显的沟壑。其实人老去是个很有规律的过程。沟壑都是先长在心里,再长在脸上。 “无论你娘造了什么孽,你终究还是我南傲天养了十四年的女儿。回到爹爹身边来。我可以不介意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南傲天诚恳地说。 南月安静地站立着,等待着这个人的下文。自己的丞相父亲真是善于揣度人心。他知道“爹爹”这个词对一个十七年来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孤女有着怎样攻心的效力。 南月更知道南傲天是最在乎面子的人。他能忍受着自己这么一个“野种”留在身边,一定是她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南月在等,等南傲天的筹码。 果然,这个仅花了五年时间就从书生做到丞相的老男人开了口。 “皇上正值年少,风流倜傥。正是陌上公子人如玉。可是月儿,这样的人即便你有把握抓住他的真心。你能甘心守一辈子的寡吗?\''纵使你忍心,为父也不忍心。” 南月自动过滤了南傲天那种有些令人恶心的关怀。这话真正的意思是,可不要动了小女儿情思真的爱上完颜旻才好。 “女儿愚钝。” “哈哈哈……,你怎么可能会明白。不明白不是你的错。你怎么可能会明白皇上的寿数已经不多了呢?” 南月心里微动,南傲天也知道完颜旻身上的秘密。太后不是说朝野上下并不知情吗? 南傲天继续说下去:“夏姬的毒手天下无双,月儿可知道,皇上体内埋着一只千年毒蛊。纵使他躲得过痴傻,岂能躲得过宿命?瞒过了老夫十几年又怎样,萱后一直在苦苦支撑的不过是一个随时有可能散架的梦。” 南傲天不知道,正是他这句话激起了十七岁少女心里正旺盛的叛逆。 即便萱太后织就的是一匹华丽空洞的美梦,她南月也偏要帮她实现。仅仅为了,那个做为母亲的萱太后。 为了弄清楚南傲天背后的底细,南月还是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样子问道:“父亲莫不是在唬我。月儿在宫中多日,皇上可从未有过任何不适的症状。” 南傲天仔细地盯着南月,像是宣布完颜旻的死刑一样咬出自己真正要说的话:“皇上在十四年前就身中剧毒。即使现在好好的,将来也随时有可能发病。月儿,你以为你能医好他。你以为单凭你在陋室里看的那些迂腐的医经就能医好他?那种蛊毒,天下无人可医。” 南月倏然间抬起头。 “父亲看来对那蛊毒很了解。”(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威胁(二) “月儿,为父告诉你也无妨,毒王这辈子就只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夏姬,另一个就是本相。当年师姐进宫这件事,说起来还有老夫一半的功劳。” “夏姬是你安排进宫的?你从十几年前就在算计完颜家。”南月看疯子一样看着南傲天。难怪啊,难怪完颜旻会说什么“从南家出来的女人是不是都那么不要脸。” 难怪从她入宫第一天起完颜旻就从未放下过对她的怀疑。 完颜旻对南家从来不是简单的君王对于权臣的忌讳,而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如果夏姬是南傲天安排进宫的,那就是说,先皇先后之间的种种误会,完颜旻身上的蛊毒,甚至前线消息走漏先帝的战死,全都是间接由南傲天一手造成。 南傲天很满意南月脸上出现的吃惊错愕。到底是小姑娘,知道得太少,考虑得也太少。当是很容易就能被威胁被控制,成为他安放在皇宫深处最好的眼线。 “月儿,你明白了?皇上随时有可能毒发身亡。到时候你不仅不是皇后,还很有可能被拉去殉葬。即便你能握住皇上的心,也不过是像萱太后一样早早的守寡。到时候孤儿寡母面对虎狼群臣。” “那依父亲的意思,女儿即便诞下龙嗣,不还是要早早孤寡。为与不为,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若你非要与为父作对,将来就只是孤立无援;若你现在就和为父一条心,替我密切注意皇上和太后的一切,你将来会成为北冥最尊贵的太后,为父会替自己的亲外甥守住他的每一寸江山。” “是吗,只怕到时候这江山不再姓完颜了吧。”南月眼里含着冷笑,逼视着南傲天。 “月儿,你要知道,这是完颜孤辰欠我的。本相的两个好兄弟,一个横刀夺爱,一个将天下独吞。老夫会让他们一一还回。怎么,月儿现在就开始倚向夫家了吗?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若说是又如何呢?月儿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娘家。”南月一声声刺向南傲天。 “好,有骨气。”南傲天拍手称赞,眼珠里转过一丝阴鸷,“南家你可以不要,你好弟弟的性命看来也可以不要。” 南月看着阿星,心里打着颤,长出一口冷气。 “你到底把阿星怎么了?” 南傲天笑得势在必得,道:“月儿不必担心,师姐用的毒天下自然无人能解,但阿星身上的,老夫尚有解。” “你说什么,你给阿星下蛊?”南月歇斯底里地叫出来,跑到阿星身边。 阿星刚刚手臂上的瘢痕,是蛊虫噬髓所致吗? “阿星,阿星,你醒醒,你起来看看姐姐。你快醒来!”南月发疯一样摇晃着阿星的身体。无奈他睡得很沉。 “他还只是个孩子。” “而且是很听话的孩子。本相告诉他,只要乖乖听话,接受这只蛊虫,他就可以变强大,把他的姐姐从深宫那样险恶的地方中救出来。” 南傲天的话听到南月耳朵里只觉得阵阵反胃。 “不可能!” “月儿真的考虑好了吗?不要意气用事。” “我说,不可能!我不仅会医好阿星,我还会医好皇上。我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夏姬,你不用,再白费心机。” 南月将阿星掩在身后,倔强地看着南傲天,字字冰凉。 南傲天轻蔑地干笑出声,道:“皇上和阿星身上的蛊虽然远不相同,但都是我师父宫行步留下的千年蛊王做蛊种,即便你能医,何时可医?能医好几人?” 南月感到一阵濒临边缘的绝望,手指触到了阿星温热的小手。 “我答应你!” 南月歇斯底里地叫出来。 “很好,为父向你保证,小家伙待在南府会很安全,只不过每日会比平常多睡些时日。” “我要他毫发无损。”南月慢慢地站起身来,眼底是透彻的冰凉。 南傲天信誓旦旦地应允。 南月奔跑着回宫,眼泪含在心里。衣裙飞扬,留下一地惨败的月光。 她忘记了时辰,也顾不得掩饰,是从椒房殿正门进入的。椒房殿所有值夜的宫女都看到皇后疯了一样从外面跑回来,眼神掉落了一地。皇后娘娘此时此刻不是该在寝殿里睡着吗? 南月从这些错愕的眼神里穿梭跑过,进了寝殿,把全世界关在身后。 “小姐?” 传铃急拍着寝殿的门。 “小姐你开门啊。” 南月已经在案台上摆好了瓶瓶罐罐。 一刀下去狠狠地划出一道新鲜的口子来。 血滴在莹白的瓷皿里,噗呲展开一片薄薄的红雪花。 接着又是一刀。 这一刀划开后和之前那刀流出来一模一样的红色,快速向下汇聚,到达手腕处的时候,汇聚成一道稍粗的血流,一滴一滴落到器皿里,覆盖在先前的红色上,绽成一抹更大的雪花。 渐渐的,红色雪花汇聚成浅浅的一层温热,后面的血从指尖滴落的时候,在这层浅浅的温热液体上方里渐起四散的血珠。 等到白瓷浅口的器皿快被盛满的时候,南月左臂上已经有三道齐刷刷并列的切口,笔直细长。她的体质因尝百草而有了速愈合的功能。三条创口已经结痂。 宽松的蝴蝶袖掩下,那条受伤的手臂没有得到丝毫安慰。 南月的眼神专注在那层鲜艳的红上。七零八落地打开药箱,针托与箱壁的夹层中有风干的细草茎。 这些草茎都是烈性植物的空心茎杆,可以保证血液的洁净。 细长的草茎插入那个白瓷器皿里,血液顺着中空的茎心往上爬。等到来自体内的新鲜血腥爬满饱满的一整管的时候,南月将它们从草茎吸管中排挤出,全都灌输到另外一些封闭的细容器里。 一排十二只细容器,每一个里面都盛满了相同内里相同样貌的血。 一切就绪后,南月将这些成品的液体封存在药箱最底层。桌案上的狼藉被收拾妥当,南月转身在当天的日志簿页上记下密密麻麻几排小字。 又将身上宽袖的外袍换下,套上轻便的紧身窄袖武装。 门栓被一下子抽开,传铃一个没站稳扑了进来。 “小……小姐。”她尴尬又焦急地叫道。 “看好椒房殿。” 南月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卧薪 南月于子时走出椒房殿的时候,脑子里空空如也。风吹得紧,仿佛吹落了一层皮。 原来仲夏的风也可以这样刺骨。 来到琼林不是凭借知觉,而是完全倚仗感觉和习惯。双脚全无方向感地踏上一片疏松落叶,人如丢失一般在不大的空间里漂泊。南月本以为漂泊是要到天涯海角的地方,原来心飞走的时候,漂泊在三寸之地也可以进行如常。 耀白的光流转飞舞,层次分明地铺刷在自己的一身哑白色裙裳之上,目光落处,不觉美丽,只有苍凉。 孱孱身影只身立于这片光影造就的虚假雪原之上,望天。 远天只有无限阔大,蔑视着万物的有限和渺小。 那把比纸片厚重不了几分的木剑像出笼的鹰一样飞出,剑尖向苍冥。月光胜剑光寒。清寒烟雾里映出一张暗伤浅笑的脸。 默存而深刻的力量在弯折的剑身中婉转。里面贮藏着沉稳、坚定、执着与永不回头。源头不知在何处,但从源头涌出的力量一脉一脉地向骨骼、四肢,向五脏六腑波动,汇聚成真正的剑气,通过剑尖传递到空气里,震得最浅表的一层叶子惊跃。 南月盘身而坐,感知到身体里渐生一股稳定而温暖的力量流。一种源源不断的顺畅疏松给了伤郁的心巨大的舒适和安全感。她闭着眼,看到对面立起一副筋脉清晰的骨架和根根分明的肋骨,自己浅淡却完整的影像包笼在一团淡黄色光明里。 那股力流在体内缓缓上升,跨越脊椎、颈部,到达头顶的百会穴。力流涌动得越来越快,身体也越来越温暖。 此时不问光阴。 当那温暖到达一层极致的时候,南月觉得有一层气息被冲破,手中的剑自行举起来,像是会自己寻路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具备了用心神带动剑的能力。 这是多少练武之人的第一重惊喜,因为这几乎是第一阶完成的标志。 完颜旻于寅时到达琼林的时候发现南月早已在那里,像等了很久。 只是南月上来就是一阵猛刺。 完颜旻起初以为她还是生自己的气。 毕竟上次那些话太绝情,而且绝情得十分真诚。 后来发现她的剑只是形乱,看起来全无章法,剑气却极稳定,内力也仿佛大增。 完颜旻在躲闪应付之间发现了异常。 她一阶已过?仅仅用了几天时间。 完颜旻的声音透过夜风烈烈传递到南月耳朵:“你何时过的一阶?” 南月愣了一下,但停顿只是一瞬,因为所有的人和事都等不及。 回答得简短凌厉。 “刚刚,你没来的时候。” 手里的剑并未休止,反而阵阵紧促。 南月从完颜旻微惊的语气中确认了一件事。子时至寅时,她用了三个时辰,冲破了第一阶混沌开蒙的阶障。 自己的体质果真不同寻常。 完颜旻握住她手臂,探测到南月内力确实已经比之前增加一大截。 “是否合格?”南月问的凌厉。 完颜旻感到她今日的不同寻常。 半晌之后才慢慢开口:“过了,只需要再练习完善。” 南月手上的动作缓下来。 剑慢慢地落下。 “那就交我二阶。” “切忌急于求成。”完颜旻接下南月无理的挑衅,却也惊叹她进步的神速。 “教我二阶。”她只是重复。 完颜旻有些讶异又不安地注视着南月,她今日出奇地沉稳,出奇地安静。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凉。 “过喜过忧都不适合进阶,朕观你今日情绪不对,还是缓两天。” “没有时间了,不能缓。”密密的眼睫低垂。 “朕不需要你急于求成。” 南月对完颜旻有大的用处,但不是现在。 “我说我没有时间了。”声音是空洞的,像从远天之外飘来。特意强调了“我”字。 完颜旻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问道:“御风说你今日出宫,回了南府。” “你监视我。”南月抬头。 “是你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如果你正常,朕什么都不会问。保持心绪稳定是一颗棋子的起码修养。” “我很稳定。” “你现在是沉沉低迷,不是稳定。” “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漆黑的眼睛哀伤地看着完颜旻,那里面是不见底的一片深湖。任何东西投进去都会沉没。 你还想让我怎样,我弟弟都要死了。 完颜旻忽视了她的所答非所问。他从未见过那种眼神出现在南月身上。 南月将头靠在完颜旻肩上。纯属无意识的行为惹来完颜旻心头轻动,他没有马上避开。 “几天之内进一阶,不算慢。朕不会对你做过高的要求。” 他闻到她发际的轻柔气息。 即便是他,当年过一阶也用了足足三个月。 “今日你可暂且歇息。” 完颜旻打算给南月放假。 “但是朕要接着练习。” 完颜旻这话是要南月自己起开。 他不知道南月此刻的心情连直来直去的话都听不进,何况含蓄幽深的意味。 南月的头纹丝不动。 完颜旻以为她故意。 完颜旻给自己的规矩是决不能对南月留情。 于是他硬生生地起开,抽离自己的肩膀。 不料南月竟直直地栽倒在地上。毫无动静。 真的出事了。完颜旻反应过来。 “起来。” 南月不答话,将头偏了过去。 “南月。” 还是不答话,干脆闭上了眼睛。 好烦。 她需要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清净一下。 这个乱七八糟的人一直打搅她。 完颜旻此时不再南月的世界里,他不知道。 完颜旻可以不搭理南月继续去练功,他没有。 他靠在南月身旁坐了下来。 “朕让你起来。” 皇帝的尊严受到了威胁。眼神里开始出现不耐和怒意。 “你好烦。” 她将半个身子翻转过去,彻底地背对他。 “你再说一遍。” 完颜旻起了童真。只有小孩子才会较劲。 南月心里想的是阿星手臂上的瘢痕。 完颜旻随意拉住她一只手,想将她身子反转过来。 南月今日的定力却出奇得强,石块一样沉重,完颜旻反而自己磕在她身上。 从来没有过的奇耻大辱。 四只乌黑的眸子相对。 南月睫毛闪了闪。 这么大一张脸是怎样凭空而降的。 关键是,这谁? “完颜旻你做什么?”南月终于把完颜旻放到自己世界里,安静地问他。 完颜旻发现自己现在的姿势很尴尬。 “没有。”他盯着南月的眼睛,回答得乱七八糟。 “没有什么?”南月情绪很低落,逻辑很清晰。 “什么也没有。”他坐起身来。 “我不歇息,你教我二阶吧。”南月也坐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失笑的醋意 “何故要这么急?”完颜旻问。 他担心她吃不消。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时间了。” “南傲天跟你说了什么?” 完颜旻敏感之至。南月这幅样子,是在从南府回来之后。 南月仰起头看远方,坦白地道:“要我惑君心探君意做一代妖后。帮他拿走你的天下。” “看来不是只有朕看到了你的价值。”完颜旻说。 两人说话不知何时变得这样简单。 “你不怕我会照他说的做。他手中有我最重要的人。”南月将目光凝在远空的一个点上。 “谁?”完颜旻秒问,甚至有种风声鹤唳的感觉。 “我弟弟,你见过的。” “最重要的人,那个小鬼?”完颜旻语气淡淡的,压制着心里莫名其妙的醋意。 “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南月说。 亲人这个词让完颜旻心里好受一点,醋意也减淡一点。 “你可以不用这么坦白,神不知鬼不觉拿走朕的天下,作为你与南相交换的筹码。” 说得真好听。南月用一种淡淡无力的鄙视地看了完颜旻一眼,道:“我自认没有这个本事。我也不会去拿。” “其实你可以试试,说不定朕会输。” 如果体内的那只蛊此时此刻就取走他的性命,岂不是现在就输了。完颜旻想。 不过真输给她,而不是她的父亲,倒也不失为穷途末路时最好的结局。 南月没有听出话里悲哀苍凉的意味,以为他不过拿她取笑。她知道完颜旻并不完全讨厌她,有时会与她说些幼稚的废话。 比如现在。 所以她没有搭理他。 废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教我二阶吧。我不会夺走你耕耘了十几年的东西,即使我可以。我保护我的人,用我自己的方法。”南月淡淡地说。 我的人,这三个字听起来如此悦耳。完颜旻有些嫉妒阿星。 南月已经执剑等着他。完颜旻还坐在地上,仿佛对地面有了一种依赖的惯性。 双方认真到同样程度的时候,同龄的男生其实会比女生幼稚一点。 平日里力量的悬殊,都是假象。 女孩子,尤其是聪明女孩子,往往演技极好,在没那么关键的时候,在风轻云淡的日子里,她们选择用天真掩饰哀伤。但风雨袭来,她们往往坚强又独立。独立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甚至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冷漠。 南月催促着完颜旻,眼底盛放的正是这种冷漠。 南月的变化让完颜旻失去了一如既往的掌控欲与自信,她眼里那层看不透彻的纱引起他的疑惑、不安、猜测,甚至神差鬼使般做出一种惟命是从的低姿态。他终于握起自己的剑,开始教授她第二阶剑法的心诀。 一阶过去之后,南月不再是小白,两人可以用意念传音。 于是二人在静默里追逐着宿命所往。 完颜旻起剑,长剑恢弘笔直地挥出,南月跟。月光溶溶胜雪,在地上投下并列的剑影与人影。执剑的时候,两人都是无比认真的。衣裳里鼓风,绽开的衣袂四散而不羁地飘飞,在夜色里开出一黑一白两朵巨大的莲花。剑屈服于指骨,又违逆于指骨,与蒙蒙夜气纠缠,剑身是坚硬的,剑魂是柔软化物的。 两个人兴致都极好,神气汇聚,物我两忘。完颜旻那柄摄光长剑在空气里划出明亮的火焰蓝,剑的弧度消散的瞬间留下一扇活跃而透明的气波。人与剑,衣与骨,光与影,再不若此时和谐。 直到南月以毫无预兆的方式重重地跌落下来。 她轻视了规律,违抗了时间的意志,疲累到极致的身体终于惩罚般地给出反抗。那柄木剑控制不住地飞出,反冲的剑气给了南月重重一击。她两手扑在地上,护住要害的胸腹。 完颜旻见状急收剑,半支在南月身边,探她脉搏。 没有内伤,只是用力太过,以致虚脱。双手冰凉。 完颜旻从地上搬起南月的身子,用半只臂膀护着她。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南月感到一种不自在的惊恐,她下意识想要挣开。 完颜旻扶着她坐稳,制止了她动作的苗头。 南月肩膀本就极其清削,此刻因为紧张防备微微向内蜷缩,整个人像只受惊的猫咪。尽管背后有宽阔的倚仗,她并不敢全力释放地靠在上面。 再坚实的地方如不能让她安心,必不能让她安身。 “朕早告诉过你,循序渐进。朕九岁那年,与你此刻是一样的心情,差些走火入魔。” 像是训斥,声音里却没有往日的那种冷漠,仅仅是清澈。如流泉在耳。 “太慢了。”南月嘴唇微动,带着虚弱以及深深的失望。 “你仅仅用几天时间就过了一阶。竟还想怎样。”完颜旻话里的心疼有些抑制不住。南月听到耳边心脏强有力跳动的声音。 “如果照这个速度,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赶上你。” 南月问得认真。眼睛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剑。 这话让完颜旻产生一种淡淡的不舒服。 就算是天赋过人。他用十几年才练就的九阶难道要被她在短短数月内轻易赶上。要知道,完颜旻骨子里的孤高除了十四年前的那场阴影的因素外,或多或少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确实什么都胜人一筹。 南月这句话让他有种微微受辱的感觉。 廿年来第一次因为天赋不如人而被鄙视。而且南月鄙视了他而不自知。 完颜旻此刻内心是极其微妙的。但还是诚实地给出了答案:“如果一直照这个速度,少则几月,多则一年。” 南月的懊丧被这个答案一扫而空,眼里的精灵活泛过来。 多则一年,最多一年时间她也能到达九阶! “你不必高兴过早,往后会越来越不容易。”完颜旻看出她眼中往日的神采,适时地打击了一句。 南月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这个智商超群不可一世的家伙方才回答她问题时为何反射弧变得这么长?而且语气里有种微妙的酸味。 完颜旻被南月盯得心虚,神色不大自然。 这层浅浅的不自然被南月捉个正着。 她扭转过身子,把自己的脸凑近完颜旻的脸,冷静而仔细地分析了他面部肌肉的变化。 完颜旻被她突然的凑近搞得猝不及防,更加疑惑和不自在,眉心的纹路也深一点。 南月盯着完颜旻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朗利地笑出声来,仿佛一晚上的低沉抑郁根本不存在过。而且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空气里,最后笑得花枝乱颤不可抑止。直至把整个脸埋在自己搭在双膝上的手臂间。 等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完颜旻看到的是一张失控的通红的脸。(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看到明明一点优越感也不剩的完颜旻还摆着那张又冷又硬的臭脸。南月刚抬起来的头在一瞬间又焕发出喜色,发出一种让完颜旻脸色越来越黑的笑声。 直到看到那张脸已经臭得不能再臭,南月才勉勉强强止住了笑意。 脸上的红润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很好笑吗?” 跟已经不能镇住南月的脸色比起来,这声音就是带着些许怒意了。 南月这才怕伤了完颜旻自尊似的彻底收敛,小心翼翼但绝对诚实地回答道:“很好笑。” 完颜旻与她面对面坐着,没有答话。脸色沉沉。 南月却被这一阵疯笑赶走了起初的哀伤,心情变得明朗起来。她把手放到完颜旻脸上,用手动的方式替他撑起一个大大的弧度:“你笑起来又不丑,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完颜旻像撵苍蝇一样打掉她的手。没有任何言语。 这女人何时变得这样不要脸。他跟她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还不足以让她南月分清楚河汉界对他保持彻底的距离吗?还是说,他刚才又不小心流露了什么不该流露的。 尽管,他并不真的希望她按他所设定的那样表现地聪明又矜持。 南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完颜旻,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为什么就非要让所有人都对你敬而远之呢?” 她正对他,端正地做好。 “我是在笑,我就是在笑你明明不如我还不敢承认,不如人有那么难于承认吗?无论你有多强,你迟早会发现这世上有比你更强的人。总有一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你为之付诸一切的东西,如果每一次你都要为之而感到自卑的话,这一辈子你就是个彻底的输家了。” 完颜旻被不轻不重地刺痛,起身走开,声音轻哑地传来:“你自以为很了解朕。” 南月撑地站起,抖抖身上的落叶,一步不落地跟在完颜旻身后。 “完颜旻,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你。我不懂你要的天下;不懂你卧薪尝胆的寂苦;不懂你负的重你受的伤,更不了解你那冰冷的棋盘上站着多少颗棋子。最最不了解,我这颗棋子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可是我了解你口是心非的矫揉造作,和以为全天下人都不懂你的自以为是。” 完颜旻忽然站住,嗓子里是爆裂的怒火:“你这些话有胆再说一遍南月!” 南月定定地站住,反而更大胆激烈地说道:“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围困在一个死局里呢?就算有些事是生来无法改变的,你还是可以有很多很多条路,不是一条路穷极,人生就无望了。” 完颜旻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子,风驰电掣移到南月身边,五指抬起,瞬间抓住南月脆弱的脖颈。黝黑的眸子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你知道些什么。” 南月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却没想到完颜旻会做出如此极端的反应,无声地张了张口,最终鼓着勇气说道:“我知道,有些人把英年早逝看做天大的事。” 南月说完逃避地闭上眼睛,瞬间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力度加重。 “咳咳……完颜旻,你知道我死了你会有很多麻烦。” 南月是珍惜自己性命的。她也相信完颜旻怒极了什么都做的出来。 听到她咳嗽,完颜旻的五指松开一些微不可见的程度。 南月从这一缝最细微的松动里预见了自己的性命无忧。 “你也说过,朕可以有千千万万的棋子。正宫娘娘的位子,不是只有你南月来做。” 南月听他说这话心头一阵气愤,趁完颜旻手劲儿松动的空当一口咬住他手臂。 “你……”完颜旻一阵吃痛,并拢的五指松开。他没想到南月会用这么撒泼无赖的方式来对付他。 他松开南月后以为南月也会松开他的手臂,顺势想要抽回。却想不到南月抓住了被咬的那只手臂,牙齿更深一步地咬合。 这一口将近日以来太后给她的刺激、南傲天给她的刺激、包括更早一些时候完颜旻给她的刺激,所有的哀伤所有的委屈通通发泄在齿根,通过这种方式把她心里所有的痛倾注转移到完颜旻的皮肤血液里。而不管对方是否能够感受她丝毫的痛楚。 直到唇齿间充满腥咸才慢慢松了口,恨恨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完颜旻不可思议地看着南月。没有注意到被南月咬的那半截手臂上渗出几颗豆大的血珠。 南月擦了擦嘴,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分,缺乏底气地辩解道:“你那什么眼神啊,咬一口又死不了。” 但还是撕下自己群裾上一块衣襟来给完颜旻包扎止血。 完颜旻散落额前的发随风扬着,任南月虐待他的手,竟没有反抗。只是忽然低沉地说了声:“我在乎,英年早逝。” 说罢洞黑的目光死死盯住南月的反应。 南月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并没有影响衣襟在伤口处流畅地打了一个结。 “你就不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完颜旻从南月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喃喃道:“母后她总是以为,朕还需要保护。” 南月了然。 爱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 “你没有必要因为这些,就对朕产生某些妇人之仁,朕不需要。更不必把自己当成可以拯救天下的圣母,来教唆朕。” 南月趁完颜旻出神远望的当将一小块浸有完颜旻血迹的衣襟塞入袖口。 “用不着你提醒我啊。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我说什么做什么,与你无关。”南月眼睛里焕发清澈而挑衅的光。 那种清澈里透出的倨傲和倔强所昭示的强大生命力,使完颜旻有些脆弱地避开她的眼睛。 南月与他就是是生命的两级。无怪乎她用自己的灿烂来嘲笑他的灰暗。 她无视他的躲避,围转到他正前方。柔声唤:“你坐下好不好。” 完颜旻怔愣住,目光犀睿,无色陈杂。 “你太高了,就坐一下好不好。”她嘻笑,“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这话,倒是实话。不过越是实话,越是让人心生七窍。完颜旻神差鬼使地坐下来。眼里的警惕与怀疑覆盖上好几层色彩。(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礼物 南月得意地看着完颜旻乖乖坐下,转到他身后。不一会儿,完颜旻只觉得颈间滑落一块带着温暖的微凉。 他将那东西托在手里,看清楚了是块玉,晶莹剔透。凉是玉质本身的凉,温度是南月身上的温度。 她的,体温。 “这是什么。”完颜旻问。 南月忙着替他系好,把头伸到完颜旻颈间说:“你不是问过我宫宴那日护在我周身的光影到底是什么。我弄清楚了,就是这块玉的功劳。这是我额娘留给我的,它应该真的是块护身符,关键时候可以保命。我把它送给你。” 不料此话一出完颜旻脸色大变,僵怒地将那块玉扯翻在地,站起身来大力抓住南月手腕:“母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南月被他触及手臂上的伤口,慌忙掩饰:“没有,什么也没有……她不过是告诉我……自己随时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只有这些?”完颜旻手上的力道加重,眼里深锐的光越发逼人。 “就只有……这些。”南月眉眼轻皱了一下。完颜旻感到她左手的虚软无力。 “你手怎么了?” “没事。”南月猛地抽开。 完颜旻却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的任何一处细枝末节糊弄过去。一手重新钳制住南月左臂,一手毫不留情地要解开她袖口绑得紧紧的束带。 “完颜旻你放手。非礼勿动!” 完颜旻却顺势抓住那只手臂将南月拉到离自己胸前极近的地方,俯视她眼睛,用压得极低的声音道:“是‘非礼勿动’,还是欲迎还拒?” 他身上特有的气息让她心慌,忘记了反抗或者反驳。 完颜旻趁势开始专心致志对付那条系得很牢固的带子。双手和双眼都落在那半截衣袖上。南月盯住他低垂的眼睫毛出了神,呆呆地。这人连对付一条束带都那么认真,认真得如此好看。 “下次不要穿这么麻烦的衣服。” 一阵欠扁的声音从没有表情的脸上传来。 完颜旻话一出口两人都意识到这个“下次”有太多暧昧和尴尬的成分。 南月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晚了。 手臂上绕缠繁复的束带最终还是被一圈圈解开。衣袖滑落到肘弯,三道新鲜的长疤狰狞地趴在白皙的手臂上。 南月懊恼地别过脸去,不想看见那三条切口,像是偷了糖的孩子。 “这是什么?”完颜旻质问南月。 “我……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划破的。”她撒谎。 “那把木剑是朕亲自选的,不可能伤人。朕最恨女人的假话。到底是什么。” “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完颜旻对她的反抗眯起了眼睛。 南月即时扼制住即将掀起的风暴,道:“你不喜欢人骗你,我也不喜欢将未做成的事诉诸于人。我们互相尊重,各让一步。” “你在跟朕讲条件?” “是又如何?”她揉揉那条被捏得发酸的手臂,赌气。 “南月。”完颜旻再次抓住南月那条受伤的左臂,将她拉到自己眼前逼问道:“朕即便是不久于人世,你的命运,朕还是可以掌控的。所以,不要太放肆。” 依旧是寒冰石气的完颜旻式专属冷漠。然而这次并没有镇住南月。她用力甩开完颜旻的手,傲视他:“从来不会有谁的命运,可以交给别人掌控。你永远都是这样自以为是。” 南月愤怒地瞪了完颜旻最后一眼,从地上捡起那块莹莹生辉的翠色璞玉,就要离开。 完颜旻却忽然叫住她:“等等。既是送出的东西,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说着一步一步到南月面前,毫不谦虚地一手把过那玉,握在手里细细打量。 南月转头盯住他,脸上从诧异渐渐转化出一种古怪的笑意:“哦——我就说你口是心非吧。” 完颜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声音忽然变凉:“东西,朕收下了。但是你记住,朕不需要任何人任何形式的怜悯。” “我不是……怜悯。”南月解释。 “不是怜悯,那是什么?朕觉得皇后今日比素常温柔?” 完颜旻逼近南月。 南月觉得眼前的人越来越深不可测。他所有看得见的表现里都是在警告自己与他保持距离,然而所有看不见的表现都是在若即若离地靠近、亲近、接近她。 这样一个男人,总是用一句话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乱了她所有的心思。 完颜旻靠近到离她不能再近的时候,在她耳边吐出极轻缓的气息:“无论是把朕当作朋友还是其他任何不该当作的人,你都会付出代价。朕最后提醒你一次。” 南月原本的心慌意乱被这句话一扫而空,反而用一种炽热而大胆的目光盯住完颜旻的眼睛,一手带过他手里的玉石,双手缓慢地勾上他的脖子,淡定地笑道:“我把你当做什么,与你无关。” 一语落毕,已经在脖颈后方拉出一个结实的结。 完颜旻被她这举动惊到,她眼睛里闪亮的略带挑衅的光芒令他有一瞬间的错愕。 完颜旻把南月的手拿下来,握住,有些没底气地问:“母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音色变得异常温柔。 南月从那双熟悉的凤眸里看到了完颜旻对答案的渴望,识破了他的小计俩,把自己的手不轻不重地抽回来,灿笑道:“你猜啊。皇上不是一世聪明,聪明到可以把任何人的命运控于鼓掌。” 这话是嘲讽、奚落、质问、也是赤|裸裸地挑衅。 南月对完颜旻不再有丝毫的畏惧,她从他伪装得完美的强大里,看到了那个脆弱的、幼稚的、极尽努力却时常与自己过不去的完颜旻。 这样的完颜旻,促使南月做出一生里最为大胆的决定。 “母后是不是跟你,提及皇储的事情。”完颜旻平静地,说出心里存放了许久的猜测。 南月眼睛睁大,但不以为意地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嘛。” “自你进宫之后,母后就不止一次跟朕谈及过这件事。”完颜旻抚摸着那块玉,眼底破裂一片淡淡的烟雾。 “但朕还是想知道,母后跟你说了什么,她让你做什么。”完颜旻真诚地看着南月,以一种平等的方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成为你的贤后 “你应该猜得到。”南月顽笑。 完颜旻盯着她看了好长时间,才缓缓开口:“朕不想有一个孩子,重复朕的路。” “可你不能把天下交到那些人手中。”她收敛笑容,表露一种完颜旻从未见过的淡然。 “改朝换代是每一个王朝都必然要经历的事,朕不是没想过,选贤举能。” 南月倒是很惊讶完颜旻会看得这样豁达。她开口:“奸佞不除,所有的贤能都会成为垫脚石和鱼肉。刀俎太锋。” 说着对上完颜旻的眼睛。“你我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为何就不能不试试做一件利国利民千秋万代的事。这样会比什么都不做的死法,要好一些。” “你何意?”完颜旻有些疑惑又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他未曾见过的南月。 “按母后说的,成为你的贤后。但要皇上大人你委身配合。”南月摊牌,带着释然又无所谓的笑意。 完颜旻嘴动了动,不知说什么好。 “你还有大好的青春,不必来日守着青灯古佛度日。朕择日便去找母后收回成命。” “不必。”南月潇洒阻止,“这是我和你母后之间的事情。我说过了呀,我要做的事,与你无关。” “你——”完颜旻的话僵在半空,被南月笑着解了尴尬。 “你可以不接受我,却不能不接受你未来儿子的母亲。”南月豪迈地在空气里喊,同时把手伸给完颜旻:“送我回椒房殿。” 完颜旻惊住了,被她脸上无暇的笑意逼视地无处可藏。 这女人要做什么?她难道真的要…… 南月的手僵持在半空:“怎么,你觉得我太丑配不上你是吧。” “不。”完颜旻顷刻握住她纤细的四指,像是用这急促的动作代替了某种解释。“朕只想知道,为什么?” 南月的笑里带着二人初见时的狡黠,淡淡道:“你母后在我身上做了一场豪赌,我不想让她输。因为——” “我与她几乎是一样的赌徒。” 南月将完颜旻的手握紧,笑:“我们可以慢慢来。你就敢保证,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清亮的眸子里透着让人莫可逼视的自信。 完颜旻感知到手心里的温度,心里一向的沉定被打乱。一路是南月牵着他往前走。 在离椒房殿还有几十步的地方,二人分道。一个去上朝,一个回寝宫。 南月回到椒房殿,将偷偷藏起的那块带血的衣襟拿出来,铺摊在桌面上,用医经里记载的独特方法萃取出那布上已经干凝的血。 又加了一支容器,和之前那十二支一模一样的细长颈容器。只是封口处用了不一样的颜色做标记。 现在一面医帛上并排卡立了十三支鲜红。十二支是她的,尝遍百草后的血液,最后一支是完颜旻的,十五年与毒蛊共舞的一脉江河。 南月记得清楚,在演城,她的血可以缓解完颜旻的疼痛。百草里一定有与蛊虫释放的毒相抵的药物。 草药品种纷繁,但千根同缔,不外乎解、清、化、平、祛、活、行气、利水、安神、补虚、泻下、止损十二门类。只能以最可能的猜测将百草逐一下入,补平众同,甄选差异,才能最终确定解药的走向。而至于药引和不同药种的细微要求,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完颜旻,我只能将你死马做活马医了,你给我活着。 这是个很静很静的闪念。连郑重都算不上,南月只是觉得压在心里有些沉。 南月将房门紧闭,开始研磨萃取每一种植物的药汁,并一一往血液里试兑。她从南府带来的药只有十几种,显然是不够的。 研制解药是长期的工程,从宫外买药材必会惹人耳目,在椒房殿种药种也是不可能,前殿每天至少有两班宫女在那里晃悠。如今的椒房殿真是一点没有完颜旻的盛轩宫清净! 不过……南月的手慢下来,她想到了一个人。 在宫里这种地方混,无论如何要和太医搞好关系才是。 万太医,在师父出关之前,本宫就靠你了。 她打定了主意后,开始一心一意试手头的几味药。 南月是从回来就开始试药的。对着瓶瓶罐罐花汁草茎瞅了一整天,竟不觉窗外颜色由浅入深。也听不到寝殿的门急促地响了好几阵。 “小姐……你开门呀!好歹吃顿饭。”传铃端着凉了的饭菜,在门外吼得声嘶力竭。 以前这样的情形不是没有过,南月常常会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那些她听都没听过的事。传铃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打断南月的。所以午饭她都由着南月了。可是,晚饭无论如何不能再荒废。 传铃在南月身边待久了,素是有些胆大的。 索性心一横,朝里面喊道:“小姐,你再不开门我踹了——” “小姐——” “小姐——” 然而屋里的人始终雷打不动。 传铃把呈饭食的漆盘趔趄到一边,脚尖开始柔韧调力。 传铃的叫声惊到了前殿守值的宫女。这帮小丫头是南月从盛轩宫搬过来时亲自挑选换过的。都是年龄偏小、不谙世事的姑娘。大部分心性单纯,又都爱叽叽喳喳。凡事都喜好凑个热闹的。再加上南月平时为了不被叨扰,并不让她们伺候。反而好吃好喝供着,也不曾打骂,倒是把她们大家小姐一样养尊处优地惯在椒房殿。这帮丫头很是念及皇后娘娘的好。皇后娘娘有了什么闪失是一定要去瞧瞧的。 一众宫女说着就要往后殿跑。只一个个头不是很高的丫头眼里有游移。 “快走啊,木槿。亏皇后娘娘那么喜欢你,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一个胖胖的丫鬟忙乱地往嘴里塞下最后一口鲶鱼干。拉着木槿就要往南月处。 “可是,可是大家若都去后殿了,前殿是无人看守的。” “哼,你就是个白眼狼。”胖丫鬟用憨憨的声音啐了木槿一口,和其他丫鬟一道跑出去了。 偌大的正殿只余下四角的小太监和木槿一人。 木槿和银环一道被南月看中的,从浣衣房挑来。 浣衣房里都是犯过错的宫女,干的是最劳苦的活儿。南月特地要从那里选人来,是为着吃过苦的人会懂得一些好歹。 银环和其他丫鬟都是因为看起来憨直被选入。但守正殿的宫女好歹要有一两个会看人眼色的,就要了木槿。 小丫头生得面皮白净。薄眼皮下一对沉黑的杏仁圆瞳,秀气静敛。南月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少言。 丫头木槿看着远去的姐妹,有些急促不安,总仿佛有什么心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甜醋子酿猪手 众宫女赶到寝殿的时候,传铃刚好把脚伸到门上。她使了极大的力气,抬腿的时候,漆盘里盛的汤水开始朝碗的一侧边缘晃动,努力想涌涨翻出那层细瓷材料搭建的屏障。 所幸她被南月这个三脚猫师傅训练得定力不错。那层颠颠晃晃的东西最终被稳住,没有酿成泛滥洪灾。 但传铃不知道那门被南月上了三道锁。她一脚顶上去,门只是颤了一下,纹丝不动。反而立刻从足趾出传来一阵酸酸麻麻的感觉。 传铃盯着门和自己贴在门上的脚,眼珠定定地愣了两三秒,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响:“啊——痛啊,小姐——” “天呐,传铃姐姐怎么了。” “传铃姐姐你没事吧。” “传铃姐姐……” 几个小丫头七嘴八舌地叫开,仿佛被门坑到的是她们自己的脚。 门忽然开了。 南月两手把着门缘,淡定着看着门外一群人。 传铃此时两手千钧一发地端着那漆盘,脚底脱离了门板,但仍以弓形的姿势半抬着,脸上呈现一种高难度的丰富表情。 “小,小姐……”传铃接收到南月错愕的目光,把脚放下来,身体恢复了随活。 “呃,小姐,该用晚膳了。”传铃几乎想骂自己一顿。 南月看看一群丫鬟,又看看传铃。 银环眼尖,透过南月身体与门之间的缝隙看到南月在案台上摆满瓶瓶罐罐。惊喜地叫道:“哇,娘娘又在研制小食。黄儿绿儿,我们有口福了。” 南月平日无事时确会翻着花样研制一些不同于御膳房正统口味的吃食。她和传铃是吃不了多少的。剩下的都赏给这些小宫女,日子久了,难免惯坏她们肚里的馋虫。 银环说着用手托脸,胖胖的脸上写满憨态,眼睛弯成一道细丝月牙儿。 南月手不经意地将门合紧一些,叉腰指着那群宫女道:“好个贪嘴的丫鬟,每日都在惦记本宫有什么好吃的给你们。” “传铃,你把晚膳送进来,你们几个好吃鬼,到前殿等着你们传铃姐姐。” “娘娘偏心,一定是把最好吃的东西先留给传铃了。”银环咂咂嘴,回味着鲶鱼丝的鲜味,表示不满。 “银环你都快吃成猪了还要吃,哪次皇后娘娘赏给咱们的小食不是先进了你的肚子。”绿儿嘴快,嫌弃地看着银环,一点儿不饶人。 “你们现在就回去,不然什么也没有。”南月佯怒。 “娘娘息怒,我们这就回去。” 绿儿忙拉着银环和其他一众丫鬟回了前殿。 南月将传铃让进屋,神色立刻严肃起来:“怎么将她们随便带到这里来,还好今日眼尖的是银环。” 传铃将饭食摆放到小几上,忙不迭赔罪:“对不起,小姐,都是我弄出那么大动静来。可是,你都一天没出屋了,我怕出事……” “我没有怪你。”南月扶着传铃双肩,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你一定要记住,我最近在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不允许任何人知道。” “啊……”传铃扫了一眼桌案,看到那些血色,觉察到事情的不同寻常。“小姐你在……” “帮皇上研制解药。”南月告诉她实情。 “小姐,皇上的病,不是治不了吗?不是一辈子,每逢月圆,都必须忍受痛苦?” 南月看了传铃很长的一眼,慢慢道:“他没有一辈子。” 传铃欲张的唇形说不出来话了:“小姐,皇上……” 南月点头,唇角抿起浅浅淡淡的弧度,那是一种清荒又豁达的笑容。 她转头向传铃,脸上似含着光明:“但是他还没死,就没有人能判他死刑。” 传铃咬唇猛地点头:“小姐,我信你。二夫人死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们不会活,可小姐让我活得好好的。” “然而希望有多渺茫。”南月眼里的光黯淡下来。 “不,小姐,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传铃握住南月的手,坚定地冲她点头。 “小姐,皇上他,知道你为他做这些吗?” “我做事,一定是做成了才会让人知道。很多事,完颜旻不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我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南月说。 “包括,小姐喜欢皇上这件事吗?” 传铃把藏在腹中多年的话幽幽问出。 南月有惊讶,但很快归于平静。传铃是离她最近,又陪伴她最长的人了,她的心事,她怎会看不出。 而且,传铃是旁观者,恐怕比她自己都更早知道她对完颜旻的心思了。 如果没有一点点喜欢,她怎么可能会答应太后的条件,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帮他医病,怎么可能为了研制那个近乎不可能的解药往自己身上划出三道口子。 “被你看出来了,”南月说,“可我分不清楚,那是怜悯,还是喜欢。” “小姐,你打算怎么做,为了皇上,永远留在这宫里吗?小姐,你的身世呢,不找了吗?” “天边的人踪迹未卜,我想先珍惜好眼前人,不管我对完颜旻是怎样一种情感,他对我又是如何。我只知道,如果我就这样丢下皇宫丢下他,即使我可以更早地找到生身父母,我也不会快乐的。就算我找到了真正的爹娘,弥补了一个遗憾,我还是留下了另外一个遗憾,而且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你明白吗?”南月看着传铃,心下复杂。 “小姐。你做什么我都听你的,小姐从小就是最有主意的人。你若选择留在宫里,那我也留下。” 传铃说完这番话,忽然“呀”得叫一声:“糟了,饭菜都凉了小姐。” “我不饿。”南月心事重重。 “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过去有一会儿了,小姐。” “帮我把那些收一下,按照以前我教你的顺序,那十三支容器放在药帛里,一定不能有闪失。还有,一会儿把上个月腌制的甜子醋酿猪手取出来给前殿那些小丫头分了。就说是我新制的小食。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做什么。” “是,小姐。对不起,今日都是我太大意,差些让她们瞧了去。” “无碍,还好看到的是银环。若是木槿,怕没那么好瞒过去了。”南月说着,将裤袖束紧。 “小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我第一次见到木槿那双眼睛,就觉得她绝对不像表面文文秀秀那么简单。她不说话,可我觉得她的心里全是事情。这样的人,我们真的要留吗?” “你也觉得。”南月低敛双睫。 “小姐早就看出来了?” “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才更要留。”南月莞尔一笑,留给传铃一个回面:“帮我安抚好她们,任何人来,就说皇后娘娘已经歇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胜算几成 万太医从太医院出来时,夜色已经十分浓重。阿芷阿芨轮流值夜,太医院的大灯火已经熄灭,只留微弱的两灯烛火供守夜人方便。 南月一身单薄白衣在夜色里很是扎眼。 万年青急忙行礼:“前方可是皇后娘娘?恕老臣暗色不辨真容。” “万年青,本宫有事求你。”南月开门见山。清泠的声音有礼又持威地与前方看不真切的人谈判。 万年青当即会意,忙不迭道:“老臣知晓一僻静地带,娘娘这边请。” 万年青步子急促,在前面为南月引路,二人不久来到一座假山背部。这山很是高大,上面移植有异国珍贵名木,秀野葳蕤。夏季植物疯长,在假山上星星点点地遮蔽出重重阴翳。 二人站定,万年青四下观望一番,才机警地躬着腰低问:“不知娘娘此时来找老臣有什么要紧事务,莫非皇上今日又……” 南月忙阻断宽慰:“太医请安心,皇上无恙。但本宫今日前来,确实是为了皇上。” “娘娘请讲。”太医对南月很是一番恭谨。 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城,多年行医的经历都使他一双眼连同内心如明镜一般。知道什么人该敬着,什么人该避着。 “你可有尝试着,替皇上的病研制解药。”南月问,又补充道:“太医请不必回避本宫的问题,据本宫所了解的,太医不是外人。” 万年青本就深入洞察萱后和如花对南月的态度,听南月这番话后更是当即决定走一步险棋:“秉娘娘,臣不敢对娘娘有任何欺瞒,这十几年来,臣无一日不在研试新的解药,然而,最好的一次,也是功败垂成。” “你今日可也有试验?”南月不禁感慨老太医的忠诚。但凡用十几年如一日的姿态来做的事,必然是凭借自己的良心,绝不是凭借外界的压力。 “回娘娘,这项工作,老臣会在每日回府后完成,每日不辍。” “那好,本宫问你,若是万太医身边再多一个帮手的话,成功的几率是多大。” 万年青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不明白南月何意。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那要看,这个人的医术造诣了。” 南月忽然跪下,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万太医手下已经有阿芷阿芨,可否介意,再多收一个学徒。” 万太医顿时惊慌失措,面对跪在地上的南月,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嘴里慌忙念叨着:“娘娘有什么话还请站起来说,这是折煞老臣啊。” 南月倔强不从:“既是拜师,哪里有站着的道理。太医不必在乎礼节宫规,此刻跪在这里的,没有皇后娘娘,只有我南月。月儿恳请万太医收我为徒。” “娘娘,你先站起来哟。” 南月膝下纹丝不动,却仰头,分明地盯着万年青,问道:“若那个人是我,再加上太医悉心栽培,胜算又又有多大。” 万太医闻言定了定心神,目光复杂地在南月身上停留了许久,半晌才问道:“娘娘要为皇上研制解药?” “是。”南月跪得端正。 “医道是艰苦长途,娘娘金枝玉叶……” “南月是荒原野草。”南月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协太医之力 万年青叹了口气,道:“娘娘此番心意,皇上可知道?” “请太医为本宫保守秘密,也请太医相信,我是真的想要救人,断无其他恶念。” “老臣,不答应。”万年青安静地摇了摇头,扶南月起来。 南月从他的安静里看出了他的坚决,没有再坚持,直身站起。 “那叨扰太医了,太医早些回府吧。”南月有些心灰意冷,欲转身离去。 “娘娘留步。” 南月急忙顿住脚步,回转过来的眼神有三分惊喜。 “太医可是改了主意?” “老臣断然不敢为皇后之师,但若娘娘遇到疑难杂惑,老臣定当知无不言。” “哈……你是说,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请教你?” “正是。”老太医含笑点头,“老臣曾见过娘娘的独特针法,娘娘是天赋秉异之人。若潜力尽出,功力未必在老臣之下。老臣,没有为师的胆量,也没有为师的能力。但娘娘所言之事,老臣愿倾力相协。”万年青说着,微微顿首。 “真的?那你我二人合力,相信皇上的病一定有得救!”南月没由来得血液上涌,再次朝万年青跪了下去。一阵风吹过来,像是把心吹醒了一样。忽然有一种轻松的、敞开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在心头绽开来。 南月闭上眼睛,开心得笑出弧度。她起初觉得自己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帮助完颜旻,持的是一种救世主一般甚至有些圣母的心态。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是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做。仿佛完颜旻的死活,已经成为嵌入她骨血里息息相关的事。 万年青留意着南月脸容间变化,也忘了君臣之仪。只是觉得这个年纪不大的丫头让他召唤起自己体内一些久违的,年轻的东西。这份沉寂了许久的年轻在枯朽的血脉里舒张开来,连枝串节般一点点开漾,抽枝发芽,要在他陈年老化的身体里开出一片春天来。 “娘娘,请……请起……”一阵风扫过被深宫刻画出的几道皱纹,万年青发觉自己眼角有层湿润的东西。 南月被万年青扶起,依旧傻笑着,在一时消散不了的开心里告别了太医,一路奔去琼林。 太医往回府的方向走去,中途回首瞥了一眼太医院的牌匾。不禁在心里摇头兴叹,当年若是不进这高墙大院,自己做一膏药郎中行骗江湖倒也逍遥。但世事何须如果,身在路上,便永不回头。 万年青的步子比常日迈得都大,如同那年放歌江湖布衣一曲沧浪大道,何须管他人气色神容。在宫里待得久了,就连走路姿势,也不是自己的。 南月也比往日到得都早。 蹲在一棵树下,固守着一个姿势看月光。 星空无论何时都能给人希望。 琼林里的树演绎着自然之神奇,皇城最好的月光全都聚集在这里,银针穿空,飞短流长。直至寅时。一道熟悉黑影的闯入晃破了这片晃破了这片幻白天地。 南月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起初她怕自己做不到早起会迟到,直到她习惯性地早到看着他来。不太习惯的是完颜旻。他用自己特有的不被任何人察觉的那种如常功力确认了自己衣服没穿反,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 但他就是搞不懂南月为何从看到他第一眼就冲着他傻笑。 而且是目不转睛的那种傻笑。 这让完颜旻觉得很尴尬,他很想逃。 因为他不由回想起南月所表现的态度,她对他说的话—— “成为你的贤后。” “还望你委身配合。” 但转瞬完颜旻开始为自己的不自然感到懊恼,这种在庸人和软弱之人身上才会出现的情绪何时竟出现在他身上。 “前日所学,可是会了。”他问。 这种冰冷傲物的姿态,在幼年是装出来的,可是不知到了哪天,就渐渐成了真的,而且再也回不去。 南月眼里聚光。她不说话,直接举剑凌舞,风剑交锋时产生的气焰向完颜旻昭示,她已经过了三阶。 在南月过一阶的时候,完颜旻并不敢完全放心地推测她后面几阶也能和一阶有一样的速度,毕竟难度在递增。可是南月日增的内力使他不得不信,世间有一种叫做天赋的存在,可以秒杀一切努力。 南月进阶极快,二阶继一阶之后很快过去,今日看来,是该教她四阶了。 “很好,你比朕想象中的,要省力得多。”他教她四阶时在她耳边轻呼吸,两人贴面而过的时候。 南月心里一凉,笑而不语。更用力地掌着手里的剑,招招紧密。 “这样朕期待的日子就会早日来到,如果朕的计划不出差错,你很快就可以离开皇宫。不需要像母后说的那样,作出那么大的牺牲。” 南月一股蛮劲儿使出来松了完颜旻的腕,将他手中长剑打落在地。两只眼睛挑衅地对上他星眸。 这举动使完颜旻微微皱眉。这丫头,居然挑了他的剑。 可是为何她反应如此之大。 完颜旻被南月盯住许久,不知所以然。所幸她的目光终于放开他。 南月替完颜旻把剑捡起,亲自交还到他手中,冷若冰霜地说:“我说过,我要做的事,我的打算,与你无关。既然你的宏图大计很急,那就继续,教我四阶。”她眼里沉沉澄澈的乌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仿佛此刻他不是王,她才是。 完颜旻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执剑教授,他此刻成了世界上最顺从的老师。 南月从剑力的细微异样中觉察出完颜旻剑力不稳。刚好她心头有气,便恶作剧般地在他脚下使了绊子。 以完颜旻的定力,她没打算能撼动他,但事实是,完颜旻高大的身躯居然应声而倒。南月猝不及防被连带着拉到地上。南月暗骂,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把自己也摔了。 倒地,不疼。这很正常。琼林落叶疏松丰厚不知有几尺厚,她练习的时候不知摔了多少次,倒是每次都觉得像被海绵接住。摔跤了倒想赖在地上不想起来。 只是这次质感貌似不太一样。(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趁他病要他命(复更啦) 身体下软软的,温温的,分明是人的血肉之躯。南月两肘支撑着上半身立起,但见下方是完颜旻的脸。 四目相对,有那么一丝尴尬,但尴尬仅仅来自南月。完颜旻眼神平静地看着身上人,面色温和如玉。 南月有一丝的惊慌,但并未游移或是躲开,而是澄澈明直地映上完颜旻那双好看的眼睛,再直直地看到他心里去。静夜里两双眼睛的对视,莫如说是两颗心的碰撞。万籁无声之际,南月连生气也忘了。 是的,她绊倒他,挑他的剑,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可以用那么野蛮的力道把完颜旻撂倒。——都是因为,她好气,一种莫知来由地被他当作局外人的生气。她花了那么大的勇气决定留在皇宫,医好他的病,甚至不惜折膝于万年青,这于她是一场多么大胆的豪赌,他却一副大局在手的样子,不稀罕也不需要她自以为是的牺牲。 真是笑话。 这样想着,南月看向完颜旻的目光不禁多了一丝邪恶和挑衅。 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武功盖世又如何,还不是被她撂倒在地压在身下。想着,不禁有一些些得意。完颜旻看她的眼光却始终平静。身体比眼神更甚,不动作,似乎也不打算起来。 “下来,你很沉。” 南月闻此言英眉横挑,连师父那么挑剔的人都说她骨骼清奇这个性情寡淡古里古怪的皇帝居然说她沉。 “不下。”她偏头。 “下来。”月色打在完颜旻脸上,衬得他越发妖孽白净,唇微启,愈有动人之色。 南月看得呆住,惊叹斯人脸容如绢皎洁,如歌如画。 她却没注意那白是由内而外生出,并非全由林叶与月光飞镀。 直到瓷肌之上渗出冰珠来。南月在其中一颗珠子中瞥见光华满月。她眼睑肌肉一紧,在此之前心头已经一颤。 今晚,又是月圆。 完颜旻咧出一个虚弱惨白的笑:“现在可以下来了,待会儿就逃不掉了。”南月神情的变化另他安心。这样她该明白怎么做了,这样就不必他再去费力赶她走。 南月却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拂去完颜旻额上汗涔涔的露珠。 她从他身上下来,双腿着于地面,身子轻轻轻轻轻轻地伏下,俯身到他脸前去。嘴巴凑到他耳边轻轻呵气: “完颜旻,就算你所有的计划毫无差错,我也要让你阻止不了我这个意外。” 完颜旻怔愣地看着她,尚未来得及反映那如歌笑意,唇瓣已然被封住,唇齿间瞬时落入星星点点的柔软。独属于女儿家的柔软、芳香,还有甜。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惶恐不安。这女人,她想要做什么,什么叫做阻止不了她这个意外…… 南月的侵略却是进一步加深了,她开始,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和试探,用灵巧的舌尖去抵开完颜旻的齿门,青涩而又大胆地,寻觅他的舌,纠缠勾勒,完成一种天真而又震颤的交融。 完颜旻则把自己陶醉在这层昏昧的窒息里。两种要命的力量环绕着他,一种是来自体内肆虐的暴动——那只蛊开始了与月圆之夜最妖娆的狂欢;一种则是来自南月发丝间唇齿间排山倒海扑面而来的曼妙滋味,两种都使得未尝过云雨的少年沉醉其中,并深深沦陷。 但是当完颜旻在山呼海啸般的密集痛苦与甜蜜中倏然睁开眼睛,一线月白刺向瞳孔,穿梭入心,如同闪电在全身激起连锁反应式的激颤。 他几乎是暴力地,掀扯开身上伏着的少女,发出一声来自原始兽类的号叫。那力道极大,南月不禁连滚带爬被风力和骨力推动到几米远的地方。 她有些担忧地看着眼前这个她不认识的完颜旻。之前在盛轩宫,在浣花楼,无论如何完颜旻是极力强忍着在人前克制的。所以那时的可怕,远不如今日的爆发。尤其是,受了来自她的一点点不起风浪却足以惹火的刺激。 南月揉揉摔痛的肩膀,一瘸一拐地朝四散着头发,脸容痛苦狰狞的完颜旻走过去。 她尽可能静悄悄地,从他背后靠近,眼看着素日挺拔的身躯展现出懦夫败卒样的佝偻。此时此刻,无论眼前人有多可怕,她也只会觉得他是需要保护的那一方,如同与母亲走失的气急败坏的幼兽。 南月靠近地那一刻,完颜旻感知到她的气息,但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他就已经让她认输。 南月伸出半截左臂,塞到他嘴里,随着一股腥甜释放弥漫,鼓涨的痛苦随着鲜血释放开来。没了痛苦支撑的愤怒如同轻憋的天灯彻底垂下头去。摇摇欲坠,摇摇欲坠地消失在身体原始的野蛮深处。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撵回理性的牢笼。 完颜旻浑身的汗开始冰凉,但蛊虫并未放弃,用一种酥酥麻麻的余震敲击吸吮着骨髓。九阶剑主的身躯此时极尽虚弱。 完颜旻跪倒在地,倒在南月膝怀,南月是被他带倒的。贪婪地吸食着口中似乎源源不断的液体。这是他全身由内而外的冰冷饥饿里唯一温暖的食物。 他的身体越来越凉,冷出了冰霜的温度。南月开始感到心悸。 “完颜旻你坚持住,你给我顶住,我才刚刚说服万太医要和我一起探究解药,你不能连这点时间都不给我。” “完颜旻——”她狂叫,把自己的手臂往他口中塞得更深些。 但他的身体还是于事无补地凉下去。 “完颜旻,完颜旻?” 她又尽可能把声音降得轻柔,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凉。南月怀着巨大的惊慌,感知力越发敏锐。也越发有不详的预兆。 他之前发病的时候,虽说情绪不稳定,但绝没有出现过这样一种毫无生命体征的凉,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灵魂。 南月替完颜旻将额头上冷汗揩去,把脸颊贴在他脸上,怎么办,怎么办,这里没有太医,连可以将就使用的针和药都没有。 眼见完颜旻身体越来越凉,南月清眸坚定,手伸向自己腰间,柔弱的系带被拉松,抽散。包裹着柔软的衣襟流云遇风般散开来。纯色肚兜在月光底下露出纤白一角。她用空出来的那条手臂,用同样的方式,对付了完颜旻的内外束缚。 左臂抽出,唇再次覆上,用手牵着他的手,引导着贴上她小腹。南月感到他指触到她肌肤时惊慌的颤抖。她也回应以同样的颤抖。 如果这样,可以把自己的温度给他…… 如果这样,可以救他的性命。那些世俗的伦理,师父的告诫,完颜旻的真心,自己的命途……是不是可以都先放到一边。 完颜旻没有抵抗,即使潜意识告诉他必须抵抗。他还是忘情投入了南月花极大成本为他设计的圈套。 完颜旻的手被南月握住在她高山流水的身体间游走,身体竟渐渐回暖,热量开始复苏。完颜旻在昏沉中,深思已经溃散,但身体终究是诚实的。二人的位置开始渐渐发生变化,南月倒地,完颜旻从不识途的病者开始转向主动索取……(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皇后在哪 椒房殿的丫鬟们看到南月回来的时候,神色并无异样,这个娘娘有夜出昼回的习惯他们是知道的。只是今日,略显慌乱。 南月匆匆从后门回宫时撞到了到柴房取灯油的木槿,木槿漆深的眸子撞上南月的眼睛,慌忙避开去。 身下作揖,头垂下去:“见过皇后娘娘。”语气起初是有些惊慌的,在那个揖完全打下去的时候彻底恢复了平静。 “嗯。”南月冲她点下头,调整好呼吸和步伐,越过木槿,尽可能从容地回了后殿寝宫。 木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待南月走后半晌,才敢抬头,静敛的眸略略打开些,依旧如三秋幽潭。 南月进了寝宫,抱着桌上的耳壶大口大口往肚里灌凉水,咕咚咕咚直到那大肚茶壶见底,胸口才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传铃想夺下壶已是来不及,只好看她一口一口喝完。 “小姐这是怎么了,何故那么急,莫不是出了事情?” 南月此刻正趴在桌子上喘气,顾不得答传铃的话。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呼出一口气道:“你让我静静。” “小姐……好吧,小姐不说,我不问就是。小姐好生休息,我再去添壶茶水来,怎的就渴成这样……”说着,不大放心地看南月一眼。端着壶托要出门。 犹豫再三,又停了下来,转而向南月:“小姐昨日前脚刚走,御风便来过,说是一定告知小姐,今日小姐可无须赴约。” 而到哪里赴约,赴谁的约?南月夜夜外出,却从未提及细节。 “我知道了。”南月背对传铃,像是做了什么虚心的事。。 看来完颜旻知道昨夜会……他甚至有意阻止她前往。可她昨日要去找万年青,出门甚早,哪里听到御风传的话。 真是冲动害死人,她昨晚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虽说是为了给完颜旻取暖防止他性命之忧,可是,到底是太……太…… 还好,最关键的时候,完颜旻并没有……她不得不佩服他的克制力,可以在意志那样薄弱的情况下把自己击昏。 这个人,生就是做大事的人啊。南月苦笑。 他没事便好。 “等等”,南月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叫住传铃:“吩咐下去,今日皇后娘娘身体抱恙,谁都不见。”说着,南月不禁感到自己脸颊发烫。又加了一句:“尤其是皇上。” “是。”传铃谨慎地应着,却是更加担忧地看南月一眼,才姗姗掩门离去。 怎么办?以后再见了完颜旻说什么才好。虽然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可是,明明又什么都做了,南月分明记得完颜旻朝她压下来时强烈的气息和她十指触到的,他肌肤的纹理。 甚至还有,那种令自己都觉得羞愧的天然反应。——令她快乐却又令她惶恐不安的反应。 他会就此以为,她是那样轻贱的女人吗?如此的随意,如此的轻浮。 脑子好乱。 南月扶着脑袋。 大声把传铃叫进来:“我要洗澡。” …… 椒房殿一整日寂寥。南月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传铃也不敢轻易进去。 丫鬟们在前殿很是奇怪。 银环问木槿:“你今天怎么老是怪怪的?是不是偷吃东西了?” 木槿地后退两步,眼里一直在躲闪着什么。 绿儿最喜扶弱,把木槿掩在身后:“你呀你,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满脑子是吃。” “她就是很怪嘛。”银环咂咂扁扁的嘴,不再说话。 忽然殿外一声响亮的呼声:“皇上架幸椒房殿——” “快快快都站好,真是皇上来了。皇上怎么突然就来了呢?” “那还用说,谁不知道除了皇后娘娘,后宫里的其他娘娘哪个还能入得了皇上的眼。”绿儿趾高气扬。 木槿听了这话却是脸色一变,刚好落入传铃眼中。传铃当下没有太在意,急着跑去后殿找南月。 不料完颜旻进了正殿,丝毫没有看丫鬟们一眼,更是没有理会她们的行礼。而是留一路随从在外面,径直进了后殿。 “小姐,小姐不好了,你快开门呀。”传铃急拍着门,而南月此时沐浴更衣过,很快便强行驱逐出脑子里的纠结,正专心致志地从几十种草本植物中提炼一种成分,听到传铃这一声叫,根本就是不胜其烦。 “怎么了?”南月疑惑,眼睛滴溜瞅着传铃。 “皇……皇上临驾椒房殿!”传铃叉着腰,揉揉跑岔气的肚子。 南月瞳孔瞬时放大了一倍,慌忙扔下手中瓶瓶罐罐。 “就说我不在!” “可——” 传铃一口气喘匀,准备回话的时候却不见了南月踪影。 天啊,小姐到底跟皇上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又一时任性把皇上给惹着了。小姐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么今日要这么躲着皇上。 传铃正努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揣测着她家小姐又闯了什么事端。房门猝不及防被踹开。 传铃的膝盖是瞬间着地的,就是在看见那身熟悉衣袍的一瞬间。 完颜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这是最让传铃惶恐的。 “见,见过皇上。”传铃跪在屋子正中央挡住完颜旻去路。 小姐啊,你要是真犯事儿了,就赶紧地藏好些啊。 “出去。”完颜旻淡淡扫视一眼四周,只吐出两个字来。 “皇……小姐她……”传铃在心里扯好的谎和颠倒好的次序到了嘴边却嘎然打了结,硬是说不出什么来。 她本来是想说,就算小姐做了天大的错事,也请皇上饶过。实在不行,让她这个丫鬟代主受过也好。 “出去。”完颜旻声音清冷。 “是。”传铃惴惴不安地退让出去,不忘本分地把门掩上。 南月躲在一个大箱柜后面,听到门板合上的声音后暗叫完蛋。整个人靠着墙和柜壁形成的角落堆瘫了下去。干脆采取鸵鸟政策闭眼抱头。 完颜旻并没有急着把南月逼出来,虽然他凭借功力可以清楚地感知屋内任何一丝最细微的气息。 他的目光停留在南月那个不伦不类的“试验台”上,上面叠落着大大小小的瓶罐。横陈着几株降霜草的尸体。 真正让完颜旻眼里有利光闪烁的,是那十二支琉璃皿柱里贮藏的鲜红血液。这种颜色的刺激让他喉头不自觉地一滑,想起昨夜自己对南月血管中液体的饥渴,顺带,想起了比这种饥渴更加荒谬的行为。——昨晚的荒谬,正是他今日来找南月的原因。(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二章 拥眠 “这些是什么?”完颜旻停在一片狼藉的几案前,手里把玩着一管血柱,不轻不重地问道。 半晌无声。 “别装傻,朕知道你在。” “什么也没有,那是我……我自己无聊捣鼓的一些小玩意儿。” 南月心虚,但又知道自己躲不过,悻悻地答。只是,到底不敢出来。 做了那样的事,到底怎样才可以无所顾忌地面对面相见啊。果然是暗夜人胆大,做的全都是不靠谱的事。 “小玩意儿。”完颜旻唇角起弧度,眯起凤眸不以为然。 “皇后还真是爱玩儿啊,什么玩火的事都敢做。” 一语落毕,已经瞬间内移步换影到了南月脸前,两只精致纤长的指托起南月的下巴。 “朕一直把皇后当作女中豪杰,做都做了,竟不敢承认吗?” 南月被完颜旻从天而降的动作惊得好不呆住,却是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妖孽的脸,脸上刷地涂上一片绯红。 南月被完颜旻从箱柜后捞出摁在凤榻上,欲挣扎却毫无反抗之力,她被他固定住,纹丝不动。南月像一只被擒的兔子那样贴近床面,手臂也被压在锦被上,头向四方扭转却都不得势,最终只得认输,偏着脑袋挺尸样仰躺,眼睛盯紧了帐帘上的穿花帷幔,并不看完颜旻,她有些慌。浑厚气息迎面而来,温热的体息与语调的冰凉分明而又共生。 完颜旻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他只是死死地盯住南月,像要从她眼里找出什么来。 那种眼神,让南月按捺不住的慌乱里有又凭空生出一丝穿越千年的镇静,像来自久远而古老的蛮荒。 缓缓,声音才像惊起的薄尘从四周飘忽响起:“皇后不是,喜欢这样。” 完颜旻起初或许是愤怒的,但所有的错杂情绪都在这场对视里慢慢消亡,如同雪水融尽后空剩的平阳。 南月强作镇静的平静脸容忽然迸开了。完颜旻没错过她眉心那簇昭示着疼痛的忽皱,他控制他的那只手下意识动了一下。 这一动使得南月脸上的神色更为难看,手臂上的伤口撕裂一般的疼。 完颜旻就算再后知后觉也不会被瞒过第二次了。在琼林他就发现她手臂有异样。 完颜旻像剥粽子一样剥开了南月用束带缠得紧紧的手臂,三条潇洒的暗红有些触怒地排列在眼前。 完颜旻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想起几案上的那些管状容器。他松开南月,起身走到那张凌乱的“试验台”旁,从架子上取下一支盛满鲜红色的容器细细打量。 南月急忙从榻上飞奔过来想要护住,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想查一查血液也没有什么问题……” 说着飞快地将那支容器从完颜旻手中抽走。藏到了那只被解开的袖管里背到身后。 “给我。”完颜旻声音如玉清泠。 “不给。”南月双手在后,把容器护得严实。 完颜旻忽然漾出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眼里星子一样的融温晃得南月心乱。 他靠近她,在她耳边呼气如云。 还是热的,软软的云。 南月一时间晕眩,冷不防手里的容器被完颜旻偷渡到她后腰间的手一把夺走。 “你……” “是你心志不坚,垂涎于朕的美色。”完颜旻撂出一句让南月眼珠子都要出来的话。 感情他素日所有的高冷,都是装……装的?! “你还我。” 南月被他这样说,脸上泛起一片潮红,气急败坏地伸手去夺容器。怎奈她到底抵不上完颜旻的身高——他只需令那容器稍稍过于头顶就足以让她无可奈何。 南月抢夺容器心切,忽视了自己与完颜旻的身高差,全副注意力都在那只容器上,却忽视了自己整个身子已经欹倒。没抢到容器不说,却顺势被完颜旻揽入怀中,一个力道翻转将她环肩抵在几案前。 完颜旻将手里的容器渐渐放下,头渐渐低了下去,对着南月,视线却游移在别处。 南月只听到一阵低低细细的声音飘忽入耳,带着沙哑的幽沉:“没有用的,月儿。” 南月所有的情绪被这句话平定下来。完颜旻看来已经看穿了她,只是这人的反应有些出她所料。 她以为他会暴怒,因为这个内心阴暗的男人总是怀疑自己在可怜他,她怕这样会引来他极大的反感。 可是,可是此刻伏在她肩膀上又称呼她月儿的完颜旻是怎么回事。为何此刻没有完颜旻的冷酷和暴戾,反而只有属于小旻旻才会有的虚弱,甚至有些激起她莫名其妙的保护欲呢。 “小……完颜旻。”南月轻轻地,试探地抚上完颜旻后背。“你相信我,我可以……” 话没有说完,唇已经被轻轻封上。完颜旻的头俯下一个刚刚好的角度低下来,这次不是粗糙的,暴躁的,因为时急势危而山雨欲来的生杀予夺,而是温柔的,深沉的,姿态平等的真正的吻,尽管动作里流露着疲惫——惫态也是完颜旻不会轻易显现的东西。 南月觉得自己很怂,不知怎的就被一个吻牢牢套住,失了全身的方寸。 房间里忽然熄灭的灯给了南月三分清醒,她想把完颜旻推开去看看怎么回事。完颜旻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将她带上了床榻。 “呃……”唇瓣被松开的南月小声惊呼,莫非灯是完颜旻故意熄灭的。这个家伙的内力都到了九阶的程度什么做不来的啊。 可是熄灭了蜡烛,完颜旻倒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只是将南月小心安置在自己臂弯里,拉过一床锦被覆上。紧紧地,贴住她一头秀发。 南月被这举动吓到,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就被完颜旻捉住了手。更让她手足无措的是完颜旻接下来的话:“朕今晚,留宿椒房殿。” 南月被这话吓到,想转过身去找他理论清楚,却已经听到了均匀细微的鼾声。 南月蜷缩在完颜旻坚固却不再那么坚硬的臂弯里,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拥抱的感觉。 仿佛这拥抱的存在,使得身后纵有万千风雪,也无惧。 一众丫鬟在正殿守候。 “皇上这么晚都没有出来,该不会是……”绿儿眉眼飞扬着莫可说的神采。 绿儿自从被分差到椒房殿以来,就听说南家新来的皇后又蠢又丑,生怕自己跟了没前途的主子。如今……今晚看来…… 身旁的几个小丫头也顿时明白了绿儿话里未道明的意味,全都吃吃地笑起来。 木槿的一双漆眸下意识望下后庭,那里除了柴房余着一豆灯火,其余什么光亮也没有,皇后寝殿在深空下沉寂得祥谧。乌眸里并无波澜,小丫鬟又深深低下了头。 银环的反射弧有点长,茫然了一脸,忽然就两眼放光:“天呐,皇后娘娘和皇上,他们,他们……”银环被肥肉挤细的眼睛弯出以一种不胜娇羞的弧度。用两只骨节短促的小胖手捂住自己桃粉色的脸,多余的肉肉从指缝里溢出,也泛着健康的红。 瑞祥宫里,庭院深深,皓月长清。庭中央摆下一盘围棋。 “听说皇上,今夜留宿椒房殿。”兰气倾吐,带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清霜之气。 “是。”伏地低头的婢女熟稔而老练地回答。有些欲言又止地补上一句:“听说,皇后娘娘每日寅时彻夜外出,怕也是……” “也是什么?”素指拈子,如净佛拈花,断无烟尘气。 “听人说,有次晨起,见皇上与皇后娘娘一同从后山归来。” 美人手里的棋子抖了一下,但是,这次并没有掉到地上抑或落错地方。酝酿了九十九步的棋局,怎可在第一百步的地方,因为一个偶然因素的出现被一夕毁掉。 不能,不可能。 “本宫知道了,早些回去。” “奴婢告退。” 那婢女迅速离开后,林苡兰一身素氅从棋盘旁起来,唤了身旁丫鬟道:“半夏,陪本宫去看看开春新种下的忘忧兰开得如何?”静嫔把十指摊开,用兰草特制的蔻丹在月色下分外清艳。 “主子,主子没事吧。”半夏小心问。 苡兰回头美目流转地看了贴身丫鬟一眼,笑道:“能有什么事,只是乏了,去看看那些通灵气的野草,解解闷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暗流 南月醒来时,天已大亮。她在神志惺忪中隐约记起了什么,撩开身上的被子一个轱辘做起来,急急忙忙朝床铺四下看去。 屋子被晨起的阳光充溢得透亮。尽管还没开窗,曦光已经透过窗格子星星点点地撒进来,在白褥子上烙上金黄的小方块。 听到南月起床的动静,传铃推门进来,满脸喜兴的笑意,道:“小姐?小姐可算睡醒了。都快晌午了。” “啊?!你怎么不叫醒我,还有好多药材都没有试啊,怎么就让我睡这么久。”南月懊恼地整整衣服,从床上跳下来。 谁知传铃扭扭捏捏起来,支吾到:“不是说,不是说女孩子第一次的话,第二天都需要睡好久,有的老嬷嬷说她们伺候过的主子,有的要睡上一天才缓过来呢。若不是小姐习武,身子骨强健,不也得……” 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了,只掩嘴吃吃地笑。 南月锤着有些酸痛的肩膀,脸上表情极其丰富地瞪着传铃:“什么第一次,什么睡一天,宫里那些老妈妈又跟你说什么了,你什么时候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说着又咯吱抻了一下脖子,嘟哝道:“穿着衣服睡觉真是难受,觉得脖子都不会转了。” 这下轮到传铃懵了:“小……小姐,你,你们是穿着衣服睡觉的!你跟皇上,昨晚……” “啊——”传铃惊叫一声,顿时捂住了嘴。 南月这时才想起来床上应该还有一个人的,圆睁着眼睛脱口而出:“完颜旻呢?” “皇上,去早朝了呀。”传铃惊悚地看着南月,认知出现了短暂性错乱。 “喔,对哦,没事了,我要吃饭,早饭做了吗?”南月套上鞋子就准备往外走,却被传铃一把拉回来。 “等等,小姐小姐你回来!”传铃使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南月拉住。 “小姐和皇上,难道没有,没有那个吗?” “哪个?!”南月探腰瞅着传铃,乍有其势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为什么一早起来这丫头就不对劲啊。 “昨晚皇上不是留宿椒房殿?”传铃眼里闪烁着一长串惊疑的问号。 “喔——是啊——”南月脑子里闪过一道诡异的光,立时明白了传铃话里的意思,幽幽地道:“皇上嫌他自己的床不舒服,到椒房殿的床上睡了一觉,睡得非常安稳,有问题吗?”南月眼睛眯缝着,笑出一排灿烂的小齿。 “啊,没事没事小姐快去用膳吧。”传铃脸上堆出一个比哭要难看一点的笑,推搡着南月到前厅用早就凉了的“早膳。”南月的这种笑容她实在太熟悉不过了,里面藏了至少有一万年的鄙视。 原来,小姐和皇上,什么都没做啊。 南月到了前厅的时候,一排丫头喜气洋洋地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一副了然的表情,齐刷刷吼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奴婢恭请娘娘用膳。” 传铃暗叫不好想阻止这帮丫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南月那种专有的鄙视眼神又重新闪烁了一遍。 “这是什么?”南月指着一块乌漆八黑的东西问。那块看不清颜色的食材浮在一碗亮晶晶的羹汤上。 “娘娘,这是皇上特地命御膳房送来的,新鲜的猪肝汤呢,宰的都是上林苑新贡的八宝猪。”绿儿替南月摆好汤匙食箸,乖觉地说道。 南月欲拿汤匙的手停在了半空。完颜旻要御膳房给她送猪肝汤做什么?猪肝不是补血的吗,她又不贫…… 看着南月渐渐变化的神情和忽然睁大的眼,传铃忙恨不得堵住绿儿的嘴。 但还是迟了。银环又满脸幸福状地插了一句:“娘娘真是不懂皇上一番心意,猪肝可是补血的,定是皇上心疼娘娘不及,才命人送了这个来。” “嗯哈哈哈哈哈,真是难得皇上心意,本宫这就吃了它。”南月皮笑肉不笑地剜了传铃一眼,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那碗猪肝汤,给传铃递了个眼色就回了后院。 传铃会意忙跟上。 “我问你,那什么补血的汤真是完颜旻送的?” “的确是皇上送的,小姐。”传铃老实而又心虚地看着南月。 如果真如小姐所说,皇上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还送猪肝汤来做什么,小姐怎么看都不像是气血不足的人。 南月陷入了同样的疑惑。一种不太确定的直觉在她心头萌生开来。 杜府的后堂,杜夫人正紧皱着眉头伏在软榻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杜府最近正为杜宛若那桩里丑事传千里的婚事焦头烂额。 门外却忽有家丁来报:“夫人,有贵客来,老爷请您去前厅一同接待。” “哟,怎的使静嫔娘娘到寒舍来。”杜夫人用了响亮可人的嗓音招呼着,女儿的不幸并未夺走她的八面玲珑。 林苡兰正端端正正坐在客宾位上,两鬓秀发静垂,唇角微扬着恬然无争的素净。 “杜夫人。”苡兰温净地笑道,缓缓开口:“夫人今日可好。” 杜夫人素日与这个永远静驻一隅的静嫔娘娘无过多接触,不敢贸然揣测其来意,用最安全的方式客套了两句:“蒙皇上和各位娘娘的福,杜府上下都还好。” “那便好,”苡兰唇起一笑,接过半夏手里的长方木盒,轻轻打开来,里面赫然装着一条人臂长的人参。 “这……”杜夫人惊住了,这么长的人参,怎么说也是百年以上的精贵物,这位娘娘怎么就带到了杜府来。 “夫人,不是苡兰冒昧,要道夫人的伤心事,实在是皇上,很是挂心杜府上下。为了小姐的事,皇上心里其实也是过意不去的。” 林苡兰的声音柔而不弱,淡而不冷,令人觉得十分舒服。 但杜夫人闻此言还是大惊失色,立时起坐行礼:“是小女福薄,挽留不住夫婿,怎敢怪罪到皇家!” 一个屈膝还没下去,被苡兰从容而及时地止住:“夫人切莫出此言。夫人且坐。” 见杜夫人被安抚下来之后,林苡兰才慢慢地开口:“是这样,丞相府与将军府两家的婚事,原是皇上所赐,中途生变故,也不是皇上预料得来的。但圣上对此一直感愧于杜家,近日来忧思不解。皇后娘娘盛宠,侍君不暇。嫔妾一来愿解皇上忧愁,二来确有闲暇,今日来府中一坐,送上这千年的蠔参,只希望将军府中一切安好,也往杜老爷与皇上,君臣莫生嫌隙。” 杜夫人听得一番话已是美目含珠,感激涕零之意不胜言表。忙不迭回道:“娘娘如此说话真是折煞杜家,皇上有娘娘在君侧真是君主福气,是我北冥的福气。” 苡兰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一笑,给了半夏一个眼色,半夏将那盒打开的人参奉到杜夫人面前。 “还请夫人收下,就当是给小姐补补身子,莫要过度伤劳。” “哎哟这……”杜夫人立时抹开眼泪,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这怎么使得哟。”说着双手捧过那盒人参。 但转而眼泪又掉下来:“宛若这孩子,若是有静嫔娘娘一半懂事……” “哦不,妾身没有轻亵娘娘的意思,妾身只是……”一时激动,竟然语噎。 那苡兰也不甚在乎,只道:“嫔妾生母自幼早逝,进宫后舅母虽合乐,从未享受过慈母温馨。嫔妾真是羡慕宛若小姐,有母若此。”说着,眼眸里透着善意,敛垂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杜女 “对了,不知小姐可还好?说起来,嫔妾与小姐倒是年龄相当,或可解她一两分忧愁。” “哎哟喂这怎么使得哟。”杜夫人赶忙推辞,对这位自称“嫔妾”的娘娘顿时生出太多好感。 林苡兰只当没听见这推辞,莞尔道:“夫人,可否引路?” “哎。”杜夫人一脸真诚地应道:“娘娘请随我来”,说着对一个丫鬟吼道:“翠荷,还不快前边引路?” 那丫鬟连声称是,将二人引至右边厢房。 “宛儿啊,开开门哪,是为娘。” 没有动静。 再敲,还是没有动静。 敲第三下的时候,门里噼里啪啦传来一阵响声。伴随着一顿嘶哑的吼叫:“滚,我没有娘。”转而吼叫变成了小声的呜咽,越来越弱下去:“我没有娘……” 杜夫人尴尬地扭过头来赔笑:“宛儿确是不懂事,让娘娘见笑了。” 林苡兰上前轻叩门道:“宛小姐,可否与本宫一见。” 房内的杜宛若从不正常的疯乱中微微理出写理智来。很是疑惑,警觉地问道:“你是谁?” 杜夫人吓得忙打圆场:“我的小姑奶奶,你纵使对你爹和为娘再有气,也不敢对静嫔娘娘无礼呀,还不快把门开开。” 杜宛若自思与这林苡兰无甚交集,这位完全不相干的娘娘来找她做什么。 “进来吧。”杜宛若的嗓音有些嘶哑。 门咧开了一条缝,刚好容静嫔进入,杜夫人肥肥胖胖的身材莫说进去,刚欲往里瞄一眼就被自己的女儿无情地关在外面。 半夏柔顺地道:“夫人请勿担心,我家娘娘会帮您开导小姐的。夫人还是先去前厅歇息,奴婢在这儿守着就好。” 杜夫人只好连声称是,带着一众女眷回了前厅。 “静嫔娘娘,我与你无怨无仇,何故也来看我的笑话。”杜宛若这话说得凌厉,林苡兰看她的眼神微顿。 “宛儿姑娘误会本宫了。”林苡兰轻微颔首,话说得真诚。“小姐也说了,本宫素与小姐无仇无怨,何来笑讽之说。只是母舅与杜老爷在朝中关系甚为亲好,本宫看到小姐今日这样,不忍。” 杜宛若下巴扬得高高,尖声笑道:“哈哈哈,连我的亲爹亲娘都能骗我,这世上,还有哪个是可信的。静嫔娘娘,宛若已经不是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闺阁小姐,你想说什么,便直说。” 林苡兰也不理会杜宛若一番挤兑,咽下一丝苦笑,叹道:“比起本宫日夜青灯古佛长守,小姐何故哀伤。如果小姐是因为南家公子逃跑的事而心痛,实在不智。” “你这话怎么解?”杜宛若自认不是因为南清云,却也对林苡兰的话有三分好奇。 “小姐试想,若是清云公子不逃婚,小姐如今怕已是他人之妇,与心爱之人可就是此生再无缘分。”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被猜中心事的杜宛若说话不由支吾起来。 林苡兰笑了:“小姐暗慕小王爷之事,怕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小姐又何故羞于承认。” 杜宛若的脸色刷地苍白下来:“落哥哥他,从来就对我无意。” “小姐如何对自己这般不自信。小王爷不比皇上,日日美人在侧。小姐若是有心,大可不必终生抱憾。” 杜宛若心里一个激灵,倒是将林苡兰的话听进了七分,但还是警觉地问道:“静嫔娘娘,如何对我的事情这般上心?” 林苡兰美眸中含着一层清雾,浅笑道:“只有小姐觅得幸福,杜家才能得安生,如此,皇上才不至于因此次逃婚事件失去一位好将军。” 杜宛若将杏眸睁得大大,几日不饮不食使得脸上几分憔悴:“你来找我,跟我说这些,全是为了皇上?” 林苡兰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只望小姐振作起来,莫再使杜将军担心,只当是帮苡兰一个忙。” 说着就要出门去。 “值得吗?”杜宛若问道。 林苡兰有些错愕:“什么?” “值得吗?你!听说你并不受宠。”杜宛若质问道。 林苡兰脸上的神色有些挂不住:“皇上身边有皇后娘娘,本宫只盼他安好。” “你倒是大度得很,要是我,肯定做不到。”杜宛若有些疑惑地看着林苡兰。 “小姐出身高贵,不比我是山野粗鄙之人的女儿。”林苡兰喃喃道。 临走的时候回首莞尔:“对了,听说此次秋狩,小郡王也会去。女眷们都可前去观赏。” 看着林苡兰娉婷离去的背影,杜宛若沉寂已久的眸子里总算有了些许生机。 落哥哥,你我,还会有机会吗? 自两人合衣同眠一晚后,南月一直纠结再见到完颜旻该如何面对他。 那样的吻,那样的拥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是发现了自己为他研制解药后心怀感激才产生的冲动么? 可是御风的到来出乎意料地解决了南月的担心。御风给南月带来了一封信。 信是双手奉上的,身子弯得毕恭毕敬:“圣上让属下把这个交到娘娘手上,务必保证是娘娘亲启。” “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御风人已经消失。 南月回到寝殿,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小心地从信封里摸出一张字条来:“四阶过后,凡事无需朕亲力亲为,皇后依己造诣,且自行摸索。朕日后不再亲往琼林。” 南月自知已经过了四阶,这……意思是,以后的几阶,都要靠她自己摸索练习吗?那他呢,从此不会再去琼林? 为什么呢?该不会是那个晚上她为了救他过于放肆,把彼此搞得太尴尬,完颜旻才丢下自己。 “不来就不来,我自己一样也能进阶。”南月自言自语地鄙视道。 晚上到琼林时果然没有见到完颜旻的影子,南月不禁有些隐隐的失落,独自一人练起了剑法。 起势第五阶的时候,南月隐隐感到这阶和前面的几阶不太一样,那是一种内在的剑气的不同。 接下来的几天里,完颜旻果真如他信中说的一样,再没有在琼林出现过。 而第五阶风雨欲来,南月花了极大的功夫,却在一条脉理上卡了壳儿。这一道气路,南月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其中奥妙。 想去找完颜旻,又被御风毫无情面地挡回。不过她还是想方设法打听到,完颜旻除了上朝其余时间都不在宫里。 死皮赖脸地追问御风完颜旻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却是死活撬不开他的驴嘴。(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浅浪 南月练武之余极其无聊,就专心致志地在寝殿的“试验台”上试药的成分。经过近段时间的努力,已经确定了十一类可能的药材,只要把十二类药材的全部可能配方找出来,再一一确定每种药的用量,解药不是没有可能研制成功。 关键是第十二类,里面有一味关键药材,她自己没有,太医院那里也没有。最重要的是,任何草经上都没有记载过这种药材。南月之所以确信自己血液里有这种草药的成分,完全是凭借记忆。 那种花,她十七年来只尝过一次,也只见过一次。那是师父让她尝的最后一味药,好像叫什么……苜蓿,生在各地的峭壁缝隙里,而且一脉山群,最多只有一株。 皇宫,皇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药呢? 难道非要她出宫不成。 橙妃之事刚过,即便完颜旻已经帮自己洗清祸端,水家怕也已经顾忌上了她南月,不宜再出宫招惹事端。 除非,有人肯替她跑这一趟。 “娘娘娘娘,宁答应求见。” 南月正思索事情该如何处理的时候,绿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宁馨儿在外面侯着。 “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南月放下手头的活计,出去一看究竟。 传铃正与宁馨儿扭打在一起,双方头发披散着,都显得不太文雅。 打架的时候,再美貌的女子也能变成泼妇。 走近一看更不了得,传铃的脸上齐刷刷一排掌印。 “住手。”南月把传铃半拉半扯护在身后。 “宁答应,这里是椒房殿!”南月没有正眼看宁馨儿,眼中寒光慑人。 宁馨儿一看南月出来,止住了气头,反而阴阳怪气的露出得意之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即便是皇后宫里的丫鬟不懂规矩,也逃不过国法吧。本宫只是,替皇后娘娘教训一下不长眼的奴才。” 南月莞尔,眯眼对着宁馨儿,一边对旁边丫鬟道:“绿儿,取镜子来。” “啊?娘娘……”早被这场面镇住的绿儿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本宫让你去取镜子。”南月厉色起来。 “啊,是,是,娘娘。娘娘稍后。”绿儿在慌乱中捧了一面铜镜回来,不知道南月要做什么,她还从没见南月发过脾气。 “递给宁答应。” “是。”绿儿手抖着,越发小心翼翼。 “娘……宁答应。”两家主子撕逼,绿儿到底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宁馨儿才好。 “哼。皇后娘娘,你这是何意?是让本宫帮你照照,你那张脸有多么的见不得人吗?”宁馨儿得意之余,倒也没有多想,径直接过了那面镜子。 “不,本宫是让宁答应好好照照,你自己这张脸。”南月眼中锋刃寒意不减。 “你!”宁馨儿气结,手上下意识把镜子斜过对上了自己的脸。