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女传奇》 第二章 --土司少夫人生下孩子后,老仆妇给少夫人的娃儿擦洗身体,突然发现这婴儿的小鸡鸡下面还有**!妈哩,阴阳人!她的帮手顿时吓得面如土 色,丢下孩子,惊叫着跑出了门,老仆妇也脊梁发麻。她接生几十年来,这是头一遭!老仆妇没有慌张,在土司大院更不应该惊慌失措,她不 动声色,把逃到门外的两个帮手喝住,对她们说:“土司老爷‘德高望重’,此等造孽怪异之事,如何降临土司家?邪了!邪归邪,此事只能 报告土司家,到了外面谁也不许说。听明白没有?” 两个帮手点头应诺,老仆妇迈出土司少夫人屋门,迈着莲花步,故作从容。她找到大太太,告诉大太太少夫人孩子怪异之事。大太太没有表情 地说了句“知道了”。老仆妇一看这情势,也不要赏钱,立马带着两个帮手,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溜出了土司大院,回家去了(她并不知陈巧 手刚才已丧命土司大老爷枪口之下)。 大太太听后,如五雷轰顶,心如火焚,佛珠也不再捻。她急忙走出自己的屋,一头钻进土司老爷的练功房,报告了这惊人之事。土司老爷在大 儿子变得又聋又哑后,也知晓大太太吃斋念佛好几年了。想不到头一个孙子如此恐怖,竟然是个阴阳人?哪个祖宗造了孽,让他土司大老爷来 替罪!土司大老爷盯着大太太,百思不得其解。 大太太姓江,是土司大老爷的远房表姐。表姐家在湘西凤凰古城,生得沉鱼落雁(年轻时号称凤凰一枝花),**倜傥的土司大少爷一见倾心 ,拜倒在表姐的石榴裙下,在江表姐成了土司大老爷太太后,江表姐刁蛮霸道的本性日渐显露。土司家大小事务,她都要插一杠子,搞得土司 家鸡犬不宁。她嫁到土司家三年,肚子总大不起来。两口子到省会教会医院检查,查出她的输卵管过窄,难以排卵,怀孕困难。土司大老爷以 为她总该有所收敛。不料,她生拉硬扯,将自己的表妹嫁给土司大老爷当了二太太。二太太生崽了得,一口气生了大郎成儿、二郎武儿、三郎 文儿、四郎涛儿、五郎嘉仕五个儿子。美中不足的是不会生女孩。大太太摸准了土司大老爷思女心切,就自己做主,招来了闭月羞花的兰儿娘 当三姨太。三姨太一炮中的,仅一胎,就是个女孩。这下江表姐在土司家的地位更加稳固,谁都无法撼动。家中出了这等怪事,六神无主的土 司大老爷自然要等大太太拿主意了。 --两人躲在深房里嘀咕了半天。最后,土司大老爷出来,叫来两个贴心仆人,差一个连夜进城,请有神算子之称的贾道士来府第明察,看看风水 到底在哪里出了纰漏。他特别交待:“家中之事,切不可有丁点泄露。”请贾道士的家仆出门后,土司大老爷拿来百块银洋,交到另一家仆手 上,说:“你到我土司家十载有五,今年三十七八岁了吧?拿上这百块银洋,到省城或者武汉,成家立业去吧。”家仆孟大虫对土司大老爷忠 心耿耿,他早就将自己当成了土司大老爷的一条看家狗。孟大虫见土司大老爷给钱,不知就里,吓得扑通跪下,紧张地说:“当年我落魄乞讨 上门,老爷收留我,已经恩重如山。今日若老爷解雇我,当自行离去,如何敢收百元之巨?这岂不无功受禄?”土司大老爷扶起孟大虫,长叹 一口气,说:“就当你有功受禄吧。”他附到孟大虫耳边,如此一说,孟大虫连连点头,便不觉毛骨悚然,额头立马冒出了一层虚汗。 孟大虫抱着土司少夫人的阴阳娃临出门时,土司大老爷叫住他,心情沉重地嘱咐孟大虫说:“办完事就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土司西寨了。。。。 。。” 第三章 从古城到土司溪崖西寨,来回约七十里山路。土司大老爷镶了玻璃窗的马车载着贾道士返回时,晨雾刚好散尽。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贾道 士年过古稀,鹤发童颜,一束银白的山羊胡瀑布般泻至胸前。他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不紧不慢迈开八字步且一摇一晃进了土司大宅院。他伫 立在大院里,紧锁眉头,沉吟半晌都不发话,在一旁的土司大老爷非常紧张,他差点儿要跪下叫贾道士“活祖宗”。 “你那儿子该 娶亲了。”贾道士一甩手,折叠羽扇呼地收拢,在手心上拍拍,再一甩手,扇子又呼地开了,他扇了扇风,说:“昨日傍晚,本道长远远看过 你的大宅,不妨以喜冲灾,以善抵恶。” 贾道 士说罢,不顾土司大老爷“哎哎”的急呼,马车不坐,赏钱不收,两脚生风,径直从西寨门之溪崖独木桥上飘然离去。 土司大老爷望着给贾道士备下的一桌菜肴,半天不语。以喜冲灾,能想明白,不就家中生灾,让他给自小因血吸虫或脑热病而变得似聋又哑的 大儿子娶媳妇冲冲么?以善抵恶,何意?土司大老爷百思不得其解。 土司大老爷正在思想贾道士的话。突然,大院里捅了马蜂窝般乱哄哄闹了起来。 “儿呀--俺的儿呀!”土司五少爷夫人--水莲姐得知儿子被野狗(山里人称豺狗为红狼)吃了,几乎要疯了。 水莲姐在大院里,撕心裂肺,不停地大声哭喊。 一个家仆大惊失色地跑进来,说:“老爷,不得了了,五少爷的儿子被山中野狗、豺豹争抢掏心肝了!” 土司大老爷端着茶壶的手一抖,掉到地上,炸了一地的碎片。 昨晚半夜,哑巴大哥起来小解,忽然看到一团黑影怀抱一个包袱,鬼鬼祟祟从后门出去,顿生疑窦,莫不是有了家贼?哑巴大哥轻手轻脚跟了 出去。出门不久,这家贼胆大包天,竟然点起火把。火把一亮,哑吧大哥差点笑出了声,这不是家仆孟大虫么?哑吧大哥认出包袱是襁褓,里 面裹着他刚出生的侄儿!孟大虫举着火把,急匆匆出了寨口,向寨西乱坟岗奔去。哑吧大哥似乎明白了什么,活生生的一个娃儿,竟然要丢了 !妈哩,天理难容哩!哑吧大哥又聋又哑,眼睛却是夜猫眼。他疾步如飞,绕道先于孟大虫到了乱坟岗,躲在了一古墓后。 孟大虫举着火把渐 渐靠近,在离哑吧大哥十来米的地方停下。孟大虫放下襁褓,拿着铲子挖了起来。哑吧大哥终于看清,他九死一生,来到这个世上才几个时辰 的小侄儿,嘴里堵着毛巾,小脸憋得发紫,他不被活埋,憋都要憋死呢!哑吧大哥顾不得了许多,他把黑衣服盖到头顶,双手撑住衣袖筒,猛 地跳将起来,秃鹰般踩到了古墓上,一边使劲地磨牙,一边举着衣袖筒,秃鹰展翅,上下晃得呼呼起风。 深更半夜到乱坟岗,孟大虫早就双腿打抖,头皮发麻,心悬在喉咙口。他听到诡异声响,猛地抬头,看到黑黪黪的“鬼”盘在古墓上,向他发 出怪异的咯咯咔咔声,顿时一泡尿飙到了大腿上。孟大虫“妈呀”一声,慌忙丢下铲子,跌跌撞撞,一连几个跟头,跑了出去。哑吧大哥抱着 肚子,无声地哈哈大笑。哑吧大哥见孟大虫逃远了,停住笑,跳下古墓,疾步奔向小侄儿。 哑吧大哥拿下堵在侄儿嘴里的毛巾。可怜的侄儿早就没了气息。侄儿匆匆到人世间,转了一圈,遭了一通罪,便又匆匆回到他的天堂去了。小 侄儿死没死,哑吧大哥搞不清楚。他此刻想的,是水莲姐丢了孩子,该多着急?说不定又哇哇大哭了。水莲姐和五哥没有圆房时,和妹妹兰儿 一样,是他的跟屁虫。他放牛,她们从古镇上放学回来采桑叶,他早早准备好野刺梨,或者烤斑鸠。运气好的话,还有他偷来的山桃和桑梓。 他拿这些东西款待这两个唧唧喳喳的妹妹。他看她们吃得香甜,就开心无比。 哑吧大哥抱着小侄儿,兴冲冲赶到家门口,正要举手拍门,一想不对,就停了下来。他想:孟大虫敢活埋小侄儿么?肯定有幕后黑手!幕后黑 手是谁?想来想去,哑吧大哥想到了父亲--土司大老爷!妈呀,对了哎,除了父亲,谁敢出这挨刀砍遭五雷劈的坏主意?在肯定了幕后黑手后 ,哑吧大哥就不敢拍门了。他想,把小侄儿带回去,惹火了父亲,连他都敢活埋了呢。哑吧大哥左思右想,找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四章 鸡叫三遍了。哑巴大哥听不到鸡叫。东方的天际发白了,刚才的满天繁星,只剩下了启明星。哑吧大哥知道,天上只剩下这颗星,就是天快亮 了。 哑吧大哥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打了七八个哈欠后,挺不住了。他摸摸小侄儿,发觉他全身冰凉。他脱下衣服,裹在小侄儿的襁褓外,转到 后门,放到了一簇紫竹根蔸间。鸡叫过五遍后,苗寨有早起的农人下地干活了。临走时,哑吧大哥拍拍小侄儿,在心里说:“好好睡,天亮了 ,叫你娘来,抱你走。” 山野附近有一条饥饿的流浪豺狗(豺狼俗称红狼),摇摇晃晃,四条腿走路像踩棉花团般走过来,有气无力。它走过土司大院门口时,一下就 停住了。它鼻头翕动了几下,狂喜:可有肉吃了! 流浪豺狼扑向包裹,牙齿和爪子并用,三两下就解开了襁褓,轻易地从紫竹蔸里扯出了水莲姐的儿子,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狠狠咬了下去。 早上 ,土司家灰脸家仆出后门倒马桶,见状大惊,灰脸家仆卸下担子,抽出扁担高举过头,凌空劈下,打在狼腰上。流浪豺狗饕餮死婴,哪里想到 棍棒从天而降,它痛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惨叫着落荒而逃。 听到 家仆的惊呼,土司家上上下下三十几号人涌出后门。一地的血血水水,心肺肝肠。几个丫环女佣当场呕吐,酸水喷涌而出。大太 太(旧时俗称小脚女人)捻着佛珠、踩着莲花碎步匆忙赶来了。她不屑地说:“不就一个死婴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去去去,都回去,该干 什么干什么去。”她留下两个家仆,叫他们提来一床薄花被,将死婴裹了后,语气冰冷地对她们说:“拿到乱坟岗埋了。”一个家仆觉得这样 做不妥,他就大着胆子对大太太说:“大太太,给可怜娃儿一口薄棺材吧。”大太太闭目喝道:“大胆,叫你埋了就埋了!” 兰儿搀扶水莲 姐踉踉跄跄赶到时,只看到了家仆提锄头夹襁褓而去的灰色背影。 “儿呀--我的 儿呀!” 水莲 姐大声哭喊,呼天抢地,惊得廊檐下的几只雀儿“啁啾”一声,远远飞去。一只抖着翅膀打转转的红冠雄鸡,已经哄得大院里漂亮的芦花鸡婆 匍匐到了地上,它还没踩上去,就一声“咯咯咯”惊叫,一路蹿到墙旮旯不见了。匍匐在地的母鸡,也急忙站起来逃跑了。 很显然,土司大老爷受了惊吓。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弄到这般糟糕透顶的地步。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他叫家仆快快将破碎了一地的茶 壶扫去,等水莲姐一路号啕到这儿,一头跪下时,他已高高坐在正堂的虎皮太师椅上,手捧新茶壶,呷了一口,假装镇定说:“什么事,一大 早呼天抢地的?” “爹,您给我做主啊。什么人竟敢将您的孙子拿去喂豺狗了!呜--呜呜--” “什么人如此大胆?”土司大老爷猛一拍八仙桌站起来厉声喝道:“昨晚是谁守更?叫他快来过堂!” 大太太一行人早就跟着水莲姐进了正堂,见老爷问话,大太太便上前一步答道:“查过了,昨晚是孟大虫守的更。” “传孟大虫!”说毕,土司大老爷稳稳当当地坐回虎皮太师椅。阴阳人是灾星,不能留在土司大宅是大太太的主意。当然,要了他的小命,她 不敢说。不能留在家里,何尝不是要了他的小命呢?眼下,知道孟大虫远走高飞,把罪责推到他身上,可谓一箭双雕。不过,土司大老爷很纳 闷,昨晚不是吩咐孟大虫将阴阳人埋到乱坟岗么?为何一大早出现在了自家后门外?按孟大虫对主人的忠诚,他断不敢将水莲姐孩子丢在后门 ,自己怀揣百元大洋,一走了之。 土司大老爷正在纳闷,哑吧大哥像一头钻山豹,几步蹿上了八级台阶,一头撞进大堂,指手画脚,呜呜哇哇,想把他昨晚所看见的全部告诉在 场的人。他一急,比比画画就不得要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在场的,只有兰儿知道哑吧大哥说了什么!她觉得全身的血在一点点地冷却,直到四肢冰凉。不可能!孟大虫虽然如同家中一员。但家仆的地 位没变。他怎么敢把五哥的儿子拿去活埋?阴阳人怎么啦?按书上所述,不过是畸形的一种,是完全能治好的!何况五哥与二哥行走江湖;三 哥、四哥且在省城读书,见多识广,为何不等他们回来,商议如何给孩子治疗,就要了他的命呢?他可是九死一生才来到这个阳世的啊!兰儿 的热血又回到了身上,将兰儿的血管一条条挤得要爆裂,挤得要从眼里喷出烈火。 兰儿终于忍耐不住,对着土司大老爷就咆哮起来:“爹,你。。。。。。你。。。。。。你,为什么要。。。。。。要。。。。。。” 土司大老爷坐 在虎皮太师椅里纹丝不动。他慢条斯理地对大家说:“兰儿今年多大了?十四岁了吧。十四岁的年纪,懂啥么?把小姐扶回房,静躺一会吧。 ” 有个小丫环马上过来,想把兰儿扶走,被兰儿一把推开。兰儿冲到土司大老爷面前,嘴唇哆嗦,一字一板:“为、什、么?!” “放肆!”大太太对低眉顺眼的三姨太说:“看你生的千金,怎么敢这样对老爷说话?还不快把她带走!” “我不走!”兰儿还是咆哮,母亲三姨太伸过来的手,也被她一手打开了。 土司大老爷仍是纹丝不动。他面带愠色,尖锐的目光转向了哑吧大哥:“狗蛋(哑吧大哥小名狗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大家都听不明白, 你再说一说如何?” 这时,哑吧大哥不像钻山豹了。他成了可怜虫(狗屎蛋),哭丧着脸,又是摆手,又是跺脚。 大太太说:“狗儿说了,他啥都没有看见,刚才是瞎说。” “你撒谎!”水莲姐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哑吧大哥的手臂,急切地说: “哑吧大哥,你告诉俺,俺儿子是被谁拿去喂豺狗的?” “二姨太,你的儿媳妇怎么也像一个泼妇?”大太太扫了一眼兰儿说: “五少爷夫人刚生产,就这样疯跑,不怕落下毛病?快带回去,坐足了 月子再出门。” 水莲姐的背影不见了。兰儿又来了劲,她觉得今天不弄出点名堂来,她肚子里的火气如何消得了? “大妈,你刚才说五嫂也像个泼妇,那么真正的泼妇是谁?”兰儿一头站到了大太太跟前,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了大太太的鼻尖。 “哈哈哈,哈哈哈哈!”土司大老爷狂笑不止:“我的心肝宝贝兰儿哩。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泼妇,谁还是泼妇?” 土司大老爷妻妾五个(四姨太太过门不久就因临产大出血而死),生了六个孩子,最小的,就是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兰儿。六个孩子, 土司大老爷对兰儿最疼爱,恨不得天天把她当成夜明珠含在嘴里。 “她才是泼妇!”兰儿得寸进尺,手指头差点儿就戳到了大太太的鼻尖上。 第五章 大太太被兰儿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连连倒退了数步,这才稍稍稳住脚跟。在土司大老爷家,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贯飞扬跋扈,如何受得了这等窝囊气?肚子里的火顿时一串又一串往外窜。李老爷看到大太太要发作,赶紧出来灭火。他笑着对兰儿说:“兰儿,大妈可没说你是泼妇,大家说是不是?你看,你看,大家都点头了嘛。好了没事啦,没事啦。大家都散了吧。”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大太太想,这小妖精还在老爷之上呢。这样想了,大太太便像泄了气的皮球,准备回屋。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在茅坑里白蹲了几年--念书有么子用。哼!” 一个活鲜鲜的生命被拿去活埋,最终喂了山野豺狗,天理难容!兰儿一肚子的怒火还没有发泄呢!她拿不准,这个主意是父亲出的,还是大太太出的,大太太是凶手之一,是确定无疑的。兰儿拿父亲没有办法,对付大妈却绰绰有余。大太太“哼”一声没有哼完,就被兰儿硬生生堵了回去:“你啥意思?” “没啥子意思。”大太太明了这小妖精今天是得理不饶人。不管怎么说,阴阳人是孽种也罢,灾星也罢,好不容易来尘世走一遭却要了他的命,终究太过分。大太太心虚,无心恋战。她知道恋战的结果,就是如了去年,气得回娘家。 大太太想走,兰儿执意挑战。兰儿抓住大太太的话不放:“念书没么子用?意思是我念了书如白蹲在茅坑的泼妇,对不对?”“我可没这么讲。”大太太一边急忙抬腿跨门槛,一边争辩说:“你自己讲的,自己讲的!” 眼见大太太溜走,兰儿急了,伸手将大太太往回一拽。在场的人,包括土司大老爷不禁都“啊”一声,惊叫起来!十四岁的兰儿竟然一把将五十多岁的大妈拽翻在地! {翌年,县里编县志,有人将此事编了进去,终审时被吴县长拿了下来。吴县长说:“女人打架--鸡零狗碎,如何能上正史?”}土司大老爷家这场大战,最终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老仆妇和她的两个帮手,做梦都不愿意梦到这事(陈巧手为土司少夫人接生却枉送性命),更不用说到处宣传了。土司大老爷家守口如瓶,这噩梦般的往事,是他们永远结不了疤的伤口。 望着倒在脚边的大妈,兰儿一时也惊呆了。扶起大妈心有不甘,不扶似乎太过分。大太太身手敏捷,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扑过去抓住了兰儿的头发,双手鸡扒地似的又抓又扯。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太太一下子把兰儿那条齐腰大辫子扯了个七零八落。大家还没来得及上前劝阻,处于下风的兰儿进行了绝地反击。她猛一甩头,密匝匝油亮亮,又粗又长的头发横扫到大太太脸上,大太太眼睛顿时又麻又痒又痛。大太太抬手遮挡,兰儿一闪,闪到了大太太的背后,插发髻的玉簪被兰儿一下拔下,丢到地上摔得粉碎。兰儿再顺手一撸,大太太的发髻便松松垮垮地散开。大太太焦黄枯瘦的头发,哪里经得住兰儿的抓扯?它们一撮撮掉落在地上。 “无法无天!”土司大老爷终于抬起了又肥又胖的身子,一把将手中的茶壶狠狠砸在地上。剧烈的炸响比他的吼声更让人震惊。“老爷呀--您看到了吧,您娇生惯养的小妖精连她大妈都敢打了!呜--呜呜--敢情哪天她要把这个家卖掉,您都不知道哩!呜--呜呜--”大太太哪里遭受过这样的耻辱,她呼天抢地,大哭大闹,却无人上前劝阻。土司大老爷家上上下下,平时受够了她的气,见大太太威风扫地,狼狈不堪,心中无不幸灾乐祸。 大太太还在哭闹,街上少年狗蛋匆忙来报,说孟大虫跌落山脚下的河道深处淹死了。 第六章 孟大虫被人发现死在了离寨西乱坟岗不远的深谷河流里。 这条河流数里外就是洞庭湖浅水湾,它连通长江并东流入大海。每当桃花汛--端阳汛期河流入湖湾就满满一涌水,冬天枯水期浅水湾 就裸露一河床的淤泥。汛期时,鱼虾龟蟹随大水游弋,进到了河涌里。大水退时,有傻瓜不会随江水快快返回。它们深陷浅坑及淤泥中,惊慌 失措,拼命挣扎,乱弹瞎动中暴露了自己,给沿河两岸捡便宜、捞浮材的大人及孩子们带来了唧唧喳喳的兴奋。 太阳快移到了正中,六月火辣辣的日头烤得人走不动道了。河西寨的泥木石匠马**子挑着一担泥木石匠工具,路过这里,被一群孩 子“哎哟哎哟”的欢呼声吸引。他停下来,把担子卸到一棵河柳树下,取下草帽当扇子,摇头晃脑,一边扇一边走到河滩头,大声地问:“石 蛋石蛋,你们是不是捡到金元宝了?” 石蛋是马**子的侄儿。他一身光溜溜,挥舞着铁鱼叉,和一群光溜溜的孩子在一处浅水湾玩耍,踏得泥水四溅。他撅着黑糊糊的小 屁股,头也不抬地说:“二叔哩,没见过哩,一只绿毛甲鱼,大过了你的脚板呢!” “石蛋伢子你骗鬼,绿毛甲鱼特少见,大热天几乎都藏于涧石深处,它爬到柳岸边给你们捉呀?你是想吃甲鱼的肉想发癫了。”马大 麻子嬉笑着对石蛋说。言传马**子小的时候--曾因患某种怪症故脸孔满是大小不一的紫青麻仔。 “是哩是哩,我们都看见了!”那群孩子七嘴八舌,唧唧喳喳跟着附和道。 石蛋又说:“刚才它都被我叉着了,又挣脱了。它有蛮劲的,这受伤的家伙跑不了了!二叔,你等着,见者有份。等下,我也分一份 给你!” 马**子可不想跟侄儿见者有份。他草帽一丢,裤子一撸,露出个白花花帖了两块黑老茧的大屁股,一下子就跳进了河流里。 如果真有一只生活在洞庭湖的绿毛老王八,爬进了河滩头的臭淤泥里,那真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那东西什么人能吃?地主老财 、豪门贵族才吃得起呢!去年,他为县城粮油店猴三爷儿子打结婚的新房家俱,完工那天,猴三爷见贺喜的亲朋好友盛赞新房家俱打得好,一 高兴,把打新房家俱的泥木石匠马**子也叫到了宴席上。宴席上佳肴满目,他的双眼只盯着清炖大甲鱼,筷子一次又一次伸向了那盘大甲鱼 。那味道啊,真叫一个鲜,一个美!马**子一想到在猴家吃大甲鱼,就不自觉地要流口水。 马**子高挽衣袖,准备和石蛋这群孩子争夺这只不知潜伏在哪个角落的绿毛甲鱼时,孩子们突然像捅了马蜂窝,一个个惊恐得面如 土色,哄地散开,快速地逃离了浅水湾。 石蛋魂飞魄散,泥水踩得噼啪啪响,奔到马**子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人!有......有个死人!” 马**子一惊,但见满脸**仔发紫发青。旋即一笑,说:“你们这帮狗日的,一下子绿毛甲鱼,一下子死人,哄二叔哩。” “哄你是小狗!你去看看嘛!”石蛋眨巴着小眼睛说。 “是哩是哩,我们都看见了,哄你是小狗。”孩子们一个个躲到马**子的背后。有了马**子这块挡箭牌,他们胆子又大了起来, 嚷嚷着:“去看看,去看看,带我们去看看哪家有人淹死了。” 这下马**子也相信有死人了。他头皮麻麻地从石蛋手中接过铁鱼叉,向不远的一道浅水湾走去。孩子们跟在马**子屁股后面,亦 步亦趋,伸头探脑,谁都想发现那具尸体。 浅水湾边果然浮卧着一具白花花的死尸。马**子看到死尸后,稳了稳脚步,持鱼叉柄奋力将死尸翻了过来。死尸一翻过来,这群孩 子又像炸了窝似的,哄的一声,四下逃窜,纷纷光着脚丫跑到了岸上。 死尸瞠目,死鱼眼一样没了光泽,死前的惊恐却定格在了里面。死尸大张着的嘴巴更吓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暴凸,似乎仍在讲述他 所经历的恐--(n)怖。死人生前受到的夺命惊吓,也吓着了见到他尸体的人。马**子走村串巷、深夜归宿,可谓死人见得多了,如此恐--( n)怖的死尸也是头一遭碰着。他差点儿也如那群孩子样惊叫逃跑。他不由得倒退了几步,稳住了双脚,仔细观察尸体。他敢肯定,死人是孟大 虫! 孟大虫是谁?土司大老爷家的家仆!马**子清楚地记得,昨日傍晚,他在河东土司二老爷家修了牛圈及打谷桶返回河西时,在土司 大宅前碰见了孟大虫。这家仆嘴似乎变得很甜,不把他这河西泥木石匠看低,远远就叫了一声“马兄”。想不到,过了一晚,他就被阎王爷点 了名。哎呀呀,这懒汉没顾上讨婆娘就死了!马**子一边感叹,一边喊:“石蛋伢子,看你们怕成那个卵样子,今后有啥用?他是土司大老 爷家的孟大虫,你快去报个信吧。” 昨晚,孟大虫被哑巴大哥装神弄鬼惊得魂不附体,他一路跑,屎尿一路漏,顺着大腿流下来。孟大虫的裤腿黏糊糊的,跑一步,就噼 啪啪响一下,孟大虫认定是“鬼”在后头追赶他。孟大虫就这样被“鬼”追着,连滚带爬掉入了悬崖绝壁下的河谷里。那时,刚巧大雨过后引 发山洪,满满一河涌的水淹没了孟大虫的头。孟大虫会几下狗刨式,要是在平时,孟大虫掉在河涌里不会淹死。此刻,他又惊又怕,跑得差点 断气,掉入悬崖峭壁下的河谷,哪里还有力气挣扎?不消几下,孟大虫便如僵死的虫子而成了“水鬼”。 “水鬼”孟大虫没有随山洪去喂了洞庭湖的“王八”,他被一棵歪倒在河中央的树枝钩住了衣领,留了下来。 第七章 土司大老爷带着几个家仆匆匆忙忙赶到现场,确认死者是孟大虫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想,即使孟大虫远走高飞,去了长沙或广州沿海城市,也还是他的一块心病。谁知哪天,他喝醉了,胡说八道讲出了真相。他德高望重的土司大老爷,岂不成了活埋孙儿的罪犯呀?现在民国了,县衙门设有警察局,若有好事者报官追查下去,岂不是件说不清道路不明的麻烦事?老天爷有眼,让孟大虫做了水鬼!只是,可怜了孟大虫。孟大虫到了土司家十几年,竟然落得了一个做水鬼的下场。土司大老爷心口一阵绞痛,直呼:造孽,造孽啊! 土司大老爷遣送家仆,一去县衙门报官,一去家中,把给自己的楠木棺材抬来。他差人在河边给孟大虫搭了个灵堂后,坐镇河湾边,等县衙门来卒警验尸,好就地入殓。按当地风俗,在外暴亡,死者不可抬回家中。土司老爷此举,不为他人诟病。土司大老爷将自己准备百年之后享用的上等楠木棺材让给了老家仆孟大虫,引来了马**子等街坊邻居的猜疑:就算是亲生儿子,也奢望不了这等待遇!这是为什么呢?马**子没有离开,他躲藏于一边,密切观察土司大老爷厚葬孟大虫的动向。他发现在给孟大虫沐浴更衣时,土司大老爷亲手从孟大虫的腰带上解下了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土司大老爷随手将这袋东西交给了站在一旁的长子哑巴儿。趁着人多混乱,马**子悄悄地靠近哑巴大哥。他对哑巴大哥指了指袋子,哑巴大哥心领神会,“呵哦”一笑,打开袋子让马**子看了看,又“呵哦”一笑,把袋子束紧。马**子看得清清楚楚,满满一口袋袁大头(大洋即银元)!妈哩,这一袋子起码有百八十块呀!马**子摸了一下满脸的紫红疙瘩,后悔得肠子青了。刚才为什么不摸一摸这狗日的孟大虫腰上的袋子?这一袋子大洋,他干半辈子泥木活儿都挣不回来呢。 过了约两个时辰,从县城方向飞奔来一匹高头大洋马,县警察局一个姓侯名扒皮的卒警跳下来。他跨下罗圈腿到死尸前看了看,手都没动一动,就冷静地说:“死者身上无淤伤,属失足落水溺毙,埋了吧。”马**子挤到一边,指了指孟大虫那张狰狞的脸,想提醒卒警,一般的溺毙,何来这等恐怖的表情?土司大老爷耗子眼一瞪,干咳了一声,马**子腿一抖,便讪讪地退到了一旁。土司大老爷看着马**子略微颔首,说:“马木匠,孟大虫的尸首是你最先发现的吧?等下去我府上,替我陪侯警官饮几盏。我呢,要忙孟大虫的后事,就不去了。”马**子受宠若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连声说:“好,好好!” 河西土家族寨子的土司大院,马**子来的次数不少。每来一次,他就添一点敬畏,内心隐隐约约的嫉恨也与日俱增。据土司大老爷家李氏族谱记载,河西寨子的土司李氏,系明末农军起义领袖李自成的后裔。到土司大老爷这里是第几代了,土司家人也搞不清楚。李自成在清兵入关农民起义军退守北京,继而又兵败湖北九宫山--外面遥传李自成被地主武装所害;实则李自成隐姓埋名藏于一家深山古寺院里,便暗中继续指挥其他如湖南何腾蛟等抗清力量。马**子的祖父的曾祖父却是吴三桂部下的一个牙将,“三王”逆反兵败之后,土司家和马家的后裔,俱因害怕被官府追杀,有好几百年,他们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直到民国初年清最后一个小皇帝退位,民国政府颂扬抗清英雄,李自成进入农民起义军英雄谱,土司李氏方开宗祠,扬眉吐气。一百多年前,沿西洞庭湖沅水溯源雪峰山麓,只有河西土司寨子。在河西土司寨子,除了第一大姓李氏,还有马、刘、赵、何等七(n)八个姓。河西土司寨子是个杂姓混居的寨子。河西土司寨子李家,还没有出一个秀才,皆是些草莽绿林汉;马氏就出了一个举人。在河西土司寨子,马氏家族一时得意忘形。这个马举人,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什么书,到处宣扬李自成轻信牛金星谗言而冤杀文武双全的同姓氏--智多星李岩(农民起义军巾帼英雄红娘子丈夫)。土司大老爷则反唇相讥,也到处宣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是个投降清廷、三面两刀的大汉奸,而河西土司寨子的李氏源本是李自成部下李岩夫妇的后裔,马氏举人这下捅了马蜂窝。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土司李氏族极其愤怒,他们不依不饶,一张状纸告到了县衙门。县令昏庸,欲不了了之。土司李氏族将状纸又送到了知府。知府何大人夫人很崇拜巾帼英雄红娘子,偏偏这知府大人惧内,且又钦慕李岩夫妇智勇双全。知府何大人接到状纸,勃然大怒。他说:“大汉奸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且又反复无常,‘三王’逆反被殊灭九族万人唾骂。李岩被牛金星谗言冤杀夫妇二人皆英雄。这个马举人,不明史实,口出狂言,给我拿下,赏他五十大板,逐出河西土司寨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河西土司寨子逐出的不只马姓,其他不满李氏家族躺在功劳簿上倚老卖老的杂姓人家,也统统被赶出了河西土司寨子。知县还算仁义,拨出银两,在西洞庭湖沅水下游,离河西土司寨子几公里处建了河东村,安置被驱逐走的村民。表面上杂姓人家服了土司李氏家族,心里却结了怨。一旦有机会,他们是不会放过土司大老爷李家的。 机会可遇不可求。几百年间,又有多少次可遇的机会呢?这一次不同,马**子便感觉机会来了。 在土司大老爷祖坟墓有石人石马双双虎视过往路人;而在土司李家大门口,那两只威风凛凛硕大无比的石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子,嘿嘿冷笑。马**子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青砖碧瓦红墙吊楼,八进八出的高壁大院,让马**子强烈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想一想,土司李氏家族你不服气还真不行。马家出了个举人算什么?明嘉庆年间,土司大老爷的老祖宗鲤鱼跃龙门,一路过关斩将杀到京城,把一个仅次于状元的榜眼带了回来。土司李家那个老祖宗在个做官几十年,告老还乡,回到雪峰山下河西,置良田百亩,盖了这座大宅院,规模之浩大,方圆几百里,首屈一指。此后,几代过来,土司李家再出的官,高不过县令。辉煌算是不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了土司大老爷这一代,土司李家做官不行了,商业却发展起来。土司大老爷在县里镇上开了几家商铺,在镇上还有一家缫丝厂。现在的土司大老爷,收收租,一家老小便活得有滋味...... 第九章 ......出了土司河西寨子,马**子扭头望了望,确信后头没人跟着,把土司家给的十块大洋掏了出来,码整齐放在手掌心上。 落日在西山河边上正一点一点往下沉。这个不平常的白天很快就过去了。马**子抬起手,把那十块大洋和落日放在了同一 水平线上,那十块大洋里,便映入了十个小小的落日。望着这一片红,马**子陶醉了。 “拿到了”马**子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猛地从陶醉中惊醒。他抬头一看,土司大老爷站在了他的面前,是土司大老爷在问 他话。马**子腿肚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啊?什么?”土司大老爷不说话,只是望了望马**子手上的大洋。马**子这 下明白了。他的头就像鸡啄米似的,连声说:“拿到了,拿到了。” 土司大老爷“哦”了一声,和一干人径直走了。 把大洋放回口袋,拍了拍,马**子脚步才又轻松起来。马**子刚轻松走了几步,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马**子紧 张地扭头看,是土司李家的一个仆人。这仆人到了马**子跟前,对马**子说:“我家老爷说了,这十块大洋,也有石蛋那群孩子的份。你 看着分吧。” 马**子愣了半天,才悟了过来。这土司大老爷知道,孟大虫的尸体是石蛋他们先看到的。 “我操你土司家的老祖宗!”马**子不由在肚子里骂一声。他想,狗日的又是喝酒,又是赏钱,原来是考究自己老不老实 !他不说,土司大老爷帮他说了。唉,早知如此,何不早早挑明,还落个好名声哩。这下好名声没落到,煮熟的鸭子也飞去了一半。马**子 懊丧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太阳整个儿沉到了西山里,灰蒙蒙的雾气,从落日的地方升腾起来。落日后起雾,往往就意味着阴雨天的到来,晴朗日子要 结束了。弄不好,雨晚上就到。 马**子心情郁闷地回到了山脚下的河东村,看到石蛋那群孩子,在村头的老槐树下,一个个捧着大海碗,吸溜吸溜在喝着 地瓜粥。马**子高声喊道:“石蛋你们这帮狗日的,捉什么**甲鱼,结果真给你们捡到了金元宝。给两块大洋,找开了你们平分。”看到 石蛋接过了大洋,手脚发抖,一头雾水的木鸡样,马**子就笑了。他对他们说:“你们看到孟大虫的死尸,土司大老爷赏你们的哩。” 明白了大洋的来路,石蛋手脚就不抖了。他还大胆地问:“土司老爷赏了多少?” “哦嗬,你狗日的还怕我吃了你那一份?”马**子不高兴地说: “难道死尸真是你们发现的不成?见过背影就鬼追似的跑 光了!不是老子,你们毛都没一根。告诉你们吧,土司大老爷赏钱时,没有老子说起你们,怕是连这两块大洋,土司老爷都不会给你们。瞪什 么羊眼,是不是不想要?不想要拿回来。” 马**子手一伸过来,石蛋这群孩子就哄地跳起来跑了。看孩子簇拥着石蛋没了踪影,马**子又心疼起来。两块大洋,没 日没夜干一个月都挣不来哩。土司家那老东西一句话,就给这群狗崽叨去了。马**子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用手夹稳银圆,怕剩下的会飞走似 的,急冲冲地赶回家去。 马**子见到自家的房顶,再走几步。拐下路坎就进家门了。突然,马**子看到哑巴大哥迎面走来。 孟大虫怎么死的,哑巴大哥心里明白。见到孟大虫尸体,哑巴大哥悲痛欲绝。他嚎了几声,就不嚎了。他想,谁叫他要活埋 水莲姐的儿子呢?谁又叫他怕鬼怕到跌入悬崖下的暗河呢?跌入暗河爬起来就算了,却去当了水鬼。他有什么办法?哑巴大哥是个想得通、想 得开的人。想通了,想开了,他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照例见谁都先乐呵呵“哦哎”一笑。哑巴大哥远远见了马**子,满脸堆起了笑。 第十章 马**子也满脸堆笑,等哑巴大哥走到了跟前,比画着手脚说:“你怎么不跟你爹他们一起回去?” 哑巴大哥打开手上提着的一个布口袋,亮了亮里面的野刺梨,比画说:“摘刺梨,拿回去给我妹她们吃。” 马**子歪着头想,土司家那几个小姐也真他妈怪,家里那么多钱,想吃什么吃不到?偏偏爱吃这个漫山遍野都是的贱东西。他就不喜欢吃,酸得倒牙。乱坟岗里长的,想想都怕,更别说吃。马**子正想打手势,说要下雨了,快回家吧。这时马**子眼睛突然一亮,他记起来,哑巴大哥手上提着的口袋是从孟大虫身上摘下来的,那时装的不是野刺梨,而是满满一袋子大洋! 马**子没有过多想法,他指指哑巴大哥手上的口袋,比画说道:“中午时,这袋子不是装的大洋么?” 哑巴大哥神秘一笑,比画说:“给孟大虫了。” 马**子一下没弄明白,孟大虫不是死了么,给他钱干什么?他连说带比画,把意思说了。 哑巴大哥又是一笑,比画着说:“给他在阴府里用。” 说罢,哑巴大哥又是一笑。这一笑,有了诡异的色彩。 望着哑巴大哥远去的背影,马**子傻愣了半天,要不是几颗雨点打到了脸上,他还不会动。 后来,马**子常想,在那一刻,他为什么要问哑巴大哥那一袋大洋呢?他一直弄不明白,后来到手的这一百块大洋,对他到底是福还是祸? 河东村这十几排木制结构的吊脚房子,建于清朝嘉庆年间,风雨飘摇一百多年,早已陈旧不堪。这些矮小狭窄的木房,看起来还比较夯实,不过和土司河西寨子的高墙大院比,显得可怜巴巴。这就像马**子见了土司大老爷,非要低三下四不可。 马**子跳下路坎,回到了自家的小院里。一进院子,马**子一眼看到老婆在喂母猪。见马**子回家,他老婆白了他一眼,大嘴一撇,哼都不哼一声。 “偷油婆,老子回来,你没看到呀?”马**子不满道。 马**子的老婆偷油婆,除了还乐意喂两头母猪,田地的活路一律不干。长年累月,便如了年猪,肥肥胖胖。有一年初春,马**子在吉首给一富豪修房,活干完后,除了工钱,还额外得一陶罐山茶油,约有七八斤,拿回家不过几天,就少了大半。他知道,是他老婆偷偷拿回娘家了。他不好说,就说是她偷吃了,便呼其“偷油婆”。这与其黑矮肥胖之躯倒也相称。“偷油婆”万般地不愿意,马**子硬要这么叫,她也无可奈何。谁叫她真的偷了油呢? 偷油婆好吃懒做,却嫌马**子不勤快。她见天还没黑,马**子就一路小跑着回来了,非常不满地说:“饭都做好了,没下你的米。” “就吃你那份。”有了好心情,马**子难得幽默。 “你吃了我那份,岂不是又要我再煮一份呀?” “正是。”马**子答得轻松极了。 “做梦!”偷油婆把手中的泔水瓢一扔,跳起来叫道。 “说笑哩。”马**子嘿嘿一笑,说:“老子在土司大老爷家吃过了。” “哎哟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你又没在他家干活,他凭什么请你?”偷油婆讥讽地说:“今天你挺会做梦嘛!” “今天就是做梦了!伊不信?”马**子撩起衣服,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说:“鸡鸭鱼肉,就差甲龟了。” “吃过一次甲龟,就天天挂在嘴上。瞧你穷鬼相!”偷油婆相信了马**子的话,说:“什么好事,讲讲看嘛。”马**子并不回答,一边往里屋走去,一边拍腰包,把那几块银元宝(大洋)拍得叮当响...... 第十二章 临出门,他屏息听了听,听到偷油婆的呼噜,打得差不多要盖过屋外的风雨声了,才放心地迈步出了门。他要干的这件事,天知地知,还有他一人知。 马**子推开门,人还没有出去,一道闪电劈头盖脸而来,接着滚滚的雷声由远而近,滚到他头顶,轰地一炸,震得天动地响。附近有一棵百年槐树随着闪电应声而倒;马**子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过了老半天,他才觉得,使不得,使不得,老天爷怕是不许他盗墓哩!