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与承欢》 第一回有趣有趣 初秋。 夕阳已沉,万家灯火通明。 徐侍郎府邸却是漆黑一片,至少,管家和仆人们觉得是漆黑一片。 但府邸却比往常还要亮堂,只是却不是自家小厮掌灯,而是大批手持火把、披鳞带甲的官兵。 徐侍郎的府邸竟然被军队包围了! 管家定了定神,迎出,看着立在石阶下一袭锦衣加身的青年,赔着笑道:“楚将军……这是何意?” 管家面上虽挂着笑,声音却有了问责之意。武人虽粗鄙,却也不是傻子。 论官职,从一品的将军自然是高过二品的侍郎。他徐侍郎跟楚将军说话都得存着恭敬,更何况一个卑微的管家? 围在府邸门前的几骑骑兵已变了脸色,骏马嘶鸣,似也在叱咤管家的无礼。 正中那人翻身下马,腰上挂着青锋宝剑,手已握上剑柄,看这架势,随时都会拔剑惩处管家的以下犯上。 锦衣青年却将手一扬,让副将止了动作。 青年看着管家,眼波似比天上的繁星还要温柔,他也挂着笑,笑里没有半分虚假,反倒透着一股武人别致的气度:“快去通禀你家老爷,就说楚云卿来访。” 管家擦擦汗,眼睛瞟了一眼那名副将,确定他已遵从楚将军命令不妄动后,才又看回楚云卿。 管家稍改语气道:“我……我家大人现下不在府邸。” “哦?”楚云卿剑眉一挑,“不是身体抱恙?还能到处乱跑?” “这……这……”管家眼珠转了转,连忙改说辞:“不……不瞒将军,我家大人是身染怪疾,卧床不起,实在……实在不便见客,不如……” 被楚云卿锐利如鹰的目光紧紧盯着,管家的头是渐渐低了下去,他怕被楚云卿看出破绽,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楚云卿轻笑一声:“那正好,老贺。” 他拍拍手,正中的骑兵好像帘布一样划开一条道,一个老翁背着个药箱子走了出来。 他模样虽老,脚步却依然稳健,沉重的药箱背在身上,大气都没有喘一下。他在楚云卿身后站定,躬身道:“但请二爷吩咐。” 楚云卿还没有发话,一旁的管家却先发声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老贺,眼睛珠子都快瞪飞出来:“莫……莫非阁下就是‘赛华佗’贺老道贺神医么?” “赛华佗”贺老道,本是江湖朋友对这老头子的敬称,若是这么称呼他,他倒也不生气。可是管家却又忽然改口尊称了一声“贺神医”,反倒让这老头子眉毛皱了皱。 因为这个管家方才对二爷的无礼,他们可是都看在了眼里。 贺老道不答话,更让管家不对味。他实在没想到这个楚云卿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江湖人都敬仰三分的贺老道对他这么服帖恭敬。 楚云卿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子承父职,小瞧他也正是因为如此,莫非是他低估了这小子,莫非这小子背后也有一股可怕的江湖势力? 楚云卿说话依旧谦和:“你既然认得贺老道,那么也必然知道,只要他出手,什么劳什子怪病也都会痊愈了吧?还等什么,快快随我入府瞧瞧侍郎大人的病去!” 这后面一句,是对贺老道说的。楚云卿抓起贺老道的手,就好像进自己家门一样往徐府里走。 管家急忙拦他:“慢着!即便你是将军,也不可无礼硬闯!” 这“无礼”二字还没脱口,楚云卿只轻轻一拂袖,管家便被一股劲气震退,若非楚云卿出手有斟酌,下手有留情,想必他胸前肋骨早已悉数震断! 副将这时也带着一队人马自马上下来,紧随楚云卿其后进入。 楚云卿已拉着贺老道进了中庭。他从未拜访过徐府,但却好像对徐府的构造了如指掌,左拐右拐,很快到了后院家眷住的地方。 徐府的看家护院见有人闯入,都带着刀剑棍棒围了上来,可当他们看清闯进来的是清一色武装的官兵时,顿时傻在了原地。 就算护院本事再大,也是打不过久经沙场的楚家军的,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 若是有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又何必来这里做这护院,早就仗剑走天涯,潇洒快活去了。 他们只好当缩头乌龟,又退开。 楚云卿这时停下脚步,唤来副将:“元青,你们留在这。老贺,你也先在这等着。” 贺老道说了声是。 副将元青跨前一步,低声道:“二爷,方才进府时我看见徐府的一名家仆悄悄溜走了,我已派人跟了上去。” “哦!”楚云卿笑得吊儿郎当,“那就只准跟着,不准妄动!还有,你交代好把守在徐府各通路的兄弟们,等会不管有什么人要进府,都让人家进来,不许为难,听清楚了么?” “是!”元青不明白,却又不敢多问。 可是元青知道,楚二爷办事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自小服侍在二爷身边,二爷就是他的神。 神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所以二爷要他们在这里等着,他们便等着。二爷即便要他死,他也不会有怨言的。 楚云卿一个人漫步在徐府后院,就好像漫步在自己家后院那样悠闲。 后院住着女眷,他实在不该进来的。 可他偏偏想进来看一看! 徐侍郎有一妻四妾,还当真是潇洒快活。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知足,还要跑去风月烛去跟女人厮混,这般长久下去,身体怎能吃得消? 风月烛,京城最好的风花雪月地,夜夜歌舞升平,是“风流雅士”们的桃花源,理想乡。 楚云卿摇摇头,他带贺老道来还真是带对了,说不定徐侍郎还真有病能给他瞧瞧。 静谧中,忽然传来一声细小的浊音。 楚云卿自幼习武,早已掌握了听音辨位的功夫,他听出来,这是只有在男女欢爱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莫非我猜错了?莫非徐侍郎今日没去风月烛,而是在自家快活?” 楚云卿寻着那声音过去,来到一厢房前。 方才他肆意走动时,还有人悄悄跟着,可是当他接近这间房子时,那些跟着的人却都不见了。 “呵,看来徐大人跟姬妾*时,不喜欢有人打扰。” 可楚云卿偏偏想扫扫徐侍郎的兴!谁教这个王八蛋扣着他的军饷不发,一扣就扣了三天。 边关告急,即日出征,户部侍郎却托病,迟迟扣着军饷不发,所以楚大将军便亲自出马,来讨要圣上奏批的银子来了。 他已立在门外,这时只要不是个聋子,都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里面的动静实在是大,尤其是那个女人,光是听音,就能听出他们在里面是如何翻龙倒海,逍遥快活。 楚云卿更庆幸自己的判断,没有带着元青过来,元青脸皮子薄,长这么大又还没碰过女人,自然是受不住这桃色满园的。 就连他都快受不住了,干咳一声,忽然推开大门,说道:“哎呀哎呀,徐大人,叫楚二好等,你却在这里逍遥……” 他忽然闭上了嘴! 因为他已看清了里面的两个人,伏在上面的男人绝不是徐侍郎。 现在他已明白,他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 可是他转念一想,这也未必是件坏事。 楚云卿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床上那两人。 女子满面红晕的脸现在已是大惊失色,她惊呼:“你是什么人?” 伏在她身上的男子这时下床,披上一件雪白的衣衫,直立在床侧,平静的眸色静静看着楚云卿。 楚云卿也在看着他。 白衣胜雪,而他仿若雪中盛开的腊梅,于风雪中还能屹立不倒、花开盛宴,还带着那么一星点的漠然。 他偷徐侍郎的姬妾被人撞见,非但一点也不惊慌,反倒很镇静,而且是那种无所谓的镇静。 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干他的事。 仿佛是空气,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所以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倒没有不自然之处。 楚二爷平素自然是瞧不起偷人老婆的下五门孬种,可是他现在发现,他觉得这个男人很是顺眼。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有趣,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女子的脸色已青了,她拉来被子盖住自己,怒声:“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的房间也敢闯?快不给我滚出去!” 其实她即便不遮住,楚云卿也不会看她一眼的,楚云卿对这种女人没有兴趣。 他对她是没兴趣,可是他的性子却不能对这一声放肆的问置之不理。 他不看她,问:“你是徐之才的妻,还是妾?” 这声问的清冷,已没了他方才吊儿郎当的不羁样。 “妾。” 回答的是那男人,于是楚云卿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好似钟鼓,悦耳动听。 “你——!”女子怒不可遏地看着男子。 男子悠悠道:“夫人,若想让我不说,您可得另付封口费。” 楚云卿大笑,他实在觉得这个人越来越有趣。笑罢,问他:“你又是什么人?” 那人淡淡一笑,他笑起来,要比他面无表情更为顺眼:“不过蝼蚁之辈,何足挂齿。” “我若一定要知道呢?” 那人轻轻叹气,但却觉不出他在无奈。“楚将军若想知道一件事,就一定会想法子弄明白。我若不想受皮肉之苦,看来还是早早招了为妙。” “原来你认得我。” “将军威名,即便是三岁小儿也识得!小人又怎会不知?” 楚云卿眯了眯眼,声音已冷了几度:“你究竟是谁?” 不知是不是他问了第二遍的缘故,房间原本弥漫的靡色之气忽然一扫而空,而是变得寒冷肃杀! 不似初秋,倒像寒冬。玄冰交击,冻彻心肺。 男子却依然自若从容,身子微躬,拱手道:“小人不过是风月烛的一名小倌。” “名字。” 男子便微微抬头,对上楚云卿零度探究的眸,淡笑道: “煊。” 第二回这是封口费 煊知道,楚云卿既问了他名字,就一定会去风月烛查证的。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像一个小倌。 可他偏偏是,而且也确确实实是风月烛的人。 煊没有说谎,半个字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敢欺骗楚云卿,谁欺骗了楚云卿,谁就是在自掘坟墓。 煊虽然自知是贱命一条,但贱命也是命,他还不想死。 这时外面忽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原本就不暗的厢院,霎时间宛如白昼一样。 兴许,比白昼还要亮堂! 徐侍郎的家仆高举火把,好像恨不得把西厢房一把火烧光。 床上的女子脸色已变得更难看了。 楚云卿老远就听见了脚步声,知道是谁来了。 他的眸瞬了瞬,又变成了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楚二少模样。 仿佛刚才那个冷酷的他只是梦中的幻影,风一过,便烟消云散了。 来的人是徐侍郎,风尘仆仆,好似真的病态怏怏。 元青也跟随徐侍郎而来。 元青本不想违背二爷的命令的,但是徐侍郎来了,他不得不跟着。 楚云卿自然不会怪元青,他转过身,依旧倚在门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满面怒容的徐侍郎。 徐侍郎怒道:“楚将军!可还将东璃律法放在眼里?!” 元青已到楚云卿身侧,在他耳边低语:“徐侍郎找的相好是小翠,一得信儿便从风月烛赶回,从后门进来的。遵照爷的吩咐,守在后门的铁骑没有为难。” 元青汇报得很简洁,很扼要,因为他知道二爷不喜欢听人废话。 “哦!”这声楚云卿回的异常响亮,也不知是在回徐侍郎的问话,还是在回元青。 府巷后门,那是下人们走的地方,当真是委屈了徐侍郎。 楚云卿揶揄的目光便射在徐侍郎身上,目光好像天下至毒的暗器,刺得徐侍郎背脊生疼。 难怪这般风尘仆仆,病态怏怏,原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狼狈出来的。 想到他扮作伙夫从后门溜进来的模样,楚云卿忍不住笑了。 徐侍郎被他盯得发毛,强自镇定,大喝:“楚将军!你未免太过无礼!这后院住着我的家眷,你怎可擅入?眼里当真没有王法了么!” 楚云卿微微拱手道:“徐大人莫生气,本将尿急,故借贵府茅厕一用。听见这屋有动静,才过来看看,以为是徐大人在里面……咳咳。对不住!对不住!” 徐侍郎脸色铁青:“你……你听见什么了?” “哦!也没什么。只不过开始以为是徐大人在跟夫人……嘿嘿,原来不是。” 徐侍郎的脸都快憋成了王八,他忽然一口血气哽在喉头,若非家丁扶着,他早就倒了下去。 这回即便没病也得气出点病来。 楚云卿忽然又问元青:“贺老道何在?” “末将去唤他来。” 徐侍郎的家丁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元青走过,没人敢拦。 贺老道很快走来,看也不看徐侍郎,径直走到楚云卿身前,躬身道:“二爷有何吩咐?” 楚云卿手点着徐侍郎,道:“去瞧瞧徐大人的病!想必他已是病的不轻!” 贺老道躬身一礼,然后走到徐侍郎面前,观着他的面相,又探了探他的脉搏,这时徐侍郎忽然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大喝:“楚云卿!你究竟想怎样?” 他装病被楚云卿识破不说,现在还被他知道了家丑。 楚云卿直视着徐侍郎的咬牙切齿,淡淡道:“皇上拨军饷三十万两,着户部发放。徐大人,本将只是来要回我的军饷。” 徐侍郎道:“好……好……你且等明日再到户部,我会着人发你军饷!” 楚云卿笑道:“大人莫非病糊涂了?户部可是说军饷在徐大人府邸,我今儿个带弟兄们来,就是不想劳驾徐大人送,特意来搬的。” 楚云卿拍了三下手,一军士手捧着大印躬身走到徐侍郎面前,而元青这时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也展开递到徐侍郎面前。 楚云卿道:“喏,徐大人,我知你身体不便,已差人取来了你的官印,你只需在这上面盖上你的官印,这交接工作就算完成了。” 好个楚云卿!竟然连他的官印都偷来了! 现在被他拿捏住,徐侍郎不得不从。他颤抖着举起官印,在那字迹工整的纸上盖上户部的准印。 元青小心翼翼地收起官文,吩咐属下:“徐大人已批准,你们还不快去搬!” “是!” 不知何时围过来的楚家军在元青指挥下整齐有序地散开,他们似乎比徐侍郎还清楚那三十万两的银子存放在哪。 楚云卿又道:“贺老道,看出什么毛病没有?” 贺老道躬身答道:“徐大人只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 “哦!” 徐侍郎气的牙痒痒,忽然大声对身后的家丁们吼道:“你们都退下!” 楚云卿微微一笑,挥挥手,示意贺老道也先退下。 庭院里就只剩下楚云卿跟徐侍郎。 楚云卿往后斜睨了一眼,又看向徐侍郎,道:“徐大人不妨进屋看看,莫叫夫人咬断了自己舌头。” 他话还未说完,徐侍郎已像一阵风一样冲进了屋。 楚云卿揶揄道:“哟!徐大人将来若学轻功,必定大有所成。” 徐侍郎可没空搭理楚云卿的揶揄。 他一进屋就看见煊平静地伫立在一旁,平静地看着他。 就好像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一样。 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自然是没有咬断自己的舌头,她已经穿上了衣服。 看得出,她浑身僵硬,脸上也无血色。 她惶恐地看着徐侍郎,忽然就跪了下来。 如今她只有赌,赌徐侍郎会不会顾及旧情,饶她一回。 她哭着匍匐到徐侍郎面前,死死抱住他的腿,哭着求饶,哭着叫骂是煊勾引、强迫的她。 她的哭声都快把别人的心哭碎了。 如果徐侍郎是兵部侍郎,或许会一脚把她踢开,可他毕竟是个文官,所以他虽气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没有动。 煊也没有动,依旧面色平静。 他好像早已算准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楚云卿也把身子扭了过来,目光就一直定在煊身上。 谁都听得出这女人说的是谎话。 即便娼倌会去勾引,也是勾引的别人的银子。 因为像他们这种人什么样的人没伺候过,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动心? 能叫他们动心的就只有银子。 楚云卿在想,他为何不争辩?莫非他已经知道,即便争辩也是徒劳,所以才缄口不言? 他也未免太镇定自若了! 楚云卿忽然向煊招了招手,煊就真的走了过来,站到楚云卿身侧。 楚云卿对徐侍郎道:“徐大人还有家事要处理,那么楚二就不打扰了。告辞。” 徐侍郎看着楚云卿要将煊带走,急忙推开那个碍事的女人,大叫:“慢、慢着!” 那个男人绝不能走! 楚云卿停下脚步,笑道:“徐大人身体抱恙,多有不便,就不用相送了!” “那个男人……” “哦!他啊,徐大人宽心!他占了尊夫人的便宜,本将军一定帮你好好收拾他!”说完,便拉着煊快步走了出去。 这人的手不像是舞刀弄剑的,这就是楚云卿这一握得到的信息。 煊看了看自己被楚云卿紧握的手,又看了看楚云卿的后脑勺,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之意。 “不、不必劳烦楚将军……”徐侍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了出去。 可是他哪里追得住楚云卿? 楚云卿拉着煊来到中庭,刚好自家军士搬着最后一箱银子走出。 元青躬身道:“二爷,事情都已办妥。” “回府!” 徐侍郎的管家捂着一半红肿的脸,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官兵抢走徐府的银子。方才他去拦的时候,已经被军爷赏了教训。 管家心急如焚,这时瞄见老爷追着楚云卿出来,赶忙跑了过去告状:“老爷!他们抢走了我们五十万两银子!” “什……什么?!”若不是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徐侍郎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徐侍郎手指着楚云卿骂道:“楚云卿!你这是打家劫舍来了!明、明日早朝,我一定要在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哦!”楚云卿笑得云淡风轻,拉住一旁就要发作的元青,看着徐侍郎不疾不徐道:“正好我也有本要奏,我们不妨明日朝堂对峙,请皇上定夺你假病不朝,不遵圣上谕旨拖扣军饷是不是犯了欺君!” 他拉着贺老道来就是这个意思,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贺老道的医术。 徐侍郎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走到楚云卿面前,谄媚着笑道:“下官方才只是跟将军开开玩笑,将军何必认真!皇上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还是不要劳烦他老人家了。” “哦!” “皇上只批了白银三十万,而将军却拿走五十万……这,这说不过去吧?” “有何过不去?”楚云卿忽然手指着煊,“他刚才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哦!‘封口费’!” 楚云卿凑近徐侍郎耳畔,小声道:“再说这二十万并非是国库的银子,而是别人孝敬徐大人的。如今给我作了封口费,也不算挪用公款。” 徐侍郎只觉胃里反酸,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而楚云卿说要带走煊,那就一定要带走的。 他楚云卿决定了的事,从来没有遭过反对。 因为反对他的人,最后一定没啥好下场。 官银已装点完毕,将士们只等将军一声令下,打道回府。 马前卒牵来楚云卿的良驹,楚云卿翻身上马,留煊在原地闪着灵动的大眼怔怔。 楚云卿看着煊,忽然对马前卒说:“去给他也牵一匹马来,让他骑上。” 煊是什么人,这些将士们方才在搬饷银时早已听说,就听一人小声嘀咕:“他也会骑马?” 要知道,除了骑兵,就只有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懂得骑术,平民阶级大多买不起马,谈何会骑?更不要说一个小男娼! 楚云卿手点着煊,看向说话那人揶揄着口吻,道:“他可比你会骑马!” 大伙听出将军话中所指,全都笑了出来。 军中有部分小年轻,还不曾尝过女人的甜美。 那人已羞红了脸,垂下了头,但心中无怨。 将军叫他死他都无怨言,现在不过被调侃一句,他怎会有怨? 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楚云卿说给他马骑时,他的眼里已掠过一道阴影,但又被他极快掩饰掉。 像他这种身份低贱的人,本该不会骑马的。 ——若是会骑呢? 煊只有在内心苦笑,看来,还真是惹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当楚云卿精明的眸子重新看回他时,煊已经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 马牵来了。 煊只好眨了眨无辜的大眼,怯声:“将军……小人不会骑马。” “不会?”楚云卿忽然一扬马鞭,鞭尾像蛇一样缠上煊的脖颈,“那就委屈你被我拴着走了。” 煊舌头发苦,只好扭着身子趴在马肚上,脚踩了几下才踏稳马镫,笨悠悠地爬上了马背。 他滑稽的样子自然是引得众军官捧腹大笑。 楚云卿没有笑,一双精明的眸子还是在观察着他。 元青勒马上前,在楚云卿耳畔耳语道:“将军,真要带他回府?” “此人有趣。留下,我有用处。” 元青便不再多言。 煊跟那“驾!驾!”了半天,马儿就是不动,又引得众将大笑。 楚云卿看他紧勒着缰绳,拍着马头说着“驾!”,完全一副外行人的德行,暗忖:“此人是真不会骑马,莫非真是我多心了么?” 楚云卿第一眼观煊,直觉就告诉他这人不简单。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叹气,喊来那个羞红脸的小伙子:“你拽着他的缰绳,带着他走。正好给你们机会,互相学习学习。” 大家又笑了。 元青这时道:“二爷,还是我带着他吧。” 这小子虽然不敢跟楚云卿撒气,却可是会把一肚子闷气撒在这个小倌身上。 楚云卿只是眯了眯眼,元青便知道自己多事了,头立马垂下。 楚云卿道:“我另有事交代你去办。” “但请二爷吩咐。” “你去一趟风月烛。” “可是要核实这人底细?” “这是其一。其二,去把小翠姑娘给我带来。” 第三回谁是细作 小翠就是徐侍郎良宵之夜与之缠绵的小姑娘。 可当元青去到风月烛的时候,小翠已经被段老爷接到府里。 段老爷是个做皮草生意的暴发户,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楚云卿的脾气,他要的人就一定要带到,所以元青心里虽不愿做这梁上君子,为了二爷,也不得不翻一回墙了! 可当元青摸到段老爷的屋檐下时,看到的不是二人在里面缠绵,而是两具死尸! 尸体还温热,刚刚死去没多久。脖子上一人被抹了一下,深深的一道印,鲜血沿着脖颈蜿蜒,红得妖艳诡异。 好快的身法!好狠的手段! 元青“啧”了一声,只好折回将军府,跟二爷如实汇报。 楚云卿听后手点着桌子沉吟,良久,才道:“段兴霸身手不错,却被人一击毙命……你说二人皆是被人抹了脖子而死?” “是。” 楚云卿又开始沉吟。 元青道:“二爷……会不会,是那个人做的?” 楚云卿知道他说的是谁。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江湖中,还有谁的剑快过一剑封喉的“无情剑”? 可楚云卿知道这二人绝不是无情剑杀的,先不说这两人根本不值得那样的名剑士动手,单从元青对死尸的描述中,就知道不是他。 无情剑出剑之快,只会在人身上留下一处极小的剑眼儿,而不是狭长的一道血红。 只是这凶手也非泛泛之辈,可更让楚云卿在意的,是凶手为什么要取段兴霸的命?段兴霸为人豪爽,平素很少得罪人。 为钱?也不像。 实在想不透。 “另一件事查得如何?” 元青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躬身递到楚云卿手中。 一张很简单的纸片,上面写着: 煊,十九岁,孤儿。 自幼被卖到风月烛做倌。两个月前徐侍郎第二姬妾成为主顾,地点都是在徐府,无一例外。 楚云卿看后将纸片放到桌上,说道:“这么说,这个煊一点问题也没有,会出现在徐侍郎家只不过是巧合,并不是北齐派来的细作。” 元青道:“二爷,您会不会有些太……”下面的词,他不敢说了。 楚云卿笑笑,替他说出来:“多疑?” 元青自知僭越,已等着听训。 但楚云卿却没有训他,反而惆怅地叹了口气:“为了三军将士的身家性命,我不得不谨慎些。” 北齐国滋扰东璃边境,圣上命他带兵出征,可出征前夕他却收到一封密函,信上说户部侍郎徐之才通敌卖国,已收了北齐二十万两白银作贿。 收到密函的第二天,徐侍郎便托病不朝,还将圣上拨的三十万两军饷扣着不发。楚云卿本不大相信那封密函的内容,现在却不得不谨慎些。 如果朝廷真的有官员通敌卖国,那将士们身赴前线只会白白送死。 楚云卿突然道:“去把煊叫来。” 不一会儿,煊一扭一扭地进来了。看来那年轻士兵给他折腾得不轻,在马背上颠得肌肉酸疼不说,就连骨头都快要散架。 煊的站姿不再笔直,面上也不再从容,楚云卿看了他一会,才吩咐元青:“去给他搬张凳子。” 煊受宠若惊,连连称谢。 “别急着说谢,我问你什么,你老老实实回答,不然,叫你屁股开花。” 煊眨眨眼,屁股若是开花,他起码有一半生意要做不成,他道:“将军只管问,小人一定如实回答。” “徐之才的妾与你相好的这两个月里,可有跟你说些什么?” “有。她说徐侍郎还不如一条野狗,才不惑之年便不能举,整个就一活太监。”煊学着那女人的口气,自认学得有三分像。 这话庸俗露骨,元青傻眼,楚云卿挑眉。 “还有没了?” “还有就是女人家争风吃醋的事。” “还有呢?” “……夸我技巧好?” “……” 房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有点冷。 煊看看楚云卿,又看看元青,眨了眨眼道:“将军,小人是否说错话了?” 楚云卿瞪着他。 煊讪笑道:“将军,像我们这种人,拿钱,办事,完事走人,哪里敢跟主顾多问什么呀。” 他们只对银子感兴趣,至于主顾的一些个私密,他们才没兴趣知道。 楚云卿叹气:“小翠你可认得?” “小人当然认得,她是我们风月烛的人。” “说详细点。” “她是上月初五被卖进来的,夏娘教了她一个月,这月初七被段大爷开了苞。” 夏娘便是这风月烛的老板。 “段大爷?就是那做皮草生意的段兴霸?” 煊连连点头:“正是此人。” 他这一点头又扭了筋骨,连连呼痛,模样可怜至极。 楚云卿忽然大发慈悲,打发煊去休息,给他好吃好住。 煊自然是感激涕零,嘴里灌蜜,一连说了十几个词赞美,就在楚云卿终于忍不了他废话,准备说“滚”时,他倒先识相,鞠了一躬一扭一扭退下了。 元青一边掏着耳朵,一边问:“二爷,既然当问的都问了,还留他在府里干什么?” “若不留他在府中,他早已被徐之才杀了。你吩咐守夜的弟兄,留心点他的房间,别叫刺客半夜给他做了,留着他的命,于我还有用。” “是。” “另外,仓库再调一队士兵过去,那五十万两银子绝对不能有闪失。” “二爷放心,我已经交代过了。” 楚云卿手点着桌子,五更早朝,徐之才必定上朝参他,而他这边却证据不足,不太好办…… 倏地!楚云卿灵光一闪。 那个煊刚刚说什么?说徐之才不能举? 既不能举,又如何临幸小翠? 倘若……不是临幸呢? 楚云卿忽然道:“元青,你马上去调查这个段兴霸的底细,在四更天之前务必给我查出些什么来!” 时间很紧促,任务也很艰难,但元青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难色,任何人都知道他愿意为二爷做任何事。 二爷把难办的事都交给他做,表示信任他,元青已露出感激之色。 楚云卿看着他,知他心意,面色放柔,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元青躬身退出后,便去马房牵了一匹最快的马,往一个地方奔去。 如今,能帮他在这么短时间内调查出段兴霸所有底细的人,就只有那一位。元青听说,他前些日子已经到了京城。 夜已深。 酒馆都将打烊,这个时辰,就只有吴老汉的摊子还支着。 “酒逢知己千杯少”,那人一定会在此间饮酒。 摊子上还有三两个客人,那人就坐在最偏最僻静的位置,独酌。 这个人就是“笑三生”。 他穿衣永远朴素、整洁、不加修饰,打扮得很斯文。 他面相更斯文,似要比书生还斯文。 但从没有人敢小瞧他。 笑三生虽年轻,态度虽谦和,但骨子里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跟他接触久了的人都会觉得这个人深沉难测。 能在短时间内调查出段兴霸所有底细的人,非笑三生莫属。 元青寻着笑三生过去,还未等他完全靠近,就听笑三生头也不回地道:“你来了。” 元青一惊:“笑先生知道我要来?” 笑三生淡笑道:“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元青抿了抿唇,坐下,桌上一壶酒,两只杯,还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碟酱牛肉。 另一只酒杯当然就是给元青准备的。 元青对他就更佩服了。 笑三生为他斟酒,元青举起杯子,又放下。 “笑先生,元某今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笑三生看了看他放下酒杯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 元青只好在内心叹息一声,又将那杯酒喝了。 笑三生笑道:“这就对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待元青喝完,桌上又忽然多了一张纸。元青放下杯,展开那纸借烛台细看,这一看,他眼瞪得更圆了。 纸上字迹工整,笔锋有力,写着如下内容: 段兴霸,北齐人,父母俱故,有兄一人,段兴淳。师承崆峒派,精拳术。 来往北齐、东璃两国已于十年,做皮草生意。 段兴淳,北齐人,父母俱故,有弟一人,段兴霸。师承崆峒派,精拳术。 定居北齐都城南门楼簋街,天香酒楼老板。 笑三生看着元青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淡笑道:“我一知道亥时死了这么一个人,就想到你一定会来跟我问他的。” 元青嘎声道:“先、先生真乃天人也!” 段兴霸,北齐人,光是知道这一点,就可以助二爷判徐之才通敌卖国之罪了。 那小翠想必是收了二人好处,帮他们传递消息的。 那个煊不是说过吗?干他们这一行的,只认银子。 元青道:“那先生知道,是谁杀了段兴霸的么?” “无名小卒罢了,不值得一问。” 元青垂首,不再问。笑三生不说的事,你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的。 笑三生何等名望,若非无情剑这样的名剑客,他是决计不会放在心上的。 元青起身,拱手道:“元青还有公事要办,改日再请笑先生饮酒,定陪笑先生喝上三天三夜!” 笑三生淡淡道:“你现在回将军府,准保误了你家将军大事。” 元青身子一僵,赶忙回身,“笑先生的意思……?” “你以为凭这一张纸,还有那二十万两官银,就能定了徐侍郎的罪?莫忘记,侍郎大人背后可是还有一位尹太师。” 尹太师权倾朝野,皇上又什么都听他的,凭楚云卿一个毛头小子,自然是孤掌难鸣。 元青“噗通”一声又坐下,讷讷道:“那……那当如何?” 笑三生笑道:“是时候出动你的关系网了,我的元青公子,只要那位大人肯站出来为楚将军说一句话,即便尹太师有心偏袒也无力回天了。” “可……” 笑三生知道他疑虑什么:“楚云卿人微言轻,太师自然不必理会,可若是那位大人出面帮腔,太师即便大权在握却也不得不斟酌斟酌了。” 笑三生笑了笑:“只要你出面游说,那位大人自然会站出来为楚将军说话的。边境这场仗得胜既能帮了楚将军,对你也有好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治徐之才罪名的证据……” “那些我会帮你准备,不劳你费心。” “可是段兴霸和小翠已经死了……” 笑三生打断他:“刚好‘死无对证’,不是么?” 元青怔住,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笑先生不告诉他是谁灭的段兴霸的口了。 那已不重要。 元青起身,拱手道:“我这就去太傅府中。” 笑三生笑道:“这就对了。” 将军府,三更天。 煊坐在檀木椅上,舒服地翘着二郎腿,透过窗缝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 月光照耀庭院一片苍白,四周万籁俱寂。 煊望着月亮发了一会呆,忽然起身,为自己泡了一壶茶。 “将军府的铁观音可比侍郎大人家里好喝得多。” 他这般悠哉,早已没了方才在楚云卿面前的痛苦样,仿佛被马折腾得半死不活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影子弟弟。 房门外不远处,有两个士兵的气息,想来是楚云卿派来“保护”他的。 煊摇摇头,轻叹道:“唉!叫两个笨蛋来守着我,到底是对我放心呢,还是不放心呢……” 煊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对着窗外的月亮敬了敬:“好戏就要上演了,可惜你看不到……” 窗外,乌云蔽月。 第四回开罪太师 已是五更天。 楚云卿已在午门外站立多时,这时纠察御使走过来,行礼,问道:“楚将军,您后面这几个箱子,莫非是要带去朝堂上面圣的么……?” 楚云卿点点头道:“不错,你们可要清点仔细了,这箱子里面的东西,皇上和太师可是要过问的。” 纠察御使一听,忙招呼人过来仔细清点。 朝堂上,徐侍郎果然参了楚云卿一本,折子递了上去,皇帝意兴阑珊地扫了几眼,手往旁边一甩,身后公公玲珑,马上将折子接了过去。 东璃皇帝终日沉迷酒色之中,国事大多交由尹太师打理,这会子对徐侍郎的滔滔不绝更是半点兴趣也无,话都没听进去几句,而是在心里想着,一会下了朝之后,是去丽妃那里看她跳舞,还是到珍妃那里,去尝她拿手的小点心。 皇帝十二岁登基,已在位九年,正值青春年华,可他看上去却没有一点年青人的蓬勃朝气,而是精神萎靡,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天子的尊贵之气。 常年沉迷酒色,即便是万金之躯,也总会拖垮了的。 徐侍郎正说到兴头上,皇帝忽然打了个呵欠,让他闭上了嘴。 皇帝见底下没动静了,终于问了一声:“爱卿说完了?” 徐侍郎跪了下来,揣摩不出皇帝圣意,只好先说:“请皇上为微臣做主!” 他人虽跪着,可眼睛却向队首的尹太师瞟了去。 皇帝醒了醒盹,问道:“还有谁有本要奏?” 楚云卿跨出,躬身道:“臣有本!” 他这一嗓子洪亮,皇帝困意顿时吓飞一半。 楚云卿义正辞严道:“臣要参徐侍郎勾结北齐、通敌卖国之罪!” 此言一出,大臣哗然,只有左右各为首的尹太师和宋太傅面上依旧镇静。 徐侍郎直接跳了起来,指着他喝道:“楚云卿!你、你含血喷人!” 楚云卿抱了抱拳,“是不是我含血喷人,圣上自有明断!” 奏折呈了上去,几箱官银也抬了上来。 皇帝将那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尹太师。 可尹太师却在盯着楚云卿,目光锋锐,嘴唇紧闭。自他看向楚云卿起,周围的大臣们似连呼吸都已停顿。 楚云卿却在说个不停:“皇上,这箱子里装着官银五十万两,都是从徐侍郎家里抬出来的!其中三十万两是朝廷下拨的军饷,一直被徐大人扣着不发,而这另外的二十万两,后面印的,可是北齐的印记!” “你、你胡说!”徐侍郎道,“那银子后面哪里有印记?” 楚云卿拿起一锭银子让他瞧:“那请问徐大人,这是什么?” 他这一比划,有几个大臣也凑过来瞧,瞧完低语着:“的确是北齐的官银印记。” 皇帝手比划着,让公公去拿银子给他看。 徐侍郎道:“这一定是你栽赃陷害!” 楚云卿冷笑道:“栽赃陷害?这二十万两官银直到昨晚前还一直放在大人府邸,到我手里也就几个时辰。请问大人,几个时辰我当如何将这二十万两官银都重新熔铸上印记?” 徐侍郎冷汗直流,他知道自己是百口莫辩,求助的目光看向尹太师,尹太师却闭上了眼睛,似在假寐,他只好对皇帝不停叩头:“圣上明鉴!圣上明鉴!” 这时宋太傅忽然也站了出来,还故作惊讶道:“老臣是真的老了,若不是楚将军提醒了老臣,老臣险些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 他手上也拿出了三份奏折,三份参的竟然都是徐侍郎。 这三份折子上写的罪状,要比楚云卿那份多得多,力证也有力得多。 楚云卿的奏折本有很多疑点,可宋太傅的折子递上去,便直接将徐侍郎判了死刑。 尹太师也终于发话了,他冰冷的视线看向宋太傅,冷冷道:“太傅既然早就掌握了这些证据,为何不早报?” 宋太傅仍是悠哉老道,直视着尹太师,哈哈一笑道:“尹太师年纪轻轻,没想到耳力还不如我这个糟老头子。” 视线相撞,似在空气中激战出了火花。 现在就连皇帝也屏住了呼吸。 尹太师与宋太傅一向不和,这二人在朝堂上没少针锋相对。 尹太师眯了眯眼,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张口时,他却闭上了嘴。 嘴唇紧抿,脸色铁青。 那厢宋太傅懒得再看尹太师,而是面向皇帝,微微躬身道:“老臣险些忘了,但好在现在想起来了,总算还来得及。” 他虽口口声声称老,但一双眼却锐利如鹰,视线灼灼,皇帝被气场所压,竟说不出反驳的字。 徐侍郎被摘了顶戴花翎,着大理寺查办。 尹太师并无异议。 今儿个的早朝真是让群臣胆战心惊! 徐侍郎是否勾结北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臣们知道,宋太傅又剔掉了一个尹太师的党羽。 那么……楚云卿也是宋太傅那边的人喽? 皇宫御花园,百花争艳,一派祥和。 皇帝拿起珍妃亲手做的桂花糕,悠闲地品尝着,似已将方才朝堂上的不愉快忘了。 尹太师呢? 下了朝尹太师便陪着皇帝来到御花园,他虽始终未发一语,但似乎也感觉不到他动怒的样子。 皇帝在吃第二块桂花糕的时候,忽然道:“朕以为爱卿会帮徐之才说说情。” 毕竟,徐侍郎是他尹太师那边的人。 尹太师淡淡道:“说他叛国牵强了些,可说他贪赃枉法,利用职务之便行些有损朝廷颜面的事,倒也是不争的事实。” 尹太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做错了事,丢了朝廷的脸面,自然是留不得了。他的死,反倒成就了圣上英明。” 尹太师边说边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手上静静欣赏着。 坐在皇帝身侧的珍妃忽然说道:“可是那个楚云卿竟然公然帮着宋太傅跟哥哥作对,真是罪该万死!皇上,不如您罢了他的官职……” 尹太师目中忽然射出两道异芒,他怒道:“住口!女人不得干涉朝政,你只需尽心尽力服侍好皇上就够!” 珍妃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皇帝拍拍珍妃的手,稍加宽慰,又对尹太师道:“朕以为,经过今日早朝,爱卿一定对楚云卿恨之入骨。” 尹太师又恢复成平静之色,淡淡道:“楚云卿么……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被功名利禄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站错队。但他也的确是难得的将才,还请皇上继续重用他,要想攻下北齐,国家少不了他出力。” 西阁国于先皇时期便以归顺,成为东璃的附属国,如今与东璃争夺九州霸主的,就是这北齐国。 皇帝又塞了一块桂花糕,问道:“那灭齐以后呢?” 尹太师不再说话而是遥望远处,眼中明灭不定,可手上那块桂花糕却已被他捏得粉粹。 楚云卿下朝回家,就看见侄子楚宁在教煊骑马。 煊死死地抱住马脖子,身子已经侧歪了一半,随时都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楚宁站马头,一边帮他拉着缰绳,一边笑道:“都说了让你放松,不要抱着马脖子或是抓着鬃毛不放。你可真是笨!怎么教都教不会!” 一旁还站着两个兵,看着煊滑稽的样子一直忍着笑,看见楚云卿走了过来,马上站端正,齐齐高声道:“将军!” 煊被这两人一吓,身形一晃,手没吃住劲儿直接从马脖子上摔了下来,四仰八叉。 楚宁指着煊大笑,就快笑成了个虾米。 楚云卿看着侄子天真的笑容怔怔,自大哥战死疆场、嫂子追随大哥去了后,楚宁就再没露出过笑容。 煊摔疼了后背,在地上蹬腿,像极了被翻过壳的王八,楚宁笑得更开怀,一边抹着泪花一边伸手去拉他,嘴里不忘数落道:“你怎么就这么笨?我真好奇你是怎么活到这个岁数的。” 煊被拽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又变成了白衣胜雪的玉树,他委屈道:“小少爷,小人实在笨拙,不玩骑马打仗游戏了好不好?我们玩点别的。” 楚宁噘嘴:“谁跟你玩游戏了?我是在训练你。楚家的门人不会骑马,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死!” “可小人又不是……” 楚云卿这时走了过来,楚宁不再搭理煊,而是喊了一声“叔父”,高高兴兴扑到楚云卿怀里。 楚云卿张开双臂,接受侄儿扑个满怀。他慈爱地注视着楚宁,摸了摸他的头,又看向煊,眼里温度骤减,脸上慈爱的笑容也消失。 煊扯了个谄媚的笑,躬身补上问候:“将军。” “你在这做什么?” 谁承想楚宁却抢着答道:“叔父,你不要生气,是我拉他出来的,我听说他连个马都不会骑,才自作主张训练他的。”楚宁以为叔父生气,是因为煊没经他允许擅自离开房间,还擅自骑了军马。 楚宁竟然帮他说话? 楚云卿垂首,“你怎么会去找他?” 楚宁揣度出叔父不太高兴,蹭着他的衣服,撒娇道:“是我听说叔父纳了一个男宠,好奇,就过来瞧瞧。” 纳男宠?楚云卿眉头紧皱,“这话又是谁对你说的?” 不远处那两个就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楚云卿瞟了那二人一眼,无奈叹气。