妆面花糊,头发四零五落地披散着,嘴角的口脂被蹭到了脸上,刚好补全了中间那块脱落的胭脂。 “啊——”宁答应被自己吓到。手一抖,镜子“啪”地掉落。 丫鬟里有人笑。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宁馨儿一边眼神左右顾盼地躲避着众丫鬟,一边拿手帕胡乱地抹着脸,也不顾脸上是不是越抹越花。 “宁答应是要在自己脸上开染坊么。”南月讥讽。 “你,你……”宁馨儿气得说不出话来,全身颤抖着,只得拿已经五颜六色的手帕遮住脸,不甘心地道:“杏儿,我们走。” “哎,娘娘,娘娘您等等奴婢。” 且不说杏儿追着自己家主子跑出老远。这边南月已经心疼地把传铃扶到座位上,命人去取了烧酒药粉。 “小姐,我……” “什么都别说。”南月拿棉扑蘸了药粉,替传铃往受伤的那一侧脸细致地抹上。 传铃也不顾腮帮子生疼,还是气愤地骂道:“宁馨儿那个贱人也不看看自己刚刚那副样子,还说小姐生得一副……” 说到快意处,却看了南月一眼,不肯再往下说。 “对不起,小姐。” “你是猪啊,从小说我丑的人能排到朱雀门,你怎么不都去跟人打一架,每人给你一巴掌,我都懒得救你。哈,怎么还是鲁莽,动不动就跟人打架,你家祖上是杀猪的吗?” 传铃羞愧不已,还是老实地答道:“我被卖到相府前,听买菜的师傅说,我爹确实是杀猪的。” “你……”南月满腔怒气无处使。 “娘娘息怒,今日的事,不怨传铃姐姐。”木槿在一旁看了许久,还是犹犹豫豫地站了出来,声音低低细细地道:“传铃姐姐,是为娘娘好。” 南月不常听木槿开口说话,听到这声音不由得多看了木槿一眼。小丫头头低得紧,乌黑留海齐齐地遮住了眉毛,显得大眼睛越发沉郁。 “对啊娘娘,那个宁馨儿就是该打,传铃姐姐又没做错什么。”银环附和道。 绿儿等人也一应帮腔护着传铃。 “行了行了是本宫的错,你们的传铃姐姐好得很行了吧,还不快帮我递药。” 南月两只手都在传铃脸上,忙得无暇再跟这帮丫头斗嘴。 “不过,宁馨儿今日到底来做什么。”南月接过银环递来的药棉,问道。 “依奴婢看,那个什么宁馨儿就是嫉妒她自己身份没有娘娘尊贵,人也没有我们娘娘好,得不到皇上的恩宠,她是故意来找茬的。”银环叽叽喳喳地分析道。 “说!重!点!”南月帮传铃抹匀最后一笔红药,吼道。 “娘娘,宁答应说,娘娘这种……这种样貌,不过是仗着相爷位高权重,才博得皇上几分垂怜。还说娘娘不过是一夜恩宠,皇上一时兴起,来过一次椒房殿便再也佳期难遇了。”绿儿小心地重复着宁馨儿说的话,一边偷偷观察着南月脸色。 “她就说这些。”南月揩净手上的药水,漫不经心地问。 “真是气死奴婢了娘娘,她还说,说什么皇上下次再来椒房殿,怕是明年了。我呸,这种动不动就诅咒别人的女人,老天就该让她上断头台前都没有饭吃。”银环插嘴道。 “哎呦我说银环哪,你能不能别上哪儿都想着吃,娘娘这会儿问正事呢。”绿儿戳着银环的脑袋嫌弃道。(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六章 苜蓿 “哎呀知道了绿儿姐姐,我就是打个比方,谁让那个宁馨儿这么猖狂。”银环有些委屈,两颊的肉嘟噜下来。 木槿看了银环一眼,欲言又止。 几个丫鬟打嘴仗的当儿,南月早已帮传铃上好伤一径走人。 “小姐。”传铃推开寝殿的门,尾随着南月进来。 “还疼吗?” “嗯,不……”传铃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南月白她一眼,已经拿起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的脸左右比划。 “传铃你说,我真有宁馨儿说的那么丑吗?”南月不很认真地问。 “小姐怎么了?”传铃小心地凑近,盯着南月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瞅了一遍。 南月被她忽然靠近弄得很不自在,含糊道:“啊哈,没有啊,我怎么可能会在乎她怎么看我呢嗯哈,没事,我……要出去一趟。”说着就要起身走人。 传铃把她摁坐下来。 郑重其事但还是很小心地问:“小姐在意的不是宁馨儿的看法,小姐从来不在乎这些,方才是我鲁莽。小姐在意的,是皇上的看法,对吗?” 传铃把话说得很轻,南月听到完颜旻的名字时还是轻挑了一下眉尖,极力压制住脸上的不自然,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就是问问,只不过,只不过我见过一个人,她说我脸上的疤不是天生的,说不定还能……”南月一时不知道怎样应付传铃才好,灵光一闪把完颜玉照搬出来搪塞。 听者却信以为真,摇晃着南月的肩膀惊喜地问:“小姐,你说什么?不是天生,那就是说,还是能修复的吗?哪位高人这样说的,是真的吗小姐” “没有,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姑姑,姑姑她随口一说。”南月掩饰不下脸上的一层不开心,逃也似的出了门。 “哎,小姐——” 传铃没能叫住南月,反倒因为大声说话扯得腮帮更疼。 “万太医,你有没有研究过,苜蓿这种药材。” “苜蓿,可是种花?”南月到太医院的时候,万年青正拎着一只活兔子的一对肥耳朵。兔子在半空中蹬腿儿,老太医在和兔子对视。 “对,就是花,但是医书上很少记载它有药用。”南月绕着万年青转,想把他的注意力从兔子身上吸引到自己身上。 万年青嫌弃地躲开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的南月,慢条斯理地回道:“没有记载那就是没有药用嘛,你这丫头不好好研究你那些药材,到我老头子这里做什么。去去去,这小东西都快死了,还是我在上朝的路上捡的。” “万年青,人还没医活呢你医什么兔子呀。你把它交给阿芷阿芨不就完了吗?我有正事跟你说。” 南月瞪着那只兔子,恨不得它赶紧消失。 “人,什么人要死了?”万年青赶紧把兔子交给小徒弟,洗手问南月,“带路啊皇后娘娘,哪个又要死了,你这丫头每次来找老夫准没好事。” “不不不不不,没有人要死。”南月连连摆手。 完颜旻就算还有命活也被他咒没了。 “万太医你先坐下,你先坐下行吗?我没有跟你胡说,苜蓿这种东西,它真的很可能是种药材。如果能弄清楚这种东西的来龙去脉,完颜旻可能真的就活了,这比你救活一只兔子多造了好几级浮屠了。” “皇,皇上!你是说……” 南月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万年青:“解药的成分,我已经把十一门类都找全了。如果最后这一种确定的话,解药就有可能了你知道吗?虽然仅仅是有可能。亏你还说每天都在帮皇上研制解药啊,你是每天都在忙着到处救小动物吧。” “娘娘,话不能这么说,皇上要救,猫猫狗狗那也是要救的嘛,何况阿旻这小子的病又不是一天能医好。要是着急有用,老朽我一刻也不会闲着。不过话说,娘娘到底发现了什么?”万年青好不容易正色起来。 “你这个太医院所有的药材我都看过了,我知道你这儿没有我要找的东西。跟你说了也没用。不过我是想问你,你知不知道苜蓿这种东西上哪儿去找。” 万年青眼珠子瞪得溜圆:“我说皇后娘娘,老朽这里有上千草药。感情你是把老朽这里所有的药屉都翻过一遍了?” “啊……并没有,我只是猜的,猜的,因为平日,没见过有这个名字。嗯哈,猜的。”南月忙否认。 “猜的?”万年青一点儿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南月:“皇后娘娘一定是趁月黑风高时亲自走访过我这太医院才能猜的这么准确吧。” “果然是……瞒不过太医啊。”南月想哭。 “不过,老朽确实听说过这种苜蓿花。一千年才开一次花的,根根都扎在石头里,怕是不好找哟。” 果然是长在山石上啊。南月暗道不易。 “好吧,我知道了,就知道找你也不会有什么用。我回宫了。” “这叫什么话,想当年先帝的医术都要差老朽三分。苜蓿,老朽是见过的。赤崖山一代是个源地。虽说苜蓿开花不易,但那里的水土丰厚,每年都会有新株长出。倒是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赤崖山?你说真的!” “哼,老朽行医半辈子,从来以身立信。我虽打诳语,却从不说假话。若这东西真的是好药材。为了皇上,老朽我一定尽全力协助娘娘。” “不过,赤崖山危远,娘娘要如何采得良草。” “这个……”南月咬唇。自己在皇后位上处处身不由己,完颜旻近日又不见踪影。就算完颜旻在宫里,让一个病人自己去找解药总觉得怪怪的。何况连皇后都不能到处跑,皇上又怎会有这般自由。 “你不用管了,总之我会找到办法的。” 南月告别了万年青,一路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到办法。 走到沁华廊的时候,视野顿时开阔许多。远天将京畿的王榭人家都裁剪出棱角。飞檐吊耸的朱楼阙阙入目。 南月的目光停留在一座气派的刨花阁楼上,忽然心头一闪,加快了步速。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入目 杜府。 “你怎么知道,还有,落哥哥无故去练兵场做什么?”杜宛若问丫鬟。 “奴婢也是昨儿个出门时见到了静嫔娘娘身边的半夏姐姐,她出宫来置办东西。结果聊着聊着忘了怎的就聊到小郡王。” “不过,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经历了一番事故的杜宛若说话开始有几分的沉稳老练。 “奴婢不是为小姐着想……”丫鬟说着换了一种口风,“小姐,明儿天气甚好,我们去练兵场那边看看秋景可好。” “可是你又想溜出去玩儿了?”杜宛若斜眼。 “奴婢哪儿那么贪玩,奴婢是想着,小姐自上次那事后一直心情不好。倒不如出去见见太阳。” “那就照你说的做。”杜宛若瞥了丫鬟一眼,很是满意于她对于自家主子的乖觉。 丫鬟翠晴知道自己的谄媚起了效果,讨好地笑着,但还是有些微微犯怵。杜宛若自大婚过后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至于哪儿不一样,她这个一直跟在身边的丫鬟也是不大清楚的。 次日晴天,钟落有些兴奋地早早等在练兵场。一身红衣尤显得率性不羁。 杜宛若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把自己收拾精致,扑了淡淡的粉,有些瞻前顾后地站在练兵场的围栏外观望。 “翠晴啊,你确定吗?” “小姐,奴婢跟宫里的公公们打听过的,这个时间是人最少的时候,即便偷偷溜进去也不会有人发现。小姐要不要……” “别,还是在外面等吧。不能因小失大。落哥哥肯定会从这里出来的。”杜宛若有些焦躁,但还是决定在原地等。 将近中午的时候,南月从椒房殿出来,什么人也没带。她走僻静的道路,踩的全是直线,很快到了练兵场。 远远地便看见一袭红衣等在那里。确定了四下无人之后才悄悄从钟落背后迎了上去,猛地拍了下他肩膀:“喂,你不用来这么早的。” 钟落一惊,回头看见那张熟悉的笑脸,不觉目光与心头都生明媚。 英气地笑道:“月……皇后娘娘让臣弟好等。” 他早已默默祝福她与皇兄,再见她时心下坦然,只是还会习惯性地叫错称呼。 “明明是你不守时,到得那么早反说我迟到。”南月斥他。她也觉得好多日不曾见钟落了,觉得他愈有疏朗英豪之感。 南月笑得开心,她素小知道在什么人面前可以肆无忌惮。 “娘娘找我来何事?让我猜猜,必是有事相求。”钟落揶揄。 “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啦。”南月不满。 “皇嫂若是有闲情逸致的事情,那也只会找皇兄的多些。”钟落话一出口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他如今的身份,说这话已是不该。 南月也意识到他话里别样的意味,当机立断地转移了话题:“我找你,确实是因为……” 风大,湮没了二人说话的声音。 练兵场外杜宛若和翠晴裹紧了衣服缩立在墙角。 “这是什么鬼地方,风这么大。”杜宛若骂道。 “小姐,小姐要是受不了了,咱们改天再……王爷他肯定还有出门的时候。” “闭嘴,落哥哥以前哪次出门不是有意躲着我,这次我一定要见到他。” “是,小姐。”翠晴只好闭嘴,不停地跺脚取暖。 她主仆二人站在正风口处,着实冷得不行。 翠晴眼见,看到钟落旁边多了个人。 “小姐,小姐你快看。” “哎呀看什么,冻死了,直接等落哥哥出来就好了。” “不是啊小姐,你看……” “什么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杜宛若斜了翠晴一眼,回头看到南月的瞬间也呆住了。 “那不是,不是……”丫鬟到底是丫鬟,见的世面少,不敢直接呼出“皇后”两个字来。 “那个丑女!”杜宛若惊叫。“她怎么会在落哥哥身边。” “小姐,他们聊的,还很开心的样子。” 杜宛若没说话,只是愣愣地朝那边看。 二人不知聊到了什么,南月正冲着钟落傻笑。 “难怪啊,难怪落哥哥一直不理我。自从这个丑女进宫后他就愈发讨厌我。原来是被她迷住了心窍!”杜宛若揪扯着裙子的前襟,忿忿道,眼里的恨意能烧穿地上枯黄的落叶。 “小姐!”丫鬟忙捂住她的嘴。“这话可不敢乱说。皇后娘娘……她毕竟是皇后。而且这里,这里距离皇宫只有一步之遥。” 杜宛若一把甩开丫鬟的手。 “回府!” “小姐?” “我说回府!” 杜宛若撩起群裾,扭扭摆摆地从练兵场外坑洼的石路上回去。 这边两人相谈甚欢,丝毫未注意到身后的眼睛。 “对不起。”钟落认真地看着南月的眼睛。 “为什么,对不起?”南月偏仰着头问他,日光照出她脸上细细的绒毛。 “我曾经还以为,你是南府插进宫来的细作,警告你万莫加害皇兄。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钟落笑得好看。 “哎不行不行,你还是得提防着我,万一我是那种‘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南月笑容里有调皮,虎牙初露,绽出七月早阳的光辉。 “你对皇兄,真的很上心。”他说。 “有吗?你这个弟弟也很上心的啊。”她冲他挤眼。 钟落笑笑。 那不一样。他心里说。 我对你也很上心,可惜你从来不知道。他心里说。 “苜蓿,我找到了会第一时间交给你。你帮我,医好皇兄。” “我做事向来只为我自己。”南月虽然依旧笑着,答话却有些不近情理。 钟落当时未能理解,他已认定她是古道热肠之人,只当她是狡黠谦虚。 她当然,是为了她自己。 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上天往往会给她另外一些东西来弥补,那就是无牵无挂。她南月偏偏不想要这一份无牵挂。所以一路走来她一直在给自己找麻烦。 完颜旻就是这样一个麻烦。她自找的。 这是她放弃离宫的原因。 也是她非要医好完颜旻的理由。为自己的理由。 南月迎着和煦秋光愉快地转身,走出了练兵场。 麻烦,也是不能轻易就放跑的。如果完颜旻还是躲起来让她找不到,她怕是又要玩儿一场跟踪了。南月知道完颜旻有许多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因为他有许多许多的图谋,她甚至知道自己也是他的图谋之一。 不过,她不在乎。 人生在世,互相图谋。 有人图家财万贯,有人谋一寸温柔。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秋狩 “小姐,没想到宫里也能出来这么一场好玩儿的事。咱们宫里你都决定带谁去呀。”传铃兴致勃勃。 “什么好玩儿的?”南月正盯着一块烤糊的三七,观察它的颜色变化。 “秋狩啊。听说先帝在的时候,皇宫每年都要在烈岩场举办盛大的狩猎活动。今年恰逢皇上复苏,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老爷公子们都去,一定好不热闹。” “第一次……” “你是说这个什么秋狩皇上一定在场?”南月忽地把头转向传铃,惊喜地问道。 “那是自然。”传铃被南月忽然高涨的情绪弄得摸不着头脑。 南月的瞳孔开始数倍放大,脑子高速运转。 “传铃你说,一个身份尊贵的姑娘要是很不要脸会不会惹人讨厌?” “啊?——” “会,会吧……”传铃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答道。 “那要是一个山野村姑呢?” “也,也会吧……小姐?……”传铃带着一种不祥的目光看着南月。 南月很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挑了挑眉毛道:“就知道从你这里听不到什么建设性意见。” “算了算了,过来帮我选衣服。”南月一脸神秘地笑着。 “小姐你要,大白天更衣?”传铃一个眼两个大。 “不是,来帮我选秋狩那天穿的衣服,快来。”南月招呼着传铃,已经打开了大柜的门,眸子里跳动着活跃的神采。 传铃走近,把南月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长长地“嗷——”了一声。 南月臭着脸把注意力从衣服身上转移到传铃身上,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传铃做出一种上下颚都要分家的夸张表情。 传铃还沉浸在自己的巨大发现里,脑子飞速搜索着记忆里残缺不全的诗词。南月教她的那些文邹邹的东西她通常只能记得一半。 “小姐!”传铃掷地有声地叫了一声。 “什么?”她这一大声反而让南月莫名心虚。 “我终于知道你教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怪不得小姐总说那些花啊雾啊的东西只有身临其境的时候才会懂得。我现在一定是身临其境。” “你……到底在说什么?”南月半怒半诡异地打量着自家丫鬟。 “女——为——悦己者——容!”传铃几乎是下巴朝天的,饱含着诗情画意的,把南月曾教给她的这句话深情而高昂地朗诵了出来。 “你——”南月听到一半刚想制止她胡说,两颊却身不由己地蹿上两朵红晕。 “小姐我才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你对皇上很上心,你还不承认。” 南月已经止不住脸上的娇憨之态,决定自己找衣服。 “那我问你,承认了,会显得很不要脸吗?” “小……不,怎么会?”传铃有些害怕地将语气放柔缓。她看见南月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虚弱。她家小姐那样自信的人,眼底有这种不确定存在,那一定是出大事了。 “我教过你不要说假话。”南月赌气地瞪了传铃一眼。 “是,小姐也教过我,尤其是在比自己聪明的人面前。” “但是,承认了也没什么的,真的。”她又补上一句。 传铃回答得诚恳,倒令南月有些捉襟见肘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只是很短的几秒,南月又恢复了那个生龙活虎的南月,充满攻击和掠夺意味地笑道:“有什么又如何,不要脸的事我干的多了。” 那晚在琼林,她真是把最不要脸的事都做了。 想想自己都觉得丢人。还好完颜旻近日除了上朝都不在宫中。 看到南月脸色放晴,传铃也跟着笑了起来,但还是不能彻底地安下心来。 次日,烈岩场。 旌旗数列,被烈岩场上的秋风吹得烈烈作响。旗是厚布方面的,战场上用的真旗,红底子上书了逍遥凌舞的“北冥”两个大字,在旷野的秋风里招摇。 祭坛的两旁设了流觞的曲水,觥筹顺着槽道顺行,急转直下。 众女眷柔粉绡红,鹅黄嫩绿,打扮得清新贵丽,给一排肃杀秋色添几抹春韵,好不娇俏可人。 完颜旻坐在正中央,一身黑色紧身猎氅,束得腰身俢挺,背对着神圣的祭坛。 按规矩,打猎得来的兽类,是要集中在祭坛上祭过社稷神之后才可收归猎者的。无非是显示敬授天赐美物。 几十匹股健肥硕的马一字排开整装待命,马鞍都是被马夫精心洗磨过的。上面的铆钉泛着铮亮的浅灰色光芒。 “众卿将,饮祭酒!”完颜旻接过身旁人递来的大碗烈酒,痛饮而下。 祭酒,是在出猎前行的最后一道礼,由各家的女眷斟给夫婿饮下,是为求吉彩,同时也是壮胆御寒。尚未娶亲的王孙贝勒,祭酒由母亲或是长辈的女眷代斟。 完颜旻将那祭酒一饮而尽,放碗的时候才想起为他斟酒的人。 依旧素白衣衫,今日却比往常明艳。但那张熟悉的小脸儿,可不就是南月。 他差些忘了。这女人,可不就是他的正妻。 南月不知哪里端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来,冲完颜旻庄重地笑笑。 这一笑却另令君王失神,视线不禁在那张明净的脸上多停留两眼。 “皇兄,该上马了!” 南月和完颜旻都被这一声戏谑地叫喊惊地抬起头来。不远处钟落正跨坐在一匹枣红色旱马的马背上,刚好衬足他一袭绯红猎氅。 小郡王那张脸含着千年不变没正形的笑意,上面不知写着认真还是懒散,在乎抑或虚空。 “皇兄,你我上一次一决雌雄,还是小时候的事了。”钟落豪声入空。胯下马儿的头高高仰起,马腿的肌肉紧绷绷地鼓出来。 “好,朕今日便与臣弟重拾英豪。众卿将,猎场之上不分君臣,我们狭路相逢勇者胜。” 完颜旻说着从座位中悬擎而出,跨落到钟落身旁一匹马的马背上,剑眉斜飞入空。身体在马背上前倾。坚挺的鼻翼在素空映衬下更显帝王霸气。 “起猎!”完颜旻手下马鞭既落,命令随着鞭声一同绽破在明空里。 “起猎——”颜如玉长歌当空。 花团锦簇的骏马刨开马蹄下阵阵黄沙,奔呼声消散在云霄里,最终随着漫黄的浊雾消失在天际。浮土飞扬成一朵朵硕大的烟花,起承开合。 皇宫许久不曾有如此壮观盛景。 第一百四十九章 狩猎(二) 猎场还未至幽深处,两辆骏马并肩驰骋。 “皇兄,年少时你我在密室中练武,你可还记得,臣弟说望有生之年能与皇兄来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平角逐,不料实现得如此之快。”钟落倾身策马,景物全化为五彩光影划过鬓角。背部的红色衣料鼓起来,风紧贴其上溜过。 “落儿,朕现在也想不通,母后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能帮着朕,瞒了天下十四年。你甚至在小小年纪就骗过舅父。”完颜旻与钟落保持同样的速度,背后乌锦样的长发把风安抚住,语调平静得如夜眠初雪。 “哈哈哈,姑母她一向有只动用言语就让人唯命是从的本事。何况我当年幼小好欺?” “母后确实博大。”完颜旻轻动了下嘴唇。 “其实,姑母不过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一个做英雄的机会。”钟落视线聚焦在前方,笑了。 他笑的幅度挺大,颌骨有顽劣和放肆意。 幼时得以承欢双亲膝下的孩子,大多有这样的笑容,且可能伴随他们一生。 完颜旻亦牵唇,唇畔浮生若凉。 “保护哥哥的机会。”钟落补道,收起平静之外的余容。 一杆箭射出,直中前方驰兔的心脏。 却不料,另一杆箭已经抢先射入。 钟落瞳孔微缩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皇兄从小就沾尽所有的光。射御书数无一不在臣弟之上。包括一心二用的本事。” 完颜旻的凉笑里加上一丝开怀,低沉道:“所以,保护兄长这件事对落儿才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哪怕独为盗一世英雄名。” 地上起了一层浮烟,薄沙慢拢。 “这只野兔就留给你,算是兄长对贤弟的让礼。我们分道扬镳,午时相见角逐。记得尽全力!” 完颜旻手中马鞭一紧,马头已经疾速朝一径岔路驶去,留下一屁股烟尘。 钟落听进完颜旻的话,蓄好一身踌躇满志。心中唤起隐约的失落。他尽全力,也比不过他的。 “不过好端端何故‘分道扬镳’?莫非我又说错话使他自生闷气。”他疑虑自问,终于还是扬起了马鞭。 地上的浮烟平息下来,四散开去。 其实也不算平息,只是换了处方向前进。沙土的行迹细微而翔游,有如地底在酝酿骇浪。 “几日不见,皇后娘娘的打扮越发明艳动人。”南清雪待南傲天一行猎队出发后,离席起身,三两步绕到了南月席前。 “姐姐过奖。”南月施了粉黛,抬起头来,目中只有澈意,断无流波。 “只是可怜见了。毁灭过的东西再也无法修补。”南清雪唇形弯出浅浅弧度,修过的眼睫垂下,落在南月左脸那个特殊的位置上,不偏分毫。 见南月无动容意,又轻抬莲步转了回来。哧笑道:“若非如此,凭借溪娘当年惊鸿之姿。妹妹早该为皇上诞下龙嗣了。” “姐姐的话说得太蹊跷。”南月勾唇,拾起一只酒樽来玩,一脸疑惑。 南清雪鹅蛋脸上浮起臃肿的冷笑,忽然弯腰凑近南月,脸忽然变了形,眼里闪着凌烁的光,用狭促嫉细的声音逼问:“都说妹妹入宫的头两月,连盛轩宫都不用搬出,日夜与皇上同食共寝,真是蒙恩受宠得了不得。” 南月对上了她的视线,眼底冰霜漠然:“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 完颜旻,是她的夫婿。 “呵呵。”南清雪被南月盯得慌急难受,稍稍离得远一些,用更加低细的声音说:“可若妹妹果真盛宠若此,又为何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椒房殿。而且据说,皇上自妹妹搬回椒房后,只去过妹妹那儿一次吧。” “这样,妹妹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怀上龙种呢。” 南月耷拉着眼皮,盯了南清雪几秒之久。 这张脸,令她有些肠胃不适。 “你说了那么多,就想证明一下我在完颜旻面前不受宠。”南月懒散的语气已经暗示南清雪她很乏。 “不,”南清雪细脂凝滑的面部肌肉更加扭曲,“我还想让你知道,长着这么一张脸,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的。” “姐姐貌美若花,我并不艳羡。”南月启唇。 “因为姐姐实在讨人厌。”轻俏的睫毛忽起,南月凌厉地扫向南清雪。 “玉公公,长姊一定是喝多了酒,又不胜杯酌,差人将姐姐送回南府。若有半分闪失,本宫拿你是问。”南月轻敲棋子一般吐出这些话。 “是,娘娘。”颜如玉毕恭毕敬地答道。“小姐请随老奴前来。” “你敢?你这个老奴才,本小姐清醒得很,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那小姐休要怪老奴无礼了。”颜如玉也不恼。 “留辛、换巳,南大小姐喝醉了,还不招呼着送回府中,长得什么眼色。还要师傅我发话吗?” 留辛、换巳是颜如玉跟前最有眼色的两个随徒。 “得罪了,大小姐。”留辛眼里闪过一道阴细的光。这个三岁就被去了命根子的小太监格外珍惜自己在大公公这里的前途。 换巳也不素,两人驾着南清雪即要离席。底下的太太小姐依然宾座尽欢,没人注意到席间少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南大小姐。 第一百五十章 秋狩(三) 席间发生的一切被林苡兰远远地看在眼里。静嫔的席位永远设置在一隅。 宁馨儿坐在林苡兰前方靠中间的地方,眼珠转了几圈,小声与丫鬟说:“菊儿,南清雪的话也不无道理嘛。谁知皇上与她人前恩爱是不是顾忌南丞相位高权重。” 丫鬟也笑出一股莫测的意味来:“娘娘,怪只怪,南清雪那场‘病’,病得实在不是时候,居然为此而丢了后位,白白便宜了那个丑八怪皇后。” “哎哟,”宁馨儿掩唇笑,“你说身份高贵又能如何啊,南家的两个女儿,一个‘病’,一个丑。南清雪从前仗着自己是北冥第一美人,显摆得不可一世,如今得了这种‘病’,怕要从仙桃变烂桃咯。” 宁馨儿这话是有所指的。她入宫之前想沾染一王室子弟未遂,对方只拿她跟南清雪做比较道:宁吃仙桃一口,不尝烂杏一筐。 这主仆二人只顾自己说得高兴,完全忽略了身侧还有旁人在场。 杜宛若搭腔道:“皇后娘娘丑是丑,哄骗男人的本事可是一流的。” 宁馨儿心下一惊,怨恨自己说话口无遮拦,遮遮掩掩地招呼道:“杜小姐在这儿呢。本宫眼拙,没看见杜小姐。不过,杜小姐此话怎讲?” “上至皇上,下至王爷,哪一个不是围着她转。”杜宛若没有理会宁馨儿对她特有的谦敬,直勾勾看着上位席上的南月。 “啊哈,是吗……”宁馨儿也随着杜宛若的目光看去,心下隐隐盘算着什么。 女人之间的谈话往往热闹开场,持续期却昙花一现。很快女眷们并不知道该与周围人说些什么,只是心中各怀主意,她们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算盘要打。世人活着的方式有许多种。养在闺阁里的女人,一般是靠打算盘活着的。 光阴消磨至午时,开始有身子骨柔弱的小姐们叫乏。她们像养在水里的花,水灵灵的,就是经不起太阳晒。 南月看着有位小姐直接晕倒,想起了自己童年养过的一棵菜。那棵青菜在薄土里存活了半个月,她嫌它瘦弱,放到水里养,叶子果真肥美不少,但在第三天下午,家禽撞到了水罐,那棵充盈的菜在午阳下逐渐萎蔫成一具尸体。 南月从此再也不在水里养陆生植物。 地面开始不平静。刚开始有马蹄踏地的沉闷声,而后出现由远及近的烟尘,灰蒙蒙尘障里现出交错的马腿,第一批猎队回来了。当一件大红色风氅完全从一大片棕黄色调中脱出,所有的女眷起身,认出那是小郡王钟落。 杜宛若站得笔直,低声喜道:“落哥哥果然英武。” “恭喜王爷首归。”几位命妇出席来贺拜,异口同声。 “恭喜王爷首归。”一众文臣和太监待钟落下马后也齐声道贺。 北冥的风气好就好在开放自由,赛场之上,先归者为勇将,受到尊敬嘉奖,全不管身份地位高低。 “居然本王是第一么。”钟落意气风发,走上前去,要朝南月行礼。首归者按规矩要代表将归及未归的猎者向留守的最高位人行礼。 “皇嫂,臣弟归来,幸不辱使命!”钟落单膝叩下,行的是军礼。 他注意到南月在朝远处看,当然不是看他的猎队带回来的獾猪、笨狍、红豺。他知道她的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 “小郡王好骑术,免礼。”南月没有分心太过,她亦豪气干云地用一碗烈酒回了钟落的礼节。 又回来一队,这次是苏和带领的那批特训骑兵营。薯蓣之战虽说巧中取胜,北冥的骑兵相较西祁确实有实力上的差距。自那以后苏和便一直将心思花在训练骑兵上。 继苏和之后很多猎队都陆续回来。南月望向远处的眼神越来越频繁。 钟落知她记挂完颜旻,原想调侃几句,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起了出猎伊始的那杆箭。 他想起两人幼时完颜旻对他说过的话“落弟,为兄知道你总想赢过我,但我绝不会为了让你赢而让你半分。你我兄弟二人,从来赤诚相待。” 完颜旻从来没有让过他,这个狠心的皇兄总是从容淡定地拿到第一名,让他成为哭鼻子的那一个。 那么这次,也不会。 完颜旻早该回来了。 钟落想起林子里的那阵平地而起的尘烟。 他疾步绕到南月身边,低声但坚决地道:“臣请返回烈岩场。” 南月连缘由都没有问他,只是淡淡道:“我去,你留下。” 杜宛若剜心刺骨的目光朝二人射过来。南月与钟落的距离太近,的确有些逾矩。 “安抚群臣。”南月留下一句话,趁猎队混乱回场悄然离席。 “月儿。”钟落握紧了拳。 杜宛若不快又疑惑地看着南月离开的背影,最使她愤怒的是钟落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南月,即使她早就从小路消失。 南傲天这个时候刚刚从猎场回来。还被李延年嘲笑了一番:“南相当年可是意气风发,文臣中的骁勇啊,怎么竟到现在才回来,还只猎了这么点东西。” 李延年走到南傲天的猎队中央。左闻闻又看看,一脸鄙夷地道:“丞相啊,你看看你这猎的都是什么。这么小的狐狸,还带着一身骚气,一看就是个病货。” 南傲天只冷眼相对:“李尚书教训的是,老夫这两年的确是老了。犬子清云不争气,到而今还没个下落。本相这把老骨头,今后也就是管管文书事宜,不宜再与众武将争天下了。” “南相谦虚。”一旁嘬酒的酒谷子呵呵笑道:“依我老头子看,南相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谦虚过度就不可爱了嘛。” “酒谷子,你最可爱。”李延年一见酒谷子,马上不再搭理南傲天,转而找他的老酒友去谈论喝茶下棋事宜。 又半个钟头过去,出去的猎队大都陆陆续续回来。 李延年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从酒谷子嘴里拔下他的酒葫芦,问:“老头儿,你说皇上怎么还不回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秋狩(四) 南月是在钟落请求返回烈岩场前就预感到不妙的。钟落后来的反应验证了她的猜测。 完颜旻遇到了麻烦。 一直以来,南月断定完颜旻有一方世界瞒着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完颜旻一个装病了十四年的傀儡皇帝,却每次一离开皇宫就会遭人惦记。上次在演城的那帮死士,绝对不是一般人。而这次敢在皇城脚下作埋伏,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她必须亲自找到他,她自己。 于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和钟落。若是钟落返回,会引发朝臣混乱不说,还有可能打草惊蛇——敌人也许就在祭坛。而她一个弱不禁风的丑皇后离开了祭坛,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于情,完颜旻生死未卜,她做不到在皇宫等消息。 他不能就这么消失了,她还有话没告诉他,不能! 南月趁众人不注意劫了一匹老马,从小道入林,把所有的一切丢在身后。她相信钟落会处理好,包括皇上不见的原因,对朝臣的解释和安抚。她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找到完颜旻。 林子里的马蹄印很杂。南月持着缰绳仔细观察了一下地面,从深深浅浅的人畜斑驳中找到了一径孤痕。 确切的说,是两匹马的蹄痕,到后来才变成一匹。 完颜旻是一个人离开的。 或者说,他和钟落兀自脱离了队伍,到最后又分开了。 南月只能根据地上的狼藉作出这么多推断,至于完颜旻和钟落两人为何会这样做,她是真的来不及细想了。 南月顺着那排很浅的蹄印往前行,树林渐密,天色渐深。 林深处风很盛,往来的尘沙一层层交错覆盖,湮灭了所有原始痕迹。 马蹄印断了,寂静而空旷的深林中毫无线索。 南月稳着马在原地打转,天宇已经呈现出漂亮的宝蓝色,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样的眼色有些过分凉爽。老树的枝丫横斜出来酝酿出漆黑的剪影,森森可怖。 会在哪儿? 没有目标可循的南月开始有些慌乱。但凡有一个人只身处于大自然中央的经历,就会明白那种博大的寂静和空凉给人心造成的不安。 南月此刻开始祈愿完颜旻已经平安回宫,希望这一切只是他一时兴起造成的有惊无险的意外。从什么时候起,她是这么害怕这个奇奇怪怪性格又不好的人突然离开。几日不见仿佛抽走了她心魂里相当重要的东西。 她下了马,把马儿留在原地咀嚼填腹,自己则往更深的丛林走去。 双脚触上大地的南月内心陡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心。 世间所有的黑夜都是一样的。黑夜刚开始给人恐惧,后来却给人从容。 密林深处有星星,撒在天上成了罗布的珠玉。南月几乎用某种可以称之为意念的东西将心里的不安放下,跟着一颗星星开始走。那颗星仿佛可以给她方向、给她勇气似的,促使她清空杂念飞往正确之处。 灵魂着实是在飞的,南月闭上眼睛努力捕捉着脑海里那点隐烁的星光。随着心里越来越静,她越来越相信那光能将她带到她该去的地方。 完颜旻正在经历一场恶战。 他刚与钟落分开不久这群死士就出现了,裹挟着肃杀的风意,从四面八方缓慢聚集而来。黑帽黑袍,不识面目,连袍子滚边处的花纹,都和在演城那次一模一样。九魑阁的死士,已经不是第一次要置他于死地。 他们五次三番的到来证实了完颜旻的某种猜测,也使得完颜旻十几年的未雨绸缪有了真正的用场。他一直怀疑南傲天与江湖势力有染,却没想到是九魑阁。如果九魑阁真是南傲天在掌控着,那么这个文弱丞相真正的实力已经发展到不可估量的地步。 江湖只有一种毒药一触及亡,名为见血封喉。 江湖只有一帮势力杀人只需一秒,名为九魑死士。 而这两者,都来源于一个门派——九魑阁。 自完颜旻身份暴露之后,这个销声匿迹许多年的门派开始重新活跃起来。反应之迅速下手之精准令人防不胜防。除了朝中人,没人有这样的本事。 完颜旻独自面对着庞大苍蝇一样聚拢而来的十八个死士,唇生冷笑。南相,莫非竟是武林中那个最神秘的九魑阁阁主。 有意思。路比先前想象的更加难走。 而越难走,也就越有意思。完颜旻开始收聚内气 那帮死士没有声音。 九魑阁的死士从小割舌、劓鼻、从发际处剥去整副面皮,在血肉模糊的人面上浇灌水银,再由画师调绘,重新赋予人面。他们都是从各地挑选来的孤苦少年,扔到藏獒群里搏斗,出来以后再与其他幸存者厮杀,层层筛选,最终活下来的才有资格成为死士。 这群鬼魅一样的存在因为从小被遗弃而有了孤寒的底色,因为经受非人待遇而有了对一切痛苦的天然麻木,因为见惯了自己与别人的生死而对生命有着灭之如蝼蚁的干脆狠绝,这样的人最适合成为死士。 准确一点说,他们不是人,因为没有心。 完颜旻要只身面对十八个这样的活死人。鬼影三十六骑没有在猎队之中,他们被他支出做更重要的事。 无面人越来越近。完颜旻的唇角越来越笑出刀锋,冰眸焕发出比夜更漆深的寒意,那里面盛装着无比清澈的远空。 他或许低估了南傲天的实力,但南傲天何尝没有低估他。他不是没想过用九阶剑法来对付这些死士。以一敌十八,或许吃力,但一定有胜算的把握。可死士有不死之身,如果今日不能碾碎他们,就相当于暴露了全部的底牌。 完颜旻从不是轻率之人,今日还不是正面相见的时机。他与南傲天的总账,不会在这里就结束。他需要摆脱苍蝇,又不能杀死苍蝇,这是让他有几分郁闷的困局。 死士并不需要算计,他们不立刻动手,不是因为需要像完颜旻那样在最危急的时机作出最精妙完美的盘算,而是在测算对手的实力。 能从千万枯骨中站起的死士,虽然无心,却并不是没有脑子。 第一百五十二章 秋狩(五) 完颜旻在短暂的间隙里想好了对策,但不是万全。他可以假装受伤逃走,放回这些死士去传递一个虚假的消息给南傲天。 这样南相或许会以为他这个少年帝王还不足为惧。这样他才有足够的时间留给最终决定性的战役。 但是当下要逃走并不容易。九魑死士最大的特点就在于缠人。他们或许杀不死你,却会如影随形跟着你。他们是真正的鬼魅。 死士已经慢悠悠贴上来,他们遮掩在风帽下的面容和嘴唇显出骨灰样的颜色。 十八个,无面人。 完颜旻调理脉息,缓慢地腾空而起。起身带起巨大的风屏,黑衣与黑发在黑夜中凌舞。夜色瞳仁打开,手上稳稳地落下一柄剑,剑身周围护着幽弱的蓝光。 他的注意力完全在死士身上,没注意到自己胸膛处有莹绿的东西在闪亮,如萤火虫若隐若暗的光芒。 南月站在一滩乱石之上,她分明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召唤。 开始时她以为那是意念,是来自远空那颗孤星的呼唤。 可是随着行走理智开始慢慢复苏。她察觉到那是一种真切的,来自现实的召唤。像某种信号在指引着她。 可是信号时强时弱。 这会儿又弱了下去。 完颜旻一剑扫开。 在他的预料中,死士应当随着光晕的扩散弹开。对付群狼,这招屡试不爽。 他们果然听话地弹开。 但是…… 弹回来的频率大大高过了之前几次交手。他们在进步。 完颜旻眼里酝酿着汹涌的深意,却在即将演变成骇浪的时候被平静地压下。如果他们的速度一直加快,他将没有出剑的时间。这样下去只会被一直纠缠,除非用九阶将他们碎尸万段。 南月停在一块最高的石头上,她感觉在此处,那种召唤越来越强烈甚至处于巅峰。 她疑惑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升起,周身裹了一层金黄光晕。 南月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更加不由自主的是,她开始使用内力,浑身血液加速回流,从内力向外迸发出融融的暖意。 四肢伸展,身体仿佛成了透明。她看到自己的骨骼,看到脉络的主向有凤鸟一样光灿灿的影像在游走。 渐渐地,周围之物也全成透明。南月看到五米开外那棵粗壮的大树,它绿色的汁液和她的血液几乎以一种同样的方式在回流。 还有周围那些接骨草与半地莲。她甚至看到随着花蕊震颤,一只皮蠹在茎口挣扎后掉入,并逐渐消融。 关键是,她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在透明的虚空里看见了一条迷宫,一条完全由空气铸造,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空间。 那迷宫似乎不很稳定,空气接合成的屏障在颤巍巍地抖动,形成一堵可以透视的气墙。 迷宫有很多层,透过最外面的气墙可以清楚地看到下一层,再下一层,直至最中心。——迷宫是圆的。 忽然,南月猛地揉了揉眼,那个迷宫的中央之处,怎么仿佛看到了—— 完颜旻! 南月没有看错,连完颜旻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十八个死士围赌在一种特殊的迷宫里,与外界隔离。 迷宫内,完颜旻有些不支。十八个死士黑压压堆过来,眼见血肉之躯就要与活死人躯壳相撞。 他并不想使用九阶,眸子里的深邃变成了惊涛骇浪。脖颈间的莹绿越来越来亮,星星点点像是欲熄复燃的炭火。 南月却仿佛在千钧一发的一瞬间打通了几日以来最想打通的筋脉。她练习五阶的时候一直未能突破的那道屏障在这一时之间迸开,体内有如被灌输进源泉之力,身体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起。 迷宫像一个巨大而柔韧的气泡,边缘处开始融解,将南月的整个身子一点点包裹进去。然后之前融化的地方重新愈合成形,成为一个坚固的补丁。 南月进去之后几乎是以光速在迷宫顶部游走。确切地说,她是以一种完全被动的方式被弹出去的。 有股神秘的力量把她甩到死士堆里,而南月在恢复意识的第一瞬本能地挡在完颜旻与那十八个死士之间。 完颜旻因为这个意外的出现也显得震惊与错愕。 但他在震动里看清楚了那张熟悉的小脸。——是南月不错。 “闪开!”南月尖叫。用她指掌间绵延不绝的力量反掌推开完颜旻。 完颜旻脖子上那块玉如同一块活着的生命体,玉身流窜着璀璨夺目的光辉。那玉此时在极其不安分地动,摇摇欲坠的那种动,总仿佛要炸裂一般。 死士的目标转向了南月。他们的眼睛变得通红,那是与獒王搏斗留下的印记。垂死挣扎后活获得新生的每日一分钟,他们都在回忆和舔?舐那种一触即发的战斗快感。 死士是一种遇强则强的生物。求生与杀戮是他们被激发到极致的唯一本能。他们生而杀嗜。 十八个死士抛球一样把南月在迷宫的空间之内来回转移。 迷宫似乎处于失重的状态,稍微一个动作就能把物体弹出老远。 南月在他们掌心之间游移。吸附,再放开。她想落地,却找不到任何的支点。 “怎么是你?”完颜旻在惊讶中怒吼。 “我怎么会知道,你怎么老是惹上这群怪物,现在怎么办?”南月又被一个死士抛出,说话的声音由远而近。 完颜旻一向平静的脸容简直有些愠怒。 原本一个人的话,他还是有机会摆脱掉他们的。现在加上个南月,想要不做任何牺牲就退出已经不太可能。 关键是,她的安危。 完颜旻开始暗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两方相争,以他素来做事的原则,第三者的性命他是不会在乎的。尤其是这样会带来大麻烦的第三者。 可是南月…… 完颜旻给自己找了一个极其正当的理由。他必须保住她。——因为她是南傲天的女儿,不论真假。 完颜旻在极力躲避一些东西,以至于他没有意识到,与这个理由相比,他看向南月时目光里流露的担心与焦灼似乎更具有说服力。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迷宫 完颜旻被那群死士遗忘了。他试图发力,想冲上去帮南月撤开。 她到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烈岩场。完颜旻握星眸舒展,眼帘下积攒着千年风雪。 南月却突然被光击中一样,前几日自行练习的五阶剑法像是老马识途一样被自动释放。她周身布满光晕,手脚不停使唤却又挥洒自如地运作起来。 夜空中南月从容地舞出每一套动作,折臂,出拳,在她自己都错愕的目光中一肘抵上一个死士的腰腹,那人银灰色的嘴唇没有预料地张开,飙出一口暗血。 南月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个有张银灰色假面的死士在她面前倒下,像离魂的枯圆木一样从空中掉落到地面。 南月此时力大无穷。 一个死士被同班的无故掉落刺激到,从南月身后靠近,试图勒住她的脖颈。南月在最后一刻偏头,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一个后腿踢扫过去,死士蜷曲着膝盖,被踢到了迷宫的边缘。 南月震惊又惊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全身的筋脉像突然开窍了一样,把一套五天都没练下来的五阶剑法舞得一气呵成。 死士们不蠢,他们放弃个人战术,开始围攻。 完颜旻并没有立即上前帮忙,他再一次被南月惊到,平静的眼睛里写着些许不解。她身上明明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冥冥中激发着她全部的潜能。 是力量,只有力量可以在毫无章法的动作里一下子击败两个九魑死士,不费吹灰之力。 而且完颜旻也开始注意到他脖子上那块用尽全副力量在闪烁的玉。那是南月亲手给他系上的成人礼物。 她说那是护身符。 她的护身符。 “额……”南月反应有些木讷,不太明白怎样以一敌多。但那一刻她的身体远比她的思维灵敏得多。 四肢伸展开来,长发在风里铺开。南月感觉到自己的全副身心处于一种解放的状态,到达极致的自由与舒展。光弧在她身体周遭流窜,她敞开臂膀拥抱风,风出人意料地有些柔,夜给人和颜悦色的错觉。 死士们盯着她,不敢轻举妄动。十六个死士脚踩灰银色光晕围成一个圈。 迷宫的气障在渐渐变薄。那堵透明的泛着蓝色光影的墙依旧存在,但在视觉上的感觉逐渐从固态变化为流质的液态。 死士的能量被削弱,迷宫处于渐渐消融的状态。 南月被那些和谐的光晕护着,已经在脑中默过了一边五阶剑法的剑诀。 完颜旻看出了端倪,他纵身而上跃于南月身后,溯逆的气流给速度造成了许多阻滞,使他上升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缓慢。 南月正在犹豫不知如何出招的时候,宽大蝶翼一样的黑影从天而降,带来突如其来的巨大温暖。 “朕教你五阶,在这里。” 完颜旻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里面沉淀着令人心安的底色。 暮夜朝阳。 他站在她身后,二人的自信与平稳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黑色广袖覆上白袖,完颜旻将剑交给南月,劲健指骨控制了南月的手腕。 出剑。 剑起。 长剑掀起蓝色的气浪,划出五阶最精准的走势与格局。剑形变幻成点、峰、层、体、面。每一招一式都藏着力,在空中酿成浩瀚的波澜。 波澜动远空。 有几个死士被蓝光击中,面目显示出痛苦的狰狞,他们像被火燎烤,颤抖着看不分明轮廓,尽管伤害他们的波澜看起来很冷澈清凉。 齐腰的高度划出横贯长空的淡紫色扇面。那是一幅空气被高度压缩形成的天然屏面。扇缘锋利,扫过十六个武士的腰腹。 迷宫的气墙彻底轰塌,四散炸裂开来成为飘浮在空中的薄薄气片,在这些气片消失之前内里有光在流动,看起来如同大片大片的冷色羽毛。 死士们七零八散地掉落,夜色长空里他们的身躯单薄地如同枯朽纸片。 “好厉害!”南月不由自主地低声叫出,不可思议地打量着眼前景象。 她五阶过了。 突破了最难的那道瓶颈,过了。 完颜旻不在的这几天,她疯了一样地练习。手执他送的木剑,在琼林里想阿星,想南傲天,想大哥,想橙子,想入宫以来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她想要速速成就一身好武艺,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和事。 也想,证明给一个人看。——你看,你不教我的时候,我一个人也可以。 南月怀着一种接近静止的惊愕看自己的剑,看自己的手,觉得出剑的人仿佛不是自己,即使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 她的眼睛有些懵懂,执剑的姿势很笨。 死士们预感到不妙,在落地的前一秒挣扎着反冲起来,如同死命不愿着陆的秃鹫。 他们无声地,收拢在一起,攒聚成一团奇怪的阵势趁风隐去,消失在两片深色浓云之间。 “他们走了,要不要追?”南月微微侧头,询问身后的完颜旻。 “不必。”完颜旻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护着南月安然降落。 “让他们走。你来的正是时候,给了朕最圆满的结局。”完颜旻淡淡说道,声音回荡在夜空里,有如不轻不重的梨花雨落。 “这么说来,你又欠我个人情?”南月兴奋地说着,话语里有趁火打劫的味道。 完颜旻看着依偎在他身边的小脸,神色莫名复杂。 南月的眼睛闪闪发亮,脸色红润异常。而且,他能看得出来,她今日是特地打扮过的。 “算是。”他抿起浅笑,不愿拂她好意。 南月开心地笑出来:“完……” 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突然毫无防备地倒下。 完颜旻一个激灵接住,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睡着了吗? 南月确实是睡着了,躺在完颜旻臂弯里,睡得很香。完颜旻一早发现她有用力过度就睡倒的毛病,知她很快会醒来,并无太大担心。 他反而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她睡颜。平日里,他的骄傲与自尊促使他不常看她的脸。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道出 眸子深处有湛风初晴与鸣泉叮咚。脸上的神情带着些许责怪。 何以每次都是这样急功尽利。 明知自己不是力士。 她竟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这样的逼自己。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从什么都不会到过了五阶剑法。虽然刚刚,最后那一脉,是借助死士的外来反力,自己在身后助她一臂之力才通透,但绝大部分招式都是她私下自己习得。 完颜旻忘了,他与她其实是那么像的人,总爱为不可为之事。 “啊,痛。”南月似乎做了个梦,在梦里她从天上一屁股跌到地上,只有痛是唯一的感觉。 完颜旻眸子抬起,有些紧张地握住她的手。 睫毛闪动,眼睛空灵地睁开。 对上了他的眼。 那双幽邃漆深莫可探视的眼睛啊,那里面永远翻滚着云层与黑夜,四季的风与沧崖的雪。 南月忽地做起来。 完颜旻被她的忽然醒来弄得有些窘迫,在慌忙中起开来,有意拉大自己与这女人之间的距离。 南月看出了他的窘,她伸手勾住他脖子,并不想放他走。 完颜旻下意识想避开,不敌她双臂坚牢。 只好面对面说话。 夜还不错。 “那些人为什么老是追着你不放?”她仰面问。 “他们不是人。”完颜旻说。幽深的眸子下掩过浮云万卷。 “你怎么惹上这些不是人的人?”南月笑吟吟地看着完颜旻,脸上有奸计得逞的那种狡黠。 “你脸上不干净。”完颜旻盯着她的脸。 “我……有吗?不要逃避问题。”她不相信地摸摸自己的脸。 完颜旻把她双臂从自己脖子上卸下,拉着她走到离涧水极近的地方。 “坐下。” “我不想坐。” “坐下!” 南月无动于衷。 完颜旻也不理她,自顾自地坐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南月突然就仰倒在他怀抱里。 “你干什么?”怀中人有些惊慌。 完颜旻没答话。 南月更加局促。 搞什么鬼!这个人。 只见完颜旻从自己衣襟上撕下一块软料,蘸了水,在她脸上轻轻擦拭。 “以后不要用这些多余的东西。” 南月一动不动。 半晌才开口问道:“为什么?”她只觉得自己嗓子像被糊住了一样,心脏控制不住地乱跳。 这个人,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而且,他是在帮她擦拭那些……脂粉。 他是皇帝。 “为什么?”她非要从他那里问出个答案。 “没有这些,更好看。”完颜旻从薄唇里淡淡地挤出这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丑,怎样弄都很丑。”南月偏过脸,非要会错意。 完颜旻凝视着她,带着一种从来也无关风月的淡漠神情。 他凑近在她耳边道:“朕一直觉得,很好看。” 南月的肩膀微微颤抖。 “所以,不用费这些力。”她听到了下一句话。 “是因为朕,才做了这些。包括今天的衣服?”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酒精一样环绕在耳畔。 “才不是!”南月羞得满脸通红,一把推开完颜旻。 她的脸被他擦拭得痒痒。 不知是为了解决脸上的难受,还是为躲避,南月一头栽近涧水,自己捧起水洗干净了脸。 抬起头来,完颜旻正盯着她。 还是那个清清爽爽的南月。 可爱的,但是有些气鼓鼓的南月。 脸上的红色没有轻易被洗掉,因为羞愤交加。 可爱得想让人啄一口呢,轻轻的。 完颜旻被那种想把他杀掉的神情惹得轻笑出声:“如此讨厌朕的话,朕这便离开。”他说着,作出起身离开的动作。 腰间却被什么拦住。 继而后背上也感知到温热气息。 完颜旻心脏忽受震触。 南月从身后环腰抱住了他,脸紧贴着他后背。 “不讨厌。”她舌齿间发出这样轻轻的声音。 完颜旻腰背变得僵直。 “我喜欢你。”她说,说的那样轻,那样的不郑重。 太郑重了会承受不起失望。 完颜旻的无动于衷令南月很是失望。 她不知他心底有风浪。 完颜旻仅仅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已。 他自小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生命中没有毫厘之差,习惯了竞争与抢夺,习惯了厌恶与憎恨。有一个姑娘忽然抱着他说喜欢他,这让他觉得生命里闯进无法遏止的意外。南月的喜欢使完颜旻忽然无法轻易地玩转心思纵横捭阖,他甚至再也驾驭不了那种经年累月的沉稳与从容。 “话,不要乱说。”完颜旻强撑着一如既往的淡定,想要挣开身上的手臂。 南月不理会,抱得更紧一点。 “这么多天是故意躲我的对不对。” “是因为……确实有事情。”话这样说,心虚得有些明显。 确实是有事情才顺便躲着,完颜旻心说。 他怎么能告诉她,这么多天,是江湖上出了麻烦。而他恰好借助这个时机不敢见她。因为见了她,不知道要怎样解释那天晚上,他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抱着她睡了一晚才好。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地抱着。 只是他一时冲动。 南月只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松开完颜旻,有些失落但十分清晰地说道:“上次在琼林,就当我占了你的便宜。”说着起身走开。 腰间一下子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完颜旻听到了南月离去的脚步声。 “等等!”他叫住她。 完颜旻在察觉到这种空落落的一瞬间转身。他如失至宝。 南月怎么可能会停下脚步。 一个女孩子,说出了她最难以启齿的心事,还要承认是她占了他的便宜……简直,简直把脸丢尽了。 所以她不仅要走,还是跑着离开的。 完颜旻堵在了南月面前,以他的功力这很容易。 “你当我什么也没说过,让开,我要回宫。”南月尽可能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完这些话,硬着头皮直面完颜旻。 问题是不可以逃避的,麻烦是不可以逃避的。总是退缩的话,不仅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还会丧失解决问题的良机。最终麻烦从量变积累成质变,会成为彻底的无可奈何,有些甚至悔恨终生。 所以,南月还是将头抬了起来,尽管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一半羞窘,一半愤怒。 她必须面对完颜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回答 完颜旻黑澈的瞳仁里倒映出南月的影像。 她自顾自地说道:“完颜旻,你既是块冰冷麻木的石头,就让开。伤了人之后还要看伤口是如何流血的?你有这种癖好?”南月因为羞急,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讽刺。 脸蛋火红欲滴。 “朕就如你想像地这般不堪。”完颜旻优容淡淡地问道。 “不是的话,就请你让开。”南月轻咬下齿,她情绪颇不平静。 南月微微垂头,她还是不敢看完颜旻的眼睛。不想就这样,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丢失了全部尊严。 眼前的黑影像一堵厚实的石墙。 南月不想再多做纠缠,打算直接从完颜旻身侧绕过去。 完颜旻没给她这个机会,抓住她一只手腕一把将人带回来。 树林里多的是坚固粗壮的树木。他把她抵在一棵树干上。 “你做……什么,放开!” 南月被圈固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声音也不是很流畅。 耳边响起静流如瀑的声音:“上次没做完的事,我们接着来。” 上次,哪里来的上次。 “上什么……唔……” 南月还来不及思索,就觉察到有只手从她发髻插入,一点点贴上脖颈,托住她后脑。完颜旻的吻在她反抗之前落入她唇间,细雨濯尘般轻柔地滑过,渐渐地吻开她娇艳欲滴的两片唇瓣。 大脑在完全空白之前想起了有关“上次”的一点点回忆。 上次,是在琼林。 南月挣扎着偏过脑袋,想逃。 无奈对方滴水不漏。 南月挣扎的瞬间完颜旻马上含住了她的下唇瓣,细细咀嚼那种花瓣一样的湿润柔软。她唇齿间有一股花蕊样的清甜气息,令人流连忘返。 他学东西很快,早已没了第一次的青涩笨拙。南月竟渐渐沉迷。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身子慢慢柔软下来,被半举起压制在树干上的双手不再反抗,完颜旻得以把手腾出来用在更合适的地方。 完颜旻灵活的手掌穿梭在南月腰间,只隔一层轻薄的布料触到她柔软的身体。这层刺激使南月不由自主地发出轻抑的呻吟,她细白的脖颈间已经布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完颜旻放过几乎被他吻肿的下唇,舌头抵开贝齿,开始往深处侵袭。 南月身不由己地环上眼前人劲健的腰,十指在他背上试探性地轻抚。她颤抖着,开始迎合他的吻。 两张舌灵巧地缠绕、汲取,完颜旻指掌上移,从腰往上一径游走,捧起南月的脸。他轻咬她的下巴,舌尖扫过刚刚在涧水边洗干净的肌肤,往她唇上印上一层更用力,更具掠夺性的吻,直至她几乎窒息。 她娇喘嘘嘘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可是完颜旻丝毫不想放开。 这女人的甜,不够,着实不够。 南月已经完全被他带入戏,双手附在他脖子后方,呈现出一种看起来像是拥抱的姿势。 “嗯……”南月轻吟,继而羞愧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层羞愧和着一丝微风吹醒了南月几分理智,她猛地推开完颜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几乎是愤怒地盯着,那张她喜欢的,温净如雪的面庞,牙齿轻抵着红肿的唇。 完颜旻对上她澄澈如琉璃的眼眸,理智也渐渐回复。 “对不起。”他才试图松开她,却在下一瞬又忘情地吻上去。 他不记得从哪一刻,开始贪恋她唇间温柔。 “唔,……你放……”熟悉的感觉再次排山倒海浪袭而来,他是真的放不了。 南月不再有任何动作,她任他生杀予夺。 她不讨厌这样的感觉,只是很失望。 明明对她没有感情,为什么还要这样。 为什么。 她怀着恨意咬破他下唇,两人唇上都絪出鲜红血丝。 完颜旻终于决定松开她。 渐渐地,两张脸之间离出一条缝隙。 完颜旻被南月的大眼睛盯得六神无主,但很快恢复了他一贯的清醒和睿智。 “若你要的是这些,朕随时都可以给你,若你要的是喜欢,朕给不了你。”声音着实是淡淡的,却比寒夜更加刺骨。 冰冷入耳。 他终于给出了答案,在一番缠绵之后。 南月无力地倚在那棵树上,几要笑出声来。 那笑容戳在完颜旻心上成就针扎般的疼。 给她失望不正是他预期的结果,何故还会这么疼。 此刻变成完颜旻在逃,南月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像是拥有测谎的功能,即使在寂寂的黑夜也照得他无地自容。 完颜旻从遇到南月的那一刻起就生活在纠结里。他和她相处的每个瞬间都在做选择题。 南月自称不是南傲天生女。 如果完颜旻是凡夫俗子一节草民,他本能地选择相信她,相信她每个瞬间里都是真情流露。可是坐在那个最高位置上的完颜旻必须选择不信。不信是君王一生最可靠的戒律和信条。 可是信与不信又能如何呢? 她的一句喜欢实在让他情不自禁地俯身深吻拥她入怀。 动情而忘怀地吻一个人实在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然现实永远不能像激情那样不计后果,尤其是像他完颜旻这样每一步都计算得清清楚楚的人,怎么可能不计后果。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报她的“喜欢”的。 南月是良人,他却命不久矣,是以不能。 南月是奸妃,他当远离祸水,是以不能。 除非事情真的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完颜旻才会启用最后一种选择。 那是一种,可以最完美地掌控结局,也注定孤家寡人的选择。 所幸,现在还不至此。 但此时已经难以收拾。 完颜旻知道自己伤了南月,很深。 “皇上,前面是皇上吗?” 远处有骑高头马的羽林军问。那是一个年轻护卫,他侧身探脑地瞅着完颜旻。 树林昏昧,看不清人脸,只能看见不远处的男人身旁似乎还有一人。 完颜旻与南月同时惊醒过来。 “前方可是圣上?”那个年轻侍卫的问话声更加真切地传来。他身后有陆陆续续靠近的脚步声。 “是朕。”完颜旻不失风仪地回答,把一只手递给南月。见她无反应,干脆直接握住她的手将她从树后拉出来。 那侍卫彼时才看清确实是完颜旻,忙下马叩首:“臣护驾来迟,望圣上与娘娘恕罪。”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弈者 后面赶来的羽林军看到是完颜旻与南月也纷纷跪下祈请勿怒龙颜。 “朕追一奇貂至此,不料山深日晚,竟迷了路。没什么大碍,回宫便是。” “是,烦请圣上与娘娘上马。小郡王在前方已等候良久。”那侍卫虽奇怪为何南月也在,却是再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问出口。 南月被完颜旻牵着丝毫不知归路。她心底萌生出彻彻底底的凉意。 她用尽毕生的勇气说出那句话。 他无意便罢,何须这样变着法子羞辱。 他为何不把她丢在这里算了,为何还要带她回宫去。为何还要让她面对他的脸。 带队的羽林军声音爽利而恭谨地说道:“我等来的时候是每人一骑马,不曾想娘娘也在这里。属下这就命人想法子再空出来一匹。” “不必。”完颜旻云淡风轻地阻止,转身抱南月上马。 南月没有抵抗,她没有力气,既无心也无力。 完颜旻将南月护在臂弯里,察觉到怀中人身上温度越来越低。 “回宫。”完颜旻一手搂住南月的腰,单手策马。这女人这样精神恍惚的状态,保不齐会掉下去。 马被完颜旻策得飞快。后面跟着一小队羽林军。 快到烈岩场出口的时候,完颜旻远远地看见了钟落。 小郡王的身影有些寂寥,尤其是看见迎面马背上的两人时,显得更加落寞。 南月冷眼望一路风景,只觉凉意阵阵。前方视线里模模糊糊是钟落,却也不想开口招呼。 总之就是一层深入骨髓贯穿心肺的凉意包裹着她全副身子,嘴唇像是僵住了一样不想张开。 钟落饶有深意地大笑:“早知会扰到皇兄的好事,臣弟不来便是。宫里上下担心皇兄的安危,不料皇兄花前月下对影双人。” “落儿,你莫要贫嘴。今日之事朕改日找你细聊,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带着这些人回去,好生犒赏,朕有急事先行。” 完颜旻说完一两腿一夹马腹,马儿嘶鸣着跑出老远,把钟落和一队羽林军甩在身后。 钟落脸上漾起潇潇洒洒不为尘世所止的笑意,对身后几十个羽林军和钟家军号令:“各回各家,兄弟们辛苦了!” 说着调转马头,自己扬长而去。 红衣在夜空里划出一道活跃的方影。 “王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一个人走了?”一个少年羽林军摸不着头脑,木讷讷地问道。 “还不快追,当心王爷安危。可不能找回了皇上弄丢了王爷。”一个看起来中年模样蓄着络腮胡的中年钟家军喝到。 没人看出钟落狂风不羁的骄傲背影有那么一丝寞然,那是藏在意气风发背后最安静最深刻的孤独。 侍卫们分成两路追上钟落,一干人影消失在夜色里。 瑞祥宫。 “皇后现在果真不在椒房殿?”林苡兰清宁雅淡地问道,像是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月白色衣裙在月色下流锦朔光。通身氤氲出淡淡的光华。 “正是,娘娘。”一个身材些微有点壮实的丫鬟答道。这丫鬟说话不似普通丫鬟柔柔弱弱,声音里也有汉子似的强壮与笃实。 “她倒是真心系着皇上安危。”林苡兰清叹。 早在南月离席的时候,静嫔就已经注意到南月脸上的焦急。 “娘娘真是观察缜密,细思入微。那个莽莽撞撞的皇后,就是一万个也比不上娘娘一个。” 月光下彻。那丫鬟的脸显得分明一些。 竟是银环。 林苡兰唇畔生笑,衬着有些苍白的脸,似有若无。 半晌,幽幽开口道:“皇后娘娘,非我所能及。” 林苡兰轻抚着棋盘,将棋子一片片滑过格子,在静微的摩擦声里将它们送进棋笥。 “世间女子,有趣与无趣的灵魂,远不是容貌所能决定的。皇后,她既无好相貌,也不像曾经橙妃那样有父母疼宠,但她还是有好多,令人羡嫉的东西。” 一片指甲滑过棋笥的时候不小心劈剥,林苡兰眉心微皱。 “娘娘!”银环关切地叫道,嗓子眼含着未说出口的话。 “无碍。”林苡兰脸容恢复,如秋水平常:“木槿最近怎样了,她身子薄弱,你且照顾好。” “娘娘,奴婢这个妹妹,实在是朽木不可雕,娘娘为何把她安置到椒房殿。奴婢只怕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林苡兰扫过银环,发出清笳缓缓的一串清泠笑意:“我不把木槿安排过去,皇后娘娘若是怀疑,你说会怀疑到谁头上?椒房殿的宫女都是原殿的老人,只有你和木槿是中间插过去的。木槿心思细敏,易遭人猜忌,反而成了你最大的挡箭牌。” 银环眼里现出一瞬了然的光亮,这就是静嫔让她在椒房殿装痴扮懒的原因啊,她怀着深妙的敬意看了一眼林苡兰,道:“娘娘所思甚远。” “银环,本宫在这宫里没什么亲故,除了身边一个半夏,就是你和木槿了。你了解本宫的苦心就好。” “奴婢一定不负所望。” “不早了,皇上皇后也该回来了,你回去吧。” “是。” 南月是完颜旻抱着进椒房殿的。南月蜷缩在那个她极为贪恋却又恨不得逃开的怀抱里思绪纠琐。在下马之前她被完颜旻点了穴道。 看到完颜旻脸色沉沉,丫鬟们都掩口不敢吱声,只是示意性地行了礼。就连传铃也不敢轻易说什么,急切地看着南月被完颜旻带到寝殿。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跟上前去。 深闺里养成的小碎步怎抵得上完颜旻大步流星的步伐。皇后寝殿的门已经被关上,只依稀可见完颜旻把南月放在凤榻上的剪影。看得出来完颜旻动作很轻。 小姐怎么,好像不能动的样子。 好生古怪。 “皇上,娘娘,有什么需要奴婢伺候的吗。”传铃站在门边,试探性地问道。 “你退下便是。这里无需任何人伺候。” “是。”传铃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前殿的丫鬟们无事可做,又开始利用闲散的想象力充斥她们的茶余饭后。 银环手抓着一把松子,眉飞色舞地叫嚷:“看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娘娘就是有福气。这才月初,皇上都来了两回了。这要让那个宁馨儿知道,还不得气死她,看她还敢说咱们娘娘丑。” 木槿抬眼看着银环说骂,眼中有难言的乱意。恰逢银环斜睨了她一眼,忙又收起下巴,将那双静敛的黑眸藏于额前留海下。 那眸中有深海。 第一百五十七章 都是你的 传铃从后殿回来,远远地看到木槿神色异样,不觉多留意了两眼。 长相聪敏静秀的小丫头,又总不爱说话,无端地令传铃多心。她和南月私下讨论过新来的两个丫鬟。银环除了贪吃些,嘴贫些,真倒是没什么讨人闲的缺点。 木槿不一样。她太内敛,也太谨慎了,她的谨慎甚至与她的年龄不符。 传铃走上前去,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木槿的脸。水灵而精致,唯独那双深透明澈的眸子,总是低低地垂着,深密眼睫下不知盖了多少心事。 她二人是半路选进椒房殿的。椒房殿确实年久不住人。——太后长年静养在靳安殿。于是生灰的椒房殿只留了绿儿几个没有确定主子的宫女在那里洒扫尘除,作用也就是不让椒房殿变成尘埃殿罢了。 南月起初不想选人,她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也不喜欢太多的人。可是司礼监那边是不同意的,说这不符合礼法。世人就像家长一样,永远按照千百年习惯的道路给你备好餐饭锦衣,并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饿了渴了。 不符合礼法,好嘛,那就选吧。 南月放弃了新招进宫的宫女,去浣衣房最辛苦的打衣司选来了银环和木槿。南月说:“受过苦的人不会无事找事。” 传铃说小姐你怎么看得出来她俩受过苦。南月小声会说你看木槿的胳膊,那上面都是细细散散的疤痕,被水浸泡成一道道粗粗的红。 “那银环呢?小姐你看她好吃懒做。” 南月摇摇头:“能在宫里活下来的都不是好吃懒做的人。” “传铃姐姐?”木槿怯生生的问话打断了传铃的思绪。 “姐姐有什么要吩咐的吗?”传铃确实盯她看了好久了。 真正慌乱的却是银环。 传铃这样看木槿,莫不是发现了什么。银环内心惊颤地拿起一块核桃酥来掩饰什么。 传铃尴尬地看着木槿:“啊,没什么的。皇上和娘娘当是已经歇下了。你们几个,今日不用值夜的也早些歇息吧。” “是,姐姐也是。”木槿低着头答。 银环看了看寝殿还亮着的灯光,嘎嘣一下咀嚼了嘴里的核桃酥。 “你们看银环,满嘴都是渣渣。”绿儿掩嘴巧笑。 传铃也笑了。椒房殿有个银环,时常能带来不少欢乐。 “可以解开我了么,完颜旻。”南月以一直静止僵直的状态侧卧在凤榻上。完颜旻点穴的手法很精准。 完颜旻坐在床榻边缘,两指伸出,朝南月肩颈处施力。 南月揉揉酸痛的肩坐起来,马上一路她很是痛苦吃力。她做起身子,准备要下床来。 “月儿以后要做好与朕同床共枕的准备。” 南月的动作僵住,无言以对地看着完颜旻:“你能不能让我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父亲很希望朕与皇后恩爱和睦,母后也是。所以,皇后明白该怎么做。” “你……”南月几乎想拿枕头砸他。 “皇后放心。朕说的同床共枕,仅仅是最单纯的同床共枕,不是皇后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怎么样?”南月直身坐着,想与完颜旻一辩高低。 “对了,这张几案以后就是朕的,你另找一方。”完颜旻指着南月试验药材用的那张长方形金晶琉璃案。 “凭什么?”南月肺部膨胀出很诡闷的气体,她尽量使自己的语调控制在平静的范围。 “朕以后会夜夜留宿椒房殿,奏折什么的,当然要在这里批。” 完颜旻拈起一株他不认识的药材,投放到一边去,脸上显过微妙的嫌弃。 “所以你是在抢我的地盘?!”南月眼里的鄙夷和抓狂不能再多出一分。 “确切地说,北冥每一寸土地都是朕的。”完颜旻微微转过脸来,斜睨了南月一眼。 “哈……”南月半张着嘴,想不出如何来回答。 “好好好,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我出去住,这里每一寸空间都是你的。” 南月简直到了骂娘的地步,她昨日如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她到底是如何喜欢上这个混蛋的啊! 她下床穿上鞋子的一瞬间又被完颜旻噎住。 “朕猜想你一定与母后之间进行了某种交易,这样半夜三更把自家夫君丢在榻上真的好吗?” “那是什么交易,那明明就是逼迫啊喂。” 她和萱后之间哪里是交易,要不是萱后可怜兮兮又伟大又圣母地逼她发毒誓,她怎么会…… 话一出口意识到不妙,她上套了。 “果然是母后的棋子啊。”完颜旻冷笑。 他自小即知母后是对他过度保护着的。而萱后又如此擅长操控人心。小时是钟落,现在是南月。让他自己赢一次不好吗?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获得一场真正属于自己的胜利。 但完颜旻也仅仅是猜测和怀疑。他并不知道南月亲口说出的那些字字锥心的句子。 南月回忆起那天萱后使劲浑身解数让她答应的事:“若他日你能为旻儿诞下皇嗣,旻儿果真遭遇不测……” 南月看着完颜旻,心头重重地被敲击,不禁踉跄着后退两步。 “这张几案给你,床榻也给你,都是你的。我去找人把这些药材挪去柴房。”南月气郁地骂道,心事忽然变得沉重。 她竟忘了。眼前这人的性命一线飘零。在薄如纸鸢的生命面前,好似每一秒都得惴惴相惜。 “不必。”完颜旻叫住她。 “我们一人一半。朕虽然不相信你那点技俩可以真的研制出解药,不过万一你成功了呢?不如朕也学学母后,在你身上赌一把。”完颜旻凑近南月,似假非真地揶揄道。 “你说什么都对。”南月淡淡地,没好气地说,看也不看完颜旻的脸。 完颜旻像是奸计得逞地继续安排道:“这张几案呢,靠窗的地方就留给朕批奏折,你在那边做那件根本不大可能成功的事。” “就仿佛你做的那件事一定会成功似的。”南月轻轻反驳,白了完颜旻一眼,开始照他说的去收拾几案。 世界上不可能的事太多了,然总要有人去做。绝大多数人都在为了安全感去追逐可能,却不知那些撕裂黑夜的壮举,往往都是背水一战下的产物。 第一百五十八章 和睦 完颜旻思绪起了轻微的波澜。 南月说的何尝不对,他做的也是不可能之事。是以一副病躯从权臣手中拯救一副盛世太平。完颜旻与南月不一样的是,做事向来不留丝毫的隐患和不确定。他不能像萱后和南月那样去赌。即使是不可能的事他也不会给自己留退路,而是尽全力。没有一份壮士断腕的勇气,担不起皇帝这个活计。 两人不知怎的在静默中和谈,平静地躺在宽绰的凤榻上,合衣而眠。 第二天早晨,南月如昙花初绽般于朦胧中打开眼帘,看到了对面躺着的,完颜旻的侧颜。 早秋的光影不算寒,点点秋阳透射在褥子上。 这种晨起间的短暂静谧带给南月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她眯着眼,觉得自己被广阔的晨曦拥抱。 好想留住这层光。 南月差不多完全清醒了。她侧过身子来,睁着眼睛观察睡在对面的人。 竟渐渐地笑起来而不自知。 “皇后有这样的习惯?”完颜旻不知何时醒的,不侧头,淡淡地问。 “额,什么?”她不知所云。 “偷看。”声音里有一层戏谑,藏得更多的是难得的慵懒与不争。 “我是正大光明地看。”她反驳。 她确实是看得太正大光明了,否则他也不会发现。 南月索性大大方方地看,也大大方方地回答。 她越来越感觉到完颜旻没什么不可接近的。有些人的不可接近,只是因为怕你戳穿他们敏感而又骄傲的自卑。这些人的自尊与骄傲就如同最华美耀眼的羽毛,支撑他们站在最高处的天宇上,倾城夺目不可逼视,即使是最真诚的心,也很难揭开这层脆弱而又漂亮的保护色。 完颜旻恰是有着漂亮羽毛的自卑之神。 “完颜旻。”她轻唤,“我还是喜欢你,即使你不喜欢我也好。” 完颜旻睫毛轻颤了一下。 “但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毫无关系。”阳光打在南月脸上,她枕在自己柔软的头发上,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睡醒后的南月又柔柔地闭上眼睛,轻呼出一口气。她忽然觉得从心腔到胸腔都变得豁达而坦然,像初出山洞有风迎面吹来的清新感。她有什么不敢面对完颜旻的呢。她在告诉他那句话之前就已经准备好承受结果了不是吗?即使心有那么一丝丝的失落,但那依旧改变不了那个事实呀。——她喜欢他。 喜欢既不是一日而生,必不可一日而失。 她已决定用时间去淡忘,抑或永久不忘。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羞于承认了。 我喜欢你,从来就不是什么不敢见天光的事情。 对待心要诚实一点。不然时间久了连自己都会被骗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完颜旻,你还记得我们的交易吗?”南月从被子里坐起来说,她神采奕奕,面庞上有动人的光华。 平躺着的完颜旻眸子再度闪了一下。 他差些忘了,他与南月因为什么而交汇。灵魂在错乱尘世纷繁行走,交汇是一件有趣奇妙而又需要缘分的事情。 “记得。你也未完成,朕也未完成。” “所以我们还是像最简单的商贩一样,履行当初最简单的条款,怎么样?你不用为我说过的话而烦心。我也不必为此而揪心。我们本来就是因为利益而有所纠葛,现在依旧为了这份交换的利益而共同努力。你拿你想要的东西,我拿走我的。时候到了,我就离宫,你我再不相干。” 她说得笑意盈盈,那份真诚令完颜旻疑惑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一份喜欢说的那样坦诚。 说无纠葛也说得那样坦诚。 “嗯,再好不过,这建议。”完颜旻居然点了点头。“你我只是生意人。” 生意人其实最简单。 “好啦,早这样清楚明白就好了,我来帮你更衣。” 完颜旻旋身站在地上,盯住床上的南月细看,看她脸上纯净无暇潇洒自如的笑意,似乎从来不为世间事所累。 她真潇洒,潇洒地可怕。 这种可怕完颜旻只在幼年时先帝忽然松开他的手时体会到。——之后他便去了川阴战场,再也没回来。 “更衣的事,朕自己来就好。” 南月大跨步从榻上下来,从从容容地帮完颜旻系上第一颗纽扣,大大方方地说:“是你说的,做戏做全套,呐!” 她巧笑,似乎在做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丝毫不顾她这种平常不惊的态度在完颜旻心里掀起的波澜。 此后二人相处确实轻松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谁也不会率先提起。 晚间,完颜旻批奏折,南月一类一类地称量确定药材的份量,她只盼摆脱钟落的事情能快些有着落。差的那份苜蓿起到很关键的作用。 白日的话,完颜旻偶尔会在椒房殿吃饭,二人在一众丫鬟面前其乐融融。 他们甚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偶尔聊几句天,讨论治国之道。 一日早饭毕,传铃给寝殿添水的时候问南月:“小姐,有句话是我多嘴。你和皇上,真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和睦吗?” 南月的笑容僵在嘴角:“我们,挺和睦。你看到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姐,小姐的打算,我从来猜不出,也不敢猜,只希望小姐不要委屈了自己才好。” “我会是委屈自己的人吗?”南月扮鬼脸。 “倒也不是。”传铃答得不安心。 她带上门的时候多看了南月一眼,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屋内南月切盘参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一刀切到了手指上。 南月轻轻拿了手帕将血迹揩去,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怎么会是委屈自己的人呢。” “银环你在做什么?”传铃从寝殿出来,看到银环在柴房的地上蹲着,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在削着什么。 待传铃走近些,银环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莲蓬啊,传铃你看,瑞祥宫的静嫔娘娘送来的上好的莲蓬,都是今年秋天新收的。我想把莲子抠下来,给皇上和娘娘泡茶喝。听说新下的莲子蒸熟的莲花糕也特别好吃嘿嘿。” “哦,是给皇上和娘娘吃,还是你自己吃呀。”传铃看她憨态无拘,忍不住调侃两句。 第一百五十九章 茶心 次日晨。 “呀,银环这是你煮的?”一群丫鬟围在一碗精致的莲子羹前叽叽喳喳地喧闹。她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品尝银环煮出来的莲子羹,都说好吃。 “看不出来呀银环,我以为你只会吃,没想到你还会做吃的。”绿儿尝了一口,脸上表情顿觉精妙,口中滋味也是鲜香清嫩回味无穷。但还是摆出大姐的架势来,夸银环的同时不忘提起她以往糗事。 “绿儿你别小瞧人,这些吃的可都是我娘教我做的,我娘说我这么懒又这么好吃,要是连饭都不会做,长大了肯定没人敢娶。”银环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说。 “那你娘可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丫鬟中最小的离珠一边塞了满嘴的粥一边说。 “我抽你呀离珠你这嘴是跟绿儿学得越来越刁蛮了。”银环佯怒要抓住离珠打一顿。 “传铃姐姐你看银环。”看到传铃刚好从后殿过来,离珠忙又吞了一口粥躲到传铃身后去。 “你们一个个围在这里做什么呀?”传铃自然不相信离珠说的玩闹话,只是走近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传铃姐姐,银环不知怎的变出一碗莲子羹来,还挺好吃,你快尝尝。”离珠把传铃拉过去。 传铃毕竟是南月身边的贴身丫鬟,因此椒房殿的宫女不论实际年龄大小,都要尊称一声姐姐的。 传铃抿了一口,惊喜地叫道:“呀,是不错,真是银环做的?” “姐姐,是我做的。”银环嘿嘿笑道。 然后又解释道:“我家以前是养藕的。我娘说,咱们这些下贱人,吃莲子就行了,宫里的王爷小姐们,都嫌莲子粗贱,只用里面的莲子芯泡茶喝。” “这就是你昨日剥的那些?”传铃问。她没想到银环真这样有心。 “我本来是打算把最近得来的莲蓬剥了,给皇上和娘娘泡茶喝,但想着这些莲子没人吃实在是浪费了,就做成了这碗羹,没想到,没想到你们都说好吃。”银环又嘿嘿地笑起来,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好香啊,你们在做什么啊?”南月刚刚睡醒,伸了伸懒腰,闻者味道朝着一群丫鬟走过来。 “娘娘醒了!”绿儿招呼道,“你们几个都别玩了,快招呼娘娘用早膳。” 银环忙把莲子羹撤下去,和其他一个丫鬟一起摆上了御膳房的正经吃食。 “那是什么?”南月眼尖,看到了银环手里的东西。 “没有什么,这不是娘娘该吃的东西。”银环慌忙把那晚莲子羹藏到身后。 “有什么是你们能吃我不能吃的,拿来。”南月不以为然地看银环一眼,眼中有似真非真的斥责意味。 “娘娘,这是莲子羹,是我们这些下贱人吃的。”银环嗫嚅着回答。 谁知南月一把夺过那碗莲子羹,上去舀了一勺便送进嘴里。不多时南月眼睛亮了起来,抿了抿嘴道:“这是谁做的?” “回娘娘,是,是奴婢。”银环把头垂得很低,双下巴都显露出来。 南月把碗扔下上去搓着银环的脸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做饭这么好吃,比那些御膳房的老师傅做的好吃多了。” “娘娘,娘娘,疼……”银环肉嘟嘟的脸被南月揉得越发红润。 “这,这不是娘娘该吃的。”银环看起来很后悔把这碗莲子羹拿出来。 “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你们可以不把我当娘娘的。就好像你们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一样。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想得低人一等呢?”南月有些不解又有些气愤地放下勺子。 “这碗粥是我的了,你们谁也不许抢。”南月说,像宝贝一样护着那碗莲子羹。 银环没再说什么,她看出来南月是真有气愤之色。她只是有些震惊和诧异。南月是继林苡兰之后,第二个把她当人看的主子,虽然,她还不能分辨出南月给的这份平等是虚情还是假意。 但即使是假意,也令她心里微微有些颤动。这份颤动,如同儿时在家乡,她看到秋风扫过枯荷颤颤巍巍的边缘时,有感于那份荷田中擎起的金灿灿的枯黄。 那是一种,亭亭如盖的枯萎。 淮南莲郡也是林苡兰的故乡。 此刻静嫔正安安稳稳在秋光满园的瑞祥宫里散步,她掐下一只熟得刚好的莲蓬,对身旁的半夏说:“唯有绿荷红菡萏。你看,这荷花是多好的东西,即使朱颜不再,也不曾在泥淖里沦陷,最多枯烂在风中。” 半夏只忧心切切地看了主子一眼,不说话。 南月午睡之时,银环送去了一碗清煮的莲子芯水,并告知这才是皇后应该享用的食物。 “娘娘,莲子芯清苦,煮出的茶水却对人体大有裨益。奴婢每日为娘娘准备一碗,会对娘娘养血补气大有好处。”银环说。 “娘娘待我等奴婢如亲姊妹,千万别介推辞,就当是我报答娘娘了。” “别介”是地方方言,不要的意思,银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淮南语音,听起来真挚而淳朴。 “呃,就当是奴婢报答娘娘了。”意识到自己称呼不对,银环马上改口。 “是啊,莲子清苦……”南月若有所思地斟酌着那几个字,仰面咧嘴笑着地对银环说:“我不推辞,谢谢你。” 她有感于她的真。皇宫是高处不胜寒的地方,许久见不得这种真。 银环退下。 “小姐且慢,还是试一下。” 南月准备用那碗茶的时候被传铃打住。 “小姐,还是试一下。”传铃到南月身边来,低声而真诚地说道。 “银环应该不会……”南月把茶举在半空。 “小姐,听说当年夏姬递给太后娘娘的,也是一碗茶。” 这是恰到好处的提醒,是警示。而且无需多言一句。 南月没有过问其中细节与缘由,只是听话地把茶交给了传铃,让她引银针试毒。 世间的茶都是一样的。 银针下入茶里,南月抬起询问的眼神。 传铃摇摇头,意思是没有。 没有是最好的结果,但南月已经失却了饮茶的胃口。她灌白水一样一饮而尽,不愿再去品什么清苦甘甜。 “传铃,”南月拉过她的手说,“等我的事情做完了,我们就离宫。你不要急,有些难。” “我不急。”传铃抿嘴笑着摇摇头。她隐约知道自己家小姐在做什么样性质的事情,那可能是她参与不了,也理解不了的。 但小姐做的,一定是好事。 窗外银环的影子默默退去。南月与传铃的对话,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林苡兰身边也有传铃那样的人物,但那个人是半夏。不是她,抑或木槿。 第一百六十章 她的办法(一) 南月自那日将心事与完颜旻道出,两人之间就多了一层不浓不淡的礼貌。二人同食共寝多天,在一张几案上工作,偶或闲聊几句。不像是夫妻,更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伙伴。 南月收回自己透过窗庭穿越大江大河的思维,在脑子里嘲笑了自己一下。 她与完颜旻,可不就是合作伙伴么,不然还能是什么。 唯一自欺欺人的安慰就是,也许绝大多数的皇上与皇后都是这种君子之交。 也不知耶律明修和赫连拓最近怎样了。明珠那边也定不是一番坦途。 一双深邃眸眼已经注视南月良久。 那双眼睛常常看到南月以这样一种状态陷入自己的世界,那束被手指绕弄了无数圈的发丝出卖了思维的纠结。这纠结多半来自于作茧自缚。 完颜旻是看得懂南月的。 斯人正倚在门框的边缘,只披一件素白色长衣。脖颈一片空旷,雪色的肌肤衬托出雪色的容颜。长发如墨垂悬,渲染出一泻千里的流光。 他的身影常常有些孤绝,宛如站在云瀑。 完颜旻沐浴后有时会作这番简单随意打扮,像来去自由的孤风和沧崖之上的流云。 这与他平素严丝合缝危绝肃整的黑衣很难联系起来。 南月第一次见他这身装束的时候下意识转过了身捂住了眼睛,还要去安抚莫名跳起来的心脏。 完颜旻只给予薄唇轻佻的嘲笑。 世间女子皆见他风流如雪不慕尘俗如云似画,唯不见他魂魄渐空肝胆俱裂消陨只在刹那。 所以当南月诉诸喜欢二字的时候,完颜旻只在那颗盛装着天下的心脏里为那倔强的容颜起了方寸的波澜。那波澜很快便犹如初融的冰水落入幽深无底的寒潭。 但南月与其他女孩子不同的是,她总能令他起一些不该起的兴致。 正如此时此刻。 南月对完颜旻这幅“居家”装扮早已习以为常。以至于还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这幅身影孤寒久绝的存在。 “在想什么。”完颜旻已经从容地移到几案前。他负手立于窗前,带来一身道不尽的闲散雅俊。 “额!”南月受惊,跳站起来,两颊滑落的秀发衬着娇俏脸庞,尤似红花雪无。 南月看到完颜旻敞露的胸颈忙动手替他将两侧衣襟合严,眼神避开慌不择路地呵呵笑着:“嗯哈这样比较暖和。” 完颜旻注视着南月双手的动作和不大自然的神情,眼角闪过狡诈而又愉悦的超远意味。 “我在想,南方赤贫的解决办法。”她好容易调整好心绪,才敢面对完颜旻的脸,给出这个迟钝得太久的回答。 还好,掩饰地滴水不漏。 她总没办法告诉他,她在想他吧。 完颜旻眉宇之间罕见的舒怀被一层紧致的认真取代。 南方江安一带突然爆发洪灾,灾情虽遏止住,但百姓流离失所生产一直不振。怎样恢复生产使居民富裕起来不是容易的事情。 南月居然想出了解决的方法? 完颜旻一直自诩智商超群,这并非他自命清高,但南月的出现总能给他带来挫败感。他不得不承认她的思路奇巧、旁门左道,甚至常常不符合常理。不过重要的是,南月旁逸斜出的思路每次都能解决问题。 “说来听听。”他的声音淡漠舒缓,却给人宁静安然,像清爽湿润的六月间桐林。 “先说好,我的方法,一定有用,但只对你的子民有好处,对你这个皇帝,一点好处都没有,甚至还会让你背黑锅蒙冤账,落得个鱼肉百姓的罪名。你是听还是不听。” “你只管说来,朕自有定夺。”完颜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想先知道皇上现在用的是什么方法赈灾。”南月眼中有机敏精锐的光芒。 “朕原想缩减各宫用度,充盈国库,以补江安饥匮。” “皇上能确保国库的银子能出的了皇城?再者,即使出的了皇城,就一定能到达江安,到达庶民渔夫的口袋吗?皇上省的用度,只会肥到不该肥的人身上。” 一席话听的完颜旻惊心。各级官僚之间攀高压低的裙带关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听到南月亲口说出无比刺耳。 “若在以前或许会如此,但主管户部的官员朕已经在这十几年间换了一半。赈灾款项的最终发放和归属,朕还是有把握的。而且朕刚刚提升的户部尚书,绝对不会让赈灾的银饷出不了皇城。”完颜旻话说得笃定有力,有大势在握的从容。” “哦,什么人承蒙皇上如此信任?”南月有些好奇。 “是你见过的,演城同知,郭怀懿。” “郭怀懿,你把他调入京畿了?”南月喜出望外。 如果户部有郭怀懿在,她的想法就会更容易的得以实行。南月觉得幸运来得太过突然。 “朕一早有重用他的打算,只不过他还需要逐层而上的历练,不可操之过急,但此次赈灾,原兵部尚书办事不利,朕只得顶住那帮老头子的压力让青年俊彦顶上,希望这是他宝刀出鞘的时候。” “所以他是皇上磨了数月的霜刃?”南月怀着惊喜的希望问。 “朕有多柄好剑,有些已磨了数十年。”完颜旻的眼光穿越山水重重与岁月漫长,看到那些帝王路上播撒的种子,他看到那些种子上溅洒着寒光与鲜血,许多是刀戟劈开的神话,都是栽种绝处的花。 南月入神地欣赏着完颜旻微怔的神情,她不后悔自己的眼光。她一直以为她倾心的男人是个少年帝王。此时才恍然换景般意识到,他是帝王,不是少年。因为人的心智从来与年龄无关。 她看到了他的肩膀,所以愿意为他淋湿的羽毛撑荫。南月萌生了一个坚定的念头,她要帮他,她不会像他宫里那些女人一样只会选择仰望,她会让他到达九天之上时候,回头看见有个人与他站在同等的高度上;她要让他知晓她一直在,陪他走了很长很长穷山恶水的棘路。 “如此甚好。”她笑了。笑容有些明亮晃眼,令完颜旻有一瞬间的心神骀荡。 “我请求皇上,以皇后南月的名义,大兴土木。”南月行了标准的皇后礼,清晰地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她的办法(二) “朕要听其中缘由。”完颜旻不疾不徐地说,宽大的衣袖随手摆过几案,用镇尺轻轻掩拂过尚未批完的奏章。他知道南月必然不是无理取闹。 “几乎所有的经纶典籍都在倡导成由勤俭败由奢,但那是对于小家,对于寻常百姓。而对于皇上来说,御膳房的灶火上省下的几斤米粮,不过是杯水车薪。皇上既然站在高台之上,就要有高台之上的手笔,若非大刀阔斧,难以釜底抽薪。”