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朕是娘炮!》 第1章 酒酿圆子 第一章 正是六月,赤日炎炎,热了多半月功夫,今个终于下了今夏的第一场雨,先是狂风阵阵,电闪雷鸣,转眼间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的碧瓦朱檐,院内的阔叶芭蕉上,任谁听了都该畅意爽快的动静,却是直砸得承元帝越发烦躁了起来。 堂堂天下共主,九五之尊,按理说是很少会有什么烦心之事的,更何况承元帝是皇后嫡出,生来尊贵,同母的太子大哥死后,更是没费什么事,就仗着身份顺理成章的登了基。 更莫提这会天下太平,大焘外无强敌,内无祸乱,虽地方上难免遇了几回小灾,但总得来说也算得上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承元帝这会又是年富力强,龙体康健,只除了膝下无子,还真算得上是万事顺遂。 没错,世上总无十全之事,承元帝虽坐拥四海,却直至而立之年都依旧无后,无论皇子公主一个都没有,事实上,是他*婚,后宫三千,莫说皇子公主了,十几年来后宫里就连一个有孕的都未曾见过! 在承元帝二十多岁时,还有不少后宫外臣纷纷奏请,张罗着大选秀女,充实后宫,好延绵皇嗣。可进宫承宠的女子虽越来越多,能得喜讯的却一个皆无,时候久了,众人虽面不敢言,心底却也明白这怕不是后宫女子的问题。渐渐的,这事就几乎成了宫中禁忌,再无人敢在承元帝跟前提及。 可随着承元帝年纪渐长,京中却渐渐的冒出了另一种声音,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不可长久无太子,皇帝既然无子,那不如从宗室中选个贤明的过继过来,立为太子就是!此言依足礼法,又有理有据,直叫承元帝也无法反驳。 自个生不出,就过继旁人的,这倒也是个办法,可过继谁,这却又是一个大问题。市井庶民有几分薄产也有人要争一争呢,何况这是整个大好河山。 其实说起来,承元帝同母的大哥还留下个儿子,倒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毕竟当初若不是他的太子哥哥死的早,也轮不到承元帝来当皇帝。现在他没儿子,把皇位传给这大侄子也是应该,甚至连过继不用,只要把他短命的大哥追封个先帝,他这会还是郡王的大侄子立马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可问题是承元帝的大哥却不像他,虽然命短,生儿子却早,十六岁上就生下了儿子,只比承元帝小了八年,这会儿已是二十多岁的当朝郡王。 承元帝自个身体还康健的很,立这么大个太子在朝中,就是自己的儿子还觉得有几分碍眼呢,何况还不是自个的儿子!就更莫提承元帝私心里就并不喜欢自个早逝的大哥了。 比起福郡王,承元帝倒反而更中意他亲妹妹高宜公主的儿子,他与高宜自幼要好,高宜十七上招了驸马后也生了两个小子,这会都是十岁出头,虎头虎脑的,长得还有几分像他,更要紧的岁数都合适,既不用让他给旁人养儿子,也不至于太大碍眼。 只不过公主之子,到底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还有驸马那一大家子,指不定会起什么心思,也是个麻烦。 至于剩下的三个兄弟们?那和承元帝就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了,甚至还有几个欺他年幼,在他刚登基时多多少少起过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将皇位落到他们的儿子头上?莫说承元帝了,就是当今太后也不会乐意。可他虽无意,却架不住这锦绣江山诱惑着实太大,只要太子一日未定,便总有些不死心的窜上窜下,钻营不停。 这般思来想去,承元帝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不是自己的,就总觉得哪哪都不合心意,心烦之下,只觉着这大殿里也越发憋闷,忍不住便抬头吩咐道:“怎的不将窗子开开!” 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一旁的魏安心头一跳,不敢解释,忙不迭一溜小跑开了距离承元帝最远的一扇窗,由着硕大的雨滴砸到了殿里上好的家什摆件上。 不过还别说,让这冷风一吹,承元帝还当真有了几分清醒,一时福至心灵,恍然发觉何必着急的立即就过继?他如今春秋正盛,起码还能再过个十几年光阴,便是挑个几年也完全来得及,倒不若从现在开始慢慢瞧,这么多人里总能挑出个顺眼的!呵,说来这宗室里旁的不多,却向来不缺想当皇帝的天潢贵胄! 此念一定,承元帝心头一松,当即便拟了圣旨,请当朝大儒重开南书房,连福郡王与高宜的两个儿子在内,总计六个宗室子,从下月开始,从皇子例,通通进宏文馆读书去!且让他放在眼皮子子底下慢慢挑,自个生不出便罢了,不信挑还挑不出一个有德有行,四角具全的吗? 至于已经二十岁的赵恩霖与几个小萝卜头一起读书是否合适,甚至于这么多太子候选凑在一处是否会起争执危险?承元帝一声冷笑,太子哪有那般好当?又不是自个的儿子,管他呢! 宏文馆的南书房历来都是供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但以往也不是没有过选宗室子进去的先例,这本是荣耀。可偏偏在个档口,这道圣旨一下,便好似打破了平静水面的惊石,京城内一时间人心浮动,还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旁人不知,但京城北边,顺亲王府一家却一定属于满心忧愁的那一类,直到入学当日,守寡多年的王妃还在絮絮的叮嘱着即将进宫的“儿子”:“莫看是要一起读书,可你爹去的早,你与旁人又都不同!你进了宫,万事都不要出头,不要与人交恶,更是不可掺合到这麻烦事里头!咱们只混上几个月,一放假回来咱们就告病。你啊,只要好好的活到成人,娘就心满意足了!” 因为早上起的太早,才刚刚十岁的赵恩梵还有点犯困,闻言揉着惺忪的睡眼,努力睁大黑圆的眸子连连答应,想让母妃放心,但显然并没什么作用,王妃直送到二门口时也依旧是满面的焦虑,忍不住蹲下了身来,拉着恩梵又一次的严厉问道:“母妃告诉过你最要当心的事,你可还记得?” 恩梵忍下了一个哈欠,眨着水漉漉的眼睛,点头抱住了自个母妃的脖子,在她耳畔偷偷道:“恩,净手更衣都要小心,不许有侍人在,除了怀瑾谁都不能让看见!” 安顺王妃郑重的点着头,又软言安抚道:“且熬过这阵子,等你告病回来了娘给你做酒酿圆子吃!” 恩梵闻言眼睛一亮,她一向嗜甜,但偏偏这辈子正是换牙的时候,凡是甜腻的东西母妃都管的极严,何况汤中还掺了酒酿,更是不许小孩多吃,如今想来竟是有许久都没有碰过了。 想到母妃亲手做出的圆子味道,恩梵不禁食指大动,想着反正已经知道成功过继为太子的是叶修武了。虽然她这次会小心不得罪这位二表哥,可在宏文馆里待着也总免不了给人当枪使,一个不小心说不得还是会和上辈子一样英年早逝,这么一说倒还不如赶上第一波被退回来,起码还能磨到好几日的酒酿圆子吃。 闪念间已在心里做了决定,恩梵点着头认真保证道:“好,母妃在府里等我几日,不出一月我就回来了!” 赵恩梵虽说的认真,可放在她现在的脸上就有种孩童故作老成的滑稽,饶是心中有再多的担忧懊悔,此刻的安顺王妃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心,点头轻轻说了一句:“去吧。” 第2章 蜜饯桂圆 第二章 承元帝高高的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殿下头一溜旁人的儿子跪地请安。 六个侄子外甥跪了两排,领头第一个就是他已然弱冠的大侄子赵恩霖,成年时太后就作主封了他福郡王,跪在那低眉顺眼,满面的忠孝礼义,看起来就和他那早死的大哥一模一样,简直一眼就让他起了自己活在大哥阴影下的不幸童年。 承元帝不乐意瞧他,目光下移,紧挨着的就是妹妹高宜的两个儿子,他的亲外甥修文修武,名字加在一处就是文武全才。不过现在年纪尚幼,只一高一矮两个小豆丁,也看不出什么文啊武的来。 再往后还参差不齐的立了三个,就是承元帝三个庶出兄弟们的儿子了,因为他一直无后,也不怎么乐意见这些,因此一时竟是分不清哪个都是哪家的,只不过都是恩字辈的王室嫡出,最正统不过的血脉,挑了最好的,一家送了一个,倒是一个个的都生的不少! 承元帝面无表情,见着旁人的子孙满堂,只觉得心情越发不好了起来,连话都不乐意开口说了。 一旁的魏安见状,连忙识趣的拖着长长的调子唱了一声免礼,地上的六个皇亲贵胄们这才能谢了恩站起来。只是这种气氛下,却也没一个敢主动开口的,都只静悄悄的立在当下。 年纪最小的恩梵低着头缩在最后头,假装着被天子之威吓的不行,实际上却是偷偷抬眼瞧了瞧挡在自己前头的大堂哥福郡王,上辈子恩梵就因为识人不清,与这个大堂哥混在一处,这才明里暗里的被他拿刀子使,吃了不少亏,最后甚至连最大的把柄都被他握在了手里,若不是她意外亡故了,后头还指不定会怎样呢! 倒是一边的叶修武,这个最后的赢家,这会也只是愣愣的站在他哥哥身后,一脸的不知所措,丁点没有后来被过继做太子的威风。不过说起来叶修武这人长相不及她好看讨喜,礼仪学问比不过他哥哥叶修文,弓马射箭比不上瑞王家的恩禁,处事为人更是拍马都赶不上大堂哥赵恩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讨好承元帝的本事,为什么皇叔最后偏偏就选了这么一个哪哪都挑不出来的家伙呢? 就在赵恩梵神游天外的功夫里,龙椅上的承元帝也终于给足了下马威,面无表情的开始了圣训,还单叫了叶修文、叶修武出来问了几句,却并没有理会旁的几个,等的赵恩梵回过神来,就已是跟着旁人又跪了一回,就迷迷糊糊的出了殿门去了。 跪过了皇帝,还要去绕过小半个皇宫去宏文馆里跪孔圣人,教导师傅虽不用跪,却也得行拜师礼,在圣人像前规规矩矩的听师傅训话。 因要进宫不方便,从昨晚上开始就没吃什么正经东西,还要一大早起身进宫折腾这许久,若是个体弱的怕还真是坚持不下去。 赵恩梵身子虽算不得弱,但一向有个吃不饱就爱头晕的毛病,记得上一回里就险些跪倒在圣人像前头。因此这一次自是早有准备,跪蒲团上强撑着听了一阵后,瞧着众人都规规矩矩的低着头并没什么人看她,就偷偷的从荷包里摸出了一枚蜜饯桂圆来,趁着抹鼻子的动作利落的塞进了嘴里。 恒记的蜜饯一向渍的通透,刚一入口,就是淡淡的微咸化在舌尖上,接着又有一丝丝的甜,甜里又微不可觉的透了点点的酸。恩梵不敢动口去咬,就只放在舌尖一点点的嗦,酸酸甜甜的味道就也一点点的从蜜饯里化了出来,再慢慢流入腹中,随之而来的满足感只让恩梵忍不住快活的弯了眉眼。 直到口中蜜饯都已含的没了味道,赵恩梵这才把桂圆咽进了肚子,因不敢嚼就这么硬生生咽了下去,喉咙都噎的生疼。可又不敢有动静,恩梵只得攥着手心生生忍着,一时倒是后悔起了自己怎的不叫怀瑾装些怡糖来,岂不是不用遭这罪了? 这么一番动作下,恩梵侧目时便瞧见了她旁边正跪着一白白胖胖的胖小子,这小胖子显然是看见了她偷吃,眼珠子瞪的大大的,惊讶过后,忽的咽了咽口水,目光就露出几分可怜恳求来。 赵恩梵眨了眨眼睛,仔细回想了好一阵才记起这个了这个小胖子应该是诚王家的儿子,上辈子就是第一个被送出南书房的,难怪这么眼生。唔,虽然第一个被淘汰了,不过有亲爹亲娘都在,又背靠王府,该是混吃等死的活到无疾而终了吧? 这么一想赵恩梵竟是对眼前的小胖子生出了几分羡慕嫉妒来,当下就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块最大的蜜饯,偷偷递了过去,等了一阵后,果然就也如愿看见了小胖子被噎的直翻白眼。 恩梵心里偷笑着,耳边听见了夫子快要说完的样子,就没再理会他,只正襟危坐的挺直了身子,果然没过一阵便与众人一起抬手行了一礼,站起了身。 本来稚子开蒙入学时,还得先正衣冠,再净手开智的,但他们几个情形特殊,就是年纪最小的赵恩梵也早已学过《诗三百》,更别提年纪最大的福郡王,国子监肆业都好几年。若再跟着小娃娃一样,拿朱砂在脑门上点个红点开智,也实在太欺负人了。 因此这些就一概省了,跪过圣人像后南书房的夫子就带他们去了真正上课的学堂,按着年纪长幼分了座位,这时候就已是巳时,也再干不了什么,干脆就不再管他们,只说让他们去用些膳食,到末时再来,有当世大儒姜太傅来开课。 等的夫子走了,最前的福郡王便转身瞧向了身后的一众堂表弟弟,温言道:“圣上恩典,我们在南书房时一切从皇子例,午膳不到午时便有宫人送来,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派侍人去提早说一声,若来得及,膳房自会备下。” 福郡王长身玉立,语调温和,虽然众人早已心知肚明来这南书房是为了什么,他也是毫不在意一般,一派的光风霁月,君子坦荡,只几句话功夫就让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叶修文拉着弟弟第一个上前,恭谨的弯了弯腰:“是,谢郡王提醒。” 说起来六个人里也只有赵恩霖年纪最大,出身最高,又被封了福郡王,只不过他却丁点没有以身份压人的意思,闻言反而笑了笑:“表弟客气了,在宏文馆内,我们只论亲缘,就莫提身份了!” 叶修文见状客气了几句,就也顺势叫了一声“表哥,”这么一来,众人全都哥哥弟弟的又排了一回大小,福郡王往下,就是叶修文十三岁,排第二,叶修武与小胖子都是十一,恩梵则最后那个干瘦的瑞王府小子赵恩禁同是十岁,只是恩梵生在十二月,论起来是最小的。 礼见过了,闲话几句后大伙就一起往学堂外走,福郡王落后了几步,很是关心的看了看恩梵的面色:“恩梵脸色怎这般白?可是不舒服?” 这就是开头了!恩梵抬头瞧着这位大堂哥担忧的眼神,恍惚间就想起了上一世里,这人也是这般一次次的照顾她,让她满心感激倚赖,时候长了,等的南书房分成两派时,便是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福郡王一党,挡在他面前一次次的与叶家两兄弟针锋相对了起来,甚至最后得了皇叔厌恶,将父王拿命换来的亲王爵位生生袭成了安顺公,成了这皇城里天大的笑话! 上一回是她天真,这一次她若再这般轻信这位伪君子就是蠢了!恩梵深吸口气,仰着头对福郡王扯出一大大的笑脸来:“堂兄看错啦,我娘将我生得好,天生就是这般白的!” 福郡王闻言一顿,接着便温和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那便好。” 他能装得住,恩梵却不乐意在这跟他陪笑脸了,当即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去,打算趁着膳房这会儿还好说话,先点上几日的桂花糕来。 可恩梵才刚刚迈了门槛,还没找着自己的侍人怀瑾,就又被一圆胖的身形挡住了视线:“你带的蜜饯真好吃,是在哪买的?” 恩梵低头一看,正是之前诚王家的小胖子,虽然长得圆胖却并不壮实,反而又虚又软的,活像是发面的大肉包子,可虽然长成这样,名字却叫做“楚”。 恩梵看着就想到了他之前被噎的直翻白眼的样子,忍不住便真心的笑了起来:“恒记买的,打马街上极有名的,你没吃过吗?” “吃过的,可怎的没有你给我的好吃?难不成不是一种?”小胖子赵恩楚奇怪的念叨着,在恩梵身后跟的紧紧的,两条短腿挪的匆忙,口里也没有落下:“你那蜜饯可还有?再给我尝一块可好,我拿四色糕点来与你换!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很很,你爱吃甜口还是咸口?我觉得咸口更好些,又香,还不腻……” 一刻钟后,拿一枚蜜饯换了整整一盒子糕点的恩梵,心情很是不错的看着对面的赵恩楚,第一次在觉着这小胖子其实也蛮不错,长得有福气,命也好,为人还大方,等得她也一起被赶出宫了,在外面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第3章 萱草薄荷 第三章 承元帝下旨时已说过,恩梵他们六个宗室子在南书房读书时一切都从皇子例,因此不止读书膳食,连住处也都安排在皇子成年后居住的南五所里。 便连屋子的分派宫里也早已安排好了,福郡王在最前头的第一个,叶家兄弟俩则一块住进了最宽敞的第三间,剩下的三个就没什么好说,按着岁数大小排下去,倒也是独门独户的,互相没什么妨碍。 赵恩梵年纪最小,自然是分了最靠里头的第五所里,这算是南五所里最不好的一间,前头四所恰好围了个田字型,拿万字顶连着,各自都有主宫有侧殿有后院。就她是在里头另起了一条又细又长的第五所,宫殿轩阁一溜的排下去,最后头虽比旁人多了个小池塘,但却是死水极难打理,夏天还招蚊招虫,尤其前几天里还刚下了雨,这时候住处进去,那滋味想想也知道多难受。 小胖子赵恩楚跟着恩梵瞧过第五所后,很是仗义的拍了拍她的肩头:“你这倒凉快,就是太挤了点,要不你干脆搬过四所来咱们一起住,反正地方也够大!你小,哥哥把主殿让给你睡!” 宫里分下的住处哪里由得你做主让人的?给你皇子例还真当皇宫是你家不成,怪不得上辈子第一个就被赶回去了!恩梵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知道这家伙最后也是回王府做个纨绔的命,就也没说什么,只是以要午休的理由赶快打发了他,最后还实在推辞不过小胖子的热情,约了下午一起去上课。 进了正殿,就有几个分给她的宫女太监上来请安见礼,恩梵打着一个月后就出宫的主意,懒得搭理这些,就只让怀瑾去处理。自个则早早进了寝房,看过屋里和她嘱咐过的一样,在床上严实的支了家里带来的纱帐,铜鼎里也燃起了驱蚊的熏香,不禁对怀瑾的仔细满意的点了点头。 说来这些东西上辈子还是赵恩霖给她送来的,蜀地特产的云纱,又细密又轻薄,熏香则是特地找了按古方配出来,添了萱草薄荷,香味清浅,又驱蚊驱虫,屋里点上一块,一晚上都能安眠无忧。 恩梵自小就招蚊子,上一回她来得急毫无准备,住进了这南五所,还真是结结实实的被咬了好几日,偏偏在宫里又没人在意她,外头母妃虽然记挂着可也找不着门路送东西进宫里来,只有福郡王送来了这么贴心的东西,也难怪她被哄的死心塌地成福郡王一党了。 恩梵想着摇了摇头,把上一回的事都从脑子里剔了出去,反正皇叔最后看中的是叶修武,大堂哥这个伪君子也没捞着太子,那就由着他们几个抢去呗!好不容易重过一次,她这回可是要早早脱身,回王府里安生的活到成年袭爵,好让母妃放心的。 屋门轻响,怀瑾推门进来,缓步行到了恩梵身旁,与她慢慢说起了南五所里的事宜来:“咱们所里的内管事姓陈,瞧着倒是个懂规矩的,只是指不定哪一个就担着上报你言行的职,还是需远着些。这里许久不住人,修缮也匆忙的很,后头还是少过去,潮气太大。那池子里淤泥堆的半尺厚,一时半刻怕也清不出来,依我看若是能允了干脆填了它,不拘桃柳桂梨的移一两株过来,也比弄那么个水池子生虫子强。” 恩梵和衣靠在榻上,听着怀瑾不紧不慢的声儿,慢慢的就有些犯困,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别操那闲心了,咱们还指不定能住几天呢!“ “那倒也是。”知道内情的怀瑾点了点头,接着就有些迟疑的样子,上前跪在了脚踏上,压低了声音:“许是小人多话了,只是公子,有些事还是注意些的好,您现在年纪小犹不觉得,可小时候处的惯了,等您再大一些,那楚公子也大了,还是这般不庄重,就恐怕是……” 恩梵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怀瑾说的是她方才与小胖子赵恩楚拍肩搭背的事。 怀瑾是内监,比她大七岁,是三年前母妃特地找来照顾恩梵衣食住行的侍人,为人分外小心谨慎,也是除了母妃之外唯一知道她女儿身身份的人。上一回里她在宫里住了五年都无人怀疑过她的身份,便与怀瑾的小心翼翼分不开,她那时若是能早听怀瑾的,说不得最后也不至于在福郡王那露了端倪…… 思及此处,恩梵这次也没有反驳,郑重的应了下来:“你说的对,只这会日日见着,也不好太刻意,等过阵子出宫了,我就称病慢慢与他断了往来就是。” 怀瑾闻言松了口气,本想奉承夸赞几句公子懂事孝顺的话,但转念间想到一十岁的幼童背负着一府的干系性命,平日里都不敢出门不敢多话,连一个亲近些的兄弟好友都不敢交,这种“懂事”也实在是…… 怀瑾心里叹息,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便只服侍恩梵脱了外袍,又在床榻角里添了一处冰盆,在旁边慢慢的扇着凉风,过了一刻钟后见恩梵睡的沉了,这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口不远处就立着一小内监,看见怀瑾出来,小步殷勤的迎了上来,殷勤的接过了他手里的竹扇:“大人辛苦,这种杂事,本打发我们这些人干就成!” 怀瑾认出这是陈太监手下的小徒弟,倒也很是客气的谦让了几句,问起了对方来意。 “总管派小人来问问,咱们公子素日可有什么忌讳,素日贴身伺候的,夜里值夜的都是惯用宫女还是咱们内侍?早些定下大伙也好分派下去轮班听差。” 怀瑾也微微笑着,只是回话却丁点不松口:“公子觉轻,一向不用人值夜,平日里也惯了我服侍,烦劳回了陈总管,只将外头的事分下便罢,近身伺候的差事我一个便可。” 那小太监听了这话神色就有些不好看了,只还勉强带着笑意客气了一句:“怎好这般辛苦您?” 怀瑾语气平静:“哪里,本分而已。” 瞧这架势是要死守着主子,不给旁人一丝上进的机会了。不过一王府公子,还是罪人之后,瞧这小家子气,真当自个能当上太子不成?那小内监闻言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淡了下去,也不再用谦称,硬邦邦回道:“如此我这就去给管事回话了!” 怀瑾微微点头,看着对方气急离去的背影,照旧不动声色的寻了一圆脸宫女,吩咐她准备好公子午后要换的红青单纱袍,自己则趁着这空闲赶着去吃些东西,也好休息一阵。 但就在怀瑾都在歇午的炎炎夏日,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当今太后,却还在寿康宫里,拉着自己唯一的亲孙子敦敦教诲:“哀家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露了形色。正统出身你已有了,这好名声也不能丢!” “孙儿明白,我如今的处境,又哪里有资格在宫里喜怒都行于色呢!”福郡王神色中透出一丝无奈,也只有在太后这里,他才会说出这般自怨自哀的话来。 太后也是一声叹息,一时想到了自己处处出挑,最是得意的长子,神情哀伤:“只可惜你父亲……” 福郡王闻言一顿,面色晦暗的低下了头,紧紧的攥紧了拳头,没错,要说来他曾经还是住在东宫的皇太孙,若不是他的太子父亲死在了先帝前头……父亲哪怕只登基一天就死呢,父死传子,他如今就会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九五之尊,而当今的承元帝至多不过是一跪在他脚下,要对他三跪九叩的无权亲王! 这便罢了,父亲驾薨时他年纪还小,时候长了也就认命。可幸得先父庇佑,皇叔却是膝下无子,他本以为自己会是当之无愧的过继人选,这皇位也不过是拐个弯照旧会落到自个头上。 可谁知道,身为最正统不过的高宗血脉,嫡子嫡孙,却还要被承元帝这般辱没,与几个懵懂小儿放在一起,贱民一般的任人挑选嫌弃!这背祖小人!却不想想当初若不是我父亲在前,你如何能登上皇位! “皇帝自小便任性,也是一时赌气竟想出这样的法子,你也莫多想,哀家自会多劝劝他,毕竟你原本就是皇太孙,过继的人选自也该是你的。” 耳边听着太后慈爱的劝解,赵恩霖缓缓松了手心,再抬头时面上就已然是一派的君子端方,温良俭让:“父亲虽是太子,到底还未曾登基,哪里有什么本该呢?我今日看到姑母家的两个表弟,也都是知书达理,一表人材,说不得更合适些。” “你是说修文那孩子?的确是有些皇家风范。”太后想到了自个的外孙,嘴角也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她一生只得了三个儿女,亲生的孙辈更是只有眼前这么几个,自然都很是喜欢在意的。只是外孙到底不如亲孙子重要,更何况孙子还是她最最得意心疼的早逝长子留下的,活人怎么能比得过死人呢? 太后思及此处,别有深意的拍了拍赵恩霖手背:“修文修武都是好孩子,你日后……多多照顾他们两兄弟就是了!!” 福郡王听了这话心头一松,只是却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中的忌惮,闪念间依旧决定继续自己之前的打算,叶修文的名声一定要尽早败坏,德行有亏之人,是不会被继为太子的。 只是这种事,他却是不能亲自去做的,总得寻把为他所用的利刃才行,福郡王面色温和的为太后奉了一盏茶,心下却犹在暗暗琢磨着这利刃的人选。 果然,无论重来多少次,生父畏罪投缳,王妃一家也牵连获罪,年纪偏偏还是最小,一副天真好哄样子的恩梵也照旧被赵恩霖一眼挑了出来。 还真是再合适不过呢!想到南五所里那个唇红齿白,口齿伶俐的孩子,福郡王面上的神情也越发温和了起来。 第4章 竹笋炒肉 第四章 南书房虽从属宏文馆,但因为历来只供皇子们读书上课,地位自然不同与外头的国子监,从地方到用具再到授课的老师都是当世最好的。 就譬如此刻坐在台上的姜太傅,虽然看起来就是一干瘦的小老头,但实际上却是堂堂三朝元老,两朝的太傅,当今宏文阁大学士,天下儒家士子之首,门下学生弟子不计其数。甚至有好事之徒曾算过,若是把他门下的学生弟子都拎出去,大焘立时就能空出半个朝堂。 这么一位人物来给几个王府家的蒙童教书,着实是小才大用的很。事实上姜大学士这么一把年纪放着,承元帝还真没想再请他出来,全是姜老太傅心怀天下,主动出山,想要出面掌掌眼,为这大焘能再出一位明君而出一份力。因此到底最后过继谁为太子,姜老爷子的话也是多少有些影响力的。 有这样的内情在,姜老太傅的课自然是没人敢迟到的。恩梵也不敢,所以她是故意折腾了许久,踏着末时的点进的学堂大门,身边还跟着一枚毫无自觉的小胖子,两个人大摇大摆的,在其他人都早早就过来,正襟危坐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姜太傅显然已等了许久,不过脸上倒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扭头瞧了一眼座钟,笑眯眯的对两人开了口:“为何来迟了?” 恩梵是故意看了刻漏出门的,但学堂内却放着更精准的舶来座钟,加之小胖子脚步慢,这会那铜指针已然比末时多行了一指宽。 还在喘气的小胖子看了一眼恩梵,仰着头没说话,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显然是没怎么把面前的老头放在眼里。不过知道姜老头来历的恩梵就没敢这么拖大,当下就顺着这目光站了出来,态度很是诚恳的认了错:“都是弟子晌午歇息起晚了,还连累了堂兄。” “嗯,原来如此,那日后可要循途守辙才是。”姜太傅依和颜悦色的点了点头,复又说道:“上课来迟,一人十个手板,念你们初犯,这回就只打一半吧。” 果然来了,就知道!恩梵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有反驳,乖乖上前摊开了手掌心。 莫看姜老头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可讲起规矩来却毫不留情,最爱干的事就是打手板,迟到早退要打,瞌睡走神要打,便是布置下的大字写的不规整也要打,且绝不会让侍人伴读代罚。若是旁人顾忌着君臣有别自然是不敢的,可姜老太傅是谁?先帝都是这般打过来的,此话一出,立即便有一旁的训导师傅将竹板奉了过来。 恩梵为了一开始就给姜太傅留下个拖延懒散的坏印象,这几个手板自是早有准备的。不过一旁的小胖子就满脸震惊,显然是没料到不过迟到了几步就要挨打,想必王府的夫子定是绝不敢碰他一根手指头的。 看着小胖子张口似想反驳的样子,恩梵赶忙又进了一步挡到了他面前,把手抬的更高了些,免得小胖子真说出什么得罪姜老头的话来,只会挨的更多。毕竟赵恩楚要不是为了等她,也不会迟到了。 恩梵倒不是没想过主动连小胖子的一并受了,但一来姜老头肯定不会同意,二来又怕会显得自个特别的友爱兄弟,敢于担当,也不太好,因此最终也只是拉着小胖子默默受了。 姜老头打完了手板,就让两人入了座,慢悠悠的又回了案上,依旧笑眯眯的,问起了众人之前都学的什么书,学到了何处,还随意说了《文王世子》里的一句话问大家作何解。 这种问题回答起来可浅可深,又最能体现水平,像恩梵几个年纪小的就只是用白话重解释了一遍,还都是相互照抄,说的都差不多;叶修文则还延伸了一番,说要以先贤为范严于律己;直到了福郡王说的就更多了,提到了君臣父子,规矩礼乐,教化天下的事上去,且不止是《礼记》这一句了,还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直到最后绕是恩梵重活一世都已有些听不太懂了。 无论私德如何,在文之一道上,便是恩梵也不得不承认福郡王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且还写了一手好字,且在姜老头教导下再过个几年还会更厉害,甚至自创出了一种“福体,”渐渐有了在世书圣的名号,极获清流文人们推崇。便是这会简单几句回话,就已经让姜老头很是满意的样子,连连抚着小胡子与他相谈甚欢了。 只不过这也不是举秀才,圣贤书读的好就定然能中的。只要皇叔不喜欢,最后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么想着恩梵又有点大仇得报的高兴来,也不再听姜老头与福郡王的问答,只低头对着自个手心细细的吹起气来,别看姜老头一把年纪,手劲却还真不小,这会还通红通红的。 恩梵把手心贴到沁凉的青砚上冰着,一时想起了同病相怜的小胖子,侧目一瞧,果然眼里还含着两汪泪呢,偏又硬撑着不想让旁人看见,瘪着嘴要哭不哭的看起来又可怜又好笑。 恩梵上一世里活到了十六,虽然也不算大,不过也足够将小胖子当作后辈看了,这会瞧见他这可怜样难得的有些慈爱了起来,在心里打算着过一阵请他去吃一回北街的杏桃花鸭,那家店是百年的老招牌手艺,真是处处讲究,炉里的柴火都只用杏桃木,吃起来更是满口酥香,肥而不腻,只是才进京不久才名声不显,想来小胖子还没吃过,该是能弥补那五个手板了。 这么会功夫里,姜老头也终于停下了对众人的考校,开始正式授课,第一堂课便是说史,说的便是本朝开国太|祖拥兵起义之事。 大焘开国至今也不过八十来年,前朝可是传了四百余载,只不过前朝末帝登基时就已是内忧外患,奸臣当道,直到了司马之心路人皆知的地步,末帝为夺回君权只得宠信身旁的内侍宫人,结果却纵容内宦势大,朝政越发昏聩,百姓民不聊生,再加之连年天灾赈灾不利,这才使得天下群雄并起,乱了十余年后,终于改朝换代,有了大焘。 史书与皇家而言本就是家事,且言及祖宗先人,本该庄重恭敬,一本正经才是。可偏偏姜太傅却如讲戏折话本一般,说的跌宕起伏,极有趣味。一切都与上一回一般无二。 这种街头小儿都清楚的事,恩梵上一回里都只当是故事听过便罢,但如今重来一回,却是已能听出姜老头已在有意无意的在其中讲了许多旁的东西来。譬若一开始,只寥寥几句便说明白了似前朝那般朝政全由奸臣掌控的情形到底是如何出现,根源在何处,又是如何渐渐作大,身为天子,若是发觉了痕迹时应当如何,权臣已然势大时为上者又该如何…… 姜老头说起这些来毫不刻意,而是含在史事中深入浅出,羚羊挂角般全无痕迹,若不在意的,真是只会当这只不过是讲的有趣些的旧事。 恩梵初时不觉,但愈听却愈是觉得饶有趣味,一时间不禁有些入了迷,等得姜老头在精彩之处暂且停下,低头喝茶润喉时,一时甚至有些着急了起来,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子。 这一探身,恩梵视线便瞧见了坐在她前头的福郡王,福郡王坐的端正,双腿微张,右手规矩的放在右侧腿上,手心却是握着他腰上悬的如意扣不住来回摩挲。 上一回里关系那般亲近,恩梵自然知道,福郡王这个动作是他自己在心中思索着什么事,犹豫不决时才常做的,他在想什么暂且不论,不过这起码说明福郡王此刻只不过是装个样子,实际并没有听姜老头授课。这倒怪了,大堂哥这么想当皇帝,恩梵原以为他定是很乐意听这些的。 不过恩梵这念头也只是想过便罢,姜老头清茶喝罢,接着讲起了前朝末帝登基后的所作所为,恩梵便也随之忘了这茬,转而专心的听起了故事来。 这般认真一听,恩梵便也渐渐听出了,姜老头虽然明面上说起前朝都没一句好话,但言语隐含之下,似乎是对末帝少年时另辟蹊径,扶持宫中内监来对抗前朝权臣的行为还是有几分欣赏的,只不过讲到他铲除朝中奸党后,就沉溺享乐,纵容阉党祸乱朝政的时候,就是完全的指责恨愤了。 受姜老头态度影响,恩梵一时也不禁易地而处,思索起了前朝末帝登基时的处境来,的确,那般情形下,前朝文官结党,武将抱团,后宫里从太后到皇后都是与奸臣一族出来的,好似末帝身边还真是只有几个大太监能用一用了。 虽说这事其实也不太好干,但一旦做成了,在身边最亲近,又没有宗族势力,只能倚靠末帝,忠心耿耿还不会夺朝篡位,更要紧的是就算不成也不过几个奴才下人,拿它排除异己顺手,若是怨声要太大,说扔就扔了啊,还能得一句知错能改,明君风范!多好的买卖! 只不过明明最难的事都做成了,正是该大展宏图的时候,怎么偏偏才开了个头就缩回去享福了呢?还真是……一股子小家子气,真是白瞎了皇位! 这么想着的恩梵,面上就难免露出了一丝恨其不争的叹息神色来,案上的姜太傅一眼瞧见了,不禁觉得她小孩子家家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是有趣,一时间便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忽的叫了她,笑呵呵的问道:“不知梵公子,觉得前末帝此人如何?” 还沉浸在方才思绪中的恩梵闻言抬头,回得不假思索:“少有小才,不堪大用!” 第5章 细豌豆黄 第五章 “少有小才,不堪大用!” 此言一出,姜老太傅一时间倒颇有几分讶然,这八字断言是否适宜暂且另说,只论这份指点前人的肆意,倒是已然有些天下之主的气概。只不过,单单因此就断言一人品性也不妥当,毕竟这位顺王府的公子年纪尚幼,无知者无畏也是有的。 虽心里这么想着,姜老太傅到底对恩梵多了一分考量,只面上不显,又不动声色的将这问题挨个都问了一遍,其余五人虽也各有千秋,但许是先入为主,姜太傅却总觉都无恩梵方才的大气了。 姜太傅年过花甲,精力到底有些不济,因此只讲了小半时辰便停了这一堂课,让六人都好好的写几十个大字出来,姜太傅则自有侍童扶着去隔间歇息,过一阵再来查看指点。 南书房里历来都不许皇子带宫人伺候的,他们六个自也不能破了规矩,因此这笔墨纸砚自然也得亲力亲为,好在东西都准备的齐全,真要做的也无非自个磨个墨罢了。这些恩梵都是惯了的,当下便起身去屋后瓮里舀了清水,卷起袖子不慌不忙的研起磨来。 恩梵手脚麻利,不过半刻功夫便都收拾妥当,只待动笔,这时候坐在她右边的小胖子却满脸带笑的跑了过来,讨好道:“恩梵你真厉害,要不也帮我把墨磨了吧?回去我请你吃豌豆黄!” 恩梵扭头瞧了瞧,便看见小胖子衣袖上已被染了乌黑的一片,可尽管如此也并无什么成效,显然水加多了,砚台里的墨汁又稀又软,难怪难为成这样子,连最爱的点心都舍得赔出来了! 恩梵笑了笑,还未说什么,前座的福郡王忽的起身插言道:“磨墨费力,六弟力气小,不若我来代劳?”福郡王面色温和,说罢又看向了小胖子:“往后日子长了,还能次次找人帮忙不成?研磨这事本也不难,我教你一回便也会了。” 福郡王本就有意与恩梵交好,方才就刻意留意了,只没想到赵恩梵年纪虽小,铺纸磨墨却极为熟练,竟是丝毫不需旁人帮手,如今这般好的时机,自是立即便挺身而出,尽显长兄风范了。 “哪里还要麻烦堂兄,又写不得几个字,我与小……恩楚一起用就是了!”恩梵不待小胖子答应便立即抢先回道,手下便已同时将砚台端到了小胖子桌上去,扭头招呼道:“快过来,一会姜太傅回来咱们还没写完,说不定又要打手心了!” 小胖子闻言一惊,也顾不得嫌挤了,立即凑了过来找起了笔,一面还小声指责道:“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堂哥的!”恩梵自然不理他,只拿笔蘸了墨,立在桌前弯腰写了起来。 恩梵上辈子的书法也算是在福郡王的指点下学出来的,虽比不上他,但也算不错了,尤其是在她此刻的岁数而言。只字这个东西日日要写,也掩盖不来,恩梵想了一瞬,便也干脆坦然落了笔,至于内容则顺手写了《三字经》,反正南书房的人各个不凡,有大堂哥这一代圣手在前头挡着,她的字不过略好些,想来也碍不着什么。 一旁的小胖子见了,也跟着恩梵写起了“人之初,”小儿写的字都大,一张大纸不过刚到“性乃迁”就已经满了,恩梵多了些,也不过是到了“子不教,父之过。”小胖子偷懒,数着有二十个了,就停了手,恩梵见状也随之停了下来,一面把纸晾着等墨干,一面小胖子与她争论称呼的问题来。 只没过一阵,小胖子就忽地戳了戳她,压着声偷笑道:“快看快看!” 恩梵闻言看去,发现小胖子说的却是坐在他右侧的赵恩禁,似是也不太会磨墨,力气用大了,将墨汁都溅了出来,糊的到处都是,这会正手忙脚乱的收拾桌案,像是听到了小胖子的嘲笑声,抬头朝他们两个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低下了头去,虽未说什么,只那面色却越发难看了。 小胖子偷笑的时候虽没什么恶意,但见了赵恩禁那神情却有些讪讪了,只是他是被惯坏了的,却不想是自己不对在先,只偷偷的与恩梵抱怨道:“哼,阴森森的,字都不会写,得意什么!”恩梵没有搭茬,只拉了拉他,让他闭口。 赵恩禁是瑞王府出来的,瑞王一向擅察上意,巴结皇叔的紧,因此赵恩禁最后也是瞧着皇叔的意思,站在了叶家那一边,莫看他岁数小,长得又这般精瘦,但弓马拳脚功夫却好得很,力气还大,十几岁时就能开整石弓,后来因秋猎时独自一人猎下了一只猛虎,皇叔高兴之下便径直封了他禁军都尉。 只是没想到小胖子第一天就看他不顺眼了,怪不得没过一个月就打了起来。恩梵眨眨眼,一时间遥远的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小胖子上一回被移出南书房就是因为打架,而打架的对象,正是这会坐在旁边的赵恩禁! 上一回出事时恩梵因中暑没有去上骑射课,因此只是事后听闻,但事情经过大致还有些印象。似乎是上骑射课时小胖子不知为何与赵恩禁起了争执,还动了手,这事最后倒也没分出什么对错,只作兄弟间寻常争执,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这般看起来好像还算公平,但问题是小胖子虽当时完全不是赵恩禁的对手,最后被打得极惨,被送回了王府卧床养病。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之后甚至再无人提起,好像南书房里从没来过这么一个人一般! 记起了这件事,恩梵一时不禁有些担心了起来,对小胖子的安危固然也有些在意,但更重要的,却是恩梵本来是打算也掺进这事里,被一起赶出去呢,但这代价若是被赵恩禁揍一顿…… 说来赵恩禁为人孤僻的很,只要旁人不去主动招惹他也不会去搭理旁人,真不知道小胖子是怎么将他逼到动手的地步的,也不知道小胖子将他气的历不厉害,她能不能只是装个样子,一打起来就摔倒,然后借着头晕的借口也回家修养去? 恩梵这么想着便偷看了一眼旁边浑身阴沉的赵恩禁,不知为何忽地便想到春猎时惨死的斑斓大虎,不禁浑身一抖,立时便又犹豫了起来。 罢了罢了,想留下不简单,想被赶出去还不容易?机会总是还会有的,她这小身板可是就这么一副,不急于这一时,还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因想到了这么一桩缘故,恩梵这会再看小胖子便觉着他既可怜又可恨了起来,一时很是复杂。本还想着帮他磨一台子墨好一会用呢,这时也没了这个心情,恰好外头姜老爷子也慢悠悠的过来了,恩梵便也干脆端起纸墨回了座。 姜太傅回来先是问了一遭,见都写完了这才一个个的看过去,挨着指教。因众人岁数水平不一,倒也不能简单的用好与不好来评断。 所以姜老头是每一个都寻着优点先夸赞几句,再开始指点的,便连轮到赵恩禁时,老爷子都能对着那一团狼藉笑呵呵说其手下“耐实有力,锋芒毕露!”然后才手把手的教了他一回应当如何磨墨。 只不过六个人说起来,除了最大的福郡王,字写的最好的是要属岁数最小的恩梵了,便连姜太傅初一看到都愣了一愣,细细瞧了半晌后方慎重问道:“公子这字,之前是师从何人?” 恩梵的目光在福郡王身上转了一圈,低头回道:“母妃亲授。” 这话倒也没错,之前恩梵年纪更小些时,王妃怕她童言无忌,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自是恨不得她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府内奶娘夫子都一并辞了,都是王妃亲力亲为。好在顺王妃也是大家出身,家族虽被抄了,在家时学下的东西总抄不去,只简单教恩梵开蒙认字,倒也不在话下。 当今女子才名并不好外传,姜太傅闻言便也息了探听的心思,只满意鼓励道:“方圆兼备,刚柔并济,风骨已成,只笔力不足,日后勤加练习才是。”之后还又圈了几个字出来,让恩梵今晚回去单练这几个,细细揣摩,甚至还推荐了几本字帖让她临摹借鉴一番,爱才之意当真是已溢于言表。 只是恩梵心不在此,虽然面上连连答应了下来,心中却打定主意定然是不会多练的,她的字估计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好在姜太傅之后见了福郡王的字,一时就也顾不得恩梵了,又多说了几句,就也到了下学的时辰。姜老头这人很是准时,开课下学都是照着刻钟毫不拖延,此次也并不例外。 桌上的笔墨用具等他们走后自有宫人整理,因此恩梵几人也不用耽搁,等得姜太傅先出门后便都稀稀拉拉的动了起来。 恩梵本想赶快回去安静的想想自个日后的打算呢,但架不住有的人却毫无自觉,丁点不觉着自个其实有些讨人嫌:“恩梵快些,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晚膳吃什么,咱们两个要不一样的,然后放到一处吃,这样就能多吃几道宫里的菜!得快些使人过去,若迟了膳房已经备下了就赶不上了。” 恩梵看着他圆乎乎的脸蛋,嘴巴张合了几次,竟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一个大白眼。 算了,吃吧吃吧!等你被赵恩禁打到床上,便是想吃都吃不上了! 第6章 水晶冰碗 第六章 规律且平静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转眼间恩梵几人已在南书房待了多半个月.小儿们忘性大,适应力又强,不过十几天的功夫,竟都已很是习惯,好似在南书房已待了许久一般, 只是自进宫后就一直没再落过雨,天气一日日的闷热了起来。寻常在屋里还好,到底有一堆宫中伺候着,凉扇冰盆,冷汤冰碗源源不绝,总还不会太过难熬。可一旦离了屋子去了外头,任你龙子皇孙,出身如何不凡,那扑面的热浪也是毫不留情,一视同仁的很。 但祖上定下的规矩,无论天气如何不好,南书房的课业却是绝不能停的。至多会顾及一些,将在小校场上的骑射课减短了小半个时辰,且都挪到了清早卯时,凉快一些,也好避开日头。可再怎么早,骑射课上到一半时也是要受些晒的,毕竟夏日天长,太阳也显得比往日勤谨些。 旁人都罢了,这么点日头至多也就是晒黑些,恩梵就不行,她自小长得白,却极不禁晒,别人都是晒黑,她却是越晒越红,时候长些还会红肿脱皮,疼的火辣辣的,好几日都好不了。 因此每次出门上骑射课前,恩梵都得一层层的往脸上抹舒荟膏,但饶是如此也不过是缓解一些,并不能根治。小胖子初时还嫌弃恩梵事多麻烦,只是几日后见了恩梵面上晒出的红斑,就反而只嫌她抹的不够多了:“崔师傅都准了,你何必非要去,非得再中一回暑不成?往日也不见你有这般好学。” 因要上骑射课,赵恩楚今日穿的是一身宝蓝的绸布短衫,裤腿都紧紧扎在皂色短靴里,除了身材圆润了些,倒也能算得上精干利落,这会正窝在屋角的竹坐榻上,一面吃着冰碗一面口齿不清的说着话。 恩梵也是一般样式的窄袖短衣,只不过是天青色,绣了暗云纹,瞧着更清爽些。这会正站着厅下由着怀瑾给她面上揉舒荟膏,说来小胖子说的这些话昨日里怀瑾也已劝过她一回,只是怀瑾素来恭谨,虽也会劝诫,但只要是恩梵决定的事,也决不会违逆,更何况还当着外人。因此这会也并未借机再劝,只是默默作着活,手下细致,脖颈耳后这些地都没放过。 恩梵昨日对着怀瑾都能好言解释许久,这会闻言却是忍不住的瞪了过去,当她遭这罪是为了谁!要不是算着小胖子与赵恩禁校场打架那事就在这几天,她早就和上一回一样告假歇着了! 只是恩梵心中虽清楚,却是对谁都说不出来,只得嫌弃道:“再多话就把我的冰碗放下。” 水晶碗是膳房这两日才送来的消暑佳品,下头先垫碎冰,衬上嫩荷叶,再依次加进四果四鲜,漂漂亮亮的盛在琉璃碗里,只瞧着就透着一股凉意,但怕他们用多了会寒了肠胃,因此每人每日都只得一份,便是使赏钱都多要不来。小胖子许下了多少东西才要去了恩梵的那一份,如何会舍得?闻言一个仰头匆匆咽下了最后几口,叼着碗底的一片白藕,嘿嘿一笑:“迟了!” 一旁的喜乐怕自个主子噎着,赶忙给倒了一杯凉茶送了上去,却被小胖子一把挡开,笑骂道:“真是蠢货,才吃了两份冰碗,哪里能喝的下水!” 喜乐便是小胖子从王府带进来的侍人,圆脸细眼,嘴角什么时候都是弯的,不笑都像笑一般,确是人如其名满脸的喜庆。因是自小服侍惯了的,闻言也没什么惶恐之色,只赔着笑告罪了。这时怀瑾也收起了舒荟膏,躬身为恩梵戴了一棕叶箬笠,便一起动身准备出门。 小校场虽也在宫里西南面,却已近宫外,从南五所走过去也需两刻钟功夫,他们步子小,就还要更长些。 恩梵怕热,一路都行的很是安静,满头大汗的小胖子却是一路上吵吵闹闹的,一会说恩梵的箬笠戴上像个小游侠儿,要喜乐也给他备一个,一会又故意叫住宫道里脚步匆匆的宫人问几句话,也不管是不是会误了人家的差事。也多亏了这一路都挺偏避,除了周遭的宫人不会遇上什么贵人,否则定是会冲撞之下治他个失仪之罪。 好在他们出门够早,就是这般走走停停,到了小校场时也早了近一盏茶的功夫。宫门刚开,教他们骑射的崔统领从宫外进来还得一会,福郡王因为昨夜出宫住在了外头,这会也是一般的缘故未到。 校场就只有他们几个小的各自聚在一处闲话,恩梵自是与小胖子一起的,而一身黑衣的赵恩禁也果然与上辈子一般,与叶家兄弟两个凑在了一处,两拨人泾渭分明。 只是赵恩禁天性寡言,便是与叶家兄弟凑在了一处也并没有相谈甚欢,只是默默地立在叶修文身后,乍一瞧来倒像是叶家两兄弟的伴读跟班似的。 小胖子自来南书房第一天就看赵恩禁不顺眼,这会见了这一幕更是哼了一声,与恩梵忿忿不平道:“瞧他那样子,还是我们堂兄弟呢,真是丢人!” 小胖子这话其实也对,赵恩禁与他们一般都是亲王之子,就算不是世子日后也总能降等谋个爵位,可公主的儿子除了皇帝特封外,是没法袭爵的,自然比不上他们。只是世事不能这么一概而论,若单从身份来说公主之子自是及不上他们,可架不住皇叔无子,且还格外喜欢这两个外甥啊!只要皇叔过继了,他们就和叶家再没什么干系,而是正经八百的皇子了,自然是比他们尊贵的,没看见宫里送衣服送膳食,都是除了福郡王就先紧着叶家的两个吗? 恩梵心中叹气,只是这些事又不耐与十岁的小胖子细说,闻言便只是随口劝解道:“他母妃去的早,在府里没人搭理他,进宫了你又跟他没个好声气,他可不是只好与表兄弟一起了。” 小胖子闻言惊诧道:“我年宴时还见着瑞王妃了!” “那是他父王后娶的。”赵恩禁的生母去的早,加之后头的继室八面玲珑、颇有手段,若不是重来一回恩梵也不会知道这其中内情,闻言道:“他亲母妃就是因生他才去了,弟妹都是后头的母妃生的,只一个同母的姐姐还亲近些。” “就是那个脸上有斑的娴姐姐?”小胖子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 赵恩禁同母的姐姐生来就带了一块胎记,且不巧正正的长在了面上,这事也不是什么秘闻了,宗室里许多人都知道。赵恩禁虽为人孤僻从不与人深交,但对这个自小相依为命的姐姐却异常看重,关系极好。上一回恩梵死前便有塞北铁勒一族求娶公主和亲,朝中传言似乎就定下了这一位,也不知最后成没成…… “我都不知道,好吧,那我以后不说他了。”小胖子小时候淘气时,奶嬷嬷就总是吓唬他,若总是这样把母妃气坏了,在后娘手下可是会要你好看!虽自长大了些后就没人再敢与他这么说,但在小胖子心中母妃不在便是真真是世上最可怕可怜的事,这会闻言不禁深深同情起赵恩禁来,也不怪他脸色差了,只决心日后要好好待他。 未料到自己一番话能让小胖子忽地改观,恩梵回过神来倒是一愣,小胖子若能与赵恩禁相安无事自是能免了那一顿揍,可若没有这场事,小胖子岂不是出不了南书房,说不得就要牵扯进福郡王与叶修文的明争暗斗里了?恩梵神色复杂,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这般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还未等的恩梵想清楚,云板响起,授课的崔统领已立在场中叫人。顾不得说更多,两人便也行了过去,各自到了自己的小马旁。 因他们身量未足,骑的都是温顺的马驹,各自有一个宫侍跟着,福郡王独自骑了高头大马在校场另一头练靶,以防会相互惊扰。 今日学的是马上开弓,还是第一次,就也不说准头了,崔统领在旁边看着,只要能摆对姿势拉开弓就算成。他们几个小的里只有赵恩禁试了几次就得心应手,试着开了几回弓后竟已能不落靶,得了崔师傅满口的夸赞。 知道赵恩禁上一世的本事,恩梵对此自是毫不意外,但让她诧异的却是小胖子竟也不差,虽比不上赵恩禁却也似模似样的,第二个便得了崔统领通过,倒是真没白吃了那么多饭! 只不过没一会功夫恩梵就顾不得看别人了,因为到了最后,几个人里就只剩下她还得不了师傅通过了!在马上一开弓身子就忍不住要往后仰,歪歪扭扭的,崔统领说了好几次也总是改不过来。 其实这也难怪,比起旁人来恩梵算是最体弱的一个的,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便罢了,可偏偏她自小也只是待在王府里,寻常跑跳嬉闹都总被诸多劝阻,长此以往身子自然不会强健到哪里去,学起弓马射箭来自然是事倍功半。 