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龙之点龙笔》 第一章 当今世上,存在着一种普通人并不知晓的特殊职业人群,他们的名字叫“绘梦匠”。 美其名曰:描绘梦想的工匠。 画灯即亮,点灯续命,凿物即成活。 绘梦匠们毕生所追求的,是一套上古时代由女娲娘娘流传下来的“绘梦神器”。“绘梦神器”中,包括“点龙笔、破天锤、裂地凿、裁天剪、青天尺、补天针、墨子线、不灭灯”,一共八件器具。 每一样器具哪怕是单独使用都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器。传说聚集它们,就能拥有女娲的力量,从“绘梦匠”进阶成为最顶级的“绘世师”,从此创造出现今世上并不存在的生物。 女娲造人、画龙点睛、绘梦造龙宫……一个个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描绘了“绘梦神器”曾经存在的痕迹。 其中,“点龙笔”作为八件神器首位,具有于纸张之上画物成活的神力,即—— 画灯即亮,画烛即燃,画物便有气息。 第二章 天应十五年。余县,张家。 “张子尧,你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啊,听过的。” “梁代画家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不点睛。每曰:‘点之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二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皆在。” “……哦。” “张子尧!” “啊?” “我在跟你说你祖先的故事,我麻烦你稍稍提起精神给点反应好不好!‘哇’一声装装样子让老头我开心一下也好啊。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若是先祖张僧繇知道自己那杆大名鼎鼎的‘点龙笔’被你这样的人继承,他非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不可!” “不是啊,爷,你在问我有没有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表示我听过了啊!而且不止听过,还是从小听到大,最惨的是读书的时候还要在课堂上听先生讲无数遍,听完就算了还要配合周围的同僚们一同做出‘哇’的模样,做腻了!” 古色古香的书房内,一张古老的木桌后面,坐着一名身穿白色衣袍,腰系一条洗到泛白的淡蓝色腰带的十三四岁少年,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一头秀发简单束起,干干净净的书生气息,天生是让人怎么都讨厌不起来的模样。此时,他正微微瞪大了眼,一脸无辜地看着面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头。 显然已经对少年这人畜无害的无辜表情百看生厌,站在桌子另一边的老头气得两眼冒金星,手中的戒尺“啪啪”拍打着桌面,哪里有管少年在解释什么,只是非常生气地在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训人。 “腻了?什么叫腻了?老子揍你还揍腻了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先生成天想要登门拜访告你大状,是你个不孝子谎称全家家长卧病在床!你才全家卧病在床!老子打断你的腿完了还有力气上山打老虎呢!”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暴跳如雷道,“绘梦匠这样美好的职业,你完全不向往;祖先的故事,你也不珍惜!你这样让爷爷我怎么放心把‘点龙笔’托付给你!那可是绘梦师祖师爷张僧繇用过的笔!画活过龙的!” “……” 所以呢? 一日三餐似地天天被这么骂,张子尧早就被骂得彻底没脾气了,他叹了口气抓过手边笔架上的一杆普通毛笔,蘸了蘸墨,在面前摊开的那张白色宣纸之上随手画了一只千纸鹤。待那千纸鹤画成型,少年放下了笔,静静等待了一会儿…… 没等几秒,不同寻常的事情便出现了,在少年的目光注视下,原本只是作为简单的墨色线条呈现于纸张上的千纸鹤忽然颤动了下翅膀! 最开始,它只是微微一颤,又恢复了平静。良久,直到画外的人几乎以为刚才的那一下只是自己眼花,一切就好像是皮影戏开始了一般,那千纸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频率,轻轻地拍打着自己那由简单线条拼凑而成的翅膀。 原本还在骂人的老头见状,忽然安静下来。 当那普普通通的宣纸上,千纸鹤扑打翅膀的频率越发频繁,坐在桌子后的少年微微眯起眼,咬着舌尖,用手中的毛笔,轻轻地戳了戳那只千纸鹤,一滴墨汁在纸张上浸染,紧接着,更加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墨点如同湖水一般扩散开来,被画在宣纸上的千纸鹤振翅高飞。原本只是简单的线条,然而那纸张却突然变成了立体的形态浮出画卷——最开始是羽翅的尖端,然后是千纸鹤小巧的头颅,最后,当那尖锐翘起的尾部跟着浮出画纸,那一只曾经只是被画在纸张上的纸鹤,居然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精致的纸鹤,从画卷中飞了出来! 在少年的注视中,它拍打着纸张折叠成的翅膀,围绕着少年的脑袋飞了一圈。 此时,一阵风从窗外吹入。 似乎是真的有鸟儿的灵魂附身于这只纸鹤,它颤颤悠悠地,在少年微笑的注视下往那窗户敞开的方向飞去—— 飞啊飞啊,越过书桌,越过茶几,越过高高的书架。 最后,眼瞧着这只纸鹤即将飞向自由,在屋内一老一小的目光注视下,它拍打的翅膀忽然一僵,然后“吧唧”一下,掉在了窗棱上。 少年:“……” 老头:“……” 张子尧:“啊。” 张怀山倒吸一口凉气,高高举起手中那上了年代的戒尺,顿时火冒三丈比之前更盛:“啊个屁!啊个屁!张子尧,你连千纸鹤都画不好!你连千纸鹤都画不好!苍天无眼,‘点龙笔’居然要落在你这样的人手上,我张怀山愧对张家列祖列宗,愧对祖先张僧繇!作为绘梦师的祖师爷家里却出了这么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货色,他泉下有知,想必也是不能瞑目!” 张子尧:“爷爷,冷静啊。” 张怀山:“这简直就是绘梦匠业界的一大悲剧,我张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耻辱!” 张子尧:“……” 张怀山:“你弟弟张子毅刚学会走路时就会画兔子了!就那奇形怪状的兔子,俩眼都不一样大的,啊!还能蹦跶两下啃两口草呢!” “……”张子尧面色麻木地瞪着张怀山看了一会儿,两人面无表情地相互瞪视片刻之后,少年一击掌,喜笑颜开道,“哇,真是太好了!” 张怀山:“……” 张怀山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气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病来了。 而此时,原本还老老实实坐在桌案后的少年已经站了起来,他一拂衣袖,飞快地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边毫不留恋地将桌上那本《绘梦师指南·基础篇》合拢,随手塞进身后的书柜,一边头也不抬地说:“爷爷,既然子毅和子萧他们喜欢当绘梦师,就让他们当好了,我真的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俗话说得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说到这,张子尧顿了顿,张怀山露出个“你又想放什么屁”的表情表示洗耳恭听。 只见少年一脸正气道:“我的老师大概在我刚出生的那天就毫不犹豫地吊死在门前的那棵树上了。” 张怀山:“……”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弯下腰,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千纸鹤,顺手揣进兜里。 少年拍了拍面前老头的肩:“‘点龙笔’给他们也没关系,我不会哭闹着满地打滚的。” “……” “张家肯定能出一个很好的绘梦师,”张子尧斩钉截铁,一脸认真地说,“但是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言罢,他将自己的手从老头的肩膀上缩回,顺手插进了放着千纸鹤的那个口袋,指尖显得漫不经心地在那千纸鹤小巧的头颅上拨弄了下,他轻笑了声,随即转身走出书房。 书房里的老头倒是没看见,待少年走远后,那只小巧精致的千纸鹤又悄悄从他的口袋中冒出了脑袋,扑棱翅膀,在少年的头顶上转了个圈,随即像是有意领路一般向着某个方向飞去…… 第三章 张家是个名门望族,光是祖先留下的宅子都大得令人咂舌,提起江南张家,人们的第一印象便是瞪大了眼“呵”一声,再竖起大拇指来一句:有钱啊!文雅啊! 这多亏了张家百年来从未摒弃自己的信念,不同于其他拥有绘梦神器的家族,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没落,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消失了踪迹。张家一直活跃在“绘梦匠”这个职业的最前列,虽然自祖师爷张僧繇后张家再也没有出过画出活龙这样的旷世好手,但是凭借着对那一杆“点龙笔”的向往,历代优秀的“绘梦匠”也是数不胜数。不说他们创造出多神奇的神物,光是那一杆普通画笔下画出的山山水水、万物生灵,皆有灵性,无论历经多少朝代,张家的画,那都是皇室宝库里拥有固定份额的收藏品。 比如现任当家家主张怀山,年轻的时候一幅《凤栖梧桐夕照图》便让他扬名在外,传说那图中凤凰日初便消失在画中,化为山头一个移动的小墨点,日落便身披彩霞重新回到梧桐枝头,可谓是活灵活现的世间珍宝。京城有大官愿意出一套大宅子只为获得这幅画作,然而有幸获得这幅画的藏家却丝毫不动心,真可谓是千金不换。 传奇的故事还有很多。 直到到了张子尧这一代,出了他这么个对于绘画全无天赋也毫无兴趣的奇葩。 “唉,我怎么就能算奇葩了呢?不爱画画也有错。” 双手拢在袖子里,少年低着头耷拉着肩膀一副低调做人的模样,路过九转回廊,小院若干,途经一间富丽堂皇的大书房,假装没有听见里面自己的兄弟们在讨论画技顺道互相吹捧对方日后必有大成,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埋头走路,等走远了听不见那些人聒噪的吵闹声,张子尧这才放慢了步伐。 此时他一脚迈入了一个与张家大宅其他奢华庭院截然不同的清净小院,小院中央放眼望去是一池刚刚盛开得正热闹的荷,荷塘很大,中间有一座曲折回转的木桥,木桥的尽头便是荷塘中央,水上坐落着一座精致的小木屋。 大约是因为快要到目的地了,少年紧绷的脸稍稍变得放松下来,那张平日里看上去总是没多少精神的脸上居然带上了一丝丝难得见着的笑意。 张子尧的步伐变得轻松了些,踏上了那精致的木桥,任凭桥在自己的脚下被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当他来到那木屋前,从木屋窗中,方才那只纸鹤飞了出来,停在少年的鼻尖。少年脸上的笑变得清晰了些,伸出指尖轻轻一点,那千纸鹤化作一缕淡墨消失在空中,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妇人的唤声:“子尧,你来了?” “娘。” 应了一声,推门入屋。明明是七八月的盛夏,房屋里却燃着火盆,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郁的中药味。然而少年却仿佛对此早已习惯,他的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屋内的床铺上。床上坐着一位约三十多岁的年轻妇人,精致的眉眼像极了此时站在床边的少年,相比起少年仿佛天生自带的淡漠,那眉眼之间却是温和了许多,只是那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病容无法掩饰,像是久病多时,有些病入膏肓的意思。 就连笑容都像是强打精神挂起的。 张子尧看在眼里,心中一顿,却不揭穿,只是一掀袍子下摆在床边坐下,只管笑道:“儿子来看看您。” “今儿又惹爷爷生气了?”妇人话语中却没有多少埋怨的意思。 少年应了一声,看着有些个不服气道:“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儿么,又跟我提‘点龙笔’,还拿张子毅七八年前画的歪脸兔子寒碜我,不就是能啃两口草么,至于活生生念叨了七八年……” 妇人咳嗽了几声,张子尧赶紧伸手将她稍稍扶起,给她顺气的同时耐心倾听—— “爷爷急也是为你好,你是家里的嫡子,哪里有能不继承‘点龙笔’的说法?咳……你父亲去世得早,家里的一切事物都交给你二叔打理,如今我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若不是你爷爷还在,你二叔他……”妇人说到这里,眉眼之间沾染上一丝丝忧愁,叹了口气,“难怪爷爷今天提起这件事,你也莫奇怪,我听说前日子拥有‘不灭灯’的赵家人给你爷爷递了帖子,北边出了大乱子,眼瞧着就要压不住,请你爷爷过去助阵……” “什么?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啊?光去北方的路上就能把他老人家的一身骨头颠折了……”张子尧眨眨眼看似颇为诧异,“我怎么没听见消息?” “爷爷还不是不放心你才不敢声张,他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如今你对‘绘梦匠’的继承兴致缺缺,你二叔和大叔的两个儿子这些年倒是越发体现了天赋……” “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子尧握住娘亲的手,“我同爷爷说过了,嫡子不嫡子的这套在我这不奉行,‘点龙笔’谁要谁便拿去,只要那些个人别来招惹咱们母子俩的踏实日子,剩下的就随他们扑腾去吧。” “……” 见劝说无果,多年来也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妇人便不再多说,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拉着张子尧说了些别的稍微轻松的家常话,小小的木屋里倒是笑声不断,直到夕阳西下,每日来送晚膳的丫头拎了食篮进来,母子俩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赶紧把儿子打发到正厅跟大家族一块儿用晚膳,后者应了这才恋恋不舍地从床边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待张子尧走远,那湖心小木屋中便又安静了下来。 只是时不时有妇人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其中,似还夹着几声轻微的叹息…… 三日后。 张怀山准备动身前往北方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提上了日程。 张子尧坐在饭桌上冷眼看着他的兄弟张子毅、张子萧二人互飙演技,一个眼红不舍,另一个含泪在目状似担忧,一口一个爷爷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他二叔张角则在旁边保证,说爹您放心去北方,这个家有儿子在,保证您走时候什么样,回来只会比现在更好! 张怀山:“家中之事我倒是不那么操心,只是我走之后,家中还有些其他事物放心不下,你嫂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多多照看着,那吊着命的灵芝是贵,然也不可省,至于那‘点龙笔’……” 张角:“子毅和子萧也长大了,这些年来画技见长,前些天子萧的一只翠鸟活灵活现,呵,那灿烂的羽毛真有些爹您当年画的凤鸟之姿,从画卷中飞出打从湖上掠过都以为是真的翠鸟点水!” 张怀山:“至于那‘点龙笔’,还是早些让子尧继承的好。” 张角:“……” 张子尧余光瞥见身边两堂兄瞬间变了脸色,轻微头疼,放下筷子抬起头:“咦?我不要。” 张怀山:“张子尧,你不要什么不要,你是不是又皮痒?” 张子尧撇撇嘴,只好低下头继续扒饭不说话,接下来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虽然张角还在强颜欢笑拍胸脯保证家中事物一定照料妥当,但是他那两个儿子却已经因为“点龙笔”的归属问题完全失去了继续唱戏的兴趣,两人安静下来,阴沉着脸坐在张子尧身边,动筷极少,显得食欲缺缺的模样。张子尧一筷子饭一筷子菜吃得开心,没忘记招呼他俩兄弟:“快吃啊,不吃怎么长高高?是不是天气太热,食欲不好?” 在张怀山和张角说话的空当,张子萧狠狠地瞪了张子尧一眼,咬牙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张子尧讨了个没趣儿,只好悻悻摸摸鼻尖,索性作罢放弃搭话。 头天晚上,晚膳刚过,人们三三两两散了,各怀心思地准备回房消化消化,没想到这时候门房一开,张家又接到了来自北方的急书,书信中似催促张怀山早些上路。结果夜深人静,邻居都熄火睡下了,张家却热闹了开来,下人们急急忙忙通宵整理,张罗着给老爷子安排马车铺盖,清点他路上需要带的东西。 少爷们则被统一叫到张家祠堂训话,面对着被供奉于列祖列宗灵位上方的那杆描金绘梦神器之一“点龙笔”,三名张家少爷情愿或是不情愿地均许下诺言终身不放弃“绘梦匠”一职,谨记家训,刻苦钻研,不愧对列祖列宗,誓将张家发扬光大,再创辉煌。 等从祠堂走出,天已蒙蒙亮,张怀山带着张子尧往停靠在家门前的马车那边走,一路上欲言又止的模样,回头看见低着头拢着袖子小太监似的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长子嫡孙,那副没脾气又没志气的模样叫他活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直到上了马车,坐在马车里,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了帘子,想要把可能已经走远的张子尧再叫回来训两句。 没想到一掀帘子,那家伙还傻乎乎地站在马车下面,似乎也被张怀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了一下,这会正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子尧啊。” “嗯。” “北边情况确实吃紧,否则那不灭灯传人也不会拉下面子请老头子我出山一战,爷爷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人还在家门口呢,”张子尧微微眯起眼,拢着袖子的手稍松开,在身体两旁垂下,他抬起头一扫平日里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松散模样,难得认真道,“别说这么不讨吉利的话,一把年纪了讲究点迷信吧,人家隔壁王婶都学会跳大神了。家中事儿说少不少,二叔一人担不起,还等着您回来主持大局……” “我老了。” “不至日落西山。” “说啥呢,你就不能乖乖听我一次话!” “……” 张子尧闻言一愣,与马车上俯视自己的老头对视片刻,见那双记忆中精明能干随时可能喷火的眼此时在朝阳之下居然也呈现出些许疲态与浑浊。良久,终于放弃抵抗般,少年长叹一口气,“知道了,我会看着这个家,看着弟弟们的,有我在,定不会让个这家出大娄子,您且放心去。” 张子尧说到这,话语一顿,而后缓缓继续道:“早去早回。” 张怀山抬起手,站在马车下的少年习惯性以为又要挨揍,下意识地稍稍眯起眼缩脖子却并未躲避。良久,他只感觉到老人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头顶,似万语皆化作无言,只是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叹息声起,车帘落下,马蹄声哒哒,自近而远,直至耳闻不见。 此时太阳东升。 见马车渐行渐远,几乎快消失在视野之中,前来送行的张家人和下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唯独身着朴素白袍的少年独自站在张家大门外,双目望着远方马车离去的方向,似出了神,至于为何而出神,却是无人知晓他心中所想。 第四章 张怀山前脚刚走,后脚午膳时间一过,张子尧独自在自个儿的小书房坐了一会儿,手里捧着本明日上学要用到的功课,却无论如何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迷迷糊糊之间想起明日便是娘亲用新药的日子,索性丢了课本,前去账房支银。 没想到在那里居然踢到了铁板子。那在张家待了二十年的账房先生见了张子尧,恭恭敬敬笑嘻嘻地叫着少爷,然而等张子尧伸手要钱时,脸色一变比冬雪来得还快,一脸为难地说,老爷子张怀山走前将账房的钥匙给了张角,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张家所有的开支通通需要张角点头过目才算数。 张子尧一听,心中明白了个大概,早就猜到张怀山一走家里一些人会坐不住,却没想到变天来得那么快。然而事关娘亲的要命药钱,就算再想逃避也马虎不得,不等多思考,张子尧便告别了账房先生,抬脚往大书房那边走,自行给张角羊入虎口去了。 几乎用脚趾头都猜到张角会说什么,张子尧倒是也没反抗,只管低着头装疯卖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明白,顺从地按照约好的时间推开了大书房那扇他许久未碰过的门。 张家主书房很大,采光也好,是张家人平日里练习画技的好去处,七八个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关于绘梦匠的古籍,其中又以记载“点龙笔”相关的为最多,古籍内容由浅到深再到早些年祖先们收集的残本,足够一个张家人待在这书房里从蹒跚学步提笔学画直到黄发之年,每一天都能学习到新的本事。 张子尧推门进来的时候,张角正坐在张怀山以前最喜欢坐的那个位置,手里拎着张怀山最常用的那支笔。这时候张怀山才离家不到三个时辰,若说挂念实在勉强,更何况张角俨然一副迫不及待想要代替的猴急模样,也不像是要掩饰的样子。见叔叔如此模样,少年不着痕迹地蹙眉,却也不揭穿,只是微一躬身,礼数做得周全道:“二叔,忙着?” 听到了张子尧的声音,张角驻颜欢笑,放下手中那杆不属于自己的笔,冲着他招招手:“子尧来了,来来来,不忙不忙,过来和你二叔聊聊天……哎呀,这老爷子走了,家里就剩下一群不省心的兔崽子,连个能安静下来听我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张子尧一笑,也不多言,径直在椅子上坐下了,刚坐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事儿,便听见张角说:“前些天你弟弟子萧那幅翠鸟戏水图,被县里的官老爷重金求了去,说是京城里的大官儿做寿,讨去要个彩头。” 张子尧:“喔,卖了多少钱?” 张角伸出三根指头,笑得露出板牙:“够你娘三个月药钱。” 真是哪壶开了提哪壶,说话直奔重点。张子尧心里点了长明灯似的亮堂着。 “好事,”张子尧像是习惯了他二叔对银子分量这诡异的计量单位,脸上笑容保持不变,“家里的事多仰仗二叔和弟弟们,我这个做哥哥的反倒像是给大家添麻烦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虽然子毅和子萧从小便显出了作为绘梦匠的能力,让旁系的族人羡慕不已,但你小时候的表现,也是不输你弟弟们的,”张角说,“只是你没心思做绘梦匠,后来落了下来,这算是旁话了,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和老头子看法不一样,并不会逼迫你,毕竟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嘛!” 这是夸一下自己的儿子还不忘记踩他一脚后天不努力,烂泥巴糊不上墙浪费资源了?张子尧有些不以为然,稍稍收了收下巴,背部挺直了些:“二叔知晓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明人不说暗话,有话不如直说。” 仰天大笑的中年男人闻言,不尴不尬地停下了笑声,抬起手摸摸下巴:“子尧,二叔知道你的心不在绘梦匠上,然而我张家百年家业不可荒废,那一杆‘点龙笔’更是祖先遗留下来的荣耀,怎可因你一人志向,让其终日于张家祠堂蒙尘不见天日?你不要以为这话不中听就不爱听了,二叔同你讲道理,你说这事情在理不在?” “在理的。” “张家历来的规矩,‘点龙笔’传嫡不传庶,传宗不传旁,这其中自然有这规矩存在的缘由,但是到了咱们这代,身为宗传嫡子,你不顾家里反对去读了私塾,要考那个什么功名,画技也早早荒废……” “二叔。” “在,在。” “两个弟弟现在是什么境界了?” “绘梦匠以画山石死物为基,植物鸟雀作道;接下来便是豹虎鹰蟒之类的猛兽;再往后,像你爷爷那样的奇才,便能在‘点龙笔’的辅助下绘出凤鸟蟠龙这种世间并不存在的奇珍异兽,于画纸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灵活泼,宛若真实存在……” “只是活动于纸张之上?” “这……子尧,你这是多久没好好研究过绘梦匠的事儿了,”张角片刻尴尬后大笑,“不同于花鸟走兽,凤鸟蟠龙乃不存在于世间的珍兽,能将其绘出并释放出纸张的,自古至今,只有咱们祖师爷爷张僧繇一人……看你这问题问得,倒像是外行人了?啧啧啧真是!话说回来,你弟弟们今年刚及舞象之年,已完全掌握鸟雀之态,跟你爷爷当年相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能拥有那‘点龙笔’作辅,假以时日,定能……” “我知道了。”张子尧站起来,仿佛没听懂张角话语之中的轻嘲,弹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既然那支笔对弟弟们的进步不可或缺,我这做兄长的怎能阻挡他们发光发热,那杆笔,想要你们便尽管拿去……” 张子尧话语未落,张角便抓住了重点,喜形于色的模样自然不必说,仿佛他儿子已经从庶子逆袭,掌握大权,走上人生巅峰……那模样看得张子尧心生厌烦,然而有求于人,还是不发作好,只是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道:“只是之后,我娘每月用药的银子,还请二叔跟账房打个招呼。” “要得要得!你尽管放心,有了‘点龙笔’,你弟弟们的画技定然平步青云,到时候张家财源滚滚……” 张角连忙答应,笑眯眯地正想跟张子尧再客气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活生生被对方那一脸高冷的模样给堵了回去,等他回过神来,少年已经片刻不想多待一般拂袖离去,独留他一人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良久,站在书房内的中年男人收敛起脸上堆积的笑容,冲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呸”了声,眼中闪烁着轻蔑恶意。 “真以为自己是盘菜,什么嫡子长孙,不过就是个外行废物!” …… 当天张子尧从书房离开,自觉气闷,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祖父张怀山的错事,在庭院中逛了一圈,又去看了娘亲,见这世上唯一还在他身边且能称作亲人的妇人身体每况愈下,脸上虽然强颜欢笑,但转身离开时,却总觉得苦闷比之前更加深刻。 因为父亲去世得早,祖父又出了远门,如今张家虽然敬他为大少爷,但是反而像是他在寄人篱下,为了娘亲的身体,他也必须做出必要的让步。 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张子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张怀山临走前最后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中的含义。 第二日。 试图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张子尧照常早起去了私塾,读了一天的书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下午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抹了把脸,晚膳都没用就上床睡了,直到半夜饿醒,才反应过来,他一整天没出现,居然也没有个下人给他送口吃的过来。 就好像张家不存在他这个人似的。 心中那点儿少爷的矫情脾性上来,张子尧心里有了火气便再也睡不着,随手披了件外套索性到外面夜游踩踩月光透透气…… 经过大书房,发现里面还有动静,隐约传来张子毅的笑声:“哈哈,终于拿到了这‘点龙笔’,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若真的拿着那些个普通的笔每日作画,我得画到猴年马月才能有今夜一晚的进步!” “是啊,如此神物,若是落在张子尧的手里……” “别提那个废物,大哥你快看啊我这白虎!” 屋内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 紧接着是两兄弟更加兴奋的笑声。 “……” 智障。 张子尧顿觉更加头疼。 最后不知不觉来到那一池荷花旁,琢磨着这大半夜的娘亲必定睡了也不想打扰,准备绕着荷池走一圈就乖乖回去睡觉,正当他迈开步子还没走两步,突然便听见从那池中央的木屋里,传来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声。 张子尧仔细一听,发现哭的人正是常常伺候娘亲的小丫头春凤。大半夜的这般哭泣,倒是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无奈地摇摇头,张子尧走上木桥,正想去一探究竟,这时他突然听见春凤含糊的声音响起——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您这咳血越发严重了!” 咳血? 不是说早些时候吊了人参,已经有所好转了吗! 张子尧闻言,脚下一顿,心中恐惧油然而生,当场呆立在木桥上,一动也动弹不得!而此时那屋子里的丫头还不知道自己的哭泣声被最不该听见的人听到了,犹在自顾自地哭着碎碎念道:“那些人太不是东西,老爷子前脚刚走,后脚他们便断了您的药,如今夏末秋至,夜里风凉,连个烧火的盆都让咱们紧巴着用……” 春凤趴在床边哭泣着,没想到这个时候身后的木门被人从外面重重一把推开,她停止了哭泣吸着鼻子转过头,随即便看见她家少爷阴沉着脸快速从外走入,她微微瞪大了眼:“少爷!这时候,您怎么……” 春凤的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被拨到了一边,自己原先的位置被身带露水寒气的少年取代,只见他阴沉着脸伸出手,握住了半靠在床头的妇人的手:“娘,手怎地这么凉?屋子里火盆也比往日烧得少……汤药呢?今天新抓来的汤药服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快又轻,被发问的妇人来不及回答,只是强作一抹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少爷,物资房说今年冬季来得早,新柴又还没下来,往年剩下的旧燃物要多储备些留着给大书房的少爷们用,怕他们受不住寒冻着,不肯再往我们这里分!”春凤见妇人不说,心中急切便索性没了礼数插嘴,“至于每天的药,今儿也没送过来,我去账房问,说是二舅爷昨儿个才下了新规矩,支银子比往日严谨得多,药钱没下来,就断了药……” “一群王八蛋!” 春凤话还未落,便见原本跪在床边的少年愤然站起,那气得爆粗口的模样与往日里总是笑眯眯没有脾气似的大少爷形象相差甚远,春凤立刻住了嘴,吓得瞪大了眼,大气不敢出。 好在这时候,妇人及时发话,她用苍白无力的手反手拉住几欲发狂的张子尧安抚道:“大半夜的,嚷嚷什么呢,仔细又被人家听了说咱家大少爷没规矩,大半夜的犯疯病……咳!” 话未说完,张口便又是一口血顺着唇角滴落,昏暗的烛光下,妇人额间冷汗几乎打湿了她的发鬓,双眼也变得越发浑浊,一眼看去像是大限将至! 张子尧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这会儿见了娘亲这副模样,心中又是急又是痛,而更多的则是对张角一家人赶尽杀绝的痛恨!光让他口头让出“点龙笔”还不够,非要将家中理论上地位最高、最有话语权的大夫人逼死,他们才能安心地坐享整个张家! 脑子里不知道怎么的再次响起了之前张子毅、张子萧的对话,两兄弟得了“点龙笔”后欢快而兴奋的笑声仿佛是对他此时最大的嘲讽。他仿佛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因为愤怒而逆流,流向他的头顶,在大脑中沸腾。 “子尧,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别生气,犯不着跟你二叔他们闹不和,你爷爷知道又该不放心了……娘没事,就是觉得有些冷,你去帮我把窗户关上好不好?” 床上的妇人轻柔的声音传来,她的目光望着张子尧的方向,然而双目之中却没有焦点……站在一旁的春凤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捂着嘴站在一旁,眼泪像黄豆似的噼里啪啦往下落,张子尧回过头,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身后紧紧关闭的窗户,他伸出手,握住了娘亲那冰冷而消瘦的手,嗓音低沉沙哑:“好,我去关窗,再……再给您添些火吧?” 靠在床上的妇人微笑着点点头。 张子尧放开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再重新关上,刻意弄出了关窗的响动,又回头看了眼坐在床边只顾“看着”他的方向微笑的妇人,听她问:“窗关好了么?” 张子尧顿了顿:“关好了。” “我就说,这会儿就没那么冷了呢。” 张子尧应了声,又道:“我给您再添些火。 言罢,扫了眼火盆中即将燃烧殆尽的炭,并不去理会春凤犹豫不决想要提醒他并没有多余的炭的可怜眼神,他只是径直走到木屋内那张桌案边,从侧方取来一张宣纸,轻轻抖开,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普通的紫毫,轻点墨汁,深吸一口气,随即笔尖于画纸上稳稳落下! 一勾,一描,圆润的线条在纸张上铺展开来,墨迹浓淡有致,线是线,点是点,不一会儿,一个盛满了炭火的精致火盆眼见着要完成于纸张之上…… 张子尧微微眯起眼,目光变得越发专注,当他手中毫笔一转,正准备为那盆仿佛已于纸上燃烧起来的炭盆点上最后一墨—— 啪。 一声竹脆轻响打断了他的动作。 饱饱吸了墨汁的毫笔不知为何突然从中一断为二。前端掉落于宣纸之上,猝不及防将那即将完成的画作染上了一道突兀又触目惊心的墨痕…… 少年呆愣,捏着半支残笔,独自立于桌案后。 在他的身后,正替妇人盖被的小丫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中一抖,轻薄的被掉在了妇人的面颊上,遮去了她一半的病容。 “……夫人?夫人!!” …… 张家,大书房内。 围绕着那一杆刚从祠堂里取出的“点龙笔”兴奋了一晚上的张家兄弟一夜未睡,却是因为幻想到了今后自己的大好前程满面红光,眼瞧着天蒙蒙亮,屋外鸟鸣声起,两兄弟正商量着要不要出门找个好地方好好地吃个早餐再回来睡个美美的回笼觉。突然之间,只听见屋外突然刮起一阵妖风,“哐”一声硬生生地将大书房的门重重吹开! “谁啊!” 屋内两兄弟吓了一跳,交换了个紧张的眼神,连同趴卧在他们身后的那只刚由“点龙笔”绘成,从纸上跃出的水墨白虎也警惕地抬起了头,虎须动了动,双耳竖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片刻后,一个消瘦的身影缓缓自外而内出现在张家兄弟眼中,狂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有些凌乱,一头散下来未束起的长发迎风乱舞。两兄弟中,还是张子萧先认出了来人,他微微瞪大眼,似有些惊讶:“张子尧?” “张子尧?” 张子毅先是迟钝地愣了愣,赶紧揉了揉眼看面前那人,确实是张子尧没错,只不过与他印象中那个唯唯诺诺、做什么都傻乎乎地笑着的兄长不同,今日的张子尧面色冰冷,双目微微泛红,眉眼之间充斥着浓郁的肃杀之气,当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之后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上,张子毅心中“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你你你……大清早的不去读你的书,跑到大书房来作什么妖!”张子毅鼓足勇气吼了出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眼瞧着张子尧越走越近,不知道为何心中突然有了惧怕,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靠近了身后的墨虎仿佛寻求安慰,高声吼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别过来了!” 良久,他听见张子尧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还给我。” 张子毅:“?” “还给我!” 少年的手死死地握成拳,说话的声音仿佛愤恨从牙缝中挤出。张子萧定眼一看,这才发现此时少年并不是赤手空拳,在他的手指缝隙里,有浓郁的墨汁一滴滴地往下滴落……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当少年足够靠近,他又看得更清楚了些:张子尧的手中,拽着半只断开的紫毫笔。 被眼前怪异的一幕搅得心中不安,张子萧蹙眉,不同于张子毅将恐惧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他一个错步挡在了张子毅和张子尧之间:“张子尧,你说什么?什么东西还给你?” 张子尧脚下一停,他微微扬起尖细的下巴,与这个时候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弟弟对视上,他的眼角微微泛红,眼珠像是被墨汁浸染的黑眸之中却是没有一丝的光芒,他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只是盯着张子萧平静道:“‘点龙笔’,还给我。” 张子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似乎察觉到了张子尧的不对劲,动了动唇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个时候,在他身后早有个沉不住气的有了动静,一把将张子萧手中的“点龙笔”抢走牢牢护在怀里,张子毅用尖锐的声音高呼了一声“墨虎”,紧接着还没等张子萧反应过来,只听见一声震天的兽吼,下一秒,那由墨笔绘出的巨兽已经擦着他的肩头一扑而出,重重将站在他面前的张子尧扑倒在地! 少年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只听见“嘶啦”一声,墨虎锋利的爪子在他的肩头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浸染而出,将他身上的衣袍染红,少年被巨虎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张子毅见他毫无招架之力,恐惧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发出嚣张的大笑,冲着张子尧的方向狠狠地挥舞着拳头大叫:“咬他!撕碎他!上啊!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点龙笔’说好了给我们又要拿回去,哪有这样说话不守信用的道理!” “张子毅!你是不是疯了!” 张子萧见张子尧流血不断,却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眼瞧着他面色越来越难看,唯恐酿成大祸,他一个健步上前,正准备将那只他亲手绘出的墨虎收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同—— 张子尧一只手撑在墨虎的下颚,死死地扣住猛兽的巨口不让他伤及自己的要害,另外一只手……却在地面上飞快地挥舞! 一条条由暗红血液充当墨水的痕迹在地面上逐渐成型! 修长的羽翅,头部小巧如鹤,单足,仿佛凌空飞舞! “一开天地,二生阴阳,三合四象,五灵集蕴,如梦亦如影……” 仿佛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张子萧瞳孔微微缩聚,猛地后退一步,推了一把还沉浸在欣喜中的张子毅大吼一声“快逃”,然而为时已晚,只听见被墨虎压在地上的少年一声闷哼,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那体态壮硕的巨虎从自己的身上掀翻,同时握着断笔的右手将断笔扔掉,沾满了鲜血的手掌往那绘好的图腾上狠狠一拍—— “应作绘梦师,唤玄黄,开!” 刹那间,明明是晴朗天气,屋外却突然阴沉下来,狂风大作,天边的云火红如烈焰,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鸟类鸣叫,灼热的火焰沿着图腾四散开来,大火瞬间吞噬了大半个书房,将那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书架瞬间吞噬了一半! 于火焰之中,一只火红的巨鸟扑打着羽翅腾空飞舞,俯冲扑向墨虎,只是一瞬间,便将那只巨虎冲得烟消云散,黑色的墨点散落一地犹如墨虎的鲜血,同时,张子萧只觉得胸口如同被人重创般狠狠后退一步,一口鲜血喷出! 《西山经》有记,又西二百八十里,曰章莪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文,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熊熊烈焰之中,张子萧最后的记忆便是浑身是血的少年那双倒影着火焰的黑色眼瞳,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复仇恶鬼。 第五章 一场大火,震惊了整个余县。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所有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讨论话题,无非就是月前张家某天清晨无辜起的熊熊烈焰。 听说那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久久不熄,将张家的书房典藏烧得干干净净彻底化作灰烬。 听说有人在那天的天空中看见了一只单足、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巨鸟冲天而出,最终消失在火红的云端之中。 听说张家最小的少爷张子毅在大火中受了惊,从此卧床不起,二少爷张子萧不知道为何受了伤,也不再出现于人们的视线当中。 听说,张家差点一夜之间落败。 后来还是张家那个往日里最不起眼的大少爷,在最关键的时候站了出来主持大局,安排家中伙计清点损失,重新置办损毁的家具,并开始招工准备重新修葺已经被焚毁的书房。 每一天,人们都可以看见身着白袍,腰间系着一条旧旧的蓝色腰带的少年在张家门前进进出出,少年身形瘦弱,面色苍白,脸上倒是总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容,对谁说话都是温吞文雅的模样,他随身就带着一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凤的小丫头。 人家都说,张家的大少爷不起眼,打扮朴实无华,倒一点不像是大户人家少爷的模样,唯独腰间挂着的那杆极为精致的鎏金镂花豪笔,看似有几分尊贵。 这一日,刚从祠堂里拜祭祖先出来,张子尧便撞上了在外头等待多时的账房先生,新请来的年轻人早些年读过些书,会打算盘,重要的是对张子尧的话言听计从,为人老实手脚也干净,这会儿跟张子尧仔细请教了书房修葺的一些费用问题后,不多废话,转身便去干活儿了。 张子尧绕着张家溜达了一圈,见大家都各司其职,忙碌得很的模样,唯独他自己闲着没事,干脆打发了春凤去玩,自己则躲进了书房里,于空荡荡的书房中坐下,看着桌上一堆从大书房里抢救出来的残本,抽出两本弹弹灰,翻开看了两眼,又兴致缺缺地将它们塞了回去。 一本看似古老的卷轴从那堆书的最上方掉落,束带松脱,卷轴散开,掀起灰尘无数。 “咳咳!” 张子尧嫌弃地挥了挥手,挥散那些灰尘,片刻后动作一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地放下了手,又重新在书桌后坐定,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手上的绷带,掌心被之前的断笔扎破的伤口太深,至今尚未愈合,稍微有拉扯便会有鲜血溢出。少年因掌心的微痛蹙眉,一只手高举,用牙咬着绷带,另外一只手则去书架上摸索止血伤药…… 指尖碰到冰凉的药瓶,药瓶一滑,滚向远处,少年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一只手有伤撑在桌子上,另外一只手伸去抓药瓶,不幸的是那药瓶越滚越远,最后“啪”地一下从书架上滚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张子尧看着散落一地的黄色药粉,发起了呆。 片刻尴尬的死寂,正当少年庆幸此时书房没有他人看见自己方才的狼狈模样,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嗤笑。 张子尧背后一僵,赶紧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少年微微瞪大眼:不是吧?大白天的见鬼了? “往哪看呢?小蠢货,”懒洋洋的男性嗓音响起,“低头。” “……” 张子尧下意识地低下头,于是便看见,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撑着的古籍卷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他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抬起来,紧接着就看见神奇的一幕:本该是死物的竹简之上,用极为细腻的手法画着一座山,一棵松以及云雾几片,松树的枝头上坐着一名身材修长高大的英俊男人,他身着描金黑袍,有一双血色瞳眸,如雪长发松松束起。此时,男人正坐在松树枝头拢着手,一脸嘲弄地看着画外的少年。 作为一幅画像,它有什么资格嘲弄大活人? 不对。 “哇!画像说话了!!” 第六章 张子尧大喝一声,连退三步。 画中男人蹙眉,像是不堪忍受那一惊一乍的惊呼:“叫什么叫,你这傻乎乎的村里少年模样也敢自称张家后人?画像说话很奇怪?你不也曾亲自画出只小鸡把自个儿家烧没了一半?装什么装。” 张子尧被对方一系列提问问得哑口无言。 最后,举着自己还在哗啦啦往外滴血的手,眨眨眼,不耻下问:“你谁啊?” 被提问的男人冷笑一声。 他清了清嗓子,原本懒洋洋的坐姿稍稍挺直了一些,看上去生来就极为刻薄的薄唇勾起,英俊的脸上露出个讨揍的嚣张笑容。 “本君烛九阴,也就是你烛龙大爷,小蠢货,人虽蠢,血的味道却意外不错,手掌送来,且让本君再来一口!” 画卷里的人,说话了。 还神经兮兮地管他要血喝。 “……我肯定是最近太累了,都产生幻觉了。”张子尧嘟囔着,双眼放空将那摊开的画卷拿起来,抖了抖,一边碎碎念道,“晚点儿还是寻个时间,到药铺里抓些个安神药吃吃才好……” “安神药就不必了,抓点核桃补补脑倒是有必要,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咦,别抖画卷,人都叫你抖晕了。” 嘲讽外加不满的声音从少年手中欲卷起的卷轴中传来,他收拾画卷的动作一僵,沉默片刻,还真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将那画卷重新在桌子上放下,摊了开来。张子尧拢着袖子弯下腰,微微眯起眼,挺翘的鼻尖凑近了卷轴里那满脸不满低头整理自己衣衫的高大男子:“你是活的?” 烛九阴整理袖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条件反射地反问:“你是傻的?” “……”张子尧一把拎起画卷,干脆说道,“果然还是收起来罢。” “哎哎哎,我说你个小蠢货,人小脾气倒是挺大,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卷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卷起来之外的画卷空白处,像是画卷里的人伸出手拼命阻止又要被束之高阁的命运,见状,张子尧这才大发慈悲似的再次停下了动作,重新摊开画卷问画卷里那英俊男子:“你说你是烛九阴。” “正是。” “《大荒经》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这个烛九阴?” “无误。” “再问你一次,你是烛九阴?确定?” “问了七八遍也不嫌烦,你这小蠢货……哎哎,说得好好的干什么又要收卷轴!放肆!刁民!给本君把这卷轴放下!” 张子尧一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拎着那卷轴一侧抖了抖,见画卷中男子被自己抖得跌跌撞撞,只能拼命扶着那棵松树保持平衡,嘴巴里不停在骂“刁民”“小蠢货”之类不干不净的词,张子尧眉头挑得更高了些:“哪来的小妖怪,居然敢冒充上古神君,烛九阴在神话故事里再怎么不受待见,那可也是龙,真龙!” “什么神话故事里不受待见,那都是穷酸书生在嫉妒!真龙怎么了,本君神貌不够俊美?配不上真龙这身份不成?” “真龙在画卷里做什么?” “……” 张子尧的最后一个问题,居然意外地让画卷里那骂骂咧咧的人安静了下来,只见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个“我是有故事的人”的表情,随后大袖一振,下一刻便姿势优雅地跃至松枝坐稳,他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画卷外的少年,冷冷道:“你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张子尧:“……” 距离张子尧上一次发誓谁再问他这句话他就灭了那人一家老小的誓言现在还在胸口热乎着。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不怕死地撞上门来。 然而尚未等张子尧发飙,画卷里的人倒是不急不慢地自顾自将话说了下去:“当年你祖先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却不点睛,当时本君同友人南海龙王敖钦恰巧路过,见人人围观称赞其画龙画得极传神,一时好奇,便也驻足旁观……” “天神也爱凑热闹么?” “……就你话多,听故事不听?” “喔。” “当时壁画上的四龙无眼,那群同本君一块围观的无知百姓便问你祖先‘张先生,您怎不给这龙画个眼睛啊?’”烛九阴捏着嗓子扮演无知群众,然后又嗓音一沉,“你祖先就回答,‘不能画眼,画了那龙便飞走了,所以不能画’。” 烛九阴说完突然停了下来,万分期待地看着张子尧,张子尧头一回听到如此绘声绘色版本的“画龙点睛”,一时也忘记要杀了画卷中男子全家这事儿,见他停下来傻乎乎地看着自己,他单手托着下巴,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烛九阴那好看的眉毛一挑,“你难道不觉得一画匠说出如此之话忒不要脸?壁画中的龙无神魂,再像也不会腾云驾雾飞起,他哪来的自信?” “你在说的是我家祖师爷,”张子尧提醒,“祠堂里供着香火不断的那位。” 烛九阴面露尴尬:“咳。” 张子尧又道:“但是你说的也不全无道理。” 烛九阴脸上的尴尬收敛了些:“是吧,看来你还是个有理智的张家后人……不像别人,一提到‘张僧繇不要脸’便翻脸不认人……” 张子尧:“……” 看来这家伙已经无数次被某位先人从书架上拿下来又因为出言不逊被原样塞回去了啊? “其实他明明就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烛九阴强调。 张子尧在心中默默骂了句“幼稚”,脸上却不露情绪,问:“你说壁画上的四龙无神魂,哪怕画了眼睛也无法腾飞,可是这成语故事的结局可不同你说的那样,故事的最后明明是我祖先给其中两条龙画上了眼睛,然后那两条龙从画壁上腾飞而起……” “刚才不说了吗,因为当时看热闹的人群里正好有两条真龙。”烛九阴拢着袖子,满脸不耐烦,“当时本君和敖钦玩心大起,在张僧繇画龙眼后,敖钦使法将壁画上的两条龙抹去,然后本君与他现了真身腾飞于空中,在场的人当然以为是张僧繇画的龙活了。” 张子尧:“……” 烛九阴继续道:“后来安乐寺秃驴赶到,见两条龙腾飞于苍穹顿时吓破了胆,当即取来一幅卷轴要将本君和敖钦捉拿……” 张子尧道:“吓破了胆还怎么敢捉拿你们?” 烛九阴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适当的修辞手法懂不懂?……当时,那秃驴让你祖先张僧繇按原样在卷轴上画下本君真身——本君这下知道那秃驴是个懂行的,真身均是具有束缚力的存在,一旦被录,便如同在身上加了一把枷锁……然而最让本君没想到的还是你那厚脸皮的祖先还有些真本事,听了秃驴的吩咐,当即真的一个细节不差地将本君真身画下。” 张子尧发出一声叹息,画匠速记,讲究个“过目不忘,下笔如神”……什么啊,所以祖师爷这不是还挺厉害的吗! “总之最后因为躲避不及,本君被封印在这幅画卷当中……” 烛九阴不急不慢地将故事说完,这时张子尧回过神来,并且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不对啊,画卷里不是只有你么,和你一块儿的南海龙王呢?” 烛九阴当即露出个放空的表情:“跑得快,张僧繇没来得及画!就一只手!先画本君了!早知道本君也长得复杂点。” 张子尧:“……” 也就是你腿短跑不快。 喔。 从小听到大的床头故事居然还有这样的暗黑真相版本,还自带续集,真是服气。 听完了故事,张子尧将手从下巴上拿下来:“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烛九阴像是就在等待这句话,他勾起唇角,露出个邪性的笑容:“解除真身枷锁很简单,只需要按照当时封印时画匠的绘画顺序颠倒过来,将一样的真身重新绘制,枷锁自然而然便会解开——张僧繇从头部开始画至龙尾,你只需将本君从尾画起,便可解除封印……小蠢货,那曾经因绘龙而有了神力的点龙笔可在你身?” 张子尧下意识摸了下腰间那只鎏金之笔,答道:“在是在,但是……” “甚好。” 烛九阴言罢,不等张子尧把话说完,突然便从那松树枝头一跃而下—— 说来也怪,在他跃下松树的那一刻,小小的书房内同时狂风四起,窗外电闪雷鸣,一时间天空暗得犹如黑夜! 狂风吹得小窗噼啪作响,亦将桌面上的书籍吹飞,眼瞧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卷轴也要被吹跑,张子尧也顾不得许多赶忙伸手去抓,而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画卷的那一刻,他听见了从画卷之中响起惊天动地的龙吟! 龙吟震天,十分震慑天地! 张子尧连忙抬手去捂住耳朵,正想往桌子底下钻,同一时间,风停歇,雷鸣声停歇,噼啪作响的小窗安静下来,窗外也刹那恢复云淡风轻,阳光明媚,不远处小院里传来佣人们对话的声音,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张子尧微微一愣,重新抬起头拽过画卷,低头一看,发现松树巨石已消失,一头身披乌黑硬鳞,明黄龙爪,赤眸白须,翠尾银腹之巨龙腾飞于云雾之中! “烛、烛九阴?” “正是,小蠢货,本君知你尚无张僧繇半身功力,并不勉强,你就照着本君真身从尾绘画,如何?” “是很简单。” “甚好,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现在就……” “等等。” “怎的?” “在画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问。” 站在桌边的少年茫然地眨眨眼。 “把你从画里解放出来,我有什么好处?” “……” 第七章 世道变了。 人心不古。 “你这小孩忒恶俗,没听过真龙神君能够满足好心的孩子一个愿望这样的民间佳话么?” “民间假话吧?” “……你还是把本君卷起来塞回书架上吧,”烛九阴飘在云雾当中,身子不怎么高兴地扭了扭,“塞回去之前劳驾给擦擦灰,没好处,只有一句真诚的祝福:祝您今后千万要心想事成。” 这话听上去倒是像诅咒。不过张子尧也不生气,抬起手戳了戳那黑龙的背脊,龙似乎被他戳得痒痒的,又扭了扭,嘟囔了声“做什么动手动脚”,画卷外的少年乌黑的双眼微微亮了亮,似乎有些许期冀:“若我将你解放,你,当真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吗?” “不能,”烛九阴想也不想道,“都说了,那是给心地善良的孩子的惊喜。” 张子尧想了想反驳:“我不是孩子了。” 烛九阴气得一噎:“重点是这个吗?” 张子尧又问:“那你能将过世之人起死回生吗?” “从阴曹地府强行抢人古今几百年也就个孙猴子干过这样的缺德事儿,那是逆天改命,若是让人抓住了,可是要……” “也就是可以咯?” “……” “成交。” 言罢,不等烛九阴再说什么,张子尧想也不想便将挂在腰间的那杆鎏金之笔拿出,同时转身到身后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新的画卷在桌面上铺开,一边淡淡道:“待会儿我作画时你尽量别动,我画技平平,纵是有点龙笔在手,怕也是没那么快能顺利将你身上枷锁解开……” 什么画技平平,不是也曾光用一只断裂的普通毛笔头就画出了完整的毕文鸟,当了一回纵火犯么?怎地这会儿又谦虚了起来? 烛九阴下意识地在心中腹诽,然而随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前一秒还看似很难商量的小孩,这一秒已经捻着点龙笔,轻轻地将笔尖于浓郁的墨汁之上沾了沾。 只见此时此刻站在书桌前的少年一扫之前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腰杆挺直,眉宇之间尽是专注时的聚精会神——这样一来,那张原本顶多算是能入眼的脸一下子突然便有了一种令人说不清楚的味道来。烛九阴这辈子见过的人类各式各样,好看的更是数不胜数,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画卷里待的时间太长人都被灰尘呛傻了,他看着张子尧,居然看得还有一点目不转睛的架势出来了…… 此时,当一点浓密于画卷上晕染开。 “这就轻易点头放本君出来了?” “不然呢?” “你不怕本君在民间传说故事里形象很差、坑蒙拐骗?” “不怕。”张子尧说,“你遵守约定,我放你出来,你给我救活一个人,如此便可,信你一回,你若骗人,我也没损失。” “你也不怕之前的故事是本君骗你,其实本君只是因为为害苍生被人封印于画卷之中?” “不可能,”张子尧不急不慢道,一双眼却始终盯着画卷和笔尖,头也不抬地说,“点龙笔传人为绘师,又不是封妖人,听说其他神器倒是有传人干了封妖这行……” “然后呢?” “普度苍生。” 烛九阴哼一声,冷嘲热讽道:“倒是好事。” “以及穷困潦倒。” “……” 谈话尴尬地陷入沉默几秒。 “喂,小蠢货,还不知道你名字呢?”烛九阴于画卷里的云雾中翻过来,懒洋洋地将肚皮朝上。 “我叫张子尧……你别乱动。”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戳了戳那多动症似的龙的肚皮,谁知道这一戳,戳得后者背脊微微一僵,尾巴抽筋似地往上卷了起来。 张子尧赶紧缩回手:“戳疼你了?” “……”烛九阴沉默片刻,良久换上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倒是没有,你再给挠挠?” 张子尧终于用正眼瞧了这时候在画上飘来飘去的那条龙:“你是狗么?还让人给你挠肚皮?” 烛九阴:“……” 烛九阴:“放肆!刁民!是本君太和蔼可亲才让你有狗胆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等本君从画卷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脑袋咬下来!” “……” 没有得到回答,烛九阴觉得怪寂寞的,定眼一看发现站在画卷前的少年早就一心扑到了绘画上,那纤细的手腕不断在画卷某个位置反反复复描绘,同时眉头轻蹙,聚精会神。 张厚脸皮的后代都如此痴迷绘画? 这孩子不是一口一个画艺不精,提起祖师爷也不怎么尊重的样子么? 中邪? 烛九阴愣了愣,意识到自己也不好打扰,就自己百般无聊地玩了一会儿爪子,然而百年闷在画卷里,连个串门来的人都没有,这会儿好不容易抓到个能跟他说话的还让他保持沉默实在是件太残忍的事…… 于是在憋了一盏茶的功夫后,那画卷上的龙终于忍不住将脑袋凑到了画卷范围内最靠近张子尧的地方,同时用两爪抓住画卷边缘,满脸期待地问:“画得怎么样了?” 张子尧闻言,愣了愣,他脸上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轻轻地将手中那画了半天的画卷举了起来—— 烛九阴定眼一看,随即完全僵硬——只见那画卷之上,墨痕一共四笔,分别描绘出他龙尾部分飘渺潇洒腾飞于空的姿态,之后…… 再无他物。 也就是说光这四笔,张子尧在画纸前面画了足足半个时辰。 烛九阴:“……” 张子尧:“……” 烛九阴:“你是不是在耍本君?” 那提问的话语之中,多少已经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然而闻言,却只见少年轻轻摇头,同时他拿起了点龙笔,在画卷所绘龙尾轮廓之间轻轻滑过一笔填充纹路,紧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墨迹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最开始的浓郁逐渐变淡,最后越来越淡,居然像是被吸收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完轮廓之后就这样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张子尧难得露出歉意的笑,抬起手挠挠头,嗓音之中却难以掩饰与其笑脸完全不符的浓浓的失望,“也许真的是因为我画技不精……” 烛九阴看着站在桌边不停地挠头、不知是对结局失望还是对自己失望的少年眼角微微泛红,怔愣之后不禁感到莫名其妙,这孩子哭啥哭,这时候感到想要赖地打滚发誓杀尽天下秃驴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他烛九阴吗? 扒拉在画卷边的龙爪松开。 “喂,小蠢货,我说你……” 当真菜得抠脚啊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菜得抠脚的绘梦师—— ……咦。 啧。 尖锐的指甲轻轻地戳了戳画卷边缘,就好像他这一戳是戳在站在桌子边、抬起手开始揉眼睛的那小孩的手臂上似的那样小心翼翼。 突然之间,烛九阴接下来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因为他似乎在一瞬间猜到了自己的问题会得到的答案—— 原来面前这人类,好像真的很想将他烛九阴释放出来?然后?然后用真龙之力,将他想要救的那去世之人,从黄泉路上唤回……? 大概还是因为待在画卷里太久被灰尘呛傻了的缘故,见张子尧这模样,烛九阴有点心软。 ……心软。 他烛龙老儿,民间小本里的大反派,上古时期就存在的邪君,玉皇大帝的眼中钉、喉中刺,曾经腥风血雨放水淹城眼都不眨,如今居然对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心软了。 还是张家后人。 抬起龙爪挠了挠下巴,坚硬的龙鳞发出“刮滋刮滋”的声响,烛九阴想起,曾经听太上老君那个秃瓢说过,人老了以后就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心软…… 难道本君这是老了? 啊不,本君明明风华正茂…… 果然还是倾向于被灰尘呛太多年呛傻了。 “喂,小孩,不要沮丧。” 烛九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肚皮向上没羞没臊地在云雾中飞舞,此时他内心活动很丰富,所以声音听上去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 “本君早就听说你们张家人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就连点龙笔搞不好早晚也要落入旁系他姓手中……你画不出来龙,其实本君一点也不意外,所以你也不要沮丧,何不顺水推舟,坦然接受家道中落、后继无人的事实?” “……” “怎么样,这样想是不是觉得开心许多?” “……”张子尧将点龙笔挂在腰间,“你这是在安慰人?” “难道不是?”烛九阴反问。 没等张子尧回答,只见画中墨迹忽然晕染开,那条龙的身影逐渐模糊。 张子尧似觉得惊奇般微微瞪大眼,随即便看见画中那模糊的墨点重新汇聚,紧接着那神貌俊朗的高大男子又出现了,他坐在巨松枝头,整理衣角。 张子尧:“你怎么变回来了?” “你既画不出来,又不肯给本君挠肚子,本君保持那副模样做甚?”烛九阴反问,“给你当宠物养么?” 真是一条赖皮龙。 烛九阴的问题张子尧回答不上来,因为这会儿他正觉得憋屈,闹不明白他凭什么画不出烛九阴的龙身。 而此时,只听见烛九阴在画卷里旁若无人地继续嘟囔:“你猜接下来点龙笔会跟谁姓?赵钱孙李王?本君喜欢钱,听着就吉利,像是能做大事的姓……” 张子尧听着烛九阴在那碎碎念点龙笔改朝换代的事情,倒是也不生气,只是小心地捧起画卷来到窗边,将画卷放到阳光底下。画卷里的人猝不及防被晒了个正着,百年来被关在画卷里闷得快发霉,这么一接触阳光他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当场愣在原地。 “今天太阳不错,”张子尧双手撑着脸趴在窗棱上,“不能把你画出来,就带你晒晒太阳吧。” “你怎知本君想晒太阳?” “我爷爷还在的时候说,古物放在架子上久了,偶尔就应该拿出来晒太阳。” “你爷爷死了?”烛九阴的声音听上去挺可惜,难得有个上道的,怎么就死了呢? 趴在窗棱上的少年挑眉,伸出手戳了戳画中人的肚子,好脾气道:“……没有,活蹦乱跳的。他出远门了。北方‘不灭灯’传人给他递了帖子,请他去帮忙了。爷爷还在就好了,说不定他能知道为什么点龙笔没办法把你的身子画出来。” “你爷爷走前什么都没告诉你?” “没有,早说书房里有你这么一号人,我让毕文连这屋一起烧了。” “……” “开玩笑的。” “不好笑。” “不能把你从画卷中解放出来,对不起。” “……你这小蠢货,猝不及防一言不合就道歉,你以为这样本君就会心软吗?真烦人。” “嘿。” 说话之间,画卷中和画卷外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沉默,倒是难得不尴尬了。两人一人托着下巴微微眯起眼撅着屁股趴在窗棱上,像是猫儿似的晒太阳;另外一人懒洋洋地靠坐在画卷中的松树枝头,一双漂亮的红眼望着画卷中一个角落,也不知道若有所思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画卷中的烛九阴突然“嗯”了声,似乎有所闻般微微抬起头看向画卷外。 同时,从不远处张府大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将这份难得的静谧打破。 张子尧微微一愣,双眼睁开,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闹明白门外那是怎么了,随即便看见小丫头春凤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那张稚嫩的包子脸上双眼通红,见了张子尧,就像是见了救命稻草:“少爷少爷!不好啦!” 烛九阴惊讶道:“呀,你使唤的丫头也同你一样爱哭啊。” 不顾这画中赖皮龙的叹息,张子尧只管顺手将画卷卷起,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急死人的漫不经心模样,对扑过来的小丫头道:“怎么了春凤,外头怎的如此闹腾?” “少爷少爷,出事了,”春凤憋红了脸,“您还记得前些日子,子萧二少爷画的那幅《翠惊湖光》么?!” 翠惊湖光是什么? 张子尧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说那幅被吹上天堪比爷爷年轻时候《凤栖梧桐》的“翠鸟戏水图”,想必眼下也是他二叔为了给画卖个好价钱,取了这么个洋不洋土不土的名字。 “记得,怎么了?” “当初县官大老爷花了百两黄金从咱家求了这幅画去,为了给京城里的大官做寿,听说那人还是个王爷!皇亲国戚!” “说重点。” “那画送出去的时候倒是风光无限!结果哪晓得这才几天的功夫,那王爷偶然逛书房想要再看看这画儿,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的翠鸟不见了!这才快马加鞭差人来问怎么回事,县官大老爷哪里知道怎么回事,这下子丢了里子又丢面子,怒不可遏,这会儿差人来围了咱们府!非要讨个说法!说、说、说……” “说什么了?” “说咱们哪怕是退了那画儿的钱都不成,要是不交代清楚,那可就是羞辱皇族的大罪!是、是江湖骗子!要拿少爷您去京城问罪呢!我听那些人的口气,少爷您去了指不定还能不能回来?!” 第八章 春凤说完,像是极为害怕,又回想起了方才被人指着鼻子辱骂“骗子”的一幕,小姑娘常年跟在大夫人身边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顿时越想越委屈,不等张子尧发话,先“哇”的一下大哭出声,鼻涕眼泪都喷了出来! 张子尧被她哭得脑袋疼,万万没想到这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他那两个宝贝兄弟一人被他的毕方吓得卧病在床神智不清;另外一人回来就把自己关进祠堂不吃不喝也不知道在干嘛。他那个二姨天天哭天抢地,二叔唉声叹气,爷爷刚去北方,眼下家里就他一人在主事儿,偏偏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张家人笔下画的雀鸟因有灵性,日出而鸣日落而息这事已不新鲜,然而从画卷中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事却闻所未闻。 张子尧抬起手挠了挠头,有些捉瞎,皱着眉将手卷掏出来往嚎啕大哭的小丫头手里一塞,不顾门外那些官府的人还在叫嚣,他转身就快步往祠堂走去——走的时候没忘记顺手将放在窗棱上的画卷带上。 张子尧来到祠堂门前,只见门前还摆放着一动未动过的午膳,张子尧用脚尖将那午膳盒往旁边挪了挪,趴在门上敲了敲,然后不管里面的人听见没,自顾自道:“张子萧,你在不在?” 没反应。 张子尧锲而不舍地继续再敲:“张子萧,你!在!不!在!” 还是没反应。 倒是被张子尧拎在手里的画卷有了反应:“这么久没反应,肯定是死了罢。” 张子尧来了脾气,用拍门的手狠狠拍了拍画卷,然后在里面的人气急败坏“你打本君干嘛又不是本君画的翠鸟飞了”的谩骂声中,他拎起拳头,开始“哐哐”砸门,也不管里面的人听不听得到,只管自顾自地冲里面吼:“张子萧你给我听着,没那个金刚钻儿就别揽瓷器活,你就听你爹天天怂恿你做这做那浪费一手好功夫吧!带不带脑子!这不!出事了吧!没错,你画的那小鸟洗澡图出事了!那鸟活生生从画里跑了,不见了!京城里的大官儿找上门来了,说咱们全家都是骗子!要拿咱们问罪!!而且还是去京城问罪,我的老天爷,你这辈子去过京城吗?这第一次去就是带着手铐脚镣……” 吱呀! 古老的祠堂门从里面被打开,发出的刺耳声音打断了张子尧的咆哮。 门缝后面,一张极为苍白外加阴沉的脸出现了,张子尧被吓得猛地后退一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张子萧面无表情地问:“你说《翠惊湖光》怎么了?” “啊?你出来了……哦,那画,出问题了啊,里头的翠、翠鸟不见了。” 张子尧有点结巴。 不同于看张子毅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个傻蛋,虽然也是很讨厌这个人,但是这不妨碍张子尧知道张子萧这个弟弟还是有真本事的,比如上次毕方的事儿,若不是张子萧拦着,张子尧可能真的会一个冲动把嚣张兮兮的张子毅给杀了。 之后往往想起这事,张子尧还后怕不已。 外加张子萧平日里做事相比起张子毅也是低调许多,话也少,张子尧对这个弟弟向来奉行“绕道走”原则,所以听说张子萧把自己关进祠堂,张子尧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人们跟他反映没办法进祠堂烧香,他也装傻充愣说“张子萧还能让老祖宗饿着啊”把那些人打发了去…… 说句实话,其实在平日里没有开启狗胆包天模式时,张子尧还是有点怕他这个阴阳怪气的弟弟的。 就好像这会儿,被张子萧用那种阴暗的双眼盯着,张子尧只觉得凉气从脚底冒到天灵盖,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就好像做错事儿的人不是张子萧是他自己一样。 “张子萧,你少给我来这套,你说句话,光看着我干嘛?”张子尧捏紧了手中的画卷,像是能从中榨取到一丝丝的勇气似的,“现在官府的人都站在张府外头了,非要讨个说法,我听下人说了,这次光赔钱都不顶事儿,问罪的那可是京城里的大……” “不关我的事。” “哈?” 张子尧一愣,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那画没问题,我用了心思画的,是这些年来真正的心血结晶,”张子萧直直地对视上了少年的双眼,用平淡无起伏的麻木声音说,“所以不可能出问题,有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反正不关画的事。” “你哪来的自信,若那翠鸟真的……” 张子尧话还没说完,祠堂的门又“啪”地被人关上了,若不是他闪躲及时,这门怕是已经拍在了他的脸上。 张子尧:“……” 偌大的院子中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只剩下少年独自站在祠堂前为弟弟拽上天庭的态度目瞪口呆。 良久,只听见从他手上捏着的画卷里,懒洋洋的磁性男音响起:“哟,这叫那什么?……啊,问罪不成,反被糊一脸么?” “烛九阴大人。” “啥?” “就你话多。明天不带你晒太阳了。” “……” …… 因为张子萧拒绝对自己画过的画负责,而县官大老爷那边又非要张家给个说法,所以最后的结局是,第二天,刚刚送走了爷爷没多久的张子尧自己也默默地爬上了马车。 蹲在马车上,听着马车外面“嘤嘤嘤”的声音,张子尧一脸无奈地伸手掀开马车的帘,对站在马车下哭得鼻子都红了的春凤说:“别总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娘不在了,我也上京了,你这模样在家里,当心叫人欺负。” 春凤哽咽着点点头,抬起胖手擦了擦通红的眼。 张子尧收敛起脸上的表情,那张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上难得露出了除却平日那懒洋洋的神情之外的严肃,他又看向站在春凤身后的张角。此时在他的注视下,后者似乎感觉到了尴尬,涨红了脸,低下头搓搓手,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见张子尧冷冷道:“我这趟去,是以张家临时家主的身份去给我的兄弟收拾烂摊子,家中一切我都打点好了,大事需快马加鞭联系我得我首肯,添丁添佣,修葺建新,拓展生意以及银两用度超过一百两都算大事。你们只管安心过你们的日子,若我不在家这段时间,再不安分折腾出什么大篓子,莫怪张家容不下你们这几尊大佛。” 张子尧语毕,那送行的队伍陷入片刻死寂。 良久,张角那张脸简直像是被煮熟的番茄涨得通红,他抬起头难以置信般瞪着张子尧,像是没想到这平日里闷葫芦似的小孩这会儿抽疯似的在这么多下人面前一点面子不给他,顿时七窍生烟:“你、你、你怎么说话的你,我好歹是你的长辈……” “在你动念头扣下该花在我娘身上的银两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了,”张子尧垂下眼,“现在才说明,我还嫌晚。” 言罢,似乎不屑再听张角跳脚,他重重放下车帘,坐回了马车里,同时,那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悠悠离去—— 身后,春凤“哇”的一声大哭,婶子嚷嚷“一百两还不够置办新衣裳死鬼你快想办法”,张角破口大骂“无法无天”……一堆嘈杂齐齐响起,真可谓是好不热闹。 而这边马车中,被这些声音闹得头疼,张子尧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在车中,听着胸腔之中因为方才那一刻的愤怒和跟张角甩狠话的勇气而疯狂跳动的心跳声。 去京城啊,见了大官该怎么办呢? 张子尧呆呆地瞪着天花板,鼓起了脸…… 就在此时。 “——你这小蠢货,若是到了京城也跟那些大官这么说话,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每个标点符号都充满了欠揍的挑衅,你是怎么做到的?” 懒洋洋的调侃声响起。 张开“大”字躺在马车中的张子尧先是愣了愣,随即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鬼使神差般在上车之前顺手把某个装了条赖皮龙的画卷扔上了马车——最开始是琢磨着路上好歹有个说话的伴,现在想想他居然寂寞得要和一幅画“作伴”,当真病得不轻。 张子尧舔舔唇,一骨碌爬了起来,将那画卷从一堆细软中拽出来,在马车中的小茶几上摊开来,一手托腮一手用手指戳了戳那幅画:“九九……” “总算把老子拿出来了,那些凡人穿着粗制滥造的衣服让本君想打喷嚏……”画中低头整理袖子的男子突然一愣,停下了碎碎念,抬起头,一脸大写的懵逼,眉毛都快飞进了发际线反问道,“你刚……叫谁?” 张子尧像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你说说,如果不是张子萧的问题,那画里的翠鸟到底为何会消失啊?” “这问题都想不明白,果然是蠢。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是你那堂弟画技不精……你刚才那什么,嗯嗯,是在叫谁?”烛九阴满脸提到那两字就是侮辱的样子。 张子尧叹了口气道:“他再不精咱家除了爷爷真的没有可以衬得上精的了。” “你呢?能召唤出山海经卷轴之兽,好歹也算一个……谁批准你擅自给本君取个昵称了?真是胆大包天!” “之后又偷偷试过,”张子尧尴尬地笑着挠挠头,“得到的结论是那天毕方会出现大概真的只是因为它也想晒晒太阳而已。” “……” 被无视了个彻底,烛九阴脸抽搐了下,看着坐在小茶几边的少年唉声叹气个没完,终于受不了道:“要么就是画卷根本没问题,京城的那个王爷穷疯了要讹你一笔,好添些柴米油盐。” 烛九阴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的嘲讽已经表明他对此事的态度:那就是没有态度。 张子尧想了想,还是觉得略不服气:“你怎知这事儿肯定与画中翠鸟无关?” 烛九阴哼了一声,仿佛在说:能有什么关系? “你当年都能从墙壁上飞出,如今又能挣脱画卷获得自由之身,那小小的一只翠鸟……” “小小的一只翠鸟。” “……” “你也知道‘小小一只翠鸟’,你拿来同本君这样的上古邪神相提并论?”烛九□□,“其实很多年前有个人给本君算了一卦,说本君命中注定有一大劫,从前本君坚定地认为所谓‘大劫’当是被秃驴封印画中千百年,现在一想,那大劫搞不好才刚刚出现。” “……” “现在就坐在我面前。” “……” “本君哪天要是死了,便是被你那粗言诳语尴尬死的。” “…九九,咱们对话友好点。” “本君不知道‘友好’长何种模样,只知道你若再叫这个破名,永远休想见到‘友好’。” 张子尧不顾那龙牙疼似的哼哼,换了个坐姿,然后在烛九阴嫌弃的目光下自顾自道:“我觉得,张子萧画的那翠鸟,搞不好是像你当年一样,一不小心入了真的精魂了。” 靠坐在画卷之中的烛九阴闻言,似乎来了点兴趣,睁开一只眼。 “我们绘梦匠的手艺,我虽不精,但多少还是清楚它本身的原理的。先说画物,上古时期,就连天神女娲娘娘也不能空手造人,而作为人类的我们就更加不能有这样逆天的本事了,所以呢,其实绘梦匠的‘画物有物’,只不过是‘隔空借物’罢了。” 张子尧说着,将小茶几上的一个杯子拿起来。 “比如说我在百里之外描绘了一个杯子,那杯子正巧如手掌心这只小茶杯大小,形状相似,那么这只杯子,便会作为我所画之物被借取走,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我的手中——画得越具体,所对应的东西也就越单一……若我只是画一个小圆杯,那么可能出现的杯子就是成千上万只杯子中的其中之一,但是若我又在杯子边缘多画了个缺口,底座也加了些许纹路,那么出现在我手中的便只会是这一个,等借来的物品使用完毕,将画纸撕碎,那物体自然物归原主。” 张子尧说着,将那小茶杯上的某个细小的缺口以及杯底纹路展示给烛九阴看,随即手一翻转,将那小杯藏入袖中,然后摊开空空如也的手,笑着说:“所以,绘梦匠中的画匠有三不画:其一不画钱财;其二不画粮物;其三……” 他顿了顿才道:“不画世间不存在或曾经存在现在已经消失之物。” 烛九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上去是认真听了,反问:“第三条指?” 张子尧道:“世间不存在之物自然不必说,而曾经出现现在已经消失的则如传说中的‘龙泉剑’,相传早已随它曾经的主人剑断人亡,画了也‘借’不来,倒是白白丢了面子,所以不画。” 得了个这么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答案,烛九阴凉凉道:“………真讲究啊。” 张子尧嘿嘿笑了笑,假装没听懂烛九阴话中嘲讽之意,只是继续道:“画活物又与画一般物件不同,正所谓世间万物皆有灵,所以要借活物,就比借一般的物品麻烦得多,就像人长得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哪怕是同一种动物长相也有微妙的区别,要真的能将活着的动物从画卷里‘借’出来,那得画的细节都对得上才行,半点马虎不得,这种‘借’,行话里管它叫‘借真灵’。” “规矩真多。” “还有一种,就是初学者只能让画卷上的墨色线条动起来,拥有普通动物的动作,只是暂时让某只小动物的灵跑到那画上支配片刻,比如我弟当年那只被我爷爷吹上天的歪脸啃草兔子,这叫‘借假灵’。” “说得头都晕了,哪来那么多黑话。”烛九阴听了一大半便不耐烦道,“你的意思是,你那堂弟不小心借到了一只翠鸟真灵” 张子尧点点头。 “若是如此你当如何?”烛九□□,“真翠鸟的话,怕是早就飞走了罢。” “若是真的,就当场借只假灵,再画只翠鸟让它在画卷里待着……” “你画得出来么?翠鸟长得挺讲究的。” “……我是曾经借到了毕方真灵的人!” “也就那一次。” “……” “看你的表情,难道这是准备吹一辈子啊?失敬失敬。” “……” 第九章 马车才刚刚走出几里远,张子尧就想让车夫掉头回去让他把不小心“掉”车上的某画卷扔回家里。 这一点是张子尧没想到的。 然而令他更加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成功地将这个想法以一盏茶一次的频率被迫重温,整整重温一路,直到数日后马车哒哒踏入京城城门,“想要回家把画卷放回书架上假装自己从来没拿下来过”的冲动终于变成了“还是一把火烧了吧免得剩下祸害我子孙后代”。 “张子尧,京城到了!嘿!别睡了,睡成死鱼!你个土包子,快把本君挂出去,本君倒是要看看那个街上捏面人的作品是不是还和本君几百年前看到的款式一样精致。” “……” “若是还不如他爷爷辈的手艺灵活,那捏面人的手艺也可以消失在这世界上了。” “……” “和绘梦匠里的画匠一样。” “闭嘴。” “……” 烛九阴对张子尧这小肚鸡肠的性子很是看不上,明明嘴巴上说着不愿意做那劳什子绘梦匠且不高兴成为画师,偏偏听不得人家说他一点儿画技上的不好,还一说就翻脸。 “若是听不进他人劝谏,便永远得不到进步。” 夜晚,某某客栈上等房中,挂在墙上的画卷如是说。 对于此等会开口说话且口吐人生笺言的神奇画卷,少年全当自己眼瞎耳聋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端着一盆洗脚水从画卷前淡定飘过,来到床边,捞起裤脚坐下,慢吞吞地将双脚放进热水里的同时一张小脸热得通红。 明天就要见王爷了,乡下人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沐浴泡脚,整理容貌,再小心翼翼挑一件新衣裳……爷爷当年是面过圣的人,听说在皇帝面前他那是不卑不亢,深得先帝喜爱,如今自己作为张家后人,定也不能失了…… 不不不!现在哪里是想这个的时候! 张子尧狠狠地甩甩脑袋,又认真地盯着自己被烫得粉红粉红的脚半晌,同时听见不远处那画卷又道:“真羡慕,本君也想泡脚。” “你只有爪。”张子尧下意识回答。 “真羡慕,本君也想泡爪。” 又开始了。 张子尧眼皮子跳了跳。 “也不知某个废柴绘梦匠何时才能给本君把爪趾头画出来……” 张子尧顺手抄过一旁的枕头向那画卷扔去,画卷中的人因为躲避从松树枝头翻下,同时连整个挂在墙上的画卷也跟着摇晃了下! 摔在乱石之后的烛九阴爬起来,看上去气得不轻,道:“你这小蠢货,不学无术不知上进,偏偏听不进一句劝好的话,假以时日哪怕登了天也就只配给本君画一盆洗脚水!” 张子尧冷笑一声,并不理会这赖皮龙,只管继续当聋子,想了想为了不听那龙再碎碎念些有的没的,索性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将之前放在榻子边的书捡起来翻阅,书的名字叫《绘梦师事故指南·点龙笔篇》。 张子尧别的不爱干,就爱看书,这会儿一边哗啦啦地翻书一边嘟囔着念—— “事故一:持点龙笔之人,为人端正,两袖清风,不贪不念,方可成人。若某日所画之物不幸为邻里所有,被指偷窃,这种情况下应迅速摧毁画纸将物归还,抵死不认……唔,不是这个。” “事故二:持点龙笔之人,行得正坐得端,敢做敢当,若所绘之物伤及他人,应根据其当时朝廷律法赔偿受害者损失,不得少一分一厘……唔,也不是这个。” “事故三:持点龙笔之人,切不可伤人性命,若有伤人性命者,折笔断缘,今生不得再入绘梦匠一行半步,其子孙、子子孙孙,乃至十代内均不得为绘梦匠所用……哇,这么严重,杀龙算不算?” 烛九阴:“我听到了。” 张子尧吧唧了一下嘴,头也不抬,将手中那小本本又翻过一页,扫了一眼,突然眼前一亮,只听见哗啦一声轻响伴随着洗脚盆中水花四溅,少年将那小册子举高了些同时提高声音道:“持点龙笔之人,虽讲究行业节操,生财有道,然因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其所绘之物与最终主人缘分深浅与绘梦匠无关。故,售出三周以上画卷,若出问题,不退不换,不接受售后,望请海涵。” “好好好!果然是一身傲骨!可敬!”画卷那边传来“啪啪”的鼓掌声,“你把这句话背下来,一个字不差就这么跟那京城的王爷说,然后一样的话,你还能留着过一会儿跟问你怎么英年早逝的阎王爷再说一遍。” 张子尧:“……” 烛九阴:“本君就认识这么一个骨子里燃烧着骄傲火焰的人。” 张子尧抬起头,有预感这赖皮龙又要不说好话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他懒洋洋补充道:“如今坟头草应当两米高了,若本君能赶在明年清明前被放出来,还能给他扫扫墓。” 张子尧瞪了烛九阴一会儿,良久像是极为丧气地将那本《事故指南》往身后一丢,*的脚丫子从早就变凉的水里拿起来在半空甩了甩,同时他人倒在床上垂头丧气道:“果然只能到王爷面前借只翠鸟假灵以平事了啊!” 烛九阴奇怪道:“这不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吗,你唉声叹气做什么?” 张子尧道:“你不懂,那可是当朝王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搞不好我爷爷当年画的《凤栖梧桐》他也见过,这样的人,指不定就懂真灵画与假灵画的区别,若他不依不饶非要我还他一只真灵翠鸟那可怎么办!” 烛九*:“之前是谁信誓旦旦说自己好歹是画出过毕方真灵的人,一只翠鸟不在话下。” 张子尧抓狂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烛九阴蹙眉道:“别嚷嚷,人家听见还以为本君怎么你了,本君不好龙阳的。” 张子尧将手中剩下的那最后一个枕头扔向墙上的画卷,烛九阴这次不再躲避,而是拢着袖子道:“你这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真难伺候。” 张子尧挑眉道:“你伺候我了?” 烛九*:“一路上你承蒙本君照顾了,为了答谢本君,明日到王府去,带上画卷。” 张子尧一愣:“我带你干嘛?” 烛九*:“本君早就听说王府美人众多,如今更有一个名戏班在府上常住,那戏班的戏看人不看钱,要听一曲儿,千金难求!知道这戏班为何如此出名吗?啧,你个小蠢货肯定不知道,还不都因为戏班的角儿众多,单独拎出去各个都是别的戏班抢也抢不来的香饽饽!特别是今年年方二八名唤芳菲的那位,那可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难得的是一亮嗓子却是白日黄鹂,月夜夜莺……” “等等,你一天宅在画卷里去哪儿打听那么多八卦啊?”张子尧有点懵。 “再纸片儿龙,老子也还是龙,真龙!”烛九阴翻了翻眼,“你就说你带不带老子去。” “带呀,怎么不带,”张子尧跳下床捡起枕头,笑眯眯道,“若是到时候画翠鸟画不出,我就把你给王爷面前一放:翠鸟是没了,真龙有一条,自带唠嗑功能自己说上一个时辰不带停,心情好还能给他挠挠肚皮保证反应比被挠肚子的小狗还开心……” “张子尧,你放肆!” 张子尧捡起枕头打了个呵欠:“睡罢。” 言罢转身熄灭了蜡烛,房间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张子尧爬上床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同时还听见他身后的画卷里,某条纸片龙在那贼心不死地碎碎念着什么“小芳菲”“小雪舞”之类奇奇怪怪的姑娘名儿…… 张子尧在床上躺好,闭上眼。 “小蠢货。” “……” “小蠢货?” “……” “小蠢货,你睡觉为什么不脱衣服?” “求求你,闭嘴。” …… 接下来一晚上,张子尧理所当然没睡好,当然不完全是烛九阴太吵的缘故——事到如今王爷的画的事儿张子尧还是想不到一个万全的解决法子,他自然彻夜难眠。 还有一个原因是张子尧一辈子在小镇长大,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县官老爷,现在毫无缓冲一家伙就要见王爷了,他觉得心慌得很。 那可是王爷! 皇帝的亲戚呢! 虽然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利索不利索王爷肯定不关心,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张子尧还是早早就爬起来,认认真真地洗了把脸和手,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拆了重新梳了梳……都弄妥当换好衣服又回到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生怕有什么遗漏一会儿冲撞了王爷。 当张子尧将自己的脸重新凑近了铜镜想要看看前两天额角冒出的热气痘消了没,他听见烛九阴在他身后凉凉道:“看够了没?要不要再染个红唇?” “……” 大清早的,鸟儿起来啄虫,龙也起来碍眼了。 第十章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直起腰,离开铜镜走到挂在墙上的画卷跟前。 “本君要看小芳菲。”烛九阴亦面无表情地回视张子尧。 张子尧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一抬手将那嚷嚷着要看美女的画卷从墙上取下来,装进小竹筒里,挂在腰间和点龙笔挂在一块儿,又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推开门,正欲一步跨出,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将迈出去的步伐收了回来。 烛九阴:“又作甚?后悔了?想作癞皮狗?” 张子尧:“你以为我同你一般,先约法三章。” 烛九阴:“事儿真多,你说。” 张子尧:“一会儿到了王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必须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作一条哑巴龙。” 烛九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问:“还有呢?” “没了,非要说有什么的话,大概是你这么好说话让我觉得很不安。” “等你长了赛嫦娥的脸,本君定让你知道什么是活着的温润如玉。” “我现在只看见活着的臭不要脸。” “放肆!” 张子尧懒洋洋地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候恰好王府派人来接应,上了楼一眼看见张子尧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在干嘛,他冲着张子尧毕恭毕敬地鞠躬并做了个请的姿势。张子尧拍拍腰间画卷示意某条龙赶快闭嘴。 跟着接应下了楼,早有一架王府马车在外等候。 张子尧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在里面坐稳,看了看四周又摸了摸屁股下面的垫子,想了想后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嘟囔:“好像和咱家的也没多大区别。” 这个时候,天真的张子尧还不知道张家祖祖辈辈借着一杆笔从这些达官贵人手上坑了多少黑心钱。 马车没哒哒几下就停了下来,张子尧坐在马车里还没反映过来这是到了,直到马车帘被人掀起,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探了张脸进来,恭敬道:“请,张少爷。” 