他爬起来,颤抖着把门关上。关了门,正要插门闩,马**子一咬牙,又把门闩拉开,闪进雨里。在家院的风雨里,他“呸”了自己一口。前怕狼后怕虎,永远成不了气候。一不做二不休,成败就在今晚! 暴雨夹杂着狂风,形成暴风雨,左一下横来,右一下扫去,马**子被暴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步履艰难。闪电时天亮如白昼,电光一过,则如倒扣的锅,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河东到乱坟岗不过几里地,马**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摸到。 马**子来到乱坟岗,一个闪了几秒的闪电帮了马**子的忙。他一眼就看到一个新坟堆。新坟就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坟堆上,几杆祭奠死者的白绸蟒条随风飘扬,晃眼望去,犹如几个鬼兵神将在此护坟,吓得马**子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地,拖着膝盖爬到那坟堆前,借着闪电,看清墓碑上刻着孟大虫几个字后,一边磕头,一边说:“大虫兄弟,得知你身揣百块大洋,今日我马仁义到此,只是借用。来年发财,当本利一并还上。别怪我掘你阴宅,惊了你的黄泉梦啊!” 马**子正说着,雨停了。黑压压的云层居然裂开了一道罅隙,一轮弦月露了出来,大地一下朦胧光亮起来。 “显灵了,显灵了,大虫兄弟答应了!”马**子一边想,一边爬起来,挥动锄头照坟头狠劲挖去。河西土司寨的李老三去镇上喝朋友小孩的满月酒,酩酊大醉而回。他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走小径,穿乱坟岗。据他说,他借着闪电看到鬼的时候,那鬼正踩在孟大虫的墓碑上,奋力拉扯那几杆白绸蟒条,扯出了,还凌空挥舞。那一挥,正好闪电逝去。李老三只感到那鬼正挥旗呐喊,率小鬼们来捉拿他。李老三吓得魂不附体,拼命跑回家,一头栽倒在床。待半个月后出门,李老三已形销骨立,头发东一块西一撮脱落了大半。给李老三看病的谢郎中说,这叫“鬼剃头”,没有一年半载,头发怕是长不回来了。 李老三被马**子吓得半死,马**子一无所知。雨停了,旋即又起了大风。风声夹杂着不远处的江涛声,一声声,如鬼哭狼嚎。马**子的神经麻木了,几乎是不知不觉中撅着屁股完成了盗墓之举。 后来,人们纷纷谴责这盗墓贼马**子,说马**子太不厚道,一定不得好死。马**子得手后,未复原棺盖,填回泥土!四下里乱窜的野狗,把孟大虫的尸首咬得四分五裂,啃得只剩一副白骨。楠木棺是云南货,人们蜂拥而上,你卸一块,他劈一块,等土司大老爷赶到时,楠木棺早被抢光。 一夜暴雨,盗墓者哪怕留下了蛛丝马迹,不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也会被抢棺木和看热闹的人们彻底破坏了。大家觉得盗窃案难破。河东下村的放牛娃吴伢崽发现的孟大虫墓被盗。天亮后,吴娃崽去放牛,发现了孟大虫墓被盗,就急忙回村报信。很多村民赶来抢棺木。法不责众,从县里赶来的侯警官亦如此说,结果不了了之。 土司大老爷似乎心里有数。他在静观盗墓者如何表演。 原来土司大老爷在棺木里设置了机关。 你想想,一百块现大洋呢!知道土司大老爷给孟大虫随葬一百块大洋的几个贴身家仆,起贪念盗墓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他们是否守口如瓶,土司大老爷没有把握。若是泄露了出去,还不是一传十,十传百?土司大老爷暗藏了一个老鼠夹,待孟大虫尸体入殓时,将装着大洋的陶罐置于鼠夹上,只要移去陶罐,鼠夹就会弹起。土司大老爷蝇头暗笑,盗墓者这下够戗:鼠夹为生铁制成,牛腿尚能夹断,何况人手?盗墓者何许人,马**子也!马**子虽然穷,脑子灵活,鬼点子多,凡事都会留个心眼儿。他打开孟大虫的棺盖,不似土司大老爷想象有那样,迫不及待地伸手下去乱摸乱找,而是用锄柄,这里戳戳,那里敲敲,慎防设有机关。他戳戳敲敲一会,老鼠夹“咔嚓”一声,狠狠夹住了锄柄。 那声“咔嚓”,忙出马**子一身冷汗。他旋即咧嘴笑了,心想:你狗日的土司老爷,还安了老鼠夹呀,要是笨卵的话,岂不正中你下怀?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马**子借着云层间时隐时现的月光,捧出掏罐,一摇,哗啦啦作响。他打开盖探手一摸,摸出一块凑到眼前一看,正是大洋!马**子大喜过望。 马**子把陶罐置于一旁,又把头探进棺材。他想,说不定土司老爷那老东西还放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一并“借”走又何妨?马**子撅屁股探头进棺材之际,一股胳膊粗的龙卷风正好旋到了棺材里,盖在孟大虫脸上的那块白布瞬时掀起,哗啦啦蒙到了马**子脸上,惊得他差点儿飙尿。马**子赶紧一把扯下白布。惊魂未定,又一道闪电照在孟大虫的脸上,孟大虫直挺挺呼地坐了起来,那狰狞恐怖的死相,带着一股浓重的死尸味儿与他打了个照面!马**子“妈呀”一声,一屁股惊异地坐到地上,那股几次要飙的尿,终于礠磁地射了出来。马**子抱起陶罐,哆哆嗦嗦,爬上坟坑,声音颤抖着对着棺材说:“大虫,你把老子吓破胆了,就怪不得老子让你暴尸荒野了,赶明天,让你家土司老爷再给你收尸吧?” 马**子从坟里爬上来,正想回头给孟大虫谢罪,突然,一个响雷,惊得马**子又磁磁射了一,两注尿。惊雷响过,暴雨跟着又来。马**子不敢回头,一身冷汗,一身雨水,幽灵般摸回了河东下村...... 第十三章 倾盆暴雨几乎下到天亮。天一亮,云开雾散,太阳展露它红彤彤的笑脸从东方天际喷薄欲出,又是一个晴朗天。 要是往时,马**子早就地瓜粥喝得呼噜响,准备走村串寨了。偷油婆扯着母鸭般的嗓门叫了两次,马**子仍然鼾声如雷。 “哟嗬哟嗬,以为昨日有八块大洋进帐就不得了啦啊?离买五亩良田还早着呢!”偷油婆拿着粥瓢走到床头,把床沿敲得砰砰响,喊马**子起床:“你不是说,今天要给河西的李老四家修窗格吗?太阳照屁股了,还不起来!” 马**子听到偷油婆的叫喊声,鼾声停了下来。他睁开眼,慢吞吞坐起来,甩甩头,把头甩清醒了,又闭上细眯眯的耗子眼。他心底暗暗地得意:和孟大虫“借”来的一百块大洋,加上箱里积攒的,买五亩良田和一头牛都够了。我马仁义想的仅仅是五亩田?十亩二十亩都不够呢!最好还有土司大老爷那样一座苗山大宅,也像他一样讨五个大小老婆。这样想了,马**子就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白日做梦!不过做梦总比不做梦的好,比如这一百块大洋,昨天做梦才敢想,今天却到手上了。 这样想了,马**子就乐呵呵地跳下床,骂偷油婆说:“伊狗日的一大早嚎丧什么?伊不记得我昨天日了伊两次呀?日两次不累呀?去去去,煎两个荷包蛋给老子。” 看偷油婆出了门,马**子赶紧撅屁股钻进床底,在一堆破鞋烂麻包中摸到了陶罐,再一摇,哗啦啦作响!马**子一边退出床底,一边想:放在这里不保险,万一哪天偷油婆钻进来找东西,碰着就不得了。盗墓得来的,不但难听,还蛮吓人。在老婆眼里,他马仁义都不是人了! 马**子伸着懒腰,坐到饭桌边,偷油婆把香喷喷的荷包蛋端了上来。马**子刚拿起筷子,又放下了。这时他抬眼看到,他的四个儿子一个个不知从哪个角落围了上来,猴瘦猴瘦的模样儿在吞着涎水,眼巴巴地盯着两个荷包蛋。偷油婆赶过来,拿筷子在四个儿子头上各敲一下,说:“你们这帮饿死鬼,去去去。” 马**子见四个儿子挨了揍,只是顽皮而又淘气地摸摸头,眼睛仍然像饿狼一样盯着荷包蛋。偷油婆真火了,到火灶边拿过吹火筒,准备收拾四个“饿死鬼”。吹火筒高高举至半空且没有落下,马**子发话了:“连伊和娘,再煎六个。咦,对了,桃桃呢?” “姐一大早下地干活了。”马上有荷包蛋吃,四个儿子情绪顿时高涨,一个个抢着回答。“姐干活累,和爹一样,也吃两个。等下娘煎好了,你们给姐送去。”马**子对站在一边目瞪口呆的偷油婆说:“哎哎哎,发么子愣,快下厨煎呀!” 偷油婆如梦初醒,说:“我的妈哎,几块大洋叫你忘了姓啥了,五亩良田还要不要买?那几个鸡蛋,老娘后天赶集拿去镇上换钱。不煎!” 马**子大声说:“煎!” 黑不溜秋的小儿子臭蛋平时最得偷油婆宠爱,肚子大。他脖子一梗,也大声地说:“煎!” “煎你娘个**!”偷油婆不敢打马**子,打儿子却是家常便饭。她高高扬起吹火筒,照小儿子的屁股打去。 吹火筒还没打到小儿子的屁股上,就被马**子一把夺下。他把吹火筒咣当丢到火灶边,说:“今天伊不但要煎蛋,后天伊还要到集上,割几斤肥肉回来。你们大半年没闻到肉腥了吧?肠子都寡了,对不对,孩子们!” 四个儿子脚下像安了弹簧,一个比一个蹦得高,乐得大呼小叫。天井里的鸡鸭受了感染,也咯咯嘎嘎乱叫一气。马家一时成了欢乐的小海洋。 偷油婆何尝不想吃肥肉?她比谁都想!她看马**子的眼神和口气,不像说笑,心想:一下子有八块大洋,吃吃肥肉也应该。连肥肉都敢吃,吃几个鸡蛋又算不了什么?偷油婆就骂骂咧咧走到了灶台边。 荷包蛋很快煎好。四个儿子一人夹走一个,狼吞虎咽,不消一会全吞进了肚里。一个个伸出舌头,将嘴角的油沫添干净,打柴、放鸭、割猪草,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马**子心底里升起一股暖流,同时也冒出一丝苦涩。偷油婆结婚当年生下一个女儿后,不知中了什么邪,一连七八年瘪着肚子。马**子的老爹上镇里喝酒,酒酣被人讥笑,竟当场气绝。家公为她的肚子不争气气死,偷油婆羞愧难当,厚脸皮找郎中讨药。吃了九服竟当年生崽,一年生一个,一口气生了四个。四个儿子个个生龙活虎,乐得马**子半夜醒来都笑:“谁说我马有要断香火?马家香火旺得很哩!”老婆有本事生,他这个当爹的却没本事养。吃饭的嘴越来越多,家里过得也越来越紧巴巴的。特别是大女儿桃桃,长得如花似玉,投错胎,投到了他这个穷人家,才十六岁,一个人几乎把地里的活全揽下了。桃桃成天早出晚归,心疼哩...... 第十四章 “桃桃的荷包蛋煎好了没有?我顺路给她带去。”马**子临出门时随意地问偷油婆。 偷油婆还没来得及回答,桃桃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惨哩,惨哩,孟大虫给野狗吃得只剩一副骨头了哩。” “黄毛丫头讲甚鬼话,”偷油婆不相信,道:“听人说,土司大老爷把自己的寿棺给了孟大虫。几寸厚的楠木,野狗有本事撬得开?” 桃桃 跑得粉脸通红地说:“狗撬不开,人撬得开。听人说,土司大老爷放了一百块大洋在棺材里,给人盗了。盗墓人不盖回棺盖,野狗就把尸体吃 掉了。邻近还有一座石马守候的古墓在那晚也同时被盗了......” “鬼才信你。”偷油婆吃惊地瞪大双眼说:“孟大虫是家仆,跟狗一样,土司大老爷会给他一百块大洋陪葬?古墓据老辈人言传下来 说是土司李姓家族的......” 桃桃说:“侯警官都来了,说抢了棺木的人就不追究了。石马可是稀有古董--盗墓的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呢。” 听了这话,马**子的小腿哆嗦了一下,侯警官会查到自己头上么?他的似耗子样的眼睛忍不住往床底下瞄了瞄。又想,这件事,他 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侯警官查到他岂不成神了?马**子这样一想,底气十足地干咳了一声,说:“女人家不要掺和这种事。别人说了,听听 就罢,不要多嘴。” 桃桃半个荷包蛋正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才不想说。一说,这蛋都吃不下了。咦哇,恶心。” “和爹说说不要紧。伊还听到什么了?”马**子问桃桃。 “女人家不要掺和这种事。”偷油婆白了马**子一眼,说:“臭丫头,快吃,吃完去给稻田排水。昨晚这雨蛮大的,别把禾苗淹死 了。” 桃桃伸长脖子,把满满一口荷包蛋咽了,说:“爹,听你的,还是听娘的?” 马**子尴尬一笑,说:“当然听爹的。” 桃桃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说:“听人说,李老三昨天半夜里走过乱坟岗时,给鬼吓倒了。他说,见着那鬼时,那鬼正踩在孟大虫的墓 碑上扯那几杆祭旗。” “不可能!”马**子小腿肚又打了个哆嗦后,脱口而出道:“他什么时候走过乱坟岗的?” “怎么不可能,人家走过那里,要事先告诉你呀?”偷油婆又白了马**子一眼,说:“好像你一夜待在那里一样。” “你妈骚(n)**的偷油婆,昨晚老子一直躺在伊身边,么子时候离开过?”马**子气急败坏,张口就骂。 “好像好像,俺说的是好像。”偷油婆息事宁人,道:“就算俺说错了,行不行?” 毕竟做贼心虚--马**子鼻孔“哼哼”两声,招呼女儿说:“桃桃,爹也要出门了,咱们一起走。” 桃桃应了一声,东找西找,找不到铁铲,就大声说:“铁铲呢?没有铁铲怎么排水?” 偷油婆跑过来帮忙,翻了半天找不着,也急了。大喊:“铁铲不见了,锄头也不见了!昨晚俺关鸡笼时,还明明看见在这里。见鬼了 ,有贼了,不偷鸡不偷鸭,光偷锄头铁铲呢。” 马**子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口水差点儿卡了喉咙。妈哩,铁铲和锄头都忘在坟坑里呢!马**子旋即冷静下来,说:“盗墓人 怕用自家的锄铲给人发现了,怕是偷了我们家的。你们别做声,我去报告侯警官。等找到了锄铲,抓盗墓人也就有了线索,一举两得。” 偷油婆也很惊讶,她非常着急地对马**子说:“哎哟哟,你差点儿成半个侯警官了。快去快去,那把铁铲上个月才从王铁匠手里买 的,还是新的哩。” 且说侯警官从 李老三家出来,骑马催鞭径直到了土司老爷李老大家。 土司 大老爷端坐在堂屋正厅的太师椅上,想心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乱。让孟大虫活埋阴阳儿不是他的主意,大太太孽种灾星的说法 ,让他一时六神无主。阴阳儿死于非命,孟大虫不得好死,闹得沸沸扬扬。侯警官为此都跑了两趟了。他土司李老大名门望族,何时受过如此 辱没?白云苍狗,天地神灵看着尘世--不知还有什么没发生的事哩! “家 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见到侯警官,土司大老爷唉声叹气。 土司 大老爷停了一下,便又问侯警官:“案子可有进展?” “李老三神志不清,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可以断定,作案者仅有一人。”侯警官托肘抚腮,一边踱步,一边说:“雷电交加,狂风暴雨, 一个人敢去乱坟岗掘坟,胆量超人。土司寨子及河东河西可有此等胆大妄为之徒?” “绝无!”土司大老爷不假思索地回答。 第十五章 “孟大虫死尸昨日正午发现,下午入葬。百块大洋陪葬的事只有几个家仆知道,难道是他们通风报信,引来别处的江洋大盗?” “不可能!”土司大老爷说:“家仆同屋睡,况且守更者巡防严密,从不敢怠慢。有谁出门,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呢?” “这就怪了。”侯警官说。 “对了,今早我听人说,哄抢棺木者,还有捡到铁铲和锄头的。”土司大老爷突然说道。 侯警官眼睛一亮,说:“我以为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呢。这是个重大线索,早上你为何不与我说?” “我思忖,仅凭铁铲锄头,就能断定盗墓人?” “土司老爷,您就有所不知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至此,侯警官对破案已成竹在胸了。 中午吃饭时,侯警官信步向山寨下的河东村走去。河东村头有棵上百年的白果(银杏)树,巨大树冠遮去数十米地,胳膊粗的树根盘根错节,裸露在地面上。树下有一锃亮磨盘,清凌凌的洞溪河从大山里流出来绕此而过。自从有了河东村,这里就成了大众及过往商旅的好去处。天下事大到溥仪被撵出故宫、与二妃(淑、丽二妃--1912年清朝灭亡之后,末代皇帝仍然在紫禁城的宫中,并且仍然享有皇帝的名号。当然,这个名号是虚的,只是在紫禁城内有效,一旦出了紫禁城,就没人承认了,所以,溥仪在当时,又被称为“废帝”“逊帝”。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n—-》变”,将溥仪一家子人,从紫禁城驱逐了出去,溥仪则拖家带口,住进了天津‘张园’--前清知名武臣张彪的住宅。在那段日子里,废帝溥仪除了拥有皇后婉容以外,还拥有一个妃子,她的名字叫作“文绣”--蒙古旗人,封号为“淑妃”。淑妃文绣自1922年嫁给溥仪之后,始终跟随溥仪,并与溥仪共同生活了9年,但是,文绣于1931年秋,突然向天津地区法院起诉溥仪,并最终以庭外和解的形式达成了离婚协议,与溥仪分道扬镳了。这个事件在当时,轰动一时,时称“刀妃革命”--这里确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秘密。1931年初夏,文绣突然从溥仪的住宅出走,去了哪里呢?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文绣通过律师,发出了一个律师函给溥仪。文绣的律师函,大致是这样写的:我文绣跟你溥仪,跟了9年了,你竟然没有和我过一次夫妻生活。我每天孤枕难眠,暗自流泪。这样的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我现在正式向你提出分居。以后,溥仪你必须每月定一个日子,来和我同房一次,否则,我只能到法院去起诉你。淑妃文绣的突然出走,并发律师函,公然闹分居,此时的溥仪十分慌张,此事关乎大清皇帝的脸面,万万不可张扬。溥仪急得团团转。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于是,溥仪聘请了大律师林廷琛,叫他去和文绣谈判。这个林廷琛律师,本身就是“清室驻天津办事处”这个“皮包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接到溥仪的委托之后,林律师通过多方打听,找到了文绣下榻的住所,并试图劝说文绣回心转意、踏上归途。不料,文绣在林大律师眼前,却放声大哭,并说了以下的一番话:林律师,我直至如今,仍然是处《n-》女之身,九年了,受尽了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的虐《n-》待,现在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我也只能找律师,依法维护我应有的人《n-》权!文绣提出溥仪应尽丈夫的义务,和自己过夫妻生活的这种要求,溥仪是无法满,n-》足的,理由很简单,不是不愿意,而是因为溥仪身体有病,他办不到。所以,林律师从中斡旋,自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当年秋天,文绣在天津向地区法院递交了诉状,正式起诉溥仪,要求离婚。不久,双方通过庭外和解的方式,达成了和解和离婚的协议。依据这份协议,文绣和溥仪断绝一切关系,溥仪需要一次向文绣支付55000元作为赡养费,而文绣作为代价的,则答应终身不再嫁人。为什么溥仪在离婚协议上要求文绣终身不再嫁人呢?因为文绣毕竟是皇室的妃子,曾经的妃子若下嫁给平民,将有损清皇帝的脸面--溥仪是这样认为的。旋即,在一群遗老的的怂恿下,清皇族也宣布正式废除文绣“淑妃”的封号。文绣从此,成为一介平民。文绣见信之后,也回了一封信给这个远房兄弟,原文如下:你虽然是我的族兄,但是我们不同祖父、也不同父亲,从来也不来往,我嫁给溥仪9年了,你没有来看望过我一次,现要你以族兄的名义,不顾中华民(n-)国刑法第299条和第325条的规定,公然叫我去死,又公然诽谤我。你对清朝的忠勇,令人佩服,但是,我受祖宗的教诲,以守法为做人之本。身为清朝子民的时候,我守清朝的法;身为民《n-。〉国国民,我守民〈n-。〉国的法。1924年底溥仪被冯玉祥驱赶出宫时,他曾说过:坚决不做民〈n-〉国国民,我当时随身带了剪刀,随时准备跟随溥仪去死。为大清殉葬。后来是溥仪自己去了天津,开始做了民(n-)国国民了,那么就应该遵守民〈n-。》国的法律,依据民《n-。〉国宪法第六条,民〈n-〉国国民不分男女、不分种族、不分宗教、不分阶级,在法律上一律平等。我嫁给溥仪之后,守了九年的活寡,从未受过平等的待遇,所以我请了律师,要求分居,这不过是我想敦促溥仪依据民〈n-〉国的法律,尽丈夫的义务,给我人道的待遇,我作为父母的血脉,不想死得难堪。不料你却一味诽谤我,说我逃亡、离婚、敲(n)诈钱财、违背祖宗教训,被小人欺骗、被人出卖......种种自相残杀的恶毒语言,不一而足,你要知道:我现在和解谈判未破裂的时候,是不能将难言之隐公诸于世的!我委托律师要求溥尽一个丈夫的应尽义务,这个权利我是受法律保护的,但是你教我去死,你这是违法犯罪,检察官读了报纸,抓你都有可能。我希望你以后多读一点法律方面的书,谨言慎行,以免触犯民〈n-。国的法律,是为至盼。文绣离婚之后,在一家小学当上了一名教师,并履行了离婚协议上约定的独特义务--坚持独身不嫁。据说,淑妃的好姐妹--丽妃后来却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荣华富贵,如梦如幻都是泡影,应作如是观。)的恩爱情仇;小到胡小三偷张四爷的鸡摸李二的鸭蛋,皆在此发布。土司大老爷家被盗墓,孟大虫被野狗(山上红狼)吃,令人震惊。山寨河西河东向来民风淳朴,胡小三偷只鸡摸个蛋尚成新闻,何况胆大包天的盗墓贼盗墓呢。侯警官到这里时,捧碗拿地瓜、山药蛋的村民早就黑压压坐了一片,气氛略显沉闷。他们实在想像不出这样恐(n)怖的事件会在他们这里发生。大家见了侯警官,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急切想听到破案的最新进展。 侯警官没有吭一声,他尖锐而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遍又一遍,扫得人们面面相觑,好像个个都是盗墓贼。老半天过去,侯警官终于说话了:“昨天晚上,谁把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铲留在乱岗坟了?又是谁,今早在乱岗坟捡到了这把锄头一铁铲?” 人群一阵骚动,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了“老歪脖”身上。 老歪脖小时候发高烧,烧得快死了。后来治好后,头颈却向一边歪去,从此便得了“老歪脖”这个称号。老歪头颈歪,不灵活,但手脚敏捷。早上听人喊孟大虫坟被挖了,看热闹心切,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几乎第一个到达现场。马**子丢下的锄头和铁铲,还有夹在锄头把上的老鼠夹,自然成为老歪脖的“赏品”。老歪脖不知道楠木的价值,否则那张棺盖也非他莫属。锄头铁铲,谁家没有几把?不值一提。谁都知道,老歪脖与盗墓者无关。大半天过去,若不是侯警官提及,人们都忘了老歪脖和他的“赏品”了。 人们忘了,侯警官没忘。他扫来扫去的目光把人们弄明白了,老歪脖捡到的锄头铁铲是盗墓者得手后,忘乎所以时留下的,拿出来,认出是谁家的,盗墓者岂不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等侯警官发话,大家便欢呼雀跃起来,纷纷催促老歪脖:“快拿来,快拿来。”刚才侯警官发话,惊得老歪脖差点飙尿,之后又被大伙儿盯得发毛。他想,这“赏品”真是不该拿。此刻要逃脱干系,唯一的办法,就是快快交出那两件惹火烧身的“赏品”。 老歪脖一阵惊慌,他把地瓜粥泼到地上,赶紧往家里跑去。他家在村头,离白果树不远,眨眼就能打个来回。老歪跑开后一刻钟,不见回来。大家急了,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老歪脖这条笨蛋,是不是看到女人屙尿,挪不动身子了?”大家一阵哄笑。 侯警官却不笑。他在心里说“不好”,便大步朝老歪脖家走去。 一群人跟随着侯警官到了老歪家,只见老歪歪个头,坐在天井里两眼望天,一脸的困惑。 侯警官问:“怎么回事?” 老歪脖回答道:“上上下下找遍了,奇怪?锄头和铁铲都不见了。” “那老鼠夹呢?”“老鼠夹还在。今早回来,我解开了,就放在这里。”说着,老歪脖便从门角落里踢出老鼠夹。 侯警官拿起老鼠夹,摸了摸锋利的夹齿,说:“锄头和铁铲也放在这里?” 老歪答:“是哩。” 有人插嘴:“问问你娘,是不是借给人了?” “我娘刚刚被我姐接去,要住两天才回来。” 老歪的姐姐嫁到邻镇上,好几十里地,谁愿意跑去问? 桃桃出来,见马**子站在家门口一侧,就问:“爹,你还没走?” “等你哩。” “爹,你脸色不好,干活累的?” “爹脸色天天都这样。那点木工活,累不着。”父女俩一问一答,东拉西扯,就走到了村头老白果树下。马**子往西,上河西寨子李四海家修窗格,桃桃往南,去田里排水。临分手时,马**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叫住桃桃,说:“桃儿你等一下,早上你除了听说李老三被鬼吓着了,还听到了什么?” 桃桃想了想,说:“好像有人说老歪脖捡到了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铲。咦,对了,是不是盗墓贼果真偷了咱家的,用完了丢在那里,被老歪脖捡了去呀?爹,你去看看,是我们家的就得要回来。你看我现在用的这把铲都磨光了,不好用哩。” 马**子听桃桃这么一说,心中大喜。他必须赶快去老歪脖家,把锄头和铁铲拿回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让桃桃花去田里,自己便匆匆朝老歪脖家走去...... 第十六章 老歪脖的婆娘前年清明病死了,一个孩子在镇上读书,家里有一个瞎眼的老娘。老娘眼睛虽瞎,听力却不得了。几十年只听过马**子的脚步声,就记住了。马**子刚巧走到了老歪脖家的天井,瞎眼老娘就吱声了:“是仁厚么?好几年没有进你二婶家了哩,有事么?” 马**子心里一惊,心想这瞎眼婆子耳朵比眼睛还厉害,哄不得!于是说:“二婶,昨晚下雨,村头桥边的路基给冲垮了,借把铲子去修一修。” “哎呀呀,做好事哩!”瞎眼老娘忙不迭地说道:“拿去拿去,就在小柴屋角落里。” 马**子到小柴门屋角一看,自己拿去盗墓的锄头铁铲一件不少放在那里。他拿起来,说:“二婶,走了。” 瞎眼老娘说:“你梅姐家新房落成了,等下来接我去住几天。你用完了,自己放回柴屋角落里。” 马**子一边应了,一边疾步走到小柴院门前。他四下看看没人,赶紧转进小巷,急急忙忙跑回了家。 见马**子这么快扛回了自家的锄头铁铲,偷油婆非常惊奇,说:“哎哟哟,你真抵得上半个侯警官了!是谁偷的?”马**子不答,他嘱咐偷油婆说:“不管什么人来问,伊都说这两把锄头铁铲昨晚就在这里好好的,没有谁动过,更不要说被人偷过。听到没有?!” 偷油婆满脸疑惑:“明明被盗墓人偷了,你隐瞒干什么?” “伊这个蠢猪,”马**子说:“这么多人家,盗取的不偷别人家的,偏偏偷你家的?万一查不出来,这锄头铁铲又是你家的,你脱得了干系?怕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哎哟,是哩是哩。” 见老婆被说得心服口服,马**子才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昂首挺胸出了门。他想,惊是惊了一场,但被他修补得天衣无缝。高明!马**子在心里十分得意地夸奖自己。马**子在李老四家修窗棂,修了半天,左眼皮跳,一跳就是大半天。左跳灾,右跳财,马**子屡试不爽,深信不疑。 一直跳到了晌午,马**子终于挨不住了。他看身边无人,飞快地溜到老四媳妇的梳妆台前,一张癞蛤蟆皮样的脸贴到了镜子上。不看还好,一看吓一大跳,他看到自己左眼皮在突突地跳。马**子心烦意乱,锤头锤错了地方,把自己的手指甲锤得顿时紫黑了一块。马**子痛得龇牙咧嘴,一把丢下锤头。他想,老歪脖胆小如鼠,人家骑在他头上拉屎都不吭声,说他半夜三更盗墓,鬼都不信。现在,他捡回来的锄头铁铲忽然不见了,侯警官那狗日的还不翻遍全村找?那瞎子二婶,被她女儿接走了还好,要是没接走,不用审就全供了。 这么一想,他的尿又差点飙了出来。他必须赶快回家。这样想了,他就喊李老四,伸出受伤的手指头,让李老四看,说:“今天干不了,明天再来。”说毕,便心急火燎地往家里奔。马**子醉酒似的跌跌撞撞一头闯入家里,偷油婆见他一脸惊慌,白了他一眼,说:“大白天撞鬼了呀?”见偷油婆一脸的平静,马**子便晓得侯警官还没有查到自己家。他松了口气,骂道:“日伊妈傻**,大白天伊才见鬼。” 挨了骂,偷油婆倒也不恼,说:“侯警官前脚走,你后脚就赶进来了。”马**子刚刚放下的心,突地又提了起来。他的嘴唇和小腿一齐哆嗦,半天才缓过一口气,说:“侯警官来,伊狗日的,刚才怎么不跟我说?” 偷油婆搔着痒说:“看你吓成这熊样。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侯警官来就来,你怕啥子么?”马**子心想,盗墓这砍脑壳的事都做了,还不怕鬼敲门?要是老婆晓得自己昨晚犯了砍头罪,不要说侯警官来了,就是听听屎都飙哩。看这骚(n)娘们,不惊不慌,口气轻松,就像侯警官不过是来借火点烟。这样一想,马**子挺挺瘦猴似的胸,说:“等我熊样了,伊就该死了。快讲讲,侯警官来做什么?”偷油婆又白了马**子一眼,说:“拿锄头把摸了摸。” “拿锄头把摸了摸?”马**子疑惑不解,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拿锄头把摸了摸。一摸就摸得头皮炸开:我的妈哩,锄头把上有耗子夹的齿印! 偷油婆没看到马**子的脸色已经白得像张纸,仍自顾自地说:“侯警官还在你鞋底上抠了一坨泥巴带走了。我说怪了,昨晚你在我身边睡了一宿,这鞋怎么打湿了,还沾了这么多黄泥巴。”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马**子一屁股坐到地上,一直憋着的尿兹兹地飙了出来。 “什么完了?”偷油婆回头一看,见马**子吓得瘫倒在地,大惊失色;她着急地追问马**子,道:“侯警官不过摸了摸锄头把,带走了一坨黄泥巴。这与盗墓扯得上吗?” “扯不上也得扯上了。”马**子一脸悲戚地说:“我死了不要紧,你们怎么办?老老小小七口人呢!” “你,你昨晚真的去挖孟大虫的坟了?”偷油婆吓得倒退两步,接着又上前两步,一把狠狠地拧住马**子的耳朵,厉声问:“你说,是不是真的?” “哎哟哟,你放手,放手!”马**子挣脱偷油婆的手说“你我夫妻十多年,相信我会干出这种胆大妄为、伤天害理的事吗?” 偷油婆愣半天,说:“想想也是,你胆子再大,也大不到去当盗墓贼哩。不过,不是你干的,你吓成这样子干啥子么?” “伊知不知道杨乃武与小白菜(葛毕氏)的故事?这世上比窦娥还冤的事多了。我怕侯警官不分青红皂白,破不了案,就拿我去背黑锅哩。”“他敢!”偷油婆跳将起来,好像侯警官就在眼前。她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说:“我男人昨天夜里日老娘两次累得像死猪一样,在老娘身边睡了一个通宵。要说这打湿的鞋,是老娘男人又犯夜游了。前几年,他就犯过一次,半夜三更游到菜地,扯回了一筐菜,第二天却问是谁扯的。哎,老娘我这样说行不行?” 马**子哭笑不得。他想:这臭婆娘要是到了法庭上,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侯警官要是信了这些话,他就不是侯警官了。马**子心里清楚,侯警官手里,他马仁厚盗墓已铁证如山,容不得再有半点抵赖。他犯的是死罪,偷油婆敢护他,弄不好会给偷油菜婆一个窝藏罪,下大牢十年八年的,那马家就惨了。一想到桃桃要一个人撑起这个家,马**子悲从中来,眼角滚出几颗浑浊的老泪...... 第十八章 马大(n)麻子见到侯警官,强作一脸的欢笑。他对侯警官说:“侯警官,从县城远道咱穷山恶水之地,辛苦!辛苦!--找了半天可找着您了。”侯警官并不搭话,一脸严肃地盯着马大(n)麻子。马大(n)麻子心想:你狗日的唬谁,我马大(n)麻子是给你唬的么?小心老子告你收了土司大老爷五块大洋!马大(n)麻子心里气吞山河。他见侯警官半天不说话,眉头越拧越紧,还伸手按在了枪壳上,腿就开始打战。马大(n)麻子腿一抖,尿就紧,紧得又要大飙出来。他赶紧对侯警官说:“侯警官,对不起哩,我要尿尿。”马大(n)麻子从路边的茅草丛里小解回来,侯警官发话了:“你尿尿可以,想逃跑的话,我的枪子儿可不长眼。”侯警官说毕,拍了拍枪。 马大(n)麻子心里一惊,故作镇定。他对侯警官说:“你枪杀无辜,法理不容!” “你狗日的无辜?你盗墓犯了死罪,还无辜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侯警官哈哈一笑,不屑地说。 马大(n)麻子嘿嘿干笑几声,心想:你狗日的装腔作势做什么,不如干脆说见者有份算了。这样的话,他侯警官当然不会说,得等待他说。他自己说,起码不能马上说,马上说,有束手就擒的味道,就太便宜这狗东西了。马大(n)麻子心有不甘,嬉皮笑脸地说:“哎哎哎,侯警官,这样没由来的话,小民可承受不起呀。” 侯警官把脸一沉,说:“你腰上现在就系着几十块大洋,哪里来的?谁可证明?干什么用去?讲不清楚,我现在马上就可以关你进大牢,让你坐坐老虎凳,喝喝辣椒水!更何况这大洋,就是你盗墓所得!” 马大(n)麻子腿脚肚子立马又抖起来。尿也不争气,似乎马上要大飙出来了。刚刚尿完,现在又要撒尿,给这狗日的看笑话。马大(n)麻子咬牙忍了又忍,把尿硬是给憋了回去。这一憋回去,思路居然通了。他心想,这狗日的火眼金睛,腰杆系了大洋都看得出来。马大(n)麻子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腰杆,有一团厚厚的东西凸了出来。他恍然大悟:这么大一团,瞎子才看不到!到了这个时候,大洋还不拿出来,更待何时?他马大(n)麻子正好顺台阶下。马大(n)麻子麻利地解下钱袋,双手捧到侯警官面前,低头哈腰地说:“侯警官,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穷怕了,您吃俸禄,钱也不会多得用不完。孟大虫那死鬼要钱干卵用?我就’借‘来了。真的是借的。在他坟前,我说过,来年一定本息归还。我们都是穷人,这钱就见者有份吧。明年您不用还,我替您还。” 侯警官接过钱袋掂了掂,说:“借?你借孟大虫的钱会还?还纸钱吧?” 马大(n)麻子见侯警官接钱接得爽快,胆子大了起来,说:“纸钱也是钱哩。我能给他烧去,也是他的造化。” “那样的话,孟大虫半夜敲你家门。” “怕他敲门,他的坟我就不敢挖了。” “你也太不像话,挖了人家的坟也就罢了,却不填埋回去,让他被野狗(即山上红狼)啃了。” “咦呀,讲了你都不会信!”一提起这事,马大(n)麻子就心有余悸:“昨晚一个闪电,孟大虫坐起来吓我,跑都来不及哩!”“鬼信你。”侯警官顿了一下,说:“闪电打雷时,空气中有正负磁场,尸体上也有正负磁场,两者相撞,把死尸弹了起来,也有可能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之间的气氛就轻松起来。马大(n)麻子说:“我已经叫我堂客去镇上割肉了,晚上我们好好喝两盏。” “到你家喝酒,你没有盗墓,人家也怀疑你盗墓了,去不得。”侯警官摆了摆手道。 马大(n)麻子听到这话,心里更有底了。他说:“那也好,下次到县里,再请你喝酒不迟。那我先走了啊。” 侯警官掂了掂手中的钱袋,丢到马大(n)麻子怀里,对马大(n)麻子说:“别忙走,你刚才说什么见者有份,你给我的这份有多少?” 马大(n)麻子一下蒙了头,忘了他留下了十块,说:“一半呀,五十块。” 侯警官冷冷一笑,说:“五十块?最多四十块。你数数,多出一块铜钱,我全都不要。” 马大(n)麻子这才回过神来。他想,这狗日的硬是厉害,用手掂掂就能知道大洋的数量。在他面前耍花招,岂不是自讨苦吃?想罢,一脸的讪笑,赶紧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十块大洋,说:“刚才数来数去,把十块大洋放到衣服口袋都不晓得啵。” 侯警官接过钱袋,鄙夷地哼了哼,心里恶狠狠地说:“滚得远远的,今后最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第十九章 正午时分,无风无雨,阳光灿烂。 没有一点征兆,西厢房的檀梁突然脱落,不偏不倚,砸在五少爷李嘉仕的床上,倘若李嘉仕正在床上午睡,这根大腿粗的檩梁真是要了他的命。这一声轰然巨响,惊得土司家人魂飞魄散,不停地颤抖。 土司大老爷坐立不安,心狂跳个不停。凶兆,这是凶兆哩!二姨太张氏更是哭哭啼啼,说大白天做梦,梦到小儿子嘉仕遭了血光之灾。大太太骂二姨太乌鸦嘴,心里何尝不是一阵紧似一阵。土司大老爷给大儿子嘉成和小儿子嘉仕各修书一封,他让仆人取来一摞银洋,叫来一个亲信,让他骑马连夜到省城,找大少爷和小少爷。他反复叮嘱:“一定要见到本人,并带回他们的信。” 亲信飞马而去,土司大老爷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刚回到太师椅上坐下,侯警官就一脸严肃地跟了进来。 “案子可有进展?”土司大老爷亲自给侯警官斟了茶后,便问道。 侯警官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坐在屋里的大太太和二姨太等人,没有回答。 土司大老爷明了,一挥手,家人纷纷退下。家人都出了门,侯警官才压低嗓音说:“是马大(n)麻子盗墓。” “证据确凿?”