崔统领教了几次见总是不行便也停了下来,只说她这是腰上无力,让其他人都先自个练着,恩梵则先下马,在平地上单练好了,再提上马开弓的事。好在恩梵此刻不是真正的十岁小儿,倒也学的仔细,并不如上一世里只觉的丢人委屈,总是寻机告假躲避。 崔统领幼时也是体弱多病,后来拜了名师勤学苦练才有今日,素来就更喜欢性情坚韧的孩子,本来见恩梵坚持不告假就已然有几分欣赏了,这会见着恩梵双臂都已在颤抖,却仍咬着牙关坚持的样子,不禁越发喜欢了几分。两人一个教的仔细,一个学的认真,倒颇有些教学相长的意思。 只是这般一来难免就会疏忽了旁人,等得崔统领听到传来的吵嚷声时,扭头看去校场另一头竟是已然乱做一团。 崔统领心头一跳,他身负教导之责,这几个半大孩子后头不是亲王府就是公主府,不管哪个在这校场出了差池,他可都担待不起!崔统领心下想着,脚下也早已大步往西面赶去。恩梵的反应比崔统领还要快些,只是跟不上崔统领的步子,几息功夫便被甩到了后头。 便是这一次了吗?明明小胖子对赵恩禁已然改观,为何还是动起了手?世事当真是不可改变不成?恩梵脚步匆匆,面色凝重,一时间心头纷纷杂杂,难以言说,只是越往事发地走,恩梵渐渐却也看出了些不对。 他们六人的衣裳都是宫里一起送来的,一般的料子款式,只是颜色不同好做区分,那扭打在地上的两人衣裳一个宝蓝,一个绛紫,反而一身玄衣的赵恩禁却是立在一旁,像是劝解的样子。 那穿着宝蓝色的自是一早就见着的小胖子,可绛紫的…… 恩梵步子一顿,是叶修武! 第7章 桂花酸梅 第七章 怎么会是叶修武! 恩梵满心的惊诧,一时连步子都缓了下来。说来叶修武虽是最后的过继人选,但在那之前却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他。毕竟有一个孝顺懂事,才华横溢来的叶修文在前头放着,叶修武就实在显得平庸了些。因此无论叶家还是福郡王,都只拿哥哥叶修文当了重中之重。 叶修武也有自知,对此过继的事也没什么念想,只是跟在他哥哥后头充个数,直到四五年后不知道为什么得了承元帝的青眼,才渐渐嚣张跋扈了起来。反而处处强过弟弟的叶修文,因不得承元帝喜欢,最后不过作了个御前的行马司,虽然日后的前途定然不止于此,但君臣已定,到底是天差地别了。 可是小胖子好好的怎么就和叶修武打了起来呢?因不是赵恩禁那般的狠角色,恩梵倒是没有方才的着急了,心思反而更多的放在了疑惑思考上,小胖子与叶家两兄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好好的会忽的动起了手? 闪念间恩梵也已走到了近前,果然,因没有与赵恩禁动手,小胖子对上叶修武倒算是旗鼓相当,两个人在地上翻来滚去,荡的尘土飞扬,只看着厉害,可最多也就是蹭破点皮。 崔统领几个大步赶到,七尺的大汉,又有功夫在身,一个探身便轻而易举的将滚在一处的两人拎了起来,只不过到底是王府公子,总不好太过冒失,因此崔统领分开后便将两人放到了地上,自个拦在中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边的叶修文长舒了口气,他一直就在旁边看着,可顾忌着偏袒亲弟的名声竟是一直没敢插手,这会也只得是指责起了自个的亲弟弟:“只是寻常口角,都是修武不懂事,得罪了表弟。” 这话细究起来是颇有几分微妙的,可叶修武显然没听出来,闻言大声道:“都是他先动的手!” “你胡说!”小胖子满面愤怒,目光中似还带了一丝鄙夷。 崔统领一阵头疼,这种官司他是没资格去断的,好在看样子没人受伤,当务之急是先给两人送回去好好瞧瞧,再将这事报上去,无论如何总是在他的课上出的事,一顿申斥怕是免不了了! 思及此处,崔统领也不欲分听两人的辩解互骂,当下轻咳一声,便想说几句场面话先压下去,只话还未张口,耳边却忽的响起了一声惨烈的嘶叫,同时伴着一团阴影落到了众人头上。 这是,马惊了!崔统领目光一凝,宫内用马,都是上进的名驹,虽是马驹,但已能骑乘便不会太小,莫说奔起的气势,那高举的前蹄只要结结实实的落在这一群王孙公子身上,也是不死即残! 马蹄已然近在眼前,救人显然是来不及了,崔统领当机立断,一个挺身上前,双臂紧勒马腹,怒目圆睁,身下扎实猛然一声大喝,竟是生生的将已扬起前蹄的惊马朝后摔了下去。 周遭宫人侍卫们此刻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迎着荡起的飞尘上来帮忙制服这匹大宛名驹,好在宫中的马已训的没了多少野性,被翻倒后不过挣扎了几下,便在众人群力之下放弃了抵抗,只是倒在校场低低哀鸣。 事出突然,崔统领仓促之下虽制服了惊马,却也伤了自身,双臂颤抖,腰背抽疼,一时间只是搂着马腹跪倒在地,他却顾不得自个,还想着先回头看看众人情形,但几番尝试之下,背上竟是疼的动都动不得了,正在焦灼之下,一道略带稚嫩的童声在他耳畔响了起来:“崔师傅,你可还好?” 崔统领微微侧目,便看见一张五官精致,眉目分明的面庞,正是他方才还在教导的恩梵,未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关心他的伤势,不禁心下一暖,沉声道:“无大碍,你们可有人被马踢着?” 恩梵面色泛白,看着崔统领身后,似乎惊魂未定的样子:“叶,二表哥,似是伤着了腿。” 崔统领闻言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即刻就也听到了自身后传来的,福郡王那有条不紊,指挥若定的声音: “表弟莫动,这是伤了筋骨,小心伤上加伤。”福郡王话的极快,却并不忙乱,几句安抚下叶家兄弟俩后便利落的吩咐起了宫人:“去太医署叫当值的太医即刻过来,顺道问问他哪位太医擅跌打外伤,一并使人从外头叫来!你,去寿康宫禀了太后,定要言明清楚,莫让她老人家白白着急!” 崔统领缓了这一阵也稍微好了些,在恩梵的帮助下慢慢跪坐起来,转过身去,便看到了众人都围在一团,吵吵嚷嚷的,连地上那人阵阵的哭泣呻/吟声都盖了下去,从缝隙间隐约瞧着正是叶家叶修武无误。 说话间,暂且安抚好众人的福郡王却是转身朝这边走来,躬身有礼道:“崔大人可还好?” 崔统领这时倒也平静了下来,毕竟事已至此,那位叶二公子喊的这般响亮,想来也没有性命之忧,圣上就也不至于为这一桩意外将手下亲近的禁军统领投入天牢,只不过前途受阻,那也是没法子了,闻言便也只是摇头回道:“并无大碍。” 福郡王微微颔首,接着温文有礼道:“母子连心,出了这般事想来还是需告知姑母才好,还劳崔统领派人出宫,往公主府走一趟。” 宫中禁卫严明,若论外通消息,赵恩霖便是贵为郡王也不及他这个禁军统领来的方便,崔统领闻言自是点头答应,派人拿了腰牌出宫不提。 这厢福郡王说罢了,却是又将目光投向了一边的恩梵,神情温和:“恩梵这是怎么了?可是吓着你了?” 崔统领闻言看去,这才发觉了恩梵果然是神情恍惚,唇色都白的毫无血色,配着那单薄的身型,瞧来确是可怜的很。 恩梵闻言紧了紧手心,低下头看向了福郡王那绣着蟒龙纹的暗红靴底,没有回话,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她的确是吓着了,但却不是因为惊马,甚至不是因为这一世叶修武莫名的受伤,而是她方才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那马绝对是福郡王赵恩霖在旁将手伸向马腹后才忽的发狂的! 而如果崔统领没有拦下来,那马本来是朝着叶修文去的,也就是说福郡王是故意惊了那匹马,故意要重伤叶修文、甚至要了他性命的! 在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叶修文还压根未曾到威胁到的时候,福郡王这个时候就已经能谋害自己血亲表弟的性命,且事后还能面不改色的主持大局,丝毫不以为意! 明明校场里热的让人恨不得脱下一层皮去,可恩梵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上一回里,福郡王就算对她不怀好意,也不过是拿她作筏子,败坏叶修文的名声而已。虽说她也因此遭了皇叔厌恶,生生的把亲王爵袭成了安顺公,可谁教她那时候那么好骗呢?事后想来,比起怨恨福郡王,她反而是悔恨自己的蠢傻更多些,丢了爵位也只当是买个教训。 因此有幸重来一回,她也从未想过报复什么,只想置身事外,看着福郡王跌的一败涂地罢了。毕竟她与福郡王也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也从未想过福郡王竟会这般狠毒。毕竟上一回里,她就是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庙里清修两年的时候,福郡王也丝毫没有阻止要挟之意,反而满口答应,还为她出面寻了皇庙安置,若不是她在东宫出了意外…… 等等!恩梵心头猛然一惊,她上一回出意外,正是在她听了母妃劝告,与福郡王说出想要远离京城之后!并且,她的意外是出在东宫!叶修武刚刚搬进的太子东宫! 上一世她是自己失足滑倒跌进了东宫水池,那时正值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她又穿的厚重,方一入水,她觉得如入冰窖一般,身上提不起丁点力气,恰好那是叶修武单独在东宫召见她,等得带路的侍人去找人找将她捞上来时,她就已然昏迷不醒,之后又发了高热,几日之后便是英年早逝,不治身亡。 之前她只当是自个倒霉,从未怀疑过什么,但此刻想来,那引路的侍人为何舍近求远,偏偏带她从廊后绕路?东宫池边的青石阶上为何有一层薄冰?同样的路,那侍人自冰上走过为何能毫无异状?她落水后去呼救寻人为何会拖延那般久?更甚者,福郡王为何在走前为她加了一件白狐毛的厚实大氅,还特地亲自紧紧系过? 细说起来,她并没有什么如山的铁证,但她却能推断的出,叶家兄弟两个,叶修文已然不得皇叔,若连仅存的叶修武都牵扯进了谋害堂弟的嫌疑里,宗室之内,还有谁更有机会登上太子之位? “无事了,去一边歇一会,喝些东西,你们年纪小,当心再让魇着了!”福郡王似乎并未察觉到恩梵心中的惊涛骇浪,只看着她低头畏缩的可怜样子,很是温柔和善的安抚了起来。 恩梵抬头眨眨黑白分明的眸子,乖巧的答应了下来,便在福郡王的关照下与赵恩禁、小胖子一起走到校场旁的阴凉处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又有宫人按着吩咐送来了常备着的桂花酸梅汤,一人一碗,连关心弟弟伤势,一直守在跟前等着太医的叶修文都被福郡王硬塞了一碗,又叫宫人找了伞具来为他们挡着遮阳,桩桩件件,当真是在没有比他更妥帖的了。 桂花酸梅汤都先在井里镇着,这会盛在深色陶碗里,清澈透亮,恩梵抬头看了看校场里叶修武扭曲的左腿,又低头瞧着碗里映出来的稚嫩面庞,抬手抿一口,那碗里的人就也隔着汤汁瞧着她,一漾漾的,恍惚间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远。 都不一样了,恩梵静静地品着手里的酸梅汤,她家教森严,并不想惹事,可也并非那等忍气吞声,任人欺负的人,事关死生大事,大堂哥啊大堂哥,若实情当真如此,便是叶修武这一回不成,这太子之位,也决计不会落到你手上! 第8章 东坡肘子 第八章 南五所内,小胖子满面焦急的在厅里转来转去,自进宫后还是第一回连午膳都没心思去吃,只是唉声叹气的,圆润的脸蛋上写满了忧愁。 恩梵倒是想好好的吃个饭,可架不住小胖子来来回回的实在是太显眼,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叫了他:“你好好坐着行不行?” 小胖子闻言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哭丧着脸凑到了恩梵跟前,担忧道:“你说,那叶修武,以后不会真成瘸子了吧?” “便是真成了你哭也没用!”恩梵细嚼慢咽的吃了一口中饭食,在校场时她后来搀着崔统领去仔细看过叶修武的左腿,据崔统领说看着骨头未断,只要日后多加小心,应无大碍。崔统领虽非大夫,但在禁军中滚打多年,这些伤也是见惯了的,想必说的并无差错。 因此恩梵这会并不十分在意,又抬手喝了一口翡翠汤后,这才慢悠悠道:“又不是你弄断的怕什么,便是真的瘸了,你父王母妃那么疼你,还能让你赔他一条腿不成?” “我娘肯定会打断我的腿的!”小胖子闻言却反而更被打击了一般,一时间险些要哭出来,满面委屈道:“我没想到会惊了马,都是他先说我的!” 恩梵“嗯嗯”的点着头,随口问道:“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小胖子仔仔细细的说了,倒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开头无非闹小孩子脾气,互相都看不对眼,叶修武故意问小胖子平日都吃了什么好东西?言外之意自是嘲笑他圆滚滚的身形。小胖子不甘示弱,也立即反言回击,问叶修武是不是在公主府吃不上饭才连个子都没长起来? 这话倒是真的,他们六个里叶修武年纪不是最小的,个头却是比恩梵还要低上一寸。叶修武一向对此很是在意,闻言自是怒发冲冠,张牙舞爪间握着的马鞭就失手甩到了小胖子衣角,疼倒是不疼,可小胖子的脾气哪里受得住这个?当下就握拳冲了过去,两人打作了一团。 至于之后的惊马,便纯属天灾*,适逢其会了。 恩梵一面用着午膳一面还分心想着自个上一回的“意外,”对小胖子的话回的就有些漫不经心,近乎敷衍:“嗯嗯,马惊了,又不怪你,大伙都看见的,没事没事,快来用膳,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小胖子闻言依旧瘪着嘴,满面的担忧,不过到底还是听了恩梵的劝告一步步的挪到了饭桌上来,一旁的喜乐极有眼色,赶忙凑了上来,挑着主子喜欢的口味布菜添汤。 恩梵并未注意他,脑中只是想起了她上一回落水时那个带路的东宫侍人。许是死前的记忆都分外清晰的缘故,恩梵至今都还大致想得起那侍人的长相,更是还清楚记得那侍人低头时脖后长了一颗指尖大小的黑痣。 恩梵可以肯定,这个侍人定然是有问题的,而若想查明真相,其实也并不难,只需从此顺藤摸瓜,看看他到底是谁的人,自然就能确定害她性命的真凶是否真的是福郡王。只不过离事发还有六年,不知道那个侍人是否已经东宫当值,并且皇叔才刚有过继之意,恐怕大堂哥的手这时伸还不进东宫…… “唔,今天的东坡肘子炖的真烂!”明明刚才还是满心的委屈忧愁,可只一块酥烂劲道的肥肉入口,小胖子就立马瞪大眼睛,满口夸赞,方才的难过神情还未完全散去,和这时的陶醉混在一处,更有种说不出的逗趣,恩梵看了都止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只不过上天似乎注定不想让小胖子好好用了这顿午膳,酥烂的肘子刚刚夹到第三回,南五所的内总管陈太监就匆匆赶来带来了一个让小胖子食不下咽的消息—— 承元帝召见。 皇帝已然派人召见,恩梵与小胖子自是顾不得再用膳了,只是放了手下的东西,赶忙叫侍人过来换上身庄重的衣衫,重整了头发,就跟着传旨的小侍人匆匆到了抏熹殿。 除了恩梵与小胖子,依旧一身玄衣的赵恩禁也被召了来,只不过承元帝自然不会在殿里等着见几个侄子,三人虽都是紧赶慢赶的到了,也不过是各自端着一杯清茶在偏厅候着,直到身上的汗都慢慢落了,也没人领他们面圣,倒似是承元帝已忘了他们一般。 抏熹殿在寿康宫后头,本是当今太后的寝宫,太后娘娘听闻叶修武被惊马所伤的消息后,担忧外孙,特地派了软舆过去,并两个院判跟着,一路稳妥的将叶修武送到了自己跟前,也好就近看着照料。 承元帝也只慢了一步到了寿康宫,紧接着就是从公主府里匆匆进宫的高宜公主。 高宜虽已年过三旬,但身为天之娇女又素来活的的富贵肆意,这会乍一瞧来倒似是新婚的妇人一般。因为担忧幼子,进宫后连皇帝太后都顾不得见过,只一阵风似的刮到了寿康宫,抱着叶修武连哭带哄的安慰了好一阵,又对着两个太医仔仔细细的问询了许久,知道只要好好调养,并不会留下什么遗症,这才总算松了口气,开始追究起事发的情形来。 “如此说来,修武这伤竟是只怪他活该了?”高宜柳眉倒竖,话中满是怒气。 她问的是一直守在弟弟身旁的大儿子叶修文,若非如此,想来口气还要比这会不客气的多。 叶修文扶着母亲在一边坐了下来,低着头自责道:“说来那惊马本是冲着我来的,若不是崔师傅制服的快,躺在这的本该是我才对,弟弟却是代我受伤了。” “这是什么话!”高宜公主立即摇头,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便是十指都并不一般长呢,更何况她也知道幼子资质平庸,在这过继之争里怕是没什么指望,这锦绣江山可是都指在这大儿子身上,说句狠心的,比起叶修文来,她倒是宁愿断腿的是叶修武! 只不过小儿子这会还在一边躺着,高宜自然不会傻到将这话说出来,一顿后,也只是叹息着摸了摸长子的头:“你们都是娘的心头肉,伤了哪个都如恨不得能替了你们才好!”说罢想起长子之前的话,又恨恨道:“都是诚王家那小子惹事!若非他与你弟弟动手,如何能惊了马?” 叶修文闻言犹豫的张了张口,又想到在校场时的确是赵恩楚先出手打了修武,便也未再解释什么,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恰好这时也听到了宫人在外头的请安,高宜便也止了话头,侧头看去,果然便是承元帝与虚扶着当今太后缓步而来。 高宜整整衣角迎了上去,福身见礼,又告罪了自个进宫未曾先去请安的失礼之过。 方太后自然不会怪自己的亲生女儿,承元帝则正是满心的尴尬内疚,也是忙忙叫起,温言安慰道:“高宜也不必太过忧心,朕问了太医,只要保养得当,便可与伤前无异。” 高宜却并不领情,转身擦着眼角赌气道:“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在家里一个指头都不舍得动,好好的送来宫里不过一月便遭了这样的罪,若早知今日,还不如就让他在府里读书!便是目不识丁,诸事不成,我这母亲也养他一辈子罢了!” 承元帝与高宜只差了两岁,一个娘胎里生下的兄妹,又是自小就玩在一起的情份,虽得了冲撞,他倒反是越发愧疚了起来,朕都不称了,干笑道:“我已召了那几个小的来,总要查清楚给妹妹个交待,修武这几日也不好挪动,就先在母后这养着,你若不放心,就也进宫来,也正好陪陪母后。” 方太后也连连点头,笑着拍着高宜手背:“你从前的沁湘殿母后可还为你留着,就等你回来了!” 高宜公主虽骄纵,却也自有分寸,知道曾经的二哥如今已是帝王,当下便也收敛脾气,顺着这台阶软了态度:“您都有亲孙女在跟前孝敬了,哪里还记得有我这个女儿!” 方太后闻言更是一乐:“瞧瞧你,竟是连晚辈的醋都要吃!婉儿又哪里能及得上你伶牙俐齿!你这做姑姑的过来了,可莫要欺负她!” 赵婉是福郡王异母的妹妹,生母本只是先太子身旁司寝的宫女,直到先太子急病逝世后才发现的身孕,是个遗腹子。 方太后那时正痛心成年长子的早逝,得知生下的是个女儿,生母又卑微,便干脆一道懿旨打发了那宫女去了皇庙出家,孩子则接到了自个身边养着,初时虽算不得太上心,可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有些感情了,何况赵婉生性腼腆乖巧,方太后自是更添了几分喜爱怜惜。 高宜闻言终是露了丝笑影,依旧如未嫁少女般娇嗔着,直说母后偏心,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又问婉儿怎么没跟着过来,也叫她看看这夺了自个位置的外甥女是不是出落得更好看了几分。 承元帝见高宜似是不再生气,也松了口气,接茬笑道:“方才恩霖过来,母后便让他们兄妹两个说说话,如此正好一并叫来,也问清楚修武受伤之事。” 听到福郡王赵恩霖的名字,高宜面色不变,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叶修文被过继做太子,自然知道最大的对手便是福郡王,出身正统不说,还又礼贤下士颇有贤名,母后本就最是钟意这唯一的孙子了,偏还有个亲妹妹在跟前承欢尽孝、锦上添花,若不是皇兄不喜,怕是福郡王早已被立为太子了! 这般看来,她借着照料修武回宫住一阵子倒也正是时候,高宜公主默默思量,不说让母后改了念头,便是能让皇兄更看重些修文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高宜自是笑着应了,母子三人又移至正厅闲话一阵,早在外等候多时的恩梵几人便陆续进门,一一报名请安,承元帝刚叫了免礼,偏殿的福郡王并赵婉便也一起行了过来,本就不是议事的地儿,这么多人一进来,厅下登时便显得满满当当。 高宜公主陪坐在方太后身旁,瞧着厅下众人皆俯首恭立,唯有已然成人的福郡王一派的芝兰玉树,君子如玉,便故意侧头夸赞道:“果真是血脉相传,母后瞧瞧福郡王,真与太子哥哥一模一样呢!” 高宜与承元帝自由亲近,自是知道他自小就不喜被封作太子的长兄,说罢便偷觑一边的承元帝,果然看见皇兄嘴角微微下沉,只方太后不疑有他,还依旧与有荣焉的满面慈爱。 承元帝不欲多言,便径直开口问道:“今日校场上,是怎么回事?” 于情于理,都该由福郡王上前回话的,只是承元帝刚听了高宜公主的话,偏偏不乐意听他说话,目光一巡,便顺手点了站在最后,长得最讨喜的一个: “你来说!” 正是恩梵。 第9章 四色糕点 第九章 “你来说!” 恩梵本站在最后头,感叹着上一回里小胖子和赵恩禁打架,上头可是问都没问一声直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这回就皇帝太后两位贵人齐上阵,果然亲的就是不一样…… 这边念头还没转完,就忽的被点了名,恩梵也是一惊,好在有两辈子的见识在,倒也不至于惊慌失措,按着礼数规矩上前,便不慌不忙的几句交待了校场之事。 只不过恩梵到底在心里更偏向小胖子一些,虽貌似不偏不倚,但说起小胖子与叶修武的争执时,却是有意点明了是叶修武马鞭先甩到了小胖子,之后才真动起了手。 至于惊马的内情,恩梵则是知道她便是说出来也不会将福郡王怎么样,反而会惹得自己一身不是,便干脆一个字都没多提,只简单几句略过,便停了口。 承元帝本只是瞧着恩梵眉清目秀,长得讨喜才了她的名,倒未料到她回话也这般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照十岁的年纪来说倒也算难得了,几分满意之下不禁记下了她的名字来历,唔,赵恩梵,安顺王府,这名字……倒怪不得,顺王妃倒也与她丈夫一样,是个识趣的。嗯,日后瞧瞧,这孩子要真的懂事,便让他袭了这亲王爵也无不可。 说来话长,但实际上承元帝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接着就不在注意恩梵,转而顺势点了小胖子出来,问起了他与叶修武兄弟动手之事。 因为上有长兄早已立作了太子,承元帝自小便是按着富贵亲王的路子被养大的,任性妄为、嚣张跋扈都可以,可坚忍志气却是万万要不得的,不然日后心大了,引得兄弟阋墙便是个□□烦。所以即便机缘巧合最后登上了帝位,承元帝脾性已定,也照旧是个爱屋及乌,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脾气。 承元帝对他异母的兄弟们本就没什么兄弟之情,偏偏小胖子的父亲诚王还是个清高性子,素来不会刻意奉承亲近,承元帝对其就更是平平。如今诚王的儿子与亲妹妹高宜的孩子动了手,不问起因,承元帝心里便已偏向了叶修武这一边,更何况叶修武最后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因此只随意问了一句后,承元帝也并未在意小胖子磕磕绊绊的解释,立即便金口玉言,定了小胖子以大欺小的罪名,罚他回府自省,先抄个五十遍《礼记》再说。 反之叶修武,虽说只比小胖子小了三个月,但也因“天真年幼,”又身受重伤而免于责罚,反而得以好好住在太后宫中养腿。 而授课的崔统领虽有疏忽之责,但因制服惊马有功,便也功过相抵,暂且卸职养伤,在禁军之中另选弓马娴熟的担这南书房教授的活。至于当日在校场看惯马匹宫内侍人,连同一直照料那匹惊马的马夫,便更是提都不必提,只内总管魏安作主,晌午便已下令拖下去打死了事。 至此,今日校场之事就算是乾坤独断,就此尘埃了,小胖子虽私心里很是不满,但到底不敢再说什么,只忍着满心的委屈恭敬应了,跟着众人一并退了出来,殿里只留了太后母子三个坐着说话,连赵婉都又被方太后打发出来,让她找了一匹云雾锦来,送送福郡王。 福郡王落在最后,心里犹在细细思索方才伤马的事是否真是无人注意,全无后患,一时又有些后悔自个的冲动之举,未伤到叶修文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是真要做什么也不该亲自动手去,果然日后还是该修身养性,深思熟虑才是…… 赵婉年方二七,自小就无父无母的养在太后底下,宫里的侍人嬷嬷又只是一味的教她听话懂事,莫要调皮吵闹惹太后老人家不喜,时候长了,便渐渐就长成了一副软绵绵的胆怯性子,便是对着自个的嫡兄也并不敢放开,这会见福郡王不言不语的满面深思,便更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小步跟着。直到行至寿康宫门口,赵婉才不得住了脚步,小声开口道:“前两日才翻出了两匹云雾锦,颜色虽不甚好,可夏日穿再清凉不过,太后特意吩咐了给哥哥留一匹出来,好做家常里衣穿。” 福郡王这才留意到身后的妹妹,闻言点头,令侍人接过,温言回道:“代我谢过祖母记挂。” “是。”赵婉福身送别,声音温顺:“哥哥慢走。”说罢也并未起身,只等着福郡王转身行了远了,这才慢慢站直,在心里慢慢的松了口气,连回去的步子都不自觉的轻快了许多。 许是生来连失双亲、寄人篱下的缘故,赵婉自小就能察觉到旁人对的她的真正喜恶,太后身边的两个嬷嬷面上都是一样的不苟言笑,她却自小就知道有麻子的那一位的更心疼她一些;太后有时身上不爽利,或是有烦心事时便极容易厌烦她,便是面上不显,她也立即就能察觉出来,加倍小心,且从未出错过,这份本事,便是伺候了方太后几十年的老宫人都不一定比得过。 正是因此,若是福郡王对她爱搭不理、视若不见,她还觉正常些,可偏偏这个嫡兄却一向对她很是照顾,见面便嘘寒问暖不说,甚至常常自宫外特地带些有趣的小玩意给她,可越是如此,赵婉便越是小心翼翼,分外敬慎。时候久了,福郡王也只以为赵婉是天生胆小,渐渐的两人相处便也有了几分客套疏离来。 赵婉倒是宁愿如此,规规矩矩的送走了哥哥,便又不急不缓的回了抏熹殿,问过了宫人高宜公主还在殿里与太后闲话。赵婉想了想、便也没再进去讨嫌,转而去绣房接着绣起了锦缎的福寿抹额,太后有头疼的旧疾,等得变天了说不得就能用上,太后素来就喜欢她懂事贴心,赵婉也并不敢让太后她老人家失望。 - 不提寿康宫,只南五所这边,却是都在各自忙乱的打点行李,叶家兄弟两个要搬到太后宫中,小胖子则是要回府闭门思过。剩下的几个因出了惊马的事,南书房便干脆都放了假,令众人收拾收拾,回家去歇两日,好缓缓神。 “这回出去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你了!”小胖子只留了喜乐在四所里忙活,自个则又跑到了恩梵这边,满面忧愁:“皇叔估计不叫我回来读书了,宫里的膳食点心也再也吃不上了,等回到府里,母妃又该嫌我吃的多,只让膳房给我送不甜不咸的玩意了!这可怎么办好呢?” 明明已变相的被剔出了太子候选,他却只是满心的遗憾不能再吃宫中御膳,饶是恩梵也不禁佩服起了他的心大,一时竟也认真安慰了起来:“没事,还有年节宫宴呢,总还有机会吃回来!” “宫宴上那东西能吃吗!”小胖子瞪圆了眼睛:“你又不是没吃过,来来回回也不知蒸了多少遭,呈上来却还是冷的,嚼起来跟手纸一个味!” 恩梵还当真没吃过,自从她父王认罪自尽后,顺王妃就开始蜗居王府,等闲不出二门,对外也只说一心礼佛了。尤其恩梵日渐长大,宫中的年节宴请更是次次推辞,也省的在宫中醉酒更衣,有个万一都是危险,旁人也只当是顺王妃是被吓怕了,谨小慎微的有些过分。 小胖子说罢便也想到了恩梵家中的情形,忽的一愣,面上便有些尴尬之色,诺诺张口似想解释,恩梵见状笑着打岔:“你怎知和手纸一个味?难不成你吃过手纸?” “呸呸呸!”小胖子闻言脸上涨的通红,竟是急的连话都说不顺了:“我,我才没有!” “没有你心虚什么?”恩梵故意调笑,又坚持了几句,直到小胖子似乎真的要生气了,这才转口连连赞同,又许下了一份四色糕点这才让他转嗔为喜,不再提此事。 因想着日后怕是当真要日渐疏远,极少相见了,恩梵看在这一个月的情份上,倒也耐下了性子好好的与小胖子好好话了别,又抱着哄小孩的念头满口答应了日后放假定会上诚王府去找他。这般等着喜乐那边将东西都打点妥当,两人便也趁着天色还早一起出了宫。 各王府中早已派人传了信,宫门口便有各家的马车等着,在一众银顶黄盖,正红车帷的亲王气派里,恩梵一眼就瞧见了自家分外收敛的石青车帷,规规矩矩的,只在四角的挂穗上绣了八爪的蟒龙,好显示身份免得冲撞。 恩梵与小胖子告辞,几步行到了自家的车辕下,与守在车旁的老管家打了招呼,便有些迫不及待的踩着马凳上了马车,走了多半月,她还当真有点想家了。 只是刚一掀帘,便正与车内的女人打了个照面,恩梵猛的一愣,一时间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母妃?” 车内女人一身青衣,乌鬓如云,发间只一支六羽彩凤簪斜斜插在脑后,正是安顺王妃无疑,笑着招呼道:“快过来。” 母妃已然许久不曾出门了,好容易出来一回却是为了接她,恩梵心下一热,仗着此时年纪还小,便搂着顺王妃的胳膊窝进了她的怀里,甜甜问道:“娘,你怎的来了?” 顺王妃常年礼佛,素来端庄,寻常都是不许恩梵这般痴缠的,只是这会近一月未见,就也由着她这一次了:“听说今日南书房出了事,我来看看。” “我没事,只是叶家二表哥让惊马踢着了腿。”恩梵解释道。 顺王妃点点头:“嗯,那就好。” 宫中传话之人早已说过其中缘故,顺王妃又哪里不知恩梵无事?特地跑这一趟也不过是为人母亲,总是放心不下罢了。 恩梵自是也心知肚明,感动之下,却是忽的想到了不知她上一回去世时,母妃该难过成什么样?王府无后承继,还得了皇叔厌恶,不知宫里还是否会由着母妃在王府终老?还是也会循例让母妃遁入空门,自此冷冷清清,青灯古佛,一遍遍的诵经祈福,一遍遍的后悔当初? 想到这的恩梵忽的浑身一颤,将上一回的结局远远抛在了脑后,不会的,不一样了,上一次的账她要结清,这一回的命她也要好好的活,成年袭爵,让母妃安渡晚年,甚至寻个顺眼的俊俏男人男欢女爱,偷偷怀孕生子,传承王府。上一回她没来得及去做的,这一次她一件都不能拉下! 第10章 珊瑚手串 第十章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且以水灾尤甚,此时灾民本已饥乏,再兼之疾疫四散,若救治不及,死者常上万数,一州之内……” 姜太傅这两日讲到了各种灾情以及赈灾之法,因不是什么为君御下之道,便也没有如往常一般暗含隐晦,而是口气严肃,面色严谨,句句都铿锵有力,只恨不得能一字字的砸进底下四个学生的心底,毕竟以他们四个的身份,日后若当真用得着时哪怕能记起一字半句,便也足够天下灾民受惠良多。 不错,自校场惊马之事后,小胖子回家思过,叶修武在太后宫中养伤,南书房里瞬间便只剩下了四个学生,对恩梵来说叶修武在不在倒还没什么区别,只身边没了小胖子日日抢食烦心,倒是猛然间还觉有些空荡荡的。 只不过恩梵并没有多少空闲去怀念小胖子,毕竟她除了日常课业之外,还要留心注意,查出福郡王是否真的是上辈子害她落水的真凶。 因着这样的缘故,恩梵倒是也不再刻意与福郡王敬而远之,话都不说几句了。转而在福郡王故意示好时也接受几分,毕竟上辈子她溺水之事十有□□就是福郡王所为,不说靠近些才能查的清楚,就是报仇雪恨也是就近才也好打算。 只不过这一回恩梵也会有来有往,保持距离,不至于被纳作福郡王一党,更不会像上一世一般傻傻的为他出面得罪旁人了,这其中的距离,把握起来也是相当不易,再加之南书房的课业日渐繁重,恩梵还真是忙着很。 只不过这样一来,叶修文继续与赵恩禁同出同入,她又常常与福郡王凑在一起,恩梵担心久而久之会惹得旁人误解南书房已成两派,便干脆也常常向叶修文讨教些诗文古意,又向赵恩禁请教弓马上的问题。 她年纪最小,又是面善嘴甜,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叶修文与赵恩禁两个半大孩子哪里好意思拒绝?更何况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一来二去,倒是相比福郡王还处得更好了,毕竟年纪相仿,说话都更随意些。 于是福郡王还没来得及为自个成功收服了一个小弟而高兴,转眼间就憋屈的发现这个了“小弟”原来是个两头倒的墙头草!非但没有与叶修文针锋相对,反而八面玲珑,处处都落了个好人缘。饶是他总是状似无意的在她面前说明叶家心怀不轨,叶修文也是个外忠内奸的小人,赵恩梵表面满脸惊诧,转头却还是立即抛之脑外,与叶修文相谈甚欢。 只不过福郡王是何许人?胸怀大志者,自然不会因这等小事放弃,见状反而更对恩梵更照顾了几分,譬如此刻姜老头刚走,福郡王便立刻邀请恩梵与他同去太后宫里请安,甚至还说出了自从恩梵跟着去请安后,太后极喜欢她,已问过好几次的话来,言语间是分外相熟才会有的亲近。 恩梵也不拒绝,只是扭头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叶修文:“表哥!堂兄叫我去与太后请安呢,要不要一起走?” 因叶修武与高宜公主就在寿康宫住着,叶修文最近也是常去的,闻言先是一愣,只是看到福郡王后还是婉言拒绝了,只说这时还有些事。恩梵也不强求,像是没看见福郡王的脸色一般,还是笑眯眯的跟着他去了寿康宫。 只是到了寿康宫后却没见到方太后,据守门的宫人说,是今日陛下与皇后娘娘一起看望太后,太后娘娘一时兴起,趁着今个天气还凉爽些,便领着高宜公主一起去蓬莱水榭赏荷去了。 福郡王闻言便立即心生退意,打算改日再来,毕竟他也知道承元帝本就不喜他,更何况还有高宜在。只是恩梵却极没眼色,反而雀跃道:“那我们也去水榭请安吧!我们自进宫还未见过皇后娘娘呢,堂兄不是还寻了一副养身的古方要献给太后吗?” 唔,想当太子,最该巴结的就应该是皇叔嘛,她这大堂兄手段挺多,做事却怎的总是舍本逐末,帮这一把,也不枉福郡王对她的诸多“照顾”了! 恩梵这边悠悠的为自己找了一个好理由,福郡王闻言却是一顿,只是话已至此,倒也不好在拒绝,只是他心中却也不禁怀疑起了自己拉拢顺王府的决定是否正确,本只是看中了赵恩梵身后全无势力,又久居王府,性情天真,用来充作手中利刃倒是再合适不过,只是未想到这家伙天真倒是天真了,这脾性行事却是…… 分外碍眼讨嫌! 在心中有了这样的犹豫,福郡王再对上恩梵时便也没有了最开始的温和照料,将她带至水榭请安时也只字不提身后的恩梵了,只是为太后献了养生古方,表了一番孝心后,发现水榭中气氛似乎不太融洽,便立即打算告退。 可这时端坐在一旁的张皇后却是忽地开口叫住了恩梵:“那是谁家的孩子?长得倒是可人。” 张皇后两个月前才刚过了三十岁生辰,出身世族,浑身的大家风范,刚刚大婚时也是与承元帝过过一阵相敬如宾的好日子的,只是后来因后宫一直无所出,承元帝竟怀疑是她这个皇后做了什么手脚,其间很是起了一些不快。 皇后也是个有脾气的,与承元帝一番争吵后,为了自证清白干脆将宫务交到了太后手里,尤其最后发现了缘故是出在谁身上后,就连对着承元帝也再没什么好声气,终究她是正妻,也并不靠着宠爱过日子,如今孩子都求不上了,何必要忍气吞声?谁都不能生倒也省事,反正无论日后谁当了皇帝,也总少不了她的太后之位。 皇后不示弱,承元帝的脾气自然更不会主动服软,于是两人便干脆就这么着“相敬如冰”的过着,若非今日在太后宫里遇上了,方太后又有意撮合,执意要大伙一起去喂鱼赏荷,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两口子便是连坐在一起都不肯的。 说来也怪,张皇后年轻时只觉着婴儿孩童既繁琐又邋遢,麻烦的很,但随着年纪渐长却反而有些喜欢起幼童的稚嫩无邪来,她又自小便有喜华服、喜美婢的习性,就是身边的宫女侍人也是宁愿蠢笨些,也要长得精致漂亮,就更莫提后辈孩童,只是她眼界极高,平素旁人来请安带来的孩子都总觉寻常木讷,竟是连她身边养着的小宫女都及不上。 因此张皇后看见恩梵还真是眼前一亮,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面庞白嫩,唇红齿白,刚留不久的黑发绑了两个总角垂在两边,配着杏眼明仁,倒似庙里的座下童子一般透着一股子灵气,当下便忍不住出口问了起来。 恩梵对此倒是并不意外,虽然上一回不是在这遇上的,但张皇后这表现却还是与上回一模一样,对她“分外看重。”只不过上辈子她心思重,总觉皇后对她的喜爱就好似对着心仪的玩意物件,总是有失尊重,因此上一回里她对着皇后都是能躲则躲的,倒是张皇后并未在意,过年时的给她的压岁礼都总是比旁人重一些。 重来一回,恩梵自是不会再顾及着自个那莫名的“自尊”而刻意疏远,闻言抬头上前,笑得眉眼弯弯:“见过娘娘,我叫恩梵,顺王府来的。” 张皇后一见果然眉开眼笑,抬手招呼她近前:“怪不得往日都没见过你,你母妃也是,怎得每次进来也不带你,我是没这个福分,若是也能生个这么漂亮的娃娃,怕是去哪都得带上炫耀呢!” 如今这后宫中敢在承元帝面前说这话的也就只有一个皇后了,只是恩梵就不敢答,只是低了头假装被夸的不好意思。 张皇后并不去看承元帝,说罢又随手取了手上的珊瑚串子下来,绕了两圈带到了恩梵手腕上:“来,这个给你,你底子白,就该配珊瑚红宝才相衬呢!” 恩梵知道对方脾性,并不推辞,坦然收下谢了恩,皇后见状倒是更喜欢了恩梵几分,叮嘱她日后定要常去坤和宫转转,也好陪她解闷。 恩梵认真答应了,心中也是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多亏母妃把她生得好,讨皇后的喜欢对她来说丁点都不难,可回报却划算的很,旁的不说,便是她万一还与上辈子一样英年早逝了,有张皇后出面一句话,母妃便也能留在王府养老,不必出家了。 恩梵并没有多留,只几句话后便也与福郡王一起告了退。 没了恩梵,张皇后便立即恢复了之前的国母风范,满面端庄,轻易不发一言。承元帝则是因着皇后方才的话面色阴沉,一时间气氛越发严肃了起来,只有乐师在对面回廊拨着琴弦,发出悦耳的轻响。 高宜见状轻咳一声,主动出言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母后,修武的腿也养的差不多了,女儿也不好总是在宫里住着,想着趁这两日凉快,就带修武回公主府去。” 方太后知道这话是正理,只是未免有些不舍,只说让她多住几天,承元帝却是注意到了后一句:“怎的连修武也要带回去?” 高宜轻轻笑笑,玩笑般的口气道:“我一个儿子陪你胡闹还不够?自家的孩子自家心疼呢!” 南书房里旁家的都是一个,单她两个都在格外显眼,何况修武又天资平平,并无什么指望,倒不如把趁着受伤送回家,也好在皇兄面前显得对太子之位并无觊觎之心,毕竟承元帝近几年越发疑心,他虽有意过继叶家之子,却并不愿她真的去争。 高宜心里想得多,面上却故意说的浑不在意,好似承元帝下旨令宗室子们进南书房不过是一场玩闹,最终还是会选了福郡王一般。 方太后之前更多的心都放在了诸事出挑的长子身上,对顽劣的二子就难免有些疏忽,论对承元帝的了解还真是远远不如一起长大的高宜,闻言只以为高宜是在帮着自己劝他过继福郡王,还高兴的看了自己闺女一眼,只想着果然还是女儿贴心。 张皇后老神在在的瞧了一会自个手上錾花珐琅镶蓝宝的套甲,听到这终是慢悠悠的起了身,似笑非笑的瞧了高宜一眼,便朝着方太后开口告了退,接着规矩齐全的冲着承元帝福了一礼,便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去。 唔,之前只是从小宫女里选合眼缘的,见了今儿这一个倒是还提醒了她,这日后也该往小内侍上找找,这男孩子好看起来,竟是还要强过姑娘呢!将水榭内诸人的各怀心思、暗潮汹涌抛之脑后,张皇后迎着随风飘来的阵阵荷香,款款而行,心中像是打开了一道崭新的大门。 第11章 墨玉竹兰 第十一章 坤和宫内,张皇后斜斜坐在榻上,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侧头看向窗外屋檐下的淋淋雨滴,慢悠悠道:“你还是等雨停了再回的好,省得淋了雨,再招来了伤寒。” 恩梵穿了一身薄细棉的直缀长衫,黑发挽在脑后,拿一副小巧的玉冠束着,只插了一根白净的牙簪,除此以外全无配饰,瞧着倒如一个俊俏的小道士似的,闻言探身看了看天色,摇头道:“只这么点雨,无事的,陪娘娘下完这局就回!” 当初崔统领走后,换来的骑射师傅也是一禁军的统领,只是许是被崔师傅的前车之鉴吓着了,素日对他们要求极低,御马开弓练的好不好都随意,只要紧的是千万别再受了什么伤。恩梵也乐得不去勤练弓马,只跟着学了些五禽戏之类的粗浅拳脚,日日打上几遭,时候久了,身体倒是好了不少,不至于略淋些雨便病了。 张皇后闻言蹙着眉头朝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遭,唉声叹气道:“唉,还是小时候好,那会小小的人,白白嫩嫩的,让穿什么就穿什么,又乖巧又听话,这才不过五年功夫,就只会气我了!” 攸忽一晃,自恩梵进南书房读书便已然过去五载,曾经的懵懂幼童抽条一般窜了一头高,十五岁的恩梵已有了些翩翩少年的意思,因为自小便与男孩一般的养着,且起卧言行都分外注意的缘故,虽然面目五官都依旧精致,倒也未曾露出女子之态来。加之随着年纪渐长,又是在这种要紧的岁数,顺王妃与怀瑾都刻意小心着,素日里红枣豆汁羊乳这些有益女子的东西都不敢让恩梵入口,也不知是天生还是这般膳食当真有了效果,总之恩梵长是长了,却是只长了个头,身形反而越发清瘦了些,胸前的两只小团也是依旧小巧玲珑,丁点没有鼓囊起来的意思。 这般的变化,让顺王妃与怀瑾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颇有几分心酸。只不过上一世她就是这样,恩梵对此却是毫不在意,更何况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想,自然更顾不得理会这些小节。 因为常到坤和宫来,与张皇后早已熟识,回起话也很是随便:“娘娘,您给我的那些衣裳,也只有年节宫宴上穿才合适些,日日都换可是要累死人的!”那些个明亮华丽的衣衫,穿着太过显眼都还罢了,一个万一若让人怀疑了她的身份才真是要命。 五年的光阴,也算是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张皇后如今对恩梵也是几乎当半个“儿子”看,便是不那般听话也并不会觉得生气冒犯,只是幽幽叹了口气:“也好,你这么穿,倒也有几分野趣。”说罢又似想到了什么,叫起了一边的侍人:“对了,绮罗,将我那两块墨玉寻出来。” 绮罗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张皇后年前才从一批刚净身的男孩里特意挑出来,在坤和宫里教养大的,一出师便立即领了在殿里贴身伺候的职,最近极得张皇后宠爱,听了吩咐立即躬身下去,不到盏茶功夫便立即捧着一个小锦盒回来,乖巧的单膝跪在张皇后身侧,将锦盒打开捧到了头顶。 “瞧瞧这可怜样,倒似是本宫欺负你了。”张皇后轻笑着调笑道,却也并不叫他起来,反而就这般叫了恩梵来看:“梁州那边贡来的墨玉,水头好,难得花样也不错,只这颜色太寡淡,我不喜欢,你拿了去吧。” 恩梵低头看去,盒内是一方一圆两块一般大小的玉佩,说是墨玉却也并非漆黑一团,而是白玉底,上面一缕缕的聚了许多黑色的条纹,方的一枚被顺势雕成了竹林竹叶,圆的则散成了几株幽谷兰花,玉身滑腻,纹理细致,瞧着倒仿若一副意境幽远的泼墨丹青一般,的确是好东西。 “你总穿这一身,配这雕竹的正好,这墨兰却是该女子带的,只我留着一半也没什么用,你一并拿去罢。”张皇后这么说着又似是想到了什么,颇有些遗憾道:“我仿佛记得你母妃当初是产下一对龙凤胎的?真是可惜……若不然这一块就也有主了,你们两个立在一处,倒真是老君座下的一对童子。” 恩梵闻言一顿,面上不显,话音却忽的低了下去:“嗯,可惜了……” 张皇后遗憾过后便也忘了这事:“也无妨,你留着给你日后的娘子用!” 恩梵微微点头,一时间也不欲多言,只接着在棋盘上又落了一子,因心思已不在棋局上,下的也就分外敷衍,不过多会,便是败局已定。 张皇后看出她的分心,也觉无趣,便不再继续,只随手撂了棋子,便开口让她拿了玉佩回去。 恩梵起身告退,也不用宫人跟着,便自个端着锦盒出了坤和宫。 等到了殿门外,恩梵停了下来,打开盒盖默默瞧了一会,伸手在那圆形的墨兰玉佩上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去拿了右边的墨竹玉佩出来,顺手系在了腰带上。 恩梵顺着宫道往南,脚步匆匆,不过一刻钟功夫便已行到了南五所外,虽只是绵细的雨丝,但恩梵未带雨具,一路上也是沿着宫墙屋檐而行,因低着头不留神,却是险些与出所内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恩梵猛地止住了步子,抬头一看,不禁有些诧异:“表哥?” 来人正是公主府的叶修文,自叶修武回公主府后便再未回来,时候久了恩梵对叶修文便不论排行,只是简单的叫做表兄。 叶修文的惊诧却是丝毫不逊于恩梵:“哦,是恩梵啊。” 恩梵细细瞧去,叶修文上戴青纱幞头,一身暗绣团纹的锦衣常服,束带上间镶了琥珀透犀,装扮这般齐整,身后却是一个侍从都未带,手上拿了一把油纸伞,却也并未撑开,而是与她一般毫不讲究的溜着墙根。 恩梵笑呵呵的:“雨还未停,表兄这是要去哪?” 叶修文抬手轻咳一声,带笑道:“看天色好,随意转转。” “原来如此,那我便不耽误表兄赏雨了。”恩梵微微点头,笑着让开了路,看着叶修文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拐角,笑意却是忽地消在了嘴角,一时默默低下了头。 若一切未变,叶修文与采女陆氏有了私情的事该是明年才事发……难不成现在就已开始了吗?恩梵步子轻缓,心下却有些沉重。她原先以为叶修武不是什么大伤,养过一阵子后还会回南书房读书,日后也还会继续前世的轨迹,独得皇叔青眼,被选中过继,可结果叶修武竟是再也未曾回来。 叶修武不在南书房读书,皇叔便连见都见不着他几次,更莫谈青眼看重,眼看是过继无望了,那这一回最后的赢家会是谁?福郡王吗? 恩梵猛的摇了摇头,如今能与福郡王一争的也只剩个叶修文了,这事,还是需想个法子提醒他。 心中这般想着恩梵便也进了自个的五所内,怀瑾拿着干软的布子衣裳迎了上来,不停念叨着她怎的不等着雨停了再回来,便是着急也该寻个人唤他带着纸伞蓑衣去接才好…… 恩梵不耐听他多说,只将手里的锦盒扔了过去,径直道:“收好,娘娘赏的,要留给我日后的媳妇带!” 你哪里来的媳妇!饶是怀瑾,也是深深呼了口气才将这话咽回了肚子里,抱着锦盒将她赶回了里间,没好气道:“过来,换衣服!” 第12章 汝瓷玉兰 第十二章 都说七月流火,但皇城的热度却是一时半刻还降不下来,偏还正是寅时三刻,一日里最热的时候,南书房窗外的蝉鸣有一阵没一阵响着,四处都闷闷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姜老太傅也摆着年岁渐老,精力不济的名头,来南书房授课的次数也慢慢少了许多,换了旁的夫子来替。这会立在案上的是一个贾姓的夫子,并不会与姜老头一般多言,只是老老实实的讲着四书五经,听着越发让人泛困。 赵恩禁的天赋心思压根不在读书上,这会瞧着是一本正经,实际上屁股却压根没挨着椅凳,竟是在这大热的天里扎起了马步;恩梵则托着下巴靠在书桌前,硬撑着眼皮要睡不睡;也只有真正专于学问叶修文还在认真听夫子讲书了。 自福郡王自年前长子出生后,就因年纪太大而请旨去了六部历练,毕竟孩子都会牙牙学语了,父亲还在宫里读书,这话也不好说。 其实不止福郡王,就是最小的恩梵按着岁数也是该出宫领职的,只是承元帝未曾明言,便都还在南书房混着,只是这头一开,众人知道再待不了多久,从上到下都不若初来时那般当回事。 事实上,上一回里皇叔就是在之后的太后寿宴时下旨关了南书房,派叶修文去了太常寺,赵恩禁入了禁军的,这回该也不会变,恩梵偷偷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想着,就只有她,上辈子傻乎乎的和叶家针锋相对,惹了皇叔厌恶,从南书房出去时什么职都没领,直接回王府无所事事来着,虽说他们宗室子弟,领不领什么差事都不紧要,可明摆着遭了天子厌恶,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不过这一回她并未得罪谁,该是也会被派个闲差干,只是不知是什么,旁的都还无所谓,若和赵恩禁一样进了禁军亲卫可是太遭罪了,哎,说来能重来一回也不是什么好事,旁人的事都清楚,偏偏不知道自个日后如何,这感觉也是…… 这般有一出没一出的想了一阵,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便到了放课的时候,下一堂是礼乐,由宫中乐府最有资历的老乐师教他们古琴,这位夫子因身份低微,素日授课也都一向小心翼翼的,恩梵对古琴毫无兴趣,又欺负夫子好性子,便干脆的告了假,起身回了第五所去。 因要常住的缘故,恩梵在第一年秋天里就请了旨填平了五所后头的池塘,改移了两颗桃树过来,住处也从前头移到了最后头的厢房,之前的寝室则当了书房使,没了招虫的池塘,又拿驱蚊的熏香细细点过几日,住起来倒是比原先要舒服僻静的多。 五所里的宫人照旧只是在外头等着吩咐,屋里只怀瑾一个在隔间薰笼上烘着外衫,听着了恩梵回来的动静也并未出来,只扬声道:“小人这腾不开手,茶水都是温的,您劳驾自个倒罢。” 恩梵贴身的诸多琐事都只能怀瑾一个亲力亲为,这也是常见的,恩梵端着茶盏绕去了隔间,立在门口道:“这些杂事,我不在的时候让他们进来干了也无事吧。” 因这一辈子活得明白,怀瑾对她的态度倒也比上一回亲近随意的多,闻言只低头叠着衣裳:“这头不能开,你不在时叫他们进来,慢慢的你在屋里时,他们也要寻机进来在主子跟前出头的,只屋里屋外这几步,当有多难呢?” “哦。”恩梵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安慰道:“无事,都说我们在南书房也读不了太久,等以后回了家里就不用这般小心了。” 怀瑾悠悠出了口气:“那倒是再好不过了。”