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一世为谏》 第1章 被流放的臣子 章一: 一队囚车浩浩荡荡地驶向西阴山,一道瘦弱人影被镣铐挂在囚车上,随着车轱辘摇摇晃晃。 那人颓然地低着头,囚衣带血,镣铐磨人,指缝里尽是未干涸的血液和尘土。 囚车的终点西阴山地处金鹜王朝西边边界处,接壤西戎峻昌国,此去一路黄沙漫漫,道阻且长。西阴山常年有兵将驻守,城邦被血气渲染,锋锐难敌,流民颇多,但这也是流放者的常去处。无论你是王朝里多么位高权重的存在,到了西阴山便是一介罪民,须带着镣铐日夜劳作赎罪,不知东升日落,只知苟延残喘,甚至被流民欺侮,只为一口米汤。 而峻昌国也不是安分的,与西阴山的次次征战引得多少流放待罪之人身首异处,流放到西阴山,也算是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到了头。 站在囚车上的容清源被一盆水泼醒时便似有所感。 “容大人,这还没到呢,怎的就睡上了?” 这位押送他的笑面虎正是三年前被他狠狠参上一本的刘稳,当时他跪在廷上,一身正气凛然,细数着刘稳种种贪墨风流的罪证,义正言辞地反对这个毒瘤继续在金鹜王朝兴风作浪,而备受陛下信赖的自己成功让当初权倾朝野的刘稳连降三级,至今也只能在西阴山当个不温不火的小官,远离了曾经翻云覆雨的盛景。 “也对,称不得容大人了。”刘稳笑眯眯的,他望着带着镣铐的容清源,被水泼醒的容清源狼狈不堪,刘稳难掩语中快意。“我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风头正盛的都老爷了,而是株连九族的罪臣容清源啊!哈哈……” 容清源嘴角一撇,并不愿搭理他。 看着容清源这副硬骨头的样子,刘稳似乎回想起自己贬谪后的艰难时光,他右手一扬,整个押送队伍停了下来,刘稳笑着说:“走了这么久,怕是大家都腹中饥饿,休息整顿一下——” 押解容清源的那些侍卫三三两两围坐着,掏出怀里的面饼,伴着含着砂砾的水默默吃着。 而刘稳则是隔着囚车对容清源一笑。“容大人素来苦节,心系天下,想必这一顿饭食不吃,也是无碍的。” 囚车里的容清源挺直背脊,轻蔑地道:“我容清源以食贪官血骨为任,以谏金鹜蛀虫为粮。刘大人还是自珍自重,若是又被人抓住了把柄,怕是散了金银荣华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呵!不识抬举。”刘稳冷笑,并不与容清源争论,转而找了棵树下端坐,自顾自食用起自己的面饼。 而容清源在放完狠话后,喘了喘气,将脑袋靠在囚车的木栏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未进,容清源不过是个体弱的文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磋磨。 嘴唇实在干枯,容清源耐着性子抿着,心中挣扎一会儿,竟然试图张嘴接住被泼湿的发丝上滴落的水。 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样一天,蓬头垢面,毫无尊严。 滴水聊胜于无,容清源不禁苦笑。 他们容家祖上清白,历来为金鹜王朝的谏官、肱骨之臣,而容清源在一朝状元及第后,也跟随着家父容孟的脚步入皇城做了谏议御史都老爷,成了清流一派鼎鼎有名的发声者,在容清源为官以来,仗义执言,铲除了不少贪官污吏。当初钦点他为状元的高祖霍祖恒也乐得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朝堂上大显身手,容孟曾经劝诫自己不要过于固执、锋芒毕露,然而当初的容清源年轻气盛,只想做金鹜王朝的正本清源,哪里听得进去那些泼冷水的话。 由于感念老皇帝的知遇之恩,知道老皇帝中意嫡长太子,容清源成为了坚定不移的太子丨党。他看着太子霍明晖一步一步登上高位,为他出谋划策,拔除毒瘤,别人不敢说的他说,不敢做的他做,甚至对霍明晖的不妥之举都直言以对,令霍明晖享有清明之君的美誉。 霍明晖似乎也对容清源颇为纵容,即使容清源指着他说他的不是,霍明晖也浑不在意,而这也引得那些被容清源弹劾的官员派系恨之入骨,四处与容清源作对,这次更是给容清源安上了叛国通敌之罪。而一向宽容以待的霍明晖此次却格外铁石心肠,他大刀阔斧地收押了容孟和容氏一族的女眷,更将这位闻名朝野的谏议御史流放至西阴山永生不得回皇都。 容清源并不憎恨霍明晖,他忠心于主,知道霍明晖处置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被人诬陷也是因为自己中了圈套,怨不得别人。若是霍明晖不顾一切的救他,他倒是会失望于霍明晖的昏庸抉择,但被对方如此容易的放弃也令他有些慨然,帝臣之间那浅薄的信任果然不值一提。 容清源如今就是有一处憾事,他处处看不顺眼的——那霍明晖的亲弟弟宁瑞王爷霍明铮还没有为君主除掉。期间他不知向霍明晖反映了多少霍明铮的诡谲行径,说他此心必异,异心必诛,但霍明晖总是避而不谈,他如今不能陪年轻的帝王走到最后,那天生的宿敌霍明铮此刻怕是拍手称快吧! 想着,容清源神色恍惚,他哼起不知名的乡野小调,干涩的嗓子粗噶,引起众侍卫一阵侧目。 刘稳也没有再出言讽刺,在他看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也是容清源这等愚忠之人才觉得霍明晖对他仁义,其实他早就是霍明晖想毁掉的弃子了!况且容清源以往谏议从不给人留活路,多少人对其虎视眈眈,就等着痛打落水狗,而他只用静静地看那墙倒众人推的景象,反正以后到了西阴山,容清源什么光景,不过是他一句话罢了。 整队人马走走停停,容清源一直站立着,他的膝盖骨因为阴冷的风而疼痛不已,双手也被镣铐勒出痕印,容清源眼睁睁看着即将入夜,押送他的侍卫们搭起了简易的帐篷,刘稳更是进了唯一的马车里休息,他在踩上马车时高调地掀起车帘,容清源堪堪看见那豪华马车里舒适的绒垫,搁在上边儿的枕头竟然是金镶玉枕。 “哼,奢靡成性!”知道刘稳故意为之,容清源啐了一口。 随着众人相继歇息,容清源一人将全身重量倚靠在囚车上,他的腿不由自主的抽抖起来,容清源强忍住咬住嘴唇,太过用力甚至尝到了些许血意,实在干渴的容清源竟然咬得更狠,吮起血迹来,可他实在见不得自己那般模样,最终一脸荒唐地将额头靠着木栏,无声地笑起来。 “容大人……容大人……” 静谧的夜里,趁着众人皆入眠,一位行踪诡秘的侍卫朝着囚车这边跑来,他声音低沉,不住地唤着容清源。 容清源疑惑地抬头,只见一个黑布半蒙面、身穿侍卫衣服的男人蹿到他的囚车旁,男人嘴里怔怔地叫他,隔着囚车,容清源也辨不出那人是谁,只觉得对方的眼睛明亮,甚至隐有怒火。 “你……” 容清源声音嘶哑,只见那男人懊恼地从怀里掏出水壶,隔着木栏喂给容清源,清水甘甜,容清源贪婪地饮着,想伸手去碰水壶,镣铐却阻了他的双手,甚至令容清源疼得一抽。 “容大人,你别动。”男人一只手紧紧抓住容清源,看着他浑身的伤痕,喑哑地说:“……慢慢喝。” 对方虽然也叫他容大人,但并没有刘稳那般折辱之意,甘甜的水逐渐变得乏味,容清源苦涩道:“咳……咳咳……我早不是什么容大人了……” 看着容清源神色不振的模样,男人更是盛怒:“他们没有给你食物?!” 容清源却无法在这么一个陌生人面前示弱,他梗着脖子没说话。 “好,好一个傲骨丹心的容清源大人!”男人既是痛心又是失望,他封紧手中的水壶,“容清源!你闭什么眼睛?……你难道还会觉得自己错了吗?” 容清源看着对方虽然愤恚,却依旧忍着气性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他嘴角缓缓勾出一个笑容,虽然此刻狼狈不堪,但容清源却显得从容不迫、运筹帷幄。 “咳咳……你是哪个宫殿的侍卫,想我容清源弹劾了别人半辈子,没想到竟然还有你一个小侍卫记得我的好……哈……哈哈哈……” “如果不想说话,就别勉强。”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馒头细心的剥去馒头皮,他将温软的馒头递到容清源口边。“你怎么就不肯对自己好些……” 容清源也没客气,他咬住馒头,感慨道:“你这小侍卫想必很得陛下宠幸,竟然知道我是不吃馒头皮的……” 男人对容清源提到的陛下并没有什么惶恐的反应,反而嗤之以鼻。 “你这样悄悄帮我,刘稳不会放过你的,有可能你一辈子都会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小侍卫了……”容清源叹道。 “……别说了,休息一会儿,我守着你。”男人蹙眉,他想伸手触碰容清源的脸,被对方僵硬地避过去。 “你……”容清源疑惑地望着这个隐藏面目的侍卫男子,他正想询问,突然一声破空的利刃之声传来,他哑着嗓子喊道:“小心——” 男人一开始并无防备,见到突然出现的杀手,他随手将怀里的水壶掷过去,堪堪挡住一招杀招,男人便与杀手缠斗起来。 “这小侍卫……能文能武……可惜不能向陛下举荐……”容清源想着,不禁感叹道。 男人与容清源都以为杀手的目标是男人自己,却没想到杀手虚晃几招,绕过男人便举剑向容清源攻来。 “堂徽!——不——”男人眼睁睁看着杀手一剑刺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容清源,他狠狠一掌打伤那个杀手,而那把剑早已刺入容清源的心脏。 容清源原本想躲避,但镣铐加身,避无可避。而在杀手靠近时,容清源清晰地看见了其腰间皇帝亲卫的令牌,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剑刺的痛楚好像不值一提。 “……霍明晖……你竟然……要我的命……” 容清源只觉得自己的笑声越来越微弱,他看着穿着侍卫衣服的男人失态地朝他跑来,男人扯下了布巾,竟然是被他弹劾了大半辈子的宁瑞王霍明铮。 “堂徽……堂徽你忍忍……”霍明铮颤着手捂住容清源涌出的血液。 容清源只觉得对方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声音。 一路上的折磨痛苦与被君主背叛的恨意一涌而上,容清源浑身的力气逐渐消散,他膝盖一弯,竟然被镣铐悬挂着殁了。 “堂徽……”霍明铮甚至低泣了,被一场打斗惊醒的诸人出来时,发现他们需要押送的罪臣容大人早已死于非命。 刘稳见宁瑞王跪在囚车旁,还不待近身,霍明铮便冷喝:“滚!” 他静静端详着容清源最终的那道冷漠的笑意,夜色浓重,霍明铮才喃喃:“霍明晖要得哪是你的命……” “堂徽,他要的是我的命!” 第2章 重生容氏儿郎 章二: “哟,容大人要出宫呀!” 走在下朝的路上,容孟对着宫门口的侍卫长笑容勉强地寒暄几句,点点头,双手揣在袖子里,又是匆匆走过。 容孟一脸挡不住的忧心忡忡,他步伐愈发缓慢,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帝王振聋发聩的怒斥在耳边不断回响,手上还残存帝王奏章摔打的痛意。容孟怔了怔,复而加快了步调。 今日,朝上硝烟弥漫,外戚梁相党羽不遗余力的打击着中立的清流派官员,连自己这个一向清正廉明的御史也未曾幸免。容孟不禁感慨,自己虽然谏议之言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但人正不怕影子斜。 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并未成为扳倒的力证,反而令自己的直率与清廉在今上霍祖恒眼里记下了深深一笔。 容孟叹着气,出了宫门,循着熟悉的小路走在明景城中。 明景城便是金鹜王朝的中枢核心所在,这座城池盘踞着金鹜王朝最尊贵的天龙皇室霍氏一族,传闻人中之龙披星月,一只金鹜入梦来,其中雕梁画栋,贵气逼人,人们熙熙攘攘,一派盛世繁荣。 最靠近城门口的偏僻之所便是御史容孟的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不然,容孟作为御史,谏议天下贪官污吏,然而自己却两袖清风,连这不过如是的小宅子——也还是今上看不过眼他常年居于茅草屋中御赐的一座。 容家没有成群的下人,唯二的一位老管家和小丫头还是容夫人陪嫁带来的。容孟整了整衣冠,很是自觉地推门进府,他高喊着。“聆环,堂徽——” 一身素净衣衫的江聆环听见自家夫君的声音,将手里的针线搁下,主动前去接下容孟摘下的冠翎。 “老爷,堂徽还待在院子里呢,你留的棋局古怪刁钻,可苦了他……”江聆环笑靥如花,白衣绣着淡淡的兰花,映得那笑容也淡雅出尘。 想起自家聪慧好学的儿子,容孟的容色也焕发了许多。“这小子,执拗的很。” 此时,容家的小院子里,一方桌案,一盘棋局,幽篁环绕,一个青衣少年指尖捻着棋子,端坐于案前,久久不肯落子。 容孟走近时,才哭笑不得地发现,少年竟是闭着眼,似乎坐着睡着了。 少年五官清朗,如松如柏,下巴尖儿有些圆润,尽显稚气。尽管陷入酣眠,青衣少年依旧直着身子,那手还下意识夹着棋子,眉头紧锁,像是有解不开地忧虑愁绪。 “堂徽!堂徽……醒醒……”容孟对自家固执的儿子实在没法子,他轻轻推了推少年的肩膀,缓声道:“进屋里睡吧,堂徽……” 容清源在陷入无尽的黑暗与安静之后,一阵熟悉的呼唤声像是将他拉出了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容清源甫一睁开眼,随即被强光一闪,复又闭上。 “堂徽,如果解不出来也别勉强。”容孟被容清源睁眼闭眼玩闹似的模样弄得无奈,“这棋局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是略有难度,你也别丧气……” 容清源眼皮一抖,那声音愈发清晰,竟然与他早已收押罢官的父亲一模一样。 “……爹……”容清源适应了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眼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尚未遭受君主的厌弃,容清源张了张嘴,恍然似梦,哑着嗓子道。“父亲?这里是……” 容孟笑着点头,拍了拍容清源的肩膀。“堂徽,你刚刚在院子里睡着了,你母亲做了些糖糕,若是醒了,就来吃点。” 容清源指尖轻颤,那一直夹着的棋子掉落在棋局上,他怔忪四顾,这是他少年时常流连的竹林,院里每一株竹子都是他与父亲亲手种下的。自己明明早被人刺杀身亡,而此刻竟不在囚车上,双手也没有用刑的痕迹……容清源脸色一变,面前这盘棋局眼熟的紧,正是少时容孟给他出的一个难题,他下意识将掉在桌案上的棋子下入其中。 一旁的容孟倒是一拍手,赞叹道:“堂徽巧思,我本以为你少年意气,懂不得通达圆滑之理,看来为了破这局,堂徽一番沉眠……也是花了心思的。” 这分明是取笑自己睡着了,若是以往,容清源定是牙尖嘴利地还嘴,可如今,一世的仗义执言、毫不退让令他终被舍弃,容清源听着容孟似曾相识的笑言,也跟着笑起来。 容清源被容孟拉着站起来,年轻健康的双腿让他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他回忆起过去,容孟也是出了这一方棋局,那时容清源正在国子监中风头无两,浑身带着锋锐地气息,因为不甘心失败,他彻夜研究此局,最终却睡着了,那对应的棋招怎么也想不出来,一直到容孟被关押,他才恍然大悟般懂了。 容清源不禁深深看了一眼容孟的背影,尽管醒来多时,这种淡然的平和仍然令他有种似梦似幻的错觉。明明在他记忆中被刀刺而亡,被霍明晖背叛,被刘稳报复,被侍卫泼水……包括那个掩饰身份来救他的霍明铮,都让他记得那么深刻。 容清源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那些痛苦与折磨怎么会是一场梦呢。 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此生复来,容清源咬牙,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帮霍明晖那个狼心狗肺的人,也不会再树立那般多敌人…… 容孟和容清源来的时候,江聆环早就备好了精心蒸的梅花糖糕,一枚枚精致可爱,容清源看见母亲不禁眼眶微润,在他上辈子被定罪时,容家女眷被充为乐籍,想必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他鼻头微酸,小跑着过来捻了一块梅花糕放进嘴里,“好吃!母亲做得糖糕最好了……” “堂徽,你慢点吃,怎么像是累坏了……看看你,老爷,你也心疼下我们堂徽吧!”江聆环拍着容清源的背,朝容孟嗔道。 容孟悻悻地望了眼饿死鬼投胎的容清源,哼了一声。“夫人说得是。” 容清源露出浅浅的笑意,他放缓了吃糖糕的速度。“对了,父亲,今日怎么下朝这么晚……” 见父子二人要商议要事,江聆环也不多听,又进了里屋拿起了自己的针线,她正要为容孟缝补官服上刮开的一道口子呢。 容孟闻言,苦笑道:“堂徽,今日陛下震怒……这其中缘由怕是与梁相有关啊……” 说着,容孟说了说梁英四处排除异己,甚至提了今日自己被弹劾一事。 容清源想了想,此时的陛下应当还是今上帝,霍明晖这时不过是依附帝王宠信、权力受到挟制的太子罢了,而父亲一世清廉,根本不会落下话柄。“父亲,虽然梁相此次铩羽而归,不过父亲还是小心为上,近日也别触及梁相一派的逆鳞……要知道,陛下虽然不满梁相,但梁皇后却颇得陛下恩泽……若是陛下一时怜惜皇后娘娘……那我们这些言臣就是此中博弈的弃子了……” “可我是金鹜朝的御史,若连我都畏惧强权不敢发声,那陛下在朝中如何自处,如何自处啊……”容孟自然知道梁英睚眦必报,他无奈叹道。 原本以为堂徽会怒气冲冲的准备收集梁英结党营私,贪墨骄矜的证据,没想到这孩子像是突然多了很多思量顾虑,容孟又是欣慰又是担忧。“堂徽,你若是知道避其锋芒,我也不再阻你以后做御史了……” “你为人坦率,聪慧机灵,就是有些不知轻重,莽莽撞撞……要知道,这外边儿的人可不会管你是好心好意还是无意为之,只要你侵犯到了他们的利益,你就是他们眼中的障碍,我们御史虽然要敢于谏言,但也得视时机与明主而定。”容孟道。 容清源点头,他陈恳问道:“那父亲,这金鹜王朝的君主是明主吗?” 容孟一愣,随即释然一笑:“堂徽,未来的事我不知道,但如今的陛下……虽不及太丨祖皇帝清明却也可以倚靠……但却不能仗着明主的存在不知轻重,不然还不待你告诉明主你的忠心,他便厌你了!” 容清源苦涩笑着,霍明晖不就是这样吗?! 既然能再次醒来,重掌命运,他也不会再走老路……容清源严肃地望着容孟,朗声道:“父亲,其实……我不想入朝为官了!” 第3章 此生不愿为谏 章三 “堂徽,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在国子监里受人欺负了?” 容孟被容清源的话一惊,眉头一蹙,他知道国子监中也少不了腌臜事,以前容清源总会在他面前大谈金鹜国事与抱负理想,而现在却丧失了为官的念想,着实让他不得不担心。 “父亲,我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与国子监的人没有关系……”容清源安抚似的摇头,轻轻地笑道:“那些庸人怎么欺负得了我容清源!父亲,我不过是在下棋时想了想,审视一番后,觉得自己太过在乎那些虚名,太想有一番作为了……这样的我……今后若是执意为官,受到的掣肘更多,到时候与别人争勇斗狠,与上位者相互猜疑……父亲!我不愿活得不快活……” 容孟深深看了容清源一眼,容清源的坚定与认真一览无余。“堂徽,我不知道你为何突然有此决定,但聆环肯定不希望你碌碌无为的从国子监里出来。” 容清源抓着袖子边,“我明白的。” “我少时也问过你爷爷,为何我容家要世代为谏……”容孟回想着。“你爷爷说,这是容家人的通病,他们见不得王朝的蛀虫生存,看不得数虫自啮,数鸟相残,弄得整个朝廷都怨怼不堪……他说,这是容家的命!” “父亲!……” “哪有什么必然的命数,不过是选择罢了。”容孟想到自己的处境,今上对他也不过是想起时便用一用,不记得时就任由他被梁英视为眼中钉。“堂徽,我记得你抓周的时候,一把便拿了容家祖上御赐的谏臣玉牌,我当时又是高兴容家后继有人,又是担忧这其中惊险需要你未来来承担……但是堂徽,你懂得多了,也有了选择的权利,我左右不了你的心思,但总是希望你能好的。” “父亲说的是……”容清源忍不住像小孩儿一样抱住父亲,他知道是自己任性了,容孟有多希望他成才立业,他怎么会不知道!可他苦了一辈子,傻了一辈子,怕了那冷酷无情的朝堂,不愿再涉足其中。“……堂徽一定谨记在心。” “你呀,还是和以前一样,遇上了什么困难或想要逃避什么事……就这样朝我耍赖!”容孟无奈。“堂徽啊……你哪能一直这般啊……” 容清源探出脑袋,他端起桌子上的糖糕,朝容孟一递,见容孟要伸手,容清源迅速拿起一块便往容孟嘴里一送。“父亲也吃些!” “容堂徽!”容孟被糖糕堵住嘴,他闷声喊道,可容清源早就笑嘻嘻的捧着糖糕盘子跑出去了,容孟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 “可这样,才像他啊!” ———— 莺初解语,幽静竹篁,容清源贪婪地呼吸着周遭空气,他早将糖糕用帕子包起来放在怀里,弄得空气中也满含糖糕的香味,他一开始还拘谨地一步一顿,后来竟抑制不住地奔袭在院子里。 “这是……”容清源摸了摸这些长势甚好的竹子,他将脑袋靠在竹子上,“……他们还在,还在……” 容清源上辈子被诬陷叛国,容家也抄家了,虽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或价值连城的宝贝,但这片亲手种植的竹林还是被霍明晖一把大火毁于一旦,容清源感受到手边竹林的绿意,那一切皆有转机的意味才更深刻起来。 “哈哈……哈哈哈……霍明晖……你定然想不到……定然……” 容清源绕过葱郁竹林,院子的深处是他的屋子,门是虚掩着的,墙上悬挂的是他近日写的辞赋,这辞赋还得了国子监博士的青睐……容清源闻着宣纸上尚存的墨香,伸手取下这幅字,审视一番后,便狠狠撕掉了。 纸屑漫飞,容清源踏着纸屑而过,他顺势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整洁的桌案上还摆着镇纸,容清源指尖一一触碰那些书册,顿觉感慨之至。 容清源闭目靠着竹椅,心跳得很快,越想平静下来,越是觉得胸口一股郁气难平,他按着竹椅的扶手,倏地站起身,将眼前的镇纸一挪,沾着砚中未干的墨汁,笔走龙蛇,宣纸上几字狷狂。 谏天下事,正帝王行。 容清源笔锋一转,似笑非笑,又是几字。 不过蚍蜉撼树,狗屁不通。 朗声大笑,容清源那堵塞的郁气才因此消散些。 静坐了一会儿,一阵叩门声传来,容清源一抬头便瞧见江聆环手下的那位小丫鬟玉碎笑吟吟地推开虚掩的门,手里捧着几件清洗好了的长衫,道:“少爷,您的衣裳干了,夫人特地让我赶忙给您送过来,您明日去国子监便可以穿了!” 玉碎说着,轻手轻脚地将衣衫放置容清源的床头。 “谢过玉碎姐姐了。” 玉碎笑笑,也不多言打扰,便退了出去。 看着那搁置的月白衣衫,容清源有些恍惚,细细回想着,大略是前几日,由于容孟弹劾了梁相党几位官员贪墨陛下拨给百姓的救济银两,震怒的霍祖恒狠狠惩治了一番,降了对方的官级。 为了给父亲出口恶气,国子监几位梁相党羽家中的受宠嫡子故意为难他,不仅聚众撕毁自己的书页,甚至堂而皇之地将淤泥糊在自己衣衫上…… 不过他也不甘示弱地将那批纨绔子弟批判地抬不起头,一口一个金鹜之蛀虫,无能小人,依傍家族,蠢钝难耐,天下笑柄……容清源蹙眉,不愿再想。既然已经洗净,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便如云烟,不值一提。 既然母亲希望自己留在国子监,容清源也绝了离开国子监的心思,但只求平静度日,不掺和那些结党营私之事,也不得罪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只求安然一生。当然,若是遇上霍明晖受难失宠,他也不介意落井下石,毕竟上一世那尖刀入肉的痛楚实在令他刻骨铭心,即使不砍上霍明晖几刀,他也不放弃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悄悄使绊子。 容清源不禁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不过梁相党这次攻讦容孟不成,想必明日国子监必然不安宁,容清源虚眯着眼,似乎胸中已有丘壑。 第4章 国子监霍行之 章四: 茂密古槐下,两道人影正刀光剑影,剑及履及,此间杀伐。 那手持玄铁刀柄的男子一身玄色长袍,通身气度,凛冽之至,几招之间,那持剑的麻衣对手便节节败退,在对方正准备损己伤敌时,玄衣男子指尖一弹,一颗飞旋的佛珠与那长剑相击,铮铮作响。 佛珠在击落长剑时化为一堆齑粉。 那麻衣男子跪下,长久不发声的嗓子有些嘶哑:“谢王爷手下留情。” 玄袍男人一张冷厉的脸,虽贵不可言,但戾气难掩。他握紧手腕上的那条佛珠串,涌动的凶煞之气才缓和了些。“沛云武艺精进了不少。” 跪着的麻衣男子是宁瑞王爷霍明铮的暗卫之首沛云,他拾起地上的长剑,又是一拜,道:“王爷,陛下与皇后娘娘商议着要让您入国子监进学。” “佛度不了魔……这四书五经,酸儒之学又哪能促人心生仁义。”霍明铮收刀入鞘,并不放在心上。 “沛云,我听闻母后近日思虑过深,恐难入睡。府上那株兰花开得正好,香气馥郁,品相傲人,等会儿让宫人送一株过去。” 沛云起身,“得王爷感念,皇后娘娘定能排忧解难。” 霍明铮却是无声冷笑,手里的佛珠串被抓出了一丝裂纹。 ———— 国子监内,书声琅琅。 穿过集贤门,踏入崇志堂,容清源一袭白衫,身姿笔挺,不卑不亢,一路上并不与人多言。也许是前几日几位学子在容清源面前吃了亏,面上无光,一时间对他有些忌惮,倒是没什么人出言挑衅。 容清源寻了自己的座位,径自研习着四书五经、金鹜通史,一派安然。 这些上辈子耳熟能详的珠玑之语早已烂熟于心,容清源不自觉地伸手摩挲着书页,这些书本还没有因为过分的抚摸和时间地锤炼而昏黄皱褶。平静地默读了会儿,他合上书本,下巴尖儿抵在书脊上,饶是一脸凛然正气,仍然看着漫不经心,自带轻蔑。 “容清源!” 突然有人出声叫道,还不待对方的手近身,容清源便蹙着眉回过头。 入眼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一边眉毛粗重,另一边却浅淡得很,仔细一看是女儿家的眉笔绘上去的。青年见容清源面露警惕,有些不悦,他伸脚就踹容清源的桌子,将对方的书本震落在地上。 这等粗鲁的做派很快让容清源想起了他的身份,裘宴都统的独子裘叹,天生只有一道粗眉毛,但力大无穷。作为武官之子,裘叹武艺超群,虎父无犬子,但偏偏脑子不好使,和他爹一样瞧不起酸儒,读不懂诗文,做不了文章,裘叹屡屡在国子监闹事,甚至对授课的博士出言不逊,被裘宴一顿好打才安分了几天。 容清源作为被裘叹蔑视的弱鸡学子之一,一时间也有些莫名,他黑黝黝的双眼直直盯着裘叹,也没有伸手去捡落在地上的通史。 “容清源,把你文章拿过来让我参看一下!”裘叹才不管容清源怎么不满意,在他看来对方除了能写几个大字,其他方面真是一文不值,虽然嘴巴皮子利得很,但是文人就喜欢耍这些小聪明,真正大难临头之时……还是怕死! 问了几句,容清源一动不动,裘叹乐了,他直接伸手在容清源的桌子上翻找起来,然而此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突然按住裘叹的手腕。 容清源皱着眉头,他与裘叹一点交情也没有,没想到国子监内首先发难的竟然是他……原本想着韬光养晦、见机行事,可这裘叹不请自取的态度实在让耿直的谏官大人不愉。 谏官容大人上一辈子还没人敢明着誊抄他针砭时弊的文章啊! “……裘兄。”容清源弯下身子捡起书本,他拍了拍灰尘,虽然坐着,可这通身气势一点也不比有武艺傍身的裘叹弱。“博士前些日子授课时曾言人贵以诚,就算文章言之无物,如同三岁小儿之语,博士也不会轻言责罚,可裘兄想誊抄我的文章……这就大错特错了。” 容清源一开口,那些道理便弄得裘叹脑子生疼,他仗着自己孔武有力,反手掐住容清源的手腕,“老子才不听他娘的这些鬼话!” 容清源冷漠地站起身,任由裘叹辖制着,他眉目间尽是唾弃,竟然一时间慑住了对方。 “裘叹!裘宴都统之子,年二十三,你不仅是大错特错,更是给裘家惹事,自掘坟墓!” 对方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裘叹的手一松,有些恼羞成怒。“他娘的,不给抄就算了,别胡乱叨叨!小心老子揍死你,你爹容孟官职低微,就凭一张颠倒是非的嘴,哪里及得上我爹沙场浴血……” “裘叹!你真是糊涂虫!罪孽缠身——作为都统之子,只长个子不长脑袋,二十三早已过了弱冠年华,还与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同进学,不仅一学无成,而且态度恶劣!辜负父母拳拳之心,不孝不悌为一罪;虽然吹嘘自己力能扛鼎,但却不为今上帝效力,明明金鹜周围四方国虎视眈眈,你却不从戎,反而藏于文人之后,贪图安逸、不忠不诚为一罪;欺瞒博士,恶言相向,仇视同窗,言辞侮辱为一罪。你说说你!裘叹……” 容清源冷哼。“虽然裘都统并无贪墨之行,可有你这个炮仗似的蠢儿子,怕是夜不能寐,以免你什么时候捅破了这头顶天,那可就成了你裘家的罪人,也成了这金鹜王朝的罪人!” 容清源一番话说的周围议论纷纷,裘叹这粗人哪见过这阵势,涨红了脸,对方那言辞苛刻的样子真是看来面目可憎,裘叹伸手就想打容清源。 “啊——胡言乱语!容清源,老子定要取你小命!——” 国子监内各人虽然互有亲疏,甚至暗地各有算计,可这明面上打打杀杀的事儿倒是头一回,不少人感叹这次容清源怕是要吃顿皮肉之苦了,虽然他一张利嘴能言善辩,可一力降十会,裘叹的硬拳头定让容清源凶多吉少。 此时,授课博士还没有来,众人也都持以看好戏的态度,根本没有人上前阻止,裘叹有恃无恐,直直冲容清源面门砸来。 那一拳要是打中了,那容清源俊秀斯文的容貌怕是不保。 “呵……叫你这酸儒尝尝我的拳头!” 容清源确实体质虚弱,他恨恨地握住拳头,之前被困囚车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涌上来,眼见着那拳头愈发接近,一颗佛珠咻地从身后打中裘叹的手,对方明明孔武有力,却被一颗小小的佛珠打得吃痛,手背红肿,一时间竟然打空了。 “是谁他娘的敢偷袭?!” 一人迎门而进,容清源甫一颔首看去,一人逆光站在门口,身形高大,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容清源看不清那人的神色,只见对方墨色的袍角绣着精细的金线,缓缓走了几步,那人容貌清晰起来,狭长的眉目间尽显凌厉,满是凶戾之气。 原来是老熟人。 第5章 智者韬光养晦 章五 容清源和霍明铮斗了大半辈子,对此人观感复杂。 他不得不承认霍明铮周身的气派远胜于霍明晖,比起那位心胸狭隘的太子,霍明铮身边围聚着更多能人异士,众望所归,而且他骁勇善战,刚正不阿,又俊美无俦,若不是他天生凶戾,又命中批为将星,不得今上与皇后的喜爱,那容清源上辈子效忠的帝王指不定是谁。 霍明铮缓缓迈入崇志堂中,他眉目肃冷,隐有血气,其余学子哪见过这等凶神,均吓得一噤声,面面相觑。 倒是容清源面色如常地朝霍明铮作揖,他隐去眼底的复杂,不失礼数道。 “小民参见二殿下——” 周围学子才恍然大悟,纷纷行礼,被佛珠打中的裘叹僵硬地拜了拜,他的指骨被打得疼痛不已,将手背在身后,怒不敢言,传闻霍明铮武艺深不可测,诚不欺也。 “好勇斗狠,不成大器。”看了眼裘叹,霍明铮摇摇头,一句话便让对方涨红了脸。 “殿下……” 并没有与裘叹多说,霍明铮冷漠地越过对方。此时,隐在学子之中坐山观虎斗的梁相家嫡子梁飞羽主动走到他的身边,谄笑着套近乎。 “殿下!不知您还记得我吗,上次您到丞相府,还是我与弟弟飞炎接待您的,听说您来国子监进学,父亲和皇后娘娘特地让我照看您……” 眼见着梁飞羽滔滔不绝地诉说,与梁相家关系岌岌可危的霍明铮冷着脸,鲜少回话。 这算起来倒是霍明铮第二次救他于危难之间,虽然两人因为不同立场斗了一世,容清源也一向看不得霍明铮满腹野心、又能堪大任的样子,但霍明铮不计前嫌的大度还是令容清源感慨,他松了口气,一抬头,发现被围簇的霍明铮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珠似乎含着血丝,令人发憷,容清源下意识望回去,霍明铮不仅不转开视线,反而盯得更为专注。 这令容清源有些气恼。 霍明铮的目光毫不掩饰,一旁说得口干舌燥却得不到回应的梁飞羽有些气馁,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似笑非笑道。“二殿下,那位是容孟家的嫡子容清源,那可是金鹜未来的肱骨谏官!一言能说倒百十个高官,我们这些学子可得仰仗这位未来的容大人嘴下留情啊,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周围哄堂大笑,可唯有容清源和霍明铮二人容色冷淡,梁飞羽碰了个硬钉子,也没捧得霍明铮欢喜,不禁有些尴尬。“罢了,殿下,他不过是个言官之子,不值深交,您坐我身侧吧,我给您准备好了文房四宝……” 还不待梁飞羽说完,霍明铮像越过裘叹那般越过了他,直直地坐在容清源身边,他神色平静,就只盯着容清源,也不出言惊扰,一时间令容清源浑身不自在。 “殿下?!” 没想到霍明铮撇开外戚亲人,反而和容清源那个毒嘴坏心坐在一起,梁飞羽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但这位二殿下连皇后的面子都不给,稍有不慎就浑身凶戾,霎时发狂,惹得他不悦怕是自讨苦吃,他只得恨恨地瞪容清源,也不知道对方怎么讨了霍明铮的巧了! 容清源原本极不乐意,但见梁飞羽一脸嫉恨,倒是乐了,他朝梁飞羽露出浅笑,扬了扬下巴。 “小民定好好‘关照’二殿下!” “虚伪至极!” 霍明铮倒没有参与两人的针锋相对,他安静坐在容清源身侧,单手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串。霍明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手救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只是看见对方言笑朗朗、气质斐然,又胆大心细、聪慧灵敏,虽然浑身利刺,但不妄言,有原则,实在吸引人目光,见裘叹攻击,手中那颗反复把玩的佛珠才冲动地击中了裘都统的儿子。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后,霍明铮敏锐地发现容清源的目光中有着熟悉和庆幸,虽然很快掩饰下去,可那种情绪莫名地引起了霍明铮的深思。隔得愈近,霍明铮心中暗暗震惊,他周身凶煞戾气在此人身旁竟然有所消减收敛,像是不由自主地乖顺了些,令人有些眷恋。 “二殿下,物归原主!” 一只手掌伸到霍明铮面前,指尖略沾了些灰尘,一枚光滑的佛珠搁在手心里,衬得手掌更为白皙。 霍明铮看了眼微笑的容清源,对方双眼明亮,酒窝浅浅,感激不似作伪,他没有接,简明道。 “送给你了。” 容清源可不想要霍明铮这个杀星将星的物件儿,赶忙随意往霍明铮桌上一放,随即坐回原位。“受不起!” 霍明铮也没有勉强。 不一会儿,堂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位学子慌忙小声道。 “李博士来了——快快快……将弄倒了的椅子扶起来!” “这句诗文是何意?” “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发人深省,发人深省啊!” 容清源也正襟危坐,不愿惹得国子监博士不快。 ————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授课博士李迎负手而立,谆谆教诲,堂下莘莘学子皆专心致志。 “我朝坐卧大陆中心,周边群狼环伺,东有闻夏国歌功颂德、虚情假意,西即峻昌国内乱四起、争斗好战;南有凉玉国女皇当道、消息闭塞,北则平溪国不惹纷争、拒来朝贡,局势复杂,故诸位学子须得忧国忧民,居安思危,乃金鹜大幸……今日我便说一说诸位学子上交的文章……” 容清源听着博士的讲解,手下笔走龙蛇,他将新的思绪感悟注解在经书的空白处,颔首间目光专注。 自李迎进来后,崇志堂内恢复了吟诗论道辩时闻的氛围,仿佛根本没有裘叹伤人一事,李迎简明扼要地告知大家霍明铮即将随诸位在国子监进学,随即开始了此次的授课。 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经书、通史里的大道理不少在实施后才堪见弊端,容清源怔怔地看着经书,叹了口气。 “好,大家先自己通读,随后抽人答疑。” 突然,他的袖子一动,容清源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宽大的袖角被霍明铮握在手心。 容清源绞尽脑汁回想不知道霍明铮为什么态度如此怪异,甚至在他印象里,霍明铮总是凶狠着脸,对他也没有好颜色,倒是唯一一次态度温和……倒是最后生死一刻。 “殿下……您这是……” “要答疑。”霍明铮指了指对方书桌上的书册。 容清源看了眼霍明铮的桌子,上面干干净净地摆着一本佛经,似乎被主人翻了太多遍,页脚都卷了起来,但李博士授课的书册一本也没带,笔墨纸砚更是缺少……没想到霍明铮这么明目张胆不上心,容清源撇了撇嘴,装作没听懂地回过头。 他还是有些记恨霍明铮上辈子屡屡挫他锐气,让霍明铮吃个小亏也不过分。 然而被无声婉拒的霍明铮直接凌空伸手一抓,容清源那本写满了注解的书册便落在霍明铮的桌上。 “你!……” 霍明铮挑挑眉,书页上精致的小楷风格秀美,意外耐看。他翻了几页,见容清源气急败坏,他将自己的佛经交换过去,可容清源看也不看就丢在一旁,张嘴便想说些什么,又碍于李博士在场,不想当刺儿头惹得母亲不悦,几番忍耐倒是将话憋了回去,可目光依旧凌厉。 霍明铮余光瞧见容清源又耐下性子去翻佛经,故意弄得哗哗响,不由得感叹此人任性妄为,而且那未出口之语怕又是往自己头上安了什么欺压良民、作风强硬、不得民心之类的讽言。 可霍明铮哪里会怕这些虚话,倒是觉得此人初生牛犊,有些意思。 而且对方的书册注解中思虑深刻,无论是金鹜形势还是制度弊病都能说上一二,霍明铮越查阅越是感到好奇,不由得侧过脸望容清源。 此时的容清源也不知道拿着笔在佛经上写写画画什么,笑意浅浅。想到容孟是忠实的皇党,这容清源也会像他父亲一样做诤言慎行的帝王之镜,霍明铮的目光更为深沉,一股狠劲儿又不由自主升腾起来。 “殿下,这佛经我读完了,您也该把通史还回来吧?” 霍明铮沉默地拿回佛经,那经书的内页果然被容清源的小楷写满了谏言。他出奇地没有发怒,以为伤害到老政敌的容清源有些失望,随即又放宽心似的投入到课程中。 ———— 国子监课程并不繁重,李迎悉心讲完,众学子相互论道,一晃便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决心韬光养晦的容清源难得在答疑过程中没有出言讽刺梁飞羽,也没有恃才傲物、坦率地令人讨厌,他随中庸之道,与霍明铮两人竟一堂课只发表了几句言论,极为低调。 等到吃午饭时,没有带饭盒的容清源领了几个馒头便走到偏僻处,并不与人结团行动,他如今是想开了,那些汲汲营营皆是穿肠毒丨药,总有一天会招得帝王猜忌,还不如潇潇洒洒,无官一身轻。 躲在树下绿荫处,容清源仔细地将馒头皮一一剥去,碾碎了喂给地上的蚂蚁,然后一口一口啃起温热的馒头。 “你不吃馒头皮?” 第6章 宿敌还是挚友 章六 从梁飞羽和各路心思诡谲的巴结者包围圈中出来,霍明铮极目远望,一下就发现了蹲在那儿行踪鬼祟的容清源,对方藏身的那片茂密树荫在火热的日头下显得极为舒爽,霍明铮稍加思索便快步走向他。 “你不吃馒头皮?” “身为监生,不知百姓耕作之苦,宁愿弃舍予蚂蚁……” 容清源喂食的手一滞,他抬头望向走近的霍明铮,眉一挑,双眼虚眯起来。