看来,是平日与他们称兄道弟惯了,才惯得他们这般没规矩。 京城养男宠的官员比比皆是,再说叔父一向玩世不恭,楚宁倒也不介意。 “叔父,元叔说,今日一过,你就要赶煊走。……你不会真的要赶他走吧?” “你很喜欢他?” 楚宁的小脑袋点头如捣蒜。 楚云卿一双锐利的眼便射向了煊,看着他,看了他好久。 煊却没有直视他,而是垂下了头。 审时度势,煊懂得什么时候该怎么做。 “叔父,叔父。”楚宁拽着楚云卿的衣袖,苦苦央求。 楚云卿轻哼:“想不到你不仅懂得如何讨好女人,还懂得如何讨好孩子。” 煊的头依然垂得很低,恭敬道:“是小少爷厚爱了。” “叔父,叔父。”楚宁不依不饶。 ……也罢,难得宁儿愿意敞开心门,与人交流。 楚云卿已换上慈爱的表情,摸摸侄儿的头,微笑道:“既然你喜欢他,那叔父就留下他。” “真的?” “真的。” “那我能训练他骑马吗?” “可以,你开心就好。” 楚宁欢天喜地,一直羡煞叔父训练士兵,现在他终于可以尽情过一把小将军瘾了。 楚云卿没心情看他们玩闹,出征在即,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安排。 元青跟着楚云卿进了书房,直到这时,他才开口:“二爷……当真要留下他?” “既然宁儿喜欢他,那就留下吧,也不多他一份口粮。” “是……” 楚家就只剩他们叔侄两人,元青知道楚云卿把楚宁看得比他的性命还重!只要是楚宁的要求,楚云卿绝对会无条件满足。 之后,二爷又交代了他几件事,他领命,正准备退下时,二爷忽然叫住了他。 “元青。” 元青回身,“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那个煊,多盯着些他。” 二爷就是二爷,答应小少爷是一回事,信不信任他又是一回事。 “是!”元青躬身退下。 窗外明月已升起。 楚云卿望着那抹月色,眼中已有了悲哀之色。 视野忽然朦胧了,他轻轻合上眼,低喃:“‘不破北齐终不还’,大哥,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一定会为你报仇……” 煊也在遥望着月色,眸中荧光流转,只有在望月的时候,他的心才最平静。 门外的暗哨增加了,可他手里还是多了一张纸,一张本应被层层暗哨拦截下的纸。 纸上娟秀小字,是出自女人之手,简要书写着对他的指示。 尹太师已将楚云卿视为眼中刺、肉中钉。 徐侍郎一案未免办的太过顺利,可楚云卿却不曾怀疑。 “呵……还是太年轻。” 煊用力一攥,再轻轻一扬手,手中的纸片已成为灰烬,微风一吹,迎着月光飞散而去。 第五回智冠三军 楚云卿率领五万大军抵达东璃边境洛城,守将王雄亲自迎接楚云卿入城。 北齐二十万大军压境,洛城守军只有一万,原本王雄指望皇都能多增援些人手过来,当他听清楚云卿只有五万人马时,顿觉天昏地暗。 楚云卿却一脸从容淡定,于城门楼眺望几里外安营扎寨的北齐军,观察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手指勾勾,让王雄跟着他返回衙署。 元青等一干将领已侍立多时,等楚云卿安排战术。 王雄心灰意冷,满面绝望,楚云卿拍拍王雄肩膀,宽慰道:“王大人,莫灰心、莫灰心。” 王雄拉耸着脑袋干笑两声,又继续做绝望状。 楚云卿继续宽慰:“王大人可知,敌军从北齐都城抵达洛城,可要行经多少时日?” 王雄哪有心思去回答这个?可又不得不答,于是翻白眼看天,惨呼惨呼地答道:“约莫怎么也有两个多月。” “嗯。”楚云卿摸着下巴点点头,又转身招招手,“来来,那个笨蛋!给本将军过来。” 煊听唤,一扭一扭走了过来,躬身已极为勉强,却仍然做到礼数周全:“将军唤我?” 楚宁张口闭口唤煊笨蛋,受他感染,楚云卿也开始叫他笨蛋了。 王雄稍微拧了拧眉。 这年头,啥都不快,就小道消息传得最快。王雄已听说楚将军这次带了一个男倌随军。 这种行为不是不允许,只是议事厅对武将来讲这么神圣的地方,却叫这么个人进来,是否有些亵渎? 这小倌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相貌清俊,的确是个一等一的尤物,只是脸未免太白了些,比那些个胭脂俗粉还要白,惨白惨白的那种,叫人看着未免有些不适。 楚云卿将王雄的表情尽收眼底,指着煊笑道:“王大人是否觉得他脸色未免太白?” 王雄点点头。 “病的。” 这话一出,王雄这边若干将领开始窃窃私语。军中有人患病,可不是件好事,若是传染病,更是容易搅得人心惶惶。 楚云卿道:“勿躁,只是患了新兵之病。” 新兵第一次出征,多半受不了行军之苦,闹点小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在楚宁的功劳下,煊虽学会了骑马,但终是与老练的骑手有别,加上行军行路难,给他折腾得面容憔悴,好似一朵摇摇欲坠的黄花。 楚云卿手点着煊,对王雄道:“这才给他在马背上颠了几天,就给他折腾成这样,那北齐军长途跋涉两个多月,早已是疲惫不堪,东璃地处南方,北军此来必会水土不服。我方才已在城门楼观望,北齐士兵一个个无精打采,正所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者也。我军虽寡,却都是精兵,又占地利之势,众将齐心,未必不能以少胜多。王大人岂不闻巨鹿、淝水之战?” 巨鹿、淝水之战,皆是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 王雄等一干将领听后,面上黑云终于下去大半。 王雄大喜,抱了抱拳,道:“将军之言,顿开茅塞。末将等定当听从将军调遣!” 楚云卿令人取来地图,展开,开始研究地形,仔细看了,便下达战术。 他手点着一座城池,道:“这樊城必提供粮草辎重给齐军,不知守城将士是何人?城中有多少军队驻扎?” 探马回禀:“守城将领为周泰,驻军一万。” “哦!”楚云卿摸着下巴,嘴角已浮出一个弯度。 元青便从二爷这声“哦”听出,他定是又有了鬼主意。 洛城易守难攻,王雄先前又紧闭城门死守,齐军也不强攻,看来是在等众将士元气恢复。 那还得了? 楚云卿便要元青入夜带三万铁骑直取樊城,樊城失守,齐军必回马去救,楚云卿又吩咐王雄领弓箭手埋伏在通往樊城的林路两侧,预备引火之物,等彼军至,放过队首不敌,截他长龙! “元青,你看南面林中火起,便出城迎敌,与王大人前后夹击。” “是!” 楚云卿又吩咐两位将领,待齐军兵力冲散时,各引五千兵马去夺他们的粮草辎重。 众将派拨完毕,六万兵马已被楚云卿拆去大半,洛城还剩不到两万军马守城。 王雄疑惑不定,楚云卿披鳞带甲,将青龙戟一挑,披风一抖,肩负城门前诱敌的任务。 只听他浩气回荡道:“开城门!我要跟敌军将领单挑!” 楚云卿一言九鼎,说单挑就单挑。 众将劝不住他,于是城门大敞,楚云卿骑着黑鬃马出,身后一个兵卒也无,青龙戟在握,于凌空划出一个银色弧度,威严可畏,气势逼人。 齐军见洛城门开,整顿军容,一时浩荡军队排列,直抵城门外。 北齐将领肖荣催马出列,一双眼灼灼,直视楚云卿潇洒自如的嘴脸。 倏地一声琴音破空,齐军抬首,就见城门楼上一白衣胜雪的男子盘坐在用大雁羽毛编织的蒲团上凭栏而坐,几案焚着檀香,余烟袅袅下,少年人笑容可掬,一双修长的手指在古琴上拨弄,一曲《广陵散》横空,运指娴熟,仿若嵇康现世。 随着音色起,一男童头上插着三根鸡毛,左右开弓持着偌大的羽毛扇,在城门楼上跳起了大神,动作过于随心所欲,与琴音妙韵一点也不合拍。 齐军将士目瞪口呆,看着楼上那一弹一跳,无不在想:这是在干什么? 煊眼眸轻抬,看着前面跳得正欢的楚宁,摇头苦笑:“小少爷,你若想玩,记得城里有个小女娃叫芳儿,你可以找她。” 楚宁道:“放你的狗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少爷在玩了?本少爷这是在助叔父一臂之力!” 他一边说一边双手高抬,做着力敌千钧的动作。 煊把眼睛闭上,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楚宁乱跳扰了他弹琴的兴致。 他们在城门楼上装神弄鬼倒真唬得齐军开始疑神疑鬼,一副将策马而出,对肖荣耳语道:“肖将军,恐疑有诈。” 肖荣点点头。 这时楚云卿座驾黑鬃马嘶鸣一声,肖荣看去,就见楚云卿嘴角勾着一抹鄙夷的笑,手指勾勾,口型说着:“你怕?” 肖荣冷哼一声:“好,你想战,我便与你战!”遂吩咐下去:“击鼓,助威!传令下去,各部都不许放冷箭!” 齐军约退军有一箭之地,鼓声激鸣,很快盖过琴音。 煊停指,楚云卿却道:“你弹你的!”然后也挺青龙戟出马。 两马齐出,双戟并举,肖荣大喝一声,手中大戟刺向楚云卿,楚云卿手腕一翻,手中兵器稳稳招架,双兵相碰,火花四溅。双方约战百回合竟然不分胜负。 楚云卿年轻气盛,越战越猛,肖荣呼吸却开始急促,又战五十余回合后,肖荣开始处于被动。 楚云卿看出肖荣渐露疲态,龇牙挑衅:“哟!上了年纪就该老老实实回家种田,学什么司马仲达侵略别人的国家!” 肖荣大怒,一戟刺向楚云卿侧腹,楚云卿惨叫一声,伏在马上,猛踢马腹往城门奔去。 “往哪里跑!” 肖荣策马追赶,怎料这时楚云卿忽然扭身刺出一回马枪,原来楚云卿根本没被伤到,方才只是诈败佯输。肖荣急忙回闪,可闪避还是不及,被楚云卿一戟挑中左肩。 齐军大惊失色,副将急忙下令鸣金收兵,肖荣不甘,却也只好先勒马回转。 楚云卿昂首,看着二十万大军踏起滚滚尘沙退去,才算松了口气。 直到齐军退尽,煊才敢停了琴音,面上虽无色,发间却已冒出冷汗。楚云卿下了一步险棋,倘若齐军没被他这“空城计”唬住而大举进犯,洛城不消片刻就会被铁骑踏平。 楚宁这大神跳得已经魔怔,琴音一停,他转了一个圈,骨碌碌坐到了地上,腰疼腿酸,真是要命!“可……可算完事了……”不然他楚宁就该英年早逝了! 他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道:“笨蛋煊……若不是本少爷出马,你一个人又怎么唬得住二十万齐兵……” “是是是,小少爷英明神武。” “少废话……还不快……扶我起来……” 煊长身立起去抱他,“是是是。” 是日天色渐晚,楚云卿小歇片刻,忽听城外有人叫骂:“楚云卿!敢夜战么?”不是肖荣是谁? 楚云卿跨上战马,“哦!求之不得呢。” 这一回他不再让煊和楚宁在城门楼上装模作样,而是命五百士兵点起火把随他出城。齐军亦点燃千百火把,霎时将通路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肖荣执意要一雪前耻,不听部下攻城进言,而是一意孤行要跟楚云卿单挑决胜负。楚云卿看出他性格,言语相激,更是气得他不管不顾。 楚云卿心中腹诽:身为大将,却这般容易受人激将,还怎能打胜仗? 二人又战几十回合,这时肖荣的副将突然纵马冲入两人之间,将他俩隔开。“将军!樊城来人说,樊城已被东璃军占领,周将军已被杀害!请速救援!” 失樊城等于齐军的补给线被切断,肖荣回马:“撤兵!” 楚云卿留楚宁、煊、文官们和五百将士守城,自领剩余兵马追击逃走的齐兵,一边追一边让将士们摇声呐喊:“樊城已失,守将被杀!北齐人气数尽了!” 士兵们一听樊城已失,顿时熄灭火把,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天色已晚,又无月色,踩踏死伤无数。 道路上,到处都是败军丢下的粮草和武器,楚云卿命洛城士兵去捡败军物资,他引楚家铁骑乘胜追击。 肖荣败走到林路时,身后只剩下几万兵士。他咒骂一声,这时突听背后喊声隆隆,箭矢四面八方而来,火光四起,夜风一吹,火势甚猛,很快林路两侧树木花草全部烧着。齐军哀嚎声此起彼伏,自相践踏。 肖荣神色剧变,策马急奔樊城,火光中忽然出现一员大将,乃王雄是也。肖荣纵马混战,引一队兵马夺路而逃。 元青见南林火起,留下一万兵士守城,其余人马出城追击,与肖荣碰了个正着。元青与肖荣战数回合后,一剑斩肖荣于马下。 至此,东璃军大获全胜,缴获齐军良驹数百匹,大量粮草兵器,俘虏齐兵数千人。 北齐丢了樊城,失去肖荣等将领和二十几万兵士,已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出兵进犯东璃了。 而楚云卿一战成名,他智冠三军、用兵如神的英勇事迹被记入史册,供后世瞻仰。 第六回肺腑之言 东璃军大获全胜,楚云卿下令摆酒宴备功名簿,犒赏三军! 楚宁于城门楼上震慑齐军当然也有功,功臣均被赐酒,楚宁自然也不甘示弱,嚷嚷着非要讨碗酒喝。 楚云卿好笑道:“你还小,别胡闹。” 楚宁霍然站起,打了一套伏虎拳,口中振振有词:“叔父此言差矣。皇高祖八岁登基,平定四方,那是何等威风!宁儿今年已九岁,也是堂堂男子汉了,何况我在城门楼震慑齐军也算功劳,你刚才承认了的!叔父怎么还能将我看成是孩子?” 他这套伏虎拳打得像猫猫拳,引得众将哈哈大笑。 楚云卿叹气,若不应允,还不知他还要出什么洋相,于是吩咐侍从,去给小少爷取些果酒来。 果酒也是酒,楚宁几杯下肚,脸色已经变成了猴屁股,只觉脑中斗转星移,小脑袋一晃,直接躺在了地上。 楚云卿揉着眉心:“老贺。” 贺老道应声而起:“二爷。” “去给小少爷备点醒酒的汤药。” 贺老道笑道:“醒酒汤早已备齐,这个药量即便是小少爷饮下也不碍事。” 楚云卿神色微变,有些吃惊着道:“……你早料到宁儿要喝酒?” 贺老道依旧笑的从容:“小少爷的性子,也只有二爷最了解。我准备醒酒汤,不过是因为二爷下令今晚要犒赏三军,酣畅淋漓,我当然知道诸位将军都是海量,但酒饮多了未免胃里要难受,就提前准备了些。” 他缕缕胡须,又道:“二爷既然委任我为军医,自当要为二爷分忧。” 楚云卿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楚宁喝醉,鼾声隆隆响。当然是不能让他继续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于是煊这位小少爷御用小厮便将他抱回了房,经贺老道的药汤稍作调理,倒不必担心楚宁隔天一早会宿醉难受了。 贺老道看了看煊的面色,笑道:“你似乎也恢复得很快。” 煊微笑着道:“贺老道既然能从阎王手底下抢人,我这点小痛小病,又怎么会好不了呢。” 贺老道收回视线,开始收拾药箱。“老头子虽然不喜欢别人阿谀奉承,但是偶然听别人拍拍马屁似乎也不错。” 煊没有说话。 贺老道又道:“你方才也喝了酒,这里还剩一些醒酒汤,你不妨喝点。” 煊摇摇头道:“醒酒汤是给醉酒的人准备的,我想醉,只怕也不容易。” 忽听门外一人声道:“哦?这样说来你倒是个千杯不醉的酒中圣徒了?” 楚云卿!他何时在门外的? 煊和贺老道都微微露出惊讶之色,他本该在庆功宴上的,作为三军统帅,中途离席,总是不好的。 看来他的确把他侄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楚云卿已跨进房门,煊躬身答道:“将军抬举小人了,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小人想醉只怕也不容易。” 楚云卿轻笑一声,看了贺老道一眼,贺老道便明白他意思,躬身退下。 楚云卿一双锐利的眼盯着煊,道:“据我所知,还有一种人也不容易喝醉。” “……” “装着重重心事的人!” 煊还是躬身,没有说话。 “一个人若是心中有事,那么说什么都不会让自己喝醉的。方才在酒宴上,其他人都在畅饮,只有你是浅尝辄止。是吗?” 方才酒宴上,煊坐的位置很偏,本该不会博得别人的关注。 这便是他的错处,只因楚云卿根本不信任他,他越是坐的偏僻,楚云卿就越会去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煊唯有叹息:“将军好眼力。” 床上楚宁鼾声实在是响,楚云卿勾勾手指,要煊到外面说话。 夜已深,凉如水。 院子里很静,静的只闻风声。 三里外若有人接近,楚云卿很快就能知道。 楚云卿看煊的表情比夜色还冷:“你煞费苦心留在我府中,为的究竟是什么?” 煊只是淡笑,一抹修长洁白的身影,在夜幕下却显得落寞萧条。 楚云卿眯了眯眼,眸中全是猜忌之色:“夏娘教出来的人,琴棋书画自是精通,可像你这种,能于二十万雄狮压境之下临危不惧者,还真是让本将军惊讶。” 楚云卿捏住煊的下巴,道:“你,究竟是谁?” 煊被他捏疼,眸中闪过痛苦,但依旧顾着礼数,恭敬道:“煊就是煊,不过是风月烛卑贱之人。将军若不信我,可到夏娘处求证。” 夏娘自然不会为了一个煊,跟楚云卿,跟朝廷作对,所以楚云卿先前让元青去问夏娘的话,自然是大大的实话。 楚云卿手劲松了松,问第二遍:“留在我府中不走,目的究竟是什么?” “将军当真要我说实话?” “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假。” 煊认命一笑,笑容里难得现了几分潦倒落魄:“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若不死皮赖脸留在将军府中,我就再难活命。” 楚云卿挑眉,“哦?” 煊苦笑道:“我得罪了徐侍郎,就算如今徐侍郎已获罪入狱,还是有人想要我的性命的。” 楚云卿的眼里已有了讥诮之意:“那你当初与侍郎大人的妾行苟且之事时,就没怕过死么?” 他本以为煊会自惭形秽,可煊却站得笔直,头也抬了起来,一双如清水的眸与楚云卿对视。 “怕。但为了生存,还是得做下去。这就跟猎人是一个道理,他明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有可能栽在猎物手上的,但他们还是冒险去打猎,只因他们若剥不到猎物的毛皮、羚角去贩卖,就真的会饿死。” 自比猎人,他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楚云卿讥讽的意味就更为明显:“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莫非只有这一条生计能让你活?” 煊忽然抬头望向夜幕,夜空无月,黑的萧条,在夜空的渲染下,煊眸中的光彩也渐渐黯淡。 良久,他才苦笑着道:“只因我的命相实在不好,记事起便没了爹娘,自小孤苦无依过着任人宰割的生活,还被卖到了风月烛那种地方去。那种地方若想要脱离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死。可我又贪生,只好这么苟活下去。” 直到那晚被楚云卿撞见,直到被卷入徐侍郎的纷争中。 煊摇头,无限唏嘘道:“人呐,为什么要有种族之别,为什么要有阶级之分?” 楚云卿瞳孔骤缩,煊这最后一句唏嘘仿若一粒沉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泛起层层涟漪。 ——“余平生所愿,天下再无种族之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男有分,女有归,是谓天地大同。” 这是楚云飞一直以来的信仰,至死不灭的信仰。 大哥…… 楚云卿忽然看向煊,极力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楚云卿仿佛从那静如冬湖的眸中看到一丝隐忍的痛苦与无奈之色。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又何尝想做这个男倌? 如果他楚云卿没有投胎到楚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命运? 楚云卿眼中戾色忽然就淡去很多,虽对煊仍心存猜忌,可说话间却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了:“这就是你的心事?……怕死也是人之常情,说来也没什么可耻。” 他说完转身要走,煊不解地唤住他:“将军……” “不要以为留在将军府就没了性命之忧,别忘了你的性命现在是捏在我手里。既然你这么懂得伺候人那就照顾好宁儿,宁儿若是有个什么,我还是会叫你不得好死,明白么?” 煊品着楚云卿的语气,字面虽狠,但那语气却是变得没有戾气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似乎也让楚云卿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 煊躬身道:“小人明白。”目送楚云卿阔步离去。 次日清晨,楚宁从睡梦中醒来就看见煊那近在咫尺的恶心笑脸。 “哗呀——!” 真是见鬼了,这个笨蛋煊差点吓死他。 “小少爷,可有头疼脑热不适之处?” 煊这般殷切备至让楚宁好不适应。 楚宁狐疑:“……你这是做什么?” 煊笑道:“奉将军之命,照顾小少爷饮食起居。” “……啥?你不是叔父的男宠吗?” “唔,那么小少爷就当成,我还没成功勾引到你叔父吧。” 楚宁一听,乐了。拍拍胸脯自豪道:“那是,我叔父是谁?哪是那么容易被人勾引的!” 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他是他叔父的爹,在为自己那坐怀不乱的儿子感到骄傲一样。 煊只是笑笑,伺候楚宁更衣洗漱。 朝廷来了旨意,速招楚云卿回京。樊城将在不日后有朝廷下派的官员到任,在此之前,是由王雄的部下守城。 楚云卿携本部兵马辞了王雄一干将领,浩浩荡荡回京。 回程路上,路过一座小山丘,楚云卿忽然下令军队在山丘下小憩片刻,楚二爷说这里山青林秀,他诗兴大发,要上山丘吟诗一首。楚宁本来想跟,一听作诗,听着就困,立马打消念头,而是调侃那帮新兵去了。 除了元青外,谁也不知道楚云卿在此停留的真正用意。 山丘顶上,只有一座用土堆成的简易坟地,连个墓碑铭刻都没有,坟头长满了杂草,已许久没人打理过。 楚云卿伫立在坟头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身后元青已露出不忍之色,他深知二爷性子,知道他再痛苦难过也决计不会表达出来的。他难过地背转头,便发现煊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站在他们身后。 元青立时厉声:“退下!” 楚云卿头也不回,只是淡淡道:“……让他过来吧。” 元青惊讶,这个地方,二爷可是连楚宁都不愿知道。 煊走到楚云卿身边,看了看那坟头,问道:“……谁的墓?” “我大哥的。”楚云卿的声音里,依旧是听不出半点波澜。 可是却叫煊从那波澜不惊的声线里,捕捉到了一丝脆弱,捕捉到一丝悲愤之意。 煊看看周围的土地,忽然想起昔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的战役,北齐人入侵东璃国土,后在宋太傅的英明指挥下,东璃击退了北齐的进犯。那场战役双方死伤惨重,东璃更是损失了一员大将。 那位将军的名字正是——楚云飞。 正是在这座山丘之上,楚将军被围攻,他虽勇猛挑落五员北齐大将,却仍是寡不敌众,被敌人乱箭射死。 楚云飞死前对天长叹:人活百岁终有死,可惜啊,他却不能为国赶走进犯的敌军。 想到这,煊急忙看向楚云卿,沉默了半晌,才道:“将军……为何不为飞将军立碑?” 元青脸上微变,刚想叱咤煊的僭越,这时,只听楚云卿的声音借着风声飘来,声音之缥缈,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大哥说……他没有面目见东璃百姓。” 人死后,墓碑就是他的脸面。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还有何面目面对世人? 楚云卿虽面无表情,却让煊和元青觉得心痛如刀绞。 煊看着那坟头上的荒草萋萋,惋惜道:“飞将军乃当世豪杰,国之英雄!可惜他的墓却无人打理……至少这些草……” 楚云卿淡淡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既然知道大哥葬在这里,也有这个能力,为何不派人打理大哥的坟墓?” 煊垂下了头。 他一向舌灿莲花,现在竟不知道该答什么好! 楚云卿惨然一笑,道:“因为这世上再无人比我还了解大哥。” 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世上除了自己,了解自己的就只有兄弟。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那座孤坟:“活着不能为国效力,死后便以自己的身躯滋润土地。大哥濒死前一定在想:但愿以他的血肉,滋养这片土地,好多成长些林木花草,来苍翠东璃国土。” 煊怔住。 元青不忍,轻唤:“二爷……” 楚云卿抬起手,示意他们噤声。 煊终于明白,为何楚云卿的亲信要唤他“二爷”了,因为在楚云卿心中,配得上“楚将军”这个称呼的,就只有他的大哥。 煊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他看着楚云卿的眸中已满是敬意。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轻叹道:“如果这个时候能下场雨就好了。” 楚云卿睫毛微颤,不回头,淡淡道:“哦?” 元青也不解地看向煊,就听他似自言自语般说道:“因为落雨,能掩盖很多东西……” 比如说,雨流在脸上,便能掩盖掉人的眼泪。 楚云卿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扯出一抹苦笑。他忽然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这里用不着护卫。我想跟大哥……独处一会。” 煊跟元青默默退下。 煊看着身旁默默流泪的男子,又抬头望望天,喃喃道:“怪事,何时下起的雨我竟然没察觉到?” “你懂什么!”元青恼怒,“就算二爷独自留在上面,也是不会落一滴泪的。我这是……在替二爷哭!” 煊双手塞住耳朵:“你说的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元青抹抹眼泪,瞪了他一会,才道:“我警告你!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对小少爷多一句嘴,我就扒了你的皮!” 煊松开手,“这句听见了。我又不是女人,哪里会乱嚼舌根子。” “还有,你以后不要再叫‘楚将军’,而是称呼‘二爷’。” 煊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元青则是不爽地低哼一声。 二爷既然跟煊分享了这个秘密,那就代表不再把煊当外人。 虽然元青不清楚一夜之间二爷为何会突然信了这个小子,但是不可否认的,的确有东西在发生变化。 起风了。 风在林梢。 伤心人在归处。 这年腊月,楚云卿迎着初雪凯旋。 第七回我喜欢男人 元月初一,新年。 煊依旧是一抹白衣加身,显得格外清淡,立于庭院扫雪。 后脑勺忽然被一记冰凉砸中,煊无奈叹气,楚宁楚大爷还真是欺负他上瘾。 煊扭头,就看见楚宁站在台阶上得意地笑,顺着他头顶望去,厅堂里挂着的牌匾就显得格外醒目。 楚云卿立下战功,皇帝钦赐金匾,亲笔题名:义云府,夸赞楚云卿“英雄盖世,义气干云”。 楚云卿对此,只是嗤鼻一笑。 对别人来说,那是莫大的荣耀,但对楚云卿来说,不过一块匾罢了。 他谢绝了那些巴结他的官员,也给三军将士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好好享受新年,跟家人团聚。 对兵士来说,能跟家人团聚的机会,实在不多。 义云府,如今只剩下四个人,倒真是凄清得很。 但对楚云卿来说,已经足够。 雪已住,庭院已清出几条道路。 年初几日京城所有酒楼均暂时停业,他们想吃东西,就只能到十里外的铺子去买些烧刀子和烧腊。楚云卿和元青一早便骑马去采买了。家里就只剩煊跟楚宁看家。 楚宁百无聊赖,便拉着煊跟他堆了一个雪人。煊有双巧手,不多时雪人就已成型。 楚宁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拍拍手,道:“算上他,家里就五个人了。” 煊垂眸,看住他:“小少爷莫非是感到寂寞了?” 楚宁身子一震,双眸恍惚了会,才倔强地说:“才、才不寂寞!我有叔父就够!” 真是死鸭子撑嘴硬,煊放下扫帚,双手环抱,本想笑着调侃楚宁两句,可他却瞬间变了脸色,头就忽然转向了紧闭的大门。 大门被人用力踹开,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楚云卿,还不快出来?本姑娘知道每年春节你都要饿肚子,你看还是本姑娘对你好吧,巴巴地给你送酒菜来了!” 说话的姑娘手里拎着两坛子陈绍,就跟跨自己家大门一样跨了进来。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四个莽汉,抬着一个大木箱,莽汉身后又跟着两个童子,两个老婆子,手里也都捧着精致的小木箱。 楚宁噘着嘴,走到煊身边,就听他不太高兴着道:“……真讨厌,又是这女人。” 煊也认出了她,脸上防备之色收起,已变成平常模样。 这位少女正是远扬镖局总镖头陆玄鹰的独女,陆笑珊。平日刁蛮惯了,的确是个难缠的主。 只是煊想不明白的是,这位主又跟楚云卿有什么关系。 楚宁已经跳了过去,煊也跟着上前,问:“姑娘,走错门了吧?这里可是义云府。”这么野蛮踹门,当这里是武馆,来踢馆的? “什么义云府?这里不是楚云卿的住处吗?” 陆笑珊又喊了几遍楚云卿的名字,不见人应,又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才去问楚宁:“喂!小鬼头,你二叔在哪里?” 楚宁一挑眉,傲气回应:“我说你大年初一不在家老实呆着,跑来我家干什么?” 陆笑珊手指往楚宁的小脑袋上用力一点,道:“小东西!本姑娘若是不来,非得饿死你。” 楚宁最痛恨别人觉着他小瞧不起他,现在这女人一言一行把他大忌全犯了! 他粗鲁地拨开陆笑珊点在他额头上的手,大声道:“告诉你!我叔父已经跟元叔出去置备酒菜去了,用不着你跟这多此一举!我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别跟这费心思了,你再怎么献殷勤,我叔父也不会娶你!” 煊看着楚宁,面露惊讶之色。楚宁拉了拉煊的袖子,煊也马上学着楚宁的样儿,脖子一扬,鼻子出气道:“就是!我家二爷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泼妇!” 楚宁点点头,跟煊互相击掌,彼此合作愉快。 而那厢陆笑珊眯了眯眼,看定煊,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楚宁道:“告诉你!他可是我们家人,而你!哼哼,什么都不是。” 家人?就凭他?大概又是楚云卿跟哪收留回来的吧。 可煊却因楚宁脱口一句“家人”呆愣住。 那厢陆笑珊嗤鼻一笑,本想给煊一个教训,可是楚宁在场,她不便动手,便忍了下来。 她拍拍手,那四个莽汉便小心翼翼地将木箱放在了地上,箱盖打开,热气蒸蒸,里面有烧鹅,红烧蹄髈,蒸鱼,酱肉,还有一煲汤,再加上陆笑珊手里拎着的两壶酒,真是一顿丰盛的酒菜。 那两个小童也将手里捧着的木盒打了开来,里面放着几双做工精美的银筷子。 两个老婆子也将木盒打开来,这两盒子放着的是银碗和银酒杯。 陆姑娘果然心细,不但准备了酒菜,连吃饭的家伙都已经备齐。 义云府负责煮饭的厨娘在年三十儿就已经跟楚云卿告了假回了老家,昨晚守岁的时候,他们四个就垫吧了点剩菜剩饭,这会肚子早就饿了。闻着这一大箱子的菜香味,肚子还真有些不争气。 院子里就听见很响的“咕噜”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冲破天际。 陆笑珊好笑道:“怪了!这将军府的耗子也忒胆大了些!大白天的,就敢出来叫唤了?” 楚宁脸红一阵,青一阵,他跳起来,指着陆笑珊大骂道:“你才是耗子!你全家都是耗子!” 陆笑珊又是嗤笑一声,她知道楚云卿最疼这个侄子,她既然有心想嫁楚云卿,就得明白“凡事让着楚宁”的道理,只当是童言无忌,也不往心里去。 可陆笑珊身后的四个莽汉却变了脸色,他们都是远扬镖局的镖师,是陆玄鹰的弟子,他们决计不能容忍有人侮辱陆家一句! ——即便是小孩子也不行! 他们四人中的两人已出手,身形攒动,一个准备擒住楚宁的身躯,一个准备扼住煊的喉咙,一前一后,动作很快。 煊没有动,而楚宁则是看傻眼。 就在这时,忽然凌空一条长鞭,鞭尾像极了一条灵动的响尾蛇,快速缠上了后面那个大汉的脖子。 就在这一瞬,那大汉忽然被鞭子甩得重重一摔,砸到前面那个大汉身上。 这两人本是要对付煊和楚宁的,现在却齐齐摔在了他们两个的脚边。 而煊和楚宁都相安无事。 陆笑珊攥着长鞭,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大汉,沉声:“你们好大的狗胆!我有叫你们动手么?” 这两个大汉无论哪个身形都是她的几倍!却被她如此轻松地制服在地。 这便是陆家的武功,名扬四海的九龙鞭法!远扬镖局能在江湖中树立起威望,正是靠的这门家传绝技。 其中一个大汉讷讷道:“可……可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身上又挨了陆笑珊一鞭! 这四个莽汉是结义兄弟,两个挨了打,另外两个却连一点戾气也无,而是将头垂得更低。 因为他们现在已不能算个人,而是陆家养的四条狗。狗一旦被驯服,就很难再反咬主人。 陆玄鹰自然是将家养的狗训的很服帖。 陆笑珊教训够了,收了鞭,看着楚宁,连哄带笑道:“小鬼头,这两个人我已经教训了,你可不许到你叔父面前告状,说我欺负你。” 楚宁已从惊吓中恢复,这会子瞪着陆笑珊,冷笑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也能配得上我叔父?” 楚宁忽然拉起了煊的手,还故意将煊的身子往前推了推:“告诉你!你再怎么讨好我叔父,他也不会喜欢你!我叔父已经有了他!” 煊配合着楚宁,双手叉腰,挺起胸膛,一副扬威的架势。 陆笑珊一听,上上下下打量了煊几眼,讥笑道:“就他?一个小白脸?我还当他是你二叔打哪捡回来的乞丐。” 煊鼻子一哼:“笑话!你见过本公子这么文质彬彬的乞丐么!” 楚宁道:“你莫要小瞧了他!他可是能在二十万齐军压境之下,还能做到临危不惧!你行么?” “哦?”陆笑珊如春水般温柔的脸便忽然冷了几分,她本来就看煊不爽,倏地一扬鞭,鞭尾很快将煊的身体卷了起来,“那我倒要看看,这个小白脸有什么本事!” 庭院里,有一棵挺立的白杨树在仰望苍穹。 树叶已光,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在瑟瑟冷风中耸立。 楚云卿一回来,就看见陆笑珊将煊倒吊在树杈上。他那身白衣已被蛇皮鞭抽打的七零八落,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长时间头朝下,脑缺氧,煊的脸已基本没了血色。 楚云卿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飞快一掷,力道极准,绑着煊脚的绳子“啪”地一声割断,煊重重摔在了地上。 陆笑珊回头,就瞧见楚云卿不温不火的脸。 一直被两个小童拉着的楚宁终于挣脱开,扑到煊跟前,忙去看他负伤情况。 楚云卿看了地上的煊一眼,又冷冷地看着正堆着笑靠近他的陆笑珊,沉声:“谁准许你动我的人了?” 楚宁在给煊松绑,他原本半死不活,可当听到二爷这一句时,脸上立马露出惊喜之色,扶着楚宁的肩勉强支起身子,挤出一抹笑道:“二爷,我、我没事!” 然后就是剧烈的咳嗽。 楚宁满脸黑线地看着煊,他刚才挨打时可是连一声都不吭,仿佛陆笑珊打的是一根木头,现在却故意咳嗽得这么厉害。 在叔父面前,他就开始装虚弱了。 楚云卿淡淡扫了煊一眼,又冷冷看向陆笑珊。 “你的人?你说他是你的人?”陆笑珊手叉着腰,头顶几乎要碰到楚云卿的鼻尖。 楚云卿只好往后退了几步。 陆笑珊嗔道:“莫非你真跟那个小……你侄子说的那样,喜欢那个小白脸?” “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又关你何事?” “当然关我的事!因为我可是你未来的妻子!” “我看你该去找贺老道看看脑子才是。” 陆笑珊的脸已气到涨红,可她忽然又甜甜笑了,眼珠子转了转,刚生起来的脾气又马上消了:“我知道你故意凶我,只不过是想赶我走。你越是赶我走,我就偏不走!你越是凶我,我就越喜欢你。嘿嘿!” 女人还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你越是对她百依百顺,她越是看不起你,你越是对她置之不理,她反而越是喜欢缠着你。 这种道理,只怕就连女人自己也未必明白。 她想去挽住楚云卿的手,却被他冷漠拂开。 “楚云卿!你知不知道来我家提亲的人有多少?告诉你,娶了我绝对是你的福气!” “哦。”楚云卿回的淡淡,全当她放了个屁。 陆笑珊又想跳脚,想了想还是忍住。他这样对她已经一年了,她就不信摆不平这个男人! “我告诉你!”她双手叉腰,强行晃到他面前,让他直视她,“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一直缠着你!远扬镖局的儿女最不怕跟人比拼耐力!” 这倒是。这一年楚云卿想足了办法拒绝她,但这位大小姐难缠之处却是无人能及。 楚云卿顿了顿,忽然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只喜欢男人。” “你胡说!” “哦……胡说?” 楚云卿忽然走到煊面前,蹲下身,先是摸了摸楚宁的头安慰,然后看定煊。 陆笑珊下手只用了三分力,煊也只是受点皮肉伤。 看着那一条条鞭痕和他惨呼惨呼的虚弱模样,楚云卿眉头紧皱。 他倏地大手一捞,托着煊的头,而自己的头也压了上去,双唇相覆,冰冷熨帖着温热,煊惊讶地张着大眼,感受两唇相贴的震撼。 这一吻并不长,却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 元青一直侍立在门侧,看到这惊艳的场面,手中托着打包好的烧腊和酒险些掉在地上。 陆笑珊咬着嘴唇,嘎声道:“你……你真的只喜欢男人?” “不信?” 楚云卿抚了抚煊的侧脸,低头,这一吻更加温柔。 煊幸福的就快要死去。 陆笑珊的眼眶已红了,她跺了跺脚,不知道骂了句什么,忽然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义云府,刚好这时门外站了一个锦衣狐裘的男人,正要往里走,她这火急火燎的刚好与那人撞个满怀。 那男人一个踉跄,若不是他的两名侍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就要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陆笑珊倒是没事,她大骂一声:“你找死啊?!” 两名侍从立马变了脸色,手握剑柄,正欲出鞘,他却拦住,面露微笑诚恳道歉:“姑娘,真是对不住。” “哼!”陆笑珊瞪了他一眼,扭头走了。她带来的人也赶紧小跑着跟上。 “爷!”两个侍从不解,爷为何不让他们教训那个女人。 “我无碍,不要在京城生事。” 而那厢楚云卿正在搀扶煊起来,听见门口动静扭头一看,大吃一惊,煊又摔回了地上。 幸福来的快去的也快。煊一脸委屈:“二爷……” 他刚想挤两滴眼泪说疼,这时瞥见门口站着的那人,顿时闭上了嘴。 第八回东璃楚家 那男人拍了拍被陆笑珊溅在衣服上的雪,在台阶上站稳。 他那被锦衣狐裘包裹着的身躯散发着雍容典雅的气质。徐徐吹来的微风,抚弄着他简单束起的漆黑长发,就仿佛丝缎一般。被那双如风般温和、无可捉摸的双眸凝视,竟让人莫名感到安稳。 楚云卿赶紧迎出,抱拳,单膝下跪,恭敬问候:“末将参见乐陵王。” 乐陵王武襄红明,乃当今圣上武襄红日的异母哥哥。他生的优秀,却因母妃地位低而不讨先帝的喜,先帝命他母子二人前往陵州封地,名为封王,实则与发配无异。 院子里的元青和楚宁先是一惊,然后也赶紧下跪行礼。 煊趴在地板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乐陵王。 乐陵王抬起双手扶起他:“免礼。本王不请自来,楚将军莫要怪罪。” 楚云卿忙道:“末将不敢!” 乐陵王拍了拍楚云卿的肩,在楚云卿“请”的手势下步入庭院,他的两位随从紧随其后。 元青和楚宁还跪着,乐陵王忙说:“你们两个也起来吧,今儿个新年,不必多礼了!” 二人说了声“是”,这才起身。 煊还像死鱼贴砧板一样趴在地上呆呆地盯着乐陵王瞧,乐陵王的视线落在煊身上,没有怪罪煊的无礼,反而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楚云卿赶忙吩咐元青:“你先扶他回房擦药。” 元青便将手里的酒坛和烧腊放在地上,拽煊起来,扛在肩上,把他送回了房间。 “王爷,里面请。”楚云卿将乐陵王让进了大厅。 厅堂高悬的御赐牌匾,乐陵王眯眼看了好久,平静的表情竟难得见了一丝激动的变化,但变化也只一瞬,顷刻间便又回到那永远冷静、了悟一切的表情。 他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本王孩提之时,你父亲教过本王剑术,教过本王兵法。现在,物是,却人非了。” 乐陵王站在一把宽大的红木椅前,他没有坐上去,而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椅背和扶手,以凝视心爱之物的眼神看着,眸中波光浮动。 他的话语,也有几分凄怆之意。 这把椅子,本是楚老将军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把椅子。乐陵王到现在还记得,他练剑练得累了,楚老将军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将孩提的他抱在腿上,给他读着兵法。 他那时顽皮,总是不注意去听,楚老将军便会用他的胡子扎一下他的小嫩脸,惩处他的不专心。 现在,椅子看上去还是很新,可是那个喜欢惯坐它的人却早已不在。 楚云卿垂首不语。 可面上却也有了三分哀伤,七分怀念。 他也想起了一些往事,他们兄弟与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 乐陵王忽然转过身,正对着楚云卿,道:“武襄家欠你们太多。” 实在太多。 楚老将军为国操劳一辈子,皇家却没有善待楚家的子孙。 楚云飞为国捐躯,皇帝一字不提。 楚云卿立下战功,皇帝也只是御赐一块匾,再无其它封赏。 乐陵王若是楚云卿,也会感到寒心。 楚云卿忽然抬起了头,正对上乐陵王惋惜的神情,对上乐陵王那双宛如皓月般明亮清澈的眸。 眼前这个男人,把楚云卿的心彻底搅乱了。 这时楚宁端着茶水走来,刚巧听见乐陵王这句话,同样怔在了原地,手上脱力,托着的茶具就这样打翻在地。 ——武襄家欠你们太多。 这话从武襄家的人嘴里说出来,楚家的人听了当是什么滋味? “哐啷”一声,倒是让楚云卿回了神。 乐陵王却先一步走过去,轻柔地抓起了楚宁的小手,急问:“烫到没有?” 楚宁木讷地摇摇头。 他这般关怀备至,仿佛楚宁是他的儿子。 