其实若按王妃最初的打算,是只在南书房读上几个月,等的一变天就告病回去的,只是后来出了校场惊马之事,已然一下子出去了两个学生,若再告病便觉显眼了些,之后恩梵又说她现在颇得皇后娘娘看中,若真是告病,指不定会指个太医过来,若再瞧出什么不对就更是不值当。 这么一来二去,竟是生生的在宫里住了五年有余!真真是让他操碎了心,只怕头发都要白上几根,还好就要到头了! 怀瑾这般感叹着,不禁庆幸道:“听说宫里已准备修缮东宫了,想来这事快定下了!” “这么快?”修缮东宫,自是为了迎接太子入住,只是恩梵放佛记得东宫修缮该是明年才开始的。 不过这也什么重要的事,怀瑾又开口后,恩梵立即就将它抛之脑后。 “说起东宫,我好像记得,公子何时是叫我打听过东宫一个脖后有痣的内侍?” 恩梵闻言一顿,立即站直了身子:“你找到了?” 脖后有痣的侍人,自然就是上辈子害的恩梵在东宫落水身亡的那一个,五年前她便让怀瑾留意打听过,只是东宫却并无这么一个小侍人,一入后宫深似海,满城里大大小小的内侍加起来几乎上千,已恩梵的身份自也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去找。在东宫寻不到,恩梵也只得暂且将这事放下,却没想到怀瑾此刻却忽的提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这人也并不在东宫。”怀瑾看恩梵这般大的反应,回话都不自觉的郑重了许多:“我今早在西墙下头见着一人摔倒,扶他起来时看见他脖后正有一枚黑痣,年纪倒也相符,问过了他说是在南一所当差,照料花木的。” 南一所,正是福郡王在南书房时的住处!也是了,在东宫寻了半天,她怎会想到这人就在眼皮底下待着呢! 恩梵垂下眼角,一时间想到她挣扎在冰水中幽暗焦灼,一时又想到了福郡王特意为她加的那件白狐大氅,一时又想到了自己被救后烧的昏昏沉沉时母妃在病床前的哭诉哀痛,面色便越发阴沉了起来。 自小看大的主子还是第一回露出这般神情,怀瑾心中暗惊,口气也越发小心:“今早只匆匆问了几句,此人若是有什么干系,我便再去一回,仔细……” “一起吧。”怀瑾话未说完,恩梵开了口,面无表情:“我去看看这人。” 怀瑾一顿,也立即点头,瞬间便寻出了一个妥当的理由:“是,一所的玉兰最近开的正好,折两枝摆在屋里倒也相宜。” —— 南一所的确是比五所敞亮的多,院里左右都摆了应季的花木瓷缸,锦鲤碗莲悠悠的游荡着,四处都收拾的很是利落,便是没了主子,也并没有显出颓败冷清之色来。 恩梵虽不像福郡王与叶修文那般要紧,但怎么也是正经的王府公子,还颇得皇后娘娘看中,一所的管事不敢慢待,听了禀报后匆匆赶了过来,听闻恩梵只是想亲自挑几支白玉兰折去装瓶,这种小事自是满口答应了,甚至还要亲自跟着,只要恩梵挑好后自会派人折好送去。 只是怀瑾拒绝了管事的殷勤,只是麻烦他带路到了后院的玉兰树下,便坚持请管事自去忙碌,只叫个伺候花木的小宫人过来便可,管事推辞几句,便也告退叫人去了。 自福郡王出宫后一所里的侍人也少了许多,照料花木的被叫来后正是怀瑾清早遇到的那一个。也正是上辈子在东宫为恩梵带路的那一个。 便是隔了这么多年恩梵也一眼便能认出他,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经过一路的平静,恩梵此刻已能维持面上的正常,只是她却不愿与这害她身亡的直接凶手开口说什么,只是沉默的立在一旁,那脖后有痣的内侍见状也并不敢上前讨嫌,只是低头耸肩,分外卑微胆怯的样子。 好在还有怀瑾在,见状只装模作样的请恩梵选了两支玉兰花,便只说日头太大,请恩梵先回去歇着,同时凑在跟前低声道:“这内侍情形小人会仔细打听,公子在这倒不好说话了。” 恩梵本也只是想过来看看这人长相,确定就是上辈子害她落水的人,闻言微微点头,便利落的转身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怀瑾捧着白玉兰重回南五所时,见着的便是看来已毫无异状的恩梵,正换了半旧的家常衣衫靠在竹榻上,手中拿着一本游记。 见到怀瑾回来后,甚至还随意道:“我叫人寻了一天青釉的汝瓷四角瓶,花便插那里头吧。” 怀瑾看她这样子却反而越发犹豫了起来,将玉兰放下,斟酌般慢慢道:“那宫人叫田宝,家里就在京郊南庄的田各村,八岁时家里遇了难,这才净身入了宫,家中还有幼弟老母。” 恩梵低着头静静听着,低低应了一声,怀瑾见状,便也将他方才问到的话都一句句说了出来,从田宝自承元十三年进宫出师后便被分到了没什么油水的南五所;到因东宫修缮,他最近在使银子上下疏通想要调去东宫当差;以至于这田宝很是顾家,每月发下的月钱倒是多半都要托人带回家里,饶是如此他家中也依旧过的分外艰难,几年前他老母亲劳作时伤了腿,却是连寻医抓药的钱都凑不出,若不是福郡王仁善,听闻这事后赏了他十两银子,怕是当真就过不下去了……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也难为怀瑾有本事,短短半个时辰竟能打听到这般多。 这么多琐碎的经过,恩梵却也并未打断,细细的听怀瑾说完了,听罢后面上也没什么变化。 之前恩梵虽也清楚害她性命的人八成就是福郡王赵恩霖,但到底心中还存了一丝犹疑,总觉万一是她杯弓蛇影,万一是她小人之心,万一赵恩霖并不至于这般狠心。毕竟无论怎么说,赵恩霖总是看着她长大成人,发现了她身份后也一直为她隐瞒的。 如今想来,为她隐瞒身份又如何呢?毕竟便是揭穿她混淆宗室血脉的欺君之罪,也不过是让整个顺王府荡然无存,于他福郡王却并没有任何好处,倒不如帮着她隐瞒身份,能让她越发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便罢了,便是直到最后,先王之子的性命也总比欺君罪人的性命有用了许多不是吗? 恩梵眸色深沉,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慢悠悠道:“原来如此。” 第13章 安神暖茶 第十三章 寒风肃肃,白雪茫茫,恩梵神色迷茫的立在王府门前的一对石狮下,愣愣抬头看着门顶匾额上的黑幔白花。 安顺王府,对恩梵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四个漆金大字,可这挂起的白灯笼……是谁死了?恩梵疑惑着举步进门,前院下人都在眼前来去匆匆,个个都是麻布素服,处处都是灵帐黑幔,恩梵脚步越来越快,正门前院匆匆在她面前一闪而过,转瞬间便到了家中待客的正厅。 直到看见了一旁身着白衣的女人,恩梵终于松了一口气,停了下来,匆匆张口叫了一句:“娘!” 可面色苍白的顺王妃却并未理会她,只是双目无神的盯着瓦盆内烧着的火苗:“你说,当初我若没有鬼迷心窍让她传承王府,是不是便不会有今日了?” 怀瑾跪在一旁张口似是说了什么,但安顺王妃只是摇头:“梵哥儿,姝儿,我亲身的孩儿,却是被我这个作娘的害死的……” “不,不是!”恩梵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死讯震惊,便因着王妃这话心中大恸,慌忙上前解释道:“不是因为娘,都是我不懂事才……娘?” 恩梵看着自己从母妃身上一穿而过的手,还没等她明白什么,面前的母妃却忽的在她面前飘然远去,越行越快,任她如何呼喊都得不到丁点回应。 —— “侄儿已向太后请旨,还请叔母迁至我郡王府,恩霖必定视您为亲母无二,代梵弟为您养老尽孝!”转眼间,又是黑衣素服的福郡王满面哀痛的跪在佛堂,劝说的正是一身缁衣的安顺王妃。 “我已是方外之人,便不劳郡王记挂了。” “梵弟之死皆是受我连累,您若不答应,又让恩霖于心何安!” 轻拨佛珠的手忽地一顿,顺王妃终是抬头睁开了眼睛:“梵儿溺水乃是是意外,又与你何干?” 福郡王握拳侧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来,沉吟良久方俯身沉声道:“实不相瞒,侄儿曾托恩梵帮忙,搜集叶氏一家横行霸道、心怀不轨之事,想以此阻止陛下过继叶氏子为太子,谁知最近才刚有所得,便出此意外,侄儿不得不怀疑其中另有内情,我已在暗查证据,若当真如此,绝不能另梵弟这般含冤而死!” “胡说八道!你何时让我查过什么事!分明是你令陈宝害死了我!”恩梵再也忍耐不住,冲到两人跟前大声怒骂起来:“娘!你别信他,这人蛇蝎心肠,没安好心!” 只可惜恩梵叫的再大声,也并没有一人会在意,安顺王妃沉默良久,平平淡淡回了一句:“我等着你的证据。” —— 奉先大殿,岁首大朝会上,文武百官之前,安顺王妃按正品大装,跪于玉阶之下,面容哀而不伤,话语句句清明:“吾儿恩梵,自幼失怙,生性敏弱,未及弱冠之年,便命丧亲兄之手……叶氏之子修武,天资平庸,性情暴戾,不守祖德、不遵圣训,善无微而不背,恶无大而不及,年方弱冠,蟠木之质,可以为容.愚心不悛,凶德弥著!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万望圣人三思!“ —— 入目又转,安顺王妃布衣素裙,面色平静的端坐于王府之内,缓缓饮下一杯清酒,未过片刻,便是忽地一声闷哼,缓缓倒地,渐渐的七窍之中都渗出了黑血来,但面前桌案上,却还放着请圣人太后查明实情的上奏血书。 . “公子醒醒,公子?恩梵,赵恩梵!” 恩梵猛然惊醒,迷茫间便见到了怀瑾在黑暗中晦涩不清的面庞。 恩梵夜里本是不需侍人值夜的,可因她这几日夜夜都被噩梦惊醒,怀瑾知道了,便干脆在她寝室屋角添多了一方矮榻,就近歇着,也好照料。 “又让梦魇着了?”见恩梵总算醒了过来,怀瑾手脚利落掏出火折点起了床前的两对蜡烛,有了光亮这才起身去外间端了一直温着的安神茶过来,语气温柔:“都是假的,没事,来,喝口水。” 捧着温热的茶汤,恩梵终于从梦境中母妃那七窍流血的情景中回过了神来。 “好了好了,醒了就好。”怀瑾本不是多言的人,但此刻却是一面拧了帕子一面不停的在恩梵耳畔絮絮不停的说着话:“小时后都还没做过几回噩梦,怎的这般大了,倒是夜夜都要吓醒好几回,咱们公子这是越活越回去了?” 连着陪了她好几夜,白日里却也不得休息,怀瑾的面色也有些疲惫了起来,恩梵看着他换了两遍水,为自己擦了渗出的冷汗,终于哑着声音开了口:“我没事了,你歇着吧。” 怀瑾就着烛光瞧了一眼自鸣钟:“无事,这天也快亮了,早点起来也好收拾收拾东西。”怀瑾口中答应着,却是又去点了一盏琉璃灯放到了恩梵床内,柔声道:“公子先闭上眼,我就在这坐一会。” 许是夜色迷人,恩梵也渐渐被怀瑾的声音安抚下来,重躺了下来睁眼问道:“怀瑾,我若是死了你会怎么办呢?” “呸!童言无忌!这话可不能乱说!” 恩梵静静看着他:“我梦见我被人害死了,母妃也死了。” 见恩梵说的郑重,怀瑾倒也稍稍正视了些,慢慢问道:“怎的会都……出了事呢?是谁害了公子?” “福郡王,赵恩霖。”恩梵的目光移到了头顶的床帐上:“他为了当太子,就害死我栽到了叶修武头上,母妃也被他骗过了,不惜服毒自尽,也要为我报仇。” “叶二公子都多久没见过了,就是害也该栽赃叶修文才是啊!”怀瑾笑着拍了拍恩梵手心:“只是做梦罢了,都是假的!” “可若真的是真的呢……”恩梵攥紧了手下的锦缎被罩,像是自语:“若都是真的,该怎么办呢?” 怀瑾端走了茶盏,忍着困乏应和道:“便真是真的,他是郡王,又是太后亲孙,除了圣人,也无人能将他如何。” “除了皇叔吗?” “太后还在呢,便是当今圣人想,顾及孝道也不一定能伤得了福郡王。公子若想血债血偿,怕得自己来才成!”怀瑾只当恩梵是做了噩梦,并不当真,只是玩笑道。 恩梵听后终于沉默下来,合上了眼睛,怀瑾见状又在旁等了一阵,见恩梵呼吸平稳也终于放下了心,轻手轻脚熄了蜡烛,退了出来。 再过三日,就是方太后的五九圣寿,人年岁大了,逢九便是个坎,太后便并不乐意大办,因此只打算在宫内办个寻常家宴,南书房也借此停了下来,几个学生今日一早便可回府,准备贺礼。 怀瑾做事仔细,虽之前早已收拾妥当,但这会临走,便又干脆趁早天色还早又将恩梵的东西一一查点了一遍,莫看当初进宫时只是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但在宫中每年每月各种月例赏赐,再加上张皇后单独赏下的衣衫布料金银宝物,也是足足装满了好几件的楠木大箱,只靠这怀瑾一个人,确是要耗费不少功夫才能清点清楚。 这边诸事都准备妥当,等的恩梵一起,便趁着天色第一个出了宫,王妃早已在府中等着。 怀瑾本还记挂着恩梵前几日夜夜惊梦之事,想着等过后与王妃细细禀报,但因恩梵自回府后便恨不得时时刻刻与母妃腻在一处,加之在家里日日过的满面欢喜,也再未做过噩梦,渐渐怀瑾便也熄了这个心思,等得安顺王妃终于腾出空来,叫怀瑾来细细问起宫中情形时,怀瑾便也省去了这一茬,免得王妃担心加挂。 这般下来,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仿佛只一个眨眼,太后的圣寿之宴,就在今日了。 第14章 芙蓉凉糕 第十四章 虽是太后圣寿,但因方太后不欲大办,便只叫了些亲近的宗室族人入宫,算是家宴。 恩梵他们在离开南书房时,用的就是为太后准备寿礼尽孝的名头,这次寿宴自然是要去的。既然恩梵要去,安顺王妃便也没有再借着礼佛祈福推拒,准备了几个时辰,重新戴起了久违的九翟冠,换上了王妃品级的大红直领深衣,为了和配饰衣衫相称,面上自是也上了鲜亮的眉黛脂粉。因平日都看惯了安顺王妃日日礼佛时的寡淡,这般猛然一瞧,竟是颇有几分惊艳。 恩梵笑呵呵的夸赞了半天,直到王妃都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始赶人,恩梵这才在怀瑾的帮忙下也匆匆换了一身衣裳。 她就简单的多,只在张皇后赏下的衣裳里选了一件寻常的轻纱宽袖袍,为了与顺王妃相衬,也是罗红色,衣裳虽是纯色素面,但线里却夹了细细的银丝,在日头下一照,星星点点的波光隐隐约约,再配上一副的玉冠玉带,便已然是天下少有的俊秀人才。 等得两人都装扮妥当,太阳便已然移到了西边,时候不早,便俱不再多言,匆匆上了往皇宫去的马车。 因是亲王府的马车,可以径直停进英武门,可再往里就只能靠自个走了,好在太后设宴是在御花园西边的千秋园,倒也算不远。 恩梵与母妃刚一下马车,便见到了在她们之前也刚刚停了两架银顶黄盖,亲王规格的马车,车内人还未出尽。 顺王妃举目瞧了瞧,轻声道:“是诚王府的人。”说罢就带着恩梵主动迎了上去。 恩梵虽然跟在顺王妃身后乖巧施礼,但注意力却大半都放在了跟在诚王身后,那个穿着月白袍的少年身上。 这是……小……胖子?这人该是小胖子吧? 自小胖子离开南书房后就未曾再见过,小胖子似乎不能再叫做小胖子了,个子比恩梵还高了三寸有余,曾经很是虚胖的身形也变得细长了许多,惟一没怎么变的,也只有面庞还是那般圆润,只不过也从原先的发面包子减成了如今的白滚汤圆,若非如此,恩梵还真是不太敢认人。 “小……额,恩楚?”因对方看见自己并没有什么惊诧惊喜之色,恩梵落后一步,迟疑了一瞬才小声叫了小胖子的名字。 可那疑似小胖子的人却未理会她,只是面无表情缓步向前,直到恩梵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对方这才终于有了反应,但却是扭头对着恩梵不屑的“哼!”了一声,接着竟便加快了步子,甩掉了恩梵一人往前去了! 听到了这声冷哼,恩梵立即就确定了这人的确是小胖子无误!那声音那神态,与当初在南五所读书,她没按着他要求点膳时一模一样! 可他这会哼个什么劲?来之前没吃饱饭? 恩梵也懒得去追他,只自个慢悠悠的跟在母妃后面,听见长辈有提起她,就恭恭敬敬的上前带笑低头请安,得了诚王夫妇好几句夸赞,倒是小胖子,因一路都满面不高兴的样子,被诚王连着骂了好几句“不肖子!” 恩梵心中暗笑,这般不过两刻钟功夫众人便也都到了千秋园。 正七月的天气,寿宴便设在园中庭廊外,四周都拿锦幔围起,角落里不经意般的错落着盆景鲜花,桌案上则摆了各色点心,时令果鲜,内侍宫女皆低眉敛目,流水一般忙而不乱,来去匆匆。这会到了的人已经不少,都是皇家宗室,恩梵大多还有印象。 福郡王赵恩霖也已到了,这会正与掌管宗室府的恭老亲王立在一处低声说着些什么。 恩梵一看见他,脑中便忍不住要想起她这几日好不容易才压下的场景,为免的旁人看出,她侧头转身深深深呼吸了两回,觉着可以做到不形于色了,这才转身入席。 接着未过多久,内侍悠扬的唱礼声响起,二圣与太后终是出现在了首位之上。 母亲大寿,承元帝也难得的露了满面笑意出来,开开宴之后,未过多久便当先恭贺了方太后,又有宫人抬出出了四尺余高白玉观音充作贺礼,千手千眼,法相庄严,只另人一见便不禁生出满心的膜拜敬畏之心。 白玉观音常见,但这般大小,又浑然一体全无瑕疵的却的确难得,何况又是承元帝的孝心,在场众人自是一片恭维赞誉,方太后也是满面的慈祥,那笑影就没从脸上下来过。 这头一开,众人纷纷跟随着依次送上贺礼,自也是琳琅满目,各有千秋,方太后一一收了,遇见格外得心中意的自也是不吝夸奖,赏赐颇丰,送礼收礼的倒都是皆大欢喜。 各府送罢之后,恩梵他们几个在南书房读书的孙儿还要再各自送上一份,算是感恩在宫中几年方太后对他们的照顾。 这处倒是没什么可说,都是家中早已备好的,赵恩禁送了一南海寻来的红珊瑚树,承元帝夸赞几句后便如上回一般让他入禁军,做了御前亲卫,这职虽品级不高,可能却时时得见天颜,也让人不可小觑。 叶修文也是一般的送了前朝的古书古砚,被夸赞勉励几句后让他入了奉常寺学习历练,职是虚职,但奉常寺却是掌管陵庙群祀,告祭宗祖的,只从这安排来看,似乎承元帝还是更中意这个侄儿一些。 相较之下,福郡王此刻在六部的行走历练,反而更像是培养能臣干吏了,只不过天威难测,未到尘埃落定之际,这事到底怎样谁也不好说。 等到了恩梵便有些不同了,除了之前母妃备好的贺礼之外,她还刻意添了一份亲手写的百寿图来。 送百寿图倒没什么,只是福郡王之前的贺礼里也有一份百寿图,也是福郡王一字字写下,又专门寻了康州的绣娘一字字绣出来,做成了紫檀双面绣插屏,这份礼极尽心思,又耗时费力,显出了对方太后十足的孝心来。 方太后也喜欢的很,立即就摆在了跟前,听着众人艳羡夸赞笑的见眉不见眼。 相较之下恩梵的百寿图就逊色的多,只是找了百个不同写法的寿字写出来,勉强算是个亲手准备的诚意。 只不过都是一样的东西,放在一处就难免要比较,论起用心珍贵来恩梵自是拍马都及不上福郡王,可恩梵要比的本也不是这个。 众人静默半晌,却是一向不理俗事的清高诚王抚须开了口:“梵儿年纪虽小,可这一手好字,倒是已不逊旁人了!” 这话虽没点名,可只要有脑子也能听懂这个“旁人”说的是谁。 谁不清楚福郡王自幼聪慧,最擅书法?尤其前一年自成派系创出“福王体”后,便更是颇受尊崇,直追前朝书圣了! 结果一个毫无名气,未及弱冠的少年,写出的字却要比福郡王还胜过三分! 这事就很是尴尬了。 其实恩梵的字也未必就真的强过对方,只是福郡王的百寿图被绣娘重绣了一遍,便已失了大半的神韵,加之恩梵最近笔力确实大有长进,这才有了这般情形。 可旁人哪里会去细想这么多?两幅一样的百寿图放在一处,便已是高下立判,偏偏就在刚才方太后还自豪的将孙儿的孝心摆在了眼前。 恩梵放佛不是在送礼,是特意给来给方太后添堵的。 一片静默间,一苍老的声音响起:“咳,吾观此字苍劲有力又不衫不履、挥洒洞达,确有笔走龙蛇之势,只不知小公子是在何处寻来这么一位大家?” 这话的用意就很是险恶,是说恩梵乃是冒用了旁人亲笔充作自己的,这罪名一旦落实,怕是恩梵这辈子都甩不脱这文贼小人之名。 恩梵抬眼看去,说话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苍衣老者,倒是并不认识。 恩梵还未说话,上座的张皇后却是忽的轻笑了起来:“刚才恩梵便说了是亲手所写,方老大人莫不是年纪大了,便连耳朵也不好使了?” 这人姓方,应是与太后同族,那倒是难怪了,恩梵恍然,也不理会他,只是冲着坐上的张皇后露出一灿烂的笑容来,得了张皇后似怪似嗔的一记飞眼。 那位方老先生倒是毫不在意,照旧不放弃的干笑道:“哪里哪里,只是小公子年轻,一时顽皮,也是有的。” 未料到这人年纪一把,却还是这般倚老卖老的不要脸,恩梵眉头一皱,正欲张口,一旁的姜老太傅又慢悠悠的站了起来,不急不缓道:“小公子倒是老朽一手开智启蒙,士方兄多虑了。” 已姜老太傅的身份地位,此话一出,便终是再无旁人置喙。 承元帝见状终于挑了挑眉,开口结束了这场口角:“不错,也是你一片孝心,后日去了奉常寺,也要小心勤勉!” 本来只是打算让恩梵去宗室府领个闲差的,却没想到这孩子倒是有意思!为了压下因赵恩霖丢脸而跃跃欲试想要翘起的嘴角,承元帝轻咳一声,低头端起了酒盏。 恩梵恭恭敬敬的弯腰领旨,转身回席,也正是因为承元帝的态度,她才敢这把大庭广众之下开罪福郡王,至于方太后?身为福郡王的亲祖母,最结实的靠山,她早已绝了讨好的指望。 “哼!” 路过诚王一家时,耳边忽的又是一声分外熟悉的冷哼,恩梵扭头看去,果然还是满脸不高兴的小胖子,嘴唇紧抿,下巴微扬,手中却还抓着一块已咬下大半的芙蓉凉糕。 第15章 糖心寿桃 第十五章 虽说听见了小胖子的冷哼,可这个时候恩梵也不能上去问他,只好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回了母妃身边。 先是让恩梵送的礼打了自个亲亲孙儿的脸面,接着姜老太傅又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了自个的族兄,紧接着承元帝竟还给了这赵恩梵脸面,也令他去了奉常寺当差! 方太后至此也没了多少过寿的兴致,只是这事也不好说出来。承元帝见状,也不再多言,挥手叫了戏折子。 太后强撑着面色点了一出《大闹天宫》,便恹恹的挥了手,承元帝便也只要了一出《八仙贺寿》,也只有张皇后,丁点未受影响般细细的问了班主良久,按着自个的喜好点了《深闺记》与《游园惊梦》,甚至连出演的青衣花旦都特地点了人名出来。 锣鼓声一起,晚宴的气氛便开始松快,在场的宾客们可以起来四处转转,相熟的之间也可私下闲谈言笑了。 赵婉偷偷瞧这太后面色,虽知道这会上前怕有些不是时候,但眼瞧着起了风,也不得不取了一件单层的羽缎轻衫披到了方太后肩头,乖巧小意道:“虽还在夏日里,可天晚到底还是有些凉,您先用几口热场暖暖吧?” 方太后见下头的福郡王照旧面色如常,与周围的宗亲勋贵们相谈甚欢,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幽幽叹了一口气,点头对一旁的赵婉道:“嗯,你也去转转吧,不必总守着我这老太婆,哀家瞧着,万里那孩子已往这儿瞧了好几眼了。” 赵婉如今已近桃李之年,早是该出嫁的年纪,事实上方太后三年前就为她定下了荣国公的嫡次孙,方万里。 虽也是姓方,却并不是方太后一族,而是赵婉嫡母,也就是福郡王生母出身的家族,算是她礼法上的外家,亲上加亲的好事。 其实当初福郡王大婚时就考虑过方家的女儿,只是赵恩霖觉着荣国公府本就已是他的母家,倒不必这般多此一举,嫡妻的位置还可留着拉拢旁的势力,最后几番斟酌之下,也的确是迎娶了当朝广威将军家的掌上明珠。 而外祖家荣国公府,福郡王便提议将赵婉封做郡主嫁过去,算是安抚。方太后听后也觉得这主意方方面面都很是妥当,多方探听,又特意召了方家几个后辈见过后,最终便是方万里脱颖而出。 长房嫡出的幼子,不缺宠爱,只是上有好几个长兄,日后没有爵位可袭,父母又舍不得让他拼着性命去挣军功,尚了郡主保一生富贵倒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方家倒也乖觉,知道了太后的意图后便立即将方万里跟前的丫鬟通房都打发了出去,花街柳巷自是更别想,日日都只逼着儿子好好读书,显出了十足的诚意来。两厢都有意,这事自是一拍即成,只可惜方太后即将下旨过了明路时,方万里的生母却得了急病去了,按着礼法儿子需守孝三年。 方家正懊恼间,太后却是拍了板,将赵婉在身边再留三年,诸事都备下,只等方万里一出孝,便即刻大婚! 这般一来,才将赵婉拖到了这般岁数,方太后也怜惜她,常常借着年节宴会之际都叫方万里进宫来,好叫他们两个未婚夫妻能提前见几面,日后也好更亲近些,当着这么多人,他们两个又算是已有婚约,也算不得私会。 只是赵婉闻言却有些犹豫之色,低头道:“这般,不太好……” 方太后却只当她是女孩家羞涩:“无事,就在回廊上,宫人都在呢,莫害羞。” 知道无法推辞,赵婉低声应了,转身将自个两个贴身宫女都叫了来跟着,这才深深吸了口气,挺直身子往回廊上行去。 而宴会另一边,恩梵记挂着小胖子的那两声冷哼,见过了这么久已没人注意她,便端了一盘子寿桃就想起身去寻小胖子,只是刚起身被长身玉立的福郡王挡住了去路。 “梵弟何时学了这一手好字,倒是把堂兄瞒的好苦!若是早知如此,我也好时时去梵弟请教一二。”似乎毫不在意恩梵送百寿图的所为,福郡王依旧笑得温和,甚至恰到好处的带了一丝无奈,放佛只是恩梵故意跟他玩闹赌气似的。 只是若当真如此不在意,方才那个方老大人质疑时就该出声为她作证了,这会过来,无非是见事已至此,倒不如讨一个心怀宽广、不耻下问的好名声。 恩梵偏不如他的愿! “哪里哪里。”装作不好意思的低了头,恩梵一面客气一面躲到了自个母妃身后,顺王妃虽然心内诧异,但这种时候,也不得不接过话头,如所有母亲一般的,只说都是大伙夸过了,她儿子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好云云。 恩梵一见母妃开了口,便立马转身离开了福郡王,横竖他那般“懂规矩,识礼法”的人,总不至于跟长辈话说一半,就跑来追她。 小胖子依旧鼓着腮帮子坐在原处,那一盘子芙蓉凉糕早已见底,这会正在斯斯文文的吃着一道盐水鸭,看见恩梵过来也并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不慌不忙的蘸着酱汁。 恩梵也不在意,挨到了他旁边坐下,很是赞叹般的张口推荐道:“今天的寿桃很不错,不知御膳房那边加了什么,又鲜又甜,一口咬下去还有汁水冒出来,你要不要尝尝?” 说是寿桃,实际不过是面粉做出的点心,又不是真的桃子,便是加了糖心,也不可能达到一口咬下能冒出汁水的地步,恩梵明显是在胡说。 可小胖子闻言虽然满面的怀疑之色,但犹豫良久后,却还是忍不住的伸手拿了起来,慢慢移到了口边。 恩梵见他真的要去吃,嘴角终是忍不住的露了一丝笑意,本就有些犹豫的小胖子立即便看到了,猛的将寿桃一扔,怒道:“好啊,我就知道!你又在骗我!” 恩梵笑出声来,连连讨饶:“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再说你不是也没被骗嘛!” “那是……”小胖子张口欲要争辩,却也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他若不是看见了恩梵偷笑就真要相信的话来,一顿之后越发生气,只是扭头不语。 恩梵瞧了瞧他,又主动开口问道:“你为何说''又''?我之前又曾骗过你?” 小胖子继续扭头。 “唉,你都不说,我哪里会知道你是说哪件事呢?” 这次小胖子连身子都一并转过去了。 恩梵点了点头,故意道:“好吧,我就知道,你又再胡说了!” “我胡说?好!我倒问问你,当初是谁说南书房一放假便来寻我,请我去吃杏桃花鸭的?” 恩梵不提还好,说起这个来小胖子就越发生气! 当初他因与叶修武打架能罚了回府思过时,恩梵口口声声一得空就会去寻他,他在南书房放假的第一日就特意换了衣裳,在家中等了好久,可恩梵却并没有来,后两日也没有。 好,他只当是恩梵这一回有事绊住了,只是都没叫人来告他一声实在有些过分,还想着等下次见着了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可下一回,下下一回下下下一回,五年过去了,赵恩梵竟然忘了这事一样,压根就没来寻过他! 一、次、都、没、有! 从刚开始时的失望直到最后绝望愤慨,小胖子本也已经立誓他也要忘掉赵恩梵这个人,也忘掉那什么杏桃花鸭的。可架不住那一家烤花鸭的百年老店手艺确实不错,在京城卖过几年以后便口口相传,颇受赞誉,有知道他喜好的人便尝尝在他耳边提起这天杀的烤鸭! 提起一次便让他生气一次,提起一次便让他生气一次,偏偏为了作一个信守誓言之人,他直到今日都还没去吃过那一家香酥可口、外酥里嫩、从前朝传下来、有百年手艺的杏桃花鸭! 看着小胖子满面的控诉,恩梵一时哑口无言,那时小胖子还小,她当时的承诺本就是如哄小孩一般随口答应,哪里会知道小胖子会如此当真还记挂了这么久? 不过无论如何,这事的确是她不对,恩梵立即分外诚恳的道了歉,只说她最初的确是事忙,后来又怕他已经生气才总是不敢去,又连连请小胖子等宫宴罢了,就一道去补上这几年欠下的花鸭,最后甚至自罚了一杯清酒,算是致歉。 小胖子终究还是天真善良的,见恩梵说的诚恳便也以为实情是当真如此,再开口时口气都缓和了好几分:“哪有罚酒只罚一杯的?” 这要求实在不算过分,只是酒水这东西,一喝多了就得去更衣的,恩梵正想借故推辞之时,抬头便恰好看见了她一直留意的叶修文起身离座,偷偷摸摸的往回廊后去了。 恩梵目光一亮,放下了手中酒杯:“酒就算了,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第16章 井水白槐 第十六章 小胖子看着面前的鲜果点心其实并不是很乐意跟着恩梵看什么“好东西,”只是恩梵走的果决,小胖子犹豫一阵后,便也拿了高脚鎏金盘里的一个寿桃跟了上来。 虽然知道了恩梵在骗他,可莫名的还是很想吃吃看…… 叶修文是朝西边去的,大庭广众之下恩梵也不好跟的太近,便只是远远的坠着。直到叶修文越走越偏,在游廊尽头匆匆一拐便再也瞧不见了,恩梵这才行快了些,顺着回廊的方向跟了上去。 只是不知是天色昏暗还是叶修文行的快,转过这个拐角后却是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不过这条回廊只这一个方向,恩梵想了想,便也继续往前。接着没行多久,就听到有说话声隐隐从前头传了过来。 嗯?可按理说,不该在这儿啊? 恩梵拉着小胖子慢下了脚步,慢慢的又往前行几步,便已能看见前头不远处的几个人影,人声也随之清晰了起来。 “不许去!”先是一道略显尖利的女声叫了出来,接着停顿了几息功夫,再响起时就平和了许多,只是还带着几分急切:“已只剩白芷在了,若她也去了一会谁来提灯?想来兰芷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 听到后来恩梵终于听出来了,这女声是太后身边的赵婉,往日都是温温柔柔的,刚开始乍一这般大声喊叫倒是不能确定了,只是不知道是谁,能让素来绵软好性的赵婉这般失态。 “白芷走了,灯自然由在下来提,郡主又何必担心呢?可是风寒露重,不叫白芷回去取衣裳,冻了您身子可如何是好?”说话的男声倒是并不难听,只不过每一句后头都有意般的上挑一个弯儿,听起来就分外的油滑讨厌。 赵婉再开口时口吻便冷厉了许多:“孤男寡女,于理不合!” “法理不外乎人情,我们婚约已定,又何必拘泥于这些俗礼?”方万里又是嘻嘻笑着,接着道:“等郡主日后与我成婚了,也要这般谨守礼法不成?” 赵婉摇晃着往后退了些:“方公子自重!” “是是是,都听郡主的。”话虽是这么说,方万里却并未后退,反而更往前迫近了赵婉些:“何必如此呢,在下已为郡主守了三年有余,您倒是好歹心疼几分不是?” 眼见越说越不像话,恩梵大步上前扬声道:“可算找着了,婉姐姐!太后有事寻你呢!” 说话间恩梵与小胖子便也行到近前,挡在了赵婉与方万里之间,故意道:“哎?这人是谁?” 方万里略显慌张的拱了拱手:“荣国府长房之子,方万里。” 恩梵瞧着他盯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一般,朝赵婉道:“哦,是婉姐姐的郡马?” 赵婉尴尬的点了点头,恩梵又道:“我方才还以为是登徒子呢,荣公府的人怎的这般不知礼数,比叶姑父差远了。” 一旁的小胖子也配合道:“嗯,莫说叶姑父,便连贾长史都及不上!” 贾长史是高宜公主府上的人,身高八尺,面貌英俊,一向颇得高宜公主重用,坊间一直有传言,说其私下里还担着公主面首之职,只不过高宜公主是太后亲女,承元帝亲妹,叶家都从不声张,旁人更是只敢私下偷偷议论一番罢了。 小胖子故意拿这人来比,显然是在故意辱没方万里。 方万里面色一紧,还未张口恩梵便又视而不见的转身叫了赵婉:“婉姐姐,咱们走吧?太后许是等急了呢?” 赵婉哪会拒绝,立即便答应着与他二人一起转身行去,方万里正气愤间,自不会再跟上来自取其辱,不过几息功夫,便已将其甩在了身后。 “多谢。”离得远了些后赵婉便低低的开了口,显然是明白恩梵方才是在帮她。 恩梵摇了摇头:“这方万里也太差劲了……” 赵婉略显苦涩的笑了笑,却并未说什么。 恩梵倒也有几分明白,福郡王为了拉拢武将势力而推辞了外祖家的女儿,为了拉拢补偿才与太后定了赵婉过去,即便方万里这人便是言行态度对赵婉有失尊重了些,太后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痒的申斥几句,绝不会为了她而放弃了荣国公府。 这倒也难怪赵婉这般忍气吞声了……那方万里年底出孝,两人都是这般岁数,之后六礼也不会拖的太久,这般算来,至多一年,赵婉就一定是要与方万里成婚了的。 虽说是福郡王的妹妹,但恩梵却是并不讨厌这个真正的柔弱似水的女孩,想到这般干干净净的姑娘家,日后就要与那方万里相伴一世,不禁为她有几分婉惜。 倒是赵婉,见状反而安慰起了恩梵:“无事的,那人只是嘴上占些便宜,真要他如何也并没有那个胆子,无论怎么,我也是圣上亲封的郡主呢!” 两人本也并不十分相熟,话尽于此便也再无什么可说的,恩梵又问过赵婉之前可看见有人路过之后,便相互告了辞。 “哼,要我说婉姐姐就是太好性了,难怪被那姓方的欺负!”小胖子看着赵婉的背影,终于有机会撕下了一块寿桃塞进口中,口齿不清的问道:“你要带我看的,不是就是婉姐姐和这姓方的吧?” “当然不是!只是不知拖了这么久还能不能找着,咱们得快些了!”恩梵看着渐暗的天色,也有些着急了起来,催着小胖子又匆匆回到了叶修文消失的拐角。 回廊只一个方向,可方才前头的赵婉又说并未见过他,那叶修文能去的就只剩下了另一头,他是翻过了雕花木栏往园子西头走的! 恩梵在拐角处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然在栏外的月季底下发现了几个凌乱的脚印,而从这翻出去走,的确直往掖庭的方向去的。 而入选多年,却从未有宠的采女陆氏,这会自然是住在掖庭里! 只是没想到叶修文这般着急,好好的回廊都来不及走,非要翻这花池子!这时早已跟不到人,恩梵一面跟着这脚印痕迹行,一面慢慢思量着: 宫里各处的宫门都是按时统一下匙,还有宫人巡守的,通常都是酉时,今晚有太后千秋,按例会略晚些,但也越不过戌时去。叶修文进不去掖庭宫,陆采女即便能想法子出来,定然也不敢离得太远……想到这,恩梵便干脆的往秋枫亭那边行去。 秋枫亭在掖庭前头不远,因宫墙四周栽了许多红枫白槐,中间余了一小片空地,便干脆搬了几座假山,建了一座赏亭,好让掖庭女子们白日里也有个赏玩的地。 叶修文与陆采女若想趁机私会,除了这地方似乎也没地可去了,更重要的,却是上一回他们两个被发现时,就是在秋枫亭后头的假山凹洞里! 据说承元帝闻奏赶来时,叶修文就正与陆氏一起挤在假山里,发鬓凌乱,衣衫不整,被圣上发现的之后,那陆氏捂着脸一头撞到了假山上,倒下的时候衣衫都未穿全,还露着半个又白又嫩的胸脯云云……总之宫人们私下里越传越邪乎,话本子一样,有鼻子有眼的,都放佛亲眼所见一般,只差把他们两个如何苟且偷情都一一说出来了。 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只,恩梵步子踏的急,没一阵便到了秋枫亭附近,正是白槐盛开的时候,白日里落了一天,值扫的宫人还未来得及清扫,砖缝里都是细细白白的槐花,散着一缕缕的甜香。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秋枫亭又不若千秋园一般灯火通明,月色都在高高的树影下隐隐绰绰的,又幽静又隐蔽,不得不说的确是个私会的好地方。 小胖子刚开始跟着恩梵轻手轻脚的偷偷查勘还觉着有趣,只是转了两圈还一无所获后就有些不耐了,他来的路上又干噎了半个寿桃,剩下半个却是实在吃不下去了,还拿在手里,没过多久就忍不住道:“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我好渴,我想回了!” “嘘,小声点,别着急,我再看一圈,要还是没有就回。”恩梵压低了声音。 小胖子皱着眉头勉强答应了,只是还没走多远就又叫了起来,还好这次记得压着嗓子:“那有一口井!我过去打口水喝。” 恩梵顺着他的方向瞧了瞧,挨着宫墙的确是有一口小巧的圆井,只是井口上盖着一厚实的石块堵着,似乎早已不能用,更莫提便是能用,已他二人的养尊处优,能不能打上水来还是两说。 可小胖子哪里会听?定要先过去瞧瞧,恩梵阻拦不及,只得举步跟上,想着他见了那井不能打水自是就会放弃了。 谁知还未行到井前,小胖子的脚步却忽的一顿,猛然扭头冲着恩梵将食指抵到了嘴前。 恩梵也是随之一顿,耳边几乎是同时听到了一声脆响: “啪!啪啪!” 水井后立着一一人余高的嶙峋怪石,旁边还栽着一合抱粗的槐树,靠着宫墙,分外隐蔽,声响正是从那传来的。 恩梵与小胖子僵立在原处,面面相觑。 “这里蚊子怎的这般多,都是我做事不周全,该带些驱蚊的香包才是的,对不住,可咬着你了?”这是叶修文的声音,丁点不见在南书房正经端方,反而透着十足的殷勤小意,简直甜腻的过分。 然后是一女子的说话声,因说的低快听不分明,但是吴侬软语,语调悠扬婉转,很是动听。 不过叶修文显然是听清了,利落的应了一声好,接着便忽的出现在了恩梵与小胖子面前! 没料到叶修文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走了出来,恩梵与小胖子压根来不及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是依旧只能愣愣立在原处。 不过叶修文显然比恩梵两人要更无措的多,刚刚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起,就又忽的换成了惊慌,最终在凝固成了一个奇怪的神情停在面上,分外难以言说。 身后又有了些响动,里头的女人似是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叶修文这才忽的惊醒一般,猛的伸手拦在了身后,自己则上前一步,深深吸了口气,正色问道:“你们,来这干什么?” 恩梵一时哑然,小胖子则慢慢放下还拿着半个寿桃的手,犹犹豫豫道:“嗯…来喝水?” 第17章 杏桃花鸭 第十七章 戌时三刻,城内北街。 恩梵、小胖子,与叶修文三人,此刻正坐在卖杏桃花鸭的老店包间内,一面沉默等着上茶上菜,一面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这个时辰人家店里本是要打烊了的,只是恩梵三个人个个都是皇室宗亲,有权有势又舍得砸银子,掌柜实在是不敢拒绝,只得又叫住了本已换了衣裳的的大师傅,重回厨下烧起了烤炉。 伙计也已然回了,掌柜的懒得再叫,自个拎了刚沏的新茶过来,躬着身子给恩梵三人一一添了,本还有心讨好奉承几句,只是见了包间里这般气氛,本来八面玲珑的人也只得跟个锯嘴的葫芦一样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小胖子倒还是照旧的没心没肺,低头端起茶盏来浅浅了啜一口,便嫌弃的放了下来,开口道:“还不如叫店家上白水来。” 恩梵轻咳一声:“人家本也不是茶馆,就别这么挑剔了。” 有了这两句开头,叶修文终也能借机开了口,小心问道:“实不相瞒,我一路上都未曾发现有人,不知太后寿宴上,两位是怎得去了秋枫园?” “嗯,碰巧罢了。”恩梵说的面不改色,也的确是,她总不能说是按着上辈子你和陆氏事发的地儿找去的。好在小胖子也不是真的不知世事,闻言也是一动不动,丁点异状都未曾露出来。 叶修文听了这回答,虽不相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此刻受制于人,多方思量之下还是暂且放低了姿态,起身弯腰行了一礼:“无论如何,今日还是需多谢两位表弟为我隐瞒此事,日后若有吩咐,定当在所不辞!” 恩梵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只是这时却不着急,闻言只是笑着回礼客气了几句。倒是小胖子,这时忽地道:“我这一次就权当没看到了,只是这种事到底有背纲常,叶表兄还是该当断则断才是!” 真要说来,这事何止有违纲常这么简单,陆采女虽然进宫几年却连承元帝的面都没见过,身份也只是个散阶的采女,连个品级都没有,但莫说她是采女了,就算是宫女,一朝进宫,就也算是天子的女人,承元帝后宫中的一份子。叶修文与亲舅的女人有了私情,往轻里说这违天理背人伦,往重里说,就已算得上大逆之罪,毕竟承元帝不仅是叶修文的母舅,更是他的君主。 这也难怪上一世事发后,饶是高宜公主百般求肯,甚至推说陆采女身带迷香将大半的罪责都推到了已死的陆氏身上,皇叔也自此对叶修文厌之入骨,见都不愿再见一次了。 但叶修文闻言却是面露苦涩:“我自小便熟读圣贤书,其中道理又如何不知?只是……”叶修文说着又是一顿,神色似喜似悲,话语分外坚决:“情之一字,却是身不由已。” 小胖子瞧了他一阵,忽地拿起了方才还在嫌弃的热茶,狠狠的咽下了一大口去。 便是一旁的恩梵,闻言也不禁起了几分鄙夷,旁人不知,她却总是清楚的,上一回里他二人私情败露后,陆氏羞愤之下自尽虽没成,可却也是在当夜里就被赐死了的,这还不算,且在死后都还背着一个不安于室,引诱晚辈的恶名,烧尸扬灰,真正的万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反观叶修文,虽说也因此大病一场,几乎要丢了性命,可到底也没像他这会说的一样,“身不由己”的随之而去,反而等病养好后,还是借着叶修武被过继的事重回了朝堂,甚至事后还有不少人为他可惜,竟是为了一个女人丢了太子之位。 有如此后事,叶修文若是只说他是一时糊涂贪恋美色也便罢了,现在的话就显得格外虚伪可笑。 不过这么说来,若真是贪恋美色以公主府的权势自也不缺美貌的女子给他,他又何必非要寻到这后宫里来?更莫提陆采女也算不得什么绝世美女。叶修文此举,除了为“情,”又能是为了什么?恩梵一时困惑了起来。 虽说本来是想提醒他,也免得如上一回一样年后便被福郡王发现,私情暴露,可这会恩梵却忽地不想再说什么,三人又坐一阵,烤鸭还未上来,叶修文便借着家中担忧的名头出言告辞,恩梵与小胖子也不阻止。 等的只剩下恩梵与小胖子两个在,气氛便变得自在了许多,小胖子叹了一口气,故意道:“你带我看的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叶家表哥若是想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可怎么办?” 恩梵笑了起来:“这种事他可不敢告诉家里,就单凭他自个吗?赵恩禁还差不多!” 小胖子撇了撇嘴:“我还一直觉着他挺聪明呢。” “是啊!”恩梵也颇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因为上一回里叶修文出事,福郡王在其中做了不少手脚,恩梵便也一直觉着他落到上一回的地步多半还是遭了福郡王陷害,叶修文本人还是颇有几分可取之处的,这会看来,这大表哥似乎也只是在读圣贤书上才能算得上是聪明人。 这倒真是让恩梵怀疑起了帮叶修文值不值得,这样的人,真能斗得过福郡王吗? “算了,不提他。”本来也没有全然指望叶修文,恩梵摇了摇头,不欲多谈:“花鸭怎的还没上来?” “你懂什么,这炙鸭第一要紧的就是火候了,这才多长功夫?立时就上来的我还不吃呢!”小胖子很内行的样子。 在吃的问题上,恩梵倒是一向都很服气小胖子的口味眼光,加之她本来就是要请客赔罪的,这会倒很是受教的点了头,配合的听着小胖子从鸭子来源,到烤炙的火候,到片鸭的步骤,乃至于最后享用的要蘸的酱汁都一一介绍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讨好,总之掌柜的再进来上菜时便被小胖子的滔滔不绝深深折服,与他相见恨晚的谈了许久,甚至最后为了这鸭子应该“明烧”还是“暗烤”能争论了起来。 恩梵对两人说的内容倒是听不懂,但听了这大半天却是不由的饿了起来,直到最后,色泽鲜亮,枣红色被片成了柳叶状的鸭肉呈了上来后,便更是食指大动。 本来在赴宴之前就早已用过了晚膳,但恩梵此刻也如小胖子一般迫不及待的亲自动手拿了荷叶饼卷着,再略略蘸了店里独家调制的两种咸甜酱汁,一口咬下去外脆里嫩,配着轻薄的荷叶饼与细细的葱段在一处,当真是恰到好处,肥而不腻,满口留香。 恩梵惯例觉着甜味的蜜卤更对胃口,小胖子也照旧更偏爱咸味的酱汁,两厢倒是各不相干,都吃的爽快。 不过小胖子几乎一动筷就停不下来,恩梵倒是倒是知道适可而止,觉得略有些饱腹之感便停了下来,只一面等着小胖子吃完,一面随意夹着些一旁的青瓜萝卜条渍成的小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很是爽口。 直到恩梵吃罢后又等了半晌,小胖子才终于停了手,分外满足的叹了口气,懒懒瘫在了椅子上,惬意的眯起了眼睛。 恩梵看着好笑,起身催促他:“要宵禁了,快走了!” 小胖子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慢悠悠的净着手,才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刚才就想问来着,恩梵你干嘛送那副字?福郡王得罪你了?” 酒足饭饱之后,恩梵也是放松的点了点头:“怎么说呢,简直不共戴天!” 小胖子抚着肚子笑了起来:“哎?那看在鸭子的份上,我以后也与你同仇敌忾了!” 恩梵双眼弯弯,也玩笑般应了:“好” 第18章 金银裸子 第十八章 “今日怎的这么听话,知道过来请安了?”张皇后穿着一身家常的半旧常服,懒懒倚在贵妃榻上,身上还搭着一条薄被,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 近些日子的天气总是先热上一阵子,然后下一场瓢泼大雨,凉快不了两日就又是又闷又热,如此循环往复之下,张皇后一时不当心,便有些着凉,不过倒不是大病,宣了太医连着喝了几服药,已然好了大半,只是最近还有些困乏无力。 恩梵面上带着笑意:“听闻娘娘这两日身子不爽利,可不紧赶慢赶的来了。” “唉,也就你还记得我了!”刚刚生了病的人总是有几分脆弱,张皇后叹了一口气,伤心到:“从前也不觉着有什么大不了,可这年纪一把,病在床上了才发现,底下竟是连个侍疾的都没有!” 皇后有恙,本来皇子公主甚至儿媳孙媳都该来侍疾问安的,只不过如今后宫无子,张皇后除非下旨把外命妇召进来,不然病床前的确是冷清得很。 恩梵只笑着道:“您哪里年纪一把了?正是徐娘半老,风华正茂的时候呢!” “嗯,这话好听,赏!”张皇后让她逗的一乐,接着问道:“在奉常寺呆的如何?” 提起这个来恩梵真是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一群食古不化的老头,张口闭口先人古礼,没劲透了!” 自太后寿宴上承元帝下了口谕,恩梵第二日便和叶修文同去了奉常寺当差,在各处都转过有了大致了解后,叶修文没过多久便寻到了自个的差事,与寺里的少卿一起钻研探讨起了冬天大祭时上告天地先祖的祭文。 没错,奉常寺七月里便已在准备过年时的祭天的祭文了,且还不止一份,敬天地、告宗祖,主献、亚献、赞引,每一份祭文都各有不同,甚至有的还需准备出好几份备用来,好到时另主祭之人,也就是承元帝来决定挑选。 每一篇都不过短短几百字,恩梵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大同小异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左右斟酌、引经据典、改来改去的,偏偏众人都格外的郑重其事,叶修文也是成日的兴致勃勃。 恩梵无奈之下,只得另寻了掌牺牲礼乐的差事,都循着旧例,通常不会有什么差池,虽然也很无趣,但比起撰写祭文来简直要好太多了。 张皇后眯着眼睛听着她抱怨了半晌,恩梵声音清朗,且因自小注意着并没有女子的尖细之感,反而空灵清透,倒似是悦耳的瑶筝。张皇后昨夜里就没睡好,这会听着恩梵说着这些日常琐事便不禁有些瞌睡了起来。 恩梵看着张皇后眼皮越来越沉,便也渐渐放缓了声音,直看见她完全合上了眼睛,便停口起身,上前为其压了压被角,想了想,又轻手轻脚的卸下了张皇后头上的凤衔珠金丝冠,这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恩梵只是想让张皇后多休息一会,却并不知道等得她走后张皇后又重睁开了双眼,一边的内侍绮罗见了,赶忙趁机端了一碗参茶,又将其扶了起来:“娘娘用些东西走走困,省得夜里又该睡不着了。” 张皇后微微点头,眼光瞧见了恩梵方才为她摘下的凤冠,便想到了什么一般叹息道:“倒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我是没法做主的,若不然……” 后头的话张皇后没说,绮罗也就假装什么都听不懂的没去问,果然顿了顿,张皇后再开口时便转了话头:“多备些金银裸子,这岁数正是要使钱的时候,赏什么都不如银子实在。” 绮罗恭敬应了。 - 恩梵出了坤和宫大门,便径直往南边光武门的方向行去,她今日便是从那进的宫,马还在宫外头放着。 只是刚刚行到了光武门,便看到了门口立着一人,恩梵远远瞧见了,带了笑主动迎了上去招呼道:“崔师傅!哎?这不是恩禁堂兄吗?这么巧?” 崔统领身后跟着一精瘦干练,穿着禁军衣裳的年轻男人,方才离得远未曾发现,恩梵这时才看出这人竟是赵恩禁。 倒也难怪,恩梵与叶修文都早已去了奉常寺当差,赵恩禁自也是遵旨入了禁军当值。只是没想到正是在崔统领手下。 当初崔统领虽因叶修武受伤的事不再教授他们骑射课,但崔统领养伤时,恩梵感激他的教导又特意携礼去看望过一回,崔统领也投桃报李,教了恩梵一些粗浅的吐纳之法与五禽戏之类的拳脚功夫,只为强身健体,恩梵这几年坚持下来后也的确是颇有成效,这般一来二去,两人虽没有师徒之名,却也算是半师的情谊。 崔统领见着恩梵后笑得爽朗:“不是巧,听下头的人说你去皇后娘娘那了,我已在这儿等了大半日了!” 恩梵仰头道:“哦?崔师傅可是有事?” 崔统领倒也说的坦荡:“实不相瞒,我是想往贵府送几个人使唤,都是西北军营里下来的汉子,虽受了些伤,却都是老实得用的!” 