“原来是二殿下,芸芸众生皆有灵,当年太丨祖也是智引白蚁蛀船,才击退了海寇,殿下心细如发,思虑百姓,说得堂徽心生羞愧,但将过错怪在这小小的蚂蚁上,倒是舍本逐末,非君子行径……” 已经扔到地上的馒头皮被一群蚂蚁驼运走,令容清源看得啧啧称奇。 被对方反诘,霍明铮也不恼,他目光微动,微微撩起袍角坐在容清源身边,将一个朱漆雕花的大饭盒搁在地上,树下微凉,周遭一片静谧景象,令人舒坦,霍明铮凌厉的眉眼柔和了些,任微风吹鼓了袖子,着手掀开了盒子。 饭盒里放置了精致的菜肴,多是鲜虾和肉类,更有满满三大碗米饭!虽然霍明铮不得宠,但常年凶戾,一旦有磋磨欺辱他的宫人,无一不下场凄惨,故饭食方面并无苛刻。而且霍明铮习武,饭量大,嗜肉,那荤菜里的油星看得容清源频频蹙眉。 又看了眼自己光秃秃的馒头,连口咸菜也没有,虽然士人皆以苦节标榜自己,但这种明显的落差还是让容清源的内心有些愤恚,他站起身,绕着霍明铮去大树下的另一侧。 这棵树的树干大略二人环抱大小,即使容清源坐到霍明铮背面,依旧相距不远,容清源大口大口啃着馒头,空气中传来鲜嫩河虾的香气,他忍不住鼻翼翕动,只觉得喉中愈发干涩。 宁瑞王果然是两辈子的克星,连用膳都要碍眼! 很快用完了一个馒头,容清源又下意识撕起了另一个馒头的皮,一直默默用膳的霍明铮突然出声叫他,容清源惊得那块撕下的馒头皮往嘴里一塞,竟然有一股蒸笼纱布的古怪味道,令他脸色难看。 “容清源,你过来。” “殿下有何事?” 霍明铮又沉默了,但此前言语间不容拒绝,终究是尊卑有别,容清源只得不满地坐回他身边,两人相顾默然。 霍明铮面前的鲜香饭菜出奇地没有动多少,他冷漠地盘坐着,用膳的仪态优雅而克制,见容清源坐回身边继续啃着馒头,霍明铮的食欲似乎也好了些。 “国子监其他人也是三三两两围坐用饭,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一起吃饭更热闹,我们不必特立独行。” 这国子监内多得是人想同霍明铮攀交情,哪里没有个用膳的陪客,光是那梁飞羽就百般盯视,等着见缝插针地过来……容清源哼了声,“殿下,我天生孤僻喜静,殿下这是难为我了……” 霍明铮又吃了口虾仁。“我刚刚从那个莽小子的手下救了你。” 容清源一怔。 “救命之恩大过天,容清源,你说是不是?”霍明铮目光幽深,趁着容清源愣着,他接过容清源手中的馒头,低着头撕起馒头皮来。 “这国子监里,我就瞧你一人合眼。” 霍明铮低头认真剥馒头的模样倒是令容清源愈发恍惚,他隐约记得上辈子,霍明铮也是莫名其妙地邀约他、拉拢他,抛出令人咋舌的优待,自己不过是个没有实权,只有嘴皮子的言官,也没给过他好脸色……也就他还以身犯险地前来见最后一面,容清源绞尽脑汁也猜不透霍明铮的心思…… “殿下刚刚还说,要感念耕农辛苦……你!……” 话还没说完,霍明铮将所有的馒头皮扔进自己的饭碗里,更是将馒头掰开,夹了几块辣油炒肉,复而合上。一时被镇住的容清源呆呆地接过一股肉香味的馒头,在霍明铮的目光下咬了一口。 霍明铮则大口地吃掉了碗里的饭,他拿过容清源布包里其他的馒头,如法炮制,将每样菜鲜嫩的部分夹进馒头里。 容清源内心复杂地食用着,感慨道。 “殿下倒不像传闻中所言‘令人望而生畏’,反而自有一番妥帖仁心,令人佩服。” 容清源此次并未在国子监内出风头,对一个普通的监生尚能礼贤下士至此,霍明铮此人果然不简单。 霍明铮则是脸色有些古怪,他侧过头看着啃馒头的容清源,犹豫道。“刚刚听你自称堂徽,骤然想起,我们其实不是第一次见面。” 见容清源一脸惊诧,霍明铮倒是眉目柔和了些。“容堂徽,你抓周的那天,父皇曾经责令我前往御史容府赠礼,你抓中了一块谏议令牌,那块令牌便放在我的脚边……” “堂徽不愧是容孟大人之子,当时举起令牌大声就斥责我,‘凶!凶!凶’……又稚子聪慧,说了番‘为政以德,仁以为君子,不宜凶神恶煞’的道理,迎得满堂喝彩,令人印象深刻……” 霍明铮说罢,又是几口饭菜入肚。 容清源被说得面色通红,过去他早早站队太子丨党,与二皇子一派泾渭分明,而且相交时霍明铮也没有多加解释,没想到两人竟然过这段渊源,稚子忘性大,哪里还记得这番不愉快。 想到自己曾这般损过老政敌,容清源有些不自在,倒是霍明铮豁达得很,又起了话题,他虽然寡言,但字字珠玑,容清源与他交谈间竟意外地有默契,平心而论,霍明铮的确眼界开阔,他武艺非凡,又从小入金鹜军队摸爬滚打,他了解金鹜王朝暗涌的危机,其见解颇有建树。 “殿下真是藏拙。”几番言语交锋,容清源不禁感叹。“娘娘让殿下离开军中入国子监……真是可惜了……” 霍明铮神情一肃,他摇了摇头,示意容清源不要妄议梁皇后。 一晃午休时间将逝,霍明铮与容清源皆吃完饭食,两人吹着凉风,有些惫懒,等会儿还有程骏天博士的授课,霍明铮起身,伸出手。 “堂徽,起来。” 容清源就着他的手站起来,难得满足了口腹之欲,又痛快谈论了时事,此时看霍明铮也顺眼了几分,这位老政敌也许这辈子能成为他的挚友? 他没有发现,自此之后,霍明铮再也没有叫过他容清源。 第7章 伪君子真小人 章七 容清源与霍明铮在国子监进学月余,朝夕相对,容清源扮猪吃老虎,霍明铮则坐在他身边安静阅览佛经,一段时日下来也算有了同窗契友之谊。两人难得都选择了韬光养晦,流于中庸,任由梁飞羽等人得博士青眼。其余监生见霍明铮无心向学,又难登大宝,对他的敬畏和结交之心渐渐缓下来。 越是以诚相待,容清源越觉得霍明铮此人很是睿智开明,完全不复以往铁血狠厉的名头,他总会耐心听自己激昂文字,有时候还能加以提点,他比自己更能蛰伏忍耐,放下成见,容清源不禁感慨,相比于霍明晖那个过河拆桥的小人,霍明铮真真是这金鹜王朝最后一捧活水源。 风平浪静之后,沉寂已久的国子监迎来了一件大事,令诸位监生、官员严阵以待。今上帝霍祖恒决议临雍讲学,选定了十日后入国子监谈经论道,国子监众人备举礼乐、讲章,恭迎圣驾,听闻此次太子霍明晖将随侍君王,为陛下摘记御论,以示荣宠。 为了此次讲学,国子监祭酒阮蘅郑重吩咐诸位博士、学正草拟讲章,更是亲自在优秀监生中挑选了梁飞羽、凌琚等人协办此事。到头来,才学“不过尔尔”的霍明铮与容清源被安置到了离陛下最远的一排,排在众多监生之后,根本窥不见圣颜。 “那梁飞羽睚眦必报,肯定是使了手段。殿下贵为皇子,当是紧伴今上左右。”看到了国子监张贴的安排,容清源有些不满。 见对方愤懑不平,霍明铮笑意隐晦。“父皇已经钦点了太子参与讲学,其余监生合该按照平日表现安排,这惊才绝艳的人才应当给予更多机遇,梁监生如此作为也算合乎情理,倒是连累了堂徽……我听说堂徽此前也算是国子监内的风云人物,似乎为了关照于我,落得最后旁听……” “殿下多虑了,小民的确驽钝,是个伤仲永的命,即使于天子前聆听讲学,也只是对牛弹琴中那只不解真意的老牛,并不失落……只不过可惜殿下……” 容清源下意识望了眼霍明铮,明明同是皇后与帝王的子嗣,两位皇子的待遇却如云泥之别,倒是霍明铮态度豁达,直言。 “堂徽,既无所求,不必在意。” 霍明铮的确不在乎这些,没得半点勉强,而容清源对今上帝的赏识也不感兴趣。容清源虽然为两人志趣相投而欣然,可只要一想到十日后霍明晖会在讲学上大出风头,心中就有些阴翳,他迟疑了会儿,终究还是点点头。 “殿下……说的是啊……” ———— 十日一过便到了霍祖恒临雍讲学的那天。碧空如洗,草木疏朗,整个辟雍殿奏乐行礼,气势恢宏,莘莘学子层层叠叠围在殿内,更有机要大臣坐于众学子之前,待帝王尊驾莅临。 容清源身姿挺拔,穿着得体,他站在众学子最后,离陛下的授课席位最远,但仪驾到临时,倒能离天子最近,有得有失。 在他的记忆中,霍明晖颇得霍祖恒亲近、重视。传闻霍明晖出生时,天降异象,日月同辉,是祥瑞之兆,又是梁皇后第一个儿子,很是受霍祖恒爱护。 霍祖恒亲赐名为‘晖’,甚至从小抱着年幼的霍明晖批阅奏折。有一次霍明晖打翻了墨砚,弄得奏折斑斑点点,没想到霍祖恒根本没动怒,反而朗笑‘吾儿聪颖,这贪腐反臣的奏章,也当是墨迹斑斑,不得礼遇’! 相比之下,次子霍明铮天生带凶煞之气,不好相处,梁皇后在抱孩子时都被二皇子眼底的戾气所震慑,心存芥蒂,不讨帝王皇后欢喜。霍祖恒为了克制霍明铮戾气,早早封了他宁瑞王,更放于军中训练,有培养他为将星——作为太子左膀右臂的心思。 偏心之至! 此时霍明晖随着霍祖恒的仪驾行来,他走在霍祖恒的身侧,不知说了什么巧言妙语,惹得霍祖恒朗声大笑。陛下龙心大悦,气氛祥和,国子监众人也松了口气。 霍明晖身长八尺,容貌俊逸,但皮下阴狠,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他穿着杏黄的太子衣袍,精心绣着四龙纹。见仪驾已至,他主动走到霍祖恒身边,伸手扶住霍祖恒的手臂,太子熨帖,霍祖恒笑意更深,他略显粗糙、老态的手掌拍了拍霍明晖,对这位听话体贴的儿子很是满意。 “恭迎陛下!陛下万岁——太子千岁——” 国子监众人朝那一抹明黄袍角行了大礼,声音洪亮,令人震撼,容清源与霍明铮离霍祖恒仪驾最近,低着头顺从行礼。 霍祖恒手一扬。 “平身——国子监内人才济济,诸位是我金鹜王朝的未来栋梁,寡人今日便传业授道,讲学一日,以四书五经为本,讲一讲王朝的仁义礼法。” “谢陛下!——” 容清源握紧了拳头,他从容站起来,大胆地直视前方,那位他曾经追随一世的新帝霍明晖此时尚且稚嫩,那些繁复心思也无法尽数掩盖。没有谁比这位谏官大人更了解霍明晖自私自利、狠毒疯狂、剔除异己的性子了,他看着在霍祖恒面前装乖巧的霍明晖,内心的恨意一涌而上,他真想快步走上前,狠狠抓住霍明晖的衣襟,大声质问他。 自己忠心一世,为何不得善终?! 自己为谏一世……为何不得善终! 原本以为再见霍明晖会宠辱不惊,然而那些憎恨一点也没有消退,甚至有着忠臣枉死的悲切与哀痛……容清源不禁有些颓然,他终究只是霍祖恒父子二人的棋子,霍祖恒希望他成为霍明晖的良臣,而霍明晖只是靠着他得罪那些动不得的敌人而已。 突然,他的袍角微动,一旁的霍明铮靠着宽大袍角的掩饰,将一物件儿递了过来。 容清源觉得指尖一暖,一串佛珠落在手上,平复了他怨怒的心境。一侧过头,霍明铮目光中透露出隐隐的关心。 而霍明晖早已扶着霍祖恒上了大殿上位,置办好案几,霍明晖坐于霍祖恒下首,今上帝霍祖恒面前的桌案上左书右经,他俯瞰着众位学子,朗声道。 “讲学开始——” 第8章 可敢为天下主 章八 霍祖恒为帝多年,气度非凡,谈吐大方。他居于众人之上,一袭绣着九龙飞天的明黄龙袍,精神矍铄,颇有威仪。霍祖恒拿起案上的经书,并不翻看,反而脱离讲章,深入浅出地开始谈论仁义礼学,与一向信奉马背上夺疆土的太丨祖皇帝不同,霍祖恒更信奉仁政,崇尚礼仪,言辞间句句是要将金鹜王朝建成万国来贺、争相结交的礼义之邦。 众人听到兴处,身体微微前倾,不愿漏掉一句话,在容清源看来,霍祖恒虽然说得精彩,但依旧带有自身求和免战的心思,致使一些仁政之言略显胆怯与窝囊。可其他国子监的学子们早已沉浸在近距离聆听帝王箴言的美好中,耳目闭塞,也不思考质疑,反而对帝王与权势的崇拜腾升到至高点。 这也是霍祖恒决定临雍讲学的目的之一。 而下首的霍明晖一直含笑地记录着霍祖恒的讲学内容,时不时加以批注,聚精会神,令霍祖恒愈加舒心,他不禁大赞:“仁义礼智乃诸位监生立学修身之本,寡人不惭,太子聪慧好学,为人仁德,孝心可鉴……可为诸位表率!” 被点名赞誉的霍明晖笔尖一顿,他谦逊一笑,见霍祖恒有意提拔自己,他眼尾一扬,强抑制住喜意。 “父皇这般夸儿臣,国子监的其余人杰怕是抓耳挠腮了!……父皇为政以德,言传身教,儿臣聆听圣音多年,耳濡目染,也只学会了一些皮毛,羞赧不已……儿臣此次定细细研读父皇讲章,提炼讲学精华制书成册分发至下,令诸位学子!令天下百姓同沐圣音,心怀以仁!” 殿下监生面面相觑,以梁飞羽为首的监生附和道。“太子机敏,吾辈叹服!陛下万岁,太子千岁——” 看到霍明晖那张谄媚虚伪的脸,容清源低着头,目露不屑,他微微张嘴,难得大逆不道,小声骂了句。“太子小人,如追骨头的恶狗,无论给的多臭多烂的骨头,只要是主人给的,都视若珍宝……吾辈叹服!” 容清源的声音微不可闻,周围的学子都没注意,但离他极近的霍明铮还是听见了,霍明铮轻笑一声,令容清源一僵。 容清源望着一旁笑意清浅的霍明铮,他目光包容,似乎根本不在意容清源诋毁他的嫡兄。笑容昙花一现,霍明铮很快又肃着脸,两人并无心思听霍祖恒的老生常谈,而霍明晖的应和更是无趣之至。容清源站在霍明铮身边,左手在袖子中把玩着佛珠串,这佛珠是檀香木雕的,光滑细腻,有些温暖,容清源一颗颗拨弄着佛珠,一共九颗,不多不少,如果没记错,这九转佛珠串正是霍明铮随身佩戴的饰物,似乎是用来压制周身戾气,而那温意正是霍明铮日日携带,体温暖的。 霍明铮此人真是太诡谲了! 不自觉地侧过头望他,容清源感慨万千,而感受到容清源的目光,霍明铮扯了扯他的袖子,目视前方,不想让容清源被抓到‘不敬圣上’的把柄,示意他做做样子,容清源感受到霍明铮不加掩饰的善意,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看着大殿上的帝王。 两人直视前方,冷眼旁观。 此时,霍祖恒已经讲到尾声,众学子皆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霍祖恒为了给予国子监众人展露才学的机会,特设置了问答一环,梁飞羽作为梁丞相之子,当仁不让地率先提问,他的确是用心听了霍祖恒的讲学,问得切入要点,霍祖恒也因此大悦,在解答后亲自询问梁飞羽的名字,并有心培养他为太子部下。 不过霍祖恒并未显露出来,他虽然重视、疼爱太子,但帝王之心多疑难测,他可以施以小恩小惠,言语上的奖赏……却并不愿意透底给霍明晖。霍祖恒朗笑,无意道:“原来是梁相家的小子,如今这般大了,能文知理,好得很啊!” “谢陛下!”梁飞羽眼睛明耀,他颇有些志得意满。 “听说你可是这一届监生的佼佼者,连祭酒阮蘅都多有夸赞,看来科举以后,我朝又要多上一位栋梁之才啊……”霍祖恒单手扶着座椅的把手,他倏然像是想起什么,极目远望,问道。“寡人记得,老二似乎也在国子监内啊。” 霍明铮站得很远,一眼根本望不到。霍祖恒本就有轻微眼疾,除了前面几排监生的面貌清晰,后面的学子皆是黑压压如乌云一片,他有些不愉,竟然重重拍了拍把手,布满皱纹的手掌有些发红。“老二!——老二!——难道讲学也没来?” 众学子如潮水一般勇退,梁飞羽幸灾乐祸地作揖道。“陛下息怒,二殿下……宁瑞王他正在末列……国子监位置安排是依照的学问能力……宁瑞王他……武艺非凡,也许不善文理……” 后方听到霍祖恒怒声的霍明铮露出嗤笑,他宽袖一甩,直接就着学子们让出的空路走到殿前,他行了礼。“父皇……” 霍明铮刚刚躬下身子,案头的经书便被霍祖恒拿起,他冲低头的霍明铮狠狠一砸,怒道。 “逆子,寡人同你母后对你寄予厚望,送你入国子监进学,你不学学梁监生品德端方,反而逃避讲学,你是寡人的儿子,是寡人的脸面,站在这末流,是要全天下人嘲笑寡人亲封的宁瑞王……不过是个末流之徒,上不得台面吗?” 经书的书脊尖锐处正好撞击到霍明铮的额头,一时间有些损颜面,霍明铮沉默地低着头,紧紧握拳,指甲入肉,他恨恨地盯着地面,眼珠尽是红血丝,有些可怖。然而霍明铮终究还是忍耐下去,没有动作,他下意识想捏右手腕上的佛珠串,一摸空空如也……才想起已经给了容清源,这个认知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霍明铮不卑不亢地仰起头。“父皇,儿臣惶恐。” “当初送你去军队,你仗着武艺高超,屠杀军士,左右决策,寡人一早便有些失望……如今知你一事无成更是失望透顶,你瞧瞧明晖,如今都能独当一面,即使寡人丢了这条性命,明晖也能尽太子之责!……老二啊老二,你是要当金鹜王朝的莽夫,是要当冲锋陷阵的蠢货?” 霍祖恒气得直抖,下首的霍明晖难得大逆不道地快步走近,扶住气极的帝王,听到霍祖恒信赖的话语,霍明晖难掩喜色,他端着一副兄长做派。 “明铮,梁监生有高才,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还是该亲近良师益友,近朱者赤,在国子监做出成就……明铮啊,可别惹得父皇大怒,今日的讲学可是各位监生瞻仰天颜之刻,父皇也为明铮留些面子吧……” 自己最满意的儿子出言劝慰,霍祖恒也不愿再看那个凶狞之子,以免心生厌倦,他摆摆手。“罢了,退了吧,老二,以后便由着你自己的性子吧……寡人管不了你了……” 霍明铮默然地再次行礼,他一步一步走回原位,那沉默的抵抗引得霍祖恒又是一阵怒气,被霍明晖强行劝了下来。 站在最遥远地方的容清源有些怔忪,他看着霍明铮的额头泛红,眼睛全是血丝,活脱脱像个恶鬼,之间不少监生吓得一退,可容清源却不觉害怕,等站在霍明铮的立场看去,为父不仁,为兄不义……心有戚戚,容清源无声地张口,不知道作何安慰。 当初感念于霍祖恒的赏识,容清源便拼了命为霍氏皇室卖命,如今看来那些赏识不过是霍祖恒给的甜头,是给学子们下得饵,让他们被迷昏了头,追随于陛下和太子身后!——旁观者清,这个被圣上夸奖的……可以是容清源,可以是梁飞羽,可以是任何一个人……都只是帝王权术,掣肘贤才罢了! 短短几步,霍明铮却像是走了很远,他面无表情地回到容清源身边,这才轻轻吃痛地“嘶”了声。 震怒的帝王为这场讲学荒诞结尾,霍祖恒的仪驾匆匆离去,众学子也纷纷退散。而霍明晖却一反常态,他没有立即陪伴在霍祖恒身边,反而特地在原处等着霍明铮。 没想到在国子监里不外如是的霍明铮身边竟然还有人跟随,霍明晖刻薄地打量一眼容清源,一时间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来,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臣之子,霍明晖开口道。“二弟不要见怀,此次父皇不过是一时想岔了,二弟毕竟还是父皇的孩子,哪能真的厌你弃你。” 霍明铮没有答话,而霍明晖早就习惯对方目中无尘、寒凉的眼神,见他不回应,也不懊恼,反而轻笑,那张笑容假面瞧着很是可憎。“二弟,母后很想你,上次他收到了你送去的兰花,那花香扑鼻,仪态可人,母后特别将它花朵折下,用小锤子碾碎,制成了香包给我……说是平安喜乐,助睡眠,这真是谢过母后与二弟了啊……” 那个香囊就挂在霍明晖腰间,确实是一股兰花香味,霍明晖也不多言,笑着离开了,追上了前方的梁飞羽,又开始攀母族的关系。 “殿下!太子真是欺人太甚!” 容清源被霍明晖气得差点破口大骂,可霍明铮的手隔着袖子按住他,他冷静下来,自己不过是个小角色,哪有资格辱骂太子……有些气馁的容清源将佛珠串递了回去,却被霍明铮送了回来。 “给你。” “殿下……小民却之不恭了……刚刚谢谢您。”容清源深深叹了口气,小声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有些人一见面就无法抑制的交恶……大概是因为总有人天生虚伪面皮,面目可憎!” 霍明铮纵容地看着他,竟然眸中带笑。 容清源说着说着,看着霍明铮发红的额角,突然心中郁气难平,明明霍明铮能当大任,明明如今的金鹜不能无底线退缩……明明……容清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舒缓下来,他踮起脚,朝霍明铮附耳轻声道。 “殿下,既然收了您的佛珠串,小民望宴请以示谢意……” 容清源说话间,呼出的气息弄得霍明铮耳尖痒痒的。 “……更想问一问殿下……可敢取代那些小人,为天下主?” 第9章 权势为木桥 章九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早早下学的容清源与霍明铮漫步在明景城中,往来间摊贩叫卖,琳琅满目,人群熙攘。容清源先于霍明铮半步带路,他伸手遥指,颇为熟稔道。 “殿下,快些!前边儿就是太平茶馆——” 霍明铮行色冷淡,然而眼眸深处却有些怔忪,他看着容清源的背影有些出神,身体下意识跟上对方加快的步伐。 此次容清源宴客的地点是明景城中数一数二的茶馆“太平馆”,太平馆内有各类新鲜清香的茶叶,普洱、乌龙、黄芽应有尽有……尤其是太平猴魁为馆内一绝。虽然地处偏僻,但酒香不怕巷子深,这清幽静谧的环境更引得诸位爱茶人士争相前往,就为品一品那冠绝金鹜的太平猴魁。 “殿下,你过来!” 容清源一向喜爱品茗,是太平茶馆的常客。他熟门熟路地带着霍明铮进了一扇其貌不扬的雕花小门,内里另有乾坤。两人甫一进茶馆,一名灰衣小厮便主动上前领路,霍明铮紧紧跟在容清源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每个廊柱上雕得不是飞龙戏珠,反而是秀美逼真的茶花。 “这太平馆倒是匠心独运。” 霍明铮望着容清源的笑脸,感慨道。 容清源颔首,有些得意,这太平馆可是他的心头好。“那是,这可是个好地方。” 容清源表现得太过轻松自然,明明之前问了那般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却像个没事儿人。霍明铮不动声色,努力平复心境,两人随着小厮的指引一步一步往太平馆里行走,回廊尽头是一座立于湖塘的亭台楼阁,通往楼阁处架了一座软绳木桥,那木桥在湖水上方摇摇晃晃,小厮转身叮嘱道。 “两位客官的位置便是那楼阁里最拐角的雅间,这软绳木桥颠簸,麻烦两位客官互相搀扶,小心为上!” 小厮率先上桥,他极为熟悉,步态稳重,如履平地,容清源暗叹一声,也跟着上了桥,然而平衡力较弱,一个趔趄,霍明铮迅速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互相搀扶。” 霍明铮步履很稳,似乎用了巧劲儿,一点也不输那位小厮的步态,容清源暗暗称奇。 他上一世为官多年,处处树敌,孑然一身,到头来只能一人前往太平馆喝茶,过这木桥也是跌跌撞撞失败了许多次,才能勉强走完一程。如今甫一上桥,这辈子暂未训练的身体并不适应这晃荡,然而他已经有一个不错的新友施以援手,相互搀扶。 容清源望着霍明铮的手,莞尔一笑。 这段桥并不长,两人快速行走,霍明铮惊奇发现,这软桥中心左右悬挂着一团茶花样式的绢花,沾了溅起的湖水显得更为红润。感觉到霍明铮的目光,容清源笑道。“这绢花虽美,但若沉迷于此,怕是要摔一大跟头……行于木桥之上,须得聚精会神,战战兢兢,小心谨慎……” “堂徽说的是。” 霍明铮不再关注绢花,反而望回容清源身上,紧了紧握住他的手。 很快到了楼阁处,他们按照小厮的引导去了拐角的雅间,一推开门,隔门内两米处摆放着一个宽大的屏风,上面绘着生动的山女采茶图,那茶花粉白,山女质朴,脸颊粉嫩,人花皆娇美。 绕过屏风,两人坐在桌案旁,小厮端着一盆清水进来,容清源率先起身净手。见霍明铮不动,容清源脑海中想起霍明铮主动搀扶他的样子,心底一软,若无其事地为霍明铮卷起袖子,将他的手置于清水之中。 没想到太平馆饮茶还有这般讲究,霍明铮抿着唇,低头看着容清源的发顶,对方拿布巾擦干了自己的手,一点水珠也没沾到衣袖上,可见对方的细心。 “殿下不知,这太平馆的太平猴魁是茶馆主人种植的,客人净手后自行选茶,而后太平馆为我们烹茶……” 话音刚落,灰衣小厮端走了用过的水盆,换了一簸箕茶叶,新鲜采摘的太平猴魁苍绿欲滴,扁平挺直,容清源拿过两个透明琉璃器皿,他随意捻起一片全身白毫、含而不露的茶叶,朝霍明铮示意。“殿下可摘选此类猴魁,两头微尖。” “既然此次堂徽做东,就麻烦堂徽替我挑选了。” 容清源很快选了两器皿的茶叶,精致的琉璃衬得猴魁更为苍翠,小厮应声带走器皿,等待烹制成茶。 小厮一走,一时间整个雅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容清源一开始舒心的表情也收敛起来,他双手交错,定定地看着对面端坐的霍明铮。 对方沉着威严,从容不迫,体察下属,思虑敏捷,的确是个难以多得的明主。仔细思考着,容清源眉头舒缓开来。 容清源一开始冲动言语,主动挑明霍明铮野心……最初不过是过分憎恶霍明晖,不愿他政途平顺,身登高位。如今看来,霍明铮的的确确是个好选择,要是挑了他,被卸磨杀驴的几率也低得多。 对面的霍明铮任由容清源打量,他虽然寡言,但心中明澈,知道容清源在思虑之前的话,也不出言打扰。 不一会儿,门一响,小厮端着一个茶壶、两杯茶盏进来,为两位客官倒茶。烹制好的太平猴魁茶汤清绿,闻之一振,香气高爽,容清源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赞不绝口,霍明铮的脸色也柔和了些,显然回味无穷。 示意小厮出去,带上房门,容清源盯着茶汤,酝酿了一会儿,道。“殿下可喜欢这份谢礼?” “猴魁清爽,堂徽有心了。”霍明铮顿了顿,倏地直视着容清源,率先发难。“虽然茶馆内品茗……怡然自得,悠闲自在,但我实在为堂徽此前的话心绪不宁,有些困扰,保持不了这份自在。” 容清源有些被动,他摩挲着茶杯,指尖微动。“殿下……此前诘问,是讲学有感啊……不瞒殿下,听了今上的讲学,小民两股战战,感到金鹜危矣。” 见霍明铮挑眉看他,容清源又道。 “前些日子,李博士谈了金鹜周边四国,言语间皆是崇拜金鹜王朝国富力强,四国如何不及,可小民却发现四国虽力有不及,但皆有野心,私下筹谋……尤以动乱较多的峻昌国为心腹大患,目前疮痍!可听了讲学,见这金鹜王朝,上至帝王,下至朝臣,学子俊杰竟然纷纷信奉退却求和,一味以仁,追求大国形式,小民不禁怖惧这潜伏的四国,何时伸出他们的爪牙……将这金鹜王朝分食干净!” 容清源不等霍明铮回答,便快言道。“殿下也许责备我危言耸听,可小民真真切切希望金鹜王朝长久存在于这厚重的史卷中,希望金鹜王朝永远不是战败的奴隶,抑或是昏庸的代名……所以小民不得不在这为难之刻……择一位明主……” “你选择了我。”霍明铮很是平静,一点也没有被容清源煽动,更没有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的冲动,他太过冷静,以至于容清源有些懊丧。 “我想追随殿下。”容清源为霍明铮满上一杯茶,“我知道殿下如今在这朝堂之上,饱受太子挤兑,您有绝世之才,根本不是今上口中那般乏善可陈,我想追随您……” “如今您就像是孑然行走在这座权势的独木桥上,须得搀扶行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身首异处……小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坐以待毙,这天下早晚是太子的,您这条命,即使有非凡的武艺傍身,怕也敌不过滔天的权势,敌不过黑云压城一般的军队,蚁多咬死象,殿下,须得上心啊……” 霍明铮沉默不语。 容清源一鼓作气,问道。“殿下可否告诉我,您究竟有没有在金鹜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意愿?小民惶恐,猜不透您的心思。” 霍明铮毫不犹豫用食指沾着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一个“敢”字,他眉宇间尽显凌厉,有些自负。 容清源不禁拍掌欢庆,然而还没高兴多久,目光幽深的霍明铮突然一笑,问道。 “你又凭什么追随于我?” 第10章 愿为左膀右臂 章十 杯中茶水雾气缭绕,容清源被问得一愣,随即有些慌张……他失手碰倒了瓷杯,险险一避,才未被茶水泼到。尽管衣袍依旧整洁,容清源面上却因为霍明铮的话而狼狈不堪。 他上一世为谏一生,几乎对金鹜朝堂之事了如指掌,又屡屡御前诤言,对霍明晖以及各位朝臣的脾性弱点一清二楚。秉着这些心思,容清源才能自负地表示要追随、扶持这位深藏不露的宁瑞王,却忘了这一世……他不再是那个高瞻远瞩、耿直敢言的谏官容大人,反而是一个默默无闻、乏善可陈、讲学都只能待在最后的小监生。 霍明铮略显尖锐的问话反而打破了这段日子容清源最后一点浮躁,令他正视自己。冷静下来的容清源不卑不亢,为自己重新满上一杯茶水。 “殿下!——”容清源突然起身,朝霍明铮作揖,他低着头,一时间看不清表情。“殿下所问振聋发聩,小民反复扪心自问,脑海中竟然不是主动罗列满腹诗书,或是夸耀自己才华横溢、聪明绝顶……这才恍然大悟!小民凭什么追随殿下呢?小民区区一小人物,不是因为这才能,也不是因为与殿下相识的交情,而是我能为殿下奉献出的忠诚!” “请殿下明鉴!” 见容清源躬着身子,霍明铮目光微变,他径直起身,双手并用扶起容清源,叹了声。“堂徽……” 霍明铮定定望着容清源,虽语气冷淡,但眼底暗含喜意,他顿了顿,按住容清源的肩膀。 “堂徽,你聪慧机敏,定能明白我的顾虑。”霍明铮眼底喜意消散,颇有些忧虑。“我于这金鹜王朝,名不正,言不顺……若是你追随太子,即使只是众部下中的一员,等太子继位后,也能有更好的前途。” 见容清源听到‘太子’嫌恶的脸色,霍明铮不禁莞尔。“平心而论,堂徽,听见你刚刚所说的……我真的很高兴,你愿意以诚待我,我又怎么会加以推拒,反其道而行之。” 霍明铮又叹了口气,他喜悦的眉目有所收敛,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狠劲儿。“可堂徽……我诘问你凭什么追随我,不是意有羞辱,而是真真切切地发问,问你知不知道,选择了宁瑞王将会走上什么道路,也许你一年后参加科举时,会被太子丨党派排挤,也许你的明确选择……会让父皇视你为弃子、眼中钉……将你随意分配在偏远小镇,让你不得接触权利中心。” “我知道你为人坚韧不拔,心性高洁,不是个在乎权利的人,也不是个因为威胁就轻易退缩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太子他们派人暗杀……你凭什么保护自己?”霍明铮似乎有些激动,他双手青筋暴出,转过身。 “你聪明,勇敢,得之我幸,可你终究只是个势单力薄的书生,就连你的父亲——容孟大人,怕也是头上悬挂着镰刀啊,无滔天权势,无敌国财富,无万千兵马,纵使你颇有慧根,有治国之才,不为他们所用,又无法令他们忌惮……” 容清源双眼明亮,带着不畏强权的勇气,他主动走到霍明铮面前,朗声道。“殿下,我不怕!小民同样也只是您万千部下中的一员,是只小蚂蚁,是太子眼里不知姓名、螳臂当车的小人物,根本入不得他们眼,自然也不会被暗害!反而能作为障眼法为殿下排忧解难……即使真的难逃一劫……能助殿下大业也是死得其所……” “可是我怕你丢了性命!”霍明铮隐怒道。 容清源一愣,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他有些犹豫,随即僭越地伸手拍了拍霍明铮的背。 温软的手掌令霍明铮有些恍惚,他任由容清源拍抚着背脊,沉默下来。 霍明铮不是个妇人之仁的人,在军队里摸爬滚打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死有命,比任何人都铁血、残忍,可当容清源主动想为一颗棋子,进入这博弈棋局中时,霍明铮却难得怕了。 如今这个微笑着看着他的堂徽,意气风发的堂徽,隐藏才能的堂徽,年幼就气势汹汹、机灵可爱的堂徽……如果因为早早站队,被太子的勾心斗角伤害的话……霍明铮不禁合上眼,心中震荡、微痛。 他突然环抱住容清源,小拇指有些颤抖,被抱住的容清源手足无措,只好不停轻拍着对方的背脊。 “我会好好活着的。”容清源安慰道。“我既已决定追随殿下,也算殿下的亲信,殿下英明神武,肯定不会眼见着我死掉的……难道殿下信不过自己?” 霍明铮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玩笑似地说道。 “是吗……倒像是亲眼见过啊……” 霍明铮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不过,你若是真丢了性命,我一定会杀了他们。” 容清源一怔,上辈子霍明铮的的确确亲眼看着他殁了,而且试图救他但徒劳无功,一语成谶,一时间笑容有些勉强。“殿下说笑了,我会小心谨慎,紧紧跟随着殿下,拿殿下挡刀挡枪,让殿下试饭菜的毒,好好珍惜自己这条小命……” 两人皆忍俊不禁,一时间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霍明铮沉声道。“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 容清源怔忪地点点头,他失神道。“……殿下,你真体谅下属……那些人吹嘘的宽厚仁德,倒是比不上殿下几句关切……” 霍明铮抿了抿唇,并没有多加解释。 “堂徽……” 霍明铮此番坦诚反而让容清源更为坚定,他难得热血道。 “殿下!——我一定成为您左膀右臂,为您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做您的镜子,规正言行,仗义执言,让您变得更好。” 明明应当继续制止,但霍明铮还是柔和了目光,整个人就像他说的‘很高兴’……霍明铮莫名有种玄妙的感觉,好像等了这句话等了很久,他将其归结为重视的朋友容清源投诚带来的喜悦。 “好。” 彼此交心的霍明铮与容清源一杯一杯饮完了茶壶中的太平猴魁,悠然静谧的太平馆内只有茶饮,没有果腹的食物,容清源想起霍明铮还没有用膳,按照对方的食量,怕是早就饿了肚子,心中懊恼自己思虑不周。 “殿下,现在时辰还早,我们去集市上搜罗些吃食,好不好?”容清源不愿让霍明铮难堪,主动拍了拍肚子,一副‘饥寒交迫’的模样。“殿下,我可饿得不行了,这太平猴魁虽好,牛饮茶水却不能果腹,真是让我烦恼。” “走吧。”对方善解人意,霍明铮不禁失笑,温和地望着他,起身同容清源离开。 他发现,即使天下人说自己凶狞、狠厉,就连自己的父皇也无法免俗;即使没有了那串镇杀气的九转佛珠,也会有人,不怕他是个凶神、煞神。反而担忧他是否饥饿,担忧他面上羞赧。 这种担忧莫名令人有些温暖。 ———— 天色渐暗,明景城内灯火通明,摊贩聚集,人潮涌动。 “冰糖葫芦!——” “枣泥糖糕——桂花糕——” “肉包子!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小贩掀开笼屉,蒸汽四溢,香味扑鼻,容清源率先走到摊贩面前买了三个包子,用油纸袋统一装着,随手递给霍明铮。 霍明铮面无表情地几口吃完,聊胜于无,见容清源准备离开,他拉住对方的袖子。“你不饿?” 原本只是买肉包子给霍明铮垫垫肚子,经他这么一提,容清源也感觉到饿意,他正准备掏钱买一个素包子,便见霍明铮从钱袋里拿出铜钱,抢先给他买了一个馒头,美其名曰‘有来有往’。 容清源对此哭笑不得,来不及与霍明铮细说,就见老板准备往油纸袋里装馒头,他赶忙道。 “老板,把馒头换成素包子!” “诶,好嘞!” 两人漫步在街道上,容清源捧着纸袋啃素包子,他忍俊不禁道。“殿下,小民以前在国子监吃馒头,是因为馒头便携,冷了也能吃,并不是喜欢,若是能吃有油星的包子,当然不会退而求其次啦!” 闻言,霍明铮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你喜欢吃什么?” “小民母亲做得糖糕与阳春面可是一绝。”说到江聆环,容清源面上与有荣焉,霍明铮看着他,突然搁着袖子抓住他的手,容清源勉强跟着对方的步伐,两人小跑着停在一家糕点小铺。 霍明铮每种口味的糖糕点了一小份,等结算时竟是满满一大袋,容清源朝他摇摇头,劝诫道。 “殿下,您要是喜欢,买一两块满足口腹之欲就好,这糖糕太甜,吃多了倒显得腻味。您买上这么多,吃不完的岂不是坏了、丢掉了?您之前就告诉过我,耕农辛勤,须得感念……糖糕虽小,这铺张浪费的习惯可要不得。” 霍明铮沉默地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儿退掉了栗子糕和杏仁糕,他指着枣泥和桂花糖糕,坚定道。“这些要包起来!” 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好久没碰上这种大客户了,他手脚麻利地分类包好,出店门时,霍明铮将手里的糕点放进容清源的怀里。 容清源下意识接住。 此时,霍明铮已经先行几步,他平静道。“既然喜欢,带回去和容孟大人一起吃。” 容清源看着霍明铮的背影,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单手勾着捆纸包的红绳,快步跟上。“谢殿下!” “殿下——前面有家阳春面馆,我们去吃面吧——” “……你怎么像只饕餮,吃不饱?”霍明铮余光看了眼跟上来的容清源,挑眉道。 两人在小面馆里找了个座位,点了两碗阳春面,容清源想了想,还点了一份酱牛肉,等上面时,将酱牛肉全倒在霍明铮的面里。 容清源大口吃着素面,含糊地说:“我不喜欢吃牛肉。” 霍明铮无声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之前三个包子根本无法填饱肚子,没有吃肉的身体的确浑身没有力气,他伴着牛肉吃面,胃口极佳。他也不嫌弃环境不好,无论是优雅的茶楼,亦或是路边的摊贩,霍明铮都从容以对,根本不像是个少年封王的皇子,当然,霍明铮也从未过得养尊处优。 虽然封了“宁瑞王”,但霍明铮没有任何实权,霍祖恒也没有赐予任何宅邸,反而以皇后不舍亲子为由将霍明铮留在宫内。眼见着天色愈发黯淡,勉强吃饱的两人朝宫门处赶去,途中,容清源突然眼前一亮,“殿下等等——” 他进了一家药店,买了瓶跌打损伤的软膏,气喘吁吁地捧着瓷瓶出来,他将瓶子递给霍明铮。 “殿下,将药膏用力揉进伤处。”说着,容清源指了指霍明铮的额角,又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是霍明铮讲学时被帝王经书砸红的地方,如今还有一点浅浅的红印。 霍明铮捏紧了瓷瓶,这小铺的药膏自然不如宫里的好,但他还是珍之重之地收好,深深看了一眼容清源。“堂徽……” “殿下,宫门要关了,您快走吧,明日我们还能在国子监见面——” 容清源催促道。 霍明铮紧紧按住容清源的肩膀,眼底发红,似乎想要拥抱他,却暗自抑制住。“堂徽,定不负你所望。” 霍明铮随即转身离开。 第11章 帝恩难以为继 章十一 霍明铮的居所在距离梁皇后宫殿不远的一座偏殿里,终日人烟稀少,寥寥无几。绕过偏殿门口的槐花树,霍明铮形色匆忙地进了大殿,殿内除了等候在大厅的两名宫女外,另一位竟然是霍祖恒身边颇受信任的老太监福庆。 福庆站起身敷衍地朝霍明铮行礼,他尖着嗓子,“宁瑞王爷,陛下吩咐老奴前来传话,命王爷您誊抄金鹜通史十遍,明日交到陛下案上……陛下说了,您无心向学,数典忘祖,只能勤能补拙,好自为之。” 说罢,狐假虎威的福庆扯高气扬地准备离去,在与霍明铮擦肩而过时被杀气吓得一颤,霎时有些气短,福庆咳嗽一声,虚伪道。 “二殿下,听老奴一句,陛下皇恩浩荡,心怀仁慈,不忍重罚您,您可得念着陛下恩德啊……” 然而霍明铮一声不应,像是没瞧见面前的福庆。 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伪”王爷,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福庆恼羞成怒地哼了声,随即快步离开。 霍明铮冷漠地站在原地,他屈指一弹,厅内的油灯熄灭,仅有皎洁的月光披洒进来,怕惊扰主子,两名宫女知趣地退出大殿,最后竟余霍明铮一人。 他根本没有将福庆的话放在心上,更是为霍祖恒冠冕堂皇的言行感到心寒!霍明铮拿出掩在衣袖下的瓷瓶,那是容清源为他买的跌打损伤软膏……一个尚且只是同窗的人都能心细至此,而为父为母的霍祖恒和梁皇后却对此绝口不提,视若无睹。 “沛云!” 伴着夜色,隐藏在暗处的暗卫沛云像影子一样出现,跪倒在霍明铮身后。 “王爷。” 霍明铮打开瓷瓶,将药膏抹在额角,反复揉按,感觉额头一阵清凉,他平静道。“情况如何?” “王爷料事如神,太子果然派人去找宁老先生了,五人伏击……不过属下已经成功将老先生转移带走,太子一行无功而返……” 霍明铮沉声:“继续保护宁先生的安全。” “是!王爷!——” 霍明铮将瓷瓶盖上,向前踱步,深思熟虑后说:“过几日我将带一个人……去看看老先生……” 沛云单膝跪地,犹豫道。“王爷,老先生的藏身之处实属机密,这人……” 霍明铮摩挲着手里的瓷瓶。 “我信得过他。” “属下一切皆听王爷吩咐!”沛云低着头,不再质疑。 夜色沉沉,缓慢走至大厅主座的霍明铮讽笑地指了指桌案上的金鹜通史,“沛云,刚刚福庆的话可听清了……他让我别数典忘祖,呵……究竟谁忘了太丨祖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谁忘了当初金鹜王朝一派繁荣……凛然不容来犯……” 沛云将通史册子收起,无声点头,暗卫营内有专擅模仿笔迹的暗卫,誊抄十遍通史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王爷正在怒头上,他也不敢出言打扰,只得屏息跪着。 