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寡我守定了(重生)》 第一章 ·一分为二 第1章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凉,凉的人心中都忍不住发冷。 早年间整个京都中最为显贵的嘉和长公主府,也在这个冬日随着大公主的一病不起沉寂了下来。而与此相对的是前驸马卫瑜纳侧室时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任谁都知道,那位新帝亲自赐婚的侧夫人才是这位天子近臣真正摆在心尖上的人。 所谓的侧室不过是皇家自己盖上的遮羞布罢了。 当病重的长公主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不论是纳侧还是新帝继位,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薛云图已醒了十余天,精神也比早前好了些。 她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上握着擦脸的热帕子,望着窗外如柳絮般纷飞缭乱的大雪看得入神。 “这般大的雪,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上一次,似乎还是她出嫁前的除夕夜。薛云图回忆着当年在皇宫中所见的雪景,连目光都柔软了许多。 打从几年前出嫁了之后,薛云图就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此时见着她的笑容,屋中伺候的宫女们脸上也都带上了几分笑意。 可这点欢喜很快就被门外的禀报声打断了。 “公主,卫大人求见。”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划破了室内的安静祥和,让方才还浑身喜庆的奴才们全都噤若寒蝉起来。 整个帝都都知道,嘉和长公主薛云图最不待见的便是这位卫大人。就连她的堂兄,刚刚继位的新帝薛安也无法略其锋芒。 “既是求见,那便让他候着吧。” 薛云图依旧看着窗外的雪景,就连嘴角的弧度也没有丝毫变化。 “薛安果真是按捺不住了。”听着薛云图的话,屋内的侍从们都低下了头。普天之下,敢如此直呼新帝名字的,大概只有面前这位长公主了。 不知多久之后,被屋外漫天银白晃的眼晕的薛云图拢了拢被子,有些抵挡不住丝丝上涌的睡意。她近年来随性惯了,既觉得困了就对雪景失了兴致,换了个姿势便准备小憩一会儿。 看来皇兄说的极对,风声、雨声还有这簌簌落雪声,果真是能伴人好眠。她大病未愈,已经习惯了一日中有半日都在休憩。 “主子,您若要安歇,不如让奴婢先把窗户关上。”眼见着薛云图几乎就要睡着,在她身旁一直躬身立着的大宫女盼儿才小心翼翼的开口劝着,“您如今还未大安,可不敢冻着。” 被扰了瞌睡的薛云图“嗯”了一声,她半支起身子,将手中已经凉透了的巾子丢进了宫女一直捧着的刻花鎏金水盆里:“方才我听着又有谁来了?” “回主子,是傅相亲自来送节礼,只是见着卫……卫大人也在,便先走了。” “没想到如今还惦记着我这个长公主的,竟只剩素无往来的 溅起的水珠落在手背上,冰凉凉的一片,让薛云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盼儿,去传他进来吧。”挥退了一脸惶恐想要上前为她擦拭的侍女,薛云图支起手臂让自己坐的端正一些:“来,为我换身见客的衣裳。就穿那身大红的。” 她总归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皇室的脸面。哪怕这个皇室,如今只剩下了她与薛安。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前驸马卫瑜。 薛云图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锦绣华服,抚了抚自己的臂膀。 许是因为看了太久的雪,她坐在这温暖的房间里竟觉得有些冷。 几乎是薛云图刚刚换好衣裳,门外就响起了极轻的拍打声,紧接着便是厚重的门帘被掀起时的摩擦声。 卫瑜的到来,比薛云图预想的要快了许多。 她抬起头,目光从男子的温润眉眼移向了对方大氅上还未拍净的雪花。 “如此大的风雪,卫大人竟是在院中立着的?”薛云图笑望着冻得脸色发青的男子,笑意却没到眼底,“好歹卫大人也曾是这公主府的半个主子,下人们不懂事,怎得自己也不懂事。” “公主……”卫瑜摇头苦笑。他心虚的只敢将视线放在贵妃榻前的波斯地毯上,完全不敢看那张熟悉的脸庞。 卫瑜的声音低哑艰涩,完全不似往日的温柔悦耳:“不知公主可否遣退下人?” 他从昨日里接到口谕后便在殿外长跪苦求圣上,可到底君命难违。掩在宽大衣袖间的双手攥得死紧。 薛云图斜睨了一眼卫瑜身后跟着的下人,目光在那两个男人光洁的下巴与平坦的脖颈上扫过,并没有回应卫瑜的话。 大黎朝的公主,是有权议政左右政令下达的。所以她早在新皇登基的时候就料到这一日来得不会太久。不单薛云图自己,如今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明白,嘉和长公主的结局大概就是在体弱难医或是心梗而亡中二选一。 但薛云图从未想过薛安会将卫瑜派来。想来她那如今黄袍加身的堂兄心底,对自己还是有些几分可悲的香火情。 不然也不会让卫瑜这么一个国之忠臣,来受自己这落魄公主的闲气。 既已到了这个时候,若不让他悔恨终身,那她便要死不瞑目了。 薛云图自顾自起了话头,她嘴角含笑,明媚如三月桃花:“你还记得当年那杯毒酒么?” 只“毒酒”两个字,就让卫瑜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形更加不稳了。他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名,这样的大事又哪里忘得掉。 卫瑜点了点头,神色中苦涩更胜。 彼时他们新婚,相偕前往拜会公主的舅家。家宴时公主被人下毒暗害几乎不治,虽因先皇耗尽珍材救得性命,到底耗尽了底气再难有孕。 就此为他们夫妻二人日后恩断义绝埋下了伏笔。 “那杯酒呀,本该是你喝的。”薛云图的语气愈加轻快,“我若早知今日,定会把那酒分成两半。” 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卫瑜浑身一震,当听到“一分为二”的话时再难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将不可置信的震惊目光投向贵妃榻上的薛云图。 这还是他进屋后第一次直视她的面庞,亦是他们和离之后的第一次。 与薛云图的轻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卫瑜更加沙哑的嗓音。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又在薛云图的注视下缩回了脚步。 卫瑜的眼中满是悔痛:“公主,您早便知道么?” “自然。”薛云图十分随意地点了点头,“如若不知,本宫何必去抢姑爷的上门酒喝呢。” 彼时民间有习俗,家中若生女儿便酿美酒贮之,待得女儿大喜之日奉与姑爷品尝。因着薛云图公主身份,卫瑜并未将当天那杯酒与这个习俗联系到一起。 他此时才明白,薛云图对他并不仅是自幼玩耍长大那样简单的情分。 卫瑜满脸不可置信的看向薛云图。 “做什么拿这种眼神看我?以为本宫还会与你同饮么。”薛云图揶揄一笑,眼中的憎恶再也掩藏不住,“本宫是想让你与那谋朝篡位的薛安一人一半,这样才不会辜负那盏十余年的陈酿女儿红。” 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但又怎么可能真的毫不在意。她的兄长,她的家国,全都因为自己自以为是的情爱而毁了。 而面前的男人,便是一切的根源。 说到底,她还是恨的。 毕竟相识二十年,薛云图自然了解卫瑜的脾性,也清楚的知道怎样才能让面前的男人痛苦。 只有将一切都戳破挑明,才能让这个处处温柔的人铭记于心,真真正正的伤痛一辈子。 薛云图挥退了宫女,从贵妃榻上起身坐到了不远处的妆台前。她细细描了眉目点了胭脂,整个人从苍白如纸的样子鲜活起来。那鲜艳的唇瓣与灵动的双眸,与当年嚣张跋扈的小公主一般无二。 薛云图起身走到卫瑜身前,抬起眼直视着对方:“卫二,让你身后的奴才把怀里的药收好。那药金贵的很,你好好留着,可千万莫浪费了。” 卫瑜果真惨白着一张脸后退了一步。他看着面前一袭红衣的女子,已分不清这声“卫二”是幼年的公主娇蛮的抱怨,还是先帝突然病逝后薛云图神色凄惶的控诉。他心中混沌一片,张了张嘴下意识呼唤着公主的乳名,声音干哑到自己都挺不分明:“阿婉……” “如有来生,只愿卫大人与尊夫人早结连理,共效于飞,莫再来碍本宫的眼。”薛云图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唇角露出了一个冷笑,再不愿看已经摇摇欲坠的卫瑜一眼,“告诉薛安,本宫在底下等着他!滚吧,别脏了这好好的公主府。” 不过是宫中秘制的□□罢了,以为谁还没有了? 薛云图不屑地哼笑一声,从新坐回妆台前从暗藏的锦盒中拿了个小巧的瓷瓶出来把玩。她见着镜中女子红衣盛装,宛如大婚那日一般。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死在卫瑜手中,还不如自我了断来的干净。 将从瓷瓶中倒出的药丸吞入腹中,薛云图看着面前整天蔽日的漫天大雪,轻轻阖上了眼帘。 如有来生……如有来生…… 她毒发而亡后便化作天地间一缕孤魂,只恨来生来的太慢。 薛云图亲眼见着卫瑜装模作样地将自己的坟茔移入卫氏祖坟,以至她魂魄难安;她亲耳听到史官在薛安的授意之下,将自己的兄长与庶弟的一生评为文弱不堪难当帝位,甚至将“嘉和长公主”从内外起居注中抹去;她虽看着薛安与卫瑜不得善终,却无法亲手了结这两个大仇。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薛云图自觉在这尘世已无挂碍,却不得解脱。 转眼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这一日薛云图飘飘荡荡来到一处佛堂,听着屋内人诚心吟唱。她透过佛堂的门墙,看着屋内男子跪在佛前抄录经卷,每蘸一笔墨便要念一声“愿卿离苦得乐,往生净土”,再颂上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她日日在门外伴着男子诵经念佛,虽不是男子口中“卿卿”到底时时聆听佛音,便连心中怨气也淡化了许多。 只可惜啊,这日日相伴却没能见见这痴心人的样貌。 身为幽魂的嘉和长公主笑叹了一口气,走向了春日暖融融的阳光之下。 如有来生! 薛云图直视着头顶的炙热的红日,正午的阳光让她的眼睛刺痛非常,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她闭上双眼几乎要落下泪来。 上天怜见,竟真的让她重来一遭! 重新睁开眼的薛云图抬起头,将视线从自己高高扬起的手掌移向了面前一臂处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 她看着他与长成后几乎一般无二的面容,想也不想就一巴掌甩了过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第二章 ·少年夫妻 第2章 “公主!” “卫二爷快躲躲!” 耳光的声音在薛云图的听来极是清脆悦耳,在宫女们的惊呼声中是那么的清晰。 薛云图这一巴掌几乎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打的自己手心生疼。可惜了如今人小力弱,不能好好打他一顿泄气。 而对面的少年却不过因着受力偏了偏头,他到底是个男人,掌掴的疼痛与被当众打了脸面的自尊相比可谓微不足道。 在少年梗着脖子不愿低头既是懊悔又是生气、几种情绪夹杂在一起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薛云图的视线已经毫不留恋的从眼前他身上滑过。目之所及皆是繁花似锦欣欣向荣,那远处的红墙黄瓦宫室殿堂无一处不眼熟,这所有的一切都比面前的“卫二爷”更加有吸引力。 这是她的家,她从小生活的大黎朝皇宫。薛云图忍不住眼眶一酸,狠狠闭了闭眼才将想要涌出的泪水眨了回去。 那少年面如冠玉眉目清朗,虽还未长成却已透出卓卓风姿。只左侧脸颊微红,配着难以置信的眼神与鬓边散落的碎发显得有些狼狈。 这样迷茫痛苦的眼神,就如当年奉旨与自己和离时一模一样。世间竟有如此真情切意之人。 终于将视线从御花园的花草树木挪回少年身上的薛云图此时只想大笑三声。 卫瑜、卫瑜!神佛在上,竟真的让她重来一回!薛云图攥紧了拳头,指尖生疼。想她一生刁蛮任性随心所欲,此时却要耐着性子不能当下就将仇人斩于眼前,只能徐徐图之——天可怜见,她只想立时将卫瑜斩杀! 薛云图将目光回转,正对上少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双眸。她看着对方白净面庞上的淡淡指印,忍不住冷笑出声:“卫公子,本宫失礼了。” 那声音生嫩清脆,与孩童相差无几。薛云图皱眉细看了一眼面前的卫瑜,这才发现他此时不过十四五岁样子,实在小的很。那方才自己生硬的语气就大大不妥了。 察觉了疏漏的薛云图以袖掩口,面上自带了些懊恼。如此神情配着微红的眼眶,倒也显得楚楚可怜。 更像是后悔动了手一样——做戏这种事,本就是这深宫中无人不会的。 卫瑜本是世家嫡子身份尊贵,何曾这样被人直接打了脸面。他今日面圣之后心情本就不佳,又平生头一遭被人如此羞辱,就算那人是自幼一同长大如妹妹般的嘉和公主也难免气恼。 可他天性和软,见了公主后悔模样心中的火气就全被压了下去。想来因着圣上突如起来的主意心绪不宁的也不止自己一人,公主自幼万事顺遂,今日被这消息惊了一跳压不住脾气倒也可以理解。 一方假后悔一方真体谅,本该小朋友们握手言和忘却烦恼,却没想两人的目光胶着到一处,竟是谁也不愿再开口,一时静默下来。 主子们闹起别扭,底下不知究竟的宫女自是噤若寒蝉不敢多发一声。他们恭敬地站在自家公主身后,一是护着公主,二是防着公主再突地动手。 方才公主那干净利落的一挥手,可是将所有人都惊住了。 最后到底是卫瑜不经意见了薛云图眼底的泪光,才软下心肠。他一贯性子柔和,此时消了气甚至还记得偏了偏头将红肿的左脸藏起以免薛云图尴尬:“公主既是不愿,那臣便去回了圣意。” 这事他本也不愿,但圣上金口既开便没有做臣子回绝的余地。不过以圣上对公主的宠爱,再加上公主今日闹了这么大的脾气,说不得能有回旋的可能。 只是不知为何,本就暗暗存着抗旨心思的卫瑜心里却不大高兴的起来。 圣意?薛云图方才打人打的痛快,此时听了他的话却是一愣。 幼时再是拌嘴打闹,比起日后非死不能罢休的仇怨,就全都算不得什么了。他们自成亲之后感情就不复从前,做了几年怨偶最终风流云散劳燕分飞,哪还记得从前小时候的光景。 她看着卫瑜像是十四、五岁年龄,左思右想之下竟完全想不起此时是为了什么跟卫瑜在御花园里吵闹。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站在一处,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既接不上话,在这里站着也是尴尬。如今为了皇兄还不能跟卫家完全撕破了脸皮,那不如躲的远远的,以免再步前世的后尘。 冷哼一声甩袖就走,一向是嘉和公主刷小脾气时的标配动作。她身上罗衫轻薄,绯色的大袖随着转身的动作划出一个好看的半圆,却没想这次只转了半个身子便被卫瑜止住了脚步。 薛云图低下头看了一眼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那手指修长干净,端的是一只文人写字拿笔的手。 正是这么只手,亲手写下了薛安登基的诏书,写下了他们和离的凭证。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简直是放屁! 到底意难平! 看着那张前世朝夕相对了许多年的脸,薛云图只觉得心中一阵厌烦,她挣了一挣没能挣脱出来,一个不耐烦空着的手又冲着卫瑜那张俊脸挥了过去。 动手的过程中她甚至还有空想,果真这打人的是事有瘾头的。且一回生二回熟,想来这回能将那指头印印的更好看些。 可惜挨过一次打的卫瑜已然有了防备。 卫二郎虽是个弱质文人,却也学过六艺骑射。且他比薛云图大上一岁,作为男子手脚也要利索许多,反手就抓住了薛云图挥来的手。 “公主!”刚才压下去的火气到底蹿了上来。一贯温润如玉的卫二郎也忍不住疾言厉色起来,“公主何故屡屡与臣难堪?” “卫二!放手!”薛云图只觉得新仇旧恨全都涌上心头,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失了手的薛云图仰着脸直视着卫瑜,心中的不耐烦已经到了顶点,便连目光也完全冷了,“怎得,你还准备打回来?” 从未见过公主如此疾言厉色的卫瑜一愣,果真乖乖松开了手。 在手掌与脸颊相击发出的清脆响声后,因受力偏过头去的卫瑜下意识抚了抚火辣辣的右脸。 “卫二,你太放肆了!”不仅是面颊,薛云图就眼睛都有些发红。她泫然欲泣的样子看起来反倒像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臣……失仪了。”卫瑜的心中满是后悔,但之前脱口而出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他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到当初,卫瑜怔怔看着面前宫装的少女,心中没来由得发紧。 无关当众被打的丢脸。 “臣逾矩。”卫瑜从未见过薛云图如此疏离高傲的样子,与旁日里缠在身边的小妹妹一般的亲密完全不同。他敛了神色之后只剩一声苦笑。神情怔忪着将满腹疑惑与委屈都咽了回去,“臣方才……只是想叮嘱公主仔细着手。” 正眼瞧去,薛云图这才发现卫瑜左脸上一道细细的血痕;她又低头,见一直隐隐作痛的的指尖果真折了指甲,正渗着血丝。 果真就算重来一世,这卫瑜照旧还是个处处温柔小心的多情性子。 她上辈子到底怎么瞎了眼才会被这么个看似深情实则无情的人迷了魂去? 收回手的薛云图只觉得心中没趣儿,脸上的神情也很快淡了下去。 只有指尖的刺痛证明了她方才是如何的暴怒。 两人正僵持间,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婉,怀瑾,你们这是怎得了?” 薛云图听着这遥遥而来的声音浑身一震,她猛地扭过身向着来人的方向,快手快脚的将眼角的泪光都抹了去。可待当她听着那人温声细语,唤着自己的乳名轻笑,就再也耐不住思念一头扎进了对方的怀里。 “皇兄!”薛云图将自己的脸全埋进兄长现今还并不宽厚的胸膛上,她嘴边有许多的话想要说给兄长听,但没有一声能够在此时吐露出来。 他们兄妹已因生死相别近四年。这四年间薛云图受过无尽的欺辱,却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委屈过。 就像突然间有了依靠,就脱掉了所有的刚强。 “阿婉,怎么又跟怀瑾生气了?”薛密安抚般抚了抚妹妹的后脑勺,将疑惑的目光递给了后面呆站着的卫瑜。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便被卫二公子红肿的俊脸惊了一下,“怀瑾,你这脸是怎么了?” 这“怀瑾”自是卫瑜的表字。 到底是做了坏事的薛云图心中一紧,也偷眼去看他。不想正撞上了卫瑜的目光,便又匆忙收回了视线。 当她想起卫瑜似乎含着笑意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的行迹反而显得心虚一般。薛云图久不听卫瑜答话,方才那点因头一次动手而起的不安也消失不见。她到底从兄长怀中出来站到一旁,直视着卫瑜。 “见过太子。”正躬身行礼卫瑜嘴角果真是带着笑的,只是笑容牵扯到伤处显得牵强了许多,“公主见您心切,一时回头快了,我竟不察被公主的步摇打了脸面……” 他声音渐弱,像是羞怯了般自然停下,只束手立着再不多一言。 薛云图却几乎嗤笑出声来。这般为了女子名声不惜自己脸面的事,果真是卫二爷做的出来的。 薛密看了一眼薛云图步摇上三寸长的几根坠子,又见着卫瑜脸颊果有细细划痕。他心中虽有疑虑,但想着今日里父皇口中的意思,到底没再细问下去。 “以后行走间可小心些。阿婉也是大姑娘了,再不可莽莽撞撞的。”薛密一面点了点薛云图的额头,一面又将含着深意的目光移到了卫瑜的身上,“阿婉一贯被我与父皇娇惯坏了,怀瑾日后可要多担待些。” 因着本朝民风开放,对这般过了父母眼的小儿女一向包容,他这个将要做人大舅兄的自然也开得起这个玩笑。除了玩笑之外,亦有点醒这个还不开窍的妹妹的意思在。 卫瑜一愣,即刻躬身道:“臣不敢。” 多担待?皇上圣意? 听了他二人对话,薛云图这才明悟“自己”为何有这样大的气性——父皇竟已将要自己下嫁给卫瑜这件事传扬了出去!想来明旨虽未下,但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 怪不得卫瑜神情满是古怪。上一世他没胆子为了那“侧夫人”抗婚,想来方才也正在懊恼。 不待卫瑜多言,薛云图便抢白道:“莫说他敢不敢,我却不敢再在卫二爷面前撒野。”她复又将目光转至薛密身上,眼中满含期冀,本就娇嫩的声音中满是骄娇二气,“阿兄,你便与父皇说,阿婉要一辈子留在宫中陪你们!” 这本就是嘉禾公主出嫁前惯常有的做派,虽强撑了几年的硬气,但此时重新拿起旧时的情态依然得心应手。薛云图目光灼灼看向兄长,心中却明白天子金口玉言,这件事除了卫瑜或自己暴毙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虽是几乎,却不是完全不可能。对自家父兄脾性了若指掌的薛云图知道,若想此世能有转机便要从现在开始好好铺垫——将她对卫瑜的厌恶完全摆在明面上是最粗暴最直接的法子。 但也是最管用的。 薛密这才知道妹妹已完全知道了前事。他已知晓了人事,心中虽疑惑她与平日待卫瑜的态度完全不同,只当妹子是初初明白情/爱之事一时羞涩,所以并没有当一回事:“莫耍小性子。你跟怀瑾自幼相熟,父皇是为了你好。” 「阿婉,你们少年夫妻,何至于此?」 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幼青梅竹马的情分是如到了那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上一世,直到皇兄病重时他才看透自己与卫瑜实非良配。她不恨自己姻缘多磨难,只可惜父皇与皇兄一片苦心尽皆白费。 薛云图看见卫瑜脸上与前世如出一辙的尴尬笑容时握紧了拳头,指尖伤口被按压撕裂时的痛处完全抵不过心中的不安。她脸上神色不变,依旧一味地娇缠,将薛密的一点疑心全部打消。 一人心中欢喜,两人各怀心事,三个人竟没一个提起先行一步的话来。 三人相顾无言,到了将出御花园时却被人拦住了脚步。这嘈杂纷乱犹如市井流氓打架一般的乱境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还不待薛云图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便被下意识挡在公主身前的卫瑜阻隔了视线。 “公主莫怕,有臣在。” 第一时间护卫着公主的卫瑜并没有听到她的冷笑声。 “放肆!快将他们给孤分开!” 薛密已经看清了前方的景况。以温和持重出了名的太子极少如此疾言厉色,更不用说是在一贯娇宠的公主面前。随着薛密的呵斥与太监侍卫们的脚步声,被兄长严厉的声音惊了一跳的薛云图踮起脚尖,透过卫瑜并不十分宽广的身影向外张望。 居然有人有胆子在御花园斗殴?莫不是嫌自己过的太顺遂了! 厮打成一团毫无形象可言的少年们完全没有听到小太监们焦急的呵止声。 平生第一次看到这般情状的薛云图转了转目光,正与一双被鲜血侵染了的晶亮眸子对上。那双凤眸里满是鸷狠狼戾,却在与薛云图四目相对的刹那褪去了全部狠辣。 少年只看着薛云图,连气势汹汹直冲脸面要害挥来的重物都视而不见。他被鲜血糊了大半本该阴森可怖的脸庞却奇怪的带着一股全心全意的依赖意味。 本来只觉得少年有些面熟的薛云图心口一跳,再也抑制不住心中莫名其妙涌起的紧张挥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卫瑜。 她提起裙摆向着被压制的少年跑了过去:“住手!” “公主不可!” 第三章 ·与虎谋皮 第3章 被推到一旁的卫瑜惊诧莫名的看向薛云图跑开的背影,心中没由来觉得空落落的。当他回过神来再想去捉薛云图回来时已来不及。 谁都没有料到,所有人的命运都是从这一刻开始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薛云图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这一眼自己就能从那个被血污沾染的完全看不清五官的脸上看出傅砚之的影子。 傅砚之,历经三朝的大黎第一权臣。扶着薛安上位却又将他拉下了马。 前世薛安被撵下帝位身败名裂时,这傅砚之仍稳稳坐在他左相的位置上代替幼帝掌理着整个大黎朝大小适宜。薛云图虽从未和他有什么交情,却也知道这人是个极有城府能成事的。 只要能助皇兄坐稳皇位,便是与虎谋皮也没什么怕的。 不过心念电转间,斗殴的另一方人手中早已举起的家伙事儿就已经在太子的断喝前落了下来,甚至更加失了分寸。 “住手!”少女特有的娇嫩嗓音因着紧张尖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出公主的紧张慌乱。 但已经落下的手,却停不下来了。 随着几声沉重的闷响,被掼倒在地上的少年本就磕破了的脑袋如破了的茶碗般涌出一股股血水。少年天生白净的脸庞随着失血愈加苍白起来,甚至泛着些失了生气的青灰来。他却毫不在意一样依旧目光灼灼的看向薛云图。 迅速灰白下来的脸庞配着颊边鲜红的血,已将五官糊的完全看不分明。 他却仍只一心一意看着薛云图。 薛云图惊呼了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 “哎呦!公主仔细脏了眼!”薛密的贴身小太监高集眼尖,第一个发现了薛云图的动作,但他碍于身份不敢去拦,只得招呼卫瑜,“卫二爷!快拦着公主!” 卫瑜本已伸手去拦她,却在指尖触到薛云图衣角时猛地缩了回来。倒让薛云图顺顺利利跑出人群。 但她不过跑了两步还未近前,便被薛密拦腰抱了回来。薛密不止勒住了她的脚步,还伸手挡住了她的视线。满心担忧的薛云图在兄长的怀中来回的挣动,丝毫不顾忌公主的身份,左右摇晃着脑袋想绕过挡在眼前的手掌仔细看看面前的人。 若真的是傅砚之……薛云图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薛云图的心中对未来之事还没有什么盘算,但却清楚的知道万不能让傅砚之就这么死在这里。 冥冥中她便觉得,他们兄妹的转折点,说不得就应在这里了! 许多年后的薛云图想起这一日的自己,也不由得为这股病急乱投医时孤注一掷的勇气而失笑。 这边薛云图挣得满头大汗,那边薛密也快急得疯了。他紧紧捂着妹妹的眼睛就怕小姑娘被眼前血淋淋的场景吓到,只恨自己没多长出几条臂膀来。一向重文轻武的太子爷头一遭起恨自己平日习武时的懈怠,以至于竟连一个小女孩都按不住。 他却不知道当人真的发起急来,不论什么年纪都会变得力大无穷。 太子和公主这样闹成一团,简直是古今奇观。 眼瞅着周围不论失手没拦住公主的卫瑜、亦或是宫女太监全都傻了眼只会看着,素来温和持重的太子平生第一次对着侍从发起了脾气:“还不快把他们拖走!若惊了公主,孤只让你们不得善了!” 这一句断喝倒像是开启了机关,就连守卫在四周的皇宫侍卫也在此时赶到。 捉人的捉人,洒扫的洒扫,不消一刻就将那一团乱麻处理妥当。 看着一队人高马大的侍卫快步而来,那血赤糊拉堆在一起的斗狠少年们才真的明白自己犯了何等大错,被拉开时自是一叠声的求饶请罪,反而全被侍卫拿布巾塞了嘴再发不出一句话。 “臣等来迟,还望殿下恕罪。”领头的侍卫带着身后手下跪下,“这几个寻衅滋事的全是奉旨进宫的世家子弟,臣已都拖了下去,只是不知那个伤者要如何是好?” 那少年伤的甚重,若是不管不顾一块绑了,难说一条小命会不会就这么丢在了宫里。但若要医治他,也得主子发话。少年虽是被围殴的受害者,但私闯御花园的罪名也是逃不过了。若是家中情面大些或太子看他重伤可怜,说不得还能减轻些惩罚。侍卫统领本有些恻隐之心,可偷眼看到太子阴沉的脸色时也就将求情的话咽了回去。 “那伤者又是谁家的子弟?”薛密的声音较之平日果真低沉许多,就差把恼火直接摆在脸面上。 “看着眼生,想是昨日才进宫的。人已昏迷了,身上却没什么腰牌之类的能证明身份。” 因着上旬是太子十五岁千秋,圣上对太子文弱柔和没有架子很是发愁,便想了个主意召来一批亲贵大臣的子嗣进宫陪太子读书,好让太子先在这些小臣子中试试手。因有这层意思在,除了钦点的几个有本事的,大臣们倒都顺着圣上的意思另挑了些旁系中不成气候的小子以作太子的磨刀石。 没成想这才头一天进宫,那些纨绔们就在御花园厮打起来。 擅闯御花园这事可大可小,但冲撞了太子与公主就是大罪过了。 薛密却没在意这许多,他手上松了松,但仍不许薛云图多看。他指了指少年瘫倒的方向,轻声吩咐道:“搬去太医院,裹扎裹扎送——” 太子爷话还没说完,就被公主娘娘娇娇气气的一声“哥”给打断了。 怀中薛云图带着哭腔的声音戳得薛密心肺都疼了。他已没空吩咐什么,忙转过身将薛云图挡在身后,这才松了手低声安抚着妹妹:“阿婉不怕,没事了。” 薛云图顺着兄长的意思,没再向那飘来血腥味儿的地方看上一眼。她上一世便连腰斩也亲眼见过,早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此时这幅娇娇模样自然不是因为惧怕。薛云图心中为着哄骗哥哥有些不安,但想起方才那双如孤狼般锐利的眼睛,就知道哪怕这人真不是傅砚之,九成九也是个得力的。 只是事到如今若想救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却不是那么容易出口。反正她前世也是嫁了人的,很不必为了所谓的名声顾虑许多。 薛云图到底咬咬牙接着说了下去:“哥,那人与我有旧,你万要寻了御医好好治他。” 话一出口,薛家兄妹的视线全都放在了立在一旁的卫瑜身上。只一个是余光带着探究,一个是正眼含着无奈。 薛云图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卫瑜那里收了回来。她自幼是撒娇卖痴的好手,虽多年没有了担待的对象,但此时对着疼宠自己的兄长自然是有千般的办法让他应承自己的要求。 她只与薛密歪缠,完全将卫瑜晾在了一边。 卫瑜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心里的气性也比日后大了许多。他脸色发白尴尬非常,向着薛密与薛云图躬身行了一礼,举动间很是僵硬:“太子、公主,臣……先退下了。” 薛密虽不满他方才拦不住薛云图的无能,但到底得他伴读许多年轻易非常。先是望了薛云图一眼,才点点头放他去了:“怀瑾,今日事多,你且回去好好想想。” 说罢又状似无意的摸了摸自己的侧脸。不论是这话还是这动作,都明显体现出对卫瑜几次犹豫有所不满。 与这些今日才进宫甚至连规矩还不大懂得的大臣子侄不同,身为太傅嫡次孙卫瑜是自幼便奉旨入宫陪着太子读书的。他虽没有伴读的名头,但身份却也差不多。在护卫贵人这件事上,他要担待的责任自然与侍卫们一般无二。今日没能拦住公主让她看到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卫瑜到底是难辞其咎的。 将薛密举止完全看在眼里的卫瑜耳根发烫,恭谨低垂的头颅挡住了他更差了许多的脸色。卫瑜再次行礼后忙不迭地退去了。 对于适龄待嫁的公主来说,如此厚待一个年龄相当的少年无异于当众狠狠打了准驸马的脸面——算上早前那真情实意的掌掴,嘉和公主今日已是将自己未来驸马的里子面子都毁了个一干二净。 要知道,卫瑜的面颊此时还是红肿着的。 这些不过是蝇头小利罢了。看着卫瑜离开的背影,薛云图偏着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复又回转过来,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兄长:“哥,定要寻个医术最了得的御医给那小子。” 这宫中的大夫按例分做两等,一等是只有天子国母与太子才能使唤的御医,二等便是给一般皇亲国戚与亲贵大臣医治的普通太医。按理说这御医就算是薛云图都不得用,更别提那个还不知名姓敢在御花园比狠斗殴的少年了。只是当今子孙缘薄,膝下两子一女独疼薛云图,连带着身为太子的薛密轻易也不会反驳妹妹的话。别说她自己用着御医,就是要给什么亲密的玩伴、贴身的宫女招来御医看病也都是一句话的功夫。 不过这个好人,还是让皇兄去做最好。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薛密边轻声劝哄着,边给高集递了个眼神。 高集领了命令,亲自上去指挥着其他小太监将人抬起。 这小子既能进宫就有一定的身份,虽说不知为何是个被压着打的,但看他受伤时一声不哼就知道是个狠角。若能经此一遭得了太子公主的青眼,说不得真能鲤鱼跃了龙门。 得了太子公主关照,移动那少年的太监手脚自然轻柔了许多。 眼见少年被好好抬了下去,薛云图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正对上皱眉摸着脸的薛密,不由疑惑道:“皇兄,你怎么了?” 薛密放下手,露出带了两道细小划痕的脸颊来,语重心长道:“阿婉,日后还是别带这劳什子的步摇了。” 他现在完全相信卫瑜脸上的伤是被阿婉回头时甩起的坠子划破的了。 伸手替薛云图扶了扶因着刚才的挣动有些歪斜的发簪,薛密看着妹妹粉面桃腮亭亭玉立,想了又想还是收回了方才的话,“过两日为兄再觅两支更好的步摇与你,这支便不要带了。” 只要坠子短些,想来杀伤力也会小些。他的妹妹,总不能为了这些小事就不打扮了。 到了第二日下午,身为救命恩人的薛云图才得到薛密的准许去看看那个还没苏醒的少年。 还未进得房间,薛云图便挥挥手让身后跟着的宫女退下,而屋内侍候的小宫女也在她的示意下一并出去。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掀起床幔将目光放在少年被包裹了一层又一次的头脸上。经过清理的人虽仍狼狈,但已比昨日血淋淋的样子好了不知多少。 他正面朝床里侧身沉沉睡着,五官掩藏在床幔的阴影之下有些看不分明。但仅这半张影影绰绰的侧脸就能看出他俊眉修目,天资已成。 少年的脸庞因发热泛着病态的潮红,比起昨天的青白可谓天差地别。倒显得唇红齿白似画中人物。 因着傅相乃是薛安一党,所以后来傅砚之屡屡送礼至公主府薛云图也都不曾去见过他。两人的会面满打满算也只有几次意料之外的擦肩而过,故而薛云图此时并不能完全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是那个活阎罗傅砚之。 昨日认为是他,不过因为对傅砚之噬人的眼神记忆犹新。她犹豫再三,到底伸手抚向少年的脸庞。 傅砚之风神华美,俊秀宛若好女,左眼下的一颗泪痣更是妩媚妖娆。他年少时不知为了这张脸吃过多少闷亏,甚至因着面容一度被谣传成爬上龙床的佞幸。直到后来傅砚之用雷霆手段震慑了天下,这些风言风语才得以止歇。 傅相的容貌特点与他六亲不认的狠辣手段,是天下人皆知的。 伸出的手突地被人握住,指骨生疼。她低下头正对上少年如鹰隼般晶亮慑人的双眸。 但只这一眼过后傅砚之就重新闭上了眼睛。他虽松了手劲却并没有放手,反而一扯一拽让微凉的指尖与滚烫的面颊紧紧贴在了一起。 “你醒了?”薛云图柔低声试探道。 那颗泪痣放在少年雌雄莫辩的面容上,果真妖冶夺目。 第四章 ·私窥天颜 第4章 竟真的是傅砚之! 前世飘飘荡荡,也曾附在金銮殿上看着这个眼下点着一颗泪痣的男人手捧圣旨、身披超一品亲王朝服,将皇兄所遗的那个不满六岁的嫡子教养成了真正的九五之尊。她看得分明,知晓是傅砚之力挽狂澜之下才让自己年幼的侄儿得登大位,才让大黎朝的皇位重回正统。 若能将傅砚之收入皇兄麾下再加上自己所见所闻,必能如虎生翼避开前世祸患,让皇兄安坐龙椅。 薛云图想起前世薛安所尝恶果,不由得将视线挪向昏睡着的傅砚之身上。她心潮起伏,几经按捺才将翻涌的思绪平定下来。 许多深藏在记忆中的、支离破碎的家长里短在确认了少年身份的这一瞬间全都涌入脑海之中。薛云图闭了闭眼,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支言碎语拼凑成型。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庆幸自己曾耐着性子去参加那些命妇贵女聚集的宴会,才能在此时将这些琐碎小事都串联到一起来。 若推断的没错,傅砚之现在正处于一生之中最为艰难的时日。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如何将这权臣收拢身旁已然有了主意。其实认真算起来,这傅砚之还是自己的远方表兄。可惜母后不在了,不然还能有个理由名正言顺的照护着他。 他既缺情少爱那便将温情惬意堆在他的身旁。民间有俗谚曰“蛇打七寸命中要害”,抓其弱点攻其软肋,想来不论对人对事都是如此。任傅砚之日后再如何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此时也不过是个刚刚失恃备受欺凌的少年郎罢了。 只要别把这傅砚之养成了萧何,那自己也不怕做能屈能伸的韩信。公主的气派脸面,到底没有维护祖宗家业来的重要。 毕竟有舍才能有得。 不过心念电转间的功夫,薛云图本是微凉的手指已被暖了过来。手下滚烫一片显然是傅砚之发了高烧。他本就重伤失血,若再高烧不退,便是性命无碍也会大耗元气。 一个小小风寒都能要人性命,更何况是这样的伤势? 傅砚之定不能出事! 薛云图方才平复了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想将手抽出来出门唤人,却发现不知何时竟被攥的死紧。因顾虑着伤者,挣脱不开的薛云图怕让傅砚之伤上加伤,只得重新坐了回来。 当她准备开口唤人进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床上人的喃喃。 “娘……别走……恭祝……别……”傅砚之烧的满脸通红,俊秀的五官都因伤痛皱在了一起,一直循环往复的含混念着这几个字。 想这傅砚之本就受伤发着热,不知是烧的糊涂了还是入了梦魇,竟在梦话中念起了忘母。 只是不知为什么,听着傅砚之含糊不清的梦话的薛云图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恭祝?薛云图皱眉看着烧的糊涂了的人,暂且将心中的疑惑全都丢在了一旁。 “傅砚之?傅砚之,你醒醒?”薛云图俯下身拍了拍傅砚之的臂膀,当看到傅砚之眼角的湿意时心中像是被戳了一下似的发着酸。 想她与皇兄虽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公主,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没娘是孩子。而她那个没有缘分的孩子当年若能降临人世,是否也会这样满含眷恋的呼唤着自己?薛云图本就思念母亲的心中更痛三分,她咬牙将这思绪抛出脑中,全心全意看着身前的人。 卫氏的子孙,在腹中便去了反倒是他的造化。 满心的盘算计较中就这么藏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感同身受。起了恻隐之心的薛云图不论声音还是动作都比往日的温柔轻慢了许多。 失血过多气虚体弱的傅砚之自然没那么容易被唤醒,胡言乱语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他双眉紧蹙,人不自觉地发着抖,连带握着薛云图的手也越收越紧。想是因着手中低于自己体温的温度十分舒爽,竟将那柔夷紧紧贴合在了自己的面庞上。 本朝民风开放,在男女大防上并不十分严密。薛云图一向也不在意这些,她看着傅砚之的模样在心中叹了口气,到底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日后封侯拜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傅砚之,此时也不过是个刚刚失了母亲且不受生父与嫡母待见的庶子,被独自一人扔进这深宫之中就连受了重伤也找不到家丁随从可以回家休养。 “门外是谁?快去唤御医,再端盆水进来。” “禀公主,水早已备下了。”因着公主到来,被分配来照料傅砚之的三等小宫女一直候在门外,很快就将冰盆冰水与巾帕都端了进来,丝毫不敢怠慢。 小宫女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穿着一身制式的宫女常服低眉顺眼的进了门,看着倒有些面善。 “公主,让奴婢来吧?”小宫女捧着盆子,战战兢兢立在那里。 因着高烧不退,傅砚之的呼唤声更沙哑了一些。 “娘……娘亲……” 被这一声声呼唤搅的心中酸痛不定的薛云图冷哼一声,皱眉道:“放着,然后出去!” 薛云图随手指了指床榻边的空地,见那小丫头按着自己的意思将东西摆放妥当后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规行矩步不多看一眼多问一句,心中十分满意。 她只是为了拉拢傅砚之才会屈尊降贵为他消热,绝不是因着思念那个孩子。 依旧被傅砚之拉着不放的薛云图重又坐回到了床边,她亲自绞了帕子,将巾帕放在傅砚之滚烫的额头上为他降温。一半可怜一半忧心,一边回想着前世傅砚之发迹的经过一边捋着现如今手中握着的底牌。 不消一刻功夫,冰凉的帕子就变得温热起来。 薛云图复又叹了口气,站起身伸长手臂重复方才的动作。她到底是没伺候过人的,一个不经意罗衫的广袖就因着无法挽起落在水盆中,被凉涔涔的井水湿了大半紧紧黏在细白如雪的藕臂上。 被满袖凉水冰了一下的薛云图忍不住“嘶”了一声。 正在此时,沙哑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公主?” 对傅砚之的醒来毫无心理准备的薛云图惊得将手中刚刚绞好的巾帕丢回了水盆中,溅起的冰水从眼角滑落,像是泪水一般。她也顾不得擦拭,猛地回过身来看向床上,精致的发髻上插戴的步摇随着回头的动作在耳边摆荡不定,和她的心绪一样来回起伏。 回过身来的薛云图正对上一双被高烧烧的通红的眸子:“你醒了?” 既然醒了,那就更要好好照料了。 “公主,可是有人欺辱您?”傅砚之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吃力的坐了起来。他的声音因高烧沙哑难听,但其中的关怀显而易见。 “什么?”薛云图愣了愣,她对如何在傅砚之醒来后将救他的功劳归给皇兄做了千八百种设想,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事情的走向似乎与自己之前的预想有很大的不同。 斜靠在床柱上的傅砚之将伸了一半的手收了回来,他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修长的手指配着俊秀如女子的苍白脸庞,完全失了血色的薄唇紧抿着,眼中透出的不知是紧张还是敬畏。 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可惜薛云图并不是真正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少女,只在心中赞叹了一句好相貌之后就完全忽略了傅砚之那张足可得掷果盈车的脸。 “水珠罢了。”薛云图抚了抚眼角的水痕,视线从傅砚之的脸移向了傅砚之的手,“你既醒了,就松松手。” 当她活动了活动手腕重新抬起头时,对上的就是傅砚之愈加红润的脸。 这样动不动就脸红的哪里还像之前就算被打也眼神狠辣慑人的少年?真是奇了。 “公主——” “公主?”终于抓住关键字的薛云图当机立断抢过了话头,“若没记错,本宫可是从未见过公子。” 傅砚之方才口中含混不清念着的岂不就是“公主”二字! 昨日在御花园中傅砚之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浮现在薛云图的眼前。她搜刮了一遍幼年的记忆,却完全不记得曾在皇兄登基前与这位傅公子有什么往来。 对于傅砚之胆敢肖想自己所引起的怒火不过一闪而逝,薛云图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还未长成的嘉和公主背对着傅砚之,她的身上满是天家威严,声音中亦不带一丝情感:“私窥天颜可是死罪。” 私窥天颜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自然不是死罪,但私自窥探公主就是非死不可。 薛云图的话真假参半,用来诈一诈初初入宫的傅砚之也已够了。 傅家富贵尊荣,但作为不受宠爱的庶子,傅砚之早前进宫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能够在宫中见到薛云图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可他却能在高烧混沌时一眼认出床前坐着的就是嘉和公主,谁能信这其中没什么因由? 在薛云图的身后,傅砚之的脸先是红了三分后又变得苍白如纸。 看着公主的背影,傅砚之只觉得自己紧咬的牙关因太过用力而有些麻木。他抿了抿唇,紧握的拳头使得指甲都陷在掌心当中。 紧接着就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双膝坠地的沉重响声曾是薛云图听惯了的,此时的响动却听的她心中一紧。 咬牙忍着到底没有回头。 屋中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只是这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 “臣幼年在府中,曾有幸得过公主关照。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实不是窥探公主容颜。” 少年拖着病体勉力调整好姿势,以额触地恭恭敬敬跪伏着。 俯下的脊背依旧是笔直的,没有丝毫弯折。 第五章 ·满盘皆输 第5章 窗外风吹花动簌簌而响,屋内却再一次沉静了下来。 不过一忽儿功夫,那花叶摇曳的声响当中就渐渐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是压抑的喘息。 他毕竟是在病中,怕是撑的辛苦。先打一棒子,才能显出后来给的枣有多甜。 薛云图终于回过身去,声音也轻柔了许多:“你抬起头来。” 傅砚之闻声僵了一僵,到底听命抬头。他仰起细白的脖子,鬓边的冷汗顺着下巴低落在地,他努力压抑着因高烧虚弱带来的喘息,神情宛如献祭一般将整个人都展露在薛云图的面前。撑在地上的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长眉入鬓凤眸多情,傅砚之的目光依旧低垂着,视线的终点是一双嵌着南海明珠的朱红翘头履。 不知为何,薛云图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前世化为一缕游魂时最后日日陪伴的那个背影,少年的面庞与男子伟岸的身躯融合,在眼前化作了成年后傅砚之的相貌。梵音佛语如在耳边。 日理万机的傅相自不会那么无聊。可到底软了心肠。 好感一旦升起,看待这个人的角度也会变得完全不同。此时在薛云图眼中,傅砚之私自窥探自己这件事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她近前一步,弯下腰想将傅砚之扶起,声音也比方才柔和了不少:“公子先起来吧。” “谢公主。” 傅砚之的视线虽不在公主的身上,却把她的举动全都印在了心里。那边薛云图刚动了动脚步,他就撑地起身后撤了一步,正正巧避开了薛云图伸出的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看了一眼自己探了个空的手,薛云图扯了扯嘴角,心中却在庆幸傅砚之的好运——若此时站在这里的是曾经那个真正十三四岁、被皇帝太子倾国之力捧在手心的自己,恐怕这个不给脸的小子已经被拆皮去骨渣都不剩了。 骄纵这两个字,不是光说着好听的。 感谢老天给了她十年的磨砺,不然这一代权臣大概躲不开少年早夭的命运了。 这般想着的薛云图面无表情的将手收了回来。 少年人单薄瘦弱的身躯本就因着失血过多高烧不退而无力,这么毫不犹豫的起身之后眼前一黑险些厥倒。他咬紧了牙关只觉口中满是腥甜,满目金星的傅砚之强忍着剧痛的脑袋,想要稳住身形却力有不逮。 摇摇欲坠的傅砚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作为一个舞姬所生庶子自出生起便不受人待见,不论多么努力也得不到老爷的青眼,进宫那天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供太子磨刀的角色。可就算再卑微低贱的人也有自己的尊严。 他实在不愿在公主面前丢脸。 