南月说着,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她脑中似有一片锦绣山河。 “敢问皇上,任何一个人想要过活,或柴米油盐,或衣衫被帛,他的钱财从哪里来?” “自是靠自己辛劳所得。” “对。但辛劳要有人买账才可以。望天苦收的农夫,自己种的粮食是绝对吃不完的,必要拿到市场上换取桑蚕针黹,布匹牛羊,才能温饱不愁,出行无忧。” “换句话说,他付出的辛劳再多,如果没有人认可这份辛劳,没有人需要他的秋收万颗,他一样得饿死。” “皇上所言,对也不对。人的辛劳确实是丰衣足食的源泉,但只有真正满足各方需求的有效交换,才是使这源泉流动起来,泽被苍生的基础。任何没有交换的劳动,都只能是死水一潭。而死水,是不会带来景气和生机的。” “皇上可曾去过沙漠,在遍无人烟的苍茫荒漠,有无数干枯的泉眼。过路的商旅只需要打开自己的水囊,往那些积叶生尘的泉眼里注入一人一顿的水,就可以唤醒整个沉睡的水源,获得源源不绝的汩汩甘流。但他们往往,宁愿从胡杨的瘠叶中辛苦收集稀少如珠的露水,也不愿大胆地解囊一次,舍小利而引出地下甘霖,从而换取长远而持久的生机。” “你是说,江安之所以灾后不振,是因为洪灾阻滞了这种流动。要想使这潭水活起来,流动起来,就只有从源头处注入让它死而复生的力量?” “聪明!”南月眸子里神采飞扬。 完颜旻有轻微的不悦,他还从不需要被人夸聪明。 南月没注意到某皇帝小小的郁闷,她继续自己脑海里美好而理想的浩瀚星空:“正如皇上刚刚所阐释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像这样浩大的源头,举足轻重到牵系万民生死的地步,非常人可以提供。这处源头,只能由皇上来开凿,只能由皇家来开凿。” “这就是你方才所说的‘大兴土木’,不仅不必缩减用度,还要适度的‘奢靡无度’?”完颜旻眼底流露处彻底的欣赏,他大概已经把握住南月的确切意思。 “对。”南月知道完颜旻已经与她达成共识,趁着余温加热:“所以我想,与其缩减用度,不如以皇家的名义,大肆修建楼阁宫宇乃至围城基地。大型工事必然要招募劳工,这样就会给千千万万的灾民提供养家糊口的机会。” “劳工们通过血汗力气换取银饷,他们再回到家乡,用这些银饷去换取其他的需要,就会给更多的人提供下一层的机会。如此以一活十,以十活百,皇宫这一处水泵,就能压出江安万条涌流。” 南月说的有些激动,她随手拈起肘旁的碎瓷茶壶,灌下润嗓,脸色越发浅透着柔滑红润。 完颜旻的眼神于飘渺虚无处散散落在她身上,一份不加掩饰的柔情洇化在昏黄的烛火里,幻映成一室柔光。 完颜旻思绪飞出千里开外,他透过南月的声音,看到了明明闪闪四散的千万颗繁星,那幅明丽的图景之上,依稀有幻彩虹桥跨过,恍若他二人此刻不在室内,而置身于无穷广深的浩瀚苍穹。 “皇上怕吗?”南月放下茶壶,字字清凿的一问把完颜旻从短暂的怔愣里拉回。 她正笑意浅浅地盯着他,那种道不清的意味仿佛在昭示着她身后凿好了陷阱等他去跳,而那容颜上的笑意像翅膀一样张开,成为捕获他心智的灿烂梦障。 挑衅一样动人的微笑,里面没有威胁的含义。 更像是叩问。 是一个好奇心过重的女孩子,大胆却很认真地询问一个男孩子的勇气和胆量。为苍生而问,也为那是她倾心的人。 “怕什么?”完颜旻温雅浅笑,安抚住心脏底层那寸慌张。波澜不惊的冰山下还是孕育着一层蠢蠢欲动的慌张的。万一南月给出的是他逾越不了的难题,那岂不是—— 岂不是……很丢人。 “皇上怕不怕,万一失败了,就会很容易被朝臣拿来大做文章,遭千夫所指,甚至万民唾骂?”南月的眼睛里有无暇的温柔,仿佛成功地穿透屋中景物,也穿透完颜旻,看到了万树花开。 理想主义者即使身处夜空,他们的眼睛里也总有硕大的花瓣开合。理想恰如那株徐徐旋展的花朵,萌生、绽开、剥落、湮灭,生命的周期有花瓣一样繁复的层叠,经过一世又一世的轮回,永不覆灭。 南月与完颜旻,其实都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 完颜旻从未自南月处领略到这样的目光,那不是一种异性之间交换荷尔蒙的目光,那是来自同道的,站在平等高度上的叩问。 “即使成功,有些愚臣也会将成果归于天意。”南月说完了后半句。眼中的询问没有刻意的压力,却越来越厚重。 这种厚重使完颜旻眼睛攒光,目中渐渐深邃回答问题的语调也变得低沉:“朕若是怕,就不会在十四年前做到那个位置上去。你想怎么做。” “嗯,很简单。”南月微微笑着,抬眼:“我既然身在皇后的位子上,不论皇上心意是否属我,可否问皇上讨要一样东西。” 南月周身隐约笼罩着一种大局在握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完颜旻不愿轻易开口,问她下面的问题。 他还是问了。 “你要什么?”完颜旻有意将声音稍稍放冷些。 他常常怕自己无意识地对南月太过温柔。 南月从灯光里抬起脸来,嫣然如春日里簇红的山杏花:“冬月里是月儿的生辰,我想在春天来临之前,摘到天上的星星。”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影(一) 完颜旻的眼眸有些微微皱起,目光流露出不解的意味,他有些惊讶和困惑。不是觉得她的要求有什么不合常理,摘星星这种话从南月口中说出实在是太合常理了。她要的太平常才会使他感到不正常。 完颜旻看不清也摸不透的是,南月说这话时脸上灿烂的自信,安宁的意态,还有那种一下子集中他血脉的,带一点点略微撒娇意味的威胁。 是威胁。 完颜旻从那种生机与狡猾共存的温柔嗓音里听出了千变万化的情愫。有笃定,有军师般的睿智,有询问,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很远很远的怅然。但那种最占主导地位的情愫绝对是威胁。 完颜旻甚至相信,如果这件事他不同意,南月会有一万种方法坐观他的失败,以此作为惩罚。 名义上,南月在为他出谋划策。可完颜旻总觉得他被南月带入了一场套局。他正不知不觉地被牵制和慢慢沦陷,而解开这套局的钥匙,只有一把,紧握在南月手里。 南月被完颜旻打量得有些心虚,她拿手在他眼前晃:“喂,怎么样啊,想好了没有。星星,能不能给?我摘得到星星,你的子民就有救哎。” 她笑得奸诈,像是完全掌控着主动权的样子,嘴唇因为刚抿过茶水显出鲜艳的湿润,有种欲滴的瑰丽。 完颜旻跨上前一步,猛地抓住她一只手腕:“说清楚,莫耍花招。星星与救灾有什么关系。” “放开!”南月有些羞辱地把手臂从完颜旻手中抽出:“才夸你聪明你就榆木,我不过要以皇城为中心在整个北冥建造观星台。” 整句话像打弹珠一样蹦出来后,完颜旻开始为自己刚才的鲁莽感到些许歉意。 “皇后是要以造这么大一座建筑为机会,招募江安一带的灾民做劳工,从而实现那个激活泉水的‘源头’?” “看来你还没有笨到极点嘛。”南月愤愤地揉着手腕,那上面俨然一片红。 她皮肤本细腻,为研制药材取血的新伤口尚未完全愈合,很是不好受。 百草纵使有使伤口快速愈合的特殊功效,但南月为试药取腕血太勤,还是使表层皮肤变得极脆弱。 完颜旻被南月一句话呛得脸白,看到她手臂这样又不禁有愧。竟没有再逼问,只等她自己往下说。 南月倒也不是矫情之人,她不过是想晾一晾完颜旻,谁让他高傲又自以为是得可以。 “对,我就是要以古书上的蛛阵图为原型,建造一座在北冥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能垂手摘星辰的观星台。劳工以江安一带正饿肚子的游民为主,但核心部位我要苏和监工。” 一字一字珠玉一样吐出,南月说得胸有成竹理直气壮。 “蛛阵图?那是蛮荒时代的火若羊皮上刻下的古图,至今早已销声匿迹,莫非你有蛛阵图的原图?” “没有!”南月矢口否认。 怎么把师父的宝贝给说了出来,那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偷看到的。 这下糟了,怎么跟完颜旻解释。总不能说她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师父,他的藏经洞里藏有各样奇奇怪怪的古书,别说蛮荒时代,师父的枕头下面,就是白冀时代的书也有啊。 南月忽然表现出的尴尬越来越让完颜旻觉得不可思议。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最开始的时候,她能只以一身轻功就孤闯玲珑塔,再后来完颜旻发现她懂医,在南府偏苑住了十几载的庶女怎么会懂医?她住的地方他不是没见过,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处破落的院户叫“风弃隅。”那样的地方能养出一个蕙质兰心的医女?还有,她的体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过了五阶。似极了七煞体质——完颜旻自己过五阶用了十年。 而今她又有蛛阵图。 看那个表情她定是不打算承认的,但她一定了解过蛛阵图,而且应该还了解得很详细。不然不至于真刀真枪地这样在整个北冥修建这样一座浩大工程。 “修建工程,为何不选利国利民的军事堡垒,偏偏选这样一座没有实用而且可能性未知的空架子?”他的声音有些冷。 蛛阵图完颜旻了解过,那确实是上古的一些奇人异士为了满足自己潇洒而天花乱坠的畅想,设计出的一种构造极为复杂精巧的观天楼阁。 蛛阵图名为蛛阵,意味着九九八十一座观星楼按照天上星宿对应的位置,以主楼为中心,像蜘蛛网一样排布在广袤的山川大地之上,互相环扣呼应。常人无论站在任何一处,都能借助地理位置的天然优势,观赏到最奇幻瑰谲的天相。 “喂,好歹我是你的皇后,不会连这点小小的要求,你都给不起吧。” 她就是要任性一回了,就是要在她的锦绣江山之上,建一座供她玩耍游乐的摘星台。她自小便有一个愿望,就是在生辰之日,能坐拥一片足以忘记尘世的飘渺地方,望透一世的星光。 完颜旻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南月一眼,不知究竟什么样的想法划过了脑子,竟终于开口:“就按你说的,在北冥最秀丽的山川之上,建造九九八十一座观星台。” 说着,他从她身边擦过,路过她身边的时候耳语道:“皇后的喜欢朕无以为报,但一座蛛阵,朕还给得起。” 完颜旻走过的时候,南月觉得自己像只被击中腹部的刺猬,好不容易竖起来的全身的刺,被他毫不留情地拔掉,瞬间疲软。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盔甲的人啊,在南府生长了这么多年。 “小姐,皇上今日怎的不在……” 传铃端了洗脚水过来,撞到完颜旻出去,连礼都未来得及行。 进了寝殿问南月,才发现她一声不吭。 “小姐和皇上,又吵架了?”传铃将水端到南月脚边,不太敢大声地问。 “没有。传铃你不要再跟我提他,完颜旻是天上的神袛,我高攀不不起。”南月面无表情地答。 “小姐,我一直觉得,皇上其实对小姐很好……只是今日,怎么好像去往白熹宫的方向?”传铃怯怯地问,她再了解南月不过,知此时此刻不说话的南月是碰不得的。 一只被拔了刺的刺猬,稍碰一下,就很容易血流成河。 “早点休息,明日我要去练兵场找苏和。” “小姐还是避避……”传铃欲言又止。 “避什么?传铃,怎么你说话我也开始听不懂了?”南月只觉今日诸事不顺,心里难以顺畅起来。 “小姐自小是被老先生当男孩子养的,自然不大顾忌这些,但是免不得宫中有许多闲言碎语。” “什么闲言碎语,都随他去好了。”南月几乎想笑。 越是闲的人,越是有多得难以计数的话。后宫的那些女人又在编排她什么,她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 “小姐以后即使要见小郡王和苏大夫,也还是找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好。”传铃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血影(二) 南月睁大眼睛错愕而不解地看着传铃,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做出这个动作。 她把洗脚水蹭到一边,一只手递给传铃,慢慢地拉她起来。 “小姐,小姐前几日可是在练兵场见过小郡王。”传铃四下里关紧了窗子,坐到南月身边。话说得平静,掩饰不了目光里的忧心切切。 “我的行踪居然是由别人告诉你。”南月嘴角牵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是去过,我找钟落帮忙。” “小姐可知下人堆里处处是怎样的言论。”传铃说着,想起来今早去桐花厅汲水时的风言风语。 “脚趾头想都知道,无非说我不守皇后妇道。到处招蜂引蝶不是小郡王就是苏大夫。要不是万太医长着一张看起来很老的脸她们是不是还要说皇后与太医院有染。”南月把脚放进乌兰木浴盆里,若无其事地说道。 “小姐你知道还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传铃急急地,自然地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南月满不在乎地点了点传铃的脑袋:“世间破事那么多,狗屎一样的声音你也当正经话去听,耳朵会被撑暴的。我看你呀,就是太闲了,才会把那些浪费口水的事听到心里去。” 传铃被抢白得有些委屈:“小姐不在乎,就不怕皇上也不在乎吗?” “他?完颜旻!他巴不得我离他远远的。”南月嫌弃地说道,喉头有气。 “我真的是看不懂小姐和皇上,有时候明明很好,有时又好像不认识对方一样。真不知道你们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传铃摇摇头,替南月换了盏灯,退出房门去。 “有时候很好吗?哪里很好了……”南月把门抵紧,自言自语道。 传铃的话南月还是听进去几分的。第二日去找苏和的时候,她选了不引人注目的道路。 苏和本就喜欢那些奇异法术,听南月添枝加叶描述一番构造那样精妙奇巧的观星台之后,大呼善妙,当即就开始按照南月所说的设计图纸。 南月看他全神贯注泡在天明地黑里浑然不知身外事,对观星台的修建更加有了信心。 回椒房殿的路上途径一片穿花夹道,落红阵阵徐风细好,从树上扑簌簌掉落的木芙蓉引起南月的兴致。许久不动天真心性的南月打算进花丛深处游玩一番。 在离花木有些偏的地方发现一道青篱,南月找到宝一样扯了两只野生小黄瓜,撩开一棵长青木葱郁的枝叶,看到远远地站着两处静影。 一黑一红的背影,给肃淡秋景平添了鲜艳。两个影子都有些孤绝料峭,恰是完颜旻与白听影。 白听影虽然身材丰腴,那种骨子里的孤寒却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副清峭的体格。 不同于林苡兰那种对任何人和睦友好的淡淡清寒,白听影是高傲的,她像站在高崖上永不融化的冰凌。 南月回想起传铃昨夜说完颜旻仿佛是去了白熹宫,当下又见到此番情景,不由萌生起一种丢了东西的突然失落。 白妃,是西彝来的公主,出身高贵,冷艳瑰丽,狡猾之处如千年寒窟的妖媚雪狐,傲慢起来似翔舞九天的栖梧之凤。 二人似乎交谈地很开心,白听影眉眼间流转的万种风情与那种孤冷绝尘的凛冽之气,落入南月眼中不知不觉地显得与完颜旻十分般配。 手中碧绿的小黄瓜急急奔地似的从南月手中脱出,一头栽到地上,插入松软的泥土。地壤表面的干土粒呼啦啦飞溅开来,腾起一阵瘦弱的烟,在地上弹了几弹后落下。 土壤被土壤掩埋,地上重新归于寂寂。 完颜旻比白听影先转过头来,那颗枝叶繁茂的长青树木招摇着,微微颤抖正在恢复原位的枝干有如刚刚遭遇一阵狂风。 一角明丽的粉黄在树丫之间飘忽而过,快得如同未存在过一样。 白听影丰润的嘴唇微微开合,眉目含烟,嘴角有细微的翘起:“圣上,那不是……” “飞流,你说主动选择的失去,还能再找回吗?”完颜旻澈远的目光落在已经静止的树梢上,凤眸深处悬挂着自九天而下的瀑布,素湍激荡。 被称作飞流的白听影拢了拢肩上的狐皮氅子,厚暖的皮毛围裹着酥胸。脸上的笑意越发虚无莫测起来:“圣上都感到疑惑的问题,怎么愚到来问飞流。”说着,眼睛里落下一层雾一样的霜。 雪白的狐狸皮毛上落下一片木芙蓉的粉色花瓣,素香柔雅。白听影拾了用手托起:“我只知道,真正挚爱的东西,往往只有一次抓住的机会。一旦放过,他们就会像秋风里的芙蓉花,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 优雅的十指伸开,那片木芙蓉花瓣像轻薄的纸片一样载风归去。 “圣上,演城是不是真的藏龙卧虎,飞流一定在十日之内查清楚。”这次的声音没有温度,花瓣一样的红唇吐出的是寒刃的锋利冰凉。白听影再次拢了一下狐氅,行的是御风常行的那种礼,款款转身离去。 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前完颜旻听到被风截留的断断续续的慵懒悠长的声音:“圣上,仲秋风冷,记得给皇后娘娘披上我送她的那件烈火流云。” 白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亭深处。完颜旻望着空中漫舞的木芙蓉,仰天望向寒空。 是夜,完颜旻走进椒房殿的时候前殿空空如也,心下当即起了一些弦音。 后殿,皓月当空。 “酒,我要酒,传铃,我要最后一壶,就只再要一壶……” “小姐你不能再喝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不是去找苏大夫之前还好好的……”传铃手忙脚乱地从南月手中夺壶。 “你……不要管我,我好好的,好得很哈哈……”南月一个强力使出,把传铃掀翻在一片旧瓦上。 “哈哈,快给我备马出宫,我要去找酒谷子讨他用开春的新雨烹的百花酿。酒谷子的雨水是全北冥最好的雨水,师父的也不及他……” 南月四仰八叉地斜躺在椒房殿一处得势的房顶上,身旁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罐。 绿儿银环木槿离珠等一众丫鬟不知所措地站在下面,伸长脖子望着寝殿那高大的,望都望不着的房顶。 “娘娘你快下来啊,上面危险!” “是啊娘娘,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再吃一顿酿猪手不就好了嘛。”离珠吓得眼泪飞出来,口齿不清地朝上呼喊着。 “娘娘,哎呦,快找人来啊……娘娘要是摔着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绿儿急急忙忙找上房顶的办法。 无奈南月是使轻功上的房顶,传铃也是用三脚猫的功夫磕磕绊绊才上去。 何况南月已经威胁丫鬟们不准叫侍卫。扬言叫侍卫她立刻就跳下去。 此刻一群丫鬟,包括传铃在内全都束手无策。 “为何都聚在这里,皇后呢?”一声如珠玉清润的浩朗之音传来,吓得一众丫鬟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完颜旻黑衣伫立,碎发斜落遮额,用余光环顾四周。他耳力极佳,听到了房顶上的响动。 “退下。”未及丫鬟解释,完颜旻疏朗地道出了两个字。 “退下。” 离珠还跃跃欲试地想解释一二,被有眼色的绿儿拉着退了下去。 “皇……皇上……”传铃已经顾不得酣沉如猪的南月。看见了完颜旻,忙从房顶上下来请安,跳最后一扇窗户的时候,还不小心磕绊了脚。 脚底板顿时痛得钻心入髓。 “皇……见过皇上,啊……”传铃重心落在一只脚上,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到了完颜旻脚面前。 “你也退下。”完颜旻眼中透露出一丝不悦。 “啊是……”传铃一方面忍着脚上的痛,一方面担心着南月,同时还要观察完颜旻的脸色。听到完颜旻要她退下的命令不敢说个“不”字。 众丫鬟并未敢走远,躲在前殿大厅的门后露着几个脑袋,偷偷观察后院的动向。 完颜旻携着风携着月华直线起身,翻飞的衣袂邀挽住波光粼粼的夜色,脚尖踩着风缓缓地升上房顶。 南月白衣素乱地枕在自己的衣物上,乌黑的长发不太听话地四处披散,盖落在略略斜撑的肩头。有两丝柔弱地滑在脸上,勾勒出侧脸精巧圆转的弧度。两颊醉意微醺,点染出别样的妩媚。 完颜旻脚下的叠瓦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乌锦面的长靴踏过,闷暗的响声在南月耳朵里渐渐变得清晰。 完颜旻单膝着地,半蹲下身来,拿开了南月怀里抱着的那只圆肚酒罐。顺带拨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藏在乌丝下的娇嫩雪容露出来,一如黑色雪地里刨出的玉白参果。 然而她半张脸还是藏在了臂弯里,鸵鸟一样埋在自己的胳膊堆起的安全沙漠,不愿露出。 头发被撩开使得紧闭的眼眸接收到了光。南月只觉得黑红一片的内眼睑忽然放晴,暴露于一片雪地样的白茫茫。 “嗯,酒……”她轻叫,声音里混着慵懒的睡意和与自己争斗了许久的委屈。 完颜旻拳骨轻触过南月面颊,目光中漾映着难得的温柔,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心疼。 是因为误会了他与飞流,才这样的么。他久久地凝视着她。 “我要酒。”紧闭的嘴唇又张开。很小的幅度。身子也轻微地侧过一些。睫毛如花心中央震颤的蕊丝,密密垂掩,保护着天真少女多少难言的初事。 “是要朕,还是要酒。”完颜旻轻轻扶起他,动作尽显小心翼翼的柔缓。 “我要酒,给我酒……酒……”南月靠在完颜旻怀里,像找到的倚仗一样把脸颊紧紧贴在他温热的胸膛,双手紧紧搂抱住腰干,口中喃喃道着:“空的,不要空的……” 完颜旻不禁失笑,他知道自己被当成了那只鼓肚圆耳的酒壶。 酒壶就酒壶吧,他若是真是一只无心的酒壶,便可随时随地任由她欢喜地抱着,不必像现在这样只有酣醉了才敢正大光明。 南月一直闭着眼帘没再说话,却突然仰起脸来,头蹭着完颜旻华贵的衣料摩擦。 蝶翼一样的眼睛忽然睁开,模模糊糊中看到了完颜旻脸的轮廓。 手指不太敢相信似的摸上去,滑滑的,硬硬的,好像真是完颜旻的下巴啊。 “哼……”南月哼哈笑了出来,“假的,肯定是假的……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她眼睛又沉沉的闭上,恍若做了一场梦,生怕从梦境中出来。 “我……我不如白听影风流,不如林苡兰温柔,也不如宁馨儿妩媚,我什么都没有,完颜旻不会来找我的,我不是他的知音,也不是他的红颜。不,不会来的。” 完颜旻眼角流露出黑云绕树的漆深,她就是这样想自己的吗?她难道把他的冷漠不敢归咎于自己的过错吗? 这女人,明明什么错也没有。 她唯一的过错,或许就在于她姓南罢了。 南月眼睛依然闭着,然嘴角有一抹哀伤浅浅的笑容,融融呜咽道:“不要,不要酒,拿酒换小旻旻。我有一壶酒,可以慰……慰……” “混……混蛋!完颜旻就是个混蛋……” 她眉尖轻蹙着,说话越来越前言不搭后语。渐渐地完全沉睡在完颜旻臂弯里。 完颜旻身体一动夜不动,夜风掀动肩头墨染的长发,有如静止的雕塑。 凉风吹醒神志,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像突然被南月传染了那种容易冲动的不良情绪。 上面似有砖瓦碎裂的声音。几个丫鬟忙抬起头。 只见邃蓝天宇之上,黑衣的完颜旻抱着白衣的南月如两片硕大羽毛一般在风中飘过,划过了椒房殿所有楼阁的顶部,一阵白纱那样消失不见。 完颜旻带着沉睡的南月,把大片大片的宫宇楼阁甚至整座京畿抛在身后。地下的房屋人家全缩小成豆腐块的大小。随着他们跨过繁华的街市与巷道,豆腐块又渐渐放大开来,成为山川、河流、街市……总之又幻化为地表景物应有的样子。 完颜旻停在一座孤山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血影(三) 这是一座枯山。 山上草木不生,处处坚硬如铁。土壤,姑且能称之为土壤的话,都是焦炭的颜色,质地也像焦炭,漆黑枯脆。 山上大大小小外形像石头的东西,姑且称之为石头的话,也都是成块的焦炭。整座山是黑堆黑堆出来的。 与真正的焦炭不同的是,这座山上虽然所有的物什都呈现黑色,真的触上去并不会导致脏污。炭色仿佛是山体由内而外的本原,不会轻易转移到路过的人畜身上。 枯山掩映在群山之中。确切的说,这座孤峰的四围都是极正常的山峦。那些山上有蓬勃交错的树木。因为是秋天,很多树木都是光秃的,但它们的枝干藤结缠绕在一起,形成占山为王的磅礴气势。 这个地方的山脉构造很奇怪。完颜旻和南月立身之处其实是最凹陷的一块。整片山群像一只内陷的大盆,枯峰如同盆底,周围的山独立起来看虽然旁逸斜出,联系起来会发现它们环绕一圈刚好构成盆壁。 深山之外的人仰望这片神奇造化,只会感叹山势之突兀陡峻,绝对不会想到这其实是一朵巨大的多瓣石花,中央恰好有一块不毛的花蕊。 南月吹了一路风,酒意已醒过大半。山间风尤盛,彻底将她吹醒。 猛然睁开眼睛的南月以为自己在做梦。四围是森森夜色。因为黑,山与天看不出明显的界限。广袤无边的荒芜似要将她吞噬。 视觉上习惯了思维环境之后她开始感觉冷。这里的风极野性,肆意而来率性而去。南月有种强烈的错觉——身上单薄的衣料像插在战地的旌旗一般烈烈作响。 虽然那衣服的料子还是很柔软的。 南月不由得裹紧衣物,她还是以为自己在梦中。 但是很快她注意到腰间的一只手,那是那样熟悉的骨节,继而她感知到背后有熟知的温度。 南月顿时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开始真正苏醒,但身后之人在她转身之前就用自己宽大的臂膀和衣袖裹紧了她。 “很冷吗?” 熟悉的、温雅的、有轻微抽离和冷漠的,他的声音。在声音的最深处似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完颜旻!”她用询问的语调,给了自己确定的回答。 对,她确信身后站着的是完颜旻,只有他才会给她感觉这样怪异的拥抱。 她刚想挣开就听到了一句话:“别动,冻僵了朕不保证给你收尸。” 南月是在乎生命的,完颜旻知道她不仅在乎,有时还会有趣地表现出来。 “你……” “这是哪儿?”南月只好由他抱着。这样抱着确实暖和,她也就不计较什么了,她只觉得完颜旻像张粽子皮。 “到了下面,你自然会知道这是哪儿。” 下面是什么鬼地方。南月心有疑惑,却已经被完颜旻以一种掳劫的方式带到了一块黑漆漆的山石后。 完颜旻把一只手的全掌都放在那石头顶部,轻轻转动——实际上他是用了内力的。那块山石整个被提起,露出一条甬道。南月隐约透过道口看到下面不知深浅的偌大空间有炭火样的红光闪烁,一种热烈温暖的红通通的颜色。 二人进入甬道之后。空气似乎一下子暖和许多。山石在身后自己落下。 完颜旻走在南月身后,指引她一路下行。 看不清路。 能感觉到脚下应该是土堆的阶梯。 顺着这条狭窄的阶梯走到尽头,南月终于发现了那炭火一样红光的来源。 那是两扇半月状的石门。石门紧紧闭合着,红光是从手臂粗的缝隙里透射出来。南月猜想里面会是满屋子的红。 完颜旻将手掌举起印在石门上某个地方,南月惊奇地看到两扇石门在她面前灵巧轻松地缓慢移开,不禁让人忽略门体笨重的体积。 “你到底有多少别有洞天的地方。”南月掩饰不住对这些奇巧机关的惊讶,开口问完颜旻。 “长期活在虎狼群伺之下,必有狡兔三窟。” 完颜旻说着,已经引她进入那个红光满室的空间。 南月还是小瞧了这间“屋子”。那不是斗室,门完全打开之后一条宽阔的风道扑入眼帘,四壁棱角方方正正,有几十米长,而这条被光照得金黄的通道延伸到尽头以后,指引出一片望无垠的土地,俨然一片地下城。 不同于演城的纯天然土地,这片天地显然是人工精心打造,乍一看像山匪的贼窝,细看之下才觉得里面的排布构造像一座古老的宫殿。因为离得远,南月看不真切,几处插在土墙上的火把和精致的小吊灯渲染出神秘与隐晦。 南月最开始看到的红光是门口的两盏大吊灯发出的。虽然只有两盏,乍看之下几乎照耀了满室。吊灯的底盘极大,里面盛装着普通灯盏上千倍的灯油。两盏大灯往后延伸,由两列黄色的小灯接上,小灯是橘黄色的光芒,比门口的红灯柔和得多也黯淡得多。 “知道这两盏灯为何这么亮而且长盛不衰吗?”完颜旻忽然发问。 “亮倒是真的,长盛不衰是什么意思?”南月踏上平整的砖石路,进入那条风道。好奇地打量一路。 “永不熄灭。”完颜旻回答。声音突然变得坚硬和冷酷。 “这么厉害?油烧尽了不就熄灭了,它还会自己添油不成。”南月表示极度的怀疑。 “灯确实不会自己添油。但总有人自动送上门来。”完颜旻的语调越来越冷酷。 南月越发听不懂,嗤笑道:“我在问你灯油,跟人有什么关系啊。”话刚出口自己先脸色大变:“莫非是……这些灯油?……” 脑海中出现的想法使南月感觉到后背有风,一阵恶寒。 完颜旻紧闭嘴唇,漠声淡淡:“看来你猜到了。” 南月嘴唇发白地看着完颜旻。到了这个地方以后,她有些不认识他。 “是人。维持灯火永昼的,不是炭柴松脂,而是有着丰富燃料的人体。” 南月吸了一口冷气。 完颜旻注视着两盏大灯,接着说道:“上次在烈岩场的那批死士,这里面有他们的同伴。” “任何与血影作对的人,都会遭受与他们同样的下场。” “血影?”南月望着完颜旻的眼睛里有重重迷雾。 “这里是血影阁。”完颜旻说。 “朕不只是北冥的皇帝,还是血影阁阁主。” 南月此时才觉得自己身上的酒意完全醒过来,每一处毛孔都浇灌着清醒。 血影阁阁主!完颜旻! 他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惊讶之余,南月已经跟随完颜旻走出了那条长直的风道,前方视野一片开阔。 南月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已经有两名纯黑衣装扮的护卫来到二人面前行礼。 “恭迎阁主。”那两人见了完颜旻毕恭毕敬。 南月还在努力消化这个她刚刚接触到的事实。 阁主!他真的是阁主!在这样一片不毛之地下,完颜旻是整片土地的阁主。 “叫阁主夫人。”完颜旻突然对那两个护卫吐出这样一句话,惊得南月脸上一片煞白。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两个护卫也仿若惊天霹雳般抬起头来:“阁主,这位姑娘……” 但他们两个很显然对完颜旻了解深入之至,看到完颜旻脸上出现可怕的平静之后立刻鞠躬改口:“阁主夫人!” 南月看出来他们是在叫她的时候本能地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脸上讪笑着:“两位大哥,话不能乱说。” 朝非与朝错两个属下看到南月这幅反应,不由有些迟疑,两人低着头对视一眼,在对方眼睛里找到了相互认同的猜测:这位夫人,该不会是他家主子抢来的吧。 两人正为自己的发现感到骄傲,完颜旻已经拉着还在愣神的南月进去。 剩下朝非与朝错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被完颜旻拽得踉跄的南月好不容易才站稳,像做梦一样解读着眼前景象。 这是座色调有些幽冷的地下宫殿,地面与墙壁表面都泛着蓝紫色的清冷光泽。空间内的摆设乍一看像五色不分的废墟,但其实打造得十分工整精致。 空间与空间被石壁或土壁隔开,独立成室,其间有互通的窄道。 完颜旻带着南月由其中一条窄道进入。南月慢慢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得以看清四围景物。 墙壁上擎有牛角状的灯架,灯托皆由黄铜打造,一片一片的灯火在潮湿的山藓旁跳跃,有种诡异的飘忽感。 每走几步能见到不知什么金属铸造的,面目狰狞的兽首,有些兽首口中吐火,有些喷水。兽首红彤彤的大眼睛像活了一样瞪着南月。 “略略略。”南月被瞪得不爽,做鬼脸回应它们。 “你倒是悠闲,若非朕引着你,这些灵兽早将你生吞活剥了。”完颜旻面无表情地警告南月。 “明明就是假的嘛,叫什么灵兽。”南月撇嘴,戳了戳一只狮子的铜脑门。 谁知那狮子猝不及防从耳朵眼里射出两杆细箭来,对着南月脖颈射去。 完颜旻眼疾手快揽过南月肩膀掩护着她身体向左环转了两圈才避开那两杆箭。 这还没完。 箭头却仿佛长了眼睛一样转了个弯,朝他们追踪而来。 完颜旻一手搂着南月,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在半空中截获了那两杆金属制的箭,用手握住,四指轻旋,“咔擦”折断。 断了的箭矢被随手扔进铜狮大张的口中,听得一声机关被触动的闷响,残箭被虎咽吞下肚去。 南月看得呆住。 完颜旻还停留在她肩膀上的手使她别扭。 完颜旻从容地放开她,不温不火地警告道:“见识到了就少些小动作,乖乖跟着朕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 “还有啊,你跟你那些属下胡说什么,什么阁主夫人,谁是你的夫人!” 完颜旻走得快,南月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后面跟着。一面气喘吁吁一面满腹狐疑气愤满满地问。眼睛也没有闲着,打量阴曹地府一样观察着这座地下洞阁的布局摆设。 洞顶垂吊的铜环反射出黄澄澄的光泽,只是有了刚才的教训,南月再也没有勇气伸手去拉一把看看结不结实。 完颜旻没有回答她,只是带着她穿越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洞阁,不时有暗绿色的植物从上方垂下很长的一段,扫过南月肩颈,带来湿湿凉凉的触滑感觉。 有一面茅草丛生的墙上甚至有只花腹红腿的蜘蛛,在广阔的墙面上肆无忌惮地游走。 视野突然变得空旷阔绰,前方不再有分支的路,这是一个彻底封闭的死角。圆滑的山洞四壁看起来像一只靴子的头部。南月隐约明白除非原路返回,他们是出不去的。 不,完颜旻或许知道别的可以出山的办法,但倘若留她自己在这里,是绝对找不到出路的。 南月忽然觉得眼前场景似曾相识。满地柔软的兔耳朵草,发出幽弱的莹蓝的光芒。平地中央有一团凄寒的白气缭绕,里面平放着一张眼熟的石床。墙角有水流之声,一汪汩汩流泉蜷聚在一个石槽里,不知何处而来也看不到何处而去。 那石床周围怒放的荆棘使南月想起了什么,初入宫的记忆被摊画轴一样调放出来。 皇宫,玲珑塔的地下,无底洞一样深的地底,她第一次戳破完颜旻面具的地方,跟这里的景色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顺着完颜旻直直的目光,南月看到墙角那截矮瀑的水流背后,隐约可见一块洁白的石碑。 石碑的质地像是普通的白石,却一点儿没有石头的糙砺,比民间石料场常见的那种的白石多了一层莹润。 碑上明灭的光闪过,似有一行烫金小字。 南月心里隐约感知到这块石碑的用途,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去看。 这里毕竟是完颜旻的地方。 那个古里古怪的,脾气阴晴不定、身份飘渺未知的怪胎。 完颜旻走了几步,到达那处水流的旁边,淡淡地喊道:“你过来。” 南月不太确定这声是不是叫自己,在原地踌躇了好大一会儿。后来想想这里好像真的没有第三个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挪开步子,缓缓地蹭到完颜旻身边去。 因为距离近,水流周围的情况得以彻底看清。那块石碑之上确实是字。 潺潺环绕的水流前,盛放着艳色的山花。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影(四) 山花簇拥着的,是一块乌底血龙木制的牌位。 南月走进了才发现,完颜旻是以一种跪坐的姿势直坐在那碑之前。 牌位上面的字击中了南月的眼球,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完颜旻。——少年本就清瘦的脸庞在暗光下显得越发坚毅,目光清锐。 南月继而看到石碑上的“父皇完颜孤辰”之墓几个浅金色字体。慢慢屈下身体,小心谨慎地靠在完颜旻身边坐下。 她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 “父皇是负气去川阴战场的。当时朕和母后都不愿理他,因为夏姬的事。” “可是,你父皇,他再也没回来对吗?” “不止人没回来,而且尸骨无存。舅舅代母后去那些死人骨头里找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他生前那只碎玉玉箫。” “那你们就没有再继续找吗?在一个死人堆里找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别说三天三夜,就是七天七夜,十天十夜,你们也得继续去找啊。你们只是见到了箫,连人都没有见到,怎么能这么就放弃呢?”南月为死去的完颜孤辰打抱不平。 “没用的。那支箫是父皇最珍爱的,一旦离了身,就证明真的没有希望了。” “母后拿到那支被血浸泡得通身变了色的箫时,手像外面的雪一样冷。” “后来朕有关那一年的记忆,整个都是白的。年初的时候,父皇还在教我练剑,春水边飞起万千芦苇,像一片一片的雪。到了年末,父皇出殡的时候,漫天的阴司币和雪混在一起,朕分不清楚。” “那只雕装华丽的棺材里空空如也。母后为了保全父皇颜面,对外宣称找到了遗体。只有朕知道,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南月仔细地听,看着完颜旻紧握的拳把地面松软的沙土摁出一个坑来。 “如果父皇不是那样毫无预兆地永远离开,朕可能一生都不会原谅他。其实母后比朕还狠心,即使父皇已在荒原之上成为枯骨,她也还是不肯原谅他,直到现在。她甚至不许,朕去城郊祭拜他仅剩的亡魂。” “可是听你母后说话,我一直以为她与先皇是对羡煞神仙的鸳鸯。”南月不禁疑惑,脑袋里突然闪过萱后迷雾一样的美丽眼睛。 “母后说过,她不会恨父皇,但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她一直看得清楚也分得清楚,她不像朕,总是糊涂。” “这个墓冢,是朕建的,里面埋着那支箫。他们把它从川阴带回来的时候,母后盯着它看了好久,然后命人砸碎扔掉。” “朕从侍卫手里救了下来,埋在这里。朕做不到母后那样决绝,朕留恋有人握住我的手亲手教我执剑的虚影。” “十岁那年,我在这里建立了血影。上朝之外的时间,朕在父皇的赝冢之前练剑。可能你会觉得这样做很蠢,但那灵位上的字确实给朕力量。就是在它的注视之下,朕过了九阶。” “十四年,你父皇一直在看着你。”南月轻轻说,她看着那小小的墓碑,明白完颜旻在这里为自己建了一个荒冢,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荒冢,在那里哭笑怒骂,只有己知。 南月忽然感到浅浅的欣慰。 完颜旻把她带来这片荒冢,看到他一直只允许自己才知道的样子。 那么来日她离开他,离开皇宫的时候,也会在心里留存一些温暖。 完颜旻忽然一把揽过南月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这个动作使南月措手不及。 “飞流,也是血影的一员。是在入宫后不久被朕策反进来的。”完颜旻露出淡淡笑意,似乎为自己这一杰作感到得意。 “飞流是谁?”南月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 “皇后今日为谁而醉。”完颜旻慢悠悠地答,眸子里有浅浅的星光灿烂。 “我自然是为……” “我清醒得很。”南月话锋一转,眼睛睁得大大,眉毛高高扬起。 “朕今日去找飞流,是商量九魑阁死士的事,不曾想在御花园碰到有人偷听。”完颜旻用若无其事的戏谑语调说。 “你说白,白……”南月微微张开了嘴唇,又不太敢出声似的闭上。 “白妃刚入宫的时候,也与你一样好奇。不过你们目的不同,她是为了想尽办法出宫。” “白听影!”南月眼睛瞪得不能再大,那个初成形的答案脱口而出。 “你们,你们是……” “后来被朕发现,成为朕的属下。她利用自身美貌帮朕游走于宫里宫外获取情报。而朕答应她,帮她保护一个远在西彝的人。” “白妃是你的属下!”南月眼睛眨巴了半天,勉强理出完颜旻话里的来龙去脉。 “其实,不完全是,她是有自己骄傲的人,朕与她很像,且算是莫逆之交。我们其实,都有着很重的担子。飞流她迟早要回西彝,担起她该担起的分量。” 莫逆之交……南月琢磨着这几个字的分量。 “算起来,不远了。”完颜旻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什么不远了?你,你们,这个皇宫,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朕是说,你们离开的日子,都不远了。”完颜旻声音里恍若有一丝荒凉。 “九魑阁最近频繁动作,北冥,朕能否守得住,成败在此一举。而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该离开的,终会离开。你曾问过朕有没有真的朋友。朕当时并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只是草草应付。现在朕认真的回答你,飞流,算是朕的一个老友。” “那我呢?”南月忽然定定地问,她望着完颜旻的眼睛有些哀伤。 这个男人明明狠心地说过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朕一早就告诉过你,朕这一辈子都不会把你当朋友。” 南月眼睛里微弱的光芒黯淡下去。 又是她多想了。 每次都是她多想。 可是完颜旻忽然爆发的声音打乱了她全部思绪。 “因为朕想让他们叫你一声——” “阁主夫人。” “月儿。”完颜旻抚上南月的头发,目光里有格外的温柔。 “完颜旻你耍我是吗?”南月一把打掉他的手,“你觉得这样好玩是吗?”南月突然直起身站起来。 “月儿。”完颜旻理了理跪得僵直的膝盖,他没料到南月的反应会这样激烈。 “完颜旻,我可以理解你不相信我所以不愿意接受我,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姓南。但是你不能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把我当成一个没有心的木头。” “朕……”完颜旻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心(一) “完颜旻。” 南月眼里饱含着真切、愤怒、倔强,还有铺在底层的躁动的哀伤,大声说道:“你今日心情不错是不是,还是忽然觉得我今天这幅样子很是诚恳可信,可信到你可以放下对我的一切戒备与怀疑让我有资格成为你的阁主夫人,你甚至舍得把我带到这里来窥探你生命最深处的秘密,不,鬼才知道这是你众多秘密中排在第几位的那一个。” “月……” 南月强调很激动,有根本停不下来的架势:“然后等哪一天你遇到了麻烦忽逢了人生阴雨,又会选择冰霜相对恶语相向,到那时候我又会成为罪臣之女成为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你永远都不愿靠近的恶女,对不对!” 她目光里的激动越来越深刻,脚步也无意识地连连后退着。 这个男人好可怕,她要远离,狠心而彻底地远离她。 随着南月脚步的后退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尖锐,与平时不太一样的音调出卖了内心全部情愫,对完颜旻的怒,对完颜旻的失望,对完颜旻的可望而不可即,对完颜旻的想触而不敢触,以及埋藏于心底好久那份深深深深的喜欢。 “我宁可你对我冷淡,冷淡而无感,或者宁愿你不相信我怀疑我,也不愿意听到这种连你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深情款款。” “我是个人,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可以承担自己心里全部的焦灼与忐忑,我终于决定要把你当成过客的时候,我也面对得了失落与坦然,可是你不能这样,把我的心当石头一样反反复复捶打、磨练,抛到地上高兴了再捡起来。我南月生而糙砺,不是璞玉也不是纯金,可以任你千磨万击还坚劲。” 南月憋着一口长长的气将这些压抑在心底快要发霉的东西全喊出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陷入了眼前这个黑衣少年的人生。 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甚至能通过脸上的温度感觉到自己双颊胀得通红。 一大堆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的话顺着一腔热血喊出来以后,南月的脑子反而凉了下来,心也静静的,像一块安恬的璞玉。 怎么就全都……一股脑儿说出来了。不过,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南月,她是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月。怎么进了这皇宫以后,连嘻笑怒骂都不能随心所欲了呢? 一阵痛喊过后,南月的脑子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索性仰起脸来理直气壮地盯着完颜旻。 对,她说了,全都说了,用一颗最坦诚的、坦诚得几乎赤裸的心面对完颜旻。 她要看看,他这次打算如何回答。 完颜旻已经盯着南月的脸看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做了充足的准备还是完全震惊了。 他不知道,从来也不知道南月对于他的感情从来不比自己对于她的心思简单。 她这次没有再傻乎乎地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喜欢他,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字字句句都透露着那没说出来的四个字 ——我喜欢你。 “月儿。”完颜旻漫长而沙哑地,几乎用尽全力将这两个字完整得吐了出来,他的激动不亚于南月方才说那番话的时候。 “朕心悦你,一直。” 南月的瞳孔一点一点微微放大。 完颜旻接着说道:“但朕,什么都给不了你。”少年的眼神黯淡下去。 “你说什么?”她目光呆滞地问。 “朕想看你笑,想看你气,想看你在朕面前慌不择路的样子。朕,喜欢你。” “如果那种感情,叫做喜欢的话……没有人教过我。” 南月慢慢地把目光定格在完颜旻脸上,神情发生着丰富莫测的变化。 “我”! 他甚至没有用“朕”字。 “完颜旻你知道我很笨的,你如果撒谎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还有你那么擅长掌控人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可让你图谋的……” “还有你没有必要因为我生气你为了哄我才……” “朕从未哄过女生。” “对不起。你当朕什么也没有说过,对不起。” 空气里的成分似乎随着谈话的进行发生了变化。 完颜旻仿佛忽然换了根筋一样,又变成了那个榆木脑袋完颜旻,冷若冰霜的完颜旻。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在道歉,他居然在向她道歉。 “你说清楚。”这种变化让南月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愤怒。 “朕……不知道怎样说。” 南月惊讶了。因为完颜旻此刻表现出的,不是一种普通的淡漠,那是一种以淡漠为表皮的,藏在内里的……腼腆。 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第一次遇到他心仪的少女。 南月心里的愤怒、疑惑、怀疑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新奇和神秘感。 “完颜旻?”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把手放在他额头上。 “你还好吧?我出门看了黄历的今天不是十五,而且外面,外面也没有月圆……” 完颜旻却一把抓住她那只手拽下来,眼睛平静地看着南月,欲言又止地开口道:“朕……我,今天没有犯病。” “那你就是没病吃错了药。”南月把手从他手中抽开,恢复了大大咧咧的语气。 她忽然开始后悔刚才不计后果说了那么大一通话。 完颜旻不再张口言语,就以一种很奇怪的姿态定定地看着南月,看得南月觉得自己脸上又灰也没有把目光移开的意思。 “不是,你……你,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疤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虽然并没有害羞的意思南月还是觉得自己的脸不可遏制地要红。 “南月。”他叫。 “什么?”南月秒回,顺带警惕地看着完颜旻。 “父皇去川阴之前让玉公公来传过话说想见我一面。” 完颜旻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 “颜如玉当时来说,父皇想看看教我的剑法有没有遗忘干净。” “那,你去了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君心(二) “没有,朕当时很倔,因为夏姬的事不愿见父皇一面。” “你连最后一面也不给他。”南月眼里有轻微的斥责意味。 “所以朕如今后悔了,悔了十四年而无用。” “你母后也一定很想念先皇。” “母后不会,她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后悔。” “但飞流今日告诉朕,真正挚爱的东西,往往只有一次抓住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朕曾经怕过,如今还是把你带了来。” 完颜旻止住话语看着南月。 南月不太清楚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她心里隐约有一些预感,眼睛瞬息万变地看着完颜旻。 她等着他下面的解释。 “月儿可否,陪朕看最后几场星月。” 南月脸色大变。 “为什么……最后……我在研制解药,只要钟落能找到……” “朕的身体唯有己知。”完颜旻平静地说道。 “朕曾经问过月儿,你说你要的是一生一世。”完颜旻似笑非笑,温和得如林间初阳。 “不,不会……”南月又一次感到时间这样紧迫,她连连地摇头,第一次这样的紧张感是得知南傲天给阿星下蛊时。 他连一味药都等不得吗? 她只差一味。 “你闭嘴,那只蛊是蛊王,它不会只存在短短的十几年就笨到结束宿主的生命,毁灭你就是毁灭它自己。” “可是朕感到它最近几次的发作越来越贪心。它本可以细水长流的。”完颜旻轻笑,似乎那只毒蛊不是在他体内,而是在什么不相干的人身上。 “这只蛊失却了理智,就证明它与灭亡不远了,人不也是一样吗?”这次的风轻云淡里夹杂着一丝苦意。 南月没有注意到完颜旻看向她时越来越从容的笑意和越来越深邃的苦楚,她在思考,火速思考着完颜旻对那只蛊的描述。 为什么蛊会突然失去理智?一般的蛊王幸运的可以存活长达三十年。当然这对它们的宿主来说,是幸运也是不幸。活得越久,遭受痛苦的折磨也就越久。 最近几次。 最近几次。 “你何时觉察到蛊虫发生了变化?”南月急切地问。 “说来奇怪,差不多,遇到月儿之后。” “难道,是我的血。”南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絮念。 一丝后怕闪过。 她的血液里具有百草的成分,这些成分里一定有一些可以相互发生奇妙的组合。这些碰撞组合产生的药效会对那只蛊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没错,所以她的血液可以缓解完颜旻的病痛。 但是仅仅存在于血液里的那些药成分实在是太过稀薄,并不能完全杀死那只蛊而是损害它一些。 但这样的后果是极其可怕的。每次月圆,完颜旻的身体都有机会借助她的血液和那只蛊展开一场血战。她能想象血液里草药的成分和那只不服输的蛊杀得头破血流。 当然每次蛊都失败了,它乖乖地退回到角落舔.舐自己的伤口。从此月圆之夜它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在宿主体内狂舞。 但那是只蛊王啊。育种成功的蛊王最大的特性就在于永不服输,它可以失败,但失败若不能一次毁灭它,只会引来蛊的躁乱不安,有时候连它自己都不能控制,这就是蛊虫的所谓失去理智。 而最严重的后果是,这只蛊极可能在失败的愤怒里学会了成长与改变,而且旺盛了斗志。 也就是说一直受挫败却永不被杀死的蛊虫只会变得越来越强,强大到最终可以降伏外界环境的突然变化。 如果不能在它彻底变强之前研制出解药,很可能到最后连血液也无效了。 而完颜旻的身体只会日渐衰弱。那只蛊虫越愤怒他的身体就越早会被掏空。 毫无悬念。 “月儿,别想那只蛊了。你尚未回答朕的问题。” 南月依旧呆立着不动。嘴唇不动,眼神也不动。只有思绪在飞速运转。 “我还是要一生一世。”南月倔强地抬起头。 “是朕唐突了。”完颜旻眼睛里闪过失落。 “我说我要跟你一生一世!”南月一字一顿地轻吼出声,嗓音还有些稚嫩。 傻瓜! 笨蛋! 无可救药! 身体和脑袋都无可救药的完颜旻! “而不管你这一世有多长。”她用极温柔浅浅的语气说出来。 她跑上前去,像一只熊一样挂在完颜旻身上,头枕放在他肩膀上。 完颜旻像一个真正的傻瓜一样站在那里,他下意识搂住南月后腰只是因为怕她掉落。 “月儿。”他其实不太懂得如何反应。 什么都会,可是遇到心悸的女孩子,真的迅速智商掉线。 前几个月与南月的相处,也不过是学会了亲吻而已,而那些单调有时还很粗暴的吻,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言语上的笨拙。 而南月只是紧紧地抱住完颜旻,像抱着一棵树,她头紧紧贴合着依偎在他颈间,沉醉又清醒。 再不若此时清醒。 “完颜旻我们解除一切交易好不好。打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枷锁,我们两个只是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人。我们活在自由的空气里就好,为什么要活在错综复杂的关系里。” “那些交易,它们像一张弥天大网一样束得我喘不过气来……”她眼睛深深地闭上,因为洞里空气冷而吐着白色的寒气。 “为什么不能简单的活。”南月不经思考,喃喃地问。 “从来就没有人可以活得很容易,月儿。”完颜旻将南月的脸托到他面前来正对着他。 南月得以近在咫尺地看到眼前人深刻的五官。 她终于也与完颜旻处在平等的视线位置。不,现在的姿势她比他还要高一点。 “你今日带我来,是不是要跟我解释白听影的事?”她娇俏而敲诈般地问他。 “朕只是回血影吩咐一些事务,顺道帮皇后醒醒酒。”完颜旻早就跟南月学会了撒谎和无赖。 “都快要死了还是那么口是心非。”南月 眼里含着哀凉的笑意,拆穿了完颜旻无比诚实的小小谎言。 “这里好冷。”她说。不太情愿地从完颜旻身上下来,跺着脚。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君心(三) “朕去交代朝错朝非一些事情,这就带你回宫。”完颜旻一下子变得温柔宠溺,儒雅的声音似平林新月。 “我不要回宫。”南月嘟起嘴来,表现出不满。 “你不是要我陪你看星星看月亮,我们就待在上面那座光秃秃的山上,看一看山林夜景好不好。我想看看你亲手打造出来的另一座宫殿。” “皇后说什么便是什么,朕也许久不曾在天海之下看星光。” 是夜,完颜旻不知吩咐了朝花、朝暮、朝错、朝非四大护法什么事,之后便与南月依偎在乌樵山山顶的一块大黑石头上遍观星月。 “月儿,这山其实是朕过六阶时走火入魔才变成这样的。” “你这种魔头走火入魔了才只烧座山?” “不是烧的,而是剑气过冲,山的表里发生了颠倒,所有本该向阳生长的草木在那一夜之内全部翻转,开始向着地心生长。其他的山峦,都是山的内核是漆黑一片,而这座山,反而表面荒芜,漆深难辨。” “六阶有那么厉害?连你都……” 南月从完颜旻肩膀上抬起身子来认真地问道。 “之前朕以为你没有基础,就只详细告诉了你前四阶,可现在你连五阶都过了。朕有些话不得不告诉你。第六阶穷途炼狱,朕过的时候经受了摧心裂骨的痛苦。” “所以月儿,”完颜旻轻轻调转了与南月的方向,俯身看着南月的脸认真说:“即便你真的天赋禀异,也要知道,第六关以后,每一关都是刀尖舔火,甚至不少人因此毙命。” “所以呢。”南月睫毛闪了一下,刮了刮完颜旻的鼻子。 完颜旻把她那只手捉住放下,一寸一寸扫过那张小脸,神色严肃地说:“朕最初教你武功,心里是有杂念。” “我知道。”南月看起来全然不在乎,轻笑着答。 “你知道什么?”完颜旻有些迷离地注视着身下人,替她将耳边发丝拂落脑后。 “是想让我达到较高的阶层,这样可以给你当陪练,而且在时机叵测的时候,可以给你输送内力。”南月的眼睛亮晶晶。 “我已经可以了,虽然还很稚嫩。”她上半身微微探起来,够到了完颜旻的脖子。 “月儿……”完颜旻满腹的心事被憋在嗓子眼儿。 她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对她的怀疑、利用、忽远忽近和忽冷忽热。 可她还是,待他尽真心。 南月眼睛里盛满秋水,荡漾着潋滟光波与天上的万千繁星。 完颜旻咽下说了半截的话,轻轻俯下身去在她樱唇上印下一吻。在寒空里浸泡了太久的唇瓣因此回复些色泽和温度。 “朕希望你停下。” “什么?”她愣愣得问,有些反应不过来。 “第六阶以后,稍有差池就会要命。” 南月不置可否,只是明敏地凝视着完颜旻:“若我要你放弃帝业,跟着我去一个山林隐庐养病治病,你愿意吗?我认识许多游走于天地之外的稀世高人,他们或许能医好一个凡夫俗子的病,但绝对不会,出山来给一个皇帝医病。” “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练下去,不惜魂飞魄散吗?”完颜旻闻弦歌而知雅意。 南月与他一样,都是放不下的人。 他们都有要保护的人和事,为此劳心累形一生。 南月只是笑吟吟看着完颜旻,给了他最真切的回答。 是年冬月,雪花飘起的时候,南月裹着完颜旻亲手替她披上的烈火流云,在椒房殿的梅树下遥望着建出雏形的观星台的一角。 寒雾掩映下的观星台主楼,雕栏玉砌,碧瓦飞甍,入云参天。 是年,皇帝完颜旻独宠椒房殿。百官联名上书劝谏吾皇广纳贤善,雨露均沾。均被一纸诏书驳回:朕唯得中宫一妻,违命者斩。 是年,江安城所有劳力被招募到全国各地修建观星台。 民间传言,皇后魅主,为了摘到天上的星星不顾灾区民情,耗费巨资修建九九八十一座观星台。落第秀才纷纷大发言论怒谏红颜祸水。 有诗为证: 相门有女胜婵娟,一朝选在君王殿。 椒房日夜承恩宠,君意无暇顾侧颜。 凤眸赏厌珠光斗,玲珑心颖摘星汉。 江城万里犹枯骨,飞檐已伫凌霄汉。 一日雪盛,夕阳照晚。刚出笼的包子腾云驾雾地成排卧在高高的云屉里。 有全身裹得厚厚的汉子围坐在酒肆的店旗之下吃刚浇出的热酒。 一位披头散发的老者行走在京畿,一根竹木拐杖早已由青色完全转变为褐色。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他灰蓝色的破旧棉衣上,积累成厚厚的白絮。 他耳边响起吃酒醉汉的粗鲁声音:“都说红颜祸水,你说当今皇后那副长相,怎么就把皇上迷得晕头转向。” 一个往嘴里撂花生豆的酸腐书生接茬:“莽汉不知龙宫事,皇上这么做,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哦。” “我说秀才,你这么知道皇上的心意,也没见你今年秋试能上榜啊……” 耳边芜杂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布衣老者迎着雪花走过酒肆,他手里的褐色竹杖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凹痕。 老者狼吞虎咽地咽下最后一口冒热气的包子,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竹杖印痕排成一条曲曲折折的长线,隐隐指向朱雀门的方向。 是日半夜,西方天际不知从何处借来一层薄纱状的雾,半边天都成了绛紫色,大片大片的野云开始从四面八方缓慢地往中间围拢,层层叠叠掩映在浮动的紫色之下。这些云层越是行走到中间,移动游走的速度也就越快。空中一道金边样的闪电划过,继而一声惊天巨响爆炸在京畿上空。 皇宫、王臣府邸、各城门的守卫、通衢大道两旁林立的百姓门户,无一例外被这响声惊醒。 闪电过后那片占据半个天空的紫色深沉欲滴,沉淀成了郁郁发黑的红。 完颜旻本就睡得浅,落户椒房殿后虽然睡眠香甜一些,还是在声音炸响的一瞬间睁开犀微的凤眸。 他本是合衣睡,翻身即下床,看到南月的背影已立于窗前。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相(一) 完颜旻轻轻走到南月身后,看她盯着天上奇景兴奋异常,不禁暗叫失落。 “朕原想英雄救美,如今却发现这狂风暴雷成了月儿的好景致。” “你救什么救,我又不怕那些紫色的云和那些闪电,你不觉得很美吗?壮阔奇绚,灿烂浩瀚。” “是,山河浩瀚。”完颜旻目中深邃。 山河浩瀚,他却时日无多。 南月心头微痛,浅浅地笑着,只当没听出完颜旻藏下的后半句。 完颜旻的目光很快恢复清明睿智:“只怕不是浩瀚奇景,而是山雨欲来。” “什么?”南月从窗前扭转回头。 完颜旻已经收拾完毕去往奉宣殿早朝。 “娘娘,这是今日的莲芯茶。”南月还披着一身单衣在室内游荡,木槿已经端了今早才沏好的莲心茶进来。 “银环呢?今日怎么是你来?”南月闻着清香掀开壶盖,兴致大高地问。 “姐姐有事,命我来。”木槿小声开口。 银环自那日从林苡兰处得了莲蓬后,竟形成了习惯,每日给南月奉上一碗莲芯茶。 传铃心细,会不定日用银器探一下茶水,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以后便也日渐放心下来。 南月接过茶水,搅动汤匙,双唇刚凑近杯沿,却见木槿薄薄地睁着那双乌木一样的大眼睛,瞳仁儿很是不安定。 “怎么了?”南月抬起头来,看着木槿,那碗茶水被晾在半空。 “秋日天气干燥,银环姐姐用莲芯水帮娘娘滋阴去火。但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莲子,性寒。” 木槿的声音清净细弱,越说越不敢看南月,把脸深深埋进兔绒领子里。 “你是想提醒我,莲子性寒,冬日不宜再服用这种茶水了是吗?” 木槿也不答话,只是连连点头。她点头的幅度很小,和怕平素说话是一个模样,生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南月本就挺喜欢木槿,当初浣衣局挑选丫鬟的时候,更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永远站在最后一排的身影。那些在浣衣局待久了的苦命丫鬟巴不得到椒房殿,只有木槿当初好像不愿被选上一样,使劲往后躲。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原先那点儿芥蒂也早已消磨,南月不想也不愿去怀疑自己亲手挑来的人。 如今见木槿这番替她着想,更乐得去认为这刚过及笈之年的小姑娘是个善良人。 南月原本懂医,对这些食材的性质再清楚不过,只想着正常身体,吃什么都精挑细作反而自寻烦恼,又不想拂了银环的好意,这才天天喝那茶水。 南月把茶水放到一边,拉过木槿的手脆声问她:“我问你,我有那么可怕吗?” 怕她觉得生分,南月干脆连“本宫”二字都省了。 “没,没有。”木槿忙否认,一帘乌黑的刘海随着摇头轻微晃动着,像被风扰乱的一墙绿篱。 “那你为什么见了我就躲,当初在浣衣局就总是往银环屁股后面跑。你以为她个儿大就能挡着你呀。” “奴……”她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安安静静地摇了摇头,一帘子刘海又晃起来。 “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有什么事情不敢告诉我,早就告诉你们不用把我当皇后了。大家都是人嘛,都是娘生父母养的。喔不对,我不是……” “总之你到底为什么总是很怕我似的。我是母老虎吗?” 木槿这下头摇的频率更高一些,很内敛地笑了:“娘娘。很好看,不可怕。”笑起来的木槿两颊泛出了红色,一对眼睛里各藏着一弯新月。 她的视线落到了南月窗前放着的那株冰苡雪莲上面。走过去硬把那盆雪莲搬了下来,笑笑:“窗外有雪,它怕冷,我替娘娘搬到角落里。” “不会吧。雪莲怎么会怕冷呢?这个是静嫔娘娘送我的,说是可以静气养神,我就把它放在窗前了。” 木槿只是摇头。她精瘦的胳膊对付那盆重植似有些吃力,脸色也比先前更红些。她只是小小地开口强调:“冬日,怕冷的。” 木槿走的时候细心端走了那碗茶汤,轻轻掩了门,出门却撞上从外面回来的银环。 “姐姐!”乌亮的眸子抬起,里面蓄满了紧张。 奉宣殿此刻不太安宁。 群臣来得不同寻常的早。天色还微微泛着深蓝,雪花在飘。 李延年和酒谷子是在宫门口碰上的。两人一见面就是一通好掐。 李延年远远地看见了酒谷子别在腰间那个破破烂烂的酒葫芦,在晨幕里喝道:“我说老头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往日哪天不是日上三竿才见得着你,而且即便是到朝堂上见了皇上也是烂醉如泥。” “哎冤家,话不能这么说。今日太阳是没打西边儿出来,可你不也起得很早嘛。” “哼,老夫我是忧心国事,从不迟到。哪个像你一样仗着帝师的身份,处处倚老卖老。” 声音渐渐清晰,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 “从不迟到?哈哈哈哈,是哪个去年冬天在老头子我的草庐里喝个烂醉,扶都扶不过来。”酒谷子哈哈大笑,声韵开朗。 两个抖抖索索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一处。 “你个老东西你还有脸说。都是你那什么百花酿,让我在百官面前出尽洋相。”李延年的胡子不知是气的还是被风吹的,高高飘起来。 “酒可是个好东西。”酒谷子呵呵地笑,把腰上的葫芦解下来,嘬了一口递给李延年。 李延年骂骂咧咧反驳着,还是接了过来。一口酒下肚,浑身舒暖。 两个老头子在一尺来深的雪地里东倒西歪上了章华梯,那是宫廷中轴线上最宏伟的一座弧起。 比起二人的醉态。远远落在后面的南相依旧笔直挺拔,即使在冬天,也不见一毫臃肿的态度。 只是有些孤独。 书生都是孤独的。 “启禀皇上,昨夜子时,西方出现异兆……”主管星占的官员正欲长篇大论禀报,被完颜旻一句话打断。 “京畿人人都知道昨夜西方出现了异兆,朕只想知道众爱卿对于这异兆的看法。” 第一百七十章 天相(二) “依臣看,这是祥兆,紫云出现是尊贵之意,圣上满月那日,诸位也都看见了,天边也有五色祥云哪。”礼部尚书白斩弯腰哈背地向着龙座鞠躬。 “白大人。”李延年斜眼看着顿顿燕窝鲍鱼也没能把身板吃强壮些的白斩,拉长了声调说道:“先皇在的时候,在场大臣人人皆说那场满月宴上是祥云。可是川阴战后,先皇尸骨未寒,就有人开始说那五色云是凶兆。这老天变个脸色,是凶是吉可不是由云的颜色决定的。” “这……”白斩被堵得心虚,李延年又是元老,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即便满月宴那次是祥云瑞气,这次可倒真未必是吉兆。”水无青因为女儿的事瘦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尖凌不少。 完颜旻听出水无青话里有话,只缓缓轻笑道:“爱卿有何见教。” 眼前这个人,眼里声里全是恨,完颜旻是知道的。 “臣水无青苟活这几十年,世面还是见过一些的。这种大阵仗的天相变化,臣一生中只遇见过两次。一次是川阴战事的前夕,不过那次是整片天黑了三天三夜哪。皇上满月时的那点单薄云彩,算得了什么。” “水无青,注意你的言辞。君王在上,你这是不尊不敬。”南傲天奉着玉圭,不声不响地指责。 “看来南相对此事颇有独见?”水无青眼里极有深意,看了南傲天一眼。 仔细看的话,二人眼里却有冥冥相惜的笑意。 酒谷子打了个哈欠,透过眼里雾气看着一帮同僚。自从南家与杜家联姻失败,水无青和南傲天似乎在朝堂上多了一份静默的和谐。 南傲天果然开口:“水大人虽然目无君主,话却说得在理。此次天生异象确实和川阴那次有异曲同工之处。十四年前三万里疆场寸草不生,百姓流离失所。臣以为这次预兆,不容小觑。” “相爷的言下之意,也认为这次是凶兆了?”完颜旻直视南傲天。 “臣并没有这么说。”南傲天答得敦厚。 “皇后娘娘不是建了个什么观星台嘛,听说那台子可不只能看星星,难道就不能用来观测一下天相?” 杜远鹏自南清云逃婚后一直在朝堂上针对南家。南月、南傲天无一幸免。 所幸相爷在失去亲生儿子后脾气忽然变得比先前温和,一直很会以柔克刚,从未与杜远鹏针锋相对。 朝臣对于南月奢靡无度、魅惑君心的各项不满日益暴发,甚至以无子为由将南月的行为列入“七出”之类。南傲天对此从未反驳。似乎当朝皇后与他南家毫无关系。 南傲天说不知道观星台能干什么,最后还是苏和解围说未完工的观星台什么也不能做。 南后高高在上。 南相高高在上。 而南傲天在朝堂上的所有表现都让人认为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南相对自己女儿的冷漠持续到林浅说出那句来者不善的话。 而林浅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是在第二日的朝堂上。 天相生异,而且是在夜里。众臣被雷惊醒后有的直接从自己小妾身上掉下来,差一点半身不遂,托天黑的福,在地上连滚带爬许久才重新滚上床。 但他们来不及心疼自己摔痛的皮肉。老天忽然变了脸,进宫议事是一个合格的大臣应有的基本素养。 自觉性很高但行动力不强的结果是,许多大臣为了比别人到得早以显示自己心忧天下在雪地里丢了帽子和衣带。 有一位四品侍郎为了超近道选了一条比较泥泞的小路,于是他的一只鞋陷在了雪地里的泥里没能拔出来。 不过当他满脸通红到了朝堂后他就发现光着半只脚的不是自己一个人。 那一夜的大雪,皇宫的大地为自己劫留了一年都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如果地需要穿衣打扮的话。 但老臣们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即使衣冠不整也能把话,文雅点叫谏言,也能把谏言说得衣冠楚楚义正言辞。上至北冥王朝发家史下至百姓桌子上的一日三餐。浑厚的强调与忠诚的眼神让人忘了他们有的光着一只脚,有的头发还未解冻,滴滴答答淌着天地精华酿成的雪水。 当然也有衣冠整洁的,比如南傲天。 大部分衣冠禽兽和少部分衣冠楚楚的大臣站在一个同一个朝堂下营造了足够肃穆的氛围。 于是出现了本集开头时煞有其事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当然结果是,一群人在一起什么也没讨论出来,于是第二天接着议。 第二天终于有人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这个盘古般开天辟地的伟大人物叫林浅。 林浅是朝廷养的众多只吃饭不干活,偶尔也干点文案工作的四品小官员。这类小文书通常是食草动物,不会自己抢肉吃。但他们闻风倒戈两面三刀的本事不错,通常能在食肉动物一决雌雄的前一秒钟精准地判断胜负,然后在胜方屁股后面点头哈腰捞点残羹冷炙。 比方说,底下上访的信件中有一两只未处理好的漏网之鱼,不知怎的出现在完颜旻的御案上,当然那上面时不时躺着两只南月肢解剩下的当归。或者说完颜旻带着爱妻南月偷偷到民间微服私访带来了某些棘手的议题。这些议题皇帝象征性地丢给群臣让他们解决一下,当然完颜旻没指望他们真能解决。 这时胆大的食肉动物开始押宝。——解决问题的方式很简单,对手提出来一个方案后我方披肝沥胆地反驳就可以了。假使耶律明修还活着。我们让相爷压大,耶律将军不用思考就会压小。开局的前夕食草动物们发现很有可能相爷会赢,他们就会勤勤恳恳地告诉完颜旻:皇上,臣等附奏,我们压小。 礼部尚书林浅,就是这种每次上朝只会附奏的食草动物。 一直以来林浅先生都崇尚素食主义。但雪后的第二场朝议上他可能想吃肉了。我们可以推测是天相生异使他的基因发生了突变。 他这次没有看南傲天,没有看杜远鹏,没有看水无青,他想独立于他们压一次自己的宝。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有人告诫他的八字箴言:“紫薇星移,中宫生乱。” 当然林浅毕竟是第一次做食肉动物,他有些怕,他知道中宫是皇后娘娘住的地方。 他知道完颜旻除了椒房殿没有去过后宫第二个地方。 所以我们的林侍郎毕竟还是说得很温婉,他提出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意见的时候温和得像只小羊。 “圣上,臣礼部侍郎林浅,在闲暇之时对星宿天相颇有一番研究。” 完颜旻把目光落到这个名唤浅的侍郎身上。 林浅其实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如果不自报姓名皇帝有可能不认识他,这样尴尬的绝不是完颜旻而是他自己。 林侍郎突然跪下了。 他颤抖着声儿说:“臣请皇上先免臣死罪!”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相(三) 完颜旻眸中尖锐起来。 伏在地上的林浅一直在发抖。 停了半晌,林浅听到从龙塌传来的声音,如释重负。 “朕免你死罪。” “紫……紫微星移,中宫生乱。”林浅抖抖索索地把这话说出来,说得磕磕巴巴,零散不全。 他虽然只说了八个字,并没有展开说,已经引起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白大人,你手下这个林侍郎可是不要命了,这可是在攻击皇后娘娘。”一个大臣拍了拍礼部尚书的肩膀。 “这……这小子平常挺老实啊,没见他有什么能耐过,哎哟方大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是触怒龙颜,你可得替我美言几句。”礼部尚书白斩吓得面如土色。 一旁的苏和恰巧听到二人的谈话,若有若无地笑道:“两位大人怕什么,平日里攻击皇后娘娘的,可不只一个林侍郎。你们不是前天还在劝说皇上不要专宠椒房,要广洒雨露,恩泽均分。”苏和话语里带着讥诮。 “皇上是有些没分寸了,日夜待在椒房殿,成何体统。”宁馨儿的远房表叔宁芮涛替侄女出气,宁馨儿因为不受宠来他家哭过好几次。 至于宁馨儿的亲爹宁大川,阶品太低,来不了朝堂,只能在跟地方官员唠嗑的时候骂骂南月,在瓜子壳儿随唾沫纷飞的当口缓解一下心头怨气。 南傲天听了林浅这大逆不道的话情绪倒是依旧平静,只不过脸色有些苍白。 “林大人,你这话可有解释?”南傲天问道。 “有!”林浅不知今日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对着南傲天说话也底气十足。 “臣闲暇之余,对天相颇有研究……” “林大人,这话你已经说过一遍了。”苏和提醒他。 “呃,我是说过……咳咳,所以,臣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林浅把两只长长的官袖交叠在空中像打灰一样相互抽打了一番,算是行了一个大礼,意思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是重要内容,核心重点。 “此次天相生变,紫微星游移到黄道十一宫与十二宫交汇的位置。然后发出了百年难遇的紫樱凌光。当然这束光非臣这样的专业人世并不能有所见解。” “紫樱凌光据记载是上古毒兽紫樱蛇喷出的毒液幻化而成,这道光射出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会提前释放出大量的毒烟伴随。那些毒烟在空中要三天三夜不散,到了地面上人的眼睛里就呈现为大片大片紫云的样子。这就是诸位昨日看到的天生异象。这,这是凶兆啊皇上。” “即便是凶兆,这与皇后有什么关系?”完颜旻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与目中凌厉的寒意并无违和感。 “皇上有所不知,臣在此次异象发生之前就一直有观察天相的习惯,发现近日以来紫樱凌光的射点都在往皇宫偏移。直到昨日,臣发现那个紫色的落点就停在椒房殿上空,近两天内再也没有动过。” “林侍郎,你身为朝廷命官,既然早就发现天上有不对劲的情况,为何不提早禀报?而且昨日朝议也未听你有这番见解,你早知天有不测,却一直拖延到今日才说出实情,究竟是何居心?”郭怀懿原本想着自己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少说多听为妙,此刻见林浅的言论越发威胁到南月,不禁想与这林浅理论个分明。 “臣,臣冤枉啊皇上。”林浅眼中快速轮过一道白光,平复自己颤抖的膝盖和手。 “朕要你回答郭大人的问题。”完颜旻声音冷得像奉宣殿外的寒风。 “圣上与诸位同僚有所不知,臣确实是有观察天相的爱好,但那只是闲来无事的自娱,天上星宿繁多,一些重要星位发生移动也是常见之事。圣上日理万机,臣不敢拿那些偶然的奇观异景来叨扰皇上。何况……”林浅说到此处止了话音,狭长的三角眼儿微微抬起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苏和。 “何况什么,有屁快放。”杜远鹏平日里最见不得有人说话吞吞吐吐,且近日来因为杜宛若的事肝火尤旺。如今见林浅 这副娘里娘气的态度,直想一屁股踢上去把他满肚子糟糠话都一股脑儿踢出来。 林浅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对着杜远鹏讪笑了一把,接着说道:“是这样,臣一直家徒四壁不可谓不清苦,所以用的是自制的窥天镜,清晰度和距离都远比不上苏大夫的专业窥天镜。” 一旁的苏和环手抱胸,狭目微眯,若有所思地看着林浅。 “所以臣在最初观察到紫微星有移动迹象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要禀报圣上。但臣转念一想,若果真天有异象,像苏大夫这般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又精通奇器异术的人,怎么可能不比臣先知道呢。” “臣一来没有过分在意那些异常细节,二来并不敢在能人面前班门弄斧,故此不敢过早禀告。但昨日满京畿可见天相凶猛,而苏大夫今日依然没有谏言的意思,臣只能斗胆诉诸原委了。” “林大人。”苏和怒斥:“你这话本身说得有毛病。我苏某人拿的是皇家的俸禄,我自当对天下忠诚对百姓忠诚对皇上忠诚,而不是只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 “林大人今日这番讨伐皇后且要置我苏某于不义之地,林大人你是何居心?” “这……皇上,微臣冤枉啊。臣原本就料到苏大人会是这般反应这才不敢急急说出其中玄妙,如今看来,臣果然唐突了。”林浅一幅含冤受辱后悔莫及的样子,给完颜旻磕下重重一个响头。 “圣上!”苏和上前一步欲要开脱,与完颜旻眼神相对,那其中有制止的意味。 苏和只得愤怒地盯着伏在地上一脸奴相的林浅,静观风云。 “皇上,无论林侍郎所言有几分真实程度,臣都以为应立刻关押皇后,彻查椒房殿,尽早控制中宫妖孽。”杜远鹏上前请命。 南傲天冷冷地看着杜远鹏:“皇上尚未发话,杜大人你为之过早了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山雨 “臣也同意彻查皇后,”水无青突然开口,“自相府四小姐入宫后,西祁进犯,耶律明修谋反,橙儿暴毙,杜大人和相爷家原本欢欢喜喜的一门亲事,南公子却突然逃婚,可谓诸事不顺。而今江安又灾后难振,且皇后身为一国之母,不仅不勤俭持守,反倒大兴土木建什么观星台。这样的女人,不是妖孽是什么?” “水大人,你……”南傲天对于水无青的突然倒戈有些意外。 自橙妃逝后,他可是没少往水府走动。耶律明修已死,因为南清云一事南家早已和杜家结上梁子。而今能拉拢的人只有水无青。水无青这番话岂不是要拆他的台,再怎么说南月是他南府的四小姐,是他南傲天的女儿。 水无青面对南傲天的质疑倒是很坦然,他说得坚定:“相爷,水某知道你爱惜女儿,但这位四小姐比起长姐清雪,实在不可比拟,相爷今日若是不狠心除了这个妖孽,保不齐哪日灾祸降临到南家头上!” 南傲天冷笑道:“水大人也是跟着先皇见过世面的人,哪能听风就是雨,小女平日不过生性刁蛮些,样貌丑陋些,还没到杜大人和水大人说的‘妖孽’的地步。” 完颜旻含笑远视着南傲天。 这还是南傲天第一次在朝堂上维护南月。 皇帝大人没有立即发话,他在等。这帮臣子手中的戏码总是比他想象中的更精彩。 果然,杜远鹏煞有其事地上前请命:“臣等知道皇上与皇后娘娘情深意切,但为了家国天下,为了黎民百姓,还请皇上关押皇后,彻查椒房殿!” “臣等请皇上关押皇后,彻查椒房殿!”杜远鹏的一帮党羽附奏,椒房殿立时跪下了一小半人 “退朝,明日再议。”完颜旻唇生冷笑,像是没听见回荡在奉宣殿上空来自大众的呼声。 完颜旻有自己的想法。 紫樱凌光真的指向椒房殿,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早就怀疑南月是七煞体质。身为七煞后人,能引起天生异象,实在不足为奇。 如果她果真被证明是七煞后人,所有的棋局恐怕都要打乱重来了。 完颜旻从金光灿灿的龙椅上起身来,因为天色阴暗,龙椅的颜色显出不一般的厚重。 南傲天与水无青在奉宣殿门外有意无意地相遇。 南傲天压低的声音和着雪花飘入杜远鹏的耳朵:“水大人,你我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亦是未来的伙伴,今日朝堂你何苦针锋相对。” 水无青却不以为然,不很真诚地赔笑道:“不是水某人不给相爷面子,实在是小女的死,皇后怕不能瞥清干系。” “陈年旧事!”南傲天讥讽,“皇上不是查清楚了那件事是丫鬟所为,月儿是被陷害的。” “南相啊,不是老夫说你护女心切,你这种深谋远虑之人也相信皇上那种糊弄小孩子的把戏?那分明是皇上有意袒护!” 水无青说着气不打一处来,先是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确定群臣都走远了以后才附在南傲天耳边小声道:“不是我说你,兄台,你那个二姨娘当年的风流韵事我可是听说过一二,当今皇后到底是相爷的荣耀还是相爷的耻辱,相爷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两人三言两语之下已经过了章华台,水无青带着一脸轻蔑的笑意与南傲天分道扬镳。 水无青一辈子看不惯南傲天,他始终也想不通那个从山上下来的单薄书生,是如何一步一步娶了阁老家的女儿,又一步一步成为当朝丞相。 水无青自己在战场上厮杀半生也不过只是个兵部尚书。他这辈子唯一觉得能在南傲天面前扬眉吐气的事,就是南相那个叫溪娘的小妾给相爷带了一顶巨大的绿帽子,还把养了三年的野种女儿带回南府。 水无青横竖是想不通南相是如何忍辱咽耻把南月养了十七年。当然这些事都是水夫人年轻时通过枕头风告诉水无青的,具体细节他无从得知。 入冬后水无青的身体比起水映橙入殓时恢复了一些圆润,摇摇摆摆地在雪地里挪动着。 南相看着这位同僚渐行渐远最终被风雪吞没的身影,嘴边扬起一种了然一切的冷笑。 南月这个女儿于他是光荣还是耻辱,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男人的尊严抑或荣辱,都是自己决定的。 完颜旻回到椒房殿却发现南月不在。他不知道前殿刚散朝南月就被如花亲自请到了靳安殿。 “母后?”南月询问地叫着。 雪下得厉害,外面光亮一片。无窗的屋子里却是一片昏昧。黑黑的甚至看不清家具的边角。 天上的紫云并未全部散去,阴冷的色调甚至被压入屋子里。 萱后正打扮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房子上位那张楠木宽榻的中央。一道闪电打过衬得她面色皎洁。 “母后,是你吗?”南月拂开被风掀起的纱幔,试探地问那个端庄而坐的身影。 又一道闪电打过南月看清了萱后的脸。 她惊喜地笑道:“可找到了。母后为何不点灯烛呢?” 南月适应着屋里的黑暗,走上前去,想要摸索着找烛台和灯油。 “别费力了,哀家喜欢这样。”萱后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精气神很足。 只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听声音好像少女一般。若不是无光,南月以前还从未注意到。 南月好生奇怪地问道:“母后为何喜欢,这什么都看不到的景色?” “什么都看不到才能听到真正的声音。”萱后若无其事地回答道,用她那少女一样的声音。 “为哀家奉一盏茶来。”萱后说道,用手指在黑暗里精准地指了指茶案的方位。 “是。”南月觉得这吩咐像是故意刁难她,但所幸她已过了五阶,夜视的能力大有长进。 刁难便刁难吧,总归母后是这皇宫里最神奇的物种,南月觉得。 有水流清泠泠流出壶口的声音,紧接着与细瓷的碗底敲打出激越的碰撞。 萱后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第一百七十三章 欲来 “听闻旻儿为了皇后不惜与一半朝臣对抗?”太后合上茶盏,拨弄出清脆一声响。 “什么?”南月摸不着头脑。 太后的声音在阴暗的环境里过于清晰,让南月又惊又恐。她只知昨日完颜旻从前朝回来忧心忡忡,并不知议殿生出了怎样的波澜。 “看来你们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哀家原本还担心旻儿会有所抗拒,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母后,什么叫做‘与一半朝臣对抗’,还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月儿。”太后笑了,从声音可以听出来。“哀家一直以为旻儿是最理智的,凡事皆在他掌控之中,可今日看来并不是。这孩子如今有了软肋,这让哀家不得不提防。” “旻儿是皇帝,皇帝这一生是没有选择的,他只能选择他的江山,而不能选择江山之外的其他。” “月儿知道。我不会让自己成为皇上的软肋,也不会让他因我与元老们产生隔阂。但前提是我必须确定有些事确实是皇上做错了,而不是大臣们错了。”南月答得平静,她大致能猜出前朝发生了什么性质的矛盾。 “这还不够,如果有些事旻儿做不到,我要你替他割舍,主动做决断。”太后说话很温和,温和的深处有一层冰。 “恕儿臣愚钝,母后到底想说什么?”南月在萱太后面前从来也不敢放肆任性,无论她是冷酷还是祥和。 “把灯燃上吧。”太后叹了一口气。 南月乖觉地添油,燃芯,屋里亮了起来。一豆灯火比没有灯火更衬托得周围漆黑,把白日乔装成了黑夜。 太后手边放着一本红色的礼册,从外形上看像是礼册。 “打开它。”太后发话。 南月不知深浅,小心谨慎地沿着册子的边缘轻轻打开。 整个册子是很精美的东西,里面夹着一张纸,纸上洇开漂亮的毛笔墨迹。 太后示意南月把纸取出来,南月照做。 “仔细地,读几遍上面的字。”太后这句话说得很慢,生怕说漏了一个字。 南月拿起那张纸,眼睛一行行扫过,手开始慢慢颤抖起来。 靳安殿的灯亮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南月魂不守舍地从殿门出来,灯在她出门的下一刻钟熄灭了。 南月心事重重地回到椒房殿,穿越一众丫鬟的目光直接到了寝殿,把门紧紧地关在身后。 传铃看出了不对,把手头的活计交给银环,一路追了上去,看到紧闭的房门不禁焦急起来,急促地敲着门:“小姐,小姐!” “小姐你去哪儿了。” 传铃看到南月颓丧着贴在房门的身影,越发地担心,小声但是很急切地问:“小姐,你先开开门。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皇上刚才也是急匆匆地来找小姐。” 门“刷”得一下开了,传铃一进去就被南月逼问:“皇上找我做什么?” “不,不知道。皇上看小姐不在就走了,走得很急,好像是去找苏大夫。” “传铃!”南月忽然一把抱住了传铃,抱得紧紧的,头埋在她肩上。 传铃一直不停地拍她的后背,口中念叨着:“小姐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从太后娘娘宫里回来就成这样了。还有皇上也是,你们每个人好像都不正常了一样。” 那张纸上的字一行行一个个一遍又一遍在南月脑海里穿过,每个字都向针一样扎得心透彻的凉。 “小姐?”传铃小声地试探。 南月只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把头慢慢地抬起来,认真地看着传铃说:“我想一个人静会儿。”话下不由分说按着传铃的肩膀把她推了出去。 南月没有用午膳。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冷风灌骨送来直直的冷。南月一直呆呆地趴在窗边,察觉不到冷,也没听到传铃在外面一个劲儿敲门送饭进来的声音。 几案上凌乱一片,南月趴在那里快把自己趴成了雕塑。 门不知是第几次响起来。 南月木木地抬了抬头,扯着嗓子对外面喊:“都说了我不吃了传铃。” 三分温雅三分戏谑的熟悉声音响起:“皇后不欢迎的话,朕可以考虑今晚宿在白熹宫。” 南月倏地转过头,从座位上站起来。 几乎是小跑着过去开了门。 一扇门完全折开,完颜旻高挑劲健的身影站在外面。少年眼里有玩味的笑意。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南月看到完颜旻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就想打他,立刻又要将门关上。 她心都要碎了眼前这人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门关到一半的时候被完颜旻用一只胳膊挡回,他还是强行推门进来。 南月才注意到完颜旻手上端着一份晚膳。 “我不想吃饭,你把它端出去,你也出去。”她无理地叫嚣。 完颜旻却早已轻车熟路把膳食放到桌子上,门在二人背后轻轻地关上。 “朕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端饭给别人,吃不吃不是你能选择的。”完颜旻淡淡地开口,眼神平静地如同窗外的绵雪,安安静静地从一片白扑入另一片白。 那些雪花总是前仆后继,以融化的方式落入同伴的怀抱,最终归属于大地,悄无声息。 南月满脸愤恨地瞪着完颜旻,目光无论如何不愿从他身上离开。 “我问你一件事。”她说。 “朝堂的事,有朕在。”完颜旻脱下随身的貂裘披风,给南月披上。温柔略带点磁性的话吹在南月耳边像一阵三月的风。 “不是这件事。”南月任由自己身上多了一层温暖,心里依然凉着。 虽然朝堂的事她也很想知道,但她更想知道今日太后亲口告诉她的那件事。 完颜旻被南月出神却认真的眼睛瞪得莫名心虚。他随手替她拨过耳边的乱发。 “你是不是有过一纸婚约?”南月眼睛睁得澄澈而紧致,那是一双盘问的,类似幼狼的眼睛,柔弱却高傲不可欺。 完颜旻搁在她脸边的那只手突然之间找不到停落的地方,黑色琥珀样的清睿瞳仁也变得游离。 他万万没想到南月会问出这个问题。 第一百七十四章 谋杀亲夫事件 南月替完颜旻将那只找不到地方的手狠狠地甩下,用一种蛮不讲理的姿态重复了那个问题。完颜旻看到她柔软的下唇瓣静默地陷入了一排牙齿。 “回答我。”她强调。目光像一对犀利的刀。 可是那刀伤不了完颜旻半寸毛发,最终还是扎在自己心上。 “你,是不是早有婚约。” “那只是一张不做数的废纸,朕早就跟母后说得很清楚。” 南月突然知道这件事,完颜旻当即就猜到了些什么。 “所以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咯?”南月勉强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 “是真的。”完颜旻坦白地看着南月,眸子里很深很深的地方流动着淡淡的心痛与心疼,而这层浅浅淡淡也巧妙掩映在琥珀色的烟岚之下。 婚约是真的,甚至在他幼年的记忆里就已经存在。但是对于完颜旻,那张纸从来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可是如何向她解释,完颜旻一时词拙。 “好,很好。”南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伤心的话说出一股子野蛮又强悍的味道来。 她站在那儿微微张嘴看着完颜旻,想笑一笑,最终眼里还是映出了无助和荒凉。 完颜旻从来没见过南月这幅模样。他还在犹豫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南月已经从她身边夺路而逃。 “我不想看见你。”她灿笑着说,脸上毫无笑意。擦肩而去。 完颜旻劫住南月一只手。 “朕向你解释。” “迟到的解释就是辩解了你知道吗?”她转回头,给他一个更灿烂的微笑。 这次是彻底甩开了完颜旻的手,也不顾漫天的风雪和无尽的黑夜,冲出门去。 南月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可以跑得这么快,只觉得胸腹像一个涨满气的球,再不出来透透气她真的要被完颜家那对母子气炸了。 不等完颜旻英年早逝她自己恐怕要先一步香消玉殒了。 婚约! 完颜旻居然早有婚约! 南月觉得萱后那个老奸巨滑的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是指腹为婚。” “那女孩子很可能是天命的神女。” “旻儿现在后宫所有的女人,不论是得宠的还是不得宠的,将来都要让贤。” “神女是不可能与其他人共侍一夫的。” “只要她活着,他们就是天定的姻缘。” 