楚云卿道:“王爷……” 楚宁还小,不擅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惊恐与防备之色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脸上。 乐陵王叹了口气,往后退了退与楚宁保持让他安心的距离,对楚云卿抱歉一笑,道:“抱歉,本王触景伤情,加上你们是恩师的子孙,所以才……抱歉,是本王做事欠妥,捎带惹得你们不开心……” “王爷言重。” 乐陵王道:“你一定很奇怪,本王无端端的为何跑来你家?” 楚云卿:“……” 他乐陵王的身份过于特殊,又是年初一,一结束朝贺不去尹太师或是宋太傅府中做客,而是跑来义云府,确实不太合适。 京城里,到处都是尹太师的耳目。尹太师一直视他为危险人物,现在,恐怕也将楚云卿列入了这个名单。 乐陵王道:“本王是来传达皇上圣旨的。” 一个侍从自怀中取出圣旨,双手递到乐陵王面前。 “楚云卿接旨。” 叔侄二人一听,连忙下跪接旨。 乐陵王却将圣旨往前一递,“你自己看吧。” 楚云卿接过,皇帝命楚云卿率军协助乐陵王讨伐白莲邪教。 原来是乐陵王封地陵州兴起了一个白莲教,早先成立之初,还只在陵州发展,可近几年教众势力几乎遍布中原。 这白莲教表面道貌岸然,暗地里却欺瞒无辜,坏事做尽。 教众奉圣女为尊。据说这位圣女有神通之力,她所制作的圣水有治愈百病、延年益寿的功效。若入教侍奉圣女左右,圣女还可以令教众长生不老。 起初,百姓可花钱买圣水,后来,只有入教的信徒才能被赐予圣水,百姓一听,纷纷加入白莲教。 可百姓入教后又纷纷失踪,引来乐陵王的注意,家属只道是跟着圣女腾云驾雾修仙去了。百姓不以为意,他却不能。可惜他派去的耳目也都失踪。 但天网恢恢,白莲教百密终还是一疏,被乐陵王摸到分坛地点,可他手中无一兵一卒,只好借着新年朝贺之际,向圣上奏明,请圣上派兵捣毁邪教据点。 楚云卿只好在心中叹气,看来,他的将士们是不能享受跟家人团聚了。他问:“王爷,我们何时出发?” “最好明日就走。晚一天,失踪的百姓就会更多。” 这时元青回转,说饭菜已备好。原来他把煊扔回房间就不管了,药也没帮着擦,心想着反正他也死不了,便去忙活给乐陵王准备饭菜。 饭菜当然是陆笑珊送来的那一大箱,虽然不喜欢那女人,但饭菜是无辜,不用白不用。 楚宁对皇家的人仍心存偏见,楚云卿便让他端着一碟菜几个馒头,去煊那屋跟他一起吃。 乐陵王修养果然高,煊是何人,他竟也不问。执起酒盅,他忽然往地上一洒,在地上画出一道弧线。 “这杯酒,敬你父亲,还有你大哥。” 他说得无比真诚,看不出造作,让楚云卿心中五味陈杂。 其实,武襄红明虽是皇家人,可他的际遇并不好。楚家的境遇,也着实与他无关。 想到此,楚云卿心里稍微释然些,对待乐陵王的态度也不再那么的疏远。 酒过一巡,乐陵王道:“云卿,今夜本王打算留在你府中过夜。明儿个刚好从你府中出发。” 他不等楚云卿拒绝,又道:“本王不太喜欢皇城的空气。” 这话说的悠然,但楚云卿却从一直侍立在他身后的两名侍从面上捕捉到一丝愤懑不平之色。 他若留宿皇宫,即便武襄红日不为难,尹太师又怎会让他好过。 楚云卿只好答应:“寒舍简陋,委屈王爷了。” 乐陵王哈哈一笑:“等你入了陵城看了本王的住处,才知道什么是简陋。” 用完餐,楚云卿吩咐元青给乐陵王和两位侍从安排住处,而他则是去煊那屋看他伤势。 老远就听见他子哇乱叫,还有侄子的声音:“我下手已经很轻了,要是换贺老道给你涂伤药,还不知要怎么弄疼你呢。” 煊小嘴一抽一抽的,模样可怜至极。 “这女人下手可真狠,不愧是最毒妇人心。” 煊鼻孔出气:“哼!我要是会武功,怕她?” 楚云卿倚在门口,看着他那样,忽然笑了:“别跟这吹牛皮,你知不知道她是江湖有名的母夜叉,就连那位在江湖名人榜中排行第三十六的无极山庄少庄主仇鸿朗,见她都要躲着走。” 煊一听,便蔫了下去。江湖名人榜他是知道的,那母夜叉不在榜,却没想到让江湖中人那么忌惮? “那她……怎么会缠着二爷的?” 楚云卿叹气:“只因我在采花贼手中救过她一次。” 下五门的采花贼武功虽然不济,可这用香的本事却是高超,因为实在防不胜防,被这些人盯上,即便是江湖老手未免也要中招。 “那二爷岂非也能在江湖名人榜中立个名头?我看一定能排前十!不,前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先拍呼上了再说。 楚云卿摇头失笑,走到床头坐下,从侄子手中接过伤药,轻轻涂抹在他患处。 煊一脸欣喜:“怎好意思劳烦二爷……” 可他的表情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在劳烦二爷的样子。 楚云卿十分轻柔,药膏凉凉的熨帖他背,让煊享受地闭起眼。 楚宁嘿嘿一笑,冲煊挤了挤眼,知道自己在待下去便碍事了,于是就冷锅贴饼子——溜了! 楚云卿修长的手指顺着煊光滑的皮肤一路蜿蜒,被他这样抚触,煊的体温因羞赧而陡然上升。 煊扭动着身体,嘴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浓浊低音。 “别动。” “二爷……我……我……” “你什么?” “我……我好痒……”煊本想说“想要”,却又临时改了口。 楚云卿忍着笑,问道:“既然怕痒,那就不涂了吧。” “别别别!不痒……不痒……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被二爷这样关心,我有那么点子难受……想……想要……”煊扭捏着,还是说出了口。 楚云卿瞅着他那一柱擎天,好笑道:“你当我是禽兽?即便我好龙阳,也总不至于对病患下手。你自个儿想办法把火气压下来吧。” 这话让煊听出了希望,想必假以时日,他定能成功勾引二爷,于是没半点沮丧,反倒乐得像个傻子。 楚云卿继续上药。涂抹到最后一处,他忽然开口:“明日……你离开吧。” 煊一惊,失色道:“二爷,你说过我可以留下……” “以前是,可是以后就不同了。”他叹气,“明日我要跟乐陵王讨伐白莲教,这一去……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区区一个白莲教,怎能难倒二爷?” “我担心的……你大概也不会懂。” 这次行军,楚云卿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忽然觉得,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死是武将的宿命,亦是光荣。 可没必要拉一个无干的人陪着。 所以楚云卿决定让煊走,因为若继续跟在他身边,只会有太多未知的危险。 乐陵王进京,应该足够吸引尹太师的注意力,煊那点子破事想必已不会被太师放在心上。 可惜煊并不懂他心意,固执道:“我不走,我要留在二爷身边。” “朝廷那么多将才,为何皇上要派我去?这等差事,本应由兵部或其他官吏去做。” “因为二爷先前立下战功,皇上赏识、信任二爷。” 楚云卿摇摇头。 洛城告捷,楚云卿深得军心,人气已高过当年英勇无畏的战神宋太傅,更不要说从未带过兵的皇帝。 功高震主。历朝历代,总有这些个惨剧发生。 煊瞪大眼:“……难道二爷是觉得,皇上此意是想借……” 这“借刀杀人”,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楚云卿没有说话,而是凝向远方,良久,他才道:“所以你不必跟着我去。” “不!”煊执拗,“从二爷搭救我的那一刻起,我这条贱命就是二爷的了。我愿意为二爷死!” 他爬了起来,连身上的伤也不顾了。 楚云卿看着他,被他热切的眼神所触动,心竟在这一刻再也狠不起来。 被煊那花痴表情盯着,楚云卿只得叹气摇头:“……随你。” 煊立马笑得腼腆,好像一个得到蜜糖的娃娃。 他的眼睛也因喜悦眯成了一条缝,那隐藏在眼睛后的另一双眼睛就这样被他轻松掩饰。 第九回真人不露相 煊成功留了下来。 大概以后楚云卿再不会说让他走的话了,除非是煊自己要离开。 这样一个对他赤忱的人,他又怎么能再赶他走? 对楚云卿赤忱的,不光是煊一个,还有三军将士们。 这次出征实在太急,可不到半日,三军将士竟然齐刷刷的已到教场报道。 楚云卿没有跟将士们寒暄,过不完这个年,他也没有出言安抚,而将士们也无丝毫怨言。 寒暄、安抚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们之间已不需要这些。 即便从容如乐陵王,也难免要惊讶一番了。 乐陵王与楚云卿一同登上点将台,只见楚云卿轻轻一扬手,台下将士们一齐单膝下跪,抱拳,同声高喝道:“拜见乐陵王!” 动作整齐划一,声音高昂洪亮,尽显平日训练之精良。 乐陵王心想,拥有这样一支雄师,还愁什么仗打不赢? 他双手抬起:“众将士免礼。” “谢乐陵王!”众将士齐齐谢了,又齐齐站起,长刀直立,军容整肃。 楚云卿清点各部,又吩咐各部检查装备,宣布明日启程时间,便带着乐陵王离开了教场,回义云府。 回程一路,楚云卿策马在前,后面马车里,乐陵王撩开帘子,盯着楚云卿的英伟背影,眼里闪着极为复杂的光焰。 回到义云府天色已黑,简单吃了点晚饭后,乐陵王便回楚云卿为他准备的房间休息,门外站着他的两个贴身侍卫来保护王爷周全。 楚宁送茶水过来,才知道这两个侍卫,一个叫雪鹰,一个叫灵鹫。 灵鹫迎了上去,“交给我就行。”一手接过茶壶,打开盖子,自怀中取出银针,探下,过了一会儿又提起,见针头没有变黑,才放心敲门,将茶水送了进去。 楚宁微微皱眉:“他这是在做什么?” 雪鹰以为灵鹫的动作让楚宁不快,安抚道:“王爷并非不相信你们,只是入了京城,不得不谨慎些。” “他拿那根针探入茶水中,难道能让茶水变得更好喝?” 雪鹰怔了怔,这才明白原来楚宁不是不快,而是根本没理解灵鹫方才在测试茶水有没有毒,于是耐心跟他讲:“灵鹫那根是银针,银遇毒会变黑,他方才只是想看看水中有没有被人下毒。当然不是怀疑你和楚将军,我们是怕贼人趁你们不备时潜入义云府,在食物里面动手脚,因此不得不留个心眼儿。” “噢!”楚宁眨巴了一下眼睛,脑瓜闪过一个念头,忽然又怯生生地问:“那……你们那针,能不能给我一根?” 雪鹰低头瞧他,他面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童年好奇心,心下倏地一软,就将身上唯一的一根银针给了他。 楚宁好像淘到宝一样双眼发亮,拿着那根小细针,一溜烟拐进了厨房,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挨个扎了一个遍。 他本来就是玩玩而已,没想到这一扎还真给他扎出一个!银针从半块馒头里提出来,针头竟然像是在砚台里搅和过似的,乌漆墨黑! 楚宁看着那变黑的针头脸色骤变,就好像上面趴了一只恶心的绿头苍蝇,他想也不想就将手上的银针往地上一扔,嗓子眼里驻进一面破锣,一嗓子“啊!”破空,在满院回响。 很快一个人影掠了过来,来者是雪鹰,听见动静便飞身而来。 到底是江湖人,反应要比官家人快上许多。 雪鹰扫了一眼厨房,然后才看向惊魂未定的楚宁:“出什么事了?” 楚宁颤颤地指着桌上:“馒……馒头……” “馒头?”雪鹰走到桌前,这时看到桌脚下被楚宁失手扔了的银针,捡起来,瞬间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吃了没有?” 楚宁摇摇头,想起什么,脸色惨绿惨绿地说:“可是我们中午吃了!刚刚晚膳也吃了!” “那不怕,两顿饭之前我和灵鹫已经检查过,那时还没被人下毒。” 雪鹰又四处检查,然后便在角落阴暗处发现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朵白莲,绣娘手艺很巧,白莲栩栩如生。 “这是……白莲教的信物!” 香囊里包的香料尚不清楚成分,雪鹰用银针探了一下,倒是没毒。 “发生什么事了?”楚云卿和元青闻声赶来,就看见楚宁一脸铁青愣在原地。 雪鹰先是躬身一礼,然后才将事情原委道出。 元青闻言,丢下一句:“想必下毒的人还没跑远,我去追!”便跨出了门。 真是急性子。 楚云卿叹息一声,接过雪鹰手里那香囊,嗅了嗅,问:“你的意思……那白莲教已经收到消息,所以趁夜潜入我府中想要毒害我们?仅凭一个香囊便如此断定,岂非有些牵强?” 雪鹰叹气:“将军有所不知,其实王爷一直怀疑白莲教已染指朝廷。” “你是说,朝中有官员与那邪教勾结?” 雪鹰点头:“若非有权有势之人在背后支持,单凭一个民间组织是没办法将白莲教发展的如此壮大的。其实早在发现白莲教骗取百姓钱财时,王爷便让陵州州牧写了一封奏折汇报此事,可却迟迟不闻回音。昨天王爷面圣时才知道,皇上根本就没见过这份折子,想来是被什么人扣下了。” 所以乐陵王更坚信是朝中有人与邪教勾结,否则他们干嘛害怕皇帝知道这件事? “长生不老,本就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楚云卿道:“那皇上可有彻查是谁扣了陵州州牧的折子?” “时隔这么久,已经不好查证。况且王爷这次进京,想来已是打草惊蛇了,所以王爷明知困难还是要将军明日出征,为的就是要尽早赶回陵州,在他们互通消息之前就将邪教据点给端了。” 雪鹰顿了顿,又道:“白莲教的每一处分坛都有一位坛主,他们的地位与权利在教中仅次圣女与教主,王爷便想着,如果能擒获分坛主,至少可以探听点情报的。” “想法是不错。”楚云卿道,“可是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那通风报信的人想必现在已在路上,我军将士明日才动身,已失了天时。” “楚将军放心。”雪鹰拱手,“王爷离开陵州前已吩咐过州牧大人,一定严查进出百姓,连一只苍蝇都不准遗漏。纵然报信的人先我们一步抵达陵州,也进不了陵州的关隘。” “那倘若……州牧也被白莲教收买了呢?”楚云卿眯了眯眼,想起徐侍郎,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雪鹰笑道:“楚将军放心,州牧大人绝对不会背叛。” “哦?” “州牧大人,原本就是王爷的娘舅。”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外甥要端白莲教的老窝,做舅舅的当然也是站在外甥这边的。 雪鹰道:“楚将军放心,王爷已经安排周密。” 楚云卿闭上了嘴,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 元青没追着下毒的人,只好先为义云府加派护卫,去教场领了几队官兵来,轮番守夜,义云府各点都安排了人站岗,看着当真是一只苍蝇也放不进来。 楚云卿安排好明日之事,便早早歇下了,他不放心,便让楚宁跟着他一起睡。 煊扭捏着,手指点着唇瓣,在二爷门前流连。元青看着恶心,嗔道:“回你的房间睡去!我会派两人过去,绝对不会让人坑害了你。” 但元青此时心想:我一个人也不派给你,毒害了你算了!省得天天跟个苍蝇似的围着二爷嗡嗡转! 煊瞪着他,没好气道:“大半夜你不睡觉守在二爷门前作甚!明天行军仔细拖了后腿!” “你放心我不是你。”元青咬牙,“守在这自然是要顾念二爷和小少爷安全。” “哟哟哟!学人家雪鹰灵鹫忠心护主,可你也得有人家的那功夫才行!” 元青冷笑一声,要不是因为小少爷喜欢他,元青这会子非得拔剑劈了他! 煊倒也知趣,既然嘴上讨了便宜,见好就收,又一扭一扭回房了。 今晚月亮亮得出奇,而他住的厢房外面还真真是没个人在把守。煊暗暗好笑,觉得这位元青副将还真是幼稚。 刚好,没有闲杂人等扰了他赏月的兴致。 他飞掠到房顶,盘腿而坐,痴痴地看着天上那轮明月,让身心都沐浴在洁净的月光中,白衣吸收月之光华倒显得有几分圣洁,仿佛他要随时升华,乘风而去。 这时,空气中传来很细碎的声音,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被风声掩盖。 煊眯了眯眼,左手抬起,只听“突!突!”两声,一个黑影就好像被击落的大雁一样从夜幕中栽了下来,跌落在煊的屋顶上。 黑衣蒙面人外露的一双眼充满了惊恐与讶异,他从没想到依他的轻功能这么快被人发现,也能这么快就被人伤到。 施展轻功靠的是一双腿,现在,他的双腿已废。 他的两条腿上密密麻麻钉满了十来件暗器,各种各样不同的暗器,它们相同的地方就只有一处,那就是它们的速度。 快! 比他还快! 黑衣人在施展轻功时自然也有所警惕,可他直到腿忽然没了知觉,才意识到自己被暗器打中。 他趴在屋顶上,惊恐地看着这位人畜无害的白衣少年,嘎声道:“姜尚姜老先生,是你什么人?” 姜老先生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不但接暗器、发暗器的功夫是天下第一,就连铸造暗器的技艺也是天下第一。 只是听说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到关外去了,然后就没了消息。 煊仍是痴痴地望着月,就好像这个黑衣人不是他打落的一样。“你说的这位老先生我并不认识。” 黑衣人怔了怔,又道:“像阁下这样的好身手,为何甘愿屈居于此?不如投靠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必定优待阁下。” 煊就一直抬头望着月亮,仿佛这黑衣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黑衣人又怔怔,然后咬着牙,道:“阁下不信在下说的?” 煊看着月色,缓缓道:“我信。可是我对你家主人半点兴趣也无,而且也不会让你家主人伤楚将军或是乐陵王一根汗毛。” 黑衣人脸色变了变,试探道:“……阁下已知道我家主人是谁?” 煊摇摇头:“是谁都不重要。” 黑衣人又怔住。 煊侧头,垂眸瞧他:“你现在还在等什么?” 黑衣人没明白。 煊冷冷道:“莫非你还想叫我动手?” 各方势力对煊的了解,知道他不过是个没用的男倌,又怎么会料到他有这样的身手? 身手暴露,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黑衣人的活口的。 黑衣人已变了脸色,面罩下的肌肉已扭曲在一起。 他对“死”这个字并不陌生,因为他已杀了不少人,可是轮到自己时,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世上,真正能做到不畏死的人,又能有几个? 可煊已不耐,左手微抬。 下一瞬,黑衣人便咽气归西。暗器钉在他心口,一击毙命,连一声惨呼也没来得及发出。 煊叹气:“看来你非但武功不济,脑子也笨得很。” 煊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钉在他腿上的暗器回收,用黑衣人的衣料擦抹掉上面的血迹,收回袖中。 他还罩着面罩,煊一直未揭下,他对这人的身份一点兴趣也无。 对指使他来暗杀的主子身份,更是一点兴趣也无。 但尸体是要处理的,煊将黑衣人扛在肩上,衣袂轻展,脚尖一点,身形很快便消失在皎洁的月色中。 第十回上陵州的路途 素来骑马的楚云卿,这次陵州之行居然改坐马车。 陵州的路程,要比去洛城要远得多。 上次骑马去洛城,就差点给煊颠个半死,这事楚云卿还记得。 于是煊就无限花痴地认为,这是二爷知他不惯骑马,在迁就他。 当然煊遭到了元青的白眼:“你省省吧,就算二爷改坐车是为了别人,那也是为了乐陵王而不是你!” 煊哼了一声:“啧啧啧,我说这一路老是闻见一股子酸味,闹了半天车里还拉了一缸子陈醋!” 元青就算再老实、迟钝,这话他还是能听出来的,他横眉,“你说什么?” “小爷说你酸!赶紧跳下去到雪地里面打个滚儿洗洗去!甭跟这呛我鼻子!” 元青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忽然手就按上了剑柄。 煊继续跟这嘬:“来呀!来呀!敢在王爷面前动粗,够有本事的你!来来,有种你把车顶掀了,不掀你就是孬种!” “你……!” 楚宁看着这二位不住摇头:“唉,又来了。” 乐陵王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斗,竟然不管。 王爷不管,雪鹰和灵鹫自然也就不搭言。 一直假寐着的楚云卿睁开一只眼,斜睨着他俩,冷冷道:“你们还知道王爷也在。我看真该把你们两个都扔出去,省得在这丢人现眼。” 两头倔驴就忽然变得像两只斗败了的公鸡,气焰一下萎了下去。 元青低垂着脑袋,心想他一向自制,今天怎么就受了这厮挑拨,在二爷与王爷面前就忽然没了规矩? 煊吸溜着鼻子告状:“二爷,是他先贫的嘴!” 楚云卿回他:“你给我闭嘴。” 然后躬身,对乐陵王道:“叫王爷看笑话了。” “无妨。到底是新年,热闹些好。本王许久没瞧见热闹了。”乐陵王笑笑,“不过,掀车顶就免了吧。” 煊跟元青互瞪一眼,又“哼”了一声同时别过头。 楚云卿咬牙:“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赶车去!” 这是一辆经过特别精心设计的马车,车厢很大,不但可以容纳十个人,还可以很好的御寒,车厢内铺着柔软的坐垫,就好像坐在自家的软床上那样舒适。车轴特别强化过,即便走在颠簸的山路里,车身的颤动也特别的小,车里的人几乎感觉不到。 所以即便马赶得很急,车行得很快,车里的人也没有觉得半点不适。 这是车里头,外面可就没那么舒服。天寒地冻的,即便狐裘加身,还是透骨的冷。 煊就拉耸着脑袋做扭捏状:“二爷……我……我不会赶车……” 楚云卿凝视着他,忽然问:“你会不会用筷子?” 煊道:“当然会。” 楚云卿道:“那你是不是一生下来就会用筷子?” 煊摇摇头。 就算是神童,刚生下来也决计不会使筷子的。 楚云卿道:“可是你现在会了。” 煊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楚云卿的意思。 既然他能学会使筷子,就也能学会赶车。 煊只好失意地拉耸着脑袋,跟这个讨厌的元青钻出去赶车。 等他们出去了,乐陵王才问:“外面那么冷,你舍得让他们出去挨冻?” 一个是他的心腹,一个是他的男宠。 楚云卿道:“马也在挨冻。” 乐陵王道:“马是马,人是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楚云卿叹道:“也许马也是这么认为的。” 雪鹰和灵鹫就坐在一旁,一直环抱双臂,闭着眼睛,似在假寐。闻言,灵鹫眼睛忽然张开,剑眉倒竖,身形微动! 乐陵王大手倏地一拦,又让灵鹫止了动作。 乐陵王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觉得牲畜低贱,可在牲畜眼中,没准觉得人才是最低贱的。哈哈哈,好你个楚云卿!” 他看着楚云卿的目光,充满了欣赏! “本王身边,要是多些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这句感慨中透着的唏嘘,让楚云卿心中有所触动,他忽然将头垂低了些。 楚云卿知道,乐陵王说这话只不过是对他单纯的肯定与赞赏,还有对自己命运的一些感慨,并无他意。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但凡这车上有一个是尹太师安□□来的细作,凭这句话就能让乐陵王和楚云卿同时陷入苦境。 这次陵州之行,楚云卿只带了两百骑兵随行。 兵不在多而在精,这两百铁骑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在沙场上,可以以一敌十。 现在想想,这么做无疑是正确的。 皇帝下诏让他带兵协助乐陵王剿灭白莲邪教,可他若真率领三军将士入陵州,没准皇帝马上就会翻脸,给他和乐陵王指个谋朝篡逆的罪名。 即便皇帝想不到,尹太师也一定会拿此事做文章的。 尹太师一直想除掉乐陵王,只是苦于没有借口。 无情最是帝王家。楚云卿很尊敬乐陵王,他不希望乐陵王最后落得个跟扶苏公子一样的命运。 车厢内一时无话。 车厢外更是无话,这天寒地冻的,呵出来的气瞬间就凝成了白雾,凛冽的风如针刺般打在脸上,生疼,即便将脖子缩在领子的银毛里也不济事。 煊无限哀怨地瞅了元青一眼,却发现这厮竟然不为冷风所动,像极了那屹立在风雪中的青松。 将士们在外行的路,受的苦,远比现在要多得多。 或许是被冷风灌的,煊的脾气忽然就下去很多。他看元青赶了一会车,忽然抢过皮鞭,哼哼道:“行了,也让我活动活动筋骨。” “你不是不会赶车?” “你不知道小爷悟性很高吗?没吃过猪肉,总算见过猪跑。” 煊马鞭一扬,竟然赶得有模有样。 元青腿一缩,坐在车座上抱成一团看着煊,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嘴巴虽然贱了些,但人倒不算坏。” “别别别,别突然恭维我,闻着就酸。” 热脸贴冷屁股。元青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假寐。 果然,有些人,永远不能和你成为一路人。 赶了十几里路,煊忽闻几里外传来一声铃声,“叮铃”一声悦耳,那声音极有规律,煊听出这是农户拴在家畜脖子上的铜铃发出的声音。 煊忽然勒紧缰绳,“驭——!”让马停下。 元青道:“你干什么?” 煊道:“尿急!尿急!” 他跳下了车,往路两旁的林子后面钻了过去。 楚云卿从窗户里探出脑袋,问道:“怎么了?” 元青道:“煊去方便去了。” 楚云卿点点头,头又缩了回去。 马车既然停下,后面跟着的二百铁骑自然也停了下来。 “叮铃”,这声音越来越近了,近到楚云卿他们也听到。 楚云卿再次探出脑袋,仔细听了片刻,忽然钻出了车厢,盯着前面的道。 他们走的不是官道,老百姓自然也可以走的。这浩浩荡荡的两百骑兵,若是与老百姓撞个正着,还不晓得会给百姓带来什么恐慌。 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老头赶着一头牛远远走来,看见前面乌压压一片的百十来号人,差点没吓尿了裤子! 二百人若在京城,着实不多,但在这乡野地方,老百姓哪见过这么多人啊? 楚云卿赶紧迎了上去,抱了抱拳,客气道:“老人家,别害怕,我们都是官府的人。和您打听,陵州城可还远么?” 老头上上下下扫了他们几眼,看这几个人的穿着不像是盗匪,而且还带了个孩子,这才信了。忙道:“不太远。” 乐陵王也下了马车,听见他们的对话,笑了笑,道:“本……我就说走这条路准没错,虽然以前不曾走过,可我在《陵州志》上看见过,这条路要比官道近得多。” 楚云卿在内心叹口气,当初他反对走小路,那还不是怕苦了你这王爷? “是近很多。”老头点点头,“你们若赶着马车走,兴许能在二更天赶到。” 这话让他们几个又傻了眼,这跟他们预想的也差了太多。 楚云卿瞪大了眼,吃惊道:“你说什么?” 老头也瞪大了眼,吃惊道:“我……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我们入夜才能赶到陵州?” “若是骑马去,兴许能在天黑前赶到。” “要走一天的路,你还说不太远?” 老头赔着笑道:“人这一辈子,少说也有好几十年的路要走,这才走一天的路,又怎能算多?” 楚云卿他们都怔住。 看着这老人家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不过一天的光阴,在他来说,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而楚云卿他们,还都是些“愣头青”,尤其是楚宁,他还理解不了老头话中蕴藏的涵义。 他们一颗颗焦躁的心就都静下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人生的路还很长,一天的路程确实不算多。 可是跑一天的路,即便马不累,人也该乏了。 楚云卿当初坚持走官道,就是考虑到,官道起码有客栈,好歹有个歇脚的地方,能舒舒服服睡一觉。 乐陵王反倒不悲观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倒也没什么不好,我看我们比神仙还乐逍遥。” 得嘞,您堂堂王爷都愿意打地铺了,他楚云卿还能说什么? 老头看了看他们,忽然道:“其实前面的小镇里,有家客栈的。只是……” 楚云卿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老头又给他吓了一跳,眨了眨眼,道:“……年青人,别老一惊一乍的。” “对不住,对不住。您刚刚说前面有客栈?远不远?几里路?” 他这回长记性,问精确了。 老头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指头,道:“不远,一炷香的功夫便到。只是,这客栈实在不大,恐怕容不下你们所有人。” 楚云卿点点头,别说让他这两百铁骑住客栈,恐怕他们刚一进小镇,就得把全镇的人都吓走。 楚云卿吩咐道:“元青,你跟他们骑马,先去陵州。” 元青道:“那不成,我得留在二爷身边,保护二爷和小少爷。” 他这样违抗命令,还是头回见。 “群龙无首,总不能让他们自己去陵州吧?” 元青干脆低下头,不说话,就是不打算先带骑兵入陵州。 他才不会说,是要盯着煊呢。 楚云卿叹了口气,虽然元青是副将,可楚云卿却一直把他看成自己兄弟。他当然不会教训自己兄弟,还是当着乐陵王的面。 乐陵王道:“那让灵鹫先带他们入陵州吧。楚将军意下如何?” 楚云卿道:“那就听从王爷意思。” 一个骑兵将马让给灵鹫,自己去跟另一个人同乘一匹。 之前骑兵一直配合马车的速度,现在没了顾忌,骏马飞驰,很快就消失在路尽头。 老头道:“军爷还有什么吩咐?” 楚云卿忙让出道:“哦,多谢老人家。” 老头子赶着牛,施施而行。牛脖子挂着的铜铃铛,“叮铛铛”的响。那铜铃已破旧,可楚云卿和乐陵王都觉得,这叮叮铛铛的声音,比编钟发出的乐音还要悦耳动听。 那是属于乡野人独有的悠然自得,是楚云卿与乐陵王内心永远得不到的宁静。 路旁的枯木杈被拂开,煊一脸神清气爽的回来了。 楚云卿笑道:“你这泡尿来的还挺是时候。” 煊眨巴着眼睛:“二爷……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楚云卿大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赶车?” 煊哭笑不得,还让他赶啊? 第十一回还是你顺眼 市镇当真不大。 马车一进了镇,就看见一家饭铺。这会子他们几个已经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到底是楚宁还小,这方面就没那么矜持,老远就闻见菜香味,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了下去。 “小二!小二!好酒好菜招呼着!”楚宁吆喝着,找了一张没人的桌坐下。 店伙计带着笑,先为他倒了碗热气腾腾的茶水,才道:“客官想要吃点什么?” 大冷天能喝点热乎的东西,总是好的。楚宁“咕咚咕咚”都喝了,长长吐出一口气,才道:“你先吩咐厨房,去用香菇和火腿炖一只鸡来,配上四五个炒菜,再去温五斤花雕,若掺一滴水,我便敲断你的腿骨头。” “是是是。” “另外,我们的马也要喂饱,要喂上好的饲料。若是被我发现有一点怠慢,我还是要敲断你的腿的。” “是是是。” 楚云卿走进来,道:“不错,不错,楚小爷已经可以独步江湖了,越来越有陆女侠的劲头。” 楚宁撅嘴嘀咕道:“怎么拿我跟她比?我才不像那个女妖怪!” 他只是吓唬吓唬店伙计,若是不这么先安顿了,这些个店伙计,绝对会在后面耍花样的。 楚小少爷虽然还没开始闯荡江湖,但这些老江湖的经验他还是懂得一点的。跟那些新兵混在一起时,他们总是讲些店伙计偷梁换柱的故事。 只怕陆笑珊在他这个年纪,都及不上他三分之一! 楚宁就越想越得意,嘴角都快翘到了天上。 楚云卿摇摇头,跟这个侄子实在生不起气。 刚要坐,煊这时大声一句:“慢!”跐溜闪了过来,用他那大白袍袖给二爷擦凳子。 他对二爷赤诚之心真是天地可鉴!为了二爷都不怕脏了自己的衣服。 掸完了尘,他笑嘻嘻道:“二爷,可以了,您坐。” 乐陵王等了一会儿,却不见煊给他来掸尘,摇摇头,道:“唉!果真是因人而异。楚二爷还真是好福气。” 楚云卿道:“红大爷若是瞅着他顺眼,那楚二便把他送给红大爷。” 在乡里乡亲的面前,他们不便称呼“王爷”、“将军”,便以“红大爷”、“楚二爷”相称呼。 乐陵王道:“我岂能夺人所爱?难得身边有个这样的人,楚二爷自当珍惜才是。” 煊咧着嘴附和着点头,头点的就跟捣蒜一样。 楚云卿摇头一笑,而一旁元青则冷冷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这话说得像自言自语,音量不大,却偏偏让在场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煊神气十足地坐在楚云卿旁边,鼻子一哼,道:“我就是献殷勤,我就是想跟二爷那个什么,某些人管不着。” 煊这话也说得像自言自语,音量也不大,可他偏偏让元青听得清清楚楚。 元青剑眉一竖:“你这是在跟我叫板?” 煊悠悠道:“这话错了,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跟一块木头去叫板。” 这两人就开始互相抬杠,虽然他们是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自言自语,给人感觉就像飞来两只苍蝇,直在你耳边嗡嗡。 楚云卿看他俩都是吃饱了撑的。 店伙计很快将饭菜上了桌。楚宁又掏出那根银针,在饭菜上轮番扎上一遍,尤其是那盘馒头,都快给他扎成了马蜂窝。 试毒虽是好意,但是再这么扎下去,这还叫人怎么吃?楚云卿刚想张口制止,乐陵王却悄悄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管楚宁,由着他去。 馒头不过开几个洞而已,总能吃下去。 楚云卿怔了怔,乐陵王似乎很喜欢楚宁。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时一声辔铃“叮叮”清脆声响断了楚云卿的思路。 饭铺里,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门口。 两匹骡子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为首那人一身白衣,削尖的狐狸脸上,留着一撮八字胡,嘴角上翘,洋洋得意。 饭铺里已有人窃窃私语:“好俊的骡子!” 这两匹骡子看起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新的鞍、发亮的蹬、鲜红的疆绳,就连那昔日的赤兔宝马,也未必被装点的这么神气。 瞧他们的气派,看来不是高官显赫的子弟,就是武林世家的后代。 尖脸站在门口打量,故意将背露给别人看,那背后的莲花刺绣栩栩如生,如刚自淤泥中诞生那般,出尘不染。 窃窃私语的人瞬间闭上了嘴。 即便他们不认得这两个人,也总该认得那背上那朵白莲的。 尖脸扫了一圈,闷哼一声,对身后那人道:“果真是穷酸地界,连个像样的饭铺也没有。” 那人赔着笑,道:“自然是只有京城的玉满楼,才配得上您这样的大人物。只是方圆百里已没有比这家更好的,还望您能将就将就。” 店伙计赔着笑,还没有开口,只见掌柜的抢着道:“咱这虽比不上京城的玉满楼,但两位客官无论想吃些什么,小店多多少少都有点准备,像玉满楼的火云鱼翅羹,流云居的当归鸭、冬菇凤爪汤,小店也能做。” “嗯。”尖脸道士勉强应了一声,坐下了。 那人也坐下,赶忙道:“你吩咐厨房,叫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 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特别留意,碗筷也全部换成新的。” “嗯。”尖脸道士眯了眯眼,勉强满意。接着,又问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要多少钱一桌?” 掌柜的道:“最好的荤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道士又皱起了眉,闷哼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也能吃?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掌柜的赶忙赔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的席我们这里也能做。” 这道士勉强点了点头,道:“二十两一桌的,你快去吩咐厨房准备。” “是是是,我这就去让他们准备。” “嗯。还有,先去温一壶虎骨酒来。” 掌柜的和店伙计弯着腰告退,退出几步才赶忙站直了身子,拿酒的拿酒,去厨房的去厨房。 饭铺原本是闹哄哄的,现在一下子变安静了,静的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就只听见那道士手里把玩的两个玉球,撞击时发出的“嗒嗒”响。 楚宁斜睨着他们,撇了撇嘴,道:“哼!好大的气派。” 二十两一桌的席,在这种地方就是天价。 他们这一桌饭菜加起来,不过五钱银子。 一个三教九流之辈,倒比王爷、将军还尊贵了。 旁边几桌的人抬眼看了一眼楚宁,又都往道士那桌偷偷瞄了一眼,见那边没什么动静,才松一口气,又低下了头自顾吃饭。 楚宁的话,那道士必然听得见,可那道士的眼睛就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自坐下后,再没向周遭瞧过一眼。 那道士想来是将楚宁他们当做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小狐狸了,压根儿就没打算理会。 这反而更加气人。 楚宁的腮帮子都已气鼓。 煊和元青还在自顾自斗嘴,这道士进来他俩都不曾留意。 乐陵王更是看也不看道士那边,自顾饮酒。 楚云卿倒是一直盯着那道士背后的那朵清莲,目光灼灼,似要将那道士的脊背刺穿。 看了一会,他又将视线转向了煊。 同样是穿得白衣胜雪,可穿在煊身上,虽不似仙人那般有着仙风鹤骨的非凡之气,却也有种闲云野鹤之人的悠然洒脱。 而那道士虽穿得圣洁,可楚云卿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自面粉缸里滚了一圈,染好颜色再爬出来的一样,假的很。 这样比起来,笨蛋煊就可爱得多了。 感受到楚云卿的视线,煊停止了与元青的抬杠,头偏转过来,一副讨好相,道:“二爷……您干嘛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顺眼得很。” 听这话让煊觉得比吃了一罐蜂蜜都甜,他抿了抿唇,身子又往二爷那边靠了靠,无限欣喜着道:“二爷您真是慧眼。” “识英”这二字煊虽然没说出口,但楚云卿却已经听出来了。 煊紧挨着他,脸颊都快贴上他肩膀,楚云卿竟然没有推开,只是淡淡一笑,道:“赶紧吃你的饭。” 二爷让他吃饭,煊就立马乖乖吃饭。 乐陵王不禁感慨,原来有时候拍马屁,不一定要用说的才管用。 道士那桌八荤菜八素菜已经上齐,虎骨酒也已温好。 很快,那道士吧唧嘴的声音便替换成这饭铺里唯一作响的声音。 酒一多,话自然也多,道士与那人来了劲头,开始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楚云卿他们于是就知道,原来这位道士是白莲教的纪圣使,而那人是远方一位财主,为了长生不老,正在恳求纪圣使推荐他加入白莲教。 看这桌酒席的手笔,这位财主还真是有诚意。 长生不老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财主已经孝敬纪圣使不少,饭桌上更是伺候得殷勤,纪圣使那张原本不太高兴的脸已经渐渐开始乌云转晴了。 “本来教主有令,近期不可再增加教众了,不过看你这么虔诚的份上,也罢,破例一回吧。”纪圣使道。 财主自然是感激涕零,又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拱手奉上。 楚宁直想吐。 楚云卿却双眼一亮,压低声音,对乐陵王道:“红大爷,我有一计。” 乐陵王却硬生生打断他:“我反对。” 第十二回悠悠白莲 ——我反对。 这话说得太过决绝毅然,倒让楚云卿一时错愕。 拿着酒杯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引来煊和元青关注的视线。 楚云卿试探着问道:“莫非红大爷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乐陵王徐徐道:“你一定是想说,跟着这位白莲教的圣使摸到他们的分坛据点,然后趁其不备将之一网打尽,是也不是?” 楚云卿道:“是。” 这位纪圣使的出现真可谓是天意使然,他一定会去往分坛据点的,那么只要跟在他后面就行了。 这个法子既简单,又有效。 乐陵王却道:“可是你莫要忘了,我们现在‘弱,幼,病,残’里,便已占了两项。你难道要拉着你的侄子一起涉险么?” 煊眨眨眼,“弱”——这是在指他? 当然,他没有把这话问出来。 楚云卿道:“我们自然不必所有人都去,只要……” 乐陵王倏然打断他,沉声道:“只要什么?……你知不知道那分坛据点有多少教众?莫非你真以为,这些个三教九流之辈半点功夫都不会么?” 乐陵王顿了顿,厉声道:“我不许你孤身涉险!” 楚云卿闭上了嘴。 既然说不通,那他唯有闭上嘴。他总不能去拂乐陵王的意。 可自心底又油然而生一股暖流,很快流遍他全身。 这股暖流便是感动,便是知恩。 所以楚云卿觉得,为了乐陵王,即便这条命真葬送了,也无所谓了。 而且,他不光是为了乐陵王,也是为了楚家。 楚家乃将门出世,几代为武襄家效忠,到了他和他大哥这一代,却不为当今天子重视,所以楚云卿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光耀楚家门楣,重树属于楚家的荣耀。 ——连同他大哥的份儿。 乐陵王叹了口气,道:“我懂你心意,也明白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但是倘若存在一点不确定因素,我都不能让你去冒险。我已说过,我早已派人摸清他们的据点,一切都等回陵州再说,我自有安排。” 从大局上讲,乐陵王的做法是正确的。 但若就这样乖乖听话,放过这个机会,那就不是楚云卿了。 元青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刚一安排好住宿,元青便等在了门口。 他知道二爷是一定要去的。 门外少了暖炉,是透骨的冷,可元青依然立得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将这个男人压垮一样。 楚云卿已除去长衫,换成一身黑色的紧身衣,他从房门走出来时吓了一跳,以为门口立了棵树。 楚云卿怔了半晌,才对他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回去,进屋去。” 元青抿了抿唇,骨子里的倔强就全体现在了身上:“二爷,让我去。” 楚云卿仍是挂着笑,道:“你倒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可你若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就该留下帮我照顾那一弱一小。” 