霍明铮说了几句,似乎不愿再提,他沉默下来,几步坐在主座上,极目望去,月色皎皎,霍明铮在这黑暗之中,颇有些喜怒难辨。 待指尖碰到冰凉的瓷瓶,霍明铮神色缓和了些,他举起小瓷瓶,轻声道。“这是他送的,沛云,你瞧,他是不是很好。” 跪在一旁的沛云沉默点头。 自言自语的霍明铮摆摆手,底下的沛云随即像影子一般融入夜里。 “堂徽……”霍明铮似叹息道。 ———— 容清源此前一直视霍明铮为老政敌、新至交好友,亦敌亦友,多是棋逢对手、互相了解的兴奋。如今成了霍明铮的幕僚之一,奉其为主,角色转换一时间有些无措。 虽然确立了效忠一事,但在国子监内,霍明铮对容清源的态度一如既往,并不颐指气使,反而更为温和包容,明言‘堂徽不得与我生分’。容清源每每想到都不禁佩服霍明铮的御下之道,真是让人赴汤蹈火、心甘情愿才罢休。 几日之后,霍明铮主动提出要带容清源去见他的旧部。 上一世,骁勇善战的宁瑞王一直是霍明晖的心腹大患,尤其是宁瑞王的幕僚团,既为军师、又为授业老师,极为神秘,令霍明晖如鲠在喉。容清源曾与他们智斗多次,输赢各半,他曾感叹靠着这批贤人……太子与宁瑞王登基机会皆是五五之数。但不知霍明晖究竟拿什么威胁霍明铮,让他坐拥众多贤能异士依旧放弃角逐,这也是容清源过去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可如今的容清源自然不会放任霍明铮陷入那般境地,他按捺住见霍明铮幕僚的喜悦,为他考虑道:“殿下,若是见您的暗部……此去会不会惹来麻烦?” 霍明铮望着他,胸有成竹地摇头。“没事,我有安排。” 两人如同往常一般下学,神色如常,他们径直朝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走去,马车上由两位戴斗笠的麻衣人驾驶,其中一位麻衣人便是暗卫沛云。 容清源平静地跟着霍明铮,他总觉得有些不安宁,但面上看不出忧虑。心念一动,容清源佯装喜悦地大声道。“殿下说的可是真的?这麻味鸡果真美味?那我们现在马上去瞧瞧!——” 说罢,容清源登上马车,似乎“毫不掩饰”行踪,霍明铮一愣,感受到容清源欲“混淆视听”,随即大方接话道。“好吃,不会骗你。” 两人一进马车,容清源便谨慎地放下帘子,他凑近霍明铮耳边小声道。 “殿下,我们要不要先去酒楼,尔后逃遁?” 霍明铮也凑在容清源的耳边,对方的耳垂看起来软软的,在霍明铮开口时,呼吸弄得容清源的耳朵有些微红。“我们直接去,自有安排。” 见霍明铮似有周全计划,容清源也冷静下来,两人挤在狭小的马车里,马车速度极快,路上颠簸,过一会儿,麻衣沛云掀开一小部分帘子,沉声道。“王爷,太子的人就跟在后面,有几人曾经交过手,有些棘手。” 虽说不惧正面打斗,但若是在明景城造成死伤定会惊动霍祖恒,霍明铮沉思一会儿,随即果决道。“加快速度,引开他们。” 点点头,沛云一挥马鞭,马车加速,霍明铮伸手扶住容清源,一脸严肃。 “小心。” 稳住身形,容清源有些不解。“殿下,据我所知,太子虽忌惮您,但应当不敢明目张胆派人跟踪,况且他并不知道殿下此行目的,怎么会……” 想到外面那批死士,霍明铮冷漠道。 “前些时日这批人无功而返,如今只能狗急跳墙,等我露出破绽。如今我们有出城的念头,自然被盯上了。” 容清源想了想,太子这招虽然不高明,但料想着霍明铮总会去见那神秘幕僚,若是露出马脚,循迹而去,诛杀贤人尽在把握之中,而且他本就与霍明铮势同水火,再得罪他……也不过是撕破了脸面而已,要是众死士死在皇城,更能陷害霍明铮一个“残忍嗜杀”的名头。 其心恶毒之至! 马车朝着繁华地界行驶,速度渐渐缓下来,跟在马车后的那些死士皆作普通百姓打扮,混入人群之中,一时间两方各自心怀鬼胎,互相奈何不得。 见马车越行越缓,容清源不禁紧张地抓住霍明铮的袖子,虽然心中担忧,却也不敢掀帘查看。 “别怕。”霍明铮安抚地回握容清源的手,“他们想知道的是幕僚宁老先生的下落,而不是我的命。要是宁瑞王真的光明正大死在明景城,这对如今的霍明晖没有半点好处。” 容清源只得点头,但眉间忧虑没有半分褪去。 马车经过喧闹人群,随即上了大道,那群隐遁身形的死士突然发现,明明前面只有一辆马车,可前方大道生生出现了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 五辆马车行驶方向各有不同,皆是快马加鞭,连那赶马车的人也是如出一辙的斗笠、麻衣,众死士暗恨中了霍明铮的计,可依旧无可奈何地分散开来,每两人追一辆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倒真是去了卖麻味鸡的酒楼,从马车中出来的也的的确确是与两人身形相似的监生,那跟随而来的死士生生在酒楼外等到天黑,也没有发现异状。 而真正的霍明铮一行,掩藏在出城的三辆马车之中,在往偏僻之处行驶时,一直沉默赶车的沛云突然狠狠抽了一马鞭,自己却跳下马车,举剑与跟在后面的两个死士打斗起来。而留在马车上的马夫一脸如常地驾驶着马车,毫不慌乱。 沛云武艺高强,很快制服了两名死士,对方见此纷纷咬下口中毒囊,霎时丧命。而沛云将两人尸体踢到半人高的草丛里,随即催使轻功重新赶上马车。 “殿下,幸不辱命。” 马车内,霍明铮目光微动,一旁的容清源见了这场障眼法,心安了大半。 马车继续加速行驶,很快进了城郊,路线曲曲折折、摸不着规律,容清源不禁有些好奇,马车很快又上了另一条大路,容清源隔着马车听见耕牛犁地、毛驴哼哧地叫声,心中更是惊异。 又过了半时辰,沛云赶马车的速度放缓,渐渐停了下来。 霍明铮主动掀开帘子,入眼间是一大片耕地农田和农家茅草屋,烟火气息很浓,颇有些与世无争。他伸手扶住容清源。“走,这儿就是。” 容清源双眼一亮,对那位“宁老先生”的好奇腾升到极点。 第12章 但求无愧于心 章十二 马车停驻的地方是村子口,容清源下车跟着霍明铮徒步行走,而马夫与沛云则留在原处防备有人乱闯。 霍明铮对这个村落颇为熟悉,他停在倒数第三间茅草屋,并未直接进去,反而敲了敲虚掩的木板门,朗声道。“先生!——” 见此,容清源也跟着敲了敲木门,以示尊敬。 听见敲门声,屋子里传来几声咳嗽,随即是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着零乱的脚步声。霍明铮并未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反而沉默地等在原地,容清源也严肃地站在霍明铮身旁,等着那位咳嗽的老先生宁澹踽踽行来。 吱呀一声,门一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位咳嗽不止但慈眉善目的老人,浑身一股书卷气,看上去儒雅守礼。他一见着霍明铮,笑容便露了出来,倒是看见素不相识的容清源有些意外,不过老人善良和蔼,依旧对容清源报以笑容。 “宁先生。”霍明铮双手扶着老人,目光含着尊敬,他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一旁的容清源。“这是我在国子监最信任的朋友,容堂徽。” 容清源朝宁澹鞠躬,随即讨好似的扶住宁澹另一只手。他看着宁澹的目光有些惊叹,没想到上一世斗智斗勇的隐藏幕僚竟然是这么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容清源不禁对宁澹的智慧更为钦佩。 “宁先生!我是殿下的同窗,如今已经效忠于他。宁先生,我可佩服您啦!听殿下说要带我来看您,我特别欢喜!——” 他说话与长相都很讨巧,比一旁面无表情的霍明铮更讨宁澹喜欢,宁澹泛着皱纹的手拍了拍容清源的手背,笑道。“行之他难得带了朋友,快进来,让小老儿给堂徽你扒拉几个红薯尝尝。” 宁澹的屋子摆设简洁,极目之处,一方桌椅,几本经书史文,床铺处为了避免寒冷特别修了炕,整间屋子倒寻不出什么别的东西了。宁澹颤颤巍巍地走到炉子旁,从灰堆里掏出几个红薯,递给一旁的容清源和霍明铮。 “嘶……” 红薯有些烫,容清源那一双素来握笔的手烫得难受,他努力朝手指上呼气,见到身边的霍明铮面不改色,只好将手里的红薯放到霍明铮另一只手上。 霍明铮有些无奈,他帮宁澹剥了一个红薯,又给容清源剥好一个,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了回去。 “谢谢殿下!谢谢宁先生!”容清源单手接过软糯橙红的红薯,笑眯眯地道谢。他咬了一口,红薯香甜,味道极好,他大口吃着,盯着霍明铮的眼睛一转,双目明亮。“殿下……” 小声唤了声,容清源倏地伸手捏了捏霍明铮的耳垂,对方的耳朵冰凉,缓解了烫红的拇指。容清源难得越矩的行为也是对霍明铮的试探,他仔仔细细观察着霍明铮的反应,对方似乎有些窘迫,下意识一愣,倒没有什么厌恶与责难,这倒是让容清源对霍明铮的态度更满意了几分,他随口解释道。 “殿下,听民间说有这么个防烫的法子,我便试试……诶……殿下你!” 霍明铮虽然任凭容清源捏耳垂,但随着对方朗声说着胡话,失笑的他伸手也捏了捏容清源的耳朵,果然如料想中软绵绵的,他的手指又烫又有茧子,容清源快速几口吃完红薯,捂住耳朵不准霍明铮再伸手。 “强者不欺弱,欺弱非君子!” “哈哈哈……行之难得恼羞成怒,小堂徽,你可了不得啊……”宁澹在一旁看着两人相处,目光欣慰。霍明铮于宁澹而言亦徒、亦友、亦子,宁澹也希望霍明铮能过得顺心,然而霍明铮每次来看望他的时候都带着不解与苦痛,这次倒是轻松许多…… 宁澹不禁对容清源印象更好。 “小堂徽,行之,快过来坐吧。” 宁澹是位风雅智慧的儒者,他声音不大,但言语睿智,容清源与霍明铮坐在椅子上倾听老人讲经论道,不自觉便听之入迷。他虽年逾知天命,但依旧双目明澈,对金鹜朝堂上不少事情都能一语中的。 听闻宁澹中年时期曾弃笔从戎,入伍为军师,但不得军队中的统领信任,根本没有机会出谋划策,机缘巧合救了当时备受磋磨的小孩儿霍明铮,没想到这一老一少倒成了师徒,霍明铮也因此文武皆有涉猎,不至于长成个莽汉。 之后霍明铮在军队里争得一席之位,闯出了名堂,他的老师宁澹便为军师、为幕僚,宁澹学识渊博,令霍明铮敬佩不已,又为人慈祥温和,比那偏心自私的霍祖恒不知好上多少倍。 宁澹说着说着,有些乏累,他笑着看向两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光顾着说,差点忘了犁园子里的菜地。” 对宁澹充满崇拜的容清源立刻道。“宁先生,我来帮您!” 三人又忙碌地在菜园子里撒种、浇水,园子里有生长好了的大白菜,水灵灵的,容清源指着大白菜,笑眼明朗,因为太过卖力,弄得脸颊沾了泥土,霍明铮无奈地擦掉对方脸上的泥巴,接过容清源手里的锄,拿这一老一少没办法,这里只有他孔武有力,霍明铮只好快速犁菜地,让宁澹和容清源多休息会儿。 忙里偷闲的容清源和宁澹在旁边站着休息,容清源贴心地扶住宁澹的手臂。“殿下可真能干。” “行之以前在军队伙房里做过伙头军,对这些食物也算是熟悉。他虽过得苦,但不言不怨苦,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儿郎。”宁澹微微一笑,他望着正在看霍明铮的容清源,有些了然。“堂徽,听你说,你想追随行之。” 听见宁澹的话,容清源下意识点点头。 “行之是个心热的人,你机灵、聪慧,一定能成为行之的开心果,他的好助力。”宁澹叹了口气。“行之这些年来一直看望老朽,偶尔来犁地,听老朽说说话。可我大限将至,无法再做行之的幕僚了,我即将老眼昏花,无处帮扶……行之是个懂事的,他心里难受,但不会说。” 容清源心中有些苦涩,他讷讷道:“宁先生,您会好好活着的。” “今日见行之带你来,我也算放心了。”宁澹看着忙碌地霍明铮,笑容和蔼。“小堂徽,行之是个会掏心掏肺对人好的人,看老朽这行将就木的模样就知了……别人的幕僚只用奉献智谋、口舌,也许还需担忧自己的性命和主子的猜忌,但行之视你为至亲好友……小堂徽,试着相信他吧。” 容清源百感交集,他抿着嘴,固执地扶着宁澹。 “您会长命百岁的。” 宁澹笑而不语。 等到霍明铮犁完所有菜地,容清源在一旁啧啧称奇,两人将疲累的宁澹送回屋子休息,不再多加叨扰。 “你们快回去吧!” 容清源和霍明铮按着原路返还,霍明铮步子很大,但照顾着容清源,他放缓了步伐,容清源默默跟着他,突然出声道。“殿下,您的字是‘行之’吗?” “嗯,是先生取的,读书万卷,不如行之足下。” 容清源念了念,在嘴边百般咀嚼回味。“霍行之,霍行之!——可真是适合您……” 霍明铮有些失笑地摇头。 一直老实行走的容清源感慨道。“宁先生的确是个奇人,听君一席话,受益匪浅,而且宁先生百般思量殿下您的处境,这份心意实属难得。” 霍明铮显然也很看重这位老师,他有些自责:“可惜我把先生置于险境之中,不仅不得颐养天年,还需防备霍明晖暗处捅刀。” “可你做得很好了。”容清源认真道。“你将先生保护得很好,霍行之,你做得很好。” “堂徽……” “霍行之,你不要怕,我和宁先生都会为您竭尽考虑,我们会是你的智囊,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在这金鹜王朝的风起云涌中,活得很好。” 容清源严肃地说着,还没一会儿便绷不住,扑哧一笑。“刚刚直呼殿下的名字,可真是大不敬,可是殿下的名字真好听,霍行之,霍行之!……” 霍明铮纵容地看着他,见容清源快步往马车方向走,也不去追。 背过身去的容清源目光坚定,虽不知为何重生一世,但求无愧于心、明辨是非……霍明铮亮出了最大的底牌,他定会好好活着,成为霍明铮的一大助力。 第13章 户部贪墨踪迹 章十三 自跟随霍明铮探访宁澹后,容清源逐步开始在国子监崭露头角,他循序渐进地打入寒门监生的阵营,争取他们的好感,同时不着痕迹地在众位博士面前展露敏捷才思。虽然容清源有在国子监争上游的心思,但他始终把握适度,知道枪打出头鸟,巧妙地将自己隐藏于梁飞羽之后,虽出风头,但这点小风小浪一时间并未引起梁飞羽及太子等人重视。 而霍明铮则依旧流于中庸,对外‘蠢钝’不可教也,这也令一向自负的霍明晖生出一种此人不过尔尔,不足为惧的感觉。更让霍明晖觉得那位——甩开死士、转移隐藏点、在军队期间为霍明铮出谋立功的幕僚才是霍明铮最大的依仗,才是他真正需要消除的最大隐患,一时间倒是对霍明铮本人放松警惕。 与此同时,在国子监中逐渐如鱼得水的容清源并未故意“疏远”霍明铮,反而毫不掩饰他与霍明铮的交情,他们一如既往的相处,让人挑不出疑处,就连霍明晖得知两人关系不错的消息时,也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劝慰告知消息的梁飞羽。 “飞羽大才,那容清源不过有些小聪明,越不过你去,不必介怀。况且容清源家中并无权势,那容孟更是不知得罪了多少重臣权臣,也只有霍明铮那个愚人才百般跟容清源为伍。” 梁飞羽观望了一阵,见容清源的确“才学有限”,文章评价更是“略逊”于他,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忧心忡忡。 太子二人的心思容清源无法详细勘得,也不愿对此耗费心力。在计划内为霍明铮博得寒门学子好感的同时,容清源多日流连于国子监的崇文阁藏书处,博览群书,丰富学识。这番好学的形象更是博得了坐守崇文阁的杨监丞的好感,有时两人谈经论道,据理辩驳,各有裨益。 此日,容清源依旧在崇文阁阅览藏书,有许多珍本尚待他一窥究竟,他坐在杨监丞附近,时不时与他交谈。 杨监丞曾是一代大儒,但因为一心向学,偏爱诗书,不爱涉及金鹜政事,故讨了一个闲差事,日日与书为伍。见容清源喜爱史书法规,颇有些遗憾。 “清源虽非生而知之者,但有困而学之之毅力,后来居上。清源诗文之能不逊于我,可惜志不在此。” 容清源也坦言,“堂徽撰写诗文一途,失了趣味,终究会灵感耗竭,但以史为鉴,思虑筹谋,倒能生生不息,自能开源。” 虽然如此,但杨监丞依旧对容清源多有提携照顾,更是在不少博士、学正面前称赞容清源,倒令众人对这段时期有些突出的容清源更为好奇。 照常离开崇文阁,容清源一出来便碰上了形色匆匆的霍明铮,见此,他径直跟上霍明铮的步伐,两人小声交头接耳。 “堂徽,听闻户部尚书府上运来了十箱密封物件儿,对外宣称是从老家摘得新鲜水果,说是他府上小妾怀了孩子,想吃桃儿……” 容清源颔首,他一边走一边道。“他可是太子一派?这是多么馋的小妾才能吃十箱桃!定是有鬼。” 霍明铮小声附耳道。“当时进城时,曾有侍卫查看其中一箱,果真是如假包换的真白桃,就放了行……我让沛云盯了几天,发现那位小妾近日大肆在明景城中购买首饰……想那户部尚书的俸禄可不足以让小妾如此挥霍……” “既然如此,那所谓的白桃箱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其在户部就任期间,中饱私囊……”思及那户部尚书可能私吞了整整十大箱财物,容清源眉目间深恶痛绝。“殿下,我们先搜集证据,若是能借机扳倒户部尚书,定能重挫太子,而且那腾出来的位置……” 两人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容清源轻声道。“殿下,我先回去与父亲商量,待得证据充足,再做行动!” 说罢,两人匆匆别过,不知为何,容清源眉宇间颇有些不宁,对此,他只得脚步更为匆匆,压下心中的不安情绪。 ———— 明景城外,一行老弱妇孺从一架牛车上下来,他们满脸风霜,长时间地行路令身体尽是疲惫。怀里的小孩子窝在老人的怀里,饿得枯瘦如柴、面色蜡黄,老人与其他几位妇人更是灰头土脸,麻衣荆钗,极为显老。 老人似乎是这一行人的主心骨,她朝好心载她们前来的牛车师傅致谢,这才拍了拍身旁饿得大哭的孩子,一脸疾苦。 那驾牛车的人也不富裕,虽然同情她们,却也无法提供太大的帮助。犹豫了一会儿,只好留下一个薄薄的面饼,便仁至义尽地离开了。 面饼早已冷透,老人一拿到手上便轻轻掰碎,小口小口地喂给孩子,一旁孩子的母亲看这惨状小声啜泣起来。“阿娘……都怪我,无法给虎子喂乳……” 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掉,然而因为太久没饮水,那些面饼渣更像是砂砾哽在喉头,孩子又是难受,又是饥饿,最终饥饿战胜了一切,他继续大口吞食,吞得喉咙有了血意,才勉强有了些果腹感。 看着已经去了一半的面饼,叫“虎子”的孩子声音嘶哑,懊恼道。“给娘吃,给奶奶吃!” 老人露出笑容,她摸了摸虎子的光脑袋。“好孩子啊,和你爹……真像啊……要不是你爹如今去了……咱们如今哪会是如此光景……” 那些妇人争相哭泣,令气氛有些沉重,老人肃声道。“我们现在可不能哭!虎子他爹,你们的丈夫都饱含冤屈,我们须得为他们讨回公道!” 妇人们纷纷擦掉腮边眼泪,喃喃:“讨回公道!——” 稳定了情绪,老人带着大家朝城门而去,明景城的守卫不出意外地将之拦下。 “站住!——” 老人并不慌乱,她颤着声说:“官爷,我们是明菽城的百姓,进城来探出嫁了的女儿。” 见守卫脸色不好看,老人咬咬牙,拿出一只做工粗糙的银钗,那是她的嫁妆,传了几年……老人狠了心递出去。“拜托官爷了。” 守卫收了银钗,这才缓和了情绪,见这一批老弱妇孺老的老、病的病,也没什么威胁,便扬扬手。“放行——” 老人正准备带一行人进城时,突然停下,若无其事地问道。“小的想问问官爷,听说明景城有位大人刚正不阿,仗义执言,我们在明菽城便听过他的事迹,就是不得其名,一直有些遗憾……” 守卫倒没有在意,随口敷衍道。“也许说的是城内那位容大人吧。” “可敢问那位容大人在城内何处?” 守卫随意道,颇有些幸灾乐祸:“就在靠近城门口那最简陋的宅府,你们一看便知。” 老人道谢离去,那守卫站在原地,伸手反复掂量了银钗,啐了声。 “这老婆子给的银钗分量可真轻,真是晦气!” 而老人一行正依据守卫的话,前往容孟府上伸冤。 第14章 容孟遭遇袭击 章十四 在这明景城中,御史容孟大人的府邸极为突兀,比起其他几位大人的宅府楼阁台榭、丹楹刻桷,容府实在朴素得令人发指。 老人一行边问边走,拖着疲累的身体终于找到了这位容大人的府邸,她拍了拍蜷在腿边的虎子,将孩子交给身后的妇人,老人主动踏上石阶,用力叩击大门处的铁环,一声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 等了一小会儿,一位老管家快步前来开门,乍一见如此多的妇孺,有些吃惊。而老人则枯黄着一张脸,对着这位老管家便跪了下来。 “诶……您这是……”两人皆年事已高,受了这一拜岂不是折寿!老管家慌忙地将老妇人扶起来。 老人流下血泪,沟壑满布的脸有些可怖,她抓住老管家的手腕,颤声道。“小的想见见容大人,求容大人救我们明菽城千千万万的性命啊,求求容大人……” 这一行人皆是满目绝望与破釜沉舟,老管家叹了声。“您快快起来,老爷早朝已归,诸位先进府里,若是有何冤屈,再细细禀明老爷……” “谢谢容大人,谢谢管家老爷……” 见老管家为人和善,老人哽咽地应声,不再执意跪伏,这伸冤之事若是大肆声张怕是会给容大人带来灾祸,心中清明的老人努力擦着脸上的眼泪,而周围的妇女孩童则主动靠近老人,倚在她身旁。 所幸容府地处偏僻,路经行人不多,这才没引起围观议论。老管家招呼着这一批老弱妇孺进了府中,这下老人才窥得容府全貌,对容孟的清廉信了八分,心中一直以来的慌乱也平息了些。 这府邸之中,房屋小院儿一眼可望尽,下人更是稀少,一路上走来只见着老管家一人。管家很快将几位带到大厅,并通知婢女玉碎去找老爷,众人颇有些惶惶不安地坐着,见此,老管家倒了几杯茶水放在众妇孺跟前,但一时间却没人敢饮用。 那坐在母亲怀里的虎子盯着瓷杯里微末的茶叶,舔了舔嘴唇,也不敢任性。 这里是青天大老爷家中,他们有求于人,再渴、再累……也应当忍着,像奶奶说得那样,一心为父亲伸冤。 这一行人的谨小慎微看得老管家有些心酸,他温声道。“这些茶水,茶味很淡,不是很涩,老爷马上就来了,你们等的时候,可以喝些水。” 老人点点头,最终只让垂涎的虎子牛饮了一杯,暖乎乎的茶水弄得身体暖洋洋的,虎子觉得之前被薄饼哽住的喉头舒服了很多,他哈了口气,朝管家道。“谢谢老爷爷!” “诶!好孩子。”老管家慈笑着,点点头,怕众人等得着急,他主动去外边儿张望了会儿,很快见到了熟悉的人影。 “老爷来了!——” 接到玉碎通知的容孟果然快步从书房赶来,因为神色匆忙,连朝服也来不及换,倒是更显得英武正气,令众妇孺心安。容孟一踏入大厅,老人便跪下直磕响头,身后的小孩妇人也有样随样地磕头,此起彼伏,一时间整个大厅都是呜咽与磕头声。 容孟震惊地扶起最前面的老人,“你们这是……” 老人一时悲戚不已,倒是虎子开了口,声音朗朗,带些天真。 “青天大老爷,我爹爹和其他人的爹爹被害死了!城里的大人不管,大老爷,您能帮帮我们吗?” 容孟任由虎子拉住衣角,他看着这一片跪倒的妇女,他们面黄肌瘦、头发凌乱,因为频繁磕头而额头渗血,稚童无知,然而口口声声皆是人命关天,祈求获救。容孟不禁自愧,他作为金鹜御史,竟然不知王朝繁盛之中竟有如此多的腌臜丑恶。 “你们细细说来。” 见容孟有羞愧、痛心,却没有杀人平息事情的心思,老人这才主动揽过话头,她先是嘣嘣嘣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掏出了怀中一封麻布血书。 “容大人,老妇与这些小妇人皆是明菽城百姓,虽不是大富人家,却也耕农弄田,得以温饱。”老人颤着手展开那封血书,上百人触目惊心的血手印令容孟呼吸一滞。“然而前段时间,明菽城郊发了洪灾,城内的府尹大人作壁上观,我们的农田纷纷被淹,粮食被水泡发,根本不能吃了!更有不少人死在了这次水灾中。” 容孟想了想,点头道。“陛下前些日子早朝曾令户部拨万两银子去明菽城筑修堤坝,并免了一年赋税,想必明菽城能渡过难关……” 一说起银子和堤坝,老人不禁双眼流下血泪。“容大人有所不知,这银子的的确确运来城内,但等到了我们发水灾的村落,便成了一箱一箱石头,城内不给灾民食物,水灾之后,粮食价位大涨,我们只能拔草根,尝泥土……我们也曾向府尹大人告冤,可是官官相护,中饱私囊,那府尹大人不仅不管不顾,还偏偏说我们闹事,并将村里的男人们强行带走筑修堤坝,没有任何工钱……” “明菽城的官员狠心,为了修缮堤坝,强征水灾后元气大伤的村落年壮劳动力,让他们夜以继日地修筑,我的儿,虎子他爹也在其中,不给食物,渴了就喝浑浊的河水,瘦得皮包骨,还要拼命挑石头,修堤坝!一双脚更是在水中生生泡烂,而且由于私吞银两,堤坝材料都是次品,余水冲击大坝,那堤坝根本挡不住洪水!——生生……害死了同村的人们啊……” 老人悲鸣。“这是我们城郊村落所有人的血手印和证言,那十箱石头还在村子里搁着,我们已经在明菽城走投无路了……容大人,听说您仗义执言,不畏权贵,求您救救我们——为死去的村民伸冤,让那些饮血蚀骨的贪官污吏,不得逍遥法外……求求您,容大人!——老妇给您磕头了!” 容孟怔怔地看着手中血书上歪歪斜斜的证词,以及震撼人心的血手印,他气得双手颤抖,冷声道。“好啊……这明菽城中竟有如此之事……” “我这就递折子进宫。”容孟珍之重之地将血书收好,老人已经哭得喉咙嘶哑,虎子怯怯地抱住老人的腿,不住地喊奶奶。 “诸位且在府上等候,若是信得过容某,我一定将此物亲呈陛下!陛下一定会派人彻查此案,追回赈灾银两,厚葬各位丈夫,还大家一个公道!” 那些妇人又哭着磕起头来,直呼青天大老爷,此时,那背井离乡、饥肠辘辘、走投无路的痛苦与疲惫才一涌而上,她们互相抓住对方的手,又哭又笑,不禁庆幸容孟愿意帮一把她们! 令管家安置好众人,容孟就披着这身朝服急匆匆入宫面圣,一路上畅通无阻。他拿着血书,满脸悲痛地站在殿外等霍祖恒召见,待得传令下来,容孟一进大殿便径直跪下,双手捧起血书,将老妇人所言赘述了一遍。 “陛下——臣为金鹜御史,对此事自当口诛笔伐,陛下圣明,然而明菽城府尹却欺上瞒下,昧下银两,残害百姓……令陛下背上民怨,实在可恶至极!臣恳请陛下彻查银两踪迹,让这些血手印的主人得以平冤昭雪……” 乍一得知,霍祖恒勃然大怒,他召来户部尚书,询问那十箱石头一事,随即派人前往明菽城查明此事,令林寻为钦差大臣,亲自运送一笔银两厚葬村落百姓。 户部尚书佟连舟,被批办事不利,连批赈灾银子都管不住,生生被个小小的府尹玩弄鼓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霍祖恒罚了户部尚书两年俸禄,又看了眼那血迹斑斑的陈情书,默默无言,只是责令容孟与佟连舟通通退下。 一出大殿,脸色晦暗的佟连舟双手揣袖,沉默地同容孟一起离开,他暗自恨恨地盯着容孟的背影,勉力挤出笑脸,假意告别对方转而去了太子东宫。 那时的霍明晖正惬意悠哉地躺在软椅上,见佟连舟求见,随意地挥了挥手。 “不是让你无事不要联系吗?……若是让父皇生疑,定让我们讨不了好。” 佟连舟着急道。“太子殿下,这次可不是小事!那容孟素来与我们有龃龉,这次更是捅破了天!……陛下下令彻查明菽城水灾赈灾款一事……太子殿下……您可是清楚那十箱石头的缘由……” “胡说八道!”霍明晖倏地从软椅上起身,他目光凌厉。“……那犯事的是明菽城的府尹。” 佟连舟低着头。“太子说的是。” 霍明晖缓步走着,他若有所思,带有狠劲儿。 “容孟既然自掘坟墓,我们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须得让他无法再言论此事……” 他手一招,身后的死士会意地离开。 ———— “容大人!——” 宫门口,容孟朝侍卫长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离去。他已将血书呈递,如今便是将那行妇人安全送回明菽城,最好能让她们跟随查案钦差林寻大人一同前往。 陛下有心彻查,并无徇私,这也算是幸不辱命。 容孟叹了口气,加快了步伐,他穿过繁华街道,渐渐接近僻静的容府,还不待他回到府中,忽而一声长刀破空而来,容孟慌忙一避,然而文臣无力,那尖刀却紧追不舍。 “什么人!” “容孟老贼,祸从口出,有人让我们来取你狗命!——纳命来——” 容孟喘息着朝府门口跑,然而杀手敏捷,容不得容孟躲避,一刀正刺中心口。 见容孟失神躺倒在容府门口,那群死士冷笑一声,又用力刺进深处,见对方血流不止,才快速离开。 血液漫开,渗入地面,容孟捂住心口,血从指缝中流出,他大口喘息着,拼命伸手,无力地一下又一下拍着门。 “聆环……堂徽……” “咳……” 容孟眼前一黑,最终陷入一片混沌。 第15章 我会是你靠山 章十五 容清源于国子监中心神不宁,精神不振,他单手托着下巴,勉力集中精神看书,然而莫名的焦躁与慌乱席卷心神,他翻了几页经书,复而合上,神色倦倦。 一旁的霍明铮见此异状,有些担忧,他叩了叩容清源的桌子,见容清源抬起头,他小声道。“堂徽?” 朝霍明铮摇摇头,容清源勉强笑了笑,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不必担心。 由于身处崇志堂,霍明铮不好多问,只得作罢。不过,他目光紧紧跟随着容清源,似乎生怕对方疲乏无力,是因为得了什么伤寒之症。 此时的崇志堂内俱是朗朗读书声,容清源二人在其中并不起眼,正当书声琅琅、渐入佳境,突然一阵奔跑声传来,一位陌生监生闯进崇志堂,大喊:“容清源,出事啦!出事啦!——” 容清源手中的毛笔一顿,晕开浓郁的墨点,将书册上的小字掩了一块,他故作镇定地搁下笔,问道。“这位兄台,可否告知发生何事……” 那位监生喘了口气。“容清源,刚刚典籍大人让我来告诉你,你爹……容孟大人,受了重伤,危在旦夕,命不久矣……诶……容清源,你冷静……我只是来传话的……”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容清源下意识拽破了书册的页脚,他慌慌张张起身,又差点撞翻了桌上的砚台,只觉得整个人一团乱麻。身边的霍明铮同时站起来,目光凝重,容清源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浑身的凉意,他快步走到那位监生身边,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子。 “你说容孟大人怎么了?!他不过是个从五品御史……怎么会……” 容清源双眼通红,几欲突出,他狠狠摇晃着那位陌生监生,对方被吓得咋舌:“这……我只听典籍大人说,容孟大人似乎被人刺杀了,怕是得罪了什么亡命之徒吧……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啊……” 容清源睚眦俱裂,他张口欲言,可浑身乏力无劲,寒凉自颤,怔怔地松开手,又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容清源向后跌撞两步,双手撑在桌子上,宽大的袖子被墨迹染上斑点,狼狈不堪。 与此同时听到消息的梁飞羽幸灾乐祸道。“容堂徽!没听见你父亲要殁了吗!快回去给你爹丁忧吧!——哈哈哈——” “混蛋!” 梁飞羽一派附和地哄笑着,容清源恨得一颤,他回头一个个记住那些嗤笑人的容貌,紧握双拳,随即快步跑出崇志堂。 而留在原地的霍明铮则上前狠狠揍了梁飞羽一拳,他满脸戾气,似乎视人命为草芥,一拳又一拳,被揍得嘴角淤青的梁飞羽被吓得一愣,“二殿下,你……” “你们好自为之。” 霍明铮深深看了那些人一眼,随即跟上容清源的背影,他用上了轻功,很快赶上了拼命奔跑的容清源,对方气喘吁吁,脚步跌撞……见此,他主动揽住容清源的腰,带着他一起运用轻功朝容府赶去,知道霍明铮是好意,容清源并未加以反抗,反而沉默的抓住霍明铮的手臂。 霍明铮一心赶路,看了眼容清源,不禁叹了口气。 怀里的容清源脸色平静,不辨喜怒,然而他的背脊却在微微颤抖,明显不如面上冷静。沉默的容清源梗着脖子,不愿示弱,这反而比大哭一场更让人担忧。 “堂徽,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许久,容清源平静地点点头。 知道他固执,霍明铮只好加快速度,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容府。此时的容府开了一道门缝,一时间都没有人守着,那门前一滩血迹尚未干涸,容清源怔怔地伸手摸了摸那血迹,似乎感受到烫手一般急急缩回。容清源挣开霍明铮,他用力推开门,并未看见熟悉的管家和玉碎。 “爹……” 低声喃喃,容清源倏地拔高声音,他如同悲泣一般,大喊道:“爹!——爹!——” 霍明铮站在容清源的身后,无声地看着他宣泄着内心的恐惧。 容清源的喊声引起了堂内管家等人的注意,老泪纵横的老管家蹒跚出来,“少爷!!在这里!” 两人连忙赶到容孟与江聆环的卧房,没想到那卧房之中竟有不少人,除了江聆环正坐在容孟床边,六神无主……其余的老弱妇孺皆悻悻而立,容清源没有心思盘问那些人的来历,他慌张地跪倒在床边,颤着手想要碰床上的容孟,又怖畏似的藏起手来。 见到这样的容清源,一边悲痛欲绝的江聆环更是低声啜泣起来。 床上的容孟面色惨白,几乎没有血色,他呼吸微弱地躺着,心口的伤势被涂了草药,然而不断渗血的布条显示出不乐观的形势。 容清源用力睁大眼睛,他双眼通红却忍住不落泪,轻轻拍了拍江聆环的背,他如今可是容府唯一的主心骨,是打不碎,击不溃,顶天立地的儿郎。 “母亲,不会有事的……管家,玉碎,你们说说,爹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们发现老爷时,他心脏偏一分处已经中了刀伤,我们请了大夫,熬了药,却都说老爷……挺不过去了……”老管家悲痛道,他简而言之地说了下容孟为人请冤,却在回程被刺客暗害之事。 容清源像是遭受到重击,他冷笑一声。“原来是这件事……我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他下意识看了眼跟来的霍明铮,两人已经明白祸起太子,霍明铮不禁有些懊恼,他早该派人护着堂徽的家人……不然也不至于让容孟……出于好心,却遭此横祸。 见容清源身形单薄,却刻意抗住压力,霍明铮定了定神,他主动上前,握住容清源的手腕,取下对方手上的九转佛珠,霍明铮手指用力,那佛珠从中裂开,露出一枚雪白的药丸。 “这是灵芝所制,堂徽,你叫人用热水化开喂给容大人,看能不能先吊住性命,一会儿我去城外的寺庙找这位赠佛珠的僧人,看容大人是否有救……” 容清源大喜大悲,他拼命点头,在管家的协助下将灵芝化药水,江聆环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容孟嘴里,又着令大夫查看。 “容大人的这口气勉强吊着了,大概半月后便回天乏术。”大夫虽然感慨灵芝难得,但这刀伤凶险,哪会如此轻易化险为夷。 听到大夫的话,容清源和江聆环既庆幸容孟暂时保住性命,又无比忧虑,而霍明铮紧紧握住容清源的手。“既然容大人短时间不会有事,我马上去找大师。” 容清源抓住他的袖子。“殿下,我和你一起去。” 霍明铮知道对方内心急迫,他点点头。 “别怕,堂徽,容大人为百姓做主,如此清官、好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们走……” 容清源有些低迷沉默,他径直跟着霍明铮往外走,赶去城外的寺庙,根本没有心思去安慰自己。 霍明铮无言地与他双手交握。 堂徽,我会是你的靠山,定将容孟大人的命从阎王那里夺回来! 不要怕。 第16章 药石无医之苦 章十六 在离明景城不远处,有座香客众多的灵山寺,那座寺庙的方丈无厌曾入宫为霍祖恒讲佛经,又出手赠物压住了霍明铮的凶煞,算是与金鹜皇室颇有渊源。 霍明铮与容清源坐上沛云准备的马车,匆忙赶去灵山寺寻找无厌大师。马不停蹄地赶了四个时辰的路,焦躁的容清源频频掀开帘子,看着远方隐隐绰绰的寺庙踪影,无声焦急。 “马上就要到了,堂徽。”霍明铮按住容清源的肩膀,看着他颓然的样子,有些无措。“无厌大师一定会有办法的。” 马车拼命赶路,终于在半个时辰后赶到了灵山寺,容清源先一步下了马车,他连走带跑地朝寺门口跑去,一路上摩肩接踵,他挤在众多香客之中,伸手推开人流,嘴唇嗫嚅。“抱歉……” 容清源从香客中强行挤出一条道路,一位寺内的小和尚不乐意地说。“施主,您若是要捐香火钱、要拜佛祖,最好是按先来后到,这样才心诚则灵……” 然而着急的容清源根本没有心思去求佛,避过小和尚的话,他四处张望着:“小师父,烦请问贵寺的方丈大师现在可在?” “你这人,冒冒失失就来求见方丈师叔,方丈师叔不是什么香客都见的。”小和尚越想越不乐意,直接展开双臂拦住容清源,“越想越觉得你行踪鬼祟,究竟想来我们灵山寺干什么?!——” 眼见着小和尚准备把容清源架出去,霍明铮匆匆阻拦。“这位小师父,我们是无厌大师的旧识,此次事出紧急,我与堂徽逼不得已前来叨扰……麻烦小师父通报一下,就说霍明铮求见。” 一听此人姓氏,想必是金鹜皇室之人,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乱子,如此惊慌失措……小和尚心中咯噔一声,他应了声,转身前去通知无厌方丈。 “施主稍等片刻!” 一旁的容清源看着小和尚离去的背影,他勉力冷静下来,随即有几分后悔。“殿下,无厌大师会帮我们吗……” “堂徽……” “我应当去捐些香油钱,小师父说得对,心诚则灵……” “容堂徽!——” 霍明铮用力拽住容清源的手,不让对方莽撞离开,容孟危在旦夕一事实在给了容清源太大的打击,让他有些怔忪,神色恍惚。 所幸那位小和尚来去得快,他朝两人点点头。“师叔他在禅房等你们,请跟我来。” “谢谢小师父……”容清源恳切地朝小和尚鞠躬,惹得对方有些不好意思,他连忙道。 “施主还是快去见无厌师叔吧。” 无厌的禅房在寺庙的内院,相隔不远,三人快步而来,走在最前面的小和尚率先敲了敲门,听见禅房里响起沉闷规律的木鱼声,这才带着容清源二人进来。 “无厌师叔!——他们到了。” 干净明亮的禅房里,背对众人敲木鱼的僧人并未开口,他缓慢地敲木鱼、念佛经,一时间旁的声音丝毫不入耳,无厌更是恍若无人之境。 小和尚似乎老早就习惯了无厌的态度,耐心在一旁等着他念完佛经,容清源深知不得得罪无厌师父,只好紧紧握拳站着,指甲入肉,浮现淡淡红印,容清源屏住呼吸,盯着无厌的背影,嘴里无声跟着念起了佛经。 一段段佛经入耳,容清源并未平静下来,反而愈发急迫,在他难以控制之前,无厌一声重重的敲木鱼声传来,他缓缓合上经书,结束了此次念经。 无厌是个老僧人,但除了白须白眉白发,其余并不显老态,他转过身,并没有看欲言又止的容清源,反而审视了下霍明铮,随即疑惑道。 “二殿下似乎并未凶煞难抑,反而身体康健,不知二殿下此行所为何?” 闻言,霍明铮向前一步。“多谢无厌大师关心,在您赐佛珠之后,行之已经很久没有再戾气失控,也并无嗜杀伤人之举——” “我知道,无厌大师心善,在九转佛珠中藏了一味灵芝制成的药丸,嘱咐我无法控制自己后食用,可保一命无忧。可如今……事出突然,这位灵芝药丸已经给人服用了。”霍明铮顿了顿,问道。“大师可听闻御史容孟?” 无厌并不熟悉朝堂人士,他摸了把白髯,摇摇头。“虽不可知,但殿下是将药丸给此人食用了?这药丸虽不是疗伤圣药,但若只是护养身体或小病小痛,已是最好的法子。” “大师,此次怕是不能迎刃而解。”霍明铮叹了口气。“容孟大人清正廉洁,为民请命,奈何此次糟奸人暗算,心口受了重伤,怕是难以治愈,我已将灵芝药丸给他服用,可是……无法立竿见影,故我和容孟大人之子容堂徽前来拜托大师点拨……看能否救容大人一命……” 容清源诚恳地朝无厌大师鞠躬,他涩声道。 “无厌大师,求求您救救我爹吧。” 见容清源不停鞠躬,神色黯淡,无厌终究还是叹气道。“这位容施主,不是老衲不帮忙,只是听你们所言,那位容大人伤势岌岌可危,几欲死亡,根本回天乏术啊……” “无厌大师!您是灵山寺主持,佛法无边,普度众生,既能用灵芝续命,是否还有其他的法子,求求您……”容清源朝无厌跪下,他挺直背脊,嘴里径直念起了无厌此先念的佛经,念着念着,容清源声音一顿。“无厌大师,求求您……我今后定年年上灵山寺叩拜佛祖,捐香油钱,同您一起敲木鱼,念佛经……求求您……” “堂徽……” “容施主!你这是何必。”无厌摇头。“老衲只是一介凡人,哪有那等医术。” 听见无厌斩钉截铁的话,容清源挺直的背脊一软,他双手支撑着地面,双眼通红。“药石无医?” 霍明铮站到容清源身边,他单手扶住崩溃的容清源,反问道。