恩梵听到西北军就有些明白几分,宫内禁军中向来只有两种人,一种便是如赵恩禁一般,宗室权贵的子弟进来寻个体面差事镀金的,另一种便是如崔师傅一样,是自大焘各军营卫所中,择优异者选入,这一种便真是个个身经百战,身手不俗。 恩梵知道崔统领是自西北军来的,且他虽入了禁军,家中却有许多亲戚族人、同袍战友还在西北从军,崔统领又是个义气念旧的,无论西北军相熟的有谁遇了难处,到了京城来他总要慷慨解囊,设法相助,这次想来也是如此,恩梵仔细问去,果然崔统领是在为他西北军受伤归家的老战友寻个差事。 “好啊,家中母妃正觉着人不够用呢!”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崔师傅已开了口,恩梵自是一口应了,又问有多少人? 崔统领说到这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约莫六十来个。” “这么多?”恩梵很有几分惊诧,这么多人她倒不是要不起,毕竟她家中除了王府外头还有许多田亩庄子,几十号人倒还能放得下,只是她却没想到竟会有六十多个人一并进京来寻崔统领帮忙,这简直像逃难了。 恩梵本以为至多不过几个,看在崔师傅的面子上好好请到府里养着呢! “说来也是气人!月前西边那群铁蛮不知抽了什么疯,这大夏日里竟派了几百人犯我羌门关,事出突然,我那兄弟虽伤亡惨重,却也带着人誓死守住了。可事后上官却说他统兵不利,从上到下都降级罚俸,还打了板子。他们受不得这气,干脆闹了起来,被消了军籍。有法子的都回了老家过安生日子了,只这几十个,老的老、伤的伤实在是找不着活路,我那兄弟这才写了一封信,叫他们一路找到了我这来。”崔统领闻言慢慢解释道。 这时一直跟在一旁的赵恩禁忽的开口道:“在下倒也可分去十来个。” 赵恩禁所在的瑞王府虽比安顺王府显赫的多,但无奈赵恩禁上头却是有个后母的,且他一向不得生父喜欢,府内中馈又都被继王妃把持着,也难怪他只能安置下十来个人。 不过赵恩禁一开口,恩梵却是忽的一愣,觉着自己像是忘了什么。 是什么呢?赵恩禁……西北军…… 对了!和亲! 恩梵猛的想了起来,今年进冬后,西北该是有一场大败!而后两国言和,铁勒却是定要大焘送去一位公主和亲,而这公主的人选,似乎就是定了赵恩禁的亲姐姐,那位面上有一块胎记的郡主赵娴! 虽当时还未下明旨恩梵便溺水而亡了,但想来赵娴和亲这事该是□□不离十,岁数合适,又未定亲事,更重要的,却是赵娴上头非但有一位心狠的亲爹瑞王,还有一位颇有手段的后娘继王妃!当真是极有可能被瑞王府推出去做这外头再光鲜不过的公主! 许是恩梵思索的时候过长,崔统领只当她是有所顾忌,谢过赵恩禁后又认真解释道:“都是些自小苦大的糙汉子,养马砍柴、看门打更都干得来,庄稼虽不会种,可除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也都有几把子力气,现学起来也快。只要不叫他们卖身为奴,能有个安生日子,都是……” “军中的好汉,哪里能叫他们干这个呢?”恩梵回过神来,闻言连忙笑道:“正巧我府上要寻些侍卫,他们只要乐意,我便正好都请来做亲卫了!” 这话虽是客气,却也有几分当真,京中各大王府里除了内务府上派来轮值的侍卫,大都会自己再请些来,少则几十,大多上百。毕竟那些带品级的护卫都是宫中派来的,算是从属于内禁军,也并不吃王府的粮饷,用起来总是不如自己的人顺手。 顺王府原先也是有的,只是自顺王去世后,顺王妃几乎算是闭门不出,便将这些人都一并遣了,这时补上几十个倒也应该。 崔统领闻言自是乐得更无不可,赵恩禁见此便也不再多言,毕竟这些人若跟着他回去也不过是做下人跟班,总没有王府侍卫好听。 于是事情便这般定了下来,崔统领只说过几日后便带他们过顺王府,再好好谢过,恩梵又客气几句,两厢便就此别过。 虽说恩梵已然答应了下来,但一下子往家里塞了六十多号人,总还是该先与母妃说清楚。因此恩梵一出宫回府,便先去了王府后头的小佛堂。 只是意外的,这个时辰顺王妃竟没有诵经,恩梵问了侍人,在隔间寻到了母时妃,她正满面严肃的坐在案后,慢慢的翻着一叠笺纸。 见着恩梵后,顺王妃也不待恩梵开口便当先叫了她过来,分外郑重道:“你的亲事,该相看起来了!” 第19章 夏荷香宴 第十九章 对着日后要同床共枕、相敬如宾,相伴数十载的结发正妻,恩梵的身份若要向她隐瞒一辈子大约是不能的,而既然要坦言,这般关系全府性命的大事,自然是需要好好挑选考虑一番。 顺王妃也算是千挑万选,煞费苦心,足足问了两三个月,这才终于挑出了几个家世身份合适的,摆在了恩梵面前。 恩梵也的确在第一张便看见了上辈子就已熟悉的名字—— 国子监祭酒,王氏第三女,庶出,如今芳龄十五,正是待嫁之年。母妃显然也是看中这一个的,也如上一回一般,细细说起了这王三小姐的情形。 国子监祭酒家出来的,生父身份足够,虽说是庶出,可只要真与王府定了亲事,王家也定然会将其记到嫡母名下,便也勉强说的过去。 而更重要的,是这王三小姐的早逝的生母是丫环出身,且不知为何,极被王夫人厌恶,这份厌恶也延伸到了子女身上。据顺王妃打听来的消息,王夫人最近给这庶女准备的亲事不是年纪一把的鳏夫,就是五毒俱全的纨绔子弟,再不然就是家中贫困,且还婆母刁钻的清寒之户,总之是打定主意不叫这庶女好过的。 恩梵若是能娶了她进门,一则算是做了好事,不至于太过愧疚。毕竟嫁进她顺王府来,只要肯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富贵荣华一世不缺,婆母挑剔、小妾闹心的恶心事更不会有,日后也不缺孩子孝敬,虽说不是自个的,可这天下间多少女人都得给夫君养妾生的儿子,她这好赖还是算在自个肚子的,还省了生产的痛楚麻烦。总而言之,除了恩梵也是个女人之外,真是哪哪都比王夫人为她挑下的狼窝虎穴强的多。 二来,就是这样的人,即便之后真的闹起来,在王府出个万一,娘家也不会为她出头,说句明白的,就是好欺负。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恩梵与顺王妃都不愿如此,能相安无事,还是再好不过了。 说罢之后,顺王妃低头抿了一口茶,抬手揉了揉额角:“旁的几个情形也都有些相似,只是除了身份家世,我们也得看看各家姑娘的脾性,太硬气厉害的不行,太柔弱胆小,经不住丁点事的也不行,嘴碎蠢笨的就更要不得了!” 太硬气厉害的,得知实情后说不得一怒之下便会将此事大白于天下,而太过胆小懦弱的,又怕她又担不住这关系身家性命的秘密,嘴碎蠢笨的就更不必说。 便是恩梵听到这,也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她的亲事,还真是比皇子选妃都要更琐碎麻烦一些。 “过几日诚王府上有一场荷花全宴,本是你伯母办来挑二儿媳的,已给我们下了帖子,正好趁机去看看。”顺王妃面色认真:“这事着不得急,得慢慢来,便是拖的时候长些,也务必要娶个妥当的人回来。” 诚王妃为二子找妻?那不就是小胖子吗! 没想到他们这时候倒成患难兄弟了,恩梵心中一乐,满口答应了下来。 等着这事说罢,恩梵便接着与母妃说了崔统领介绍来六十余人的事,顺王妃也是毫无异议:“你也大了,平日出门都没个人跟着,何况日后成婚生子,添些侍卫也好。” 恩梵便也叫怀瑾去寻了府里的内管家,毕竟是一下子添了几十号人,月俸衣裳,住处规矩,桩桩件件准备起来都是个不小的麻烦。 果然,刚过两日,崔统领便趁着晨曦,一大早带着六十余人浩浩荡荡的出现在了安顺王府门口,没办法,这么多军营里下来,五大三粗的汉子,又都是手里沾过人血的,不自觉的就有一股子迫人的气势,若不趁着早些路上没人时过来,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就算已经这般小心,他们进到都是权贵居住的铜雀街时还被巡逻的卫城军拦了下来,只以为他们是寻仇闹事的,若不是崔师傅靠着禁军统领的身份担保,他们怕是还要被扣在半路上呢! 好在安顺王府的门房早就被安置过了,倒没被这幅场面吓着,赶忙开了侧门将人都迎了进来,因人来的太早,王妃并恩梵都还未起,只得先带到茶房等着,又先寻了管家过来。 不过人太多,屋里放不下,老管家匆匆过来后,也只得一面告罪一面先请人坐在院里,茶盏肯定是不够用了,开库房也来不及,只好叫了人快些去厨下寻些粗瓷杯碗来,先给一一倒了浓茶招待着。 好在这些人知道这是在未来主顾家里,且都是从军多年,令行禁止的,倒是没一个人抱怨吵嚷,也没人去坐,都静悄悄的端着碗茶,排着队伍立在前院里。 六十六个人,不算太多,可也绝不算少,起码已足够将王府的前院挤的满满当当。恩梵匆匆过来时,见着的便是这乌压压的一片人头,还有些瞌睡的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紧接着又被几十声洪亮的“见过公子!”震的一个踉跄,本来还未清醒的脑子更是一个激灵,丁点困意也寻不到了。 屋内的崔统领闻声踏出了门槛,朝着恩梵笑着解释道:“他们都是十来岁便从了军,不知礼数,诸事都按着府上的规矩来便是!” 恩梵这时也终于回过神来,细细朝着阶下看去。 六十余人年纪不一,大的发间都已斑白,最小的面上还带着些稚嫩,怕是不比她大多少,也的确有几个断臂伤腿,或是身上还绑着绷带的,大多穿着粗布麻衫,瞧来竟是颇有几分悲凉之感。 说来也怪,这几十个人手中没拿武器,装束打扮也都各不相同,站的其实也并不十分整齐,但不知为何,这么立在一处,就莫名的有一种浑然一体之感,放佛他们不是几十个单独的人,而是就这么合在了一起一般。 崔统领这时又单叫了一个人出来,介绍道:“这是申岳雷,还在西北军时便是什长,也是一路带他们过来的人,若有什么事,吩咐他就是!” 恩梵闻言看去,崔统领说的是站在最前,二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个头中等,样貌平实,一副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样子,闻言上前一步,简单的对着恩梵抱拳行了一礼:“公子!” 恩梵也朝他点了点头,扬声道:“诸位一路辛苦,既到了这,便且安心住下,日后我全府安危,便托付给诸位了!” 众人轰然应是,不过家宅里寻常训话,竟有了些校场阅兵的气魄来。 恩梵苦笑的摆了摆手,也不再说什么,便示意一旁的管家先将大伙安置下去,好在有了前两日的准备,虽有些忙乱,却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恩梵接着与崔统领闲话一阵,又送他出了门,再回来时管家便来禀报结果。 虽然说来都是来当王府侍卫,但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却是要挑出来的,还有一些虽看起来无碍,身上却带了暗伤不能用力的,以及几个年纪过大的也都有自知的拒了侍卫之职,再去了些伤病还未痊愈的,这六十六人里能立即当差的,也就只剩了四十九个。 而剩下的十余人除了养伤的,也是按着各自情形安排了差事,在军中擅养马的便接着养马,腿脚不方便的便派去守着大门库房,甚至还有一个主动要求要去伺弄花木,剩下的实在一时寻不着职,便干脆也先和伤患一并养着,慢慢再说。 恩梵听罢也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也难怪崔统领为了安置他们要四处求人了,旁的宅邸里,谁家请人还要附带这许多麻烦的! 不过仅仅两日后,恩梵与母妃一起去赴诚王府的荷花宴时,便有些改了主意。 申岳雷当前立在门口,身后跟着六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看见恩梵与顺王妃后便面色恭敬的躬身请安,动作利落。 因合身的侍卫服一时还裁不出,七人都暂且穿着府中下人的褐色短衫,可穿在他们身上,却显得格外的精神抖擞,利落精悍,且人数虽少,但行动间却自有章法,竟是丝毫不逊于旁家佩刀着甲的亲卫。 似乎注意到了恩梵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后,领头的申岳雷干脆的抬臂一挥,便将绑在身后的木棍抽出捧在了恩梵眼前,解释道:“佩刀还未备齐,我们便先买了几根棍子用着,能伤的了人,也不易出人命,徒惹麻烦。” “嗯,极好!”恩梵立即夸赞道:“这些本该府里想到才是,倒是麻烦你了!” “是。”申岳雷并不多言,答应后只牵了恩梵的白马过来安静立着。 恩梵翻身上马,一只觉得崔师傅的确是棒了她一个大忙,若是外头镖局武行请来侍卫哪里能有这般得用?便是带着几个拖累也是大大的值得! 第20章 莲花猪脚 第二十章 恩梵虽是同母妃一并来的诚王府,但即便是堂兄妹,这么大的男孩也不好就这么大嘞嘞带进人家内宅的,更何况今日诚王府大宴宾客,走动的也不单是自家的亲戚。 因此恩梵不过进到二门,只对着诚王府与老太妃行了礼问了安,便又被府里的婆子客客气气的带了出去,交到了外头园子里小胖子的手里。 只是诚王妃下帖子叫来的人,请的也都是各家里后宅的夫人女儿,男孩子来的不多,也大多没什么官身,只小胖子一个招待着就已足够。 身为这场荷花宴的主人公,小胖子今日收拾的极为仔细,衣裳选的是墨色的上好丝绸,虽不甚鲜亮,但这般深色的衣裳却是恰到好处的遮住了身形,显得更痩长挺拔了几分,为免得沉闷,领口袖口又都用绣了雅致云竹纹雪缎滚了边,头插玉簪,腰系玉带,手执象牙折扇,再配上还带着几分圆润的面颊,双目弯弯,见人三分笑,真是好一个干净大方的少年郎。 恩梵一见之下便不禁调笑了起来:“哎哟!收拾的这般漂亮,是看上了哪一家的小娘子?” 估计今日没少被人打趣,小胖子毫不在意的扭过了头:“你也别笑我!若不是为了你的亲事操心,你母妃今日哪里会过来?” “是是是,堂兄说的对。”恩梵也不反驳,又低声开口道:“只是我还并不着急嘛,瞧这架势你想来已不差什么了,你母妃这是瞧上了哪家?” 本来还未定下的亲事是不该拿来说嘴的,毕竟万一不成又传出了什么风言风语,两家都不好听,只是两人关系亲近,小胖子又知道恩梵不是那等多嘴之人,闻言便也低声道:“还没定下呢,不过田御史家的次女颇有才名,还有姜老太傅的小孙女也到岁数了,想来就在这两家里。” “姜太傅的孙女!”恩梵瞪大了眼睛,一时仔细回想了一番上一回的结果,只是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小胖子还没娶亲,她那时与小胖子也并不相熟,这会还真是不记得他是不是定下了姜老头的孙女。 “也不一定就是她,说不得就是田御史家的小姐呢。”小胖子闻言面上也有些愁苦之色,显然当初在南书房时,姜太傅那几顿手板的余威犹存,提起他的孙女便只想逃跑了。只是这种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并没有多少置喙的余地,说罢便有些似有些心烦的挥了挥手:“不说这个了,你且进去坐会吧,今日是全是荷花宴,旁的荷叶莲子都没什么味儿,只一道莲花猪脚还有点意思,母妃偏还从单里去了,我一会叫人单给你上一份。” 小胖子还要招待客人,并不能总是与恩梵闲话,因此恩梵便也明白的暂且告辞,自个进来园内的回廊方亭。 时下到旁人家来参宴,到的先后顺序也是有讲究的,身份低些的先来一会才不显失礼,也好逢迎,身份高些的就自是会晚些,算是压轴。 安顺王府虽素来低调,但到底身份在那放着,绝对算是最后来的那一拨,因此这会园中其实已有不少人在,只不过夫人小姐们还未过来,廊下还都是些外男,而能被各家夫人带进来参宴的子侄,年纪都不会太大,大的也就刚及弱冠,小的甚至还满脸稚气,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祸害花匠们好不容易摆出的盆景鲜花。 恩梵自是不想与这些小萝卜头们说话的,便想着先寻一偏僻的角落坐下呆一会,只是刚行了几步,一不留神却是被一迎面冲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撞上来这人个子比恩梵还低了半个头,撞的力道其实也并不重,但偏偏撞的地方很是要命,脑袋正中恩梵胸前! 恩梵闷哼一声,咬着牙忍下了想要伸手揉一揉的迫切*,一时还顾不得生气,却是忽的庆幸起了还好这人年纪不大,只是拿布巾包了个小包,这若是束了发冠来这么一下,那还了得? “对不起!都怪我,我没留神……” 胸前一抽一抽的闷疼,便是对着一孩童,恩梵也是实在说不出好声气了:“着急做什么去?不知道看路吗?” 撞了人的显然也很是惊慌:“对不起,姐姐,我……” “你叫我什么!”恩梵听到这声“姐姐”猛然一惊,却是连胸前的疼痛都顾不得了,厉声喝道。 对方被恩梵这一声吓得浑身一抖,红着眼眶退了一步,又抬头偷偷瞧了恩梵一眼,这才又抽泣着道:“对,对不住,这位哥哥,我不是故意认错的!” 恩梵这时才冷静了下来,也发觉了自己反应有些过大,只是这时若在软了态度就更显刻意,也只得接着冷声道:“你哭什么?这种眼神,也难怪走道都看不着人了。” 撞了恩梵的是一穿着水绿长衫的小男孩,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看样子也不是个胆大的,让恩梵这么一说似是吓得哭都不敢再哭,只瞪着湿润润的眼珠子憋着嘴解释道:“我能看见,只是之前低着头才撞了哥哥的,哥哥身上又软软的,和姐姐一样……” “够了!再让我听见这些浑话就莫怪我不客气!”恩梵立即打断了他,这孩子也立刻点头乖乖应了。 只是恩梵依旧有些不放心,临走前又张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叫什么?” 这话听起来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男孩看起来更害怕了,可又不敢不答:“田家,我叫田源。” “哪个田家?”恩梵口气不耐。 小田源含在眼里的泪珠终于忍不住的滚了下来,哭着道:“启西街里的田家,我爹爹是御史!” 一个御史恩梵自是不怕的,只不过田御史……似乎正是小胖子方才说的妻家人选之一,也就是说这小泪包日后或许会是小胖子的小舅子? 那倒是不好太厉害了,何况还只是一孩子。正好这时通向内宅的垂花门响起了一阵人声,后面的女眷们也移步过来了,恩梵趁机摆手,赶走了面前的田源。 第21章 紫檀佛珠 时下虽尊崇圣人之言,认为男女有别,七岁不同席,但到底还只停在圣贤书上。民间贫寒的人家,屋子就那么大一点,全家好十来口人睡在一张炕上的事都是常见,更莫提乡下地方媳妇女儿都顶半个壮劳力使,下田干活,割草打柴,自是不可能有那许多讲究。 而本朝先祖起事前也是正经的泥腿子出身,对前朝那富贵人家里,女儿刚刚十岁就修个绣楼围起来,自家兄弟都不能见,只能做做绣活等着出嫁的作派很是嗤之以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反之也是亦然,因着圣太/祖的态度,开国初封的新贵几乎没有一家敢打着礼法之名,仿效前朝那般对待女眷的,这般八十余年下来,京中的豪门权贵们虽也越来越讲究规矩,但对男女之妨也并未到严苛的地步。 男女私会当然是不行,但这般大庭广众,在世交长辈们眼皮子底下,客客气气的见见礼,说几句话还是没什么可诟病的。 因此在诚王妃这时也是不慌不忙的带着各家的夫人小姐们悠悠的来了园子里,后头还跟着一众丫鬟婆子们,络绎不绝的,一道窄窄的垂花门竟是足足出了一刻钟功夫才彻底出完了人。 诚王府后花园有一片不小的池子,水上建了环环绕绕的水榭回廊,水中则栽了不少的水芙蓉,这时节正是荷花将谢的时候,粉粉白白的一片绚烂,瞧着也很是喜人。 既是打着游园赏荷的名号,一时也并不着急坐下开宴,便由着众人先四处赏玩,只在水榭两头的亭台上设了座位茶点让众人歇脚,虽未明言,但夫人女眷们都在开阔些的望乡台,恩梵在内的一众少年们便自觉聚在了另一头的洗绿榭里,因在水上四面开阔,便也未曾放什么屏风竹篾挡着,两边一览无余,倒是有些遥遥相望的意思。 “哎!恩梵,我瞧着你母妃已拉着那穿黄裙的姑娘说了一会话了,莫不是就是你日后的媳妇吧?” 年少而慕艾,小胖子虽嘴上不情不愿的,但目光自刚才起就一直盯着望乡台那边,也不知离这么远,是不是真能看清人家姑娘的眉毛眼睛,这会更是倚在围栏上,兴致勃勃的拉了恩梵去看。 可能是因为上辈子死在水里的缘故,恩梵现在一瞧见一荡一荡的深池子就觉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因此一上水榭就怏怏的靠到了最里头,听到了小胖子的大呼小叫,虽也有心转回去看看母妃是不是真的相中了哪家的姑娘,但又实在不想面对下头那波光粼粼的池水,便只是没精打采道:“你进来点,趴在那让对面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也是。”小胖子想了想,竟是当真听话的坐了下来,只是坐的也并不安生,是不是便伸着脖子张望一番,似有所待。 恩梵见状不禁问道:“你这是在等什么?” 小胖子饶有深意的笑着:“你母妃也来了,我还没去见过叔母呢!母妃过一会定是要叫我去请安的!” 恩梵闻言便也了然,请安不过是借口,诚王妃不过是借故要小胖子能去看一眼自个的未婚妻,看来诚王妃虽貌似严厉,对小胖子这个幼子却还是疼惜的。 果然,没过多一会,便有婆子过来叫人,只不过不单叫了小胖子,还说瑞王妃与福郡王妃都到了,请恩梵也一并过去。 这倒也正合恩梵心意,当下便欣然而往,上了望乡台,与小胖子一道恭恭敬敬的朝着瑞王妃行了礼,眼下却已是状似无意的撇向了自个母妃那一边。 母妃身边的确是立着一个身着鹅黄罗裙的姑娘,只是这会正侧立着,还很是规矩的微微低着头,只能看见她耳垂上坠着一指小小的乳白珍珠,不知是哪家的,更是丁点看不出什么品性模样。 “哟,瞧瞧这孩子,一进来这眼珠子就黏到人家姑娘身上不下来,果真是长大了!” 恩梵闻言皱紧了眉头,朝着坐在右下首的女人看去,一身耀眼大红彩凤袍,头上也插满了金银珠翠,本来还算齐整的相貌生生给衬成了俗艳,配上这一身装扮,那本就高挑尖利的声音越发显得阴阳怪气了。真是难为了福郡王能受得了这样的正妻,还能传出相敬如宾、情深意重的名声来。 没错,说话的这人正是福郡王妃,因是将门虎女,说话行事向来都随意的很,只是以往却并没有这般故意针对过恩梵,想来是因为太后圣宴上的百寿图,才招了她的妒恨,这是为夫君报仇来了。 虽然明知福郡王妃是在故意找茬,但偏偏恩梵既不能说自己没看人家姑娘,也不能说自个只是瞧了一眼完全没有黏着不放,毕竟这种男女之事最是麻烦难缠,一旦扯到一起了,便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不管怎么说都只会越描越黑。 因此恩梵只字不提人家姑娘,只是对着福郡王妃认真道:“堂嫂真是好眼力,失礼了,实在是您发间的配饰太过金碧辉煌,我一瞧之下便被迷花了眼睛,这才会如此的。” 郡王妃被这话气的面色通红,恩梵怕她再说出什么难听话来,便又连忙转向了瑞王妃一边,随便找了一话头问道:“恩禁堂兄怎的没来?倒是好久未见着他了。” 恩梵与赵恩禁平日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往来,但恩梵这会已这般问了,瑞王妃便也是满面的温柔良善,开口道:“他最近都在禁军当值,辛苦的很,莫说你了,便是我这个做娘的也是许久没见着了,我倒是真怕他累坏了身子。” 恩梵听着这话便是一愣,儿子当差便是再辛苦,但同住一府上,早晚也是总是要对父母行礼问安的,瑞王妃这几句话当着这么多人一出口,自是显出了十分的慈爱关怀来,只是赵恩禁便成了对继母不敬,不知礼数的人了。 这种别有用意的话,恩梵上辈子或许还听不出来,但多了十来年的阅历,自是一听就一个准。本只是为了不搭福郡王妃的腔,才随意找了瑞王妃说话,没想到却是莫名其妙的帮着瑞王妃坏了赵恩禁的名声,恩梵一时间也有无奈,有心为赵恩禁分辨几句,一介外人,却又是无从说起。 这时坐在瑞王妃后头,一面上蒙着白纱的姑娘忽的脆声道:“只是寻常当差,哪里就累坏了呢,弟弟日日请安时都托了赖妈妈转告,他在禁军当值诸事都好得很,想来是赖妈妈不敢扰了母妃休息,这才叫您白白担忧了一场!” 恩梵闻言一乐,这话说得也好,不仅点明了赵恩禁是日日都去请安的,还几句说明了赵恩禁去请安时继母却还睡得熟,便连房里的陪房妈妈都敢将府里少爷的话压下不报。 称赵恩禁是弟弟,又面带白纱,与瑞王妃说话言语间又这般暗藏机锋,这人定然就是赵恩禁的亲姐姐,赵娴无误了。 恩禁抬眼看向赵娴,面上被白纱遮着看不清面目,但露在外面的一双剪水双眸亮而有神,身形修长,脊背挺直,并没有因面上有斑而露出自伤自惭的神色来。 恩梵一见之下便不禁对这个堂姐心生好感,相较之下越发厌恶起瑞王妃方才借机诋毁继子的行径来,便也笑着接茬道:“是啊,堂兄也常与我们说起,您虽是继室,却一向待他们姐弟视若己出,是再良善不过的人,满京里的继夫人没一个能和您一般的,真劳您担心了,堂兄也定是会自责难过。” 赵娴闻言便微微弯了眉眼,认真瞧了恩梵一眼,虽没有其他动作,但只从那双眼睛,便会说话一般露出了十足的善意感激来。 恩梵便也回之一笑。 瑞王妃此生最恨的便是身为庶出,做了继室,便连生下的子女都低了都了原配嫡出一头,前头的瑞王妃去的早,她又有些手段,将瑞王府上上下下都制的服服帖帖,无论府内府外都无人会特意提及她是继夫人。偏偏今日让恩梵在众人面前一口一个继室的点了出来,还口口声声的夸赞让她无法反驳! 恩梵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这般肆无忌惮,毕竟“贤惠淑婉”的瑞王妃总不好和个晚辈计较。她早从福郡王那就学到了,这种外头光鲜亮丽,处处都要个好名声的人,却也是诸多顾忌,常常反被名声所累。 本来只是想着过来看看可能会成为自己未来妻子的人,却没想到接连遇上了这么两桩糟心事,恩梵心内叹息,倒是又一次庆幸起了母妃让她改扮男装继承王府的决定了,否则,她日后该是与这些夫人小姐们一般,满心满眼里都只是这些后宅男人,后辈嫡庶一类的琐事。 便是出身尊贵如赵婉,天性豁达如赵娴,甚至八面玲珑如瑞王妃,也只能困于后宅,将自个的前途命脉都交到旁人手里。这样的日子,虽是安稳,却到底无趣可怜了些。 思及此处,恩梵便也不愿多待,又与几位身份贵重的夫人见过礼后,便与母妃告了辞。 顺王妃点头应了,接着又对着立在她旁边的黄裙少女道:“你父亲是国子监祭酒,你家学渊源,愿意为我抄佛经真是再好不过,这珠子你拿去,便权当是我的谢礼了。” 国子监祭酒,那么这位应就是王家三小姐了。恩梵转身前略略抬眼看去,母妃给的是她常年戴在腕上的老紫檀木佛珠,看样子母妃挺看好这位姑娘。 只可惜这么半天,却是头都没抬一次,连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倒真是可惜了…… 第22章 金玉石鱼 第二十二章 天气一日日的凉快了下来,距诚王府上的荷花宴已然过去了好一阵,恩梵之后虽也跟着母妃去了几回各色名目的聚会宴请,但因为男女有别,却是与各家的姑娘们并无什么接触。 只是顺王妃却是趁着这几次机会,将当日那纸笺上的条件合适的几个都一一见了个遍,大致接触下来,似乎还是最中意当初恩梵在诚王府中瞧见的,穿鹅黄罗裙收了母妃紫檀木手串的那一位,国子监祭酒,王家的庶出三小姐王佳。 按母妃的话说,这位王三姑娘“虽看似腼腆,却并非怯懦之人。”虽然与母妃也只是见了几面,但略微察觉到了顺王妃的意图后,便也立即打着向佛之心,向母妃表出了十二分的恭敬孺慕,紧接着又主动提出抄佛经,借此与顺王府更亲近了几分,又恰到好处的显出了自个的贤惠孝顺来。 想来这位王姑娘也是在抓紧了这个机会,好借此逃出嫡母为她安排的火坑。 若是旁家的婆母,或许会觉着女子这般主动钻营,有失贞静柔顺,瞧瞧便罢了,聘来做儿媳就要多思量几分。可顺王妃就不同啊,并不怕她有心机、有所求,这样的人才知道如何将自个的日子过好,若这王姑娘真是天真良善,只想着日后相夫教子、举案齐眉,恩梵与顺王妃才真是要好好斟酌、谨谢不敏了。 恩梵虽与王三小姐毫无接触,但在这件事上却是相信自个母亲的眼光,因此便干脆的做了甩手掌柜,只等得顺王妃真的定下了,她再出面来一场“一见倾心、”上门求娶就是。最多王家夫人那会有一些阻碍,可恩梵却还能去宫里求皇后娘娘懿旨赐婚,以张皇后对她的青眼喜爱,去痴缠一番肯定能成。 暂且将终身大事放下后,恩梵便终于发现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福郡王,最近似有些不对劲? 恩梵细细的算了算日子,这已经快要入秋了,东陵地宫渗水的事,大堂哥怎的还未揭出来?上一回里,福郡王该是七月后半月时便上了折子请旨彻查的…… 开国的圣太|祖与先帝都是落叶归根,葬在了龙起之地的关中西陵,到了承元帝则是自出生起便活在京城,对祖上老家没什么归属感,便打算日后与子孙都埋在京城附近,因此三十岁时便开始着手在京东的朝星山上修建东陵,当作自个百年之后的地下皇宫。 建皇陵这事不是一夕之功,承元帝也并没有劳民伤财的意思,只令工部主事,从勘风水,选址定位到开山平地,十余年的功夫过去,工匠都换了几拨,如今也只不过是初具规模。 随着承元帝年纪渐长,对陵寝之地便也渐渐上了些心,最近每年都要过问几次,甚至还有了趁着秋祭移驾过去亲自看看的打算。 福郡王上辈子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了东陵寝宫漏水,工部主事官员却瞒而不报的事。 自古皇陵地宫都是修在深山地下,到夏日雨季时渗水也是常事,工匠自会因势就形,在地下先建好排水的漏斗沟渠,地宫内再厚厚铺上一层吸水的白灰,便也无大碍。 但东陵动工过半后,工匠们却才忽的发现本该置放棺椁的地上渗水却是异常的厉害,竟是到了建好的七星沟漏都排不尽的地步!瞧这情形,怕是下头定有地下水源才会到这般地步。 这便是件大事了,修皇陵又不是打井,是找着有水的地挖,不说皇家了,天底下任谁也不乐意自个的棺柩入土后,常年累月的搁水里泡着。更何况这还关系后代子孙的福祉风水。这事若是报上去,当初堪舆选址的风水相师固然是活不了,但他们这群修了一多半才察觉不对的主事官员也是免不了一个失察之嘴,轻则丢官,重则流放。 几番斟酌之下,主事官员便干脆决定赌一把,只是在地宫地面厚铺白灰,又时常更换,想着瞒天过海,蒙混到等到承元帝驾崩,大礼过后封宫闭道,到时就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事后来却是被六部行走的福郡王发现了蛛丝马迹,当即便上了折子,非但揭露了此事,甚至还趁机将户部工部官员贪墨之事也查的一清二楚、漂漂亮亮,直到进冬才算是尘埃落定,当时福郡王因此时在朝中名声一时无二。 毕竟关乎自个的陵寝,便是承元帝在此事之后也难得的软了态度,对福郡王诸多赞誉,赏赐颇丰,当时从后宫到前朝都觉着有如此人才当前,过继太子的人选定然就是福郡王无误了。 只不过承元帝心中的执念着实太深,饶是如此,最后也依旧选了叶家的后辈,实在是谁也未曾想到的事。 可问题是,这一回,福郡王怎的压根没发现这事一样呢? 其实真说起来,这一世里许多事都与上一回不一样了,并不能全然靠着上世的印象来,许是哪里有了丁点的小变化,接着便滚雪球般越来越大,直叫大堂哥真的未曾发现这事也说不定。 这解释其实合情合理,可是恩梵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坐在外院的书房中沉思良久后,忍不住的又一次叫了府里的石鱼问道:“福郡王当真连着好几日都未去上值?那他每日都去了何处?” 石鱼是当初崔师傅送来的六十余人之一,据说他母亲是靠破冰捉鱼将他养活的,这才起了这么个名字,今年才刚刚十八岁的年纪,浓眉大眼,虽在军中是斥候出身,但话中还满是少年郎的自傲跳脱:“的确是未出府门,只是在府里头干了些什么就不清楚了,公子若真想知道,小人便进府去探探!” 恩梵立即摇头:“那倒不必!福郡王府只明面的亲卫就二百有余,被发现了就不值当。” 石鱼自信道:“不过二百人,发现了又如何?我在西北时,迎着上万的蛮子打探军情都没被捉住过!” 满面老实平和的申岳雷,闻言也在旁证实道:“嗯,整个西北军中的斥候,石头都算是数得着的,想来无碍。” 恩梵一时有些无奈,或许真的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缘故,她这几十个军中下来的汉子,对其他府中的随从侍卫都很是不屑一顾,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只看着像模像样,真杀起来一刻钟功夫都用不了。” 放佛在他们眼里,堂堂郡王府的高墙铁门,弓马刀弩便都是摆设,由着他们杀进杀出一般。只是他们却不想想,又不是两军对战,恩梵一个连世子都不算的王府公子,哪里敢这般招惹赵恩霖? 恩梵想着便叹了口气,解释道:“你这么大个人日日在府里呆着,多少人都认得?他哪里需要捉住你呢,便是随意派个老弱来上门要人,我还敢不给不成?” 石鱼闻言一顿,想了想道:“那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蒙面去探,不叫人看出我是安顺王府的侍卫便是!” “那不是成刺客了?我可不用你夜班时分,取敌项上人头。”恩梵真的笑出了声来,摆手道:“只需远远盯着福郡王每日行踪,告我便好,不要惊动了他。” 石鱼利落的应了一声“是!”面上却是颇有些遗憾之色,便是一旁一向沉稳的申岳雷,也微微挑了挑眉,对这安排丝毫不以为意,竟是连一句对石鱼的叮嘱都没有! 要知道,平常石鱼这小子便是出门去吃个金玉石鱼,申岳雷这个老大哥都要嘱咐他小心些,别着急咽刺呢! 恩梵默默的揉了揉额角,总觉着崔师傅该是对她瞒了她一些东西,这几十个人是出自西北军应该没错,可却绝非被赶出来的寻常守城军! 无论恩梵如何想,石鱼这个曾经的斥候的确是称职的很,自得了吩咐后,便果真将福郡王每日的行程都事无巨细的报到了恩梵案头。 看起来的确是安生的很,除了去工部当值,便是进宫去给方太后请安,除了这两桩事外,就真的在府里闭门不出,十几天唯一的意外就是陪着妻子回了一趟娘家! 只不过石鱼却也发现了,福郡王虽不出门,但角门上却是日日都有人进出,有的几乎日日出现,有的却是只来过一两回便再未见过,只不过石鱼受命只是跟着福郡王,又分身乏术,并没有查探这些来人的身份,恩梵怕被察觉,便也未再细究。 自然,福郡王这般言行,那东陵渗水之事自然也是毫无音讯,那主事的官员似乎这一次真的能瞒天过海了一般。 这般平静的日子过的总是很快,夏日转眼间便已到了脑后,不知不觉,便已近秋日,府里已开始为恩梵准备今年秋猎上的短打骑装了。 大焘是马上得来的江山,为了鼓励宗室子弟不忘骑射,每年的春秋两季,天子都会带人去南山狩猎,今年自也不意外。 只不过恩梵一向对顶着大太阳,去猎杀围场上被养肥的野兽这事没什么兴趣,加之在恩梵的记忆里,这场秋猎除了赵恩禁打到了一头猛虎,被升了都尉之外,也再没什么值得一提。 因此到了秋猎这一日时,恩梵辞别母妃,便也只带了申岳雷与石鱼两个人,各自收拾妥当,不慌不忙的朝着南山行宫而去。 第23章 雉鸡尾羽 第二十三章 春猎为搜,秋猎为狝。满山的猎物正是为了过冬而可劲贴秋膘的时候,却不幸迎来了以承元帝为首,浩浩荡荡的车队仪仗。 南山围场自前朝起便是专为皇家春秋狩猎准备的地儿,几百年的时间下来,自有其一套规矩,早在几个月前就已忙而不乱的准备了起来。 整个行宫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清扫过,收在库房的家具摆件也都一一对着账本子又请了出来,送来的被子枕头,床幔铺盖都要拿薰笼细细熏了,再放在日头下拍的松软舒适,京城里也自有打前的宫人们先带着主子们平日用惯的家什物件一一收拾妥当。 就这般直到了出行的正日子,是个天朗气清的好天气。此次秋猎,承元帝与方太后都是在的,张皇后也带了几个得宠的妃嫔一并跟了来,这么些人自是每一个都要带不少的宫女侍人,再加上跟随保护的车架侍卫,只从皇宫开始动身,再到到了南山围苑便已耗了大半天的功夫,这第一日自然是已做不了什么了,只得好好在行宫好好歇了,明日才正式开始围猎。 恩梵早已知道其中情形,又不必伴驾,便并没有跟着承元帝的仪仗一道凑热闹,而是在第二日时才带着申岳雷与石鱼到了围场。 他们似乎来的正是时候,一排高扬的牛角号呜呜长鸣,声响浑厚而悠远,撞着了树林山壁又沉沉的弹了回来,还连带着整个南山的回响,放佛天地间都在微微颤动了起来。 饶是恩梵并不好骑射之道,身处其中也不禁心神激荡,生出了几分兴趣,控马行进了坡下待命宗室子弟之中。本还有心寻寻小胖子等人的踪迹,只是周围众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并不好随意走动,加之围猎也已快要开始,恩梵便也作罢。 果然,号角声响罢后未过多久,承元帝便骑着一只枣色大宛名驹,身穿明黄骑服出现在众人面前,左右两边则跟一众银盔亮甲的禁军亲卫,也个个都是身姿挺拔,威风凛凛,众星捧月般簇拥在承元帝周围。 众人山呼万岁之后,下头自有人放出了一群早已备好的猎物,多已温顺的鹿羊为主,早已被围场这吹号擂鼓的动静吓得四肢战战,甚至有些明明已被放了,却还呆呆的不知道跑。 承元帝抬手开弓,在众人注目中放出一箭,果然便正中一只油光水滑的公鹿,这倒罢了,但那一箭竟竟是正正的射进了鹿眼之中,丝毫未伤了皮毛! 这一手便殊为不易了,便连跟在恩梵身后,本来对这场面很有几分不屑的石鱼都精神一震,扬声叫了一句“好,”旁的便更不必说,“万岁!”声轰然四起,久久不歇,跟在承元帝后面的后宫女眷们也是满面红光,捂嘴惊叫,与有荣焉。 承元帝其实也被自己这一箭吓了一跳,只是在这一片欢呼声中,却还撑得住天下之主的气派,放佛方才不过是一件寻常小事一般,真真是面色淡然,不怒而威。 等得众人过几息功夫后,承元帝这举手压了压,朗声道:“此次秋猎,不计身份,狩得猎物在前者,朕皆有封赏!”说罢抬手一声大喝:“去吧!” 两边得以下场的禁军亲卫们早已迫不及待,随着这一声命令轰然应是,便争先恐后的纵欲而出,浑身的轻装亮甲在天光之下熠熠生辉,气派非凡。倒是恩梵这边的一众宗世勋贵子弟们,反应到底不及身经百战的禁卫军,虽说本是开始就在前头,却反而没能力争上游,且相互之间挤挨着,瞧来只会是越拉越远了。 刚刚一箭射穿公鹿双目的承元帝见着这一幕不禁有些感概,只说天下承平日久,这些宗室子弟们懒散惯了,竟是一蟹不如一蟹。 一旁伺候的魏安却是看出了自个主子心情不错,闻言只是恭着腰奉承着,又将承元帝方才的一箭拿出来惊叹拜服了一遍,魏安一向会说话,几句之后果然将承元帝的兴头又挑了起来,令人去后头禀报了方太后,自个要再亲自下场猎上几头猛禽来为太后添菜! 弄巧成拙的魏安也是心中一苦,却也不敢扫兴,只是小意劝着,直请承元帝定要多带几个侍卫才罢。 -- 而与此不远,立在另一头的福郡王却是并未上马入林,而是一直远远看着这从者云集、山呼海应般的场面,直至承元帝也在侍卫的拥簇下消失在眼前,这才面无表情,沉默的牵过了自己的玉雪白马,翻身上鞍,缓缓前行。 福郡王身后未跟侍从,却是跟了一个一身长衫,发间都已有些斑白的中年男人,似乎时时都有数不清的天下大事都放在他的肩上,额头都有深深的纹路,浑身都透着一股忧国忧民的气质。 “郡王,此事,还是不妥……”忧国忧民的男人沉思了良久,终于还是催马上前,跟到了福郡王近前不远处低声劝道:“我们此刻并未处在弱势,又何必冒此大险?如今宗室之中,能与王爷一拼的只剩叶氏,我们只要顺势查清此事,让叶修文身败名裂,便……” “便可被过继做太子吗?”福郡王面色晦暗:“圣上有多厌恶我,邬先生是看见了的,便是叶氏当真身败名裂,邬先生能保证皇叔就定会选我吗?” 邬先生面色一顿,又小心道:“总是,要试试才知,何况还有东陵之事,王爷若能将此事查清,便是圣上,也总要承您的情……” 福郡王闻言撇了嘴角,露出一嘲讽般的笑:“要试到什么时候去呢?我已近而立,上头那位却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便是当真过继我做了太子,史上这个岁数的太子又有几个是真的登基,寿终正寝的?这还是亲子都不行,邬先生觉得,早已被天子厌恶的在下,可能有那般幸运?” “可,可是这般仓促,总是……总是……”邬先生面色犹豫。 “仓促可不是正好,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旁人自更是全无准备,胜算不就更多几分?”福郡王面色冷静,话语中甚至有几分关怀:“邬先生,你年纪大了,这般劳心劳力之事已不适合你来干,倒不如等得诸事落定后,只待含饴弄孙便是。” 这个邬正,早在先太子还活着时,便已是东宫的幕僚,之后也一直跟在福郡王身侧,赵恩霖以往看在亡父的面子上,对他一向尊重,这十余年来,福郡王也都是按着这人的劝告行事,忠孝礼让,礼贤下士,想法设法巴结抢去他皇位的承元帝! 只不过,收效甚微。 福郡王眯眼瞧了瞧行宫前头承元帝方才射鹿的地方,恍惚间便好似瞧到自己日后黄袍加身,围场行猎的场面来。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论他如何孝敬小意,承元帝照样不会多瞧他一眼,无论他如何亲善兄弟,也并没有得来弟弟们的拥簇拱卫。想要的东西,靠求是求不来的,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拼着送出自己手下的人来清查东陵之事,讨好一个本就厌恶他的人欢心? 在他本欲彻查东陵之事时,一场风寒却是让他在病榻上想清楚了,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本应该站着拿过来,他为何要跪着去求? -- 与此同时,早已跟着众人进了山林的恩梵,自是不会想到她的生死仇人已然决意改求为抢,本就没打算求什么名次的她,这会正寻着阴凉处慢慢牵马而行,远离了众人一哄而去的大型牲畜,只是看着些野兔雉鸡之类的小东西,算是过把秋猎的瘾。 只是不知是她运气不好还是本事不够,一路行来却是除了些飞鸟鸣虫,就再未看见什么猎物,她身后的申岳雷与石鱼虽有着一身好本事,但因自小在茫茫西北,也着实摸不透这老林子的路数,在这事上也并无什么助益,不过好在有他们在便不怕迷路,恩梵便也放心大胆的随处乱逛。 这般行了多半个时辰,恩梵都已打算放弃打道回府之时,迎面却是忽的传来了一些声响。 恩梵还未来得及高兴,身后的石鱼便立即看出了过来的不是什么猎物,而是一个人,还是个熟人。 一身禁军轻甲的赵恩禁。 许是上次在诚王府为他与赵娴说话的的事被赵恩禁知道了,赵恩禁后来也对恩梵热情了许多,譬如此时,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主动与她开了口:“恩梵,怎么独自在此?” “噢,那边人太多,我想找点雉鸡野兔什么的,你呢?” 赵恩禁倒是丁点没有顾及恩梵面子的意思,坦言道:“嗯,那边人太多,我想自个找些猛禽。” 好在恩梵才不会为此自卑,闻言反而眼前一亮,记起了赵恩禁上辈子猎到的斑斓大虎,想来就是这一日。 “那我便等着堂兄独占鳌头了!”恩梵面色真诚,拱手笑道。 赵恩禁似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下了头,转了话题道:“我过来时,在那边浅溪旁的灌木里瞧见了些雉鸡,颜色鲜亮,便是不吃肉单将尾羽拔下来插瓶也使得,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找的到。” 这些鲜亮的东西母妃并不用,但想来张皇后见了会喜欢,恩梵闻言便想到了这一茬,开口谢过后,便也带着石鱼二人朝着赵恩禁指引的地方大步行去。 第24章 花鹿热血 第二十三章 一支锋利的三叉箭闪电般穿林而过,牢牢扎在了灌木丛中,只是草丛中那隐隐约约的鲜艳尾羽却是一闪而过,伴着扑簌簌的声响再也寻不到了。 显然,这一箭又没射中。 一直在后头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恩梵与石鱼不禁都是一声失望的叹息,石鱼快步上前收回了射空的羽箭,恩梵则上前对着申岳雷笑道:“总算有申侍卫也做不到的事了!” 恩梵三人按着赵恩禁的指点行到了小溪附近的灌木丛附近,果然真的看到了零散的几只雉鸡,只不过只有雄鸡才有又长又漂亮的尾羽,雌鸟则都灰扑扑的,倒和寻常家鸡没什么区别。 恩梵便是奔着尾羽去的,因此初时还很是心软的特地吩咐了石鱼申岳两个,只要猎几只公雉鸡凑够尾羽就成,不必多造杀孽。 但只可惜,现实却是狠狠打了恩梵的脸。莫说几只,这一路寻来,连着开了几箭,她却是连一只都没射中过! 说来也怪,这雉鸡个头不大,跑起来却是异常的迅捷有力,且还机敏的很,有时明明已要射中,却还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开去,倒放佛故意逗你玩一般。尤其藏在灌木之中,只要一击不中,不到一息功夫便能逃的不见踪影。 恩梵几次三番都不成,不禁也有些泄气,便也不再逞能,只叫申岳雷与石鱼帮她猎两只,好赖不能空手而归。可谁知这两位西北军中下来的好汉竟也都是屡射不中,倒是让恩梵惊诧之余,也减轻了许多挫败感,有心调笑起来。 申岳雷闻言满面憨厚的笑了笑,低头道了一句“惭愧,”倒是年轻气盛的石鱼颇有几分愤愤不甘:“唉,刚才差一点就射中了,只可惜我们都是使刀杀敌的,早知道该叫二刈子来,这些个畜牲,保管箭箭左眼睛射进去,右眼睛出来!” “公子面前,胡说什么!”申岳雷张口喝道,接着又朝恩梵解释道:“他说的是苏灿,公子以往许未曾留意,此人虽看似文弱,一手射术却是天下无双。” 申岳雷为人一向沉稳,手下之人便是有十分的本事,他为了稳妥起见也要减成八/九分,能得他一句“天下无双,”想来必是真的优异非常。 恩梵应了一声,也起了几分兴趣:“哦?早知还有这么一位,这次围猎该带上他才对。” 申岳雷也说着等一回府便叫他来与公子见礼,三人又闲话一阵,见时候不早,两人便也一并劝恩梵起程回返,狩猎之事,明日再来也来得及。 虽然至今还一无所获,只能空手而归,但恩梵已两世为人,自不会为了这一时冲动而因小失大,闻言也便也应了下来。 申岳雷看着天色算了算时辰,还是领着恩梵按着来路原路回返,虽然这般略绕远了些,但一路都平整宽阔,也更安全一些。 只是三人往回还未行多久,便听到了迎面而来的吵嚷人声,紧接就能看到了十来个身着龙禁卫服饰的内宫侍卫朝着这边行来。 恩梵看到这些侍卫的衣裳就已有几分猜测了,迎上一看,果然不远处端坐马上的,便正是一身明黄旗装的承元帝,除了当前下马开路的侍卫,身后还跟着十余个御前近卫,个个马上都背负着野兔野鸡、甚至猪狼等猛兽,看样子收获颇丰。 虽说有些意外,但既已撞见了圣驾,便也没有不上前见礼的道理,恩梵步行上前,单膝跪在了承元帝马前,低头恭敬的问了安。 承元帝今日心情不错,倒也立即叫了起,还有心瞧了瞧她的收获,朗声问道:“怎么多半日了,还是两手空空?” 恩梵站起身来,倒也说的坦然:“侄儿一向不擅骑射,正要打道回府,打算明日再来碰碰运气!” 承元帝闻言也是一乐,又细细看了恩梵一眼,只觉果然是唇红齿白,清秀俊逸的翩翩少年,倒也难怪皇后对他这般青眼有加了。 承元帝虽与自个的皇后相见两厌,但他心底里却也清楚自己当初的确是操之过急,被后宫小人哄骗,冤枉了张氏的,只不过皇后倔强,不肯主动服软,何况无子这事又牵扯到承元帝心中最大的逆鳞,并不好意思主动低头,两人这才到这般地步。 因此承元帝对张皇后的心情其实也颇有几分复杂,虽然帝后不合已是满宫皆知的事,但承元帝对张皇后看重的人却还是愿意给几分脸面,更何况,恩梵还是能在书法一道上狠狠落了福郡王脸面的人。 故而承元帝此刻几乎算是和颜悦色,大手一挥道:“那正好与朕一道,有侍卫在一旁哄赶着,也好让你长长本事!” 承元帝这个天下之主都愿意主动帮忙作弊了,恩梵哪里能不答应,自是立即谢恩了,牵过马来跟到了承元帝身后,只是再往后的申岳雷与石鱼,就并没有上前的资格,只得一言不发的跟在队伍最后。 承元帝还有狩猎之意,回程行的自然不是常走的正道,而是过溪穿林,直来直去,行的颇有几分艰辛。 不过有这么多从龙禁卫在前头开路,恩梵自也没什么好说,只是乖巧的跟着,时不时的回迎几句承元帝的问话。 果然,有周遭的御前龙禁卫们开弓惊扰驱赶着,逼得猎物无处可逃,还真是让恩梵射中了一只肥硕的梅花鹿! “嗯,不错!带回去放出一碗鹿血趁热饮了,这才是我赵家热血男儿!”承元帝不吝赞赏,恩梵也是识趣谢恩:“都是拖了圣上洪福!” 这话倒是真的,要不是有旁边的侍卫百发百中,每一箭都恰好拦住梅花鹿的逃路,又并不真正射上鹿身,哪里还能轮得到恩梵一箭得中? 承元帝倒是满意的很:“那也是你……嗯?” 话未说完,承元帝便忽的皱了眉头,仰头看向了天上。 其实不止承元帝,包括恩梵在内的几个侍卫,都是不约而同的扬起了头,有些奇怪的看着突然落下的粉末。 这是……花粉吗?似乎并不像?恩梵伸手摸了摸已在马背上落了一层的薄粉,质地细密,颜色略为泛黄,若不细瞧就和一层灰尘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这没风没雨的,又是从哪飘下来这么一层灰? “护驾!”还未等得恩梵想清楚,承元帝身边的亲卫便忽的一身大喝,伸手将腰间宝刀拔了出来。 周遭侍卫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听了这一声也都是拔刀出鞘,朝着承元帝所在之处拱卫了过来,只是一个个还有些迷惘,有的望天有的左右四顾,不知危险在何方。 那第一个开口的侍卫似也有些不知所措,但稳妥起见还是请了承元帝先下马来,一面抬头盯着茂密的树顶,一面挺身护在圣上身前往众侍卫当中带去。 这举动的确救了承元帝一命,就在恩梵也迷茫的跟着下了马之后,承元帝刚刚还骑着的大宛名驹便不知为何不停的来回踩踏马蹄,还摇头晃脑打着响鼻,接着又很是急躁的仰头一声响亮的长嘶。 这放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众人□□本都再听话温顺不过的骟马也都一个个的躁动不安了起来,恩梵心头一惊,直觉的分外危险,心念一转,便也干脆做出了一副护驾的样子凑到了承元帝身边。 若真有什么事,呆在皇叔身边该是最安全的地…… 恩梵这个念头还未转罢,耳边便忽的听到了一声清亮的弓弦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呼:“刺客在树上!护驾!” 话音未落,天上便又是几道弓弦之声,闪着寒光的三角箭头利刃般冲着承元帝所在之处射来! 偏偏此时,十余匹马匹也越发躁动了起来,接连不受主人控制,便是扯着缰绳也皆昂首嘶叫,直叫场面越发混乱。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承元帝有龙卫护着并未受伤,恩梵却被刚才的冷箭险险擦过了胳膊,刮破了衣衫,不知道有没有伤及皮肉。 