这点路就要马车?早说我自己能走过来啊。 张子尧眨眨眼,既然到了也不能赖在车上不走,于是踩着那摆好的踮脚凳子跳下马车,一抬头,就看看见个比张家大门宽阔、大气外加洋气一百倍的大门,大门两侧一边一个威武严肃的石狮,张子尧好奇地上前摸了摸,立刻辨出这石狮非世间凡物,恐怕是绘梦匠手艺人某位神器继承人的作品——早就听说地裂凿传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凿之物活灵活现,石狮夜间成活,能捉妖降魔镇宅…… 没想到这样的被说得神乎其神的神物,就随随便便在王府前面看见了。 然而张子尧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知道有些神器传人忌讳这些,便也不多问,缩回了手转头去打量王府大门其他部位—— 深色的漆门,气派牌匾上龙飞凤舞“瑞王府”三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牌匾上不沾一灰一尘,足以表明宅主一丝不苟;大门两旁各立侍卫一名,目不转睛,当管家笑眯眯地说“张少爷请,咱们王爷早已等候多时”并领着张子尧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也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进了瑞王府,张子尧接受了相当客气的搜身,在确认他身上除了一杆笔外加一卷画别无他物后,这才被正式放行。 管家领着张子尧在偌大的宅子中七拐八拐,路过山石庭院书房阁楼数不胜数,当张子尧踩在鹅卵石道路上的脚感觉到些许疲惫并开始计算“在京城圈出这么一老大块地方当宅子得多少钱多少权”这他算也算不出的问题时,他忽闻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器声,以及极其悦耳的唱腔! 张子尧微微一愣,在腰间画卷隐约传来骚动的同时,判断这乐器声来自前方不远处的庭院里。 张子尧正困惑大清早的怎么戏班子就开唱了,未开口便见管家做出个让他放轻脚步的手势……走路都要放轻,那说话自然也就不可以了,少年只好闭上嘴乖乖点点头跟在他屁股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庭院,于是少年也终于得见此时庭院中景象—— 偌大的庭院,比他见过的任何富贵人家的庭院都来得气派,从脚下一路蔓延开的鹅卵石道路那边,有数座假山,一池碧水,假山一看便知为高山开凿原样搬回的原石,这样的初秋天气,池水中居然还热热闹闹地开着一池正好的莲,碧绿的叶迎风飘摇,莲花散发着淡淡清香入鼻。 那悦耳的吟唱正是从茂密的荷叶间传来,同时伴有船桨划水发出的轻微声响,张子尧定眼一看,这才看见在那偌大的池水中,四五位绝代佳人泛舟于池中,开了嗓子,就这么用手中简单的乐器辅佐,一人一小段儿地唱了起来! 只见距离张子尧最近的那位姑娘最为出众,身着一身华丽且合身如量身定做的戏子服五彩斑斓,然而更引人注目的还属她头上戴着的一顶冠羽,那生动活泼的色泽和层层叠叠的造型细节无一不展示出手工师傅的独特匠心,同为某种意义上的“手艺人”,张子尧看得都有些挪不开眼…… 此时那姑娘正端坐于舟中,唱着咿咿呀呀的情调戏曲儿,精致的五官,眉眼之间皆是万种风情,似于心上人耳边唱起哀怨情仇。 张子尧最开始也听入了神,随后又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险些失态,赶紧收回目光,顺着那戏娘的眼顺势看去,果不其然在莲池之上的某座石桥上,看见了他要找的人,当今圣上第七子,年纪轻轻封了王爵,很是得他那尊贵父亲宠爱的瑞王爷,楼痕。 此时,只见那年纪约二十五六上下、身材修长的男子身着锦衣华袍,懒洋洋地靠在一横椅之上,身边三四个丫头伺候着,再加英俊挺拔的侍卫五六人,他眼上覆盖着一层用白绢叠成的眼罩,只露高挺的鼻梁和似笑非笑的薄唇,尖细的下巴因为他那放荡不羁的坐姿隐在衣袍宽阔的领子之中,似在侧耳倾听莲池中传来的美妙歌谣。 管家上前,小心翼翼通报了张子尧到来的事儿,但见那瑞王爷并不着急取下眼罩,只是挥了挥手,似乎示意管家把张子尧带到他面前来。 啊,这就是瑞王爷。 看这样子,我昨晚还担心他明白绘梦匠画作中所借真灵与假灵的区别,看来是多虑了。 跟在管家屁股后面,张子尧拢着袖子,虽脸面上依旧恭敬,然而谁也不知在那双木讷的眼中深处藏下了对这“久闻不如一见”的瑞王爷楼痕的失望—— 大概也就是个啥也不懂,就乐意花大价钱收集天下稀罕物,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儿罢。 特别高级的那种公子哥儿。 “咱们王爷也是有了心思,这几日见戏班里的姑娘为下个月万岁爷寿辰谁先开腔争得狠,索性便开始认认真真亲自筛选了起来,”那管家压低了声音笑着说,“王爷说了,戏子们能站在这儿靠的是一嗓子拿手绝活儿,跟长相没关系,索性蒙了眼,专心听戏。” “哦。” 这理由,也是挺冠冕堂皇的。尽孝心才养戏班啊,为了能选好戏大清早的莲花池听戏啊,为了公正还蒙上了眼啊。 呵。 张子尧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画卷,心想臭不要脸的赖皮龙这是找到对手了。 张子尧内心戏很足,各种腹诽且面瘫着跟在管家后头低头走到一半,忽然听见石桥上传来“啪啪”两下掌声,一名侍卫沉声道“雪舞、芳菲上前听赏”,莲池的歌声停了,莲花丛拨开,两名倾城佳人面带羞涩泛舟靠岸,其中一人便是那位头戴夺人眼目彩冠的。 结果还是选了最漂亮的那两个。 张子尧扫了眼她们之后被留在莲池中躲在莲花后暗自整理情绪的其他三位戏子,唱功如何张子尧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光从她们的行头打扮来看,大概也不能同烛九阴心心念念的“小雪舞”“小芳菲”齐头并论——其中一名戏袍且不说合不合身,光那发灰的色彩甚至有洗得发旧的嫌疑。 不是第一名班么,用得着那么穷,一套戏袍还代代相传? 此时那戏子藏于一朵盛开得正好的莲花之后,眼中失望情绪自不用说。 张子尧最看不得人露出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只觉得头昏脑涨,顿时觉得这有钱人的玩法果真不适合他,越发的面无表情起来。 此时,待那两名点名受赏的戏子想要上前领赏,张子尧正想给她们让让道儿,这时候他看见走在他前面的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戏子稍等,主管带着张子尧来到瑞王爷面前。 张子尧没办法,只能往那瑞王爷跟前一站,然而还没等他或者是管家开口,那原本半躺在横榻上的人便坐了起来,摸索着拉过张子尧的手,嗓音低沉笑道:“早知你们功底如此深厚了得,压别的角儿一头,本王也不用大清早的跑来这吹那凉风听戏。” 张子尧:“?” 管家:“……” 侍卫:“……” 雪舞、芳菲:“……” 在场的除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张子尧外,剩下的便只有蒙着眼、拽着张子尧的手不放的瑞王爷还能保持微笑了。 一阵凉飕飕的清风吹过,众人石化。 而此时,楼痕只觉得捏在手掌中的手似乎有些许冰凉,指节也比寻常姑娘粗旷一些,不过总体手感倒是不错,软绵绵的,便不等那握在手心的人回应,他又捏了捏这掌心的手,唇角轻勾:“怎的不说话?” 张子尧瞪着眼看着瑞王爷,心想你想让我说啥你先放开我的手啊? 然而此时,已经有人替他下了决定。 在周遭一片犹如深处坟地的死寂中,从张子尧所在的方向,一声不屑男音响起,道:“臭流氓。” 楼痕一愣,笑容僵在唇边。 周围的死寂程度立刻从坟地上升到了葬礼现场。 张子尧不顾自己的手还在楼痕手中,低下头错愕地看了眼腰间挂着的画卷,再茫然地抬起头,顿时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绝望。 第十一章 一个乡下来的小小画师,当着众人的面摸了王爷的玉手不说,还胆敢登鼻子上脸骂王爷“臭流氓”! 何等胆大包天!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管家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上前大喝一声:“放肆!” 紧接着王爷身后那一大排的侍卫也醒悟过来,齐声怒道:“大胆!” 张子尧这乡下人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对着自己咆哮,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我不是……那话不是我说的!是画儿……不对,是那嘴贱的龙——啊啊啊我说不清!总、总之同我没关系的!” 张子尧以前就是个不爱同人争执的慢性子,这会儿越急嘴越笨,一张脸憋得通红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蕃茄似的,他拼命往后退想要将自己的手从瑞王爷的手中抽回,奈何后者却像是中了邪似的,虽听见耳边响起的分明是个少年的声音,心中多少知道是他冒昧抓错了人,然而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减,只管将那正努力想要挣脱的手牢牢握在一只大手中,然后用另外一只手顺手扯了覆在眼上的布条…… 楼痕第一眼和张子尧打照面就是这么个情景——当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脸红脖子也红,唯独一双乌黑的眼在不安地微微转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哪来的小孩,着急的模样还挺好看的。 “你是谁?”楼痕问。 “草民张子尧,是名绘梦匠,来自南陵县同理镇,前些日子……” “啊,我知道了,”楼痕说,“你就是那江湖骗子画师对吧?画艺不精偏要强调自己是绘梦匠,也不知道耍了什么戏法让画里的生物动了起来,隔天再看便消失了……听说画可是卖了不少钱,够在你们那鸟不拉屎的乡下买一座宅子。” “……” 听起来,这王爷是不知道借真灵和借假灵的区别了……只是,张子萧那张画够买一座宅子?这么多?张子尧有点儿懵。 “李大人哭爹喊娘上当受骗,本王还当你卷款逃亡了呢……怎么,居然没跑?” “……” 说话的时候,楼痕是带着笑的,他唇角微微勾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瞅着面前满脸呆愣的少年,完全看不出一丝丝当初说好的“勃然大怒”。 而张子尧被楼痕这么一连串的话说得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一座宅子”“一座宅子”“一座宅子”“赔不起”“怎么办”“赔不起”“怎么办”,大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脸红透了半边天,只是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被对方还捏在手掌心的手:“……王爷抓着,逃、逃不了。” 楼痕一愣。 张子尧也是一愣。 在楼痕做出反应之前少年先露出了个后悔的懊恼表情,然后趁着楼痕一个不留神将自己的手抢救回来,袍子一掀毫不犹豫就趴跪下去,鼻尖恭恭敬敬地碰着石桥那冰凉的地面,反倒让他冷静了一些,轻着嗓音道:“回王爷方才的话,草民不是江湖骗子,确系绘梦匠点龙笔传人张子尧。前些日子,有一张名为《翠惊湖光》的画儿从草民家中流至市集,被县官老爷重金买下,又送到了王爷面前……” “后来画坏了,你又把自己送到了我面前。” 楼痕替张子尧把话说完,张子尧听了只是下意识的蹙眉,心想自己又不是什么物件,哪能用“送”或者“不送”这样的词,听着总觉得哪儿怪怪的……然而此时此刻哪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反驳楼痕半句不是,只是微微闭眼,身子伏低,郁郁道:“拿人钱财,没有就翻脸不认的道理,画出了问题自然需要修补,这是绘梦匠的职业操守。” 以上,当然是假的。 “一旦售出,概不售后”才是真的。 但是眼瞧着买单的人是王爷,所以张子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 张子尧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腰间挂着的画卷以不可察觉的轻微幅度颤抖了下,用脚丫子想也知道这会儿画里头的某条龙搞不好正白眼翻上天嘲笑他狗腿外加不要脸。然而张子尧不在乎,现在他体内那想把这条嘴贱的龙顺手扔进荷花池里的洪荒之力几乎正驱使他的手臂蠢蠢欲动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态度太诚恳打动了楼痕,再加上眼下几十双眼睛看着楼痕也不方便跟他计较许多,片刻后身份尊贵之人只得挥挥手:“若是真的绘梦匠倒也好说,本王只当你偶尔发挥失常,画没了再赔本王一幅便是,只是外头都传遍了本王生辰收到绘梦匠赝品之事……” 张子尧屏住呼吸。 “往后再行追究。” 张子尧长吐出一口气。 “还有你方才叫谁‘流氓’来着?” 张子尧吐的这口气没吐完又憋住了。 “本王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么骂过,不过是蒙着眼抓错了你的手罢了,却被当成了登徒子,实在冤枉得很啊……” “草民有罪,为表歉意,除修复《湖光惊翠》外,草民必会再赠予佳作一幅,直到王爷满意,手中点龙笔绝不停歇。” 楼痕笑了,轻轻击掌,淡淡道:“甚好。” …… 最后的结果就是张子尧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 他连一个反悔的机会都没找到就被恭恭敬敬地请入了王府待贵客的厢房,厢房带个独立小院,远远望去犹如水墨画中常出现的静谧庭院,环境优雅,真可谓是宜家宜室。 瑞王爷楼痕金口玉言,在张子尧将《湖光惊翠》修补完毕且画出他想要的补偿作品前,张子尧都为王府贵客,好吃好喝的供着,享受瑞王爷其余亲兄弟到访时才有的高级别礼遇。 换句话说,就是皇家级待遇。 张子尧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张子尧进了屋,跟管家道过谢又给了些辛苦费打发那些个王府的下人,等管家收了银子道谢转身,他又站在门边,眼巴巴地确定那些人已走远,整个人这才突然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似地倒在了那软和的八卦镇邪榻子上,翻滚。 “啊啊啊啊啊我刚才都说了什么!修复那幅画!我去哪儿一日之内提升画技直逼张子萧!!我有那么厉害我还在这儿跟他卖萌!我干嘛不去卖画!还再赠送一幅,不满意不停笔——啊啊啊啊啊啊!!” 张子尧拼命在榻子上打滚,哀嚎,抓头。 期间他腰上那小木筒松落滚在地上,叮叮当当滚了一圈,小木筒的盖子开了,里面传来不出意料的风凉话:“毕竟你成日不是疯就是傻,今日情急之下说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傻话也并不惊人。你张家祖先要知道他们的长子嫡孙就这么缺心眼的自己给自己拟了个长期卖身契还大大方方把结束权交到了别人的手里,大概会后悔自己为啥当年非得传宗接代最后折腾出这么个小蠢货毁家族一世英名……” “你还敢说!都是你的错!”张子尧从榻子上翻下来,一把抓住那小木筒将里面的画卷倒出来粗暴抖开,“不是让你别说话!你刚才瞎嘀咕什么呢!以为自己嗓门儿小大家都听不见是吧?” 画卷被哗啦啦抖开。 画卷里面露出的一幕却让张子尧狠狠一愣—— 只见画卷巨石之上,身形高大得像座小山似的男人正懒洋洋跷腿坐着,他的左腿曲起盘在右腿上,右腿自然伸直垂落,衣袍拉下一边露出底下结实的肌肉和宽阔的胸膛,那胸膛之上用简单的墨色线条完美勾勒出他那令人羡慕的小腹肌,而在张子尧抖开画卷的前一秒,他正满脸慵懒,打着呵欠伸手去挠身上背后那一片看似灼伤的红印。 眼下画卷一下子被抖开,他吓了一跳,连忙拉起衣服遮住红印子急道:“作甚?礼义廉耻呢?开画卷之前不晓得要敲门?” “你背怎么了?” “常年不见阳光被跳蚤咬的。” “说人话,不然今晚把你泡洗脚水里。” “……方才那八卦榻子叫人好生不舒爽,怎么有人把这种破东西当摆设放屋里?一黑一白芝麻糊和花生糊混合在一起的图案美哪儿了?”烛九阴放下手,脸上稍稍收敛戏谑,“以后要往上滚别带上本君,又不是猫儿,没事瞎乱蹭什么……” 张子尧闭上嘴把刚想道歉的话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他黑着脸将那伸手继续挠挠挠的家伙从地上捡了起来,然后十分顺手地抓过个坐垫把榻子上的八卦图遮起来,一边嘟囔着“你若是善类怕什么八卦图”,一边万分嫌弃地将画卷挂在了书桌后的墙壁上。 “别挂着,本君要晒太阳。” “晒什么晒,晒多了褪色,你也不怕我还没来得及把你画出来你先被太阳晒褪色了……” “这种担心显然多虑,再给你八辈子时间你也画不出本君,本君要晒太阳。” “而我并不会理你。”张子尧无情道。 烛九阴掀起眼皮子看了看,发现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将整个书桌一览无余,这样无论张子尧在上面写什么画什么他都能看见,于是干脆就勉为其难地稍稍满意,闭上了嘴。 张子尧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囊打开,衣服放进柜子,其他随身物品也放到它们应该在的地方,那架势一看就像是特别识相地做好了要长住的打算……烛九阴说道:“小蠢货,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年少时不务正业不学好,偏偏还脑袋愚笨,现在彻底把自己坑了……” “等我爷从北方回来,回家见我不在自然要找,到时候找到王府头上来,我就得救了。”张子尧一脸期待。 烛九阴:“……” 原来是做了这样的打算。 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他当初果真是脑子进水了才觉得这么一滩稀泥能把自己从画里弄出去。 哼。 菜的抠脚。 第十二章 “若你祖父七八载不归家……” “王府……又没说要收我伙食费。” “……” “……” “本君现在开始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让你把画卷放回书架上了。” “怎的?” “总好过在这儿一直陪你过没脸没皮且没有希望的昏日子。” “……”张子尧一听这话是看不起他了,万分不高兴地站起来,从书桌下翻出王府专用的上好宣纸铺在桌上,压平整,“练练,咱好歹也是曾经借出过毕方真灵的人!” “本君就看你在这浪费纸。” “……” 在烛九阴的“美好祝福”中,张子尧打从娘胎生下来,这大概是第二次这么认真正视自己是绘梦匠的事儿。 上一次他正视这件事的时候创造了把他的两个兄弟吓废了的奇迹。 他希望这一次他能把楼痕吓废。 于是如此这般,自打午间进了这“宜家宜室”的小院门,除了跟烛九阴斗嘴皮子之外他就再也没从桌案旁边挪开干过除却练画之外任何的事。 时间过得很快,等他脖子酸痛得抬不起来时,这才恍惚意识到外头太阳都快下山了,一名下人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打扰也不是,不打扰也不是的为难模样。这会儿见张子尧搁下笔,他顿时面露喜色:“先生,王爷为了给您接风洗尘特地设宴,请您移步饭厅……” 骗吃骗喝还骗出高规格了。 张子尧只感觉身后画卷里那贱龙的目光能在自己的脊梁骨上戳出俩窟窿,连忙应了说自己稍洗漱便去,打发走了那个传话的下人,然后转头看着烛九阴:“你方才是不是在我背后翻白眼了?” “本君不做这么不优雅的事,莫含血喷人。”烛九阴说,“你嘴角有墨。” 张子尧抬手去擦,低头一看手背果然有墨迹,顿时不满道:“你不早说,那方才的小厮肯定瞧见我这傻样了。” 烛九阴:”……” 张子尧擦嘴动作一顿问道:“怎的不说话了?” 烛九阴说道:“在考虑若是能从画卷里跳出去第一件事是去一把火烧了那安乐寺秃驴窝好,还是先把你揍一顿再说。” 张子尧:“……” 烛九阴:“画一天画出几朵花来了?让开,让本君瞅瞅。” 张子尧让开,于是没有了遮挡,从烛九阴的角度可以完整地看见放在桌面上那张宣纸上所有的墨迹——包括某个大概是某人打瞌睡不小心点上去的粗犷墨点。 认真欣赏许久,烛九阴终于忍不住道:“张子尧,你是否知晓,这七王爷面相非凡,今后必成大业。” 张子尧正低着头认真地欣赏自己最得意的那一笔鸟雀尾羽弧线,感慨这惟妙惟肖实在难得,于是头也不抬敷衍道:“那又怎么样?” 烛九阴说道:“这类人想要什么,都会得到,玉皇老儿都宠着舍不得让他受半点挫折。” 张子尧道:“啥?” 烛九阴说道:“看来你也不傻,轻易就找到了延年益寿,衣食无忧的法子。” 张子尧终于正眼看向烛九阴:“什么意思?” 烛九阴继续道:“照你这画法,若你祖父无法前来搭救,你恐怕真的得享龄百岁,然后,葬在瑞王府的后花园里。” 张子尧:“……” 烛九阴笑道:“墓志铭上就写:这个人可逆天改命,穷其一生只为让本该有天命享有一切的人在人生中强行留下一丝遗憾,括弧,玉皇大帝给他续命三次也没能让他创造出一幅像样的画来,反括弧。” “……” 张子尧撇撇嘴,表示自己不跟这嘴贱的龙计较,自顾自拎起那张宣纸,又用点龙笔在上轻轻一点,画纸上,一只用简单线条绘制的鸟儿从枝头的这一边跳到了那一边。 张子尧问:“如何?” 烛九阴反问:“什么‘如何’?” 张子尧抿唇:“这只翠……” 烛九阴打断他道:“不是片皮鸭?” 张子尧:“……” 烛九阴隆起袖子吧唧了下嘴道:“突然饿了,晚膳你跟那登徒子要只片皮鸭做宵夜吧?本君吃不了闻闻也好,你别说这人间烟火虽污浊,但久不触碰,却令人怪怀念的……” “闭嘴,求你。”张子尧头疼道。 烛九阴闭上了嘴,张子尧走到水盆前清洗手和脸,又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扔下一句“好好待着看家”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烛九阴待在画卷里,房间中安静了几秒,画卷中的男子愣了愣,叫:“小蠢货?” 没有回应。 “小蠢货?” 再叫。 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是真的被气跑了?画卷中的男子抬起手挠了挠下巴,思考片刻后,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挑眉:“啊,对了……” “方才说的片皮鸭他到底答应了没来着?”烛九阴玩着手指,“本君可是认真的。” …… 张子尧来到屋外,这才发现方才来传话的下人并未走远而是站在院中等候,见张子尧出来他露出个欣喜的表情,连忙为张子尧领路。 经过九转回廊、大小庭院无数,张子尧感慨着这七皇子不愧是当今圣上爱子,这寸土寸金的皇城之内,他一个人便住这么大的宅子,也不知道这么多书房、卧房、习武房,他用不用得来? 张子尧正走神中,经过一个门廊时,忽听见远处似有似无地传来一阵女子歌唱的妙曼之音。夜色之中,夜来花开得正好,浓郁的花香充满了庭院,那歌声仿佛完美地融入了花香之中,满满都是沉甸甸的悲伤。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张子尧忘记了前厅还有位身份尊贵的人在等着自己,他情不自禁地驻足,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隐约辨认出这歌声白日里似也在莲花池中有所耳闻,片刻之后,理所当然地问那带路的下人:“隔壁庭院里唱歌的,可是雪舞或芳菲姑娘?” 那下人微微伏身,恭敬道:“先生怕是外地来的,对咱们皇城的歌姬并不熟悉,事实上这歌声并不属于雪舞或芳菲,雪舞姑娘嗓音灵动清脆,如枝头黄鹂;芳菲姑娘着重婉转感性,声如泪泣,如月下夜莺……眼下唱着《蜉蝣》的歌姬虽声音婉转,却稍显磁性,并非时下乐者追捧的唱腔。” 张子尧愣了愣,像是没想到王府随便一个带路的下人艺术造诣也比自己高,一边暗自庆幸好在没带烛九阴来不免又要被笑话一番,一边尴尬地摸摸鼻尖:“外行人听个热闹,我倒是觉得这声音好听得很。” “先生说的是。”那下人笑了笑,“王爷请来给圣上贺寿的戏曲班子,那自然是最好的,哪怕不是雪舞芳菲随便一个角儿,开了嗓子放普通的班子里也是门面担当。” 张子尧平日里也不乐意听这些咿咿呀呀的,总觉得矫情得很,又听了两句琢磨着不好浪费时间,便再请那小哥继续带路。 来到前厅耽误了一会儿,发现瑞王已就坐等候,也未先动筷,只是自顾自拎了壶温酒独饮,听见脚步声眉眼稍抬,扫了张子尧一眼:“这么迟,本王还以为是有人不愿意同我这登徒子共进晚膳。” 张子尧哭笑不得:“王爷莫要取笑草民了,今日早些时候那些都是误会,还请王爷大人有大量,不要同草民计较才好。” 不知道为什么,楼痕挺喜欢看眼前这少年急了时露出无可奈何表情的模样,眼下却压下了继续戏弄的冲动,着人带领张子尧入席,又连同布菜下人一块儿挥退了旁人,待桌边只剩下他和张子尧,楼痕这才放下了酒杯,稍稍侧过头看着他:“怎来得这么迟?” 张子尧下意识转过头与他对视,这样极近的距离让他清楚地看见瑞王那稍稍上挑的眼,微微一愣,下意识想:呀,这文武双全的王爷居然还是个桃花眼。 权力、财富、外貌、学识、武艺,但凡天下男子心中向往的东西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么一个人的身上,且样样都是顶尖,就像是老天爷造人时独份儿偏爱了几分似的,着实令人嫉妒。 张子尧走了一会儿神,片刻后意识到面前的人在向他问话,赶紧定了定神道:“今日入了厢房便忙于桌案前琢磨怎么为王爷修复那幅《翠惊湖光》,满手墨渍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接到邀请后便赶紧洗漱换了身衣服这才……” “还挺隆重,”楼痕笑了,“那是本王的荣幸。” 啊?啥?张子尧满头雾水,只能跟着傻笑。 “换个衣裳用那么久,想必是还害怕衣裳上的褶皱冲撞了本王的眼,顺便熨烫了下?” “……” 张子尧的笑消失在唇边,心里明白过来这一餐他怕是要吃得食不下咽——刚刚脱离那贱龙的龙嘴,这会儿又巴巴地自己把自己送到了虎口边,三句不离挤兑,偏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还显得兴致勃勃。 张子尧在心中叹气一万次,稍稍欠身,回道:“来时在一庭院里听见个戏班子的姑娘在吟唱《蜉蝣》,草民那偏僻的小地方从未遇见过唱腔那么好的歌姬戏子,便忍不住驻足旁听片刻……” “《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那个么?” 张子尧点点头。 楼痕显得不甚在意,用筷子夹了片清炒素藕放到张子尧碗里,不等对方一脸惶恐道谢,他懒洋洋道:“子湖唱的罢。” 张子尧到了嘴边的惶恐变成了惊讶,也忘记“王爷给我夹菜”这等真的要刻上墓志铭的殊荣,他的双眼微微瞪圆:“王爷怎知晓唱曲之人并非雪舞或芳菲?” “内容。”楼痕道,“雪舞和芳菲今日初过选拔,心中理应欢喜,怎会在月色中唱《蜉蝣》这种悲伤的曲子?所以唱的人自然是暂时落选的其他人;再者,该诗经字面句句不离华丽荣裳,可以见得歌唱者认为自己的败落应当与不似雪舞芳菲那样拥有锦衣华服有关……” “这未免荒谬,”张子尧在楼痕催促的目光下,将那片藕胡乱吞咽下,又放下筷子,“王爷今儿明明是蒙着眼……” 张子尧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忽然想到的是,就连区区一个王府的下人也能从声音立刻识别出歌唱者非雪舞或者芳菲,所以楼痕哪怕是蒙着眼…… “噱头罢啦,”楼痕见张子尧似已经猜到,他笑了笑,“无论本王蒙不蒙眼,最终站在父皇面前的只能是雪舞或者芳菲。白日那一出,不过是为了让其他的人输得有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罢了……唔,子湖倒是个聪明的,就这么猜到了原因,可惜了可惜了。” 话是这么说,然而声音里却丝毫听不出任何觉得“可惜了”的成分在里面。 张子尧听得云里雾里,便大胆地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雪舞十岁开嗓,十二岁名满皇城;芳菲九岁开嗓,十三岁拿下“皇城第一歌姬”的称号,至今四五载有余,两位歌姬跟随这班子游遍大江南北,获无数慕名的王公贵族、官僚子弟送的奇珍异宝,其中对于戏子歌姬来说最为贵重甚至是视作生命的,莫过于她们身上那一身行头。你大概不知,雪舞头上的那顶点翠羽冠,够换皇城大宅三座,闹区商铺一街,听说是百年前宫中流出的珍品,百年翠色不褪,哪怕是如今与宫中众宝贝相比,那也是毫不逊色。” 张子尧越听越惊,最后只有张着嘴发呆的份儿了——点翠手艺他多少是知道的,那便是从翠鸟的身上将它们颜色鲜艳的背羽取下,按照顺序排列点缀在珠宝、贵重金属中作为色彩填充,根据翠鸟身体部位的不同,点翠的颜色深浅也各不相同,若按照饰品的轮廓顺序深浅排列,可使得一件成品点翠首饰色彩栩栩如生…… 点翠件有色彩百年不褪的说法。 且因那些背羽皆从活着的翠鸟身上取下,手法残忍,反倒不知怎的越发成为人们追逐的对象,大约是百年前,点翠件制作达到巅峰,绝世佳作层出不穷……直到近些年,有些诗人、学生甚至是朝廷官员发出了这种取生灵性命的“艺术”实为有悖于道德伦理,点翠手艺才逐渐销声匿迹,不仅产出量大不如前,就连新作的精美程度也不可与往日同语。 原本他以为张子萧那小鸡戏水图换一座宅子已经足够黑心,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更加黑心的存在! 就一顶羽冠! 他白天甚至没多往上面看一眼,若是强行回忆最多说得出三个字:蓝色的! 那姑娘的头上顶着三座宅子啊!!沉不沉?! 第十三章 张子尧“这这这”了半天,心想这年头宅子都不是宅子了似的,这些皇城的大人们当真是脑子有毛病啊……然而这话当然不敢当着面前这位“大人”说,只是看着他小酌一杯,淡然道:“所以,除非是其他的歌姬能突然变出一身能与雪舞、芳菲身上那些个东西媲美的珍品,否则那可是皇家宴席,自然寒酸不得,本王费心思找来的人,若是被有心之人从中做了文章才是不划算。” 楼痕放下杯子,道:“而且她俩未必比子湖唱得逊色,虽然本王更喜爱子湖的唱腔,然而你看她那身打扮……”楼痕似不忍再提地摆摆手,“衣服本王还能勉强提供个差不多的,那点翠羽冠,倒是让本王上哪儿去找差不多的?点翠手艺从古至今不仅未见精益求精,反而有倒退的迹象,近些年的点翠作品和那些百年前的比,几乎不在一个档次,这些个手艺人啊……” “……” “啊,抱歉,不是说你。” “无碍。” 张子尧厚着脸皮接受道歉。 哪怕他心中清楚此情况放在绘梦匠身上同样完美适用。 张子尧眨眨眼问道:“就不能让雪舞姑娘她们借来用用?” 楼痕扔给他一个“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同时张子尧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了相当蠢的话,老老实实闭上嘴,接下来两人便不再讨论关于那些个戏子歌姬的事儿,转而说起了画的修复问题。 此时前厅的气氛相比起之前已经放松许多,经过前面的一番密集谈话,张子尧不怕死的性子终于有所缓和,说话不再愣了吧唧,勉强算得上是对答如流。虽然让他非常汗颜的是,眼前的人似乎莫名其妙错把他当作那幅《翠惊湖光》本来的作者,张子尧几次想要告诉他真相,都被他及时打断,用别的话题岔开了。 差点没把张子尧给憋死。借到了鸟兽真灵这事儿对于点龙笔传人一脉是值得骄傲的大本领,张子尧并不想替张子萧领了这荣誉,当然后来鸟又跑了这种奇耻大辱,这锅他也没准备替张子萧背。 等楼痕看着兴致挺高地说起自己年幼时候看过的《凤栖梧桐图》造就了他对绘梦匠这一行的兴趣的回忆时,张子尧已经完全没有了插嘴的份儿,只能一边头昏脑涨地点头称是捧场,一边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 张子萧才是《翠惊湖光》的作者只得以后再提。 一顿饭下来,张子尧撑得肚皮圆滚滚的,眼都快变成突眼金鱼了,脸上又不好表现出自己吃撑了免得被人笑话饿死鬼,于是等楼痕提议转移阵地到庭院继续赏月用餐后点心时,张子尧差点以为对方在抱着“玩死拉倒”的满满恶意刻意玩弄自己。 虽然楼痕只是邀请他品尝皇城最出名的糕点师傅的杰出作品而已。 恰逢十五,天边的皎月如玉盘又亮又圆。 张子尧先前在前厅里陪着喝了两口淡酒,加上吃得撑了本有些憋闷,这会儿来到开阔地被这夹杂着花香的夜风一吹,反倒觉得舒爽了不少,连带着之前酒足饭饱后昏昏欲睡的冲动也褪去了些。 他随着楼痕一前一后往王府某花园走,走着走着忽然便见湖南的走廊亮起一团摇曳昏黄的光,大约是一秒后,前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前头引路的小厮条件反射似地挡在了楼痕的身前,低声呵叱:“何人夜行,鲁莽冲撞?” 没有回答。 耳边听见只应属于女子的细碎脚步声起,余光瞥见那昏黄的光越发靠近,最后终于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张子尧抬起头来,于是便看见那靠近之人。只见她一身素色纱衣,长发过臀,头上只是简单地绾了个发髻配素色银簪,纤纤素手执一盏黄纸扎的灯笼,灯笼上用红色的笔简单地勾勒了朵红莲,而那昏黄的光从灯笼中发出,照亮来人的脸。 是子湖。 子湖当真属于并不艳丽那种,相比起雪舞芳菲那样叫人看了一眼便印象深刻的长相不同,她薄唇细眼,妆容清淡,唯独鼻梁高挑似有异族血统,除此之外,虽也算秀美然而不知怎的就是显得有些刻薄,叫人只觉得眼前这人天生就是生得一副冷清的骨子,亲近不起来。 这会儿见了楼痕,子湖也是不惊不喜,更不为白日里的初选结果辩解一二,只是恭恭敬敬屈膝对着楼痕行礼,随后便错身低头站到走廊一旁,安静等待楼痕离去。 安静得就像个哑巴。 当子湖闪身让开,张子尧这才看见她身后还有个矮小的身影看似慌张地跟着她闪躲到一旁,只是这会儿她并不如自家主子般淡定,双肩微微颤抖,灯笼的光亮有限,张子尧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猜测这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纯粹的小丫头模样。 此时,偶遇子湖,楼痕也是不惊不喜,甚至双目正视前方看也不看,只是“嗯”了声算作应答。 子湖的身子再次往下压了压,反倒她身边那小丫头抖得更厉害了些,并下意识地往子湖那边靠了靠。明明楼痕什么都还没做,这副胆小至极的模样倒是颇为有趣。 张子尧正琢磨世上居然还有比自己更加胆子小的人,此时微风袭来,廊道两旁植物被吹得沙沙作响,一阵浓郁的花香袭来的同时,张子尧却忽地从花香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墨香。 墨香? “咦?” 这儿为什么会有墨香? 张子尧微愣,正当他觉得奇怪,想要仔细去嗅,那味儿却消失得极快,一下子便消散在了花香中,让人禁不住觉得方才的一瞬间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心中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张子尧微微蹙眉细细思考,此时楼痕已抬步走出几米远,似发觉身后的人没有跟上,他转过身,拢着袖子无声地看着张子尧。感觉到探究加催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张子尧只好暂时把自己的疑虑抛到一旁,连忙应了跟上楼痕的步伐。 直到两人走过拐角,那抹昏黄的光彻底消失在眼前,张子尧这才不再一步三回头,拢着袖子,老老实实跟在楼痕身后。 …… 走廊上与子湖的相遇仿佛只是一场不足提起的偶然,约一刻钟后,张子尧与楼痕在一处极宽阔气派且精致的花园亭中坐下,各式精美的糕点端上来,楼痕道:“你们那地方怕是有钱也尝不到正宗的皇城糕点师傅手艺,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其实张子尧撑得想翻白眼。 但是面对楼痕他没资格也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只好捏起一个体积最小看着最精致的桂花糕塞进嘴里…… 果然好吃。 入口即化,甜味适中,当柔软的糖馅儿在舌尖化开,浓郁的桂花香也满满地侵占了味蕾…… “可还好?” “真好。” 对于张子尧的回答楼痕看着挺满意,微微眯起眼笑,那表情就像是在看自己投喂的宠物:“喜欢便多用些,慢慢吃,仔细齁着。” 张子尧忍不住捏起第二块,正要放入口中,却动作一顿,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问道:“草民有一事想问……” “只管问。” “若按王爷所说,子湖姑娘只是输在行头,那未免太过于憋屈……” “行头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楼痕似早就料到他不会放弃这个话题,淡然回答。 “此话怎解?” 楼痕放下手中小巧的白玉酒壶,掀起眼皮瞅了身边这少年一眼,只见月色之下,那双黑色的瞳眸也不知是因为求知欲的缘故还是本身生得如此,黑亮得犹如深海中渔民刚从千年蚌中摸出的鲛珠,瞳孔倒映着天上的月,干干净净的,不含一丝虚伪奉承。 楼痕轻笑出声,微微眯起眼意有所指道:“性子也要讨人喜欢呗。” 张子尧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微微一愣后反问道:“什么?” “花场女子若不柔情似水,低语轻莺,性子讨不得人喜欢,自然拿不到那些个达官贵人双手奉上的奇珍异宝,譬如若是本王喜欢,那送那人金山银山又何妨。” “啊?” “千金难买他欢喜。” “……啊?” 楼痕瞥了眼莫名的少年,话锋一转:“子湖的曲儿是唱得好,这么些年却始终被埋没,甚至沦落到要捡雪舞芳菲剩下的衣裳穿,可不就是因为她常年冷着张脸,整个人像个冰块似的……” “可是王爷说了,子湖姑娘的曲儿唱得比雪舞姑娘她们还……” “榆木脑袋。” “……” 楼痕似乎并不觉得他这声轻笑显得过于亲近了。 “子尧果真是老实人,殊不知唱得再好又如何,对于她们来说在宫中皇上寿辰是否第一个开唱或许重要到足够影响她们接下来的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但是对于上位之人来说,他们不过是坐在那儿,听了一首曲儿罢了。”楼痕懒洋洋道,“或许还不会认真听,劝劝酒再打趣儿几句,谁会在意那些细微的差别?” 楼痕说到这一顿,又道:“反倒是眼睛无论如何都会放在台上之人身上的,台上站着的人穿着打扮反而比她嗓子来的重要许多……” 张子尧双目放空看着楼痕的唇机械地一张一合,完全不知道他在说啥了,满脑子就飘过几个大字—— 刚刚他叫我什么? 子尧? ……子尧。 子尧Σ(っ°Д°;)っ??? 第十四章 不明白坐在一起吃个客套饭怎么就能吃得“张先生”变成了“子尧”,张子尧还沉浸在“他是不是叫错了”的困惑中,片刻之后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便听见楼痕不急不慢缓缓道:“……所以若是那子湖想要在皇上寿辰上当家开嗓,除非是有神迹出现。” “……” “怎么,子尧三番四次提起子湖,”楼痕突然道,“莫不是今日在莲池边对这歌姬一见倾心?” 张子尧用了三秒反应过来楼痕在说什么,第四秒他整张脸“轰”的一下红了个彻底,他猛地从石桌边站起来,对视上楼痕戏谑的双眼方觉失态又着急坐回去,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摆手:“王爷莫要取笑草民,草民不过是个偏远地方来的乡巴佬,怎敢胡思乱想癞蛤蟆想吃天鹅……” “那你老提她。” “就是觉得她歌儿唱得好。” 张子尧的声音越说越小声,天地良心,他可是对那能做他姐姐的歌姬一点想法都没有,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在与子湖对视上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觉不到她拥有凡人该有的七情六欲…… 同夜色下吟唱《蜉蝣》的她判若两人。 “好了,本王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怎的便紧张起来了?连癞蛤蟆都出来了……”世上可没有拥有这样灵气的癞蛤蟆。 楼痕微微一笑,将后半句话好好地藏在了肚子里。 接下来楼痕又主动寻了些别的话题同张子尧说起,对方的回答无论怎么想都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楼痕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一般,直到聊到时近子时,夜色渐浓,方才罢了。 站起来差人送张子尧回他那小院儿的同时,楼痕没忘记叫人将方才张子尧多碰过一次的糕点又准备了一份放食盒里交给他。 张子尧拎着那沉甸甸的食盒满脸问号。 楼痕却只是轻轻一笑:“收着,吃不了便放那。” 张子尧懵逼地愣愣道:“草民今晚已大饱口福,王爷实在不必……” “本王想送,便送了。” “……” “高兴么?” 楼痕突然莫名其妙问。 张子尧当真也是莫名其妙得很,然而人家都这么问了,他也确实挺高兴明日早膳有了着落,于是双眼一弯真诚笑道:“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这样精致的糕点,草民谢过王爷美意。” 楼痕“唔”了声,那张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又叮嘱了遍下人仔细送张子尧回去,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 张子尧拎着那装满了精致糕点的食盒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回了房间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屋里有个欠得要死的声音凉凉道:“哟,片皮鸭回来了。” 张子尧:“……” 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将食盒往桌子上一放,张子尧心里感慨:张子尧啊张子尧,你可当真不要脸,冒名顶替了张子萧画的那小鸡仔的功劳也就罢了,还骗吃骗喝……骗吃骗喝也就罢了,还连吃带拿! 扑上榻子打滚,哀嚎,抓头。 “啊啊啊不要脸!张子尧你臭不要脸!啊啊啊!” 正咆哮捶榻中,忽然便听见身后那熟悉的声音凉飕飕再次以似曾相识的方式响起:“骂得好,觉悟很高,看来也不是完全没得救。” “……” 张子尧停止扑腾,从榻子上爬起来,三步并两步来到内室挂着的那幅画卷下面:“不说话有人能把你当哑巴龙?嗯?就你话多!” “嚷嚷是心虚的表现,小蠢货。” 烛九阴拢着袖子坐在树梢之上,身上那件黑色描金袍子松松垮垮垂落,露出颜色健康的肤色,白日里见到那些似灼伤的红痕已不见,想来是八卦镇邪榻,哪怕是有些年纪的古董,怕也对这老妖孽造成不了什么实际的伤害。 这会儿这条讨人厌的龙正伸长了脖子往张子尧身后望:“本君瞧见你方才带了个食盒进来。” “什么?” “片皮鸭?” “……”张子尧黑着脸说道,“一张破画惦记什么片皮鸭!” 烛九阴也黑下脸:“不是片皮鸭你带回来做什么?” 张子尧踮起脚,伸手戳了戳那画上的贱龙:“王爷给的,我还能摔回他脸上?” “那流氓做什么送糕点给你?” “你才是流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心点,他想泡你。” 张子尧倒吸一口凉气:“老子不好龙阳!” “本君也不好,但是不妨碍那个流氓好这口啊,瞧你这细皮嫩肉的。”烛九阴还在自顾自继续道,“你不知道,那些个达官贵人就是这样,大鱼大肉吃腻了就开始琢磨着怎么猎奇,国色天香胸大腰软的姑娘也不要了,就喜欢你们这些个姿色平淡不知道好在哪硬邦邦臭烘烘的……” 烛九阴话语一顿,低下头看着张子尧用警惕的声音问:“你蜡烛拿远点,小心火烛。” 张子尧端着蜡烛,手稳如泰山,问:“谁姿色平淡硬邦邦臭烘烘?” “……收回‘硬邦邦臭烘烘’,”烛九阴干巴巴道,“姿色平淡不承认?还妄想逼迫本君承认你倾国倾城?当真是不要脸,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你真的一把火烧了本君的画。”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顺手将那烛台往桌案上一搁道:“你莫成日胡言乱语,王爷只是同我聊得开心了,送我一盒糕点,到了你嘴里反倒成了断袖这等事……” “他今天还摸你手了。” “那是意外。” “看见摸错人了他可也没立刻撒手。” “那是震惊。” “你个记吃不记打的,几块糕点便将你收买了……我看你明儿也不用练画了,干脆就寻个理由在这王府待着也挺好,改日做个王妃什么的……”烛九阴一脸恨铁不成钢。 张子尧就听这疯子龙在那胡言乱语越说越离谱,起先还想反驳他,结果听到后面越听越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索性闭上嘴等这龙抱怨完,这才问:“九九,你这话听着就像是抱怨丈夫在街上多看了一眼别家姑娘的小媳妇儿。” “你祖父当年因一幅《凤栖梧桐图》名满天下,他孙子也不差啊,因为一只从画里跑走的鸟儿成就一段姻缘做了第一男王妃,也算是另辟蹊径的名满……你说什么?” “我和王爷说话,”张子尧脱了外袍顺手挂上,拍拍里头洁白的里衣头也不抬淡定道,“你不高兴?” 面对突如其来的反杀,烛九阴表示自己有点措手不及。他瞪着画外的少年将脱衣、洗脸、洗手、擦身一系列动作仔细做完,直到一身白衬的他走到桌案前,弯腰凑近了烛火做出个要吹灭蜡烛的姿势,他这才回过神儿来似地问:“你同那王爷说话,同本君有何关系?” 张子尧一愣,抬起头问:“这不是我方才问你的问题么?” 烛九阴说道:“你这问题也忒奇怪,你愿意同谁讲话,与我高兴不高兴何关?” “喔,你一直在攻击我,攻击完了又去攻击王爷,我自然以为你是不高兴了啊。”张子尧鼓起脸,呼地一下吹灭了蜡烛,“不过也算是开玩笑问问,你别当真……哎,你刚才突然不讲话这么久,难不成就是在琢磨这个问题啊?” “……” “九九?我跟你说,今天我又撞见白日里在莲池的那些姑娘里其中一位了,而且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我在她身上闻到了……” “……” “九九?” “……” “九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睡你的觉!” “……喔。” 还好房间里这时候已经一片漆黑。 否则烛九阴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被别人看见自己的吃瘪脸而做出杀人灭口的残忍事来。 …… 而张子尧怀揣着“子湖身上为什么会有墨香”这个疑问进入梦乡,正所谓夜长梦多,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梦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梦中子湖站在莲池边咿咿呀呀地唱着那曲《蜉蝣》,歌声相比起他前一次听少了一丝丝幽怨,却更加婉转动人,就像是某种鸟儿在枝头的夜啼。张子尧站在她的身后想要上前搭话,这时无故起了一阵风,整池的莲摇曳着发出沙沙轻响,子湖的歌声变得异常飘渺,仿佛从天边传来…… 这时候,在满鼻淡荷香中,张子尧忽然嗅到一股极其浓郁的墨香,他心中一惊猛地抬起头,同时原本背对着她的子湖转过身来—— 正对着他的却是一张布满了翠绿湖蓝羽毛、圆眼尖喙的脸! 那翠鸟的脸连接着人类女子的身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违和,此时她目不转睛沉默地盯着张子尧,张子尧活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猛地一个颤抖,终于从这怪异的梦中惊醒过来。 此时,屋外天色渐亮,一缕晨曦从半敞开的窗口洒入,然而屋内却还是有些昏暗。 第十五章 醒来后,张子尧胸口剧烈地起伏久久不得平息,他失神地瞪着天花板,瞪了好一会儿也没能从那邪门的梦境中回过神来,良久转过脑袋看了眼还有些黑黢黢的室内,眼珠子不安地转了一圈,仿佛总是担心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会跳出个兽首人身的怪物抓他。 “小蠢货?” 黑暗中冷不丁响起疑惑的一声。 张子尧先是犹如惊弓之鸟般被吓得一哆嗦,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发出声音的人是谁,他长叹一口气:“你怎知道我醒了?” “人类呼吸就会发出声音,而本君未聋。”烛九阴懒洋洋地说道,“从你醒来那一刻的呼吸频率和方才长达一盏茶的沉默中本君还得出了其他的结论:比如,你做噩梦了。” “……” “梦见什么了?” “……”张子尧沉默片刻,而后言简意赅回答,“鸟。” “什么鸟?” “翠鸟。” “什么?” 烛九阴疑虑当中,张子尧拉了拉被子至下巴,又小心翼翼把手放回了被窝里仿佛这一层被窝就是最完美的辟邪屏障。黑漆漆的屋子让他突然有些后悔昨晚睡前怎么吹熄了蜡烛,转念一想才又想起就算他不吹熄那蜡烛,怕也是燃不了整整一夜。 “……九九。” “啊?” “咱们屋子里还有别人吗?” “你脑子又进哪个湖的水了?还有别人我会开口跟你说话?”烛九阴莫名其妙。 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自我纠结了一番后,等屋子里又比他方才醒来前亮了少许,他这才掀开被子坐起来,打着赤脚便扑到窗边猛地一把推开窗。待晨曦和微凉的新鲜空气一同倾泻而入,站在阳光下,他这才整个人踏实下来。 他转过身,回到桌案前,抬起头对视上那条在画卷里张望已久满脸好奇的龙,没头没尾道:“九九,我怀疑那个名叫子湖的歌姬,就是从张子萧的画里跑出来的那只翠鸟。” 烛九阴一愣,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 “那只翠鸟不是消失了,它是从画卷里跑出来了。” “什么跑出来了,它又不是被关……” 烛九阴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从他脸上的表情张子尧也猜到他大概已经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如果涉及被“关”这个问题,那么那只翠鸟的遭遇就和这位上古邪神完全一模一样了。 被关在了画卷里。 “张子尧,你之前说的那些个关于你们绘梦匠的黑话,是不是稍微忘记了那么一两个,”烛九阴加重了语气,“重要设定?” 张子尧咬咬下唇,不得不默认了。 前面说过,画活物与画一般物件不同,正所谓世间万物皆有灵,所以要借活物,就比借一般的物品麻烦得多,真的能将活着的动物从画卷里‘借’出来的情况叫做“借真灵”,也就是说但凡在画中出现的,都是活生生的活物,绘梦匠以画纸为媒介,用高超的画技将它们从原本所在的地方暂时借过来释放出来。 就像是张子尧借来了毕方鸟。 借真灵整个步骤从开始到完结可以看作是发生在三个面:第一个面是被借的活物原本存在的世界;第二个面是画纸;而第三个面,是要借真灵的绘梦匠所在的世界。 借真灵是将东西从第一个面以第二个面为媒介拿到第三个面来。 然而之前张子尧其实并没有跟烛九阴说清楚,正因为绘梦匠的借灵过程可以拆开分解成三个面,所以,在“借真灵”之外,有一种更加高超又不道德的技艺,名叫“封灵”:绘梦匠将一切的借灵行为终止于第二个面,不将活物从画卷中释放出来,而是让它们留在画卷当中被永久封存。 就像是将活物们关在了一只笼子里永远囚禁,以此来完成一幅幅“活灵活现”的绘梦师画卷。因为这种手段残忍且违背道德底线,世间拥有“封灵”技巧的画卷极其稀少,一旦被发现,绘梦匠们也会主动试图销毁,以表达对此种行为的不耻。 张子尧就曾经听过旁系家族曾有传人因年少触碰“封灵”技艺而被迫折笔退出绘梦匠一行。 所以其实张子萧并不是无意中“借到了真灵”,他大概是在他那个不成气候就知道钱的爹的怂恿下完成了一次“封灵”,这种事若传出去在绘梦匠一行里可以说对张家的名誉影响可大可小,为了防止伤害被扩展到最大,张子尧才亲自跑一趟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并没有圣母到真的傻乎乎地给他老哥擦屁股的份儿上。 从说什么“画上的鸟儿不见了”他就感觉到哪里不对路:普通的画哪有画上的东西消失的道理? “你说那翠鸟没被关住跑出来了?” “对。”张子尧掀起眼皮子扫了一眼烛九阴,“你现在才感觉到奇怪也太迟钝了吧,想想同样是绘梦匠画出来的东西,你怎么就被关在画里了,那只鸟却能来去自如……” “果然绘梦匠都不是好东西,譬如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骗人,说什么张子萧那是‘借真灵’……” “是你笨。” “若真如你所说,那只翠鸟是从画里跑了,那本君怎地跑不出来?” “封翠鸟灵的人是张子萧。” “啊?” “封你灵的人是点龙笔一脉祖师爷。” “……” “张子萧和祖师爷,”张子尧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和左手的大拇指,合并靠拢在一起,然后勾了勾,“技术上还是有差别的。” “你少用这种‘你中头彩’的鸟表情同本君讲这番话,是不是讨打?” 张子尧放下了手:“言归正传,其实我也很少听到说‘封灵’失败里面被关着的东西跑出来的事情,大概是‘封灵’本身便被人不齿,行为失败又过于丢人,所以才鲜少有人记载……” “往好了想,也有可能是那些能记载的人死得太快了都没来得及写啊。”烛九阴凉凉道,“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我做梦都想着等我从画卷里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烧了那秃驴的寺,然后踏平你家祖师爷的坟。” “……”张子尧盯着这小气包龙看了一会儿,片刻后面无表情道,“我拦不住你,所以麻烦你要对咱们祖师爷做什么千万别告诉我,省得我还落得个不维护祖先的坏名声。” “真自私啊。” “人性劣根,不许么?”张子尧转过身拿起洗脸巾一边洗漱,一边用极淡定的嗓音道,“言归正传,因为本身忌讳,绘梦匠点龙笔一脉的相关书籍里对于‘封灵’失败的事记载少之又少,加上我本身对这行不感兴趣看的相关书也少……所以封灵失败到底会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确定,然虽如此,我却还是知道,但凡是经过‘点龙笔’有过借灵相关行为的生物,短期内无论是以什么状态活动,其身上都会带着一股墨香。” “然后呢?” 张子尧洗脸动作一顿:“昨儿个我在子湖身上闻到了墨香。” “兴许人家之前在练字。” “之前她在院子里唱歌,谢谢。” “你的意思是,这只翠鸟不仅从你们绘梦匠手中挣脱,获得自由后还大摇大摆地留在王府,甚至是化作人形……” “是。” 烛九阴不说话了,看上去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张子尧天真地以为他在琢磨着关于“子湖是翠鸟”这件事的可能性,心想这龙难得靠谱着实感人,便也不再打扰,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坐到一旁就着昨晚拎回来的糕点吃早膳。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听见画卷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以为是烛九阴终于有了答案,他站起来走到画卷下,发现那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大半个早晨的疯子龙终于换了个坐姿,此时此刻,他低下头,一脸严肃外加认真地看着张子尧。 “如何?”张子尧挺期待似地问。 “本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是自然。”张子尧不算失望地耸耸肩,我也觉得光凭墨香判断过于草率……” “本君,堂堂钟山之神,烛九阴,上古邪神,心情不好玉帝老儿亦不放在眼里的大牌,结果连一只翠鸟都不如?” “……” “本君他妈不如一只鸟?” “……你琢磨一早上就在琢磨这个?” “我他妈居然不如一只鸟!!” 气得本君都变成“我”了。张子尧看着画卷上那满脸崩溃的“上古邪神”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放弃强调“张子萧和祖师爷技术差得有多远”这件事,气不打一处来地点点头面无表情道:“你就是不如一只鸟。” 家里墙上挂着的那位是指望不上了。 张子尧只好自己动身在王府里试图搜寻蛛丝马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兜兜转转之间,不免听到些旁的风言风语。 原来那日,王爷同他的对话不知道通过哪个嘴大的下人传了出去,楼痕亲口说的那句“要让子湖上除非是有神迹出现”传遍了整个王府,无论是火房的劈柴伙计还是后院的洗衣丫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议论纷纷的同时,不免拿出来作为奚落子湖姑娘的话柄。 这话传到雪舞和芳菲耳朵里,两位歌姬也是多少既高兴又自得,纷纷将竞争对象锁定在对方身上,彻底无视了这眼瞧着没了希望的子湖。 一时间,整个王府还当真嘲笑子湖成风。 张子尧后来又见过几次子湖,虽然看上去依旧冷清淡漠,但是相比起之前几日里却明显消瘦憔悴许多,想来这些风言风语的嘲弄以及王爷话语中无形的死刑还是让她倍感压力。 虽“除非神迹出现”这话不是张子尧说出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何,他也跟着内疚起来。 奈何几次想要上前搭话,最后看着子湖那张脸都胆小地缩了回来,直到二次选拔即将到来的前三天,他才鼓起勇气来到子湖跟前搭讪。 没想到的是对方对于他的歉意似乎有些意外。 坐在莲池旁,那张看上去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诧异的表情,子湖上下打量了一圈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少年,看到他的双眼那一刻便知他的愧疚并非虚伪奉承,于是唇角一软,连带着整个人都随和了一些:“先生不必自责,闲人自会说闲话,若他们乐意,便索性让他们说个痛快。” 子湖的声音很轻。 就同她在唱曲儿时一样婉转动听。 张子尧捏住了衣角:“可是……” “子湖自知性格不够讨喜,身无彩冠霞衣,登不上大雅之堂,本就如此的事实,那些人想要笑话,便随意好了。” 子湖站起来,稍稍抬起手让张子尧看她身上的衣衫,衣衫的料子看上去虽是极好的,颜色也新,然而那款式却不难看出大概是几年前流行的款……想来大概是雪舞或者芳菲之类的顶尖歌姬不要的衣衫又被他们的班主讨来分发给其他的歌姬。 张子尧盯着那袖口上的精致绣花出了神儿。 微风袭来,他鼻尖只闻到了淡淡的莲香以及胭脂淡香,并未有那日嗅到的墨香。 果然是错觉? 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张子尧稍稍欠身道:“姑娘切勿为此烦恼,王爷说了,子湖姑娘还是有机会夺取开唱的机会的。” 子湖笑了笑道:“子湖去哪寻一个神迹降临?” 张子尧道:“心诚则灵。” 言罢,不等子湖再回答,张子尧便转身离开。 第十六章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仔细关上门,张子尧来到室内桌案旁那张挂在墙上的画下。此时此刻,画中坐在树枝上的高大男人正拢着袖子低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大概是在打瞌睡。 直到张子尧轻轻拽了拽画卷的一角,他才似被惊醒,那双红眼中有抱怨的情绪:“怎的无声无息的,吓死个人么?” “你不是号称仇家千千万,这警觉性你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本君与华夏神州几乎同岁,你说本君多大年纪了,不尊老爱幼便算了你还不许本君反应迟钝一下?”烛九阴面无表情道,“看你拽着我衣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所为何事?” “我拽的是画儿怎么又成你衣角了……算了算了,不为这事争执,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可曾见过过目难忘的华美衣衫罗裙?” “女人的衣裳不都长一个样么?”烛九阴满脸放空,“就颜色不同。” “……” “不过那些个仙女常常挂在嘴边的倒是有几条,什么西王母的孔雀耀光披肩,七公主的五彩霓裳盏羽,王母娘娘年轻时候的九露浣月衣,嫦娥的飞天皓月纱……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子尧搓了搓手:“能给我描述一下它们其中的一件长什么样么?细节越详细越好……” 烛九阴意识到这小孩要做什么,顿时瞌睡全醒,垂下眼冷冷道:“你是不是疯了?” “借来用用又不会怎么样,你也说了王母娘娘有件年轻时穿的衣裳……”张子尧说,“就借一会儿,应该不会怎么样吧?我也没听说谁借了件衣裳就……” “会怎么样的人已经死了,没空告诉你这个。”烛九阴说,“趁早打消这念头,凡人的事你别管,你这小蠢货,不仅蠢,还傻。” “……九九。” “别叫本君。” “九九……” “别叫本君。” “九九!” “都说了别叫本君!啊啊你快把本君塞回你张家书房架子上做一个安静的积灰龙吧,求你!” “九九,你别那么暴躁,这种自暴自弃的话都说出来了。” “恰恰是想要为自己苦苦挣扎一条生路才想要回到那书架上,同样是被关在画里,本君选择当一条孤僻自闭的过气邪神,而不是陪你在这朝气蓬勃地作死。” 这条龙被关在画里这些年确实没闲着,至少从目前表现来看,他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研究关于如何在行动不便的情况下用嘴最大输出对敌人造成精神攻击这项技能之上。 张子尧额角青筋跳了又跳:“出事我一个人担着。” “枪打出头鸟,替你偷了那些女人的衣裳她们可不就先来找本君麻烦?” “为什么?” “本君想当年也是风流倜傥,身后追求者无数,那群老娘们追不着因爱生恨又有什么值得稀奇的?” “……” “你吃饱了撑着,管这鸟闲事。”烛九阴不屑地哼了声。 “你说脏话。” “本君高兴管得着么你?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怀疑那是翠鸟化作的人在兴风作浪,若真是什么妖精,还需要你替她操心一件衣裳?” “……所以我猜错了?”张子尧愣了愣似乎才想起确有此事,犹豫了一会儿说,“她不是那只翠鸟?“ “本君的意思是你用不着替只鸟操心它的衣裳!!” 在某条龙头一次提高声音真正精神崩溃的咆哮声中,张子尧眼睁睁看着那幅挂得好好的画卷突然“啪”的一下卷了起来!接下来任凭他怎么用九牛二虎之力试图去掰开都没有用,良久,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所谓的“闭门谢客”。 这条坏脾气的龙。 冲着画卷做了个鬼脸,张子尧见烛九阴还真的死活不肯松口,只好有了去大街上看看的念头。如果借不来天上的天女神衣,那么看看人间皇亲国戚的穿着打扮并认真记在脑海里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 于是眼瞧着第二次选拔越来越近,张子尧也是忙得两脚不沾地,每天早上爬起来洗把脸匆匆喝一口粥就出门在大街上蹲着,用半吊子绘梦匠对“艺术”的敏锐程度摸清了眼下皇城里的流行趋势,然而看来看去,张子尧也还是没能看到一身他觉得能够入眼的。 好看是好看,但是无论哪一件拎出来想要同雪舞芳菲头上凤冠相提并论,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因为进展不顺,张子尧反而对这事儿越来越上心,早出晚归已成家常便饭。这一日,又是踩着月光从喧闹的街头归来,此时王府大部分主子都已经歇下,就剩下巡逻的卫兵还有些丫头三三两两经过,带着悄声细语。 张子尧打从长廊走过,忽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浓郁的夜来花香中他再次嗅到了一丝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墨香,耳边似又传来嘤嘤鸟啼,他停下脚步下意识往庭院中看去,随即一眼便看见庭院中有人影晃动。 “何人?” 张子尧淡问。 只见那人影稍一停顿,片刻后从假山后走出,待那人越走越近,张子尧便看清了她的长相。只见来人身着一身普通小丫头穿的素衣,头上扎着两个小小发髻,脸有些圆润还长着不起眼的雀斑,眼下来到张子尧面前规规矩矩地伏身问安:“先生。” 声音如同蚊虫一般细小。 张子尧认出她是子湖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丫头,看了看她身后:“夜里风凉,你在这做什么?” 说着,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拎着个小兜兜,那小兜不起眼,但是里面隐约可见的一抹翠色却吸引了张子尧的注意。 “哪来的翠羽?”张子尧问。 这小丫头下意识地压了压那口袋,随即回答:“白日奴婢见有一群翠鸟曾在这片树林栖息嬉戏,便琢磨着可能有掉落的背羽落下,拾得来,积少成多,交予工匠……” “给子湖做出翠羽冠饰?”张子尧替她将话说完。 她顿了顿,眼一亮,头如捣蒜般用力地点了点。 张子尧微笑起来,心中却多少有些难过,他抬起手拍了拍那小丫头的脑袋,温和道:“这么大的风,怕是有羽毛也被风吹散了,那群翠鸟今日会来兴许明日也会,何不早些歇息明日早早在树下等待?莫要在这吹夜风,着凉了仔细叫你家主子担心。” 那小丫头愣了愣,破天荒地抬起头,与张子尧对视了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开心被人问到名字:“奴婢没有名字,我家主子叫我团圆,跟主子姓,苏团圆。” 还是很小声,但是声音却很细,和她那圆滚滚的外貌不太符合。 言罢,也不等张子尧再说话,她小心翼翼地将那装了翠羽的口袋放进袖子里收好,与张子尧告别后匆匆离去。张子尧站在原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后,若有所思片刻,这才收回目光,然而双目之中却难掩黯淡。 方才见那小孩一脸期许,他也没有出声点破,这些天他走访工匠寻找灵感,这才知道些特殊的知识,原来那些使用的翠鸟背羽之所以要从活生生的翠鸟身上拔下使用,是因为唯独这样方可保持羽毛色泽鲜艳明亮,栩栩如生…… 那些从鸟身上掉下来再收集起来制作的饰品,虽经过匠艺加工也极为昂贵,但是也只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千金玩物,难登大雅之堂。 眼下想到这孩子是在一片诚心地做无用功,张子尧有些同情。 再转念一想,这些天自己忙里忙外,可不也是做的无用功,顿时也开始心疼自己,更觉得疲惫不堪。 叹息一句“自讨苦吃”,这才苦笑摇头,径自往回走去。 如此插曲,倒让他将方才嗅到的墨香忘却脑后。 对于张子尧成日瞎忙,某条挂在墙上的龙没了啰嗦的对象闲得快要发疯,于是当张子尧推门而入,脚刚迈过门槛便听见里屋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女人了,为她甘愿赴汤蹈火?小小年纪不学好……” “九九,”张子尧疲惫地打断了烛九阴的碎碎念,“我今天很累,你有什么事明天再和我说。” 他来到脸盆前,捞起袖子也不顾那水盆里的水早已冰凉,随手抹了两把脸,袖口湿漉漉的,又随手抓过一块桌子上已经放凉的糕点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没骨头似地倒回床上。 烛九阴在听见少年疲倦的声音后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几乎是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将脑袋转向床所在的方向。只见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少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他闭着眼,眼底有明显的青色,说明最近他缺乏休息。此时那湿润的睫毛伴随着匀长的呼吸微微颤抖着,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特别乖巧安静。 手上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 他看上去还真是累坏了。 烛九阴想了想,心想多管闲事到这个境界也是不太容易,索性也打了个呵欠找个枝头蹲着睡觉去了。 几分钟后。 屋内画卷那传来一声嘟囔—— “不对啊,为了个女人,你胆敢这样同本君说话?放肆!刁——” 床边传来轻微鼾声。 画中人碎碎念的声音戛然而止。 良久。 “…………算了。本君真龙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哼。” 第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烛九阴是被人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弄醒的,意识到房间有人,他不便动弹,只是保持着坐在枝头的姿态掀起眼睑瞥了一眼,随即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可谓是热闹非凡。门前站着几个丫头低着头,一人手里端着铜盆,第二人端的托盘上放着粥,第三人的托盘上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第四人的则为一碗棕色汤汁。 ’ 烛九阴心中疑虑片刻,眼珠子转动,下意识往某个方向看去,随即便一眼看见那床头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那个楼痕也在,这会儿正弯着腰同床上的人说话…… 他怎么这么闲? 不早朝?不处理公文?不习武强身? 这国家迟早要完。 烛九阴撇撇嘴,在心中万分不屑。此时,余光闪烁又瞥见一个大夫模样的老头从楼痕身后走出,坐在床边,正给床上披着外套的黑发少年把脉。 烛九阴这才好好打量了一会儿众人忙碌的中心主角,昨晚明明好好的人,这会儿皮肤白如纸,蔫了吧唧的,倒是成了病猫。 门口那小丫头手里端着的汤药是给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烛九阴注意听了下,按照大夫的意思大概是张子尧这两天没好好注意休息,昨儿个又吹了风,感染了风寒,晚上睡觉又不盖被子,风寒加重,再加上不好好吃饭…… 诸如此类。 巴拉巴拉。 烛九阴听得眼皮子一阵狂跳,等那些个大夫啊丫头啊走光了,楼痕又交代了几句让张子尧好好养身子的废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等人走光了,屋子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烛九阴有些不自在地抬起手挠挠肚子,想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大清早的,招那么多人进屋还不跟我提前打招呼你是想害本君出丑么?” 床铺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当烛九阴几乎以为自己要等不到一个回答时,他这才听见张子尧缓缓地说道:“抱歉。” 少年低下头挠挠脸,看上去好像还真的觉得烛九阴骂得很在理一般……烛九阴无语凝噎,同时觉得屁股底下的树枝莫名其妙长了倒刺一般硌得慌,他挪动屁股换了个坐姿,没话找话:“你脸上怎么了?” “怎么了?”张子尧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 那跟着烛九阴重复问题的模样特别可爱,一定是错觉。烛九阴眼皮子跳了跳,笼着袖子拧开脸:“墨迹,墨迹。” 张子尧愣了愣,反应过来烛九阴说他脸上有墨迹,下床来到铜镜前照照,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手上确实有未洗干净的墨痕。 哪来的? 张子尧仔细回想了下,昨天他倒是没碰画笔……难道是在书墨坊问东问西时不小心碰着砚台了? 正当他困惑不已,身后又传来烛九阴特别操心的提醒:“穿鞋,穿鞋,呀,病了还赤脚……” “地上不凉。” “地气阴寒,狗屁不凉,穿鞋,你死了我白陪你遭那么多罪了。” 张子尧又被糊了一脸粗话,却不反驳,乖乖“喔”了声跳回床边穿上鞋,还扯过衣衫披到自己肩上,转过头笑着对烛九阴说道:“这下好了么?” “……”见那张病怏怏的脸上暖洋洋的笑,烛九阴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坐立不安的感觉又来了,画中男人英俊的脸上嚣张一扫而光,闷闷道,“小蠢货,你到底怎么回事?” “哈?” “萍水相逢,”烛九阴说,“你那么在意那个子湖死活,为她那叫个鞠躬尽瘁,别真的是……” “那夜听了子湖的歌声,我发现她的歌声明明胜过雪舞芳菲,偏偏因没有华丽衣衫配饰,被人硬生生压过一头,替她不值。” “本君不记得你是这样的正义之人。” “后来忍不住同王爷多八卦了两句,没想到谈话的内容传了出去,眼下第二次选拔还未开始,子湖已经被纷飞的谣言压过一头,我感觉对她不住……” “……所以才来问我能不能偷王母的衣裳穿?” “嗯。” “你这讲八卦的代价有点贵,答应本君,下次别嘴碎了,这次是衣裳,下次怕你要跟嫦娥借月亮。” “……喔。” 一人一龙话题暂告一段落,生了病的张子尧蔫了吧唧的不仅安静还特别乖巧,这让烛九阴有一种再奚落下去就是在欺负小孩的错觉……闭上嘴考虑再三,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突然没头没脑道:“昨晚没及时发现你病倒也是本君对不住你。” 张子尧抬起头:“啊?” 一句“同你有什么关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看见画中的人突然抬起了右手,宽大的黑袍滑落至他手腕,露出一小截结实的手臂,顺着那手臂向上,只见在他修长的指尖出现一团晕染开的浓墨,烛九阴手腕一转,浓墨散开,下一秒一只精致的狼毫笔出现在他手中。 张子尧微微瞪大眼。 烛九阴挑起眼角瞥他一眼,似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同时左手一撩,一个长长的空白画卷出现在他手中。 “王母娘娘的外袍仙器又唤九露浣月衣,采集月光精华,由千年冰蚕丝所制——” 烛九阴右手一挥,在左手摊开的画卷上勾勒出一条飘渺的墨线。 张子尧反应过来,惊喜叫道:“九九!” “闭嘴。”男人轻哼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道,“九露浣月衣其状轻如羽质,冰凉贴肤,此乃‘九露’,寻常水火利刃不可轻易损伤也。曾经把孙猴子的双眼炖出火眼金睛的太上老君药炉也奈何它不得,实乃……” “你们为啥把这么好的东西放药炉里烧?” “就是比喻,要个响亮头衔,你闭嘴不闭嘴?” “喔。” “实乃居家旅行宴会亮相之大器。又因其本沐浴月光而生,夜晚时此衣犹如打碎的月光倾洒于羽衣之上,星光银河,美轮美奂,又为‘浣月’,九露浣月衣因此得名。” 烛九阴言罢,手停顿下来,欣赏了下自己的作品后,轻轻一甩袖袍,将那画卷掉转过来,同时转开自己的脸作傲慢状道:“拿去,照着画罢,就当本君未照顾好你的赔礼了。” “九九你就是太客气了……” 张子尧一脸期待地凑上去,然后在距离那画卷约三指处停下,脸上的惊喜凝固,他微微眯起眼,又凑近仔细看了看—— “如何?”烛九阴问。 张子尧大惊:“这不是七仙女的飞天羽衣吗?” 烛九阴也惊了,将画卷转回来自己打量:“如何像?你见过飞天羽衣?” 张子尧摆摆手:“不是啊,民间小本里说了,那董相公头一次见飞天羽衣,就以为是一块寻常尿布,给自家孩子裹屁股上了,没想到那孩子居然就腾空飞了起来,后来……噗!” 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哈哈哈哈乐弯了腰。 烛九阴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最后反应过来这是张子尧在嘲笑他画的九露浣月衣像尿布,顿时脸如锅底般黑,奈何此时在他脚下,黑发少年扶着桌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什么啊这!哈哈哈哈哈你这破水平凭什么嘲笑我画的翠鸟像片皮鸭,当真没有脸皮!” “……” 在张子尧愉快的笑声中,烛九阴阴沉着脸一挥手,那画卷立刻“嘶拉”一声碎成千万片飘散于风中。 “哎呀,别撕呀。”张子尧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忙停止了笑,凑上来用手指戳戳画中男人的脚,“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还是可以留下来做个参考的……” 烛九阴晃了晃腿躲开他的手:”“九露浣月衣长得本就平淡无奇!说它是尿布有何不可!你这是没见过世面只管嘲笑本君……” “像不像尿布,借来便知。” 张子尧笑眯眯地铺开了画卷,开始研墨。 烛九阴闭上嘴,万分不爽地垂下眼看着又站在桌前的少年,见他肩膀瘦弱想来想去最后道:“借不来便算了,好歹是仙器,你也莫要逞强……不过是说了几句八卦,用不着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画一会儿画,倒是死不了的。” “那是。”烛九阴不爽道,“你死不死同本君何干?” “知道你关心我。”张子尧笑得眼成了一道月牙,他轻轻解下腰间那支精致的笔,沾墨立于纸上,当一点墨晕染开来,他笑容微敛,“九九,开始吧。” “……九露浣月纱,形如流水,薄如蝉翼,质地轻软,墨太浓,线条太硬,不对,重来。” 于是。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 两盏茶时间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当太阳逐渐落入天与地的渐近线,整个天边滚滚的云朵被烧成了一种好看的深红。少年始终保持着白日站在桌边的姿势未动,唯独不同的是此时堆积在他脚边的废弃画纸已经数都数不清了,他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淹没在那些画纸里。 在他身后墙上挂着的画卷里,高大的男人双手拢着袖子,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整个房间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一般,唯独能听见画笔与宣纸摩擦时发出的“沙沙”清响。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了,本就病了的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桌案前,此时他看上去没有一丝疲倦,黑色的瞳眸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那张画纸——画纸之上,浓淡有致的墨线勾勒出一件仿佛飘在云端的纱衣,纱衣下摆层层叠叠倾洒开来,领口有一枚别致的弯月装饰,腰间束带松松扎起,束带上纹着上古符文…… 少年微微蹙眉,笔在最后悬停。 “九九?” 他用低低的声音唤身后画中人的名字,那打着瞌睡的人醒来了,懒洋洋睁开眼打了个呵欠,用带着睡意的嗓音说:“束带末端两点红,为祝融祝福,你尚且去寻些朱砂……嘶,不疼啊?” 烛九阴瞌睡醒了些,蹙眉看着桌案前的少年扎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入干净的小碟中,又与淡墨调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红,那红染上宣纸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像是那深浅线条交错后,就该拥有的那么一种颜色似的。 烛九阴眨眨眼,心中有些震惊,眼下摆在桌案的画纸上,分分钟勾勒出了他记忆中九露浣月衣的九分真容,特别是绶带上两抹颜色特殊的红和领口唯一的弯月装饰……烛九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张子尧,忍不住怀疑先前他那些个拙劣的画技到底是装蒜呢,还是真的偶尔才会有此样的爆发。 “九九?” “嗯。” “画得像吗?” “嗯。” “可是取不出来,”张子尧垂下眼,绕着桌案转了一圈,“差在哪儿了呢?” “怎的,又失败了么?都告诉你那衣服是上古仙器,若想取来实在是……” 烛九阴话语突然一顿,若有所思地往窗外看去,张子尧好奇地随他看,随即发现窗外此时太阳正巧沉入地平线消失于天际,夜幕降临,月亮从云端后露出半张脸来。 当月光从窗口倾泻而入照在桌案上,那银色的光芒却像是被什么物件收藏聚拢起来似的越来越亮,到最后光芒刺眼得张子尧不得不抬起手遮住眼! 此时云清云动,未点燃烛光的屋内被月光盈满,屋外院内池塘里的鱼儿纷纷冒出水面吹着泡泡顶碎一池圆月。 一阵狂风吹过。 从小屋内射出的光芒逐渐从外而内收敛黯淡,很快的,那小小的厢房内恢复了平静,甚至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第十八章 又过了四日,眼瞧着第二次选拔万岁爷寿辰开场歌姬的日子到来。 这日太阳将要落山,本是一天日落而息的时间,瑞王府里却显得热闹非凡起来——下人们打水送衣采摘沾着露水的新鲜花瓣送入主子房中,各个贴身的丫头们也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小厨房亲手给主子准备清淡可口的晚膳,歌姬们也是早早回了房间梳洗打扮,沐浴梳头,然后穿上最贵重华美的一身行头,准备等待片刻后的月下献唱。 稍后,月上枝头。 王府的灯笼点上了烛火,沉寂的王府顿时有了夜晚专有的活力,整个前院院落被皎洁的月光笼罩在银霜之下,美酒和精致的点心于桌前细细摆开,瑞王楼痕在桌后坐稳,与邀来赏月顺便同做评审的官场好友把酒言欢,好不畅快。 欢声笑语通过层层院落传出很远。 雪舞穿戴整齐,坐在铜镜前细细打量,远远听见大人们的笑声传入屋子里来,脸上的神情不由一变,原本因为梳洗装扮略疲倦而柔软的腰肢微微挺直——今日她一件大红滚金牡丹绣袍,下摆侧面开叉至大腿根部,配以唇间同色朱蔻以及眉心精致描花,整个人犹如一朵于夜色中盛开的牡丹,美艳至极。 若还有什么人觉得这样庸俗单调,那她头顶的那一冠金丝翠羽冠则彻底让挑剔的人无话可说,栩栩如生的翠色将那一身的红映衬得恰到好处的同时头饰本身也没失了风采,若放寻常人怕也是不敢做这样大胆的色彩搭配。 此时她抬起手,轻扶头上翠羽冠饰,饰品的尖端处两枚小巧精致的金铃发出悦耳的声响,镜中佳人抿唇一笑,似极为满意今日装扮。 “姑娘今晚真美。”雪舞身边的小丫头道,“离开席还有一会儿的时间,姑娘可是渴了或者饿了,用些什么填填肚子?” “一会儿还要唱曲,仔细油腥弄坏了精神气,”雪舞道,“你让人弄盘干烤的白果来,洒上些盐便可。” 那小丫头应了,转头出去了,留下雪舞一人在屋内调整发饰,指尖至那翠羽发冠上扫过,留下一道稍深的痕迹,又在轻轻拨弄后,痕迹消失了。雪舞满意地吐出一口气,左看右看,就在这时,只听见屋外传来一阵骚动。 她稍稍一愣,站起身,走到屋外,一眼便看见方才出去为她取食的丫头站在屋外,跟人争执不下。 “我家小姐要吃烤白果,你怎不知让让?厨房里食材那么多,你就非得要这个,不就是在跟咱们过不去?” “不是,不是,可是我的甜汤炖了一半,本就选好了这么些个白果……” 结结巴巴的是个矮小的丫头,雪舞只瞥了一眼,就认出是前些日子子湖在外头捡回来的那个苏团圆,本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不太喜爱,这会儿她眼角一跳,迈出门槛:“怎么了这是?” “姑娘您来得正巧,倒是教训教训这不知深浅的小孩,方才奴婢到厨房去正巧看见案上有清洗收拾干净的白果,琢磨着姑娘一会儿赶着上宴会正巧拿来用,结果刚烤好这丫头便来找事,非说这白果是她的要用来炖甜汤……”雪舞的丫头厉害,说起话来嘴不停,不过手里头的托盘上倒是好好地护着一盘烤好的白果,末了没忘记白苏团圆一眼,“还眼巴巴地跟着来了非要回去不可,什么人呐?真是!” 苏团圆憋红了脸,一双眼睛水滴滴的,脸也嘟了起来:“不是的,这白果明明就是我洗好了放在那儿……说到饿肚子,我家子湖姑娘不也是饿着肚子在等团圆炖甜汤端去……” 子湖子湖。 雪舞听见这名字便心中厌烦,想也不想夺过丫头手中托盘,随手往苏团圆那一甩:“大好的日子别丧着脸讨晦气,想要便拿去,一盘白果弄得多委屈似的。” 托盘哐地掉地,装着白果的瓷盘打在苏团圆的额角发出一声闷响,白果飞溅之间白瓷盘也摔得粉碎,苏团圆像是受惊了的鸟儿似的“呀”了声,猛地往后跳去! “雪舞,你这脾气莫不是发给我瞧的?”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苏团圆身后响起。 雪舞一愣抬起头,远远便见一身素衣只是妆容完毕的子湖站在走廊中,见众人目光汇集到自己身上,她拢袖缓步而来,不着痕迹地挡在自家小丫头身前,不卑不亢与雪舞对视。 雪舞先是被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发悚,猛地噎了下,片刻反应过来后,心中对子湖的厌烦更盛,表面上却笑着说:“哪里有,姐姐这说的什么话,只不过是两个下贱丫头起了争执,还用不着上升到破坏咱们姐妹感情的份儿……” 雪舞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此时,子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她,稍稍弯下腰伸手撩起苏团圆的额角发鬓,仔细打量见只是红了未有外伤,这才淡淡地问:“疼么?” 小丫头的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她狠狠地咬住本就偏红的下半唇,狠狠摇摇头,舌头就像被猫咬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轻轻碰下,能怎么着啊,难不成还要我跟一个丫头赔礼道歉?” 雪舞蹙眉,似有些埋怨子湖小题大作搞得自己下不来台……子湖闻言,似听见什么极为荒唐的话,转过身正欲再发难,这时—— “哟,这是怎么了呀?” 戏谑之声从子湖身后响起。 站在庭院中的两人似有所感,同时转过头,随即一眼看见了不远处同样盛装打扮、一身黑金、头戴翠冠缓步而来的芳菲,三人远远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打探,却不点破,只是遥遥相视一笑。 “雪舞今晚当真美艳。”芳菲率先开口。 “姐姐也是不差,这身黑色昙袍看来价值不菲,这工艺妹妹倒是见都没见过。”雪舞凑上去,状似亲密地挽住芳菲的手,“这选拔还未开始,总觉得已经被姐姐占去了先机,今晚怕是要做一回陪衬,羡慕姐姐拔得头筹,来日皇城之中一展歌喉……” “妹妹这又是说的哪里话。”芳菲咯咯笑,双眼微微眯起,“今晚结果如何还尚且未知,这样的话倒是让我好生紧张,别说还有妹妹这样一等一的皇城名姬在,就是子湖……” 芳菲故意停下了,瞥了旁边的子湖一眼,后者倒是一脸淡然。 雪舞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可算找到了出一口气的机会,连忙就地搭台与芳菲有来有回笑道:“子湖姐姐是唱得不错。” “虽年纪大了些,保养的却还是极好的。”芳菲笑着说,就好像她并没有在刻意说一些糟糕的话似的,“听说是年轻时候脾气不大好,唱了许久也没被赠予什么能撑得起如今场面的物件,当歌姬十来年,一顶像样的翠冠也没有,呀,妹妹这样说子湖姐姐可别不高兴……今儿是大日子,姐姐这样穿着也是不妥吧?” “芳菲姐姐说笑了,兴许子湖姐姐只是不喜欢这些艳俗物,与世无争。”雪舞笑着接腔。 子湖冷眼瞧着两人冷嘲热讽笑得开心,垂下眼,目光不咸不淡地将两人身上的华服扫过,眼中有稍纵即逝的不屑,片刻后她微微一笑:“自然不能如此登台,只是今日刚得到贵人馈赠,衣裳正要换上,时辰不早,子湖先回房收拾妥当,两位妹妹尊请自便。” 言罢,瞥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小丫头,后者应了一声,眼巴巴地跟在子湖屁股后面逃离现场。 待子湖离开,雪舞、芳菲二人沉默片刻,良久,芳菲看着那离去的孤傲背影冷笑一声:“贵人馈赠?” “打肿脸充胖子吧,我倒是想看看她一会儿拿得出什么好东西来,与世无争的子湖?” “与世无争?那她到底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 芳菲压低了声音,两人转身往宴会所在的庭院缓步而去,稍后步入庭院,两位盛装大美人并肩而行自然赚足了眼球,就连瑞王身边那些个官员也停下了交谈,转头看向这边。雪舞、芳菲自然是面有得色,却因早就习惯了沐浴在如此倾慕的目光下,倒是淡定自若,不卑不亢地向着这个大院的主人瑞王问安行礼后,款款入席。 两位佳人入席,整个晚宴气氛又变得比方才更热闹了一些,觥筹交错之间没有人注意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名不起眼的少年。那几乎算是末等的席位,差点要隐入园中大树所投下的阴影中,桌上摆满了精致佳肴与美酒一壶。此时远离笙箫的少年盘膝而坐,左边腰间挂着一支极为精致的鎏金描纹笔,还有一个简体的竹筒,当他伸手去拿桌案上放着的红色液体时,那笔碰到竹筒发出清脆的响。 少年抿了口酒,被辣得伸出舌尖,良久又似乎极为回味那酒中的香甜,忍不住又凑近了酒杯,细细嗅了嗅。 “这是北方的樱桃酒啊,南方因为无法种植这样的植物,所以总是喝不到,”张子尧说着,又像是小狗似地伸出舌尖舔了舔那酒,“可惜九九你尝不到。” 周围空无一人,乍一看,还以为少年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片刻后,从他腰间的竹筒里居然传来一个淡定低沉的成年男音:“想当年瑶池晚宴的蟠桃酿酒,一杯要清修十年,如此珍贵的东西那也是任本君凉白开般敞开了喝,本君吃饱了撑的稀罕你这一口哄小孩喝的樱桃酒。” 张子尧被奚落,却也不生气,一边好脾气地笑眯眯说着“好汉不提当年勇”,一边将视线越过杯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宴会正中央。 此时雪舞已离席来到舞台之上,往那一站,艳压群芳,满园花朵黯然失色,火红的衣、翠色的冠让人舍不得挪开自己的眼睛。 张子尧吞咽一口唾液,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竹筒。 那竹筒轻轻颤动两下,传来冷静的质问:“你摸哪儿呢?” “哦抱歉。”张子尧缩回手,“九九,今晚的雪舞、芳菲当真漂亮。” “就那样吧。”竹筒里的龙似乎有些失望这小孩还真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是比第一次见好看些,这女人啊打扮起来真的是拼了命的较真,就像她们就是为了臭美而活的……樱桃酒拿来本君尝尝。” 不算最后一句话的话,完全是义正词严的模样。 俨然忘记了当初挂在墙上上蹿下跳嚷嚷着要跟进王府看美人的是哪条龙。 张子尧不揭穿他,嘟囔了:“一幅画儿,喝什么酒?” “你摸了本君,本君是随便让人摸的?” 张子尧不理他,只是单手支着自己的下巴,耳边是悠扬的乐曲声以及雪舞咿咿呀呀的唱嗓,唱的是儿女情长,唱的是国家山河壮丽,倒是也够喜庆应景,只可惜张子尧一句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的、担忧的都是另外一件事。 “九九,你说……” “九露浣月衣乃仙器,岂非凡物可比,你多虑了,今晚子湖要输,也不输在行头上。”烛九阴似早就知道张子尧在担忧什么。 张子尧稍稍直起身子,似乎有些惊讶为什么烛九阴居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发问,这边雪舞一曲毕了,主人席那边掌声阵阵,又有管家吆喝着让这姑娘上前听赏,好一阵热闹后,只听见前院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了下来。 张子尧手中酒杯一晃,一滴鲜红的樱桃酒飞溅而出滴落在他腰间的竹筒上。 张子尧抬起头,于是便看见在庭院入口处,子湖缓步而入。 精致的妆容并不浓艳,映衬着她本就有些清冷的五官,一席及腰黑发自然垂落,头上简单地绾了个髻,配上一只造型古朴的木簪,这样朴素的发型原本不适合出现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然而,奈何却十分搭配此时此刻她身上所着白衣。 在场的众人无一不为子湖身上的衣袍所惊,如流沙般轻盈飘逸,只是寻常走动便如同灌满了风般向后飘起;不知究竟为何质地的衣服只是单纯的素色,却仿佛又倒映着月光将月晕披洒在身,腰间简单系上的束带末端两点红成为了唯一的夺目之色,如一滴鲜血打散于天边挂着的月盘之上;再往上,领口处宝石所凿月形装饰坠于胸口,月光之下泛着通透冰冷的光,一眼便知价值连城。 当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在雪舞、芳菲甚至是瑞王爷等人或惊愕或嫉妒的目光中,身披九露浣月衣的子湖款款来到主坐席前,微一伏身问安,竟真显露出前所未有风华绝代惊艳之色。 第十九章 哪来的绝色佳人? 众人稍静片刻,目光莫不放在子湖身上微微出神。 哪怕是在座常见世间珍稀名贵之物的皇族或达官贵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头一遭见到如此美妙的衣衫,虽无贵重装饰,却让人毫不怀疑,就算是拿皇后的凤袍一同比较,眼前这件素色榴裙怕也毫不逊色! “子湖?”瑞王在最初的惊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一双漂亮的凤眸微微勾起,眼含笑意道,“好漂亮的衣裳,人都道歌姬子湖无欲无求,向来对那些金银锦袍不多看一眼,今日却是掏出了这样一件压箱底的宝贝来,如此比较,寻常的衣冠华服倒是果真都成了一堆俗物了。”楼痕的一席话也不知真心夸赞的成分究竟占了多少,只是席位上的其他大人们纷纷点头称是,议论纷纷,均是感叹眼前子湖身上单衣似非凡物,颇有灵性。 这厢子湖听了瑞王爷的夸赞,面无得色,只是中规中矩又一伏身称是,同时身上纱衣随风而动笼着淡淡皎月之辉,真如民间画本中仙子即将腾云而去一般,叫人挪不开眼。 站在她身后的雪舞和芳菲本精致浓艳的妆容与这一对比,还真的就成了“世俗凡物”,就像是大鱼大肉吃着觉得可口,吃多了突然端上来一盘翠绿的蔬菜反倒让人觉得之前吃的鱼肉落于俗套一般,雪舞领了赏这时候却没人再注意到她,只得强颜欢笑地归席,于芳菲身边并肩坐下,两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脸上的神情都不是太好看。 子湖果真得了什么贵人的馈赠,去哪儿弄了这么一套神仙才能穿的衣裳? 这样一来,虽然配饰还是朴素得上不了台面,但是短期内要从民间作坊里寻得一件能同这灵动的衣裳相比拟的,怕是散尽家财都寻不来。 “那衣衫仿佛沐浴在月辉之中,我倒是不信有什么布料能有这效果,我看她别是使了什么偏方,抹了荧粉在衣服上?” “整件衣服都有光晕,且时间那么长了光效不减,怕没那么简单。”芳菲凑近雪舞压低了声音,“再加上那料子轻薄如纸几乎无风自动,这子湖,莫非是真得了神仙的帮助,求得仙女羽衣不成?” 雪舞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听芳菲半分不像玩笑地如此猜测,心中多少有些不屑,瞥了她一眼,反倒是没有再搭腔,稍稍收敛了心神,一本正经地盯着站在庭院中央之人。 