“无厌大师虽然无法医治,但大师您当初普佛法,走遍了金鹜地界,博文广识,善缘遍天下……不知大师可知是否还有人当得此法之解……” 见两人面色沉沉,那位容施主更是承受不住,无厌犹豫了会儿,还是说了出来:“你们说得不错,在西阴山那块,有一个叫生死谷的地方,听说那里有一味活死人之药……” 容清源乍一下得知消息,面上的悲戚还未缓过来,他与霍明铮面面相觑,其中喜意不言而喻。 “然而,老衲之所以不愿提及……是因为那生死谷中的人似乎很仇视金鹜之人,若是求药……怕是难以得偿所愿,更何况是如此珍稀之药……罢了,二殿下,容施主,我这里有一把短匕的刀鞘,是那位谷主当年所赠,你们带着,看能不能凭此得以一见,此中成败,皆看造化了……” 容清源主动深鞠一躬。“谢大师,我们一定竭力一搏。” 第17章 西阴山生死谷 章十七 再一次前往西阴山,并非镣铐加身,仍然难得轻松。 容清源和霍明铮为了早日到达,特地选择了膘肥体壮的千里骏马,一路上快马加鞭,行色匆匆。 越接近西阴山,越是感受到黄沙漫漫,容清源用布巾捂住口鼻,依循着无厌大师的指引,前往西阴山与峻昌国的交界边线处。走了许久,马儿前腿跪下,不愿再走,两人神色也颇为疲倦,感受到带着风沙的空气,有些难受。 “先休息一会儿,堂徽。”霍明铮撕下一片衣角垫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人纷纷坐上石头,容清源甫一坐下便大口喘气,满是倦色。 生死谷就在西阴山边界处,更接近峻昌国,是西阴山山脚下一方小山谷,谷外有一片矿洞,正是流放至西阴山的囚犯劳作的地方。 休息了一会儿的容清源二人沿着山路下来,到了这片异常平静的生死谷,生死谷外矗立着一颗石头,正面镌刻着“生”,背面刻着“死”,神秘得很。怕出现什么变故,霍明铮走在容清源前面,紧紧拉住他。 两人刚一接近那颗生死石,还没来得及跨入谷内,霍明铮立马停下脚步。“堂徽,等等!” 容清源只见一只落在石头边的飞鸟才刚踩上谷内的土地,便如同毒发身亡一般躺倒在地,只剩翅膀微弱挣扎。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慎重,想了想,他径直朝着生死谷内大喊。“谷主大人——您可认识灵山寺的无厌大师?小子有幸得无厌大师引荐,有不情之请想与谷主大人一叙,谷主可否得以一见!小子必定感激不尽!” 生死谷内依旧寂静无声,大略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从谷中深处突然横飞出一架天梯,顺延而去,凌空浮于地面之上,容清源有些欣喜地与霍明铮相望,两人顺着天梯而行,避开毒物进了生死谷内,那谷主秦恪也不遮遮掩掩,见两人进来,便顺手收了梯子,冷漠道。 “那老秃驴当年想渡我立地成佛,百般不成,如今竟然还惹来这等麻烦。” “谷主大人,这便是无厌大师给予的信物。” 容清源激动地拿出袖子中的匕首刀鞘,他双手捧之,秦恪远远看了一眼,便伸手拿回了刀鞘,将之狠狠捏碎。 容清源一怔,然而事情紧急,随即主动开口:“实在不瞒谷主,我们此番前来是为求药,听闻谷主医术卓绝,谷中更是有一味活死人之药……小子知道这药珍贵,无论是奇珍异兽、金银珠宝、还是名草宝物……若是谷主愿意交换,小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容清源深深作揖,可秦恪听了他的话,朗声大笑,语气讥讽。“换?若是我有这活死人之药,我为何不藏着掖着,自己留着用,偏偏给你?” 容清源镇定道。“这药,秦谷主既然能制出第一次,自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小子诚意求取,不知看在无厌大师面上,秦谷主可否给小子一条出路……” 秦恪原本想再次讽刺他,然而余光一扫,望见霍明铮衣袖处浅浅的金色龙纹,他面色一变。“你们是金鹜皇室之人?” 转念一想,秦恪怒道。“也对,那老秃驴可是皇室的簇拥。” 霍明铮朝容清源眼神示意,随即出面承认道。 “秦谷主说得不错,我们确实是金鹜之人,这位求药的容小子并非皇室之人,只是这金鹜万千黎民百姓之一,望秦谷主施药,救人一命,感激不尽!” 秦恪拍了拍手,他笑道,手中天梯再次推出去。 “生死谷之人无仁慈之念,尤其金鹜之人,不救。” 容清源二人的脸色难看起来。 ———— 与此同时,在容清源的提议与霍明铮的授意下,沛云等人在明景城内散布“户部尚书佟连舟贪污十箱赈灾白银,害死了明菽城百姓”的消息,那传闻说的是有板有眼,连那佟连舟的小妾买了多少首饰衣裳都说得一清二楚,令不少寒门书生、穷苦百姓怨声载道、内心胆寒,纷纷上书请愿。 得知消息的霍祖恒更为震怒,他立马派人调查佟连舟,果不其然从他那“十箱白桃”中翻出了消失的部分赈灾银,在众侍卫抬走灾银时,那怀了孕的小妾还哭哭啼啼,抱着那些金银首饰不撒手,更是让霍祖恒对佟家上下失望透顶。 “佟连舟啊,佟连舟,寡人命你为户部尚书,你不仅不守住国家的钱袋子,反而凿百姓的命根子,罢了罢了,你这身家便通通赔给灾民,寡人谅你以往劳苦,留你一条性命,责令你永世不得在朝为官……” “陛下开恩——” 佟连舟摘下了头上的乌纱,老泪纵横,那笔银子数额庞大,哪里是他区区一个户部尚书能独吞的?十箱白银里,五箱都供奉给了太子殿下霍明晖,他本想鱼死网破供出太子,然而霍明晖却早早留有后手,把持着他全家老小的性命,生生让他忍辱负重,背下罪行。 而险险避过灾祸的霍明晖也在东宫之中筹谋,这件贪腐案让霍祖恒有所警觉,连带着他也被严密查勘,以往下面的人孝敬的财物少了不少,这让霍明晖极为憎恶惹事的容孟,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霍明铮从中作梗,但听闻他去西阴山为容孟寻药,怕是没心思与自己相争。 霍明晖恨恨地派出死士再去容府刺杀容孟,然而霍明铮此次早已留沛云守护,众死士徒劳无果,更是让霍明晖气得摔了满桌子摆件儿。 “太子殿下,您何必如此焦虑。”进东宫求见太子的梁飞羽镇定地拾起地上的铜器,道。“殿下,您是陛下亲子,只要没有越过天去的错误,陛下哪里会轻易动您呢。” 霍明晖勉力冷静下来,他状似无意地岔开话题,迎向梁飞羽,嘴上言谈亲切。“飞羽说得极是,快快上座。不知梁相近来身体可好?” “父亲一切安好。”得太子如此高看、优待,梁飞羽有些得意,毫不设防地将梁英嘱咐的话说了出来:“父亲说了,太子殿下福泽深厚,此番定能化险为夷。而且……太子可知宁瑞王去西阴山一事?” 霍明晖点点头。“听闻二弟前去为容大人寻药,这份心意倒是令人感怀,那容大人若能醒来,定会以二弟马首是瞻。” “谁说二殿下是为容大人寻救命之药呢?”梁飞羽笑了笑,满脸快意。“只要二殿下去了西阴山,他求得什么药,目的又是什么,那就由不得他了……” 霍明晖指尖微动,若有所思。 第18章 许你三个条件 章十八 “秦谷主,虽然不知您与金鹜究竟有何仇怨,但稚子老人,平民百姓实属无辜,无厌大师奉以刀鞘,秦谷主既然见我们一面,何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定能为秦谷主再次找到制药的材料,更能在力所能及之处尽力满足秦谷主的条件……若是实在与这珍稀之药无缘……那小子自然乖顺离去……拜托秦谷主了!” 被一口拒绝,容清源并不放弃,他动之以情,希望能靠着无厌与秦恪的交情获得公平拿药的机会。听了他的话,秦恪面上不以为然,他望了望眼前恭敬的容清源与霍明铮,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你们真想……听我的条件?”秦恪冷笑一声,他指着霍明铮。“容小子,你!去杀了他,用他的命换药,我必定立刻给你。” 容清源一怔,他看也不看身边的霍明铮,径自鞠躬。 “秦谷主,霍行之此番已帮我太多,除非小子是大奸大恶之人,不然哪有杀死恩人的说法……若是秦谷主要的是小子的命,我定义不容辞……” 霍明铮没想到容清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心中一松,他走上前。 “秦谷主,可否有别的法子……容堂徽他……与容孟大人皆是难得的良民,我想,秦谷主为医多年,仁心仁德,刚刚的话,怕是试探我二人吧。” 冷哼一声,秦恪深知两人不会自相残杀,面上颇有些无趣。 “你们打着无厌那老秃驴的招牌,偏偏我此前欠那老秃驴一个人情,便许你们三个条件,若是你们完成了,这活死人之药,你就拿去吧。” 霍明铮与容清源对视一眼,点头道。 “谢谷主,愿闻其详!” “你们自然听无厌说过,我秦恪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金鹜之人。我久居峻昌国边界,明明是医者,但两军交战,绝不救金鹜之人,这是生死谷历来的规矩。”秦恪又是一声冷淡的笑声,他背过身,语气怅然:“你们有不得不救之人,我虽是医者,自然也有想救而救不得的亲近之人。” “那人如今……” 秦恪叹了口气。“我不过是与她短暂失散,她就因为这次疏忽死在了战场上。那时候我刚来西阴山,掉入了这个山谷,而我妹妹阿玉却不见踪影,我想着,这是再怎么也是我金鹜的国土,秦玉她即使走散,也不至于……然而我太过蠢钝天真,阿玉她早被边境残忍的金鹜士兵绑走,生生折辱而死,根本等不及我去找她,而我带回秦玉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尸体。” 容清源讷讷:“……秦谷主不是有活死人之药吗?为何不……” “活死人,肉白骨,那都是逆天之术,这世间哪里会真有这等奇药,那些神乎其神的药物都是被以讹传讹,活死人之药……活得也不过是那些半生不死、还有一口气的人罢了。” 秦恪嘴唇嗫嚅:“……你们不必多问,即使得到了药,生死也是各安天命。容小子,你不是信誓旦旦要求取药吗?你们可看到生死谷外那个矿洞?” “可是西阴山流放之人的劳作矿洞?” 秦恪快意一笑。“你们两人便先挖一天矿洞吧,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们其他条件。” 容清源有些着急:“可秦谷主若是百般拖下去,家父身体……怕是等不了了。” 被勘破了心思,秦恪哼了声。 “……我不会提太过苛刻的条件,与其讨价还价,不如快去矿洞,现在的流放罪臣应该都已经开始挖矿了,你们若是晚了,就算铩羽而归了……” 沿着秦恪的那架天梯,容清源二人摇摇晃晃出了山谷,他们快步跑向生死谷外的矿洞,混在众囚犯、罪臣之中,容清源穿着白衫,为了掩人耳目,他用泥土抹脏衣服,弄得整个人灰扑扑的,特别狼狈。 两人排队领了铁镐,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认认真真地挖起矿石来,容清源的体力比霍明铮差得多,他只觉得手上铁镐重如千斤,抹了把头上的汗渍,容清源用力挥舞着铁镐,敲碎一块块矿石,尽管双手虎口微裂,更是被磨红了,但他依旧保持着节奏挖着矿。 霍明铮见此,无声地加快挖矿速度,力图帮容清源减轻负担,两人一直挖到日头渐烈,容清源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并不停下手上的铁镐。 “休息一会儿!——”监督众罪臣、囚犯劳作的劳工头大喊道,那些累得气喘吁吁的囚犯们各拿了一个小碗,接了一碗带沙石的水,坐到角落休憩。 霍明铮拍拍容清源的背,替他领来一碗水,沉淀了一会儿,让他喝上面那层清水,越喝越渴,容清源不敢多喝,他抿了抿,同霍明铮一起坐在角落休息。 “我们过会儿就继续吧。”容清源苦笑。“秦谷主恨金鹜之人入骨,这番条件不过是为了折磨我二人,难为殿下跟我一起吃这苦头了。” “我拉你起来。” 碰到容清源有些发肿的手,霍明铮蹙眉,“堂徽……” “我们快去,秦谷主肯定在某处看着呢。”容清源笑了笑,拿起铁镐。“别功亏一篑。” 两人一边兢兢业业地挖矿,一边想着秦恪的其他条件,从午时挖到暮色沉沉,收获颇丰,两人将矿石运出,此时容清源已经双手皲裂,他咬了咬牙,并没有和其他囚犯一起等待劳工头分发食物,而是饿着肚子和霍明铮一起回生死谷见秦恪。 若是上辈子没死,怕也是这样挖矿到老,喝浑水,吃糙米吧…… 容清源叹了口气,怔怔地跟随霍明铮回到生死谷,两人在谷外朗声道。 “秦谷主!今日幸不辱命!——” 他们俩人挖的矿石极多,有心一查便知,并不害怕秦恪反水,等了一会儿,谷内传来秦恪漠然的声音。 “……你们两人不用进谷中了,我这便告诉你们第二个条件……” 秦恪似叹息,似郁郁。 “你们今晚便在这矿洞外寻块石头,为我亲妹秦玉亲手刻一个墓碑,以慰她在天之灵吧。” 容清源与霍明铮愣了愣,随即应了下来。 第19章 生死各安天命 章十九 容清源二人心中还是同情意外身殒的秦玉,两人选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在谷外凿磨起来。容清源率先用器具尽力打磨,累得气喘吁吁,见他手心红肿,一旁的霍明铮摇了摇头,拦住他。 “堂徽,我来。” 知道自己双手已经快到极限,容清源也不托大,他将工具交给霍明铮,轻喘着气,坐在一旁休息,容清源看着刻碑的霍明铮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殿下,我们就在碑上刻‘玉质兰心,至纯至性’,你说好不好?” 霍明铮将石碑打磨得方方正正,闻言,他用小刻刀在碑面上以小楷书写容清源的话,并在中央刻上‘秦玉之墓’。霍明铮一边镌刻,容清源则在旁边拂去石沫,做些细枝末节的活儿。 两人忙了大半夜终于在天微亮前刻完,他们将墓碑埋在生死谷谷口,迎面是山谷中的静谧景色,背面是疼他至深的长兄秦恪。两人立于墓碑前,许久,容清源叹了一声。“秦谷主他……” “秦谷主一言九鼎,不会有事。”霍明铮拍了拍他的背。 容清源感慨道:“就是觉得有些世事无常,秦谷主明明有此能力,却难以救至亲一命,也难怪他百般不愿帮我们……真希望此后……爹、娘、殿下平平安安,安稳度日……” 霍明铮与容清源相比,所处环境更为艰险,遇到的暗刀子更多,听了容清源的话,他不禁沉重地抿嘴,一时间也没有回应。 两人负手而立,沉默了一会儿,想着时间尚早,临时决定在山谷外给秦玉碑前摘些鲜花,那些鲜花还带着湿润的晨露和泥土,容清源将它们堆叠在秦玉碑前,像是环绕着她。 “姑娘家肯定特别喜欢这些,我娘就可喜欢侍弄这些花卉。”容清源审视了一会儿,将鲜花摆得雅致。 一旁安静观看的霍明铮转过头,伸手往容清源脚下放了一朵花苞很小的花枝,“喜欢?” 容清源笑了笑,也不气恼,他将花枝放在众花卉中心,打趣道:“殿下真是画龙点睛之笔。” 虽然容清源没收下,但霍明铮还是目光柔和了些。 一直等到秦恪出谷时,两人轻松的气氛才再次凝重起来,秦恪肃穆地看着两人面前的墓碑,看着上面“秦玉”二字,他久久不语,像是陷入了沉思,也没有对两人雕磨的墓碑给予任何评价。 “秦谷主,这第二个条件……” 秦恪这才从沉默中缓过神来,他不着边际地问了句:“这花是谁放的?” 秦恪面上喜怒难辨,容清源拦住身后蹙眉欲言的霍明铮,怕他因为霍明铮金鹜皇室身份迁怒,坦然道:“是小子莽撞的主意,秦谷主,听您所言,令妹至纯之心,想必会喜欢的。” 叹了口气,秦恪有些惘然。“也许吧……你们做的很好,这第二个条件也算是达成了……” 容清源不禁大喜,他快言快语地说:“那最后一个条件……” “没有第三个条件。”秦恪冷嘲一笑。“我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出这第三个条件,也从没想过把药交给你们。” “秦谷主你……”容清源有些崩溃。 还不待容清源多说,秦恪倏地挥指一弹,袖中一个瓷瓶直直冲向两人,霍明铮眼疾手快地一接,他打开瓷瓶,内里一股药香,两人面面相觑,不禁不解地望向秦恪。 “……可我改变主意了,你们留在这生死谷,终究还是扰我清净,药已经交给你们了,你们也该走了。”秦恪冷漠道。“不过,不要过多寄希望于此药,重伤虽能得一线生机,但终究还是有亏损的。” 容清源二人也没有多言,收好了药丸,道过谢便离开了生死谷,徒留秦恪一人负手站在那块碑前,他弯下腰拾起一朵花,将鲜花放在碑顶,伸手摸索着碑面。 “阿玉……” 他狠不下心刻妹妹的墓碑,如今有人代劳,也算是于之有恩。 与其让所有人陪葬,不如为秦玉积点善缘。 ———— 出了山谷,此前赶路的马匹已经力竭,容清源与霍明铮徒步穿过西阴山沙地,风沙漫漫,容清源的腿像是灌了铅,霍明铮搀扶着他,为了赶快拿药去救容孟,霍明铮干脆直接将他背起来。 霍明铮一出山谷就将救命之药交给容清源,对方细细想了想,只有霍明铮的怀里最为安全,便将小瓷瓶放进霍明铮衣襟之中,由于药物珍重,容清源隔一会儿便伸手摸摸瓷瓶还在不在,霍明铮也不恼人,任他平复自己的心绪。 “此番有所收获,多亏了无厌大师和殿下。”想着容孟即将苏醒,容清源环紧了霍明铮的脖子,有些难以抑制的欣喜,他盯着霍明铮的后脑勺,若有所思。 霍明铮看不到容清源的脸,他一步一步踏在干燥偏烫的地面上,看起来沉稳可靠。 “堂徽,你也很拼命,此次容大人一定能化险为夷。” 容清源点点头,心中却知道,若不是霍明铮,他早在这场未知的灾难中丢盔弃甲,甚至提前遇见家人枉死的命运。上辈子容孟并没有遇上这场刺杀,也没有揽上这件事,当时此事也没有拉户部尚书下马,太子也未受到怀疑……世事变迁,他实在不该太过侥幸…… “殿下,您真是救了我很多次。”思绪万千,容清源不禁有些感慨,霍明铮的确是他命里的贵人,处处救他于危难之中,甚至逐渐成为容清源强有力的依靠,令他信任、交心,让他莫名地平静而勇敢,自己这条命大概也是霍明铮的吧。 路程走了大半,见霍明铮虽步履坚定,但依旧出了细密的汗水,容清源下意识伸手擦了擦,这个动作有些亲密,容清源有些发愣,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是湿漉漉的汗水,令他有些发慌,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上一世连通房丫头也没有的容清源大人下巴抵着霍明铮的颈窝,心速加快,他的脑子里想着四书五经、各种史书,看着霍明铮的目光愈发复杂。 霍明铮走得认真,一时倒没有发现容清源异样的神情。反而是容清源一直神色莫名地看着他,看着看着便无声地笑起来,有些恍然,他不算个古板迂腐之人,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前前后后脑子里看了许多金鹜史书,包括一些稗官野史,自然也听闻过一些短袖分桃的传言,感觉自己对宁瑞王心存丝丝绮念,容清源下意识有些慌张。 霍明铮虽然为人冷厉,但若是真的对一个人好,谁又忍心不动心。 “堂徽,等回去了给手上上点药。” 容清源嗯了声,笑意难掩。“殿下,真好啊……” 霍明铮背对他的脸也露出浅淡的笑意。 而正陷于断袖思绪中挣扎的容大人趴在霍明铮背上,总有些不可置信。他记得,霍明铮上辈子可没和谁传出过这种传闻,自然也不是个好龙阳的,而且他有登顶之能,能成大业,自己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都该通通抹杀掉,他转念一想,霍明铮对自己多是礼贤下士,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样想,容清源反而松了口气,但又有些懊恼,想着想着,他靠着霍明铮合上眼休息起来。 大概赶了一天的路,两人终于回到了明景城,赶忙回到容府,将活死人之药喂给长眠不醒的容孟,这药果真药效极好,容孟脸上很快恢复了些血色,大夫诊断后表明。 “容大人虽活了下来,但却身体虚弱,难以长寿,不过好生调养也能渐渐弥补。” 容清源面色发白,但还是镇定道。“能活下来就好,我们定好好调养……” 这段时间夜以继日地同江聆环一起照顾容孟,容清源对霍明铮刚刚萌芽的那点奇异的心动很快就被焦急与忧虑掩盖下去,他也很久没去国子监,一时间与霍明铮短暂断了联系……然而此时,宫里却传出了一件大事。 ——宁瑞王在大殿外长跪不起。 第20章 霍明晖的心机 章二十 与容清源二人争分夺秒、长途跋涉不同,为了挽回霍祖恒的信任,霍明晖在宫内徐徐图之,收敛心性,佯装忠厚老实,主动放弃插手朝廷事务。甘做孝子,日日侍奉在霍祖恒身边,一时间与他又亲近了不少。 霍祖恒近来身体大不如前,眼前偶有晕眩,令他极为不安。况且户部贪腐案件甚嚣尘上,百姓对皇室失望、质疑……更是令霍祖恒烦恼。 为了抓紧手中权力,霍祖恒对身边之人疑神疑鬼,同时取缔了太子霍明晖不少权限,然而赋闲的霍明晖对霍祖恒一如既往的崇敬与孺慕,四处侍弄汤药,祈福念经,百般孝顺……博得了他足够的信任。 相比之下,二子霍明铮为了一个普通朝臣奔走,却连自己的父皇都不管不顾,实在令霍祖恒愈发离心,不自觉地偏宠起太子来。霍明晖敏感地发现了霍祖恒潜移默化的态度,心中有所计量。 “父皇,这是儿臣在深山中寻来的一味草药,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儿臣将其熬成汤药,想必对父皇有所裨益。” 高位之上,霍祖恒合眼休憩,霍明晖双手捧举着一碗褐色汤汁,神色恭谨。 自霍明铮与容清源平安归来,一直作壁上观、宣扬纯孝的霍明晖终究按捺不住,在这次觐见霍祖恒时,以药物引话题,说起了此去西阴山的霍明铮一事。 “父皇,二弟近日已经回宫,听闻他此次可在西阴山带回了不少好药物,二弟心思良善,定会将那些珍稀药材统统交予父皇使用……” 霍祖恒哼了一声,隐隐恼怒。这霍明铮回来这么久竟然未曾主动觐见,更别提进献药材,霍祖恒心中有了疙瘩,面上兴致缺缺。 “晖儿倒是消息灵敏,寡人倒是以为,老二此次不过是为容孟那老小子求药,没这心思管旁的事,寡人也不会觊觎老二手上的东西……” 被一言点破心思,霍明晖讪讪:“父皇英明,儿臣失言了……可儿臣之所以在父皇面前反复提及二弟西阴山一行的收获,主要是因为一个传闻……” 霍祖恒拿过霍明晖手里的药碗,抿了一口,眉一挑,示意他继续说。 “……父皇,您知道,二弟此去是为容孟大人寻药……容孟大人的确是个廉政爱民、仗义执言的好官,可若是归根究底,以二弟宁瑞王的身份,容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哪里必须得二弟亲自去救?” 霍祖恒垂着眼。“寡人倒是听说老二与容孟家的独子走得近,许是同窗之谊。” “要是真如此,那就好了。”霍明晖佯装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主动跪下,言语间有些痛心疾首。“可儿臣听人说,二弟明面上是为了帮好友之父容孟,实则去西阴山别有所图……” “那生死谷之人艺术超群,二弟此去,寻药为虚,获取长生之法为实。”霍明晖顿了顿。“儿臣原本不该提……实在是听闻消息之后,怒于二弟毫不顾虑父皇……” 长生二字入耳,霍祖恒心中一跳,姑且不论这长生法子真假,光霍明铮神秘兮兮、避而不见的行为也惹得他颇为不满……若是霍明铮真得了这长生之药……那他不进献给自己,到底是何居心? 然而霍祖恒也没有那么轻易被煽动,他状似无意道。“晖儿这消息怎么来的?” 下首的霍明晖神色一凛。“这……不瞒父皇,儿臣是听梁监生说的。” “梁监生?”霍祖恒寻思了一会儿,才恍然。“哦……是上次寡人嘉奖的那位监生?梁英的儿子?” 霍明晖说话虚虚实实。 “不错,梁监生说,二弟回城后,大张旗鼓地将容孟大人从奄奄一息到救回一命,令容大人身体还胜从前……与二弟关系甚好的几位监生主动言明——容大人恢复是因为二弟从那生死谷中得了几味药,那些药也并没有用完,反而是用以遮掩二弟真实目的的伪装……且不论梁监生所言是真是假,可无风不起浪,二弟定是手握秘药,秘而不宣……” “儿臣不想针对二弟,只是为父皇可惜……父皇年富力强,还能长长久久把控金鹜大局,若是有二弟的长生之药佐药,定是如虎添翼,寿比南山……儿臣冒大不韪参了血亲兄弟一本……实在是不愿二弟因一己之私,害了金鹜国祚,也是为了让父皇,明君流芳……” 沉默地看着跪伏的霍明晖,霍祖恒喜怒难辨,许久,他沉声道。 “晖儿有心了。” “让霍明铮这个逆子来见寡人!——” 霍明晖笑意隐晦,语气却依旧钦敬。“是,父皇!” ———— 容府。 乍一听闻霍明铮长跪于霍祖恒大殿之外,意图不明,容清源慌地放下药碗,随即勉力冷静地思考起来……见他心神不宁,江聆环主动揽了照顾容孟的全部事宜,令容清源得以专心思量霍明铮一事。 照常理说,霍祖恒虽然不喜霍明铮,但也不会过分难为霍明铮。可此次没有任何名目便让他在大殿外跪了一天一夜,至今还没有任何回应……实在令人心寒。 有些担心霍明铮的情况,容清源主动去探听消息,这番动静引来了霍明铮身边的暗卫沛云,据实相告后,容清源才捋清楚了这一事始末,原来又是太子作妖。 “容先生昼夜思虑容大人安危,王爷不想为此打扰先生,故沛云一直瞒着您……既如今您已知道,自然如实相告,王爷此次怕是中了太子的陷阱……惹了陛下不快,自身难保啊……”沛云简而言之,将今上帝询问长生之法一事告诉容清源。 容清源缓缓踱步,蹙着眉。“你是说殿下有长生药一事,是太子传的?” “容先生,不瞒您说,这宫里若不是太子攻讦,陛下又怎么会觉得王爷身怀长生药?”沛云言语苦涩。“可您知道,王爷他真没有陛下要的东西,也没有隐瞒不报的想法……可如今,陛下他根本不信!反而怀疑王爷忠心……” “王爷为了表明心志,跪于大殿之外,可这又有什么法子,陛下心中已经为王爷定了罪,王爷更是岌岌可危……毕竟私藏长生之法,却不让陛下受益,更是被太子戴上了心有谋逆的帽子……这大逆不道的念头,没有当场收押圈禁已是仁慈……” 容清源抿着嘴想了想,思及如今霍明铮长跪不起,孤立无援,心中一阵怒意,他推敲着此事,问道:“太子告密,难道陛下没有怀疑?” “这……沛云也不知……” 容清源心中渐有想法,他冷静道。“当务之急是为殿下解困,沛云,你跟我过来……” 沛云有些疑惑,而容清源对他笑了笑,目光凌厉。 “霍明晖不是要长生药吗?我们去搓几枚普通药丸子,去把药送给陛下就是……就怕这‘长生药’霍明晖不敢让陛下服用啊……” 第21章 至爱之子药引 章二十一 容清源取了几味无毒健体的草药,碾碎制成小丸子,他只做了寥寥三颗,对上沛云疑惑的目光,他笑道:“物以稀为贵,长生药自然更珍稀难得。我们进宫一趟,先找殿下。” 随手拿了一个玉瓶儿,药丸在通透玉质中显得弥足珍贵。容清源将瓶子收好,与沛云径直进宫,由于容清源没有官职,倒是靠着沛云“宁瑞王贴身护卫”的身份牌混了进去。 “容先生,在这边……”沛云带着容清源环环绕绕,两人愈发接近霍祖恒的商议机要大事的大殿,不敢贸然闯上前,只得远远地站着。极目望去,大殿外,一道跪坐的人影身姿笔挺,背影萧索,容清源瞳孔一缩,用力掐住手中的小玉瓶,不忍多看。 “……陛下一直没有宣殿下再进去?”容清源哑声道。“他就一直这样跪着?” 沛云摇摇头。“没有陛下的指令,王爷不得随意离开,诶——容先生!” 此时,霍明铮正跪在人来人往的大殿外,众宫人经过他时难掩笑声,霍明铮情绪有些异动,目光凌厉得令人心悸,但霍明铮知道,若是在殿外失控发怒定会落人话柄,霍明铮只好垂下眼,像是一只蛰伏忍耐的雄狮,尽力平静下来。 霍明铮低着头,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人跪下,他余光一看,一道熟悉的袍角与他的衣袍交缠遮掩,不禁有些怔忪。 “堂徽……” 容清源跪在他身边,主动朝大殿内拜了一拜,颔首时,他轻声道。“殿下,我来晚了。” 霍明铮眸中温暖:“……容大人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会比殿下的状况更糟糕了。”容清源又是担心又是懊恼,感受到他的情绪,霍明铮疲惫消散了些。两人静静跪在殿外,不愿引起其他人注意,也没再多做交谈。 跪了一盏茶的功夫,容清源倏地开口:“等会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别拆台。” 还不待霍明铮反应,容清源突然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叫住守在殿门口的侍卫,他朗声道。“麻烦各位大人通报一声,小民乃容御史之子,国子监监生……此番有要事觐见陛下,事关陛下所问的宁瑞王寻药一事……” 容清源恭谨作揖,站在众侍卫之首的帝王亲卫召来了霍祖恒的亲信太监,小声附耳几句,一层层地通报上去,很快,那位去而复返的太监便责令容清源与霍明铮进大殿中。 “参见陛下!——” 这是这一世容清源第二次见到霍祖恒,与讲学时远远一窥究竟不同,此时的霍祖恒真真切切站在两人面前,龙袍耀眼,不怒自威。容清源很快收敛了情绪,他恭敬地行礼,而一边的霍祖恒却倔着骨朝霍祖恒堪堪点头。 这一番做派更是令霍祖恒蹙眉不喜,敏锐地察觉到陛下的厌恶,容清源利用宽大长袖作掩,扯了扯霍明铮的袖子。 霍明铮自然知道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他冷漠地站着,嘴唇抖了抖,最终还是低头道。“参见父皇……” 然而低头时,霍明铮目含凶光,桀骜不驯。 霍祖恒摆摆手,不以为意,他看了眼容清源,开门见山道。“你是容孟家小子?……此次……有何要事宣禀?” “回陛下,正是小民。”容清源不急不慢道。“小民此番为二殿下西阴山求药一事而来……” 听到西阴山求药,霍祖恒手一抖,目光有些激动,心中的那个不可思议的长生念头,如疯长的藤蔓层层缠绕,他按捺住这种兴奋的情绪,故作平静发问:“哦?寡人听老二说,你们只是去给容孟求了一味治伤药……” 容清源似乎没看出霍祖恒的试探,他朗笑道。“回陛下,正是如此!这次多亏了二殿下!……这味伤药已给父亲服用,想必父亲日后定鞠躬尽瘁,报效金鹜!为陛下排忧解难!——” 霍祖恒被噎得一愣,没想到对方压根儿不识相,言语间丝毫没有提及长生药一事,他有些不愉。“那你此番前来……” “小民前来一是自惭形秽,被殿下崇慕父君之情感慨,二是心中不安,不得不为殿下解释一二。” “哦?”霍祖恒挑眉,愿闻其详。 容清源一副“脸色灰败、苦涩”的模样,他朝霍祖恒神色戚戚道。“陛下可误会了,小民与二殿下连夜快马加鞭归来,二殿下并未在容府多加逗留便回宫探望陛下,然而久久流连于大殿外不敢入,实乃近人情怯……二殿下得知您近日以来身体不适,百般忧虑,苦于没有及时侍奉陛下左右,尽亲子之责,便主动跪于大殿外,二殿下不善言辞,一颗敬慕陛下的赤子之心令小民感动不已又惭愧不已。” 霍祖恒又是被一噎,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霍明铮,没从对方面上看出任何“至诚至孝”的踪迹,他悻悻地望着容清源,被容清源口中那个“感天动地”的儿子恶心得不行。 容清源难得有些“愚钝”地没有感受到霍祖恒的反感,他自顾自道:“陛下,小民自然不是专程来呈表敬佩之情的,实不相瞒……小民得知殿下跪了一天一夜的消息后,心中极为‘不安’,这才慌张进宫,跪于殿下身边,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 霍祖恒微动的手指一滞,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容清源,哑声道。“……容小子又有什么不安的?” “在清源说之前,还请陛下恕罪!——”容清源“战战兢兢”跪下,一旁的霍明铮一怔,想要说些什么,又想起容清源的嘱咐,只得闭口不言,拼命忍耐。 感觉容清源的话将会暴露自己最想得知的秘密,霍祖恒舔了舔干燥的唇,“但说无妨。” 容清源指了指霍明铮。“小民跪于殿下身边时,殿下问了小民一句话,‘何为长生之药,若是能为父皇取来多好’……” 霍祖恒屏住呼吸。 “小民当时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儿,可二殿下哪里知道什么长生药,也不知他是为何说出这个消息……此次虽然是二殿下护送小民去西阴山,但拿药的是小民,进谷的也是小民……” 霍祖恒难得失态地抓起地上的容清源,对方一张脸有些苍白,看上去吓得不轻,霍祖恒见此便多了三分轻视。“你的意思是……” “陛下恕罪,真正知道长生秘药的人是小民……”容清源被霍祖恒抓着,看上去“极为怯弱,瑟瑟发抖”。 “大胆容清源,既然知道此等秘事,为何不早些容禀,是何居心?——” 霍明铮脸色一变,容清源知不知道秘药他最为清楚不过,见霍祖恒出手不知轻重,他下意识想要救下容清源,然而对方一句话,让霍明铮愣在原地。 “陛下,这……原本小民想闷在心中,绝口不提的……可是见二殿下代我受过,过意不去……陛下,小民之所以一直不说此法,实在是这个法子太过无情狠厉……” 容清源看上去有些“惊惶”,然而语气却意外地平缓。 “这长生药一共三颗,须得伴随药引而入,而那药引,便是求长生之人至亲至爱之子的心头血肉啊……这药方大逆不道,小民……小民怎么敢进献啊……” 霍祖恒手一松,容清源一把摔倒在地,他一副受惊的样子,趁霍祖恒失神时,朝霍明铮眨了眨眼睛。 “还请陛下明鉴……” 第22章 君心难测难度 章二十二 “不过陛下,这药引如此诡谲,想必也没有传闻中可信……这瓶是小民从生死谷中得到的药丸,即使没有药引食用,陛下也能强身健体……” 容清源捧起手中药瓶,霍祖恒接过时,手微微颤抖,他快手打开药瓶,瓶子里是三颗光滑棕褐色的药丸子。霍祖恒有些着迷地闻了一下,指尖想碰又一触即离,那股子药香像是有奇异效力,霍祖恒只觉得闻后神清目明,心中更是信了几分。 “这法子的确大逆不道,此事万不可让他人知晓,这药便先搁在寡人这儿吧。” “是!陛下!——”容清源“神色惶惶”,应道。 心中已有丘壑的霍祖恒信手一挥,示意容清源二人退下。殿内一跪一立的两人应声而退,霍明铮先于容清源离开,他步伐快疾,远远地将容清源甩在后面。 “殿下!等等!” 容清源拢着袖子,他遥遥地叫了一声霍明铮,见对方步履不慢反快,也有些不愉,干脆缓慢地跟在后面。 大殿外宫人徐徐而过,人多耳杂,两人互不交谈,径直沉默地朝霍明铮所在的偏殿而去。眼见着经过梁皇后的主殿,霍明铮视若无睹,并没有前去探望行礼的意思,容清源也不喧宾夺主,他颔首、挺直背脊,安静跟着,与霍明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容堂徽,这次你莽撞了!” 绕过偏殿口的槐花树,霍明铮倏地一停脚步,他转过身,一把抓住容清源的手腕。“……你不该把自己置于险境的。” “如果陛下知道你所言之事是空穴来风……会给容家带来无法避免的麻烦。”见容清源一脸浑不在意,霍明铮叹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手。“沛云不该去找你,等会儿我会罚他。” 霍明铮的话让容清源那点心疼烟消云散,虽然知道霍明铮只是担忧他的安危,可无论是作为霍明铮的谋士、谏议之士、同窗好友,还是作为对霍明铮心有爱慕之人……他都不能放任霍明铮一个人饱经危难。 容清源忿忿道:“霍行之!你不该罚沛云,也不该斥责我……若不是如此,陛下怎么会放你一马?要是像你之前那样闷声不吭,只顾着否认,却拿不出任何证据……怕是徒惹得陛下心生猜忌,你以为跪在外边儿能引得陛下些许恻隐之心吗?……天方夜谭!” 听了容清源快口直言的斥责,霍明铮喜怒难辨,许久,他无奈叹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可是刚刚陛下差点掐死你了,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霍明铮伸手拂过容清源的衣襟,对方的脖颈处还有霍祖恒激奋时用力拘束的红印,“你这招祸水东引,的确是妙计。可是……若是陛下是个暴君,或是为了除掉所有知情人,他尚且会因为我是他的亲子而手下留情,但你……只是个小臣之子……还能与我一同平安出来吗?” 容清源语塞,他自然是了解霍祖恒,他推崇仁义,无论是本心为仁还是虚情假意,都不会明面上灭口,更何况霍明晖可不会坐以待毙,这件事很可能会无疾而终。可霍明铮的担心不无道理,容清源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霍明铮,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殿下。可这次的麻烦是容家惹的,若不是您去了西阴山,也不会卷入此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置身事外。殿下……” 容清源二人站在槐花树下,见霍明铮的肩头落了槐花,容清源伸手拂去,神色坚定果敢。 “也许这次我莽撞了,可我不能贪生怕死。您担忧我,我也担忧您的境况啊……” 容清源言辞恳切,引得霍明铮一怔,他倏地伸手将容清源虚虚环住,他的手掌停留在容清源的后脑勺,令容清源呼吸一滞。 “堂徽……”霍明铮眼中难得有些温和,然而语气却依旧古朴无波,没有引起容清源的注意。 容清源勉力收敛异样的神色,他露出淡淡的笑意,右手像是遵循自己的小心思主动拢住霍明铮的背,指尖动了动,拽紧了对方背后的衣袍。他一时间又是懊恼,又是欣喜,明明霍明铮只是对他稍有关心,他却对霍明铮心有向往,更是试图抱住霍明铮的腰!心思浮躁……这才真是大逆不道。 明明之前也有亲近的时候,可当时不在意,如今心有仰慕,倒是处处留心。 哎,为什么殿下寡情正直,没有丝毫龙阳传闻呢? 哎,竟然垂涎宁瑞王,真是死了一次,胆子大了,想些什么呢!…… 霍明铮不知道容清源在寻思些什么,他松开手,墨潭似的双眼隐有微光。 “堂徽,先进去坐会儿吧,我记得下月临近科考,你可会参加这次科举?容大人病情若是好转,你何时回国子监继续进学……” 被霍明铮松开拥抱,容清源有些讪讪地背过手,他拇指与食指摩挲,有些舍不得松手,闻言,连忙正色道。 “殿下,家父伤情已经好转,大略再过几日,我便回国子监……此次科举事关重要,我定会赶上时机,充足准备……争取借此机会进入仕途,若是能中前三甲,也算不负您的期待。” 说起正事儿,容清源严肃起来。“不过这次科考,需要注意的有这几人……梁相之子梁飞羽,寒门文士柳崇方,凌侍郎之子凌琚……” “我们进殿详谈。” “殿下!在详谈之前……我想还是先给您膝盖涂些药物吧,然后再好好休息,再说也不迟。”容清源挑了挑眉。“你可是跪了一天一夜,虽然是习武之人,这样通宵达旦、精力疲惫……也吃不消啊!” 霍明铮点点头,他语有深意道。 “你上次留给我的治外伤的药瓶……我还留着。” “那敢情好!”容清源没有多想,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殿下若是不弃,就让我帮您擦药吧……正好可以继续商议科考一事……关于那些需要特别关注的人……” 两人相携进了殿中。 “不过,殿下,这次险境也有意外之喜……毕竟,我想太子与梁飞羽短时间都不会有心思来寻我们麻烦了。” 容清源与霍明铮交换了一道了然的眼神,容清源有些狡黠地嘘了一声。 太子他可要想想,如何保住自己的心头血,保住自己的命啊…… 第23章 等你名满天下 章二十三 科举将至,安定好容府事宜的容清源回到国子监,开始紧密锣鼓地准备这场科考。 尽管历经一世,容清源仍然记得这一年的考题,内容与往常一样,不过是些寻常的帖经策问,但他依旧谨慎对待,不敢大意,怕再次发生变故。 与一心苦读的容清源不同,霍明铮不用参加科举,心中也没有仕途平顺与否的压力。他吩咐沛云寻来了历年来科考试题卷宗,将卷宗统统交给容清源,容清源也不虚情假意地多加推辞,他用心研究着这些卷宗和策问论题,两人有时候就些许论题此进行争辩论述,令容清源对局势的把控、眼界都有所进步、开阔。 与此同时,霍明晖果然如同两人所想,陷入自顾不暇的境地。 虽然霍祖恒想取太子心头血的意图隐晦,但他依旧有所行动,明里暗里召来太子,日日询问、出言试探。 “晖儿如此孝顺,想必是肯为了寡人赴汤蹈火。若是真有机会一表忠心,晖儿可会倾其所有……换寡人长命百岁?” “这……” 霍明晖哪知道这次不仅没有诬陷到霍明铮,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看着霍祖恒略带贪婪与激动的目光,霍明晖心里一寒。他私下里找人探听了霍祖恒异常的缘由,各中细节保密性极强,连帝王身边人都不得而知……可霍明晖依旧靠着钱财与人脉从霍祖恒身边的老太监口中探得了消息。 “太子殿下折煞老奴了,老奴当时站在殿外,什么都没听清,不过宁瑞王等人似乎给陛下进献了什么宝物,似乎是一份药物……令陛下龙心大悦,其他的都不可说啊……” 霍明晖百般思量,不禁做了最坏的设想,他不知道霍明铮究竟做了什么,但从霍祖恒的异样神色中可以看出,肯定与“长生药”有关。难道霍明铮真的手握此等奇药?!并且进献给了陛下?!——不可能……他的探子可没说这个消息……就算真的献药,霍祖恒也没道理对自己虎视眈眈、甚至意有所图……毕竟这个讯息还是霍明铮亲自透露给对方的。 无端有些不安,霍明晖壮士断腕,毁掉了几枚布置在霍祖恒宫中的暗子,连夜偷走了其中一颗“长生药”。当天夜晚,霍祖恒殿中引起骚乱,多名宫人就地杖毙,守殿门的侍卫更是以办事不力被处死,那位泄露消息的老太监隔一天便被割了舌头,这倒是仁政当道的霍祖恒第一次大肆血洗。 然而虽然人心惶惶,但当晚的事情却被霍祖恒强行压了下来,半丝消息都没传出,霍明晖在东宫中等不到暗子复命,他勉力收敛心神,将那颗药丸送到太医院检验。 “这……这……太子殿下,老臣反反复复查验……这都是普通至极的草药,随手可成的糖丸儿呀……” 霍明晖这才发现自己入了圈套,但若轻易乱了手脚,怕是自身难保。他像往常一般到霍祖恒处侍奉汤药,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件趣闻逸事。 “父皇,您说有不有趣,前些日子儿臣张贴了一张寻药有赏榜文,可真有人拿着长生健体的药来了……那人啊,说他也是从西阴山里得来的方子……” 霍祖恒望着霍明晖的目光有些冷漠,对这个自己曾经视为江山传人的亲子……渐渐生了隔阂,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敏锐多思,想必话里有话,这次偷药的事情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原本霍祖恒也没有想要强行挖霍明晖的心头血,甚至私下里还研究如何令霍明晖最小损伤……如今,呵,金鹜王朝人人称羡的至孝的太子…… “哦,是吗?” “可那所谓的药啊,不过是些糖丸子,竟然还想骗取奖赏,也是仗着吃不死人,胡咧咧呢……父皇,儿臣定继续为您寻人参灵芝,好好养养身体……” 两人皆是话里有话,心怀鬼胎,还没说多久霍祖恒便乏了,经此一事,他无形之中削弱太子在朝堂的话语权,霍明晖口口声声一心寻找珍稀人参,他便以此为由罢了太子议政的资格,着令他“专心”寻找。 那长生药少了一颗便失了功效,被盗一事也不了了之。 越得不到的越想要,霍祖恒总觉得那长生药的药香醉人,令人清醒而充满力量……这是他无限接近长寿的一步,也许天命所定,他终究踏不上长生一途。 虽然霍祖恒绝不可能将皇位传给宁瑞王,但霍明晖想安安稳稳地踏着他的命提前上位,怕也是要吃些苦头。 ———— 春闱将至,小雨如酥,令众监生翘首以盼的会试终于来临。 容清源前一年已经通过了明景城的选拔考试,获得了参与今年会试的资格。天刚大亮,霍明铮便驾着马车来了容府,执意带他一程,他拿着容清源的纸伞和包裹,默默在马车中清点他的行李,一路送他去贡院考场。 “殿下别担心。”容清源颇有些胸有成竹。“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霍明铮本想叮嘱些什么,又怕让容清源紧张,他一个劲儿数着容清源带的馒头,生怕落下一个。 “待会儿我在考场外等你,还是这辆马车。” 容清源背起包裹,他灵活地跃下马车,撑开纸伞,朝霍明铮摆摆手。 此次负责科考事宜的主考官是翰林院郑慈云大人,副考官是德高望重的方淮大人。考场门口有不少侍卫检查考生行李,还真抓着几名意图作弊、夹带纸条的考生,那些人无一不灰溜溜地当场被罢免考试资格,禁了几年科举资格。 容清源刚走到门口,正好碰上了梁飞羽,两人相视点头,回应冷淡。梁飞羽在容清源前面检查包袱,他回头望向容清源被散开的包裹,冷笑一声。 容清源也不惧,眉目间尽是自信。 随着考生纷纷入场,容清源被分到了梁飞羽斜对面的天字三十六号舍,他平心静气地坐在号舍隔间中,等待考官分发试卷。 考官方淮环顾一圈,当众打开密封的试卷箱,一一分发下去。 “会试开始!——” 众学子目光一凛,笔走龙蛇,力求一举而成,名扬天下。 第24章 三脚猫的伎俩 章二十四 贡院外,一辆铺着灰布、毫不起眼的马车停驻在外,霍明铮端坐在马车中,闭眼小憩。四下寂静,车帘被微风吹动,轻轻晃起来。 突然,贡院门口大肆喧闹起来,一名穿着白衫的学子被侍卫架了出来,对方脸色灰败颓然,眼见着即将被丢出贡院大门,他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倏地涨红了脸,拼命挣扎着……然而贡院守卫的力气哪是一个弱书生能比拟的?那位学子被不客气地掐红了手腕,一把丢了出去。 “我不服!!——怎么可以取缔我的考试资格……”白衣学子一趔趄摔倒在地上,他不住喃喃:“……我明明还没有看纸条……什么都还没做!我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你们这些狠心人——怎么能让我功亏一篑……” “让我进去……我还要中会元,光宗耀祖……我不能这样离开……” 白衣学子连滚带爬地朝贡院门槛爬去,他灰头土脸,涕泗横流,脸色狼狈不堪,贡院周遭逗留的人群纷纷看过来,小声议论。 “这人竟然在会试作弊,真是胆大包天……” “想必这个草包妄图欺上瞒下,骗取一官半职!” 马车里的霍明铮依旧面无表情,似乎并不为外界所扰,也根本不好奇贡院丢出此人的目的。 侍卫见白衣学子悬皮寡脸、不知羞耻,还出言混淆视听!一时气极,直接用脚碾压学子的手指,劲道儿极大,那白衣学子疼得佝偻着背脊,蜷成一只虾米,连痛呼声都是微弱难闻。 “钱晋,明致城人士,科场舞弊,证据确凿,取消此次会试成绩,郑大人与方大人有令,此后三年,钱晋不得参加会试!若是不愿继续失了脸面……还是速速离开吧——” “不……不……”那学子不可置信地频频摆头,周围人听见侍卫的话,心中猜测得到了证实,不禁有些瞧不起自私自利、卑躬屈膝的学子,有些人是考场内学子的父母亲人,他们不禁朝白衣学子啐了一口。 “呸!贱东西,我儿在考场里潜心答题,你却动手脚,意图不劳而获,一步登天,做梦!——还不快滚出明景城……” “老天哪……真是寒心……” 白衣学子被人群骂得抬不起头来,他手指又痛,脑子也嗡嗡作响,跌跌撞撞怎么都爬不起来!他有些破釜沉舟,红着眼喊道。“就算我舞弊被赶出来,自作自受……可仅仅处罚我一人……那也是不公平!……我明明……看见有位容姓考生也有舞弊嫌疑……” 马车里的霍明铮闻言,猛地一把掀开帘子,他一跃下车,极其迅捷地奔袭到白衣学子身边,他用力掐住学子的肩膀,让对方痛得神色扭曲。 “你说容姓考生怎么回事?” “你这人……松开……先……松开……”学子疼得冷汗直流,感觉全身骨头都要碎掉了。 霍明铮抿了抿唇,有些不愉地松了手劲儿。白衣学子钱晋像是劫后余生地大喘气儿,他幸灾乐祸地挑了挑眉,朝侍卫和霍明铮嚣张道。 “那容姓考生肯定也是个胸无点墨的家伙,买了别人作的文章想要照着抄,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考题,哼……即使我没有考试资格,依旧多的是人舞弊了来陪我……看来会试也不过如此,还说什么人才济济……笑话……” 然而他呼吸一滞,霍明铮辖制住钱晋的脖子,将他像个小鹌鹑一样提起来。 “你说什么?” 感觉到几欲殁亡,钱晋脸色涨的紫红,他嘶哑着说:“兄台饶命……我只是猜测……那容考生,天纵奇才,定能一举中状元,肯定是被人诬陷的,兄台……放过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霍明铮一怔,他望向贡院内,众学子正在号舍里考试,根本什么都窥探不到,也不知道容清源究竟情况如何,但若是说他舞弊,那自然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脚踹开钱晋,又想冲进去,又怕扰乱科考秩序,平白给容清源添麻烦,他勉力冷静下来,走回马车附近,像个煞神一样笔直站着。 钱晋死里逃生,只觉得晦气,他暗自诅咒这考场的人最好都是些绣花枕头,通通没好命!然而话刚出口,微不可闻,钱晋依旧倒吸了凉气,他偷偷看了眼霍明铮,尚且有些忌惮怖惧,不敢继续说,只得悻悻地顶着周围人异样的眼光离开。 侍卫重新关上了大门,霍明铮目光紧紧盯着即将合上的门缝,握紧了拳头,小腿肌肉绷得极紧,极力控制自己不轻举妄动。 “堂徽……究竟怎么回事……” 然而贡院早已大门紧锁,不得而知。 ———— 天字三十六号舍,密闭闷热,容清源正襟危坐,并不轻易小觑这次科考。 展开方大人分发的试题册,都是些烂熟于心的题目,容清源略微思索,他笔尖点了点浓墨,随即奋笔疾书。 科考考题多,时间长,不一会儿,容清源缓缓放下笔,掏出包袱中的竹筒,掀开盖子饮了几口,他抹了抹嘴唇,定了定神继续书写。 随着日上三竿,号舍里愈发闷热不堪,容清源卷起了袖子,眼见着考题答了一半,后面的策论更是胸有成竹,想必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起身在号舍内缓慢踱步,晃动脑袋,挥展手臂,松了松筋骨。 突然,隔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似乎是砚台摔落了,有些沉闷的响声。这号舍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容清源隐隐约约听见隔壁学子咒骂的声音,似乎在埋怨自己刚答的试题沾上了墨渍。 容清源并没有多加关注隔壁,他缓缓坐回原位,心中想着定要小心谨慎,若是沾上了墨点,怕是惹得审卷子的考官不悦,特别是翰林院那位郑慈云大人,见不得丁点错处,尤其重视答卷态度,喜爱秀丽小楷。 容清源正准备继续答题,突然余光扫到地上多了一个纸条,他一愣,将毛笔搁在笔格上,下意识将纸条捡了起来。 这纸条上密密麻麻全是诗文篇章,容清源顿时感到不妙,他端详了一眼捡纸条的地方,才发现那处有个很细小的缝隙,若是不仔细看,定不知道此中奥妙。 心中一惊,容清源听见隔壁的学子突然推开号舍的门,朝监考的方淮大喊。 “方大人!——小生有罪!……一时心软……帮隔壁三十六号舍的学子传递考题答案……心中有愧,枉为读书人……甘愿自首……求大人从轻发落啊!——” 第25章 逢凶化吉之境 章二十五 那位出言自首的学子声音朗朗,话音刚落,如同平地一声雷,在贡院考场中炸响,该学子丝毫没有掩饰音量,其他号舍的学子隐隐听到些声音,有些哗然,但依旧稳住心神,不多加关注。乍闻此言,坐在上首的郑慈云与监考的方淮皆是面色一变,朝天字号舍这边行来。 方淮翻了翻考生名册,这位学子叫高敬乾,明景城人士,年龄不大,出身不高,是地方颇有名气的寒门学子。他合上名册,问道。“高考生,你这话是何意?” 见引起了方淮与郑慈云的注意,高敬乾松了口气,但心中害怕容清源有所防备,依旧不敢懈怠,他快言快语道。“小生所言句句属实,我的确帮隔壁的学子传考题答案,想必纸卷还留在号舍房间内,方大人若是想知道,麻烦同小生一起在天字三十六号舍一探究竟。” 高敬乾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方淮心里已经信了大半,他没有留意三十六号舍的学子是哪一位,可几乎没有人会拿会试开玩笑,那可是关乎今后的仕途!高敬乾没有任何立场欺瞒,见此,方淮主动上前敲了敲三十六号舍的门,在高敬乾出言闹事前,这间号舍的学子没有任何反应,对方在这等施压下依旧平静如初、安之若素,也算是心态优于常人。 方淮一想到这位可能是参与科考舞弊的同伙,不禁先入为主地滋生些厌恶的情绪。他又伸手敲了敲门,此时号舍才从内打开门,入眼的是一位眼神清明,白衣俊朗,气质端方的青年,这与方淮所想的尖嘴猴腮、偷奸耍滑的模样迥然不同,他神色和缓了些。 “这位考生……”方淮低头翻了翻手中的名册。“容清源,明景城人士。容考生,刚刚隔壁的高敬乾考生主动供出你参与考场舞弊,现在我们需要搜你的号舍。” 容清源垂着眼,看不出情绪,他无声地伸出手臂挡住想要进来的方淮与高敬乾,“方大人,门外那位学子与我素昧平生,我没有作弊。” 见容清源这种遮掩姿态,高敬乾悬着的心放下来,他假意涨红了脸,一副不堪其辱、不卑不亢的样子。 “容清源!你真是好算计!……不知道你从哪里探听到我家中贫困,家人有疾,抓住把柄威胁于我,说你可以支付我汤药钱,救我家人一命,而我需要做的便是在考场中为你传递答案……你告诉我,你早就打点好了安排号舍的人,说这间三十六号舍与隔壁之间有一枚孔洞,将策论的文章写好后卷好从孔洞中传给你……” 说着,高敬乾捂住自己的脸,似乎自惭形秽。“……我愧对自己读的四书五经,竟然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方大人,您若是进去看,定能找到那枚孔洞与誊抄文章的纸卷。” 容清源一脸漠然地看着高敬乾喋喋不休,对方说着说着,有些不安地停下来。 “容考生这是何意?若是清清白白,本官检查一二便知。”方淮被拦在门外,有些不愉。 容清源蹙眉,许久,他笑了笑,缓缓道。“也对,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过,方大人可以进来检查……但这位陌生的高考生……他现在能诬陷于我,若是进来悄悄放个什么所谓的纸卷,我可是几张嘴也解释不清。” 容清源的要求并不为难,方淮颔首示意高敬乾和容清源站在外面,他独自进了房间检查,容清源缓步走到高敬乾身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高敬乾心中一惊。 他确信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绝对不负梁少爷和太子殿下的嘱托。考试时,众学子皆是费尽心力专心答题,容清源自然不例外……无论是借着砚台倒地声掩饰塞纸条,还是马上出来检举容清源舞弊,环环相扣,定是让他没有丝毫反应机会…… 而且虽然卷入了舞弊事件,但他不过是个被强权压迫的“贫民学子”,而且腹有诗书,也算是个人才,想必会从轻发落……而且,科举算什么?!太子殿下可是承诺让自己去富庶的城镇当父母官呢,天高皇帝远,那才快活! 然而容清源却丝毫不惊慌,老神在在地站在他身边。 高敬乾握紧了双拳,这人装模作样,怕是无知者无畏呢。 “我是挡了哪位贵人的路吗?”容清源轻声道,他云淡风轻,似乎并不为这莫须有的诬陷所扰。 高敬乾有些僵硬地摇摇头,随即“义正言辞”地斥责。 “容清源,你还是主动交待真相吧!别左顾言他了……我们读书人要有气性儿,虽然仕途重要,为官报国令人向往,但千万别丢了读书人的骄傲与脸面……我感谢你帮了我的家人,可才华不是自己的,总是得来让人不安……” 容清源听着听着,笑了起来,然而笑声过后,他的眼神却很凛冽,颇有几分霍明铮大开杀戒的神韵。容清源袖摆一扬,冷声道。“这位学子倒是伶牙俐齿,是非黑白颠倒。” “你既然这样说,我们就等方大人出来后再行定夺吧。”容清源捏了捏手腕上的佛珠,闭眼安静站着。“反正现在我们都是空口无凭,而且你刻意扰乱了考场秩序,阻挠我答卷,我还得向方大人讨个公道!” “……呵。”高敬乾冷笑,这位梁少爷百般憎恶的容清源果真令人厌倦,若是不等证据出现,他想必不会死心,高敬乾不禁有几分期待,等方淮拿出纸卷,这位恃才放旷的容清源监生想必会当场被逐出考场吧…… 两人在外等了许久,突然,一声推门声传来,搜查许久的方淮掀开门帘,脸色沉沉。 高敬乾不禁屏住呼吸。 方淮清了清嗓子,他主动朝着容清源走过去,然而预想之中的大骂并没有出现,他朝着容清源有礼地笑了笑。 “容考生,请继续答卷吧。” 转身,他冷冷地斜睨了一眼高敬乾。 “把这位扰乱考场秩序的小子押出去!——” 第26章 殿试高祖召见 章二十六 “这怎么可能?!——” 挣开侍卫的辖制,高敬乾脸色苍白,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淮,嘴唇嗫嚅:“方大人……是不是您收受了容清源的打点银钱……我知道我只是一个穷书生,可他的的确确参与舞弊了……” 见高敬乾越说越离谱,方淮不禁怒意横生,他朝着一脸狐疑的郑慈云说:“本官的的确确没有在号舍中找到任何纸卷!也没看到所谓的孔洞!……郑大人若是不信可随下官一同进去察看。” 郑慈云信得过方淮,也没有扫他的面子,郑慈云毕竟在朝堂上待了那么久,耳濡目染,自然看出了高敬乾来者非善。他估摸着是有人故意想算计这位容考生,也不知对方是怎么脱困……对此,郑慈云不禁奇异地看了一眼容清源,对方在这等不实指正下依旧安之若素,光风霁月。 “我不信……方大人!——郑大人!——您们定是被容清源那个小人蒙蔽了!”高敬乾声嘶力竭地否认,他不禁有些惶然……这次若是没有扳倒容清源,那他只能功亏一篑!那些财富、权势、安稳……统统失之交臂! “方大人请让小生进去看一看……小生实在不服气……” 方淮被高敬乾顶撞得愈发不悦,他正准备驳回,没想到一旁的容清源笑了笑,直言道。“方大人,郑大人,他要看,就让他去看看吧,正好还我一个公道。” 说罢,容清源主动推开号舍的门,掀开帘子,将屋内的摆设展露无遗。号舍内摆放着统一的桌椅,桌上笔墨纸卷,一目了然;椅子上搁着一个简洁的包袱,高敬乾甫一进去就朝着地上查看,然而地面光洁如初,什么东西也没有。 “怎么会……” 他不死心地匍匐在地上,用手拼命敲打着墙面,更是情急之下拿起桌边砚台,直接在偏僻墙角处敲打抠挖,许久他才大汗淋漓地转过身,眼神有些偏执可怖,但嘴上带着笑意。 那面黑色墙体已经被高敬乾挖出一个小孔洞,他挥舞着满是灰尘和泥土的手,反复说着。“瞧啊……方大人,这不是有孔洞吗……我就是从这里把纸卷传过来的……容清源这个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弄得……将孔洞堵住了……” 说着,他将手里的泥土冲方淮一扬,方淮下意识避过身,怒气更甚。 容清源慢慢走近高敬乾,他漠然地伸手拨弄了下高敬乾掌心的泥土。 “你为了无中生有,也真是煞费苦心啊……” 高敬乾正想反驳,可定睛一看,一旁方淮和郑慈云的脸色皆是沉郁厌烦。他有些慌张地想要解释,虽然他敲打了好久才确定了位置,但这块泥土的的确确是后来堵上去的…… “我……方大人……方大人你相信我……” “我和郑大人分明看到你故意陷害容考生,不必多说了,侍卫,押走他……做学问之前先要学会修身养性,不要心怀偏见,恶意中伤!” 高敬乾瘫软在地上,他有些惊慌地避开侍卫捉拿的手,他拼了命地伸手拆开容清源的包袱,包袱里的馒头、擦汗的白布巾、竹筒散落一地。 他眼珠突兀,死死盯着那块雪白的布巾,又神神叨叨地打开竹筒,里面依旧只是普通的清水,没有丝毫问题。 一旁的容清源冷哼一声,像是看了一场闹剧,他默默捡起散落的行李,重新包好,居高临下地望着高敬乾。 高敬乾这才发现,他也许被梁飞羽和容清源一起欺骗了,他自以为算无遗策,实际上没有成功拉任何人下水……这两人都远远地摆脱了这件事的影响,事不关己,而真真正正断送仕途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直到这时他才大梦初醒一般颓然地坐在地上,然而嘴上却不服软,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架势。 “我没有撒谎,你们可以看容清源的考卷……他肯定空着策论文章没写……” 这次,不待方淮和郑慈云多说,容清源主动扬起考卷,虽然隔得远看不清内容,但策论一块文字密密麻麻,文章明显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不好意思,我喜欢从最后往前写考卷,高考生所说的策论文章,我很早就写完了……而且我这人记性不错,无论是顺着、倒着都对自己书写的东西熟稔于心、倒背如流。”为了避嫌,容清源并没有向两位考官多加展示自己的考卷,他指了指额角,显然信心十足。 此时,侍卫已经将浑浑噩噩的高敬乾架起来,将这位扰乱秩序的考生丢出去,此人藐视考场法纪,心中不愉的郑慈云不仅取缔了高敬乾此次的成绩,更勒令高敬乾十年之内不得参加会试。 “容考生,这次是我们不察,令小人在科考之地作祟,为了补偿,我们可以为你延长一盏茶的答卷时间。”刚刚差点因为高敬乾的一面之词冤枉了这位容清源考生,方淮有些内疚,又因为对方处事不惊的态度而对容清源颇有好感,语气和缓。 容清源笑了笑,拢着袖子,肃声道。“谢过方大人了。” 见容清源落落大方,也没有不识趣地顶嘴,心中满意的方淮和郑慈云随意说了几句便继续回去监考,容清源这才拉下门帘,关上了木门。 看着被扔在地上的砚台,容清源似笑非笑地捡了起来,重新研了墨,继续写起了考卷,他依旧文思泉涌,丝毫不受之前被诬陷一事所扰。 带得考场学子交卷后走了大半,容清源也在规定时限中完成了答卷,并没有用上那一盏茶的补偿时间。 他背着小包裹,施施然出了贡院,站在出院门的学子洪流之中,人群摩肩擦踵,容清源张望了一会儿便朝门口的那辆马车走去,他才刚刚接近马车,一只手从马车中伸出来,一把将他提溜上去。 “殿下?……” 霍明铮在贡院外等了容清源很久,之前那位大放厥词的考生扰乱了他的思绪,生怕对方卷入了科考舞弊之事中……霍明铮焦心地等待着,此时见到容清源安然无恙地出来,这才松了口气。 没有问容清源考得如何,也没有问他关于舞弊的事情,霍明铮端详了下容清源,见他眼眸亮堂堂,精神气也不错,霍明铮理了理容清源的衣襟和头发,这才缓缓道。 “饿了吗?带你去吃点东西。” 容清源见霍明铮寡言少语,明明很担心,却不肯多问,他叹了口气,主动坐近。他展开了包袱,里面只剩了一两个馒头。 “这件事怕是有太子的手笔,不过这次他们打草惊蛇,之后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 容清源拿起其中一个有些开裂的馒头,他当着霍明铮的面彻底掰开,里面正躺着一张强行塞入的纸卷。 无须多言,霍明铮拿起纸卷,手中内力使劲儿,纸卷便化为飞灰的纸屑。 将此事彻底解决,容清源展露出笑容,他也不多说其中惊险,反而挑了挑眉,懊恼道。“之前在贡院里,这两个不能吃……答完卷倒是真的如殿下所说的,饿肚子了。” 他答卷答得不错,又凭着谨慎,将馒头边角拧碎,沾土和碎石堵住小孔洞,机智脱困,没有踏入圈套。此时,容清源神色轻松地靠着马车,右腿紧紧依靠着一旁的霍明铮,霍明铮像是一团热源,虽然沉默着,但是令人心中安定。 仗着马车狭窄,容清源一副恍若未觉的样子,大喇喇地靠着霍明铮,随即闭上眼睛,长时间的答卷让他有些疲惫,竟然靠着霍明铮睡着了。 为此,霍明铮特意让马车绕着明景城缓缓转了几圈,待到容清源即将醒来,他才带着对方去吃饭。 会试一共持续三天,从第二天开始,果然没有不长眼的人再来挑衅,容清源顺利完成了会试。 几日后,会试结果张贴在贡院外,容清源果然榜上有名,并将与梁飞羽、凌琚等人一起参加四日后的殿试,面见高祖。 ———— 金鹜议政大殿中,殿外朱红色撑殿柱上雕着几欲飞天的神龙与繁复神秘的祥云,令人望而生畏。 霍祖恒高居其上,郑慈云、方淮等几位翰林院大臣分坐两边,众人正聚精会神地查阅着诸位考生匿名的考卷,考生姓名皆掩盖住,用朱笔写上了“封”字。诸位大人时不时挑出自己满意的考卷,遇到精彩的文章和答卷,更是拍案叫绝,当场献给帝王。 “此次三甲必将是这三张答卷。” 郑慈云将三份卷帛展开,霍祖恒定神看了看这三张答卷,三个人的文章都各有千秋,尤其以中间那份为最,言辞大胆,笔锋犀利,然而有理有据,并不是信口开河。这篇文章令霍祖恒看得豪情万丈,快意顿生,而且此人的一手小楷极其优美,霍祖恒正想钦点此人为头名,却突然开口。 “这三人是……” 方淮拆开遮掩考生姓名的部分,细细看了看,有些惊讶。“回陛下,这三人从左往右皆是明景城人士,分别为梁飞羽,容清源,凌琚三位考生。” 没想到自己心中欣赏的答卷是容孟家的小子,霍祖恒下意识想起对方献药时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喜,他问道。 “诸位卿家对头名人选可有想法?” 郑慈云和方淮皆推选容清源的答卷。“此人远见卓识,睿智开阔,对金鹜形势了如指掌,对峻昌国的一系列制衡之策设想也是颇有道理,新颖有效,若是点为头名,当不负盛名。” 另一名翰林院学士林昭也附议。“虽然三位答卷皆令人耳目一新,但梁考生与凌考生的答卷依旧有些放不开手脚,部分策略有些陈旧,过于中规中矩。臣也以为容考生当得这头名……” “但老夫觉得梁小子的文章更符合金鹜国情,细心谨慎,值得陛下审视思考……” 随即也有几位翰林院的大人推选梁飞羽和凌琚,其中多少取决于本身的才华,多少取决于梁相的脸面,这就不得而知了。 霍祖恒静静听着,诸位大臣支持容清源的数量众多,他理应直接点容清源为头名,然而想起容清源与霍明铮形影不离、同窗情深,他不禁有些犹疑,像是心中有了疙瘩;同样,梁飞羽与太子关系匪浅,霍祖恒也没有心思再培植一个新的“梁相”。 他可以让太子登基,却容不得朝中梁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霍氏基业须得牢牢掌控在金鹜皇室手中! 霍祖恒摆摆手,他需得多加试探。 “等明日殿试,寡人分别见上这三人一面,之后自然能辨别谁是真正的璞玉,并且当场决定状元人选。” 众大臣应道。“陛下英明!——” 第27章 可愿为我所用 章二十七 殿试当天,容清源、梁飞羽、凌琚等人汇聚在一起,由霍祖恒的亲信领进宫中,候在大殿外,等待帝王传召。 容清源被领头宫人排到队伍的末端,前面一位便是梁飞羽,两人目光交锋,容清源撇开头,错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站在对方身后。 各位学子分别进内殿面见帝王,当场答题。出来的人脸色各异,有人喜形于色,有人颓唐灰败,很快轮到了梁飞羽,他刻意回头望了一眼容清源,一脸傲气凛然,随即大步朝内殿走去。 看来梁飞羽势在必行啊。 也不知道霍祖恒究竟问了些什么,梁飞羽出来时神采飞扬,似乎状元之名已经纳入囊中,他经过容清源时刻意碰了碰对方的肩膀,将容清源撞得一趔趄。 “容监生,在下不小心!” 容清源并没有动怒,只是伸手摸了摸拍了拍被蹭到的肩膀,面上似乎有些嫌弃的样子。 容清源的情绪毫不掩饰,对此,梁飞羽有些隐怒。他正想出言讥讽——然而此时容清源早跟着宫人进了内殿,背影都瞧不见……他愤愤不平的在原地站了会儿,想到之前在殿内,霍祖恒百般赞扬、肯定自己的境况,梁飞羽怒气稍散,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随即袖子一甩,大步离开。 任容清源如何作为,都翻不过天去! 而容清源此刻却没有心思关注梁飞羽的动向,他跟着宫人走入内殿,大略走了一半的路程,那位宫人停下脚步,回头朝容清源点点头。 “容考生,快进去吧,陛下正等着你!” 容清源有礼地作揖,随即加快脚步,大殿之上,霍祖恒位于案前,桌案上摆着诸位考生的答卷。见容清源到来,他抽出一份答卷,徐徐展开,不言不语,不怒自威,容清源不待多看便低下头,率先打开沉默的局面,行了一礼。 “小民参见陛下!——” 霍祖恒一扬手,“平身。” 再见容清源,对方不如当初那般唯唯诺诺,满口谄媚,反而挺直腰板,不卑不亢,似乎有了读书人的风骨,眉目间有他父亲容孟的耿直,又有独属于他自己的慧黠。对于这份答卷是否出自容清源之手,霍祖恒心中便先信了三分。 “容清源……”霍祖恒翻来覆去地阅览着面前的答卷。“寡人瞧了你的卷子,针砭时弊,对峻昌国的相关策略更是远见卓识……寡人的确没想到这份卷子的主笔人是你,倒是看低你了。” “谢陛下赞誉。”容清源淡笑以对,没有虚伪谦让便认下了那份夸奖,这份爽快让霍祖恒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语气也温和了些。霍祖恒依循此前的规矩,照例问了下答卷相关的疑惑,关于如何处置峻昌国的合理性,攘外安内的实施方法……容清源通通详尽解述,并且引经据典,以理服人。 霍祖恒合上答卷,有些感慨。“容小子的确是个有大才的。” 随着殿试时间分秒而逝,霍祖恒从一开始的颇为欣赏,到渐生忌惮。容清源越优秀,越有辅佐之才,霍祖恒越是不安。听说容清源与霍明铮关系较好,反而与太子不温不火,没什么接触。容清源若是真正的人杰,这颗能力较强的棋子交给霍明铮支配……怎么让霍祖恒安得下心! 通过殿试的试探,霍祖恒心中早已有数,梁飞羽刚愎自用,虽有小聪明,但成不了大气候,成不了第二个“梁英”,而且梁飞羽早向太子投诚,想必霍明晖完全拥有驱使梁飞羽的能力,这梁家想必不会在金鹜继续壮大下去。霍祖恒的确因为偷药一事对太子心存芥蒂,但比起伤人伤己的利刃霍明铮,这位自作聪明的太子霍明晖更好掌控。 也许在他年迈体衰时退位,还能在霍明晖的尊敬下得到太上皇的尊荣,还能对江山指手画脚,只言片语皆重如泰山,奉为圭臬。 而霍明铮就不同了,从小将他扔进军队里,这戾气深重的小子竟然没被边关恶劣的气候和杀戮的气氛早早吓得夭折,反而如同一把带血利刃,生生地插入天命的喉头,不仅命硬地活下来,身边更是聚集了一批惟命是从的士兵,霍祖恒承认他竟然有些许畏惧,若是放任这小子在军队下去,想必这千万兵马都要换个将领了!到时候哪会听自己这个帝王的话?!—— 即使把他扔到国子监那个书生众多的地方,他依旧能从众多学子中抓住容清源这等优秀监生,而霍明晖却舍本逐末,只获得了稍次的梁飞羽的忠诚,甚至连之前表现不错的凌琚都没有纳入麾下。 这样的霍明晖怎么和霍明铮争? 想着养不熟、养不亲的霍明铮,霍祖恒手指微动,他出奇地站起身来,定定地望向殿下大气凛然的容清源。 “你回答得很好,容清源。”霍祖恒负手而立。“寡人最后问一问你,听说你在国子监与老二关系不错?” 容清源并没有出言否认,或是淡化两人情谊,反而一口应下。 “不瞒陛下,二殿下对小民及小民父亲有再造之恩,又与小民有同窗挚友之谊,不是寥寥数语、区区几言就能说清的。小民极为感激二殿下,这条命便是二殿下的!……小民甘愿为金鹜皇室赴汤蹈火,为殿下、陛下排忧解难。” 霍祖恒手上一滞,没想到霍明铮对容清源根本是救命之恩,是打不断理不乱的恩情,想着霍明铮即将多一助力,想着他也将有机会登上大宝,霍祖恒脸色一变……太子虽然最近不听话,可毕竟是他选定的继承人,也偏疼了那么久,怎么能将其置于如此的危险之境中……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霍祖恒不禁有种失控的恐慌,他勉力抓住椅子旁的龙纹扶手,沉声问道。 “容清源,虽然你和老二渊源颇深,但也不是非尊他为先不可,别太老实、偏执……你念着他的好,为他多抄几本佛经,多祈福就好,等有出息了给他卖个好……你有辅佐之才,当择明主,实在不该整日跟着老二。” 容清源听着,目光有些不可置信,没想到霍祖恒竟然如此容不得霍明铮,连一点点星火也不愿意给对方,甚至对自己说出了这般知恩不报的怂恿话。 容清源心中又是怒又是气,随即就听见霍祖恒问。 “如今金鹜的明主自然是寡人和太子……若是点了你为头名状元,你可愿意为了寡人,为了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为晖儿的左膀右臂,像容孟卿家之于寡人……以他为先,为他着想?” “小民……” 第28章 已不在乎虚名 章二十八 殿试过后,容清源浑浑噩噩地从大殿中出来。此刻,殿外等候的众学子纷纷疏散,容清源也恍恍惚惚地跟着众人离开。 一开始领队的宫人朗声道。“殿试结果将于明日张榜公布!诸位考生静候佳音!——” 容清源缓缓走在队伍的末端,渐渐脱离了众学子的列队,脸色茫然。在即将出宫门前,一直隐藏踪迹的沛云才默默从暗处出现,在宫门口截住了容清源。 “容先生,天色尚早,王爷备了饭菜等你,吃过饭再回容家吧。” 容清源一怔,他点了点头,随即跟着沛云朝霍明铮的偏殿而去。 小径槐花香气幽幽,循着路进了偏殿内,霍明铮早早地备好了一桌饭菜,他特意撤掉了桌案上的美酒,换上了清爽的茶水,等待容清源的到来。 一路走来,容清源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看见殿内低头望着茶杯的霍明铮,他露出坚定的笑容,脚步微快,主动迎上前。 “殿下!!——” 容清源语气懊恼,他伸手将霍明铮面前的茶水端走,一口饮尽,这才叹了口气,“难得殿下设宴款待我,可我这次怕是让殿下失望了……殿试发挥得不好,想必状元无望……” 霍明铮敏锐地感受到容清源语气中的自嘲和坚持,虽然不知道容清源在殿试中经历了什么,但对方肯定被霍祖恒非难了。但容清源没有说出来的意愿,霍明铮也不去刻意探究……他轻轻敲了敲桌案,示意容清源坐下来。 “堂徽,尽力就好。” 霍明铮径自为容清源布菜,他用公筷夹了些笋子放在容清源面前的玉碗里。 “能在会试崭露头角,堂徽已经很好了。” 容清源拿起筷子将笋子拨在一块儿吃掉,饭菜还是温热的,容清源感念霍明铮的细心,他目光微动,小声说。“殿下,我给你背一下……我这次会试作的文章好不好?” 霍明铮颔首,默默听着,有时候还点点头,照他看来,容清源这次会试的文章确实精彩绝伦,必属于三鼎甲之一,问鼎状元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一边听,一边给容清源的空碗里夹菜,两人默契地避开了殿试的细节。 关于霍祖恒荒谬的要求,容清源并不愿意透露给霍明铮,徒惹得对方不快。反正他已经当场拒绝了投诚太子一事,从霍祖恒隐怒不发的脸色来看,这状元之位怕是与他无缘了,甚至以后的仕途都有所影响,也许会一辈子默默无闻……不过容清源并不愿意因此说谎,也不愿意撇清与霍明铮的情谊。 这是容清源自己的决定,也没必要特地在霍明铮面前表决心。 “这笋子很鲜嫩,殿下也吃点吧。”容清源心中想明白了,不再多加在意,顿时觉得心胸开阔。容清源反过来为霍明铮夹菜,看着霍明铮肃着脸吃饭,他看着看着笑起来。 搁下筷子,容清源单手托腮。“我记着在国子监的时候,殿下总是带着很大的食盒,里面饭菜丰富,令人咋舌……” “……习武之人,胃口大。不过,堂徽……我这次有给你准备了足够的饭菜,我不和你抢,让你吃饱。” 霍明铮手一滞,随即淡然地吃了一口菜,吃饭的架势却斯文了不少,这令容清源笑意更深。 “哈哈——殿下,我不是怪您吃得多……只是突然想起那时候……殿下主动过来给我分享了部分饭菜,那时候我们还只是点头之交,不过是见过数面,连名字都记不清——没想到如今,我们愈发熟稔,您准备的饭菜也有了我的一份。”容清源有些感慨。 霍明铮眉目柔和些,他筷尖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也算我慧眼识珠?” 容清源面色轻松,他耸耸肩,“殿下可真是会自夸……等明日放榜了,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后悔招揽了我呢?” 霍明铮神色一凛,肃声道。“堂徽不要妄自菲薄,明珠不会蒙尘,我也不会允许。无论如何,堂徽,你是我眼中的状元……” 两人用膳后又长谈了一会儿,见着天色将晚,霍明铮才不舍地让沛云送容清源出宫门。 次日,殿试结果放榜,一大早容府便派了玉碎去看榜,等她回来时,身后跟着一队报喜的人马,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少爷!——少爷!——中了!中了!——探花呢!” 容清源被一群贺喜的人围着,他的母亲江聆环拿出早早包好喜银的荷包,虽然数量不多,依旧能沾点喜气,那队人马接了银子,喜气洋洋,报喜声更大。 “咱们今年的探花郎可真是俊俏!陛下已经在宫中设宴款待今年科举三鼎甲,以后就要仰仗探花郎了!” 容清源笑着虚扶了报喜的人,客气得很。 “小生今后还需得各位照应呢……” 报喜人声势浩大,连卧病在床的容孟都得到消息,喜得红光满面,虽然没中状元,但位列三鼎甲还是让容孟有些惊喜,对容清源此次的会试结果很是满意,几次想要起身亲自给报喜人发赏银。容清源无奈地笑着,帮容孟掖了掖被角。 “爹,娘和玉碎姐姐已经分发了赏银,您就安安分分地修养吧!容大人!……听大夫的叮嘱,好好休息。这次陛下设宴,我得和榜眼一起去接状元郎。” 容孟拍了拍他的手臂,又情意拳拳地望了眼床边坐着的江聆环。“好小子,去吧,别担心我。” 报喜人牵来一匹壮实的枣红色骏马,容清源踩着马镫一跃而上。他从报喜人的口中得知,此次科考的状元花落一向声名不显的凌琚,榜眼则是老熟人梁飞羽,细细一想便懂了霍祖恒的制衡之法,心中了然。 容清源骑马慢速行来,正好碰上骑马而来的梁飞羽,对方虽然得了榜眼之名,然而却脸色难看,看见容清源一脸笑意盈盈,他更是愤恚。 “容探花心情不错啊?”梁飞羽一拉缰绳,马儿前蹄慌乱动了动,“当初信誓旦旦,胜券在握,原来也不过是个居于我之后的探花郎啊……” 两人气氛冷凝,针锋相对,分别跟着探花和榜眼的报喜人不约而同地噤声,不愿惹来纷争。 容清源也没生气,他笑了笑,双眼炯炯有神,“梁榜眼,彼此彼此了。当初你殿试过后说的那些话,还让我以为梁生你会一举夺魁呢。” “你!……”梁飞羽气极,然而容清源早已驾马而去。 “可别耽误了正事儿,我们还要去迎接凌琚状元呢!——” 想到凌琚夹缝中上位,梁飞羽眼皮一跳,恨恨地一拍马屁股,跟了上去。 报喜人跟在后边敲着铜锣,两人伴着报喜人的喝彩声,骑马穿行在明景城中,一路上,百姓被锣声引来,纷纷围簇着这两位新科榜眼与探花,更有面貌不俗的姑娘朝马上的容清源扔花束,粉黄斑斓,容清源只得纵马走在梁飞羽身侧,避开纷纷扔来的花朵。 “瞧呀——那探花郎可真俊!……” “我看呐,那位榜眼也生的俊逸非凡!——” “哈哈……你们这些小蹄子整日思来想去,难道还奢望入这三鼎甲的眼?他们可是新科三甲,前途无量,哪里寻不来良妻美妾。” 百姓们喧闹议论,又是一阵笑声。 容清源和梁飞羽一路上略显狼狈,他们很快迎来了准备就绪的凌琚,对方新科状元之势势不可挡,神色飞扬。容清源与梁飞羽行于凌琚马匹左右,三人意气风发,惹人瞩目。 “此番恭喜凌兄了!” 纵马一直到入宫门前,三人知趣地下马,相携进宫赴宴,等待着觥筹交错之后,帝王为三人封官,宣示着容清源三人正式踏入仕途,走上接近权力中心的道路。 容清源落后另两人一步踏入金鹜皇宫,他看着偌大的宫廷,眸光清明。 “三位这边请——” 第29章 官拜翰林侍诏 章二十九 霍祖恒办的这场宴会打着隆重宴请新科三甲的噱头,实际宴席一切从简,不过席上安坐的大臣皆是大有来头。 霍祖恒的左手边坐着一脸和善的霍明晖,右手边是位高权重的梁英,依次列坐着左丞相季寒印,太师饶光明,太傅钟纪年,太保荣锦言,殿阁大学士萧怀意,另一列坐着翰林院的几位大学士、太子太师顾谕等人,宁瑞王霍明铮坐在席面末端,有点孤立无援的意味。 新科三甲难得在席面上风光了一回,在梁英有意无意的照拂下,梁飞羽甚至比凌琚风头更胜,容清源也不恼,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举起酒杯,在众权臣间谈笑风生,不卑不亢,倒是比兴奋难耐的另两人更为惹眼。 “这就是今年的探花郎啊,果真是少年英才。”一直把持着话题的梁英主动将目光移向容清源,目光阴冷,来者不善。“你倒是同你父亲像得很,初生牛犊不怕虎,看着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梁相谬赞。”容清源知道容孟素来与梁相党泾渭分明,也没将梁英的客气话当真。 果然,一旁的梁相一党的官员讽笑道。“虽然探花郎小有才名,哪能比得上飞羽才华横溢?” “对啊……梁相,飞羽可真是不辱门楣啊……”众人言语间将梁飞羽捧得高过凌琚,甚至隐隐暗示梁飞羽能力高于凌琚,梁飞羽被众位官员长辈捧得脸色泛红,他饮了口酒,神色飘飘然。 梁英自谦了几句,又将自己的嫡子不着痕迹地数落几句,明贬暗褒,容清源听得无趣,他自斟自酌,游离于互相吹捧的官员圈,颇有些逍遥态。 待得酒宴酣畅,觥筹交错,霍祖恒这才施施然夸了夸这届新科三甲。“三位贤才今后定要为我金鹜效力,为我国之栋梁!——” “陛下圣明!” “状元凌琚,赐封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梁飞羽,赐封七品翰林院编修。”顿了顿,霍祖恒这才缓缓道。“容清源,赐封从九品翰林院侍诏。” 原本探花与榜眼都应当获封七品翰林院官职,然而容清源作为探花郎却陡降为九品芝麻官,侍诏郎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个誊写卷宗、档案和诏书的小喽啰,在翰林院内也是个边缘人,哪里能得话语权? “谢陛下恩典!