呵呵!南月靠着一棵树,大骂长天不公。后宫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是替补和保险产品。 完颜旻有天赋的使命,他只有与那个生死未知的什么神女结合,才能完成他的使命。而宫里现在的人,白妃、静嫔、宁馨儿,包括她南月,都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和退而求其次的候补。她们这些人的存在,在萱后的眼里,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完颜旻未来儿子的妈。 对,所有的一切,包括完颜旻自己在内,都是提线木偶一样的工具。都是为了完成这千秋的帝王霸业和守住北冥每一寸山河。 可是很可笑啊。 如果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不开心,守着它又有什么意思。 南月愤慨至极,捧了一团雪夯实后就奋力地往远处扔去。 去你的千秋霸业。 去你的天地山河。 去你的天命神女。 那团雪饱含着南月的愤怒,在十米开外一个黑咕隆咚像是树的障碍物上炸裂,重新开成一捧灿烂的雪花。 灿烂的雪花在黑暗的夜景里越开越大,在南月眼里简直幻化成了一朵硕大的烟花。 南月的想象力飞出了天外,她预感到她与完颜旻之间的联系和碰撞最终会像这朵虚无缥缈的烟花一样,只能拥有短暂的绚烂,而在那什么狗屁神女到来的一刻这朵烟花就会覆灭,堕入万劫不复的黑暗。 一处奇景把南月从想象拉回现实。 那棵树动了,被雪团砸到的黑咕隆咚的那棵树。 南月揉了揉眼睛再次把眼睁开。 树确实在动。 而且和她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 那树看起来很高的样子,南月有些后怕。 不是吧。该不是她骂了神女触动了神树,神树来给神女报仇了? 不要……过来啊。南月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树离她还有三米左右的时候南月闭上了眼睛,她把双手捂在脸面前不停地摆着手,口中念念有词道:“树,树爷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管我说错了什么您都大人有大量好不好?我知道我刚刚骂了神女神女可能是您孙女……” 啊呸,什么孙女。 “不是不是,我是说……” 南月正在搜肠刮肚想给这树说些什么好话的时候,她挡在脸上的手被什么东西强行拿开。 难不成这树要直接把她绑了直接撕票? 不行啊就算她南月无父无母脸上一大疤她也还是珍惜热爱生命的人呐。 “树爷爷我错……”南月始终闭着眼实行鸵鸟政策。 “朕还没有那么老。” 清冷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南月像梦醒一样睁开眼睛。 完颜旻黑着脸站在她面前,俊脸上云淡风轻的鄙视写得完美而优雅。 南月脸上开始起火。 “我们往前面走一走,这里有味道。”完颜旻并未经某人同意,拉着她就走。 南月忘了她刚才还不想见眼前这个人,只是急急地反驳道:“这里有松树和柏树,哪里有什么味道你放开我。” 然而她的脚已经不听使唤地离了地。 “这里很酸。”完颜旻悠悠飘出一句。 “什么?!” 过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完颜旻说的是什么,南月气得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露出一排白牙,哈着冷气,对着完颜旻小腿肚就是猛力一脚。 前面的人像没有反应一样。反而南月感到脚尖传来钻心的疼。 “皇后诡计多端,应该知道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谋杀亲夫的好地方。” 南月刚要反驳就发现自己双脚腾空,整个人被完颜旻拎在了肩上。 “你放我下来。” 完颜旻没有理会南月对他又踢又打又骂,直接将她整个人拖走。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神女 二人到了人迹罕至处,完颜旻才把南月放下来。 南月脚尖着地的瞬间就要发作。 “那张婚约,是真实有效的。” 空气里响起清凉的声音,使南月全身的细胞都冷静下来。 声音的主人是完颜旻。 这句话很有镇定效果,南月不再说话,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单纯仔细地听他讲述。 “朕的新娘,是没落的千翎家族的遗孤。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是完颜皇族的唯一皇后人选。” “千翎家族?”南月嗫嚅着自问,搜索着脑海里有关江湖各大家族和门派的记忆。 “那张婚约,是在朕的满月宴上出现的。那日御花园风云惊变,祥云散后,百花纷落。母后的席位前压着一块明玉,玉身下便是那张纸。” “就是烈麒麟出现的那次满月宴吗?”南月想起宫人津津乐道的那段传闻。 “正是那次。那纸和玉,其实都是烈麒麟亲自衔来。婚约上的每个字不是母后,也不是朕所能违逆。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天赐姻缘。因为那上面有明确的指示——” “得神女者得天下对吗?”南月一字一字淡淡地问出来。完颜旻觉察到她声音里的失落。 “看来母后给你看过那纸婚书了。”完颜旻正为自己的解释感到多余,当下被南月抢话打断。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她仿佛极随意地,却又非常紧张地看着他的眼睛。 “朕这一生都活在枷锁里。这枷锁非我所能选择。无论喜欢或不喜欢,朕都要主动扛起这份重量,而且还要背着它走尽可能远的路。” 完颜旻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广漠的苍凉,仿佛站在只有一个人的沙场。 他面向南月,字句如游珠般轻吐:“那位神女。朕与她完全互不相知。我们二人即使有什么关系的话,也只是汪洋大海之上两片相扶相助的孤舟。我们结合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拯救各自的家族。” “她该不会也和你一样,要拯救万民普渡苍生吧?”南月怀着微微的嫉郁,没好气地问。 “是。”完颜旻直勾勾看着南月。 “你们……好好好你当我什么也没问。我就当你们都是伟大的救世主。” “不过,你说她是千翎家族的遗孤。这个家族是不是没落很久了。我怎么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师父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物。如果这个千翎真是什么厉害的家族,她南月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说起来,千翎家上一任的族长千翎初,还是父皇的一位故友。他们曾仗剑天涯云游四海,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千翎一家与父皇母后,都是曾经的故人。” “哦,还是世交。”南月翻着白眼蹦出一句。但同时更加奇怪这么近的一脉家族自己居然听都没听过。 “什么?”完颜旻沉浸在幼年回忆里,对南月的反应有些不知所云。 “我是说,你和那位神女姑娘,你们两家还是世交呢,多般配。”南月笑着,不以为意地拍拍完颜旻的肩膀。 “月儿……”完颜旻凝视着这幅她故意表演给他看的没心没肺,不知如何开口。 “她还活着吗?”南月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不知道。千翎家……在朕还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一场浩劫,千翎山庄血染一片,上百口人丁无一人生还,从此江湖上再无人谈起。” “什么人这么残忍?为什么!”南月眼里闪烁着惊疑和震撼,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江湖争斗,这是常事。” “那……”完颜旻看起来很沉重,南月开口也不敢那么干脆,但还是压抑不住地问出来:“那位神女呢?她当时……她当时还那么小!就算是血海深仇,不至于连一个小女孩都不放过吧。” 南月听到这里不知为何浑身颤抖着,情绪有些激动。 完颜旻把她轻轻护进怀里,声音尽量放得柔缓。 “那是场灭门之灾,而且是火屠,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是有传闻说,千翎叔叔捧在掌心里的小女儿,没能找到。连尸骨也没能找到。” 怀中的肩膀抖得厉害,完颜旻把南月护得紧些,轻声道:“朕不该告诉你这些。” 南月忽然觉得从骨头里、胸腔里……全身上下都透出寒绝的凉意,紧紧抓扯住完颜旻腰间衣物。全无意识地念念有词着:“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火屠,火屠……我头好痛!痛!” “怎么了?月儿,月儿!” 完颜旻才觉不妙,肩头已有什么重重地垂下。 南月忽然之间不省人事。 瑞祥宫。 银环跪在地上。 “皇上守了她一夜?” “娘娘切莫太悲观。这后半夜还没过去呢。皇上是日理万机的,怎么可能会一直守在那里呢。”银环动之以情地推测,担忧地看着荷花池旁站立的那抹清寒峭丽的蓝色宫装。 “后半夜怕什么。本宫再这样逆来顺受无动于衷,只怕皇上后半生都要守在那里了。” 美人眼眸里倒映着孤月,话语像从冰窖里倒出的一般。 “娘娘还是看得开些。”银环小心安抚道。 “你先回去。即使皇上真在那里一整夜你也不必再回来汇报了。” 林苡兰语气里流露着罕见的烦躁。 银环走后静嫔像抽离了骨头一样扶着前额跌在石凳上。嘴唇楚楚动人地开合,不知是对身旁的半夏说话,还是跟自己说话: “这么多年了,皇上的目光从来没在哪个女人身上停驻过。他跟白妃亲近,我一眼就看出来那只是把白听影当个能说话的知己,所以从来也不曾担心。” “我以为皇上只是受到夏姬的影响,性格里孤寒,所以我从来也没做过什么,从来也不曾主动为自己争取什么。我以为他喜欢清净少事的女人,等时候到了皇上会明白……” “明白本宫一番心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地出来一个南月!即使当日进宫来的是南清雪,本宫都不会感到这样的无力,这样的无力……” 林苡兰说着思维有些错乱,额角的穴位被揉了一遍又一遍。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主仆 “南清雪……” 忽然林苡兰的思维定格在这三个字上,她的面容和声音渐渐恢复了理智。 心里似乎在盘算什么。 “娘娘许多年前,看起来比现在快乐。” 林苡兰惊了一下,原是半夏在说话。 “你说什么?”她惊忙地问丫鬟。 半夏撞上林苡兰的眼神,忙深深低下头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奴婢最开始的时候,不希望小姐进宫,可小姐说这宫里有让你快乐的人。可是如今小姐……不,娘娘。娘娘您,并不快乐。” “半夏,本宫把你带进宫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林苡兰蹲下,抚着半夏的脸庞,将她扶起来。 “再等等。等本宫在这宫里有了一席之地,本宫替你找个好婆家。你不喜欢这里,本宫就送你出去。” 半夏只是死死地跪在地上不愿起来。她不住地摇头:“娘娘不只没有得到快乐,还把老爷的遗训也忘了吗?” 苡兰脸上忽有慌乱掠过,定了定声音道:“爹种了一辈子药材,他爱护的那些花草,本宫都替他照顾好了。他制药的秘笈和量方,本宫也都记着,从来不敢忘。” “娘娘您还是忘了的好。”半夏几乎是用哀求的声音喊出来。 “老爷活着的时候说过,如果看到我们林家的人用药害人,他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林苡兰松开了扶着半夏的手,身子怔愣地直起来,后退了两步。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容来,颤颤地低问道:“半夏,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本宫,本宫去给你取些香王补心丹。” “娘娘,娘娘素日也就待我这个人好了。我能有什么事。半夏没有病,半夏希望医好娘娘的病。”丫鬟的声音有些激动。 “你七岁就跟在本宫身边了,本宫何时待人不好了。”林苡兰将方才那层慌乱掩下,脸上是素日淡雅自信的笑容,有着轻许的责怪。 “木槿银环视娘娘为亲长姊。娘娘何苦要陷他们于不义。”半夏用她那双柔善里透着哀怜的眸子,静静地望着林苡兰。 “木槿与银环,本宫只是希望把她们从浣衣局解救出来给她们一个好去处。”林苡兰解释道。 “如果是以前的娘娘,我会毫不犹豫地相信这番话。”半夏猛烈地摇摇头,“可是现在的娘娘,做的事与说的话是不一样的。” “一开始我也以为,娘娘只是不甘心,只是让木槿和银环去看看皇上的状况。可是我没有想到,娘娘不只是监视,还要下毒……” “闭嘴!”林苡兰爆发出从未有过的脾气,细长的手指在半夏脸上有力地扫过,丫鬟白净的脸上留下几道触目的红。 “监视!下毒!本宫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模样!”刚刚平息下去的恐慌在林苡兰胸腔里经过一番发酵,幻化成了愤怒,吐出长长一口粗气,遇到冷湿的空气以后立刻雾化。 但一句话喊出来后内心立刻充溢着后悔:“疼……疼吗?” 半夏一头偏下去没有躲也没有反驳,只觉得脸上那掌风透过面皮扇到了心上。 丫鬟抬起头,柔弱的目光变成冷静,眼底多了一层刚强:“娘娘。莲子芯茶是去火除湿气的,冰苡雪莲是清心护目的。但是人喝了茶水,再呼吸进雪莲释放的气体,就会在体内积聚成极大的寒气……” “你住嘴。”林苡兰无力地笑着,瞪着半夏:“皇上日日夜夜都在椒房殿。本宫就算是有那个心,又怎么可能会……会去谋害皇上。” 半夏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眼睛却不再看林苡兰,而是无神地望着远空:“那是因为娘娘知道。皇上习武,而且男子体内阳气本盛,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损伤。但是对于皇后娘娘,那些寒气或许不足致命,但令娘娘宫寒不孕,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半夏,你……”林苡兰几要支持不住清瘦的身体倒下,几次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娘娘请放心,半夏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这些事,连银环和木槿都不知道。我自然也不会告诉别人。” 说到这儿半夏突然笑了,声音却带着哭腔:“娘娘,如果不是娘娘昨儿突然那么大声地责骂木槿,这件事我也不会去想。木槿她只不过劝说皇后娘娘停用了莲子芯茶水,如何就引起娘娘那么大的肝火。” “我多想不去想啊娘娘,那样娘娘就永远是老爷的好女儿。我、木槿、银环的好主子。” “你知道我待你和她们不一样。”林苡兰仿佛接受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突然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看着半夏平静地道出一句话。 这是一句真心话。 “但是她俩和我,对娘娘都是一样的心。尤其是银环,对娘娘比对木槿还亲。木槿才是是她的亲妹妹,而娘娘只不过把银环当成一味可以随时改变药性的草药,等这药替您害过人了,您就把她当药渣一样倒掉。” “啪!” 又是一巴掌,这次扇在右半边脸上。 “本宫一直以为,这皇宫里我只有半夏你了。可是没想到,本宫在你心中竟是这种心肠狠毒的女人。” 半夏从与方才相反的方向抬起脸来:“娘娘,娘娘是老爷的独女,继承了老爷全部的天赋。您聪明,手也巧。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二婶子见了您都得服气,夸您兰质蕙心。可我宁愿娘娘把所学都还给老爷。我宁愿您像大丫那么无忧无虑也不想您把聪明变成蛇蝎心肠。” “二婶子,大丫?这些人你都还记得。你还想回到那个连一条完整的路都没有的采莲村吗?你要诅咒本宫变成大丫那样的傻子吗?” 半夏慢慢地抬起头来:“娘娘,大丫不傻,她不会伤害对她好的人。她只是不认识路,记不清昨天发生的事,分不开药和干粮。” 林苡兰不可思议地看着半夏:“半夏!你忘了那些人是怎么对我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生变 “可是娘娘不是早就原谅她们了吗?”半夏仰起脸,用脸上的十道伤痕质问林苡兰。 她的主子,苡兰小姐,曾经和和气气地原谅了一切伤害她的人,甚至在大丫瞳仁无光口吐白沫的时候亲自送去了伤寒药。 “原谅,不代表不记得。”林苡兰将双眼放空,以免与半夏正面相对。 静嫔空空的眼睛里映出了自己的从前,那些人、事、场景,尽像一幅画儿一样在她脑海里掠过,色彩逼真,活灵活现。她闭上眼睛想去忘却,可是越发被它们折磨。挣扎了几幅画面之后,从前的自己向现在的自己妥协了。林苡兰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也许她那时候选择善良,不过是为了换取那些庸人的仰视。 一个家徒四壁的药农的女儿,有时也只能挥霍善心来换取自己想要的虚荣。 “娘娘,林大人求见,说是有急事。”有丫鬟来传话。 “舅舅?” 林苡兰眼里闪过什么,平静如水地吩咐道:“让大人进来。还有,带半夏去上药,用本宫匣子里最好的红药。” 林浅将两只手抱着,交叉地搁在袖子里取暖。侍郎的俸禄远比不上各部的尚书,比之丞相将军更是难以企及。林浅又刚好是那种既无雄才大略又无通天野胆的人,所以他或许算不上清廉,但绝对数得上清贫。偏生无甚才能的林浅又娶了个农家出身的婆姨,凶悍抠门又掌握着财政大权。在处处是达宦人家的京畿,林侍郎通身的衣着显得出人意料的寒酸。说得再难听点儿,还有些磕碜。 林苡兰一眼瞥见了母舅袖口处脱出边儿来的两团灰棉花,美目里流转过淡淡的烟岚,将两分陡生的嫌弃不动声色地淹没在眸子里的烟波浩渺下。 轻轻地开了口:“本宫不是嘱咐过舅舅,在前朝的事未有定局之前,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苡兰承诺给舅舅的,分毫也少不了。” 林苡兰疏离的声音让林浅很是不舒服。当初林苡兰来投亲的时候他也很是惊讶,穷乡僻壤他那个倒霉催的妹夫是怎么养出了这个天仙般的外甥女儿,说话举止间没一点烟火气儿,给人的感觉好生淡漠。 “行了行了我薄命的好外甥,在亲娘舅面前装什么清高。你不就是想煽动前朝,整垮了椒房殿那位,想自己取而代之吗?” 林苡兰神色忽惊,强作镇定地笑道:“事情都是舅舅做的。怎么反倒怪罪起本宫来。” “哼。兰丫头,可是你亲口出的主意,说解决了这天相的谜团皇上必会给我升官发财。可皇上那个反应,分明是铁了心护着皇后娘娘,你这不是让你舅舅我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舅舅!”林苡兰一改往日温婉柔弱,猛然睁大的眼睛里含着阵阵锋利,逼近林浅说道:“舅舅再怎么潦倒也在官场打滚儿了二十多年,不会不了解什么叫做成王败寇。舅舅既然已经淌了这趟浑水,就得把事情做个了断。在急水中央抽身而退,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这丫头,我当初就该让你舅妈一棍子打死你。” “舅舅——”林苡兰的声音里有些疲倦之意,“舅妈现在戴的海珍珠可比几年前那颗圆润了一圈儿不止。如果不是宫里有个静嫔娘娘当您的外甥女,珍宝司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会高看您几眼?瑞祥宫好了,您这个侍郎才能坐得稳当,舅妈的梳妆匣子才能常年富贵锦绣。” 林浅瑟缩着低下了头,三角眼里盘旋着三两阴晦主意。林苡兰脸上和眼里那层笑意看得他头皮发麻,心生恶寒。 “那个,苡兰啊。下一步的事,当舅舅的早就安排好了。舅舅只是来知会你一声,两天内,娘娘您就等着瞧好戏。只不过,娘娘来日真是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为舅的这个挖井人。” 月移月落,天亮天白。 南月还是未睁开眼,这一觉似乎睡得很沉。 完颜旻在床头支颐,不知是睡是醒。传铃突如其来的呼声使完颜旻眸子骤然睁开。 “皇上,御风急候在殿外……” “照顾好皇后,务必等朕回来。” 传铃话没说完,完颜旻就撂下一句话从寝殿消失。 血影阁中每人之间都有特定的暗语,御风在殿外等不及,早已向完颜旻发出了特定的暗号,时间上刚好要快传铃一步。 这天白日雪没有再接着下,深夜里落下的雪已经被宫人清扫干净,完颜旻和御风两人在被雪水冲刷干净的青石地板上健步如飞。 “发生什么?” “主子,江安水塔附近新建成的一座观星台不知何故突然倒塌,压死了几十名劳工。现在死者的家人集中了方圆十里的亲戚和无干人等来京畿聚众闹事,而且众口一词把灾难归咎到皇后娘娘头上,求皇上给个说法。现在朱雀门前水泄不通。朝堂也混沌一片。大臣中甚至有人提出废后。” “废后?!”完颜旻深邃眼眸之下射出寒光,将这两个字含着冰吐出来。 “朕先废了他们。” 御风心下一惊,犹豫着开口道:“属下知道娘娘昏迷不醒,主子忧思心切。但近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的确确都指向皇后。修建观星台一事百姓怨声载道也不是一天两天。” “连你也认为皇后是煞星?”完颜旻看也不看御风。 “皇后娘娘本身不像是为非作歹之人,但若天命如此,主子……属下还是劝主子以大局为重,忍痛割爱。” “御风,你在朕身边十几年了,知道朕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天命这两个字。当年奸人勾结酿成的一切祸端,使得父皇殒命,母后孤寡,朕也命悬一线。几乎所有人都把这些归因于天命。朕倒要看看,北冥的灾难,是由于那些看不见的魑魅魍魉,还是天命!” “是,属下只当从命。”御风知道完颜旻这层话的意味,决意不再反驳。 完颜旻登上朱雀,但见城门下黑压压一片,果然人头攒动。 第一百七十八章 群哗 朱雀门站着一排红衣褐甲的羽林军,个个儿腿分开呈八字状扒固着地面。他们实在是站不稳当,面前的人潮像海面升起的巨浪一样起伏波动着,巨大的推动力势不可挡地涌来。 “退后!” “退后!” 城门上和城门下的侍卫一齐呼喊着。 可是没有用。 穿着葛布、麻布旧袄的村民们依旧往鬼门关投胎一样往前拥。 里面有大量的男丁,但更多的是妇女。长年的劳作使这些女人拥有男人一样粗大的手指关节和宽阔的身材,其中有不少是奶过孩子的成熟妇女。力气牛一样蛮,也有牛的野劲儿。 这些乡间妇女用她们粗大的手指抠开人与人身体之间最狭窄隐秘的缝隙,一旦找到一个切口,她们就用髋部顶开那好不容易发现的突***使劲儿地往前挤。先是头部闷牛一样往前钻,等把那条人潮构成的缝隙挤拨得大一些,肥厚壮实的臀部也挤进去了。 人压着人,人叠着人,冲在最前面的都是那些虎背熊腰的年轻媳妇儿。她们要么刚过门两年,要么三年,因为背上还背着大张着嘴嗷嗷哭叫的奶娃子。 羽林军手里交叉的刀和戟正在做最后的抵抗。前排的妇女们大有赴死之势。棉衣穿得厚实,她们索性不在乎那点颜面,用宽敞厚实的胸脯直接往前顶。因为手还要用在背后死死扣住托娃子的布条。 还好城门关得早,不然守门的羽林军真感到后怕。这群刚刚为娘的乡野村妇,让他们见识到战场上的敌军也使不出来的蛮横和泼辣。 她们是寡妇。 她们是母亲。 “把我们当家的还回来!”她们用愤怒的哭腔叫喊着。但是没有眼泪。泪已经在得知噩耗的第一瞬间哭完了。寒风里可见的只有双眼周围肿起皲裂的红肉。 “我们家瞎穗儿!” “我们家长生!” “我们家狗蛋儿和香叶儿他爹。” “天杀的皇后!妖孽!祸水!厉鬼托生的煞星!让她出来!”一个背上趴了俩伢仔的妇女唾骂道。 她的牙龈肉有大面积的露出,唾沫在她前面一个少年放牛娃的头顶上翻飞,在半空溅起千万粒银光。 “摘星星!老娘让她做鬼也到不了天上,只能下到十九层地狱去给阎王爷做小妾!” 妇女显然骂得不够尽兴,更难听的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喷出来。 城门周边繁杂混乱。谩骂声,拥挤时的衣料摩挲声,婴儿哭声……不绝于耳。有人被踩在地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但也只是短短的瞬间,这叫喊声就被湮没在摩肩接踵的众人胯下。 声音的主人也彻底地断了气。 完颜旻与御风是何等耳力,即使站在偏台上观望,那些辱骂南月的语句也早已听得句句分明。 “主子……” 原本对南月疑心甚重的御风听到这种诽骂也觉得不堪入耳。 抬头看完颜旻,早已面如玄铁。 “命令下去,凡是今日来闹事的,一个不留打入赤狱。找到带头的几个交给李延年亲自审问。” “还有,你亲自去趟江安,务必搞清楚江安城那座观星楼为何会突然倒塌。” “可是主子,此番一闹朝堂必然生乱。御风若此时离开……” “还有,朕可能要与那帮老顽固周旋一番。你若能提早回宫,立刻赶回椒房殿,朕不许皇后有任何闪失!” 完颜旻声音里带火。 御风知道完颜旻主意已定,只得准备前往江安。 御风正欲拜别完颜旻,却听得底下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背两个孩子的那个妇女大叫出声:“妖女!那个妖女!” 众人纷纷四下里乱望,不知道香叶娘是在朝哪儿骂。 却听得城楼之上一清泠干净的声音传来。 “郭大娘,你好生看清楚,本宫可是你要找的妖女?” 完颜旻在震惊之下抬起那双墨玉色的眸子。 单薄的白衣站在城楼正门,黑发丹唇,脸上带着一种不怒、不恼、似有若无的平静笑意。 那少女不是南月还能是谁。 此刻南月正站在朱雀的主城门城楼上,城楼的正下方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愤怒人群。 “主子,属下先去。”御风看到南月活生生出现在城楼上也是吃惊不小,但还是先去执行完颜旻交代的任务。 “妖女,你居然还敢出来。乡亲们,快冲进城去,降了这个祸害天下的狐狸精。”底下开始有人叫嚣。 “给当家的报仇!活捉了这个煞星。” “抓住她!” 城门下乱成一锅汤。 “快加人手,护住城门!” “护住城门!” 城上也纷乱。 朱雀楼上指挥的将领刚刚收到御风的命令,这才得知完颜旻就在不远处观望,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忙组织守卫增派人手,捉拿刁民。 城楼四周值岗的一圈守卫也被差遣下去加固城门。 噼里啪啦。 城楼上忽然又绕过来一队兵。小跑而来,脚步声响得整齐。 一张熟悉的脸慌慌张张奔到南月身边。 “皇后娘娘您现在怎么能到这儿来呢,这不是添乱吗哎哟!”李延年刚刚得知消息带来一批援兵。 “李大人,我不管谁让你来的。你的人不许碰下面那些婶娘们分毫。”南月弱弱地看着李延年,气色并不太好。 神色却异常坚定。 “娘娘,逮捕闹事者是皇上下的命令,恕老臣违逆了。” 李延年刚刚自朝堂赶来,现在看见南月就气由心生。又见她脸色苍白还这般无理取闹,甚为光火。 南月听到是完颜旻的命令并不想为难李延年,只是眼中有恨铁不成钢之色,甚是焦急。 其时下面开始爆发出哀嚎。 “逃,快逃啊!” 李延年的人已经出动,最外围的一个紫色脸庞少年已经被拷上枷锁。 起初往里冲的人群现在开始向外涌。 人体与叫嚣声的海浪调转了方向。 “狗胆儿,扶着你爷爷,别叫他们逮着。” “翠珍哪,爹说了不让,不让你来的。” 老头儿有些气喘。 “儿子儿媳妇儿都要没了,你们干脆要了我的老命吧。” 头顶只有一圈儿白发的老头儿在绝望中抓住一个士兵的红樱长矛朝自己刺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村妇(今日一更) 一刹那可以救命,一刹那可以殒命。 长矛的茅尖离老头儿胸口还有一寸时,南月使出全身力气抽出一个士兵腰间的长剑,当即架在李延年脖子上。 城下执矛的士兵只听到城上传来一句清脆的声音:“住手。” 那士兵觉得这声音里有些慑人的气息。所以他回头去看。他看到了皇后娘娘的眼睛,吓得手里的矛抖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到了更为清冷的第二句声音。 “不然本宫要了你们大人的命。” 那士兵蒙了。不识相的老东西抓住了他的矛尖,他原本是打算顺水推舟送老头儿上黄泉的。可皇后娘娘为何护着老头,还把剑架在尚书大人脖子上。 老头儿也蒙了,手里握着的矛尖偏了一下位置。 执矛的士兵才反应过来南月话里的意思,急忙在矛尖刺入老头儿心脏之前用力将手收回。 矛在混乱中不受控制还是刺喇一声划过不结实的衣料。白花花的棉絮从一道残破的裂口里涌出,往两边翻开的衣服内瓤儿里还藏着除棉花以外的五颜六色的破絮。 “爷爷——” 比狗蛋儿大了两岁的香叶“哇”的一声哭出来,稚嫩的童声划破了长空。 南月放到李延年脖子上的剑也抖了一下,李延年触到凉意的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好,郭老爷子没有流血,矛尖只是挑破了衣裳。 郭家大姐儿此刻也顾不得再去辱骂南月替自己丈夫讨公道,连摔带滚地挤到了郭老爹身边,扒拉着老头儿的左膀右臂仔细查看。 “爹!爹你别吓闺女!” 这年轻媳妇儿就是那个唤作翠珍的。红脸蛋儿,乱糟糟的头发顺着一额冷汗紧紧贴住皮肤。她背上的两个娃哭得震天响。 “郭大姐。你不用担心,郭老爹他没事。” 郭翠珍撇了撇头。她听出声音是从城楼上传来,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声音。 翠珍原来不姓郭,是卖到郭家的童养媳,人巧嘴甜。郭顶富是郭老爹唯一的傻儿子,小时候摔过脑子,整天除了嘿嘿傻笑啥也不会。翠珍起初不喜欢顶富,但顶富却每天乐呵呵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无论翠珍上山下河她都跟着。 直到有回翠珍在乌头山割草的时候,天忽然没预兆地阴了,黑黢黢的树林里蹦出了隔壁白婶儿的二儿子铁头。铁头是村里出名的懒癞的主儿,上来就从身后摸上翠珍柔软的腰。下流话也连珠炮般蹦出来,甜酸味儿的唾沫擦了翠珍一脸。 这事儿要是村头的槐枝婶子碰上早就一巴掌扑上去戳瞎王老七的眼,但翠珍当时十几岁的小姑娘哪见过这种阵仗。除了尖叫着一屁股蹲在地上乱扑腾以外什么也做不出来,背篓里的猪草也歪在地上撒了一把。 翠珍这一阵扑腾使铁头更为兴奋,眼见铁头那只乌漆八黑的手就要撕开透风的单襟短褂子,翠珍突然觉得腰上恶心人的爪子变得僵硬下去,回头一看铁头已经整个人从她身上翻滚下去,沿着山路往下滚了老远。 翠珍错愕地看着傻愣愣的顶富站在那堆散落的猪草旁边,手里举着一根碗口粗的栗木棒子。那棒子的刺头上沾着些红星,是铁头后脑上的血。 那天铁头睁开眼时自己灰头土脸的下了山。翠珍颤抖着在顶富怀里蜷缩了一夜。 比翠珍小两岁的傻小子顶富还是啥也不会说,他只知道她媳妇儿不再躲着他了。 第二天下山后翠珍找到了郭老爷子说:“爹,我想通了,我跟顶富过。” 老爷子神色复杂地看着翠珍儿媳妇兼闺女的背影。 晚上翠珍第一次让顶富上了炕,她只说顶富我想给你添个娃子。 后来不仅添了一个娃子,翠珍身体越来越壮实,香叶儿落地两年后狗蛋儿也出来了。 乡野女人的模样粗鲁,她们的心是软的。巧丫头翠珍已经决定跟傻小子顶富过下去。 郭老爹也放了心。 直到洪水泛滥,冲到了江安这个最偏僻的村子。 上面来的大人效率还算高,止住了灾情。但翠珍柜子底儿的那串儿铜钱数量只减不增,香叶和狗蛋儿的脸也渐渐瘦小下去。 村里的男人都开始背井离乡找活计。郭家不行,顶富一出门连路都不认得。 村里的媒婆有次上郭家来说外村儿有个财主看上了翠珍……郭老爹当天找到了用来毒老鼠的几颗霉豆子。翠珍从他手里夺了下来。 “爹,咱家不少你一份口粮。” “爹给你省下这一份,你把那个说媒的打发走。” “爹要是再吞鼠药我就跟那媒人走!” 老爷子没再说话。 那天的晚饭翠珍狠着心往锅里多加了两把野菜。 直到那帮救命的大官儿们来到村子,说当今皇后娘娘为了看星星,要修建一座很大很大比天还大的楼——反正翠珍是这么理解的,她没见过那么大的楼。 大官儿们鼓励村里的男劳力都去修楼,说每天有吃的有住的还能领来一串儿银钱。 翠珍问那我家顶富这样的可以不。 大官儿说可以。 顶富真去了,和村里那些前胸贴肚皮的男人一起。走的时候翠珍往他包袱里又加了两个大馒头,嘱咐他别又被人欺负。 后来顶富回过两次家,真的带回了两串银钱。是真的银钱,白灿灿的那种,跟翠珍箱子底那串儿不是一个颜色。 翠珍不敢相信地抱着那串儿钱咬了又咬,顶富傻呵呵地看着她。香叶和狗蛋儿的脸又恢复了红润。 昨天本应该是顶富第三次往家送钱的日子。翠珍和着鸡蛋炒了一把香椿等自己男人回来。 等到天黑也没有人影。 白婶儿家的铁头也没回来。 后半夜的时候顶富终于回来了。血淋淋的是个尸体。 翠珍记得自己哭晕过去。 后来她就来到了皇城,见到了自己这辈子也没见过的朱雀门。她终于明白了皇后要建的那个比天还大的楼是什么意思。 可是顶富再也见不着了。 村妇郭翠珍在见到南月的一刻精神有些恍惚。 第一次想说点什么 这本书是我去年暑假闲着无聊筹划出来的,上午想写一本书下午就开始写了。而且开始写第一章的时候假期只剩一半了。 没有大纲,都不知道要写多少字。只知道脑海里有个故事就稀里糊涂开始写了。后来才发现这样做的代价比较惨重。(此为后话) 五六万字的时候居然真签约了。我当时高兴得屁颠屁颠地有些惊喜。因为我上一次看网文距现在至少六七年了那时我还是个熊孩子。起点我连听都没听过知乎上瞎找的。熟悉的读者应该知道我是个连推荐票都没有的白到家的作者。 开始雄心很大啊,整天扑在构思上了。从不稳定到每天两更,还算是个勤奋的新人,编辑看着还挺勤奋就给了分类推荐,那次推荐长了一批收藏之后再也没涨过。 十一月中旬开始事情超级多断更了。断更后这本书运气就一直不太好。推荐是肯定没有的,全勤也没有咯。过年回家复更后读者还是寥寥。 这本书开始构思得很大,有三卷。第一卷有些浅薄幼稚的地方是为后面打基础,虽然我不知道现在这种状况我能不能写到第三卷。整体是个不错的故事你们尽量相信我一下吧。 缺点一大堆。这是我第一本书。因为这本书开始在起点看网文。找思路找灵感熬过夜掏过钱。但还是不尽人意。因为我真是小白,完全不懂现在的网文运作,也不知道读者喜欢什么样的。写着写着还把主角性格写变味儿了。但是我这人不服输一直想改,效果怎么样有没有进步反正都在你们眼里我也不说了。 就是来说一声,这书还是不会太监。但可能会改成一天一更。平时,说实话,很忙。只有假期闲那么一丢丢。 感谢几个人吧。因为我写得不好丢掉的好读者红尘宇;写作认识的书友顾妗同学,她的《江山嫡女》文风很不错,筒子们有喜欢的可以去看一下;还有每日来支持的《邪云记》和《风渊剑》 我会写下去的你们会不会看下去呢?(但稳定二更我现在做不来) 不必强求,各自开心就好。 ps:觉得最新更的那章村妇还是很有进步的,列位不嫌弃去瞅瞅呗。 第一百八十章 我的男人 郭翠珍在见到南月的一刻精神有些恍惚。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到京畿来的。 她模模糊糊的记得旁边有人对她说顶富死了是因为观星楼倒了。 观星楼倒了是因为当今皇上娶了个煞星做皇后。 而今煞星要开始祸害人间了。 这说法,她也不知道对错。反正能给她家顶富的死找一个理由的,她就信了。 反正能找个人来偿了这笔债的,她就信了。 反正村里的其他婆姨和她听到的都是一样的说法。 瞎穗儿家的、长生家的,反正都说是皇后惹的祸害。 对,就是这样,皇后的错! 郭翠珍终于想起来,她入京畿是来找皇后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她来找皇后的呀,可是那座比天还大的城楼上站的怎么是那个女娃娃呢?那女娃娃她是见过的呀! 怎么是皇后呢? 再说这女娃娃刚刚还从那大兵手底下救下了她爹……不对,她救的好像是她们全村儿的人。横竖也没有个妖孽的样子!没有个煞星的样子! “月,你是那个月……” 南月看到郭翠珍口齿合了又张,她努力想叫出她的名字,可是叫不上来。 “郭大姐,我是给你送粮食的那个,你忘了,你还问我的脸是不是被夜猫子咬过。”南月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可是笑容笑出了一半僵在脸上。 观星楼倒了,翠珍的丈夫在下面。 这与她南月,没有直接关系,也必然有间接关系。 她南月杀死了她的丈夫,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冲她笑,有些不合适了。 人生总是这样,只要陈设变了,场景变了,人还是当年那个人,当年的那种明媚,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南月是见过郭翠珍的。虽说建造观星楼才是解决江安灾后不振的最主要思路,她怕百姓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还是亲自带着传铃去了江安几个最穷的村落送粮食和其他补给。是以皇上的名义送的,却没有告诉完颜旻。 南月真正到了江安才发现,百姓是不懂什么救灾措施的好和坏的。你说你轻瑶薄赋,他们不会太过高兴;你说你大兴土木,他们也不会太过愤怒。只有真的没人上门苛征税款,他们才能睡得安稳;真正有哗哗响的银钱送到了家里,他们才会露出真笑容。 他们靠土地为生,不会骗人,也很难被骗。 他们不识字,不会用文字思考问题,只能用心思考问题。 因此他们给出或得到的答案,往往最贴近真实。 那天南月让羽林军把米粮送到郭翠珍家门口时,翠珍笑得像个孩子,牙龈都露了出来,就跟她此前破口大骂时是一个模样,只不过意义大不相同。 她们实在太不会隐藏了。开心与愤怒,都表达得那样淋漓与明显,不带分毫修饰。 “月……月小姐……”旁边几个婶子和媳妇也都认出南月来。 翠珍眼里含着泪花,哽咽道:“月小姐……”说着抽噎起来。 “顶富……”又抽噎一声。 “皇后娘娘!顶富他,没了。他才说等攒够了三个银串子,就把它们串成一个,给我当项链儿戴。”翠珍说着,抹着眼泪。 她长在山沟里二十几年了,没恨过什么人,也不知道怎么去恨一个人。 翠珍本来想着,等她真见了皇后,她就打得她……就那些读书人说的,一定要把她像切猪草一样切碎,像纸一样撕开,碎成什么……几段几段的。 可是她见了南月,就只说出这些。 南月知道她们是来讨伐她的。 这种讨伐,听起来更像倾诉。 对一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面善者的倾诉。 南月心头哽咽。 她只能晦涩地开口:“郭大姐。你真的相信,本宫是煞星吗?” 那郭翠珍嘴张了张,犹豫了半晌,睁着红肿而无神的眼睛道:“娘娘,你给我送过粮食,你不像坏人。” 但紧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了一句:“可楼是你建的。楼倒了,我家顶富在底下……” 翠珍说着腔调升了起来:“皇后娘娘!我男人,没了!”原本干涸的眼窝又像复苏的枯泉一样涌出了泪水。 “皇后娘娘,这帮刁民纯粹是在这里无理取闹。为什么不直接拿下呢?唉……”李延年在一旁看不下去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 他不知道有时候女人之间的交流比长枪利戈更能解决问题。 南月没有理他,而是认真地看着郭翠珍说:“大姐,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你的男人;可我想请你回去,为了我的男人。” 空气仿佛凝住了。完颜旻、在场的大臣们、守卫、所有来闹事的老人和妇女,都错愕地看着南月。 当朝皇后怎么会说出那么……那么质朴的话来。 她的男人! 那不就是……皇上…… 郭翠珍把布满血丝的眼睛往城楼上望去。 两个女人的目光隔着一层楼高的距离在空气里相遇了。 翠珍揩干了眼泪。 南月站在城楼上,长发飞舞在漠白色的寒空里与晨烟和唱。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真挚。和那日送米粮时一样的真挚。 下面的所有人是以一种仰望的姿态看到当今皇后娘娘。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思维产生某种静止的错觉。——那不是妖,那是神。 郭翠珍看着这样的南月越发有种疑惑的感觉,她的脑子只在做针线活儿时灵巧,平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充满了疑惑的。 即使一层楼的距离没有那么远,她还是看不清楚,分辨不了楼上站着的是妖女,是皇后,还是那日给她家送粮食的好心的小姐。 翠珍最终选了一个自己觉得最踏实的答案,她说道: “月小姐。我们认你,但……我的男人,忽然就这么没了。” 南月此时看到了站在偏楼上的完颜旻,她心一横,索性鼓足了勇气对下面的老人和村妇们用力喊道: “郭大姐!全村的婶娘们!我南月知道,这次观星台忽然倒塌,你们有十几个人都没了男人。可是我请求你,你们可以骂我,但是不要为难我的男人。” 下面开始骚动。 南月觉得一辈子的脸都丢完了。 原本刚刚那一嗓子是冲动之下喊出来的,谁知道居然好像都听见了。 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吧。 完颜旻,你的皇后要对不起你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后谋 想明白之后,南月把那些悲伤的怜悯的矛盾的纠结的情绪通通从脑海里放逐出去,找回了以前在西市混饭吃的风采。 悲伤的情绪常常更容易看起来高尚,但高尚解决不了问题。 她清了清嗓子,尽量使用一种能使别人感动的语调来说话。南月素来不指望自己能感动自己。 “婶娘们,我建观星台,不是为了看星星。我只不过,想在整个北冥建八十一座楼为我的男人祈福。” “郭大姐,可能你也听说过,我的男人,完颜旻,他在遇到我之前也是个傻子,和你家顶富一样。不对,他比顶富还傻。顶富至少能搬动猪草,他连猪草都搬不动。” 南月可以远远地感知到完颜旻的脸在变青。 她接着说道:“但是遇到我这个煞星之后,他十四年来的颠痴病竟然慢慢地好了,可能我这个天下人的煞星,偏偏是他的福星吧。” 刚刚那些死命往前冲的妇女竟放下了手里的榔头和牛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南月。她们看到她脸上带着微微细雨般的笑意,有些狡黠又有些凄清。 “可是,我反而不喜欢他变聪明以后的样子。”南月说着,神情仿佛在搜索什么东西,“他之前智力只有五岁的时候,我们一起看星星,讲故事,在土地上看成熟的地瓜自己爆炸……可是忽然有一天早上醒来之后,世界就变了,我的男人,他再也不是那个每天只能围着我转的傻瓜,他变得很聪明很聪明,聪明到可以清楚全天下的事情。” “于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和一帮讨厌的老头儿见面,讨论怎么治理你们江安的洪水,怎么让你们在洪水过后吃饱穿暖。到了晚上,他还要批改很多很多的奏折,没有人可以帮他,全天下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扛着。” 完颜旻微微地怔住,他看到主城门之上,南月脸上的笑意如冷雪消融后初绽的杏花。她冷静又飞扬的表情似乎在描述一个拯救天下的神袛,一个能给她信赖与骄傲的强大背影。 “修建摘星楼,是我的主意,但我不是想摘星星。我是想借着修楼,给你们的男人提供干活儿的机会。婶娘们,你们当家的有活儿干,你们才有钱花,你们的孩子才能有肉吃。你们生活得好了,我的男人,他才会开心,他才会笑。” 城楼下沉默无声。 完颜旻扶着的短石栏发生剧烈但极其细微的颤抖。几乎不为旁人所察。 而南月显然没有停的意思。 “诸位,我不介意让天下人知道。我的男人,名字叫完颜旻。他比你们大多数当家的都要累。你们的男人,只需要搬块儿砖砌座楼。而我的男人,天下男人的生死都在他肩上。他一直没有时间睡个安稳觉。” 底下有些村妇的脸上开始有动容色。甚至有人朝完颜旻所站的地方看着,向这个可怜的男人投去悲悯的目光。 完颜旻没注意到这些莫名其妙抛掷过来的悲悯,他的脑海里无穷无尽地回荡着南月的声音,一圈又一圈。 “我建观星楼,就是想解决你们没饭吃的问题让他开心点儿。如今你们这样一闹,他今晚又没有好觉睡了。”南月的声音很空灵,听来有一种不怒不怨的哀伤。 “乡亲们。观星楼倒了,砸死了几十位大哥,其中有十几个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件事无论怎样都是我南月的错,因为楼是我建的,人是我招募来的,做工的饷钱也是我发的。你们今日来找我算账,我没什么好说的。” 底下有人开始唏嘘。 “月小姐。这事儿……不怨你。”有个男人死了的村妇嗫嚅着说。 楼倒了,横竖不会是南月推到的,他们最初过来,也就是想找个说法。 现在说法儿有了,是非对错也该还原了。 人活在世上大多数时间是不问对错的,他们只不过求个公平。 南月看了一眼完颜旻,接着说道:“乡亲们。你们若是觉得我有错,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一切赔偿。你们想拿去我的命,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请你们不要再堵在这里。这是城楼,是象征一个国家安全稳定的地方。你们的皇帝为了你们呕心沥血,希望你们不要再让他为难。” “月小姐你不用说了!”领头的翠珍突然吼了一嗓子,像是做了极大决定似的吐出一口长气:“我们回去,我和爹找个好山头,把顶富埋了。” 憨厚的祥云嫂子也开始劝:“婶婶妹子们,咱回去吧。这丫头的男人,也不容易。楼是自己个儿倒的,咱不能讹诈。别的地儿修楼的还有死人的呢。咱回家,好好把当家的打发了……” “云嫂子说得有理,回去找个风水好的地儿埋了吧。”有同村儿的男人附和。 其实这些人根本就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的。 大多数是看着别人来,自己就来了。 看着别人往前冲,自己也就往前冲了。 “有个说法就行,有个说法就行……”郭老爹捂紧自己衣服上撕裂灌风的长口子,颤颤巍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拐杖,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婶婶们放心,一定会给你们赔偿……”南月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声音越来越弱地说出这句话,也不知道他们听到没有。 一行人竟是浩浩荡荡的来浩浩荡荡的去。 李延年早就溜到完颜旻身边随时听候命令:“皇上,这,之前不是说过了要逮捕,要一个不留的嘛。这……君无戏言……” 完颜旻目光一直死死地锁在南月身上,沉默了半晌后给李延年一个冷冰冰的回答:“传朕旨意,今日皇后生辰,朕大赦天下。” 南月看到穿戴不整齐脚步也不整齐的队伍渐渐在宽广的朱雀大道上消失,直觉得风冷得紧,头痛的感觉再次影影绰绰地袭来。 疼痛一直存在,只是现在才被释放出来。 她用力扯出一个微笑。 算是目送这帮质朴的人回家。 还是觉得身体轻飘飘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眼睛最后摄入的光线是城楼的一抹朱红。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的温柔(一) 南月幽幽转醒的时候,只觉得周围一片金黄,像浮在云层之上的太阳。而自己整幅身子也像躺在棉花似的云端里一样,轻盈而舒适,如同死去的人忽然卸下生前一切重量。 这夜没有做梦。 “我是死了吗?”她忽睁忽睡的眼看到炽白一片的空气里浮现出一个坚定的黑影。 黑影的脸是模糊的,应该是死神吧。 “喂,你是阎王吗?”南月嘟哝着问。 黑影没有回答。 眼睛多眨巴了两下,黑影的脸清晰了一些。 好生熟悉的阎王! 南月伸出手想摸摸阎王爷的脸。 那张脸的轮廓还没有搞清楚手南月伸出的那只手先被擒住了。 熟悉的触感和温度使南月从云端掉落,周围金黄色和炽白色的光晕也消失了,寝殿的梳妆台、屏风、几案……还有她自己睡的那张凤榻,一一清晰地呈现出边廓。 最后看清楚的,当然是完颜旻那张脸。 完颜旻只觉得他手里攥着的那只手风一样逃脱,继而看到南月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没去上朝。”南月像看到了鬼一样拉紧了被子。 醒来见到完颜旻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南月每次早上起床的时候,完颜旻就已经去上朝了。 她习惯见到的是旁边空落落的锦被。 二人表面上是同床共枕,实际上连被子上都是分开的。 完颜旻虽已在完颜孤辰的墓前向她表明心迹,却是始终不愿碰她。说起来,这是南月的心结。 此前她以为他是朝堂上的事务过于繁忙,没有这些床第之思。后来知道那张婚书之后,心里愈发有芥蒂,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完颜旻看着南月在灯光之下不自在的模样,似笑非笑地问:“皇后就这样狠心,在天深路滑的雪夜把自己的男人赶出去上朝?” 她上午说的话,他是一字一字全记得的。所以现在他重复说了一遍,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 “呃。” 南月一时没有听出完颜旻话里另有意味,往窗户望去,窗外一片黛蓝,西方还泛着淡淡的红,许是白日又下过雪。 等等!现在是夜里! 她又睡了整整一天! “朕命人传膳。”完颜旻看着南月才反应过来又懊恼的表情,眸子深处越发多了一层宠溺。 “不要。”她抓住他衣袖,“不要走。” 完颜旻坐得靠近一些,柔声道:“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朕只是让她们传膳过来。” “传铃!”完颜旻放声喊。 传铃原来就在门外候着。 南月的脸红上一片,刚刚自己说的那些傻话岂不是全都要被她听进去了。 一小桌夜宵很快被端进来,传铃是低着头进低着头出去,像是打扰了一幅良辰美景而心中有愧。 待传铃静悄悄地把门关上,完颜旻从漆盘里拾起了食箸和汤匙。 南月牢牢盯着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人。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让完颜旻怀疑她古灵精怪的脑子里又想出什么新的名堂。 “是不是只有我生病了你才会对我这么好?” 完颜旻对上那双琉璃般灿烂的眸子,那目光是质询的、怀疑的、透彻的、窥人心底的。 明明是一把刀,刀锋却温柔无害。 清澈得让他心痛。 “朕平日确实是太忙了。让你宁可怀念初入宫的日子。” 一勺紫米羹送到了嘴边。 南月赌气似地一口吞下。 完颜旻看着她吃,没再说话。 紧接着第二勺、第三勺…… 整碗汤羹都进了肚子。南月整个人有了热气儿,脸色终于红润起来。 剩下的糕点却没有胃口再吃下。完颜旻将它们送到一边。 “如果,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你的那位神女,你也这么敷衍人家吗?” 平日里,他可从来没有喂她吃饭过。 “你还是放不下那张根本没有实际意义的婚书。”完颜旻看着南月笑。 这十几年来北冥朝堂能勉强维持今天的状态,血影从建立、发展到壮大,无一不是靠他一人之力。他完颜旻从未指望过,能有什么命中注定的神女出现,助他一臂之力。 当年那把火,将整座千翎山庄夷为平地,一个举目无望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如果……如果她还活着呢?怎么可能没有意义。既然是烈麒麟送来的婚书,就注定你们是天定的姻缘……” “我宁可你不带我去血影阁,宁可你从来没对我好过。”南月说了一大通之后忽然觉得心里绞痛到自己都不愿作出那些假设,干脆一刀切断了一肚子要说的话,用最后这一句做个了结。 如果完颜旻始终是那个骄傲又冷漠的人,她就会自觉地、聪明地与他保持距离,哪怕接受他所有的厌恶与伤害,也不想像今日这样,随时都要准备面对一个从天而降的打击。 在南月听到神女身世的时候,她是如此感同身受地难受,甚至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所受到的残忍待遇心痛至昏厥。可是每每想到这个背后有老天撑腰、有命运撑腰的女孩子有一天会突然降临,跟她抢完颜旻,她还是希望她不要存在于世。 南月想着想着把自嘲的意味表现在脸上,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小气又这么歹毒的人了。 真是的。 完颜旻注视着南月脸上阴晴雨雪一幕幕变幻,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又懊恼,不禁失笑。 “如此说来,是朕错了。朕就应该一直压抑着自己,欺骗自己也欺骗你,告诉你朕心里从来也没有你,这样你就会好受是吗?” 完颜旻靠近她,两人鼻尖相贴。 “不,不要!”南月摇着头,下意识抱住眼前人的脖子,生怕丢掉什么宝贝一样。 “那答应朕别再杞人忧天了。即便那个神女真的出现了,她也未必会喜欢上朕这么一个短命的夫君。除了你这种傻瓜,不会有女人真的喜欢朕的。” 完颜旻轻轻说着吹熄了一旁的烛火,在黑暗中找到南月细腻柔软的唇,蜻蜓点水般靠上,再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覆盖。 一面感知着南月甜美又生涩的回应,一面用舌尖娴熟地撬开她因紧张而闭合得紧紧的贝齿,探仙府幽处。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的温柔(二) 南月的身子由直立逐渐躺滑下去。 护在一排皓齿之后的小舌起初下意识地躲避,她和它都还不太习惯这样温柔又霸道的侵略,但终究是被完颜旻的舌找到,不敌对方追索纠缠,沦陷并最终与之纠缠在一起。 完颜旻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而南月则是越来越尖细。她纤细的手臂如灵巧又坚实的枯藤缠绕在他脖子上。指尖分明地感觉到完颜旻中衣之下那层细汗打出的湿润。 薄汗轻衣透。尽管这是冬天。 “等等!”南月忽然用力避开了那个扼制住她呼吸的吻,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吸气。 “观星楼为什么忽然会倒?” 完颜旻提到嗓子的心放下来,他以为南月又是哪里不舒服,却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问那么煞风景的问题。 “朕已经让御风亲自去查了。”他沙哑着吐出几个字,舐弄着她浑圆的耳廓,强抑着语气里的些许不满。 “那,那些死去的劳工呢?那些婶娘们都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丈夫……” 南月轻微躲着完颜旻在她脸上的触碰,努力想把话说完。 可完颜旻湿热的鼻息在她脸上扩散,微烫的温度让南月敏感地察觉到她与他距离之近。她不敢再开口说话。 她怕自己一开口会触到他唇齿肌肤。 风一样飘渺的气息和声音在南月耳边扩散开来。 “所以你还不在朕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自己的男人,保不齐哪一日也成了寡妇。” 那声音里裹满淡淡的笑意,故意却又忧伤。间或里又像个撒娇的小男孩。 “完颜旻!” 她在黑暗里生气地叫出来他的名字。 这男人怎么可以这样诅咒自己! “朕在。”他在她耳边轻呼出一圈有温度的气体,算是对刚刚那个不好笑玩笑的安抚。 手垫在南月肩背下,以使她舒适温暖一点。 南月不愿吃他这一套,张口寻他颈肩处肌肉用力咬下,算是对这人口不择言的惩罚。 完颜旻浸在巨大的幸福和温暖里,一时感官竟无法分辨肩膀上的微微的痛楚是甜是咸,只是感觉血液在胸腔里畅通无阻地奔流,他不愿意从这浩荡又微妙的感觉中捕捉回一丝清醒。 南月只听得那沙哑的嗓子释放又压抑地在她耳边轻轻道:“天下的男人,朕替你管。你心里眼里,只需要有朕一个男人。” 这种迷一样的声音使得南月全身酥麻,牙齿也放得温柔,不是一口直接咬下去,而是慢慢地放过完颜旻。 很快她闲置出来的樱唇又被完颜旻轻而易举地找到,唇瓣柔软相击,轻轻重重摩挲,传递着山一样的壮阔、海一般的波澜。冬夜里最能暖人心肠的火热讯息在这柔软而曼妙的触碰之间传递,形成两颗心之间最牢固的天桥。 完颜旻的手臂在南月身下游走,感知到南月脊背与床褥之间的完美贴合,他宽大的指掌最终落于那单薄身躯的最纤细之处。南月感到腰间传来酥酥麻麻的震颤。 “完颜……”她禁不住开口轻唤,但声音立刻被完颜旻吞没。 完颜旻沉浸在这种从未体会过的欢愉之中,他觉得南月像一簇蓬勃盛开的花丛,清新而有甜腻地将他拥抱。她的身躯是如此的娇小,存在于她身上的力量却是如此博大。环绕往复,氤氲不散。 完颜旻空出来的那只手到底在暗夜的混乱驳杂里清开了手下一切碍事的衣料,他带着微微温度的手从南月的短中衣下伸入,带着少年的懵懂与青涩的渴望,触到了身下人纤细的腰肢。 那种奇异感觉袭来的瞬间,完颜旻深切地感觉到自己体内压抑着的全是激动,全是激动。激动之外,还酝酿着细雨敲花般的蠢动和掩饰在静缓深沉之下惊涛骇浪的恐慌。 恍似于几千米的深海之下,有种潜滋暗长的渴求终于释放,换求一曲天真又美好的绵长。 素日被剑柄打磨的有些粗糙的指腹与少女娇嫩柔滑的肌肤相触的时候,双方都感知到了彼此剧烈又轻微的颤动。 “唔……”南月在突如其来的意外刺激之下抱紧完颜旻头部与脖颈,空气里催生出不胜娇羞的浅浅呻吟。 她无法平静与沉默,无法用寂静的声音欺骗身体的喧腾。 南月在巨大的晕眩里觉得自己像株沉睡千年的哑木,被完颜旻挑起了一根躁动不安的琴弦。 “完……”她无法将他的名字完整地发出声音来,只想用力地向上,向上,贴紧一处能给她安全感让她彻底沉溺的支点。 完颜旻收到南月主动的、柔软的,带着芬芳的吻,她的齿荒急地略过他颈部、下巴、唇,学着他对她的样子,完成了一个粗糙而冷静尽失的吻。 这青涩已经令完颜旻不堪承受。 她还是这样呆顽的学徒,就已令他沉沦。 两人毕竟,都是不慎高明的试道者。 “呜……”南月的身体不由使唤地贴紧完颜旻,发出了猫咪呜咽的声音,她还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完颜旻的身体此时此刻对她有磁石般的强大吸引力。 小旻旻,我……好难受……她胸腔有股意念在痛唤。 语言注定无法表达。她的舌头忽然变得木讷而笨拙,失却了往日的全部机俏。 完颜旻努力用已经肿痛的双唇尽可能轻柔地做着自己以为她需要的安抚。 然而这安抚注定无济于事,南月觉得整副身子如同要炸裂一般灼热。 救我,完颜旻!她欲呼唤,然空气里只有沉默的喧嚣。 她的身体似乎明白该如何进行一场自救,一直攀爬在完颜旻肩颈处的素指开始有了无比灵巧的动作,尽管浓黑的夜与窗外的雪见证着那纤细指尖的婷婷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来那么大的力气,仿佛是五阶过后内力又开始火焰一般喷薄。 事后南月回顾此刻都不知自己哪来这般潜力,她竟是召唤出体内慵懒了许久的内力,顷刻间撕裂了完颜旻那件天蚕丝织就的黑色纱氅。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可以(一) 须知那天蚕丝虽柔软轻薄,却有着极大的韧性。曾有人以此丝做弓,弓拉满而不断,反将箭矢射出了平常的二三倍射程。 南月此刻竟一手撕裂。 “刺喇”一声响亮的崩断声入耳,完颜旻的头脑凉下来三分。 理智像一阵凉风一样吹进大脑。 “月儿!” “不可以。” 他在做什么啊! 两人同睡这一张床榻已经半个月之久了。他也曾用强大的理智压制住每一分不该有的冲动。哪怕是陡生出来一点点这方面的念头他也会细敏地掐灭这星星之火,绝不会让一念之差早晨燎原之势。 “朕明日搬回盛轩宫。”完颜旻全身气血凉下来,安抚又懊恼地说。 “不要!”南月反驳。 “你说过只有一半的可能,为什么不试试另一半。”她的声音格外柔和。 南月纤细的柔指还扣在完颜旻脖子上。 她觉得自己狼狈透了。明明是完颜旻自己挑起的火,怎么现在好像是她霸王硬上弓一样。 尽管这有些尴尬。 不,是非常尴尬。她还是不愿意放手。 她知道完颜旻一直不愿碰她的原因。 一旦他们这样有了孩子,蛊毒会有一半的几率继承到孩子身上去。 完颜旻曾经埋在南月肩头虚弱又无力地亲口告诉她。他承过的苦,不需要他的孩子再去承担一遍。 他不愿,有一个小生命出现,发现自己全身流动着嗜血的毒,而且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要远去。——完颜旻毕竟每一天都做好了死的打算。 即便是这样,若那孩子是个男儿,必定要承受完颜这一姓氏所必须担负的宿命与责任。他从出生之日起就无从决择,被委以荒唐大任。 那样的痛,完颜旻已经经历了十五年。十五年里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直接从童年进入成年。 没有少年这个过度的。时间不允许,缺失的爱也不允许。 完颜旻自小就知道自己没有钟落那样可以随时随地笑得开怀的资格。 而今一旦他没能把持住,在南月身体离种下了不该种的种子,他将亲手赋予自己的幼子一片黯淡的命途。 他已谋算好一切。即使做一些更为大胆甚至天理不容的决定。他完颜旻也不愿做自己亲生孩儿的刽子手。 南月绕在他脖子上的力道骤然加紧,她轻轻糯糯地道:“我可以服药。这样就不会有孩子。可是我想要完整的你……我怕……”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完颜旻心里抽搐地疼。 他自是知道她怕什么。 她怕的亦是他怕的。 阴阳两隔之后,即使连最简单的拥抱都只能在梦中进行了。 服避胎药的话,他们现在、此刻、马上就可以拥有完整的对方而不用惧怕任何后果。 可完颜旻毕竟另有打算。 所有人的路,都由他这个将死之人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里安排得当。 唯有南月,是他最放心不下也安排不了的。 他曾竭力克制对她的情感,甚至当她最赤诚坦然地向他表明心迹之时他都要狠心地推开她。 可他到底没能推开。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可以(二) 他又怎么可能推得开她呢? 从第一次薯蓣爆炸时他不经思考地把她护在身下; 从她劫持赫连拓后见他的第一面失而复得地将他抱住; 从她面对自己的冷情和拒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落寞神情…… 尽管这样,完颜旻还是一直压制着,保持着一个君王对人对己对局面毫厘不爽的控制。 是的,即使违心,但一直分毫不差。 直到他看到南月在椒房殿的瓦顶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醉成那副样子,甚至抱住一只圆肚酒壶眉眼惺忪地喊着“小旻旻!” 他才明白她是一直把他当成最开始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那个善良无害的小男孩。 完颜旻是怀着极度的懊恼接纳南月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潜藏在自己心底那处不敢见天光的自私。一旦他向她敞开怀抱,就相当于牵扯了她一生的光阴。 用他短暂而千疮百孔的命运捆绑住一个烂漫少女最美好的年岁,甚至给她的后半生都打上一个孤寡皇后的恶毒预言,这就是他的接受能给她带来的东西啊。 事实上,这份“情不自禁”的接受给她和他带来的都是牵绊。 完颜旻用二十年的努力把自己一颗心打造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那堡垒严丝合缝固若金汤。那颗心的主人一度欣喜地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无情无欲无牵无挂的绝望式强大,随时准备粉碎任何强敌。可南月的出现让这堡垒一步一步软弱倒塌,最终在他拥她入怀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完颜孤辰死后完颜旻苦心孤诣决计将自己修炼成一个男人。就在他自以为成功的边缘,南月如同一块至臻的试金石,告诉他不要再白废力气,少年终究是个少年。 是少年啊,有时甚至是个孩子。 “月儿,若你真是南相的亲女,朕要一败涂地了。”完颜旻轻轻地替南月整理好外衫,在她耳畔烙下轻轻一吻,声音里含着甘之如饴的溃败和愿赌服输的柔情。 “月儿,不可以。” 花瓣样温和的吻轻轻点点地落在南月额头、眼睫、耳廓、脸颊和鼻翼上,完颜旻的话音含糊在这些零零落落的亲昵之中。南月从来不知这个冷酷淡漠的人可以这样温柔,温柔得似要将她融化。 他看着她的眼睛,迷离但是清楚认真。 “朕无处将你安置。” 完颜旻无助又脆弱地将这句话说出来。这一定是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完颜旻最低迷最有挫败感的时刻了。 他是有多无奈,才会亲口将这无奈承认出来。 “可是朕放不开。”他孩子般加了一句,又轻啄了一下南月的颈窝。 南月在底下安静了许久了,她终于通过他的寥寥数语,参透了他内心全部的矛盾与无奈。甚至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他内心罕见的脆弱与积年难愈的伤痕。 她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完颜旻。嘴角看不出是否有一些笑意,但总之自信与静定。 这样的神情令完颜旻感到疑惑。 当晚他侧卧着,从南月身后搂着她静憩 了一宿。像被世界遗忘的两具黑夜的孤儿。 “朕已经伤害了你,不想再拿那些药材伤害你的身体。” “我知道。”她说,拉过他扣在她腰间的手。 她什么都知道了。 他原来是比她更爱逞强的人啊。 也是个脆弱的家伙。 这样似乎终于平等了呢。 傻瓜,我一定会把你医好的。 南月一夜未眠。 第一百八十六章 煞星(一) 初阳升起的时候,整座皇宫酣眠在雪野里。铺天盖地的雪把阳光从此处反射到彼处,坦荡的雪层表面是一块块金黄色的投影,这颜色显得冷阳柔和乖巧。而阴影遮蔽的地方,形成漂亮的浅蓝。 雪光比阳光更亮,飞蹿成漫天的白。 而这漫天的白明晃晃地从敞阔的木窗溢进,虽然被厚厚一层窗纸削弱了亮度,还是唤醒了屋子里所有沉睡的光线。 细巧的灰尘也醒来,在光束里飞舞。 有一粒灰尘落到了南月的眼睛上。 按说那重量不值得计较什么,睫毛却静鸿般抬起,眼睛睁开来。 南月素来很享受让晨光刺破自己混沌一片的状态,她打算过一会儿再彻底醒来。彻底醒来之前偷渡的那一影半眠,实在是生命里大好的幸福。 意识随着灰尘在飞。 她感觉到腰间有轻微的重量。 这重量让她抽离了最后一丝混沌,却并不惊乍。如同第一片鹅毛雪落入了寒潭,一种寂静打破了另一种寂静,轻澜过后归入天地的安宁。 “你怎么不去上朝?” 南月忽然转过身来,把一张嬉笑质问的脸对着完颜旻。 “美人在侧,朕要銮殿何益?” 完颜旻用慵懒沙哑的声音开了一句玩笑,眉眼之间写着层层叠叠的纷繁笑意,那笑淡漠优容,似穿越了枯睡千年的尘霭。 原本落在南月腰间的手不经意间离了原处,慢慢走上,替她拨正一缕散发。 晃眼的明媚笑容使南月心头晃动。这人真的笑起来竟和阳光一样的干净。 完颜旻是背光躺着的,整张脸衬在温暖细碎的金黄里,阳光托着一幅颀长的洁白中衣。有星星点点的光子在他周身的轮廓里荡跃,非要托出一种不在人间的错觉。 半晌,她收回走远的心神,看进他星子一样灿烁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辩驳道: “又笑话我,明明知道我不是美人。” 完颜旻却又笑了,借势一低头便逼她眉角,两人鼻翼相对,轻净气息拂面:“你只现在这样,就足以使朕不早朝了。 他没说假话。 南月是靠近了看才知道有多美的人,脸上那道疤痕像是一巾面纱,下面掩盖的,是认真去发掘始觉动人的光芒。 南月却觉得这样说话的完颜旻使她心有不安。她宁可他一直是块倔强木讷的石头,也不愿他现在这样像只温柔又狡猾的狐狸。 她下意识避开了他的亲昵,追问道: “江安百姓都到朱雀门前闹事了你好歹去跟大臣们解释解释。为什么不去上朝?” “朕不想看见那帮老顽固,说你是天降的煞星。” 完颜旻注意到南月躲他,略微侧起身来将她禁锢在一处死角里,一寸一寸地看着那张晨起朝露般的容颜。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若是这样的日子与朝堂江山之间选一个,要选哪个。 他的目光渐渐地不再坚定,而是有些迷离,在迷离里覆上南月柔软精致的唇。 她是真的让他沦陷。 尽管可以使用理智,却总是不愿意使用。 南月没有拒绝这个吻,尽管这一刻的完颜旻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安全。 她还是愿意被这种脱离了真实的不安全包裹。 呼吸紧张到极限的时候南月用力挣开了一条让空气进来的缝隙。——再这样下去她就真的成误国的妖孽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煞星(二) 素指轻划,两扇刺着暗绣的雪白衣襟被小心地合拢,南月拈着衣襟的手有些轻轻浅浅的颤抖。 突生的沉默使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以前常要和他斗嘴,还能借着嘴巴上的反诘来掩盖内里深深浅浅的心迹。 可是如今真的坦诚相待,竟比那些藏着掖着宁可误解怀疑的日子还要紧张。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尽数失效。 要……说些什么好。 脸色潮红欲滴,红色在完颜旻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愈发鲜润。 南月从两人之间不到一尺的短短缝隙里逃离出来,坐直了身子。 完颜旻有时感猜不透她的心思,看到面前的小脸儿突然躲开,不知这奇异的人儿又要使出什么花样招数来,也随着坐起来。 南月没有勇气再正对面前这人,快速挪到他身后去。 完颜旻正疑惑之间感知到后背正缓缓贴上一人形。低低涩涩的细腻声音传来,仿佛揪住了他脊背上最要命的一根筋骨。 “臣妾,服侍皇上更衣。” 话音飘渺得像从雾里传来。 杳杳如云间雪。 直到看见完颜旻猛然挺直的脊背,南月才毫不怀疑地确定这话是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 这么没骨气的话,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 “我……不是……”南月慌不择路想要掩饰,看不到完颜旻背对着她的脸上扯出一个弧度不大但无比开怀的笑意。 笑里甚至带着了然的奸诈。 舌头仿佛突然打了结,南月支支吾吾想要说出什么来洗清刚才那句不经头脑的话,却是搜索枯肠。 两只宽大的衣袖却徐徐在她眼前张开来,拂空架平。 这意思是? 她眼睛睁大。 “难得皇后有心,朕恭敬不如从命。”完颜旻温声雅然,将那丝笑意隐藏得极好。 恭……恭你个头啊! 好不甘心啊,这算什么,她可是西市混大的一条好汉,不,怎么说也是半条好汉,怎么一夜功夫就成了个柔情似水的小媳妇,还要真的像他的妃们嫔们一样给这男人更衣。 不。 绝不? 她是南月,她不是一个被称作臣妾的代号。 这样想着,咕噜噜跳下床来,把完颜旻那件黑色大氅扔给他。 “谁要给你更衣。你都多大了,自己的衣服自己穿。” 气鼓鼓的脸上写着底气的不足。 完颜旻把双手搭在膝盖上,被她这模样弄得诧异又想笑。 不是她自己提出来要…… 合着他还为那句话受用了好大一会儿。 完颜旻想想,接过那副宽大的衣裳,一掌抚上,衣领处那道被南月撕裂的口子在一种无形力道的作用下竟渐渐织密,最终完好如初。 南月看着那个她自己撕裂的长口子这样奇迹般愈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完颜旻突然严肃了脸对她轻别一声:“朕去上朝,等朕回来。”随即便越过她肩头跨步而去。 “额……嗷。”看来她还是需要时间适应他这种毫无预兆的雷厉风行。 只是南月不会想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带着给她的满楼风雨。 第一百八十八章 煞星(三) “小姐,苏大人那边查清楚了。那日带头闹事的,并非江安的普通民妇,而是几个皮白肉嫩的汉子。据大人手下的几个小厮分辨,像是礼部的人。” 完颜旻走后不久,传铃就神色匆匆避开旁人把这十分重要的消息传递给南月。 苏和这消息来得紧,在上朝前的最后一刻等来传铃,让她务必只字不差转达给南月。 “礼部?”南月目中疑云重重。 “传铃,我是不是又说话做事太随便,得罪了礼部的什么人?” “没有啊?我不记得小姐跟礼部有什么交集。说句不好听的,从御膳房到太医院,小姐您在这宫里哪处没点过火,唯独这礼部,您还真是没冲过这趟龙王庙。” 传铃心里也奇怪和焦急,但还是忍不住打趣南月两句。 “哼。你说的跟我倒真像个煞星似的,哪里都能惹事。” 二人玩笑归玩笑,都在缜密思索着江安事件的来龙去脉。 观星楼的施工地图是南月亲自交给苏和的,二人已经在一起把所有的细节都打磨到完美,楼的构架精巧严整,绝不可能会出错。而监工的也都是苏和与郭怀懿的人。江安那座观星楼纵使只建了一半,也绝不会因为根基未稳的缘故而倒塌。 那天夜里,当是有人动手脚。 礼部。 礼部…… 南月绞尽脑汁也未能搜索到自己入宫以来与礼部有关的半分记忆。 前朝的纷争依然没有休止。 不管南月用什么方法解了朱雀门的集体闹事。那帮村民围攻皇城确实是因她而起。以林浅为首的一干大臣一口咬定老天是要借观星楼降祸,而这祸因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指向南月。 “圣上,此女生来有面疾。想必定是上世犯下了滔天的罪孽。而今林侍郎也已证实,紫微星移位实指中宫。望圣上勿为妖女魅惑心智,应当为天下的安定康平着想才是。” 水无青一番话说得深敛委婉,然字字锋芒毕露。每句话都要将南月往妖孽的身份上引。 朝堂立时有其他大臣应和,大多是素日与南傲天不对付的。 “水大人!水大人平日可是最不相信牛马风水的豪杰,今日竟为了污蔑小女连天下康平都搬出来了,实在令南某人刮目相看。”南傲天反唇相讥,老眼里是若无其事的讥讽。 到底是二十几年前文试的第一名。遣词造句不废灰纸。 事实上,在南相参透了人心的那双浊眼里,只要完颜旻在皇位一天,南月必会安然无恙。 南月的无恙,就是他这个父亲的盔甲。 至少是在一切就绪之前的盔甲。 南相其实永远是最平静的那一个。因为他总能把一切握在股掌。近日来皇宫发生的诸多事情使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也只是惊起小小的涟漪。 他的计划与抱负,始终在最端正的轨道上安稳如初地前行着,从未偏移或是脱离。 直到大殿上响起那道不合时宜的女声。 “丞相大人高官厚禄,前程似锦。若真是明理之人,还是大义灭亲的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煞星(四) 众人闻声皆惊,抬头看去竟是杜大人的女儿婷婷袅袅地站在门外。只是看脸上神态,颇有汹汹之气。 大臣多露不妙之态,一个素日骄横跋扈的小姐,一夜之间成了被弃的寡妇,任谁都觉得应该遮起脸来捂在杜府不出门的好,竟然还嫌丢人丢得不够,跑到议政的大殿来撒野。 “咳咳,杜大人,这可是令爱?”李延年仿佛丢了自己的脸似的拿袖子戳了戳杜远鹏,眼神也避嫌似得都不肯看杜宛若一眼。 杜宛若轻而易举捕捉到了李延年的眼神,那种厌弃之如敝帚的眼神在之前可令她发疯,但而今她已风轻云淡。 杜远鹏脸上的肉从看见杜宛若那一刻起就僵住了,哪里需要李延年的提醒。 “宛儿,快回去,回去!这哪是你能来的地方?”杜远鹏气急败坏地把声音压到最低,不住地给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使眼色。 大婚之夜弄丢了自己的夫婿也就算了,而今还要跑到前朝来撒泼,这是哪辈子造了什么孽哟。 杜宛若却仿佛不曾听见朝臣的议论,也未曾看见过自己的亲爹着急上火的脸一般,只是高扬着下巴,抬起步子从两列朝臣之间径直穿过。 这是令人再熟悉不过的杜宛若,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颐指气使的神情。所不同的是,今日的杜宛若比起南清云逃婚那件事发生之前,有些让人凛然生畏的底气写在脸上。那尖削的脸盘上不再是轻浮的傲慢,而是彻骨的冷意。随着莲步无所顾忌地跨进殿来,周身有一股冰霜般的意味。 杜宛若直直站在了南傲天的对面,皮囊里的笑容令南相嗅到些许寒意。 这个年纪的女娃,身上能带有这样寒意的,据南傲天所知,也无非自己的女儿南月。 而杜宛若,更像是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可今日,这鸟儿显然是冲着他飞来,带着一种要撞倒他这株大树的勇猛。 南傲天微微地牵动嘴角上有些皱纹的皮肉。再勇猛的鸟儿又怎样,就连南月还不是一样屈服。——这个要强到令他不禁欣赏的女儿,因为区区一个小阿星就向他折膝了。 完颜旻静默了许久,大殿上空终于回响起清泠寒澈的声音:“杜大人有带着女儿上朝的习惯?” 眸子里依然是深沉垂敛的,夜的黑。 杜远鹏殷勤的笑容僵在嘴角,竟不知如何答话。 他依旧是疼宠着杜宛若的。何况骗婚一事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责在先。面对完颜旻的质疑杜远鹏忽然有一种无力感。 他既是不忠的臣子,也是不慈的父亲。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优点,几十年来他像一条鱼一样凭借这些完美的羽翼钻营苟苟无往而不利。 如今这长处令他困惑了。 杜宛若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杜远鹏的困惑与尴尬,总之她替父亲答了话,不过她还是先给完颜旻行了礼,规规矩矩地。 “民妇杜宛若见过皇上,民妇今日来不是以大臣之女的身份扰乱朝堂,也不是以相府弃妇的身份来找皇上讨要公道,而是以一普通百姓的身份向天下揭示一桩罪孽。还请皇上允诺,所有的后果由民妇一人承担,与杜家和杜大人无关。” “杜大人”三个字让杜远鹏抖了一抖。她终是不肯再叫他爹了。 完颜旻眉尖挑起轻微的蹙动。皇冕的流苏之下掩映着坚毅的线条,看不出忧喜。 他没有阻止杜宛若。虽然已经预感到一些什么。 南傲天也捕捉到了这种不祥的预感。 但是什么都不能阻止一个绝望的女人。杜宛若走进来的时候就没指望再走出去。 她定了定,清了清喉咙,把微微发抖的四指藏进了宽袖,却没能掩盖掉声音里明显的颤意:“民妇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林大人对天相的占卜并无差池。” 这话说到末尾,声音虚弱的几乎听不到。完颜旻脸色已陡然黑了三分。 杜宛若左手伸进衣袖里,攥紧了右手。一旁人只能看到她的衣袖在不停地颤抖。 她的声音忽然放大,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膝盖软软地跌跪在云华石切砌的地板上:“皇,皇上……民妇要诉……皇后与南相欺君之罪。” 一语道出,杜宛若直觉得喉咙发紧,撕扯着说不出话来。 南傲天脑子里绷紧的一根神经断了。霜石般坚硬的脸镀上雪样的烈白。 他长出了一口气,用眼角的余光逼视着杜宛若。他在等,等待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唱完她最后的丧音。 “你这个女人在胡说些什么!”钟落率先反应过来,瞪向杜宛若。他绝对不能让她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杜宛若要说的事,钟落自以为已然猜到了九分。 “南相与皇后欺君之罪!” 这女人是要把南月和南傲天捆绑在一起,给她贴上谋反的罪名么! 关于这条罪名,早在南月进宫的时候他钟落就第一个怀疑了,他从来就不确定南月是不是南傲天有意安插在完颜旻身边的细作。 即使现在也不能确定,南月到底是不是细作,他还是不能让杜宛若把这话说出来,不管她是从何处得知,处于何种目的,背后有何人指使。 都不能。 南月,不会是那样的人,她也不可以是! 钟落几乎暴怒。 这暴怒惹恼了杜宛若。 落哥哥!她今日来有一半是为了他,他却一举一动都在护着那个女人,那个有可能背负着天下罪孽的女人。 愤怒给人勇气,她冷笑着,说出一个钟落做梦都没想到的答案。 杜宛若冲完颜旻欠了欠身,这次是很冷静很自信地道:“丞相南傲天明知妖女南月来历不明,却偏偏收作十几年的庶女来养,甚至将之嫁入宫中祸害朝堂。民妇不知,这要算几重的欺君之罪!” 一口气吐出酝酿了一夜的话,杜宛若带着一种充满恨意与轻蔑的快感,似乎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钟落。 小郡王已经溃不成军。 这不是谋反,是比谋反还要严重的罪名。 什么叫做—— 来历不明! 第一百九十章 验亲(一) 惊异的不只有钟落,还有满朝文武。 南傲天眼角处的一丛纹理跳动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 杜宛若看到众人脸上神情,一种巨大又荒凉的快感突然袭来。憋在她心头的一股恶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忽然的释放与得意令她产生一种不能自持的恐惧。 恐惧却滋生了迅速膨胀的勇气。 “你说什么?”钟落盯着她,声音里只有虚弱。 杜宛若看到了钟落脸上的疑惧与担忧, 她有些苍白的脸上笑容与悲哀交相辉映,红唇皓齿之间缓缓抖落几个得意又失落的字: “我说皇后娘娘,不是南丞相亲生的!” 一字一字,如千钧之锤。 这锤子开剥着钟落的筋骨胸膛。 发完最后一个字音的杜宛若,如同被风剥落了墙皮的残垣,呆呆地立在那儿,整副骨架都失了色彩。 还是……说出来了吗? 她原以为自己是不敢的。 杜宛若眼角弯弯的,含笑,却笑出了一串亮晶晶的东西。 静嫔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是每一个字都不信,更别说亲口把它说出来。 可是一句话一旦由自己说了出来,纵使有一万个不信现在也是斩钉截铁地信了。 南月这女人,就是个野种、杂种。她在这宫里,不仅会使得朝堂不得安宁——这对杜宛若来说倒是次要的,关键是,南月的存在今日会祸害皇上,明天就有可能祸害钟落。 落哥哥,纵使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她还是本能地要替他除去一切魑魅魍魉。 说出来了,反而不再怕。 静嫔刚开始告诉她这件事时,她是既害怕又不相信的。以祸乱妖女代相府之嫡嫁入宫中,这是掩盖了十几年的欺君之罪,足以株连九族。 她这一说,牵动的不只是南月,还有南府,还有皇上…… 杜宛若脑子很乱,她被一大片沉重到空白的轻松笼罩着,不知道该笑该哭。 “杜大人,令爱疯了吧。”南傲天风轻云淡地问杜远鹏。 杜远鹏只是万端焦急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水无青也愕然了,他只知道南月当年是南家二房从外面带回来的,当真不知道这女娃身上还带着祸国殃民的邪性。此前,他还一直怀疑南傲天把南月送进皇宫的居心,而今想来…… 以他对南傲天的了解,他知道南相此时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拖延时间。 水无青收敛了为数不多的惊讶,把目光转向大殿上象征着最高地位的位置。 黑衣墨发重眉,完颜旻的脸被一抹微垂的侧发掩映着,看不真切,唇畔却仿佛有着淡淡勾起的一段弧形。 他是高兴的。 从杜宛若颤抖着说出那段或罪或恶的陈年往事起,完颜旻已经不想判断它的真伪。 他是高兴的。 只有在那一刻他才完完全全地确定了一件事情,自己之前对于南月的所有信任都是虚假又虚伪的,虚伪地连自己都骗过了。 他还是在乎,狠狠地在乎着她的身世,在乎她是南傲天的生女这个事实。 如果这层最后的纱不被杜宛若挑开,他心里可能始终会有一层隐隐作痛的芥蒂。 这种芥蒂,无伤大雅,却挥之不去。 “皇上?皇上?” 忠敬耿直的钟鸣扬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今日这样庞大滞重的谜团,他只能尝试着叫醒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九霄云外的完颜旻。 “丞相?”完颜旻看向南傲天,眸里闪烁深锐的光。 最大的难题不在完颜旻这儿,杜宛若抛出的烫手的火球最终还是扔给了南傲天。 “启禀圣上,”南傲天用力拂打了无灰的朝服,缓慢而凝重地跪在冰艰的地板上。 他看起来并没有很惊慌也没有想要解释什么,只是神态很平静地诉说着一件往事:“月儿是溪娘带回来的,臣确实亏待过溪娘。” “月儿被带到南府的时候已经三岁,臣并没有过问她的母亲,这三年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人。” “禀圣上,举朝皆知南相并非眠花宿柳之人,岂会在外有沧海遗珠?皇后娘娘的身世,实在值得考量。”杜远鹏似乎在绕了一大圈之后明白了当下的局势,他想起大婚当日杜家在南府收受的全部羞辱,迫不及待想要拉南傲天下水。 “臣说了,臣曾愧对于溪娘。月儿真是臣所出,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能?!南傲天,这可事关你相府门风。你这般轻率草草,岂不是天下女子都敢找到你相府门上认亲了。”钟鸣扬对南相这般态度很是不满。 南相的眼珠忽然释放出清澈而悠远的平静光芒,哈哈地笑道:“贤王爷有所不知,故人溪娘于臣有救命之恩,月儿,既然可能是臣的,那就应该是臣的。” “丞相大人真是高哇,将自己说成这般有容度的大丈夫,就可以撇清把妖孽送进宫中的罪名了吗?”林浅这番揭示天相,在众臣面前可谓出足了风头,虚荣心膨胀到一定程度,竟给了他对抗权臣的勇气。 南傲天并没有哪怕斜过目光看一眼林浅,他仿佛竟无意分辩什么,只是缓缓地朝向完颜旻:“皇上,如若月儿真的身负罪孽天殇,臣这个为父的恳请和女儿一同受过。” 李延年深觉南傲天这套虚伪做态早已令人生厌,已经准备好了大骂南相一顿,却被酒谷子摆摆手阻止。 “不急。” 上方传来足以震慑满朝的声音,尽管这声音的主人在一年前还是个不足惧的五岁痴儿。 “杜宛若,朕问你,你从何处得知皇后不是丞相的生女?” 完颜旻的目光逼视得杜宛若无处遁形,她身上每一根神经开始六神无主地游移。 “我……我——” “皇后到底是南相的亲生女儿还是身世不祥的妖孽,皇上请来起居司一验便知,何苦为难民妇。民妇既是违反宫规上这朝堂来,就没指望全尸全骨地回去!”杜宛若忽然后退两步,声嘶力竭地吼道: “皇上这般刁难,可不是有意维护皇后?” 第一百九十一章 验亲(二) “杜宛若,你擅闯朝堂在先,污蔑皇后在后,而今竟敢顶撞皇上,究竟是何居心?”钟落急切地抢在完颜旻前头回了话。 “哼,即便丞相大人当年认妖孽作女是念及故人情谊,情有可原,但真相还真不能因为丞相的开脱和皇上的庇护就掩饰过去。如果这个妖女依旧在宫里兴风作浪,怕不只皇上被蛊惑,连小郡王也要身陷狐媚了。” 因为话说得激动,杜宛若脖子上竖起一根根青筋。 钟鸣扬本就对南月素日的行事作风颇有微词,当下听到钟落也被牵扯进去,越发相信了杜宛若的言辞,挡在钟落面前俯首请命。 “皇上,此事事关重大,无论杜女所言是真是伪,是自己疯癫惊乱还是受他人指使,都应当先验明皇后娘娘正身才是。如若皇后真是天降煞星,必会祸国殃民,臣请皇上允准,先请起居司替皇后和丞相滴血认亲。” “臣请替皇后和丞相大人滴血认亲!” 百官中有素日被南月诈整觉得难忍胯下之辱的,有记恨南傲天权倾朝野平日却不敢言语的,全都抓住这番大好时机替跟在钟鸣扬身后请命。 朝堂登时乌压压跪倒一片。 “颜如玉,去请皇后到前殿来。” 完颜旻若有所思地看着伏地的百官,眼睛里似闪过什么,最终对身旁站着的颜如玉开了口。 在宫里看惯几十年风雨的大太监迟疑地抬起头,看了完颜旻一眼,又扫视了地上伏倒的一片朝服,终是埋下任何多余的表情,默默地退出了大殿。 “验亲?!” 啪地一声,相府里成色最好的杯盏在桌角处打了个旋儿,还是难逃命运地开裂成一地碎白。 相府,凤雁痕脸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顾不上被掀翻的茶水烫红的手,身子一个趔趄就要倾倒。 全福的手来得及时,南家主母被稳稳地扶住,得以继续思考一个十万火急的问题。 “快,快……去帮相爷。”凤雁痕扶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的额头,踉踉跄跄坐了瞎来。 全福心下一凉,手中力气涣散,凤雁痕险又从乌藤椅上跌下。 她慌不择路地抓住身旁一只手臂。 全福苦笑了一下,把另外一只手臂也递给她,再次扶她坐稳,半是疑虑地问:“夫人,四小姐当真不是……” “不是,不是!” 凤雁痕嗓音听起来有些尖锐,有点像吼叫。 全福的眉头紧锁了起来。 当年,他还以为是凤雁痕做了什么手脚。没想到,还真的不是…… 可是溪娘怎么会背叛老爷? 凭他对溪娘的了解…… “全福,快,你去……” 凤雁痕跌做在椅子上,额头上已然汗涔涔。 全福立时理解了她的眼神,使个手势辞退了全部的下人,小心翼翼地将耳朵凑到凤雁痕身边。 南家主母的嘴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全福脸色突变。 门外的下人们只看到管家匆匆出府去。 全福紧赶慢赶到达皇宫的时候,南月已经被颜如玉带到了殿上。 突然被通知要去前殿验亲,南月有一肚子的疑惑,而颜如玉又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只留下一瞥让她心惊的眼神。 南月自是心细如尘的。 颜如玉这等通透的人物,一举一动都自然映射着背后主子的态度。在去往前殿的路上,南月看见花间有一只斑蝶飞过。她冲那只蝶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表情平静地走向那帮君臣所在的地方。 验亲,必然是完颜旻的主意。 纵使她千般努力,他依然是不信她。他始终在乎着她和南傲天的那层血缘关系,在乎着她的身份。 原来,她与完颜旻之间的关系还是如此脆弱,如此浅薄。如同渐暮的天色,一息即离。 想到这里,南月的唇又微微上翘了一下。 如此也好,她自己又何尝不在乎。 虽说当年溪娘被下人们捉奸在床,南傲天也因此厌恶了她这个女儿十几年,南月到底是不确定自己的身世。 十几年来,她只是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自己不是那个可怕男人的女儿。 可若自己的生身父亲不是南傲天,又会是谁呢? 她不敢想象。 溪娘临终前说的话,她到现在也没能解开。 南月不由地感到一阵怅惘和惶恐,在这皇宫里待得久了,她差点忘了自己最初进宫来是要做什么的。 人真的会被环境消磨,变成对自己而言都面目全非的样子。 跨进殿门的时候,南月的目光与完颜旻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对接上,她读出完颜旻眸子里罕见的羞赧。 却是属于这个男人特有的羞赧。 当他不那么自信的时候,眼底才会流露出这种深感抱歉的目光来。 南月冲他浅笑了一下,她明白此刻他是为着自己对她南月的不信任而感到抱歉。 既然如此,索性让他心里那块石落地吧。 南月平静地走到南傲天面前。 起居司已经备好了针具器皿。 南傲天再度惊讶于少女眼里的平静,犹豫地卷起了袖子。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平静。 南月也当着众臣的面撩起了半截衣袖,起居司的人小心翼翼地捧了净皿过来。 鲜红的血如一颗灿艳的珠玉滑落到雪白器皿的底部,它与水搅拌成优美的双色弧度。 南月目送着自己的血液随着侍者平稳的双手远去,内心升腾起奇妙的漠然。 侍者缓慢地,平移到南傲天那一边。 针端伸过来的时候,南傲天最后看了一眼南月,手臂不知怎的往回缩了一下。 最终还是没有耽搁侍者行事。 “等等!” 完颜旻的声音在关键处响起。 侍者手里的探针抖动了一下,划破了南相手臂上一层皮肉,只起了一层薄薄的皮。 “朕想替天下的百姓,亲眼看看。” 说话间,他漆亮的眸子凝视着南月。 南月被他看得好奇。 完颜旻的瞳仁里仿佛有一轮正在升起的月亮,因为他眼睛里有隐隐喷薄欲出的光芒,越来越亮。 完颜旻把目光转向了器皿,示意侍者继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验亲(三) 第一百九十二章验亲(三) 两滴血珠飘飘摇摇地跌入碗底。 南傲天的眼睛,侍者的眼睛,完颜旻的眼睛都静静地聚集在那两滴红的移动上。 