此时,只见子湖于众目之下亭亭玉立,纤细白嫩的手指抬起,又轻轻一甩,衣袍扑簌之间,优雅的乐声响起! 不唱国家,不唱帝王,亦不唱男女情爱,依旧还是那一曲《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身形曼妙的年轻女子踩着乐点缓缓旋转,伴随着那鼓萧之音越来越快,她的旋转动作也跟着越来越大,轻盈的纱仿佛将她笼罩在层层烟雾之中,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每一个回眸,每一个闪烁的眼神,都叫人挪不开眼!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女音时高时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在场人们的耳中,歌声将歌唱者的无奈与嘲弄完美诠释,仿佛在嘲弄世间人只懂朝生暮死贪图眼前享乐,却不知生命到终点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可悲…… 子湖的嗓音低沉安静,拥有着让躁动之心静下来的神奇本事。顷刻,在场宾客无一不自觉地沉浸在歌声之中,先前脸上的轻松与笑容微微收敛,更有甚者因已上年纪,也不知是回忆起了年轻时代的轻狂还是思及年至垂暮,居然当真眼角带上了晶莹的泪花! 让人心静,传神,细细品味歌曲中要表达的感情,非寻常歌颂者可达成,由此可见子湖歌唱本事过硬! 而此时,更叫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伴随着宴席中央的女子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她身上的绣袍光芒大盛,忽然不知道打哪儿吹来了一阵风,呼呼地吹迷了众人的眼睛! “哪来的风?” “奇怪!” “啊,你闻到什么味儿了么?”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没人注意到此时坐在角落宾客席上,一名少年脸色大变,蹭地一下打从桌边站起,似乎像是寻找什么似地四处张望。 墨香! 这一次,哪怕是那浓郁的夜来花香也无法遮掩的墨香伴随着这股妖风吹入,张子尧心中大骇,背部一阵阵地冒着凉气,正当他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子湖,这时候只见她突然停下旋转,双袖一震!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歌姬的声音突然拔高,与此同时空气之中突然传来无数夜莺鸣啼,那夜莺的声音与人类的歌唱声逐渐融为一体,众人震惊放眼望去,只见在子湖微微张开的双臂之后的高树枝头上,居然不知何时站满了数百只鸟雀齐鸣,好不壮观! 再等子湖又一个旋转,那些鸟雀羽翅扑簌,一哄而散,铺天盖地地在庭院上空盘旋一周,继而消失在天际。 一曲终了,子湖立于原地,气息稍显不匀,一双眼却恭顺地垂下对主席上的高贵之人行礼,同时淡淡道:“子湖献丑了。” 楼痕坐在原位,不夸赞也不让她起身,只是用探究玩味的目光看着她,同时在他身边的其他大人反倒是率先按耐不住地讨论起来—— “这是什么?” “妖法?这是使了妖法!” “胡说,世间哪有不害人的妖法,你这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吗!” 众人争论不休之间,张子尧的目光已经飞快地在在场众人身上扫了一遍,正当毫无头绪,忽然听见腰间竹筒传来凉嗖嗖的一声:“还往哪瞧,当真瞎子,你要找的东西可不就站在西北边屋檐之下?” 张子尧心中一震,立刻往烛九阴所说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见在西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屋檐阴影之下独自站立着一个矮小的翠色衣衫身影,此时此刻,一扫平日里懦弱怕事的模样,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鸟雀飞走的方向—— 天空中一只鸟雀盘旋而下,脱离队伍,落在她的肩头,亲密地啄了下她的脸颊。 与此同时,仿佛感觉到了张子尧的目光,立于屋檐下的小女孩抬起头迎向张子尧所在方向,这让张子尧彻底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依旧是记忆中零星散落在肉乎乎脸上的雀斑,只是那双圆溜溜的小眼却变成了诡异的红眸,除此之外,还有她本应该不染一色的下唇,也仿佛沾染上了一种色彩绚丽的橘红。 翠色背羽,鸟喙下喙为橘红,此乃雌性翠鸟最大的特征。 此人正是子湖身边的小丫头,苏团圆。 与张子尧相视片刻,她随即微笑起来,抬起手压在自己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片刻后,那双红瞳恢复寻常的黑,下唇橘色退去,抬起胖手驱赶走肩上的鸟雀,她又变回了那个平淡无奇、正常人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寻常婢女。 第二十章 八个月前。 正是这一年的初冬,从昨日起京城的天便是灰蒙蒙的,云层很厚,整日都不见阳光,空气里还有着湿润的水汽。 有识得天气的老人早晨起来的时候便一直说要下雪了下雪了,果不其然,晌午刚过,人们尚未将热好的午膳端上桌,外头倒是热热闹闹地落下了今年第一场新雪。 雪下得很密集,不一会儿街道上的泥尘便被覆盖上了一层细腻的白,偶尔有行人匆匆路过则落下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儿,卷起轻薄雪尘一阵。原本还热闹的京城第一戏楼外的街道不一会儿便萧条了,反倒是楼里热闹了起来,看来是人们受不住冻,纷纷进了来要一壶暖肚子的温酒再配上茴豆,顺便听个小曲儿算是打发了这无聊的一日。 这会儿,前台新歌姬刚开了嗓,楼内歌舞声起,好不热闹。 而主楼之后歌姬们的住处,下人们也纷纷走出来叽叽喳喳地感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这样欢喜的热闹里,倒是把冬雀阁衬得更加安静了。 “子湖姑娘,外头下雪了。” 用肩膀顶开冬雀阁的门,送午膳进来的春桃亦是喜上眉梢,到底是十一二岁正爱玩的年纪,眼前的小丫头虽人站在屋里头,心恐怕早就飞到窗外去了。此时,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又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内屋,仿佛巴不得里头的人快些出来好好用膳,让她毕了差事出去玩耍。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屋内安静了一会儿,良久,才有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一名身材纤细、长发及腰的女子撩起帘子从里屋走出——十多二十岁的大好年纪,却不像是其他妙龄女子那般喜爱艳色,她身上只着一件极素的里衫,头发也是敷衍似地挽起,脸上上了淡妆,只是在这冬季里,这样的淡妆倒是近乎于冷清了,看着那人随时要生病了似的。 春桃“呀”了一声,赶忙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急忙跑到里屋去取了件厚罩衣来给她披到单薄的肩上,显得有些担忧道:“姑娘今日怎地就这样毫不收拾便起了?这妆哪个粗手粗脚的奴婢画的?画得这般不精神,咱们家雪舞姑娘今早为了没有红胭脂还特地差人跑了一趟,说是天气一冷眼上不打点红影人看着仿佛总是病殃殃的……” 子湖拉了拉肩膀上沉甸甸的暖罩,笑了笑:“今日不用登台,画那么好看给谁看?” 原本还絮絮叨叨的小丫头话音一停,良久用诡异的声音道:“所以这发也是姑娘自己绾的?” 子湖夹了口小菜,稍咀嚼后入口,理所当然地问:“绾得不好么?” 岂止是“不好”,随便用一根木簪把头发卷起来固定住,后头还散落七八缕不听话垂下的,这压根不能叫“绾发”吧?春桃无语地跳过了子湖的反问,将放在一旁被无视的粥推给子湖:“姑娘可知道班主过了年便要去讨几个小丫头回来了?” “嗯?” 子湖眼也不抬,轻哼了一声。在这戏班子里那么多年她倒是也清楚,别看这京城第一戏班班主如今风光富贵,识遍天下达官贵人,其实他早些年日子过得很苦,好在是幸运受到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于是后来发迹了也留了一副好心肠,每年都要去捡些个家中生了又养不起的小丫头或者是小男孩回来。在这些孩子中,根子好的就教乐理武学留在戏班子里做预备军,根子没那么出色的便安排在其他的戏子身边做个打下手的,能吃饱穿暖,虽为下人,却也比他们在家中吃不成饭的好。 子湖也是被这么捡回来的。 “春桃,你想说什么啊?”子湖放下勺子,勺子轻磕在粥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姑娘你也确实该……” “你伺候我厌烦了?” “不是不是!”春桃的小脑袋立刻摇成拨浪鼓,“能伺候姑娘不知道是春桃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只是姑娘实在是需要一名亲力亲为的人在身边才好,春桃早上都要照顾雪舞姑娘,来不及照应这边,转个头姑娘便把自己照顾成这样了,好歹是京城响当当的歌姬……” 这是春桃不知道第几次跟子湖嘟囔这事了,子湖也不是傻子,怎么能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笑了笑,伸出手点点她的额头:“知道了,赶明儿班主再去捡人我便仔细盯着,瞧着有好的便领回来,省得你们不情不愿往我这跑……” 春桃“哎呀”一声极委屈似地说“哪有不情愿”,这边见子湖松了口自己也跟着放心了些,又等了一会儿子湖吃好了,便匆忙收拾东西离开了。 也不是说子湖人不好。 就是总是一副薄情寡语的模样,似对谁都有礼,除却开唱时,平日里说话平坦无起伏,让人讨厌不了,可是也亲近不起来。 天底下又有谁能让那张平静如面具一般的脸碎裂掉落? 春桃不知道,不仅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大家都说子湖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无悲无喜,无欲无求,能够红至今日,在京城几乎要与雪舞、芳菲并肩齐名,无非也就几个权高位重的贵人在买她的账罢了。而这些人似乎也只是单纯欣赏她的唱腔,听了戏便走,一点也不留恋。 也是,在这纵情声色的戏班里,谁又会喜欢这样冰冷的人呢? …… 春桃挽着篮子往回走,这边还在惦记着子湖的性子替她可惜,前脚刚迈入庭院,便听见从房间里传来杯子被摔裂的声音。她微微一愣,抬起头看见几个伙伴满脸惊慌地被人从房间里赶了出来。 “春桃,你可算回来了,”一个小丫头快步走到春桃跟前拉住她,“我还怕撞不见你来不及告知,你懵里懵懂地进去又触霉头,里头那位似昨晚没睡好,这会儿正闹脾气呢……” “你怎地就回来了?不是给雪舞姑娘买胭脂水粉去了么?”春桃问。 “跑着去的,生怕等急了,谁晓得买回来又说颜色不对。” “呀,你这粗心的,活该被骂!”春桃惊讶道。 “哪里呀,拿了用剩的去问掌柜,掌柜亲自给拿的一模一样的,拿回来又偏偏说色重了廉价得很,还不是一家店的东西么,这能有假?”那小丫头似也极委屈地抱怨起来,“你倒是好了,早早便被安排着给子湖姑娘送早膳,那位倒是冰凉凉的无论如何不会开口骂人,真想干脆跟班主说说把我调过去伺候得了……” “啧啧,就你嘴快,跟着那位是没人骂你了,却也是足够把你给憋死的。”春桃见怪不怪,只得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伙伴噤声,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像想起来什么似地伸长了脖子看了眼里面,“今儿个里头那位又是闹的什么脾气?” “你还记得初冬时,院子里梅树上来了一窝翠鸟吗?那时候雪舞姑娘高兴,说是开了春翠鸟长大了兴许找人捉来再做只钗子……这些日子雏鸟出了,可是这大冬天的,成鸟也不知是不是被冻死在哪儿了,留下一窝雏鸟在那儿又冷又饿,大清早的便在哭叫,叫得人晦气。” “哟,这还怪上鸟儿了。” “可不是么,可是那小鸟又不会说话反驳,总之便是那小鸟闹的雪舞姑娘一夜没睡好,刚才发了脾气,让我们赶紧把那一窝小鸟端走……” “端哪儿去?” “随便哪儿,”小姑娘耸耸肩,“这样冷的天气,又下了雪,那窝雏鸟大概也活不过今日,眼下叫的声音同之前比都不太响亮了,兴许已经冻死几只了呢?” “冻死了不就清净了,还闹腾着端走作甚?” “一窝鸟尸放在院子里,想想心里都不舒坦,当然得端走。” “也是。” 两个小丫头低声交谈,对话的语气里倒也听不出多少情绪。也是,大家都是看着上面人的脸色过日子,若多余的爱心会让她们自己的日子都变得不好过,那这所谓的爱心自然还不如没有。 春桃的那个伙伴笑了笑:“后院的阿黄今日又要有肉吃了。” “别吧,还是扔门外去,生死由天,送那狗嘴下面同杀生没什么区别了,倒是造孽。”春桃说。 “有何区别?横竖都活不了。” “你说得倒是好听,一会儿还不是我端着鸟窝,”春桃横了伙伴一眼,伸手捏捏她的脸,“去给我拿个梯子来。” 那小丫头笑吟吟地应了,转身去拿梯子,两人合力没一会儿便将那鸟窝从梅树上拿了下来,春桃双脚一落地就伸脑袋去看捧在手掌心的鸟窝,随即“呀”了一声,递给身边的伙伴看,后者微微蹙眉又舒展开,随即看似可惜地摇摇头,明明昨儿个还活蹦乱跳的一窝雏鸟,一晚上的工夫,只剩下一只了,那一只也是奄奄一息的,兴许还没等端门口就一命呜呼了。 春桃原本还想端给平日里替班主打理庭院的小哥儿看看能不能救得活,眼下也跟着没多少兴趣。这会儿雪越下越急,她出来的时候又没披厚衣裳,一路端了过去鸟没救活自己还落得个感冒的下场才叫不划算呢。 打定了主意,她索性便端着鸟窝要往外走,来到一个拐角处正欲把那鸟窝随手搁了,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春桃,你不去玩雪,在这做什么?” 春桃一惊,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做贼被抓,惊魂未定地转过头看了眼认出来人是子湖,心下一松方才勉强露出个笑容,道:“原来是子湖姑娘。” 子湖上前。 春桃笑容不变,客客气气道:“姑娘说的是,春桃倒是想同那些死丫头玩闹来着,谁知道方才给姑娘送了早膳后回去,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雪舞姑娘房里闹翻了天,说是院子里有窝不合时节下蛋的翠鸟怕是冻死了,留下雏鸟在叫唤,雪舞姑娘一夜未合眼,这不,天亮便急着让咱们把雏鸟端了随便找个地儿处置妥当。” 子湖听了没搭腔,倒是原本四平八稳的眉渐渐蹙起,绕过了还在说话的春桃,她看了眼被随地搁置在屋檐下的鸟窝——里头的雏鸟刚刚脱了胎毛见一些好看的色彩,却七七八八地倒在鸟窝里一动不动,寒风吹过,那还未长成的羽毛随风飘动,显得有些凌乱。 看着是死光了。 子湖垂下眼,正想让春桃找个地方把鸟儿埋了,放在这里仔细让野猫和看家狗捡了便宜,就在这时,她余光一瞥,却突然见那一窝鸟儿里,缩在一群早已僵硬的鸟儿尸体中,有一只突然睁开了紧闭的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又虚弱地闭上了。 快得就像是一瞬间子湖看走了眼。 但是看着那脆弱的小小身子,腹部微弱的起伏,这只小小的翠鸟,它确实还活着。 第二十一章 “——我家姑娘当即便把整窝雏鸟端起来,不顾劝阻将昂贵的手帕盖在那些鸟的尸体上,将它们送到了懂这行的下人手中,那一窝的雏鸟只有那一只保住了小命,又被精心饲养了起来。” 苏团圆坐在围栏上,她垂着眼,似乎还是那个紧张怕生的小丫鬟,唯独那双眼睛中透着莫名的冷漠。 “姑娘给鸟儿取名团圆,看着鸟儿一天天从虚弱变得健康,脱掉胎绒,长出艳丽的羽毛,红色的鸟喙,脸蛋上有两团特殊的红晕,它长大了,磕磕绊绊地学会飞翔,最开始只是笨拙地往前跳跃,然后是从高高的窗棂上扑打着翅膀安全落地,最后是短暂的飞行……但是后来那只翠鸟无论飞得多高多远,也不曾离开她很远。”苏团圆说,“她休息时,它便靠在她的脸颊一侧;清晨,它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面颊将她唤醒;她练嗓子时,鸟鸣便是她最好的伴奏……小翠鸟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只知道自己不能也不应该离开子湖姑娘。” “子湖姑娘也离不开团圆啊,平日里没有人跟子湖姑娘说话,她们说她冷冰冰的,然而这些人却不愿将一只冻伤的小鸟救下来。子湖姑娘在窗棂上给团圆做了个小小的窝,蹲在里面的时候就能看见外面的风景,子湖姑娘知道团圆最爱吃的是街角余记的糖莲子,外面是一层甜甜的糖霜,里面的莲子新鲜清甜,子湖姑娘不喜甜,却每次都会绕上远路去买一小些放在房间的茶杯里,茶杯的深度刚刚好,团圆站在边缘稍一弯腰,就能啄到上面的糖霜……” 苏团圆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 “团圆几乎以为日子就要这样平静地直到永远。” 她转过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黑发少年:“直到三四个月前,戏班子南巡表演,去到一个偏远的镇上,听说镇上还有个了不得的画师,所画之物皆能存活。子湖姑娘对于这种谣传向来无兴趣,奈何那日,当她于河边练嗓,翠鸟立于枝头,那一人一鸟对唱之景,偶然叫那画师看了去……” 张子尧很心虚。 虽然干坏事的人其实不是他。 眼下被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就算是恨不得抱头逃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明知故问:“之后如何?” 此时苏团圆的下唇已经退散去那鲜艳的红,周围浓郁的墨香散去,她又变成了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苏团圆勾起唇角微显嘲讽:“被关在画里的滋味,你倒是问问你腰间那位大人。” 张子尧低下头傻乎乎地看腰间画卷,烛九阴给出了回应:“想把那手贱瞎画的人也捉起来,再强塞他一口长生不死灵药,找个小黑屋把他关起来,最后……嘿嘿嘿。” 张子尧:“……”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拍了拍画卷。 画卷立刻没了声音。 第二十二章 小丫鬟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她瞥了一眼张子尧和他腰间挂着的画卷,停顿了下又继续道—— 突然一日之后,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子湖发现那只总待在自己身边的鸟儿不见了,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昨儿她们还在一起,它就突然不见了。 刚开始子湖也找,走遍了大街小巷每一个林子,用她那清冷却好听的声音叫着“团圆”“团圆”,山林之间鸟雀无数,却没有一只是她的团圆。 整个戏班子的人都知道子湖的小鸟不见了,有些人为她惋惜,有些人则是满脸嘲笑,畜生便是畜生,你对它再好它也只不过是只白眼狼,天气稍一变好,说没了就没了,就算现在不会走,将来开了春肯定也是要飞走的…… 这些话子湖都听在耳朵里,她不反驳也不辩解,只是变得越发沉默起来。 后来便过年了。 大约是初一的那一天,戏班里的人敲响了子湖的房门,子湖开了门正欲打发这些人走,却发现站在门外的是笑眯眯的班主,在他的身后站着个胖乎乎的、不到人腰高的十一二岁小姑娘,她扎着两条小羊角辫,绿色的发带颜色鲜艳又特别,也不晓得是外面太冷了还是怎么的,一张肉嘟嘟的脸蛋红彤彤的。 外头下雪了,雪落在她的肩膀上、头发上,风吹过时,她的发被吹得有些乱,不知道附近哪个兴致大发在书房研磨练字,子湖在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之后,忽然看见那小丫头不知道为何微微眯起眼,然后又睁开眼,充满忐忑地飞快看了她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正欲将门关上的子湖停了下来,她站在门槛后,目光冷清地看着站在门外的小姑娘,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脸蛋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叫团圆。” “……团圆,真是一个好名字。”子湖笑着倚靠在门边,又掀起眼皮子看了眼班主,“别是您为了讨我欢喜,专程教她这样说的罢?” 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那只不知道飞到哪儿去的鸟儿的名字。 班主连连摇头,还没来得及喊冤,突然子湖便开口叫了声“团圆”,只见原本羞答答站在班主身后的小丫头立刻抬起头:“在!” 子湖愣了愣,那先前还有些清冷的眼角终于柔软了下来:“还真叫‘团圆’呐?” “?” 小丫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然而子湖那张鲜少有情绪的脸上这一次真的露出了笑容,她将房门拉开了些,让出一个可供小孩进出的缝隙,懒洋洋道:“这孩子我收下了。” 班主长吁一口气——子湖老不要专门的小丫鬟伺候,搞得他每次都要从别的歌姬那借人,几次下来后院几乎要着火了……所以眼前可是好不容易被他盼来的松口啊! 班主都来不及计较那扇不客气地在他鼻子前关上的门了,他站在门口半晌,最后忍不住趴在门上偷听,隐隐约约地,他只能听见从门里传来含糊地对话声。 “你叫团圆,姓氏呢?” “没有姓氏的,姑娘,给奴婢名字的人,没有给姓氏的。” “……我知道了。”子湖的声音淡然如常,“那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姓,我姓苏,你便跟着叫‘苏团圆’吧。” 苏团圆。 小小的婢女反复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那张红扑扑的脸上,一双眸又黑又亮,写满了欣喜。 子湖一不小心想到的是刚刚学会飞行的那只小鸟,当她叫它的名字时,它便会快乐地扑打着翅膀飞到她的肩膀上,发出悦耳的叫声,亲密地用喙去触碰她的耳垂,还有她耳朵上偶尔会出现的饰品。 子湖的团圆又回来了。 没有了小鸟,她的身边有了一个不起眼的、有点儿胖的小丫头,她走到哪都低着头仿佛胆怯怕事的模样,说话声音也小,唯独在被子湖叫到名字的时候,她会变得和平常不那么一样,看上去真心欢喜自己被叫到似的。 沉默寡言。 忠心不二。 做事干净利落绝不推脱也不质疑。 这样完美的奴婢,反倒是让其他那些早就有了、甚至不止一个人伺候的歌姬们羡慕或嫉妒了。 虽然包括子湖在内,谁也不会知道,苏团圆就是团圆,团圆就是苏团圆。 眼前的小丫头就是那只从画卷上逃走的翠鸟,所以她第一次见面时便告诉子湖她叫“团圆”, 对外人,却直接称这名字是子湖给的。 也确实是子湖给的。 在被张子尧的兄弟强行封魂入画,这只自小便与人类在一块儿的鸟儿悟性极高地弄明白了画中原理,知晓画中一切规则,索性幻化为人类,又挣扎着离开了画卷,找准时机出现在班主跟前,最后顺利来到子湖的面前。 虽然这一次身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墨水味儿,她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 “说是更开心,或许也不为过。”苏团圆微微眯眼,她摊开双手,轻轻握拳而后道,“现在的我,可以为姑娘做更多的事了,这样很好。” 苏团圆语毕,张子尧站在那小丫头身后还沉浸在她缓缓道来的故事当中一时无言,良久无人说话。 直到不远处宾客席位上传来赞扬和掌声阵阵,张子尧抬眼望去,只见天空鸟雀伴随着子湖离场展翅飞去,成群结队消失于月色光晕云层后…… 张子尧神色动容。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他腰间挂着的画卷传来一声咂舌,悠声道:“故事总是说得动听,你这鸟儿却是莫要诓这小蠢货绘梦匠博取同情,小小一只雀鸟,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挣脱绘梦匠点龙之手的束缚,冲出画卷,化作人形来到凡人之间来去自如?” 苏团圆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微微一鞠躬:“大人,其实世间没有押上了性命还做不成的事,若觉得自己拼尽了全力还是做不到,那便是还没有做好彻底的觉悟呢。” 言罢,不等烛九阴再搭腔,她便向着张子尧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福,随即转身迈开脚步显得有些匆忙地往长廊外走。张子尧道她急急忙忙是要做什么,原来只是迎上了子湖,又踮起脚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她的肩头。原来因为那件仙器羽衣看着极为轻薄,秋夜夜里风凉,这只小鸟怕她的主子受了邪风着凉。 “倒是将那个歌姬的鸡毛蒜皮小事儿当作自己鸟生头等大事了。”烛九阴凉凉道。 张子尧看着不远处那主仆二人在席间落座,苏团圆一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子湖,那小心翼翼又倾慕的模样倒是看得他五味陈杂,觉得绘梦匠是不是当真是个很可恶的角色——人家一人一鸟日子过得好好的,偏生要去打扰,这又是作了哪门子的孽。 张子尧随后归席,听闻席间众人对于子湖赞不绝口,纷纷感慨以前为何从未注意过这名歌姬的风华绝代与绝佳唱功……听到这些评价,本就有心扶持子湖一把的张子尧本应心生欢喜,但是却一脸无喜无悲,倒是越发地沉默了,只管埋头喝那闷酒直至散席。 散席后,一路吹着凉风回到自己那小院,倒是把酒劲儿吹了上来,张子尧回到小屋里关门声有些大,随即听见腰间那人道:“那小鸟满口胡言,你这小蠢货怎就信了它,倒是闹得自己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 “你有。” “没有。” “有。” “没……” “本君说有就是有,你少废话。”烛九阴蛮横道,“把本君挂起来,挂高点。” 张子尧闻言莫名,却不多说乖乖照做。待那画卷被挂至稍高的地方,画卷展开,里面的英俊男子抖抖那黑色的绣袍,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站在画外巴巴抬头看自己的黑发少年,清清嗓子。 张子尧:“做什么?” 烛九阴:“教育你。” 张子尧:“……” 烛九阴:“你这样好骗活不过二十岁。” 张子尧嗤之以鼻:“多谢祝福。” 烛九阴:“真的,你也不想想,那只小肥啾怎么可能为了个人类豁出去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跟她在一起?其中肯定有其他玄机,她知道你绘梦匠身份,生怕被你捉回去,故意找了个荒唐的理由骗你,也就你这傻子信。” “你又随便给人家取外号。”张子尧说。 “你管不着。”烛九阴跷起二郎腿,“你有没有在听本君说话?一晚上哭丧着个脸给谁看,你们绘梦匠确实是祖传下来的缺德人格,但是……” “好好说话,别一言不合就捎带上咱们祖师爷一块儿骂。” “张子尧,本君一直以为你没有家族荣誉感的。” “今晚特别有。” “那小肥啾到底哪里打动你了?”烛九阴一脸无奈,“要比起她,本君被关了几百年显然更加可怜,你何时给过好脸色?……你看你看,就是这种嫌弃的脸,本君活该被关画里,还不如一只鸟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 张子尧想了想,突然问道:“九九,如果有一天我问你要你的真身龙鳞,只为制作一件上品法器,你可愿意给?” “不给。” 毫不犹豫。 顺便附赠“你是不是疯了”“痴人说梦”“给老子醒醒”的嘲笑眼神。 “触碰龙之逆鳞尚且引龙颜大怒,何况拔鳞,你这小蠢货知道那多疼么?”烛九阴说道。 “是啊,是很疼,就像是鸟儿从自己的身上将漂亮的羽毛血淋淋亲手拔下一样,”张子尧慢悠悠道,“九九,那夜我便是遇见了苏团圆,我道是有哪个姑娘深夜受了委屈躲在庭院里哭泣,原来就是她,每夜躲起来从自己的身上拔下羽毛只为给子湖制作一顶翠羽冠……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定然是忍受不住疼痛,才低低哭泣了起来。” 烛九阴没搭话,看上去有些诧异,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傻的鸟,活生生从自己的身上拔羽毛? “苏团圆说了,世间没有什么事是豁出性命了依然办不到的,无论是一顶小小的翠羽冠,还是化作人形离开绘梦匠的画卷来到人世间,”张子尧伸出手,叹了口气轻轻从画卷上拂过,“九九,若你有这番觉悟,怕是早就离开画卷了。” “你意思是本君觉悟还不如一只肥啾高。” “……也不是。” “那就是在嘲笑本君胆子小不敢尝试。” “……真没有。” “本君告诉你,本君这不是胆子小不敢尝试突破束缚,只是上了年纪以后就渴望安定,对于尝试新事物没那么积极。” “喔。” “这是成熟男人的表现。” “好的。” “你长大了就懂了。” “是是是。” “……” 第二十三章 又过了几日,眼瞧着京城地位最高的那位主子诞辰就在眼前,王府上终于有了惊天动地的消息,因为那日晚宴歌姬子湖表现出众,艳压群芳,最终瑞王松口,若圣上寿辰前子湖能得翠羽饰一件,则可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她将在当今圣上的寿辰晚宴上,站在最尊贵的戏台上献上一曲,从此金钱、名誉、地位,再也与往日不可比拟。 初得消息,怎么也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的雪舞、芳菲自然是咬碎了一口银牙,整日提心吊胆,将最后的希望压在子湖拿不出这样贵重的行头上。唯独子湖本人却突然表现得淡然起来,仿佛她走到这一步已经很满足,也不再去奢求太多。 这让张子尧更加欣赏。 这一日,两人又在老地方偶遇,谈起这件事,子湖的说法倒是在张子尧预料之中。 “子湖只为证明谁才是天下第一嗓,若是为一身霓裳、一顶翠冠,埋没了我十几年的苦练,我便是不服。” 歌姬的双眼平静,却异常明亮清醒,不喜不悲,让人清楚地感受到眼前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在为什么而坚持。 “但我不会闭着眼不撞南墙不回头,若非要看见华贵的衣裳,才能让他们安下心来听我唱曲,那我便穿上那样的衣裳;若非要一顶翠冠,才能让他们将注意力放在我的歌上,那我便戴上那样的翠冠——他人如何评价子湖并不在意,子湖只是不愿意负了自己的一身本领。” 她说着,将视线投向远方——已经是深秋,夏季开得正好的一池莲花如今只剩下残花枯叶。张子尧心生感慨,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候却见子湖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长廊,那眼神同她与张子尧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同,带着难以言喻的温和与温度,就像是在看自己的爱人般温柔。 张子尧微微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以为自己将看见什么达官贵人英俊才子,意外的是,他却只看见远处缓缓跑来一个小小的人,她的手上抱着一顶斗篷,一张小脸大约是因为跑得急了,脸颊上红扑扑的。 虽然如此,但是不知为何,那双眼明显没有前些日子看着那样晶莹剔透,反而透着一股子的乏劲和无神:“姑娘,你怎又不叫团圆一人跑了出来?外头风大,这要是沾染了风寒可怎么办才好?” 不等子湖开口,苏团圆已经急急将那披风披到了她的肩上,然后余光一闪仿佛这才看见旁边还站着个多余的人,稍愣转过身,跟张子尧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算是问过安。 张子尧一下子反而成了多余的人,索性准备告辞,告别了这主仆二人正欲离开,却又多了个心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似的,于是走出了院落又悄悄绕了回来,趴在墙头一看,正巧见子湖拉了拉肩上的披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碰了碰苏团圆的发髻:“跑散了。” 苏团圆“喔”了声,仿佛意识到自己失礼,小脸蛋一红转过身伸出小短手捂住发髻,同时还没忘记絮絮叨叨地抱怨:“都是姑娘不唤醒团圆,若是能及时醒来,哪能发生这么狼狈的事儿……” “我见你睡得香甜,便不忍闹醒你。” 接着张子尧便破天荒头一遭看见子湖笑了。 双眼微微眯起,唇角上扬,正儿八经的笑容,深邃的眼底都透着甜蜜的笑意。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平日里总是神仙似的云淡风轻、一脸平静的女人居然可以笑得那么好看,什么雪舞芳菲,统统都被比了下去。 张子尧盯着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出了神。 可惜片刻后,那唇角再次放平,子湖伸手将自己的随身婢女拉到自己的身边,摸摸她的脸:“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没有的事,姑娘好事将近,团圆忙碌些也是应该的,”苏团圆说,“团圆只是个下人,姑娘用不着对团圆那么好,团圆只求三日后姑娘能顺利上那戏台,便心满意足。” “胡说,你这样说我便宁愿不唱了,把你累坏了我上哪找个人顶替你的缺?”子湖说着,伸手刮了刮苏团圆的鼻尖,又凑近了些异常亲昵道,“你再说这话我可就生气了。” 苏团圆挠挠头傻笑起来。 “你近日也瘦了。” “前些日子秋老虎,胃口淡了些,再加上忙碌,瘦了也正常。” 子湖不说话了,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勾起面前婢女那张圆乎乎的脸左右翻看了下,片刻之后似乎不满意似地微微蹙眉,顿了顿,这才将腰间的小囊袋解下,放到婢女手中:“拿去吃着玩吧。” 从张子尧的角度看不清楚那小袋子里装的什么,只能看见苏团圆解开看了眼后一脸惊喜,从里头捏了一颗白色的东西放进嘴里,细细吮吸,眉眼之间全是满足。 “好吃吗?” 婢女唔唔几声,又捏一颗,正欲放进口中,刚用牙咬住最外面的一层糖粉,忽闻“我也尝尝”,随即嗅到一阵淡香袭来,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唇上触碰到一片柔软,一触即离后,牙上衔着的零嘴儿也被夺走。 小丫头微微瞪大了眼。 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而子湖则满目淡然,将那一枚糖莲子用舌尖一卷勾入口中,轻轻咀嚼后笑道:“果真是京城最好的干果店,是比寻常的糖莲子清甜许多。” 此时没有人搭腔。 因为无论是苏团圆还是张子尧都看傻了眼。张子尧浑浑噩噩地转身,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可惜满脑子还停留在坐在石椅上稍稍抬起精致的下颚从婢女唇边夺走零嘴时,两人挨得极近的一幕。 张子尧恍惚地在心里想这只小鸟好像确实没有之前看着那么精神,也明显瘦了不少……但是直觉告诉他,他好像抓错了重点。 回去同烛九阴一讲,不免又被无情嘲笑一番。 虽然张子尧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遭到嘲笑。 这也让他郁闷得很。 当天夜里又遇见苏团圆,在上一次遇见她的同一地方。只不过这一次并非偶遇,张子尧是顺着空气中浓郁的墨香而来,在走廊上遇见了苏团圆。 张子尧是真的惊讶了,因为他怎么都想不到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就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之前那个圆润、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灵光的小丫头不见了,眼前的小孩整个儿像是被人抽了魂,又像是大病初愈,脸色难看至极不说,额角也冒着虚汗,走两步便要靠着栏杆歇息。 整个庭院弥漫着的墨香就像是有人打翻了十坛墨汁。 张子尧虽为半桶水,但此时也多少察觉到哪里不对,索性在那小鸟又一次摇晃着要倒下时从阴影中走出,一把搀扶住她,后者微微一愣似有些惊慌转过头来,看见来人是张子尧反而长吁一口气:“我道是谁。” 张子尧眉眼严肃,目光在对方手中死死护着的一个小篮子上一扫而过:“小鸟,你这又是何苦?” 世间万物既被封魂,变成了绘梦匠画中人物,哪怕是冲破了束缚来到画外,却依然摆脱不了这样的本质。所以,画中人是没办法将自身携带的物体化为凡物让其真实存在的,无论是身上的一件衣服,一个钗子,或者是一根羽毛,都只是画上的一部分。 唯独可以被分割的是这幅画的精魂。 这只傻乎乎的鸟儿,它不仅仅将一根根艳丽的羽毛从身上拔下来,而且是在活生生地切割自己的精魄!这样的疼痛超越切肤之痛,深入比骨髓更深的深处,寻常人恐怕根本承受不住这疼痛的十万分之一。 “住手罢。”张子尧道,“又何苦做到这样的地步,你是不是不知,再这样下去,你恐怕不仅要因为过于虚弱而被重新束缚于画中,甚至会因此精魄七零八落,最终魂飞魄散,变作一幅普通的画,不会动不会叫……” “知道的。” “……” “团圆知道的。”小小的婢女神色淡然,将搀扶着自己的手推开,“可是苏团圆的命就是子湖姑娘捡来的,我怎么能够为了保命,眼睁睁地看着姑娘落于人下,受尽屈辱?” “……” 张子尧哑口无言。 “先生,您和当初我遇见的那画师不一样,”苏团圆转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您这里头也有东西在跳动呢,所以,团圆说的话,您未必不能明白,哪怕今日不明白,日后,总有一天大约也会懂得的。” “我不懂。” “世界上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苏团圆说,“您放心,今日为最后一次采翠羽,那顶冠饰便可大功告成了。” 张子尧看着面前那憔悴得脱了型的小丫头双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只能看见她下唇上那一点绛红红得刺目,让人倍感不安。 …… 三日后的当今圣上诞辰,哪怕在之后很多年都被人津津乐道。 传闻瑞王推荐的歌姬成了一个传奇,纵使是那些见过了世界上许许多多奇珍异宝的达官贵族们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叹息,她那一袭仿佛将月光打碎倾洒于裙摆的霓裳;那一首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妙嗓;倾城的容颜,淡泊的双眸,以及…… 那一顶绝世灵动的翠羽之冠。 超凡于世间所有能工巧匠之上的华美精致,每一处细节堪称完美,晚风吹来,翠羽栩栩如生,仿佛依旧在鸟雀腹部,泛起深浅有序的翠色羽浪。 当子湖唱响祝福寿辰之曲,天空更有百鸟归巢般的盛况,成群的鸟儿啼叫,美妙的歌声从天边飞来,或落于树梢,或盘旋于夜色之下,又或围绕在戏台歌姬周身落在她的肩头上。 祥瑞喜庆,瑞兆大显。 当宴,龙颜大悦,赏黄金万两,锦缎百匹,奇珍异宝无数,亲封歌姬子湖,歌绝动人倾天下,为世间第一嗓。 …… 这夜,月上柳梢,皇帝的诞辰仍未散去,从很远的地方依旧传来歌舞笙箫之乐。 皇宫深处的某处高台阁楼之上,窗棂上却依靠着相互依偎的妙龄女子二人,其中一人便是方才一瞬间成为天下所有歌姬倾羡对象的子湖。而在她的怀中,则靠着另外一个小小的身子,相比起子湖一身华服,她穿得倒是并不起眼,且面色苍白一脸病容,唯独下唇红艳,甚是诡异。 然而子湖却仿佛丝毫不嫌弃。 无视身后屋内一箱箱敞开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此时此刻她只是目光平静地瞧着远处的月,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怀中的婢女散落的额发,动作轻柔,仿佛唯恐一个粗心惊扰了怀中人。 “团圆。” “嗯,”婢女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她揉了揉眼强打起精神,“姑娘?” “陪我唱歌吧,”子湖低下头,“好不好?” “唱歌?好呀,”苏团圆的双眼似乎又因为过于疲惫而缓缓闭起,“唱什么好呢?” 子湖沉默半晌。 良久,她垂首,在怀中那呼吸越发变轻的小人额间落下一吻,淡然说道:“就那一曲《蜉蝣》可好?”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歌声轻起缓落,乘载着夜风穿得很远,一高一低的歌唱声没有加入任何的歌唱技巧却让人心安神宁…… “奇怪,哪来的墨香?” 席位之间,当今皇帝细细嘟囔,然而这小小的疑问很快被席间竹丝之音掩盖而去。 当时天空中鸟雀声起,成千上万的鸟雀结伴于京城上空飞过,瑞王府内一座不起眼的小小院落被推开了门,一名黑发少年缓步走入庭院,抬起头目光沉着地看着那些鸟雀离去的方向…… “九九。” “嗯?” “起风了啊。” “嗯,可不是,快进屋,听说傻子都容易着凉。” 第二十四章 后来子湖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拿着皇帝赏的金银财宝过好日子去了;有人说她就留在皇宫里成了贵妃娘娘了;还有的人说,她是遭同行记恨,香消玉殒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 然而子湖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歌姬,很快的,大家的注意力又被其他人吸引了去。 几个月后,又是一年的冬季来临,这一日,大清早的,人们便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水汽,果真不一会儿,天上便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瑞雪兆丰年,本王琢磨着倒是个好兆头,果不其然,看我把谁给盼来了?” 桌案后,楼痕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黑发少年,只觉得他这半个小尖下巴都隐藏在领子里的模样异常可爱。 张子尧是个迟钝的,感受不到对方这种奇怪的点,只是垂下眼,恭敬道:“让王爷等候多时了,王爷且看,眼下这幅画,可否弥补之前愚兄所犯之罪过?” 楼痕“唔”了一声,调侃了句“你画的都好”,又笑吟吟地瞥了张子尧一眼,显得有些期待地抓起了张子尧方才呈上的画卷,轻轻抖开,于是眼中不正经的笑很快被诧异所替代。 “这是……” 画卷之中无它。 唯一棵梅树,一鸟,一人。 浑身翠色背羽的鸟儿站在树梢低着头,小巧的脑袋专心致志地看着树下的人,而树下佳人身披深蓝滚银披肩,背对着画外之人,只能隐约见其高挺的鼻尖与长长的睫毛,此时,她似在与枝头的那只翠鸟对视。 其头上那华丽翠冠,却是深秋时节参与过当今圣上诞辰宴任何人都不会忘记的。人们多叹息子湖失踪得莫名其妙,连带着那顶他们所见过最美的翠羽冠饰也不见踪影,让人遗憾,没想到时隔多日,这东西居然在画卷上被活灵活现地重现了。 更妙的是,此时此刻画卷之中也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雪,当积雪在树梢上越积越厚,那小小的翠鸟从树上跃下落在树下人的肩头,抖落身上的白雪。 画无声,一人一鸟,却仿佛有说不完的千丝万缕的情愁可诉,皆随落雪纷纷掷地无声。 “好画,点龙笔传人果然名不虚传,怎么做到的?”楼痕放下卷轴,震惊地问。 “无它,尽力而已。” 张子尧淡淡笑道,稍一鞠躬,谦虚回答。 告别瑞王,回到那住了大半年早已熟悉的小院,认认真真环视院内每一角落,随即深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抬脚回到房中。 少年扫去肩头落雪,抬起头,那眼中沉重微敛,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道:“九九,我回来了。” 良久,房内响起一个懒洋洋的磁性男音:“本君当你是积极自荐要做王府画师去了,原来还晓得回来。” “踢翻醋坛子啦。”张子尧笑了,双眼像是弯月似的,“只不过是去送画儿,唔,王爷满意得很呢,从今儿起,我就是自由身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走入房内,于一画卷前止步站稳,抬起头笑吟吟地同画卷里的坐在松枝上躲雪的华服男子说话,后者听他喜滋滋地报告,不置可否,只是傲慢地哼了一声:“高兴个屁,事儿还没完,那顶金光灿灿的翠羽饰物凝结了那只小肥啾的精魄,如今已非凡物,你待如何……” 还没说完,就看着张子尧撅起屁股爬进床底,拖出一只又旧又廉价的破木头箱子,烛九阴满脸嫌弃地闭上嘴,垂眼看那傻子鼓起腮帮子吹掉上面的落尘,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箱。 一时间,原本昏暗的屋内翠色明亮,灵气动人! 简陋的木箱里,赫然放着那被世人惦念不忘的歌姬子湖的那顶翠冠! 怎么处理这个东西呢?张子尧瞪着这个宝贝发呆,苦思冥想后一个击掌:“干脆找个没冻结的深湖,直接沉底如何?” “……认真的!” 张子尧转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烛九阴,后者立刻感觉到了头疼,挥挥手作驱赶蚊虫状:“你这智商这辈子也就止步于给老子画出几个爪爪这样了,再进步估计也是最多能再给本君画盆洗脚水。” 张子尧不服气地鼓起脸,抓过腰间的点龙笔,高举着冲到画卷前面,嚷嚷着:“我还能给你画个花猫脸,你倒是别躲,怕什么,我这点儿智商能玷污您邪神烛九阴大爷的尊贵容……” 话音未落,只见房内翠色突然大盛,那顶翠羽冠饰发出“咔嚓”一声清脆裂响,居然自行毁坏,四分五裂。 张子尧停下与烛九阴胡闹,两人目瞪口呆之间,只见从那简陋的木箱子里,有翠色的液体缓缓流淌出来,那黏稠却鲜艳的色彩,居然略像调好的彩墨。 这翠色张子尧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此时,正巧某龙在他身后“喂”了一声,张子尧一个激灵,似想起什么,心下狂跳,当即铺开宣纸,小心翼翼取出自己用的墨研磨,点龙笔蘸墨,在铺好的宣纸上画出一条长形生物蜿蜒轮廓。 “给本君画洗脚水?”在他身后的画里某条龙不怀好意地问。 张子尧却不理他,只是洗了笔,快步来到那破木箱子前,点龙笔在那翠色液体上稍一蘸取,他又回到桌案前,深呼吸一口气,笔尖落下。 翠色彩墨落于宣纸,不再消失,而是浓淡有致晕染开来。 笔稍微往下一压,再轻轻一拖,在那模糊蜿蜒的龙身之上,轻薄翠尾就这样被勾勒出来。此时,就连烛九阴也闭上了嘴,因为他认出来了,宣纸上被勾勒出的,是他的宝贝尾巴…… 只是不同于上次。 翠色跃然于宣纸之上,颜色越发栩栩如生,没有哪怕一丝丝会消失的征兆。 第二十五章 张子尧:“……” 烛九阴:“……” 张子尧:“嗨呀?” 烛九阴:“哎呀?” 两张懵逼的脸。 四只放空默默瞪视的眼。 此时此刻,画卷之中原本只是墨色泥鳅似的龙也突然有了变化,只见黯淡的龙尾像是突然被赋予了颜色,翠色的墨痕如有人在画卷上作画一般蔓延开来。渐渐的,翠色变得轻盈通透,几道墨痕勾勒出龙尾薄膜之上清晰的血脉—— 巨龙龙吟震天,由山石之中腾云升天,那巨大华丽的翠色龙尾只是轻轻一甩便将画中山石甩得粉身碎骨! 石山碎裂巨响,窗外亦晴天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院外传来王府下人们奔走叫喊的声音——张子尧双手捂着耳朵,雨声之中慌慌张张保住挂在墙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画卷仿佛生怕它被风吹跑,狂风之中他发带被吹散,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发丝糊了他的双眼……迷糊之间他只得瞧见画好中龙腾云雾之中,乳白色的云雾掩饰之下龙身几不可见,唯那一抹翠尾如染上仙光,不可隐藏,栩栩生辉! 当真神气得很! “行了行了!”张子尧一手摁着画,一手去抓自己被吹成神经病的头发,“嘚瑟一下就行了,别没完没了的啊——” 话语刚落,狂风说停就停,唯独门外雷声不绝于耳,暴雨不停……倒是很好滴掩饰住了屋内张子尧对着画卷咆哮的声音。张子尧长吁一口气,将画卷从墙上取下,平铺于桌案上,背着手绕着桌案走了一圈,看着画卷之中的真龙神君,他倒是有些不敢确定地叫了声:“九九?” 画卷里半天没反应。 完了。张子尧咯噔一下,心想这是要得了尾巴翻脸不认人了? 心里一急连忙伸脑袋去看,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团黑色的光从天而降——下一刻,画卷里高大英俊男子一脸慵懒坐在被自己方才劈开的乱石之中,身上滚金黑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此时他正翘着二郎腿,欣赏自己脚上蹬着的那双翠羽新靴,翻来覆去地看,一脸自在评价:“新靴不错,挺符合本君审美。” 张子尧:“……” 没等张子尧说话,画卷中男子总算是高抬贵眼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双新鞋上挪开,扫了张子尧一眼,立刻挪开了视线——然后一脸别扭地问道:“你头发怎么了?” 张子尧伸手去摸摸后脑勺,“喔”了一声道:“还不是你方才那阵妖风,吹得我冠宇散乱……” “快扎起来吧。” “?” “疯婆子似的,怪辣眼睛,本君都不敢看。”烛九阴抬起手捂着双眼,又贱兮兮地从手指缝里偷看画卷外的少年,瞥了一眼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寒颤,“早说兴奋一下的代价就是过会儿要受这等惊吓,本君保证做到心如止水,哪怕新靴在爪,也只是淡定优雅道:哦,一双新靴,还不赖。” “……”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这条赖皮龙,方才觉得他要翻脸不认人反倒像是高估他的智商了。 张子尧一颗心落地,也没来得及去琢磨就算这条破龙翻脸不认人能给他造成什么损失,看着画卷之中翠靴黑袍男子,这会儿他心里也有点儿高兴:“九九,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怎么这尾巴突然就能画出来了呢?前两天还不能呢……” 烛九阴:”“不知道。” 张子尧双眼一亮:“难道是我画技突飞猛进?” 烛九阴一顿:“虽然不知道,但是本君猜测,至少跟这个肯定是没关系的。” 张子尧:“……” “你可以给你爷爷写信问问怎么回事,一家子人总该有一个有文化的吧?” 烛九阴说着,懒洋洋地重新化龙——这次除却外面下的雨变得更密集了些,天空变得更暗了些,动静到是没之前那么大了。张子尧正以为是他重得新尾欣喜不已要多欣赏一会儿,没想到这时候,他突然从画卷方向闻到一阵腥咸之风,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一角占据整个画卷那么夸大的翠色龙尾居然渐渐浮出画卷,龙尾水珠晶莹剔透,一滴飞溅到张子尧眼皮子上! 张子尧倒吸一口凉气被吓得猛地后退一步! “怕什么?”烛九阴的声音不满地响起,“这只是本君龙尾一角,特地给你这乡巴佬见识见识——” 他话还未落,突然感觉冰凉尾巴上微微瘙痒,一柔软又温暖的触感顺着他尾部血脉轻抚而过,烛九阴没说完的话全部呛回了喉咙里—— 与此同时,那露在画卷外的尾“呲溜”一下缩了回去,张子尧一脸悻悻将手缩回去,正想说自己还没摸够那冰凉爽滑的感觉,就听见画卷里那龙嚷嚷开了:“让你看看!摸什么摸!乡巴佬么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摸上一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本君不好龙阳的!瞎摸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砸张子尧个劈头盖脸,张子尧懵逼了一会儿心想不就摸摸尾巴激动地炸了毛的猫儿似的怎么回事?越来越不对劲,干脆“啪”地一巴掌拍在那副画卷上:“我画出来的尾巴摸一摸怎么了?我还嫌摸了一手鱼腥味儿呢!” “什么?你说本君鱼腥味儿!放肆!刁民!胆敢对真龙神君如此无理!” 张子尧不理他,转身绕过画卷去水盆里洗了洗手。 身后画卷里,龙尾巴悄悄默默探出一个角,左右挥舞了下发现没碰到人,顿时嚣张地将桌案拍地啪啪作响:“人呢?你别以为不说话跑到墙角瑟瑟发抖本君就能原谅你了——小蠢货?哪去了?本君听见水声了你不会是洗手去了吧——你居然真得去洗手了?!” 张子尧举着湿漉漉地手,回到桌子边,看着画卷纸上一条翠色的尾在那晃来晃去拍来拍去实在碍眼,终于忍不住又伸手将那尾巴摁回去,嘴里碎碎念道:“收好收好,别嘚瑟了,哪日若是又被哪个捉妖人看见,就这么一条宝贝尾巴都砍了你的去。” 这会儿大概也是撅着屁股甩尾巴甩累了,烛九阴冷哼一声,那翠色的龙尾消失于纸面,英俊的男人重新回到乱石之中,双手笼着袖子微微抬起头一脸淡漠与画卷外的张子尧对峙——一人一龙谁也不说话,相互瞪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张子尧先败下阵来:“行行行,我错了还不成么,不该说你有鱼腥味。” “哼。” “我跟你道歉了,你也要跟我道歉。”张子尧戳了戳画卷里男人的脸,“我给你画出尾巴了,你应该道谢,而不是嘲笑我画技不精。” 烛九阴抬起手挥了挥,就像是驱赶脸旁飞来飞去烦人的苍蝇,挪开眼冷硬不吃道:“你本就画技不精,本君只是实话实说,为何道歉?能让本君主动道歉的物种怕是还没被女娲捏出来——” 赖皮龙。 张子尧在心中骂了一句,也不再同他计较,将画卷摆在桌子上让那条龙自己玩自己的,他转身继续去收拾准备带走的行囊——收拾到一半,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望了眼窗外的雨,打他记事以来,似乎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大的雨了…… 他出来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个季节也要下雨,都没带伞。 “九九,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 张子尧随手拽过张宣纸,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及丑陋的伞张子尧拎起画卷抖了抖,一把湿漉漉的伞从画卷里“啪”地掉了出来,张子尧正待弯腰去捡,同时院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音:“哎呀我的伞呢我的伞呢?!!!” 张子尧吐吐舌头,连忙一把将方才的画纸撕碎,那掉在地上的伞消失了,独留一摊水迹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屋外那人又奇怪道:“咦,怎又有了?!大白日见鬼了不成!” 张子尧:“咳。” 烛九阴全程拢袖冷艳旁观,等张子尧撕了画卷才道:“怎地撕了?你这小蠢货,出门的时候本君可没见你的行囊里有带伞。” “人家淋雨了啊,我们还在屋里呢。”张子尧好脾气地笑。 “你要淋雨自己去淋,你到是给本君画把伞来,外头下雨,衣裳都淋湿了,新换的靴子呢。” “就你矫情。”张子尧道,“这雨还不是你弄出来的,不想淋雨你倒是停了啊,这么大的雨,外面的院子池塘一会儿就积满水了,你到是心疼你的靴子,也不想想一会儿我走出去可能也要淌水呢?” 然而张子尧的质问对于烛九阴来说大概就是一堆“哇啦哇啦”,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真龙现身,这雨不下足三天三夜停不下来……” “三天三夜!”张子尧听得眼都直了,“这雨下上三天三夜那还了得!这京城都叫你给淹了!快停快停!” “淹了便淹了,嚷嚷什么?”烛九阴抖抖袖子,满脸理所当然,“世间灾祸皆有定数,皆有蜚兽手中那‘天河秘术’安排妥当——倘若这京城注定要被水淹,哪怕今儿本君不放水,他日怕也有别的哪条龙来撒泡尿什么的……本君亲自降雨好歹还能给你提前提个醒,免得到时候水淹城里,你这条短腿跑都跑不急。” “蜚兽是什么?” “‘《山海经》卷四,东山经东次四经记载:又东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就这么个东西,走到哪死到哪,寸草不生,滴水不剩,看谁谁暴毙,瞪谁谁怀孕……本君听太上老君那个秃瓢说,这位大爷除了长相极为丑陋之外性格也不怎么好,很难与人相处,且向来与本君这等英俊开朗善良的神君——” “咳。” “啧,”烛九阴脸上丝毫不见害臊,“总之就连本君这样厉害的人物听见‘蜚’的名字都要绕着走。” “喔。” “挺出名的,那个蜚。”烛九阴问,“你真不知道啊?” “就是不知道。” “那你又知道烛九阴?” “关于你的民间小本太多想不知道都难,我家里都有先人记录下你的种种恶劣行径——你这是什么失落的表情?不为人所知能带给你小众优越感?” “啊,是了,提到你那些个祖先……你们张家人不是向来以画出上古神兽为傲并终生为此奋斗?为什么这么大名鼎鼎的蜚兽你都不知道?” 烛九阴整理袖子的动作一顿,颇为奇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画卷外的少年——一眼看见后者满脸茫然且茫然的似乎颇为理直气壮地搁那站着,烛九阴顿时又觉得脑袋一阵胀痛,心中万分感慨:今日恐怕自己要好好珍惜这双多出来的靴子……指望下一件新装备出现,指不定是猴年马月了。 烛九阴深深叹息。 “哎,算了算了。” “什么?” “反正你这辈子也见不着蜚,就这么傻子似的活着吧。” “……” “你这是什么表情?别看不起傻子。傻子也挺好的,幸福又可爱。” “……” 去你大爷的幸福又可爱。 第二十六章 京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莫名其妙下了一天一夜也没一点儿要停歇的意思。 起初人们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个季节下这样大的雨是有些奇怪。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这才发现雨势非但未减小,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平日里街旁边摆摊的小摊小贩都不好出摊了,街上冷冷清清的,野猫都缩到了巷子深处不肯出来。 过了晌午,城外的护城河的水淹过了警戒线,不少官兵披着雨笠成群结队地忙活起排洪的工作,但是因为大雨一直未停,工作效率变得微乎其微。 到了下午,该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不知道打哪儿传来了一种说法,说是有懂道行的巫师大人说这场雨是龙降雨,怕是老天爷要收一批人,这雨要下上三天三夜,到时候大水淹城,要成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世界上传得最快的便是人们的风言风语,于是到了晚膳的时候,“龙降雨淹城”的说法已经传到了当今天子耳中,天子自然不会将这种滑稽之谈放在眼里,只是一笑了之。 直到半夜,城外防线告急的消息连夜传入宫中惊动了熟睡中的天子,皇帝从温柔乡中惊醒,在龙榻妃子的娇哼声中起身,推开窗——迎面便是一阵冰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大雨哗啦啦的声音将他的瞌睡惊醒了大半,此时,在皇帝寝宫之外,不知何事已跪满一地当朝众城! 为首为天秘阁天官录星辰,此时暴雨将他一身白袍白须皆淋湿,而这位老臣却甘受此湿身冰冷彻骨之苦,见皇帝推开了窗,深深俯跪于地高呼—— “天降龙雨,天意难违!请皇上三思,立德淑皇妃为后,方可天下太平,保吾皇在位之时保我江山无灾无疫,昌隆盛世!” “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立后!” “这雨不能不停啊皇上!城外的庄稼都淹了大半,这雨再不停——” 忠臣高呼。 呼声震天,几欲压过大雨冲刷屋檐发出的声响。 …… 安宁宫内。 静悄悄的深宫后院,本该是后宫安眠时刻,突然天边一道惊雷,惊醒了正在安宁宫内沉睡女子。 她于浅眠中惊醒,睁开双眼,双眼之中还有些些许茫然。翻身坐起,揉揉有些刺痛的太阳.穴,女子下床来到点着悠悠烛光的铜镜旁——一眼瞧去,铜镜之中倒影出来她那细长的双眼,微榻且厚实的鼻梁,以及稍显刻薄的双唇……仔细一瞧,眼底下还有掩饰不去的雀斑和淤青。 女子微微蹙眉,伸手将铜镜扣下。 “香莲?香莲!” 她唤了婢女的名字。 “娘娘。” 一婢女应声掀开帘子进入。 “怎的,外头那大雨还未停?”女子问。 那婢女未回答先笑:“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大雨还是不停的好——听说正是因为这场大雨,录大人同其他大人一起块儿跪在皇上寝宫之外,请求立德淑贵妃您为后,可保天下太平无灾呢。” 听了婢女一言,女子先是微微一愣,那双毫无神美的双眼中隐约透出些愉悦与期许之光,她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而后慢慢道:“你去把我那个盒子拿来,小心些。” 那婢女倒是也不问“哪个盒子”,就像是已经猜到主子所指何物,应了一声,便转身去取——片刻,她已取了东西回来。唯有一盏烛光照亮的宫殿之中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她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盒子古老泛旧,表面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原本的雕刻装饰,在充满了奇珍异宝的皇宫之中,有这么一外表朴旧的木盒,实在奇怪。 然而打从它出现,女子热烈的目光就一刻都未离开过那盒子,就像是寻常女子看见了什么珍惜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也不过如此。 当婢女来到她面前,她更是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地将那盒子抢了过来—— 沉甸甸的木盒。 落入女子手中时,却仿佛有所感应一般,轻轻颤抖了下。 隔着古老的木盒,从木盒内部传来温度,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蛰伏其中,安静喘息。 女子纤细的手指从那木盒上放划过—— “大人大人,保我衣食无忧。” “大人大人,保我荣登后位。” “大人大人,保我……天下无灾。” 第27章 城 烛九阴长尾巴的第二天。 京城,同来客栈。 并不同皇城之内群臣进谏那番热闹景象,此时此刻皇城外街道上空无一人,客栈门紧闭谢客,门前堆满了防洪沙袋。 街道上积水已足够没过人成年人膝盖。 黑发少年撑着下巴趴在窗棱,一滴雨水从屋檐滴落在他的鼻尖。他打了个激灵,稍稍踮起脚往下看,然后“啊”了一声—— “九九,楼下不知道谁家的水盆飘过去了。” “甚么水盆?” 他身后,懒洋洋的磁性男声响起。从画卷方向传来一阵骚动,过一会儿,只见一翠色龙尾洋洋得意地探出来甩了甩—— “小蠢货,说到水盆,要不你去打盆热水来给本君擦擦尾巴可好?好久没感受热水的滋润了,若是能再给本君水盆里撒点玫瑰花去去腥” “去鱼腥都用生姜。” “?” “生姜腌过再油炸,保证焦脆无腥,入口即化。” 在画卷外甩来甩去的龙尾一顿,在少年转过身时“跐溜”一下缩回了回去——画卷之中,高大英俊的真龙神君龙袖端坐于松枝之上,一脸严肃地看着画卷外的少年:就好像方才嚷嚷着要洗花瓣澡的骚包跟他并没有任何关系。 “九九,”张子尧凑近画卷,屈指轻敲,“外头大水淹城了,庄家被冲坏,百姓要饿肚子了,你停雨罢。” 烛九阴:“” 又来了。 每天把同一番话换着花样说个百八十遍也不嫌烦。 烛九阴一脸漠然:“你这小蠢货,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同你讲了上百遍这世间灾祸皆有定数,雨下了便是下了,不是本君说停它就能——” ”我都听你话从王府搬出来了!又听你话选了这个死贵死贵的破客栈!又又听你话选了个大得没道理大得特浪费的上等厢房!什么什么都是你说的算,你就不能听我一回?!” 张子尧突然发难。 烛九阴微微一愣,低下头认真揣测了下画卷外那小孩——脸鼓鼓的,平日里白皙的脸因为激动有些发红,那双眼正金鱼似的鼓出来凶巴巴地盯着自己: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撕画。 哼。 幼稚。 烛九阴重新坐直了腰杆,完全不虚哼了声道:“让你从瑞王府搬出来可不是为你好?他对你图谋不轨早晚将你吃干抹净,你又是个带把的生不出娃娃,今后不能母凭子贵只能在王府孤老终生啧啧那多惨呐?到时候本君能放着你不管吗并不能,所以等你凄凄惨惨问本君要偷那太上老君的阴阳生子药,本君可拉不下那老脸——” “我跟王爷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跟你说的一天多,你倒是脑补出个完整的故事来?” “这不妨碍你们说话的时候空气之中飘浮着暧昧的气氛。” “你去当说书先生比当神仙有前途多了相信我!‘空气之中飘浮着暧昧的气氛’那是什么东西?现在咱们这样?”张子尧气得想挠墙,“照你这逻辑,要生子药也是同你生!” “” “” 话语落地。 屋内陷入片刻沉寂,只有屋外暴雨哗哗,那雨水飞溅声只是把屋内的死寂承托得更加突兀。 烛九阴:“提醒一下,现在这样叫‘空气之中漂浮着尴尬的气氛’。” 张子尧:“” 张子尧硬着头皮跟满脸放空的烛九阴对视片刻,最终败下阵来,面颊火辣辣地拧开了脑袋……倒是坐在树枝上的某条龙一脸淡定,俨然一副老司机的模样,稍稍弯下腰道:“本君早知自己除却法力无边,魅力也是不讲道理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是小蠢货,咱们认识也不算久,你就急吼吼想给本君生小龙神了,这是不是有点——” “” “本君早先曾听嫦娥讲,凡人生孩子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随随便便就要痛得死去活来,你这可是想明白了?” “我不是——” “虽然太上老君那炼丹炉里啥玩意都有指不定还有止痛药” “我只是——” “但是最难的是本君并不好龙阳啊。” “我没说——” “呀,小蠢货,你往后不会用解放封印要挟本君,逼本君就烦吧?本君同你讲,强扭的瓜不甜,强行播种生下来的孩子也不够聪慧美丽,孩子不够聪慧美丽问题很大,到时候本君要被众仙群嘲——”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快闭嘴!谁要同你生小泥鳅了,我就是随便打个比方!打比方你懂吗!你又脑补出个故事!你就是一张画!纸片儿龙!生什么生!” 张子尧蹦起来伸手要去捂画里男子的嘴,后者一脸嫌弃往后仰了仰躲开—— 同时翘起腿。 一条龙尾突然从画卷里探出来啪啪很重地拍了拍张子尧的脑袋—— “纸片儿龙说谁?有本事再说一遍嗯?” 啪啪啪又是连拍三下。 张子尧被拍得脑袋差点从脖子上搬家,连忙用双手抓住对方那滑溜溜的尾巴,强行胡乱塞回画里——一道光后,画中英俊男子重新好整以暇端坐于松枝上,用修长的指尖弹弹翠色靴子上的灰,掀起眼皮子贱兮兮地瞥了眼张子尧:“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停雨是要让人嘲笑的。” “民间小本天天嘲笑你,也没见你怎么着了,这会儿成了纸片儿龙反倒有了偶像包袱算了不跟你说这个,咱们讲道理。这雨再下就要闹洪灾了,闹完洪灾是饥荒,饥荒完就是瘟疫——你就找回条破尾巴犯得着让天下人死光光为你庆祝?” “喔。”烛九阴完全不为所动,“普天同庆?” “普天同庆才不是这么用的!”张子尧气得抓住画卷下面疯狂地抖了抖,看见画卷里的人跟着晃了晃险些摔下树枝这才停下手,“书里都说好人才能成神仙,怎么你这样坏的家伙也成神仙了——” “邪神也是神。”烛九阴挠挠下巴,淡定反驳。 虽然他的另一只正有所预防死死抓着树干的手暴露了他。 张子尧见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就气——本来他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这会儿气血都快冲上头顶了,他又抬起手,啪地一下对着那画卷来了一巴掌—— 墙都被他捶得微微震动。 隔壁房传来陌生人谩骂:“大晚上哪家没娘东西不肯睡在那自言自语这会儿还唱上戏来了?有完没完?!” 张子尧猛地缩回手,同时听见挂在墙上的画中人难得用严肃的语气道:“张子尧,隔壁的大兄弟说得可没错,大半夜的你同本君消停点儿别得寸进尺——同你说了一百遍,这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多一时,少一刻都不行,这是规矩,你祖先出生之前就存在的规矩,没人能改,没人能变!停雨没门,你别心心念念犯圣母病了,王母娘娘那仙器失踪数日的消息刚在天庭传开,玉皇大帝替你背了锅这会儿正一肚子邪火本君都没告诉你!” “我拿的衣裳,要玉皇大帝背什么锅!你不说王母娘娘衣裳多得喘不过来,少一件她能知道?” “你个小屁孩就是不明白,女人的衣柜她就是多了根毛少了块布她都能发现跟穿不穿没半两银子关系现在人家非说是玉皇大帝拿去讨好别的女神仙了!” “什荒谬!前些日子不是把衣裳还回去了吗?!” “那就说玉帝被发现行踪心虚又要回来了呗,”烛九阴满脸同情,“死得更惨。” “” “所以你最近安分点,别惹事。这降雨的事闹不好不仅惊动上面,还要惊动之前同你说的那位到时候那麻烦的主儿出现了,咱们是杀了它还是杀了它?!” “你满脑子除了杀生还有什么?” “有!比如说揍你!倘若今儿个你求本君个别的什么,说不定看在这些日子情分上本君还——” “我想吃油炸龙尾。” “放肆!” “你停雨不停?” “不停。” “行。”张子尧抬起手,又是狠狠一拍画卷,“好!” 言罢,张子尧蹭地一下后退一步,同烛九阴相互瞪视几秒,见画中人也是态度坚决丝毫不为所动——他终于咬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回到床边,一把抓过丢在床角的包袱,大步流星往外走,路过画卷时目不斜视! “去哪?!”画卷中人终于动弹了,他化作龙型,双爪扣在画卷边缘,似乎正拼命伸脑袋往画外看,“大半夜的你去哪?!” “回家!”张子尧不耐道。 “我说你这小蠢货,驴似的倔脾气,外头下雨水漏你脑子里了吧?快晃一晃是不是能听见大海的声——” 此时张子尧的一条腿已经迈出了门槛。 画中龙将没说完的嘲笑吞回肚子里,似乎极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在开口说话时语气里难得沾染上了一丝丝烦躁:“你等等,你给我回来。” 张子尧回头,无声地看着他,脸上就写着清清楚楚一句话: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错咱们就拜拜。 烛九阴:“外头淹水了,你游回去?” “要你管!” 这是张子尧跟烛九阴说得最后三个字。 剩下附赠给他的,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关门声。 “” 画中龙愣了愣,刚开始还没回过神儿来,在房间终于冷清下来后,他终于意识到那个人类不仅真的走了可能还走远了 爪子松开了画卷边缘,变回人形,他坐回破山乱石之中,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撑着下巴,剑眉紧蹙,一脸暴躁。 ——看来老子是真的老了。 烛九阴想。 要不就是更年期。 想当年孙猴子大闹天宫踢翻了老子的神兵架,别人梦寐以求的极品神器碎一地老子眉毛都不带抖一下,今儿倒是好,被个人类小破孩气得不要不要的。 这他娘的是咋回事啊? 烛九阴越想越烦躁,再加上外面的雨还在噼里啪啦疯狂地下,那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也越发的像是噪音了……实在是,吵耳朵得很。 张子尧说得挺对的。 嗯? 对个屁,我呸! “破雨,下什么下?就不能消停会儿!”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男子的谩骂。 片刻后,只听见“啪”地一声清响,原本被挂在墙上的那副画儿以一种充满了烦躁情绪的方式合了起来。 第28章 城 烛九阴和张子尧吵架了。 他们怎么会吵架呢? 关上画卷隔绝了雨声,画卷中漂浮在云层中的龙翻滚了下,用尖锐的爪爪“呱吱呱吱”地刮了刮肚皮,弹弹指甲里的龙鳞金粉,烛九阴百思不得其解,那小蠢货气得不轻的样子——这就没道理了呀,不是说傻子幸福又可爱,从来不会生气的吗? 啧啧。 烛九阴“闭门谢客”自顾自地烦了一会儿,但是烦躁并不是他的风格,所以没一会儿,他就开始乐观地想张子尧那个小蠢货跑哪去了—— 也许他只是假装生气实际上跑到楼下去吃宵夜了。 也许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又下不得台来,下楼买酒准备拎上来讨好本君去了。 也许他就是气鼓鼓地又掏银子在隔壁开了个新厢房气鼓鼓地睡觉去了,梦里跪在地上哐哐哐给本君磕头认错。 唔,不对不对。 烛九阴你要乐观一点,也许他是真的跑出了门,这会儿已经被外面的洪水冲走了呢? ……哎呀。 这个倒是有可能,听说外头积水挺深,那小蠢货腿又那么短—— 烛九阴抖抖腿,被自己的幻想逗弄得挺开心,拧了拧身子换了个舒坦的姿势飘在云层之上,又继续胡思乱想了没一会儿,他就…… 乐观地睡着了。 …… 烛九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他做了个挺美的梦。 梦中,找回半拉尾巴的事儿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天庭众仙因为他的觉醒而震惊,于是玉皇大帝不上朝了,王母娘娘不研究她的衣柜了,嫦娥把那个砍树的给甩了,织女同牛郎离婚了,七仙女也跟董永恩断义绝了,南海龙王在南海龙宫大摆宴席跪着跟他认错当年不应该丢下他独自跑路…… 烛九阴正梦得开心。 突然画卷被人从外面一把拽开,烛九阴吓了一跳,美酒美人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猝不及防对视上一双湿漉漉、乌黑的瞳眸……正四仰八叉飘在云端里的龙狼狈地拧了拧身子调整了下姿势,勉强恢复了“真龙神君”该有的英姿——龙脸贴近了画卷,这才看清楚画卷外站着的正是浑身湿透、犹如落汤鸡一般的张子尧。 哟。 憋不住又回来啦? 烛九阴以为自己赢得了这场争执,心中正暗自得意,正想开口傲娇地来一句“怎么知道错了吗下次别这样了”,结果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就听见张子尧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 “你总算是知错了?” “?”烛九阴一愣。 “下次别这样了。” “????”烛九阴懵逼了。 几个意思? “早知道自己会服软,何必不早些停手?现在才停,城外的庄稼都淹了大半了……那么大的洪涝,明天百姓起来排水也不知晓几时才能排得完,也不知这样耽误能有多少作物能抢救下来……唉,不过这也没办法,以前你是高高在上的真龙神君,自然不晓得这普通人还需要五谷播种,吃喝拉撒——” 张子尧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抓了块干净的布擦头上的水珠,散了头发推开窗,就着外头吹入的凉风擦擦头试图让头发快些干……而此时窗外月朗星稀,乌云散开,整个街道静悄悄的,唯独又屋檐的积水滴滴答答地滴落,虫鸣声响起,屋外充满着夜的静谧。 烛九阴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小蠢货你说什么认错?”烛九阴问张子尧,“谁认错了?你说清楚。” 张子尧擦拭头发的动作一顿,片刻之后转过身来微微蹙眉奇怪地问:“不是你还有谁?” “本君?”烛九阴愣住,“何错之有?” “你不知错怎么把雨停了?”张子尧说,“我才走到一条街外上次卖捏泥人那,雨就停了,若不是晚上再加上洪涝捏泥人的不出摊,我还琢磨着要不要买个泥人回来奖励你?龙型的,上次路过你嚷嚷着想要那个大个的很贵的——明天给你买。” 烛九阴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停雨? 停雨?? 雨停了??????? 别说他知不知道错这完全不用讨论就有答案的奇葩问题,他之前说的可不是在谎话,龙降雨是要下足三天三夜这是肯定没错的,但凡历任龙王爷走马上任;或哪条鲤鱼真的瞎猫碰着死耗子越过那龙门化身为龙;又或龙子诞生;又又或者被封印起来的纸片儿龙神找回了自己的尾巴真身……总之只要是有跟“龙”相关的喜事,人间都要降雨三天三夜——只是那降雨一般降雨都在海上,人类不知道,但偶尔撞上了蜚神的小本本上记着某年某月就该民间发发水,那雨就会降在民间人类活动的地方……这就是龙降雨。 ——烛九阴是上古龙神,他可以干很多事,但是唯独降雨和停雨这事儿还真不归他管。 烛九阴瞥了眼窗外:但是此时此刻的外头,还真他娘的停雨了。 这才奇了怪了。 没听过龙降雨降了一半还能停下的。 烛九阴又困惑了,心想难不成他被关太久被天界开除龙族户籍不配享受这龙降雨奇观——也不可能啊,放眼三界,谁能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把自家祖师爷开除户籍的?你看看就连张子尧个不肖子孙还知道怕脑残兄弟把自己关祠堂祖先饿着没人上香…… 短时间内烛九阴的心思已经转了几百回,终于画卷上的龙在黑发少年疑惑的注视下露出个奇怪的别扭表情,他拧了拧龙身,尾巴微微盘卷起来,严肃道:“小蠢货,你过来,本君告诉你个秘密。” 张子尧放下擦头发的布,走到画卷跟前。 烛九阴翻过来,凑近画卷边缘:“说之前,先给本君挠挠。” “……” 挠什么挠!真当自己是小狗么! 张子尧很想吐槽他,但是想着他难得乖巧了一次,奖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也干脆抬起手给烛九阴挠了挠肚子——那条翠色的尾巴颤颤悠悠地比之前卷得更紧了些,张子尧挠得挺卖力——烛九阴也不叫他停——半盏茶后,张子尧终于忍无可忍地问:“手都举酸了,有完没完?秘密说不说了?” 烛九阴抖抖尾巴,示意张子尧可以把手缩回去了,然后清清嗓子道:“秘密就是——那雨可不是本君要停的。” 张子尧:“……………………?” 烛九阴:“若是叫本君知道谁胆敢停了本君的龙降雨坏了排场,本君非化身哪吒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 话还未落,龙尾向上七寸处就被脸黑成锅底的张子尧“啪”地拍了一巴掌! 烛九阴“哎呀”一声,还没来得及说放肆胆敢乱拍老子尊贵的龙臀,又听见张子尧问:“不是你是谁?这龙降雨不是说好了三天三夜少一时一刻都不算么?” “说得好,这不,本君也好奇着呢?”烛九阴用利爪刮刮下颚,屁股还有点火辣辣的疼——小屁孩下手真狠。 “你就一句‘本君也好奇’就打发我?”张子尧倒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要冷静,虽然这会儿他眉毛都快飞到天灵盖上去了,“我举着手给你挠肚皮手都举酸了,你就来一句这个!你这是什么套路?要脸不要了?倚老卖老!” “本君就倚老卖老怎么了?不知道的事可以去问啊……”烛九阴说,“急什么?” “问谁?”张子尧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充满威胁地摁住了画卷边缘,“想好了再开口,好好回答。” 这有什么想好了在开口的?小屁孩威胁谁呢?烛九阴充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出门在外,凡是遇见什么不方便的或者明白的当然是问本方地头蛇,你且去唤唤这地方的土地公上来问个清楚,虽然这类小神仙管不来天上的大事儿,但是地盘上出了事他怕是再清楚不过了……” “土地公?” “是啊。” “我就一凡人,又不是灵婆,去哪找土地公?”张子尧说,“这辈子没见过神仙!” “这话说得,本君不就是么?” “少破坏神仙在小孩心中的美好形象了,你这赖皮龙。”张子尧摆摆手,“不叫不叫,一听就觉得你又要坑人了,你要真像是自己说的那么厉害,到是自己把土地公公叫上来问问然后告诉我……当然不告诉我也行,反正雨都停了,至于到底是谁停的我也不是特别好奇……” 一边说着,张子尧有打了个呵欠,折腾一晚上他是困了,转身就要往床铺那边走—— “张子尧,”身后画卷里的声音听上去严肃了些,“本君不同你开玩笑,龙降雨骤停,这算是坏了规矩的大事,若是不问清楚稀里糊涂蒙混过去了,今后要是凡间因秩序絮乱出了什么篓子,你可别又反怪本君没提醒过你。” 张子尧停了下来。 他定个在某个姿势片刻,半晌,慢吞吞地转过头瞥了一眼烛九阴狐疑地问:“真的假的?” 满脸写着“不信任”。 画卷里的龙从鼻孔里喷出两条白雾,冷嗤一声:“假的假的,本君吃饱了撑着哄你好玩儿呢,安心睡觉去吧!雨停了多好啊是吧,以后绝对不会再下,也绝对不会因为这次坏了秩序为了弥补一次下足一旬或者干脆三年五载一滴雨不下……” “……” 张子尧没事就爱瞎操心。 听烛九阴这么一说,他原本不信的也信了□□分,又重新回了画卷下面,屈指敲敲画卷道:“姑且信你一次。” “别呀,本君是骗子。” “少说骚话,”张子尧又敲敲画卷边缘,“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惦记上了,反正无论如何讨个安心倒也是好的。事不宜迟,你赶紧把土地公公叫上来问个清楚吧——” 烛九阴又不说话了,那条龙飘在云雾里,闭目养神地装死。 张子尧戳戳它的肚皮。 它扭了扭。 张子尧再戳戳它的肚皮,它哼哼两声,缩到了云雾后面,含含糊糊道:“叫什么叫……又不认识*&%¥#……当本君还##¥……这他娘都几百年了%#¥&&%……” 张子尧:“好好说话。” 烛九阴不耐烦地睁开眼:“叫甚么叫?你这小孩是不是真什么都不明白?地方土地皆由本地冤死善人化身守护一方土地,百十年一换,本君被关在画儿里上百年了,外头世界早已物是人非,除了天上那些老不死的秃瓢还能说上话,早已不知这京城土地姓谁名谁,怎么叫?你有这点龙笔在手,画过毕文偷过仙器,区区一个小地方神你还叫不上来——” “你真当我是张僧繇画物得物画龙得龙?” “……你这不肖子孙直呼祖师爷大名就罢了还吼得那么大声——” “你管我?毕文那是气疯了,偷仙器那是因为你在旁边看着一边画一边修改,就着还弄了好多天我还放了血,那土地公公姓谁名谁连你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把他老人家画出来?画神仙?画得出来我自己都是神仙了!” “你可以画画他的供台龛摆在屋里守株待兔,他再忙忙完总得回家吧?” “……你让我偷了土地公的家?” “……” “认识你,我死以后绝对因为干尽缺德事下地府饱受十八层炼狱之苦。” 烛九阴嘿嘿干笑两声,嘟囔着“这也怕那也怕能干成什么大事现在的小孩啊”,半晌之后缓缓道:“若你不敢偷家,那就用别的法子,这几日洪水泛滥,凡人自己顾不暇接,土地公无人供奉怕是也正饿着肚子满肚子怨气,若不然你去弄点儿贡品来摆摆,说不定能把他请来——这总可以吧?请神不损功德。” “我没开慧眼,”张子尧说,“他老人家真来了我也不晓得。” “……” 烛九阴不说话了。 张子尧有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片刻后,烛九阴用极其阴阳怪气的语气把张子尧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没开慧眼,他老人家真来了我也不晓得’……?” “怎么了?” 烛九阴是真的愣住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瞥了眼画卷外站着的小孩,见他一脸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模样,顿了顿才震惊道:“张子尧,你说这话真的能把张僧繇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低下头瞧瞧看你腰间挂的是什么东西?” 张子尧还真的傻乎乎低下头看了眼,然后“哦”了声:“点龙笔,怎么啦?我都说了我画不出神仙——” “你对这绘梦匠一行当真不学无术,看来不是假装愚笨,是真的傻。” “?”张子尧话语一顿,问,“你什么意思?” 烛九阴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天他还得劳心劳力地教点龙笔继承人关于点龙笔的正确使用方法,哎。画中龙挠挠肚皮,万般无奈:“你不会真以为点龙笔的功能就是画物成活,画木成荫……仅此而已吧?” “难道不是?” “稍微提醒一下……你姓张,不信马,真当自己神笔马良……” “有话说话,骚话少说。”张子尧拍拍画卷,态度倒是不错。 烛九阴哼了声。 “你……听过女娲补天的故事吧?” 第29章 城 张子尧:“……” 张子尧也不晓得这群人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跟他来“你听过xxx的故事吧”这种谈话模式,讲道理他对于这种谈话模式真的是厌烦得紧,若不是眼下还真有些好奇烛九阴怎么是这个态度,他说不定扭头就走了。 但是眼下,他还是耐着性子点点头:“上古时代,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在不周山大战,水可熄火,然而共工却意外地败给了祝融。盛怒之下,共工氏用自己的脑袋怒撞将天地分开的世界支柱舟山,于是天地之间不再相隔,天出现裂痕眼瞧着就要坍塌,天河之水注入人间……女娲娘娘不忍人间生灵受此苦难,于周山废墟锻炼五色神石,斩神鳖足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换天下太平昌隆——” “你到底还是有稍微看一点书。” “你去街上随便抓个小孩问他也知道。” “……”烛九阴只当自己没听见对方的“过分谦虚”,自顾自道,“你手中的点龙笔为女娲当年补天使用的工具其中之一,加上‘点龙笔’一起统共八件——” 张子尧点头:“绘梦神器。” “傻绘梦神器,那是你们凡人给取的好听名,在我们那边这八件半仙器就叫补天八件套。”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自己并不懂凡人的浪漫情怀,“就好像‘点龙笔’当年也不叫‘点龙笔’,还不是你们祖师爷画了条龙点了个眼睛结果那龙活了因此得名,你腰间挂着的那支笔,原名‘天地明察秋毫笔’。” “……”这张子尧还真的不知道,以前也没人告诉过他。 “你以为补天是补尿布那般简单么说补就补?这八件套在当年女娲补天时各司其职,缺一不可——你要是见过女娲就知道了,一娇滴滴的美娘子,跟她说话大声点儿都怕把她给吓着,哪里是挑着石头在天地之间飞来飞去修补天之裂痕的料?于是当时她就找来了许许多多的小神仙,与这些小神仙兑换承诺,许诺他们一些愿望,这些小神仙就帮着她当跑腿儿的干干体力活——” 烛九阴想了想,似乎在琢磨这个故事应该怎么往下讲,片刻之后才道—— “因为交换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补天’,只要达成目的女娲就该给他们实现承诺,所以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个小神仙里有没有谁是生性懒惰想要来占便宜的,这个时候,就用了‘明察秋毫笔’的用处……” 张子尧略微震惊:“怎么?这笔不是用来画物成活——” “准确地说,你们现在这个用法和当年这笔的真正用途是完全相反的,你们是将死物变活,而当年这笔,就是负责将活物变死——这只是一种粗略的说法,简单的说就是,只要持笔人握笔端坐于桌案前,笔将自动记录下周围一定范围内无论品级神仙的动向。”烛九阴说,“当然只是神仙而已,其他妖魔鬼怪不在能力范围内,你现在就可以试试。” 张子尧来了兴趣,他还真不知道原来这笔还有这用处—— 原本以为只是一只“兑现”能力稍强的笔而已啊! 怪不得张子尧老早就奇怪,张家人画寻常物件只需要普通豪笔便可办到,相比之下,这点龙笔的珍惜之处显然变得有些模糊——没想到这笔居然还有这样的秘密用处! 眼下在烛九阴催促的目光下张子尧找来一张宣纸,铺开宣纸端坐于桌前,解下腰间鎏金神笔,他轻握笔杆,深呼吸一口气,沾染了墨汁的鼻尖轻点于宣纸上,墨迹晕染开—— “别动,千万别动,集中注意力于纸张上。”烛九阴在张子尧背后提醒,“姿势要正确,照你以前那样歪歪扭扭地站着画是唤不醒明察秋毫笔的,不然本君天天在你身后说话你早该发现了……” 张子尧提气凝神,按烛九阴说的去做,紧接着神器的一幕出现了! 那晕染开的墨迹像是突然被赋予了新的魔力,墨迹蜿蜒曲转开,从笔尖四处散开,逐渐形成了一行整齐的字迹—— 【十二巫祖烛九阴屈尊降临身后一尺开外墙壁画卷中。】 “看到没?”画中龙从鼻子里喷出两股白雾,“没骗你吧?” 【烛九阴大人道:看见没?没骗你吧?】 张子尧:“……” 张子尧震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点龙笔还能这么玩?!!! 烛九阴“唔”了声:“这样你就可以知道你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神仙的动向了,别再傻了吧唧地说什么土地公来了你也不知道!当时那些个小偷懒的小神仙可是恨这杆笔恨得牙痒痒呢,所以这正确的用法怕也是因此被模糊了,笔流向人间时,稍经错误引导,这笔就成了你们今天的用法……真是的,张家人的东西,还要老子个外人来教你们正确的使用方式当真愚昧——” 【烛九阴大人道:这样你就可以知道你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神仙的动向了,别再‘哔哔哔哔’地说什么土地公来了你也不知道……】 张子尧微微眯起眼将笔提起从宣纸上抽离,在他身后的龙一脸八卦地将龙脸贴到画卷边缘,看了一会儿后不正经道:“哟,这笔还挺文雅,一点儿骂人话都不愿意说呢……” 张子尧不理他,打量了下手中的笔,之前心中的震惊这才稍稍平静。 也不知道爷爷知不知道点龙笔的真正用途——如若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那老头向来希望我继承这支笔,天天花言巧语添油加醋地说这支笔上发生过的故事就指望哪个故事能燃起张子尧的兴趣……那点龙笔曾经作为纪录神仙事迹的‘明察秋毫笔’这么重要的设定都被略过,这就没道理了。 包括烛九阴尾巴的事,现在张子尧只觉得随着自己接触“绘梦匠”越来越深入,堆积的疑问也越来越多,他捉摸着哪天一定要给爷爷写封信问个明白…… 但是这会儿张子尧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隐约对烛九阴之前所说“人间秩序混乱导致的严重后果”略有不安,他当即先把个人的疑虑丢到一旁,起身下楼去问店小二要到了两只苹果,一鼎香卤,三柱清香以及烧鸡一只,回到房中,便着手准备请神适宜。 “请土地公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张子尧问画里那位。 画里那位这会儿又有些犯瞌睡了,眼皮子一搭一搭地,敷衍哼了声:“有的吧。” “是什么?” “不知道。” “……” “土地公就是个地方小神,”烛九阴理所当然道,“本君这样的高贵存在若要找他们做事,抠抠脚就来了连眼神都不用递,哪里还用什么香炉烧鸡……咦,你那烧鸡看着不错,给本君算了。” “一张画儿跟别人抢什么吃的。”张子尧侧过身护着那只烧鸡,“不给。” 在烛九阴不满嘟囔着“小气”的抱怨声中,张子尧将那些贡品在窗边一一摆开,期间眼睛不自觉地一个劲儿往窗户外头瞟,就好像他真的能看见周围有没有神仙是的——点香时,他手的微微颤抖出卖了此时此刻他紧张的情绪:他张子尧就是一介凡夫俗子,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神仙,眼下眼瞧着要动真格的了,他还真有点紧张,生怕冲撞了神明。 “紧张什么?” 待张子尧准备好一切回到桌边坐好,提起笔屏住呼吸坐等“神迹”,在他身后的画卷道:“就是宴请土地而已——” 墨迹扩散开来。 【烛九阴大人道:紧张什么?就是宴请土地而已……】 “啊啊啊你别说话!”情急之中张子尧傻了吧唧地对手中的笔嚷嚷,“他的不算!挂墙上那个不算!” 也许是他这一吼分了神,那原本清晰的墨迹跟着晕染开来,点龙笔沉甸甸的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这下子连张子尧都不敢说话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屋外屋檐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张子尧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屏住呼吸,再一次拼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这一杆笔一张纸上去,但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地望向窗外—— 这是。 从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 凉风吹过,月色清冷,张子尧被这冷不丁地猫叫声吓了一跳,手也跟着猛地抖抖,一滴浓郁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之上! 一只灵巧的猫儿从外头跳跃到了张子尧所在房间的窗棱上,猫儿有着纯黄的皮毛,金线勾勒一般的金□□眸,平鼻短腰,尾长而尖细,它的前爪微微压低,后爪偏高,极漂亮的一只金丝猫……那猫冷不丁地与张子尧对视上,张子尧顿时觉得就像是有人大冬天拎着一桶冷水从他头顶浇灌,整个人如坠冰窖,手脚不听使唤,想动动弹不得,喉咙紧绷,整个人像是被那大黄猫的一眼摄去魂魄—— 此时那猫又“喵喵”叫了两声,跃下窗棱,直奔着那摆放在窗前月下烧鸡而去! “啊!”张子尧惊呼一声,“那个不是给你——” 话还未落,余光却猛地瞥见当猫跃入房内,点龙笔下墨迹晕染开来! 【福德正神太连清身前十尺开外窗棱进入厢房。】 【福德正神太连清正坐姿不雅地啃咬烧鸡。】 张子尧震惊地看看身前宣纸上的字,又瞪大了眼看看不远处抱着烧鸡啃得特别欢快的大黄猫—— 当宣纸上出现【福德正神太连清被烧鸡骨头咔住牙】时,那黄猫也应景儿地“呸呸”吐出鸡骨…… 张子尧:“……” 吐完骨头,只见大黄猫身子微微弓起,看了看四周用极为不屑的眼瞥了一眼张子尧,低头叼起烧鸡眼瞧着就要跑路!张子尧心中一急,想要去追奈何却无论如何动弹不得——就在此时,在他身后声音极轻、只有他才能听见的低沉男音响起:“跑?唤他名讳。” 张子尧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太连清!”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张子尧语落同时,舒展开身子正要轻盈跳上窗棱的猫就像是被人下了束缚符咒身体猛地僵直,“嗷呜”一声直挺挺从半空中下落—— 紧跟着“砰”地一声闷响,取代大黄猫趴在地上的,是一名皮肤白皙、肚大如瓜的白嫩胖子!他约凡人年至三十四五,生的细眼圆鼻满脸福相,一双瞳眸与方才那猫的黄金眸无二,只是短腿短手,本该是腰的地方圆滚滚地挂着个腰带,上古体字书“福德正神”…… 这会儿,胖子坐在地上,一只手上撑着把烂兮兮的黄伞,另外一只手抱着啃了一半的烧鸡,慌慌张张看看四周,又连滚带爬地爬起来,用极为尖细的声音冲着张子尧所在方向嚷嚷—— “何人如此莽撞!