只是这时也顾不得这些,申岳雷与石鱼都被侍卫困在了另一头,一时半会怕是过不来,而承元帝也在周遭几个侍卫的保护下远离撒下粉末的树冠,恩梵看了眼已疯魔一般的马群,无奈之下,也拔出了自己腰间的短刀,依旧跟在了承元帝身旁。 但情况还在继续恶化,树上不知藏了多少人,冷箭依旧在不停落下,侍卫们取弓朝着箭羽来路回击了几箭,不知有没有伤到刺客,冷箭是停了,但周遭的树干上却是忽的滑下了几个身着青衣之人,手举匕首冲入了众人之中。 身为御前亲卫,这些场面自是不怕的,只是这群刺客却是早有准备,一部分直奔承元帝而来,另一部分却是不顾性命,只是四处刺伤马匹,让本就已不受控的马群彻底惊乱起来,四处奔逃,甚至已开始扬蹄伤人,情形越发凶险。 第25章 叫花烧鸡 第二十四章 刺客其实并不多,一眼扫过决计不超两手之数,但正是因为人数少,才好偷偷潜入南山围场,也好在树冠间隐蔽身形,接着近一半人借着马匹制造混乱,让众侍卫救护不及,剩下真正能冲到承元帝面前动手的,也不过四五个人。 但这也够了,此刻还立在承元帝跟前的禁卫,也只有可怜的五个人,还要去掉一个完全是凑数的恩梵。 只不过这情形不会太久,只需十几息的功夫,便能有越来越多的御前禁卫设法前来,倒那时这几个刺客自然只得缴械伏诛。 这道理,刺客们自然也清楚,他们也都知道自己已然没了活路,唯一所求便是在死前能得偿所愿,因此这四五人当真是在拼尽性命,只求能在这十几息的时间内杀掉承元帝。 争分夺秒,丁点没有多余的花枪招式,一边是以已为刀,一面以身做盾,刀刀见血,招招催命。 似乎只不过是一个眨眼间的功夫,挡在恩梵面前的侍卫便轰然倒地,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恩梵只觉得脑子似乎已僵住了一般,竟是由不得她去有所反应! 可是刺客不会给她接受的时间,立即拔出了插在刺客侍卫身上的利刃,许是看出了面前这衣衫富贵的少年不足为虑,为了节省时间连匕首都未用,只是飞起一脚将恩梵踹倒在了一旁,便挺身冲着不远处的承元帝冲去。 不同于先帝还与圣太/祖一同上过战场,承元帝可是真真正正的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又哪里受过这般惊险?之前虽也惊慌,但见刺客人数不多,躲在禁卫身后却还算是安心,甚至满心震怒,想着等回宫查出这幕后主使后诛其九族,谁知刺客竟是这般凶猛,转眼就冲到了自己面前! 许是生死之际确实是能激发出人的潜能,承元帝手无寸铁,但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举起了手中的长弓,且恰好挡住了刺客的利刃! 承元帝今日带的神弓是紫檀木制成,木质虽轻,却是坚硬非常,与刺客的利刃相撞之后,却是丝毫未损。 只是承元帝臂力到底不及对方,虽是双手举弓,却还是猛然一个踉跄,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刺客哪里会放过这大好时机,也立即随之向前,转而攻向了承元帝前胸要害。 此刻的承元帝站立都不稳,眼看这一次是无法避过了,偏偏最近的侍卫还在七步开外,救驾不及,刺客已然近在眼前,那闪着寒光的匕首都似乎已□□了自个的胸膛,承元帝背靠树干,一时万念俱灰,竟是忍不住想要闭上双眼,紧握着弓身的手心也无力的松了下来。 只是意料之中的死亡痛苦却似乎并没有真正降临,伴着一声沉闷的声响,承元帝猛的回神睁眼,便看到了挡在自己面前,明明身形单薄,此刻却分外令人安心的少年。 此刻远处的侍卫们也发现了承元帝的险境,虽一时无法上前,却有聪明的立即抬手取弓,朝着那刺客射出了利箭,刺客被恩梵一挡,便已然错过了杀害承元帝的最好机会,紧接着背上便被侍卫们接连射中了两箭,甚至还有一支斜斜射了他咽喉之中,这一箭准头极佳,力道竟也不弱,直带的刺客轰然倒地,命丧黄泉。 饶是如此,恩梵也并未疏忽,仍旧一动不动护卫在君主面前,此景落入后头的承元帝眼中,不禁又是一阵心安感动。 可实际上恩梵只是被吓呆了,方才她被刺客那一脚正好踹到了承元帝跟前,还没等她爬起便看见了承元帝性命垂危,当时情形紧急,恩梵甚至顾不得去思考其中缘故,满心里便都只被一个念头充斥着: 皇叔不能死在这! 在这个念头的驱赶下,身体似乎比脑子更先一步的有了反应,恩梵手持短刀撞向了即将得手的刺客。 多久了恩梵这一世都在坚持强身健体,多亏了刺客一心动手没有注意到一边的她,更是多亏了侍卫们的羽箭射的及时…… 恩梵抹了抹溅到了自己面上的鲜血,一时间深深庆幸起了自己竟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 伴着这个刺客的倒下,终于有新的禁卫冲破重重阻碍来到了承元帝近前,惊马除了挣脱跑远的,剩下的都已被制服。 事到如今,刺客们显然是大势已去了,大多的都已命丧于大内侍卫之手,仅剩的一个也是不待禁卫们擒下,便利落的举起匕首割断了自个的脖子,瞧这作派显然都是死士。 求救的烟火讯号早在遇刺开始时便已放了出去,想必不需多久便能有人前来。领头的侍卫这会也终于带着身上的伤痕,来向君王禀报请罪,从刚才起就不知道在哪里躲着的魏安,也是连哭带叫的爬了出来,一会记挂着承元帝龙体,一会诅咒天杀的刺客,又自责着自个护驾不利。 承元帝深吸口气,惊惶后怕渐渐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震怒,数十个刺客就这般大大咧咧的出现在了早该清查过的南山围场,且还就这般巧的埋伏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无论其幕后主使是谁,只说若没有人里应外合,他怕是自己都不相信!便只是在场的几十人里,就定然有人将他今日的行踪泄露了出去! 承元帝此念一出,便是再看向在场九死一生活下来的禁卫们眼神都有些阴沉了起来,更何况这会竟还毫发无损的贴身总管魏安。 只是这会还不是追责的时候,承元帝不去理会他们,目光一转,便看见了立在他身侧不远处,满身狼狈的恩梵。 不同于一路随侍的魏安禁卫,恩梵是在回程途中才偶然遇见的,又是承元帝主动出口叫他同行,相比之下嫌疑自是小的多,最要紧的却是恩梵救驾的时机实在是太好,旁的侍卫虽也都在拼死护卫,但都是将刺客们挡在了承元帝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恩梵,是真真切切的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他的性命,在承元帝眼中,就反而比侍卫们要亲近可靠的多。 “恩梵,可受伤了?”因着这样的缘故,承元帝很是关系的问道。 恩梵回过神来,立即摇头道:“未曾,这都是那刺客的血!” 承元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大笑道:“那便好,今日之功,待得回行宫之后,朕定要好好封赏你!” 恩梵肩头一抖,赶忙低下了头,真是还好有脸上的猩红的鲜血遮盖着,才没让承元帝看出她吃痛之下狰狞的神情。 恩梵说了谎,她其实受了伤,是方才刺客们在树上放箭时擦到她的左侧的胳膊,按理说只是擦过,伤的应该并不重,刚开始恩梵也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何这时却是忽的又疼又痒了起来,分外难耐。 但恩梵不敢说,因为她不敢脱衣验伤,甚至不敢让承元帝派来的太医们来为她诊脉,为了掩盖身份,她只能一开始就坚持自己没用受伤,才能最大程度的免除后患。 只是胳膊上的感觉越来越不对了,恩梵忍着疼痛朝其余受伤了的禁卫们看去,越看便越觉得心头发沉,她猜的没错—— 刺客们的箭头匕首上都掺了毒! 虽不知是什么毒,但龙禁卫们都是老道的,先扯了布条紧紧勒在了伤口之上,又互相帮忙挤压伤处,甚至相互之间用口吮/吸,尽量多的排出毒血。看样子这般处理之下,似乎情形都有好转。 按理说恩梵伤的要比他们轻的多,只要照着去办该是也无大碍的,只是伤口无大碍了,日后的麻烦便不一定。 好在发现了这情形后,承元帝也有些担忧,连忙在魏安的伺候下检查起了自个身上,一时便也顾不得再关注恩梵。 恩梵趁机退后,行到了后头申岳雷与石鱼跟前,他们两个离得远,并未牵扯进来,这会也只是问着恩梵有无受伤。 恩梵思索一瞬,还是没有说明,只是打发了两人去帮忙,自己则在一僻静之处忍着疼痛坐了下来,借着姿势的掩饰偷偷拿右手紧紧握了左臂上的伤口。 发现了信号后的侍卫们来的很快,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有几十个宫中禁卫骑着快马赶了过来。 后续的杂事自然有人处理,恩梵顾不得理会更多,赶忙跟着承元帝一同踏上了回程。 顺着大道快马扬鞭,回到南山围苑也不过用了一刻钟功夫,但恩梵的伤口却已从疼痒渐渐变成了酥麻,之后整条手臂都已有些僵硬,这反应直叫恩梵越发心惊,一到行宫门口,甚至顾不得告退便匆匆离了承元帝一行。 “石鱼,你去打听看看方才刺客们用的是什么毒,可有解药。”恩梵尽量面色平静的吩咐道,接着又转向申岳雷,随意道:“申大哥,你这就回京一趟,亲自禀告母妃,出了这事我明日许是回不去了,叫怀瑾一早过来伺候吧,旁的人我用不惯。” 秋猎从昨日起,直到圣驾回京一共要用五日,只是恩梵本是打算今日过来点个卯,明日就打道回府的,因此也就没让怀瑾麻烦这一趟,申岳雷闻言有些恍然,也立即领命去了。 而恩梵叫怀瑾过来自然不止是因为习惯了的缘故,更重要的,却是怀瑾懂医术!虽不是什么杏林圣手,但日常的跌跌撞撞,小伤小病,诊脉开药却都不在话下,若是早知有这事,她定然不会让怀瑾待在府里。只是不知明早过来,还来不来得及! 看着两人离去,恩梵不再拖延,脚步匆匆的朝着自己的住处行去。 只是行宫里地方好的宫殿屋舍,都已让承元帝、张皇后,乃至于后宫嫔妃分去了,轮到他们这些宗室子弟时,地方便自然偏僻了许多。 等到恩梵又耗了一刻钟终于行到时,原本只是有些迟钝的左臂,这时已经全然不听使唤了。 恩梵吩咐了行宫内的侍人送热水来,这情形实在没法再等,便也则进了里间屏风内拿着短刀划破了自己左臂衣衫。 恩梵看着自己肿胀的左臂,还未来得及有更多动作,外间却忽的传了一道熟悉的欢快声音: “恩梵,你总算回来了!我带了一只叫花鸡给你,你知道这鸡是怎么做的吗?是拿泥巴……嗯?你这是怎么了?” 第26章 牛乳绿豆 第二十六章 小胖子拿莲叶捧着一团黑不溜秋的玩意,满面诧异的看向恩梵。 “你胳膊怎么回事?我去叫……” “别吵!”恩梵猛的开口喝道,示意对方噤声过来。 小胖子果然乖乖的闭了口,犹犹豫豫的行到了恩梵面前,胆怯的看向了她发红肿胀的左臂。 横竖她现在只是露了个胳膊,既然已经看到了,恩梵便也不再遮掩,只面色平静的把自个的短刀塞到了对方手里:“来的正好,快,帮个忙,划道口子把毒血挤出来。” 小胖子愣愣的瞧着手里的凶器:“我不会,为什么找我?” “谁让你一声不吭的进来了!”恩梵回的理直气壮。 小胖子哭丧了脸:“我去给你找太医来!” “能找太医还用叫你吗?我完了再和你解释,”恩梵叹了口气:“只是你现在还是快着些吧,否则我这胳膊废了,日后可就要讹上你了!” 这话虽是吓唬对方居多,但也是有几分真心的,恩梵试了试,她这会已然无法弯曲左手的手指,整个左臂也已是完全没有丝毫感觉。 小胖子闻言咬了咬牙,倒也按着恩梵的指点拿了汗巾子紧紧的勒在了恩梵肩头,然后战战兢兢的举起了短刀,冲着恩梵的伤口上划了一道,第一次力道不够,又晃晃悠悠的补了两刀才成功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有黑色的脓血缓缓渗出来。 左臂全无知觉的好处到这会便体现了出来,被小胖子这般折腾了一遍,恩梵也能面不改色、毫不动摇,外间侍人送来了热水后,她也能一丝儿颤音都不带的吩咐其退下,关上房门,没有召唤不得进来。 恩梵的衣衫早已被鲜血土泥弄的污秽不堪,从伤口处挤出的黑血便也不必特地处理,都径直擦到衣裳上了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小胖子一遍遍的挤压污血,原本的左臂似乎也略微消了些。但恩梵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反而又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只想倒下睡过去。 恩梵狠狠咬了一口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瞧着小胖子已挤的差不多了,便从随身的行囊里找出了金创药涂上,拿干净的棉布条大致包了,好在为了以防万一,恩梵出门时这些东西都是随身带着。 直到此时小胖子才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口问道:“现在你是不是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 本来这个时候恩梵该是好好想出一个万全的理由蒙混过去的,但她现在脑子发沉,实在是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因此沉默一瞬后,干脆以进为退,选最让人无言以对的回答:“我们是不是兄弟?” 小胖子自是立即点头。 “我不愿意骗你,可这内情我此刻又着实不能说,不能说,你若还当我们是兄弟,就不要多问,替我瞒过这一次!”恩梵面色苍白,唇色惨淡,但看向小胖子的目光却是带着十二分的期待与信任:“我如今能信的,也只剩堂哥了!”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年,在这样的目光凝视之下,小胖子闻言,便立即生出满腔的激昂热血来,其中还掺着一股子巨大的使命感,放佛一瞬间便成了话本中一诺千金的游侠儿一般,也顾不得再问恩梵到底为什么了,只挺身回道:“有我在,你放心!” 恩梵看着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一时又是安心又觉好笑,面上却还丝毫不露,只又郑重谢过了,便趁着这会还能保持清醒,托小胖子到门外守着,她好洗洗身上的血污,也好换一套衣服。 小胖子担忧的看着她的胳膊:“你一人能成吗?要不我留下帮你?” “那就不必了。”恩梵毫不意外的摇摇头,又故意笑道:“这青天白日的,让人知道我和一男人共浴算怎么回事?老子可对小倌没兴趣!” “啊呸!”小胖子闻言便也作罢,只说他就在外头等着,若真的不成只叫一声他便进来。 恩梵自是应了,行宫侍人们这时已将热水浴桶准备妥当,恩梵便也仔细的插了门闩,这般情形由不得她多讲究,便也未解发冠,也没有下水,只是立在桶边拿布子蘸了温水将身上大致擦了一遍,便寻了一套好穿戴的家常衣裳换了,不到两刻钟功夫,便重开了房门,叫了侍人进来收拾。 小胖子坐在院里石凳上,才刚将叫花鸡敲开泥壳,撕开一道口子,在腾腾的热气里吹着手指头,若不是恩梵开口叫了他,怕是都不会发现他守的人已经出来了。 恰好这时去打听消息的石鱼也踏进了院门,朝着恩梵行了一礼后便利落禀报道:“是草头乌,将这种草的汁液涂在兵刃上,受伤初时还觉痛痒,半刻之后就全无感觉,再后便会昏沉欲睡,命不好的这一觉睡过去便再也起不来了。” 恩梵听得心惊胆战,连本已昏昏沉沉的脑子一时间都被吓清醒了几分:“可有解法?” “有倒是有的,只是要用血参、犀角等贵重药材,行宫里一时配不出,已快马加鞭派人回京去取,等到真的制成也到最早也到明日了。” “隔了一晚,还来得及吗?” 石鱼摇摇头:“聊胜于无罢了,太医让他们今晚多喝些牛乳与绿豆汤,中毒不深的该是无恙,受伤多的便是此刻服药怕也已迟了。” 恩梵深深吸口了气,又随意道:“对了,我有东西要让怀瑾带过来,之前倒是忘说了,我这就写封信一并送回去给母妃,你去看看申大哥走了没?若是走了,还劳你去追追。” 石鱼听完答应一声,就赶忙出去找申岳雷去了。 恩梵则叫了小胖子磨墨,自己拿了纸笔开始写信,因怕旁人看见,恩梵也并未说自己受伤,只是详详细细的说了承元帝遇刺之事,又分外细细说明了这草头乌的毒以及救治之法,又叫怀瑾定要将诸事准备妥当后尽早过来。想必母妃看到这信后,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而另一头小胖子听到了石鱼的话,也叫了他的侍人喜乐去厨下要了许多牛乳与绿豆汤来,好在这是南山围苑,牛乳羊乳一类都是不缺的,且刚刚立秋余热不减,解暑的绿豆汤与桂花酸梅汤一类也都是时时备着。 小胖子也难得的聪明了许多,并没有单要这两样,而是杂七杂八一连要了许多东西,中间时又借故将牛乳绿豆汤重添了一回,也多亏喜乐的银子给的足,厨下虽觉麻烦,到底还都一一送来了。 恩梵这会其实全无食欲,甚至隐隐有些欲呕之感,但听了石鱼的话后也不敢轻视,硬是灌了许多牛乳与绿豆汤下去,也不知有没有用,只是越往后脑子便越是昏沉,等得好言将小胖子送走后,又强撑着精神慢慢喝了些牛乳,更了几回衣,还未到戌时便终于忍耐不住,就那般和衣躺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也睡的并不踏实,明明身上已经分外难过,却还要尽力清醒着不让自己真的睡死,直到天色黑了又亮,混沌间,恩梵便察觉到自己床头来了一人,且一进门便径直拉了她的手臂过去。 看着来人熟悉的身形,恩梵终于能长长松了一口气,声音干涩的开口叫了人:“怀瑾。” 她这厢放了心,却不顾怀瑾这边却是将心高高的抬了起来,本来最是仔细稳妥不过的人,如今手下口中都是一刻不停:“怎么就这么躺在在这!王妃看了你的信,忙了一晚上找大夫配了能解头乌毒的药剂过来,特地只配了外敷内服的药丸,你这是怎么中了毒?便自个硬撑到这会?身上可还有别的伤?可有人发现了你的不对?真是离了一刻都不行,早知如此,真是不管你说什么也该跟着过来的……公子?” 怀瑾低头一看,恩梵竟是已合了眼皮,又沉沉睡过去了,便是他这般来回翻动着给她脱衣上药,又重换了中衣,拆了发冠都全无反应,显然这一夜里是熬的狠了。 怀瑾看着她难看的面色暗暗叹了口气,手下动作更轻柔了些,又低声哄劝着,让恩梵再醒醒吃了药丸再睡。恩梵眼睛未睁,闻言却也听话的张了嘴,又迷迷糊糊的喝了几口牛乳。这才能真的安心睡下。 怀瑾虽也是一夜未睡,连夜赶来,但这个时候也丁点不敢大意,只是在脚踏上靠着床头闭目养神,还要留出大半的心神来听着恩梵与外头的动静。 恩梵这一觉就径直睡到了午时,她倒是还想再睡的,可惜被胳膊上的伤口疼醒了,不过能疼其实是好事,恩梵与怀瑾见状反而高兴了几分,起来后又用过一回药,便换过衣裳叫了午膳,未过多久,小胖子闻迅也过来看望。 方才刚从恩梵口中知道了昨日之事,怀瑾虽暗自忧心,但事已至此,却也只是好好张罗了膳食,对待小胖子更加仔细小心了几分。 经过这一夜,承元帝遇刺的消息也早已传了出去,如今整个南山御苑都是人心躁动,流言四起。 恩梵与怀瑾却没有多去打听,因知道承元帝怕是这两日就要召见封赏,便只是在屋里好好休养,调养面色。 恩梵到底还是受伤不深,到了第二日时,外表看起来便已几乎全无异状,左臂虽还会疼痛,但也已然可以正常抬握,只是会迟钝些,好在伤在左臂,只需小心些也并无影响。 也就在这一日,恩梵终于等到了满面殷勤讨好的传旨太监,领了承元帝的口谕,叫她去摘星台见驾。 第27章 孔雀金裘 第二十七章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摘星楼又叫登仙楼,建在南山行宫的最西头,还是百年前,由前朝帝王大兴土木,征用数万民夫开山而建。最后建成时也的确没有辜负其耗费的钱财人力,巍峨高耸,几欲直上入云,每层的檐角都挂了中空的铜铃,明月之下登高远眺,配着这隐约传来的空灵铃响,当真不负其登仙之名。 身着皇袍的承元帝坐于摘星台正中,右面是浑身蝠纹的方太后,左面是头插凤羽的皇后张氏,高宜则是一身嫣红骑装与赵婉一起陪坐在方太后两侧,也都个个的天家气派,极尽富贵,状若仙人。 因今日并不围猎,恩梵也换下了利落的骑装,重新穿回了她最常见的直缀长衫,锦州产的新细棉布,既软和又透气,甚至连颜色都未染,只在领袖处用丝线绣了些暗纹,穿起来再舒适不过,因晚间风大,也是担心左臂上的伤口会渗出血来,外头便又披了一件玄色的广袖长袍。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如今恩梵是两这两种都配齐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只在腰间拿红绳结络挂了墨玉竹佩,在飘荡的长袍下隐可见,更衬得她面如冠玉,发似鸦羽,旁边再放只仙鹤简直立马要羽化成仙一般,与这登仙台倒是异常的合适。 恩梵这一身飘逸是飘逸了,但若真追究起来,穿它见驾还是有些失礼的,若非恩梵来南山带的替换衣裳实在不多,怀瑾因为绝不会就让她如此装扮。 只不过有无失仪这事本来就只是看上位者的态度,台上端坐的二圣都毫不在意,旁的人自是更不会多嘴找事。 张皇后自不必说,在她的眼里,只要人长得好看,无论是穿的遍身绮罗,富贵靡丽,还是袈裟道袍,冷清禁欲,瞧起来都是各有风味的。难得的正中的承元帝也是满面的欣赏笑意,不待恩梵跪实便连连挥手叫了起:“回来只顾着忙这些污糟事,倒是忘了你,这两日如何?可被刺客吓着了?” 恩梵低头笑道:“未曾,只要圣上无恙,又哪里会因这些蟊贼吓到?” 这话说的好听,承元帝闻言抬头大笑了起来,一旁的张皇后等了这半天,此刻也终于忍不住招手叫了恩梵过来,责怪道:“平日强弓都拉不开的弱鸡子,怎么有胆子去杀刺客?你比侍卫们还能耐些不成?要我说,你就该好好在行宫里呆着,那老林子都别下!” “本是想去猎几只雉鸡,凑尾羽来给娘娘插瓶的,只是本事不济,跑了一天,一只都没射到,娘娘别生气。”张皇后这话简直像极了母妃,只不过母妃还要更严厉些,恩梵对此早有应对之道,当即便低下了头,乖乖的解释认错。 张皇后果然比母妃还要好应付多了,听了这话立即便软了面色,只是嗔怪着:“我哪里缺那几根尾羽了,倒要你巴巴的去抓?”话虽是这么说,但面上的喜意却是谁都看得出来。承元帝闻言也在一旁凑趣道:“嗯,朕那倒是还有一件上好的雀金裘,魏安,回宫就寻出来给皇后送去!” 张皇后心情正好,闻言倒是没有如往常一般有意无意的拒绝回讽,只是斜斜瞥了承元帝一眼,算是默认收了下来。 若是旁的妃嫔美人,对他的赏赐敢是这般面目态度,承元帝恐怕早已勃然大怒,但张皇后自是不同。 这么多年来承元帝都已被皇后的横眉冷对刺惯了,这还是第一次对方这么利落的收了他赏下的东西!虽只是这么微不足道的改变,承元帝也颇有些惊喜之意,一时间都想大开内库,由着皇后随意挑拣了!只是到底还知道这般只会适得其反,干咳一声后只是打定主意让魏安动作快些,或者一会就叫人连夜去取,明日一早就能送到张氏眼前了。 他倒也明白张氏态度这般与底下的恩梵有极大干系,知道皇后喜欢,倒也投桃报李,从库中说了不少东西又赏给恩梵,承元帝内库极丰,能让他记得名字的便是真正的好东西了,但难得他们夫妻和乐,何况恩梵立下救驾之功本也该大赏,承元帝说的是毫不心疼。 一旁的高宜公主陪坐在太后身边,看着恩梵与皇兄夫妇仿佛一家三口般,其乐融融的场景,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心惊,忍不住的便拉了拉自个母亲的衣袖。 方太后从方才起就完全插不进话,无人搭理的庄严端坐了这许久,也早已看不惯这一幕了,经高宜这么一提醒,便也不再忍耐,沉声开了口: “好孩子,你冒险立下如此大功,是想要什么赏赐?” 第28章 杏仁酥茶 第二十八章 “好孩子,你冒险立下如此大功,是想要什么赏赐?” 方太后话音方落,众人便都是一顿,这话倒也不能算是错,只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便总觉有几分不舒服。 恩梵抬头想了想,满面天真无邪道:“都是适逢其会,我并没有做什么事,哪里能要什么赏赐呢?”说罢顿了顿,又不好意思一般笑道:“若真要赏,圣上不如让我早些回京去吧?来时与母妃说只待两日就回的,虽传了信,可她在家里怕是要担心了。” 方太后闻言面色还算平静,只是话音就有些不阴不阳:“倒还是个孝顺的!” 恩梵没听出来一般,继续满面乖巧的示弱:“母妃只剩我一个,自是会多记挂几分的。” 这话说的,只差明言我们只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你不要欺负我了。 方太后果然无话可说,沉默一瞬后干脆扭头看向了承元帝:“既然如此,皇帝便即刻派几个人去,将这孩子连夜送回去吧!” 承元帝本是想设宴大赏他的救命恩人的,只是太后都已这般开口了,他也不好当面反驳,但心底到底有几分不喜,便也只是吩咐了魏安去安排,又补偿般的对恩梵道:“你这般纯孝,朕倒不好拦你,且回去想想想要什么,朕绝不亏待了你便是!” 恩梵便立刻满面惊喜的谢了恩,又再次谦让了一番后,便立即利落的告了退,没有丁点不舍抱怨之色。 不陪宴正好,当她很想要这“殊荣”不成?左臂上伤还未好,她还正好免得喝酒更衣了呢!更重要的是能立即回王府去,也省得她与怀瑾担着暴露的风险,日日担惊受怕了。 只是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一幕不免有些是他们把人赶走了的感觉,张皇后是护短,为恩梵不平,承元帝则也有几分过河拆桥般的愧疚,干咳一声后,有些尴尬道:“四哥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方太后不欲再提,只摆手道:“皇帝喜欢,回去便封了他做世子,早日袭爵罢了!” 承元帝还未说话,一旁的张皇后便忽的轻笑一声:“顺王府就剩了这一根独苗,便是不提早封,这王府还能落到别人头上不成?” 拿本来就是人家东西当作封赏,承元帝也觉有几分不妥,只是方太后闻言却是一声冷哼:“罪人之子,能让他袭爵已是便宜了他!不然还要过继来当太子不成?” 承元帝眉头一皱,安顺王当初是畏罪投缳的,而能让堂堂亲王获罪自尽的,其实也只有那么几样,最多的便是大逆谋反了。 只不过顺王天生禀弱,并不是主谋,甚至连帮凶都算得勉强,当初有大逆之心的其实是顺王同母的亲哥哥,当初宠冠后宫的贵妃之子二贤王,就是顺王其实当初的封号也不是顺,而是先帝亲选的“康,”字。 成王败寇,事败之后谋逆的贤王自是满门抄斩了,但身为同党的康王却是见机的快,立即认罪自尽,又呈上血书只求新帝放过他的一双孩儿。 当时因贤王一事,朝中上上下下已清算了近千人,正是需怀柔之时,康王的亡命血书又字字泣血,分外可怜,承元帝便大笔一挥,给了他一个“安顺”的谥号,算是放过了此事,隔了这么久,不特意提起承元帝都几乎要忘了。 张皇后平日里对太后都还很是恭敬的,只是此刻听了这话实在有些为恩梵不平,当下便玩笑般反驳道:“当初之事,连前头顺王都赦过了,难不成这会儿倒怪起一个孩子?便是过继又有何不可,若要是民间里,还就爱挑这种聪明伶俐,自幼失怙的呢!” 承元帝听了这话还真的心头一动,没错,过继来便是他的儿子,可现在的几个上头都是生父健在的!有皇位当前,无论过继谁,这一声“父皇”想必都能叫的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可帝王也是常人,又如何不希望继他江山的嗣子是真心孺慕,待他如父呢? 至于这赵恩梵的出身,皇后说的也对,他连顺王都放过了,自然不会再迁怒一个孩子。更何况谋逆一事是真,他不追究便已是皇恩浩荡,赵恩梵还能为这毫无印象的生父暗自记恨不成?若真是如此,围场之中也不会拼死救驾了。 高宜公主见机不对,也连忙开口转了话头道:“皇兄别生气,母后这也是担心你才会如此,也不知是什么人竟这般大胆,竟敢在围场行刺!”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一壶,承元帝闻言面色反而越发难看了起来,这种关乎性命的大事,他回来后自是查了个人仰马翻,那几个行刺的刺客乃是前朝余孽无误,但那失职放了这几个刺客进来,主管清查那一片的禁军都尉,却是好巧不巧的, 正是太后的好孙儿,当朝福郡王一派的人。 对“福郡王一系”这样的话,方太后是十分不以为然的:“不过是恩霖媳妇家里不成器的子弟罢了,算是什么福郡王一派的人?” 的确,那失职的禁军都尉,乃是福郡王的妻子,当朝广威将军一族的旁系子弟,家中贫寒,但这个却是上进,又会钻营,年轻时走了主家的路子进了大内禁军,之后老老实实的干了十余年,算是论资排辈升了都尉。 若单单从这一点上就判定南山围场的刺杀,与福郡王赵恩霖有关系,显然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就连那个负责清查遇刺地点的禁军都尉,也并没有证据断言他私通前朝余孽。只不过事关龙体,无论如何失职是真,又是造成了这般大的差池,承元帝回了行宫的当日,便是一纸令下,将这都尉一家子都投了天牢,之后是流放西北还是贬为官奴,都只看其各自运气了。 但为上者,多疑已是本性,便是没有丝毫证据表明福郡王胆敢行刺,也不影响承元帝对这个大侄子的怀疑厌恶。 更何况,谁又能保证赵恩霖就是当真无辜呢? 本就已是先太子的嫡出长子,天然就有了宗祖礼法的便利,外祖家是持着太/祖亲赐丹书铁券的荣公府,宫中还有太后一族的格外看顾,被封了郡王还不消停,四处在京中结交待考学子,清流寒门,处处都要落个好名声。 这还不够,母家的表姊妹们送上门来都不要,只把妹子赵婉送过去,自个却偏去求娶了广威将军家的独女! 清流文臣、宗室勋贵,现在连武将都拉拢起来了,然后呢?他还想干什么?逼宫造反不成! 思及此处,承元帝面色越发阴沉,方太后却丝毫未觉一般,尤在为孙子叹息道:“这孩子,就是心太软了,总有那寻机的求到他跟前去,也不知被连累了多少回……” 饶是再尊崇孝道,前几日才死里逃生的承元帝此刻也有些按耐不住心头的怒气了,忍不住将手中茶盏重重磕在了案上,冷声道:“那倒真是难为了他!” 方太后猛然一惊,承元帝登基后虽威严日重,对她这个母亲却还是一向尊敬,从未这般失礼过,方太后一时不禁又惊又怒,放佛才刚刚意识到她一向任性的幼子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了一般,瞬间竟是不知该软言示弱还是厉色反驳。 承元帝接过魏安躬身呈上的手帕,面无表情的擦了因方才动作溅上了茶水的手指,便拂袖起身,一言不发的去了。 “哎,这是怎么了?”高宜公主见状满面惊慌,先朝方太后匆匆道:“母后莫伤心,我这就去劝劝皇兄。”这才拎起裙角,赶忙起身跟着承元帝去了。 方太后这才反应了过来一般,脊背一软,呼吸急促,话中又是生气又是哀伤,只不停恨恨道:“孽障,孽障!” 一边的赵婉见状,连忙自怀中掏出了常备着的平气丸送去服了,手下也一下下的为太后抚着后背,焦急道:“太医早说了,您万万不可动气!这会儿可还好?婉儿这就去召太医!” “还死不了!”方太后猛的喝道,话音未落接着又是一阵猛咳,靠着赵婉喘息一阵后,好不容易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赵婉抿抿唇,偷觑着方太后面色,小意道:“这晚膳还未用,不若为您冲一碗热热的杏仁酥茶来可好?“ 方太后却是并未理会这话,沉默一阵后,只沉声道:“去罢,召太医,就说哀家头疼恶心,病的厉害。” 虽然太后不像方才那般满面怒气了,但赵婉反而更是心惊,立即低头应了,小心的退了出去。 第29章 鸡丝汤面 第二十九章鸡丝汤面 因为方太后的话,恩梵赐宴没吃着便罢了,但回去之后却连晚膳还没来得及吃,申时便在两个禁卫军的护卫下从南山行宫动身回京,等得再到了顺王府大门口,天色早已黑透,门房都已经歇下了,好在这会的顺王府的门房更夫都已换上了崔师傅送来的六十余人,刚自军中下来还惊醒的很,没让恩梵叫太久,便开门将她迎了进去。 顺王妃自是早已睡下了,乍一听到恩梵半夜被禁卫们“押送”回来的消息,几乎以为恩梵的身份已然暴露,一时间大失惊色,只披了一件外袍便匆匆行了出来,看见了恩梵怀瑾都是满面平静这才松了一口气,理了理头发问起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亏的还是当朝太后呢!这点肚量都没有!”仔细听了在摘星台上的事后,饶是顺王妃也不禁有些动了怒:“好赖你还要叫她一声祖母,大半夜黑灯瞎火的把孙子从南山赶回京,这种事儿也做得出!” 恩梵也赞同的鄙视了太后几句,便又劝起了母妃不要生气,顺王妃到底是常年礼佛,最会平心静气的,几句话功夫便也放下了这事,转而关心起恩梵来:“胳膊上不是还受了伤?这一路可颠坏了?过来让我看看。” 虽然是伤在左臂,但这一路骑马回来多少也是要用些力,伤口崩开渗血是一定了的,恩梵不欲让母妃担心,便故意大呼小叫道:“伤倒没事,可是娘啊,我一晚上水都没喝上一口,快饿死了!” “什么死啊活的!”母妃果然被成功转去了注意,轻拍了她的脑袋,紧接着就问恩梵想吃什么。 恩梵也很是不客气:“想吃母妃亲手做的鸡汤面!” 恩梵身上带着伤,好不容易半夜赶回来,顺王妃自无不可的点头应了,起身挽起头发,换了一件家常衣裳为她下了厨房。 恩梵则是趁着这个时候赶忙忍着痛,叫了怀瑾将她的左臂拆开,抹了止血的后伤药又重包了起来,只缠了薄薄一层,从外头看起来的确是没什么要紧的样子。 厨下里是一直有炉子烧着备用的,起了锅倒入已成膏状的清汤,面条切的细细的,融进香浓的老高汤,不过几息功夫便在锅面滚了起来,趁热捞出,再配上鲜嫩的鸡丝,爽口的小菜,结结实实的吸上一碗,从胃里到四肢,浑身都是说不出的舒坦。 恩梵几口用罢,放下空碗,很是享受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有力气将围场发生的事细细与母妃说了一遍,接着正色说起了正事:“母妃,府里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真出了什么事,身边竟是连一个可靠的寻不出,怀瑾虽能干,却只是一个,何况他是内侍,许多事干起来也都不方便。” 顺王妃一愣,倒也不得不点了点头,恩梵围场受伤之事,说起来真是有颇多凶险,究其原因很大便是因为恩梵当时,身边竟是无人可用,不说能救命掩盖,最起码,最后她门口能若有个人守着,也不至于让小胖子那般径直而入。 话说回来,也多亏了进来的是小胖子,否则恩梵也此刻也不能安心坐在这儿了。 “人倒是好找,只是要信得过的,却是不易。”顺王妃叹了口气,若非无奈,她有何尝愿意恩梵身边这般冷清,侍人都只放一个?只是恩梵身边,却是每多一人便添了多一人暴露的风险,由不得她不小心。 “下头的人要背主,权势情怒,总要因为一样,无非诱之以利,动之以情,胁之以威罢了,多了顾不得,只身边几个总能找的着办法,也并不至于因噎废食。顾及太多,反而要招人怀疑。”恩梵摇摇头,又安慰道:“何况又并不是要如怀瑾一般贴身伺候的,不过寻常侍从下属罢了,且可慢慢看着。” 看着恩梵面容冷静,侃侃而谈,顺王妃便也忽的有了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复杂感,又细细听了恩梵打算,半晌,才终是斟酌道:“你也大了,母妃信你自有分寸,只是这事干系重大,你需时时惊醒,还有,在外头跟着的便罢了,进屋里伺候的,添人却必要我亲自过眼才成。” “就是要找外头的,我又不是那等娇气的,屋里有怀瑾一个就成!”恩梵自是满口应了,又不顾母妃嫌弃,硬是上去抱着痴缠了一番,又道她跟前的侍从小厮还需母妃掌眼挑人,良久才终于起身回房,准备歇下。 听了恩梵的话后,顺王妃也是猛然发觉她以往竟是丝毫没有考虑过恩梵长大领职,在外头时的准备,这么大的王府公子,出门却是连个内侍小厮都没给备下,也的确是惹人怀疑,便也立即弥补了起来,找了王府内管家,让他在家生子里挑出年纪合适,伶俐能干的,亲自挑选了起来。 而恩梵在家歇了一日之后,便也找了申岳雷过来,令他除了石鱼之外,在府内侍卫中再选几个本事好的,轮了班跟着她出门护卫。 申岳雷闻言只以为恩梵这是在围场吓着了,加之当时情形他也颇觉的失职自责,自是一口应了,且打定主意要日后要更加小心。 至于石鱼,恩梵则是听了申岳雷的推荐,在自家的门房中找了一个探子出身的张姓老头,叫他们两人只负责去盯着福郡王府的动静,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福郡王异常的消停了这么一阵,围场上便立即出现了上辈子没有的刺客,恩梵总觉着其中定然有什么联系,便是一时找不出,能多探听些东西,对恩梵来说也是十分要紧的。 因此在这件事上恩梵的确是毫不小气,银子给的很是痛快,甚至还特意又从府里找了几个机灵的半大小子送去帮忙,算是能跟着学些本事,多少也有些几分监视的意思,毕竟崔师傅送来的六十余人虽是各有本事,却只是为了找个差事度日,并不卖身的,有时候总是不如握着身契更让人放心。 这般忙了几日,南山围场的圣驾也终于回了京,紧接着就传来了太后气急攻心,凤体违和的消息,太医日日请脉,方子来来回回的改了好几遭,却丁点不见好转,反而越发重了。 恩梵对方太后凤体如何本是并不关心的,但这消息之后没过两日,宫中便忽的来了人,只说太后身子不适,素闻顺王妃常年礼佛,特召进宫让她为太后诵经,或许菩萨感其孝心,太后娘娘便会有所好转。 说的这般好听,但实际上召母妃入宫只两个字便已无可推辞——侍疾。 第30章 酥油豆饼 第三十章 虽说并无血缘,但方太后确是顺王妃大义上的婆母,婆婆生病,让儿媳来侍疾,这事也的确是有理有据,无可厚非。 因此便是明知不怀好意,顺王妃也不得不装扮妥当,次日一早便动身进了宫,唯一能做的也只不过临走前在府里配着燕窝用了满满的一碟酥油豆饼,衣裳鞋底都挑了软和舒适的料子,头面首饰也都尽量戴了珍珠镂金一类轻便的,便是当真要在宫里站上一日也不至于要顶住一身累赘。 虽说这一日顺王妃回府后,瞧起来并无什么异状,对着恩梵也只说是在寿康宫抄了一日经,并未受到什么为难。但方太后既然已经大张旗鼓叫了母妃进宫去了,又怎么会如此简单?恩梵心中总是不安,到了第二日,便干脆去奉常寺告了假,转而往坤和宫求见了张皇后。 张皇后果然很快召恩梵进了后殿,瞧着今日似乎兴致不错,正穿了一件水荷色的百褶石榴裙立在桌案前执笔作画。 恩梵见了礼后便也凑上前去看了看,画的是一副手执团扇斜倚亭中的仕女图,五官还空着,但衣着富贵,身姿婉约。 “人融于景,形神兼备,真是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有求而来,恩梵自是不吝脸面,拍着手心连连拜服称赞。 “哦?”张皇后闻言轻笑一声,慢悠悠的搁了笔,却是早有预料般不慌不忙道:“马屁拍的这般响,这是要求我什么了?” 恩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却也并不耽搁,立即认真道:“娘娘定然知道的,我不懂事开罪了太后,谁知竟将母妃连累了进来,昨日已是后悔了一天,今个实在是忍不住了……” 张皇后面不改色,只淡然道:“不过是叫你母妃过来抄佛经罢了,怎么说也是正经亲王妃,还能明着折辱不成?” 恩梵连忙道:“明着不能,可宫里暗地里叫人说不出口的法子总多得是!太后那般小气,才不会真的只叫我娘好好抄经文的!” 张皇后眉头轻挑:“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那是圣上亲母,当今太后,私下妄议,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恩梵讨好的笑着,话里却又透着一股再自然不过的亲近:“那是在娘娘这才敢的,当着别人才不会呢!” “合着就欺负我好性儿了?”皇后瞪了恩梵一眼,但若熟悉的却是能看出她的面色已然和缓了几分,恩梵自是发觉了,越发得寸进尺的上前牵了皇后的袖子软声道:“娘娘,您就帮我这一次吧?我一人可不敢去,定是要有您撑腰才行的!” 张皇后虽为天下之母,身份尊贵,身边却还真没人会对她这般全心信赖、软言相求,这会儿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早已不禁软了下来,更莫提其实她早已准备出手相帮,因此又故意矜持着,直到恩梵连求带哄的说了一堆好话后,才终于松了口道:“得了,等本宫绘完这副画!” 恩梵虽心中着急,但这种时候也不能催促,反而笑着谢过了,便也当真守皇后身边看起了她泼墨丹青。 虽说是要绘完这副画,但许是看出了恩梵的着急,实际上只过了半刻钟,门口的绮罗小步过来悄声对张皇后说了几句话后,张皇后便起身停了笔,叫了恩梵一同往寿康宫去。 杬熹殿内,方太后是半躺在榻上,身上搭了一条薄被,面色也恹恹的,倒是真像一副病人的样子。 恩梵跟在张皇后身后跪地请安,眼神却早已飘向了角落里的母妃身上,顺王妃的确是在低头抄经,方桌矮凳都备的齐全,甚至旁边还立了两个小宫女,一个送茶磨墨,一个专司打扇,伺候的分外殷勤,的确怎么看也不像是受了磋磨的样子。 但恩梵关心之下却是注意的分外仔细,母妃用的桌椅一个梨花木一个紫檀,显然不是一套,因此高度分外不合适,若是好好的坐下,就必然得低头弓腰才能就的上桌案,而若想挺直腰身,便只能往后蜷起双腿,身子前倾,有失仪态便罢了,用这样的姿势不停的写一整日,想也知道身上该有多难受,便更提其它恩梵还未曾看到的事。 恩梵刚刚起身,还未想到办法,殿外便又忽地响起了唱礼声,承元帝也到了。这么恰好的时机,让恩梵忍不住的瞧了张皇后一眼,以往张皇后都是提前打听了,尽量错开与承元帝见面的次数的,若这一回当真是为了帮而刻意凑近,这份恩情她更是该记着。 应是刚刚下朝,承元帝还是一身明黄皇袍,身上朝珠都未卸下,进门后便几步行到了太后身前,阴沉着脸开了口:“母后今日可好?”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方太后却是立即皱紧了眉头,叫了赵婉过来给她揉额角,又叫人去多燃些宁神的香。 承元帝不满的看着赵婉与宫人们手忙脚乱,愠怒道:“这都多久了?太医召了多少,这么多人伺候着,却是丁点好转都没有,要你们何用!” 虽是朝着太医宫人们的发的火,但南山时的冲突在前,方太后又何尝听不出,承元帝是在对自己这个十月怀胎生下他的母亲不满?当下也赌气道:“哼,都不当心罢了,看着个个都忠心孝敬,侍疾抄经,暗地里却恨不得咒哀家这老太婆早死了好!” 这话就说的严重了,殿里宫人们便立即乌压压跪倒了一片,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太后特意提到的顺王妃,恩梵面色越发难看了起来,自从知道了上一世她死后之事,恩梵心中最在意愧疚的,莫过于母妃因她而死,她立誓向要福郡王报仇,也并不光是为了自己,更多的也是为了母妃。 却没想到,重活至今,福郡王还丝毫未损,却是又一次连累了母妃受这般辱没!除了生死仇人赵恩霖外,恩梵真是再没有这般厌恶过什么人,此刻她眼前名义上的祖母方太后,算是第一个。 只是心里再愤怒,恩梵面上却也只得咬紧了牙关露出十分的担心关怀,也上前跪了下来道:“太后这回病的重,只母妃一人抄经实在太少了些,或许正因如此才不灵的,孙儿想着,一会便去奉常寺告了长假,也来与母妃一起抄经。” 顺王妃闻言一惊,立即抬头瞪了一眼恩梵,一时间喜忧交杂,心下一狠,正欲起身开口推辞时,方太后却是已当前道:“你既是有这份孝心,也好,明日就与你母妃一并过来吧!” “是!”恩梵干脆的应了,接着又认真道:“只是,只孙儿与母妃两个,是不是也少了些呢?太后病的这般厉害,想必大堂兄与堂嫂该是最着急的,定是也急着能尽一份孝心,或许有堂兄孝心纯诚,菩萨见了,就保佑太后痊愈了呢!” 承元帝闻言也是一乐,太后有恙,他初时听闻也是着急后悔的,只是连着好几日过去,太医也只是说着要平心静气,不可动怒,来回开着那几个平安方,他便也有些心烦怀疑了,只是头疼这事,便是经年的圣手也不敢断言真假的,承元帝就也不得不日日问疾请安,小心翼翼,毕竟就算是天下之主,担上一个气病太后的不孝名头也不是那般好受的,满朝的御史可是都巴不得名垂青史呢! 此刻恩梵这话一出,承元帝也立即点头道:“说的有理!恩霖受了母后这么多年偏疼,也是该尽孝的时候了,明日便让他卸了户部的职,夫妻两个一并来为母后抄经祈福!” 方太后能让旁的孙子来抄经伺候,却是万万舍不得福郡王过来遭罪的,更莫提赵恩霖在户部正是要紧时候,好好的孙儿让他卸职侍疾算是怎么回事! 思及此处,太后也顾不得收拾恩梵,敲打皇帝了,咳了几声后便立即改了口:“多大点事,哪里要你们放下正事过来呢,有这份心便是了!只叫霖哥媳妇过来陪我说说话就是。” 承元帝倒也听出了太后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却是并不放松道:“魏安,去护国寺里将当初空式大师开过光的《药师经》请过来,给郡王府送去!笔墨也都挑最好的送过来!” 话已至此,“孝顺”的福郡王都还在外头呢,显然也没有单叫了恩梵过来的理由,只不过能将福郡王妃也召来一起,两相对照之下,方太后想要单单为难母妃一人想必也不会那般容易了,恩梵略微放下了些心,告退前却还是有特意强调了“太后定要好好养病,若还总是不见好,孙儿定要叫堂兄弟们一起来为祖母抄经祈福!” 连着好几日,承元帝终于有了丝笑影,便也未多留,见状跟着一起出了殿门,难得皇后也并没有撇下他,而是一起同行了一阵,之后甚至还主动开了口:“漂亮、聪明,孝顺,我若是能有个孩子,所求也无非如此了。” 恩梵跟后头,看不出承元帝的面色,但她自个却是猛然一惊,慌乱畏惧之后,脑中却是忽地出现了方才母妃与宫人们跪在一处的情形,本已张开的口便又默默合了上去。 承元帝脚步几不可觉的微微一顿,接着便又继续往向前,未置可否。 第31章 六安瓜片 第三十一章 恩梵并不是真的天真无知,虽只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恩梵也立即从中听出了张皇后的言外之意,但更让她震惊的其实还是承元帝的反应,没有赞同却也并没有立即拒绝,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承元帝也已在犹豫考虑,说明在当今天子眼中,是真的将她也纳入过继人选了,是因为她在围场救驾吗? 出了寿康宫大门,张皇后目送着承元帝离去,立在自己的仪仗前,别有深意的对恩梵开了口:“好东西自是谁都想要的,我乐意帮你,却也需看你敢不敢求。” 恩梵面色一正,未待答话,皇后却又轻松的笑着,把话又说了回来:“这事不着急,你且回去慢慢想,个个的趋之若鹜,你便是想要,也未必成得了最壮的那一只呢。”说罢也不等恩梵有所反应,便扶着绮罗上了凤辇,当前款款去了。 即便敢去也未必能成为赢了的那一只?这简直是废话,便是上一世占尽优势的福郡王,十余年费尽心思都几经失败,更何况是她? 即便如此,还是要争吗?并没有犹豫太久,实际上恩梵在方才张皇后开口后的几息功夫里便已做下了决定—— 她当然要争! 重活一回,还有什么能比自己当了太子,然后明目张胆的朝福郡王报仇更解恨的?还有什么人,是能比站在高处的自己更全心敬护母妃,再不让其受半点委屈的?还有什么活法,是比执掌天下,造福苍生更值得的? 若是真如上世一般全无背景,毫无可能便罢了,她也不是那等迷了眼就不管不顾的人,可明明这一次,她有皇后娘娘的支持,有承元帝的几分青眼看中,更有重来的一次的先知阅历,她为何不尽力试上一试? 恩梵立在原处,深深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翻涌的思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上一回是在来年二月里溺水身亡的,距今也不过半年光阴,在那之前提前知道的事其实已不剩多少,更莫提还有许多都已不同,如今已知不会变的大事,大概有叶修文与采女陆氏的私情、东陵地宫漏水,过冬后西北大败,铁勒逼求和亲,剩下的便是些众人的性情癖好一类,可这些东西,旁人便是未曾重活一回,知道的未必比她少。 恩梵步子平稳,脑中也渐渐清明,不,其实这些都不紧要,她自己尽可以破釜沉舟尽力一试,但为母妃却是要提早备好一条后路来。她如今第一当紧的,是尽早在皇庙铺路寻人,就是当真到了势不可违之时,在娘娘庇佑下,母妃也能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在庙中衣食无忧的安度晚年,最好还能含饴弄孙,想必就算没有她这个“儿子,”也无大碍了。 思及此处,恩梵却是暗自摇了摇头,子孙之事,她这会儿还没空操心,倒是她的婚事,要抓紧着些了,趁现在还没什么人在意她,也省得日后,万一有旁人再横插一脚。 “公子。”思量间,恩梵脚下已出了光武门,便有一身着顺王府侍卫服的年轻男子牵马迎了上来,恩梵答应着抬头看去,来时只顾着担心母妃情形,未曾留意,这会倒是才看见,是个以往未见过的生面孔。 一旁的申岳雷见状解释道:“这是苏灿,一手射术极佳,今日是第一回跟公子出门。” 这名字之前在围场时就提过,申侍卫口中“天下无双”的神射手,恩梵还有些印象,一时间倒是明白为什么石鱼要说他是“二刈子”了。 这苏灿面色白皙,五官俊俏,个子虽高身形却略显单薄,瞧着就干干净净的,浑身上下却依旧透着一股“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气质,除了身上背着长弓箭囊之外,丁点没有双目炯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样子,若非他穿了这一身侍卫服,恩梵在大街上撞见了,也只以为这是个寒窗苦读十余载,只待金榜题名的莘莘学子呢! 仿佛是习惯了这样疑惑的目光,苏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开口道:“公子下次围猎带上我,想猎什么飞禽走兽都成。”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但苏灿的面色语气却都是和和气气的,甚至带了几分羞涩,就显得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恩梵只是点头应着,翻身上马,未等动步,低头便又发现了她马背上原本顺滑的马鬃,这会竟是不知让谁细细的编了齐整的小辫,便连马头上的一绺也没放过,绑了一个圆圆的小揪。 “这是……”恩梵刚刚开口,牵马的苏灿便立即扭头道:“之前太乱,这么一编就漂亮多了,马儿也喜欢的很。” 苏灿刚刚说罢,恩梵□□的名驹便很是配合的蹭了蹭他的手心,苏灿很是温柔的笑着,倒是好一派的人马相得图。 恩梵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催马朝着家中王府行去。 