元青本想说些什么,嘴巴刚微张,却被楚云卿大手一拦,打断了他:“我不许你孤身涉险!” 这话本是乐陵王对他说的,这还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这么快转给别人了。 像这般的“学以致用”,楚二少倒还真不是第一次干。 元青无奈叹气:“二爷……” 楚云卿道:“你那会儿也听见了,那白莲教的教众多多少少懂些武功,你应付不来的,所以给我乖乖呆在这,等我信儿就够。” 元青迟疑着,道:“但是,二爷……” 楚云卿忽然厉声道:“这是命令!” 元青只有躬身苦笑,拳头抱了抱,来接受二爷的命令。 二爷若是搬出这招,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出身行伍之人,是不能违抗上级的命令的,何况在元青心中,楚云卿的命令更是比圣旨还重,更是不能违抗,不敢违抗。 何况楚云卿这个人,涉及到冒险的事,他都决不会让自己的兄弟上,而是由他亲力亲为。 因为他现在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看着自己的兄弟殒掉性命。 那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元青只好就这样看着楚云卿纵身一跃,身形远去,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 饭铺外,传来两声辔铃清脆的响声,看来是吃好喝好的纪圣使和那巴依老爷已骑上骡子,准备离开了。 楚云卿也已到了马棚下,别的马匹还在吃着饲料,而他的坐骑黑鬃马却昂扬着马脖儿瞧着他,一双黑曜石般的眼亮晶晶的。 似乎它也已经知道,依照楚云卿的脾气,是一定要追着那两个人去的。 楚云卿微笑着,为爱骑套上马鞍,顺了顺它的毛,道:“马老弟,你果然也很懂我。” 这世上能跟一匹马称兄道弟的,估计也就只有楚云卿了。 马儿低鸣一声,以马族的语言回答着主人的话。 楚云卿微笑着拍了拍它,又抬头看了对面楼上的厢房一眼。 有雪鹰在,自然会尽心尽力保护他家王爷的周全,而元青也一定可以护好楚宁的安危。 至于那个笨蛋嘛,只要他不嘬死,有雪鹰和元青在,他倒也不会有个什么差池。 此行只要没有后顾之忧,他就可以放手一搏。 套好鞍绳,楚云卿一直牵着缰绳走出去好远,才翻身上马,顺着那两匹青骡留下的蹄印追踪而去。 以楚云卿的一身好武功,行动间自然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的,而元青更不会多嘴向乐陵王汇报楚云卿的行踪,但是马匹不同,奔马的声音,很远都能听得见。 声音一响,乐陵王自然就会知道楚云卿违背了他的意愿,做了独行侠。 所以他牵着马走出很远,才上马疾驰。 跟着前面那两人进了一个树林,浓雾渐渐弥漫,很快遮蔽视野,前面那两人已放慢了速度,楚云卿也赶紧勒紧缰绳,让马儿不要跟的太近,以免暴露了行踪。 又缓行一阵,前面二人忽然停了下来,并非是他们发现了楚云卿在跟踪,而是那纪圣使秉着教主的命令遵守原则,让那财主下了骡,黑布蒙上双眼,上了教徒一早就准备好的马车,车帘紧紧垂下,只留一个身形瘦小的男教徒坐在车辕上赶着车,又向西行了去。 马车行出几里,楚云卿才从树后现身,拍了拍身后坐骑的头,说道:“老弟,按照来时的路回去,一定要小心。” 他将缰绳拴在马鞍上,拍了一下马屁股,黑鬃马便乖乖调头按照原路返回了。 天空忽然飘起了零星雪花,飘飘悠悠,将天地染上了一层圣洁。 视野前方略微朦胧了,但楚云卿还是找准了马车远去的方向,身形攒动,脚尖蹬着一排排树干前行,衣袂迎风展动,很快就追上了那辆疾驰的马车。 他像个蝙蝠一样掠过去,挂在了车厢后。 马车穿过林子,很快又到了一个小部落,村口牌坊上书:坎儿村。 马车刚一进村口,便马上有人出来接应。财主的双眼还是被黑布蒙着,在两个白衣教众的搀扶下,随着纪圣使往里走。 坎儿村的村民全是白莲教的教徒,统一白衣加身,背后均刺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清雅莲花,腰际挂着的香包坠饰,也正是先前在义云府发现的那一种。 从村落中心传来阵阵歌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圣女庇佑,将免去我们的灾祸与厄运。” 唱歌的,多半是妇孺、老人,他们双手合十,仰望着天际,仿佛这样就能窥到圣女伟岸的姿影。 纪圣使听闻这歌声,也赶忙将双手合十,高举到头顶,冲天而拜,虔诚道:“圣女庇佑,赐我福祉,佑我合欢!” 随行的教众也都一一照做,虔诚高声:“圣女庇佑,赐我福祉,佑我合欢!” 倒留那财主一个人在原地茫然不适,照做,名不正言不顺,不照做,反倒显得他入教没诚意。 好在这时纪圣使已经有了动作,停止礼拜,招呼一声,让教众带着他继续前行。 楚云卿一直隐藏在暗处,观察着纪圣使和这些村民的一举一动,看到他们这么愚昧地相信那位虚幻的圣女能给他们带来福祉,能为他们祛除疾病,甚至能为他们带来长生不老,心底已不知叹息了多少声。 难怪乐陵王要立誓彻底铲除白莲教,这邪教蛊惑民心,玩弄人心,实在是可恶。 楚云卿心中的愤懑之情纪圣使自然是察觉不到,他领着两名教众和那财主穿过村落,来到尽头一间大房子前。 门侧有个石盘,纪圣使在那石盘上拨弄了几下,大门机关解除徐徐打开,纪圣使挥挥手,那两名教徒便将财主搀扶了进去。 里面也有个相同的石盘,纪圣使在里面的石盘上又拨弄了几下,大门又徐徐关上。 四下已无人。 楚云卿这才从暗处现身,身形像雨燕一样快速掠到那厚重的大门门口。 石盘由一个九宫格组成,上面的方形石板上描绘着三种图案:太阳、月亮和星星,每种图案各有三个。 看来如果想打开大门,必须得正确组合这些图案才行。 然而方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楚云卿一直躲在远处,那个角度根本没有办法看到纪圣使是如何组合这些石盘上的图案方块的。 “伤脑筋……虽然把每种组合都尝试一遍也算是个办法,但是就怕组合出错会触动一些机关,到时候被那些教徒发现就麻烦了。”楚云卿自言自语着。 就在这时,一声声吵闹声打破了这个村落昔日的宁静,楚云卿拧了拧眉,脚尖轻点,像个蜘蛛一样挂在了房檐底下,静静观察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不多时,两个白衣教众押着一个单薄的身影走了过来。 楚云卿看清那抹单薄的身影时,眼睛圆睁,身子更是差点就从房檐上栽了下来。 那抹单薄如云烟的身影,不是笨蛋煊是谁? 第十三回石室内 楚云卿在心底叹息一声,看来他还真是低估了这个笨蛋,看来要想让他不嘬死,简直比让日从西升还要难。 煊双手被缚,神情却没有显得特别紧张,反倒是如在徐侍郎初见他时那般镇定从容。 只是那略显单薄的身子骨已不再笔挺,受寒风所影响,他已冻得不自禁打颤。 那两个白莲教的教徒可不会因为煊哆嗦了两下就对他怜香惜玉。 楚云卿一直挂在房檐底下按兵不动,直到那两名教徒解锁石板上的机关,门扉打开,楚云卿才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在那两个教徒脖子后一人赏了一记手刀,将他们两个击晕过去。 “二爷!” 煊见到楚云卿,自然是喜不自胜,心底上涌洋溢出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那绽放在脸上的笑靥,就好像田野霎时间绽放的百十朵向日葵般,宝光璀璨。 楚云卿则是冷眼相对,眼里寒意盘旋,心里已有了怀疑,就听他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 煊仍是宝光璀璨的笑,话音里一半讨好一半委屈:“我见二爷从房间出来,好奇,就一直跟着,只是二爷骑马,我两腿难敌四蹄,根本追不住,好在后来见二爷的黑鬃马返回来了,我才骑着马,让它带着我找你。” 他倒是没有隐瞒,或是找别的措辞! 楚云卿剑眉一挑:“不错,不错,看来煊大公子不仅能讨得女人、孩子欢心,就连我的黑鬃马也对你一见倾心。” 煊扭捏道:“二爷又拿我开玩笑,我哪能驯服那匹黑鬃马?它见了我,一头就往我肚子上顶了去,我本以为这下会让我见了阎王,没想到一睁眼竟然骑到了马背上,然后它就带着我来了这了。刚进村,就被这两个厮从马背上拧了下来。” 楚云卿的黑鬃马确实有灵性,这点楚云卿要比其他人更清楚。它知主子身临险地,看见煊的时候,就把他带来援主子一臂之力也不是不可能。 煊一边说,一边背朝楚云卿,向他展示自己被缚的双手,继续委屈道:“二爷,他们把我拧得好疼啊!你看,胳膊都青了!” 身上的伤,更不像是在做戏。 楚云卿看着煊抽泣着小嘴,一副委屈至极、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眼底氤氲已褪下一半。 对煊的怀疑猜忌,暂且保留。 他叹一口气,问道:“就你一个人来?元青呢?” 按理说,元青应当不会放任煊这样莽莽撞撞追上来才是。 煊小嘴一撅,嘟囔道:“二爷,我俩在饭桌上吵嘴吵成那样,他才不会管我死活呢。” 楚云卿道:“不要胡说,元青不是那种人。” 煊委屈道:“可他确实没有管我呀。” 就事实结果来看,煊自然说的是大实话,可楚云卿想不明白的是,元青为什么要这么做? 纵观这些天元青的举动,确实是不太像平常楚云卿所熟知的他。 楚云卿和元青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知根知彼,可现在,他却越来越弄不懂元青在想什么了。 可楚云卿还是愿意相信,元青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楚云卿对待自己兄弟,从来都是放任他们自己做事——不为别的,只因楚云卿相信他们。 煊眨巴着眼睛扮可怜相,楚云卿回神,解开了绑着他的绳子。 “这里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煊嘟着嘴,抵死不从:“不成!我要留下来,护二爷周全。” 楚云卿白了他一眼,道:“你不给我添乱,我就已经谢天谢地。” 这话可真伤人,煊拉耸着脑袋,好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嗫喏着道:“二爷……您看……我笨手笨脚的,要是再被那帮教徒发现……” 楚云卿就又叹了一口气:“你的确是不怎么聪明,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光明正大闯入敌人的领地的。” 方才村口那边的动静,想来是因为这个笨蛋骑着马大摇大摆就这么荡进来了吧。 真是不怕死。 煊腼腆一笑:“嘿嘿。” 楚云卿扶额:“罢了,你跟着我吧。” 然后他快手扒下那两名教徒的白莲教服,又将昏睡的两人丢到了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隐蔽好。 他催促煊换上其中一套衣服,假扮成白莲教徒的模样。 他有自信,那位纪圣使绝对不会记住每一位教徒的长相,这见招拆招,可是他楚云卿的拿手本事。 楚云卿道:“不过你倒也算帮了我一点忙,若非你这么莽撞,恐怕我今天还没这么容易进入这间石室。” 煊闻言,又露出宝光璀璨的笑脸,楚云卿懒得看他的花痴二货相,快速换上了另一套衣服。 楚云卿已记下了石板上的机关,他眼神示意煊跟他进来,又在里面的石板上拨弄几下,大门徐徐关上的那一刻,最后一缕光线也被阻绝,无边的黑暗将二人瞬间吞没。 黑暗的甬道内,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之意,两侧墙壁上挂着一盏盏幽暗的灯,被这诡异的气氛所影响,那灯光仿佛都是惨碧色的。 这里仿佛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好像那《佛经》里描述的无间地狱。 甬道内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起来就像是鬼火一样。 寒意,瞬间侵蚀全身,恐惧,直逼大脑中枢。 有点渗人。 煊吞咽了一口吐沫,耷拉着袖子在原地踌躇不前,而楚云卿则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将不安的情绪驱逐出内心,挺起胸膛,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二……二爷,等等我。”煊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他脸上全是一副“见鬼了”的惊恐表情,身子慢慢斜靠往楚云卿身上,挤出一抹讨好的笑容:“二爷,我好怕,我能不能挽着你的胳膊走?” 楚云卿肩膀一侧,煊一下子靠了个空,重心一偏摔倒在地。 楚云卿停步,垂眸瞧他:“你若是怕,就打道回府,我不拦你。” 煊腾地跳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很快又恢复成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他表忠心道:“那哪成?我要留下来保护二爷。” “呵。”楚云卿瞥了他一眼,懒得再跟他掰扯,继续往前走。 煊盯着楚云卿的背影花痴无限:“冷漠的二爷,也是这般清新俊逸、品貌非凡!”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招古今通用。 楚云卿果然停下了脚步,头虽没回,但煊觉得二爷是在原地等他。 煊精神振奋,一颗心已被那对二爷无限崇拜、无限赤忱的热意盈满,那一丢丢恐惧早被挤出了心房外,不知道弃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于是他脚底抹油,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就蹿到了二爷身边,“嘿嘿,二爷。” 楚云卿没搭理他,而是看着前方。 于是煊也扭头看向前方,视野赫然出现五个白影在缓速移动,这一看又差点给他吓个半死,脸色突变,喉头涌出“啊!鬼!”两个字,即将破空之际,楚云卿手快捂住了他的嘴,防止他叫出声来。 “唔……唔!” “嘘!” 楚云卿一边捂着煊的嘴,一边拖着他往边藏了藏。 原来甬道尽头别有洞天,是一间间用青砖砌成的房间,如果从上方俯瞰建筑整体的话,更像是一个小型迷宫。 而前方那五个白影自然不是鬼,而是身着教服,手持利刃的白莲教徒,他们以五人为一队穿梭着各个房间,看样子他们是在进行日常巡逻。 楚云卿在煊耳边小声道:“别出声。” 见煊点了点头,楚云卿才松开他的嘴。 楚云卿仔细观察着那队巡逻兵,他们姿态严谨步数整齐,若非久经训练,是绝对达不到这样的效果的。 一个民间教派,竟然效仿军队作风。楚云卿嘴角上浮,对这白莲教及其幕后领袖的兴趣是越来越浓。 他观察片刻,约莫出那巡逻队的巡视路线和往返时间,趁他们巡到其它房间的空隙,楚云卿抓起煊的衣袖,低声道:“走。” 二人径直来到距离他们最近的一间房间,踏入房间的一刹那,那一队巡逻兵刚好从对面的房间巡了出来。 楚云卿赶紧拽着煊,往墙边躲了躲。 如果方才他们动作稍慢几步,恐怕就会跟这巡逻队撞个正着了。 编排这些巡逻兵的人真是小心谨慎,每一支巡逻队的巡逻路线都极短,这样确实不容易有闪失。 刚想松口气,却又让他发现,原来这个房间也有人! 这一瞬,楚云卿的心已凉透! 只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正在专心整理着什么东西。 解决这个人还是相对简单的,以楚云卿的一手好功夫,他有自信在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瞬间了结那人的性命。 可是,那些不断巡逻的巡逻队却是个大问题。 初观这间房,并没有可以隐藏尸体的地方,而且,气味终归是藏不住的。 即便短时间内不会发出尸臭味,但是血腥味还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杀是不能杀,而那人也随时会扭过头来,一旦他发现有两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他背后,也一定会惊叫出声。 到时他俩就会完蛋。 ——应当如何办? 楚云卿必须在短时间内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煊忽然挺身走到楚云卿前,背对着楚云卿,微微侧头,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挂着他一贯从容自若的微笑,笑容很暖,春日暖阳的调调,可在这一瞬,却意外的可靠。 煊轻轻说道:“二爷放心,我一定极力护你周全。” 楚云卿双眼圆瞠,竟觉哽咽在喉。 煊回过头,背脊挺得笔直,一步一步朝那教徒走去…… 第十四回潜入 “唷!这位老兄,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有人突然出声,那白莲教徒自然是被吓了一跳,回身看去,煊正弯下腰,与他达成一个高度,满面友好的看着他。 这人穿着一件破布衫,憨厚老实的脸上满是岁月雕刻的皱纹,他看见煊对他笑了笑,他也对煊笑了笑,然后点点头。 上面本来只指派了他一个人来做这些活,本就有怨,现在有人肯帮他的忙,他自然是再乐意不过,所以他很痛快的让煊和后面一脸不可置信的楚云卿一起搬运,竟然半点都没有怀疑这两个人的身份。 一个让楚云卿苦思冥想的难题,竟然被煊这样简单地解决了。 楚云卿神情复杂地看着煊,而煊难得没有跟二爷犯花痴,而是在跟那教徒套情报。 于是他们两个很快就知道,原来这人是被指派过来收拾各个房间里的物品,很快他们将撤出这个村子前往他们分坛的据点。 原来这坎儿村竟然不是白莲教的分坛,只不过是分坛治下的一个小村子。 恐怕像这样的村子,在官府不知道的情况下还存在很多。 白莲教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煊继续套话:“听说纪圣使又招了一个新人进来?教主不是有令近期不许再招教众加入了吗?” 那人“嗨!”了一声,口气满是不屑:“谁不知道他是觊觎分坛主的位子!倒是让那新人捡了大便宜。” 煊眨眨眼,道:“这话怎么说?” 那人道:“你想啊!正月十五,那是圣女莅临为各个分坛教众赐福的日子!平日里除了教主,咱们哪能见着圣女大人的面啊!这新人刚一入教就赶上这等好事,不是捡便宜是什么?” 这消息可不得了,白莲教的圣女竟然会在正月十五现身分坛? 白莲教众将这位圣女传得邪乎,说是能够腾云驾雾瞬息万里,纵使各个分坛不在一处,圣女也能在正月十五这日莅临各个分坛,为所有教众赐福。 可当楚云卿问那人,是否有幸一睹圣女芳容时,他却惶恐摇头,说能远远望见身姿便已是荣幸,哪里敢奢望近身目睹圣女芳容? 原来这圣女平素都遮着面纱,根本不已真面目示人。 楚云卿冷笑,什么“腾云驾雾,瞬息万里?”想来是那白莲教主找了几个身高、身材相近的少女,打扮成圣女模样,同时出现在各个分坛,蛊惑人心吧。 长生不老为饵,民众已中毒太深,竟不曾质疑这个连楚宁都能想得出的把戏。 那人一边说一边不忘将手头的物品递给他们,让他们装箱。 楚云卿就这样看到了这坎儿村的账本,里面流水数目惊人,扣除那位纪圣使中饱私囊的部分,流入教主手中的银子,几乎可匹敌朝廷一年支出给军队的饷银。 这白莲教绝非蛊惑民心、聚众敛财这么简单,它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惊天的阴谋! 煊道:“不知道那新人会被安排在什么地方?” 那人道:“听说他孝敬纪圣使不少,这样的人,圣使自然优待,像你我正干的这种活,自然是舍不得让他来干。” 煊听出他话里的愤慨与不屑,于是马上与他同仇敌忾,毕竟他从小生活也是极尽艰辛,所以这话讲起来丝毫不造作,叽里呱啦也跟着抱怨一大堆,表面是在讲自己的事,却句句点在那人心坎上。 煊这步棋下的很准。他本来就擅长琢磨别人心思,风月烛的名倌,拿捏一个村野莽汉还不是举手之劳? 那人平日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发泄,现在遇到煊这么个知音,就又多嘴说了好多事。 这般热情,楚云卿他们自然是欢迎得很。 谈话间他们三人已各抱起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各式物品,在那人的带领下,正从他们刚才的房间出来,准备顺着甬道去到外面。 与巡逻队擦肩而过时,楚云卿心里一直捏着把汗,可那些巡逻兵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步伐齐整,继续巡视他们的。 心中大石总算落下。 落下的同时,愧疚之情也渐渐涌现,若不是煊,何尝又能这么顺利潜入这石室?又怎能获取这些情报? 如果煊真是什么人派来害他的,那么方才实在有太多机会。 ——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煊一生坎坷,也是个可怜人,他一直感谢自己从权贵手中救了他的命,也一直感谢自己没有把他送回风月烛继续过以前那样不堪的生活,所以他现在的极力讨好,鼎力相助,算是在报答自己的恩情吧。 ——以后,应当对他好些。 楚云卿如是想。 最后三箱货物已搬完,那人揉揉肩膀,然后带着二人又回了石室,准备找纪圣使领赏。 平日里纪圣使自然是一毛不拔,但是每逢快到正月十五的时候,他却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慷慨大方,肯把自己的钱财分出极小的一部分给手底下的教众。 他的慷慨当然会被他记录在功德簿上。 穿过幽碧的甬道,眼前倏地豁然开朗,是一间宽大的石屋,三尺厚的铁门上刻着一个麒麟,在这样的环境下,代表祥瑞的麒麟面目竟看起来有些许可怖。 那人踩在正中那块地砖上,三尺厚的铁门缓缓滑开,里面一座青铜巨兽,口中衔着一盏巨大的长明灯,将整个房间照的宛如白昼一样。 再往里是一个方形台座,上面供奉着一尊圣女雕像,雕像本身以汉白玉雕刻,尽显圣女玲珑细致的身段,面罩上的一双媚眼俯瞰众生,目光中透着了悟一切以及慈祥。 纪圣使正对着圣女像,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搓着一捋胡须,沉吟。听到动静,这才转过身来,看了看三人,小眼一眯,从怀中取出三个钱袋,丢到那人手里。 “没事就退下吧!退下、退下!”纪圣使挥手,神情虽极尽洒脱,但语气已有些不耐。 用手掂掂,几两碎银,但也好过没有。 楚云卿的目光就落在那尊圣女像上,直到那人躬身告退,他才收回视线,跟着那人脚步离开。 出去路上,楚云卿问道:“你可知这村子共有多少信徒?” 那人得了赏银,开心得很,竟然不觉楚云卿这话问得有些奇怪。 他道:“大概上百人吧。” 楚云卿道:“那分坛人数有多少?” 那人道:“几百人?”他忽然也觉出不对了,收起钱袋,皱眉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楚云卿笑道:“我在想,人越少,我们就更有机会接触到圣女大人。难道你甘心只能远远遥望圣女?既然教主大人和分坛主大人都能近前侍奉,那我们又何尝不可以?” 这般瞎掰出来的理由,竟然很好的说服了那人,毕竟,他们加入白莲教就是图圣女能赐予他们长生不老之法,更甚,若是圣女肯指点飞升成仙的迷津则更好。 教主既然能侍奉圣女身侧,分坛主既然也可有幸近身接受赐福,那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那人拍手赞同道:“你说的有道理。” 好一招挑拨离间,煊佩服。 当然楚云卿的目的不光是挑拨他们上下层关系这么简单,他希望得知分坛准确的人数,好安排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几百人的总数,那人不像说谎,但以一个分坛来说,这人数未免太少。 楚云卿就倏然想起乐陵王说的,很多民众自加入白莲教后,就莫名失踪了。 既然不是用活人祭祀,那么那些失踪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事有蹊跷。 让楚云卿觉得不对劲的,还有这间石室。 纵横交错,钩心斗角,入口处的石盘机关,更是设计精巧。 这样的设计,楚云卿早些年游历江湖时,曾在一处见过——无极山庄! 无极山庄的建筑风格,便是采用这样别出心裁的机关设计。 自从天下第一的暗器名家——姜尚姜老先生隐退江湖后,无极山庄便在江湖中渐渐的声名鹊起,他们研制的火器,成了威慑天下的暗器。所以其他使用暗器的门派、家族便聚众来犯,想毁了无极山庄,念及火器杀伤力极大,不可轻易使用,这才逼得无极山庄的先祖前辈布下这等机关设计,以阻外敌。 可白莲教设计这样的机关密室做什么?还是在这样的一个小村落里。 最让楚云卿疑惑的,便是方才纪圣使所在的那间石室。 偌大的房间,却只有一尊青铜巨兽,还有一尊圣女像,便再无其它。 如果是用来拜祭圣女用的房间,这样的设计未免太过奇怪。 即便不准备神龛,至少圣女像前也该供奉着教众的心意才是,可那尊像只是孤零零地立在石台上,什么都没有。 楚云卿仔细回想方才纪圣使的模样,他正对着圣女像,虽没有大不敬,却总觉得他的样子似乎少了以往的虔诚。 看来那间石室,有必要再回去探一下。 如果他的直觉没有出错,那尊圣女像不过是个幌子,那间石室一定还存在着什么机关暗道! 他一有了主意便马上实行,所以他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那人,又带着煊偷偷潜回了石室中去。 方才已与那些巡逻兵打过照面,所以楚云卿自信这次若大摇大摆地走,他们绝不会盘问和干预。 ——他们果然没有干预。 闪入那间刻着麒麟纹章的石室时,纪圣使已经不在房间内了。 室内有风,微风,从不知处徐徐吹来。 那巨兽口中衔着的灯芯随风轻舞,像极一只挑逗的舌头。 煊看了看那随风摇曳的烛火,又看了看墙壁上舞动妖冶的影子,迟疑着,道:“二爷,这……” 楚云卿淡笑道:“你也觉出来了。” 密室里,哪来的风? 楚云卿一双锐利如鹰的眼,便死死钉在了那尊圣女像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呵……” 他近前,伸手,抚上那曼妙身段,自玉峰向下,忽然用力握住那纤细腰肢,再猛地一扥(den)—— 第十五回变 圣女像下的方形石板便缓缓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通路。 暗道! 圣女像下,果然藏有玄机。 借着灯光,向下延伸的石阶上已长满青苔,直到没入黑暗。 他们两个都注视着这通路。 楚云卿动了。 他仿佛根本看不出下面可能有危险似的,就像漫步在自家花园那样,准备往下走。 煊的眸中闪烁着捉摸不透的明焰,他忽然变得一本正经,挡在楚云卿身前,正色道:“二爷,恐怕这下面也有机关。” 而且可能,还是会杀人的机关! 楚云卿的一双眸中也闪烁着光,毫不畏惧的光! 他笑笑,看着煊,淡淡问道:“害怕吗?” 煊怔了怔。 这话没有半点轻蔑之意,就只是很寻常的一句问。 可这很寻常的一句问中,又蕴藏着某种不寻常的感情。 煊猜不透,也不敢多猜。 时间也不容他多猜、多想! 他答:“害怕。” 这个回答,楚云卿并不意外,可他也没有觉着失望。 因为,这才是人之常情。 楚云卿刚想让煊留在这里,煊却忽然傻傻一笑,宝光璀璨的那种,道: “可是,如果是跟在二爷身边,我就不怎么怕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楚云卿身边黏了黏,还再自然不过的,挽住了楚云卿的手臂。 楚云卿竟然也由着他的行为,没有嫌他婆妈恶心。 他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沿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 通道没有光照,仿佛是来到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阴森、潮湿,又充满神秘。 起初,他们走得很慢,待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可以勉强辨清时,便越走越顺利。 通路尽头又是一间石室,已范青的墙壁上燃着六盏长明灯,灯光阴森,照着四面木架上的书卷和账册,还有角落里的三个大木箱。 正中央也立着一尊青铜巨兽,张着大口,可口中衔着的长明灯却已熄灭,只留一个空洞洞的烛台,正对着那三个木箱。 楚云卿的目光便落在这青铜巨兽上。 而煊则走到一侧的木架前,随手抄起一本书卷,翻了几页,忽然惊呼:“二爷!你快来瞧!” 书卷上记的都是人名,一卷大概有百人,大部分的人名上,都被朱红笔划了一道。 这样的书卷木架上还放着不少,楚云卿一本本翻阅,每卷都是这个情况,粗略估计下来,被红笔标注的人多达几千人。 这是什么意思? 而那些被标注的人,他们只有一点共同点,那就是从名字判断,他们都是男人。 这又代表什么? 楚云卿沉吟片刻,道:“这上面记录的,恐怕正是分坛的所有教众,这个数量,才应该是一个分坛应有的人数。” 煊又从木架上取出几本书卷,吹散上面的积尘,将每一本都翻仔细了,才缓缓道:“没被标记的人,粗略计算下来,有几百人。……这个数字刚好跟那人说的分坛现有人数基本吻合。” 朱红笔在他们名字上留下狭长的一道,笔锋有力,仿若剑锋,就这样将他们的存在完全抹杀。 “他们不在这个村子,也不在分坛的据点,那么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楚云卿没有答煊,而是转向了另一侧的木架,拿起一卷书卷。 书卷所有记录,全指向边境线上的一处废弃石矿场,一个距离西阁国边境不过几百里的废弃石矿场。 西阁国虽归顺但先皇对西阁的皇帝并不信任,哪怕他已自降称王,哪怕将太子送到东璃为质,最后无端病死在东璃皇宫,西阁王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悲愤之情时,先皇还是不信任。 于是就有了这石矿场。先皇派人来,表面上是凿石运料,冶炼石矿,实际上,这里却秘密驻着一支虎狼之师,一旦发现西阁王生出异心,这支军队便立马跨过边境线,将势小的西阁国踏为砂砾。 然而这石矿场最终还是废弃了,虎狼之师也全部撤回。 这当然不是因为西阁王的一颗肝胆忠心最终打动了先皇,而是一场山洪将石矿场彻底毁灭,矿工全部蒙难,就连那支秘密的军队也有所折损,先皇这才不得不下令封了这石矿场,让人悉数撤回。 楚云卿仔细查阅这书卷上的内容。 从百姓处所敛之财毕竟只是冰山一角,白莲教若想立足,也需要有自己的经营。 这废弃石矿场便被他们加以利用。 因为国内的石矿场都在官府的严管之下,只有那里已随着先皇的驾崩而被世人遗忘。 于是教主便利用起这个地方,开采石料,冶炼石矿,再想法售出,成了白莲教经济来源的其中一项命脉。 “如此看来,那几千人便是被秘密送往了废弃石矿场,去做了矿工。” 这是楚云卿结合目前讯息得到的结论。 煊点点头,也赞同楚云卿的观点。因为他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缘由。 木架陈列书卷再无有用信息,楚云卿的目光便转向了角落里静静罗列的三个木箱。旁边的地上有个方印,看来此前放在这里的箱子不只是三个。 “这些他们还没来得及搬走,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淡笑后楚云卿便去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然后笑容就从他脸上渐渐消失。 一整箱的银元宝,白花花的银子在惨碧色的灯光下这么一照,竟然也失去了银之光彩,变得深沉黯淡。 哼,竟然又是银子。 他取出一锭银子翻看下面,这一次可是没有熔铸着官家的印记。 三箱银子……可能还不止三箱,废弃石矿场、千人众、机关房…… 楚云卿直觉,这白莲教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惊天阴谋。 就在楚云卿拿起那锭银子的一瞬,一直正对着箱子的青铜巨兽口中忽然飞射出几道银芒! “二爷!” 楚云卿惊诧回身,煊已到了他身后,直直地挡在他前面,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只雌鸟在用羽翼保护它的雏鸟。 他的一双眼也直突突地盯着楚云卿,眼珠子都快瞪飞出来。 楚云卿吃惊道:“你……” 而那厢煊的双眸中仅存的光彩也开始渐渐泯灭,脸色也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 他身子逐渐倒下的一瞬,简直是定格在楚云卿眼里。 “煊——!” 他这才看到煊背后钉着的暗器,一颗心也就此沉了下去。 长明灯,顾名思义,长明不灭,所以当楚云卿看到那青铜巨兽口中衔着的灯烛是熄灭的时,便隐约觉得不对劲。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口中的黑洞,藏的竟然是机簧钉筒! 五毒飞钉,以各种蛇的毒液淬炼,一枚就可夺人性命,何况煊的背后还是中了三枚! 剧毒迅速扩散,煊的身体像蛇一样扭曲痉挛。 楚云卿脸色突变,迅速撕开他的衣服,露出他已泛黑的背脊皮肤和那恶毒暗器。 钉长三寸,已渗透皮肉,楚云卿小心翼翼地取出煊背上的三枚五毒飞钉,又出手点了他心脏四周的八处穴道。 煊勉强睁眼,朦胧地看着楚云卿,嗫喏道:“二爷……快……走……” “别说话,我会救你。” 虽说暂时护住了煊的心脉,但这暗器上淬的毒十分霸道,解药必在敌人手里,可他已来不及杀出去,去寻这飘渺的解药。 如今,唯有一法。 楚云卿盘腿而坐,将煊扶正,打算运功逼毒。 谁知煊却突然打掉他扶着他的手,这一动作气力已经用尽,煊往另一边一头栽倒下去。 “煊!” 煊心跳陡然加速,呼吸也变得非常急促,他想说话,奈何一张口却是一口黑血喷出,在青砖上墨染而开,延展开道道血链。 此毒名为“缘坐”,若是运功强逼,那么施功者也会染上剧毒。 楚云卿看着他微怔,“你……” 然后他脑中忽然想起,曾几何时,贺老道跟他讲过一种南疆剧毒。 那便是缘坐。 如今他已知道,煊这一推是何意。 但楚云卿还是再次扶正他,双手轻轻熨上他心口,煊在痛苦中感受到一股暖流,在沿着他浑身筋脉游走。 输入真气之际,楚云卿感到煊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而煊那已变得混沌的眸色中,显出阵阵拒绝之意。 楚云卿知道,煊这是让自己别管他,赶紧走。 “我不会让你一人死在这里。” 要么两人同生,要么两人同死。 煊阖上了双眼。 一种强烈的情感在他心中翻涌,涟漪涤荡而开,最后变成惊涛骇浪,拍打心房四壁。 ——不弃。 二爷这般对他,花痴煊本该觉得感动、幸福、甜蜜。 可他现在的心情,却是又苦,又酸,又涩。 这又是为的什么? 豆大的汗珠不断涌出,煊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别管我……护你周全……是我……的使命……” 声如蚊鸣,还含糊不清,也不知楚云卿究竟听清楚没有。 毒气倒灌,楚云卿的手指已微微变紫,而煊的气色虽不见起色,但这一刻缘坐已要不了他性命。 楚云卿长身而起,拉煊伏在自己背上,“不许睡!听见没有!我会带你离开!” 这时突听一个声音喝道:“你们两个,谁也不准离开!” 第十六回家人 石室门前赫然出现几个人影,巡逻兵执剑列成一排,将大门彻底堵死,而为首的两人,一位是纪圣使,而更前面一位,则是方才跟他们一起同甘共苦、搬运领赏的那人。 那人依旧穿着一件破布衫,与方才看着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他给楚云卿的感觉已经不像是个憨厚老实的人。 倒像条毒蛇! 楚云卿现在已经看出,这人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位阶很低的教徒。 他只恨,自己怎么没早一点看出来。 肩上煊的虚汗已浸湿他的衣衫,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楚云卿先是侧头看了煊一眼,然后又狠狠瞪向了那人,厉声道:“解药呢?” 那人笑道:“你若肯跪下来,我兴许会告诉你。” 其他人也跟着嘲讽似的笑了。 楚云卿忽然也笑了,大笑。 白莲教的人便看着灯光里的楚云卿,明一半暗一半的脸,冷得让他们发畏。 那人便再也笑不出,其他人更是笑不出。 如果那人现在仿若毒蛇,那么站在他面前的楚云卿,就像一头正欲振翅捕食的雄鹰! 楚云卿慢慢放下煊,扶他靠在一旁的墙壁上,然后看定那人,道:“二爷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病猫么?” 他人还在说话的时候,身形已经向着他们冲了过来。 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楚云卿已距离他们还剩三尺的距离。 若非楚云卿也中了微毒,凭他的速度,想必现在已经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巡逻兵终于反应过来,举剑,齐齐迎向了楚云卿。 纪圣使也反应了过来,他大叫道:“快!保护坛主!” 然后他自己就连滚带爬地往后躲了躲,他虽口口声声说要他们保护坛主,但心里却想着最好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最后统统丢掉性命。 这样他就能很快继任分坛主之职。 “呵,就凭你们?” 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出手如风。 分坛主只觉眼前掠过一道黑影,等他再细看的时候,那五人已变成了五俱死尸,他们前后断气的时间不过相差分毫。 而楚云卿的手里已多了一柄剑,一柄本该属于这五人其中一人的剑。 原来这五人中最快的一人准备用剑刺入楚云卿的腹部时,楚云卿已先他一步挥拳打扁了他的脸。 这人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手中的剑已被楚云卿夺了去,一剑刺出,贯穿了两个刚好站成一列的人的心房。 剑迅速拔出的一瞬,那两人也向后倒下,刚好阻碍了最后两人的路数,就在他们变幻剑招时,楚云卿一剑刺入一人咽喉,一手击向另一人的心口。 小看敌人的结果就是死。 所以这五人见了阎王一点也不冤。 剑尖血迹未干,一滴一滴落入地板,绽开殷红绚丽的血之花。 分坛主已经吓呆了,一双腿已经不自禁发颤。 他在入教前也是个江湖人,杀几个人对江湖人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但他还是被吓呆了。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楚云卿杀人的方法——冷静,迅速,准确。 分坛主从未想到世上除了无情剑之外,竟然还存在着这么样一个怪物。 楚云卿纵然不是无情剑,但面上已有几分无情剑的风采了。 这一刻,他已无情。 剑尖已抵住分坛主的咽喉。 “解药。” 分坛主慌恐着道:“在……在这……”他发颤的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交出。 楚云卿扔掉剑,接过药瓶,然后一拳重重击在分坛主前胸,他“哇”地一声向后栽倒,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楚云卿没杀他,留着他的命还有用。 煊已没了意识,牙关也已咬紧,楚云卿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的牙齿撬开一点点,留出一条缝。 药直接灌,灌不进去。 楚云卿便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然后手指托住煊的下颚微抬,将唇贴了上去。 药汁便由楚云卿用舌慢慢推入煊的口中,他的手指再一挟一托,药便入了腹。 那厢纪圣使想悄悄溜走,忽然感觉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他! 紧接着,原本在楚云卿手中的药瓶便自他眼前掠过,撞击在墙壁上裂了个粉碎。 纪圣使已呆住,再不敢动。 就在这时,黑暗的石梯上忽然传来银铃般的娇笑:“想不到大哥哥非但人长得俊,身手也这么俊,以后谁要是能嫁给你,那可真是好福气。” 声音如黄莺出谷,冲散些许满布在房间内的寒冷之意。 一个很娇媚的年轻少女款步走下台阶,笑嘻嘻地从黑暗中走出,迎着灯光,站在了大门处。 灯光照在她白嫩嫩的脸蛋上,看起来就像是春天盛开的花朵。 这样一个小姑娘,就算是女人看了,也忍不住要动心的。 可纪圣使和分坛主非但没动心,看见她就仿佛像看见鬼一样。 索命的厉鬼! 楚云卿道:“想不到这白莲教真能盛开出一朵白莲花来。” 这小姑娘盈盈道:“大哥哥嘴可真甜。我们教中一直有一朵幽雅清莲的,只可惜那不是我,而是我们圣女。” 她笑看着楚云卿,“大哥哥若是能见到我们圣女,那才叫真真见识了什么是一朵白莲花。” 她顿了顿,又道:“只可惜,我们圣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 楚云卿叹道:“可惜呀可惜。” 小姑娘笑道:“可惜什么?因为见不着我们圣女?” 楚云卿道:“我在可惜你。” 这小姑娘睁大了眼,不解道:“可惜我?” 楚云卿就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这样一个漂亮可人的小姑娘,竟然和这些禽兽是一路人。” 小姑娘道:“禽兽?你是说他们?”她眼睛珠子转了转,“我懂了,一定是他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大哥哥。” 她忽然走到分坛主跟前,垂首瞧他,冷冷道:“该死的东西,教主的脸面和教会的声誉都被你给丢尽了。” 这话还未说完,她已出手,手里多了一根细长银针,就这样冲着分坛主的头顶狠狠刺下! 然后便是纪圣使,她手里的银针刚一拔出,便马上对着纪圣使的咽喉甩了出去。 楚云卿怔住,他没想到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手段竟然如此狠戾!他已来不及救下分坛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倒下,死亡。 楚云卿倒吸一口凉气:“倒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果真不假。” 