土司大老爷一惊,沉吟良久才问。 侯警官正色道:“铁证如山。”土司大老爷说:“那还不去抓人?” “此事非同小可,民(n)国新律,盗墓者杀。这将又是一条人命。两天三命,这等离奇命案,我从本县从清末当捕快,直至到民(n)国当警察,也是头一遭。”侯警官沉吟了一会说。 土司大老爷听侯警官的话,端茶的手一颤,茶水荡出些许。他想,莫非阴阳儿的事他也知道?他平复了一下散乱的情绪,问:“此话怎讲?” “昨日你遣家仆去县警察局报案,还修书局长。我出门时,局长特别交代,验尸点到即可。”侯警官不慌不忙道。 侯警官饮了一口茶,起身踱步,继续说道:“仆人命贱,为何如此特别交代?怕是另有隐情。昨日我只看了孟大虫的面孔一眼,就明白他坠崖溺毙之前极度恐惧。说他失足坠崖谷身亡亦在情理之中,只是一个仆人,深更半夜受惊溺毙,则让人联想了。” 侯警官望了望土司大老爷越来越凝重的神色,还想继续说下去,被土司大老爷拦住。土司大老爷说:“以侯警官之意,捉了马大(n)麻子,若他信口雌黄,将事情闹大,则不好收场,是否?” “正是!”侯警官点了点头说。 土司大老爷说:“此事就不了了之?”“非也。”侯警官说“昨日我还得知贾道士(号半仙)专程来贵府一趟,只转了一转,茶水也没饮一口子就走了。昨日下午从你这里回去,我上门拜访贾道士(半仙),提及此事,半仙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想不想听?” “以喜冲灾,以善抵恶。”土司大老爷又长吸了一口烟说道。 “哦,原来贾道士(半仙)亦与你说过。”侯警官笑着说:“你这大宅,阴气太重。昨日我与马大(n)麻子在此喝酒,他说他看到檀梁上有鬼,连我也被吓了一跳。” 说毕,侯警官与土司大老爷齐齐仰头朝檀梁上望去。果然,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流扑面而来。 侯警官收回目光,说:“贾道士(半仙)修道几十年,素有神算子之称,他的话不敢不信。以侯某之见,区区一百块大洋,对土司老爷来说,不过九牛一毛,饶了马大(n)麻子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做善事,您意下如何?” “听你的。”土司大老爷起身拿起茶杯说:“以茶代酒,喝了!” 太阳又要西沉,一抹余晖照在了侯警官和他的枣红大洋马身上。出了土司山寨口,侯警官一声嘹亮的“驾”,枣红大洋马飞奔而去。夕阳余晖之中,沿途绿柳万涤的清水河畔--那侯警官的身影渐渐远去了...... 第二十章 土司大老爷冷笑一声,心想:侯警官不过也是个贪赃枉法的家伙。回到太师椅上,土司大老爷对仆人说:“把三位太太都叫来。” 不一会,三位太太鱼贯而入。土司大老爷示意三人入座饮茶。三人呷了几口茶,面面相觑。她们一直在等土司大老爷说话,土司大老爷却沉默不语。最终,大太太沉不住气了,说:“老爷叫我们来,有何吩咐?” 大太太开了口,二姨太胆子也大了起来,问道:“盗墓案进展如何?” 土司大老爷开口道:“你们都抬头看看,檀梁上有何物?” 三个太太齐刷刷抬起头,努力在檀梁上寻视。她们寻视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 土司大老爷说:“都看到什么了?” 大太太说:“什么没有哩。”“没有哩。”二姨太、三姨太也齐声附和道。 土司大老爷说:“昨日贾道士(半仙)来过,说檀梁上隐现牛鬼蛇神,我们家大院有一股阴煞之气。” 二姨太和三姨太头往脖子里一缩,不由“妈呀”一声惊叫起来,再不敢抬头往上看。大太太一脸不屑,说:“哄鬼呢。我们土司李家大宅坐北朝南,堂堂正正,一百多年来何曾有鬼怪之说?”说毕,大太太高高仰起头,向檀梁上望去。 这一望不要紧,大太太的脖子顿时僵硬着不会动了。二姨太和三姨太见大太太半天没有动静,抬头看她的脸。只见大太太双目暴凸,大张着嘴撕到了耳根。二姨太和三姨太捂住胸口,屏息循着大太太的目光望去,只见梁上悬着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在向她们狞笑。三个太太立即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便连声大呼:“鬼呀,有鬼呀!” 土司大老爷纹丝不动。他虽然相信吴道士(半仙)阴气太重之说,大白天见鬼,无非是心理作怪吧。他喝来仆人,取来悬于书房的祖传宝剑,拔剑出鞘,旋舞几下,剑锋直指檀梁,大喝:“杀杀杀!”随后收剑回鞘,对三个太太说:“你们再看看,鬼还在否?” 三个太太惊魂未定,捂面抬头,小心翼翼从手指缝中向檀梁张望。她们望了半天,鬼影不见一个。三个太太放下手,目光一齐转向土司大老爷手中的宝剑,对老爷降妖捉鬼之术满脸的敬佩。大太太长舒一口气,说:“鬼被老爷驱走了,别怕了,我们都打起精神来。”土司大老爷掂掂手中的宝剑,说:“鬼怕我,更怕这把祖传的辟邪青锋宝剑。不过,家中已经招鬼,妖怪众多,无处不在,已经索我孙儿和仆人孟大虫的性命,我又怎能随时驱之?” 三个大太太一听,顿时又紧张起来,满脸惊恐之色。大太太没了刚才的豪迈之气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该......该如何是好?”土司大老爷平和地对三个太太说:“昨日贾道士(半仙)看了我们的宅子,说了一句‘以喜冲灾,以善抵恶’。你们可都明白此意?” 大太太“哦”了一声,说:“以喜冲灾,不就是要我们家办喜事么?那就办件喜事好了。至于以善抵恶?难道我们家......做了......恶事?” 大太太结结巴巴,偷偷瞄了一眼二姨太,二姨太低眉顺眼,正在抹眼角渗出的泪。亲孙子被流浪野狗(红狼)吃了,当奶奶的还能不心如刀绞?个中原因她似懂非懂,也不敢去质问老爷和大太太。她想好了,等儿子嘉仕回来,她再讨说法不迟。 二姨太不敢说,土司大老爷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一脸严厉地对二姨太说:“刚才,二太太不是问盗墓进展如何吗?告诉你们,我已经叫侯警官回县城了。此案不再追究。从现在起,不许任何人再提及此事。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这两开发生的,何止盗墓这一件事?三位太太明白了,土司大老爷说的事还包括了与盗墓有关的一连串事情...... 第二十一章 --见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皆点了头,土司大老爷且又郑重其事地说道:“以善抵恶暂且搁置,但妖鬼不除,李家难得安宁。喜事必须马上操办!听说武儿在省城参加了什么讨袁(世凯)护国军,行踪不定,要他回来娶亲绝无可能;在外经商的文儿已经入赘豪门更别指望了,嘉仕喝了一肚子洋墨水,思想激进,去年让他回来和水莲姐来圆房都费了那么大工夫,现在叫他讨房小的,怕是更难!”土司大老爷说到这里,三个太太都明白,老爷是要给哑巴儿娶亲!刚才还在抹泪的二太太,此刻破涕为笑。哑巴儿是她的一块心病,时常愧疚得吃不好,睡不安。当年哑巴儿那场高烧,她认为是一般的发烧,还到处说“烧一烧,长一长”。请来巫婆敬神驱邪;等发觉不对头,送进县里洋人开的医院,为时已晚。哑巴儿被烧得双耳失聪,说不清话,还落下了花痴的毛病。哑巴儿除了自家的女人,一见外面的女人就口角流涎,呵呵傻笑。一次,他见到马大(麻)子家的刚吃“13岁饭”的桃花,疯狂追逐桃花,把桃花逼到墙角,要剥桃花的裤子,吓得桃花哇哇大哭。桃花的娘-偷油婆拧着哑巴儿的耳朵上门告状,土司李家赔了偷油婆一个猪头,便才算了事……为了哑巴儿的花痴病,二太太四处寻医问药。洋医生纷纷摇头。当地土郎中却说,只要给他讨个“堂客”,此病则不治而愈。话说得轻巧,要给哑巴儿讨个堂客(当地人叫老婆为堂客)谈何容易?土司李家到处撒网,请了一个又一个媒婆四处游说,人家一照面,就大骂媒婆不止,自然告吹。有财势又如何?总不能把自家女儿嫁给一个又聋又哑还花痴的人吧?三位太太操心烦劳,土司大老爷无动于衷。土司大老爷并非不想给大儿子娶亲,只是觉得机缘未到。凡事讲究机缘,机缘到了,你不娶都不行。现在机缘到了。哑巴儿不仅能讨上老婆,还能讨个漂亮懂事、大方得体的老婆了!土司大老爷不急不慌地喝了一口茶,便继续说道“武儿、文儿、嘉仕就别指望了,就给石头儿(哑巴‘浑名’石头)讨一房吧。你们大眼瞪小眼干吗?不相信我们石头儿能讨得了老婆?嘿嘿!接下来,你们按我的吩咐去办就是。娶亲之事大太太和三太太去操持,二太太这段时间多陪陪五媳妇,少些走动烦劳。我呢,明天就去县城吴道士家中,请他择个良辰吉日。石头儿的喜事,近几日就办了吧。”土司大老爷话说到这份儿上,三位太太皆确信老爷早就胸有成竹。可女方是谁,心里总要有个底吧?大太太便问:“老爷,我们石头儿究竟娶的是谁家的大闺女?”土司大老爷拿起茶壶,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答道:“下河东村马昌义家的大闺女桃桃。”我的妈哩!三位太太一齐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桃花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土家族妹子,今年十六岁,当地苗、汉、土家族杂居;土家和苗家习俗是在每年三月桃花盛开的某一个歌舞“情人节”,各山寨子里的青年男女纷纷相约在隔河对岸唱情歌而自由选定各自的终身伴侣……因此土家、和苗家各寨子在那特定的节日里也年年选定有“鼓王”和“歌王”及与他乡迥然不同的哭嫁习俗……流经雪峰山的清水溪河远远地望去,像一条闪闪发光的玉带曲曲弯弯地流向天际;它的两岸长有许多绿柳和桃树,树杈间上蹿下跳许多鸟,最漂亮的当数翠鸟。桃花出生那天,时值三月阳春桃花盛开的季节;马大(n)麻子在吆喝耕牛平整水田,小桃桃两岁的土司大老爷家的闺女恰巧也是同一日;他还没有瘫在床的老娘跑来叫:“生了,生了!”他直起腰,问:“男崽还是女娃?”他娘答:“漂亮么?”他娘答道:“漂亮哩。”这时,马大(n)麻子看见一只从绿柳桃花低飞而下的翠鸟在溪水里啄食,飞舞的倩影像一朵花盛开在他眼前。马大(n)麻子高声道:“娘,这女娃儿就叫桃花吧。”--两年后的土司大老爷家的闺女也取名“翠兰”。又乳名“兰儿”,这是后话。光阴似箭。转眼十六年过去了,那天的情景就像发生在昨天。马大(n)麻子心情轻松。他想,五十块大洋加上原来积攒的,差不多能买五亩良田了。有了五亩良田,他就算殷实人家了。算了殷实人家,请个短工,桃桃就不用日夜下田干活了。养她个一两年,如花似玉,白白嫩嫩,还愁不嫁个好婆家?嫁到县城,嫁到常德或是长沙的大户人家都有可能。到那时,嘿嘿嘿,他马大(n)麻子就扬眉吐气了!马大(n)麻子一边想,一边走近了自家的水田边,马大(n)麻子原来有祖传的两亩三分旱地,在这地方,可以种旱烟、旱粮如苞谷、高粱,也可以种植水稻;最差一年一造。风调雨顺,两年四造都可以。两亩三分地种出的粮食,省一省,一家子一年到尾不用挨饿。爹死那年,老娘患上重病,他马大(n)麻子的木匠手艺还没有出师,他只好卖地。卖了一亩地,把爹出殡。老娘的病治到后来,瘫在床上,至少保住了性命。两亩三分地变成了一亩三分,仍然不会挨饿。过了几年,偷油婆突然会下蛋了,一气生了四个儿子!家中那个穷,唉,别提了。吃个荷包蛋都像过年那般乐!现在,情况马上会改变了。马大(n)麻子看见自家水田绿油油的稻禾闪出一个秀气的身影,是桃花!他高声喊道:“桃桃哩!”桃桃正弓着腰身在田里扯稗子(像稻禾的野草),听到喊声,“哎”了一声,直起腰,说:“爹,李二叔家的窗格子修好了?”“没,明天还要去。”马大(n)麻子说罢,便停下脚步说:“桃桃,等下早点回家。你娘到镇上割了肥肉哩。”桃桃听后,没有像她那几个“饿死鬼”弟弟那般欢呼雀跃,倒是一脸困惑。她秀气地说:“爹,不是过年过节,割什么肉呀?山上有野猪拱庄稼地,烦死了。”“哪天上山在野猪常途经之地挖个陷坑也许能打一头。”马大(n)麻子看了看四周,没见人影,且乐滋滋地说:“原来是要请侯警官来吃的,还准备了点野味儿;他不来,就我们吃了。”桃桃“哦”了一声,咽了口唾液,说:“爹,早上我都吃了两个荷包蛋了。我那份留给奶奶吃吧,她老人家身体不好哩。”马大(n)麻子心里一热,涌出一股酸楚,说:“你娘割的肉有两斤呢,全家每个人都有好几块。太阳一落山,你就回去。不然,又要叫你那几个弟弟来田里喊你了。”桃桃如桃花般粉嫩的脸上立马露出灿烂的笑容。多久没吃肉了?桃桃都想不起来了。马大(n)麻子转过身,一边走,一边想,等五亩良田买回来,日子好过了,叫偷油婆天天割肉,天天吃肉!土司大老爷那狗日的天天山珍海味,肉都是喂猫狗的!为什么他就能天天吃肉?咱村寨里有好些穷汉连饱饭都吃不上?哦,对了,有了钱,给桃桃扯洋布做几件衣裳,不过,土家织锦没洋布便宜;好马还要配好鞍!把他家的兰儿都比下去了。一想到兰儿,马大(n)麻子就有了异样的感觉,骂土司李家都不知道怎么骂好了…… 第二十二章 马大(n)麻子一路东想西想,便不觉到了自家门口,禁不住“哟”了一声,且又自言自语道:“好几里地,怎么没知觉就走了回来? ” 进了家门,一股红烧肉的浓香扑鼻而来。马大(m)麻子鼻子吸吸溜溜,刚想和偷油婆说那狗日的侯警官不来了,这肉归我们吃了。一 眼扫过去,突然看见花坛边上放着一个陶罐。这不是他装五十块大洋,埋在地里的装盐罐么?!他飞奔过去,拿起来一看,妈哩,一块大洋都 不见了!他头皮一炸,眼前一片金星。那狗日的侯警官,绕的哪条近路,竟然抢先他一步,把这五十块大洋也拿去了!操他祖宗十八代哟,四 十块不够,要五十块,五十块要了,连这五十块也要。一百块大洋全归他了!我马仁义冒着被吓死、被砍头的危险去盗墓,不等于帮他盗了么 ?告他去!告这个贪赃枉法、狗日的侯警官去! 这个念头一闪,立即又被自己否定。马大(n)麻子仔细一想,要是侯警官刚才猫捉老鼠,欲擒故纵,他就不是贪赃枉法,而是秉公办 案。一百块大洋归还土司大老爷了,那他何罪之有?这样一想,马大(n)麻子“妈哩”一声,瘫坐在地。 “咯咯咯,咯咯咯咯。”一串爆笑从里间响到了天井,偷油婆抱着笑痛的肥肚皮走出来,说:“我看你以后有事还敢瞒着老娘,吓倒 自己了吧?” “你妈**的偷油婆!”马大(n)麻子猛地跳将起来,扑过去揪住偷油婆的衣领,心急火燎地说:“银洋呢,罐里的银洋呢?!” 偷油婆反转过身子,一把揪住马大(n)麻子的衣领,一个推搡,一齐拥进了里屋。到了里屋,偷油婆先松开手,再一抖肩膀,马大( n)麻子也赶紧松了手。偷油婆掀开床上的被褥,说:“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马大(m)麻子抬眼一看,白花花的一大片,五十块大洋摆满了半张床!马大(n)麻子又惊又喜。 “你怎么把银洋放到这里来了?”马大(n)麻子非常惊讶地问偷油婆。 偷油婆大嘴一撇,手指戳到了马大(n)麻子的秃脑门,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么?” 马大(n)麻子一惊,小肚子一紧,就想撒尿。他强忍住尿意还没说话,偷油婆又说:“你什么时候管过那些花花草草?不管是正常, 管就不正常了。再一看,盐倒在海碗里,盐罐子却不见了,我就晓得你肯定把罐子埋到了花坛里。我一挖就挖出来了。” “聪明,聪明。”马大(n)麻子尴尬一笑,说:“伊也抵得上半个侯警官了。” “侯警官算什么!”偷油婆面露得意之色,说:“不是我抵得上他半个,而是他抵不上我半个!” “哎呀呀,你这个人夸不得,一夸就要飘上天,不知根在哪里了。”马大(n)麻子讥讽偷油婆道。 “好好好,我不跟侯警官比,跟你比总可以吧。”偷油婆说。 “跟我比?”马大(n)麻子便神气起来,他朝满床的大洋努努嘴说道:“不讲别的,这东西,伊有办法弄来吗?” “我没办法弄来,但我有办法不叫侯警官把另外一半诈走。”偷油婆揶揄道。 听了此话,马大(m)麻子大张的嘴半天合不拢,眼珠子瞪着偷油婆老半天,便压低嗓门儿说:“你。你都晓得了?” 偷油婆反问:“晓得啥?” 看偷油婆问得一本正经,马大(n)麻子实在拿不准偷油婆到底知道多少。他便试探着问道:“伊晓得这银洋的来路?” “我是贾半仙呀?掐指能算人家的命长命短呀?” “那伊怎么晓得还有五十块大洋被侯警官诱走了?” 马大(n)麻子走一步,探一步,最后还是落入了偷油婆的圈套…… 偷油婆“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我说嘛,我抵不上侯警官,比得了你嘛!你看你看,说漏了嘴了吧?我本来不晓得侯警官诈走一 半银洋,随便说说,没想到你倒承认了。你承认了,就说明你们官匪勾结,昨晚盗了孟大虫的墓!” 马大(n)麻子在心里猛打自己嘴巴。心想,看来自己真的比不过偷油婆这个破落地主的小姐。怎么说着说着,居然得出官匪勾结的结 论?她是在给自己洗脱罪责呢!此事要是东窗事发,侯警官照样脱不了干系! 第二十三章 斗智斗勇斗到了这个时候,偷油婆明了自己大获全胜。其实昨晚半夜,事情的真相她就揭开了一半。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时候,她就真的像死猪一样不会醒么?她醒来时,马大(麻)子没在床上。起初,她以为马大(麻)子检查各房间的窗户关牢没有去了。她下床在马桶里撒了一泡尿,上床又躺了半天,仍不见马大(麻)子的踪影,便起了疑心。她蹑手蹑脚到大门一看,门虚掩着。这么大的雨,他能到哪里去?就算他有老相好,刚刚把她日了两次,还日得动?要日什么时候日不得,非要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日,太过浪漫,也不切实际吧?这样想了,偷油婆再也睡不着了。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了。马大(麻)子进屋后,像幽灵一样挪向床头。偷油婆翻了个身,稍作停顿,鼾声响得比平时还高。马大(麻)子在她肥大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妈个**,睡得像死猪一样。“要是马大(麻)子说罢就上床,偷油婆会忽地坐起来大笑一通。马大(麻)子没有上床,而是钻进了床底,悉悉窣窣半天才出来。马大(麻)子出来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才爬上床,一股死老鼠的气味就扑鼻而来。偷油婆想,他钻床底捡死老鼠去职?不可能,平时她的嗅觉比他灵敏得多,她都没有闻到死老鼠味儿,他就能闻到?就算他闻到了,从床底下掏了出来,他能不吭一声?真有死老鼠,他马大(麻)子早就连她的祖宗一起骂了。偷油婆仔细地辨别了一下马大(麻)子身上的气味,全身的血液顿时涌上脑门,把她炸得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是死尸味!去年,清水河里淹死一个人,死了几天才发现,捞出来摆在岸边。她远远路过时,就闻到那股臭味,和马大(麻)子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偷油婆的心怦怦狂跳起来,直到马大(麻)子的鼾声如雷般响起。马大(麻)子一打鼾,把他抬走他都不会醒。偷油婆翻身下床,嚅动肥胖的身子,奋力钻进床底,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陶罐,再揭开罐盖,便摸到了大洋。床底黑咕隆咚,并不妨碍她手摸耳听的判断力。罐里装的是大洋!这满满一罐的大洋怎么得来的?偷油婆想都不敢想马大(麻)子去盗墓了。直到女儿桃桃带回孟大虫坟墓被挖的消息,发现家中的锄头铁铲不见后,偷油婆仍没有把盗墓和这一百块大洋联系到一起。孟大虫不过是土司李家的一个仆人,墓里会有一百块大洋?哄鬼哩。偷油婆极力掩饰自己,不露半点声色。她要静观事态的发展,尽自己的微薄和智慧,保护马大(麻)子。当然,保护马大(麻)子也就是保护这罐洋钱。这罐洋钱若最终归了马家,那她也就彻底翻身了!油偷油婆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的援手伸得太迟,结果一百块大洋只剩下一半。不过,她要誓死保护这剩下的五十块,谁也别想再拿走一块!还包括衣柜里小红木箱的钱,今后不经她的同意,谁也不能动!“把“|把你腰上的钥匙拿来!”偷油婆说着,就手脚麻利地打开衣柜,搬出大木箱。她见马大(麻)子磨磨蹭蹭,但上前踢了他一脚说:“快点!”马马大(麻)子自知理亏,把系在腰上的钥匙解下来,极不情愿地递了过去。偷油婆一把夺过来,麻利地打开了箱子,然后趴到床沿,伸长双手,把摊了半个床的大洋拢到一起。偷油婆一边往箱子里放,一边说:“喂,不会帮忙呀!”操你偷油婆八辈祖宗哟,什么时候你成了主人,我成仆人了?洋钱是我弄来的,现在却成了我帮忙。马大(麻)子一肚子不满,敢怒不敢言。他通过手脚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他抓起一把大洋,丢进小箱里,丁零当啷一声弹起一枚,掉在地上,滚进了床底。偷油婆“哟”了一声,说:“不服是不是?钻进去捡了。”马马大(麻)子“哼”了一声,说:“要捡你捡。”偷偷油婆又抬腿给了马大(麻)子一下,问:“捡不捡?”马马大(麻)子回敬一腿:“你捡!”“哟哟哟,真的要造反呀?”偷油婆掐住马大(麻)子的脖子往下按,说:“钻进去捡了。”马大(麻子)奋力一甩身,哧溜一下反转到偷油婆身后,如法炮制,掐住偷油婆脖颈往下按,一下子把偷油婆按趴在地,说:“要造反的是你,看老子怎样镇(n)压你……” 第二十四章 偷油婆虽然高大肥胖,怎奈木匠马大(麻)子这双钢钎般的手?偷油婆痛得杀猪般嚎起来。嚎了两声,偷油婆就突然不嚎了。她艰难地侧转过头,翻了几个白眼,说:“好好好,算你有种,等下我去告诉土司老爷,说你和侯警官官匪勾结,分了他给孟大虫陪葬的一百块大洋!马大(麻)子一听,傻了眼,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他赶紧松了手,说:“我的姑奶奶,你真的要去说?”偷油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指指床底,说:“钻进去捡了。”这下马大(麻)子眉头都不敢皱一下,他趴到地上,一撅屁股,一头就钻进了床底。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了那块大洋。他人还没露头,先把大洋递了出来。偷油婆接钱时,把马大(麻)子的手也接了,用力一拉,把马大(麻)子拉了出来。她一边帮马大(麻)子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说:“我什么时候干过吃里爬外的事?倒是你,不相信自己的婆娘,东瞒西藏,整天说我好吃懒做。你摸摸我的手,哪一块老茧,比你的薄?我勤俭持家,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就是想早日实现买五亩良田的愿望。可你怎么对我?好像这个家不是我的家一样。”偷油婆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一红鼻一酸,说话就有了哽咽。她一边把大洋放好,锁上小箱大箱,一边说:“其实我早想通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洗好衣服煮好饭,几个孩子拉扯大了;就什么都不要想,不要管了。拿去拿去,你以为我愿意管这几把钥匙?”马大(麻)子接过偷油婆递过来的一串钥匙,没有系回腰上。偷油婆的一番话,让他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他抓过偷油婆的手,抚了又抚掌上的茧,把钥匙放到了上面,说:“老公我挣钱,老婆你管钱。今后家里的大小事,伊说了算!”偷油婆咧嘴想笑,还没等笑出,两串热泪倒先滚滚而下。马大(麻)子想安慰安慰偷油婆,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东西,声音也哽咽起来。马大(麻)子一把拉过偷油婆,两人抱头拥在一起,畅快淋漓地哭了个痛快。西厢房瘫在床上的老娘发话了:“你们吵吵闹闹,哭哭啼啼,为的啥子?”偷油婆推开马大(麻)子,抹了抹眼泪,说:“娘,好了,没事了。”老娘说:“没事了,就煮饭去。等下孩子们回来,喝西北风啊?”“娘,今天不但不喝西北风,还有红烧肉吃哩。”偷油婆一边出门,一边答道。老娘说:“晌午我听说了。这肉是割给侯警官吃的,他不来了?要这样的话,这肉可不能一顿就吃完了。伊要熬油渣,慢慢吃。”偷油婆说:“娘啊,今天仁义哥办成了件大事,高兴哩。这肉就一顿吃了吧。”老娘叹了一口气,说:“把老娘的话当屁放了。”马大(麻)子和偷油婆听得出,娘的口气轻松哩。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娘高兴,偷油婆在厨房里忙这忙那,手脚轻松。马大(麻)子也想轻松,偷油婆的一席话,他有什么理由不轻松呢?他一天到晚,走乡串寨,累得够戗,腰间别个锁钱的钥匙,还时时担心给人偷了,何苦呢?这两天发生的事,可以看出偷油婆的精明,再不相信她,那就是他马大(麻)子的问题了。看起来,事情过去了。马大(麻)子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他总觉得事情还没完,大戏好像才刚刚开场。开场后,演得好,还是演得坏,马大(麻)子实在拿捏不准。“马叔,马叔在家吗?”马大(麻)子正想心事,门口突然有人喊。“谁呀?”马大(麻)子一边应,一边出了里屋。土司府仆人贺老六见马大(麻)子出来,便说道:“马叔,我家大老爷有请。”一见来人是贺老六,马大(麻)子的双腿一软,差点瘫下来。这两天他受到的惊吓太多了,这双腿时常不听自己指挥。这两天,太多的事让他的脑瓜学会了急转弯,在突如其来的大小事前快速作出判断,有了一种大智若愚的镇定。马大(麻)子见了贺老六,神情泰然。他说:“回去告诉你家大老爷,天色已暗,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有什么泥木工活,明日再吩咐如何?”“我家大老爷备有小菜薄酒,只等您过去。”贺老六的口气不容置疑…… 第二十五章 “哎哟,是大管家贺老六呀。”偷油婆从马大(麻)子身后闪出,便拍拍衣袖,说:“你先走一步,回去告诉你家大老爷。他有请,我家仁义怎么敢不去?待他换件衣服,随后就到。”“那我先走了。”贺老六告退。贺老六走远了,马大(麻)子对偷油婆笑道:“你这一招一式,挺有当年财主家大小姐的派头嘛。” 偷油婆一本正经地说:“当年祝大小姐,今日马太太!”“哎哟哟,”马大(麻)子哈哈大笑道:“还马太太呢,你看你看,裤子破的,快露出屁股了。” “别嘻嘻哈哈,和你说正经的。”偷油婆说:“脑子浸水了是不是?你不想想,土司大老爷摆的什么鸿门宴?” “还不是那码事?侯警官和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子怕什么!”马大(麻)子非常得意。 看马大(麻)子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偷油婆想: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土司大老爷是什么人?镇里县上,人人见,人人点头哈腰的土司大财主!掘了他家的坟,岂能轻易罢休?他若是知道了真相,这个深藏不露的老东西,捏死马大(麻)子还不就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容易?偷油婆不由疾首蹙额。她想,这鸿门宴她赴才好。马大(麻)子去,土司大老爷安个老鼠夹,他想都不想,就会去吃夹子上的肉!有什么办法?就按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这个家还成不成家,好歹就看他这一趟了。见偷油婆忧心忡忡,马大(麻)子紧张起来。他最担心的是侯警官秉公办案,要是他不屑于为五十块大洋而贪赃枉法,他马仁义无疑是死路一条。这么一想,马**(子)双腿又开始哆嗦,小肚子一紧,又想撒尿。这回,他真的是憋不住了,捂着肚子就往茅房跑。尿憋不住,撒又撒不出几滴。马大(麻)子想,孟大虫那死鬼,把他**儿都吓出了毛病。马大(麻)子撒了几滴尿出来,似乎把恐慌撒了出去。马大(麻0)子回到里屋,换了件干净土布衣服,青色土布鞋出来,对偷油婆说:“傻啦?煮饭去,桃子他们马上回来了。”出门时,马大(麻)子便扭头对偷油婆说:“哎,给桃子多吃几块肉。这孩子,最晓事最苦了。” 走了几步,马大(麻)子又回过头来,对偷油婆说道:“你进去嘛。老站着看,看得我心慌哩。赴宴好像去赴刑场。放心吧,还是那句老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去,回去啊!”河东到河西土司苗寨,几百米。这几百米,四十多年了,马大(麻)子不知走了多少回。爹娘管家时,少年不知愁滋味,蹦蹦跳跳,捉鱼擒鸟挖藕抓泥鳅什么的,度过了一段欢乐时光。成家立业后,他变得老成持重,一步一个脚印,总有前景和梦想跟随。此刻,什么欢乐,什么稳重,什么前景和梦想,宛若一阵风,一团雾,飘来散去,没了踪影。双腿像系了铁镣,一步一步沉重艰辛。马仁义啊马仁义,想五亩良田想疯了,一念之差,竟然干出了盗墓的惊天大案,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马大(麻)子越想越害怕,甚至做了见了土司大老爷就坦白,请求土司大老爷宽恕的打算。如果真是这样,他马仁义就不是马仁义了。这段路再难走,走着走着,也走过来了……太阳西沉,最后一抹余辉洒在去县城的官路上。一骑黄膘马四蹄飞奔而去,扬起一阵阵尘土,弥漫在空中,久久不见散去。骑马的人是侯警官!那狗日的怎么不喝了酒再回去?对了对了,那五十块大洋在自己身上,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在他身上,土司大老爷何尝骐看不出?一大袋子钱,喝酒不慎露了出来,那还了得?这狗日的侯警官,比谁都滑头!马大(麻)子这么一想,双腿的铁镣就觉得不翼而飞,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便轻松地跨进了土司李家大门。酒桌摆在正堂屋。一张八仙桌,就摆了两副碗筷,家仆贺老六引马大(麻)子进来时,早早恭候的土司大老爷像见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迎上来拱手行礼:“仁义兄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马大(麻)子打揖回礼,便大大咧咧问道:“李老爷昨日宴请我,事出有因,还算心安理得,今日又请,不知……” “哈哈哈”,土司大老爷朗声笑道:“昨日岂能算请?不过便饭吧。况且老夫忙于孟大虫后事,不能亲自作陪,有失敬意。今日再请,权当补过。”马大(麻)子投石问路,说:“倘若如此,何不请侯警官?”土司大老爷道:“此公公务缠身,苦留不住。我们自己饮吧。”说罢,土司大老爷让马大(麻)子入座,一招手,三个仆人托盘鱼贯而入,眨眼间摆了满满一桌子。土司大老爷拿出一瓶洋酒,两个高脚杯,亲自给马大(麻)子斟上酒,说:“今天我们中西合璧,土洋结合,菜是中国的菜,酒是法国的酒。这酒,还是前年嘉武过年回来孝敬我的,我舍不得喝。今日,我们哥俩把它干掉。”洋酒马大(麻)子见过。前几年,县城珠宝商刘黑褂给儿子娶亲摆酒,喝的就是洋酒。他被打赏了半杯,刘黑褂倒酒时,说那半杯抵得上苗氏酒作坊酿的苞谷酒十斤价钱。若照此推算,整瓶洋酒岂不抵得二百斤苞谷酒价钱?二百斤苞谷酒有多少坛,要喝多少天?马大(麻)子受宠若惊,屁股挪了挪,说:“今日不知仁义有何功劳,承蒙您如此厚爱?若不明说,这酒仁义怕是不敢饮哩!” 土司大老爷仰天大笑,便说道:“仁义啊仁义,看不出,你那几年私塾没有白读。实不相瞒,若你于我有何功劳,老夫我今日还真不愿与你共饮一桌。今日饮酒,只叙旧情,说说当年我俩争一只误入清溪河涌的龙虾而大打出手的往事,如何?” 第二十六章 土司大老爷朗朗的笑声自然感染了马大(麻)子。当年光屁股一起游水捉鱼捞虾--下湖采莲藕冬堆雪人的往事早已如烟,现在他们的身份悬殊,一个是老爷身缠万贯,一个是小泥木匠天天走街串巷,现在坐一张桌子上,岂能相提并论?马大(麻)子举起杯,心里隐隐不安。“来来来”,土司大老爷夹了一块鱼肉放到马大(麻)子的碗里,说:“贺老六不知从何处知道你喜欢吃鲤鱼和海鲜,特意去码头,交代船家下湖捕得一条。提回来时还活蹦乱跳,鲜,来,多吃一点。”洋酒送鲤鱼和海鲜,--海鲜是五少爷从广州带回来的,如此佳肴美酒,一生能有几回?马大(麻)子心想:有什么**毛事,吃了喝了再说。马大(麻)子便不再客气,把洋酒当苞谷酒,一杯一杯猛喝起来。夜幕降临了,天空停着朵朵白云,月亮的笑脸从云罅中探视下界的秘密。窗外月光溶溶,两支红烛却随着穿堂风左右摇摆。偶尔有飞蛾扑火,“吱”一声,冒出一股烧焦的糊味。马大(麻)子醉眼朦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酒瓶底朝天,把最后的酒分倒在两人酒杯里。他拿起酒杯,荡了荡杯里猩红的酒,口齿不清地说:“最……最后一杯,饮……饮了回家,咱……明天,还……还要帮……四海家修……修窗格糊泥墙哩。”土司大老爷同马大(麻)子一样,早已头重脚轻,他布满血丝的三角眼里,两道犀利的目光时不时扫向马大(麻)子,让马大(麻)子看了心 惊肉跳。来来回回,惊走马大(麻)子不少醉意。土司大老爷掌握着酒局,既不让马大(麻)子意兴阑珊,又不至于醉倒。“坐下,坐下。”土司大老爷把马大(麻)子按回椅子上,便夺下马大(麻)子的酒杯,说:“老夫有一事相求,不妨说了再喝。”马**子眼珠一转,酒醒了一半。来的时候,偷油婆说什么来着?对了,鸿门宴哩!酒喝阑珊了,项庄才舞剑!趁着酒意,马大(麻)子底气十足,他要以“樊哙拔剑切而啖之”为榜样了!马大(麻)子胸口一拍,哈哈一笑,说:“李老爷此话过矣。你我兄弟之间,怎有相求一说?但说无妨,只要仁义能办到,定尽全力!”土土司大老爷双手一拍,说:“来呀。”话音未落,贺老六便手托一盖红绸布的木盘进来,站到土司大老爷身边。土司大老爷掀开红绸布的一角,一摞又一摞,一共五摞大洋(清一色袁大头银元),齐唰唰摆到了马大(麻)子面前。五摞大洋,一摞十块,一共五十块。马大(麻)子大吃一惊,心想:这绝对是鸿门宴了。以如此方式,送他上西天。侯警官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不想贪赃枉法,直说何妨?侯警官 如此让土司大老爷羞辱自己,他做了鬼也不放过这狗东西!马大(麻)子在心里骂,双腿不停地颤抖。他说:“李老爷,待我上趟茅厕,回来 再说事。”土司大老爷颔首一笑,说:“去吧。”月光如流水泻进院落里,在茅厕撒了几滴尿,马大(麻)子变得有些镇定。他想事到如今,后悔晚矣,不如从实招来,请土司大老爷看在乡里 乡亲的份上放他一马。马大(麻)子返回正堂,土司大老爷不但没有擒拿他的任何迹象,反倒在五摞大洋旁边,又齐刷刷多出了一排十摞!妈 哩,一共一百五十块大洋!马大(麻)子糊涂了,他一下拿不准土司大老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马大(麻0)子坐回席上,土司大老爷开口道:“仁义,我知道,你一直想有几亩好田。为了这个愿望,你披星戴月,走乡串寨,一点一点攒钱,不容易。老夫我知道,靠泥木工活养家糊口,还要买田地,该有多艰难!老夫我决定鼎力相助,帮你实现这个愿望。这五十块大洋,算你是失而复得。不不不,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这一百块呢,才算我的相助。按时下行情,买五亩良田,二百块大洋也不充裕。我决定,再助你百元大洋。”说罢,土司大老爷整个地掀开了托盘的红绸布。托盘上还有十摞大洋,贺老六将托盘放在桌上,与摞在桌上的十五摞大洋归拢在一起。红烛光 下,二十五摞大洋熠熠生辉…… 第二十七章 马大(k)麻子的醉意早已不知去向,脑子飞快地转运。最先摆上来的五十块大洋,土司大老爷说是失而复得,意味深长,也浅显易懂。他分明已经知晓盗墓贼就是他马仁义!还知道盗墓得到的百块大洋被侯警官分去了一半!妈哩,他在帮侯警官退还这一半哩!如此行事,绝非正常!所谓鼎力相助的二百块大洋?!马大(麻)子以他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判断,他与土司大老爷之间将有重大交易产生。马大(麻)子想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他说:“李老爷,我们之间有何交易,说吧!”马大(麻)子如此开门见山,倒把土司大老爷吓了一跳。他稍一犹豫,旋即哈哈一笑,说:“痛快,仁义痛快!”凡事要有个过场,土司大老爷也不例外。土司大老爷呷了口茶,便说道:“听侯警官讲,昨日中午,他和你在这里喝酒,你忽然叫侯警官看檀梁,讲你见到梁上有鬼,可有此事?”不说则已,一说马大(麻)子头皮又炸了。昨日是中午,鬼魅就敢兴风作浪,何况现在?他侧头往上一瞟,正好一阵阴风吹过,红烛 飘飘摇摇,他的身影在檀梁上随之移动,忽而拉长,忽而缩短,就像那无常鬼。马大(麻》子汗毛直竖,一身鸡皮疙瘩顿时隆起……见马大(麻)子吓成这样,土司大老爷又哈哈一阵大笑。他笑罢,说:“仁义,你再抬头看看,檀梁上鬼影还在否?”马大(麻)子抬头一望,咦,怪了,他的投影仍忽长忽短,却没了无常鬼的惊恐。他一脸疑惑,奇怪地说:“怎么你一笑,鬼就没了 ?”土司大老爷说:“心中无鬼,见鬼如无鬼。心中有鬼,无鬼如见鬼。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马大(麻)子脸忽一阵红忽一阵白,土司大老爷在心里冷笑几声,说:“不过,不要说你,我的三个太太,还有众多仆人,近来皆在 这宅里见过异常之事。可见,见鬼并不独你一人。昨日大清早,吴道士来过,仅说一句话便走了。”“他说了什么话?”马大(麻)子见土司大老爷停顿良久,没了下文,便急忙站起来追问道。