完全不知道傅砚之心中波澜起伏的薛云图已抢前一步扶住了傅砚之的臂膀。被带的一晃的薛云图稳了稳脚步,将人搀扶至床边坐下:“怎么虚弱成这个样子?” 声若黄鹂,吐气如兰。公主身上瓜果的清香与少女特有的体香混在一起,萦绕在傅砚之的鼻端。 只这一句话就让傅砚之浑身僵硬如石塑,他耳根一红,昨日里一人单挑众人的狠厉丝毫不见。不自觉就顺着薛云图的力道坐了下来。 看着傅砚之僵直坐着的样子,终于发现关要的薛云图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且躺着吧?按你的说法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怎得还如此紧张——难不成我竟会吃了你?” “臣不敢。”傅砚之眼前的昏暗终于散去。他直挺挺坐在那里,因着高烧而有些迷糊的脑子操纵着眼睛,低垂的视线终于有胆子从公主的绣鞋向上偏移了许多,正对上紧贴在薛云图被水浸湿了的广袖上。 此时虽是初夏,但这间偏殿明显寒凉许多。夏衫本就轻薄,沾了水紧贴在身上难免会让寒邪入体。 薛云图自然注意到了傅砚之的目光。她毫不避讳的对视过去,在对方闪躲开来时又十分自然地越过他走到床边的水盆旁,挽起湿漉漉的袖子搅动着盆中的巾帕。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卖好要卖在人眼前,不然背后默默无闻做得再多也不过为人做嫁衣裳。 却不知一双素手就这么搅乱了一池春水。 绞好了巾帕的薛云图将冰凉的布巾丢给傅砚之,长睫垂下遮挡住杏眼中的狡黠,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意暴露了她的好心情:“还不快快躺下,真让本宫伺候你不成?” 被冰的一个激灵的傅砚之先是应了一声,又立刻反应过来不对,连声道着“不敢”。 看着傅砚之惶恐慌乱的模样,薛云图倒真的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烧傻了。也不知道御医何时能到。 薛云图一把将完全没有反抗的傅砚之按到在床榻上,又夺过他手中锦帕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见着傅砚之精神愈来愈差,薛云图不敢放他去睡,只得没话找话道:“说来那些纨绔为何与你厮打?” 傅砚之轻笑了一声,毫不避讳:“不过是我身份卑微却得了师父赞扬,他们心中不忿罢了。” “可要我帮你?”薛云图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她未免激进了些,拉拢的意思也太过明显。 “多谢公主好意。”明显察觉到了的傅砚之的笑容却十分真切,他强打起精神解释道,“臣与他们……闹成一团时其实并未吃亏,不过是面上的伤重些罢了。他们光光洁洁被贬黜出宫一生仕途无望,想来其父母尊长会为臣找回脸面。想来此时,傅将军门口已有不少候着请罪的人了。” 将之前那般惨况全都看在眼中的薛云图愣了愣:“这些……都是你算好的。” “臣生而卑贱脾性却大,也只有如此才能为自己报仇了。还要谢过公主救命之恩。” 薛云图仔细回忆之后才想起,若非自己当时骤然吸引了对方全部的注意力,此时傅砚之的漂亮脑袋还应该是完好无损的才是——他身上最重的伤便是这一处了,脸上的血不过是身上的伤口混上去的。 御医却还没来。 手下滚烫的体温烫的薛云图心中一紧,她瞪向门外,正欲开口时就听到宫女的声音:“禀公主,宋御医来了。” 太医院的大人们果真都是属曹操的,经不住念叨。 与御医前后脚到来的,是明德帝身旁的太监总领赵德水。 “公主,圣上请您去馥香水汀用晚膳。”赵德水一进门就摘了帽子递给身后的小太监,笑嘻嘻凑到薛云图身前半跪下行了个礼,“您这袖子是怎么了?宫女儿们怎么这么不走心。” 看着那个讨喜的小宫女抖得筛糠一样,薛云图忍不住横了赵德水一眼:“你就是撵我去见父皇也甭在这吓唬人,这丫头我喜欢的紧,吓坏了你去哪赔我?” 与父皇一同进膳是常有的事,又有哪次跟这遭一样是由赵德水这个太监总领来传召。且现在不过末时三刻,莫说晚膳,便是茶点也嫌用的太早呢。薛云图便是不动脑子也知道,父皇恐怕是有什么要事找自己过去。 故意瞅了一眼屋里放着的滴漏,薛云图向着缩了缩脖子的赵德水微微点头,算是谢过了对方的好意。 有些事在这宫中是不必挑明的。 “赵公公,我看着表哥喝了药便去,你不然先行一步?” 屋中所有人都被薛云图的话惊了一跳。 昨日里御花园中嘉和公主与卫家小二爷的冲突已在宫中传了个遍,连带着一起传遍的则是皇上属意卫瑜尚公主、以及公主与那个胆敢在御花园门口打架斗殴的小子有旧。 这三条消息一出,几乎在宫中炸了锅。而薛云图方才这句话无疑是证实了这件事。 任谁都知道,那些公卿大臣家的纨绔们就算一时脑热胆敢在皇宫中打人滋事,欺压的对象也不会是公主的正经表哥。 忽视了赵德水皱成一朵菊花的老脸,薛云图亲自从宫女的手中端起了药碗。 “公主——” “怎的,又要说‘不敢’了不成?你今日说了太多遍,我已不想听了。”傅砚之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薛云图截住了话头。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执着小勺,漫不经心的上下翻动着勺子散着汤药的热气。薛云图的目光漫不经心的从室内神情各异的人们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面无表情的傅砚之脸上,“你要知道,便是母后也没得我如此伺候过。” 先皇后在这后宫中的地位是无人能比的。这一点从后位空置近十年就能看出来。 薛云图话音刚落,屋中已经跪了一地。 傅砚之深深看了云图一眼,轻声道:“臣遵旨。” 不愧是傅砚之。薛云图含笑将药一勺勺喂进对方口中,她当然知道傅砚之看出自己拿他做筏子立威的意思,而傅砚之的配合也完全合乎她的心意。 这样的胆大心细,才像是日后的傅相。因着之前两人独处时的战战兢兢而扣下的分数在此时全都补了上来。 看着喝了发散的药剂后出了满头细汗脸色终于回转过来一些的傅砚之,薛云图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许。她细细为他掖了被角,这才站起身来抻着自己因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裙摆。 被分派来看护傅砚之的小宫女第一个从地上爬起,为薛云图整理着衣服。 “我先回宫换身衣服,与父皇吃过晚膳之后再来看表哥。”薛云图笑望了一眼强撑着眼皮的傅砚之,见他回了一个笑脸之后才转身出了房间。 当房门关上之后,跟在薛云图身后的赵德水一张菊花老脸更苦了三分:“我的公主娘娘,怎么什么话都浑说,那床上的哪当得起您一声表哥。” 身为首领太监的赵德水自然是第一个知道傅砚之身份的人。那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别说是他,就连太子身边的小太监高集都懒得拿正眼去瞧。这个皇宫中,就是这样的捧高踩低。 “他难道不是傅将军的儿子?将军是我表舅,傅公子自然是我表兄。”薛云图斜睨了一眼大太监,见他收敛了眼中的轻蔑这才满意。这老货看着自己长大,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得罪了傅砚之那个小心眼的。转而看向跟着出来的小宫女,越看越是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看了一眼赵德水,见他点头才低声喏喏道:“回公主,奴才叫盼儿。” “盼儿?”薛云图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好名字!待傅公子好了你便来伺候我罢。” 怪不得觉得眼熟,竟是她和离之后分来公主府上的那个大宫女。如此看来也难怪前世她与兄长输的那么惨了。‘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随着他们的走远,门内静卧在床上的傅砚之握紧了拳头。 挥退了盼儿,薛云图扶着赵德水的臂膀登上撵轿,在起驾的瞬间轻声问道:“父皇派你来寻我可是为了卫瑜?” 赵德水咽了口唾沫,然后点了点头。 身经百战才爬到如今位置的首领太监表示,他已经看到了一场风雨即将到来。 第六章 ·馥香水榭 第6章 看来父皇是知道昨日御花园中自己与卫瑜不合的事了。 “卫二爷的面子实在不小,竟能劳动父皇为他操心。” 少女轻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声平调地说着咬牙切齿的话。她只要一想起卫瑜那张脸,就觉得牙根发痒。 只恨不得生啖其肉! 撵轿四角虽放着冰盆降暑,但到底抵不过室外的温度。心中火盛的薛云图从袖中取出帕子,在微微冒汗的额角轻拭了一下。 凡是在宫中当了两年奴才的,都知道在头顶无数的主子中最不能得罪的就是炮仗样一点就着的嘉和公主。概因为公主一旦动了气,那整个大黎最顶尖的两个人都不会善罢甘休。 可这回的事儿与其说是公主和卫家小二爷不和,倒不如说是公主对圣上选定的驸马人选不满。将圣上挑女婿时所废的心力完全看在眼中的大太监缩了缩膀子,没敢接话。 关于手上掌珠的终身大事,圣上自然是经过了千挑万选与反复比较,自然轻易不会改变主意。在天子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赵德水光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一会父女二人见面之后的景况。 “今个儿主子爷兴致不高,公主您不如好好打扮打扮。主子爷见您漂漂亮亮的过去肯定高兴。” 能拖延一会是一会,让圣上多高兴一刻也是好的。赵德水抹了把汗,瞥了一眼身旁跟着的小太监。 现在这个时辰,就是想搬太子爷当救星都难啊! “合计着在赵公公眼中我一直是上不得台面的。”薛云图哼笑了一声,用手中的团扇敲了敲扶手,“你们还不跑快些,好给赵公公腾时间给本宫挑挑衣裳。” 看着小跑才能跟上撵轿的赵德水,耳边终于清静了的薛云图点点头,好心放过了那个掉队跑远的小太监。 嘉和公主所住的乘化宫站着整个后宫中最好的景色最好的居中位置,从傅砚之养伤的前堂偏殿一路小跑过去也不过两、三刻钟的功夫。对于占地千亩的皇宫来说已称得上十分亲近了。 方才逗着赵德水跑了几步,重生之后对这些旧人格外和善的薛云图就已经心疼起来。后头一行人慢慢悠悠回到薛云图的宫室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半了。 任由赵德水挑好了衣裳的薛云图看了一眼天时,上下看了看赵德水那张心满意足的脸忍不住笑道:“劳累赵公公了。” 赵德水连声唤着不敢当,一边帮公主整理着襦裙的衣角袖口香囊坠子,一边口中轻声念叨:“公主娘娘这般打扮,鲜嫩的跟三四月份的花儿似的,圣上有再多的烦恼看着也都烟消云散了。” 一字一句,无一不是提点。可叹她当年不懂事,从未听明白这老货的好心,反而烦他仗着父皇身边得力的身份爱说教,惯常远着他。 “你这话,想是跟我那些小母妃们说的惯了。”张开双臂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铜镜前,薛云图自重生之后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容颜。 十三四岁的少女有着天生妍丽的面容,乌发雪肤高鼻星目,果真如初生的花朵一样娇嫩可爱,眼角眉梢的鲜活稚嫩是躯壳中的魂魄再如何沧桑都遮挡不住的。只是一双眼睛到底没有不谙世事时来的活泼动人了。 能够重新来过一回,将这些错过的人和事全都找补回来,真好。 一直喜笑颜开的赵太监却住了嘴,欲言又止的在镜中跟薛云图对视了一眼。 如此明显的作态薛云图自然一眼就察觉了:“公公,怎么了?” “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云图笑了笑,拢袖回过身看向一脸谨慎的赵德水:“公公话都说到这了,自然是必须要讲的话了。” “老奴托大,也算是看着您从这么点点长大的。”赵德水手中的拂尘胡乱比划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个类似于长者看向小辈的宠爱神情,只是很快被他收敛了,“公主娘娘自幼被主子爷捧在手心里,从未经过什么风霜雨雪。除了太子爷旁的谁也越不过您去……”他抬眼抻度了一下薛云图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公主最近可是听什么奴才胡吣了不成?像方才的话,毕竟不该您讲的。主子爷最是爱重您,若有听说心中肯定迁怒了旁人。” 经赵德水这么一点,薛云图才想起她十三四岁时发生的一件小事。 此时正有一个将将入宫的小女子十分得宠,自己听了不知谁的说了那小宫妃的一筐好话,偶尔闲谈时就在父皇面前带着比较的心思一一复述了出来。第二天之后父皇便冷落了她,只说是心计太深不堪尊位。 现在想来,当时便是被那个“谁”利用了去。 况且不论这些,开庶母玩笑的话,也果真不该她这个还没出阁的公主说。前世她成家已久,混不吝的说起来都不用有个顾虑,日后可得小心谨慎莫漏了马脚才是。 薛云图点点头,算是谢过了赵德水。也将他的好意都记在了心中。 她前世到底如何驽钝,竟看不透谁是真心为她,谁又是满心算计。 当薛云图沐浴更衣梳头上妆、装扮一新重新坐着撵轿出了乘化宫宫门的时候,日头已然微微西斜。她施施然向着馥香水榭而去,准备踏着点赴自家父皇的晚膳邀约。 整个大黎朝敢让天子等着的,除了现在还在夕山大觉寺礼佛的皇太后之外也就只有嘉和公主一人了。 前行的路上,正碰上从中宫出来的贤妃仪仗。自薛云图生母先皇后袁氏薨逝后,这大黎朝的后位就一直空悬着,甚至连贵妃也没册封一个。后宫事虽由四妃之首的贤妃料理主持,但她手中无凤印,大事只能去中宫请印才能下达。 远远看着贤妃眉目,薛云图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就是贤妃娘娘日日与自己讲述那小宫妃的趣事。 借的一手好刀,杀的一手好人。这贤妃虽然无子,却是她庶弟薛宁的养母,上一世也曾得封太后——甚至在薛安登基后也被高高奉着。 薛云图垂了垂眸,提前停了撵轿。 “公主近来可好?” “娘娘大安。” 两架撵轿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薛云图听到贤妃轻柔的声音传来: “听说近来前朝波折不断,公主可要好好宽慰圣上。” 薛云图抬起头,正对上贤妃温柔如水的双眸:“贤妃娘娘,本宫记得□□有喻,后宫不得干政。” 看着贤妃仪仗远去的影子,薛云图的嘴边浮现了一抹笑意。 大黎朝女儿的地位一向很高,后宫虽不得干政,但她这个公主却是可以议政的。 馥香水榭位于皇宫的西北角,是今年刚刚修造好的景观。虽唤水榭,其实与湖中小岛一般无二。 水榭四周芳草密布藤萝碧斛,映着湛蓝湖水配着微风习习更增一分凉意。 当薛云图被宫女扶着走进水榭时,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正中一身常服的帝王。 “父皇。”她站住了脚步,福了福身,声音微微发颤。 “怎么许久才来?”明德帝闻声回头,当看到女儿发红的眼眶时声音也沉了下来,“赵德水,公主这是怎么了?”他一边说一边向着薛云图招手,嗓音也变回了慈父的温柔,“阿婉,怎得变成红眼兔儿了?” “父皇!”薛云图已忍不住翻涌的心绪,小跑了几步扑进明德帝宽厚的怀中。 被这乳燕投林撞了个正着的明德帝闷咳了一声,在薛云图看不见的角度挥退了欲进前一步的赵德水。他收回手揽着怀中的女儿,一下下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谁这么大胆,敢欺负朕的阿婉?” 有太多太多的人了。伏在明德帝怀中的薛云图咬了咬唇,再也忍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失去父皇的庇佑已经整整七年了。 天翻地覆的七年。 不过一忽儿功夫,明德帝胸前的衣袍就已经湿了一片。他抚了抚女儿的发心,用目光示意赵德水带着宫女太监们退下。 终于缓过神来的薛云图有些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红肿起来的眼睛。 “打人的反倒哭鼻子,羞是不羞?”明德帝捏了捏女儿的鼻头,将桌上的茶盏递与她,“喝口茶润润嗓子,这是你最爱的银针。” 薛云图接了茶抿了一口便放下,这许多年过去她已不爱银针的鲜亮了。且这茶,一贯是卫瑜最爱喝的。 一旁的明德帝将她的小动作全都看在眼里,眉头微皱旋即散开。 “父皇……”再开口时薛云图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不得不再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您都知道了?” “从你昨儿个使唤你哥哥请御医朕便知道了。”这宫中的大事小情只要是皇帝想知道的,都会第一时间有专人传送到御案旁。明德帝的目光扫向薛云图藏在袖中的手指,话语中满是不满,“你是大黎的公主,要打人多的是太监宫女,用的着自己动手?伤人伤己,可是丢人的狠。好好的指甲得使了多大的力才能折了?” 听着父皇完全重点错误的话,薛云图突然觉得自己没在刁蛮的路上走的太偏实在是天之万幸。 不待薛云图感叹完,心疼过女儿的明德帝已经转了画风。 “况且你打的是谁?是太傅的嫡孙,你兄长的左膀右臂,这一巴掌下去要让满朝文武如何看你?” “不是有您为我担待着么……”薛云图立刻软了声音,扭糖一般在明德帝身上歪缠,“也是那卫瑜可恨,我才一时忍不住的。” 明德帝哼了一声,修理整齐的胡子晃动不停:“那卫家小子怎么惹得你了?” 后事还未发生的薛云图哑口无言。 “还是朕昨日与他说的话你都知道了?” 早前明德帝便与卫瑜的祖父太傅卫令商谈过此事,卫太傅自然没有不欢喜的道理。自古婚姻大事便是出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还没问过两个小的,但也算是定了。 所以昨日里与卫瑜密谈也不过是皇上对准驸马最后的考教。当时卫瑜完全因着这个消息呆愣住了,但因着圣上威严并未作出什么不妥的反应,而且一问一答进退得当,加上平日里的表现加成也还算得上令明德帝满意。 所以在明德帝的授意之下,卫家二郎或有可能尚公主的消息就这么在宫中渐渐传了开来。话题的核心人物嘉和公主会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并不奇怪。 薛云图闻言咬了咬牙,望向明德帝:“父皇,我不想嫁人。” 第七章 ·领旨谢恩 第7章 整个馥香水榭中安静的只能听到虫鸣风动之声。 薛云图看着明德帝面无表情的脸几次想要收回目光,到底还是忍住了。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神情十分的郑重:“父皇,我不想嫁人,我不想离开您。” 大黎虽只短短三代,但也不是没有不嫁人的公主。先护国大长公主就是如此。 经过上一世的艰难波折,她的心中实在对“情爱”二字惧怕的很了。便真是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也未尝不可。 明德帝心中一时气恼一时无奈,一时又怀念早逝的皇后。他看着面前讲讲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儿,一贯说一不二的帝王也化成了慈父。 “朕的阿婉还是个小姑娘呢。”明德帝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叹了口气,“这些事本不该父皇与你说。但你母后早逝,只能由父皇来告诉你。父皇年纪大了,护不得你一生一世,只能找个可靠的驸马来保护我的阿婉。” 此时的明德帝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仅是一个为女儿终身大事操心的平凡父亲。 薛云图眼中有些发酸,她想起上一世也曾听过同样的话,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自己的父皇,他眼中可靠的卫瑜正是将自己、将大黎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之人。 若真要嫁,那不论是谁也都不能是卫瑜。 “父皇……”刚刚哭过的嗓子终于缓了过来,满是软软糯糯的女儿娇柔,“父皇,阿婉想一直陪在您身边。阿婉不喜欢卫瑜……” 看着满口“喜欢、不喜欢”毫不顾虑的女儿,明德帝很有些哭笑不得:“是谁前些日里还跟朕说只喜欢她‘卫哥哥’呢?可是让阿密好好吃了场大醋,接连几日不给卫二郎好脸色看。” 完全没想到还有这遭的薛云图愣了一愣,脸上不由得飞起一抹红晕。 “卫二郎是朕老师的孙子,出身贵重家教严谨,且素日里看得出是个脾性温和的。”将女儿的情状完全看在眼里的明德帝也忍不住有些发酸,但还是将卫瑜的优点一一列出哄着女儿。他本欲再多说一些,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 这咳嗽已从方才的间或的闷咳变得剧烈。明德帝口中发甜,一直咳个不停。 “父皇!”薛云图心中一惊,忙站起身为明德帝拍抚着后背,“您这是怎么了?” “公主,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赵德水飞快的递上一盏温热的茶水,接手了薛云图拍背顺气的动作,“主子爷从春日里就犯下了寒症,后头好了就一直咳个不——” “赵德水!”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明德帝厉声打断了,“胡言乱语些什么!” 赵德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薛云图端茶的手抖个不停,薄瓷的茶盖与茶盏发出一连串的“嗑哒”声。 “阿婉,朕没事,不用担心。”已经缓过劲来的明德帝担忧的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 她的父皇,在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呕血而亡。 她从未想过这个病根竟扎下的这么早! “您……您要好好顾虑着身子。”薛云图努力压制着声音中的哭腔,“您还要看着我出嫁,看着我子孙满堂呢。” 完全不知底里,只见女儿终于从牛角尖中钻出来的明德帝失笑道:“好,等朕的阿婉有了孩子,朕就封他做亲王。” “阿婉领旨谢恩!” 薛云图狠命点了点头,倚靠在父亲的身上。她却没看见明德帝脸上欣慰的笑容与赵德水看着二人时担忧的目光。 终于从各自的心思当中缓过神来的父女二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带着三分笑意。馥香水榭中充满了舐犊之情与孺慕之思,完全不像赵德水先前预料的那样剑拔弩张。 “卫瑜是个好孩子,朕也算看着他长大,对他的品性也算了解。”知道女儿对卫瑜还有心结的明德帝将话题又扰了回来,“且你们二人一同长大,他自然要比别家小子了解你的脾性。说起来,朕与你的母后也是青梅竹马,小时候曾闹过的别扭放在如今想起反而更显得她与旁人不同。” 这些却都不是薛云图在意的。她看着明德帝的脸,此时才发现自己父皇眼下的青痕是那般浓郁,脸色也极缺血气。 “你被朕宠的无法无天,想来也只有卫二郎忍的下你。”见女儿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明德帝含笑又道,“说来阿密倒是缺了你的果断干脆,他更像你母后,太过优柔寡断让朕放不下心。你们兄妹二人,性子若能颠倒一下倒是最美。” 皇兄……薛云图握了握拳,他知道父皇说的全是正确的。 上一世父皇去的匆忙,皇兄就是靠着文臣之首的卫家助力才得以在叔父与诸侯王们虎视眈眈的视线下甫一登基就站稳脚跟。 卫瑜是卫太傅的嫡次孙……后来也是因着卫瑜倒戈薛安,才使得君臣不一心新政更难推行。皇兄天性仁善,一力推行对百姓有益的仁政,但在触及贵族门阀时又难以果决处理,最终焦心朝政拖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哪怕是为了皇兄……可她对卫瑜恨意已然滔天…… 薛云图已经想的出了神。 只当女儿出神是因着开窍的明德帝半是心酸半是欣慰,他揽了揽女儿的肩头,示意赵德水摆饭:“今日朕让御膳房做了你最喜欢的鸳鸯五珍烩,刚好夏日消暑,不过不可多吃。” 一桌七碟八碗很快摆放妥当,又有小太监试了菜后才由赵德水执著一一进给明德帝与薛云图。 鸳鸯五珍烩,是前朝遗下的御膳,因着需大量用冰很是解暑。不过明德帝担心薛云图的身子,素来不许她多吃。 因着这道羹汤做法复杂考究,且制作的器皿仅有前朝遗下的一套,所以只有御厨可以做得。前世在薛密骤然病逝之后薛云图便再也没有尝过。 今日她看着碗中晶莹诱人的汤水,心中思绪起伏再难抑制。 便是为了皇兄,也不能在此时将卫家推开……哪怕日后再寻个由头退婚,也要在现在将卫家与皇兄一系牢牢绑在一起。 薛云图抿了抿唇,小口尝着碗中鲜甜的羹汤,当冰凉的汤水滑进胃袋时终于拿定了主意。 一小碗汤转眼就喝了个干净。 “想什么如此出神?” 被父皇逮了个正着的薛云图只觉刚刚消去的暑意又冒了上来。她捂住烫热的脸颊不愿答话。 “我家有女初长成!好!好!”明德帝看着女儿羞涩情状忍不住大笑了两声,但转而又闷咳了起来。他拦住了薛云图为自己顺气的手,“只是阿婉你要知道,父皇与你兄长自能担待着你的小性,但日后只有驸马才是能长长久久陪伴你的人。” 因着女儿还小,明德帝并没有再细说下去。他转而换了话题,神情也认真了起来:“那个被敲破了头的傅砚之,又是怎么回事?” 完全没想到父皇会有此一问的薛云图愣了一愣才回答道:“他是傅将军的儿子。” “傅怀荫?”早就知道了傅砚之出身的明德帝忍不住哼了一声以表达他的不满,“就算是傅怀荫的儿子,也不过是个舞姬所出的庶子罢了,哪里算得上你的表兄?” 武威将军傅怀荫,乃是先皇后袁氏的姑表兄,跟明德帝一样同袁氏称得上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虽然身为最后的赢家,但明德帝依旧十足看不惯傅怀荫,更别说是他这个来路都不分明的庶子了。 “父皇不是教我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么?”想起那双狠绝的眸子,薛云图忍不住反驳道,“何况傅、傅表兄虽出身不显,但到底是傅将军之子,到底比寻常人更强些。” 父皇金口玉言,若真让他一句话将傅砚之定了“难成大器”的性,那就算是日后皇兄登基想要起复傅砚之也都难了。 而这普天之下敢如此反驳明德帝为傅砚之正名的也只有薛云图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书念的很好。”发现自己果真武断了的明德帝捡了台阶就下,十分自然的顺着女儿的话接道,“你与他那个‘有旧’自然是假的了。那么告诉父皇,你是为了什么愿意帮他?” 作为一个父亲,明德帝对于最宠爱的掌珠当然是了解至深的。嘉和公主骄纵蛮横,可向来不爱多管闲事。昨日里阻了那傅砚之一场血光之灾、虽自己不出面但仍缠着太子延请御医为其诊治,这两点都还说的过去,可用自己的名声帮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子铺路就不是自己女儿会做的出来的了。 让卫瑜怄心或许是原因之一,却不也尽然。 “有旧”那样的话虽对闺誉有损,但对女儿行踪了若指掌的明德帝自然知道其中必有猫腻。他也并不在乎这些琐事,想来也没人有胆量敢私自议论公主的言行。 若说只为了气一气卫瑜明德帝倒还相信,但听着薛云图的口气明显不止于此。他对女儿的一切都充满了起了好奇心。 薛云图也有些想不透自己为什么能一眼认出并不熟悉的傅砚之。现在那个瘦弱不堪的傅砚之身上,完全没有日后傅相那般睥睨天下的气质。可她就是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他。 过了许久,明德帝才听到女儿的回答。 “因为他的眼神。” “眼神?” 第八章 ·当可一试 第8章 “他……傅表哥当时正在与人厮打。” 明德帝闻言脸色难看了许多。要知道他允许那些纨绔进宫是为了磨砺太子御人之道,完全没想到那些只会跑马逗鸟的玩意儿会这么没有脑子。 薛云图看着父皇的神情有些想笑,到底忍了下来:“与其说是与人厮打,不如说是被人欺凌。傅表哥当时已然瘫倒在了地上,却毫不屈服。女儿看着他的眼神,虽被血水侵染遮盖了许多,但其中的不屈不挠显而易见。我看表哥他……是个不会折了筋骨弯了脊梁的人。所以女儿想帮帮他。” 她嘴中如此说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傅砚之跪伏在自己脚前言辞灼灼的模样。 明明是个再自卑自负不过的人,为何这么容易就在自己面前低下了头。也不知这么半天他的烧是否尽退了。 待得薛云图一段话说完,明德帝的神色已经十足的难看。薛云图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的赵德水,只看见满头大汗的太监总管。 紧接着,便是馥香水榭对岸也能听到明德帝的怒吼声。 “赵德水,满脸血水是怎么回事?!把太子给朕喊来!朕倒要问问他怎么为人兄长保护妹妹的!昨日里没能拦住公主的人全部罚俸一年仗二十!” “赵德水同罚!” “哎呦我的公主娘娘哎!您可害死奴才了!” 听着父皇称得上中气十足的声音,薛云图突然觉得心里安定多了。她看着赵德水跑跑闹闹做了会戏,才开口劝道:“是我自己乱跑,不碍哥哥的事的。且并没有冲撞吓到,父皇不要紧张。” “就算不打,该罚的也要罚。”明德帝轻踹了跪在地上的赵德水一脚,“不然这起子奴才再不记得‘护主’两个字怎么写了。太监总管知情不报,罚两倍。” 薛云图只得向赵德水投去一个歉意的目光。所幸她宫中的太监宫女自己可以添补,作为大太监的赵德水也并不差这点俸银。 在薛云图几次保证再不以身涉险并且乖乖喝了一碗安神汤药之后,明德帝的脸色才有所好转。 “这傅砚之若真如你所说,倒也算得上将门虎子。可惜他老子没眼光,眼中尽是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明德帝虽看不惯傅怀荫,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一员虎将。可惜的是这傅家数代将星,到了傅怀荫这就变成只会生不会教。傅怀荫足足跟嫡妻侍妾生了近十个儿子也没有一个成器的。唯一这么个似乎还不错的小时候也没能得到好的教育,如今更被当作弃子扔进了宫里。 虽然子嗣单薄,但一个顶十个的明德帝在这一点上还是分外骄傲的:“只是不知道你这小人儿的眼力可准?” “自然是准的。”薛云图挑了挑眉,满满的自信,“父皇若不信,待他伤好之后当可一试。” “为了朕的阿婉,也是要试他一试的。”明德帝极喜欢女儿这幅意气风发的模样,比方才泫然欲泣的娇滴滴样子更像他大黎的公主。 这便是傅砚之提前一步出人头地的几乎。薛云图眼珠一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那可不能让父皇白试。” “说让试的是你,不让试的还是你。”明德帝抚掌大笑,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小心思,“小鬼灵精的,说吧,还想要要什么?” “若他果真是好的……”薛云图停顿了一下,接着一字一句道,“那就让他跟卫瑜一般,做皇兄的伴读。” 这便是在为她的哥哥拉拢武将的支持了。就算傅砚之在不得宠,明面上的身份也是武威将军的儿子。 明德帝平生第无数次深恨薛云图不是男儿身,否则与太子一母同胞兄弟二人一文一武,正是治国之道。他心中感叹万千,将眼神移向了赵德水:“他伤势如何?” 完全没注意到的薛云图不小心就抢了话头:“有些发热,太医说是因着平日里就身体虚弱,昨个儿失血过多身体就受不了了。” 张了张嘴又闭上的赵德水已经将自己缩成了最小一团。 明德帝只想以手抚额,他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神到底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变得委婉了许多:“阿婉,傅砚之到底是个外男,卧病在床你派个人去探望已是他的脸面了。” “可我很喜欢他。”薛云图的眼神亮晶晶的,满是认真,“那样的眼神就像您说的海东青,可爱极了。” “太子殿下觐见!”水榭外小太监尖细的唱名打断了薛云图的接下来的话。 薛云图回过身,正对上正要行礼的卫瑜的目光。 四目相对,一时寂静无声。 “儿臣给父皇请安。” “臣,卫瑜恭请圣安。”随着太子一起下跪行礼又站起的卫瑜低垂着眼眸,身姿笔挺的站在那里。 被皇上的目光上下巡视了几遍的卫瑜依旧挺拔的立在那里,不卑不亢但又谦恭有礼。摆足了帝王气势的明德帝看到卫瑜额头的细汗时才满意的移开了目光。 老丈人见女婿,总是越看越不满意的。就算这个老丈人贵为当今天子也不例外。 明德帝的目光终于移向了正中站着的的太子:“阿婉昨日救的那个人你也见了?” 头几个字加重的咬字让薛密心中一抖:“是,儿臣见过了。” “你瞅着那个人怎么样?” 当时只顾拦着妹妹不放的薛密一时有些语塞,他皱着眉细想了一回才回答道:“旁的不知,但看得出是个不屈的。听下面人回报,围击他的那几个身上大大小小都受着不轻的伤。” 听到他的话,许久得不到回答的明德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但他心中仍有些不满。年纪尚幼的女儿能够从眼神中抢先一步看出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儿子虽差了一些但好歹有些脑子,可对担重担的儿子与娇养的女儿的标准肯定是不一样的。 他实在怕自己撑不到太子长成的那一天。 这般想着,明德帝又看向了卫瑜:“怀瑾,你看呢?” “民间有句俗谚,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位傅公子大抵便是这光脚的。” “这话虽糙,但有些意思。”明德帝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巡视,最后停留在了薛云图的身上,“阿婉,等他好了就带来给父皇考教考教,若真是个好的便依了你的主意。” 太子仁厚,卫瑜见识广博,就差一个狠厉能决断的帮太子拿主意做事实。 说不得这个傅怀荫的儿子真能担此重任。 谁都没注意到,当卫瑜听到傅怀荫的名字的示好明显愣了一愣。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向了他的心头。 这边刚处理好了傅砚之的事,那边薛云图就又黏着明德帝歪缠了起来。 “父皇,我也想跟着皇兄一起念书。” 明德帝只做不允:“历朝历代,哪见过公主和皇子一起读书的?” “皇兄与宁哥儿都在书房念书,单我一个没地方去,万没有父皇这样偏心的。”薛云图这话一出,水榭内除了自己全都笑了。 整个后宫中若论谁最得宠,自然无人能出嘉和公主之外。只不过她颠倒黑白的功力是众人见惯了的。 旁人笑还可,但卫瑜一笑薛云图心中就不觉来自,她回头瞪了一眼卫瑜,又继续歪缠起来:“您不让我读书,总不能让我跟贤妃娘娘一同绣花吧?” 明德帝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绣绣花不好么?修身养性,免得你在万寿节上再送朕一个四不像的荷包徒惹笑话。” “谁敢笑话我呢?那岂不就是笑话您!”薛云图抢白道,“她那里满脑子宫中俗物不说,还尽爱跟我说她侄儿如何。便是皇兄也没有那般文武双全,整日吹的大发,我可不爱去她那里待着!” 水榭中四人闻言都变了脸色。贤妃的娘家侄儿与薛云图年岁相当,别说文武双全,便是论语都不见得能背的下来,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利于在外沾花惹草罢了。 这贤妃与薛云图讲她侄儿的意图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就能骗骗不谙□□的年幼公主罢了。 可贤妃毕竟是如今掌管宫务的四妃之首,平日里薛云图虽不用天天去她那里请安,到底见面的机会不少。待到她情窦初开时候再日日听闻一个俊俏少年的事情,难免一时脑热毁了终身。 “那从下旬起,你便跟着你皇兄一同念书吧。”明德帝心中气恼尤甚,但面上丝毫不显。他的目光在三人间来回游弋,最后停止在了卫瑜的身上,“怀瑾,公主的安危朕就托付给你了,昨日的事朕希望不要再次发生。” “臣遵旨。”跪地领旨的卫瑜埋着头,让人看不到表情。但他的声音清亮,十分自然,不见丝毫勉强。 明德帝满意的点点头。他想了一想,到底补充了一句:“阿婉,到时候远着点那个姓傅的小子。” 薛云图只嘻嘻哈哈的应付了过去,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因着薛密与卫瑜是从书房下了课后直接过来,所以两人并未用膳。赵德水招呼着小太监小宫女们重新换了席面,四人分次列坐。 席上明德帝自然坐在主位,而薛密与薛云图一左一右的围绕在他身边,可怜的卫瑜只能自己孤单单一人正面着圣上战战兢兢的用饭。 整个用餐的过程薛云图都像是在跟卫瑜过不去一般捡着对方刚刚将饭菜送入口中的一瞬间说话,按着规矩卫瑜必须立时把餐咽下,然后放下筷子恭敬回话,其实这般规矩在现下这个类似家宴的坏境中并没有那么严谨。但他一贯是个尊礼不逾矩的,一直恪守着规矩的结果就是好几次快速吞咽干食的过程中险些噎到。 当卫瑜再一次卡住喉咙的时候,薛云图亲手递了一杯热茶上去:“你急些什么?想是恼了我了。” 既然决定为了皇兄暂时忍下这场婚约,那不论如何也要讲面子上做的好看一些。 卫瑜看着圣上与太子揶揄的目光,狠灌了一口茶水,低眉顺眼道:“臣不敢。” “好了阿婉。”看够了戏的薛密终于大发慈悲来解救自己的伴读,“你再这般戏弄他,小心以后自己吃亏。” “臣、臣不敢……”卫瑜呐呐不敢言,倒真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般了。 三人正你来我往闹成一团的时候,水榭外再次传来了一声通传。 看的开心的明德帝皱眉挥手召来赵德水:“是谁?” “回圣上,是贤妃娘娘携二皇子觐见。” 第九章 ·雪中送炭 第9章 贤妃娘娘来得真巧。 果真这深宫中的人就没一个经得起念叨。只是没想到方才一念不止念来了贤妃,还念来了二皇子薛宁。 薛宁……薛云图默默在心中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中五味杂陈莫衷一是。竟是把刚刚才上了眼药的贤妃娘娘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想当年皇兄骤然薨逝,并无子嗣可以继位。最后被薛安那个乱臣贼子扶着登上大宝的便是父皇仅剩、由早逝的美人所出后又被贤妃抚育的二皇子薛宁。贵为元后嫡出公主被当今捧在手心的薛云图,自幼就极看不上这个软弱麻烦的庶弟,但到了最后反成了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的局面。 薛宁为了保命害得她前世再也不能生育,却也在生命将止的时候突破重重阻碍传了一道旨意延了她的性命。想来她与卫瑜和离的旨意虽是在薛安的指示下下达的,但薛宁谕旨中亲笔写下的“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也是出自本心。 他们二人,也算是恩怨相抵了吧。 如今的薛宁,想来不过六七岁年纪吧?薛云图脑海中对此世的薛宁完全没有印象,她已说不清对这庶弟的感情是憎是怨还是尴尬的骨肉之亲了。 不过两天而已,就几乎将前世的戒备城府都抛之脑后了么。 惊觉自己情绪外露了的薛云图站起身随着薛密与卫瑜一同走到明德帝的身后,她抬手拢了拢头发挡住自己没能掩饰好的神情,完全没将身边兄长揶揄的目光与卫瑜还未褪去的窘迫放在心上。 现下薛宁还小,倒是这一直觊觎着皇后宝座的贤妃不得不防。 不过须臾,赵德水已领着贤妃与二皇子走进了馥香水榭。 “臣妾拜见圣上,见过太子。” “儿臣拜见父皇,给皇兄、皇姐见礼。” 贤妃一身胭脂色的广绣襦裙,身姿纤弱语音婉转丝毫看不出年岁已近四十。跟在她身旁的薛宁果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束手立在贤妃的身边,单薄的身躯在暖阳阳的夏日夜风中微微打颤,连一眼都不敢看向坐在高位的生父。 薛云图一边行礼,一边暗暗打量着庶弟。 果真性弱、果真卑怯,贤妃果真好本事,将一个好好的皇子教养成这个样子。 “宁弟好久不见。”薛云图弯下腰平视着一身皇子华服也挡不住谦卑弱质的薛宁,“宁弟且站直些,免得被拿些小人看清了去。” 说罢目光便向一旁的贤妃飞去,眼中满是为弟弟打抱不平的好姐姐情态。 如没记错,薛宁幼时常被贴身的宫女太监欺辱,到了十岁时忍无可忍斩杀身边的太监,才被当时已经登基的兄长发现那般尴尬的境况。那时薛宁这极度自卑又自负的性子已然养成了,他的身份也注定了被薛安当作踏脚石之后又一脚踢开不得善终的结局。 可这孩子聪敏谨慎,若是好好调/教说不得能成为皇兄的助力。就算不成,也当谢过了他前世临终前的那点善意。 薛宁仰头看了薛云图一眼,又极快的收回了目光,呐呐应了一声,更加拘谨了许多。 “公主果真善兄弟,二皇子还不谢过你姐姐。” 贤妃来到京城十数年仍未改掉的南腔甜言媚语配着薛宁唯唯诺诺不知所以的道谢声,让薛云图心中无名火起。想她方才在父皇面前给贤妃上了眼药,贤妃立时便能不动声色的还回来。 “贤妃娘娘这是哪里话。”薛云图自然而然的为战战兢兢的薛宁拢了拢衣襟,“宁弟最该谢的是娘娘才对——若不是娘娘教养一场,宁弟怎会有此形貌?” 好好一个皇子,在小孩子最该肉嘟嘟的年纪瘦弱的连皇子常服都撑不起来。她相信贤妃定不会愚蠢到克扣皇子的份例餐食,但其他方面定也不会多么在意。 薛云图扶着薛宁的肩膀直起身,抬起头斜觑了贤妃一眼,脸上尽是似笑未笑的神情。 以贤妃的“贤良大度”,自然不会因着一两句话顶着心口就对皇上一直珍爱的公主使脸色。她在宫中多年,便是被宠妃挑衅也不曾动怒,更何况是现下。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是一般无二的心知肚明。这短暂的交锋是身后那堆男人看不到也看不懂的。 “公主言重了,这不过是妾的分内之事。”贤妃顿了顿,向着薛宁伸出那只保养得当的手,“二皇子,到母妃身边来。” 对于自幼畏惧的养母和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姐姐,夹在中间的薛宁头埋的更深了些。 离薛宁最近的薛云图明显感觉到小孩儿打了个寒颤,像是十分惧怕一般。她心中一软,到底停了跟贤妃的争锋相对。薛宁已乖乖走到了贤妃身边握住了贤妃伸出的手。 他犹疑着回过头,看了薛云图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圣上与太子公主共享天伦,妾本不该来打扰,只是有一事需得皇上准许,才不得不来。”贤妃点了点头,领着二皇子含笑走到明德帝身边。她推了推薛宁让他更向前一步,脸上满是慈母柔情,“咱们二皇子也长大了,听着太子爷进学的事儿便闹着我这个当娘的来求圣上。也是我心疼他身体弱,一直拖着想让他晚些读书……” 贤妃说着便不好意思一般微微低头,露出雪锻般的脖颈柔弱却不娇气,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的行为让明德帝的尴尬全部化解。 按惯例皇子皆在六岁入学读书,而二皇子薛宁六岁的生辰已然过去了半年。当时赵德水曾上报过明德帝,不过因着一些旁的杂务被他忘记了。 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小儿子的明德帝干笑了一声,摸着下颌修理整齐的胡须:“这是好事,你早该提醒朕的。”他看了一眼瘦弱的完全不像七岁孩子的薛宁,想起新招进宫来的那帮子纨绔子弟,心中到底有些担忧,“如今书房子弟多杂,还是等到朕为宁儿选个适合的伴读再一同读书。” 这个孩子只一眼就能看出脾性柔弱自卑,若不找个身份够高的伴读撑着,就怕在太子看不见的地方被人磋磨。这毕竟是他的儿子,就是再不放在心上也由不得那些混世魔王欺负。明德帝难得从父亲的角度去为这个小儿子考虑。 明德帝话刚落地,薛宁的眼神就暗了下来。 “谢父皇恩典。”薛宁跪在地上领旨谢恩,嘴唇微颤到底不敢再多说一句。他却不愿起身,呆愣愣孤零零跪在那里。 收敛人心,自然要雪中送炭。 站在一旁的薛密被妹妹顶了顶腰眼,却只微微摇头没有说话。他虽心有不忍,但对父皇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从昨日里见了那场厮打,薛密就派人去细查了这次进宫伴读的少年们的身家背景脾性过往,细细看来目下确实不太适合这个柔弱的弟弟一同读书。待晚上些许,他将那群人调/教妥当再让薛宁进学不迟。 在皇上否决、太子不表态的情况下,已经尽了本分的贤妃也不愿为了个不是亲生已经懂事的孩子多争取什么。 二皇子读书的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上一世大抵也是如此。 薛云图看着跪在正中远离所有人的那个单薄瘦弱的孩子,心中一动上前一步:“父皇,你还记不记得方才答应我的事?” “朕答应你的事那么多,哪里还能一一记得清楚?” “您答应我,可以同皇兄他们一起念书。”密切关注着薛宁神情的薛云图明显发现他的神情更黯然了些,她又看了一眼毫无所觉的兄长,只得接着道,“既然我能去,宁弟自然也是能去的。” 有个怎么暗示都戳不动的心大哥哥,公主表示心很累。 一眼就看出女儿的意图,深知自己偏心的明德帝完全没办法向珍爱的女儿解释宫中的扒高踩低——便是借那群纨绔子弟十个脑袋,他们也不敢对着大黎朝唯一的公主撒野。 “父皇,我会保护好宁弟的,你便让宁弟跟我一同念书吧?” 明德帝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儿,又看了看跪着的幼子,再将视线移向了一旁站着的长子,此时再不明白女儿的那点小心思就枉做了这许多年的帝王了。他叹了口气,再次在心中遗憾阿婉不是儿子:“阿宁,还不谢过你姐姐?” 薛宁闻言明显愣了一下,还是在赵德水的示意下才回过神来。他挪了挪方向,深深望了薛云图一眼。小小的孩子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恭恭敬敬扣下头去:“阿宁谢过皇姐。” 赶忙上前扶起薛宁的薛云图用余光扫向站在不远处的贤妃,只见她一贯温婉慈爱的笑意像是挂在脸上的面具一样虚假。 要是没有记错,此时的贤妃还是做着孕育龙子继而名正言顺掌管后宫的美梦,所以才会对这个抱养的儿子如此不上心。 可惜前世贤妃就是如此不自知,明明有个孩子到老却连真心为她哭一场的人都没有。 她要让贤妃知道不论子嗣还是后位,都不是她能够肖想的东西! “贤妃娘娘今日这套头面真是好看。”依偎在明德帝身旁的薛云图眼中满是小女孩儿对好看首饰的喜爱。 随着女儿的话,明德帝的目光也自然而然的扫向了贤妃的发簪。 得到圣上关注的贤妃却僵了僵。一同冷硬起来的,还有明德帝的眼神。 “贤妃,你愈矩了。”贤妃发髻一侧簪着的,正是国母皇后才能用的九凤簪。 哪怕贤妃代掌凤印全权料理后宫所有大小事务形同副后,只要明德帝没有明旨册封昭告宗庙,那她也就是个普通庶妃称不得国母。 被明德帝冰冷视线注视着的贤妃脸上发白,膝盖一软就险些跪下。 “孩子们还在,你且坐的端正些。”明德帝的语气很淡,淡到与他同床共枕十数年对他有深刻了解的贤妃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掌管后宫的事暂时让淑妃德妃担着。” 虽然口中说着小辈,但明德帝的这句话着实没有让贤妃在这一众皇子、公主与伴读间留下丝毫脸面。 连请罪都是错误的贤妃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 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薛宁几乎惊呆了。 薛云图牵着薛宁冰凉的小手,在薛密与卫瑜奇怪的目光注视下含笑走到明德帝面前:“父皇,将宁弟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女儿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 身边的孩子打了个寒颤一定是她的错觉。 “父皇安心,书房中万事都有儿臣在,谅那帮小的们也不敢造次。” 妹妹既然开了口,一贯疼宠幼妹的好兄长薛密自然只有支持的道理。他看着明德帝还有些犹疑的样子便自然而然的站出来将一切都大包大揽到了身上,反倒对这些御下之术上了些心。有太子的承诺放在这里,明德帝终于将最后一点担忧都放下了。 一时间馥香水榭中欢声笑语和谐非常。 但当薛云图偶尔将视线扫向坐在末座不发一言的卫瑜时,几十年的熟络立时就让她在这一瞬间看出对方眼中的不忍和怜悯。 怜悯一个皇子?笑话! 第十章 ·铭记于心 第10章 不过片刻,脸面尽失的贤妃就再坐不住了,她领着终于灵动了一些的二皇子退下。而被调侃脸红了大半日的卫瑜也趁着这个机会告假回府。 “小臣昨日回府,祖父命小臣向圣上与太子殿下告假三日。”卫瑜垂着头,脸上因想起昨日祖父的话而带着些难堪。 