无礼直唤本神名讳!放肆喵!放肆喵!喵嗷放肆喵!” “……” 张子尧毫不犹豫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了身后的画卷。 画卷中,由龙化作人形的英俊男子坐在乱石之中,翘着二郎腿抖了抖,掀了掀眼皮子淡淡道:“本君唤你,又如何?” 第30章 城 以前总是听这条赖皮龙吹嘘自己多厉害地位多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张子尧总是听听就罢了也没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他终于开始不得不正式思考自己以往是不是真的有点狗眼看人低。 此时,只见不远处那胖子听见画中传来的声音就先是虎躯一震,猛地抬起那短短的脖子往画卷方向看来,那双金黄色的猫瞳眯成了一条警觉的缝,手中的黄纸伞抖了抖——厢房中烛光很暗,刚开始他大概还没看清楚卷中人的模样,片刻凝视之后,只见那眯成缝的猫瞳渐渐睁大睁圆,举着伞的胖子从“警觉的猫”变成了“惊恐的猫”—— 小黄伞“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烛……烛龙大爷喵?!!!!!!!” 京城土地公那胖胖的身体颤颤悠悠地往前迈了一步——抬起头冷不丁与画中男子淡定双眸对视上后,他又“喵嗷”地以那体型很难做到的轻盈往后跳了一大步,大屁股“吧唧”一下碟坐在地,小短腿在空中拼命地蹬了瞪,嘴巴里哭爹喊娘道:“烛龙大爷!哎哟我的亲娘哟!喵嗷嗷嗷!烛龙大爷!!真的是您喵?!” ……声音中的畏惧和尊敬可是骗不得人的。 张子尧心情复杂地瞥了眼画卷中的赖皮龙,心想这家伙看来不仅仅是在凡人民间小本里名声不好——瞧瞧好好地一个土地公公被他吓得如同见了鬼一般,啧啧,真是作孽。 琢磨之间,土地公太连清圆滚滚的身子已经从地上像是气球一样轻盈地漂浮了起来,穿着三角形小绣鞋的脚尖点地旋转一圈,他对着画卷方向来了个标准的叩拜(同一时间受不起神明叩拜的张子尧跳到了一旁更远的地方)——土地神脑门儿磕地脑袋埋在小短手里,圆屁股高高撅起,一条金黄的尾巴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声音恭恭敬敬道:“小神拜见钟山大神、十二巫祖烛九阴大爷喵!” 烛九阴皱起眉,轻轻“啧”了声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 张子尧:“?” “大爷,您消失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咱们这天上地下几乎倒腾了个便也没找到您去了哪儿,天界地界流言纷飞,咱们都以为您遭遇了什么不测喵……”太连清猛地颤抖了下,就好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从手背之上飞快地瞥了画卷中的男子的脸色一眼,这才颤颤悠悠继续道,“还好您没事!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喵嗷嗷!” 张子尧:“……” 烛九阴:“本君能有什么事?你先起来。”男子说话时候那嗓音低沉严肃,气势威严不怒自威,跟哄骗张子尧给他挠肚皮的赖皮狗完全判若两龙…… 妈的智障,这不挺人模人样的吗?明明能好好做人非要天天干些不当人的事儿,专程欺负我呢吧……张子尧靠在一旁心想。 太连清应了一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捡起了烧鸡和自己的小黄伞,烧鸡收进小黄伞里便小时了,小黄伞被重新撑开靠在土地公厚实的肩膀上。 烛九阴淡然道:“五百年?你倒是清楚本君消失了多久,有心了。” 太连清微一伏身这才继续道:“这事儿说来到有些渊源喵——大爷有所不知喵,前些日子,王母娘娘的九露浣月衣从珍宝柜中不翼而飞,不过几日小神又亲眼所见,于凡人皇帝寿宴上那仙器出现在一名凡人歌姬身上……美则美矣,然仙器沾上了凡人的污糟亦被娘娘所恼,势要查出是谁胆大包天敢拿她的仙器去讨好凡夫俗子——一时间天庭众男神仙人人自危喵,就连玉皇大帝也难于幸免……” “嗯,”烛九阴眼皮子抖了抖,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张子尧,“然后呢?” “喵,大殿上,二郎真君大人道,可惜烛九阴大爷您已消声灭迹五百年了喵,否则这种事倒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 太连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烛九阴:“……” 张子尧:“……” 张子尧突然反应过来烛九阴刚才瞥自己那一眼的动作大概可以理解为心虚……他抬起右手捂住了嘴,想了想觉得不够,又将左手压在右手上,腮帮子无声地鼓了股——这个动作成功地换来了烛九阴警告似的一眼,那眼神杀气腾腾仿佛在说:敢笑出声就把你供出去,有种你就笑。 张子尧清了清嗓子,在暗处做了个讨饶的动作,放下了捂着嘴的手恢复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模样,垂首而立。 “是么?”烛九阴当真无辜一般阴阳怪气冷笑道,“那专程养狗看门的三只眼脚趾头还真聪明啊?” 太连清哆嗦了下,语气那叫个恭敬完美诠释了“狗腿”二字:“小神当然觉得喵,大爷是绝迹不会干这档事儿的喵,毕竟大爷风里来雨里去,什么美人儿没见过——” 张子尧翻了个白眼,心想,风雨来雨里去?你该看看他嚷嚷着“小雪舞”“小芳菲”时有多情真意切。 太连清:“……小神只是那个时候才恍惚明白,大爷已从三界消失五百年……说道这个,大爷喵,您在画卷里做什么呢喵喵?” 太连清问题一落,屋内陷入片刻死寂。 太连清捕捉到了这一刻的微妙,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终于将正眼放到了一旁垂眉顺眼当透明人的张子尧身上——目光在张子尧身上扫了扫,最后定格在了他手中的鎏金笔上,一丝惊讶的光在金□□眸里一闪而过:“明察秋毫笔喵?张家的人怎地跑到这地方来了喵嗷?大爷,您这该不会是……” 被封灵封在画儿里了吧? 所以这些年才消声灭迹。 所以这些年那些上仙无论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烛九阴真迹。 所以…… 这若是真的,那可是个大新闻啊!喵嗷嗷! 未得到个真切答案的太连清心思活络了,虽然烛九阴是上古邪神,寻常小神听见他的名字恨不得都绕道走,但是如果是被封灵在画里那就可不同了——张家人的邪门儿画技他太连清是多少有耳闻的,一但封灵,除非争破封印,否则哪怕是再厉害的狠角色也只不过是画中一景,翻不出什么风雨来…… 简单的来说就算废了。 太连清越想越激动,表面上没说什么,还是低头伏身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然而那脸上沾染上一丝丝兴奋的绯红出卖了他的情绪……此模样叫张子尧看在眼里,少年心中突然有些替这赖皮龙担忧了——原来烛九阴消失几百年天上的神仙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看烛九阴对天上的事也不是完全不知可以猜到他若是想要主动联系外界还是有法子的,他没主动这么干说明他不想……虽然并不知他的原因,眼下若是叫这土地公看出个什么端倪传出去也不知以后会对烛九阴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瞧瞧这土地公眼神都不对了。 先前那叫个畏惧尊敬的…… 现在眼角微微上挑,显然是沾染上了一丝丝怠慢。 张子尧转过头,略微担心地瞥了一眼烛九阴——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画中男子垂着眼,完全没有一点慌张的模样,只是冷冷地看着画卷外小仙心思活络的模样。良久,他依旧用那淡漠的语气道:“什么该不会是?本君叫你上来,是有话要问你,怎地,现在倒是轮到你来盘问本君了?” “小神不敢,喵!”太连清尾巴摇了摇,身子往下伏低,“只是小神个子矮喵,这样跟大爷说话总得仰着下巴未免不够尊敬喵?还是请大爷屈尊降贵从画卷里出来——” “好啊。” 烛九阴毫不犹豫道。 太连清和张子尧双双一愣。 此时窗外平地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仿佛天空都要被撕裂,张子尧只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因此而微微颤抖—— “看来是本君走了太久,对你们这些小仙的威慑力也不够格了。”烛九阴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不过也没办法,毕竟五百年前选择避世修行之前,本君也没来得及通知谁本君要去做什么,这些年了被遗忘,唔,呵呵,倒也不碍事……” 太连清金□□瞳微微缩聚。 下一秒,他余光只见一翠色龙尾于画卷中探出,随之而来的浓郁危险的气息将他包围——他定格在原地,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四肢发冷,冷汗顺着那额头流下,手中握着的伞也轻轻颤抖了起来…… 还未等龙尾完全探出。 那黄色纸伞“啪”地一声轻轻收起,圆滚滚的猫神仙漂浮在半空,然后整个儿又“吧唧”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小神罪该万死!喵!罪该万死!” 张子尧:“……” 烛九阴的尾巴缩了回去道:“嗯,确实该死。你就趴着说话吧,下巴不想抬起来就贴地上好了,本君看着你也颇眼疼。” 太连清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现在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啰啰嗦嗦一大堆,也不知道谁问谁。太连清,本君叫你上来就是想问问你,前日本君修行得道,天降龙雨,本应下足三天三夜,怎地这突然停下了?”烛九阴问,“是否本君离开太久,够不上资格下这龙雨?” 现在太连清生怕因为方才自己的胡思乱想表现出的丝丝怠慢被烛九阴惦记上,肠子都快悔青了,一听到“够不上资格”几个字已吓破胆子,大脑袋顿时摇的像是拨浪鼓:“大爷明察喵!这事儿跟小神可没关系喵!龙雨落人间本来就是要引发洪涝的,归入天灾就是天河书上记了几笔的事儿了喵!小神原本也以为今年的洪涝该轮到小神的地盘儿了,谁知道这雨才下了一半,蜚兽不知道怎想的,居然将雨停下了喵!兴许是写上了洪涝灾,自己又划掉了喵!坏了大爷您的排场喵!这个蜚兽,喵!” 声音那叫个义愤填殷。 就好像被坏了排场的人是他太连清自己似的。 烛九阴眼皮子跳了跳,张子尧看在眼里知晓是这人小心眼的毛病又要犯病了—— 果不其然,只听见烛九阴声音都低沉了几分:“当真?你看着蜚停雨的?” 出乎人意料的是,一直咋咋呼呼的太连清突然不说话了。 烛九阴略微奇怪地“嗯”了一声。 片刻,却见太连清的身子整个儿都蜷缩了起来——像是在害怕什么事儿似的,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似在瞧有没有别人偷听,随后又赶紧把脸回了地上,随后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大爷有所不知,小神也有些日子没见过蜚兽了喵!这半路停雨的事颇为蹊跷,从古至今历任蜚兽从未做过把天灾写上了天河书又划掉的事,这正巧又是在小神的地盘上,小神怕误事儿,方才被您召唤来之前小神还在跟周围地界的土地打听,结果大家也都说最近没见过这位大人喵……过几日是中秋,知这位大人喜热闹的地方,小神正准备去花灯会碰碰运气,兴许能碰着,好好问个究竟呢喵嗷?” 第31章 城 手握一本记载天下灾厄、掌管凡间疾苦的神兽蜚早大半年前其实就失踪了。 就像当年烛九阴失踪时一样,下界众土地神几乎将人间倒过来抖俩抖也没能抖出哪怕一根蜚毛出来——这可是大事,不同于烛九阴这个活着只为了搞破坏的纨绔子弟,人家蜚可是有着重要职责在身的神兽,它若丢了且丢得不明不白,天上要追究下来,到时候大家都要遭殃…… 而太连清首当其冲要背这个锅,因为蜚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京城,过春节的时候,太连清看见分明看见这位大人正趴在屋檐上看人类舞狮放炮。 之后蜚就消声灭迹了。 在自己的地盘上弄丢了神兽,那罪名小到以前做土地守护一方土地数年的功德一笔勾销,严重了可能就被一巴掌拍到地府去当给生死薄书库扫灰的小阴官去了——光想到这个太连清就觉得自己的前途简直一片灰暗。 “不对啊,蜚失踪了那么久,天上还不知道么?”张子尧想了想又补充,“既然那么重要的话。” “蜚兽五百年一换位喵,新换位之前总会消失那么一年半载,更何况凡间也不是总有灾厄喵……”太连清苦着个脸回答,粗粗的尾巴垂落下来,张子尧觉得还差个毛茸茸耷拉下来的耳朵就完美了。 “那你怎知这次蜚兽不是去换岗去了?”画中烛九阴翘着二郎腿抖啊抖懒洋洋道,“对了,你刚才说谁是纨绔子弟?本君没听清楚,你且再说一遍?” 太连清尾巴摇了摇,垂眉顺眼嘿嘿嘿给画卷里的大爷赔笑,只当没听见他后面那句话。同时,他握在手中的伞悠悠转了一圈,犹如萤火虫般的金色颗粒随着伞的旋转从伞边缘飘散,在太连清的身边汇聚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孩轮廓,太连清叹口气用手比了比只到自己腰的高度道:“因为上次小神见到那位大人时喵,大人分明是刚刚上任的模样呢喵……” “所以不是换任去了,”烛九阴露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别愁眉苦脸的,乐观点,兴许他是死了呢?” 张子尧:“……” 烛九阴的“乐观猜测”成功让太连清打了个寒颤,停顿了下,这才唉声叹气继续诉说起来—— 那位大人失踪后,所有土地指望着它只是心情不好找个地方避世修行,哪晓得就在这时它突然又有了动静——一场突如其来的龙降雨如打翻的洗脚盆扣在京城土地太连清的地盘儿上,起初太连清欣喜万分琢磨着蜚是不是回来了,然而还没等他来的及松一口气,那雨莫名其妙又停了。 最诡异的是,无论是降雨时还是停雨时,本来其实在降雨之前就应该出现同降灾地土地打个招呼的蜚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小神以为喵,过几日的中秋灯会便是小神有可能见到喜爱热闹的蜚大人最后的机会了喵,如若那时候大人再不出现……” 太连清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子尧同情地看着他,然后上前撸了下他的尾巴:“………………乐观点。” 太连清退后一步,又对着烛九阴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之后轻轻一收伞,只听见“啪”地一声,方才还站在那儿的土地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张子尧左右顾盼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撸过猫尾巴的手掌心—— 张子尧:“……” 烛九阴凉凉地问:“好摸吗?” 张子尧:“……又被你看出来了。” 烛九阴:“你眼睛就没从那毛尾巴上挪开过。” 张子尧:“好摸。” 烛九阴“哼”了声:“可惜本君只有鱼腥味,真是对不住啊。” 张子尧:“别自卑。” 伴随着某条龙不屑的冷笑,画卷“啪”地一下从下往上合了起来,再次以“闭门谢客”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看来和烛九阴的尾巴一起被找回来的,还有他的臭脾气……唔,张子尧摸摸下巴,这倒是和民间小本里说过的小心眼臭脾气版烛九阴一毛一样。 …… 太连清离开后,张子尧就打定了主意暂时留下京城观望几日,打算确认龙降雨的事不会再有什么糟糕的后续再行离开。 他找了个空闲时间给爷爷去了信,信中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地将家里的事交代了扁,信末尾也提到了烛九阴的尾巴,并在最后一句写道—— 【听说这位上古神君的力量可以上天下地,让人起死回生也易如反掌。孙儿做错的事,当自己承担后果,无论真假,唯有放手一搏,望有朝一日能从黄泉路上带回娘亲,亲自给她磕头认罪。】 张子尧写了信,细细叠好封口。 同时,在他身后的画卷里伸出个尾巴尖尖,勾起来敲敲桌面:“蜚兽的事提了没?” 张子尧摇摇头,给爷爷的去信里,唯有蜚兽的事因捉摸不定反倒只字未提。 “我爷比我懂的多,但终究就是个凡人,你都打听不来的事儿他又怎么能知道?”张子尧垂下眼,敲敲信封,“这些日子我走街探访,日日早出晚归,什么关于蜚兽的事儿都没打听着,反倒是落得个疯子落魄画师的名号——现在有人传言我是被瑞王爷扫地出门的骗子画师,每天早早出门就是去王府前面跪着恳请他让我回府继续蹭吃蹭喝……” 画中某龙发出一阵阵真诚愉悦的笑,就好像刚才张子尧给他讲了个惊天动地的笑话似的……等笑够了,他翻过肚皮,一边用长长的爪呱滋呱滋地刮搔鳞片一边懒洋洋道:“你可不就是个骗吃骗喝的小骗子么?若不是那歌姬自愿同那只肥啾殉情,恐怕你把点龙笔画断了也画不出一副可供交差的画儿来——要本君说,好在你有自知之明趁早搬出来,倘若一直赖在王府,那个色胚早晚看透你的废物本质对你失去兴趣之后真的将你扫地出——” 张子尧掀起眼皮子扫了画中龙一眼,看他满脸幸灾乐祸毫无意外像是早已知道坊间对张子尧的各种流言,郁闷地嘟囔了声“就没你不知道的事”,自顾自收拾了桌案,将封好的信小心放好,转身要往外走。 “去哪?”烛九阴问。 “寄信。”张子尧挥挥手,“自己老实呆着,尾巴收好,别乱跑。” “本君倒是能乱跑才是,保证上天下地,能离你多远便离你多远。”烛九阴哼了声,嘴巴上碎碎念,挂在画卷外的尾巴倒是听话地跐溜一下缩了回去,停顿了下又叫,“小蠢货?” “怎么?” “寄信之后去哪?” “再去打听打听,看看这些日子除却那场突然停下的雨还出现过什么异象……” “关于这个,本君倒是听说过一些。” “嗯?”张子尧愣了愣,“你有消息怎地不早说?看我每日跑来跑去白费功夫有意思是不——” “听说几个月前,街尾南胡同李记烤鸭店因为生意落寞几乎快要关门大吉,结果不知怎地,这几日突然生意火爆,客似云来——” “……” “原来是换了一种新的酱料。” “……” “小蠢货,本君要吃片皮鸭。” 张子尧没脾气了:“你除了吃还会干什么?” “还会干一切你想得到的以及想不到的坏事。” “何不早登极乐?” “吃了李记新口味片皮鸭再登也为时不晚。” “……” “早去早回,片皮鸭。” 龙尾探出一角,空气勾了勾,拎住画卷边缘往上一勾,画卷“啪”地一下又关了起来——自从有了尾巴,这条龙真的能耐得不行,从一开始只能甩甩尾巴到现在能用尾巴拍蚊子关画卷骚扰张子尧干正事,张子尧怀疑总有一天他能用尾巴给自己泡杯热茶。 此时,见屋内重新回复应有的宁静,少年这才长舒一口气,仔细关好门,离开厢房……走廊上遇到几个住客,均用迟疑的目光打量他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张子尧也不揭穿,权当迟钝得什么也没看见,只管昂首挺胸径直走过。 出了客栈,张子尧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心软决定先把某条泥鳅的片皮鸭买了堵住他的碎嘴再说。 希望一只烤鸭能堵住他的大嘴。 要求不多,换一个时辰清静也好。 李记烤鸭店就在张子尧他们这客栈所在街道的街尾,虽是街尾,但因路通皇城正门,所以那恰巧又是平日里来往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烤鸭店周围商铺密集,街道旁也是摆满了卖格式小玩意吃食的小摊贩……张子尧顺着人群一路来到街尾,却发现原本的李记铺子门前已三三两两围满了人,店门处火光冲天,”李记烤鸭铺”的牌匾掉在地上早已烧得焦黑! 失火了! 张子尧愣了下,远远便听见有个男人在哭天抢地哀嚎他的店,周围街坊纷纷拿着锅碗瓢盆奔走灭火,只是因为火势过大,效果微乎其微—— “老李你他娘的别在这哭丧啦!”一名也是商人打扮的人伸手拽了拽满地打滚的中年男人,“这火这么大!烟都熏过来我铺子了!你可莫怪我不顾几十年街坊情面丑话说到前头,如若你铺子的火烧了我一匹绸缎一寸金丝,我也是要让你照单赔付的!” 原来是烤鸭店旁边卖绸缎的老板。 “是啊是啊!快起来灭火吧!” “有没有人去通知衙门?嗨呀,这皇城脚下怎有这种事?这大火再不灭,一会若是再起风,可不就是放火焚城么?!” “莫不是有人嫉妒李哥这些天又生意好了起来,故意放火?一般的走水哪能像这样火势越烧越凶——” 众人七嘴八舌,然而烤鸭店的老板早就哭得懵逼了,眼泪鼻涕糊一脸,张子尧叹了口气心想烛九阴当真可改名“瘟神”,上前拨开人群,将那店老板从地上扶起来…… 与此同时,只听见“哐”地一声巨响,烤鸭铺整个横梁掉落,火星四溅,众人哄地散开的同时方才劝李姓店主的那绸缎老板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是飞溅的火星触到几匹绸缎,立刻窜起半人高的火苗! ……这商铺云集的地方可不比深山老林着火了只管挖个隔离带便可,建筑物放在那挪都挪不走,房子本身就是木头搭的,几乎可谓是到处都是可燃物! 火势迅速蔓延,没一会儿整条街道都变成了一道火龙,噼里啪啦木头燃烧的声音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点燃轰然倒塌巨响不绝于耳! 这下一街上的人都有些傻眼,闹不明白前些天还水淹金山的过了几日怎么就大火焚城了,街道哭喊声很快传出,官兵出动带领众人灭火,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我的房子啊!” “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家当还在里面!我的家当!” “谁看见我娘子了?糟了她不会还在午睡吧?!” 哭爹喊娘声迅速取代平日叫卖声,找人的找人,挣扎着要去抢物的上窜下跳,更不乏想要投机占便宜游手好闲之人,周围乱作一团—— 张子尧看着这火势颇有些收敛不住,居然担心烧到街头客栈那,烟熏把那赖皮龙呛着,正犹豫要不要回客栈将画卷收拾一下带出来……这时候,突然天边一道闷雷,吓得张子尧下意识抬手捂住双耳,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正巧见一片乌云遮日,顷刻间,豆大雨水滴落在他的鼻尖。 啪嗒—— 微微冰凉的雨水驱散了面部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带来的热气。 “下雨啦!下雨啦!” “老天有眼,这下可就有救了!” “好险好险,险些酿成大祸……莫非真是那位娘娘的福泽,保佑天下无痛无灾?” “别说了,亏你是读过圣贤书的,这种无稽之谈叫人听去难免被笑掉大牙。” 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原本顺着人群准备去屋檐下躲雨的少年突然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他抬起湿漉漉的脸闲得有些迟钝地看着那先前在他身边议论,现在早就跑开的两个年轻人—— 天下无灾? ……怎么可能。 张子尧稍犹豫了一会儿,干脆调转步伐追上那个人的脚步,三两步跟着他在一家染坊门前停下,拍拍身上的水珠,转过头,对着身边那个人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大雨来得真及时啊。” ”是啊,不然那火指不定烧到哪去了……再过去可就是寻常人家的住家了。”那个人很快搭话,看他的模样,倒是个读书人的打扮——张子尧以前是读过书的,他最懂读书人的酸脾气。 “嗯嗯,”张子尧眼珠子在眼里转了一圈说,“这还多亏了那位娘娘——” “嘁,怎么!你也信?”那读书人果然露出个震惊的表情,“若世间真有登了后位便可福泽天下,保证天下无灾的娘娘,那只怕只能是王母娘娘下凡了吧?” “你不信吗?我倒是信的。”张子尧笑容不变。 读书人停顿了下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下张子尧,眼中多少沾染上一丝丝不屑:“看你是个肚子里有些墨水的,怎地和我那同僚一样脑子不拎清?早就听闻黄国师与天秘阁天官有所勾结,如今录星辰信口开河只要扶持德淑贵妃为后,可保天下无灾,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录星辰?” “天秘阁天官你都不知?要我说,这等迷信神叨只会用荒诞理由左右朝政的部门,早该取缔遣散!现在倒好,干脆管起立后的事来了!”那书生看上去挺生气,甩了甩袖子,“什么天下无灾,简直一派胡言!降雨停雨乃天地风云自然变化,同那封建迷信有何关系?当真世间有龙王爷降雨不成?” “咳。” 书生正义愤填膺,自然没注意张子尧脸上的尴尬表情只是自顾自道:“不过那黄家的闺女确实也亏得一路机缘巧合扶持帮助,否则别说是后位,就凭她那容貌,哪来的机会当上皇妃?!” “……” 怎么,天下无灾娘娘长得不咋滴?读书人还那么看重外表,不好吧? 张子尧摸摸下巴,总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线索。 而此时,不远处大火于暴雨中渐熄。 人群议论纷纷,“黄家”“女儿”“德淑皇妃”等关键词不断跳入他的耳朵里。 张子尧正琢磨要不要找个人问问这个所谓的“娘娘”和“天秘阁”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只见几名孩童嘻嘻哈哈地跳到了大街上,绕着圈圈手拉手唱起一曲音调奇怪的童谣—— “丑妃丑妃,塌鼻粗眉,宽肩圈腿,容貌粗卑; 丑妃丑妃,生得富贵,投了好胎,做了皇妃; 丑妃丑妃,登上高位,贤良淑德,日月星辉; 丑妃丑妃,欲坐凤位,风调雨顺,无灾无悲!” 第32章 城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嗳,下句什么来着?可撼大树?好像哪里不对啊……” 好好的养生午睡被外头不知道为什么吵吵嚷嚷的人们打断,烛九阴心中本就不太爽快,正打着呵欠坐在树梢上边挠痒边哼走调的小曲,突然听见远远传来轻微脚步声……原本还懒懒散散靠在树干上的男子停下挠痒的动作,扯扯袍子清清嗓子,一脸严肃正襟危坐。 抬起头等待片刻,果不其然见一名黑发少年推开门进入厢房—— 吃的回来了! 双眼微微一亮,却在下一秒看见少年两手空空,眼中期许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烛九阴正欲发作,一晃眼又见步入屋内少年眉头紧皱,双眼放空,似在为什么事困惑苦恼…… 到了嘴边的质问不知怎么的便吞回肚子里,烛九阴用修长的指刮刮下颚,懒洋洋道:“小蠢货这是怎么了,大街上被谁欺负去了,怎地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 “要知道愁眉苦脸这不符合你幸福又可爱的傻子人设。”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张子尧叹了口气似有些疲倦,“九九,方才外头下雨了,你听见了吗?” 烛九阴喔了一声,不在意道:“又不是聋子那雷声那么大本君自然听见了。下雨又不是下刀子,稀罕什么?” ”方才街头李记烤鸭铺着火了,连同你的片皮鸭一块儿,火差点把半个京城烧掉——就在这时候,好巧不巧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之后便下起了暴雨。” 张子尧说完,抬头去看画里人的表情。 后者不负众望的一脸懵逼:“好事啊,然后呢?” 张子尧咬了咬后槽牙:“先是原本要大水淹城的水灾,再是要天火焚城的火灾,都被莫名其妙的终止了!” 烛九阴愣了下,三秒后,在张子尧的瞪视中一拍手:“是呀?你说蜚兽?” 张子尧:“……” 烛九阴:“你这是什么眼神?放肆!刁民!这种看傻子的眼神只能本君用来看你!” “……”张子尧抹了把脸,眨眨眼伸长了脖子问,“所以,九九你也觉得是蜚兽,对吧?” “是啊,这个新任的蜚真是臭不要脸,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放火,心血来潮在那天河书上写写画画转眼又将写好的东西划掉,不尊重本君,玩弄凡间生灵,若不是本君现在行动不便,定当在玉帝面前狠狠掺他——” “可是外头的人们却普遍说这是因为皇宫里某位娘娘福泽天下,因她即将为后,所以天下便无痛无灾。” “……”烛九阴碎碎念戛然而止,用小手指掏掏耳朵他弯下腰一脸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你说什么?” “某个娘娘福泽天——” “行了。”烛九阴直起腰,“凡人女子福泽天下所以天下无灾?本君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话不能这么说,九九,你说连苏团圆都能变成人来到子湖身边,谁又能保证是不是因为什么机缘巧合,蜚这样的大神仙自然也化身为人降临人间来到有缘人身边?所以照我猜,你看这娘娘她有没有可能就是——” “当今圣贤也好龙阳?” “这个‘也’字是怎么回事……”张子尧嘟囔,“没听说过皇上有这方面癖好。” 烛九阴撇撇嘴:“那不就结了,蜚是公兽,当什么娘娘?” “……”张子尧愣住了,“公兽?” “谁告诉你蜚是母的?” “你也没说他不是。” “好好好,本君不跟你争这个。但你这想象力就过于丰富了,这么个看谁谁暴毙瞪谁谁怀孕的暴躁货,还因为机缘巧合下凡来到有缘人身边呢……”烛九阴啧啧两声,“这就是个灾祸神,还有缘人呢,但凡跟他有缘的人都死了。” “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 烛九阴冷笑:“你听过谁炫耀自己和黑白无常特有缘分的?” 张子尧:“……” ”答案是:没有。”烛九阴淡淡道,“这两大兄弟相依为命,都快赶上一千年纪念日了,说到好龙阳,我看这两个倒是颇有猫腻……” 整个讨论过程中烛九阴不仅态度极其不端正,嘲讽嘲笑加不屑,而且还要疯狂跑题、发散思维—— 根本不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张子尧皱起眉,又放开,自然不愿意被烛九阴有意无意地带跑,只是淡然道:“那你怎么解释宫里那位娘娘的事?本来咱们就在寻蜚兽,现在突然蹦出这么个福泽天下的人物,若说都是巧合,我可不信。” “本君又没叫你不信。” “……” “不过既然你那么坚持,看看倒也是无妨,”烛九阴原本目光游弋,这时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在某处定下,停顿了好一会儿后这才慢吞吞道,“……反正无论是不是认错,你也不会少两斤肉。” 张子尧正准备脱衣歇息的动作一顿,衣服半挂在身上,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后的画卷——画卷里,坐在树梢上的男人与他沉默对视,而后吹着口哨淡定将自己的目光从少年的屁股上挪开。 片刻死一般的沉寂。 一根翠色龙尾从画卷里探出来,勾了勾,默默拉上了画卷。 张子尧:“……” 张子尧只觉得面颊逐渐升温,仿佛回过神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屁股,对着那死死关闭的画卷愤然道:“男子身材讲究个精壮结实,要、要那几两肉有何用!你这赖皮色胚龙嘲讽谁呢!” 画卷纹丝不动挂在墙上,犹如一张真正的画卷—— 看来是某龙准备装死到底了。 张子尧哼了一声,脱了衣服爬上床,躺在床上又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明明软绵绵该有的肉都有……手一顿,似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少年的脸这下真如煮熟的番茄红了个彻底,烫手似的将自己的手猛地缩回来,愤愤锤了下床,扯过被子盖好,重重翻身睡去。 …… 要知道那个娘娘究竟是不是蜚,当然要亲眼所见为实——可是那是宫里的娘娘啊,可不是寻常人想见就能见着的。 张子尧撑着下巴愁眉苦脸,此时月上眉梢,几只萤火虫星星点点般从窗外飞入,绕着屋子里转了一圈,便一头扎进了挂在张子尧身后的画卷当中——画卷里,隐藏在月夜下的松树被萤火虫的光点微照亮,树枝轻轻摇晃,散落了长发、长袍松松垮垮堆积在腰间的男人弯下腰,从树梢后露出张俊脸:“还愁呢?别愁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张子尧想也不想道:“好消息。” “中秋灯会游船,新后将会伴随皇帝左右出行,到时候你就能看见那个天下无灾的白泽娘娘了。” “白泽?” “白泽那小子是真的福兽,只有当天下太平时才会出现在天子之前传道受业……当然,这里本君只是在嘲讽什么天下无灾的娘娘而已。”烛九阴面无表情道,”同你讲个笑话怎地这么难?都快没办法正常沟通了,去看看书填充一下自己吧,求你。” 张子尧根本不想听这流氓龙跟他逼逼学识,只自顾自问:”坏消息是什么?” “坏消息是人家是娘娘,哪怕是出来中秋赏月游船也不是你们这些平民可见,所以你还是看不见她的真容。”烛九阴勾起唇角,“如果你还是那个色.情狂王爷的画师说不定还有机会,可惜你已经离开王府了,是不是很失望?” 那得意的模样,好像他就等着看张子尧得了希望又希望破灭的样子似的。 全然忘记了当时全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疯狂逼逼让张子尧搬出王府的家伙是谁。 张子尧斜睨他一眼:“那娘娘游船赏月的事先不谈,话说回来,九九,你消息怎地这么灵通?我早就奇怪了,一条宅在画里的纸片儿龙,上到王母娘娘因为衣柜生气,下到凡间娘娘要撑船赏月,就没你不知道的事……” 烛九阴闻言。稍稍一愣,然后他伸手拍了拍树干。 刷刷一群萤火虫从树梢飞起,深绿色的树笼罩在淡淡的黄光之下,数只萤火虫停在他的肩上,指尖,照的他的脸忽明忽昧,烛九阴再一挥袖,那些萤火虫便尽数从画卷中飞出,像是一颗颗被洒落的星辰,于画卷与窗之间形成一到不稳定的光带—— “看到没,大神都是不需要自己跑腿打听八卦的,八卦自己送上门来。”烛九阴骄傲地说,“你这种卑劣的凡人不会懂。” “……” 八卦自动送上门来? 太连清之前的表现来看明明天上地下好像暂时没谁知道烛九阴醒来的事,那些八卦又怎么“自己送上门来”? 张子尧撇了烛九阴一眼,见他一脸得意说得真真儿的,也不揭穿,只是心中稍有迟疑,却也只是一掠而过。 毕竟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 只是听了烛九阴的八卦后,张子尧当晚便外出采点,在传说中皇家游船那条河的岸边来回走了好几次,一边默默在心中规划当时守卫们可能会站的地方,一边琢磨自己这样的个子要站在哪才好比较看清那个娘娘的模样,以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蜚兽。 对此,烛九阴的建议是—— “你带本君去看看就知道了。” “你认识蜚?” “不认识。” 张子尧想了想:“中秋赏月船上肯定不乏歌舞姬花娘后宫宠妃,九九,你这是又想看美人了。” “胡说八道,你这是诽谤。”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怀疑那个娘娘就是蜚兽?” “怎么?” “因为你说蜚兽丑,而那个娘娘在凡间口中,也是被取了个外号叫什么‘丑娘娘’……听说她肤色蜡黄,鼻塌唇薄,耳大如扇,眼如黄豆,肤有雀斑——” “她肯定无子嗣。” “?” “听你描述,这是吹了蜡烛都没办法将就的长相。当今圣上见过的美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就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下得去——” 烛九阴的“哔”还没说出来,张子尧已经抬起手捂住了耳朵表示自己不高兴听他这些个破烂荤段子……画卷里男人用看小孩似的眼神瞅了他一眼,然后慵懒地笑——似乎觉得站在画卷外举着双手捂耳朵乖宝宝模样的少年难得挺可爱。 张子尧一番有力“劝说”后,烛九阴果然不闹着要跟他去什么中秋赏灯凑热闹了,一边嘟囔着“正巧老人家受不住那热闹”一边转身去给张子尧拉清单要求他带回来“上供”的节日“贡品”,从灌汤包到糖葫芦再到中秋一定要配合食用的各陷月饼…… 呼啦啦一大串。 纸都垂下树松树树梢几尺长。 真能吃。 张子尧看着那背对着自己兴奋在奋笔疾书“礼物清单”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正有些一筹莫展怎样才能见到那位娘娘的真容—— 这时候,房门被人从外敲响。 烛九阴在张子尧催促下不情不愿将清单格外珍惜、小心翼翼卷起归位做一张普通的画儿,张子尧这才应了声拉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居然是瑞王府的小厮。 ——就像是听见了张子尧的难处似的,前脚他还在犯愁,后脚,瑞王爷楼痕便将中秋花船赏月的帖子递过来了。 理由冠冕堂皇,自张子尧祖父“凤栖吾桐图”后,当今圣上再未见点龙笔传人真迹,前些日子听说他儿子有性接触点龙笔传人且此人还留在京城,便提出中秋出游时同游赏月一事—— 到时候张子尧可以和皇家众人同乘一船,共度佳节。 嗯,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同乘一船什么的,好巧不巧,当真解了张子尧燃眉之急:到时候他想怎么看那个娘娘便可怎么看。 如此送上门的良机,张子尧自然想都不想欣然同意,收下帖子给了赏钱打发了王府小厮,正喜滋滋一转头,便看见身后画中,男子拢袖端坐树梢,在他的脚边是一地碎纸,分明是方才他辛辛苦苦写的一系列贡品清单。 张子尧挑起眉:“怎么了?” “本君仔细想了想,食物还是新鲜的好。”烛九□□,“再说了,上次围观凡间中秋灯节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想想也是颇为怀念。” “你刚才还一脸嫌弃说老人家受不的那样的吵闹。” “然而本君年轻气壮。风华正茂。”烛九阴面无表情且理直气壮道,“刚说的太上老君那个老头。” (九霄云上,蹲在一鼎大炼丹炉旁的慈祥老人打了个喷嚏。 “师傅,怎么啦!”老人旁边的小童一脸紧张。 “打了个喷嚏,莫不是有人在说老仙坏话?”老人摸摸花白的胡子,”不对呀,自从那个人消失灭迹,老仙都五百年没打过喷嚏咯——”) ”你别动不动就对太上老君出言不逊,”张子尧面无表情道,“人家在凡间的形象比你好多了。” “我说错了?上一次蟠桃大会,三只眼和那只猴子上蹿下跳比划讨彩头,年轻神仙激动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下,这老头坐在我对面活生生打起瞌睡来了。”烛九阴一脸你不懂的摆摆手,“不像本君,最喜热闹——赏赏月听听曲猜猜灯谜什么的,最喜欢了。” “……” “赏月,本君也要同去。” 完全不容拒绝的命令式陈述句。 “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 “你敷衍本君。” “给你买好吃的,带你看花娘。” “哼。”烛九阴抖抖袖子转身背对张子尧,“本君稀罕?” 张子尧耸耸肩,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见背对着自己的那人补充道—— “光知道许愿哄神明高兴又不照实做的小孩容易长不高,你小心点,要说到做到。虽然本君是不稀罕,但美食与漂亮小姐姐,到时候可一个都不能少。” 第33章 城 转眼中秋佳节便至。 一大清早,客栈外头的街道便热闹开来。 与以往不同,今年中秋之前京城连续遭遇两场劫难险成大祸,又因各种因缘巧合均逃过一劫,人人都有些死里逃生的庆幸。加上身在外乡的人们听说了这些事迹也是一身冷汗,纷纷放下事务远走归乡,格外期盼在这圆月佳节与团结……所以,这一年的中秋相比往常又特别热闹了些,早早的街道上就挤挤攘攘到处是人,赶在早晨买食材的,挑着担子的菜贩子,蒸包子的,捏泥人的,还有最受孩子们欢迎被围在中间扎花灯的—— 人人脸上都有笑脸,各个都喜气洋洋。 宫里自然也有中秋家宴。 于是大清早的天刚蒙蒙亮,瑞王爷楼痕就驾着马车从赶着进宫给他的父皇母后请安,华丽的马车滚滚打从客栈跟前驶过时,住在二楼的少年正叼着个热气腾腾的豆沙包,睡眼朦胧地趴在栏杆边往下看楼下扎花灯的老头儿扎一盏鲤鱼灯—— 马车帘里的人似心有灵犀,掀开帘子便露出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容,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时,王爷毫无架子的仰着头笑眯眯地给客栈窗棱边满脸呆滞的少年挥手打招呼,用口型道:晚上,不见不散。 “…………” 少年就这么叼着包子一脸痴呆地看着那马车驶远,直到满满的豆沙溢出来烫着牙根,他才嗷嗷回过神来,呸地吐出包子用手接住,“啊”了一声伸长了脖子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方才那是王爷给他打招呼了? 娘亲啊,王爷给他打招呼了! 他叼着个包子。 叼着个包子! 他不仅没回应,像个傻子一样叼着个包子! 张子尧捧着个热腾腾的豆沙包哭笑不得,原本早上起来饿的饥肠辘辘的感觉都被吓没了。回过头看了眼身后,安静挂在墙上的画卷中,坐在树梢上的高大男子正毫不知情地背对着他,将一个又圆又大的豆沙包在两只手之间抛来抛去似想要加快散热,此时似乎感觉到了张子尧的目光,他张嘴啊呜一下子接住半空中的包子,转过头瞥了一眼张子尧,冷漠道:“咳设么咳(看什么看)?” “王爷刚才从楼下过去了。”张子尧指了指客栈下,“他跟我说,晚上不见不散。”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表示关我屁事,咬了一口包子吞咽下去,这才口齿清晰道:“看你满面怀春,兴奋异常……不过是打个招呼罢了,高兴什么劲?” “那可是王爷。” “区区一朝王爷,改明儿改朝换代别说他什么都不是,就算当今天子也不过一介草莽……本君是十二巫祖。”烛九阴满脸“你真是不知好歹”斜睨画外少年,“炎黄二帝都敬我三分,怎就没盼到你这么一句:你可是烛九阴大爷!”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不在画里。” “……”烛九阴三两口将包子啃了,拍拍手道,“小白眼狼,势利眼……同你说了多少遍那楼痕对你心怀不轨,你须同他保持安全距离,结果呢?本君就忙着吃个包子一下子没看见,你的魂儿都快被人勾飞了?哎,小小年纪,稚嫩愚钝,本君同你这么大的时候——” “你同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一条泥鳅。”张子尧笑着来到画卷前,一边调侃一边将卷轴卷起,“人家王爷位高权重,年轻有为,重要的是还没纨绔架子,待人亲和,京中百姓对他风评甚好,怎就你瞧着他不顺眼?” “对一个专骗无知孩童的流氓怎么顺眼?……你卷本君画儿作甚?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大胆!放肆!刁民!放下!” “晚上宫中宴会结束,王爷吩咐我拿了请函早早在码头等着,这会儿我得先沐浴更衣……你别看。” “就你那二两肉,看了还嫌辣眼睛。”原本摁在画卷边缘死活不让扣上画卷的尾巴抽走了,顺利往上被卷起来的画卷缝隙里传来不屑冷哼,“本君倒是稀罕。” 张子尧只是笑,并不反驳,少年一双黑色的眼亮晶晶的,其中倒是写满了对晚上的期待——这还是他头一次离家在外过这样重要的节日,往年在家里的中秋总是晚宴过后,三兄弟站在铺开的画卷旁用笔画些什么应景的画儿,算是对一年过去画技是否进步的交代,也是找个乐图热闹……张子尧还记得有一年,张子萧画了朵昙花,顷刻间昙花在画卷里盛开,家族人无一不赞叹有加,他爹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了天。 而如今……张子尧将半张脸埋入热水里吹了个泡泡,听说他离开家后,张子毅继续痴痴呆呆,张子萧也是无论他爹怎么求神告佛也没有离开祠堂一步,再不提笔,哪怕知道《湖广惊翠》的事被张子尧摆平,也只是露脸说了句知道了,一个“谢”字也不曾有。 整个人没了精神气,如同行尸走肉。 “唔。”张子尧吹开了飘到眼前的花瓣,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含糊嘟囔,“今年倒是好,不用画画了。” …… 待张子尧洗溯完毕,匆匆用了午膳,又是一番挑挑拣拣的束发更衣后,转眼间便是日落黄昏,月上柳梢头。 墨色天边群星璀璨,皓月当空,下午稍稍安静得街道再次热闹起来——不同于白天,行走叫卖的商人没有了,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拉起了细线挂上了彩灯,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彩灯点亮,随微风轻轻摇曳……彩灯下有印着官印的谜题彩纸,上面天文地理民俗猜字涉及什么的题都有,只等着有缘人猜出谜题将其揭下,送到指定的地方去兑换奖励。 宫中家宴以花火点鸣为结束标志。 张子尧到底还是个年轻少年,见为时尚早,也不愿意看着屋外热闹干在房中等待,将画卷细细卷好挂在腰间,便下楼瞎逛——人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无论是富家官家子弟还是贫民今夜都解了禁,不少同张子尧一般大小的少年都像是放出笼的小鸟似的来到街上,左瞧瞧右看看,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只是张子尧却仿佛并不羡慕这些有伙伴的同龄人,只是自顾自走走看看,见了有兴趣的摊子便停下来,偶尔买些什么,像是丝毫不为周围所影响。 少年经过之处,只留下一阵若有若无、异常清淡好闻的墨香。 直到他心血来潮,开始想要猜灯谜,这名低调清秀的少年才真的开始引发周围人的注意—— “清风拂面中秋夜?打一成语,唔,明月清风?” 揭下灯谜。 “嫦娥下凡?打一花名?自然是月季。” 揭下灯谜x2。 “龙,打一成语——充耳不闻,嗤嗤。” “放肆,出题人是何居心?” “嘘,你别说话。” 揭下灯谜x3。 “秉公不偏三尺律,凿壁可偷一线光——谁?” “法正,孔明。” “呀,九九你……” “小文盲,好意思说自己读书人。” “……” 揭下灯谜x4。 “十五月亮照海滩,啊,我知道了,一盘散沙嘛。” 揭下灯谜x5。 “今世孔夫子。” “后出师表。” 揭下灯谜x6。 “内阁左相。” “格。” 揭下灯谜x7。 “千年砍树人,望相思——打个神话人物?” “本君家娥娥门前砍树的抠脚大汉,吴刚。哼,这题打甚么神话人物,应该打个俗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 揭下灯谜x8。 半个时辰后。 众人的侧目中,一手持厚厚一叠几乎要握不住的猜过的灯谜纸,一直重复着【站在灯谜纸前——抬头读题——自言自语一番——揭下灯谜纸】这一动作从未停歇的少年终于缓慢地来到了码头附近,此时跟在他身后远远围观的富家千金没有五六也有三四,然而少年却似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凑近了另外一张灯谜…… 清风徐来,金鱼造型的花灯轻摇,投下一个小小的阴影在少年挺巧的鼻尖—— “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 “……” “沉默是什么意思?你敢说这题你不知道试试?” 不敢。 还真怕你上房揭瓦、撒泼打滚。 张子尧默默伸手,正欲将这最后一题谜题揭下,突然从他身后伸出一条手臂,率先将那灯纸揭下,张子尧“嗳”了声微微瞪大眼,嘟囔着“我先来的”不满转过身去,定眼一瞧,却发现身后人比自己高出不少,身着华服锦袍,那人胸前朴子让张子尧微微一愣,抬起头去,随即望入一双带着笑意的眸中,那黑色的眸映着花灯透出的彩光,星光流溢,水波明净。 “远远便瞧着你在自言自语。”楼痕笑道,“猜个灯谜都戏这么多,真是个有趣的小孩。” 年轻的王爷说着状似不经意抬头,目光似有似无从面前少年身后扫过——于是原本还远远跟着看着少年的千金们均是俏脸微红,似受惊小鸟四处散去。 “王爷?”对身后发生的一切倒是毫不知情,此时张子尧只是从最初微错愕后定下神来,合上了张开老大的嘴,拧脑袋看了看身后宁静的天边又回过头看看面前站着的人,“您怎么……哎?这不是还没有——” “那烟火年年看,每逢节庆都要看,早就看厌烦了,于是趁着我那些个兄弟们拍马屁吹嘘的空档,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原本是想着人到客栈去接你,结果却扑了个空——想着你是不是提前出门了,便顺着一路照过来,果然找到你了。” “王爷说笑了,街上那么多人,若不是偶然遇见,草民这般掉到人群里便找不到的——” “说错了。” “嗯?” “恰恰是往人最多的地方找,只要稍稍留心他们的焦点,便轻易找到你了。”楼痕似真似假道,只是唇边笑意不变,让人根本捉摸不透他所言是否真心。 张子尧却只当他是开玩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嘟囔了句“王爷莫取笑草民”,同时抬起手顺其自然地在腰间挂着的画卷上轻轻拂过——正巧之前风吹来,倒是很好地掩饰了刚才他腰间那画卷轻轻颤动的动静。 ——大概是某条龙在里面大声作呕或者翻白眼什么的惹出来的动静。 有了楼痕在,虽然想要享受享受中秋佳节放飞自我是做不得了,但是登上皇家花船干正事儿倒是方便了不少……楼痕的护卫硬生生给他们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开辟了一道一人宽的通道,在路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视下,张子尧跟在楼痕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他还看见了客栈里头几个寻常总喜欢背后嘲笑他的住客,脸上的惊讶分明在说:这家伙不是被王爷扫地出门的废物么这是怎么了? 张子尧觉得心中挺爽快的。 甚至有些庆幸半路偶遇楼痕了—— 嗯,说楼痕是专程来找他的,他自然半个字也没信过。 爽过之后,张子尧只管低头全然放心跟着楼痕走,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码头——此时,供皇室贵族游船赏月的花船虽早早就准备好了,但因为张子尧他们登船的地方是给受邀宾客登船的,自然比不上王爷公主来得尊贵,所以要登船必须先乘坐一条小船划至湖中方可登船。 张子尧是个生在内陆的孩子,自小别说是乘船了连水都没下过几次,上船时未免有些摇晃,在前方早就稳稳站在船上的楼痕见了,自然伸手想要来扶,谁知还没碰到少年的肩膀,突然感觉到手背上被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狠狠抽打了下! 楼痕微微蹙眉缩回手,倒是张子尧“啊”了声,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黑暗之中,他飞快地踢飞脚边一块石头掉入湖中发出“噗通”的一声轻响。 “王爷?”黑暗中,张子尧听上去挺无辜的问,“您没事吧?” 楼痕摸了摸微微湿润的手背,抬起眼扫了眼笨手笨脚爬入小船内的少年:“方才那是……” “一条小鱼。”张子尧道,“兴许是受了惊,飞起来了,又落入水里了。” 在他身后,水波扩散开来——像是这么回事。 “您没事吧?”张子尧又问,声音听着有些紧绷。 “没事。”楼痕笑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背,“就是有点腥臭粘稠,感觉不大爽快。” 他话语刚落,就瞧见张子尧又速度飞快伸手去摁住腰间挂着的画卷,仿佛唯恐画卷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儿此时吗,仿佛注意到楼痕目光扫来,少年轻微一顿松开手赔笑:“鱼儿总是腥的,指不定鱼儿还觉得凡人的气味也不大好闻呢?” 楼痕似乎被他这奇怪的逻辑取悦了,笑了几声将手帕随手一扔便稳稳于小船中坐下。张子尧没得邀请也不敢随便坐,就像是一根木头似的站在船边。 此时,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的楼痕收敛了笑,一手撑脸,轻摇的小船中,他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年——微风吹来,少年的发带飘起,挂在他腰间的鎏金点龙笔在月光之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微侧着头,注意力完完全全被湖中心那艘巨大、华美的游船所吸引,船内点燃烛灯,昏黄的光从窗内渗出,整艘船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芒之内,光映照在少年的眸内,给予那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瞳眸一丝丝光芒。 楼痕的目光下,少年弯下腰,解下腰间点龙笔,笔尖在小船边水面一划而过,溅起水珠点点! 顷刻,那飞在水中的水珠却并没有重新落回水面,它们化作点点星光般的萤火虫,飘散在湖面上,原本漆黑一片的湖面立刻像是被点燃了空中的灯火明亮一片——待少年手中鎏金笔轻轻挥舞,那光点四散开来,湖面之上顿时仿佛有千万萤火虫漂浮,倒影在水波之中,美轮美奂。 岸边传来人们的惊叹。 楼痕懒洋洋鼓掌:“好技巧。” 张子尧报之以微笑。 同时,在所有人不经意的时间,几只萤火虫在成千上万同伴的掩饰下,悄然无声地从游船敞开的窗棱飞入各个隔间中。 第34章 城. 少年推开黑漆漆的房门,放轻了脚步犹如猫儿般迈过门槛,关上门落好锁,在几只朝他靠拢过来的萤火虫的引领下,他小心翼翼地解下了腰间挂着的画卷,将它展开挂在墙上。 又来到窗边,推开窗,屋外岸边夜舞笙歌声声入耳。 伴随着一阵凉风吹入,少年打了个激灵,对身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嘟囔了声“快点”,不待片刻,便看见一群萤火虫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似的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萤火虫在月夜中形成一条光带,犹如散落的星尘银河从少年身边飞过,他转过头,眼瞧着这些光斑进入身后的画卷里…… 画卷中,白发黑袍男人静坐树梢之上,当那些光斑在他周身汇聚又“噗”地一下四散开来,他睁开眼,红色的瞳眸之中沉静如水,淡淡道:“蜚兽果真就在这艘花船上。” 站在画外巴巴等着的少年先是露出个惊讶的表情,随后显得有些急迫地问:“他果真在?可还安好?真化作娘娘给谁报恩结缘来了?还是别的身份?侍卫?公公?婢女?你问没问他最近的天灾是否与他有关?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难道凡间要承受那样的后果——” “……” “……” “本君甚至不想让你‘别着急一个个来’,现在只想让你有多远滚多远。”烛九阴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一脸不耐烦,“蜚在这船上,但是我的‘视’没见着他的人,只是嗅到了他的气味,乐观点,兴许他只是死了爪子被人砍下来在天河书上乱写乱画呢?” 张子尧乐观不起来了。 这时候他已经脑补到蜚真的被人杀害天帝震怒降罪凡间大水冲三年大火烧三年大风一吹又三天,正感不安,这时画中人又换了个坐姿:“虽蜚兽人没见着,但是本君却在个女人的房间里见到了个古怪的盒子……” “什么盒子?” “那盒子,哎呀,本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嗯,在哪里呢?咦,唔?不可能吧,那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东西?什么盒子?你倒是说清楚!” 张子尧就看着烛九阴在那打哑语,自己倒是稀里糊涂,扑到那画儿跟前,一把揪住什么东西拽了拽——坐在书上那人的腿像是凭空被人拽起来似的翘了起来,他“哎呀”了声摇晃了下,张子尧拽着个龙尾巴一角拖出画卷摇晃了下,烛九阴连忙道“别扯别扯,你这小孩”……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只听见极有弹性的“啪”一声,那龙尾又弹回画卷里。 烛九阴抱着脚揉了揉,嘴巴里碎碎念骂人的话,片刻之后才满脸犹豫:“方才,本君在一个女人的房间里看着一个古老的木盒,那盒子颇为古怪,周围弥散的蜚兽气息也最浓郁——小蠢货,你说,该不会是有人把蜚兽关盒子里了吧?” 张子尧瞪大了眼:“你尽胡说八道罢?又编故事唬我,蜚兽那样厉害的神兽怎么能被关在一个盒子里——” “你这话本君就不爱听了,本君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不也被关在画里?怎没见你如此惊讶。” “九九,你怎么哪哪都能对号入座?” “上了年纪的人都特别敏感,你以后注意点。”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最近他是越来越抛包袱接地气了,“别说蜚不能被个盒子关住,万一他和你一样笨呢?而且若盒子也不是普通的盒子……” “什么盒子?” “你大约不知道,天底下有那么一些盒子,可镇妖捆仙,寻金揽翠,纳彩藏霞,包罗万象……咳,”黑暗之中,烛九阴露出个不怎么自然的表情,“女人的首饰盒。” “首饰盒?” “你还小,不知道女人都有收集癖。一个造型的珠钗好看就要全色全材质各来一个,搞得她们好像有一千个脑袋似的……”烛九阴摸摸下巴,“唔,这种情况下没有个无底洞似的首饰盒就不成了,所以经常有女神将本为乾坤镇妖塔之类的宝贝改成了自己的首饰盒……” “……” “这样的盒子,本君曾经就见过这么一个。” “什么盒子?” “首饰盒呀。”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 “你在哪儿能见到姑娘家的首饰盒?那玩意不都摆在闺房里的么?” “…………” “你见的谁的首饰盒?” “………………” 在张子尧一连串的逼问下,烛九阴脸都快僵掉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伸出尾巴以前所未有迅速敏捷的动作一把勾起画卷死死关闭——张子尧阻止不及,抓着合并的卷轴边缘想要掰开,奈何那画卷却神力异常死死紧扣,仿佛里头的某条龙铁了心一般不愿将这话题继续! 正当张子尧与这画卷奋斗拼搏,好巧不巧,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熟悉的声音响起—— “子尧?” 张子尧愣了愣,与此同时被他强行掰开一条缝隙的画卷里伸出一条尾巴狠狠拍了拍他的手背,张子尧“嗷”地吃痛缩回手,那画卷抓紧时间“啪”一下再次合上! “王爷?” 张子尧一边应着,一边抓过那画卷仿佛不解气般拼命上下摇晃了下——直到他认为能将画里的某条龙摇个七荤八素才停下手挂回腰间,从内屋走出,果不其然见楼痕站在外头。 “怎一时不见,便跑到这来了?” “方才草民喝了些果酒,没想到酒劲上来了,怕失了礼仪冲撞圣上拖累王爷,索性自己摸出来——” 张子尧话还未落,突然感觉到面前的人弯下腰凑到他极近的位置——鼻息之间充满了曾经在荷花池边闻到的香,他顿时整个人屏住呼吸不敢再说话,昏暗的房间里。他只能瞧见年轻王爷那挺翘的鼻尖就在他眼前…… 只要他稍微动一动。 他的唇就可以碰到楼痕的唇瓣。 “唔,是酒香,小孩就是小孩,学大人贪杯可要不得。”楼痕笑眯起眼,似丝毫不认为两人的动作有多亲密,“只是这皇家的船,船上规矩众多,还有宫中女眷待在房中,还是不要乱跑的好……若不是有个侍卫瞧见了,本王还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你,到时候若你跑到哪个公主娘娘的房间里——” 楼痕温和道,倒是没有责备的意思。 张子尧:“……” 少年点点头,仿佛还没从鼻息之间抽离的气息中回过神来,只是低声嘟囔了抱歉。 楼痕轻笑一声表示无碍,伸出手以不突兀的方式拍了拍少年的肩,缓缓道:“父皇至今对你祖父的《凤栖梧桐图》赞赏珍惜,哪怕外国使节造访也总愿拿出来供人观赏,今闻张家后人于船上,说什么也非得见见……” 张子尧眨眨眼:“皇上要见草民?” “子尧在我面前简易自称便可,父皇是要见你的画。”楼痕纠正,“父皇知晓我前些日子得了你一张侍女踏雪图,羡慕万分,好说好歹也没能从我这把画儿要去,直骂我这当儿子的不孝——” 楼痕话语中带笑,言语自然而然地透出父子之间的亲密……看来当今瑞王深得皇帝偏爱、父子情深的说法所言不虚,这样说来,假以时日若皇帝百年—— 啊,现在想这做什么? 张子尧暗中摇摇脑袋,问:“皇上要我当众作画?” “是。” “……” 我勒个去。 张子尧只想叫救命。 楼痕见身边人突然沉默,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道:“这样的要求是否过于突兀孟浪?早先听说你们张家人有一些外人不知的规矩,子尧若觉为难——” 这时人已经被楼痕带回花船顶层,此时船舱之内灯火通明,歌舞笙箫,王公贵族齐聚一堂,一片和谐……张子尧和楼痕离开和进入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雅兴。 张子尧大着胆子飞快扫了眼上座,此时当今天子正放松坐于高位,虽岁至中年,却不减英武霸气,身材魁梧结实,很难想象他已有楼痕这个年纪的儿子……这会儿,皇帝正拥着一名面容娇艳后妃,在她耳边亲密说着悄悄话,后妃当众得圣宠,自然眉飞色舞,娇笑之间眉眼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得色。 而坐在另外一旁的女人却反倒是更吸引了张子尧的注意—— 那人身着华锦,头戴翠饰,妆容精致更显高贵……然而哪怕是盛装打扮之下,也难以掩饰她面貌平时的事实,在另外一名后妃的衬托下,甚至显得有些……丑陋了。 此时此刻,她端坐于皇帝身侧,目视前方,仿佛专心欣赏歌舞,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不为所动。 “子尧?” 身边,楼痕的声音将张子尧从沉思中唤回。 他微微一愣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同瑞王说话,好在后者只当他是被歌舞声迷了耳,索性又将他带出船舱来到外头船舷边上。 周围一下安静许多,月光之下,男子眼中横波流淌,温柔多情。 “子尧可置气于我的不情之请了?之前没考虑妥当擅做主张答应父皇让你当众作画,实在是——” 楼痕一边说一边又要来捉张子尧的手。 张子尧下意识往后躲,楼痕捉了个空,手背碰到了少年腰间挂着的画卷—— 不知道为何,张子尧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声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刻,画卷摇晃之中,张子尧只来得及听见空中传来“喵”的一声轻叫,顷刻,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只身材肥硕的大猫,狠狠一头撞象楼痕,站在船舷边被这么一下撞得猝不及防的王爷狼狈地摇晃了下,脚下不稳居然一下子翻出去落入水中! 哗啦一声巨响,引来众人注意。 “王爷落水啦!” “不好啦不好啦,快来人呐!王爷溺水啦啊啊啊啊啊啊!” 侍卫婢女乱作一团,甲板上一下子炸开了锅。 张子尧僵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呆立,忽闻水面上传来“喵”的一声轻叫……混乱之中他艰难转过头去,只见远方平静的湖面突然扩散一道涟漪,一把小小的破黄纸伞在空中被撑开,陀螺似的土地公出现在水面上,他三角小鞋轻点水面,涟漪从他脚下扩散开来。 “喵!” 往张子尧的方向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小黄伞“啪”地收起—— 土地公凭空消失,只留下一派平静的湖面,湖面船上上蹿下跳的侍卫婢女王公贵族,湖中狼狈嚷嚷着“放手本王自己会游”的楼痕…… 还有站在甲板上,一脸风中凌乱的张子尧。 第35章 城 “子尧,本王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你以为呢?” “……” 点头点头。 “子尧,既然你与本王为友,难免偶尔会发生一些亲密的接触,你同意吗?” “……” 点头点头。 “子尧,男子之间,需不拘小节,所以偶尔的拉手攀肩,把酒言欢,也是寻常之事,你以为如何?” “……” 疯狂点头点头。 小小厢房内,黑发少年腰杆笔直跪坐在地,双手乖乖放在膝盖上,抬着头眼巴巴地瞅着不远处房间内榻子上坐着的男子——后者如今已经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只是一头乌黑的发湿漉漉地垂顺下来,身后的小丫鬟举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着…… “——这人真不知好歹啊,居然把王爷推下船。”【不是我推的啊!你们看不见那只肥猫有多肥!】 “——王爷怎么他了吗?也没有吧,王爷今晚可没醉酒,再说我早就听说王爷不仅酒量过于常人,而且酒品极佳,哪怕喝醉了也是闷头睡觉,从不惹事——万岁爷早些年还为这事儿夸奖过他呢!”【他没怎么我,他就是摸了下龙屁股,跟我真没关系。】 “——我在甲板上工作的朋友瞧见了,说是当时王爷想要去握他的手呢,结果就被推下船了!”【别闹!我以前也被王爷握过手!又不是第一次!当时我吓尿了也没把他推莲花池里啊!】 “——真的假的?我以前也没听人说过王爷好龙阳——”【我也不好龙阳。】 “——嗨呀,管他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此情此景,拉个小手又能如何?又不是当众……”【啥叫‘拉个小手又如何’说这话的人你出来解释清楚……】 “——那他死定了,这谁啊?”【在下张子尧,梦想是:活着。】 “——不知道,听说是个画师。”【嗯,三流画师。】 “——小小画师,居然如此不知好歹,哼。”【怎么样才叫知好歹啊,嗯?】 “……” 张子尧垂下眼,听着门外那些个下人议论纷纷,外面的人说一句他在心里反驳一句,当听见下人们说“你们快别说了王爷看着不生气反倒像是两人在打情骂俏”时,他的眼皮子狂跳两下,心知肚明,烛九阴这贱龙造的锅,他是又要背稳了。 “子尧?” 从内室传来的呼声将张子尧的注意力唤回—— “草民在。” “说好了在本王面前不这么自称的,你又不听话。” “……我在。王爷有何吩咐?” “你把本王推下水了呢,这初秋的湖水,可真冷。” “……对不住,”张子尧毫不犹豫哐地一个磕头,“我错了。” 认罪态度十分诚恳。 内室里无论是楼痕还是给楼痕擦头发的小丫鬟双双一愣,楼痕没说话,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小丫鬟给逗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楼痕懒洋洋地扫了她一眼,后者立刻低头收声——顷刻,那眼中的戾气消失的无影无踪,温和的笑意重新染上眼角,瑞王扫了一眼不远处跪在地上的黑发少年:“别动不动就磕头,起来说话。” 张子尧从地上爬起来,想了想又道:“子尧自然知晓王爷并非想胡作非为,只是当时情急之下做出的下意识举动,将王爷推下湖中实为子尧过错,子尧愿仍凭王爷处置。” “唔,任凭处置。”楼痕倚在榻子上笑了笑,“这说法好生诱人。” “王爷说笑。” “嗯,既然你这么提出了,那本王也就不客气了。”楼痕垂下眼,“之前因你不愿,本王也不舍勉强你在众人面前一展画技,之前正想法子干脆去扫了父皇的兴……如今,你可欠本王一招,你让本王喝了一肚子冰凉的湖水,本王可是着实委屈得很,若不是本王善水,搞不好今日就成了湖底冤魂一缕——” “……” 这么说,不好吧?你掉下水以后,跟着你跳下去的侍卫简直像是春节下锅的饺子……你爬上来以后,那些饺子有些还在湖里泡着大呼小叫呢——那人山人海热闹的,别说被淹死,你光踩着他们的背都能直接走回岸上。 “是是是,王爷,受委屈了。” 当然,张子尧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表面上只是乖乖点头连声称是,顺便当楼痕提出让他当场作画,来一张《中秋月夜天子与民共赏圆月图》,他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这画面张子尧感觉到了一阵令人惊心动魄的熟悉,一不小心回想道月前,曾经也是因为某条龙口无遮拦一声“流氓”,害得他在王府一住就是一旬,天天为了一副自己画不出的画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焚香虔诚祈祷爷爷早日平了北方的事来救他回家。 最后,好不容易因机缘巧合,他自己将事情解决。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次,这操蛋龙居然使唤他的狗腿子把人家堂堂王爷推湖里了! 张子尧越想越气,趁着楼痕不注意,抬起手狠狠地捏了捏腰间挂着的画卷——画卷里传来一阵倒吸气音,从画卷的边缘喷出一股寒气,完美传递画卷内某条龙的不满……张子尧倒是满意,这才缩回手。 此时,楼痕以需重新束发为由,将张子尧打发到隔壁房休息,顺便让他喝口热茶也压压惊—— 张子尧就跟幽魂似的满脸麻木飘到了隔壁房。 面对空无一人、只有热茶一壶的房间,他长叹一口气,关上门。 压惊? 压什么惊? 一会儿看到他画的画儿,也不知道真的需要压压惊的人是谁。 张子尧将腰间的画儿取下来挂墙上,画卷缓缓展开,端坐于树梢上的男子垂着眼,一脸冷漠:“说清楚,方才掐本君作甚?” 张子尧“啪”地一下一手撑墙,给了画卷里的那家伙一个壁咚,凶神恶煞反问:“说清楚,方才你把人家王爷推下水里作甚?” “你没长眼?明明是猫推的。”烛九阴不认。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张子尧瞪圆了眼:“那肥猫吃撑了来祸害凡间王爷?!” “吃没吃撑你问他啊。”烛九阴抖腿,抖啊抖,“你就该跟那个流氓王爷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推他的找谁去,大不了明儿把土地庙给拆了呗?凭什么叫你给他画画,还一画就是全家福——你倒是把他全家都给推水里了么?” “我把他全家推水里我还能站在这跟你说话?什么叫凭什么给画画,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推人家进水里做什么?” “本君看着两男人拉拉扯扯觉得辣眼睛行不——嗳,被你绕进去了,都说不是本君推的了!你去找太连清啊!” 还“被你绕进去了”! 这赖皮龙!活了上千年都用来学会怎么赖皮了吧! “太连清推完人还跟你摇尾巴鞠躬讨小鱼干呢!”张子尧啪啪捶墙,气的狂翻白眼,“还说不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又要给人画画了,我过去十几年画的画还不如今年一年多——说好了今年中秋不画画的!年年中秋都画画能不能让人消停一会儿了!” “你同谁说好了今年中秋不画画的?” “……” “你又不是本君说好的,凶什么凶?” “……” “再说了,真让你画,你就随便画画吧,反正张家人哪怕随便画根鸡毛凡人都当宝贝供着……”烛九阴抬起修长的指尖挠挠下巴,沉思片刻后继续道,“说到画画,本君倒是觉得你这画一画倒也没什么不可——方才在大厅里,本君分明瞧见端坐于天子右侧后妃身边放置着那个散发着蜚兽气息的木盒,本君这次看的清楚了,那木盒分明是阿后的首饰盒,蜚兽肯定被关在里头,你且去引蛇出洞,证实一番……” “怎么引蛇出洞?蜚兽真被关在一个首饰盒里了?你确定自己见过那个首饰盒?”张子尧一脸懵逼,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突然捉住什么重点似的问,“阿后又是谁?” 烛九阴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张子尧想了想,随机满脸黑线:“不会是你夫人罢——” “瞎说!瞎说!老子五千岁公龙一枝花,天庭万年钻石王老五,哪来的夫人!”烛九阴一尾巴伸出来“啪啪”疯狂打张子尧的嘴,最后干脆想把尾巴往他嘴里塞堵住他要说的话,“你这话说出去被人听见,休怪本君保不住你小命!什么话都敢瞎说,若是叫阿后听见了你将她同本君相提并论……” “怎么啦?” “本君死了你也休想苟活!”烛九阴晦气似的吐了口唾液,愤恨地将自己的尾巴往张子尧嘴里塞。 “不是就不是,这么激动干嘛……你别把脚塞我嘴里——呸呸!”张子尧吐出一嘴鱼腥,往后跳了几步,“好好说话!别动脚!” 烛九阴满脸阴沉地缩回了尾。 “好好好,不问你这个……谁对你那些个可怕的风流史感兴趣!你方才说引蛇出洞又是什么?”张子尧敲敲画卷,“仔细说来听听?” 烛九阴斜睨张子尧一眼,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勾勾手指…… …… 半个时辰后。 歌舞伎散去,千盏烛灯点起。 众王公子弟、达官贵人注视下,年纪尚轻、脸上稚气未脱的画师端坐于大厅中央,他垂眼,凝神,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面前那已然铺开的巨大宣纸之上—— 顷刻,他解下腰间鎏金笔,轻点墨盘,笔尖一勾,一道水波似的鲜活墨迹跃然于纸面! 众人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只见下一秒,那水波纹开始动荡,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湖水涟漪之声,当今圣上脸上大惊,当即起身看向窗外,只见不远处的湖面上,果然无风自然泛起道道涟漪—— “好!好!好!不愧是张家后人!” 叫好声此起彼伏,唯少年画师垂目淡漠,手上动作迅速,似在急赶要将这水波纹画好——一切只是因为,在场众人除画师本尊外,谁也看不见泛起涟漪的湖面上,一举着小黄伞的胖子正抖着大肚子呼哧呼哧地来回跑着圈圈,湖面上的涟漪水声皆因他小小的三角鞋尖滑动泛起,这会儿,那小黄伞摇摇晃晃,黄伞下的人上气不接下气,额上滴下豆大汗珠—— “哎哟喵!哎哟喵!跑不动了喵!几百年没这么折腾过了喵!冤家倒是快些画,真是要了小神老命了喵!” 第36章 城 湖面上烟波缭绕,涟漪阵阵。众人惊奇之间,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端坐于大厅中央少年——只见少年面色如常,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一副世外高人的清冷……顿时赞赏的目光与叹息比比皆是,人人皆道张家后继有人,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殊不知张子尧听到这些夸奖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找个地缝钻进去。 特别是当皇帝干脆从自己的席位上走下,步步走向张子尧所在方向时——当那明黄龙靴越来越近,张子尧笔尖一顿,一滴浓墨侵染于画纸上,强忍住想要扔了笔整个人趴到宣纸上遮住自己所画之物的冲动,张子尧强装镇定放下笔,垂眉顺眼:“陛下。” 皇帝“嗯”了声,低头细看少年画纸上所画之物—— 皇帝:“……” 张子尧:“……” 接下来便是长达十几秒的迷之沉默。 只见画纸之上,除却几道水波荡漾像那么回事,剩下的么……原本华丽庞大的船被简化得像是甲骨文上临摹下来的象形文;人,胳膊粗细不匀更有甚者头重脚轻或胳膊长腿短,一个个烧柴棍儿似的粗细不匀,小公仔密密麻麻地挤在那简陋得像一片简笔画树叶的船上,也看不出是在干嘛—— 像是在做什么邪恶祭祀? 总之跟赏月好像搭不上边。 看着邪性得很。 最后连张子尧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率先放下点龙笔打破沉默,一脸虔诚恭敬:“草民自小画技不经,跟着家里长辈学也只学着了绘梦匠的‘技’而不擅‘艺’,常为长者头疼责备,如今献丑,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 皇帝:“嗯。” 陛下何止是见笑,陛下简直想仰天大笑,甚至还有点想骂脏话:这他娘的都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皇帝除了一个“嗯”字是真的再也讲不出其他的东西来形容内心的震惊与凌乱了,满脑子都是自己视若珍宝的那张《凤栖梧桐图》只觉得那画儿顿时比他记忆力又好看上了许多…… 不过纵是心中荒诞惊讶,好歹皇帝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这画师再怎么瞎好歹他画出来的东西还是动起来了的,所以此时不至于把他当小骗子拖出去乱棍打死,更何况此时那么多王公贵族在,皇帝往这一站他们想过来看看张子尧到底画了啥也不敢过来,都以为这会儿,张子尧在自谦。 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欣赏有加。 全场只有皇帝和张子尧自己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 但是张子尧肯往这里坐,自然不是为了搞笑而来的(真的不是)。 于是顶着皇帝灼灼目光的压力,他不得不定了定神再次提笔,继续增添画中细节——不怎么圆的圆月,宣纸上角再来两条粗细不匀莫名其毛飘扬的柳条,高低不平的线为岸,岸边再来一大堆的扭曲邪性的火柴人……最后,当张子尧伸长了脖子扫了眼外面,又视图在画的水面上增添一抹圆月倒影时,皇帝终于觉得自己的眼睛再也受不了这番折磨,扔下一句“画的不错”匆匆抬脚离去。 张子尧:“……………………………………………………” 这一刻张子尧是真的觉得羞耻点达到了极致。 以前爷爷总说张家祖师爷要被他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现在张子尧觉得祖师爷不是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是被他张子尧亲手刨开坟从腐朽的棺材里拉出来强行鞭尸来的…… ——这时候,纵是是张子尧这么个烂泥巴扶不上墙的也在心中多少后悔:早知道当年好歹学两手当门面也好。 皇帝已经走远。 带着张子尧破碎一地的尊严。 少年越发沉默,只能一边假装面瘫掩饰尴尬一边深刻自我检讨,然后在他视图将自己的尊严打扫一下从地上捡起来时,突然感觉到腰间的画卷似不耐动了动,同时耳朵边传来“喵”的一声轻叫,原本还在水上跑来跑去的土地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花船的窗棱上,他侧着身子望着天外的月,手中打着那把破黄伞,黄伞慢悠悠地转了一圈,黄色的光芒颗粒扩散开来…… 是时候了! 少年涣散的目光猛地一聚,突然之间整个人身上的精神气儿都变得有所不同,在所有人没有注意的注意的时候,他将点龙笔探入涮笔筒中,轻轻一挥,一道带着水迹的磨痕在纸张那简笔画船边亮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似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船外照亮! 张子尧一手解开腰间所挂卷轴,单手一掷,卷轴打开的同时寒气扑面而来之时,整个花船之上烛火巨熄,陷入一片黑暗!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 坐在窗棱上的土地公“啪”地一收黄伞打了个响指—— 轰隆! 巨雷声轰然落下,震耳欲聋! “护驾!护驾!怎地突然灯灭了!保护皇上!谨防刺客!” “怎么了怎么了?” “怎地好好的突然闪电打雷了?” “呀,莫不是要下雨了?” “来人!掌灯!这黑黢黢的——” 最后稍低沉的男声是楼痕,张子尧听见他的声音正有些分心,突然就听见黑暗中烛九阴淡漠声响起:“往哪看?还不快点干活?” 张子尧“哦哦”两声猛地回过神来,赶快盘腿端坐回画纸跟前,那带着水迹的点龙笔落在纸张之上,开始飞快胡乱涂抹——带着水的淡淡墨迹被糊开,原本单一的小船、人物线条立刻变得模糊起来! 坐在窗户上的太连清见状,胖手握紧了黄伞撑开关上撑开关上,同时呼呼的大风刮起,烛九阴冷哼一声,这时候,在座所有人又感觉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走水啦!走水啦!远处有花船走水啦!” “奇怪,这蜡烛怎点不起来?!” “保护皇上!” “保护娘娘!” “来人呀,走水了,不远处的有搜花船走水啦,火应该烧不过来吧?” 人们又是一通乱跑奔走,只是黑暗之中,人们伸手不见五指,摸不着方向看不见人,太监侍卫相撞,瓜果酒器跌落之声乱成一团,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女眷在尖叫,张子尧听得心惊胆战,下意识地抬起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待在黑暗之中巡视一圈,他只能隐约看见原本端坐于主席右侧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护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要往后边厢房里走—— 糟了! 她要走! 张子尧片刻分神,就惹来烛九阴一顿怒骂:“烧的谁家船?放的什么火?怎把隔壁的船给烧了?” “以前都跟你说了,指哪打哪要细节都对的上号!湖面上飘着的船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我画这船哪来的细节,不服别找我!”张子尧紧张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了,张口反驳,“别说话!再吹口气!再烧!” 话语刚落,便感觉到又一阵热浪扑鼻,张子尧毫不犹豫再次落笔,那画纸之上模糊似火焰的水痕又多几笔—— 这一次,烧起来的是花船右侧的那条侍卫船。 “近了喵!近了喵!冤家再来一次喵!再来一次喵!” “来你个头!跟谁叫.春呢!”烛九阴浑厚声起,“你闭嘴!张子尧,再来!” 太连清声音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而此时,张子尧也再也顾不上其他,提气凝神,这一次干脆抓起那涮笔筒往画纸上一泼—— 同时“轰”地一声,一窜火焰在花船船舱外窜起,熊熊燃烧! “走水了!走水了!咱们的船也走水了!” “来人呀,护驾!保护皇上!保护皇上,哎哟!皇上您人在哪儿——” 寻常的花船失火,那叫做走水。 寻常的花船集体失火,那叫做火烧连营。 寻常的花船集体失火还连累到装着当今天子的花船一块儿烈焰熊熊,在有可能危及到当今天子性命的起情况下,称之为“天灾”,也不足为过。 船舱之内一时之间比方才更加混乱,趁乱,谁也没注意原本端坐于大厅中央的少年急急忙忙往前走了几步——在太连清那把破伞散发的、寻常人看不见的黄光之中,张子尧可是看的清清楚楚,那原本小心翼翼护着个木盒子想要往后撤的娘娘突然停下了后撤的步子,他猛地停下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恐惧和慌张惊恐地写在她的脸上—— 片刻。 在张子尧震惊的目光中,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头上的朱钗,用尖锐的那一头对着手中的箱子盖子上端中间部分狠狠刺下! 木盒子狠狠晃动,从木盒子中传来什么动物痛苦的撕裂尖叫! 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息之中,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突然消失,唯独剩下那盒子之中被刺伤的动物嘶鸣贯穿耳膜,仔细辨认,便还可听见从盒子方向传来木头被利爪刮磨发出的“咯滋咯滋”声响……张子尧的心弦紧绷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狠狠拉扯,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被冻结—— “九……九九,睁眼。” 少年颤抖的声音响起,画卷之中,腾身于云海之中的巨龙睁开红瞳! 花船之内所有烛火同时亮起,同一时间,少年一把抓起画纸“撕拉”一下狠狠撕碎—— 湿润的纸屑飞舞。 雷声、风声、烈焰声在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花船之外,岸边人们的欢声笑语再次传入耳中;船舱内,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上一秒的惊慌逃难模样,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一手护着皇帝的瑞王爷楼痕,片刻微愣,他抬起眼,扫了眼花船之外:一切安好如初,哪里有什么烈焰雷鸣,都仿佛是过眼烟云,海市蜃楼。 众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是劫后余生、后知后觉的。 当皇帝回过神来,知晓这一切不过是点龙笔所导一出大戏,心中震惊的同时高呼“好画技”并仰笑鼓掌,群臣跟进,掌声如雷不绝于耳。 而站在人群当中,少年却面沉如水,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他的眼,始终不曾离开角落里那个抱着一个木盒子,咬着下唇面色苍白如染大病、一脸惊恐的狼狈女人。 第37章 城 众人皆道此前所谓“走水”为一场虚惊,眼瞧着张子尧撕了画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便理所当然认为所见、所闻、所感都是张家人超凡画技所控,长吁一口气后,整理发冠衣物,重新端坐回席座。 张子尧听了赏,又听了一些有的没的赞赏,站在原地任由宫侍将方才作画的方桌挪走……打翻的桌子被扶起,泼洒的美酒被清理干净,跑掉的靴也重新穿回了脚上——想到方才烛灯具灭,应当也无人见自己的狼狈与惊慌,众宾客的脸上重新挂起了优雅的笑容。 少顷,歌舞起,美酒歌姬重新粉墨登场,花船之上又恢复了之前那番歌舞升平的模样。 水袖飞舞之间,张子尧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德淑皇妃所在的方向微微鞠躬——后者似被他这小小举动惊吓,面色苍白如纸小小往后退了一步……张子尧直起身,走进几步便被侍卫拦住,他倒也不再坚持往前,只是淡笑用那人听得见的音量道:“草民斗胆多舌一言,娘娘手中的首饰盒,长得倒是颇为别致。” 只是平常的一句夸奖,那女人却表现得像是遇见了打家劫舍的土匪。 方才用来刺箱子里动物的发簪就在她脚边,眼下她发丝散乱,简直可以用花容失色来形容——而此时,大概是张子尧开口,这会儿正喝热茶压惊皇帝像是这才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个人似的,愣了愣回过头,这才看见身边人这幅狼狈的样子,皇帝眼中未见怜惜,只是冷漠微微蹙眉问:“什么盒子?” 然后一眼就看见皇妃手中木盒。 皇帝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见那盒子了,见怪不怪,转过头跟张子尧搭话:“哦,这盒子束真倒是总不离手,难道画师先生也曾见过这小盒子?”” 张子尧刚才紧张过了,现在也就不紧张了。这会儿微微鞠躬,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年幼时候大致是见过,怕也是哪位绘梦匠的作品?唔,喜爱雕刻凿物的,大约是地裂凿传人罢……” “哟?这小小的木盒居然如此有来头?”皇帝大笑,“可真是那等宝贝?先生可没看走眼?” 张子尧笑了笑,摇摇头:“或许再能近些看,万万是走不的眼的,不知草民可否——” “放肆!谁准你靠近本宫?!” 张子尧话语未落,便被女人尖锐的尖叫声打断——只见此时此刻德淑皇妃就像是唯恐自己手中盒子被争抢走,她稍稍侧身死死将那盒子宝贝似的护在怀中,那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眼中的警惕难以掩饰…… 张子尧佯装惊讶瞥了她一眼。 果不其然,她这幅模样反倒是皇帝先有了不满,只见他原本刚刚松开的眉这会儿又蹙起,斥责道:“束真,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叫失了礼仪,成何体统?先生只不过是想看看你的盒子,何必反应那么剧烈?不让看便不让看,一个破木头盒子有什么好稀罕的,到是叫人看了笑话!” “陛下——” “瞧瞧你那发辫散乱的模样,啧,下面的人都跑哪去了?瞧不见你们主子仪容有失得体?”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不愿意再多言,“还不到厢房整理一番?” 那皇妃辩解不能,似极委屈咬住下唇,那小小的木盒在她手中被拽的更紧了些……当皇帝转头,和颜悦色与身边宠臣谈话,她这才拧过脑袋,似极为怨恨地扫了张子尧一眼,那又怨又怕的模样,像是怪他多事,也怕他再生事端。 张子尧冲她微微一笑。 丝毫没有愧疚或怜香惜玉的模样—— 眼中甚至有轻微嘲意,就像他压根不在乎眼前的人如何看他、提防他。 …… 中秋灯会接近子时这才接近尾声,皇帝离开后,在宫外有了府邸的王公贵族各自散去。 张子尧自然是没有马车接送的,夜里风凉,下了码头他先打了个寒战搓搓手,正捉摸着到哪儿去找辆马车送他回客栈,突然便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王爷?”张子尧似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有事?” “只是来同子尧道喜,父皇方才对你大加赞赏,道张家后人果然青出于蓝。”楼痕抚掌微笑,“当年你祖父也只是以一副《凤栖梧桐图》闻名天下,但是说到底那也不过就是一副画儿而已——而如今,子尧你却能做到挥洒之间顷刻烛熄、撕画烛明,掷地有声且通感俱到,实在让人想象不到,这小小的画笔,居然还能作如此这般多的文章,简直仿佛有如神助,叫人惊觉出神入化了呢?” “……” 张子尧的眼皮子跳了跳。 终于意识到楼痕这人到底还是同他表面上表现出来那闲散废物王爷的模样根本不同,此时此刻那双精明又清醒的眼,分明同他那皇帝老子叫张子尧上前听赏时欲语还休的模样如同一个模子里导出来的——别人都傻了吧唧的真相信啥都是张子尧画出来的,现场唯独这二人脑子清醒:画得再好再像,有怎么可能同时将蜡烛熄灭又点燃,还让人感觉到真实的热浪扑面感呢! 说起来方才蜡烛亮的一瞬间,好像也只有楼痕一人守在皇帝身边? ……难怪这当今天子看重这儿子。 心思辗转之间,张子尧表面上却默不作声,这会儿楼痕却自然而然地将话茬继续接了下去,他先是扫了眼张子尧微缩的肩膀,停顿了下这才面露歉意:“倒是本王莽撞了,夜里风寒,本王倒是拉着你在这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你知道就好,我他娘的快冻死了。张子尧干笑,违心道,“没有的事。” 话语刚落,然后就被拉上了瑞王府的马车。 屁股在柔软的软垫上落下,张子尧还有些懵逼,一脸疑惑地看向紧接着掀起帘子坐入马车中的楼痕,后者不言语,只是挨着张子尧坐下——这一次张子尧学乖了,将挂在腰间的画卷从左边换到了右边远离楼痕的一侧。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出。 马车内。 张子尧:“……” 楼痕:“……” 两相沉默片刻,唯有马车轮滚滚和外头车夫挥鞭之声。不知为何,张子尧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想了想道:“王爷……” 楼痕:“子尧,你今日……” 张子尧愣了愣,然后默默低下了头,脸上似有火在烧。 楼痕也愣怔片刻,而后,他轻笑起来:“你先说。” 张子尧的下巴都快贴胸口上了,摇摇头道:“今儿个子尧作为王爷出面邀请来的人,却在席间闹得那样一番闹剧搅得鸡犬不宁,让王爷失了颜面……对、对不住。” 楼痕闻言,脸上笑容变得更清晰了些,看着低着头跟自己认错的小孩,他温和道:“包括父皇在内,王公大臣皆对今晚那有惊无险的特殊经历津津乐道,父皇甚至听了重赏,子尧何故不为此自豪,反而愧疚万分?” “……” 张子尧禁声了,因为这问题他不能回答。 “依照本王的意思,你且将那道歉收回,因为真无此必要。”楼痕道,“下次等你真做错了事,再来道歉也不着急。” 张子尧闷着点点头,想了想这才抬起头看向楼痕问:“王爷方才唤子尧有何吩咐?” 楼痕停顿了下,语出惊人道:“你今日分明知道那黄束真手里的木盒不是绘梦匠的作品,为何显示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 “……” 张子尧惊讶地看着楼痕。 后者微微一笑:“本王早些年亲自接触过地裂凿传人,他亲口同本王说过,但凡是绘梦匠雕琢碰过的物件,别家传人亦有看穿其本质的能领,绝对不会看走眼……并许诺以后若再要收藏何许绘梦匠杰作,可请他来一辩真伪。” “……” 楼痕依靠在软垫上,懒洋洋笑道:“瑞王府外石狮便为那个地裂凿后人之作品,管家告诉过我,你第一次上瑞王府时就对它多看了几眼——若不是此,那日你连王府的门槛都过不了,早已被当骗子或图谋不轨之人乱棍赶走。” “……” 这狐狸! 张子尧心下诧异,没想到眼前人看着没心没肺背地下小心思这么多……好在就在此时马车吱呀一声已经停下,车外就是张子尧暂时落脚的客栈。 张子尧见状,也是怕自己傻了吧唧的再跟楼痕说下去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套出话来,索性闭上了嘴,然后露出个真诚的笑容:“当真只是好奇能被宫中娘娘这么宝贝的首饰盒有何特别之处——” “那盒子当年跟着她一起嫁入宫中,再也没离过她的视线范围之外……本王也瞅着那盒子颇为古怪,但是她终究不是本王母妃,宫中规矩,年轻妃嫔与成年王子必须避嫌——所以哪怕再好奇,本王也不能堂而皇之要求看个究竟。” “喔。” “还是子尧聪明,看一眼便猜到那是个首饰盒。” “……” 张子尧特别想撕碎自己的嘴。 “若子尧不想谈,本王也不勉强,只是——”楼痕从马车上坐起,“如若那盒子里头装着什么厌庆巫毒之术,以一己私利换来对我父皇或天下苍生不利,本王还是希望子尧能提点一二……” “王爷信这个?”张子尧突然问。 楼痕话语一顿:“什么?” “巫毒,厌庆术,之类的。” “原本不信,后来,知晓世界上还有绘梦匠这样神奇的职业后——” “天下最难掌控、最不可掌控的便是人心,无论是绘梦匠还是寻常巫师,他们既然没本事让自己过得好,便也没本事去左右别人。”张子尧灵活地月越过楼痕横在自己跟前的长腿,掀开马车帘,半边身子探出去后停顿了下,回过头冲楼痕笑了笑,“而能将他人摧毁的,也不过是人心的贪与嗔。” “……”楼痕稍稍坐起来,“子尧这样的年纪,何故说出这番像是老头子一般的话?” “以前我也不懂,直到我经历过。” “?” “就连绘梦匠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 张子尧言罢跳下马车,冲着马车里的男人挥挥手,笑道:“到了,多谢王爷亲自相送,子尧告辞,来日再见!” 楼痕保持着半掀起车帘动作不变,眼睁睁瞧着那少年一溜小跑跳上客栈门前台阶……想了想,脸上先前那慵懒的表情终于收敛,他叫了张子尧的名字,看着不远处那纤细的身影一顿,回过头来,楼痕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那依子尧看,本王的人心是正是邪?” 张子尧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摇摇头,在嘴巴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而后对着楼痕一个欠身,便三两步地跑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了。 楼痕离开后。 