“以喜抵灾,以善抵恶。”马大(麻)子沉吟半天,暗自揣摩此话含意。突然,一个激灵,酒意全无。他终于明白了土司大老爷与他的交易是什么。门不当户不对 ,他这穷人能攀得起土司李家这高枝?马大(麻)子疑疑惑惑,便又结结巴巴问道:“您要和我结亲家么?”“仁义啊,你怎么这么聪明?一点就明白!”土司大老爷嘿嘿一笑,道:“正是!” 马仁义脸上的大(麻)子一颗颗且又发红发亮了,他说:“可桃桃一个乡野女子,怎能配得上你家大少爷?按门当户对的说法,桃桃 这丫头跨不了你家门槛哩。”土司大老爷正色道:“十里八乡,找不出一个比桃花好的妹子,如何跨不进我家门槛?所谓门当户对,不过是世俗偏见。不过仁义,和你直说,嘉武自幼抱负远大,莲儿这个童养媳当初就是要嫁给他,他死活不肯,才嫁给了老三嘉文。现在嘉文外出读书,也是把家当成客栈,和他哥哥一样,连妻儿都不回来看一眼。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皆晓得飞离家了……唉--”马大(麻)子暗吃一惊,听土司大老爷的口气,莫非是要桃桃嫁给哑巴?把桃桃这丫头嫁给嘉武,马大(麻)子做梦都笑醒。嫁给嘉文 做妾,无须下田日晒雨淋受苦,也算是有了好归宿。若嫁给他那个花痴的哑巴儿子,岂不是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推?马大(麻)子站起来,抱拳行礼道:“李老爷,休怪我马大(麻子)无礼,此种交易万万不可。告辞了!”马大(麻子)说着,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马大(麻)子刚往大门走了几步,土司大老爷不慌不忙地说:“贺老六,这二百块大洋收回银库,另五十块连夜送到县里,上交侯警官。清溪河盗墓一案,还请他秉公办理。”话说给谁听,马大(麻子)自己明白。他双腿一阵哆嗦,“砍头”二字跳到了眼前。他想:毁了桃桃,还有四个儿子,把四个儿子养 大,是他的当务之急。现在岂能逞匹夫之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样想了,马大(麻子)便车转回身,对土司大老爷说:“且慢。”土司大老爷见马仁义转身,暗中一笑,已知马大(麻)子认了这门亲事,便说:“来人,拿纸笔来。”贺老六捧来早已准备好的纸笔,放在桌上。土司大老爷挽袖提笔道:“仁义,虽说你我之间已成亲家,但口说无凭。我俩不妨立字画押,你我方可高枕无忧。”马大(麻0)子点头,心里却在骂:只有你这老狗方可高枕无忧!字据很快写好。马大(麻0)子接过来一看,上面用草书写着:“马仁义收李福贵聘金三百块银洋,将其女马桃花嫁与李福贵大儿子李嘉勇。不容反悔。”狗日的土司李福贵老爷,把他小箱里的五十块都写进去了。 现在“不容反悔”几个字,暗藏杀机,阴险着哩。今后算是牛鼻子随着他牵了。马大(麻0)子暗叹一口气,强装笑脸,把字据递了回去。土司大老爷说:“如没有异议,我们就签字画押。”马大(麻)子麻木地点点头。土司大老爷命人拿来印章,在字据上盖好印,递了一个眼色,贺老六将印油放到了马大(麻)子的面前 。到了这时候,马大(麻)子确认此局败数已定,他一边伸出食指蘸印泥在字据上按手印,一边在心里骂:“操你十三代祖宗李福贵,我们今 后走着瞧!”土司大老爷将字据收好,又将一张白纸放到了马大(麻)子的面前。马大(麻)子一惊,问:“土司老爷,又有何事?”土司大老爷说:“今后我们就是亲家了,何必叫老爷这么见外?叫亲家好了。”“叫你老狗!”马大(麻)子心想,嘴上却还亲热,道:“哦,亲家,还要写什么?”“写桃花的生辰八字。”土司大老爷答道。马大(麻)子心想:为了给你这老狗冲喜消灾,你恨不得明天就摆酒席。你还装模作样 要什么生辰八字,老子能拖你一天是一天。马大(麻)子小眼睛一转说:“我怎么记得?得回去问她娘了。”土司大老爷说:“贺老六,麻烦你随我亲家走一趟,和我亲家母要桃花的生辰八字。”马大(麻)子说:“这么晚了,明早吧。”土司大老爷笑说:“此事不宜拖……” 第二十八章 却说这一日,正是南方五月黄梅时候,天气烦躁,树上蝉儿开始鸣个不停;哑巴大哥与一班牧童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狂风顿作,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便透出一缕阳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数十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放眼望去,平静的湖水清得发绿,清得可爱。一只横河筏子装满了乘客,艄公左手挽桨,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点,把船撑开,掉转船身,往对岸荡去。船头冲着湖里的细浪,发出清脆的、激荡的响声,跟柔和的、节奏均匀的桨声相应和。无数木排和竹筏拥塞在湖心,水流缓慢,排筏也好像没有动一样。南岸和北岸湾着千百艘乌篷木船,桅杆好像密密麻麻的,落了叶子的树林。水深船少的地方,几艘轻捷的渔船正在撒网。鸬鹚船在水上不停地划动,渔人用篙子把鸬鹚赶水里去,停了一会,又敲击着船舷,叫它们上来,缴纳嘴上衔的俘获物:小鱼和大鱼--煞是好美的景致。见过桃花的人都说怪了,这个马大(n)麻子如何生得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桃花那张脸,圆圆的像个熟透的桃子,不管风吹日晒,永远都是白嫩光滑且透着粉红。桃花在地里干粗活,腰肢细得两手一拢,就能箍住。十六岁的桃花,发育得凹凸有致,胸脯胀鼓鼓的,走起路来一动一颤,把人颤得慌慌的。这样一个女儿,马大(m)麻子居然答应嫁给土司李家那个聋哑又花痴的大儿子。偷油婆听到把桃花许给土司李家哑巴大哥时,勃然大怒。她发疯地扑上来,一手抓住马大(m)麻子的衣领,一手抠到他脸上,再往下一拉,马大(m)麻子脸上顿时有了五道血印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偷油婆还是把桃花的生辰八字,交给了一直候在门边上看热闹的贺老六。等等贺老六走远了,刚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马大(m)麻子便高高扬起手,还了偷油婆一个嘴巴。他说:“你以为老子愿意把桃花妹子嫁给那个蠢货吗?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死不要紧,你们怎么办?”偷油婆挨了打,倒没了刚才那泼辣劲。她像泄了气的皮球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她抽抽噎噎地说:“可怜我家桃花妹子了,那个聋子、哑巴、花痴,怎么就有命娶了我的桃花妹子哎。桃花妹子的命苦哩。不,不行,不能毁了桃花妹子!马大(n)麻子,你这个盗墓贼,你去死吧……”偷油婆跳将起来,便又向马大(m)麻子扑去时,桃花出来了。桃花在西厢房给奶奶擦身,爹娘的吵闹她全听在耳里。这两天,不祥的感觉终于有了答案。她要嫁给哑巴大哥了。哑巴大哥除了花痴发作时让人讨嫌外,人还不错。好几次见她挑重担\或拾柴火,还跑过来帮她挑呢。嫁给这样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桃花做梦都没想过。她想着想着,两行泪水像珍珠似的一串串流了下来。桃花真的是为嫁给哑巴大哥流泪吗?不知怎么,她眼里竟然满是土司大老爷李福贵的身影。几天前,她看到土司老爷李福贵骑一匹高头白龙马,从田坎上走过。当时太阳西沉,土司老爷和他的马把个红彤彤的太阳都填满了。桃花看傻了,直到土司老爷到了她面前,叫了一声“桃桃”,她才“哎”一声猛然清醒。土司老爷望了望桃花,便说:“桃桃,你看什么呢?”桃花满脸羞红,红得就像那天边的晚霞,“看看看”了半天,才踹出一句:“看您和马在太阳里走。”听了桃花的话,土司老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稍一愣怔,旋即哈哈大笑,说:“桃桃真会说话呢,有空,到家里和兰(花)儿她们玩。”说话间,马已“嘚嘚嘚”走了过去,空留下一个威武的背影给桃花。桃花捂着发烫的脸,心里说着不看不看,还是偷偷地瞄了又瞄土司老爷的背影,在河东河西,在镇上县上,谁不说土司老爷好?他做了许许多多好事(如修桥补路),掰手指数都数不过来。土司老爷做了什么慈善事,桃花似乎一件也说不出来。十岁那年的大年初一,桃花永远忘不了。那天一大早,李福贵到河东村七爷家拜年,一群孩子围着他讨红包,只有一个女孩怯怯地缩在后面,看看其他孩子拿着红包,一个个欢天喜地散去。她也正想散去,李福贵突然站到了她面前,便兀自问道:“这丫头是谁家的?”桃花捻着衣角,低着头,不敢说话。赵七爷说:“马仁义家的大女儿桃桃。”李福贵“哦”了一声,牵过桃花的手,放了一个红包在她手上,还抚了抚她的头,说:“桃桃,回去替我问你爹新年好(当地习俗-红包象征着来年财运大发)。”从此以后,桃花常常会想起土司大老爷那双温厚的手。几年过去,桃花做春梦了。一个弥漫着春天花香的深夜,星光璀粲,虫儿唧嘅;桃花在梦中醒来,一轮圆月悬在窗外。桃花看花了眼,这轮满月一下子幻化成了土司大老爷的脸。桃花依稀想起来,梦里和她在一起的正是土司大老爷!桃花在心里“呸呸呸”啐了自己好几口。那一晚,桃花死活不能将土司老爷从脑子里赶走。从那以后,她不要说去土司家兰(花)儿玩了,就是看到土司李家大门,也远远避开。往事不远。她也不愿想,也不敢想,自己终于要走进土司李家的大院!这眼泪(湘西苗家自古有女子哭嫁习俗),她有点弄不明白了,到底是悲伤,还是喜悦,抑或是惊恐。这是在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和谁都不会说…… 第二十九章 为了爹,为了这个家,她桃花必须走进土司李家大院了。从奶奶屋里出来时,桃桃不流泪了。她平静地问马大(n)麻子:“爹,你真的盗了孟大虫的墓?”马大(n)麻子抱头蹲下来,半天不说话。桃桃看到爹的几滴老泪,“啪啪”砸到了青石板上。桃桃便转头又冲偷油婆说道:“娘,事到如今,你就不要责怪爹了。爹这样,也是为了我们家好。有了这笔钱,我们家就不会受穷挨饿了。我愿意嫁给哑巴大哥。”马大(m)麻子和偷油婆打来骂去老半天,两人心知肚明,最难过的一关在桃桃这里。桃桃若死活不从,把她逼急了,去悬梁跳河,岂不活活逼死自己的女儿?桃桃自己怎么就答应了!马大(n)麻子和偷油婆一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那里,竟目瞪口呆。“马仁义你这个忤逆子,干了这等丑事,愧对马家祖宗哩!”瘫在床上的老娘听到孙女要嫁给哑巴大哥,老泪纵横,她哭着大骂马大(n)麻子。听着老娘骂,马大(m)麻子清醒过来。他转身躲进了里屋。过了好一会,偷油婆端了一盆热水跟了进来,她推马大(n)麻子坐到床沿,一边帮他擦拭脸上抠痕,一边低声说:“还 疼吗?”“不疼?不疼我抠你试试。”马大(n)麻子说:“不过我打你那巴掌也够狠。唉,这两天,我都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马大(n)麻子说毕,把刚才打架时丢到了床角落的一袋大洋扯过来,塞到偷油婆怀里,说:“你把银洋收好了。”马大(n)麻子就着如豆的煤油灯洗脸,偷油婆在一边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钱。偷油婆数了三遍,才把这二百五十块大洋丁零当啷放进箱里。偷油婆正要盖箱盖,马大(n)偷麻子说:“拿出二十块来。”偷油婆便警觉地问道:“你要买什么?要二十块?”马大(m)麻子说:“明天你带桃桃丫头到县城,你给桃桃丫头买几样首饰,多做几样好衣裳,好好打扮,然后上福海楼,点最好的东西让她吃饱。唉,可怜我家桃桃丫头了!”偷油婆一边往外数二十块大洋,一边说:“是哩是哩,可怜俺家桃桃花丫头了。”数好大洋,偷油婆把它放在枕头底下,还没躺下,屋外就传来了鸡啼声。马大(n)麻子长叹一口气,把灯吹来,说:“鸡叫头遍了,睡吧。”天刚蒙蒙亮,仆人贺老六就牵来马车,早早候在了土司府大门外。土司李家在县城有几家商行,嘉武没去省城读书时,便一直由嘉武管理。由于嘉武心思并不在此,刚接手半年有余,就一走了之,自己闯荡世界去了。土司大老爷在家修身养性,安逸的日子刚刚步上正轨,嘉武一走,又得自己巡店。今天,他到县城,一是巡店,二是请道士吴半仙吃饭,所以要早早出门。车出土司寨子后,路变得宽敞。贺老六“驾”一声,马儿得得跑得欢快,车随之上下剧烈颠簸,弄得玻璃窗嘎嘎响。贺老六见状,便赶紧拉住缰绳。马儿慢走,车是不颠了,这样何时才能到县城?土司大老爹心急起来,他问贺老六道:“这条路如此坑洼,何故?”贺老六说:“前夜暴雨,冲去泥沙,石头裸露,车马行走自然颠簸。”贺老六说着,“吁--”一声,勒马停住了。土司大老爷撩开窗帘一看,前面一条十多米宽的小溪河拦住了去路。“这河上原来不是有座桥么?”土司大老爷疑惑道。“桥年久失修,怕是前晚被大雨冲毁了。”土司大老爷走下马车,感叹道:“这条路早就破旧不堪,说是官道,为官者何时想过养护?”“以善抵恶。”道士吴半仙的话语突然闪现在土司大老爷脑海里。若出资修复河西至县城这条官道,利国利民利己,一举三得,岂不为大善?土司大老爷说:“到了县城,你去县府找苗县长,请他派人给这段路铺泥沙,修桥梁,所需费用,均由我土司府承担。”贺老六吃了一惊,说:“没有几万块钱如何能……”土司大老爷抬手打断了贺老六的话,说:“我主意己定,就照我说的去办。”湘西凤凰古城在明太祖洪武年间就为知县所在地,南北东西通衢城而过,八街九市,灯红酒绿,江上游船,笙歌达旦。清末开放商埠后,其热闹堪比省会长沙。土司大老爷对热闹向来心不在焉,看商行店铺也不过走马观花。这一次不同,他驻足观望,沿街打探,什么商品最抢手,什么行情在上涨,该出口什么,进口什么,他逐一牢记。他心里有了底,和几个帐房先生理论市场行情,滔滔不绝,惊得几个掌柜面面相觑。土司大老爷怎么管起闲事来了?管闲事是土司大老爷的口头语,意为他对市场一无所知,得多靠各位掌柜倾力为之。土司大老爷以仁德教人,以诚信待人,几个掌柜和伙计们被熏陶多年、报假帐吃回扣等劣迹鲜有发生。一个人一旦有了某种心思,自然就反了常态。此刻,土司大老爷期冀,钱越多越好,他要做善事,做大善事了…… 第三十章 在福海楼,土司大老爷宴请了几位掌柜,按惯例发了赏钱,又以“七月十五”鬼节临近为由,每人加赏大洋两块,才抱拳逐一告辞。忙完了商行的事,土司大老爷就该拜访道士吴半仙了。道士吴半仙声名鹊起,缘于清朝命官广州知府余保纯大弟子--师徒二人一个鼻孔出气的何立禄知县。该人獐头鼠目,没有官相不说,人品更是恶劣。沿海布防御敌,惠宝有重兵驻防却成了他的何家军,数十个如狼似虎的清兵,一日三班与他如影相随。百姓恨之入骨,秘密社团数次偷袭,欲夺他性命,均告失败,反倒被杀数人。人们皆以为拿他无可奈何,下五岳、佛山而云游至此的道士吴半仙却说,此人三日内必死无疑。吴半仙此话为一老叟传出。一日老叟乞讨至道士吴半仙家门口,正好碰上吴半仙云游归来。他见老叟大惊,问老叟是不是正裕盐行老板朱清明的父亲,老叟说正是。随后,老叟将何立禄如何陷害儿子,霸其媳妇的事说了。回家前,吴半仙在江边适逢何立禄共处一艘游艇。他见何立禄两腮凹陷,双目暗淡,一团阴霾之气随影飘忽,恶兆突出。朱清明半年前找过吴半仙算过命,被说有灾。吴半仙想不到这灾祸起因,为何立禄贪其美色而惹祸上身。吴半仙愤懑,随口说:“此人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老叟乞讨,逢人就说,不足一日,家喻户晓。第三日何立禄足不出户,称今日不死,明日擒吴半仙菜市问斩。当日午夜,广州总督亲率一队绿营军包围何宅。何立禄不愿束手就擒,负隅反抗,结果一家老小十二口当即斩首。何立禄被先斩后奏,何因?有数种版本,说法不一。其一为洋鬼子二次进犯(史称第二次鸦片战争)在即,何立禄不事防务,暗通洋商,大行鸦片走私。故该死!道士吴半仙歪打正着,还是朝中有人?众说纷纭。总之,自此之后,远近千里上门求签算命者络绎不绝。道士吴半仙的老家宅第在湖广交界处古镇一僻静的池塘边。塘边有块巨石,巨石缝里长了棵白果树,树冠不过簸箕宽,根须粗大,盘结石间。塘面浮数片荷叶,几枝荷花含苞待放。无数蜻蜓盘旋,几吸青蛙匍匐于荷叶上,一静一动,相映成趣。土司大老爷来到道士吴半仙府弟时,吴半仙躺在懒人椅上,脸上盖着葵扇,闭目养神。书童引土司大老爷来到他身边,唤了一声。吴半仙并不拿下葵扇,问道:“贵客远道而来,可是土司府李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土司大老爷来访,书童见是老熟人,并未通报。道士吴半仙算到李老爷来了,把土司大老爷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土司大老爷拿出大儿子和桃桃的生辰八字,说:“我替犬子孝存定了门亲,还请道长看看他们的生辰八字,帮忙选个良辰吉日,把喜事办了。” 吴半仙不动如初,只说:“女方之父可为下河东村的马仁义?”土司大老爷又是一阵惊诧,说:“道长如何得知?”道士吴半仙说:“前日西游雪峰沱江古寺看望道友,路经河东,恰逢此人于土司寨外眺望贵府,见其神色有异,故帮此人算了一卦,发现此人将与土司李老爷有缘。” “神了!”土司大老爷说。道士吴半仙取下脸上的葵扇,捋了捋山羊胡子,说:“送客。”生辰八字还没看就叫走人,土司大老爷一时懵懂,坐着没动。看土司大老爷不走,道士吴半仙自己便起身走了。书童说:“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老爷您自个儿揣摩吧。”走出吴府,土司大老爷冥思苦想了半天,无法意会,复又折回。拍了半天门,书童就是不开,他趴在门缝一看,道士吴半仙躺在懒人椅上,大葵扇扔盖在脸上。好一个活神仙!土司大老爷无奈,只好离去。道士吴半仙问:“来人可走?”书童回答:“走了。” 道士吴半仙自言自语:“此公面相繁复杂乱,凶吉恶善集于一身。他好自为之吧。”走出长长小巷,土司大老爷终于明白,不言传即意会,意会即言传,此乃天马行空,任意行事之解。所谓天道之数,顺其自然。土司老爷大喜。 这时,贺老六赶着马车急急赶来。车没停稳,车帘打开,露出苗县长。他刚想下车,被土司大老爷一把拦住。苗县长有一条瘸腿,据说是与善化人黄兴等当“乱党”时,被清兵追杀跳崖所致。如今成了革命功臣。土司大老爷欲把苗县长扶下来,苗县长却说不下了,反倒拉土司大老爷上车,说:“李老先生,找您半天了!” 第三十一章 土司大老爷被苗县长请到福海楼三楼一间雅座。天色尚早,县府官员早就在此等候。他们要答谢土司大老爷捐资修路之义举。 福海楼大厨做菜功夫了得。一条红尾鲤鱼通身炸得焦黄,鱼嘴还在一张一翕;蚕蛹形状丑陋,看看背都发麻,吃起来绝对美味。土司大老爷每次来福海楼,必点此菜。当然,这家店价钱不菲,非一般百姓吃得起。就连苗县长,到古城县当县长一年时间了,也总共来了三次。他说,收上来的赋税绝大部分上缴国库,拿去讨伐袁世凯,镇压军阀割据了。土司大老爷想,原来如此。民国政府忙于战事,所以无钱修路建桥。酒过三巡,苗县长把桌子猛地一拍,站起来说:“就连校舍塌了都没钱去修,等哪一天压死学生,我这县长还如何有脸去见古城父老乡亲?现在长沙、湘潭、岳州,哪里不在大办新学?我们还是私塾,整天‘之乎者也’。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土司大老爷突然想到清流溪镇也只有一家私塾,兰儿也是整天在那里“之乎者也”呢。出资在镇上办一家新式学堂,岂不比修路更“善”? 土司大老爷向苗县长提出,他还愿意出资在镇上办一家新式学堂。苗县长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把扣得严实的中山装风纪扣解开,胸口一拍,大声喊道:“再一一壶酒。我要好好谢谢土司府李老先生。”一位作陪的县参议说:“苗县长,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醉了。”苗县长摆摆手,说:“平日我告诫各位要少饮酒,但今天,土司府李老爷慷慨之举让我感动。我到古城一年了,今日是我最为高兴、最为感动之日!一定要喝!” 一位随从摸了摸腰包,对苗县长使眼色:“苗县长,这……”苗县长掏出怀表,塞到了那随从手中,便说道:“当铺就在隔壁,你拿去当了。这一餐是我私人宴请李老先生,绝不公款吃喝!” 那随从说:“这怀表是县长您跟随孙中山闹革命时,孙先生亲自颁给您的。当掉岂不可惜?”苗县长一把将外套脱掉,胸口一拍,说:“当年跟着孙大炮闹革命,命都差点掉了,一只怀表又何足惜?”土司大老爷接过怀表,仔细端详,便说:“此等贵重物品,岂能说当就当?不如抵给老夫,等你有钱再赎回。”“也好也好。”苗县长高挽衣袖,说:“倒酒!”又喝去一壶酒,土司大老爷借口小解,出门唤来贺老六,便吩咐他把酒钱付了。“晓得了。”贺老六答了,停了停,便又说道:“老爷,桃花妹子和她娘在一楼大堂。”土司大老爷“哦”了一声,问道:“上菜否?”贺老六答:“上了,一菜一汤。”土司大老爷说:“马上叫老板找个借口,再上几道好菜,我们这里一起结帐。”土司大老爷回到雅间,里面的人一个个饮醉得东倒西歪了,看到土司大老爷回来了,一个个又重新兴奋起来。他们大呼小叫:“喝,再喝!” 一直喝到日落西山,酒席才散。苗县长摇摇晃晃站起来,大声喊道:“结帐。”伙计进来毕恭毕敬道:“县长老爷,土司府李老爷已经结帐了。”“哦,”苗县长急忙拉住往外走的土司大老爷,说:“李老先生,你,你这岂不是看不起我苗某人吗?”“岂敢岂敢!”土司大老爷也喝得头重脚轻,他把手搭在苗县长的肩头,说:“苗县长身为父母官,造福百姓,小民能请您饮酒已是万幸!” 苗县长大为感动,一手也搭在了土司大老爷的肩上,说:“我的怀表,可在您那?”土司大老爷掏出怀表,放回苗县长衣袋,说:“物归原主。”苗县长又将怀表取出,重重扣到土司大老爷手掌心,说:“做你我忘年交的信物!记住,不管遇到何事、何等困难,凭此信物找我就是!” 土司大老爷连忙取下手指上的猫眼戒指,套到苗县长手指上,便说道:“此亦为信物。”(此段佳话翌年被古城县志作为名人轶事记载。好事者翻县志至民国十六年,那年四月十二日《史称“四、一二政变”》,共产党人李嘉武和一批同党被苗专员《苗专员已升为行署专员》圈定绞死,令人欷嘘) 第三十二章 土司大老爷和苗专员拱手辞别,上了马车后,急忙问贺老六:“桃花母女已走?”“已走了半个时辰。”贺老六答道。“快,马上追上她们。”土司大老爷命令贺老六。马蹄得得,马车在一地清凉地月光下跑得飞快。马车翻过一道山坡之后,前面终于出现了两个人影。贺老六大喊:“四婶--桃桃--你们走那么急干嘛?我们家老爷请你们坐车哩!”贺老六粗莽的喊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扯住了桃花母女匆匆的脚步。偷油婆说:“这哈巴狗,想让我们娘俩坐车,干吗不早说,累得老娘腰酸腿疼。”一听土司大老爷请她们娘俩上车,桃花像怀了小兔心怦怦直跳。她想,等会,她难道真的要坐到土司大老爷的车上去?她稍停顿脚步,却不知为何,又匆匆向前走去。 偷油婆扯住桃花,说:“丫头你没听见贺老六那哈巴狗在喊?”桃花说:“娘,等下人家到了,你可别哈巴狗来,哈巴狗去哩。”偷油婆抿嘴一笑,说:“不是哈巴狗是什么?过几天他也成你的哈巴狗了哩。”桃花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把下巴抵在上面,一双柳眉眼痴痴地望着路边小溪流潺潺的流水,一颗小石子蹦到溪中击碎了倒映溪水的月亮,一时不知想了什么。 在这当儿,贺老六马车得得跑到了她俩身边,“吁--”的一声停了下来。土司大老爷撩开车帘,跳下来心疼地说:“桃桃,你们上车坐吧。这来回百十里地,早累坏了吧。”桃花上车坐了,仍不言语。偷油婆坐稳了,大大咧咧地对土司大老爷说:“哎呀,不好哩李老爷,你看我们母女俩一上来,膝盖抵膝盖了。您再上来,就太挤了,我们下去吧。” “哎哎哎,”土司大老爷忙拦住偷油婆:“我一路上坐得腰痛了。你们坐,我跟着慢慢走就是。桃花娘,刚才你叫我什么?以后就不要这样叫了。” “那叫你什么才好?”偷油婆对桃花挤眉弄眼,道:“叫亲家爷?”“哎--亲家就亲家,还要个爷字干吗?”月光溶溶,虫儿唧唧;月夜下的空气,裹了草的清香和水的湿润,跟着车走的土司大老爷心旷神怡,他高兴地对偷油婆说:“今后都是一家人了,叫德福也好。”偷油婆轻轻拍了一下桃花的膝盖,便悄然耳语道:“嘻嘻,娘以后见着他,不用叫爷了。丫头你呢,还是要叫的。”桃花仍不言语,她把头埋在包袱里,两个肩膀一耸一耸。偷油婆不知桃花是哭了,还是笑了。她推了推桃花的肩,轻声问:“怎么啦?”桃花抬头,没有哭,也没有笑,将一双说不上有神,也说不上无神的眼睁得大大的。窗外的月亮滤进来,跑进了她大大的溜圆的眼里。偷油婆看着心痛,一把揽过桃花,在她肩上抚了又抚。马儿早就跑累了,难得主人不再吆三喝四,它瞄准路边的一丛青草,伸头一啃,一甩尾嚼得津津有味,慢悠悠地向前走。土司大老爷跟在马车边,有一阵听不到车上母女俩的唧唧喳喳声,便没话找话,说:“桃桃,这趟去县城,买了什么好东西?” 偷油婆捅了捅桃花,桃花抿了抿嘴,半天才说:“扯了做衣裳的洋布。”土司大老爷说:“你看,你看,破费了不是?扯布干吗,到了我们家,那做衣裳的布和丝绸,包括给你娘做的,一辈子穿不完。” “那是你家的,”土司大老爷财大气粗的口气不知又扯动了偷油婆哪要神经。她又是讥讽,又是自嘲道:“我可没福去享用。等哪天我讨饭,讨到你家,你别叫我女儿放狗咬人就好……” 第三十三章 “娘,看你说的。”桃花嗔怪道。 偷油婆看到女儿桃桃眼里的泪花,心疼不已,不由摸了摸她的脸蛋,算是道歉。 土司大老爷呵呵干笑几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四婶,李老爷如何是那等人?这次到县里,老爷主动找苗县长,提出捐资修路,还要地镇上办所新式学堂。县长亲自在福海楼宴请老爷,答谢老爷哩。”尴尬之际,仆人贺老六替主人解了围。 “哎哟我的妈呀,那得花费多少银钱呀?”偷油婆惊讶得屁股差点滑下来。 贺老六说:“他们算了算,怕是少不了八万大洋!” “哎哟我的妈呀,八万哪!”偷油婆又叫了起来,口气充满敬佩:“亲家,你做大善事哩。” 土司大老爷呵呵笑,没了刚才的尴尬。 说话间,马车来到了河西苗寨边,这里去河东村还有几百米远。贺老六老练而乖巧,便问道:“老爷,先送四婶回去如何?” 土司大老爷说:“当然,当然。” 偷油婆赶紧说:“这里下就是。还有一点点路,我们走几步就到了。” “不忙不忙,”土司大老爷赶紧拦住要下车的偷油婆说:“送人送到家门口。何况是送你亲家母呢。” 走了几里地,土司大老爷似乎有点累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和桃桃说几句话,桃桃怎么不声不吭呢?他心里明白,若不是桃桃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马大(n)麻子和偷油婆想拿那几百块大洋还真难。桃桃怎么就这么爽快答应了呢?哑巴儿花痴发作,欺负桃花丫头的事他是知道的。为此,他还责令二太太惩戒哑巴儿三板子。现如今,她却同意嫁给这个令她恐惧的人!真不知是福是祸!唉,造孽了!土司大老爷突然感叹万分。他有了单独找桃花,感激她的想法。 “桃桃,晚上在县城吃了么子好东西?”土司大老爷没话找话。 桃花捏着包袱的一角,说:“承蒙老爷恩赐,在福海楼吃了最好的饭菜。我和娘吃不完,都打包带回来了。我那几个弟弟,还没吃过这么的东西呢。” “你娘俩在福海楼吃饭,如何晓得是我……”桃花那丫头不卑不亢,倒把土司大老爷吓了一跳。桃花说:“福海楼老板说他小孙儿满月,高兴,给三桌新面孔的客人免费送菜。但一下子上来六道菜,就哄鬼了。一进福海楼,桃子这看到老爷您的马车停在一边。俺就断定是您的恩赐。原本不想吃嗟来之食,但想想李老爷马上就是小女子的家公了,理应不算嗟来之食。不但吃了,还把剩下的打包回来。老爷您没有见笑吧?” 土司大老爷又吓一跳,说:“桃桃,你读过书?” “没有。” “那你如何边嗟来之食这样的成语都会用?” “俺娘教的。”桃花自豪地说:“俺娘读过书,常把嗟来之食挂在嘴边呢。” “哦--”土司大老爷感叹,桃花能理解不食嗟来之食,若知道她爹是个盗墓贼呢?唉,这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姑娘,可怜生在那样的人家了。土司大老爷想,到了李家后,一定要全家人好好待她。她到李家,嫁给他那个又聋又哑的花痴儿子!好好待她,她又能好到哪里?唉,这姑娘可怜了。 土司大老爷正无边无际想着,贺老六“吁--”一声,马车停下。河西寨到了。贺老六老练而乖巧地跳下车,把手伸向要下车的偷油婆说:“四婶,您慢点。我扶着您。” 偷油婆心安理得地让贺老六扶下车,踢踢腿,伸伸腰,说:“哎哟,腿都坐麻了。难怪亲家宁可走路,也不坐车。”“妈的偷油婆,老爷让车给你坐,还讲风凉话!”贺老六在心里骂道。 偷油婆在车的那边下,桃花在车的这边下。车的这边刚好靠着土司大老爷。土司大老爷伸手接过桃花的包袱,扶不扶桃花一把,他犹豫了。月色朦胧,地下坑坑洼洼看不甚清楚。桃花的腿也麻了,在车辕上伸了几下腿,也不敢贸然跳下。按说一个准家公,一个准媳妇,授受不亲的界限应该严格。土司大老爷和桃花都犹豫了片刻,又都自然地伸出了手。土司大老爷的手架住了桃花的胳膊,一撑,桃花便轻松跳下了车。 土司大老爷把包袱递给桃花后,说:“明后天过门,嫁衣你家婆她们这两天在织机房正在赶做。这布料都留给你娘吧。” 桃花低眉顺眼,微微点了点头。土司大老爷还偷眼看到了桃花大大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幽怨。溶溶月光下,这丝幽怨犹如一把小刀,割了土司大老爷的心。他的心“咯噔咯噔”跳了几下,一阵疼痛。土司大老爷心里顿时升起一阵悲哀,这美人嫁给自己那又聋又哑的花痴儿子,造孽了!拿这样的姑娘来冲喜,自己是不是太埋汰了啊…… 第三十四章 蓝天有几朵白云,在山峦起伏的群峰间飘飘忽忽,拢近了,便悄然洒下了雾一般的一片细雨--太阳雨!哑巴大哥比画着告诉小妹兰(花)儿,有了太阳雨,就可能有彩虹。看彩虹,比登山看长河日落更精彩呢。正比画着,登山而立的哑巴大哥“哦欧”着叫了起来。兰(花)儿顺着哑巴大哥的手指望去,浮云与浮云之间那片天空如撒了七色粉,渐渐聚拢成一道彩虹,隐隐约约,闪烁于天空与地平线之间。 哑巴大哥和兰(花)儿看着看着,看呆了,看傻了。 五十开外的王老妈子走出大门,便伸长脖子喊道:“兰儿--你娘叫你找哑巴大哥回来,轿夫正等着要用花轿去接新娘哩!” 兰儿脖子一缩,嘻嘻一笑,比画手脚告诉哑巴大哥:“昨晚不是告诉你,今天不用放牛嘛。你今天当新郎官啦!快回家换衣服,去接新娘吧。” 哑巴大哥指了指山峰间变幻莫测的双彩虹,又指了指那群板角水牛,告诉兰儿,他不当新郎官。他要看彩虹,要放牛。 兰儿比画说:“彩虹今后还会有,牛更是天天有的放。” 哑巴哥大声“哦欧”,不停地比画,说那当然。要是谁不让他放牛,他就和谁拚命! 大太太常说,哑巴哥是放牛鬼转世,投错胎到了土司府李家。这小子确实奇怪,发高烧烧得又聋又哑后,不好好当他的大少爷了,就喜欢放牛。十多头水牛,被他养得头头膀大腰圆。土司大老爷为了让大儿子抓牛鞭的手松开,称牛吃了稻禾就打他板子。哑巴大哥挨了几板子,放牛的热情丝毫不减。土司大老爷无奈,就由他去了。 昨天晚上,为了让哑巴大哥知道今天他要当新郎,兰儿把手脚都比画酸了,哑巴大哥才听明白,呵呵呵笑了半天。今天,天还没亮透,哑巴大哥就起来,便又放他的牛去了。兰儿一听哑巴大哥这么说,真的来气了。她一把抓过哑巴大哥的牛鞭,远远地丢了下去。哑巴大哥“哦欧哦欧”跑了过去,把牛鞭捡回来,得意地对着兰儿挥了挥。兰儿又气又急,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手掌遮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见兰儿哭,哑巴大哥赶忙把鞭子一丢,赶紧蹲到兰儿面前,扯开她的纤纤素手,呵呵地笑。 哑巴大哥呵呵笑,就是他最听兰儿的话了。兰儿的哭是制服哑巴大哥的法宝。太阳一竹竿高的时候,哑巴大哥跟在兰儿后面,乖乖地向家里走去。 土司府李家大院,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前几日土司府李家大院的阴霾一扫而光……大太太镇定自若,家中的仆人丫环被她指挥得井然有序。放鞭炮的早就把火柴捏在了手里,就等新娘子花轿一到,点燃十万响的炮仗,大响一刻钟。这是土司大老爷特别交待的。他要让震天动地的鞭炮声,驱赶檀粱上的鬼魅,让它们统统滚蛋吧!土司大老爷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伺候哑巴大哥穿新郎衣的自然是他的亲娘二太太。二太太今日最为高兴。二太太死了孙子,一块心病的儿子娶到了如花似玉的桃桃,喜事抵了丧事。她不由得想,留着那个阴阳小人儿,恐怕一辈子不得安宁。一想到这些,二太太内心就不再悲戚。她一边高兴地给儿子换衣服,一边说:“儿哩,这是新郎服,和新衣裳不同。你千万别跑出去,又和河东村的野孩子换了。”哑巴大哥喜欢放牛,连放牛娃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也喜欢。一给他穿新式衣服,不消半日,他就和别人家的放牛娃换了。换了几次,二太太心疼了,就由着儿子穿得如放牛娃。外人不知情,以为土司府李家虐待聋哑儿子,时常害得二太太有口难辨。 给儿子换了新郎衣服,二太太告诫在一旁看热闹的兰儿,说:“看着他,别让他又出去乱跑了。等会午时一到,就要出门接新娘了。” 二太太说毕,出门忙别的去了。二太太一走,兰儿撩开门帘,莲姐走了进来。莲姐早几天为生了个阴阳儿,血流了两大盆,死去活来。经过多天调养,惨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眼珠也水灵,不再像条死鱼毫无生气。莲姐见了哑巴大哥,便忍不住捂嘴笑了。你看这个哑巴大哥,一件排扣对襟短褂紧得像包粽子,裤子却是宽大的红竹纱,一走一招风,呼啦啦响。哑巴大哥戴了一个乌黑闪亮的瓜皮帽,帽顶有个红圆球,系一绺黄缨带,煞是好看。两巴掌宽的红绸带从肩上斜挂在腰间,一朵大红花佩在胸前,映红了他黝黑的脸。这么多天,莲姐第一次开心地笑…… 第三十五章 见莲姐流泪,哑巴大哥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用袖口给她抹泪。“哎哟哟,”一旁的兰(花)儿假装吃醋:“挺亲热嘛。等五哥回来,我告你们的状。”“告吧,告吧。”莲姐摊开哑巴大哥的手,蹿上来捉住兰儿就往她腋窝挠,姐妹俩笑面一团,翻到了床上。“都什么时候了,还闹!”大太太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屋里道:“午时到了,带你们的哥哥迎新娘去。”大门口,贺老六披红挂彩,牵着一匹同样披红挂彩的高头骏马,早在等候。乐队的吹鼓手们挺胸撅腚,在一硬朗老汉的指挥下,吹吹打打,响声震天动地。哑巴大哥是骑马老手,不用马凳,一跨腿就稳稳当当骑了上去。轿子是八人抬的大花轿。抬夫们脚穿红头鞋,腰系红绸,头裹红布巾,铆足了劲,一声吼,抬起轿子跟在马屁股后面,大步向河东村走去。湘西苗寨有个习俗:嫁女儿只能哭,不许笑。这是规矩。桃花嫁到土司府李家,偷油婆早就相通了。在虚情假意的啼哭声中,不知何故,她悲从中来,假哭成了真哭,眼眶肿成了一个桃。涂脂抹粉收拾包袱,马大(m)麻子插不了手。他蹲在一边吸水烟。他满脑子在想这个又聋又哑的拙儿,如何就成了自己的女婿。他阴沉个长马脸,越想越憋得慌,吸水烟吸得一地的烟灰。只有桃花那四个小弟弟难掩兴奋。他们天色未亮就爬起来,像一群野兔乱跳,就等大花轿上门抬走姐姐的那一刻。 喜鹊高飞欢叫,云雀儿在高空鸣唱,也似乎增添了一路的喜乐气氛;吹吹打打的喜乐终于响到了马家门口。桃花在鞭炮声和偷油婆呼天抢地的哭声中上了花轿。迎亲队伍渐渐远去,马大(m)麻子站起来踢了婆娘一脚,说道:“喜事给伊哭成丧事了!” 哭声戛然而止,偷油婆愣了一下,还了一腿回去,说:“都是你惹来的喜事!”偷油婆刚说完,就捂住胸口,面露慌恐之色,待了好一会,喃喃自语道:“怎么,真的感觉像是给桃花丫头办丧事?”马大(m)麻子破口大骂:“******妈,闭上你的乌鸦嘴!”西厢房瘫在床上的老娘剧烈咳了一阵,喘了半天粗气,便结结巴巴地说:“造……造孽,造孽哩--”……哑巴大哥骑着那一匹雄壮的赤炭火龙驹,看着前呼后拥的迎亲队伍,挺着胸,翘着下巴,神采飞扬。火龙驹喷着响鼻,“得得”走向河东村。路两旁都是看热闹的人。他们脸上有欣喜、羡慕、惊讶、疑惑,更有不屑。一个又聋又哑的花痴儿,如何娶到了十里八乡的美人桃花?太突然了!马大(m)麻子这****的,攀权附贵,贪钱财卖女儿!骂人的都是河东村人。河西寨皆李姓,自然是不骂,私底下也嘀咕:“咱土司府李老爷也太过分了,把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毁了。” 不管人们什么心态,骂也好,嘀咕也好,喜事就是喜事。唢呐一响,一眼望去,满是笑得合不拢嘴争相迎吃喜糖的人们。 这情景突然勾起了哑巴大哥对童年的回忆。哦,对了,爹娶三太太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那儿时候的他和一群小伙伴爬上屋后的山崖摘牛虱梅和桑椹,这些山果又酸又甜,可口沁入心脾。依稀的记忆稍纵即逝,昨晚兰(花)儿如何比画手脚,除了傻呵呵点头,他还记得什么? 远处骑在牛背上,悠闲地吹着一支破笛子的是谁?啊呀,是石娃儿!石娃儿给李老四家放牛,和哑巴大哥是铁杆放牛娃。哑巴大哥新衣裳换破衣裳的对象大多是他,是二太太所谓的“河东村的乡野孩子”。唢呐一响,石娃儿这个河东村的野孩子急得小肚子打转。为了去看哑巴大哥娶亲,几次想扔下牛不管,都是跑了几步又倒回来。不行,牛看似老实,人一不盯着它,它就敢把一片稻禾都啃光哩。