小姑娘嫣然道:“你在可怜他们?可是你刚刚还说他们是禽兽,而我也不过是在清理门户。” 她拍了拍手,黑暗中又出现几个大汉,楚云卿警惕着,可那些大汉的目标却是那三箱银子。 银子当然不能一直放在这里的,当然要抬走。 小姑娘盈盈一拜,道:“教主有请二位,马车已备好,请移步,随我来。” 人算不如天算,楚云卿本想偷偷跟着纪圣使前往分坛据点,结果现在却被人家主动请了过去。 八匹马拉的马车,车内及其奢华,楚云卿这辈子也没有这么风光过。 马车刚走出坎儿村不远,坎儿村就被一场大火吞噬。 带不走的,当然只有烧毁才最最安全。 浓烟滚滚,火光漫天,即便行出好几里还是可以观见,一个村子就这样永远从地图版块上消失了。 现在楚云卿总算是彻彻底底体会到了乐陵王的心情,这白莲教的行径比起禽兽还不如,禽兽还尚有不敢为之事,而这白莲教,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 楚云卿尽量压制自内心源源腾起的愤怒,让自己不要出手杀了这个小姑娘,还有车外赶车的那个男人。 而且现在更让楚云卿在意的,是煊的情况。 他人还昏睡着,但脉象已稳定了许多。 他二人并没有被缚,因为小姑娘知道,楚云卿绝不会出手杀了她的。 小姑娘的目光一直盯在煊苍白的脸上,盯了好久,才从怀里取出一瓶药,道:“把这个喂给他喝,他才会醒转。” 楚云卿却没有接过药瓶,而是冷冷瞧着她。 小姑娘便叹气道:“我若想杀他,本有很多其它法子的,根本不至于用这么笨的方法来毒死他。” 她又笑了笑,道:“而且教主已特别交代,务必请到二位的活人,而不是两具死尸。” 所以当楚云卿和煊知道了石室下的秘密后,还是没被这小姑娘灭口。 药已下腹,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煊渐渐醒转,眼帘缓缓张开。 看到楚云卿平安,煊先是松口气,然后这才发现了他们是在马车里,才看见还有一个陌生的少女。 “二爷,她是……?” 小姑娘抢着道:“我叫心心,奉我家教主之命,请二位公子到教中做客。” 煊怔住,完全理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楚云卿道:“你觉得怎样了?” 煊虚弱着道:“已好了很多……” 心心道:“当然好很多了,这解药可是我们教主亲手调的。” 每当说起他们教主时,心心的脸上总是比平时还要温柔许多。 煊忽然想起了什么,急着问道:“解药,你还有没有?” 心心道:“药可不能当饭吃,你还上瘾了不成?” 煊道:“给二爷,快!” 楚云卿也中了毒,而且到现在还没解。 心心怔了怔,然后才将药瓶递给了楚云卿。 楚云卿恢复得自然是要比煊更快些。 心心看着他俩,笑得更甜了,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奇怪,我从未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 楚云卿道:“哦?” 心心看着楚云卿道:“在石室下,你明明有很多逃走的机会,可你却没有逃走,而是一直守着这个拖油瓶的他。” 心心又看向煊,接着道:“还有你,你中的毒比他深多了,可你醒来却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反而关心他。” 她摇摇头:“我从未见过像你们这样的。” 楚云卿道:“我没有弃下他不顾,你很难理解么?” 心心道:“嗯。” 楚云卿道:“很简单,我不会丢弃自己的家人,选择一个人逃命。” 抛弃家人独自求生者,与牲畜无异。 心心不能理解,自记事起她便已没有了家人,所以她理解不了楚云卿的行为,更理解不了“家人”这种情义的伟大。 白莲教虽然是她现在的家,但是她的教主并不是她的家人。 因为教主养着她,只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条狗。 走狗。 那么狗,是不是牲畜呢? 第十七回权利与金钱 ——“家人。” 这对煊来说,是一个非常奢侈的词汇。 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从小他便被人训练成一条狗,供主人任意差使,甚至有时要像一条母狗一样,被人压于身下。 这样的“狗”当然不止他一条。 可是他的同伴却也不能称为家人,不过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的狗。 在这样一个没有温馨的环境下,就只有“她”给过他温暖。 “她”对于煊来说,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是他永远的姐姐,永远的母亲,也是他永远的朋友,亦可说是永远的“家人”。 尽管“她”和他一样,同是主人饲养的一条狗,一条永远被主人用一根无形的铁链拴住的狗,一条仿佛再没有自由的狗,但这并不能破坏“她”在煊心目中的地位,因为这地位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 主人也不能。 与其说煊忠于主人,不如说,是忠于“她”认定的主人。 也可以说,他忠于的是“她”的决定。 “很简单,我不会丢弃自己的家人,选择一个人逃命。” 楚云卿高昂着头,正视着心心,这么说着。 煊却低下了头,刘海遮住了他的眼,他的表情,以至于别人此时看不见他脸上那明显的动摇和苍白无助。 此时的煊,只觉得痛苦。 但无论多深邃、多强烈的痛苦他都得忍受。 人活在世,要么享受快乐,要么忍受痛苦,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心心却摇摇头,看着楚云卿,无限惋惜着道:“可惜呀可惜。” 楚云卿道:“可惜?” 心心忽然笑得很诡异:“可惜你这位‘家人’却是你的拖油瓶。” 她故意将“家人”咬得很重,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这话里的讥讽。 楚云卿看着她,没有说话。 心心便更加得意忘形,表情也变得越发诡异扭曲:“如果不是他拖了你的后脚,你此刻也不至于受制于人,处于被动。你说我说的是不是,楚大将军?” 楚云卿还是没有说话,可他表情上一瞬间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心心的眼睛。 身份暴露,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不是白莲教派出的探子绕过乐陵王的层层部署最终给教主通了消息,就是在他们之中存在叛徒。 楚云卿宁愿相信是前者。 他沉默,他思考,面色开始变得凝重。 心心欣赏着楚云卿此时的表情,妖冶诡异的神情在娇俏的脸庞上完全绽放。 甚至几近癫狂! 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看见别人越痛苦,他就越快乐。 心心就属于这种人。 形势越不利就越要沉着应对,这是楚云卿闯荡至今总结出来的经验之一。 所以他非但没有失去冷静,反倒悠悠然地叹了一口气:“你不愧是叫心心,真是人如其名。” 心心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楚云卿也笑了笑,那笑容简直能气死个人:“我国百姓给孩子取名时,都有这么个通病:缺什么,取什么。” 比如有的孩子五行缺金,那么父母多半会给他的名字里带个“鑫”字。 国人大多信风水,他们认为这样做就会逆转孩子乖违的命数,最终给孩子带来好运。 所以楚云卿这么说,也算有理有据。 可心心已经气得面色铁青! 楚云卿似不觉,仍继续用揶揄的口吻道:“门外那个,是不是叫德德?” 马车疾行,风在林梢,但这并不影响车外的人听见车内的对话。 可那人情绪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把马车赶得很稳,让车里的人舒舒服服的,简直就不像是颠簸在坑洼的路面,而是躺在自家舒适的床铺上面。 因为他已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他已能了解一个人若是被人言语相激而情绪化就难免要出差错的。 人一旦被愤怒冲昏了头,就会变得不会思考,没有智慧,所做出的事也多半是平常会觉得后悔的事。 而时间不会回溯,这个天下更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人若真的想成长起来,碰碰钉子总是没有坏处的。 韩信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胯.下之辱,相信很少有人不知道这回事。 如果一个人在受了极大侮辱后却没有反击,而是忍了下来,那并不代表他懦弱,更不会是他脑子出了问题,只能说,在他的心底,有着极大的抱负。 那抱负会像天空一样宽广,所以他的心胸才能像大海一样宽阔。 这个道理,绝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所能理解的。 所以心心便被楚云卿激怒了。 玫瑰已堕转成罂粟,杀气已在车厢内漫腾。 可她忽然想起来教主的吩咐,手刚抬起,又收住! “去把楚云卿和他的朋友请过来。” “请过来”和“带过来”有很大区别,这不仅仅是礼仪周数的问题,而是决定那个人的生死问题。 教主通常说“带他来”,那么在教主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就多半已是个死人。 心心咬着牙,道:“你真该感谢我们教主,他一直让我们留着你的性命。” 楚云卿忍不住问道:“你们的教主究竟找我们去要干什么?” 他虽然已经明白是有人通了风报了信,但他依旧装成不知情的样子。 心心道:“你越想知道,我就越不告诉你。” 楚云卿道:“你不愿说,但我可以猜。” 他“嗯嗯”着沉吟,忽然狡黠地笑了笑:“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们圣女太寂寞,而你们教主又满足不了她,所以才四处学摸着找男人。” 楚云卿故作一副了悟的神情,还适宜地以拳击掌,“我建议给你们教主吃吃牛鞭,没准能改善改善。” 心心已变了脸色,怪叫一声,霍然长身而起,眼看着就要向楚云卿扑过去—— 忽然,一只手扳住了她的肩! 马蹄在奔,车轮在转,速度丝毫未减,车厢依旧稳固。 赶车的男人却已闪进了车厢,扳住了心心的肩。 “别冲动!他这么样做,为的就是要激怒你!” 楚云卿何等聪明,又何等狡猾!当他知道自己已是处于被动之时,又怎么会不设法逆转局势,变为主动? “他激你,为的就是等你近他的身,好让他拿住你!” 心心道:“你觉得我会被他制住?你觉得我的功夫不如他?” 她忽然狂笑,表情又变得诡异,“你以为我同那五个废物一样?” 那人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心心面露轻蔑之色,道:“当然知道,不过是一个世袭的将军,作为武将是挺有两下子,但我可不把他放在眼里。这种人舒适惯了,武功基本不会有精进。” 那人叹气道:“他是世袭的将军没错,可是在他弟承兄职前,在江湖中还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号——浪子。” 江湖每十年就会新起一批武林新秀,而“浪子楚二”更是人中翘楚。 他生性洒脱,为人豪爽仗义,非但已在江湖中闯出名头,更是结交了不少朋友——这些朋友中,本有一些是他的师父的,可他们最后却成了朋友。 “如果不是他大哥战死,他为了他大哥重拾战甲,想必现在他的名字已然出现在江湖名人榜上。” 江湖名人榜,虽不知为何人所作,但品评却很公正。榜上一共五十人,或武功卓绝,或头脑超众,总比常人有过人之处。而这五十人永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作榜之人虽注明排名不分先后,但榜上既写了五十个名字,就总有先后之分。 这榜上的名字几乎每年都会变动一次,因为江湖随时有新起之秀,也随时有死去之人。 近十年来,江湖名人榜相对稳定,如果楚云卿没有退出江湖,想必已经可以挤进第四十名。 就一个年轻小子来说,能进四十,就已是很大的成就。 江湖中高手如云,何止千百,所以即便排在榜中最末也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心心第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重新审视着楚云卿。 楚云卿则看着那人,冷冷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这不是‘雷鸣手’班垣么?想不到班兄竟然做了白莲教的走狗。” 班垣自然不在江湖名人榜上。 他在江南一带虽有些名气,但在整个武林中,却并不能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人这一生,逐名,逐利。 可惜他非但名头不怎么响亮,也不是很有钱。 男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三十岁就应当小有成就。 如果到了四十岁还没有什么成就的话,那么他就该着急了。 急功便会近利,只要有法子让他获得名利,他绝对会愿意做的。 ——四十不惑。 一个人若想做到不惑,又岂是那么容易? 不管班垣做了白莲教的走狗是图的什么,他现在知道,一定要把教主要的人平平安安“请”回去。 所以此时他又钻出了车,执起马鞭,继续赶着他的车,而不是跟楚云卿发生争执。 依照楚云卿的脾气,即便他不跟班垣立时交手,也总该骂他几句来解解气的,可当他偏头看见煊低垂着头,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轻声唤煊,煊却意外没有搭理。 他以为是煊体内的余毒还没有散去,才会这个样子。 楚云卿现在倒希望,班垣马车赶得再快些,早早到了白莲教的分坛,莫要让煊再活受罪。 毕竟赶车的技术再好,马车也不会比软绵绵的床舒服的。 这时,马车外隐隐有铃声传来。 铃声单调嘶哑,却极有规律。 班垣也忽然摇起了铃,一拍一韵,与远方的铃声配合十分完美。 这是在传递信号,他们已经到了分坛所处的地界。 楚云卿已经忍不住撩起窗帘,探头向外看。 道路两侧,青草隐约在动,想必是有人在此埋伏。 如果这辆马车载的不是自己人,想必那些埋伏的人便会触动机关,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箭矢便会将入侵者射穿。 教中高层心思倒也缜密,防范竟然如此严密。 心心听着铃声,已变得愉快,只听她嫣然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与我们教主为敌,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了吧?” 第十八回欲望迷人眼 楚云卿不知道。 他撩起窗帘向外探之时,藏于袖中的一块令牌也不留痕迹地掉了出来。 然后马上缩了回来,身子坐正,用他独有的轻蔑眼神笑看着心心。 紧接着,就是他近似邪魅不羁的声音在车厢内回响:“一只种猪,有什么可怕的?” 车里坐着的两人就这样用好像看着异国生物一样的眼光,看着笑的云淡风轻中又透着些狼性的楚云卿。 马车已停稳。 班恒撩开车帘,正准备请楚云卿和煊下车时,便听见车厢内传出心心愤怒的一声吼:“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到底是江湖人,错愕不过弹指间,班恒马上冲入车厢,出手拦住了准备对楚云卿下死手的心心。 “你这是做什么?别忘了,教主吩咐过,让我们带的是两个活人!” 依照班恒对心心的了解,她是整个白莲教对教主最为忠心的人,教主的吩咐就宛如天神的旨意,她从来不曾违抗过。 所以班恒实在想不通,心心为何会突然变得失常。 他想不通,那是因为他是以一个四十岁过来人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他已忘了一个十七八的孩子绝没有四十岁人的稳重老成。 ——所以班恒能忍受得了楚云卿的言语相激,心心却忍受不了。 心心只恨不得将楚云卿大卸八块,来泄心头之恨。 这一刻她已忘了,如果她真的杀了楚云卿,那就真坏了她家教主的大事。 “别冲动!” “你给老娘闭上臭嘴!” 心心最喜欢用暗器,又快、又准、又狠的暗器。 只因这种武器非但能杀人于无形,也不会伤了她这双纤纤擢素手。 说话间,她手上已多了一个银制的机簧匣子,那里面装的是一种杀伤力很大的暗器——暴雨梨花针! 此暗器“出必见血”,发射之时,共二十七枚银针激射而出,届时楚云卿不管反应再怎么迅捷,也会被打成筛子。 可班恒怎么可能放任她用暴雨梨花针对付楚云卿? 于是心心怒吼道:“混账!让开!” 现在的大多数年轻人,看待事物、处理事情比较轻浮、狂妄,不会深思熟虑,总是想当然,自以为是。 这就是年少轻狂。 这样的人,非但张扬狂妄,还很小心眼,你稍微言语相激,哪怕只是正确的劝导,也绝对会触及他自己设置的底线,然后与你唇舌相辩,甚至刀剑相争。 可他们往往不觉得自己有错,还固执己见,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所以根本听不进别人给他们所授的经验与道理。 他们总在强调别人应该像尊重贤者那样尊重他们,可他们却忘记,在要别人尊重你之前,你首先要学会尊重别人。 他们自诩聪明,却不知在真正聪明人的眼中,他们根本就是还没有断奶的孩子,一个未开化的蠢蛋。 这样的人,如果不改改自身的臭毛病,只会被社会这个大漩涡吞噬,然后淘汰,这辈子绝对成不了事。 如果你在一个岁数很大的人身上看到了这些影子,那么就说明他年轻的时候绝对是这样一个人,并且这样生存至今,已根深蒂固。 因为狗,是绝对改不了□□的。 所以你若不想被人当成一个未断奶的孩子,一个还未开化的蠢蛋,就莫要骄纵自己,要学会忍耐,让自己变得老成持重。 就像能忍受侮辱还不报复的韩信。 这样别人才会真正打心眼里佩服你,敬重你。 心心这一刻已然忘了教主的吩咐,班恒却不敢忘。 只因他已断奶了三十九年,早已不是一个不管不顾的蠢蛋。 他这一拦,虽没消减心心的怒气,却成功制止了心心发射机簧的动作。 心心咬着牙,狠狠道:“他刚刚侮辱教主,侮辱教主的人,都得死!” 班恒叹了口气,道:“可我刚刚也告诉过你,他激怒你,为的就是要擒住你。” 心心拂开他的手,道:“我没那么容易受人牵制!” 班恒就又叹了口气:“也许平常是不会的,但此时你已失去了冷静,我既然都能轻松抓住你,那么楚云卿必定也能。” 暴雨梨花针当然没有弱点,有弱点的是心心。 他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到心心面前,接着道:“其实想让一个人闭上嘴巴,并不只有杀死他这一个办法。” 这话提醒了心心,她接过匕首,慢慢靠近楚云卿,笑的无限恶毒。 楚云卿也在笑,依旧是该死的云淡风轻,倏地,他的下巴便被心心用力捏住,抬起。 班恒这时又发声:“……你这又是干什么?” “自然是要割掉他的舌头!”心心愤声。 断了舌头既阻止了他的发声,又要不了他的命,多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心心高抬的手又被班恒握住! “我给你匕首,只不过是想让你割下一小条袖子上的布,好去堵住他的嘴。你若真割了他的舌头,教主还怎么问他话?” 楚云卿便放声大笑,就快笑成了一个虾米。他一边抹着眼角的泪花,一边说道:“这小姑娘年纪轻轻便这般恶毒,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 说完他便重重叹了口气,无限扼腕叹息。 心心的脸上已全无血色,楚云卿无心的一句话,却似乎是戳到了她心中的痛处。 班恒只好在心心彻底发飙前,抢过匕首割断自己的袖子,然后去堵楚云卿的嘴。 嘴巴在被堵住的前一刻,楚云卿依旧用气人的口吻道:“嗯,这便对了,千万不要用这小姑娘的衣服来堵我的嘴,这种人,只怕是全身都有毒的。” 万景山庄。 震撼,辉煌,美丽。 在阳光下,它看起来就像是帝王所住的宫殿一样。 这里一直是令年轻的武林侠士羡慕的一处地方。 万景山庄的每一代主人都是正义的化身,备受武林同道们的尊敬。 这一代主人万景明更是人人都会对其竖起大拇指的大英雄,大侠客。 似乎是受主人的影响,就连那牌匾上的四个大字都有了矜贵之气,阳光这么一照,更是光华夺目。 楚云卿立于长长的台阶下,仰首望着那块匾上题的四个古雅字:“万景山庄”。 他的心已凉了下去,方才不羁的模样彻底的消失。 在他的心中,已有了两个设想,他只能祈祷两个设想都不要发生! 可老天爷偏偏不让他如愿,当班恒和心心带着他们跨入庄院,进入前厅,看见万景明坐在宾主的位子上微笑着注视着他,他便放弃了心里挣扎着的最后一点希望。 为什么,偏偏是最坏的那个设想? 心心已恢复成甜甜的笑容,走到万景明跟前盈盈一拜,柔声道:“教主,贵客已请到。” 万景明的脸上忽然全无表情,连微笑都已消失。 班恒便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颗心开始往下沉。 心心跟了万景明这么久,当然也很会揣摩主人的心思,所以她此刻也低下了头,等着挨训。 万景明站起来,走到楚云卿面前,取下塞在他嘴里的破布,道:“我的属下做事向来没个规矩,倒让尊客受委屈了。” 然后扭头,道:“还不给尊客赔礼道歉?” 心心虽不愿,却也不敢抗命,只好噘着嘴说了句:“多有得罪。” 班恒抱了抱拳,赔礼道:“方才不得已,望少侠不要怪罪。” 万景明点了点头,面上这才恢复些笑容:“记住,下不为例。” 那二人齐齐回了声是。 嘴已重获自由,楚云卿却表现得异常安静,他从进来时就一直凝视着万景明,凝视了好久。 万景明依旧满面笑容,此时的他还是那个备受武林同道敬仰的万景山庄庄主,多年涵养非年少轻狂的毛头小子可比。他虽心里奇怪楚云卿怎么一直沉默,表面却不动声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听见楚云卿轻轻叹了一口气:“佛语云:‘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这教主换做别人,我倒不奇怪,万庄主在武林中的地位本不低,家中更是钟鸣鼎食,席丰履厚,既已名利双归,我实在想不出,你暗中成立白莲教,坑害百姓是何企图。” 万景明道:“你想不出?” “实在想不出。” 万景明道:“你应该能想到的,人的*,是永远也填不满的东西呢……” 他笑了笑,看向宽敞的庭院,脑海便浮现出万景山庄浩瀚、辉煌的全景图。 “人人羡煞我万景山庄,岂不知最早的最早,这里也不过是个几丈大的简房而已。历代庄主呕心沥血,才成就了今天的万景山庄!” 耸立在群林之间,宛如巍峨的泰山般,是那么瑰丽,那么庄严,它的美丽,几乎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现在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经历了两百一十二年,才总算让这地方看起来略具规模。” 万景明是个说话很保守的人,其实万景山庄又何止略具规模,它简直堪比皇帝居住的皇宫。 人的*是填不满的,名望,地位,家业,当这些都拥有后,就又开始渴求别的东西。 万景明笑了笑,道:“万家的子孙总是鞭策自己,要获得比祖辈更高的成就,到了我这代,也是这种心情呢。” 楚云卿道:“哈!所以当不成武林盟主的你,就弄了个白莲教,自封个教主当当?” 万景明沉吟片刻,道:“……说来,在坎儿村的时候,好像被你发现了不少机密事呢。” 楚云卿也微笑,“所以万庄主……哦不,是万教主要杀我灭口么?” 万景明便轻轻叹息了一声,“虽然我成名已久,但其实对人了解得并不多。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你的敌人,一种是你的朋友。朋友自然是什么话都好说,敌人嘛……” 他刻意盯着楚云卿的脸瞧。 “……这样说,我若是不加入你们,你自然是不肯让我活着回去的。” 万景明微笑着,道:“如果少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万某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如果你执意要做我们的敌人……” 他忽然变了脸色,一双眼也如鹰眼一般锐利了起来:“身为前辈,我会保证妥善处理你的后事,想葬在哪里,你尽管开口。” 心心和班恒也拿起了兵器,随时准备出手。 三打一,哦,不对,三打一加我方一个残,这里可不是巨鹿,他楚云卿可上演不了以少胜多的戏码。 于是,他问道:“……那当如何成为你的朋友?” 万景明依旧笑若春风,他的笑容动人,说的话更动人:“当然是要向我证明你的诚意。” “怎样才能证明我有诚意?” “弃官抛印,然后再杀掉陵州州牧和乐陵王,只要你提着他们二位的头来见我,自然可表你诚心。” 丢弃官印,杀害官吏,从此便和朝廷为敌,而一直盯着白莲教不放的乐陵王一伙也就此消灭,可真是好计。 楚云卿哈哈大笑,万景明瞧着他,冷冷道:“当然,你可以反抗。” 笑声渐止,楚云卿双臂一摊,“我不反抗。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心心狠戾一笑,身形微动,却又被万景明拦住。 “……就算是为了你自己活命,你也不愿去杀同朝官吏?” “不愿。” “你真不怕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 “好!好!果然是条汉子。”突然抬起头,提高声音道,“来人!” 两名青衫壮汉应声而入,在万景明的手势下,一个拽起楚云卿,一个拽起煊,往门口拖去…… 第十九回越狱 阴冷潮湿的地牢,只有铁门外一烛枯黄的烛火静静地燃着。 楚云卿盘腿坐在又脏、又臭、又扎屁股的柴火垛上,手托着腮帮子,满脸郁闷。 “万景明把个万景山庄装饰的那么辉煌,可地牢却真不怎么样。”他嘟了嘟嘴,“找个机会我一定得再跟他好好谈谈!都敛了那么多财了,干嘛这么小气,好歹弄个暖炉,再弄张床啊。” 煊盘坐在一旁,看着正义愤填膺地说着“要优待俘虏啊!”的楚云卿,失笑道:“二爷,我们如今已经是阶下囚,恐怕连明天的日出都见不到,更何况见到大教主的人呢。” 楚云卿吊儿郎当地“哈哈哈”笑了会,才扭头看他:“你的毒已经确定不要紧了吧?” 煊微微一笑,虽已经不是刻意的那种宝光璀璨,但此时这份单纯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更加夺目耀眼:“嗯,多谢二爷关心,已经不要紧了。那心心姑娘给的药十分有效。” 楚云卿眼睛眯成半月,一脸不爽道:“别再跟我提那个女人,想想都觉得心寒。万景明看女人的眼光真不怎么样,估计那位圣女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煊只是淡笑,没有发表意见。 楚云卿又道:“煊,你觉得刚才万景明的对话怎么样?” 煊没明白他的意思,偏头,开口道:“……怎么样?” 楚云卿又托起下巴,做冥想状,“他说成立白莲教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虽然听着没什么问题,可我总觉得,他还隐瞒了我们什么。” 煊眨眨眼,“……啊?” 楚云卿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难怪连宁儿都说你笨蛋。” 煊就又眨眨眼,“啊?啊?” “你想啊!”他叹气,“如果只是为了过一把当领袖的瘾,有必要把个白莲教搞得那么神神秘秘的吗?而且说起我们在坎儿村密室底下发现的书卷时,他脸色就变了呢……可惜那大叔口风太紧,我实在套不出来情报了。” 煊怔了怔,然后眼睛也突然眯成半圆状,凑近楚云卿,道:“二爷,你该不会……已经料到他不会马上杀我们灭口?” 楚云卿咧嘴一笑:“是啊,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嘿嘿。” 煊便气到身子发抖:“你这个人真是……你方才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可真是把我吓到了啊!我一直在心里想,该怎么办……” 怪不得煊一直不说话,原来是在想着该让两人怎样死里逃生啊。 楚云卿笑着拍着他的肩,略表歉意道:“抱歉,抱歉,让你跟着担心了。不过……”他又转成苦笑,“老实说就算万景明要下杀手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大叔我真的打不过啊,何况还有一个班恒和毒妇在一旁当帮手。” 所以那时候视死如归的心情,并不都是演技来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要是想灭口,又何必费力把我们带来万景山庄?在坎儿村他们就有很多机会下手的了。” 煊便接着他的话茬,道:“所以二爷是觉得,他留着我们的性命,一定有别的意思?” 楚云卿点点头,面上的表情却变得越发凝重,“而这意思我也有些眉目,恐怕,万景明是想用我们这两只饵,去钓乐陵王这条大鱼。” 楚云卿便开始分析,他二人迟迟不归,乐陵王一定会快马加鞭赶回陵州,然后整顿兵力直捣白莲教分坛黄龙。 即便乐陵王想不到楚云卿有能力找到分坛地点,元青也一定能想到的。 元青多多少少,算是楚云卿肚子里的半条蛔虫。 煊静静地听着楚云卿的分析,心想着:不赖嘛。 ——当初处理徐侍郎一事时,他不曾怀疑,才轻易落入别人设好的圈套,提早跟尹太师起了冲突,被尹太师视为眼中刺、肉中钉。 煊只有在心中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那时楚云卿忧心边关战事,担心三军将士们的安危,才没有深思案子里潜藏的蹊跷吧。 ——也许,那位幕后的操盘手,正是看透了楚云卿这一点,才能巧妙设他的玲珑局呢。 楚云卿忽然站了起来,如果万景明的目标是乐陵王,那么他说什么也不能让万景明的阴谋得逞。 可惜他的拳头不是铁打的,可没办法一拳凿破这道铁栅栏。 牢门的钥匙在牢头身上,而那牢头正在牢门口偷着懒。 “得想办法把那牢头引过来。” 可是万景明已经吩咐过牢头,不管里面闹出什么花样,他都不必理。 “这大叔显然已经研究过怎么对付我。”楚云卿觉得心好累。 忽然,他灵机一动,转身看住了煊。 被他这样炽热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煊忽然觉得好不自在。 楚云卿咧了咧嘴,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贱:“记得你以前跟我自夸过,你技巧很好?” “不是自夸。”煊微笑着纠正,“而是事实。” 风月烛的人靠这门活计吃饭,这点决不允许任何人质疑。 “那叫.床,会不会?” “二爷您说笑,这可是基本功,而我,更被赞誉成有如黄莺出谷,不比女人差。”煊也盈盈一笑,“以前很多主顾喜欢,没想到二爷也好这口。” “你家二爷也需要与时俱进的。” 这话说完他已近了煊的身,一双手猴急地去解他的腰带。 煊怔了怔,“二爷,您这是……?” “嗯,阴风一吹,兽性大发,忽然发现自己现在十分需要。” 煊扫了一眼身后那又脏、又臭、又扎屁股的柴火垛,失笑道:“在这?” 楚云卿也顺着煊的目光,只看了一眼,又将视线回到他腰上,“此景如此,此情不渝,有什么不可?” 说话间他已将煊按倒在地,邪魅一笑:“黄莺出谷是么?那我可得好好赏鉴赏鉴,等一会要叫的大声点哦。” 说完一双手已下探,往那*深处抚了上去…… 寒风瑟瑟。 牢头站在地面,迎着寒风,抱着膀子瑟缩。 “这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牢头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又开始在原地跺脚。 万景山庄的设计,牢房全在地下。 庄主有令,要牢头不得下到地牢,只因楚云卿诡计多端,他怕牢头着了楚云卿的道。 可这道命令却苦了他这牢头,地牢里虽阴冷潮湿,却总比被凛冽的寒风摧残身体来得要好。 这种时候他便开始想老婆,想念那暖呼呼的被窝…… “啊……”地牢里边,传来一声细碎的浊音。 牢头以为自己幻听了,发怔之际,又有响动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激昂刺激,听得人的心都快酥了。 他当然听得出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牢头的身体已开始发烫,心也越来越痒,声音勾着他的魂儿,万景明的命令就这样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嘿嘿,看看去。” 他生怕被里面的两人发现,走路像个小贼。 越往里那声音越大,激情刺激着牢头的所有感官,一颗心也随着他们喘息的节奏在狂跳。 他再也按耐不住,凑到牢门前,探头,却在这时喉咙被一只手用力扼住,没多久就断了气。 楚云卿松手,冷眼看着那牢头尸体自行滑落,然后蹲下身,去摸挂在他身上的钥匙。 牢门打开,楚云卿回身看住躺在地上还未平复的煊,道:“快穿好衣服,别着凉。” 然后把牢头扔进了牢房。 煊已经坐了起来,对上楚云卿的眼神,嘟着嘴巴,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遗憾:“……结果都是二爷一直在玩弄我嘛……”还玩弄的那么过分。 楚云卿短暂一怔,看着煊那仿佛拟成小狗化一样的可怜模样,忽然就萌化了心中所有,旋即哈哈一笑道:“那下次换你玩弄我。” 当然,他只是随便说说。他楚云卿这辈子,绝对是只上不下的攻一枚! 而且,意外的,很舒服嘛,真不愧是风月烛的名倌,尝过一次滋味后,恐怕以后会上瘾。 “如果这次能侥幸活着回京,纳个男宠也不错嘛。”楚云卿自言自语。 他们身上还穿着从坎儿村那里弄来的白莲教教徒装,万景山庄见过他二人面孔的教徒并不多,所以楚云卿打算故技重施,装成教徒大摇大摆在万景山庄内走动。 九重院落,真不是一般的大,他们转来转去,便发现他们迷了路。 楚云卿看着走廊两旁的排排房间,开始发牢骚:“万景明你爷爷的,大门到底在哪里啊?!” 回应他的是前方的脚步声,有两个人正往他们这边走来,只需转过一个转角,大家就能碰个正着。 虽然想着故技重施,但楚云卿这次长了记性,觉得万事还是小心为妙,便拉起煊的手,快速闪进了最近的一间屋。 闪的太快,二人都没有注意到,此时的他们,是十指相握。 关门的一刹那,走廊二人也转过转角,然后顺着楚云卿他们来时的方向,说笑着走去。 松了一口气的楚云卿开始打量四周,屋子里幽雅而安静,泛着淡淡的花之香气,屋里的灯饰也比大厅多了一些,将这间雅静的屋子厢亮的仿若嫦娥的月之宫殿。 煊欣赏着房间布局,忽然就变了脸色。 借着手劲楚云卿感受到煊的变化,忙去看他,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这是女人用的房间。” 这话出口就已是铁定,因为这里没有比煊更能了解女人房间布局的人。 楚云卿闻言脸色也变了变,心想着总该不会被他们闯进心心那个毒婆娘的闺房了吧? 他们已极力保持安静,却还是被主人听到了动静,就听里面传出一个风铃般的声音道:“是谁在外面?” 声音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如那潺潺流水,低回轻柔而又妩媚多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勾人心魂。 一个真正的女人,不光是她曼妙的身体才能打动男人,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一切,都可以成为打动男人的利器。 本来,女人对于楚云卿来说,都是一样——一样无趣,一样让他觉得麻烦得很。 也许那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真正的女人。 现在的他,赫然发现心跳的速度竟然比平常稍稍快了一些。 他摸摸胸口,又转头看看煊,赫然发现煊的神情竟似也痴了。 毕竟,煊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第二十回鱼不咬钩 花开富贵的屏风一侧,挂珠帘幕伸出一只手来。 白玉一样的手,手指长而纤秀,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还涂着浅浅一层的凤仙花汁,让这只手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态美。 单单只是看见这只手,便让人觉得她与其他女人的与众不同。 只见这只手缓缓掀起了帘子。 也无声无息地掀起了男人心里的某处柔软。 意识到后楚云卿开始气恼起自己,他在心底竟然萌生起了期待,就好像一个懵懂初恋的少年。 他闲着的那只手便用力攥紧,指甲陷进掌心,借疼痛让自己逐渐萌动的心回转。 心情稍复后他忍不住去看煊,发现煊目光仍是呆滞,神情也仍是痴痴,于是相握的那只手便用力捏他,心里更气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怎么这么快就也没了定力? ——我风月烛出身、阅人无数的煊大公子,你的职业操守跑哪去了? 汇集楚云卿各种怨气的这一捏非同小可,疼痛让煊看向他,眼底闪着由痴到惊,再到痛的复杂光焰。 煊此时的眼神,楚云卿竟读不懂了。 皱眉之际,那女子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虽未抱着琵琶,面上却罩着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如皓月般波光潋滟的媚眼。 媚眼如丝,正浅浅打量着闯入的两个男人,仿佛在窥探潜藏在他们心中的秘密。 楚云卿也在讶异打量着她。 虽然看不见她的长相,但那自洁白教服的衬托下所散发出的娴雅气质,使她看起来真的宛如一朵清水中盛开的白莲,让人心里感觉有种说不出的高雅和美丽。 这女人的身影与坎儿村看到的神像相重叠,楚云卿沉吟片刻,试探着道:“你是……圣女?” 还不及答,这时大门被人用力推开,万景明优先闯了进来,身后紧跟乌压压的一大帮人。 “月儿……你没受伤吧?” 秉节持重的万庄主竟然也会流露出担惊受怕的表情,真是让人惊讶。 所来人马立即将楚云卿二人团团包围住,万景明已走到女子身边,见她不语又再询问了一遍,这一遍语调更加温柔,一扫教主平日之威严。 女子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没事,万景明吁了口气,然后又狠狠瞪向楚云卿。 楚云卿也以眼神回敬,眸中促狭之意已大过讶异。 “对你,还真是小看不得,竟然能被你从地牢里逃出来,还找到这个地方。”对着楚云卿时,万景明的脸色已恢复成严肃之色,“看来若不给你吃些苦头,你是不会老老实实的了。” “万教主何时有了菩萨心肠?”楚云卿挑衅地笑,“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最为老实……”他眼神一变,气度已有了楚家将军的凛然,“——那就是死人。我想这道理万教主不会不明白。” 万景明冷哼一声。一个口口声声要求死之人,却发出凛然杀气,这哪里是在求死?这分明是在叫嚣。 “你想死老子成全你!” 楚云卿斜眼瞟向说话那人,刀锋将至,看那刀法即便用手去接,倒也不算逞强。 这时身后忽起劲风,那边刀刃已离楚云卿人头还剩半尺,只听一声清脆的“叮”,那刀忽被震飞,钉在一旁的墙上,就好像刀与墙壁本就是一体,此刻更是形影不离。 万景明收起掌风,瞪着出手那人,那人正扶着手腕呼疼,感受到凌厉的目光,赶忙低下了头。 “圣女面前,安敢放肆!我让你动手了么?” 万景明一字一字说的很慢,却是满满的威严。 那人便将头垂得更低,身体也开始微微发颤。他知道这一下他本该死了的,他发抖是因为他更知道,以后的日子决计不会比死好过。 万景明自然没有菩萨心肠,可他出手为何只用了两成功力? 那是因为男人天生都是开屏的孔雀,既爱炫耀,又要让人觉得他气度非凡——尤其是在他爱慕的女人面前。 在一朵清雅深幽的清莲面前,怎能见红呢? “没吓着你吧?最近忙着那件大事,对底下人疏于管教了。” 可万景明的柔声细语根本没传进那女子耳中,她的视线始终盯着楚云卿看,眸中流光溢彩,不知她在想着什么。 万景明只好干咳两声,重看回楚云卿,道:“你这般求速死,是因为知道,落在我手里的人,死远比活着痛快,是么?” “呵,得了吧,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杀我们的。” 万景明好像很吃惊,道:“哦?” 楚云卿毫不隐藏他的讥诮之意:“因为我已知道,你要留着我们的性命,去钓乐陵王这条大鱼。” “民不与官斗,我为什么要去找官府的麻烦?” “那是因为乐陵王已经开始找你的麻烦,所以你才决心要除掉他。” 万景明道:“我与这位王爷素无交集,他干嘛要找我的麻烦?” 楚云卿一字一字道:“因为废弃石矿场!” 万景明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瞳孔却已开始收缩,他忽然挥了挥手,高声道:“你们都退下!” 等那些教众都离开后,万景明才沉着脸接着道:“说下去。” 楚云卿道:“乐陵王口中那些失踪的百姓,其实是被你弄到废弃石矿场做苦力去了,不是吗?乐陵王若举朝廷之师攻打白莲教,这废弃石矿场也就暴露了,你的资金来源也就此切断。” 万景明:“……” 楚云卿道:“更惨的是你万庄主的身份也将完全暴露,不但万景山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你自己也逃不过各方势力的追杀。所以,你要先发制人。” 万景明道:“继续说。” 楚云卿道:“你本想暗中除掉乐陵王,可惜都失败了,使得你不得不改变计划,改让乐陵王自投罗网,所以你就利用了我,故意让手下在我们歇脚的饭铺露脸,好让我跟着进到你们设好的瓮中,捉住我,引乐陵王来你的巢穴。” 楚云卿冷冷一笑,“在你的万景山庄杀人,自然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万景明道:“就算我的局布的再好,他若不来,我岂非也是一事无成?” 楚云卿道:“你已料定他会来,你很清楚乐陵王的为人,而且,‘楚将军’若是在乐陵王的封地被杀害,朝廷一定会追究他的责任。这位王爷的尴尬处境,我想你一定比我知道得还要清楚。于公于私,他都已被你逼到必须来营救我的地步。” 万景明看着楚云卿,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过了很久,他忽然笑了笑:“想不到你居然很聪明,如此年轻就有这般机敏头脑实属难得,杀了你……的确可惜。” 