——”尽管心中惊异,容清源依旧冷静地谢恩,无论如何,能进翰林院也算是踏入了第一步。 与凌琚、梁飞羽惊喜交加、在众大臣间发展人脉不同,得到调令的容清源依旧安然地坐在原位,他不自觉地往席面末端的霍明铮看了眼,两人遥遥坐在宴席两端,之间隔着数人数酒盏。对方很敏锐地察觉了自己的目光,视线相交,容清源似乎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安抚,他遥遥一举杯,不待霍明铮反应,随即一口饮下酒水。 待到宴席散去,霍祖恒身乏离场,已成香饽饽的梁飞羽跟随梁英一同离开,众大臣四散而去。容清源谢绝拉拢他的官员,悄悄跟上孤身一人的霍明铮。 “殿下!” 整个宴席上,霍明铮没吃几口菜,没说几句话,容清源刚近身,霍明铮便眼底一黯,侧过头,发现来人是容清源,他才放松下来,任由容清源走在自己的身侧。 “堂徽,恭喜你了,我们的探花郎……新晋容侍诏大人。” 容清源难得有些羞赧。“殿下就别挖苦我了……这翰林侍诏……说得好听,还不知道是什么苦活计呢……毕竟是个九品芝麻官,只是个不入流的职位,也许这一辈子就在翰林院碌碌无为了……而且此次会试成绩逊于凌琚、梁飞羽,真是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还没说完,一只大手伸过来揉了揉容清源的脑袋,差点弄乱了容清源的发冠,他看着霍明铮垂眼望自己,不禁屏住呼吸,有些紧张。 “虽然是个小官,但是只要有能力,堂徽一定会崭露头角的。”霍明铮笑意浅浅。“你过几日就要去翰林院任职了,我们去宫外庆祝一下?” 容清源点了点头,他摸摸下巴,揶揄道。“殿下说得也对……刚好殿下您在席上格外矜持,也没怎么吃好,我们去宫外好好吃一顿,就当是庆祝今天的喜事儿了,我记着上次那家阳春面味道不错,我们再去一次?” 霍明铮“嗯”了一声,他听着身旁容清源小声说着,连说带比划,生动得很。 “吃完面,我还想去面馆附近买份烧鸡,正好带回去给爹娘补补。”容清源同样念着家中的容孟和江聆环,他细细述说。“刚好爹的药要用完了,我再抓几副药回去。” 两人走着,霍明铮凑近容清源,突然问了句,“听说堂徽这位俊俏的探花郎让整个明景城都心动不已,不少尚未婚嫁的女子都琢磨着请冰人上门拜访容孟大人呢,不过是迎状元环城一圈,便惹得如此多的爱慕,堂徽真是……” 越听越觉得荒唐,容清源像是被抓到了痛脚,他立即否认道。“是谁在殿下面前嚼舌根?真是胡说八道,大家明明是看上了我身边的梁飞羽,哪里是意属我……况且……况且……” 看着目光专注的霍明铮,对方眼底深沉,却没有丝毫旁的柔软情意,容清源一怔,有些无措乏力,又有些失望……他错开目光,不愿再看霍明铮。 “大丈夫以国为先,我暂且不会考虑那些儿女情长,殿下放心……倒是殿下,身份高贵,又深藏不露,若是有知你懂你的贵女心系殿下,怕是殿下会先行成亲呢……”说着说着,容清源喜气全无。 霍明铮沉郁的双眼微闪,他涩声道。“是吗……堂徽多虑了,我这杀伐凶戾、喜怒不辨的性子,哪有人受得了……之前不过是听沛云说的些趣闻,开玩笑罢了,堂徽倒是有趣,反应如此之大……” 听霍明铮无心成亲,容清源难得有些窃喜,随即又内心谴责,若是霍明铮未来为帝,哪能不留子嗣延续血脉?容清源自私地挣扎了会儿,犹犹豫豫道。 “殿下可要记住今日的话,大丈夫以国为先,先别沉溺于温柔乡。” 谈论了一会儿,气氛有些低沉,两人结伴去宫外吃阳春面,一路上两人心思各异,寡言少语,直至吃完了整整两碗面,在互相有心迎合下,两人之间才恢复之前的谈笑。 可总算是哄得对方无心女色,两人如是想,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容清源与霍明铮碰了碰面碗,当作酒盏碰杯,一时间感慨万千。过几日容清源即将上任侍诏,两人很快放下了一些私念杂想,不再执着于那些小情意。未来前路漫漫,也不知道这条权势钢索上,还有多少尖刺荆棘。 第30章 侍诏郎正当时 章三十 次日,晨光熹微,容清源换上官服、官帽,早早赴翰林院就职。 初到院门口,抬头便能见到翰林院院门上悬挂着的牌匾,匾上是太丨祖霍斯炎的亲笔题词,笔锋豪气,锐不可当。整个翰林院建筑群外观古朴大气,细节则透出雅致。其间各位翰林官员步履匆匆,各司其职,容清源平静地出示身份证明,随即一脚踏入翰林院。 “翰林侍诏容清源……容大人!——新任侍诏在玉仁堂集合,您请进去吧!” 容清源点了点头,他环顾一周,将手揣进袖子里,不急不缓地行走。玉仁堂在整个翰林院处于偏角,容清源到玉仁堂时,堂内已经有人等候在此。 那两人此前一直窃窃私语,一见容清源进来,两人噤了声,朝容清源打了声招呼,语意间有意抱团。 “这位可是……新科探花容清源?”说话的这位是个蓄着小胡子的男子,一身官服被他穿得有些市侩,眼睛小,尖嘴猴腮,说话的时候佝偻着背,然而目光却放肆得很,大咧咧地扫过容清源,满是算计。“我是前几日由孔目晋升为侍诏的谭瑞,容大人多多指教了。” 站在谭瑞身后的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个子,比容清源都矮了一个头,怯生生的,秀气温吞。“我……我叫周隽宝!也是新任侍诏……” 容清源有礼地点头,“周大人,谭大人。” 三人纷纷落座,气氛有些僵持,谭瑞和周隽宝坐在容清源身侧,两人似乎早已相识,交头接耳,让容清源有些融不进去,不过容清源也不强求,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双手交叠,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谭瑞的小心思比周隽宝多得多,注意到容清源与两人无形的隔阂,他望了眼容清源,主动提起话题,有意和容清源套近乎。 “容大人是明景城人士吗?” 谭瑞有意交好,抛出话梗,容清源自然也不端着,友善道。“谭大人说得不错……冒昧问一问,两位大人也是明景城的?” 谭瑞摇摇头,随即将话头移到周隽宝身上,“我是明岚城的,而这位周大人是土生土长的明景城人士。” 猛地被提到,周隽宝紧张地握住袍角,他结结巴巴,不敢直视容清源的眼睛。“是……是的……容大人……” “哈哈,大家都是同乡,又是平辈,两位若是不介意,我们不必如此客套,直呼姓名就好,是吧,隽宝,谭瑞。”周隽宝看着人不坏,有些老实得过分,容清源笑了笑,主动提到。 “容……清源你说得对,是我们见外了。” 谭瑞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有些狡猾的样子,几人谈了下明景城的风土人情,谭瑞又提议带些明岚城的小吃食小玩意儿给两人,一时间气氛和乐融融,三人之间熟络了不少,过了会儿,谭瑞道。 “清源可知道此次有几位侍诏新上任?” 容清源摇摇头,一无所知。“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第四人来,想必此次只有我们三人吧。” “不,不是的!还有一个人的……”周隽宝摆着手,有些着急。“我们此次的主管大人冯大人的侄子……也会来。” 没想到周隽宝消息如此灵通,容清源有些惊讶,不禁心中打量起周隽宝的身份,这两人看着其貌不扬,是扔在人烟里也注意不到的小人物,容清源神色一凛,不禁对他们多了一分重视。 感受到容清源的情绪,谭瑞笑道。“清源你是不知道!……隽宝是翰林学士周大人的独子,他说的消息肯定没错。对了,隽宝,关于这位冯大人,你还有什么消息吗?我们三人可以投其所好,也许能讨得主管冯大人的喜欢,之后也能顺遂些……”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带着些许刻薄,打断了三人的交谈。 “想知道我的消息,亲自来问我不就好了?——” 脚步声愈近,谭瑞吓得马上站起来,抬头便看见玉仁堂门口站着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那人身边围着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中年人扫视了一圈堂内,目光挑剔。 “冯大人!——” 这位冯琨大人是玉仁堂的主管,管理着容清源三人在内的侍诏与其他侍书,他身边乖巧站着的是冯琨的侄子冯溪,看着听话懂事,惟命是从的模样。 谭瑞吓了一跳,他那撇小胡子抖呀抖的,“冯大人,下官惶恐。” 眼见着周隽宝站都站不稳,容清源顺势扶了一下对方,周隽宝不禁感激地朝他点头。 没想到周大学士的独子与他一点也不像,不过稍稍施以援手能获得对方的好感,也算是意外之喜,容清源心中打量着,不动声色地站在后面。 “谭瑞,周隽宝,容清源。” 冯琨拿出一本名册,按照三人样貌核对,一一在姓名后用朱笔打上勾。 “我是你们几人的主管大人,冯琨,这是冯溪,也是优秀的士子,侍诏郎之一。”冯琨介绍了下身边的冯溪,然而对方只是一心一意跟着这位叔叔,并不与容清源等人为伍。 三人面面相觑,谭瑞二人心有决断,隐隐有向容清源靠拢的趋势。 “侍诏郎,顾名思义便是誊写诏书、档案、史册等,专心居于玉仁堂中,认认真真撰写,不出差错,这是你们最主要的任务。这玉仁堂包括你们一共有八名侍诏,四名侍书,平日里处理誊写公务便在此处,玉仁堂内设有办公处所,侍诏每四人一间,你们三人会跟一位老侍诏学习,一定要听他的话,切勿闹事。” 冯琨眼皮微塌,“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到最里间儿来找我,但别动些歪心思,我冯琨此人,端的是光明磊落,看不得你们蝇营狗苟,也不会给你们方便,做得好就是做得好,做得不好……这翰林院怕是容不下你们……” 谭瑞撇了撇嘴,要是光明磊落,怎么还会把自己那个没有功名的侄子塞进来!这……还不如容清源呢,毕竟是个探花郎,总会有擢升的机会。 容清源任由谭瑞窥探,他敏锐地发现冯琨看他的眼神并不友好,甚至隐隐嫌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此人,容清源眼神一凛。 冯琨敲打的眼神扫过不安分的谭瑞和平静如初的容清源,倒是没怎么再吓周隽宝,似乎也是知道周隽宝的底细,不敢直接得罪周大学士,饶是如此,周隽宝还是整个人倚在容清源手臂上,像只缩着脑袋的鹌鹑。 “最后,务必要提的是,我们这玉仁堂有三不准。” 冯琨避开冯溪的手,他主动走到容清源面前,眼底深沉,似乎将容清源记上了号,明明企图讨好他的是谭瑞,有背景的是周隽宝,可冯琨偏偏无视了两人,那股子恶意直冲冲地朝容清源袭来。 “不准碰紧急诏书,不准问金鹜机密,不准顶撞上级前辈。” “现在,你们可以进去了——” 第31章 何为先来后到 章三十一 听了冯琨的话,三人并不多言,径直朝冯琨指着的小房间走去。刚进小房间,里面空无一人,静得很,从门口到里间儿摆着四张桌子,有一张桌子肯定是属于那位侍诏前辈的。三人有意避开靠近房间最里面那张摆放着书册笔墨的桌子,选择落坐在临近的位置。 甫一进去,周隽宝难得灵活地率先抢了门边的位子,见容清源二人看过来,他腼腆地低着头。“我……我就坐这儿好了。” “周隽宝你小子看着闷声不响,这时候倒是焉儿坏!!心里知道往好地方坐,装着一副胆子小,面上纯的模样……哎?——容清源,你怎么……好啊,你们两个人是合起伙来欺负我啊!” 在谭瑞抱怨时,容清源就势坐在周隽宝旁边,待到对方发现,远离侍诏前辈的两个桌子已经被占据,谭瑞气得小胡子吹起来,那张奸猾的小人脸上满是被反算计的震惊。 容清源学着周隽宝一样“缩了缩”脑袋,耸耸肩。“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坐了。” “瑞……瑞哥,你挨着前辈近,更能讨他喜欢……他就会……给你轻松的活计,我……我爹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和清源……把好地方给你了……瑞哥别气……”周隽宝将脑袋探出来,小声说。 “我真是想揍你小子!”谭瑞虚晃手臂,吓得周隽宝瑟瑟发抖,容清源看着不禁觉得好笑。 他有些感慨。“你们俩看着倒是关系挺好。” 也许是三人抱团的心理,周隽宝挺团结容清源,他怯怯地说:“我和瑞哥以前都做过翰林孔目,那时候瑞哥对我特别好……” 容清源笑了笑,想必是谭瑞知道了周隽宝的身份,对他“特别好”。不过周隽宝此人,虽然怯懦,但是也算有颗剔透心,心里门儿清;而谭瑞虽然虚荣,趋炎附势,但是为人也有些义胆,并没有生起投诚冯琨等人的念头,反而跟着自己和周隽宝。 “那能一起再做侍诏,也算是缘分。”容清源感叹。 周隽宝倒是没遮遮掩掩:“啊……我能提拔成侍诏,多亏了我爹呢……我和我爹说了瑞哥,说瑞哥是个好人,那时候我爹给我说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好了!周隽宝,位子让给你,你别叨叨了。”谭瑞自然知道自己晋升和周大学士有关,但也经不住这么直接点出来,他涨红了脸坐回座位,只得担负起靠近这位即将到来的不知根底的侍诏前辈。 三人坐在小房间里,整整一盏茶的功夫都没人进来,侍诏前辈也不见踪影,他们也不好随意乱动屋子里的东西,一时间有些无所事事。对此,心中有主意的容清源径自提笔在干净的宣纸上练习书法,旁边的周隽宝惊叹道。 “真好看。”感觉容清源的目光移过来,周隽宝又一缩,轻声说:“清源你真厉害!” “要是真厉害啊,就不该用这里的宣纸,这里的墨汁儿……要是那位前辈突然进来,那我们可就受了无妄之灾……”谭瑞扫兴地插话。 周隽宝直觉觉得谭瑞说的话不错,毕竟从冯琨的态度看来,整个玉仁堂并不是很欢迎他们三人,尤其以容清源为最,冯琨看他的模样带着令人浑身不自在的不屑,他有些慌张,但见容清源一脸冷静,又缓了缓。“那怎么办啊……” 知道谭瑞和周隽宝是好意,容清源一脸淡定地将写了字的宣纸折起来,放进胸前的衣襟。 “还可以这样啊……”看着桌上那一叠宣纸,少了一张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一旁的谭瑞更是悻悻。 容清源对两人印象不错,他拍了拍周隽宝的头。“以静制动,不要太大惊小怪了。” “大惊小怪”的谭瑞那张尖刻脸扭曲了一下,他张望了一眼,门外依旧没有人,冯琨和冯溪也进了另外的房间,不知所踪,想到冯琨,谭瑞难得失态,小声埋怨。 “先不提我们现在干什么,光是这位冯大人就真是‘名不虚传’了,看上去不好接近,霸道独断,刚刚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冯大人安排的前辈怕也是拦路虎、阻水石!我们这今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听得这番暗地腹诽的话,周隽宝吓得站起身在门边张望,见无人逗留才松了口气,坐了回来,苦口婆心。“瑞哥……你省省吧……这里人多耳杂,要是被哪位贵人听到了……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谭瑞刚刚的话出口不过心,闻言也怂了,讷讷地待着,他渐渐安静下来,手指交缠,有些焦躁的样子。 眼见着二人一派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模样,容清源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谭瑞、隽宝,你们俩如果实在担心,我们就先清理一下屋子,这总归是中规中矩,不落错处。” 周隽宝二人觉得说着有理,附和地起身清理房屋,三人简单取用麻布拂尽尘土,各自在一角清理,一时间屋子里格外安静。姗姗来迟的侍诏郎前辈石泉进屋时便是见得这番景象,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三个后辈倒是勤快得很,安分守己,看上去也不讨厌。 石泉抿嘴笑了笑,虽然为人不令人讨厌,但是上面规定了要给这几人苦头吃,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运气不好了。 咳嗽一声,石泉敲了敲门,笑道。 “三位来得挺早。” 容清源转过身,门口倚着一位穿着官服的青年男子,目光炯炯,神清目朗。男子官帽下垂着两条青绿色的发带,看着温和守礼,有点像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其身份看来是冯琨所说的侍诏前辈……容清源朝石泉微微躬身,他目光微动,露出三分笑意。 “见过大人——” 容清源一停下动作,身边的周隽宝和谭瑞也跟着行礼,一向有前科的谭瑞下意识就端出一副讨好谄媚的姿态,在注视到石泉眼底的疏离与不屑后,谭瑞才微微收敛,目不斜视,那张虚荣的小人样貌有些挫败。 “难怪冯大人说,此次的新人卧虎藏龙,能力不凡,倒是几个有心思的。”石泉扫了一眼三人手中擦桌子的麻布,周隽宝有些胆怯,手一抖,麻布直接掉在地上,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连忙勾下身子去捡,见此,石泉笑了。 “大家不用紧张,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我是谁……我是此前在这间屋子处理事务的侍诏,石泉,今后将和你们一起共事,传达上级及冯大人的指令……你们便是容清源、谭瑞和周隽宝吧。刚刚冯大人特地叫我去了一趟,说是一定要好好培养你们,见到你们之后,我心里倒是有些明白这特殊‘眷顾’的原由了。” 石泉话语间颇有些褒赞三人,与一心喜悦的周隽宝不同,容清源和谭瑞都有些不安,尤以容清源为甚,总觉得石泉话里有话,绵里藏针。 石泉夸完,就开始敲打三人。“翰林院玉仁堂不比其他地方,一定要心细,若是寻得到一个错处,怕是会惹来杀身之祸,故,定要谨遵陛下旨意,准确传达。当然,你们三位也许在侍诏位子上待不了多久,你们都是有大出息的人,说不定哪日飞黄腾达,我石泉还得仰仗你们。” “石大人客气。” 四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纷纷落座,谭瑞就坐在石泉的旁边,他有些紧张,研墨的手指都有些发颤。 “今日你们不用誊写诏书,先熟悉档案文书。”石泉看了一眼身旁的谭瑞,随即一越而过,目光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中间的容清源,在容清源回望时,石泉错开目光,他微笑着指了指屋子里满架子的书籍和文书。 “这间屋子有一部分档案,另一部分全放在另一间屋子,你们要整理的是自太丨祖犹在的延禧一年起,到如今陛下在位的景元五年的档案。” 手指一一划过博古架上的档案,有些甚至纸张薄脆,泛黄泛软,容清源三人认真听着,一边会意地点头,在石泉说完后,容清源主动来到博古架前,他取下两本年鉴,蹙起了眉头。 “石大人,这册子似乎时间混乱了。” 石泉一拍手,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也不意外容清源的发现。“不错,容清源,这些档案久日未整理,时间顺序错乱,还须得你们花些心力。你们三人一定会迎难而上的吧?” “那是自然……”谭瑞腆着脸说,一旁的周隽宝跟着翻了翻册子,他放松了气力,生怕弄坏了书页,看着看着,周隽宝有些不解地低声喃喃。 “……可……可是,石大人……为什么太丨祖年间的档案也要整理呀……”翰林院这不是还有御史等人,哪里轮得到他们三个小角色做这些工作,周隽宝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害怕地放回册子,有些不自在地躲在容清源身后,懊悔自己多话! 石泉倒是没生气,“能者多劳,不是吗?我一会儿还得帮冯大人办事,你们好好待在这里整理,一定要小心侍弄,可别弄错弄坏了。中午可以用膳后再整理,劳逸结合,我可当不起苦了你们的话头。” 说罢,他望了一眼容清源,伸手摆弄了下垂于两肩的发带,看上去彬彬有礼。 “石大人说的是,清源三人定会用心完成。” 看出石泉有为难他们的意思,但他师出有名,虽布置了些体力活,也不算太过分,容清源只得按捺住心中的不平,三人老实受着,将最顶层的书册搬下来。石泉就坐在桌子旁看着他们整理档案,一时间显得有些清闲,他起身倒了一杯茶水,抿了几口,就势在桌上画起了墨竹图。 真是闲情逸致。 墨竹凛然不屈,石泉在右上角题了行小诗,又掏出随身的印鉴,盖上了章子。再颔首,容清源三人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翻阅每本档案的扉页,心细的容清源负责记年份,谭瑞负责翻书页,而有些莽莽撞撞的周隽宝负责将一堆档案搬下来。 确认容清源三人认认真真做事,并且为此煞费苦心,石泉满意地笑了笑,看着三人的背影,将墨竹图收好,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屋子。 尽管石泉有心轻声离开,但容清源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离去,没有石泉如狼似虎地盯着,三人不禁轻松了不少,周隽宝的腰也挺直了些,他哼哧哼哧地搬了一堆档案下来,累得气喘吁吁。 谭瑞翻得手脚酸软,他有些泄气,“清源,这样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看隽宝说得不错,这些事似乎与侍诏沾得上边儿,但不是我们必做的事情啊……看来果然如冯大人说的,这位前辈就是专门来指教我们规矩的,让我们知道啊,入了翰林,当了侍诏,只不过是从不入流中脱离出来,也不过是万千高梯的一小步,不得得意忘形,翻了天去。” “我瞧着你有心与上头的人搞好关系,怎么这时候倒口无遮拦了。”容清源摇摇头,有些无奈。 谭瑞确实势利眼,而且外貌看着就是个尖酸小人,一点也没有风流书生的俊逸,反而一股子猥琐气息,他抱怨道。“……这位石大人和冯大人一样,打心眼儿里看不上我们,我又不是家财万贯,只是跟着溜须拍马,言语上的吹捧无关紧要,更惹得两位厌烦,还是隽宝好啊,容易满足,讨人喜欢。” 一旁的周隽宝眨眨眼,没听出谭瑞的调侃。 见此,他哈哈大笑。 容清源没管两人斗嘴,他将桌上的一叠宣纸拿来,并将其中一张反复折叠,弄成长纸条的模样,一手拿毛笔,一手稳住纸张。容清源默写出延禧一年到景元五年的年份,各种大事件的时间,周隽宝二人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我们就按照这样的分类,将档案分好。”容清源将三人的桌子拼凑在一起,合成一张大桌子,他们没动石泉的桌子,有意避讳。 谭瑞会意地将纸条分别放在桌子各个部分,三人分头行动,将档案按时间归类,这样效率提高了不少,到了午时,档案已经被整理得差不多。 “我们先去吃饭吧,清源,隽宝……我们需要等石大人吗?” 眼见着任务完成的势头不错,谭瑞心情明朗,吆喝着容清源和周隽宝去用膳,但是出于善意,还是犹豫着要不要待在屋子里等久而不归的石泉。 “不……不用了吧,石大人好像有事去找冯大人了,他肯定会和冯大人一起去的……” 揉了把周隽宝的脑袋,两人乖乖地跟着容清源,将屋子关上,去犒劳一下饿了大半天的肚子。 ———— “石大人,叔叔有事找你。” 从房间里刚出来,石泉便停住了脚步,抬头一看,一脸不随大流、清丽脱俗的冯溪正远远地等着,他板着脸,出言喊住了石泉。 “原来是小冯大人。”石泉面上对冯溪客气,实际不以为然,见对方掩不住的傲气凛然,不禁有些好笑,随即心中更是漠然。 不过是个靠着冯琨作威作福的小子,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若是出了这玉仁堂,偌大的翰林院中,一个小小的侍诏,甚至说冯琨这个小小的官员,又能说得上什么?!笑话! 不过石泉面上不显,他施施然跟在冯溪身后,一路上甚至和颜悦色地与冯溪搭话,他几句不着痕迹的夸奖让冯溪很是高兴,冯溪心底也埋着股气,不喜别人老是将自己的能力归功于叔父,然而石泉言语间都是对自己的赞叹,鲜少提到冯琨,不禁让冯溪有些飘飘然,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子,被石泉这个大前辈哄得找不着北。 “小冯大人少年英杰,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还在苦苦究于诗书,不得翰林而入啊。”冯溪只顾着笑,却没注意笑面虎石泉与他也差不了几岁,那些恭维虚假得很,很容易便发现。石泉客套了几句,随即旁敲侧击。“刚刚冯大人不是已经嘱咐了我事宜吗?怎么又……” 冯溪嘴牢靠,一遇上这事儿便岔过话题,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冯溪暗示道。“叔叔找你就是有要事要说,反正不是什么坏事,是大机遇。” 连冯溪这个目高于顶的家伙都口口声声说着“大机遇”,石泉点点头,脸色晦暗不明。 很快到了冯琨的屋子,冯溪神色一凛,正色地敲敲门,听见里面冯琨的声音,这才冲石泉说。“叔叔叫你,还不快进去。” 石泉被冯溪说得隐隐不悦,可他没有动怒,反而笑容愈大,缓缓推开门,石泉一进门便将冯溪关在外面,不管不顾对方怒气冲冲的表情。 “冯大人!” 冯琨正在检查一份明黄绸布写的诏书,抬头时面目严肃,石泉笑容微收,他做了个揖。 “石泉,来了。”冯琨复而低头看诏书,他字斟句酌,看上去十分严谨,不负他自己的严令。“坐。” 石泉有些不自在地坐在冯琨对面。 “刚刚那三人表现的如何?”许久,冯琨合上诏书,挑眉道。“据我所知,那三人来势汹汹,心大得很。” “冯大人说得不错。”石泉垂着眼。“我觉着那三人挺有趣的,刚进去的时候他们主动在清理屋子,也很听话,不随便碰博古架上的文书档案,也不随意使用桌上的物品,总之,心思挺细。一开始听了您的话,我想一进去斥责他们无所事事,白拿翰林院俸禄,没想到他们倒来了这么一手。” “哦?那你就轻易的放过他们了?” 冯琨双手交叠,他说话不紧不慢,带有中年人的稳重。 “冯大人百般耳提面命,石泉又怎么会忘。”石泉笑了笑。“我正着令他们整理这些年来的档案呢,那可是个大工程,即使做完了,也肯定是疲惫不已。想必能让他们正视自己在翰林院的地位,在玉仁堂的地位,无论是多么光鲜的探花郎,多么有前途的监生,到了冯大人手下,到了我石泉手下,是龙也得盘着!——” 冯琨有些满意。“石泉有心了。尽管好好照顾容清源三人,那周隽宝可以放上一放,他爹是个护短的,要是知道我们欺负他宝贝疙瘩,怕是惹来无妄事端。” “冯大人所言甚是,不过,照下官看来,我觉着周隽宝和谭瑞二人不足为虑,那两人似乎都听着容清源的话,若是大人真有心像辖制三人,只需盯着容清源便好。” 闻言,冯琨仔仔细细地望了一眼石泉,对方言语真挚,似乎竭尽心力。 “是啊,这三人的祸首便是容清源,其余两人只是运气不好,和他一起进来了。” 看来冯琨确实一心打击容清源,虽然摸不出此间真相,但石泉还是应声。 “冯大人,我一定牢牢看着容清源,不让他有什么异动。” 冯琨笑了笑,有些讥讽。“石泉,你可别风声鹤唳,这容清源不过是个侍诏,又能有什么异动,说来可笑了。” “冯大人,我……” “石泉啊,你是不是心底想着,我冯琨果然是个容不得人的老不死,现在还须得巴着我,从中顺些机会,但等到自己飞黄腾达的那天,再也不用看我的脸色了……” 石泉有些惶然,“怎么可能!……冯大人言重了。” “我的确有心对付容清源,不想让他在玉仁堂过得太顺遂。”冯琨起身,拍了拍石泉的肩膀。“他不过是个新人,是个尚未崭露头角的家伙,还未亮出爪牙,这种尚未长成的猛虎,不结善缘,反而百般刁难,是不是令人费解?” 石泉讷讷,他抓了抓手中的发带,小声:“冯大人自有想法,下官不好妄加猜测。” “你可知道这位容清源除了是新科探花,除了是翰林侍诏,还是什么身份吗?” 石泉试探地问。“若不是有什么显赫家世?” 冯琨摇了摇头。 “他是宁瑞王霍明铮的人。” 石泉猛地抬头。 冯琨一字一句,“这就是他最大的错处。” “冯大人……” “优秀也好,聪慧也好,宁瑞王的人不能入翰林顶端。石泉,你需要压住他的光芒,让明珠蒙尘。”冯琨此刻丝毫不掩饰。“想必你知道,太子于我有提拔之恩,我冯琨从一字不识到玉仁堂一言堂,这其中机遇都是太子给的,而石泉,你也可以有这般机遇。” “太子曾经对你有印象,你是前几年的新科榜眼,若是得了大机缘,想必扶摇直上,必然成大器。你已经做了三年的侍诏了,难道还想继续做下去吗?” 石泉一怔。“冯大人,我……可是……” “宁瑞王凶狠残忍不得人心,而太子心慈聪慧,又得陛下欢喜,石泉孰是孰非,哪一条路是康庄大道,我想你一定清楚。” 冯琨坐回原位,他重新翻开诏书,“太子总有一日登上大宝,我们这些有功之人都会记在太子心中,石泉,不过是处理一个小小的容清源,也不是要了他的命,只不过是使使绊子,让他接触不到机要,让他做宁瑞王最废的一只臂膀。” “而你将会因此得到更多机会不好吗?” “冯大人说得极是。我定会磋磨三人,更是让那容清源在玉仁堂出不了头,让他尝尝,新人就该有新人的样子……”石泉咬牙,一狠心应了下来。他不了解太子和宁瑞王,但就宁瑞王往日的风声看来,是个难以攀附的对象,甚至喜怒不定,可能一着不慎,反被其所伤。照冯琨所言,投靠太子是骑虎难下,而太子透过冯琨口中的承诺更是虚无缥缈。 但是有总胜于无。 石泉不认为自己实力不够,甚至那位自视甚高的冯溪,比起满腹才华可能都稍逊他一筹,石泉差的是机遇,是公平,如今冯琨抛出橄榄枝,他又怎么会傻傻拒绝? “到时候,希望冯大人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 冯琨一笑。“自然。” 眼见着到了午时,冯琨一摆手,两人一同出去,正撞上门口百无聊赖的冯溪,三人一同去用膳,石泉混在两位冯姓大人之中,也不拘谨,走路带风。 石泉与冯琨密谈后,冯溪总觉得自己与两人之间多了些隔阂,但叔侄关系比不上父子直系,冯琨虽然看重他,提拔他,也不是事事都想着他,想必冯琨也知道冯溪的斤两,不过在力所能及之处帮一把罢了。 三人是玉仁堂的高层,用膳时引来了众人的目光,石泉看见了不远处一起吃饭的容清源三人,他朝三人招招手,状似无意地问。“容清源,你们也来吃饭了啊……档案整理完了?” 容清源咽下口中的饭菜,他拍拍埋头啃鸡腿的周隽宝,对方吓得一颤,鸡腿掉进饭钵里,油糊了满脸,谭瑞嫌弃地拿出手帕递给周隽宝,三人这才坐到石泉附近。 “冯大人,石大人。” 容清源没有跟冯溪打招呼,对方不过是与自己一样的新人,没必要如此高看,这也令冯溪有些不悦,眼刀狠狠剐过。 “石大人,我们已经将档案整理了过半,想必再过几个时辰就能完成了。” 谭瑞附和道。“本来想等您一起吃,但是见您去找冯大人了,只好先来用膳,好早早回去继续整理。” 石泉笑着,似乎很“满意”。“你们可真是不错啊。有这等心意,下次我们一起用膳吧。” 谭瑞脸色暗了暗,赔笑道。“那敢情好。” 心底却是极其后悔,这石泉心思叵测,肯定让大家吃饭也不得安生。 冯溪冷笑一声。“要是我肯定是不将事情做完,没那个脸出来用膳!——” “你……你这话,石大人说了,我们可以到点了吃饭再做的!”周隽宝直冲冲地说。 容清源抓住周隽宝的手,轻微摇了摇头,对方不甘地停下,心知冯家人小心眼,惹了一个,就等于捅了冯琨的马蜂窝,只得闭上嘴。 “没有想到你们这么能力出众啊。”石泉摸了摸下巴,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三人与冯溪的交锋。“既然你们过几个时辰就能完成,看外面天色正好,干脆将所有档案文书拿出去晒晒太阳吧。” 容清源脸色一变。 “石大人,这……不少年份长的档案比较脆弱,难以保存。晒它们是不是……不太合适。” 石泉目光一凛。 “不合适吗?我瞧着挺合适的,你们不是要做完了吗?等会儿无所事事也不好吧,干脆找点事,从头再做一遍吧。” 第32章 卧榻不容酣睡(1) 章三十二 “真是……欺人太甚!” 用膳后,容清源三人早早地赶回玉仁堂,一路上,谭瑞愤愤不平、怨声载道,就连一向胆小慎言的周隽宝也附和着指责,敞开手脚比划着,颇有些不满。 “我就说这石泉怎么跟冯琨大人一同去用膳呢,原来是一丘之貉!——而且去了那么久也没回来,肯定是私下里筹谋什么坏心眼儿!……那冯琨大人本就不喜我们三人,给我们穿小鞋,如今得了石泉这个笑面虎走狗,想必我们今后的日子……肯定糟糕透了!” 谭瑞忿忿道,活脱脱一副尖利小人、背后逞奸的模样。 “……又……又要晒档案册……那么多本……而且还没吃饱……” 由于石泉临时布置了新任务,容清源三人根本没好好用饭便回来了。尤其是周隽宝——特意选的三个鸡腿还有半个没有吃完,嫩肉连着骨头!扔下饭盒前,周隽宝心疼得都快流泪了,那副惨模样让容清源看不下去,只好将自己领的一个窝头掰开,夹了几片肉脯包着,给周隽宝带在路上吃。 “石泉真是个大坏人!冯大人也是!……我们才刚来玉仁堂,怎么能这么磋磨我们……我……我问过爹,问过前辈……没人说侍诏是干这些杂事儿的啊……” 周隽宝一边抽噎,一边啃窝头,那点肉香味儿连嘴边儿的油星子都不如!此时听到谭瑞私下里说冯琨和石泉的坏话,尽管还是缩头缩脑的样子,他依旧大着胆子、感同身受地骂了几句,想到又吃不饱,可能又要很晚才能离开翰林院,周隽宝哇得一声,拽住容清源的袖子哭了起来,让走在前边的容清源一个趔趄。 “爹,爹说做官不愁吃穿,都是骗人!……清源……瑞哥……我……我不想晒文册啊……” 容清源被这两人吵得脑袋疼,他瞪了瞪眼,勉强威吓住哭个不停的周隽宝,然而一旁的谭瑞却火上浇油:“周大人!周少爷!周侍诏!你不想晒文册啊,朝我们哭可没用,去向周大学士哭上一哭,兴许那冯大人就网开一面了。哼!你没瞧冯琨身边的冯溪吗?不过是个远方侄亲,还不是亲生儿子呢……整日过得那般快活!——冯溪那个家伙,明明同我们一样是个普普通通、毫无权利的侍诏,同阶位的清源不给他行礼,他还甩脸子。” “可是……”周隽宝慌张地看向容清源,他觉得做孔目的时候,谭瑞对他好,两人如今做了侍诏,又遇上了容清源对他不错,周隽宝心里觉着自己该给三人讨个公道。 可他爹周大学士不喜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一心醉于学问之中,扪心拷问学问至高之道。出于对独子的疼爱,周大学士做得最自私的行为,也不过是将他才疏学浅的孩子塞至翰林院做个无关紧要的孔目,次次插手也不过是希望儿子过得更好,甚至爱屋及乌,帮了谭瑞一把。周隽宝想在翰林里做个闲职轻而易举,但若是真要触及翰林顶端,怕还是得靠自己。 这次,石泉的做法虽然不厚道却没有大差错,他安排的事宜也能和侍诏郎的职责沾上边儿,即使周隽宝真的去和周大学士告了状,也不过是徒让对方为难。 “行了,谭瑞,周大学士是中立清流派,惹上这些事无疑是多了污点,隽宝也是一时意气的话,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我们不如留些气力去搬档案。”容清源摇摇头,他率先走向前去,谭瑞二人只好加快步伐更上来。“况且,若是真有这么多怨气,刚刚怎么不当着石泉的面把鸡腿扔到他脸上?” 谭瑞悻悻,他和周隽宝相识那么久,也知道对方容易怂恿、善良、耳根子软,也不是真想让周隽宝为难,就是逞下口舌之快!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地攀交情、走关系失败的怨气……这番被容清源一针见血地指出,谭瑞涎着脸跟在后头,小声说。 “我这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嘿,那可是玉仁堂独当一面的大人,要是真撕破脸了,我怕是当场摘下这官帽也难脱其罪啊……刚刚我确实让隽宝不自在了,我……我不说了还不成吗?……不过,清源,难道你就忍得下这口气?” 容清源面无表情地看了谭瑞一眼,看上去有些严肃,谭瑞右手旁的周隽宝直接被吓得打了一个嗝儿。 “这不是忍气吞声,而是卧薪尝胆。石泉确实百般针对我们,气?谁不气?但是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诏,就得先受着这番气,等有朝一日能凌驾于那几人之上才能排解掉这份脾气。就算是位高权重如梁相,若是陛下一怒,也得受着气!即使身份尊贵如太子,陛下若是不满,也得受着气!即使是作为金鹜之主的陛下,若是四方国皆兵刃相向、不给面子,也得受着气!——” “容……容大哥!嗝……清源……你你你……别说了……”周隽宝被对方的话吓得不停地打嗝,就连一开始有些小心思的谭瑞都被容清源的话一慑。 “谭瑞,隽宝,石泉不过是冯琨的棋子,而冯琨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你们之所以被格外针对,想必还同我有几分关系,我容清源只好先在这儿向你们陪个罪。待得我们三人一同度过难关……” 周隽宝大声:“对!——我们一起渡难关……赔……赔什么罪,清源,我们都听你的。” 总觉得容清源知道些什么内丨幕,谭瑞也跟着应和,他同一根筋的周隽宝不同,心里弯弯绕绕,百般思虑着容清源的话,推断冯琨与容清源肯定是各为其主,如今是主子有仇,手下遭殃,而他们这些炮灰,是遭殃中的遭殃!但是总觉得容清源此人比冯琨厚道,而且行事有章法,可信任,谭瑞生出几分富贵险中求的心思。 “隽宝说得没错,容清源,我们都听你的,等你带着我们一起不受这鸟气,照我看啊,就算没有清源你的缘故,这石泉和冯琨啊,还是会看我们不顺眼,我们这两方人,本就泾渭分明,如今有了你,还算有了主心骨。哈哈……到时候若是清源你飞黄腾达,我谭瑞也不必腆着脸去吹捧他们,还能金银环绕,好不快活!” 容清源笑了笑,他与两人握了握手,同时不禁深深两人望了一眼。这两人如今还是眼界较浅,又没有上进心,但不算不可教也。打着将二人培养成霍明铮麾下黑马的心思,容清源肃了肃声。 “既然你们说听我的,那就先将之前没做完的整理完成。”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行路,等到了房屋内,容清源主动坐在桌边,继续书写着详细年份。目测之下,他将每年的档案数目记下,力求不出差错。 途中,石泉逍逍遥遥地走进来观望了下进程,他在博古架前站了会儿,见容清源三人有意无视他,也不恼,径直离开,潇潇洒洒。 而谭瑞和周隽宝继续将档案搬下来,又按照正确顺序排列好,一直弄了一个半时辰,这剩余的档案才慢慢整理好。 此时,三人已经累得喘不过气,容清源勉力起身给每人倒了一杯茶水,饮尽杯中茶水,这才缓过神来,伸展了下手脚。 “我看啊,都这个时辰了……外边儿日头大,这般灼烈的太阳恐怕会晒伤档案,而且将这么多的档案搬出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损坏……” 有些文书档案纸张都泛黄发软了,要是暴晒,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 虽然心中存疑,但容清源三人还是搬了两张木桌出了堂内,堪堪摆在屋檐下,又能照到阳光,又不算灼热,周隽宝按照顺序将档案一摞一摞搬出来,容清源用废宣纸将每摞档案隔开,谭瑞将其中几本翻开,小心翼翼地晒了晒,又合上书页,换上下一本。 “瑞哥,你小心些,别那么大力气。” 周隽宝撩起袖子来帮忙,容清源安静地站在原地,他专注地将晒好的档案按顺序放回去,再递给谭瑞新的档案文册。容清源凝神整理着,日光照得眼睛有些发懵,容清源虚眯着眼,小心地将档案册归类,伸手用衣袖挡住阳光。 “哎……”谭瑞叹了口气,他胳臂疼,颈部也疼,机械地翻动书页令他手指发颤,见一边的容清源也是一副不堪强光所扰的样子,谭瑞愤懑道。 “我们三人,说得好听是侍诏,偏偏连见到诏书的机会都没有,也不是做誊抄诏书的活计,反而在这里做苦力,你看看,刚刚我们在屋子里的时候石泉还来看,但是一到玉仁堂外边儿,大太阳下面——这狡猾的石泉就失了踪影,根本不出现!……” “得了吧……瑞哥,快……快晒……少说话,小心被其他人听见了。” 容清源挑眉,他接过周隽宝手里的档案。“谭瑞,多说多错,隔墙有耳,这次隽宝可比你稳重。” 被两人责备,谭瑞蹙眉:“明白了……我们继续晒文册,我总觉得肩膀酸得很,隽宝你给我捶捶?” 