有时候,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偶尔会顶架半天,胜者一方往往会乘势追击,而败者一方不死即伤;或亡命逃跑随意践踏路边的庄稼;李老四给长工的手册写着,啃一蔸稻禾挨两板子,啃两蔸稻禾挨五板子,啃三蔸稻禾就扣工钱了!挨板子,咬咬牙挺挺就过来了,扣工钱?妈哩,工钱拿少了回去,那个干瘦的老爹会跳起来,找牛绳捆他,吊起来狠打--何况放牛娃赔不起东家牛哩!想到这里,石娃子抽出插在腰带上的笛子,吹起了喜气洋洋的迎亲小调,为哑巴大哥祝贺。哑巴大哥听不到笛声,但石娃子一鼓腮帮吹,他就像听得见一样如痴如醉…… 哑巴大哥感觉到石娃子的孤独失落。他突然“哦哦”一声,鹞子般飞身下马,向石娃子奔去,一双新郎官才穿的新鞋噼噼啪啪踩得田里的泥水四溅。石娃子知道,哑巴大哥穿不得新衣裳,穿上了学浑身发痒,就会找他换。他不换,他就会“哦哎哦哎”缠得你失去耐性,你不换不行。哑巴大哥现在穿的是新郎装,打死石娃子,他也不敢换哩。石娃子也鹞子般从牛背上跳下,便不顾哑巴大哥“哦哦”乱叫,在稻田与鱼塘、桑树与银杏林间抱头鼠窜…… 第三十六章 新郎官在田野间一路猛追,一身破烂的放牛娃猛逃。追着逃着,新郎官身后多出一个兰(花)儿。兰(花)儿披的那件红绸斗篷随风呼呼扬起,在那绿油油的稻田间,煞是漂亮! 人们看傻了,吹鼓手们来了劲,他们脖子上青筋暴跳,两腮鼓成了发情时的蛤蟆肚,一双腿曲成大弓,随着乐曲的节奏一颠一颠,把迎亲的小调吹成了豪气冲天的战号。 战号声中,轻巧如燕的兰儿抓住了哑巴大哥的衣领,老鹰抓小鸡般将哑巴大哥提了回来,推上马背。迎亲队伍重整之后,便又慢慢向前挪去。哑巴大哥十分遗憾。他指指身上的衣服,又指指石娃儿,便比画着告诉石娃儿,今天换不成,明天再换。跟在马边当了女保镖的兰儿掐了一下哑巴哥的大腿,说发:“你这身是新郎服,换不得!你敢换,就娶不到桃桃了!”桃桃,他要娶的是桃桃?!哑巴大哥目瞪口呆老半天,羞涩地笑了一笑。这两天,娘,还有大妈三妈,不知多少回告诉哑巴大哥,他娶的媳妇是桃桃,每说一次,他就“哦哦”手舞足蹈乱喊乱叫一次。先前哑巴大哥见不得桃花丫头,见一次,花痴就发作一次。后来,哑巴大哥有所好转,但是,谁也不民了保证他什么时候发作,什么时候不发作。他发作起来,就这样“哦哦哦”手舞足蹈,乱喊乱叫。今日奇怪了,哑巴大哥害羞了,竟然把头缩进了肩胛里,一脸腼腆地来到了马家门口。 偷油婆很要面子。她哭哭啼啼,指挥一帮亲朋好友,里里外外,披红挂彩,把个破烂小院弄成了宫殿。她还突发奇想,从县里借来一块十多米长的红地毯,从桃花的闺房里一直铺到了大门口。嫁女嫁得如此风光,不要说在河东村,就是河西苗寨也没见过,偷油婆此举堪称首创。 河东村河西苗寨挂在清溪河两岸。桃花披星戴月干活,兰(花)儿披星戴月上学,走的是不同的路,不同的方向。两朵女儿花-桃桃与兰儿,也三四年没见过面了。 见了面,兰儿暗吃一惊,未涂脂抹粉,桃桃的脸蛋如何这般好看?兰儿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跳到眼里的竟然是清风秀竹、山涧溪流、荷塘弦月有景色。这与桃桃的美搭得上界么?兰儿一下子就喜欢上眼前的这位大嫂。兰儿麻利地解下红绸斗篷,披到了桃桃肩上。这可是春节时,二哥从大上海给她带回来的礼物。她心爱着哩!把心爱的东西再送给她喜欢的大嫂,她乐意!桃桃淡淡一笑,算是谢过。 盖上红盖头,桃花丫头被两个女眷搀扶着,沿红地毯走进了停在大门口的大花轿里。上轿放下门帘的瞬间,桃花丫头瞄了一眼骑在高大骏马上的哑巴大哥,哑巴大哥正傻呵呵地盯着她看。人虽傻,目光却清澈明亮。桃花丫头一直揪心,害怕哑巴大哥见了她花痴病发作,像那次那样,把她追到墙角解她的裤子,就太丢脸了。那次之后,哑巴大哥见了她,便没再发作,甚至还给她挑过水。她害怕万一。哑巴大哥的花痴病没发作。哑巴大哥的亲娘二太太,还有一群女眷,也都松了口气,兰儿更是把她悬到嗓门的心放了下来。她早就憋着气,要是哑巴大哥花痴发作,她只能又一次老鹰抓小鸡,提哑巴大哥的衣领了。唢呐声又起,坐在晃悠悠大花轿里的桃花丫头,终结了乡野女子日夜操劳田间的生活,到土司府当太太去了。土司府李家的宗祠神龛下,摆着两张太师椅,土司大老爷和大太太,一左一右端坐在上面,平静地等待新郎新娘。说是平静,土司大老爷的心里一直像猫在挠。他一直担心,要是哑巴儿花痴发作该如何是好?土司大老爷的担心,大太太嗤之以鼻。她说,兰儿那小妖精别的事干不好,降服哑巴儿的本领绰绰有余。她说:“怪了怪了,老爷您和二太太拿哑巴儿没有办法,这个兰儿却像如来佛,吭一声,哑巴儿屁都不敢放。”“这叫一物降一物。比如,你降得了我,却降不了兰儿。”想到上次兰儿薅了几撮她的头发下来,土司大老爷便忍不住嘿嘿一笑。 大太太把眼一瞪,说:“笑什么?要不是看老爷您和三太太的面子上,我早就剥了那小妖精的皮。”土司大老爷停住笑,也瞪了大太太一眼,说:“哎,你别一口一个小妖精好不好。她要是小妖精,你这个当大妈的岂不是老妖精?” 大太太“呸”了一口,还想说什么,仆人贺老六兴冲冲跑来了,说:“到了到了,新娘子到了!”新娘子被两个女眷搀进了门。新婚仪式开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拜到土司大老爷面前时,土司大老爷的那双眼睛,不知怎么就看到了桃花匍匐在地的那双手。土司大老爷想,这双如葱心般白嫩的手,怎么会是干农活出来的?他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清亮的月光下,他搀扶她胳膊下车的情景…… 第三十七章 大太太剜了土司大老爷一眼,意思明白得很:喂,走神了!土司大老爷一惊,便赶紧端正身子,两眼平视,目中如无人一般。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今晚他来掀桃花的红盖头,如何?这个念头一冒出,土司大老爷就狠狠地“呸”了自己一口,骂道:“下流无耻的东西!”夫妻对拜时,哑巴大哥和桃花刚要弓腰,一股小旋风突然穿堂而过,掳走了桃花的红盖头。桃花的美貌一览无余。“哦哟”,围观的人们禁不住发出一片赞叹。哑巴大哥被桃花的美貌吓住,他也“哦哟”一声,退到人群里,一把抱住莲姐的腰,躲到了她的身后。站在身边的二太太,他不抱,专抱莲姐。兰(花)儿眼明手快,追上被风吹走的红盖头,折回来给桃花重新盖好。转身一看,却不见了哑巴大哥。往人群里一看,看到哑巴大哥的脸紧贴着莲姐的屁股露出一半往这边探。兰儿哭笑不得,对哑巴大哥打着手势:快回来,夫妻对拜哩!哑巴大哥把头一缩,又不见了。兰儿想故技重施,把哑巴大哥捉回来。众目睽睽之下,再这样做就有失雅观。兰儿一急,蹲下来,用手背捂脸,“呜呜”地哭出了声。大太太气急败坏,想骂“成何体统”。在此场合,她骂不得,拂袖离去,更使不得。她一走,这成亲仪式岂不砸锅?土司府李家的脸面还不丢尽? 大家正束手无策,哑巴大哥自己从莲姐身后走了出来,“哦哦”两声,疾步蹲到兰儿跟前,掰开兰儿的手看,兰(花)儿一脸灿烂的笑。兰儿没哭。哑巴大哥也呵呵呵笑了。兰儿指指桃花,还没来得及比画,哑巴大哥一下子就猛扑到了桃花面前,来了个四起八拜…… 众人轰地一阵大笑,祭拜主持急得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你这种拜法,是拜给尊长的,拜给妻子,岂不乱套了。”大太太紧蹙的眉头大展,忍不住撩起宽袖,遮住脸,嗤嗤地笑了。大太太一笑,早就憋不住的土司大老爷失去了当家者的威仪,仰头哈哈大笑。他对主持说:“罢了,罢了。说了他也听不到,由他吧。”拜毕,哑巴大哥一脸通红,口角流涎:“哦欧哦欧”手舞足蹈。不好,这是哑巴大哥花痴发作的前兆!兰儿赶紧给莲姐使眼色,俩人架起哑巴大哥就往门外走。一出门,兰儿还越俎代庖,替主持宣布:“下面,喜宴开始。”望着簇拥出门、喝喜酒去了的人群,土司大老爷仍大笑不止。他对大家说:“这场婚礼祭拜,确实与众不同。”“是不同!”大太太剜了土司大老爷一眼,幽幽地说:“不知今后还有什么不同。”土司大老爷正在兴头上,没听清大太太说了什么,倒是被两个丫环扶着--往新房去的新娘子桃花听到了,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慢慢涌上心头。 哑巴大哥的喜酒也摆得与众不同,有点像搭棚熬粥,赈济灾民。不论有没有送请柬,送没送喜礼,老少妇孺皆可入席。土司府李家从县里镇上请来的十个厨师,光膀子挥菜刀抡锅铲,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光土肥猪和黑山羊就各宰了九头,一笼又一笼的鸡鸭,一筐又一筐的鲜鱼源源不断地送入厨房,数也数不清。 吃饱喝足,便开始看戏。戏班子是来自吉首、长沙等地的湘剧团。土司大老爷不惜花重金聘请的名角,在戏台上唱了一曲又一曲。河东村河西苗寨大部分是客家人。咿咿呀呀的湘剧唱词听不甚清,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热情。土司大老爷请来的、坐在贵宾上座的苗县长,是地道的善化人,即与哥佬会会首黄兴同乡。黄兴湖南善化(今长沙县)人,字克强。中国民主革命家,1898年黄兴由城南书院保送到武昌两湖书院深造,开始接触西方西方政治学说,关怀国家民族前途。武昌起义后任战时总司令,亲赴前线指挥保卫汉阳、反攻汉口的战斗。在夏阳之役中,与清军激战相持一个月,汉阳失陷后,黄兴辞职赴沪。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黄兴任陆军总长。1913年3月,袁世凯派人暗杀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7月,孙中山兴师讨划——二次革命爆发。14日,黄兴由上海至南京,强迫江苏都督程德全宣布独立,黄被推为江苏讨袁总司令。失败后,逃往日本。1914年赴美国。1915年袁世凯称帝,他曾为蔡锷旗下的云南护****筹措军饷,袁死后回国,1916年10月在上海病逝。此刻,苗县长听戏听出了妙境。他看似昏昏欲睡,却是身临其境,和着台上的唱腔一起哼唱。 苗县长闭目摇头晃脑,如入仙山琼阁。他睁开眼,问坐在一旁的土司大老爷:“李老先生,今天怎么没见二少、三少和五少爷?” “说来遗憾,仨个犬子说是到长沙省会读书,其实并没有好好读。特别是老二文斌、老三嘉武,参加了什么同盟会。武昌起义后,又参加护****,据说是蔡锷手下左膀右臂--昨天说要讨伐这个,明日又说要征战那个,不知明天又要讨划哪个,哎呀呀,说不清了。”提到三个儿子,土司大老爷唉声叹气,实则一脸自豪。他想,你苗县长一口一个孙大炮,好像人家大总统是你家兄弟。我儿子不也是跟人家闹革命么…… 第三十八章 “前几日,支家仆贺老六赴长沙寻找他们,数日过去,至今尚未返家。” “李嘉武是您儿子?”苗县长端正身子,便很吃惊地问道。 “正是。”土司大老爷答了,疑惑道:“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苗县长“呼”地站起来,便惊喜地握住土司大老爷的手说:“武昌起义,我和嘉武、文斌等铁杆兄弟们一同最先冲出营门,前往楚望台军械库夺取枪支弹药呢!” “上酒!今日我要与苗县长一醉方休!”土司大老爷拍掌,呼唤仆人。 这边土司大老爷与苗县长推杯换盏,酒兴正浓。那边,哑巴大哥和石头那伙放牛娃更是快活。他们以碗当盏,豪气冲天。哑巴大哥早忘了新房里面壁枯坐,顾影自怜了数个时辰的桃花。 闹到了兴头上,哑巴大哥突然想到该和石头娃儿换衣服了。石头娃儿早就喝得魂儿出窍,眼前只有重重叠影,哪里还记得哑巴大哥和他换的是新郎服?不消一会,从头到脚,石头娃儿成了新郎官,哑巴大哥成了放牛娃石头儿,惹得大伙酒鬼笑翻了天。他们一阵阵喧哗,盖过了戏班子咚咚嚓嚓、叮叮锵锵的吹打声…… 如此喧闹,大太太似有些不满。她吸着水烟对坐在一边,伸长脖子看得上瘾的二太太说:“大牛(哑巴大哥本名是李大牛、石头娃儿原名即是李二牛)闹够了,该入洞房了。” 二太太正看得入迷,也不耐烦,说:“他闹够了,自然会回去。” “大牛是你亲生的,你不去叫谁叫?去,现在就去把大牛叫回去!”大太太拉下一脸横肉,口气强硬。 二太太还想顶嘴,看到土司大老爷瞟了一眼过来,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对三太太发号施令:“大牛听大小姐兰儿的,叫兰儿去。” 三个太太中,三太太是受气包。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可以使唤她,不过,也只有她才使唤得了兰(花)儿。三太太扭头左右探望,不见人影,转过身子,看到兰(花)儿和莲姐坐在后排,嗑着瓜子,有说有笑,目光始终不在戏台上。三太太听湘剧花鼓小调像听天书,正想找借口离开。她站起身,和土司大老爷、苗县长打了个招呼,便向兰(花)儿走去。 兰儿和莲姐也是听不懂湘剧花鼓小调,只不过凑热闹罢了。她俩见三太太过来叫,自然没有怨言,便赶紧起身,跟随三太太去。 几个见酒不要命的家伙,早已东倒西歪。一身新郎服的石头娃儿吐得一塌糊涂,衣襟上好几片污渍,臭不可闻。一身放牛娃破烂衣服的哑巴大哥,天生好酒量,现在仍兴高采烈,也不看眼前站着谁,“哦欧哦欧”,端着一碗酒,要往莲姐嘴里灌。兰儿伸手,一巴掌打到哑巴大哥的手腕上,夺过酒碗。哑巴大哥这才看清他面前是莲姐,尴尬地呵呵一笑。 哑巴大哥开心,兰儿开心不了。你看你看,还有没有一点新郎官的样子?兰儿比画着,叫哑巴大哥快回新房,一身新娘妆扮的桃花等他该着急了。 哑巴大哥愣了一下,总算明白了。他沮丧地和石头娃儿他们招招手,便一摇一晃地朝新房走去。 新房里,桃花早等急了。几个时辰前,一个老妈子端了个托盘进来,有一碗饭和几样小菜,叫桃花吃。桃花早就饥肠辘辘,毫不客气,一托盘的东西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末了还咂咂嘴,意犹未尽。老妈子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问,要不要再来一些?桃花说还能吃,不敢吃了,怕吃撑了睡不好。逗得老妈子咯咯笑,连说有道理。 老妈子走后,桃花坐回床沿,又把红盖头盖上。她想大院里吃喝的吵闹声持续了好几个时辰了,哑巴大哥总该来掀盖头了吧?或者,是土司府李老爷来掀?那个春梦又跳到了桃花眼前。这个念头一出现,桃花“呸呸呸”地呸了回去。她真想为这个荒诞的念头抽自己一巴掌。这时,天已半黑,老妈子走进来点红烛,大概也看不清她满脸的羞红。老妈子走后,桃花又等了许久,仍不见哑巴大哥的身影。这两天起做嫁妆,晚上熬夜,非常劳累,在轿子里就困得想睡觉。眼皮打了一架又一架,桃花终于不耐烦,绣花鞋一蹭,衣服脱得只剩了一块红肚兜,一下子倒在床上,顷刻间睡得雷打不动。 老妈子进来看到桃花已经睡熟,就帮桃花放下蚊帐。刚想离开,突然想到哑巴大哥笨手笨脚,等会回来连红肚兜都不会解怎么办?就悄悄先帮忙解开了。老妈子走出几步,自言自语道:“这小妖精,才十六呢,这****就大得,咦呀!” 哑巴大哥爱放牛,更爱游泳冲凉。别看他整天穿着一身放牛娃的破烂衣裳,身上却有洋胰子的香味。哑巴大哥喝得醉醺醺回到新房,忘了床上躺着一个美人儿。他径自从门背挂钩上取下一条大裤衩,“哦欧哦欧”出了门。晚上,一听哑巴大哥“哦欧哦欧”,家仆就会赶紧跑到大院西角的井边,提上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恭候哑巴大哥的到来。哑巴大哥一年四季洗冷水澡,似乎也是跟石头娃儿学来的。学来的还有光着屁股就在井边冲凉。七八岁的时候不碍观瞻,再大一些,长出了****毛而进入成龄阶段,再这样冲凉就太不像话了。土司大老爷命人又挖了一口井,专供哑巴大哥使用。这口井在大院西角,三面环墙,正面有一棵柚子树,柚子树下有一块青石板,哑巴大哥就站在青石板上洗,家仆就舀水从头往下淋。这时的哑巴哥,就有了大少爷的架子,把仆人吆喝得团团转。 哑巴大哥冲完凉,回到新房,突然感到不对。平时他熟悉的房间里,怎么这里是红,那里也是红?红囍字,红对联,红灯笼,红烛,红拖鞋,红门帘,连蚊帐都换成了红的。咦,连空气也不对,怎么有股像莲姐身上发出的那种香味儿?哑巴大哥惶惑不安,莲姐怎么跑到他房间里来了?她可是三弟嘉武的老婆,他的老弟嫂呢! 哑巴大哥可怜巴巴地站在屋子中央,手足无措,进退维谷。他想去找莲姐给他拿主意,此刻他该怎么办?他还没转身去找,便想起莲姐此时就在床上呢。一想二想,哑巴大哥就想, 这二弟和三弟也是,一走大半年,也不回来看看三嫂,害得她独守空房,以至跑到他这里来了。这样一想,哑巴大哥就觉得小腹下蠢蠢欲动了…… 小腹下蠢蠢欲动,由不得哑巴大哥再想了,他几步走到床边,一把撩开了蚊帐。哑巴大哥撩起蚊帐,“哦欧”一声,便吓得连退几步,床上不是三嫂呢! 这是谁?哑巴大哥傻愣了一会。他想一跑了之。又一想,女人都睡到自己床上了,他看都不敢看,若是被石头娃那帮人知道,岂不笑掉门牙?他起了好奇心,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捏住蚊帐一角,轻轻地撩起来。 这时,红烛燃尽,烛光摇了摇,灭了。天空一轮满月,移挪到了窗前。窗口的缝隙,漏进了清亮而如水的月光。月光滤过红色的帐网,嫩嫩洒了桃花一身。这个雷打不醒的桃花妹儿,睡相却不老实,翻了几次身,早把红肚兜翻到了一边。她一手搭在小腹上,一手齐在耳边。雪白粉嫩的肌肤,高耸的乳房,憨态可掬的睡相,美哩!迷人哩! 哑巴大哥在心里说美哩,迷人哩。见不得桃花妹儿的花痴,突然吓得魂飞魄散。一直蠢蠢欲动的下身那东西,转眼间缩得没了踪影。 哑巴大哥躺到桃花妹儿身边,心里不停地喃喃自语:“美哩,迷人哩!”他侧过身,望着桃花妹儿,嗅着桃花妹儿身上发出的一阵又一阵的如兰之馨,依依不舍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土司府李老爷来了,在紧紧搂着她。桃花妹儿不似第一次那般温顺。她极力挣扎,连声说:“不要,不要!”土司大老爷箍她的手非常有劲。桃花动弹不了,只能任由土司大老爷解去她的腰带,一手探了进去…… 桃花妹儿突然醒来吓了自己一大跳。身边怎么躺着个男人?哦,不是土司府李老爷,是哑巴大哥!桃花妹儿捂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心,想了半天,依稀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想清楚了。 --这个又聋又哑,见了她就会发花痴的哑巴哥,现在是她的男人了!可是,新婚之夜,他怎么就乖乖睡觉了?这么鼻息平稳地睡得香甜呢…… 第三十九章 半个月后,土司府邸李老爷派去长沙坐火车南下广州索要嘉武、文斌平安信的家仆牛奔回来了。他带回一个让人又惊又喜的消息。 在武昌起义失败后,嘉武、文斌兄弟二人参加护****,转战云南,与袁世凯的北洋陆军于云贵湘交界处激战。二十天前,在关山坳阻击袁军进攻时,护****第一军总司令蔡锷携手红颜知己小凤仙亲上前线指挥,一发炮弹在他身边落下,他的警卫尚未反应,身为军要处参谋的嘉武、文斌已把司令、小凤仙分左右双双扑倒在地,死死地护在身下。蔡锷将军与小凤仙毫发未伤,嘉武的小腿被炸飞的石块击中,“咔嚓”一声,小腿骨粉碎性断裂。文斌头部也负了轻伤…… 我的妈哩,嘉武、文斌哥俩被炸伤之日,正是土司大院嘉武房间檀粱掉下砸到床上之时!土司府邸上下皆惊出一身冷汗。 嘉武被送到昆明滇军总医院,得到悉心疗养。文斌却因此俘获司令官邸一美女秘书芳心。土司府李家上下,皆松了一口气。 家仆牛奔拿着广州民国政府的介绍信骑一快马,历经千难万险,吃尽苦头,在昆明见到了嘉武、文斌哥俩。见到东家大少爷和五少爷时,牛奔激动得号啕大哭,称若见不着大少爷一五少爷哥俩,他就回不了湘西土司府邸了。牛奔平静后,尽将土司府李家这段日子发生的怪异之事说了。牛奔黑着脸说到嘉武房间掉檀粱事时,嘉武哥俩哈哈大笑,说他的腿显灵了。哥俩在这里受伤,千里之外的家中掉了檀粱。嘉武哥俩拿出护****奖赏的万元大洋银票,叫牛奔打道回府。哥俩告诉牛奔,到广州兑换成现大洋后,赶快回家。牛奔出门将近一个月了,家里该着急了。嘉武哥俩的信最后写道:“父亲大人明鉴,此万元银洋,拟用于古镇上缫丝厂之扩建。文儿福星高照,现留用于军中;以武儿之残腿,若苟且于护****,实为拖累,解甲归田,是为上策。故武儿腿痊愈之后,即返回故里,替父亲振兴家业……” 土司大老爷八仙桌上一拍,感叹道:“大灾已过,李家兴旺发达,指日可待也!” 老三文浩、老四文韬皆有信回,称学业即将完成,正为寻找教师一职四处奔波。 “哈哈,”土司大老爷又给了人仙桌一巴掌,拍得桌上的茶盏乒乓乱跳。他自言自语道:“什么寻找教师一职?老子供你们上师范四年,等的就是学成归来。镇上新建学堂,有人替我操劳矣。” 腊月二十,土司大老爷捐资修补的湘黔官道全线竣工。腊月二十四,古城县凤凰寨国立完小又在一片鞭炮和苗鼓声中宣布交付使用。腊月二十八,又有喜讯,一别三年的嘉武回来了!随他回来的还有一套东洋人造的缫丝机器,一个叫陈玉昆的技师。陈技师专门负责安装调试这套机器。据说,这机器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然而它每日所吐出的丝质绸料花纹堪与马帮驮运的当地苗族、土家手工织锦相媲美。 春节到了,土司府邸过了一个可谓光宗耀祖、无限风光的春节。 嘉武、文斌哥俩的伤已经痊愈,出院返回湖南那天,蔡司令携手小凤仙前来送别。文斌欲与一批青年军官或进步学生分赴欧美或日、德留学、深造,便与被袁世凯通辑追杀的黄兴等哥佬会首领转道上海登船先一步走了;这真可谓一个有知遇之情,一个有救命之恩,大家依依不舍,饯行的老酒饮了一盏又一盏。最后,蔡司令问:“返回湖南,欲谋何职?” 嘉武答:“拖条残腿,从军不可能,地方任职亦不便。我等随中山先生北上革命之前,是替父从商,回去后,重操旧业吧。” “从商好!”蔡司令情绪高昂,随即叹了口气,说:“我何尝不想走经济救国之路?在云南我早设计了一系列经济振兴计划,可是,难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中山先生的教诲我不敢忘记。等打垮袁世凯,平定军阀割据再说。哎,内地不比广东沿海缫丝业发达,令尊是否有经营?” “不瞒司令说,家父在凤凰经营一家缫丝厂呢。”嘉武兴致勃勃道:“我回去后,就想重点管理这家工厂。” 蔡司令大喜,遣随从回去,取来一纸订单,说:“年前我在上海订了一套日本制造的缫丝设备,三个月前已到货,货款已付清,尚欠三个月设备存放的租金。若你不嫌弃,这套设备送予你。” “如此贵重之物,卑职如何敢收受?我……” 蔡司令摆摆手,说:“若说贵重,我之生命,岂不比这设备更为贵重?而我之生命,若没有你舍命救之,如何能尚存于今日?你我乃生死之交,切忌生分。此为一。之二,此套设备,原拟安置于曲靖,但曲靖之桑农,热衷于烟叶的种植。没有蚕茧,这套设备成了无米之炊。若空为摆设,不如送给你,这套机器才不至于荒废,才有用武之地!” 蔡司令的一席话,说得嘉武既感动又为难,吞吞吐吐半天,无法以语言描述复杂感情。 蔡司令哈哈大笑,说:“你的心情我一目览之。这样吧,这套设备算我投资于令尊的缫丝厂。今后若有赢利,我这一份就捐给国民革命,多少不计,我也满足矣。” 嘉武起立,敬了一个军礼,说:“一言为定!” 蔡司令也想站起来,突然一阵剧烈的心绞疼痛,额头顿时冒出一层细密的虚汗。 “司令,您怎么了?”见蔡锷将军脸色骤然苍白,嘉武吃了一惊,便急忙问道。 “老毛病,老毛病。不足挂齿。”蔡锷艰难地笑笑,“为设备安装使用一事,我早在上海请了一位专业技师。他的名字地址都写在订单上。到了上海,你找到他,别无他之虞矣。” 嘉武这里前脚一瘸一拐去上海,在红颜知己小凤仙陪同下,蔡锷将军后脚拖着病身子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出发去日本治病。不久,病逝于日本福冈,病逝时他年仅34岁……而窃取民国大总统,随后登基不到83天的袁世凯即在全国人民的骂声中去见了上帝…… 第四十章 蔡锷将军病逝时,嘉武正与陈玉昆押运缫丝设备从上海逆流至岳阳的长江江面上。对蔡锷将军离世一无所知。嘉武闻此噩耗,已是翌年五月仲夏。 春节后,陈玉昆率领原缫丝厂的一帮熟练工人,不分白昼,加班加点,安装调试新设备。半个月后机器运转正常。首季度帐面显示,赢利净增四万大洋。 这几个月,嘉武拖着一条瘸腿,一身油渍,胡子拉碴,和工人一起挑灯夜战。现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嘉武刮了胡子,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找帐房先生取了一万大洋银票,骑上一匹快马,去县城找他的老战友去了。 嘉武回来第一天,土司大老爷就告诉儿子嘉武--苗一刀(其人善使苗家刀法,当地武林高手与其过招很难逃脱第一招亦败阵故浑名苗一刀)在古城县当县长一事。嘉武大喜,却不急于求见。土司大老爷问何故,嘉武笑而不答,搞得神秘兮兮。不说就不说,老子落得清静。清静没几天,土司大老爷就大病一场。请来县城的郎中查看,称并无大碍,不过这两年操劳过度,调养一段日子自会痊愈。--嘉武扬鞭策马,赶到苗县长的县党部时,苗县长正躺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闭目养神。县党部在洪泰正街,一条古老而曲折的青石板官道穿城而过。而办公用的四合院似乎年久失修,几根立柱与横梁间皆加柱支撑,摇摇欲坠。窗格廊檐,虫蛀雨蚀,破败不堪。但院落整洁,几蔸芭蕉树翠绿欲滴,花草芬芳,生机盎然。趴在门槛边的大卷毛狮狗见来了陌生人,爬起来想吠,一看又立马噤声。陌生人穿戴整齐,风纪扣也扣得一丝不苟,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如了这里的最大主人苗县长。吠这样的陌生人,不仅会挨一脚,弄不好还被骂一句“******不识相”。狮毛狗退到一边,四爪刮地一滑,肚皮贴着地面,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趴下来,把头埋在两爪之间,又打它的盹去了。 嘉武不怕流血打仗,却怕狗,一见狮毛狗爬将起来,吓得差点大叫“苗一刀”。不料,狮毛狗看了他几眼,并不吠他。他又觉得这卷毛狮狗真不是东西,要是真来了歹人,它的主人岂不在睡梦中束手就擒?苗县长的懒人椅边放着两张小木凳,一张放了茶杯,一张空着,中午若是有人找他,坐的就是这张空着的小木凳了。嘉武轻手轻脚坐上去,静静端详着这位在武昌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一只绿头苍蝇飞到了苗县长的鼻尖,抖着翅膀乱爬,这里叮叮那里嗅嗅。苗县长脸上肌肉神经质地抽抽,突然,苗县长伸出手,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绿头苍蝇飞走了,他也睁开了眼…… 盯着嘉武看了半天,苗县长仍然神情恍惚。他说:“哎呀,那个梦绝了。我和嘉武冲出营门时,江岸对阵炮声隆隆;猛然一梭子弹打了过来,身边倒下两个战友,我和嘉武却毫发未损,这不是真的发生过的事么?哎,我说你,怎么长得像嘉武,你是嘉武?” 嘉武哈哈大笑,说:“你这个****的县长,午觉把你睡糊涂了。看看,看好一点,我是不是李嘉武?”苗县长睁大眼睛,一骨碌爬了起来,便和嘉武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人拍肩抚背好一阵才分开。苗县长退后几步,说:“走过来,走过来。”“哈哈哈,你****的想看我笑话。”嘉武挺胸想稳稳走几步,不料腿不听话,一走,还是那样一瘸一拐。“哈哈哈,”这回是苗县长大笑,他眯缝着双眼对嘉武说:“还牛**不牛**,跟老子一样了吧?来来来,我们一起走走。” 嘉武瘸的是左腿,苗县长瘸的是右腿。一走,你拐左边,我拐右边。苗县长说:“****的袁世凯,把我和你弄成********了。”两人又一阵哈哈大笑。笑罢,嘉武问:“你怎么知道我腿受伤了?”“才我知道呀?全县人民都知道了。”苗县长一巴掌重重拍到嘉武的肩上说:“为你骄傲!”嘉武一头雾水。他在云南受伤,他不说,谁知道?爹也不喜欢张扬。这点他很清楚。“别东想西猜了。昆明、长沙、及广州《南华日报》等多家报社把你勇救蔡将军的事迹登了整整一版。我在考虑,等你回来,举行一场隆重的表彰大会呢。你不但是李家的光荣,也是整个古城县的光荣!”“惭愧惭愧。为蔡司令,我这点小伤弄得沸沸扬扬,算是沾司令的光了。”嘉武说罢,嘿嘿一笑:“像你,一条腿都差点被卸下,却鲜为人知。” “正是正是。”苗县长仰天长叹,道:“要是蔡将军尚在,苗某人真愿替他而死。”嘉武一怔,说:“你的意思,我怎么不明白?” “去年十一月,蔡将军病逝于日本福冈,你不知道?” “不可能!”嘉武脸色骤变:“去年八月,我伤愈回湖南之前,尚与司令共饮。”苗县长引嘉武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报纸,说:“自己看看吧。”嘉武拿着报纸泪如泉涌。他哽咽道:“司令英年早逝,国家之大不幸。” “节哀节哀。”苗县长捧来一杯当地百年传统擂茶,放到嘉武手上说:“蔡将军病逝,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嘉武喝了几口擂茶,缓和了一下情绪,便原原本本把这大半年的经历说了…… 第四十一章 “****的。”苗县长听罢,大骂嘉武:“你春节前就回来了,怎么不向本官报到?”嘉武苦涩一笑,说:“只想等这缫丝厂走上正轨,才有脸向司令和你苗县长报到,不料……”“财政局报告,说本季度丝绸出口税收激增。想不到是你所为!嘉武老弟啊,你是在为我苗某排忧解难啊!”苗县长感叹道。 嘉武取出那张万元银票,说:“依司令叮嘱,今后沙湾缫丝厂所得利润,皆取部分捐助国民革命。此后,你这县衙就是我的捐款点。你再如何转交中央,那就是你的事了。” “令尊刚捐了八万大洋修路建校,你这当儿子的回来又捐,我苗某……”苗县长百感交集,又一巴掌拍到嘉武肩上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走,饮酒去!” “公务时间,你敢饮酒?”嘉武说:“听家父讲,你这县衙立了许多清规戒律,其中一条就是公务时间不得饮酒,违者开除公职,公款吃喝重罚。凡此种种,皆为楷模。” 苗县长正色道:“不严厉管束,不严于自律,如何羸得民心?但今日……”嘉武打断苗县长的话,拍拍口袋笑道:“今日走得匆忙,忘带钱了。天色尚早,我即刻回清水塘镇取点碎银毫,别,你别再说了。你这个小县主,月俸多少我清楚。今晚我俩要一醉方休!” 夏日炎炎,烈日如同火盆高挂在天空烘烤着大地。在凤凰古城通往省会长沙的官道上,贺老六赶着马车,和莲姐到长沙国立女子中学,接回了兰(花)儿。 读了五年女子中学,兰儿洋气了许多,长高了许多,也胖了一点,丰润的脸蛋儿白里透粉,粉中透红。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像家乡的溪水清澈明亮,又像天空的星星,在向凡尘眨巴着。兰儿学会了城里女子怕胖的毛病,一听莲姐说她胖了,便赶紧摸了摸两腮,说:“没有嘛,你看你看,下巴还是尖的哩。” 莲姐撩开车帘,说:“老六,你说说,兰儿是不是胖了?”跟在马车边走的贺老六,回头嘿嘿一笑,说:“五小姐是长胖了一点。长胖了好看呢。” “你们是合起伙来欺负我。”兰儿嗔怪了一句,一把抓住莲姐的手臂,说:“那你说你说,我长胖的肉,长到哪里去了?” “嘻嘻,”莲姐掩嘴一笑,指指兰儿的屁股,又指指她的胸脯,说:“长在那儿了。” “你坏你坏!”兰儿攥拳在莲姐的大腿上连砸两下,瞟了瞟莲姐的肚子道:“哎,五年都过去了,你这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呀?” 莲姐欢喜的目光顿时幽暗,过了好长时间,才长叹一声,说:“没有,没有。”“不对,”兰儿杏眼一瞪,说:“是不是我四哥对你不好?” “没有,没有。”莲姐急忙说。“那……”兰儿恍然大悟:“哦,对了,戴老师她……” “不,不要说戴老师!”莲姐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前因土司府李家哑巴大少娶马大(m)麻子女儿桃花洞房花烛之夜而闹了场笑话……二少爷嘉武和三少爷文斌兄弟二人从军故未谈及婚事;这次四少爷文仲奉父之命回乡筹办新式学堂,还带来了他的同班同学戴钟萍。戴钟萍和李家四少文仲同龄--民国二年生于凤凰沱江一户名宦之家。她祖父做过清末的小官吏;叔父就是后来被红一军团在浏阳文家市击毙的国民党湘西“剿匪”司令陆军中将戴斗垣;父亲戴恢恒,是陈渠珍部下的一名团长。世代官宦的声望,并没有影响她的生活。她从小向往新生活,特别求学于长沙蔚南女中及沅陵乡村简易师范学校后,更有自己理想的追求……戴老师的到来,在沙湾镇引发一阵骚动。戴老师一袭白装,看似随意,却透着与众不同的素净和高雅,村民以为仙女下凡来了。大家暗地嘀咕,这位戴老师娇娇嫩嫩,细弱得像柳枝,风都能吹跑,岂不拖累正风风火火办学堂的李家四少文仲? 不过,大家错了。办起学来,戴老师才像主帅。戴老师做事一环扣一环,一丝不乱。文仲常常和她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得乖乖听她的。戴老师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全盘策划,新式学校半年就建成并开学了。 兰儿对戴老师非常恼火。正是这个和自己差不了几岁的戴老师,把四哥的魂儿给勾走了…… 第四十二章 她帮莲姐算了算,半年来,四哥回家的次数不过三次。每次回来,从父亲那儿拿了钱就往回跑。难道他忘了,这个大院里有他自己的家?忘了天天在家里等他的莲姐?有好几次,兰儿深更半夜去镇上抓奸,想好好教训那个臭美的戴老师。每次,四哥不是和戴老师在讨论办学校的事,就是各自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她奸没捉住,反倒被四哥捉住了。--一个寒冬的深夜,她到了四哥房间的窗下。她听见四哥和戴老师争吵得厉害,争吵的内容似乎与建学校无关,而是关于一本书。一本什么样的书,让他们如此争吵?兰儿透过窗的缝隙看到,小油灯下,四哥拿着一本小册子摇晃着,对着戴老师几乎是咆哮,戴老师却在笑,那笑浅浅的,静静的,还有一点,一点什么?很多年以后,兰儿才找到答案,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笑。这个场景伴随了兰儿随后的一生,不管什么时候,这场景有时就突然地跳到眼前。天太冷了,院外草地上似降有银白色的雪霜。兰儿在窗下蜷成一团,竟然睡了过去。 兰儿醒来,嗅到枕边散发出一阵又一阵幽幽的梅兰花香。爹喜欢腊梅兰花,种了好几个品种。她嗅到的似乎是墨兰。墨兰香气淡雅,浸入心脾,让人耳目一新。这时,四哥身上那股汗味也毫不客气地扑鼻而来。小时候,四哥喜欢背着她乱跑,出了汗,就是这个味儿。兰儿决定,她以后再也不捉四哥和戴老师的奸了,也不跟他们在古镇上读新式学堂了。她要到长沙去。长沙有更好的新式学堂呢!这样决定了,兰儿便翻身爬起来回家。床是几块杉木板胡乱搭成的,兰儿一爬起来,床便咯吱咯吱响。四哥说:“这么快就醒啦?”兰儿看到,床边有张矮矮小小的方桌,桌上有盏小菜油灯。豆大的灯光下,四哥和戴老师在膝抵膝头碰头地看书。兰儿不说话,穿了绣花布鞋,就要出门。四哥说:“咦,这黑咕隆咚的,你要上哪?” “回家!”兰儿生硬地回答道。“你看看,你看看,天这么黑,你不怕狼和山上老虫(当地人叫老虎为大虫)把你叼了去?”四哥说。“不怕!”“不怕?那你不怕鬼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兰儿说毕,顺便白了戴老师一眼。“那我送你。”四哥站起来,无奈地说。 “不用。”兰儿一把夺过四哥手中的风灯,迈步就往门外走。 四哥说:“哎哎,忘了问你,刚才你来干吗呢?” “娘包了饺子,叫我送来给你……”兰儿本想说“你们”,话到嘴边,硬是把“们”字咽了回去。“那饺子呢?”“我也不晓得。大概睡着了,被野狗偷了去。”文仲笑了。兰儿看到,一直不说话的戴老师,也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笑了。 戴老师问:“兰儿,你刚才还看到什么?”兰儿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地说:“什么也没看到。” 出了门,兰儿想,戴老师问她看到什么时,她的微笑,真好看!四哥和戴老师的事不能说给莲姐听,看着莲姐天天盼望四哥回家的眼神,兰儿的心就像被剐一样难受。她干脆眼不见为净,到长沙读书。这一去就是五年。--兰儿拿出手绢,替莲姐擦了擦眼角,便试探道:“莲姐,四哥他……”“他挺好。”莲姐拿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慢慢摊开,平静地说:“前几天,你四哥去上海买教学仪器,顺便给人买的,漂亮吧?”兰儿看到,手绢上绣有一只贴水而飞的鹭鸶,在鹭鸶两边,有几根随风摇曳的芦苇和荷花。“漂亮。”兰儿说毕,一阵心酸,赶紧把头转过去。她不愿让莲姐看到她那不争气的眼泪簌簌而下……莲姐把手搭在兰儿背上,说:“转过头来。”兰儿一甩背,不转。莲姐双手搭过去,使劲把兰儿扳转过来,笑吟吟地说:“我早想通了,也习惯了。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又想不通了。一想不通,去剥你四哥的皮来吃,你可别怪我啊。” 兰儿“扑哧”一下破涕为笑。她接过莲姐的手绢,一边擦泪一边说:“你想过没有,如果四哥把戴老师娶为妾,你愿意么?” “看你看你,”莲姐手指头戳到了兰儿的额头上说:“亏你还读了省国立女子中学。你不知道吗?三妻四妾这些封建的东西,不是被你们这些新式学生骂得体无完肤吗?” “哎哟哎哟,莲姐,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了!”兰儿吃惊地说:“你怎么晓得这些的?”莲姐说:“二哥,哦,还有陈玉昆师傅,经常回来。他们一到饭桌上,就谈论这些新名词。