只有南月眼神复杂地看着完颜旻。 血滴在水里打着旋儿,深重的红色扩散开来,绕幻成浓淡不一的丝丝缕缕。 最终,两滴红融在了一起。 南傲天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目光略显震惊地落在南月脸上左右打量,仿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自己女儿的脸。 南月起初是不怎么注意结果的,只是被南傲天打量得心虚,缓缓地向那只器皿看去。 它们,居然真的融在了一起。 南月不由得身子向后倾,趔趄了两下才站稳。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 不可能。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又祈祷似地睁开眼朝那器皿看去。 没有错误。 两滴血珠完完整整地融在了一起。 即是说,她是南傲天的亲生女儿。 南月震惊之余,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担忧地寻找完颜旻。 那双夜色漆深的眼眸已经看了她很久。 很久。 她张了张嘴,发现百口莫辩。 两滴血完完全全融入在了一起,这便是最有力的雄辩——她南月,是南傲天的亲生女儿,亲生的。 这就是说,在完颜旻面前,她成了一个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骗子。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 如果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如何像一根苇草一样被冷落了十四年。住在最偏僻的别苑,可以被任何下人欺凌。 而南傲天每次看到她的眼神,都让她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错误。 更何况溪娘临终,百般叮嘱。要她去找自己的亲娘。如果溪娘都不是自己的亲娘,南傲天怎么可能是她的亲爹呢? 不可能。 南月对着那两滴越融越近的血,疯狂摇头。 “不会的,我要重新来……”她夺过侍者手里的针皿,朝着自己手臂就是一猛刺。 “不必了。”完颜旻一直死死地盯着南月。 他朝她走近,每一步都让南月觉得心惊胆战。 完颜旻冰冷的食指托起南月的下巴,声音如隆冬落雪,眼里有冰凉而摄人的光扫落下来:“朕说,不必了。” 可是鲜血已经如注流下,都像朝圣一样归集到最开始那两滴,准确地说,现在是一滴的鲜红里。 南月忘了疼,她几乎已经失去知觉,只能感受到完颜旻周身散发的寒意。 那种凉,对于南月来说才是真正切心的创口。 “你听我解释……”伶俐如她,此刻只能从干涩的口齿中挤出自己都不知如何延续的字眼。 她要解释什么呢? 她如何去解释什么呢。 这样的结果,连对自己都不知如何解释。 完颜旻背过身去,把南月完完全全撇在身后,朗声对众臣宣布:“杜宛若污蔑皇后,押入赤狱,众臣今后再敢有造事生非者,斩!皇后,是堂堂正正的相府之女,朕的贤后。” 完颜旻把“贤后”那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阴冷而压抑地笼罩在南月身上,那双眼睛里的夜色让南月心惊。 “臣该死!” 最开始鼓动验亲的那批大臣,全都跪了下来,个个面如土色。 完颜旻只字未发地从大殿走了出去,衣袍在南月身边掀起一阵阴翳的风。 他远去,背影如移动雕塑。 南月愣了半晌,才慌不择路地跟上。 朝堂只剩下跪了一地的大臣和呆立凝神的南傲天。 南月在御花园满是小石的路面上跑,衣裙扑打起轻乱的烟尘。 她得解释,不然一定会丢掉什么。只有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在意,在乎自己在那个人心里的印象,在乎她在他眼里的身份,在乎那份最重要的信任。 她哪怕只是慢一点点,就会看到他心里的大门彻底把她隔绝在门外,如同从天而降的一网末世囚笼。 自己怎么可能会是,南傲天的女儿呢?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的! 完颜旻,你听我解释…… 她奋力地追,可眼前似乎总有如云如雾的东西在阻挡她,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抹熟悉的黑色衣氅。 一道阴影从天而降,是御风。 “皇后娘娘,属下奉皇上之命,皇后娘娘近日来多方忧扰,今日又颇受惊惧,不如在椒房殿好生休养。” “我要去见完颜旻。”她眼睛里看不到神采。 “皇上特地叮嘱了,近几日谁都不见,尤其是娘娘。” 南月觉察到御风的冷漠和往常相比其间多了几分怒意。那是替主子生出的愤怒。 他还是没有完颜旻会掩饰,那个人,连一句话都不肯与她多说,无论是愤怒与猜疑、失望与不屑全都藏在脸上一窟冰窖里,令人触之寒意入骨。 “娘娘,属下护送娘娘回宫。”御风几乎是强制性的语气让南月感到巨大的失望。她看了一眼盛轩宫的方向,一步步往后退,神游般回到了椒房殿。 南月意识稀薄地回到椒房殿之后,她才真真正正明白御风所说的“好生休养”是什么意思,她被软禁了,别说是作任何的辩解,就连出门都不大可能。 御风日夜守在椒房殿门口,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如若在往常,南月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逃。她的武功虽不如御风,但好歹已经将十阶剑法炼了一半,若她略施巧技,而今谁胜谁负当未可知。 只是而今她既无心也无力。 自溪娘死后,她每天都努力地去笑,努力地保护自己所在乎之人,在与南府各色人等的斗法中,她早已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可是今日的打击,彻底摧毁了所有伪装起来的坚强,她再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老天造来取乐的笑话。 南傲天,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有一万个不相信的理由,可是什么也抵挡不了亲眼所见。那两滴血,鲜明而分明地融入到了一起,成为铁石一般的证据。 怎么可能啊。 怎么可能啊! 听南府的一些老人说,当年溪娘死后,凤雁痕是找人来验过一次血的,而且那之后南傲天就再也不想看见她。如果这样的话,当时不就应该已经证明,她与南傲天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没有…… 然而,什么样的传闻能抵得过双眼看见这般真实。 真实得让人无助。 就算完颜旻现在肯见她,她又能为自己辩白什么。满朝的眼睛都看到了,都见证了,她是如假包换的,相爷的亲出。 “为什么。”她抓紧自己的额头,拼了命想找出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她多舛命途的答案。 南月让人要来一壶最烈的“烧刀子”,御膳房毕恭毕敬地提供了年份最久原料最佳的。身份得到确认的南月,在下人们眼里比以往更尊贵三分。 第一百九十三章 验亲( 四) 御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尽责,贴立在寝殿门口一动不动。南月早已放弃去找完颜旻的念头,趴在桌子上酩酊大醉。 御风很想回盛轩宫看看完颜旻的状况,但一来,完颜旻让他看紧南月——这次是不同于以往意义的看守;二来,他知道那样做会打扰完颜旻此刻不堪一击的尊严。 那个从小就无比要强的少年,把父亲的死和母亲的孤独以及整个北冥的荣光像贴身的担子一样背在自己肩上。他总是能把任何事情做到最好,因为他要的结局不允许过程有毫厘之差。 除了他自己,完颜旻是不依赖也绝不相信任何人的。 御风作为最忠诚的属下留在他身边,寂静无言地替他做事,也看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帝王一步步变强大。 他如同他的影子一样注视着他,看着他挥汗如雨浇灌泥土,看着他用冰锋凝血把自己疼晕。每一次看到完颜旻的背影,御风沉潜不惊的心就会突然觉醒。完颜旻的孤独才是他真正的强大。 有多强大就有多孤独。 一阵强风吹进窗子,窗屏上有跃动的火苗影像。他知道南月并没有睡。 “娘娘。”御风隔着门疏漠地开口,“主子他从未相信过什么人。” 南月把脑袋枕在酒壶上,倾出的酒水蜿蜒了整张桌面。她看着亮晶晶的酒浆流淌,不禁笑意阑珊。 “你说的对,他也未相信过我。” 南月的眼前朦胧地出现完颜旻的幻影,但她知道他这次不会再来找她。——她已经是个骗子了。 “从主子第一次信任一个人开始,我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担忧。你既让主子笑过,之前的事我不会为难你。但是从今而后,娘娘的一举一动,御风必要了如指掌。所有伤害主子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 “你家主子没你想像得那么脆弱。他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或许之前没有,但在遇到你南月之后……”御风话语间有怒意,剑从剑鞘里松出来几寸。 思考片刻,又送了回去。 南月听出了御风的愤怒。她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点,连你也被他骗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他自己都被自己骗了。” 御风想反驳一句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了太多话,遂闭口不言。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南月大抵是睡去了。 寡言的侍从脑海里回荡着一句话,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比起皇宫的平静,南府上下笼罩着一层明显的压抑。 南傲天是沉着脸回府的,几乎所有的下人都察觉出老爷的神色不大对。 南家主母的脸色异常平静,倒是管家有几分慌张。全福一句话也没说地看着凤雁痕被叫往祠堂,眉间浮现忧色。 “老爷。”雁痕柔顺地道,和往常任何一日的语气一样。但南傲天的背影让她头一次对自己的演技产生了些许怀疑。 “溪娘是怎么死的?” 凤雁痕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上眼睑猛地挑了一下,在南傲天把话说完的前一瞬恢复了正常。 “老爷。” “我问你十四年前溪娘是怎么死的!” 南傲天额头上暴起一根青筋。凤雁痕已有近二十年没见他这样过。 那个愤怒的书生,白衣的少年。早已隐在岁月的洪流之下,将一幅冷漠而温和的面孔运用地越来越娴熟。 温和之下,再无感情。 雁痕忍不住瑟瑟发抖。她在这个男人面前一向是这样的。从她第一次见他起,她那颗还属于少女的心就忍不住地颤抖。 “老爷都知道了。”凤雁痕索性浅淡地笑笑,工整的主母妆容上泛出一抹苍白。 “凤!雁!痕!”南傲天蓦地转过脸来。门外偷听的全福脸上吓出了一额冷汗。全福的手战栗地扣在了门框上。 南家主母机警地朝门窗处瞥了一眼,把脸慢慢地转向了南傲天。 全福叩在门边的手缓缓而无力地滑落,他努力整整衣服和面容,去完成自己日常的工作。 南府的下人都知道祠堂的灯亮了一夜,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因为第二天老爷和夫人依旧相敬如宾,断无异样。只有管家的眼睛较往日深邃了不少。 唯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南傲天让人在主苑精心收拾一间房出来,说是供四小姐日后回府居住。 午饭过后,南傲天把南清雪叫到书房:“让厨房准备些上好的糕点,你带着去看看你妹妹。” “爹,看谁?” 南清雪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自上朝回来后就很是异样,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 “皇上今日在殿上的反应不对。我要你以看望妹妹的名义,去确定月儿是否安好。” “月儿……爹?!”南清雪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睛:“你说那个野种。” 啪地一巴掌甩在南清雪脸上。南傲天怒不可遏:“你说谁是野种。” “爹?!” 南清雪捂着吃痛的脸,满目的震惊和委屈。 “你以为你和你那个娘素日里是怎样对待月儿的为父的不知道?!你当老夫是瞎子吗?!” “以前为父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从今而后,你和你娘若是有半分对不住月儿,别怪我这个当爹的心狠手辣。” 南清雪木木地瞪着南傲天,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为父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爹……”南清雪眼圈含泪,欲要分辩个公道,被站在一旁的全福用眼神制止。 管家一向是帮她的。 家里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去,我去。” 南清雪攥紧掌心的冷汗,不敢再多说什么,带着那份点心退出了房门。 她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和疑惑,愤怒还有不甘,从南府一路走向椒房殿。那个本该属于她的地方,怎么就一步步被那个丑女端坐。 她倒是想亲口问问南月,她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月内,夺走了本该属于她这个嫡女的一切东西。包括皇后的位置,众人的艳羡,皇上的宠爱…… 而今最令她无法忍受的,还有爹爹的温情。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夜色 南傲天看到南清雪负气离开,心下也有些后悔,他是想让她天亮了再去的。可是南清雪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这个从小就受不得任何委屈的女儿,受了那么大羞辱,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 而南清雪出门后看到街上人烟寥寥,心里也有些发虚,但总不能再回去。 那个家还有什么好回去的。爹爹眼里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南月,就连娘亲也说不上什么话。 南月,我倒是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可以把这个世界都变成你一个人的! “大小姐深夜造访有何贵干?”传铃在前殿把南清雪拦住,眼里是冷意和敌意。 “传铃啊,”南清雪嫣然一笑,“椒房殿的丫头,也充其量不过是个丫头,本小姐来看望自己的妹妹,还不需要跟你汇报,让开!” “小姐现在不会见任何人。” 传铃被她一阵呛白,胸中憋下一口恶气。但想起南月教她凡事不可鲁莽,只得尽量保持平静。 “哼,装什么装。她现在被验明了正身,身份地位比以前不知道高贵多少。现在恐怕正在偷着乐吧。也让我见见我这妹妹,沾沾她的喜气。” 南清雪说着把传铃撞个趔趄,径直往南月寝殿的方向走去。 传铃没有办法,只得急匆匆跟过去。 让她见到小姐被皇上关禁闭可怎么是好。那不正中了这女人的下怀。 南清雪欲闯入南月寝殿,被御风一剑挡回。 “这位小姐,皇后娘娘现在不能见任何人。” 御风把话说得玄妙。 实质上,是完颜旻现在不允许南月见任何人。 “呵,皇上身边的一个侍从而已,见了本小姐都不用见礼的吗?”南清雪用鼻孔出气。 “除了皇上之外,御风没有向任何人行礼的必要。” “让她进来。” 屋子里传来南月的声音。 “御统领,本宫只是不想见别人。自是亲姐姐来,还是要见一见的。” 御风竟奈何不得。 软禁这件事情,是不能被不相干的人知道的。南月要南清雪进去,自己断断不能以侍从的身份干涉正宫娘娘的行为。 “既是皇后娘娘允准,小姐请。”御风冷冰冰地收回剑,面无表情地加了一句:“夜深了,二位小姐还是不要谈得太久。” “让开,像你这种多管闲事的人真不知道在这皇宫待到现在。”南清雪厌嫌地避开御风,推门而入。 御风对此没什么反应。那话本来就不是对门外这女人说的。 “多谢御统领关心,本宫自有分寸。传铃你也退下,我记得前殿今晚该你守夜。” “小姐……”传铃担心又犹豫。 “本宫要你退下。” 传铃一直迫切地想问问南月今日朝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南月语气这般反常地强硬,只得作罢,退回到前殿去。 走了两步,传铃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便急急回过头来。她没让御风看到自己瞳孔瞬间的放大。 小姐,又要做什么。 御风身后的窗纸上分明伸出一杆极细的草茎,上面催燃出淡淡的一圈烟雾。 大概在传铃又走了几步后,那圈烟雾干脆消失了,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屋子里有礼盒落放的声音。 紧接着响起南清雪的声音:“我来,是给妹妹带些礼物,爹爹特意准备的……” 御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没想太多,只是雷打不动地在门口守着。 屋子里两人的声音时大时小,听不真切。到底是椒房殿,所有房屋的隔音效果还是很好。 不大一会儿,南月扬声道:“御统领,今晚天色阴暗,麻烦你掌盏灯照个路,姐姐她就要回府。” 御风对南清雪半夜造访的举动很是不解,但南月确实做到了她的“分寸”,没有让南清雪待太长时间,他也只好给了这个面子。 “姐姐慢走,我这便歇息了。” 屋子里的灯大多数被吹灭,只留下微弱的一盏映照于窗纸上,勾勒出南月单薄脊背的剪影。 门开了,里面走出南清雪。 踏上来时那条窄窄的石子小路。 望着来客离去的背影,御风心里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南清雪和南月一样都爱着浅色的衣裙,她姐妹二人连背影都如此相像,怎么可能不是亲生。 南月大抵是南傲天的血脉无疑了。 “等等!”御风脸色骤变。 走在前面的身影顿了顿,果真停住,回头露出莞尔的一笑。 御风盯着那张脸上完美的笑容,眼神不知怎的渐渐模糊,身体也像石头一样僵硬起来。 “对不住了,御统领。” 白色衣裙转过身来,笑容消逝在一抹悲哀里。 本就无月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暗,空气沉闷得让人意躁。 大团大团厚重的云彩往皇宫上空集中,夜被漆黑吞没。寝殿里最后一茎灯草燃尽,窗纸上那点微弱的灯光也不剩了。 夜被漆黑包裹。 不多时高空亮起一道蓝紫色的闪电,隐约可见行走在风中的,一道摇摇欲坠的白色衣裙。 那白色方被黑夜吞没,已至宫门之外。 盛轩宫书房的窗下一袭黑色身影更与这夜色融于一体,不觅边缘。这背影茕茕孑立,萧瑟里带着帝王的煞气,还有帝王的孤独。 完颜旻笔下的奏折上是笔走龙蛇的字体,每一弯笔迹都像是刀剑刺出。 天上的云团越来越饱满,轻轻一碰就可挤出水来。它们聚集的速度越来越快,窗下那蜿蜒笔墨挥舞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屋子里过重的湿气越发令人躁郁。一抹重要的墨迹在折转处断掉,完颜旻深锁的眉心缓缓地展开,额上已经布满大颗的汗珠。苍白的脸色被一道闪电的光芒击中,帝王闭上眼睛,呼吸着狭促的空气。 他把笔撂下,目光远远地落在一簇朱红色建筑上,手指的骨节之间嘎吱作响。 完颜旻稳稳落在椒房殿后院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也没有惊动他自己,他被一个强烈的念头笼罩着,看不到世间万物。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一向警觉的御风见了他连礼都没有行一个,像一桩被石化的雕塑。 完颜旻鼓足勇气推开那扇门,他怕自己见了南月会亲手结束她的性命。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夜色(二) 屋子里很暗,这对完颜旻来说刚刚好。如果现在让他看清南月的脸,他保不齐会让凝固在脸上和头脑中的所有情绪瞬间决堤。 她入宫四个多月,险些让他突破了最后的底线。可是就在他准备打开所有心结的时候,那两滴完美相融的血,向全天下昭示着她是南傲天的亲骨肉。 何其讽刺!就在他准备好放下一切用信任接纳她的时候,她亲自向他证明了她才是最值得怀疑的那个人。 南月看起来像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靠椅上。从窗外看去也是一个直立的侧影,似睡未睡,有些奇怪的姿势。 仍是她惯常的白衣。 完颜旻瞬间影移,一双手冰铁般卡住南月的脖子。 “呃……”一双惊恐的眼睛睁开,声音立刻被脖颈上加紧的力道掐灭。 一线惨淡的暗光映出完颜旻棱角分明的脸,细眯的暗眸写着桀骜和冷酷。 “凡是跟南傲天有关的,朕都要一件件毁掉。”话语从没有情意的薄唇里吐出,每一个字都透射出掷地有声的凉意。 对面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恐惧,猛烈而寂静地摇着头。完颜旻在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动作有所迟疑,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获得他的信任,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的心志。 他有一条用二十年人生铺就的血路。 但凡阻挡在路上的人,会被一并摧毁。 尤其是,欺骗者! 椅子上坐着的那袭白衣被“哗”地一下撕裂。 一道亮紫色闪电猛地从窗外的天空劈下来,寝殿里忽如白昼。看清了对面那张脸后,完颜旻的瞳孔微微张大。 大而密集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从远空遥望椒房殿,方块状的楼宇被淹没在寂静里。 这年天象确实反常,冬季里头一次见闪电。雨势也像夏季时一般充沛而磅礴。 但空旷一片的练兵场上,一匹机警的竖耳马如忽得甘霖,借着滔天的雨势释放着被压抑的天性。 马儿本不该关在囚槽里。 这匹棕色骏马很快被雨水浸湿了全部皮毛,马屁股上的皮肤紧致油亮,被策马人用鞭子一抽,四蹄扬空,咴咴的马鸣声显得更加放肆和欢悦。 身躯瘦小的策马人两腿僵直地夹住马腹,早已浑身湿透。雨水从额头分成小溪状的淙流,在眼前流淌成道道雨帘。 南月扬起头,让瓢泼一样的雨浇在她脸上。她有些喜欢这种肆虐的狂欢,因为这么盛大的雨水泼下来,好像一场决堤的泪洪。 南月很小的时候就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悲哀,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人生最悲哀的时刻并不是眼泪肆虐成河,而是她连哭的权力都没有。 她是生来不会哭的人。和脸上那道骇人的疤一样,成了她最为丑陋的标志。唯一的不同在于,后者是千夫可指的丑陋,前者是唯有己知的缺陷。生命实在是很脆弱的东西,小小一滴眼泪的缺失都可以成为巨大的缺陷。 “老天,我南月上辈子可是做了什么千刀万剐的错事,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吼得撕心裂肺,声音瞬间被雨水吞没。 眼前也开始模糊一片,周围是一片片白茫茫的混沌。 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脑子里一幅幅挥之不去的影像扯得心脏生疼,足以令人发疯。完颜旻,南傲天,溪娘之死,还有那两滴噩梦一样融合在一起的血,每一幅画面都是赶也赶不走的魔障,纠扯着每一根敏感又迟钝的神经。 “完颜旻!你个笨蛋!你个混蛋!” 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她真正的信任。他在朝堂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使他最为坦诚的想法昭然若揭。即使没有今天这两滴血,也会有明天的八滴血,后天的十滴血。 她早就应该明白,她模糊不清的身世是完颜旻心底抹之不去的芥蒂,也会是横在他们之间永远的屏障。 有些感情就如同空中飘舞的苇草,随便一阵风吹来,就足以那根摧折细嫩的茎,一刀两断。 “月丫头,是你吗?” 恍恍惚惚里南月用所剩不多的神志分辨出风雨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似十分熟悉。 混沌的黑暗里奔过来一大团暗红的颜色,在马背上高高下下地颠簸。 那团颜色移动的速度非常快,近了一些之后,暗红变成鲜红。 她认出那是钟落。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有些平静的愤怒。 有时候一个人的狂欢被别人当作痛苦,这是一件让人有些郁闷的事。 有时还要大发慈悲强行安慰,这是更让人郁闷的事。 “找你。”钟落回答地有些呆滞和生疏,也有些小心翼翼。 南月脸上全是水的样子令他感到惊异和痛楚。 他什么时候见她不是欢蹦乱跳的样子。那颗脑袋里层出不穷的鬼把戏,从来都是她笑,别人哭。 有次两人划拳比酒,南月无意间告诉他自己是无泪之人。 可是为什么雨水流在她脸上,像极了万恶的眼泪,每一滴都打在她脸上,却戳在他心上。 “找我做什么,你也来看笑话?”她顶着湿漉漉亮晶晶的头发,无神地质问。 “我去过椒房殿,知道皇兄把你禁足……我只是,我只是来这里碰碰运气。”钟落有些语无伦次,他是多希望在这里碰到她,却在见到那张小脸儿的第一刻又断断不希望在这里碰到她。 南月脸色苍白如纸。 “就算你是南家的女儿,他如何能这般对你!”钟落的吼嗓里突然带出怒音。 “他是君王,君王的眼里不能容下钉子,我就是那颗钉子。” 南月声音颤颤地说着,突然仰面倒下。 “月丫头!” 钟落一个旋身,从自己的马背上跃起,跳到南月那匹棕红色马的马背上,接住她虚弱而冰凉的身躯。 钟落心一横,抽紧了马鞭。 “驾!”拇指的关节处骤然凸起,马蹄在湿润的草地里奔跃,抛起一坑一坑明晃晃的水迹。 一红一白的狼狈身影乘着黑夜离去,马蹄声消失在去往钟王府的方向。 皇兄,从小到大很多东西落儿都可以让给你。唯独这次,既然你不屑珍惜,不如让我们公平一战。 第一百九十六章 雪妃 椒房殿门前,御风努力了几个钟头才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懊悔不已。百般警惕还是让南月给逃了。 好一场李代桃僵。他没有低估南月的功力,却还是疏忽了她的计谋。 那根从窗纸伸出的草茎,里面定是加了阻塞气血流通的药材。 可是,如果南月已经离开了椒房殿,里面的人会是谁。 御风轻微运功调整了一下气息,决意不可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开了寝殿的门。 里面的景象让他觉得人生又丰富了一层。 完颜旻衣衫不整地斜卧在皇后寝殿那张雕花大床之上,雪白色的中衣如云流淌。周身的气息看起来似慵懒不羁,内里确是清醒而骇人的冷意。 御风有些羞涩地将脸别过一个角度。 确切地说,他是有些羞耻地转过脸去。 但长期为完颜旻效力的敏锐还是让他本能地多看了一眼。 完颜旻旁边熟睡一名女子,断断不是南月。 ****的属下顿时忘记了羞耻,他一膝落地行了最严肃的请罪礼。 “主子,御风该死,未能看管好皇后娘娘。” 完颜旻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着颜如玉传朕旨意,相府嫡女南清雪甚得朕心,择日册封为雪妃,为中宫之外各妃嫔之首。” “皇上!” 御风震惊之下叫错了称呼。 他极少称完颜旻皇上。他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完颜旻却在片刻之间裹上了那件素日里的黑色宽袍,衣着严整地站到御风面前。 “父皇曾为母后清六宫,后宫暂无其他宫舍,皇后与雪妃既然姐妹情深,不如就让雪妃暂居椒房殿。命宫人们好生照料。” 说完,踪影不见。 “主子……属下遵命!” 南月在钟王府待了一宿的事不知如何沸沸扬扬地传到宫里。御风看到完颜旻得知此事的时候脸色青了一青。 而南月得知宫里如何多出个雪妃后脸色白了一白。 两人都只是浅浅的反应。 “如果长姐喜欢,椒房殿就让给她去住吧。”南月站到了椒房殿门口,从宫人们口中得知消息时,再也不打算进去。 她永远都不会再进去。 “皇后娘娘,主子命您去盛轩宫一趟。” 御风在狭长的宫巷里截住了魂不守舍的南月。 南月笑了一下,都用了命字了,那便去见一见吧,见最后一面也好。等见完了,她便要彻底地离宫去。 “罪女南月,见过皇上。” 完颜旻正孤绝地立在窗边,听到这声音猛地一回头,见到一张清绝的小脸。 她脸色煞白,身上换上的是钟府女眷的服装。 “昨夜在钟府,休息得可好。” “尚可,虽不比皇上春宵一度,却难得好眠。” “落儿可是照料地无微不至。” “皇上,若臣女有罪,请皇上明示,也好让我早些承担;若臣女无罪,请放我离宫。” “你休想!”完颜旻听到离宫二字之后眼睛几乎是本能地靠近卡住了南月的脖子。 她吃痛轻哼了一声,竟头晕目眩地向后倒去。 完颜旻伸手撑住她,一时有些慌。不知是为眼前人突然倒下的身体还是为她刚才那句话。 她要离宫。 这时宫外忽然传来钟落的声音。 “御风,你让我进去,我要见皇兄。” 完颜旻一只手扶住南月,一边冲殿外命令道:“御风,让他进来。” 钟落急不可遏地冲进来就是一跪:“皇兄,不管月丫头犯了什么错,她昨日在雨中淋了一夜高烧不止,请皇兄以人命为重,免得让自己后悔莫及。” 完颜旻心下警醒,察觉到南月身子果然烫得骇人。 “臣弟不知道皇宫在传些什么,但我和月丫头清清白白,皇兄大可不必多疑。昨日那么大的雨,她一个人去了练兵场,就在她昏睡的时候也是一直念叨着要找皇兄来解释。可是皇兄彼时在哪里……” “落儿对皇后可真是事无巨细。”完颜旻深邃地看了钟落一眼。 “我只问你,雪妃的事是不是真的?”钟落目光里有火,用的是一种质问的语气。 “朕亲自册封,无假。” “很好,我大概永远也比不上皇兄。因为我永远都做不到皇兄这样的无情和决断。” 小郡王情绪很激动,他怒视着自己一向敬仰的兄长,吼道:“册封雪妃,你这样做要将月丫头置于何地?” “你倒是先问问她和南相要将朕置于何地。朕被她蒙在鼓里,几个月之久。朕的皇后,果真厉害。” “月丫头说的没错,你果然,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 完颜旻仰起头,用那种游离于天地之外的眼神说道:“朕信不信她,始终与你无关。她的病,朕来治;她的罪,朕来治。” “她死不了,你可以回去了。” “皇兄,钟落始终敬让皇兄。但皇兄如果不愿意守护手中的珍宝,钟落来守。” “臣弟告辞,还请皇兄保证月丫头安然无恙。” 完颜旻没有再说什么,把南月平放到了床上,试她脉息。 南月的额头极烫,与完颜旻冰凉手指的温度形成极大反差。 完颜旻只好下意识地从南月背后运功输入一些真气好使她恢复。但他的脑子里,是不太清楚该拿她怎么办的。 昨夜他确实是情绪失控,却没想到椒房殿里的人会是南清雪。不过,既然两个都是南家的女儿,那就都要付出代价。顺水推舟立南清雪为妃,也刚好算是对南月的惩罚。 在完颜旻看来,南月无论如何都要为验亲的结果付出一些什么。那女人那样严重的欺骗,已经足以威胁到整个北冥的安危。故而,她所要承受的,才刚刚开始。 可是完颜旻到底忽视了,自己对南月的怒意,绝大部分并非建立在她和南傲天的血缘关系对北冥安危的威胁之上,而是建立在他自己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不平衡上。 他自小练就的习惯是对形势的洞若观火,对人心的了如指掌,对大局的运筹帷幄,以及对自己思路的一清二楚。 可是南月,将他蒙在鼓里几个月之久……并差些让他放纵了,那些不该放纵的感情。 第一百九十七章 雪妃(二) 那是一种……被人利用顺道被人吃干抹净的羞耻…… 他是一国的王。 而她不过是奸相家无足轻重的庶女。 他却被她耍了……所以在家国天下的利益之下还深深浅浅地埋着一个小男孩关于情窦初开那点事的尊严。所以不管是心思如海的帝王还是幼稚的小男孩,完颜旻都要运用一些手段,把这点尊严给拿回来。 而南清雪,无论是用来制衡南相,还是用来赢回他败在南月身上的尊严,都是上好的筹码。 这样想着,他手上力道加重,像是要对她施以一些惩罚。 南月果真被突然加大的气流震醒,眼睛睁开的一瞬间脸色涮白到了极致。 她的头有些昏沉。完颜旻在她身后收手。 南月缓慢睁开眼睛,屋子里的陈设让她立即反应过来这里是盛轩宫。 接着脑海里涌入的一些记忆提醒她这里是她初入宫时住的地方。 她的第一反应是要逃。 因为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气息。这气息让她轻而易举就察觉到完颜旻的存在以及那种存在带给她的即将窒息的感觉。 可是刚离了床身子就软软地跌倒,不堪一击地撞在一根起支撑作用的木梁上。 完颜旻飞速伸出的手又飞速撤回。他想起来南月才说了要出宫。 他倒是要看看她这副样子如何出宫。 南月把疼痛咽下肚去,整理了脸上的表情。扶着木桩起身仰头的那一刹那,她想起自己从小是被人看不起的人,但却从小就是骄傲的人。她的骄傲不会向任何人,亦不会因任何人而曲折。 今天就是强撑着,也得走出这间屋子。 于是完颜旻看到那副小小的身体,仿佛耗费了极大的努力,倔强又决绝地转过来。她的目光把他驱逐在视线之外,这一点令完颜旻很是恼火。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朕解释的吗?” 南月走到门边的时候,听到这句带着愠怒却又极尽克制的质问。 她忽然庄重的从门的地方转过脸来,将一寸陌生的、虚弱但却光华绝代的目光停留在完颜旻脸上,干脆但坚定地回答了两个字:“没有。” 她不是宫里的女人,亦不是他的女人。故而,没有。 她南月本是风一样的灵魂,拥有风一样的自由,解释这种东西,她不需要。 完颜旻用一种深沉的平静掩盖了愤怒的失落,目送着南月踉跄走掉的背影,示意御风跟着她。 还好传铃听到消息早已急急地等在盛轩宫门口,看到南月出来便一下子用手臂接住了她。 “小姐,小姐……”传铃口口声声心疼地叫着,朝盛轩宫里面瞟了一眼,恰好看见御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御风这一眼挨得莫名其妙,只好不作声色,在她主仆二人走远后又远远地跟上。 刚刚听到完颜旻要立南清雪为妃的时候,南月脑子里像突然有一团郁气爆炸了一般。身世、雪妃,麻烦像一个接一个的石球,砸得她身不蔽体。 可是这团郁气泄干净之后,世界仿佛突然清明了一般。 几个月来,她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她原本进宫来,就不是为了要同任何人发生什么。她从小习惯的人生,就是不被任何人注视,也不被任何人打扰,可以自得其乐地走一个人的路,做一个人的事。 找到父母就可以了,天下与她何干。 可是,为什么要不自量力地想帮完颜旻医病,甚至还想不自量力地帮他拯救整个天下的疮痍呢? 她不过是一个人间的过客,是从这天下打马走过的孤儿。天下都不要她,她何苦要什么天下。 “小姐,我们去哪儿?” “传铃,我们回家,回风弃隅。” 风弃隅虽然在南府,但那是唯一一处能让她感知到溪娘温度的地方,也是她和传铃相依为命的地方。 对全世界都失望的时候,人就会想起那个收藏着自己最早记忆的地方。因为那里能收容眼泪,也能收容最破败不堪的归儿。 “等等。”南月收住脚步,眼神定定地说,“先回一趟椒房殿。” “小姐,为什么还要回那里!” “取些东西。” “喔,也是。我们的身家都在那里,还是小姐考虑得周到。” “娘娘回来了,娘娘总算回来了。”椒房殿的宫女已经候了一厅。 “娘娘再不回来,椒房殿就要拱手让人了。”银环一看到南月,作出一副紧张兮兮又义愤填膺的表情。 “绿儿,木槿,银环,还有你们所有人。”南月环顾了一周的人,待她以真心的,待她以表皮尊敬的,喜欢她的,敬畏她的,好歹都是侍候过她的人。 “和新主子好好相处,要活着。” 南月对这大殿里任何声色俱佳的摆设都不想再看一眼,留下一群张口欲言的丫鬟直接去了后殿。 脚步没有任何游移,只有自己能感觉到每一步都负重千金。 昨夜她刚从那道门走出,今天却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走进去。 “小姐,不然我去收拾?”传铃担心地看着南月,试探性地问。 每逢小姐这样安安静静的表情,那便是天都要塌了。 “不,你留在外面,我去。” “等等。” 南月刚鼓足了勇气要踏进去那道门,听到身后传来熟悉又刺耳的声音。 “妹妹总算是回来了。”这一声问够里混杂了千百种气候,并不全是春风得意。声音的酸涩里释放出攒了积年的怨气。 但还是要竭力撑出一种春风得意的味道来:“可要多谢妹妹昨晚暗算我,让我也沾得这院子的半分喜气。” “以后十分都是你的了。” 南月依旧没有回头,脚步跨进寝殿的同时,冲传铃使了眼色。 传铃识色地挡在门前,门在背后被南月哗地合上。 “大小姐。小姐在这里一分钟,这里就没有一寸东西是你可以染指的。”传铃挺胸抬头怒视南清雪。 “你算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本宫——” “现在的身份。” 南清雪眼里有剜人的光。 “大小姐,”传铃毫不客气地回道,“一只山鸡,就算她偷走了凤凰的全部东西,她也还是只山鸡。” 第一百九十八章 雪妃(三) “你——” 以南清雪素日对待下人的方式,她可能早就一巴掌抽到传铃脸上。 可这会儿她刚刚扬起手,便看到传铃作出动武的架势来,只好悻悻作罢。 她知道传铃还是有些拳脚的,便不打算再进去,只是站在门外故意扬声道:“昨儿个父亲送的礼物,妹妹还是看看的好。” 南月正在屋子里对着几株刚从太医院骗来的草药发呆,听到这般南清雪这般余味悠长的话,神经顿时机敏起来。 她的目光落到了南清雪昨夜带来的盒子上。 一层一层的丝带拆开,盒子最上面是一层上好的糕点。竟然是她幼年时最爱吃的。 南傲天其实心细如尘。 南月视如无物般把它们移开,看到了盒子最底层的东西。大抵是个纸包,隐约有墨迹从里面渗出来。 南月起先疑惑,继而眼底出现了波澜。手指颤颤地拨开那纸包,脸色白如纸。 不大一会儿,门开了。 南月从寝殿走出,肩上多了个背囊,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传铃,我们走。” 主仆二人视如无物般从南清雪身边平行穿过。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了。” 南月走过的时候,南清雪耳边有飘渺的声音传来。 该死,她的声音永远那么高傲。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 南清雪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一个从小有着那般低贱身份的人,到底如何,有着这么刺眼的骄傲。 南清雪呆呆地立着,只能由着南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娘娘安好!”迎面走来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问候。 新来的娘娘头一天就能赶走皇后娘娘,随便哪个宫人现在都要高看南清雪两眼。北冥第一美人的容貌也让她们确实惊讶,两个丫鬟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南清雪第二眼。 “你们两个,去把屋子里的被褥清洗了,屋子也打扫一遍,本宫要这里的一切都改头换面。” “是,娘娘。” “娘娘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们。” “知道了,你们尽心侍奉,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南清雪垂眸扫了丫鬟们一眼,从她们固定着的屈膝姿势前走过。 她看起来像是去了前殿,等丫鬟们进了屋子,才悄悄从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来。 只有亲眼确定她们拿到那条脏污的被褥,南清雪才肯放心。 这样,这个宫里便会有人能证明,她是处。 想到昨晚…… 南清雪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不安定。 她是用指甲划破了大腿才…… 但愿完颜旻没有发觉。 不会的。皇帝昨晚那么的愤怒,他大概是一心把她当成了南月,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是很难发现什么的。 南清雪这样安慰自己,却忽视了昨晚真正昏昏沉沉的人是她。她只记得自己很恐惧很疲惫,一夜醒来就成了雪妃。 而且,会是众妃之首。 她之前与完颜旻没有过任何的接触,在他疯傻的时候没有,在他神志清明之后更没有,不过是一夜恩宠,完颜旻如何给她这么高的位分。 何况,他是认错了人。 她正这样想着,完颜旻却仿佛知她心事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朕才封的新号,雪妃为何神色黯然。” 南清雪一惊,完颜旻正闲庭信步地走到她面前,语气似为责怪,面容里却含笑。 “呃,见过皇上。” 南清雪忙行礼。 “你倒是比皇后懂礼的多。” 完颜旻若有若无地说了一句。 “妹妹——” 她本想说南月疯长,从小没什么教养。眼波一转改口道:“妹妹自小没有亲娘照料,又命中多煞,能有现在这般尊荣已是她的福气。” “只是皇上昨晚突然……妹妹似有些生气,又使性子说要回家去。” “你果然比她漂亮得多。”完颜旻像没听到南清雪说话一般,径直往她脸上瞅去。 “皇上……” 南清雪竟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话好,纤纤素指扶上脸颊,才发现整张脸都是烫的。 “若不是当日你大病,也不是月儿进宫来。”完颜旻笑意浅雅,似无心之语。 南清雪心里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是啊,当日…… “月儿心直口快,在宫中行事往往鲁莽。你既然进宫来,就不必再想着回去,也好帮着她,做好这六宫的主人,替朕解后玮之忧。” 南清雪当下脸色变暗,合着他是为了南月。 “是,臣妾,臣妾定当协助妹妹,替皇上分忧。只是臣妾突然被立为妃,皇上可曾通知爹爹。” “这么大的事,怎能不让南相知晓。你进宫来一夜未归,朕怕相爷担心,早已派人通知府上。” “还是皇上考虑的周到。”南清雪低眉顺眼地答着。完颜旻离她很近,让她心里很是有些乱。 “放心,任何事情朕都会替你安排好。今天,你只需要好好歇息,”完颜旻低下头轻声说道:“朕会命御膳房送些补气血的汤来。” 听到这句话,南清雪心里那块石头才算是真正落地了。 南月此时正拿短剑抵在南傲天脖子上:“你把阿星怎么了?” 南傲天一早收到南清雪被立为妃的消息,心里正百般狐疑,却没想到南月会突然回府来,一时没个防备,被南月挟 制个正着。 不过他没有慌张,从容地笑了笑:“看来雪儿是把为父的贺礼带到了。” “你把阿星怎么了?” 南月的剑刃把南傲天的脖子贴得更近些。 南傲天却慢慢地收敛了笑容,眼里有精明的光聚起来:“月儿,你既然确定是我南傲天的女儿,将来便是要做大事的人,你不可以让任何人成为你的软肋。为父不过是斩断了阿星一根手指头。你若始终妇人之仁,将来会有人,取那小家伙儿的性命来钳制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你的女儿,带我去见阿星,不然我先取了你的性命。” 南月眼睛里过分的平静让南傲天有些骇然。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性命。 只是在想南月这般孤狼一样的眼睛,继承了谁的血脉。 溪娘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眼神。 第一百九十九章 永夜(一) “你跟我来。” 在南月的剑锋渗入南傲天脖颈的前一秒,南傲天抬手示意南月停止,并用腹语给南月指路。 南月狐疑,手并没有动。 南傲天继续用腹语说道:“我既答应带你去见阿星,便不会反悔。为父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可是我上次也已经答应过你替你注视皇上和太后的动向,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阿星他还那么小!” 南月慢慢地将短剑放下,眼睛里的冷意没有减轻半分。 “月儿,”南傲天用一根手指缓慢地替南月把短剑送回剑鞘,悠长地说:“为父已经告诉过你,你是要做大事的人。” 南傲天说话间,手上不知触动了什么,南月只觉察到脚下忽然一空。 她反应得及时,一脚跳到了旁边的地面。 刚刚在脚下踏着的那块木板已经陷了下去, 露出长长一段楼梯的端口。 南月眼底忽有惊异,转瞬恢复平静,南傲天这样的人,房子底下再造出一座城也未可知。 不过这机关倒是极尽高明,她小时候想尽千方百计也没能发现花厅底下还有个空间。 “你弟弟,在下面。” 听到这话,南月立刻拾级而下。 “阿星——阿星——”她叫。 没有人回应。 楼梯的另一端通往一片黑暗。南月现在的功力已经赋予她很强的夜视能力,但在这里,在这片充满未知的黑暗空间里,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阿星在哪里?” 她胡乱摸索无果后站住,问南傲天。 “永夜城有七七四十九条甬道,你弟弟,就在其中一条。” “本相原见他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料子,不料连区区蛊毒都不能相抗衡,现在已经是块废柴了。至于这条命能不能留住,要看你能不能找到正确的那条甬道,放他出来。” “你才说过你不会出尔反尔。” 南月在黑盲盲一片中看不到南傲天,只能靠声音来辨别他的方向。 但是此时她已没有任何资格谈条件。 “为父是说过带你来,没说你来了就能见到活人。这世间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不付出点代价就能得到的。” “为父就不陪你在这里耗时间。等你找到了阿星,我自然会还你们自由。” 南月用听觉分辨出南傲天已经离开。 突然从四围传来空旷的回音。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给一个小乞丐陪葬。” 盛轩宫,御风以一种极其郑重的姿势单膝跪在地面上。 完颜旻深衣长立,眸之下翻滚着一片汪洋,微紧的眉宇之间也似有山风浩荡。 “你是听到她亲口说的?” “皇后娘娘确实亲口承认,帮相爷留意皇上和太后的一切动向。” 沉默,半晌。 “南月现在在什么地方。” “属下只看到娘娘拿刀抵在相爷脖子上,白昼里忽然就关了门,花厅内再无动静。” 又是一晌沉默。 “密切监视南府。我要皇后和相爷每一天的全部行踪。” “是。” 御风这次领命后没有和往常一样迅速离开,站住半天才开口。 “主子,或许事出有因。” “朕自小如何教你的。” “凡事只看结果,不问缘由。” “所以连你也要背叛朕。” “御风不敢。御风谨记,只问因果,不问缘由。” “背叛是朕这一生最不可容忍的结果,无论什么缘由,都值得千刀万剐。” “属下谨遵圣命。” 南傲天离开时留下的回音给了南月第一道线索。 有回音,就没有那么可怕。 有回音就一定有四壁,无穷才是真可怕。 南月调整脉息,双脚平稳离地。 她闭上眼睛,开始聆听。 世界是平衡的。没有光的地方,一定有另一种力量放大了多倍,来弥补视觉的空洞。 阿星,姐姐一定把你救出来。 南月心里忽然安静到像返回了过往,像回到溪娘还在的日子。风弃隅破落的夕阳之下,她还能够扶于母亲肩头,膝下承欢。 娘,我会找到身世的。 我不相信自己是南傲天的女儿。 我不会让您死后也掩埋在屈辱里。 从此月儿活在这世间,只为求这一个结果,再不为无关的人事所扰。 阿星,告诉姐姐,你在哪里。 南月把随身的短剑从剑鞘里抽出,剑刃与刀鞘相碰,擦出明亮的回响。 投石,问路。 如同广袤无边的密林透进了一丝风,一些声音出现了骚动,永夜城里属于安宁的平衡被打破了。于是更多的声音开始出现骚动。就如同护城河的堤坝缺了一块巨石,更多的巨石都会接连倒下,溃不成军。 声音的河流解冻,开始哗哗流淌。永夜城的大致布局在南月脑中幻化出模糊的轮廓。 一条。 两条。 …… 像光一样纵横穿梭的甬道,道壁上有匀润的金黄。 金黄色? 南月忽喜。 谁说这里没有光的。她看到了,用声音。 每一条甬道其实都是流窜的中空光柱,蜿蜒曲折,最粗的那一条直径大概有三米。 阿星一定就在其中的一条。 可是它们好像没有一条是静止的,像深海里的金色鲤鱼那样一条条在游动。交错盘杂。 难道,要像钓鱼那样,去捕捉? 去捕捉它们才能安定稳固下来? 这时几条甬道周身的光芒黯淡下来,南月收敛气息,强迫让心智安静下来。 光芒死灰复燃一般又亮了起来。 是安静。只有安静才能屈服声音,才能重新建立起一个稳定的秩序。 刚才她用剑与剑鞘打破了份稳定,相当于在已经完美的秩序里插入了一道多余的力量,现在,必须要有一份相反的力量,来消除这种多余。 刚刚增加的是声音,是喧扰。 所以现在就必须还以安静。 她的意识越沉默,声音才会越臣服。 或许,这就是永夜城的玄妙所在,也是控制那些甬道的玄妙所在。 心头如有曼歌轻动。人置身于一种大安宁之下的时候,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周遭所有的嘈杂都被一个方向的心识吸引,滤尽波澜。 南月尝试睁开眼睛。 第二百章 永夜(二) 她似乎已经能够熟练地控制自己的心识。即使睁开眼睛,也不会再听到任何嘈杂。眼前也不再是黑盲盲一片。 现在,无论眼睛闭上或是睁开,那些甬道都能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了。 不过,它们不再像刚才一样剧烈地游动,而是像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安抚,渐渐地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仿佛都找到了自己合适的轨迹,停下来安眠。 终于,所有的甬道全部静止,七七四十九条,严整而规矩地排列着,周身闪烁温润的金黄色光芒。 南月这时才发现所有的甬道都不是孤立的,它们上下盘节,径宽不一,弯曲的角度和形状都不一样,放在一起去看,竟然是一个完整的阵形。 那是一条金黄色巨龙。 南月把眼睛闭上,再睁开,确定了那确实是一条巨龙。龙身通体剔透,灿烂莹烁,横亘在巨大的黑暗里。 不过龙体表面的光泽并不刺眼,也不坚硬,反倒拥有水流的凉润。金黄色的外围像是有一层幽蓝护体,如同淙淙流过的水渍。 南月颇为惊异地看着眼前景象,想起完颜旻的衣服上也是这样的龙纹。 那形状,一模一样。 所以南傲天是一定要造反,而且从刚刚下来时楼梯下的土质来看,这个地方应该已经存在多年。 而多年,是多少年?是在完颜旻刚开始装成一个痴儿的时候,还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 南傲天曾经说过,先帝欠他的。 那就是说完颜家和南家有可能是世仇。是上辈子化解不了还要拖到这辈子的世仇。 难怪完颜旻会那么在意她的身世。 如果那日朝堂上验证的结果不假,她就真的是谋逆之臣的女儿了。 那南清雪呢? 完颜旻把南清雪留在身边又是为什么。 “姐姐。” “姐姐。” 万籁俱寂的永夜城忽然响起虚弱的呼唤声。 对啊,阿星。 南月四下张望着,寻找声音的来源,四周黑漆漆什么都没有。 再听那声音,像是从那条龙体内传出来的。 “阿星——” 南月喊了一声,朝巨大的龙身飞去。 确定了不会有危险之后,她靠近龙的面部,抓住一根龙齿,悬停在半空。像是停在悬崖上一般。 与一般悬崖不同的是,她脚下是茫茫一片,万丈深渊。 她南月天不怕地不怕,此刻还是对这空洞的周遭有一丝敬畏。 眼角捕捉到的一处光影熄灭了最后的恐惧,隔着玻璃一样透明的龙颚,南月看到阿星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龙口深处的一颗后齿上。 “阿星!” “姐姐救我。”小家伙儿的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 “阿星你不要说话,等姐姐过去。” 南月敏锐地扫过龙口的构造,试图找到阿星所在那条甬道的入口。 就在她眼前一亮的时候,整副龙身却忽然摇晃起来,握住龙齿的那只手险些滑脱。 “姐姐。”阿星的哭声湮没在浪潮一样的巨大声响里。龙身突然之间开始一块一块地崩落。 “阿星——” 南月惊呼着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经是南傲天的书房。阿星正躺在一床短榻上熟睡。 “有几分小聪明,像是我南傲天的女儿。” 南傲天正翻阅着一卷竹简,语气居高临下,透出浅淡一层欣赏。 如果南月没有听错的话,这个机关算尽的老头子此刻竟然有几分得意。 “你……” 南月想开口痛骂南傲天几句,发现自己浑身力气泄尽一般,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刚刚点亮巨龙已经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别白费力气了,阿星那小子死不了。” “不过为父倒是很奇怪,你体内如何会有那么强大的功力。还有,你是不是学过十阶剑法?”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南傲天冷哼了两声:“天资尚可,却还远远不懂江湖。你这点斤两想要与为父作对,还欠些火候。” “我从来没有要与任何人作对。你不伤害阿星,我南月跟你不会有任何瓜葛。” 南月说着,吃力地从地上坐起来,想把阿星背在肩膀上带走。 “慢着,你都说了你姓南,迟早还是要叫我一声爹。阿星你可以带走,但他的死活你能决定吗?” 南月把阿星的脸靠在自己肩膀上,眼神直勾勾看着地面。 “你不是说阿星已经不能再练武,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他。你要我做什么,可以直说。” “你很聪明,知道自己的价值,并懂得把这种价值作为筹码,拿来换取利益。” “相爷何故婆婆妈妈,你要我做什么,你才肯放过阿星。” “哼。皇帝年纪轻,心机却重。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立你长姐为妃,怕是必有他的图谋。你必须回宫去,给我弄清楚他的一举一动。” “还有,”南傲天突然从书案前站起来,阴沉沉地走到南月身边。 “想办法替我拿到,血影阁的地图。” 南月双目睁大,心里打个趔趄。 那不是完颜旻苦心藏守的地下城池,南傲天居然已经知道了。 她抬头理直气壮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问他:“血影阁是什么?” “哈哈哈,”南傲天突然大笑起来,“月儿,我说过,你很聪明,但还远远不了解人心。你当为父不知道,小皇帝带你去过秃山。” “秃山。” 原来那座什么都不长的黑山,果然是叫秃山啊。 “你监视我。” “不不不,关于对手,以及关于对手的一切都不能有蛛丝马迹的疏漏,这是一个成大事者的基本素养。监视这个词,太过孩子气。” “不过小皇帝之前确实对你情深义重,也难怪你糊涂到连亲爹都不认,只想胳膊肘往外拐。” “那你的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我之前告诉完颜旻我不是你的女儿,他才会对我心无芥蒂。可是现在,你觉得他会把一只丧心病狂的虎狼的女儿放到身边吗?” “你真正的女儿现在正得皇上心意,你为什么不让南清雪帮你。” “天下随便是你们谁的,为什么要把无辜的孩子都卷进去?” 南月仰视着南傲天,她眼睛里咄咄逼人的火气让南傲天微微愣了一下。 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你怎么会像她呢?” 片刻后又自言自语道:“也是,你是溪娘生下的,和她相像也不为过。” “你在说什么?”南月不知道这只老狐狸又在耍什么花招。 第二百零一章 祝福 “早前是我对不住溪娘,我一生都对不住她。” 南傲天忽然显出从未有过的柔软。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相信你的世界里没有感情这两个字。你要我做别的或可,我不可能再回宫。” 南月却强硬得很坚持。 “你放心。不管小皇帝打算从你们姐妹二人身上获取什么,为父都不会让他伤害到你们。而且就算你不主动回宫,完颜旻碍于君臣的颜面,也一定会来接你回去。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 “我不会回宫,也不会再待在南府。阿星我会带走。” 南月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眼睛里没有光。那是绝望的黯淡,也是决心的黯淡。 从来就没有一种交易可以是平等的。这世间最公平的交易,就是自己足够强大。否则即使手中有利刃,刀柄也是握在别人手里。 “你想亲眼看他魂飞魄散。” 南傲天说话像荒原的枯沙一样没有起伏。他从来不强调什么。 “一个人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魂飞魄散了。”少女的眼睛清明而挑衅,有一种平静的桀骜。 她想起溪娘死去的前一天,小小的她趴窗外,听到凤雁痕也做着信誓旦旦的保证。 “只要你不说,我会保你的孩子平安。” “你们真是绝配。” 南月看着南傲天。 “你说什么?” 南相没听懂,但他听到里面有淡淡的嘲讽。 “老爷。” 门外站着全福,他知道南傲天在书房,没想到南月也在。 “进来。” “四小姐也在。”全福礼貌地问了礼。 “那刚刚好。”管家不像其他的下人那样多话,他的每句话都刚刚好,你可能不太喜欢他的疏离,却一定不会反感。 “宫里传来的消息,说皇上要为新妃设宴,请皇后娘娘无论如何到场。” 南月一下子把脸转向全福。 管家被这种审视的目光盯得微微低头。 “烦请你转告玉公公,他的新夫人,未必需要我的祝贺。” 全福低头不语。 南傲天脸上神色微妙。 “月儿,就算你不在乎你弟弟的性命。很多山,不是你绕过了,路就平了。你是我的女儿,为父不想看到你和你娘一样懦弱。” 南月白了南傲天一眼,这种激将法用得太弱。 但是很奏效。 她是应该与那群人做个了结的,喜欢的与不喜欢的。至少应该去看看太后,南月觉得萱后是个不讨人厌的老太婆。 她明白自己很气愤。但师傅从小就教过,一个人再气愤,也要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事。 “我去。烦请福叔把阿星交给传铃。” 全福听到这声福叔,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十四年前她这样叫他的时候,还是个牙齿没长硬的小女孩。 许是由于女孩子对于自己母亲身边男人的敏感,南清雪从来不这样叫他。她总把全福看成那种贼眉鼠眼的奴才。 至于清云,有许多时日不见清云了。 希望他那晚做的决定,是对的。 “照她说的做吧。” 南傲天对于全福突然神情寞然感到很奇怪。 他没有询问什么,知道最忠心的奴才也有他自己的心事。 “老爷,”全福及时地挽救了自己的失态,说:“四小姐这条路,未必就断了。” “皇上看起来,还是十分在意。” “全福,”南傲天意味悠长地重新打量管家,“我以为你心里从来没有装过女人。” “呃。”全福发现了自己有班门弄斧之嫌,低声自嘲道:“不及老爷。” “月儿祝姐姐与皇上长久。” 南月进宫后没有换衣服,素衣素钗端了一杯不复醒举到南清雪下巴前,非常诚恳地撂下一句不诚恳的祝福。 不复醒是酒谷子研究的新品种,酒性很烈,过饮者可断肠。 南清雪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南月吓了一跳。 她一瞬间生出的怒容在下一个瞬间就被笑容取代:“月儿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完颜旻只是久久地盯着南月的侧脸。 南月听出南清雪话里有胜利的意味,瞥了一眼旁边的完颜旻,笑了笑,又斟了一杯酒,一脚跷在摆放水果的几案上,左右两手齐齐地举着两杯酒伸到二人面前:“皇上为新妃祝酒,我怎么也要来尽一下皇后的义务。” 说罢,就在南清雪要接酒的时候,一仰脖子把两杯酒都灌进了肚子。 “你。” 南清雪脸色很难看。 “祝福我也送到了,皇上,臣妾是不是能走了。”她冲他笑嘻嘻。 完颜旻的脸色比南清雪更难看。 “这酒敬得好,月丫头!” 身后竟有人鼓掌。 南月两手松懈,酒杯无神地摔在地上,回头看见了钟落。 “落儿不是说军营有事,不来吗?” 完颜旻自己倒了一杯酒,垂落的目光从酒杯转移到钟落脸上,霎时精微。 南月也看着钟落,他衣服上有许多灰尘,像是来得匆忙。 “皇后娘娘难得回娘家一趟,才待了多久就被你们叫回来。娘娘身份如此尊贵都能顾全大局,我作为臣弟若不来,岂不是让皇兄很没面子?” 钟落从旁边侍女端着的漆盘上也取了一盅不复醒,灿笑着与完颜旻隔空对饮。 南月对他们兄弟二人的表演似乎没多大兴趣,转身就要走。 “慢着,妹妹敬的酒本宫今日没喝到一滴,小郡王也才来,妹妹这就要离席,是有多么不愿意来祝福我跟皇上。” 南月转回头来。 “我说了,祝你们长久。从小没人教我识字,太好听的话我也不会说。” 南月无辜地看着南清雪,扯出一个冰冷而明亮的笑脸。 钟落见她气色仍旧不好,却不再如前两日消沉,当下放心许多。 她依旧是那个没人能打倒的月丫头,眸子深处恢复如常的神采证明了这一点。 “酒姑且是敬过了。雪妃正式入册的礼书,还是要皇后来宣读并加凤印的。” 完颜旻淡淡地开口,并不看南月。 南月倏地看向完颜旻,目光像刀子一样凌厉。 “好。”她说。 “凤印在椒房殿。”她又自言自语一样补了一句。 “不过皇上在这里就没有问题。”南月笑出一个皇后应有的端庄。 但是同时她周围的景色开始出现颤动,那是空气急速流动改变了光的正常路径的缘故。 完颜旻惊讶地看到自己随身的那柄长剑从剑鞘里喷薄而出。剑身带着杀气转向,朝他自己的手臂汹涌而来。 他的惊讶变成平静,他没躲。 剑刃锋利,在雪色皮肤上地划出一道笔直的红。 “皇上!”宁馨儿吓得尖叫。 坐在完颜旻身旁的南清雪更是被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那把剑在空中旋了几道弯儿后回到南月手里。她的头发被凛冽的功息从到风里飘扬。 第二百零二章 有其子必有其母 南月持那把沾红的剑,在风里卓然独立。她像站在百万大军中心的人。 有如杀一万人归来,而眸中干净如雪。 少女白色的衣裙与黑色头发与飞扬起来,凌曳的衣摆像与风较劲的花瓣的边缘。 完颜旻不仅没有躲,反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像欣赏也像沉迷。虽然他其实很清醒理性。手腕上的血安静地流着,像一条不愿意湍急的河流,在远离河源的地方越来越细,从鲜润的明红流淌成细细的暗红。 周围人景皆空幻。 她总有让时间为之静止的能力。 南月本人很冷静,她的心智没有为任何事情静止或停留。完颜旻那把剑其实很重,在她手里冷风嗖嗖地舞起来。剑与风不对付,发出急尖凌厉的呜咽声,剑尖忽然猛地前指,挑起那张写着雪妃云云的册封书,拢捻压挑之间,逼着剑尖上那点血色妖娆放肆地展开在一排黑字下方。 “皇上的雪阳剑给姐姐作凤印,便是最让姐姐满足的册封礼了。” 话比字更凌利,字字如霜风化石。 “我的祝贺已经送到,告辞。” 南月转身的时候,完颜旻那把高贵的雪阳剑被她手上的力道高高地抛起,剑尖指着天空,剑身分毫不差地划过一条弧度,落进他身旁的剑鞘。 她是对着他婉转地笑了一下的。 完颜旻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这种不浓不重的笑意让他感到淡淡的嘲弄。 他分明看到她繁华落尽后的笑容,依然英姿飒爽。仿佛他为了与她较劲使的一切手段都很蠢。 包括雪妃这一步险棋。 “皇上……” 南清雪被这般阵仗吓得花容失色。 “快请太医,玉公公!” 颜如玉嘴上应和着,迟迟没有动。 “不必。” 完颜旻从容地理了理方才弄乱的衣服,有伤口的那条手臂被极尽平常被收拢进衣袖,那模样就如同吃饱了酒饭优雅地离席。 他站起来,身材颀长,像是回盛轩宫的方向。 “恭送皇上。”颜如玉带头理清了形势。 各席位伺候的下人们纷纷明白,众人效仿。 南清雪优容失色,如瞬间凋败的雪莲。 回到椒房殿以后她卸了一身钗饰对着那面镶金玉磨铜镜说:“雪妃只不过是皇上和皇后之间打情骂俏的工具。” 镜子里映出娇艳的红唇,冰冷的笑意缓慢地绽开来:“但我会帮皇上知道什么叫做弄假成真。” “你和皇上闹别扭了,到哀家这里来做什么?你应当知道我是不管前朝和后宫的事的。” 晚饭时分,南月正趴在靳安殿的小佛桌上跟太后软磨硬泡,她早就发现太后的真实性情远不似表面那样冷漠端庄。 “哎呀我只是求个住的地方而已,”南月两手搓着太后的胳膊玩儿。 萱后不胖,但体态丰腴,南月觉得母后的胳膊柔软度与弹性都刚刚好。 “我和完颜旻之间的事情自然不牢您操心。我只是被赶出了椒房殿,在宫里没有住的地方,想在您这儿蹭副床褥。” “你不可诬陷旻儿,哀家可听说皇上只是让你们姐妹在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并没有说要赶你出来。你既然意气用事,就要有能力承担意气用事的后果。” 南月把手从萱后圆润的胳膊上拿下来:“您不是不问世事的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先皇去那么早,我若每日不问世事,真的在这里敲经念佛,早就变成油尽灯枯的老太婆了。” “您是装的?”南月想跳楼。 “嗯。”萱后咽了一口斋饭,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有其母必有其子。”南月小声嘟哝了一句。 “旻儿更像他父皇。” 南月庆幸自己刚刚那口饭咽得早,不然一定会完颜旻这位如假包换的亲娘气得喷出来。 “先皇当年迎夏姬入宫的时候,哀家的反应比你今日激烈得多。” 太后吃完了斋饭,默默地蹦出一句。 “也许我不是真的喜欢皇上。”南月眼睛黯淡了一下,哈哈道。 “你的坦白看起来很像狡辩。”萱后说。 “哀家以为你心里比别的孩子都明亮,不是用眼睛看东西的人。”萱后继续她自己的话。 南月无话,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为什么不离宫去,非要来我这里抢地方。” “什么?”南月惊了一下。 “你一定很伤心,不承认也一定很伤心。”萱后诡异地看着南月的眼睛,嘴角挂着着成年女人莫可说的笑。 “我……”南月不知道怎么反驳。 “哀家想知道你有什么企图。”萱后突然收敛了笑容,很平静地问道。 南月恐慌。 萱后转过脸来,眼里有利刃:“哀家当年对先皇纳新妃一事,只有一个反应,就是离开,就是逃走。可你不是。你显然不是一个只会伤心的姑娘,你有企图。” 萱后的笑容此时很认真,很危险。 南月被她最后那句话一招击中,像见光的老鼠被打回原形。 她拼命拯救自己的平静,开口回答道:“可我的企图与皇上无关。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不能离宫。” 说着起身:“若母后嫌弃,我当另谋去处。” “我说过我很喜欢你,坐下。” 南月疑惑且犹豫,不安地坐回来。 “即使你对旻儿不安好心,我也不畏惧,我比你多活了好些年月。” “你留下吧。” “母后……同意我住在靳安殿了?” “人在任性之前要先给自己找好后路。” “多谢母后!”南月窃喜。 “但是你不能白住。哀家知道你对付伙食很有一套,我想吃些新鲜的。” “没问题。”南月心里鄙视这种唯利是图的交易,嘴上开心地答着。 “我保证您顿顿胃口大开。”南月龇牙。 “嗯,这才像求宿的样子。” “不过,你还要跟我讲故事。”萱后扯下了头上的发簪,一副要听睡前故事的姿态。散发的她有些像小女孩。 南月顿时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母仪天下这种东西的存在。 “好,”她谄笑,“您想听什么故事。” “听一个人。” 萱后美丽的眼睛在烛光下顾盼生辉。 第二百零三章 故人 “母后要从我这里,听什么人?” “我认识的人,可都是市井小民。” 南月眨巴眨巴眼睛,想从萱后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你的,师父。”萱后微笑。 “我师——”南月出一身冷汗,讪笑道:“您怎么知道我有个师父?” “你的医术,莫非不是你师父教的?” 南月瞪大了眼睛,戒备地看着完颜旻的亲娘。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萱后说话温柔,笑得也温和,眼睛里只有祥和。 “是。” “母后既然都知道了,我也无从隐瞒。” 南月老实地点头。萱后确实比她多活二十来年,也比她要聪明。这样的人面前,撒不得谎。 萱后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亮,柔声道:“哀家也只是猜测。没想到,你背后真的有高人。” “母后你……” 南月后悔莫及。 她决定要多了解萱后一些才对。 “月儿你莫气我,哀家也只是听万年青说过,你下针的针法,很像当年给旻儿瞧过病的一位高人。” “你师父,他大概多大年纪。” 南月不说话。 她已经不敢再相信眼前这个精明诡诈的女人,完颜孤辰的先皇后。 何况师父说过,他的身份不能泄露给任何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世界上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她刚刚已经不防备说自己有个师父,现在怎么能再把他的全部身家供出来。 不能说。 打死都不能说。 “母后。师父他这一生闲云野鹤,不喜欢被任何人打扰。母后虽已经知道我有个师父,也请为我保守秘密。” 她低眉敛目,神色认真。 萱后眼睛里有东西不动声色地闪过。 “我一个先皇的遗孀,本不该打扰你们年轻人的生活,更不该逼迫你说出你不愿意说出的事情,以及你想要保护的人。我只是……” “罢了,旻儿的病,我早已不抱希望,而今也不该有什么死灰复燃的想法。你不想说,便不说。” “母后你说什么?完颜旻的病,难道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吗?”南月心里有根弦提起来。就算她现在根本不想看见完颜旻,可是他的病…… “我们刚开始得知夏姬下蛊的时候,旻儿生不如死。先皇遍国求医,所有的大夫都无能为力。就连万太医,也只能保证旻儿在昏迷时魂魄不散,并不能使他醒来。后来还是一位懂针灸的郎中开了方子,旻儿才醒过来。” “这郎中在江湖上与万太医有些交情,这才答应为旻儿诊一脉,后来却是无论如何不肯留在宫中?” “母后怀疑我师父是那个江湖郎中?” “哀家只是想替旻儿怀一线希望。月儿,你懂一个做母亲的心吗?” “对不起,母后,我师父的事,不能讲述。” “哀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师父大抵是不问红尘纷扰的人。这样,哀家不问他的行踪。我只想问问他,起居饮食可好?”太后的眼睛里忽然充满殷切。 继而又像是在解释什么一样,忙道:“哦,哀家只是想,若真是当年的恩人,也想知道他是否安居,莫要颠沛流离。” “我师父他很好,一顿饭能吃四碗粥。” 萱后的肩膀抖了抖。 南月忽然觉得萱后与朱雀城上给她指点天下的那个萱后判若两人,这个掌控着全北冥最高权位的女人,此刻一点儿也不威严,不高大,反而看起来单薄又柔弱。 南月做了一个让萱后吃惊的动作,她上前很轻很轻地保住她。甚至让萱后靠住她小小的肩膀。 “母后,你要相信你的儿子没那么容易死。就算找不到当年的恩人,他也没那么容易死。” 萱后竟然真的停靠在南月的肩膀上许久,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老妪停靠在自己女儿的肩膀上。 她沉默了很久,颤巍巍地问出一句话:“可是四碗黄连粥。” 萱后觉察到南月的肩膀僵了一僵。她慢慢地从南月身上起来,坐端正,坐得笔直。 “无事,世间癖好相同的人多了去了。” 萱后笑得慈祥而温柔。 “你真像哀家的女儿。”太后的眼睛亮晶晶,心神却不在眼睛里。 “母后,你没事吧。”南月觉得萱后好像忽然陷入了一种浩大的悲哀里,她开始怀疑萱后的突然变化是不是由她的话引起的。 师父和萱后,难道有什么渊源。 而且最近几年来师父一再叮嘱她不要进宫,莫非是因为他与这皇宫有什么恩仇,难道他真是萱后口中当年的那个郎中?如果是这样的话,完颜旻的病能不能…… “月儿,哀家乏了。你不愿意说出来的事情,哀家也不愿意强人所难,去歇息吧。”萱后突然流露出深深的倦态。 “是。”南月有点担心地退下去。 “你告诉如花,让她今晚不必来伺候了,哀家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 南月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如花刚为她收拾好的一间偏房。 想想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她忽然毫无困意,脑子里又浮现出在南傲天书房见到的奇怪场景。 当时,南傲天把她一个人留在地下那座永夜城时,他闭合出口离开的那一刹那,地下那片空间并不是完全漆黑的。有短暂的眨眼的间隙,她看到那片无尽空间的底部,或明或暗地出现一些奇怪的图案。 如果那是完全陌生的图案,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见到,她可能不会有很深刻的印象,但那幅图案——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偏差的话,和皇宫玲珑塔内那幅图案一模一样。 是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匣子,当时还被她嘲笑了一番。可是现在看来,那匣子可能藏着很大的玄机。因为匣子底部,也曾出现过那种忽明忽暗的,花纹奇怪的图案。 南月当下掩了门,决定再去一趟玲珑塔。 上次在那里不走运地遇上完颜旻,什么都还没有打探清楚。但现在看来,那里面一定藏有秘密。这座皇城被月色掩盖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或许她的身世,也在其中。 第二百零四章 再问玲珑 轻车熟路到了上九层,南月很快找到上次她掉入无底洞的那间阁室。 南月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一些真正的功夫,对那些机关也已经了如指掌,这次可以很容易地绕过那些摆设,进入玲珑塔的核心部位,可事实让她失望了。这次的机关显然更加出人意料,与上次是完全不同的模式。 而且似乎,更难一些。 这样倒也不坏。皇宫禁地的机关,如果始终都是那么肤浅,里面怕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了。 难的东西,往往更值得付出血汗。 在躲闪箭矢流针的过程中她很快便发现,这些机关虽然完全换了一套供给模式,但设计者的思维还是很难完全颠覆。师父从小便教她从万千套路中分辨出精髓,这些东西说白了,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摆脱最后一束含毒火焰的攻击之后,她终于欣喜地见到中间那个空匣子徐徐开启。和上次一样的,蜿蜒的花纹在匣子底部流窜,构成一幅杂乱无章的图案。这些图案和永夜城见到的那幅没有一处重合,但是它们流动的轨迹简直太相似了。 就好像,它们完全是一体的,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割裂开来一样。 南月甚至开始猜测,如果把这两幅图案能凑到一处,它们会不会流到一起,融合成一幅。 她正欲仔细研究,却发现图案渐渐变淡,消失的部分越来越多,明亮可见的部分越来越少。 南月忽然想起,匣子完全打开后,周围的青蛇必要感应吐剑,甬道就会开启。 为了不使图案消失,南月尝试把剑抵在匣子底部,用蛮力去控制。 她不能让它们现在就消失,必须在它们消失之前把每一处花纹的样子都记在脑海里。这样才能够和永夜城那处对比,找到其中的玄妙所在。 可是她注意力全部在图案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匣子因为受到剑的制衡,像是愤怒了一般剧烈地晃动起来,从底部散发出幽柔的紫色光线。 直到握剑的手受到一阵强力的抵触,南月才发现匣子的异样。匣子内部散发出的强光过于明亮,完全把图案湮没。 南月看到这异象的时候有些惊慌,下意识地运功抵抗。但神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匣子输送的力量反扑,一团更强的光焰笼罩了整个阁室,南月连人带剑被击得飞出去。 与此同时,匣子的爆发触动了周围被抑制的其他保护机关,四条青蛇疯了一样开始接连吐火,火中杂着箭矢。四围挂着的一排铜铃也开始哗啦啦响起来,声音震得南月耳膜生疼,脑袋也开始晕眩。 尽管她一剑劈开了所有汹涌而来的暗器,还是被一支似乎有眼睛的箭追击,箭尖朝着胸口飞刺而来。 南月想挥剑抵挡,却发现铜铃制造的那些声音让她心神混乱,人定定地,根本使不出力来。那些声音似富有魔力一般,不是单纯的嘈杂,而是使人绝望。 南月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如同灵魂被抽去。无力感包围了她。 那支箭无限靠近,箭端一寸一寸放大成一叶障目的地步,南月闭上眼睛,她极少有这样绝望的时候。但是动弹不得的身体,注定了这是一个无可反击的绝境。 父母尚未找到,我是要葬身玲珑塔了吗? 一阵闷痛,伴随着另外一股什么力量裹挟而来,箭矢穿入骨肉,但不是心脏。 但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被什么人撞开,身体完全翻转了一个度,紧接着被人拉到一个竟然有些温暖的地方,剑是从肩膀划过的,强劲的冲击力使血珠氤氲在空气里,炸开一朵暗红的花。 阁室里的机关悉数平息下来,有坚定的手指固定住南月受伤的肩膀上。 她蓦地睁开眼,见到这些天来最不想见到的人。完颜旻一只手半扶着她,另一只手运力从墙壁的阁橱里弄下一个精致的瓶子来,从里面匆匆抖落出半瓶的粉末来,撒在南月受伤的部位。 南月看到是完颜旻,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挣开。 她怎么会这么背,每次偷偷潜入这里都要被他逮个正着。 “你放开,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你管。”她用虚弱的声音说到,不想以这样一种姿势半躺在这个人的……怀抱里。 “箭上有毒。不想死的话,安静一点。”完颜旻并未看她一眼,手中的动作却未停止。 “我是尝过百毒的人。”南月费尽力气想把完颜旻驱逐开。 这不是什么奇毒,到她的血液里,早就被化解了。 这话刚说出来,完颜旻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南月立刻被整个人撂在地上。 该死的,他居然忘了这女人的血液非比寻常。 与地面的碰撞加剧了肩膀的疼痛,南月忍不住闷哼一声。 完颜旻缓缓地蹲下来,高密度的目光强迫南月与他对视。 “怎么,是相爷又看上了宫里的东西,要你来这里寻找?偷鸡不成,却差些送了命。” 南月不敢看那样的目光,无事时温润如雪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情的嘲讽与凉薄。 “你既不信我,何不让我直接死?” 她质问的目光直接把他的问题转移到了她的问题上。 虚弱的语气使得完颜旻扳不回这个局。他只好先回答她的问题。 “南家的人,死了,都太便宜。” 太便宜。 清晰的回答。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更不用谈一丝怜惜。 “所以南清雪也是你的棋?”南月笑入苍茫。“不惜用那样苟且的手段掌握的棋?” “雪妃不这样认为即可。朕会宠爱她,给她她想要的一切爱与荣耀,你猜她会选朕,还是你的父亲。” 苟且这个词让完颜旻心头痛了一下,那一晚,他只不过让南清雪昏睡了一程,让她以为什么都发生了,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 “恭喜你。”南月挣扎着站起来,用看陌生人的看完颜旻:“你一定会成功的,因为你无所不用其极。” “朕所为,不及你们父女十分之一。”完颜旻漠然地盯着南月,高傲又好笑地道:“既然血脉都可以瞒天过海,还有什么不能交换强求。” 第二百零五章 如雪乱 南月明白他始终是恨着她的,一点不想再解释和辩驳。 “那你会是个好皇帝吗?”她只问。 “如果有朝一日你赢了,南府被你踏平,你会安定天下吗?你有这个能力吗?回答我。” 完颜旻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会问这个,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有生之年,竭力维之。” “那便好。”南月踉跄着站起来,像是心头做了什么决定一番,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走过。 一句有生之年,竟是让她连恨也恨不起来。 面对一个自身命途未卜却仍然帷幄着天下这盘大棋的人,她竭力想去挑他的错处,却是挑不出来。 “站住。” 完颜旻不置可否的声音在南月身后响起。 “你以为皇宫禁地是你南家的府邸,可以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你既方才没让我死,何故再找这番茬?”南月原本就对完颜旻有火发不出,却不想他又生刁难。 “你的命,朕想什么时候取都可以。朕不过是怕你的尸骨葬在这里,脏了我玲珑塔。再有,玲珑塔内就算发生再小的动静朕也能立刻知晓,所以不要妄想再进这里鬼鬼祟祟。朕不保证再这里遇见你第三次的时候,还会留你全尸。” 完颜旻三步两步,缓缓从容地移身到南月面前,慑人的气息如迎面危楼巍峨而下。 “怎么,南相花了几十年都没敢越玲珑塔一步,而今倒派你来了。” 话语里的冰冷与嘲讽惹得南月直勾勾瞪着他:“你……” “还是说,从你入宫的第一天,就在打着这里的主意。” 完颜旻温润的呼吸声打到南月脸上,墨发雪颜,眉眼之下盛敛万里深渊,千丈寒潭。明明是倾尽英华的少年,每一处眼神之下都是冰冷寒绝。 “对。”南月明亮的眼睛逼视着他,笑容幽楚:“你不是早该知道吗?可惜这么笨,被我骗了这么久。居然真的相信我不是南傲天的女儿,还荒唐地把我当成一个贤后,你以为我真的会和你风雨同舟,帮你守住这个破破烂烂的江山吗?你早就是苟延残喘的人了。” “你可以再说一遍。”完颜旻眼底有如冰镜破碎,怒意像压封在冰海之下的火山一般正在一点点眦裂。 “呵,”南月笑了一下,“我说,你早就是苟延残喘的人了。你能不能活得过明年开春,都是个问题。” 话音未落,完颜旻修长的手指已经扣在她脖子上,拇指骨节间的力道因为过分克制而显得有几分颤抖。 南月视线下垂,没有分毫惊慌,反而抽空感叹了一下那双手的颜色真是好看,她笑笑:“至于这里,我也还是要进的。我不相信你能成天到晚地守在这里。就算最后被这些机关折腾得粉身碎骨,我也不介意用我的血糟蹋一下你的眼睛。” 她桀骜明亮的目光迎着他,像狼。 这下卡在脖子上的力道明显加重了。完颜旻沉敛的目光愈黯淡愈烧灼。 “你是不是觉得朕为了维持前朝的平衡就不能把你这个皇后怎么样。” 南月呼吸已经不是很顺畅,说话也很艰难,但话语中依旧生出凌厉的气势:“我生如微草,唯独这条命从来都是在自己手上,绝非任何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转眼不及,南月已经抬手扣住完颜旻钳制住她脖子的手,反制住完颜旻,倏忽之间扭转了完全被动的局面。另一只手已经摆出标准的剑式朝面前的人袭去。 完颜旻显然没料到南月会主动反抗,她之前可是从来不敢以三脚猫功夫挑战他九阶的功力。 但是南月已经步步紧逼,攻势之狠不留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 完颜旻是单手反击的。即便她已经不同于往日,但这些招式对于他来说还是以卵击石。 但她的速度很快,步步逼他后退。这种打法的奇特之处在于,逼着双方都把速度达到极限,根本没有可能展开攻击。这样,就能无限僵持。 只有僵持才能赢得时间。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打破僵局,只要任何一方想结束这种无休止的纠缠。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抓住对方的左臂。 南月自然不会主动打破平衡,她要的就是用这种武道中极为下三滥的手段拖住完颜旻。必须先离开玲珑塔再说。一直困在这里,她最后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只是在赌,怀着一种极天真的期待在赌。 等到二人从上九层一直打斗到下九层的时候,南月几乎可以确信她赌赢了。 自始自终,完颜旻并没有使出那一招。那是轻而易举的一个动作,就可以让她的小技俩溃散。 只要抓住对方的肩膀施力,就可以无往不利。 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对付她手上的左臂。 一扇隐蔽而偏僻的塔户被踢开,两个人一起飞出来。清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喉腔,那是自由和生机的气息。南月贪婪地呼吸着仲冬有些偏凉的空气,打算找一个最佳的角度撤手,而后逃之夭夭。 完颜旻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最后关头,他还是用了那个杀手锏,使南月的小心思全数破灭。 南月感到肩膀传来钻心的痛楚,随后整个人陷入被动。玲珑塔积年不见天日的塔基阴湿冰凉,上面均匀地铺着一层薄雪。 脊背与雪相撞的时刻,周围击撞起薄雾般的绵绵雪粉,幻化出美丽的轻盈,使得南月出了神,忘了寒冷与疼。 微翘细长的睫毛上沾了雪,使得南月在这狼狈的窘境里有一种动人的空灵。她抬起手,从空中捞取了一星细白的雪末,六角棱的形状很快消失,成了她之间的水渍与凉意。 她对着雪出了神,竟使得完颜旻也对她出了神。 他将她摁倒在地上的时候本没有使太多的力,但南月手臂上的伤口还是敏感地复苏,殷红的鲜血像一条解冻的温暖的河流。 完颜旻掐她手臂,阻断了一些血管的流通,这才使血慢慢止住。 他离开之前在她耳边轻语:“朕放过了你二十七层,不代表就是放过你。不管你们在图谋什么,都不要自作聪明。” 第二百零六章 可不可以死在你手里 南月望着他身影越来越远,不知是没了力气,还是觉得枕在雪地上竟然有一种别样的凉爽,竟然不想起来,倒是待在那里,静静地让心事随雪花飞舞了一会儿。 夜好深才回去细细清洗包扎。次日一身清朗妆扮,掩盖了一夜狼狈。 与太后用早膳的时候,颜如玉却突然来传话。大意是皇后娘娘因擅闯宫中禁地,被贬为御前奴婢。不宜在太后宫中叨扰,宜速被遣回盛轩宫。 “哦,废后?”太后吹了吹手里的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南月放下筷子,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来。 他是有多恨她,恨她欺瞒身世,才会这样头脑发热地把最后的杀手锏都使出来。莫名其妙地因为偷闯禁地而废后,这么牵强的原因亏他想得出来。才验过亲就来这么一手,他要怎样给那帮老奸巨猾的大臣们一个圆满的解释。由其是,怎样向南傲天交待。 即便完颜旻背后的实力已经强大到自信能与南傲天抗衡,也不该这么早就翻脸。 难道他是真的因为单纯对自己的嫌恶,才突然废后?这无论如何不像那个冷血的、冷静的完颜旻做事的风格。 算日子,她也有许久没进过盛轩宫了,且回去会会某人也好。 南月起身伏于地,朝太后行了一个深深的礼:“奴婢承蒙皇上厚爱,得以去御前伺候,也就不宜在此处扰太后娘娘清养,。” 颜如玉惊异于一个小姑娘对自己身份的转变竟然不需要接受的时间,多看了南月两眼。 太后什么也没有说,显然是默许。 “走吧,玉公公。” 南月心头百疑不得消解。 完颜旻,如果这就是你对付我的手段的话,这么幼稚的你,拿什么收拾山河。 颜如玉再一次向太后行了礼,跟在南月后面出了门。 “大监,这,这不成体统啊……”跟在身旁的阿芷指着走在前面的南月。 哪有奴婢走前面的。 颜如玉只是斜了阿芷一眼,心平气和地教训他一句:“闭嘴,你懂什么叫体统。” “皇上的体统,也是你能懂的。” “奴婢南月,叩见皇上。” 南月是从盛轩宫正门进去的,直挺挺地站在了正在批奏折的完颜旻面前。 她细细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来:“装模作样。” 以前他的奏折不都是她和御风代批的吗? “对待主子出言不逊,这就是一个奴婢的态度?” 南月大悔,忘了他听力超群了。 “那奴婢祝皇上身体安康,万寿无疆。”南月挑衅地看着完颜旻,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完颜旻脸色果真难看。 “你就那么希望朕死吗?”完颜旻从一山奏折里抬起头来,像是进行一场普通的对话,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刚刚钦点的奴婢。 “皇上何故爱把话反着听。” “莫非你说的是真心话不成?”完颜旻冷冷地刺回来。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完颜旻率先反应过来,开口道:“朕就姑且当你说的是真话。朕活得久,你这奴婢也就当得久。” “御风,”完颜旻直勾勾地盯着南月:“这个奴婢看起来卓拔得很。你们都退下,朕留她一个伺候便可。” “可是主子……” 御风有些犹豫,他担心完颜旻的安危。毕竟,南月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会为完颜旻赴汤蹈火的南月。她此刻是真正的,南家的女儿。 “退下。” “是。” “站着做什么,朕渴了,烹茶。” “你这里明明没有茶。”南月见他无理取闹,声调放高。 “如果这里有茶,还要你做什么。”完颜旻倒是平静。 “皇上抬举,不过,奴婢确实有茶。”南月说着,拿起御案上一块漆黑的墨来,一把抽出完颜旻放在身边的雪阳剑,把那墨块斩作两段,小的一段,连同散落的渣滓顺进了茶碗。 她把剑送回剑鞘,剑身竟纤毫未染。 完了转身端着那碗墨块出了门。 不多时又回来,捧回一碗黑漆漆浓酽酽的茶来。 “皇上请用。”南月盯着那碗煮墨汁,笑得讥讽莫测。 “你要先证明它没有毒才可以。”他娓娓道来,表情平静。 南月砰一下把那碗“茶”撂到桌子上,黑黑的“茶水”溅了一奏折。 “你既然知道我有毒死你的可能,为什么不换个人来,为什么不让你新纳的雪妃娘娘来,还是说,你就这么希望死在我手上。” 南月是真的很生气,满腹的憋闷全顺着那盏茶水泼出去了。她为这些天来发生的好多事而生气。为自己是南傲天的女儿,为完颜旻对她的不信任,为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雪妃,为这莫名其妙的从皇后到御前奴婢。 仿佛所有人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有她的命运,永远被攥在别人手里,任凭喜好。 南月飞手把倾倒的茶碗扶正,想挽回一点理智。可是看见眼前这张人脸,无论如何理智不起来。 才短短的几天,怎的就形同陌路。 他道是她骗他,她道是他负她。 不过,倒是把几天来的郁闷都吼净了,心里忽然舒坦通畅起来。 却看完颜旻已经盯着她这番失态的样子看了很久。 “朕可否求你件事?” “什么?” 南月正怀疑自己出现幻听的时候被完颜旻拎着一只胳膊猛地圈到了怀里,只不过,她很清楚地分辨出这是没有温度的动作。 “和你们的这场仗,如果朕输了,能不能死在你手里。” 他的脸在她的脸正上方,似笑非笑,似温还冷,两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 南月戒备地看着这个风流无双的少年,他居然在笑,虽然毫无笑意就是。但不管怎么说,星眸里的清澈完全掩盖了一肚子的城府和沧桑。 “你说,什么……” 她被他弄得慌张。尤其是他谈到死。 “本来朕或有五成胜算,可是万万没想到南相还有一个你,如此,朕便只有一成胜算了。若是你们得了天下,朕不想死在南相手里,那样会很没面子。” 完颜旻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琐事,却又仿佛十分认真。只不过,那种熟悉的玩笑似的语气里似乎透着某种疏离。 第二百零七章 御前侍婢 “死在我手里你就会很有面子?!”南月不知为什么又感到莫名的生气,脸涨得通红。 她想起身坐起来,却被完颜旻死死地制住。 “你为什么就一定认为我是……” 她情绪很激动,后半句话却软软地卡在那里,始终没说出口。 为什么一定会认为她是站在南傲天那边的人。 完颜旻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朕从一开始,就想过你会是。却没想到,你真的是。”完颜旻风轻云淡地说。 南月怔住了,她怎么好像从这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类似悲伤的东西。这悲伤浅浅地含在那抹落在她身上逃不掉的目光里,甚至远胜于同样落在她身上的愤怒。 “那你便是答应了。”他垂眸,与她对视。过分认真的样子像是在讨要一个承诺。 “好,我答应你,如果你落在我手里,我有一万种方法成全你。” 南月这次几乎是用尽全力推开面前的人,她第一次发现这个人可以这么地洒脱,这么地不要脸。明明她的命在他手里,怎么仿佛她是恶人一般。 这个人以前,不总是认真严谨而又小心翼翼的吗? 南月离开那条刚好容纳两个人的尴尬坐榻,端起桌子上那碗还剩下一点点的不明物体,抿了一下,粗暴地递给完颜旻:“你看到了,它没有毒。” 不料完颜旻意味莫测地看着她,不接茶,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才嘲讽一句:“连证明一碗茶无毒,都做不到。南相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女儿。” 南月这才想起来自己是百毒不侵的体质,怎么可能用这种办法让他相信茶是无毒的啊。 “好!”她笑了,一手搂过完颜旻的脖子,一手抄过那碗茶直接往他嘴里灌。黑色的墨汁状的东西顺着那件花纹繁复的刺金游龙黑袍流了一身。南月玩心忽起,礼尚往来,这样才公平,不是吗。想起刚刚被某人上下其手,就觉得羞愤难堪。 只是完颜旻那双好看的眼睛在茶杯的边沿上方露出,写满了错愕。 只有错愕。 南月看着那双眼睛,不禁被那种从来没在他眼中出现过的情绪感染到。 这场景,好熟悉。 为数不多的,她欺负他的场景,只有一次。 那是她刚入宫的时候。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还痴傻着,而她刚刚从西市招摇撞骗回来,性格里从来只有嚣张,远不知何为收敛。所以彼时她对付他,完全就是恶狼对付小白兔。 四目相对,屋子里不知从哪里来的暧昧。两个仇人之间,哪里还能容许这种尴尬气氛的存在。 南月默默地把碗放下,手飞快地从完颜旻脖子上抽离。 以奴婢的身份,搂着别人的男人,貌似是有些玩过火了。即使他不在乎,她自己还嫌臊得慌。 “你看到了,没有毒。”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故意用冷硬的语气留住自己的一些骄傲。 “为什么,可以喝。”完颜旻忽略了南月脸上的千变万化,坐直身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什么?”南月完全不在线。 “这碗,茶。” 他原本以为那是真正的墨水,她故意拿来敷衍他的。 可是入口竟然真的是茶的清香,似比一般的茶水还要适口一点。 不过,茶香深处又确实藏有墨香,倒显得风味独特。 “哼,也只有皇宫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才能奢侈到把乌茶当墨来用。” 完颜旻脸上尴尬了一下。没想到,真的是茶。 “孤陋寡闻!”南月看着完颜旻前襟湿漉漉的狼狈样子,很是得意地抢白他。 完颜旻看到南月精气神又和以往一样的好,忽然就放下了茶杯,漠然地道:“朕要在雪妃处用午膳,你亲自去御膳房筹备,完了送到椒房殿。” 他说的若无其事,南月却仿佛中了一头闷雷一般。 “我不。” 南月眸子疏地抬起,那种如幼鹿带着伤口的目光让完颜旻感到害怕。 但帝王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径直就出了门,身上还穿着那件被乌茶水浸湿的龙袍。 “对了,朕还一并请了南相过来,你最好还是不要准备得太寒酸。” 椒房殿,南清雪早已迎了完颜旻入座。南傲天却是迟迟未至。 “传膳——” “传膳——” 太监们的声音一路传到了御膳房,颜如玉甚至派人来帮忙。 “娘娘,啊不,月……月姑娘。大监特地命我们来帮助月姑娘传膳,以免姑娘过于辛劳。” “你们替我谢谢玉公公,其实也不是很多,我一个人就能送过去。”南月笑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啊?” 日常椒房殿的膳食,可是要八个小太监护送…… 不是很多,是什么意思。 两个小太监只好跟在南月身后,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想想也是。娘娘才被废后,居然又要以奴婢的身份去服侍皇上和新主子,这不是欺负人吗?” “你闭嘴吧,当心给皇上的人听见。”另一个压低了声音道。 这些话南月听到耳朵里,只觉得字字扎心。 菜上了桌,南傲天还是没有来。下人们唯唯诺诺地站在两旁,偌大的椒房殿只有完颜旻和南清雪两个主子,气氛有些死寂。 “请皇上和娘娘用膳。” 南月只提了一个食盒来。不紧不慢地往外拿出了三盘菜。 一盘清炒苦瓜,一盘黄莲羹,一碟蛇胆糕,一杯苦艾酒。 “妹妹真是匠心独具。”南清雪看着这些食物,无从下指,却又不好当着完颜旻的面发作。 “爱妃若是不满意,朕命人换个厨子再做一桌便是。” 完颜旻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南清雪,仿似不经意地替她扶正没插好的簪子。 完颜旻这个动作让南清雪心里有些翩跹。她虽然还不适应,但是很受用。 “别,皇上,”她娇滴滴地冲完颜旻请求,“既然是妹妹做的,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拂了这番好意。”南清雪笑得甜美端庄,道:“等父亲来了,相信他也会喜欢的。” “你喜欢就好。”完颜旻看着南清雪,眼里含着说不尽的淡淡温柔。 “菜我送来了,你们爱吃不吃。” 南月忽然感到一阵胃里不适,说着就要退下。 “慢着,既然是朕的贴身婢女,你且留下服侍。”完颜旻给自己斟了一杯苦艾酒,头也不抬地冲南月说。 第二百零八章 进退维谷 “敢问皇上,臣的女儿,如何就成了皇上的贴身婢女!” “爹爹!”南清雪脸上漾开一抹喜色,但听到那句话之后马上收敛了笑容。 “爹爹……” 南月回头,果然是南傲天。 她却什么也叫不出来,只想快速逃离这里。 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不想见到。 “大胆奴婢,见了相爷,还不行礼。”完颜旻把玩着手里的酒盅,心事被遮掩在低垂的眼睑下。 “月儿,你从生下来就没跪过你爹,现在也不需要跪。” 南月正思忖该如何掂量,不料南傲天一句话替她解了围。 “相爷这是要坏我皇宫的规矩。”完颜旻声音里含着淡淡的威胁。 南月夹在两人之间,忽然不知所措。 “跟爹回家。”南傲天递给南月一只粗糙的手掌。 “爹?”南清雪惊愕地看着南傲天。 南月也呆住了。 那样宽厚、粗大的手掌,中指骨节上有常年提笔烙下的厚茧,多像是一个父亲的手。可是此时此刻伸出来,怎么看都觉得不合时宜。 南月定定地,仔细打量南傲天。完全不是一个女儿看父亲的神情。反倒像是从他脸上寻找什么答案。 这个人,真的是她的父亲吗? 那么十几年来他在哪里。 这么多年来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苟且偷生的活着,可是他在哪里。 “相爷说笑了。” 南月淡淡地回绝,似要绕过南傲天离开。 “站住。一个奴婢,主子还没用完膳就擅自离开,成何体统。” 南月停住脚步,像不认识似的看向完颜旻。他怀疑她,恨她,甚至纳南清雪为妃也可能是对她的一种变相的惩罚,可是,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羞辱过她。 南月取过一只酒盅,倒满了一杯酒,对着南傲天,怎么看都像是要尽孝道。 可是这杯酒,转眼泼到了完颜旻脸上,干净利落。 一屋子的丫鬟太监慌了起来。 “皇上,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帮皇上清理啊。” “皇上。”南清雪惊慌不已,赶紧拿手帕替完颜旻擦拭,却被完颜旻一手挡下。 “都退下。这是朕与相爷的家事。” 颜如玉一个眼色指使下,众人登时散尽,没有一个敢多留一刻。 酒水顺着完颜旻下巴滴落,使他异常清醒,这种清醒带来的快感洗尽屋子里烟雾缭绕的混沌与污浊,使得他甚至开始感谢那个泼酒的人。 “月儿,不可无礼。”南傲天责备了一声,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音量。 南月放下那只空酒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着完颜旻,那眼神失望又空洞,满满的全是嘲讽。她语速放得很慢,很慢很慢地强调:“这是你们的家事,不是我的。” 完颜旻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只是夹起了一片苦瓜,慢慢地说道:“朕今天一定要把一些事情跟相爷解释清楚,以免因为某些小事而使君臣生隙。你必须在场。” 南傲天竟然默契地坐了下来,就坐在完颜旻对面,也挑起了一片苦瓜,慢慢地送入口中咀嚼。 半晌,旁若无人地道:“月儿,爹记得,能把这些苦东西做得让人流连忘返的,只有你娘。” 南月被这二人弄得出其不意,索性站在那里,看他们表演。 她眉毛挑了挑,疏离漠然地道:“多谢丞相还记得我娘,但我不是我娘,不会对什么人都那么善良。” 南傲天却只是默默地又夹起一块,长长地道:“是那个味道。” 南月莫名其妙地看着南傲天,耐性已经快被他磨尽,却又听得他说道:“月儿,陪为父喝杯酒吧。” 南傲天说得真诚,仿佛这屋子里只有他父女两人。 完颜旻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南清雪眼里的嫉妒也已经掩盖不下。 南月把自己站成了雕像,只有嘴唇毫无声色地动了动: “那好,我就陪相爷喝一杯。” 说着转过身来,利落地倒了一杯酒递给南傲天。 “这一杯我敬相爷,多谢相爷还记得我娘。” “做的食物的味道。” 她把一句话分开说,如愿地看到南傲天的脸青了又白。 但他还是端起酒杯,默默地,一饮而尽。 南月不等他放杯就又倒了一杯,递过去道:“这一杯我还敬相爷,多谢相爷逼死我娘之后,还能留我一条命。” 南傲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把第二杯酒接在半空,叹了口气道:“溪娘虽非被我所杀,却是因我而死,这杯,为父领了。” “这第三杯,”南月又斟了满满地一杯送到南傲天面前,“谢谢相爷能让我在南府,苟且偷生十几年。” 第三杯酒,却在南傲天要接的时候,祭死人一般一点点浇到桌子上。 “好了,我跟相爷,统共就这么点儿情分,现在该还的情分我也都还完了。不妨碍你们。” 南月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完颜旻只是静静地看,像看一出戏,全程未说一句话。 南月刚欲抽身,南傲天一掌拍在桌子上。 “为父也是这么多年被蒙在鼓里才让你和溪娘吃了这么多苦,但你横竖该认祖归宗。你现在的样子,像是为人子女的态度吗?” “相爷说得好,”南月冷笑一声:“我自幼无父无母,自然不知该如何为人子女。您正经的女儿,在那儿坐着呢。我横竖是来路不明的野种,难为您这般讨好。” “闭嘴,父亲岂容你这般忤逆!” 南傲天倒是没说什么,南清雪反而先恼羞成怒了,一反方才的小女儿娇羞之态。 “你闭嘴。”南傲天冷冷地呵斥道:“这么多年你抢你妹妹的东西还少吗?而今她只是发两句怨气,你这个做姐姐的就不能承受了?” “爹!”南清雪杏眼原睁,无法理解地看着南傲天。“我才是您的女儿。” 南月虽然也吃惊南傲天会为了她责骂南清雪,但骄傲与尊严不容许她有丝毫的心软。她对着南清雪风轻云淡地笑道:“雪妃娘娘不必担心,你的父亲,我不稀罕;你的皇上,我也不稀罕,我很快就会从你们的视线里消失的,不会在你们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里停留过长时间。” 完颜旻原本是默默看戏的,直到听到南月说出那句,她不稀罕。 不稀罕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对付赫连拓他差些以为她死了那一次,还是知道她身世知道她骗他,他都没有这样清楚地察觉到一种重重的失落感。 原来他最大的失落是,她不稀罕。 完颜旻像是很熟练地搂过南清雪的肩膀,犀利的目光宣战一般迎向南傲天,玩味地笑道:“相爷此言差矣,怎可为了一个心如蛇蝎的庶出贱婢,冷落您真正的女儿。” 第二百零九章 他泼的脏水 心如蛇蝎! 南月冷不丁看着完颜旻,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当日母后和相爷定下的婚书上,原本就是相府嫡女下嫁,可最终却是一个丑八怪的庶女进宫来,朕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朕本以为雪儿是真的有病耽搁了,却没想到,早有人存了李代桃僵之心。” 完颜旻低眉敛目漫不经心地说下这番话,却在话的末尾处,有意无意地把目光落到了南月身上。 南月脸上写满了惊愕,不解地看着完颜旻。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南清雪脊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完颜旻知道,知道她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他一直都知道…… 完颜旻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相爷爱女心切本无可厚非,但为了嫁进宫来不惜毁自己亲姐姐清誉的女人,朕实在不敢留在身边。” 南月的眼睛越睁越大。 她仿佛越来越看不懂完颜旻。这个人近日以来所做的每件事都让人无法理解。这种不合常理,绝对不仅仅是要报复她那么简单。 他的意思,是说大婚前夜有人潜入南清雪房中的事,是她干的。 南清雪闻言仪态尽失,美丽的丹凤眼里满满燃烧着无法熄灭的恨意,丹红的下嘴唇深深地陷入一排雪白贝齿之下,胸口急速地起伏。 “居然是你!”南清雪含着一万只刀子的目光朝南月射过去,画得精致的烟熏眉因为过于激动呈现出扭曲的形状。 “因为嫉妒姐姐的美貌与高贵,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鸠占鹊巢。自以为就此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却到底改不了奴婢低贱与卑鄙的本性。朕说你蛇蝎心肠,可有错?” 完颜旻若无其事地侃侃道出,目光浮光掠影地与南月咄咄审视的目光相碰,两人在空中对视了两秒。 她没有说话,只是石化一般凝视着他,连一句嘴简单的辩解都没有。 倒是完颜旻率先把目光移开了。这种须臾之间的轻微动作让南月嘴角泛起一丝苍白的笑意,那笑意里含着心灰意冷,含着满满的嘲讽,含着失望与痛楚,和对一个人彻底放弃的冰冷从容。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她在等完颜旻把所有的罪名说完。 “所以朕立雪妃废皇后不过是还雪儿一个公道,也顺便帮相爷正一正门风。最重要的,是还朕的朗朗乾坤之下被颠倒的黑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南清雪忽然离席走到南月身边,歇斯底里地问道。 南月本就心灰意冷,猝不及防之间被南清雪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长长的指甲印登时排列在白皙的脸容上。一缕散发被扇的偏散下来,顺着那几道红红的印迹趴在脸上。 南月折回头来,漠然地瞪着南清雪,眼睛里腾腾跃起的火苗昭示着可怜与轻蔑。 “住手,雪儿。”南傲天威严地喝道,把南月拉到自己身后。 “爹,你是要她做女儿,还是要我。” “你永远都这么任性,永远都这么不冷静,哪里像是我南傲天的女儿。”南傲天不轻不重地责备南清雪,伸出一只手来,神色严肃,阻挡着南清雪接触到南月。 “爹……”南清雪痴痴地叫着,眼神钉在南傲天身后的南月身上。先是她皇后的位置,再是她的父亲,她在乎的东西,已经要被这个出身长相都不如她的“妹妹”抢得一干二净了。 南月没有注意到南清雪落在她身上那种不共戴天的敌意,她此时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满脑子都是大婚当日的场景。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一一闪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也没有错过。 有事情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 南月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完颜旻。 她鹰一样审视着她:“皇上说我派人潜入长姐房中,证据呢。” 南月从南傲天身后走出来,绕过了气得浑身颤抖的南清雪,一步一步踱到了完颜旻面前:“大婚的时候,皇上可还在病着,难道当时的皇上,以五岁的心智,就能知道是我在谋篇布局,设计姐姐了吗?” 她倒是要看看,完颜旻是否连自己的戏码也要戳破。 “朕自然不是那个时候就知道。朕若是早知道,绝对不会让你在宫里兴风作浪这么长时间。只不过,不巧,朕前几日在雪儿房间里,看到了你曾经使用过的黑色面巾。朕心有疑惑,派御风去查明。才知道大婚前夜,你根本不在府里,而是在西市,和几个小喽啰在一起鬼混。但是据南府的下人说,南四小姐当天可是足未出户。” 南清雪猛地想起自己昏倒之前是扯下了那人的一层面巾。可是那面巾下还有一层面具,她始终没认出其人身份,难不成,是南月指使。 难道,破了她处子之身的,竟然是西市的毛贼。 此番屈辱……南月!南清雪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完颜旻淡淡地扫视着南月,若无其事地说道:“明明不在府中,却如此精心地让所有人相信你在。你图什么?” “我只是出趟门而已,有必要跟府里所有人通报一声吗?” “说得好。相府的小姐要出趟门,本来是光天化日的事情,何必要掩人耳目,欺瞒全府上下。想必,你当晚在哪里,连相爷都被蒙在鼓里吧。” 完颜旻态度冷漠,咄咄逼人。 南傲天也回忆起南月当时见他时不大自然的态度,他的神情仿佛在思索。 南月忽然冷笑一声:“呵,长姐一直对外宣称是因病不能下嫁。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长姐是因为受辱才让我代嫁,可是这件事,皇上看来是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朕初立雪妃,确实是意外。可是朕无意间见到那张面纱,弄清楚这一切之后,才觉得一切都是天意。真正的后宫之主在阴差阴错之间又回到了朕的身边。而背后的魑魅魍魉,还是要被打回原形。朕不在乎雪儿经历过什么,朕只在乎,谁才应该是真正的皇后。” 完颜旻步步紧逼,南月觉得第一次在人前被羞辱得这么体无完肤,丢盔卸甲。 第二百一十章 跟爹回家 南傲天一句一句将完颜旻的话听进心里,默默地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只是恭敬地对完颜旻道:“皇上,既然是家事,就该在家里处置,臣想把月儿暂时带回去两天,好好问问她。如果真的是月儿不懂事犯下过错,臣来管教。还请皇上允准。”南傲天这番话,表面是在恳请,底气却很足,更像是谈判。 “无妨,相爷能亲自问清楚,还雪儿一个公道,是最好不过。朕念在她是相门之女,只是贬为奴隶,已经是很大的宽恕。还希望相爷这两天能悉心教导,让她能悔过自新。” 南傲天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朝南月伸出手:“月儿,跟爹回家。” 南月没有回答,只是僵硬地被南傲天带走,她从椒房殿后退的每一步都在望着完颜旻,她像是在打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大脑却在高速运转。那个此时此刻正在安慰自己新妃的少年,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的筹谋,他的心思,到底是多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又准备延伸到什么时候。 关键是,如果这是完颜旻早就撒下的网,他要捞些什么人进去。她、南傲天、南清雪恐怕都在他精心运作的每一步棋局里。 “雪儿,对不起,朕原本不想在你面前再提那件事。”完颜旻目光如水面如玉,正安抚着依在他肩头面如纸色的南清雪。 “皇上,她自小蛊惑人心的本事一流。大哥自小向着她,现在,连父亲也被她迷惑。臣妾以后就只有皇上了。” “朕会守着你。现在皇后新废,前朝那帮老顽固一定会对朕有微词,等到风口过去了,朕会还你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后。朕五岁时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同寻常。” 完颜旻直直地盯着远处的窗棂,不紧不慢地说。他眼里氤氲着一层抹不去的雾霭,里面倒映出完颜孤辰出殡时的场景。 南傲天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趾高气扬地指着一身孝服的他说:爹爹你看,那个小傻子都不知道自己没有爹了,他还在笑,还在吃东西,真是比猪还笨,比月妹都笨。 幼年的南清雪那时大概想不到,五岁的完颜旻已经学会咽泪装欢,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之上扮作供世人嘲弄的痴儿,像一只不知饥饱的猪一样啃着宫里下人们才会吃的糟糠满头。 一个拥有父亲的孩子永远不会理解拥有意味着什么。 即便如此,萱后还是悄无声息地提醒他:“旻儿,吃相要再狼狈一些,他们才会相信你是阿斗。” 这个阿斗,当了二十年了,再多做几天,也无妨。 “皇上,真的不在乎我……我……”南清雪梨花带雨地伏在完颜旻胸口,丝毫未曾注意到身旁的帝王微皱的眉头。 “朕在乎的只有你这个人。今日你受了太多刺激,别想太多,好好休养便是,朕改日来看你。”完颜旻恰到好处地关切,却难以掩饰声音里的淡漠。 “小姐,小姐!”传铃一直留在南府照看阿星,看到南月回来,不禁喜出望外。 “小姐你……瘦了。” “那还不去准备饭菜,让我好好吃一顿。”南月勉强地笑出来,有些无力地冲传铃调侃。 传铃却笑不出来。 “小姐的脸……是谁干的。”传铃脸上的欣喜被愤怒替代。 “我饿了。”南月只笑。 “我这就去准备晚膳。”传铃没再多问,她从南月笑容里读懂了一切。 南月看着传铃匆匆跑去厨房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阿星呢。”她转头问南傲天。 “不出为父所料,你回来果然是另有企图。”南傲天慢条斯理地答道。 南月不耐烦地瞪着他,目光开始向屋子里搜寻。 “别白费力气了,那孩子好好的。为父说过他已经没有练武的资质了,自然不会再为难他,用过晚膳,我自然会带你去见他。在宫里那个鬼地方,饭没吃饱,倒是受了一肚子气回来。” “要吃你自己吃,我现在就要见阿星。”南月继续搜寻,却冷不防撞见凤雁痕带着两个丫鬟从走廊迎过来。南家主母衣衫贵净,妆容整洁,站在长风穿过的走廊上蛮有绰约之姿。 凤雁痕见南月木木地杵在那儿,不浓不重地笑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爷的四小姐回来了。” “见过你母亲,也不行礼?”南傲天轻轻责备,更像是提醒。 “父亲大概是忘了,我母亲早死了。”南月把两人撂在走廊上,独自一人前往偏苑去。 “看来相爷手段无数,却没能收买这小女孩儿。”凤雁痕走到南傲天身边,轻轻笑着。 “哼,如若不是你,她们母女也不会落得今日这番田地。” “呵,相爷是不是想说,没有我,这个家就能恩爱和睦,儿女双全。”凤雁痕像是在说笑,声音里透着捉摸不了的浓重悲哀。 “唉,”南傲天叹了一口气,“云儿我已经加紧人手在找了,他是个理智的孩子,又有武功傍身,不会出什么事的,你也不必过分担心。” “那雪儿呢?”凤雁痕的质问突然犀利起来,语调虽然平静,却不再是浅浅的,像云烟似的虚无缥缈。 “雪儿忽然入主中宫也在我意料之外。我会尽快弄清楚,皇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凤雁痕将目光放空,长长的走廊尽头,南月已经走得很远,连背影都看不真切。 凤雁痕盯着那背影,对南傲天说道:“你有没有觉得,那样桀骜的背影,一点儿不像溪娘。” “月儿着实不比溪娘温顺,但她也确实不需要像她娘一样懦弱。”南傲天看着那抹快要消失的雪白背影,不知为何,语气里泛起些许骄傲来。 凤雁痕捕捉到南傲天语气里这层微妙的骄傲,忽然呵呵笑了两声。她美目流转,说道:“你是不是觉得,那丫头的性格像你?” 凤雁痕笑得像风里的一朵木兰,发髻上素雅的钗饰颤颤地摇摆着,诡异又飘摇。南傲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妻子,觉得她很久没有这样好看过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她的话里隐藏着淡淡的嘲讽。 “如若不然呢?”他很疑惑地看着她。 自打凤雁痕入府来,南傲天总觉得自己从来也看不懂妻子的微笑。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各怀鬼胎 “没什么,老爷去用膳吧。我近日胃口不佳,就不去了。”凤雁痕的声音和身形都消逝在风里,留给南傲天一阵诡秘的懵懂。 “等等阿痕,皇上废掉我一个女儿,却又扶起我另一个女儿,你说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南家主母在远远的地方顿住。由于距离太远,南傲天没看到她脸上起了许多变化。 “相爷何不投石问路。”雁痕远远地答了一句,提步前去。 “你等等,你最近是怎么了。即便是因为云儿的事情,也不必给我摆这么久的脸色。” 凤雁痕突然停住脚步,淡声道:“相爷,阿痕手上已经沾了太多血了。” 她缓步消失在南傲天的视线里,没再多说一句话。 南傲天站在那里,有些不大舒服。这个女人,以前不是很乐于为他出谋划策的吗。她往日将他当天来供,近日却尤其的疏淡冷落。南傲天有种从天上落到地上的感觉。 晚饭后,南傲天果真信守诺言让南月见到了阿星,小家伙儿的眼神依旧阴郁,气色却比几天前好上太多。由于传铃亲自照料,他吃饭时要开心一些。 “月儿,地图拿到了吗?” 父女二人挑了一处下人们不常经过的地方,散一散步。 “没有。”她也不解释,只是如实回答。 “你如果实在觉得为难,爹就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那便不做。”南傲天不知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 “你知道我现在在宫里的地位,别说在完颜旻眼皮子底下盗取地图,就是说一句话,也要看各宫主子的脸色。父亲不会不知道,我现在是个手无寸履的奴婢吧。”南月淡淡地说,希望南傲天能看清楚她现在所处的局势,别在交给她一些“重任”。 “这御前奴婢和其他奴婢,终究是不太一样。”南傲天意味悠长,瞥了南月一眸。 “父亲既然知道皇上在处处防备我,就更加不必交给我这么重要的任务。” “哼,皇上到底是在防备谁,你我现在都还不能够清楚。那小子的心思,可不如先帝那般光明磊落。虽然完颜孤辰这辈子也没行多少君子之事。” “什么意思。” “没什么。月儿若不想回宫去,大可以在府里多歇息几天,我知道你见到皇上和你长姐,心里会不太好受。” 南月很疑惑地抬起头来,像是调笑一般问道:“父亲这般了解,可也曾有过心里不好受的时候。” 南傲天看她龇牙弯眉,一脸天真无邪,竟然真的有种为人父的错觉。风吹着,丞相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声:“为父这一生,心里都不好受。” 这一声没有很多情感起伏的叹息,并不伤春悲秋,也无后悔感慨,就像在说“为父年轻的时候也曾大碗喝酒。”一样平静自然。南月眼中却绽放出一抹惊奇的光芒,她仿佛透过这声叹息,从南傲天身上看到一个不同于他的崭新的人来。 每一个人身上都存在许许多多个过去的他,他们平行居住在同一具身体里,构成一个人的全部历史。对于旁观者而言,这个历史的他可能比现在的他更觉真实可感、亲切可爱。但大多数人不会有耐心和兴趣去了解别人的历史。 “谢谢你,”南月没有很真诚地叫父亲,也没有像往常一般很敷衍的故意叫他父亲,她用了一个“你”字,表示尊敬。“但是皇上让我回来是来接受管教的,怎可乐不思蜀。”南月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时不时有光彩飞溢,让南傲天看出她有她自己的小心思。 “你就不问问我,大婚前夕那件事,是不是我残害长姐。”南月一直奇怪南傲天对这件事的态度。 “为父心里自有论断。”南傲天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但无论如何,你是我女儿,这一点不会改变。” 夜深的时候,椒房殿的灯一盏盏地熄灭了。有人影从偏僻的后门贴墙而出。不多时,另外有两个人影也悄悄地溜出来,两个人的方向不太一样。 “你是说,雪妃现在出宫去见南傲天。”完颜旻逗弄着他恢复之前用来掩人耳目的那两只蛐蛐,宽广的衣袖流云一般在笼子上拂来拂去。 “属下怕看错,特地多观察了一会儿,是相爷。” “嗯。南月最近在做什么。” “表面看来没什么动静,在南府里,日常就是陪那个叫阿星的孩子玩。” “哼,她倒是悠闲。继续密切注意南家所有人的动向。” “是。” 夜极深,穿着夜行衣的御风很快融于黑夜,来去无声息。 风弃隅。 “小姐,我们真的要回去吗?不管是盛轩宫还是椒房殿,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小姐见了不会伤心吗?” “传铃。今天不解决的事情,明天也不会解决。我既然已经卷进皇宫的这一堆破事,如果不对该交代的事情有个交代,就算来日能够潇潇洒洒放舟江湖,我也不会开心的。” “嗯。小姐既然既然决定了。走到哪里,我陪着小姐便是。可是,阿星少爷呢?” “带着一起进宫。我不敢让阿星再留在南府,南傲天就是个变态,他随时都可能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目的伤害阿星。” “小姐……”传铃看着南月脸色,支支吾吾地说道,“无论如何,那日验血的结果,已经改变不了了。” “但是亲情永远与血缘无关。” “可是小姐,如果你最终非得在老爷和皇上之间选一个呢,那个时候,你也真的不用在乎血缘吗?” 南月愣愣地看着传铃。往往是这种最简单的道理,反而越是需要她来提醒她。 而且传铃的提醒,让她登时想起来不久之前,太后对她说过的同样的话。她甚至,已经是立过毒誓的人。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再说吧。” 南月不确定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否有做逃兵的倾向。但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的麻烦。 她必须弄清楚那个越来越不正常的完颜旻,脑子里在盘算怎样的事情。 南月忧心忡忡地望着白茫茫的窗外,长舒一口气。完颜旻,不管你们要什么,我只要活着,我不能让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二百一十二章 隔窗观雪 南月是在次日傍晚回到盛轩宫的,虽然在进宫的时候,因为是奴婢的身份,却带着两个家眷受了些阻拦,但幸好碰上颜如玉在,三两句解了围。 “多谢玉公公这么帮我。” 颜如玉本来是要去当差的,顺路陪南月走了一段。 “姑娘说笑了。杂家从来只帮自己,不帮别人。” 南月听出他话里有话,只是回以微笑。目送颜如玉走远,看了看天色,牵着阿星往盛轩宫的方向走去。 在大门处,恰逢御风从外面回来。 “姑娘回来了。还有传铃姑娘。”御风一眼瞟到传铃,忽觉有数日未见。 但他好像很急的样子,只是同二人打了招呼,并未多说其他,就匆匆进了正殿。 傍晚的冬阳格外柔弱,从高墙射入,均匀地铺散在盛轩宫平坦的雪地上,借助角度和位置的天然优势,呈现出金红色与靛蓝交汇的样子。宫墙顶部的雪层被不怎么有力的阳光一点点侵嗜,如同被咬去了半口的雪莲糕。 南月把阿星交给传铃,对她说道:“你们先进去,我在屋外看会儿雪。” “看雪?” 传铃对南月这种突如其来的要做某件事的想法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嘱咐她别着凉就带着阿星进了偏苑。 南月盯着一抹好看的阳光,一个闪身猫在了正殿的窗户下。 果然屋子里传来完颜旻的声音。无怪乎御风行色匆匆。 她裹紧了衣服,防止风灌入胸口和衣袖,隐在完颜旻窗前那丛灌木后面,脑袋靠着一处干燥的墙壁,仰脸,眯着眼睛欣赏屋檐吊角处的白雪一点点从厚变薄的过程,顺道将屋子里人说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主子,一切都照您说的安排好了,八千精锐死士现已在各处就位,鬼影三十六计骑也已经重新变换好内部的布局,都分布在各处我们掌握的酒楼里,伺机而动。” “很好。” “只是有一点,九魑阁的人最近一直在不夜山附近鬼鬼祟祟,怕是不怀好意。” “有没有查到九魑阁的阁主。” “还是没有进展,九魑阁的死士就像苍蝇一般形如鬼魅,无处不在,但是这位阁主,始终高深莫测得很,别说是我们的人,就连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听风教,也没有见过九魑阁主的真面目。” “朕一直怀疑是南相在掌控。但前几日飞流从漱溪斋传来消息,说有一日的埋伏中,为首的是名女子。” “女人?” “对,但不能因此排除南相的嫌疑。你再加紧去查。” “是,主子。但还有一事,御风心有疑惑。主子现在就废后,是不是为时过早。毕竟,江湖上各个门派的势力现在都还不稳定,人心各异。而且相爷背后究竟有多少实力,他和九魑阁的确切关系,我们也不是十分明了。再有,相爷要谋反的证据,我们现在手中掌握得还远远不够。” “这个你不用担心。朕此番废后,为的就是给南傲天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开始他的动作。僵局不能一直持续下去,蛇谨慎,我们就要先引蛇出洞。” “可是主子,我们之前都是稳扎稳打,这样的风险可能会很大。” “你以为朕还有多少时间。”完颜旻语气里像是有轻微的斥责。 “主子!” 屋子里充斥着令人恐慌的沉默。 “朕时日无多了。”完颜旻进一步解释,很像在诉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 御风听起来呼吸沉重。南月望着最后一层雪慢慢化开,露出光秃秃的屋檐角,眼睛里飞过一抹阴翳。 屋子里听得一句默默地回答:“属下遵命。” 南月吐掉嘴巴里嚼着的一片忍冬树叶,起身便走。 他没有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个人,不相信她,伤害他,才废皇后,又立雪妃,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以莫大的羞辱,她听到他方才那两句话的时候,胸口却涌出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慌来呢。 难怪,难怪他说什么要死在自己手里。 所以他是准备好去死了吗? 完颜旻,你个混蛋。 南月失魂落魄地回到偏苑,传铃看出了她的异样。 “小姐,小姐怎么了。”她明显地意识到南月方才不是去看雪。 “最后一类我试了几味药了,传铃。”南月出其不意地问。 当初从她身上储存的十二管血液,试了十二科的药材,现在只剩下半管了。 “所剩不多了,还差甘草、豆藤、鱼藤和苜蓿。其他三种都好说,可是前些日子小郡王找来的那些苜蓿,在试其他药的时候作引子已经用完了。” “小姐,”传铃试探地问,“可是皇上的病,又加重了。” “嗯。快来帮我,今天我要把剩下那三味药试完。” “好。”传铃了然地点点头,开始一步一步帮南月忙活开来。她没问南月那个简单的“嗯”字是指完颜旻的病加重到了什么程度。她的小姐,从来不会因为困难太大而停留。重要的,是已经走在解决困难的路上。 宫墙上最后那点阳光也倾斜下去,南月住的那间偏苑的地上,很快挺尸一样堆满了大大小小或完整或残缺的药材,它们横七竖八地交叠着,被阿星拿在手里玩。 地面像个战场,南月和传铃一直默默动作着,记下每一味药材、每一种分量加入血液后所引起的反应,没有说一句话。 院子里计时仪的指针影子渐渐拉得偏斜细长,整座宫城都一层一层地被黑夜笼罩,屋子里燃起灯烛,南月把最后一株草药残茎扔进废料堆,一下子站起来,只觉得坐得太久而头晕目眩。 南月扶着桌子朝窗外瞟去。 正殿的灯灭着,完颜旻显然不在。院子里有哗哗啦啦的声响。 两名守门侍卫抱手行礼:“御统领!” 御风示意他们退下,急匆匆进了正殿,正殿的门被利落地关上,似是要去完颜旻屋子里取什么东西。 只是,门在背后合上的一瞬,御风脖子上瞬间横了一把短剑。他在黑暗里还是将南月认了个一清二楚,倒也不急着反击,只是石化地问:“姑娘要做什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雪妃有孕 南月倒也不客气,短剑上倾注足了力道,开门见山地问他:“我问你,完颜旻还能活多久。” “姑娘都听到了。”御风还是有所惊讶。 “我问你,他到底还能活几天?”南月对这种婆婆妈妈的回答显得很是不耐烦。 “姑娘何苦为难我,主子的秘密,御风从来都是以性命护周全。姑娘若真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主子。”御风依旧硬得像块石头。 “完颜旻这种人十句话没一句真的,他若是会告诉我我何必来问你?”南月心下焦急,把剑刃抵得更近一些。 “姑娘不去试试,怎么会知道。御风不知道姑娘是要帮皇上还是要害皇上,自然不能将主子的身家性命暴露无遗,但姑娘如果真的关心主子,就该知道主子没有看起来那般不可接近。” “你……”御风一席话把南月赌得哑口无言,她开始怀疑这个木头一样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 但是,这个人并不像素日看上去那样没有心、只懂得执行命令。他是懂得人情世故的。甚至在用一种很婉转的方式提醒南月,她与完颜旻之间存在一些东西,需要她亲自面对他才能解开。 “姑娘若是想通了,请让御风去执行命令。” 南月沮丧地把匕首放下来,自知御风没有惊动护卫已是对她十分迁就,不敢再多作纠缠。 “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完颜旻现在在哪儿?” “椒房殿传来消息,说是今日雪妃身体抱恙。皇上怕是过去探望了。” “你去吧。”南月灰心丧气地收了剑,用了遁身之法,避人耳目地回到了偏苑。 起初她还怀疑完颜旻对南清雪是不是纯粹的利用,因为完颜旻近日的行为实在过于古怪。但不管完颜旻存的什么心,毕竟人家是有过夫妻之实的人了。只是一句身体抱恙,就可以让他彻夜不归了。 南清雪怀孕的消息是第二天才在宫里传开的,听说完颜旻招呼着太医,在椒房殿陪了一夜,直到清晨才回盛轩宫去处理政务。 这天椒房殿非常热闹,几个宫的主子都带着自家丫鬟前来贺喜。既是国丈又是丞相的南傲天也来了,他得向自己的女儿贺双重的喜。当然,这是后话。 宁馨儿是最先来的,她主要来看看南清雪怀孕的消息是真是假,知道是真的以后,灰溜溜地扔下礼物逃走了,回去开始摔碟子砸碗。她有种预感,自己不是丞相的女儿,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皇上的青睐。 林苡兰也来了。这是她为数不多地又一次来到椒房殿,像她第一次进来这处大殿时一样恭谨安静。 林苡兰捧上一株冰苡雪莲,和和气气地说:“瑞祥宫不必椒房殿华贵,嫔妾每日为宫人的花销用度都要紧张核算,实在没有什么名贵的礼物,只有这自己养育出的冰苡雪莲,气清性和,可以安胎补气。还望娘娘笑纳。” 南清雪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林苡兰,竟是想不到宫里还有这么端庄素净,不争不抢的妃子,见她不是很讨厌,也就收下了这雪莲。 林苡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当日皇后娘娘进宫的时候,臣妾送的也是一株雪莲。今日娘娘虽然被贬,但富贵终有时。嫔妾想娘娘和月姑娘姐妹情深,这两株雪莲也是花开并蒂,娘娘应当不会介意。” 见苡兰颔首,一脸真诚,南清雪只当那是个落魄嫔妃自以为是的一番好意,只是敷衍地笑笑:“无碍,你好意前来道喜,送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但懒怠神情里的那份高傲还是被林苡兰细致地收入眼中。 “不过,你是从哪里听得本宫和我那个妹妹姐妹情深的?” 苡兰再次微微一笑,很随意地开口道:“娘娘许久之前因病耽误了与皇上的婚期,嫔妾曾见到有不懂事的丫鬟们在背后嚼舌根,当即被皇后娘娘处死……” “你说什么?”南清雪忽然紧张起来,“她们嚼什么舌根。” 林苡兰看到南清雪这般反应,脸色突变,犹犹豫豫地道:“这,这太过不堪入耳,她们也已经被处死,娘娘还是不要听了。” “是吗?既然不堪入耳,静嫔娘娘自己憋在肚子里就好,还是不要乱说了。”南清雪凌厉地扫了林苡兰一眼。 “是。无中生有的谣言,苡兰会让它自生自灭,今日是娘娘问起,才会突然提起。”林苡兰安分守己地回答,不卑不亢。 “不过,本宫的妹妹对本宫还真是好啊……”南清雪咬着牙感叹道,送走了苡兰。 白听影没有到,说是身体抱恙,但是托人送了极贵重的珠宝来,倒也令南清雪骂不起来。 众人走后,南清雪眼花缭乱地瞅着堆了一地的礼物,却是横竖高兴不起来。她下意识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忽然想起前两日出宫见到南傲天时听到的那些话,有些心烦意乱。刚好看到前面一群丫鬟煞有其事地讨论着什么,便想走过去看看热闹。 “你们说那个静嫔娘娘是穷还是傻,明明知道咱们这是新娘娘有孕大喜,还送了和旧皇后入宫当日一模一样的礼物来,还说什么花开并蒂,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南清雪多看了说这话的丫鬟几眼。她认出是那个叫银环的、胖胖的丫鬟。 她还认得银环身后站着那个叫木槿的细皮嫩肉的小丫鬟,一双葡萄眼太过明亮,总是叫人看着不舒服。木槿看着银环说话,一直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怎么,你觉得她说得不对吗?”南清雪走上前来,冲着木槿道。 “没……没有,”木槿的声音细小而柔弱。“奴婢只是觉得,既然是送来的礼物,横竖都是好意。”说着垂下细密睫毛织就的眼帘。 南清雪转身对银环说道:“你说得很对,不过既然那个静嫔又穷又傻,刚好不用本宫再多费心。这样的妃嫔,迟早自生自灭。” 她趾高气扬地绕着那些礼物转了一圈,并没有注意到银环眼里掩下不可言说的意味。 那意味,像是,某种喜悦。 第二百一十四章 国丈之心 “娘娘,相爷求见。” 南清雪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堆礼物发呆,门外有宫人来报说是南傲天在外面侯着。 “父亲?快请进来。” 南清雪听得这话,神色凝重而慌忙地转头向大殿跑去,丢下一地的礼物和一群热热闹闹的丫鬟。 “娘娘,娘娘慢一些,可是有身孕的人呢。” 绿儿在身后提醒道。 南清雪完全没有听到,依旧大步流星地奔往前殿。 “父亲!” “老夫今日前来看望太后娘娘,顺便来给娘娘道喜。” 南傲天看了看四周,恭谨镇定地行了臣子的礼节。 “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南清雪脱口而出,看起来心神不宁。 南傲天却始终低着头,保持着应有的礼仪。 大殿里安静了两秒。 南清雪受到这股安静氛围的感染,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往四周看了看。 “娘娘有孕在身,当安逸冷静。”南傲天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是,多谢父亲提醒。”南清雪声音明显放低了不少,同时使了眼色,暗示宫婢们都退下。 大殿上宫人都散尽之后,南清雪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心神不宁地说道:“父亲,我怕假孕一事迟早败露。我们这样欺骗皇上,真的好吗?” 南傲天厉色深厚地扫了女儿一眼,幽幽地开口道:“欺骗?!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以为皇上立你为妃,真的是为了信守那早已时光境迁的一纸婚约吗?还是你以为,一个能够掩人耳目假装疯疯癫癫十几年的皇帝,会为了儿女私情意气用事。” “爹,您不是也说过,皇上年少单薄,并不足为惧。或许他真的,只是厌倦了那个丑女呢。”南清雪不大自信地分辩道。 “哼,我看你是已经被那小子迷惑了。”南傲天愠怒地把脸转向南清雪,“雪儿,如果你始终这样天真,爹会考虑把你的位置让给你妹妹来坐。” “爹!”南清雪圆睁了眼,“你以为南月会那么容易为你所用吗?她从来就不把自己当成我们南家的人,也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爹爹的女儿。只不过短短几天时间,爹你就这么信任她。” “哼,月儿她,恐怕没得选。她的性子是固执了些,爹会慢慢调教。倒是你,身担大任却意志不坚,我真怕,爹苦心经营的一切,会毁在你的手上。” “我自有分寸。”南清雪低下头暗暗地说道:“我记得在各大首领面前发过的誓。如果皇上负我,我会让他拿整座皇城来偿还。但是为了我在宫里坐得安稳,还请爹暂时不要针对皇上,稍安勿躁。” “雪儿。孩子至关重要。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让皇上和太后相信,你肚子里的是完颜家唯一的根苗。这样,我们最后或许能智取,而不是强攻。爹不在乎这江山姓什么,只在乎传国玉玺真正掌握在谁的手里。到时候,你不是公主,也是太后,无论如何都有享不完的富贵,爹希望你好自为之。” “是,不劳爹爹费心。爹爹还是不要让太后等急的好。”南清雪话说得有些心虚,只希望南傲天能赶紧去靳安殿请安。 “嗯,太后此番找我前去,必有大事发生,你在宫里,务必小心谨慎。”南傲天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望望四下,才退出椒房殿的宫门。 “臣南傲天,参见太后娘娘。” 南傲天从椒房殿出来,一路匆匆来到靳安殿。太后要亲自开口的事,必然不是什么让人安心的事。 另一条路上,南月正从太医院回来,途径御膳房准备了一些饭菜,赶往盛轩宫。 正殿的门敞着,想是完颜旻在椒房殿照看了一夜,早上才回来。 南月犹豫了半天,还是提起脚步踏上正殿门前的阶梯。 完颜旻正坐在御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书。 南月以为他读的是什么治国方略,直到瞥见封面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本闲书。 南月把食盒啪地放到桌子上,抢了他的书来。 她原只是要让他吃饭,又不想恭恭敬敬地像个真正的婢女一样去请。却不料书页里忽然掉落一张小像,栩栩如生,一娇俏少女宛然纸上。左面有道刻画得很是逼真可爱的疤痕。 “还我。”完颜旻一脸镇定,还是掩盖不出些许窘意。只是淡定地伸手要书。 南月却惊讶地盯着那小像,一直没有缓过神来。她神色不大自然地把书递给他:“吃饭了,谁稀罕看你的破书。” “朕只是觉得你和你爹一样图谋不轨,便提前画好一张通缉令。”完颜旻更加不自然,一把从南月手中抢回那张小像。 饭菜不很铺张,不是盛大宴席的布局,但菜色十足丰盛,刚刚好是两人的份量。南月倒是没有再刁难地做一堆苦瓜来搪塞完颜旻的胃,完颜旻甚至对她的风和日丽感到狐疑。 “你今日很尽职尽责。”完颜旻夹了一块糖藕,随意地说。 “什么。”南月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有做猪食来敷衍朕。” “嗯。”她想了很多回答这个问题的语言,最后出口的就只有一声嗯。 完颜旻干咳了一声。对她这样简短的回答很不满意。 “恭喜你。”她淡淡地说。 “什么。” “恭喜你有儿子了。” 完颜旻筷子停在了半空,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 “你一直都那么努力,所以老天大概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一个子承父业的儿子。” 完颜旻琢磨了许久她话里的意思,撂下筷子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朕死。” “我没有,”南月给他夹了一块梨花酥,“我很希望你活着,活一万年。” “那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讨厌你了。”她说。然后低头吃自己的饭。 “你现在也可以,朕把你从皇后贬为丫鬟,将来还可能会诛你九族。”完颜旻头脑运转着,理了理筷子,缓慢地夹起那块梨花酥。 “讨厌一个将死之人太没有格局。即使这个人心地很坏,总想害人。”她说。 “你知道些什么。”完颜旻的筷子停下来,语调有略微的沉意,眉心有肃杀气。 第二百一十五章 相后之弈 “知道你随时会死啊,我进宫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了。” 南月像在聊家常。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朕近日康泰如常。”完颜旻见她这样说,警惕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那就好,看你最近早出晚归,还以为你是去交代后事了。”南月说着又给他盛了一碗汤。眼前这个大骗子,大概不知道万太医刚刚告诉她,他还有一个月可活吧。在她死缠烂打之下,万年青亲口承认蛊虫最近突然兴奋,征兆显著,狗屁的康泰如常。 完颜旻脸上一片黑云,拒绝接受南月盛好的汤羹。他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只不过在谈及生死时她脸上所呈现出来的漠然之态让他很是不舒服。 “我吃饱了,皇上慢用。”南月直接把汤推到完颜旻面前,没有多余的动作。 “你去哪儿。”完颜旻看南月似乎要出门。 “去一趟钟王府,小郡王找我有些事情。”南月说着出了门。 “跟着她。”完颜旻对御风说。 “主子,属下还要去探查九魑阁的事情,您忘了。月姑娘只是去王爷那儿,按说不会有什么诡秘之事。” “就是王爷那儿才更容易发生诡秘之事。”完颜旻素常的波澜不惊之下掩盖着些许气急败坏,“算了,你去忙你的。” “是。”御风一向端正的脸上出现某种清奇的意味。 前几日的一场冰雪刚刚消融。虽然是冬日,钟府的院落里几株长青植物却刚刚抽芽,在不甚猛烈的风里招摇着,显得生机盎然。完颜旻小心地隐匿在一扇拱门后面,目光透过镂空的窗格,落在院落中央那熟悉身影的小小肩膀上。 “钟落,我还要麻烦你一趟,再给我找一些苜蓿来,最好是比上次年龄更久的那种。” “皇兄的病情又加重了,为什么这么急?”钟落好不容易收起吊儿郎当的姿态,神色凝重起来。 “没有!”南月矢口否认,“完颜旻他又是立妃又是要当爹的,身体好得很。不过是我近日闲着无聊,想研究研究这个苜蓿的祖宗十八代。你要是找不来算了,我自己去找。”南月说着就要离开。 “且慢!” 钟落慵懒地倚靠在自家假山的欹壁上,双手环胸,太阳光照耀得他一身大红衣衫,邪魅俊朗。一双星目半垂半闭,却咄咄有神地打量着南月。 “不是皇兄有事就好,”他嬉笑,“但既然是你要,你放心,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只有一个月,你回得来吗?”南月忧心忡忡地问道。 钟落不着急回答她,反而凑近了半认真半玩笑地问:“那种花长在那种鬼地方,本王若是在给你摘花的路上遭遇了不测,回不来了,你会不会心疼啊?会不会像照顾生病的皇兄那样照顾我,嗯?” “你若是死于半路,我让杜小姐去给你收尸。”南月双手交叉环胸,不痛不痒地看着他,脸上挂着得胜的笑意。 钟落咬牙切齿,一指敲在南月额头上:“你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好了好了,反正你对本王从来就没有好话。但你的事情,本王一定给你办成。” “我就姑且信你,还有事,走了。”南月冲他潇洒一笑,急急转身。 “你就那么急着回宫吗?我可听说宫里现在全是去给雪妃道喜的人。” 南月脸上一僵,将一抹失意掩下,转回头来笑得嫣然:“你就那么相信我,这个时候不去看望你未来的小侄子,还要替我着想,你可是亲眼看到了,我身上流的是南家的血。” “雪妃身上流的也是南家的血。”钟落眉间一皱,只是为她那一抹笑容感到心痛,他咧嘴一笑,幽幽地说:“我帮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或者不是谁的女儿。我跟皇兄不一样,我不用考虑你姓甚名谁。你知道我手里又没有攥着一个江山,但凡我所有的东西,都不怕你抢去。” 南月有一瞬间敏感而又疑惑地看着钟落,他是身份尊贵而又无忧无虑的小郡王,却将这番话说得坦白又真诚。他笑容明亮,牙白唇红,像从太阳那里溜出来的小儿子。 她从容地笑笑,还是逃也似得溜掉了。 她经不起这份光芒的照耀。 在南月身后,树梢倾动,一只羽毛丰硕的白色鹭鸟拍拍翅膀飞起。拱门后的风被一袭黑色的衣角带起。钟落被这响声惊动,眸中冷却下来,但两秒之后,安逸俊怠如常,脸上挂起喝了苦茶似的无奈微笑,慢慢地拾级而上,关上房门。 完颜旻跟在南月身后,一直没有被发觉。 靳安殿。 太后安然祥和地闭着眼睛,端坐在打磨工整的黑檀木凤榻上,状若神游。 南傲天已经弓着腰等候了两炷香的时间,态度不敢有半分懈怠。 太后宁静沉睡的眼睛倏然睁开,像猎剑忽然惊落鸟儿的一支羽毛。继而一朵端正华美的笑容在细纹浅浅的脸容上绽放:“丞相等候多时了。” “太后静修养气,臣,应该的。” “不错,我在这无趣的屋子里枯坐十几年了,都差点忘记了宫外的天地长什么样子。等窗外的雪消了,真想出宫去江南野地看看景。” “娘娘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虽足不出户,却世事洞明。”南傲天淡淡地恭维道。 “那也不比南相,都是快要当外公的人了,依然志在千里。”太后微笑。 见南傲天不语,又说:“洞明世事,却不见得洞察人心。听闻,旻儿新迎了雪妃,又得了子嗣?” “雪儿现在确有六甲在身。” “既然如此,那些一二十年的旧怨,是不是该放一放了?”太后的眸子婉转而犀利地抬起,笑吟吟逼向南傲天。 “娘娘。”南傲天叫了一声娘娘,面容平静,心提了一提。 “娘娘不是早就不过问前朝了吗?”南傲天忽然变换了语气,猝不及防地问道。 “相爷是九阶剑法的集大成者,应该知道,一方再想息力归心,也架不住另一方穷追不舍。”太后只是淡淡地说。 “先帝欠下的债,旻儿已经代父承受了十几年了,还不够吗?”太后忽然声音凄楚。 第二百一十六章 靳安惊夜 “哈哈哈,”南傲天突然笑道:“我南某人原以为太后娘娘是极大度的人物。完颜孤辰曾亲自跪在我脚边,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求我放幼帝一条生路;太后你忍气吞声十几年,也是希望我能偃旗息鼓,维持完颜家岌岌可危的地位。但你们何时对我真心以待过,你们所做的一切,不就是要保住一个苟延残喘的傀儡皇帝和一座危如累卵的山河。只可惜,我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穷书生了,不会再轻易相信你们的戏码。” 太后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瞳孔伴随痛苦的狰狞在风韵不减的脸容上无限放大,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南傲天,打断了他洋洋自得的自述:“你说先帝,在你面前求死!” 萱后的声音忽然无助地颤抖着,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 “哈哈哈哈,完颜孤辰和千翎家的人一样,从来都把薄义寡施当成是对别人的莫大恩惠,一面口口声声地把一个落魄书生抬举成自己的结义兄弟,一面背后插刀,夺人所爱。太后娘娘一定不知道吧。完颜孤辰是跪在我脚下自戕的,我告诉他,只有他死,他的儿子和女人才有可能活着。不然,太后以为就当时的局势,仅凭耶律明修那个废物就可以轻轻松松挽回败局吗?” “姑娘!”如花尖声呼唤。 萱后忽然脸色惨白,以手扶脑,身体踉跄着失去了平稳,就要仓皇跌倒,如花眼疾手快,慌忙扶了过来。 太后长长地闭上了眼睛,仿似要歇息片刻才能喘过气来。她对如花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她转身睁开眼睛,盯着南傲天恨恨道:“先帝是为了弥补对你的歉疚,才……” “够了。那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利,为了你们母子还能够稳坐大殿。那不过是完颜孤辰在四面楚歌之际唯一能够选择的下下策,太后还希望我对这种阴私手段感恩戴德吗?” “不指望,丞相说笑了。”萱后褪去震惊,脸上挂着一抹疲惫而苍凉的笑容。 “哀家不是先帝,哀家当年第一眼看到南相眼神的时候,就从未相信过你们的兄弟情义。完颜孤辰最大的弱点,就是心里永远装着天下的痛苦,为虚假的世情道义所羁绊,永远优柔寡断,永远可以被最微薄的信任所利用。反过来,不仅没有实现他理想中的四海升平,反而连近在咫尺的亲人都不能保护。他成长的环境过于优越,他的理想太过于清白和光明,他不明白,仁义,是永远照不亮人心阴暗的。” “不愧是淮南楚家的女儿,四大商贾的后人,你果然对人心洞察入微。只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我的好兄弟完颜孤辰再也理解不了了。就像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他和千翎初以道义之名凌驾于我头上的卑微。他们到死也不会知道,一个永远优越于你,站在你头上的人,他们用俯视的目光所给予的那点假惺惺的施舍,不会带来喜悦,只会让人感到耻辱。” “先帝曾在战场救下耶律明修,不过是救了一匹狼;在白暮山上救下你,才是救回了一条嗜血的恶蛊。”萱后大声骂道,她目光清明,含霜化雪。 南傲天只看出了那目光里的哀伤,却没有看出哀伤之下隐藏的无望悲悯。 “不错,老夫欠他一条命,还他一个诺言。我是亲眼看着他死的,也按照答应他的保你们母子到今日。先帝和我,手上都沾了太多的血,我们之间,没有谁比谁更卑鄙。太后既然已经察觉,那么从今而后的输赢,就都是公平角逐了。” “先帝虽然愚傻,但比你干净太多了。”太后不以为然地笑道:“我和旻儿能活到今日,只怕是为了给南相留够厉兵秣马的时间吧。诺言!以你今日的实力,还用得着信守诺言?” “太后既然看得如此清楚,老夫也就不必再隐藏什么了!南某人最在乎的东西,早就在二十年前就被人抢去了。诺言,情谊,忠信与爱,在老夫眼里早就什么都不是。天下人负我,我何顾天下人。” “南相杀伐果断,我早该想到的。凤雁痕为你做了那么多错事,你又何尝顾过她。耶律夫人早产,也是南相当年的计划之一吧。” 南傲天眼里黯淡了一下,里面有说不清楚的东西闪过,素日养尊处优的脸容在这一瞬间显得苍老,仿佛又片刻能称之为怅望的东西闪过,但也仅仅是片刻。 南傲天用一种一切在握的姿态看着萱后,避开了这个问题,他只锋利地说:“孤儿寡母,能在众臣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十几年,本相佩服你们的能力,原想让你们多看几天皇城的风景。不过皇上实在太过心急,废掉月儿,在老夫眼皮子底下玩各种幼稚的把戏。而今太后你又咄咄相逼,这就不能怪老夫磨刀霍霍了。” “你已经疯了。” “不错。但以太后的聪明,当知道整座皇城已是我囊中之物。挣扎无益,太后不若掩耳闭目,等着做太皇太后。” “你想弑君。”萱后冷淡从容地启唇。 她是疑问,也是试探。没想到,这么快。 “偌大江山,岂能容一个朝不保夕的病秧子做君主。等雪儿腹中的孩子出世,大臣们都会乐意看到新君继位。到时候,太后就可以真正轻轻松松地颐养天年了。” 南傲天笑得不同寻常,如花注意到他眼中疯子一样的狠意。 “姑娘!姑娘小心!”如花惊呼着扑向太后。 如花短促的惊呼被折断在寂静里。靳安殿本微弱的灯光忽然跳跃而欢快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地熄灭了。远处值夜的宫人们开始日常轮班,灯笼从一批下人手上交到另一批下人手上。 “你还换不换了,不想走你接着值算了。”一个小太监看着正要交班的同伴心不在焉,忍不住骂骂咧咧。 “不是,”那同伴忙把灯笼递到他手上,“太后娘娘今日仿佛歇息的早了些。” 第二百一十七章 风雪夜归人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太后娘娘什么时候歇息,也是你说了算的。”另外一个太监从先前那名太监手中接过灯笼,尖声尖嗓地叱骂道。这个太监因入宫早,年纪长一些,常喜欢在新人面前作威作福。 “也是,横竖靳安殿有如花姑姑照料着,平素娘娘也没支使过咱们。咱还是规规矩矩地守夜吧,该你啦。” “行行,去吧去吧,没事少多管闲事!” 一番交接过后,离靳安殿百米开外的这座石桥上恢复了宁静,两列守夜的太监如常站立,有几个初来乍到的新人熬不住困倦,打起了盹儿。 月亮升上树梢,楼宇静卧着,和任何一个皎白的夜晚一样安静。 椒房殿的最后一盏灯也幽幽地熄灭,南清雪已经在众宫婢的服侍下准备歇息,临睡前硬被灌下的两碗安胎药让她很是不爽。 两个丫头在前门站着守夜。南清雪舒舒服服地躺下,听到门外响起叩叩的敲窗声。 雪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表现出只有素常习武之人才会有的速度与警觉。她侧耳朝窗外倾听着,想重新捕捉到刚才那令人不安的敲窗声。或许那是入梦前的幻觉。 “娘娘,娘娘怎么了。”值夜的绿儿看到南清雪突然起来,慌忙要去伺候。 南清雪的眼睛里有波纹流转,仿佛比刚才忽然清醒了一层,窗外分明又响起了“叩叩”的两声。 这声音绿儿是听不到的。 绿儿看到南清雪小心地扶着肚子下床来,大声地对她说道:“本宫睡不着,想是腹中胎儿又闹腾了,想出去转转,你也不必跟着。有人跟着我总觉着心烦。” “可是总得有人照应着……”绿儿不甚放心。 “片刻就回来了。若有什么闪失,本宫替你担着。”南清雪不耐烦地看了绿儿一眼,提上鞋子便走。 绿儿担心的同时又对雪妃弯腰穿鞋的轻盈姿态感到许多疑惑。她也不敢跟着,只能焦急地候在门边儿等。 “爹!”一路提心吊胆地走到一条夹竹桃树掩映的小径上,南清雪看清了前方那人的背影后,才轻轻地唤道。 那人原本背对着她,站立地笔直,现在严肃地转过脸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起宽敞的袖口,握住了南清雪一只手。 “这是什么?”南清雪心中慌疑,还是接过了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南傲天把那只衣袖收回,压低了嗓音说道:“计划,提前了。关键的一步交给你来做,一来,身为九魑阁的下一代掌门,你该做成一件事来表明你对九魑阁的忠心;二来,做了这件事,你就别想着再和皇上有什么可能。” “爹……”虽然是隆冬,南清雪能感到自己攥着东西的那只手被汗水浸润得黏湿湿的,额头上原本也有一层冷汗,有风吹来,消散了。 “爹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皇上横竖活不久……”南清雪深深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你既然知道他活不久,就更加不该有什么非分的留恋。掌门人,是不该为任何凡夫俗子动心的。”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从小就没有那种雄才大略。”南清雪把那方方正正的东西收进袖口里,声音颤颤的,像付出了很大的勇气问出一句话。 “清霖征战在外,清云性格又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爹不敢相信任何人,爹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爹不是明明还有一个女儿吗?”这句话顺着冷风吹出,让南傲天第一次从这个女儿身上察觉到一丝叛逆的味道。南清雪最多骄纵乖戾,却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反抗。但现在有些不同。 “月儿桀骜不驯,又因为溪娘的缘故,她到现在心里也没有我这个爹,她又没受过正经的武功教习,不过是个顽劣的女娃,如此大任,爹能放到她身上吗?” “我也想做父亲眼里顽劣的女娃。”南清雪抬了眼睛,小声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天空中飘起了雪,衬得她目光里闪闪烁烁,最终低了头道:“父亲交待的,我都记住了。女儿现在的身份,不宜在此地久留。” “嗯,去吧。”南傲天的声音缓和了一些,随后消失在风雪里。 皇城主大街的雪花变得越来越大,有如一团团的棉花砸下来,披落了南傲天一身。这位四十多岁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丞相,即使在隆冬腊月仍穿着不夹棉的单层朝袍,这是他多年习武留下来的习惯。 南相出门不带仆从,这也是他一贯的做法,故而总显得十分单薄。 现在,朱雀大街的新雪层上留下了两行新鲜脚印,一直延伸到南府府邸。从雪势来看,不出两个时辰,它们就会被完全覆盖掉。 “老爷。”守门的仆人接应道,但也只是淡淡的一唤。 花厅的灯亮着,这令南傲天有些生疑。凤雁痕年轻的时候花厅的灯常常彻夜亮着,为了等他从外面回来。 他忘了从哪一天起那里的灯忽然熄灭了,雁痕开始早早的休息。虽然第一次看到灯暗的那天南傲天有片刻的不适,他还是很快习惯了,毕竟他也早嘱咐过不必等他。 自从南清云离开后,凤雁痕就睡得更早。花厅的灯便永久是灭着的。 南傲天大踏步跨入府邸,带着一丝莫须有的期待与疑惑,朝花厅的方向走去。 南府大门外的风雪中闲庭广步地走过一位老者,他身披褴褛素麻,手里拎着一根竹杖。那一身亚麻色稻草一样的衣着让人第一眼认为他是常年流于京畿的乞丐。 可是这乞丐身材高大,脊背并不佝偻。他最多头发混乱,眉脸灰脏。最主要是他走在风雪里的神态,像安详地踏步在一片雪白的地毯上,比起乞讨,他看起来更像在通天踏地,信马由缰。 走到南府门前的时候,乞丐的步伐有一瞬间慢了下来,他露在破烂围巾上面的那双小眼睛恍似漫不经心地朝相府门前的牌匾上瞥了一瞥,随即低下头,继续大跨步走他的路。 围巾被随意地扯下,从怀里捧出的两个肉包子让南府守门的家丁觉得这个落魄人儿的日子过得十分香甜。 第二百一十八章 所求君王命 南傲天轻轻推开花厅的两扇门,祠堂的一支烛火亮着,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那里。 听到门的响动声,及地的长发扫过垂落在地的衣裙,背影的主人转过脸来。巴掌小脸上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写着足以照彻黑夜的期盼和光亮。这种饱含着生机与希望的眼神让南傲天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第一眼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月儿?” 南傲天没想到会是南月。 清白小脸扬了起来,眸子里泠泠的黑烁和冷意对上南傲天的目光。南月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说:“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她的声音像还未长大的小女孩一般柔弱,但不妨碍说话效果的坚韧与笃定。她说自己在恳求,但其实更像是告知。 “你跟为父说话,一定要这么生分吗?”南傲天本想上前去把她拉起来,但南月释放的那种干净到防备和疏冷的目光让他本能地不舒服。伸出了一半的手又撤了回来。 “如果我能帮你拿到那份致命的地图,等你大功告成的时候,能不能把完颜旻交给我亲手处置。” 南月不想判断南傲天或真或假的亲情,她开门见山。 见南傲天一时没反应过来,南月又加了两句以做解释:“我是说,我们能不能合作。” “月儿,你……” “我想亲手杀了他。” 南月看南傲天脸上晴雨变换,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她试图解释得更清楚一些。 南傲天看着南月这般坚定执拗的样子,忽然短短地叹了口气,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地道:“月儿,你这是何苦呢?为父说过,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 “时移世易。之前不愿意,不代表现在不愿意,之前,我把假意当作真心;之前,我把口蜜腹剑当成海誓山盟。之前我以为自己真的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但现在,我明白自己只是阶下婢。” 南月一字一字地说着,连一点怨气都没有地道出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但正是这种毫无怨气的抱怨才让南傲天真正胆寒。一个将愤怒和哀怨都融入了深深绝望里的人,才会释放出这种平静异常的寒冷和杀机。 “我知道父亲想要皇位,而我只想要完颜旻的命。我们不冲突。”南月挑起一线无笑的笑容。她的情绪如秋水无波澜。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商人,不需要喜怒,只在意筹码。 “月儿,这话说出去是要杀头的。”南傲天似乎在试探。 “完颜旻一直在寻找父亲谋反的证据。我还没有告诉他,父亲的书房里,有他要找的全部东西。” “你在威胁我。”南傲天微微一笑。 “月儿不敢。月儿只是怕,父亲会为了自己身份尊贵的女儿和未出世的外甥心生怜悯,挡了我的路,我不过提前确认个敌友。如果父亲非要与我作对,我不在乎多赔上几条人命。我要的东西很少,让我手刃完颜旻足矣。” “仅仅是因为皇上废后吗?”南傲天眼里神色微妙,那里面有各色风景闪过,精敏细微地分析着南月脸上每一处神情变化。他想从这个捉摸不透的女儿脸上找到哪怕一点点心虚或者说谎的表征,然而并没有。 “不完全,完颜旻给了我虚假的希望然后再用绝望把它碾碎。父亲是否体会过这种被人耍弄的耻辱?” 南月轻轻地回答,唇齿间吐出淡淡的嘲弄和高远胜雪的清孤。 南傲天蓦然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他总觉得,南月眉眼间的神态,一举一动的细节,包括跟人对抗时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都不可思议地把他带回廿年前垂杨柳下的某位故人,或是白暮山上夕阳归谷的某处依稀的绚烂景色。南月像忽然撕开了南傲天心里的某道屏障,记忆的江河就从这偌大的裂口倾泻而出,打翻了一地的橙黄橘绿。 他从验血完成时的那一刻就毫不怀疑南月是自己的女儿,而此刻的这种感觉更像是一种更为坚固的证明。 “为父明白。起来吧。”南傲天伸手向前。南月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就势站起来。 “那你……是同意了?”她虚弱的口气透露着不自信。 “只要你能把地图拿到手,为父能给你的,远比你能想象得更多。”南傲天的语气忽然像立约下契那般郑重。 “我说过我要的很少。”南月把手抽出,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郑重和亲近感到很是不安。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这个事实。“我得在天亮之前回宫去。”她说。 南傲天只好看着南月戒备又警惕地离开。 “对了,”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撂下一句话,“完颜旻带我去过血影阁,我对那儿的地形很熟悉。” 她没有说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找我帮忙,或者你看我是多么有用。话说多了,总归降势。 南月回到盛轩宫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五阶剑法的内功融入原本就出神入化的轻功,让她早已能够在任何地方出入如无人之境。所以半夜偷溜回来,根本不必再像以前一样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她很累了,脚步虚浮,心也颓败,从宫墙翻入之后,只想直接进入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休息。 南月安静地碰到了门把手,像猫一样不出声息。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像只猫一样卧在自己温暖的小床上酣睡到天明。 却听得背后有人叫。 “回来了。” 南月肩膀轻颤了一下,撂下门把手,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 “皇上这么晚不睡。” 她原想骂两句不好听的,没想到出口却是这。 那个眉眼英挺的少年,加冠之后该算是青年了,徐徐缓缓地跨了几步,朝她走过来。 “我睡不着所以……出去转转。” 南月想找个大半夜从外面回来的合适理由出来,绞尽脑汁也就想出了这么蹩脚的一个。 “嗯。”完颜旻看起来不是十分在意。 两人的对话之间出现了一种吓死人的空当。南月搜索枯肠,手脚和眼神都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她想说点什么来填补这令人尴尬的空当,却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睡不着就来服侍朕洗澡。”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宛在水中央 “做什么?”她眼睛瞪大。 “洗澡。”完颜旻一个字也不肯浪费,已经背过身朝正殿走去。 “哦。” 她只是下意识地答出一个“哦”字,摸不着头脑地跟上,跟在他后面一米左右的距离。在外人看来有些呆呆傻傻的样子。 “进来。” 屋子正中央已经妥当地摆放好了一桶洗澡水。 南月经过门槛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却立刻被完颜旻察觉到。 他甚至在屋子里的一个地方停下来,定在那里等还在屋外的她。 南月有点害怕受到这种礼遇,她还是自己乖乖地跨了进来,把门在背后轻轻掩上。 可是门又哗地一声被打开。 完颜旻被这不安分的响声惊到,转回头来,疑问不耐地看着南月。 “我,我先去准备一下。”南月啪地把门掩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门外冰冷的空气。 不多时,她手上拎了一堆横七竖八的东西回来。这些东西多半是早就准备好的。但她既然出门去,不多拿点东西回来,未免有种做贼心虚一样的别扭。虽然,她真的什么也没做吧。天可见,她南月只是出去透个凉。 她再一次硬着头皮推开门。横竖不能再像先前一样尴尬了。她务必要找个什么话题出来打破这种别扭死人的氛围。他们两个人注定是不能和平相处的。由其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讲,和平与战争相比更让人难受。 完颜旻就站在前面等候。 南月鼓起了十二分勇气朝他走去。 她决定说点不愉快的事情,来缓解这种让人郁闷的氛围。即使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情一说出来,很可能会使完颜旻暴跳如雷。不过她也盘算好了,完颜旻再不高兴,横竖与他打一架便是。按照现在的局势,就算她打不过他,他也没有毁尸灭迹的必要。 何况,这个简单的问题,已经憋在南月心里很久了。再不问出来,她生怕自己会憋出病来。 “你真的喜欢南清雪吗?” “还是对她另有图谋?” “大婚前夜的事,是你做的吧。” 南月是在冲动与慌乱之下才问出这些句子的。尽管她以为有一天她当面质问完颜旻的时候会带着生气与嘲讽,质问与愤慨,甚至可以有着得理不饶人的高高在上,可当她真正问出这些话的时候,居然那样的安静,那样的心平气和,甚至还还有着一点害怕触动什么的小心翼翼。 明明是眼前这个人做错了,怎么她与他说话的态度,好像她欠他东西一样。 这不正确,这很奇怪! 南月在心里默默自责着。 “是又如何。” 完颜旻惊风骤雨般忽地一下转过身来,目光幽邃清绝地落在南月连珠炮一般发问的两片伶俐嘴唇上。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汹涌,他真怀疑这些问题早就在她肚子里憋了一年了。 他们所站的位置拉大了身高的差距。空气里本就稀薄的平静被细碎地撕裂。两个人的情绪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南月仰望着完颜旻,那种带着质疑与不解,甚至有些怜悯的目光像一面锋利的镜子朝完颜旻射过来,那个卑微的,懦弱的,被仇恨围裹的狭隘又刻毒的完颜旻在这通透又清澈的目光之下显出原型来。 她没想到他会回答得那样干脆,连一点点掩饰都没有。 只有她知道他远不像表面那样清俊如玉,执着无双。他的内心住着一个永远停留在五岁被蛊毒侵噬永远不得长大的小恶魔。 完颜旻讨厌南月那样锐利的眼睛,讨厌在这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女生面前体无完肤地被看穿。 他目光里有决绝和阴翳闪过,衬着他那身华美精致的黑衣服,显得一种阴暗与光华交加的贵气。 南月叹了口气,有一半是为惊艳。也只有完颜旻,自小在那样丛林繁密的环境里长大的少年,才能把这两种气质完美交融地驾驭。他的生命里早有一种错失,这种气质的弥补,反使得那错失看起来恰到好处。 好久,完颜旻开口,带着不那么凝重的冷漠,像是解释,又像是从容不迫地掩饰着什么:“朕对她做的,对你做的,相对于南相对朕做的来讲,还远远不够。” “你不用解释,欲盖弥彰。”南月早搬了一篮子沐浴用的熏香,澡巾等工具来,粗暴地打断了完颜旻叙述他与南家的仇恨史。 “我来还是你自己来?”她站直,直视他,刚才的话题仿佛不存在一样。 尽管完颜旻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来,她站在那儿的气势之清爽伶俐,倒莫名地让对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 “什么?”完颜旻人高马大地站在那儿,气质里满是怀疑和质询。 “衣服啊,你要穿着衣服洗澡吗?”南月平静又犀利地问,说话间已经简单粗暴地揪住完颜旻的衣领,扯了他束得精致的腰带,三下五除二地剥开。 黑色锦袍与白色中衣相继落地,扑起一层细细浅浅的尘土。 完颜旻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被惊到了。 南月尽量不去注意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抓住面前人身上最后一层薄薄的裘衣,低头,心一横,扯了下来。 想了想,把即将掀开的衣襟又合上,忽然单手发力,完颜旻连人带着一层白色衣物飞起,被猝不及防地抛举到半空。 这显然是完颜旻意料之外的举动。衣物的主人显然在离开地面的一刹那反映过来,当即有一股相反的力道顺着衣料反冲回来。 完颜旻披着那身松松垮垮的衣物像只雪白的鹰一样腾起。衣物的另一端在南月手中攥着。她一个漂亮的旋身躲过了从空中袭来的反击,电光石火之间偷袭他膝盖处薄弱关节。 完颜旻觉察到形势不利,仓促之间重新把控了平衡,衣物掩映之间,屋子里溅起丈许高的水花。如同盛大又绚烈的白色焰火。 那层衣物在他入水的瞬间却被剥离,在空中舞个来回,三两下到了南月手上,紧接着被干净利落地抛到地上。 她的力气居然这么大。 第二百二十章 故剑问苍茫 “这就是你服侍主子沐浴的方式吗?”完颜旻早在二人纠缠之间调整了姿势,避免阵地全失,此刻已是安安稳稳地落入水中,只露出肩颈以上暗哑的有些病弱的雪色肌肤。他此刻气定神闲地仰靠在桶壁上,发出讥诮的一问。 南月听出来他辽阔平静之下的那一点点恼羞成怒,一点点就足以使她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他背对着她,鼻梁挺括,薄唇温润。 “你从小就活得这样别扭吗?就不怕把自己憋死吗?”南月止住笑意,舀了一瓢水要往眼前宽阔的脊背上浇。 “你今天说得话太多了。”完颜旻的声音较之前多了一层冷意。 南月突然沉默了,毫无预兆地。 倒不是因为他突然冷却的语气,而是因为她眼前,她看到了什么…… 失去衣服庇佑的脊背上,顽固地趴着一道道老旧的剑伤,或横或竖,或殷红或暗红,残虫一样留在原本腻白的皮肤上。扭曲的伤疤像一根根枯萎的藤条,死去却又不甘心地结成一张张牙舞爪的网,横七竖八地缠绕禁锢在精壮的肌肉之上。 “北冥许久没有过战争了,你也没有上过战场。”南月把手指尽可能轻柔地落在一道长相最狰狞的剑痕上,问出一个陈述句来。 她想要询问这些剑伤的来源,又不想表现出哪怕稍微过分一点点的关心。 “任何一个追寻十阶剑法的人,都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想必南相身上的疤痕,比朕身上要多得多。他流过的与沾过的血,朕十一也不及。” “朕的确为了悔婚才派人去毁了南清雪,可那是南相非要把她送进宫来。是他们咎由自取。” “可我横竖没想到,南家还有一个你。” 南月苦笑了一下。他这是,在跟她解释吗? “毁了她清白,又立她为妃,再让她天真地以为你是真的对她好,等到没用的时候,再一脚踢开,对吧。”南月指间浅浅地顺着一道疤滑下,平平静静地问,带着一点点忧伤。 “你很聪明,所以你父亲显然更喜欢你。”完颜旻神情淡漠地回了一句。 南月动作僵硬地替完颜旻梳洗着,一言不发。 她有些被戳痛。 她也是南傲天的女儿,所以南家欠完颜旻的,也有她的一份吧。 小旻旻,十四年前,你心里到底埋了多深的恨,你可曾有一刻真正快乐过吗? 我不会再喜欢你的,因为你已经是属于别人的人了。 可是,我南月生来就是不甘心的人。我想从死神那里取回你一条命,我想让你心里的冰雪消融。我在星空之下答应过一个人的事,我一定要做到,虽然,你已经不是他了。 空气就这样沉默着,连同浴桶旁边氤氲的水汽,一道淋洒着屋子里两个人湿淋淋的内心。仿佛两个千疮百孔的人,逼仄又对立地不小心读懂对方的哀伤。 南月从衣袖深处掏出一个矮矮的瓷瓶来,扭开瓶口处的布塞,均匀而细密地朝那些伤痕撒上。 那是极烈性的伤药,落在伤口上,立刻噼里啪啦地化出咕嘟咕嘟的水沫来,完颜旻忍不住闷哼一声:“你做什么。” “你背上的伤太难看了,我觉得碍眼。”她的回答淡漠清孤。 “放心,我不会傻到在这里给你喂毒。” 她怕他多心,又加上一句。 “那也不及你脸上的难看。”完颜旻漠然地哼道,带着隐忍与南辕北辙的示弱。 南月眼睛黯淡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笑了。 “我只是脸见不得人,不如你心里见不得人。”她轻快地戏谑着,带着一丝浅浅的恶毒。 见完颜旻要发作,又赶忙补上一句:“喂,你越动,痛得越厉害。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为了不至于太过分,取了澡巾来为他一处一处地擦拭,绕过那些伤痕的时候,寸寸小心翼翼。 完颜旻安静下来,脊背也忽然挺得僵直。南月以为是她弄痛他,动作更加小心翼翼。水缸里的人终于渐渐渐渐地完全放松下来,卸下所有警惕一般靠在了桶壁上,眼皮也慢慢地合上。 南月细细地打量着完颜旻那张精致得不像话的面容,手里的动作慢下来,后来干脆停下来安静地看,赏心悦目之处,动手拨了拨桶里那人被水汽沾湿的睫毛。 却被他忽然睁开的眼睛吓得赶紧缩回手。 只是来不及了,细弱的手臂已经被捉住,南月纤细的睫毛一行抬起,不得已与面前邪魅酷厉的星眸对视。 她敢确定面前这双主人的眼睛此刻处于绝对清醒的状态。 完颜旻像是伤口被刺激得疼痛,又仿佛心里被什么忽然煎熬着,他额上生了两三颗细汗,眉尖局促而又斜乱地挑着。他的目光直直逼视着南月,用一种想看到她心里去的霸道。 他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臂,被水汽浸润得殷红的薄唇势压千钧地吐出一个残缺不全的句子来。 “你到底有没有……” 南月错愕地看着他,忽略了手腕上的残暴力道。 她注意到完颜旻的呼吸和声音都很急促。两道斜飞的眉毛皱弄得越发凌乱,他把眼睛深深地闭上,那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也仿佛随着眼帘的倾盖,硬生生,硬生生地被压了回去。 她不说话。 也不敢猜测完颜旻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到底是什么。 完颜旻盯着那张被疤痕侵嗜的脸蛋看了很久,他的呼吸逐渐均匀平整,五指之间的禁锢也不由自主地放松。 南月用清澈平远的目光回视着他。 那双手终于还是松开了。紧绷的空气也跨然松开。 南月得这空隙,忙从水中重新捞起澡巾,替他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好好清洗。那层陈旧伤疤之上明显还罗列着几道新伤。南月猜测完颜旻一定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她努力地把动作放轻柔,帮他安抚好一切不该有的情绪。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两个人相安无事。 好不容易洗完,完颜旻随便裹了一身中衣理所当然地对南月说:“你在这守夜,朕睡觉。” 第二百二十一章 犀牛与雨露 “你夜里不是不睡觉的吗?”南月觉得不忿。 凭什么他睡觉,她守夜。 “睡得少不代表不睡,朕近日很累。”完颜旻一边说实话,一边往龙榻上仰身一倒。 “你又不是三岁小孩,睡觉还叫人看着吗?” 完颜旻没再理她,竟然真的横躺在龙塌上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南月有力使不出地看着呼吸酣畅的完颜旻,计上心来。 第二天一早,完颜旻醒来就看到南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件雪白的外袍举在他脸前头晃悠。 “朕原来那件呢?”完颜旻眉毛微拧,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件通身了无杂色的净白衣裳。那衣服布面干净柔软,堆云落雪地从南月手中垂下来,铺漾出溶溶的月色光华。 “扔了。”南月一面理顺那衣服的衣袖,一面理所当然地回应,就像她扔的是一件垃圾那样冠冕堂皇。 手上忽然一下子生疼,手里的白袍也被打落在地上。 “扔哪儿了?”完颜旻强忍着怒意,暴戾地问道。 “上林苑西祁刚刚进贡了两只犀牛,最喜欢撕布玩,尤其喜欢你那种重口味的颜色。” 南月一脸无辜地回应。 “南月!” “奴婢在。”她眨巴着眼,等候着即将临身的处置或者发落。 “你去找回来,不然朕把你送进去给犀牛。”完颜旻的隐忍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暴君。”南月翻了个白眼,“你把我碎尸万段也没有用,找回来你也不能穿了。” 完颜旻不想再与她继续纠缠,阴着脸打开了衣橱,却被一排清一色的雪白素色锦袍晃得眼疼。 “其他几件呢?”完颜旻的脸色阴得不能再阴。 “犀牛很多的嘛。你是皇上,又不是不懂得雨露均沾。一牛一件,这样才公平对吧。” 南月说是这样说,并不敢抬头看完颜旻,只是感到大早上的屋子里有森森寒意压下来,甚为不妙。 她能感到完颜旻在朝她步步逼近,不料整个人身子突然仰到,他强劲的手臂带到了龙塌上。 那上面还有他昨晚栖身的温度。 宽阔的龙塌与完颜旻之间的温度尴尬地包裹着他。 “朕现在就让你明白什么叫雨露均沾。”他的声音低沉又细密地压下来,一张俊脸无限贴近,却没有温度,只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与彻彻底底的寒气。 南月这才真正的慌张起来,无奈两只握得紧紧的拳头已经被反扣在腰后,死死地压在床面。 她强作镇定地笑:“皇上,大臣们等着上朝呢。”说着偏过脑袋去,避开与身上人过近的距离。 感觉到不能再熟悉的气息,她突然失去了所有飞扬跋扈的聪明劲头,眼睛里的光芒也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她像一束恣意的蒲公英忽然对着暗夜收拢。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靠近。 “朕什么时候在你眼里这么可怕了吗?”她的躲闪莫名地刺痛完颜旻。 “不是可怕,是脏。”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用力地反抗。无奈他强劲的大手抵在她腰后岿然不动。 脏…… 完颜旻狼狈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有些失神地凝视南月片刻,忽然之间落寞地松开她,竟然穿着那件嫌恶不及的白衣去上了朝。 南月怔怔地看着他走后,踉跄地从龙榻上站起来,飞也似地冲出正殿的大门。 御风看着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个人,眼里闪过诧异的神色,惊也不是,忧也不是。 等到完颜旻下朝的时候,御风在御花园一座亭子的角落远远地候着。 完颜旻信步走来,跟他交代接下来几日要做的事情,同时听御风汇报江湖各方的动向。这几日,总是很忙的。 “主子。九魑阁已经开始有所动静了,已经有大批的九魑死士开始在京畿各处布局,甚至有一批,已经摸到了血影周围。” “我知道了,你手上的这些事情先缓一缓,两天之内查明小郡王要去什么地方,然后派人一路保护,不要让他察觉。” “小郡王要远行?那……事情真爆发的时候,主子岂不是少了一只手臂。”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落儿犯险,他必须活着。必须要有一个人活着。” “主子是打算……我是说万一” “不是万一,是一定。永远都要做好不留后路的打算,才能确保不走上绝路。” 御风面有慷慨色。他似乎开始明白完颜旻种种怪异的行为举动。以前他看不懂的,现在都隐隐约约有了某种感知。 “母后近日饮食起居怎么样?”完颜旻问道。 “早上的时候属下才去问了如花姑姑,姑姑答话说一切无恙。不过,姑姑说太后静养,不方便见客,还说近日皇上若无要事,也尽量勿去叨扰。” “也罢,母后早有放手的意思。”完颜旻若有所思地叹着,想起来萱后早就明确地向他示意过,待他冠礼过后,再不插手前朝事务。 萱后的决定一向是不折不扣的。 即便在如此非常之机,她也不打算救溺水的儿子一把。 “主子不是一个人,属下和鬼影三十六骑,一定誓死追随主子。” “嗯,下去吧。” 