张子尧听着那马车咕噜的声音远去,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厢房的门—— 子时已至。 一缕月光从敞开的窗外洒入厢房,房间中央那圆圆的茶几上蹲着一只大肥猫,它弓着背低着头,正细细舔一杯冒着蒸腾热气的热茶…… 见张子尧进来,它瞥了他一眼丝毫不见惊慌,继续淡定喝茶;直到张子尧将腰间画卷取下,挂在墙上,画卷”唰一下被展开,那大猫才“喵”地一声从桌子上跳回地上,轻盈落地—— “嘭”地一声,变成伏爬在地上的胖男人,粗粗的大猫尾巴在他屁股上慢悠悠地甩啊甩:“小神叩见烛九阴大爷,大爷千秋万代喵!” 画卷里,烛九阴没说话。 话唠变哑巴,这他娘就很反常了。 张子尧好奇伸脑袋去看,只见烛九阴正拢袖、面色阴沉端坐于树梢之上——不过只是脸色很难看,倒是没见有什么不舒服之类的……张子尧松了口气,提醒道:“烛九阴大爷,人家在跟你说话,你摆什么造型呢?” 烛九阴瞥了他一眼——相当嫌弃的那种。 张子尧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又哪儿得罪这位大神了。 烛九阴面沉如水:“你走开。” 张子尧:“??” 烛九阴:“本君不同好龙阳者多交谈。” 张子尧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你说啥??” 太连清:“……” 不远处,太连清空中摇晃的尾巴凝固在半空。他抬起头,金色的猫瞳缩成一条缝,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那一人一画—— 听八卦。 “面对女子尖酸刻薄,面对男人却如同软泥温顺,不是好龙阳是什么?走开走开,可怜本君一路上听着两个男子柔声细语,蜜语温存,当真倒尽了胃——” “烛九阴!” “……” ”我同瑞王爷柔声细语,蜜语温存?!你再说一遍?” “你同瑞王爷恬不知耻,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柔声细语,蜜语温存!你同瑞王爷恬不知耻,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柔声细语,蜜语温存!你同瑞王爷恬不知耻,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柔声细语,蜜语温存——再说一百遍也无妨,本君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烛九阴一边说着一边煞有其事地抖抖袖子,“你看看!” 张子尧语噎,死死瞪着烛九阴,半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回头去看自己身后的太连清——此时此刻只见他猫尾毛刷子似的高高立起'',一双金瞳炯炯有神,听八卦正听得全神贯注,目光不期然与张子尧碰撞上—— 张子尧:“……” 太连清:“……” 太连清“喵”了声,尴尬地拧开了自己的脑袋。 张子尧崩溃了:“你才好龙阳!我不好龙阳!你他娘的在土地公公面前瞎说什么呢!” 张子尧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去挠画里那嘴贱龙,后者坐在树梢上一脸不耐,腰肢柔软灵活躲避张子尧的骚扰:“太连清又不是求子观音你紧张个屁,手拿开!手拿开,哎呀……” “你才好龙阳!看你这腰软的,一看就是好龙阳!还是个下面的!” “放屁,你见过哪家龙族腰肢不柔软?你才是下面的,老子哪怕好龙阳也是上面的!况且你方才跟那个娘娘横眉冷眼的,跟个王爷说话下巴都快戳心窝里了,脸能蒸碗米饭!怎么解释?” “我跟你解释个屁!我那是因为那女人不是好人!我要给她什么好脸色!再说了那副长相你也要怜香惜玉,你怜香惜玉个屁啊,怎么没见你对我怜香惜玉?!” “再丑她也是个女人,喔呵,话说回来了,那女人是坏人,楼痕是好人?真是笑掉大牙,你眼睛叫眼屎给糊了罢——” “是个女人你就护?” “你哪只眼睛瞧见本君护了?” “你问太连清!” 张子尧咆哮着转身,只见土地公还保持着上一次他看见他时那副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的全神贯注痴呆模样,一动未动。 太连清:“……” 屋内再次陷入迷之沉默。 太连清:“……喵?” 在画里的人和站在画旁的人双重死亡凝视下,那高高竖在空中的猫尾巴尖尖勾了勾,土地公眨眨眼,显得特别不情不愿道:“二位是否需要小神……暂且回避喵?” “用不着,本君同这人可没那么多话讲。”烛九阴拧过脑袋,权当张子尧透明,冷哼道。 张子尧亦冷笑。 太连清有些个二丈摸不着头脑,尾巴摇晃了下:“那,二位是吵完了喵?” “——我们没吵。” “——谁吵了?你眼也叫眼屎糊了?” 异口同声。 太连清抬起袖子擦擦汗:“讨论喵,是讨论喵!那么,二位可是讨论完了喵!是不是可以来讨论一下别的了喵?比如方才那个古怪的木盒,小神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呀奇怪了,在哪里呢?” “你怎么可能见过?”烛九阴说,“你不可能见过。” 张子尧转过头,用古怪的眼神瞧了烛九阴一眼,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只是太连清也不怀疑烛九阴的话,只是傻了吧唧继续道:“放下盒子的事儿不谈。小神现在是百分百确定蜚大人被关在里面了喵,方才那个恶毒女人用发簪扎下,盒中传来的嘶吼,呜呜呜呜呜呜喵,分明是我们蜚大人喵,可怜的蜚大人,居然落入凡人之手还要遭受那般屈辱,呜呜呜呜呜呜实在是太惨了喵!” 太连清说着说着,一言不合脸埋在胖爪里哭了起来。 张子尧抽了抽唇角,走到太连清旁边撸撸他的尾巴:“乐观点乐观点……好歹叫出声了,说明你家大人还活着——” “强而有力的安慰。”烛九阴阴阳怪气道。 张子尧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 “好了好了,别哭了,号丧呢?既然还活着还有什么好号的?我估摸着就是那女人不知道找了什么法子,把天河书盗来藏在那箱子里了,然后蜚受天河书的引导,被骗入盒中……然后那女人将盒子一关,”烛九阴做了个关闭的手势,“接下来就简单了,只要但凡凡间即将遭遇灾祸,她就想法子去刺激关在盒子中的蜚兽,蜚兽被伤吃痛,便四处挠抓,自然而然便抓花同他一起关在里头的天河书,那上面的字自然也被抓掉,所有的灾厄便一笔勾销——” 烛九阴似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突然停下来看着屋内盯着自己的张子尧和太连清,问:“看什么看?” 太连清:“大爷,那个……” 张子尧:“你这套路轻车熟路的,搞得好像你干过同样的事一样啊——” 烛九阴:“…………………………” 太连清:“小神记得喵,一千年前凡间曾经三百年风调雨顺,就因蜚兽不知所终,最后天帝下令众神寻蜚喵!最终……再钟山脚下一棵桃树的树洞里找到了当时在任蜚兽喵!” 张子尧:“……” 烛九阴:“………………” 太连清:“……” 烛九阴:“……咳,本君当时就是好玩关他了那么一小下,可没拿针扎他——是他自己倔脾气不肯在天河书上写东西,与本君何干!” 张子尧:“……你还有理了你。” 太连清一个击掌:“啊,小神想起来在哪见过那首饰盒子了喵!小神瞧见的那本书后来说,后来烛九阴大爷为博红颜一笑喵,将曾经关压过蜚兽的树木砍掉,制成了一个首饰盒,并将首饰盒赠与佳人喵!” 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太连清已经死了很多遍了。 张子尧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嫌弃眼皮子扫了眼僵直坐在树梢上的那位,而后慢吞吞道:“赠与哪个佳人?” “自然是后土娘娘地祗喵!”太连清双手合十,拧了拧屁股尾巴甩啊甩,“那唯独一棵在凡间盛开的万年蟠桃树就这样被做成了一个乾坤首饰盒喵,当时的众仙均是感慨烛九阴大爷的大手笔喵!烛九阴大爷还亲手雕刻了那首饰盒喵!太感人了喵!” 喔。 后土娘娘。 十二巫祖之一的后土娘娘地祗。 烛九阴前些天嘴巴里叨念的“阿后”。 张子尧放下茶杯站起来,轻笑:“我道是什么神奇的首饰盒还能关住蜚这样的神兽,原来是烛九阴大爷亲手砍伐,亲手雕刻的首饰盒呀……啧啧,我信你不好龙阳啦,如此情深。” 张子尧走到画卷旁,画卷中,英俊男子面若冰霜垂眼瞥他:“看什么看?” 张子尧才不吃他这套。 张子尧笑容不变。 这时,旁边太连清又补了一刀:“可惜最后后土娘娘不满烛九阴大爷万花丛中过,怒嫁炎帝喵……哎,要小神说喵,龙生性本淫,这也不完全是烛九阴大爷的错喵——” “啪”地一声。 那挂在墙上的画卷终于狠狠地把自己关了起来。 第38章 城 少年端着个茶杯,渡步至画卷旁边倚靠,紧紧关闭的画卷并不能阻止他的嘲笑—— “九九,当初你疯狂嘲讽吴刚是个只会砍树讨女人欢心的糙汉,现在我有一件事完全不能理解了——明明早在吴刚之前千百年,就有一个名叫‘烛九阴’的人率先砍树讨女人欢心……那么问题来了,身为这个名叫‘烛九阴’的人,砍树界的祖师爷,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理和身份理直气壮地去嘲笑人家吴刚的呢?” 画卷又被“啪”地一下打开了。 那力道大的简直先是要把画纸扯坏。 张子尧被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只见画卷中,依旧坐在枝头的男人面色难看:“你那么多问题要问,那本君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凭什么在本君面前,你就像个□□似的biubiubiu说个不停,牙尖嘴利,在那流氓王爷的跟前,却静若处子,安静乖巧?” “凭什么?” “对,凭什么?” 张子尧笑眯眯地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这算什么问题?当然是因为我跟九九比较熟啊!” “……” 烛九阴愣住了。 有好一会儿他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就是僵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站在画卷外的少年——看着他笑得像个傻子,烛九阴只觉得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一瞬间像是海浪一样涌上他的心间又热闹地一哄而散流遍全身,那种感觉说不出的舒坦,甚至…… 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想跟着傻笑。 完了完了,烛九阴面无表情地心想,难道是跟着傻子一块儿呆久了,本君也变成随随便便就可以幸福又可爱的傻子了不成? “别跟本君笑,”烛九阴面部僵硬冷冷道,“笑什么笑?少套近乎,谁跟你熟才是倒了八辈子霉。” 张子尧笑容不变,又问:“所以到底为什么嘲笑吴刚砍树?” 烛九阴:“因为本君高兴,怎么着?” 张子尧:“好好好,你高兴,没怎么着。” 画内画外二人四眼无声互瞪,作为背景音的是不断发出“喵喵”声的太连清——只见这会儿土地公公已经变回了那只毛茸茸的大肥猫,大肥猫两只胖爪捂着眼尾巴一荡一荡的,金色的猫眸从指甲缝隙里透出来看向一人一画的方向,肥猫满脸*,就像是刚刚受到了某种奇怪的粉色泡泡攻击这会儿变得软腰软腿。 烛九阴脸都快垮到膝盖上了:“太连清,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有呀喵,”肥猫扭了扭屁股,“年轻真好呀喵,小神做凡人那会儿喵,也有个常常跟小神吵嘴的小媳妇儿呢喵,小媳妇儿天天埋汰小神嫌弃这嫌弃那惹急了又知道撒娇讨小神高兴喵!如今不知道到哪儿做仙女儿去了,真想她喵!” 张子尧不笑了,改作一脸嫌弃:“谁是他小媳妇儿?” 烛九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张子尧:“?” 烛九阴:“嘘,怕一张口说话就吐出来。” 张子尧:“……” 烛九阴换了个坐姿,不理会张子尧了,直接越过少年看向他身后的太连清:“子时已过,那些宫人应当回宫了。太连清,那个被关在盒子里的蜚兽,你救是不救?不救的话趁早滚蛋,莫耽搁本君睡美容觉……反正本君瞧着就是不救也行,当年蜚兽被我关在蟠桃树中当小宠物一当就是几百年,也没见凡间出什么大乱子,如今索性也让他安生在里头呆着得了,换得凡间几百年无灾无痛搞不好还是功德一件——” “啥?”这回换太连清呆滞脸了,肥猫瞪大了猫眼望向画卷里的大神,“咦?可是,可是喵……大爷喵,您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救蜚大人喵?” 烛九阴整理袖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莫名其妙看了太连清一眼:“本君为什么要?” 太连清结结巴巴道:“可是您一直大费周章喵?又是用明察秋毫笔叫来小神,又是在花船上与小神同演一台大戏,如果不是为了救蜚,那是为喵?” 烛九阴用古怪地眼神看了眼脚边站着的黑发少年:“还不是因为家里多了个喜欢问东问西又爱瞎操心的小孩。” 太连清去看张子尧。 张子尧问:“谁?” 烛九阴反问:“谁?难道是说本君?” 张子尧道:“我没问东问西,也没爱瞎操心——九九,当年你把蜚兽关在蟠桃树内,蜚兽倔强不肯再天河书上书写文字是一回事,但是这一次不同了,无数次被书写上的灾祸又被划掉,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样细节上的不同会不会最终造成解决上的不同……” “有何区别?”烛九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你这还不叫瞎操心?” “不行,”张子尧道,“我觉得还是把蜚兽救出来为好,先不说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蜚兽又没做错什么,怎么就应该被关在小小的木盒里,遭受那个德淑皇妃的折磨?而反之那个皇妃却反而因为干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得了恩宠后位,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又何妨?”烛九阴奇怪地问。 “坏人就该受到惩罚,”张子尧恢复了面无表情,似想到了什么极不愉快的回忆,他又微微蹙眉,“一时纵容,只会让坏人心中的贪念无穷无尽地变大,到时候,坏人就会变得更坏,做出让人无法原谅的事情。” 烛九阴看着张子尧,总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他没有搭话。 张子尧停顿了下,表情放松下来——眉眼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吞,他伸手比划了下自己的腰的高度:“根据土地公公的说法,他还是个孩子呢?谁会狠心到用朱钗去扎一个小孩子呢?于理,这不应该。” “大概是因为他倒霉?前任被我关过一次几百年,结果后辈丝毫不长记信又——” “你还挺得意是吧?” “……” 烛九阴再次沉默,再次开始第无数次与张子尧相互瞪视。 片刻后,他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换了个坐姿“啧”声道:“好好好救救救!张家人就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本君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到这点了……丑话说在前头,别怪本君没提醒过你们:蜚兽是个灾祸神,除了长得丑脾气也暴躁,救它出来以后谁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对凡人产生什么负面情绪,进而搞出点什么大动作,到时候地动山摇起来,你可不要又——” 烛九阴话还未落,好好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突然抖动了下,被张子尧放在桌子边缘的杯子“啪”地掉落在地。 “?”房中众人微微一愣,面面相觑。 下一秒,整个房子都抖了起来—— “地震喵!地震喵!怎么地震了喵!这么大的地震喵!” 受到了惊吓的肥猫双爪抱着脑袋用两条腿直立起来在屋子里东窜西窜——土地公叫嚷声中,真的地动山摇来临,张子尧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余光又瞥见不远处墙出现一道裂缝,于是他不多加思考,挣扎着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将挂在墙上的画儿取下来护在怀中…… 一连串的动作后,震动还是没有停下! 在烛九阴嘟囔着“那女人怎么不扎了快扎啊”的碎碎念中,张子尧已经被晃的连摔了几个跟头,房梁发出“咔擦”一声令人不安的呻.吟—— “不好!房要塌?!” 此时张子尧连滚带爬地来到窗户边,往下一看,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跳下去搞不好就要摔个骨折,正犹豫呢,他听见怀中画卷里男人嗓音低沉叫了声福德正□□讳,上一秒还在抱头鼠窜的肥猫“喵”了声,三步并作两步向着张子尧扑过来! “啊!” 张子尧只感觉到腰间一痛,紧接着整个人都从窗户飞了出去! 脚下一下子踩空,张子尧惊恐地瞪大了眼,但是很快地,他突然感觉到一只短胖手拦住了他的腰,耳边“啪”地一声伞被撑开的闷响,下坠的速度变得缓慢,由变作人形的土地公拦着,小小的伞支撑着他们慢悠悠、旋转着落在地面上。 张子尧落地的那一刻,在他的身后,客栈终于轰然倒塌。 此时子时刚过,许多人都已经进入酣眠时间。于是街道上,倒塌的房子到处都是,然而街道上站着的人少之又少——而不例外的是,他们其中大多人都是身穿里衬,显然刚从梦中初醒…… 此时此刻,他们双目放空看着前一刻还好好的现在说塌就塌的家……惊慌,茫然与恐惧是笼罩着他们唯一的情绪。 张子尧抬起头看向皇城方向,原本已经熄灯沉浸在夜幕之中的皇城一片片地重新亮起了橙黄色的光—— 地震了。 而且这一次京城震了个彻彻底底,并没有半途中停下来。 “……” 别说张子尧,这次连烛九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各种灾祸一旦开始,在造成什么大规模的伤害之前就一定就停下来,怎地这次没停下来呢? “难不成是那蜚兽被扎惯了,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 烛九阴口无遮拦猜测,太连清一听露出个诚惶诚恐的表情:放眼天下除了这位大爷,又还有谁敢把蜚同死猪相提并论? “乐观点。万一蜚兽自己跑出来了呢?”张子尧伸长脖子看了看周围,就好像他真的能看见蜚兽蹦出来给他打招呼似的。 “倒是有可能,”烛九阴嗤了声,“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先震震你们出口气,倒像是蜚的作风。” “……”张子尧愣住了,想了想道,“那还是别出来了罢。” “刚才嚷嚷着要救他的是谁?” “我可以把他从那个恶女人手里救下来,然后,然后——”张子尧想了想,“……把、把他养在盒子里?” “嗤。” “怎么啦,至少我不会用针扎他!” 张子尧反驳声中,画卷上的龙翻了个大白眼作为自己的回答。 就在这时,张子尧身后有人喊—— “喂!那个画师!自言自语嘛呢!疯了不成?还不快来帮忙救人?!” 张子尧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赶忙噢了声转身向着不远处正开始聚集的人群跑去—— 之后便是一夜未眠。 在小孩哭声、大人的呼救声中,连夜的救援开始了。 所有逃出来的人都从距离自己最近的建筑开始搬砖敲瓦,张子尧虽然细胳膊细腿的却也加入了救援的队伍——他先是跑去跟人家抬房梁,然而当他们一群人成功把客栈里的房梁抬起来时他就快累趴下了,结果就是强打起精神跑到另外一家住户门前帮忙时,当他试图挪开面前的障碍物,稍有些晃神,那房梁便吱嘎呀地响过后就轰隆隆往下塌! 张子尧“啊”了声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当场交代,结果闭着眼等了老半天,那房梁也没压下来,睁开一边眼一看,在他脑袋往上不到一米的地方,有巨大的翠色龙尾稳稳托住房梁。 张子尧:“……” 烛九阴:“明白神与人的区别了吗?本君就算只有一条尾巴,也能救你狗命。” “是是是,你最能干。” 张子尧劫后余生地拍拍胸口,一点也不吝啬夸奖。 烛九阴冷哼一声,尾巴有力一甩,那房梁打横着飞出去,稳稳地塞在房屋即将坍塌处——愣是给即将倒塌成一块废墟的屋子撑起一片空间。 张子尧目瞪口呆简直想给烛九阴喝彩,但眼下他不敢多浪费时间,只能赶紧去里屋将里头困住的人救了出来——原来这家没有青壮年,只剩下个老太太还有个小孩,老太太受了点轻伤,倒是没有大碍。 “黑娃,黑娃,你没事吧?”那老太太出来外头街道上,顾不得自己的伤,第一件事就是低头关心她怀中的孙子。 张子尧眨眨眼,这中秋佳节,在这番诡异的情况下,他倒是有些想念他那些家里人了,想娘亲,想爷爷,还想春凤那个傻丫头。 “奶奶别急,我给看看?” 张子尧来到那小孩跟前跪下,查看他的伤势——而此时那小孩大约是吓傻了,瞪着眼缩在祖母怀中一句话都不说……老太太也顾不得催促他说话,只是又连忙跟张子尧道谢,见张子尧摆摆手表示无妨,她这才叹了口气:“这中秋佳节,怎么说震就震了呢?……果然天地灾祸必有定数,该来的总是会来,什么无灾娘娘,都是骗人的!强行改运惹怒了天帝老爷怪罪下来,可不就换得这样的下场!” 张子尧原本正在查看那小孩头皮有没有伤,听到老人这话,愣了下猛地抬起头来问:“奶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年轻人,听口音你大约是外省来的吧?那难怪不晓得咯,大约是三个月前,那个无灾娘娘黄束真抬进皇宫前,家家户户都说,黄国师女儿生得不好。这次恐怕要被撩牌子——” “那她现在可是皇贵妃……” “可不是么?后来呀,不知道怎么的,街坊邻里就传出一种说法:国师女儿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命,在她嫁入皇族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天地老爷派来凡间的无灾使者,可保佑天下无灾。” “……说说就信了么?” “开始人们都不信。”那老太太说,“但是后来,发生一件事,咱们就不得不信了:在无灾娘娘抬进宫的那天,整个京城都地震起来,那震得哟,老大老大了……但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抬无灾娘娘的轿子刚刚抬过第一道皇城门,前一刻还震得老大老大的地震,就一下子停了下来!” “……” “在那地震造成什么损失之前,地震就被停了下来。”老太太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帝留下她的名牌,封了她个皇妃子,咱们老百姓,就都管她叫无灾娘娘。” 老人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又开始碎碎念着什么“骗人的骗人的”…… 张子尧无言,只是搞明白了原来洪涝之前还曾经有一场地震被成功阻止过——至于这一次地震和上一次有什么干系,他反而有些云里雾里,闹不明白……更何况对于老太太一口咬定这次地震只是把上次没震完的震完这种说法,不仅挂在他腰间的烛九阴没动静,连站在他身后的太连清也是举着把伞瞪着黄金猫瞳,一脸懵逼。 ——神仙都不知道的事,凡人就更不好胡乱瞎猜了。 张子尧放下心来,将祖孙俩带到客栈临时打起来的棚子处安顿好,自己喝了口茶歇口气,看着街道上越来越热闹,被救出来的青壮年们也开始加入救援,街道上的人们越来越多—— 皎洁皓月挂在天边,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街道上却人来人往,好不奇怪。 张子尧稍稍休息了下,听见旁边有人在吆喝组织人们回半坍塌的屋子里取些棉被衣裳粮食等必要物资出来,因为看情况等朝廷发亮衣裳怕是要等天亮,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然而此时地震刚结束,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震,到时候那些半坍塌的屋子压下来肯定会要了人命;更何况,那些房子现在仿佛到处都是机关。说不准不小心碰到哪也是落得被压个粉身碎骨的下场……综上考虑,愿意响应他的人少之又少。 张子尧伸长了脖子看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站起来。 在太连清的唏嘘声中,烛九阴难得没有嘲笑他。而是提醒:“当真小蠢货,你这笨手笨脚去岂不是平白添乱?就不懂扬长避短?” 张子尧开始还不太懂的烛九阴在说什么,太连清见他一脸茫然,终于看不下去了,粗尾巴甩甩一脸嫌弃:“你不是个绘梦匠么喵?绘梦匠什么事都亲历亲劳喵?” “没有啊,我家整理祠堂的是我爷每天早上画的青鸟——喔!”张子尧一脸恍然拍拍额头,“喔喔喔!” “这傻子。”烛九阴嘟囔,“怎么能这么傻呢?” 张子尧拍拍腰间画卷,也不晓得是在表示感谢提醒还是在警告这赖皮龙闭嘴,总之之后他一溜儿小跑跑到那还在吆喝人的小哥跟前让他稍等,然后在众人奇怪的目光下,他要来一碗茶水,找到个还算完整的空墙前站稳。 更多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落脚的人被吸引着好奇地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少年取下腰间那杆鎏金雕笔,笔尖轻轻在碗中沾水,再轻轻一挥,水珠点点洒在墙壁上,奇怪的是,水珠并未被墙壁吸收,而是如同凝固一般挂在墙上! “哇!” “这是什么杂技!” “呀,你们看那小孩手里头的笔,我就说怎么那么眼熟,那是,那是——”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而此时,站在墙前的少年已经飞快地画了一只四肢齐全、歪瓜裂枣的猴儿在墙上—— 这猴画的很丑。 但是人们甚至来不及吐槽它的丑,然后更神奇的事发生了! 当少年笔尖勾勒猴尾完毕离开墙,人们只听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如梦亦如幻”,最后,当他一拍墙壁念了生“开”,那丑陋的墨猴就像是瞬间被赋予了生命,动了动,动了动,从墙上跳了下来! 那小猴吱吱叫着。高举双臂,围着张子尧上蹿下跳蹦哒了一圈—— “嚯!” “神啦!” “这是,这是点龙笔后人,张家后人啊!” “不好吧?张家后人不都是画画的么,你看着小孩画的猴,我刚学步的儿子都比他画的好……” “嗨呀你就吹牛,你儿子画的猴能从石头上蹦下来吱吱乱叫吗?” 人群炸开了锅,纷纷议论少年身份,而张子尧本人却如同充耳未闻,一只只歪瓜裂枣似的猴子被他从墙壁上释放出来,伴随着他作画时身体轻微摇晃,烛九阴的画卷亦挂在他腰间晃啊晃,太连清搭着小伞踮着脚尖站在张子尧屁股后头晃啊晃,每一只猴子从墙上上跳出来,他都会发出兴奋的猫叫声—— 人们不断发出惊奇的赞叹。 原本还啼哭不已的小孩见状,也停下了哭声,一下子笑了起来,拍拍手叫:“猴子!猴子!咯咯,小猴子!” 众人注视中,那些呲牙咧嘴的简笔画猴排着队儿溜达进一家住户废墟,那些猴子动作灵活轻巧,敏捷穿梭于废墟……没一会儿,猴子们又排着队溜达了出来—— 大猴子脑袋上举着件棉袄; 二猴子双爪高举个棉被; 三猴子手里捧着一碗米; 四猴子手里咕咚咕咚,居然是不知道从哪儿翻了个拨浪鼓; 五猴子脑袋上套了个红肚兜…… “哪家小媳妇儿的肚兜!” “哎呀,这丑兮兮的墨猴,还挺好色!” “嘿,老娘的的肚兜——” 众人哄笑开来,之前的愁云惨淡气氛稍稍好转……张子尧站在人群里挠挠头跟着傻笑,过一会儿,便听见远处马车声传来—— 没一会儿,一架华丽的马车驶近,在热闹的人群中停下……人群笑声稍收敛,都去看哪位官老爷来了,张子尧也跟着伸脖子去看,只见那马车嘎吱一声,就在他面前停下。 帘子被人从里头一把捞起,身着洁白里衣的瑞王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伸手一把抓住马车前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可见的焦急:“子尧?刚才那般地震,你没事罢?可有受伤?” 第39章 城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亦是一片混乱。 虽然皇帝、娘娘们寝宫不同于民间建筑那般说倒就倒,但是多多少少也有破损摇摇欲坠的地方——只是哪怕是有一丝潜在危险,也是没人胆敢冒险让主子们去将就着住的,于是在修葺完毕之前,只好连夜将主子们请到夏日避暑的山庄里。 御医被连夜请进了宫,山庄主宅门前,宫人来来往往,有的端着水盆,有的抱着棉被,各个低着头行色匆匆,甚至没人敢随便交谈——这全都是因为,中秋佳节却突然有了天灾,哪怕是最会嘴上跑马车的人也不敢说这是什么好兆头…… 这会儿,里边屋的那位主子发了好大的火,正愁找不到人泄火,所以这节骨眼上当然是谁都不想往枪口上撞,各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伺候着,生怕出篓子。 ——这突如其来的地震真真让大家都乱了阵脚。 这会儿,好不容易七手八脚才把皇帝安顿好了,太监总管正吆喝着安排人手去安顿那些后宫嫔妃——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工程,后宫那些数得上名字、有自个儿有寝宫的娘娘们没有一百也有七八,这下,她们连散下的发都来不及绾上,唯恐余震再来,都随便收拾了些重要细软便准备上等在外头的轿子了…… 后宫里头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后妃们纷纷在讨论方才那地震让她们受到了多大的惊吓——这番热闹之下,唯独安宁宫沉静在一片寂静当中。 “……哎?” 香莲踮起脚,看了看外头早在等着的轿子,又看看毫无动静的里屋,婢女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焦急……关上窗,黑暗之中她沉默了下,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身走向里屋,一边轻唤:“娘娘,娘娘?外头的轿子都在等着了——” 里屋也没点蜡烛。 香莲不小心踢到什么,那东西打横飞出去发出的声响将她吓了一跳,借着月光定眼一瞧,这才发现她踢到的是个发钗——那发钗造型朴素,一朵绽放的芍药层层叠叠,唯花心中央镶嵌一颗拇指大小帝王绿翡翠,让它变得价值不菲…… 这发钗香莲认识,娘娘嫁入宫中那日,皇帝亲手替她戴上这发钗,从此便成了她最爱的头饰,每晚都会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一番才肯放下…… 平日里这发钗被收得很好,娘娘还说过封后大典上也要戴上它,昨儿中秋晚宴,她也是特地戴上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被随意扔在地上了? 香莲纳闷着,就想弯腰去捡,结果指尖刚碰到那钗,不远处阴暗的角落里,清冷的声音响起:“别捡了。” 突然的声音让香莲心里又打了个突,指尖颤抖了下下意识地缩回手! 她直起腰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然后惊讶地发现,她那从地震之后说要回屋收拾细软的主子这会儿正端坐于一张椅子上,身上还穿着单薄的里衣,在她的脚边,散落的是一地刚从衣柜里抽出来的干净衣裳…… 而此时此刻德淑皇妃本人正腰杆笔直端坐于椅子上,膝盖上放着那个造型古怪的木盒子,她面无表情,双眼无神,直直地盯着香莲。 猝不及防与那双空洞的眼对视上,那一刻香莲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后退一大步,双唇微微颤抖,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角落里坐着的是谁,这才勉强露出个笑:“娘娘?您可吓死奴婢了,房间里这么黑怎不掌灯……” 香莲转身去点亮了烛台,放在桌上,橙黄的光将房内照亮,她这才长舒出一口气,一滴冷汗顺着额间滴落,婢女缓缓道:“娘娘,外头去避暑山庄的轿子在侯着了,眼下不知还有没有余震呢,您还是赶快移驾别处的好……奴婢方才看了,咱们安宁宫虽无重大塌陷,但是那房梁可是出现了裂痕的——” 她一边说着,又想要弯腰去拾起那价值不菲的芍药发钗—— “本宫说了,那钗,不用捡,你是听不懂本宫说的话吗?” 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香莲愣了愣。直起腰:“可是这不是娘娘您最爱的钗?娘娘先前还说过要戴着它出席封后''——” “封后?”烛火摇曳之中。女人似乎冷笑了下,“你觉得,今晚这一震之后,还会有什么封后大典么?……无灾娘娘,无灾娘娘,陛下封本宫为后,不过是为了这四个字——” 笑容逐渐扩大。 最后。在婢女诧异的目光下,那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笑得弯了腰,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没了这四个字,我黄束真对于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的,说什么结发妻子,如果不是因为所谓的‘天下无灾’,他甚至不会留下我的名牌,他甚至不会正眼看我一眼!!!” 狰狞的笑声渐小,然而缩在角落里的女人身体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的声音之中带上了哽咽,片刻后,几乎陷入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啪”地一声轻响…… 一滴豆大的眼泪滴落在德淑皇妃手中的木盒上。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非要看盒子里的东西?她说过这盒子不能打开,不能磕碰损坏,否则,否则……” 德淑皇妃抽泣声便得更大了些—— “如果不是他非要看…………” 盒子?不能磕坏? 盒子里的东西?不能给别人看? 香莲云里雾里,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也闹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古董盒子怎会如此多规矩……举起烛台靠近主子,正想出声安慰,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她的余光便猛地瞥见,那被皇妃死死拽在手中的盒子角落磕缺了一大块,露出盒子黑黝黝的内部…… 香莲“呀”了一声。 这宝贝盒子今儿端出门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现在摔得缺了一块?! 香莲仔细回想,片刻后这才想起,今日游湖回来路上娘娘曾经同皇帝起了争执,起因好像是皇上怪罪娘娘方才在游船上护着这盒子不让人瞧的模样过于神经质,失了礼仪,在那么多重臣跟前叫他也跟着有失颜面…… 当时娘娘没搭话,只是细心解释了几句,谁知道皇上越说越气,便非要看那盒子里究竟放了什么——没想到一向乖顺于他的她这一次却非常坚定地拒绝了,于是理所当然的引来龙颜大怒…… 紧接着马车狠狠晃动了下,马车里传来过德淑皇妃短暂的尖叫声,和重物磕在马车上发出的声响——这响动还让当时所有随从的下人们都吓了一跳,生怕里头两位有了什么闪失他们可谁都担当不起…… 而当时皇帝又咆哮着不让他们靠近。 莲香又惊又怕,硬撑着等到马车进了皇城,眼瞧着她主子毫发无伤地下了马车,这才松了口气…… 而娘娘当时面色苍白话少,她则理所当然地想着是因为同皇帝发生了争执所以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原来竟是因为这盒子? 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香莲现在也开始有些好奇那盒子里究竟放着什么了。 ……只是这时候她当然不好开口去问,只是安抚着德淑皇妃,顺带催促她早早登轿前往避暑山庄,没想到前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这大半夜的又不知道去哪派人联系国师大人前来劝解,知自家主子是个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的性格——就像当年大家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她却还是执意嫁入皇宫——香莲放弃了劝说,只是转身出去打了水给她擦了擦,顺便将等得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小太监们打发走了。 嗯,且不说一名即将成为后宫之主的主子宫里为什么只有香莲一个婢女,就连抬轿子的小太监也可以对皇妃娘娘不耐烦——这偌大的皇宫里,怕是压根没人不知道皇帝对德淑皇妃的态度了吧? 香莲打了水,不禁在心中感慨一入侯门深似海。 眼中多了些怜悯,回到房中,小心翼翼伺候着德淑皇妃洗漱重新睡下,吹熄了房间里的灯,没一会儿,床上的人便含着泪睡去…… 那小小的盒子就放在她枕边靠外的地方。 香莲站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待确认主子安睡,便放轻了脚步想要离开——然而还没等她走出几步,那步子就又停了下来,她定住身子垂下眼,想了想,最终像还是放不下某件事一般,又重新将身子转了回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熟睡中的女人枕边的盒子上。 片刻。 她如同魔怔般,脚下如同不受控制,一步步走向了那木盒…… 她伸出颤抖的手,将木盒抓起来,轻轻摇晃,她听见里面传来“咵咵”“咵咵”的轻响,就像是什么小动物的爪子伴随着她的摇晃,在盒子里头打滑…… “什么东西?活的?” 鬼使神差地,莲香将自己的眼对准了那缺口处—— 然后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在黑暗的盒子中,露出了一只金色的眼…… 这也是莲香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因为就在她看到那只金眼的同一时刻,房屋之中,一根横梁突然断裂,尖锐的断裂处像是一把宝剑从她的后脑刺穿了她的头颅! 噗嗤一声,染着血与脑浆的木头从她的口腔钻出—— 一滴。 两滴。 鲜血滴落在她手中的盒子上,婢女惊恐的睁大了眼,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声便被夺走了生命! 婢女手中的盒子掉落在地发出“啪”地一声巨响,惊动了原本正沉睡的黄束真,于是在她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看见自己的贴身婢女惨死的尸身向自己倒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地震动乱带来的喧闹后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 与此同时,东方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成群的侍卫涌入安宁宫,将它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太监、婢女一拥而入,将被吓得虚脱的女人扶出来塞进轿子里迅速抬走,过了好一会儿,几个小太监才抬着用白床单蒙着的、还在滴血的婢女尸身慢悠悠地往外挪—— 周围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许多其他宫里的婢女见状,都是露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像是格外盼望见到自家主子听见安宁宫一晚出那么多事时会是什么表情—— 人群挤挤攘攘之间,谁也没注意到,安宁宫的院墙上,有一块碎石不自然的滑落…… ——此时,谁也看不见院墙上其实正站着一名黑发少年。 少年身着朴素外衬,唯腰间挂着一只华丽鎏金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宫殿内发生的一切和脚下众人各异的神情,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多余的变化,唯独当看见黄束真被带出来时怀中还抱着的那古木盒子时,稍稍微微蹙眉了下…… 在他的肩膀上,坐着一只金眸肥猫,肥猫爪爪里撑着一把足够将它和少年都遮住的黄伞——当莲香的尸身被搬出时,肥猫哆嗦了下,伸出另一边肥爪子去遮少年的眼:“哎哟喵!真血腥喵!别看了喵别看了喵!这要是吓坏了烛九阴大爷又该拿小神开刀了喵!” 张子尧用一根手指推开肥猫在他眼前胡乱挥舞的爪,想了想,转身跳下围墙——在黄伞的缓冲下,他轻盈落地,然后用不带多少情绪的嗓音说:“先回去吧。” 太连清愣了下:“那盒子,不拿回来了喵?” 那岂不是白跑一趟? 昨晚一宿没睡呢! “……”张子尧看了眼坐在肩膀上的肥猫,淡淡道,“那婢女不过是看了眼盒子里的东西,现在变成什么样你也瞧见了,这情况下我还能去抢盒子?我可不想落得跟她一个下场。” “……”肥猫一想那几乎把床单都染红的尸身,哆嗦了下一拍大腿,“是喵!” “这脏活累活,还是带上九九,让他来干吧。”张子尧拍了拍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想了想又蹙眉。“只是动作怕是要快些,我担心时间久了,有更多的人有意无意瞧见盒子里的那位,到时候又殃及无辜便麻烦了。” “说的是喵!说的是喵!不愧是烛九阴大爷看上的人喵!” 太连清的碎碎念中,张子尧看向香莲被抬远的方向,仿佛若有所思,蹙起的眉蹙得更紧了些。 …… 张子尧回到那个瑞王爷非要带他来的避暑山庄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回到小院里,原本坐在他肩膀上的肥猫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啪”地一下收起小黄伞,少年的身形凭空出现在小院中,一只大肥猫从他肩膀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地,伸了个懒腰,回头冲着他“喵”了声。 张子尧对大肥猫挥挥手,那大肥猫便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到假山的阴影下只听见“噗”地一声轻响,方才还在假山下的肥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子尧站在原地晒了会儿并没有多少温度的朝阳,微微眯起眼待一阵难以抑制的疲倦涌上,他这才抬脚走向前方那个小小的、紧紧关闭的门——门没落锁,张子尧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外面的阳光倾洒而入,张子尧迈过门槛,不一会儿便听见里屋传来梦呓声…… 里屋高高挂在墙上的画卷上,身形高大的男人拢着袖子靠在松树枝头,脑袋朝天仰起,俩鼻孔对准画外方向,一抹哈喇子正顺着他大张的嘴角往外流淌…… 张子尧:“……” 张子尧:“睡成死泥鳅。” 少年面无表情将桌上放置的宣纸撕了一角,团成团对准画中人大大“啊”开的嘴轻轻一弹——只见那纸团碰到画卷却并未反弹,而是直接掉入,画上同时出现一个纸团模样的墨点,准确地掉入睡得四仰八叉的男人嘴巴里。 大寒声戛然而止。 松树枝头一震剧烈颤抖—— “什么?谁?大胆,放——啊?啊——呸!” 被强行从美梦中唤醒的烛九阴吐出纸团,身子摇摇晃晃差点一个跟头栽树底下去!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警惕醒来伸长脖子狐朦似的东张西望,看来看去也没找到胆敢扰他清梦的人——直到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挑挑眉低下头。果不其然。对视上了一双来自画外的淡定黑眸。 “……”烛九阴语气欠佳,“干什么你?老子昨晚忙了一夜正睡得尚好你个小蠢货跑来捣什么乱?是不是欠揍?——咦,对了,你不是去取那首饰盒了么怎么就回来了?等等……” 烛九阴说着话语一顿,突然抽抽鼻子,而后脸色一变:“哪来的血腥味?你杀人了?!” “你是狗么?”张子尧亦挑眉淡定反问,“鼻子那么灵?” 他明明站的够远了,这都闻得到? 然而张子尧的反问在烛九阴耳朵里听见的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坐在树上的男人弯下腰,面色古怪地盯着张子尧看了一会儿,后叹息道:“看不出来呀小蠢货,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是这么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原本以为你偷偷拿了盒子回来就算了最多就是嘴巴上教育教育那女人,没想到你居然杀人越货——” “杀个屁,你少想象力丰富了,”张子尧蹙眉,“盒子没能拿回来。” 烛九阴表情一顿:“什么?” 张子尧淡淡道:“不敢拿。” 烛九阴一脸莫名其妙,绞尽脑汁想了想后问:“那女人凶你了?” 正转身解下发带准备洗漱的少年闻言回过头,丢给画中人一个“你智障吧”的表情。 “那是什么?本君没心思同你玩猜谜游戏,”烛九阴任性道,“本君有起床气。” “那盒子被磕缺了个角,现在变凶器了。”张子尧蹙眉道,“黄束身的贴身侍女就凑过去看了一眼盒子里面,也不知道看到什么就死了。” “死了?被吓死的?”烛九阴惊讶道,虽然蜚兽长得丑,但是不至于把人活活丑死吧? “不是,”张子尧一脸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看的那一瞬间,一段断掉的横梁掉下来插穿了她的脑袋——” 烛九阴的脸呆滞了。 “从嘴巴里穿出来,”张子尧比划了下自己的嘴,“就死了。” 烛九阴也跟着不受控制似的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脸上表情飘忽了一会儿,张子尧见状笑了:“是不是现在觉得当年把蜚兽关了几百年的自己还活着根本就是奇迹?” “……………………”烛九阴回过神来,露出个不怎么有底气的不屑表情,“放肆!本君岂会害怕那小畜.生……嗨呀,不过那小畜生当真就是臭脾气,以前关在蟠桃树洞里不吃不喝动都不动一下本君差点以为自己把它养死了,现在被关在首饰盒里更是变本加厉,直接一言不合就杀人——还真是看一眼就死,看谁谁暴毙啊,啧啧啧!” “喔,”张子尧斜睨画卷中梗着脖子说骚话的某条龙,“你不怕?” 烛九阴努努嘴,下巴骄傲抬起,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气:“怕什么怕!” “不怕正好。” “什么?” “那凶兽我确认吾等凡人招惹不起,认怂。”张子尧踩着鞋子踢踢踏踏回到画卷边,“反正你当年也干过差不多的事儿并潇洒存活了下来,这件差事就交给你了——想个办法把那盒子拿回来,随便你把它关着也好放出来也好,总之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然后把它……能有多远扔多远。” “你说什么?” “我说,我认怂。” “下一句。” “劳烦十二巫祖烛九阴大爷前去主持正义,将装着蜚兽的盒子拿回来,严加看管,造福凡间——小生在此代表全体凡人,先谢过大爷了!” “……………………………………” 本来烛九阴刚从睡梦中醒来就尚未完全清醒。 现在,那张俊脸已经变得比刚醒来的时候更是一脸大写的懵逼。 第40章 城 “你让我去把那个盒子拿回来。”就像是要跟张子尧确认似的,烛九阴又重复了一边。 “对。”张子尧有点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奇怪他为什么反复确认。 烛九阴露出了个复杂的表情——那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二郎神被哮天犬咬了一口之后才会出现的表情——就像他真的被自己疼爱有加饲养的小奶狗反咬了一口,男人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你想让本君去拿囚禁蜚的盒子,哪怕在本君碰到那个盒子的时候,也有可能会有一根木头插.进本君的后脑勺里再从嘴巴里刺出来?” 张子尧终于明白过来烛九阴这是抽的什么风。 少年叹了口气,真的无奈了:“九九,你只是一张画而已。” 烛九阴保持着那种古怪的表情——就像是酸坛子发酵发臭一样:“画也有心,现在本君的心被你伤透了。” “你那是什么七彩琉璃心说伤透就伤透……我的意思是一根木头并不能插.进你的后脑勺再从你的嘴巴刺出来,”张子尧想了想,露出了个认真的表情说,“真的是这样,我会挡在你前面。” 然而这番真诚并没有打动烛九阴。 因为在历史滚滚流淌的洪河之中,只有烛九阴坑蒙拐骗别人,没有别人坑蒙拐骗烛九阴——能做到这一点的原则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骗人。”烛九阴一口咬定,“真的愿意舍身为本君去死,为什么不干脆现在就去,非要多出一道本君舍身冒险的工序——” “因为一幅画并不会被一根木头插.进后脑勺再从嘴巴刺出来!”张子尧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我只是想让你跟着去把你亲手做的首饰盒带回来,参考太连清的情况,如果你在场的画或许蜚兽会忌惮你的威严……” 张子尧说到一半又闭上了嘴,因为他看见烛九阴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多云转晴,阳光灿烂。 “忌惮本君的什么?” “……”张子尧翻了个白眼,“方才我看见,黄束真抱着她的首饰盒一块儿来这个避暑山庄了,这山庄不大,估计稍微找找就能找到她在哪……所以我放心下来才先回来跟你商量这件事——而且我本人去拿肯定也不方便,到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围着的侍卫,我不是神仙,做不到能让只有与自己对话的人才能听到我的声音这种事,所以就算有太连清的伞让我成功进入黄束真的房间跟她说话外面的人也还是能听得见——” “哼,”烛九阴哼了声抖抖腿,“你这小蠢货,还真的在考虑亲自出马的事啊?啧啧,当真不怕死,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子。” “生无何惧,死又何妨。” “你不怕死?” “不怕。” “你不怕死,本君怕你死呀。” “?” 张子尧一愣,转过头来看着烛九阴。 后者继续抖腿,抖啊抖:“你死了本君又要等个几百年才能找到个能被本君说服的张家人给本君把除却靴子之外的其他零件画出来……几百年啊,虽然本君祸害万年长,但是几百年只能翘翘尾巴想想可不也挺寂寞的?” 张子尧抹了把脸,觉得以为这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的自己才是真的好笑,停顿了下问:“那就这么说定了?” “为什么叫本君去?” “……” “本君替你回答,因为到时候那蜚兽会忌惮于本君的龙之威严,霸气的气场,不敢轻易作祟,所以这件事非本君不可,对不对?” “……对。” “不够真诚。” “是是是!” “哼。那事不宜迟,要不现在咱们就——” “……九九,先让我睡个觉吧。”张子尧露出个讨饶的表情,“几天没睡好觉了,更何况大白天的到处是人,那个黄束真身边说不定还有御医之类的人物陪着呢——” 烛九阴想了想,觉得张子尧说得好像也有道理,点点头道:“那便傍晚吧。” 张子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打了个呵欠翻身上床,很快便陷入沉睡。 张子尧轻微酣眠声响起,坐在树上的男人收敛起脸上那吊儿郎当的模样,端坐于树梢沉思片刻,良久,似乎是遇见了什么疑惑的事,那双红色的瞳眸之中有迟疑的情绪稍纵即逝,他微微蹙眉…… 这时,从床那边传来少年睡着时翻身的轻微动静——男人的沉思被打断,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床上睡得特别安稳的小孩,顿了顿,那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啧了声嘟囔道:“还真是傻子,随随便便就露出这幸福又可爱的模样……” 声音又低又沉。 像是唯恐惊醒了梦中人。 房间内之后便陷入一片宁静。 男子一动不动端坐于树梢看着远方…… 直至西方日靠山头,傍晚来临。 与地震带来的恐惧完全不同,此时被烧得火红火红的天边晚霞呈现出好看的不同颜色,云朵一片片的飘散在天空中就显示柔软的棉絮,安静而祥和。 宫人们开始为主子们准备晚膳,因为是临时躲到避暑山庄里去避难,大家也讲究不起来什么排场,除却万岁爷还是往常那样传菜,剩下的宫嫔都是打发了贴身的侍女或小太监去厨房随便取两样小菜将就着填饱肚子……于是到了时间,宫女太监们便纷纷出了安排好的小院往同一个方向走,他们骄城都挺快,这些奴才们倒是都是真心为主子的,生怕去晚了拿不到好菜。 这些人聚在一起,不免嘴碎讨论上午发生的事。 “嗳,你知道么?听说安宁宫的莲香死了。” “真的呀?怎么死的?哎呀,我和她还是一批进宫伺候的,后来听说她被分配给了德淑皇妃,我们一屋子几个姐妹还羡慕得不行呢——怎么好端端地就死了?” “不知道,好像死得挺诡异的,脑浆啊血啊流了一地——大太监们都不让讨论这件事,说是谁敢嘴碎就要挨板子呢!” 八卦的声音更小了些—— “啧,真晦气……德淑皇妃怎么当上皇妃的大家可都心知肚明,我停我家主子说连给她封后的诏书都拟草好了,结果出这种事,放别人宫里或许就算是死了个宫女,放安宁宫么……哈。” “可不是么——还无灾娘娘呢,连自己的贴身侍女都死的不明不白的,还吹什么牛呀?” “就是就是。” “——啊,关于这个我早就听说了,”一个拎着食盒的宫女压低声音一脸神秘说,“听说是早些年,德淑皇妃得了个木盒子,就是她天天捧在手里那个,那个木盒子可不一般,可以将天底下的所有灾厄都控制在手……我就说了,这样的神物怎么可能被咱们凡人控制,这会儿肯定是盒子的神仙主人找来了——” 那宫女说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接下来她说不下去了,而是因为这会儿她们一群人终于路过了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里静悄悄的,门口守着几个板着脸的侍卫,小院的门门紧紧关闭,没有婢女或者小太监拎着食盒出来,走在外面的人只能通过不高的围墙上被拉长的人影,判断院子里大概坐着一个人。 很快她们就知道里面的人是谁了。 因为从院子里不停地传来女人的喃喃自语—— “大人大人,保我衣食无忧。” “大人大人,保我荣登后位。” “大人大人,保我天下无灾。” “大人大人……” 院外,太监宫女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并且不约而同地在同伴的眼中看见了恐惧——现在她们知道住在这个小院子中的人是谁了——仿佛害怕多待一会儿就沾染上里头的晦气,她们不约而同地闭上嘴,低下头,加快了脚下的脚步…… 与此同时,坐在小院子里,捧着一个木盒坐在井边的女人也停止了呢喃,她面无表情地侧耳倾听半晌,当确认脚步声和细碎的对话声逐渐远去,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极浓嘲讽意味的冷笑……纤细的手指尖轻轻在放在膝盖上的破损木盒上扫过,她站了起来,正欲回到房间—— 突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 同时,在她的手中,木盒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开始轻微骚动起来。 黄束真停顿了下,转过身,随即眼前看见的一幕让她的瞳孔微微缩聚—— 倒影在女人的瞳孔之中,院内有无数金色颗粒从四面八方飘散而后汇聚,随着那些金色的颗粒变得越来越密集,它们逐渐形成了一把合拢的伞的轮廓,片刻之后,那把伞被“噗”地一下撑开了,空气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矮胖的男人! 苍白的皮肤,眯眯眼,金色的瞳眸,他身上穿着的是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官服,脚上踩着一双小巧的三角金靴,三角的尖端轻点在地,而这个矮胖的男人啧漂浮在半空中。 “黄束真。” 他唤她的名字。 黄束真这才像是被真正惊醒,她下意识地拽紧了手中的盒,连退三步:“谁?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别院,来人啊,有刺客——” 矮胖男子手中黄伞转动,散落的黄色光芒笼罩整个小小庭院——在黄束真的尖叫声中,守在庭院外的侍卫却如同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动也不动,这番场景让黄束真将没有说完的话吞咽回了肚子里,重新开始迟疑地打量面前的人。 太像了。 和那个人出现时一样…… 想到那个人,黄束真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双唇微微颤抖。 而此时,看着站在不远处那女人脸上露出个迟疑的目光,矮胖男人微微眯起金□□瞳,面无表情道:“本尊为……神。” “神?” “黄束真,你擅自禁锢世间灾祸神,为一己私欲恶意操控天地变化,扰乱凡间秩序,你该当何罪?!” 不等女人继续发问,矮胖男子已经提高了音量——他的声音尖锐急促,久久回绝于耳边,自带神之威严! “你说,你是神?” “小小凡人,居然敢质疑本尊!黄束真,废话少说,还不快速速将你手中盒子双手奉上,待本尊拿得盒子归返天庭,也好在天帝面前帮你开脱几句,免除更重的责罚!” “你说给你就给你?”黄束真反问,“这位神仙大人,请问本宫何错之有?本宫关押蜚兽,造福苍生,天下无灾,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而本宫,不过是在做了这些好事后,得到福报登上后位,得以与心爱的男人成为结发夫妻……本宫同那些女人不一样,她们为了荣华富贵,权倾天下,而束真自小锦衣玉食,怎会稀罕这个?本宫只是为了——” “住嘴!冥顽不灵!你黄束真为了什么,没有人在意,与人间天子是否真爱,也无人关心!休要再自己感动自己了!你且速速将木盒归还,剩下的自求多福罢!” 话语之间,矮胖男子那金色瞳眸充满了愤怒地看向被女人抱在怀中的那古朴木盒——此时此刻,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黄束真像是害怕他突然冲过来蛮抢,眼中有慌张的情绪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护,甚至做出了想要转身逃跑的模样—— “站住!黄束真!你还不知错!” 打着伞的神仙提高声音,低低呵斥—— “本尊知晓将首饰盒给你的人是谁,也知晓他是什么目的!如今天帝已知此事,蜚兽失踪,天庭为之愤怒,即将降罚于人间——昨日地震,今日你婢女暴死于你宫殿,皆不过是一切开始的前奏,天地秩序,自有规律,不容更改,你还问自己何错之有?!你若再执迷不悟,死护那木盒,天降大祸,你黄家人首当其冲!” “跟本宫家里人没关系!”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弱点,黄束真果真不再逃跑,她猛地瞪大眼提高了嗓音:“你既是神仙,怎可不分青红皂白?!我家人什么都不知道,是本宫一个人接受了这个盒子——莲香,莲香的死也不过是因为她自己好奇心太过旺盛!又能怪谁?!她本来可以不必死!” “你这番道理自然可以与那阎罗王便知一二。”男子冷笑,“看看他会不会为了你不惜冒着惹怒天帝的危险,对你心生怜悯,网开一面——不会是为了一己私欲,说得如此道貌岸然,当真好不要脸喵……描,描,越描越黑!” 小伞阴影之下,一滴冷汗顺着那男子额头滴落。 黄束真看不见,只是因为她现在已经方寸大乱——眼前男人知道盒子是个首饰盒,甚至知道盒子里关着的是什么东西!光是这两点已经让她几乎完全相信来人身份不假…… 最要命的是,他甚至提道了是有人将这个盒子给她的!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那,他说的什么天地愤怒,要降祸天下,拿她黄家人开刀,是不是也是真的? 黄束真越想越怕,涉及到家人,她之前心中的冷静和迟疑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瞪大了眼不断地打量面前自称“神”的男子,然而看来看去,她却看不见丝毫破绽——目光闪烁,整整一日下来,麻木冰冷的心终于再次出现一道裂痕,早上莲香惨死在她怀中的骇人一幕再次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而这一次,惨死的人变成了她爹,她娘,她那些个年幼的弟弟…… “啊啊啊啊啊啊!” 手中一松,紧紧拽着的木盒掉落在地,先前还嚣张跋扈的女人双手捂着耳朵,双腿一软便跪坐在地尖叫出声——此时她双目被惊恐、麻木、悔恨充数,之前拼命压抑住的情绪一涌而出,导致她连神志都变得不那么清醒…… 当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男子脚尖点地,一点一点底来到她跟前——却不亲手弯腰去碰去捡起那木盒,只是手中小伞轻轻一挥,那掉落在地上的木盒便消失了。 而此时此刻,黄束真还没有停下尖叫,消瘦的肩膀疯狂颤抖,大滴的泪水顺着她那并不美好的容颜滴落在地上,捡起尘埃……空气之中仿佛响起了一声轻叹,而后又是“噗”地一声轻响,打伞的男子消失在半空,同时,站在门外的侍卫,终于被突然传入耳中的尖叫声惊扰…… 这份在傍晚刚刚维持不久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小小的避暑山庄迅速传遍流言蜚语—— 德淑皇妃疯了。 无灾娘娘在第一次真正的灾祸降临人间后,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皇帝毫不犹豫地撕毁了拟好的封后诏书。 …… 整个避暑山庄,唯一没有被流言蜚语困扰的,便是某个偏远的小小别院。 别院中分外安静。 倒是房间里挺热闹—— 无他,一人一猫一画一木盒而已。 缺了一个角的木盒被放置在桌子的正中央摆得端端正正的,无人去碰。 “——吓死了喵!吓死了喵!那个女人真的太可怕了喵!怎么会有见到神仙还那么淡定的人喵!” 一只大肥猫绕着桌子疯狂绕圈圈跑来跑去,嘴巴里不停地碎碎念道:“小神差点儿就以为自己要露馅了喵!烛九阴大爷还不让小神说喵真是憋死喵了喵!” 大肥猫转啊转,然后猛地蹿上桌子,以非常远离木盒子的姿势扭着腰一屁股坐在茶盘上,大猫尾巴甩来甩去,它瞪大了猫眼眼巴巴地瞅着墙上挂着的画,一脸“快来夸我”星星眼对画中男子说:“大爷,小神的演技棒不棒喵?关键时刻顶住压力,呵斥黄束真,抓住弱点逼她就范!最终不负众望将盒子带回来了喵——全程那盒子都小心翼翼地在伞里捧着呢,小神连颠巴都不敢颠巴一下……” “小心翼翼捧着?你这是怕也被木桩子插脑袋吧?”烛九阴完全不买账凉飕飕道,“同尊敬本君有个屁关系,少来讨骂。” 刚睡醒,精神足心情也好的张子尧听烛九阴这话瞪了他一眼,赶紧伸手给那大肥猫撸毛:“做得好做得好,不愧是土地公公,就是不一样……” 大肥猫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 烛九阴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张子尧在烛九阴嫌弃的目光中撸了一会儿猫,直到烛九阴的眼睛都快在他的手背上活生生烧出两个洞,他这才将手拿开……期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放在桌子上的盒子,缺漏的一角可以看到一点点盒子内部,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张子尧也不敢凑过去仔细看,就真的是飞快撇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完了还不安地翻起眼睛往房梁上看。 仿佛生怕天边飞来横木插他脑袋上。 ——这副小心翼翼贪生怕死又相当按捺不住年轻特有好奇心的模样被一直盯着他的烛九阴尽收眼底。 烛九阴勾起唇角,正想大肆嘲笑一番,这时候就听见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道:“好,九九,是时候到你上场了!” 烛九阴的笑凝固在嘴边。 几秒后,唇角被放平。画卷里的男人强忍着将画卷关起来的冲动,犹豫了下道:“……这么急?” “早解决早睡安心觉,把蜚兽放出来,让它消消气,然后大家该干嘛干嘛去难道不是很棒?”张子尧觉得自己都快被自己说动心了,“这个盒子是你做的,所以按照道理也是你最熟悉打开盒子的方式——” 烛九阴:“……” 什么打开盒子的方式。 又没锁,就一个盖。 直接掀开就行了。 烛九阴臭着脸,老大不情愿,半晌之后,终于从画卷里慢吞吞地探出个大尾巴——那翠色的大尾巴摸索着,覆盖上了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木盒,与此同时,房间中围着桌子的一人一猫也瞪大了眼,当翠色的尾巴勾了勾,那大肥猫突然浑身毛发炸开发出“喵嗷”一声惨叫窜进黑发少年的怀抱中,少年踉跄两步抱稳肥猫—— “叫个屁叫!没开呢!” 烛九阴没好气道,心情简直像大过年点炮仗的那个人,火还没递上去就看见周围的人先捂着耳朵尖叫跑开。 大肥猫用爪子死死地抱着少年的脖子。 烛九阴深呼吸一口气,尾巴一翘,紧接着只听见“咔擦”一声轻响—— “喵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蜚兽大爷是吧叫你声爹你能放过我不!!!!” 房间里的一人一毛鬼哭狼嚎起来。 坐在画卷里的人迅速缩回自己的尾巴,眉毛抖了两抖。 ……然而。 片刻之后。 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抱头尖叫的一人一猫迟疑了下,停下嚎叫,犹犹豫豫地把脑袋拧向桌子方向——只见桌子上,那被推开了盖子的小木盒还是安安静静地被放在桌子上,纹丝不动的模样,没有声音,也没有东西从里面跳出来。 “?” 烛九阴蹙眉,犹豫地再次伸出尾巴,卷起木盒,正面朝下倒了倒…… 还是什么都没有被倒出来。 “喵?” “怎么了?” 当一人一猫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过来,以他们俩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那盒子被翠色尾巴高高抛弃,张子尧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去接,那木盒果真在落地之前沉甸甸地掉在他的手中,这一次完全无法避免不在去看盒子里的东西,张子尧定眼一瞧,却看见了个他之前恐啪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的一幕—— 盒子里是有东西的。 一只长着白色脑袋、角都只是一个小尖的小兽正在盒子里,它像牛,蛇尾,只有一只金色的眼。此时此刻它四肢张开,死死地撑住盒子的边缘,因为用力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看上去就像是生怕自己被人从盒子里倒出来的模样。 它不愿意出来。 第41章 城 “蜚?是蜚大人吧?白色的脑袋,蛇一样的尾巴,只有一只眼,长得像牛……‘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山海经》里就是这么说的。” 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进安静的小院。 月色笼罩之下,简单别致的小屋窗台边上趴着一名黑发少年,这会儿他眉眼放松,单手支着下颚,正喋喋不休地试图和谁说这话——屋子里只有少年一人,只不过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窗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令人惊奇的是,那小小的木盒子里居然跪卧着一只独眼白兽小兽! 盒子里的小兽大概只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仔细看它的身上不难发现皮毛之上还布满着伤痕血液凝固的颜色……此时,它像是完全不受少年碎碎念的侵扰,自顾自地将脑袋拧开到一旁贴着木盒底端,那唯一的一只金色眼睛闭合起来,像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但是,它这爱理不理的态度完全不妨碍少年锲而不舍继续说下去—— 张子尧歪歪脑袋,也跟着趴在窗棂上:“蜚大人,您不理人,一定是因为生气了吧?之前的地震也是……是是是,把你关起来加以利用真是太不应该了,但是凡人就是这样的,因为实在是太弱小了,所以反而天生就想要追逐更强大的力量来将自己武装起来……嗳,您能不能看在咱们这么弱小的份儿上,大人有大量稍微不要那么生气?反正您现在自由啦,大可以从盒子里走出来,然后——呃呃——该到哪儿去到哪儿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限制您的自由了,请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当做是一场噩梦……” “——啧。” 身后传来的不耐烦咋舌音让正喋喋不休的少年停顿了下。 只是稍作停顿片刻后,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地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同时发现远处别的别院里的烛火也熄灭了——少年意识到这会儿还真的就到了睡觉的时间……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他稍稍撅起屁股,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个盒子的边缘:“还真是到了睡觉的时间了,蜚大人,您就安心睡吧?睡醒觉了就心情好了,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小时候我娘总是讲给我听的……您没意见我就说了啊,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公主,为了寻找能让她死去的父皇起死回生的仙药,她踏上了旅途,只是旅途中她与自己的婢女和公公走丢了,走啊走,她独自一人穿过了一片荆棘林,然后在那片荆棘林后面看见了一座宏伟的城,城墙上盛开着满满的蔷薇……” “——荆棘条划伤了公主的全身,公主死于失血过多,故事完。” 身后,男人低沉而嘲讽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子尧充耳不闻,面不改色继续道:“公主敲响了城门,想要寻求帮助。过了一会儿,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她看见了一座热闹的城,城里有很多很多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非常快乐且健康!前来开门的人告诉公主,欢迎来到无殇城,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跳出了轮回之苦,不用再经历生老病死……” “——哼,荒谬。” 拆台的声音……第无数次非常恰到好处地传来。 张子尧伸长了脖子,看了看盒子里的小兽,果然那双金色的眼一开一合地像是眼皮子开始打架,不一会儿便彻底微微合上打起了盹儿,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盒子,转过身—— 同时,从头至尾一直遮在他脑袋上、像是芭蕉扇似的大龙尾巴慢吞吞地从他头顶撤离。 看着不远处墙上的画卷中,坐在树梢上的男人懒洋洋地活动因为保持一个姿势过久有些发麻的脚并伸手弹翠色靴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张子尧轻轻将那木盒子放回桌子上,轻声道:“一个晚上就你在后面上蹿下跳给自己加戏。” “那是因为本君被迫一个晚上听你在窗台前面对着那破木盒子废话连篇。”烛九阴哼了声,“不出来就在里面呆着,你还去哄它干嘛,瞧把这小畜生能耐的,还要听故事睡觉呢——本君被你从架子上面拿下来多久了,怎么从来没见你给本君讲过故事?” “你都几千岁了?” “几千岁就不许失眠了?” “你失眠过?” “没有。”烛九阴淡定道,“但是这不妨碍本君听床头故事。” “下次给你讲个,”张子尧道,“上古神龙、十二巫祖烛九阴大人与十二巫祖后土娘娘那些年不得不说的恩怨情仇,怎么样?” 正低头整理衣袍的男人闻言,一脸听见什么辣耳朵东西似的满脸膈应抬起头,瞪着张子尧阴阳怪气道:“本君就该让那些木头掉下来插.进你脑袋里,顺便填填里面过多的脑子洞。” “可惜那些木头没掉下来。”张子尧指了指脑袋顶上,说到这,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九九,现在我怀疑莲香的死会不会跟蜚兽没多大关系?你瞧瞧那小木盒子里蹲着的小兽,看着人畜无害的模样,今晚我跟它说了一晚上的话——” “是你自己说了一晚上的话,”烛九阴嘲讽,“人家理都没理你。” “……”张子尧挠挠头,“今晚我该看的看了,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呢。” “是啊,想想几个时辰前你还是碰一下这盒子就会口吐白沫原地暴毙的怂样,是不是突然觉得那个和那只肥猫抱在一起鬼哭狼嚎的自己显得特别蠢来着?还当场就认了这么个巴掌不到的玩意儿叫爹,本君不比他高大威武?结果无论是一展神威把你从倒塌的房梁底下救出来的时候,还是今晚撑着尾巴一宿没动弹给你挡脑袋的时候,总之无论何时也没听你痛哭流涕地叫一声:烛九阴爸爸。 “……九九,你怎么什么都要同别人攀比?” “因为本君小心眼。”烛九阴云淡风轻道,“民间小本里没提到过?” “提到过。” “甚好,现在通知你一声,它没骗人。” “……” 一人一画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然而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双双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就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小小的木盒里的小兽大概是睡熟了,之前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地,从它的嗓子里发出含糊的“呼噜”“呼噜”声音,张子尧又伸长了脖子去看它,看了一会儿后,发自肺腑地说:“蜚兽和想象中一点不一样,这模样真可爱。” 画卷中男人冷笑一声,轻轻一拂袖,屋外院中一阵冰凉的秋风吹过,几只萤火虫托着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飘入房中,在张子尧的注视下,萤火虫飞散将蔷薇扔入小小木盒中——张子尧的注视下中,只见那蔷薇轻轻下落,并且在触碰到木盒中熟睡小兽的那一刻,迅速枯萎泛黄最后转至焦黑! 烛九阴:“你手指头放下去也是一个下场,要试试么?” 张子尧:“……” 烛九阴:“还可爱不?” 张子尧:“……” 烛九阴面无表情道:“睡吧。” 张子尧打了个呵欠,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木盒子里的蜚兽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爬上床,上了床躺好他又探了个脑袋出来:“如果在我睡着的时候蜚兽悄悄跑掉了怎么办?” 烛九阴还是面无表情道:“明早让太连清搞一挂鞭炮回来放,而且要脸盆那么大一盘的鞭炮方可表达心中喜悦。” 张子尧想了想:“那要是它还在呢?” “给它做顿能长高高的营养早饭?——本君怎知?张子尧,你到底睡是不睡?” 烛九阴终于不耐烦了。 男人皱起鼻子红色的瞳眸微微眯起的样子还是有点威慑力的,于是张子尧吐吐舌头,扔下一句“晚安”嗖地一下将自己的脑袋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床里头就响起了少年轻微的酣眠:虽然今天下午他是睡得足够饱了,但是因为晚上围着那破木盒子手舞足蹈唱了一晚上的独角戏,这会儿还真的疲了,轻易便进入梦乡。 坐在树枝上,身形高大的男人这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看着桌子上和床上睡得安稳的蜚和张子尧,总觉得自己像是凭空多了两龙太子似的突然有操不完的心—— “……说到底,”烛九阴垂下眼瞅着木盒子里的小牛道,“大费周章把你给救出来的,你他娘怎么能厚脸皮死赖着不走?” 话语刚落,睡梦中的蜚兽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阿嚏”一下,同时床上熟睡的少年酣眠声一顿似要被弄醒,树梢的男人立刻绷直了腰杆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最终一脸心惊胆战、死死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屋内重归于一片宁静。 夜色正浓。 唯有风轻语。 …… 第二天早上,烛九阴是被咸蛋黄的香味和瓷器碰撞发出的声音给弄醒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摸了摸饿的早就前胸贴后背的龙腹,男人伸手拨开昨晚强扯来跟前遮脸的茂盛松枝往外一瞧——随机一眼便瞧见画卷之下屋内的桌子上,一只大肥猫正背对着他、弓着背翘着尾巴舔面前放着的茶托里的鲜奶,而坐在大肥猫跟前的少年,以及其娴熟的动作用小奶虎给肥猫舔空的茶托添奶,添完奶放下奶壶,又顺手捏起一根切成条状的胡萝卜,扔进了右手边的木盒子里。 最后,好不容易“忙碌完”的少年这才抓起一个馒头,终于是送到了自己的嘴边,咬了一口。 ——好一副和谐的其乐融融早饭图。 烛九阴的眼角抽搐了下,他养了一只宠物,然后这只宠物又擅自招来了另外两只宠物给自己当宠物——现在唯一让人舒心的事是,他的宠物招来的两只宠物里不算那个狗腿子没尊严有奶便是娘的,另外一个并不怎么买账。 烛九阴幸灾乐祸地看着胡萝卜条被原封不动地从木盒子里推出来。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蜚兽被关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折磨,终于肯长脑子了。 不吃嗟来之食? 有骨气,饿死了活该。 “吃早饭不叫本君,一群自私自利的——来给本君个豆沙包,嗯,呸,这馅儿在哪呢?咬了一口没咬到,再咬一口便过了”坐在树梢上的男人叼着个包子含含糊糊的碎碎念,同时没忘记伸出个尾巴在少年的背上踩来踩去,“小蠢货,你也别光顾着吃,好歹想想应该把这蜚兽怎么处理——东西可是你招回来的” 张子尧一勺子粥还没送到嘴里。便被烛九阴摇晃着洒了大半,无奈索性放下了勺儿道:“它不愿意从木盒子里出来,我能怎么处理?” 一边说着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说法,将那木盒子抓起来倒扣过来晃晃—— 里面的小兽发出警惕的声音,烛九阴“唔”了声赶紧把大尾巴遮在张子尧脑袋上,像是下一秒就有木桩子从天而降张子尧抬起手轻轻推开脑袋上的尾巴,同时重新将木盒反转过来,只见盒子里的小兽又是用四肢死死支撑着木盒,抖啊抖的模样。 “你看。”张子尧说,“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哎哟,还真是啊?”烛九□□,“还是它在这蟠桃木盒子里嗅到了它前任的味儿,觉得倍有安全感舍不得出来?哈,那就有趣了——” 张子尧瞥了烛九阴一眼,真没觉得哪里有趣了——这么一个灾祸神放在身边像个烫手山芋似的,不仅随时要担心天上掉下木头插脑袋,还要担心凡间灾祸秩序混乱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这本质的问题,简直叫人心累 但是这蜚兽不言不语,且表现得极其抗拒人类,张子尧拿它一点办法没有,也只能暂且放着身边带着。 “好歹吃点东西吧,”张子尧换了根新的胡萝卜条放进木盒子里,“怎么能什么都不吃呢?” 盒子里的骚动安静片刻。 张子尧有些期待地伸长了脖子,只消片刻,胡萝卜条就又被原样推了出来。 张子尧:“” 烛九阴:“本君就看着你热脸贴冷屁股。” 吃了早饭,张子尧便带着烛九阴出门晒太阳。 避暑山庄说大不大,这会儿里面塞满了宫人,张子尧怕冲撞了得罪不起的人也不敢乱走,就绕着自己别院附近的几条道儿溜达画卷挂在少年的腰间一晃一晃的,画卷里有个不满的声音在碎碎念:“晒太阳这事很*,是本君一日之中放松的重要时刻。” 张子尧:“喔。” 烛九阴:“喔什么喔?你这拖家带口的什么意思?” 张子尧闻言,低下头看了眼脚边一颠一颠的大肥猫,听见烛九阴的话,大肥猫翘了翘尾巴,烛九阴又道:“太连清,你这土地神是不是太闲了些?这京城地界都没人跟你祈愿?” “最近大家没空搞祈愿这种小浪漫毕竟都很忙喵,”大肥猫道,“于是小神就不忙了。” 大肥猫脑袋上还稳稳地顶着个木盒子,木盒子里,小兽在温暖的阳光下惬意地打了个呵欠——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它——它眨眨那只金黄的眼,闭上了嘴,又恢复之前那拒不合作的倔模样 “蜚大人好久没晒太阳了吧?”张子尧笑得眯起眼,自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他也像是习惯了似的又懒懒道,“九九你不要闹脾气啊,这盒子宫里谁不认识,放在房间里叫人看见多不好索性带在身边还觉得踏实些,太连清抱着这木盒子别人还看不见,多好。” 这回倒是在回应烛九阴的不满了,只是这回应又叫某条龙发出不高兴的咋舌音,想了想道:“不行,这么让它厚脸皮赖着实在不是办法。” “那你倒是想个法子。” “找人问问吧。” “找谁问?” “”烛九阴又闭上了嘴。 “谁?”张子尧追问,“早说有人能够打听你怎地不早说?昨晚愁一夜我觉都没睡好,你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的?那是你自己脑子不好使,蜚的事,当然就要去问蜚才能得出答案。” “它又不说话!” “叫你问它了?” “你又说问蜚,又说不问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都叫你绕糊涂了。” “天底下被关过在木盒子里然后行为反常耍性子的蜚可不只它一个,”烛九阴的声音低沉下来,显示他现在不仅心情不好而且相当不情不愿,“这小畜生不肯说不愿离开木盒的原因,那就去问问那个当初从蟠桃树里被放出来的老畜生——” 张子尧脚下一顿。 低下头看腰间挂着的画卷。 画卷里安静了下,而后,烛九阴平静的声音响起:“看什么看?” “当年被你关在蟠桃树里几百年的蜚还活着。”张子尧用的是陈述句。 “这畜生千年不死不灭,当然还活着,老子给他好吃好喝的供着,估计还让他年延益寿呢!”烛九阴没好气道,“你做什么咒人家死?” “可是太连清说蜚兽五百年一换任——” “换任不代表前任死了,做足了年月还不让人退休么?”烛九阴惊讶道,“你居然不知道?蜚兽准确的来说应该叫蜚族,这个族群人数不多也就十来人,终年栖息于古版图中原东部太山,五百年上位一人司管天下灾祸” “我只是个凡人。” “也是,在这之前你连蜚兽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这倒是成你理直气壮不学无术的好理由了。”烛九阴嗤声道。 张子尧正欲反驳,这时,他注意到被大肥猫顶在脑袋上的盒子里,原本趴卧的小兽突然抬起头,似有所感的望了望天空—— 张子尧跟着抬头。 而后下一秒,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就乌云密布,张子尧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滴豆大的雨滴便“吧嗒”一下落在他的鼻尖上。 倾盆暴雨姗然而至。 张子尧“哎”了声,伸长了脖子往四周看了看,好险在附近瞧见了个纳凉的亭子可供躲雨,便想也不想往那边跑去——那雨真当是玉皇大帝踢翻了洗脚盆似的,密集得看不见前方的路,张子尧浑身湿的像落汤鸡一脑袋撞进凉亭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亭子里早有人在。 “子尧?”楼痕似有些惊喜。 张子尧几乎能猜到画卷里某条龙白眼都快翻上天的模样。 “王爷,您怎也在这?”张子尧眨眨眼,装作挺高兴的模样。 “刚从父皇那儿回来。”楼痕还是一副笑容不变的温吞模样,唇角勾起笑意满满道,“当真是有缘,本王正欲去找你,偏偏中途下起了大雨,原本以为又要耽搁一会儿了,没想到正琢磨着,你就把自己送到了本王的跟前。” 张子尧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楼痕用字奇怪,这会儿也不反驳“送到本王跟前”这说法,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王爷找我?” “嗯,找你。”楼痕道,“本王有一事相求,也不知子尧答应不答应。” “王爷先说。” “京城地震灾害,白白损失纹银不计其数,然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知怎地,却还是坏事传千里传递了出去——这些天,太行山脉边域士兵因挂念家中,军心不齐,已经大大小小出了几次事故……边域小国因此亦蠢蠢欲动,欲犯我国土边境,父皇令本王下令收士兵家属家书,连同兵粮武器一起快马加鞭亲自护送至边域,稳定军心,共同御敌。” “……” 张子尧一脸听得认真,心想然后呢?所以呢?你找我干嘛? “本王心想,有些士兵家中双亲年迈,目不识丁,找人替写家书一封实在作用甚小,不如请画师作一副灾后图,仔细还原京城原貌,将那些士兵父母划入其中,岂不更加生动直观》也免去他们日思夜想,毕竟本来没多严重的事,倒是叫他们想得可怕了。” “喔。” 张子尧想了想,然后明白过来,自己就是那现成好用的画师,不用白不用——好吧,给天家做事,那报酬自然不言而喻,这个本来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但是仔细想想吧,他画那些个火柴人,那些士兵能从里头认出哪个才是自己的爹妈么? 张子尧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下巴,正想找法子回绝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闪过关键词,猛地抬起头问楼痕:“你说咱们要去的那地方在哪儿?” “太行山脉。” 张子尧低下头看了一眼脚边楼痕看不见的大肥猫,顶着木盒子的大肥猫也抬起头看着他,与此同时,木盒子里的小兽也是睁开了眼——打从昨晚头一回——用正眼瞧着张子尧。 皇家车马,肯定比自己雇佣马车一路拖拖拉拉过去来得快,更何况跟这楼痕吃好喝好,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张子尧犹豫了下,扔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让子尧回去琢磨下”,楼痕见他脸上松口,自然欣喜,也不多劝说便答应给他三天时间考虑。 此时大雨还未停下。 这雨有些似曾相识。 想想前些日子的地震,张子尧又看了看小木盒里拧着脑袋出神看着外面雨帘的蜚兽,想了想道:“王爷,这大雨倾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参考前几日京城城内内涝……” 楼痕:“?” “子尧建议,还是早日做好防涝排洪,以免再生事端。”张子尧言罢,又总觉得自己像是泄露了什么天机似的不妥蹙眉,咬咬下唇转头跟楼痕摆摆手,“王爷说的事儿我会好好考虑的,日后便给予回复。” 说完,便干脆重新跳回雨中,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楼痕的视线范围内。 只留楼痕一人立于凉亭之中,看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目光沉淀,不知其所思。 …… 到了傍晚,外头大雨依旧是哗哗的在下,不一会儿院子里就积了到脚踝那么高的积水。 太阳下山时,积水几乎漫过了第一层台阶,冒雨赶回去的下场就是张子尧感染了风寒,从晚膳的时候开始就喷嚏不断……这会儿,他坐在桌边,在烛九阴万分嫌弃的目光注视下,将一小半绿豆糕捏断了,塞进手边的小木盒里,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道:“多少吃点,你看看,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回家——蜚大人,太行山脉呢,是您家吧?您想回家吧?好好吃饭,我考虑带你回家。” “你就会给自己找事。” “反正也要去太山,”张子尧头也不抬地回答身后画卷里的男人,“跟谁去不是去?” 绿豆糕落在木盒子里。 盒子里的小兽拧开了脑袋。 只不过这次,它没再把扔进去的食物又扔出来。 “你看,它没扔出来!”张子尧惊喜道,相当觉得这是一种进步。 在他身后画卷里的男人将一口绿豆糕扔进自己嘴巴里,干巴巴地咀嚼了两下,翻了个白眼。 张子尧心满意足地吃完了自己的饭,然后喝了煎好的药,浑身发热又犯困,索性早早洗漱便满怀心事的睡下了—— 屋内吹熄了蜡烛,只有外头积水折的光照应在屋子里,整个屋子一片昏暗,唯有风雨声。 顷刻。 床上少年昏昏沉沉睡去,发出轻微酣眠。 从放着木盒的小桌子上,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本闭目养神的画中男子警觉地睁开一边眼,不动声色看向桌子方向,于是便得见—— 那小小的盒子里突然冒出一层淡淡的白光,“卡啦卡啦”的细碎响动后,一只白皙的小手突然抓住了木盒的边缘,紧接着,身穿白袍、左眼戴着眼罩,右眼金眸的十二三岁小童从木盒子边缘探出了半个脑袋,那小男孩鼻梁挺翘,唇瓣粉嫩,样貌竟是异样的精致好看。 小孩还趴在木盒边缘,往熟睡的张子尧方向看了一会儿,稍一停顿,便抬起手,对准少年方向挥了挥—— 烛九阴微微蹙眉,正欲动作—— 然而此时,却只是见被张子尧踹开的薄被腾空飞起,而后轻柔地落在他的身上。 烛九阴愣了下,转过头去看木盒,这才看见原本趴在木盒上的小脑袋已经缩了回去,木盒中身穿白袍的小孩靠坐在木盒边缘,抱起那几乎和他一样长的、晚膳时张子尧扔进去的绿豆糕条,张大嘴咬了一口。 模样甚是可爱。 可爱到烛九阴今晚就把他塞回太行山脉的冲动充满胸膛,久久难以平息。 第42章 城 “……” 烛九阴下颚微微抬起,扫了眼睡得昏昏沉沉的张子尧,见他睡得安稳全无要被吵醒的意思便收回目光——下一刻,屋内的气氛无端变得有些奇怪,正在进食的蜚兽似有所感,有些警惕地抬起头,于是便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此时此刻,只见端坐在树梢上的白发男人那红色瞳眸变成了朱砂色,平日在少年跟前总是吊儿郎当的脸如今亦换上了另外一个神色,男人目光阴沉,垂着眼直视坐在木盒子里吃绿豆糕的小人……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连张子尧的酣眠声都变得特别突兀。 “——喂。” 正张开口,准备咬下第二口绿豆糕的蜚顿了顿,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烛九阴——都说蜚兽为灾祸神,人人避之,无论是天上地下,无论凡人甚至是神仙都避讳直接提到他的名字……更有传说,与蜚兽金瞳对视,会引来灾厄。 世间万物,敬蜚;畏惧蜚。 而事实上,这其中总有那么几个列外的叛逆存在—— “你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吧?”烛九阴毫无顾忌地与蜚兽对视,他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什么寻常的阿猫阿狗,嗓音低沉之中甚至带着不着痕迹的戏谑,“都说烛九阴脾气不好,其实本君生平最讨厌的,是总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妄图同本君抢东西。” 蜚:“……” 说是戏谑,倒不如说是警告来得更准确些……蜚有些惊讶地放下手中的绿豆糕:他好久好久,没有听人这样嚣张地同他说话了。 烛九阴:“好之为之。” 扔下这么四个字,烛九阴便闭上眼靠着松树闭目养神去了……徒留下坐在盒子里的小孩,用那只金色的眼盯着画卷里的人看了一会儿,似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良久,眼中还是划过一丝似懂非懂的困惑,他索性低下头,又是“啊呜”一口,咬掉一大口绿豆糕—— 腮帮子鼓起来飞快咀嚼。 嚼着嚼着,动作突然一顿,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唇边沾上的绿豆糕碎屑,迟钝地心想:……这龙方才跟他说,他要同他抢什么来着? 蜚兽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他还是决定彻底放弃去琢磨烛九阴的话,快速地将手中的食物吃完,填满饥肠辘辘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掩嘴打了个呵欠,伸长了脖子瞧了瞧外面天色距离天明还要很久,索性又靠着木盒子的边缘蜷缩着睡下——一刻钟后,当蜷缩在盒子中的小孩甜蜜的呼吸接近于匀长,淡淡的白光再次将他笼罩起来,片刻后,小孩又化作了独眼牛首幼兽,安然入睡。 房内再次陷入了之前的宁静,唯屋外暴雨阵阵不曾停歇。 画卷里的龙与木盒子里的牛两方安然相处,相互沉默,之前短暂的对话似从未存在过。 …… 第二天,张子尧被自己的一个喷嚏惊醒,从床上爬起来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亲眼看着自己的鞋从面前飘到了床底。 “哇!”张子尧揉揉眼,下了地,看着淹没自己脚踝的积水震惊道,“昨儿个的雨没停过么?” “——没停过,你这小蠢货,吃了药便睡得天塌下来都不知道,还能关心外头下雨不下?” 嘲讽的声音从墙上画卷方向传来,张子尧头也不抬,只是一边嘟囔着“希望王爷把我昨日提醒他防洪涝的话放心上了”一边卷起裤脚趟着水,话语间便一脸急切地凑到了房中桌子旁,伸长了脖子往安稳放在桌子上的木盒子里看——在看见安稳趴在盒子里的小兽时,他先是不知道遗憾还是高兴地长叹一口气,而后“唔”了一声,似乎发现好像哪里不对…… 张子尧小心翼翼地端起盒子摇晃了下,又将盒子轻轻放斜——当几颗绿豆糕的碎屑掉入他的手中,有惊喜的光在少年黑色的瞳眸中一闪而过:“九九?!” “?” 被猝不及防大喊名字的男人眼皮子跳了跳。 “它吃了!它吃了!你看你看,盒子里的绿豆糕没有了!被蜚兽吃掉啦!” 