依偎在明德帝身边的薛云图斜觑了一眼抱拳躬身立着的卫瑜,眼中冰冷如霜面上却如三月桃花般温和甜美:“卫二公子快走吧,不然这宫里可是会吃人的。” “公主说笑了。” 明德帝笑着抚了抚女儿的头,对这女儿“欺负”未来驸马这件事还是乐见其成的:“卫太傅是有什么事让你去办?” “祖父让小臣回府领罚。”卫瑜将头埋的更深了。他脸色绯红目光直直投向自己的脚尖,一眼都不敢看向其他地方,声音虽然发颤但碍于规矩只能强撑着大声道,“因着昨日护卫不力,祖父大为气恼。” 薛云图似笑非笑的睨了卫瑜一眼,将手中剥好的一捧瓜子塞进明德帝手里,她拍拍手上的碎沫上下打量着卫瑜:“卫二公子只说昨日脸上的伤是因着受罚就成了。” 卫瑜的脸更红了三分。 本也有些恼火卫瑜没能拦住女儿的明德帝此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捋了捋胡须,笑的像长辈一样温和:“这算什么事呢,本就是阿婉莽撞了。你去告诉你祖父一声,就说后日朕要考教傅家送进宫的小公子,你作为太子身边的老人还是要在场的。” “臣沐皇恩,护佑公主不力,圣上不罚却不敢逃罪。”卫瑜迟疑了一下,到底鼓起勇气问道,“只不知圣上考教傅公子是为了?” “阿婉向朕荐了他。朕答应她若是可取便让傅小子和太子与你做个伴。”明德帝看着女儿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嘴角笑意就忍耐不住的越扩越大,“她难得向朕求些什么,朕当然无不应允的。到底日后要与你们做同窗,早些熟识总是好的。” 明德帝这话一出口,太子面上就带了些要笑又不敢笑的尴尬。嘉和公主自然很少向明德帝求些什么,不过是因为不用等她张嘴明德帝就已捧到了她手边罢了。太子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忍住笑意:“是极是极,既是妹妹荐的后日我与怀瑾自会好好相看,断不会让妹妹为难的。” “哥哥这是笑话我呢,到底是你的臣子,我有什么可为难的。”被打趣了的薛云图剥了颗瓜子,将皮丢向薛密,“不识好人心,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你!” 看着面前这对打闹玩耍着的兄妹,卫瑜抱拳的手松了又紧。他呆站了一会儿,脑海中一时晃过那个温文娴静的少女身影,一时又被缠腻在自己身边入骄阳般明媚的公主所占据。 他也不知自己愣了多久,再开口时嗓子都已有些哑了:“臣……告退。” 在卫瑜的身后,薛云图有些疑惑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虽不明所以但奇怪的生出一股畅快和得意来。 父子三人又在馥香水榭中纳凉玩笑了一会,待得漫天银辉才散。 在被太子送回乘化宫后薛云图又带着随侍的宫女偷偷跑了出来。她趁着夜色乘着步撵来到傅砚之养伤的外宫偏殿,一进门就被浓重的药味啌的直咳。 “公主千岁!” “怎么这么大药味。”薛云图掩着鼻子,看向跪在地上行礼的盼儿,“免礼,你别害怕,我没说你。傅大——公子怎样了?” 盼儿又福了福身:“回公主,傅公子方才又烧了起来。御医说是受伤失血引起的,并不妨事。” 薛云图“嗯”了一声,又问道:“可喝了药了?” “是……”盼儿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公子刚喝了药,想是还未睡下。可要奴婢去通传一声?” “不必,我自己进去就行。”薛云图摆摆手让身后跟着的宫女也留了下来,“你们帮着盼儿收拾收拾,这么大股味儿就是好人也闻病了。” 她说罢自顾自推门而入,完全不理宫女们欲言又止的表情。 现下的民风就是再怎么开放,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大夜里独自去男子的房间传出去也是不好听的。但嘉和公主就算有什么闲话,又有谁不要命的敢去传播呢? 房中只有一星烛火孤零零燃着,照得整个室内朦胧一片。 跨进门槛的一瞬间,烛花突然“噗”得一声爆了,薛云图惊了一跳,随后就感觉自己被一道凌厉的目光锁定了。 她惊诧之下差点呼喊出声,但那立时变得柔和起来的目光止住了她的惊呼,虽仍牢牢钉在自己身上不放,可却丝毫不像方才那样让人同体生寒。 薛云图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与父皇的描述,莫名有些想笑。 这傅砚之,果真像是海东青一般威武可爱。而自己就要成为这驯鹰的人,让他死心塌地的为己所用辅佐皇兄。 “臣、见过公主千岁。臣仪表不堪,不敢污了公主眼睛。” 薛云图刚向前走了两步,本吃力半撑起身体的傅砚之就已翻身下床恭敬跪倒行礼。他身上仅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发热的身子在尚有些寒凉的夏夜里不自觉打着颤。 全然是驯服的神态。 “你在病中,不用如此多礼。”薛云图赶忙上前扶住了傅砚之的双臂,手心滚烫的温度让她心中一惊,“傅公子快起来。” “臣不敢……”傅砚之赶忙退让,因起的太猛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身子。他伸手想要扶扶晕眩的脑袋,但当看到眼前的公主时又收了回来束手站好。 前世今生的反差到底没让薛云图忍住到了嘴边的笑意,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着脸皮一瞬间涨的通红的傅砚之道:“傅公子日后与本宫日日都要相见的,一直这般拘谨可是不好。” 傅砚之明显愣了一下:“臣当不起一声‘公子’……公主此言何意?” 他眼中跃起的点点神采,遮也遮不住。 薛云图将傅砚之神色全都看在眼中,她心中熨帖,故意沉吟了一下。她嘴角含笑,不由分说的将傅砚之扶到床边硬按着坐下,却不发一言,只用一双亮闪闪的杏眸看着对方。 “公主……”一袭薄被拢在身上挡去了所有夜风。傅砚之全身都滚烫起来,他连视线都不知何处安放,紧张的双手紧紧抓住前襟。太子赏下的雪锻中衣被他抓出一道道折痕。 逗弄够了的薛云图终于大发慈悲的将傍晚的事都讲了出来,她说完之后看着傅砚之的脸色不由又有些担忧:“你病成这般模样想来后日也不能大好,还是再推些时日的好。” “臣无妨。”傅砚之摇了摇头,长睫微垂,“公主既给了臣这个机会,臣一定不会辜负公主的期望。” 本还闲散坐着的薛云图闻言坐直了身体,眼帘微抬看向傅砚之:“傅公子,你要记住,抬举你的不是本宫,而是圣上和太子。” 傅砚之却没有想之前一样立时应下薛云图的话。他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公主的双眸:“公主的意思臣都明白,但公主对臣的恩泽臣会永生永世牢记在心。” “这话,傅公子还是留着对日后的傅夫人说吧。”薛云图微愣之后又恢复了之前的玩笑神情,“若有一日你能事事都将卫瑜踩下脚下,就算是念着本宫这份好了。” “臣,自当铭记于心。” 薛云图笑了笑,心中并没有将对方的话多么放在心上。 这傅砚之前世历经三朝,到最后还为了权势反水救主自拥新帝,他的话可信却不可尽信。关于将卫瑜踩在脚下这一点,前世卫大人的结局就已说明了一切。 今日的话对薛云图来说只不过是白乐一回,对傅砚之却是压进心底的前进方向。 傅砚之强撑着精神,看着坐在面前为自己讲述明德帝喜好与太子平日性情习惯的薛云图,心中涌动是从未有过的暖意。其实也并非从未有过……只是那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久远的温暖记忆也是来自面前这个少女漫不经心的一次相助。 两人不过闲话一刻,傅砚之的精神就明显有些不济。 “傅公子?”坐在一旁的薛云图察觉不对,不由分说伸手探了探傅砚之的额头,“也不很烫啊……” 脑子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傅砚之下意识就抬手抓住了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柔夷握在掌心中。薛云图只觉得手背被粗糙的掌心磨的生疼,她挣了一挣却被握得更紧,隐隐发疼。 “傅公子?傅砚之?” 傅砚之已经迷蒙的眼眸清晰了一瞬。发现了自己举动失当的傅砚之慌忙松开了手:“臣死罪!”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粗粝到难以分辨的地步,喉头紧涩腥甜,却仍强压着咳嗽的冲动将请罪之词平稳说出。 “是我忘了你还伤着,且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后日才能为我争脸。”薛云图甩了甩发疼的手掌,忙按住了想要起身请罪的傅砚之,“行了,你休息吧,我便回去了。” 待得出门时,薛云图回首看去,正见傅砚之身板笔直的站在那里目送自己离去。她对傅砚之摆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臣,恭送公主千岁。” 昏暗的房间内,傅砚之抬手摸了摸自己不自觉扬起的嘴角。 不论如何,后日定不能让公主丢脸。 第十一章 ·三姓家奴 第11章 走出门外的薛云图亲自为傅砚之掩了门扉。关门后她依旧双手扶在门框上,透过薄蝉纱绢糊的窗子看向昏暗的室内。 屋内昏昏暗暗的烛火透过纱绢更加晦暗,就连影子都透不出来,可薛云图只这么看着就觉得重生之后一直提起的心都放下了三分。这幽暗昏惑的屋中坐着的,是她与兄长今后最大的倚仗。 当年皇兄与薛安对于傅砚之的信赖都历历在目,权倾朝野的傅相依旧说反就反。可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自幼伴驾甚至尚了公主的卫瑜尚会反水,更遑论上辈子确实做了三姓家奴的傅砚之。 “我曾救过他?”薛云图双眉紧蹙,自言自语的声音低到自己都听不分明。她苦思冥想了半日,到底想不到自己何时对傅砚之有过恩情。按着傅砚之的说法事情定是发生在傅府,可因着明德帝对傅将军的厌弃薛云图幼年极少与傅家有什么来往,若有什么大事发生断不可能没有印象。 况且直到身死她与傅砚之除了每岁成例的节礼外也并没有过多的往来,可见那时的傅相并没有将这所谓的恩情放在心上。 但若是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傅砚之就这么容易便献上忠诚跪伏在自己的脚边?薛云图只觉得哪怕通晓了前情后事,未来也依旧如蒙着一层纱绢般让人看不分明。 屋外的宫女们见着公主这般情状互相对视了一眼,没人敢发出丝毫声响。公主从不打骂下人,但胆敢冲撞惹怒了公主的人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直到烛花的爆破声响起薛云图才如惊醒一般把手收了回来。她看了一眼一旁的滴漏,才惊觉自己已经在傅砚之这里待了这么许久。 想来是瞒不过父皇了。不过就算想让卫瑜难堪,到底也要给卫太傅留些脸面。虽然明旨未下但卫瑜是未来驸马这件事在旁人眼中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自己前来探病也就罢了夜晚私会外男毕竟太过。如若传将出去引得卫家怨恨,那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薛云图转回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宫女们:“今晚上的事,不许一丝一毫泄露出去。”她的视线最后停留在盼儿的身上,“盼儿,待你将傅公子照料的好了,本宫便去向赵德水要你。” 看着盼儿毫不掩饰的惊喜眼神,薛云图突然发现自己方才简直是庸人自扰。何必苦苦追根问底呢,御下的手段无非是许之以利、投之以好、恩威并济罢了。 傅砚之现在最缺的,不过是出人头地的机会。只要让他知道唯有皇兄是可以满足他一切心愿的人,就算本无忠心也会变成忠心。 “傅公子不论有什么不妥,或是缺什么少什么,你便使人来乘化宫告诉本宫。”薛云图含笑看着盼儿,“记着,伺候傅公子就像伺候本宫一样,丝毫不许违逆。” 不论前世的盼儿是不是傅砚之安□□公主府的,这辈子她先遇到了就是她的。 这辈子她先遇到的傅砚之也绝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薛云图不知道的是,在屋中本该因着药力和伤病睡着的傅砚之正强撑着打架的眼皮,一瞬不瞬地看着门上投映出的少女纤柔的影子。 只有傅砚之自己知道,他早已逃不出她的手心了。 当薛云图回到乘化宫时,时间已近三更。 她坐在妆台前任由宫女们摆弄,卸去了钗鬟大衣裳之后便觉得整个人的精气神也随之散了,浓浓的倦意席卷上来,铺天盖地的将她方才还十分清明的脑袋搅成一片浑水。 扑进床榻的薛云图不过一息功夫就已沉沉睡去,旁边宫女见了忙上前为她脱鞋盖被,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薛云图知道,自己陷入了睡梦之中。 在梦里她重新回到了与卫瑜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她飘飘荡荡宛如局外人般浮在半空,从另一个角度看着自己最后的几个时辰。 她看见身披大氅的卫瑜站在雪地里,鹅毛大雪将他漆黑的狐皮领子染成了素白;看见嘉和长公主府外静坐在马上的傅砚之一仰头看着公主府的匾额,同样成了个雪人;看见整个京城天地皆白,就像为她戴孝一般;看见出府的卫瑜与傅砚之毫不顾忌形象地扭打成一片,直到傻眼的随从们将各自的主子拉开。 最后看见的,是想要冲进公主府中的傅砚之被公主府的侍卫拦在了门外…… “傅相,公主升天,您非宗室不能进去!” 薛云图猛地从睡梦中挣脱了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额角,触手皆是冷汗。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薛云图看了眼窗外,晨光微熹。 “回公主,刚到卯时,您要不要再睡一会?” 不过一个梦,居然已经过了一夜。 “不睡了,伺候更衣吧。”薛云图摇了摇头,“让膳房传些和软的东西来,我一早没什么胃口。” 乘化宫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的,早早就备好了薛云图爱吃的各色点心小菜。这边薛云图刚刚穿戴整齐,那边早膳就已经摆置妥当。 也不知是因着昨夜吃的积食,还是因着晚上的梦憋闷,薛云图不过用了半碗熬的糯糯的胭脂粥和几口小菜就让撤了下去。 “银针?将今年新进上来的银针都包好送到太子宫里去。”薛云图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只闻了闻就放在一旁,“日后别弄这个,只换了阳羡吧。你使人去跟赵德水说一声,包些茶回来。” 过去这整个宫中只有她和卫瑜爱喝白毫银针,每年地方进上来的银针几乎都被乘化宫包了圆,所剩不多的御茶则被太子要了去赐予卫瑜。看着抿嘴偷笑应是的宫女,得到自己想要效果的薛云图也提了提嘴角。已经打了几棒子,总要给个甜枣。 卫瑜今日告假自然不在东宫,这般经过皇兄的手送茶与他,想来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传的人尽皆知。 而阳羡茶,则是天子御用,除了太子与特赐之外按说旁人是不得一尝的。只不过对于嘉和公主来说,这些细枝末节没有的小规矩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阳羡茶要沸水冲了三遍才能出好颜色。 当这第三遍的茶端到薛云图手上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她看了眼天色,又垂眸用杯盖撇了撇浮叶。她坐在这里,是在等要等的人。 一盏茶不过刚喝了一口,殿外就传来了动静。 薛云图看了一眼身旁脸色有些不好的大宫女,轻声道:“去把外面的人带进来吧。” 宫女自知心事已被公主看穿,脸上一白忙福了福身退了出去。被领进来的,正是昨日伺候傅砚之的盼儿。 “说吧,傅公子怎么了?” “回公主,傅公子一早便起来了……此时正在、正在院中打拳……” “很好,你回去好好伺候吧。傅公子想做什么你便让他做什么,千万不要阻拦。”薛云图只觉得就这一句话,便让自己因着昨夜那场梦而生出的戾气全都化解了。她的脑海中闪现梦中在公主府外傅砚之压着卫瑜痛殴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就带了笑意,连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你告诉他,本宫明日等着看他的表现。” 作为傅将军的儿子,拳脚功夫上傅砚之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昨日里自己并未对他提及父皇对骑射武艺的看重,不经提醒从未面圣就能注意到这一节,傅砚之果真不是庸才。毕竟明德帝宠爱文臣儒士,是朝野皆知的。但他对武将的爱护却不是傅砚之这个傅家庶子能够知道的事情了。 傅砚之一辈子最好的翻身机会就在明天,身上的伤病自然无足轻重。 薛云图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今日不要再去见他。只到了第二日一早,早早便乘了撵轿前往傅砚之的居所。撵轿行至偏殿之外,薛云图便自己下轿步行。她也不让奴才们通传,反而让他们跟的远远地。 站在院外,就能听见院子里腾转跳跃的动静和少年人粗重的呼吸声。 但想象中的虎虎拳声完全没有。 从未当面见过男子习武的薛云图好奇心突起,蹑手蹑脚的走进院中。却不想刚探了个头,便被打到面前的拳头吓得惊呼出声。 薛云图直吓的花容失色。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想正巧踩着裙摆,一个踉跄就要栽倒在地。 “啊!——” “谁在那里鬼鬼祟——公主?!”傅砚之的拳头正停在薛云图的面门前不过一指的距离。他眼见着公主就要摔倒,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忙伸出长臂揽住了薛云图的腰肢,又向一旁微移了半步才卸去力道。 惊魂未定的薛云图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这才发现对方竟是赤着上身。少年人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衫温暖着她寒凉的体温,薛云图低呼了一声偏了偏头忙退出了对方的怀抱。 怀中一空,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傅砚之面目赤红跪伏于地。他久不见日的雪白皮肤被地上的灰尘沾染,仿佛明珠蒙尘一般碍眼。 “冲撞公主,臣死罪。” “公主,臣等护驾来迟!”终于不姗姗来迟的皇宫侍卫小队长抱拳行礼,然后对着跪在公主身前的傅砚之挥了挥手,“拿下!” “退下!谁许你们动他!”嘉和公主的话,在这个皇宫中自然没人敢不听的。 第十二章 ·亲近一二 第12章 毫不反抗的傅砚之已被反扭手臂踹了膝窝一同跪倒在地。 侍卫统领听到公主的声音之后急急行礼,待听到叫起的声音才站起身来。但在他身后押着傅砚之的小侍卫们因着没有长官的命令并没敢手,依旧紧紧制住傅砚之。 “公主……”侍卫统领不敢窥探公主神情,把头垂的更低。他回想着公主方才的语气犹豫了一下才道,“您没受伤吧?” “本宫并没什么不妥。”薛云图下巴向着被压跪在地的傅砚之抬了抬下巴,“但你要把他弄伤了,就再没有站在这里的余地了。” 这些皇宫侍卫都是武艺高强,她已能看见傅砚之被箍紧的手臂隐隐涨红起来。想起明日便要面圣,傅砚之不仅旧病未愈只怕又要添上新伤心中就不由得发紧。 侍卫统领额头冷汗涔涔,深恨自己今日可怜竟逆了公主心思,可碍于规矩到底还要争取一下:“公主容禀,傅公子冲撞殿下,制住他乃是臣职责所在。” “谁说表兄冲撞本宫了。”薛云图挑了挑眉,目光没有丝毫分给侍卫统领,“怎么,本宫的话竟不管用了?是要皇兄亲自领人不成?” 一个表兄出口,事情的定性就从下臣冲撞公主变成了表兄妹之间的玩闹。哪怕任谁都知道这个傅家的庶子根本没资格攀这门皇亲。 更何况前日里御花园中的一字一句早已传遍了整个皇宫。如今在宫中当值的不论太监宫女还是正经的侍卫臣子,心中都明白傅砚之在公主眼中的地位不同。 就算他仅是公主拿来气卫公子的,那也是攀上了大黎最高的一根梧桐枝。 侍卫统领如此想着,到底干脆的让手下放人。甚至反而向傅砚之致歉道:“得罪公子了。” 这就是示好了。 傅砚之忙侧了侧身躲开对方的礼,他微微偏头看向薛云图,当看到公主点头时才接下话头,与对方攀谈起来。 侍卫统领一职职位虽低却重要非常,非世家、大臣子弟不可当担。且与圣上极亲密,若得外放便是一方大员。帮助主上笼络人心,也是臣子的职责之一。公主的意思,他大致已经明白了。 薛云图抱臂站了一会,当看到傅砚之与侍卫统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尴尬了一会便熟络起来,便转身走到了旁边的石亭中坐下。她有一搭没一搭吃着盼儿急急忙捧上来的果子,脸上的笑意显而易见。 想前世傅相再是权势滔天手段狠辣,但只要是他想要笼络的人就从没有笼络不住的。 十五岁的傅砚之哪怕眼浅口生,但依旧是傅砚之。 当薛云图吃够了果子净了手站起身时,侍卫统领极有眼色的上前告退。 “大人且留步,我还有一事请大人来办。” 好不容易放松了许多的侍卫统领听着公主换了称呼只觉得冷汗再次冒了出来:“请公主示下。” 薛云图向着傅砚之的方向努了努嘴,神情中带着三分小女孩儿特有的俏皮可爱:“我表哥身上可是被你们的人弄了不少的伤,素来听说侍卫营中自有一套治疗跌打损伤的方子,比太医院的法子还要强上三分,不如劳烦哪位来给他治治?” 目之所及之处,依旧赤/裸着上身的傅砚之久不见天日的雪白皮肉上果真青青紫紫一片,看着很是可怜。 如此小事,侍卫统领自然是顺着公主心意的。 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竟在公主面前如此失礼的傅砚之苦笑一声,暗恼自己一见公主就失了分寸。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他却不知因着这份害羞,那一身比女子还要细白的皮肤竟晕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配着少年傅砚之那张雌雄莫辩的脸,险些让薛云图看的呆了。 一向以美貌著称也见遍了天下美人的薛云图只觉得傅砚之脸上那颗泪痣长得真是好极了。这般相貌情态和与外貌完全相反的性情,怪不得会被传成个娈宠,便是自己也忍不住想要与他亲近一二。 就连那青紫淤痕放在傅砚之身上也十分动人,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奇怪的冲动来。 薛云图摇了摇头,将脑海中奇怪的想法全部晃了出去。 对于这些皮都没破的小伤,侍卫营治伤的手法也不过是用大力将淤血揉散。因着他们手下力气颇大,所以效果也要比太医院的好上许多。 治伤的场景其实不大雅观,薛云图揣着刚才的念头到底硬挤了进去。就算再是不雅,也没人敢扫了公主的兴致。 被留下的小侍卫极力收敛着自己的目光,不敢乱看一丝一厘。本就趴伏在床上露出整个脊背的傅砚之只恨不得将脸面全都埋进枕头里,可通红的耳朵却暴漏了他的心思。 “表兄,要是疼就喊出来,可别憋坏了自己。”薛云图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关心着,又转而嘱咐着小侍卫,“小心避开那些伤口,万不可再把痂弄裂了。” 看着傅砚之脊背上深深浅浅冒着血丝的伤口,薛云图这才明白他晨起为何不着上衣。 那零碎伤口太多,若全拿药裹扎着在夏日里难免闷坏,反而袒露在外面要好上许多。且练功时汗水极密,浸湿了衣服黏在伤处只怕难以处理。 小侍卫“哎”了一声,压着紧张的心情平时头一次在公主的注视下动手,心无旁骛到完全没脑子受手下这副好皮肉的影响。 强把淤血揉开自然是极痛的,更别说一推一揉之间牵连了方才迸开的伤口,更是痛上加痛。但傅砚之却紧紧咬着牙关,不愿泄露出哪怕一声闷哼。 当小侍卫万事退下后,傅砚之的脊背上已全是细密密的汗水。他一时缓不过劲了,挣扎了一下也没能爬起身。 从未受过皮肉之苦的薛云图看的心惊肉跳。 此时的傅砚之,不过是个爹不疼的没娘孩子罢了。本也是高门之子,却因为庶子的身份受尽了磋磨。便是再要强的男人,在伤病交加的虚弱时候强硬的心底也会不自觉的变得脆弱起来。 现下,便是怀柔的最好时候。 薛云图吸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帕子,沾湿了早已备好的温水,走到床边坐下轻轻为傅砚之擦拭着后背。 锦帕与肉/体想贴的一瞬间,少年人并不明显的肌肉明显紧绷了起来。 “公主,臣不敢——嘶!”按压伤处带来的疼痛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傅砚之痛呼出声。他再次咬紧了牙根,想要避开却被一只凉玉般细腻柔滑的柔夷按住了脊背。 傅砚之再不敢乱动。 “你……你这些伤,都是怎么弄的?”薛云图的手指不受控制一般在傅砚之的背上犹疑,划过许许多多已然褪色的旧伤,“是表舅、傅大人打的么?” 傅砚之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乍听淡漠的声音中有薛云图立刻就能察觉的恨意:“当然不是老爷——将军军务繁忙,并没有空闲收拾臣。” 在薛云图的记忆中,傅夫人出自名门大家,自然不会出手教训庶子,顶多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罢了。日后傅将军死后傅家衰败及至一门贬为庶人,想来就坏在这个漠不关心上。 这是一个能被仆妇下人欺辱的庶子给本家最好的报复。 薛云图咬了咬下唇,真正对傅砚之有了丝心疼。她手上不停,小心轻柔地擦去汗水污渍:“表哥,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 “承公主贵言。”傅砚之只觉得少女身上果子的甜香似萦绕在鼻端一般,让他的本来冷硬的心都柔软起来。他躲了又躲,被动的姿势与虚弱的身体到底躲不开薛云图的掌控,“臣只望明日能好好表现,才能不负公主所托。” 傅砚之果真将自己的心思看的清清楚楚。薛云图眼中带着笑意,手下故意重了一分。 “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终于回复了一些体力的傅砚之趁着薛云图绞帕子的时间硬是坐起身来,毫不在意刚刚合拢还未上药的伤口快速穿上中衣又披上了外衫跪伏在床榻上。 “臣方才失状无序,请公主责罚。” “责罚?”脑海中涌入方才傅砚之满身狼狈样子的薛云图轻咳一声,收敛了心思望着傅砚之那张认真漂亮的脸庞,“若你明日表现不佳就一并罚了,若表现的好本宫赏你还不够呢。或许先想想要什么奖赏?” 公主的意思他当然心知肚明。 傅砚之抬起头,头一遭直视着公主:“若臣侥幸能得圣上青眼,只求公主一件事。” 第十三章 ·孤臣权臣 第13章 对于整个天下都是自己家的嘉和公主来说,只要不是列土封疆赐爵赏官,些许小小的赏赐自然算不得什么。 “不管你要什么,本宫都许给你了。” 薛云图是以大黎朝皇女的身份向着傅砚之许诺。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居高临下的看着笔直跪在床上的傅砚之,高高在上的样子却让人生不出丝毫的反感。少女还未长成的娇嫩脸庞如三月的桃花,神情中与生俱来的傲然将本就姣好的五官烘托的更加娇妍艳丽明媚多姿。 她本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有着睥睨天下的资本。 傅砚之只看了一眼就再收不回目光,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中穿着一身海棠红小袄的孩子交织来去,最终定格到一张因惊吓而泛白的面庞。想来自己当时是真的吓到她了吧…… “臣只求公主唤臣的名字。”傅砚之下定决心一般认真道,“不论‘公子’还是‘表兄’,都是折煞臣了。” 名字在此时是只有及亲近的关系或是深仇大恨之间才能唤的,并不同于表字可做平日的代称。 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个条件的薛云图愣怔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不称“公子”是为投诚,不称“表兄”自是意在与傅家摘个干净了。 想傅将军英明一世连父皇也奈何不得,却对亲生儿子都没能看的清楚。 本就对傅家没什么企图的薛云图饶有兴趣的看着对方,不发一言的等着看他还能交出怎样的牌来。 薛云图的沉默让傅砚之心中有些发急,他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有一身才智见识到底短浅了一些。又因着要效忠的人是早就埋在心间的薛云图,便咬咬牙将所谓的步步为营全都抛之脑后。 “公主请容臣细禀。”傅砚之再次叩首,这次很快就直起身来目光灼灼的看向薛云图,“若臣有幸能经得住圣上的考验,做一个孤臣才是大善。臣本是傅家庶子身份低贱,脱离傅家的影响才是无牵无挂,反而能做殿下手中最利的刀。” 碍于私心,明知未来是要辅佐太子的傅砚之还是用“殿下”二字代替了具体的人。 这短短几句话便将傅砚之最隐秘的自卑全都袒露在薛云图的面前。他大着胆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薛云图,哪怕对方的神情只有一丝一毫的变动也会使得紧张的心情更进一步。 毕竟以公主的年龄与身份,会对自己示好的原因除了傅家的影响力再无其他了。 在这诡异的静谧当中,傅砚之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越来越鼓噪的心跳声。 孤臣傅砚之?想起前世权倾朝野的傅相与撑起大黎官场半壁江山的傅党,薛云图只觉得惊叹莫名。 就算只有十五岁,傅砚之依旧还是傅砚之。只要他是傅砚之。 薛云图只觉得傅砚之那张宛若处子的俊俏脸庞更加顺眼了三分。 “傅公子。” 对平生头一次如此紧张无措的傅砚之来说,薛云图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般缥缈。只这三个字,就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失了血色。 瞬间如坠炼狱。 傅砚之思绪飞转,绞尽脑汁的想着说服公主的措辞。但当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的时候,薛云图接下来的话就打断了他的辩解。 “傅公子。”薛云图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当看到对方颤个不停的长睫时才大发慈悲地接着道,“你可有字?” 忽而已达西天。 长出一口气的声音让傅砚之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忙收敛了神态小心翼翼的答道:“禀公主,臣无字。” 完全明白自己被戏耍了的傅砚之却丝毫生不起气来,他试探着望向薛云图,只一眼就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出她的魔掌、就知道自今日起他傅砚之全部的喜怒哀乐都被这个小魔星握在了手心里,再也挣脱不得。 薛云图偏头看他,略一思索就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你既无字,那我为你取一个可好?” 大黎朝男子满十八加冠以示成年,并由父祖起字作为祝福。前世傅砚之的字取的极其简单潦草,他一贯引以为耻,掌权之后再不许人提。薛云图说这话时其实也带着点冲动,话音刚落就有些后悔。她身为公主虽然尊贵但毕竟年岁尚小,为旁人取字到底有些不尊重。 “臣谢公主恩典。”傅砚之却毫不犹豫的谢了恩。 当谢恩叩首的傅砚之再次抬起头来时,毫不掩饰的雀跃眼神莫名让薛云图想起了公主府中曾养着的獒犬。 她摇摇头抛开这个奇怪的想法,仔细回想起脑海中的经典来。薛云图边想边低声念着傅砚之的名字:“砚之……砚之?” 这轻柔到几不可闻的声音传进傅砚之的耳中却仿佛天籁,他握紧了拳头不自觉将膝旁的铺盖抓的紧皱成一团,就像他的心一般被公主的轻唤轻轻抓揉着。 “便字‘韵拾’如何?”这两个字被薛云图噙在口齿之间念的风流婉转,煞是动人。 莫说“韵拾”,想来公主便是随手取个“墨花”傅砚之也只有傻傻点头的份。更何况“韵拾”二字本就出自前朝大词人的《端砚诗》,其中深意凡读过书的多少自能领悟。 傅将军对这个庶子再不上心,也断不敢送个不通文墨的进宫来让皇上太子糟心。傅砚之只想着那首诗,便觉得心跳如擂鼓让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毫无用处,完全静不下来。 “谢公主赐字。” 傅砚之在薛云图的面前,永远都是这么的温顺驯服。 两人不过闲话了几句,傅砚之的脸色就好转了许多,整个人也不像方才一般虚弱。 “你毕竟伤势未愈,暂且歇着,午膳前莫再劳累。”薛云图满意地看着已看不出丝毫不妥的傅砚之,宽慰道,“父皇待人宽和,知道你身上带伤于武艺一道就不会太过苛求,只是应答奏对尽心尽力就是了。” 傅砚之乖乖点头应是,明明是七尺男儿却像是学堂中听话的学童般将“公主夫子”的一字一句都奉为经典。 薛云图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揉一揉他的脑袋,但当看到自己还不过人家大半个手掌大的手时,到底忍住了这不雅的冲动。她是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来,但有个这么大的弟弟也是不错。 完全忘了自己此时还比对方小上几岁的薛云图第一次将傅砚之前世里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形象忘了个干干净净。 准备离开的薛云图站起身来,看着穿戴整齐的傅砚之心中突然冒出了他早起时显露出的瘦削的身躯,“今日膳房送来的吃食你不必用,这两天乘化宫会送来给你。你若有什么想吃的,便告诉我。” 傅砚之抿了抿唇,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他垂下眼眸遮挡住心中所有的情绪,轻声道:“久闻宫中八宝三丝糕软糯香甜,不知臣是否有幸一尝。” 薛云图一听这个菜名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嘉和公主对这制作简单用料朴素的八宝三丝糕情有独钟,是除了皇上太子与乘化宫人之外从没人知道的事情。 就连自幼青梅竹马日后同床共枕的卫二爷也从不知道公主的这点小小喜好。 “这个素来是我宫中常备的,中午便能让你吃到。我倒看不出你竟也是个爱吃甜食的。”薛云图含笑调侃了一句,再开口时已到了门外,“韵拾,我先回去了,你且躺着。” 大概只有当年傅相府上的厨子才有资格为他翻案,说一声傅相从不食甜,更喜重油重辣之物。 直到公主的行驾唱报的声音远去,傅砚之才从跪伏在床上的姿势艰难的躺下身去。 他还未好全的病体其实困乏已极,但仍强撑着不愿睡去。面圣奏对的机会来的太快,快到他尚未准备充分,只能在此时反复咀嚼着昨日公主告知的一些隐秘,将圣上的喜好完全印在心中。 时间转瞬即逝,当傅砚之粗粗理清思路之后已到了用膳的时候。 想起方才公主话中圣上对武艺的重视,傅砚之垂眸看着自己虚弱无力的手,猛地砸向了床榻。柔软的被褥并未让他感受到丝毫的疼痛。 门外捧着乘化宫食盒的盼儿正巧走了进来,她将食盒中的菜品一一端出,最后一份便是傅砚之讨来的八宝三丝糕。 坐起身来的傅砚之愣愣看着那盘糕点,将所有的焦虑不定都压在了心底。 明日的机会是公主为他争取来的,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公主失望。 第十四章 ·不能有失 第14章 第二日一早,早朝刚过薛云图便派人给傅砚之送去了整套的衣裳行头,并特特从东宫借了个平日负责给太子梳头的大宫女来给傅砚之打点装扮。 上半日下朝之后素来是圣上处理朝中大事的时候,而皇兄也要进学,想来对傅砚之的出场时间顶天也要到下午申时之后了。 薛云图坐在妆台犹豫了一忽,不过玩了两把头发的时间就决定先不去看他。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给他更大的压力为好。 她只在自己宫里悠闲的用着早膳,没有丝毫担心挂怀的样子。 见公主不甚上心,乘化宫中的宫女太监们才暗暗舒了一口气。这几日公主对傅家公子的挂怀之意已经传遍了整个后宫,也不知今日卫二公子进宫时候会是怎个情状。 却不想薛云图难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本正在兴致勃勃选着衣裳头饰的薛云图看着下首坐着的“大麻烦”,忍了又忍才忍住将手中的茶盏丢到对方脸上的冲动。 从父皇那讨来的阳羡茶虽是管够,但到底金贵,不好这么浪费。 暗暗瞥了刚捧起茶盏的“麻烦”一眼,薛云图淡淡开口道:“卫二公子是来喝茶的?” “臣不敢。”没料到会被直接呛声的卫瑜慌忙把茶杯放下,他站起身来做了一揖,“臣是来谢过公主赠茶。” 许是起的太急,卫瑜脸上泛白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抿了抿唇强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哼,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 怕是扯到了伤处。 将对方一举一动都收入眼中的薛云图已笑出声来:“看来太傅他老人家依旧老当益壮,身手不减当年呐。不过些许小事,卫公子伤成这样何必辛苦跑来我宫道这个谢。” 想起那个老顽固,薛云图的笑意也真切了三分。卫瑜的祖父卫令卫太傅,他的戒尺在明德帝少年的时期曾是支配着所有皇子伴读恐惧的东西。 当年皇兄薨逝之后,整个卫家也只有卫太傅依旧对自己和善亲厚。也幸亏太傅在薛宁“夭折”前就已经去了,不然看着那帮辅佐薛安上位的不肖子孙大概也要生生气死。 想起往事的薛云图神色不由冷了三分。她不待道完谢的卫瑜再说些什么,就端起了放在一旁的茶杯:“谢也谢过了,卫公子便回东宫去吧。一日未见,皇兄想来很是想你。” 这便是端茶逐客了。 卫瑜自打七年前入宫伴读之后就与当时还年幼的薛云图玩在一起,虽也听过一些关于嘉和公主骄纵的风声碎语,但从未亲自体味过这个小妹妹的脾气。 第一次被如此冷待的卫瑜想起前日之事自身底气先弱了三分,他拱了拱手柔声道:“公主,臣其实是来道歉的。” 道歉?薛云图确信前世并没有发生过这一出。她看着还是少年的卫瑜还带着青涩稚嫩的脸庞,心中突然做了个决定——如果卫瑜敢于拒婚直言心中已有所属,那她也可以大度一点不将他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臣前日言行不当,实属无心之举,还请公主晾怀。”卫瑜一揖到地,错过了薛云图完全冰冷下来的眼神。 卫瑜到底还是卫瑜。一样的处处温柔,一样的没担当。那么也一样会将一生唯一的勇气用在造反上。 “父皇的决定我本也没什么意见。”薛云图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因为太过用力而指尖生疼。她偏过头不看卫瑜,尽力做出娇羞的模样,“只是你当着奴才说那些话,也太过伤我的脸面。” 她其实根本不记得卫瑜曾说过什么,不过顺着对方的话说罢了。 为了皇兄……她得忍耐。 卫瑜急急抬起头辩解时正撞上薛云图含笑羞怯的脸,那带着一抹红晕的脸颊让卫瑜心中一动,愧疚也更深了。想到昨日祖父与父母的话,他到底狠狠心将心头那一抹倩影深深埋藏起来。 “臣有罪,那日实是昏了头才会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卫瑜顿了顿,脸上满是小儿女生气时的慌乱,赌咒发誓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日后定当——” 卫瑜的诺言还没说完就被薛云图哼了一声截住了话头:“定当什么呢?不用你虚情假意的说这些。且回去好好帮我皇兄便是。” 被打断了的卫瑜耳根发烫,喏喏应了一声。他见公主依旧偏着头不愿看向自己,到底无奈告辞。 “你们都出去,没有本宫传召不许进来。” 当卫瑜走远之后,薛云图依旧眺望着门外的方向,看起来倒像是离了情郎神思不属的小女郎一般。大敞的门窗迎来了夏日的骄阳,她的心却像四周的冰砖一样冷硬。 握着茶盏的手越收越紧。 薛云图直愣愣在那里坐了许久,直到战战兢兢的宫女前来询问午膳才回过神来。 “去与小厨房说,多给傅公子备些温补宜人的膳食,莫湿莫燥。”薛云图收敛了神色,想了想又道,“那八宝三丝糕也记得送去。” 知道主子心情不好的宫女根本不敢抬头,直到不经意看见公主裙摆上斑斑驳驳的血迹与坠落在裙摆旁的碎瓷时才大着胆子抬起头,继而惊呼出声:“主子!您的手!” 嘉和公主最喜欢的一套茶具,便是景德镇进上来的一套薄似蝉翼、轻若浮云的影青瓷。 影青瓷胎壁之薄,力道太重便会碎裂。 薛云图这才感觉到手上的痛意。她伸出手交给急急忙提来药箱的宫女稍作处理,轻斥道:“若有什么不该有的风声传出去,便送你们去浣衣局清闲。” 未来驸马刚一出公主的宫室公主便弄伤了自己,这话传出去着实打脸。 等待的时光永远那么漫长,直到金乌西坠薛云图才接到明德帝准备传召傅砚之的消息。 本倚在贵妃榻上恹恹养神的薛云图心中一阵,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她挥手召来一旁伺候的大宫女,吩咐道:“让步撵准备好,一会直接去父皇那里。” 考教太子伴读本不该公主去的,但因着人是薛云图“举荐”的,她去了也无不可。 当重新梳头穿戴整齐的薛云图到了明德帝的天极殿时,除了即将面圣的傅砚之外该到的都已到了——傅砚之暂居的外宫偏殿离这里实在太远,且他只能步行,自然没有住在宫中的主子们脚步快。 才由小太监领进门的薛云图还未请安就听到了太子打趣的声音:“我就说,阿婉怎么可能不来。” 草草向明德帝请了安的薛云图避开了卫瑜的礼,挑挑眉看向自家兄长:“好歹是我帮哥哥觅了个能人,还不许我来看看么?” “谁知你是看‘人’还是看‘能人’呢?”将妹妹避开卫瑜的举动全都看在眼里的薛密忍不住打趣道,“不论你想看谁,都是看的到的。” “胡吣什么。阿婉别理你哥哥,来跟父皇同坐。”薛云图还没说什么,爱女如命的明德帝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横了太子一眼,故意将薛云图领到身边坐下,离站在太子身边的卫瑜能多远就多远。 被训斥了的薛密摸了摸鼻子,看着趁父皇看不见做着鬼脸的妹妹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盏茶时间的其乐融融之后,今日的正主终于到了地方。 “宣,武威将军傅怀荫之子傅砚之觐见。”得到示意的赵德水一甩拂尘,传令宣召。 “宣傅砚之觐见!” 小太监的声音一层层的传了下去。直到传进候在殿外的傅砚之耳中。 “傅公子,圣上有请。” “有劳公公了。”站得笔直的傅砚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所有的紧张都压抑下去。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极殿的匾额,太/祖遒劲有力的字体气势磅礴,几乎飞跃而出。 傅砚之抻了抻没有丁点褶皱的衣摆衣袖,随着引导的太监大步走进了天极殿。 不论如何,为了公主今日万不能有失。 身着霜色云雷暗纹长袍,头戴嵌宝紫金冠的少年垂首走进殿内,恭恭敬敬跪在正中,目光钉在自己的脚尖没有丝毫偏离:“臣傅砚之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罢便叩下头去,叩首的轻微响声像是擂鼓一般闯进薛云图的耳中。 殿上所有的人中除了薛云图之外再无一个知道,大黎朝既定的历史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改变。 将傅砚之略带生涩却一丝不错的礼仪看在眼中的明德帝点了点头:“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第十五章 ·太子恕罪 第15章 傅砚之依言抬起头来。 长眉入鬓凤眸多情,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完全将边上以公子如玉著称的卫瑜比了下去。 他今年不过十五年纪,虽然身形已然抽条,但面容仍未完全脱去孩子的圆润,算不得十足的棱角分明。眉目俊雅眼神清明,尽管五官阴柔了一些,却抵不过从骨子中散发出来的凌厉气质。 识人千百的明德帝只一眼就看破了傅砚之所有的伪装,他垂下的眼帘完全遮挡不住内心深处的鸿鹄之志。 本对傅砚之出身有些不满的明德帝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的容貌,心头的不悦也淡了些:“倒与乃父不甚相似。” 明白底里的薛密、薛云图兄妹二人闻言几乎呛咳出声。抛去帝王的身份仅凭个人好恶,明德帝最厌弃的就是傅砚之之父傅怀荫那张脸。 而这场本应正经非常的天子考教,就此拥有了奇怪的走向。 一向以自己容貌为耻的傅砚之抿了抿唇,应了声“是”。他说罢又磕了个头,利索的站起身来向着薛密与薛云图请安:“臣见过太子千岁,公主千岁。” 那边因着他礼节不全正要开口训斥的赵德水不过张了张嘴,就被薛云图的眼刀逼了回去。 皇帝陛下身边最亲近的第一人、便是阁老也要让着三分的赵德水赵公公咽了口唾沫,在心中将这个一没身份二没来历、不知为何就得了公主青眼的傅家小子的级别又往上提了提。 宁得罪太子不得罪公主,这是老滑头赵德水近几年来总结出的道理之首。 傅砚之甫一站起身,因着他的相貌气度一直关注着对方的薛密就忍不住“咦”了一声,一边挥手让他免礼一边将目光偷偷递给了坐在父皇身边的妹妹。 眼神中满是揶揄。 目力极佳的太子只一眼就能确出,这傅砚之腰间挂着的石青色松柏荷包出自自家妹妹的手笔——那般简陋潦草的针脚整个宫中也只有公主娘娘绣的出来送的出手——若没记错这个荷包本该是自己千秋的寿礼才对! 反被妹妹目光蔑视了的太子哼了一声,并没有将疑惑说出来,只是从心底对这个傅家的公子有些喜欢不起来。这情绪一直延续到了许多年后,在薛密与傅砚之共谱了一曲君臣相得的佳话之后依旧存在着。 太子没发觉的是,在他听说妹妹掌掴自己伴读之前,他同样对卫瑜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伙伴有着同样的不喜。 这大抵就是兄长对一切可能抢走妹妹的人发自内心最朴实的戒备。 完全领会到兄长深意的薛云图满意地打量着傅砚之。其实傅砚之身上的霜色常服也是自己亲手裁剪,本该是去年兄长的寿礼,只不过做的小了才没有送出去。毕竟宫中从无外男,就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主也没法变出一身男子衣裳来。 却不想傅砚之穿起来是正正巧巧。 果真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就算是傅相这般天下闻名的好相貌在打扮前后也是大有不同。这般风流情貌,哪里还像当日在御花园门口被追打到头破血流的卑微庶子? “赵公公,给傅公子挪张杌子来。”薛云图看着傅砚之还称不上健康的脸色到底有些担忧,越过了明德帝与太子直接赐座。 这本是僭越,但也是明德帝宫中奴才们都熟悉了的。只是这一回,一贯听话的赵德水却有些犹豫。赵德水的干儿子赵苔地脚步刚一挪动,就被/干爹的一声轻咳阻了脚步。 搬个杌子自然是小事,但这傅家小儿一坐下,整个大殿中站着可只有自己这个奴才和未来驸马爷了。 “赵公公,还不快去么?” 公主含笑的催促声让老滑头赵德水晃了晃神,当他偷眼看见公主虽是跟自己说话目光却看向太子那边时,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原是小孩子间闹别扭,听说晨起卫公子去乘化宫拜见公主被撵了出来,想来也是这么回事。倒是自己想的多了。 心中大定的赵公公对着干站在角落左右为难的干儿子使了个颜色,见他麻溜搬了杌子请傅小爷坐下,低垂的目光自下而上一晃略略扫了一眼就被傅砚之的容貌震了下。 这么一张脸就算是他这个见多了美人绝色的阉人也忍不住想多看上两眼,也难怪公主会拿这小子去气卫公子了。 许多年后吃了大亏的阉人赵公公在私下里教导他的干儿子,在男欢女爱这种事上他们这些门外汉还是不要班门弄斧的好。 突兀站在那里的卫瑜抿了抿唇,心中生出一股晦涩难明的情绪。 傅砚之谢了座,自然而然的撩袍坐下。他紧张的心情也随着垂下的袍角一同落下,在与明德帝简单的问答间恢复到平静。 将少年神情变化全都收入眼中的明德帝摸了摸胡子,继而开口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然税负加身,百姓多不安乐,何解?”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除了薛云图全都精神一震,不论坐立俱挺直了许多。明眼人都知道,方才经典背诵不过牛刀小试,现下应对才是真正的考教。 