一路都太平无事,回到家中时,怀瑾刚刚去外院见了府里给恩梵备下的几个小厮,挨个问了话,好大致看看几人的脾性,将实在不行的先剔出去,剩下的再带到了王妃与恩梵眼前。 知道了恩梵叫人找他后,怀瑾便也利落的端了一盏新冲的六安瓜片进了书房,叹息道:“在二门外配几个小厮也好,也省得小人一个来回跑了。” 恩梵心中记挂着事,接过茶盏后便也立即问道:“王家三小姐,母妃相看的如何了?” 怀瑾一顿,便也立即回了:“王姑娘前几日才送来了几本亲抄的佛经,字写的既端正又清楚,若非进宫耽搁了,王妃本打算请王家姑娘过府来说说话。” 怎的又是抄佛经?恩梵倒是一乐,不过母妃既已打算请王氏女过府,看来还是格外看重的。 恩梵低头想了想,在宫里她已说了随福郡王一并尽孝的话,太后就是为了自个的亲孙子,这两日也该“病愈”了,这么说来至多三四天,母妃就也能腾出空。 想到这恩梵便对怀瑾吩咐道:“去给王府下帖子,就说母妃请王姑娘四日后过府,谢过她抄书。” 怀瑾答应着转身退下。只留着恩梵在房内,浅浅啜了一口六安瓜片,不能再慢慢相看下去了,四日后她要亲自见见这王家三小姐,若是能成,今年之内便最好定下来,不然迟则生变,就更是麻烦。 第32章 入V通告 弟三十二章珍珠耳坠 “公子,王姑娘已在慈安堂留饭了,跟来的嬷嬷让怀总管带去喝酒了,这会儿身边只跟了一个丫鬟。”中秋满面带笑的进了书房,朝着恩梵禀报道。 恩梵手下不停,只点头应了一声:“嗯,去外头看着些,一有人来叫就速速告我。” 中秋利落的答应着去了,一边的中元就没有这般活泛,只是静静的在一边磨好了墨,便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中秋中元就是府里最后为恩梵挑出的两个随身小厮,只在跟着恩梵在外头伺候,不进二门,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的,一个活泼,一个沉稳,显然都是提前配好的。 中秋是家生子,从母妃陪房里出来的,正好生在八月十五,家里给起名就叫中秋,恩梵就也没给他改名字,只将另一个自外头买进来,一直在外院做些洒扫杂役的小子一起叫做了中元。 中元虽也是个节,但比起中秋来就显得阴森晦气的多了,名字刚刚定下时,中秋似乎还很是同情自个未来的小伙伴,甚至还很是小心的朝恩梵建议过,中元这名字是不是不太吉利?不如把他们两个都一起改了叫福禄寿,书画墨什么喜庆点的。 倒是中元,反而丁点没有在意的意思,只是一脸恭敬的应了,就规规矩矩的立在了一边,之后也是一般,如果恩梵没有主动开口吩咐,他就只是沉默的做好自个手下的活,从不会如中秋一般主动殷勤的关怀讨好。 这般不知不觉,沉稳寡言的中元,便更多的负责起了她衣食住行的琐事,而在外头跑腿回话的活,恩梵便常叫了中秋去干, 果然,又过了两柱香功夫,中秋便又回来禀报,只说王妃请公子过去。 恩梵闻言起身,上下瞧了瞧自个没什么失礼之处,便也起身朝了内宅行去。 之前已与母妃说好,留出半柱香的时候,让她与那王小姐亲自见一面,说几句话,母妃初时虽有些顾虑,但在恩梵劝说之下,最终倒也答应了下来。 怀瑾在内院门口等着,将恩梵往慈安堂的后院方向带过去,低声道:“王妃正在更衣,要一起小佛堂诵经,跟着的丫鬟也暂且打发出去了,王姑娘这会正一人在院里等着。” 恩梵点了点头,她也不是要和人家姑娘私会,还非得找个四下无人的私密地方,不过几句话功夫,在长辈门前也刚好,不会吓到对方,若真的不行也不至于传出去什么不好的名声,连累王姑娘日后的婚事。 跟着怀瑾进了母妃的慈安堂,恩梵一眼就找到了院内陌生的一道身影,显然就是她今日要找的人了。 行至身旁不远时,恩梵脚步一顿,怀瑾便立即配合的开了口:“公子,这是国子监祭酒家里的三小姐,前些日子为王妃抄经,今日特地请来说话的。” 话已至此,被介绍的两人自是要相互见礼的,恩梵抱拳叫了一声王姑娘,总算是如愿见到了对方面目。 女子身形纤巧,上身穿着湖色云纹褙子,下着浅色留仙裙,小巧的耳尖竟很是凑巧的依旧戴了上回恩梵见她时的一对珍珠坠儿,不言不动时整个人都毫不起眼,但胜在双目极其灵动,只是抬眸瞧了一眼恩梵,整个人便似乎立马鲜活了起来,只衬着她眉如新月,眼如秋月,连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见过公子”都充满了豆蔻年华的元气鲜嫩,直让人听着心情都要跟着雀跃起来了一般。 恩梵倒是一愣,之前从母妃的话里,她一直以为对方是那种知事明礼,迫于世事为己筹谋的官门庶女,却没想到会是眼前这般,倒是让恩梵准备好的试探都有些说不出了。 “你可知我母妃叫你来是何意?”只是该做的事总还是要做的,恩梵停了一瞬,还是放轻了声音问道。 王姑娘眨眨眼睛,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故作懵懂,只是点头轻声道:“知道。” 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但恩梵却莫名的肯定对方确实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自觉的也露了一丝笑:“那你可知母妃为什么要找你?” “为什么?”王姑娘双眸清澈,手下紧紧攥住了袖角,看向恩梵的眼神透出了毫不掩饰的疑惑不安之色。 恩梵面色严肃:“因为在下身有隐疾,此生都不得近女色。” 恩梵相信自己看的绝对没错,对面的王姑娘听了这话,立即如释重负般长长松了一口气,攥着衣角的手瞬间松了下来,而后才又遮掩一般,连忙又换上了关心的神色:“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公子不必太过在意的。” 算不得什么大事?恩梵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一时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说的还是太隐晦,可能小姑娘家家的并没有听懂其中含义。 王姑娘显然也看出了恩梵这面色的含义,顿了顿,又分外认真的安慰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于大千世界,因缘际会,转瞬即逝,全不如不动为上,女色子嗣都是一般,公子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恩梵愣愣的瞧着对方,她是知道王姑娘与母妃一起研读谈论佛经的,但无论是她还是母妃都只以为这是对方在刻意讨好迎合,现在的情形,怎么似乎有些不太对呢? 恩梵摇摇头,决定再问的直接一点:“总之,你若是不愿意,我便告诉母妃,再去找旁人。” “我愿的!”恩梵刚刚说罢王姑娘就立即开了口,语带欣喜,双眸熠熠:“我愿意,公子不必再找旁人了,她们定然……” “姑娘,王妃请您进去。”不待她说完,屋内的嬷嬷便忽地出来打断了两人。王姑娘闻言答应着,本已转身欲行,却又停了下来,隔了几步冲着恩梵认真道:“公子是个好人。” 恩梵看着佳人倩影消失在竹帘后,忍不住忽地一笑,同时也立即决定了下来,就是这人,就是今日,她要进宫去求皇后娘娘赐婚! 中秋先出去传了话,等得恩梵到了府门口,万事就都已备好,依旧是恩梵惯用的棕马,随行的侍卫也依旧是上一回的苏灿。 “公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苏灿牵马在地,侧身问道。 “嗯,见到一位很是不一样的姑娘!”恩梵笑着点了点头:“保管你之前从未见过那般特别的!” “哦?”苏灿说着也翻身上了一旁的马背,却是慢慢摇了摇头:“那倒未必。” 第33章 金雁如意 第三十三章金雁如意 张皇后听了恩梵的请求后,面色有些难辨,沉默了半晌后,才有些失望道:“你可知一门好亲事能对你助益多少?还是说,你这是在借此向本宫表明心迹,并无下场相争的念头?” “哪里能辜负了娘娘的好心呢?”恩梵开口前便已料到了皇后的反应,也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说法,因此这时只是摇头凑到了皇后跟前,开口解释道:“多好的亲事才算好?多大的助力又才算大?便不说福郡王了,我结一门亲事,得了的助益可能强的过公主府与叶家?” 张皇后闻言一顿,似有些明白:“你是说……” 恩梵点头:“是,便是借着婚事再去求什么势力助益,也总强不过他们,又何必非要用自己的短处去争呢?皇叔想必也并不乐意见我我这般筹谋,倒不如示之以弱,干脆做个纯直后辈好了!” 皇后思索一阵也是一声叹息:“你说的对。”接着又面露苦笑:“枉我与他夫妻几十载,倒是还不如你看的清楚。” 看得清楚承元帝?恩梵对这话其实并不认同,即便是重活了一回,恩梵也并不觉着自己能看清皇叔,事实上,她觉着压根就没人看得懂承元帝的想法,原因无他,实在这个人是太过任性善变了! 承元帝的性情其实并不深沉难测,喜怒也一向都不曾掩盖过,且厌恶的东西便会一直厌恶,譬若他早逝的大哥,譬若他大哥的儿子福郡王,譬若勺子刮住碗底一类的尖锐声响,譬若太后身边一个长了小虎牙的女官……之所以能肯定他是不喜欢那个女官而不是厌恶虎牙,是因为后宫一个同样长了虎牙的美人,就被承元帝宠爱了半年有余。 但就算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魏安,能随口说出一长串主子的逆鳞忌讳,却也不敢断言自个主子真的喜欢什么。 承元帝九岁时曾喜欢过狮子狗,睡觉都要搂着那狗儿才肯睡着,甚至为了一个畜生,与那时还是皇后的母亲大吵大闹,宁愿任打认罚也定要将狗儿放在餐桌上与他一齐用膳,但这喜爱也不过维持了两个月,一日起来就忽地将那狮子狗抛到了脑后,毫无缘由。 实际上不光是对狗,便是对人对物承元帝也是自小就没个长性,放佛什么都喜欢,又好似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这两日还喜欢的是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过两天就更中意塞外进上的泼辣美人;这阵子还喜欢汝南瓷器的净白素雅,说不定没等变天就要换成江北越窑的富贵锦簇;更要命的是就连日常习惯与吃东西的口味都会来回的变化,茶叶的品种喜好不定就罢了,但他连用膳前先喝还是膳后再用都要来回变个很多次! 甚至每年送来的月饼粽子,魏安回回都需把甜咸两口的一齐贡上,因为说不准承元帝这一年会想吃哪个味儿的,这一切的变化都没有规律,且毫无征兆。魏安有时候,会觉着他可能是史上干的最糟心的一任大总管。 也正是因为如此,恩梵想要让承元帝讨厌她很容易,但想让承元帝看中,且不会轻易再变的过继她做太子,这事就着实是有些难了,但偏偏,恩梵若想问鼎太子之位,能靠的也只有承元帝的青眼支持,除此以外别无他路!而如福郡王一般用自个的婚事拉拢势力,就显然是会让皇叔顾忌厌恶的。 好在,有南山围场上的舍命救驾之功在前,在福郡王与日后的叶修文对比下,恩梵现在其实什么都不用去做,不争即争。皇叔这人,对他还顺眼喜欢的人,是会爱屋及乌,分外包容的。 张皇后这会也算是认下了为恩梵赐婚的事,只是又开口调笑道:“就算如此,天下的姑娘这般多,你又怎的非要上了这王家的三小姐?可是提前相看过了?” 恩梵不好意思般的笑了笑,倒也说的坦然:“是,等日后成亲了我与她一起来与娘娘请安,娘娘定然也会喜欢她的!” 张皇后闻言却是叹息一声,一时只觉着自己怕是真的老了,若不然这明明还没有过继,怎的就如那等恶婆婆一般先吃起日后儿媳的醋来了?呸!她又算是哪门子的婆婆,这小子分明上头有亲娘在,前几日还求她帮忙,母慈子孝的很呢! 思及此处,张皇后只觉着恩梵以往让她赏心悦目五官眉眼,这会都分外不进眼了起来,连连挥手赶了人:“行了行了,回去好好当差罢,瞧着你就烦人!” 恩梵也毫不在意,只说下回放了假就再来请安,便笑着告了退,转身出了坤和宫大门。 - 虽说是答应了,但即便是一国之母,赐婚也并不能就这么随意一道懿旨下去的,就算自家宗室子弟的婚事皇后能做主,朝臣之女也不是自家下人,由你说定就定,虽说臣下想必不敢抗旨,但万一人家其实并不愿意,这就不是喜事,而是侮辱了。总是要两家皆有意,再由天家做媒,这才算是天大的荣耀。 更何况,这是这么好的在承元帝面前表现恩梵毫无野心的机会,皇后为了恩梵,也算是放下积怨,特地找了一日,着人请承元帝移驾坤和宫,状似无意的说了这事。 承元帝闻言果然有些惊诧,有些事情若不对比是显不出区别的,同样是大婚娶妻,福郡王干出来的事就不必说了,只让承元帝一想起就龙颜震怒,就是口口声声并不在意大位的妹妹高宜,在给长子修文的婚事上,也是郑之又重,待价而沽,转眼就要十八了依旧毫无音信,说他没有别的意思还真是谁也不信。 也只有恩梵,费了这么大力气求旨赐婚,妻家却只挑了清贵却毫无实权的国子监祭酒,从四品官员,甚至姑娘都还只是个庶出! 承元帝当时并未说什么,但次日却是午后却是召了恩梵进宫面圣,没提赐婚之事,只是问她当初围场救驾之功,现如今可想好了,想要什么赏赐? 恩梵倒是想说最好将福郡王溺毙池中,或者直接赏我太子之位的,但这也的确是只能想想,口中也只得谦让表示都是皇叔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才能遇难呈祥,未令刺客得逞,自己其实并没有立下什么功劳,若是真要赏,便请皇叔指婚,能让她风风光光的迎娶佳人便是了! 承元帝闻言思量一阵,倒也点头答应了下来,次日便又召了王三姑娘的父亲相问。与亲王府结亲事,又是天子亲自保媒,王大人简直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虽然暗自疑惑顺王府公子为何瞧上了他的庶出三女,但无论哪个都是他的女儿,也都是他王家的荣耀,自是再无不肯的谢了恩,满口应了。 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亲事,便是方太后听说了都懒得再说什么,毕竟,就算她能舍得下身份再给恩梵重挑一门,最差也无非门第再低些,那还得是嫡出,与现在也不差什么,怎么说都是亲王之子,也总不至于给他指个白身之女,那丢的就是皇家的脸面了。 虽觉着为了一罪人之子这般大操大办有些过了,但既然承元帝说了这算是围场救驾的赏赐,方太后就也默认了下来,若只是一场大办的婚事就能抹去了这场功劳,太后自也算是乐见其成,总比让他小小年纪就真袭了亲王爵还压在福郡王头上要好些。 这般之后,没过几日,宫中果然就派了人,将赐婚的圣旨下到了王家,聘王氏三女于安顺王府赵恩梵为妻,承元帝也果然做到了的答应的“风风光光”四个字,虽然恩梵还未袭爵,但圣旨却言明了这场婚事一切都按着郡王规制,由宗务府与礼部协同办理,且自一开始,帝后便一同钦赐了一双遍镶珠宝的实心金雁,一对毫无瑕疵的白玉如意,与其余金银财帛更是不计,算是纳采之礼,便连方太后,都给女方添去了一套女四经,其本意如何暂且不论,但只这份荣耀,满京城中,除了当初的福郡王大婚,怕是就再无人能比得上了。 恩梵与王家姑娘年岁都不大,因此婚事虽然已定,三书六礼,却是都并不着急,都是细细选了黄道吉日慢慢走,下圣旨的那一天,纳采便算是过了,第二项的问名,宗务府就干脆定到了九月里,按着这样的进度,等到了真正亲迎那一日,估计至少也得一两年功夫,不过在讲究礼法的大家里,为显郑重这也算常事,恩梵倒是也并不着急。 只是亲事已定,就算并未大婚,两家之间也已该像亲戚一般走动起来,恰好不过几日就是中秋,恩梵既已做出了一心求娶的样子,便也干脆备好了中秋节礼,打算亲自送上门去,也是是初次拜见岳家。 但或许是真应了冤家路窄这句话,恩梵当前带着人才刚出了朱武大街,迎面便正遇上了连人带车,浩浩荡荡的一众队伍,最前便是郡王规制,分外耀眼的红罗绣四龙曲柄盖,恩梵眯眼瞧了瞧着不远处似乎还有几分熟悉的亲卫侍从,没错了,对面的正是福郡王。 第34章 三星连弩 第三十四章三星连弩 对面的侍卫随从们拥簇着一架双辕马车,用了两匹毫无杂色的高头白马拉着,车厢马身都是披帛带锦,富贵异常。 除了最前的马车外,后面还赶着两辆骡车,旁边还有几个下人抬了结结实实的礼盒,瞧样子四四方方的,倒似是京中最有名气的熙合斋每日定时定量售出的月饼样子,能凑齐这么多份,除了用心耗时,身份也必不能低。瞧着这架势,再对着他们出来的方向,想来应是福郡王妃带着中秋节礼回门探亲去的。 事实上能在这朱武大街附近开府的,大多都是皇室宗亲,这过往的街路也修的很是宽阔,两边车马虽多,可若是都客客气气的收敛一些,其实是完全可以宽宽松松擦肩而过的。 但显然福郡王那一边并不这么想,看见这边带头的是恩梵后,连人带车就皆昂首挺胸的停在了原地,显然是等着身份年纪都低于福郡王的恩梵让路后,再大摇大摆的当前过去。 这副做派,看样子车里坐着的定然是一向嚣张的福郡王妃无误了,若是大堂哥那个伪君子,这会儿定是会出来客套几句,好让她“心甘情愿、兄友弟恭”的让路的。 恩梵心内暗暗翻了个白眼,挥手示意跟着的下人侍卫们让路,自己也轻踢马腹让到了街边。 等得恩梵这边让罢,对面的马车果然又慢慢行了起来,恩梵本以为他们会就这般过去,谁知那马车行到她跟前不远处时竟又重新停了下来。 下人掀起了车帘,车内就又冒出了一金光灿灿、满身富贵的女人来,就立在马车辕位上居高临下的对着恩梵开了口:“哟,这不是咱们宫里的大红人恩梵吗?” 恩梵也坐在马背上拱手为礼,叫了一声:“堂嫂。” 自从恩梵在太后寿宴上送百寿图压过福郡王后,福郡王妃对恩梵就怎么都看不顺眼了,满面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之前倒是没瞧见,你不忙着在皇后跟前请安讨好,这是要干什么去?” 恩梵仿佛没听出来一般,依旧不在意的笑着:“去岳父母家中走动一番,送中秋节礼。” 恩梵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福郡王妃只觉得越发生气,世人皆有虚荣之心,福郡王妃却是尤甚,且她以往的家世地位也的确撑得住她这份自傲。 未嫁时身为家中独女,受尽父母长辈宠爱,大婚时十里红妆的风光,一百余台的妆奁的气派,哪一个能比得过?论起婚后的富贵荣华,儿女双全,相敬如宾,夫君爱重,又有哪一个不羡慕?满京的诰命夫人,待嫁少女,当真是没一个能及得上她,便是她们这些官家夫人们私下相聚闲话,众人也都是围着她巴结讨好,从无二话。 可自从赵恩梵请旨赐婚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个个口口声声的,都只议论起了顺王公子的一表人才,少年俊杰,且还洁身自好,情深意重,这会儿倒是个个都夸起了那王家姑娘的好福气。 瞧瞧,这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竟就已巴巴的送节礼去了!不过一四品官的庶女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姑娘有多厉害,就连宗室子弟都要上赶着去求呢! 想到前几日想要让福郡王陪她一起回娘家却被拒绝的事,福郡王妃的面色越发阴沉,前些日子她娘家那个在围场失职,放了刺客进来的兄弟也是,都是亲戚,求到了他跟前不帮忙求情便罢了,毕竟这事的确是太大,可竟还为了这事跟她生了一场气,直到现在都没个好脸色。 反而是这赵恩梵!之前书法压过了她夫君就罢了,这次倒反而借着这事得了个救驾之功,简直要飞上天去! 福郡王妃将门虎女,脾性一向直来直去,想要教训一人也不会什么斯文婉转的法子叫人吃个暗亏,有苦说不出,将她惹急了不是直言讥讽辱骂,就是动手责打。福郡王妃打是不敢动手的,说又知道说不过恩梵,可叫她咽下这口气却又决计不肯的,气急之下,倒也心头一动,竟是干脆叫她的侍女从车厢中取了一小连弩出来,打算好了定要吓恩梵一跳,瞧这弟弟一副小白脸的德行,定然没什么出息,能吓得他跌下马来大失颜面就更好不过了! “我瞧着你送的节礼,都是些吃食用物的雅致玩意,又哪里有先祖们马上得天下的风骨?嫂子这儿倒是有个好东西给你添上。”福郡王妃说着抬起了手上半臂长短的小连环弩:“你瞧,前朝传下来的三星连弩,据说是铸器大师欧冶子亲作,你瞧,只要这么轻轻一扳……” 话音未落,便是寒光一闪,嗖嗖几道冷箭直冲着恩梵而来,谁也没料到福郡王妃竟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当场发难,跟着的侍卫方才也都避让在了一边,竟是无人能反应过来上前阻拦! 眼看着三道□□,已连成了一道催命的冷光逼近了恩梵面目,但才刚刚飞至马头,便好似崩断了的琴弦一般忽地一声脆响,叮铃哐啷的跌倒了地上,恩梵离得最近,立即就清楚的看见了掉在地上的不仅有短直的□□,还有三根细长微弯,带着尾毛的羽箭! 像是明白了什么,恩梵立即侧目看向了身后,便正好看到了苏灿面色平静的抬臂拉弓,姿态随意的又放出了第四箭。 苏灿依旧是那个满面书生之气的苏灿,开弓放箭的动作也只是简简单单,毫无杀气,如书生提笔写下自个的名字一般平淡,但恩梵看见的一瞬间,忽地就明白了什么是当初崔师傅说过的“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 申岳雷丁点没有夸大,苏灿的确是神箭手,毫无疑问,天下无双的那一种。 恩梵顺着这最后一箭看去,分明没能看的清楚箭羽的去路,却仿佛已知道了这一箭最后的去处。 苏灿方才看的清楚,他若是未曾开弓阻拦,那三支□□就会擦着公子头顶而过,因此他也是投桃报李,放了第四箭也是紧紧擦着福郡王妃的鬓角,牢牢钉在了车厢之上,这一箭之精准,甚至带累福郡王妃发钗上缀着的衔珠金凤都晃个不停,却又丝毫未损其一根毫毛。 福郡王妃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只愣愣僵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她的□□是三枚连发的,中间隔不了一息功夫,但那侍卫拿着本该最慢的长弓,竟能赶得上连发三箭,且箭箭射中她发出的连弩! 如果说开始的三箭都只是让福郡王妃震惊对方的箭术的话,最后那一箭却是当真的吓住了她,不同于养在深闺中的官家小姐,福郡王妃自小便跟着父亲出入军营,弓马娴熟,眼光自也是有的,否则也不敢这般当中恐吓恩梵。但方才那最后一箭,她却只觉着对方是当真冲着她面目而来!若这男人错上一寸,若她方才抖了一抖,这一箭就不是擦过她的鬓角,而是面颊! 苏灿射出了第四箭,这才悠悠收了长弓,翻身下马缓步行到了郡王府车前,单膝跪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抬起双手开口道:“的确是好东西,小人便斗胆,代公子谢过王妃赏赐。” 福郡王妃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狠狠瞧了地上的苏灿一眼,接着抬手将钉在她车顶的羽箭用力拔了出来,猛地将拔下的羽箭与手中的三星连环弩一齐摔到了苏灿手中,面色阴沉的转身进了车厢,厉声说了一句:“走!” 车夫抬手扬鞭,郡王府的车马仆从终是继续前行,缓缓消失在了街角。 苏灿见状起身,先将收回的羽箭反手塞入背后箭囊,又低下头细细的拍了拍自个沾了灰的膝盖,这才转身回到了恩梵身侧,将连弩呈了过去,面色如常道:“郡王妃许是被骗了,这东西离制成应不超二十年,想来跟前朝并无什么干系。” 恩梵瞧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我要这东西也没什么用处,既是你得来的,就自个拿着吧。” “多谢公子。”苏灿也不客气,闻言立即将它系上了自个马背,便又翻身上马,与众人一起重新上了路。 恩梵又等了一阵,见苏灿当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忍不住主动开了口:“你箭术真不错!” “是。”苏灿闻言答应着,又侧头看向恩梵,似乎是毫不拿此当回事,还等着她再说些什么的样子。 恩梵顿了顿,又忽地笑了起来:“其实你只拦下那三箭就够了,偏又放那最后一箭得罪她,就不怕福郡王妃追究起来,我护不住你吗?” 苏灿也摇头笑了笑:“那不成,既已是公子的侍卫,我就需为公子出了这口气。” 恩梵挑眉:“那我若当真为了息事宁人,将你交了出去,你可怎么办?” 苏灿低头理了理马背上的鬃毛,语气平淡而笃定:“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第35章 素斋花酒 第三十五章素斋花酒 恩梵昨日带着节礼去过王家,但却并没有见着王姑娘,便连王大人也是在一早就去了国子监上值,招待恩梵是王姑娘的嫡母王夫人。的确像之前打听到的一般,王夫人很是厌恶这个庶女,与恩梵只说了一刻钟功夫的话,倒是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有意无意的向恩梵打探为何会瞧上三女王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王三姑娘不守规矩,心怀叵测,蓄意勾引,恩梵年纪轻轻,怕是被骗了,又劝恩梵定要好好考虑清楚云云。 也亏得是赐婚的圣旨已下,不然瞧这样子,这位王夫人定是要不遗余力的让这桩婚事办不成才甘心。饶是婚事已经不容更改,王夫人也依旧在字字句句的挑拨诋毁,定要让恩梵心存顾虑,怀疑自己的未婚妻才,最好能让他们日后夫妻不和。而娘家不管,又被夫君疑心的新婚妇,会是如何下场自是不用言说。 王夫人并不是妒妇,王家除了王佳其实也还有旁的庶出子女,恩梵虽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独独这般厌恨三姑娘,但不难想象,若是没有她求旨赐婚,王夫人为三姑娘找下的婚事会是如何场景,恩梵至此倒是不疑惑为何王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不近女色”的人了。 恩梵虽心中不喜,但面对这名义上的岳母长辈,却也实在不能出言反驳,因此只送上礼单,强撑着又过了半刻钟,便忍不住找了借口告退,心下也打定主意无非必要,她是不会再主动上门聆听王夫人“教诲”了。 -- 这般到了第二日,恩梵正逢休沐,起身后,去了书房刚开始动笔练字时,门口便来了一很是熟悉客人。 “啊,上十日才能有一日沐休,去当值果然好辛苦……”小胖子懒懒的伏在桌案上,看着恩梵写了几个字,一面抱怨着,一面又打发中元再去给他端一碟子桂花糕来。 府里厨娘的点心手艺其实算不得极好,但胜在用了当季的鲜桂花,洗的水灵灵的揉进糯米团里,再蘸上细细的五香粉,磕进模子里拿快火蒸出来,真是黄白分明,晶莹剔透,吃进嘴里也是香甜可口,糖糕都咽进肚子了,口中还满是桂花的清香,丁点不腻,也难怪小胖子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恩梵手下不停,只随意回道:“嗯,说是这般说,不过我在素日告假,上官也没有不准的,其实看在王府的面子上,如你这般不求上进的,就算不去,也无人管你。” 饶是如此,小胖子闻言也依旧叹了一声气,愁眉苦脸道:“在父王母妃眼皮子底下,我哪能日日不去啊?” 随着小胖子年岁渐长,婚事也有了些眉目,诚王夫妇也开始考虑起了他们这个幼子的前途,有王府在,再加上家里给他准备的钱财庄铺,一世富贵自是不必愁的,但若由着他日日游手好闲、坐吃山空,除了染上些纨绔陋习外显然也没什么好处,因此一向清高的诚王也算是舍下了脸面,为小胖子在宗人府求了个闲职,不说干出什么事业,总之是有个正事,日后子孙也不至于沦落太快。 恩梵闻言也觉得她伯父伯母实在是一片苦心,扭头劝道:“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你家里的爵位是要给你哥哥袭了的,你也总不能在府里过一辈子,日后出去了也总要找个事干不是,去宗人府其实挺不错的,清闲又尊贵,你父王为你求来想必也挺不容易,你也得明白……” 小胖子本是趁着这日恩梵休沐,特意跑来打听打听当差的情形,顺道抱怨几句的,只是没想到恩梵竟也和他屋里的奶娘婆子一般苦口婆心,小胖子就有些受不了,连忙转了话头:“啊呀,说起这个来,你在围场受得伤现在如何了?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会儿为何不能告诉别人你受伤的事呢?” “早无碍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缘故,只是我自个想多了,不必再提!”这次就轮到恩梵赶忙又拾起了笔,岔开话头问道:“你的亲事这算是定下来了?” 小胖子闷闷点了点头:“母妃本是中意姜家的小孙女儿的,只是姜老头不乐意,自个找了个得意门生当他的孙女婿,后来就定下了田家,上个月才换了庚帖。” 恩梵了然的点了点头,小胖子自个虽也不太乐意姜老太傅的孙女儿,但就这么明明白白的被嫌弃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也难怪他不高兴,恩梵便也笑着安慰了起来:“田姑娘也好,素有才名,家里又几辈子都是干御史的,日后不用怕朝里有人弹劾你了!” “切,小爷坐得直行得正,怕哪个弹劾!”小胖子哼了一声,接着却又愁眉苦脸道:“可那个田大小姐满脸冷清,瞧着就不好相处,还不如她妹妹,小脸儿圆圆的,一笑有两个酒窝,瞧着就喜庆,就是岁数太小了点……” 恩梵挑眉拍了拍小胖子脑袋:“亲事都已然定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日后好好待人家便是!” 小胖子捂着脑袋立了起来:“是是是,现在满京里谁不知道你赵恩梵情深意重……” 恩梵也不在意的搁了笔,一边的中元已然备好的清水为她净手。 只要是和小胖子在一起,惯例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商量一会儿吃什么的,而在这件事上,小胖子又一向是乾坤独断,丝毫不理会恩梵意见。就好似现在,小胖子不容拒绝的定下了午膳要吃城外灵殊寺的素斋! “八月里就正是该多吃刚下的鲜嫩小菜的时候,若论素斋,哪里有能比得过灵殊寺的地儿?”小胖子振振有词,连行程都已计划好了:“这会才刚到巳时,咱们利落些,一个时辰就能到,催着他们手脚快些,一份素斋午时之前就能吃完,临走前还能带几坛子他们拿山泉酿的桂花酒,什么事都不耽搁!” 恩梵其实并不太乐意大中午的往城外跑,不过在吃东西这事上,她也一向拗不过小胖子,因此几句话功夫后,便也无奈答应了下来,叫了中秋出门去吩咐准备。 小胖子总算满意了起来,很是高兴的向恩梵介绍起了灵殊寺里有名的几道素斋,接着又忽的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问道:“倒是忘了,恩梵,我再带一个人去,你不介意吧?” “好啊。”恩梵随意答应了下来:“是谁?” “田家的四儿子,叫田源,一个小哭包,没什么意思,不过我上回不小心答应了有空带他出去玩玩,也总不好失约。”小胖子皱了眉,似乎很有几分嫌弃的样子。 听到这名字,恩梵便也立刻记起了当初在诚王府的荷花宴上,撞了她的小男孩,不禁有几分在意:“既是没什么意思,你为何还要答应带他出来?” 小胖子闻言一愣,抬头想了想,似乎也有些奇怪道:“他可怜兮兮的,莫名其妙就答应了,算了,就这一回,这次再哭成什么样也不管他了就是!” 恩梵不语的点了点头,小胖子就也叫了他身边的喜乐赶快去田府知会一声,让田源也准备起来。 这般又过一阵,中秋就回来禀报侍从马匹都已备好,这会儿时候已然不早,恩梵便也与小胖子一起动身出了门,因为小胖子答应的事,是先去了启西街里的御史田家,在门外又等了近两刻钟功夫才看见了穿了一身褐色短衫的田源出来。 瞧着这时辰,眼看着这素斋午时前是吃不完了,小胖子似有些烦躁的样子:“你又不是大姑娘,怎得这么磨叽!” 田源闻言一抖,低头小心道了歉:“对不住,我得先与夫人请……” “行了行了,赶快上马,咱们得快些走!”小胖子不待他说完就打断催促道,说着才发现这田源出来是没有带马的:“你的马呢?” 田源闻言越发慌乱的样子,满面尴尬,眼眶都红了起了,恩梵见状摇头拦住了小胖子的疑问,又不是所有人家都能如王府一般给每个主子都养着马,随叫随用的,御史清寒,这田源若再是个不受宠的,出门没马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好在恩梵这次出来除了申岳雷和苏灿外,还带了一个小厮中秋,见状便让中秋先下马回去,将马腾出来给田源骑上,好能尽早动身。 幸好田源还是会骑马的,只是恩梵怕他骑术不精,一会行快了会出事,还特意叮嘱了沉稳的申岳雷照料着些。 小胖子见状感激的看了恩梵一眼,只说今日的素斋与桂花酒都是他做东,便立即迫不及待的催马当前去了。 在城中怕撞着人,并不敢肆意打马而行,等到出了城,一路就畅快的多,秋高气爽,凉风习习,小胖子一马当先,越行越快,恩梵不急不缓的跟在后头,心情也渐渐随着这开阔的场景而轻松了起来。 小胖子当前勒马停下,擦着额上的汗珠,朝跟来的恩梵爽朗笑道:“这就是灵殊寺!” 第36章 苦荞麦茶 第三十六章 灵殊寺就建在灵殊山顶,其实说是山都有些勉强,从山顶开始,也不过上百余级弯弯窄窄的青石阶就可到灵殊寺大门。 在京城周遭层出不穷的百年灵山、千年古刹里,灵殊寺的的名气算不得大,香火也就并不十分旺盛,不过倒是别出蹊径的招了几个厨艺颇高的俗家弟子来,因此素日里接待的施主,除了附近上香拜佛的村民外,便多是如小胖子一般内行的食客,特地过来赏景吃斋的。 若是时间宽裕,小胖子或许还会意思一下的先进大殿转一圈,拜拜佛,舍些香火钱,再去后院为这种富贵香客们备下的厢房歇着,不紧不慢的要一份素斋,这才叫不失礼数。 但这会儿眼看着日上中天,肚内早已唱开空城计了,小胖子就实在顾不得讲究,脚步匆匆的当前到了灵殊寺门口后,就拉着在门口迎客的僧人让他赶紧的备一席最全的素斋出来,这样子,简直是将灵殊寺当街上的酒楼菜馆一般。 好在那知客的僧人倒也不恼,当真和和气气的领着他们往殿后去了。 小胖子似是常客的样子,看着知客僧人带到的厢房还有些不满的问道:“隔壁那间已有人了不成?” “是,京中来的贵人,因还带了女眷,故而包下了小院,免得惊扰。”知客僧合十为礼,客客气气的解释道。 灵殊寺地方小,殿后建起的后院厢房就也并不算大,隔壁瞧来倒还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他们被带来的地就当真只是一低矮的倒座小屋,里头摆了些餐桌椅凳,收拾倒还算干净,但无奈屋子朝向着实不好,即便房门大敞着,一入内也立即觉着有些昏暗。 小胖子闻言自是不好去与人家女眷抢地方,可眼下这屋子又实在是不满意,不禁皱紧了眉头,闷闷自语道:“真是出门不利,处处不顺!” 估计觉着这个“出门不利”指的是自己,后头的田源偷偷的看了小胖子一眼,小心建议道:“我瞧着,咱们进来拐角处有个亭子,这会天也不算凉,若不然……” “对啊,你倒机灵!”小胖子眼前一亮,舍下了香火钱后,果然便与僧人说了将素斋上到亭内石桌上,又催定要上的快些,那师父答应着去了。 跟了半日,终于得了一句夸赞,田源面上也露出一丝放心的笑意来,恩梵更是没什么意见,几人便又按着来路回返,往坡上的山亭中的去了。 虽已进秋,但八月间中午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坐在山上亭子里,四面凉风习习,倒也痛快,寺内的僧人送了满满一壶苦荞麦茶并几个粗陶茶杯后,未过一会儿,饭菜就依次此上了桌。 灵殊寺的作派一向是做的返璞归真的,说是素斋,端上来的就当真是清白黄绿,水灵灵的一桌子素菜面点,丁点不像旁的地方一般,硬是要拿着米面菜蔬作出什么素鸡素鸭来,不光样子像,甚至连味道都要想方设法像个七八成才算有本事,按着小胖子的话来说:“干脆去吃荤食好了,干什么要费这个劲儿?” “他们的果子小菜都是在后山种着,从土里现□□现做的,连豆腐都是自个磨的,你尝尝,是不是比在府里隔了夜的新鲜多了?”小胖子一面吃着,一面还连连朝着恩梵夸赞。 老实讲,恩梵的舌头是吃不出这刚摘下的菜与放过半日的菜有什么区别的,但却也不得不承认灵殊寺的素斋的确不错,虽然连盐都放的极少,却是将菜蔬本身的清香味道都做了出来,配着略微苦涩的苦荞麦茶,常吃或许会觉寡淡,但这么偶尔来一遭,倒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小胖子与恩梵都吃的爽快,偶尔有几句闲谈,一边的田源似乎也想搭几句话的样子,但恩梵与小胖子都并不怎么搭理他,几句之后,便也识趣的沉默了下来,只安静的动着他眼前的几碟子素菜,直到坡下小院前有了些动静,他才发现了什么一般忽地侧头道:“那边的人,好像有些眼熟……” 恩梵闻声看去,之前说是有女眷的那小院,这会门口立了两三个仆从丫鬟打扮的人,院门大开,似是准备回了的样子,而从院内缓缓而出的两个人,一个精瘦利落,一个白纱蒙面,还真的是两个熟人—— 瑞王府赵恩禁,与其一母同胞的姐姐赵娴。 像是也发现了亭中的恩梵几个,赵恩禁与赵娴在原地瞧了一阵,便也举步行了上来,恩梵叫了小胖子放下筷子,也一起迎了出去。 堂兄妹间相互见了礼,恩梵便笑着朝赵娴开口道:“早知院里是堂兄与娴姐姐,我们便早去叨扰了,也省得在亭子里吹风。” 赵娴穿了一条深黛色的马面裙,更衬得身姿修长,闻言露在面纱外的眉眼弯了弯,脆声道:“真是没想到这般巧,不然便可一道来了。” 赵恩禁的确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这种人多的时候,只要不点名问到他,就是一向不主动开口的,最多时不时的点点头充数,好在这会还有赵娴在,虽然拿轻纱蒙了面,但照样开朗大方,关怀客套样样不缺。不过几句话功夫,恩梵等人便也知道了赵娴姐弟也是特地过来吃素斋散散心,也顺便为赵恩禁上柱香,求个平安符的。 之所以说是顺便,是因为赵娴最近已在京城各大寺庙道馆里一个个的求过了平安,而之所以要这般虔诚,是因为赵恩禁已经求了旨,过些日子就要去西北边疆从军了。 “好好的为何要去西北?”恩梵震惊问道,上辈子并没有这事,赵恩禁不该是在龙卫禁军中升了都尉然后…… 对了!上一回赵恩禁是因为在秋猎里打到了一只猛虎,才被皇叔欣赏之下格外加封了都尉的,可这一回因为有了刺客的事,赵恩禁虽依旧得了头筹,皇叔却是没了那个劲头,甚至后几日去都未去,只是按着定好的彩头赏下了一些金银财帛,甲胄兵器,赵恩禁自己也就并没有得了都尉一职。 赵娴也是满面担忧,倒是赵恩禁只面不改色摇头:“西北已久无战事,我不过去长些世面,无事的。” 他虽说是这么说,但恩梵只转念想想就也猜出了其中缘故,赵恩禁是瑞王府嫡出长子,又年岁渐长,按理说,也到了该请封世子的时候了,但赵恩禁一向不得瑞王与继母欢喜,瑞王府却是直到如今还没动静,想来赵恩禁这是不得不主动为自己谋划了,上一世他得了禁军都尉这才一直守在京城,这一回多了刺客之事的影响,竟是让赵恩禁决意去西北军中了。 堂堂王府嫡出长子,却被逼到亲去从军挣军功的份上,看来赵恩禁姐弟两个在府中的情形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一些。 “可是……”恩梵欲言又止,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铁勒入冬后就会大举进犯,西北大败的事了,赵恩禁这个时候从军,可不光只是受些苦,说不得是真的要危及性命的! 说来也怪!上一回西北大败后,与铁勒和亲的公主挑了赵娴,如今赵恩禁又要在这个时候去从军,这姐弟两个,怎的就和西北过不去了呢? 眼看着赵娴已经开口要告辞,恩梵连忙又开口问道:“堂兄是何时动身呢?” 赵恩禁一顿:“打算在家中过罢团圆佳节。” 那与今天也不过五六日功夫了,恩梵顾不得多加思量,只严肃道:“我前些日子曾听崔师傅说起过,铁勒最近似有异动,且如今天气渐冷,等一立冬,蛮子们粮草不济,说不得就会举兵来犯,偷袭我羌门关,堂兄若是在场,定要多加提防,处处小心!” 在人家临行前说这话着实是不太吉利的,但恩梵说的这般郑重其事,又是满面关心,连一旁的申岳雷与苏灿都不禁正色了起来,就更莫提当事的两人。 虽心里觉着恩梵一个军营都没入过的人这般信誓旦旦,有些莫名,但赵恩禁倒也还算郑重的应了下来,一旁的赵娴闻言眼中越发担忧了起来,只是还能顾得上有礼的谢过了恩梵提醒,接着又说了几句话两人这才告辞而去。 闲话了这么久,斋菜早已凉了,何况又遇上了这么一件事,恩梵也没了多少吃斋的兴致,几人又在凉亭中坐了一阵,便一人带了一坛子寺里拿山泉酿出的桂花酒踏上了回程。 酒足饭饱,回去的路上就行的慢了许多,快到城门口时,田源小声的开口谢了小胖子今日请他吃的素斋,又有些犹豫的问了两人何时有空,可好让他回请一回。 小胖子早就不喜欢田源的磨叽性子,来前就打算好了日后再不带他玩的,闻言自是立即说了日后都要当差,指不定何时有空,甚至还摆了未来姐夫的架子叫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莫要再天天只想着到处玩闹。恩梵自是更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在旁微笑着附和了几句。 田源见状后虽然面色失落,倒也没再说什么,安静的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城。 田源年纪最小,又算是顺路,恩梵与小胖子便也是如来时一般,先去了启西街打算将田源送回家去。 谁知都已到了田御史的家门口,田源却偏偏又出了事——他下马时将脚崴了。 第37章 牡丹宫饼 第三十七章牡丹宫饼 田源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年纪,身量本就未长足,比恩梵足足低了半个头,且又骑的是中秋换给他的高头大马,恩梵在出城时就担心过他会出了什么差池,特地叫了申岳雷看顾着些。只是没想到看着他骑术还算不错,这一路的来回都顺利下来了,却是在最后下马的一刹那出了岔子。 好在不过是崴了脚,田源还能站起来,甚至还能一瘸一拐的走动几步,虽然双眼都红通通的,但还强撑着并没有哭出声来,还依旧口口声声说着无事,只回去歇几日就好。 但饶是如此,人是小胖子叫出来的,马是恩梵让出去骑的,两家又算是亲戚,于情于理,恩梵两人都不能按着先前的打算,就这么把田源放在大门口一走了之了。无奈之下,只得下马叫了门,让人先将田源背进府去再说。 得了吩咐却还是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申岳雷也有几分愧疚自责,得令后并不理会田源连连要自己慢慢回去的话语,只一个弯腰,毫不费力的将田源背在了身上,小胖子几人跟在后头一同进了田府大门。 进了未来老丈人的宅子,再想出来就没那般简单了,小胖子又进了内宅去见过了田夫人,将田源的伤解释了一番,又连连说着要找京最好的郎中来看看,定然不会让妻弟有事。 好在田源是姨娘生的庶子,田夫人倒也并没有因此怪罪自个未来女婿的意思,还满口安慰着,之后找了跌打的郎中来,看过确实是并无大碍,就更是放了心,只说是家中犬子顽劣,又连声的要请小胖子与恩梵留饭。 等得恩梵好不容易跟着小胖子坚持推让了,又告辞出来,天光都有了几分昏沉。两人就也不再耽搁,小胖子叹息了几句后就与恩梵分道,往诚王府去了。 等得小胖子走远,一路上都沉默着的苏灿,却是忽地对恩梵开口道:“方才的田少爷,是故意跌下去将脚崴了的。” “什么?”恩梵一愣,申岳雷闻言也是满面诧异,迎着恩梵的目光皱眉解释道:“属下失职,只在路上留心,停了马时倒是并未注意到他……” 恩梵摆摆手示意并不责怪他,只是又朝着苏灿道:“你确定看见了?” “嗯。”苏灿平静的点了点头:“那位田少爷,下马之前还细细斟酌了许久,想了想该是崴左脚还是崴右脚,最后特地先下到一半,才选了左脚跌下去的。” 怪不得崴的倒是并不严重了,恩梵并不怀疑苏灿的话,只是有些哭笑不得道:“他这是为了什么?” 苏灿也难得的露出了犹豫之色,慢慢道:“似是想让咱们将他送进去?” 申岳雷当真是满面的疑惑不解:“送进去又如何?”接着又忽地想到了什么,拍腿道:“对了!你既是早就看见了,怎的不拦下他?” 苏灿笑了笑,好似没有听到后一句话一般,只是道:“我不过一介粗人,哪里猜得到这些京中贵人在想什么呢?” 恩梵闻言,不语扭头的瞧了瞧他干干净净的五官身形,心中暗道,倒是瞧不出你哪里像个粗人了。 虽说猜不出田源这些行为的目的,但恩梵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想着下回见了告诉小胖子一声,让他心中明白,提防着些就是。毕竟说到底,田源是小胖子的日后的小舅子,倒是与她并没有太大干系。 将这事暂且放下后,恩梵次日又去奉常寺当了两天的值,便又赶上了过中秋,府衙放假两日。 恩梵第一日去了坤和宫,为张皇后送了一盒子宫饼来算是节礼,以往她都是送的些摆设物件,但自张皇后露出要帮恩梵争太子之位的意思后,她们的关系便更紧密了些,送吃食就更显亲近了。 且她送的月饼味道虽寻常,但模子却是恩梵亲手刻出的,并非寻常的福寿字样,而是一面是一朵怒放的绚烂牡丹,另一面则刻了国色天香四字,这图案字样既对了皇后的喜好,又暗合了张皇后的名字,亲手做的又更显心意,果然让张皇后喜笑颜开,毫不吝啬的又赏下了大把财物。 紧接着第二日便是户户团圆的中秋佳节,宫中也照例设了宴,这一次恩梵并不像太后圣宴那一回要去送礼谢恩,她就也干脆如以往一般,与母妃一起借着祈福之名未曾参宴,打算好好的在府里与母妃两人过一个团圆中秋。 将心比心,安顺王妃也早已下了令,正是团圆的日子,府里的侍人们想要请假回家的,但凡开口无有不准,便是跟前得用的家生子,过了戌时也都一概放回去,外头今个都没有宵禁,府里也不下匙,一家人想要出去热闹也成,只是要小心着些,次日也不必一大早回来当值。 宫宴虽不打算去,但到底是一年一度的佳节,府里也是早早就张罗了起来,已谢的花木上堆上了几乎可以假乱真的绢花,府内屋檐下四处都挂了各色花灯,照的四处都亮如白昼,除了照例的赏钱衣裳,花灯上还都有各色谜题,能猜出的都可拿了灯去管家处领赏,常年冷清肃穆的顺王府还真是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 恩梵这一回心血来潮,甚至还从京中极有名气的飞天坊,定来了各色的烟花炮竹,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缠着母妃与她一起出去,瞧着她一起放。 难得过节,顺王妃磨不过她,倒也答应了下来,便带了着府里的人浩浩荡荡的去了王府后院戏台子前,摆好了桌椅茶点,又陆陆续续有下人们闻讯过来凑热闹,戏台上虽未请戏班子唱戏,竟也如有人吹拉弹唱般热闹了起来。 恩梵见状不得不叫了几个人在四处守着,腾出一片空地来,免的伤人出事。 这般折腾了许久,二尺余高的喷花炮竹才刚刚在地上摆好,还未来得及点火,外院的管家就神色匆匆的跑了进来,好不容易挤到了恩梵跟前大声道:“宫里派了人来,瞧着还带了许多东西,要王妃与公子赶紧着,出去接旨呢!” 恩梵闻言一愣,与母妃对视一眼,却也来不及说什么,只是叫人速速备了香案,正了正衣冠,不到两刻钟功夫,传旨的内监便已到了门前。 王府正门大开,恩梵跟着母妃在香案前端正跪了,宫中来的内侍见状就当前开了口。 事实上并不算是圣旨,内监传的只是承元帝的口谕,内容也很是简单,只是承元帝见众人团圆,忽地想到了安顺王府还有一个没来的寡嫂与侄子,便派人挑了些些宫灯宫饼,又让御膳房单备了一席酒菜御酒,着人特地送了过来让他们娘俩好好过个节。 恩梵闻旨一惊,之前从未有过这般恩典,皇叔为何独独今年中秋给他们赏下了这许多东西来? 由不得恩梵想的更多,圣上的口谕不过几句话功夫,恩梵俯身谢恩后,便也立即带了满面的惊喜笑容,朝那内监问起承元帝今年为何会有这般赏赐下来。 那内侍威风凛凛的传罢了口谕之后,便也立即弓下了身,对着恩梵也很是恭谨,但闻言也只是说他笨嘴拙舌,素来都只是在外头伺候,进不得殿里,只是从大总管那领了差就赶紧带人过来了,其中过程到底如何也实在并不清楚。 恩梵见状,也只得塞了荷包,客客气气的送走了宫中来的人,又在母妃面前不露声色的劝了几句,只说许是皇后娘娘记起了她,甚至是方太后想起了母妃抄经的功劳,提了一句,皇叔高兴之下就顺势赏了东西下来云云。 虽对着母妃这么说,但恩梵心里却也明白这压根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方太后会感念母妃抄经,特意赏下东西?这简直是个笑话。 就是皇后娘娘,恩梵之前也早与其一起商量过,如今形式,有福郡王与叶修文在前,她正是该养精蓄锐,低调谨慎,尽量不做不错的时候,皇后娘娘便是真想起了她,最多私下送些东西过来,而绝不会主动给她求这种风光! 只是这个时辰,却也实在没地去打探消息,恩梵也只是暂且压下了心中的不安疑惑,与母妃一起用了宫中赐下的席面,剩下的还分给了府上众人,让他们共沐圣恩,飞天坊的烟火也有小厮们闹闹腾腾的放了,若只在外头看来,这一日当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中秋佳节。 只是次日一早,恩梵得知了宫中赏赐的详情后,便发觉了她昨日隐约的不安当真成了现实,昨夜里并没有谁出言在皇叔面前提起她,宫灯宫饼,如意宴席都是承元帝自己想起来一一吩咐的,且还是在宫宴刚刚开始不久时,当着群臣百官,宗室众人的面前,清清楚楚的下了口谕。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无论如何,前一夜领了圣上恩赏,后一天都是需入宫求见的,若是得了召见自是可面圣谢恩,若是未得召见,也需在宫门口遥遥拜过,才算完事。 而一夜之间“圣眷正浓”的自是得了召见的,事实上,是她才到了光武门,就已有宫中的侍人在候着,连回禀都未曾便径直将她迎了进去,显然是早已得了吩咐。 恩梵见状忍不住的皱了眉,倒也没再问什么只安静的跟着那侍人一路到了养心殿外,等着通传。果然也如在宫门口一般,未等多久,便有御前总管魏安亲自出门,笑呵呵的请她进了殿内。 今天并不是上朝的日子,承元帝只穿了一身常服,姿态随意的坐在殿内罗汉床上,恩梵跪地请安后,也是面容温和的叫了声起,甚至还很是熟稔的当前开口问道:“可用过膳了?” 恩梵心内暗惊,面山却是丝毫不显,只越发恭敬道:“回圣上,已用过了。” 承元帝爽声一笑:“如何就这般小心,修文那孩子私下里还叫我一声舅舅,你也叫朕叔叔便是!” 瞧这样子,恩梵也隐约明白了承元帝的意图,也知道怕是不可避免了,心内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也平静了下来,抬头叫了一声:“皇叔。” 