张子尧捧着木盒子,像是捧着什么稀罕物似的凑到画卷下面,双手高高举起木盒像是献宝似的举到画卷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后者垂下眼,不可避免地与木盒子中正巧抬起头的小兽金色独眼对视上,于是在径自兴高采烈少年看不见的角度,烛九阴眼神一变,红色瞳眸中有不屑、挑衅之光闪烁,而木盒中小兽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敌意,金眸微微眯起,利爪显得有些急躁地刨了刨木盒底端发出“咵”“咵”的轻微动静…… 张子尧半晌没听见烛九阴说话,“咦”了声将木盒从头顶拿下来,探脑袋一看木盒子里的小兽躁动不安,猛地抬起头瞪向画卷里的男人,相当虎犊子地指责:“你做什么凶它?!” 哦,这你都知道? 脑袋顶上长了第三只眼么? 烛九阴心中惊奇这小蠢货居然还有偶尔灵光一闪看破真相的时候,表面上却是不以为然道:“放屁,你这小蠢货,平白冤枉人。” “你还不承认,方才它还好好的,怎地给你看了一眼就变得这样不安了?” “你没听腻本君都讲腻了,同你讲了上百遍,蜚兽本来就是相貌丑陋,性格暴躁——本就脑子不正常,上一秒还蔫了吧唧的下一秒就自顾自生起气来不是正常得很?乐观点,或许是一看本君丰神俊朗,想到自己如此丑陋,就生自己气了呢?” “……” “‘为什么烛九阴这么好看我却这么丑,嗨呀,好气呀!’” “…………” 烛九阴打了个呵欠,一点不心虚道:“拿远些,本君对牛毛过敏,凑近了便想打喷嚏……” “一张画儿,过什么敏,成天那么刻薄,难怪上千年了还是个光棍娶不着媳妇儿!还丰神俊朗呢!” 张子尧又瞪了烛九阴一眼,抱着盒子转身走回桌子旁,待他小心翼翼地要将盒子放回桌上,又听见烛九阴在他身后凉飕飕道:“找个镜子瞧瞧你那老母鸡似的模样,啧啧,这盒子你才拿回来几天,你就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吼本君……” “还委屈啊,你要不刻薄谁吃撑了吼你。” “张子尧,找茬是吧?” 大尾巴从画卷里探出来,猝不及防地从后突袭狠狠拍了拍黑发少年的脑袋,在少年“嗷”地痛呼一声回过头的一瞬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张子尧凶神恶煞拎着裤子趟着水哗哗走回画跟前,正伸手想去同那画里的赖皮龙一较高下,这时候,他突然猛地听见从院子里传来人靠近的声音…… 同时,画中原本还一脸慵懒戏谑的男人瞬间表情凝固,面色阴沉地嘟囔了声“又来个碍眼的”,索性躲到了松枝后面,只留下黑袍金边一角在外——片刻后,那衣角又“嗖”地一下被人从里面拽了拽,从此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茂密的松枝之后。 画变成了寻常的青山绿松图。 张子尧清清嗓子,离开画卷,飞快扑到桌子旁将上面放置的古朴木盒的盖子扣上,顺手往床上一扔再用凌乱的被子一盖,与此同时房门被人从外头敲响,少年应了一声,来到门前打开门,看清来人时颇为惊讶:“王爷?” “唔,早啊。”楼痕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探头往张子尧身后看,“你房间里有人?方才我在院子里似乎听见里头传来打闹的声音……” “哪有的事,王爷听错了吧,”张子尧让开了些,让楼痕看清楚屋子里没人的同时,也让这膝盖以下都湿透了的尊贵人赶紧进屋,“子尧昨日感染风寒,吃了药早早睡了这会儿刚起在洗漱,正琢磨早饭吃什么呢就听见外头有人淌水靠近——” “是啊,外面半个京城都泡水里了!这老天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地震完又闹这般洪涝……轿夫拖拖拉拉走路小心,本王嫌他们磨蹭,便自己走过来了。”楼痕不甚在意,想了想又抬起头瞅着张子尧笑,“本王是特地来同子尧表达谢意的,若不是昨日你提醒注意防范洪涝,本王将事儿安排下去早早转移了干粮,今日城里不知道损失得多大呢,眼下震灾刚过,本就是粮食用物缺紧的时候——” 张子尧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听着。 “大清早的来,没扰着你吧?” 张子尧这会儿努力维持笑脸,脸都快笑僵了,经过楼痕这么一问顿时想到了这一切灾厄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在他床上的被子底下蒙着的那位——顿时有些心虚,挠挠头低声下气道:“哪里的事……王爷来得巧,子尧正想找你呢?” 赶紧扯开话题。 “喔?”正不客气提着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的楼痕动作一顿,转过头来笑着瞅张子尧,“什么事?” 张子尧觉得对方肯定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索性便笑着顺了他的心意:“王爷昨儿提议的事,子尧答应了。” “什么?真的?”楼痕满脸惊喜,放下手中的茶杯,连道三个“好”字,“子尧能答应真是帮了大忙……看来当初那幅《湖光惊翠》被地方官员献到本王手中,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哦? 就算当初来给自己擦屁股的如果是张子潇自己,如果你许诺黄金百两,估计上天下地他也是会陪着您去的。 而且同一价位,张子潇画的还不是火柴人。 想到这,张子尧不免一脸同情地看着独自欣喜俗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几个世界的楼痕,心中感慨:有句话说得真没错,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会比较容易幸福一点。 ……话说回来,正事说完了,你该起驾回宫了啊王爷。 张子尧挺紧张地看着心情突然大好、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就是没有想要走的意思的楼痕,见他晃到了烛九阴的画跟前,住足背手细细打量,张子尧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又听见楼痕问:“这画儿,当初你在王府暂住时便挂上了,你离开时也没忘记带走,没想到从客栈到了这山庄,它又寸步不离地跟着来了。” 画怎么能主动跟着人呢?张子尧心想,生怕楼痕这话烛九阴听着不高兴做出什么动作,赶忙敷衍道:“嗯?嗯,这画儿,对子尧来说挺重要的。” “哦?” “……老祖宗那辈结下的缘。” 虽然说是孽缘。 “哦,那确实挺重要。”楼痕漫不经心搭话。 张子尧眼皮子狂跳,看见楼痕微微眯起眼凑近那画,特别想抓着他将他拖回来离画远远地——楼痕这行为在张子尧看来跟把自己的脑袋探进老虎笼子里无二般区别,他屏住呼吸,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一翠色的大龙尾不耐烦地拍出来将当今王爷掀翻在地……片刻后,张子尧终于再也受不了那提心吊胆的折磨,主动开口道,“王爷,地上积水那么深,您当心着凉……” 快回去吧。 “子尧还没用早膳吧?” “没有。” 吓饱了算不算? “那本王叫人传早膳,咱们搭个伴儿一块儿?”楼痕笑着转过头问。 张子尧抬起手擦擦额角的汗,心想随便你高兴只要你快点儿从那关着猛虎的笼子边挪开——下一秒,就好像听见了他心中的呐喊,楼痕还真的就从那画儿旁边挪开了——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心虚地瞥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画,一颗心刚要落地——就眼瞧着楼痕一屁股坐上了自己的床。 张子尧:“…………………………” ——当楼痕感觉到屁股被膈,“嗯”地一声困惑并来不及阻止顺手掀开张子尧堆在小床上的被子时,那一刻,张子尧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佛陀。 ——当楼痕满脸震惊地从他被子底下,将那个人尽皆知的木盒拿出来时,张子尧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瞬间集体离家出走。 “子尧,这木盒?!” 楼痕当即站了起来。 张子尧觉得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把木盒收起来时顺手给把盖子扣上了,不然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虽然现在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这木盒,”张子尧眨眨眼,想说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但是想想这么说貌似有点假德过分了,于是又改口半真半假道,“之前与子尧在花船上有一面之缘,甚至还因为它的事引发了不愉快——后来,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德淑皇妃亲自将他交予子尧手上,并明言此乃重要物品,吩咐子尧妥善保管。” 张子尧说着,伸手将那木盒从楼痕手上接过来,手拂去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似小心翼翼。 而此时楼痕还保持着一脸震惊,他看看张子尧手中木盒,又看看张子尧,眼神变了变:“子尧,你可知今日宫中风言风语,有人传闻德淑皇妃疯癫,接连不断天降灾厄,皆是与这木盒相关?父皇得知木盒丢失,派人四下寻找,想要探个明白平息这么流言蜚语,谁知道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的东西,居然在你手上——” “德淑皇妃吩咐子尧妥善保管。”张子尧垂下眼,又重复了一遍,“兴许这盒子只是单纯对于皇妃来说的重要的物件……一个小小的盒子罢了,哪来如此大怪力乱神之力,能与一个人的心智是否清醒、甚至是天下灾厄相关?” 楼痕面露迟疑:“可是……” “王爷,子尧也有一事相求。” “……你说。” “子尧应许您一同前往太行山脉,平定军心——在此,子尧也请求您对于木盒的去处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因为子尧许诺了皇妃娘娘的事,就必须要做到——无论如何,这木盒,未到时候是万万不能交出去的。” 张子尧最后一边说着一边不顾房中浸水,毫不犹豫便跪在瑞王跟前提出请求——他虽睁眼瞎说这木盒真实用途,但其中最后几句却所言不假,他确实也曾经想过肯定会有人到处寻找这个木盒子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也考虑过日后是否需要将这个盒子交给别人早日脱身…… 但是这一切都是将蜚兽从盒子里释放出来之后。 到时候这木盒子便是空空如也的一个首饰盒,顶多……算是烛九阴亲手制作讨好女人的一件小玩意罢了。 回答张子尧的是良久的沉默,楼痕低着头看着垂眼跪在自己跟前的少年面沉如水,似乎真的将这盒子看得极为重要——心中诧异的同时,不知道为何也产生了一种得过且过、放过眼前少年片刻的想法……于是眉眼稍稍舒展,抬手将跪在水中少年扶起,温言细语道:“子尧这是说的什么话,一个破木盒子而已,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便是了……” 张子尧站起来没说话。 楼痕亲自伸手,给他拧了拧吸饱了水正往下滴水的裤脚:“你本就着凉,却狠了心往水里躺,这不是叫本王为难不是?下次在一言不合下跪本王可就不愿了……见着这盒子如此震惊,也只不过是见如今那黄束真疯疯癫癫,担心是否是因为受这盒子影响,若也对你有不利——” “那倒不会。”张子尧道,“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子罢了。” 楼痕抬起头看张子尧,后者目光从容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楼痕抬起手替他抹去有些苍白的下颚上方才下跪时飞溅的水,温和道:“那好。若你欢喜,大可留着。” 张子尧愣了愣。 “高兴么?”楼痕问。 “高兴。”张子尧二丈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还没等张子尧来得及好好谢过王爷不追究之恩,眼前的人便已经放开了他,从床边站起来去安排人送早饭顺便清扫下院子和房中积水……张子尧看着站在门口与下人讲话的楼痕,良久,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方才被那稍显粗糙的大手触碰的余温仿佛还在。 张子尧:“?” 这王爷,干什么没事干总问他高兴不高兴啊? 莫名其妙。 …… 早饭过后,楼痕便离开了。 “九九!快去叫土地公来,我们得去看看黄——” 楼痕前脚一走,张子尧便扑到画卷跟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里头的尾巴先探出来在他的下巴上一阵乱抹,张子尧被糊了一嘴腥,连忙后退两步:“干嘛你?!” “消消毒。”烛九阴冷静道,“找太连清做什么?” “去看看黄束真。” “盒子都拿到了,看那个女人做甚?” “没听楼痕说么,她都疯疯癫癫的了——” “不是挺好么?” “好什么好!我还没问出谁把盒子给她的呢!这关系到是什么人把蜚兽关进盒子里!” “那又如何?”烛九阴从松枝后露出张脸,脸上深情古怪,“你还想给蜚兽讨回公道?轮得着你给蜚兽讨回公道?你有什么本事同能把蜚兽关道盒子里去的人讨回公道?” “我就想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 “知道又如何。”烛九阴嗤了声,面露不屑,“作为一个凡人就该有凡人的模样,别总想着替天行道、与天为敌地给自己找麻烦了,有些人有些事你惹不起还不知道躲远些,到时候还不是本君来给你擦屁股,啧啧,离了本君你可怎么办……” 虽然这么说着,烛九阴却还是受不住张子尧那一脸期许的模样,万般不耐地弹了弹指尖,几只萤火从从画卷中飘出,飞出窗户,没一会儿,从窗口传来“喵”的一声,一只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大肥猫从窗子外跳了进来,甩了甩身上的水。 “你不是有伞么?”张子尧问。 “这伞是用来躲雨的喵?!”太连清一脸受到侮辱。 蹲在张子尧肩上的太连清掏出那把干燥的伞,撑开,张子尧一个健步跳进去,站稳,想了想道:“……伞不就是用来躲雨的?” “小神说不是就不是喵!” 太连清暴躁地回答,握紧了伞轻轻一关,连猫带着伞下站着的少年一块儿消失在了房间里……屋内画中男人哼了声,翻个身继续闭目养神;木盒子里的小兽打了个呵欠,眯起眼也睡起了回笼觉…… 屋外大雨未停。 稍待片刻,方才在房间中消失的少年便“噗”地一下出现在一座清冷的宫殿前——宫殿牌匾上书“安宁宫”三字,然此时整座宫殿安静凄凉,无一个伺候的下人,再加上这会儿皇宫里大多数人都在避暑山庄,宫中人烟稀少,这里又刚刚有婢女惨死……真是丝毫叫人感觉不到“安宁”二字。 张子尧打了个寒颤,正后悔来的时候太匆忙没多披件外套,这时,就在他身边的窗被人推开,宫殿内的女人安静地注视着少年淡淡道:“你也来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蹲在张子尧脚边的猫“噗”地吐出舌头,呸呸两声连道晦气(*民间迷信:司生死阴官白无常谢必安帽冠上书四字‘你也来了’,故此四字被看作避讳,不与活人说),张子尧倒是在被吓了一跳,看出那是黄束真后冷静道:“也?还有谁来过?” “很多人。”黄束真笑了笑,语气轻佻从窗边推开,脚下轻浮旋转,身上的白色罗裙飞舞,“他们来找盒子,你也是来找盒子的?但是盒子已经不在我这了,一个神仙来过,盒子被他拿走了。” “盒子在我那。”少年垂眼淡淡道。 黄束真停下了旋转,转过身看着张子尧,那双眼中片刻有疯狂的情绪闪过,而后又一下子归于黯淡—— “是吗?”她看着张子尧道,“扔了罢,那盒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能带给你一切,然后在顷刻间,再夺走你的一切……你是不是不信?不信的话你看看我吧,几日前,我还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父亲位高权重,我即将与我心爱的男人成为结发夫妻,天下无灾,我的子民安居乐业……” 黄束真停了下来,看着张子尧认真道:“但是你看看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 张子尧走入宫殿,黄束真凑上来,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里屋拉,然后指了指一张床前:“我的婢女在这死了,血洒在我的脸上,身上,还有地上……” 她放开了张子尧,坐在床榻边缓缓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爱的人不要我了,我爹因为我的事一夜华发,朝中权衡一夜之间发生巨变,瑞王爷他——他也想找木盒子,但是他找不到,所以他不高兴了,想要我的命,可是我的命是那么好要的么?我是黄束真,一朝重臣,国师之女,当今皇上的德淑皇妃……我是要做皇后的人,对,本宫乃无灾娘娘,将来要做皇后。” 张子尧听着这女人用及其冷静的嗓音语无伦次,胡言乱语,连楼痕想要这木盒子都脑补上了,实在不知道作何表情—— 难怪宫中人提到德淑皇妃,都是一脸晦气。 这女人,确确实实是疯了。 但是张子尧却并没有像是别人一样转身离开,而是沉默地来到黄束真身边,坐下。 两人肩并肩沉默坐了一会儿,黄束真似乎第一次遇见看见她这个样子还没转身逃跑的人,于是再次开口道:“你有问题要问我。” 不是疑问的语气。 “是,”张子尧点点头,“我想知道,是谁把这个盒子给你的?” “一个女人。”黄束真道,“很美的女人,身着我见都没见过的美丽绫罗,身上仿佛披着霞光,她的发饰大概是天下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饰品——她听见了我想要进宫见到那个人的祈求,所以她出现了,把这个盒子给我,并告诉我好好保管这个盒子,好好利用这个盒子,我就能得到一切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盒子给你的时候,她有没有告诉过你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有。”黄束真抬起头,看着张子尧,目光闪烁道,“是‘灾厄’。” 她都知道。 张子尧长叹一口气,突然有些敬佩这个女人的勇气了——换作寻常人将天下“灾厄”捧在手,怕是吃不下睡不着火烧屁股般难受,这女人却…… “她亦警告过我,盒子万万不能摔破,否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黄束真蹙眉,“但是那天,那个人想要看盒子,我不让他看,他就同我争执了起来——盒子磕碰到马车窗棱上,磕破了一个角,我很害怕,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地震了,很多人死去,这都是我的错……” “……” “他也在找这个盒子。”黄束真又道,“得道盒子的人,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包括这个天下。” 张子尧猜,黄束真口中的“他”,大概说的是当今圣上。 “但是天下又怎么会是这么好得的?” 黄束真站了起来,她来到梳妆台前,拿起了一把落满了灰尘的剪子——蹲在张子尧脚边打瞌睡的大肥猫一个激灵蹦跶起来,炸开猫龇牙咧嘴“呼噜呼噜”地瞪着黄束真,生怕她对张子尧不利的模样……然而这个女人却只是抓住一把自己的头发,并将其其耳剪下,用一根红色的绸带扎好,仔细插上了一枚蔷薇翠钗,递给张子尧—— “假以时日,若先生将盒子里的东西放出来,替束真跟它说一声对不起。”黄束真淡淡道,“然后劳烦先生将这头发放入空盒子里,交给那个人,然后告诉他,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被束真看重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黄束真笑了笑。 “小女孩不切实际的爱情而已。” “……” 张子尧心中感慨,到底还是伸出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束女人的发。 黄束真站住,歪了歪脑袋:“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张子尧:“?” 黄束真笑了:“你觉得我可怜吗?” 张子尧沉默。 随后,他缓缓摇头,斩钉截铁二字:“活该。” 黄束真笑了。 她抬起手,将垂落的发挽至而后:“别让那盒子再害了其他人。” 蹲在少年脚边的大肥猫跳上了他的肩膀,掏出小黄伞,“喵”了声,黄伞被撑开—— 少年凭空消失在了黄束真的面前。 偌大的清冷宫殿之中,又只剩下了黄束真一人。 女人目光放空,盯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随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脚下轻浮的步伐再次迈开,罗群散开,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女人碎碎念起那街头巷尾的孩童们耳熟能详的歌谣:“丑妃丑妃,塌鼻粗眉,宽肩圈腿,容貌粗卑;,生得富贵,投了好胎,做了皇妃;丑妃丑妃,登上高位,贤良淑德,日月星辉;丑妃丑妃,欲坐凤位,风调雨顺,无灾无悲……” 白绫穿过摇摇欲坠的横梁。 赤着脚的女人登上木椅。 木椅“咚”地一声倒下,那声响,却迅速地被窗外的大雨倾盆之音遮掩。 …… 刚在小小别院出现的少年正低头拧着袖子上的水,忽闻桌上木盒中小兽骚动。 手中捏着的女人发束上插着的发钗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从中一裂为二,帝王绿翡翠之中,有乳白液静静流淌而出……似作画之时所用颜料。 …… 避暑山庄内。 正午睡小歇的当今圣上突觉心头一霁,猛地睁开眼。 外头的小太监听了响动,连忙点着步子进入,小心翼翼问道:“皇上,可是身体不适?” 龙帐中,男人沉默片刻,随后摆摆手:“无碍,退下吧。” 小太监应了声,弓着身子退下了,皇帝躺回榻上,手无意间碰到柔软的丝绸靠垫,“嗯”了声仔细想想这才想起这靠垫似乎还是之前德淑皇妃亲手制拿来的,看着上面绣着的彩线鸳鸯,皇帝忍不住又用手压了压,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大概是天气转凉了罢? 大概是。 第43章 城 【很久很久以前,在偏远的西方国家有一个公主。 在十六岁之前,公主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因为她的国家有肥沃的土地,百姓安居乐业,她有疼爱她的父皇,还有一只被称为世界上最忠心、最强大的三十六位铁骑护卫。 在公主十六岁那天,正巧是一年中的七夕,皇帝对公主说,孩子,你长大了,该嫁人了。 那一天,皇城门开启,邻国的皇子带着他的大军站在皇城门外——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来迎娶公主的,他们发出欢呼,他们表示欢迎,他们对这个皇子说,欢迎你来到我们的国家。 皇子却笑着说,不,这是我的国家。 那一天,城破了。 皇家的祭坛上被插上了邻国的国旗,皇帝的鲜血洒在大殿前的台阶之上,优秀的御林军们被杀的措不及手,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力……公主亲眼目睹自己国家的灭亡,看着那个应该成为她夫婿的男人坐上了皇位,并冷酷下令要对她赶紧杀绝——公主的双眼被复仇的血染红,这些陪伴着公主成长的护卫们一个个的倒下,在三十六位铁骑护卫用生命杀出的血路之中公主逃出了皇宫,一路上追杀不断,当她最后一名随身的婢女也被敌人的利刃刺穿,公主终于逃进了一片荆棘森林…… 公主浑身是伤,疲惫不堪,复仇的执念成为了她唯一活下去的动力。 终于公主穿过了荆棘森林来到了一座城门前,那是一座宏伟的城,城墙上开满了怒放的蔷薇。 公主敲响了城门,城门被人从里面开启——公主看见了一座热闹的城,男女老少都有,每个人都看上去特别快乐,这里像极了她曾经拥有过的国家……因为触景伤情,公主站在城门外掩面哭了起来,为她开启城门的僧侣惊讶地问:你为什么要哭? 公主说,我的父皇死了,我的国家被人侵略,我的侍卫为了保护我也命丧黄泉。 那个僧侣闻言笑了,他说:欢迎来到无悲城,这里的所有人都跳出了轮回之苦,不用再经历生老病死……无论此时此刻你想要的是什么,也许埋入这座城门,你就会得到自己想到的东西,你,做好准备了吗? 公主微微扬起下颚,昂首挺胸,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拎起破旧不堪的裙子,像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骄傲地走入了城门。 …… 二年后,在大陆上突然流言四起,有人说曾经在沙漠边缘看见过一支不可战胜的不死大军,他们各个威武强壮,骑着矫健的黑马,身披盔甲,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不知疲惫且对于他们的主人忠心耿耿——有人说他们是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复仇者;有人说他们根本就是一年前亡国的那个国家公主拥有的铁骑护卫…… 他们的领袖是一个女人。 在这一年的七夕,三十六位铁骑攻破了那座熟悉的城门。 刚刚登上皇位不久的那个皇子惊讶地发现,这些人根本不可战胜,纵是将他们的脑袋砍下,他们的躯体依然可以战斗;纵是让他们的鲜血洒满大地,他们的战斗力也丝毫不会减弱,他们就像是一只强大的亡灵军团,不死不生不灭…… 那一日,公主用长剑刺穿了皇子的头颅,踢翻了插着敌国旗帜的祭坛,她率领着她的三十六位铁骑,重新坐在了她父皇的王位上。 这一年公主十八岁,成为了国家新的女皇。 她端坐于王位之上,接受她的子民的欢呼,然而她的双目望着远方,仿佛目空一切—— 没有欢喜,没有悲伤。】 …… “后来呢后来呢?” 抱着枕头的小女孩伸长了脖子问。 坐在床边的女人抬起手摸了摸小女儿的脸蛋,笑了笑说:“后来?没有后来了。世间阴阳自有定数,没有谁能够逃脱轮回之苦——死去的人不该再活过来,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灵魂就归地府判官所有,将他们强行唤回就是逆天改命,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才不信!公主做的是好事,好人会有好报的!” 小女孩从床上一个鲤鱼跳了起来,她双腿扎着马步,手中模拟着握着一把大剑,长发飞舞之间,她仿佛在挥舞手中的剑,口中发出“喝哈”“哈”的呵斥声,转了一圈后她猛地停了下来,问女人:“那最后,公主后悔自己的复仇了吗?” 女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小女孩瞪大了双眼。 这时候,从帐篷外传来了一阵骚动的声音,小女孩双眸一亮,高兴地叫道:“是爹爹!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我要去问问他,今天消灭了几个敌人,虏获了几匹战马!” 一边说着,直接从床上跳了下去,不顾母亲的阻拦赤着脚哒哒哒地跑到了帐篷外…… 被掀起的帐篷一角外有战马嘶鸣的声音,还有士兵们高声畅谈肆意大笑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小女孩咯咯尖叫笑闹的声响。 坐在帐篷里的女人沉默片刻,她站了起来,来到屋内的梳妆台前,手指在那面拥有着古老梵文的梳妆镜上一扫而过……原本倒映着女人侧颜的铜镜里,突然闪过一道光泽,女人的侧颜扭曲了,铜镜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倒影,男人的脸上有一道横跨他整张脸的狰狞疤痕,此时此刻他向着镜子外呐喊,眼中有仇恨与疯狂,他拼命地捶打着镜子,像是想要挣脱什么束缚—— 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很快的,在女人面无表情的注视中,那块铜镜又变回了一块普通的铜镜。 帐篷内安安静静,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第44章 城 【子尧吾孙: 闻家中丧,身在远之吾亦震惊非常。 愿节哀顺变,勿为汝母之事过责。 吾早知汝家业与点龙笔均无意,惟为一简之读书人,是年逼汝学绘梦匠之艺,亦以将汝舅性贪,贪利之性看在眼中,实属不放心将点龙笔付之品行不正者。 吾以为将家财付之典可使之稍有收敛,不思其终为点龙笔不惜将至亲逼迫至此。 张子毅、张子萧为汝兄弟,张子毅性随父,性质顽钝,屡教不改;张子本是有才之人,少育本可大成,奈何其父目惟金利,耽搁了他的前程,今之兄弟二人得在祠堂里过一二载,明之之父不付之理,未必非善事。 家中亦传家书一封,其中亦言,汝一手握其家财并带点龙笔离家远走,意为处理子萧是非之事……爷爷甚喜孙今俨然有家主的样子,而心亦非味,吾望令汝善归正,回归绘梦匠本行,而未尝想过是以如此之道使汝弃为读书人之梦。 人之一生总遇艰难之憾事,即:求不得;放不下;卸不去;不能忘;阴阳相隔;情深不寿。 若将渡这艰难之时,要只明白三字:不强求。 人于尚少时总觉一切均为掌控之中,直至一日亲眼所见为世俗所伤,那日起,便为人成长之初始。 痛定思痛,方能乘风远航。 愿深思其理。 其后。 汝提及家中架卷之上有卷印着十二巫祖烛九阴一事,吾闻所未闻。但适近绘梦匠一行汇聚北方,我亦当助汝与其他绘梦神器继承者打探相关消息……今有大致相关信息一处,传言点龙笔继承人曾握有过七补天石所研彩墨,其神石为女娲造人之彩泥炼,其力量强,可绘天下于卷中,至为作世间未有之新物——然此亦是传说而已,至今无人可证。 但传烛九阴性鄙残,杀戮成性,若汝欲与之接,望慎思。 惟愿安好。 祖张怀山字】 ——人之一生总遇艰难之憾事,即:求不得;放不下;卸不去;不能忘;阴阳相隔;情深不寿。 若将渡这艰难之时,要只明白三字:不强求。 屋内,少年端坐于桌案跟前,目光停留在手中信件上这两行字上,久久沉思。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脸上似有感慨万千……仔仔细细将来自祖父家书小心翼翼折好,正欲放入怀中,奈何此时身后一双过于热烈的视线在他的背部灼烧——少年收信动作一僵,转过头去,便瞧见身后墙壁上挂着的画卷里,一张大长脸以快要把自己的脸挤平的方式贴在画纸边缘,瞪着一双红瞳,一脸期待地瞅着他。 两根白色胡须在它的大长脸嘴边飘啊飘,栩栩如生。 张子尧:“……” 烛九阴:“如何?” 张子尧:“什么‘如何’?” 烛九阴:“作为张家唯一一个稍有文化的人,你祖父有没有同你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有没有提到本君?有没有提到本君为什么会被封印起来?有没有提到能够给本君解除封印的那些个颜料到底有什么掉落规律?有没有提到那些颜料是什么东西?有没有解释一下为何本君千辛万苦将蜚兽挽救于水火之中,累死累活做出卓越的奉献,最终却只得到了——” 龙爪撩了下唇边的两根须须,画中龙凉飕飕道:“两根胡须。” “……”张子尧看着烛九阴那两根飘逸的白胡须,无奈道,“先不提在‘将蜚兽挽救于水火之中’这件事里你究竟有没有累死累活,做出卓越奉献,单单就讨论你这两根胡须……” 一根胡须从画卷里飘到了画卷外。 张子尧忍不住伸手手贱去拽了拽,哪怕看见画里的龙一边嘴皮子因为他这个动作掀起来露出底下的獠牙,他也丝毫没有手软,声音四平八稳教育道:“正所谓身体发肤,体毛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别嫌弃行不行?画出来的东西斤斤计较划算不划算也就罢了,划算的概念是用面积来算的么?你眼睛就芝麻那么大一点,是不是干脆就瞎掉算了?” “本君的龙眸‘就芝麻那么大一点’?”烛九阴瞪圆了眼,“你再说一遍?!” 张子尧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这厚颜无耻的龙,转过身摆弄那方才他投喂了一半正放在桌子上的木盒——木盒里的小兽打了个呵欠,将张子尧扔进去的糕点压在肚子底下,此时正惬意地抬着后爪爪挠肚皮,只是眼睛依旧不肯看张子尧…… 对此张子尧倒是习以为常,淡定拿过木盒的盖,正欲将它盖上—— “本君不信你祖父一字未提及本君。”烛九阴在他身后执着道。 说话的同时白色胡须在画卷外面飘啊飘——虽然表面上极其嫌弃这两根胡须,但是实际上可以看得出,烛九阴还是相当珍惜它们的:打从张子尧用翠钗里的颜料给他把胡须画出来,这两根东西没事就飘出画卷外面,且在某一段时间内表现出了对阳光的向往。 就像它们晒晒太阳就能长得更长更茂密似的。 “提了是提了,”张子尧斜睨画中龙一眼,停顿了给木盒盖盖子的动作,“你真的要听吗?” “为何不听?” 张子尧瞥了一眼木盒子里一脸惬意的蜚兽,又意味深长了看了眼烛九阴,片刻,在某条龙执着的注视中索性放下木盒重新将叠好的信件展开,清了清嗓子以整个屋子里都听得见的声音朗读:“‘但传烛九阴性鄙残,杀戮成性,若汝欲与之接,望慎思。’” 烛九阴:“?” 张子尧收起信件:“就这样。” 烛九阴:“???” 盒子里正用爪给自己挠肚皮的小兽动作一顿,金色眼抬起来,看了眼烛九阴。 蜚:“嗤。” 烛九阴被蜚的这一眼看得心态爆炸,后面的一“嗤”更是“嗤”得其怒火熊熊窜起—— 长了新画出的白毛的大尾巴从画卷里伸了出来,一把勾住正准备离开的少年,大尾巴捂住他的脸听他闷在自己的尾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烛九阴吵吵闹闹咆哮:“你祖父这他娘的说谁呢?本君性鄙残?杀戮成性??有狗胆再说一遍!!老子要杀戮成性,能留着他这么个老不死的臭老头在那安稳的说老子坏话——你别动!说清楚再走!别抠老子尾巴——也不许撕——还有木盒子里的那只蠢牛,幸灾乐祸什么,别忘记自己是灾祸神,老子这样性情温和的若也算杀戮成性,你这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又算什么东西?!!” 原本趴跪在木盒子里的小兽闻言,蹦跶起来,金色的兽瞳警惕地盯着烛九阴,浑身的毛炸开从嘴巴里发出“嘶嘶”的低低咆哮声—— 张子尧一把将罩在自己脸上的翠色尾巴拉下来,呸呸吐出嘴里腥味儿:“我都没在意,是你非要我念!念完又不高兴,怎么那么难伺候……还要带上蜚兽,人家招你惹你了?” “带上它是因为它欠揍——你老向着它干嘛?!” “牛牛年经尚幼,又不能言语,怎么就欠揍了?”张子尧挣脱开烛九阴的束缚,捧起木盒子强行凑到画卷底下让画卷里的龙看里面的小牛,“你看看这个模样,哪里像是灾祸神?就是一只小牛,连化作人形都不能呢!” 画中红眼与木盒中金眸相互瞪视片刻。 烛九阴撇开了龙脸,冷哼道:“灾祸神还用长得像才算灾祸神?长得丑行不行?况且你到是睁开眼睛瞧瞧屋外,水漫金山了都,难不成是本君的错?还‘牛牛’,呕,你到是连小名都取好了,自以为和别人多亲近呢……俗不知这玩意其实早就——”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住。 张子尧:“?” 烛九阴将脸转了回来,龙脸上一点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冷冷道:“本君若是像它一样长相穷凶极恶,也不愿意化作人形,安安静静地当一只蠢牛装疯卖傻好歹还能骗骗你这样的呆子……” 木盒子里的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盒中小兽状似不屑也拧开了自己的脸,似乎懒得再同画里的龙多争辩。 张子尧见话里话外两只大爷都是一脸拒不合作,也是拿他们没辙——这些天他唾液都快说干了也没让他们和谐共处……最奇怪的是在张子尧看来这两位明明没有过正面接触,反正从某天早上开始突然间就有了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呃,仔细地想想,好像是那天他感染风寒早早睡去,然后第二天起来,世界就好像变了个模样…… 张子尧总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怀疑似的眯起眼,正欲发问,这时候,余光瞥见原本将脸贴在画卷边缘的龙突然“嗖”地一下转身钻进了茂盛的松枝里,木盒子里的小兽也一脸警惕地微微抬起头看向屋外门的方向—— 不待片刻,张子尧便听见从屋外传来脚步声,他顺手将木盒盖子盖上,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敲响——是瑞王爷打发来的人,让张子尧同他一块儿,前去准备绘画先前说好的灾后图,待画好那图,也好早日上路出发前往太行山脉。 张子尧放下木盒子应了声,踮起脚将挂在墙上的画儿取下卷好挂在腰间,并将关好的木盒放进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里,片刻后推门外出,跳进了门外等待的侍卫举着的伞遮挡范围内…… 其实这么大的雨,打了伞也没多大用处,稍稍往外走个十来米肩膀和手臂就已经湿透,好在没走多远,他便看见瑞王府的马车在雨中等待……张子尧索性三两步助跑,跐溜一下灵活地跳上了马车,马车门似乎也早就等待好了似的同时打开,马车里楼痕干干爽爽地坐在里面,笑眯眯地看着风风火火跳上车的少年:“怎么淋得这么湿?本王不是打发了侍卫去接应你么?” 一边说着,他那狐狸似的目光在少年尖细下巴摇摇欲坠的一滴水珠上停留了片刻,这才亲手掏出个帕子伸过来,带着淡淡檀木香的柔软帕子在张子尧的下巴上扫过:“擦擦,风寒才好,仔细又反复起来。” 动作自然丝毫不显别扭,就像两人之间早就习惯了这种稍微显得过于亲密的动作——张子尧愣了愣,心里也没明白过来自己何德何能就让王爷给自己擦水了,连忙用被雨水浇得发凉的手接过那帕子,心不在焉地胡乱擦了两下,嘴巴上答道:“外头雨大,一阵风吹过来伞拿都拿不住,不过又不是小姑娘家,淋点儿雨算什么……哎,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城里的百姓怕是极恼火了吧?” 此时马车已经缓缓驶出。 “因为这次提早做了防范,损失倒也一般,临时的棚子搭建起来了,粮食倒也还够用……这还多亏了你提前提醒。” “王爷也不问为什么我提前知道这些?” “绘梦匠总有些常人不可及之处,凡事刨根问底就没意思了。”楼痕笑道,“本王不是那么不识得情趣之人,逼得太紧了,将子尧吓跑,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话说得,仿佛张子尧是个什么宝贝似的。 张子尧汗颜,心中更加确定了“知道的少比较幸福”这种说法,并嘀咕若是他家里那些个亲戚知道他这点本事就在京城招摇撞骗吃香喝辣,张子萧那样还有些本事的反而缩在祠堂里闭门思过,还不得气得一口血吐出来——想到这,不知道怎的他又觉得高兴了些,掀了窗帘子往外看,这才发现与楼痕对话之间,马车已经驶出避暑山庄,逐渐出了皇城城门…… 马车经过之前他住过的那家客栈,大雨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栈中走出一晃而过,那人一身讲究的锦衣袍,腰间挂着一只紫毫,腰杆挺直,身形高大…… 分明像是他那个此时应该龟缩在祠堂里念心经的兄弟张子萧。 “咦?” 张子尧微微瞪大眼,片刻之后,他狠狠地揉了揉眼,再定眼一瞧,客栈前面哪里还有什么人,只有一群老少妇孺挤挤攘攘地站在屋檐下躲雨—— 张子尧长长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晦气,总觉得是自己夜长梦多,这会居然出现了幻觉。 也是。 张子萧怎么可能跑到这地方来? …… 就像是楼痕说的一样,这会儿大概真的是因为提前做好了防涝准备,城内街道积水不像是上次那样严重,车马尚可通行,人披着蓑衣也是行动自由……虽然街上寥寥数人,街道两旁建筑地震破损之后又泡在水里惨不忍睹,但是总体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萧条—— 尤其是朝廷搭建起来的那些临时棚子,这会儿大约是早膳时间,大多数棚子都满满的排着人,人们伸着脑袋等队伍最前端的士兵一个个发粥发粮,脸上虽有不耐,却也尚可接受的模样。 张子尧撇开方才片刻幻视带来的烦躁,努力将此情此景记在心中,琢磨着一会儿要放进画里。 马车进了城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外头的侍卫举着把伞毕恭毕敬地候着了,而三步开外的地方便是一个早就搭建好的长长的棚子——棚子里没有人在发粥,也没有拥挤的难民,只是放了几张拼凑在一起的桌子,一群官兵在眼巴巴地等待着……棚子就搭建在路中间,正面对着烂砖破瓦的街道以及几个临时粥棚,在这到处湿漉漉的地方,难得找到这么一片还算干爽的地方。 见了楼痕跳下马车,那些等候已久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一名士兵打扮的人手中抱着个木箱 凑了上来,当楼痕走进,士兵打开木箱给楼痕看了一眼,后者瞥了一眼木箱里的东西,只是点点头淡淡问了句:“都收齐了?” “回王爷的话,都齐了。” “一封不少?” “一封不少。” 张子尧跟着伸长脖子看了眼,发现那木箱子里全是一封封糊好的信件,大约是之前说过要连同灾后图一块儿递给边关将士的家书……看到此景,张子尧终于开始有些紧张,绷着脸看着楼痕吩咐那些人将准备好的长画卷在棚子下那几张长桌子展开—— 那画卷的长度看得张子尧一阵晕眩。 只觉得今儿个不搞出个“清明上河图”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画画的。 待楼痕吩咐人拿过彩墨,张子尧更是想要咆哮:清明上河图就算了,还他娘的要上色! 加钱! 必须加钱! 内心咆哮着,黑发少年表面上却是老老实实,一副“王爷准备得真周到”的虚伪嘴脸在士兵的引导下缓步挪至画纸更前,在画纸跟前站定了,扫了眼正对面街道那些残破得分外个性的建筑和建筑里三三两两站着好奇往自己这边看的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吃瓜群众—— 不用多看几眼。 只是一眼张子尧就觉得自己根本画不出。 然而事已至此,压根是骑虎难下,只能庆幸早些年被爷爷摁着脑袋在画纸上勉强学了些建筑的画法,稍稍定下神解下腰间点龙笔,笔尖在墨上轻轻沾过—— “那是谁?” “画师。” “我认识他,先前在墙上画了歪瓜裂枣猴的那个,那些猴儿从废墟里搬出不少好东西。” “啊,就他啊,我当时不在,后来听二麻子同我绘声绘色地说过了一遍——居然这么年轻?看着还是个孩子。” “是啊是啊,后来被王爷接走了,咱们就咱也没见过他——今儿个怎么又出来了?他又画画?画的什么?还是猴子么?” “嗨呀,你们都不知道吧?王爷专程将他请过来,给我们这些将士家属画画像呢——我听说,这画好的画,过几日便由王爷亲自护送送到我儿手里了!我儿也有三四年没同家里人见面了,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啊,方才将我唤过来的那士兵大哥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呀,真是,也不早说,这些年倒是胖了些,也不知道我夫君看了会不会笑话我?” …… 街道对面那大雨都掩盖不住的讨论声传进张子尧耳朵里…… ——今儿个画的不是猴子,是和猴子也没多大区别的人。 ——那位大娘,你儿能不能从一堆猴子人里准确地找出哪位是他亲娘,那就要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孝敬您了。 ——至于那位嚷嚷着自己变胖了的小娘子,你夫君笑不笑话你我是不知道,至少我知道检验你们是不是真爱的时候到了,乐观点,反正都是火柴人,火柴人才不分胖瘦……而且我觉得你夫君或许根本认不出那只火柴人是你? …… 张子尧在心中默默回答对面那些人的疑惑,表面上从容淡定似在认真作画,其实心理活动颇为丰富,只是他在心中疯狂与对面街道人们对答如流的同时,手中的笔倒是没停下来——一道道的墨线在画纸上晕染开来,稍加勾勒,简单的建筑便有了大概的轮廓,点龙笔沾上黑墨,在画卷上方轻轻一撒,墨点犹如雨滴般洒在洁白的画卷上…… 那墨点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行扩散,成为一道道雨痕,落在简单勾勒出的青石砖街道上。 张子尧用了一些时间将这些简单又零碎的东西添加好。 画卷上长长的一排残破建筑,勉强也将街道的原貌还原,未夸张也并未刻意隐瞒真实情况,粗略一看,倒也像是这么一回事……张子尧绘画期间,楼痕曾经走过来看过,看了眼画纸上的成品,也没说画的不咋地,只是轻声问张子尧累不累,需不需要歇一下。 张子尧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微笑道:不需要。 同时心想,等我画完那些人,估计王爷您就该想问我需不需要入土为安了。 希望到时候,您能允许我的答案不变依旧为:不需要。 张子尧拖拖拉拉画完了建筑,终于还是到了需要画人物那一刻,想到自己在花船上画的游船图被皇帝看到时皇帝的反应,张子尧只觉得这大秋天的,背部几乎都快被汗水浸湿……稍稍定了定神,他微微眯起眼抬头看向街道对面,正欲随便找个形象最简单的士兵家属开始刻画,这时候,他目光忽染停顿,猛地停留在屋檐下的某个角落——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楼痕远远地看着张子尧,所以便清楚地看见少年脸上的变化—— 刚开始张子尧的脸上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但是在某一刻,他的脸整个都僵了下来。 点龙笔从他的手中滑落,“吧嗒”一下掉在画纸上发出一声轻响。 少年黑色的瞳孔微微缩聚,双唇微启,露出了个分明是极其惊讶甚至是惊恐的表情……片刻之后,楼痕听见张子尧双唇动了动,用压抑在喉咙里极其颤抖且难以置信的低低嗓音唤了声:“娘亲?” 第45章 城 刚开始,张子尧只当是自己日思夜想,产生幻觉,或者根本是看走了眼将一个寻常的女人看成是他的娘亲元氏——然而定眼一看,站在屋檐下那女人却身着一件素色罗裙,领口微微立起,领口开得很低,胸前偏下一股桃粉流苏自然垂落……这罗裙张子尧自然认识,这是他娘生前最喜爱的一件罗裙,死后,他亲手为她披上,让它成为了她的敛衣。 屋檐下站着的,真的是元氏! 张子尧难掩心中震惊,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间犹如在梦中又生怕这梦被自己剧烈起伏的情绪惊醒……下一刻,他就如着魔一般,扔了点龙笔一步冲入雨幕当中! “子尧……” 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楼痕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早些时候就知道张家大少爷刚丧母未多时,举办完了丧礼便被人带到京城,如今见他喊着“娘亲”,也是莫名其妙——于是当少年突然弃笔,他也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少年扔了笔冲进雨幕中变成一个模糊的身影—— 少年似跑得急了,跑到路中间地震产生的裂痕时脚下一滑狼狈摔倒在地,然而他也并未爬起,而是在大雨之中跪稳,浑身颤抖地往屋檐下某个方向重重磕了个头! “怎么了怎么了?” “这画师怎么突然磕起头来啦?” “早就说这些画家诗人总是疯疯癫癫……” 屋檐下人们议论纷纷,皆道这画师画了一般突然做出这般举动莫不是疯了?然而就在他们七嘴八舌之时,忽闻鼻息之间传来一阵淡香,像是沉木烧为灰烬后那种安神的气息—— 片刻,一身着白罗裙,黑发被精致挽起的贵夫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站在屋檐边缘,她撑开了手中的伞,一步迈入外头倾盆雨幕之中——街道上的积水没过了她精致的银线织布鞋,雨水将她那罗裙下摆坠得有些沉重,然而大雨之中,这妇人却丝毫不见狼狈,步伐轻盈地来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少年跟前站定。 众目睽睽之下,那优雅妇人手中的伞微微倾斜,不顾自己的背部因此完全被大雨浇湿,用手中的伞遮在早就如落汤鸡一般的年轻画师头顶—— “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妇人嗓音温和之中带着一丝丝的心疼,然而语气却亦如少年记忆中那般总是不温不火的平静——头上冲刷而下的雨水不见了,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背脊流淌至颈脖……张子尧狠狠颤抖了下,一双眼极红,当着妇人的面,又是重重一个磕头! 啪地一声。 地上碎石泥泞飞起,泥水和血水顺着少年的额头滴落,他张开手,以跪地的姿势一把抱住面前妇人的腰,整个人抖得不像话,苍白的唇开开合合,仿佛无声地在重复念着几个字,然而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妇人微愣怔之后,唇边露出温和笑容。眼角仿佛也因此而柔和下来,她松开了手中的伞,任由它被一阵吹来的凉风带跑,雨幕之中,她亦微微弯下腰伸出双手,拦住了少年不住颤抖的肩—— 雨幕之中,本该阴阳相隔的母子二人意外重聚,可惜此时所有在场之人却并不知,他们见证了怎样的一幕奇迹!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送伞!人浇坏了你们倒是赔我个?” 低沉威严的男声响起,棚子之下各个愣住的侍卫们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见自家王爷面沉如水,各个也不敢再耽搁,连忙应了,找来伞,一窝蜂冲进雨幕当中! “一群废物。” 楼痕扫了眼四周,最终目光定格在滚落到地上、溅上一些泥水的点龙笔上——那笔孤零零被人遗忘在地上,精致的笔杆因为染了泥水变得有些狼狈,明明是毫无生命的物件,居然显得有些无知无辜的模样……楼痕微微蹙眉,似对眼前自己无法掌控的突发情况觉有些不愉快,三两步走到那点龙笔前正想弯腰拾起,此时,另一只手比他更快地从地上将点龙笔拾起—— 楼痕微微一愣,抬起头定眼一看,这才发面前不知何时站着另外一个人,来人不过张子尧上下相仿的年纪,不同的人这人身材高大,眉宇之间和张子尧莫名相似,但是……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沉和令人讨厌的气质。 那人将点龙笔从地上拾起,也不擦拭,便顺手放回桌边。 “你是谁?”楼痕问。 “王爷千岁,在下张子萧,是张子尧的堂弟。” 那人沉声回答,一边打量着方才张子尧画了一半未画完的画,浓重的眉稍稍蹙起……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满目沉淀地对视上楼痕,不卑不亢一字一顿补充—— “那出问题的《翠惊湖光》便是在下的作品。” “你画的?”楼痕挑起眉。 “是。” “那怎来京城的人却是子尧?” 张子萧听见楼痕这般亲密的称呼,微微一顿,然而脸面上倒是没有露出惊讶的情绪,只是很快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家中变故,我哥被迫为一家之主,家中琐事均亲力亲为 ,不放心交与他人。” “他没说过那画儿不是他画的,当时本王的质问,他可是都一一认了。” 张子萧闻言,转过头看了雨中,此时少年与妇人相互搀扶着在侍卫手中伞的遮挡下往棚子这边走,只是脚下步伐不稳,目光痴呆,大概是方才磕头太狠,或者压根没回过神来——张子萧停顿了下,目光变得比方才更加阴沉,收回目光,重新对视上楼痕淡淡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能避免再生其他事端,就默默忍下了……吃了亏,也不愿多费口舌争论。” 话语之中毫无亏欠之意。 还带着一股让楼痕感到更加不爽的,对于张子尧的过分熟悉。 楼痕再欲开口,此时张子尧和元氏却已经一脚步入棚内。楼痕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去,扯开嗓子吆喝着让侍卫赶紧拿干净的毛巾给他母子二人擦身……一身是水的狼狈少年抬起头冲楼痕感激地笑了笑,又小心翼翼将他娘亲安顿在一把椅子上,看着她接过毛巾擦拭掉脸上的雨水,他这才转过身,正欲与楼痕道谢,余光却猛地瞥见站在瑞王身边的另一名少年—— 看着楼痕身边的弟弟,张子尧眨眨眼,语气之中充满了不确定和诧异:“张子萧,你怎么……” “说来话长。”张子萧瞥了他一眼,似不情愿道,“你脸上都是泥。” 张子尧今天受到了震惊真是够多了。 多到他都快分不清楚那是“惊喜”还是“惊吓”,显得有些束手无措地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那画卷,像是这样能让他稍稍安心似的,紧接着他又“喔”了声,麻木地一步一指令地转过身去擦脸—— 张子尧背过身去的同时,张子萧扫了眼那近在咫尺的画卷,目光从那些歪歪扭扭外人看来像那么一回事在他看来如同简笔画似的建筑上一扫而过,停顿了下,同张子尧的背影淡淡道:“这画我替你画完,你同姑姑说话去吧。” 是陈述句语气。 正擦脸的张子尧一愣,一脸懵逼地转过头瞪着张子萧,同时站在一旁早就不爽很久的楼痕也开口道:“这画儿本是子尧答应了画予本王的。” 张子萧似无动于衷:“这样的天气来作画?王爷许诺多少报酬?” 楼痕愣住了。 半晌他才嗅到空气里一丝丝嘲讽的味道——这个不知道打哪个乡下冒出来的少年居然如此出言不逊?,楼痕深呼吸一口气正欲发作,却又听见张子萧说:“无论王爷许诺多少报酬,现在只需折半,剩下的画由在下完成……算送的。” 楼痕:“……” 张子萧扫了眼张子尧:“去吧。” 张子尧:“????” 楼痕:“你是什么人,本王凭什么相信你能画好——” 张子萧:“我哥需要休息。” 楼痕闭上了嘴。 张子尧伸脑袋看了看棚子外面,今天的太阳好像也没有打从西边升起——要么就是他做了个白日梦罢?……一个内容极其荒诞且乐观的白日梦。 然而耳边雨声震震,清晰而现实提醒着他这绝不是梦。 张子尧只见他那向来性格阴沉的弟弟转过身回到长桌前,不去拿那放在桌子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点龙笔,甚至手一挥将它像是看待什么寻常碍眼物一般挪开,然后解下腰间挂着的那杆精致阴沉木杆紫毫,握在手中—— 稍一定神。 张子萧掀起眼皮子,扫了眼对面街道,只是那么片刻的功夫,却像是已经将街道对面的所有人事物景记于脑中! 墨迹挥洒,那歪歪扭扭的建筑被增添许多细节后变得生动起来,建筑屋檐下,一个个男女老少被勾勒于画纸之上—— 每一个人都栩栩如生,细节刻画到位,只是三两笔便将他们眉眼之间的□□刻画完美! 白发夹杂的老者佝偻着背; 微微发福的年轻小媳妇儿微微含羞,手中抱着的婴儿尚在襁褓; 打着呵欠眯着眼,依偎在母亲怀中打瞌睡的婴儿, 年轻书生模样的少年像是刚刚下学,手上还有沾上没来得及洗去的墨痕; 脑袋上顶着簸箕当雨具、咧嘴露出大白牙傻笑的中年大叔…… 当一个人物被刻画完毕,立刻就在画纸上动了起来——或左顾右盼,或议论纷纷,又或伸长了脖子看着街道这一边,目露期盼与思念…… ——一卷堪称完美还原的《震后实景图》眼瞧着就要完成。 震后图画到最后就连刚开始相当抵抗张子萧的楼痕也闭上了嘴。 而张子尧更是早就在张子萧画完第一个人物后便不再关注,在弟弟接过画杆子要替他完成他根本可以说是丝毫不会的部分后,深知张子萧再怎么讨人厌画工至少比自己强几个档次的张子尧便不再惦记这震后街道图一事,一心扑到了身边的娘亲身上,寸步不离,低语交谈。 ——直到张子萧画完了画。 楼痕张罗着一行人打道回府,原本是准备今日画完便走,但是看张子尧这边突生事端,索性准备休整一日,明日再出发前往太行山脉。 回去的路上,张子尧不再陪伴楼痕,而是寸步不离一般同元氏上了同一架马车。 在温暖柔软的马车中坐下,张子尧还有些恍神迟疑—— 数月前,元氏去世,张子尧火烧家宅一事闹得纷纷扬扬,之后,张子尧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一改平日里沉默温吞的模样,亲力亲为替其母办完了丧礼…… 整个过程中容不得旁人一句多言。 他亲手挑选棺木,制作墓碑,到灵堂布置与守灵,最后因天气炎热不适宜停灵过久,在第三日,张子尧亲手替元氏合上棺盖,踩着良辰出丧下葬,并撒下盖在棺木上的第一捧土。 葬礼结束后,张子尧回到张家,倒头便睡足又一天一夜。 期间,他那舅舅张角忙着为自己那一痴一闭的两个儿子哭爹喊娘,四处奔走寻医,居然一时间也来不及抽空来骚扰张子尧……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张子尧已经从房间走出,着手更换账房、管家,操办被烧毁的书房休憩,俨然有了当仁不让的家主模样。 而这个时候张角本就自制理亏,自己又是一屁股烂事,开始扑腾了几下见丝毫溅不起什么水花,就索性由着张子尧去了——那个时候张角似乎才稍微醒悟过来,他这侄子其实不像是他表现出的那么软弱无能,狗逼急了也能跳墙…… 只是这张子尧醒悟得太晚,付出的代价也过于沉重。 而此时此刻。 他失去的居然真的如梦中无数次梦见的那般失而复得。 黑发少年于妇人身边稳稳坐下,脸上犹豫难抑,仿佛生怕自己一个莽撞便生意外……身边的人身上散发的淡沉香味让他觉得自己的胃部在翻滚,仿佛放进了几只蝴蝶——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妇人显得有些苍白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娘亲,您这是……” 元氏的手虽冰凉。 却犹如记忆中一般柔软。 此时马车哒哒驶出。 “我也以为自己已经踏上了黄泉路呢。”元氏似乎早已知晓儿子想要说什么——在提到“黄泉路”三字时,她分明看见少年瞳孔似恐惧悲伤微微缩聚,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脸,“可是不知怎的,我又回来了。就像是在迷雾之中突然迷了路,再往前走,我看见了一面镜子——” “镜子?” “是。那镜子……起先不知道为何我是不愿意靠近的,直到后来我仿佛听见你在唤我的声音……我定眼一敲,只看见七八岁的你就站在镜子的另外一边,手中握着点龙笔,垂着脑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和你小时候被爷爷逼着学画儿不听话被揍之后一模一样。”元氏笑着,点了点张子尧的鼻子,“记得你当时气急了,一边哭着摔了点龙笔,又被你爷爷揍得半旬下不来床,我心中一急,怕你似当年那样再被揍,便往那镜子那边走……” 元氏停顿了下,又继续道:“迈过那面镜子,我就醒了。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余县,而是在很有一段距离的太行山脉,一个名叫‘无悲城’的地方……身边亦只有子萧那孩子一人陪伴——他告诉我,他早些时候因你舅舅的事觉得对你不住,便将自己关在祠堂,后偶然在祠堂的书架上读到了关于将人起死回生之事……传闻世上有一面名叫‘阴阳涅槃镜’的物件,可以将去世之人从黄泉路上唤回,关于这镜子,甚至有详细的事迹记载。于是在你刚离开家上京不久,子萧也从家中出发,四处打听这面镜子的消息……” 张子尧有些愣怔。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什么疑虑的话,现在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七岁那年因为摔了点龙笔被爷爷揍得下不来床的事只有他爷爷和娘亲知道,旁人均以为是他调皮才被揍…… 眼前之人,居然当真是他娘亲?! 不是张子萧从哪里弄来什么邪魔外道戏耍他。 也不是张子萧画出的纸片人。 啊啊,也对,早就说过绘梦匠哪怕能力登峰造极,也不可能绘出已毁之物以及已去世之人,更何况眼前的人身上分明没有丝毫墨水的气息…… 她知晓他小时候的事呢。 她看着他时那微微含笑的眼神也是叫他熟悉的模样。 真的是娘亲。 此时,张子尧也再也不顾上元氏提及她是如何起死回生,只是恍惚听见她提到一面什么镜子,还有一座名字奇怪的城——但是那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甚在意了——他只是在元氏话语尚未说完,便狠狠扎入她的怀中…… 元氏声音戛然而止。 稍愣片刻,妇人脸上再次露出那般淡然微笑,她拍了拍怀中少年的头,假装没听见他强行压抑的抽泣声,只是笑道:“傻孩子,哭什么。” …… 回避暑山庄的路上对于张子尧来说比来时漫长。 大概是因为这一路上他经历的大喜大悲心情变换比他这数月来经历得加起来还要多的关系…… 张子尧抓着元氏说了很多话,也道歉许多次——他觉得若不是当初他太轻易相信张角,低估了人性之恶,也不会将他娘亲害死。 说到张角,张子尧目光闪烁,眼中冰冷丝毫不像是说到自己的亲戚……元氏只能安抚其一切都已经过去,往事也休要再提,只希望张子尧能过得开心,而不是背负着负罪和仇恨活下去。 “这或许才是为娘需要回来的真正原因。”元氏摸摸张子尧的头,“当娘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无忧无虑,哪怕做一辈子孩子又何妨?但是只是稍不留神,你终究还是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好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少年垂下眼道,“今后定不会再让舅舅欺负娘亲。” “你舅舅远在天边,怎么欺负得到?”元氏笑道,“再说他也没机会了,娘之前听说,子尧要随同那王爷前往太行山脉,之前娘在那里的时候就十分喜欢那,若不是为了寻你,也许不会再踏入中原一步……” “娘,你想要在太行山定居?”张子尧惊讶道。 元氏抬起手,挽起发别至耳后:“无悲城是个好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朴实,若无事端,娘想留在那里。” 这番决定对于张子尧来说似乎有些突然,他也没想到他娘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对一个地方产生那么大的眷恋……此时张子尧正欲言语,突然在他腰间的画卷松脱滚落—— 他微微挑起眉,正想弯腰去捡,而元氏却先一步将那画卷捡起:“哪来的画卷?” “家里书架上找到的。”张子尧随意回答,接过画卷。 ,“里头画了有趣的东西闲暇时候能拿出来打发时间逗逗乐子,所以便带在身边了。” “瞧你说的,莫不是里面画了只猴?” “嗯,”张子尧将画卷挂回腰间,面不改色道,“比猴儿能蹦哒多了。” 画卷:“……” 当马车到达避暑山庄,张子尧这才知道楼痕早就先派人回来替元氏和张子萧安排好了独立的别院,他甚至忘记道谢,牵着元氏的手傻乎乎道:“这么麻烦王爷怎么好意思,其实我娘可以先住我那和我挤挤……” 话语未落,脑门上便被轻轻拍了一巴掌—— “傻儿子,当你还三岁么,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能和娘挤一张床?”元氏怪嗔道。 周围被安排来照顾元氏的婢女见状,均掩唇偷笑。 楼痕亦笑称是,借口张子尧风寒刚好又去淋雨,仔细又着凉为由,好不容易才将这赖在母亲身边不肯离开的小孩打发回了自己的别院…… 张子尧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回到房间,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呆愣片刻,之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脱下了*这会儿弄得他浑身发凉的衣服,又将腰间画卷取下挂上墙,打开收拾好的包袱将木盒子拿出来,推开上面的盖儿—— 画卷在墙上展开的一瞬间,里头传来某条龙的嚷嚷:“本君饿了饿了饿了!午膳呢,拖拖拉拉不肯出发早早去太行山脉就算了,打道回府还不给口饭吃,刻薄谁呢!” 张子尧打开衣柜,随手扯出一件干爽的衣服套上,头也不回道:”一纸片儿龙天天嚷嚷着要吃,吃得还比寻常人多几倍,像什么话!我之前还无意间听人嘲笑,说住在东边别院那个年轻画师吃得是常人多一份有余,仿佛饿死鬼投胎……” “你敢顶嘴。” “我怎么不敢顶嘴?” “本君瞧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呀,看你个眉眼之间得意的,方才赖在娘亲怀里呜呜咽咽的那个可爱小姑娘哪去了,嗯?” 张子尧扣扣子的动作一顿,片刻后面部迅速升温仿佛煮熟的虾仁,他瞪着画中那满脸嘲笑、丝毫不见正经的英俊男人:“我才没有呜呜咽咽!你这纸片儿龙懂个屁温情羁绊!我才不是小姑娘!” 这倒是语无伦次上了。 烛九阴越发不肯放过他,只是认真点头一本正经道:“那是,本君就跟那孙猴子似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行了吧?啧啧,真是羡慕呀,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怎么就没人把本君当个宝呢?” 说到后面,他似终于忍耐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张子尧的脸被他臊得由红转绿再转黑,忍无可忍地抓起身边一团纸团成一团往画卷里扔——纸团穿过画卷消失了——同时画中男人张开手,稳稳地接住那简单墨线勾勒成的纸团,似不在意往后一扔,停顿了下道:“小蠢货,你兄弟画的画儿本君瞧见了。” “怎么样?” 张子尧背过身去又开始换裤子。 烛九阴沉默,盯着少年背对着自己,因为换裤子的动作轻轻晃动的臀部看了一会儿——直到他感觉到另外一道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拧头一看,在木盒子边缘,一颗白色牛脑袋下巴搭在木盒边缘,金色瞳眸正死死地盯着他:用看登徒子的那种鄙夷眼神。 烛九阴清咳一声,拧开脑袋。假装淡定继续与张子尧对话:“你兄弟画的真不错,当初将本君从书架上拿下来的怎么不是他?否则说不定此时本君早就已经翱翔天际,叱咤风云……” “中秋节刚过,要不我把你当重阳节礼物送给他?”张子尧裤子穿了一半,拧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烛九阴。 “好啊。” “到时候别哭爹喊娘的要回来。”张子尧轻笑了声,“跟着张子萧你还指望吃片皮鸭,他能把你片了吃片皮龙。” “别这么说,方才在马车上本君可是听的清楚,你娘能起死回生多亏了你这兄弟在。” “我娘死他也脱不了干系。”张子尧拎起裤子,动作一顿收敛了笑又道,“我也脱不了干系——这事没个对错,我不想说。” 蹲在画卷里的龙讨了个无趣,也不说话,抬起手摸了摸高挺的鼻尖,翻了个白眼也不再搭话。 此时张子尧穿戴好衣服,绕过书桌做出要走的模样,烛九阴叫住他:“你去哪?” “去看看我娘安置妥当了没。” “……” “有话就说,我不是傻子,你在车上故意滚落到我娘脚边叫她捡起,不也是为了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张子尧说,“她有我幼时的记忆,若是寻常精怪冒充,肯定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的。” 烛九阴沉默片刻。 良久,这才仿佛难以启齿道:“你知道,世间有些缺德物种,若是将凡人生吞,或许也可以继承他们的记忆以及思想,幻化得一模一样……这种东西喜爱刨开人棺木,吞噬遗体,然后佯装本人起死回生——” 说到这。烛九阴闭上了嘴。 似乎并不想张子尧联想到那么不愉快的画面。 然而张子尧只是停顿了下,盯着烛九阴看了一会儿后缓缓道:“……我娘去世的时候天气炎热,停灵三日尸身已经不太好了,所以,其实最后入殓,用的是火葬。” 烛九阴看了他一眼。 张子尧摇摇头:“棺木是只有骨灰一把的空棺。” 烛九阴哑然。 “你也没看出她是什么。”张子尧笑道,“否则你早就说了。” 烛九阴还是没搭话,因为张子尧说对了,他确实没有看出那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寻常妖魔鬼怪,她首先就会感觉到画卷里不同寻常的气息避免触碰易以生事端,但是她非但没有躲避,而且还大大方方地将画卷捡起。 那短短接触的一瞬间,烛九阴居然也恍惚感觉,与他接触的根本就是寻常的凡人。 唯独一点…… 烛九阴看了眼张子尧那挺高兴的模样,也不愿意再多嘴,索性三言两语又嚷嚷着饿将少年打发走了,让他早去早回再给自己带两个包子。 而有了烛九阴这番沉默,张子尧似乎更加笃定他的至亲真的起死回生,眉眼之间比之前更为兴高采烈,一口答应了烛九阴的豆沙包,转身推门离去。 少年走后。 屋内陷入短暂宁静。 放在桌子上的木盒里传来细微抓挠的声音,片刻之后,一道微微白光亮起,木盒中小牛消失了,带着眼罩的漂亮小童趴在木盒边,用那只眼角微微勾起的金色眼目无情绪地盯着画卷里的龙。 良久。 还带着稚嫩的好听男童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烛龙,你别欺负他。” 正坐在画卷里低头认真玩手指的男人虎躯一震,差点从枝头翻下去,猛地稳住身子,他见了鬼似的看向那木盒边趴着的小童。相当没礼貌地问:“你不是哑巴啊?” 小童挑了挑眉。 “谁欺负谁?那小蠢货至今还觉得你是一只可爱的牛牛,化不了人型说不上话……”烛九阴上下打量着蜚兽,面无表情道,“你这灾祸神才是该滚远些,别欺负本君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宠物。” “我不同你废话。” “本君想同你废话。”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 蜚兽搭在木盒子边缘的手指了指画卷的方向。然后轻轻握拳一抓——那画卷以挂着的钉子为圆点,掀起来画了个圆弧。 画卷里坐着的人被猝不及防掀了个人仰马翻! “干你娘,小畜生,不想活了是吧?!” 男人一脸狼狈从乱石后面摊出张脸,正欲发作,突然又听见那小孩清冷的声音响起—— “烛龙,你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 烛九阴一愣。 “我亦从未听过世间有‘阴阳涅槃镜’这样能叫人起死回生的仙器。”蜚道。“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阎王手中那一杆判官笔。” “……知道了知道了。”烛九阴一脸不耐烦,捂着屁股从乱石头后面爬出来,“就你他娘的话多,世间有什么宝贝仙器本君要你来教?本君摆弄这些破铜烂铁时你他娘还不知道在哪儿喝奶哞哞叫呢——” “……” 烛九阴在乱石中一屁股坐下,翘起腿,撑着下巴一脸烦躁加困惑:“但是那女人确实是人,之前本君与她触碰的时候,感觉她身上散发的就是凡人的气——就是,就是——三魂七魄,好像少了一魄,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这些,她和寻常人没半两银子区别。” “这事你没告诉他。” “他”自然指的是张子尧。 烛九阴:“……” “?”蜚露出个困惑的表情,“为什么不告诉他?” 烛九阴:“……” 蜚:“你别欺负他。” “欺负个屁!” “你就是欺负他。” 烛九阴面色阴沉:“住口!放肆!本君怎么养宠物轮得到你这小畜生指手画脚?!只是方才见他一脸兴高采烈,开不了那个口去泼冷水,你待怎说?‘——你这傻子,人死了就是死透了,你甭管那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你娘’?” 蜚微微蹙眉。 烛九阴哼了声,满脸写着对蜚情商的不屑。 “你这样,当心害了他。”蜚淡淡道。 烛九阴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本君在,能有什么东西能害得了他?哪怕就是你这不知道安什么心的小畜生也休想——” 小小的手指指着画卷,又一握拳。 小童精致的面容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那挂在墙上的画卷再次在画中龙愤怒的咆哮声中转一个圈,人仰马翻。 第46章 城 第二日,众人休整好后,终于要出发前往太行山脉。 张子尧房间的门大清早便被人敲响,睡眼朦胧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是张子萧——张子尧对他这素来阴沉的弟弟还是有些吃不消,所以早上第一眼见到的是这位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有事?” 张子尧保持着将门拉开一条缝隙的姿势。问。 “不请我进去坐坐?”张子萧问。 张子尧回头看了眼身后画卷里毫无警觉睡得仰头流口水的烛九阴,还有木盒子里迷迷糊糊抬起头往门这边看的金眼小牛——这一屋子神奇物种真让张子萧进来也不知道是谁吓着谁——于是索性将那门缝推得更小了些。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后,问:“你有事就说,我还没睡醒。” “其实我也没想进去。” “……” “你还是老样子。”张子萧说,“一点没变。” 俩本来感情就不怎么地的兄弟大清早在这儿叙旧不是有病是什么? 张子尧起床气还没消下去,这会儿实在没心情跟张子萧打太极,于是木着脸又问一遍:“你有什么事?” “没事,来跟你说一声,我回余县了。” “你回家?” 这次张子尧是真有些惊讶,昨天张子萧画完震后图,名字一夜之间就传开了,人们都道京城里又来了位不得了的张家后人,画的人物惟肖惟妙,令人拍案叫绝……不少王公子弟都蠢蠢欲动,想要请他给自己来个自画像流芳百世什么的——这人不留在这发发横财,居然这就要回家了? 张子尧掀起眼皮子看了看外头,可惜太阳还没升起,否则这次搞不好还真是从西边出来。 “张子毅还在床上装疯卖傻,我爹我娘天天也是哭爹喊娘,”张子萧平静道,“我出门很长一段时间了,要做的事已经做完,姑姑也已经跟你重聚,我还留在这浪费时间?再不回去,我怕家里比我走时候更乱。” 张子尧想了想也是,他走之后,家里唯一能算有脑子的只剩下张子萧了。 张子毅以前就像个弱智,这回真的成了弱智,也是没有办法。 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张子尧自然也是不愿意挽留张子萧的——连客气一下都不想的那种——毕竟他还真怕一客气张子萧真的又随他们一路前往太行山脉,那多郁闷? “喔,”张子尧点点头,“那你走吧。” “你们也今天出发?”张子萧问,“今天的话最好了,最好早些走。” “?” “姑姑喜欢太行山脉,”张子萧想了想问,“如果她必须要留在那儿,你会陪着她吗?” 张子萧这个“必须”用得有点奇怪,但是张子尧转念一想琢磨他这可能是在说元氏自己意愿非留不可,索性也没放心上……笑了笑道:“她是我娘,她想在哪儿我自然都会陪着她——但是余县那边你也别指望我就会撒手不管任由你家闹腾……” “不指望。”张子萧微微蹙眉,“你管不管家里的事跟我没关系。而且,这次确实是我爹过了,我也很想要那支笔,但是不是这种方式……我弟也疯了,他爹知道教训了的。” “……” “对不起。” “?” 张子萧这个道歉突然冒出来,那真是空气都快凝固了,张子尧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接受道歉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他想说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何必来道歉。但是转念一想,当时给元氏盖上棺盖时,连同张子萧一起,他恨不得抽了他们的筋扒了他们的皮。 张子尧闷在门前没说话,张子萧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回应,也不强求,露出个没多少笑意的钱,深深看了张子尧一眼,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正好黄束真的灵柩往张子尧别院门前抬过,良辰吉日就是这么个啥破事儿都凑一堆的日子,宜出远门,宜下葬色什么的……国师妇人的哭声将这宁静的清晨彻底打碎,国师沉默地跟在灵柩后头,可怜黄家,听说嫡出的就这么一个女儿,大夫人也过了合适生育的年纪,中年丧女,一家人自然悲痛欲绝—— 张子萧留给张子尧的便是站在院门口,举着把伞,沉默看着黄束真的灵柩从自己面前抬过的背影。 张子尧转身回房收拾行李,关上门的那一刻听见画卷里传来凉飕飕的嘲笑:“真是兄友弟恭哈?” 张子尧没理他。 眉毛都懒得抬一下的那种帝王式冷漠。 外头的雨还在下,只是想比起前两天小了不少。 只是这时候雨大或小似乎都无所谓了,因为京城周边的庄稼都被冲了个稀巴烂,若是换了别的稍远的地方,伴随着洪灾,今年肯定顺便得闹个灾荒——好在这是天子脚下,粮仓距离饿肚子的百姓最近的地方,皇帝老子的眼皮子底下某些贪官也不敢胡来,所以洪灾在京城闹虽然穿出去不好听,其实是损失最小的。 “所以牛牛别太内疚,土地公公也说了,世间灾祸自有定数,跟你没关系。”张子尧安慰着盒子里的小兽,停顿了下。又补充道,“如果你真的会觉得愧疚的话。” 烛九阴特别大声的冷笑了一声。 木盒子里的小兽脑袋埋在爪爪里,头也不肯抬。 这会儿少年已经穿戴洗漱整齐,安抚了盒子里的祖宗小心翼翼将木盒盖上,放进行囊里,然后又取下了画卷挂在腰间……收拾妥当后便出门去找元氏,准备出发前跟她一块儿用个早饭什么的—— 虽然觉得娘亲突然决定定居在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城市略显突兀,但是一想到在此之前她至少会陪伴自己一路直到到达太行山脉,心想也是十分欢喜:以前元氏在世时,因为母子二人常常相互陪伴,一切显得理所当然……直到真正的阴阳相隔之后再失而复得,张子尧便对眼下的一分一秒都特别珍惜。 到了元氏的别院门前,里面还特别安静,张子尧琢磨了下她大约是还没起,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屋内传来女人睡觉时轻微的酣眠声。 张子尧走上前,听了一会儿——按照他对元氏的了解,她向来浅眠,往往有时候他还在到她那湖心小屋的路上时便早就醒过来等待着了——所以这一次张子尧也以为是这样…… 然而并不是。 直到张子尧推开了门,走进屋子里,站在那距离床并不远的地方,元氏也始终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娘。”张子尧小声地叫了声,特别小心翼翼的那种。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元氏就像是昏迷过去一样毫无动静——于是张子尧变得有些着急,说实在的他还是没多少安全感,小时候他就这样,在知道“死亡”的概念后,他总是半夜起来观察身边睡着的人还有没有呼吸,又或者找借口口渴让她给倒水,生怕她睡着睡着就死掉了……这种情况直到他稍稍长大才有所好转。 现在经历过元氏死亡后,那种不安就又回来了。 张子尧等了一会儿,见元氏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索性上前轻轻摇晃她——而这一次是奏效了,张子尧摇晃了她好一会儿,元氏这才缓缓睁开眼,同时空气中那沉香灰烬的味道似乎变浓郁了些,张子尧却没放在心上,长吁一口气:“娘,怎么睡得那么死?” “兴许是昨儿累了,”元氏坐起来,拢了下头发,脸上没有什么不自然,“现在什么时辰了?” 张子尧答了,然后坐在床边盯着元氏洗漱,见她捧起水轻轻拍脸的动作倒是与以前一样。这才挪开目光。 又跟她一块儿到桌边用了早饭,用过早饭,马车便在外头侯着了——虽然是亲娘,但是还是男女有别,元氏自己带着婢女坐一辆马车,而张子尧则又跟楼痕挤在了一块,上了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进,走了没一会儿,张子尧听见外面的侍卫嚷了一嗓子:“咦,哪来的猫?” 张子尧一听,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掀起马车帘,果然看见马车后头,一只大肥猫翘着尾巴在拼了老命地追赶马车,那小短腿迈得飞快,一团肉球似的居然还真的被它敢上马车—— “喵嗷嗷嗷喵喵!” 那大肥猫叫着什么张子尧一个字都听不懂,只是想起这些日子相处以来的种种,少年感慨万分地抬起手冲那大猫挥了挥:“你来送我啦?” 大猫一个急刹车停住了(也可能是跑不动了),翘着尾在原地转了个圈圈,抬起两只前爪扑腾了下,似也在同少年挥手道别……周围目睹这一切的众人无不称奇! 待马车越行越远,没人再注意那只肥猫,张子尧看见肥猫“噗”地一下变成个打着小黄破纸伞的中年胖子,他的伞上摇摇晃晃的地挂着一只啃了几口的烧鸡,点着三角小鞋子,然后追在马车后面追了很长一段距离—— 直到马车驶出京城地界,他这才在那刻着字的地界碑旁停了下来,伸长了脖子又抬起手挥挥,然后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像气球一样原地漂浮起来,三角形小绣鞋在地上轻点旋转一周,然后对着马车里的某位恭敬叩拜—— 脑袋埋在胖手里,圆屁股撅起,金色尾巴在半空中甩来甩去…… “土地公公再见!” 张子尧被这送佛送到西的送行感动得一塌糊涂。 楼痕见他一脸激动,也忍不住掀起帘子探头去看——只是在寻常人眼里,只来得及看见一只大肥猫蹲在地界碑旁,尾巴翘起来撅着屁股大毛脸埋在爪爪里…… 不知道在干嘛。 “这猫追得真远,看不出来它还有这个体力,真怕它得哮喘。”楼痕啧啧两声,放下帘子,“你喂的野猫?倒是挺通人性——就是名字叫土地公公是不是奇怪了点儿?” “不,他当然不叫土地公公,”少年稍稍回过头,一本正经道,“他叫太连清。” 楼痕:“……” 就好像这个名字不是更加奇怪一样。 马车缓缓驶向官道,张子尧趴在窗户上,看着这座发生了很多很多故事的城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甚至来不及做一个好好的道别。 当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同谁去好好道别。 ——终于,当浓密的树荫遮住城墙边缘,马车驶远了。 少年放下了车帘,乖乖地坐回了马车上。 …… 马车晃晃悠悠了好多天,一开始还对路上不断变化的地理和风景有兴趣,久了便开始麻木——到了最后,就是蹲在马车里,掰着手指数日子…… 除了枯燥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让张子尧格外担心。 那一天在避暑山庄叫元氏起床叫得困难的事儿并非偶然。 这些天里张子尧总是恍惚觉得自己猜到了当初张子萧说早些出发前往太行山脉的用意在哪——从第二天开始,张子尧就发现元氏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总的来说就是警觉性特别低,反应有些迟钝,而且情绪基本没有太大波动,总是微笑着温和地同张子尧说话并将他照顾周到,对于自己的事情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 早上张子尧叫元氏起身需要叫很久她才会醒过来,常常是等母子俩人从歇脚的客栈楼上走下来时,楼下包括楼痕在内所有人都已经用完了早饭——张子尧自然也不好意思叫他们等,只是匆匆抓了两个馒头,看着元氏接过一个咬了口,他这就跟着大部队爬上了马车。 张子尧总有种预感,元氏的这些症状到了太行山脉那个元氏口中的“无悲城”,可能就会有一个结果。 ——终于在第五天,张子尧盼到了太行山脉的地界碑。 这天,到了太行山脉边缘的镇上落下脚。 这小镇还挺热闹,人来人往的让这几天满眼都是山山水水的张子尧觉得自己简直是仙女回到了凡间看什么都挺新鲜——当楼痕的侍卫站在掌柜那边商量着要几间厢房时,张子尧也跟着趴在柜台上,瞪大了眼瞧墙上贴着的今日菜谱…… 直到一个身影遮挡了他的视线。 张子尧愣了愣,抬起头发现挡住自己的是一个老头,老头白发苍苍,年纪看着能当掌柜子的爷爷,身材精瘦,虽然上了年纪琥珀色的瞳眸之中却有着和一般老年人不同的精神气儿……张子尧与他对视上,特别傻白甜地笑了笑礼貌道:“您好呀。” “……” 老头甩了甩抹布,脏兮兮的布子从张子尧鼻尖甩过——老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张子尧一个冷艳高贵的背影。 张子尧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正巧这时候厢房都开好了,张子尧同元氏暂时道别后上了楼。 关好房门,房门一关上,张子尧就迫不及待将挂腰间的画卷掏出来挂稳,狗急跳墙似的问烛九阴知道不知道最近元氏是怎么回事,对于此,烛九阴的回答却很不负责:“龙气属阳,你娘这刚起死回生自然还带着阴气,魂魄还不稳定,估计是受了地界龙气的影响,过两天就好了吧,应该……太山是个好地方,沿着主山脉一条路下来都是龙脉所在,在这修炼得道事半功倍得很,于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就多了——走三步就能遇见个妖魔鬼怪,本君都怀疑现在咱们落脚的客栈到底是不是人开的呢,到时候甚么碍眼的山妖精怪啊狐狸精牛妖啊都蹦跶出来——” ……牛妖? 木盒子里的小兽刨了刨爪子。 张子尧踮起脚伸手捂住画中男人的嘴,后者特别嫌弃地往后仰了仰躲过去:“又要人说,又要捂嘴,到底叫不叫人讲话了?” “你好好说话,别欺负牛牛。”张子尧伸脖子看了眼木盒子里。 烛九阴翻了个大白眼,嘴里嘟囔着“他叫本君别欺负你你叫本君别欺负他得得得就你们相亲相爱本君就是讨人厌的混世魔王吃饱了撑着专程欺负你们这些小屁孩”……张子尧不知道他在碎碎念个什么东西,只是见这些天也不知道是因为越来越接近家乡了还是怎么的,蜚兽也变得比之前活泼了少许,偶尔哪怕是在张子尧的跟前,它也愿意稍稍赏脸咀嚼两片菜叶子叫人高兴高兴了。 思及此,张子尧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来太行山脉的主要目的是要找到上几任那位曾经被烛九阴关在蟠桃树洞里当宠物的蜚兽,然后向它问清楚蜚兽死活不肯从首饰盒里出来的主要原因—— 这些天一心就围绕着元氏转悠了,倒是差点儿把这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张子尧一脸“还好想起来了”的模样自然没有被烛九阴错过,松树枝头翘着二郎腿的男人抖抖袍子上新画出来的雍容富贵白毛领子,嘲笑道:“怎么,看你这样子,难不成是将蜚兽的事儿忘记得干干净净?” 张子尧立刻否认:“没有。” 烛九阴笑容不变:“等你再活个三五百年再试图来同本君撒谎,小撒谎精。” 张子尧瞪烛九阴,后者又转过头,看着少年身后木盒子里将脑袋放在木盒边缘的懒洋洋道:“看见没,小畜生?这没心没肺的画师压根没把你放心上,你就少在那没事献殷勤了,人家根本不领情——” 一边说着,翠色的尾巴耷拉出来,在空中嚣张地勾了勾——一副贱兮兮的模样。 小牛脑袋摇晃了下,甩甩耳朵,打了个喷嚏。 “唔,你少在这挑拨离间!”张子尧挑起眉,伸手去拽画中龙的大尾巴,“中午不让你吃吃饭了!” 烛九阴不受他威胁,只是提醒道:“呀,不让吃饭了,好害怕?小蠢货,眼下都到了太行山脉了,你若是真上心,就该出去四处走走打听打听那只老蜚兽的消息……” “这上哪儿去打听?”张子尧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四周,“叫土地?” “走到哪哪都想叫土地,惯得你!你以为土地是江湖百晓生么各个都像那只大肥猫似的闲着没事做等着给你排忧解难?自己去找,这种灾祸神哪怕是退休了所到之处依旧一片狼藉,稍微留心总能找到的。”烛九阴拖长了语调,催促道,“快去。” “……” 张子尧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呀?你这么积极做什么?” “本君宅心仁厚。” “不用活五百年都知道你在睁眼说瞎话。” “当然是想快点把这小畜生送走,”烛九阴面无表情道,“他晚上睡觉打呼噜,吵吵得本君睡不好又失眠,眼角都起皱纹了……一想到三界第一美男的封号怕是因为这一道皱纹拱手让人,当真伤心得很。” ——每天晚上坐在枝头上拢着袖子鼻孔朝天张着大嘴流哈喇子睡得比谁都香的“三界第一美男子”说自己睡不好又失眠。 这会儿张子尧连嘲笑烛九阴的力气都没有了,抬起手挠挠下巴:“但是这么闷头出去找也不是办法,你说的一片狼藉是个什么概念我也不清楚,照我看现在咱们就挺一片狼藉的……还是叫土地公来问问,有个目标总是好的?” “要叫你出去叫。” “?” “土地公一来全世界都知道本君也在这了,到时候什么妖魔鬼怪都拖家带口来围观,要签名,要合影什么的……”烛九阴蹙眉,一脸严肃,“身为十二巫祖的神秘感都没了。” “在京城时候你都没嫌弃这个。” “京城的妖怪见多识广,什么大人物没见过,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不一样了,连妖怪都生得特别粗鄙——” 脑袋靠在木盒子上的小牛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金色的瞳眸微微眯起,露出个不屑的表情。 烛九阴哼了声:“就是说你怎么了,还不服气?” 话语刚落就被张子尧拍了下尾巴,他“哎”了声,尾巴缩回了画卷里。张子尧想了想,却怎么都觉得烛九阴这借口太过于牵强……与画中男子相互对视片刻,他突然面无表情道:“九九,你该不是怕被那只蜚知道你到他地盘上这件事吧?” 烛九阴:“……” 画中男人吹了声口哨,淡定地将自己的脸拧开了。 还他娘真是啊?张子尧一脸黑线:“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又不能把你怎么着——” “你当本君把那只蜚兽关在树洞里几百年,他出来之后还能同本君称兄道弟哥俩好?”烛九阴抖了抖袖子,一脸张子尧脑子出问题的嫌弃表情,“指不定这会儿那老畜生正恨本君恨得牙痒痒的,余生活下去的动力都是在思考怎么报复本君的一千种方案——这要是让他知道本君被封印在一副画卷里了还能有个好?说不定第二天天庭日版的头版头条就是本君关在画里的愚蠢模样——不行不行,本君可受不住这种屈辱……” 张子尧唇角抽搐:“乐观点,或许他早就忘记了。” “假设你一共活了八十岁,但是其中你最美好的十岁到四十岁的年轻岁月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关起来当猴子似的养了三十年,出来之后,你会对这个人感恩戴德,或者扭头就忘吗?” “不会。”张子尧斩钉截铁回答,“估计会恨死他了。” 烛九阴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子尧,好似面瘫。 张子尧有点明白过来了,并且不得不佩服,烛九阴对自己当年的无聊行为的定位倒是相当客观准确……正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画卷上的龙跐溜一下不见了,张子尧走过去开门,发现房门外的事方才在楼下那个不爱理人的怪老头,此时他手中端着一盆水,对张子尧道:“客官,给您打盆水上来。” “谢谢。” 张子尧对这老头笑了笑,接过水盆放好,正想从行囊里找些碎银子给他,但是等他抹出银子一转身,原本还站在房门口的老头却已经不见了…… “咦……跑的真快。” 张子尧嘟囔着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又闹不明白,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的画卷,松枝里头安安静静的,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赖皮龙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死了一样——张子尧拿这“山水画”一点办法没有,只得端起放在桌子上的小木盒子,自言自语似的说:“算了,带你出去转悠转悠……若是你嗅到附近有咱们要找的人的气息,可得告诉我一声?” “——还嗅到气息,又不是狗。” “山水画”里传来嘲笑的声音。 张子尧撇撇嘴,见蜚兽的抵抗情绪也不是很高,索性不理会某条龙的持续挑拨离间,稍稍整理了下衣服洗了把脸,就出门准备到处走走看……出门之前去看了一眼元氏,房间里静悄悄的,怕是睡下了——最近她总是睡得很多,张子尧虽然担心却也不忍强行将她叫醒,摸摸鼻尖,悻悻转身下楼…… 这间客栈虽设在热闹的街道上,但是客人总也不多。 张子尧下楼的时候,几名侍卫正在喝酒聊天,紧绷赶路这么多天,他们也总算是歇了下来,这会儿见了张子尧,纷纷打了个招呼便拧过脑袋继续吃自己的东西去了——张子尧继续往外走,走出客栈没几步,在侧门巷子里就看见几个小屁孩蹲在客栈门口烧干稻草木头玩火扮家家酒…… 巷子里堆放的全是干稻草。 张子尧眼皮子跳了跳,心中没来由地想到了当初在京城时那大火迅速吞噬一大排商铺的场景……张子尧顿时有些紧张起来,想要阻止这些小孩作死,张子尧抬脚便往那箱子里走,靠近的时候,一团火苗飘起来,差点儿没烧着他的衣裳……张子尧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暗道好险,这天干物燥的地方,孩子爹妈也不看着点儿让孩子瞎胡闹,这要是火星子飘到哪个房子旁边放着的干草或者马厩里了,还不得烧—— 张子尧心中的碎碎念还没来得及想完。 突然从天而降一盆冷水,哗啦一下,从他的头顶浇下——不仅将他浇了个透心凉,那烧得正旺的火苗子也一下子熄灭,还有那几个玩的开心的熊孩子理所当然地也湿了个底朝天——他们先是一愣,然后“哇”地一声哭爹喊娘地四散开了…… 留下张子尧一人在原地,用手拨开*贴在眼前的发,低下头瞧了眼自己刚换上就被溅得满是泥水混合物还有木屑灰烬的新靴,少年顿时颇为无语……抬起头看了看脑袋顶,只见之前那个给自己端水的老头正举这个盆子,面无表情地往下看—— “玩什么火!也不怕火灾!房子都给烧光!现在的小孩,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知道被天灾支配的恐惧…… “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孩一起玩火,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好用……” “智障吧?” “打哪儿来得智障?” 老头嘴巴里念着,缩回了脑袋。 而张子尧什么也没干,就是走出客栈站在那,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被一盆水浇脑袋上,顺便质疑了智商。 张子尧现在只是由衷地希望那老头用的不是洗脚水。 “去哪里找一片狼藉我不知道,我现在只知道我自己一片狼藉……” 碎碎念中,少年终于心中还是过不去那道坎——万一真的是洗脚水呢——少年被自己恶心了下,呸呸吐出不小心流到嘴里的水,火烧屁股似的回头往客栈里走……一楼喝酒的侍卫大哥见少年干干净净的出门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满身狼狈、脸如黑锅似的回来,都是莫名其妙。 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发问,少年便一溜烟儿地跑上了楼。 一把推开房门,把屋内画卷里靠着松树抖腿子哼小曲儿的龙吓了一跳—— “怎么就回来了?你下楼难不成就是为了放个屁而已么?呀,放个屁怎么把衣裳都放湿了,后坐力太大把自己崩池塘里去了?” 张子尧懒得理会身后那龙的调侃,自顾自地脱下湿掉的衣裳,抹了把脸又掏出干净的衣裳换上,正欲将腰上挂着的点龙笔也取下来擦擦,却在触碰到笔的那一刻,感觉到手中的笔轻轻震动了下…… 一股暖流从他的指尖传递遍全身。 这种感觉张子尧熟悉—— 当年太连清出现之前,他也有过相同的触感。 难不成周围有神仙路过了?张子尧好奇地想,到底是凡人,对于神仙这种物种还是挺向往的——于是最终张子尧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蹭到了桌子边,铺开宣纸,将点龙笔沾墨悬立于宣纸之上,一滴墨水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然后,熟悉的字体出现了—— 【十二巫祖烛九阴屈尊降临身后一尺开外墙壁画卷中。】 【烛九阴大人道:干嘛呢你?】 【烛九阴大人道:你拿点龙笔做什么?】 