好在爹娶三个老婆,是过去的事。不然,他真无地自容了。” 兰儿咯咯笑:“哎,那个陈玉昆怎么一待这么多年,赖着不走了呀?”“怎么是赖着?人家几次说要走了,二哥硬是不让。哎呀,我看呀,不要说二哥和他好得快同穿一条裤子了,就是我们家的缫丝厂也离不开他呀。”莲姐喜形于色,滔滔不绝道:“他很会管事,让缫丝厂赚了大钱呢!不过呀,我看他也是二哥给他的薪水高才不走。要不然呀,他回了几次上海,还不是又回来了。”“哦--”兰儿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此人别的可好?”“饭桌上常说新名词,平时却沉默寡言。特别上见了我们女人,正眼都不看一看。哎,笑什么,真是这样。不信呀,你回去看看,就晓得了。” 兰儿怔怔地看着莲姐,心想:莲姐心底里也许喜欢这个人。要是四哥休她娶戴老师,她再嫁给这个陈玉昆,未尝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莲姐说得兴高采烈,突然,见兰儿沉默下来。她一愣,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她尴尬地笑了笑,在心里说:兰儿,可别把莲姐我看成****,你莲姐可不敢! 莲姐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兰儿痛楚万分。她很想说,莲姐你怕啥呢,四哥能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能?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兰儿揽过莲姐,轻轻抚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她受了欺侮;莲姐抱着她,抚她的背一样,心里的气,渐渐理顺了…… 兰儿和莲姐亲密得像一个人。不少人私下里嘀咕,说这兰儿和莲姐,不同爹娘生的,还长得那么像,亲如姐妹呢!当年,大太太千里迢迢上南岳龙母庙替老爷求女。住持诧异,说上南岳庙烧香拜神的香客,无一不求子,这位女施主捐如此多银两却为求女。大太太不敢对大师隐瞒,就将实情说了。住持沉吟片刻,便道:“刚刚有一女香客,随夫来此求子,偏巧屡屡抽中下签。其夫暴戾,竟将跟随而来的一名女孩儿扔给女香客,扬长而去。他们想必有苦衷,个中缘由,不宜过问,只可怜了这对母女。如若施主所言,不妨寻找该女……” 第四十三章 住持并没有把话说完,大太太心领神会,赶紧支使跟随的丫环,在南岳龙母庙四周寻找一携女孩子的女子。不一会,有丫环回报,湘江边上见一女子携一女孩在徘徊,似乎有轻生之念。大太太赶到江边一看,暗暗吃惊。此女子肌肤白皙,身材不胖不瘦适中;且衣着得体,神态端庄,绝非一般小户人家女子。上前一问,方知是衡东大财主梅八斗之女梅冷月。梅八斗在衡东大名鼎鼎,在南洋亦开有公司,曾经腰缠万贯。但此人却被“赌”所害,一赌再赌,输得倾家荡产,以至亲生女儿被抵赌债,嫁给了暴发户谢永琪做小妾。刚才与她一起来求子的正是谢永琪。谢永琪靠赌发家,亦因赌败落。家道败落之后,三妻四妾的生活难以维系,只好乱找借口,今日打发一妻,明日赶走一妾。今日,她就是谢永琪以不会生子为借口,便将其抛弃…… 诉说罢身世,梅冷月求大太太收养其女儿,自己一死了之。女孩只有两岁,却十分懂事,一听娘要寻死,便抱住娘的腿嘤嘤地哭,凄惨情景令人心酸。大太太搂过小女孩,说女孩儿她收养,你也不必寻死,今后的生活她自有安排。一行人回家路经潭州,大太太领梅冷月和她女儿住其姑姑家,担心今后秘密泄露,轿夫和丫环都用银圆打发,悉数遣返。数日后,大太太修家书一封,快马送给土司大老爷,说梅冷月是自己远房表妹,美若天仙,经潭州算命大师吴瞎子算命,头胎定然生女。随后大太太领梅冷静月找到民间医术高手“何仙姑”,做了****紧缩术。手术后,又等梅冷月来经血似完未完时赶回湘西土司苗寨。 土司大老爷一见梅冷月,大喜过望,当晚畅饮。土司大老爷醉得迷迷糊糊时,一把搂住照料他的梅冷月,梅冷月半推半就就上了床。第二天醒来,土司大老爷看到床单上的斑斑血迹,当即定下娶亲之日。冷月就是后来土司府李家的三太太--梅娘是也。 一年后,梅冷月果然生了个女儿。这就是兰(花)儿。数年后土司大老爷从古镇返回,在西寨口遇见一老叟领一女孩乞讨,土司大老爷给了老叟几个碎银毫,老叟仍不肯走,称女孩爹娘病故,他本为女孩家的长工,见女孩无依无靠便代为收养。女孩聪明伶俐,随其乞讨怕毁其一生,不如让她随老爷去。土司大老爷见女孩生得眉清目秀,便蹲下来拉其手,问几岁?女孩不答,却甜甜唤了一声:“爹。”真是天上又掉下来了一个女儿,有缘啊!土司大老爷对女孩顿生怜爱,便给了老叟几块大洋,牵起女孩的手往家里走。回到家,土司大老爷对小女孩越看越喜欢,便有了收她当童养媳的念头。三太太见了自己一别数年的女儿,自然悲喜交集,上前搂住女孩说,这孩子就归她养吧。小女孩眨眨眼,又甜甜叫了声:“娘”。三太太顿时泪流满面,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土司大老爷和二太太不明就里,只是觉得三太太心肠好。只有大太太像个观音娘娘,微笑地看着自己一手导演的这出悲喜剧。 大太太确实高明。她既了却了老爷思女心切的愿望,又顾及了土司府李家的面子,还救了一双即将跳河的母女,最后还使这母女俩重逢,重新生活在一起。大太太在土司府李家的地位自然变得至高无上。女孩在土司府李家几个孩子中年龄排行第八,大家都叫她八姐。兰花年龄排却是最末尾第九,家人也就叫她九妹儿。八姐后来上学,有了水莲这个学名。水莲这个名字,只有在学校读书时,先生才会叫。水莲姐在土司府李家的待遇一点不比兰(花)儿差,地位却有本质的差别。十六岁那年,水莲姐与四哥文仲圆房,她在土司府李家的地位大大提高。不过,有几个人知道她内心的悲苦?--“哎哎,贺老六,现在到哪啦?”兰(花)儿搂着莲姐,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她揉着眼睛,问道。“快到西苗乡古镇了。”贺老六答道。莲姐也从昏昏沉沉中醒过来,说:“我说呢,这马车怎么这么平稳,到爹修的官道了。”“那我们下去走走吧。”兰(花)儿提议道。“好呀。”莲姐说着就跳下了车。兰(花)儿也跳下来,叫道:“哎哟哟,快来扶我,我的脚麻死了。”兰(花)儿和莲姐咯咯地笑着,一个给一个揉脚,一个给一个搓腰,手牵手跑到了马车前。贺老六“吁吁”两声,让马儿慢慢走。他呢,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女主人,听她们大呼小叫地在前面疯跑。七月火辣辣的太阳,被长河浪涛之气朦胧成了一个红红的圆球,悬挂在江面上。习习江风,从桑树间、芭蕉树间、稻禾间和荷花湖间吹过来,竟有凉爽的感觉。 “现在如果在长沙,坐着不动也要出汗。”兰(花)儿说。“还是河西好。对吧?”莲姐讽刺道。 “金窝银窝,不如家乡的狗窝。”兰(花)儿感叹道。 “讲鬼话,”莲姐嘻嘻一笑:“那你别走了呀。”“毕业了,是不走了。”兰(花)儿一本正经地说。“可是,”莲姐一脸困惑:“那你去读这几年书干吗?”“多学点知识呀。” “学这么多知识有什么用?”这回轮到兰(花)儿一脸困惑了。她说:“多学知识怎么会没用?”莲姐说:“像我现在,懂再多知识也没用。”兰(花)儿愣怔了,咯咯笑了。她说:“我的亲莲姐哩,有了知识,它不会烂在肚里也不会咬你。等到有一天需要它,你才知道知识再多也不嫌多哩。” 两人正说着,前面突然走来一个穿黑色绸衫,戴咖啡色礼帽,蹬黑色皮鞋的瘦长马脸汉子。这汉子衣着不俗,那酷似猴瘦脸皮却……哈哈,原来是马大(n)麻子…… 第四十四章 没了风吹日晒,没了田间劳作及家务活计的艰辛,桃桃的皮肤似乎更白皙了,身子也胖了些。不过,和原先红扑扑的脸蛋比,多了些苍白和虚浮。没有嫁到土司府上时,桃桃有事没事和奶奶唠叨个没完,和娘亲热也好,斗嘴也好,话张口就来,和四个一个比一个猴精、淘气的弟弟更不用说,分的花生或黑豆少了一颗,或者该谁去倒泔水,凡事皆可以大呼小叫吵翻天。那时候,她活得多么实在!--别了,无忧的童年;别了,无忧而爱梦幻的少女时代;而现在,有谁和她说话?有谁和她斗嘴?这个又聋又哑的花痴哑巴大哥,除了会对她“哦欧哦欧”,什么都不会。 桃桃常想,以前哑巴大哥见不得她,一见就手舞足蹈,口角流涎,就像发情的公牛。在田野里,若是哪天身边又没人,被他堵住,岂不被他撕碎咬破?那一次,在墙角,剥她裤子的动作实在粗野下流。可现在,天天和他睡在一起,他却什么都不会了…… 成亲那天晚上,桃花丫头见哑巴大哥睡得那么香,开心极了。她想,要是他每晚都睡得那么香,忘了她的存在,那该多好。结果如她所愿。第二天晚上,他还是睡那么香。桃花丫头又开心了一天。第三天,她起了疑心。第四天,哑巴大哥仍然老老实实睡在她身边,碰都不碰她一下。她半夜醒来,侧过身仔细端详,他鼻息平稳均匀,一点鼾声都没有。哪像他老爹,鼾声穿过几道门,震得耳膜都痛。看着看着,心性善良的桃桃突然发现,哑巴大哥长得很好看,嘴巴、鼻梁、额角,雕琢得有棱有角。他若不是又聋又哑和花痴--哦,花痴似乎没了--那该多好。 第六天晚上,哑巴大哥牧养的一头小母牛要下崽。哑巴大哥乐得像过年。他和一帮比他有经验的放牛娃(如石头娃)在牛栏里上窜下跳,直到一头血淋淋的小牛犊拱了出来,他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回了家,他从门背后取下大裤衩,“哦欧”两声,早就恭候了数个时辰,困得哈欠连天的两个家仆赶紧跑到井边,把那打水的辘轳摇动得咿呀咿呀山响。 哑巴大哥冲完凉,回到屋里,那个被天狗啃了几口的月亮便又贴到了窗前。新婚之夜,老妈子扯上了窗帘。今晚,老妈子不管闲事了,或者是桃桃拉开的?大半个月亮就仅仅照了这间房似的,一古脑把那银光如水般铺了满满一床。哑巴大哥自然又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捏住蚊帐一角,轻轻地撩了起来。 蚊帐撩起一角,哑巴大哥还没钻进去,却“哦欧”一声。他闹不明白,桃桃睡觉时不是天天就一个红肚兜吗?今晚为何穿了衣裤?哑巴大哥想了又想,花痴的毛病终于被他从某个角落慢慢揪了出来。他快手快脚,一一剥去了桃桃的衣裤。哑巴大哥没有手舞足蹈,口角流涎。他剥完桃桃衣裤,对桃桃没有任何行动,反而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那副可怜相,叫急切等待的桃桃绝望生悲,在心里长长地叹气。 一年又一年,桃桃的肚子却毫无动静。桃桃自然受不了大太太、二太太剜人的目光。三太太的目光温和,每次瞟她的肚子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一样让她浑身不自在。土司府上的老妈子、帐房先生,有些在土司府上做了十年、二十年,都不好惹,尤其是几个见风使舵的仆人、丫环和家丁,一个个怪里怪气的,就像她是扫帚星。 只有土司大老爷--李德福的目光是慈祥的、豁达的。他随时随地的颔首一笑,都让桃桃心里暖洋洋的。 一天,桃桃去娘家回来,在桥头碰到正往县城去的土司大老爷。土司大老爷见了她,跳下马来,喊了一声:“桃桃。” 桃桃低眉顺眼“哎”一声,说:“爹,出门呢。”说毕,侧身碎步就要从土司大老爷身边过去。土司大老爷又叫了一声:“桃桃。” 这一声,桃桃听来是那么的轻柔。她又想到了他那双温厚的手和那个春梦。 桃桃望了一眼土司大老爷,正与土司大老爷的目光相遇。桃桃的脸一红,心怦怦地乱跳起来。--停了一会,土司大老爷说:“桃桃,你和狗儿(大儿子属狗,因而小名叫狗儿。)该要个孩子了。”桃桃低着头,看鞋尖老半天,眼泪吧嗒吧嗒,便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土司大老爷“咦”了一声,说:“狗儿欺负你?” “没有。”桃桃道。 土司大老爷“哦”了一声,说:“那就快回去吧。”桃桃走了几步,土司大老爷又说:“擦去泪,让人看见不好。” 桃桃扯出手绢擦了擦眼,刚走几步,便又停下来,突兀地说了一句:“哑巴哥不行!”就低头快步走了。土司大老爷望着桃桃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二天上午,阳光温暖。人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了,只有桃桃闲着。阳光下,桃桃慵懒地纳着鞋底,除了拉线时的沙沙声,桃桃静静地坐在紫色竹(紫竹--湘西特有品种)椅上,就如同静静的土司府大院。土司大老爷提着一个笼子,走到桃桃面前,停了下来。桃桃一眼认出那双圆口棉鞋正是她做的,头也不敢抬,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低眉顺眼地说:“爹,遛鸟去?” “坐下,坐下。”土司大老爷让桃桃坐下,把笼子放在桃桃身边,笑道:“你看看,是鸟么?”桃桃斜眼细看,惊喜道:“呀,是一只山鸡呢!” “把它养了,解解闷。”土司大老爷说毕,便径直走了。 桃桃抽开笼子门,一只毛茸茸的小山鸡叽叽叫着跑了出来。它跟桃桃很投缘,听见桃桃一声“咕咕”,小山鸡便一团绒球似的滚到她脚边,瞪着一双亮晶晶玻璃球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桃桃。桃桃喜不自禁,赶快找来一块点心,揉碎了放在手心,任小山鸡在她手心上啄。小山鸡刚啄了几下,桃桃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呀,痒死了,痒死了!”该给小山鸡起个名字,桃桃刚有这个念头,“天使”这两个字就跳到桃桃眼前。娘说过,天使是神的使者。这小山鸡是神的使者么?神是谁?土司大老爷么?想了又想,想得头都痛了,索性不想了。管他呢,就叫天使吧。 “小天使,过来,过来。”桃桃又揉碎了一块点心放在手心上,伸手到小山鸡面前,说:“吃,再吃一点。”小山鸡没有再吃,它一下子跳到了桃桃的手掌上。“哎呀呀,你这个小天使,胆子不小哦。”桃桃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手抬起来,举在眼前看了许久才说:“给你取个名,叫天使。如何?” 小山鸡眨眨眼,叽叽叫了几声,竟然点了点头。 桃桃欣喜地把小山鸡放回地上,喃喃地说:“小天使,找点细沙吃吧。不然,刚才吃了甜点心,消化不了哩。”桃桃正和小山鸡说着话,大太太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幽灵般站到了桃桃身边。她捻着一串佛珠,眯缝着眼,说:“哟,小鸡都成了天使啦。老爷喜欢遛鸟,你喜欢遛鸡,异曲同工嘛。” 桃桃白了大太太一眼,一声不吭。大太太的底细桃桃早就摸清,不过外强中干罢了,崽都不会生,教训得了谁?在土司府,桃桃几乎和哑巴大哥一样成了哑巴,每天除了绣花,就是做鞋,不但做了哑巴大哥的,连嘉武、文斌,甚至老爷的鞋都做了。她还经常去采桑喂蚕。桃桃从不嚼舌头,不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是非。这样的女人,你还能指责她什么?难道逗逗小山鸡也不行?大太太自觉没趣,鼻腔里哼了一声,捻着佛珠,便悻悻而去…… 第四十五章 过了十多二十天,小天使羽翼渐丰,母鸡的形态体征呈现出来。桃桃在心里说:“呀,是小母鸡哩。天使的名字取对了。” 来年开春,小天使情窦初开,一天到晚红着个脸,“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它的叫声引来了后院柴房一只大花冠公鸡。这只公鸡神气十足,柴房的母鸡不分老少统统被它踩过。似乎有了玩腻的感觉,有的小母鸡情发难挨,自动匍匐到它脚边,它竟然视而不见。它既不扒泥巴青草哄母鸡来吃虫子,也不扑扇翅膀,连抬脚就上的好事也懒得做。小天使的叫声似有磁性,大花冠放下趾高气扬的臭架子,像贼一样飞过篱笆,屁颠屁颠地找小天使来了。 不久,小天使跑到桃桃的脚边,转来转去,烦躁不安。桃桃惊喜道:“哈,要下蛋了。” 桃桃找来一个箩筐,铺上厚厚的稻草,放在鸡笼边。第二天中午,桃桃在床上小憩,睡得迷迷糊糊,一阵“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骤然响起。桃桃笑了,呀,小天使下蛋了! 小天使一天下一个蛋,下到第十二个,就开始孵蛋了。小天使孵蛋的神情很专注,桃桃蹲在旁边,摸摸它的冠,弹弹它的喙,搔搔它的腋窝,它除了翻翻白眼略表不满外,屁股挪都不挪一下。二十一天后,几个唧唧喳喳乱叫的小鸡便跟在小天使后面,满院子觅食了…… 哑巴大哥(李大牛)每天早出晚归,白天难见他的踪影。一天中午,他突然回来,手上还提着一个竹篾编的小筐。他把小筐塞给桃桃,比比画画说,小筐里是蚂蚱,给鸡们吃。桃桃刚一打开小筐的盖子,几只蚂蚱就弹跳了出来。鸡们见了一哄而上,你争我抢。一只蚂蚱被两只小鸡同时喙上,便开始了一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拉锯大战。到了土司府,学会笑不露齿的桃桃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抱着肚子笑出了眼泪,便连声说:“不抢呀,不抢呀,这里还有哩!”从此以后,桃桃喜欢去采桑叶了。桑叶没采回多少,蚂蚱倒捉回了许多。吃蚂蚱的鸡们飙一样疯长,眼见还小小的,突然间一只只牛高马大,冲过来,猫都得赶紧让道。 一个院子里,加上小天使,一共十三只鸡,成天这么乱跑还了得?最先说话的是三太太。她说:“这鸡厉害,放得这么高的簸箕都跳得上来,簸箕里的蚕被吃去了一半。蚕都筷子粗了,可惜了。”桃桃小声说:“对不起,娘,老爷让养的呢。”二太太也很不满,说:“我的鞋子都晒干了,却拉了一泡鸡屎上去,还得重洗。麻烦!”桃桃又连声道歉,末了,还是那句话:“对不起,娘,老爷让养的哩。” 莲姐最倒霉,她在井边滑了一下,一手撑地,竟抓起一泡鸡屎!原来以为是烂泥,一闻,臭得她呼天抢地,大骂鸡乱拉屎。 骂鸡,还不是骂桃桃么? 桃桃赶紧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莲姐说:“对不起有屁用?赶快把鸡送去柴房吧!”桃桃又想说对二太太、三太太说过的话,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她想,不养也罢,反正这大半年来,小天使和它的儿女们已经让她享受到欢乐,再养下去,成了众矢之的,欢乐成了烦恼,岂不得不偿失? “小天使是老爷让我养的。要杀,总得和老爷说一声吧?”桃桃说。 莲姐似乎不耐烦,说:“快拿走吧。不然,我再抓到鸡屎,统统把它们杀了!” “得哒哒,得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土司府李家二少爷文斌便赶紧拉了戴仲萍老师一把,一齐退到路边。 马车带着一股风扬起的尘土一闪而过。 “我爹的车。”文斌望着远去的车说道。 戴老师眉头微蹙,文斌解释道:“要是我爹在车上,不会飙车。” “你这么肯定?” “肯定。是兰儿在车上。” “兰儿回来啦?”戴老师眉角一挑。 “一走五年,中学毕业啦。” “考大学么?” “她写信回来,听她的口气是不想考了。她说长沙乱哄哄的,今天这个活动,明天那个集会,今天标榜这个主义,明天又宣扬那个理想。据说督军(吴佩乎军队)扬言又将与广州国民政府开战……她不耐烦了。”文斌说。 “有个性。”戴仲萍老师说着,挽住文斌的手臂说:“聘请她到我们学校当老师吧。” “不行,不行!”文斌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你这个赤色分子,把我拉下水了,还想拉我妹妹呀。” “去去去,”戴老师把头靠在文斌肩头说:“你那套理论,说起来一筐一筐的,我都望尘莫及了。” 文斌刮了一下戴老师的鼻梁,正色道:“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戴老师嘻嘻一笑,说:“又来了,又来了。就会喊口号。” 文斌“咦”了一声,说:“你不是说干革命要充满激情吗?喊口号就是唤起激情最有效的方式嘛。” “哎,你看,到你家了。”戴老师指了指前方说…… 第四十六章 土司府正堂里,嘉武和陈玉昆正在陪土司大老爷喝擂茶(湘西一种特产茶)。突然,哑巴大哥带着一股旋风冲进来,“哦欧哦欧”地比手画脚,激动得满脸通红。在一旁静静捻着佛珠的大太太冷冷地说:“兰儿回来了。” 众人跟在土司大老爷身后,一齐走出大门,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在官道上飞驰而来。 土司大老爷--李福贵心里欣喜万分,嘴上却说:“贺老六也不怕累了马。” 嘉武和四弟文仲几乎异口同声说:“归心似箭嘛。” 马车来到大门口,贺老六“吁--”一声,马车便稳稳停了下来。 兰儿先跳下车,一头扑进三太太怀里。三太太喜极而泣,抚了一下女儿的头,看见大太太剜过来的目光,便赶紧推开女儿,说:“兰儿,快去给老爷、太太请安!” 兰儿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爹”,扭了扭身子,又叫了声:“大太太,二太太。”还没叫完,突然大张双手,大叫一声“想死我了二哥”,就扑到了嘉武怀里。 嘉武一边拍兰儿的背,一边对站在一旁微笑的陈玉昆说:“没办法,这个妹妹从小和我疯惯了。” 说毕,嘉武把兰儿推到陈玉昆面前,说:“还记得么,几年前你们见过一面。” “兰儿妹坨好。”陈玉昆微笑着点点头。 “哦--陈先生好!”话还没说完,兰儿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 为了掩饰莫名而来的羞赧,兰儿转身打了哑巴大哥一拳,说:“也想死我了哑巴大哥。” 哑巴大哥不买兰儿的账,咧嘴呵呵一笑,赶紧跑过去,帮莲姐提行李。兰儿想,哟,这个哑巴大哥,几年不见生分了。倒是对莲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在众人的背后,兰儿看见了桃花。她心里“咯噔”一下。桃花成熟而丰满了,也更漂亮了,似乎也少了点什么。兰儿一时说不上来。她上前拉住桃花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大嫂。” 桃花应了一声,轻轻抽回了手,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兰儿,你送我的红绸斗篷,我好好保管着哩。” 土司大老爷见兰儿与大家打完招呼,就发话说:“都回屋,都回屋吧。”大太太说:“贺老六,你们刚才来的路上可见到三少和四少爷?” 贺老六答道:“见到了,现在应该快到了。” 大太太说:“你去接一接吧。” 贺老六应声,便驾着马车走了。 兰儿归来,土司大老爷要在土司府院举办盛大宴会,为兰儿接风。五年了,这是土司李家的又一次大聚会。这次聚会,多了漂亮的戴钟萍老师和精明能干的陈玉昆。 兰儿不想见戴钟萍老师,甚至想找个什么借口,骂她一顿。她为莲姐出气的念头,一直没有消。戴老师进到屋里,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戴老师冲她浅浅一笑,美丽的大眼睛说着:兰(花)儿,你好!还有什么好骂的?兰(花)儿骂不出口了,还无由地生出了一股亲近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五年前在四哥屋里就产生了。多年以后,兰儿还在想,戴老师抢走了莲姐的位置,她为何恼不起来? 晚宴丰盛热闹,嘉武、文斌、文仲平时很少喝酒,今天兄弟仨人都喝醉了,居然还挽起衣袖,划起拳来。在一片叫好声中,兰儿如坐针毡,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她也想,若不是自己也在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身影,她如何知道对方在看自己? 三太太在一旁一览无遗。她想:唉,兰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正待散去,嘉武趔趔趄趄站了起来,说:“先都不忙走,我有话说。” 嘉武要说的话,饭前己与土司大老爷李德福说过。土司大老爷自然知道嘉武要说什么,他干咳一声,说:“听到没有,嘉武有话说,你们都坐好。” 二太太、三太太以为嘉武还要说酒话,脚都迈到门槛了,听到土司大老爷李德福发话,赶紧收回腿,踅了回来。 嘉武说:“省会和gd**********现代文明演出团北上联合巡演,本来只到县城,苗专员说了一声,他们同意明晚到清水古镇加演一场!” “哦欧哦欧”,嘉武还没说完,哑巴大哥欢呼起来,好像他听懂了。他手舞足蹈地告诉大家,里面的女孩子跳舞,穿的衣服好像蚊帐一样薄,奶都露出一半哩。 “呸!”二太太扬起手中的扇子敲到哑巴大哥头上说:“你怎么晓得?” 哑巴大哥揉着头,指指嘉武,又是一阵比手画脚,说是二弟前两天告诉他的。他和石头、狗蛋他们一起去县城看了,好看极了,不看就后悔了。 莲姐兴奋地跺脚捶大腿,被大太太狠狠地剜了一眼,赶紧捂住嘴缩下头,不敢再动。 文斌和文仲兄弟二人几乎同声道:“昨晚,这台演出我们和戴老师也到县城看了。人山人海争看一场戏的场面,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演得实在好,大家明晚都去看吧。” “贺老六。”土司大老爷叫了一声。 “老爷,在这呢。”贺老六从门外跑进来。 “明天多备几辆车,晚上全都去看演出。”土司大老爷说罢,转头对老妈子说:“明天下午,叫厨房提早做好饭菜,叫大伙早点收工。” 众人一一出门,桃花跟在最后,感觉土司大老爷跟在后面,她脚跨过门槛时,犹豫了片刻,回头瞟了土司府大老爷李德福一眼。李德福也正盯着她看,那目光似乎会说话。桃花心里“咯噔”跳了几下,走了好远,仍觉得那双眼睛在跟着她走……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傍晚,土司府早早吃了饭,女眷们回屋急忙梳妆打扮,又一个个整整齐齐走出了大门。贺老六安排的马车,早已在门外等候。 大家上车坐定,突然发现少了桃花。 “兰儿,去催催你大嫂。”三太太说。 “好哩。”兰儿应了一声,跳下车跑到后院,远远看见桃花坐在竹椅上,拿一个盛着苞谷的小竹筐,抓一把向围着她乱窜的鸡们撒去。一抓不过十几粒,眨眼工夫就被鸡们喙光。鸡们又聚拢过来,围着她乱转乱窜。一只公鸡胆子大,竟然跳起来,伸长脖子进筐里抢。桃花把小筐举过头,拍了一下这只公鸡,说:“就你调皮捣蛋。” 一幅热闹和美的饲鸡图。兰儿看了,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她走近桃花,说:“大嫂,看戏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哎呀,我忘说了。”桃花站起来,又抓了一把碎苞谷撒向鸡,道:“我身子不舒服,不去了。” 兰儿一把夺过小竹筐,手一扬,把里面的碎苞谷一股脑全抛给鸡们,将空了的竹筐丢到椅子上,便揽住桃花的胳膊说:“又不是要你下田干活,身子上那点不舒服看着戏就忘了。走吧。” “兰儿,我确实难受。本来想喂了鸡就上床睡觉的。”桃花挣脱兰儿的手说:“你们快去吧。去晚了,好位置尽给别人占了。” “真的不去?” “真的。” “不看后悔哩。”说罢,兰儿一溜烟跑了。 望着兰儿飞跑而去的背影,桃花无由地生出一阵慌乱。一场戏,不看便不看了,有何后悔?话里似乎有话。她拿开竹椅上的小竹筐,坐上去,呆呆地看着鸡们抢食,许久也没动一动。 兰儿坐回车,把桃花不去的理由说了。 “讲鬼话,”二太太说:“十天前我还看她蹲在溪畔洗内裤,一盆水都红了。过去十天还不干净?怪事!” “还真有十多天不见干净的哩。”三太太说:“前几年我就有过一次,半个月,腰都酸死了。” “不去也罢。木木的一个人儿,见了她还心烦。”大太太嘴一撇说:“贺老六,去问问老爷,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牵着马缰绳的贺老六说:“老爷刚才已经吩咐,我们先走,他随后到……” 大太太翻了翻白眼,说:“我们这个老爷呀,就喜欢独来独往。现在,连跟我们多待一会都不愿意了。我们走吧。”看戏的人走后,土司府大院一下子寂静无声。只有值更的牛奔壮汉,背着火铳沿着大院围墙的小径徘徊。 月亮沿土司苗寨大门边上的那棵千年银杏(当地人俗称白果树),爬到了树桠间。一阵风吹过,把一地的月光摇曳得斑斑驳驳。大太太宠爱的母花猫,无声无息走到更夫牛奔身边,突然尖锐地叫一声,把牛奔吓了一大跳,牛奔破口大骂:“操你祖宗,**叫到我身边来了!” 更夫牛奔骂完,见土司大老爷走过来,赶紧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老爷。” 土司大老爷应了一声,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牛奔你就辛苦了。” “晓得,晓得。”牛奔拍了拍火铳,说:“来了贼更好,这杆火铳好几年没放枪了哩。” 土司大老爷颔首一笑,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背手走了。 更夫牛奔心想:老爷不喜欢看文明戏。 桃花冥冥之中像在等人。她呆坐在竹椅上,一直坐到月亮翻过正堂屋的脊梁,直到土司大老爷来到了她的身边。 “咦,桃桃,为何不去看戏?”土司大老爷吃惊地问道。 “不喜欢。”桃花站起来,低着头望着鞋尖那朵她绣的牡丹花说。 土司大老爷“哦”了一声,便又说道:“呆坐在这憋得慌,还不如去看戏吧。” 桃花说:“在等人。” 土司大老爷又“哦”了一声,问:“等谁?” 桃花轻轻摇着头:“不知道。” 土司大老爷无声地笑了:“莫非在等我?” 桃花绞着衣角,咬着嘴唇,老半天才说:“老爷找我有事?” 土司大老爷一时语塞,摇摇头,又点点头,末了,他说:“你怎么晓得我要找你?” 桃花说:“你的眼睛。” 土司大老爷说:“莫非我的眼睛会说话?” 桃花咧嘴想笑,没笑出来,心里一下子像是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来,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咦,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土司大老爷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给桃花擦眼泪。桃花不依,一头扑倒在土司大老爷怀里,眼睛贴在土司大老爷的衣襟上擦了又擦。 土司大老爷稍稍一愣,心想这桃桃,比他还着急呢。他不再说话,横抱起桃花,一步一步,走进了内房里…… 第四十八章 完事后,土司府李德福老爷扯出垫在桃花身下的雪白手帕,借着窗口泻进来的月光一看,有一摊摊血迹。桃花果然没有说假话,是哑巴儿不行哩!土司大老爷长吁短叹,真是苦了桃花这女子。这么多年了,守着一个男人竞如守寡。土司大老爷抚揉着桃花滚烫的**想,和媳妇“扒灰”,把丑事做大了!哑巴儿不行,苦了桃花。土司府李家大少爷不行,说出去,更丢人。这么多年,早有风言风语,说是土司府李家香火难续,若是如此,还不如让他来承担责任!何况,唉,何况桃花是如此美妙的一个女子!想着想着,土司大老爷一跨腿,又趴到了桃花光溜溜的身子上…… 突然,风声大作,吹得窗外的芭蕉叶扑叭扑叭响。几朵又黑又厚的云彩贴着月亮划过,投映到床上,竟如人影晃动。土司大老爷一惊,翻身坐起来,扯过衣裤就穿。 眼看土司大老爷穿好衣裤要走,桃花一丝不挂跳下床,便抱住他的腰说:“小天使和它那帮崽,我不养了。“ “不养也罢。”土司大老爷侧身抚了抚桃花滑嫩嫩的脸说:“今后,反正你也不再孤独了。” 桃花幽幽地说:“老爷你又不能常在我身边,我如何就不再孤独?” 土司大老爷抱紧桃花,说:“你不是说我的眼睛会说话么?等你看见我的眼睛会说话了,子时就到我睡房来……”台上的演出,充满激情。几个女子穿的衣裳薄如蝉翼,**未束,两个**像两个肉球在胸口上乱滚。大太太眯着眼捻着佛珠,心想,什么天鹅湖,说野鸭子更像。眼不见为净。大太太管得了眼却管不住脑,这脑子转着转着就想到桃花了:今天桃花为什么不来? 想着想着,大太太突然想到了老爷。她睁开眼,四下里扫了一遍,哪里有他的身影?她的心“咯噔”一下,问在一旁伸长脖子,看得嘴角流涎都不会擦一擦的贺老六:“老爷自己驾车来了?” 贺老六一惊,抬手用衣袖擦擦嘴角,尴尬一笑,说:“是哩,老爷说,他自己驾车来。” 大太太说:“你四下里找找,看看老爷在哪里,把他引来这里坐。他的椅子还空着呢。” 演出舞台搭在清水古镇新式学校的操场上,文斌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将十几张学生坐的椅子摆到演出台正面的最佳位置。 土司大老爷的座位一直空着。 四周的人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满是人头,贺老六面露难色:“这……” 二太太说:“先到大门口看看,老爷的车来了没有,没来,找也白找。” “也是,”大太太说:“就按二太太的吩咐去办。” 贺老六起身挤出去,一会儿又挤了回来,说:“老爷的车不在。” 三太太说:“不来也好。不然他来了,这戏看到一半又要走。搞不好,还得把我们也叫走。” 大太太白了三太太一眼,说:“这戏伤风败俗。我不看了,你们都跟我回去吧。” 二太太和三太太装聋作哑,屁股挪都不挪一下。隔了两个位置的兰儿霍地站了起来,说:“大妈你好没道理,你不看便走你的吧,为何要我二妈和我娘跟你走?” 大太太捻着佛珠,面露愠色,紧闭双眼,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大太太估计兰儿坐下了,才睁开眼,对贺老六说:“老六,你现在送我回去。到家后,再回来看你的。” 大太太说毕,起身径直离去。贺老六正对台上跳芭蕾舞的大腿想入非非,但大太太的话不敢怠慢,赶紧跟随大太太挤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贺老六驾着马车紧赶快跑到了家。下了车,大太太说:“老六你去吧。”看贺老六“驾”一声跑远了,大太太才捏住大门上的铜圈门把,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叩门。叩了老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牛奔老牛皮你搞什么名堂,门都叩坏了才来开门。”大太太瞪了牛奔一眼,不满地说。 牛奔连连作揖,说:“巡更正好走到后院,听到拍门,跑过来,要大半会呢。” 大太太不再说话。她眯缝着眼,手捻佛珠迈过门槛,便走进了大门。在檀梁上作乐的母花猫,嗅到大太太的气息,急急忙忙和一只公猫告辞,一跃而下,一弓一弹,来到大太太脚边,就地打了几个滚,靠到大太太的脚跟,上下来回磨蹭。 “走开,走开,”大太太少有的不耐烦,一腿撇开了母花猫道:“一身的臊气。” 牛奔提着灯笼,一边在大太太前面引路,一边说:“是哩,刚才它**呢。” “引来谁家的公猫了?”大太太睁眼问道。“李福田家的。”牛奔答。 “李福田家的那只公猫我见过,还可以。”大太太重新眯缝起眼,说:“要是来了河东村的脏猫,你可得给我赶走。” “晓得,晓得。”牛奔连连点头,讨好道:“刚才它们在大堂的檀梁上行事,闹得可欢哩。” “这你都看到了?”大太太剜了牛奔一眼说:“你还看到什么?”牛奔尴尬一笑,道:“别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大太太仍旧不紧不慢,说:“比如,大少奶奶不去看戏,在家里干什么?” “哦,”牛奔一愣住,旋即又点头哈腰道:“大少奶奶在自家门口的竹椅上呆呆坐了几个时辰,然后……”大太太停下脚步,奇怪地问:“然后呢?” “然后回屋里睡觉,灯不曾再亮。”牛奔偷偷瞟了一眼大太太说。 “哦,身子不舒服,早点睡觉好。”大太太重新开始挪动步子,走了几步又问:“老爷呢,老爷在干什么?”“老爷在屋里。灯一直亮着,似乎在喝茶看书。”牛奔又瞟了一眼大太太说。 说话间,大太太到了自己卧室前。她打开门,点上灯,对牛奔说:“你去吧,别忘了给老爷茶里添水。” “晓得,晓得。”牛奔退出门,望着当空一轮圆月,心里暗自庆幸道:“老爷前脚走,大太太后脚就回来了。好险好险啦。 牛奔出了门,大太太坐下,伸手拿过茶盏,是空的。她叫了声“云儿”,半天没有动静,才想起丫头这当儿正在看戏呢。这戏到底好看在哪里?就会**子,光大腿!世风日下,不是台上独有了,台下也是如此吧。如此一想,大太太站起来,走出门,手捻佛珠,无声无息,如幽灵般飘到土司大老爷房前。大太太在房前驻足停顿良久,屏息把脸贴到了门缝上。 身边没了旁人,土司大老爷摘掉瓜皮帽,任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遮眼盖耳,贴在额角的一绺头发甚是丑陋,衣襟的扣子解开了几颗,敞露着胸口上那丛黄黑色的毛--江湖人唤作“金毛犬”。大太太想到了她的新婚之夜,这丛黄黑色的毛曾吓得她不轻。他两条腿更没道理,滑溜溜,贼亮亮,高高跷起架在桌子上。老爷几乎赤裸,似乎刚流过一身大汗。这天气,远远没到坐着不动就会出汗的程度。大太太眉头紧蹙,心里一阵狂跳,又一阵紧缩。她想起她的新婚之夜,他一口气折腾她三次后,大汗淋漓,他下床找茶喝,就是这副模样!这院子里,除了大少奶奶还有谁?大太太突然想到老爷送给大少奶奶的那只“小天使”,呸!还小天使呢,原来是两人勾搭的信物! 大太太抬起手想敲门,想了想又放下了。她转过身,捻着佛珠,慢慢走向后院。 土司“金毛犬”离去了很久,桃花还是不能入睡。老爷折腾了两次,下身的疼痛是一回事,羞愧难当更是一回事。公公和媳妇扒灰之事,她自然听过,土司河西寨有,河东村也有,镇上更多。县里更不用说。清末时,古城知县“玉面犬”和媳妇私通,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还成了美谈呢。话又说回来,这自然还是丑事一桩,只不过见怪不怪罢了。