傅砚之站起身来,只略一思索便垂手恭谨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国富民强则无有外患天灾,民富国强则众安道泰。” 他知道这两句话可谓不恭敬到了极点,但这两日日日琢磨到底从公主对圣上的描述中窥探到了一丝圣意。太子伴读自是未来随王伴驾的重臣,自己前日莽撞冲撞了公主并未逐出宫去,甚至还得到了这个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可见圣上心中对自己有所属意。 太子素来仁善,世人皆知。他傅砚之不过将军府卑微庶子武艺韬略无一精通,想来也只有股狠绝能得圣上青眼。今日不成功便成仁,所以他才大着胆子君前莽撞,只为拼上一拼。 傅砚之低垂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到了坐在帝王高座上的公主的鞋面上。 便是为了她,自己也要倾其所有全力一搏。 傅砚之的反问可谓大胆至极,却让明德帝眼中一亮。自知身体亏虚已久的明德帝用余光扫向完全认真起来的太子,心中已是满意。 这个傅砚之,胆大心细见解偏奇,但不论应答还是立意都是上佳的。见傅砚之面上尚有未尽之意,明德帝微微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圣上慈悲,废去重赋仅十之税一,只恨生之者众,食之者却也众。” 这如此直指官员贪贿却是更加大胆了,明德帝将眼中笑意藏去,沉下声音威严道:“荒唐。我朝吏治清明,天下祥和,岂会有如此不法之徒?” “天子脚下,自当如是。”被帝王威仪震慑的傅砚之咬牙继续道,“只是远离京城,便常有十之税三甚至太半的地方。“ 明德帝并未像想象一般动怒,却也没接着问下去。他看了看神情震惊的太子,继续道:“政令不达,官员盘剥受贿,当如何?” “重贪重腐,当用重典!”跪倒在地的傅砚之的声音犹如金石之声,在大殿中铿锵有力地响起。 大殿中一时陷入了紧张的沉默。薛云图紧张地拽着明德帝的袖摆,在被父亲拍了拍手背后才放下心来。 她实在没想到,傅砚之竟如此胆大。亏得除了赵德水之外的太监宫女全都退了出去,不然仅凭他今日的话便能在还未得到保全自己的权势时被那些封疆大吏地方官员撕扯得四分五裂。 许久的沉默之后,打破这一室寂静的却不是明德帝。 太子薛密站起身来,踱步走至跪伏着的傅砚之身前。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那依你的说法,重典便能治得贪腐?” “禀太子,重典只能治得巨贪。水至清则无鱼,贪官却不一定不是好官。”傅砚之叩首道,“臣妄言。” 薛密没有理会他的请罪,进一步问道:“山陕常年大旱绝收,朝廷核发十万粮食赈灾亦无法救助全部灾民,更何论官员盘剥。按你的意思他们仍是好官?” “致百姓于水火之中,自不是。” “那若是你,当何为?可仍贪墨?”太子平生第一次用这般步步紧逼的语气与人说话。 “臣大胆,还请太子恕罪。”傅砚之沉默了一下,一丝不苟请过罪之后才接着道,“臣会私卖半数粮食,以换麸皮,掺杂分与灾民。” 太子后退了一步,低声笑道:“傅砚之,你果真大胆。” 第十六章 ·妄议生父 第16章 “贪墨赈饷以麸换粮,便是你口中的既贪且好?”薛密看着傅砚之薄唇微动,抢先一步道,“傅砚之,你细细想过再答。若是不能让孤满意,只怕你今生仕途无望。” 太子的声音极其平静,却自带着天家威严。这是一向宽和带人的大黎太子从未展示过的气度。 坐在高位的明德帝将太子的改变全都看在眼中,对女儿不是男儿身的遗憾更深了一层。他看了眼站在阶下的太子,些许不满到底抵不过慈父柔肠。 所幸他大黎的公主是有资格上朝参政的,也算不埋没了女儿的一身本事。 也所幸他的女儿找来了这个傅砚之。 “孤再给你一次回答的机会。允你重答。” 前世今生都从未见过皇兄如此情态的薛云图心中一紧。皇兄素以宽仁治,也不知是否会因傅砚之的言论对他不喜。若就此将傅砚之推向了薛安一系,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只恨自己昨日只将父皇喜好告知他,却忘了今日的主角其实是皇兄。可傅砚之言论也未免太过激进了一些,竟是丝毫不顾忌的当着皇帝与太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当局者迷,满心纠结的薛云图已看不清眼前形势。她完全没有察觉本该震怒的明德帝眼中的满意。 正欲开口将话题岔开的薛云图不过刚张了张嘴,便被早已将她情绪波动看在心里的明德帝按压住了。明德帝握着女儿的手,微微摇头。 薛云图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她紧紧攥着明德帝的袖子,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早就将对答之语在心中细思了千万遍的傅砚之斟酌了一下太子的语气,从善如流的做出仔细思索的模样。 半盏茶的静默之后,傅砚之抬起头直视着太子,目光明亮坚定:“臣还是那句话,会以半数赈饷换麸皮。” 薛密俯视着他:“朝廷赈灾,派发给灾民喂牲口的麸料?你的道理何在?” 他虽身为太子却也并非端坐高堂之上不察民情,自然知道麸皮谷壳这种东西便是穷困的人家也不会上桌。 “山陕天高路远,且一路多受灾,案例是在重灾之地是要沿途散粮救济的。十万石粮食运至灾区已然去半,剩余精细粮食就算能交到灾民手中也不过仅够十五万人饱食一月。旱灾时长,百姓能等,肚子却等不得。” 这还没算中途官员的层层盘剥。心知肚明的薛密皱了皱眉,示意傅砚之接着说下去。 见太子的怒火平息了许多,傅砚之才接着道:“太子只知麸料粗砺,却是不知它与精细粮食是五兑一的比例。” “放肆!” 这回斥责傅砚之并不是薛密,而是一直端坐在上首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薛云图。 少女的声音清澈透亮,话语中不带丝毫感情:“傅砚之,想明白了再张嘴。” 傅砚之闻声乖乖闭嘴,犹豫了一下之后大着胆子向公主的方向看去。公主脸上几不可查的关怀紧张让傅砚之心中一暖,这是怕他冲撞了太子不利于日后呢。 他垂下眼帘掩盖住心中情不自禁生出的喜意,说出的话却更大胆了一些:“麸料虽无营养且难以下口,可到底要比观音土好上许多。” 殿上众人包括不该知道却也知道的薛云图,全都心中一震。 “观音土只能充饥却无法排解。”傅砚之用余光暗暗观察了一下薛云图的神色,见她没有被吓到才继续道,“灾区多有因受饿不过吃多了观音土涨腹而死之人,麸料再是粗糙也能多救许多人性命。固然贪墨粮草以麸换粮,贪却绝不是恶。” 太子天生仁善心中不由满是自责,他脸上发白仍咬牙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傅砚之苦笑一声叩下头去:“臣虽未食过观音土,却也曾用麸皮充过饥。”少年清冽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臣之生母便是受灾不过从祖籍逃离的灾民。臣虽不敢保证日后两袖清风,但绝不敢为一己私欲置灾民与水火。” 深知后事的薛云图几乎要笑出声来,权倾朝野的傅相自然不是两袖清风。傅砚之说了这许多一是为了塑造一个奇巧有谋略的形象,二就是为日后收银子铺路了。 但傅砚之确实不曾不顾黎民百姓,前世大黎朝在他的掌控下也确实愈发欣欣向荣。 殿上一跪一立的两人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太子脸上神情变化莫测,他看着谦卑跪在自己面前的傅砚之,在脑海中一遍遍过着对方方才的奏对。只听沉吟许久的薛密问道:“泰和七年三月,你父武威将军傅怀荫带八万精兵征讨闽南王,正遇福广水患。他因粮草不足兵卒难行,以致战事长达年余、损兵近万。还朝后虽是有功却连降两级,若当时是你,会如何?” 对太子的反应做出不下十种假设的傅砚之到底没料到对方的问题会如此跳跃,他心念电转,转眼就想出了对策:“若军情紧急,便斩杀司库借粮以充军饷。” 这一“杀”一“借”,可谓掷地有声。 “斩杀粮官私夺地方储备是重罪!” “将军所遇境况臣不清楚,但若因粮草之事阻碍军事才是真正重罪!”傅砚之不动声色的就在皇上太子面前给自己生父上了次眼药,“前线缺粮丧兵近万,与粮官数人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眼可知。便是将将军贬做城门兵,也抵不过折损在战场上的大黎将士!” 妄议生父,不恭不孝。 “二弊相权取其轻,内乱不平外敌必起,疆土之重更甚于一次不得不为之的违法乱纪。臣虽轻薄,却自觉担得起一身恶名。” 傅砚之虽是跪在那里,脊背却挺的笔直。他不是大逆不道到丝毫不畏惧天家威仪,但当感受到公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时,心中热血不由沸腾起来。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修长的手指已紧攥成拳,将掌心的布料揪成一团。 “父皇,还请赐傅砚之伴读一职。”沉默许久的太子抬起头,灼灼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迫切,他向明德帝抱拳道,“儿臣要了他了!” 终于放下心来的薛云图只觉得皇兄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她将视线移向傅砚之,不想正对上对方大胆看过来的目光。 这个人,长得真是俊俏。 明德帝却没有直接答应太子的请求。 “咱们去校场走走,朕许久没有见太子习武了。卫家小子和傅家小子也一同来,让朕看看你们弓马如何。”他站起身摸了摸女儿的发心笑得一脸慈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方才傅砚之的话一般。明德帝当先走在前面,对着开路的赵德水道,“吩咐下去,将马匹弓/弩全都准备妥当。” 父皇果真还要考教武艺的。知道傅砚之早有准备的薛云图不由送了口气。但她悄悄回过头时,却看到傅砚之整个人似乎都是僵硬的。 莫名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事的薛云图拉着明德帝的臂膀撒娇:“父皇,傅砚之还伤着呢,你准备骑射之物做什么?” “傅家小子是将门虎子,你当跟你这个娇娇儿似的?” 薛云图哼了一声,知道拗不过明德帝的主意,也就没再吭声。 看着掌上明珠为个男子说话,本来心情甚好的明德帝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满。在瞪了傅砚之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之后,迁怒的皇帝陛下将凶狠的眼神移向了与傅砚之并肩而立的卫瑜。 当看到本来站的笔直的卫瑜似有所觉一般收敛了骄傲的神气,明德帝跌落的心情才有所回升。 这样软和好欺负的驸马,才能让他的宝贝女儿潇洒自在的过一辈子。 当一行人来到小校场的时候,本已昏暗下来的校场已被数十只粗如成年男子腰身的牛油巨烛照的犹如白昼。 在明德帝的一声令下,三个少年依言前去挑选自己惯用的弓箭鞍马。 看着傅砚之隐在阴影之中的尴尬神情,薛云图突然想起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傅砚之作为宠臣,每每到了天子行猎时不是生病就是跌伤,竟从未真正随王伴驾参加过春狩秋围! 民间传扬的傅相拙于骑射,难道竟是真的? 大黎朝文风虽盛,但世家子弟年轻大臣间也多相约围猎,便是闺秀们也常换了猎装随兄长出门骑马。若果真如传言那般,想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傅相一生的脸面都丢在了少年时的马背上了。 薛云图摇了摇头,很有些心疼他,又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第十七章 ·行云流水 第17章 事实证明,日后威震四海的傅相在十五岁时别说走马射箭,便是连上马都不熟练。 动作虽称不上笨拙,也实在不怎么优雅好看。傅砚之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太子与太子伴读整理马鞍的方式,一边尽量放缓自己的动作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生涩。 从外表看来十分平静的傅砚之其实已在心中暗暗哀叹自己的运道不佳。在前日公主的只言片语中,圣上是对那些能护人护己的功夫更看重些的,所以他心中还存着一分侥幸,只盼圣上不提“马”字。 若说是拳脚功夫他着实跟着教头好好练过,但轮到这弓马骑射,却不是他这个卑微庶子能轻易碰触到的。也不过是进宫前突击学过半日,能在小跑时不露馅罢了。 可方才已然妄议生父,此时再不能如此揭了傅将军不教子弟的短了。将“不孝”的恶名真的背在身上,于日后仕途可是不利。 在君前献丑,实非他的本意。 见着太子与太子伴读全都完成了动作,尽力拖延的好看一些的傅砚之才有样学样的调试了一下马镫马鞍。 在太子的示意下,卫瑜牵着自己的马走近傅砚之。这还是自傅砚之觐见之后卫瑜第一次开口,也是两人生平第一次交流。 “傅兄。”卫瑜的声音一直是这般温润和蔼如三月春风的。 傅砚之抱拳应了一声:“尚不知尊驾名姓。” 卫瑜回礼笑道:“我姓卫,单名一个瑜字,小字怀瑾,是太傅次孙。” “原是卫二爷,久仰。”原是公主内定的驸马爷……傅砚之恭谨有礼的态度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你我以后同为太子伴读,万不必如此生疏的。傅兄与我同龄,只唤我怀瑾便是。”卫瑜抚了抚身边骏马马鬃,含笑道,“不知傅兄可有字?怀瑾愈矩唤着,也显得亲密一些。” 第一次被人这般询问的傅砚之微怔了一下,不由自主绽开了一个温柔笑意。他垂眸轻声道:“傅某表字韵拾。” 那声音轻柔如情人低语,配上傅砚之那张宛若好女的冷艳面庞和唇边笑意,让卫瑜也不觉呆了呆。 “韵拾?严韵拾孑遗,微才任聊且……好字,极称傅兄。” 傅砚之偏头笑看卫瑜,其实目光已远至圣上身边的公主千岁。他的口中毫不谦逊,直接应了下来:“自然。”收回目光的傅砚之看着身前的卫瑜,疑惑道,“卫兄来是?” 卫瑜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他从善如流地还是用作原来的称呼。卫瑜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才回答道:“傅兄选的这匹马是我惯骑的,不知傅兄可否让我一让?” 明显就是个不会扯谎的,不远处的薛密几乎郁卒。 “自无不可。”傅砚之退开一步,与卫瑜换了手中缰绳,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始至终保持着三尺以上,“多谢怀瑾兄好意,也多谢太子。” 圣上着令预备的马匹自然没有不好的,且方才选马时卫瑜也先自己一步选定,其间并没有什么偏爱不同的样子。 只不过熟手制备的马具自然比自己这个头回上阵的强上许多,傅砚之拽了拽明显牢靠许多的蹬鞍,自然而然接受了来自太子的好意。 可惜哪怕装的再好,新手也依然是新手。 再一次观察了太子与卫瑜的上马动作,又细细回忆了一遍那日教头所教的过程,长手长脚高度足够的傅砚之右手攀鞍左脚挂蹬便要一跃而上。 不过他刚流畅地跃起半个身子,就被打断了。 “公主?” “你下来。”已走到近前的薛云图抬了抬下巴,抬头看向立在骏马一侧的傅砚之,“本宫要骑马,你再挑一匹去。” 傅砚之毫不犹豫从马上跃下应了声是。 打从卫瑜与傅砚之换马之后就眼皮狂跳的薛云图到底忍耐不住心中不好的预感,到底忍不住上前夺了傅砚之的马。她摸了摸这匹黄鬃马鼻梁上的菱形白斑,在与马儿四目相对了一会后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 胭脂色的广袖与裙摆在空中划开一道好看的弧线,行云流水放肆自在。 一身襦裙的薛云图英姿飒爽坐在马背之上,她扬了扬从傅砚之手中夺过来的鞭子,指向一个方向:“喏,便就那匹吧。” 在鞭稍所指的方向,正孤单单立着一匹安静站着的低矮小白马。 在太子等人挑完马后御马监就已将其他马匹送回,剩下的这匹是御马监专为刚刚学习骑马没有多久的公主备下的性情最温和的矮种小母马,既跑不快,也跳不高,最是安全不过。 而且马鞍缰绳都是早已安放妥当了的。 明显被轻视了的傅砚之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他再次躬身轻声应了声是,然后自自然然走向那匹给女孩子骑的小马。 既然公主都能看出他不善弓马,那也不必在明眼人面前继续装样,大大方方承认反倒不会徒增笑柄。 因着身高十分简单就骑在小母马的傅砚之抖了抖衣袖,潇洒的就像端坐在高头骏马上一般。 见他顺利上马,薛云图夹了夹马腹驱马来到薛密身边,两人马头并齐一般高下:“皇兄,妹妹帮你救下的人可还入眼?” “多谢阿婉了。”太子笑眯眯摸了摸妹妹的发心,在鞭子甩过来之前就收回了手,“皇兄明白你的意思。” 薛云图只觉得方才殿上奏对之后,她的皇兄与前世与往日都有了极大的不同。心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请公主选用。”一溜垂着脑袋的小太监捧着几张不同材质构造的弯弓候在薛云图身旁,他们抬高手臂举起手中的弓箭,好让公主方便拿取。 给初学的公主制的弓箭,自然是华丽精美没多大实用性的。 薛云图也懒得细选,只随意点了一把朱红色的小弓。她还没来得及摸到弓弦,就被薛密喊了停。 “一点不知事,仔细伤了手。”薛密一边数落一边脱下手上的扳指命贴身太监高集送过去,“真是一点都不爱护自己。” 薛云图也不推却,只笑嘻嘻带上,随后撒娇道:“知道皇兄疼我,哪里还用自己上心呢。” 十分受用的好兄长哼了一声,知道妹妹不爱听也没再继续啰嗦下去。 没人看见跟在薛密半个马身之后的卫瑜收回伸了一半的手。 只一会功夫,傅砚之也选好了弓箭催马过来。他十分不纯熟的将小母马停在离太子公主一尺开外的地方,险些把卫瑜撞了。 正想说“无妨”的卫瑜在看到傅砚之手中弓箭的一瞬间卡了壳。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傅兄,今日圣上考教……你……不若换把弓?” 他的声音压的极低,但还是不可避免的惊动了不远处的太子与公主。 将注意力都转移到傅砚之身上的兄妹二人一瞬间的表情十分相似。薛云图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弓,又看了皇兄与卫瑜手上他们惯用的,视线终于回到了傅砚之的身上。 如果没有看错,傅砚之手中那张柳叶弓,不过二力。而自己的小弓也已有一力半。莫说正当盛年的皇兄,就已到暮年的父皇在近几年的秋狩时依旧可以用七力的弓。 傅砚之他……果真是不谙骑射啊。薛云图忍不住在心中笑叹了一声。 正当众人闲话两句准备正式开始之时,小太监赵苔地颠颠地跑了过来。他双手高举捧起一物,麻溜地行了个礼:“禀公主,这是陛下送您的扳指。” 一个“送”字,就值得天下艳羡。那扳指是用最好的羊脂白玉打磨而成,莹润温滑,是明德帝带了多年的心爱之物。 薛云图拿起扳指,闻言向着明德帝的方向扬了扬鞭子,然后偏过头对薛密身边执缰的高集道:“小高子,你跟小赵公公过去,代我谢过父皇的礼物。” “奴才遵旨。”知道这事完全不必看自家主子脸色的高集应了一声,跟赵苔地一起快速退下了。 明德帝同样挥了挥手,就算看不清女儿的表情也知道她的脸上定是笑意满满。 秀了把父女情深的薛云图回过头来,嘴边仍挂着未退的笑意。她摘下手上原的扳指招呼道:“傅砚之,太子赏你的扳指,还不快谢恩?” 她的准头极好,翠绿的扳指正正巧撞在傅砚之的胸口,又落进他的手心中。 太子与傅砚之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 “臣谢过太子、公主赏赐。”傅砚之从不会落下公主的一丝好意。 第十八章 ·人生赢家 第18章 那玉石所制本应寒凉的扳指却暖暖的,像是仍带着公主的体温一般。 这天下能将“借花献佛”一事做到如此直白地步的大概也只有薛云图一人了。而且不仅是收花的佛还是借花的人,心中最感念的也还是她。 人生赢家不外如是。 将两人互动看在眼中的卫瑜喉头微动,却什么都没说。他的左手紧紧扣住右手,将拇指上刚刚带上的扳指紧紧压住。 看着那三人其乐融融,卫瑜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股奇怪的酸涩。他轻笑一声,将所有思绪都压进心底。 但他的目光还是被薛云图察觉了。薛云图挑了挑下巴,玩味的看着卫瑜:“怎么,怀瑾也缺扳指了么?可惜这个是父皇赐的,不能送你。” 这句话与方才同傅砚之说话时的用词亲疏立现,但态度却明显不如刚才亲密。更遑论曾经。 不过从那日唐突之后就不曾被公主如此亲近过的卫瑜心中莫名涌上强烈的喜意,他嗫嚅数次,才终于如叹息一般轻声道:“阿婉……” 青梅竹马两无猜,他们自幼长大,本也不曾有那些君臣之别的。 薛云图只觉心中一阵恶心。她艰难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尽量不那么生硬的偏过头去,终于忍到氛围差不多的时候才忍无可忍打马而去:“你们既不动手,便让父皇先看看我的本事!” 黄鬃马带着公主而去,只留下一道嫣红的背影。 “怀瑾,想来阿婉是害羞了。”薛密脸上带着“我家有女初长成”的纠结神情,拍了拍卫瑜的肩膀,然后拍马赶着妹妹去了,“阿婉,等等我!你别骑那么快!” 留在原地自卫瑜开口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傅砚之笑道:“卫兄可是伤处疼了?” 正痴痴望着公主背影的卫瑜僵了一僵,他用隐蔽的动作调整了一下僵硬的坐姿,难得呛了一句:“想来傅兄的伤是好了。” “自然,不然如何对得起公主救命之恩?”傅砚之与卫瑜望着同一个方向,仍旧苍白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说服力,“卫兄再不过去就赶不上了。” 不跟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的,还叫什么太子伴读? 当两人赶到靶场时,正看到公主弯弓射箭的一幕。 被漆成朱红色的小箭快若流星,“哚”得一声正中三十步外的靶心。负责靶场的侍卫取下草靶,双手高举快马飞奔至明德帝身前验看。 “恭喜圣上,公主中了!” 含笑了捋须的明德帝道了声“赏”,被病痛磋磨了许久的身体似乎也轻快了许多。向女儿挥手示意过后的明德帝吩咐道:“赵德水,你过去告诉公主,她若能连中三次朕便把大宛进贡的白玉狮子骢赐她。记得告诉公主,那匹狮子骢可是太子求了许久朕都没有应的。” 薛云图自然是喜不自胜,她看了眼已经抵达的傅砚之与卫瑜,到底收了弓箭。她笑望着赵德水道:“到底父皇是要看你们的本事,我可不敢抢了风头。赵公公,你去回了父皇,让他把狮子骢给我留下。”说罢挑衅般瞥了一眼在身边摇头苦笑的兄长,满是调侃,“皇兄莫不是舍不得了?” “怎会。”薛密强笑了一声。好生许诺了许多才让薛云图乖乖退避一旁。 任是谁也排不到太子前头的,哪怕今日考教主角的傅砚之也得跟在太子身后出场表现。 薛密才端起弓,只因不小心看到了傅砚之胯/下那匹小马,思绪一瞬间就跑偏了。他哪里是舍不得一匹马,不过是怕初学骑马的妹妹骤得了狮子骢这样的好马掌控不住。若让公主坠马,那可是谁都担不起的责任。 父皇也太随性了些。 被自己大逆不道惊了一跳的太子手上一松,箭矢飞射而出,快若流星一般斜扎在了草靶旁的地上。 这样脱靶的情况,十年中都没有发生过了。 任是谁也不能表现的超过太子太多的,跟在太子身后的傅砚之与卫瑜张口结舌的看着地上那只箭,太子从未有过的失手使得两人心中都是空白一片。 卫瑜呆了呆,先一步笑道:“傅兄是今日的角儿,不若压阵吧。” 他毕竟跟在太子身边久了,比初来窄到的傅砚之要老道许多,便是尺度的把控也能好上一些,为傅砚之做个例子也不至于让他第一次面圣就不好看。 倒是一片好心。就算对卫瑜没有丝毫好感,此时傅砚之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性子上佳。果真如京中传言一般极是良善。 只不过傅砚之并不想领他的人情。他踢踢马腹上前一步道:“多谢卫兄了。”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傅砚之拉弓引射的动作极配上他那张冷漠俊俏的脸庞极是标准好看。他毫不犹豫得松开了勾弦的右手,尾羽划过拇指上的戒子,就像是情人的骚弄一般。 正中红心!已经做好“傅砚之不会弓马”这个心理铺垫的薛云图,完全没料到这个结果。她几乎惊跳起来。 那箭靶仍是方才太子所射的距离,傅砚之手上的弓却比太子的要轻上许多。薛云图的视线转向了傅砚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傅砚之绝不会这么愚蠢的直打皇兄的脸面。 她只等着他的后招。 果真不过须臾之间,那支本稳稳扎在靶心的箭矢像是受不住力一般坠落在地,直愣愣地躺在靶子下方。 薛云图一眼就能看出,傅砚之明显紧绷着的情绪放松了下来。 的确有勇有谋,只凭这一箭他不论在父皇还是皇兄的心中都会留下一个极佳的印象。薛云图几乎笑出声来。她已无心去看卫瑜将射的第三箭了。 弓矢飞跃而出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哚”得一声,箭尖扎在了红心边上。远看像是射的偏了,待侍卫拿近了才能看出是擦着红心的。 “这算中,还是不中呢?”薛云图得意洋洋地挥了挥手中的弓箭。 “自然是中了。”薛密强笑一声,挥手让侍卫拿着靶子去报信。他看着妹妹脸上笑意与有些发颤而不自觉的右手,在心中叹了口气,“只不过不能让你这么轻松就赢了。”他侧过头看向身后的卫瑜,两人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怀瑾,你去执靶。” 这般由人执靶的把戏薛云图在前世也是玩过的,自然明白其中百发百中的奥妙。当时的执靶人也是卫瑜、已成了驸马爷的卫瑜。 “公主连中!”在侍卫的报喜声中,卫瑜应了一声是。 看着少年策马而去的背影,薛云图一瞬间有些恍惚。他们两人,如何就到了这般地步了呢? 恨不与其死的地步。 “皇兄。”薛云图低唤了一声,带着些隐藏在深处的的冷意,“你不怕我将怀瑾射死了么?” 卫瑜已稳稳举起了草靶。 薛密回头看向明显有些神思不属的妹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真射死了,哥哥便做主再给你换个驸马。” 薛云图怔怔点了点头。她举起弓,眯着一只眼瞄准目标,箭尖几次轻微的偏动,不过毫厘之差的距离除了她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发现。 不过是初学者在压力太大的情况下的偶然失手,这个机会是如此的难能可贵。 杀,还是不杀? 薛云图的眼前一时晃过满身大雪携着□□而来的卫瑜,一时又想起卫家文臣之首的身份。 杀,还是不杀! 她心中一忽恨意滔天,一忽又被身为公主的责任感压抑下来。 人活一世,就有逃不开的担子,让你不能随心所欲自在而为。 正当薛云图举棋不定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傅砚之的声音。 傅砚之说话时完全不像他的人那般清冷,反而温和柔软让人生不起一丝防备:“公主手抖了,不如稍做歇息。”他之后的话音压的极低,低到不过跟薛云图一尺之遥的太子都听不分明,“您想做的事情,臣都会为您做到的。” “你能做什么?”薛云图深深看了傅砚之一眼,然后嗤笑道,“能为本宫赢回狮子骢么?” 再次举起弓箭时,箭尖所指的方向已不再偏斜。 看着离弦而出的划破长空的朱红尾羽,薛云图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叹息。 第十九章 ·异变突生 第19章 在众人察觉不到的角度,薛云图闭着眼重新举弓,然后想都不想便松开了勾弦的右手。 执靶的卫瑜微退了一步卸去力道,及时偏了偏身子才避开箭矢没伤着头脸。他将双手举着挡在脸侧的草靶递给身旁的侍卫。 看看侍卫手中的靶子,卫瑜背在身后的拳头因着后怕攥的死紧,湿滑黏腻全是冷汗。在夏日的暖风吹拂中竟觉得遍体生寒,想是衣衫已然被冷汗浸透了。他却仍尽力挤出一丝笑意来,柔声道:“去给圣上报喜吧。” 公主初初习射,本就不该跟她玩这般危险的游戏,若让她知道险些射偏,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呢。 想起幼年入宫时跟在身后那个一言不合就掉眼泪的小哭包,卫瑜只觉得惊慌的心也温柔了起来。 将方才险情看在眼里的侍卫心中有些不忍,他想起往日卫瑜温和待人到底忍不住为他叫屈:“这种事本不该卫大人来做的,我们皮糙肉厚总要更强些。” “浑说什么,不过是逗公主一乐罢了。方才的事万不能让公主知道。”卫瑜止住了侍卫的话头。他的视线在草靶上来回游弋,最终停留在那尾朱红小箭上,“快去吧。” 侍卫听着他不同寻常的语气,心中奇怪却也不再说什么。 在公主准头没有提高之前,还是不要跟她再玩这般玩耍了。卫瑜趁着众人不注意掏出帕子擦净了脸上细汗,方才因受惊过度而狂跳不止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仔仔细细叠好帕子,食指指尖不经意滑过上面绣的歪歪扭扭得一个“婉”字。 突然就对尚公主有了期待。 卫瑜红着脸将手帕收回怀中,驱马回去。他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如何借着这个机会说几句软和的话,让被他唐突了的公主别再横眉冷对不即不离。 他们总是要做夫妻的。 却不想异变突生。 当卫瑜快马赶至的时候已然尘埃落地。 弓弦剧烈的震颤使得掌心冰凉了一瞬,紧接着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薛云图却宛若不觉一般将受伤的手藏起,偏过头完全不看草靶的方向。 远远地就听见卫瑜的声音传来:“恭喜公主,三中红心!” 正中靶心! 卫瑜的尾音似乎有些抖。 薛云图心中一时失落一时庆幸。闭目将箭放出去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她到底还是想让卫瑜死的。 薛云图虽披着十三岁的皮囊,骨子里装着的毕竟是二十六岁弓马熟练的嘉和长公主的灵魂,哪怕手上力道不足,准头却不比在场的几人差。她看着完好归来的卫瑜,心中说不出的烦躁。 □□的黄鬃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影响,开始不安的踱步。 然后就陷入了狂乱的暴躁当中。 在黄鬃马第一次撩蹄时毫无防备的薛云图险些被颠下马背,她惊呼一声丢开了手中的弓箭鞭子,俯下身紧紧抱住了马脖子。 并未平静下来的黄鬃马的狂躁更加明显,它慌乱地蹦跳着想要将背上的人甩落下来,马蹄每次落地下次的行为都会变得更加剧烈。困在马上的薛云图毕竟人小力弱,不过几息之间就数次差点被抛下来。 女孩儿的惊呼与马儿的嘶鸣混成一团。 及时赶到的侍卫将马团团围住,却不敢轻易上前,只怕惊住了马事情愈发严重。若说杀马救人,却根本到不了近前。 公主落地不过摔伤,要是陷入狂乱的马蹄之下才是真正的非死即伤。 焦急不安的薛密下马欲要上前,亦被其余侍卫阻住了脚步隔的更远。 “太子殿下,大局为重!” 挣脱不得的薛密瞪大了双眼,对侍卫的话置之不理,他怒火中烧之下挥鞭击向挡在身前的侍卫统领:“滚开!” 却到底挣脱不得。看着身前寸步不让的侍卫统领,薛密狠狠将手中的鞭子扔在一旁,他捏紧了拳头忍下所有冲动,“去救公主!” 去他娘的温和持重!去他娘的大局为重! 伏在马背上的薛云图已然鬓发散乱狼狈不堪,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剧烈的震荡中搅成一片。 若是今日注定身死,只恨没将薛安狼子野心告知皇兄,只恨方才没能一箭射死卫瑜那个叛徒! 喉头腥甜一片的薛云图狠心咬牙,微微抬起上身。她紧紧揪着马鬃双腿夹着马腹,拼尽最后的力气想将心中所想告知皇兄。却不料话不成声语不成调,支零破碎成一片。 “皇兄!卫瑜……啊!”薛云图心中大乱,手足具已冰凉。一个不察几乎坠下马去。 在一片天旋地转的景象中,薛云图看见少年骑白马跃众而来,带着誓死如归的气势。 “公主,臣来了。”少年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镇定非常。 黄鬃马因着背上又加了个人更加躁急起来,它人立而起,想将背上两人全都甩下身去。因着受力不过,薛云图整个人都滑进了少年的怀里。她吃力地回过头看向不知如何跃至马背跨坐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目光正撞进少年如水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之间。 “傅砚之……” “臣唐突。” 傅砚之松开了紧拽着缰绳的手,将薛云图推下马去的同时将手中紧攥着的□□狠狠□□了黄鬃马的脖子。 腰间被猛地一推,薛云图重重跌落在侍卫们织好的人网里。有温热的血水飞溅到了她的脸上。 “傅砚之!”薛云图匆忙甩开搀扶她起来的侍卫,向着发出重物坠地之声的地方看去。她抖着声音一刻不停的吩咐,已带着哭腔,“快!快去救他!” “阿婉。”匆匆赶来的明德帝将薛云图揽进怀里,把救援的场景全都隔绝在外。听着女儿一声声念着傅砚之的名字,看到赵德水示意的明德帝低声安慰道,“朕向你保证,他不会有事。” 安抚着怀中抖成一团的女儿,明德帝的目光扫过身边垂头立着的太子与卫瑜时,他的眼角眉梢全是帝王的狠辣,但声音依旧平和:“太子,这件事交给你去查。” 阿婉所骑的这匹马,本是卫瑜让与傅砚之的。虽是阴差阳错让阿婉遭此大难,但此事决不能善了。卫瑜素来与人没有纠葛,最招人眼的可不就是准驸马的身份么?明德帝拍抚女儿的动作是与气势完全不同的温柔。 薛密躬身应是,他深深望了还在父亲怀中的妹妹一眼,轻声道:“阿婉别怕。”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侍卫们人多力气大,很快就抬起了马尸救出了被压在下面的傅砚之。 所幸傅砚之虽昏迷了过去,但并没有筋折骨断的大伤,昏迷也是因为前日头上的旧伤被激发了出来。只是脏腑内有些淤血沉积与轻微的骨裂,不论是容貌还是肢体都没有足以影响日后仕途的伤处。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第二日上午,太子那边还没有多少头绪的时候傅砚之就已经醒了过来。 少年睁开眼,目之所及之处便是一抹鹅黄色的倩影。 “公主……等了许久了?”傅砚之轻咳一声,清了清沙哑梗塞的喉头,“公主昨日受惊,怎不好好休息。” 薛云图转过身来,望着床上伤者的目光晦暗不明:“傅砚之,你昨日险些死了。” “臣吓到公主了。”傅砚之笑了一声,浑不在意的模样。 薛云图喉头一哽,再维持不住漠然的神色。她坐在床边为傅砚之展了展被角,声音轻缓亲密:“韵拾,昨日多谢你了。” 傅砚之吃力地坐了起来,柔声笑道:“臣不过尽职罢了……若公主惦念臣,不若帮臣一解心事?” 他言辞切切,薛云图虽担心他身体不适不宜多话,但到底没有不肯的道理:“你说吧。” 接下来的话,却让薛云图心惊肉跳不亚于昨日。 很有些气虚的傅砚之先是缓了一缓,他急喘了两口气,将屋内花果芬芳吸了满腔,这才精神了一些。 “若臣真惹怒了太子千岁,公主会如何处置臣呢?”少年清冽的声线响在耳边,与肃杀的内容完全不同的是仿若情人的低语呢喃。 他知道自己太大胆,却忍不住去问。傅砚之看着微愣的公主,心头的后悔一闪而过。 话既说出了口,也就再收不回来。傅砚之低垂着视线,像是等待宣判一般等待着公主的回答。 “杀了你。”偏转了视线的薛云图终于回过头直视着傅砚之的眼睛,没有丝毫隐瞒,“若真如此,你定会成我兄妹身边最大的祸患。” “殿下当时看我的眼神中可没有丝毫杀意。”傅砚之轻笑了一声,吃力的伸出手拢了拢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但公主看向卫二公子的目光中,杀意却是十足的。” 公主的脾性,果真不出自己所料。 第20章 ·甜蜜芬芳 第20章 “傅砚之,是谁借你的胆子胡言乱语!”薛云图心中一惊,冷着脸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病床上的少年,眼中满是冷意“你烧糊涂了,今日的话本宫就当没听过。” 素来谨言慎行的傅砚之也觉得自己大概真是烧的糊涂了,他探了探自己的额头,斜倚在床头轻笑道:“臣说过,只要是您的愿望臣都会竭尽全力为您达成。” 依旧不曾改口,他竟真的看出来了!在傅砚之灼灼目光注视之下,薛云图只觉得自己的心完全赤/裸着展现在对方面前似的。 让人不寒而栗。 “你可知卫瑜是什么人?他是未来的驸马,我嘉和公主的夫婿!”色厉内荏几个字几乎写在薛云图的脸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两世的气势怎就被一个病弱的少年压的死死的。 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在与傅砚之对视了几息之后,那双如深不见底又似乎洞察一切的凤眸让薛云图觉得自己似乎是光/裸地站在这里,她不由自主微微偏开了目光。 立时反应过来自己露了怯的薛云图再回转视线时却已来不及了。傅砚之已微笑起来。 他太聪明了,聪明到自己恨不得一把掐死他!她竟真被个十五岁的孩子看穿了全部! 薛云图知道,从她转开视线的那一瞬起傅砚之就再不是自己可以随意掌控的底牌。以傅砚之对时机的掌控能力,当他看透了实情就已拿到了巨大的筹码,再不是可以任意摆布的可怜庶子。 少年的傅相依旧是傅相,他缺的从不是脑子,而是阅历和一个台阶。所以她从来没奢望自己能压制他多久,只是这一刻比预想中的来的快了太多。 过了不知道多久,含笑的傅砚之才轻声开口道:“臣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满满的郑重,让薛云图心中一颤。 回过神来的薛云图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她难以相信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的傅砚之还会将脖颈袒露在自己面前。 可事实确实如此。病床上一脸苍白的傅砚之目光依旧那么温和平静,与对着旁人时的深沉完全不同。 但紧接着傅砚之说出来的一句话却像是平日惊雷,将薛云图所有的冷静自持都炸的无影无踪。 “公主,您心中真的属意卫二公子么?” 她曾经是否真的中意卫瑜? “傅砚之,你愈矩了。”薛云图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她方才坐着的绣墩被长袖带倒,在她的身后发出巨大的响声。 依旧斜靠在床头的傅砚之摸了摸自己苦笑的嘴角,依旧望着洞开的大门。他今日实在太过急躁了些。 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不去问这些讨人厌的问题。 幸运的是,嘉和公主虽然爱使小性,却从不是个小气的人。 当经历过一段时间故意的冷落之后,新晋上任的太子第二伴读傅家庶子傅砚之在全书房的见证下被嘉和公主拢在了羽翼之下。 那一日,是养伤半月终于痊愈的傅伴读头一次去学堂。因着这半个月中太子事忙公主受惊,真正的主子们只是赏下东西很少亲临探看,所以新伴读还没走马上任就失了宠已是许多人心中的认知。 更何况在不知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中,公主殿下就是骑了傅砚之的马才受惊了的。 这宫中有太多的聪明人,也从不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看不清形势还自以为聪明的傻子。特别是在明德帝给太子招了一群奇形怪状的“同窗”之后,这宫中的傻子几乎随处可见了。 “傅砚之,你纵马惊了公主千岁,怎还有脸面来?” 甫一进书房,就被一脸蛮横的少年们围住,为首的少年一张嘴就让傅砚之险些笑出声来。 他朋友耳目皆无,竟不知这流言已经传成了这般失真模样。这一句话中,大抵除了“你”、“马”和“公主”四个字外再没一个是有依据的。 但傅砚之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流言如此离谱的原因。 在卫瑜马上做手脚的人应是还未查出。 本就不欲辩解的傅砚之更加不发一言,他冷着脸抱着书箱准备绕开面前众人,刚走了一步就又被拦了下来。 “圣上不过是看在傅老将军的面上才没有把你驱逐出去,你若要点脸面还是自己滚出宫去的好!” 傅砚之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垂下眼帘去看那个身高不过自己肩膀的少年,淡淡开口道:“武威大将军年不过不惑,最是记恨旁人称他一声‘老’将军的。” 他眼中寒凉如水,竟将少年吓得退了一步。 自觉失了脸面的少年愈加暴跳如雷,他伸手直指着傅砚之的鼻子叫嚣道:“你真当自己是傅家少爷?!不过是个小娘养——” 少年话还未说完,便被脸色煞白的同伴捂住了嘴巴。 当今圣上虽是嫡子,却是庶妃抚养长大的。如今在观泉山礼佛的贵太妃娘娘,便是实打实的“小娘”。圣上与贵太妃母子情深,屡次上表请封贵太妃为皇太后以报养育之恩,都被贵太妃驳了回来。在这宫中提“小娘”可谓是自己找死了。 被捂住嘴的少年一瞬间醒过神来,他挣脱开同伴的束缚,再次蹦到傅砚之的身前低吼道:“傅砚之,你如果敢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小爷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傅砚之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随机看向远方,目光都明亮了许多。 被忽视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怒火拉住了傅砚之的领口:“你听见了没有!” “许公子在跟本宫的救命恩人说些什么?不若也说给本宫听听。”少女的声音甜美可人,听在一众少年的耳中却仿佛催命一般。 “臣……臣等见过公主千岁!”少年们整整齐齐跪了一地。 薛云图笑望了明显慢上几拍此时连膝盖还未大弯的傅砚之一眼,自然而然的为他撑起场面:“得啦,恩人伤还未愈,这几次见了我与皇兄都不必行礼的。” 傅砚之抱拳道:“臣不敢。” 越过跪了满地的少年,薛云图走到傅砚之身前亲手为他整了整凌乱的领口:“这衣服若让不长眼的抓花了,皇兄第一个饶不了你。” 傅砚之今日所穿的,正是薛云图亲手裁制的那身本该成为太子去年千秋寿礼的霜色云雷暗纹长袍。 看着面前一身齐整更显俊俏的少年,在对方晶晶亮的目光注视下,薛云图连日来因着对方而生出的憋闷终于烟消云散。 果真美人多好运,便是让人生气都生不起来。 “傅砚之是本宫的人,你们日后谁再敢在他面前造次,便是对本宫不敬。”收回手的薛云图斜睨了眼地上噤若寒蝉的少年们,声音依旧如三月的桃花一般甜蜜芬芳。 傅砚之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娇俏小女孩儿,目光随着她头上白玉的步摇一上一下,一颗心也在胸腔中炙热颤抖着。 他突然有些想吃八宝三丝糕。 傅砚之的位置被安排在薛云图的下首,与空着的卫瑜的位置成对称,拱卫着太子与公主。 到了下学后,三人前往书房内室,傅砚之三跪九叩正式拜见了太子。坐在薛密下首的薛云图看着对方一丝不苟的动作这才觉得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 “听阿婉说你方才被那起子不长眼的欺负了?”薛密赐了座,眼睛始终不能从傅砚之腰间的荷包上移开。一个外男身上成日挂着妹妹做给自己的荷包,看着实在闹心。 哪怕这个外男在日后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也不行。 因着太子措辞有些哭笑不得的傅砚之干咳了一声:“还未谢过公主相救。” “些许小事——那你便向阿婉道个谢便是了。”薛密本想说些许小事无妨,但想了想那日奏对傅砚之的本事,还是觉定哪怕自己心中不适也要讲妹妹与他的距离拉近一些。万一有自己不能顾及的时候,有个能人可以护着阿婉也是好的。 太子却没想到,傅砚之会再行一次三跪九叩的大礼。他愣了一愣,却也没有阻拦。 一跪,三叩首;二跪,三叩首;三跪,三叩首……同样惊了一跳的薛云图在对上傅砚之的目光时反倒平静了下来。 “臣傅砚之,谢过公主再造之恩。” 薛云图知道,对方谢的不仅仅是这一次。还有那个她早已抛之脑后的“救命之恩”。 “韵拾,起来吧。”薛云图站起身,亲自扶起了傅砚之。 虽然如愿以偿拉进了他们两人的距离,但心中莫名更加不适薛密依旧盯着傅砚之腰间的荷包。他一拍脑袋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待那两人分别坐好后,薛密亲手解下了自己配着的荷包,同样是石青色松柏纹,宫中绣娘的手艺却比嘉和公主的好上了千百倍,贡品织锦上的福字纹路一看就是天家才得使用的。 薛密将荷包交给小太监高集,笑道:“韵拾可是卿的字?可是好极。这荷包便送与卿,免得日后再被不长眼的冲撞。” 双手接过荷包,傅砚之躬身谢恩。他直起身子,在高集的服侍下取下了本来佩戴着的,又亲自将薛密赏赐的挂了上去。 然后就在太子的热切注视下把替换下来的荷包揣进了怀中,最贴肉的地方。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薛密狠狠瞪了手慢一步的高集一眼。 妹妹的绣品被别的男人贴身藏了这可如何是好?一向温和持重的太子担忧的几乎苦了一张脸。 大家闲聊几句,傅砚之环视了一圈之后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怎不见卫兄?” “卫兄?”薛云图挑眉一笑,嘴角的笑意意味不明,“怀瑾这几日因伤告假呢。” 傅砚之同样挑了挑眉:“可是在马上做手脚的人查出来了?” 薛云图微愣了一下,正要答话就被薛密截住了话头。 太子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怀瑾不是因此受伤。但做手脚的人也确实查了出来。” 第21章 ·祸首伏诛 第21章 其实事情并没有查个水落石出,反而线索断在了自己人手上。可谓是狠狠打了奉旨查办的太子的脸面。 被打了脸的太子却云淡风轻的将事情全讲了出来:“线索啊,是断在锦州的。” “这与你不相干的。”早就有了防备的薛云图眼疾手快扶住了起身想要请罪的傅砚之,她抬头看了看高坐着的太子,两人互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皇兄既然把话明说与你听,自然没有疑你的心。” 锦州,便是傅家的发家之地,如今还有无数的傅家族人居住在那里。身为旁系的武威将军傅怀荫亦是每三年就要率家中子弟返乡祭祖的。当然,傅砚之虽是庶子但也是上过族谱的,这三年一次的祭祖也就成了他少年时期唯一可以出府看看的机会。 “锦州不仅仅有你傅家。”薛密抬手,示意傅砚之不要紧张。他脸上不愠不怒,反而带着三分温和笑意。 见傅砚之有些不解,薛云图便为他做了解释:“卫太傅祖籍亦是锦州。且那锦州之后……是辽东王的属地。” 辽东王乃是贵太妃除开明德帝之外亲手抚育的另一个皇子,他与明德帝虽非一母同胞,但自幼一起长大的情义却是比其他兄弟更加深厚的。他在明德帝登基之后便请旨改封地湘南为辽东,镇守与北蛮交接的关隘,从此成为所有诸侯王中唯一有实权、有兵权的王爷。 而辽东王世子,便是薛安。 看着对方有所明悟的神情,薛云图本因薛安而压抑的心中也轻快了不少。以傅砚之的头脑,待补全了这些牵连世故之后自然而然就能想明白其中关窍。 皇兄既舍了这个亲近臣下的机会让自己来当好人,那自己也不能辜负了皇兄一片好心。 不过转瞬,傅砚之已将公主话中之意归拢清楚,他安然坐下抬眼笑道:“那么卫兄他……可是又受了卫老大人的家法了?” 在太子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官场沉浮了数十年的卫老太傅自然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 本来跟着太子查案的卫瑜反倒成了第一个受罚的人。 傅砚之这个“又”字用的极好,算上前不久因护卫不力而得的那顿家法,卫瑜可谓是把十几年没受过的罚全受了。 薛云图想起昨日去探卫瑜时对方脸上的尴尬,已忍不住嘴边的笑意。她如今年岁还小,并不需过多妆点,真个是眉不描而黛唇不画而朱,清新自然极是可爱,便是在天生丽质的傅砚之面前也毫不逊色。 如今这开怀一笑,更是光彩照人。 傅砚之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让它唐突地黏在公主的身上。只不过听着公主的轻笑声,傅砚之的的耳根就已是滚烫一片,所幸位卑居末座,并没让坐在上首的太子与公主发现什么不对。 薛云图笑得够了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继续为傅砚之解释目前查到的所有前因后事:“卫家有人看不惯怀瑾得父皇青眼,便不顾整个家族从中作梗。他们堂兄弟间想要知道对方的偏好自然十分简单,只是没料到中间会多了个你,又多了个我。”