【烛九阴大人道:你是不是又想叫土地?】 【烛九阴大人愤怒道:不许叫!】 “这个不算,以后都不算这个,他总在,不稀罕,你要记录他的一举一动累死你都记不完。”张子尧对手中的点龙笔道,“不理他。” 点龙笔停顿了下。 然后宣纸之上,又出现了一行新的字体—— 【灾祸神兽素廉屈尊降临身前三尺开外‘乾坤桃木盒’中。】 【素廉大人打了个呵欠。】 【素廉大人从盒子里站了起来。】 【素廉大人正看着点龙笔的持有人。】 张子尧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蜚兽:“牛牛,你有名字?!” 【烛九阴大人嘲笑道:谁还没个父母啊?石头里蹦出来的都给自己取名字叫齐天大圣呢。】 张子尧翻了个白眼:“你闭嘴。” 话语刚落。 点龙笔突然不动了。 “啊啊,不是叫你闭嘴!”张子尧赶紧道,也不管这点龙笔能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点龙笔便又动起来了,但是这一次,在宣纸上出现那几行字却叫人匪夷所思了起来—— 【一个老头上楼了,手里拎着铜盆。】 【老头走到了点龙笔持有人的房门前。】 【老头手放在了门把上,他没准备敲门。】 【啊,老头把门推开了,他不敲门,没礼貌。】 ——不远处,房门“吱呀”一声,还被人推开了。 张子尧身后的画卷立刻又变回了山水画。 张子尧莫名其妙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老头,又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手中点龙笔—— 不是只能追踪神仙神兽的行踪么? 难不成是不好使了? 少年正莫名其妙,这时候便听见那老人冷笑一声,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转看向屋内挂着的那幅画卷道:“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当年关押老朽三百六十七年每日只知投喂香蕉把老朽当猴儿养——苍天有眼,烛龙老儿,你也有今天!” 山水画:“……” 张子尧:“……”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第47章 城 烛九阴:“你来了。” 老头:“我来了。” 烛九阴:“你不该来。” 老头:“可我已经来了。” 烛九阴:“我知道你还是来了。” 老头:“知道你还问个屁。” 烛九阴:“……” ……我艹,这老头居然不按剧本走? 烛九阴:“你为何来?” 老头:“闻到了噩梦时常常闻到的鱼腥。” 烛九阴:“你老了。” 老头:“我老了。” 烛九阴:“可我没老。” 老头:“世间万物生灵都会变老,如果你没老,说明你已经被摒弃于三界之外。” 烛九阴:“何解?” 老头:“猪狗不如。” 烛九阴:“……” 老头:“知道为什么你猪狗不如吗?” 烛九阴:“为什么?” 老头:“因为老朽最好的时间都被你关在树洞里了,整日只能与香蕉为伴。” 烛九阴:“现在说对不住还来得及吗?” 老头:“你说呢?” 烛九阴:“果然来不及了,所以本君也没打算要说。”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张子尧趴在书桌上,握着点龙笔,下巴放在书桌边缘;少年的脑袋边并排放着装着蜚兽的小小木盒,蜚兽趴在木盒上,微微眯着眼,下巴放在木盒边缘—— 少年那双黑色的眼珠子和小牛那只金色的眼珠子伴随着屋内老者和画卷里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语转来转去,当他们两人终于停了下来,趴在桌边的少年举起了手:“请问?” 烛九阴:“问什么问,不许问。” 老头:“你这老匹夫,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霸道……你说不许问就不许问?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小孩,你问,你想问什么就问,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子尧:“你们俩以前是情侣关系吗?会上床的那种。” 老头:“……” 烛九阴一脸“老子早就知道”的服气,冷静道:“你看,本君就说了不让问。” 老头转过头,看着张子尧,问:“小孩,你会把你的情侣——会上床的那种——关在一个树洞里一关就是三百多年,每顿只投喂香蕉吗?” 张子尧:“不会。” 老头:“那你这是在恶心谁呢?” 张子尧深以为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状,老老实实低下头诚恳道:“对不起。” 小小的插曲以张子尧认怂作为收尾,主场又回到了这个老头和烛九阴之间。 站在画底下,手里拎着个铜盆的老头背着手,微微抬头打量着画里端坐着的英俊男子——正如他所说,千年过去,就连他这样的神兽都老去,世间万物都翻篇数章,唯独这条恶龙当真不老不死不消不灭……他曾经以为在烛九阴过去消声灭迹的几百年里,他是真的死了,没想到,如今,他又再次出现了。 “前些日子,上面有传闻,说你又回来了,且那流言蜚语越说越真——一个上界福德正神言之凿凿,说你人在京城,就藏身于一幅画儿里苦心修炼……当时,除却太上老君往自己的炼丹炉里添了一把锁,众仙皆道不信——”老头淡淡道,“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真的,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啧,那嘴巴拉不上链的太连清……太上老秃瓢往炼丹炉上加锁做什么?本君从不玩偷鸡摸狗那一套,要什么东西向来都是直接跟他要,搞得他好像有胆子拒绝似的。”烛九阴不屑道,“倒是本君藏身于画中修炼,隐姓埋名几百年,到你们这仿佛成了什么大新闻。” “藏身于画中?”老头冷笑反问,“恐怕不是吧?” 烛九阴面色一凝,片刻后微微挑起眉,笑问:“何出此言?” “你骗得了那些小小土地,难道还以为能骗得过我炎真的眼睛?”老头冷冷道,“你不是在里面修炼,你是被关在画里,出不来了,对不对?” “放屁。”烛九阴面不改色冷漠道,“本君瞧着你是老糊涂了,世间有何法宝能将烛九阴禁闭于一副小小画中?当真笑话!炎真,你如此狂妄,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本君当初一时恻隐之心将你从树洞里放出,千年过去,你居然变得如此不知好歹……也好,就让本君来教训教训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畜生——” 烛九阴语落。 一时间客栈外风云涌起,平白无故起了巨风,窗外顿时鬼哭狼嚎!张子尧一只手捂着耳朵另外一只手将木盒子抓过来护在胸前整个人矮了矮将身子缩了缩躲进了桌子后面的阴影中,目光注视下,只见风沙走石之间那挂在墙上的画卷有一根白色龙须加一角翠色龙尾缓缓伸出—— 烛九阴又要耍老把戏了。 那个将太连清骗的团团转的“空城计”。 张子尧心知肚明,却不揭穿,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站在画前老者出现与太连清同样的反应——反而,直到烛九阴的尾巴都探出了一大半,老者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勾着唇角,下巴的胡须因为冷笑微微颤抖—— 当烛九阴那威严的翠色龙尾完全伸出。 老头背起手,淡定自若道:“就这样?有本事,就全部出来。” 烛九阴:“……” 蜚:“……” 张子尧:“……” 空气再次变得令人害怕地安静。 看着挂在画卷外那条漂亮的翠色龙尾,还有两根飘在画卷外的白色胡须,现在,张子尧感觉到了一点点的尴尬……良久,他清了清嗓音,然后站起来走到画卷跟前,亲手将那龙尾巴塞回了画卷里:“算了,由于长期闭关修炼的缘故,现在我们烛九阴大人对阳光有点敏感,上一次照太阳的时候,尾巴都差点儿晒褪色变小白龙了。” 烛九阴稳稳端坐回树梢上,满脸冷漠,演技一流:“他说的是真的,为你晒一次太阳?不值得。” 老头冷笑,将手中铜往桌上一个搁:“老朽信了。” 铜盆发出“哐”地一声轻响,将桌面上木盒子里的小牛吓了一跳,它猛地往后跳了跳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样的响动,终于惊动了老头的注意,他的目光从烛九阴和张子尧的身上挪开,然后拧过脑袋,就看见了桌子上的木盒,以及木盒子里那被关着、遍体鳞伤模样十分狼狈的小牛。 老头愣了愣,在与那只熟悉的金色独眼对视上的一刻,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同一时间,屋内的气压变得很低,老头薄喝一声,下一秒手中出现一把赤红大刀!大刀刀刃呼呼作响,周身仿佛燃烧着火焰,在老头手中转了一圈后刀尖刃直指烛九阴:“烛龙老儿!你好大的胆子,千年前关押老朽于蟠桃树洞之中,惹得天下大乱,如今不知悔改,卷土重来,居然又将另外一只新上任的蜚兽关在那蟠桃树做的首饰盒中!” “什么?”坐在树上的烛九阴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背上了黑锅,“你说什么?什么卷土重来,你这老畜生脑子能不能清醒些,一样的把戏玩过一遍本君早就腻了,何必再玩上第二遍,这只蜚兽可不是本君——” 话还未落。 刀刃已至画卷跟前! “刃先!” 老头发出与他年龄丝毫不符的暴怒之声,身体灵活一跃上前,客栈外狂风怒号之中,仿佛隐约听见了有野兽咆哮的声音! 见这两人一言不合居然就要开打,张子尧“啊”了一声,想要伸手去拦,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在他一个错步上前的同时,从画卷里伸出来的大尾巴已经一尾巴将他推开,张子尧跌坐在地的同时看见翠色龙尾稳稳接住老头手中赤色刀刃—— “呯”地一声巨响! 那赤色大刀硬生生砍在龙尾白色毛发之上,张子尧紧张屏住呼吸,稍待片刻,却未看见龙尾有丝毫损伤! “狗胆畜生,胆敢对本君刀剑相向?亦不惦记惦记自己几斤几两!” 烛九阴冷笑一声,面容只见阴沉动怒,正欲发作—— “大人手下留情!蜚兽囚于木盒中,若真是我们刻意为之,又何苦千里迢迢将它带到大人面前来讨人嫌!”张子尧抱着脑袋,又生怕这老头和烛九阴真打起来动静太大引来别人,赶紧伸手去抓那木盒子拿起来晃了晃,“你看你看!都没盖!是它自己不肯出来!” 老头一听,又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见此时木盒中小牛摇头晃脑像是被晃得发晕,却并无抵抗之意……老头稍一犹豫,手中红刀随即烟消云散——烛九阴的大尾巴亦重新收回画卷中,男人弹了弹自己的翠色靴子,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冷哼了声,拧开脑袋。 ——一般来说出现各种破事,十有*是烛九阴的错,但是偏偏就这一回,他还真是冤枉的。 ……虽然他有前科。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木盒子里小牛却显得十分淡漠,转头舔舐自己身上的伤口。 老头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了下来,问:“老朽早就听说,京城灾祸密集天气异象,没想到……这伤,倒是从哪来的?” “先前有人将蜚大人囚禁于首饰盒中,妄图控制天下灾祸——那人将天河书贴满木盒四壁,当灾祸降临,便用手中物刺伤蜚大人,蜚大人吃痛,便挣扎,爪子抓花了天河书上的文字,灾祸便强行停了下来……” “这么阴损的招,这么干的那个人呢!” “死了。” “死了?!” “是自杀。”张子尧垂下眼,“死前首饰盒因为被磕坏,不知为何接连引发地震洪灾还有婢女意外惨死,于是她将这首饰盒交付于我,妄图弥补一二,切莫再引发更大悲剧……本以为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没想到,打开木盒后,蜚大人却说什么也不肯从盒子离开。” 张子尧说着,将木盒子双手给坐在桌边老头献上:“九……烛九阴大人便提议,前往太行山脉寻找蜚兽一族前辈,也许有人能够知晓原因。” “他原话恐怕不是这么说的吧?”那老头冷笑一声,“估计是说:这种事当然要去找个被囚得经验丰富的人问啦,那老畜生估计还活着呢!” 张子尧:“……” 烛九阴抬了抬下巴,皮笑肉不笑:“又叫你说中了,那么了解本君,看来几百年香蕉没白喂。” 老头眉头一条,似又要爆发,只是在他来得及开口发难之前,张子尧已经发声道:“你好好说话。” ——然后出乎人意料的是,烛九阴还真的一脸郁闷乖乖闭上了嘴。 老头露出个玩味的笑容,顿了顿道:“无论如何你们找对人了,老朽就还真的知道这蜚兽为何躲在盒子里不肯出来——老朽便道今日是为何,身边灾祸气息隐约不断,先是后厨着火烧了锅,又是无知幼童在巷子里生火玩耍……小孩,老朽且问你,在此之前京城里曾经被中途中断过得灾祸,除却地震洪灾之外,怕是还有一次火灾吧?” 张子尧露出个惊讶的表情,仿佛分明在说:你怎么知道?! “哼,那是自然——这也是为何它不肯出来的原因了……哪怕是掌握自然的灾祸神,亦有身不由己之时。”老头缓缓道,“烛龙老儿,你待老朽当年为何在树洞中无论如何不愿意照常书写天河书?那自然是因为,因蜚兽或天河书本为一体,天河书是在历任蜚兽上任时由蜚兽本身体内幻化而出的东西,二者缺一不可,不可分离——当其中一样处于不可控制状态,那么产生的灾祸程度,便也存在着不可控制的可能性!” “你这是什么意思?”烛九阴问。 “灾祸自由其原本的严重程度区分,京城龙气旺盛,天子之都,自然得天庇护,所以本来在京城的震灾、洪灾甚至是火灾原本都不一定会造成大面积损失……然而因为有人强行囚禁蜚兽,试图将已经发生的灾祸停止,虽是暂时成功,却也将整件事引导向了更严重的方向……”老头继续道,“灾祸一旦书写于天河书上,无论如何不可终止,哪怕将它强行划去,也只不过是让灾祸暂时停下——但是,它却并不是因此就消失了,该有的灾祸还是在的——当强行抑制灾祸的东西损坏,曾经被抑制的力量便瞬间井喷壮一并迸发,小灾终成大灾,天地混沌,生灵涂炭!” 张子尧屏住呼吸,微微瞪大眼: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这首饰盒被磕破后,祸事接二连三! “到了这种程度,就连蜚兽本身也无法控制了——哪怕蜚兽本尊并不想——然而这些失控的灾祸还是会因它本身心中负面情绪而逐渐膨胀,又因蜚兽重获自由后力量恢复,于是迸发的灾祸将变得拥有更强大的破坏力!”那老头站起来,背着手稍稍弯腰看向盒子里的小兽,“你不愿人间因你生灵涂炭,索性囚禁自己于木盒内,不让这股力量完全释放……以上,老朽说得可对?” 木盒之中,小兽站起,稍稍仰着头用那只金色独眼安静对视老头,那般沉默的模样,仿佛是完全默认了他的猜测。 见状,张子尧心中感慨又羞愧,一边是羞愧凡人为一己私欲或无知莽撞,将一切导向糟糕处境;另一方面,他又感慨于灾祸之神却有如此慈悲之心…… 牛牛真是太可怜了! 此时此刻,黑发少年看向木盒中小牛目光充满怜悯,一双眼忽闪忽闪的,仿佛恨不得将它捧起抱在怀中抚摸顺毛…… ——这一幕被烛九阴看在眼里,画中龙连翻几个白眼,只觉得自己仿佛莫名被别人占了便宜……明明是他精心饲养的小宠物,结果生出的爱心都被这旁的歪瓜裂枣分去了……对他反倒就知道呲牙咧嘴! 好白菜被牛拱了!公平何在! 果然要尽快将这灾祸神弄走! 思及此,烛九阴红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心系苍生的模样道:“难得灾祸神却如此宅心仁厚,实在叫人动容,本君这样冷酷之人都情不自禁生出恻隐之心!炎真,事已至此,本君不信你尚无解决办法,还不速速道来!” “法子自然是有。”老头瞥了一眼烛九阴,像是早就看透他虚伪面孔,“既然灾祸因蜚兽阴暗面从而滋长力量,那自然等蜚兽心中这些负面情绪逐渐消除,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不对呀,”张子尧道,“大人,您的意思难不成是说在蜚兽放下心结之前,它都必须要将自己关在这小小的木盒子里?——” 张子尧看了一眼委屈地挤在木盒中,浑身遍体鳞伤的蜚——本身它身上的伤口就因为处于阴暗狭隘地地方愈合得慢,有时候伤口疼痛他忍不住去舔,结果反而有些本来即将愈合的伤口又裂开……此时蜚兽身上皮毛几乎看不见一处好的地方! 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能指望它放下心结! “你仿佛在逗本君笑。”烛九阴也觉得这老头仿佛在说笑话,“本君当年把你关在树洞里什么都没干,你尚且记恨到现在,如今这蜚兽遍体鳞伤,身处受害地,除非一板砖拍到脑门上拍得自己失忆,否则怎么可能消除负面情绪!” “烛龙老儿,你说谁小心眼?” “谁叫得最大声自然就说谁。” “你还有理了?!” “至少这次同本君可是半两银子关系都无,自然是要理直气壮一些的——炎真老头,有话说话,别藏着掖着,这蜚兽好歹也算是你族后人,你看它这可怜兮兮的模样,难道不知心疼?” “老朽自然为后人着想!要你这恶龙教训?”老头从桌子上拿起铜盆,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烛九阴身上,“要说能够让这只蜚兽换个稍优越的环境,同时要压抑住它的力量,同时满足二者之处本是极其难寻,然而这么个神奇的地方,眼下还真有一处——” 张子尧眼前一亮,伸长了脖子,特别期待似的问:“哪?” 老头答:“几百年前,有位曾经呼风唤雨的大人突然从三界之内消声灭迹,众仙为之震惊,三界号令天上地下翻了个个儿,也没能找到这位大人——” 烛九阴突然有不详的预感。 老头淡定道:“原来,这位大人是被关在一副与世隔绝、青山水秀的画里。” 张子尧:“啊?” 老头捋捋胡须:“暂且让蜚兽暂住烛龙老儿画中,此法兴许可行。” 烛九阴:“……………………………………” 烛九阴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微微眯起眼,稍稍弯下身,而后用不确定的声音问:“老畜生,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头并不理会画中龙语气之中的危险,只是胡须颤抖,咧嘴笑自顾自继续道:“区别不同的是能封印烛九阴的画卷怕是本身具有镇魔功效,蜚兽每日只需在里面稍待片刻,去除心中邪念,便可画卷内外来去自由数时——可不像某条恶龙,只能伸伸尾巴,探探胡须,狐假虎威……” 张子尧有些恍惚:“……你是说,这幅画?” 烛九阴却立刻炸了:“本君的画?!这画几百年来都是只属于本君的私人地——不行!本君不同意!” 张子尧茫然地看向烛九阴:“你不是特别嫌弃这幅画风景单一……” 烛九阴立刻瞪回去:“多挤进一个人它就不单一了么?!你住口,你别说话!” 木盒里的小牛抬起后爪挠了挠肚皮,打了个呵欠,斜睨画卷里炸毛的小气龙。 张子尧看向老头,后者笑了声,扔下一句“老朽说完了,家务事众位烦请自行解决”,拿起铜盆,便准备离开—— 炎真走前深深地瞥了木盒中蜚兽一眼。 后者亦稍稍歪着脑袋,平静与他对视。 “灾祸神本为天煞孤星之命,何必慈悲多情,徒增烦恼?” 炎真言罢,摇头叹息,随后拎着铜盘迈开步伐离开房间,房间的门在他离开之后无人触碰自然合起,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房间中终于又只剩下张子尧、烛九阴以及蜚兽三人组。 “九九……” “说话之前考虑清楚了。” “……” “说错一个字本君把你揍成哑巴。” “……”张子尧看着烛九阴片刻,良久,叹了口气,“九九你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 “?” 少年开口妥协得如此轻易,反倒是烛九阴楞了一下——按照他的设想,接下来就该是他的宠物撒泼打滚圣光普照慈悲之心普度众生的说教时间了,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说,算了。 ——算了? ……不是,等下,这和一开始想好的不太一样哈? 烛九阴狐疑地微微眯起眼,看着原本站在画卷旁的少年转身回到桌子前,拿起那木盒仔细打量,一边嘴巴里碎碎念什么“是不是该给您上点儿药呢”“别舔了,越舔伤口越严重”“大人,凡人用的药您能不能用呀”“贵点儿倒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 而木盒子里,小牛像是倦了,“呜呜”打了个呵欠依靠着木盒子边缘躺下来,任由少年对着自己碎碎念……看上去,亦是对于离不离开木盒,去不去烛九阴“山清水秀”的画卷里换个环境不甚在意。 烛九阴:“……” 不知道为何,突然贱兮兮的有了心灵落差感。 坐在松树之上,烛九阴挪了挪屁股,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红色瞳眸之中狐疑变得更加深邃:“小蠢货,难不成你又想克扣本君的豆沙包?” “啊?”张子尧停下和蜚兽的单方面碎碎念,抬起头看烛九阴,“你说什么呢?” “要么就是不带本君晒太阳了。” “现在外面没太阳,说起来这还不是你自己的错,非要闹得风起云涌,你想晒恐啪得乖乖等太阳出来——” “……” “?” “小蠢货。” “嗯?” “你应当知道,企图假装放弃让本君心生愧疚这一招,是不管用的吧?” “……”张子尧总算明白过来这个赖皮龙是怎么回事了,他先是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烛九阴,而后突然露出个傻白甜的笑容挠挠头笑道,“没有,我是说真的——九九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逼迫你去做一些事情,之前不分青红皂白让你停雨也是,让你出谋划策弄回首饰盒也是,强迫你来打开首饰盒还是,现在想想,虽然不情愿,你却还是都做了,我应当感谢你的。” “哈?” “所以这一次,九九若是不愿意让蜚兽进入你的画卷,便按照你心意做就可以。”张子尧道,“画卷毕竟是你的东西,我做不了主,老是强迫别人去做别人不想做的事,哪怕是打着善意的旗号,那也同恶人没有什么区别。” “……喔。”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呃,不能说是尴尬。 说不上来的奇怪。 在画中男人专注的目光注视下,张子尧突然觉得浑身有些燥热,他想要拎起茶壶倒一杯凉茶——拎起水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长吁出一口气,像是找到了一个理由似的,站起来,匆匆扔下一句“我去叫小二来添水”随后便夺门而出。 烛九阴端坐于树梢上,目送少年离去的背影—— 良久,他翘起了个二郎腿。 “……………………” 娘的。 这小蠢货一旦乖乖宣布放弃,老子却突然真的有点动摇是怎么回事? 烛九阴摸了摸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而此时此刻,在他不远处的木盒中,小牛已经靠着充满了抓痕的木盒边缘,浅浅入眠,发出轻微鼾声……烛九阴稍一停顿,相当鄙夷地嘟囔了声“睡成死牛”,而后做出了一件让他之后后悔至极的举动—— 张子尧推开门时,先是被横过大半个房间的翠色龙尾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却看见在龙尾的最前端薄膜,就像是人类的两根手指似的灵活弯曲,正颤颤悠悠地拎着木盒子里睡得安稳的小牛牛尾巴,将它从木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拎了起来…… “?”张子尧拎着水壶一脸茫然,“九九,你在干嘛?” 少年语落,同时见拎着小牛尾的龙尾巴猛地一僵。 然后“啪嗒”一下,被拎在半空的小牛掉在了地上。 睡梦中的蜚兽被摔了个疼痛,茫然地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却发现目触之处不再是那狭窄阴暗的木盒,视线范围十分开阔,有微微冰凉的风从不远处的窗吹入,吹过它的毛发—— 蜚愣了愣。 同时从客栈下面传来老者怒骂:“某些长条生物手脚能不能利索点?!茶几到墙壁的距离是有多远?!磨磨蹭蹭——又烧了老子一个锅——啊,那个小鬼你站住,再在老朽的店门前玩火老朽就替天行道打死你!” …… 蜚最终还是住进了烛九阴的画儿里。 夜晚。 张子尧坐在桌子跟前,捧着脸,一会儿看看趴窝于乱石之中惬意晒着太阳的小牛,一会儿又看看拢着袖子臭着脸端坐于树梢之上的烛九阴,画内气氛很沉重,然而这丝毫印象不了画卷外的喜气洋洋—— 张子尧:“嘻嘻嘻。” 烛九阴面无表情:“再笑,撕烂你的嘴。” 张子尧:“嘻嘻嘻,九九,你学会分享了,咦嘻嘻嘻。” 烛九阴继续面无表情:“我要吐了。” 张子尧只管冲着烛九阴一顿傻笑。 等笑够了,这才摸索着抓过放在桌面上那早就空下来的首饰盒,将它翻过来研究了下——然后转身道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束用牛皮纸包好的女人头发,还有破碎的发簪,一块儿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盒中…… ——他答应过黄束真的,若有朝一日,这盒子空了下来,便将她的头发放进去将盒子重新交给当今天子。 在烛九阴冷眼旁观中,张子尧将盒子重新盖好,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柜子里—— “一个破盒子,你折腾它做什么?” “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张子尧关上柜子门,“别一口一个破盒子,这不是你亲手做的么?” “嗯,那又怎么了?”烛九阴完全不在意似的挠挠下巴,翻了个白眼“还不是破盒子一个。” “这盒子年代那么久远,却是今日才在黄束真手上出现裂痕,可以兼得它像曾经的主人也十分珍惜它——” “张子尧,你今日就非得各种恶心得本君吐出来你才高兴?” 张子尧笑眯眯地闭上嘴,解了头发,吹熄蜡烛爬上床……不消片刻,待窗外更夫打更声响起,房内也陷入一片宁静。 月亮高挂,清冷的月光撒入屋内。 床上少年均匀的呼吸声中,突然窗外刮起一阵不寻常的风! 画卷之中,闭目养神的男人睁开一只眼,与原本安静趴窝与乱石之中的蜚兽对视一眼——随后,烛九阴余光猛地瞥见一抹黑影从窗外轻盈飘入房中,烛九阴眼皮子跳了跳,然而,此次还不待他做出反应,张子尧已经一下子翻身坐起,眼中恐惧叫道:“什么人?!” 黑影已来到他的床头! 就在此时,突然从画卷处有一道白光闪过——身着银边白袍、十一二岁面容精致金眸小童于画卷之中一跃而出,白袍翻飞扑簌之间,“呯”地一声巨响,小童手中水色长剑与那黑影手中兵刃相接发出嗡鸣! 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那黑影陷入片刻愣神,只见小童横挡于张子尧与黑影之间,目光沉静如水—— “何方妖孽在此放肆!还不速速退下?!” 第48章 城 来人似乎没想到屋内除却张子尧在内居然还有其他人,也吓了一跳,然而见面前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虽不知其真实身份,还是咬着牙同他硬对上几招——然而没想到的是几招下来,这小童却丝毫不见有败退迹象,手中水色长剑犹如行云流水,应对自如! 那黑影见在面前人身上讨不得便宜,便也无心恋战,一心想要绕过他直取目标——于是只见黑暗之中,那黑影居然一分为二,左右夹攻蜚兽! 蜚兽措不及防一手持长剑挡下其中一人进攻,却没想到这番动作反而被对方抓了个空隙,另外一人径直从他身边掠过直扑张子尧,蹲在床上少年猝不及防只是恍惚见到黑影冲着自己扑来,耳边似有“嘶嘶”声响起,惊叫一声抓起枕头挡在脑袋前面准备等死—— 然而等待片刻之后,原本料想的攻击却并没有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他只听见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一声尖锐的惨叫,那原本已经扑到他跟前的黑影的进攻被翠色龙尾稳稳接住,手中所握兵器震得那黑影虎口一痛,她接连后退两步,稍退至窗边,此时月亮正巧从云后露出,霜白月色之下,张子尧从枕头后面露出一对眼看得清楚:来人居然是个女子! 他震惊之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画中烛九阴惊讶道:“扶摇,怎么是你?!” 此时原本一分为二之人已经重新变作一人,见讨不得便宜,肩上又被蜚兽刺伤,狠狠瞪了眼张子尧后跳窗逃脱! 屋内除却翻倒的椅子和移了位的桌子之外,却再也不见一丝曾经有过敌人来的气息……蜚兽犹豫了下,并没有去追,只是手中水色长剑挥舞挽了个剑花,那水色长剑在他手中犹如水蒸气一般蒸发,唯只留下一枚古朴剑柄,他将剑柄收起,转向烛九阴冷冷道:“解释。” 张子尧也扔了枕头从床上爬起来,一脸茫然,甚至来不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要说满头雾水,现在屋子里恐怕他是头号,看看窗外又看看画卷最后再看看站在床边面色清冷的小孩,他一时间几乎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发问比较好,张了口也是语无伦次道:“九九那人你又认识?你怎么谁谁都认识?那人和我无仇无怨为什么突然攻击我?牛牛你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只牛牛么?你不是不能化作人形么?你不是不会说话么?!” 张子尧俨然化身十万个为什么,脸上写满了问号。 无奈他那一连串发问,屋内一龙一牛却似完全没有人要理会他——蜚兽冷冷地看着烛九阴,烛九阴则是微微蹙眉,看着窗外方才那女人离开的方向,良久收回目光,瞥了蜚兽一眼亦十分冷漠道:“解释什么?” “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你自己长了眼睛不会看么?一身二脑,一人二形,自然是‘肥遗’。” “我当然知道她是何妖兽,我问的是这个?”蜚兽完全不被烛九阴带跑,“一条双头蛇跑到这地方来做什么,还袭击人——你方才叫了她的名讳,分明就是认识她。” 烛九阴沉默。 而此时张子尧已经脑洞大开——女人,妖怪,烛九阴认识,烛九阴态度诡异,她莫名其妙跑来莫名其妙攻击烛九阴身边的人……张子尧想了想,片刻后一拍脑门有了答案:“九九!难不成又是你的老情人前来寻仇?!” 龙性本淫。 蜚兽冷笑一声。 烛九阴这下终于不再无视张子尧,他转头看向少年:“本君在你眼中就这形象?” 张子尧脸上清清楚楚写了“不然呢”三个大字。 “扶摇是后土地祗的婢女,一条‘肥遗’,‘嚣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本君知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就索性当她是一条双头蛇好了。”烛九阴不耐烦道,“兴许是从太连清那个嘴巴不上链的嘴里听到了些许风声,知道了京城里发生的事还有黄束真已死,所以阿后才派婢女来将木盒取回……你这小蠢货当真乌鸦嘴,一个破盒子而已盖儿都磕破了那女人还非要拿回去!” 又是那盒子惹的祸么。 张子尧:“要盒子不会好好跟人说?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烛九阴:“好好同你说你就给她了么?” 张子尧:“可是我答应了黄束真要将盒子交给当今天子……”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仿佛懒得听张子尧再说废话。 张子尧想了想,续而脸色突变:“等下,九九你方才说,肥遗出现,就会天下大旱——” “我不往天河书上写。”蜚兽淡淡道,“就什么事也没有。” 他转过头看了眼张子尧,然后停顿了下似有些不自然补充道:“你放心。” 屋内陷入片刻诡异的宁静。 张子尧的眼神让蜚兽意识到现在问题终于来到他身上,只见少年吭哧吭哧从床上爬起来,一脸欲言又止地磨蹭到他身边,又在他微微蹙眉的时候猛地停住停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张子尧这才开口道:“牛牛,原来你不仅有名字,还会说话,还会化作人形……你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蜚兽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金色的瞳眸却变得更加淡漠,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在他听见少年说“你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时心中的淡淡不愉快和茫然,然而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又见到面前的少年咧开嘴露出大白牙,展开一抹标准的傻白甜笑道:“牛牛,你长得真好看。” 蜚兽愣了愣。 烛九阴面无表情道:“本君想吐。” 可惜没人理他。 蜚兽像是看什么怪物似的盯着张子尧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二个字:“素廉。” 傻白甜笑容不变,只是那微眯成勾月的眼中蒙上一丝丝困惑:“?” 素廉似觉得这笑容太晃眼,垂下眼盯着不远处某处掉漆的桌脚,言简意赅道:“名字。” “喔,”张子尧点点头,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随便给你取名字是不?” “……” “是不?”张子尧伸长了脖子,满脸期待地问。 “……”这次,素廉终于忍无可忍地将自己的头拧开了——房间中的阴影将他面上的表情隐去了大半,从张子尧的角度,只能看见面前的漂亮小童那只金色的瞳眸闪烁着,良久,他似乎有些艰难地缓缓道,“也不是,名讳这东西,不过是个称呼——喜欢叫什么,随你。” “!” 张子尧脸上的期待转为欢喜。 挂在墙上的画卷里,拢着袖子冷眼看两人互动的烛九阴冷哼一声,似乎在耻笑什么,结果那冷艳高贵的表情还没摆到位,余光便瞥见少年一个健步上前捉住了蜚兽的手腕,一脸高兴道:“还是牛牛看得开些,之前给九九取个名字他就老大不情愿,还非撒泼打滚让我在外人跟前唤他‘烛九阴大人’否则就不依——也不知道一纸片儿龙哪来那么多偶像包袱,亲密伙伴之间取个昵称怎么啦?你说对不对,牛牛?” “亲密伙伴?侮辱谁呢?你俩要酸就继续酸,别带上老子个成年人。”烛九阴的脸垮下来,目光像是一道灼热的火焰似的在张子尧牵着素廉的手腕那片范围内扫来扫去,“再废话以后私底下也不许这么叫本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把你能耐得……” 在烛九阴的碎碎念中,素廉却仿佛压根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事实上,就连张子尧的“还是牛牛看得开些”之后说了什么他也就听了“亲密伙伴”四字,此时此刻,金眸盯着少年捉住自己的手腕处盯了很久—— 亲密伙伴。 素廉沉默。 直到张子尧捧起他的手,“咦”了声像是突然看见他虎口处还在滴血的伤口,少年脸上的高兴稍稍收敛,一边问“牛牛你方才是不是受伤了”一边作势要掀起他的衣袖看个清楚……素廉这才像是如同从梦中惊醒,猛地一抖将少年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甩开,稍稍提高声音道:“别碰我。” 如此动作之时力道没收敛好,张子尧被挥得稍稍后退两步。 素廉愣了下,似觉不安,再次蹙眉。 正欲接受少年的愤怒,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显得比之前更加担忧地问:“怎么了?碰到你其他地方的伤口了?抱歉,之前忘记你身上还到处是伤,只是光顾着高兴看见你的人形以及同你说上话——” “不是。” “?”张子尧的声音戛然而止。 素廉想了想,将双手背至身后,而后慢慢提醒道:“蔷薇。” 张子尧先是微微困惑,最终在努力回想之后,终于还是想起,在牛牛还是被关在木盒子里的小兽时,烛九阴曾经为了说服张子尧不要伸手乱摸,将一枚盛开的正好的蔷薇扔入盒中,当时那朵蔷薇就迅速凋谢枯萎最终变成了焦黑……张子尧愣了下,良久,仿佛劫后余生似的抬起手挠挠头:“喔,真的差点忘记了。” “喜爱动手动脚,疑似肌肤饥渴症,记忆力差且毫无惊觉心。”烛九阴凉飕飕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看来某天早上起来睁开眼便见你因不知死活触碰灾祸神暴毙房中指日可待……” “我不碰他就行了。”张子尧不以为然道,“牛牛来,我不碰你,但是既然你从画里出来了,正好可以给你上药——凡人的药虽然不一定比得上什么灵丹妙药,但是你身上那都是扎出来的伤,所以敷上之后肯定会好些。” 素廉瞥了眼张子尧:“我浑身都是伤。” 张子尧不明所以:“我买了很多药,管够。” 素廉停顿了下,突出重点般强调:“全身都是。” 张子尧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嗤嗤笑道:“浑身是伤也无妨,小孩子害羞什么?方才那般惊吓之后我现在也睡不着了,索性一会儿叫人小二打盆热水上来给你好好擦洗上药,你化作兽型的时候毛都□□涩的血水弄得一缕一缕的了,你快将衣服脱了,我这就去叫人——” “脱衣服?”没等素廉回答,倒是烛九阴像是猛地抓住了关键词似的问,“脱什么衣服?” “不脱衣服怎么上药?”张子尧问。 “你让这小畜生脱衣服?”烛九阴又问。 “对,然后我给他上药。”张子尧答,“不许叫他小畜生。” “他脱完衣服你给这小畜生上药?”烛九阴挑起眉,“用什么上?” “用脚。” “……” “上药还能怎么上?当然是用手,不能直接碰牛牛就套层纱布不就成了?”张子尧也跟着挑起眉,“当初你被那八卦镇邪榻灼伤,我也想给你上药,你自己遮遮掩掩——” 话还未落,从画卷里便有一物件飞出,素廉伸手稳稳接住,定眼一看只见手中的是一支碧玉瓶,瓶口好端端地封着,隐隐约约从里面传出一股好闻的花香与草药混合气息……素廉抬起头面无表情扫烛九阴一眼,后者拢着袖子却不看他,只是淡漠道:“九霄玉露浆,化瘀生肌,自带三百年一开九霄花香,七仙女都拿它抹脸——总比凡人那些个不知道什么草根倒腾的狗皮膏药来得有效,自己拿去美滋滋抹抹得了,小畜生别尽想着给人添麻烦。” 张子尧那些花大价钱买来的上品金疮药到了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龙那就成了“狗皮膏药”,他是很不服气的。 但是这边定眼一看,素廉开了药瓶倒了一滴震伤虎口之上,那伤口果然肉眼可见立即愈合,张子尧到了嘴边的反驳也就吞回了肚子里,也放弃了要给素廉上药的想法,转身下客栈去叫小二给送盆热水上来,接下来任由素廉自己折腾—— 捉摸着蜚兽害羞,张子尧还千辛万苦给他搬来个屏风。 当打着呵欠睡眼朦胧的小二将热水搬进来,见张子尧房间里多了个漂亮小童,不禁愣了愣:这房间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人?……这人长得真好看。 那小二将热水倒进屏风后的浴桶里,水蒸气冒出来,小二拎着空洞蹦跶出来:“客官,您要的热水放好了——那个,还有,您别嫌小得多事,就提醒一句,您这房间是单人间,若是多出一个人住的画,要加银子的。” “知道了,”张子尧正摆弄那屏风,头也不抬道,“就一晚,明儿他就不在了。” 牛牛一般待在画里,对于其他不知情的人来说,明儿他确实就“不在了”。 张子尧言罢,只见小二愣在原地,看看张子尧,又看看坐在床边的漂亮小孩——良久,小二看向张子尧的眼神产生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变化,扔下一句“您开心”,拎着木桶飞快地跑走了……房门被人从外面“呯”地一下关上了,张子尧抬起头满脸疑惑:“他怎么了?” “没怎么,”烛九阴幸灾乐祸地说,“好着呢。” 张子尧:“?” 而此时少年不知道的是,店小二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一路飞奔下楼,凑到了柜台后头脑袋一点一点正打瞌睡的老头身边,满脸八卦地用手肘捅了捅他—— “喂,老炎头,你起来起来,我跟你说!” “?” “楼上那个小少年,啧啧啧,你别看他年纪轻轻,倒是个会玩的……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漂亮得要命的金眼番邦小孩放在自己的房里,一夜风流——方才还管我要热水呢!我起先还不信,提醒他房间里多一个人要加银子,你猜他怎么说,他居然毫不避讳道明儿他就不在了——哎呀哈,哎呀哈……” 小二一脸兴奋。 老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良久,伸出手对准小二的脑袋上来了一下,小二“啊”了声一脸委屈:“你做什么打我?” “一天满脑子都想得什么玩意,”老头瞪眼道,“有这想象力去写民间小本早发家致富了,还当什么店小二……” 夜深了。 客栈一楼柜台后,老头与年轻的店小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客栈二楼,清风吹入一间正敞开的厢房,摇曳的昏黄烛光中,有隐约带着血腥气息的水蒸气从屏风后盈盈蒸腾升起; 屏风外,身着里衣的少年握着一本《山海经》于烛台边坐下,借着微弱的光哗啦啦地翻阅一边在嘴巴里碎碎念“肥遗”; 在少年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卷,画卷里端坐于松枝之上的男人先是垂眼看着少年看了一会儿书,片刻之后,扔下一句“学海无涯回头是岸”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一脸无聊地隐藏到松枝后面,不消片刻,便从松枝后传来了轻微的酣眠声…… …… 第二日。 张子尧早早便醒了,事实上他只是在接近天亮之前靠在床上打了个瞌睡——起初他甚至都没准备要睡的,只是靠在床边看着洗干净的蜚兽给自己身上抹药时,嗅到那淡淡的药香以及衣衫摩挲时发出的沙沙声响,总也忍不住眼皮子打架,最终居然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也没亮。 张子尧起身,期间扫了一眼屏风后的木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丝毫不见哪怕一滴水,凑近了嗅嗅鼻子只闻到淡淡血腥气息,却也并不浓郁,恍惚之间这才想起蜚兽遇水枯竭的事,捉摸着也好,反倒省去了他想理由跟店小二解释哪来的一桶血水…… 打着呵欠张子尧来到画前看了眼,只见洗干净身上的污秽的小兽趴窝于画卷的乱石山脚下,微风吹过它白色面首有细微绒毛波动,小鼻子一动一动的居然十分可爱……张子尧见它身上皮毛也是比之前情况好了不少,伤口不再之前那样泛红不见好转,心下也跟着十分欢喜—— 此时听见树梢上传来微微响动,一抬头便对视上一双红色的瞳眸,烛九阴面无表情地看着画卷外的少年,稍停顿后问:“你没睡?” “醒了。” “你是老头么?” “没你老。” “那怎不见你尊老爱幼?” “毕竟老的为老不尊在先。” “又耍嘴皮子。” “你教得好。” 画里画外对答如流,每日日常完成第一项,在烛九阴的哼哼声中张子尧心满意足地转身去洗漱。而后,又仿佛生怕惊醒了画卷中熟睡的小牛一般,少年小心翼翼将画卷从墙上拿下,缓缓卷上挂在腰间。 就连走出房门的时候迈步都比平常稳当了些,张子尧道隔壁厢房唤元氏起床——这项工作一如既往的难以实行,张子尧推开门时,只闻到了那扑鼻而来的沉木香似比之前更为浓郁,他微微蹙眉,来至床前,只见床上夫人安稳沉睡,最奇怪的是,床上除却她睡的地方,其他地方却没有一丝褶皱,就仿佛在整个睡眠过程中她几乎纹丝不动,连翻身都没有…… 张子尧心下越发觉得奇怪,然而却也没办法去证实什么,只能按照之前那样伸出手去轻轻摇晃妇人,压低声音轻声视图唤醒她—— 只是今日元氏似乎比往日睡得更沉。 张子尧在摇晃她几下后她也未曾醒来,只是一缕在胸前的发滑落,却正巧叫张子尧看见了她脖子后面隐隐约约露出了一道黑色的痕迹,那痕迹就像是什么图腾的一半,如同几片含苞待放的花瓣…… ……奇怪? 张子尧停下了动作,稍稍蹲下身子有些好奇地去看,从他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那似乎像是一个胎记一样的东西——在他的记忆中元氏的脖子上可没有这样的痕迹——心下觉得更加诡异不安,少年正想要伸手去稍微撩开那发看个仔细,这个时候,原本还闭眼沉睡的妇人却突然睁开了眼,那眼神冰冷淡漠,居然让人觉得非常陌生! 张子尧被吓了一跳,心中打了个突猛地后退一步,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突然醒来的妇人翻身坐起,当她转过头时,那深棕色的瞳眸之中又恢复了张子尧所熟悉的柔和,仿佛之前他瞬间所见均是幻觉……元氏转过身,看着坐在地上瞪着他发愣的少年,微微一笑:“子尧?你坐在地上做什么?天气凉,当心着凉。” 张子尧僵硬地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想要爬起来身体却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片刻的惊吓之中不听使唤……他只能摇摇头,而后道:“我来叫娘起床,今儿就该进太行山脉了,接下来还有一段路要赶,起晚了赶不及早饭我怕娘饿着……” “知道了,你这孩子,就爱瞎操心。”元氏笑道,“娘这么大的人了,还能把自己饿着不成?” 元氏言罢,稍稍起身,缓步来到张子尧跟前伸手想要将他从地上扶起——然而没想到的是,当她的手即将碰到张子尧时,少年却有些反常地往后缩了缩…… 元氏微微一愣。 张子尧也愣在原地。 ——完全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下意识举动。 双方陷入短暂沉默,最后,他还是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元氏的手,却并没有借力而是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少年对着娘亲笑了笑:“娘亲快些洗漱吧,儿子在楼下等您。” 元氏点点头应了。 张子尧转身,唇边挂起的笑容消失,转而微微蹙眉,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地走出房间——出来的时候恰巧在走廊上遇见了炎真老头,见少年从元氏房间走出,炎真明显愣了下,张子尧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当没看见,反而特别奇怪地问了句:“你怎从这出来了?” “唤我娘起床,她睡得沉。”张子尧道,“怕耽误了出发的时辰。” “娘亲?她?” 炎真老头仿佛下意识地反问了句,看向张子尧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 张子尧下楼时,楼痕一行人早已围绕在桌边用早膳——兴许是昨日休息得不错,一行人精神头十足,楼痕见了张子尧显得十分高兴,抬起手招呼他过去坐下,问:“你娘醒了?” “回王爷的话,我娘醒了,只是还在洗漱,怕是还要些时间。” 张子尧端了碗粥喝了口,粥里放了白糖甜滋滋的,但是他却因为心里又有了惦记,有些食不知味——整个早餐用完,张子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塞了什么东西下肚,只知道自己是吃饱了不饿了,便放下筷子坐在桌边等待……此时其他侍卫也均三三两两吃完去准备车马,桌边上只坐着张子尧一人,此时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元氏下来,他又站起来想要上楼去看看,结果刚刚站起,肩膀上便放上了一只有些枯瘦的手。 张子尧吓了一跳,转过头定眼一看,却发现身后站着的是炎真。老头蹙眉看着张子尧,却是语出惊人道:“小孩,老朽且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诚实回答,你娘亲是否之前是已离世之人?” 张子尧没有回答,不过他猜想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已经完美地回答了炎真。 “难怪,”炎真嘟囔了声,“老朽就觉得奇怪,你们这么一群大活人,怎么身边还带着个无悲城里出来的人……听说你们还是京城来的,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无悲城。 元氏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她说她喜欢那个城市。 “前辈,我娘亲之前因为病重去世,数月前,我弟弟亲自前往您提到的那个无悲城,将她从黄泉路上换回——世间最悲痛之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虽不知其中前因后果,亲人失而复得,我却确实因此万分欢喜,心中十分感激将我娘从黄泉路上唤回之人……只是最近,子尧心中总觉得好像有一丝奇怪之处。”张子尧站起来,压低了声音道,“那个无悲城,我娘也是天天念着那个地方,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炎真深深地看了张子尧一眼——那一眼,说不上是同情还是什么。 停顿了下,他这才缓慢地跟张子尧说了个其实他早就听过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包括了公主,公主的三十六位铁骑,城破,公主逃亡之后来到一座被蔷薇花簇拥的城市,并且在那座城里找到了复活她的三十六位铁骑,并率领他们夺回了自己失去的城池…… 这个故事张子尧耳熟能详,只是以前他听得故事版本,那座□□字叫无殇城。 “那座城其实叫无悲城,是真实存在的。”炎真微微蹙眉,背着手想了想缓缓道,“那公主也是真实存在的,她的名字叫图灵——国家被他人侵占后,图灵一度失去踪迹,人们都说她早就死在了沙漠里,也有人说她死在了要赶紧杀绝的追兵的马蹄之下……直到某一天,图灵率领着她的三十六名铁骑杀回自己曾经的国家领土——” “那是一场战争。”炎真道,“老朽亲自将它书写在天河书上。” 张子尧微微瞪大了眼,十分惊讶:“什么,是你……” “哪怕是见过无数场人间生灵涂炭的老朽,也未曾见过如那天一般震惊的一幕——他们无所畏惧,刀枪不入,无畏伤痛,他们以一敌数千敌军,手筋被挑断长矛却还在挥舞,战马的头颅被割下却还在奔跑……当时,那些出来抵御工程的凡人士兵均被这三十六铁骑吓得肝肠寸断,到最后已经无人敢出来应敌——那三十六位铁骑,根本已经不是凡人,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阴兵……最终,靠着这些阴兵,图灵夺回了自己的城池。” “是,这个故事我听过,可是——” “流传开来的版本,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不然呢?” “其实在真实的情况里,最后,登上了王位的图灵还是死了。”炎真闭上眼,又缓缓睁开,“死在了被她亲手复活的、故事中忠心耿耿的铁骑手上,三十六骑中,有一人亲手刺穿了她的喉咙,杀死了她。” “可是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后来无悲城就变成了一种禁忌,就连天河书也不能书写任何关于这座城市的灾祸命运。”炎真道,“这座城坐落于这个国家的最边缘,就仿佛是一座完全与世隔绝、被放逐的城池,人们都说从里面走出来的人都是受到了诅咒的活死人……小孩,听老朽一句劝。” 炎真停顿了下,然后盯着张子尧的眼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阴阳两岸本不互通,生死皆为命中定数不可强求,无论是为了什么,清醒点,不要去——千万不要去无悲城。” 第49章 城 阴阳两岸本不互通,生死皆为命中定数不可强求,无论是为了什么,清醒点,不要去—— 千万不要去无悲城! 张子尧浑浑噩噩地坐在桌边沉默许久,炎真的话还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为什么不要去无悲城? 无悲城里有什么?为什么最后忠心耿耿的三十六位铁骑会对图灵公主拔刀相向?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张子尧陷入左右两难的境界,哪怕元氏已经洗漱完毕在他身边坐下很久,他也没有立刻同她搭话……直到元氏用完早膳,马车车队准备启程出发,张子尧转身谢过老头并道别时,他分明可以看见老头看着他的眼神严肃也颇为无奈,像是猜到无论自己如何警告,眼前的少年注定不会听他的话。 张子尧浑浑噩噩地走出客栈,正欲爬上马车,突然被楼痕叫住。他奇怪地拧过头去,却见包括楼痕在内,周围众侍卫一块儿都笑得暧昧,此时看着他如同看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而楼痕与他缓缓道:“子尧,差点儿忘记同你说了,今天早上客栈前突然有一名婢子找上门来,自称你在张家时用惯的奴婢。因你离家时间太久,你家里人担心你在外头被陌生人伺候得不好,便打发她来找你——她之前去了京城,知晓你已经离开,又不辞千辛万苦地追过来,快马加鞭昨日才连夜赶到,来的路上险些被流寇土匪所伤……” 张子尧:“啊?” 张子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婢女? 谁? 春凤? 张子尧一脸懵逼,脑海里浮现出春凤那个爱哭的胆小鬼迈着她的小短腿骑着马还快!马!加!鞭!一路从张家赶到京城又从京城赶来这太行山脉的一幕——想着想着怎么都觉得这画面十分荒谬……唇角抽了抽,张子尧正想说自己没有什么婢女,他在老家的家里人也并不会关心他有没有被人伺候好只会关心他什么时候死翘翘,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看见一抹妙曼身姿从楼痕身后缓步走出—— 然后他就知道为什么楼痕和这些侍卫笑成这样了。 来人身材高挑,发别一枚素色双头蛇形簪,身着素花齐胸襦裙,她皮肤白皙,鼻尖小巧高挺,一双凤眼欲语还休,右眼眼角下一颗美人痣在那百胜雪的脸蛋上显得分外夺目……此时,她语笑如嫣,似见到张子尧当真欢喜,用娇滴滴的声音道:“少爷,扶摇追您追得好辛苦呢!” 张子尧:“?” 张子尧:“………………” 等、等下?! 在张子尧震惊的目光中,自称“扶摇”的婢女缓缓靠近,女人胸前一对颤颤悠悠的白兔几乎呼之欲出——然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是她右手臂上丝毫不掩饰地缠绕着白色的绷带,绷带下隐隐约约透出血色,仿佛……她曾为剑所伤。 而且还是最近的事。 张子尧觉得头有些晕。 于是他身后扶住了身边的马车,正疯狂试图以捏断马车窗棂给自己压压惊,这个时候又听见身后的元氏奇怪道:“奇怪,咱们家何时有过这样美艳的婢女?为娘倒是从未见过……” 张子尧立刻充满希望地转过头去看他娘。 然而没想到那女人却对答如流:“夫人有所不知,在夫人去世后,少爷为您打点身后事,碰巧在义庄撞见奴婢卖身葬父,一时心软,打发了奴婢一些银子为父亲置办了一副好棺……奴婢感激万分,当即发誓愿意为少爷做牛做马,永世为婢。”扶摇笑眯眯地嗓音娇滴滴跟谁说话都像是在撒娇,却不掩其四平八稳,面不改色撒谎的本事。 张子尧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鬼?!我才没——” “哟,原来还有这桩美好动人的故事,本王却不知了!子尧,这可当真是好人有好报,本王实在是羡慕,羡慕啊!” 楼痕大笑,周围一群侍卫亦跟着哄堂大笑。 “不是不是不是?!我真的没——” 张子尧憋红了脸——不是害羞的——纯粹是急的,他想要大声咆哮“这他娘才不是什么卖身葬父的婢女只是昨晚来我房间企图取我狗命的刺客蛇妖”,然而话到了嘴边,却仿佛被扶摇提前得知,那女人转过头来笑容不变扫了张子尧一眼,他的所有话就都堵在了喉咙里,任由他怎么拼命,都发不出一丝丝的声音! 张子尧快要抓狂。 然而这时候却没有人准备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几乎是被推挤着被那些“好心侍卫”和那蛇妖一块儿挤上了一架单独的马车,马行车帘子放下来,还不容张子尧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马车便已经吱吱呀呀地离开了客栈…… 张子尧觉得自己被绑架了。 各种意义上的“绑架”。 只见那自称“扶摇”的女人一进马行车,脸上的笑容便垮下,豪气冲天一掀襦裙,先稳稳占据了马车中一个角落; 张子尧腰间画卷抖了两抖,画卷从他腰间挣脱挂到他身后的车壁上,画卷里,烛九阴拢着袖子端坐于树梢上,“喔”了一声; 紧接着一道不算耀眼的白光闪过,带着一边眼罩的金眸独眼少年亦出现在已经有些拥挤的马车中,他手上、脖子上——除却那张漂亮的脸蛋,但凡是暴露在空气中可能被人不小心碰到的地方都缠满了雪白的绷带,此时,他淡淡瞥了一眼马车中的另外一个女人,犹豫了下,在马车的另外一个角落坐下; 张子尧缩在中间,一脸惊慌加茫然,持续瑟瑟发抖。 ——张子尧发誓,至少在他从张家大门迈出爬上前往京城的马车的那一刻,他还是独行侠一位。 而如今。 看看左边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漂亮小孩; 看看右边盘腿坐着,双手叉腰挑高了眉一脸挑衅斜睨他的漂亮婢女; 再看看身后,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歪七扭八坐在松树枝上微微低着头,一脸兴致地看着车内拥挤情况的英俊男人—— 张子尧完全搞不明白,他身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就嗙嗙嗙地多了这么一些人,此时此刻,拥挤地跟他一同挤在一架原本最多只容得下两人的马车里,每个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 众人沉默。 最终,还是张子尧忍无可忍地打破沉默:“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烛九阴答得很快:“画卷里天宽地广,这只牛非要下去挤。” 素廉撇这龙一眼:“你也会下来的——如果你出的来的话。” 烛九阴动了动,而张子尧似已经在他动作之前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一脸紧张飞快阻止道:“想清楚,这时候你再探个尾巴出来这辆马车就被挤爆了!到时候我肯定懒得同那些人解释那么多,你自己想办法跟他们解释为什么一张画里会住着条能伸尾巴和胡须出来的龙!” 烛九阴:“……” 烛九阴一脸吃瘪,坐回树梢。 而此前,张子尧之前想问的当然不是“画卷里天宽地广牛牛为什么非要下来挤”这件事,意识到以这些人的跑题能力若是他不直接点出问题所在恐怕磨蹭到太阳下山他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下定决心似的转向扶摇,停顿了下,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少年只能干巴巴道:“至于这位刺客小姐姐——” “老娘叫扶摇,岁数能当你祖奶奶了,谁是你小姐姐。” “……” 扶摇一扫之前的千娇百媚,抬起一边腿,手肘搭在膝盖上摆出个标准山贼土匪的坐姿,居高临下瞥了一眼张子尧:“别误会,老娘真不是来伺候你的——我家女主人说了,她知道木盒子在你这,烛九阴大人和蜚兽也在你这,既然烛九阴大人不愿与她将木盒子拿回去,那暂且便放在你这里……只她并不是那么放心区区凡人是否能够照看好那物件,便打发老娘来看着你——顺便,照顾烛九阴大人。” 张子尧脱口道:“一条纸片儿龙要什么照顾?” 烛九阴:“本君金贵,哪怕是纸片儿龙,那也是金贵的纸片儿龙。” 张子尧转过头去瞪烛九阴:现在是和我抬杠的时候? 烛九阴亦目光坚定回瞪他:‘任何时刻本君的威严不容冒犯’这是基本原则,所以,是。 烛九阴理直气壮的炯炯瞪视中,张子尧叹了口气:“你想要婢女伺候你我烧给你,折腾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 你也不嫌眼睛疼。 我眼睛都快被她胸前那一对跳来跳去的二两肉给晃花了。 明儿就得长针眼。 张子尧闭上嘴,这些个吐槽均是吞回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停顿了下,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他再次看向扶摇——这一次,大概是在听了扶摇那一长串的说词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少年比之前瑟瑟发抖的怂样好了许多,他看着扶摇缓缓道:“敢问这位祖奶奶,你家女主人,可是后土娘娘地祗?” 扶摇翘了翘唇角,脸上还显得挺骄傲:“算你识相,烛九阴大人跟你说的?” 张子尧点点头:“恕我直言,按照我知晓那些个为数不多的知识,后土娘娘,可是早已在千百年前便已为人妇。” 扶摇翘起的唇角僵硬了下,一愣:“是没错,有问题?” “娘娘既然已为人妇,不好好关照关心自家夫婿,何必心心念念记挂着别的,别的——”张子尧想了想,伸出手一指身后画卷里面无表情的男人,“别的雄性生物?” 扶摇“喔”了声,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张子尧说的是什么意思,一脸淡然冷静道:“你娶了媳妇儿之后养只狗都得挑公的养么?” 张子尧:“……” 烛九阴:“你说谁是狗?蛇妖,你再说一遍?” “得罪了,大人,扶摇只是打个比喻而已。”扶摇道,“我家女主人让我看着你,我便看着你;让我照顾烛九阴大人,我便照顾烛九阴大人,你们不接受是你们的事,但是我会跟着你们,因为我要完成我女主人交给我的任务——昨晚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了,反正伤口过两天便好。” “什么?你既往不咎?”张子尧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半夜扰人清梦跳进窗户一言不合便刀剑详见的人好像是你吧?!” “谁让盒子在你这?怪我咯。”扶摇轻描淡写拧开脑袋,视线游弋,最后停在了端坐于自己对面,始终一动不动的小孩身上,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缓缓道,“蜚大人,昨晚同扶摇交手的可是大人您?” “是。”素廉目无情绪道,“没想到你还有胆回来。” 扶摇“哼”地轻笑一声,似不为素廉所威胁,眼底那颗勾魂痣生动跳跃,忽染起身微微翘起臀——张子尧连忙往后躲,只见这女蛇妖横跨过挡在自己与蜚兽之间的少年,远远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素廉的下巴:“都说蜚兽凶神恶煞,面相丑陋,人人避之,唔——没想到,却是这样漂亮的孩子!啧啧,都说蜚兽一年抵人间十年,照这个速度,大约在回收木盒之前,扶摇便可见大人您长大成人的模样,到时候……” 话语刚落,便被素廉无情拍掉了手。 扶摇娇喘一声,眼中饱含埋怨缩回手去。 张子尧看着只觉得此情此景分外辣眼睛,趁着这会儿谁也没说话,赶紧摆摆手表态:“不行不行,我管不了你女主人给你下达过什么命令——这位祖奶奶,我这儿现在人满为患了,而不巧在下正好是孤僻症患者,身边挤这么多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扶摇笑得开心:“那便饿死困死,你这小傻子,有几条命跟你妖仙奶奶作对?你死了正好老娘回收木盒,还买一赠二附带装着烛九阴大人和蜚大人的画卷,岂不妙哉?” “…………” 莫名地,张子尧突然觉得这个扶摇的画风有点眼熟。 想来想去,他满脸麻木地回过头,与身后端坐于树梢上的男人对视上。 烛九阴翻了翻眼睛:“?看什么看?” 张子尧收回目光,抹了把脸—— 这下好了。 画卷里的赖皮龙还没学会什么叫消停,这会儿又来了个女版赖皮蛇。 这爬行动物一脉修炼成精后都这尿性? ……许仙也太可怜了。 …… 一个时辰过后。 “——小蠢货,本君想吃蛋黄酥了,红豆馅儿加咸鸭蛋,里头不加肉松蓉的那种……不咸不甜不好吃。” “——小傻子,这蜂蜜坚果真香,吃了不发胖最合适你妖仙奶奶,一会儿你再管那人傻钱多好哄的王爷要些。” “——小蠢货,外头的侍卫在讨论大闸蟹,本君想吃大闸蟹。” “——小傻子,这笔看起来不错,让你妖仙奶奶玩耍一番,放心,我不会拿了就跑,就玩玩,真的就玩玩。” “——小蠢货……” “——小傻子……” 行车至一半。 张子尧便被两条修炼成精的爬行动物逼得连滚带爬跳下马车,甘愿自行落网一般爬上了最前方那楼痕的座驾。 看着一脸狼狈、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自己马车上爬的少年,原本懒散依靠在长榻上的王爷放下了手中正阅读的兵书,稍稍坐起唇角挂着玩味的笑道:“子尧怎跑本王车上来了?自己的马车不好?” 那句“自己的马车”愣是被他说出了些叫人面红耳刺的艳俗味。 张子尧被他调侃得从脸红到脖子根,摆摆手老实道:“王爷莫取笑子尧了,明明知道子尧并不习惯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一事,偏偏……” 说到这,张子尧“啊”了一声。 楼痕唇边笑容扩大,故意问道:“怎么了?” “王爷专程为了看笑话,才这样做的。”张子尧一脸悔恨,自己怎么会上了别人的套! 这下楼痕终于忍不住放生大笑,手中的兵书“啪啪”敲着大腿:“莫怪本王戏耍,只是当时见子尧那着急忙慌的模样实在可爱,便忍不住想要那样做了——原本以为至少半路你才会干脆跳上哪个空下来的马背放弃马车,却没想到……这么一会儿你就落荒而逃,倒是很会选地钻进了本王的马车里。” “……” 被楼痕这么一说,张子尧就得自己是有点突兀,挠挠头小声嘟囔了声抱歉。 楼痕眼角含笑:“子尧何必道歉,却俗不知见你来,本王心下是如何欢喜。” 张子尧觉得自己这次不再上当受骗了,瞥了楼痕一眼,碎碎念一般道:“一样的坑摔两次那都是傻子,我不是傻子,这次绝不会上当了。” 楼痕不言语。也不说自己是不是又要戏耍人,只是眼中笑意更深……良久,他打量了下少年,耳而后摸摸下巴道:“嗯,看着是有精神些了……” 张子尧愣了下,抬头莫名看向他:“王爷?” “方才在客栈里,也不知道那疯疯癫癫的老头同你说了些什么,之后你的脸色就一直不好看——本王方才还在琢磨有什么法子让你打起精神来,若那美婢真能做到,本王稍容忍牺牲一下又何妨。” “?” 楼痕最后这句话张子尧没听懂,不明白他和扶摇的事跟楼痕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看上扶摇了想将她收入房中,这会儿已经将她看做自己的所有物? 呃,可那是妖啊。 而且还是特别难缠的妖。 张子尧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尴尬,索性略过了它,然后闲着也是闲着,见楼痕又没有拿起兵书继续读的意思,张子尧开始没话找话:“王爷,太行山脉如此广阔,咱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太行山脉东四百里,为我天沧边境,那里终年缺水干旱,为沙漠环绕。然而唯独在沙漠中央,有一座就算是与世隔绝的城,城墙上常年盛开淡色蔷薇……” 张子尧有些震惊地转头看向楼痕—— 楼痕却懒洋洋道:“无悲城。” 张子尧微微瞪大了眼,脑海之中又不禁浮现出炎真警告自己时的模样——是是是,他是考虑过不管不顾,忽视一切的困惑只管将他失而复得的亲人送到她想要去的地方让她人生无憾——他甚至做好了自己会牺牲一些什么的决心……但是张子尧没想到的是,刚开始直说要来太行山脉驻扎军队送粮准备迎战外敌的楼痕一行人,要去的也是无悲城。 “无悲城?咱们这是要去无悲城?!” “看来子尧也熟知这个故事。” “很早以前听过公主与她的三十六位骑士的故事,后来又听到了一些别的……”张子尧咽下了口唾液,显得有些艰难道,“就在刚刚,客栈里的老头说的,他倒是一眼看穿我娘死而复生来自无悲城,且说那地方遭遇了诅咒,生死不可强求,若无要事……” “‘——‘千万不可前往无悲城’。” “千万不可前往无悲城,对不对?” 马车内二人异口同声,张子尧咬着下唇抬起眼瞥了楼痕一眼,沉默下来……后者却神情自然,只是笑道:“本王当然知道无悲城的妙处,这便是为何本王面对你那起死回生的娘亲却也不大惊小怪——子尧难道不觉得奇怪?本王作为寻常人,怎么会对这种事表现得平静如常?” “……”楼痕不提,张子尧还真没仔细想过。 “关于无悲城传闻本王听过许多,人们妖魔化那个地方也无非是并未亲眼见识过它的美——更不知道这座坐落于边境的小城,事实上是镇守我国土边域最牢固、攻不可破的一道防线。”楼痕微微一顿,突然问,“子尧,若故事中的三十六位不伤不灭不惧的铁骑真实存在,你以为如何?” 张子尧下意识开口:“那自然是以一敌千百敌军……” 说到一半,他猛地停了下来,惊诧望向楼痕! 后者只是垂下眼淡淡道:“这边是天沧百年来哪怕是轻兵疏防却依然无人敢侵太行山脉一界的原因——在无悲城,有一只被皇家直接控制的无悲军,军中寥寥数十人,却如所说,以一当百,镇守我国土安静。” 既然还有这种事!张子尧心中无比震惊。 “不悲军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传说能够结束他们生命的只有自己——在图灵公主与三十六铁骑的故事最后,传闻一位铁骑杀死了公主……这样的悲剧结局却让人们一口咬定重生之人背负诅咒,如行尸走肉冷酷无情。” “……” “人们却不知,凡人感情之复杂本就注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为积怨?为情伤?为权利?还是为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我们至今任未得知那名骑士痛下杀手的真正原因——我们只知道,在图灵公主死后,三十六铁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将他们的国家治理妥当,百姓安居乐业。只是最后,这三十六位骑士却还是难逃一夜之间突然消失的悲剧……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张子尧听着故事,近乎于沉浸在故事中。 “直到千百年后,拥有将人从黄泉道唤回能力的镜女巫再次出现,每一年,她都会选择几名忠贞善良之人,不定期将他们从阴间召回,那些人起死回生后,便加入无悲军,这只军队便不断壮大起来……” 如果是这样只增不减的话,为什么无悲军至今却还是只有几十人?张子尧心中疑问,隐约觉得这其中似有楼痕未道出的微妙。 然而心思辗转之间,他还是先道出其他对于他来说更重要的问题:“可是我娘她不是战士,那个镜女巫怎么会……” “张家人本非寻常,想必是你弟弟张子萧用了什么法子说服镜女巫额外破例也说不定,“楼痕笑道,“这次前往无悲城,子尧自然会见到镜女巫本尊,到时若有困惑,亲自提问又有何妨?” 这么说来,倒是张子萧还真的费过心思了? 张子尧沉默片刻,正欲开口,这时候从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消片刻,楼痕侍卫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王爷,前方断崖通往山谷的桥路不知为何断了,往年总是走这一条官道,地图上也未标明是否还有别的路可以走,若是现在立刻叫人修葺,这起码得耽搁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桥断了? 张子尧微微蹙眉,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果不其然见到在车队的正前方,有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悬崖深不见底,隐约听得见从最底部传来流水湍急之音……侍卫若站在悬崖边上,谈话声音稍大便可听闻回声——周围看似没有其他路可走了,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绿林,唯一的通道便是两端之间连接的宽阔绳桥,如今不知是自然原因腐朽断裂,还是遭人为破坏…… “若是等得来个十天半个月,本王一路急吼吼的赶路是吃饱了撑着么?过了桥就到无悲城边缘了,你们让本王隔着悬崖峭壁干瞪眼?”楼痕跳下马车目无表情道,周围士兵皆低下头不敢回话,各个像是怕触了霉头倒霉,三三两两均言自己前去找路,随后一哄而散。 张子尧跟着下车,没一会儿便听见身后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元氏和扶摇亦分别从不同的马车跳下车来,元氏一脸担忧地看着那断桥微蹙眉不言语,眼中少见焦急情绪浮现;而扶摇则是笑眯眯地摇着水蛇腰渡步到张子尧跟前,不待他出声,主动弯下腰将那卷好的画卷毕恭毕敬地系在他的腰间,笑眯眯道:“少爷的画儿——下回少爷再离开可要记得带着,奴婢一人同这画卷相处当真承受不来,真害怕这画儿一言不合自行撕裂,少爷宝贵的东西,到时候奴婢可没个交代呢!” 扶摇这话音量不高不低,倒是也只有张子尧听得见,听她满口胡言,张子尧翻了个白眼退后同她拉开安全距离:“你衣服能不能往上提提,那东西都快掉出来了。” “哪个东西?” 扶摇先是莫名其妙眨眨眼,片刻后低头一看反应过来张子尧在说什么,顿时老母鸡似的笑得花枝乱颤,嘴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真可爱难怪烛九阴大人当宝贝”……张子尧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这时候抬头一看见元氏靠近,又收敛了这不正经的表情,推了扶摇一把示意她别那么疯,并在元氏走近时,换上了温和嗓音道:“娘亲,有侍卫说前面桥断了,可能要耽误一阵时间。” 元氏点点头,抬起手仿佛不经意地抚了抚自己的颈部。 张子尧心中没来由地紧了紧。 这时候便听见身边垫着脚佯装伸脖子看向远方扶摇道:“哟,这桥还真断了啊!” 张子尧知道这些妖怪的眼神儿都好得很,这会儿随便看一眼怕是都能将那边的情况看的清清楚楚——这蛇妖还真他娘的爱演戏,退休了可以考虑去当个戏子……正腹诽着,便听见前面侍卫同楼痕报道:“回禀王爷,经过查证,这断桥兴许是常年风雨侵蚀老化,自行断裂,属下已经派人前去寻找其他可绕行的路以及前来休憩的工匠——” “风雨侵蚀个屁,”扶摇凑到张子尧耳边说悄悄话,“这桥分明是人为弄断再经过掩饰所成,八百里开外老娘都能闻到那断绳上残留的凡人臭味……” “那你离我这么近不怕熏死你?” “你不一样,”扶摇见四周没人注意,伸手掐了把张子尧的脸,“妖仙奶奶就喜欢你这么可爱的小嫩包子。” 张子尧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仿佛看见一条毒蛇呲着獠牙对自己嘶嘶吐杏子。 “小傻子,别怪妖仙奶奶没提醒过你,这附近可没旁的路了,那群侍卫小哥哥去了也是白去。”扶摇没骨头似的又蹭上来,懒洋洋道,“你那奇奇怪怪的娘亲看着很着急要赶去那个活死人城呢——要不你说点儿好听的,妖仙奶奶便大发慈悲,找来雀鸟姐妹搭座云桥,送你们一程……只是这样,你就欠妖仙奶奶一个大人情了。” 扶摇话语刚落,仿佛要验证她的说法,一只雀鸟从树枝上鸣叫着飞落落在她的肩膀,歪着脑袋看着张子尧;扶摇本人亦似笑非笑,双眼含春看着张子尧—— 然而还未等她继续言语哄骗,光洁的脑门上便被人用手指轻轻戳了下。 “表现欲那么强一开始不如说是我祖奶奶,要做婢女便有个婢女的模样,”张子尧道,“边儿呆着去。” 言罢,少年转身走开,来到楼痕跟前同他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反倒是一向话多的扶摇这一次仿佛真的愣住,站在原地消声许久,看着不远处那个少年的背影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露出个新鲜的表情。 不消片刻。 只见挡在断崖前的马车全部挪开了,一名士兵抱着一卷看似极厚宣纸从马车后面走出来,一条长长的淡黄色宣纸犹如地毯一般自人们脚下延展开来……与此同时,腰间挂着鎏金笔的少年,亦来到那画纸前站稳,解下鎏金笔,转身在捧着墨盒的侍卫小哥手中取了墨—— 歪歪扭扭的墨水痕迹出现于宣纸之上,那毛毛躁躁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似不远处断桥绳索,少年从宣纸的这头画到那头,直到来到悬崖峭壁边上,却不停顿,手中鎏金笔轻轻往画卷外一扫,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墨迹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是在空中也找到了落笔之处,墨迹凭空出现于画纸之外…… 墨迹扩散,最开始有些模糊,最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少年又在纸张另外一旁如法炮制。 不消片刻,两条曲曲折折的线便凭空出现于半空。少年又在两条线之中着墨数笔,一歪歪扭扭的木板似被搭在两条绳索之间,张子尧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踏了踏,确认踏实,便长吁一口气—— 站在悬崖边的人们各个翘首亦盘,眼巴巴地瞧着少年一段绳、一块木的画着,从悬崖边上画到悬崖上方,画一点儿挪一块地方——大约是半个时辰后,那桥便一点点地被画好了,从站在悬崖这边楼痕的脚下延伸出去的,是一座歪歪扭扭,看似简陋的墨桥! 扶摇掩唇轻笑:“画得真丑。” 这时,张子尧已经站起身,擦擦汗,往前轻轻一步跳跃落在了平实的地面上,然后转过身,冲着悬崖这边的人们挥了挥手——人们欢呼着上马,一名士兵最先开头,小心翼翼地驾着坐骑踏上那简陋的墨桥,先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会儿后,他高声兴奋道:“可以可以!真的可以!你们看你们看,我没掉下去!” 那声音传来,人们均是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准备出发…… 扶摇瞥了眼不远处也登上马车的元氏,目光在她颈脖间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便收回目光,也爬上了方才她用的那架马车,在车内坐稳,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掀开帘子,对窗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娇嗔道:“散了散了,没瞧见那小傻子多能耐活生生给画出一座桥来了么?” 扶摇话语刚落,一大群飞鸟鸣叫,从树林中扑簌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向天空—— 马车摇晃了下,慢悠悠地前进,整个车队慢吞吞地驶上了那座简陋墨桥…… …… 无悲城边境。 帐篷里,小女孩赤着脚丫子趴在床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放在跟前的铜镜看,在铜镜之中隐隐约约出现浩浩荡荡的车队驶过墨桥的画面,小女孩眼中一喜,从床上面跳了起来,手舞足蹈道—— “娘?娘!他们过来啦!他们过来啦!朝廷的人,还有元姨,他们从桥那边过来啦!” 话语刚落,帐篷便被人从外面急匆匆掀起,一个女人飞快走入帐篷,一把将铜镜从那满脸兴奋的小丫头手里抢了回来,怒叱:“让你别碰这铜镜!你怎不听又偷偷拿来玩——外头来了什么人,同你有什么关系?看你这么精神气儿十足的,不然省省粮食,今晚别吃饭了!” 女人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小女孩笑容僵硬,当场愣怔在原地。 她瞧着满脸怒气的女人夺走镜子,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帐篷……良久,她似满脸失望地低下头,看了看手指被铜镜锋利的边缘刮出的血痕,沉默半晌,全然不见之前的活泼喜悦。 第50章 城 张子尧后来又挤上了跟扶摇他们一辆车,只不过这一次车里的气氛好了不少,扶摇终于肯闭上嘴抱着膝盖靠在车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张子尧身后的画卷里,一龙一牛眼巴巴地低着头往下看,看着画卷下的少年闭着眼闭目养神,也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们这样盯着我,眼睛都快在我身上烧出四个窟窿,我怎么睡得着?”张子尧淡定地犯了个身子,“想说什么就说。”” 画卷里,小牛抬起头看了一眼松枝上的龙,龙撇撇嘴,手指头撇下一片树皮,又“咔擦”一下撅断,拐弯抹角道:“你躺着做什么?” 张子尧犯了个白眼:“累了。” 烛九阴:“你为什么会累?” 张子尧:“那么老大一座桥,一直趴在地上画啊画头也不抬当然会累!脖子都快断了!” 烛九阴终于将话题拐到了正轨上,立刻道:“那墨桥你也是说画就画,说好的废物画师呢?你这和本君想象中不太一样。” “是废物,”张子尧淡定道,“你觉得那桥画得特别好?” 烛九阴想了想,发现张子尧说的也倒是实话——桥是丑,这肯定是没错的……于是他停顿了下这才又道:“本君听说绘梦匠的手艺不过关,也是有失败的时候的……遇见你这么久,还没见你失败过,你别说那是因为点龙笔在手有属性加持,本君不信,你也知道画龙点睛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在那之前,点龙笔可不是干这个的。” 张子尧翻身坐了起来,转过身抬起头对视上那双红色的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烛九阴义正辞严:“本君现在怀疑你刻意隐瞒实力,刻意折磨龙以满足自己心中某种不可说的变态嗜好——咱们遇见多久了?夏去秋来,三四旬了吧,本君就得了条尾巴加两根胡须,尾巴尚且可以接受,第二次是两根胡须!两根胡须!这是人干的事吗?——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面对烛九阴就差撒泼打滚,张子尧打了个呵欠,看似有些疲惫道:“从黄束真那得到的颜料就是白色,恨你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小白龙吧……不然你早出来了。” “小白龙那有什么神气的,看着就弱势,只合适给别人当胯.下之臣去西天取经。”烛九阴哼了一声,“况且黄束真钗子里那点颜料只够画点泥鳅。” “你也知道第二次只有一点点颜料,”张子尧并拢拇指和食指指尖比划了下,“那还抱怨什么?” “你给那流氓王爷做事总是尽心尽力,次次给他排忧解难,”烛九阴扭了下,板下脸,“本君和那流氓,你说你到底同谁比较好?想好了再回答,别惹本君不愉快,那样气氛会变得很尴尬。” 松树底下的小牛翻了翻眼睛,似乎听不下去似的转身趴回乱石当中,张子尧转向扶摇,后者似笑非笑地回望他,张子尧停顿了下道:“如果你家女主人这么喜欢这种大龄幼稚款,为什么不去养一条小宠物?学学人家二郎神……” 扶摇瞥了张子尧一眼,欲语还休,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烛九阴便率先打断:“闭嘴!放肆!刁民!埋汰谁是狗呢?你好好说话,本君这款风靡三界。” 扶摇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抱紧了自己的腿,一副高高挂起的模样。 “什么我为王爷做事尽心尽力,次次给他排忧解难?第一次是张子萧坑我,不上京去擦屁股等着全家凌迟么?顺便一提你暂时也算是我家的财产——张家全家灭门哪怕是纸片儿龙也要一块儿烧死!第二次是为了牛牛的事,咱们必须要来太行山脉,官家的马车和通文不比咱们自己上路来得方便,这没错吧?第三次是我娘,我娘她……啊啊啊我为什么要解释给你听?” “因为你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对不起本君。” “放屁,”张子尧怀疑这赖皮龙脸比城墙还厚,“这蛇妖说除却那桥就没旁的路你也听见了,除了画一座桥,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真的等到他们找来修桥的人修个十天半个月的啊,我娘还急着去无悲城呢!” “她着什么急?” “我怎么知道她着什么急,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想满足她。”张子尧蹙眉,“万一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呢,你也知道我娘情况特殊,实不相瞒,先前从炎真的客栈出发之前,我曾经在我娘亲的脖子上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那真的很奇怪,我娘以前脖子上可没有——” 扶摇:“咦?” 张子尧:“怎么了?” 扶摇抬起头看向张子尧:“小傻子,你看走眼了吧?你妖仙奶奶方才看见那明明是一朵半盛开的蔷薇,当时心里还惦记这刺青挺好看,咱也想来一个呢?怎么到你那儿就成含苞待放了?哪有人刺个花骨朵在身上的,那多不好看。” 张子尧愣了下:“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花儿么?” 扶摇翻了个白眼:“算了,老娘同你们这些毫无审美的直男说什么说。” 烛九阴反应很快:“他不是,他好龙阳,他好龙阳的,你别冤枉人家。” 张子尧伸手拍了那画里的人一巴掌,后者侧过身子敏捷躲开。张子尧想了想,又觉得扶摇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兴许是那天他太紧张了没看清楚,而且那时候元氏的头发也挡着了……不过那刺青长什么样才不是重点,他在意的事,她娘脖子上多了以前没有的东西! 张子尧:“我现在怀疑是不是从无悲城被唤醒的人们不能离开无悲城太远……” 烛九阴:“故事的原型那个公主都杀穿整个沙漠杀回自己的国家了,还不够远?” 张子尧:“……” 是哦。张子尧一拍脑袋,差点忘记这码事。 那这下好了。 再次毫无头绪。 面无表情与一脸无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烛九□□了声谢,张子尧倒回软垫子上,继续闭目养神……当马车内陷入了再一次的安静,坐在树梢上的男人拢袖子端坐了下,最后忍无可忍地跳下树枝,伸腿提了提树下趴卧着的小兽,一脸嫌弃:“你到是也说说他,就知道装死,也不知道站在那边儿的——喂,醒醒……睡成死牛!” 趴窝着的小兽只管将自己的脸埋进爪爪里,全然不顾身边那龙上蹿下跳。 画卷内鸡飞狗跳了一会儿。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马车外又吼了一声,烛九阴这个时候正蹲在蜚兽旁边,一脸新奇地用自己的手去拨弄蜚兽头顶上那只小小的角,听了这声音他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画卷外面:“又嚷嚷什么呢?这次是天塌了还是地裂了?” 张子尧闻声也爬起来,掀开马车的窗帘看了看外头,然后缩回了脑袋对马车里众人说:“不是天塌地裂,是我们到无悲城了。” ——无悲城是坐落于沙漠边缘的一座城池。 马车黄沙滚滚之间,远远看去,那一座城变得有些缥缈,就像是海市蜃楼……寻常人很难想象,寸草不生的沙漠边缘会有这样一座城市,高高的箭塔,土色的城墙,如果至此只能说它是一座宏伟的普通边域城市的话,那么城墙之上盛开着满满的蔷薇花则替它摆脱了这一“普通”的称号—— 整座城仿佛铺天盖地都是粉色的,极其少女梦幻。 蔷薇藤蔓枝枝蔓蔓爬满城墙,花开千万朵,粉色的花几乎要将绿色的枝蔓掩盖,在城墙之上,还挂着很多巨大的彩色编织地毯,大约是岁月风沙的关系,有些地毯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然而这些地地毯却还是给予这座增添了一抹边域城市应有的异域色彩……当微风吹来,蔷薇花一簇簇在风中摇曳,开满了的花便散落下花瓣在城池的四周—— 堪称美轮美奂。 以前只是在故事里想象过它的模样,但是百闻不如一见,张子尧乍眼一看时,几乎有些要挪不开自己的眼,只管盯着那些盛开的极其茂盛的蔷薇,心中震惊难以形容……当马车还在滚滚前进,张子尧趴在马车的窗户边缘往下看,能看见滚滚的车轮之下有很多倍碾碎的花瓣,越靠近城门,便隐隐约约能闻到淡淡的蔷薇花香。 突然,在画卷里的小牛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脑袋。 蹲在他身边玩弄他兽角的烛九阴先是猛地举高自己的手像是怕被唾液喷到,愣了下后转过头,一脸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地对张子尧道:“哎呀,快看,这只蠢牛花粉过敏!哈哈!” 张子尧:“……” 娘的,智障。 …… 当马车终于在城墙边停下。 张子尧眼巴巴地看着一名侍卫跳下马,敲响了那座城门。 良久,城门缓缓从里面被开启,一名老僧侣出现在敞开的门后,白发苍苍……趴在车窗棂上的张子尧的心跳加快了些,他微微瞪大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名老者,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老者开口道:“欢迎来到无悲城,这里的人有的享受轮回之乐,安然度过幸福一生;有的人跳出了轮回之苦,不用再经历生老病死……无论此时此刻你想要的是什么,也许迈入这座城门,你就会得到自己想到的东西,你,做好准备了吗?” 张子尧:“……” 就是这个了! 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心中满足得要命,有一种床头故事里的神话此时此刻在眼前终于化作现实的“梦想成真”幸福感……完完全全将炎真的警告抛在了脑袋后面,此时他对于这座城市的兴奋已经压过了之前的担忧,当前面楼痕掀开了车帘,用煞风景的声音催促快快进城时,张子尧甚至还在心中小小埋怨了下他太煞风景。 军营就在城的另外一头,于是马车进城后,直接横穿了最繁华的街道。 在街边,张子尧看见了比京城最热闹的那条街道只多不少的小摊贩,只是他们贩卖的东西不再是寻常的胭脂水粉或者那些随处可见的小玩意—— 街道两旁有卖蔷薇蜂蜜制成的特色小吃的,小吃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嗡嗡叫的蜜蜂,那些摊主也不驱赶,任由它们在上面爬来爬去,当有人来购买的时候才会挥一挥杆子将它们赶走; 有卖五颜六色香料的,几名妇人正围绕在那些香料旁,其中一人用手捞起一些粉色的凑到鼻子旁闻了闻; 还有卖各种装饰品的,那些装饰品无论是手镯还是项链又或者是耳环,大多数都雕刻着一枚像是小小铜镜的纹样; …… 这铜镜大概是这座城的代表物,因为街道两旁寻常人家的住宅门前,大多数也都挂着这一面镜子,铜镜挂在古朴的大门上,倒是也别有一番风情……张子尧正看得入神,忽然便看见在某个巷子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她大约是七八岁的年级,赤着脚,脚上有一窜红绳穿起来的铃铛,她的目光从始至终地盯着缓缓前进地马车移动—— 当张子尧看见她时,她停顿了下似乎有所预感,转过头直接与马车上的少年对视上,一双眼中兴奋且亮晶晶的,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伸出手对着张子尧挥挥手,然后用无声的口型说:欢迎你来到无悲城。 这谁? 热情过度。 张子尧莫名其妙,却也不能失了礼貌大方,只得有些尴尬地同她笑了笑,好在这个时候马行车已经驶远了……到了城另外一边时,繁华的街道便逐渐被抛在了身后,张子尧向前看去,发现街道两旁的住宅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木头搭架的高高瞭望台与防御塔——除了这座城,再往外走几里,便是大沧与另外一个名唤“云起”的国家交汇的边境处了,云起国地处沙漠中央,因常年缺少雨水所以相当贫瘠—— 而不远处地大物博的天沧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块近在眼前却迟迟啃不下来的肥肉。 基于强烈希望侵.犯邻国的基本国策,急于摆脱困境的云起国整个国家崇尚武力,男儿人人从军,自幼学武,随便拉出来一个便是以一当十的狠角色,就指望着有朝一日,兵士壮大到能够一举攻破天沧国距离他们最近的第一道防线—— 也就是无悲城。 奈何偏偏无悲城有传说中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无悲军”存在,无论他们尝试多少次,无悲城便久攻不下。 而此时,张子尧即将见到那只神秘的大军。 这个时候,车内画卷里,从进城开始喷嚏不断的牛牛终于稍稍消停了下来,张子尧看外头的风景也看得累了,索性缩回了脑袋,看着画卷里的小兽,这时候小兽正抬着爪子一脸烦躁地拨弄自己微微泛红的鼻尖,眼角眼眶也是泛着粉色,甚至隐约有晶莹泪水的模样…… “牛牛,你真的花粉过敏么?”张子尧担忧地问,“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好歹是神兽,”烛九阴躺在树梢上,一脸乐观,“打几个喷嚏而已,死不了牛的……大不了这些天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画卷里别出去了,小蠢货你时常给画卷弹弹灰别让花粉沾染上去便是。” 烛九阴话音刚落,画卷上就闪过一道白光,身着白袍的少年出现在张子尧身边,犹豫了下,面无表情地挨着他坐下,然后打了个喷嚏。 “……” 素廉微微蹙眉,抬起手揉了揉鼻子,张子尧赶紧掏出个手帕递给他,素廉小声嘟囔了声“没鼻涕”,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帕子,捏在手里不肯放。 烛九阴停顿了下,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宁愿一直打喷嚏也不愿意一直和你一同关在画卷里。”张子尧撇了烛九阴一眼,“你说你多遭人嫌。” 扶摇笑得花枝乱颤。 素廉转过头,用赞同的眼光看着张子尧缓缓点点头,然后又拧开脑袋打了个喷嚏。 这个时候,马车在外面停下,素廉停顿了脸上露出丝毫不掩饰的不情愿……片刻后,还是在人脚步声接近时乖乖回到了画卷之中,只是小兽回到画卷里后,脑袋上才长出个尖尖的小角上宝贝似的多顶了块白色的手帕,它闭着眼,安静地在画卷里的阳光之下趴窝下来。 马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楼痕探了个脑袋进来:“到地方了,在马车里颠吧了一天总算能稍微舒展禁锢,子尧快下来,本王带你去瞧瞧我大沧的无悲军——咦?” 张子尧有些紧张:“怎么了?” “你那画儿里好像多了只牛。”楼痕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顶上,“一只眼,独角,角上还顶了块帕子,真有趣。” 张子尧回过头,看了眼趴在乱石中一动不动宛如一张真画的牛牛,顿时反应过来每次那赖皮龙都躲起来应该是因为他多动症根本不能假装自己是一幅画……张子尧眼角含笑,将那画卷从马车壁上摘下来,细细卷好挂在腰间用轻描淡写的声音道:“这小牛是子尧在路上闲着无聊的时候往上瞎涂鸦的。” 楼痕“哦”了一声,瞥了眼张子尧不甚在意道:“挺可爱。” 也不知道是说的那画儿还是说的什么东西,话语中,楼痕伸手将张子尧从马车上亲自扶下来。 张子尧跳下马车站稳,看了看四周,便是寻常军营的模样,不远处有很多军营帐篷,里面有士兵进进出出,有的迎上来替瑞王一行人卸货提物安顿,有的就坐在帐前擦拭兵器,有的靠在马厩旁给里头的马喂粮草,还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高声谈笑…… 他们时不时看向楼痕的马车队这边,似乎每个人都心情不错的模样。 