忽然间万景明的气场便压迫过来,不输深冬的寒风。被这股气场所压,就好像被巨蛇缠身般,喘不过气。 “然而……又留你不得。你知道的太多了,我看你这张嘴也是闲不住,若被你继续口无遮拦下去,只会坏我大事。” 楚云卿额际已冒冷汗,面上镇定也勉强能维持几分,“哟……杀了我,可是钓不到乐陵王了哦。” “他已知道你在这,而我也故意放出了消息,作为棋子,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离盘了。”万景明笑容淡淡,依旧不失万庄主的风范,只是那抬起来的手却不似他面上的那般春日暖阳,而是咄咄逼人。 方才他出手震退教众时,楚云卿已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而那时的万景明,也不过用了两成力。 而现在看这架势,他已打算使出全力,倒也算是对楚云卿最大的敬意。 ——唉,果不其然,楚云卿轻轻叹气。 然后就是笑的贱兮贱兮,眸中那抹属于他独有的不恭之色便更为明显,“弃子争先?万庄主果然是个好棋手,云卿围棋虽不济国手,却也有自己经久不败的妙招。” “哼!去说给阎王老子听吧!” 劲风扑面,楚云卿却毫不畏缩,迎着那掌风,楚云卿将最后四个字悠然吐完:“截杀大龙。” 万景明的掌击这时也至,一击必杀的去势却因这四个字忽然停滞,只留运掌所带的劲风自楚云卿耳畔呼啸而过,胡乱地吹起他束扎的发。 可他本人却格外镇定,直视着咫尺之距的手掌,双眼炯炯有神。 截杀大龙,楚云卿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 “抱歉哟,乐陵王不会来了,你用不着再瞪,的确是我做的手脚。” 四个字,便让双方立场完全颠倒,万景明的表情就忽然僵硬。 楚云卿凝视着万景明,就像是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微笑着接道:“万教主想不到吧?在马车刚一进入万景山庄禁区的时候,我便已通知了我的副将,告诉他,‘不要来’。”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连篇?” “万教主见识之广,必然知道楚将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着一块令牌。” 万景明当然知道,他既要对付这个人,必然要查清他的所有底细。 楚云卿道:“那么你不妨搜搜看,这令牌我身上还有没有?” 这话摆明了东西已不在他身上,他自然不必去给他抓痒。 楚家令牌,看楚家人向来贴身携带,世人都以为这是可号令三军的虎符,然而这是个错误,楚家人丢此令才是真正赋予了它使命。 只因楚家人骁勇,向来都是身先士卒,那么两军交战,谁强谁弱不好论断,被俘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楚家人发明了这独门密令。 ——逢危须弃,见令鸣金。 直白点说,就是——敌营有诈,不必来救。 现在这令牌,想必已到了元青手上,那么他就一定已经明白楚云卿的意思,不会坐视让乐陵王羊入虎口。 好个楚云卿!原来早已是成竹在胸。 万景明动怒道:“你一直都是在装的?” 这句问没意义,楚云卿不打算回答,明波直视万景明,忽然像个书生优雅:“中盘翻盘,是和棋还是残局,我等教主意见。” 第二十一回馈赠的翻盘 “呵呵……” 轻纱下,女子悄声无息地轻笑。 就像是阴云密布的深冬之夜时,忽然自云层中倾泻出的一缕月光,银辉将无边黑暗驱散,也将人的身体轻轻拥抱,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温暖,说不出的恬静幸福。 女子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看着楚云卿的目光充满欣赏。 利用楚云卿诱使乐陵王前来万景山庄,本就是万景明下的一步昏招。 在自己地盘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这想法固然不错,但凡事就如剑之双刃,有利就有弊。 猎物跳入陷阱,自然是没什么弊可言,可如今羊不落套,楚云卿又给他通了消息,万景山庄已暴露无疑。 乐陵王虽然在朝廷上没什么影响力,但像他这种有着悲惨际遇,又爱国爱民的好王爷,自受江湖中人尊重,他若将万景山庄的污点挑明,江湖各个名门正派自然不能容忍,武林盟主想必一定会过问。 这当然不是万景明所希望的。 和棋,万景明弃械投降,所有罪名全由他一人承担,查封石矿场,遣散教众,不用血流成河,万景山庄对外依然可保声名; 残局,万景明执意与朝廷作对,最终引来朝廷和武林各派追杀,白莲教恶行昭然若揭,万景山庄百年声名毁于一旦。 这两步棋,楚云卿都没有把他的生死计算在内。 不过,就算万景明提掉楚云卿这枚子,最后也是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万教主不妨现在就把我们杀了陪葬,反正到时会遗臭万年的是你万家又不是我楚家。” 可若真杀了他,乐陵王又怎会给和棋的余地? 这个楚云卿,还真不是一般的混账! 一句相激,再加上圣女的一声轻笑催化了心中所有的怒火,万景明忽然抬起头,瞪着楚云卿,双拳攥紧,咬着牙,人亦开始变得疯狂:“一个一个……都来阻挠我……阻挠我的人……杀!” 他人突然暴戾,愤怒完全占据了理智,运掌成风,是要对楚云卿和煊下杀手。 楚云卿第一反应就是挺身护在煊身前,手臂横伸,自成坚盾,将煊完全庇佑,然后气运丹田,准备承受万景明千钧一击。 就在此时,一直在后面静默的女子微微抬了抬右手。 七点寒星,闪电般射入了万景明的背脊,形状非常美,就好像以背脊为天幕,重塑了一个鲜血版的北斗七星。 万景明双眼飞突,脸上由疯狂扭曲成不可置信,他连扭头看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断了气,倒下,阻挡她视线的障碍就这样除去。 现在,楚云卿终于看到了她的眼。 她的眼波本温柔如春月,可现在,那抹月色却仿佛被阴影吞食成为月食般,变得冷漠锐利。 女子也在看着他们,看着挺身护在煊前面的楚云卿,那锐利之下便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面罩下,只有她本人知道的一抹浅笑弯起。 楚云卿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万景明,冷冷道:“阁下痛下杀手,是因为他已经没用了么?” 七枚透骨钉,钉钉催命,而更可怕的,是这名女子出手时的快,狠,准。 这三诀是暗器的基本功,可是要想真正做到,却并不容易。 虽然是背后暗算,可是想要在暴怒状态下暗算万景明也非一件容易的事,显然她发暗器的功夫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 女子看着他们,手又抬起! 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两个了么?楚云卿紧盯着那只手,对煊道:“退后。” 可自那洁白衣袖中蹿出来的却是一股轻烟,快速冲楚云卿脸上喷了出去。 楚云卿意识到不好时已为时已晚,那烟雾就像有意识般,从指缝钻入口鼻,捂着鼻子的手渐渐脱力,视野朦胧,倒下的一瞬间他看见那女子正步步靠近,他咒骂了一句“混蛋”,眼帘渐渐轻闭。 再次醒来时已是三个时辰后,楚云卿猛地坐起,慌忙打量四周。 还是那个房间,煊就跪坐在他旁边,一脸忧心地盯着他看。 他们没死也没事,而门外却火光冲天,喊杀声一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煊遗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刚醒没多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万景明的尸身仍趴在一边,那不可置信的扭曲表情已僵硬。楚云卿走近他,蹲下,瞧了瞧周围由万家历代兴建的一梁一木,再垂首瞧他尸身,叹道:“穷其一生,却落得个死不瞑目,你说你图的究竟是什么……” 苦心经营,各项筹谋,甚至不惜将家族两百年的声誉都赔进去,可历尽千辛万苦之后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实在让人唏嘘。 然而尸体不会答他,楚云卿摇摇头,伸手去阖他双眼。 外面嘶喊声越来越近,教主既死,白莲教肯定要生变故,是非之地,已不宜久留。 楚云卿道:“走吧。” 煊应声而起,迈出一步,又停下,头偏转又向后流连,孜孜以求那抹清幽身影,眸中再隐不住淡淡悱恻之色。 她走了。 只留被她轻触过的挂珠帘幕,随着自抱厦穿堂而过的风发出轻微的声音,听来如若叹息。 突地后脑勺被猛敲一记,这回二爷下手贼狠,煊脑瓜很快肿起一个包。 揉着发疼的地方,煊满脸疑惑:“二爷,干嘛打我……?” 楚云卿不爽的表情在他视野前不断放大,眉角抽搐,皮笑肉不笑:“干、嘛、打、你?”黑脸贴近,最后在煊咫尺前汇聚成一道低沉阴影,“从进门开始你就一直盯着那个女的瞧,满脸痴相,当我死了不成?” 煊没料到他是要抱怨这个,吞吞口水一副讶异状:“呃……” 被气场所压,想躲,奈何楚云卿却步步紧逼,最后将退无可退的煊顶在墙上,伸手捏住他下颚,眯眼道:“怎么,这么快眼里就已没有我的存在,想要另寻新欢了?” 煊汗颜:“……二爷,您这是……哪跟哪?” “哎呀,还是说,我‘悦人无数’的煊大公子,现在才是情窦初开,让人家给迷住了。怎么……我不如她?” 窗纸外的火光一闪一闪,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煊斜眼瞅瞅外面,眼珠子又转回来,赔笑道:“二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楚云卿低呵一声,手劲微松,温柔抚上煊的脸颊,流连片刻又向下,顺着他锁骨画线,“那就是不如了?” “二爷,我没说这话……” “哼……”楚云卿忽然一口咬住煊脖颈,轻咬吸吮,很快留下一个红印,“也从我这学一件事吧,你家二爷,度量很小的。” 手刀划开他前襟,胸膛袒露,楚云卿唇瓣也下移,咬住一点,声音含糊传来:“你最好用身体记住。” 煊吃痛,却也只能由着他乱来,也由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门“砰”地被用力推开,光线顺着门扉优先闯入,紧接着冲进来三个人影。 那三人神情本是焦急万分,看见墙边的那两人时,纷纷傻住。 倒是乐陵王定力最深,吃惊不过一瞬,很快他又镇定从容,倚靠在门柱边,似笑非笑看着办事的两人,“我们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雪鹰尴尬笑笑:“爷,要不我们先去搜搜别的房间?” 这二人正欲扭头走人,忽然背后传来楚云卿暴跳如雷的一声:“混蛋!” 这一声倒让处于石化状态的元青还了魂,他品出二爷语气里的暴怒,双膝“噗通”一声跪地,视线在地板上打转,惶恐喃喃:“属下无意窥探二爷私人兴趣……” 楚云卿早已放开了煊,怒吼:“谁让你们来的?!” 乐陵王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赶忙摆手,道:“唔,我们没来过、没来过。” 可主仆二人谁都没挪动脚步,表情古怪,像是在极力憋着笑。 楚云卿继续问跪着的元青:“宁儿呢?” 依旧是乐陵王抢着回答:“在陵州安置,绝无危险。” 楚云卿垮下的俊脸这才稍有好转,但依旧是多云,难免再落场雷阵雨。 外面远处依旧火光冲天,厮杀声成一片,就像在战场,可这边这几人却像是入定了桃源界,外面冲突不理,危险更是不觉,生气的生气,看戏的看戏。 “元青!” 跪在地上的元青闻声将头埋得更低,额头角也渗出了细汗。 多云终究还是没转晴,雷阵雨来得好快。 楚云卿已将他拽起,快手从他怀中摸出楚家令,瞳仁骤缩,“‘逢危须弃,见令鸣金。’既拾此令,为何不从?你眼睛是瞎了吗?” 这一声整耳欲聋,已然盖过远方厮杀声,这奔雷拟的还真是入木三分。 乐陵王忍笑,抢着道:“楚将军说这话,元青可是会伤心的喔。” 王爷开口帮腔,楚云卿再气到牙根痒,也不能不买账。 “本王要求来的,而且,你是不是更有话要对我说?” 一句话宛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他所有的脾气。 若说不遵命令行事,楚云卿有脸指责元青的不是? 两百铁骑未损一卒,受骗民众已被控制,万景明残党也已尽数歼灭,只有那名女子如过眼云烟般消失了踪迹。 严格说来,这场胜利得的并不荣耀。 情报已共享完毕,乐陵王双眉一拧,比起这场胜利来得是否荣光和圣女去向,他更忧心另外一件事。 “废弃石矿场啊……还真是被他们占据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那里距离西阁国边境线太近了,若是处理不好,惊动了邻国,西阁国的新王绝对不会像他爹当年一样,只当个闷声葫芦。” 当年先皇驻军在此监视西阁动向,而后又发生那么大的事故,西阁又怎会不知?只是寄人篱下为图安定假装不知情罢了。 可如今,西阁的新主不好惹,而武襄红日又懦弱,新仇旧怨叠加一起,难保西阁不会倒戈投靠到北齐那边去。 先皇和弟弟虽无情,但毕竟他红明身上留着的是武襄家的血。 “去看看。这一回,楚将军务必得听从本王指挥。” 乐陵王终于挪步,出门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脚又跨回,视线盯在地板那具尸体上。 “雪鹰,去告诉灵鹫将火种引来。” 乐陵王这是要烧掉万景山庄? 楚云卿立马出声:“王爷!……” “楚将军,我已说过,‘务必听从本王指挥’,你只需回答‘是’就够。” 这一声已带着皇家血脉独有的威严,楚云卿怔怔,脱口回了声“是”,而后又为自己被他气场所压暗暗吃惊。 乐陵王眼里第一次掠过一道冰冷,“红莲业火,烧尽一切罪恶。火葬,不是很好么?” 楚云卿看着乐陵王的背影讷讷,头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是这样陌生。 第二十二回密诏 赶回陵州城,天已入暮。 当年宫中秘史虽然只有乐陵王知道,但那废弃石矿场的地址在《陵州志》却有记载,一赶回来,乐陵王便亲自去调查资料。 而楚云卿则火急火燎奔向楚宁住处,刚进城就被告知,楚宁生病,高烧不退,人已昏迷,大夫开的药方没用。 他这侄儿身体就像铁打的般,即便陵州环境不比京城,也不至于让他生这么大的病! 自相遇到现在,这还是煊第一次见楚云卿真的慌神。 煊垂眼,想起白天两人暧昧模样,那时虽觉着楚云卿满身醋味,但那双眼底深处却从未掀起过波澜。 可他口口声声说在意煊目光追随那名女子也是真,想来,那种感情,也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被人抢了玩具,表现出的不痛快吧。 就只是单纯的独占欲。 他晃到楚宁房间,老远就听见楚云卿的吼声,大夫们惶恐地背着药箱,摇头走出,与煊擦肩时,煊听到他们略微不满的叹息。 又是“浪子”又是将军,楚云卿动怒训人自然霸气侧漏,可医者需要矜持,几个大夫被接连骂走后,城里便没人敢来了。 煊默默看着那个正在发怒的背影,那人心思始终在楚宁身上,根本不曾留意他一眼,煊垂首,又默默退了出去。 占据楚云卿一颗心的,从来就只有他大哥的夙愿,和他侄子楚宁。 白昼的温存,似飘渺的风,从汇聚到消失,从来不曾停驻。 心里,竟莫名升起一种未知的焦躁。 树梢爬起一轮新月,月色惨淡了些,他靠在树下,身子渐渐滑落,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感受夜之寒冷。 屋子里的人们各自忙碌着,只有他像是完全静止,此刻倒显得他与他们格格不入。 ——果然,哪里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啊…… 他仰头,对着那抹月色,眼角下,有一滴滚烫沿着面颊滑落,隐入壤土。 独倚枯木诉愁肠,泪相思,寄明月怀乡。 可属于他的故乡,又在何处? 那厢乐陵王几乎将藏书阁的资料翻了个遍,却没有一条指向废弃石矿场的信息。 灵鹫早已心疼主子,现在终于忍不住,忙劝道:“爷,剩下我和雪鹰来找,您请歇息吧。” 乐陵王不理,又走向第一个书架,打算再从头细致查阅一遍。 灵鹫便向雪鹰递眼色,雪鹰比他会说话,奈何雪鹰只是耸耸肩,表示主子那样他也无能为力。 倒是最终州牧看不过眼,抢过他手中的书卷,“你别找了,资料根本不在这里。” “舅舅把它收藏在别处?”乐陵王转念一想,“也对,废弃石矿场是皇家机密,相关资料舅舅又怎么可能把它放在官吏们都可以进出的藏书阁里。还请舅舅取来,本王急需知道石矿场的详细位置。” “那是个不祥的地方!”一向和善的陵州牧突然变了脸色。 “舅舅……您还在记恨着父皇吗?” “那个男人硬是将你娘接进后宫!而后,他又抛弃了你们娘俩!我……怎能不恨!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个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乐陵王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沉吟很久,才轻唤:“舅舅……” “也对,你始终,流着他的血……所以你不会恨他……但我不能。” 乐陵王低头不语。 “那石矿场本就是个荒唐!监视西阁?呵!一场山洪,害死多少人!都是因为那个男人莫须有的疑心病!那个不祥的地方,我是不会让你去的!” 乐陵王忽然抬起头,缓缓道:“……倘若那场山洪,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制造,逼父皇撤军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天色不早,你讨伐白莲教辛苦,早些歇息吧。” “舅舅。”乐陵王忽然跪了下来,让陵州牧吃了一惊,“那废弃石矿场外甥必须去。” “你……” “外甥求您。” 陵州牧衣袖一摆,愤愤离开,不多时他又回转,手上多了一本手抄本,递到乐陵王面前。 “多谢舅舅成全。”乐陵王接过手抄本,目送气呼呼的陵州牧离开。 抄本记载详细,包括当年那段鲜为人知的讳事真相。 乐陵王翻略一遍,递给雪鹰,“烧掉。” 这秘密,将随着熠熠烛火,燃烧殆尽。 “还有,去通知楚将军。”乐陵王道,“明日卯时我们出发。” 雪鹰领命,来到楚宁房前,灯还亮着。 烛光摇曳,光影在楚云卿疲惫的脸上跳跃,一半阴沉,一半揪心。 楚宁还是没能醒转,小脸惨白,也不知在受着怎样的磨难。 雪鹰将房门关严,唤道:“楚将军。” 楚云卿抬眼看他,道:“陵州城内,可还有医师?” “小少爷这病,寻常大夫是治不了的。” 他顿了顿,忽然诡异地笑了:“因为小少爷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一种很特殊的毒。” 楚云卿瞳孔骤缩,吃惊地看着雪鹰。 雪鹰微微一笑,道:“这毒,我下的。” 下一瞬,他的衣领就已被楚云卿用力揪住。 “楚将军放心,这毒要不了小少爷的命。” 楚云卿的心骤然停跳一拍,沉吟许久,才咬牙道:“是王爷的意思?” “王爷很喜欢小少爷,怎会舍得?这是我的意思。” 雪鹰握住迎面一拳,才继续道:“将军不要生气,只要你奉诏,小少爷自然会平安无事。” 他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份密诏,“楚云卿听旨。” 楚云卿只觉脑子“嗡”的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那黄绸发怔。 雪鹰满意地缓缓展开手上的绸绫,宣道:“‘朕惊闻乐陵在邪教据点殉难噩耗,锥心泣血,心如刀割。乐陵为国捐躯,追封一等辅国公,准葬于皇家陵园。朕命楚云卿护送乐陵灵柩回京,不得有失。’” 平淡直述的语气,雪鹰一口气宣读完,恭敬合上,往前一递,“楚将军,接旨吧。” 密诏宛如一记耳光,将发怔的楚云卿生生打醒,脑中疑问的残片渐渐开始汇聚成型,他忽然抬头,瞵睨着雪鹰:“你是尹太师的人?” “楚将军,接旨吧。” 这一句已算是承认。 心中的结就这样一股股解开,这一刻已什么都明白通透。 给白莲教通风报信,引他和乐陵王落套的叛徒,正是雪鹰。 现在楚云卿也已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尹太师眼中,乐陵王一直是皇权一大威胁,尽管或许乐陵王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可尹太师还是视他为眼中钉。 这颗钉子,他当然早就想拔。 于是他便利用了白莲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乐陵王若是死在白莲教手中,武襄红日便不用背负弑兄的骂名,从此稳坐皇位,当他九五之尊。 真真是一条毒计! 楚云卿心中的惊愕已变为愤怒。 他盯着雪鹰,冷冷道:“宁儿的毒,你是什么时候下的?” 雪鹰的神情仍很镇定,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心怀叵测的叛徒。 “将军可还记得,小少爷从我这里要去一根银针?”雪鹰笑笑,“我那根针跟灵鹫的不同,不是用来试毒,而是用来下毒的。这毒剂量很浅,只有长时间贴身收着,才会出效果。” 所以楚宁现在才中毒。 楚云卿双拳紧握,道:“看来,那日在义云府厨房发现的白莲教信物,和宁儿扎出来的毒馒头,也都是你的杰作。你让我们误以为,白莲教已经收到风,从而改走捷径小路,好落入真正的陷阱。” 好盘算,真是好盘算,楚云卿已想象得到,京师的尹太师现在笑得多么惬意! “楚将军,接旨吧。” 第三遍! 紧跟着,雪鹰又叹了口气:“楚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抗旨是什么后果,我想将军应当比雪鹰还要清楚。王爷殉难是命定,将军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楚家声名和小少爷的性命着想,千万莫意气用事,做出让皇上失望的事来。” 要为楚家着想,一句当头棒喝,痛击入骨寒心。 楚家护国天命,誓死效忠皇帝,绝对是赤胆忠心。 而当朝皇帝是武襄红日,不是他乐陵——武襄红明。 权力之下,无计可施。 楚云卿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他根本没得选择。 雪鹰正欣赏他的痛苦,目中带着满意之色,微笑道:“王爷要我传话给你,明日卯时动身前往废弃石矿场,我们就在那里动手,我会想法引开灵鹫,将军切记把握好机会。” 楚云卿咬紧牙。 他不能违背圣旨,却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雪鹰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又道:“楚将军若是下不了手,也没有关系,皇上交代的事,雪鹰会替将军办好。王爷那边,我会回话说,小少爷病重,将军□□乏术,明日护卫一职由元青将军代劳。” 烛火摇曳,映照楚云卿的脸忽明忽暗。 “明日巳时,我会差人送解药过来,届时小少爷就会烧退醒转。” 雪鹰走了,走的时候还充满了自信。 因为他知道楚云卿已经玩不出“截杀大龙”的花样来,一切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雪鹰离开后不久,元青就被叫进了房间。 “明日你听从雪鹰安排即可。” 元青微怔,然后说了声是。 心中虽然疑惑为何不是听从乐陵王安排,但二爷如此嘱咐,元青必当遵从。 “退下吧。” 二爷心情非常不好,元青只道是因为小少爷的病情,点了点头,躬身退下,为二爷关好房门。 夜已深,蜡烛也将燃尽,屋内阴暝渐深。 黑暗吞噬着一切,让所有的挣扎都已成无用。 楚云卿的一双眸在燃烧! 然而那微不足道的光也很快被黑暗吞噬,化为无边绝望。 他一拳狠狠击向地板,牙缝里愤恨挤出一声:“可……恶——!” 却迎着风,很快也无影无踪。 第二十三回天葬 荒山,野岭,矿场,废坑。 真真是个被皇家封埋、被世人遗忘的地方,就连鸟都不来这里拉一泡屎。 鸟都不来拉一泡屎,更别说能在这里找着人了。 “啧!收到风都跑了么……”灵鹫气恼地踹着碎石,嘟囔。 元青细细检查那些教徒来不及搬走的工具,若有所思。 雪鹰忽然拍住他肩,微笑道:“元青将军,路那边紧那头还有个坑道出口,有劳将军前往一探。” 指尖所向,两里之远。 元青看着乐陵王和灵鹫进入的坑道怔怔,“那王爷的护卫工作……” 雪鹰笑道:“我和灵鹫会尽心保护王爷,将军若是不放心,差一队人给我们就是。” 雪鹰的目光淡淡扫过元青身后一队人马,视线相撞时,一人挺身而出,“将军,护卫任务就请交给我的小队来完成吧!” 元青看着这位青年,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明日你听从雪鹰安排即可。” 唉,也罢。 元青领着剩余兵马,策马往远方矿坑而去。 一时间,空旷场地只剩雪鹰和那十人小队,青年一声令下,那九人便整齐有序地进入矿洞,去追早已进去的乐陵王和灵鹫。 雪鹰看着他们完全进入,目光才转向那青年,道:“一会该怎么做,你已经明白了吧?” 那青年赔着笑,道:“明白明白!我们跟着王爷进入矿洞中,不想那邪教残党在里面布置了炸药,只有我侥幸逃了出来,王爷和剩下的人都被炸死了。” “嗯。那么你现在可以进去‘引爆炸药’了。” 雪鹰将一个长匣交到青年手中,道:“这是无极山庄特别制造的机括类火器,其杀伤力远胜于炸药,而且操作也极为简单,与你们平时作战时使用的弩大同小异,你拿去。” 无极山庄的火器,已是可以威慑天下的暗器,经过历代庄主不断改良,即便是不会武功的外行人用此暗器,也可以快速夺取对手性命。 青年接过那重重的发射器,目光满是贪婪之色。“那么事成之后,您答应的……” 雪鹰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为尹太师办妥这件事,自然不会还让你做这个十人长,接着领微薄俸禄的。兵部和工部都有空缺,安排你进去也只是太师一句话的事。 “还有你的家人太师也会优待的,太师已命人买下城东一座深宅,你回京之后就可以安顿你的家眷搬进去。” 雪鹰真的从怀中取出一张房契,递到青年手里。 青年看着那张房契,嘴角都快翘到了天上,这下他便可以放心杀死乐陵王和他朝夕共处的兵士们了。 进入矿洞前,他最后问了一遍:“大人,这火器真的不会误伤到我吧?” 雪鹰颔首,拖长尾音:“当然——” 青年欢悦地小跑了进去,不多时,就听“轰”的一声大震,尘土飞扬,烟硝激荡,火星四溅,矿洞四壁也随着爆裂,碎石纷飞如雨。 大地在震颤,不断有流石滚落,此时矿洞已塌陷一半,入口全被巨石堵死,只有些许硝烟从石缝中窜出,迎风升腾。 无极山庄的火器,果然是名不虚传。 又过了一会儿,一切又都重归于平静。 雪鹰看着洞口方向,眸色静如止水,他慢慢张口,吐出最后一个字:“——会。” 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你放心,当你在阴间与家人团聚之时,就会明白,尹太师所言非虚。” 城东郊外一处“深宅”——给死人住的房子。 东郊坟场!富贵人家才会葬于此处,的确气派。 从于无始之*,以至今生之欲孽。 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永远也抵制不了*的诱惑。 有生命就有*。 ——对金钱的*,对权利的*,对声名的*。 而人类所有的苦难和灾祸,岂非都是因为这些*而引起的? 风,从四面八方徐徐吹来,胡乱撩拨着雪鹰的发。他已伫立多时,望着已坍塌的矿洞若有所思。 良久良久,他才低下头,闭上眼,轻轻道:“……一路走好……” 风,继续吹,又将他这一句低喃捎给了谁? 元青策马回转,远远就看见雪鹰低着头,与他迎面而来。 他近前,勒马,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王爷呢?……说话啊!” 雪鹰仍是低着头,很慢很慢地道:“矿洞塌了,王爷他……” “驾!” 不等雪鹰说完,元青便急急策马,往矿洞赶去。 入口已全被巨石堵死,元青又去寻其它出入口,可环山一周,一无所获。 “可恶!” 元青又策马回到矿洞前,跳下马,剑尖刺入石缝,试图铲出一个通路来。 那些碎石本就是以微妙的力勉强支撑,现在他这外力介入,基盘动摇,落石便纷纷砸了下来。 眼看元青就要脑袋开花,这时雪鹰飞掠过来,千钧一发之际拦腰抱住他,带他离开数丈。 “你不想要命了?” 若是他晚来一步,元青也要呜呼哀哉了。 ——楚云卿和元青都不能死! 想到这句交代,雪鹰搂着元青的力道又紧了紧。 有惊无险,元青定了定神,拽住雪鹰衣领,质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莲教在里面埋伏了炸药,王爷已经……因为王爷叫我留守在外,才保住一条性命……” 元青瘫软在地,“……怎么……会这样……” 可恶!王爷溘逝,他当如何向二爷交代? 元青一拳锤向地面,“可恶!可恶!……怎么会这样……” 巳时。 高烧已退,楚宁缓缓睁开眼,发现叔父伫立在窗边,背影深沉可怕。 一阵寒意刺骨,他低唤:“叔父。” “你醒了。” 楚云卿仍是看着窗外,没有回头的意思。 现在他脸上挂着的表情,实在不想让宁儿看到。 楚宁头一次听见叔父这么冰冷疏远的语气,一时微怔,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这时煊大大咧咧的推门而入。 “唷!小少爷,早膳时间早就过了,你怎么才醒?” 听煊这么一说,楚宁才意识到他的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煊眨眨眼,“我早猜到你要赖床,特意给你留了一碗粥和一个大白馒头。” “真的?”楚宁推开被子跳下了床,又摸摸自己身上。 煊笑道:“找你那根宝贝银针?……我若说把它送人了,你生不生我气?” “送人?” “嗯。你那根银针虽小,但分量挺足,陵州百姓又都不怎么富裕,我就把它给了一个穷苦老人了,应该够他换两个馒头了吧。” 煊若有所思地挠挠脸,又故意往楚宁那边瞥了瞥。 楚宁瞪他一会儿,最终叹气认命:“……唉,算了,你是救民于水火,再说我也没那么小气。看在你给我留早饭的份上,原谅你啦。” 说完这话,他人就兴致冲冲地奔向了厨房。 房间里又重归于静。 煊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楚云卿,唇抿了抿,思量一番,最后还是决定让他自己静静,准备关门走人。 有些事,需要他自己想通。 “煊。” 这声来的突然,煊关门的手一滞,讶异看向楚云卿。 楚云卿还是低头,可是…… “谢谢。” 煊一愣,旋即绽放出一个微笑,这一句已太多,此时他已无需再言,将门轻轻关上,还他一个静谧空间。 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走下去。 日落月升,四时更替,时间好像永远不懂人的伤咏,流速一如涓溪。 更声响起,夜色已深。 摘星楼上,窗外映着一轮明月。 男人独倚窗前,望着月色怔怔。 桌前一壶酒,酒已空,人却没有醉。 他的一双眼依旧清澈如明月,可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被什么刺伤了。 这时一只纤纤擢素手为他重换了一壶好酒。 男子苦笑,转过头,对上女子如春月般恬淡的眼眸。 “月冰心呀月冰心,今夜,你是想把我灌醉么?” 月冰心笑道:“莫使金樽空对月。” “那好,你陪我。” “好。” 桌上于是又多了一只杯。 她为他斟满酒,举杯,递到他面前,触及到他充满痛苦的眼色。 男子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看她已换成朴素装束,开始没话找话:“……其实,白莲教的圣女服很适合你。” 月冰心不语,端着酒杯的手也在空中悬着。 于是,他接着没话找话:“不过,依你的性子,不喜欢白色对吧。” 她从不认为这世上真有圣洁如白莲的存在。 有光就有影,这才是自然之理。 黑与白,当真能分得清明? 她叹气:“王爷,您若不开心,灵鹫在那个世界也不会过的安宁。” 一语关切坦然,却又触及到他痛之深处。 他忽然拽过她,酒洒金樽倒,她人已入他怀,被紧紧搂着,唇瓣炽热,紧密相贴。 这吻不够缠绵却足够悱恻,是他脆弱的发泄。 她也紧紧回搂住他,感受他微微颤抖的身体,给他安抚。 痛失一臂,虽不致命,却让心如针锥。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吻结束,他喘息,她凝注他眸,轻轻道:“一个人若想成事,就往往会有牺牲,所成之事越大,牺牲就会越多。……王爷,您的路还长。” 他枕上她肩膀,闭眼轻喃:“只因我生在帝王家?” “王之器的背负,自然要比寻常百姓要多得多。” “你希望我成王吗?” “我家主人衷心期盼。” “我是在问你!” 这般耍小性子,是因为他自认牺牲灵鹫,心中有愧么? 她心里叹气,表面不为所动道:“那是自然。” 毫无感情的语气,他忽然笑了,推开了她,神情转为冷毅。 在她眼中,他永远是乐陵王,这样的身份,他身不由己。 可至少,在两人独处之时,他希望,她能唤他一句“红明”,让他做一回普通的男人。 为什么,她不懂? 他用“乐陵王”的身份对她道:“那么,让我听听,善后处理如何了。” 如你……所愿。 “您已被炸死这点,他们深信不疑。雪鹰也已毁掉了石矿场,我们之前开采铁矿、冶炼兵器的证据也就此消失。” 她笑笑:“皇帝和尹太师绝对想不到,白莲教本是您一手所创,他们更不会想到您已暗自培养兵马,锻造兵器。” “以及雪鹰本就是我派到尹太师那边去的双面间谍,是么?” 月冰心拱手,“王爷神机妙算,非尹太师能及。敌明我暗,只等时机成熟,王爷即可□□登基。”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楚云卿这边……” “哦?”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怎么,不过一面之缘,就对他这么上心?” 月冰心道:“我家主人是觉得,这人兴许可以成为王爷的助力,毁了……可惜。” “本王的确很欣赏他,所以才临时改变主意,让你运回本该作为本王死去的灵鹫尸体。” “见到您的尸身,尹太师才会安心。如今这事楚将军没办成,尹太师一定会觉得,他是故意……” “那正好。”乐陵王打断她,“尹太师和红日越是挤兑他,到时就更容易让他倒戈到我这边。楚家人都很固执,除非让他们彻底心死,否则没那么容易叛离。” 月冰心暗忖:提前让楚云卿与尹太师发生冲突么?那倒也符合主人的期望。 乐陵王盯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又将她带入怀里。 “不要老是说别的男人,来说说你。” “我?” “你总是带给本王惊讶,雪鹰告诉我,自暗器第一名家姜尚隐退后,这无极山庄的暗器便是威行天下的第一门,可你却接得住,破得了,莫非这第一是浪得虚名?” 月冰心摇头,“并非浪得虚名,姜老先生隐退后,他们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第一。” “那就是你知道那暗器的弱点?” 月冰心叹道:“暗器没有弱点,有弱点的是人心。” 乐陵王眯眯眼,“可是据我所知,那火器已克服了使用者经验不足的难关,即便是不懂武功的老人,也能发挥出它的威力。” 他一双眼灼灼,似要看到她的心。“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人,对我有所隐瞒。” 月冰心道:“其实我本就没打算要瞒你。” “哦?” “我就是姜尚的嫡亲女儿,我的本名叫姜月。” 乐陵王终于又笑了,收紧搂着她的力道,让她完全贴上他,柔声道:“现在,你我终于是坦诚相对。” 坦诚相对,话里蕴藏他的感情,可月冰心要自己装作听不懂。 他搂她一会,才抛出心底最后一个疑问:“你家主人……为何要助我登基?” “我家主人希望,您登上皇位后,可以昭雪一个真相,一个当年被您父皇抹杀掉的真相。” “……他要的,就只是这些?” “这对主人来说,意义非同小可。” 每次谈到她主人时,她总是带着一种不曾予他的情绪。 于是这件事就此打住。 “我不便出面,你来代我葬了灵鹫吧。” 月冰心问道:“如何葬法?” 乐陵王遥望夜空,疲惫的语气缓缓道:“鹫者,雕也,翱翔于天际,乃自由之身。就天葬吧,将灵魂送至高空,予他自由安宁。” 第二十四回各怀心事的人们 五更早朝,不是惯例的“有本启奏,无本退朝”,而是惊闻一人死讯。 乐陵王薨,群臣鸦雀无声,朝堂一片死静。 静的可怕! 龙椅上,皇帝呆然望向自群臣中出列下跪的楚云卿,一句话似已将红日整个人抽空。 武襄红明,他的异母兄长,薨。 脑中只觉虫群嗡鸣。 兄弟二人交集不深,少不更事时只在先皇寿宴上见过一次。 虽一次,却印象颇深。 那时他偷溜透气,闲游至荷花池前,就见一清秀侧影,对着荷叶静思。 池面波光粼粼,倒映他棱角分明的脸和嘴角稍弯的一抹浅笑,在他双瞳中,是那样的神采绚丽,夺目多分。 之后便想着与这位皇兄多亲近亲近,可惜母妃不许,而后又没过多久,他母子二人便被父皇遣到陵州。 后来先皇驾崩,皇子爆发皇位争夺战,只有红明,守在寂寞陵州,远离皇位纷争。 尹氏一族推他上位,他看着其他兄弟死于非命,并不惋惜,却庆幸远在陵州的他相安无事。 可惜到头来,你还是,逃不掉这“命中注定”的结果吗?我嫡亲的,唯一的大哥啊…… 武襄家,如今就只剩红日孤零零一人。 见皇上久不发声,手捧圣旨侍立在侧的段公公便开始着急,眼神瞥向下列队首的尹太师。 尹太师于是站出,躬身,标准的君臣礼:“皇上,请节哀。” 文武百官也纷纷下跪,齐声:“皇上,请节哀。” 红日仍是不发一语,目光随着楚云卿,可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群臣又是等待,这次等待实在是久,有些老臣已觉膝盖发麻。 段公公终于按耐不住,卷开尹太师拟的圣旨,刚宣读出一个“奉”字,皇帝忽然站起,游魂一样离了金銮宝殿。 “奉天承运”就急口改成了“退朝”,段公公慌忙收起圣旨,小跑追着皇帝而去。 尹太师轻叹一声,拂袖转身,从楚云卿身旁擦身,径直向着大门走出,背影体现的是满满的败兴。 有人带头,群臣也纷纷起身,下殿退朝。 “尹太师!”楚云卿已追了出来,许是久压着火,这一嗓子空前嘹亮。 尹太师住了步,有些好闲事的大臣也纷纷回身。 楚云卿几步走到尹太师跟前,挡他去路,怒目而视,道:“敢问乐陵王何罪之有,太师这般容不下他?!” 尹太师双眼微眯,“楚将军,你这是何意?” 楚云卿咬牙道:“……太师心里清楚!” “楚将军,皇上器重你,却不代表你可以这样同本官说话。” 然后,尹太师身体前倾,唇附他耳边,轻声道:“说来还是楚将军更狠,连一具全尸也不留。还是你觉得,火葬比葬在皇家陵园更好?” 声音虽平稳和气,话锋却字字恶毒。 这话说完,尹太师身子又回正,看着他,一双眸写满轻蔑。 楚云卿终于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眼见一拳就要挥上尹太师的脸,就在这时,突然自楚云卿背后伸出一双手,从他脖颈穿过,扳住了他冲动的身子。 “好啦,好啦,双方都到此为止。” 是宋太傅。 到底是宝刀未老,楚云卿发怒挥拳力道不轻,却还是被他轻松控制住。 宋太傅又似有似无地往那边看热闹的人群里扫了一眼,群臣顿时目光闪烁,一哄而散。 宋太傅一手控制着楚云卿,一手捋着胡须说道:“楚将军这是在跟尹太师开开玩笑、缓解早朝的压抑心情么?不过这玩笑有点过啦!年轻人,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哈哈哈哈!” 尹太师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宋太傅,没有说话。 “尹太师,就看在老夫面子上,不跟这臭小子计较了吧?” 这二人面上虽波澜不惊,一派和睦,但身上却散发着谁也不让谁的压迫感。 旋即,尹太师笑道:“既是在开玩笑,本官又怎么会当真计较?”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一派祥和气氛,只是这两只狐狸眼中透着的精明是一点笑意也没有。 “尹、尹太师!”从后殿方向急急跑来一个小太监,他看宋太傅和楚云卿也在,先是恭敬问礼,然后又对尹太师道:“皇上一下朝就把自己关在北书房,谁也不让伺候,奴才们实在是没辙了……” 尹太师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再跟宋太傅寒暄,点点头,便往北书房方向走去。 楚云卿已基本冷静下来,宋太傅也放开了他,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时常拥有一颗热枕之心是好事,不过,‘有勇’不代表‘无谋’,决定做什么事前,还是要几番几思量啊。” 楚云卿抿了抿唇,还是低下头来,“……是,谨遵太傅教诲。” “你前途无量,可别因为一时冲动就枉送了性命。学学老夫,皇家的事情不要插手,你既是将军,那么保家护国就是你的要务,其它的,与你无干。” 宋太傅看了一眼广袤无垠的蓝天,又道:“最近边关战事不吃紧,还不用你这护国将军出面,你不妨在家好好休息。” 楚云卿的头垂得更低,眸中也黯淡无光,“……是。” 二月的风还是微寒,寒的人心都凉透。 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楚云卿走了。 宋太傅望着楚云卿黯然*的背影,又抬头望了望陵州方向。 “王爷,倘若你泉下有知,一定会为楚云卿感到欣慰的吧。” 微风拂动着宋太傅的头巾,耳畔的轻音,一声一声,似人的低喃。 风起,云涌。 历史的道标正沿着它的轨迹稳步流动…… 北书房几丈外,太监、宫女在暗中窥伺。 他们都是各宫娘娘们派来的线人,过来打探消息的。 按照皇上的性子,每日下朝后他都会立即回到后宫,跟嫔妃们嬉戏快活,今儿个反常,所以她们便让小厮们过来探探风。 尹太师一路走来,只是往花丛、假山那边轻轻一瞥,这些藏身的宫女、太监便如惊弓之鸟般四散而逃。 还没走到台阶下,段公公已经迎了上来,行礼后,赶紧着说道:“今个儿上朝,皇上情绪就不太对,方才又在里面摔了东西,但皇上不准奴才们进去,也不知是否伤了龙体。太师,奴才求您劝劝皇上爷。” 唉!一个一个还真是…… 尹太师不耐烦地挥了下手,“都退下吧,任何人不许接近这里。” 段公公领命,便带着侍卫一齐退了出去。 皇帝见尹太师走进,倒也不意外他那道“都给朕滚出去”的口谕会失了效果。 尹太师环视一圈,能摔碎的瓷器都让皇帝摔碎了,然后他将视线定在皇帝的手上。 他叹气,小心执起皇帝的手,“你若想出气,找人便是,何必这样伤着自己的手呢?” 碎片划破一道血口,但伤口不深,尹太师将手送到唇边,伸舌轻舔。 皇帝身子微颤,生气地抽回手,既然要赌气,就索性赌到底。 “不要管朕。” “我若不管你,这世上还有谁会管你?” 皇帝心中一漾,手再次被尹太师握住,这一次,他没有反抗。 终日锦衣玉食,乘坚策肥,凝血自然比庶人胜一筹,尹太师舔舐几下,血就已止住。 可尹太师仍不放手,眼里一丝戾气闪过,忽然咬上他伤口,皇帝吃痛,“嘶”的一声。 “知道痛了?还伤自己吗?” 皇帝忍着,狼狈转头,“朕不痛!……比起这个……比起这个……” 尹太师等着他说下去。 “朕的心更痛!” 这些年来,皇帝还是第一次忤逆他,他是否该恭贺皇帝的成长? “朕知道你一直看红明不顺眼,可你没必要杀了他!” 尹太师的眸色,明明白白写着:说下去。 “红明……红明他……可是朕的兄弟啊!” “兄弟?”尹太师反复咀嚼这个词,仿佛这是天下至高的一个笑话,“那么皇上是否忘了,那些年红阆又是怎么对的你,怎么对的他的‘兄弟’?” 皇位争夺战,那就是一场噩梦。红日势单,若非尹太师和尹氏一族庇护他至今,他岂非也早已躺在了皇家陵墓里? “皇上,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皇帝闻言垂眸,气势也渐渐萎靡了下去。 “既然皇上认为臣做错了,那么臣现在便去刑部领罪。” 尹太师霍然转身,可刚走出一步,身子便被人从后猛地抱住。 “别走,珀翔!”皇帝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背,啜泣,“……不要……不要离开朕……朕的亲人现在只有你了……只有你……” 尹太师终于漾出一个微笑,回身揽他入怀,低头舔舐他满面泪痕,眼上流连辗转后又不停往下,狠狠吻住他的唇瓣,舌尖撬开贝齿霸道入侵,堵住皇帝的呜咽。 皇帝生涩回应,尹太师眸中光彩愈发璨亮,他将皇帝横抱,走向内室床榻。 室内旖旎。 心伤加上激情后的乏累让皇帝沉沉入睡,尹太师坐在床榻边,体贴的替他盖上被子,这才去整理自己凌乱衣物。 梦魇侵蚀,皇帝睡得并不安稳,就听他梦呓:“……珀翔……不要离开朕……” 尹太师扣住他手放在嘴边亲吻,时间仿佛停止流逝,而那句“帝王都是孤单的”更是被他咽进了心底。 楚云卿未下朝,煊百无聊赖,便借口买酒逛出了义云府。 酒馆街在城西,但煊却一路向南,进了花街,直抵风月烛大门。 风月烛虽全时间段迎客,但白天来寻花问柳的人仍属稀有,姑娘们也大多在休息,所以直至进了前厅,才终于瞅见一个打着呵欠的女人。 那女人见着煊,表情瞬间僵硬,然后又强挤出一抹笑,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煊冷冷道:“怎么,我还不能回这风月烛了?” 这时突听二楼一人说道:“既来了,就上来吧。” 声音清冷,不符她的作风。 煊抬眼时,夏娘已经闪进了屋子,似乎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 明明就是好久不见。 于是他便嬉皮笑脸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夏娘坐在檀木椅上,品着她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仿佛屋子里根本就没有煊这么一个人。 煊便近前,重复一遍:“好久不见。” 迎面而来的却是碧油油的茶水,夏娘出手淬不及防,却还是被煊轻松闪了过去。 煊脸上笑意未减,仍客客气气地注视着这个满面怒容的女人。 夏娘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她的腰仍是很细,双峰依然很挺,脸上也窥不见半点沧桑的痕迹,她仍白皙冶艳,就好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但又有着小姑娘所不具备的成熟魅力。 这样出色的女人,生气起来自然也是很好看的。 没有一个男人会真的和美人置气,尤其这位美人还是从小收养他的女人。 “还回来做什么?” “来问你一件事。”煊的笑意渐收,直至冰点,“她,在哪里?” 夏娘脸色变了变,最终由生气转为无奈。 “……冒险前来,就是为的这个?”夏娘叹气,“从小到大,只要一遇到有关她的事,你都会方寸大乱。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她在哪?” “我不知道。如今已是主人亲自指派她任务,而不再是通过我。”她的笑容就变得有些落寞,“你们五人之中,她本就是最得主人器重的一个。” 煊冷笑。 夏娘看住他,“煊,千万不要有忤逆主人的心思,否则你将是什么下场,我想应该不用我再提醒。” “哼。” 这时,有人轻敲窗门,夏娘走过去,窗外那人便将一张小纸条交到她手上。 纸上内容,是主人新的指示。 夏娘展开看后,叹了一口气:“你来我这,主人已经知道了。” 煊冷哼:“他长了天眼吗?” 夏娘瞪他一眼,示意他最好不要继续讲主人的坏话。 “喏,给你的新任务。”夏娘将纸条递给煊,“主人信中说楚家先祖收藏着一部昔年太公望著给周武王的阵法兵书,你找到它,带回给主人。” 第二十五回良药 初春,庭院耸立的一棵槐树已长出新芽。 楚云卿就倚靠在树桠上,也不嫌粗糙的树皮硌得慌,一坐就是一炷香。 手中一壶酒,酒已光,然后就往地上随手一扔,碎片满地,显然不是一瓶所致。 可大家谁也不敢吱声,更别说制止,楚宁就蹲在院子角落弹着石子儿,随便找点事情分神,好让自己脑瓜子没那么疼,只是每听到一声碎地的“哐啷”,他就抬头往叔父那里瞅一眼,然后学着大人,摇头叹息。 扭头功夫就瞅见煊拿了扫帚簸箕出来,立于树下,悠悠然打扫着满地狼藉,刚扫干净楚云卿就又丢下一空壶,直直砸下,楚宁捂嘴惊呼,煊就正在酒壶下垂路径下,但他却偏偏没有被砸到,一声刺耳响声,碎片四溅,像极流星沿着煊周围飞掠而过,却没一个碎片是误伤到他。 辛勤劳动被毁,煊倒也不介意,有了碎片就扫,未曾抱怨过一句。 那厢楚宁先是松口气,然后又拧拧眉,他是小辈,自然不能说叔父太过乱来,可煊不同,他若开口劝,就依叔父如今宠信他的程度,未必不会当耳旁风。 惯吧笨煊,你就惯着叔父,由着他使小性子。 倔驴配笨蛋,绝了。 枝杈上绳子绑了八壶酒,这么会功夫就已剩了两壶。 可楚云卿半点酩酊之意都没有,一双眼反而越喝越晶亮。 许是心里装着太多心事,一个人若心里装着太多事,也就不那么容易醉了。 但气闷终归是要发泄,于是楚云卿楚大倔驴就乱砸酒壶,这股疯劲一上来,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了。 “二爷!”元青从宫里回来,便看见二爷在树上灌酒如饮水,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这般喝法,是想把身体折腾垮么? 元青自十二岁时起便跟在二爷身边,他记忆中,二爷总共就颓唐过两次。 第一次是收到大爷战死沙场讣告的时候,那时二爷也是拼命灌酒,连喝了三天三夜,然后便独自跑到十二盗匪帮的总舵,去挑战他们的总瓢把子。 谁也不清楚那场战斗的细节,元青只知道,二爷被人抬回来的时候,他的人就只剩下了半口气。 最后是贺老道用了稀有的三十六味药材,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之后他又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才能坐起来吃饭。 第二次便是现在。 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喝酒耍疯只是前兆,谁都想不到二爷接下来还会干些什么,没准脑子一热就会跑去太师府,一刀抹了尹太师的脖子。 到时可不是贺老道用药就能救回来的了。 说什么都不能让二爷重蹈覆辙。 元青岌岌近前,打算把二爷带下来,正要施展轻功,却被煊忽然伸臂,拦在了树下。 他愤怒转头,对上煊亮盈盈的眸。刚毅的神采,完全不像平时那个装模作样的小倌。 天不怕地不怕的元青,这一刻竟被这个煊笨蛋唬的一愣,这挡在身前的手臂竟然推拒不开。 他只好站在树下高喊,可隔着这条手臂喊话,气势明显减了大半,但意思还是准确传达,无非是劝二爷振作,爱惜身体还有不要冲动乱来的谏劝。 树上楚云卿眉毛微皱,有人扰了他清静已是相当不耐,他低语了一声:“这人好烦。”最后一个空酒壶脱落,这次不是砸在煊身边,而是元青脚下。 “哐啷”一声,碎片从元青脚边飞射而过,元青微怔,虽未擦伤,可这一下却是寒了他的心。 “煊,去,再给我拿酒。” 煊收臂抬头,笑了笑:“刚才那已是最后一壶。” 楚云卿便瞪向他,煊叹息:“……要不我现在去买回来?” “你就会买点参了水的竹叶青。” 冤枉,明明就是风月烛最好的佳酿。 话音刚落那位头一沉,身一偏,人便从树上掉了下来,离地几尺才急忙施展轻功,虽然没有直接亲吻大地,但落下的姿势也不太好看。 不过这位精神又马上抖擞,窜起来拉住煊,往角落石桌那边拖。 “酒不喝了,没劲,你来跟我下棋。” 他们在石凳上坐定,猜先完毕,楚云卿捻黑子先行,本以为自己能占着优势,却不想煊很快就反杀上来,意外的,煊棋力高超,楚云卿绞尽脑汁,截杀大龙无用,还落入煊设下的陷阱,大片黑子瞬间被提完。 “……不愧是风月烛当家名倌,实力不俗嘛。” 煊笑笑:“二爷过奖。” 楚云卿围棋不济国手,这话不假,只是煊没想到差距竟然是十万八千里。 这一局很快定输赢。 “喂喂喂,让让我,会死啊?” 煊微笑,“棋盘上只有敌手,没有朋友,教棋先生这么告诉我的。” 让一步,就是死。 楚云卿咂舌,不予置否,呼啦啦将棋子一拨,重开一盘。 他们心思就都定在了棋盘上,楚云卿由始至终都没去看元青一眼。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煊和元青谁更懂他,楚云卿已经很好地用行动给了回答。 元青慢慢垂下头,神情黯伤,转身走了出去。 煊回身望着元青离去方向,心里为他感到有些不忍。而那厢楚二爷则趁机拨弄他棋子,嗒,嗒,嗒,布局改变,形势瞬间扭转。 煊扭头,就看见二爷在动他最后一颗子,作弊被抓现行,楚云卿不以为耻,反而咧嘴一笑,模样要多贱有多贱。 “让你不让我。” ……真是好理由。 煊张张嘴,最后无奈笑笑,也不说啥,执白子于不利地位继续陪着他下。 既然都惯了他一上午了,索性这点也没差。 开局不利,被楚云卿步步紧逼,煊纵然想翻盘却也回天乏术,楚云卿中盘获胜,意料之中的结局。 “我赢了。”楚云卿双指微张,让棋子抖落,巧兮兮压上煊最后一子,斜斜骑在白子上,璀璨一笑:“既然我赢了,你就得无条件听我吩咐一件事。” 煊一怔,“……二爷,咱们刚才好像没打过赌约。” “那就现在打,输的人听赢棋的指挥,现在是我赢了。” 简直无赖。 煊气结。 是什么事楚云卿藏着掖着不说,起身执起煊前襟一撮头发放手里把玩,嘴巴还在他脖颈胡乱吹着气。 煊面上虽然还能装着平静,但心里已经是咯噔一下。 这种时候,又是这种颓丧心情,突然吩咐他去做一件事,一件自己平时或许根本不会答应的事——会是什么呢? 这两天楚云卿表面看似颓废,但他其实也在思考,只是他到底思考出了什么,参悟出了什么,煊无从知道,也不敢乱心去猜。 好在这时有客人登门解救,来者宋太傅,一身玄青色蜀锦鹤氅,腰间绑着一根栗色连勾雷纹绅带,褪去官服的他仍是神采英拔,顶天立地。 刚进门就目睹楚二爷调戏煊大倌人,虎目顺展,笑道:“你的副将为你告了病假,老夫还担心你怎么了,原来是躲在家里乐逍遥。” 煊急忙下跪叩头,身份卑贱之人,礼仪更是不可废,楚云卿只好败兴收手,让他跪的得体。 “末将确实病了,还请太傅担待。”楚云卿懒懒弯腰,礼数做的随意,跟煊就是个反比。 反正是宋太傅要他在家休息,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的破事要他不去干预,那他索性称病到底,大家都是明白人,这种时候没必要太委屈自己。 所以宋太傅也不计较,声音热度丝毫未减:“听说你跟贺神医关系匪浅,没请他来看看?” “看不好的,末将这是心病。” 宋太傅点点头,“心病还须心药医,老夫这里有个偏方,或许可以医好楚将军的心病。” 楚云卿拧眉,这老狐狸肚子里又卖的什么药? “北齐又有动作,而这次老夫想先发制人,想奏请圣上让你挂帅北征,灭了北齐……这方子将军觉得如何?” 灭齐,为大哥报仇! 这不正是他一直所想? 带兵出征,还能远离京畿尔虞我诈之地,身心都能轻松,一举两得。 见楚云卿双眸蓦然璨亮,宋太傅笑意更深:“……只是这方子目前欠了两味药材,虽然没这两味药也能煎成,不过有了这两味,药效会更好。可喜的是,这两味药材都恰巧在将军手里。” 楚云卿手点着自己鼻尖,“……我手里?” 宋太傅于是指点迷津:“这第一味,就是无极山庄的火器!倘若我军将士装备了它,上场杀敌效果将如何?” 那还用说,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披荆斩棘一路无阻。 宋太傅接着道:“这第二味嘛,便是你楚家代代相传之物,一部由太公望所著的兵书。据说武王姬发能在牧野之战显示他的军事才华,全是参考这部兵书。我们若是学了上面阵法,攻下北齐是轻而易举。” 宋太傅也在觊觎这部兵书?煊脸色微变,心下暗叫不好。因为他还跪着,所以别人看不到他脸上表情变化。 楚云卿揉揉头发,“……太傅,先不说这部太公望所著兵书我听都没听说过,单是无极山庄的火器,就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 “老夫听说这无极山庄的少庄主仇鸿朗是你的好朋友,别人去借或许会碰钉子,但是由你出面去借,他们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吧?” ……很难说,江湖人,本就不太愿意与官府有瓜葛,不过,若是能得到火器武装东璃军,歼灭北齐的确是有如神助。 楚云卿叹气:“好吧,我去试试看,他们若不允,还请太傅不要怪罪。” “嗯。嗯。”宋太傅点点头,应允,然后看着他,一脸期待。 楚云卿盯他一会,才又叹了口气:“至于那部兵书,过会我去我爹牌位跟前问问,请他老人家夜晚托梦给我,告诉我书藏在哪里。” 宋太傅又点点头,表情期待之意未减。 楚云卿试探着道:“……无极山庄,难道太傅也想去?” “嗯!嗯!”宋太傅兴奋得就像是个得到蜜糖的孩子,“暗器第一名门世家,当然得去见识见识!” 战神宋太傅,十足十的武痴。 择日不如撞日,天禄位空,福星高照,万事皆宜,百无禁忌,于是宋太傅就提出,不如现在就去。 第二十六回笑三生的秘密 春风温柔,如情人的手,轻抚着万物,就连吴老汉支的摊子似也染上了一层生机盎然的绿意。 今日的酒也酿的极好,又香醇又过瘾,还配有炸蚕豆、椒盐花生和卤蛋下酒,真真是舒服惬意。 笑三生今日却似无心饮酒般,已过了半盏茶,那一碗酒还是没有喝下肚。 他只挑了几颗蚕豆下肚,视线一直盯着前面的岔路口。 吴老汉忽然端来一碟酱牛肉和一碟卤菜,放桌上,笑道:“我看你近来酒量已经不行了。” 笑三生笑了笑,道:“的确是少些了,但若要有人找我拼酒,我还是可以灌得他满地乱爬、胡说八道的。” 吴老汉眨了眨眼,笑道:“可惜老汉是没机会在笑先生面前满地乱爬、胡说八道了。” 这喝酒其实和下棋是一个道理——自己跟自己下棋固然是穷极无聊的,喝酒也一样,一个人喝着闷酒也实在是无趣得很,酒量再好的人也喝不下去几碗的。 可让吴老汉作陪也确实是难为他,他天天闻着这酒味,早就快闻吐了,又怎会喝得下去? 说完话他就去招呼生意,赚不到笑三生的酒钱他也不在意。 笑三生的目光便追随到了吴老汉身上。 老汉衣衫虽穿得褴褛,但整个人却洋溢着种乐天安命的神气,别人虽然认为他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他自己却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笑三生一向很欣赏这种人。 一个人活着,只要能活得开心就是了,若太计较别人的想法,受别人摆布,岂非是自找麻烦、徒增烦恼? 可人生偏偏有许多这样的无可奈何。 笑三生又看向自己盛满酒的碗,出神了好久才将那碗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桌旁边忽然站了一个人,碗放在桌上的空当,那人也同时不客气地坐在了他旁边。 像这样的小摊,搭个桌子是常有的事,但是周围还有很多空桌,犯不着去和别人挤一张台。 吴老汉似也看出笑三生有心事,刚想赔些好话把那人请到别桌去,就见笑三生先是对自己摆摆手,然后又示意他再去舀一碗酒来。 原来是陪他喝酒的人来了,吴老汉笑了笑,转身去舀酒。 笑三生却没笑意,静静地看着来人,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问:“大白天就贪酒,这可不像你,元青。” 元青闷哼一声,接过酒碗,抬手就干。 别人喝酒那是“喝”下去的,他这却是在“倒”,脖子一仰,一碗酒立刻涓滴无存。 吴老汉瞪了他一眼,道:“这般喝法,别说是笑先生,老汉也能让他满地乱爬、满嘴胡说了。” 满嘴胡说倒是不至于,但当元青第八碗酒下肚后,舌头是越来越大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大体意思能听明白,抱怨煊这抱怨煊那,借着酒力,平素的不爽加之今日的不快,就都吐露了出来。 然后抬起头,醉眼惺忪,忽然道:“笑先生,元某有件事想拜托,不知先生是否肯答应?” “你拜托的事,有哪一件是我没有答应的?” “好!很好!”元青的一双眼倏然亮了起来,“那请笑先生帮我查查煊这个人的底细,务必查的仔细,最好连他的祖宗都不要遗漏。” 笑三生就沉默,良久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不过是个小倌,为何那么在意他?” “我觉得他有问题……大有问题!” “是真觉得他有问题,还是因为他抢去了你的二爷,你心里有气?”笑三生一语道破。 元青不说话了。 酒下的更快。 吴老汉斜眼瞟着元青,撇了撇嘴,道:“还要再喝吗?再喝只怕连爬都爬不动了。” 自然是要喝的,常言道,一醉解千愁。 “我知道……要笑先生去查这么一个男妓……是有辱身份……” 笑三生突然打断他:“你也是时候该有个自己的女人了。” 元青一愣,旋即露出厌恶的表情,“我不需要女人。” 笑三生道:“女人可以使男人安定。” “女人也可以让男人发疯。” 笑三生就又叹了口气:“你至少该为你爹想想,我的元青公子,像他们这个岁数的人,除了孙儿,已别无所求。” 元青动气道:“他又不是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还轮不到我为家族香火延续操心……” 他这话还未说完,酒精上顶,人已经醉趴在了桌上。 笑三生摇摇头,起身去扶他。 岔路口熙熙攘攘,自人群中走出一个人,一个跛子,走路虽一拐一拐,但步子却很稳,步速也不比寻常人慢。 他看见笑三生,显得很恭敬,走过来轻轻说了两句话,好像很神秘。 笑三生听完,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手底下元青动了动,“……笑先生……你听我说……” 那跛子赔着笑,又小声说了两句,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笑三生看着元青,“你心情不好,我本该多陪陪你的,但是我突然还有事,必须要走了。” 他挥了挥手,吩咐吴老汉:“你看着他,等会我会差人送他回去。” 东城区驿站。 厅堂里的两位西阁国使节见到笑三生,立马迎了上去,恭恭敬敬一礼:“公子。” “嗯。”笑三生和善地点了点头,张开双手,道:“两位大人请坐,王上最近可好?” 那两人躬身道:“谢公子……王上身子骨一直康健,只是公子不在身侧,时常惦念公子。” 笑三生道:“我亦心系王上,也很怀念故乡的乡土,只是王上吩咐的事还没有办妥,又有什么脸面回西阁呢?” 其中一人道:“王上亦知道公子奔波之辛苦,这次我二人临行前王上特别交代,公子若是有什么困难,无论是要人还是要钱,只管开口,王上一定想法满足。” 另一人接着道:“王上还说,公子可全权代表王上做决定,不用飞鸽回禀,要公子放开去做,我等也定当听从公子差遣。” 不用飞鸽回禀,自然是怕消息走漏,但全权由他做主,也是西阁王对笑三生的信任。 笑三生目中已流露出感激之色,躬身,向着西阁方向深施一躬。 这些年笑三生在西阁的地位已日益重要,权利也日渐增大,已经可以直接指挥很多人,但尽管他急于在西阁建立自己的声望和地位,却还是未曾忘记将西阁王高置于他自己之上。 待礼毕,第一人又说道:“边境线上出了些事,不知公子可有听闻?” 笑三生眸光闪动,道:“我已听说了。” 那人道:“我们已打探到,乐陵王并不是被白莲教杀死的,而是……而是……”他将声音压低,又不安地扫了一眼外面,这里是东璃境地,天子脚下,到处都有武襄家的眼线。 笑三生挥了挥手,道:“这里的眼线已全部换成我的人,你大可放心说。” 那人便接着道:“而是被当今圣上武襄红日和尹氏一族……” 笑三生打断他,道:“这是东璃的家事,此事我们不必干预。” “可事情发生在两国的边境线上,多少至我西阁于尴尬的处境。” 另一人接道:“王上派我二人前来吊丧,可我二人迟迟不敢进宫面圣,若是被问及边境事件,稍有答错,都会给西阁引来祸端。” 第一人道:“矿场爆炸时山崩地摇,火光冲天,边境几个村庄村民亲眼所见,若说我国不知情,只怕东璃皇帝很难相信;但若说知情,这小皇帝若像他父皇当年那样多疑,将火势蔓延到我西阁国……” 另一人叹道:“毕竟他连自己的兄长都下得去手,没想到这小皇帝年纪轻轻,却也有这般残忍手段和毒蝎心肠。” 笑三生淡淡道:“除掉乐陵王的手段是残忍了些,但若不先发制人,日后被吞噬的,就是这位小皇帝,为保住皇权,尹太师这一步棋终是没下错。”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这……” “武襄红明和武襄红日,论及资质,谁更优秀?” 其中一人答:“自然是武襄红明,他的资质,更在太子武襄红阆之上,若不是因为母妃地位卑微,如今掌权的,一定是这位皇子。” 说完就是无限唏嘘,唏嘘过后,心里暗暗感慨,那个雄心万丈的东璃先帝,对待子嗣继承问题上竟会如此浅见,根本不似他年轻时的作风…… 忽然,他愣住。 笑三生看着他,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当年先皇帝驱逐乐陵母子到陵州,为的就是要保住他的性命,以便先帝死后继承大统。”他叹了口气,“可惜先皇帝的意图最终还是没能瞒过尹太师。” 皇权的角逐,永远不缺智者。 那二人又对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讷讷地说:“其实……其实这位尹太师我们也听说过他的不少事。” “哦?” “听说有一次,他将不服从自己的官吏上了私刑,生生将那人折磨致死。” “那手段……简直不是人能干出来的……” “他竟然找来一头喂了药的公牛去强|暴那个男人。” “那男人身体被牛角刺穿好几处,那里……更是惨不忍睹。” 二人配合得很好,你一句我一句,然后又都住了嘴,就这样看着笑三生,见笑三生也等着他们继续说下去,迟疑了一会,一个才继续道: “公子离开西阁数月所以有所不知,其实朝中一些大臣们已经开始上奏,希望王上脱离东璃国,而向北齐交好。” “我国跟东璃有杀太子之仇,”另一人道,“所以朝中有不少臣子赞成这个提议。” “依附北齐那帮蛮夷?”笑三生冷笑,“当年依附东璃礼仪之邦的代价便是牺牲我国太子,换做北齐,是要牺牲我国全体百姓和全部疆土吗?” 二位使节纷纷低下了头。 “依附北齐绝不可取,王上既然委任我来与东璃周旋,你们也该多信任我才是。” 那二人慌忙摇手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自然信得过公子。” 笑三生笑了笑,道:“尹太师虽然可怕,虽然工于心计,但是我对于今后可能发生的后果,早已有所准备,我绝对不会让王上重复太子的命运,成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他的笑容如罂粟,妖冶美丽同时亦剧毒无比。 第二十七回废庄 正午,艳阳当中。 路旁耸立着排排齐整的白杨树,春风中还夹杂着零星寒意,可它的枝头已经冒出翠绿的嫩芽,向着天空蓬勃生长。 无极山庄独爱白杨的坚强与自信,他们也是这样拿来教育他们的子孙。 所以尽管有很多觊觎无极山庄的江湖人杀上门来,却还是无法撼动如白杨一般的无极山庄人! 辉煌而美丽的山庄,虽不及万景山庄那般规模,却有着它独有的辉煌与美丽。 黑曜石的瓦,在阳光下闪动着刚毅的光,白石长阶美如白玉,绿荫做饰,远远观去,就好像是神仙住的琼楼玉宇。 风过林梢,枝桠曼舞体态严肃之意。 楚云卿每次踏足这里,都有一种朝圣者的感觉自心中升起。 他扭头看向宋太傅,笑道:“我第一次来无极山庄时,就好像小毛贼进了监牢一样,什么心情在这一刻都变老实了。” 宋太傅没有笑他,因为他此时也有相似的心情。 看惯了皇宫内院的辉煌,本该有一定的免疫力,但他发现无极山庄给人的感觉是及其不同的,它给人一种特别的庄严感,让人不敢小觑。 山庄主果然是个别具匠心的人,来犯者还没杀到庄内,已萌生些许畏惧之意。 也许无极山庄的暗器之所以能威行天下,多半要归功于它给人带来的威慑力。 向前走,庄里庄外的三重大门都是开着的,看不见一个防守的门丁。 庄园里,也感觉不出有人的气息。 静的出奇。 ——也许太静了。 楚云卿和宋太傅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了一定的变化。 倒是楚云卿先定了定神,然后一步一步往里迈去。 脚步有点沉重。 直抵中庭。 这时,楚云卿的脸色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宋太傅终于忍不住道:“难道说无极山庄有特别的待客方式,要客人自己走到里面的厅堂吗?” 当然不是。 无极山庄禁卫森严,若非庄主请入,没人能进得了无极山庄的庭院! 像他们这样的武林世家,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禁地之内即便是一只蚂蚁进入他们也早已知晓。 每次楚云卿来,仇鸿朗一早就会立于大门前的白玉长阶上等着,笑吟吟的看着他走上来,调侃几句:“今儿个吹得是什么风,怎么把你给吹来了?我又新得了几坛好酒,要不要再比拼一下,看谁酒力更胜?” …… 楚云卿回头,就好像真的看见仇鸿朗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微笑。 有风吹过。 长阶上的幻影随风而逝。 楚云卿的脸色已惨白。 他忽然往最里间的屋子疾奔而去,推开房门! 屋子里布局高雅,主人的确是个很有趣味的人。 但楚云卿可无心欣赏这种雅致,他又去了另外一间房,然后又接着推开其他房间的门,就这样一间接着一间,每推开一间,他的面色就更沉重一些。 每一间都是一个结果,屋内一个人都没有,仿佛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 三重院落,飞絮盈飞,空旷而宁静,美的让人绝望。 宋太傅也早就察觉出不对,忙看向脸色铁青的楚云卿,道:“莫非他们出事了?” 楚云卿忽然疾奔,往里巷的一间正房跑去。 阳光正照在正中的大门上,楚云卿推开门,径直走到一书架前,上面陈列着各种书籍,在书盒内整齐地排放着。 楚云卿的手便停在一个蓝色书盒前,这时宋太傅也追了进来,看着楚云卿轻轻转动那书盒,床后面的墙便忽然滑开了。 赫然出现一条暗道。 宋太傅动容道:“难道说这山庄内还存有暗道?” “很多。”楚云卿身子已探入一半,“不止一处。” 说完他人便完全进入,宋太傅眨眨眼,也弯下腰随之入内。 以宋太傅魁梧的身材来说,这样的小暗道难免要他受点罪,可楚云卿就好像如鱼得水,在内穿梭自在得很。 他解释:“这房间是仇鸿朗的房间,而这暗道也是他自己设计出来的,每当他犯错时,都会躲进这里面,来逃避老庄主的惩处。” 他们是好朋友,这么好玩的地方仇鸿朗自然是要说给楚云卿听,顺便显摆一下自己高超的挖通道技巧。 仇鸿朗是个很懂享受的人,即便是暗道,若由他设计,也会像个小小离宫一样,至少会让他自己躲进里面时,能过得舒服惬意。 如果按照楚云卿的判断,无极山庄出事了的话,那么仇鸿朗一定会把庄内老弱送入这里避祸。 曲折幽暗的通道尽头,只有一个虚弱的身影。 楚云卿蹲下,借着壁饰上的长明灯光线才看清那人长相,他惊呼:“陆笑珊?” “谁来的?” 好不容易能直起腰来的宋太傅听到楚云卿的惊呼,眉头又是一皱。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楚云卿也懒得解释,手搭上她脉门,又去翻她眼皮。 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等她醒转时,人已躺在仇鸿朗的床上,眨眨眼,望了望纱幔,又猛地坐起,床边楚云卿正和宋太傅商量着什么,听到动静,就一齐扭过了头。 “喂,你怎会在……” “楚云卿!” 陆笑珊双臂伸展,扑入楚云卿怀里,动作之快让楚云卿闪避不及,只能被她紧紧拥住,死死抓住,没命地攥住,就好像直怕楚云卿是那过眼云烟,忽然就消失不见。 这一扑非同小可,楚云卿“呃”一声,那句没问完的话自然是没法顺利问下去。 陆笑珊受了惊吓,又是终于见到了他,早已没了平素刁蛮之习,缩在他怀中像只乖巧的小兔子,柔弱弱,娇滴滴,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眼泪很快浸湿楚云卿的前襟,少女娇俏惹人爱怜。 只可惜她抱着的这位主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将她推开,又退两步拉开距离,没啥怜悯之心地继续问:“你怎会在仇鸿朗的密室里?仇鸿朗呢?仇家人呢?” 声音冷漠直叫身后的宋太傅连连撇嘴。 宋太傅虽然也急切想知道无极山庄情况,但此时内心又不禁腹诽:再怎么说小姑娘也是受了惊吓,这种时候多少也该怜香惜玉些。今早见了楚云卿是如何对他那小男宠,那份温柔怎就不能分予别人一些? 这世上,有些东西,本就是求不来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用。 陆笑珊抹抹眼泪,呜咽着道:“我来这里本想问问仇鸿朗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谁知这时有一帮黑衣人杀了进来……他们要仇鸿朗交出霹雳图,不然就血洗无极山庄……仇鸿朗自然是不肯答应的,他们就打了起来。仇鸿朗怕我受伤,让我先躲进密室里……说等危机解除就会带我出去,我就在里面一直躲着,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天,密室里准备的食物都被我吃光了,还是不见仇鸿朗来接我……后来,我饿极了,晕了过去,之后……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再醒来就见到了你……” 楚云卿和宋太傅面面相觑。 “还记得你是哪天来的无极山庄?” 陆笑珊想了想,“是正月初九。” 正月初九,正是楚云卿他们被关在万景山庄的日子,距离现在已然过去半个多月。 原来初一那日陆笑珊被楚云卿气走后,并没有对楚云卿死心,等大小姐气消了,就又跑到义云府,却片寻不着楚家一个人,所以陆笑珊便跑到无极山庄,凭楚云卿和少庄主的交情,兴许他会多少知道楚云卿去了哪里。 然而陵州一行极为隐秘,仇鸿朗又怎会知道他的行踪?只是这位姑奶奶偏偏一口咬定是他有意相瞒,又吵又闹喋喋不休,刁蛮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定要仇鸿朗老实交代楚云卿去向。 而我们孔武有力,才华横竖都溢的仇少庄主,偏偏就是拿这位没辙,她要闹,只好由着她闹。 她让他派人去找,他便派人去找,虽然他觉得楚云卿的“失踪”兴许是为躲开她的纠缠,好过个清静的年,但他派出去找的人却一点也不含糊。 只要你有求于仇鸿朗,他必不让你失望。 没过多时,派去的人便回来了,只回来了一个,浑身带血! 还没等仇鸿朗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人便七窍流血,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庄外正传来一声警钟。 长久以来的和平被打破,而这次来犯的敌人却很不一般,他们轻易突破了防线,直抵山庄内部。 无极山庄禁卫森严,不乏高手,可当他们赶去时,仇家人已快被外敌杀尽。 对方也皆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武功路数诡异,仇家人即便发动了暗器机关也完全不敌。 无极山庄的子弟本如白杨一般自信,威行天下的独门暗器正是他们自信的来源,如今暗器已被破解,自信自然不复存在。 而对方血洗山庄,目的其一就是霹雳图。 霹雳图,就是记载机括类火器的构造图形,得到了它,仇家打造暗器的工艺就将不再是秘密。 看着族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仇鸿朗必不会忍辱偷生,所以当他确保陆笑珊的安全后,一定会去赴死! …… 楚云卿的血液已凝结,肌肉已紧绷。 无极山庄三十里的基业,八十条人命,就这样被毁灭! 可想要杀光仇家的人也并不容易,楚云卿不信来犯的敌人就没有伤亡,可时隔这么久,即便当初有留下什么线索,也一定早已被凶手清理过。 目前唯一的线索,就只有陆笑珊。 饿了这些天,又说了很多话,陆笑珊体力不支,再次昏迷了过去。 他们只好先将陆笑珊送回远扬镖局,然后再作打算。 步出山庄,阳光正照在门楼顶角的脊兽上,使得无极山庄看似依旧辉煌。 一双燕子从远方飞来,停在不远处的白杨树上,仿佛还在寻找着无极山庄昔日的光鲜。 只可惜白杨依旧,此处却已成凄凉。 燕子飞来又飞去,只留白杨屹立,沉默无情。 第二十八回流星 陆笑珊被送回了远扬镖局,楚云卿又为她请来贺老道调理,身子很快恢复。 陆总镖头忧心女儿,却也不敢怠慢了宋太傅,好在宋太傅体恤他,说自己是微服私访,不必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要他关注女儿就是了。 热乎乎的汤药端上来,陆笑珊乖乖喝下,将碗递回,又不安地看了一眼伫立在不远处的楚云卿。 从无极山庄一路至远扬镖局,他一句话都没有。 也遍寻不着他面上有任何波澜,就好像深冬的湖水一样,静的凄凉,沉的可怕。 “楚……楚云卿……” “珊儿,你可看清那些杀手的身手是属于哪门哪派?”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陆总镖头一语中的,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对方的武功招式就是唯一的线索。他女儿虽然武功不算出众,但好歹从小也跟着那些武林世家子弟相处过,也算是博览众家,武功招式,她能看得出。 谁知陆笑珊对着父亲遗憾地摇摇头,“我……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武功,飘忽不定,影同鬼魅,不像是我们中原正派的功夫。” “关外来的么……”陆总镖头沉吟着,陷入了思考,须臾,又道:“老夫关外也有些个朋友,兴许有人晓得这门功夫,那么凶手就不难找到。” 他这般积极查找凶手,并不是为了帮楚云卿,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无极山庄惨遭灭门,女儿是唯一的活口,对方随时可能来取她性命。 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说什么都要保护好她! “楚云卿,你说该怎么做,我……我们都听你的。”陆笑珊对上楚云卿的眸,想从他的目光中洞悉他现在的想法。 楚云卿不语。 “楚……楚云卿……你说说话啊……” 仇鸿朗是他的莫逆之交,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可能还能保持冷静的。 可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 这种仇恨,不是眼泪可以洗清的。 现在的他,只想流血! 血债还需血来还,可是他看不见造成这灾祸的人,他的内心已像犬牙噬心一样痛苦。 这种痛苦,也不是能用语言轻易表达出来的。 陆笑珊只好又闭上了嘴,神情比现在的楚云卿还要悲苦。 房间一时静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云卿沉沉吐出一声:“陆伯伯,云卿先告辞了。”又转过头看向陆笑珊,脸上竟难得有了温柔之色,“这些日子你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到处乱跑了。” 陆总镖头自然不会放任陆笑珊再乱跑的,从今天开始,这丫头要被禁足。 “楚、楚云卿!” 楚云卿对着陆总镖头抱拳一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远扬镖局。陆笑珊拨开被子想追出去,却被爹爹挡住。 “还想跑哪里去?你还嫌你的命不够长吗?” “爹!我……” 她孜孜以求楚云卿能对她温柔相待,如今求得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抹柔如春风的淡淡暖色,让她心里莫名腾起恐惧,就好像,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笑容,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来人!”陆总镖头见女儿如此不听话,怒声,“没我的命令,不许小姐踏出房门一步!去取锁来!” “爹!” 陆总镖头振袖,冷哼一声走出了女儿的闺房。 “爹!放我出去啊!” 房门被紧锁,奈何她如何晃动如何哀求,都是徒劳。 从远扬镖局出来,日已偏西,一天又即将过去。 这时宋太傅终于忍不住道:“楚将军,你有何打算?” 楚云卿驻足,抬头,高悬的烈阳似乎比往常离得更近,看上去通红肿胀丑陋不堪,把天幕渲染成一片血红。余晖笼罩下来,他的背影完全融入进这片夕阳中。 只听他沉冷的声音传来:“北齐既有动作,那么当以国事为最优先。彻查无极山庄灭门惨案一事,我会拜托我江湖中的朋友帮忙调查。” 仇恨当此,却仍能心系国家,宋太傅看着他背影的目光中已全是赞赏之色。他能有所悟,想来,也是经他大哥牺牲后,心智的急速成长吧。 “无极山庄,老夫会命人前来调查,就算是江湖儿女,可也是我东璃子民,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楚云卿回身看住宋太傅,眸中荧光流转,后又微微点头,轻轻一声:“谢谢。” 宋太傅微笑道:“当是老夫谢谢你,愿意舍弃小我,为国家出力。” 国家。是的,自大哥走后,他的心里就一直存着国家,以至于已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楚云卿低下头,看住自己脚尖,低喃:“仇兄,你放心,待征讨完北齐,你的大仇我一定想方得报!” 皇宫,烈阳下,更为辉煌。 东璃帝身体不适,接待西阁使节的工作便全权交由尹太师处理。 官话客套完毕,笑三生躬身附上一个长匣,解释道:“这是西阁天山上的千年冰蚕,练武之人若服食,则可助功力大进,寻常之人若服食,则可延年益寿。这是吾王对皇上的敬意,望皇上笑纳。” 千年冰蚕实属罕见,这天下仅剩两只。 借吊丧之名,顺便增进两国友好,送些适当的礼物也属正常。 但这次却不是西阁王的安排,礼物是笑三生命人取来的,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一向简单有效。 尹太师盯着他,似笑非笑道:“如此罕见之物,西阁王舍得进献?看来西阁王司徒阳对吾皇确实忠心可鉴。” 笑三生闻言微笑,笑若三月杨柳之风,风华沁人,然后身姿越发恭敬,附属国之臣应尽礼仪做到谦卑周全。 正对了尹太师的脾气。 “既然司徒阳这番有心,那本官就代皇上收了吧。” 这似笑非笑玩味众生的语气……笑三生身后躬身侍立的两位使节暗自对视了一眼,又都默默低下头。 尹太师……果然可怕!若非有公子善于应付,恐怕他二人今日就要给王上闯祸了! “皇上虽龙体欠安,却也交代本官,给尔等封赏。说吧,想要什么?”尹太师一双眼灼灼,牢牢盯住为首的笑三生。 笑三生头便垂得更低,说道:“皇上龙体康健,是人民福祉,亦是我国福祉,尔俸尔禄,理应为皇上分忧解难,不敢求封赏。” “血珀寒蝉好不好?”尹太师打断他,“虽远远不及千年冰蚕,却对习武之人修炼内功心法大有助益。就算皇上对西阁的回礼。” 笑三生不再推辞拒绝,有些人说出的话,你拒绝非但无用,反而显得愚蠢。 他便接下了血珀寒蝉,一如尹太师所言,这东西对练武之人助益极深,尤其是他练的功夫,这东西可以说是大大的补药。 尹太师笑了笑,又忽然道:“两国的边境线上出了些事,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委?” 此话出,两位西阁使节猛然心惊,笑三生低垂下头,摇了摇,淡淡道:“我不想知道,想必无论边境线上发生了什么,一定都有很好的理由。” 尹太师看着他的身影,笑容渐渐开朗,道:“很好,你果然从未令我失望!” 没有令尹太师失望,这便是如今东璃对西阁最好的保障。 笑三生知道,所以他走出门的时候,嘴角也不禁露出微笑。 可当他走到中庭时,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步伐也不禁放慢。 杀气! 凌厉只一瞬,一瞬又恢复和煦。 笑三生抬起的脚重重落地,尔后又像平常那样,稳稳往宫外走。 他内心虽惊颤,表面却不动声色。 视线若有若无地向斜后方瞥去,隐约瞄见柱子后一个清俊的身影。 只一眼,笑三生便收回视线,大步离开。 那人并没有要攻击的迹象。 亦或说,若非笑三生这样的高手,根本就没人能察觉到那人在那里。 杀气也不是那人发出的警告,只不过是他正常的呼吸吐纳。 能将凌冽之气混入气息,江湖中没几个人能做到。 没想到尹太师身边竟然暗藏了这样一位高手,意料之外的状况。 笑三生面上没有一点表情,心里面却已打了个结。 这个结若是不趁早解开……风向将变得飘忽无从。 月夜。 煊盘坐在房顶,望着月亮,第一千零一次叹气。 今日时机甚好,楚云卿和元青都不在家,他没有悄悄跟在楚云卿后护卫,而是在义云府翻找那本太公望所著兵书。 就差挖地三尺,却连个鬼都没找见。 “唉……” 找不到东西,主人怪罪,他不怕,就是怕牵连到姐姐。 明月光照依旧,虽有缺,却不影响它的美。 月下他的身影如烟一般,如风一般,却无法随风飘走,否则他一早便赶到她的身边。 姐姐,那日匆匆一见,你却不留只言片语便离开,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你什么都不对我说,夏娘又不肯告诉我你的消息。 姐姐,我接下任务为的就是替你分担,可主人却是不肯放过你,又给你指了更危险的任务。 姐姐…… 姐姐…… 你在何处? “哎呀,你找的位置倒也别致。” 