晚间完颜旻没有回盛轩宫。南月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这段日子以来,完颜旻要么是不回来,要么是神态疲惫、气息扰乱。有时甚至从外面回来之后还要去玲珑塔调整脉理、恢复功息。 一开始南月常以为他是去椒房殿,可是从御风口中得知雪妃有孕后完颜旻以让她好好休养为由很少再去那里。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他每个夜晚都在宫门之外游走。尽管完颜旻每次回来表情都很平静,南月从那张憔悴面容之上看出了一整夜厮杀的痕迹。 南月对此毫不疑惑。一个在朝堂之上坐得稳的皇帝,必然也是江湖的帝王。 北冥以武为尊。先帝去后,江湖对朝廷早就虎视眈眈。如果不是完颜旻身份在那次夜宴上突然暴露,这幅表面平静的秀美江山早就该被撕破了。他近些日子,一定在起早贪黑地谋着一盘事关天下的棋局。 不过,完颜旻不在,倒是方便她行事。 南月倚着楹窗,静默地笑了。 小旻旻,你猜,我是会毁你的局,还是成你的局。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暗夜度陈仓 “皇上呢?”南月走上盛轩宫的石阶,瞧了瞧一片漆黑的内殿,故作不知地问椽柱下面站得笔直的御风。 “姑娘,主子尚未归。” “噢,那你守着吧,既然今天没人需要伺候,我就刚好回去睡觉了。” “月姑娘!”御风突然叫住她,“姑娘,可否听御风说两句话。” 南月停身。 “姑娘真的要帮着相爷,做伤害皇上的事吗?”他问得很直白。 “你既然都这样认为了,何必再问我。”南月蓦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犀利清亮地看着御风。 “冒犯了。御风只是觉得,姑娘在的时候,主子会有一些不寻常的开心,所以御风对姑娘很是感激。但如果姑娘一定要对主子不利,我鬼影护卫的刀剑,不认故人。” “没必要。挡了你家主子的路的人,你不必管是不是故人,全杀光了便是。你主子若是知道你这样优柔寡断,怕是明日就找人替你了。” 南月说话冷硬,态度冷漠,说着便回了偏苑。 御风自认无趣,端正好目光直视前方无限的夜空,和往常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守着。 这个诚实又笃定的人,像守护日出月落一样坚守着他每天的职责。远不会想到南月此刻在盘算什么。 只要拿到血影阁的地图,再跟南傲天谈判,手里自然就有了筹码。到时候南府的任何人,再想拿阿星威胁她,也绝非易事。 树影静静,御风丝毫没有察觉到南月早已不在偏苑,更没有察觉到她此刻正在完颜旻的卧室翻箱倒柜。 血影阁的地图,会在哪儿呢? 对,昨晚她进房间来的时候,完颜旻好像遮遮掩掩在藏什么东西。难不成,就是那张地图。 房间里很暗,但对五阶功力的人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南月四顾着退到完颜旻白日用的那张御案旁。左右扫视了一番,发现玉玺下面压着一张姜黄色的布帛。 她盯着那布帛看了很久,犹豫着伸手向前,又很快缩了回来。最终放弃了移动玉玺的念头。 南月记得师父教过的重视法,运用功力,调整心识,可以隔空看物。甚至可以将重叠着的东西扭转空间,看到它摊开平铺的形状。 之前师父教她这招的时候,她还太小,又一点内功都没有。那么现在,应该可以了吧。 毕竟,她已经过了五阶了。 南月目不转睛地俯视着那只玉玺,闭上了眼睛。体内精元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大脑,眼睛。原本凝脂状的固体在她眼前竟逐渐晶莹剔透起来,下面压着的布帛清楚地暴露出来。 从笔墨的纹路可以看出果然是地图。眼前像刮起一阵清风,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地图好端端压在玉玺之下,却硬是被掀起一角,又塌了下去。 南月竖起二指压在额心,希望能集中注意力。这一次,风势大了一些,地图的第一层被掀起一个大角,接着在风里抖动。缓慢地,整张地图被风息扯开,完整地摊开在南月眼前。 果真! 好恢宏严整的一座建筑!乌压压全是构造有序的山洞,乍看仿佛零乱堆积,实际上每一处山洞都在遥相呼应,各成矩阵。 想必完颜旻上次带她见识的,还远远只是冰山一角。 有扇窗吱呀一下转动,南月竖起十二根神经,一面收敛功息,一面默默地记下了每一处地势形状。 只听御风在门外敲了她偏苑的房门,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姑娘,皇上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姑娘早些歇息即可。” 南月惊忙地想起她屋里的灯还在亮着,迅速将完颜旻桌子上的东西复位,哪怕一点点微小的差异也都确保免除。 天上有片云移动了一下,月亮上映出了鸦雀的影子。 南月提着一只笔推开偏苑的门,出现在御风面前:“你家主子回不回来与我何干。我又不担心他冻着渴着,你们不是有满院子的供他使唤,何时差我这一个。我不过睡不着,画些闲画儿。” 御风短短地往屋子里瞥了一眼,又迅疾地收回目光,低低地回答:“那姑娘自便。” 御风这一番不正常的问候让南月很是警惕,她索性紧闭门窗,把灯也吹了,就动用夜视的能力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安安静静地描摹。地图的每一处线条都被细致谨慎的勾勒出来。天麻麻亮的时候,桌子上一张平铺的大纸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笔墨填满。 南月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张纸,下面还有一张,只是墨色痕迹要浅淡一些。她看着忙活了一夜的成果,心满意足地笑了。 南月把上面那张纸不动声色地卷起,收好。万物宁静,天色尚早,除了天上的启明星和这简陋屋子里的桌椅板凳,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一项浩大工程的完成往往是这样,过程繁琐又细致,安静又美妙,还可能带着一点点的无聊。但在它问世之前,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二张纸以同样小心翼翼的方式被卷起,但在完全收拢之前,南月又在上面添了几笔。 做完这些,南月只觉得脑袋异常清醒,身体却异常疲惫。在太阳的第一线光从山峦背后升起之前,她收拢自己的肩膀,趴在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往常总做噩梦,这次却做起了美梦。梦里有一大片苜蓿花开得胜艳。 她想去采一朵,无奈花瓣在她眼前放大,像被水稀释了一般变得轻盈透明起来。那瓣花向天空飞去,横竖也摸不着。 不止花飞走了。她脚下踩着的土地也开始晃荡起来,地震一样颠簸。 “小姐,你快醒醒!” 天已经大亮。 在南月的梦境之外,传铃正抱着她的胳膊使劲得摇,可是南月的头埋在两臂架起的坚固堡垒之间岿然不动,如同乌龟固若金汤的壳守护着自己的冬天。 “小——姐——”传铃咬着牙使出了最后力气。看到椅子和地面之间一点缝隙都没有离间开来的时候,她放弃了。 最后还是南月自己从“龟壳儿”里伸了出来。传铃勾着腰大喘气儿的倒影在她眼前惺惺松松地晃悠。南月把自己眼前两撮碍事的头发吹开,看到的确是传铃。她明白自己梦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地震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祸起在萧墙 “小姐……太后娘娘……找你。”传铃无力地盯着终于醒过来的南月,一句一断气地告诉自家小姐有人在外面等她。 “绿儿,怎么是你。”南月从传铃愤懑又无奈的眼神里夺门而出,在盛轩宫宫墙外见到了椒房殿的掌事丫鬟。 太后找她,每次都是如花亲自来叫。 “月姑娘,太后娘娘请我家主子和月姑娘一同去往靳安殿。姑娘现在不比从前,连个来传唤的人都没有。雪妃娘娘好心命我来通知娘娘一声。”绿儿笑得礼貌,话说得颇有深意。 “知道了。”南月没什么热情地回道。绿儿早就转身回去只留给南月一个背影。 世事一向变得很快。宫女绿儿现在已经是南清雪的心腹了。 南月满腹狐疑地望着靳安殿的方向。传铃也早就忘了把她叫醒的一番艰难,关切地问道:“小姐,我也要去吗?” “你没听她说我现在不比从前。一个奴婢,哪有再带一个奴婢的道理。”南月调笑她。 “可是,雪妃也在,我怕小姐一个人……” “自娘死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欺负我。你在这里等我就好了。”南月安抚着松开了传铃的手。 “母后?”南月只身进入靳安殿,看到紧闭的隔扇门后心中升腾起不妙的预感。 没有人答话。如花仿佛也不在。 南月心事重重地把手扶上门缘,警惕地推开那扇看起来不知遮掩了多少事的深色漆门。 看到太后完好无损地坐在内殿的正中央之后,她淡淡松了一口气。太后身旁站着如花,主仆二人应是无恙。 “母后?”南月合上门发出了淡淡的疑问。 她觉得横竖萱后应该向她解释一下。 比如为什么忽然叫她来。 为什么来了又不开门。 为什么不见南清雪,绿儿不是说雪妃也来。 萱后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尊六根清净的佛一样。她眉目端庄,唇含浅笑,眼睛让人读不懂。但是整个人很清明、很干净。 就是不说话。 如花也不说话,像佛旁边的花童。 两个人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但就是太正常了才显得奇异和怪诞。南月觉得面前的主仆二人就像古墓里的两幅画儿一样荒蛮和久远。明明是肉体人身,看起来横竖像一幅扁平的雕刻。 生气勃勃的人永远不会让人感觉像一幅扁平的图画。南月的神经末梢开始变得敏感而纤细。 “来了,月儿。”萱后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微笑和蔼、对称、标志、端庄又一丝不苟。那种仿佛是画师拿工笔勾勒出来的精致微笑让南月觉得陌生又毛骨悚然。 南月的友好又疏离地打量着这位奇怪的母后,她想冲她笑一下表示善意,却紧张得连嘴巴都张不开。 她将目光转向如花求救。可是如花也僵直地站着,老仆人角度刚好的对着南月的侧脸仿佛死人一般。 “如花姑姑!”南月小心迟疑地叫着。 “别白费力气了。”一声高傲的嘲讽从暗洞洞的屋子深处传来,回荡在大而空旷的内阁。南清雪娉娉婷婷地从太后身旁那扇落梅屏风背后走出来。 南月看到她的一瞬间始觉不对劲。她又看了看太后和如花,四顾茫然。 “这两个老太婆,已经被百年的浣神香封住了穴位,在此之前,她们又饮下了乌蒙茶,七个时辰之内,这两个人都必死无疑。” 南月恍然明白她进屋来看到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太后和如花被人软禁后用了毒香,这香与那种叫乌蒙的茶在体内发生作用会在几个时辰内使人毙命。浣神香她是从师父那里听过的,单用只会降低六脉经络的敏感度,五官知觉完全麻木。可是这种香一旦碰上了乌蒙茶,不出一日必然七窍流血,血尽而亡。 难怪昨日午时她来找太后靳安殿宫门紧闭,她还以为那是萱后在睡午觉,尽管还疑惑了一下太后并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后悔无用。 这怕是有人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了,很可能还是一石二鸟的筹划。 南月再次仔细观察了太后周身上下。 不管南清雪为什么要这么做,背后有没有什么人在撑着,她看起来是很势在必得的样子。只不过,太后和如花的脸色,并不像是中了致命之毒的样子。 两个人都呆立不动,很想是神经被麻木了。可是,如果真是这样,血液内气息不足,面容无论如何应该阴沉晦暗才对。但是她从进门就在留意,太后虽然形容异常,气色却饱满温润,不见丝毫毒物入侵的气象。 南月把目光转到南清雪身上,只有她能解答了。 南月倒也不慌。横竖被人闷在锅里的话,着急是没有什么用的。她只是对南清雪极不认真地笑笑:“好姐姐,我只想死个明白。” “你……”南清雪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牵顿住了。她原本想看到南月惊慌失措甚至痛哭求饶的样子,可是她居然这样的冷静大方,甚至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开她的玩笑。 “你不是一向能洞察人心,把身边人迷惑得都围着你团团转吗?你今日倒是猜猜,自己的死期在什么时候。”南清雪挑眉瞪眼,趾高气扬地吐出一番奚落。 “你肚子里怀着皇上的孩子。太后,无论如何是你的母后。”南月目中含着悲悯,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个从小就高高在上的姐姐。 听到孩子的时候南清雪脸上明显僵硬了一下,她扯了一下讥诮地唇角,冷声道:“皇上,不会知道的。” 她上前两步靠近南月吞兰土瑞地说:“倒是你,亲手害死了太后之后却又不小心把自己毒死,你猜皇上会怎么处置你。怕是你要和你死去的娘一样,即使进了棺材也要被人唾骂千年。” 南月眼睫毛微微扇动,眼帘下的瞳仁里倒映出这屋子里许多人、事,大脑开始飞快地运转。 南清雪却趁得她思考的片刻,猝不及防地撞了她肩膀一下,快步从她身旁擦过,急急地朝门口走去。 等到南月站稳看到南清雪衣角的时候,内阁的门已经从外面咔哒一声清脆地锁上。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四面皆楚歌 她急忙跑过去看。 一把锁并不能奈何她什么,南清雪恐怕不知道她特殊的体质不会受任何毒物的侵染。真正使南月感到惊奇的,是接下来萱后的举动。 脸庞僵硬的母后突然从榻位上站了起来,身旁的如花手脚灵活地扶上去。 原先那副呆滞的画儿,活了。 “母后?”南月惊异地看着萱后主仆二人,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她们二人身子好好的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都是南家的女儿,你姐姐和你相比怎么就差这么远。”太后轻慢地嘲笑了一句。 “哀家祖上是卖熏香起家的。” 太后慢慢地说,又饮了一口放在桌子上的乌蒙茶,嘲弄道:“这种分量,杀鸡都不够。” “不过,南相最近是有所动静了,才会这么快把手伸到哀家身上。” “母后你……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儿!”太后从凤榻上站起来,声音陡然提高。 南月从来没在太后脸上见过这种严肃的神情。尽管她知道这个华美妇人的内心远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慈祥安然。她是完颜旻的亲娘,这对母子都擅长在波澜无惊的外表下慢慢地侍弄和培养起许多心底的云峰和波涛。 “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哀家面前发过毒誓。”太后绕到她跟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严明语气问道。 这不是提醒,是警示。她不记得也得记得。 “我……记得。”南月虚心地回答,尽管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临什么。 “皇上和你父亲之间,你没得选。”萱后不近人情又动人地笑着,“因为哀家早就替你选好了。” “哀家始终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我不相信人心。人心是最容易摇摆不定的东西,哪怕最不经意的细风微尘都能躁动人心继而改变它原本所要追随的方向。所以哀家准备带走一样你最重要的东西,来确保旻儿和皇室的周全。” “母后在说什么。” 南月昂起头,惊惧与疑惑都汇集在晶亮的眸光里。 她忽然觉得太后像个魔鬼一样飘忽。 萱后转过身去,一丝不苟的发髻端庄华美地顶在头上,曳地的衣摆垂在身后,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此刻像一只高傲的鹏鸟。南月从她周身的气息和眼睛里的光火看出了一种即将要飞翔的姿态。 萱后看起来从未如此自由过。 “哀家早就跟旻儿说过,我不会再帮他,也不会再救他了。北冥和他自己,都要看天地的造化。” “在这宫里待得久了整个人如同死灰一般,不腐烂也要木朽。哀家想去看看宫外的阳光。”萱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从窗户透进来的隆冬深风里有她要寻找的阳光的因子。 “母后你要出宫,现在?!”南月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 她原来以为除了自己以外,这宫里最不羁不屑的女人是白听影。可是白妃尚且要为了保住母族的安危甘做完颜旻的笼中雀。而太后却可以随时随地放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以及自己用青春年华守护了大半辈子的江山,而理由只是为了,为了去看看宫外的阳光? 许多年后南月知道萱后出宫的真正理由之后才明白,钟氏萱太后才是整座皇宫里把天真保持得最完好的小女孩和最自由不驯的鲲鹏。 “哀家想一个人了,想了十几年了。” “谁?”南月心惊胆战地问道,万万没想到背后还有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理由。 “你知道吗月儿。我一直都在猜测,醒着梦着都在猜测一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可是我却一直不敢去证实。我想放下一切去完成一个四十岁女人不该有的冲动,直到把自己熬成枯黄的老太婆。” “可是事情永远也做不完的。我守着这座皇宫,守着我认为我应该守护的东西,却忘了我为什么要守住这些东西。哀家其实不在乎这片皇宫,这座江山姓甚名谁。哀家为了接近一样东西绕了太大的弯子,到最后发现不如直接去寻找这东西本身。” “哀家已经已经有了白头发,白发是让人心志懊丧的东西。” “直到哀家见到你,你的眼里有火。” “所以是我复燃了母后心里的焰火?”南月眼睛亮晶晶的,像细雨洗过的珠宝。 “月儿,记得你说过的话。阿星这孩子母后十分喜欢,想带在身边几年。” “如果江山和乐百姓太平,母后会让你们重逢的。” “母后你说……什么。”南月忽然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所有的记忆和醒着的知觉都在地动山摇。萱后只是挥了挥衣袖,手里不知使了什么计俩,南月的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具象而清晰的摆设和人物全都扭曲模化成搅成一锅粥的流动色彩。 这种大面积橙黄橘绿的色彩像旋涡一样吸走了她的视力。 南月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想起来她在那个黑咕隆咚的晚上跪在萱后面前说过的话。 在皇后位一天,必将协助皇帝完颜旻坐稳江山。 辅佐幼帝长大,保证北冥江山永远姓完颜。 不落入外戚之手。 …… 她想起来了。可是记忆苏醒之后,痛苦也接踵而来。 “可是——” 她在清醒与混沌之间做最后的反驳,身体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指朝向太后离去的方向。 “我已经不是皇后了。” 这是南月仅剩的意识能支撑起的最后一句话。之后沉沉的永久的睡意袭来。 萱后其实还没有移步,她和如花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看南月不出意外地倒下。 “姑娘,这孩子可能要受些苦了。”如花看着南月昏睡之际紧皱的眉头,动容却不动情地说。 “她还是天真着,”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要她立那誓的时候,就没在意她是不是皇后。这件事,我老太婆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等她明白过来,想也不会怨太后的。”如花安慰道。 “哀家宁可她怨我恨我。我这一辈子没亏欠过什么人,却要亏欠一个小姑娘了。” “太后会赌赢的。”如花笃定地说道。 “走吧。”萱后最后看了南月一眼。 第二百二十五章 百口终莫辩 片刻后,这间屋子又变得如往常一样空荡。 南月潜在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散,只是它们只能残留在脑皮层里,再也不能通过任何一种形式表达出来。她死趟在那里,不能发声,不能控诉,不能争辩。 南月很想抓住太后的衣角,告诉她这是一桩不公平的交易。她还没来得及查明南傲天在阿星身上下的蛊是哪一种。她自从进宫以来就让阿星遭了太多的罪。 她还有许多许多的难处没有解释。 这个明明权倾朝野洞明一切母仪天下的女人,怎么可以把她的儿子以及这么大一片皇城都丢给她这样一个势单力薄的孤女。 以前她或许还有皇后的身份做做威风。 可是现在连皇后的名分都没有了。每一步都必然是如履薄冰和步履维艰。 南月在一阵强行袭来的困意里觉得头脑越来越重。靳安殿的所有陈设搅拌成一个五颜六色的飞快旋转的圆圈,像一顶厚重的金锣一样将她罩住,最后那点残留的意识也没了。 她摊于冰凉地板的怀抱,睡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宫门锁死的那一刻,天阴沉沉地榻了下来。这个月的又一场暴雪来临了。 南月是被人用一桶雪化的冷水浇醒的。 她还停留在梦呓的状态里。总觉得一刻钟前,她还在与萱后说话。但昏聩的意识里微微晃动的火苗毫无疑问地显示天已经是晚上了。 “小姐!”传铃哭得泪眼模糊,看到南月动了一下,竭力想要扑上前去,却被两个护卫架住。 南月听到传铃的哭喊声,打了一个冷战,极不情愿地把眼睛睁开。她的身下是一摊凉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衣服也早已被水浸得湿透。 南月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满屋子的人。宫妃与丫鬟太监都在,一群人影花花绰绰。而完颜旻,似乎是所有人影里最为清晰的一个。 完颜旻半蹲在靳安殿的地面上,离南月左右不过半尺的距离。 当南月感受到那个僵如冰石的人脸上的肃杀的寒意时,她清空所有朦胧的意识一下子坐起来,瞬间清醒过来。 屋子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挤满了人。四大妃嫔都在。各宫的丫鬟,执事的太监也都惊弓之鸟一般候着。一向冷清到被人忘却的靳安殿,此刻沿着宽阔的厅堂边缘整整齐齐站立了一圈精锐护卫。 发生了什么。 她的脑子一时还是不能转过来。 她的脑袋一定是被萱后下了什么东西。雪妃的那点香毒不到她,最后却着了萱后的道。 她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像从一场大劫中刚刚起死回生一般煎熬。 “母后在哪里?”有一声冰凉的询问在她耳边响起。 南月正艰深缓慢地回忆着这间屋子里白天发生的一切事情,听到了那声带着愤怒,带着古井寒冰的严寒,足以冷冻人世间一切温暖的冷静又暴虐的声音。 她微微转头,动作不是很伶俐,迎上了完颜旻那双冰冷沉定的,却足以将她撕碎的眼神。她能感受到他灰水玉一般的眼珠里有冰层在从最深的地方碎裂,那双眸子释放出的寒意足以将任何一个已经复苏的春天笼罩。 她将头偏过一个更深的角度,眼睛里还是写满了疑惑与迷离。因为此时她是如此的虚弱,虚弱到连自己身处怎样的境地都不能迅速判断,又哪里有能力去回答这个此刻对她来讲惊世骇俗的问题。 “母后……?”她重重地摇摇头,甩落头发和脸上过于饱满的雪水。 “母后……” 她早上不是还在和太后谈判来着,那个精明诡谲的老女人。她跟她说什么来着。 “朕再问你一遍,母后在哪里。”完颜旻把这几个字咬出来,南月觉得不止他眼睛里的冰层完全碎裂了。他整个人仿佛都枕着一座厚重的冰山一般逼人千里。 完颜旻隐忍着最后的耐性,他此刻身体里脑子里的火气一旦爆发整座皇宫恐怕都要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 那种力量足以将任何猛兽思成碎片,不要说一屋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宦官。 周围人寂静着,他们噤若寒蝉。 完颜旻声气颤抖地死死凝视着南月,一向冰雪般干净的眼睛里泛着可怕又疯狂的银光。 “母后……” 南月还是反应不过来,她一向灵敏的脑袋仿佛被古井是千年的寒冰冻坏了一般僵硬不化。她的记忆里就只有萱后朝她端正着微微笑的场景。 她仿佛在一阵虚幻的光影中看到萱后背后还站着阿星。 对,阿星…… 想起阿星,想起她最后一抹意识里仅存的对话,想起萱后那种哀伤悲凉的语气和神秘莫测的笑容。想起她说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和奇奇怪怪的举动。南月终于意识到了一切。 太后走了。太后带着她的老仆人走了,还带着阿星作为她的软肋。 南清雪在屋子偏西的地方站着,看到南月仿佛被人打晕一般天旋地转的样子,唇边不由自主地生出细细一阵冷笑。尽管雪妃此时心中还有着另一番恐慌和担忧,南月落魄的样子还是第一时刻让她感到欢喜。 她刚开始听到靳安殿出事的消息,心中是胜券在握的。一旦太后和如花被发现在靳安殿无端毙命,而身边又只有一个南月,她会有一万种方式替南月坐死谋杀太后的罪名。 这个理由实在太容易找到了。 南月被废后故而弑太后以报复完颜旻。 南月受南傲天指派而祸乱靳安殿。 …… 而南清雪的担忧在于,事情和她预料之中的不大一样。 原本靳安殿应该躺着两具尸首才对。她明明亲眼确认太后和如花都中了毒,如何众人赶来时就只有南月一个人。 而且看她那样迷乱的症状,似乎又不像是浣神香和乌蒙茶的功效。 她千算万算,算不到太后和如花不在。而如果太后和如花此时还活着,这件事情就还有着无穷的后患。 两个死里逃生的人,万一哪一天忽然冒出来指证…… 第二百二十六章 风雪暗惊霜 不能,无论如何不能。 那样她就会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 完颜旻对她,绝不可能像对南月一样纵容。 当务之急,是要让完颜旻死心塌地地相信这件事是南月干的。父亲那边,只好缓些再做交代。 南清雪开了口:“母后好端端不见了,而所有值守的侍卫都说,最后来过靳安殿的人是你。屋子里摆着致命的浣神香和乌蒙茶,你说不是你做的,难道是鬼做的吗?” 南月没有把南清雪说的任何一个字听到耳朵里去,她也没有说出太后失踪之前南清雪也在。 她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的。 “我不知道母后在哪里。”南月顽固地吐出一句话,虚弱地望着完颜旻。她真挚,却依旧高傲。 这样丝毫没有说服力的解释,他会相信她吗? 完颜旻冷冷地盯着她。 “我……没有,不是……我。”南月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声音有气无力。 “小姐……”已经挣脱得筋疲力尽的传铃看到南月苍白的面孔和冻得发紫的嘴唇早已泣不成声。 一向神机活现的南月,现在趴在那一摊雪水之上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虚弱,这样无力,这样百口莫辩过。 “带下去,关押在水牢。” 完颜旻最后的隐忍无声地崩溃了。 这最后一点耐性的丧失明明白白地写在眼底的失望里。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彻彻底底的厌恶与冷漠。 她更没想到完颜旻会一掌劈来,直中她胸口要害部位。那掌风是带着内力的,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如同荒原之上裹挟着天崩地裂之势的罡风呼啸而来。 他对她的怒意与憎恨全都凝结在这一掌之上 南月听到自己胸口发出石头碎裂一般的声音,即使神志弥留她还是清楚地感知到完颜旻用了至少四层的功力。 一个九阶剑者的四层功力。如果她是无一点内力傍身的普通人,早就当场殒命了。 南月无力地闭上眼睛。她明白完颜旻这一掌的另一个名字叫做仁至义尽。 “不是我。” 这是完颜旻从南月口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来人,拖入水牢。” 侍卫们带南月下去之前,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皇上……”南清雪走到完颜旻跟前想说一两句安抚的言语。 “滚。” 完颜旻陷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酷厉和冰冷之中,那双深邃而幽静的眸子里盛着千年冰雪,里面盛开着一场又一场万劫不复的黑夜。火焰在黑夜之中融化、破裂、消散以及沉寂。 帝王活在与世隔绝的蛮荒世界里,周围再没有什么能唤醒心头一丝温暖。 如果说完颜旻心里的坚冰曾经为一些罕见而稀有的人事裂开过一些寸缕的缝隙的话,现在连这条缝隙也被无情地关上了。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完颜孤辰下葬时漫天雪白的场景,而今这场景又细微逼真分毫不差地回来了。 冰冻的心,比被温暖涣散之前更坚硬一些。 连母后都要失去的话,这世间便再无一点可怜可善的味道。那么他将还给这个世界的,必定是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曾带给他的。 颜如玉负责亲自监督押送南月入水牢的事情。两个护卫架起不省人事的南月,往整座皇城温度最低的那片区域走去。 在绕过一座小山丘时颜如玉看到前方站着一位素衣素袍的女子。 颜如玉好生奇怪,脚步不由放得谨慎,远远地观不真切那女子是谁。 待走近了那女子温婉地转过脸来才慌忙请安道:“静嫔娘娘。” “大监。可否耽搁大监片刻。” 林苡兰朝着颜如玉深深拜了一礼,看着垂着脑袋浑身无血色的南月,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的气质很安静,颜如玉匆匆忙忙的急切心态在这种气质面前也变得平缓下来。 颜如玉没有当即驳回,只是恭谨地答: “娘娘。婢女南月犯下大错,皇上命人带入水牢,如若娘娘无其他吩咐,我等还需及时复命。” “且慢。月姑娘为人素来善厚,我虽不懂她今日为何做下这般蒙昧糊涂事,也不懂她是否为人栽赃,只请请大监允准,我想赠姑娘一些草药缓解她病痛。” 听到栽赃一词,颜如玉谨慎地观这静嫔一眼。她素来是宫里最不争不闹的妃子,怎的一开口就说出这样大胆的词汇。 “娘娘,奴等身份卑贱,皇上交代的事情不敢有任何闪失。即便是娘娘心善若水,但此番龙颜大怒,请娘娘自保为上。” “大监,”林苡兰真切地唤道:“听闻水牢是极其阴寒之地,健活人进去尚且不能好端端地出来,月姑娘此刻身子又这番虚弱,进去以后怕是十命无一。” “娘娘无需再为杀害太后娘娘的犯人求情。事情传到了皇上那里,无论是对娘娘还是对奴才都不好,娘娘请回吧。” “那若是月姑娘真的熬受不住,香消玉殒在水牢里,大监以为皇上就一定不会怪罪吗?”林苡兰语气里增加了一些钳制意味,“今日虽然有目共睹,但真相往往需要时间来衡量。大监就不怕,他日凶手另有其人吗?” 颜如玉震惊地看着这个柔柔弱弱的妃子,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纵使月姑娘今日光景下遭皇上痛恨,也是不同于我这等妃嫔的。” 林苡兰说着趁颜如玉恍惚之际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株新鲜雪莲来,掰下一片花瓣塞入南月口中。 “娘娘!”颜如玉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娘娘可知这是皇上亲自定罪的死囚!”老太监看着面如白纸的南月,饱经风霜的眼里闪过不安的光。 林苡兰突然不顾身份地跪了下来。 “大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一片雪莲,决定不了人的命运的,我只求能让娘娘能少些苦痛,来还馈一些娘娘昔日的恩惠。” “唉。你……娘娘请回吧。这事情若是皇上得知,娘娘可得自求多福了。” “多谢大监。”林苡兰卑敬地低着头,踞立在原地。 颜如玉说着甩开了林苡兰拉着他衣摆的手,不再理会这个外表柔弱行为疯狂的妃嫔,带着小太监和几个负责看押的士兵匆匆而去。 一面不由感慨,皇上怎么净招了这些个不省心的妃嫔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绝处不胜寒 水牢阴寒,都是几尺长宽的厚重巨石垒砌而成,表面阴凉幽邃,全都被积年的井水浸润成青白惨淡的颜色。苔草在上面旺盛地繁衍扩张,覆盖出成片成片黯淡又阴森的绿色。人的肌肤稍微碰到那些寒石表面,都能感到透肌的凉意。 一扇牢室前并排立着几个恭恭敬敬的小厮。 阴凉敞亮的空间里回荡出镇定浑厚的声音。 “严加看管,皇上特地嘱咐,不能死了。” “是,大监。可这不是,皇后娘娘。”水牢的小厮们基本与皇宫内部隔离,根本不知道南月已经被废。 “不该问的,当心脑袋!” “是是。” 颜如玉交代完小厮们背后也渍出一层冷汗。真正该小心脑袋的是他——完颜旻盛怒之下根本没有说过任何一句有关“不能死了”的话。 那句多余的嘱托是世情丰富的老太监在考量了当日靳安殿的事态,这座皇宫曾给予他的恩情,以及自己日后的活路后临时决定加上的。 颜如玉看着南月的头栽倒在一块寒石上,眼底闪过一层厚厚的忧色,迈着沉重的步子出了水牢。 南月半眯着眼睛望着能透出天光的一角墙缝,张口接住了从高处漏下的一滴凉水。水滴浸润了干涸的口齿,喉咙里升腾起的大漠一样的火气被这一滴穿越了无处石头身体的水珠所安抚和扑灭。她在近乎昏匮的晕厥里感到一丝凉意和欣喜。 南月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绝望的状态。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闪现着萱后对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 月儿,记得你曾经答应哀家的事。 月儿,记得你曾经答应哀家的事。 她在渐渐疲乏的意识里对着那张无暇的脸容抱怨。 你就这么走了,留下一地狼藉给我,我就算答应了再重要的事情,又哪里有力气去做到? 为什么, 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在声嘶力竭的呐喊,却无论如何发不出一丝声音,喉咙焦渴得如同一万株等待雨水的胡杨,全都擎天举臂地呼唤着一场甘霖。 她梦见自己身处地狱,在暗无天日的空间里看到一万只长眼睛的剑和一万点器腥风血雨。它们气势汹涌地朝他袭来,仿佛她是等待泅渡的还魂恶鬼。 可是身体里的热量和力量都不容许这无用的一腔愤怒的存在。她从未如此绝望过,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在这个分辩不清楚白天还是黑夜的空间里,南月的头重重地垂下,屈服于禁锢了身体以及她全部自由的繁复锁链。 椒房殿。 “爹,女儿都做到了。”南清雪站在南傲天面前,忐忑不安地说。 却迎面接来了南傲天心狠手辣的一掌。 “混账!我要你亲手了结了太后。可是你现在把事情弄成了什么局面!” “父亲!”南清雪惊慌跪下,“我的的确确是按您说的分量和时机下的药,她们就算侥幸逃离了皇宫,走不了多远也会毙命的。” “不。”南傲天坚决地摇了摇头,“太后行踪不定,比她好端端地坐在靳安殿更让人不安。那是个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女人。尽管自皇上冠礼过后她就表现得清心寡欲,我还是不相信她会真的袖手旁观完颜孤辰亲手打下的山河。” “老夫之所以这么着急地送她去与先皇团聚,怕的就是事情会从她那里节外生枝,所以才命你去。现在倒好,你不仅把事情搞得更为复杂,还把你妹妹也牵扯进去。你知不知道,月儿若能留在皇上身边,会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 “爹,原来你打我,是因为她……”南清雪目眶红红地瞪着南傲天,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爹打你是因为你目光短浅和那些宫妇们一样只懂得争风吃醋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大局。”南傲天觉察到了南清雪强行咽下的愤恨与委屈,不以为然地解释道,“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置你妹妹于死地。” “她不是我妹妹。”南清雪揩干泪痕,生硬反驳。 “不过,”南傲天根本没在意南清雪的变化,继续说道:“这样一闹,月儿必然要与皇上反目,老夫倒是不用再担心她死心塌地向着那小子了。” “南月中了你亲手给的药香都已经快要死了你还指望这样一个废物能替你做什么?”南清雪不可思议地看着南傲天。 南傲天听后嗤之以鼻,高傲地说道:“能在你和你娘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的孩子,为父从不相信她会轻易殒命,为父看见她那双眼睛就知道,她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月儿是一株很好的苗子,为父要在她的心里建立起万劫不复的仇恨。只有仇恨,才能让人一夜之间成长,覆手为王。至于你,好好地待在椒房殿养胎,等着我下一步的吩咐。在皇上余怒平息之前,你最好别再招惹什么事端。” “爹……”南清雪不可理解地看着南傲天说话时的神情姿态。他像站在风雨如晦的乱山废石之上,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傲如同在张牙舞爪地呼风唤雨,又像一匹走火入魔的野兽。 南月此刻正狼狈不堪地被铁链拴在水牢灰白色的光滑石壁之上。脸上在被护卫扔进来时与石壁发生碰撞而擦伤,此刻已经结成暗红色的痂。 她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水面拦腰齐。下肢入骨的寒凉刺激使南月恢复了知觉,慢慢苏醒过来。 她的眼睛半眯着,分不清楚是黑夜还是白天。 斜上方的半空坠着一束长明灯,给了南月视线活动的范围。 水牢四围的墙壁高达几丈,就像一个纵向狭长的封闭的箱子,南月觉察到她的身高不过占这整座牢房的十分之一,那种高度让人望上去的第一眼就丧失想要逃离的欲望。 她打量四周,发现整个方形的空间呈现幽深的暗蓝色,处处象征着压抑与恐惧。只有一层一层的水纹演漾在青白石壁上,才给死寂无声的空间增添了一点关于“动”的生机。 第二百二十八章 飞萤试初心 她用很大的意志力动了动腿,发现那双腿已经几乎废掉,麻木冷硬,小腿已下甚至已经没有知觉。 铁链的晃动让她感到前身是被坚固的冰棱绑着,链环勒紧肉里,与骨相亲。 后背紧贴着石壁,也和枕在冰上是相似的感觉。虚弱的感官向南月昭示着连她的口腔和喉嗓仿佛也散发着绵绵不绝的寒气。之前她以为是错觉,直到五脏六腑都释放着一种叫做严寒的东西来,南月才发现身体里那股寒意是自内而外生发的。 她并不知自己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下一片巨寒的雪莲。 只是头脑里储存的强大的药理知识让她开始对死亡产生恐惧。 寒气入髓,即使她还能活着出狱,也恐怕会烙下终生残废。 完颜旻那一掌如果力气再稍微重一点点,就足以废掉她的全部功力。别说从一阶到五阶,就连她之前所拥有的轻功,也必将一并被毁。那样的话,她将彻彻底底是一个废人了。 水牢不同于赤狱,可以见到其他犯人。这里每一个犯人的空间都是封闭而独立的,安静得让人窒息。只有高处的石灰水滴答、滴答地流淌着,昭示着时间的痕迹,这种缓慢的流逝感让再活泼的心也会觉得荒凉。 这种原始的荒芜敲打着内心的孤独和身体的疼痛,寂静无声地撕扯着一个完整的人。 胸腔里的内伤剧烈而烧灼地发作着,与体内的寒气相撞,冰与火交织成一种色彩斑斓的壮丽苦痛,细碎又坚韧地在体内分散开来。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南月忍不住想象自己心脏周围的血肉一定满是创口,每一处创口都燃烧着龙飞凤舞的火焰,它们绵延地相继开裂、破碎,以她因冰冻而流动缓慢的血液做燃料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身体里蔓延成一片燎原之势。 可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虽然它们很虚弱,但由于安静依然显得十分有力。 南月仿佛看到,自己那颗鲜红的心脏依然不屈不挠地坚持而倔强地跳跃着,如同岩浆之上赴死的红鲤鱼。 她觉得自己那颗负担过重的心脏像在火舌上舞蹈。 等不到那些内伤停止疼痛,等不到痛苦的火焰熄灭,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应该就已经焚毁了吧。 南月在涣散的意识和游离的想象力中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感与困倦感潮水一般袭来,要将她吞噬。 南月把头靠在冰凉的石壁上一块凹陷处,给颈椎一个歇息的地方。她真想永永远远地睡去,再也不醒来。 她曾那样努力地活,却活得那般失败与无力。 为什么生来就是孤儿呢? 为什么验亲的结果要给她开那样一个玩笑呢? 为什么想要保护自己重要的人都做不到呢?阿星在哪儿呢,传铃现在在哪儿呢? 还有,为什么真心以待的那个人,从来从来就不肯相信她呢? 南月以前是拒绝问这些问题的。那个坚强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月怎么会允许自己问这些无用的问题呢,它们只会增强软弱罢了,并不能改变现实分毫。 可是现在,软弱也不会带来更糟的后果了,而坚强也不能帮她解开这铁链子。对于皮囊与心都已经是千疮百孔的人,灵魂与肉身都被禁锢,软弱反而成了最不费吹灰之力而有最有趣的事情。 南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想哭。 可是她没有眼泪呀。 连哭都不能。 她闭上眼睛,又因为害怕无止境的黑暗而把它们睁开;劳累驱使它们闭上,然后再睁开。 大概第一千零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南月看到了一只萤火虫。 那只虫子的尾部带光,一闪一闪地扑进她晦暗的视野里。 南月本该又一次闭上的眼睛停住了,她的瞳孔被那只虫子吸引,看着那小东西浑圆晶亮的尾部划过一圈圈美妙的曲线,从高空降落。 虫子不是胡乱飞的,它的路线沿着一定的方向,南月猜测它的目标是斜上空那只已经快要燃尽的火把。 虫子靠近了火把,她猜的没有错。 连小小的虫都不喜欢选择黑暗,它在广袤无边的晦暗里飞了多少路程,才找到那一豆灯火。 南月眼睛里藏有亮闪闪的笑意,掩饰在浅浅的悲哀之下。 那只带来光明的虫子忽然一猛子冲进了火把。火苗忽闪了一下,抖动起一束比之前亮几个度的火焰,很快恢复如初。 南月眼里的笑意僵住了,在她亲眼看到虫子尾部的光芒与火焰的光芒融为一体之后。 它多傻啊。 火再好看,能扑上去吗? 还是它一厢情愿地以为,用自己身上那点微光就能强大火焰的光芒呢。 真是笨死的虫子。 南月一边认真地嘲笑那只虫子,一边冷静地想起了事情。 南清雪要杀死萱太后,然后嫁祸于她。 这不像是南清雪的胆量能做的事情,她的背后应当有人指使。 这个指使的人如果是南傲天,证明他对皇宫的动作正在加快。 可是南傲天有那么多的死士,为什么偏偏选南清雪。他之前并不让自己的儿女参与这些事情。 可是萱太后显然另有图谋,她在将计就计,而目的未知。 萱后出宫带走了阿星,为了逼自己完成誓言。 南清雪的计划完成了一半。至少,完颜旻已经认定自己是凶手。现在,完颜旻与她南月不共戴天。 南月终于有机会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完全客观地理了一遍。 她又看了看那支火把,其实在看里面那只萤火虫。 她知道它已经死了。 可是死了又怎么样呢。 南月仰起头,艰难地挪到露水会滴下的位置。 她要活着,哪怕为了死。 所有的事情当中,唯一解不开也是唯一让她陷入被动局面的,是萱太后。 从南月脑海中残留的记忆来看,萱后似乎,要出宫去找什么东西,或者找什么人。 可是什么人什么事这般等不得,让她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是现在。萱后这样的时节毫无牵挂地走掉,无异于让完颜旻孤军奋战。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与君终反目 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母亲,在最关键的时候撒手一搏。 南月想起来那个毒誓。 难道萱后是把宝押到了自己身上。 她为这个想法感到震惊、惶恐而又不知所措。 萱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把完颜旻的命运、皇宫的命运和整个天下的命运都放到她南月的肩上。仿佛是从那个眼里总有着淡淡云埃的美妇人约她在朱雀城楼相见的时候,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推入旋涡的中心。 萱后,她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可她明明什么都做了。而且她离宫时眼睛和语气里的自信几乎可以保证,即使在她离宫之后,她的力量依然有能力延续在宫里,帷幄以及掌控着一个她看不见却摸得着的未来。 而自己就是她指点江山的工具。 南月想到这一点时,整个世界都通透了。她扫除疲倦忘了寒冷精神振铄地睁开眼睛。那些壁立千仞的石头已经不能再阻挠什么了,她疲弱但清醒的目光穿越它们,轻而易举看到了水牢之外皇城之外甚至整座北冥大陆之外。 她开始平稳而顺畅地调整自己的呼吸,目光清泠而超远。 她现在能理解那只赴死的飞虫了。 可她此刻插翅难飞,不能遨游在空中去寻找那只火把。 她得等。 南月让自己的脊背轻轻地离开背后的石壁,保持直立的姿势站在水里。 背后有所依附必会让人心生倦怠,而倦怠产生慵懒的静止与死亡。 她开始静下心来聆听安静。水牢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但人不能失去时间。南月计数水滴缓慢打击石头的次数,以此来获取时间。 大概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她被人带出去,像扔麻袋一样被掷到一处硬邦邦的地面。 她匍匐于地面,睁眼看去,眼前是一间破败的广厦。这间屋子太宽敞了,因为没有什么陈设显得更加荒芜。椽柱和檩木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从蛛网硕大无比的轮廓来看这间屋子多年前就已经是蜘蛛的领地。 蛛网之上密密覆盖的尘土安之若素地在上面驻家,只有从窗角一个破洞处透进来的光线里才能看到尘土飞扬。那是一些被南月的突然闯入而受到惊扰的尘土。 至于其他地方的尘埃,和屋子整体的氛围一样,都是冷寂而静止的。 南月虽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地方,还是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她细细打量一遍,猛然发现这间屋子的布局其实很像靳安殿。 只不过,方向似乎是相反的。靳安殿坐北朝南,这里坐南朝北。连窗户的位置都那么契合一致。 她的目光远远地延伸出去,从庭户中央那道敞开的旧门里,瞥见外面确实是一处慌置的院落。 还没等她细细地观察完这处破败的屋宇,屋子门口已经有一片尘土扬起。 南月绷紧脊背,以手扶地,谨慎地观察着那阵腾起的瘦弱烟土。 一只长靴踏进,一层厚厚的尘埃出现了凹陷。随着那抹黑色衣角的出现,南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开始颤抖起来。 她扬起头,和那黑衣的主人发生了正视。 那是一张至冷峻之至的脸,依旧英俊,却冰冷寒凛。日常的散发被束起,似是从一场厮杀之地回来。走过来看向南月的那双眼睛只有视线,没有光芒。 完颜旻似乎比在靳安殿那日平静了许多,一路沉默地朝着南月靠着的墙角走过来。 南月不相信这种平静。 完颜旻走近,蹲了下来,视线在与南月差不多的高度停住。 他开口,声音冷涩而沙哑,目光依旧穿过她,仿佛在看前方的墙壁。完颜旻如同在同一个死人讲话:“水牢的滋味尝够了?母后在哪里。” 南月却只死死注视着这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面容。他脸上还有血迹,深邃的眉眼里收容着全天下最彻骨的麻木与冰凉。南月知道那层冰雪下面还仔细地掩盖着最坚定的酷厉与决绝。他再也不是一个少年了。 “这里只有两个人,你什么都不用顾忌,也没有必要为你的卑劣行径作任何的掩饰。朕只问你,母后在哪里?” 南月依旧静静地盯着他,不答话。不知为什么,南月的眼神让完颜旻觉得她仿佛是要看他最后一眼。 萱后安然无恙。南月动了动嘴唇,想这样告诉完颜旻。但话出口的瞬间她改变了想法。 她把视线从完颜旻脸上移开,用一种波澜不惊而又麻木不仁的语气说道:“我活着,你母后和如花就会活着。” 既然太后把天下这一整盘残棋都交给了她,怎样落子就是她的事了。 “没听明白吗?”南月冷笑着,望着完颜旻一瞬间闪过的惊愕又痛楚的神情。 “为什么,你为什么……”完颜旻手臂上暴起了青筋。 南月安静地等待着。 这句话说出来最可能的后果就是完颜旻会让她当场毙命。她从容不迫地等待着,但是他没有。 还能保持冷静,说明她的话他至少信了一半。 “是她顽固,不愿意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非要参与前朝事。”南月冷漠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若无其事地望着完颜旻,脸上带着冰锋之下的嘲讽。 她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都不必再向任何人解释。 她挥出去的每一柄刀锋都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 南月安之若素的神态彻底激怒了完颜旻,甚至将他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失态的一面又完好无损地激发出来。 “为什么!母后她曾经那么喜欢你!朕曾经愿意相信你伤害谁也不会伤害母后。朕甚至以为你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完颜旻撕心裂肺地吼着,脸上的肌肉线条痛苦地交纵着,一只手把南月提摁在靳安殿古旧的墙壁上,眼里蔓延着荒原一样的火焰。 “你不是问过我,愿意做皇后还是愿意做公主,既然皇后这个位置随时危如累卵,我不如……” “不如做公主的好!”南月几乎要断气,依然努力维持着笑容,眼睛里那层冷静和淡然却从未因此而凌乱半分。 第二百三十章 情断长信殿 “你,很好。”完颜旻一点点把南月放下来,任她重重地摔落在墙角。 他忽然一个掌风劈过,少女如风中飘摇的枯叶一般无力地咳出一口鲜血,像殷红的山花一般绚烂在雪白的衣袖上。 南月感到全身的骨头被剥离一般,她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仿佛散开来一样,浑身烧灼又冰冷。 “咳……咳咳……你现在杀了我,马上就会有人送你母后和先皇团聚。”南月维持着瀚海阑干的意志,眼里没有半分乞楚。 完颜旻全身颤抖着站着,挺括的脊背在那掐指一刻的短暂时间里看起来有些佝偻。素日的意气风发与强大有那么一瞬间的萎靡。此时的完颜旻,像是失去一切的人,像是人间斗败的勇士。 而南月则把自己定义成那个打败他的小人。自古,是小人得志的。 即使她全部的功力,已经彻底被她废了。他还是,打不败她。 “杀了我,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你母后。”南月再一次用强调的方式把这句话植入完颜旻的记忆。她的眼神依旧平静而果敢,嘴角挂着安安静静的笑意,留给完颜旻一个居高临下又别无选择的命题。 透过那样一张死不悔改的脸,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蜷缩的身体和腹内翻江倒海的疼痛。 完颜旻再一次蹲下来,强有力的手扣住南月的下巴,硬是强迫她睁开眼来。他步伐不稳,此时是真真正正失却了理智。 “你知道这儿是哪吗?这是十四年前那个女人魂飞魄散的地方。是你父亲亲手安排进来的那个女人。十四年前,父皇落在她的陷阱里,今天,朕落在你的陷阱里。你们的蛇蝎模样,朕会一一记住。夏姬已经咎由自取,但你,朕不会让你像夏姬一样那么轻易去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颜旻用牙齿咬着说出的这些话,一字一句像冰粒打入南月的肌骨。她能感觉到这些流血的字句是怎样穿透她的皮肤和骨血,直直地击在心脏最薄弱的地方。 原来,在他眼里,她无非就是夏姬一样的女人。 南月几乎是蔑视又心疼地看着完颜旻,看着这个无比可怕又无比脆弱的人。完颜旻细入纹理的情绪都被南月捕捉到了。 此时的完颜旻,像在大街上与母亲走散的孩子。他的孤独,他的无助,全都透过紧拧的眉毛与颤抖的声音欲盖弥彰地显示出来。他真的太孤独了,孤独到要用冷漠与残酷来掩饰虚弱,弥补荒芜。如果不是眼底璀璨的黑暗里还有一点点水迹般的疼痛与失落,南月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眼前这个失却理智的疯子当成一生的仇敌。 她很想恨他。 不是因为完颜旻废掉了她的全部武功,那本来就是他教的; 不是因为他迟早要对付南府,那是他们欠他的,她无非是替罪; 甚至不是因为南清雪。两情相悦是如此自由无拘的事情,他立王妃李妃雪妃那都是属于一个独立男人的自由啊。即使她南月心里看不过去,又有什么道理呢。 她最希望自己能恨完颜旻的,是他从来也没有给予过她信任啊。 她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南府的利益,杀害他的亲生母亲呢?她原本在他心里就是那样心如蛇蝎的人吗? “朕要你活着,看着你所在乎的东西一点点失去,你就会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完颜旻眼底那点疼痛流转而成深深深深的苦楚,盘旋在眉眼之间。他口齿间含恨,愤怒而憔悴。 “看着我一点点失去?”南月失声轻叹,像嘲笑孩子一样嘲笑他,“可是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南月轻咳了两声,笑容轻轻绽开,如寒梅枕雪一般凄凉。 她费力地用不那么顺畅的气息说道,“我知道你在乎天下;在乎你母后;在乎只能在记忆里寻找的扑不着抓不住的父爱;在乎你生来便不得全寿遭残害的荒唐命途;在乎南家欠你完颜家上下两代的血海深仇,可是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 看到完颜旻似乎被难住了一样傻愣良久,南月声音柔缓却扬眉吐气一般而虚弱又张狂地呼喊着,“你以为,我这样的人……咳咳……我这样的人,还在乎失去吗?” 一瞬间,她仿佛雾光夺目,丢盔卸甲。 完颜旻顿时觉得目生恍惚,眼前的南月仿佛是一朵战无不胜的带刺带血的花,她嘲笑他,控诉他,甚至是故意激怒他。他却像个傻瓜和莽夫一样无力反驳。 完颜旻把控制着南月的手松开,慢慢地执剑退后。 “你不用再辩解什么,朕永远不可能,再相信你任何的花言巧语。你,南相,你们欠下的,朕通通会用你们的血来祭。” 完颜旻松开了南月,失魂落魄地踏离殿门。 大殿上方同样被灰尘蒙垢的匾额上依稀可辨“长信殿”三个大字,似乎想要昭示一段尘封在这座房子里的历史和风风雨雨的记忆。 长信殿,是夏姬第一次见到先帝完颜孤辰的地方,那个女人在这里度过她短暂的一生。 南月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着完颜旻的离去,最终抵不过全身催心嗜骨的疼痛,大厦将倾一样重重地倒下,面无血色地昏睡过去。长信殿灰尘两指厚的地面上,如同匍匐着一只静翼悬停的白蝴蝶。只不过,白衣斑驳,血色可辨。 一场丰盈的雪落下来,雪花大如棉斗,铺天盖地投尸于地,天地间很快白茫茫一片出奇干净,消寂了一切声音。这是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盖住了山川房宇,也几乎掩埋了所有大大小小的路途。 明里暗里出去寻找太后的那批羽林军和鬼影三十六骑,全都无果而归。大雪封山,连只鹿都难找,何况是两个人,而且还是有极大的可能被人囚禁的人。 完颜旻不是没有怀疑过南月说话的真假。她说是她囚禁了太后,可是为什么,最后昏睡在靳安殿被众人揭发的人是她自己。而且最开始,她是断然不承认知道萱后去向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荒园绿意长 这狡猾的女人突然发生转变的原因是什么,他还要仔细地调查。 鬼影三十六骑尚有其他重要的用途,完颜旻只得命钟鸣扬出动全部的钟家军在外长期搜寻。他之所以坚定地相信萱后还活着,不全是因为南月威胁的言语,而是靳安殿被翻遍都没有找到一件重要的东西。 萱后枕边常常放着的一只碎玉箫不见了,那只箫和先皇墓里埋着的那个是一对儿。 完颜旻是一直是看不懂萱后的。一对儿的箫,一个毫不留情地砸碎了,另一个却完好无损地留着,甚至常常伴于枕边。 萱后这十几年里每每提及先皇时从未言及思念,只是像平述任何一段寻常历史那样叙述川阴。她仿佛从来也不打算原谅先皇娶夏姬这件事,只有握着枕边那只独箫的时候,目光会格外柔和。 萱后的失踪和她不轻易示人的情绪一样蹊跷。靳安殿出事前几日,御风去问安时如花便是隔着窗子答话的。御膳房的小厮也作证那几日内如花都是打开一条门隙让送膳的把膳食放门口就走。 有没有可能,二人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软禁了。可是,若真是那时就被软禁了,如花既然有机会开口说话,为什么不直接向御风求救。 就连出事当天,靳安殿的屋子里也太平静了,连日常的摆设都没有丝毫错位的痕迹。只有南月一个人倒在屋子里。 种种异像之下,完颜旻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南月并非凶手。他甚至给了她避开众人单独解释的机会。可是偏偏,她自己干脆利落地亲口承认了,打碎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乐观妄想。 当南月亲口说出宁可作公主不愿作皇后的话时,完颜旻几乎不假思索地相信了她,他当时确想杀了她。 南月在那场势如山岳的飞雪里,睡过了三天三夜。 她花了一天时间昏迷,两天时间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等到第三天终于可以动弹的时候,便一瘸一拐地忍着疼痛从长信殿的角落移动到窗前,再从窗前移动到门框。 南月出殿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拔草,她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想过逃跑。 四肢动弹不得仰视天花板的那两天里,她已经用耳朵辨认出这座废殿的宫墙四围至少有四十来个羽林军在严密看守。 而她这副身子,此刻内功轻功皆无,五脏俱伤,部分筋骨断裂错位,寒气入髓,骨血寒凉。 用这般废物一样的伤病之躯去突破重围,无异于自杀。 以卵击石这件事听起来很壮美,但那样会把血流光。 南月从水牢出来后头脑无比清楚冷静,她的血还要继续流淌,因为生命里还有许多事。 自杀亦从来不是南月的人生哲学。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一定是他杀。 为了省力,南月半走半拖用狗刨的姿势来到院落中央那片废旧的花园。她尽量使神经麻木,忘却那些一步一痛的伤口。 这座花园也是看天花板的时候早就瞄好的。因为大殿的门敞着,她偶或略微偏偏脑袋,换个视角,就可以看到外面茫茫灰白天地里擎起的绿色。 冬天里的绿色实在太显眼了。 由其是在冷宫长信殿这样的地方。 花田里面的草很丰盛,是这座皇宫里唯一能按自己的性子疯长的草,故而又杂又深,冰雪也挡不住。南月看了这群草好大一会儿,想起这里二十年前种的应该是各色名花。 她又看了看身上破烂不堪脏兮兮的衣裳,很自信地觉得自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虽然那时候可能已经老了,但活着就还有造作的机会。她相信自己即使老了,也还是可以搅天覆地。 手伸向割人的草茎,南月抓住一蓬同根的草,把它们从坚实的土里捞出来。野生的草根扎得十分牢固,故而根与土壤分离的过程格外艰难。 南月没有力气,她从头上卸下一支仅有的头饰,把那根圆圆滚滚通体透亮的白银簪子用一块残砖压扁,又把边缘抵在砖棱上磨出一溜扁扁薄薄的刃来,再把这片做工粗糙的薄刃压在贴紧地面的草根处,看着那些顽固的跟被一点一点扯断。 南月用同样的方式又对付了这株草附近的其他杂草。当一株比她还高两寸的杂草倒地时,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泻尽了,一下子仰躺在一大片刚刚被她放倒的绿草丛中,欣赏明净天空和自己的杰作。 花田很大,她只放倒了五分之一的草。那些直立着的草包围着已经被放倒的,也包围着孱弱的身体。 南月躺了一会儿起来,拨干净一尺见方的一块地,埋上了随身带着的两颗薯蓣种子。然后挑拣了几块干净厚实的草的根茎,又半走半拖地回到殿内。剩下的草就全部堆叠在那片之前它们扎根的那处薄地,形成了一垛松松软软的绿垫子。 她吞咽了几块草茎,又睡了一天。 此后的几天里,她一直重复着同样的活动。拔草,吃一些草根,睡倒一天恢复点元气,醒来的时候再拔草,再进食,再睡。 这样的过程大概重复了四五次,那片占据了整块花田的杂草终于被拔干净了。仰倒失根的草横七竖八叠垛了一畦,方方正正像一层绿色的厚垫子,安静地铺在土壤上。 大概在南月拔第二波草的时候,御风风尘仆仆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急急地到盛轩宫见完颜旻。 “主子,西疆的官道上,最近有一大批商旅队伍在频繁往来。六骑和十三骑去暗中侦查过,马车里装的全是弓弩弹药。” 他口气急促,衣摆和长靴上尽是尘土。 “耶律明修死后,西祁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完颜旻随手合上一道西祁来访的奏折,低垂的眼帘之下覆盖着淡淡的阴翳。 “看来上次耶律将军,不过是给人做了替死鬼。”御风附和道。 完颜旻扔下那批奏折,起身踱步到窗前,凤目朦胧深远地凝望着窗外,沉沉地说:“像赫连拓那种心思奸险的人,就算要以弱犯强发动叛乱,也不会找耶律明修这种有勇无谋的蠢货做盟友。真正的蛇,现在才该出洞了。” 君王目中摄雪,薄唇开合:“南相这条蛇,冬眠了不止十余年之久。” 第二百三十二章 螳螂欲捕蝉 南家水榭旁落了一只雪白的鸟儿,嘴巴上叼着什么东西。 被下人叫来的南傲天把那只奇异的鸟儿托在手掌上,小心地从如玉的鸟喙中拔出一只沉甸甸的银簪子来。簪子头上的凤饰忽然松动掉落,露出一卷毛边纸的边缘。 那只鸟扑棱扑棱翅膀,在回廊上打了一个盘旋,划出一段优美的轨迹飞走了。 南傲天目色一沉,把凤饰小心地安上,将整支簪子收进袖口。回到书房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来。薄如蝉翼的纸张摊开来竟然是比案齐的一张大纸,一幅手绘的地图赫然显现。 南傲天紧紧抓住地图边缘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唯恐来不及似地在图上飞快扫过一遍,因世事看多而不再干净的老眼里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那目光里透露着压抑的狂喜,隐忍的激动,以及毫不掩饰的企图与贪婪。 “好,好啊!”随着视线在地图上抖抖索索地移动,南傲天眼里那束光芒越来越急切,拇指处攥着的那部分纸张已经呈现出痛苦的皱纹。 “老夫等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个目光炽热的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狂欢道,紧紧收拢了那张纸。 他沉思一番,决定还是把这致命的东西放回原处更为合适。 于是南傲天重新拿起那根簪子,却陡然发现簪子底部还刻着一行小字。他眉毛抽搐了一下,顾望四周,迅速谨慎地把所有的东西一并收好。 花厅的格子门打开了,全福看到南傲天神色忧匆地出了南府。 完颜旻自觉许久未去南清雪处,晚膳时分去椒房殿看望雪妃。 南清雪听到下人禀告完颜旻进殿来,慌忙迎上前去。 完颜旻看雪妃的肚子又大了不少,嘱咐她多休息少操劳,又命丫鬟准备饭菜,同她一道用了晚膳。 酒足饭饱之后南清雪见完颜旻独自落座,神情落寞怅然,便猜他是为萱后事烦忧。便示意丫鬟退下,独自上前道: “皇上,母后和如花姑姑吉人自有天相,皇上虽然思母情切,也要注意龙体才是。”南清雪柔声说着,小心地奉上一碗安神的清茶,偎坐到完颜旻旁边。 完颜旻像一睹冰山一样无动于衷,似是思考什么问题。他神思有些游离,只是用寒彻的目光盯着手中一块残破的布料,煞有其事地打量着,那很显然是从什么人衣物上撕下的,上面绣着奇异花纹。 那种花纹正是完颜旻前几次遇袭时那些死士身上携带的那种,仔细辨去正是个“九”字。只不过,死士们是统一的墨面黑服,这块衣襟却明显是白色。 南清雪一眼瞥见那块残襟和上面的花纹,手里端得平稳的茶无故晃了两晃。 完颜旻察觉到这点细微波动,他把手上的东西收起来准备接茶。 这当儿南清雪却把茶放下了,不大高兴地说了一声:“臣妾尽心尽力服侍,甚至已经怀有龙嗣,皇上却仍旧对着妹妹的一块破衣服出身。皇上大概早忘了妹妹是否犯下滔天大错。” 南清雪神情似有些气恼,却又不敢过分。 但完颜旻却一点点抬起了那双原本低垂的凤眼,犀利的寒光一下子射过来:“你说这衣服是谁的。” 南清雪貌似意识到完颜旻情绪不对,赶忙跪了下来,柔柔弱弱地道:“皇上,臣妾不知皇上对这衣服有什么顾忌,我只是见月儿曾经穿过带这种花纹的衣服。不过,也就见过一两次而已。” “一两次而已,这样标志明显的衣服,当然不会天天穿着昭示天下。”完颜旻嘴角弯起冷笑,冷然自语。 “皇上,你说什么?”南清雪唯唯诺诺地问道,装作不知。 找了数月的九魑阁阁主,那名神秘的女子,居然是在自己身边待了几个月的皇后。 南月啊南月,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那个女人,大概一直拿他当傻子耍。 南清雪正战战兢兢地跪着,忽然被完颜旻一把拉近,她看到他垂下冰凉的眼睫,慢慢地说:“雪儿,朕现在只有你了,你会和他们一样,让朕失望吗?” 完颜旻这种看似亲近实则毫不柔软的举动让南清雪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惶恐和紧张。 “皇上真的这么想吗?”南清雪心里砰砰跳着,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朕生来孤寡,万人附庸,身边却没有一个知心的人。而今母后又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朕身边贴心的,便只有你一个了。你们姐妹二人,为何差别会如此之大。” 南清雪惊慌笑笑,支吾着说:“臣妾是月儿的姐姐,她带给皇上的伤痛,理应有臣妾的一份,就让臣妾来弥补好了。不论如何,臣妾总是站在皇上这边的。” 见完颜旻意味莫测地盯着她看而又沉默不语,又慌忙补上一句:“父亲或许因为偏袒而被月儿蒙蔽心智,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一人做事一人当。朕会公私分明,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南相之过失,无非是教女之过。只要他依旧忠心事朝,朕自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牵连。” 完颜旻盯着南清雪不浅不淡地笑笑,把她扶起来坐好,自己则从椅子上抽离出来,“爱妃不必过分忧思,好好休息,朕不能总是懒怠在这里,扰了孩儿清净。” 完颜旻动作轻柔,温和的笑意和俊朗的容颜一下子使南清雪心上乱了方寸,她竟一时的有些呆傻,不知作何反应。 “皇上多待片刻也无妨的。”南清雪看着完颜旻已经大踏步走远的背影,脱口挽留道,但那人很显然没有听到。随着完颜旻身影彻底转出椒房殿,她轻轻捶打着因慌张而急速起伏的胸腔,心事重重地退回到座位。 南清雪半个身子跌伏在茶几上,也不让丫鬟服侍,自己大口大口灌着白水。她心跳得很厉害,嘴角升腾起扭曲的笑意。 直到茶壶干涸一滴水也挤不出来的时候,一股清泪顺着光洁的脸庞潸然划过。 二百三十三章 黄雀犹在后 南傲天轻功闪入皇宫,正想办法靠近长信殿的时候,南月精心打理的那片花田里已经萌出了两株薯蓣幼苗。 重兵防守的长信殿被拥有九阶功力的南相轻而易举进入,他看到自己的女儿脊梁端直地坐在长信殿的门槛上,那身宫装,不知为何像看到了某位故人的影子,虽是半旧的颜色,却晃眼得很。 南月不知何处找来了夏姬的一身旧衣服,虽然有些宽大,但遮身蔽体足矣。如果不是她身量太瘦削而且坐得太笔直,南傲天真要以为夏姬还没死。 南傲天静悄悄地走近,落步到南月身旁,他看到她容颜整洁,气色如常,只是比几日前清瘦了不少,登时松了口气。完颜旻把她下放水牢又打入这冷僻无人的荒殿,他原以为她会吃不消。 “月儿,太后的事,爹原本没想到会把你拉进来。”南傲天蹲下来,似要与南月位置平等,有些歉疚地说道。 南月奇怪地看着高高在上的丞相作出这样庸俗百姓才有的不雅的蹲姿,再次疑惑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爹。 “已经拉进来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南月轻吐,目光直视前方。她说话的样子,不仅没有虚弱之态,竟带着西市马贼的匪气。 “地图我已经通过流莺传给你了。你说过的话该兑现了。皇宫和皇城都是你的,完颜旻的命必须是我的。”又一串冰凉话儿打弹珠似地蹦了出来。 南月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南傲天却觉察到了一种斩钉截铁的气势。他尚且不知道南月的武功已经被废,他对这个女儿,是一直带着敬畏、利用与讨好的复杂情绪的。 即使她陷入这样不利的境地时也不例外。 “当然,你是爹爹的宝贝女儿,父亲的,就都是你的。”南傲天这话一反常态说得温和平静,差些让人相信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慈父。 他只是没想到南月的心会这么狠,比他还狠。完颜旻不过多立一妃,她却口口声声喊的是要他的命。 不过,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九魑阁下一代掌门人的位置,如果南清雪始终承担不起来,他会考虑换人。 但此时他想起另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 “只不过月儿,太后失踪之前,你是最后一个待在靳安殿的。那老太婆最后的动向,你可清楚。”南傲天慎重地问道,失踪的萱后和如花已经成了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当然知道。” 南傲天大喜过望,“她们在哪里。” “自然是在我手里。” “你……”南傲天狐疑又震惊,“月儿,爹爹没在跟你说笑。” “你和南清雪设计太后却要把我卷入,我只好顺水推舟送自己个过路人情。萱太后祖上是卖药为生的,你们的那点雕虫小技也能对付她和如花?如果不是我当日替你们擦屁股,现在被关在这里的,就是你贵为雪妃的那个女儿了。” “你姑且当我是说笑也好。我不相信皇上,不相信你,不相信任何人。只有这两个有着千金分量的人在我手里,女儿在这冷宫才吃得香坐得稳。”南月稳稳地落出这样一番话,淡然一笑,笑中却含隐着威胁的意味。 她又说:“我相信这两个人,无论是对你还是皇上,都无比重要。” 南傲天又一次见到这种孤狼一样的眼神刀戟一样跟他对峙,不知从何处生出一阵力不从心的感觉。这个女儿,操纵不得,利用不得,笼络不得,她太不像溪娘了。纵使是凤雁痕也不敢用这样强硬的语气跟他说话。 他身旁的女人不论老少都是擅于服从的。 而南月天不怕地不怕,她是一匹真正的狼。 “好,她们若真的在你手里,为父也安心。”南傲天依旧将信将疑。 “父亲可认得这个?”南月微微笑着,从袖口拎出一只九金凤印来。 南傲天忽然觉得被晃了眼似的伸手触碰,那凤印却被南月一下子收回。 南傲天认得那个东西。九金凤印不同于历代皇后执掌后宫时按礼俗传下来的凤印。那是先皇亲手打造交给太后执掌兵权用的。换句话说,那是可以轻而易举调动百万大军的兵符。 只不过,凤印掌管的这批储备军队,萱后一直没有用过,也无人知他们隐藏在哪里,归于哪位将军旗下。 凤印是萱太后贴身收藏的。除了川阴战后皇城内乱那次,没有任何人见过这只凤印露世。而当时凤印出山的时候,大敌已经退却,萱后便又收了回去。 南傲天在见到这只凤印之后,立刻对萱后二人在南月手中这件事深信不疑。 他看向南月的目光不再是看着一个工具或是看着一个任性不知深浅的小女孩。南月成功地把自己在南傲天心中的地位提升到了战友的高度上。 阿星也已经被带走。南傲天手里除了南月主动给他的把柄再无其他把柄。他不能再只是对她发号施令。自此,他要发动宫变也好,屠城也好,处置完颜旻也好,都要小心翼翼地问过这个女儿的意见才可以。南傲天做的每一件事,不能与南月的想法和利益相违背。 南月荒凉又莫测地笑了,她的牵制已经取得成功。 南傲天离开的时候,南月冷不防叫了一声,“爹!” 他回过头来,仿佛看到了一个正在撒娇的小女儿。南月冲他甜甜地憨笑着,“我等着爹爹凯旋,把我从这里接出去。” 他澎湃万千地看了南月一眼,心头竟生出独属于慈父的柔软来。 他没说什么,只是使轻功消失在南月眼前。 自南傲天消失在视线里大概两个时辰之内,南月一直那样直挺挺地坐着。那只九金凤印安卧在手边,闪耀着淡淡的金芒。 南月神色复杂地拿半垂的目光看着那个金属状小东西。萱后在朱雀城楼上交给她这个的时候,是不是早已经预料到会有今天了。 只是,完颜旻那位鹏鸟一样自由的母后怎么就那么放心。金印这样大大方方地交到她手里,她有没有想过,万一她选择的不是完颜旻呢。 二百三十四章 寒边燃尺素 两个时辰,是南月留给意外因素发生的时间范围。 即便南傲天中途突然返回,她也不至于被识破落魄的现状。 院落中央那棵忍冬的最后一片叶子也被风吹落了。南月估摸着南傲天应该不会再返回来,眼皮无力地阖上,一头栽倒在门槛上。 她身体极度虚弱,只能靠这样反反复复地休息醒来再休息加以调节。 在南傲天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消耗了以往三倍的能量,所以南月这次睡了两天两夜。薯蓣幼苗在她睡着的时候又长高了几寸。 西祁叛乱正是在她睡着的这两天正式宣告发生。 那批神秘的商旅队伍确实不是为了钱财而入北冥。赶车的马夫摘下厚重的毡帽之后全都摇身一变成为精壮强悍的武士。刀鞘收拔之间,北冥数十座城门从内部向外敌打开。将军韩石率部直接入北冥境内。 而北冥与西祁之间最重要的塞口也遭受重创,由北冥最强悍的边塞军部溯渊军拼死抵守。 赫连拓的亲叔叔,亲王赫连宫商挟持了老西祁王赫连徵羽,同时发起了西祁的内部宫变和对北冥的入侵。太子赫连拓遭严密幽禁。皇家亲眷一概被关押在西祁边郊的章鹿台。完颜旻从皇城内部调离重兵增援西疆。 边地的夕阳有如血染的一般壮烈苍凉,粉红色的云霞与远处荒凉的雪山交错,形成大片大片斑驳的暗影。土地一径是灰白的,没有什么颜色。 温热的颈血从大动脉里喷出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跃动和洒落。这种鲜艳而残酷的色彩奔腾而匍匐,最终随着喉管里憋下的最后一声呓语渐染在掉出的家书之上。 新生的几株涧草颜色比之前的要深许多,不知是吸收了泥土里的血液还是被外界的鲜血侵染,毕竟连泥土都是幽暗的猩红的赭色。 晓月初生的时候,站立的铠甲与倒掉的铠甲呈现一径的水色。偶或有战马的悲鸣消失在云天里。一座大营的主帐篷前面燃着山柴堆起的篝火。 这正是溯渊军,边塞守军里最能打的,也是最让赫连宫商气急败坏的军部。 帐篷门前有战马到,来人捧着什么东西一路小跑入了营帐跪行军礼。 “报!将军,京畿传来将军的家书一封,是从府里来的急件。老爷嘱咐让将军阅后即焚。” 营帐当中坐着的是一宽肩窄腰身材精瘦的轮廓,乍一看还是盛气凌然的少年模样。他也未着铠甲,只是一袭蓝色戎衣。如果不是脸上蒸腾的杀气和桀骜的狠意,以及胳膊上绑着的被血洇红的纱布,没有人会认出这是溯渊军的守将,手段最为凶残的边塞小霸王。 “父亲的信?”这少年守将用手指关节下意识触碰了一下耳垂上冰冷的环状装饰物,眉毛疑惑地蹙在一起。 底下人注视着守将阅信后的脸色风云骤变。 一个似有儒将风范的老军师惶惶地问道:“守将,可是有援军的消息。” 那坐在大营中央的将军面色泛白,带着汹涌的怒意把信一下子投入燃着的灯烛,咬牙切齿地冲着一屋子人吼道:“不管有没有援军,你们都他妈给我守城。” 火苗窜起老高,几缕纸灰猖獗地飞起,屋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帐篷里说话的当儿,西疆战场上又有一摞肢体不全的尸体被抬起、抛下、掩入永无天日的土坑。 同一轮苍凉之月,半残地挂在北冥皇城的上空,映着朱雀乌压压的角楼。 黑云压城,衣袍的一角在厚重的冷风里猎猎作响,泛着高贵黑冷光泽的锦袍修束出男人颀长身形。披风的襟带是敞着的,由修长手指略微扶立。完颜旻端立在朱雀城楼遥望京畿,酽眉深目之下笼罩着浓云翻滚的深邃。 半束的墨发由简单白冠扶立,其余尽数随性长垂,几绺较短者顺着耳际散飞,映刻出雪色容颜。 金丝攒刻的墨色披风之上落下重重的雪花。 御风在身后述职。 “主子,九魑阁已经开始大规模出动,不夜山一带的几个重要关口已经被他们发掘。那群苍蝇此次不比以往莽撞,似乎是有备而来。” “还有,今日暗查长信殿的鬼影报告说,相爷在白日潜入过长信殿,待了大概有一刻钟。” 完颜旻把弄着手上晶莹暗润的白玉扳指,想起那日御案上放置玉玺的地方,看不进深处的眼睛里散开一阵细碎的薄雾,缓声冷笑:“看来南相,是已经不失时机地拿到地图了。” 御风静默地立着,他听出完颜旻冷酷笑容之下的失望与严寒。冷酷是对着敌人的,那种骨髓里的伤寒却是对着自己。 地图失窃,意味着主子对南月的最后一点奢望也荡然无存了。 完颜旻早已重新换回素日的黑衣黑袍,眼似冷川覆雪,眉如刀戟冰锋。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完颜旻,愈狠戾愈妖艳,愈邪魅愈生动,再也找不回一点点属于当初少年的温润淡薄的颜色。 此时的他,站在那里就释放出镇山的寒意,带着不容违抗不容反驳的成熟君王的魄力。 “吩咐下去,近一段遇到九魑阁的人,只许失败,不许成功。不夜山的防守,按照朕亲自选择的方式松懈。” “是。” “长信殿那女人死了没有。” “回主子,她饮雪吃草,在与南相交谈的时候,看起来并无不适。” “那种贱人,果真横竖在什么地方都能活。严加看管,朕要她苟且偷生地活着,更要让她亲眼看到南家是怎么被满门抄斩的。” “可是主子,还有一件事……” “你何时说话这样吞吞吐吐。”完颜旻有些不悦。 “之前皇后的贴身婢女传铃,前几日不顾护卫阻拦,拼死要进入长信殿护主,在长信殿门口被羽林军拦下,而今暂被关押。皇上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既然是你抓的人,就由你来处置。” “可是,如果雪妃之言属实,此女就是九魑阁主的贴身丫鬟,事关重大。”御风惶惶地说道。 第二百三十五章 狼子昭野心 “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朕才交由你亲自处置。你毕竟是宫里的禁军统领和鬼影之首,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的话,日后怎么辅佐郡王。”完颜旻声音变得冷厉。 “是,主子!”御风听到这些话,在头脑里酝酿过滤了百般情绪。在片刻沉默的挣扎之后,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简简单单服从了命令。 完颜旻看着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甚至同食同寝的人。这个人沉默寡言,从不争辩,可不代表他没有感情、没有思维、没有想法。反而,因为他从没有过多的言语,内心的想法可能要比常人还要更清楚细腻一些。 完颜旻原不想一直被他称作主子。没有人应该是别人的附属,可是这座虚与委蛇的皇城之内,从来就只有掌控与被掌控,附属和被附属。 国都要灭了,人的独立性又能在哪里。他自己贵为一国之君,何尝不是在樊笼里。 让御风跟在钟落身边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可现在,这是唯一的选择。 完颜旻变了。 外表更加冷厉,内心更加平静。 萱后的失踪给他带来的是雪上加霜一般的莫测打击,这种打击一开始酿生绝望和愤怒,使得孤冷更加孤冷,狠绝更加狠绝。大概任何一种失去在最初的时候都会带来这种感觉。 可是当他一个人坐在朝堂位置最高的銮殿之上,便真有一种壁立千仞的坚强了。完颜旻最初以为这种坚强来源于恶,直到发现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地面对一切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坚强都来源于善,来源于无所依傍的平和与冷静。 当一个人把失去的恶成功洗涤为失去的善之后,他才可以真正无所畏惧地顶天立地了。 所有的大臣都发现坐在高台之上的那个帝王无比坚韧和清醒,他杀伐果断更胜于以往,朝上议事从不动摇分毫。虽不比先皇仁厚,却有着连先皇都不能及的酷厉与冷酷。这种没有感情带来的高效与震慑力,让人忘记了那是个刚刚加过冠礼的稚嫩青年。 完颜旻有时会去靳安殿空立着,待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人知道那双再也看不到深处去的长睫深眼里酝酿着怎样的情绪。 看到那些半旧的,从来没有更换或移动的摆设时,完颜旻常常会想起那对碎玉箫。他在以一种时空相隔、不见真面的方式重新了解自己的母亲。 有时候想起萱后那双蒙着千层雾霭的宁静平和的眼睛,完颜旻会控制不住地产生一种错觉。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母后,谁能激起她的波澜呢。他甚至觉得她不是被任何人囚禁着,而是自己要走的,但转瞬又为这样荒谬的想法感到不孝。 这些于时光间隙处遗漏的思维被朝堂上一则消息冲刷得一干二净。 “皇上,韩石所率西祁骑兵已经大鼓驻扎滋水河畔,预计不出半月内就会冲破一切关隘到达皇城。边塞溯渊军急待援军,请皇上定夺。” 钟鸣扬此言一出,朝堂哗然,大多数朝臣并没有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严肃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那赫连宫商虽说早有狼子野心,但心智筹谋一直比不上自己的亲侄子赫连拓,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把西祁王一家软禁在章鹿台呢。”有大臣提出疑问。 “西祁大军就快冲破关塞了,你怎么净说这些没用的。韩石那种硬将都倒戈了,肯定是赫连宫商掌控了实权。太子都被关押了,这还能有假。”另外有人反驳。 “老头子,你怎么看。”李延年用不常见的认真的口气问酒谷子。 “哼,不管真真假假,十四年前的腥风血雨怕是要再来一次咯。老李头,你就为自己打一副上好的棺材就行了。”酒谷子衣袖交叠,眯斜着眼睛随口回答。 李延年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向旁边,不再理酒谷子。 “这……依臣所见。韩石骑兵不过是冲破了一些不要紧的关隘才侥幸进入内域,边塞最主要的防守还是溯渊军所镇守的隆裕关。臣请求圣上即刻派兵增援溯渊军。”李延年觐见。 “南相怎么看。”完颜旻语调幽幽,目光忽转。 “李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但皇城内部亦需加强戒备。皇上的安危同样重要。城内已经抽不出那么多兵员去增援塞外。”南傲天自若地答道。 “那朕就依李尚书之见,增兵援助溯渊部。”完颜旻落定出兵计划。 南傲天不言语。完颜旻刚刚撂下的难题无疑是试探。事实上,溯渊守将南清霖正是南傲天义子,他若当场同意增派援军,无疑是惹祸上身。 溯渊军的情况属于背水一战。镇守边塞的将领一旦失败,最容易投降或者倒戈。那么增派的援军也就无异于打水漂。 不过,完颜旻当下同意增兵,倒是正合其意。 朝臣中有人提议复用苏和,被完颜旻一声否决。 那天南相走出朝堂的时候,脊梁比这二十多年来挺得都直。 他回到南府,对全福说了一句话:“时机已到。” 西祁骑兵已经入境。 给义子南清霖的信想必也已经送到。 血影阁的地图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完颜旻也已经当朝宣布增援溯渊军。 这个身上沾染了几十年尘土的权相,终于觉得自己的腰板可以挺直了。他简直觉得自己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因为积压了十几年的气焰已经不能再等了。 南傲天发动宫变的消息南清雪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等她如雷贯耳地想出去了解真正的情况时,椒房殿已经被最上等的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 完颜旻闻讯后只说了一句话:“包围南府,雪妃软禁椒房殿。” “娘娘请回吧。皇上吩咐过,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都清娘娘不要过问,安心养胎。”头戴冰冷盔甲的羽林军头领恭敬却不容柔缓地把南清雪堵在椒房殿。 南府被羽林军包围,只剩下一众家眷软禁在府中,整日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旧殿现遗章 南月痛恨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 因为在南傲天突然“造访”之前,她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为了找一身像样的衣服糊弄南傲天,表现出大势在握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南月翻遍了长信殿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虽然这些屋子都是上了锁的,但对常年寻宝盗物的她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她一直觉得门外那帮守门的对她的防御过于松懈,却不知道完颜旻有意嘱托过看守的羽林军。只要她不出院子,就让她自生自灭。 南月是让完颜旻头疼的犯人。需要让她活着,却又不可能让人真的送吃的进来,只好放宽她的生存条件,让她任意糊弄。 见南傲天必须要有一件体面的衣服。一个人不管在多落魄的时候,都不能让他的敌人看出缺衣少食的端倪来。 既然要谈判,怎可衣衫褴褛。 既然要唬人,必得光鲜闪亮。 她翻了大大小小的柜子仓橱,里面都空空如也,要么就是被院子里的各种小动物侵占成了老鼠窝鸽子窝。她甚至在一间看起来高大华美花纹繁复的柜子里发现了成串的黄鼠狼屎。这种狡猾小动物的排泄物一嘟噜一嘟噜留在柜子底部,亮晶晶珠圆玉润。 南月一面珍惜着力气一面打开下一个柜子。在打开第八十九个柜子的时候她发现了满满一架子的衣服。她不得不承认夏姬的品味还不错,就是很多衣服的式样有点像萱后的。有一件穿花蛱蝶的广袍干脆就跟萱后日前穿过的一件夹袄是一模一样的花色。 也不知道这俩人谁抄袭谁。 天机出现在她翻找柜子底部的时候。随着弯腰下蹲,南月忽然觉得腰里硬邦邦的被什么东西硌得难受。她里里外外拍打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做堵,以为是自己多疑。等到站起来的时候,腰间又被硌了一下。 她目光充盈起来,警惕地盯着自己腰间。 可是这个时候屋顶有飞檐走壁的声音入耳。南月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匆匆系好了腰带抹了一把脸赶紧笔直地坐到门槛上,果然见到了南傲天。 和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亲爹的人聊天真的累。他来之前要端着,走了之后再端两个时辰。南月只吃草根维持的身体早已闪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又睡了一天。 现在,送走了瘟神,终于可以好好研究身上这件诡异的衣服了。 南月紧闭了殿门,索性把最外面的深衣脱下抻平来看。这件衣服面子和里子都是光滑洁净的软料,没有任何异样。但在近腰的地方,还是摸到了那层硬硬的硌障。 南月用两手仔细感触,发现腰间的布料确实比其他部位厚上不少。 她把衣服举起来展平了对着太阳一看,那地方呈现一块深色的矩形阴影。难怪了,东西是镶嵌在里子和面子的夹层里的,在表面无论如何发现不了。 南月抽出发髻里随身携带的暗针准备拆衣服。她一面抽着衣服缝口处的绣线,一面对这间屋子曾经的主人——那个从未谋面的夏姬,起了别样的兴趣。 南月走针如飞,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衣服腰间那道缝口,小心翼翼地把两面夹层一寸一寸地撕开,撕了大概六七寸的时候,她的目光尖利起来,一眼瞄到夹层中央露出的一角草黄色的纸。 她的动作越来越细致缓慢。等到一点点把两面夹层全部撕开,里面的东西才彻底暴露出来。那是一张被折了两折的宣纸,叠成扁扁的方块,用最细密的针脚与两层布料的内面牵在一起。 南月顺着针线孔把穿过纸张与布料的纤细丝线沿着初始的径迹一步一步地退出,额头上闪烁着细密的汗珠。 最后一个细密线孔与绣线脱离时,那张泛黄的宣纸从两面夹层里松动,飘飘摇摇地脱落下来。南月顾不上已经七零八散的衣服,急忙从地上捡起那张纸,轻缓地抖开。 纸上却什么字也没有。除了原本的白色被柜子里的空气与灰尘打磨成夕阳色的浅黄以外,找不到任何用笔或是其他工具留下的丝毫痕迹。 南月眉头轻皱,却闻到一股浅浅的药香味儿飘入鼻孔。 这香气极细微,若非她自小接触草药野植,可能根本不会捕捉到这么轻浅的一丝香气。 南月用手拨了拨。确定这种奇怪香味儿的来源就是那张保存完好的宣纸后,她全身的神经都兴奋起来。 是苜蓿! 这是她近日来接触的最多的植物了,绝对不可能认错。 这间被人遗忘的厦屋里居然藏着一张散发着草药味儿的纸,这事本身就让人称奇了。南月握着那张纸的手开始产生细微的颤抖。看着一柜子的衣服和这间灰尘满满的大殿,她的眼睛里渐渐地飞彩流霞。 完颜旻说,这座宫殿里原来住着夏姬。 她几乎从所有重要的人那里得到过一个不约而同的消息——夏姬是用毒的高手。这个女人和南傲天一样,是毒王的关门弟子。 是她背叛了先帝,与外敌勾结,彻底搅乱川阴战局。 是她给五岁的完颜旻用蛊,造成他有生之年的全部遗憾。 是她害得完颜家家破人亡。 换句话说,她就是他们口中那么恶事做尽的祸国妖孽。 如果这些衣服是夏姬留下的,如果这张纸也是她有意而精心地藏在衣服里的,那么这张纸绝对不会是一张简简单单废旧无用的白纸。这纸上会不会…… 会不会…… 南月欣喜地把那张纸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嗅闻,刚开始那层淡淡的苜蓿味儿越来越浓郁,直钻入鼻孔,挑逗着每一处嗅觉神经。 