当侍卫从马车上将那个装满了给予士兵的家书卸下来时,整个军营里更是有了一丝丝的骚动,就像是他们期待这一封家书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大多数的士兵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转头看向这边——瑞王爷冲着他们挥挥手:“这回可不比以往,圣上听闻众位将士因听闻京城震灾,心中十分担忧,亦寝食难安,苦思良计如何让众将士安心——最终想到请来江南张家后人,绘镇灾图一幅,纳众所牵挂之人进入画卷当中,画卷中人栩栩如生,一言一行皆被绘录,望大家看后稍可安心,驻守边域,护我大沧百年盛世!” 楼痕语落,众人发出雷般欢呼。 张子尧:“?” 这是干嘛呢? 张子尧隐约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这时候,其中两名士兵甚至一路小跑过来,对楼痕恭敬行礼,其中一个笑得露出大白牙:“属下张三,见过王爷。” “属下李四,见过王爷。”另外一名士兵嘻嘻哈哈地跟楼痕问好,然后伸长了脖子,一双眼放光似的盯着身后那被搬下来放好的箱子,“王爷,那可是属下们的家书?” 楼痕看了一眼李四,而后笑道:“正是。” 那李四像个孩子似的欢呼了一声,搓了搓手仿佛迫不及待的模样,旁边的张三瞧见了也是笑嘻嘻地用肩膀怼了他一下:“注意一下,王爷还在这呢,瞧你一副猴急的模样,难看不难看?” “你懂什么,这都快中秋过去多久了,我时间快到了啊。”李四嚷嚷,“还有,年前我娘子给我来信,说娃儿中秋节的时候便该生下来了,这会儿正巧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反正男孩女孩都好,我娘子应该都分别准备了一份妥当的娃娃用的东西……” 张三似乎也被李四这猴急急西气冲天的模样感染,笑着调侃他,脸上也是笑吟吟的模样……这时候那放着家书的箱子落在地上,众士兵围了上去,却还算是有规矩地没有抢着动手去开箱子,只是一个个都是和方才李四一样伸长了脖子—— “你还有多久?” “我还早呢,至少还有三个月,要不是因为太担心之前的震灾有没有影响到家里,我这至少还有四个月。” “我也是,咱们好像是一批的?” “你比我晚一年,嘿嘿。” “我还有一个多月,不像是李四,他就还一周不到了,昨儿个听说前面桥断了,马车过不来,差点没把他给急死,还好镜女巫告诉他后来有人画了个墨桥——” 张子尧稍稍踮起脚凑近楼痕:“这是无悲军?” “正是。” “和寻常的士兵好像没啥区别,”张子尧小声道,“他们说的‘还有多久’是什么意思?” 瑞王背手,笑着买了个关子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子尧好奇地看,只是觉得这些士兵除却对于家书这玩意就意想不到的热情和过分的激动之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似乎和普通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完全看不出他们曾经是——呃——曾经是死过一回又被人从阴曹地府捞回来的特殊存在。 扶摇那蛇妖更是过分地称呼他们是“活死人”,方才一进城就嚷嚷着“尸臭熏天”……明明满鼻都是蔷薇香,也忒不礼貌。 这会儿扶摇被张子尧打发着去照顾元氏了,张子尧看了无悲军,觉得没什么稀奇,正心下失望想要离开去问候元氏,然而还没等他走开,远处从京城里来的瑞王府的侍卫正弯腰要打开那装着家书的箱子,突然在他们远处的瞭望台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号角声! “——有云起兵来袭!有云起兵来袭!” 张子尧往外走的步子一顿,满脸震惊地转过头—— “哟,咋这时候来了捏?人多吗?俺咋没听见啥马蹄声捏?” “去你娘的,那马蹄声踩在沙子上还嘚儿嘚儿响么,脑子有泡!” “只是一小波吧?怕是又来探风声的,老惦记着咱们化沙,偏偏不如他的愿,揍他奶奶的!” “这次轮到哪波人去了?赶紧的别磨蹭,兄弟们等着你们回来开家书啊!” 士兵们嘻嘻哈哈地笑骂,丝毫不见敌军入侵时该有的紧张,这时候只见几名士兵从人群里站了起来,其中包括之前那个叫张三还有李四的,他们一脸不耐烦,嘴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奶奶的真会选时间”“就挑这时候”一边将随手扔在地上的冰刃捡起来,这时候有其他士兵从马厩里将战马牵出,李四第一个跳上了马背,摇晃了下坐稳了,回头看着围在箱子旁边那些士兵:“说好了的,等我们回来再看,谁他娘的先忍不住开箱子了,老子回来剁了他的手!” 众士兵哄笑,皆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他娘的别磨磨唧唧快去吧!” 话语之间,一个小队大约十来人士兵便驾马,扬起一阵黄沙匆匆离开军营。 此时,整个军营还充数着一种迷之乐观气氛。 张子尧怔愣之间,手被人拉起,他回过神来看了眼楼痕,后者也是一脸轻松笑道:“你便是运气真好,前脚踏入兵营,后脚便有云起兵来送死——虽最近他们来的频率是比寻常高一些,能够恰巧撞上却也还是实属罕见……子尧可曾经见过屠夫杀猪?” “见是见过,可是两国交战,这与屠夫杀猪恐怕……” 不一样吧? 然而还没等他问完,那楼痕却已经爽朗大笑:“走走走,本王带你去见识见识本朝无悲军的真实一面,到时候你若害怕,大可躲进本王胸怀——” 张子尧还没反应过来,懵逼兮兮只是转头问:“可是我不会在沙地里骑马,怎么看?” “站在瞭望台上就行,”楼痕牵着他往高处走,“走进了本王还不放心你呢,你求着要去本王也不许。” 话语之间,他们绕过了军营,在一座城墙旁停下又登上了一道石阶,那石阶弯弯曲曲,颇为陡峭,张子尧只能跟着楼痕后面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压根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直到眼前一亮,突然来到了一片开阔地,鼻息之间那蔷薇花香变得浓郁了些,张子尧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登上了城墙—— 城墙很高,远远看去,一眼就可以看见已经离开了的那一队士兵骑着马在沙地里奔走的背影。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在沙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张子尧又走过一道长长的木桥,最终来到了楼痕说的瞭望台上,这时候楼痕才放开了他的手,指了指他们目光可及的不远处:“那是云起兵可以到达的距离我大沧最近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楼痕话语一落,张子尧便看见有百人云起兵在楼痕所指之处冒头,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手腕、膝盖以及脖子上都覆盖着金属防具,然而他们的行动却十分敏捷,像是丝毫不为这沉重的护甲所拖累——张子尧他们站得很高,只要视力稍好的人,便可以看见下面那些人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脸上的神情。 转头看了一眼身边唇角含笑的楼痕,张子尧突然觉得胃部有一阵不太舒适的翻滚——之前感觉到的违和感突然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强势涌上心头,而眼下,他总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之前一直感觉到的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 从始至终,包括楼痕在内,似乎都在将军营战场当做一场儿戏。 包括此时此刻他们脚下的瞭望台在内,这座瞭望台与其说是用来探查敌军动向,事实上更像是一座高高的观赏台,而在他们的脚下无边无尽的黄沙沙漠,便是一座宽广的斗兽圈,人们站在台子上好整以暇地围观脚下一触即发的战争,就像是在看什么势在必得、只为取乐而存在的打斗戏曲—— 张子尧微微蹙眉。 伸出手握住瞭望台边缘,向下望去—— 一阵凉风吹过,卷起黄沙无数。 擂鼓声。 呐喊声。 此时,云起兵终于全部进入视野之内,他们人数不多,却也至少是今日来抵御外敌的无悲军的十倍甚至二十倍……张子尧担忧之间,骑着战马的无悲军也在迅速向着边缘处靠拢—— 两股势力很快便撞在一起! 在此之前,张子尧从未见过“战争”真实的模样,今日一见,却发现场面原来比他想象中更加残酷—— 只见前一刻还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谈及自家娘子和刚出生孩子的士兵,这一秒却仿佛化身幽冥索命鬼,手中的长矛所到之处,血溅黄沙,长矛刺穿了云起兵的盔甲,就仿佛是刺穿一张薄纸般轻松!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从他的面价流淌而下,他勒马回身,轻易躲过另外一名怒号着冲上来企图趁机取他性命的云起兵,战马嘶鸣之间,他仰头高高发出“呼噜呼噜”犹如野兽一般的咆哮,那双深棕色的眼在触碰到敌军的鲜血之后,迅速染红!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如果刚开始,两军相遇,不过是战争的开始,那么紧接下来,整个画面发生了可怕的转变—— 当所有的无悲军双眼蜕变如血色,整个无悲军仿佛是失去了控制,他们肆意穿梭在敌军之中,轻易打乱他们的阵型,战马被砍掉头颅,他们便从马上跳下来,用双腿带步;长矛被撅断,他们就抛弃了兵器;哪怕是脚被刺伤,他们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动作依旧迅速敏捷;哪怕手臂被砍断,鲜血喷涌而出,他们还是发出高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挥舞着手中的利刃;他们犹如野兽,身体轻盈异常,一名士兵甚至四肢着地,然后肩一耸,一跃而起,狠狠地撞翻还骑在马背上的敌军—— 张子尧亲眼看见一名无悲军就这样敏捷穿梭于马蹄之间,然后高高跃起将敌方被团团保护住的将领从马背上撞下,他用双手粗暴扯下那名云起士兵将领打扮之人脖上的护甲,张开嘴就像是野兽一般狠狠叼住对方的喉咙! “啊啊啊啊啊啊不!” 在那名云起将领惊恐的叫声中,他的四肢不断在挣扎,鲜血飞溅的那一刻,那挣扎着四肢一下子瘫软下来,而那名将领瞬间就失去了生命……然而折磨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那要断了他喉咙的无悲军没有就这样放过他,他居然活生生将他的喉管扯断吞下,然后直接掀开他的头盔,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颅从脖子上撕扯下来,站起来,疯狂大笑,用嘶哑如野兽般的声音大叫:“将——军!” 顷刻之间,云起兵便溃不成军。 张子尧站在高台之上。 浑身冰冷。 他觉得自己看的根本不是两军之间的战争,而是一场单方面的…… 屠杀。 毫无理由,毫无目的,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残忍杀戮。 第51章 城 张子尧从战场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帐篷里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上去跟他说话扶摇尝试过上前跟他搭话,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少年只是抬起头面色平静的问她什么事,就把她吓跑了。 “怂货,阿后怎么派你这么个怂货来监视人?” “大人您是向来不怂的,”扶摇叉着腰笑眯眯道,“您倒是去。” 此时此刻,画卷里一龙一牛和画卷外的一条蛇凑在了一起,窃窃私语讨论——呃,准确地说是——凑在一起互相甩锅。 “你别同本君嘴硬,当时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他么?”烛九阴挑眉。“你来干嘛吃的?” “小傻子打发我去照顾他那活死人娘了啊,”扶摇理直气壮,“再说了,您和素廉大人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么?” “我们在画里,跟着看了一场斗兽戏,除此之外发生了什么我们知道个屁!”烛九阴亦是理直气壮——并且他在提到“斗兽棋戏”时,语气平静,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有何不妥。 “发生了什么您都不清楚,那扶摇就更不清楚了,所以您去问。” “本君去什么去,本君这不是在画卷里关着嘛,怎么用这温暖的怀抱去关爱别人?不成不成,”烛九阴坐在乱石之中,用脚尖踢了踢端坐在脚边、始终保持沉默的白袍小孩,“喂,死牛,到你表现的时候了,你俩不是特别亲近天天腻腻歪歪么……” 素廉:“?” 烛九阴:“你‘?’什么‘?’” 素廉:“这用问?” 烛九阴:“不问你知道?” 素廉:“知道。”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明显不信:“知道你不说?” 素廉:“因为说了也没有办法,他是被吓着了,寻常凡人怎么可能见过方才那种场景?对于凡人来说,寻常战争只是死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但方才看到的不是那样。” 烛九阴想了想,怎么都没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挠了挠下巴苦思冥想,最后道:“方才咱们看的不是一场斗兽戏?除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有旁的么?” 素廉瞥了烛九阴一眼:“还有人吃人。” 烛九阴“喔”了声,毫无反应:“这也算?” 素廉:“怎么不算?” 烛九阴:“老虎吃猪,猫头鹰吃老鼠,豹子吃小鹿——这不是天天发生的事么?” 素廉:“那是动物。” 烛九阴:“这本君就不懂了。” 不都是活生生的,会呼吸,会肚子饿,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会思考,易受到惊吓且脆弱需轻拿轻放么? 烛九阴预落,素廉和扶摇同时转过脑袋看着他,后者身子稍稍往后躲了躲,一脸警惕外加不高兴:“看什么看?” “说得也是,毕竟是曾经主张把斗战神佛关太上老君炉子里炖看看能不能炖出什么灵丹妙药的大人,”扶摇掩唇轻笑,“那猴子估计至今不知道当初想出这阴损主意的是大人您,可怜太上老君给您背了个黑锅。” “知道便知道呗。”烛九阴掀了掀眼皮子,“托本君的鸿福,不然他哪来的火眼晶晶?俩眼皮子一眨自带眼影,七仙女那几个都羡慕得不行不行的” 素廉像是听不下去了,打岔道:“总之凡人不这样,他们和动物不一样,不是闹饥荒饿狠了肯定不吃同类,方才那些人分明不是饿狠了,就是” 素廉垂下眼,片刻后微微蹙眉:“就是为了好玩。” 烛九阴想说动物也是饿狠了才去捕猎,哪只老虎没事干抓着头猪咬着玩狗拿耗子倒是真有好玩的嫌疑在——不过这时候他到时候也不反驳了,稍微安静下来眼巴巴瞅着不远处少年端坐在那不言不语的背影,半晌,颇为担心道:“他不会闹绝食吧?” ——完全是一副担心自己养的宠物要死掉的语气。 素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扶摇则狗胆包天地翻了个白眼,一时间谁也没有搭话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烛九阴转身走到乱石后,素廉化作小兽的模样重新趴回乱石里,脑袋放进爪子里的时候还长叹了一口气,吹得它盖在小角上那白帕子飘起来一个角,又落下,遮住了它半只眼睛。 扶摇站了起来摇着腰肢来到帐篷边,掀起帘子,见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后恭恭敬敬福了个身子:“王爷万福金安,来找少爷?” 楼痕“嗯”了一声。 楼痕稍稍弯腰走进帐篷里,来到张子尧身边,后者显得有些迟钝地转过身见到来人是他,正想站起来问安,然而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多远便被摁着肩膀摁了回去:“子尧不必多礼,这儿也没旁人,本王就是想来看看你” 张子尧坐回椅子上,笑道:“王爷方才才同子尧道别不到一刻钟,这下有什么好看的。” “回来的路上你就不说话了,本王担心你,这会儿安排好了事便过来瞧瞧。”楼痕找来张椅子,自己亲力亲为地搬到张子尧身边,然后又肩碰肩地在他身边坐下。 屁股刚落下,便听见张子尧道:“王爷,子尧现在知晓无悲军为何战无不胜了。” “喔?” “去过一趟鬼门关的人,什么都见识过,便是少了对死亡那种因为未知而产生的不安与恐惧,他们不怕痛,不怕死,所以面对敌人,这样的人是战无不胜的。” “子尧这么认为?” “嗯。” “本王和你想的不一样,”楼痕微微眯起眼,“本王认为,恰巧是因为死过一回,他们对于死亡才有更大的敬畏。” 张子尧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楼痕:“可是他们是无悲军,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话语未落,额头上便被轻轻点了下,张子尧愣住,随即听见楼痕道:“那只是一种说法,只要是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他们都会死。” “包括无悲军?” “包括无悲军。”楼痕笑道,“如若真的不老不死,无悲军百年历史,岂会只有你看见的这些人数?” 喔,倒也是? 张子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陷入了沉思,随即听见楼痕缓缓道:“之前是本王莽撞了,只顾着一时兴奋便不由分说拉着你去看什么无悲军御敌,也是忘记了寻常人若是看见那场面肯定会害怕。” 张子尧沉默了,算是默认了睿王爷的这种说法——虽然严格的来说他并不是害怕,但是那也是一种差不多的情绪他问身边的人:“王爷也害怕过吗?” “害怕过。”楼痕浅笑缓缓道,“小的时候父皇带我来看过,当时还有我的几个哥哥,看完之后大家根本迈不开步子走下瞭望台,光是坐在那发抖就抖了好久回帐篷的时候本王还发现自己尿了裤子,好险没人发现。” 张子尧也跟着轻笑:“王爷又说笑。” “这回没骗人,那时候本王比你小不了多少。”楼痕抬起手拍拍张子尧的肩膀,“你比本王胆子大上许多。” “我刚才坐在这好久,现在身子还不听使唤。” “至少没尿裤子。” 张子尧又被逗笑了。 在他和瑞王爷身后,婢女凑近了那安安静静挂在墙上的画卷,抱臂靠在画边一脸嫌弃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那说笑中的两人,然后无声的用口型说:你们两个看看人家。 画卷里的小兽只是蔫了吧唧地掀了掀眼皮,发出轻微的哼声后看上去有些郁闷地拧开了自己的脑袋;几秒后,从画卷里伸出条尾巴狠狠拍了下她的脑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了回去—— 扶摇“哎哟”一声。 正在对话中的两人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她,她摆了摆手:“被小虫子咬了一下。” 张子尧立刻会意去看她身后那幅画儿,楼痕倒是没疑心道:“沙漠里蚊虫比寻常地方厉害得多,晚点儿本王送些防蚊虫的草药来,你们在帐子里烧了再回来。” 扶摇笑着道:“谢过王爷,王爷当真是贴心。不像寻常那些个反应迟钝、不知道怜香惜玉的糙汉子” 张子尧继续盯着扶摇身后的画卷。 虽然此时此刻它是一副安安静静的山水画。 好在这时候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什么人发出了欢呼的声音,楼痕站起来看了看那声音传出的方向,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他们回来了。” 也是不愿意多说,就好像生怕说多了又引起张子尧的不愉快。 这份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是有些多虑了,张子尧站起来问:“他们为什么欢呼?” “等那些人去洗洗身上的污秽。一会儿就该到开箱子分家书的时候了。”楼痕道,“每隔半年朝廷来人给他们带来家书,大概是他们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了。” “离家在外,久了难免思念亲人。” “也不完全是。”楼痕似习以为常笑了笑,眼中没有丝毫的动容与感慨,“兴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活命。” “?” “本王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带你去看。” “王爷严重了,子尧又不是什么三岁的孩童。”张子尧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帐篷跟前,掀起帐篷而后转过头对着楼痕笑了笑,“王爷,请吧。” 楼痕稍一停顿,便也不再推辞,稍稍弯下身走出帐篷。张子尧正想跟着出去,这时候余光看见扶摇匆匆忙忙将挂在帐篷上的画卷取下来卷好,抱在胸前又拧着水蛇腰跟上来,在张子尧跟前站定,眼巴巴地看着他,张子尧笑道:“这是干嘛?” 扶摇弯下腰将画卷往他腰间一挂,垂着眼说:“跟着你去看热闹,你妖仙奶奶也想看看活死人是怎么读家书然后泪流满面的,一定很有趣。” 张子尧:“我没事。” 扶摇掀了掀眼皮子:“谁管你有没有事。” 张子尧:“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嗯,”扶摇应了声,“和烛九阴大人一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张子尧走出去,这时候楼痕已经走远了,扶摇跟在张子尧屁股后头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蹦出一句:“一会儿若是再有什么可怕的场景,你刻意转过身把脑袋埋在妖仙奶奶的胸里。” “……” “哎哟,你脸红什么,”扶摇伸出尖细的手指,戳了戳张子尧的脖子,“小孩就是小孩,女人家的凶器可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么——要么怎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多少男人的梦想是憋死在深不见底的胸缝里,啧,你不懂。” “对,”张子尧面无表情地说,“我好龙阳。” …… 到了之前的开阔地,张子尧发现那些士兵早就聚集在那里了,大概是打从张三李四他们出去之后这群人就围着那装家书的箱子没动过坑,就像是他们早就料到这些同伴只是去去就回一样——想到这,张子尧的胃里又翻腾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将这种糟糕的情绪显露在脸上。 没等一会儿,张三和李四他们也回到了人群里。 他们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瞳色,脸上也是笑呵呵的满脸写着期待……张子尧还看见了咬掉敌方将领喉结并将之吞噬的那名士兵,这会儿他也正因为被同伴调侃自己的新婚小媳妇儿,正满脸害羞乐呵呵地挠头——跟战场上张子尧看见的那个只能称作是“野兽”的家伙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张子尧根本不会相信方才自己看见的那一幕是真的。 在张子尧观察之下,这些士兵开始一个个地排好队站好,他们伸长了脖子像是十分按捺不住似的眼巴巴瞅着楼痕从京城带来的士兵从箱子里拿出张名单来——然后那个装着家书的箱子被人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封封干干净净的信——这时候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小宝,最上面一封是你娘写给你的,我看见了看见了!” “二蛋,我也看见你的了,啧啧,信好厚,你家里人真想你呀,嘻嘻嘻。” “我的呢我的呢?看见我的了吗?” “没看见,估计在下面吧,你别急——”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像是迫不及待要去那箱子里翻找自己的信件,然而楼痕却并没有急着让人把信件分发给他们,而是拍了拍手——这个时候,从木箱子后面,又有两名侍卫吭哧吭哧地搬出一卷十分沉重模样的画卷,这画卷张子尧是认识的,正是他和张子萧在某种意义上“协力完成”的京城震后图…… 那两名侍卫一人一边,在那些士兵的面前讲那震后图缓缓打开—— “嚯!” “呀,你们快看!这画卷真的会动!真的会动啊!你们看,京城下雨了?真羡慕,咱们这什么时候才能下雨啊!” “这李记豆浆铺怎么就剩一面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李老头还蹲在那继续卖豆浆哈哈哈哈能不能先修修房子啊!” “也不知道我们家的房子怎么样了。” 伴随着画卷逐渐展开,那站在最前排的一名士兵突然叫了声—— “哇,二狗子!我看见你媳妇儿了!她在笑着跟你招手呢!二狗子你快看啊!” 这么一声叫声就像是一道闷雷劈进了人群里,原本还老老实实排着队的士兵突然炸开了,他们一拥而上,一个扒着一个的肩膀层层叠叠地拥了上来——然而他们似乎还怕自己粗手粗脚地碰坏了画,都是保持着一个手臂的距离看着又不敢上前,站在最前面的人张大嘴瞪着眼,被身后的人压着稍稍弯着腰,这会儿这拼命地在画卷里找自己的亲人—— 不消片刻。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哎呀真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真好看!” “别吧二狗子,我咋觉得她比你娶她过门时候胖了不少啊,这画画的画师也是残忍得很,也不给人家美化美化——” “放你屁,我不管,我婆娘最美!” 人们哄笑起来。 这些士兵,有的在画卷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媳妇儿,有的在画卷里找到了自己的老娘老爹,还有的在画卷里找到自己举着拨浪鼓含着手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儿子……有一些人看着看着“嗷”地一下就哭出来了,蹲到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吼着自己想回家,还有的凑到楼痕跟前跟他道谢,那场面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云起国要是看见他们相当畏惧的士兵就是这副模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只是这一刻,场面还真有些个感人。 “我真的看见活死人哭了,”扶摇震惊道,“哭得真丑。” “别一口一个活死人。” “可是他们就是活死人嘛。” 此时就连张子尧的脸上也勉强有了一丝丝真心的笑容,突然就觉得自己当初答应画这么一副画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连带着也跟着有份参与还一毛钱没要就走了的张子萧形象也稍微从蝼蚁变成了屎壳郎那么大…… 这会儿士兵们居然一瞬间纷纷忘记了家书的事,他们凑在画卷前面指指点点,有的像是丢了魂似的盯着自己的家人看个不停,还有的看够了自家的家人便开始看别人家的,仿佛是要活生生地分享一下那“家人团聚”的喜悦……张子尧站在画卷的另外一端看得仔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笑容突然停顿了下,余光发现,人群中好像有一个人的反应和其他人并不一样—— 就是那个先前老惦记着自己那个中秋临盆的媳妇儿的李四。 他拨开了人群强行挤到最前面,凑近了画卷从左看到右,然后面色从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茫然,然后他越过了士兵们一直保持着的安全距离,一个跨步上前,手摸到了那个画卷上,开始一个一个人的仔细翻找起来—— “喂,李四,你干嘛呢!” “别用手摸啊!当心摸坏了!这么好的画儿摸坏了怎么办你赔得起么?!” “啊,你个流氓,别摸我媳妇儿的脸!” 身后的人开始抱怨起来,然而李四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他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将画卷里每一个站在屋檐下的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在身后众人的催促和拉扯中,他回过头,显得特别茫然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后缓缓道:“……我没看见我媳妇儿。” 李四语落,之前还吵吵嚷嚷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站过头看着李四—— 那眼神,张子尧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让人觉得瘆得慌。 李四猛地抬起头,然后不经意地对视上了张子尧——他先是打量了下张子尧腰间挂着的画卷,然后又看见了点龙笔,那男人的双眼突然一亮,然后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下,他一个跨步直接从画卷下面钻了过来! 李四双手扣着张子尧的肩膀,一脸焦躁,他用急促的语气问面前的少年:“请问你是画师吗?你就是画这幅画儿的张家人吗?你画的时候怎么没有把我的娘子画下来?!我爹娘去得早,只能跟我娘子相依为命,没有她我活不成了,没有她我真的活不成了……我娘子呢?!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娘子……她大概长这么高,喜欢描柳叶眉,唇角底下有一颗痣——” 李四用一只手拼命比划。 张子尧先是被一顿摇晃,他差点咬着舌头,于是只能不清不楚地解释:“这画儿只有建筑是我画的,人物都是我哥——” “那你看见我媳妇儿了吗?她大概长这么高,喜欢描柳叶眉,唇角底下有一颗痣,笑、笑起来很好看的!”李四机械地重复他的话。 这时候那些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冲上来想要拉开他们——然而在此之前,扶摇已经阴沉着脸凑上来,直接用单手就将他们分开了,老母鸡似的一把将张子尧拽回来自己身边,往自己身后一塞:“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我家少爷嫩着呢,被你摇坏了我怎么跟烛九阴大人交代?!” 这时候也没谁要在意“烛九阴大人是哪位”这个问题了。 原本那些士兵也涌上来将李四拖了回去,他们摁着李四不让他再接近张子尧,嘴巴上还七嘴八舌地安慰—— “兴许是画漏了。” “兴许是你媳妇儿正巧出门没被通知到呢?” “哎呀对了,”那个叫张三的一拍脑门,“之前不是说好了你媳妇儿中秋前临盆么?画这画的时候中秋节那可是刚过,兴许你那小媳妇儿刚生了不好下地呢?坐着月子的女人这么大的下雨天怎么跑出来让画师照着画啊?” 张三的话立刻得到一片附和。 而李四听了,似乎也觉得张三说的有道理,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张子尧被扶摇牢牢护在后面,这时候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李四,倒也不是害怕,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小声嘟囔了句:“不就是漏画了个人么,至于那么激动,一副要了他命的模样——啊,肩膀被抓得好痛。” 该死的张子萧,撸多了眼神儿不好么还能漏画个人,这不是摆明着要坑他? ——于是张子萧的高大屎壳郎形象又降级回了蝼蚁一般大小。 此时,因为看完了画儿,除却李四一脸纠结之外大家都很满足,让侍卫们收好了画给他们之中带头的小头头收着——那小头头恭敬接过了卷起来的画卷像是捧着什么奇珍异宝似的,那模样仿佛就差把它供在头顶上再烧三炷香。 然后那些侍卫开始分发家书。 他们先是展开了一个名单,然后一个个地念名字,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兵就一脸欢喜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上前去拿信件,拿好了信件当即迫不及待地拆开来快速的读;有些不认识字的,就抓过认识字的同伴帮自己读…… 拿了信件的士兵三三两两地退到一旁,有些自己蹲着看信乐呵去了,有一些则是排着队等认识字的同伴看完了自己的信再帮他读——只是那些排着队的人期间也是双眼紧紧地黏在拆开的信纸上看来看去,就仿佛那些他们压根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蝌蚪文也能给他们带来莫大满足一样。 张子尧:“……” 张子尧觉得越发地奇怪——这些士兵听着好像也不至于很久都没有回家,怎么一个个这么如饥似渴成这样? 困惑当中,伴随着楼痕的侍卫一个个念完名字,对屋里的人逐渐变少,剩下的几个人越发地变得一脸烦躁焦急,每念一个名字他们都要踮起脚看一看,一听不是自己的名字,又一脸失望地站回去,像是斗败的公鸡…… 而李四亦在其中。 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其他人好歹是在画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稍有安慰,但是这会儿他的面色越发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早早就拿了信现在已经读完了的张三在小心翼翼地收好信件后回到他身边,仿佛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没用。 等到那整个队伍里只剩下两个人,李四看上去简直像是随时要晕过去了似的。 终于,侍卫叫了他旁边那人的名字,那人满脸欢喜,“哎”了一声擦擦额角的汗上去用满是汗水的手接过自己家里来的信,因为手颤抖得厉害,撕开信件的时候几乎用不上力,信件还掉在了地上…… 最后,就连张子尧都忍不住想要替李四紧张起来的时候,那侍卫终于叫了李四的名字——李四双眼发直,一会儿没回过神来,那侍卫叹了口气,索性直接上前将那信件亲自送到了李四的手上,后者麻木地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然后抖了抖,小小声地说:“不是我娘子的字体。” 张三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他放在李四肩膀上的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挪开了。 而此时此刻,张三的奇怪情绪似乎也因想到了在场的其他人——他们不论是在看信的还是在排队的,这时候都纷纷抬起头来看向李四这边,他们看着这个男人仿佛失魂落魄一般用微微颤抖的手撕开了那信封,“撕拉”一声轻响,居然显得格外的大声刺耳。 现场安静地一根针都能掉下来。 李四将薄薄一张、只写了几行字词片语的信件从信封里抽了出来,然后飞快地看了一遍—— 从张子尧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李四脸上的表情从麻木变成错愕,再从错愕变成愣怔……最后,他目光发直地愣在原地,那封被他期盼已久的信,从他手中掉落在脚下的黄沙之上。 良久,李四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的人,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对众人缓缓道:“……我娘子她,中秋节难产没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因为在娘胎里憋得太久,下来的时候就没了气。” 一句话,周围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奇怪。 张三后退一步,却红了眼眶。 张子尧有些不太明白人家的老婆死了他哭什么哭,直到接下来,他亲眼目睹了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在李四说完话后,没过多久,他突然整个人以及其扭曲的姿态震动了下,从他的手脚、面部开始发生痉挛一般的抽搐,他发出了“喝”“喝”像是难以呼吸的痛苦声音,泪水从他的眼角滴落——却并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奇怪地,迅速被他的面颊吸干…… 最后,只听见空气中传来“噗”地一声,原本还好好站在那里的人突然化作了一捧黄沙! 狂风吹过,风将那黄沙吹散,李四曾经穿过的衣服在风中裹着一些剩余的黄沙掉落在地。 而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只要是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他们都会死。】 【包括无悲军?】 【包括无悲军。】 …… 【每隔半年朝廷来人给他们带来家书,大概是他们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了。】 【离家在外,久了难免思念亲人。】 【也不完全是……兴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活命。】 …… 【你还有多久?】 【我还早呢,至少还有三个月,要不是因为太担心之前的震灾有没有影响到家里,我这至少还有四个月。】 【我还有一个多月,不像是李四,他就还一周不到了……】 …… 李四说,我只能跟我娘子相依为命,没有她我活不成了,没有她我真的活不成了—— 李四死了。 他没有在撒谎。 当世界上唯一对他有所牵挂的人不在了,他也就真的死了。 第52章 城 无悲军的前身其实只是一只普通的军队,这里面的人曾经也只是一些普通的人,直到他们战死沙场的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张三:“我知道我死了。就在云起将领手中的大刀划过我脸的时候,我当时感觉就是凉,有冰凉的东西像是割豆腐一样把我的脸割开了,然后有液体滴落,我什么都看不见,就倒了下去,死是不疼的,死过的人都知道,只是刚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 张三:“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有人在骂脏话,是我的对头榻的,我死的时候他哭了。” 张三:“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真的死了,死人大概有他该去的地方……但是我舍不得离开,最开始的时候我徘徊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和我一样死去的那些兄弟说:走吧,张三,我们去投胎,下辈子投个好胎就不用死的那么不明不白了……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却迟迟不肯离去,我问自己,我死了以后,我娘怎么办?我妻儿怎么办?我爹死的早,没有了我我娘就一个人了,我妻是我在无悲城的时候认识的,她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其实我至今不知道她为什么看上我了——后来咱俩成亲,有了个女儿,我女儿今年才八岁,叫红叶。我死的时候,正好差一个月中秋节,那时候她才四岁半,当时还有三天就是她五岁生辰,我答应送给她一个带铃铛的拨浪鼓。” 话语停顿下来,说话的人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坐在篝火旁,跳跃的火焰照应在士兵的脸上,将他脸上那曾经夺取他性命的刀疤映照得显得有些狰狞——白日里那张傻乐的脸上,此时此刻写满了沉默与回忆,他动了动,问身边的少年:“画师,我觉得我故事挺无聊的,你确定要记下来吗?” “什么?嗯……”蹲在篝火旁,手中握着一杆鎏金笔正在一卷摊开的卷轴上奋笔疾书的少年闻言抬起头,他对着张三笑了笑,“这支笔本来就应该被用来记录东西,而不是用来画画的。” 张三“唔”了一声:“我听过你们这种人,传说有一些天赋异禀的人,走遍大江南北,山山水水,只为记录一些奇闻异事,编辑成册,留给后人听。”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张子尧道,“但是无悲城确实很特别。” 张三点点头,稍稍停顿,然后又开始继续说他的故事—— “后来画面一变,就像是闭上眼再睁开眼那么快,我看见我娘子跪在一副灵柩前,身上穿着白色的衣服;我女儿也是同样一身白色的孝衣,她们跪在火盆前,我女儿问我妻,娘,爹为什么躺在里面,我们为什么要给他烧东西,娘,昨儿个我生辰了,爹爹还睡着,说好的拨浪鼓也没给我。” “当时我就急了,我拼命大喊我还活着啊,你们看看,我就在这,红叶我没忘记你的拨浪鼓,拨浪鼓我早就买好了,就藏在柜子里,就等着你生辰拿给你呢,你娘没把它拿出来吗?——但是没用,”李三笑了笑,“她们听不见。” 张三:“我一心惦记着那拨浪鼓的事,就像是一条狗似的在我妻子女儿身边打转转,当时心里就是“急”,急得连门外头进来人了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我抬头一看,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着一身白衣,高瘦,脑袋上带着高高的帽子像唱戏的,五官精致得像女人,脸苍白得像鬼,唔,也确实是鬼,”张三说到这笑了下,“另外一人也高,但是身体壮硕许多,肤色偏黑,浓眉大眼的,看着很神气,他脑袋上也带着高帽子,但是看着就没那么滑稽……他们两人走进门的时候,白衣服那个一直在抱怨黑衣服那个,说他半路上非得听一条狗的临终遗言,神经病,浪费时间什么的……黑衣服那个就木着脸听他在念,毫无反应的模样——然后他们来到我的面前,白色的那个将巨大的锁链往我头上一套,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张三,恭喜你,你死了,没有遗言,因为你遗言的时间被一条狗抢去了……现在闭上嘴,跟我们走。” 张子尧抬起脸,一脸懵逼地看着张三。 张三尴尬地挠挠头:“是吧?我当时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两人谁啊,为啥能看见我还一言不合锁我——再说哪有人恭喜人家死了的……就冲这个我也不能够配合啊,于是我开始挣扎,我说不行,我妻子女儿还在这呢,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走了她们怎么办?白衣服的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那么能耐有本事你别死啊!” 张子尧:“……” 张三:“态度极其恶劣。” 张子尧:“是鬼使么?” 张三:“白衣服的叫谢必安;黑衣服的叫范无救。” 张子尧:“喔,是这名字,那是鬼使。” 张三:“白衣服的态度恶劣——这点记得写上,写上写上……黑衣服那个不爱说话,但是白衣服的其实怕他,黑衣服的看他一眼,他就不敢说话了。” ——白使谢必安,易怒,望近而远之。 张子尧在膝盖上的卷轴上写下这么一行字,然后心虚似的抬头看了看周围,又问:“然后呢?鬼使都来了,你怎么又活了?” “黑衣服看出我有未了的心愿,让我可以跟我妻子说句话再走,白衣服的一脸不高兴,但是也没说什么,我想了老半天,想说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最后来到我的妻子跟前,我告诉她,红叶的拨浪鼓在衣柜里,你拿给她。”张三说到这顿了顿,然后像是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她听见了。” 张子尧:“嗯嗯,然后呢?” 张三:“我这才知道我娘子是镜女巫。” 张子尧:“什么?” 张三:“以前总看我娘子同寻常人不一样,身边总有神神秘秘的人跟着,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镜女巫,她有一面镜子,能把人从黄泉道上拉回来——只要那人心中有什么怨念不肯离开,只要那个人在人世间还有亲人在对他有所思念,只要镜女巫知道这人的灵魂还在——莫说是鬼使,就算是阎王爷也不能阻止她将人救回来。” 张子尧:“于是你就回来啦?” “是。白衣服的很气,他说都怪黑衣服的让我去跟我娘子说话,否则她肯定不知道我还在。”张三说,“看他们的样子,想必是早就知道娘子是什么人,难怪他们上来就对我说什么没有遗言……嗯,最后还是黑衣服的救了我一命。” 张子尧:“回来以后,你就成无悲军了。” “是,这里是最前线的军队,里面到处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我们依靠亲人或者恋人的思念起死回生,然后保持着人性存活下去——只有最强烈、最深刻的思念,才能让无悲军活下去……” 张三告诉张子尧,从死亡后复活的那天算起,无悲军每隔半年必须与亲人或则恋人接触,只有当对方的脑海中详细的浮现这个人时,那种感情才能够达到让他们存在下去的标准—— 偶尔他们得到假期亲自回家,更多的时候则是依靠一封家信,因为在写信的时候,写信的人无论如何总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怀念起这个人的模样、声音以及他的事情——所以无悲军并非不生不死不老不灭,他们也会死亡,当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最思念他们的人停止对他们的思念时,他们便也会随之化作一捧黄沙尘土。 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个人死亡的时候,因为本生能够促成无悲军出现的,只能是非常强烈的情感才可以。 就像李四。 他的妻子亡了,世界上再无一人对他有所思念,所以他便化作一捧黄沙被吹散于风中。 “不过人死后有所不甘,无非就是对另外一个人有所留恋或心愿未了,”张三说,“如果连这样一个人也没有,那么想要起死回生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们在这做无悲军也见不着他们。” “朝廷答应过,无论如何,无悲军在服完二十年的兵役后,若还未消亡,就可以告老还乡,回到至亲至爱的身边,陪他们白头到老,最后再一起灭亡。”张三说,“所以他们都很羡慕我,我妻子孩子都在身边,不用等二十年……而且相比起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害怕生出事端,我随时可以见到她们——看家书也不过是凑凑热闹,看看我娘给我说了啥,嗯,就是单纯的想家了而已,离家久了都想家,而不是为了活命。” 张子尧想了想:“还挺浪漫。” 张三笑了,摇摇头道:“不浪漫,你知道,哪怕是最强烈的感情,有的时候还是会因为人的欲.望而扭曲——人总是难免有胡思乱想的时候,你会担心自己常年不在家娘子会不会勾搭上别的汉子;也会担心城里来了个书生眉目清秀娘子会不会心动,到时候,娘子没了是小,活不了命才是真——这种猜测久了,就逐渐转化为一种怨念,你会忍不住产生自我困惑:为什么我要活得那么辛苦?我这样到底还算不算是人?” “……” “人的贪欲是无线大的,”张三撇撇嘴,“当鬼的时候你肯定总是在想,能让我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好了——等这个愿望实现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愿望变得没那么简单了,你还是想做人,一个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但是这一点是做不到的。” 张三沉默了下,良久,他转过头看了张子尧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做得到,只要你在蔷薇消失或凋谢之前——” “?” 蔷薇消失或凋谢之前?什么意思? 张子尧心跳有些加速,没来由的想到了元氏脖子上出现的那蔷薇刺青,然而此时张三的话语还未落,在他的身后,突然有冷冷女声响起—— “你在说什么?” 对话中的两人一愣,双双转过头去—— 于是只见在他们身后正站着一名面无表情的年轻妇人,那妇人大约二三十岁的模样,打扮虽朴素,却与寻常的农妇还是一眼便看出不同,此时此刻,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手里握着一个拨浪鼓,这会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张子尧和张三。 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先不说一个寻常的妇人怎么会出现在兵营里,就说周围其他无悲军地反应也很奇怪——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女人,像是都认识她——但是片刻之后,他们又转回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像是在刻意逃避、忽视她的存在。 ”张三,你在和这个人说什么?”那女人又冷冷地问了遍。 张三站起来:“啊,你怎么来了?别那么敏感,这个张小兄弟是跟着王爷从京城来的,方才跟我打听无悲军的事,我就告诉他了——” “他跟你打听无悲军的事你就告诉他了?”那女人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此时此刻像是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怒气,“这种事到处说有意思?!你一个男人家怎么这么嘴碎,张三,你害了我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害红叶?!她可是你的女儿!!!!” 女人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张子尧愣了下,半晌他反应过来眼前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张三的妻女——因为他说过他有个女儿叫红叶。 但是这女人说张三想害她又是这么回事? 张子尧万分不解。 而此时,在那女人的怒火之中,小女孩缩了缩像是想要挣脱她的手,但是大概是那个女人握得太紧了,她挣脱不开,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爹娘吵架吓得,“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那哭声叫很多先前把头拧开的人又看了回来,而张三此时也终于变得紧张了起来,女人的怒视中,他眼中有一丝不自然的恐惧一闪而过,他站起来,拉过红叶抱在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似在安抚:“不是,小蝶,你听我说,这个画师是从京城来的,和咱们根本没关系,过几日他就走了——而且人家还是个大活人,我想着他怎么也不会……” “和咱们没关系?”那个女人发出尖锐的笑声,用手一指,那尖细的指尖几乎戳到了张子尧的鼻子上面,“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一个京城来的寻常画师,给咱们画了京城里震后图的……” “他不是,张三,你这个蠢货!!他才不是什么京城来的寻常画师,他是那个元氏的儿子,元氏就是靠着他才能从镜子里爬出来的,听懂了吗?!——张三,我袁蝶当年是造了什么孽,鬼迷心窍把你从阴曹地府救回来?!” 那女人几乎歇斯底里起来,双眼之中写满了疯狂—— “你当初害了我还不够!现在又想要来害你的女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小女孩狠狠地拽入自己的怀中,小女孩再次因为害怕而哭了起来,然而她却好像一点没有听见,只是用那双阴沉的眼死死地盯着此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脸惊恐的张三—— 最后,她安静了下来。 稍稍抱紧红叶,她神情麻木冷漠地对男人说:“张三,你知道有些事不该说也不该做的,我原谅了你一次不会原谅你第二次……” 那女人停顿了下,冷冷地说:“你还是去死吧。” 言罢,那女人就牵着红叶走了。 张子尧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嘟囔了声“这女人莫名其妙发飙是不是疯了”,正想安慰一下张三,谁知道一转过头,便发现张三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张子尧被看得慎得慌。 “你骗我。”张三盯着张子尧,目无情绪道,“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等下,我怎么骗你了?元氏是我娘亲没错,可是你也没问,”张子尧后退一步,“而且退一万步讲,你跟我说的那些东西跟我是谁有什么关系——” “我差点就把那件事告诉你了。” “什么事啊?”张子尧一头雾水。 张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突然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突然被抽空了灵魂,他原地在篝火前坐下:“我完了。” “什么?” “你知道吧?关于无悲城那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最后,公主忠心耿耿的铁骑杀死了公主。” “知道啊。” 张三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张子尧,缓缓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公主痛下杀手吗?” “……不知道。” 张三苦笑了下,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仿佛自言自语道:“是因为人心,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贪欲。”说罢,他的脑袋耷拉下去。 之后任凭张子尧再怎么问,都不肯再说一个……字——方才的一幕仿佛犹如一个插曲,现在周围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飞吹过黄沙发出的轻微风声。以及篝火里干燥的木头炸裂发出的噼啪声响。 关于“铁骑为什么杀死公主”张子尧最终没有也得到一个标准的答案。 …… 第二天早上,张子尧刚睁开眼,扶摇便拧着腰肢来到他跟前,笑眯眯地告诉张子尧:“哎,你知道张三吧?” “知道啊,昨天才说过话。”张子尧随手捡过件外套披上。 “他死了。” 张子尧刚睡醒,脑子还没清醒,听了这话穿衣的动作一顿,一只手还半套在袖子里,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反问:“你说什么?” “今儿早上老娘在围观汉子操练阳刚美景的时候,他也在队伍里,然后突然‘噗’地一下,”扶摇做了个天女散花的手势,“化成了一堆黄沙。” “……” “听说是因为他昨天惹他老婆生气了。” “……” “所以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千万不要惹自己老婆不高兴,”扶摇抬起手,点了点愣怔的黑发少年的鼻尖,窃笑道,“搞不好,会死的哦?” “我好龙阳。” “一样,男人也有小气的。”扶摇笑道,“你看看外头挂着的画卷里那条龙,你见过比他还小心眼的么?” “那确实是没见过。” 张子尧一边随口敷衍一边爬起来,穿好了衣服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到洗脸盆前洗脸——直到水呛进鼻子差点把自己憋死他才反应过来要把脸从脸盆里拿出来,看着铜镜里那个一脸茫然的少年,张子尧这才发现他的大脑在听见张三死去的消息时便放空了,而现在,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张三是不是他害死的? 张子尧阴沉着脸,不愿意说话了,满脑子都是昨儿个张三跟自己说过的事—— 然而那些东西含含糊糊的,似一团乱麻,根本理不清个头来。 此时张子尧自己洗漱完又来到画儿跟前,将睡得迷迷糊糊的素廉弄起来,拽着那缠满绷带的手的小孩将他抓到洗脸盆前,用之前专程留着的干净水投了帕子,然后给他擦脸,素廉一脸不情愿地往后躲,张子尧嘟囔:“别动,不洗干净伤口怎么能愈合?” “我脸上没伤。” 张子尧假装没听见,只是一边擦脸一边同他说:“我跟你说,外头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丫头,昨儿我看见了,你好意思在同龄人面前邋邋遢遢么?” “我今年一百零七岁了,哪来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丫头’?”素廉面无表情地说着,像是怕他这么动张子尧不小心帕子擦歪了手碰到他的脸,还是将帕子接过来,“这里怎么会有小孩?” 张子尧正想回答,这个时候,扶摇又没骨头似的缠了上来,用很随便的语气说:“说到小丫头,今儿早上我遇见你娘,还看见她在同一对年轻的母女发生争执,好像是因为你娘跟那小丫头说了几句话,那小孩子她娘亲就像是疯了似的冲上来将她们拉开,嘴里说着什么让你娘要知道感恩考虑为人父母之类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我娘?和红叶?” “红叶?那个小丫头么?是啊,当时若不是我在还真不知道那个疯女人是不是能做出什么更疯的事出来……哦对了说到这个,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你妖仙奶奶发现,上一次咱们争执关于你娘脖子上的刺青的问题……” 张子尧给素廉擦脸的动作一停,似乎有些敏感地拧过脑袋问:“怎么了?” “好像是咱们都看错了?”扶摇说,“今儿个我在同那对母女拉扯的时候仔细看了,那蔷薇原来是完全盛开的,层层叠叠的怒放,特别好看……我也想要一个!” 而这个时候,张子尧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扶摇在说什么了,他满脑子都是张三跟他说的话—— 【当鬼的时候你肯定总是在想,能让我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好了——等这个愿望实现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愿望变得没那么简单了,你还是想做人,一个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只要你在蔷薇消失或凋谢之前——】 一样的刺青,张子尧看得时候明明是个花骨朵;后来扶摇再看,就说那明明是一朵半开的花;结果到了现在,扶摇再去看,又说大家都看错了,其实那是一朵完全盛开的花—— 如果大家都没看错呢? 如果是那刺青本身就是会变化的呢? 想到这,张子尧心跳得几乎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他猛地一个转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水盆发出“呯”地一声巨响! 在他不远处正趁着他发呆想要趁机开溜的素廉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立刻转过身说“我没想偷跑”;在素廉身后,原本盘在乱石山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龙也睁开红色的眼,一眼便看见少年风风火火跑出帐子的背影,他纳闷儿地打了个嗝儿,然后看着站在画下面的小孩没好气道:“大清早干嘛呢你们,人飞牛跳的?” “我不知道啊,”素廉蹙眉,转头问扶摇,“你同他说什么了?” 扶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也是一脸无辜:“奴婢说了什么大人您不都在旁边听着么,谁知道哪儿就触动了他的神经——” “你们俩准备在这讨论到什么时候?”烛九阴沉下脸道,“还不跟上去看看?” 扶摇“哦”了下转身就要去追,然而还没走远,又听见烛九阴在后面嚷嚷:“去哪?画儿!画儿!” 扶摇一脸恍然这才转过身,在素廉跳进画卷里的同一时间将画卷从墙上取下,随便倦了卷便抱着,拧着腰往张子尧离开的方向赶—— 蛇妖拧着腰肢在那追,然而刚开始她还能看见张子尧的背影,追着追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画卷里的烛九阴气得打跌:“快点快点——哎呀人都追丢了,本君用爬的都比你快!” “那大人您到是下来爬,”扶摇抱着画卷娇声道,“奴婢这可是最快了。” 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腰绕过了兵营帐篷。 素廉:“你就不能走直线?” “蜚大人真会开玩笑,”扶摇道,“您见过哪条蛇会走直线的?” 素廉:“……” “一般蛇还不长两个脑袋呢,你这么守规矩怎么不砍了一个去?”烛九阴没好气道。 扶摇:“哎哟,真暴力,果然还是烛九阴大人——那自然是因为扶摇怕疼啊。” 一把壶搜着,扶摇绕过了第四个兵营帐篷,而这个时候,张子尧已经跑得鬼影都没有了。 素廉:“跟丢了。” 扶摇:“没有,地上有脚印,沙漠就这点好。” 烛九阴:“……” 他上哪找的这么一大群废物? 第53章 城 张子尧找到元氏的时候,她正跟红叶在一起,昨天那个女人不知道到哪去了——此时此刻红叶正背对着元氏,蹲在地上拿着一根小木棍玩耍蚂蚁,而元氏手中握着她的素簪,正缓缓接近红叶那正暴露在她眼皮下的颈脖…… 张子尧浑身一震,心头瞬间收紧,竟是不受控制一般失声叫了声:“娘?!” 被他这么突然一叫,元氏似也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着张子尧瞪大了眼满脸惊慌失措瞧着自己,她先是微微一愣,手上的钗放下了,随即脸上露出个欢喜的表情:“子尧?你怎么来了?” 张子尧微微抿起下唇,想说“我若是不来会发生什么”——然而这样刻薄的话却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吞咽了回去,他来到元氏身边站住,看了看红叶欲言又止,这时候元氏抬起手轻轻压在自己的唇上摇了摇头。 蹲在地上的红叶抬起手摸摸脑袋转过头来,扯扯元氏的袖子,奶声奶气道:“元姨,发簪呢?你是不是舍不得,不愿意给红叶了?” 元氏笑了笑,一边说着“没有呀”一边将之前那簪子小心翼翼的地插.进红叶的发髻里,又找了个理由将她打发走了——红叶得了发簪正迫不及待想要找镜子看,便爽快地应了转身便跑开,只剩下张子尧和元氏站在那,一时间场面居然有些尴尬…… 元氏看着红叶跑远的背影道:“红叶不知道她爹没了,娘怕你说错话。” 张子尧:“……” 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或者干脆给自己一巴掌更加爽快。 而此时元氏见张子尧那模样,似已经猜到他是之前误会了什么这会儿正愧疚,也并不恼怒,只是笑吟吟地拉着拉着张子尧,在自己的跟前坐下,又像是张子尧小时候常有的那样摸摸他的头:“子尧,怎地这副表情,你抬起头看看娘,娘没生气。” 张子尧低着头,抿着嘴不肯说话。 元氏却缓缓道:“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早晨,张三死了,人们都说是因为他对一个京城来的画师说了些什么,说错了话,惹得他娘子不高兴了——” 张子尧:“……” 张子尧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候又看见扶摇抱着画卷扭着腰远远要走来——只是这会儿被张子尧看了一眼,她又像是被施了什么法似的定在原地……过了一会,她低下头,像是跟画卷里的谁斗起嘴来,大概是在跟谁争论到底要不要过来碍事。 ——这三只动物凑在一起就没完没了的嘴碎。 张子尧收回目光看了看元氏,目光稍稍在她颈上停顿了下——他确确实实看见了一朵盛开的极其绚烂的蔷薇,刺青淡淡的粉色,像女人额见的花佃,极美。 张子尧犹豫了下叫道:“娘……” “你知道了什么,现在又觉得紧张,那是自然的。”元氏缓缓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是心软,遇见什么总是先替别人想着,这会儿有了想法,娘不怪你——让谁听见那说法,都是要产生想法的。” “张三没同我说什么,他话就说了一半,说什么蔷薇凋谢之前,无悲军要做些什么就可以变成真的活人——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蔷薇怕是娘身上突然出现的刺青……”张子尧嘟囔道,又低下头,“他死得冤枉。” “他死得不冤枉。” “……?” 元氏坐直了身体,谈及李三,面色变得有些冷淡:“他没告诉你的,娘告诉你。” 元氏:“起死回生之人自醒来起,便会自行知晓三点——其一,不可离无悲城镜女巫过远,否则三魂七魄会逐渐丧失,毕竟不是真正的活人,三魂七魄更想是强塞进一具躯壳里,无束缚,自然容易神散……娘从无悲城到京城找你的路上,便是丢了‘尸狗’一魄,自此无大喜之心,亦无警觉性,睡得沉,不会轻易醒来。” 元氏说着摸了摸颈部,停顿了下继续道:“其二,一段时间内被镜女巫最后唤醒之人,身体某处会出现一朵蔷薇刺青,开始为花骨朵,而后逐渐松拓,至半开,至全开,最后花至荼蘼面临凋谢。” 张子尧初听闻元氏为上京寻找自己,丢了魂魄,分外诧异——再想到他这做儿子的对于娘亲异常状丝毫不觉还疑神疑鬼,一时间更为愧疚,悔不当初,几欲红眼,伸出手握住元氏的手,用沙哑声音道:“娘……” “第三,”元氏反握张子尧之手,几乎一字一顿,“蔷薇凋谢或者消失之前,杀女巫,可为人。” 张子尧闻言,猛地一愣,心中震惊难言—— 一脸想到昨晚张三反复叨念“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又提三十六铁骑杀害公主的典故,再加上那女人对张三说过什么“你害了我就算了还想害你女儿”……张子尧再稍一联想,顿时浑身冒出冷汗,难以置信道:“娘你说张三死得不冤枉——” “是,张三当年为了自己成人,竟丧心病狂对亲手复活自己的发妻痛下杀手!”元氏用极为鄙夷的语气道,“只是千钧一发之时,镜女巫从铜镜中再复活一人,这蔷薇印记便到了别人的身上,张三见事情败露,如丧家之犬,清醒过来后又悔恨不已,至此存活在对他妻子的亏欠当中……” 张子尧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身为无悲军。张三对发妻袁蝶为何又惧又怕,却并不反抗,原来一切都只是因为心中深深地亏欠—— 而昨天袁蝶出现,那些无悲军目光闪烁,只怕也是曾经…… 张子尧越想越难掩心中震惊,那仿佛是真相外粉饰太平的表皮被掀开后,露出了平静的表象下血淋淋的一切—— 张三能活到昨日,无非说明袁蝶遭遇背叛虽然受伤,但是在心底依然爱着张三,直到昨日,她误会了张三要对张子尧说出无悲军能够成为活人的秘密…… “等下,昨日镜女巫明明是因说张三要害了女儿因此而动怒——”张子尧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这意思是……” 元氏:“镜女巫诞下子嗣,年满八月即成为新的女巫。” 张子尧记得昨日张三似乎确实提起过,红叶为中秋前不久诞辰,而掐指一算,元氏也恰好是在中秋前复活上京—— 原来如此。 元氏见张子尧表情知晓他已经猜到其中一二,便笑道:“娘是红叶作为镜女巫复活的第一个人——说来也是侥幸,袁蝶因自身经历,不愿女儿再活在随时会被伤害的阴影中,便千挑万选,选择同样为人母,因儿思念徘徊于黄泉之路不肯离去的我,只希望能将心比心,让我发发慈悲不要再伤害红叶……” 元氏:“但是人心不可测,所以在我离开之后,袁蝶还是因为害怕我某天突然改变主意,所以将那外界通往无悲城唯一的桥梁断掉,希望我永远回不来无悲城……”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些士兵的家书就不能——” “那些人对于袁蝶来说不过是不知感恩的杀人凶手罢了,是否能活,又有什么关系呢?”元氏长叹一口气,“其实娘倒是完全能理解袁蝶的做法,换做是我,为了自己的孩子,我也会这样做。” 张子尧沉默下来。 “娘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元氏又道,“只是子尧,你看这蔷薇花,已经开得极好,兴许过几日便要凋谢——在此之前,娘有很多次伤害红叶的机会,却始终未动手,这只是因为对于娘来说,能够陪在子尧的身边便好,成不成人,那又何妨……” 元氏话语落下,张子尧已经感慨万分,扑进她的怀抱。 ——他只道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娘亲,仅此而已。 然而此时,感动之中他却并未想到,元氏只字未提若在蔷薇凋谢之前,镜女巫未曾从镜中再拯救一人,那蔷薇凋谢之时时,在拥有蔷薇印记之人的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第54章 城 元氏告诉张子尧,红叶还不知道她爹已经不在了,袁蝶也没打算告诉她,只是在红叶想要找她爹时告诉她张三去了很远的地方征战御敌,很可能几年之内都不会回来——红叶一直很钦佩她这镇守边域的父亲,所以虽然很伤心张三临走前没跟自己道别,但是也并没有哭闹。 元氏还说,红叶知道自己成为了新的镜女巫,她很喜欢那面阴阳涅槃镜,也只是以为自己拥有能够让死去的人起死回生的神力——她并不知道那些她唤醒的人很有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而袁蝶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只是为了保护红叶她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偏激地将红叶看牢不让她接近那面镜子…… 不靠近镜子就不会有新的人被复活。 没有人复活就不会再产生新的不稳定因素。 于是元氏成为了红叶第一个复活也是近期内最后一个复活的人,蔷薇的印记一直存在于她的颈脖上,看着元氏颈间绚烂开放的蔷薇一天比一天更多夺目耀眼,从最开始的淡粉色最后变成了几乎滴血的红,那颜色终于开始叫人感觉到不安—— 而张子尧却并不知道这样的不安到底来源于什么。 他只知道这些天遇见那些士兵的时候,很多人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后叹息着摇摇头离开。 …… 终于在这一天,张子尧忍不住去找楼痕问关于镜女巫的事情,后者像是丝毫不惊讶张子尧会找上门来的事,看见被门外的侍卫带进来的黑发少年,他放下了手中正在摆弄的小小把玩,笑道:“早在张三的事之后,本王便知道子尧一定会找上门来……子尧果然没叫本王失望。” 这个时候完全没心情跟楼痕浪费时间寒暄,少年在楼痕的面前站定,见男人还有心情沏茶闻香,他便面无表情道:“王爷,关于无悲军的事,我都知道了。” “张三同你说的?” “不是张三告诉我的,张三什么都没告诉我,只是同我讲了他如何成为无悲军,是袁蝶误会他了……几天前我曾因为疑惑这件事所以去找了我娘,是她将关于被那镜子复活的人身上会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我——蔷薇印记现在在她身。” 听了张子尧那些个模棱两可的话,楼痕的眼珠微动,然而却并不相识惊讶此时的蔷薇印记在元氏身上这件事,只是反问:“全部告诉你了?” “是,包括在印记消失或者凋谢之前只要杀掉镜女巫便可重新做人、真正复生的事——我娘答应我不会害人性命,只是安静等待那蔷薇凋谢,只是作为活死人陪伴在我身边,守我百年。” 男人眼神微动。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些,他放下了凑在鼻尖细嗅的闻香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淡淡道—— “唔,那看来你确实全部都知道了”楼痕加重了“全部”这个词的读音,随后,又话语一转,“红叶真可怜,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东西,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看,历史上,镜女巫幼年夭折的事还真的发生过不止一次,本王虽是闻者心痛,却也无能为力,因为关于‘阴阳涅槃镜’的诅咒是不会停下来的,镜女巫死去,新的女巫立刻就会诞生……” 张子尧问:“如果我要阻止这件事呢?” 楼痕笑容依旧不变,只是声音变得稍稍沾染上一丝冷漠:“本王不会允许。” ——意料之中的答案。 张子尧沉默。 楼痕绕道了他的面前,用一根手指挑起少年的下颚,对视上对方那双异常明亮的双眼,他嗓音温和:“子尧,无悲城是我天沧面临北边最重要的军事防线,多少年来云起国虎视眈眈,只待有朝一日突破这道防线,一举入侵我天沧——而这些年,正是因为有了无悲军的存在,这些狼子野心之辈才被死死拦在关外……然而虽无悲军勇猛异常,但是这些年,云起国的人也同样开始不再畏惧死亡,你想想,他们同伴的死状,难不成他们没有见过么?见过了,但是他们还是前仆后继的来送命,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等张子尧回答,楼痕便自行答道:“为了云起国的人能喝上甘美的井水;为了庄家能够得以灌溉;为了新生的幼子不再经历饥饿的折磨;为了生病的人们不再一药难求;为百姓,为士兵,为诞生在那个贫瘠之地所有人不再遭受因地理环境带来的无法摆脱的痛苦——而这些他们所向往的一切,恰巧是我天沧子民享有的……若有朝一日,因你怜悯无悲军,我天沧子民失去了这些,饱经战火折磨,民不聊生,你又待如何?” 张子尧看着楼痕,不语。 楼痕叹了口气:“看来你都懂,这就是你磨蹭了这么多天才来见本王的原因——你也在犹豫,却始终放不下无悲军和镜女巫。” “他们也是无辜的。”张子尧道,“无悲军本源自于战死士兵想要活下去的执念,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事;而镜女巫则更是,佛家尚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法,为什么真的这样做了的人反而要遭受平白无故的折磨?” 闻言,楼痕笑了,并无取笑之意淡淡道:“子尧还是太年轻,须知人生之中自有非做出取舍不可的时候——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问题,‘一’?还是‘十’?若一定要从二者之中取舍,本王只能选择后者……除非,是‘一’和‘十’都能同时守住。” 都守? 如何守? 张子尧有些恍惚,他突然想到了张怀山给他的信件里也曾经提到了类似的话—— 【人之一生总遇艰难之憾事,即:求不得;放不下;卸不去;不能忘;阴阳相隔;情深不寿。 若将渡这艰难之时,要只明白三字:不强求。】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越发地叫人觉得不懂,此时此刻,张子尧甚至又产生了逆反心理,忍不住地想:若非要强求,又当如何? 少年沉默之间,却又闻楼痕在他身侧轻笑,突然话锋一转,无头无尾道:“但是或许子尧可以做到。” 张子尧一愣,下意识反问:“我?” “不知子尧可曾听闻一奇闻妙事,诉中原地区有一片辽阔土地常年战乱,群雄豪杰三分天下,其中有一名为魏国的国家派遣将领进攻蜀国某城,蜀*师派遣前去的将领驻守失败,军临城下之时,军师无兵迎敌,但却独守城门,径自端坐于城楼上弹奏顾琴……敌方将领见他从容镇定,心中顿时产生怀疑,以为此军师便是身后有千军万马,才敢如此冒然挑衅却行色震惊,犹豫再三,最终引兵退去——军师不费一兵一马,只那一曲,退敌千万。” “看过。”张子尧眨眨眼,“然后呢?” “若云起国也如此认为我天沧无悲军成千上万,他们所见识到的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张子尧刚想说人家又不是傻这种事怎么可能,然而话还没开口又突然想到,类似的事,他张子尧好像还真的做过——中秋佳节,在那花船之上,在外人看来他张子尧便是只凭手中一支笔,便顷刻可作风雨,可明灯灭烛…… 张子尧抽了抽唇角:“王爷此次邀请子尧前来太行山脉,怕不止是护送画卷那么简单吧?” “啊,就是这么简单,本王同子尧情投意合,不忍分开多时,走哪儿都想带着你……方才那些个伎俩都只是本王信口胡诌而已。”楼痕像只狐狸,高深莫测道,“不强求。” “……” 张子尧真是厌烦了这三个字。 正欲话语,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骚动—— 帐篷内谈话的气氛一扫而空,张子尧与楼痕对视一眼,由楼痕打头,率先掀起帘子走到了外面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他沉声问一名贴身侍卫:“王武,去看看外头何事如此吵闹,扰了本王与别人讲话,当真恼人得很,叫他们闭上嘴,小声点。” 楼痕语落,那名侍卫大哥便一溜小跑地去看发生了什么,不等一会儿他便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不好,只是草草抱拳行礼后便用急促的语气道:“王爷,是南边出事了——原来前几日那百名云起兵前来探路只不过是声东击西,趁着咱们击退他们以为他们暂时不会再来,这一次又养足了兵马,三万云起大军昨日趁夜从南边杀了个措手不及!南边在后方,可都是一些普通的士兵将领,这次被抹黑杀了个措手不及,驻守将领袔云大将牺牲,粮草车马被烧毁无数,损失惨重!” “什么?!” 楼痕一听,心中大惊,脸上平日里那慵懒模样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一把抓过那侍卫的盔甲将他捉至自己的面前,面色难看高声道:“你说袔云死了?!” 这袔云为天沧开国名将之后,继承祖上的优秀血统,忠贞不二,骁勇善战,无论谋略还是武艺上均过于常人,无悲城南边不放无悲军也如同铜墙铁壁久攻不下,至少一半的原因是因有袔家人镇守一方——无悲城南边失守还可以打回来,完全不值得一提,至少相比天沧损失一名大将来说…… 楼痕越想越怕,没想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出了这种事,若是传到京城皇帝的耳朵里,还不知道该怎么怪罪他监兵不利,让敌人有机可趁—— 到时候怕是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想到这,楼痕不愿再去细想,只是快步走出去,一边问:“现在云起人到哪了?” “已经突破了第一道防线,知晓袔云将军战死,云起士兵极受鼓舞,预计今日落之前,怕是就要来到外层边缘!” “他娘的,动作那么快,这群王八蛋也吃耗子药了不用睡觉么!”这时候楼痕也顾不得形象,破口大骂,“赶紧去调遣一半无悲军,现在马不停蹄给本王滚去南边守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说到这,楼痕脚下突然一停。 转过身又突然问:“袔云尸体找回来了没?” “找回来了,袔云将军下属对他忠心耿耿,不愿见将军惨死敌人马蹄之下——” “这些不知道歌颂谁的废话就别说了。”楼痕不耐烦地一挥手,“去把镜女巫找来,让她准备一下,无论如何把袔云给老子从镜子里找回来!” 此时楼痕已经来到帐子之外的开阔地,只见开阔地上,无悲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一身裹脏兮兮白布、隐隐约约从里面透出血来的人形物围绕起来,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张子尧得知那看着比寻常人高大威武一半的尸身,怕就是之前他们提到的将军袔云! 不等片刻,从帐篷那边又传来一阵骚动,这次竟是女人的叫喊声以及孩童哭泣的声音,张子尧心中一惊抬头看去,果不其然看见袁蝶与红叶母女二人被侍卫推搡着驱赶过来——准确地说,应该是那侍卫,一只手抓着红叶连拖带拉,因为走得又快又急,红叶跟不上摔倒又被强行拉起来,最后双脚拖地一路被拖;而袁蝶跟在他们后面,跌跌撞撞神行激动,尖叫着“你们要做什么”“放开红叶”,一边用手去试图抢回自己的孩子…… 然而楼痕带来的侍卫又怎么会像张三一样说放手就放手。 此时此刻,那些无悲军像是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原本团团围绕着袔云的人群闪开了,侍卫将红叶拖拽至那个尸体跟前,终于是松开了手——红叶踉跄了下跌落在那沉重冰凉的尸体上,先是微微一愣,在嗅到了血腥气息后放声尖叫号哭起来! 张子尧上去将红叶扶起,这个时候,他的余光也瞥见不远处扶摇也闻声赶来,怀中还抱着他的画卷——张子尧没来由地稍稍定下心来,众目睽睽之下将红叶护在怀中,微微蹙眉不语。 “子尧你让开,别本王浪费时间,方才对你说的你也知道,再不消两个时辰,云起大军压下就什么都晚了,”楼痕道,“镜子呢?” “什么镜子?”袁蝶敏感地叫道,“没有镜子!红叶不会复活他的!不管他是谁!” 她一边叫着一边想要神经质地扑上来,却被一把拦住! 红叶还小,被这阵仗吓得蒙圈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死死地抱着张子尧的大腿不肯撒手,楼痕见状,看也不看袁蝶一眼上前在红叶的面前蹲下,脸上又露出了他习惯用的那种笑容:“红叶,你认识本王吧?” 红叶小幅度地点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你是王爷……你能不能叫那些侍卫放开我娘?他们刚才拖着我走,很痛,现在抓着我娘,我娘肯定也很痛——” “本王肯定放了你娘,但是是在你将身后这个被白被单盖着的将军复活之后……” 红叶愣了愣,转过头看了眼身后那人形物:“他死了?” 楼痕笑着点点头:“但是有你在,他就不会死。” 红叶抱紧了张子尧的腿,又露出个犹豫的表情,就像是元氏说的那样,因为袁蝶保护过度什么都不愿意说,所以红叶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也不懂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她对于“能够将死去的人复活”这种事情其实根本不抗拒,眼下听说眼前的人是个将领,若是不复活他无悲城就会遭殃,自然而然便动摇起来 这时候,一名侍卫捧着面黄铜镜子过来了,一看那镜子,袁蝶又尖叫起来并开始拼命挣扎—— “不许碰那镜子!” 红叶看了眼袁蝶,又看了眼那镜子,终于还是犹豫地将自己的手伸向那面镜子—— “红叶!你若是碰了那镜子,就别认我这个娘!我发誓,你若是再复活任何一个人,我便不要你了!我没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 在红叶即将触碰到那面镜子的时候,袁蝶的尖叫声让她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她胆怯地看了一眼袁蝶似乎有些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场面一时间有些凝固,楼痕“啧”了一声,露出个烦躁的声音,而后用对于张子尧几乎是陌生的语气对身后的人道:“捂住她的嘴,把她给我拖走。” 然而她话语刚落,那袁蝶却像是突然有了无穷的力量,高高叫了一声居然挣脱开了抓着她的侍卫,不等众人来得及阻拦奔至红叶跟前,劈手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个巴掌后推开了她,而后将那铜镜夺过去,高高举起就要砸碎! “住手!” “袁蝶,你疯了!” “哇呜呜呜娘——” 小孩的哭声和众人震惊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之间,张子尧听得头疼,干脆一个上前将才放开他的红叶直接举起来,那姿势跟袁蝶举着镜子一模一样—— 红叶愣住了。 袁蝶愣住了。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 张子尧停顿了下,然后从小姑娘身后探出个脑袋:“别闹了,敌人还没来你们就先鸡飞狗跳;袁蝶你先把镜子放下,这玩意你没砸我就知道它肯定砸不碎;还有,王爷,你方才说过我的事我想过了,可以做,今天下午就做,我就一个条件:今晚云起若退兵,你不可再强求红叶复活这个将军。” “子尧,本王不能拿这种事同你——” “复活袔云不过是为了震慑敌军而已,”张子尧道,“我可以的。” 楼痕闭上了嘴。 片刻后,稍一犹豫,他终于肯松口。 半个时辰后。 张子尧的帐篷紧闭,里面悄然无声。 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帐篷里的少年正忙着将一鼎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香炉端端正正地放在一副画卷下面,然后又找来三炷香,点燃了,对着画卷恭恭敬敬地…… 拜了三拜。 扶摇:“小傻子,你在干嘛?” 张子尧:“虔诚地祈祷。” 扶摇:“……” 画卷里,白色牛首幼兽被那香烟熏得打了个喷嚏;缠绕在乱石之上的黑色巨龙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极其嘲讽地瞥了一眼那燃烧的香,然后捏着嗓音,贱兮兮地学着方才张子尧说话的语气重复:“‘复活袔云不过是为了震慑敌军而已,我可以的。’” 张子尧:“……” 烛九阴:“你可以的,而且是非常可以。” 张子尧:“……” 感谢语言的博大精深,他在烛九阴的话语里听见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 缠绕着巨石的龙动了动,碎石掉落,巨石瞬间发出即将崩塌之声,然而在那之前,巨龙化作英俊男子,端坐于最高处的乱石之上,低着头整理了下袖子:“本君就有一个问题想问:就你画的那些个火柴人,你准备拿什么‘可以’?” “所以我烧香了。”张子尧尴尬地笑,“烧烧香拜拜佛,说不定画里会有好心的神仙大人告诉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神仙大人告诉你,神仙大人能怎么办也不会帮你怎么办,神仙大人想给凭空说大话的孩子一个教训,至少让他知道以后改在什么合适的时候合适地闭上自己的嘴儿。”烛九阴面无表情地踢飞一颗乱石,“没能耐就装死人,装死人你会不会?闭上嘴儿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 “可是方才那样,再这么闹下去楼痕搞不好会杀了袁蝶。” “哦,你到是知道那流氓的本性,本君还以为你不知道呢。”烛九阴露出个嘲讽的嘴脸,“现在说这些讨喜的话有什么用,你待如何?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你就要去南边城门坐着了,坐着干嘛呢?坐着画画,画火柴人……那个流氓拿诸葛孔明的故事唬你你还真信,哎呀,本君简直被你蠢得窒息了——一会儿你到是可以试试,你一个人坐在上面鬼画符,下面的人是选择退兵还是直接一箭射穿你的脑门……” 张子尧觉得脑门一凉,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脑门。 烛九阴哼了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扶摇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十分看不下去一般拧着腰走开了。 张子尧放下手,凑到画卷旁边缓缓道:“九九,你别说我只知鲁莽,其实这件事我也已经考虑多日——如要朝廷取缔无悲军,解放镜女巫,同时又要无悲城边域不受敌国侵扰,最好的方式就是搞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将那些云起国士兵吓跑,这样对他们也好,他们再也不用跑来无悲军的马蹄之下做出无谓的牺牲……” 烛九阴:“不好意思问一下,‘惊天动地的大动作’是什么?” 张子尧:“……” 烛九阴阴测测:“想好了再开口。” 素廉:“你别欺负他。” “我就欺负他,”烛九阴面无表情道,“来,回答。” 张子尧垂下脑袋:“或许是可以画个千军万马,吓唬吓唬他们——” “是千军万马的火柴人。”烛九阴替张子尧补充完,抬手捂了下胸口,“这玩意你想吓唬谁?虽然本君现在确实受了点惊吓。” “?” “没想到你这么蠢本君还是对你怀揣着能够将本君解除封印的希望,”烛九阴斜睨张子尧,“你给本君灌了什么*汤了?” 张子尧不理他,又伸长了脖子像是格外期待似的瞅着画卷里的小牛:“要不牛牛上?我看你剑使得挺好,又是神兽,说不定可以大杀四方,英勇退敌——” 素廉:“……” 烛九阴:“张子尧,这蠢牛站起来还不到你胸口高,你让他英勇退敌还是英勇就义?你当真是豁出去的丧心病狂了。” 张子尧当然是随口说说而已,眼下几乎被自己逼得狗急跳墙还跳不过去,张子尧“啊啊啊啊啊”抱头擂墙,欲哭无泪:“那怎么办?!” 烛九阴:“本君不知道啊,这种明知道自己做不到还要去包揽下来的蠢事你不才是最有经验的那一个么?” 张子尧没说话,停止擂墙,抹了把脸定了定神:“实在不行,就画吧。” “画?”烛九阴撇撇嘴,“你画不出那个男人的,死心吧,方才那流氓王爷让人掀开裹尸布的时候,本君也跟着看了一眼——光看那一眼就仿佛已经看见了你这小骗子的结局,那人长得那么复杂,一点不好画,若是一脸腮胡说不定你还能蒙混过关,你也是实力忘记了灾后图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当初是谁替你画的。” “张子萧又不在这,”张子尧翻了翻眼睛,“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怎么说也是曾经画出毕文鸟的人,实在不行我还有绝招——” “给云起兵也上柱香然后虔诚地祈祷么?” “……” 张子尧抬起手拍了拍那个不知道帮忙只知道疯狂开嘲讽讲骚话的画卷,转身进入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抓出一本书,烛九阴瞥了一眼发现是一本被翻旧了的山海经,也不知道张子尧是要干嘛……烛九阴蹙眉:“你拿那个干吗?” “我试试能不能画点什么,”张子尧说,“当初毕文鸟是以我血为颜料召唤而出;九九你也是饮了人血才生龙活虎,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只要用血为媒介,便可——” 烛九阴闻言蹙眉:“你画什么?” 张子尧低下头哗啦啦地翻书:“什么凶画什么,混沌?穷奇?哎,哪个哪怕是长得比较敷衍也可以很吓人的?有没有推荐?” “书放下,不许画。” “?” 张子尧翻书的动作一顿。 “本君让你放下那书,听不懂?” 烛九阴此时一扫以往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当他微微蹙眉,加重语气之时,画卷之中晴空万里突然乌云蔽日,风卷云集——就连原本趴卧在地的蜚兽也坐了起来,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盯着坐在高处的男人,身体毛发微微炸开,并从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张子尧捏着书看着烛九阴,被那双赤红的瞳眸盯着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动弹不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冒气,背部突然变得无比寒冷并有冷汗顺着背脊滴落—— 整个帐篷里陷入奇怪的低气压当中。 然而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人走近的脚步声,满以为是叫张子尧上“刑场”的侍卫来了,烛九阴收敛起了脸上的表情,扔下言简意赅的“不许画”三个字,拧了拧腰藏到了乱石山后。 张子尧盯着那画,许久不曾动,只是出声命令:“扶摇,去开门。” 这会儿也正愣神的蛇妖听了,一边嘟囔着“还真当老娘是你婢女”一边扭着腰去开门,在张子尧没注意的地方她擦了擦额间方才被吓出来的冷汗,然后在帘子被掀开的一瞬间,又当场愣在原地,与帐篷外的人对视片刻后,她收敛起了脸上丰富的表情,垂下眼,退让至一边—— “谁啊?” 张子尧一边问着一边走出帐篷。 然后定眼一瞧来人,也跟着当场愣在原地。 “听说你要画人,”张子萧说,“你画的人能看?” …… 当夜。 当日落西边,整片沙漠终于退去白日的燥热,晚风吹起,能让人感觉到丝丝凉意。 千万云起兵如人所料,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出现在沙漠最边缘,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压压的大军缓缓进入人们眼中,他们训练有素,步伐整齐,每个人手上都是良兵利器,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就连守在城门之上的南门天沧军不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直至远方鼓声响起。 敌方旗帜挥舞。 黑压压的大军压境,眼瞧着就要与城下相比起简直不够看的那几十名无悲军碰撞,这个时候,无悲军的队伍突然一分为二,走在最前面的云起国士兵只来得及闻到一股浓重的墨香,紧接着便听见一声刺耳战马嘶鸣,一名身高八尺有余、手持重戟大将破阵而出,手中战戟挥舞,转瞬以非人之力刺穿一名士兵的盾牌将他高高挑起! “是袔云!!!!!!!!!!!!!!!!!!!!他没死!!!!!!!”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白狼将军刺穿他的头颅——” 鲜血飞溅,仿佛染红了云起士兵的眼,看着面前那死而复生的男人,他们阵型大乱,难以相信此时亲眼所见! 而就在这时,原本皓月之夜天边突然响起一阵闷雷。 雷声之后狂风刮起,飞沙走石只见,比方才更加浓重的墨香笼罩下来——当乌云密布,只见天边云边突然有一只墨色巨兽破云而出,它长着长长的獠牙、红色的皮毛,锋利如猫爪以及细长豹尾,那怪物踏云而来,几欲与城墙同高,凶神恶煞,落爪之处,沙石飞舞! “有怪物!” “那是什么?!” “快逃!” 云起兵方寸大乱之间,却不见在他们远处无悲城墙角阴影之下,蹲着一名少年,此刻当远方那怪物踏沙而来时,他正一脸紧张拼命拍打一幅画卷—— “快叫!” “不叫。” “快叫!” “不叫。” “你不叫人家就发现那是假的了!!!” “你画的那是什么丑东西,本君为何要替它配音——” “是你不让我画山海经里的凶兽,如今又嫌弃我凭空想象的小虎丑,你凭啥嫌弃人家丑!”少年又拍打了下画卷,“你叫不叫?!” 画卷之中,腾飞于云雾之中的巨龙抬了抬身子躲过少年的拍打顺便犯了个白眼。 当夜,整座无悲城的人都亲眼所见所闻,当那狰狞巨兽扑向云起兵千军万马,它张开血盆大口咆哮如龙吟,撕破苍穹,直穿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