她冷笑一声,随手抛了个青橘给傅砚之,“这样的蠢货,居然也敢妄想尚公主?” 那个姓卫的也算有点脑子,知道那日会考教后就贿赂了一个御马监的小太监藏针于马蹄。因着针细且韧,折在马蹄中从外面看去几乎毫无破绽,所以光查那匹黄鬃马为何暴怒就花了薛密不少时日。他时间也把控的极准,要到马儿带着人一步步跑动许久之后才会让针刺穿马掌深陷进肉里,本就是跑动中的马儿受痛自然会狂躁起来。 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出公主会抢了马。 卫二公子半路惊了马摔下来,所有人只会觉得是他骑术不精是个意外;公主惊了马,那就只能彻查到底了。 这一查,自然就查出许多东西来。 “那能否与辽东扯上关系?”傅砚之一语中的,直接道出了重点。 “能否?这事当然跟皇叔没有什么关系。”太子笑的十分温和,跳过了傅砚之话中重点。但他眼中闪现的冷意任谁都无法忽视,“不过那小小一根钢针是辽东特产罢了,当然与皇叔……无关。” 从钢针的来源查清之后,死也掰不开那个卫家小子牙齿的薛密就再也不是那个将世间万物都看得十分美好的单纯太子了。龙有逆鳞触之则死,辽东王胆敢将手伸到妹妹身上,就不要怪他这个做侄子的不客气。 看着明显不同于以往的兄长,薛云图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虽兵行险招以身犯险,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个险是没有白冒的。 皇兄对辽东一系的防备之心已起。 重来一世的薛云图当然记得,她的“怀瑾哥哥”曾在父皇传出赐婚的意思不久之后便被自己本家的兄弟暗算折了手臂。也当然记得卫瑜曾在醉酒后口无遮拦地说过他并不想尚公主的话。 所以卫瑜这顿打,挨的并不冤枉。总归他不在卫老爷子的手下受伤,就要在马上受伤,自己说不得还是救了他一命呢。 “祸首已然伏诛,这件事就算了了。”薛云图伸手从傅砚之手中拿过已经剥好的橘子,细细去了白丝塞了一瓣到兄长的嘴里,“至于北边的事,咱们只等明年再算就是了。” 年满十八的各诸侯王之子都要在加冠之后进京进学,明年便是辽东王世子薛安成年的好日子了。 薛密看了看妹妹,到底将嘴里的橘子瓣咽了下去。 但心头的那股气,到底难以平静。 “太子您与辽东世子乃是极亲近的血脉,待世子赴京,您与他自然与其他皇亲不同的。” 作为太子唯一亲近的诸侯王之子,辽东世子自然会成为其余世子王孙的眼中钉肉中刺。 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即为借刀杀人。 被酸的一个激灵的太子看着下首的傅砚之只觉得更顺眼了。薛密本以为傅砚之不过天赋极佳,却不想他今日刚一听到锦州卫家与辽东之事便能举一反三,可见天生就是个心思灵敏的。原想着需得调/教几年才能得用,现下看来是大大省了时间了。 妹妹这次真的探到宝了。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中并无什么大事发生,所以常常被人谈论的不过三件事。一是太子积威日重,已被明德帝托付了不少要事;二是嘉和公主与卫家二公子的亲事已传的人尽皆知,圣上却迟迟未下明旨赐婚;三便是太子身边那个形容俊美却少言寡语的伴读傅砚之,并不像外表那般软弱可欺。 连带着被卫太傅教训了几顿后态度端正了不少的卫二公子在内,整个东宫都一改往日和善的景象,水泼不进一字难传,治理的如铁桶一般。所有人都说太子日渐长成,已真正有了国之储君的威仪。 而与日渐长成的太子相比,一日比一日愈发娇蛮的嘉和公主反倒成了朝臣们担忧的对象。 毕竟以大黎的祖例来说,成婚后的公主都是有上朝参政的权利的。虽然未来驸马隶属东宫,但明显卫二公子不像能制得住公主的人。 魔星入朝,只怕会搅个人仰马翻。 而此时,朝臣们口中任性妄为的小魔星嘉和公主却完全无心于与那群尸位素餐的老臣们抗争。 这几日一直窝在乘化宫中的薛云图斜倚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绿叶盈盈绰绰叶影,细白的手指毫无意识地将一缕发丝搅成一团。 只要一想起近些时候父皇和皇兄带着暧昧意味的暗示,薛云图就觉得心中憋闷异常,恨不得拿鞭子狠狠地抽谁一顿。 “殿下。”深知公主坏心情从何而来的乘化宫大宫女盼儿很有些战战兢兢的靠了上来,“殿下,赵公公求见。” 薛云图将搅成一绺的头发甩到背后,烦躁道:“哪个赵公公?赵德水还是赵苔地?” “奴才赵德水,见过公主千岁。”未经传召就蹑手蹑脚走进来的赵德水躬身行了个礼,接着小心翼翼道,“千岁,圣上召见,奴才伺候您更衣吧?” 将赵德水态度全都看在眼里的薛云图心中一跳,猛地坐直了身子。她抿了抿唇压制住心中所有的焦躁,尽力维持着平和的声音问道:“赵公公、好公公,你快告诉我,除了我父皇可还有宣召谁?” “是……”最近因着打趣公主被磋磨了好几回的赵德水咽了口唾沫,“听说奴才头脚来乘化宫,后脚圣上就派人去了东宫。” “派的是谁?可是你干儿子?”薛云图已压不住声音中的急切。 赵德水抬起眼谨慎道:“他那小子哪有那福分……圣上派去的是李太监。” 薛云图闭了闭眼,坐回了榻上。 平日里父皇传召自己这些小的,常用的便是赵苔地。那李太监是后宫太监堆里的二把手,宣召能有什么福分是他得去赵苔地却不够的? 只能是为了赐婚宣召卫瑜了。 如若可能,她宁愿用一世不涉朝政换父皇不下赐婚的旨意。不论如何,赐婚前守望门寡总比赐婚后杀了未婚夫要好听的多了。 卫瑜是必死的。卫家却也是必须收揽的。 薛云图咬牙站起身,如玉般的脸上因心烦意乱而憋出的红晕倒像是羞涩一般。 她一步步走向妆台,就像是走向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赵公公,帮我梳妆吧。”已经将所有思绪压进心底的薛云图回过头看向仍待在原地的赵德水,浅笑道,“父皇说母后当年最爱你梳的发式了。” 三千烦恼丝尽皆披拂于背后。 第22章 ·无以为报 第22章 薛云图难得梳了个复杂的发髻,她透过光洁的铜镜看着身后赵德水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往自己头上插带着新制的红翡头面。 这是今年上进的翡翠中水头成色最好的一块,父皇一眼看留了下来,又由皇兄亲自绘了纹样命内府制了赐给自己。 今日还是头遭带上。 薛云图回过头,看着躬身收手的赵德水,轻声问道:“公公,好看么?” 赵德水借着拿拂尘的动作拭了拭眼角,低垂的目光中是不能为人所见的慈和:“千岁今日好看极了,老奴说句不应景的,倒实在与娘娘十足的相像,想来圣上见了必然高兴非常。” 这个娘娘指的自然是薛云图的生母,已故的中宫之主、国母冯氏。 “是么?”薛云图轻扶了一下鬓边的步摇,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 她谢的不仅仅是赵德水的手艺,亦是对方时时处处的提点。 与面上神情不同的是,薛云图心中却是无悲无喜。当年她出嫁之时,父皇也曾说过披着大红嫁衣的自己甚肖母后。唯一不同的是当年得知赐婚旨意时她满心都是将嫁得心上人的欣喜激动,全不像现下这般还带着厌恶。 不过赐婚而已,公主下嫁总要筹备个两三年的。 足够她弄死卫瑜了。 身着正红色百蝶穿花长裙的薛云图今生头一遭点上了赤红色的口脂。 一身烈如金乌的艳色更衬得少女如五月的牡丹一般风流多情。薛云图深吸了一口气,扶着赵德水的手跨出乘化宫的宫门,登上了早就准备妥当的公主銮驾。 如今整个后宫之中,有资格穿正红色的也只有她嘉和公主一人了。 自从几句话便迫得贤妃交出掌宫之权后,嘉和公主便已成了后宫中所有嫔妃能避则避的所在。连带着宫女太监在公主面前也要战战兢兢、小心谨慎许多。 薛云图出行,已不用击掌示意许久了。但今日却有胆大的人拦在了公主必经之路上。 待看清前面站的是谁之后,本想呵斥的小太监立时住了嘴。 跟在銮驾旁边的赵德水低声通禀道:“千岁,是傅公子。” 薛云图抬眼看去,正对上傅砚之看过来的眼睛。他笔直立在那里拦住銮驾,胸口微微起伏,白净的脸上也带着跑动后特有的潮红。 显然是刚到不久,显然是快跑而来。 “韵拾,你这是——” “殿下。”傅砚之第一次打断了公主的话。他张了张嘴压制住喘息,才在薛云图疑惑的目光下接着道,“臣,方才接了旨。” “可是李公公带去的旨意?”早便被赵德水交了底的薛云图还是做出了惊奇的神情。 傅砚之应了声是:“李公公带了两道旨,一道是宣卫瑜面圣,另一道……是令太子殿下代天子巡幸江南,并命臣与卫瑜陪同。” “幸江南?!”薛云图惊呼了一声,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连忙收了声,“你细细交代。” “千岁,圣上还在等您呢。”赵德水见势不妙,急忙提醒道。 前世父皇从未派过皇兄下江南,薛云图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惊跳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担心害怕。她斜睨了赵德水一眼,见对方神色犹疑心中更觉不妙。便用眼神压住了想要继续下去打断话题的赵德水:“你们先退下吧。” 这个“你们”,自然是包括赵德水的。明显知道底里的赵德水苦着一张老脸应了一声,挥手带着侍从们退到十步之外。 临走前赵德水狠狠瞪了傅砚之一眼,却被对方完全忽视了。 銮驾被稳稳放下。薛云图挥手将傅砚之招至身旁,她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语气中满是郑重不带一丝玩笑意味:“说吧,下江南是怎么回事?” “臣斗胆,有一言想先问过公主。”傅砚之也不等回答,直接问道,“公主可知圣上召见所为何事?” “自然知道。”薛云图不置可否道,“看来你也知道了?” 傅砚之不发一言,抿唇点头算是应答。 第一次看到傅砚之如此外露情绪的薛云图惊了一跳,对方眼中的情义便是瞎子都看的出来。她竟有些受不住对方炙热的目光。薛云图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一个足够委婉又不伤人的方式拒绝,只得硬起心肠直接道:“傅砚之,你愈矩了。不论圣上的旨意还是本宫的婚、事,都不是你的身份能问的。” “臣无意冲撞公主。”傅砚之口中请罪,眼神却依旧紧锁在薛云图身上,“只是公主果真要接那道旨意么?” 从当年马场射偏的一箭开始,薛云图的心事就全都掌握在了傅砚之的手中。 薛云图眉心微蹙,终于不再回避对方的目光:“傅砚之,本宫就算不出降于卫瑜,也会是其他重臣之子世家英才,但无论是谁,都不会是你。” 傅砚之却未被这话打击到,他反而轻笑一声,作了一揖:“臣从未有此奢望。臣只愿公主一生顺遂,福寿安康。” “承你吉言了。”两人四目相对,最先挪开视线的依旧是薛云图。从未有外人敢如此长久地直视她,这样逾越的目光便是准驸马卫瑜也不曾有过。 少年的目光专注而深情,一双凤眸中只印着薛云图的影子:“臣还是那句话,不论公主有何心愿,臣定竭力而为。” “本宫也还是那句话。”薛云图下巴微抬,满是轻忽,“本宫要做的事,不是你小小伴读能做的。傅砚之,你竭力侍奉好太子便是遂了我最大的心愿了。” 傅砚之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臣的手可握刀!” 回应傅砚之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傅砚之,摆正你的身份!” 不远处听到动静的太监宫女们全都缩起了脑袋,只恐自己知道的太多。 果真打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再忍不住这种冲动。一年多来第二次亲自动手的薛云图无奈的叹了口气,她有些不敢去看傅砚之的神情,只怕这冲动之下不留情面的举动将他推向了敌人。 说不后悔是假的,傅砚之到底不像卫瑜那般与她有着深仇大恨。 薛云图的手却没能收回来。傅砚之紧按着附在自己脸面上的柔夷,掌心与手背紧紧相贴,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傅砚之握着公主的手轻声道:“傅砚之只是公主手中的刀,再无其他身份。” 虽是低声下气,却绝不是卑贱的讨好。薛云图莫名就想起自己在和离后的百无聊赖之下养在公主府中的那只小狗,会用柔柔的奶腔诉着衷肠,甜腻腻地让人心软。 两人似被一片似有若无的暧昧气氛包围着。 “既是我的刀,那便要听我的话。”薛云图只觉得手背滚烫,她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镇定神色。装作无意一般拍了拍傅砚之光洁的脸颊,正色道,“那么,父皇的旨意是怎么说的?” “禀公主……”傅砚之更站近了一步,松开了力道顺从地让薛云图抽回了手。两人低声耳语,若不看神情从远处看来倒像是对耳病厮磨的小情侣。 将对方所知所想全都盘问出来的薛云图坐直了身子,挥手招回侍立在不远处的赵德水。她的神情十分安然,完全不像有什么疑心的样子,赵德水虽心中吊得老高但到底放心了一些。 赵公公再次狠狠瞪了束手立在一旁的傅砚之,这才上前一步道:“公主娘娘,可不敢让圣上等急了。” “起驾吧。”薛云图吩咐了一声,自己伸手放下了薄纱垂帘。她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当銮驾路过傅砚之时,薛云图只觉得一道炙热的视线附在自己身上。但她知道,以傅砚之的规矩谨慎,万不会在旁人面前大大咧咧盯着公主轿辇去看的。 少年特有的嗓音清澈而坚定,在唱喏声中突兀的响起,将全部心思都刨开放在了薛云图的面前:“臣智谋浅短,犬马齿臷诚恐一旦颠仆,无以报称。” “嗯。” 听到公主回应的傅砚之看着銮驾消失的方向,他抬起手放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 “殿下……” 他摸了摸肿烫的脸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明明是比往日旁人的嘴上的侮辱更加过分的行为,但确实脾性甚大的傅砚之却生不起一丝恼火。 只因为如此做的人是公主,所以他就给予无限的包容。少年的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莫名发酵起来。 无法自抑。亦不愿压抑。 仲春的太阳极好,照得人暖洋洋的却不燥热。 搭着赵德水的手走下撵轿,薛云图目不斜视的走过立在门前等候传召的卫瑜,高视阔步地走进巍峨雄浑的天极殿。站在内室门前,薛云图伸手压住赵德水欲要通传的举动,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儿臣拜见父皇。” “快宣公主进来。”许久之后,内室才隐约传来明德帝急急的吩咐声,那带着倦意的疲惫声音让薛云图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情绪全都翻涌了上来 薛云图忍了又忍,才将涌至眼睫的泪水全都忍了回去。 “父皇,阿婉来迟了。” 第23章 ·万字大章 第23章 赵德水撵开了上来献殷勤的小太监,亲自为薛云图开了门,然后又将她引了进去。 甫一进门,薛云图就被满室安神香的浓重香气惹的打了个喷嚏。那香味太过浓郁,浓郁到让薛云图的心中生出了满满的不安。 将她神情全都看在眼中的赵德水偷看了一眼室内,大着胆子解释道:“千岁,圣上近日睡眠不佳,这香才用的重了些。” 他本意是开导公主,没成想更引得她眉头紧锁。 “重了些?!这般不过是重了些?”薛云图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父皇平日也需用安神香才能睡着么?”安神香中药性极重,对咳喘胸闷以致夜不能寐之人的作用极好。若父皇平日也要进了安神香才能入睡…… 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的赵德水懊恼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赶忙描补道:“奴才是胡言乱语!您可别在意!” 薛云图却听不进去了,她停下脚步认真看着赵德水:“赵公公,你仔细想想再开口。” 威严尽显。 赵德水头垂的更低,他犹豫再三才咬牙开口道:“老奴——” 话还未开始,便被明德帝从室内传来的剧烈咳嗽声打断了。薛云图眉头锁的更紧,一瞬间什么规矩礼教全都抛在了脑后,她毫不犹豫当先一步越过引路的赵德水,在一众宫女太监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自己推门走进了天子寝宫。 也是因着昨夜并没有宫妃留宿薛云图才敢如此大胆。 “公主!殿下!千岁!可不敢擅闯!”紧跟在后面的赵德水拦了又拦,到底没有拦住这个小祖宗。 薛云图才刚跨进去半步,就站定了脚再迈不出去。 明德帝手中的素帕上明显洇染了一团殷红。那素帕越是洁白无瑕,就越能衬得其上的血迹鲜红刺目。 她也曾见过父皇咳喘呕血的样子,那是在她十五岁及?之后,父皇因着风邪入体久治未愈从而伤及肺腑。之后不过几个月,就已药石罔顾……可如今她才将将十四岁!事情不应该发生的这么早! 薛云图只觉心中混沌一片,就连牙关都不自觉地打着颤。她愣愣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无力,不得不依靠在门扉上支撑着几乎软倒的身体。 从未有人胆敢不经通禀闯入帝王寝宫。明德帝自然也料不到女儿会如此大胆直接闯入内室,他却不以为杵,反而平静的向着薛云图招了招手:“阿婉,来父皇这里坐。” 明德帝一边说一边将染了血的素帕递给侍立在旁紧张地不敢发出半声声响的宫女,又吩咐道:“去滚一盏茶来,要沏得酽酽的,给公主压惊。” 他看向赵德水的眼神,与看着女儿时的温和完全相反。 被明德帝瞪了一眼,自知办事不利的赵德水打了个寒颤,躬身领着其余宫女太监退了出去。 听到明德帝声音的薛云图这才觉得自己找回了一些力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向了桌边。 “吓到你了么?”明德帝笑着探了探女儿的额头,又替她扶正了因着方才的跑动而歪斜的红翡发簪,“朕的女儿,可不能如此胆小。以后还要和你皇兄一同站在高堂之上面对上百朝臣,怎能为这区区小事就吓到了?” 竟是毫不避讳。 薛云图却完全没有顺着明德帝的话想下去,前世父皇驾崩时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她只能撒娇卖痴打断对方的话:“您是天子,是万岁!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吓自己的女儿!” 明德帝同样没有顺着女儿的意思接下去,他的脸上仍带着慈爱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是郑重非常:“父皇虽称万岁,却不可能真的万寿无疆。就像你母后虽称千岁,却仍早早抛下咱们去了一般。”提及先皇后时,明德帝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哀伤怀恋,“阿婉你读经书,可读过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原苦不过爱别离。” 她当然懂!她怎么可能不懂!她已经历了三代帝王的崩逝,受尽了生离死别之苦。 “父皇!”薛云图猛地捉住了父亲的手,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明德帝的掌心。父亲的温度让她惶恐不安的心稍稍镇定了一些,但开口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不安,“父皇,您别说这样的话……阿婉害怕。” “好,父皇听你的,不说这些。”明德帝抚摸着女儿娇嫩的脸庞,心中亦是一片酸涩,“今天是大好的日子,当然不能说这些。” 薛云图握着父亲手掌的手紧了一紧,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大好的日子,指的自然是她的婚事。 薛云图的声音闷闷地传来:“父皇,阿婉舍不得您。” “傻孩子。”明德帝笑着摸了摸薛云图的发心,只以为她仍是因着方才的话心中惧怕,“你是公主,便是出降了也依旧是我薛氏皇族的娇娇女,驸马还能拦着不让你回宫见父皇不成?” 公主为君驸马为臣,公主的婚事是出降而非出嫁,便是成亲之后君为臣纲也是排在夫为妻纲之前的。所以不论谁做驸马,都不敢做下这般大逆不道的事。 薛云图舍不得的,自然也不是宫中时时可见圣上的便捷。她虽在心中做了近一年的铺垫,虽然将利弊全都一一分析清楚,但对卫瑜的憎恨厌恶也依旧没有减轻一分。 哪怕这个卫瑜尚还不是当年勾连薛安的卫二。 若能让父皇收回成命……不知卫家……薛云图的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侥幸。 “朕的女儿,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明德帝呼出胸中浊气,反倒是他更加不舍一些,“那卫家小子虽不如他父祖,但到底是卫家的子孙,仅从这一点来讲便比旁人强上许多了。”他意有所指的看了薛云图一眼,“待赐婚的旨意一下,你与傅家那个小伴读就不要那么亲近了。他日后要与卫瑜同朝为官,毕竟不好。” 卫家的子孙。薛云图浑身一震,如遭重击。她抬起头看向明德帝,犹豫道:“父皇,若我日后惹恼了太傅……” 明德帝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低声笑道:“老太傅可是朕的授业恩师,前朝半数文臣都出自他的门下,连朕都要让他三分的——” 他玩笑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一声声咳喘像是扣在薛云图心尖上一般颤巍巍地疼着。薛云图赶忙站起身来端茶递水,一下下拍抚着明德帝因咳嗽而颤抖的脊背。 薛云图突然发现,她手掌下的背脊再不似记忆中的宽厚有力,反而单薄虚弱的让人害怕,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让他受伤一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父皇藏匿在龙袍下的躯体已然如此脆弱不堪?她竟疏忽至此!薛云图忍着心中酸痛,继续着顺气的动作。 许久之后,明德帝才从咳喘中摆脱出来。他抿了口茶,示意薛云图坐下:“待你下降,便要像孝顺父皇一般孝顺太傅,知道么?” 薛云图当然知道,父皇这话虽是玩笑却也并不夸张。新帝根基未稳,绝对离不开这些老臣的支持。薛云图这般想着,忍不住又俯下身伏在明德帝膝上,心中一时彷徨一时纠结。 见薛云图偏着头不做声,明德帝只以为她是害羞。他叹了口气,心中满是身为父亲的成就感与诡异的烦闷,就像珍养了十数年的娇嫩牡丹一日之间便被混小子采去的气恼,这是天下间所有父亲在女儿将要出嫁时都会有的心态。 他虽是人间帝王,在此刻却也只是个心疼女儿的普通的父亲。 “无论如何,总有父兄给你撑腰。”到底心有不甘的明德帝有些别扭的开口为卫瑜说话,“卫家小子到底是你哥哥的伴读,又是朕老师的孙子,便是出人头地也要比旁人便捷许多。不论这个,卫家家学渊源他本身也是个聪慧的,亦不算辱没了你。而且你们自幼一同长大,总要比旁人亲近许多。咱们大黎的公主,素不兴盲婚哑嫁的。” 明德帝心中虽看不上卫瑜却也明白再难挑出一个更能配得上女儿的人选来。这整个大黎的青年才俊,想来也没有一个能完全合乎他心意的驸马选择。 既如此,那还不如找个自幼与女儿一同长大的,知根知底才能放心。 看着一心为自己筹划的父亲,薛云图只恨自己到了临了反倒犹豫起来不能决断。卫瑜,卫怀瑾……文人之首的卫家! “父皇,卫瑜——卫二郎他……若不想做这个驸马呢?”毕竟这一年自己与卫瑜疏远许多,想来父皇也曾看在眼里。若能迂回着让父皇取消了婚事,卫家的反应兴许不会那么激烈,“若他心有所属,那该如何是好?” 这是薛云图最后的犹豫。她小心翼翼引着话题,想不动声色的将明德帝的思维引向自己期望的方向。 可惜她太过小心翼翼,反倒不小心成了害羞的样子。 “他敢?朕不嫌弃他已是他天大的造化了!”明德帝完全没有领会到女儿的小心思,他吹了吹胡子,语气中办是气恼半是骄傲,“那卫家小子看你的眼神朕都看在心里。你若真担心他心怀不轨,朕便赐你一口宝剑,可放心了?” 那边是真正可先斩后奏的天子之剑了。 她知道,事情再无更改的余地。薛云图终于放弃了挣扎认真问道:“父皇说的可是认真的?” “自然。”不明所以的明德帝点了点头,“待你出嫁,朕便将年轻时所用佩剑赐你,算作嫁妆。也免得父皇不在了你被你皇兄欺负。” 欺负她的人自然不会是皇兄。 公主执天子剑斩杀准驸马,这大抵会成为明德帝所出嘉和公主在大黎史册上留下的最浓重的一笔。 那边明德帝看着女儿神情变化,不免心中好笑。他忍住呼吸间的痒痛将咳嗽憋了回去,难得的犹豫了一下:“今日赐婚的旨意便会下达,不过几日后卫瑜会随你皇兄一同去江南视察,你可莫要怨父皇在此时将你们二人分开。” 他到底亲自提起了太子代天子巡幸江南一事。 薛云图担忧地看了一眼脸色不佳的明德帝,毫不在意卫瑜方一赐婚就远离京师的事,只疑惑道:“父皇,为何要在此时让皇兄下江南?皇兄他是否知道您的身体……” 她喉头哽了哽,到底没将后面的话讲出来。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的眼睛骗不了自己的心——明德帝在卸去了强硬的伪装之后,一脸的病容与虚弱的身体是藏都藏不住的。他们这些做子女的习惯了由父皇在头顶撑起大黎的天空,却忘了他们的父皇在为人君为人父之前首先是一个年岁不轻的人。 明德帝果真摆了摆手:“朕已两日未见太子,你也不要告诉他。如今朕已将泰半国事都移交到了他的手上,不过你兄长天性仁善,有些事还要朕这个做父亲的为他摆平,他的路才能好走许多。” 摆平?薛云图心中一跳,知道待皇兄下江南之后父皇定会有大举动。她第一次庆幸公主可涉朝政的规矩,才能让父皇放心将这些事情都将给她听。早一日知道,才能早一日做出部署。父皇虽是明君,但到底看不透人心。 已在心中盘算起日后反臣名录的薛云图忍不住问道:“随行众人有谁?两个伴读可是只带卫——二郎一个?” “傅砚之也在随行之列。”本因女儿过分关注傅砚之而心中不喜的明德帝此时反倒没那么多想法,他十分欣喜的看着女儿对政事上心,只觉得对身后事更加放心了许多。 看着薛云图陷入思考,明德帝思虑一番到底放了个大招:“阿宁也会同去,朕的旨意中是让傅家小子暂且随侍在阿宁身侧的。” 薛云图果真被这平地一声雷惊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方才的盘算全都丢在了脑后。只这一瞬间,薛云图就明白了明德帝话中深意。 朱唇微颤,薛云图嗫嚅道:“可是因为……傅砚之比卫瑜更加心狠?” 明德帝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他抿了口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女儿的神情举止。 在薛云图的记忆中,明德帝一直都是以这样有求必应的慈父的形象出现的。温柔慈爱、娇宠无度,从不在女儿面前展露身为帝王的□□与□□,他总是柔声问着:“阿婉,你喜欢么?” 然后将世间所有珍宝都堆放在自己的面前。 前世今生,薛云图第一次真正明白,她的父皇是杀伐决断的明德帝。 父皇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的,所以做下了万全的准备以防始皇旧事重来——昔日秦始皇命太子扶苏巡幸边疆,始皇突发急症而亡,太子扶苏远在边疆无法及时赶回,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登基的已是始皇幼子胡亥。 而让傅砚之跟着薛宁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有不轨之人以薛宁名号犯上作乱时抢先一步除了这个根源。斩杀皇子这种事,不论是薛宁的嫡兄太子薛密、还是一向温和儒雅的未来驸马卫瑜都下不去手。 “父皇……”心头的纷扰杂乱全都被薛云图挥之脑后,她站起身学着男儿的动作作了一揖,然后便抬头与明德帝对视着,“儿臣请父皇先将御剑赐予傅砚之,如若不测可方便行事。” 明德帝看着一脸认真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心中似悲似喜,亦不知自己方才一时兴起做出的举动是否真的正确。但无疑的是,薛云图此时的表现是他十分满意的。 “准了。”明德帝犹豫了一下,到底将本准备让女儿同去盯着傅砚之与卫瑜的话咽回了心中。 那把御剑,本就是为了薛云图准备的。却不是在她成婚之后。 “父皇老啦,只能尽最后的力气为你兄长铺路。”明德帝轻轻摸了摸薛云图的脑袋,目光中满是慈父柔肠。他的声音已不似当年洪亮,低哑疲惫的嗓音中带着不舍,“父皇的阿婉也长大啦,待到日后就要你们兄妹互相扶持,才能让我大黎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薛云图忍了又忍,才将涌至眼睫的泪水全都忍了回去。 “儿臣谨遵圣谕。”薛云图恭恭敬敬单膝跪地行了一礼,站起身后到底忍不住扑进了明德帝的怀中,她哑声道,“父皇,阿婉会懂事的。” 明德帝揽着怀中的女儿,闷咳了两声,他嘴角含笑,一遍遍应着:“父皇知道,父皇都知道,父皇的阿婉最懂事了。” 今日薛云图闯进房门时,明德帝才头一遭察觉自己一直呵护着的掌上明珠是真的长大了。明眸善睐,娇蛮却不任性,就算在急躁的时候依旧有礼有节,*辣的性子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再不是曾经那个在他怀里哭着找母后的小女孩儿了。 明德帝只觉得被自己压在心底的不舍涌了上来,让他的眼眶有些湿热。 如若可能,他真想一辈子护着他的阿婉,让她一辈子都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忍下胸中痒意的明德帝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他不得不让宝贝女儿长大。她的兄长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在自己不在之后护住她,她只能靠她自己。 许久之后,薛云图才一脸窘迫的坐直身子,她眼角的泪痕已干,明德帝胸前却洇湿了一大片。 她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脑袋,一不小心将步摇晃得掉了下来。 明德帝亲自弯下腰,捡起步摇,然后亲手为她簪回原来的位置:“朕的阿婉,果真是个大姑娘了。跟你母后真像。” “赵公公也这样说。”时隔十年再次听到这句话,薛云图还是忍不住眼热。 “那条老狗跟了朕二三十年,最是知道朕的心意。”明德帝像是没有看出女儿再次湿润的眼睛一般,高声唤来了一直候在门外的赵德水。他看了眼薛云图,揶揄道,“卫驸马可还候着?” 把明德帝心思摸得透透得赵德水自然从善如流,他笑眯眯甩了下拂尘,高声道:“禀圣上,卫~驸马还候在殿外呢。” “父皇!你看赵公公!”被主仆二人联手打趣了的薛云图恼得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就丢向了赵德水,“快住嘴!” 稳稳接住水果的赵德水同时接住了明德帝的眼神,他唱了声喏,边躬身倒退边笑道:“老奴代卫驸马谢过公主赏,这便给驸马爷送去。” 薛云图已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明德帝拍了拍女儿的手,收了玩笑吩咐道:“你去请卫二郎进来,他若问题只说公主从偏门走了。” 心领神会的赵德水再次唱了声喏,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疑惑不解望向自己的女儿,明德帝笑道:“你不是担心卫二郎不是真心?那父皇便在下旨前让你亲自听听他的心。” 见卫瑜自然不会是在皇帝的寝殿,不然这岳父女婿同在一室的话传出去就真的乱了。 天极殿自有接见皇亲国戚之用的小偏殿,华美尊贵又不高高在上,方寸之间主宾之间挨的极近,最易于亲戚交谈方便拉进距离。 而这里也是历朝历代的皇子公主们先一步探看皇妃驸马的地方。小小偏殿之中筑着夹层,透风透声却不透影子,冬暖夏凉很是舒适。 薛云图被明德帝牵着手亲自引进夹层之后,才知道这来过数十次的偏殿竟然别有洞天。 想来是她前世与卫瑜青梅竹马,爱慕卫瑜之心又人尽皆知,父皇才省了这么一道下旨前探看的流程。 夹层中有柔软的垫子与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点心果子茶水,另有一道偏门方便皇子公主们在相看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坐在软榻上的薛云图清晰地听到了墙外赵德水的通禀声:“圣上,卫二公子已在门外候着了。” 明德帝应了一声,揉了揉女儿的发心:“你放心,卫瑜但凡有一丝不愿父皇都不会将你赐婚与他。” 薛云图点了点头,却对这件事不抱丝毫期望。她对卫瑜的性子了解的太透彻了,卫二绝没有胆子在尚公主一事传了近一年的现在告知皇上他心中另有所爱。 披在温和有礼外衣下的不过是胆小懦弱的内心,然而就是这样胆小懦弱的人居然有胆子串联藩王搅乱江山。 薛云图斜躺在软榻上,对接下来的对话没有丝毫兴趣。若非父皇的好意,她根本不愿意听卫瑜讲哪怕一个字。 一墙之隔的地方,卫瑜由赵德水领着走进了偏殿。 他撩袍跪下,一丝不苟地叩首行礼:“臣卫瑜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的精神已比方才好了许多,在宽大的龙袍遮盖下瘦弱的身躯完全不损他帝王的气势,他也不叫起,直接问道:“卫瑜,你应该知道朕因何召你前来。” “是。臣知道。臣惭愧……”卫瑜又磕了个头,这才直起身来笔直跪在地上,这才接着道,“蒙公主不弃,臣……是来领旨谢恩的。” 卫瑜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藏在内室的薛云图几乎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她眼前飞快闪过前世的一切,却没有一幕是两人恩爱和顺的景象。 成亲之后她便隐约察觉到他心有所属。虽然依旧温柔小心,但无处不在的小细节都表露着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如今同床共枕的男人心里仅仅是将她当作妹妹。而那时愚昧的自己却陷在情爱之中无法分辨,直到皇兄暴毙这一切才被暴露在眼前。 直到卫瑜扶着薛安上位,自己才知道他从少年时就爱慕着徐阁老家的大姑娘!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薛云图牙根紧咬,连脸颊都微微发疼。 薛云图重生之后第一次生气了质问卫瑜的心,她想要冲去问他就算不顾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为何连与皇兄的忘形之契也全都丢在脑后。 她手中刚刚剥好的橘子被捏的稀烂,橙黄色的汁水顺着如玉般洁白细腻的手指滴落在正红色的裙子上,浸出的颜色反倒比那正红还要更鲜艳三分。薛云图急喘了两声,今年初才刚刚隆起的胸脯与露在外面的雪白脖颈都上下起伏着,如她强忍着的怒火一同平息了下来。 薛云图紧盯着茶桌上切割水果用的小竹刀,只恨那不是削铁如泥的匕首。若不是他姓卫!若不是他是卫令的孙子!若不是父皇龙体不安不能动摇群臣之心! 而接下来传进内室的一句话,却将薛云图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再次点燃。 “臣对公主……恋慕已久……” 与卫瑜这句话同时响起的,还有门扉被骤然关上的一声巨响。 卫瑜下意识抬了抬眼,在对上明德帝目光时又飞快垂下了眼眸。瞬间就明白了那声关门声从何而来的卫瑜耳根通红一片,想来垂着的一张俊脸也是如此。 坐在上首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明德帝十分满意地摸了摸胡须,终于叫起赐座。 “嘉和任性惯了,怀瑾你日后要多担待些。”明德帝虽是抱着老丈人看女婿哪里都是毛病的心态,但也不得不承认除了卫二郎这般好性再没几个人能忍得了被自己纵容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 公主和离虽然容易,但到底不好听。 卫瑜只虚虚坐了半个屁股,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在方才一声响后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紧张再次翻涌了上来:“公主天性洒脱,臣仰慕还来不及。” 自己刚才的话,想来公主都听到了,也不知公主会不会觉得自己孟浪。卫瑜的心中一时甜蜜一时焦灼。 这边两人一问一答渐渐进入正轨,那边冲出门去的薛云图喝退了一直跟在身边的盼儿独自一人在御花园中横冲直撞着。 她满心的怒火与沉淀了近十年的委屈无从发泄,只能迫害着园中可怜的花花草草。 嘉和公主所经之处,无不柳折花残。 横冲直撞的薛云图刚从御花园紫红出来就直直撞进一个人的怀中。 她惊呼一声,险些摔倒,却被揽住了腰肢险险站住。薛云图方一站定就伸手推开了揽住自己的人:“大胆!” “臣愈矩。”傅砚之明显也惊了一跳。他早前与公主分开之后就一直心绪不宁,随意走走就走到了御花园的入口,故地重游反而让他起伏的心潮更生波澜。一向谨言慎行走一步看三步的傅砚之也难免发起了呆。 他也没想到自己被撞后下意识的一拉,就拉住了这个让他心神不定的人。 方才毫不在意的少女清香反倒萦绕在鼻端,所谓温香软玉抱满怀,说不得就是如此。 傅砚之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拈动了一下,仿若回味指尖与细滑布料想贴的触感一般。 “傅砚之,你不在东宫收拾行囊怎么在这里乱晃?”真正乱晃的人反倒倒打一耙,薛云图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皇兄头一遭出宫,一身安危都交托在你们手上,韵拾可不敢有丝毫轻忽。” 话一出口薛云图就觉得有些不对,这般随性的语气平日里只会对着皇兄,似是今日那一巴掌之后她与傅砚之两人之间反倒更近了一步。 真是奇怪。 “臣的东西已收拾妥当了。”明显成了撒气对象的傅砚之也真的没有着恼,他拱手轻笑道:“臣遵命。” 薛云图只觉胸中憋着的怒火也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果真长得漂亮的人就是占便宜,就算是做受气包也要比旁人沾光的多。 “韵拾既然有空,那便陪本宫在园子中走走吧。”薛云图整了整衣衫,抬着下巴先一步走回了园子。没有给傅砚之一点拒绝的机会。 傅砚之自然也不会拒绝,他应了一声跟在公主身后,半步之遥既不失亲密又不会坏了规矩。 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御花园最大的好处,便是地广人稀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草木虽然茂盛,但都被修剪的妥妥当当,藏不了哪怕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既然已经平息了火气,那薛云图带着傅砚之来御花园中自然也不是为了闲逛。 “韵拾。你对父皇这次的旨意,有什么想法?”薛云图站定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看向傅砚之,“你随意一说,我随意一听,不论说了些什么都赦你无罪。” 她并不知父皇对于傅砚之的旨意有没有下达,所以也不挑明。只微阖着双眸立在那里等着傅砚之的回答。她有些怕,却又忍不住想听听他的想法。 傅砚之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着少女的背影,一身火红的宫装宛如嫁衣。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才轻声道:“臣斗胆猜测……想来圣上龙体欠安,才会如此激进。” 中了。薛云图的眼帘颤了颤,依旧没有睁开:“不过让皇兄巡幸江南,与父皇身体何干。” “这是昭告天下,新君即是太子薛密。” 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的薛云图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住。还是身后的傅砚之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殿下,事已至此,您想开些。” 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薛云图点了点头,拂开了握着自己臂弯的手:“本宫明白。” 她却不得不强制自己镇定下来。此事关窍傅砚之既然看得出,那自然也有其他人能看得出。若是让辽东一系或者其他心怀不轨之人抓住了这个天子病弱太子出巡的机会,只怕上一世的波折会来的更早许多。 薛云图终于转过身来,她面对着傅砚之目光切切:“韵拾,事已至此,我与卫家的联姻已是不能再推脱了。” “是。但这却不意味着在太子坐稳帝位之后不能鸟尽弓藏。”傅砚之答的十分斩钉截铁,他接着解释道,“卫家势大,全靠老太傅卫令一人撑着。但太傅年迈,大悲之下恐天不假年,到时卫家势力分崩离析反会成大乱。还不如先行一步提前削弱卫家。” 他的话自是极对的,兔死狗烹虽然薄凉,有时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薛云图看着面前形容俊俏的少年郎,脑海中不由浮现当年睥睨天下的傅相。虽明知不该提起,但薛云图仍忍不住问道:“韵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会不会有这一日?” 傅砚之的笑容极是好看,勾起的嘴角带着撩人的姿态,便是一双凤眼也是明亮亮的引人瞩目。他似是毫不在意,又像是十分认真:“若我真有那一日,惟愿公主前来送我。” 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的薛云图呆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就应了一声:“好,我记下了。” 是“我”,而不是“本宫”。 傅砚之闻言笑得愈发好看了。看着对方的笑容,薛云图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又往御花园深处走去,此时彼此间的距离又近了许多。 “你们远赴江南,自当小心谨慎。阿宁的生母季贵人便是江南季氏的旁支庶女,听说她入宫之前与本家的关系十分不睦。”身份是对的,关系却是错的。哪怕季氏进宫前与本家再是不合,诞下皇子升为贵人后也就和睦了。薛云图这么说也不过给傅砚之提个醒,让他记得远离季家,以免图生波折误了差事。 “臣记下了。”不明所以的傅砚之只将这话记在心中。他立在那里,做洗耳恭听状等着接下来的话。 薛云图斟酌再三,到底抬眼看他:“韵拾,我已许你一诺,你给我一计。” 第24章 ·承你吉言 第24章 薛云图丝毫没有犹豫就将全部的疑虑都坦白在了傅砚之的面前:“韵拾,若父皇真有个万一我该如何?” “臣有两言赠与公主。”傅砚之应了一声,垂首躬身而立。 “你说。”薛云图虽是见惯了傅砚之在她面前时时认真地模样,现下也是精神一紧。 傅砚之再次应了一声,郑重道:“其一是尽快请贵太妃回宫主持大局,其二便是公主身娇体弱,当病则病。” 薛云图眉梢微挑,看向傅砚之的眼神带了些深思。 被这般看着的人却恍若无觉一般定定立在那里,身姿挺拔、不卑不亢:“臣虽逾矩,却是肺腑之言。” 其实傅砚之心底知道,当听到公主的问题之后他就已经将自己推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非发自真心,以傅砚之如今的身份地位是断不敢如此直接说出来的。他不是不会圆滑处世,只是那些圆滑却不是对着公主的。 或者说,从一年前在这里与公主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已无法自拔了。 现在立在这里等待的不过是一场宣判,面临的不过是终身□□与死刑两种选择——倾尽所有永远沉浸在对公主的钦慕之中,亦或是因公主的不信任而死无全尸。 公主确实从一开始就没真正信任过自己。傅砚之的嘴角攀上一抹苦笑,随即被自己收敛了起来。 “你且解来与我听听。”薛云图的声音伴着微风卷来的花香飘进了傅砚之的心里,“本宫身娇体贵,你且莫胡说。” 傅砚之不用细想就能清晰的分辨出公主一贯骄矜的声音中深藏的无措。 他听在耳中只觉心中一紧,本已想好的对答被快速的重新整合,化成了更加柔和的词句。 傅砚之退后一步,拱手行礼:“且待臣细思。” 说是细思,早有成算。完全抑制不住却又不得不压抑着喜意的傅砚之觉得,从今天起,他的人生才真正完满起来。他微微抬起头,不自觉勾起的唇角化去了五官中天生的冷漠。只这一笑便如春花晓月,比身旁和煦的春风还要温暖宜人。 为公主排忧解难,或许便是他生而为人唯一的意义。 他到底得到了公主真正的信任。 对对方心意毫不知情的薛云图看着胸有成竹的傅砚之,只觉得惶惑不安的心都莫名平静了下来。似乎身边只要站着的是他,自己对茫然的前路就再无惧意。 傅砚之修长的手指穿过发丝,拂过凤眸下多情的泪痣。在春日的微风蒸腾之下,一身锦绣华服含笑站在那里的傅砚之恍若嫡仙,温柔的一点都看不出眼中曾有过的狠厉、看不出他将会是日后那个满手血腥的权臣傅相。只因他心中含着爱意,便是说出满腹算计之时也带着款款温情。 将所有筹谋全都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话将尽时傅砚之才从就亢奋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终于发现自己方才所讲的话大多都不合时宜,不应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前讲述。傅砚之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他涨红着脸面不敢看向公主,更加放缓了口吻试图用一些温和的小故事进行注解说明:“臣幼时居于村野,见过不少市野百姓的纷争。世间只有堂兄弟争祖业,叔伯强插一脚就成了丢人事了。而家中的老夫人,自然就是这个主持公道的人。” 本来认真听着对方分析利弊的薛云图被这突然改变的画风惊的一愣,然后就忍不住以袖掩唇笑出声来:“傅砚之,你才多几岁?就敢说这些幼时如何的话?”她眼波流转笑颜如花,在这一瞬间从知道父亲病重的阴霾中跳脱了出来,灵动顽皮的真似一个活泼的少女一般,“你何苦硬撑着那少年老成的壳子。傅砚之,你不累么?” 哪怕是直呼其名,也不带丝毫轻呼的意味。这样的亲近,是今日之前的傅砚之从不敢想象的。 所以他本就涨红的面皮更加红润了三分,少年特有的羞涩十分难得的出现在傅砚之身上。 可当最后一个问句落地时,薛云图短暂的喜乐也消失不见了。她敛了敛笑容,将话题重新绕回了正题上。 谁都没有再提方才那个玩笑一般的问题。 但傅砚之却在心中偷偷做了回答——他自然是累的,只是一切辛苦若能换的公主平安喜乐,那便甘之如饴。 不过短短数语,两人间的距离就已拉进了不少。薛云图随手摘了一朵芍药簪在鬓边,只衬的人比花娇。她闲坐在石凳之上,眺望着远方的天极殿,话中含着犹豫:“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自父皇登基以来祖母就退居靖和宫不问庶务。此时……想来也不会多做牵扯。” 薛云图等自幼称贵太妃为祖母,只是这龙子凤孙的“祖母”却不是当朝太后,想来若传将出去定会惹得无数文人闲话。 薛云图也因此一直摸不透贵太妃的想法。太过疏离,太过冷漠。 前世父皇龙驭上宾之时皇兄也曾在登基前命人请祖母回宫,却被祖母婉拒了。从此之后贵太妃便长住寺中,直到寿尽都再未踏足皇宫一步。这也成了日后篡位的薛密污蔑皇兄不孝的依据——贵太妃到底在薨逝之后的几年内被她另一个孙儿薛密追封成了皇祖父的第三任皇后。 所以对于是否请贵太妃回宫这件事,薛云图一时难以决断。 她怕这个一生将自己摆在皇权之外的老太太并不是一个可以寄予希望的人。 “贵太妃身份尊贵,有她老人家在便是万无一失。”傅砚之明显看穿了薛云图的想法,他摇头认真道,“公主许是不知民间有句俗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糙,理却不糙。” 他的语气太过意味深长,以至于薛云图几乎要以为他是真的知道些什么秘辛了。薛云图看着他,脑海中突然浮现那个前世在佛堂日日相伴的背影。她闭了闭眼睛,将这些琐事全都抛之脑后。 以老祖母的阅历,若能将她迎回坐镇后宫,说不得真能将这动荡的人心压上一压。在傅砚之的注视下,薛云图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待你们一走我便请旨父皇,亲去迎回贵太妃。” 只要祖母的心不偏到辽东皇叔那里去,此举就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弊的。