如果盛轩宫偏苑里的东西现在在这里的话,她马上就有千万件事需要验证。所有试验过的草药,所有记载下来的结果,全在她和传铃那件小小的卧室里。 可是现在手上空空如也。 怎么办,传铃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她的脑海里现在有一万种待以实施的想法,全都阻碍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空殿里。 第二百三十七章 玄机入纸长 南月心中焦急,又经过刚才一番忙活,手上的汗渐渐浸湿了那张黄旧宣纸的边缘。南月意识到手里的纸张软塌下去,飞快地把纸换到干燥的另一只手。 但还是晚了。那张纸的吸水性很好。沾上的一点点汗液无可避免地朝四围扩散开去,形成一面半扇形的水渍。 南月心里泻了水闸一般看着那张保存了十几年的纸张就这样在自己手心里毁于一旦,无力与懊丧一下子涌上来。 直到看到那面扇形水渍终于走到了最远的尽头,而靠近纸张中心的透明水渍上显现出一些淡紫色的影迹的时候,涮白的脸色才猛然恢复血色。悲转喜的速度之快让南月自己都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纸大致是遇水显字的那种了。这么简单的江湖技法,她刚刚由于紧张,居然完全没有想到。 依照心里那点大胆的猜测,南月用碎瓦舀了一瓢雪水来,用指尖一点点淋在之上未被打湿的部分。 她的眼睛渐渐腾起温润的光亮,被水完全打湿的纸张上,越来越多的淡紫色字迹流动在透明的水渍里,密密麻麻地覆盖了眼帘。成行成排熟悉的字眼唤醒了南月心头最原始的记忆。 她几乎想要流泪。 四岁的南月,瘦小的身子背着一只巨大的背篓,拿着一只铁光铮亮的铲子,跟着那个古怪的师父第一次上山采药。 她在后面歪歪扭扭地走着,用泥巴兮兮的小手不情愿地把一株株草药抛尽背上的背筐里。 “月儿,为师教你识株辫药,是让你救人的,不是让你害人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南月抬起被高阳晒得红彤彤的脸颊,用尚且稚嫩软绵的嗓音扯着长腔回答,“可我还是想学剑法。” “师父,你教月儿剑法嘛,我不喜欢这些草药。”她嘟嘴,本来圆圆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长睫毛在汗水中闪烁。 走在前面的师父一听这话便板起了脸。 南月只好低下头,继续往背篓里扔那些半月莲、玄参秧,因为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她还特别气恼地往里面混了两棵荠荠菜。 后来吃饭的时候,师父很和蔼地把那两株冒着热气的菜全都盛到了她的碗里。 想起可爱的师父老头儿,南月嘴角挂起苦涩又温柔的一笑,眼前的这些,全是师父交她识得的。 眼前那张正在慢慢阴干的纸张上字迹还未完全消褪,她已经把它们全都记了下来。 那上面写着, 苜蓿九钱、 龙葵五钱、 仙茅两株、 白芷三钱、 筚拨十束、 …… 封底有一行小字,第四十七方。 眼睛一排排扫过去,南月几乎可以不加怀疑地确信这些是什么东西了。 萱后曾说完颜旻的病是没有解药的,因为那只蛊是夏姬最新培育出的。她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研制出解药,就已经自尽身亡。 可是,现在摆在眼前的这张纸足以证明,那个夏姬是存了研制解药的心思的。无论如何,手里握着解药至少也算握住了与她敌对之人的把柄。那样心思深沉的女人,怎么可能想不到为自己留条活路。 而且从眼前这张字迹满满的纸张来看。夏姬很可能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内着手研制解药,她甚至记下了一些可能正确的药方,就在这座宫殿。 那张药方上之所以有浓浓的苜蓿花的味道,是因为那些字迹全用花汁写就。 那个夏姬大概跟她有类似的习惯。多数医者每研试完一种草药,是没有心情也没有闲暇再去寻纸磨墨的,多半是蘸着花汁就草草记下一个成型的方子所要用的成分和比例了。 而且从刚刚那张纸上记载的成分来看,她们二人选材取样的方法甚至多有相似之处。这说明自己长久以来独自摸索的路子很可能是靠近正确答案的。 等等,刚刚那张纸的落款好像是写着…… 第四十七方, 既然有第四十七方,那就应该也有第一方第二方才对。 或者说,运气好的话,她甚至有可能找到第四十八方和第四十九方,那样,就可能是一个完备的药方了。因为所有搭配的方式受到草药品种和蛊毒类型的限制,最多也就七七四十九种。 南月的余光惊喜之余又落到柜子里的那一排衣服上。 她几乎怀着一种壮士就义的苍凉心情摸到了又一件衣服的后腰。当手指触碰到腰间硬硬的凸起时,一种天真的孩子式的喜悦从心底冒出来,透过一层志得意满的微笑,一直荡漾到嘴角。 南月望着那些衣服,差一些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而感到拾宝一般的兴奋。她心里几乎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延续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路数,继续研制那只毒蛊的解药。 南月把那扇柜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拆开的时候,月亮已经透过漏风的窗户偷偷放进一大片银光。 她再一次因体力不支而睡倒。 不过这一次只用了半天时间醒来。 她的内功已经不可能恢复,内伤却在经过调理之后慢慢地好转了。 南月枕着凉入秋水的月光打盹的时候,盛轩宫同样灯火通明。 水无青也叛变了,几乎没有任何预兆。 这个人自水映橙死后就显出一副郁郁寡言的样子来,不再期望有什么作为,更没有像以前一样与杜远鹏争论,在朝堂之上显示出任何油滑可爱的专属于水无青的作风。他一直沉默寡言,让朝堂上所有人都产生一种感觉,这个人死了和活着是一样的。 水映橙下葬后不久,南傲天去过水府一趟,发现这个胖胖的同僚一夜之间衰老许多,脸上还未收拢的肉皮像松松垮垮的布囊一样垂下来,肿眼泡里混浊无光。 自那以后,水无青就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他担着首府将军的职位,把自己过成了一个无名士卒。 直到围攻皇城的军队里多擎起一面“水”字旗的时候,官员们才猛然记起来还有一个叫水无青的人,并意识到他的手里握着北冥内军四分之一的兵权。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冷宫之说客 皇城战乱正盛的时候,南月在长信殿的院落里种花。 冷宫自有冷宫的好处,那些金戈铁马的嘈杂嚣乱之声无论如何也传不到这里来。外面愈纷乱,这个被世人遗忘的地方反而显得愈发清净。 上一场雪刚刚消退,天空很是高远明净。虽然宫墙四立,天空只能看到方方正正的很小一部分,但蔚蓝与雪白交织的色彩依旧能够带给人新鲜的欢喜。 南月伤口愈合地差不多之后,就开始专心侍弄这一小片花田了。 那些被她连根拔掉的杂草失去了猖獗的生气,一株一株并排躺倒在松软的土地上,铺成一垛厚厚的腐草床。雪落下来的时候,给这层草床覆盖上厚厚的一层被帛。它们在下面腐烂,融入到泥土里去,成了最好的肥料。 一切在预料之内。上面那层雪完全消融的时候,土地与雪之间那层草垛早就经不住自然演变的规律,悄悄地遁入地下,完成一场春泥护花的自然演替。 这片土壤的松软和肥沃程度,现在才刚刚好。 南月拿出携带在身上的黑褐色种子,一粒一粒丢在土上,每一粒种子旁边覆盖上一捧薄雪,算是浇水。 她正为这些忙得汗流浃背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落在了什么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她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止,也没有回头,又一颗种子被丢埋。 来客似乎并没有很介意这种不礼貌的接待,反倒率先问候了主人。 “皇上大概不会想到,把你关在这里,你也能如此悠闲自在。” 一阵慵懒柔脆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院落,并不显得娇柔过媚,倒有几分清冷干净藏在底子里。 花田旁蹲着的背影浅止了片刻,任何人的声音在她这里都是入耳不忘的。南月听出来院子里站着白听影,只感到奇怪她会来这里。 南月把手里最后一颗种子丢掉,拍了拍手上并不肮脏的尘垢,笑盈盈地转过脸来,对上白妃那双秋水多情的眸子,揶揄道:“难道要向你哭诉五脏剧痛,才符合我现在的处境。” “到底是皇后娘娘。”白妃浅笑。 “你见过哪个皇后住冷宫的。”南月白她一眼。 “娘娘脾气不减。”白听影继续笑,笑得南月心里发毛。 “好歹你是完颜旻的亲信,皇后被废了你都不知道,消息不至于如此闭塞吧。”南月干脆猛呛她一顿。 “我倒希望你能重新争取回来。”来者用悦耳而真诚的声音说道,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舒服。 “这里是禁地。你的时间没那么金贵吧。”南月漠然说道。她看到白听影是穿着戎装过来,料想她是处理事情的间隙才能来这里逛逛。 “看来这里根本就磨不去你的性子,”白妃笑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接下来说的话。” “你没病吧,”南月煞有其事地拿手在白听影面前晃晃:“你跑到冷宫里来,跟一个一穷二白的弃后谈条件?” 白听影看她一脸不在乎,又是微微一笑:“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我了解过一些,但知道得并不清楚,更没有权利指指点点。我不求你放过皇上,但我求你能够放过北冥。” “我?!”南月指指自己,眼睛睁得胡桃一般大。她都开始怀疑白听影是不是天天猫在长信殿监视她了。 不过,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过分的,也并没有表现出来啊。她大大方方表现出来的活动无非就是拔拔草种种花喂喂鸟,这些还能让人看出来什么端倪不成,简直笑话。 南月强忍下身体内一根肋骨抽搐之疼,静静想了两秒。她全身疼痛欲裂都没让人看出来,怎么可能让人看出来心里事。 由此判断了一番之后,南月断定白听影无非是怀着某种目的在捕风捉影地敲打她。 “我跟你……没仇吧?”南月再问。 “你可知皇城快守不住了吗?”白听影突兀地单刀直入。 南月明显怔愣了一下。 皇城,守不住了吗? 南月把最后一颗花种丢尽土壤,往上面覆盖了一层薄土后慢慢地说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皇城守住了就可以大赦天下,这样我就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是吗?” 她作出一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守住皇城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的样子来,对着白听影卖无辜,无辜以及事不关己的漠然与轻浮。 白听影似乎一早料到南月的冷言慢态,她并不回应南月对她态度上的攻击。反而眉间流露出真挚与干练,从容不迫地说道:“现在西祁大军压境,南相私下训练的数千精骑把皇城通向外界的各个要塞围得水泄不通,水无青临阵倒戈,能为皇上所用的只有杜远鹏部。鬼影三十六骑和血影阁的死士全都在外与九魑死士纠缠,连皇上的贴身护卫都已经调离无几……” “水无青倒戈一事可是因为水映橙旧事?”南月打断了白听影。 “不错。”白听影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认真回答道。 南月怔怔地低下头,若有所思。 “什么叫做只有杜远鹏部。就算水无青叛变,苏和呢?”黝黑的眸子终于抬起,沉静地问道。 “苏大人……”白听影略显尴尬,“你可能还不知道,苏大人从你被软禁在这里的第二天就撤职了。” “苏和做错了什么,就因为这个人是我擢拔上去的吗?他疯了,”南月喃喃说道,“完颜旻疯了。” “钟家军呢?”南月问,情绪深敛在眸下。 “被皇上派出去找太后了。皇上死活不愿意撤回这支军队。” 南月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乌黑的瞳仁里有火样的星子闪破,“我明明告诉过他太后现在安然无恙,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荒唐举动?” 说完她自己顿悔。这个人已经固执到连苏和都不信任了,他怎么可能相信她的话呢?苏和,怕也是被她连累的吧。 “边塞呢?”南月克制住情绪,低声道:“既然西祁已经攻内,边塞的局势就没有那么险峻,难道就不能把边塞军调回一部分吗?”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凉殿生幽乐 白听影看着南月的眼睛越发紧皱,虽然疑惑但依旧红唇冷艳,声音冷静,西彝特有种族的深陷眼窝里透着镇定:“你可知道边塞军的守军将领是谁。” “谁?” 南月终于抬起眼来像在认真听。 “南家五公子,南傲天的义子,你的弟弟,南清霖。” 白妃又细说道:“这个人一开始在军中只是个普通兵卒,年纪又小,但在对付西祁的几次侵犯中,异常骁勇善战,早有边塞小霸王之称。其人心思深缜,作战手法又狠辣不驯,就连西祁的骑兵,都对他闻风丧胆。韩石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见了他也得避让三分。” 南月强作的镇定有些涣散了。她只知道南傲天确实有一个义子在军中,却没想到居然是边塞军的守军将领。 她有些懊丧地自言自语吼道:“怎么会这样。完颜旻不是无所不知的吗?他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尽收眼底,怎么会让边塞军这么重要的兵部混入南傲天的人,还升到了守军将领!”南月不可思议地望着白听影,神情涣然。 “这人入军的年龄太小,那时候皇上自己都还小,怎么会注意到这些事情。何况他入军之时用的是本名,尚未改做南姓。” “难道这就是理由吗?”南月情绪失控,“完颜旻的案头每日堆放着军中几千本花名册和记载士兵身份的簿记,以他的敏锐,怎么可能允许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的存在。” “或许皇上早知道,只是碍于南相势力,还未来得及动作。”白听影替完颜旻分辩道。 南月虽然恼,白听影却很欣慰看到那种漠然和不在乎终于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皇上……” 南月闻声寂然,道,“完颜旻怎么了。” 一面心神惶惶地猜测。万太医告诉她的一个月的预言,难道这么快…… 白听影满脸复杂地看着南月,似乎有所踌躇,最终还是干脆地道:“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不愿意撤回钟家军吗?” 南月瞳孔放大,认真地盯着白听影,等着她的下文。 “小郡王和钟家,是覆水难收后的底牌,皇上在倾尽全力保全钟家。” 白听影说得隐蔽,南月已经察其意。完颜旻应当是死路活路都为自己准备好了。 “所以呢?”南月荒凉一笑,气冲冲开口:“钟家被他赶到千里之外,苏和他不信任,他在鬼影的势力又被江湖门派牵绊,他的敌人现在至少是他三倍的力量,他要孤军奋战是不是。” 白听影没有反驳,只不漏声色地纠正道:“是孤注一掷。” 南月了然。 不错的,孤军奋战尚且有得战,而孤注一掷,那是把一切筹码都搭上的枯地求生,是自断后路的绝望反击。区别再于,前者可能还有赢的机会,而后者,几乎是败局已定了。 孤注一掷还能成功的事,都是逆天事件。 她想起来自己上次拿着一把匕首去劫持赫连拓的心情,不禁在心里苦笑。完颜旻,我们还真是像啊。 “可是,”南月忽然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默默地看着白听影:“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她低头侍弄土块,眼里是芝兰百草的清淡风光,仿佛白妃花费了大半天功夫所说的事情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也仿佛方才那个很容易就被触动情绪的人不是她自己。 她努力做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来,就是要让白听影看到,她此时此刻活在这座长信冷宫,就像活在与世隔绝的涧谷一样自然和雅,何故自寻烦恼。 “我来找你,是因为——” 白听影本是不俗女子,看到南月风流潇洒满不在乎的投足,却也懂她不愿给人窥视的那层苦楚。她盯着南月,没有什么不自然地道:“他们说,你就是九魑阁阁主。” 南月鄙然,把注意力转向一株新出土的苜蓿幼苗,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决定接受这个新身份。 她已经被人加上不知多少莫名其妙的身份了,还怕这一个不成? 南月漫不经心地开口:“你都知道我是九魑阁阁主了,还把你们孤立无援的处境对我和盘而出,不怕我赶尽杀绝么。你有病吧。” 你有病吧。 白听影听到这句后不悦地皱了皱眉,却没有过激的反应。 南月口无遮拦地骂人,却没想到白听影这种孤高冷傲性格的人丝毫没有恼。 白妃深凹的眼眸里镇定平静不减,她神态专注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九魑阁阁主,因为皇上的心思永远掩盖在重重帘幕之下。他现在说你是什么,未必你就真的是。但我知道——” 她说着凝视南月的眼睛:“在乎一个人的心思,与天下无关。” 沉默在空气中凝聚了好大一会儿。 “我真的很希望皇上能赢。”白妃浅浅地说道,接下一朵雪花,再柔柔地吹散“这样我也能回去了,西彝有人在等我。” 一捧雪在空气中飞散成晶白粉霰,白听影如同尽了最大的努力一般吐出一口长气,她似乎是要放弃了。 南月在她将要转身的时候开了口,她叫了白听影在血影中的代号:“飞流主事是吧,如果你能想办法让苏和来见我一面,你或许能够早点回家。” “好。”白听影听到南月叫她鬼影中的名字,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快速离开长信殿。 南月的语气不怎么友好,还是让她感到无上欣喜。 白听影走后不走,长信殿大门紧闭。南月不知从哪找来废旧纸张和一只缺了毫的毛笔,开始凝神写画。 从日影西移到月出中天,发白的木桌子上堆起高高一摞点过墨的纸。上面鬼画符似的全是不规则的图形和标记。只有手下压着的最后一张纸上成行写满蝇头小字。 南月额头上已经汗涔涔一片。 南月只留下最后那张写字的纸,旁边那带画符的一摞全都整理好压在夏姬放衣服的那扇柜橱的底部。等到全部安置妥当,又把最后那张纸卷入细小的信轴。 第二百四十章 运筹帷幄中 南月把树叶从唇齿间拿下,安之若素地坐在台阶上。 羽林军已经站到她跟前来。 “姑娘,方才殿中忽生怪乐,姑娘可知发生什么。” 两名羽林军的眼神缜密地落下,却看南月坐在石阶上,脚边堆放着一把紫藤叶,左手正抚摸着一只白翎小鸟。 “你们是明知故问还是蠢笨如猪,这殿里只有我一个人,声音当然是我弄出来的,本姑娘闲得无聊吹曲儿斗鸟,怎么,吵到你们守夜时打瞌睡?”南月不给他们正脸,一面把鸟儿抱在怀中,饶有兴致地斗着玩儿。 一名羽林军狐疑地看着一地的树叶和那只面相很漂亮的小鸟儿,也不好找什么麻烦,只说:“夜深天寒,姑娘还是早些休息的好。若是把自己冻出了故障,我等不好与皇上交待。” 南月不屑一顾。 “我是吹曲儿又不是饮鸩,不会突然暴毙而亡的。我知道我死了你们都算失职,所以为了给各位大哥行方便,我这不一直活得好好儿的嘛。这殿里连只野猫都不肯光顾,好不容易从上林苑飞来一只鸟而已。人家就想串个门儿,这你们也要管。”南月说着,又拿起一片树叶去扫弄鸟喙。 那鸟儿忽然打了个喷嚏,避开那片讨厌的树叶,旋翅从南月手中挣脱飞走了。宫墙上方划过一团雪亮的痕迹,一根鸟毛都没有留下。 南月呀得叫了一声,扫兴地拍拍屁股起来,两手一摊冲两名羽林军道:“你们两个属阎王的吧,你们一来它就飞走了。”说着没好气地转身进殿,把殿门紧紧地闭上。 两个羽林军站在门外面面相觑,只好相视慢慢退出。 南月贴在门壁上,手心里攥着空空的信轴,出了一身冷汗。 流莺经过无数宫墙刚好飞出皇城的时候,一名刚刚从殿里出来的羽林军突然对同伴叫道:“上林苑没有那种鸟儿。不好,快通知皇上!” 但流莺的速度胜于最快的专人信使。完颜旻得知这件事的时候,鸟儿早已被人解下爪上信轴了。 白妃果真信守承诺找来了苏和,并让南月放心完颜旻并不知晓这件事。她自己在外面放哨,告诫他们速战速决。 “娘娘瘦了。”苏和一见南月,满目凄然,弓腰行九十度的礼。 南月见他布衣青衫,头发只用布巾包束,满脸青茬如同新割绿韭,只有眼睛依然和睦清亮,温和坚定。便料他近日因为被贬黜遭受物质之苦。令她放心的是,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他志气仍在。 “你还叫娘娘!” “呃,姑娘。”苏和听出南月干脆口气里的不悦,立刻改口。忽然平级的称呼让他觉得有种突如其来的不适。不适……又有陌生的奇奇怪怪的亲切滋生出来。 南月扶他起来的时候,衣袖之间短暂的接触像是一种淡淡的敲击,似乎突然有什么把他和南月拉近了一样。 “我没想到完颜旻连你也不放过,应该是我拖累你了。”南月诚挚地道歉。 “姑娘此言差矣,”苏和耳根一点浅浅的红色悄悄褪去,忙正色道:“苏某人的地位和前程,都是姑娘给的,如今姑娘身陷囹圄,我要那些何用。” “你知道我找你来为什么吗?”南月进入正题。 “知道,白妃娘娘提点过。苏某真的没想到,后宫的娘娘都是藏龙卧虎之辈,白妃居然是皇上安排在宫里的耳目。” 南月猜测苏和还不知道完颜旻还有另外一层身份,也不知道白妃和完颜旻的真正关系,急忙把话题从白妃身上转移开,道:“皇上虽然罢免了你,但我还是请你帮我一个忙。” “姑娘请说。我这条命,是姑娘从练兵场捞回来的。不管外界说姑娘如何,我只信姑娘是我苏和的恩人。” “你说得好不轻巧,那如果你的恩人,要害你效忠的君上呢?”南月半开玩笑地看着他。 苏和大惊,思索片刻道:“如果忠义不能两全,我但求一死。但我想,姑娘不会让我做这等不忠不义之事。皇上纵然不信任我,我也不能做害君害国之事。” “那好,我给你一样东西。” 她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南月把一张正面内叠的纸交到苏和手里,示意他打开。 苏和疑惑地打开那张纸,那上面新鲜墨迹显然是初干。待看到那纸上内容之时,他大惊失色,失语道:“娘娘,这是……” 南月竖起食指,示意他隔墙有耳。 平敛了情绪之后,苏和放低了声音问:“姑娘,这可是?”他没把话说全,睿智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芒。 “当初让你监工建造八十一座观星台,我只给你看了一半的图。那些图,是要你依样画瓢把他们建造出来,而现在你手里的这些,是告诉你如何去开启蛛阵。” “难怪了!”苏和一脸醍醐灌顶的模样,“亏我当初还以为姑娘你是真的要看星星才设计了这么精巧的构造出来。没想到……” “我就是要看星星。”南月打断他,目中神采斐然。 苏和一开始有些惊讶和不解,最终会过意来,郑重地道:“好,我一定会让姑娘看到星星的。” 门外传来白妃的信号声,想是有羽林军进来巡查。 “等等,你受得住布衣的身份和君王的猜忌吗?”南月最后问了他一句。 “姑娘身处冷宫尚犹如此,何况布衣乎。”苏和发自肺腑地回答,饱含真挚,之后在白听影指引下很快出了长信殿,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离皇城数千里开外的一株古柳下,有马在安闲地饮水吃草。那匹马通体雪白,皮毛有如云缎闪烁。 有一俊眉朗目的青年安坐于百年生成的敦厚树根上,面容白净,衣着整齐。他单手握着一卷纸轴,乍一看像个进京赶考的儒生,细瞅会发现握住纸的双手指节粗大,指腹甚至有哑黄暗茧。 纸卷被悠悠地打开。 男子阅信后漆黑瞳仁微闪,垂首对肩膀上依偎的女子轻言:“橙儿,我们得回去一趟。”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决胜千里外 白听影没有对南月说半句谎话,皇城的形势确实已经危如累卵。 于外,西疆战场上援军迟迟没有到达,溯渊军的军队规模正在急速缩减,须臾之间横尸遍野,千里边关只见白骨不见生机,只闻哀嚎不闻人言。雪水与血水混着一抹残阳杂糅,涂抹出最悲壮的色彩。 于内,韩石率西祁骑兵多方践踏,其野心动向莫可知之。 南傲天、水无青两位权臣联手发动宫变,从各大城门包围皇城。朱雀城门紧闭,皇城内危如累卵。 杜远鹏的立场倒是十分坚定。其人本是贪财尖刻之辈,劣迹斑斑,但却从未想过叛国,而南清云悔婚一事又给杜家带来莫大的耻辱。仅剩的一点臣子的赤诚夹杂着私愤,倒使这位曾经埋没于耶律明修和水无青之下的武将显示出势不可挡的气概来。 完颜旻没有显示出慌乱,他只是亲自披了战甲,守在朱雀城楼的临时军营里。城门外战事愈演愈烈,城下以云梯、炮火交攻,完颜旻只是偶尔上城墙观之,大多数时间是坐在军营里读书。 一日,白听影绕过一纵列守城士兵,从朱雀城楼一角默然遁入,脚步匆匆进入军营。她着英气男儿装扮,士兵皆以为是完颜旻亲信密使,并不阻拦。 白听影见到完颜旻依旧气定神闲,周围也无他人,便放松下来急切问道:“皇上还有心再这里诵诗书?鬼影三十六计和不夜山周围的其他死士忽然遭到九魑阁大量死士的埋伏,我们再不行动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飞流,朕告诉过你,不必太急。”完颜旻掩卷,款款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缓缓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论武,朕和南相都是九阶造诣;论势力,血影阁在明处,九魑阁在暗处,而且九魑死士远比我鬼影骑士更加刀影无情;再者,你觉得杜将军抵过南、水二军的几率有多大。还有,边塞的守将是南清霖,朕不信任他。” 白听影听下完颜旻这一番话,脸色顷刻间转入沉白,她悬意问道:“皇上何故要说这些,我所认识的完颜氏皇帝,即使处于再悲哀的境地也不会这样悲索沉郁,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朕在描述一个事实。”完颜旻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慢慢地回答,站立在窗前的笔直安闲的姿态如临静水。 “事实无望,难道人心也必要因此无望吗?”白听影皱着眉头追问道。她还是不能理解完颜旻这种低郁消沉的态度。他们之间皆因彼此顽强的战斗力而成为战友,都是生来为自己的国家而存货,都是不懂得失败也不懂得投降的人。 可是完颜旻此刻无关痛痒的状态简直太令人忧心了。他简直不像一个执掌山河的帝王了,反倒如同一个游山玩水的书生过客,就像大厦未倒自己却先倾覆了一样。 “朕只是想,如果横竖都要死,不如在死前诵诵诗书。”沉定静若的声音再次响起,完颜旻幽幽开口:“朕没有给溯渊军调遣援军。边内边外,都自生自灭甚好。” 白听影被这个回答彻底地惊到了。 如果完颜旻是因为不相信溯渊军守将才闭军不出,尚且可以接受,但他真正说出口的理由,居然是自生自灭、自生自灭…… “你……”南清雪正要开口规劝,门外忽有探子来报:“皇上,羽林军在西门抓获一鬼鬼祟祟的书生,自称什么有破敌妙计,还扬言要亲自与皇上分享一二。” 当下完颜旻和南清雪同时抬起头。 “带那人进来。”完颜旻发话,示意白听影先退下。 军帐被掀开,高头阔步走入一人来,御风紧随其后。来人一眼将目光落在军帐中央,看到完颜旻一身束腰修身战甲端坐在主大营的正中央,束冠齐发,更显眉间疏朗,英气逼人。 完颜旻看清了来人面目,不由眉间一紧,低沉地道:“别来无恙,清云公子。” 来者襦衫青衣,一如既往的书生雅气,却比之前在府里时多了许多矫健的男儿气概。看眉眼轮廓,必是南清云无疑。南清云知已被认出,也不避讳,大大方方抱拳,体面却不显殷勤地行了一个淡淡的士礼。 “草民南清云,叩见皇上。” 抬首时却看到一把剑架在了脖子上。持剑的人是御风。 前方有声音传来。 “你来找死吗?”完颜旻慢慢地说,一面把玩着自己的雪阳剑,淡淡地擦拭着,眸子阴沉又深邃地垂敛。声音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威胁。 “呵,”南清云轻笑了一声,从容地拨开了御风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听说皇上要诛我南家九族。草民回来看看。” 完颜旻略带欣赏地打量着眼前男子。到底是南清云,京城众公子里的第一风雅之人。在外流亡一番,举手投足却愈发温润清朗,诛九族一事都能说的如此浣纱流水波澜不惊,仿佛诛的不是他家的九族。 只是今日这风雅里,明显隐着一种过分的自信。这自信若是他在江湖之上经受风云洗涤历练出来的还好,偏完颜旻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南清云今日这自信一定来源于别处,一种让人担忧的源泉。 “草民既然早已与丞相脱离父子关系,本不应再参与南家之事。却无奈受人所托,为皇上献一锦囊。” “军机处说的献策之人是你?”完颜旻把雪亮的剑身收回了剑鞘,一双眸子犀利地扫向南清云,一面示意御风退后。 来人只是笑:“正是草民。” “朕凭什么相信你?” “我说过我早已与南家脱离关系,今日来纯粹是受人所托,皇上可以选择信或不信。” 看完颜旻沉默,又补充道:“如若皇上不信,也可以选择杀了草民,不过要付出一些麻烦便是。这些麻烦虽小,比起皇上肩上的重任来说,却是不值当。” 完颜旻不禁侧目,今时的南清云,比起那个连婚事都要受人摆布的南家公子,不知多了多少玲珑与洒脱。这份落落大方来去自如的从容,竟然令完颜旻有几分羡慕。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太后的洒脱 “而且我今日前来,与皇上是平等交易。皇上若想拿到锦囊,须满足草民两个条件才可。”南清云也不说多余闲话,直接将谈判深入到最直接的层面。 “什么条件?”完颜旻问。 “第一,草民与山妻都是平头百姓,不想卷入皇上与权臣的雄图大略之争,恳请皇上允准,若非要诛九族,可否将草民一家,从这诛伐名单上,除去一除。” “朕答应你。” 完颜旻只是略微沉思,脱口而出。 他大概没有想到,南清云口中的山妻,正是他曾经的妃子,水无青的女儿水映橙。 南清云和御风都对完颜旻的爽快有些吃惊。 南清云色动。眼前这个人到底注定要主宰天下的人,小怨与大节分得一清二楚,只是片刻就能摆脱常人在信与不信之间的徘徊,杀伐果断,只为求得一线时机。 “第二,”南清云收敛了笑容,面容严谨地正视帝王:“我要见我妹妹。” “雪妃就在宫中,你随时可以见。”完颜旻饮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知道我说的是月儿。”南清云清净宁朗的眸子忽然泛着远远的深意,如同一向宁静的云层之下亮出了刀锋。 两个资质卓拔的人的目光在空气里交汇,大营里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意味。 “不可能。” 完颜旻开了口,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朕可以向你保证,她还活着。” “活着!”一直平静的来客终于有一丝难容的激动气息爬上脸面。 “生机烂漫是活着,一息苟存也是活着,我想请问皇上,我幼妹今日,是怎样地活着!”南清云忽然目光犀微,话锋直指完颜旻。 流莺传信里南月对自己的状况含糊其辞。南清云也是到达皇城之后才知道皇后被废甚至软禁长信殿的消息。南家被包围,全福和凤雁痕被囚都是他回城之前就意料之中的事,却唯独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皇上与皇后竟决裂到这般地步。 “南月偷盗地图在先藏匿太后在后,朕没有直接杀了她,已经是最大的宽恕。总之,第二个条件,朕绝不可能答应。你别忘了,你是在以罪臣之子的身份跟朕谈条件。朕同意留你一家一命,已经是极大的宽恕。” “也罢。”清云忽然长叹一声,“你们拿去吧。” 这原本就是没什么力量的威胁。因为锦囊的主人,明明白白交代了无论完颜旻作出什么反应,都要把东西交给他。 南清云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来,递给御风。 “我原本,还希求皇上一点仁慈,现在看来,皇家与南家早已是不共戴天了。” “但我只想提醒皇上一句,如果这一仗,皇上胜了,我却不能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妹妹,我南某人和皇家的梁子,也算是结上了。无论月儿做了什么,她始终是我妹妹,容不得任何人伤害她。而且我相信,你说的那些事情,绝对不可能是她做出来的。” 南清云转身即离开。在完颜旻授意之下,没有任何人阻拦。 南清云走之前还是给完颜旻撂下了一句话:“我今日前来,不是我与皇家之间的情分,而是我与那锦囊主人之间的情分。还有,这幅锦囊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打开。” 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少吗?他的生命是太多个万不得已的集合。完颜旻用手指触着那锦囊,心中多思绪。 完颜旻把那锦囊交与了御风。 “主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要给属下。” “既然是万不得已,当然要做万不得已的准备。”完颜旻幽幽答道,说了一句御风听不懂的话,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坚持命他收着。 晚间,盛轩宫灯火融融。 仲冬的雪花有些大,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不紧不慢地砸在完颜旻肩上。帝王手里握着一只古怪的信笺,从中抖落一张绢黄的纸来,在手心摊开。 纸张摊开的时候,长斜的眉蹙了一蹙。这封信是今早由一个乞丐亲手交到颜如玉手里的,比那个锦囊到达的时间还要早几个时辰。 有一片硕大的雪花落下,浸湿了纸张,洇开一圈水渍。 完颜旻落目其上。 纸上的字迹是反着的,也不是一般笔迹书写,更像是在山林旷野之中随便拿什么东西洇上去的。完颜旻看到那纸张上书写的方式时脸色已不觉沉重,随着目光下移,他握信的手抖了一抖,又抖了一抖。 雪依旧下着。 读信人的面貌依旧从容,脸色却越来越变幻。 只有萱后,才喜欢用这样独特的方式来书写。 整封信篇幅甚短,不过寥寥几笔:“旻儿吾儿亲启:母后在外游山玩水,归彼大荒,意畅身舒,通体无恙。母后乏矣,不胜机心,天下纷纭,交予独掌。” 信是萱后写的没错。 这种字体,是完颜旻幼时萱后自娱自创的,并没有其他人知晓。而且信上章体简短洒脱,实在太符合萱后做事的风格。 御风看到完颜旻拿着信纸僵直坚硬地坐着,上前打扰不是,安静地沉默着也不是。 完颜旻在思考一些事情,并且他很快想通了。 他忽然想起来,萱后向来是洒脱的。她要离宫,不分场合,不待时机,想走就一切都放下,坚决朝着山水奔去了。什么朝代更迭江山覆灭,通通都不可能再牵绊这样一个通透的人了。 而且他到现在才明白自己之前那些荒谬不孝的想法并非凭空而生。他毕竟是离萱后最近的人,所以迷惑时最该询问的其实不是表象,潜意识早就帮人作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萱后确实是自己离宫的,而且就信上的语气态度来看,这个想法已经盘旋在她脑海里许久了。靳安殿发生事变,不过是一场顺水推舟的导火索。 那么,南月呢。 因藏匿太后为名被他囚禁在冷宫的南月呢。 完颜旻在一场盛雪中安静地坐着,雪水浸湿了衣襟,脑子里不住地回放着南清云早前愤愤说过的话:“而且我相信,你说的那些事情,绝对不可能是她做出来的。” “绝不可能是她做出来的……” 见完颜旻收了信纸,御风以为他会发布什么命令,在一旁恭敬地侯着。不料,完颜旻只是草草收了锦囊,出其不意地道:“去长信殿。” 今天没有更新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看最快更新 《一念永恒》请上 http:// 第二百四十三章 地图的傲慢 月色惨白,不夜山黑黢黢的颜色映衬着雪白的月光显得更加突兀。 不夜山,也就是完颜旻曾带南月来过的那座秃山,地形天然诡异。这座山的周围千峰万壑连仞,都是石山。这些山从外面看来大小高度均与平常山峰无异。 只有血影阁内部的人知道,此山叠床架屋构造多有规律可循。这么多山原本是一座绵延千里的巨石裂开而成,石头从石心开裂成牡丹花的形状,只不过花瓣形成形状皆似干折骷髅。 数百片石头花瓣围拢成一个蛋状的椭圆形,每一片花瓣因受风霜雨雪的滋养都繁衍出正常的山林景象,有泥土覆盖,也都有飞禽走兽奔腾。 只有中间那座石心,始终为不毛之地,山体表面黑深如夜,正是血影阁的主阁所在。 此刻,南傲天手下的数百名死士正在各个花瓣之间游走。九魑死士的行踪、气息皆如鬼魅,即使身负重伤也依然贴附着敌人不屈不散,江湖上曾见过这批死士还有幸存活的人都把他们成为“苍蝇。” “苍蝇”们如影随形,弱者见其面即毙命,强者更感其烦,因为杀之不死,挥之不去,甩之不净。他们追人性命的韧性是出了名的,有如黑白无常一般。 这群“苍蝇”横行多年,不少人见过。但他们却只杀极少数的人。因此各大门派皆闻九魑之名,实际与之发生恩怨的却不多。 众人皆知的是,九魑阁的人向来只针对血影阁。而血影比九魑更为低调,从未有过多的抛头露面。 江湖各派素来对九魑和血影两派闻风丧胆。 御风带着十几个死士埋伏在靠近石心的三片中央花瓣上。 无论那山像什么也好,人行其中不会有任何有关形状的概念,无非就是三座山头罢了。 全部山脉的山头上有数百块石头林立,只有三块牵动着进入血影地下城的机关。“苍蝇”们一旦找到这三块石头,就可能成功触发机关,进入地下城,从而使血影阁的核心发生溃乱。 一大批九魑阁死士按照假地图误入不夜山深处,却兜了一圈也没能找到血影阁的入口。 事实上,不仅没找到,他们在三座山头都损失惨重。地图是假的。完颜旻早就怀疑南月会去拿地图,故而把一份做过改动的地图压在玉玺下面。 御风带领鬼影三十六骑分三波埋伏在三座山头。 九魑阁的“苍蝇”心细勇猛,但反应总似有些迟钝,被同样的陷阱作弄了三次。 但是,御风他们忽然发现他们学会了调转方向,不再把注意力停留在“花瓣”上,而是开始慢慢地转移到“花心”。 “怎么会这样?”五骑率先发现了不对头。 领头的两只“苍蝇”已经开始向核心部位靠近。 “糟了,他们一定发现周围都是陷阱,这才会想到唯一没有陷阱的地方。毕竟,这群苍蝇现在已经踏遍了山上每一寸土地,他们再傻,也已经对整座山了如指掌。” 又有两个九魑死士靠近。 “难道是主子设计的地图有误,让他们钻了空子?”十七骑低声怀疑道。 “不对,”御风忽然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主子的地图上,四围都设了陷阱,他们肯定吃了不少狗屎,只有入口处什么都没有,反而让他们起疑了。这群苍蝇在所有地方都吃了钉子,就算再傻也该反应过来了。只有这一处地方他们没动过了。” “他们若真的在主阁入口处徘徊不离,那岂不是要血战一场?”十五骑咬牙。 “先等等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入地下城。鬼影的基业都在下面,我们拼死也得替主子守住。”御风说着,警惕地观察着那群死士的动向。 有落叶被踩碎的窸蔌声响起,半坡上方的土块在稀稀拉拉地下划。十二骑和十三骑的头盔都被土块砸中,扬了满面的尘土,两人屏着呼吸,一动未动。 “苍蝇”们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看领头的一只就要挨着他们,蝙蝠翼一样的披风鬼魅一般被风撑起斜斜的鼓面,御风把手死死地按在剑鞘上。那个死士只消再往前走一步,金属靴子就会触碰到地下城入口上方的那块门石。 御风和十六骑的剑几乎要一同出鞘,那领头的死士却僵尸一般慢慢地转过身去,朝向了另一个方向。 御风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完全松懈。与“花瓣”相对应的,血影阁的地下城也有三个入口,十来个鬼影分成了三波,分别在三个入口附近。 其他两拨鬼影也面临了和御风他们一样的状况,被“苍蝇”的突然靠近弄得提心吊胆,却也发现他们就在离入口一步之遥的地方突然转向。 三波鬼影都感到狐疑。 很快地,他们发现九魑阁死士是在绕圈子,他们拿着地图,一点也不盲目,而是很有规律地在绕圈子。 御风很快发现,这三座山头的地形明明完全不同,那群死士却在每一座山上都重复着相同的路线。甚至每到关键的地方,他们都会看一眼地图。 而且明明有简单可行的路径,他们走的路线却极其繁复,那种感觉,就好像在走迷宫一样。 月亮水一般从夜空里滴出,中夜亮如白昼,“苍蝇”们精力耗尽,终于慢慢退出山口。 这一仗,九魑阁死伤惨重,三百名死士有一半落入陷阱,全都自尽而亡。 有两名死士被生擒,任何折辱都没让他们松口,最后这两具非人非鬼的躯体咬舌自尽前只是说:“你们用的是对付人的手段,阁主用的,是对付鬼的手段。” 御风看着他们死之前呆滞而空洞的眼眶,感到阵阵恶寒。他们没有眼珠。究竟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培养出这样一批死士来。 “废物,一群废物!”南傲天得知三百个死士全都无功而返甚至连血影阁的大门都没有找到时,不禁大发雷霆。 回话的死士声音如同旷山幽冥的回声,他的声音不像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一波一波从腹腔扩散而来。 他们没有舌头。 第二百四十四章 弃后的戏弄 那是一种极其缓慢的人声,机械又冰冷。 声音慢吞吞地响起,像死水里用凝滞的速度扩散的波纹:“主子,地图有问题。” 那些字是一个挨着一个等间隔地蹦出来的。 见南傲天沉思,那声音又一字一停地扩散。 “主子,地图有问题,迷宫。” “迷宫?”南傲天眼里泛着腥风血雨的红,从一个死士手里接过那张南月亲手交给他的地图。 南傲天略微下垂的眼角闪烁着冷光,拿着一块铅石用手指一点点地勾连起地图上标注的路线。脸上的疑窦越来越深。 与此同时,完颜旻也听御风汇报了九魑阁死士在不夜山的非正常举动。 “你说什么,他们在入口处出了偏差?” “对,有一个苍蝇,就在离山口只有几寸的地方,突然掉头了。”御风回忆着,若有所思地答话。 “而且,他们似乎是,看着地图才决定折返的。那一段路,他们几乎每一步都看着地图,就好像,这群苍蝇,是跟着地图走偏的一样。” 完颜旻立在窗前思索了很久,对御风道:“你能不能大致在图上连出他们走的路线。你不是说,那些东西走得很有规律。” “属下可以一试。” 御风遵命,一边回想,一边拿着毛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 不大一会儿,三座山头的路线都已经曲曲折折的呈现出来。红色的弯弯曲曲的路线标注在地图上格外显眼。 “主子,这算什么。”御风盯着自己画出来的三团乱麻一样的红色线条,有些摸不着头脑。 完颜旻没有立刻答话,盯着那三处蓬乱的曲线良久,沉吟道:“蠢!” “啊?”御风有些痴傻地呆在原地,第一次在主子身边感到没来由的委屈。 完颜旻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他。 他还是隐忍着答道:“主子,属下确实蠢,没能看出来这路线当中有什么奥妙。” “看不出来就对了,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今晚你们未必能活着回来。” 完颜旻说着提步走出盛轩宫,御风虽然还在云雾里也只好加紧跟上。 这个做事从来没有失利过的属下不甘心地又看了那张地图一样。 御风长年直视前方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灵转起来。那三幅完完全全的凌乱线条现在是分散的,如果严丝合缝地兑起来细看,可不就是完完整整一个“蠢”字。 原来如此。 这么明显都没看出来,他是真的蠢。 御风大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完颜旻,凝重懊丧地道:“主子,是属下办事不力,这地图可能……可能经过了其他人的手。” “你是亲眼看到南月把地图交给了南傲天吗?”完颜旻淡淡责问。 御风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头。 他只是见过南傲天进过一次长信殿,还以为南月拿走地图后,就是通过那一次机会交给南傲天的。 “不过,”御风眼睛亮了起来,“属下曾见四小姐在盛轩宫偏苑画了一夜的画儿。” “还有,长信殿处羽林军曾禀报过,从四小姐手里头飞出过一只来路不明的鸟儿。” “什么!”完颜旻闻声停步,记忆和情绪都在脑子里来了一回翻江倒海的波动。 他又想起初见南月时那张并不惊艳的脸上灿放的狡黠笑容。 一个歪歪扭扭的“蠢”字出现在一张牵扯在天下命运的地图上,这实在太像那个女人的作风了。 忽又想起太后来的那封家信,完颜旻心里被什么扯着一样难受。他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什么事情早就偏离了正确的轨道,可是又被某种自尊与高傲的东西牵引着,不敢靠近正确的方向。 到底错的人,是谁? 南月,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要帮谁。 完颜旻忽然调转了方向,道:“去长信殿。朕去看看,那女人是不是还活着。” “是。”御风回忆着一件件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复杂地应着。 靴子刚踏入松软的雪层,完颜旻停下来道:“从后门出,走小路。” 御风略微有些复杂的目光落在完颜旻身上,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没有开口。 主仆二人穿过长长的小径,走得特别慢,路也仿佛特别长,一路无言。只有雪层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脆裂声。 远远地,可以看见长信殿的院落里有微弱的灯光在亮着,有不甘寂寞的光线从破败不堪的门户里漏出来,映得雪地一片晶莹干净的金红色。 完颜旻将步伐放轻,款步走到偏墙处那扇早已不能遮蔽什么的木门后面,静静地朝院子里望去。 南月不知何时已经能自如走动,此刻正披着白妃来看望时送的一件毛披风,半蹲着在地上。她身旁生了一堆火,少女的半侧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她瘦削不少,下巴显得格外的尖俏。 头发没有梳,乌黑的一捧垂下来,一直垂到雪地上,扰乱了一片碎白。 顺着南月手的动作,完颜旻才看到盛开了满地的花朵,不知道什么花,种了足有一畦,大雪里都能开得旺盛。只是花色与雪太近,差些分辨不出来。 南月的手轻垂在一朵花上,抚摸着洁白剔透的花瓣,眼睫深深地垂着,嘴角竟漾起浅浅的弧度。 她在笑。 居然在笑。 这女人不是才从水牢里出来。 不是说从水里捞出的时候都快没气了。 不是说双腿几乎被冷水已经废掉再也不能行走。 不是已经有好些天水米未尽。 为什么,还有心思养花。 还有心思生火。 明明都已经气若游丝了,为什么,还在笑。 连长信殿这种夜夜闹鬼的地方都能被她捣鼓出烟火气来。 “走吧。” 完颜旻扭转过头,不耐烦地想要离开。 御风只得跟着,像是无意地开口道:“主子,按照太后娘娘信里的意思,靳安殿那件事应该不是四小姐做的?” “你什么意思,是说朕错怪她了吗?难不成还要把她从长信殿请出来,告诉她是朕冤枉她了?朕看她在那里待得悠游自在,不如继续待下去的好。”完颜旻黑沉着脸,愠怒但不失平静地说。 他不知道这种没来由的愤怒,来源于懊悔还是嫉妒。 懊悔自己对她的残酷。 而又嫉妒她的生机。 这个女人,明明不是自己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就好像连解释都不屑于向他解释一样,还说太后和如花是被她囚禁了。事实上,从那日的种种情状看,连她自己都是被暗算的吧。 “主子,属下觉得……” 第二百四十五章 帝王的逃遁 “说。”完颜旻最看不惯御风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 “从此番种种情状来看,四小姐,未必就是九魑阁主,反而椒房殿那边,需要多加留意。” “嗯,那就按你想的去做。” “啊?属下只是猜测。”御风几乎不敢相信完颜旻不仅没有发怒,还默许了他的想法。 “按你想的去做就是。”完颜旻似乎不打算多加分辩,一路大步向前。 御风闻言,勇气又多了一倍,居然头一次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主子在乎的到底是真相,还是四小姐对您的信任。” 完颜旻努力克制着自己脸上显出的难看和异样,说道:“朕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朕从来都是一个人。就算他们全都反叛倒戈,朕也要这江山岿然不动。” 御风脸上忽然显出悲怆的意味来,久久地欲言又止,半天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主子,已经决定了吗?” “义无反顾。” 完颜旻浅浅地说道,声音消失在风雪里。 两个人刚离开长信殿,白听影就从角落翻墙落入。 白妃一步步走近蹲在花田旁的南月,一面看着墙外,一面把视线落到那些洁白的花儿上,若有所思地说道:“皇上刚刚来过,你知道吗?” “嗯,现在知道了。”专心侍弄花田的小巧背影只是浅浅答了一声,然后慢慢地站起来,转身,一枚金灿灿的凤印忽就从衣袖里抖落出来。 “九金凤印?”白听影有些惊讶:“居然在你手里!我和皇上都以为是太后娘娘随身带走了。” 南月听了这话,乌黑眸子里闪出疑惑不解的光芒,带着认真但是不大凝重的质问,只是有一些浅浅的哀伤:“你们都知道太后不是被我囚禁了?” 知道了,还把她放在这里。 白听影自知说错话,忙解释道:“太后娘娘来了信,皇上看后已经通知各处暗卫停止搜寻。” 白听影一面解释,一面不解地看着被南月一只手拎在半空的金印。她还未来得及问,南月已经先开了口。 “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吧?” “九金凤印,可以调动王朝隐藏在各地的全部储备军。”白听影一直盯着那只灿闪闪的凤印,她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喏。”南月拉起白听影一只手,把那小东西塞到她手里,说道:“拿着它走吧,我以后不想见客了。 “嗯,那你保重。”白听影手里紧握着那只凤印,最后向南月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粘片叶地离去。 完颜旻刚从长信殿返回,在一处宫巷碰到椒房殿的大丫鬟绿儿急急忙忙地跑来。那丫鬟失去素日有主意的态度,惊慌失措啼哭地道:“皇上,雪妃娘娘在椒房殿与宁答应发生了争执,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完颜旻听罢异常冷静地问:“叫过太医了吗?” 绿儿见完颜旻这般淡然冷漠,只道是因为南相叛变雪妃也因此受冷落,便心惊胆战地停止了哭泣,只是唯唯诺诺地回话:“万太医已经前去诊治。” “让万太医好生开药养着便是,朕还有事,晚上再过去。” 完颜旻不知怎的,只要想起刚刚在长信殿见到的南月的侧脸,便止不住地不想见任何的宫妃。 他敏感的心里似乎已经隐隐约约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错位,一种无力与虚无笼罩着他。为什么,篝火旁那张安静的、从容的、浅笑的脸,像在那荆棘抽打着他的心一样猛烈伤痛。 这种凭空冥想的力量,让他本能地逃避见这宫里的任何女人。 绿儿知趣地退到一边,等完颜旻御风两人走远,才敢没有底气地跑回椒房殿。 “主子,是去血影阁还是朱雀大营。”御风看出他心情似不对,低声问道。 “哪儿都不去,回盛轩宫。” “主子,您不是说,还有事……”这话御风出口便后悔。完颜旻从小到大拿有事这个借口搪塞了太多的人了。他作为最贴身的侍卫,怎么竟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完颜旻冰冷的眼神扫过来,御风立刻闭嘴。 二人匆匆回到盛轩宫,完颜旻命令御风去正殿候着,自己竟然推门进了南月以前住的那间偏房。 他以为地图是她偷的,可是那张图上一个“蠢”字就避免了血影的全军覆没。 他以为太后是她藏匿起来欲要挟他,可是萱后从千里之外传来了家书。 他以为她已经形容憔悴了,可是那个女人,那个叫人横竖看不懂的女人,即使待在冷宫里,依然浑身都是夺目的光彩。 南月,到底是朕错怪了你,还是朕不懂你。 完颜旻走近那间他从来不愿屈尊就驾的小屋子,看到里面简朴的床和她自制的方桌。他现在相信就是给她一片沼泽地她也能变出一片花海来。 完颜旻用修长的手指抚磨着那张长桌的桌面。他都不敢想象,是不是这间屋子曾经的主人,趴在这里一个彻夜,一笔一划地将他故意压在玉玺下面的那张假地图记下,又聪明非常地篡改了他的原图,在上面加上一个“蠢”字。 完颜旻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伴随着不知对错的悔意。为什么他现在得到的每一个错误证明,都指向一个曾经看起来无比正确的选项。而真正正确的答案又倦怠地藏在上面地方,千呼万唤不肯出来。 他的脑子里构架起层层叠叠的猜测,每一个猜测都指向一片神秘的迷海,似乎昭示着最光明的方向却又让他不敢承认。 半晌,完颜旻从里面出来,对站在正殿门口的御风道:“走吧。” 御风紧随其后,一路无话。 快走到朱雀城楼的时候,御风才撞起胆子说了一句话:“主子是不是觉得,月姑娘……” “不许提她。” 御风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镇守在朱雀大营周边的羽林军们看到皇上和御统领阔步走进了临时驻扎的大营,但是,那之后的几天,他们再也没看见完颜旻出来过。 第二百四十六章 狗急尤跳墙 完颜旻失踪了。 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白听影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得到完颜旻的任何指令。以前她的任务都是他亲自告知。问御风,御风只是缄默,或者摇头说不知。 可是白听影从御风眼中看出了超然的平静。任何一个一无所知的人都不会有这样无波无澜的平静。御风还是在从不夜山回来的一个晚上被白听影堵住了。 一向不失沉着的白听影挥舞着那双妖艳但很清净的眼眸,说道:“我问你,皇上到底在哪儿?” 见御风依然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终于有些急了,冷声道:“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查出来,这样浪费时间,你觉得对大局有益吗?” 御风还是没有答话。 白听影对他几乎失去希望了。 “好,我亲自去找皇上。”她说。说着,握剑而去。 “你何苦白费力气。皇上在玲珑塔闭关,你不会见到他的。”御风见她执意,阻止道。 白听影听得这话脸色才猛然间出现了异样,她几乎心虚地道:“这个时候,皇上不是该亲自皮甲挂帅,他去玲珑塔做什么,是体内那个东西又作孽了还是……” 白听影忽然闭口看着御风,她为自己更深一步的猜测感到胆寒。 她盯着御风,似有点忧惧地问道:“皇上该不是要铤而走险……” “这件事,别再让第三个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皇上的危险就越大。”御风虽然松了口,情绪依然平静。 “你早就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本身对皇上的危害有多大?在这个节骨眼上强行突破十阶剑法,你知道稍有不慎皇上就可能送命吗?” “没有万一,”御风打住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主子说过,不会有万一,我们必须赢。” “罢了。皇上他总是只相信自己,他眼里就只有他自己,”白听影有些气愤,但还是努力克制住声音,“一个人再强大能走多远呢。他为什么就不能试着相信一次我们,相信他和我们站在一起的话,即使不要那个九死一生的十阶,我们也是可以打败南相的。”清泠泠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消逝,白听影似有怒容。 “不要十阶,你知道有多难吗?”御风沉沉地道:“没有十阶剑法作为支撑,皇上光是单独抵抗南相就要来一场死战。更别说现在皇城周围早就四面楚歌。我们现在能相信的,只有杜远鹏。” “那是因为你们只愿意相信杜远鹏,你们有没有试试,不要总是把任何人都拒之门外。”白听影像一头狮子一样愤怒起来,她从衣袖里亮出一样东西,对着御风吼道:“御统领,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御风被白听影突然如此激烈的反应弄得猝不及防,他还是定睛看去,眼眶周围开始变化出细密的纹理,他的瞳孔深深被那金黄色明灿灿的小东西吸引了。 “九金凤印?”御风抬眼,喃喃低语,忽然之间若有所失。 地图之败让南傲天感受到莫大的耻辱,一是损失了一百多名悉心培养的精锐死士;二是他已经不能再分辩周围孰真孰假。和完颜旻一样,南傲天也看出了那张地图上那个隐藏完好的“蠢”字。他不清楚这个把戏是来自完颜旻还是来自自己当成亲生女儿的南月。他现在,感觉到一种彻彻底底的背叛和失望。 这个隐忍了廿余年的人,终于决定不再忍了。 南傲天释放了真正的实力。 他已经决定要无所保留地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卧薪尝胆而战;为了一直被完颜家压着的那口气而战;为了二十几年前,他永远也没能得到的,一些东西而战。 九魑阁发动的是屠城之举。 九魑阁的“苍蝇”们和他们的主人一样,都是积累了从出生到此刻积年来的黑暗。所有的怨恨和压抑,隐忍与暴戾,都在将他人生命碾于指间的片刻里爆发,为罪恶寻找到一个流淌与发泄的最佳出口。 九魑阁的死士是非常重纪律的。他们从出生起就学会了守纪律。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三岁而盲,四岁而去耳,五岁而割舌。 这样一群已经很难称之为人的人,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在纪律里厮杀。不能多杀或少杀一个人,不能没有命令而去杀一个人。连使猎物断气到什么程度,在什么时点绝息,都是有具体规定的。所有的纪律里违背了一点,面临的后果就是死去。 为了活,为了取代他人而活,他们每日要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克制本性,保持隐忍。 而今,南傲天突然发话,不用忍了。在北冥的整片山河之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苍蝇”们听到南傲天的命令以后,像傻了一般愣了半晌。他们有些僵钝的头脑终于完整地理解了主子的意图。那是他们有存在意识起就不曾奢望享有的东西——为所欲为。 “诺!”千百只悬浮在九魑阁上空的苍蝇一齐用腹语答道。这是一场饕餮盛宴的开席令。 北冥大陆上空的月光从来没有这样惨白过。苍蝇们喜欢昼伏夜出,他们被人为强制的生理规律会使得他们在白天显得有点弱、有点不适。 旷野的山河之上,如银月光铺泻千里。照耀着苍蝇们突然灵活起来的身影。他们的头脑忽然充血一般灵敏,黑洞洞的眼眶里也仿佛忽然生出一对无形的眼珠,闪耀出兴奋的慑人的光来。 他们对任何活物都极其敏感,因为那些人身上的鲜活与他们自己的死气沉沉形成了最让人沮丧的对比。同样都是人,普通的他们活在白天,特殊的他们活在夜里。 凡我所没有的,必要夺来,连抢夺都无能为力的美好,必要摧毁。 “死士”们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帽子和衣袍完美地掩盖了他们残缺的身体和灵魂。月光照耀着他们手下迸溅出的来自别物的血。 血液在月光下不显红色,而是如暗色的绸带喷涌、划过长弧,寂寞而落,抛洒在地上如不成愁的离歌。 第二百四十七章 星空的辉煌 才有个婴儿被抛进山谷,于风中跌堕成一摊肉泥。连哭声都不曾清晰,石涧旁那朵野菊花就已经被干枯的血液凝固。土地被粘稠的血浆渲染成一片星星点点的斑驳。 九魑阁死士所到的地方一般不会有哭声。他们的手段太残酷、速度太迅疾、目标太精准,以至于很多老人和儿童才只是看到那些无面无心的黑色影子,就已经瞬间毙命。 相传,见过九魑死士真面目的人是断然不能活的。他们在乎自己的丑陋,也在乎这丑陋被他人记住。他们讨厌那些猎物临死之前眼窝里流露的挣扎的惊恐与鄙夷。一般而言,猎物眼里的恐惧越强烈,“苍蝇”的手段就会越歹毒。 月色溶溶漾漾,山山水水苍凉。鬼影已经无力阻挡这些皇城之外的事情。 京畿一带也已经危如累卵。 边关守住了,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 但西祁的骑兵依旧以小股部队的形式依次进入北冥内部要塞。局势变换之间,朱雀城门外现在陈列着韩石所率骑兵部数千,都是以一当百的人物;水无青所率羽林军四十万;而南傲天将原耶律明修所率军部尽收囊中。皇城的阴暗角落里还处处埋伏着在民间“吃饱喝足”的苍蝇。 皇宫与皇城被逼入一团死局。 酒谷子、李延年等重臣日夜端坐于朱雀台之上,观局势,顺道观天象。御风劝几位老臣回去歇息,被李延年一句骂回去:“你个小兔崽子,你和皇上还在撒尿那会儿,我们就已经跟随先帝在战场上喝酒吃肉了。你小子不去找皇上,每日守在这里碍眼算怎么回事。别在这里杵着,扰了我们几个老头子的清净。” 酒谷子只是捧着酒壶,透过惺忪的眼看远处不浓不淡的狼烟,什么话也不说。仿佛只有他,才不把而今的天下之乱当成一件事情来看。 李延年恼了,一把夺过他的酒葫芦,粗声戾气地道:“不等南傲天来取你我的命,你就先跟个醉鸭子一样等着下锅了。” 酒谷子不以为然,乜斜着眼睛道:“莽夫之急,不成气候。” 李延年刚想反驳,却被轰隆几声响动惊得把话憋进嘴里。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被酒谷子拉到了吃酒用的桌子底下。酒谷子依旧不慌不忙,只是道:“炮火响起的时候,不管你是刑部尚书,还是户部尚书,都得将就在这桌子底下。” 李延年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出去,被刚好穿过桌子腿的一根火箭吓得退回来。年迈的身躯堆坐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心有余悸。 那一瞬间从不服输的刑部尚书脸上有些丧气。他哀叹道:“唉,难道真是气数已尽了吗?为什么,这天下,从打下来那天起,就从来没有安稳过。” 酒谷子只是把他的酒葫芦从桌子外面捞回来,扎手舞脚地仰躺着,醉意醺醺地说道:“待着罢,最苟且的地方,最安稳。” 原是僵持了几天之后,南傲天终于开始攻城。百万支火铳架在朱雀城楼下,齐嗖嗖向上发射火苗。燃烧得赤红的火焰如凤鸟的尾部羽毛一般艳丽,在天空中放射成成排成片的焰火。白色与黑色的尘烟直直地上升,昭示着一处处燃烧走至穷绝之处。从朱雀城楼向下望去,京畿成为一片火焰与烟雾的汪洋。云藏在其中,与滚滚黑烟混绕在一起,分辨不清楚形状。 云梯也已经依靠着城墙架上。攻城的叛军前赴后继地爬上去,有的被从城楼上撂下的厚圆滚石从半空坠下来。 各种颜色搅和成朦朦胧胧的一片,最前面守城的士兵被直直升腾的热气扑了一脸烧灼。他们的脸被焰火和箭矢划伤,形成外翻的口子,四周焦黑,中间还能看到露出的嫩肉,翻腾着战事里生命的枯瘦。 “守不住了统领!”有人的盾牌已经千疮百孔,禁不住高温炙烤和皮肉之痛的士兵远远地对御风叫道。 御风早已分身无暇。那名士兵的哀嚎还没有传到御风耳朵里自己就已经不甘地闭上眼睛,倒在了盾牌之下。 鬼影三十六骑不得已全面出动,与九魑死士在烟火里较量。血影阁的普通死士也尽数出山。全部银色铠甲与套头黑炮在猎猎的风里翻飞。他们都力气强劲,在风里看起来却摇摇欲坠。 御风和白听影都被一群“苍蝇”包围着。那些黑蝙蝠一样的生命幽灵飘飘忽忽地靠近,仿佛无声无影,却就是带着极其强大而阴暗的气息,他们用皮肤感知到的“猎物”的存在,以磨牙吮血的气势汪洋而来。 御风拔剑出鞘,扫开了第一圈死士,可是那些丑陋的躯体刚刚伴随灰白的尘烟重重地落在地上,第二波死士又围了上来。 纠缠之间,最开始被扫落在地的那一拨又顽强地反弹回来。 不多时,御风身上的铠甲已经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破碎成鱼鳞状的一片一片,整个人也支撑不住跪了下来。内伤如火焰燎烧,腹部又被外器所伤,血流不止。 白听影伤得更重一些。一身戎装本是偏白净的颜色,此刻已经被尘土和血液污染,形成大片大片的阴暗污点。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嘴角含着粘稠的血迹。 两拨苍蝇分别将两个人包围。 身旁有一个心腹士兵被斩杀,御风的脸上溅上一脸血珠。嘴唇张开想冲那死去的士兵说些什么。 但只有一口污血顺势而出,什么也没说出来。 越来越多的叛军攻上城楼,九魑阁死士们也越来越猖獗。 皇城真真正正成了一片火海和血海。李延年被一阵火炮声震得昏厥过去,酒谷子替他灌进一些酒好防止冻死过去。 越来越多的死士逼近御风,御风握剑的那只手崩露出姜黄玉一样的骨节。他勉强想唤起一丝力气,但身子沉得像块石头。 那把剑,还是无望地从手里脱落了,啪地落在地面上一片血泊中。 剑落地,却打击出开天辟地一般的声响。 御风被这声音惊得猛睁开疲劳的双眼,看到天空中火树银花一般挂满了亮闪闪的星星。有一颗星星刚好在他眼睛里闪烁。御风明白过来刚才那声不是剑落地的声音。 第二百四十八章 九魑阁阁主 一剑落地,不会制造出那样响彻云霄的声响。 也不会召唤出眼前这种波澜壮阔的星空。 局势突然发生了变化。 滚滚的浓烟消失了,云梯、滚石的形象都变得不那么真切。火器、流矢、刀剑、甚至血泊都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天空忽然从白昼变成了黑夜。 浩瀚无比的黑夜。连月亮都被吞噬,只有满目侵袭人眼的星光。满天都是星星。北冥的任何一个百姓都没有见过这样繁硕的星星。九魑死士也停了下来,他们没有眼睛,根本没有星光的概念,只不过周围突然黯淡下来的光线和消逝渐弱的声音让他们意识到周围环境发生了变化。 世界是寂静的。在这样一个灰蒙蒙的冬季,突然出现了夏日最晴朗的夜空才会有的景象。万物都不由自主地偏向静谧。淡紫色的星空,银黄色亮眼的星星,释放出绵延万里的清澈光芒,似可以扫除世间污浊。 而且,满天繁硕的星星初看似乎是静止的,实际上全都在动。他们在围绕着某一个中心旋转,进行缓慢的漂移。每颗星星的位置都随着整面星阵漂移的进行而出现变化。 天空犹如巨大的棋盘,上面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星星们像一个个知道自己命途的棋子,它们按规定找到自己的位置后,便会静止不动。而那些还没有找到自己位置的,便在暮空里继续飘荡、游移。它们的轨迹打出一圈一圈的螺旋,银黄色的亮迹便在漆深的背景上圈拖出来。 白听影注意到这群星星移动的方式之后,似渐渐明白过来什么一样,目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 她把之前差点拿出来的凤印悄悄收了回去。 不止皇城,整座北冥大陆都笼罩在这样一片异样星空之下,显示出斑斓而鬼魅的色彩。 那些在民间祸乱的九魑阁死士也纷纷住手,用他们空洞洞的眼眶望着天,仿佛它们也能看到星光似的。 最后一颗星星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一盘星棋就定格成现在这个局势,彻底地岿然不动了。 可是最后一颗星星到位的时候,天空中有如被触发了某样机关,从星棋的中央切划出一个金灿灿的圆环,由这圆环边缘释放出一圈平行光束,这些光束由天空到地面逐渐伸展开,成为一个愈往下愈粗壮的光柱。 在这中心光柱四围,也有少量较细的光柱在舞动。这些光柱和那些漂移的星星一样,仿佛也在地面上寻找什么接口。一旦来自天上的光柱和地面的某个位置找到了遥相呼应的共鸣,它们就会静止,直直地矗立在天与地之间,等待着其他光柱也找到自己的接口。 最后一束光束静止的时候,天地之间像一片光的竹林。万物在其中祥和安眠。 静谧突然被一声巨响打破,这片星光竹林活了起来。 地面上的九九八十一座观星台都找到了自己在天空对应的星宿。一座横跨天地的巨型机关被开启,源源不绝的力量在天与地之间输送,释放出人莫可阻挡的趋势。这时候,地面上的观星台全部笼罩在灿烁的星光里,天上的星星呈现出布局完美的蜘蛛网的形状。 位于观星台主楼的苏和,此刻满脸都是冷汗。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南月在冷宫草就的稿图。苏和面前是一整面构造精微的机关墙。他小心翼翼地稍有差池,就是天下之失去。 地面也是一座蛛阵,每一座观星台为一小阵,八十一座贯穿北冥整个大陆,成为一大阵。 整片大陆对阵的局势也出现了变异。 每一座观星台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武器库,开始天女散花一般向四周发射各种各样常人未见过的武器。这些武器在星光的指引之下,如长了眼睛一般,朝向九魑阁死士,朝向各地的叛军,朝向西祁的小股骑兵汹汹而去。 令南傲天最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分明是提前布好的一个巨大的星阵,以天地为棋局,以星宿宫位为棋位,以星光交错产生的能量为力量,发起的一场乘自然之势的猛烈攻击。 看着身后的军队溃如潮水一般丢盔卸甲,就连九魑阁的死士也被牵制住不能战斗,南傲天心里爆发了一团压抑了二十年的火苗,一向以文弱书生示人的南相突然蛟龙一般从马背上跃起。周围的空气被搅拌出螺旋状的深紫色旋风。南傲天突然散发披肩,唇色也加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一般逆着星势登上了朱雀城楼。 顷刻之间,城楼一角崩坏。伴随着石摧瓦裂的声音和一片灰白烟尘腾起,又一阵旋风在城楼之上拔地而起,出现大面积的沙石黯淡。 本就体力不支的白听影和御风被掩埋在沙石之下,气息奄奄。 天空中的生灵受到两拨强劲势力的忽然冲击,一时之间鸟兽四散。 数以万计的士兵、宫人、领兵率事的将侯,全都在这一阵风烟之中消殁。——南傲天使出了九阶剑法的全部十成功力。 星阵也在这片喧嚣之中黯淡了它的光芒。星星们的位置有些动摇,像被母亲呵斥回去的孩子。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连呻吟的声音都不再有,南傲天单脚腾立于朱雀城门最高的位置,身上盔甲眦裂,整个人像一匹乱风中狂舞的妖魔。这个人暴露出他二十几年来从未在人前显示过的姿态,目光阴沉地扫射着乱成一锅粥的北冥皇城,用森冷阴鸷的声音吼出一句:“人要逆我,我便杀人;天要逆我,我便掀天!” 说着,袖起舞风,似又要给天地来一场翻江倒海的覆盖式屠杀。邪风从地面自天空一层一层翻滚成浪,大有白雾漫天之势。 南傲天瞄准的是靠近皇城的那座观星楼主楼。他愤怒地、狂喜地要将这来自天地的阻挠毁于一旦时,朱雀楼西隅,被遗忘的皇宫上空突然掀起另外一层巨浪,金白色的光束之中像突然绽放了异样的烟火。 第二百四十九章 美丽的真相 所有尚有气息之人的视线里,都远远地见到玲珑塔塔顶破裂出一个缺口,一袭黑衣出现,完颜旻执剑而出,稳稳落于朱雀。 彼时观星楼上空星光忽又亮起,帝王如踏雪而来。 眸子是星空一样的眸子,眉是剑戟一样的眉,鲜润的薄唇亦似在风雪里裁出。星光映衬之下的容颜仿佛鲜明如玉,却又柔弱如白雪,很像画卷里模糊不清的光彩。 这样一个画儿一样带着月色光晕的人,不知怎的就站在朱雀城楼的正中央。他在地面上。南傲天在半空。 可是自信不会因为站在地面上就减退,一如正义不会因为站在低处而感到卑怯。 御风从一截断落的石柱之下看到完颜旻的衣袍,他无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来,顷刻间连笑意也被风沙掩埋。而一旁几近昏迷的白听影,在看到玲珑塔顶站立的身影时,也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寻常生灵都已经被折磨得无声无息安静,就连鬼影和九魑的战斗也都缩小成一个渺小的剪影。 星空趋于温和,星星们好似疲惫的一般,光芒依旧干净,不似刚生出来时分那般耀眼。星光抚慰着遍野的尸体飘散在半空中的灵魂。他们到达黄泉路之前,尚未准备充分。 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互为宿敌的强者。 看到完颜旻有些虚弱的神色时,南傲天不仅轻蔑地冷笑出声:“生来就是帝王命,却生来就无福消受的感觉不错吧。老夫就是要让你们知道,这个世道是不存在命中注定的,只有强者,只有强者才能拥有天下。” 从南傲天的角度看,完颜旻是一直略微低着头的,凌乱的散发衬托着雪色的下巴,横竖都像是大病未愈的人。只是南傲天没有注意到,完颜旻手里那把雪阳剑,一直闪烁着较之往常无比急切的光芒。 “你的父亲,完颜孤辰,你父亲的好兄弟,千翎初,他们对我犯下的过错,你准备好一一替他们代过了吗,小子?” 完颜旻的头依旧低着,只字未发。只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一柄雪亮的剑锋忽然扬起,像要冲破天日一样刺入九天。雪阳剑带着完颜旻,人驾驭着剑,剑也驾驭着人。两者合为一体般浮立在与南傲天同等高度的一片缥缈云彩上。 南傲天看到那张年轻的,却无比坚毅的脸庞时,自负的眼神里似忽然有一片阴翳飘过,却已经来不及想太多。 雪阳剑已经直入冥空,刺破苍穹,长天之上以剑身为中心出现了明亮得刺眼的光圈。观星楼把白昼变成黑夜,而这一层层刺眼光圈的存在,却是要把黑夜映照为白夜了。灼烧一样的白,雪样的白,将这一副天地从头到脚没有缝隙地笼罩,所有的光线在这烈焰一样的皎白里遁形,早已分不清楚日月也辨认不出天地了。 南傲天伸手遮挡眼前光线的一瞬间,疑似惊恐又犹豫地叫了一声:“十阶剑法!” 一个只手遮天的丞相,一直以来都无比相信自己所行所为的正确性,却在最关键的最后一刻产生了疑惑。他不愿意相信,自己酝酿了二十年的阴谋,要被一个二十岁的孩子用短短几天的时间打败——他的确已经看出来,完颜旻是利用几天的时间闭关,强行突破了十阶。 “来吧,受死吧!”南傲天扔掉了手里的一柄长剑,只是用双手开始变换帷幄。 十阶他不是没有练过,所有九阶已集大成的十阶剑者做梦都在想着完成十阶。而南傲天,是用力太过练成了残功。 残功的功力是比不上十阶剑法的。但走火入魔之后的煞气或可冲正。当然,为了打败敌人而使自己走火入魔是亡命徒才会选择的手段。而南傲天恰好就是个亡命徒。关键,他还是个温和而冷静的暴徒。 南傲天发力见功,很快被黑紫色的一团污浊萦绕,他自己则在这段瘴气的保护下施力。随着响彻云山的一声闷破,面目全非的南相从云层里腾出,两掌划圆铺开,一个巨大的扇形紫色光面朝完颜旻的方向延展过去,与完颜旻身周那层亮白色光圈相撞。 巨石陨落,泥土崩碎,地动天摇之下蛇鼠横行,万物都展现出一派匆匆忙忙逃命的景象。 眼见着白色光圈的光芒越来越弱,完颜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作出镇定的反击。一声爆破之下,白色占据的面积扩大,黑紫色瘴气被击碎成若干片状云彩,在风烟里消逝。南傲天猝不及防地失去力量,觉得身体稻草一般被狂风扫落在地。 完颜旻顺势而下,剑锋笔直地从长空直直而下,迎着南相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面刺去。 剑的来势很急,剑尖之下,血流立刻汩汩喷出。然而一声尖叫让完颜旻猛然发现雪阳剑是落在一个女人腹部,恰恰刺中要害部位。完颜旻将剑拔出,凤眸惊动,闪过不可思议的光泽。 那女人的脸他见过,分明是相府主母凤雁痕。 忽的,有人跪倒在滴血的剑尖之前,原是南府的管家全福。 全福急急地扑过来,雁痕已经倒在血泊里。 凤雁痕像一朵在风中折陨的木兰花一样被管家全福抱在怀里。一向善于克制的管家失声痛哭:“阿痕,我好悔,我好悔啊。我从一开始就是个懦夫,我看着一个别有所图的新姑爷把你娶进门,我却我却无能为力” “我以为你嫁给这个魔鬼会过好的,可是,他都对你做了什么,对你做了什么” “凤家是他高升的垫脚石,你是他阴谋勾当的挡箭牌,阿痕,你不该啊,你为什么要为他沾那么多血,临了了还要用你自己的血祭奠这个早就丧心病狂的人。为什么啊!”从无过多表情的南府管家声泪俱下。 不多时又见南清云携着水映橙匆匆赶到,见到地上凄凉情状,南清云一下子跪倒在凤雁痕身边,神魂落魄地叫道,“娘,娘!娘你怎么了,你看看我,我是云儿。” 在南清云撕心裂肺的摇晃之下,凤雁痕有幽幽转醒的态势,可惜腹部的血已经止不住,面色十分苍白虚弱。 凤雁痕看到了南清云,却没有理他,而是眼睛无神地转向全福:“福阿福,原谅我,云儿,云儿他不是你的。” “我知道。”全福看起来像很早就明白凤雁痕要说什么一样,他啄米般点着头,无力地托住凤雁痕的头,以便她舒服一些。 “可是,福还得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月,月儿她得活着,我我欠九儿的太多了你得,守住,守住她的女”一句话未说完,头垂目闭。 “别不,不要!阿痕!”全福抖动着凤雁痕渐渐转凉的身体,脑子里空空如也。迷茫的管家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把夺过身旁一个死去士兵身上的剑,看准了南傲天的方向刺过去。 “你还她的命来!”管家痛彻心扉地叫喊着。 南傲天急急应对,一面与全福交手一面厉色咬牙地说道:“好啊,老夫的好夫人,好管家,合起伙来背叛我、欺骗我,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 三五下之间,全福不敌,被南傲天死死地踩在脚下,咳出两口血来。但管家不打算放弃,他拼了命地抠住南傲天的脚踝,仿佛这样就能把他拖倒似的。全福龇开一口带血的牙,苍凉笑道:“老爷,你以为你拥有什么?你大概到现在还不知道,四小姐,是千翎初和九小姐的女儿吧,万人之上,哈哈哈哈,也不过是个替仇人养女儿的乌龟!” “你说什么!”南傲天突然情绪失控,一把抓住全福往地上摔打,一双狠毒的眼睛紧紧逼视着全福,用低沉阴缓的声音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老夫那日是亲眼看到验亲结果的。”他鹰爪一样的手揪住全福被血浸染的衣领,目中冒火。 “哈哈哈哈哈哈”全福突然失声大笑,道:“我当然知道,是我亲自盯着把夫人的血和老爷的血调换了的。雁痕她是月儿的亲姨娘!那两滴血当然会融到一起,当然会融到一起” 不等南傲天反应过来,全福忽然呜呜地哭起来:“阿痕,她在那个时候都还想着救你,想帮你掩盖那个欺君的罪名,可惜,可惜啊她得到了什么” 说罢又笑,居然趁南傲天微微愣神之际从地上挣扎着爬起。 南傲天正处于一系列惊讶之中,迎面已经看到南福朝他扑过来,下意识举掌反击,这一掌即将落在全福身上的时候,全福却被人踢开,原是完颜旻持剑逼上前来。 全福说的每一个字都已经深深烙进完颜旻心里。他持剑,只想把全部的思绪发泄进剑刃和鲜血。 原来那日是凤雁痕的血。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阴谋。 她与他都在第三者的算计里 月儿朕蠢 完颜旻以快不可挡的剑风逼向南傲天,其势若虹。 南傲天此刻的功力、位置,都注定他会失败。可是眼尖如他,看到完颜旻持剑的手忽然有一瞬间的颤抖无力。完颜旻巧妙地掩饰过去,但是并没有用,东方一轮圆月已经悄悄地移至中天,焕发出一个月里最夺目的光彩。只不过这月亮,由于天象受冲,今日是猩红色。 那月亮圆得毫无瑕疵,在南傲天眼里简直就是一条生路。 强过十阶,本来就容易引起气脉不稳,恰至月圆,更会激起体内蛊虫狂躁情绪。完颜旻是过了十阶,可那是用自己的命过的。 完颜旻的确已经单膝跪下,体内火烧一样焦灼。南傲天一下子反掌制住完颜旻,一掌对着他后背击去。 此时虚弱不堪的全福却又猛然站起,就要朝南傲天扑过来。南傲天只得暂时放开完颜旻,又使出那残废不成的十阶剑术在天空掀起一排污浊浑浪。地崩山摧之间,楼宇倾斜,皇城上的汉白玉地板下陷,死的活的人尽数在短短几秒钟内被掩盖于一层乱沙昏尘之下。 完颜旻从高空跃出,压抑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还是追上南傲天。二人在九天之上斗勇,很快在逼仄狭促之间来到城南一片乱葬岗上。完颜旻的表情已经十分痛苦,但还是忍着蛊虫之祸,使出最后的力气,发起同归于尽式的一击。南傲天慌忙跃逃,试图在危急关头跳出完颜旻功息的边缘。 沙石震起,地翻三尺。乱葬岗的许多残碑被震起,四处横飞。天地混沌一片,不辨山河。久久的,烟尘散尽,大地才显露出轮廓。四围沉寂得可怕。 长信殿里的南月,从城门开始戒备时就一直站在殿门口望天,她看到白昼变成星空,看到星空变成白夜,直到又看见高空一片乌烟瘴气,眼睛里一直都是平静的。直到那轮血红的圆月出现,清澈的眸子里终于闪现出惊恐的波澜。 殿外那一圈羽林军依然一动不动地守着。大概是得了完颜旻的命令,不管城外发生什么,都不能松懈对这个院子的防守。 南月盯着那轮月亮变化的轨迹,从花田里挖出一颗已经成熟的薯蓣,进入殿里,紧闭大门。 随着一声薯蓣爆炸的声音,南月从离长信殿几百步的一条地道的洞口钻出来,外面的世界忽然陌生了许多。 那些薯蓣,是从进入长信殿的第一天起就酝酿好的计划之一。所以她当时才会一醒来,就去拔草。 宫中景物如旧,山石草木是看不懂人心惶惶的。 直到沿一条无人把守的小路出了宫门,南月才发现城外完全不同于城内。华丽的街市楼阁全都灰扑扑蒙上一层尘埃,连地面都被震得残缺不全,处处坑洼不平。 皇城的要塞地方都已经没有守卫,到处都是狼藉。 南月来不及细想,凭着对旧日景物的辨识往朱雀楼的方向跑去。 可是朱雀城楼上只有尸首一片。 完颜旻,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第二百五十章 血染的爱意(第一卷完) 朱雀大街已经成了一条血染的湖泊。那些死去的宫人不像是躺在上面,反而如同浮在上面一样。时不时有哭声与呼喊声伴随着乌鸦啼鸣,响彻城楼之上。 南月踉踉跄跄地跑着,一路与诸多抢先逃命的宫女太监擦肩而过。有人逃走时仍不愿舍弃珠宝,与南月相撞,金银首饰和黄豆大的白珍珠蹦蹦跳跳洒了一地。 那人被南月撞翻后骂骂咧咧地起来,一边跑一边捞捡那些落到地上带血的珍珠,嘴里骂南月走路不长眼。可是南月脸上此时全是血污和灰尘,她的头发凌乱,衣服也不是很整齐,但这些都已经激不起她那潭水一样的眼里的生机了。 蓦然间,她看到石头断裂的痕迹。几乎所有的砖瓦断裂的痕迹都悄悄指向一个方向——城南。 城南,是乱葬岗。 南月跨过许多尸体前行。随处可见刚咽了气的温热躯体躺倒在另一段已经冰凉僵硬的尸体上。时常有成堆的尸体被新落的初雪覆住,血泊将他们融为一体。 她很快到达,并找遍了整个乱葬岗,还是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冷漠的,高傲又倔强的影子。那个恨她入骨却再始终让她恨不起来的人。 “快走,快走啊,那边有追兵杀过来了。”又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强大的冲力将她带倒在地上,她膝盖打折,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又支撑不住地倒下去。 她挣扎着做起来,目光却落到脚边那块绊脚石上。 那是,她的玉,她送给完颜旻的玉。 她眸中闪现惊喜,如同见重生。 目光四散里搜寻下去。那玉的前方,有一只颤抖着血迹满满的大手用力向前伸着,极力想触碰到那根拴玉的绳子。南月顺着那手看向手的主人,再往上去看那张苍白的人脸。几乎一下子扑上去。 “完颜旻!”她从嘴唇里咬出来他的名字,声音不大。 却被躺在地上的人一把挟持住:“南相,南家,你们都得死” 完颜旻的声音混沌而虚弱,如同在梦呓一般。手里的力量却依旧死不减弱,勒得南月差些喘不过气来。 她明白他此时神志已经几近虚无,甚至处于时空错乱的状态。 “御风通知鬼影,让他们一举消灭九魑阁,南傲天是九魑阁阁主”完颜旻的眼白已经渐渐无光。 南月好不容易从他胳膊下挣脱出来,把他整个人扶起架在自己单薄瘦弱的肩膀上,一边是愤怒,一边是要激励他求生的意志。便搂着完颜旻,顺着他的乱话在他耳边轻语道:“你想活得过明天,就最好安稳御风和鬼影三十六骑,别让他们胡来。” “你你真的以为,南傲天把一切都掌握在鼓掌之中了吗?”完颜旻似乎昏迷里也不忘愤怒,他高大的身躯扑腾了一下,差些要把两个人一同撂倒。 必须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才可以。要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地方。南月怀着极其强烈的求生意志。半拖半拽地把完颜旻和自己都移到一处偏僻的旧庙。 那里面烛台摆设散落一地,分明是被人搜寻过的样子。 西祁还有很多不死之心存活。 确认这里暂时安全之后,南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完颜旻提到香火台前一段有坡度的石阶上。 她已经筋疲力尽。 感觉到完颜旻的身子越来越冷,南月在他们身边点起灯烛,一点点查看他的伤势。 最终发现他嘴唇呈现乌紫色,方知他为什么会在打斗中突然败下阵来。一定是强行在短期内达到十阶破坏了规律,导致体内气血不稳定,激怒蛊毒的提前发作。 那旧庙的台阶上是早就不再整齐的红毯,完颜旻黑衣墨发,衣服连同头发全都散开在地上,映着鲜艳又温暖的红。 南月取过别在他腰间的雪阳剑,往自己掌心划了深深的一道口子,然后解开完颜旻的衣服,在他背上划了同样长度的一道。 昏睡里的完颜旻感到后背有温热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流入,流通他全身,直到心脏。冰冷的,被人禁锢了一世的心脏,终于得以苏醒,像枯寂的山花突然绽放,像焦渴的泉眼得滋润以荡漾流。他在昏昧里并不知道这股打通他生命屏障的温暖来源于何处,只有永久的依恋想放肆地依赖在这层温暖之上,再也不离开。 灯一分一秒地燃尽,完颜旻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在不甘里完全昏迷。直到他的头重重地倒在南月怀里。 南月此时终于卸下所有的伪装,她低下头,在他没有血色的唇上印下浅浅的一吻,半晌,抬起头来,在他耳边轻喃:“完颜旻,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可是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她纤细的手指拿起那块玉,庄严地给他佩戴上。 完颜旻在恍惚中最后抓住她的手,口中喃喃有声:“月儿,不要走。” 她听到这声音,唇边绽放带血的一笑,再也没有回头。 她一步一踉跄,心中一次次警告自己万万不可回头。 她已经确保他会活着。 她体内一半的血液都已经给他了。 完颜旻,你会好好活着的。 不要急,用漫长的时间,去练就真正的十阶大成。去打败你的敌人,去守住你用生命守住的锦绣山河。 如果你看到那块玉时还能想起我,我会很开心的。 但是,你再也不需要见到我了。 南月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向这茫茫天地,竟不知走向何方。忽然,她想起来有什么东西还在长信殿,需要回去取,便急匆匆地跑回去。 待她回到长信殿时,殿外的羽林军已经一个都不剩了。他们终于知道皇上都不见了。他们终于学会了违背命令,离开这座他们守了半个月的废殿。非常时刻,违背是一种能力。 南月快速跑回内殿,找到夏姬放衣服的那个柜子,带着一丝疲累的欣慰看到那些重要的纸张还在。她清点了纸张的数目,把它们小心地放回衣袖里,准备出门时却感到一股热浪袭来,疑惑之际,透过破旧的窗纸看到外面一片橙红色。 那是一浪比一浪高的火焰。 她慌忙去抓门栓,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锁死。再看房子后面,后窗也是同样的清醒。 这座宫殿已经被火焰包围。 从宫殿外面看去,只能见到皇宫一角火光冲天。金黄色的火焰夹杂着浓滚滚的黑烟熊熊往上升着。 钟落胯下急蹬着一匹骏马,远在宫门外就看到宫里的一角天空被火光映衬得如白昼一般通亮。 火光倒映在钟落惊疑的眼睛里。长信殿阁楼的一脚在他瞳仁里塌陷下去。像融化的一团雪挣扎着脱离了母体。待看清那处角楼塌陷的方位之后,钟落握住缰绳的手没了温度。鞭子无情的甩下,马儿疯了一样朝宫门闯去。 瓦片扑簌簌地往下塌陷,掉落,长信殿上方如同升起一团明灿灿的晚霞。 “走水了。” “长信殿走水了,赶紧救火!” 还没有逃走的太监宫婢们大声互通着消息。这些人大多还有着一点不忘本的心,在混乱的局势之下,还相信皇帝有回宫来的可能。皇宫上上下下乱作一团。拎着水桶拿瓢的宫人蚂蚁一样推来搡去。火势不见减轻,人倒是踩倒了不少。 南傲天下落未知,等到完颜旻从乱葬岗醒来,发现自己平安度过了月圆,而且脉息比月圆之前更为平稳。 完颜旻再次站到长信殿门前时,大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这座荒废了十几年的宫殿,终于难逃其宿命,被夷为一片废墟。屋子的骨架都已经完全倒塌,只是地面还有滚烫的余火绵延肆虐着。 所有人都说,前皇后南月与那片灰尘化为了一体。 余火的光辉里,钟落揪住了完颜旻雪白的衣襟。他眼中冒着盛装不下的怒火,用嘶哑无力的嗓音吼道:“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你知不知道她几次三番求我帮忙就是为了找到这些或许能救你命的苜蓿!” 钟落说着,把肩上的一个背囊幽幽地解下来,失魂落魄地扔在地上。 “难怪她让我在一个月之内赶回来。” “可是当我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而是她!”小郡王脸上是连月奔波在外的风尘,以及比火海更旺盛的愤怒。 完颜旻看着洒落了一地的苜蓿花种,像雕像一样蹲下来。 长信殿最后一处幽兰色火苗熄灭的时候,完颜旻冷漠黑暗的眼睛对几个幸存的鬼影说:“带小郡王下去休息。” “放开本王,你们反了!”钟落死命反抗,无奈长途疲惫,很快被鬼影架着带走。 “主子。” 伤势已经大好的御风站在完颜旻旁边一段黑黢黢的焦土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也下去。给朕查清楚。”他说得平缓,字字如冰寒冷,似戟坚韧。 完颜旻一粒一粒捡起撒在地上的苜蓿种子,慢慢地收拢进袖口。他想起来,他昏迷的时候,那个来自梦里的声音,那个浅浅却炽热的吻。 南月的血保住了完颜旻的命,蛊虫被抑制住,那只蛊就此像生病了一般一蹶不振。完颜旻除了偶尔情绪激动时会咳血,再无什么异样。 据说皇宫御花园从那年起全部换上了苜蓿。 是那种特种的,雪白的苜蓿。 完颜旻有日赏花,忽然呕出了一口鲜红温热的血,全部洒在雪白的衣襟上。宫人们发现皇上开始穿白衣服。 而且总是白衣服。 御花园不远处一角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据说静嫔林苡兰,是这场权变中唯一一个无罪的妃子,因而得以留在宫中。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大臣劝谏后宫不可无主。完颜旻默认,但后位执意空着。 宁答应因陷害雪妃小产被杖毙。 雪妃被押入天字狱永久囚禁。 小郡王日日在府中醉酒,拒绝朝见,亦不见客。 西祁军退,亲王赫连宫商被正法,老西祁王在亲王叛变中不堪折辱而死,西祁由太子赫连拓继任统治。 (第一卷完) 第一卷完结感言 不喜欢写感言,还是要交待一下。 我有认真写过这本书,情节路线很复杂很长,原本打算三部。 但现在,我要弃坑了。 对不住一直以来支持的读者,但是我要弃坑了。(我大概有1%的可能复更,各位自便就好) 弃坑的理由是,不想写了。 心境不同,字不知味。 感谢,以及对不起,这两句废话再说一下。 补祝个七夕快乐吧,再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