承元帝果然很是满意的样子,抬手一挥,朝魏安道:“赐座!” 魏安闻言点头哈腰的为恩梵搬来了一个锦凳,恩梵谢过恩后坦然坐了,静静等着承元帝开口。 见她这般沉得住气,承元帝倒是也颇有几分欣赏之意,果然,皇后虽性喜好颜色,却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绝不会推一个除了长相一无所长之人作为过继人选。 这么一想,承元帝倒是对恩梵更生出了几分期待,面色都更温和了些:“朕这几日倒是听闻,你觉着奉常寺的差事枯燥无趣,整日没什么心劲儿?” 这话说的,若不是你派人查问了,我这种无人在意的小人物,又有谁会为这种小事跑圣驾跟前告状? 恩梵暗暗翻了个白眼,配合的起身请罪:“皇叔恕罪,都是恩梵才疏学浅,愧对皇恩,这便回府日日苦读,好好上进!” 虽说知道承元帝叫她过来绝不是要让她回家去的,但无论如何,她在承元帝面前已开了无意相争的头,这个姿态就总是要摆正。 “无妨,”承元帝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奉常寺的差事,你这性子本也并不适宜!”顿了顿后,又接着道:“朕想着,赶明儿起,也叫你如福郡王一般,去六部历练一番。” 恩梵闻言似是一愣,接着就合适的露出了些担忧惶恐之色来:“这,只怕恩梵无能,会有负皇叔……” “能不能,都是朕说了算。”承元帝忽的收起了温和的面色,平淡的打断了她的推辞之语,接着又面色难辨道:“朕已老了,等不得那么久,大年祭祖之时,总要带着子孙告太庙,祭苍天,这等大事,自不能因你一个耽搁,若不试试,怎知你能不能呢?” 恩梵忽的屏住了呼吸,她自然知道上一回里皇叔就是在冬日里过继了叶修武做太子的,但却没想到他现在就会将这打算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且将这话说得这般直白! 在大年之前,皇叔就会定下过继的人选,而刚才这话,便也已清楚了说了皇叔也已看到了她赵恩梵,这时也要她进场相搏,好能让皇叔按着他们的表现,在这几个候选之中决定最终的人选。 至于恩梵之前表现出无意相争的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也并不屑于分辨,因为无论真假,对承元帝来说都没什么所谓,就算是故意装相拿乔,可若这赵恩梵的表现真能合他心意,便是过继也无不可,而若是反之,就算是恩梵再纯孝真善、与世无争,承元帝也并不会因此而善待她几分。 一言以概之,在这件事上,皇叔才是君王,是主宰,是稳坐江边的渔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只有跪地承受的份,并没有置喙不愿的资格。 想到这儿,恩梵不禁觉着自己之前与皇后娘娘的谋算示意简直有些可笑,不,倒也不能说是毫无作用,毕竟她表示无意的这行为本身就是在讨皇叔欢心,否则,一个贪恋权势,觊觎皇位的罪人之子,怕是在皇叔那连纳入太子候选的资格都不会有吧? 虽说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恩梵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反而越发苦笑了起来,前后两世,空活几十余载,她竟还是第一次这般清楚的认识到了什么是天下共主,什么是天子之势! 脑中转了这么多念头,但实际上,在承元帝眼中恩梵看起来也不过是停了一瞬而已,且紧接着便收敛了神色,郑重起身应道:“是,恩梵定然尽力一试!” 承元帝也是一乐,这般应答倒是比方才的推辞谦让更符他的心意,当即便也点头道:“好,那明个起,你就去……”说到这又忽的停了下来,心血来潮一般又对着恩梵微笑道:“六部之中,你想先去哪个?” 虽说如此,恩梵却并不后悔挫败,闻言抬头看向承元帝,慢慢道:“工部。” 福郡王如今就在工部,承元帝是想看他们相争,想必也是打算将她送去工部的,既然如此,恩梵倒不如自己开口合了他的心意。 至于为什么承元帝不依旧叫她在奉常寺,与叶修文争个长短?恩梵隐约倒也能猜个大概,因为叶修文有一个与皇叔自幼亲近的母亲—— 远近亲疏,不外如此。 承元帝果然很是满意她的识趣,点头笑道:“可,明日起你便去工部点卯,领个主事的职!” 恩梵起身领旨,承元帝至此似也没了旁的吩咐,总算开口让她去了。 依旧是由御前的魏安亲自送了出来,事已至此,恩梵倒也不再小心翼翼,神色自若的与魏总管笑谈了几句,又将腰间挂的蝠形玉佩递了过去,魏安果然笑着收下了,又恭敬道:“小人谢公子赏!” 等得恩梵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魏安这才挺直了身,吩咐一旁的小太监去茶房将承元帝的茶水端来,他好一并送去。 以魏安如今的身份,这些不露脸的杂事自有手下的小内侍们去干,他在殿外伺候徒弟也立即殷勤的扶着魏安进了角落的隔间,揉腿上茶,一面小意伺候着,一面低声问道:“那顺王府的公子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也值得您老人家这般客气!” 主子跟前伺候的,茶水并不敢敞开了喝,魏安只眯着眼睛浅浅润了润唇,撇着杯里的浮末道:“狗眼看人低的玩意!莫看这会儿只是不受待见的王府公子,日后这天大的造化,且不定落在谁头上呢!” “您的意思?”小徒弟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越发压低了声音:“怎么会呢,就是最大那位不成,这不是还有亲妹妹的!” 谁说不是呢……可主子最后的心思,谁又能摸的透的?只要是主子现在还看重的人,他就需越发恭敬的客气着罢了!这么想着,魏安冷哼一声,将杯子放了下来,教训道:“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干好你的活儿,别整日的给老子丢人!” “是是是,您老放心!”虽得了训斥,小徒弟却也不怕,只是连连答应了,又去茶房催了一回,端到了魏安跟前。魏安见状,起身接过,重新躬下腰往殿内去了。 而另一头的恩梵,却是养心殿外略停了停,果然看到了有坤和宫的侍人在外头等着,看见了恩梵后便立即迎了上来,只说皇后娘娘请公子过去说话,恩梵对此倒也是早有预料,点点头跟着去了。 张皇后看着就是已等了许久的样子,见着恩梵后立即摇头道:“之前说都没说一声,昨个节宴上,我竟是想拦都开不了口,今早本想先叫你到我这儿来安置几句,只是魏安那已奉命叫了人在宫门口守着,倒是没能来得及,如何?他叫你去说了什么?”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恩梵闻言一五一十的将方才的事与皇后说了出来。 张皇后听后沉思良久,半晌倒是忽的露出了一抹苦笑:“倒还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倒是我想的简单了!” 说着顿了顿后,张皇后又接着皱眉正色道:“圣上还是更心疼叶修文,你去了工部与福郡王相斗,倒是帮了他叶家的大忙!” 恩梵点点头,倒还能平静的开口道:“既是皇叔的意思,我去就是了,反之我与福郡王本也就不合,如今不过是摆到了明面上,至于叶修文……日后总会有办法。” “嗯,也不必担心。”张皇后虽不知恩梵说这话的底气,但闻言却也带了丝笑容,安慰的拍了拍恩梵肩头,傲然道:“既是我先将你带了进来,便是不成,本宫也总能保你一世平安富贵!”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更新在三十八章~这一章是防贼用哒,凌晨以后替换,建议明早起来看~ —————————————— 田源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年纪,身量本就未长足,又骑的是中秋换给他的高头大马,恩梵在出城时就担心过他会出了什么差池,特地叫了申岳雷看顾着些。只是没想到这一路的来回都顺利下来了,却是在最后下马的一刹那出了岔子。 好在不过是崴了脚,田源还能站起来,虽然双眼都红通通的,但依旧口口声声说着无事,甚至还能一瘸一拐的走动几步,想来也并不会十分厉害。 但饶是如此,人是小胖子叫出来的,马是恩梵让出去骑的,两家又算是亲戚,于情于理,恩梵两人都不能按着先前的打算,就这么把田源放在大门口一走了之了。 无奈之下,只得下马叫了门,让人先将田源背进府去再说。得了吩咐却还是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申岳雷也有几分愧疚自责,得令后并不理会田源连连要自己慢慢回去的话语,只一个弯腰,毫不费力的将田源背在了身上,小胖子几人跟在后头一同进了田府大门。 进了未来老丈人的宅子,再想出来就没那般简单了,小胖子又进了内宅去见过了田夫人,将田源的伤解释了一番,好在田源是姨娘生的庶子,田夫人倒也并没有因此怪罪自个未来女婿的意思,之后找了跌打的郎中来,看过确实是并无大碍,就更是放了心,只说是家中犬子顽劣,又连声的要请小胖子与恩梵留饭。 等得恩梵好不容易跟着小胖子坚持推让了,又告辞出来,天光都有了几分昏沉。两人就也不再耽搁,小胖子叹息了几句后就与恩梵分道,往诚王府去了。 等得小胖子走远,一路上都沉默着的苏灿忽地对恩梵开口道:“方才的田少爷,是故意跌下去将脚崴了的。” “什么?”恩梵一愣,申岳雷也是满面诧异,迎着恩梵的目光皱眉解释道:“属下失职,只在路上留心,停了马时倒是并未注意到他……” 恩梵摆摆手示意并不责怪他,只是又朝着苏灿道:“你确定看见了?” “嗯。”苏灿平静的点了点头:“那位田少爷,下马之前还细细斟酌了许久,想了想该是崴左脚还是崴右脚,最后选了左脚跌下去的。” 恩梵倒是并不怀疑苏灿的话,只是有些哭笑不得道:“他这是为了什么?” 苏灿也难得的露出了犹豫之色:“似是想让咱们将他送进去?” 申岳雷当真是满面的疑惑:“送进去又如何?”接着又忽地想到了什么,拍腿道:“你既是早就看见了,怎的不拦下他?” 苏灿笑了笑,好似没有听到后一句话一般:“我不过一介粗人,哪里猜得到这些京中贵人在想什么呢?” 恩梵闻言不语扭头的瞧了瞧他干干净净的五官身形,心中暗道,倒是瞧不出你哪里像个粗人了。 虽说猜不出田源这些行为的目的,但恩梵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想着下回见了告诉小胖子一声,让他心中明白,提防着些就是。毕竟说到底,田源是小胖子的日后的小舅子,倒是与她并没有太大干系。 将这事暂且放下后,恩梵次日又去奉常寺当了两天的值,便又赶上了过中秋,府衙放假两日。 恩梵前一日去了坤和宫,为张皇后送了一盒子月饼算是节礼,以往她都是送的些摆设物件,但自张皇后露出要帮恩梵争太子之位的意思后,她们的关系便更紧密了些,送吃食就更显亲近了。 月饼味道虽寻常,但模子却是恩梵亲手刻出的,并非寻常的福寿字样,而是一面是一朵怒放的绚烂牡丹,另一面则刻了国色天香四字,这图案字样既对了皇后的喜好,又暗合了张皇后的名字,果然让张皇后喜笑颜开,毫不吝啬的又赏下了大把财物。 紧接着第二日便是户户团圆的中秋佳节,宫中也照例设了宴,这一次恩梵并不像太后圣宴那一回要去送礼谢恩,她就也干脆如以往一般,与母妃一起借着祈福之名未曾参宴,自个则打算好好的在府里与母妃两人过一个团圆中秋。 将心比心,安顺王妃也早已下了令,正是团圆的日子,府里的侍人们想要请假回家的,但凡开口全无不准,便是跟前得用的家生子,过了戌时也都一概放回去,外头今个都没有宵禁,府里也不下匙,想要出去热闹也成,次日也不必一大早赶回来。 宫宴虽不打算去,但到底是一年一度的佳节,府里也是早早就张罗了起来,已谢的花木上堆上了几乎可以假乱真的绢花,府内屋檐下四处都挂了各色花灯,照的四处都亮如白昼,除了照例的赏钱衣裳,花灯上还都有各色谜题,能猜出的都可拿了灯去管家处领赏,常年冷清肃穆的顺王府还真是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 恩梵这一回心血来潮,甚至还在外头定了礼花炮来,。” “什么?”恩梵一愣,申岳雷也是满面诧异,迎着恩梵的目光皱眉解释道:“属下失职,只在路上留心,停了马时倒是并未注意到他……” 恩梵摆摆手示意并不责怪他,只是又朝着苏灿道:“你确定看见了?” “嗯。”苏灿平静的点了点头:“那位田少爷,下马之前还细细斟酌了许久,想了想该是崴左脚还是崴右脚,最后选了左脚跌下去的。” 恩梵倒是并不怀疑苏灿的话,只是有些哭笑不得道:“他这是为了什么?” 苏灿也难得的露出了犹豫之色:“似是想让咱们将他送进去?” 申岳雷当真是满面的疑惑:“送进去又如何?”接着又忽地想到了什么,拍腿道:“你既是早就看见了,怎的不拦下他?” 苏灿笑了笑,好似没有听到后一句话一般:“我不过一介粗人,哪里猜得到这些京中贵人在想什么呢?” 恩梵闻言不语扭头的瞧了瞧他干干净净的五官身形,心中暗道,倒是瞧不出你哪里像个粗人了。 虽说猜不出田源这些行为的目的,但恩梵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想着下回见了告诉小胖子一声,让他心中明白,提防着些就是。毕竟说到底,田源是小胖子的日后的小舅子,倒是与她并没有太大干系。 将这事暂且放下后,恩梵次日又去奉常寺当了两天的值,便又赶上了过中秋,府衙放假两日。 恩梵前一日去了坤和宫,为张皇后送了一盒子月饼算是节礼,以往她都是送的些摆设物件,但自张皇后露出要帮恩梵争太子之位的意思后,她们的关系便更紧密了些,送吃食就更显亲近了。 月饼味道虽寻常,但模子却是恩梵亲手刻出的,并非寻常的福寿字样,而是一面是一朵怒放的绚烂牡丹,另一面则刻了国色天香四字,这图案字样既对了皇后的喜好,又暗合了张皇后的名字,果然让张皇后喜笑颜开,毫不吝啬的又 第四十章 一、回归 将歹毒的长鞭暗器收回袖内,重新换回内门弟子的月白道袍。 时隔百年,明欢终是又重新踏上了归一宗的登天阶。 不同于百年前的默默无闻、无人问津,一九十九级的汉白玉石不染纤尘,上千名整齐排列的门内弟子鸦雀无声,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迎接她的荣归——曾经人人唾弃的魔宗妖女,今日劳苦功高的孤胆英雄。 只是,便是换上了一样的衣服打扮又如何?在体外肆虐环绕的的阴邪灵气,也有如白纸之上的墨渍一般刺眼呢!明欢似笑非笑的扯着嘴角,踏着皓白莹润的玉阶步步往上,无视周遭或疑惑或嘲讽或畏惧的视线,只是抬眸看着那玉阶尽头的白衣男人—— 归一宗内人人爱戴的大师兄,扬名天下的玉箫银剑温玉言。 无论聚拢在他周围的人群有多少,他也总能鹤立鸡群般的惹人注目,但又并不无礼凌人,反正真正人如其名一般,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师妹。”大师兄一如从前,笑容亲切,声音清朗,便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招呼,也让人说不出的舒服熨帖:“回来就好。” 明欢迎着山头的清风静静的看着他,便彷佛穿越了百年的光阴,看到了当初那个年幼无知,对仙家法术、神仙师兄都抱着无上憧憬的自己。 那时的师兄,也是这般好看的笑着,弯腰抚着她的头顶,映着身后和暖的初阳:“为了师兄,明欢去魔宗做卧底好不好?” 二、少年 祭剑峰,炼心崖。 天一宗西北角最为偏僻孤寂的角落,清寒贫苦,便连天地灵气都匮乏到几乎感受不到的地步,明面上是闭关清修之地,但更多时候,它都有另一个重要的作用—— 禁闭之所。 “外门弟子古岳心性暴虐,暗害同门,罚闭关一载,禁饮食。”明欢低头轻轻念罢玉简上熟悉的断语,抬头看向立在她面前的少年,开口问道:“古岳?还不到一个月功夫,你这是第三次过来了吧!” “是。”少年低垂着眼帘,看不全面容,身形瘦弱却挺拔,带了些孤傲,却丁点看不出判言中说的跋扈暴虐。 明欢难得的起了些兴趣,垂首问道:“你是记在谁名下的弟子?何时进的宗?” 古岳微微躬身,回的简洁,声音却有丝不易察觉般的颤抖:“上月一十八日进宗,记在外门张长老名下。” 听到这熟悉的日子,明欢微微一愣,继而恍然。上月一十八日,正是魔宗全灭、天一宗大获全胜之时,魔宗的门主长老们自是或死或逃,销声匿迹,但更多的寻常弟子,除了真正作恶多端的,却还是有几十个被宗门收为弟子,助其改邪归正。而外门的张老头,资质平平,却最是惯于见风使舵,既然在他手下,倒是难怪被这般欺辱。 这不正是名门正派的一贯手段吗,无论因为什么缘故,一旦沾染了敌方,就算面上再如何亲近信任,私下里也总会满心提防,便有如此刻的她,就算为了宗门已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宗卧底百年,回来后也一般被多方猜忌,以一峰之主的名义来守这清苦的祭剑峰? 明欢面带嘲讽,瞬间失了继续交谈下去的*,只是挥手开了进峰禁制,便一言不发的御剑而去,毫不停留。只留下立在原地的古岳,愣愣看着明欢消失的一角,神情落寞。 三、曾经 祭剑锋大多时候都是苍凉孤寂、无人问津的,但最近几天客人却意外的多了起来。 “明欢师姐!你真的在魔宗待了一百多年?那魔宗的人是不是真的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祭剑亭内,面容稚嫩的兰心扯着明欢的袖子,声音清脆的像是出谷的黄莺。 正是林间清泉般天真烂漫的年纪,还并未学会口蜜腹剑的复杂手段,即便有些担心着心上人被旁人夺去,但至多也只是在一旁娇缠着打岔,少女纯粹的小心机甚至让人生不出厌恶。 明欢看着她眼中的担忧戒备,只是轻轻的弯了嘴角,故意扭头看向的温师兄:“魔宗的凶残,你大师兄知道的才是再清楚不过。” 道袍轻飘的大师兄只是照例温柔的笑着:“兰心先回峰修炼去吧,我与你师姐说几句话,随后便去寻你。” 兰心不悦的咬了下唇,却终还是听话的转身离去。 等得兰心的身影消失在亭角,温玉言便又回眸看向明欢,声音中有数不尽的自责心痛:“魔宗凶残,百年来只是苦了师妹了。” 明欢微微扯了嘴角,似笑非笑:“师兄有心。” 大师兄却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出明欢的态度一般,只是继续温言开口,神情坚定:“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好在师妹无恙,日后我定会好好补偿师妹!” 明欢眸光微沉,猛地上前一步,暴虐的灵气猛然放出:“如何补偿?解除与宗主之女兰心的婚约,按着约定与我结双修道侣吗?” “师妹……”温玉言话语猛然一滞,接着悠悠一叹,面上就显出了分外难过的神色来,如同微瑕的白玉,让人忍不住叹息。 若是以往,无论师兄做了如何天怒人怨之事,她都会毫不在意弃之不顾吧。 “还是你在担心,我会说出当日你被俘魔宗后,为求一命出卖同门的事?”可这时的明欢却只是冷冷一笑,毫不留情的接着问道:“如今门内你大势已定,我便是说了也无人会信,你又在怕什么?” 说罢看着大师兄越发痛苦的面色,明欢却忍不住笑的更欢。 的确,即便对他们修道之人来说,百年的光阴也实在太过久远,足够改变太多的事情—— 比如曾经那般刻骨铭心的痴缠与爱恋。 看着温师兄消失的背影,明欢面无表情的转了身,看向亭后一角:“出来吧,在地上趴着不凉吗?” 一阵枝叶的窸窣,露出少年略显瘦弱的身形,手上握着红绿相间的野果,衣衫还沾染着林间晨露,有些狼狈:“抱歉,我并非故意偷听,我只是在,”找些吃的……古岳说着一顿,咽下了未完的解释,只是低头立着。魔宗灭门之时他蓄意自伤,境界大减,禁闭期间内偏又被禁了饮食,虽有经脉灵气护体不至于被饿死,但腹内一刻不停的饥渴折磨也依然难熬的很, “我知道。”明欢声音冷清:“凭你的修为,若是蓄意,百尺之外便察觉到了。” 古岳难堪一般的红了面色,却依旧攥紧了双拳,对着明欢似欲离去的身影倔強说道:“别为那种人难过,不值得!” 明欢脚步一顿,接着便几不可察继续向前,只一径直的白瓷瓶遥遥飞至了古岳手中: “靠野果填不饱肚子的,饿了可与我要辟谷丹。” 一阵枝叶的窸窣,露出少年略显瘦弱的身形,手上握着红绿相间的野果,衣衫还沾染着林间晨露,有些狼狈:“抱歉,我并非故意偷听,我只是在,”找些吃的……古岳说着一顿,咽下了未完的解释,只是低头立着。魔宗灭门之时他蓄意自伤,境界大减,禁闭期间内偏又被禁了饮食,虽有经脉灵气护体不至于被饿死,但腹内一刻不停的饥渴折磨也依然难熬的很, 第四十一章 第二十九章鸡丝汤面 因为方太后的话,恩梵赐宴没吃着便罢了,但回去之后却连晚膳还没来得及吃,申时便在两个禁卫军的护卫下从南山行宫动身回京,等得再到了顺王府大门口,天色早已黑透,门房都已经歇下了,好在这会的顺王府的门房更夫都已换上了崔师傅送来的六十余人,刚自军中下来还惊醒的很,没让恩梵叫太久,便开门将她迎了进去。 顺王妃自是早已睡下了,乍一听到恩梵半夜被禁卫们“押送”回来的消息,几乎以为恩梵的身份已然暴露,一时间大失惊色,只披了一件外袍便匆匆行了出来,看见了恩梵怀瑾都是满面平静这才松了一口气,理了理头发问起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亏的还是当朝太后呢!这点肚量都没有!”仔细听了在摘星台上的事后,饶是顺王妃也不禁有些动了怒:“好赖你还要叫她一声祖母,大半夜黑灯瞎火的把孙子从南山赶回京,这种事儿也做得出!” 恩梵也赞同的鄙视了太后几句,便又劝起了母妃不要生气,顺王妃到底是常年礼佛,最会平心静气的,几句话功夫便也放下了这事,转而关心起恩梵来:“胳膊上不是还受了伤?这一路可颠坏了?过来让我看看。” 虽然是伤在左臂,但这一路骑马回来多少也是要用些力,伤口崩开渗血是一定了的,恩梵不欲让母妃担心,便故意大呼小叫道:“伤倒没事,可是娘啊,我一晚上水都没喝上一口,快饿死了!” “什么死啊活的!”母妃果然被成功转去了注意,轻拍了她的脑袋,紧接着就问恩梵想吃什么。 恩梵也很是不客气:“想吃母妃亲手做的鸡汤面!” 恩梵身上带着伤,好不容易半夜赶回来,顺王妃自无不可的点头应了,起身挽起头发,换了一件家常衣裳为她下了厨房。 恩梵则是趁着这个时候赶忙忍着痛,叫了怀瑾将她的左臂拆开,抹了止血的后伤药又重包了起来,只缠了薄薄一层,从外头看起来的确是没什么要紧的样子。 厨下里是一直有炉子烧着备用的,起了锅倒入已成膏状的清汤,面条切的细细的,融进香浓的老高汤,不过几息功夫便在锅面滚了起来,趁热捞出来,再配上鲜嫩的鸡丝,爽口的小菜,结结实实的吸上一碗,从胃里到四肢,浑身都是说不出的舒坦。 恩梵几口用罢,放下空碗,很是享受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有力气将围场发生的事细细与母妃说了一遍,接着正色说起了正事:“母妃,府里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真出了什么事,身边竟是连一个可靠的寻不出,怀瑾虽能干,却只是一个,何况他是内侍,许多事干起来也都不方便。” 顺王妃一愣,倒也不得不点了点头,恩梵围场受伤之事,说起来真是有颇多凶险,究其原因很大便是因为恩梵当时,身边竟是无人可用,不说能救命掩盖,最起码,最后她门口能若有个人守着,也不至于让小胖子那般径直而入。 话说回来,也多亏了进来的是小胖子,否则恩梵也此刻也不能安心坐在这儿了。 “人倒是好找,只是要信得过的,却是不易。”顺王妃叹了口气,若非无奈,她有何尝愿意恩梵身边这般冷清,侍人都只放一个?只是恩梵身边,却是每多一人便添了多一人暴露的风险,由不得她不小心。 “下头的人要背主,权势情怒,总要因为一样,无非诱之以利,动之以情,胁之以威罢了,多了顾不得,只身边几个总能找的着办法,也并不至于因噎废食,顾及太多,反而要招人怀疑。”恩梵摇摇头,又安慰道:“何况又并不是要如怀瑾一般贴身伺候的,不过寻常侍从下属罢了,且可慢慢看着。” 看着恩梵面容冷静,侃侃而谈,顺王妃便也忽的有了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复杂感,又细细听了恩梵打算,半晌,才终是斟酌道:“你也大了,母妃信你自有分寸,只是这事干洗重大,你需时时惊醒,还有,在外头跟着的便罢了,进屋里伺候的,添人却必要我亲自过眼才成。” “就是要找外头的,我又不是那等娇气的,屋里有怀瑾一个就成!”恩梵自是满口应了,又不顾母妃嫌弃,硬是上去抱着痴缠了一番,又道她跟前的侍从小厮还需母妃掌眼挑人,良久才终于起身回房,准备歇下。 听了恩梵的话后,顺王妃也是猛然发觉她以往竟是丝毫没有考虑过恩梵长大领职,在外头时的准备,这么大的王府公子,出门却是连个内侍小厮都没给备下,也的确是惹人怀疑,便也立即弥补了起来,找了王府内管家,让他在家生子里挑出年纪合适,伶俐能干的,亲自挑选了起来。 而恩梵在家歇了一日之后,便也找了申岳雷过来,令他除了石鱼之外,在府内侍卫中再选几个本事好的,轮了班跟着她出门护卫。 申岳雷闻言只以为恩梵这是在围场吓着了,加之当时情形他也颇觉的失职自责,自是一口应了,且打定主意要日后要更加小心。 至于石鱼,恩梵则是听了申岳雷的推荐,又在自己侍卫中找了一个探子出身的张姓老头,叫他们两人只负责去盯着福郡王府的动静,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福郡王异常的消停了这么一阵,围场上便立即出现了上辈子没有的刺客,恩梵总觉着其中定然有什么联系,便是一时找不出,能多探听些东西,对恩梵来说也是十分要紧的。 因此在这件事上恩梵的确是毫不小气,银子给的很是痛快,甚至还特意又从府里找了几个机灵的半大小子送去帮忙,算是能跟着学些本事,多少也有些几分监视的意思,毕竟崔师傅送来的六十余人虽是各有本事,却只是为了找个差事度日,并不卖身的,有时候总是不如握着身契更让人放心。 这般忙了几日,南山围场的圣驾也终于回了京,紧接着就传来了太后气急攻心,凤体违和的消息,太医日日请脉,方子来来回回的改了好几遭,却丁点不见好转,反而越发重了。 恩梵对方太后凤体如何本是并不关心的,但这消息之后没过两日,宫中便忽的来了人,只说太后身子不适,素闻顺王妃常年礼佛,特召进宫让她为太后诵经,或许菩萨感其孝心,太后娘娘便会有所好转。 说的这般好听,但实际上召母妃入宫只两个字便已无可推辞——侍疾。 有了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复杂感,又细细听了恩梵打算,半晌,才终是斟酌道:“你也大了,母妃信你自有分寸,只是这事干洗重大,你需时时惊醒,还有,在外头跟着的便罢了,进屋里伺候的,添人却必要我亲自过眼才成。” “就是要找外头的,我又不是那等娇气的,屋里有怀瑾一个就成!”恩梵自是满口应了,又不顾母妃嫌弃,硬是上去抱着痴缠了一番,又道她跟前的侍从小厮还需母妃掌眼挑人,良久才终于起身回房,准备歇下。 听了恩梵的话后,顺王妃也是猛然发觉她以往竟是丝毫没有考虑过恩梵长大领职,在外头时的准备,这么大的王府公子,出门却是连个内侍小厮都没给备下,也的确是惹人怀疑,便也立即弥补了起来,找了王府内管家,让他在家生子里挑出年纪合适,伶俐能干的,亲自挑选了起来。 而恩梵在家歇了一日之后,便也找了申岳雷过来,令他除了石鱼之外,在府内侍卫中再选几个本事好的,轮了班跟着她出门护卫。 申岳雷闻言只以为恩梵这是在围场吓着了,加之当时情形他也颇觉的失职自责,自是一口应了,且打定主意要日后要更加小心。 至于石鱼,恩梵则是听了申岳雷的推荐,又在自己侍卫中找了一个探子出身的张姓老头,叫他们两人只负责去盯着福郡王府的动静,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福郡王异常的消停了这么一阵,围场上便立即出现了上辈子没有的刺客,恩梵总觉着其中定然有什么联系,便是一时找不出,能多探听些东西,对恩梵来说也是十分要紧的。 因此在这件事上恩梵的确是毫不小气,银子给的很是痛快,甚至还特意又从府里找了几个机灵的半大小子送去帮忙,算是能跟着学些本事,多少也有些几分监视的意思,毕竟崔师傅送来的六十余人虽是各有本事,却只是为了找个差事度日,并不卖身的,有时候总是不如握着身契更让人放心。 这般忙了几日,南山围场的圣驾也终于回了京,紧接着就传来了太后气急攻心,凤体违和的消息,太医日日请脉,方子来来回回的改了好几遭,却丁点不见好转,反而越发重了。 第四十二章 文案:身为一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小白一向没招谁没惹谁的好好活着,直到有一天—— 她长出了翅膀。 “不好意思能让让吗?” “你压住了我隐形的翅膀。” 正文: “姐,姐,姐!快醒醒!” 被妹妹小旋的噪音吵醒后,季白顾不得生气,而是闭着眼抓紧最后的时间回味了一番梦里飞翔的快感,几乎不愿意醒过来。 说来也怪,明明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十九岁的生日了,可季白最近却久违的又做起了到处乱飞的梦,梦境异常的真实,每天晚上她都从家里的阳台上轻巧一跳,坠不了几米就会垂直上去,掠过小区里排排的居民楼和绿化带,有时候往南,能瞧见热闹的夜市或者夜幕里静默的商业街教学楼;有时候往北飞,一直到城市边缘的火车站,偶尔低头就能看见鸣笛的一节节火车:有时候一直往上,甚至还能撞上鹰鸟飞机,这种时候季白就得惊险的来几个漂亮的急转弯漂移什么的,简直比米国大片还要刺激精彩。 而且真的连时间的流逝都有,夜色会一点点变淡,月亮会一点点东移,要是梦的久一点,甚至连东边快日出时微微一道亮光都能看到!只不过一般梦到这,她也就该醒了。 季白双眼迷蒙的看了眼还漆黑的天色,再扭头瞧了瞧床头柜上的电子表,绿莹莹的5:03正在微微闪烁着,这么早!怪不得她在梦里才刚刚飞过西郊区呢。 小旋一身韩版学生式的衬衣格子裙,单肩背着熊猫样子的大书包,笑容里满是殷勤的讨好,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姐,你考上申大爸给你奖励来着吧!帮帮忙,先借我三百块救救急好不好?求求你了!姐!” 没错,小白上个礼拜刚刚拿到了邻市申大的录取通知书,现在正在醉生梦死的度过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而比她小一年零九个月的妹妹小旋就可怜一点,还是一枚即将升学的准高三狗,暑假也要补课,早上七点就要到中学去上早自习,平时都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周末回家,今天正是周一,难怪起的这么早。 反手抓了抓后背,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后背两块骨头凸起的地方总是痒痒,小白忍不住抱怨起了一句:“怎么不早说,非得这会叫我!” 小旋双手合十,说的可怜兮兮:“昨天朋友生日嘛,闹了一晚上,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了,我都不敢叫你!” 怪不得钱也花完了,看来朋友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季白颇有些羡慕嫉妒的哼了一声,爬起来拿了几张粉票票打发走了自个妹子。一时也睡不着了,就那样坐在床上拿起手机解了锁。 刚一打开企鹅,班级群的小头像就滴滴的闪个不停,季白大致扫了一眼,全是高中同学们呼朋唤友的商量着一起去吃去玩去嗨,几百条下来刷的人眼晕。与往常一样的,没一个人想到季白。 季白习以为常的伤心的一下,就退了企鹅,刷了一会朋友圈,决定起来去冲个凉。 不知道为什么,季白天生就是一个存在感薄弱的孩子,明明长得不赖,性格也还算可以,可除了家人以外,周围的人却都约好了一样通通对她视而不见。 不是故意无视,而是真的想不到看不见,幼儿园午睡,阿姨会忘记叫她起床;长大上学,课代表会忘记收她的作业;和同学一起出去,只要季白蹲下系个鞋带的功夫,再起来旁人一定已经走远了;就连在路口打车,一辆辆挂着无人牌的出租都会在她眼前呼啸而过! 小时候季白曾为此难过了许久,不过日子久了,季白也就慢慢习惯,虽然心里还会郁闷,但也能安慰自己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从小到大老师就从来都没叫过她回答问题,就连挨着提问单词课文的时候一到她都会被跳过去。 因此等打开水龙头的时候,季白就已经忘记了班级群里的事,决定要好好洗洗自个不停发痒的后背,心里却也不禁有些纳闷,应该不脏吧?明明她昨天还洗了澡! 夏天的天都亮的早,等季白冲了凉出来,外面就已经蒙蒙亮了 文案:身为一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小白一向没招谁没惹谁的好好活着,直到有一天—— 她长出了翅膀。 “不好意思能让让吗?” “你压住了我隐形的翅膀。” 正文: “姐,姐,姐!快醒醒!” 被妹妹小旋的噪音吵醒后,季白顾不得生气,而是闭着眼抓紧最后的时间回味了一番梦里飞翔的快感,几乎不愿意醒过来。 说来也怪,明明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十九岁的生日了,可季白最近却久违的又做起了到处乱飞的梦,梦境异常的真实,每天晚上她都从家里的阳台上轻巧一跳,坠不了几米就会垂直上去,掠过小区里排排的居民楼和绿化带,有时候往南,能瞧见热闹的夜市或者夜幕里静默的商业街教学楼;有时候往北飞,一直到城市边缘的火车站,偶尔低头就能看见鸣笛的一节节火车:有时候一直往上,甚至还能撞上鹰鸟飞机,这种时候季白就得惊险的来几个漂亮的急转弯漂移什么的,简直比米国大片还要刺激精彩。 而且真的连时间的流逝都有,夜色会一点点变淡,月亮会一点点东移,要是梦的久一点,甚至连东边快日出时微微一道亮光都能看到!只不过一般梦到这,她也就该醒了。 季白双眼迷蒙的看了眼还漆黑的天色,再扭头瞧了瞧床头柜上的电子表,绿莹莹的5:03正在微微闪烁着,这么早!怪不得她在梦里才刚刚飞过西郊区呢。 小旋一身韩版学生式的衬衣格子裙,单肩背着熊猫样子的大书包,笑容里满是殷勤的讨好,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姐,你考上申大爸给你奖励来着吧!帮帮忙,先借我三百块救救急好不好?求求你了!姐!” 没错,小白上个礼拜刚刚拿到了邻市申大的录取通知书,现在正在醉生梦死的度过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而比她小一年零九个月的妹妹小旋就可怜一点,还是一枚即将升学的准高三狗,暑假也要补课,早上七点就要到中学去上早自习,平时都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周末回家,今天正是周一,难怪起的这么早。 反手抓了抓后背,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后背两块骨头凸起的地方总是痒痒,小白忍不住抱怨起了一句:“怎么不早说,非得这会叫我!” 小旋双手合十,说的可怜兮兮:“昨天朋友生日嘛,闹了一晚上,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了,我都不敢叫你!” 怪不得钱也花完了,看来朋友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季白颇有些羡慕嫉妒的哼了一声,爬起来拿了几张粉票票打发走了自个妹子。一时也睡不着了,就那样坐在床上拿起手机解了锁。 刚一打开企鹅,班级群的小头像就滴滴的闪个不停,季白大致扫了一眼,全是高中同学们呼朋唤友的商量着一起去吃去玩去嗨,几百条下来刷的人眼晕。与往常一样的,没一个人想到季白。 季白习以为常的伤心的一下,就退了企鹅,刷了一会朋友圈,决定起来去冲个凉。 不知道为什么,季白天生就是一个存在感薄弱的孩子,明明长得不赖,性格也还算可以,可除了家人以外,周围的人却都约好了一样通通对她视而不见。 不是故意无视,而是真的想不到看不见,幼儿园午睡,阿姨会忘记叫她起床;长大上学,课代表会忘记收她的作业;和同学一起出去,只要季白蹲下系个鞋带的功夫,再起来旁人一定已经走远了;就连在路口打车,一辆辆挂着无人牌的出租都会在她眼前呼啸而过! 小时候季白曾为此难过了许久,不过日子久了,季白也就慢慢习惯,虽然心里还会郁闷,但也能安慰自己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从小到大老师就从来都没叫过她回答问题,就连挨着提问单词课文的时候一到她都会被跳过去。 因此等打开水龙头的时候,季白就已经忘记了班级群里的事,决定要好好洗洗自个不停发痒的后背,心里却也不禁有些纳闷,应该不脏吧?明明她昨天还洗了澡! 夏天的天都亮的早,等季白冲了凉出来,外面就已经蒙蒙亮了 文案:身为一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小白一向没招谁没惹谁的好好活着,直到有一天—— 她长出了翅膀。 “不好意思能让让吗?” “你压住了我隐形的翅膀。” 正文: “姐,姐,姐!快醒醒!” 被妹妹小旋的噪音吵醒后,季白顾不得生气,而是闭着眼抓紧最后的时间回味了一番梦里飞翔的快感,几乎不愿意醒过来。 说来也怪,明明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十九岁的生日了,可季白最近却久违的又做起了到处乱飞的梦,梦境异常的真实,每天晚上她都从家里的阳台上轻巧一跳,坠不了几米就会垂直上去,掠过小区里排排的居民楼和绿化带,有时候往南,能瞧见热闹的夜市或者夜幕里静默的商业街教学楼;有时候往北飞,一直到城市边缘的火车站,偶尔低头就能看见鸣笛的一节节火车:有时候一直往上,甚至还能撞上鹰鸟飞机,这种时候季白就得惊险的来几个漂亮的急转弯漂移什么的,简直比米国大片还要刺激精彩。 而且真的连时间的流逝都有,夜色会一点点变淡,月亮会一点点东移,要是梦的久一点,甚至连东边快日出时微微一道亮光都能看到!只不过一般梦到这,她也就该醒了。 季白双眼迷蒙的看了眼还漆黑的天色,再扭头瞧了瞧床头柜上的电子表,绿莹莹的5:03正在微微闪烁着,这么早!怪不得她在梦里才刚刚飞过西郊区呢。 小旋一身韩版学生式的衬衣格子裙,单肩背着熊猫样子的大书包,笑容里满是殷勤的讨好,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姐,你考上申大爸给你奖励来着吧!帮帮忙,先借我三百块救救急好不好?求求你了!姐!” 没错,小白上个礼拜刚刚拿到了邻市申大的录取通知书,现在正在醉生梦死的度过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而比她小一年零九个月的妹妹小旋就可怜一点,还是一枚即将升学的准高三狗,暑假也要补课,早上七点就要到中学去上早自习,平时都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周末回家,今天正是周一,难怪起的这么早。 反手抓了抓后背,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后背两块骨头凸起的地方总是痒痒,小白忍不住抱怨起了一句:“怎么不早说,非得这会叫我!” 小旋双手合十,说的可怜兮兮:“昨天朋友生日嘛,闹了一晚上,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了,我都不敢叫你!” 怪不得钱也花完了,看来朋友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季白颇有些羡慕嫉妒的哼了一声,爬起来拿了几张粉票票打发走了自个妹子。一时也睡不着了,就那样坐在床上拿起手机解了锁。 文案:身为一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小白一向没招谁没惹谁的好好活着,直到有一天—— 她长出了翅膀。 “不好意思能让让吗?” “你压住了我隐形的翅膀。” 刚一打开企鹅,班玩去嗨,几百条下来刷的人眼晕。与往常一样的,没一个人想到季白。 季白习以为常的伤心的一下,就退了企鹅,刷了一会朋友圈,决定起来去冲个凉。 不知道为什么,季白天生就是一个存在感薄 第四十三章 弟四十三章东陵地宫 赵娴与赵恩禁姐弟来与恩梵告别后,没过两日,赵恩禁便当真领旨动身去了西北从军。 而留下的赵娴在那之后也当真按着那日说的一般,常常往安顺王府上走动了起来。 恩梵未曾开口,赵娴便也并未主动做些什么,只是在恩梵得空时,与她说些叶修文最近的动静之类。 因着瑞王十余年来,都隐隐支持着叶修文为太子,倒是与公主府的关系一向亲近,对叶修文最近的情形都要比旁人知道的多些。 按着赵娴的说法,自恩梵去了工部后,叶修文照旧在奉常寺里日日当差,不得不说叶修文的性子倒是极其适合纂写祭文的差事,这几个月功夫下来,凭着他的文采风度倒是颇得奉常寺上上下下的赞誉,甚至已然定下了今年大祭上承元帝祷天的告文就由他来编写,算得上是极大的重视了。 而高宜公主这边,见承元帝一直未曾开口,也终于忍不住开始为长子挑选妻子了,只不过来来回回看了许多家,风声流言传出去很多,至今却是还未最终定下。 恩梵对叶修文的动静倒是并不如何关心,更何况赵娴显然有所保留,说的还都只是些这明面上的琐事,却是显得没什么诚意。 只不过赵娴不说,恩梵便也不去问,更何况她还要去工部当差,到底不像赵娴一般日日都有空闲,更多时候赵娴过府时,都是见不着恩梵的,便只得去与安顺王妃说话礼佛。 王妃本就心疼赵娴自幼丧母,继母又攻于心计,这便罢了,且好好的姑娘,偏偏面上又带了红斑,但饶是如此,且并不自怨自哀,正是安顺王妃最喜欢的那一类姑娘家,再加之赵娴又极会说话,蓄意迎合,这般没来上几回,母妃已是真心心疼起了这个侄女,若是有几日不来还是念叨几句,若单从面上看,简直比对恩梵还要看重几分。 恩梵却是顾不得理会这些,她每日除了在工部翻看卷宗公文外,最近又到了与王姑娘行问名纳吉之礼的日子,饶是有母妃、最近又添了一个赵娴帮着准备,她自个却也有不少事要干,并不能当个甩手掌柜。 除此之外,恩梵还日日加挂着要要如何揭穿东陵一事,偶尔得了空闲,还得叫了石鱼来,瞧瞧她的生死仇人——福郡王最近过的如何。 随着石鱼的茶馆花费日多之后,又派了身边的性子细致的中元去管钱管帐,并不阻拦石鱼花用,但每一笔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定期回禀,不知是不是账目清楚了的缘故,茶馆经营也不再是日日亏损,慢慢的也勉强算是收支相抵,正常营业了起来,倒是总算救下了恩梵的私房。 只不过效果也是不错的,恩梵如今已弄清了福郡王此次在都借着这个把柄,除了何尚书外,还收服了一个侍郎与一个员外郎,如今都已是死心塌地的福郡王一党,但或许是为了谨慎起见,面上却还是不显,福郡王暂且也并未让这几人替他做些什么。 这般情形,即便东陵之事事发,获罪的也只会是这几人的亲族,却是丝毫不会连累到福郡王。 恩梵初时还暗自忧虑过如何才能找到福郡王知情不报的罪证,但立即却也忽的明白了,这又不是大理寺卿断案,何必要人证物证俱全呢? 她要做的,其实只不过是将这事告知承元帝,再将这种怀疑种到承元帝心里。 剩下的,龙椅之上的皇叔自会查个清清楚楚,哪里还要需要她来操心? 而多亏了承元帝对对福郡王的不喜厌恶,再加上帝王的生性多疑,让皇叔怀疑自己的大侄子,事实上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想通了这一点,恩梵倒是不着急了,安静的又等了多半月,果然,宫中便传来了承元帝要亲自移驾东陵查看的消息,这一回虽出了许多变故,可这件事,倒是并没有变,倒是省的恩梵去请张皇后在承元帝耳边提及了。 圣上要移驾东陵,最紧张的自然莫过于工部的何尚书,只是有几十年的官场沉浮,面上到底还撑着住,并未露出什么马脚来,还能平静的吩咐了工部侍郎最近都亲去东陵呆着,在圣驾到来之前,务必要将诸事都准备妥当! 也已牵涉其中的左侍郎自然明白上官的言外之意,次日便赶忙去了东陵地宫,责令东陵的工匠民夫们再将整个地宫都先细细的看过一遍,又在地宫地砖上都铺上一层吸水的白灰,直到圣驾来前两日,再清扫干净,其中渗水最厉害的主殿,自是又派了心腹之人特意铺了厚厚一层,又将地上的白膏泥都重换了一回上好的,丝毫看不出潮气。 好在雨季已然过了,这般一来,该是无碍吧…… 分明是在阴冷的山间地下,左侍郎却是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在心中这般安慰道。 第四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三星连弩 对面只侍卫仆从侍女就带了二三十个,再加上车架仪仗,在街道上瞧着竟有些浩荡之势。侍卫随从们拥簇着一架双辕马车,车前用了两匹毫无杂色的高头白马拉着,车厢马身都是披帛带锦,富贵异常。 除了最前的马车外,后面还赶着两辆骡车,左右两侧还有几对下人抬了结结实实的礼盒,瞧样子四四方方的,倒似是京中最有名气的熙合斋,从前几日才开始定时定量售出的月饼盒子,这么几天功夫就能凑齐这么多份,除了耗财耗时,身份也必不能低,带去送礼就更显的上心。 瞧着这架势,再对着他们出来的方向,想来福郡王妃该是和恩梵一样,带着中秋节礼回门探亲去的。 事实上便连当今龙椅上的圣人都未曾收到消息,但偏偏恩梵却已然断言铁勒会有异动。 这是从何处知道的? 直接从西北吗?若当真如此,那么恩梵这个之前毫不起眼的安顺王府公子,就着实是太恐怖了。 除非,恩梵所说的,并非实情。 赵娴与赵恩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再看向恩梵的神情便瞬间很是复杂,简直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怀疑。 恩梵自是无法解释自己消息的来源,见状也并不打算说的更多,只是又一次朝着赵恩梵警告道:“若能建功立业自是最好,可若是事不可为,关乎性命,堂兄还是早日离羌门关与麦城都远一些为妙!” 终究还是赵娴首先反应了过来,当先开口打破了这略显诡异的沉寂:“是,恩禁你莫要想什么建功立足,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回来,便是最要紧的事儿了!” 赵恩禁回过神来,默默点头应了,之后几人间便好似压根没说过这些话一般,又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几句周遭的菊花品相,赵娴便起身与赵恩禁一并开口告辞了。 话能在这朱武大街附近开府的,大多都是皇室宗亲,府邸气派,过往的街路就也修的很是宽阔,两边车马虽多,但若是都客客气气的收敛一些,其实是完全可以宽宽松松,擦肩而过的。 但显然福郡王那一边并不这么想,看见这边带头的是恩梵后,连人带车就皆昂首挺胸的停在了原地,显然是等着身份年纪都低于福郡王的恩梵主动让路,再大摇大摆的当前过去。 这副做派,看样子车里坐着的定然是大堂嫂,一向嚣张的福郡王妃无误了,毕竟若是大堂哥那个伪君子,这会儿定是会出来客套几句,好让她“心甘情愿、兄友弟恭”的让路的。 恩梵心内暗暗翻了个白眼,也没说什么,只挥手示意跟着的下人侍卫们让路,自己也轻踢马腹让到了街边。 等得恩梵这边让罢,对面的马车果然又慢慢行了起来,恩梵本以为他们会就这般过去,相安无事时,那马车行到她跟前不远处,却竟又重新停了下来。 下人掀起了车帘,车内就又冒出了一金光灿灿、满身富贵的女人来,也不下车,就立在马车辕位上居高临下的对着恩梵开了口:“哟,这不是咱们宫里的大红人恩梵吗?” 恩梵也坐在马背上拱手为礼,叫了一声:“堂嫂。” 自从恩梵在太后寿宴上送百寿图压过福郡王后,福郡王妃对恩梵就怎么都看不顺眼了,这会好似越发严重,满面的恶意已几乎不加掩饰:“之前倒是没瞧见,你不忙着在皇后跟前请安讨好,这是要干什么去?” 恩梵仿佛没听出来一般,依旧不在意的笑着:“去临街岳父母家中走动一番,送些中秋节礼。” 恩梵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福郡王妃只觉得越发生气。 世人皆有虚荣之心,福郡王妃却是尤甚,自小到大,无论家世宠爱,吃穿用物,都要拿来与旁人比较,且定要样样出挑。 她以往的家世地位也的确撑得住她这份自傲,未出嫁时是堂堂广威将军府中独女,受尽父母长辈的宠爱,凡是所求,没有不应的。 未曾及笄,登门求娶的世家子弟便是络绎不绝,最终也选中了芝兰玉树,天皇贵胄的当朝郡王,大婚当日风风光光十里红妆,一百余台的妆奁的天家气派,满京里哪一个能比得过?论起婚后的富贵荣华,儿女双全,相敬如宾,夫君爱重,甚至日后说不得就能母仪天下的前程,又有哪一个不羡慕? 满京的诰命夫人,待嫁少女,当真是没一个能及得上她,便是她们这些官家夫人们私下相聚闲话,众人也都是围着她巴结讨好,从无二话。 可自从赵恩梵请旨赐婚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个个口口声声的,都只议论起了顺王公子的一表人才,少年俊杰,且还洁身自好,情深意重,身边一个通房丫鬟都没有。曾经都只会夸赞艳羡她的人,这会儿倒是个个都赞叹起了那王家姑娘的好福气! 瞧瞧,这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竟就已巴巴的送节礼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姑娘有多么貌若天仙,出身尊贵,就连宗室子弟都要上赶着去求呢!哼,分明不过是一区区四品官员的庶女罢了!凭什么能及得上她? 想到出门前想要让福郡王陪她一起回娘家送节礼,却被拒绝的事,福郡王妃的面色越发阴沉,前些日子她娘家那个在围场失职,放了刺客进来的兄弟也是,都是亲戚,求到了他跟前不帮忙求情便罢了,毕竟这事的确是太大,郡王妃也不愿为了个远房兄弟影响了自家夫君的前程,可福郡王竟是莫名为了这事跟她生了一场气,直到现在都没个好脸色! 反而是这赵恩梵,之前在书法压过了她夫君就罢了,这次倒反而借着刺客这事得了个救驾之功,又是恩赏又是赐婚,简直要飞上天去! 