想不到,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丑事,竟也发生在自己身上。桃花扯过被单捂住脸,好像进入黑暗便能忘记刚才的丑事。不知过了多久,桃花感觉出气不顺,掀开被单。这一掀,桃花差点儿吓得灵魂出窍,大叫一声,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过了一 会,桃花大着胆子,透过指缝往外看。咦,刚才窗口明明有一团黑影,现在却不见了。再一看,窗沿上趴着大太太的那只母花猫。桃花想,这就奇怪了,这只花猫为何大老远跑到我窗台?平时,见她趴在大太太脚边,一副憨娇可掬的模样,偶尔忍不住摸摸它。说不上有多好的感情。桃花坐正了身子,冲花猫呸了一口,嗔怪道:“跑这里来干什么,吓我这么一跳!” 花猫“喵”一声跳下窗沿,嘴里偷偷衔了一个小咸鱼儿跑了。没跑多远就遇见了大太太。它早忘记了刚才大太太对它的不耐烦。它跑到大太太脚边,自然是打几个滚,靠上去磨蹭撒娇。大太太仍然不耐烦,一脚踢过来,比刚才那一脚还重,紧接着一声怒喝:“滚!”刚才,大太太刚靠近桃花房前的后窗,还没开始偷窥,桃花突然一声惊叫,吓得她差点儿也惊叫起来。大太太急忙后退,步子乱了方寸,几次差点儿自己把自己绊倒。大太太惊魂未定,这只不谙世事的猫跑来撒娇,自然自讨苦吃。 花猫“嗷”一声惨叫,顷刻间没了踪影。大太太这才感到痛心后怕。花猫肚里刚刚被李福田家的那只公猫播了种,要是流产了,如何是好?这只花猫己下过三胎,头胎一龙二胎二虎,三胎四只崽,只只比它老娘还可爱,成了亲朋好友的抢手货。这一胎还没怀上,就给人订了。哎呀呀,为了一个“怀疑”,加上一个“好奇”,或许还有一点“妒忌”,这又何苦呢?就算老爷真的与桃花有一腿,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是坏事。一通百通,想通了的大太太真有些后悔。要是这晚上被播了种的不仅仅是花猫,还有桃花呢?哑巴大哥与桃花成亲数年,桃花肚子老不见隆起,早就有闲言碎语,说哑巴大哥不行。土司府李家断了后,她这当大太太的岂不丢脸?老爷扒灰,丑归丑,若能播种,岂不是好事?若被她搅黄,岂不造孽?“造孽哩,造孽哩--”大太太在心里直呼…… 第五十章 大太太正为自己的荒谬绝伦捶胸顿足,大门外忽然传来唧唧喳喳的人声。这时,更夫牛奔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疾步走向大门,还回过头,向站在黑暗中的大太太喊:“回来了,回来了!看戏的都回来了。”大太太迈着碎步赶过来,牛奔正好“吱呀”一声把大门打开。 没有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自然成了“王”。她被众人簇拥着走进大门,一眼看到大太太,便忍不住嚷嚷道:“可惜,可惜。大太太你没有看后面的,真是可惜了。”大太太把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一脸的不屑,她抬脸打断二太太的话说:“你不要脸我要脸,那种戏,看了也就看了,如何还好意思说?鸡都叫头遍了,快回屋里睡去。” 二太太热脸蛋贴了个冷屁股,一撇嘴,一脸的无趣。她疾步从大太太身边走过。众人自然不敢再多嘴,依次鱼贯而入。莲姐最后一个进来,走过去好几步了,大太太才叫了一声:“四少奶奶。”“哎。”莲姐答应道。“兰儿呢?”大太太问道。“兰儿留在镇上了。”莲姐用鞋尖刮了刮地,说:“和戴老师一起。”大太太愤愤道:“这两个妖精,如何就勾搭上了?她留在了戴老师那里,你如何就不留在四少爷那里?” 莲姐笑了笑,接着眼里又流下了两串眼泪。大太太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地说:“文仲这个忤逆子,叫他娶戴老师做二房,他不答应,只苦了你。唉,去吧,睡去吧。” 七夕清水古镇,元宵观灯般热闹。清水古镇己有上千年的历史,不知何年铺的青石板路,串联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大街小巷,古老而简陋的吊脚木楼沿着沱江畔鳞次栉比;小巷两边的高墙遮阳,也蓄了雨水,蒲公英、车前草、野菊等花花草草蓬蓬勃勃。野蜂、荧火虫们有的飞,有的爬,到处都是它们嘤嘤嗡嗡的身影。矫健的燕子和云雀儿,贴着石板路倏忽箭一般飞出去,忽而又在空中停滞了…… 青石板路最迷人的风景,是走来走去的一长串身穿各色或土家或汉、苗装的缫丝女工。长沙《湘江评论》一位实习记者下来采访,见此情景,叹为观止,当即做诗一首:红蚕破茧女工忙,相约缫丝过云庄。朝去暮归纷彩伴,沿江春风送鬃香。这些女工整日里在缫丝池边干活,滚滚的蒸汽,漫天的灰尘弄得她们蓬头垢面,个个女鬼般面目狰狞。下班后一冲凉,穿上高跟木屐,套上黑竹纱或是黑胶绸衣裙,涂点头油,抹上脂粉,便出水芙蓉般迷人。街上一个比一个鲜活的缫丝女工,让人陶醉。 {苗专员被嘉武邀请到清水古镇视察,对缫丝女工现象大为着迷。苗专员令县府文史人员记入县志。当年的古城县县志有如下精彩描述:她们衣着讲究,一律脚蹬高跟木屐,黑竹纱或是黑胶绸衣裙,上下班成群结队,婉转乡音夹杂朗朗笑声,与木屐敲于石板橐橐声,汇合在一起,像嘹亮歌声,娓娓动听,响彻整个小镇。据传,黑胶绸经繁杂工序后,色泽光亮,屡洗不褪,而且质地软滑,坚韧耐用。它无须皂叶或洋胰(肥皂)洗濯,晾起瞬息即干,也无须浆烫,穿之轻贴透凉。女工们以着黑胶绸为时尚,远远望去,漆亮成景,堪称乌衣女郎部队。她们的厚跟木屐,雨天不湿脚,自然凉爽。鞋平底变高跟,黑漆变彩釉,小花变大花,毫不逊于高跟皮鞋。有时髦女工厚木屐配旗袍或筒裙长袜,行走大街小巷,楚楚动人。} 在车上,兰儿看呆看傻了。她说:“这三三两两络绎不绝的时髦女郎们,从何而来?”莲姐说:“你到长沙上学了,哪里知道二哥和陈先生的能干。当年我们家缫丝厂三五十人,现在光女工就有三四百人,还有别家的缫丝厂呢?光清水古镇,女工就有数千人。全县就数不清了。” 兰儿回过神来,说:“严重比例失调。”莲姐问:“什么意思?”兰儿说:“你想想,满街女工,却少见一个男的。如何嫁呀?”莲姐哧哧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每个女的都想嫁人呀?哎,我问你,知道什么叫带发姑子么?”兰儿一脸狐疑,摇摇头说:“不知道。” “与尼姑庵里的姑子大同小异。每逢七夕吃素斋罢了……哎哎,你看,前面那个瘦高挑女子。”莲姐附在兰儿耳边说:“她就是带发姑子也叫自梳妆女……。” 第五十一章 兰儿循着莲姐的瞟眼望去,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一律黑绸衫裤的女子。谁是那瘦高挑女子呢?“瘦高挑女子多着哩。哪个才是啊?”兰儿有些急了。“就是笑声最动听的那个。哎哎,她捂嘴了。” 兰儿循声望去,果然见一容貌姣美的女子捂着嘴咯咯笑。不知她们说到了什么开心事,一个比一个笑得欢快。(在带发自梳姑子中间,七夕亦称为“七姐诞日”,内容与民间流传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大相径庭。七个美若天仙的天帝女子,姐妹相称,情同手足。牛郎喜欢七姐,七姐妹发誓不嫁。七姐妹见牛郎痴心,一年允许牛郎见七姐一次。七姐诞日是带发自梳女最盛大、热闹的节日,每年举行一次。七姐诞日神话,成为姐妹捍卫姐妹情谊而终身“独身不嫁”的神圣象征。由此繁衍了寺院、斋堂、姑婆庵等等。带发自梳女聚居其间,祭拜神灵,避开了世俗的欲望,避开了令人生畏的婚姻。她们清心寡欲,姐妹情深,其乐融融。七夕是她们的节日,今日有戏看,自然笑声朗朗……)“哦,带发自梳女就是一群欢快的女子在一起?”兰儿恍然醒悟。 莲姐又是吃吃笑。她说:“那么简单就好了!告诉你吧,带发自梳女就是与庵里尼姑一样终身不嫁的女子……”莲姐说:“以前就有,不过隐而不宣,也少。到了现在,比如说,像我们家的这三四百女工,就有一百多人是带发的自梳女子,便也没了难堪。她们逢人便说自己是自梳女或姑子,像是挺自豪的一件事。”“你又讲鬼话吧。”兰儿不相信道:“三四百女工,就有一百多人不嫁。我们这里,本来男的就比女的多,如此一来,岂不是又平白无故添了许多光棍?不过说说,该嫁时仍要出嫁的吧?” “是你讲鬼话吧。”莲姐一脸的神秘,便压低声音说:“自梳女子有会规,入会宣誓,一家人认可了才行。岂是你说嫁就嫁得了的?”兰儿嗤之以鼻,不屑道:“会规不过也是人定的吧。要纠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莲姐听了兰(花)儿的话愣住良久,若有所思。她说:“或许是。不过当了自梳姑子,却是快活的。你看她们,一个个笑的,像是活神仙。”兰儿又拿眼瞟了几下瘦高挑女子,说:“你看你看,又讲鬼话了。我们家的缫丝厂我又不是没有去过。那些缫丝女工,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厂区里又热,衣服不曾干过。缫丝池的臭味,闻一下饭都吃不下,还活神仙呢。” “这就是你不对了,”莲姐责怪道:“那是老皇历了。自从二哥带回来那套设备,加上后来又买回的两套。这三套东洋设备可神了,这边倒进蚕茧,那边就抽出一根根丝,再转进机器里,出来的时候就成绸缎了。女工们一天三班倒,礼拜天还有整天休息。我都眼红了,干脆跟她们一起干活,总比在家待着吃闲饭的好。”“听你这么一说,我都心痒痒了。明天倒是该去厂里见识见识。兰儿说道。 说话间,天色越发暗了。台上幕布后走出两个提汽灯的小伙子,他们把汽灯放在搭台边沿上,“哼哧哼哧”使劲往汽灯里打气。汽灯原先不过浅浅一点红,打到最后,竟然炽烈刺眼。两个小伙子一口气打亮四盏汽灯,搭台的四角各放一盏,偌大的观众顿时亮晃晃起来。灯亮不久,台后便响起了西洋乐器悠扬又激昂的旋律。带帆布的两个下角没有压严实,一股风吹过,撩起一角,便有一条条光裸的大腿露出来。全场“哄”的一声,顷刻间又鸦雀无声,人们张大着嘴,一个个伸长脖子只等大幕的正式拉开。 兰儿突然发觉,她左边连着的两张椅子是空的。四哥安排给谁坐了呢?汽灯面向观众席的那一面被人用铁皮遮住,观众席顿时暗了下来,台上更加炽亮。报幕的出来了,一个英俊,一个娇媚。这一男一女说了什么,兰儿一点没听清。她一脑瓜的狐疑:这两个座位给谁留的?这时,一个黑影从后面挤了过来,坐到了兰儿旁边的座位上。兰儿侧过头,刚想看这人是谁,又一个黑影挤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另一个空位上。 兰儿的心咚咚狂跳起来。又是昨晚那双带着微笑,在饭桌上不断盯着她的很有男人味的眼睛!她向莲姐那边挪挪屁股。心想,二哥也真是,何苦就让陈先生坐近了自己呢?多不自在!如此一想,兰儿不禁脸儿发烫。天黑着呢,不然就给别人看见她一脸通红了。陈先生不过是二哥请来管理缫丝厂的,与自己有何瓜葛?如何一见他,就面红心跳?莲姐捏了一下兰(花)的大腿,捂嘴“哧哧”笑。兰(花)儿的脸更烫了…… 第五十二章 兰(花)儿憋着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平静下来。这时,陈玉昆突然开口了:“好看么?”“好看。”陈玉昆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身子坐着不动,也不知问的是谁,兰儿却糊里糊涂就随口答了。兰儿说罢,稍稍侧过头,偷偷瞄了陈玉昆一眼。 陈玉昆正侧过头,舞台反过来的灯光映在他明亮的眸子里,与兰儿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兰儿慌忙转回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转向舞台,看演出。她想,打死她,她的眼睛也不再转过去看一看。她终于忍不住了,又瞟了一眼过去。不知是陈玉昆靠到了椅背上,还是他的椅子本来就稍微靠后,或者是她的椅子靠前了。总之,这一瞟,竟没有看到陈玉昆的脸。他分明是坐在椅子上的,他那两只好看的大手就放在长长的大腿上,似乎兰儿一瞟到它,它就搓动几下…… 如此说来,陈玉昆的目光就在她的背后,可以肆无忌惮盯她看了。兰儿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移挪不了屁股,扭动不了腰身,否则,不正中陈玉昆的下怀,让他看她的笑话。兰儿越想看越难受,肚子就来了气,不知如何发泄。这时,大太太唧唧喳喳对台上的演出发难。她还要二太太和三太太跟她回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兰(花)儿竟然站起来,转身指责大太太。兰(花)儿气还没发完,陈玉昆抓住她的手,往下拉了拉,示意她坐下,不要与大太太斗气。兰(花)儿竟然乖乖地坐下来,不再说话。 陈玉昆挪了挪身子,与兰(花)儿坐齐,身子侧向兰(花)儿,说:“有此看法当属正常,大庭广众之下指责大妈,似乎不妥。”兰(花)儿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陈玉昆话里自然含着批评,兰(花)儿却听着顺耳。 嘉武双手撑到陈玉昆大腿上,俯身说:“你对大妈撒野,我说过你几次,你一次不听。陈先生一说,你就听了,还是陈先生的话比二哥管用……”嘉武和陈玉昆相视一笑,莲姐也捂着嘴“哧哧”笑。莲姐笑罢,和兰(花)儿耳语道:“你见鬼了。”兰(花)儿诧异:“怎么啦?”莲姐说:“陈先生看上你了。”“你讲鬼话!”兰(花)儿端正身子说。莲姐的话是不是讲鬼话,兰(花)儿说不清楚。反正接下来舞台上又说又唱又跳,乱哄哄像一锅粥,兰(花)儿没听清楚,也没看明白。她一直在想莲姐的“陈先生看上你了”那句话。想到陈先生刚才握住自己的手,拉的那一下。他的手真温暖。陈先生坐在兰(花)儿身旁,这对情窦初开又处于16岁花季少女的她来说,可真要命了…… 整个天空灰蒙蒙的,远离月亮的那几颗稀疏的星星也眨巴起眼来。天地自然又是起了水雾。兰(花)儿一抹头,湿漉漉的一层露水。演出结束了。嘉武一声令下,李家的人统统留下来帮忙搬椅子,整理舞台上下。最后两把椅子,兰(花)儿一手提了一把,往教室走。戴老师一路小跑过来,接过了一把。 “兰花。”跟在兰(花)儿背后的戴老师突然叫了一声。“哎。”兰(花)儿想也没想,就答了。后来,兰(花)儿想,她与戴老师亲近起来,竟是这样随意的一呼一应。“太晚了,今晚你就和我睡吧。”戴老师笑眯眯道。兰(花)儿顿了顿,说:“好。” 兰(花)儿把椅子搬进教室,刚好碰到莲姐出来,莲姐说:“兰儿快点,二太太、三太太她们都在等我们了。”兰(花)儿把椅子放好,急忙赶出来追上莲姐,说:“我不走了,和戴老师睡。哎,正好,你也留下来,到我四哥那里去。”莲姐步子没停下,心不在焉地说:“他没留我,我自己找上门?我脸皮没这么厚!”兰(花)儿撇了撇嘴,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讲什么脸皮?”莲姐不说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戴老师的房间自然不是几年前的胡乱拼凑。房间宽敞明亮,一张床,一张写字台,还有一个挺大的衣柜。衣柜边放着一张吃饭的小圆桌,圆桌围着几张竹椅。房间的正门对着操场,后门有个小天井,走过去是间小厨房。小厨房有个后门,出去是一片空地。不知是戴老师还是校友,在空地上种了丝瓜、豆角、辣椒和南瓜什么的。再过去,是一条小河涌,小河涌曲曲弯弯连着下游的洞庭和长江,最后向东流入大海。桃花春汛时,一河涌满满的都是水。 兰(花)儿在厨房里洗脚擦身时,看到小天井里种有好几种花。一阵阵香气扑来,兰(花)儿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正散发着香气的花儿似乎是夜来香。洗漱完毕,兰(花)儿回到房间。戴老师正趴在台上,似乎在写什么。她听见兰(花)儿的脚步声,抬起头浅浅一笑,说:“你先睡,我写点东西再睡。”兰(花)儿见不得戴老师那浅浅的笑,一见,心就暖暖的、酥酥的,她对戴老师的怨恨就跑得无影无踪。兰(花)儿回了戴老师一个笑,也不说话和,坐在床沿一收脚,便躺到了床上…… 第五十三章 戴老师放下笔,走过来解下蚊帐,扯过一张薄薄的被单盖到兰(花)儿身上,说:“晚上还挺凉,盖上吧。”说毕,在兰(花)儿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又回到台前,拿起了笔。兰(花)儿想,戴老师不过比她四五岁,却像个大姐,甚至还有点母亲的感觉。不知为何,兰(花)儿眼里就蓄满了泪花。透过泪花,兰(花)儿觉得那盏小小煤油灯下的戴老师像尊雕像。屋里除了沙沙的写字声,非常安静。屋外有夜虫子的鸣叫,却觉得遥远。兰(花)儿眼闭上了,又睁开。她想等戴老师一起睡。戴老师投在墙上的身影,半天也没动一动。看来戴老师一时半刻不会上床。兰(花)儿又闭上了眼。不久,兰(花)儿姑娘就发出了轻微均匀的鼻息声。 不知睡到了何时,兰(花)儿迷迷糊糊,觉得墙上的投影似乎不只戴老师的,还有四哥的,另外还有几个投影。其中有一个背影,怎么有点像陈先生?不可能,这么晚了,陈先生怎么会跑到戴老师房间来?这些重重叠叠、凌凌乱乱贴到了天花板上。屋里还有浓烈呛人的烟味,戴老师大概受不了了,不时轻咳一下。四哥他们也不照顾戴老师,没完没了地抽烟,还把一直敞开的窗户,也用厚厚的布遮挡了。屋里密不透风,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空气。几个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平静。过了半天了,才有四哥开口,但“共产党”“****之类的没说上两句,就有人斩钉截铁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你一言我一语,争得脸红脖子粗。 兰(花)儿又睡着了,她像是根本没有醒过。第二天醒来,她老觉得昨晚见到的、听到的,不过是一个梦。戴老师睡得晚,起得却早。兰(花)儿醒来时,戴老师已经在天井漱口,扑扑的吐水声拉得老长。过了一会儿,戴老师走了进来。兰(花)儿赶紧又闭上了眼。戴老师站在床头停了停,撩开蚊帐,自言自语道:“呀,我的小姑奶奶,真能睡……”不知为何,兰(花)儿就是没有睁开眼。 戴老师在台上写了几个字,便开门走了出去。门外早已沸腾,到处是孩子们唧唧喳喳的打闹声和相互追逐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响起了“笛--笛--”的口哨声。四哥在领操呢。“伸展运动,现在开始。”四哥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激情。随着四哥的口令,操场上满是整齐划一的伸手抬腿。兰(花)儿不由想起了省国立女子中学上早操的情景。毕业才几天,就恍如隔世。兰(花)翻了一个身,感叹一番生活的瞬息万变后,又闭上了眼。 兰(花)睡了一个回笼觉。她再醒来,已经是上课的时间。忽地有一婉转的女声传来,呀,是戴老师的声音。她在念:“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这是梁启超的文章。兰(花)儿自然读过。那时,读来热血沸腾,即刻有了为国为民“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豪情壮志。此刻,她慵懒地躺在床上。“起来!”兰(花)儿在心里叫了一声,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台上留有戴老师的字条: 兰花:起床后,到校园里走走。然后,看看书。哦,天井的花开了,也可一看。早餐到镇上的小摊里吃,午饭我们陪你吃。等我。戴姐 真是漂亮!兰(花)儿第一次看到戴老师的字,心里惊叹。戴老师的字比自己的字好看老远了。兰(花)儿拿起字条,差点就揉成一团丢了。她最终整整齐齐叠了,放进了贴身衣袋里。后来,回了家,还不忘把它拿出来,放到了自己箱子里。兰(花)儿依了戴老师的留言,到校园看了看。 土司大老爷捐资所建的这所学校,不知请来什么人设计,建成了个大四合院,中间围个操场的老式模样,前坪是一池荷花塘,微风轻拂,日光透过岸柳有人垂钓;各种花草树木茂盛,满园春色,生机盎然。六个班建制的校园,走走,便很快走完了。 回到戴老师房间,兰(花)儿又到天井看了戴老师种的花。昨晚香气袭人的夜来香似乎不香了。种在一个瓦盆里的白玉兰,有两个花苞躲在叶子后,羞答答欲开不开,香气幽幽。戴老师还种了月季、山茶、海棠、玫瑰、茉莉。哦,还有一株仙人掌。仙人掌满身是刺,兰儿想,戴老师文文弱弱的,怎么也会仙人掌呢?看完花,兰儿重新回到戴老师房间,坐到桌前,随意翻了翻那一摞摞的书。突然,她记起几年前,戴老师和四哥争论的那本书。那时,那本书她没有看到。后来,她在女子中学看到了,开头一句叫什么“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叫共产主义”。一些同学整日挂在嘴边,觉得挺时髦。兰儿不感兴趣,连书都懒得翻。她厌烦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看它们,还不如看达尔文的《进化论》。突然,兰(花)儿肚子一阵咕咕叫,她看了看台上的闹钟,还不到九点。要是等到十二点,还不饿昏呀。她走出门,穿过空空荡荡的校园,走出了学校大门…… 第五十四章 学校大门左侧,有一家湘西人开的汤圆店,兀自经营凉粉、糍粑、油炸薯片等糕点之类,顺着一道青石板路,走二三十步就到了。小店里摆了四五张矮矮的八仙桌,十来个乌衣女郎正埋头或吃凉粉或吃汤圆。兰儿找了个空位坐下,桌对面的女工高高举起手,叫了一声“老板娘”,丰乳肥臀的老板娘,正忙得不亦乐乎,见这女人招手,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小跑过来,便招呼道:“凤姐,您还要什么?”叫凤姐的女工说:“给兰儿来碗汤圆,加桂花姜糖!” “好哩!”老板娘应了,尖着嗓子朝厨房喊:“一碗汤圆,多加点桂花姜糖!”兰儿好生奇怪,说:“你如何认得我?”凤姐咯咯一笑,说:“昨晚,你和莲姐对我评头论足。我还不记得呀?”凤姐的笑声很好听,兰儿长长地“哦”了一声,好生尴尬。对人评头论足极不礼貌。兰儿冲凤姐一笑,算是道歉。末了,兰儿仍然一脸狐疑,说:“那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哟,我们老板的漂亮妹妹,能不知道?”凤姐又是一阵咯咯笑:“你忘了,几年前,你还是小姑娘,有次跟你爹来厂里玩,有个大姐姐给你一串烤蚕蛹……”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兰儿吸吸鼻子说:“那烤蚕蛹真香。现在一说,我都像闻到那香味了呢。哎,说来真不好意思,那时,我吃了你的烤蚕蛹,你叫什么,却忘了问。原来叫凤姐呀。”“那时叫凤妹。现在升级了,叫凤姐了呢。”另一桌有个小圆脸女工插话道。十多个女工都抬起头,“咯咯咯”一阵欢笑。凤姐对兰儿说:“过去叫凤妹,年纪大了,叫凤姐,这有啥好笑?她们就是爱笑,一刻不笑,就像丢了魂儿。”这群女工抬起头,“咯咯咯”,又是一阵欢笑。 凤姐抿嘴道:“你看是不是,又无由头地笑了,哎,汤圆端上来了,快趁热吃吧。”兰儿吃了几口,停下来问:“可我昨晚怎么一点也没认出你?”凤姐答道:“过了好几年。老啦,你哪里还认得?”“不哩!”兰儿说:“你现在比那时候还漂亮!那时见到你,觉得你像……”兰儿没有继续说下去,凤姐帮她说了:“觉得我像披头散发、眼睛深眍的白脸女鬼,是不是?”兰儿扑哧一笑,说:“真的,有那种感觉。” “你不知道,”旁边有一大眼睛女工说:“凤姐上班是鬼,下班就是仙了。”见兰儿一脸困惑,这大眼睛女工继续说:“下班有人给凤姐洗头。哎,你看凤姐的头发,放下发髻,长到了脚跟,洗一次怕是两担水都洗不净哩。”“还有人帮洗衣服,帮涂脂抹粉呢。”另一苹果脸女工跟着说。大家见兰儿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一个胖乎乎的女工干脆坐到身段苗条的兰儿旁边,耳语道:“凤姐是我们厂姐妹团结友会的会长!明白了吗?” 凤姐端正了身子,正色道:“花美玉,不用遮遮掩掩,大声说,我们是清水缫丝厂结友会的,欧阳云凤是会长。这又有何妨?”叫花美玉的矮胖女工尴尬一笑,说:“无妨,无妨,直说了吧,我们都是不食晕腥的尼庵俗家青发女子。”十多个女工,跺脚的跺脚,拍桌子的拍桌子,还有拿筷子敲碗沿的。只见她们齐声朗道:“我们是自梳女子,我们自己养活自己,不看别人脸色、不入俗流、不糟蹋世间生灵的自梳女子。我们是自梳女子,是……” 清一色扎着或长或羊角短辫的自梳女一个个衣着光鲜,无忧无虑,快活无比。兰儿大受感染,也跺起脚,大声跟道:“我们是不糟蹋尘世生灵的自梳女子……”“哎,哎哎,”凤姐拦住了兰儿说:“自梳女子可不是随便自称的,得申请入会。同意后,还得举行宣誓仪式,才可以当自梳女子。”“那我就申请入会,宣誓吧。”兰儿热血沸腾,不假思索地说。 “千万别开玩笑。”凤姐一本正经道:“你知道我们如何就当上了与尼庵姑子无异的自梳女吗?”“如何?”兰儿问。“唉--”凤姐长叹一声,道:“以后,你会慢慢了解的。但我敢断言,以你土司府五小姐的地位,喝了这么多年的墨水的身份,这自梳女你万万当不了。”“肯定?”兰儿问。“肯定!”凤姐斩钉截铁地回答。“尼庵年轻姑子、庙里和尚都有受不了那清规戒律而还俗的……”“世事难料,谁也说不清自己今后会如何!”兰儿长叹一口气说。 正说着,一声汽笛长鸣。凤姐站起来,说:“姐妹们,快吃吧,马上要接班了。”女工们把碗一推,纷纷站起来。兰儿也把碗一推,跟着站了起来。凤姐说:“我们是去上班,又不是去玩,你慢慢吃吧。哎,老板娘,结账。兰花妹儿这碗一起结。”兰儿捧起碗,吸吸溜溜用匙勺舀了几大口,丢下碗,用衣袖一抹嘴,说了声“谢谢”,便一颠一颠追出了小店。 小店门口铺着一块巨大的青石,青石连着青石板路。青石板路一直通向了具有沱江古朴、浓郁风情的吊脚木楼街西的清水缫丝厂。女工们高高的木屐“橐橐”地敲打在青石板上,没谁指挥,却一齐发力,“橐橐”声整齐划一,响成一片。这煞是动听的“橐橐”声令兰儿半天合一拢嘴。她惊叹道:“真是动听的一道音韵!”兰儿惊叹罢,也不管凤姐乐不乐意,脱下自己的圆口布鞋,捉住凤姐就和她换鞋。凤姐的木屐鞋跟有六七公分高。兰儿刚穿上,双手大张,手腕翘起,一条黄蜂腰左右摇摆,如走钢丝,好一阵子,才走平稳。一走平衡,兰儿就急不可待地跺脚跟,跺得最响、最有力。兰儿和越走越多的乌衣女郎们混在一起。她那身白衣蓝裙学生装成了漆黑中的一点白,非常的耀眼。 嘉武骑着一匹枣红高头大马,往县里赶,他在乌衣女郎中一眼发现了兰儿,大吃一惊,接着忍俊不禁。他跳下马,走到兰儿跟前,对兰儿说:“哟嗬,凭空长高了半个头!说,去哪里偷来的木屐?”“二哥,你这就是冤枉小妹了吧,”兰儿娇嗔道:“人家是跟凤姐换的,待会还得换回去呢。”凤姐跟过来说:“兰儿,你喜欢就穿去吧,我厂里还有。你的布鞋等下洗了,我给你送回去。”兰儿急忙说:“哎哎,别呀,布鞋给你了。我们算交换。”凤姐“咯咯”一笑:“交换不了。半个脚后跟露在外面呢,你看。”凤姐抬起脚,大家一看,果然如此,就都笑起来。嘉武说:“兰儿捡便宜了。”兰儿说:“今天还赚了一碗汤圆。” “如此说来,中午我们请老板的妹妹吃饭,凤姐得陪喽。”陈玉昆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道:“也算我们替兰儿答谢凤姐吧。”“如此一来,岂不是我最终捡了便宜?”凤姐“咯咯”地笑着说。嘉武说:“一顿饭能花多少银毫?玉昆,中午好好招待她们。”嘉武说罢,跨上马,“驾”一声,扬鞭而去。兰儿急得一个趔趄,说:“二哥,你去哪?”“找苗专员去。”话音刚落,几乎就没踪影。这个二哥,好没道理,也不及妹妹自在不自在,就叫一个陌生男子陪着吃饭。话说回来,陈先生岂能还算陌生人?兰儿不知怎么了,心又咚咚跳。心想,这个陈先生是不是好人,不多接触如何知道?随他去吧。只是戴老师那儿得告知一声,别再准备她的午饭了…… 第五十五章 一年前,湘西古城县升格为古城专区,苗县长便成了苗专员。嘉武骑着大黑马一路飞奔,来到地区行署时,己是上午十点。见了嘉武,门卫啪一声并拢双脚,敬了一个军礼,接过马缰绳。嘉武且把马鞭在手心拍了拍,直奔苗专员的办公室。嘉武的高腰马靴跺得地板咚咚响。 苗专员正在蹙眉批示公文,见来者是嘉武,丢下笔,站起来,一声不吭。他从办公台后慢慢踱到嘉武面前,张开双臂,猛然大吼一声:“想死我矣!”紧紧搂住了嘉武。两个人你抚我的背,我拍你的肩,好一阵才分开。嘉武马鞭啪地丢到了办公台上,一下子蹿到办公台后的太师椅上,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他一个个抽屉拉开,东看西看,之后,还把一双腿跷到了台上,说:“老子也当一当专员如何?”苗专员拿来了一个空杯,给嘉武倒了茶,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一下丢到嘉武面前,眯缝着眼地说:“这专员位置给你了。咱兄弟一个头叩在地上没得说的--老子先斩后奏,等下才给省里 写辞职书。我当你的老板去。”“哈哈哈,”嘉武大笑着从太师长椅上跳起来,一把拉过苗专员,摁到太师椅上,说:“我等下民,岂敢造次?坐回你的龙椅吧。”苗专员哈哈一笑后,一下子苦下脸来,长吁短叹,说:“实话实说,你我的位置,我真想对换一下,让你也尝尝官场的厉害……”嘉武一听,摆摆手说:“老子可不愿受那折腾。在清水镇,老子信马由缰,想睡觉就睡觉,想打猎就打猎,想下湖钓鱼就下湖钓鱼……”“还有,”苗专员打断嘉武的话说:“想找一个女人,就找一个女人。反正三百多个女工任你挑,哈哈哈哈哈。” 两人笑罢,苗专员一本正经地说:“哎,都二十七、八的大爷们了,该找个堂客(湘西男人爱这样称呼所娶女人)了。”嘉武指着苗专员,也哈哈一笑,道:“还说老子呢,你呢,不也是二十七、八了吗?如何不娶一个给我看看?”“老子拖着一条瘸腿,谁看得上?”苗专员说。“老子也拖着一条瘸腿,谁看得上呢?”嘉武也道。两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罢,苗专员又说道:“其实,老兄我真想找一个堂客了。晚上回家,有个女人暖被窝多好。哎,你厂里三百多个乌衣女郎,有合适的,给兄弟介绍一个如何?”“哈哈,露馅了不是?”嘉武说:“难怪一见老兄你,你就乌衣女郎来乌衣女郎去,肯定是相中哪个了。说,是哪个,老弟帮你说去。” “不瞒你老弟说,上次被你老弟邀去看厂,见了满街的乌衣女郎,美若天仙者,不计其数,极为震撼。”苗专员点了一支烟说:“那日吃罢午饭,从食堂出来,正碰着一群乌衣女郎走过,那个笑声最响亮的长辫过膝的高挑女子你可曾记得?”“不就是凤姐么?记得。”嘉武说。“老弟认为她如何?”嘉武吃了一惊,道:“她?!”“对,正是她。”“对,正是她。”苗专员道:“看,不愿意了吧?是不是老弟你也看上了?权当说说吧,别当一回事。”嘉武叹了一口气,道:“她若不是自梳女子,老弟我回去立马给你说去。”“与尼子、道姑一样不成家、吃斋戒的单身女?”苗专员也吃了一惊,道:“前几日,我在《广州共和报》、《湘江评论》等看了有关自梳女结友会报道。唉,这帮自以为是的女人哟!若是女子们人人皆成了与尼子、道姑一样吃斋戒的自梳女结友会,这个世界岂还叫世界?上帝创造出了亚当和夏娃,为的就是繁衍人类修理地球。她们却违背上帝的旨意,一意孤行,可悲啊!嘉武,此等陋习,应予摈弃。你回去动员她们,特别是那个凤姐,叫她们退出自梳妆女子行列,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吧……”嘉武苦笑道:“凤姐正是我那个厂自梳妆女子的头儿,所谓结友会会长。动员了她,自梳妆女子结友会就不复存在矣。” 苗专员一脸的狐疑,说:“这就怪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子,如何就甘愿一辈子顾影自怜、独守空房?不可理喻……”{过后,苗专员彻夜难眠。第二天,他请素有古城文斋“第一笔”的韦老先生挥豪泼墨写了一篇《讨不落家妇女檄》。两日后,韦老先生将檄文呈到苗专员案台。全文如下:苗人多憨直,闺女出阁,恒不落家,新郎结婚,等于鳏抱,乐结相知之遇,畏产馨宁之英,三五年不返,贫穷莫可奈何。数十载始归,老大焉能孕育。大则陷夫宗于绝嗣,小则罢夫婿以终鳏。加以有买捉之怪剧,有买纵之奇能。其捉获也,如入笠之豚,其得纵也,似丧家之犬,敢捉者恐颜面伤残,徉作大头之佛,谋纵者侍金钱运动,联成娘子之军。新妇本尊若帝天,奚必缧抵罪,新郎几卑如下侍,竟甘株兔子相迟。呜呼,周公之婚礼废,周婆之母训衰,雌威蛮,识夫妇之道德云亡,牝性鹄张,知人类之生机断绝,仰尔乡中士大夫本易俗移风之责,为除恶务尽之谋使己受唐太宗之放者,依限而归,犯公治长之衍者,劝其易辙,为此露布,咸使闻之。苗专员阅毕,大呼“切中弊害”。但旋而又想,此文斥责有余,归劝不足,遂捉笔,加了一段:湘之实业莫大于蚕丝,操蚕丝之职工莫多于妇女。妇女之所以能自谋经济独立闻于时也。故在社会经济方面言之,则妇女之不落家主义,与夫所谓夫教者,实为社会之罪衍。此两种或优或劣之特征,固不能为吾邑妇女讳也,而应为吾邑妇女讳焉。盖妇女者,国民之母也。国民程度之高下适与妇女之智愚成正比例,吾侪青年素以改造桑梓为己任,对国家社会而许身者,于吾邑妇女问题,又焉能缄默?家庭为青年之产生地,为青年之发轫场,为青年之归宿地。在男子既然而当兹20世纪之秋,于女子又何独异?且两性相处为生物之本能。母***乃妇女之天职,人类之绵续。社会之递,均维系于斯。而吾邑妇女轻视之,而竟出于独身,或嫁矣而不落家,甚至有设教迷夫者,虽智识之低下有以致之。而经济之独立亦足以助其势,其负于家庭之恩,而忘对社会之责为何如乎!此不能不为吾邑妇女咎也。} “这你就错了。她们整日里兴高采烈,在姐妹房里,数十自梳女常常是通宵达旦,嬉笑欢娱。”嘉武也一脸狐疑地说:“有何等好事,让她们如此高兴,自是想不明白。”“罢罢罢,不说她们吧。”“ 对对,不说她们吧。”嘉武从袋里取出银票,放到台上,推到苗专员面前说:“从这个季度起,我的捐款点改在地区行署。”“这……”苗专员拿起银票看了看,又放回台上说:“这岂不得罪罗县长?”“罗世谋那条老狗算什么东西!”嘉武一脸的鄙夷:“省党部有人给我透露,我捐的款,被他挪用一半。你看他,修的那个县党部,豪华至极,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我的捐款,定是挪为此用,还不知他从中中饱私囊多少。蔡锷将军若在天有灵,该作何感想?这钱,以后捐到你处。咱就这么定了!”苗专员说:“罗世谋朝中有人,小人得志,猖狂得狠。你还是小心为妙。”嘉武气愤地说:“ 老子捐款,出于党国利益,为广大民众着想,替蔡司令行善。捐给县党部,还是地区,抑或省里,由老子定,关他屁事!”苗专员沉吟片刻,拿起银票看了看,惊诧道:“如何多捐了一万?”嘉武说:“多出的一万是捐给你的。”“你千万别开如此玩笑!”苗专员赶紧把银票推了回去,说:“我苗自强为何人,你李嘉武能不清楚?” “看把你吓的。”嘉武哈哈一笑,又把银票推了回去,耐心地说:“多出的一万,我捐给地区修行署办公室。罗世谋老哥你不能效仿。但办公的地方应该结实一些,安全一些,总是应该的吧?几年前老弟我都劝你修了,你一拖再拖。这次不能再拖了。”嘉武言之凿凿,苗专员无奈,硬着头皮收下了银票。他对嘉武说:“明天请吴道士来看个风水,择个吉日就修。”“你还信这个?”“有的事,你不信还真不行。”苗专员看着嘉武说:“你不信?”“共产主义者无私无畏!”嘉武随口答道。有那么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了。他俩定格般互相盯着对方。苗专员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低沉地说道 :“你信共产主义?”嘉武为自己的漏口后悔不迭,他旋即冷静:“也是随口说说。哦,时候不早,我走了吧。”嘉武说毕,拿起台上的马鞭大步就往外走。刚走到门槛,就听苗专员说:“今天中午破例,我们饮酒!”嘉武停住脚步老半天,突然转身,马鞭在空中猛地一甩,说:“老子陪你饮!”“余二狗。”苗专员喊。“到!”苗专员的马弁余二狗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 “提几斤苞谷酒,带几道下酒菜,到西山亭。”苗专员吩咐余二狗。西山亭在县城西面几里外一处突兀而起的小山头上。这里三面环山,一面平川临江,可以看日出,亦可观日落。常有文人墨客至此抒发人生感慨。苗专员的几个马弁把通向山顶的两条小路一把持,任由他们俩在亭子里饮得天昏地暗,直到日头落入了山那边,他俩才结束。分手时,苗专员再次说:“陈玉昆是死硬的共产党员,你早早把他赶走,免得惹火烧身。”嘉武也再次说:“国共合作,亲如手足,你为何说釜底抽薪的话?”“幼稚,幼稚!”苗专员所得捶胸顿足。自始至终,嘉武没有说出自己早已加入共产党之事。苗专员怎么知道,李嘉武早已被上海来的老牌共产党陈玉昆赤化,成为一个赤色分子了…… 第五十六章 兰儿在厂里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没有再发现什么吸引人有风景。兰儿看到,一个个衣着时尚,脚踩高跟木屐,把石板路敲得橐橐响的乌衣女郎们进了工厂,全换上黄不拉叽的工装和臭气熏天的平底胶鞋。她们进到缫丝车间,机器轰隆响起,不一会儿,她们就个个汗流浃背。不断有女工跑到屏风后,脱了衣服拧,一拧竟然就是半盆子水。她们脸上的脂粉早被汗水冲成了大花脸,一擦一抹,惨白的脸上贴着一绺绺头发,“女鬼”的面目一个个原形毕露,刚刚的欢声笑语变成了沉重的操劳喘息。兰儿看着心痛,连打声招呼的心情也没有,就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厂门。 换班的乌衣女郎们早已散尽,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寂静无声,只有兰儿的一双木屐在上面敲打着单调的响声。