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她要如何病才好。 傅砚之却直接跳过了具体的细节,只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您病的越声势浩大越好。” 如有个万一,不论哪一方的注意力肯定都集中在皇上的身上,但素来刁蛮任性的公主哪怕再受宠爱,也不会让那些“谋大事”的人放在心上。 他们可能会拼尽全力将皇上的消息隐瞒下来不让远方的太子得知,但绝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隐瞒公主的消息。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游离在权力之外的公主与连个正式官职都没有的太子伴读便将日后的事全都推演了一遍,并将疏漏处全都做了妥当的部署。只这一会儿,薛云图便对少年的聪慧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理顺一团乱麻。 看着顶天立地站在那里的少年,薛云图只庆幸自己当年押对了宝,提前于所有伯乐将他救了下来。她含笑站起身,与阶前的少年并肩而立:“韵拾,希望你此行能万事顺遂,本宫便把皇兄交托给你了。” “是。”傅砚之急急退了一步退至石阶之下,他抱歉行了一礼,到底忍不住心中的冲动抬头看向薛云图。两人四目相对许久,直到薛云图露出疑惑的目光时傅砚之才哑声道,“臣只愿公主身体康健,少生病痛。” 薛云图抚了抚鬓边芍药,视线又飘向了远处的天极殿:“那就承你吉言了。” 第二日,卫老太傅卫令嫡次孙、太子伴读卫瑜蒙今上恩宠得尚公主的旨意就已传至卫府。当天下午,因着卫老太傅拒礼而有些冷清的卫府外再次变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起来。 第25章 ·公主千岁 第25章 赐婚之后,卫瑜按着大黎规矩是要去乘化宫面见公主谢恩的。便是在民间,因着民风开放男女大妨不严,也有这般订婚头一日小儿女交换信物的习俗。 只不过与民间不同的是,这未来驸马能否见到未婚妻子便要看公主的心情了。 因着担忧昨日失言惹恼了公主,候在乘化宫外的卫瑜面上虽然不显,但心中其实很是忐忑不安。 卫瑜强压着忧虑在宫外的小偏殿中来回踱步,脑中混沌一片只剩焦急。所幸才等了不久,方才前去通传的大宫女就已回来了。 “盼儿姑娘。”卫瑜看着捧着锦盒出来的盼儿,自知公主不愿见他,心中说不失落是假的。他轻咳了声收敛了低沉的情绪,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 心中明白公主意思的盼儿有些局促地捧着锦盒,她在五步之外站定,向着卫瑜福身行礼轻声道:“公主身子不适,特让奴婢给卫公子陪个罪。公主说此去江南辛苦,还望公子多多保重。” 这话是薛云图原句不假,但配着她因着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倒是把话中本该带着的关怀逼得一丝不剩。 反倒省了她装模作样,也是轻巧。 “卫瑜不敢。”卫瑜向着乘化宫宫门的方向拱手行礼,急急问道,“公主是哪里不适?可有请御医来看?” 这话虽问的逾矩,但因着赐婚旨意已下仗着未来驸马的身份却也不算什么。 盼儿的脸却更红了些。她吱唔了一声不知要如何回答准驸马的问题,却又不能不答,到底含混道:“公主不过腹痛,并无什么大碍,卫公子不用挂心。” 看着宫女羞涩神情,家中姐姐妹妹众多的卫瑜一瞬间了悟了对方话中深意,连带着想起自己如今身份,一张俊脸飞红,呐呐不成语。 昨日赐婚旨意刚下,今日嘉和公主便来了初潮。这事自然是巧上加巧了。 卫瑜轻咳一声声音中带着些不自然的紧张局促:“卫瑜明白了,还请公主好好珍重。待臣归京,再来拜见。” “奴婢遵命。”盼儿福身应下,将手中锦盒高高捧起,“这是公主换与公子的信物,还请公子将自己的交与奴婢。” 这便是交换信物了。 卫瑜双手接过锦盒,又将自己袖中早就藏着装着白玉腰坠的红木雕花盒子郑重交给了盼儿:“还请姑娘将此物交给公主,只说是卫瑜落草之时祖父赐下之物,昨日之前从未离身半步。” 盼儿垂手接过,双手恭敬捧着,又将卫瑜送至宫门外才退回乘化宫中。 寝宫之中薛云图正倚在贵妃榻上看书,她一身轻薄春衫,宽大的袖摆落在榻上,露在外面的半截白嫩藕臂上斜斜挂着一枚粉玉镯子,十足地娇俏可人。 只不过要忽略小腹上不合时节的汤婆子,还有失了血色苍白非常的脸庞。 听到动静的薛云图并没有把视线从手上的话本中挪开,连一丝余光都懒得分给捧着信物的盼儿。 虽然看出了公主的心不在焉,但对这些民俗规矩十分看重的盼儿犹豫再三还是捧着盒子走到了公主的面前:“主子,您不看看么?” 若是在民间,这信物所代表的便是夫家对新妇的看重。 被贴身丫鬟焦急目光注视着的薛云图终于无奈地抬起视线,她冲着盒子努了努嘴:“打开让我看看吧。” 待那上等白玉温润的光泽展现在眼前时,薛云图平静无波的目光中涌现了一抹恨意。她垂下眼帘淡淡道:“好好收起来吧。” 这枚玉佩曾在她手中珍藏了近十年,在初时几乎日日拿出来摩挲把玩,直到与驸马和离的旨意下达之后被连着圣旨一道掷回了卫瑜的怀中,碎裂于地。 就像他们曾经两小无猜的情义一般再也捡不起来。 看着盼儿消失的背影,薛云图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傅砚之。若傅砚之前世与今生一般同是太子伴读,与卫瑜一样跟自己有着青梅竹马的情义,父皇是否会让自己下降给明显更加优秀的傅砚之? 那前世的一切,会否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就算无法扭转薛安篡位的祸事,她好歹还能剩下一个没有背叛自己的驸马。 薛云图突然就好奇起自己幼时与傅砚之的渊源。忍不住喃喃自语,失笑出声:“若有机会,定要好好问问他。” 她重新捡起了话本,将卫瑜彻底抛之脑后。 而另一边,回到东宫自己寝室的卫瑜终于忍不住好奇打开了锦盒。 盒中放着一个松绿色祥云仙鹤花样的扇套,针脚歪歪扭扭不成模样,却让卫瑜看着心中一喜。他记得每年太子千秋宴后都会状似苦恼实则炫耀的提起公主每年的寿礼,那些用生疏的针法制成的各色小物是太子寝宫中收藏的最为妥帖的东西。 卫瑜将扇套反了过来,正见其间用同色丝线绣成的“嘉和”二字。他只觉得自己从去年就莫名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许。 待得中午东宫主从二人共进午膳时,素来少年老成的卫二公子终于耐不住兴奋,将自己腰间的扇套取下换上了公主所赠的这个。 他甚至故意摘掉了身上所有的装饰,只留下了这个扇套。并一把素面描金绘着一枝折梅的扇子。 席间太子和傅砚之自然都注意到了卫瑜这身“简朴”的装扮。 与傅砚之抿唇敛眉视而不见不同的是太子薛密兴味盎然的打趣:“怀瑾今日这扇套可是别致的很,不知是哪里得来的宝贝?” 却不想不待卫瑜开口,傅砚之就抢过了话头:“自然是公主千岁的临别赠礼。殿下莫不是忘了昨日那道旨意么?” 薛密一愣,将视线移到傅砚之脸上,又游移向下停留在了傅砚之腰间自己赠予的那个荷包上。待他重新看向卫瑜时调侃的目光中却藏了一丝不忍,但语气中仍是满满的兴味:“原来如此啊~妹夫。” 整个皇宫中真正细观过公主针线的不过三人,其中之二都坐在这偏殿之中。年年收到妹妹亲手所做寿礼的薛密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卫瑜扇套上虽然歪曲却细密的针脚绝不是自家妹妹的手笔。 太子心事重重地吃着饭,第一次正式起妹妹与准妹夫之间的情谊。 三日之后正阳门外,明德帝强撑着突然垮下的病体率着文武百官送别自一次出京办差的太子薛密及二皇子薛宁。 而明德帝的身边,第一次站着盛装妆点过的嘉和公主薛云图。 这一场送别便是大黎朝当朝太子与公主正式在朝臣面前的亮相,在场众人中稍微带点脑子的都明白,从今日起大黎的皇权就开始向着未来的君主偏移了。 待得明德帝所赐的半副天子仪仗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明德帝突然握住了女儿的手转过半个身来。 虚弱的陛下微微抬起那只交握的手,领着女儿站在满朝文武之前。不需一言就已足够朝臣屈膝俯首。 “臣等参见嘉和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从前排重臣高呼出声起,其后的百官便有志一同跪地行礼,整齐划一。 前世从未经过这一遭的薛云图只觉自己与父皇交握的手心中满是汗水。她偏过头看了明德帝一眼,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终于压下了鼓噪的心。 薛云图松开明德帝的手,上前一步,直面着俯身在地的数百官员。 她双手微抬,流云般的朱红广袖垂坠于地。薛云图轻启朱唇,气息平稳声音清晰明亮,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起。” 嘉和公主的出场完美无瑕,没有丝毫错漏遗憾。 回宫的路上,薛云图奉旨上了御辇。她坐在明德帝的身边,再次握住了父亲宽大的手掌。 “紧张么?” 明德帝虚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薛云图忍不住又往父亲的身边靠了靠。她紧贴着明德帝身侧而坐,感受着父亲的温暖:“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我是天子的女儿,有天子站在身边又有何惧?” 但她的脸色却到底失了些血色。 将一切看在眼中你的明德帝嘴角含笑,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你比你皇兄强,当年朕领他当朝受百官朝臣时几乎将他吓的话都不敢讲了。” 虽然只在那一瞬间紧张了下,但知道父皇是在疏导自己心情的薛云图自然而然的顺着他的意思问道:“皇兄那时多大?” “许是七岁,不然八岁。” 听到女儿愤愤不平的哼声的明德帝开怀大笑,却被随之而来的咳嗽打断了。他将染了血的帕子捏在掌心,呵退了询问的赵德水,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那么温柔:“阿婉,你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你要挺直了腰杆无所畏惧,为父皇和你母后好好看着这大黎大好河山。” 薛云图眼眶微红,将脸藏进明德帝的怀里,她的声音闷闷地,却坚定不移没有一丝颤抖:“阿婉知道,阿婉明白。这天下就是阿婉的责任。” 明德帝笑着拍了拍女儿单薄的后背,认真嘱咐道:“朕已派人去请你祖母回来,若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当可向你祖母请教。” 薛云图猛地抬起头看向明德帝,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父皇,你请了祖母回来?” 她刚上御辇时便想开口,只不过一时没有找到话头。不想父皇竟早就料到了。 只是前世……为何祖母至死不曾回宫? 第26章 ·稍安躁 第26章 薛云图很快便没有精力再去多想前世今生贵太妃娘娘截然不同的心思了。 一件件事接踵而来,将她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迎难而上,将所有事情抗在肩上。 这头一件事,便是圣上病重,于大朝会上咳血晕厥。 乘化宫西阁楼上,本在临窗描着花样子的薛云图的手莫名一抖,便毁了只差两笔就能完成的图样。当她听到从楼下传来的急匆匆脚步声时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盼儿的身后跟着一脸慌张的天极殿小太监赵苔地。 果真是出事了! 薛云图站起身,目光如有实质一般直直刺在小太监的身上,她攥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脱口而出的话还是不自觉带着颤音:“赵苔地,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打颤,开口时已带着哭腔:“公主,圣上他……昏迷了!” 昏迷?!素白帕子上鲜红的血液一瞬间浮现在眼前。 怎么会这么快!薛云图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本就因猛地起身而有些不适的身体险些栽倒。她扶住身前的桌子,藕荷色的袖摆被泼溅出的墨汁浸染。 “速速备轿,去天极殿!”薛云图挥开上来搀扶自己的盼儿,她快步上前拎起赵苔地的领子压低了声线,“你干爹怎么跟你说的?一字一句都不许错漏!” 被公主气势惊了一跳的赵苔地惊恐地点了点头,将赵德水吩咐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 “干爹说,圣上近日正在处理弹劾闫阁老的折子。”被卡着脖子的赵苔地不得不仰着头直视公主,从未敢窥视天颜的小太监一眼就看出了公主微红的眼眶。他犹豫再三,终于将赵德水未及交代的情况也一并说出,“千岁!众位阁老大臣现下都在天极殿外候着!” 闫申? 薛云图瞳孔微缩,将赵苔地丢在了一边,却也没忽视对方最后一句话:“赵苔地,你做得很好。” 闫申是三朝老臣,一家子弟全都在朝为官根深叶茂,如今闫派权势虽不及卫派却也多居要位。既贪,且狂,却又极为得用。 前世直到皇兄上位,闫派的风光才被真正打压下去。 父皇一贯是用闫申牵制卫令以免卫家势大,为何突然接了弹劾闫申的折子? 「父皇老啦,只能尽最后的力气为你兄长铺路」薛云图狠狠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湿意全都忍了回去。 “盼儿,伺候更衣!” 她不能乱,绝不能在那一干老狐狸面前露出心虚模样。 待得嘉和公主乘坐撵轿走出乘化宫门时,已一改方才阁楼上的慌乱无措,一身胭脂色宫装配着赤金头面将少女年幼的青涩感全都压了下去。 而神情镇定举止得体的嘉和公主也着实震慑住了天极殿内圣上寝宫外各怀心事的国之栋梁们。 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走下步撵,薛云图整了整没有一丝褶皱的袍服款款走向已经站起身等候着她的大臣们。 “臣等见过公主千岁。”按着规矩,请安是在距上位者两丈距离时便要开始的。 这个距离可以让上位者有足够的时间在“只是做做样子”和“实打实受上一礼”之间进行选择。 老臣们行礼的动作自然是缓慢非常,但□□公主的教养也让薛云图的步履徐徐身姿翩翩。当薛云图站定身形可以开口时,一干臣子们也都跪伏在地。 其实平日里朝臣与公主相见并不用行此大礼,只是如今圣上病重,又是在天子所居的天极殿中见面,这礼自然而然就比往日郑重了许多。 “老大臣们不必多礼。”薛云图双手虚抬,她挺直了腰杆,无所畏惧。然后亲自上前掺起了打头的卫太傅。 薛云图确定,自己在老太傅已经浑浊的双目中看出了满意。方才举动其实十分莽撞的薛云图终于微微舒了一口气。 而此时她才真正庆幸自己没有为了一己之私毁了与卫瑜的婚约。不然此时面对的,大概就是卫、闫两家联手的打压了。 薛云图松开扶着卫令的手,微微向着朝臣们福了福身。她站直身子,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朝臣们探究的神情,她的目光从这些大黎朝的中流砥柱们的脸上一一滑过,在看到大多数人恭敬地低下头后终于满意地收回了视线。 “众位稍安勿躁,本宫先去探望父皇,待见过御医之后再与众位详谈。” 此时太子南巡、贵太妃未归、中宫无主、贤妃被贬,卫、闫两派相互制衡,在薛云图到来之前竟无一人敢先开口去询问明德帝的病情。 见到公主镇定自若举止有度的模样,心中同样不安的朝臣们到底舒了一口气。 卫令与闫申对视一眼,到底是由卫令上前一步开口道:“那便劳烦公主了。” “这本就是本宫当做的。”薛云图艰难得扯出了一个还算自然得体的笑容,昂首挺胸地从众人分开的道路中走进了明德帝的寝宫。 寝宫中往日的龙涎香气已被浓重的药味所遮盖。薛云图才踏入一步便觉得鼻头酸涩,险些掉下泪来。她仰起头收回了眼泪,强令自己平静下来。 “公主娘娘!您可来了!”接到传报的赵德水急急忙忙从内室跑了出来,他行了个礼忙将薛云图引了进去,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圣上在朝会上突然剧咳呕血,随机晕厥,那之前正在斥责闫阁老玄孙在京中纵马伤人强纳民女逼死人命一事。” 薛云图一愣,点了点头。她脚下不停依旧向着室内而去,心中的不安却愈发膨胀了起来。 从皇兄出京后的这一切在前世都不曾发现,已经全都脱出了她的掌控。 临近内室之前薛云图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望向身前为她开门的赵德水,轻声问道:“御医怎么说?” 赵德水手上动作一顿,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赵公公留在外面候着吧。”薛云图越过赵德水,径自推门而入。 内室侍候着的宫女们也在赵德水的眼神下全都安静退了下来。 药味愈发浓郁了十分。 薛云图在门前站定,稳了稳心神之后才一步步走向被床幔半掩住的龙床。 这还是她七岁之后第一次走进这里。 “父皇……”甫一开口薛云图就被自己干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清了清喉咙,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在龙床前跪坐下来。 不过半日没见,她的父皇就已苍白憔悴得像是另外一个人一般了。 薛云图深吸了口气,伸出手为明德帝掖了掖被角。她还未抽回手时,就对上了明德帝艰难睁开的双眼。 “父皇——”薛云图咽下了哭腔,尽力保持着冷静的声调,“父皇,你喝水么?阿婉去给你道盏茶来。” “阿婉……”明德帝的手从被子中探出,颤抖着抓住了女儿的手腕。他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连串的咳嗽打断了。完全无视了喉头的甜腥,明德帝摸了摸女儿的脸颊,认真道,“阿婉,快去拦下……宣、宣辽东王世子进京读书的旨意!” 悚然一惊! 薛云图一双杏眼猛地瞠得溜圆。她使劲点了点头,这才换来明德帝放心的笑容。 “如若拦、拦不下,万不可……让闫申与辽东、结成、结成一气。”明德帝再撑不住力气一般重新阖上了眼帘,低哑的声音几乎不能分辨明白,但其中的懊悔与心疼却清清楚楚的表露了出来,“是父皇……是父皇太急躁了……可怜我的阿婉,要、要面对这般险境……” 薛云图的泪水已抑制不住的流了下来,她强压住哽咽的声音:“父皇放心,阿婉一定会做到的。” “别哭……哭的朕、心疼……”明德帝抬起的手终于无力支撑,从薛云图被泪水浸染的面颊上滑落了下来,“想办法,速召你皇兄、回京。” “是,嘉和遵旨。”薛云图俯身跪在床榻之下,以额触地。她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重新为明德帝整理好薄被,“父皇,您好好休养,一切都交给女儿。” 明德帝含笑应了一声,再度昏睡过去。 薛云图一步三回头得离开了内室,她擦干了眼泪退出了寝宫,面无表情地走向等候着她的、心思各异的大臣们。 第二十七章 ·咄咄逼人 第27章 眼巴巴候在宫外的朝臣们再次屈膝行礼,薛云图这次却不再像之前一般故意放缓动作等着他们叩拜,反而一边一个扶住了卫令与闫申。 “老大人们不必多礼。”薛云图毫不费力地就托住了两个躬身下拜的老人,她收回了手敛袖一礼,很是谦恭,“父皇睡下前特特叮嘱嘉和今后万不可托大,从今日起不论何事都要多多听从老大人们的意见,还请老大人们不要介意方才嘉和无礼。” 身量未足的少女抬起头来仰视着两个已有些佝偻龙钟的三朝老臣,刚刚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格外的清透明亮。 卫令、闫申二人自然连道不敢,他们身后两方阵营间本因着方才公主轻慢而有些古怪的气氛也都烟消云散。娇憨可爱的小女孩儿总是很容易就能讨得长者的喜爱与宽容。 也最能让人放下防备之心。 “公主千岁,不知圣上病情如何?”朝臣们急急探究的目光全都射向了薛云图。 薛云图一脸懵懂无措,表情十分到位:“我一时慌乱,还不曾细问过御医,不若宣了主理父皇病情的院判来此,让他细细讲来的好。” 这自然是极称众大臣心意的。 而那院判所说的话,自然也是被赵德水着人细细教过的。 只不过明德帝的病来势太过凶猛,又是在朝堂之上发作,实在没法在大处隐瞒。不过是拖得一日时间是一日罢了。 “圣上既是久病沉疴,太医院为何迟迟不请圣驾静养!”卫令身为文官之首,在公主无意开口的情况下自是第一个发问之人。 早就劝谏过无数遍的院判在这种情况下已不敢多做辩驳,横竖有脉案作证,算不得他隐瞒不报危害龙体。院判战战兢兢请了罪,偷偷向着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公主没有斥责的意思才大着胆子开口道:“圣上的病体本已渐安,只是今日心火大盛才会突然咳血。”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闫申面色一肃,他身后站着的闫党的气势也弱了三分。与之相反的则是卫党在关怀忧虑之下的扬眉吐气。这便是党派之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明知两方互相制衡,却也时时刻刻存着痛打落水狗的心思。 薛云图虽垂眸敛神不发一言坐在那里,却也将众人形貌都看在了心里。 院判说的并不算是瞎话,只是将本不是重点的重点提成了重点,又将早些明德帝吩咐隐瞒下去的病情继续隐瞒着。 只是接下去的话,却没有一句出自真心。院判的声音明显沉重了许多:“圣上龙体贵重,此时耽误之极便是好好静养,莫再劳心伤神。” “那么……父皇龙体几时可愈?”薛云图抢先一步开口,将大臣们的急言训斥全都憋了回去。 她只觉得自己牙根咬得生疼。所幸那些满心家国天下的臣子们的注意力全都被站在当中的院判拉了去,分不出多少精力来关注公主小姑娘的神情。 在场众人中只有院判与已被赵德水通过气的薛云图知道,她的父皇、大黎的明德帝此次果真凶险已极了。 “少则三、五日,多则……”院判抬起头,快速与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他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抖,“臣不敢妄言。” 小小内殿之中,诡异的静默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依旧是驸马祖父、太傅卫令。 卫令越前一步,向着薛云图抱拳行礼郑重道:“还请公主决断!” “还请公主决断!”紧紧跟随着卫令的卫党即刻反应了过来,跟随着他们的党魁一同俯身行礼。 不过两息之后,闫党也在闫申的带领之下低头应和。只不过是这一点差别,在有心人的眼中便已是天差地别。拱手低头的闫申一如既往地刻板守礼,但他心底的盘算却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来。 表面上的功夫从来都难不倒这些在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老狐狸。 年幼的嘉和公主就这么被有心无心地推到了最前面。如果她真的是那个被圣上娇宠着长大、从未涉足过朝政的十四岁的少女,在惊惧无助之下就必然会听从面前这些如同长辈一般的栋梁之才们的摆布。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自己的老太公。 这便是大黎的国之栋梁们,藏在忠君爱国下的蝇营狗苟。也难怪父皇会急急想在病重之时为皇兄铺平道路;也难怪前世皇兄登基时并未受到太大的阻力。 那么父皇的病症,又是为何提前了整整一年多呢? 端坐在玫瑰交椅的薛云图藏在大袖下的十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她一脸紧张的听着院判早就串好的台词,适时地做出放心或者焦躁的神情,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做出决断。薛云图依旧稳稳端坐在主位之上,面色苍白却又平静。她待院正话毕又静了一刻,才沉声开口道:“嘉和年幼难撑大局,所幸贵太妃娘娘已在归京路上。父皇龙体欠安,如今只得移居静养。方才父皇吩咐,说南巡已至大半,余下并不十分紧要,叮嘱嘉和拟旨速请皇兄回宫主持大局。众位大人觉得如何?”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流转扫过众人,语调平平却不怒而自威。 既是出自明德帝的吩咐,那自然没人敢说一个“不”字的。不敢说“不”却不代表着不敢有异议。 朝臣们互相对视一眼,便有负责撰旨的中书舍人越众而出:“请公主明示,只不知召回太子的旨意上是写还朝监国还是辅政?” 态度看着恭谦有礼,实际上却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中书舍人位卑职低,能站在这里不过仗着御前行走的身份。现下却不过是一枚丢出来探路的棋子罢了。 “自然是侍疾!”薛云图终于在众朝臣的注视下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看着中书舍人,如远山含黛般的长眉微微挑起,带着些审视的意味,“监国?辅政?大人真是说笑了。”她在脑海中过着这位热爱以丁忧避祸的中书舍人已老迈许多的脸,嘴角挂着不带丝毫笑意的笑容,“本宫若没记错,徐大人你虽为中书舍人理应日日留守翰林奉召拟旨,但因着徐老大人病弱时常告假,怎得连侍疾二字都不记得了?” 素来以“孝顺”二字为招牌的中书舍人脸皮一红,呐呐应了一声:“臣无知。” “中书舍人行代君拟旨之职,徐大人既然不知如何撰旨,还是先回翰林院再好好念几本书吧。”薛云图的视线移向卫令,声音极轻,“卫大人,吏部为您所掌,本宫如此行事并无什么不妥吧?” 卫令自然含笑称是,点头应下,助她点了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更何况这中书舍人本就是闫申一系。 完全没被问到的闫申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笔直地立在那里,恭谨而自矜,就像前中书舍人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一般。 将众人神情全都收入眼中的薛云图轻笑一声,转身重新坐回主位。宫装长而款的袖摆带着小女孩儿发泄火气的娇蛮险险滑过站在前排的大臣们的鼻尖。 最后乖顺地垂坠在地面上。 “另外——”薛云图拖长了语调,待众人都屏息静听时才继续道,“如今父皇无暇他顾,辽东王兄进京读书一事不如暂缓,以免慢待王兄引得皇叔不满。辽东王兄进京读书一事便先暂缓,待父皇痊愈之后再做打算。” “慢待”二字念得格外有声有色,意味深长。 主理奏章承报的闫申跨前一步走出人群,垂首禀告道:“禀公主,今日早上才接到辽东驿报,辽东那边说,世子接旨当日便已出发了。” 已经出发了?何时世子出行已经如此随意了? “王兄倒是急性子。”薛云图哼笑了一声,细长的手指在红檀的扶手上敲打着,一下下细碎的响声像是敲打在众人心头一般,“这事父皇尚且不知?” 闫申的神色到底难看了三分,却又不得不答:“辽东驿报是今日待承的第二封奏章。” 所以说,便是压在弹劾闫申纵容子孙的折子下面,以至于明德帝还未及看便被气得吐血晕厥了。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薛云图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的怒气与暴戾全都压下。 已经在路上的世子,自然不能让人家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薛云图的目光紧紧钉在闫申那张皱的连表情都看不清爽的老脸上,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是否有何内情。可惜无功而返——老头不动如山,毕恭毕敬,完完全全地秉公回报。 “那便罢了。”薛云图收回了目光,状似无意一般招来赵德水吩咐道,“辽东王兄千里奔波而来,辽东王府经久未修,便将馥香水榭旁的东平殿收拾出来与王兄住下。那里景色宜人且十分清净,离马场也不远,王兄跑马休闲也是方便——东平二字不好,本宫便做主改成安至殿吧。” 赵德水自然给极了公主面子,正正经经半跪于地领了差事,声音高亢宏亮:“奴才遵旨!” 众大臣甫一听到宫室名称之后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但看公主记得避讳也就不好再多劝谏些什么。藩王将成年的儿子住在皇宫中虽然不成规矩,但馥香水榭已在皇宫角落,说是对世子的恩宠也无不可。 只有一直面无表情的闫申嘴唇阖动了一下,不过同样没有多话。 薛云图突然想起,闫申曾有一个侄女被封做辽东王侧妃,只是随着辽东王落番没几年便病逝了。若没记错,前世闫家在皇兄在位时便已败落下来,后来薛安篡位也并没有欺负闫氏一族。 她面上神情不变,只将这千丝万缕联系记在心底。 此时的薛云图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将薛密隔绝在朝臣之外,安排妥当之后她便将这件事暂时置之脑后。在皇兄回宫之前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来安排,实在没有一丝时间可以懈怠。 安至,既来之则安之;既安之,便也不要再想起什么歪心思了。以馥香水榭之偏僻,薛安便是想私会朝臣难度要比在宫外的辽东王府中大上许多。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十分地顺利。 大事有了决策之后,其他前朝的琐碎小事自有内阁首辅亲贵大臣们自己商议解决。此时金乌已坠,想来今日前朝重臣定无人可以安眠,今夜京都中耗费的烛火想来会不计其数。 后宫中又未尝不是如此呢? 国事了了,却还有家事要处理。 终于送走满殿栋梁的薛云图瘫坐在交椅之上。她挥挥手召来一边候着的赵苔地,低声吩咐道:“去请淑妃、德妃娘娘及后宫其他贵人主子过来。圣上卧床,咱们得安排一下侍疾的规矩。” 赵苔地躬身应诺,又小声问道:“可要请贤妃娘娘来?” 薛云图斜睨了他一眼,嘴角轻挑露出一丝不带分毫感情的笑容:“贤妃娘娘乃是宫妃中品级最高的,你说请是不请?” “奴才……”头一遭没有干爹在身边指点的小太监唯唯不敢多言。 “自然是要请来的。”薛云图收敛了全部表情,“贤妃毕竟是皇弟的母妃。只是你记住,是请贤妃侍疾而不是解了禁令。” 小太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躬身退了下去。 她斜斜歪着,遣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以手遮在眼前。 四周寂静一片,将自己陷在黑暗之中的薛云图只觉得如坠深渊。 直到此时她才有时间来消化她的父皇命将不久这件事。千防万防,却没防到父皇龙体不安。 薛云图将自己陷于黑暗的内殿之中,点点滴滴回忆涌上心头。 「朕的阿婉……」 「阿婉……」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宫女特有的轻巧脚步声才打乱了公主的忧思。 “赵德水……”薛云图放下了手,似被阳光所蛰一般眯了眯眼睛,“他们都出宫了么?” 赵德水行了个礼,轻声道:“是,老大人们都去前朝理政了。” 薛云图默默应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父皇还好么?” “圣上已安歇了,没再咳醒。”赵德水面含担忧向前一步,“公主,您不若去歇息歇息吧……已过了一夜了。” 竟已过了一夜了么?这世间过的真快。 薛云图站起身来,因着眼前的晕眩而踉跄了一下。她挥开急急过来搀扶自己的赵德水,因着坐了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身体很有些站不稳当。 她一步步走向外面,坠尾的裙摆在玄石铺就的滴水砖石上铺出一道朱红色的划痕。薛云图伸出双手,亲自推开了面前厚重的大门。 晨光透过大敞的门扉洒进昏暗的室内。 原来天光已然大亮。 -- 整个大黎除了当朝天子之外再没有人敢去闹嘉和长公主与傅相的洞房,而早就被妹妹妹夫联手威胁过的天子也只得乖乖吃了酒席回宫。 所以当微醺的傅砚之快步来到新房之时,见到的便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拿着鸾凤和鸣盖头把玩的公主。 “我已将那些碍事的都撵了出去。”薛云图听到声音抬眸一笑,便是鬓边新折的艳红牡丹也不如她这一笑娇俏。 薛云图将手中盖头直直丢了回去,正正巧抛在了傅砚之怀中。 她站起身牵住了明显紧张非常的驸马的手,十指交缠,紧紧握在了一起。 “驸马。”薛云图笑睨了傅砚之一眼,将他牵到摆满了的喜桌前。她举起已经斟满的合卺玉杯,示意傅砚之握住另一边,“*苦短,没得为这些俗礼耽搁了时辰,咱们满饮此杯,便是礼成了。” 从进门前就因紧张而浑身僵硬的傅砚之终于回过神来,他紧紧攥着酒杯一端点了点头,与薛云图共饮而尽。 一滴澄如琥珀的美酒顺着薛云图涂着艳红口脂的唇角流下,傅砚之喉头微动,终于忍不住凑了上去。他伸出舌尖将那滴美酒舔舐干净,再忍不住亲吻的冲动,微微偏移了角度。 已等的不耐烦的薛云图偏了偏头,送上了自己的唇瓣。 人人敬畏的傅相在唇齿相贴的一瞬间成了煮熟的虾子,再次成为了那个初见时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年,紧张的一动都不敢动。 一声轻笑从薛云图的唇间溢出,她探出粉舌舔了舔傅砚之的薄唇,低声笑道:“真烫。” 合卺酒,亦名合欢酒,本就有着助兴之效。 傅砚之虚虚环着公主的手臂终于不再犹豫,将身前的少女紧紧揽入怀中。他低下头,战战兢兢地感受着少女口中的馨香。当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时,一缕银丝从唇齿间牵扯而出,淫/糜又美好。 薛云图抬起手来揽住傅砚之的脖颈,白玉般的藕臂从喜服中露出,冰凉凉的皮肤贴上傅砚之滚烫的脸颊。 “驸马,将灯熄了吧?” 公主抬起头看他,依旧没有松开手臂。她踮起脚尖再次亲了亲傅砚之,在听到对方愈加粗重的呼吸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媚眼如丝,声音中尽是缠绵之意:“韵拾,抱本宫去床上。” 只这八个字,便点起了燎原之火。 第二十八章 ·武威将军 第28章 好一片春光灿烂。 整宿不曾阖眼的薛云图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她摸了摸光洁整齐的鬓发,看着远方的目光带着漫无目的的空洞。 这还是她数十年来第一次在天极殿迎接晨光,却只能感受到遍体寒凉。 同样彻夜未眠的赵德水轻手轻脚上前为薛云图披上乘化宫送来的晨衣,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到她一般:“春天还凉着,您可别寒着了。如今圣上龙体未安,您便是我们这些奴才唯一的主心骨了。” 薛云图淡淡应了一声,张开双臂让赵德水为她着衣。被暖香熏过的衣衫带着清爽的味道,让薛云图的精神好了许多:“赵公公,父皇昨夜可好?” “圣上昨夜睡的还算安稳。”赵德水垂首为公主理着衣衫,用最轻柔的力气将披拂于背后的秀发拉至衣外。 薛云图闻言便放下了手回过身来,她面无表情看着赵德水声音却没有分毫变化,甚至柔和的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赵公公,你实话告诉我,父皇这病是从什么时候起的?” 正从腰间拔出拂尘的赵德水呆了呆,刚刚抽出的拂尘“啪”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奴、奴才——” 薛云图挥挥手打断了赵德水的请罪:“若祖母知道了始末,公公您恐怕再无法在这天极殿待下去了。” 太监宫人除了侍候主子之外还有一项极重要的职责,那便是劝谏着主子们合理的作息莫要任性妄为。何时安寝、何时用膳、何时添衣,越是尊贵的人越不能随意。 膝盖与地砖相触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头皮一紧。 薛云图低下头看着跪在自己的脚边的赵德水,心中升起的不忍又强压了下去:“你实话告诉本宫,父皇的病到底是何时而起的?” “奴才罪该万死!……” 病根竟是从自己重生那时起便埋了下,如此经年沉疴也难怪突然爆发就再也止不住势头。 用指尖狠狠按压了一会胀痛的太阳穴,薛云图才终于将眼前的晕眩压了下去。 “知情不报,确实是死罪。不过到底是父皇有令在先……”她声调冷冷,不带丝毫感情,“公公若想将功折罪,便牢牢看紧这天极殿。办的好了,祖母那边本宫自会为公公求情。”薛云图弯下腰,亲自去扶已惊得面无人色的赵德水,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薛云图眼中狠意展露无遗。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小母妃们今后在偏殿侍疾,公公千万照料妥当,也千万——莫让一只苍蝇飞出这天子居所。” “是,奴才明白。” 能安安稳稳坐在太监总领的位置上,赵德水自然是一点就通。他看向薛云图的目光也从惊惧变得半是心疼半是敬服。 薛云图将落在地上的拂尘放回赵德水手中,眼中透出的关切清晰可见。当两人都直起身子时,彼此的神情再看不出方才的温情脉脉。 “本宫乏了,先回去洗漱休息片刻,一会儿再来给父皇侍疾。若父皇醒了,即刻着人报来乘化宫。” 在“公主摆驾回宫”的呼和声中,眺望着公主远去方向的赵德水终于收回了目光。 这个下马威,自然不是摆给自幼跟在明德帝身边的天极殿大总管看的。 回到乘化宫中的薛云图并没有按着自己所说的好好歇息。 她一下撵轿就快步回了寝殿,在盼儿等人的服侍下脱下了身上的宫装,稍作洗漱之后就换上了太监的衣裳。有太监总管在背后支持,公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宫实在易如反掌。 站在皇城墙外,今生头一遭走出这四方城的薛云图扶着帽檐,一时有些愣怔。 薛云图抬头看着如洗的天空,心中因明德帝突然病重而存着的郁气也消散了许多。她轻舒了一口气,大步走向了前方。 出宫机会毕竟难得,她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长吁短叹。 昨夜在心中盘算了许久的薛云图毫不犹豫的走向了京城的东南方。那里是京中贵地,离皇城最近的地方,住着这大黎的公卿大臣皇亲显贵世家大族,三品以下闲散官员难有立锥之地。 也曾是嘉和长公主府的所在。 而在半路上偶然碰到的一张似是而非的面孔,却让下意识躲避到旁边角落的薛云图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她脚步一转,从前往太傅府上的方向转向了另外一边。 到了后来,越想越是心惊的薛云图几乎是小跑着前行的。 仓促找来的太监的鞋袜并不适合公主娇嫩的脚掌,东南贵地虽近却也让难得徒步而行的薛云图足尖磨的生疼。当她站在一座朱门大户之前时一双脚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她拭去额角因疼痛而沁出的细汗,昂首挺胸抬步上前。 府前的侍卫提枪拦下了薛云图的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按例细问道:“这位小公公可是有什么公务?” “不是公务,是私事。”薛云图从袖中掏出一方锦盒,单手掀开了盖子露出里面水头极佳的凤尾阴刻羊脂玉珏,“将这个交给你们主子,只说小的是奉主子之命前来探访贵亲。” 公主就算穿着太监的衣服也依旧遮不住金枝玉叶的气势。 不敢怠慢的侍卫双手接过锦盒,满脸疑惑的快步进了门去。 薛云图微微抬头看向那高悬在正中的匾额,心中的担忧也放下了些许。她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敕造武威将军府。 明德帝亲笔所书的金漆大字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薛云图是被将军府的总管亲自迎进去的。她嘴角含笑跟在毕恭毕敬的总管身后,从对方的态度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主家所知悉。 武威将军府薛云图不过幼年时来过,算上前世的时光更是长远,但这与“武威将军”凶神恶煞的名号完全不同的江南园林般的园子却一直烙印在薛云图的心中。 她的母亲先皇后冯氏,便是在这般园林中长大的江南女子。 正堂之上,年过四旬依旧身姿笔挺威武不凡的武威将军傅怀荫正立在那里等候着来人。他的手心中紧紧握着那枚玉珏,拇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挲着。 习武之人的耳目格外的清明,薛云图还未走近傅怀荫就已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在傅怀荫行礼之前,薛云图便先一步屈膝福了一福:“舅舅。” 只这两个字就打破了傅怀荫挂在脸上的疏离,他像是有些不习惯般的扯出一个僵硬的慈和笑容,拿捏着力道拍了拍薛云图的肩头:“阿婉,莫要多礼。” 薛云图抬起头看他,眼眶已经红了起来,她哽咽着嗓子重唤了声“舅舅”,如明星般的杏眸中就自然滴下泪来。 从未与自家儿女亲近过的傅怀荫看着面前少女熟悉的五官面容叹了口气,到底伸出手将面前小小的、陌生的女孩儿揽进了怀中轻轻拍抚着:“好啦,舅舅在这。” 本是假意流出的泪水因着这句话全都成了真。 将脸埋在傅怀荫怀中的薛云图咬着下唇,满心的凄惶到底在这个生疏的男人面前全都表露了出来。 薛云图站在正堂之中,屈膝下拜叩首道:“还请舅舅救我,救救哥哥!” 武威将军傅怀荫与明德帝一贯君臣不睦,不能晓以大义那就只能动之以情了。傅怀荫虽不忠君却也是个爱国的,想来也不愿看着大黎内乱民不聊生。 “圣上不是一时风痛攻心?”急忙搀扶公主的傅怀荫一下就找到了重点,他敷衍地向着皇宫的方向抱了抱拳,话中的关切却是真心实意的。 草草擦拭了一脸的泪痕,迎着武威将军柔软担忧目光的薛云图知道,她歪打正着打动了这男人的心。 薛云图点点头,将事情娓娓道来:“父皇他……恐已天不假年。” “你要舅舅如何助你?”傅怀荫的语气完全辨不出情绪 薛云图直迎上对方探查的眼神,她目光坚毅非常:“挥兵,勤王!” 这话可说是大逆不道了。 傅怀荫沉默了一瞬,握着玉珏的手紧了紧:“我明白了。公主——阿婉放心,万事自有舅舅在,定不会让你兄妹受那帮奸佞欺辱。” 看着大马金刀坐在那里的傅将军,薛云图因着方才那人而起的满心担忧终于放下了大半。她看着威风堂堂坐在那里的傅怀荫,甚至有心思看着面前的表舅想起他在远方的儿子。 他们父子虽一世不合,但眼角眉梢却还是相似的。 也不知道皇兄那边何时才能接到旨意。但有早就洞察明晰的傅砚之在,定当无事。 幸甚。 她心中惦念着傅砚之,口中不觉也问了出来:“舅舅……韵拾那边可有书信传来?” 薛云图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只是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傅怀荫难看下来的脸色也无法改变。 他们父子不合几乎已是人尽皆知,更何况“韵拾”这个字是自己越俎代庖抢在傅怀荫之前为傅砚之取的,实在尴尬尴尬。 本来其乐融融的屋中突地就冷场了。 “想你难得出宫应该不止要来舅舅这里,这身打扮到底不便,还是先换了衣衫再去别处。”似被戳了痛脚的傅怀荫冷哼了声,却到底抑制住了脾气,生硬地转了话题。他拍手唤来了侍女,僵着脸柔声吩咐道,“伺候小公子更衣。” 第28章 好一片春光灿烂。 整宿不曾阖眼的薛云图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她摸了摸光洁整齐的鬓发,看着远方的目光带着漫无目的的空洞。 这还是她数十年来第一次在天极殿迎接晨光,却只能感受到遍体寒凉。 同样彻夜未眠的赵德水轻手轻脚上前为薛云图披上乘化宫送来的晨衣,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到她一般:“春天还凉着,您可别寒着了。如今圣上龙体未安,您便是我们这些奴才唯一的主心骨了。” 薛云图淡淡应了一声,张开双臂让赵德水为她着衣。被暖香熏过的衣衫带着清爽的味道,让薛云图的精神好了许多:“赵公公,父皇昨夜可好?” “圣上昨夜睡的还算安稳。”赵德水垂首为公主理着衣衫,用最轻柔的力气将披拂于背后的秀发拉至衣外。 薛云图闻言便放下了手回过身来,她面无表情看着赵德水声音却没有分毫变化,甚至柔和的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赵公公,你实话告诉我,父皇这病是从什么时候起的?” 正从腰间拔出拂尘的赵德水呆了呆,刚刚抽出的拂尘“啪”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奴、奴才——” 薛云图挥挥手打断了赵德水的请罪:“若祖母知道了始末,公公您恐怕再无法在这天极殿待下去了。” 太监宫人除了侍候主子之外还有一项极重要的职责,那便是劝谏着主子们合理的作息莫要任性妄为。何时安寝、何时用膳、何时添衣,越是尊贵的人越不能随意。 膝盖与地砖相触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头皮一紧。 薛云图低下头看着跪在自己的脚边的赵德水,心中升起的不忍又强压了下去:“你实话告诉本宫,父皇的病到底是何时而起的?” “奴才罪该万死!……” 病根竟是从自己重生那时起便埋了下,如此经年沉疴也难怪突然爆发就再也止不住势头。 用指尖狠狠按压了一会胀痛的太阳穴,薛云图才终于将眼前的晕眩压了下去。 “知情不报,确实是死罪。不过到底是父皇有令在先……”她声调冷冷,不带丝毫感情,“公公若想将功折罪,便牢牢看紧这天极殿。办的好了,祖母那边本宫自会为公公求情。”薛云图弯下腰,亲自去扶已惊得面无人色的赵德水,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薛云图眼中狠意展露无遗。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小母妃们今后在偏殿侍疾,公公千万照料妥当,也千万——莫让一只苍蝇飞出这天子居所。” “是,奴才明白。” 能安安稳稳坐在太监总领的位置上,赵德水自然是一点就通。他看向薛云图的目光也从惊惧变得半是心疼半是敬服。 薛云图将落在地上的拂尘放回赵德水手中,眼中透出的关切清晰可见。当两人都直起身子时,彼此的神情再看不出方才的温情脉脉。 “本宫乏了,先回去洗漱休息片刻,一会儿再来给父皇侍疾。若父皇醒了,即刻着人报来乘化宫。” 在“公主摆驾回宫”的呼和声中,眺望着公主远去方向的赵德水终于收回了目光。 这个下马威,自然不是摆给自幼跟在明德帝身边的天极殿大总管看的。 回到乘化宫中的薛云图并没有按着自己所说的好好歇息。 她一下撵轿就快步回了寝殿,在盼儿等人的服侍下脱下了身上的宫装,稍作洗漱之后就换上了太监的衣裳。有太监总管在背后支持,公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宫实在易如反掌。 站在皇城墙外,今生头一遭走出这四方城的薛云图扶着帽檐,一时有些愣怔。 薛云图抬头看着如洗的天空,心中因明德帝突然病重而存着的郁气也消散了许多。她轻舒了一口气,大步走向了前方。 出宫机会毕竟难得,她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长吁短叹。 昨夜在心中盘算了许久的薛云图毫不犹豫的走向了京城的东南方。那里是京中贵地,离皇城最近的地方,住着这大黎的公卿大臣皇亲显贵世家大族,三品以下闲散官员难有立锥之地。 也曾是嘉和长公主府的所在。 而在半路上偶然碰到的一张似是而非的面孔,却让下意识躲避到旁边角落的薛云图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她脚步一转,从前往太傅府上的方向转向了另外一边。 到了后来,越想越是心惊的薛云图几乎是小跑着前行的。 仓促找来的太监的鞋袜并不适合公主娇嫩的脚掌,东南贵地虽近却也让难得徒步而行的薛云图足尖磨的生疼。当她站在一座朱门大户之前时一双脚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她拭去额角因疼痛而沁出的细汗,昂首挺胸抬步上前。 府前的侍卫提枪拦下了薛云图的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按例细问道:“这位小公公可是有什么公务?” “不是公务,是私事。”