福郡王妃将门虎女,又是顺风顺水长大的,脾性一向直来直去,想要教训一人也不会什么斯文婉转的法子叫人吃个暗亏,有苦说不出。将她惹急了不是直言讥讽辱骂,就是干脆动手责打。 可这会儿福郡王妃打是不敢动手的,动嘴皮子又知道说不过恩梵,可叫她咽下这口气,却又决计不肯。气急之下,倒也是心头一动,竟是干脆叫她的侍女从车厢中取了一小连弩出来,打算好了要装作失手,好吓恩梵一跳,瞧这堂弟一副小白脸的德行,定然没什么出息,能吓得他跌下马来大失颜面就更好不过! 只要她坚持是意外,又不会当真伤了他,最多赔些东西罢了,她就不信一区区安顺王府,还为了这点小事将她堂堂郡王妃如何? “我瞧着你送的节礼,都是些吃食用物的雅致玩意,又哪里有先祖们马上得天下的风骨?嫂子这儿倒是有个好东西给你添上。”这么想着的福郡王妃便随意找了一理由,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了手上半臂长短的小连环弩:“你瞧,前朝传下来的三星连弩,据说是铸器大师欧冶子亲作,你瞧,只要这么轻轻一扳……” 话音未落,便是寒光一闪,嗖嗖几道冷箭直冲着恩梵而来,谁也没料到福郡王妃竟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当场发难,跟着的侍卫方才也都避让在了一边,竟是无人能反应过来上前阻拦! 眼看着三道弩/箭,已连成了一道催命的冷光逼近了恩梵面目,但才刚刚飞至马头,便好似崩断了的琴弦一般忽地一声脆响,继而叮铃哐啷的跌落到了地上,恩梵离得最近,立即就清楚的看见了掉在地上的不仅有短直的弩/箭,还有三根细长微弯,带着尾毛的羽箭! 像是明白了什么,恩梵立即侧目看向了身后,便正好看到了苏灿面色平静的抬臂拉弓,姿态随意的又放出了第四箭。 苏灿依旧是那个满面书生之气的苏灿,并没有目似寒光,身若雷霆,开弓放箭的动作也只是简简单单,毫无杀气,如书生提笔写下自个的名字一般平平淡淡,但恩梵只看见的一瞬间,忽地就明白了什么是当初崔师傅说过的开弓射箭之法。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 申岳雷丁点没有夸大,苏灿的确是神箭手,毫无疑问、天下无双的那一种。 恩梵顺着这最后一箭看去,分明没能看的清楚箭羽的去路,却仿佛已知道了这一箭最后的去处。 恩梵没有反应,但苏灿方才却看的清楚,他若是未曾开弓阻拦,那三支弩/箭就会擦着公子头顶而过,因此他也是投桃报李,放了第四箭紧紧擦着福郡王妃的鬓角,牢牢钉在了车厢之上,这一箭之精准,甚至带累福郡王妃发钗上缀着的衔珠金凤都晃个不停,却又丝毫未损其一根毫毛。 福郡王妃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只愣愣僵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她的连环弩是可以三枚连发的,只需放一次,三枚箭便会接连射出,中间隔不了一息功夫,但那侍卫拿着本该最慢的长弓,竟就能赶得上连发三箭,且还能箭箭射中她发出的连弩! 如果说开始的三箭都只是让福郡王妃震惊对方的箭术的话,最后那一箭却是当真的吓住了她,不同于养在深闺中的官家小姐,福郡王妃自小便跟着父亲出入军营的,称得上弓马娴熟,眼光把握自也是有的,否则也不敢这般当众恐吓恩梵。 但方才那最后一箭,她却只觉着对方是当真冲着她面目而来!若这男人错上一寸,若她方才抖了一抖,这一箭就不是擦过她的鬓角,而是面颊! 苏灿射罢了第四箭,这才悠悠收了长弓,翻身下马,缓步行到了郡王府车前,单膝跪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抬起双手开口道:“的确是好东西,小人便斗胆,代公子谢过王妃赏赐。” 福郡王妃这时终于回过了神,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狠狠瞧了地上的苏灿一眼,便抬手将钉在她车顶的羽箭用力拔了出来,猛地将拔下的羽箭与手中的三星连环弩一齐摔到了苏灿手中,面色阴沉的转身进了车厢,厉声说了一句:“走!” 车夫得令抬手扬鞭,郡王府的车马仆从终是继续前行,缓缓消失在了街角。 苏灿见状起身,先将收回的羽箭反手塞入背后箭囊,又低下头细细的拍了拍自个沾了灰的膝盖,这才不慌不忙转身回到了恩梵身侧,将连弩呈了过去,面色如常道:“郡王妃许是被骗了,这东西距离制成应不超过二十年,想来跟前朝并无什么干系。” 恩梵瞧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我要这东西也没什么用处,既是你得来的,就自个拿着吧。” “那便多谢公子。”苏灿也不客气,闻言立即将它系上了自个马背,便又翻身上马,与众人一起重新上了路。 恩梵又等了一阵,见苏灿当真没有再开口说什么的意思,忍不住主动夸赞道:“你箭术真不错!” “是。”苏灿闻言答应着,又侧头看向恩梵,似乎是觉着公子不该只说这一句废话,又等着她再说些什么的样子。 恩梵顿了顿,又忽地笑了起来:“其实你只拦下那三箭就够了,偏又放那最后一箭得罪她,就不怕福郡王妃追究起来,我护不住你吗?” 苏灿也摇头笑了笑:“那不成,既已是公子的侍卫,我就需为公子出了这口气。” 恩梵挑眉:“那我若当真为了息事宁人,将你交了出去,你可怎么办?” 苏灿低头理了理马背上的鬃毛,语气平淡而笃定:“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恩梵闻言一愣,终也是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容。 第四十五章 本文原创首发(晋/江/)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 第六章 规律且平静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转眼间恩梵几人已在南书房待了多半个月.小儿们忘性大,适应力又强,不过十几天的功夫,竟都已很是习惯,好似在南书房已待了许久一般, 只是自进宫后就一直没再落过雨,天气一日日的闷热了起来。寻常在屋里还好,到底有一堆宫中伺候着,凉扇冰盆,冷汤冰碗源源不绝,总还不会太过难熬。可一旦离了屋子去了外头,任你龙子皇孙,出身如何不凡,那扑面的热浪也是毫不留情,一视同仁的很。 但祖上定下的规矩,无论天气如何不好,南书房的课业却是绝不能停的。至多会顾及一些,将在小校场上的骑射课减短了小半个时辰,且都挪到了清早卯时,凉快一些,也好避开日头。可再怎么早,骑射课上到一半时也是要受些晒的,毕竟夏日天长,太阳也显得比往日勤谨些。 旁人都罢了,这么点日头至多也就是晒黑些,恩梵就不行,她自小长得白,却极不禁晒,别人都是晒黑,她却是越晒越红,时候长些还会红肿脱皮,疼的火辣辣的,好几日都好不了。 因此每次出门上骑射课前,恩梵都得一层层的往脸上抹舒荟膏,但饶是如此也不过是缓解一些,并不能根治。小胖子初时还嫌弃恩梵事多麻烦,只是几日后见了恩梵面上晒出的红斑,就反而只嫌她抹的不够多了:“崔师傅都准了,你何必非要去,非得再中一回暑不成?往日也不见你有这般好学。” 因要上骑射课,赵恩楚今日穿的是一身宝蓝的绸布短衫,裤腿都紧紧扎在皂色短靴里,除了身材圆润了些,倒也能算得上精干利落,这会正窝在屋角的竹坐榻上,一面吃着冰碗一面口齿不清的说着话。 恩梵也是一般样式的窄袖短衣,只不过是天青色,绣了暗云纹,瞧着更清爽些。这会正站着厅下由着怀瑾给她面上揉舒荟膏,说来小胖子说的这些话昨日里怀瑾也已劝过她一回,只是怀瑾素来恭谨,虽也会劝诫,但只要是恩梵决定的事,也决不会违逆,更何况还当着外人。因此这会也并未借机再劝,只是默默作着活,手下细致,脖颈耳后这些地都没放过。 恩梵昨日对着怀瑾都能好言解释许久,这会闻言却是忍不住的瞪了过去,当她遭这罪是为了谁!要不是算着小胖子与赵恩禁校场打架那事就在这几天,她早就和上一回一样告假歇着了! 只是恩梵心中虽清楚,却是对谁都说不出来,只得嫌弃道:“再多话就把我的冰碗放下。” 水晶碗是膳房这两日才送来的消暑佳品,下头先垫碎冰,衬上嫩荷叶,再依次加进四果四鲜,漂漂亮亮的盛在琉璃碗里,只瞧着就透着一股凉意,但怕他们用多了会寒了肠胃,因此每人每日都只得一份,便是使赏钱都多要不来。小胖子许下了多少东西才要去了恩梵的那一份,如何会舍得?闻言一个仰头匆匆咽下了最后几口,叼着碗底的一片白藕,嘿嘿一笑:“迟了!” 一旁的喜乐怕自个主子噎着,赶忙给倒了一杯凉茶送了上去,却被小胖子一把挡开,笑骂道:“真是蠢货,才吃了两份冰碗,哪里能喝的下水!” 喜乐便是小胖子从王府带进来的侍人,圆脸细眼,嘴角什么时候都是弯的,不笑都像笑一般,确是人如其名满脸的喜庆。因是自小服侍惯了的,闻言也没什么惶恐之色,只赔着笑告罪了。这时怀瑾也收起了舒荟膏,躬身为恩梵戴了一棕叶箬笠,便一起动身准备出门。 小校场虽也在宫里西南面,却已近宫外,从南五所走过去也需两刻钟功夫,他们步子小,就还要更长些。 恩梵怕热,一路都行的很是安静,满头大汗的小胖子却是一路上吵吵闹闹的,一会说恩梵的箬笠戴上像个小游侠儿,要喜乐也给他备一个,一会又故意叫住宫道里脚步匆匆的宫人问几句话,也不管是不是会误了人家的差事。也多亏了这一路都挺偏避,除了周遭的宫人不会遇上什么贵人,否则定是会冲撞之下治他个失仪之罪。 好在他们出门够早,就是这般走走停停,到了小校场时也早了近一盏茶的功夫。宫门刚开,教他们骑射的崔统领从宫外进来还得一会,福郡王因为昨夜出宫住在了外头,这会也是一般的缘故未到。 校场就只有他们几个小的各自聚在一处闲话,恩梵自是与小胖子一起的,而一身黑衣的赵恩禁也果然与上辈子一般,与叶家兄弟两个凑在了一处,两拨人泾渭分明。 只是赵恩禁天性寡言,便是与叶家兄弟凑在了一处也并没有相谈甚欢,只是默默地立在叶修文身后,乍一瞧来倒像是叶家两兄弟的伴读跟班似的。 小胖子自来南书房第一天就看赵恩禁不顺眼,这会见了这一幕更是哼了一声,与恩梵忿忿不平道:“瞧他那样子,还是我们堂兄弟呢,真是丢人!” 小胖子这话其实也对,赵恩禁与他们一般都是亲王之子,就算不是世子日后也总能降等谋个爵位,可公主的儿子除了皇帝特封外,是没法袭爵的,自然比不上他们。只是世事不能这么一概而论,若单从身份来说公主之子自是及不上他们,可架不住皇叔无子,且还格外喜欢这两个外甥啊!只要皇叔过继了,他们就和叶家再没什么干系,而是正经八百的皇子了,自然是比他们尊贵的,没看见宫里送衣服送膳食,都是除了福郡王就先紧着叶家的两个吗? 恩梵心中叹气,只是这些事又不耐与十岁的小胖子细说,闻言便只是随口劝解道:“他母妃去的早,在府里没人搭理他,进宫了你又跟他没个好声气,他可不是只好与表兄弟一起了。” 小胖子闻言惊诧道:“我年宴时还见着瑞王妃了!” “那是他父王后娶的。”赵恩禁的生母去的早,加之后头的继室八面玲珑、颇有手段,若不是重来一回恩梵也不会知道这其中内情,闻言道:“他亲母妃就是因生他才去了,弟妹都是后头的母妃生的,只一个同母的姐姐还亲近些。” “就是那个脸上有斑的娴姐姐?”小胖子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 赵恩禁同母的姐姐生来就带了一块胎记,且不巧正正的长在了面上,这事也不是什么秘闻了,宗室里许多人都知道。赵恩禁虽为人孤僻从不与人深交,但对这个自小相依为命的姐姐却异常看重,关系极好。上一回恩梵死前便有塞北铁勒一族求娶公主和亲,朝中传言似乎就定下了这一位,也不知最后成没成…… “我都不知道,好吧,那我以后不说他了。”小胖子小时候淘气时,奶嬷嬷就总是吓唬他,若总是这样把母妃气坏了,在后娘手下可是会要你好看!虽自长大了些后就没人再敢与他这么说,但在小胖子心中母妃不在便是真真是世上最可怕可怜的事,这会闻言不禁深深同情起赵恩禁来,也不怪他脸色差了,只决心日后要好好待他。 未料到自己一番话能让小胖子忽地改观,恩梵回过神来倒是一愣,小胖子若能与赵恩禁相安无事自是能免了那一顿揍,可若没有这场事,小胖子岂不是出不了南书房,说不得就要牵扯进福郡王与叶修文的明争暗斗里了?恩梵神色复杂,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这般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还未等的恩梵想清楚,云板响起,授课的崔统领已立在场中叫人。顾不得说更多,两人便也行了过去,各自到了自己的小马旁。 因他们身量未足,骑的都是温顺的马驹,各自有一个宫侍跟着,福郡王独自骑了高头大马在校场另一头练靶,以防会相互惊扰。 今日学的是马上开弓,还是第一次,就也不说准头了,崔统领在旁边看着,只要能摆对姿势拉开弓就算成。他们几个小的里只有赵恩禁试了几次就得心应手,试着开了几回弓后竟已能不落靶,得了崔师傅满口的夸赞。 知道赵恩禁上一世的本事,恩梵对此自是毫不意外,但让她诧异的却是小胖子竟也不差,虽比不上赵恩禁却也似模似样的,第二个便得了崔统领通过,倒是真没白吃了那么多饭! 只不过没一会功夫恩梵就顾不得看别人了,因为到了最后,几个人里就只剩下她还得不了师傅通过了!在马上一开弓身子就忍不住要往后仰,歪歪扭扭的,崔统领说了好几次也总是改不过来。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五章 坤和宫内,张皇后自恩梵口中听到了今日东陵之事后,却是并不愤怒,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般的笑意。 “难怪圣驾这么早便回来。”张皇后说着又忍不住的笑了起来:“想必他当时的脸色定是好看的很!我没看着倒真是可惜了!” 恩梵有些奇怪了,她本以为皇后娘娘在这事上是会与皇叔同仇敌忾的,毕竟百年之后,张皇后也是需葬在东陵,躺在承元帝身边的。 似是看出了恩梵的疑惑,张皇后笑了一阵,与她解释道:“死后之事,我是向来都不在意的,陵寝建的再好又如何?总不过是枯骨一副,有这心力,倒不若活着的时候肆意快活些!” 恩梵皱眉打断了她:“娘娘春秋正盛,长命百岁呢!” 张皇后闻言就又笑了起来,扭头对着绮罗摆了摆手,绮罗知趣的略一躬身,领着殿内侍人退了出去,自个也守到了外间。 张皇后见状,这才对着恩梵提起了正事:“你是怀疑,这事福郡王早已知情?” “是,以大堂兄的能耐,在工部待了这么久,不至于一点都没发现才是。”恩梵没法说明自己重活一世的事,便只是将工部与何尚书之前的不对都一一说了出来。 这便已然够了,张皇后沉吟一阵,慢慢开口道:“若当真如此更好,便是并不知情也无妨,想要将福郡王拉下水,这事还需从那何尚书身上下手,本宫这便叫人查查他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这是不计真相如何,都要想法子另何尚书供认福郡王的意思了。 没想到皇后娘娘比她还要果决,恩梵带了几分玩笑夸赞娘娘有勇有谋,接着又道:“我想着便是问不出什么证据也无妨的,总之我这几日面圣,时时提上几句,能另皇叔心里有根刺就成。” “你这小子,倒是愈发奸猾了!”张皇后瞧她一眼,却是忽的正了面色:“不过你这两日就莫到宫里来,没事也别往圣人跟前凑,便是他召了你,你也小心应对着,话能少说便少说,能不说就不说!” 恩梵有些莫名,她自觉在发现东陵漏水一事上算是立了功,正打算一鼓作气,在承元帝面前留个深刻印象,讨个好呢,却未想到皇后却好似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彷佛看出了恩梵的疑惑,张皇后面色难辨:“所谓伴君如伴虎,你这个时候去他跟前,讨的可不一定是赏。” 说罢似乎怕恩梵不信一般,又强调道:“莫要不当回事!便是我这皇后,你以为我便当真无所顾忌,可以随意惹怒于他吗?瞧着厉害,也不过是在他划下的圈里威风罢了!” 恩梵闻言一滞,张了张口,但看着皇后眼中的自嘲,却又是一时无言。 好在张皇后说罢后也摆了摆手,便略过这事说起了要留恩梵在宫里用膳云云。 恩梵便也只作不知,答应这两日都乖乖在府里待着后,便顺着皇后的话头说起了御膳房近日的菜色,又点了两道菜,两人一面用膳一面闲谈了几句,张皇后起了兴致叫了两个宫中乐师,席间也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近一个时辰的功夫转眼而过,膳已用过,恩梵瞧着时候差不多,便欲起身告退,正好此时门外的绮罗躬身入内,对着张皇后低声禀报道:“娘娘,丽贵人御前失仪,圣上方才已下令杖毙了。” 进宫的次数多了,恩梵也清楚这丽贵人是宫中新宠,本只是一教坊司的舞女,后被帝王看中封为选侍,承宠过后便一跃升为了贵人,之后也恩赐不断,当真称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只没想到这么快就丧了命,直接杖毙,皇叔还真是一丝活路都没给丽贵人留…… 张皇后听了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毫不在意的接着对恩梵道:“不早了,你跑了一天,也回去歇着吧。” 恩梵起身应是,转身后,还能隐约听见皇后娘娘那平淡的吩咐声:“再往后怕是不止这一个……,先叫他们挑出几个好的来备着……” 秋日渐凉,猛一出了和暖的内殿,恩梵禁不住微微一颤,心内却是明白了皇后之前要她这几日少进宫来的意思。 皇叔喜怒不定,她赵恩梵,甚至于皇后娘娘的分量,不知道在帝王盛怒之下,能比丽贵人重多少? -- 次日,恩梵起的比往常还早了些,按着承元帝的旨意,她今日要好好审审已然入狱的何尚书,查清东陵之事从上到下到底还有多少人知情不报,甚至代为隐瞒。 知道她要往天牢去,怀瑾特意给备下了一身深色的衣裳,又给两条帕子都细细的熏过了香:“若是受不了,就拿帕子捂了口鼻,好赖能挡一阵。” 恩梵故意压低了声音:“这么姑娘家的动作,叫旁人见了,怀疑起我怎么办?” 怀瑾不为所动的将帕子叠进了恩梵胸前,叹了一口气道:“这么多年,连我都只当自个伺候的是公子了,谁会怀疑?” 恩梵也不介意,又言笑几句,便出门找了苏灿几个府内侍卫。 满面书生气的苏灿还是照旧一身精干短打,只是今天身后却并未背弓,只是在腰间配了一把短匕,发现恩梵的目光后,主动解释道:“天牢逼仄,弓箭施展不开,若有个什么,倒不如短兵器方便些。” 虽觉着自己在天牢内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苏灿这是一片忠心,恩梵倒也并不说什么丧气话,只笑着夸赞了,便起身上马,一并往天牢行去。 天牢虽说是建在地上,但进入其中,却反而比昨日深藏山下的东陵还更阴森可怖一些,两回加起来空活几十余年,恩梵倒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地方,昏暗阴潮且不要紧,只整个牢内四处弥漫的疯狂死气,却直叫人难过的紧。 “福郡王可曾来过?”恩梵开口问道。 “未曾,您是第一个来提这罪人的,地上不平,公子小心些!”牢头是个满面凶悍,却偏偏低头哈腰,努力作出一副恭敬讨好样子的壮硕男人,也直叫恩梵看的阵阵难受。 故而等的何尚书被带到刑室之后,恩梵便立即不在理会他,对身着囚服的何尚书伸了伸手:“何大人请坐。” 只隔了一夜,何尚书衣衫虽难免凌乱些,身上看起来倒是还没遭什么罪,只是有凌迟之罪等在前头,整个人瞧起来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恍惚之感,恩梵让坐,就一言不发的坐到了刑凳上。 之后不计恩梵开口问什么,也都只是坐着,一声不吭。 “嘿嘿公子,像这种人,刚进来还不知道天高地厚,等的上几遍刑就老实了!”牢头在旁讨好的笑着,搓着手满面都是跃跃欲试。 恩梵顿了顿,想到何尚书昨日里宁愿自个受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也要为乡下九族们求情的志气,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只开口道:“罢了,去,将他的妻女带过来!” 牢头似有些失望的撇了撇嘴,不敢说什么,低头答应了便转身去了。 何尚书出身贫寒,之所以能一路走到今日,除了自个的坚忍志气之外,也少不了他娶了一个家有薄产的富商之女,有了岳家出的钱物,这才能安心的不事生产,一路考上来。 真说起来何尚书的岳家不过一商户罢了,家财也不过在镇里乡下还算能数得着,以何大人之后户部尚书的官位,之后是完全可以不将糟糠之妻放在眼中的。 但何尚书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从始至终都与妻子相敬如宾,便是这许多年,膝下只得了一女,也至今未曾纳妾。 恩梵之所以此刻对他这般客气,多少也是因着知情之后,对其有几分欣赏的缘故。 听到了妻子女儿要过来,何尚书面色一震,总算抬头看向了恩梵,双唇颤个不停,却只是欲言又止。 恩梵这次却并不理会他,反而也缓缓坐了下来,甚至与身后的苏灿说起了闲话。 这般未等多久,门外便有了动静,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便紧紧护着一个幼小的身形被推搡了进来。 “老爷!”“爹爹!” 这两声呼喊一起,何尚书终是忍不住的站了起来,一手拉了一个,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恩梵在后头静静地立了一阵,等着场面略微平静了些,便满面真诚道:“我知道何大人已是不畏生死,只是妇孺何辜?我今日此来是为了何事你想必也清楚的很,若大人能老实交代东陵之事到底还有谁牵涉其中,旁的不说,你的妻女我赵恩梵还是能护得住的!” 恩梵说罢,看着何尚书的面色,想了想,又对着两人怀里那至多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叹息的加了一句:“这么好的岁数,大人怎么舍得看着她沦入教坊司呢?” 罪臣妻女,除了赏与有功之臣为奴婢之外,便的确是只剩下没入教坊司这一条路了,尤其如眼前这女孩这般岁数的,扔进去调/教个几年,等得到了豆蔻年华,出来之后会如何便更不必多说。 甚至于还不如外头寻常的青楼女子,起码外头的妓子运气好了还能赎身,教坊司中的罪奴,却是要在其中耗尽一生,甚至生下孩子来也要继续为奴的。 何夫人显然这其中的干系,闻言紧紧攥住了何尚书的衣袖,语带哀求:“老爷!” 何尚书面色惨白,嘴唇翕动了几次,却是缓缓伸手摸了摸女儿发心,声音嘶哑的吓人:“畔儿你记着,我何家的女儿,只有清清白白的鬼,没有忍辱偷生,败坏门风的人!” 47.第四十七章 枭药天下第一酷! 此言一出, 姜老太傅一时间倒颇有几分讶然,这八字断言是否适宜暂且另说,只论这份指点前人的肆意, 倒是已然有些天下之主的气概。只不过,单单因此就断言一人品性也不妥当,毕竟这位顺王府的公子年纪尚幼, 无知者无畏也是有的。 虽心里这么想着,姜老太傅到底对恩梵多了一分考量,只面上不显,又不动声色的将这问题挨个都问了一遍, 其余五人虽也各有千秋,但许是先入为主, 姜太傅却总觉都无恩梵方才的大气了。 姜太傅年过花甲,精力到底有些不济, 因此只讲了小半时辰便停了这一堂课,让六人都好好的写几十个大字出来,姜太傅则自有侍童扶着去隔间歇息, 过一阵再来查看指点。 南书房里历来都不许皇子带宫人伺候的,他们六个自也不能破了规矩,因此这笔墨纸砚自然也得亲力亲为, 好在东西都准备的齐全,真要做的也无非自个磨个墨罢了。这些恩梵都是惯了的, 当下便起身去屋后瓮里舀了清水, 卷起袖子不慌不忙的研起磨来。 恩梵手脚麻利, 不过半刻功夫便都收拾妥当,只待动笔,这时候坐在她右边的小胖子却满脸带笑的跑了过来,讨好道:“恩梵你真厉害,要不也帮我把墨磨了吧?回去我请你吃豌豆黄!” 恩梵扭头瞧了瞧,便看见小胖子衣袖上已被染了乌黑的一片,可尽管如此也并无什么成效,显然水加多了,砚台里的墨汁又稀又软,难怪难为成这样子,连最爱的点心都舍得赔出来了! 恩梵笑了笑,还未说什么,前座的福郡王忽的起身插言道:“磨墨费力,六弟力气小,不若我来代劳?”福郡王面色温和,说罢又看向了小胖子:“往后日子长了,还能次次找人帮忙不成?研磨这事本也不难,我教你一回便也会了。” 福郡王本就有意与恩梵交好,方才就刻意留意了,只没想到赵恩梵年纪虽小,铺纸磨墨却极为熟练,竟是丝毫不需旁人帮手,如今这般好的时机,自是立即便挺身而出,尽显长兄风范了。 “哪里还要麻烦堂兄,又写不得几个字,我与小……恩楚一起用就是了!”恩梵不待小胖子答应便立即抢先回道,手下便已同时将砚台端到了小胖子桌上去,扭头招呼道:“快过来,一会姜太傅回来咱们还没写完,说不定又要打手心了!” 小胖子闻言一惊,也顾不得嫌挤了,立即凑了过来找起了笔,一面还小声指责道:“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堂哥的!”恩梵自然不理他,只拿笔蘸了墨,立在桌前弯腰写了起来。 恩梵上辈子的书法也算是在福郡王的指点下学出来的,虽比不上他,但也算不错了,尤其是在她此刻的岁数而言。只字这个东西日日要写,也掩盖不来,恩梵想了一瞬,便也干脆坦然落了笔,至于内容则顺手写了《三字经》,反正南书房的人各个不凡,有大堂哥这一代圣手在前头挡着,她的字不过略好些,想来也碍不着什么。 一旁的小胖子见了,也跟着恩梵写起了“人之初,”小儿写的字都大,一张大纸不过刚到“性乃迁”就已经满了,恩梵多了些,也不过是到了“子不教,父之过。”小胖子偷懒,数着有二十个了,就停了手,恩梵见状也随之停了下来,一面把纸晾着等墨干,一面小胖子与她争论称呼的问题来。 只没过一阵,小胖子就忽地戳了戳她,压着声偷笑道:“快看快看!” 恩梵闻言看去,发现小胖子说的却是坐在他右侧的赵恩禁,似是也不太会磨墨,力气用大了,将墨汁都溅了出来,糊的到处都是,这会正手忙脚乱的收拾桌案,像是听到了小胖子的嘲笑声,抬头朝他们两个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低下了头去,虽未说什么,只那面色却越发难看了。 小胖子偷笑的时候虽没什么恶意,但见了赵恩禁那神情却有些讪讪了,只是他是被惯坏了的,却不想是自己不对在先,只偷偷的与恩梵抱怨道:“哼,阴森森的,字都不会写,得意什么!”恩梵没有搭茬,只拉了拉他,让他闭口。 赵恩禁是瑞王府出来的,瑞王一向擅察上意,巴结皇叔的紧,因此赵恩禁最后也是瞧着皇叔的意思,站在了叶家那一边,莫看他岁数小,长得又这般精瘦,但弓马拳脚功夫却好得很,力气还大,十几岁时就能开整石弓,后来因秋猎时独自一人猎下了一只猛虎,皇叔高兴之下便径直封了他禁军都尉。 只是没想到小胖子第一天就看他不顺眼了,怪不得没过一个月就打了起来。恩梵眨眨眼,一时间遥远的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小胖子上一回被移出南书房就是因为打架,而打架的对象,正是这会坐在旁边的赵恩禁! 上一回出事时恩梵因中暑没有去上骑射课,因此只是事后听闻,但事情经过大致还有些印象。似乎是上骑射课时小胖子不知为何与赵恩禁起了争执,还动了手,这事最后倒也没分出什么对错,只作兄弟间寻常争执,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这般看起来好像还算公平,但问题是小胖子虽当时完全不是赵恩禁的对手,最后被打得极惨,被送回了王府卧床养病。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之后甚至再无人提起,好像南书房里从没来过这么一个人一般! 记起了这件事,恩梵一时不禁有些担心了起来,对小胖子的安危固然也有些在意,但更重要的,却是恩梵本来是打算也掺进这事里,被一起赶出去呢,但这代价若是被赵恩禁揍一顿…… 说来赵恩禁为人孤僻的很,只要旁人不去主动招惹他也不会去搭理旁人,真不知道小胖子是怎么将他逼到动手的地步的,也不知道小胖子将他气的历不厉害,她能不能只是装个样子,一打起来就摔倒,然后借着头晕的借口也回家修养去? 恩梵这么想着便偷看了一眼旁边浑身阴沉的赵恩禁,不知为何忽地便想到春猎时惨死的斑斓大虎,不禁浑身一抖,立时便又犹豫了起来。 罢了罢了,想留下不简单,想被赶出去还不容易?机会总是还会有的,她这小身板可是就这么一副,不急于这一时,还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因想到了这么一桩缘故,恩梵这会再看小胖子便觉着他既可怜又可恨了起来,一时很是复杂。本还想着帮他磨一台子墨好一会用呢,这时也没了这个心情,恰好外头姜老爷子也慢悠悠的过来了,恩梵便也干脆端起纸墨回了座。 姜太傅回来先是问了一遭,见都写完了这才一个个的看过去,挨着指教。因众人岁数水平不一,倒也不能简单的用好与不好来评断。 所以姜老头是每一个都寻着优点先夸赞几句,再开始指点的,便连轮到赵恩禁时,老爷子都能对着那一团狼藉笑呵呵说其手下“耐实有力,锋芒毕露!”然后才手把手的教了他一回应当如何磨墨。 只不过六个人说起来,除了最大的福郡王,字写的最好的是要属岁数最小的恩梵了,便连姜太傅初一看到都愣了一愣,细细瞧了半晌后方慎重问道:“公子这字,之前是师从何人?” 恩梵的目光在福郡王身上转了一圈,低头回道:“母妃亲授。” 这话倒也没错,之前恩梵年纪更小些时,王妃怕她童言无忌,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自是恨不得她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府内奶娘夫子都一并辞了,都是王妃亲力亲为。好在顺王妃也是大家出身,家族虽被抄了,在家时学下的东西总抄不去,只简单教恩梵开蒙认字,倒也不在话下。 当今女子才名并不好外传,姜太傅闻言便也息了探听的心思,只满意鼓励道:“方圆兼备,刚柔并济,风骨已成,只笔力不足,日后勤加练习才是。”之后还又圈了几个字出来,让恩梵今晚回去单练这几个,细细揣摩,甚至还推荐了几本字帖让她临摹借鉴一番,爱才之意当真是已溢于言表。 只是恩梵心不在此,虽然面上连连答应了下来,心中却打定主意定然是不会多练的,她的字估计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好在姜太傅之后见了福郡王的字,一时就也顾不得恩梵了,又多说了几句,就也到了下学的时辰。姜老头这人很是准时,开课下学都是照着刻钟毫不拖延,此次也并不例外。 桌上的笔墨用具等他们走后自有宫人整理,因此恩梵几人也不用耽搁,等得姜太傅先出门后便都稀稀拉拉的动了起来。 恩梵本想赶快回去安静的想想自个日后的打算呢,但架不住有的人却毫无自觉,丁点不觉着自个其实有些讨人嫌:“恩梵快些,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晚膳吃什么,咱们两个要不一样的,然后放到一处吃,这样就能多吃几道宫里的菜!得快些使人过去,若迟了膳房已经备下了就赶不上了。” 恩梵看着他圆乎乎的脸蛋,嘴巴张合了几次,竟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一个大白眼。 算了,吃吧吃吧!等你被赵恩禁打到床上,便是想吃都吃不上了! 第十九章 对着日后要同床共枕、相敬如宾,相伴数十载的结发正妻,恩梵的身份若要向她隐瞒一辈子大约是不能的,而既然要坦言,这般关系全府性命的大事,自然是需要好好挑选考虑一番。 顺王妃也算是千挑万选,煞费苦心,足足问了两三个月,这才终于挑出了几个家世身份合适的,摆在了恩梵面前。 恩梵也的确在第一张便看见了上辈子就已熟悉的名字—— 国子监祭酒,王氏第三女,庶出,如今芳龄十五,正是待嫁之年。母妃显然也是看中这一个的,也如上一回一般,细细说起了这王三小姐的情形。 国子监祭酒家出来的,生父身份足够,虽说是庶出,可只要真与王府定了亲事,王家也定然会将其记到嫡母名下,便也勉强说的过去。 而更重要的,是这王三小姐的早逝的生母是丫环出身,且不知为何,极被王夫人厌恶,这份厌恶也延伸到了子女身上。据顺王妃打听来的消息,王夫人最近给这庶女准备的亲事不是年纪一把的鳏夫,就是五毒俱全的纨绔子弟,再不然就是家中贫困,且还婆母刁钻的清寒之户,总之是打定主意不叫这庶女好过的。 恩梵若是能娶了她进门,一则算是做了好事,不至于太过愧疚。毕竟嫁进她顺王府来,只要肯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富贵荣华一世不缺,婆母挑剔、小妾闹心的恶心事更不会有,日后也不缺孩子孝敬,虽说不是自个的,可这天下间多少女人都得给夫君养妾生的儿子,她这好赖还是算在自个肚子的,还省了生产的痛楚麻烦。总而言之,除了恩梵也是个女人之外,真是哪哪都比王夫人为她挑下的狼窝虎穴强的多。 48.第四十八章 枭药天下第一酷! 此言一出, 姜老太傅一时间倒颇有几分讶然,这八字断言是否适宜暂且另说, 只论这份指点前人的肆意, 倒是已然有些天下之主的气概。只不过,单单因此就断言一人品性也不妥当, 毕竟这位顺王府的公子年纪尚幼,无知者无畏也是有的。 虽心里这么想着, 姜老太傅到底对恩梵多了一分考量,只面上不显,又不动声色的将这问题挨个都问了一遍, 其余五人虽也各有千秋, 但许是先入为主,姜太傅却总觉都无恩梵方才的大气了。 姜太傅年过花甲, 精力到底有些不济, 因此只讲了小半时辰便停了这一堂课,让六人都好好的写几十个大字出来,姜太傅则自有侍童扶着去隔间歇息,过一阵再来查看指点。 南书房里历来都不许皇子带宫人伺候的, 他们六个自也不能破了规矩,因此这笔墨纸砚自然也得亲力亲为, 好在东西都准备的齐全,真要做的也无非自个磨个墨罢了。这些恩梵都是惯了的, 当下便起身去屋后瓮里舀了清水, 卷起袖子不慌不忙的研起磨来。 恩梵手脚麻利, 不过半刻功夫便都收拾妥当,只待动笔,这时候坐在她右边的小胖子却满脸带笑的跑了过来,讨好道:“恩梵你真厉害,要不也帮我把墨磨了吧?回去我请你吃豌豆黄!” 恩梵扭头瞧了瞧,便看见小胖子衣袖上已被染了乌黑的一片,可尽管如此也并无什么成效,显然水加多了,砚台里的墨汁又稀又软,难怪难为成这样子,连最爱的点心都舍得赔出来了! 恩梵笑了笑,还未说什么,前座的福郡王忽的起身插言道:“磨墨费力,六弟力气小,不若我来代劳?”福郡王面色温和,说罢又看向了小胖子:“往后日子长了,还能次次找人帮忙不成?研磨这事本也不难,我教你一回便也会了。” 福郡王本就有意与恩梵交好,方才就刻意留意了,只没想到赵恩梵年纪虽小,铺纸磨墨却极为熟练,竟是丝毫不需旁人帮手,如今这般好的时机,自是立即便挺身而出,尽显长兄风范了。 “哪里还要麻烦堂兄,又写不得几个字,我与小……恩楚一起用就是了!”恩梵不待小胖子答应便立即抢先回道,手下便已同时将砚台端到了小胖子桌上去,扭头招呼道:“快过来,一会姜太傅回来咱们还没写完,说不定又要打手心了!” 小胖子闻言一惊,也顾不得嫌挤了,立即凑了过来找起了笔,一面还小声指责道:“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堂哥的!”恩梵自然不理他,只拿笔蘸了墨,立在桌前弯腰写了起来。 恩梵上辈子的书法也算是在福郡王的指点下学出来的,虽比不上他,但也算不错了,尤其是在她此刻的岁数而言。只字这个东西日日要写,也掩盖不来,恩梵想了一瞬,便也干脆坦然落了笔,至于内容则顺手写了《三字经》,反正南书房的人各个不凡,有大堂哥这一代圣手在前头挡着,她的字不过略好些,想来也碍不着什么。 一旁的小胖子见了,也跟着恩梵写起了“人之初,”小儿写的字都大,一张大纸不过刚到“性乃迁”就已经满了,恩梵多了些,也不过是到了“子不教,父之过。”小胖子偷懒,数着有二十个了,就停了手,恩梵见状也随之停了下来,一面把纸晾着等墨干,一面小胖子与她争论称呼的问题来。 只没过一阵,小胖子就忽地戳了戳她,压着声偷笑道:“快看快看!” 恩梵闻言看去,发现小胖子说的却是坐在他右侧的赵恩禁,似是也不太会磨墨,力气用大了,将墨汁都溅了出来,糊的到处都是,这会正手忙脚乱的收拾桌案,像是听到了小胖子的嘲笑声,抬头朝他们两个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低下了头去,虽未说什么,只那面色却越发难看了。 小胖子偷笑的时候虽没什么恶意,但见了赵恩禁那神情却有些讪讪了,只是他是被惯坏了的,却不想是自己不对在先,只偷偷的与恩梵抱怨道:“哼,阴森森的,字都不会写,得意什么!”恩梵没有搭茬,只拉了拉他,让他闭口。 赵恩禁是瑞王府出来的,瑞王一向擅察上意,巴结皇叔的紧,因此赵恩禁最后也是瞧着皇叔的意思,站在了叶家那一边,莫看他岁数小,长得又这般精瘦,但弓马拳脚功夫却好得很,力气还大,十几岁时就能开整石弓,后来因秋猎时独自一人猎下了一只猛虎,皇叔高兴之下便径直封了他禁军都尉。 只是没想到小胖子第一天就看他不顺眼了,怪不得没过一个月就打了起来。恩梵眨眨眼,一时间遥远的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小胖子上一回被移出南书房就是因为打架,而打架的对象,正是这会坐在旁边的赵恩禁! 上一回出事时恩梵因中暑没有去上骑射课,因此只是事后听闻,但事情经过大致还有些印象。似乎是上骑射课时小胖子不知为何与赵恩禁起了争执,还动了手,这事最后倒也没分出什么对错,只作兄弟间寻常争执,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这般看起来好像还算公平,但问题是小胖子虽当时完全不是赵恩禁的对手,最后被打得极惨,被送回了王府卧床养病。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之后甚至再无人提起,好像南书房里从没来过这么一个人一般! 记起了这件事,恩梵一时不禁有些担心了起来,对小胖子的安危固然也有些在意,但更重要的,却是恩梵本来是打算也掺进这事里,被一起赶出去呢,但这代价若是被赵恩禁揍一顿…… 说来赵恩禁为人孤僻的很,只要旁人不去主动招惹他也不会去搭理旁人,真不知道小胖子是怎么将他逼到动手的地步的,也不知道小胖子将他气的历不厉害,她能不能只是装个样子,一打起来就摔倒,然后借着头晕的借口也回家修养去? 恩梵这么想着便偷看了一眼旁边浑身阴沉的赵恩禁,不知为何忽地便想到春猎时惨死的斑斓大虎,不禁浑身一抖,立时便又犹豫了起来。 罢了罢了,想留下不简单,想被赶出去还不容易?机会总是还会有的,她这小身板可是就这么一副,不急于这一时,还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因想到了这么一桩缘故,恩梵这会再看小胖子便觉着他既可怜又可恨了起来,一时很是复杂。本还想着帮他磨一台子墨好一会用呢,这时也没了这个心情,恰好外头姜老爷子也慢悠悠的过来了,恩梵便也干脆端起纸墨回了座。 姜太傅回来先是问了一遭,见都写完了这才一个个的看过去,挨着指教。因众人岁数水平不一,倒也不能简单的用好与不好来评断。 所以姜老头是每一个都寻着优点先夸赞几句,再开始指点的,便连轮到赵恩禁时,老爷子都能对着那一团狼藉笑呵呵说其手下“耐实有力,锋芒毕露!”然后才手把手的教了他一回应当如何磨墨。 只不过六个人说起来,除了最大的福郡王,字写的最好的是要属岁数最小的恩梵了,便连姜太傅初一看到都愣了一愣,细细瞧了半晌后方慎重问道:“公子这字,之前是师从何人?” 恩梵的目光在福郡王身上转了一圈,低头回道:“母妃亲授。” 这话倒也没错,之前恩梵年纪更小些时,王妃怕她童言无忌,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自是恨不得她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府内奶娘夫子都一并辞了,都是王妃亲力亲为。好在顺王妃也是大家出身,家族虽被抄了,在家时学下的东西总抄不去,只简单教恩梵开蒙认字,倒也不在话下。 当今女子才名并不好外传,姜太傅闻言便也息了探听的心思,只满意鼓励道:“方圆兼备,刚柔并济,风骨已成,只笔力不足,日后勤加练习才是。”之后还又圈了几个字出来,让恩梵今晚回去单练这几个,细细揣摩,甚至还推荐了几本字帖让她临摹借鉴一番,爱才之意当真是已溢于言表。 只是恩梵心不在此,虽然面上连连答应了下来,心中却打定主意定然是不会多练的,她的字估计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好在姜太傅之后见了福郡王的字,一时就也顾不得恩梵了,又多说了几句,就也到了下学的时辰。姜老头这人很是准时,开课下学都是照着刻钟毫不拖延,此次也并不例外。 桌上的笔墨用具等他们走后自有宫人整理,因此恩梵几人也不用耽搁,等得姜太傅先出门后便都稀稀拉拉的动了起来。 恩梵本想赶快回去安静的想想自个日后的打算呢,但架不住有的人却毫无自觉,丁点不觉着自个其实有些讨人嫌:“恩梵快些,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晚膳吃什么,咱们两个要不一样的,然后放到一处吃,这样就能多吃几道宫里的菜!得快些使人过去,若迟了膳房已经备下了就赶不上了。” 49.第四十九章 枭药天下第一酷! 戌时三刻, 城内北街。 恩梵、小胖子,与叶修文三人, 此刻正坐在卖杏桃花鸭的老店包间内,一面沉默等着上茶上菜, 一面各怀心思, 相对无言。 这个时辰人家店里本是要打烊了的, 只是恩梵三个人个个都是皇室宗亲, 有权有势又舍得砸银子,掌柜实在是不敢拒绝,只得又叫住了本已换了衣裳的的大师傅, 重回厨下烧起了烤炉。 伙计也已然回了, 掌柜的懒得再叫,自个拎了刚沏的新茶过来,躬着身子给恩梵三人一一添了, 本还有心讨好奉承几句, 只是见了包间里这般气氛,本来八面玲珑的人也只得跟个锯嘴的葫芦一样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小胖子倒还是照旧的没心没肺, 低头端起茶盏来浅浅了啜一口, 便嫌弃的放了下来, 开口道:“还不如叫店家上白水来。” 恩梵轻咳一声:“人家本也不是茶馆, 就别这么挑剔了。” 有了这两句开头, 叶修文终也能借机开了口, 小心问道:“实不相瞒, 我一路上都未曾发现有人, 不知太后寿宴上,两位是怎得去了秋枫园?” “嗯,碰巧罢了。”恩梵说的面不改色,也的确是,她总不能说是按着上辈子你和陆氏事发的地儿找去的。好在小胖子也不是真的不知世事,闻言也是一动不动,丁点异状都未曾露出来。 叶修文听了这回答,虽不相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此刻受制于人,多方思量之下还是暂且放低了姿态,起身弯腰行了一礼:“无论如何,今日还是需多谢两位表弟为我隐瞒此事,日后若有吩咐,定当在所不辞!” 恩梵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只是这时却不着急,闻言只是笑着回礼客气了几句。倒是小胖子,这时忽地道:“我这一次就权当没看到了,只是这种事到底有背纲常,叶表兄还是该当断则断才是!” 真要说来,这事何止有违纲常这么简单,陆采女虽然进宫几年却连承元帝的面都没见过,身份也只是个散阶的采女,连个品级都没有,但莫说她是采女了,就算是宫女,一朝进宫,就也算是天子的女人,承元帝后宫中的一份子。叶修文与亲舅的女人有了私情,往轻里说这违天理背人伦,往重里说,就已算得上大逆之罪,毕竟承元帝不仅是叶修文的母舅,更是他的君主。 这也难怪上一世事发后,饶是高宜公主百般求肯,甚至推说陆采女身带迷香将大半的罪责都推到了已死的陆氏身上,皇叔也自此对叶修文厌之入骨,见都不愿再见一次了。 但叶修文闻言却是面露苦涩:“我自小便熟读圣贤书,其中道理又如何不知?只是……”叶修文说着又是一顿,神色似喜似悲,话语分外坚决:“情之一字,却是身不由已。” 小胖子瞧了他一阵,忽地拿起了方才还在嫌弃的热茶,狠狠的咽下了一大口去。 便是一旁的恩梵,闻言也不禁起了几分鄙夷,旁人不知,她却总是清楚的,上一回里他二人私情败露后,陆氏羞愤之下自尽虽没成,可却也是在当夜里就被赐死了的,这还不算,且在死后都还背着一个不安于室,引诱晚辈的恶名,烧尸扬灰,真正的万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反观叶修文,虽说也因此大病一场,几乎要丢了性命,可到底也没像他这会说的一样,“身不由己”的随之而去,反而等病养好后,还是借着叶修武被过继的事重回了朝堂,甚至事后还有不少人为他可惜,竟是为了一个女人丢了太子之位。 有如此后事,叶修文若是只说他是一时糊涂贪恋美色也便罢了,现在的话就显得格外虚伪可笑。 不过这么说来,若真是贪恋美色以公主府的权势自也不缺美貌的女子给他,他又何必非要寻到这后宫里来?更莫提陆采女也算不得什么绝世美女。叶修文此举,除了为“情,”又能是为了什么?恩梵一时困惑了起来。 虽说本来是想提醒他,也免得如上一回一样年后便被福郡王发现,私情暴露,可这会恩梵却忽地不想再说什么,三人又坐一阵,烤鸭还未上来,叶修文便借着家中担忧的名头出言告辞,恩梵与小胖子也不阻止。 等的只剩下恩梵与小胖子两个在,气氛便变得自在了许多,小胖子叹了一口气,故意道:“你带我看的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叶家表哥若是想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可怎么办?” 恩梵笑了起来:“这种事他可不敢告诉家里,就单凭他自个吗?赵恩禁还差不多!” 小胖子撇了撇嘴:“我还一直觉着他挺聪明呢。” “是啊!”恩梵也颇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因为上一回里叶修文出事,福郡王在其中做了不少手脚,恩梵便也一直觉着他落到上一回的地步多半还是遭了福郡王陷害,叶修文本人还是颇有几分可取之处的,这会看来,这大表哥似乎也只是在读圣贤书上才能算得上是聪明人。 这倒真是让恩梵怀疑起了帮叶修文值不值得,这样的人,真能斗得过福郡王吗? “算了,不提他。”本来也没有全然指望叶修文,恩梵摇了摇头,不欲多谈:“花鸭怎的还没上来?” “你懂什么,这炙鸭第一要紧的就是火候了,这才多长功夫?立时就上来的我还不吃呢!”小胖子很内行的样子。 在吃的问题上,恩梵倒是一向都很服气小胖子的口味眼光,加之她本来就是要请客赔罪的,这会倒很是受教的点了头,配合的听着小胖子从鸭子来源,到烤炙的火候,到片鸭的步骤,乃至于最后享用的要蘸的酱汁都一一介绍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讨好,总之掌柜的再进来上菜时便被小胖子的滔滔不绝深深折服,与他相见恨晚的谈了许久,甚至最后为了这鸭子应该“明烧”还是“暗烤”能争论了起来。 恩梵对两人说的内容倒是听不懂,但听了这大半天却是不由的饿了起来,直到最后,色泽鲜亮,枣红色被片成了柳叶状的鸭肉呈了上来后,便更是食指大动。 本来在赴宴之前就早已用过了晚膳,但恩梵此刻也如小胖子一般迫不及待的亲自动手拿了荷叶饼卷着,再略略蘸了店里独家调制的两种咸甜酱汁,一口咬下去外脆里嫩,配着轻薄的荷叶饼与细细的葱段在一处,当真是恰到好处,肥而不腻,满口留香。 恩梵惯例觉着甜味的蜜卤更对胃口,小胖子也照旧更偏爱咸味的酱汁,两厢倒是各不相干,都吃的爽快。 不过小胖子几乎一动筷就停不下来,恩梵倒是倒是知道适可而止,觉得略有些饱腹之感便停了下来,只一面等着小胖子吃完,一面随意夹着些一旁的青瓜萝卜条渍成的小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很是爽口。 直到恩梵吃罢后又等了半晌,小胖子才终于停了手,分外满足的叹了口气,懒懒瘫在了椅子上,惬意的眯起了眼睛。 恩梵看着好笑,起身催促他:“要宵禁了,快走了!” 小胖子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慢悠悠的净着手,才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刚才就想问来着,恩梵你干嘛送那副字?福郡王得罪你了?” 酒足饭饱之后,恩梵也是放松的点了点头:“怎么说呢,简直不共戴天!” 小胖子抚着肚子笑了起来:“哎?那看在鸭子的份上,我以后也与你同仇敌忾了!” 恩梵双眼弯弯,也玩笑般应了:“好” 至于惊马的内情,恩梵则是知道她便是说出来也不会将福郡王怎么样,反而会惹得自己一身不是,便干脆一个字都没多提,只简单几句略过,便停了口。 承元帝本只是瞧着恩梵眉清目秀,长得讨喜才了她的名,倒未料到她回话也这般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照十岁的年纪来说倒也算难得了,几分满意之下不禁记下了她的名字来历,唔,赵恩梵,安顺王府,这名字……倒怪不得,顺王妃倒也与她丈夫一样,是个识趣的。嗯,日后瞧瞧,这孩子要真的懂事,便让他袭了这亲王爵也无不可。 说来话长,但实际上承元帝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接着就不在注意恩梵,转而顺势点了小胖子出来,问起了他与叶修武兄弟动手之事。 因为上有长兄早已立作了太子,承元帝自小便是按着富贵亲王的路子被养大的,任性妄为、嚣张跋扈都可以,可坚忍志气却是万万要不得的,不然日后心大了,引得兄弟阋墙便是个大麻烦。所以即便机缘巧合最后登上了帝位,承元帝脾性已定,也照旧是个爱屋及乌,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脾气。 承元帝对他异母的兄弟们本就没什么兄弟之情,偏偏小胖子的父亲诚王还是个清高性子,素来不会刻意奉承亲近,承元帝对其就更是平平。如今诚王的儿子与亲妹妹高宜的孩子动了手,不问起因,承元帝心里便已偏向了叶修武这一边,更何况叶修武最后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因此只随意问了一句后,承元帝也并未在意小胖子磕磕绊绊的解释,立即便金口玉言,定了小胖子以大欺小的罪名,罚他回府自省,先抄个五十遍《礼记》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