兰儿不免觉得有些寂寞苍凉。走到学校门口,兰儿不想迈进去。她想娘了。前天从长沙回来,一路颠簸,累得半死,早早就睡了。昨晚看戏,睡在戴老师这儿。她还没有和娘说说话呢。她也想娘养的蚕宝宝了。去长沙前,她天天都要在娘的蚕房里泡上老半天,看蚕们啃着她采来的桑叶(还可摘酸酸甜甜的桑椹吃),心里那滋味,真是美哩。兰儿突然觉得头昏脑涨,眼皮老打架,就想睡觉,马上睡才好。要返回家,还有好几里路呢,岂能舍近求远?最后,兰儿还是迈进了学校大门。 回到戴老师的房间,兰儿软绵绵地坐在床沿上。她看到,写字台上多了一摞学生的作业簿,作业簿码得整整齐齐。戴老师的房间正对着操场,学生一跑一跳,尘土飞扬,戴老师的房间却一尘不染。兰儿想,戴老师真爱整洁,一天里,要多少次擦台抹桌。这样想了,兰儿又站了起来,走到天井,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冲到脚上。哟,这水缸里的水真凉。兰儿打了个激灵,又打了个激灵。她觉得全身一阵发麻,手臂上顿时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洗完脚,兰儿慵懒地回到床上躺下。她刚闭上眼,突然看见陈先生急匆匆像个没头的苍蝇跑来跑去。他是不是找她,兰儿不敢肯定,只是他张嘴喊叫的口型就像叫“兰儿”。兰儿躺在寨前一块硕大的青石板上,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丫,斑斑驳驳洒到石板上。兰儿躺上来时,阳光早就把青石板晒烫了,有股炙热,让她翻来覆去总躺不安稳--此刻却恰似有千只万只蚂蚁在身上叮咬难受得很。这时跑来跑去的竟然不是陈先生了,而是早上见着的那许多个乌衣女郎。乌衣女郎们的头一个个都成了苍蝇头。她们跑起来,黑竹纱衣高高飘扬,哗啦啦作响。响了一阵,响声变成了木屐敲石板的橐橐声,这声音原本整齐划一,可倏地又变成了缫丝厂机器的轰鸣声,在机器旁忙碌的乌衣女郎们突然一齐回过头来,一个个变成了狰狞可怖的白脸披发女鬼…… 兰儿惊叫一声,从青石板上跳了下来。这一跳,兰儿从梦中惊醒过来。她随即听到有人说:“兰(花)儿烧得厉害,拿手巾给她敷点冷水。”过了一会,一张湿漉漉、冰凉凉的毛巾敷到了兰儿的额头上。兰儿觉得通身的燥热顿时消去了许多。又有人说:“吃药了吗?”“吃了,吃了退烧药。”有人答道。有人接着说:“打针退烧才快。”“你以为清水塘镇是长沙呀?西药还没有普及到这里呢。”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烧一烧,长一长,好事呢。”“都十九岁了,还长?”兰儿听清楚了,说话的有男有女,女的是戴老师和凤姐,男的是三哥四哥,还有一个,是谁?难道是陈先生? 兰儿睁开了眼睛。果然是陈先生。他正站在床头,眼里含着一丝焦虑。他见兰儿睁开了眼睛,眼里的焦急旋即换成了微笑。他看看手表,说:“真能睡呀。”站在陈先生身边的凤姐伸出两个巴掌说:“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文仲探一个头过来,说:“戴老师给你请了医生,喂你吃了药,整个下午都陪着你呢。”兰儿这时才看清戴老师正坐在床头给她敷 毛巾,软软而又温暖的手时不时就碰到了她的额头。兰儿想,戴老师的手要是整个搁在她脸上,不拿走该多好!她强挤出一个笑脸,算是谢了。 兰儿忽然想起中午戴老师和陈先生都说要请她吃饭的事,可凤姐又说她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兰儿傻傻地问:“我吃饭了么?”大家皆笑。嘉武坐在圆桌边大口大口喝浓茶,听兰儿这么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你别说午饭了,晚饭都没吃呢,三哥也没吃晚饭。你起来,和三哥一起吃吧。”“二哥,你手上有血。”兰儿瞪眼看着嘉武有些吃惊地说。文 仲说:“三哥和苗专员喝完酒,一路摔回来,裤子剐破几个洞,还不知流了多少血。”“我看看。”兰儿心疼地说。 “不看,不看。”嘉武坐回圆桌边,非常牛气地说:“老子打仗,打得腿都断了,也没叫一声,这点血算什么?谁去热菜?我饿了!”“我来,我来。”凤姐一边应,一边向厨房走去。门外的青蛙在“呱呱”地叫,有一只小小萤火虫不知何时飞入了窗口内。兰儿听见后,大声地说:“呀,真的哩,都点灯了。”屋里的煤油灯,让兰儿想到了昨晚半夜醒来 时见到的情景。她仍然觉得不过是一个梦。兰儿看着大家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这盏煤油灯了,也放在同一个位置上。好几个人围着煤油灯,灯光就把人影投到了墙上。” “这几个人是谁?都说了些什么?”文仲听兰儿这么说,便急忙问道。兰儿想了想,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文仲暗暗松了口气,说:“你刚才又做噩梦了,乱踢乱蹬,吓死人了。这次又梦见什么了?”“吓人?没有吧。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做什么梦了?”兰儿困惑不解:“或许吧。总之,是想不起了。”兰儿说罢,干脆又闭上了眼。 “兰儿烧得尽说胡话。”文仲说:“别打扰她了,让她再睡会吧。”兰儿这时又睁开了眼,有气无力地说:“中午戴老师说陪我吃饭,陈先生也说请我的。二哥还叫凤姐也一起吃呢。可我都没和你们说,我就病了,睡觉了,没让你们空准备吧?现在我真没啥胃口……”文仲笑了,在兰儿鼻梁上刮了一下,说:“你病了,戴老师和陈先生都知道了。”“都知道?!”兰儿想,“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对呀,都知道。”文仲答道。 兰儿又闭上了眼。心想,戴老师留给她的字条,里面说“我们陪你吃”,这个“我们”,包括陈先生么?陈先生说“中午我们请老板的妹妹吃饭”,这个“我们”,又包括戴老师么?这两个“我们”能联系起来吗?真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凤姐手脚麻利,一道道美味,转眼工夫,就给端了上来。兰儿瞟眼望了望,哟,满满一桌子呢。这菜为何做得如此之快?兰儿想了想,哦,三哥不是说热菜么?想来这菜都是中午做好的。中午做好了,都没吃,一定是与她生病有关。兰儿想通了,但眼皮沉重,仍然没有最后想通,便又睡了过去。 不知又睡了多久,兰儿被争吵声惊醒。她侧身朝外一看,又看到了昨晚的情景。只是煤油灯下不是书,是酒菜。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三哥和四哥争得脸红脖子粗,没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哑巴大哥和二哥(文斌)自是均不在场。这时,兰儿听到戴老师说:“革命不是温良恭俭让,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戴老师说这话时,脸上仍然是浅浅的笑。那平静,没有一点三哥和四哥一激动就拍案而起的架势。 “那你说,我们家算什么阶级?”文仲抑制着一肚子的火说。“一百亩良田和山地林木,数十间房的大宅,县里镇上七八间商行工厂,你说算什么阶级?”嘉武站起来,大幅度摆手说。“剥削阶级。”陈先生在一边,突然说了一句。文仲愣怔半天,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可怜巴巴地说:“照你们说的,我们革命,得先革自己家的命?”“对!”戴老师非常肯定地说,带着一如既往的浅笑。 兰儿长叹一口气。她以为只有长沙,才有那么多人整日里拿这个问题吵来吵去。想不到清水塘镇这个旮旯里,也有人为此争论不休。真是烦死人了!兰儿突然说了一句:“我要回家!”一桌子人转头,看躺在床上说话的兰儿。隔着蚊帐,他们自然只能看见映在蚊帐上的灯光,兰儿看得清他们一双双吃惊的眼睛。老半天,戴老师起身过来撩开蚊帐,坐到床沿上,挥手抚了抚兰儿的额头,说:“呀,还烧着。好好躺着,病好了再回家,啊--”戴老师的眼像深潭,明亮清澈,一眼望不到底。兰儿翻了翻沉重的眼皮,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她忍住了。 “我要回家!”兰儿又说了一句。嘉武说:“让兰儿回去吧。”戴老师说:“镇上抓药方便,就让她在我这里养病吧。”文仲说:“家里备有退烧药,还是让她回去吧。不然,你如何忙得过来?”戴老师想了想,说:“也是。”凤姐说:“这么晚了,上哪叫车去?”文仲笑了,说:“兰儿打小在我背上长大,背回去不就成了。”文促说完,蹲到了床边,说:“兰儿,起来吧。这回四哥想偷懒都不成了。”兰儿被戴老师搀扶起来,有气无力地朝大家强挤出一个笑容,软绵绵地趴到了文仲的背上…… 第五十七章 嘉武站起来,拿过射灯说:“你们继续吃,我也送兰儿去。”陈玉昆拦住嘉武,伸出手,没说话,只是淡然一笑。嘉武稍一愣,也笑笑,一边把射灯递过去,一边自嘲地说:“对呀,我这条瘸腿,如何帮得了文仲的忙。陈先生去吧。”兰儿心想,三哥这文弱书生,如何背着她,走这好几里山路?若背不动,自然是陈先生来背。陈先生背,那多难为情!她想说:“别别别,还是二哥送的好。”但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罢罢罢,就让陈先生送吧。天空云层很厚,月亮的笑脸偶尔从云罅中钻出,还没让人循着那光亮看清前面蜿蜒曲折的山道,便又蓦地躲进了云层里。 夜己深,镇上阒然无声。偶然颠来一只狗,看着这几个人,似乎并不陌生,便甩了甩尾,无趣地颠了去。几只猫走来走去,没有皎洁的月色,自然不是**的时光。它们瞪着蓝幽幽的眼睛,躬身弯腿,只要发现鼠情,便倏地弹出,跟着就发出老鼠被擒拿的吱吱声,倒也给这黑夜带来了些热闹。兰儿双手耷拉在文仲的胸前,耳朵贴在他细长的脖子上。文仲则双手支垫在兰儿的膝盖弯里,让她不费半点劲,就稳稳当当地趴在他背上。兰儿自然知道,她是病号,才享受如此款待。她想起小时候,三哥背她,他的手才不肯帮忙呢,让她自己吃力地吊在上面。有时还一颠一簸跑了起来。兰儿被颠 簸得几乎断了气,便双手一松,吱溜一下滑了下来,叫“不理你了”。文仲一边回应“不理就不理”,一边头也不回地跑了去。兰儿有时会哭鼻子,哭了一阵,仍不见三哥返回,索性放开嗓门号啕,文仲才一颠一颠地返回来。他一边哄她“不哭不哭”,一边把她架到了背上,双手就垫到了兰儿的膝盖弯里,一步步,颤颤悠悠,慢慢向前走。兰儿幸福极了。每当这时,兰儿便希望永远走不到家,这么被三哥背着,走着。有时被三哥耍了,兰儿也不哭,冲着三哥跑去的背影大叫“无赖”,说“真的不理你了”。不理了几天,“无赖”从山上采回一束野花,或一捧野果,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兰儿哪里还记得“无赖”的恶作剧,马上和好如初了。回想往事,兰儿不由得笑了。 兰儿笑,文仲居然感觉得到。他问:“你笑什么?”“笑我病了才好。”兰儿更紧地贴在文仲的背上说:“不然,你如何还记得背我呢?”文仲咧嘴笑笑。兰儿是大姑娘了,如何还能像小时候说背就背呢?你看她那两坨热乎乎的**,紧紧贴在他背上,自然是万分的难堪。文仲说:“要是你老病,三哥就惨了。你以为你还是小时候,黄豆芽的样子?重哩,三哥差点背不动了哩。”兰儿的耳朵就贴在文仲的脖子上,自然早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兰儿心疼了,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说毕,兰儿也不管文仲同不同意,硬撑他的背,滑了下来。 刚触到地面,像踩在棉花上,兰儿才发觉自己的双腿酸软,一点力气也没有。文仲还没来得及转身扶她,她就一瘫,要一屁股坐下去。跟在他们身后,拿射灯照路的陈玉昆眼疾手快,还没等兰儿坐在地上,就伸手架住了兰儿,稍一弯腰,顺势把兰儿背到了自己背膀上。陈先生这人真是恶霸。兰儿想,他要背自己,简直就像掐菜花那般信手拈来。陈玉昆膀大腰圆、体格强健。在他背膀上,兰儿感觉他的背膀和三哥相比,安如磐石。他那双手,钳子一般,似乎只是轻轻一托,任由她故意往下坠也是纹丝不动。兰儿忸怩了一阵,安静下来。心想,背就背吧,不就是背么?何况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招!一安静,兰儿就觉得眼皮又沉重起来,她像靠在三哥背上一样,耳朵也贴到了他的脖子上。一放松,两团**便也紧紧贴到了他背膀上。兰儿不想睡觉,眼皮硬是在打架。她想,陈先生脖子上的气味很好闻,她要是睡着了,就闻不到了。陈玉昆均匀的鼻息像催眠曲,兰儿的眼睛睁开了又闭上,闭上了又睁开。最后一次闭上,实在打不开了,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兰儿病得很重。在昏睡中,兰儿烦躁不安,踢脚拍手,像刚放入滚水里的海虾,满床乱滚乱搅。西医、郎中都请到了,吃药打针,方法用尽,就是不见起色。三天过去,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土司大老爷害怕了。他想,莫不是鬼魂附体,中邪了?他想到了吴道士,叫贺老六马上备车,去县里找吴道士。听完土司老爷叙述的病情,吴道士沉吟片刻,起身进屋折腾了一番,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包药。他也不多说,叫土司老爷快快拿回去,熬了给兰儿喝。土司老爷拿着这包药满腹狐疑。他想,这样的药兰儿吃了一箩筐了,你仅仅一包就管事?他欲张口问,却见吴道士一副缄口不语的神态,只好作罢。“吃罢这服药,三日后,仍不醒,我也无奈矣。到时请别寻高明。”土司老爷走到大门,正要迈出门槛,吴道士发话了。 出门上了马车,土司大老爷与贺老六快马加鞭,火速赶往河西。说也神奇,兰儿喝了吴道士的那服药,立马不烦不躁,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一口气又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几缕阳光透过天窗洒在了兰儿的床头。沉睡中的兰儿突然睁开了眼,她的目光从土司大老爷李德福、大太太、二太太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三太太脸上许久,很清晰地叫了一声:“娘!”三太太看兰儿醒来,激动地哭了起来。众人见状,也都松了一口气。 莲姐趴在床沿,看着兰儿,仍心有余悸。她有点嗔怪地对兰儿说:“你吓死人了!”兰儿一头雾水,问:“怎么啦?”哑巴大哥“哦欧哦欧”比画着告诉兰儿,她真能睡,睡了三天三夜,都愉为她救不活了。你说吓不吓人?莲姐说:“这三天三夜吓什么人?吓人的是前边三天。那折腾,哎呀,都以为你是鬼魂附体,疯了哩!”兰儿咧嘴一笑,说:“娘,我饿了。”三太太手帕一抹眼角,急急地说:“快,快上粳米粥。” 门外应声进来一名丫环,手端托盘,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亮晶晶的粥。粥是土司府老爷天不亮就叫刘妈熬的,不管三天后兰儿是否醒来,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要备着。老爷李德福小心地从托盘上端过蓝花釉瓷碗,递给三太太。“粥是佃农刚收割的新粳米熬的,香哩!去长沙前,你年年就等收了佃租,喝一顿粳米粥。”老爷李福德万分疼爱地对兰儿说。兰儿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尖声细气叫了一声:“爹。”“哎!”老爷李德福一应,胸口便一阵堵塞发胀,眼眶发红,两行热泪在脸上滚滚而下。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俯身抚了抚兰儿的脸,说:“中午想吃啥?”兰儿说:“笋。” 大太太在一旁说:“这季节,哪里有笋?”老爷李德福白了她一眼,说:“如何没有?有的竹根,现在就发了笋苞,只等来年春雨后破土而出。来呀,老六,多叫几个人,给我房前房后,村头村尾,有竹子的地方都给挖一遍,一定挖出笋来。”“晓得了,老爷。”贺老六应声而去。 望着站在门槛外的贺老六得令而去,老爷李德福露出一脸慈爱。他说:“兰儿,爹保准你中午吃到笋。”见兰儿点了点头,老爷李德福长舒了一口气,对大太太说:“我们出去吧,让三太太多赔兰儿丫头待一会。”土司大老爷说完,走出屋门。大太太随后跟出门,一眼瞥见缩在门外的桃花,她咦了一声,说:“大少奶奶,干嘛不进去看看兰儿?她醒了,又生龙活虎了。”桃花“哦”了一声,一脚跨进门里,对大太太说:“刚才看到屋里人多,不敢去挤。”大太太撇撇嘴,意味深长地说:“也不过几个人,如何挤了?” 听到桃花的声音,兰儿咽下一口粥,说:“是大嫂呀,快进屋,里面坐吧。”桃花来到兰儿床头,正犹豫该不该坐下,兰儿一把把她拉到床沿坐下,说:“别理大妈。这个人阴阳怪气,看着就烦。”这话大太太没听到,落后一步出门的二太太听到了。她快步跟上大太太,对大太太说:“兰儿说您哩。”大太太问:“说啥啦?”二太太捂嘴一笑,说:“说你阴阳怪气。”大太太在鼻腔里“哼”了一声,感慨地说:“这就怪了。三太太老实本分,唯唯诺诺,如何就生了一个母夜叉女儿。” 第五十八章 “这算什么,”二太太说:“有的人更怪呢!”大太太瞟了二太太一眼,说:“你说谁?”“桃花呀!”二太太说:“你不见她,刚到土司府时,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现在倒好,眼角都吊到天上去了。”大太太停下脚步,喃喃自语道:“是呀,这桃子,近来是有点反常。她和莲姐有说有笑,整日唧唧喳喳。”二太太随声附和道:“是哩是哩,像是碰到天大的喜事哩!”大太太突然把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蹙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叫刘妈过问过问,桃子是不是有喜了。”“哎哟我的妈哩,”二太太惊喜道:“你不提我还忘了。桃花脸皮厚,就她敢在门口晒月经带子,五六年了,月月如此。这个 月,还真没晒了。还有,吃饭时,她尽挑酸的吃。我那哑巴儿牛不好好放,满山遍野尽采些桑葚、酸枣、桔柚、刺梨什么的,三天两头跑着拿了回来。有次我问他要几颗桑葚吃,他竟然不依,说是给桃桃吃都还不够。”大太太若有所思地说:“酸儿辣女,桃子要生男娃了。”二太太喜不自禁,连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好什么?”大太太突然转过身,冷冷看着二太太说。见大太太的语气不对,二太太一惊,浑身不由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土司李家有……有了孙子……不是好事么?”“哦,是好事,是好事。”大太太感觉到自己失态了,马上放缓声调,换了一副喜气面孔回答 二太太。她心里想,造孽哩。土司老爷有一个儿媳妇替他生儿子了! 这边大太太和二太太说桃花,那边桃花眼皮就一个劲儿地抖。她抬手按了按眼皮,淡淡一笑,附和兰儿说:“就是就是,看不着,就不烦了。”桃花说毕,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白手帕包着的小包,搁到兰儿的枕头边。“这是什么?”兰儿问。桃花只笑不答,一层层将小包打开,最后一层打开后,露出几个饱满乌亮的桑葚。兰儿眼睛一亮,一骨碌爬起来,伸出两根手指,像捉蜻蜓一样,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放在眼前晃了又晃,说:“六年了,想死我了。”兰儿把桑葚丢进嘴里,一咬,一股紫红的汁液从她嘴角溢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桑葚的清香。吃了一颗,再吃一颗,兰儿捏起第三颗往嘴里丢时,看见桃花的喉咙滚动了几下,紧接着一口唾液被她吞了回去。兰儿“咯咯”一笑,说:“张嘴,张嘴。”桃花抿嘴不张,兰儿便把那颗桑葚堵到了桃花的嘴上,说:“张不张?”桃花一扭头,想说“不张”,结果刚一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颗桑葚便挤进了她的嘴里。 再拿起一颗,兰儿一眼瞥见娘和莲姐也在咕噜噜吞口水。她不理睬,只顾丢进自己嘴里,和桃花对视着大嚼一通,吞下了,又一齐“咯咯咯”开怀大笑。兰儿又捏起一颗,放在莲姐的眼前晃了又晃,笑眯眯地问:“吃不吃?”莲姐两个腮帮子吱吱冒涎水,尴尬地一口又一口往肚里咽。她己按捺不住,就算兰儿不给,她也要抢了。莲姐狮口大开,一口就将兰儿手中的桑葚叼进了嘴里,摇头晃脑,嚼得有滋有味。最后一颗,兰儿捏起,对三太太说:“娘,张嘴。”三太太没开口,伸出手来。兰儿将桑葚放在了娘手里。三太太捏着这颗桑葚,没有放进自己嘴里,却说:“兰(花)儿,你张嘴。”兰儿抓住娘的胳膊摇了又摇,撒娇说:“娘,你吃嘛,吃嘛。” “出去这么多年没吃到,早该馋死了。快,听话,张嘴。”三太太抚着兰儿的头,看她张嘴吃了,高兴地说:“等下娘去桑林里给你摘,管你吃个痛快。”兰儿坐正身子,说:“我跟娘去。”三太太说:“你爹说了,你病了多日,得好好调养两天才能出门。病刚好就往野地里跑,那还了得?你爹怪罪下来,娘如何担当得起?”兰儿一骨碌跳下床,神清气爽地说:“爹那儿我自会去说。走走走,大嫂、莲姐,我们都跟我娘去吧。”兰儿大病痊愈,土司大老爷说要办个家宴。大太太问什么理由,大老爷一会儿说是给兰儿病愈庆贺,一会儿说专请苗专员,一会儿又说家人久没团聚,该聚一聚了。总之,颠三倒四,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大太太想,你给儿媳妇肚里播的种发芽了,当然要庆贺!大太太心里明白,脸上不由得挂一道冷冷的笑。大老爷李德福熟视无睹。他想,大太太既不热心,他亲自出马不就得了?他吆三喝四,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嘉武和文仲定然要回来的。苗专员骑着黄膘马,在几个马弁的护拥下,威风凛凛赶来了。兰儿想,戴老师、陈先生自然也会来。一想到陈先生,兰儿的心就怦怦乱跳。后来,听三哥说,陈先生背着她走了好几里路,一直把她背回家。一想到这事,兰儿脸就发烫。心想,再见到他,该多难为情。但此时此刻,她最想见到的就是他!她等来等去,等来了戴老师,等来和戴老师一起来的凤姐。兰儿借口叫哑巴大哥回来,出了大门,到处溜达,眼巴巴盼着陈先生出现在路口。 圆圆的太阳眼看就掉进江里,远处的哑巴大哥一路“哦欧哦欧”赶着牛群往回走了,哪里有陈先生的影子?兰儿突然想哭。这个陈先生,她病了,也没来看一次,病好了,也不见来。这个没心没肝的家伙,不是人间蒸发了,就是心里对她根本没有一丝牵挂。以后不理他了。兰儿正在胡思乱想着,嘉武来到了她的背后。嘉武轻轻拍了拍兰儿的肩膀。兰儿正在想心事,嘉武一拍她肩膀,吃了一惊,她以为是陈先生从天而降,回头一看,是二哥。兰儿顿时生出一股委屈,几拳砸在二哥胸口,一头埋进去,嘤嘤哭了。嘉武搂着兰儿抚了又抚,老半天才说:“陈先生背你回来,第二天就回上海了。一走半个月,杳无音信,二哥和你一样,想念他哩。” 兰儿吃了一惊,她等陈先生,二哥竟然看出来了。陈先生走了!竟然杳无音信了!兰儿抬起头来,泪汪汪地问:“他不回来了?”嘉武说:“不。他会回来的!”兰儿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泪,又问:“他回去干啥呢?”嘉武轻轻搂住兰儿的肩膀,凝望着远处的群山许久,说了一句:“人间正道是沧桑!”兰儿觉得莫名其妙。二哥那双眼睛,深邃遥远,似乎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甚至有那么一刻,兰儿竟然觉得这双眼陌生,而且陌生得可怕!难道产生了错觉?很多年以后,兰儿才理解二哥这句警句的深刻含义。这时,刘老妈子出来喊了:“兰儿哩--你娘叫你回家哩--马上吃饭了哩--”兰儿如梦初醒 ,胡乱应着:“好哩--” 盛宴热闹非凡,大家围坐在一张大大的八仙桌上,共同举盏,跟着你敬我,我敬你,一个敬一个,搞乱了辈分也没谁在乎。大太太很在乎。桃花向她敬酒时,她没有端酒,眼皮抬都没有抬,只是淡淡地说:“桃花,你这身子,不宜饮酒,你可清楚?”“我替大太太饮吧。”土司老爷在桌底下踩了大太太一脚,端起大太太的酒盏,为大太太打圆场。土司老爷说毕,叮当和桃花碰了盏,一口饮了。放下酒盏,土司老爷多看了桃花一眼。谁也没有注意到,土司老爷这多看了的一眼,大太太看到了。土司老爷李德福自称精通诗书,满嘴仁义道德,竟做出扒灰这等荒唐造孽之事。大太太着实想不通。想不通,胸口便堵了气,堵了气便难受,一难受,这酒呀烟呀喧闹呀,等于要了她的命!她站起来,推说身子有点不适,径直走了。大太太一走,桌上少了一张苦瓜脸,气氛更是热闹。 苗专员又和土司老爷碰了一盏,说:“听说为兰儿治病,中医西医都请来了,均不见效,吴道士仅一包草药,立即药到病除。这等神奇闻所未闻呀!这药方可在?”土司老爷说:“这个活神仙,如何会留药方?不过,我将药渣子拿去请镇上的孙郎中看了,说不过是一些板蓝根、金银花之类的普通药。其中奥妙,可能在剂量多少的搭配上。你听孙郎中那个老鬼怎么说,‘学不会呀,学不会呀’。我想也是,若都学会了,岂不遍地都是孙道士、马道士?”土司老爷说毕,大家都笑了起来。土司老爷看了看兰儿,说:“选个好日子,和你娘一块上趟县城,上门好好感谢吴道士。”“得令!”兰儿嘻嘻一笑:“我请吴道士到福海楼,和他饮一盏。”三太太拍了一下兰儿的大腿,说:“不正经。” “哎,还真的得请兰儿姑娘出面,请请吴道士。”苗专员感叹道:“那个活神仙,我数次请他,皆托词婉拒。”“谁叫你是当官的!”兰儿说:“我这布衣百姓请他,自然能请到。”“罢罢罢,”嘉武说道:“你一个小女子,抛头露面有失体统,还是我去请吧。”“也罢,”兰儿努起嘴,故作生气状,说:“你们大男人的事,我一个小女子掺和进去,确实有失体统。”嘉武和苗专员相视一笑,众人跟着又是一阵大笑。苗专员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兰儿姑娘说得对。男人的事,不掺和为好。”听了这话,戴老师和方仲也相视一笑。这笑意味深长,也有点苦涩。一股穿堂风把神龛上的几支蜡烛吹得摇曳飘忽,不一会,竟一支支灭了。屋里顿时漆黑一片。这风说也奇怪,一阵呼啸之后,又是风平浪静,仆人重新点亮蜡烛,蜡烛纹丝不动。酒桌上再也提不起刚才的兴致,宴席草草收场,大家便一哄而散…… 第五十九章 哑巴大哥还是老样子,面向桃花睡觉,睡相安详,脸上时常挂着淡淡的笑。哑巴大哥最可爱的是睡觉不打呼噜,均匀舒缓的鼻息,就是桃花的催眠曲。多少个躁动不安的夜晚,特别是她和土司大老爷有了一次之后,就是这样的催眠曲,让她汹涌激荡的生命潮水一次次退去。有一天,桃花却打破了她和哑巴大哥之间的默契。这天晚上,桃花突然说想吃酸的,桃花比比划划告诉哑巴大哥,还没比划完,哑巴大哥就一骨碌跳下床,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不一会儿,又一阵风似的旋了回来。哑巴大哥神态庄重,双手捧着一捧东西伸到桃花枕边。借着床头的月光,桃花看到哑巴大哥手掌上的东西竟是桑葚!因为是黑灯瞎火胡乱摘的,这一捧桑葚有青红黑三种颜色。青的没有成熟,又酸又苦;红的刚成熟,酸中带甜;黑的熟透了,只是甜。桃花不喜欢青的,也不喜欢黑的,只将酸中带甜的红桑椹挑出来全吃了。哑巴大哥再上床后,蜷缩在一角,时不时瞟一眼桃花的肚子,呵呵呵地傻笑。桃花不解,这哑巴大哥,何时如此留意过她的肚子?难道,他有感觉了?桃花脱去红肚兜,露出白花花的一对大**,哑巴大哥并没有摸过来,只是做了一个“大了”的动作。桃花自个摸了摸,好生奇怪,**确实“大了”,还时不时地一阵阵胀痛。这个时候,桃花仍不知道这是怀孕的征兆,只想哑巴大哥还真够意思,她想吃酸了,哑巴大哥竟然一点就通。桃花干脆脱了红兜肚,索性连花短裤也脱去。哑巴大哥,你行,就快快上来吧。 哑巴大哥不上来,桃花想起了土司大老爷,想起土司大老爷在她身上一下又一下冲撞的情景。桃花的下腹顿时一阵阵紧缩,潮热汩汩往外喷。桃花欲火难耐,哑巴大哥怕桃花生气似的,一小屁股一小屁股挪了过来。帮桃花又把花短裤穿上。桃花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嘟着嘴一侧身,把个白亮亮滑腻腻的后背给了哑巴大哥。哑巴大哥知道自己不行。自己不行,桃花却有了,岂不如五雷轰顶?哑巴大哥没有生气。他一如既往,心平气和。他明白,桃花的肚子,是爹让她有的。他觉得这是好事。不然,石蛋、二狗子他们一天到晚拿这事笑他,够难堪了!在哑巴大哥的思维里,并没有把这事当丑事。有的只是感谢,感谢他爹李德福。不一会,哑巴大哥均匀舒缓的鼻息响了起来。桃花回过头一看,他早就睡得又香又甜。桃花长吁短叹,任由幽怨的泪水流了一脸。桃花又走进了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不知何时,阳光钻了进来,洒了满满一屋子。桃花一觉醒来,一吸鼻子,便闻到了桑葚的清香。她转身一看,床头柜上搁着一个小竹筐,竹筐里尽是红色的桑葚。天哩,桃花一阵惊喜,心里怦怦乱跳。哑巴哥,一大清早给她摘回了桑葚。桑葚还带着露水呢!吃着桑葚,桃花想,哑巴大哥要是也像他老子那般,能在她身上使十八般武艺,那该多好!阳光懒洋洋的,人也慵懒乏力,桃花靠在软绵绵的被褥上不断地想。吃着桑葚,桃花想,土司大老爷不是说他的眼睛会说话么?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说一句话给她听听?桃花吃着桑葚,想着心事,昏昏沉沉又闭上了眼…… 土司大老爷突然走了进来,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吭。从后面看,他两腮蠕动。桃花想,老爷不会在偷吃她的桑葚吧?她抬起身,探头一望,好呀,老爷果然在抓竹筐里的桑葚,一颗一颗往嘴里放。桃花大叫:“这是我的,老爷您如何能吃?”土司大老爷捏住她的手,摩挲来摩挲去,最后说:“岂止桑葚能吃,你都可以吃呢!”土司大老爷说罢,便一件件脱她的衣服,直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匍匐在她身上,用舌尖从她的脚尖一直舔到鼻尖,再慢慢往下,在小腹下久久搅拌……桃花像条扔在旱地上的鲇鱼,沾了一身的土坷草屑,艰难地扭转身子。大概缺水的缘故,她呼吸堵塞,气息越来越急促。她强烈地渴望有把利器将自己的身体打开,好让她呼吸顺畅。她呻吟着,喃喃道:“上来吧,快上来吧……”桃花倏地坐起来,一扬手,一直抓在手中的小竹筐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篮中的桑葚倒了出来,滚了一地。桃花清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梦很清晰,桃花有点吃惊。她伸手一摸下身,黏糊糊湿了一大片。她懊恼地咧咧嘴,挪屁股到床沿,伸腿打拖鞋,找了半天,一只也没有找到。她探头一看,原来一只在床尾,一只跑到了门边。这是哪只猫干的好事。桃花心想,哪天人赃俱获,一定好好教训它。桃花正想开口叫人,丫环小娜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满地的桑萁,正要惊叫,一眼瞥见坐在床沿的桃花,赶紧用双手捂住了嘴。小娜以为桃花没见人,发脾气摔了桑葚。小娜低眉顺眼等着挨训,不料,桃花的语气温和:“一大早,又有猫来叼鞋子了。”小娜一眼扫去,见桃花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便赶紧过去,捡起来,放到桃花脚边,说:“肯定是大太太那只母花猫。这些日子,它总爱往后院这边窜。” 桃花穿上拖鞋站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说:“这母猫和它主人一样,就爱搞是非。”“是哩,是哩。”小娜附和道:“大太太一大早就叫我们去厨里帮忙剥毛豆,我们谁不手脚麻利,一刻不停地剥?她还是时不时地拿眼瞪我们,就像我们天生的好吃懒做。”桃花咧嘴一笑,说:“怎么剥毛豆,也叫你们去帮忙?”“你还不晓得呀,”小娜说:“晚上老爷要请客,客人多,厨里忙不过来,叫我们去帮忙哩。”桃花心一动,照惯例,土司府请客,女眷会悉数到场。这么说,晚上又能见到老爷了?掐指算一算,上次老爷眼睛会说话,到现在有多少天了?算不清了,这个土司老爷,还说今后她不再孤寂了呢!连吃饭都不露个面。若不是请客,死要一个全家团聚其乐融融的面子,恐怕早就忘了有个桃花的存在。小娜打来洗脸水,桃花嫌不够,说:“再打一桶来吧。”“哟,一桶够洗身子了。”小娜嘴上这么说,还是手脚麻利地打来一桶热水。小娜伺候桃花擦洗完身子。小娜对桃花说:“我娘捎来口信,说我爹病了,叫我回家看看。这事不知大老爷如何就晓得了,叫我中午吃过饭就走,明天再回来。”“你去吧。”桃花说:“回来路过镇上,别忘了给我买两包话梅回来。”小娜答道:“好哩。”晚宴女眷都来了。桃花见到了土司老爷。土司老爷给了她一个会说话的眼神。喝了很多的酒,哑巴大哥睡得更沉,桃花推了推他,他除了伸出舌头舔舔嘴角,眼皮睁也没睁一下。鸡叫头遍了,“喔喔喔”声此起彼伏。热闹了一阵,很快又万籁俱寂。桃花轻手轻脚下了床,躬身穿好鞋,轻轻挪动步子时,回头望了望:哑巴大哥仍然睡死一般。 桃花走到门边,拉门闩的手像绣花,小心翼翼地往外抽。桃花怕响声惊动哑巴大哥。出了门,桃花直拍脑门,真是糊涂了,哑巴大哥不但哑,而且聋,打雷都听不到呢。何况这开门声?这样一想,她便放开手脚,拉着门环“嘭”的一声关了门。这“嘭”的一声,却惊到了大太太的母花猫,它“喵”的一声,倏地从门边一蹿,蹿到了西厢房的檀梁上。桃花被吓得头皮发麻,背上汗毛竖起。她轻声骂道:“死花猫。”话音未落,又是一惊:西厢房的窗格纸突然透出了微弱的光亮。这光亮一明一暗,似乎是有人在用个什么东西把光罩住,又打开,打开又罩住。桃花好生奇怪。西厢房住的是小娜,她中午不是回家去探望她生病的爹么?怎么又连夜赶回来了?对了,肯定是刚才那关门声惊醒了她,她要出来探情况了。这么一想,桃花索性大大方方干咳一声,便抬脚向西厢房走去。土司府大院里,大大小小十几栋房子,紧密相连,一栋栋隔开,又相对独立。像哑巴大哥和桃花住的这栋在后院,有正房和左右的东西厢房,呈“凹”形,每间房的门都对着院子,都不相通。正房住着桃花和哑巴大哥,西厢房住着丫环小娜,东厢房空着,待有了孩子,给老妈子和孩子住。正房和西厢房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要是往时,眨眨眼就走到了。此刻的桃花一步一挪。她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想,小娜现在出来了,她该说些什么?若是不出来,她又该说什么?想着想着,她便走到了西厢房的门口。桃花把脸贴到门上,正想从门缝往里看,门突然开了,一个黑影伸出一双白皙的手,一下子就把她拉到了怀里。桃花惊得刚要张嘴呼救,一张喷着浓烈酒气的嘴便整个罩了上来。桃花“唔唔”地挣扎,搂着她的那只手却极其有力,箍得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从她衣服下摆探了进来,一把就扣在了她的**上。那张嘴更了不得,大舌头湿润滑腻,一下子探进她嘴里,对准她的舌头一阵乱搅。桃花突然想起昨晚的梦,就不再挣扎,软绵绵瘫在这个黑影的怀里,叫了一声“老爷”,任由土司老爷横抱着放到小娜的床上…… 完事不久,桃花幽幽地说:“老爷,你不是说我不再孤寂么?可我怎么觉得我更孤寂呢?小天使不送去柴房才好。”土司老爷喝了许多酒,房事便延长了数倍的时间,加上天热,土司老爷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头发都湿了个透。他呼呼喘着粗气说:“今后你肯定不会孤寂了。”桃花侧过身,一手撑起头,一手翘起指头,在土司老爷湿漉漉的胸口上画。她说:“你看你看,你又这样说了,是不是?可说了却不算数。唉--我的命仍然苦。”土司老爷也侧过身,一手托住桃花的一只**,说:“大了。”桃花心里不禁一笑,心想这老爷,怎么也像他儿子那样,就会说她**大了呢?“大了,也是老爷摸大的。”桃花说。“小傻瓜,”土司老爷说:“你有身子了。”“这如何是好?”桃花一惊,有些不知所措。“生下来。”土司老爷平静地说。“那,那文浩那儿如何讲。”土司老爷重新躺正身子,说:“他不晓得。” 桃花想了想哑巴大哥那晚的表现,恍然大悟。哑巴大哥早就知道她有身子了哩!她有身子他知道,他不行,她却有了身子,他却弄不清楚!这世界,太多荒诞不经的事了。“桃桃。”土司老爷见桃花半天不吭声,叫了一声。“嗯。”桃花应道。土司老爷说:“有了身子,今晚这种事就不能再做了。晓得么?”“晓得。”桃花说:“我娘怀我弟弟时,我奶奶就整天跟我爹这么讲。”土司老爷心里“怦怦”跳了几下,“大(b)麻子”三个字闪进了他脑里。他们成了亲家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各怀鬼胎,刻意回避,这么长时间竟然再没见过面。现在,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成了他的女婿。这面就更不好照了。“你爹他好吗?”土司老爷随意问了一句。“好,过神仙日子哩。”桃花瞟了土司老爷一眼答道。“哦,这就好。”土司老爷突然兴味索然,站起来,一边穿衣,一边说:“我跟刘妈说了,厨房会专门给你煲一些滋补的东西。你好好养着,等当孩子娘吧。”土司老爷说毕,丢下桃花,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