周隽宝缩着脑袋,用力按了按谭瑞的肩膀,对方舒服地哼哼,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本档案。 这本档案正好是今上在位时期的记录,谭瑞随意地扫了一眼,突然瞳孔一缩,惊叫出声,把正捏肩膀的周隽宝吓了一跳,一把捏到了骨头。 容清源一怔,随即走到谭瑞身边,镇静道。“谭瑞,玉仁堂外,乱叫什么,怎么回事?” “容……容清源,我刚刚明明没有用力碰的……可是这本档案莫名其妙内页破损了……真的不是我干的……我记得之前整理的时候都没有坏的……” 谭瑞有些慌张,将手中的档案册递给容清源,急忙摆手。 容清源仔仔细细地看了眼这本档案,有三四页破损,但更像是被人匆忙用力撕裂,不像是一般的破损。 摩挲着纸页上不规则的裂纹,容清源冷声。 “翻!——我倒要瞧瞧这样的到底有多少本!——” 第33章 卧榻不容酣睡(2) 章三十三 容清源三人加快了动作,整摞档案中就只有连着的三个年份里有三本有所损坏。容清源将三本分开放置,草草晒了晒其他档案,也没有心思多聊天,三人快手快脚晒完全部档案,又狼狈地将档案和桌子运回房屋之中。 “竟然毁了三本……”谭瑞又气又怒,他仔细翻阅着,三本档案多是中间部分被撕毁,即使再怎么用心修补也难以恢复原状。“这……肯定不是我们三人动的,思来想去……这间屋子也只有石泉进出过……好啊,我就琢磨着石泉怎么老是进屋里转悠呢!原来是打着这个心思!……” 周隽宝下意识看向容清源,“那,那我们怎么办?现在开始重新誊抄?……这要是被人发现了……” “被人发现也好,去找冯大人解释也好,都是难逃大惩!殊途同归——周隽宝我告诉你,这摊浑水可千万别蹚,也别怂,我们还不知道石泉的后招呢……即使我们去找冯大人说清楚,你看看他是相信石泉还是相信我们?”谭瑞慌张地踱步,来来回回,晃得人晕头转向。“清源,你给我们拿个主意?” 容清源细细端详着三本毁坏的档案,虽然内页被撕破,可偏偏拼凑起来能大致复原档案内容,看来对方并不意在毁坏这几本文册,只是想引他们入圈套,让他们担上做事不力的责任罢了。他笑了笑,指尖顺着裂纹移动。“先把缺损页重新誊抄一遍,隽宝,你去找些宣纸。” 想了想,容清源补充道。“随便拿一些过来。” 摸不准容清源葫芦里卖什么药,周隽宝点点头,快步走到桌边,数了一摞宣纸,伸手搬了过来。 “清源,你不会真让我们现在抄写吧?就算誊抄了……这页新接的宣纸也很容易看出来异样的……那岂不是白费功夫?”谭瑞在一旁急得上火,见周隽宝抱着一摞宣纸颠颠儿过来,容清源又是一副秘而不宣的样子,又是好奇又是着急,心里如同被小猫儿挠了似的,浑身不自在。 “对……对啊!瑞哥说的对,这种纸看着也和档案册的不一样……我,我再去找找……”周隽宝也是焦灼得很,他紧张地盯着那些宣纸,平日里用着上好的宣纸如今看来哪哪儿都不顺眼,既不泛黄,也没有陈旧档案的感觉。 容清源将宣纸展开,按书册大小裁剪,他安抚道。“不用,就要它看着不一样。” 白费功夫、徒劳无功……这些话噎在另外两人嘴里,一时间说不出口。 谭瑞虽然家境与身份较周隽宝、容清源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但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见容清源确实不慌不忙,似乎已有应对之策,心安了些,勉力压制住自己的急躁心情,耐着性子看向正在抄写的容清源。 对方一身相同剪裁的官服,翎鸟翩飞,光风霁月。不同于石泉系着垂肩的发带,容清源规规矩矩地带着官帽,发束得一丝不苟,眉目俊朗,气质内敛。 他一手执笔,一手轻轻推开袖摆,下笔之间,字字句句,烂熟于心。 “清源真厉害……只是看了一遍就能复述下来。”周隽宝一边看容清源誊写,一边对照着撕破的页面,频频点头。 所幸损坏的纸页不多,容清源誊抄了半个时辰才堪堪完成,他搁下笔,等待宣纸上的墨迹干涸,三人凑在一块儿,周隽宝还凑近了些,闻见一股子墨香味,周隽宝反复诵读。“现在是将新誊抄的部分替换上去?” 谭瑞和周隽宝同时围在容清源身边,看了一会儿,此前一直保持安静的谭瑞诧异道。“这个……清源,我记得你的字不是这样的……” 周隽宝也凑过来看了看,附和道。“确实不一样,这手草书和清源之前写纸条用的小楷不同,我还是更喜欢之前秀美的小楷。” 一直默不作声的容清源突然抬头朝二人笑了笑,有些狡黠的样子。 “这确实不是我写的啊,这是石泉写的。” “什么?——”两人一惊,看着容清源这副指鹿为马的模样,有些缓不过神来。“这明明……” 明明是亲眼所见,可容清源看上去坦坦荡荡,任由二人打量,甚至还主动将写满字的宣纸推出,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看上去迥然不同,两人不禁目瞪口呆。 “你们看,这才是我写的,和石泉写的可不一样。” 谭瑞脑子转得快,他一拍桌子,感叹道。“容清源!你可真是有一手。对,谁说这是我们写的了?——明明这是我们完好晒完之后,石泉来检查时失手弄坏,‘心中愧疚’,主动补写的!……” “啊?”周隽宝在一边木愣愣的。“可是瑞哥,我们俩也看见……” 谭瑞猛敲了一把周隽宝的后脑勺,“周隽宝,记住,清源说的句句属实,这是石泉干的,本来也是他下的套儿,不是吗?” 看见容清源和谭瑞环抱手臂站着盯着自己,周隽宝想了半天才转过弯儿来,才发现原来是这两位准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果石泉不主动暗算他们,不主动将这事情捅到冯琨那里去,这三本异样的档案册也不会再见天日,他们三人也不会主动指证石泉弄坏档案……当然,若是石泉有心算计,这作为证据的文册怕是会狠狠让对方摔一跟头。 “原来是这样……清源!……”周隽宝放低声音,小声赞叹道。“你怎么知道石泉惯用的字体……” 容清源将三本文册整理好,捋平了皱褶,他双眼如有神,笑着说。“此前,石泉大人在屋子里监督我们整理档案时,似乎动笔画了一张墨竹图,我有幸坐在石大人附近,亲眼看着他写了一行诗文,当时就觉得这草书大气磅礴,好看得很。” 谭瑞二人显然没想到容清源虽然为人有原则,很正派,但必要时候却懂变通,不轻易吃亏。 想到这次很可能化险为夷,谭瑞和周隽宝目光中都带了些感激。 “……不过是上任第一天便这般为难,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谭瑞念叨几句,叹了口气,但也有些认命,毕竟他与容清源、周隽宝已经牢牢拴在了一条船上,周大学士是个好庇护,容清源似乎身后还站着冯琨等人的眼中钉,富贵险中求,即使他准备的几枚供奉上司的银裸子没用上,也不见得是坏事。 “谭瑞,隽宝,先坐吧,到时间后离开便是,不用太过思虑。” 说罢,容清源神色如常地将档案册放回博古架上,他步履平缓,气定神闲,一时间周隽宝和谭瑞都有所感染。 慌什么慌!容清源不是说了吗?兵来将挡! 三人照常做着分内的事,很快到了离开玉仁堂的时间,此间一直风平浪静,隐而不发。以为石泉并不想陷害他们的周隽宝松了口气,欢快地说:“看来是我们多想了……清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声含笑的声音传来。 “哈哈——周隽宝,容清源,谭瑞……你们多想了什么呢?” 周隽宝被吓一跳,他看向门口皮笑肉不笑的石泉,下意识回望容清源,有些发慌。见此,谭瑞赶忙走到周隽宝身后,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露出马脚。 “原来是石大人。” 容清源手一滞,但依旧安之若素,他镇静地回道。“刚刚完成任务后,我们三人谈天说地,各抒己见,倒是隽宝大惊小怪了。” “我倒是心里好奇你们在谈什么呢。瞧瞧,我一进来,大家脸色都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石泉言语间不依不饶,然而他话音一落,周隽宝二人面色不禁显得有些古怪。 石泉这话倒说的不错,还真是做了对不住他的事。 “如果石大人实在有兴趣,清源也不会藏私。”容清源笑了笑,他站起身,平视着石泉。“我们在说……这虎、狼之类,养不养的熟,我记着有一段时间金鹜明景城内兴起了一阵豢养凶兽的热潮,有些人用凶兽血肉来果腹,有些人纯粹偏好野味……而有些人,妄想驯服凶兽。” 石泉蹙眉。 “隽宝说我们想多了……只不过是他心怀仁念,觉得人们给凶兽食物,给他栖息之所就能获得对方的忠诚和感恩。”容清源缓缓道。“可是,凶兽自私凶残,唯利是图,哪里有心思管你是否施恩于他。所以这种凶物,别给他任何空子钻营,别给他任何仁慈与信任,除非打碎凶兽的牙齿,让他无法飘飘然,让他无法对人产生任何轻视……石大人,你说是不是?” 感觉容清源话中含沙射影,但对方神色诚恳真挚,似乎并无他意。 石泉岔过话题。“你说的有理。对了,你们已经整理好档案了吗?我吩咐的晒文册也做好了?” 容清源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他手臂一展,指向身后的博古架。“幸不辱命。” 石泉哼了声,他仔细绕着博古架走了一圈,目及之处,档案整齐罗列,似乎没有任何不妥。 “不错。不过……你们晒文册的时候没有弄坏档案内页吧?” 果然,三人心中一咯噔,石泉还是将这件事揭露了出来。 比起另外二人心有戚戚,容清源镇定地站出来说。“我们整理档案时一切如常,没什么问题。” 石泉淡笑,他走近容清源,刚好站在桌边,石泉伸手拿起桌上的砚台,在容清源说完那刻,狠狠掷了出去,声如炸雷,瞬间碎裂。 “没有问题?”石泉冷笑,“好一个没有问题……我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 “容清源,谭瑞,周隽宝!……”石泉一一望过去,声音冷肃。“你们故意损坏今上近几年的档案册,胆大妄为……” 谭瑞小声说:“石大人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这样……” “还敢狡辩?!——那我们就去冯大人那里评评理。我说句实诚话,现在承认还能从轻发落,若是到冯大人那里才证实……你们三人不仅会被罚俸禄,甚至一年之内都不会有任何晋升机会……要是损坏了最重要的档案内容,皮肉之苦也少不了!……” 容清源面无表情道。“石大人,我们的确没有损坏任何档案。” 见容清源三人死鸭子嘴硬,石泉冷哼一声,直接从博古架中抽出三本档案文册,那便是三人之前发现的撕损的文册,见到石泉如此精准地挑出,三人目光都有些微妙。 “你们跟我去见冯大人吧。” 容清源制止住身后焦急的周隽宝二人,他主动跟上了石泉,言笑晏晏。 “既然石大人有心,那便让冯大人主持公道吧。” 第34章 卧榻不容酣睡(3) 章三十四 石泉与容清源的到来在冯琨的意料之中。 刚刚与石泉交谈,对方就雷厉风行地对容清源三人施以手段,而且似乎胸有成竹……冯琨不禁对石泉高看了几分。 “原来是容清源和石泉来了。”冯琨吩咐冯溪彻底敞开木门,似乎在一开始就摆出了自己光明正大、公平正义的态度,丝毫不介意玉仁堂其他人听到消息。从冯琨和缓带笑、似有深意的表情中,容清源感受到冯琨夹带芒刺的目光,他不禁挺直了背脊,心中暗自揣度……对方似乎有让整个玉仁堂参与旁听的意图,虽然面上不偏不倚,实际上是以为石泉会一击必中、让自己跌个大跟头,冯琨才做这种虚伪的面子功夫吧。 “快到离开的时辰了,你们来是有什么事吗?” 冯琨语气平静,他径直坐回座位,冯溪站回冯琨的身边,扬着脸看向容清源二人,面上不善。 石泉似乎有些心急,一见冯琨说完,便先发制人,率先开口。 “冯大人!原本不该来打扰您,但此事可大可小,须得大人主持公道啊。” 冯琨略带深意地望了一眼容清源,见石泉深深作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冯琨点点头。“自然,作为玉仁堂的管理,我定会秉公处理。石泉,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石泉这时候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边的容清源,颇有些“大义灭亲”的意思。“冯大人,实不相瞒,我这次需要主持公道的事情还与我身旁的容清源容大人有些关系……此前您吩咐我带着容清源三人熟悉公务,下官一直谨记在心,虽然我也不过是一个资历较老的侍诏,但心里也是想着传授容清源三人一些经验之谈,希望他们能尽快投入侍诏本职之中,为玉仁堂尽一份力。”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冯琨闻言点头。而一边的容清源依旧微笑着,静静听石泉“口口声声”、“义正言辞”的一番话。 “冯大人,下官当初刚上任时,由于对档案、文书不熟悉,犯了不少小错,为了让容清源三人规避这些错误,下官有了些小心思,着令他们整理文书,又瞧着今日天气不错,想让他们顺便晒下文册。” 石泉为自己布置的任务找了个合理的由头,冯琨虽然听出了其中的为难,但无意深究。 “哦?你倒是有心。” “但是冯大人!——我没有想到容清源他们竟然……损坏了陛下近几年的档案册!”石泉忿忿道。“您是知道的,陛下最近有意责令翰林院重新编撰一部金鹜史传……每一年的大记事都是史传中不可或缺的素材……冯大人,容清源这次损坏档案册确实是犯了大忌!若是上报上去,不仅陛下不悦,连玉仁堂也会遭受牵连……原本我想着,若是容清源三人认错态度良好,玉仁堂内可以网开一面,作些罚俸禄等小惩罚,让他们重新誊抄档案,小惩大诫即可,可容清源言语间皆是推托责任的意思……” 石泉愤愤不平,他几次伸展手臂比划,“作为清正傲骨的文人,我实在不相信,这届新科探花郎是这样一个人,担不起责任,粗手粗脚……这怎么能胜任侍诏工作,又怎么能在翰林院立足。” 朝容清源冷笑一声,石泉右手摩挲一把发带,他将那三本有问题的档案册交给冯琨,显然人证物证具在。 冯琨并没有立即下结论,他素来的谨慎让他不由自主地观察着容清源的反应。房间里的容清源显得太过沉稳,就连石泉指着鼻子指责谩骂,他都是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 “容清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不待容清源回答,一旁的冯溪倒是喧宾夺主,他虽然不喜石泉,但心里知道冯琨看不惯容清源,两者取其轻,他高傲道。“叔叔,事实自然就是石泉说的那样,证据确凿,容不得诡辩呢……” 冯溪刚说完,冯琨面露不悦。“冯溪,我说了,在玉仁堂没有什么叔叔侄儿。我刚刚也是在问容清源,你怎么僭越了?” “……叔……冯大人。”冯溪讷讷。“下官惶恐。” 冯琨摆摆手,他伸手抚弄过三本档案册,起身走到容清源面前。 容清源笑看着三人狗咬狗,一嘴毛,他不慌不忙地说:“冯大人,石泉大人说得不错,的确有人将档案册损坏了,只是没想到陛下竟然有想要新编史书的念头,损坏之罪,加上违逆陛下命令,私心作祟……重重罪责加身,这个损坏档案的人……真是大逆不道啊……” “照我看来,此人不仅要惩罚,更是要严惩!——怎么能简简单单罚俸禄呢?更是要让此人尝尝皮肉之苦,让他知道这样做的厉害!一介文人竟然如此着重私欲,颠倒黑白,不顾及金鹜皇室的利益,真是令我翰林玉仁堂蒙羞!……” 石泉被容清源说得一懵,心中存疑,看向冯琨,此时冯琨也被容清源一番严惩不贷的言论一震,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容清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既然容清源你自己也这么认为……那……你,周隽宝,谭瑞三人便自己主动领罚吧!” 清了清嗓子,冯琨笑了笑,准备盖棺定论。 “等一等!——” 容清源朗声,“冯大人,我虽然严厉谴责损坏档案的人,但是那个人并不是我们三人。” “今日的档案只有你们三人触碰,不是你们是谁?我更是得到消息,称你们三人在晒书册过程中笨手笨脚,直接撕裂了内页,以至于难以修复原状,这才如此气愤……”石泉反讽道。“容清源,你还真是死鸭子嘴硬啊。” 容清源并没有搭理自导自演的石泉,他朝冯琨作揖,有理有据地说。“冯大人,刚刚石泉大人说,关于我们损坏档案册的消息,都是道听途说吧?” “明明是有人亲眼所见……” “那你说究竟是谁指证的呢?你让他亲自过来说,冯大人公正严明,自然会为他主持公道。”容清源冷声。“虽然不知道为何石大人百般刁难我们三人,以种种理由徇私,借机催使我们三人,不过,我作为新晋侍诏郎,理应尊重前辈,也没有对石大人言语不敬。” “按照石大人所言,我与隽宝、谭瑞在外毁坏了档案,可石大人来质问我们的时候,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并且十分肯定档案在我们手上没有出现任何差错……而口口声声惩罚我们的石大人却清清楚楚地挑出了这三本档案,并且没有听我们任何解释,也没有进行检查,只是不停重复着我们即将大祸临头。” 容清源一笑。“我倒想问问石大人,你是怎么知道损坏的是这三本,难道……这件事实际上是你做的?而我们三人不过是你推出来的替罪羔羊?” “你胡说些什么?!——”石泉也没心思侍弄发带了,他大声反驳。“冯大人,还请明鉴!——” 冯琨被容清源说得一愣,对方更是直视冯琨,堂堂正正,一副“饱受前辈冤枉”的模样,这不禁让冯琨心中狐疑,主动翻开了档案,一时间没发现错漏页。 “这是……石泉,这档案似乎没什么问题啊。” “怎么可能?!”石泉正准备过来翻看,却被容清源一拦。“连冯大人都说没有问题,石大人就别插手了。” “你!”石泉一惊,随即恍然。“好啊,一定是你们三人怕事情暴露,将缺损页补上了吧,冯大人,您仔细看看,中间页应当有贴合的痕迹……” 既然石泉信誓旦旦,冯琨也姑且信任他,仔细翻了翻,倒是真的找出了几张纸质不同的页码,而且那几页的字体明显不同,冯琨眉毛一挑。“倒是真的有缺补的痕迹。” 石泉朝容清源示威一笑,倒是容清源主动开口。“冯大人,即使有缺补部分,又怎么能证实是我们三人所为?这可不能听从石大人一面之词啊……” 冯琨有些骑虎难下,但他已经摆出了秉公处理的幌子,现在必须得给容清源一个公平,他想了想。“既然如此,你们把周隽宝和谭瑞叫来,你们三人分别写几个字,我自有判断。冯溪,你去——” 冯溪应声,将文房四宝摆出来,又将等候在外的周隽宝、谭瑞叫进来,那两人甫一进来还有些束手束脚,他们在老远就听到了冯琨屋子里的争执声,心中担心容清源的安全,一见容清源平静如初,心也安了大半。 “你们四人分别写一下三年前陛下颁布新令一事。”冯琨发话,容清源四人难得行为一致,拿过纸笔,径自写了起来。 无论是容清源的小楷,石泉的草书,还是谭瑞的瘦金体……冯琨喜怒不辨地看着三人书写,一时间静默不语。 冯溪收来四人的墨宝,统一交给冯琨,冯琨展开比照,突然,他用力将宣纸往桌上一扔,大怒道。“好一个偷天换日!” 石泉还来不及窃喜,冯琨突然将手边的砚台砸过来,直接磕在他的额角,砸得石泉一懵,那条心爱的青色发带染上了血渍,石泉颤着手扶着额角,感觉到汩汩的血液流进指缝中,他不可置信地说:“冯大人,你这是何意?——” 虽然冯琨事关他的前途,但对方这凶戾的手段让石泉有些失控,他感觉到一阵晕眩,显然受到重创。 冯琨冷笑:“你还有心思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故意撕损档案册,嫁祸容清源,扰乱玉仁堂,磋磨后辈,好一个石泉,你还有心思问我,寻求我的公正处理,你倒是有读书人的傲骨,不过不是清傲,而是不知所谓,妄自尊大!” 当看到石泉字迹与档案册一模一样时,冯琨便猜到对方是反中了容清源的计策,虽然有些不满,但冯琨必须弃卒保帅,才能让此事不沾染上自己与太子殿下。 “冯大人,这明明是容清源的错……”石泉喃喃,颇有些疯魔的样子,他跑到冯琨身边,这次倒是没受到容清源的阻拦,他拾起桌上那本档案册,新夹着的纸页上分明是自己的字迹,若不是石泉清晰记得自己根本没有誊写过,他差点也以为这是他自己做的。 “怎么会……”虽然的确是他撕损档案嫁祸容清源,但是石泉根本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怎么会……“一定是,一定是容清源……” 一旁的谭瑞听不下去,“石大人,你……你之前闯进来的时候也是直接指责清源,冤枉清源,如今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连冯大人都为我们做主了,石大人你却还是言辞闪烁,不停狡辩……” 周隽宝也帮腔,他一副怯懦的样子,抬脑袋望石泉,又被吓得缩回去。 “冯,冯大人……而且,石大人刚刚一人逗留在储书间,我们在整理的时候,他背对着我们……站在博古架旁……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们问问题他也没说……似乎……似乎撕下了一页书纸,我们也没在意,毕竟石大人是早就入驻屋子的前辈……” 谭瑞点头,甚至一直被动反击的容清源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应声。“不错,我的确看到石大人‘鬼鬼祟祟’进来,而且还一直盯着我们晒文册,之后进来主动泼脏水,想必肯定早就弄坏了档案,正希望我们揽下罪责呢……” “你们血口喷人!——” 容清源笑了笑,并没有回应对方的意气之言。 冯琨被捧到了公正严明的高位,一时间有些恨恨,这三人证词一致,彼此作证,他只得顺着谭瑞的话说:“的确,石泉,你诬告容清源三人属实,应当领罚。既然你已经补上了缺页,又在玉仁堂兢兢业业做了几年侍诏,便先罚你一年俸禄……至于皮肉之苦……都是读书人,容清源……” 容清源漠然回望。“对啊,都是读书人……可石大人刚刚还说冯大人必当公平决断,让罪魁祸首获大惩呢……甭管对方是不是读书人,石大人都说了,得让对方受到教训,不然怎么知道自己给陛下,给玉仁堂带来了多少羞愧……” “容清源……你……”石泉看着容清源的侧脸,心中一寒,他感受到冯琨放任的态度,似乎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他又是脑子疼痛,又是惊慌…… “冯大人……”如今只能认下这个错,只能独食苦果,石泉哑声。“容清源说得不错,我一会儿便负荆请罪跪于堂外,冯大人……对不起。” 容清源丝毫不同情石泉的处境,相反,如果此时是他与周隽宝二人被证据确凿地诬陷,冯琨一定会落井下石,甚至上报陛下,在他的仕途中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也许他们三人会因此被毁掉,甚至在惩戒中留下伤病,思及此,容清源目光凌厉,看向石泉的目光满是憎恶。 没想到临近离开前闹出这一场闹剧,容清源冷淡地看着眼前一切,心中颇有些无趣,而一旁的周隽宝和谭瑞满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好了,你们出去吧。” 冯琨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他毕竟年近中年,不比几位小伙子生龙活虎,此时,已经过了离开翰林院的时辰,大闹了这么一场,也没有伤及容清源半点毫毛,他摆了摆手,示意容清源几人离开。冯溪见此,会意地走到冯琨身后,给他锤了锤肩膀。 容清源等人同石泉一起离开,这时的石泉尚且缓不过神来,有些形色狼狈,容清源走在他的身后,突然叫住了石泉。 “石大人请留步。” 石泉闻言,走得更快。 容清源也不恼,他眼睁睁地看着石泉走出玉仁堂,折下堂外的树枝,外面日落西山,石泉背着树枝,直挺挺跪在玉仁堂前。 “清源,他……” 容清源与周隽宝、谭瑞准备照常离开,他经过跪着的石泉时,突然轻笑一声,眼神瞬间流露出傲气与轻蔑,他轻声道。 “石大人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究竟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吗?我们在想,虽然人养不熟凶兽,可若是当断则断,心怀防备,只有莽撞心思的凶兽哪里有人的灵性?” “容清源!——”石泉眼睛都红了。 “石大人,你额头流血了。”容清源突然伸手,石泉下意识一避,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想要碰自己额角的意思。容清源撕下石泉一片衣角,丢在石泉怀里。“石大人不用紧张,毕竟是同僚一场,若是敌不动我,我自不会主动树敌……我们先走了,石大人尽管长跪思过吧。” 看着容清源的背影,石泉恨恨地将衣角朝流血的额角一按,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子一抽搐,几欲昏倒。 如今他是冯琨的弃子,也见识到了容清源的獠牙,成为了这两方对垒的第一个靶子。石泉怎么也想不出,这容清源如何让档案里带有自己的字迹,反着诬陷了一把…… 此时,容清源正穿着来时的官服,以手正官帽。周隽宝和谭瑞二人在外边儿等着他,见到容清源过来,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 “清源!你真是……太厉害了,这次多亏了你!我谭瑞以后就跟着你混了,你指东我绝不往西!——”若不是容清源早有防备,此时跪在堂外的恐怕就是他们了吧。 周隽宝也频频点头。“清源……我也听你的话!” 揉了把周隽宝的脑袋,容清源看了眼小人得志的谭瑞,笑了声。“我们本就行得正,坐得端,大家别在意这些事了,明日还得继续任这侍诏,还不知道有些什么险阻呢……谭瑞,隽宝,我们可是好兄弟,不说见外的话。” “没错!——好兄弟!”谭瑞和周隽宝心中感动,对容清源也真心了几分,毕竟是共过患难,一时间还挺有些惺惺相惜的滋味儿。放松下来后,谭瑞凑到容清源身边,好奇道。“对了清源,你刚刚跟石泉讲什么呢?” 容清源被两人围簇着,缓慢行走。“没说什么,就是瞧他被冯大人敲得脑门儿都要破了,让他处理一下伤口。” 谭瑞显然不相信容清源的话,不过他也不深究,既然容清源不想多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三人相携离开翰林院,刚出了院门,容清源眼睛一亮,看到了远远等在外面的熟悉马车,他推了推谭瑞的手,匆忙地说。“有人在等我,我先走了,你们也早些回府吧。” “诶诶——容清源!——你等等,谁在等你,我们不是一路走吗?诶——” 谭瑞大喊,原本以为大家的府邸都在明景城内,还能顺路,没想到容清源径直朝院外的马车跑过去,那个在翰林院沉着冷静的青年此时喜形于色,还有些稍稍的期盼,不禁让谭瑞二人看得啧啧称奇。 周隽宝双手掌作喇叭状,喊道。“清源——有空去周府一聚——我,我和瑞哥,父亲等着你——” “还有我!——我们老谭家也欢迎你……” 一边小跑的容清源朝身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快回去。 越靠近马车,越是情怯,容清源看着渐渐坠落西山的太阳,有些晃神地站在离马车不远处。 突然,马车帘子一撩,一只百般熟悉的手掌伸出,一把将容清源拉上来。 上任第一天,被质疑,被磋磨,被算计,被诬告……种种情绪一涌而上,容清源不禁有些鼻酸,难得有些脆弱,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马车中,与容清源并肩而坐的男人看着他微笑的样子,突然伸手遮住了容清源的眼睛。 “殿下……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容清源吸了口气,笑容愈大,语气惊喜。 “刚刚怎么站在外面,不上来?”霍明铮看着容清源笑着,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也跟着露出笑意,但想到刚刚容清源站在马车外却不上来的样子,又蹙起眉头,心里纠结。“是不是没认出马车……” “不是的,殿下,我只是被太阳晃得眼前一花,没有反应过来,我可是跑着过来的啊……”容清源认真道。“这辆马车载了我去好多地方,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而且这辆马车的主人是你,肯定会认出来的呀。 霍明铮这才一反之前的沮丧,他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带着醉人的磁性。容清源虽然被挡住眼帘,可依旧能想象出来霍明铮的样子,他深邃的眼睛,笑意浅淡的嘴角,总是紧蹙的眉头,硬朗的面容。 “回答的太晚了,堂徽,惩罚你闭着眼睛,等眼不花了……” “殿下!——”不待霍明铮说完,对方那带着纵容的语气令容清源心一跳,他突然大着胆子抓住了霍明铮的手,对方的手掌宽厚,手指带着茧子,又温暖,又可靠,容清源笑意见眼,又有些得逞的模样,两人双手相触,一时间互相都没有其他动作,像是在感受彼此的温暖。 许久,霍明铮的手指瑟缩了一下,却被容清源紧紧拽住,霍明铮一怔,随即眼底浮现淡淡的喜意,反手紧紧握住容清源的手。 谁都不敢率先开口,又舍不得松开,享受着这一刻大胆的触及,又开始为松开后患得患失。 最终还是容清源主动松了手,毕竟已经鼓足勇气“非礼”了霍明铮,再打草惊蛇可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还是有所妄想,虽然宁瑞王无心男色,可对方也无心女色啊?若是……若是…… 越想越不对劲,心有猛虎的容清源有些不自在,可依旧梗着脖子,紧紧挨着霍明铮坐着。 霍明铮见容清源松了手,眼底有些失望,但转瞬即逝,直到感受到身旁容堂徽源源不绝的热量,这才缓和了神色,享受着相依相伴的安宁。 堂徽肯定很不高兴,也许他不希望自己来翰林院,也许他不希望让同僚知道他站队了宁瑞王,也许……可是!堂徽明明也主动抓住了……也许是他被骂了恼羞成怒。 霍明铮叹了口气,右腿贴着容清源,僵着不动。 此时,容清源已经恢复如常,他笑着主动开口。 “殿下来看我,想着我,我很高兴,高兴得眼睛都花了,也许是被殿下的龙子紫气灼伤了?……反正我很开心,想直接奔袭到殿下的马车,又害怕我认错了,如果不是殿下怎么办,如果是沛云,我就当做不认识……” “胡说什么。” 一把揉了揉容清源的脑袋,他的官帽被碰掉了,容清源堪堪接住官帽,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安静而温和。 霍明铮有些拿他没办法,但心里却是欢愉的,容清源重视他,令他升起了些微妙的念头,他哑声。“堂徽,今天是你第一天任侍诏郎,我怎么会不来。” 又揉了一把脑袋,直接触到发丝,能闻到容清源身上淡淡的墨香味,霍明铮低喃。“看到你穿官服的样子,果然是个俊俏的侍诏郎,堂徽,刚刚听见你和其他人说话,我们堂徽真是厉害,第一天便交到了不错的朋友……” “好啦,殿下,虽然你百般夸我,但也别冤枉我,惩罚我啊。我不希望自己对殿下的……心意被误会。”容清源郑重道,然而没严肃多久,随即欢快地笑了。“毕竟,我可刚刚从一个冤枉中脱身……” 敏锐地听到了“冤枉”一事,霍明铮脸色一变,冷声。“冤枉?堂徽,这是怎么回事……” 容清源不是很在意,也不希望石泉那点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影响到霍明铮,他更宁愿在这通天的疲惫后安安静静和宁瑞王待一会儿,可霍明铮那般怒气的样子还是让容清源心生暖意,他简单说了说此事,又强调。“殿下不用担心,我已经化险为夷,而且这次啊,还顺便认识了两位有趣的人,如果殿下信得过我,假以时日,这两位定能成为不错的帮手……” 容清源这样为自己考虑,霍明铮目光温和,他点点头。“就是你那两位朋友?” “对呀,他们一个是周大学士的独子,一个是个颇有义气的马屁精。”容清源当着霍明铮的面儿,一点面子也没给两人留。“不过都算是可靠的好人。” “有人护着就好,就好……”霍明铮伸手触碰到容清源的侧脸,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耳垂,这让容清源呼吸一滞,耳朵尖儿一颤。“我不在翰林院,无法及时护着你,有人追随你,真是太好了,所幸你没事。” 容清源怔怔地看着他。 “如果他们真让你跪在堂外,就算是暴露棋子,我也会搅得翰林院天翻地覆!”霍明铮眉目间尽显煞气,直到看到容清源的时候才变得异常温和。“堂徽,在翰林院……很辛苦,追随我……很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殿下真是太不小心的,那么柔和地捧着脸,但是手却像是拿惯了刀剑,做这种动作固然是不自在,老是会不小心碰到耳垂,让容清源那些话都听不太清。 “殿下……” “殿下,我,我不辛苦的。”感觉自己说话竟然有些像周隽宝一样大舌头,容清源有些懊恼。“殿下不要担心我,太子虽然针对我,可他更针对的……是您啊……殿下才要保重自己,不要让我……我们担心。” 霍明铮轻笑一声。“堂徽……” “这次冯琨试探失败,此后,他自然不会再轻易出击。”容清源勉力正色道。 霍明铮点点头,他突然蹙眉。“说起这……最近倒真有件大事。” “父皇昨日宣召我,让我明日开始,上朝旁听。” 第35章 四方国将来时(1) 章三十五 “上朝?”容清源一怔,不禁暗暗揣度着霍祖恒的深意,心中生出几分忧虑的情绪。“我估摸着……此事与陛下一月后的大寿有关,不过殿下此次有机会参政议政……虽然好坏参半,但也是个入驻朝堂的好机会。” 霍明铮点点头,“既然如此,明日见机行事。” 马车徐徐行进,两人安静下来,容清源坐在霍明铮身边,时不时正正官帽,有些紧张。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他总觉得霍明铮在望着自己,可定睛一看,霍明铮又不过是透过他望向街边叫卖的景象罢了。 翰林院离容府并不远,乘坐马车很快就到了容府外,容清源有些不舍地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向马车内,正好此时霍明铮掀起帘子,他审视着官服加身、俊美如俦的容大人,笑了笑。 “快进去吧。” 容清源朝霍明铮摆了摆手,跑到容府门口,见马车还未离去,他又挥了挥手,发现霍明铮放下帘子,扬起的手一滞,手指一蜷,若无其事地放下来。容清源站在门前,目送着霍明铮的马车离去,感慨道。 “明日风云骤起,不能陪在殿下身边,也不知道殿下是否凶多吉少。” 如今的容清源由于官职低微,根本没有参与早朝的资格,除了言语上的安慰,他根本无法帮到霍明铮太多……容清源看着自己的官服袖子,有些恍惚。 只是期盼若是有一日霍明铮荣登大宝,他也能在廷下朝臣中颔首相望,暗自相护,思及此,容清源不禁露出浅浅的笑容。 ———— 自从石泉一计不成,冯琨一派偃旗息鼓,不再针对容清源三人,容清源在翰林院难得过上了一段安宁日子。与此同时,霍明铮也正式跟着霍祖恒上朝,引起一片哗然,虽然对方言语间并没有让众臣照拂的意思,但这突如其来的提拔还是让太子霍明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许多人才姗姗恍然,这金鹜皇室可是有两位皇子,至高之位也不一定是太子的囊中之物啊!圣心难度,也不知道霍祖恒此番行径究竟意为何。 在霍祖恒一语带过地介绍后,霍明铮顶着众人关注的目光走到霍明晖身边站立,心绪平静。一旁的霍明晖嘴唇嗫嚅,小声道。 “恭喜二弟得偿所愿。” 霍明铮目光肃杀,并没有回话,落了霍明晖的面子,对方低着头,暗藏凶光,抬头间又是一脸孺慕地望向霍祖恒,只是嘴中依旧小声喃喃。 “二弟可不要喜不自胜,父皇虽然允你上朝,给了你一些甜头,可你根基薄弱,依旧越不过我去……” 闻言,霍明铮漠然一笑,他合上双手举着身份玉牌,依旧视若无睹。 霍明晖暗自咬牙,颇有些愤懑不平,明明他对霍祖恒这个垂垂老矣的“父亲”百般孝顺!可霍祖恒这个老东西依旧信不过他,将寿命、权利、药物……看得比血脉至亲还要重……明明口口声声说着霍明铮染血凶戾,令人不喜,转手便给予对方上朝参政的机会!一想便知是霍祖恒有意敲打自己。 其他朝臣敏锐地感受到太子与宁瑞王之间的暗涌,下意识噤声。 “众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居于廷上的霍祖恒疲惫地宣布早朝开始,众臣按照惯例逐一上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霍祖恒有序地处理了相关事宜,之后,在贪腐案后上位的新晋户部尚书——清流派的曹荣主动上前道。 “启禀陛下,此次陛下大寿将至,四方国将携供奉来访,关于宴会用度,臣不好决断……” 曹荣言辞谨慎,有些畏手畏脚,毕竟上一任户部尚书佟连舟贪昧赈灾银两,引得陛下震怒,令仕途中断、万劫不复,他必然要听之慎之,定不能重蹈覆辙! 霍祖恒一听,深思须臾,笑道。“去年四国来访似乎还是近在眼前的事啊……曹卿家倒是提醒寡人了,看来月余后又能看见那几个老匹夫,也不知他们是否与寡人一般康健……” 曹荣在下面听得头冒冷汗,只得悻悻附和,想到凉玉国那位惊世女皇,平溪国那位不叫的凶犬,峻昌国那个食人骨血的霸君,闻夏国那位腰缠万贯的帝王……若是他们知道自己在霍祖恒口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年事已高的老匹夫,也不知道脸上是否发青,那些供奉又是否交得心甘情愿。 听见霍祖恒轻蔑的语气,霍明铮握着身份牌的手一紧,心底有些不屑。 明明次次主张求和,连与峻昌国那些贼人大战一场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冠冕堂皇地编些不知所谓的话欺骗黎民百姓,如今还真把四方国当作小猫小狗,却忘了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哪一位不是利爪尖锐、狼子野心?! 霍祖恒占了些口头便宜,倒也没紧逮着不放,他望了眼下首的霍明晖与霍明铮,见霍明晖仰着头,一脸对父亲、君王的孺慕模样,霍祖恒心中一悦,笑眯眯问:“太子怎么看?” 见霍祖恒率先提问自己,霍明晖一喜,寻思着,主动说:“回父皇,虽然近年来国库吃紧……但帝王大寿乃金鹜上下的大事,又正逢四国朝贡,儿臣想着,理应得大兴大办,令金鹜百姓与帝王同喜,一扫之前的人心惶惶,也能让四国见识到我金鹜的繁荣昌盛,一派祥乐,何乐而不为?” 霍祖恒也有兴办寿宴的意思,此番话一经太子之口说出,他满意地点点头,就坡下驴。目光一转,看到太子身边默不作声的宁瑞王,他就势问了问。 “老二,就此事,你又怎么看?” 感受到一旁霍明晖暗恨的眼神,霍明铮上前一步,肃着脸。“儿臣以为,大兴土木,大肆欢宴,骄奢淫逸,不利国祚。儿臣想,贪腐案后,百姓更希望看到金鹜皇室忧天下之忧,而不是皇室大张旗鼓,笙歌以待……忠言逆耳,儿臣认为,面对四国来访,更须得让对方意识到金鹜身处忧患,并未放松,不容侵犯。” 霍明晖脸色一变,这霍明铮的话可是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霍祖恒也被斥得面红耳赤,心中不禁恼羞成怒,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寿宴,若是能在四方国面前扬眉吐气,不是快哉?! 思及此,他勉力笑了笑。 “初次上朝,老二便能有独到见解,真是难能可贵。众卿又以为何?” 话音一落,整个朝堂众说纷纭,喧哗争执起来。 第36章 长长长长长长 章三十□□方国将来时(2) “臣以为宁瑞王所言甚是,陛下应体谅百姓,不宜大兴欢宴,徒惹得四方国人看笑话……” “更何况贪腐在前,大兴大办岂不寒了百姓之心!?——” “要是真让四方国看我们歌舞升平,以他们狼子野心的心性,想必定会心生觊觎,我们才刚刚和峻昌国休战,即便装着面上言笑晏晏,此前的兵刃交接,生灵涂炭哪能那么容易忘!” 几位清流派官员对霍明铮一席话另眼相看,纷纷维护。 “在臣看来,当初就不该主张求和……毕竟朝峻昌国示弱了,他们窥见了金鹜的弱点,知道我们贪生怕死,不敢一战……四方国如今是不是以金鹜为尊都难说……” “老臣觉得几位大人说得不错!