薛云图从袖中掏出一方锦盒,单手掀开了盖子露出里面水头极佳的凤尾阴刻羊脂玉珏,“将这个交给你们主子,只说小的是奉主子之命前来探访贵亲。” 公主就算穿着太监的衣服也依旧遮不住金枝玉叶的气势。 不敢怠慢的侍卫双手接过锦盒,满脸疑惑的快步进了门去。 薛云图微微抬头看向那高悬在正中的匾额,心中的担忧也放下了些许。她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敕造武威将军府。 明德帝亲笔所书的金漆大字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薛云图是被将军府的总管亲自迎进去的。她嘴角含笑跟在毕恭毕敬的总管身后,从对方的态度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主家所知悉。 武威将军府薛云图不过幼年时来过,算上前世的时光更是长远,但这与“武威将军”凶神恶煞的名号完全不同的江南园林般的园子却一直烙印在薛云图的心中。 她的母亲先皇后冯氏,便是在这般园林中长大的江南女子。 正堂之上,年过四旬依旧身姿笔挺威武不凡的武威将军傅怀荫正立在那里等候着来人。他的手心中紧紧握着那枚玉珏,拇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挲着。 习武之人的耳目格外的清明,薛云图还未走近傅怀荫就已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在傅怀荫行礼之前,薛云图便先一步屈膝福了一福:“舅舅。” 只这两个字就打破了傅怀荫挂在脸上的疏离,他像是有些不习惯般的扯出一个僵硬的慈和笑容,拿捏着力道拍了拍薛云图的肩头:“阿婉,莫要多礼。” 薛云图抬起头看他,眼眶已经红了起来,她哽咽着嗓子重唤了声“舅舅”,如明星般的杏眸中就自然滴下泪来。 从未与自家儿女亲近过的傅怀荫看着面前少女熟悉的五官面容叹了口气,到底伸出手将面前小小的、陌生的女孩儿揽进了怀中轻轻拍抚着:“好啦,舅舅在这。” 本是假意流出的泪水因着这句话全都成了真。 将脸埋在傅怀荫怀中的薛云图咬着下唇,满心的凄惶到底在这个生疏的男人面前全都表露了出来。 薛云图站在正堂之中,屈膝下拜叩首道:“还请舅舅救我,救救哥哥!” 武威将军傅怀荫与明德帝一贯君臣不睦,不能晓以大义那就只能动之以情了。傅怀荫虽不忠君却也是个爱国的,想来也不愿看着大黎内乱民不聊生。 “圣上不是一时风痛攻心?”急忙搀扶公主的傅怀荫一下就找到了重点,他敷衍地向着皇宫的方向抱了抱拳,话中的关切却是真心实意的。 草草擦拭了一脸的泪痕,迎着武威将军柔软担忧目光的薛云图知道,她歪打正着打动了这男人的心。 薛云图点点头,将事情娓娓道来:“父皇他……恐已天不假年。” “你要舅舅如何助你?”傅怀荫的语气完全辨不出情绪 薛云图直迎上对方探查的眼神,她目光坚毅非常:“挥兵,勤王!” 这话可说是大逆不道了。 傅怀荫沉默了一瞬,握着玉珏的手紧了紧:“我明白了。公主——阿婉放心,万事自有舅舅在,定不会让你兄妹受那帮奸佞欺辱。” 看着大马金刀坐在那里的傅将军,薛云图因着方才那人而起的满心担忧终于放下了大半。她看着威风堂堂坐在那里的傅怀荫,甚至有心思看着面前的表舅想起他在远方的儿子。 他们父子虽一世不合,但眼角眉梢却还是相似的。 也不知道皇兄那边何时才能接到旨意。但有早就洞察明晰的傅砚之在,定当无事。 幸甚。 她心中惦念着傅砚之,口中不觉也问了出来:“舅舅……韵拾那边可有书信传来?” 薛云图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只是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傅怀荫难看下来的脸色也无法改变。 他们父子不合几乎已是人尽皆知,更何况“韵拾”这个字是自己越俎代庖抢在傅怀荫之前为傅砚之取的,实在尴尬尴尬。 本来其乐融融的屋中突地就冷场了。 “想你难得出宫应该不止要来舅舅这里,这身打扮到底不便,还是先换了衣衫再去别处。”似被戳了痛脚的傅怀荫冷哼了声,却到底抑制住了脾气,生硬地转了话题。他拍手唤来了侍女,僵着脸柔声吩咐道,“伺候小公子更衣。” 薛云图尴尬一笑,听话去了。 第29章 ·伤春悲秋 第29章 “表少爷请这边来。”侍女规规矩矩地在前面引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薛云图应了一声,负手大步向着内院而去。说是内院,其实不过是将军府外院与夫人小姐们所居的后院之间相隔的连排小厢房罢了。这里临近着傅家年长公子们的居所,平常多是用来招待男客,所以引着这个莫名其妙穿着太监衣裳的“表少爷”来此换衣也算不得尊重。 屋里早就备好了崭新的衣袍发冠,看着大小也是按着薛云图身量置办下来的。 “府中多年没出过小公子,这些衣饰全是六爷遗下来的,若有不合身之处还请表少爷不要见怪。”侍女虽垂着头,但上扬的语气中的自矜却是瞒不了人的。 那“表少爷”三个字离了傅怀荫面前之后,再被侍女念起来就充满了藏不住的轻蔑。 薛云图的手指抚过素锦所制的薄衫,瞬间就明白了对方是把自己当作上门打秋风的小太监了。 以武威将军的权势,便是赵德水也要恭谨对待,这也难怪将军府中的侍女看不上一个小小阉奴了。武威将军一贯只对军务上心,丝毫不管府中庶务的传言看来就此便能坐实。 仅从这么个小小侍女就能看出,作为曾经将军府中最没地位的主子,傅砚之的童年会如何凄惨。 想来这将军府中的仆从们就没几个将他放在眼中。 薛云图摸着那些简陋衣衫的手不觉放轻了许多,本来还算温和的神情也傲然起来。她站直身子张开双臂,俯视着面前的侍女。 收整着衣袍的侍女愣了愣神:“您这是?” “将军不是吩咐你,伺候我更衣么?” 摘下帽子的一瞬间,乌黑浓密的秀发披拂于背后,身后侍女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愣着做什么?”薛云图轻笑了一声,笔直地坐在那里等着侍女为她束发穿衣。 “您……”侍女的声音微微打着颤,却到底镇定下来,“请您宽坐,奴婢伺候您梳头。” 态度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 端坐在铜镜前的薛云图看着背后侍女战战兢兢的神情也不觉好笑,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这般无聊,竟对着一个小小侍女撒起了威风。 实在幼稚。 穿戴一新的薛云图正了正头上的竹木发冠,她站起身来由着侍女为她整理衣衫。当摸着这毫无装饰的衣襟时到底忍不住好奇,状似无意的问道:“你们六爷可是那太子伴读傅砚之?” 面前扮作小太监的少女唬了一跳的侍女轻轻点头:“正是傅砚之。” 她不过小小侍女,怎敢如此大胆! 薛云图听着这答话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股无名火起。她猛地转过身来,抬手捏住了侍女的两颊逼她抬起脸来:“傅砚之乃太子伴读身份贵重,岂是你这小小侍婢能直呼其名的?!” 傅砚之是她的人,自然容不得他人诋毁轻慢。 近看之后才得以发现,这侍女的面容竟与自己有一分相似,只是她身上那份江南女子的柔弱掩盖了这份雷同。 想起之前充作信物的玉珏,薛云图心中一颤,眼神更狠厉了三分。 “凭你这张脸么?”薛云图看着因自己这句话明显安下心来的侍女,忍不住冷笑出声,“不过是个奴才,竟有如此胆子!” 随手将眼含泪花如风吹杨柳般娇柔的侍女甩到一旁,薛云图像甩开什么脏污般懒得多看一眼,大步走出了房门。 坐在正堂饮茶的傅怀荫本是嘴角含笑摩挲着手中玉珏,满眼怀念模样,当听到匆匆脚步声时傅怀荫才将玉珏收回怀中向着门外迎去。正见一个粉雕玉琢的翩翩少年跨进门来。 只是这少年郎的脸色却不怎么好。 “贤侄怎如此怒气冲冲?可是府中下人伺候不周?”傅怀荫眉头微锁重重放下杯子,他将视线移向了薛云图身后急急赶来的侍女,声音已低沉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侍女腿上一软,已跪倒在地:“奴婢……奴婢什么都没说……” “确实什么都没说,不过直呼了贵府六公子的名讳罢了。”薛云图冷着张脸在傅怀荫身边坐下,“小侄与六公子青梅竹马自幼相识,万是看不得他如此受辱的。” 傅怀荫的脸色已是阴沉如水,却丝毫发不出脾气。他见薛云图冷冰冰一张俏脸,毫不犹豫招来了府中侍卫:“拉下去吧。” 当侍女的哭声远去之后,薛云图的脸色才好上许多。她抬眼看向傅怀荫,神色切切:“六表兄文武双全深的皇兄青眼,舅舅何不放下身段与他换换关系呢?” 她说这话,也不全是为了傅砚之的。 前世这武威将军府,便是亡在了傅砚之的手上。只盼今生她提前一步插手能让这对父子关系有所改善。 “他哪里配你一声表兄。”傅怀荫脸色更差,到底不好将那些污秽之事说给面前的小女孩听,“他若真是个人才,便让你兄长好好看顾,也算没白喊我一声老爷。” 薛云图却是立刻明白了其中隐晦的意思,她犹豫再三,到底忍不住为傅砚之辩驳一二:“舅舅,不是阿婉妄言……六表兄他与你实是相像的。” “公主年幼无知,是谁与你说的这些腌臜事?”武威将军已是横眉冷对,“如今事务繁杂,公主还是先去办大事的好。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是莫多操心,免得伤了心身。” 已有一世经历的薛云图噎了噎,到底说不出个四五六来,只得暂时放弃帮他们重复感情。 薛云图叹了口气,起身告辞:“舅舅,多谢您了。” 傅怀荫犹豫了一下,到底伸出手轻抚了抚薛云图的发心。就像明德帝长做的那样:“圣上会无恙的。” 他们都知道,这话不过是无力的安慰罢了。 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神色有些暗淡的薛云图拱了拱手,没再答话。傅怀荫说的其实没错,她到底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了。 被武威将军府总管亲自送出门去的薛云图再次回望了一眼明德帝亲手所书的牌匾,心中很是沉重。 父皇一生都与武威将军不对付,可最倚重的却还是他。 如今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们父女兄妹能够放心依托的也只有武威将军——还有那个被一道赐婚旨意紧紧绑在皇兄船上但不知何时会反的卫家。 她今日除了武威将军府,还要去的地方便是太傅府上。 “将军有交代,说请小公子办妥了事情还回府上更衣,以免太过操劳。” 这便是让她回傅府换回小太监的打扮了。 “将军好意,小侄不好推却。”薛云图笑应了一声,弯腰进了软轿。坐进傅府备好的轿子前,薛云图到底忍不住拉着总管的手低声道:“老总管,平日里有机会还是多劝劝将军吧。贵府六爷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她说罢便放下了骄帘,不给总管丝毫推却的机会。 “还请公子吩咐,看咱们去哪儿?”走出武威将军府范围后,早得了吩咐不得多言的抬轿小厮才轻声询问道。 薛云图微微打起软轿的窗帘,正欲开口时却看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背影。她看着那背影进了京中最大的酒楼,心中虽然惊疑不定但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改了主意:“便将我放在前面,你们回去就是。” 在圣上病重之时,武威将军府上有人前往太傅府上自然没什么奇怪的。但将军府的轿子候在酒楼前等人的事若传将出去就不怎么好听了。 小厮们虽不懂这其中因由,但也乖乖应是。 从轿中下来的薛云图理了理衣冠,见浑身上下没什么能印证身份的不妥之处才折返回去,走进了方才所见的酒楼。 她一身霜色素锦长袍,袖口袍底零星绣着几尾翠竹,趁着如雪肌肤精致五官,敛了骄矜神色之后倒很有些书香门第出来的文弱小公子模样。 看起来淡然自若,其实心中直如擂鼓一般的紧张。 只见这酒楼中人声鼎沸客聚如潮,竟无一空桌。薛小公子无视了身边殷勤的小二,她环视一周,却没找到想要找的人。 有些丧气的薛云图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身正要出门时却被一个清朗的声音喊住了脚步。 “这位小公子可是找不到位置?某独坐一方只觉寂寞,不知小公子可否赏脸一聚?” 薛云图刚刚提起的脚步僵硬地落了下来。她耗尽全部的心神才能压制住自己猛烈的心跳。 薛云图回过身露出一个十足乖巧的笑容,冲着出声挽留的人笑道:“小子不敢,当请上座。” 那人独自一人站在临床的桌前,温雅而笑。长身玉立仪表不凡,只从仪态气度来看丝毫不逊色于太子薛密。 果真是他。 果真是他! 第30章 ·自然而然 第30章 薛云图微微摇头,没有答话。她神情中带着些不解,直视着对方的双眸中却不带一丝怯懦。 以她如今的这身行头仪表,骤然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才是奇怪。 被拒绝了的少年果真不以为意,他洒然一笑,冲着薛云图抱拳示意,神色间反倒比方才更加亲近了一些:“是某唐突了。” “公子不必多礼。”薛云图稍稍侧身避开了对方的礼,面上带着些惊疑无措,言行举止间完全就是一个家教极佳的小公子。她环顾四周,眼中带了些难色。 这大堂中确实坐的满满当当,只有对方那张桌子是空着其余位置的。 薛云图皱了皱眉,目光不自觉又回到了面前含笑的少年身上。她相信自己的行为举止完全符合矜持有礼、又是头遭独自出门的世家小公子形象。 她只觉得自己分做了两半,一半是镇静自若的用恰到好处的神情迷惑着眼前的人,一半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面前人的骨血以报血海深仇。 两人交谈两句,在再三邀请之下薛云图便自然而然的顺势应了。她学着那人的样子抱拳行礼,面上是真切的笑意:“怎好打扰兄台。”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干哑粗粝到极致,倒真有些十三四岁公鸭嗓少年的感觉。 竟是一切都恰到好处。 听到满意的答复,那人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三分。他抬手引着薛云图落座,并招呼着小二重新布上酒菜:“把原先的菜色撤下,只挑你们拿手的上。” 小二点头哈腰利索应了。 “只是拼桌而食,不好让兄台如此破费。” 薛云图积极推却,却被那人拦了回来。 “某与小公子一见如故,还请不要见怪。”他下意识便捉住薛云图往后缩的手臂,立觉失礼然后放开,“小公子勿怪勿怪。”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没来由得便对面前这小小少年如此看重。他往日里虽也占着个礼贤下士的名头,却也还是持着份上位者的骄矜,从未像今日这般亲切可人过。 大抵是因着初来京中人脉不丰吧。 连他都不知底里,薛云图自然更加不知道了。 “涉世未深”的小公子连连摆手口称“不敢”,顺着对方的力道就入了座。 这酒楼不愧是京中第一酒楼,待薛云图入座之后,不过一忽儿功夫就已摆好了七碗八碟。两人以茶代酒,先是饮了一杯。 “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薛云图捻了口菜进嘴里细细嚼了,不过丝毫没有品出滋味来。 “在下姓安,淮安的安,单名一个易字。” 易?改朝换代的易,还是偷天换日的易? 真真是个好名字。薛云图面上笑意温和,藏在袖中的左手却已紧攥成了一团。 薛安……薛安!心中虽然早已确定对方身份的薛云图的心却没有放下来。 在面对面之前,薛云图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如此平静的面对薛安。甚至比重生之后甩卫瑜那巴掌时还要平静。哪怕她心中其实恨不得噬其骨肉。 “小弟姓傅,傅端。”薛云图嘴角笑意更加真切了三分,她随口扯了个名姓,十分真诚的看向对方。 那假作安易之名的薛安闻言一愣,不着痕迹的问道:“不知小公子与武威将军是……” “将军是我族亲。”薛云图腼腆一笑,带着些不好意思。 “竟是将军子侄,倒真是我莽撞了。”薛安笑容中附着丝玩笑的意味,“竟没料到武威将军亲族竟会有小公子这般文气的。” 傅家一门忠烈,百十年间从未出过一个读书人。 “所以不过是远亲罢了。”薛云图明显看出了对方笑容中的深意,语气中带着丝尴尬。 她见薛安没有怀疑神色,便假借武威将军族亲的身份与薛安交谈起来。若只看表面,倒也称得上和乐融融。 午间饭毕,相谈甚欢的两人分手作别。在确认薛安并没有派人跟着之后,薛云图并没有按照计划前往太傅府上,反而即刻回了午饭前才出的武威将军府。 踏进将军府大门之后,在得知了傅怀荫还在府上之后薛云图几乎是小跑着赶向了书房。 “哎……表、表少爷!您跑慢点!”在薛云图身后,是拦也不敢拦的将军府管家。 听到动静的傅怀荫踏出房门后,看到的便是自家管家追着公主向着自己跑来。便是身经百战的武威将军也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些懵,他伸手扶住险些栽倒的公主,将疑惑的目光移向了管家。 “阿婉,咱们进去说。”见管家悄悄摇头,傅怀荫也收回了目光,“你这是见到什么了?竟慌张成这样?” 他见薛云图只是喘息摇头并不答话,略一私忖便用眼光示意管家带着伺候在旁的下人们退下。 待得脚步声消失之后,紧紧抓着傅怀荫的手臂的薛云图这才抬起头看向他:“舅舅!薛安到京中了!” “你可看清了?”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动容的傅怀荫也忍不住眉头紧锁,“你与他多年未见,可能确认?” 薛云图狠狠点了点头,将方才经过一字不漏的讲了出来:“薛安狼子野心,无召进京必有图谋!我只怕父皇病重的消息不能及时传到皇兄手边!”她目光灼灼看向傅怀荫,眼中满是无助,“还请舅舅助我,借将军府护卫快马加鞭传讯!” 傅怀荫神色郑重,点了点头:“公主且修书于太子,臣这便安排人马。” “舅舅大恩,嘉和没齿难忘。”薛云图起身一揖到地,她站直身子,面上忧思仍在,“只是父皇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又有薛安环伺在侧,只怕皇兄晚上一刻……” 她以手掩口,只觉心惊肉跳。 傅怀荫盘算之后也叹气道:“江南路远,臣的人马虽不招人注意,却也比不上朝中八百里加急之报来的快捷。” “之前父皇病危之信便是由快马而去,若薛安真与人勾连窜通一气,想来再次急报也传不到皇兄手上。”薛云图心中焦躁不安,放下手中毛笔,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她看着傅怀荫那与傅砚之相似的五官,突然想起他临别赠言,“舅舅……韵拾临别曾有一计与我,你且帮我参量。” 这一句哀哀恳求,生生将傅怀荫想起庶子后的满心怒火全憋了回去。他细细听了薛云图的话,认真想过才开口道:“太子对公主爱重满朝皆知,想来快报传以病讯是说得通的,只是在这上面擅动手脚怕瞒不过薛安耳目。” 薛云图重新走回书案之前,拿起方才掷下的毛笔静静写着书信。她笔尖一提书完全篇,回过头来看向傅怀荫:“公主自然是要真病的,假戏若不真做,如何瞒得过那□□臣逆贼?” 自然是瞒不过的。 薛云图双手捏着信纸一角,高高举起。她轻轻吹着气加快墨迹干下来的速度,然后将薄如蝉翼的上好灞桥纸整齐叠好,双手交到了傅怀荫手中。 “舅舅,那便全都交托给你了。”她言辞切切,却又如撒娇的孩童一般可人,让人完全无法拒绝。 傅怀荫捏着那张纸,犹豫再三终于重重点了头:“晚些时候,我送你去左院判府上。” 在傅怀荫看不到的角度,薛云图的神色因听到“左院判”的名号而变得有些晦涩不明。 不过薛云图到底点了点头,听从了他的安排。 太医院院正年近花甲,已到了当退之年,左院判却正是青壮年岁,乃是太医院中除了院正外头一号人物,未来院正的不二人选。 年近五十的左院判林其生大概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有公主亲自登门拜访。 当武威将军领着的侍女摘下风帽的一瞬间,认出对方容貌的左院判膝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臣林其生,参加公主千岁!” “林大人不必多礼。”薛云图亲自扶住他的双臂,阻止了对方下拜的动作。她与惊慌抬头的御医四目相对,正对上对方胆战心惊的双眼,“林大人也不必害怕,本宫这次前来并不是为了追究大人医治父皇不力的罪责的。” 林其生打了个哆嗦,到底跪了下去:“臣学术不精……枉为人臣。” 薛云图这次没再扶他,反而径自坐在了不远处的圈椅上。在她的身侧,傅怀荫身姿笔挺的站在那里。 “林大人,本宫是来讨药的。” “讨药?”见着公主确实没有责罚的意思,林其生的声音虽依旧打着颤,到底镇静了许多,“不知公主想讨哪位药?” 端坐在上首的薛云图发出一声嗤笑:“本宫不通药理,也不知具体的名姓。不过林大人出自杏林世家历代为宫中御医,想来能为本宫解惑。”她微微弯下腰,靠近了林其生,“本宫要的,是一味能迅速使人重病又不致死且极快就能治愈的药。” 林其生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在他的前面,是嘴角含笑的公主与一脸阴沉的武威将军。瞬间脑海中就转过了许多宫中隐晦之事。 “臣、臣……”御医跪在当中的身子已抖的像风中落叶一般,连话都说不明晰了。 过了许久,薛云图才坐直了身子淡淡开口道:“林大人不必担忧,本宫这药是给自己吃的,不会因此害了你的性命。” “臣不敢!臣不敢!”林其生闻言却抖的更狠了。 “不敢?”薛云图似是想起了什么糟心事一般冷哼了一声,“林大人的胆子素来大的很的。你且放心,这次的事绝不会有任何人追究。你只告诉本宫,这药,到底有还是没有?” 第31章 ·补28章 第31章 这大概是林其生有生以来最为难熬的时刻。年近五旬的太医院左院判跪伏在地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冷汗已将脊背的衣衫浸得湿透,门外微风吹过就忍不住微微打着哆嗦。 他也不知到底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冷。 春日的风带来的,并不全是温暖宜人。 “林大人,想好了么?”坐在上首的薛云图捧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居高临下的看着脚前跪着的人。 圣上虽然病危,但公主依旧是这大黎朝中最尊贵的几人之一。 第32章 ·补第28章 傅砚之的视线移向了卫瑜的腰间,虽然因着昏暗的光线什么都看不分明,但他知道那里挂着一个虽不精致却也针脚细密好看的香囊。 “卫兄不也没睡?”傅砚之笑问了一句,走至门边开了门扉,“不若月下小酌一杯?” 向来少言寡语的傅韵拾亲自相邀卫瑜自然不会拒绝。他站在阶下看着只着了件中衣便出门来的傅砚之,看着对方在月色下愈显俊俏精致的五官,少年郎器宇不凡风度翩翩。卫瑜心中不由一紧,有些僵硬的笑应道:“自然。” 卫二爷终于知道了何为怯懦。 第33章 ·混乱慌张 第33章 哪怕不受宠爱,在傅砚之成为太子伴读的那天起武威将军府就再没在银钱配给方面苛刻过他,加之太子伴读自有俸禄,傅砚之在一众勋贵子弟中虽还是清贫却也是小有薄财了。 更因偶然发现公主性好美酒,他这一路自是百般搜罗各地美酒只愿回京时献给公主,是以几乎倾其所有,挑选来的美酒佳酿全是妙品。当下傅砚之虽是主动待客,却是毫不犹豫选了其中对浅薄的两瓶来。 他左手拎着两个红泥小坛,右手攥着两个白瓷小杯,生来便莹白如玉的皮肤在月色之下更显细白,竟像是比那瓷杯更白一般。傅砚之撩袍坐下,单薄的中衣领口因着动作有些松散,露出同样白净的胸膛。 素来与这个同僚没有太多交流的卫瑜此时却有些耐不住这沉寂的氛围。是以虽是傅砚之开口相邀,先开口的反倒是卫瑜。 被傅砚之方才风姿震慑住的卫瑜忍不住握拳轻咳了一声:“如今天气寒凉,傅兄还是多披挂一件的好。” “无妨,烈酒热燥。”傅砚之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抬手稳稳地斟满了两杯酒。他倒酒的姿势极是好看,自带着一股名士风流,完全不像幼时少受调/教的模样。 卫瑜愣怔无话,片刻后才在傅砚之的目光下端起酒杯轻嗅了一下,接着由衷赞叹道:“没想到长路漫漫,傅兄竟还能藏着好酒。” 那酒金黄澄澈宛如上好的蜂蜜般,其实不过是傅砚之路上搜集的美酒中最差的一味。 “既是长路漫漫,自然要找些旁的乐趣打消这闲暇时光。”傅砚之放下手边的小小酒坛,嘴角不自觉挂上了丝笑意。他举起白瓷小杯谦让道,“多饮无益,卫兄不要嫌我小气,请。” 卫瑜看着只觉喉头哽住,有种说不明的酸涩氤氲在胸中。许是因着心中不快,他放下酒杯的动作略大了些,竟将杯中残酒溅了出来,星星点点的澄黄酒水沾染了腰间配着的香囊。卫瑜一惊,很是手忙脚乱的擦拭起来,白净的脸庞不知是因着慌张还是酒意染上了些微红晕。 傅砚之看在眼中眸色微沉,便也放下酒盏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递给卫瑜,只是不小心从怀中将别的东西也带了出来。 因着东西极小,所以落地的声音就算在安静的夜晚也并不很大。 只是傅砚之递帕子的动作却是一僵,硬生生将帕子戳进卫瑜怀中之后便着急忙慌的便从石凳上起身半跪下去捡起了那东西。轻轻拍打着上面浮灰的紧张样子比起卫瑜方才的慌乱更胜一筹。 擦拭着香囊的卫瑜很有些惊讶的看着面无表情却十分郑重其事的同僚。他借着月光看了看对方手中粗糙的荷包,方才被对方压迫的感觉也缓解了不少,开口时声音中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玩笑意味:“傅兄如此紧张,可是未来嫂夫人送的?” 傅家六公子未曾婚配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卫二爷家教极好,虽是打趣却也没拿对方心上人的手艺来说事。 傅砚之微微垂下头,从卫瑜腰间到自己手上来回徘徊的目光完全湮没在昏暗的月色中。他听着对方口中“嫂夫人”三字心中满是混淆了甜蜜的酸痛不堪,捏着荷包的手也不觉紧了又紧。 他虽未答话,但通红的耳朵尖却在月光下暴漏了他的情绪。 “可见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卫瑜又笑了两声才终于放过对方,倒觉得一贯生疏的距离像是拉近了许多,“傅兄,喝酒。” 傅砚之捏着荷包的手紧了紧,却仍小心保持着力道没有捏出哪怕一丝褶皱。他低垂的目光扫过卫瑜从收到后便一直挂着的香囊,就算明知那不是公主亲手缝制的也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呢?傅砚之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将所有心事都埋进了心底:“此行如此顺利,想来可以提前祝贺卫兄更进一步了。” 作为准驸马的卫瑜明显把这个“更进一步”的意思想偏了。许是因着月色太晦暗,又或是因着自觉与傅砚之亲密许多,也可能是因着酒不醉人人自醉,卫瑜竟将往日里不敢表露的情绪都带出了些许。 平日里温文尔雅名满京都的卫二爷眉头微锁,目光飘得极远极远:“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身为臣子总是身不由己。” 傅砚之抓着酒坛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着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 谁都没想到,这小小两壶酒竟醉了两个人。 第二日一早,收到京中快马传书的太子在赵苔地的引路下来到了傅砚之所居的小院。碎裂在地上的酒坛酒盏与东倒西歪睡在寒风中的两人毫无遮掩的展露在了储君的面前。 满心焦虑的太子用空着的手揉了揉抽痛的眉心,忍无可忍之下低喝道:“使人来,泼醒。”不过不等小太监贴上来说好话就又改了主意,“罢了,还是浸汤泉吧。记着,是扔进去。” 这两人一个到底是自己未来的妹夫,一个是妹妹亲手救下的心腹,如今妹妹安危不明这两人再有个好歹到底不妥。太子再是恼火,他身边的太监却也不敢真的对这两位公子使什么太过分的手段,毕竟太子爷面前的红人再是被嫌弃也不过是一时的。 当太子背过身时,傅砚之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很快的睁开又闭上。他昨夜听了不少卫二爷的醉话,满心的义愤若不藏上一藏只怕顷刻就会爆发出来。 * “什么?公主病重?!”平生头一遭幕天席地睡了整夜,好不容易因着热汤恢复了稍许的卫瑜脸上的血色再次消失无踪,他握着公函的手都给不停,好不容易才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了等候已久的傅砚之,“须八百里加急快报传讯,那公主她——” 卫瑜接下来的话在看到太子奇差无比的脸色时猛地被自己咽了回去。 紧抿着唇逐字逐句将公函上的内容吃了个通透,傅砚之狠狠闭了闭眼将心中的不安全都压了下去,他双手捧起公函屈膝半跪在了太子面前:“殿下恕罪,这是臣为公主出的主意。” “什么?!”劈手夺过公函的薛密只觉得血气上涌,但当想起傅砚之为人时又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韵拾起来,你慢慢说。” 傅砚之却不起身,反而以额触地行了个大礼。他直起身后一瞬不瞬的看向面前的太子,声音沉静没有一丝感情:“还望殿下珍惜自己——臣出京时曾与公主千岁有约,若圣上龙体有损又无法传出消息,便谎报公主病重好安排殿下……回京继位。” “傅砚之!”薛密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便将手中的公函掷了出去。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指着对方的手正抖个不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妄议国君!” 傅砚之只觉得自己额角火辣辣的一片,他再次磕了个头,申请十分地坚定:“还请殿下早做打算,启程回京。” 傅砚之回京,公主亲自出城迎接太子一行,路上密谋并告知薛安提前来京一事 第34章 ·还未大婚 第34章 大悲大喜又大悲之后,终于冷静下来的薛密此时已无力计较傅砚之的妄言。 太子挥了挥衣袖将自己的令牌掷到了傅砚之膝边,随即瘫坐在桌旁,说出口的话都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你去吩咐吧,孤想自己静静。” 这便是将事情全权交给傅砚之的意思了。 却没有交给与他更加亲密的卫瑜——傅砚之从一个将军府小小弃子成为太子伴读还不到一年时间! 从方才听到消息起就惨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的卫瑜此时才像是活过来般猛地抬起了头。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冷面坐在那里的太子,又将僵硬的视线挪向了身旁的傅砚之。 “卫兄这是怎么了?” 傅砚之的话音平淡无波,但不知为何卫瑜总觉得对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着丝挑衅的笑意。卫瑜只觉得嗓子干哑,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扯了扯嘴角,在发现太子的目光同时投来的时候不得不将刚刚的心事全都压在心底,说出口的话却是自己都能听出来的言不由衷:“劳烦傅兄了。” 傅砚之嘴角上挑,似笑非笑:“不敢。” 将两人互动全都看在眼中的太子垂眸敲了敲桌子,脸色已由方才忽闻大事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阿婉既用了韵拾的法子,想来京中局势已是不妙。敌在暗我在明,若想取了先机只有瞒咱们轻装简行快马回宫,孤会留下贴身太监一路周旋掩盖消息。” “只是太子一人不见尚可对外说是生病,我与傅兄不在却不好打过这个马虎眼。”卫瑜也终于将心思摆正,皱眉苦思不得,“不若我与傅兄留下,由太监侍奉殿上上京。小赵公公还是有些拳脚,除了随带的侍卫之外也能贴身保护殿下。” 那边傅砚之却是摇了摇头,目光向着卫瑜腹下三寸扫过:“不妥,公公们乔装不易。” 傅砚之说罢便对着薛密身后的赵德水与赵苔地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如今他们要经的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说句不好听的,太监去个茅房说不好就会暴漏太子的身份。 卫瑜只觉得自己被傅砚之看过的地方一寒,隐隐作痛起来,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坐在上首的太子看着眼前一幕有些想笑,却到底被重重忧虑压的没有心情。 太子摆摆手,也深知此计不通:“以你二人家事本事,跟孤回去才是大善。” 他们回去是要力压有不轨之心的匪徒以正朝钢,带着太监侍卫虽是方便却没什么大用。阿婉为他创下如此局势,自己便是铤而走险也不能辜负她的苦心。 父皇还等着自己回去,交付这江山社稷。 薛密紧紧捏着拳头,脸上甚至还带着柔和的笑意:“韵拾定是有主意了,不如说来听听。” “其实臣倒有个主意。”傅砚之站起身来对着薛密拱手一礼,然后再次看向了卫瑜,“只是要委屈卫兄了。” 不待太子发问,傅砚之就大步流星的走向了不远处的卫瑜,也不过三两步的功夫就站在了对方身前。 傅砚之如今已挺拔矫健的身躯所投下的阴影将端坐在椅上的卫瑜完全笼盖,他同样对着卫瑜拱了拱手,压低声音道:“卫兄,委屈了。” “什——”卫瑜的疑问还未出口,就被一记老拳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韵拾!”坐在上首的太子也被惊的猛地站了起来,伸手欲拦时便听到了傅砚之接下来的话。 不过须臾之间,傅砚之又是三拳挥了出去,只不过这三拳不同于刚刚是打在对方脸上,而是打在小腹等柔软肉厚处。傅砚之一手抓住卫瑜的领子将对方从椅子上微微拉起,另一手高高抬起,满脸的怒色与圆睁的怒目使得本就姣好的脸庞更加鲜活了起来。可那双薄唇中吐出的话却字字如钉,让这小院中的数人都惊在当场。 生平头一遭被直接打脸的卫瑜捂着脸颊伤处,很有些呆愣愣地与傅砚之四目相对着。那双清亮的凤眸中此时满是自己看不透的情绪,还有极致的嫉妒。嫉妒?明明该是自己嫉妒他!卫瑜突然有些心慌,甚至完全忘了自己是当着太子的面被打了,他放下捂脸的手紧紧攥着腰间的香囊,却依旧无法从傅砚之的目光中挣脱出来。 公主……卫瑜心中忽然一动。 “公主病危我确实心慌意乱,如何?”傅砚之的声音比平日大上许多,远远传出院中,“自公主救我一命后我确实心怀仰慕,又如何?” 说罢便是使力一搡,将被这话惊呆了的卫瑜连人带椅推翻在地,然后撩袍跪在了太子面前。 滚了满身灰尘的卫瑜被赵苔地拉了起来,低头看向傅砚之时却莫名觉得自己还是在仰望着他。 薛密已然明白了傅砚之的意思。太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勃然大怒:“傅砚之!公然在孤面前妄论公主殴打驸马,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跪在那里的傅砚之抬起头直视太子,“公主还未大婚,卫瑜并非驸马。” “你!——”从未被如此顶撞过的太子竟一时语塞,他抿唇看着跪在地上的傅砚之的头顶,余光却扫向依旧呆呆半躺在那边没有反应过来的卫瑜。 傅砚之之急智果真不同寻常,只可惜卫瑜没他这般的本事。 已在心中盘算好了路数的太子甚至在忆起傅砚之方才的“大胆发言”时还有余心去想,这样的本事脾气其实与阿婉十分相当。 果真可惜了。 那边卫瑜也终于反应过来,他双手撑地从地上起来大步走至傅砚之身边站定,完全顾不得锦衣上的灰尘,在咬牙切齿地瞪了傅砚之一眼后强压下怒气向着薛密道:“太子千岁明鉴,今日果真不是卫瑜没有容人之量,实是他傅砚之欺负到了臣的头上!就算臣身份卑微,但公主的名声绝不许他如此玷污!” 薛密却是蹙眉揣手不声不响。 卫瑜只觉得脸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胀痛着,舌尖点过的地方腥甜泛咸。他嘬了嘬伤处,将带血的唾沫一口啐到傅砚之身前的地面上,脸上全是世家子弟毫不掩饰的傲气:“殿下既舍不得傅砚之,那卫瑜便自去了。” 说罢草草行了一礼,一撩袍角径自出了门。 当卫瑜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月洞门中时傅砚之才微微抬起头来对着太子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容。 薛密看他难得如此鲜活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随机半弯下腰去凑近傅砚之耳边道:“你好大胆子,孤不过问问你有何主意,竟不等孤点头便自己做主!” 傅砚之的声音清澈而明晰:“臣之心意,真切无欺。” “好一个真切无欺!”薛密直起身时脸上已满是怒色,他右手握拳掩住咳嗽,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孤这里用不了你这样的直白人!今日的话但敢有一字露出去辱了嘉和公主颜面,孤便让你生不如死!” 太子冷着脸转身便走,只留下了跪在原地的傅砚之和一句话在这院中。 “别跪在这里碍眼。赵德水,收拾东西,速回京探看公主!” 第35章 ·目标太大 第35章 时已夏初,石榴花早攀枝头。 薛密负手踱步而出,本来匆忙的脚步却在石榴树前停了下来。太子微微抬头,看着近在咫尺处坠在青翠枝叶间的火红花朵。 “今年榴花开的真早。”薛密举手摘了一朵下来,花瓣上晨露点点湿了手指。他将花拈在指尖细细把玩了一忽,才抛给身后躬身立着的小太监,“这倒是好兆头。好好收起来,待回京了拿去给公主看看。” 说罢便昂首阔步大步而去。 待京中事了,阿婉的婚事也该摆上日程了。多子多福…… 捧着花的小太监缩了缩脑袋,看了眼掌心中火红的石榴花又看了眼并没有立刻跟上去的高集,一张脸上五官全聚在了一起:“哥啊,这闹的是哪一出?” 此时出门在外,高集手中并没拂尘等物就直接冲着小太监的脑壳锤了上去:“你管哪一出?我只知道你伺候不好这花儿就哪一出都看不到了。” 小太监被锤的一缩脑袋,却也不敢把手中的花儿弄掉了。他眼珠子转了又转,到底忍不住追上自家干哥哥低声问道:“您说,方才那傅公子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真是不要命了,竟是什么都敢问。”高集冷觎了他一眼,却又重重叹了口气,“管他真心假意,看的还不是贵人的心意?” 一句话尾音高高的吊起,就像这太子身边最得力太监方才在院中高高吊起的心一般,再没个着落。 很快傅砚之小院中的事就已传了个遍,要是不出意外要不了一个时辰便会远远的传进接下来要接驾的官员们耳中。卫太傅嫡孙准驸马卫瑜负气而走,武威将军庶子伴读傅砚之因着肖想公主被逐出太子身边,而素来身娇体贵的太子千岁也因着两个得力手下的争风吃醋大动肝火引发寒症不再露面。 这回东宫的脸面实在是丢了个干净。 其实大家都知道,太子爷哪是因为寒症不露面呢。事情一传出来,本是精心策划的接驾全都心照不宣的隐了下去。 而众所不知的是,在太子行驾匆匆启程之前另有一行三骑六马疾驰出了这江南小城,向着千里外的京城而去。 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不论是依旧肿着张脸的卫瑜还是抿唇不言的傅砚之,都与一马当先快了半个马身的太子一般目光坚定无心外事。只因他们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之中,早有人翘首以盼的等着他们归来。 八百里快马加急尚需近两日夜,他们却要更快上一些。 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薛云图扶着盼儿的手臂走至妆台边,由着宫女为她打扮。她看着铜镜中很是失了颜色的脸庞,随手挑出一朵珠花放在一旁:“今儿就带这支,才叫娇弱不胜力。”话音却又一转,“盼儿,哥哥应该快到了吧?” 这还是“公主侍疾重病”后的三日内,薛云图第一次提起远在江南的太子。 正在为公主梳头的盼儿应了声“是”,手上不停很快便梳好了一个简单又不失精致的发髻。盼儿知道公主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所以并没分出多少精力在应答上,只一心一意的为公主整理妆容。 薛云图果真是不需要听别人说什么的,自顾自玩了会珠钗,待梳好头后便转过来由宫女上妆。在点了口脂的银棒即将触到她的嘴唇时,薛云图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突然开口问道:“那你说,傅公子是个什么样人物呢?” 薛云图眼帘微垂,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为自己上妆的宫女,嘴唇微动就能险险碰触到那微凉的口脂。 此时盼儿的手很稳,没有惊慌的样子。可是薛云图的下唇上已沾染了一丝猩红。 “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薛云图哼笑了一声,从她手中拿过了银棒,转过身来自己对镜细细涂抹着,“你到底侍候了他一场,怎么竟一点都不知道呢。” 盼儿已跪了下去,整个人摆个不停,却呐呐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今日所用的口脂,是鲜红如血的正红色,是往日里的薛云图几乎没有用过的颜色——只除了前世出嫁与自戕的那两回。妆点完后薛云图便抛下了银棒,镜中人已是妖艳不可言,正红色极好的遮盖了苍白的状态,欲盖弥彰的意味浓郁非常。 薛云图终于回过身来,看向跪在那里的盼儿,说出的话宛如救赎一般:“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与傅公子并没什么瓜葛。不过多事之秋,提点你一句罢了。” 盼儿不过伺候了傅砚之几日便被自己要到了乘化宫贴身服侍,以当时傅砚之的伤势与小小伴读的地位绝拉拢不到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但前世皇兄登基后一朝得志的年轻朝臣想要拉拢一个曾在危难时照料过自己的小小宫女却并不是难事。 而权倾朝野的傅相想要把一个宫女安□□已经失势的长公主府里自然也是轻而易举。 这本该是放在新皇身边最好的棋子,却放了在完全没有得益可能的地方。 薛云图想起前世最后在长公主府中渡过的那段寂寥日子,想起最后盼儿的日日开解与陪伴,想起屡进长公主府而不得入的傅相,突然有些难言的心酸。 她定是忘了什么关键的事,才会弄不明白傅砚之如此死心塌地的原因。薛云图转过身看了看镜中那张精致的脸庞,唇间忍不住泄出一丝笑意——总不会是为了这张脸。 傅砚之并不是贪财好色之人。那么便真是如他所说一般有什么小时候的瓜葛? 薛云图叹了口气,俯下身怕了拍盼儿的肩膀:“走吧,陪我去看看父皇。然后瞅着机会去跟赵公公身边的小赵子说一声,让他干爹筹备筹备出宫的东西。” 想来傅砚之已与皇兄说过了此中缘由,按着皇兄的心性,今日下午必得到京。 盼儿这才明白这是公主的警醒,忙收束心神去整敛东西,准备伺候着公主前往天极殿。倚在妆台旁的薛云图见着她动作便在心中点头,不论如何,这傅砚之选人的目光还是很不错的。 皇兄归京,理应是带着傅砚之和……的。 薛云图眉头微蹙,搭着盼儿的手走出了乘化宫寝殿。 今日实在关键。 明德帝依旧处于昏睡之中日渐消瘦,朝中大事尽被各大臣分次打理。当嘉和公主颤巍巍扶着宫女的手走下撵轿时,得到通报的朝臣们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起身肃立,等待着公主大驾。 而当公主踏进天极殿时,所有饱读诗书的人们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了一句“瘦不胜衣强着冠”,让人不禁心中生忧。如今圣上卧床不起且后宫无主,嘉和公主薛云图与庶皇子薛宁便是这宫中仅有的主人。皇子薛宁年幼怯弱,若公主再一病不起…… 惟盼太子速速归京主理朝政。而端坐在天极殿外殿的国之栋梁们却有十之*不知皇帝病危急招太子回京的密折被阻截在了半路。 只有嘉和公主侍疾而病的折子被武威将军以权谋私打上了八百里加急的批条送往了江南。 “公主还请保重身体。”卫令自然是这整个外殿中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了。 薛云图抬手掩去咳嗽,柔和的目光投向了历经三朝的卫太傅,她点了点头轻笑道:“本宫知道。朝中之事有赖各位臣工了。” 众大臣自然躬身道“不敢”。薛云图抬手虚扶之后再次环视四周臣子,轻声吩咐了殿中太监茶水膳食等事后便回身前往明德帝所居寝宫,再没有一言涉及朝政。 其妥善周全莫不让朝臣心中大叹可惜。这可惜的是什么却只有各人心中得知了。 许是因着身体不适,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嘉和公主只在殿中陪侍了小半日便从天极殿后宫门回了寝宫,全不似前几日那般一坐便是一天。 步撵遥遥荡荡,坐在撵轿中的人却感受不到一丝晃荡。抬撵轿的人脚步十分之轻快,不消一刻便到了乘化宫中。 “公主,已到了。”宫女的声音惊醒了撵轿中的人。 “嗯。”轿中人应了一声,便伸出一只素手搭在了宫女的臂上。同样的衣着,同样的发髻,同样的首饰,同样不盈一握的瘦弱腰肢,但若让有心人看来却会发现这虽然细腻的手依旧不够柔滑,那纤细的身姿却不够玲珑有致。 不过嘉和公主娇蛮的名声在外,素来无人敢窥天颜,自然也无人能发现这些不同。 这边公主下轿,那边少年儿郎下马。 傅怀荫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脸上无甚表情,眼中却满是担忧。他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建议道:“阿婉,不如舅舅与你同去?太子那边没个准信,你独自在外实在难让舅舅安心。” 牵着马儿的少年郎轻轻抚摸着马儿的鼻梁,抬头向着傅怀荫露出了一个笑容。薛云图一身男装,清俊非常,脸上虽还带着苍白却比方才在宫中强撑着的模样好上了许多。 她笑着摇头,轻声道:“舅舅目标太大,我这般样子定没人在意的。” 第36章 ·只这一眼 第36章 不过一日夜功夫,天光大亮时三人便已驱马到了京城城门之外。 此时天色尚早又是个平常日子,城外等着的除了他们三人便再无他人。不过一日不眠不休,三人也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平日里苦练功夫的好处在这时候就生动的体现了出来。除了太子薛密之外,傅、卫二人的脸色都与往常一般无二。 太子的气色却有些差,与三日前的早上相比几乎是换了个人一样。 临近城墙时薛密便勒住缰绳,他的两条腿因着长期保持同样的姿势而僵硬不堪,以至于翻身下马时险些摔倒。跟在太子身后的傅砚之与卫瑜心中一惊,赶忙跟了上来。薛密却挥手止住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傅砚之与卫瑜只得听命,两人对视了一眼,只看见彼此眼中晦涩难明的情绪。 除了方才那一下之外,太子的脚步一直很稳, 薛密丢开了缰绳,一步步走到了城门前。他静立在那里,脊背笔直如一把剑般深深插着,静静望着面前栗色略显陈旧的厚重城门。 天光已越来越亮了。 “这,是孤的天下。”薛密轻笑了一声,拍了拍城门,终于回过身来看着跟在身后的两个人,“且将马丢了吧,一会分次进城,在「寻一处」汇合便是。” 傅砚之自然应下。 “寻一处?”卫瑜倒是一愣,“那里鱼龙混杂,千岁怎想着在那里汇合?” “正是鱼龙混杂之处才能方便咱们行事——这‘鱼龙混杂’的‘龙’字,不正应在孤身上么?”薛密一直冰封般的眸子终于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温柔,“且那里的花糕是阿婉最喜欢的。” 薛密想起幼时偷偷带着妹妹出宫游玩的事情,一直被重重压着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许。他又吩咐了卫瑜留意城中流言蜚语,然后便在城门大开后混入已排了些许长度的队伍中去。 方才一直没有多话的傅砚之在太子背影消失不见后冲着卫瑜抱拳一笑:“卫兄,请。” 这大概是他与卫瑜共事以来笑的最为好看的一次。他傅砚之本就色若春花绝顶的相貌,在这百草枯寂的郊外展颜而笑竟让人有春日重来之感,来往百姓无不驻足。 可惜的是唯一正面而对的卫瑜脸色却是奇差无比。 卫瑜脾气再好,在昨日傅砚之一通发作之后也无法心平气和的与他谈话。毕竟他脸上的淤青还未褪去,便是薛密也不好意思从中调停。 且那傅砚之状似无意的笑容中似藏着无尽的嘲讽。 傅砚之看着对方的冷脸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也不再多话,只与卫瑜对视一眼后便翻身上马,向着其他城门而去。 许久不见,不知公主千岁是否安好。 站在京城的西门外,同样抛开了缰绳的傅砚之想起许久未见的少女,嘴角不由自主挂上了一丝笑意。 —————————— 少年骑白马,锦衣罗袍姿容俊美,想要不引人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脱开将军府的马车之后,一身男装打扮的薛云图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便是吸引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注意也并不打紧。 皮相虽能让人赏心悦目,但真正能引起大人物们关注的只有背后的家世身份。 这世上在没有比薛云图的出身更加尊贵的人,可惜这京中真正见过公主天颜的人不是正在天极殿外处理政事,就是龟缩于府中谋划着他们“即将”光明起来的前程。 薛云图骑马走在街上,漫步而行,看似悠然闲适实则忧心如焚。 她虽与傅砚之约定好了以“公主重病”为信一刻不停快马回京,却忘了与他约好进京之后去哪里相会。 这繁盛的京都她实在是不甚熟悉的。 扯了扯马缰,薛云图在心中叹了口气。此时离她出宫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她却还未找到皇兄的身影与哪怕丝毫蛛丝马迹。唯一可以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在这一个时辰中薛云图走遍了京都四城门,具是秩序井然出城进京,并没有严加盘查拦阻的样子。 想来皇兄夜奔回京的事还未被千里之外那些图谋不轨之人的党羽发现。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在城中薛云图也不敢纵马狂奔,心中再是焦躁不安也只能松松扯着缰绳在大街小巷中搜寻。前世从父皇薨逝皇兄匆匆上位后前朝便乱成一团,当时已嫁与卫瑜的薛云图尝尽婚后辛酸,整个人都被困在朝堂与后宅中,再没有少女时去街上闲逛的兴致。 这京都,她已有许多年不曾细细看过了。一别多年,恍若不识。 坐在马背上的薛云图只觉头顶的秋日如夏阳般灼心,她扯住马缰立于街头,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很有些茫然的环顾了一圈。 只这一眼,就让薛云图愣在当场。 第37章 ·几如噩梦 第37章 那两个人,皆是她从上辈子开始就恨不得亲手屠戮扒皮去骨的仇人,哪怕隐忍了这许多年,哪怕仅是众人之中分得极开的两个背影,她也绝不会看错。 原来卫瑜和薛安这么早就勾结到了一起。 端坐在马背上的薛云图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细嫩的掌心被擦出血痕来也恍若不觉。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又忍了下来。 直到那两个背影前后消失在门口许久之后,薛云图才将僵硬的视线移向了门口的招牌上。 “寻一处”三个大字笔走龙蛇般印刻在并不精贵的红木匾额上,简简单单孤孤零零,满满的江湖气只从笔划间透露出来,潇洒自在。 薛云图呆呆看了会那字,像是着了迷般沉浸在那豪放不羁的意境中,待回过神来时胸中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现下并非怨天尤地的时候,卫瑜之前随皇兄南下江南,此时独身在此想是皇兄也已归京……只怕皇兄就在左近。当务之急,就是阻止卫瑜将皇兄的消息透露给那个逆贼。 她想起方才所见目光不由一紧,抿紧了唇想也不想便翻身下马。临踏进门口时薛云图再次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牌匾,总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却又想不起什么来。 将马缰丢给迎来的小二,薛云图大眼打量了一番大堂的桌子,并没有方才所见到的身影。在抬头看向二楼位置的同时,俊秀的眉心也紧锁在了一起。并不算高的楼层与密密封藏起来的雅间阻挡了所有人的视线,让人心中说不出的压抑烦躁。 这里并不如其他酒肆饭馆一般有着可以眺望大堂的走道,反而用比台阶扶手还要厚实的模板将内里全都藏起,想要探寻些什么只能亲自登上二楼。 看着薛云图目光所向,从进门起就垂首侍立在旁的小二凑前了一步,脸上是讨好的笑容:“这位小爷可是嫌下面脏乱,咱们楼上刚好还留了间雅座,正适合小爷用膳。” 倒是个会说话的。 “爷爱静,懒得听你聒噪。”薛云图从袖中摸出一粒银粒,随手扔给身旁的小二,一撩袍角大步登上了红木台阶:“随便整治两个小菜晚些送来,不必伺候。” 小二手脚利落的接住仍偏了的银子,笑嘻嘻应了声是,完全不因薛云图奇怪的表现而生疑,很是恭敬老实的模样。薛云图满心担忧,自然也没将心思放在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二身上。 不过十余步,就已登上了二楼雅间外廊。除了最里处空着的房间外全都左右两侧的木门全都紧闭着,薛云图搜寻了一圈无果之后便俯身贴耳于门上,却发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几次尝试都没有结果,一颗心反倒因着逐渐弥漫上来的紧张跳动不停。她终于咬紧牙关狠下心来,举手便要推门。 若门后不是薛安卫瑜,则舍了金银脸面压下事来;若门后是他二人,那就得在卫瑜喊破自己身份之前镇住他,然后想办法除掉薛安。 便是拼上一个同归于尽……薛云图一手伸向门把,另一手则摸向了腰间藏着的小小的朱红色瓷瓶。 安静的走道上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声。薛云图深吸了口气,尽力压下萦绕在心头的紧张。掩在大袖之下白净纤长的手指已经碰触到了门把,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打开看清门内的世界。 “唔!唔唔!——” 在薛云图把门推开的瞬间,却被人掩住了口鼻向后拖去。捂在脸上的大掌牢牢挡住了少女能够发出的所有声音,她挥动着四肢死命挣扎,却没有任何效果。 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 那门已然打开了一丝缝隙,在薛云图被拖进的雅间小门关上之前,她从那条缝隙中看见了卫瑜出来问询的身形,还有后方薛安的清晰影子。 以及端着托盘搭着洁白抹布弓腰立在那里的小二。 “什么事?”卫瑜清朗温润的声音在此时几如噩梦一般。 “爷,小的来给您二位送酒菜。” 第38章 ·乳燕投林 第38章 薛安!卫瑜! 被紧紧捂住口鼻的薛云图不顾形象的拼命挣扎着,在身后人手劲微松的一瞬间抽出腰间藏着的仅有一指长的匕首刺向对方。 这一刺极快极猛,像是拼尽了她所有的心力般狠绝。 她的手却被紧紧的握住了。男人的手火热又有力,紧紧握着薛云图紧紧攥着匕首的手掌,掌心被吹毛可断的利刃划开不小的口子。男人轻而易举的用一句话卸下了她手中的匕首和所有的心防。 “阿婉,别怕,是哥哥。”不过数月不见,却真正成长起来的青年眼含悲切的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女,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似的难过,“苦了你了。” “当啷”一声轻响,前朝传下来的宝贝匕首就这么让人随意丢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脸面上的桎梏也消失不见。薛云图瞠大双目,呆呆看着面前明显憔悴很多的男子。 “阿婉,可有伤到哪里?” 被握着手四处查看的薛云图终于回过神来:“哥,是你?我可有伤了你……” “哥没事。” 这短短的三个字换来了少女乳燕投林般的拥抱,薛密紧紧搂着怀中消瘦许多的妹妹,眼中终于涌起潮意。他眨了眨眼,一边抚摸着阿婉的发心,一边将目光投向了不知何时已垂首跪在旁边的傅砚之身上。 方才他一心挂在阿婉身上,与阿婉近在咫尺的傅砚之的所有神态自然都尽收眼底。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紧张,绝不仅仅是臣下对主上的态度。 薛密的视线从妹妹的发心移向了傅砚之隐在袍袖下并没能藏好的苍白指节。 “阿婉,哥哥回来了,你不用害怕了。”薛密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继续拍抚着妹妹单薄的背心,“有哥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薛云图终于缓过神来,她猛地抬起头却撞到了兄长的下巴,忙从对方的怀中离开了些许距离,边揉头边说着自己的担忧:“哥哥,那对面包厢中坐着的可是卫瑜与薛安!” “哥哥知道。”为了不吓到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妹妹,薛密忍着下巴的疼痛维持着刚才的表情笑道,“那薛安狼子野心,哥哥却不方便露面,所以隐了身形让怀瑾去探他虚实……你可是担忧驸马?说来这许多年不见,你竟还认得薛安。” 早前薛密与傅砚之、卫瑜三人分头进城,陆续在这“寻一处”处汇合。傅砚之是最早到的,其次便是卫瑜,反倒是最先进城的薛密最后到来。在他进店之前就偶然发现了似在街上闲逛其实在打探着什么的薛安。 薛密年岁比薛云图长上一些,又身为太子对宗室们更加熟悉,一眼便认出了此时本该在藩国的薛安,已明白京中局势之紧张。不过须臾时间薛密就将后续想个明白,便快步来寻卫瑜、傅砚之,定下计策。 让卫瑜前去迷惑薛安。 众所周知,卫太傅家的嫡次孙、未来的驸马爷卫怀瑾是跟着太子下了江南的,那么卫瑜现身京城,自然就代表着太子已然归京。 皇帝虽已病危,但太子年富力强,既占着名义、也占着人心。 薛云图见着兄长就觉得心中安定不少,对兄长口中的“驸马”二字毫不放在心上,却发现自己对薛安的熟悉是狠大的破绽,不由在心中暗暗警惕免得日后再漏马脚。 也亏得是在兄长面前,可以无所顾忌。 而薛密也确实只是随口一提,并无探究的意思。 在薛密的余光中,跪伏在地的傅砚之的脊背明显更加紧绷了起来。阿婉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甚至完全忘记了方才掳绑她的人…… 看方才阿婉提起怀瑾时满是戒备,完全不似幼时亲近。只愿是她独自在宫中扛起这般大事忧心过重已成惊弓之鸟,否则两人感情想是已经生变恐成怨侣……那他作为兄长,便是拼着悖逆父皇旨意也要取消这段赐婚了。 傅砚之看起来倒是个好的,只不知阿婉对他如何做想。薛密想着日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倒是觉得傅砚之看起来没有往日顺眼了——少有哪个疼爱妹妹的哥哥会喜欢未来妹夫的。 见妹妹心绪终于稳定下来,薛密这才松了怀抱拉她坐下。将茶盏递了过去之后,薛密轻松的神色也沉了下来:“阿婉,父皇如今怎样?” 薛云图的好心情完全凝滞下来,她脸上因着激动紧张而起的潮红完全褪去,回复之前病态的苍白:“父皇他恐怕……” 话不用说尽,意思已经尽了。 一语未完,薛云图的声音已带着哭腔抖动不停。 哪怕她重活一世,也无力接受从小疼爱自己的父皇即将离去的这一事实。这数月不过勉力撑着,待见着可以依靠的兄长就再也忍耐不住心中苦痛。 薛密喉头一哽,强压下眼底的酸涩。他拍了拍薛云图的手背,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只得岔开话来:“阿婉,你脸色怎的这般差?” 薛云图偏着头,压抑许久的难过如海浪铺面而来让她说不出话。眼见着皇兄眼中担忧越来越深,薛云图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哽噎的难以成句。 皇兄的眉头已越锁越紧,薛云图急于辩驳,却只打了个小小的哭嗝。 “殿下,千岁许是惊忧过度,方才臣无状,想是吓到了千岁。” 薛云图这才发现自己竟在大悲大喜之下将方才掳劫自己的人抛在了脑后。她转过头静静看了一忽,目光投向仍垂首跪在那里的傅砚之,借着对方插话的机会终于缓过气来:“韵拾,你起来罢。” “臣不敢。” 公主声音中带着气音,太子不爱武艺自然听不出来,但傅砚之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嘉和公主为侍疾病重不支——邸报上的字句一下子涌上心头。公主千岁身体素来很好,骑马行猎比京中贵女不知强上多少,怎么会这般轻易便垮了下去?但若想瞒过宫里宫外层层眼线装病传信,自然不是易事。 傅砚之这才知道自己当时所谓的“主意”是多么的不堪。他跪直了身体,刚刚触碰过公主脸庞的手心冰凉一片。 薛密的心已沉了下去,脸上却仍维持着温柔神色,视线却紧紧锁在妹妹身上:“阿婉,你想清楚再与我交待。” “皇兄,真不是你想的那般……” “阿婉,你现在既不愿说那我也不迫你。”薛密转过头来认真看向自己的妹妹,“但你记着,为兄宁愿归京时听到你继位的消息,也不愿意你为了‘太子’二字服食那些宫中秘药。” “你亦是薛氏的嫡亲血脉。” 第39章 ·难成大事 第39章 薛云图闻言着实一愣,回答的话不必过脑子便脱口而出:“皇兄,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既然已故的镇国大长公主可由女子之身护卫我大夏近百年,那你为何不能以女子之身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薛密本是后怕之下的毫不顾忌,越说却越觉得可行。更为着妹妹的以身犯险恼怒不堪,薛密不由自主看向傅砚之,语气很是郑重,“你切莫妄自菲薄,为兄也不是短见自私之人。你我是一母同胞嫡亲血脉,同是薛氏后人,若下次再有这般情境,你便大大方方登基为帝纳了青年才俊延绵子嗣就是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薛云图急急忙忙打断了兄长的胡言乱语,目光滑向一旁垂首恍若未闻的傅砚之时亦忍不住红了脸庞,“我虽不惧那帝位与天下悠悠众口,但朝臣百姓眼中真正的正统只有父皇亲封的太子。你既在民间无碍,那我如此行事岂不刚好成了那帮乱臣贼子清君侧的好名头?”她冷哼一声,一边伸手在太子腰间软肉狠狠扭着,一边红了眼眶,“如今之事一了,哪还有什么‘下次’?” 太子不在朝中不明根底,但一直在天极殿侍奉汤药的薛云图对自己父皇的身体状况只知甚详。以明德帝如今的状况,大抵撑不过几日便要龙御归天,到时薛密乃新帝,自然不会再有“下次”这般兵行险招的时候了。 薛密嗓间一时哽住,抚了抚妹妹的发心,再无心玩笑正色道:“所以你以身试险到底服了什么药?” 他毕竟做了二十年太子,再是温和友爱的兄长在强收回怜惜要逼出妹妹的真心话时周身全是满满的威仪。而本垂首在畔的傅砚之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公主。 薛云图脸色之差气息置若,只要是长了眼睛和耳朵的都能察觉出来。 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薛云图也知道瞒不过对方,却不知要从何解释才能让这两个人精相信自己所言非虚——跟聪明人交谈最不好的一点,就是他们实在太会发散,一点小小的疏忽就会让他们脑补出整场的血雨腥风。 “我……”薛云图一时情急,生生噎住了话头,她的脸色因着气短更白了两分,“并不是什么要紧的药,让御医调理几天便可无事……哥哥,咱们还是谈正事的好!” 既然一下子想不到完善的说法,那不如先岔过去。到时有御医佐证,也不怕兄长对自己今日的避而不谈有所怀疑。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这小小雅间中空气突然凝滞成了一团,薛云图左右环顾了下身边两个男人凌冽的眼神,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说错了话。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嘉和公主突然有些心怯。她眼巴巴看向兄长,见对方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得将目光投向傅砚之求救。 被那仿若存了一潭秋水的杏眸凝视着,傅砚之心中再是因着发散出的种种想法而勾出的惊怒交加也全都压了下去。现下是大夏最尊贵的两兄妹的交谈,他便是旁听也是不妥,更何论太子似已发现了自己的心意…… 可到底不想驳了公主的期许。 又或许……傅砚之摇了摇头,压下心中臆想。只这一息就想好了应对太子为公主暂时开脱的说辞。 满心满眼看着薛云图的太子却像是发现了他薄唇细微的动作一般,提前开口打断了对方还未出口的话,避免了那个尴尬场景的出现:“所以说,薛阿婉,你是真的服食了宫中禁药?” 薛云图:“皇兄我——” “如今京中情形你且与我细说。” 她急急剖白的话全被薛密打断了。薛云图看着板着一张脸的兄长,突然想起了前世那个只在至尊之位坐了两年余的青年帝王。 圣上病体难支昏迷近十日,太子仍在返京路上不知何时能归,辽东王世子已秘密抵京联络四方,臣工们心思各异心怀叵测,唯有太子速速回宫以震朝纲,让那帮心怀不轨的小人收回他们的野心。 “傅将军是个好的。”薛密一边感叹一边将注意力移到了静默坐在旁边的傅砚之身上,对方听到这句话时神情毫无触动。 这父子二人,倒真跟陌路人一般无二了。 “舅舅高义。”深知前世傅砚之对傅怀荫之死都置若罔闻的薛云图赶忙岔开了话题,“只是如今薛安已起疑心,皇兄回宫之路恐要多生波折。” 是他无能,才让妹妹如此劳心费力。 薛密闻言愣怔了一下,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妹妹强忍下心中酸涩:“瞎担心什么,他薛安不过小小诸侯王世子,就算拉拢得人心也不过是在前些时候能掀起些风浪。我刚好能趁这个时期……分辨忠奸。” 其实在薛密的心中并未把那有心叛逆的薛安当一回事。正是因为薛安的心急火燎才造就了这幅敌在明我在暗的局面。那些有意依附辽东王的,必露行迹。 薛云图想要告诉兄长并非如此,想要跟他说薛安狼子野心不能小觑,想要将曾经所见之事全都吐露个一干二净,却张口无言。 皇兄说的对,此时的薛安不过小小诸侯王世子,山中无老虎才有他这泼猴放纵的机会。而那机会稍纵即逝,在那老虎眼中没抓住就是没抓住,反倒漏了行迹。 她是被薛安吓怕了。 “皇兄,且多多留意卫瑜吧。”薛云图错开眼,到底将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卫怀瑾性若蒲苇,难成大事。” 静谧一片。室中两个男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的失了分寸。 “阿婉,待……此事一了,我可做主废除你与卫瑜的赐婚。” 第四十章 ·如此多情 第40章 解除婚约。 不过轻飘飘的四个字,砸落在地时却像是用尽了屋中三人所有的力气一般。 如果说方才逼问时的沉寂是太子薛密估计施下的压力,那么现在的静默就是因着所有人心中都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嘉和公主与卫太傅嫡孙的婚事,放在天下人的眼中本就是一场□□裸的联姻,是皇帝维持朝廷重臣忠心的方式,古来有之。就算明德帝当初的出发点是为心爱的女儿觅一个妥帖的驸马,但潜在的为太子铺路的意思亦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 特别是在现在这么个新主年轻压不住场面的时候,卫家的支持几乎是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 可薛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话说了出来。薛云图知道,她的兄长并非一时意气。只要她点点头,那梦魇般的姻缘便会就此改写。 两道灼灼的视线都锁在薛云图的脸面上,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一丝一毫的动作,再没有旁的力气去做多余的举动。 傅砚之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太子的怀疑,现在本应该维持着垂首敛神闭耳塞听的样子打消太子的疑心,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抑制不住自己将目光投向公主的欲/望。 婚约可能解除……那自己或许能得天幸——只要公主点头! 傅砚之引强弓不抖的手藏在大袖之下,正轻颤个不停。他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看似沉稳有成算的薛密也如傅砚之一般紧张,太子爷已没心思再多管这个狗胆包天的左膀右臂。 房间中的安静到底被薛云图打破了。 “此事不急……”薛云图说话时并没有看向两人,眼中像是藏满了心事,却又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少女的声音极轻极轻,渺若徘徊云端,“我会斟酌的。” 尾音又从云端砸回了人间,让凝神看她许久的两个男人都忍不住长出了口气。就像放在心中许久的窒碍终于被打破了般舒畅。虽然在这句话之后他们就必然会面对比曾经更加艰难的处境。 薛云图到底点了头,她直视着兄长的目光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一片,但在开口时就拢上心头的茫然无措并没有随着释怀的心情而淡去。只有薛云图自己知道,方才的松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之后所有前世既定的事实都充满了变数,她再也不能仰赖前世的记忆先人一步的部署防范。 “你我兄妹同进同退再没什么好畏惧的,只是皇兄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此时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事太子都能眼也不眨的答应下来。薛密急急点头,生怕妹妹反悔一般。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却让他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允诺声声僵在了唇舌之间。 “若有朝一日我要杀卫瑜,还望哥哥信我,莫问缘由不要阻拦。” 薛云图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哥哥,目光柔和似水,并没有向兄长施加任何压力。她知道,这个允诺对于重情重义的仁善太子来说是多么的艰难——与半路强被薛云图□□来的傅砚之不同,卫瑜做了近十年的太子伴读,与太子的情义比之毫无存在感的二皇子薛宁来说更像骨肉血亲。而且现在的卫瑜,尚还没有背叛的举动。 她其实知道,不管内心再怎么挣扎,哥哥也一定会偏向自己。 注视着兄长的薛云图其实有些跑神,她想起前世过往,又与今世呼应,那些不同与变化全都印在心里,这许久以来对卫瑜的疏远使得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前世成婚前那般亲厚,而因着赐婚卫瑜与那位小姐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多余的联系。甚至于因着傅砚之的出现卫瑜也再不是唯一一个与太子走得近的臣子。 现在的卫二,已不是前世的卫二。 可若不将他踩在脚下永世不能翻身,实在无法心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薛云图看向兄长的目光中更多了三分殷切:“哥哥……” 声音婉转哀伤,带着少女特有的清透甜美,让人听着心中一紧忍不住替她难过。 “好,我答应你。”太子几乎是咬着牙发出的声音,狠狠地闭了闭眼,站起身从妹妹身边走开,“阿婉,你和韵拾现在这里盯着薛安,我去寻傅将军说话。韵拾,保护好公主。” 薛密说罢就大步而去,再没给妹妹一个眼神。薛云图知道,自己这是将哥哥逼的太狠了。大夏太子是出了名温柔和善的。 随着门扉开合带来的风流消散,薛云图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看着那雕花木门出神。薛云图不说话,侍立一边的傅砚之自然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静静呆了许久。 “韵拾,你说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傅砚之的答案,用不着动脑子就能猜的出来。薛云图终于收回神思,抿着唇角回身偏头看向一旁的傅砚之,眼前清俊美貌的少年小半年不见已有了些许日后冷冽的模样,只那余光所及触粉红的耳尖泄露了两者的不同。 傅砚之果真毫不犹豫答道:“臣愿替您解忧。” 果真与预想的答案一般无二。薛云图终于露出一个笑意来,却在傅砚之再次开口前打断了对方的话:“不必了,这件事非我亲手去办。不然难得解脱。” 傅砚之却不如想象那般在纠结中应承下来,反而目光炯炯直视对方。他虽站着身居高临下看着,反而让薛云图觉得他在仰视着自己,不带丝毫压迫:“臣早就说过,臣便是公主手中的一把刀。” 看着面前那张姣好若女子的脸庞,被他话中情义震住的薛云图竟忍不住抬起手来,抚向傅砚之的脸侧。那脸庞光洁如玉,触手微凉。在指尖与唇角相触的瞬间本已呆愣住的傅砚之瑟缩了一下,又立时反应过来般凑了上来。 长着这么漂亮的薄唇,却是如此的多情。 薛云图摩挲着对方的脸庞,到底轻笑出声:“既然你如此期望……那本宫就遂了你的意吧。” 第41章 ·吐露心意 第41章 “谢殿下。”沉稳语气中暗藏的喜悦藏也藏不住,明明是杀人的前路,对他来说却像是在荆棘中骤然走上了开阔平路的行人,再也不是茫无目的的在艰难中跋涉。 傅砚之的喜悦似乎感染了薛云图,而对方垂下的眼眸遮掩了情绪,引得公主十分不满。薛云图置于男子脸颊的纤细手指下移,托起了对方的下巴:“傅砚之,你心悦我?” 平淡如水的语调听在有心人的耳中有着石破惊天般的效果。 傅砚之虽是愣了一愣,可还是很快的反应过来。顺着公主的力道抬起头,顺着公主的意思抬起眼,明明不该表露的情意在此时全都泄露了出来。迎着公主探究的目光,傅砚之的嘴角泄出一丝笑意。 管什么后事如何,起码今生有这一刻便无悔无憾了。他才不是卫瑜那蠢货,连自己心里藏着的情义都不敢直面。 “是,臣心悦您。从初见时便将您放在了心间,所以不论何事,只要是您的期望,臣都万死不辞。”男子的神情坚定温柔,便是素来冷冽紧抿的唇角都被这春心暖化。 人啊,长着一副好相貌就是占便宜。 薛云图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傅砚之的眉眼,从斜飞入鬓的长眉到灿若星辰的凤眸,再到那开合着吐露爱意的双唇。若是形容平凡之人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那她绝对会让他尝尝什么叫天家威仪公主娇蛮。 可这傅砚之,偏偏就是长着这么一副好相貌,就算是言辞轻薄也让人生不出丝毫的不满。 不过薛云图并没有立时对对方的倾慕作出应答,她依旧慢慢移动着目光,丝丝都不泄露的仔细端详着傅砚之的眼尾鼻尖、鬓角眉梢,似要将男子完全印在心间一般的仔细。薛云图突然想起,不论是前世今生,她都没好好端详过他。 这样沉寂的氛围与专注的凝视,终于让方才还眸定神清表述心意的傅砚之有些慌张起来。他似乎是察觉了公主对自己相貌的满意,当下便毫不犹豫的露出了一个笑容,将自己的容貌最好的展露出来。 前世当傅砚之成了傅相之后,世间便再无人敢对于他那张过于姣好的面庞说些什么妄语。可这并不代表为了的傅相不知道怎样利用自己的相貌去帮助自己更进一步。 薛云图果真被那个笑脸迷惑了。她从未见过有人能笑的如此好看魅人,如此让人心痒难耐。莫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是她也难过这美人关啊。 只是相对于已经紧张起来的傅砚之,薛云图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终于在她不停打量几乎要看透对方魂魄的视线中,强撑着镇定将藏了许久的心事全都袒露出来的傅砚之终于撑不住了,他红透的耳尖和小心翼翼避开的眼神将压在心底的患得患失全都暴露。薛云图知道,自己只要再逼上一逼,就能将这眼前这个在未来能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大夏的男人的心完全刨开,不留一丝隐瞒的放在自己面前。如果想要在目前完全掌控他,这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傅砚之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深情在前世并没能帮她拿到赢面。 说到底,不过是期房人家喜欢自己罢了。薛云图突然就舍不得了。 “你很好。”薛云图的声音极轻,轻的像是漂在云端。但这么轻飘飘的声音却能够让傅砚之悬着的心落在地上,“武威将军的儿子,自然有尚公主的资格。” 公主所嫁之人……能尚公主的人家,自然不会家室普通。这还是傅砚之第一次因着自己的出身而高兴。 傅砚之垂在身侧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两团,修剪得当的指尖掐痛了掌心。他便是靠着这一点点痛让自己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竭力维持着脸上完美的表情,眼中的情愫几乎呼之欲出。 “傅砚之,你很好。”薛云图又重复了方才的话,笑着松开了撑着傅砚之下巴的手。想不到重来一世,她居然会为美色所惑。 “若做不到最好,哪里敢肖想公主。”傅砚之只一瞬就明白了方才的处境,他本就是全心对公主,自然也不惧剖白。只是公主留下的这一线余地却让他欣喜非常,忍不住放下了素来小心翼翼,连言语也抛弃了许多往日的拘谨,站直身子为公主倒了杯茶,又躬身立在了一旁,“臣自当竭尽所能。” 竭尽所能的对她,也竭尽所能的达成她的期望。 薛云图握着递到手里的热茶,就像是握着面前男子滚烫的心一般,任由自己搓短捏圆,随意处置。她这般想着,嘴边就不由自主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与男女私情再无一丝关系:“韵拾,方才皇兄之意,可有交代卫瑜什么细节?” “太子殿下只交代了卫二爷八个字。”傅砚之自然而然换了对卫瑜的称呼,不等薛云图再问就直接答道,“不卑不亢,欲拒还迎。” 薛云图一愣,脸上笑意更深了些:“皇兄倒是对薛密的性子很是了解。” 她竟忘了,薛密幼年时也曾在京中长住,更是与皇兄同食同住;她更忘了,前世没有自己,皇兄也在父皇骤然病逝后顺顺当当的坐在了皇位之上,薛密就算横插一脚也定是没能达成所望。 这个关节想通之后,薛云图感觉整个人都从父皇病重后的紧绷状态放松了不少,强打起的精神也松懈了许多。 人的神奇神一懈,之前强撑着的好气色也随之衰败了许多。薛云图因着心事并未察觉自己的不妥,直至被傅砚之逼至眼前时才回过神来——傅砚之这是想做什么?! 不待薛云图发问,她已被面前脸带怒色的男子攥住了手腕,对方眼中的悔痛就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又憋了回来。 傅砚之紧紧握着公主细瘦的手腕,激怒之中仍不忘控制着力道,生怕因为自己的失误再次伤害到对方。 “您……到底吃了什么药?” 第42章 ·入幕之宾 第42章 药? 手腕上的压力让薛云图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脸色因着被胁迫的感觉更差了三分,方才的柔情全被此时的惊怒压了下去:“傅砚之,松手!” 几乎是声色俱厉,她看着面前男子满脸纠结痛苦的表情,到底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薛云图在心中暗暗叹气,知道自己对这人已是起了不忍之心。 傅砚之并没有如预料般松手退去。这还是今生两人相遇以来他第一次没有遵从公主的话:“您到底服食了什么药?若非太子走前心中慌乱,便是再多相处一刻您也瞒不过去。” 这是知道自己逼问不出,抬出真正有压力的人来了。虽然是被胁迫逼问的那个,薛云图却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她也真的笑出声来了:“我并没想瞒过皇兄,宫中秘药皆有定数,待他腾出手来一查便知了。” 傅砚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少年特有的惊诧可爱,那努力睁大的凤眸让薛云图心中软成一片。薛云图抬起另一只手,纤纤玉指抚过置于自己手腕上的傅砚之微凉的指尖,笑意更浓了三分:“你出谋划策时那般胸有成竹,便没想过要是怎样的病患才能真正瞒过那帮佞臣贼子,让他们能毫无顾忌的将我病重的消息传给皇兄?” “是我之前疏漏……”似是因着被薛云图打破了往日的沉静稳重,在听完公主问句后就半跪在她面前的傅砚之已收起了方才的惊诧,满脸的自责悔恨呼之欲出。他仍握着薛云图的手腕,只是放松了力道,可相触的指尖益发冰凉,手腕与手指交换的体温都拉不回那凉意,“若非我狂妄多言——” 一语未毕,那开合的薄唇就被素手松松按住。薛云图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指责,满是喜爱,只是低垂着目光懊丧着的傅砚之看不到罢了:“混说什么,你才几岁?能有这样的主意已是不错了。那些微末细节自有我来完善。” 薛云图笑着又用指尖在对方的唇上捻动,再不忍心让他被自己的失败所折磨,垂首凑在傅砚之的耳边,低声将全部的经过都说与他听。宫中秘药那么多,自然也有那么一两味既不伤身又能让人真真切切虚弱起来的——比如见效快又温和的泻药。加上早前侍疾时的操劳伤神和后来的不进食水,本就娇弱的公主自然而然的奄奄一息了起来。除了亲自为公主把脉问诊的院判之外,其他御医只靠一个“望”字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单从薛云图的面色上看出公主到底是积劳成疾还是下泄无力。 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的傅砚之脸上尴尬与内疚交错往复,便连公主抚在自己唇上的手都暂时忽视了去。 “你还年少呢,有疏漏才是正常的。”不过十四岁的嘉和公主语调和缓如春风,完全不甘于被忽视的寂寞,“不然,怎么能显出我的目光如炬慧眼识珠来呢?” 傅砚之抬起眼帘,正撞进公主含笑的眼里,终于不负期望的露出了薛云图期盼了好一会的羞涩神情。 巧笑颜兮,美目盼兮。 能让未来的傅相红了面庞,真是不论何时都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事呢。薛云图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庞,脸上的笑再也收不住。 她啊,算是再一次掉进这个名唤“情爱”的深渊里了。所幸傅砚之已经早早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殿下……”傅砚之咬咬牙,脸上的绯红更深了一层,再也不复往日冷心冷面模样,“还请殿下不要戏耍臣下。” “戏耍?傅大人先将握着本宫的手收回去再说这句话吧。”薛云图松开抚在对方唇角的手放回自己的手腕上,她不待傅砚之抽回手,又施力按住那手掌问道,“更何况,本宫便是戏耍你又如何?嘉和公主的入幕之宾,给你这个机会,你做是不做?” 傅砚之的手僵在了原地,脸上那飞红的一片也褪去了许多。 只要是对着她……他的面前哪还有什么选择的路?不过是依从她的期望罢了。从十数年前被她用一块小小的八宝三丝糕暖了心肺,从两年前再次被她救下,他就再也没有了选择的路。 不过是面首……罢了…… 正待傅砚之低垂了眼眸准备应答时,将对方慷慨赴死般决绝的神情全部看在眼中的薛云图悄悄吐出一口气,再也不忍戏耍他:“入幕之宾,怎对得起你对我的情意……韵拾,想来我也不必问你,愿不愿意做驸马了。” 傅砚之猛地睁开了眼,眼前那张艳若桃花的面庞在眼中被无限的放大。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天籁之音。 这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第43章 ·一击必杀 第43章 现下的氛围其实让薛云图很有些不适应。便是前世什么都还没发生、自以为与卫二夫妻相和的时候都没有过这般春意盎然的感受。 明明是在秋日的萧瑟中,看着对方欣喜的神情却像是看到了百花竞开,就像记忆中皇兄与皇嫂对视时的样子一般。两心相悦果真与众不同。她偏着头细看了傅砚之那张宛若好女的容颜,再忆起不过清俊的卫二,发现这外貌的对情感的加成亦是极高。 人长得好看真是占足了便宜。 不过这样满载着春光的氛围也实在不适合当下的情境。 薛云图轻咳了一声,收敛了过于温和的神色:“韵拾,皇兄派卫二去接近薛密,到底所为何事?” 现下的她,是嘉和公主。随着少女方才被敛下的气势重新外露出来,傅砚之眼中的情意没有丝毫散去。他甘心跪在殿下的脚旁,为她扫去所有的障碍与阴霾。虽然要说正事了,薛云图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傅砚之的头顶。虽然知道这个动作实在不尊重,可实在抵不过心中的喜爱——男子的眼底满是孤狼的阴狠毒辣,却乖乖的跪在自己面前,像是被驯服的恶犬心甘情愿的收敛了自己所有的爪牙。 傅砚之丝毫没觉得对方的动作有什么奇怪,甚至是觉得理所应当的。他只是默默注视着公主,待对方收回手后才将太子的计划细细说来。 回京的只有忧心公主的未来驸马,而太子自然还在奉旨巡幸江南。虽然进度比计划快了许多,但也要在整个南巡结束之后才会回京。 其实说来简单,不过是将计就计,趁着还未登基敌明我暗,将对方的人手全都看清罢了。 太子一系的卫瑜已先一步回京,待他进宫觐见之后明德帝的情况自然就藏不住了,那么接下来是诱太子入瓮还是趁他慌乱半路截杀都可妥善布置——世人皆知嘉和公主盛宠,但就算是跟随明德帝数十年的亲贵大臣也不会相信太子会为了妹妹生病枉顾圣命中断南巡。要知道这南巡不止是代天子巡幸,更是有昭告臣民新君即将继位的意思在里面。所有他们才会将计就计把公主侍疾病倒的消息传出去,让太子先乱一乱阵脚。 只可惜了这一番精心布置,前世没能施展开来,今生亦没什么作用。 薛云图本紧抿着的嘴角已换作一抹冷笑:“薛密真是好谋算,哪怕皇兄及时回来,毫无准备之下也会心绪大乱,好给他可趁之机。想来辽东王叔已将当年支持他继位的臣子都交托给了他。真是老子不成儿子上,不绝了他们的心思……日后定有后患。” “臣明白了。”傅砚之抬头看她,目光款款比之往日更加光华内敛,“太子已有部署,您不必过于担忧。” 他虽稚嫩不堪,但比那般宦海沉浮多年的奸狡老臣相比多出的不是年轻气盛,而是胆大不要命。素来民间便有谚语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与他最是贴合。傅砚之藏在大袖下的手动了动,想起方才握住那凝脂般的皓腕时的触感,心中的狠厉与柔情交相纵迭,反倒更加无所畏惧了起来。 薛云图看在眼中,忍不住又抚了抚他的发心。她虽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却没有说什么阻止的话。这是一条将所有忠心都献给了自己的恶犬,而不是需要被人抱在怀里呵护供人逗趣的哈巴。在宦海中的厮杀是他生来就有的本事,所谓的保护反而会打压了他的天赋。 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在他还未真正长成时的引路,引领他走进这片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之中。 “如今局势能否铺开,首要的便是看他那边了。” “想来卫二爷会不辱使命。”傅砚之谈起卫瑜时神情语调十分淡漠,既不像共事年余的同僚,亦不像互相争锋的情敌,就这么清清淡淡的一句,中肯又疏离。 因为完全不放在眼里。 薛云图只觉得他更加可爱了。果真不论什么一旦入了眼,都会愈发的喜欢,不论怎么看都满满的是优点。她含笑拍抚着傅砚之的肩膀,示意他站起身来坐在一边。 男子站起的动作十分的利落,沾染了浮尘的下摆与袖口在半空划出好看的弧度,却在直起一半身子时被面前端坐着的少女拉住了手,只这一个轻微的动作便让男子的身躯维持在了个僵硬的姿势,一动都不再动。 薛云图将食指竖在自己唇间,做了个“嘘”的口型,空着的手指了指身旁空着的椅子,交握的手并没有松开。 对过房间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安兄不必远送,卫某自去便可。” 那声音温文尔雅,常含笑意,是屋中两个人日日听闻十分熟悉的。随着告别时依依不舍的交谈,两人的手依旧静静握在一起,没有哪怕一丝轻颤。 这个“安兄”自然是化名安易的薛安,而即将离去的人自然是受太子之命前去设局的卫瑜。 卫瑜到底有没有辜负皇兄的信任?薛云图双眼微阖静听着两人交谈,心思却没有放在他们的对话上,而是在心中一遍遍过着前世种种——卫瑜出身忠孝传家的卫府,是卫太傅亲手教养长大,忠君爱国之思早已印刻在骨髓之中。那么除了那他心心念念求之不可得的刘家小姐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契机让他偏向了那个乱臣贼子? 如果有,卫瑜又是何时选定了自己的阵营…… 薛云图手指轻颤,到底松了开来。只是还未将手收回,便又被对方抓了回去。 傅砚之的胆子果真大了许多。 而方才还为对方终于放下些许尊卑而开心的薛云图却有一丝晃神。连与皇兄自小一起长大的卫瑜都能反水,那么情不知从何而起的傅砚之呢? “不揭露辽东王世子身份是太子殿下定下的一环,卫二爷是遵命行事,与太子殿下的吩咐别无二致。”傅砚之压低了嗓音,清冷声音如在耳边划过一般。他直视着薛云图一瞬间就察觉了对方的不对,便就这么不管不顾的看了过去,将自己的心完全展露在对方的面前。 不过傅砚之说出的话,却与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关联:“卫二爷没有问题。现下还没有。” 有些事现下没有但总会有,有些事却是现下没有生生世世都不会有。 似乎自己一碰上卫瑜的事就总会失了镇静。薛云图其实在傅砚之拉住自己的一瞬间就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想听听对方的解释才闭嘴不言。而正是这一次的阻拦让薛云图发现了自己的毛病,她太恨卫瑜了,恨到完全失了分寸。 就算决定了要啥卫瑜,自己也绝不能做这个逼反他的人。卫太傅一生忠烈,她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若不是方才傅砚之拦着自己,或许她真要成为那个将卫瑜推向薛安的人了。 门外的两人再是依依不舍也不可能一直杵在那里,在几句别有深意的惜别之后走廊上终于回复了宁静。室内却依然保持着诡异的寂静。 薛云图抽回自己的手,将视线投向了傅砚之。她神色淡淡,语气亦是淡淡:“这便是你说的会做本宫手上的刀?” “刀的存在,不是刺痛自己的主人。”傅砚之毫不犹豫的回望过去,果真在那双杏眼中看到了冰消雪融后的笑意。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公主此时不过一时冲动,待得想明白了自然会后悔不已。与其到时候看着她难过,不如现在先将事情拦了下来。 自己讨得殿下欢心的最好方式,就是成为她最好的助力。哪怕是一时的阻碍与不满,只要能助她达成期望,殿下就绝不会因一时的气恼而舍弃自己。 自觉找到了路数的傅砚之面上虽然不显,但心中到底轻快了许多。他自己感觉不到,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轻松很轻易的就被薛云图发现。薛云图看着眼前终于带上了些青春年少气息的傅砚之,之前沉重的心情也被对方带着好转了不少。 “好刀,要在一击必杀用,你说对么?” “公主所言甚是。” 那双凤眼里,满满的都是他的主人。 薛云图扯起嘴角笑了笑,暗自叮嘱自己要记得从前世卫瑜所带来的名为“不信任”的魔障中摆脱出来,不然说不定就会坏了大事。 当摆脱了名为“卫瑜”的心理束缚后,薛云图又恢复了方才带着丝戏弄的柔软之中。如果太子此时还在,一定会忍不住冲动拔刀砍了面前这个胆敢觊觎公主的男人。 不过可惜的是,整个大夏能够左右嘉和公主的人此时却躺在龙榻之上,再无多少时日。 第44章 ·何其自负 第44章 “他们走了?那咱们也走吧。”薛云图静静听了许久,再听不到什么声音。她知晓傅砚之有着耳报神通,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他。 傅砚之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此时是走了,不过辽东王世子想来定会放心不下,再拐回头来看看太子殿下是否真的还未归京。” 卫瑜回京之后不速速进宫探看公主,反而绕至这没名气没后台的破旧酒楼,自然会惹得薛安生疑。那薛安素来多心,若不查个仔细定会心中存疑。这若是在辽东地界,薛安人手充足想要查一小小酒楼来往宾客自是没有难度,只是如今人在京城他身为藩王世子未接旨意就提前到来已犯大忌,自然不能集结人手大张声势。他虽有不少藏在暗中的手下,有些事也不得不亲力亲为。 就算不是薛云图的话刺激了薛密让他觉得无法面对臣下先一步离去,此时的太子也应已脱身才对。而留下的傅砚之此时不过跟在太子身边的无名小卒,光芒全被卫太傅嫡孙卫瑜盖了过去,早年更是被忽视的傅家庶子,满朝文武并没多少人曾见过他,就算与远道而来的薛安碰面也没什么不妥。 “我倒好奇,你们给卫二找的借口是什么?这‘寻一处’……当时怎想着来这里会和?”薛云图抬眼打量着这装饰简略却意外隔音隐秘的雅间,心中很是奇怪。 傅砚之没有立刻答话,反而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几案旁,从放置在上面的紫藤花枝编造的食篮中取出一枚食盒来。他端着食盒走回薛云图身边,打开盒盖放在他的面前:“太子殿下说,这是您幼年时极喜欢的。” 那花糕精巧别致,蓬松可爱。原来是这里。那些早就被埋藏到深处的童年记忆随着着花糕再次浮现。 上一次见到,还是前世新帝继位时随着众多封赏一同赏赐给公主府的。 原来是出自这里。 薛云图伸手拿起一个,托在掌心细细打量,脸上的神色从怀念渐渐过度到冷笑。她一口口将花糕仔细吃下,微甜的味道在嘴中化开,连冷笑都带着丝甜意:“不必在这里苦等了,想来薛安不会再来探看。” “是。”傅砚之一愣,却也没有多问,反是斟了杯茶塞进薛云图手里。 “未来驸马为重病的公主买些曾经喜爱又多年未尝的民间食物讨她欢喜?若是别的薛安自然不信,可这东西却是他幼年在我宫里也喜爱极了的。”薛云图主动解释着。她歪头看他,笑得明媚极了。 皇兄只记得自己爱吃这花糕,却忘了当年薛安在宫中时最爱做的便是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想方设法的夺了去。 这花糕,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薛安何其自负,只要记得,就不会不信。 他自然是记得的。 小小食盒中本就装不了多少点心,薛云图也再多话,一口点心一口茶,慢条斯理的便将花糕吃了个干净。 “那些曾被他夺走的,我总要一一抢回来。”薛云图拍了拍手中碎沫,抽出帕子来拭了拭嘴角,方才诡异的神情全都消失不见,“韵拾,你且回将军府与皇兄相会,护他安康。待大事成了,我自重重谢你。舅舅那里……”薛云图犹豫了一下,终于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扔了过去,“若舅舅为难你,便将这玉佩给他看。” 傅怀荫与傅砚之父子不合由来已久,前世傅怀荫战死沙场后傅氏一门除了奸臣傅砚之再无拿得出手的人来,自此凋敝。若说其中没有傅砚之的手脚任是谁都不信的。薛云图虽因着忘母情义对傅怀荫十分亲近,但心中还是更偏向傅砚之的。 这两人若能相安无事,自是最好不过。 傅砚之一愣,断没想到公主会为自己挂怀。他怔怔将抛来的东西,触手温凉。低头看去时,只见那玉佩上端端正正刻着四个字,嘉和、云图。傅砚之一时心神剧颤,险将那玉佩摔了,又手忙脚乱虚虚握着,只怕力道太大损伤一二。皇族但凡有龙子凤女降世,都会取上品玉料雕刻身份名位,以示尊贵。作为明德帝唯一的女儿,薛云图的玉佩所用籽料比之太子薛密的在成色上也不差多少。 而此时这块彰显着嘉和公主高贵出身的玉佩就这样被她大咧咧的抛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呐呐不知如何言语的傅砚之立在那里,如白玉一般的脸庞上已绯红一片。薛云图笑着看他,突然发现调戏未来的傅相是如此有意思的一件事。 傅砚之他啊,真是有趣的紧。薛云图决定将心中的疑问按下去,永远不再想起。 关于前世为何傅砚之会选择辅佐薛安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