如果当初我们和峻昌大战,想必早就让峻昌成为金鹜国土一片,哈哈哈——早就打得那帮龟孙子抱脑袋叫爷爷!哪里还有什么四方国?!” 难得几名豪爽武将与清流派文人站到了统一战线,激扬文字,众说纷纭,端坐其上的霍祖恒越听越是愤恚,他脸色难看,忍着气性耐心听着廷下那群打嘴仗的臣子口中的“逆耳忠言”,然而言语间的批判和怨气令霍祖恒难以维持笑意,更是冲散了这位陛下心中大寿将至的喜气。 霍祖恒喜怒难辨地应了声。“你们几个倒是挺有心思的啊。” 一时间叫嚣得欢的臣子被陛下不阴不阳的语气一噎,纷纷作揖退回原位,不敢再多说什么。 “当初拟定峻昌一战策略时,不就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贪生怕死’的卿家商议的吗?寡人问的时候,一口一个大朝风范,不与峻昌国多加计较,真听到峻昌国打到西阴山城门口了,吓得屁滚尿流,苟延残喘!那时候说什么以和为贵,举朝附议,更是百般推崇寡人和太子的仁政、求和一策,各位卿家倒是有意思,不过是几月的光景,就像是换了一副脸孔,这假意威吓的模样,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霍祖恒一开口,整个朝野屏息以待,落针可闻。他的话让不少墙头草的文人羞愧得红了脸,更多的武将则是愤愤不平,毕竟他们可是主战派,一直支持宁瑞王迎战,只是霍祖恒强制将宁瑞王从军队召回,又以和平相挟,那些武将可说不过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迎战大军中又再找不到霍明铮这样可以统帅三军的优秀将领,更何况君命难为,他们只好继续在这朝上维持着这种虚假的和平。 宁瑞王霍明铮入国子监,实在是埋没了他的行军能力!着实令人可惜!可惜! 霍祖恒说完,似乎也意识到了些许不妥,他冷哼一声,缓缓道。 “不过老二提议倒是出于本心,那几个不知道刀枪还拿不拿的起的老小子也开得了这个口,就是你们这些两面三刀的文臣,还是别凑这份热闹,卿家妄言前,还是得多多思虑,不要人云亦云,瞧着些风吹草动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真是令人发笑!” 霍明铮缓缓退回原位,霍祖恒这个意思很明朗,“也许宁瑞王说得对,可九五之尊听不得,也不愿听”,他知道多说无益,霍祖恒也很难改变自己的想法。霍明铮不再执着,他余光望了眼朝堂上为他说话的几个武将,面庞熟悉,都是从军过程中曾与他并肩作战,尖刀嗜血的战士,霍明铮不禁眼底一暖。 不过是一个寿宴用度,霍明铮寥寥数语竟能引得众臣大乱,看着眼前那几位兵部的老小子,有几位甚至位及大将军,霍祖恒心中有些异样,然而面上不显,暂且按捺下来,但心底已经对着令霍明铮上朝有了几分后悔。 虽说四方国狼子野心,可金鹜皇室的豺狼,来势汹汹的难道不是宁瑞王霍明铮吗? 霍祖恒一怔,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敲打着龙椅手柄,指尖正好点在神龙双眼之处,像是只用虚虚用力便能将那矫健龙身的慧眼抠挖下来,令他由龙成虫! 眼见着整个大殿陷入一片静默,霍祖恒望了一眼霍明晖,对方正因为霍明铮吃了排头暗暗窃喜,感受到霍祖恒的眼神示意,他连忙上前一步,对霍祖恒的话推崇备至。“陛下所言甚是!儿臣依旧认为寿宴该大办!就该让四方国看看我们金鹜的太平景象,好好震慑他们!” “太子殿下说得对,适当彰显金鹜的繁荣昌盛,河清海晏,这才是令四方国前来朝贡的最终目的啊!” 霍明晖一出面,不少太子丨党派官员上前附和,他们都是坚定支持太子与帝王的朝臣,此前的求和一事,这些官员也有推波助澜,经由太子吹捧,众官员附议,一时间只剩下宁瑞王和几名武将坚持己见,少数难以奈何多数,霍祖恒这才露出笑容来。 “寡人瞧着你们终于商量出结果来了。”这句话不知是夸还是讽,不少人一听以袖遮面,霍祖恒笑了笑。“我朝百姓安乐,地域辽阔,国力富强,更有霍氏几代底蕴,哪里怕得四方国那些小人物,我看钟爱卿,徐爱卿,宋爱卿,你们三人实在多虑,这寿宴大办更是让四方国看到金鹜的盛况,即使他们真是贪婪小人,你们三人素来善战,入军队更是如鱼得水,还能奈何不了他们?!” 几名武官悻悻摇头,不再多说。这打不打四方国不是他们定,就是真的打起来,要是输了一两场,这位仁以为君的陛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压下脸来求和? 罢了罢了,管不得,不能管,管不起! 他们这才发现霍明铮自此前出言后便不再多言,看来是心里通透的,早就看出了这番局面。武官们不禁想,为什么被封太子的不是深藏不露的宁瑞王,而是这位溜须拍马、所谓太傅精心教导出来的太子殿下呢? 那些武将都是直肠子,已经有些逆反的心思,再想便是大罪,也许还会给宁瑞王带来麻烦,只得歇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但这种两相比较的想法已经在心底扎了根。 “曹荣,办一场宴会的银子你可还拨得出来?寡人偌大一个户部,金鹜的钱袋子不会连这点都拿不出来吧?不然寡人可要好好一查究竟,看看是谁中饱私囊了……” 曹荣额角全是虚汗,他连连应声,心底想着即使拆东墙补西墙也得给陛下寿宴银子,而且得办得风风光光,不然他这户部尚书的帽子可是要当场取下来了! “微臣惶恐,此事定当竭尽全力,一扬我金鹜国威!——” 话音一落,朝野众臣纷纷道。“扬金鹜国威!——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霍祖恒快意大笑,但由于身体不适,他笑声渐缓,“关于宴会置办就交给礼部和户部,太子为督察,负责相关事宜,此次招待四方国来客……晖儿,你也让寡人瞧瞧你的能力,让四方国人瞻仰一下我朝太子的风采!” 甫一被认命,霍明晖喜不自胜,他点点头,紧紧握住拳头,不想泄露自己的喜意。“儿臣领命!——定不负父皇所望。” “既然如此,诸位爱卿若无他事,便退朝吧——” 霍祖恒疲惫挥手,显然已经费尽心力,不想再多加谈论,众臣领命后纷纷退去,霍明铮就走在众臣之中,他拿着身份牌,步伐稳健,徐徐而来,之前与他同个观点的钟将军、徐都尉、宋侍郎围簇到霍明铮身边,显然老友相遇,感慨万千。 “二殿下,多日不见,殿下可安好?” 霍明铮望了三人一眼,像是想起了从军的时光。“小子尚可,钟老三人身体也依旧健朗,不输当年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二殿下如此平易近人,我们也不故作姿态拿乔,霍小子啊,你当初走了之后,不少战士都念着你,嚷着不能和霍小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能跟着霍小子上阵杀敌,整个人都不快活!哈哈——” 霍明铮眼底一黯,似乎想到自己被霍祖恒强行调回一事,他淡淡一笑。“倒是各位将士一视同仁,从不因为种种传闻恶意揣测小子,真心相待,其心可鉴。小子若是有朝一日,有机会再次回到军队,定与钟老、徐老、宋老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殿下能够归来自然是最好……”钟将军言语未尽,可其中的不乐观并不掩饰,也是,有霍祖恒和霍明晖在的一天,霍明铮便不得如此出挑,他不禁莽撞道。“殿下若是需要……依着我们过去生死过命的交情,臣等必然万死不辞。” 说完,一旁的徐都尉一怔,他与宋侍郎面面相觑,但依旧隐晦地表达了对霍明铮的欣赏与支持。 霍明铮也不扭捏,他掷地有声,“小子若是真求上钟老、徐老、宋老,定会记住今日之言,不过小子定不会将您三人置入险境。” 四人相谈甚欢,那些金钱堆砌、谄媚而来的信任与关系比不得四人的相互敬仰,这三位武将是金鹜老臣,虽然霍明铮早在朝堂中埋入几枚暗子,也依循宁澹先生所言打点了不少人,但这三位老臣的拳拳爱才之心还是让霍明铮心底一暖。 四人还未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霍明铮一回头,原来来人是霍明晖。 钟将军等人并不喜欢这位才名在外却不过尔尔的太子殿下,他们纷纷朝霍明铮说了几句,并表示了告辞的意思。 “霍小子,我们三个老小子就去聚一聚,先行一步,你们聊。” “钟老、徐老、宋老慢走。” 霍明铮点点头,他有些厌烦地看向不停张望的霍明晖,“太子殿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见霍明铮与那几位老武将关系不错,霍明晖有些眼热,那几个老匹夫一向不买他的账,更别提这般和颜悦色了,他瞧了眼霍明铮,明明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不过是占着一个王爷的名头,又天生硬皮硬骨,擅长争勇斗狠,不然哪里能得那些武将青眼?! 这些武将也是没有眼光,只知道以武力定输赢,定能力,若不是他们对金鹜忠诚,又有征战护国功勋,霍明晖心中笃定,自己一上位肯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过如今的他可拿这些煮不烂的铜豌豆没办法,霍明晖恨恨地望着三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嘴上却敷衍道。 “二弟,怎么,不愿意同兄长说说话?” 霍明铮漠然。“自然不敢,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哪能有什么愿不愿意。” 霍明晖听着霍明铮不得已的语气,难得萌生了些快意,“哈哈,二弟倒是有意思,耿直得很,这话不好听,却是为真……也希望二弟牢牢记住,这金鹜的太子,身份尊贵,由不得愿不愿意。” 不待霍明铮多说,霍明晖颔首。“二弟,此次我被父皇命为督察,全力责办寿宴事宜,更有机会直接接触四方国高层,我可听说凉玉国的公主凤飞雪此次也会前来,这位凤公主生的冰肌玉肤,貌若姣花,若是能让凤飞雪主动嫁来金鹜……想必凉玉国此后必定能成金鹜坚定的盟友!也别说大哥不给你留机会,只不过是你太木讷,揣测不到父皇深意,老是与父皇对着干,又讨不了什么好,这又是何必呢?” 霍明晖言语讥讽,带着些许怜悯。 他在怜悯霍明铮,霍明铮又何尝不是在怜悯他,竟然将金鹜未来维系在一段联姻上,没有丝毫居安思危的心思,反而因为一些小事沾沾自喜,故步自封……霍明铮不禁目光一冷,对霍明晖更没什么好脸色。 “既然如此,那就祝太子殿下如愿以偿了。” 反正霍明晖也不过是特地来炫耀一下好差事,霍明铮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直接迈步准备离开。 感受到霍明铮的不在意,霍明晖那股子兴奋劲儿褪却了些,他咄咄逼人地问。“二弟你是怕了吗?” 霍明铮依旧头也不回的走着。 “霍明铮,你定是怕了我当这督察,大展国威,受四方国赞叹……在父皇面前得了脸面,而你,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父皇的弃子——” 霍明铮根本不搭理这等小人之言。 霍明晖看着霍明铮云淡风轻的背影,狭隘之心骤起,恨恨道,“霍明铮——你站住!——我记得你那位国子监好友容清源如今就在翰林院是吧?” 听到容清源的名字,霍明铮眉目间流露出戾气,他突然站定,回过头,颇有些杀神的味道。 “太子这是何意?” 霍明晖没想到这位平平无奇的容清源竟然能引得霍明铮如此反应,他像是抓住了对方什么把柄,大喝道。“我记着前些日子冯琨跟我说过,有个刺头儿小子被分到了玉仁堂,那小子傲气得很,冯琨还准备专门罚他,我也吩咐了冯琨,有机会定要好好教训那个刺头小子,让他知道天高地厚,夹着自己尾巴,可别翘上天去……” “那小子似乎就叫容清源呢。”说罢,霍明晖笑起来,然而一直无心计较的霍明铮突然缓步朝他走来,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显然有些被吓到了,色厉内荏地贬斥着容清源。 “容清源不过是个探花,论才华还及不上飞羽,就应当留在玉仁堂好好学学规矩,可别让翰林院乱了套。二弟,我知道你和容清源关系好,甚至为了他的父亲只身犯险,前去西阴山……可是,你是皇室,而容清源,容孟……他们都不过是臣子,是奴才……啊!” 霍明铮一拳重重扬起,却轻轻擦过霍明晖的脸,然而拳头周身拳风却震碎了霍明晖一大缕头发,对方吓得一身冷汗,竟然当场两股战战,完全失了一国太子的风度。 “太子殿下在怕什么。”霍明铮沉声。“我以为太子殿下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 “你……二弟,你不要以为大哥我所言皆虚,你瞧瞧飞羽,瞧瞧凌琚,哪一个像容清源那般一辈子出不来头,若是投诚于我……处境自然不会如此艰难,我也会让冯琨好好照料,可惜那容清源并不识相……” “太子殿下那些绫罗绸缎,权利富贵还是留给梁相家的嫡子吧。”霍明铮眼底闪过狠光,“容清源不过是个局外人,一个交情尚可的国子监中人,太子殿下如此计较一个小人物,倒是惹人发笑。” 他的堂徽,差点被勒令跪在玉仁堂外,差点被栽赃陷害,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还敢幸灾乐祸,全数道来,还有那个冯琨,石泉……那些人……可他偏偏暂时动不得。 霍明铮不禁有些怒气难平。 “太子殿下,我先告退了。” 霍明晖捂着脸,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气恼地踹了一脚路边石子,傲着脖子,心中坚定了要在四方国朝贡期间做出些成绩的想法。 不过他却不知道,霍明铮一拳虽然只震碎了他部分头发,可一夜之后,他的半张脸却像是突然肿起一般,青青紫紫,一看就是被人揍了,须得等上时日来让青紫消散,好面子的霍明晖也因此许久足不出户,被户部和礼部的诟病,扣上了“不负责任、纯拿功劳”的帽子。 ———— 早朝过后,由于长久的争执与寒暄,出来时已然上午过大半,快到了吃饭的时辰,霍明铮突然很想见到容清源。 虽然容清源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去翰林院外接送他,但是霍明铮还是难得执拗,独自驾马车,买了街边味道不错的牛肉面,小碗乘着,一路跟着马车运送过去。 他们等在翰林院外,眼见着要午时了,牛肉面也快冷了,霍明铮这才想起容清源多在玉仁堂那边儿用膳,不会回容府,一时间有些懊恼,他拍了拍双掌,暗处的沛云很快出现在马车外。 “去门口问问,就说是容大人……家属,给他带了饭菜。” 沛云嘴角一抽,还是点点头,应声去敲门。 翰林院的守卫见沛云面生,又一副麻衣模样,顺势拦住了他。 沛云低着头,“各位大人,小的是翰林院玉仁堂容侍诏大人家的下人,容府……的老爷给他特地带了些吃食,想着午间小聚一会儿,不知道可否通知容大人出来一叙。”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守卫应下来,并且马上派人去玉仁堂找容清源,此时的容清源刚好完成今日的誊抄工作,与谭瑞和周隽宝二人活动筋骨准备去用饭,没想到便瞧见门口守卫主动前来。 “容大人,院门口,您的家人容老爷似乎给您送饭来了,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容清源面色古怪。 “容老爷?” 他爹容孟暂时还卧床不起,这容家哪来的容老爷来翰林院,真是笑掉大牙!可是容清源依旧不动声色,决心出去看看,反正就在翰林院门口,想必不会有什么风险。 “你爹可真好,清源,上次也有人接你,这次又有人送吃食,你可真是好命!”谭瑞羡慕道,一旁的周隽宝频频点头。 闻言,容清源呼吸一滞,他不禁想到些微妙的念头,连忙告别两人前往院门口。 见到熟悉的马车,容清源这才笑意晕开。 这次他学乖了,也不愣神,就大大方方,主动地攀上马车,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这副姿态似乎格外让马车里的人高兴,一进马车,霍明铮就摸了摸他的脑袋。 “殿下突然来了,还恼人地冒充我爹呢!” 容清源不禁有些腼腆。 空气中弥漫着牛肉面的香气,容清源惊喜地接过来,还有些烫手,想必是刚出锅的,没想到殿下这么有心。 霍明铮确实有心,不过,他是用内力维持面的热量,而不是掐着点去买。见到容清源过来,他之前被霍明晖激起的那些怒气,消散了些,自己也变得平和了些。 “过来的时候,想着堂徽你没用膳。” “殿下可来得巧,也算是我有福气,要是差上一点,我可就错过这顿了!”容清源拿起筷子,挑起一柱面条,大快朵颐。 “堂徽真是有趣,说得像是玉盘珍馐,饕餮盛宴,其实不过是碗牛肉面罢了。”霍明铮看着容清源吃得开心,也笑了笑,伸手帮容清源举着碗,见霍明铮举得纹丝不动,容清源也乐得轻松,只不过目光中带了些隐秘的依赖。 “殿下可不知道,你买的这家牛肉面啊,就是我带你去的那家阳春面馆做的!这味儿啊,我一闻便知!……殿下有心,又不提,可我心里明白。” 霍明铮有些怔忪地喃喃。“明白啊……” 他安静地看着容清源吃了大半碗面,又用劝慰的目光促使容清源将剩下的牛肉吃完,容清源只觉得这点甜如蜜糖的压力比和周隽宝二人用膳更愉悦,像是对面的人本就秀色可餐,他一边吃牛肉面,一边毫不避讳的欣赏,乐哉乐哉。 吃完后,容清源将碗筷放好,正襟危坐,问起了今日的早朝。 “殿下,您突然来找我……可是今日早朝出了什么差错?” 霍明铮叹了口气。“瞒不过你,陛下令我参与早朝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必就是想让我听听四方国之事,想让我知道,即使不战求和,这四方国依旧会奉上牛羊马匹,珠宝银两,想让我亲眼见到这个境况,让我知难而退。另一方面,想必是想借我敲打太子,太子果然上了套,百般看我如眼中钉,肉中刺。” “哎,陛下果真执意要大肆兴办宴会?”容清源摇摇头。“也多亏父亲抱病在床,不然若是听到这般不顾百姓的话,恐怕会拼了命地谏言。” “容孟大人此次便是损于户部贪腐案,不知者、糊涂者未尝不是好事,毕竟贪腐之后,根本抵挡不住皇室至尊的腐朽,若是此次在四方国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想必之后全会变成其他城池百姓的苛捐赋税。四方国那些小人外贼,更会垂涎繁华的明景城,照我看来不仅不该大办,更不待将四方国当作座上宾,徒长他人气焰,应当让他们看看我们金鹜的兵力、铁骑!让他们一进城池,便能感受到举国上下,皆是严正不懈怠。” 容清源知道霍明铮一直耿耿于怀峻昌国来犯,他主动握住霍明铮的手。 “殿下说得不错,外贼是该打怕他们,可如今这金鹜还轮不得我们做主。殿下!……霍行之……你明白吗?你应当丰富自己的羽翼,朝部分朝臣投出橄榄枝,你是个最好的选择,迟早有一天金鹜朝野将会明白,在此之前,你要先让自己强大,坚不可摧。我也在翰林院中为你争取,除了周隽宝他们,我也瞧着几位寒门学子才学不错……” 霍明铮突然抱住了他。“容堂徽!——” “殿下……”容清源拍了拍他的背,主动将脑袋倚在他肩膀上。 “霍明晖那个小人怎么炫耀也好,说是得了好差事也好,说是要与公主联姻也好,我都不羡慕,也不在乎,可那个小人……他竟然想抢走你……想招揽你。他让冯琨算计,若是堂徽你主动投诚,他说会许你荣华富贵……” 容清源笑了笑。“殿下信我会离开吗?” 霍明铮哑声。 “不信。” “那殿下就别百般思虑,徒增烦忧了。如果真的那么不高兴……说起来,我也许还真能帮殿下出一口恶气呢,毕竟,我可从隽宝口中知道了些有趣的事情。” 霍明铮张张嘴,想了想,还是没把隔空打牛揍霍明晖的事情抖出来,他笑着看着一脸正气凛然的容清源,目光温柔。 第37章 这章 也挺长的 章三十七 匆匆吃过牛肉面,容清源又赶赴玉仁堂继续办理公务。 在马车中,容清源所说的帮霍明铮出气,终究也不算信口开河,他倒是真从周隽宝口中得知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消息。 这次四方国朝贡,顺道赶上了为陛下贺寿一事。为了讨得陛下欢心,甚至加官进爵,得之青眼,关于贺礼究竟准备什么,百官心中都有所计量,而消息灵通的周隽宝正好从他爹周大学士的那里得知了梁相此次要献的寿礼。 梁相倒是有心,特地命了多位精于绘画一道的画师汇聚一起,他们各有所长,有的擅长画雀儿,有些又能笔下生花,有些鸟的眉目带着仙气神丨韵,有些人又笔笔皆是侠气自生! 这些人聚拢于一张巨大的八仙桌上,共同绘制一条冗长的卷帛,每人负责画一只长寿鸟,老鹰、仙鹤……品种繁多却各有各的栩栩如生,据知情人所言,这幅百鸟祝寿图,巧夺天工,摄人心神,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和好礼,若是此番进献给陛下,定能获得霍祖恒青睐,龙心大悦……不仅梁相更得信任,甚至太子也能借机得些恩惠。 周隽宝说这些也是想讨得容清源夸奖,奈何一旁的谭瑞不给面子,“隽宝啊,若是往日你谈及梁相的消息,我肯定对你另眼相看!可是你说的这事儿啊,还真不是什么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周隽宝有些不服气,他跟着忙碌的容清源走来走去,解释道。“清源!这……这消息!……可是我刚从爹那里听来的,你可别听谭瑞胡说八道,他就会埋汰我。” 容清源一边听着梁相的巧思,一边点头,“梁相这次的寿礼费了心思,其他人若是想盖过他的风头,要么就是心意至诚,要么就是物件至新,要么就是价值千金,难得一顾。” “对啊,这可是顶顶机密的,若不是我爹正好和梁相谈话,有位画师正好来回禀,说是老鹰部分画好了……饶是我爹是大学士,那是不晓得的……瑞哥!就你吹牛!——吹牛!!!”周隽宝朝谭瑞哼了声。 谭瑞气笑了,那张平凡的小人脸也抽搐起来。“……你爹只是旁听猜测,我家哥哥近日刚好被梁相府上招去做短工,就是和其他人负责搬运画卷,安排各位画师呢……” 容清源倏地抬头。“哦?谭瑞,你哥哥去了梁相家做短工?” “没错,因为此事要保密,梁相特地招了些目不识丁的壮汉,你别瞧着我耸头耸脑,我哥可是一身腱子肉,有大力气的人!——不过他就是不识字儿,也不爱读书,有段时间还去做了木匠,没想到这次竟然能被梁相府上的管家看中,看来是祖坟冒青烟儿,家中烧高香了啊!……” 谭瑞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容清源正目光古怪地望着他,顿时不自在地说:“清源,你看着干什么,这些都是我哥回来跟我说的,说什么梁相家在画雀儿,明明就是些鸟,作何画在纸上,又不是没看见过,粗人一个!粗人一个!——惹人发笑!” “你说你哥哥会被留着搬运画卷?他可以碰到画卷?” 容清源若有所思。 “那当然,我哥哥又不识字,梁相放心得很,而且画卷管理很严格,基本没有人能够不经梁相允许打开,更别说偷走了,你难道怕梁相丢画?哈哈哈——金鹜王朝几近权倾天下的梁英丞相,那是怎样胆大包天的小贼,才敢偷他的东西?!” 谭瑞显然觉得容清源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他主动放下笔,站起身凑到容清源桌子边。“清源,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若不是想到什么弯弯绕绕,又有了一肚子坏水儿?” 周隽宝也侧耳倾听。 容清源倒是含糊其辞。“也没什么,就是……想着能够送梁相一份礼物,就是不知道……谭瑞,你哥哥能不能帮我一把了。” “什么礼物?”周隽宝有些好奇。“清源,怎么要瑞哥的哥哥帮忙?送礼的话,直接写拜帖,送上梁相府上就好了啊,可是我听说……梁相全力支持太子……” 周隽宝压低声音。“和冯大人关系很好呢……他们都是太子丨党派。” 谭瑞猛地弹了一把周隽宝的脑门。“你倒是一天听得消息不少。不过,清源……你可别吓唬我,怎么要用上我哥?……我哥不过是一介布衣,平民百姓,目不识丁,不过是去做个短工,你可别让我哥惹祸上身,不然我家那位常年爱流泪的母亲,怕是给你眼睛都哭瞎了!让你不得安宁呢。” “要的就是他老老实实,目不识丁,你想,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那么多短工,梁相能想到你哥身上吗?”容清源倒是跃跃欲试,心思活泛。 “不行不行……不会真要偷梁相的画卷吧,清源啊,我们帮你再想个寿礼,你可别动这个心思啦——买个玉佩?写本佛经?要不……我们直接去寺庙给陛下捐些香油钱,塑个金身送上去?” “哎呀瑞哥,你说的那些忒俗气了!”周隽宝捂着脸。“……清源!你……你听我的,送糖葫芦,油鸡腿儿,凑个什锦小吃,那美味赶得上满汉全席!——” 容清源越听越觉得好笑,他卷起纸卷,一人敲了一下。 “别胡说,就我们三个小侍诏,得见天颜的机会都没有,若是等到四方国来访那天,可能只允许在宴会的小角落吃个饭,还真当陛下会看我们这些小喽啰送了什么吗?别说梁相的画卷了,就算不是梁相的,君子也要取之有道,偷拿别人的,不是君子道义。” 谭瑞听得频频点头,谄媚着笑。“好好好,容大人聪慧!就别紧盯着我哥哥了,不偷画就好,那你紧赶紧地问我哥干嘛呢……” 容清源摇头晃脑,那身官服配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意外令人瘆的慌。 “我啊……这次还真是需要谭瑞你的帮忙啊。你哥每次是什么时辰去梁相府上?” 谭瑞讷讷:“每天一大早就去,快傍晚了回,凭着梁相府管家给的梁家令牌进去,是个做工精细的小木牌,但是银子什么的都很充沛。” “这样啊……”容清源点点头,朝谭瑞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周隽宝有些不满地撇嘴。“清源,你们说些什么秘密,我也要听……” 容清源不过是在谭瑞耳边说了几句计策,谭瑞听得心里一阵慌乱,一时间紧张异常,他连忙看向身边一脸平静的容清源,更是佩服不已。 “你你……清源你也太狠了吧。”谭瑞喃喃。“你这是和梁相有什么血海深仇吧,对了,我听说你爹似乎就经常弹劾梁相,这次病倒也和梁相、太子……” 虽然言语未尽,但是周隽宝和谭瑞都明白了容清源的立场,即使容清源不是宁瑞王一派,那他也断然不会是太子一派。 “没错,我也不瞒你们,我与宁瑞王是国子监同窗友人。” “原来如此……倒也是,宁瑞王舍身前往西阴山救你父亲那事儿,这明景城哪位官员不知道,这救命之恩,的确是无以为报啊……” 他们三人交情匪浅,自然是站在一条船上。 谭瑞想了想,还是咬了咬牙,决心和容清源拼一把!干丨他娘的!早就受够冯琨的鸟气了,想必背后也有太子和梁相的推波助澜,恨屋及乌,他也不愿梁相这番得到好处。 “快快……告诉我啊,瑞哥,清源,你们太小声了。” 谭瑞这才将容清源刚刚所说的想法转述给周隽宝,成功将他也吓了一跳。 不过,平静下来后,周隽宝拍拍胸膛。“清源,瑞哥,你们有什么要帮忙的,我马上去找我爹,想必我爹能……” “不用了,隽宝,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且可不能现在就行动,待得万事俱备,才能一蹴而就。” 三人互相击掌,颇有些齐心协力。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 峻昌国,国都豁然城。 一位身穿浅黄锦衣,头戴浅黄抹额的少年正赤着脚盘腿坐在宫殿中。 那抹额上绣着精细的龙纹,正中央缝着一颗龙眼大的东珠。 少年正聚精会神地捏着一个泥娃娃,面目间纯粹天真,赤子之心,他将泥娃娃的眼睛,鼻子,嘴巴,用小刀精细地勾勒出来,仔细一看,那泥娃娃竟然肖似一名健壮威武的铠甲男子,他用心修饰着男子的披风和铠甲的纹路,像是挥洒着自己隐秘而大方的喜爱。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一名小太监大声叫喊着奔进来,原本安然的少年突然眉一蹙,泥娃娃的衣角歪了一片,他顿时大怒,一把摔碎了泥娃娃,伸手将手边小刀朝太监掷去,吓得对方当场跪下,那刻刀也正好□□太监的发髻中。 “福贵?一进来就吵吵,有什么事?”少年不悦道。“你害得我的‘大将军’做坏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太子殿下,陛下正找您呢,若是又让他看见你在玩泥娃娃,怕是会亲自过来摔碎他们……” 被称为“峻昌太子”的少年倏地站起来,他狠狠踹了福贵一脚,目光凛冽。 “你威胁我!” 少年捂住脑袋。“这平昌殿里,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你要是再说些我不爱听的话,你就去和我摔碎的‘大将军’一起吧!——” 太监被少年一脚踹中下巴骨头,疼得嘴都要歪了,这位峻昌国的小邪神,若不是陛下真的有急事找他,自己又哪里敢出来到处嚷嚷,还惹得这位小祖宗不快? “太子殿下……陛下……陛下真的有急事找您……” 少年也知道他爹不是个好相与的,摸着下巴想了想,还是撒开脚丫子朝殿外跑,由于这位主不喜欢穿鞋子,平昌殿中铺满了柔软的兽皮,可外边儿的小径石子儿膈人,若是让太子不满,亦或是让他狂性大发,想必又有罪受…… 福贵一边扶着下巴,一边提着少年落在殿里的鞋子,跟着跑了出去。 少年似乎不知疼痛,他很快跑到峻昌国君樊亦云的宫殿中,将福贵甩得没了踪影,在殿外也不通报,他的脸,神态,不穿鞋的样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本事,都是活脱脱的令牌、通行证!整个宫殿外守卫的将士都不敢拦住这位储君殿下。 樊亦云正在案前批改公务,见少年进来,抬头望了一眼,复而又低头写画。 少年还是怵这位父皇,不敢把对太监那股子理直气壮直接使到樊亦云身上,他抓耳挠腮,想引起樊亦云的注意,但是樊亦云依旧低头批示公文,看也不看他一眼。 少年似乎逐渐知道自己做错了,只好默默站到角落罚站,一罚就是一个时辰!站得少年腿软脚酸,此时的樊亦云才合上奏折,招了招手。 少年连忙跑过来。 “父亲!——” 樊亦云直接就用力拍了拍砚台。 “叫我什么?赤星。” 樊赤星吓了一跳。“陛下……” 他有些不乐意,还是在樊亦云肃然的目光中站直了身子。 “儿臣……参见陛下。” “赤星,教了你这么久,你还是不懂礼仪,乱出篓子,你瞧瞧你……平溪国,凉玉国,闻夏国,哪一国的太子像你这样不知礼数,拿出去都是丢了颜面,是顶顶羞愧的?你倒是说道说道。”樊亦云十分恼火,但是瞧着樊赤星那副懵懂又不服气的样子,对方倒是不负赤子之心,天下星辰的美名,恁的是他这个爹在这里百般说教,这位儿子就在这巴巴地看着。 “陛下,有什么事找我……”樊赤星一边看着樊亦云的脸色,一边愤愤不平地说:“无论是什么小事情,都怪陛下,催福贵来找我,老是捣乱……” 樊亦云气极反笑。“你小子有意思,福贵是我的奴才,你倒是一口一个捣乱。我看啊,这峻昌国中,最捣乱,最疯魔的,就是你这位樊太子!——” 樊赤星不服气地想要说话,正好福贵赶到了宫中,他将樊赤星的鞋子摆在内殿门口,小声行礼后便退下了。 许久,樊亦云缓缓道。“赤星,你也少为难福贵,瞧你把他吓得那个样子,跑得衣冠不整也就算了,头上还插着把刀,你也是心大,都不怕宫人说你肆意妄为,不知所谓吗?……况且,赤星,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记得穿鞋,把脚抬起来。” 樊赤星抿了抿嘴,听命掀起脚。 玉白的脚底沾满了泥土,令人不忍直视,樊亦云几次想大骂他,也开不了口。“快去给太子拿块布巾来!——让他擦擦脚底,瞧瞧这样子……真是……” 宫女急忙奉上布巾,樊赤星乖乖地踩了踩,留下一串黑脚印。 “爹……陛下,你倒是找我什么事,难道是专门来训斥我?那就不必啦,你训斥我那么多次,都是差不多的话,我都记得的。” “你是记得!可你就是不改!——”樊亦云气不打一处来。“这次找你倒是真的有事,你可记得一月后是什么日子?” 樊赤星绞尽脑汁,他实在想不出来,又着急,只得抠抹额上的东珠,像是头疼欲裂的样子。“莫不是,集市开门的日子?泥娃娃展示的日子?朝会?……还是骠骑大将军回来的日子?” 樊亦云听到之前的话还尚且笑话樊赤星胡言乱语,可等着他最后一句出来,樊亦云的面色一变,似乎并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 “胡说什么,来四方国访金鹜王朝的日子都记不清楚,太傅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啊你,赤星,你能不能用点心思,若是我那天作古殁了……你这样的,该怎么扛得起我峻昌的基业。” 樊赤星脸一白。“爹……你死不了的,我会保护你和大将军。” “大将军,大将军,教你四书五经的太傅,你日日捉弄他,也不学些知识,活像个草包,倒是天天口里挂着大将军,我告诉你樊赤星,骠骑大将军文天笑不仅不会回来,寡人还会让他终身守在西阴山边界,谨防金鹜异动……” 樊赤星直接背过身去,看都不愿意再看樊亦云。 “好啊你,不肖子……”樊亦云沉声。“这次我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去参加这次四方国朝贡,让你去金鹜一趟。” “我不去!——我要去西阴山找大将军,你自个儿去吧,上一年不就是爹你自己去的吗?啊……我知道了,你怕了凤飞雪姐姐,怕她喜欢你,怕她想和你生米煮成熟饭,想和生个小赤星,就和我喜欢大将军一样……我才不要去,你这个懦夫,怎么能自己不想,就让儿子顶缸?不好不好!要不……就让福贵去吧,不就是个金鹜王朝吗?是什么来头,就是他们让大将军不能回来吗?” “你倒是有血性,让福贵一个人去,你也不怕破坏两国邦交。”樊亦云冷哼。 樊赤星有些懊恼,显然想不通其中弯弯绕绕,他只是单纯地盼望着大将军文天笑能班师回朝,能带着他到处走走玩玩,他可以抱住文天笑的臂膀,把自己抹额上的东珠送给他。 “我觉得我说的挺有道理,爹,你老让福贵传话,这次朝贡不就是一个远一些的传话吗?干嘛要让我去那么远!——要是大将军回来找不到我,那就糟糕啦,况且,爹,我们不是一直和金鹜打仗吗?虽然他们有求和意图,可我们峻昌儿郎才不会投降!——” 樊赤星露出一道冷漠的杀意。 “我们和金鹜王朝哪里有什么邦交!” 第38章 四方国来贺 章三十八 四国朝贡将至,为了避免闲杂人等混入城中,扰乱盛宴,帝王下令明景城全城戒严。此间礼部户部精心置办寿宴,众臣私下里也在准备进献给霍祖恒的寿礼,太子在养好伤后也开始谋划接待四方国人员,一时间举朝忙忙碌碌,马不停蹄。 这几日,容清源与谭瑞、周隽宝两人行色匆匆,神秘兮兮,总往谭瑞家跑,由于三人与玉仁堂的人关系不过尔尔,倒是没什么知道这三人的奇异行径。 “清源,我已经和我哥说好了……你吩咐的木牌,我哥也做好了。”谭瑞说罢,将手伸进衣兜里,倏地手一滞,谭瑞谨慎地看了眼四周,利用宽大袖子作挡,缓缓将怀里的木牌递给容清源。 “我们老谭家可是把项上人头系到了裤腰带上。”谭瑞语气郑重。“……清源,我不过拜官求财路上一卒子,我哥却是老谭家心心念念传宗接代的血脉。望你谨之慎之,行事慎思……” 容清源小心翼翼将木牌收入袖中,他心知谭瑞所冒的巨大风险,感念之间,凝重道。 “定不负信任。” 周隽宝倒是少年意气天真,他笑道。“瑞哥!我才不信清源会吃亏,你瞧瞧,当初石泉算计,冯琨推波助澜,清源不依旧带我们化险为夷了吗?我爹可说了,清源是个玲珑心思人,做事自然周全的——你也别愁眉苦脸,更别告诉你哥,要是真坏了清源的布局,那瑞哥!——我们三人的小命可都将落入别人鼓掌之中,一捻即碎啊……” 周隽宝将谭瑞一激,那股子惆怅沉重倒是消了不少,谭瑞一揉周隽宝的脑袋,正色:“我谭瑞口风可是紧得很!又怎么坏人大事?——倒是隽宝,你竟然还将这些小事汇报给周大人,也不怕给清源惹麻烦!” “至于这木牌用途……我不是那些莽汉,心里自然是有数的。这事儿知道的人愈少愈好,无须卷入他人,毕竟不知者无罪,要真是有错也是被人利用……况且……若真是让我哥知道了,他憨厚老实,定忧心惮惮,怕是会给他惹上无妄之灾。” 容清源点点头,他嘴唇嗫嚅,面上恍若平素。“谭瑞,隽宝,我们先去换一身短工布衣,一会儿便上梁相府上叨扰。” 谭瑞“诶”了一声,他拿出的都是自家哥哥平日里穿的衣服,谭瑞大哥身形魁梧,那些布衣披在小一号的周隽宝身上显得不伦不类,倒是身形修长挺拔的容清源堪堪撑起这麻衣,不过略显肥大,容清源低头整理衣裳,微微弓背,提着谭瑞大哥的木匠箱子倒真是像模像样,一点也看不出之前那个谈吐非凡的文人影子。 谭瑞低声叹了句,又帮周隽宝将衣服理了理,几番拾掇才勉强看上去像个小跟班。周隽宝看了眼容清源,他眼珠一转,突然朝灰扑扑的地上摸了一把,那脏手正要朝脸上袭去,容清源无奈地伸手止住了他。 “虽然不想让人辨出身份,可越是百般遮掩,越是破绽累累。而且梁相家高门大户,他招的工人即使目不识丁,却也是整洁纯良,不会辱了梁相的威名,更何况我们是作为百鸟贺寿图的搬运短工,若真是不体面,自露马脚,岂不是在门口就被拦下来,百般盘查,自寻烦恼。” 一边说着,容清源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将周隽宝脏兮兮的小爪子擦干净。 容清源的确思虑颇多,考虑周全,闻言谭瑞松了口气,主动换上了大哥的旧衣服,他长着一副谄媚的脸,看上去倒真挺像个郁郁不得志的小人物。 “清源,你……你可真好!”周隽宝看着眼前的容清源感慨道。“不过清源,要是按照你说的,你等会儿就别将帕子拿出来了,哪里……哪里有这么讲究的短工,还随身带着精细的帕子呢。” 容清源低头看了手里的帕子一眼,似乎自上世云烟记忆一过,他就有了带锦帕的习惯,想起了当初那帕子包馒头来救自己最后一面的霍明铮,他笑了笑,眸中显现了些难抑的温情。“隽宝聪慧,举一反三,这次是我疏忽了。” 三人穿着旧衣,拿着木牌,就像三个普普通通的短工,互不相识似的上了梁英府邸的大门。 ———— 明景城,人声鼎沸,于城门口,太子霍明晖、梁飞羽与礼部几名官员浩浩汤汤等候其处,只因今日是四方国入朝之日。 明明烈日难耐,霍明晖依旧耐着性子与几位官员聊谈,看上去文质彬彬,仁心仁德。 前些日子因为霍明铮出手揍了太子,为了不出洋相,霍明晖只得闭门不出,接连几日不去礼部,无心理会外事。户部曹荣与礼部尚书本就为准备此次盛宴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眼见着太子如此不顾大局,不少官员暗地对霍明晖颇有微言,霍明晖心知众人对他不过是面上的客气,虽然心中气恼,却依旧得做出一副大方姿态,收买人心。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渍,假意夸了某位官员一句,几番言语下来,倒是维持了表面的和气。 这该死的日头!如口齿生火的蛟龙灼得人发怔,霍明晖勉力笑着,若不是得知今日是凉玉国凤飞雪前来的日子,饶是多么了不起的四方国尊客,怕也是说不动霍明晖堂堂太子亲自出现。 不过等待美人自然略有趣味……霍明晖眯着眼,倏地一阵车轮滚滚声传来,他一抬头,入眼的是一辆翡玉镶金的马车,逍逍遥遥滚尘而来,霍明晖的目光落在那光下耀眼的白纺纱上,白纱飘飘摇摇,美人影影绰绰,姿态婀娜。 他不待身边人开口,主动迎了上去,霍明晖武功自然不如霍明铮,可偏偏轻功尚可,一副足尖一点,飘然若仙的假君子模样,他落在马车遥遥两米处,太子常服鼓风而起。 “前方可是凉玉国公主——凤飞雪姑娘?” 马车里的“美人”突然笑了笑,语气古怪。 “哦?那挡在那儿的兄台是谁呢?” 霍明晖不禁心底一喜。“……在下金鹜王朝太子,霍明晖。” “耀如阳晖……好名字。”“美人”低头笑了笑,突然站起身,待到美人站起来,才发现那道身形竟然魁梧不输霍明晖。 一只白皙的手一撩白纱,并不是预料之中的凤飞雪美人,倒是个鲜衣怒马的纨绔。 “美人”倏地从腰间掏出一枚金元宝,随意往霍明晖脑门上一掷,那力道惊人,打下一道红印。 “哈哈哈——在下闻夏国太子闻人,这厢有礼了!贵朝的待客之道倒是令区区大开眼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