一回头,楚云卿笑嘻嘻站到他身边,让煊吓了一跳。太过思念姐姐,竟没有察觉到楚云卿的气息。 楚云卿也学他盘腿而坐,两瓶小酒放在瓦上,“这里倒是比树上更惬意啊,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幽会吧。” “……” “你好像很喜欢盯着月亮瞧,是睹物思人?还是望月怀乡?” 煊唇瓣抿了抿,怀乡?他又不是诗人,哪有那个情操!何况,一早,他便没了故乡。 他便三分伤情,七分怅然着道:“二爷慧眼,的确是在睹物思人。” 楚云卿脸上竟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两两对望,不知怎的,看见楚云卿此时的表情,煊心里竟然会莫名咯噔一下,若是借机逗逗他也是极好的,可煊此时却没了出息,解释的话就这么快脱口而出了:“是……是在思念我姐姐。” 楚云卿怔了一怔,旋即微笑道:“哦?原来你还有个姐姐?” 记得元青拿回来的资料明明白白写着,煊,孤儿。 “是我的义姐……”煊落寞的苦笑尽收楚云卿眼底,“从小到大,都是她守护着我……我一直在心底企盼,要自己快快长大,好去为她分担……然而当我长大时,也没办法为她分担什么,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受着怎样的苦,我都无从知道……” 也无能为力。 煊头低垂着,刘海遮蔽他的双眼。 楚云卿看着他,忽然伸手,用一缕明月般的衫袖悄悄地拭去他脸上在明月下悄悄流落的泪痕。 风尘女子,平素受的怎样的罪过,他又怎会不知? “你的心情,我能明白。”擦完身子回正,也望向银辉渲染的天空,“我大哥也是从小护着我,就连从军也是,我不愿,只想浪迹天涯,大哥成全我,护国天命便由他一人背负。” 如果他当年有乖乖听爹的话,兄弟军中相互照应,大哥会不会就不会惨死在那山丘之上? 他本就伤心,此时又提起大哥,心中苦水仿佛要得到宣泄般,话竟多了起来。他便看着月亮,又好像自言自语,讲述他跟哥哥小时候的故事。 煊静静听着,许是此景所染,许是压抑的思念也叫嚣着要发泄,他也一搭一搭地讲起他姐姐的事来。 “我姐姐她啊……” 这样的开头明明大有诉苦水之势,什么“别看姐姐那样有时也很任性”,可他脸上洋溢的表情,却是赞美神往,还有无尽宠溺。 二人围绕自己的哥哥姐姐,相谈甚欢,最后以一句“我们都是幸福之人”做了总结。 天上有流星划过,光芒虽短促,却比群星更灿烂、辉煌。 他俩便齐齐抬头,望向夜空。 他们看到流星闪耀,又目睹流星消逝。 楚云卿忽然叹了口气:“人的生命,好像也和这流星一样。” 匆匆而来,匆匆而过。 “老爹、大哥、乐陵王、仇鸿朗……我身边的人,一如流星,匆匆而逝。”凄苦一笑,便又沉默。 煊睁圆双眼,仇鸿朗他……? 这本没什么好惊讶的,煊明白,无极山庄必然会是这种结局。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果然是眼里不容一粒沙啊……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天去了还会再来。 可若生命之火逝去,便将不复存在。 楚云卿怅然一叹,拿起酒,抛给煊一壶,道:“煊,今晚,陪我痛痛快快地喝一宿。” 但愿长醉不复醒。 然而这只不过是诗人的空梦而已。 有谁能长醉不复醒呢? 有谁? 楚云卿喝了几口,便懒洋洋躺了下来,慢声道:“煊,白天我说这酒味道差劲,是参了水的竹叶青,那是骗你的。” 这酒清香甘醇,是地道的好酒,未掺一丝杂,喝多了也不会上头,他知道这一定不是煊从酒馆街打来的酒。能费心找来这酒,足见他待他真心。 “这酒叫什么?” 煊淡淡回道:“岁月不折头。” “岁月不折头……”楚云卿反反复复唤着这个名字,“不向岁月低头……好名字!” 绝不向岁月低头吗?若是此生有人常伴身边,倒也是妙不可言。 楚云卿笑笑,坐起身子,看定煊,目光清明似明月,“煊,上午的赌约,说过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煊绷直身子,惴惴看向他。 “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但是你却不必急于答复我,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煊仍勉强镇定,等着他下文。 “煊。”他看住他,眼波澄澈,“等攻下北齐为大哥复仇后,我打算辞官不做,继续浪迹我的江湖。你,能否一直陪在我身边,如影相随,直至作古?” 第二十九回动摇 乱了!乱了!全乱了! 月映着楚云卿的眸色越发清明,晚风轻拂,眼前的他美得如诗如画。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竟然要我……陪在他身边,如影相随,直至作古? 那个楚云卿? 那个心中只有他大哥和侄子的楚云卿? 轻轻的一句话,如投石入水,掀起涟漪,彻底打乱了煊的心。 这一刻,他忘了回答,忘了思考,甚至忘了呼吸。 楚云卿看着他完全傻住的痴呆表情,朗声笑道:“你这表情真是有趣耶!” 真的很有趣,从第一眼见到煊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这人有趣。 现在自自己口中说出的话,更是有趣——但确是真真出于真心,他不后悔。 爽朗大笑后,他又看住煊,一语真诚:“这提议你慢慢考虑,我不急着要答案。” 又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最后就算你拒绝,我也不怪你。” 若非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恐怕他今天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他本就是个浪子。 浪子,浪子,执剑天涯,快意恩仇,我行我素,虽常年四处漂泊,但以苍天为被,赤地为床,纵然不拘一格又是何等洒脱! 但落叶归根,浪子再不羁,人总要有一个归处。 离开无极山庄时,他才意识到,心随意境,他是真的疲惫,所以在为大哥复仇后,他便想着歇歇。 元青终是要成家立业,无法一直待在他身边的,而侄子楚宁,等他稍大些便该遵循自己的路,而不再是由自己再缚着他,所以,这两人都不是能陪伴他一生的人选。 至于女人……他是真的没兴趣,完全不考虑。 就只有煊,真真是最好的人选。 合眼缘不假,朝夕相处下来建立的情感也是一环,可更重要的是煊昔日说过的一句话:“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句话,让楚云卿揪心的疼。 完全不同命的两个人,竟意外的这样相像。 不能……放着不管。 浪子和孤儿,最终的归处,说不定就是彼此的臂弯。 凝视他许久,还是一直呆愣愣的表情,就好像变成了一根木头,不复往昔的精明。 楚云卿淡淡一笑,收回视线,又望向月亮,不再给他窘迫。 月亮啊……白玉盘般,真是极美,一点点的污迹和月缺丝毫不减它的意境,反倒多添了几分独到的韵味。 就这样静静的赏着月吧,楚云卿想,也许此时,这样会更好些。 他已在江湖中混迹了很多年,早已学会了“等”这个字,他们的日子还长,他也有足够的耐心。 何况明月当头,此番良辰美景,又怎舍得错过? 月下,他便对月尽情畅饮,醉解千愁。而另一根木头嘛……白衫吸收月之光华也算是种别样的风情万种,眸中倒映着楚云卿,也算痴痴,倒也不煞风景。 翌日。 楚云卿早早在老爹牌位前上了三炷香,拜了又拜,语气打着商量,有那么点嬉皮笑脸着道:“爹,孩儿昨夜特意喝得酩酊大醉,可即便如此爹还是不愿入孩儿梦中,莫非爹还在怪孩儿当年不遵父命从军,而是浪迹江湖么?” 他头一磕,“孩儿知错了。” 啧,这句说的有够狗腿,连他自己都不信,更别说对他知根知底的老爹! 那三炷香燃出的烟便在他眼前绕来绕去,就好像老爷子负手围着他转圈,倒真让楚云卿忆起小时候,爹这么训他的一幕。 于是楚二爷继续装可怜:“爹呀,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再怎么生孩儿的气,也该为咱东璃国着想啊!” 真是越说越上路了,啧啧,难为他一介武将能拽出这些个敞亮话来,他都开始佩服自己了,简直要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太公望的书,爹您藏哪了呀?”微笑微笑,继续微笑。 烟雾绕呀绕,呛得他鼻子直痒痒,笑容伴着些许泪花,倒也真真别致。 只是笑容没啥卖相,说不定老爷子看见他这模样,还得更生气。 果然,烟燃得更卖力了。 楚云卿连忙一本正经着道:“爹,孩儿想攻下北齐,一方面是为东璃,另一方面则是想为大哥报仇雪恨。” 这话倒是他最真最诚的一句,心随意境,口气也变得铿锵有力。 弹指功夫,楚老将军真的显灵,牌位忽然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与楚云卿后脑勺来了个亲密亲吻。 “哎哟!” 牌位真硬,楚云卿只觉眼冒金星,摸摸后脑勺,很快肿起一个包。真真是严父,下手忒狠。 “爹……就算识破孩儿说谎,也不用这么狠着教训孩儿吧?” 拾起跌在地上的牌位,小心将它归放原处,就在这时—— “咦?” 原本放着牌位的下方,有啥东西,模样看着……像书。 楚云卿怔了怔,再看了看,瞬间惊醒,发出一声“啊”的鬼叫,嗓音破空,音波震荡,直冲云霄。 蓝皮古书,书本略厚,上书大字:《太〇〇法》。 然而很不幸的,书中间已被烧破了个大洞,始作俑者,香火是也……以及,他自己。 楚老将军想法极好,将《太公兵法》藏在自己牌位下,自己镇着,即便恶贯满盈之徒也总不至去冒犯别人灵位。 大儿子常年驻守边关,小儿子又野在江湖,两个都是常年不着家,家中牌位不会有人天天进香。 老爷子算盘打得极好,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谁知老二这混小子在长子死后转了性,回家了,还不忘早晚三炷香供奉。 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书烧的位置也是极好,可巧就在中间,内页烧的只留边角只言片语和残缺阵法,完全凑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爹……您可真是我的亲爹……” 楚云卿扶额,大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古有云:自作孽,不可活啊! 云的真真是好。 煊被楚云卿一嗓子怪叫引来,立于门外,见他也快跟灰一样,缩在原地颓废,忍不住轻唤:“二爷……?” 这是怎么了? 楚二回身,就瞅见他瞪着一双熊猫眼,模样煞是搞笑。 昨晚楚云卿为了能睡着,把酒当助眠的药来喝,十几斤酒下肚,终是灌的不省人事,呼呼大睡,可煊却始终都没睡着,一宿就那么在床上挺着,干瞪眼。 心乱如麻,睡得着才怪。 楚云卿此时心情复杂非言语可能形容,看见煊那熊猫眼,想笑,可又笑不出,煊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想答,嘴撇了撇,面容比哭还难看。 哭笑不得啊~~~~~~~ 手上那本《太〇〇法》顺势滑落,煊捡起,吹散上面余灰,待看清那斗大的“太”字时,心猛然一惊,眼睛珠子都快跟着瞪飞出来。 他这模样就更好笑了。 “二……二爷,这是……?” “啊,当年太公望所著兵书,我楚家代代相传的《太公兵法》。”楚云卿哭丧着脸,终还是答了。 反正是自家男宠,也不怕什么丢脸不丢脸。 煊看见那个“太”字已经知道手中的书是什么,只是看见那个仿佛在微笑的大洞心里不肯承认罢了,就那么一直挣扎挣扎再挣扎,默默叨念奇迹的出现,然而他现在是彻底从楚云卿口中得到印证,一下子变得面如死灰,脸色肯定是要比楚云卿还要惨上几分的。 没想到让他翻找了这么久的《太公兵法》,竟然是藏在楚老将军的牌位下? 而且这本旷世奇书,竟然……就这么毁了? 煊感觉,他的内心世界似乎也跟着这个大洞一起塌陷了。 倒是楚云卿心比云天,死灰复燃,不接受也得接受。 扶额的手垂下,放在煊肩上一拍,又指了指地上的灰烬污渍,勉强淡定道:“这里……你收拾一下,我头疼病又犯了,去……散散心……” 然后便丧尸游魂一样,飘了出去。 煊讷讷地看看手中残破之书,又不死心地翻了翻,所留内容比鬼画符还甚,如今完全成了废书一本。 估计孔孟圣贤,也未必凭借这残破推敲出个所以然! “这下……咋办?” 宋太傅府邸,楚云卿简洁叙述过后,惶惶抬眼看向主位端坐的太傅大人。 虽然他没承认兵书是毁在自个手里,但到底还是心虚,说话时眼神四处游弋,恐怕老狐狸已经发现了端倪。 霹雳火器,《太公兵法》,如今两样都没备齐,想要攻下北齐蛮夷,要苦战了。 宋太傅面无表情凝视他一会,然后手托腮帮子,重重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老夫对这两样东西就没抱太大期望。” 楚二爷心下就不爽了,何着你这老狐狸是在耍着他玩吗! 当然,这种时候可不能发作,毕竟……心虚。 “派去的探马、细作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明日早朝你也出席,听听看情况。” “……是。”楚云卿乖乖听话,此时可不能再称病不朝,毕竟……心虚。 “你训练出来的军队本就骁勇,战力不俗,加上你自幼熟读兵书,统筹能力也不差,老夫对此战还是很有信心的。” “是。” 说来也是,《太公兵法》虽没有,但《孙子兵法》也不差嘛!老爹从小鞭策教育,兵书当成《论语》来背,《风后八阵兵法图》也研究过,楚云卿的军事才能还是靠得住的。 不然先前大小数次战役,尤其是洛城以少胜多那次,又怎能做到旗开得胜? “哦,对了,楚将军。”宋太傅忽然道,“无极山庄已由兵部尚书派人调查、把守,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暂时不要叫你的江湖朋友接近那里了。” “兵部尚书?魏大人?” 楚云卿略微吃惊,即便官家出面,也不该是兵部吧? 不过兵部尚书乃是宋太傅这边的人,太傅会号令他也是想当然吧。 虽然还是……觉得奇怪。 唉算了,现在事已经压得太多,无暇他顾,这片刻的疑惑,也就在楚云卿心中一闪而过,并未停驻。 第三十回花自飘零 楚云卿说他头疼,只怕煊此时比他还头痛。 香燃正盛,煊凝注那牌位,眼底全是探究。“巧合?……还是必然?莫非老将军早有远见,已料到兵书会有一天落入外人之手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给自己儿子烧掉,总比落入外人之手要好。 然而灵位不会答他,只有长烟缭绕,檀香回旋。 他叹气,在灵位前拜了一拜,转身离开。 心绪紊乱,是该回房好好歇歇。 可是当他就快要走到自己房门前时,忽然停下了脚步,就好像一头机警的猎犬,突然就闻出了前面的警讯。 煊眼睛眯了眯,没有拿书的手上忽然多了一颗如意珠,倏地一掷,准确无误打破窗纸,飞入房内。 同时他身形飞掠而起,到偏房的屋檐上,行动之迅速轻灵,就像行迹天空的雨燕。 也就在他立于屋檐的一刻,一个人影从他房间的窗子里掠出。 这人的行动也很迅速矫捷,破窗后只在地面停留一瞬,身子就又腾空飞起,片刻便上了不远处的房顶。 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个人紧紧贴在他身后,于他只留半尺之距。 他一惊,人往上跃,身后之人也往上跃,他往下落,身后之人也跟着往下落,如影相随。 一起一落间,他额际已沁出了冷汗。 然后,他的手中便出现一柄飞刀。 可他刚要动作,这时就听身后之人淡淡道:“你若不是花洛,现在至少已经死了三次。” 他想要掷出飞刀的手骤然停下! 紧绷之弦便放松,他长长吁了口气,他已听出身后这人的声音是煊。 然后他闷哼一声,飞刀收起,也不说话,昂首阔步,用力推开煊的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煊站在门外,冷冷看着他的背影,看他跷着二郎腿坐下,悠闲地为自己倒了杯茶,这才慢慢进了屋子,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 煊一直看着花洛,花洛却故意不去看他。 花洛向来都是如此,一个被主人宠坏惯坏,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夏娘培育了很多孤儿,可主人最终只挑选出五个予以重用,其中最受主人器重的是姐姐,而最讨主人喜欢的,则是花洛。 花洛生来就是个魅人心的尤物,宽肩、细腰、窄臀。 主人常说,小洛若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将头发披散下来,就连芳华绝代的月冰心也及不上他。 他说起话来,声音优雅而动听,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很迷人、很迷人,他的皮肤,简直比用牛奶沐浴的杨贵妃都要白皙、细腻、光滑而有弹性。 他天生就带着吸引人的魅力,尤其经过夏娘的悉心□□,他简直可以把天下大部分的男女玩弄在掌心里。 所以他一直也很引以为傲。 煊若是风雪中一朵腊梅,那么花洛便是立于百花之首的牡丹。 就连他的名字也是五人之中最雅致的,蒙主人亲授,这让其他的孩子很是羡慕。 据说他尚在襁褓中时,主人偶然发现了他,然后将他带进了风月烛——比起其他孩子的悲惨遭遇,他显然要幸运得多。 主人是在花家村发现他的,那时正值暮春三月,羊欢草长,主人带着年幼的姐姐外出办事途经,忽闻一声婴儿啼哭,微风轻起,百花飘零,飞絮中主人穿过,自花丛下便发现了被丢弃的他,仅只一瞥,主人便决定将他收下。 还亲赐名为“花洛”。 甚至要姐姐把独门的暗器功夫和易容功夫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 可他并不虚心向学,姐姐倾囊相授他却一点也不用功、不专心,更不想刻苦练习,白白浪费姐姐的时间精力。 煊每次想发火教训的时候,姐姐就会拉住自己,说:“煊,小洛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要多让着些他。” 让?——呵。 “你不该随随便便就跑出来,更不该随随便便就晃进义云府。”煊冷冷道。 “煊哥,我们好久不见,上来就说教呀?” 花洛优雅地放下茶杯,双眸慢慢转向煊,眼中已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他看了看煊毫无表情的脸,淡淡一笑,视线又移到了他手中拿着的那本残破兵法,嘴角笑意扩大,已成讥诮。 “咦?煊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明知故问! “拿来,给我瞧瞧。”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煊瞪着他,手中的蓝皮书甩手丢到他面前。 他接住,看着那带着焦痕的破洞,噗嗤一笑:“哟,这竟然是《太公兵法》?这下惨了,主人很尊崇太公望的,要是得知太公望的遗世之作就这样毁了……” 花洛故意在这里停顿,笑了笑,笑得很神秘,很怪异,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是不怀好意,还有点幸灾乐祸。 好歹他也学了些易容术,当然懂得伪装自己,现在这番表情,是故意做给煊看的,他就是要煊有这种感觉。 “当然你也不是故意的,要不要我在主人面前帮你说说好话?” 又来显摆主人对他的恩宠,从小到大,不见他武功有所精进,这挑拨离间的本事却是越来越高明,越来越不露痕迹。 “用不着。”煊忍着火气沉声说道,他已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让脾气发作。 “煊哥,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煊偏过头,“我累了。” 花洛却装作听不出他的逐客令,还更加关心着道:“呀,这次的任务这样棘手么?……如果你真觉得累了,那要不要我同主人说说,给你换个轻松点的任务?” 原来这才是花洛的目的!他想要煊失败,从而让主人冷落他。 只有对主人有价值的孩子才可以继续留在主人身边,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就是一种很好的价值体现。 那么已无力圆满完成任务的人,当然就得滚蛋。 花洛一直认为其余四人从主人手里夺去了对他的宠爱,若是没有这四个人,主人就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自他懂事起,就一直想方设法要其他几个人滚蛋。 而这一点,其他几个人心里也多多少少能够感受得到。 煊重新看住花洛,沉默了很久,眼帘渐渐垂下,缓缓道:“如果你想同主人说,就说吧。” 他现在只觉得疲倦,疲倦得不想争辩,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理,只想好好睡一觉。 花洛显然没想到煊会这么样说,有些惊讶,旋即,他又笑了,笑的妩媚开心。 看着对手渐渐丧失斗志,那种滋味,也是妙不可言。 又是那种挑衅的神情,可煊已经不想去费神应付他,缓缓起身,走到床边一躺,靴也不脱,闭上了眼睛。 花洛却不肯放过,竟然也走到他床前,在床边大大方方坐了下去。 “喂,煊哥,你就不问问,我怎么会来找你?” 煊不问。 他如果肯告诉你,就算把他的嘴巴封起来,他也会想办法说的;如果他不肯告诉你,那即便你再怎么问也没用。 煊认识花洛已有十几年,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这个人,而他也不想了解,花洛也不曾给予他们相互了解的机会。 他们的感情本该和兄弟一样,但有时却偏偏像个陌生人。 除了主人,花洛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而对他来说,除了姐姐,也从来没有在意过组织里的其他人。 花洛凝注着他的脸,吃吃笑道:“你应当问的。你应该知道,我一向不会轻易跑出来。” “我不想听。我睡觉时也不喜欢有人打扰。” 虽然还闭着眼,但已发出了凌冽杀气。 “跟姐姐有关,你也不想听?” 煊忽然睁开了眼,猛地坐起了身。 花洛就知道,只要一提到姐姐,他就不会坐视不理的。 “你怎会有姐姐的消息?……还是说,你又想骗我?” 即便花洛再讨主人的喜,主人也不可能将姐姐执行什么任务跟他说的。 花洛微笑道:“我是不清楚姐姐现在何处,又是执行怎样的任务,不过,我亲耳听到主人吩咐鸽组,去找姐姐回来。” 鸽组负责传讯,若非事态紧急,主人绝对不会动用他们。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尹太师身边藏匿了一个高手,很危险,若不尽早除去,会影响到主人的计划。” “是什么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煊眼底已有一道阴影掠过,煞是逼人。 花洛凝视了他一会,才道:“能让主人这样在意,还紧急召回姐姐,你觉得是什么人?” 煊推开他,偏身,脚尖刚点地,花洛这时在身后突然道: “你是想去找主人?还是不要去了,现在这种时候,你是不可能见到主人的面的。” 煊的身形就那么僵住,全身肌肉紧绷。 又过了一会儿,他唇瓣轻启,回头,冷冷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花洛笑了笑,笑靥如花,却不像高贵牡丹,好似南疆的毒蔓。 “江湖中,能让主人在意的高手,也就只有三个:无情剑、人上人和司马纵横。在我看来,司马纵横那个老狐狸的可能性最大,司马家族的生意,若是能得朝廷支持的确顺畅许多。在江湖名人榜中,他虽然排在姐姐之后,但毕竟老谋深算,就算是姐姐要对付他,也未必能占得什么先机。” 他又叹了口气:“可我们五人之中,能够接下这三人两百招的,也就只有姐姐了。” 煊沉吟良久,星眸寒意渐深,两两对视后,煊身体再动,融入晨曦中,很快便无影无踪。 杀人并不是全靠的武功,这个道理他们当然都明白。 花洛悠然地坐在煊的床上,继续跷着他的二郎腿。 不管煊选择哪种方式接近那位高手,花洛都不会有任何损失。就算煊失败了,也不会对主人的计划造成太大影响。 窗外阳光大好,斜斜打在花洛身上,一半光明,一半阴暗。 这时门外传来楚宁的声音:“煊——!煊——!”小家伙的足音也在慢慢接近。 花洛的余光落在门扉,然后慢悠悠起身,整了整衣摆。 不多时楚宁就蹦了进来,“煊!我想出外遛马,你陪我!” 话说一半,就戛然而止——屋子里哪还有人?床榻上倒是还有余温未散。 楚宁摸着后脑勺:“怪了……这一大早,笨蛋煊跑到哪里去了?” 第三十一回另谋他算 品茗轩是个很大的茶馆,现在正是茶馆生意大好的时候,来往进出的人就比较多,茶馆内已经没有单独的座位,茶客们只能跟人搭个桌子。 一般茶馆内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男女老少,书生,走贩,和尚……所以当这些形形□□的人坐在一桌喝茶时,倒也是一幅有趣的景象。 掌柜的有设立雅间,以一张竹帘隔断,煊就独自坐在这间雅间内,透过竹帘的缝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观察着茶馆里的五个人。 这五个人分别是——两个下棋的,一个唱着小曲儿的小姑娘,一个喋喋不休讲着茶道的老头和一个年轻和尚。 茶馆当然不只是有这五个人,而这五个人有的坐在角落里,有的坐在人丛,模样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更不是什么成名之人,但煊的目光却只在这五个人身上流连,一边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边陷入思考。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煊的目光便转移到了这个人身上,眸中一丝奇异之色闪过,那五人的存在感在煊的印象中瞬间便如云烟般消失不见,他的视野就只剩下了这个刚刚走进来的人值得他注意。 这人穿着很普通,样子也很平凡,给人感觉也不是很聪明。他跨进门槛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挑着担子的走贩要离开,他为了躲避这个走贩,撞翻了旁边桌的茶碗,打湿了那桌人的裤脚,他就赶紧弯下腰,赔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裤脚,人家破口大骂他不长眼,他也不回嘴,手擦得更是勤快,那人踢了他一脚,他也不敢回一句嘴。 这样的人往往会被人瞧不起。 但煊看着他的时候,眼色却比看着方才那五人更为凌厉。 煊看着他给人擦完裤脚,找了一张人少的台子坐下,这才收回视线,唤来了掌柜,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又从衣袖中递给掌柜一叠银票。 掌柜的走出雅间时,用很大的声音招呼着小二:“小二!陈大爷要的六安瓜片你送过去没有?” “送了!送了!” 问完掌柜的便进了内房,而不多时,方才那个打湿别人裤脚的男人此时已换了一副表情走了进来,随手关好了门。 这间房间是品茗轩的禁地,在这里说什么都不必怕人听见。 茶馆的客人本就是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却只有一种人才会被请进这间禁室里——那就是杀手! 品茗轩也是杀手买卖交易的场所,这一点在江湖中已经不算是秘密。 这人是“佚名”,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也不清楚他的来历,他在江湖中,几乎成为了一种神话,就连他的身份也成了神话的一种。 “佚名”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也是江湖中要价最高的杀手,但是他本人却看起来很普通、很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他,都不会把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因为这种平凡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也实在是不值得别人去特别关注。 然而这么样的一个人来做杀手,实在是再好不过,正因为别人不会去注意他、堤防他,他才更有机会得手。 “佚名”会这样大大方方走进茶馆,正是因为他知道,除了掌柜的,不会有人认得他,也更不会想到他竟然是一名杀手。 他与品茗轩的合作也不止一两次,爱财如命的掌柜绝不可能背叛他。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来茶馆坐一会,如果有人雇佣他,掌柜就会给出暗号,把他约来禁室。 方才掌柜那句“陈大爷”正是有新买卖的暗号,所以“佚名”一走进房间便单刀直入地问道:“要我杀什么人?” 掌柜笑容就有点奇异:“是尹太师。”说完他仍保持这种奇异的笑容,观察着“佚名”的反应。 “佚名”脸色略微变了变,沉声道:“尹太师?就是当朝太师尹珀翔?” 掌柜的道:“尹太师就只有那一位。” “佚名”的肌肉开始紧绷,脸色也瞬间垮了下来,显然他现在是在极力控制内心不断上涌的愤怒。 “雇主是谁?” 掌柜的笑容就有点勉强,“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是绝对不能透露半点雇主的信息的。” 这话已经有了点责难的意思,雇主付了足够的银两,杀手只需杀人即可,雇主的身份为何,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佚名”冷着脸道:“换作别的目标,我也不会多此一问。你应该也很清楚,尹太师并不好对付,想要成功做掉他,我需要关于他很详细的信息,这位雇主与尹太师的恩怨,兴许可以成为很重要的资料。” 掌柜的笑道:“我当然知道尹太师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所以我将价格提了一倍,而雇主也欣然同意。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至于旁的,不该是你我应当过问的。” “佚名”闭上了嘴。 他要的价格极高,通常都不会少于五万两,掌柜的提了一倍,那么这次交易结束至少有十万两会存入他银号的存折上,而掌柜的也必会跟雇主抽两成,粗略估算,雇主杀这么一个人,至少要付十二万两。 朝廷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不过百到千两。 “佚名”实在无法不好奇雇主的身份和目的!可是掌柜的既然不愿透漏半个字,他也只好将这个问题打住,收集尹太师的信息,也只能另寻他法。 掌柜的忽然问道:“你打算怎样杀掉尹太师?” “佚名”冷着脸:“这也不是你该问的。” 掌柜的听了并没有生气,“佚名”现在是他最大的收入来源,况且像他这样的杀手,自然也是得罪不起的。 掌柜的笑道:“是是是,你要采取什么样的方法,当然不是我能管的,不过这次雇主的要求很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杀掉他,只希望你能尽快。” “尽快?要多快?” “要赶在东璃军北征北齐之前。” “佚名”冷冷道:“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没办法作出很详细的筹划。” 曾经他杀江南大侠顾江流的时候,足足观察、准备了三个月,才动得手,以确保万无一失。 他在杀人前,绝对会做足准备。比如他要去杀张三,就得提前调查张三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平常的生活习惯是怎么样的?练过什么武功?与什么人关系亲密或是有仇?——每一件事他都会调查得清清楚楚。 然后,根据这些调查结果,“佚名”就可以分析出这个人的弱点在哪里,根据这些弱点,“佚名”就可以制造一个万无一失的杀人机会。 要收集全这些信息,绝非一两天的功夫可以达成,它的过程不但要求精密,而且要绝对精确,只要有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恐怕就连七八岁的孩子都知道。 掌柜的就叹了口气:“确实是急了些,但雇主的要求就是如此。如果你不愿意接,那我也不会勉强你。” “佚名”沉吟了一会,还是说:“不,我接下。” 十万两,虽然他的账户上已不止这个数字,但是又有谁会跟钱过不去? 暗杀朝廷一品大员,只怕会举国震惊,不过他有法子全身而退,躲到他国逍遥法外一阵子。 “还有,”掌柜道,“你去杀人的时候要穿着这件衣服,得手后也要故意留下这衣服的一角在现场。” 掌柜的从衣架上取来一套黑红相间纹路的锦衣,递到“佚名”面前,“佚名”认出这是北齐国民的传统服饰。 “要我穿着北齐的衣服去杀人?” “我想雇主的这个要求对你来说应该不算过分。” “佚名”哼了一声,接下了衣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将衣服贴身收了起来。 “距离东璃军北征北齐,还有多少时日?” “左右不过五日。” 也就是说,五日内,他就得将尹太师置于死地。 这无疑是一项很冒风险的任务,不但被杀的目标背景很深,就连准备的时间也非常少,但“佚名”最后还是接下了,不全是为了十万两白银,更多的是通过完成这次任务能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有时候,心满意足的成就感往往比金钱更来得畅快。 雅座品茶的煊看着“佚名”离开茶馆的背影,嘴角浮出一抹高深莫测的浅笑。 第三十二回杀不了 尹珀翔。 年龄:约三十四五。 特征:身材高挑,有洁癖,爱食粥。 武功:不曾习武。 身世:官拜太师,权倾朝野,至今犹独身未婚。 性格:行事狠戾,不近人情,处世圆滑,工于心计。 “佚名”将写着这些关于尹太师资料的一张纸仔仔细细阅读后,又用烛火将它慢慢烧掉。 老实说,这样的资料并不充分,也绝对不可能让“佚名”满意,但这是在短时间内所能弄到手的全部资料。 尹太师不曾习武,那么“佚名”对他的判断是:“绝对会安排护卫或雇用随身保镖”,然而时间已不允许“佚名”再去详细调查尹太师究竟雇用了哪些人来保护他,而那些人又是师承哪门哪派的。 现在,“佚名”只能从尹太师“爱食粥”这一点入手。 像尹太师这样的大官,都会请很多人来为自己府中做事,这些人,也多半是出于穷苦的百姓,为了糊一口饭吃才会把自己卖给某府,成了达官贵人们的奴才。 这样的人,通常只要你肯花些银子,不难让他们为你做事。 尹太师每日晨起都会喝一碗小米粥养胃,这是多年一成不变的习惯。 太师府的煮粥娘姓何,一直以来也都是她负责为太师煮粥,然而昨日她忽然差遣她儿子来府上告假,说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已经下不了床,管家面露难色,她儿子于是商量道:“……不然,让我爹代替我娘来为太师煮粥吧,我娘的手艺都是跟我爹学的。” 儿子怕管家不同意,还塞了些好处给管家,管家想,反正不过就是煮个粥,谁来味道也不会差太多,这事也就这样答应了下来——当然这种小事管家是不会跟尹太师报备的。 第二天鸡鸣声刚起,一个自称是何嫂丈夫的、面相憨厚老实的男人便等在太师府偏门,带着憨厚老实的笑容,由一名仆从引着进了院子。 七拐八拐到了厨房,那仆从道:“你动作最好快些,老爷就快起床了。” 男人便挽起袖子,仔细淘好了米,又去起火生灶,就这样井然有序地忙活着,没多久一股香喷喷的小米粥味便从厨房飘了出来。 男人将粥盛在砂锅里,这时方才那位仆人走了进来,刚想着端,男人赶忙道:“刚滚好的粥,烫手,还是我来端吧。” 那仆从便收了手,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那好,你跟我来。” 这一路,男人端着砂锅很老实的跟在仆从身后,低着头,很听话,从不用眼四处打量,也不多问仆从一句话,他简直比府里的仆人们更懂得太师府的规矩。 尹太师每日晨起都会在自己房间喝粥,仆从怕他出差错,这一路可没少叮嘱他。 而那男人,一听说能够有幸见到尹太师的真人,神情无限感激神往,就好像一个虔诚的苦行僧,终于见到了佛祖的显灵。 平民百姓要想见到朝廷一品大员,跟登天基本没什么两样。 男人说,他一直觉得妻子能在太师府工作,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虽说是拍马屁,但也的确拍的舒服,仆从接受男人投递来的羡慕神往的眼神,高傲地挺起了胸。 距离尹太师的房间就只隔了一个庭院,他们的步伐已非常谨慎、轻盈,他们都清楚尹太师是一个不喜欢吵闹的人。 空旷的庭院中央,忽然出现一个人,仆从和那男人还没看清这突然出现的人的身姿,下一瞬间,那端着粥的男人连一声惨呼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已经倒下! 一剑封喉! 电光火石之间的出手,而后剑又被主人快速收回,快到肉眼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时出得手,又是何时收的剑! 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倒下死了,而那名剑客已退出数步立于石阶上。 仆从已经吓呆了,讷讷地看着眼前这个执剑而立的人,那没有任何温度的冰瞳看得他瑟瑟发抖。 尹太师的房门从里面打开,尹太师已更好衣服走出,看着地上这个已经去见了阎王的男人,淡淡问道:“他是什么人?” 剑客道:“杀手。” 尹太师细细端详着那具死尸,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杀手?” 府上仆人众多,尹太师自然是不会记得他们的长相,所以如果单单是自己,被这么样一个看似憨厚老实、人畜无害的人接近,根本不会提防他。 这个已经死了的男人正是“佚名”,收买了何嫂,伪装成她丈夫,通过这种法子潜入太师府,计划在粥端入尹太师房间的那一刹那,伺机动手,暗杀掉尹太师。 这个计划虽然不是很周祥,但已筹谋的很细致,而“佚名”也格外小心谨慎,所以剑入喉头的那一刻,他一定想不明白,这个剑客是怎么识破他的身份的? 剑客看着“佚名”,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两根钉子,盯在“佚名”脸上。 “这人有杀气,从他踏入你的庭院开始,我就已感受到。” 尹太师略微吃了一惊,然后大喊一声:“来人!” 管家和各方小厮马上赶到,看到一具尸体也都吓了一跳,但到底太师府的训诫严格,没有人敢做出失礼的举动。 “检查一下这个人,还有他。”尹太师的眼睛瞟向引“佚名”而来的那名仆从。 人很快被带走,尸体也很快被清理走,庭院里粥打翻的狼藉和碎片也很快被收拾干净。 尹太师已没心情吃早饭,他让剑客随他一起到大厅,刚品了一口茶,管家马上躬身走进,惴惴不安地汇报:“老爷,我们在那具死尸身上发现了这两样东西。” 管家手里捧着的,是一条衣服的碎布,还有两个掷箭。 尹太师凌厉的目光便落在这两样东西上。 他已认出,那碎布是北齐国的传统服装,而那掷箭,他虽不懂武功,却也多多少少有所了解。 掷箭又称甩手箭,用铁竹混制,铁头竹杆,尾部无羽,这种暗器体积小,重约二两,十分便于携带,隐蔽性也强,尖刃极其锋利,可以掷出数丈乃至十几丈之远的距离,而且速度快,在武林中是一种很常见也是使用率颇高的一种暗器。 人在喝粥的时候是不设防的,的确是杀手出手的最好时机。 尹太师叹了口气,道:“你不该这么快出手杀了他的,留下他的活口,我才能从他嘴里听到究竟是谁派他来的。” 尹太师已不是三岁小孩,他当然不会因为一块北齐的衣服就认为这是北齐国的授意。 剑客道:“即便我不取他性命,他也活不成了。” 杀手决不允许自己失败,一旦失败了,将会是以死亡收场,所以即便剑客留下了他的命,他也一定会想法子自尽。 尹太师看了剑客一会,才问道:“……你已知道这名杀手是谁?” 剑客点了一下头:“这人是‘佚名’,是一个很可怕的杀手。” “可怕?如果真的可怕,又怎么会轻易被你识破,又轻易死在你剑下?” 剑客淡淡道:“那只是因为我也是一个杀人者,已比平常人更容易感受到杀气,就好像猎犬永远不会嗅错猎物的气息那样,所以他只要一踏入我的警觉范围,我就感受得到。” 何况杀手即便再善于伪装,走路时的脚步还是会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平常人走路时足音会很重很稳,杀手正好相反,他们的足音很小很轻,这是无论多么优秀的杀手也无法伪装出的事实。 因为在他功夫练成之时,这样的步伐已成为他的习惯,是避免不掉的了。 “所以你杀了他,以杀止杀,毫不留情。” “若是有‘情’,这柄剑便无法挥下。” 剑客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杀人对他来说,就仿佛呼吸般再正常不过,既不骄傲,也不谦逊,既没有觉出杀人是一件很愉快、很刺激的事,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之色。 尹太师从他的话语中,品不出他的感情。 所以,他“无情”! 剑既刺出,绝不空回,从没有人认为这是一句空话,也没有人能将这句话改变成为一句空话。 碰到他,“佚名”只有死。 “杀掉他还是太过可惜……若是留着他的命,本应该有很多乐子可寻的。”尹太师也淡淡,一双眼深邃遥望着远处的黑暗。 以尹太师的为人性格,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敌人好过的。死,反倒成为了一种恩赐。 剑客沉默。 尹太师又对管家道:“尸体就随便扔了吧,扔远一点,另外吩咐下去,管好下人的嘴,我不希望这次刺杀事件传到皇上耳朵里,让他担心。” 管家只是回了声“是”,便躬身退下。 两日后,在郊外很远处的一座山林里,煊找到了“佚名”的尸体,基本上已很难辨别出“佚名”的相貌了。 尹太师就是尹太师,即便是死人,对一个想要暗杀自己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煊在雇用他的时候,就已知道他此行必将死亡。 而煊的目的并不是要“佚名”杀掉尹太师,而是要“佚名”引出那位高手,让他现身。 煊观察着尸体喉头那处极为明显的剑眼儿,瞬间变了脸色。 “竟然是他?……无情剑?” 司马纵横也不过是花洛的猜测,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轻信花洛的话。可是,是无情剑这个消息太让他震惊。 无情剑练的是心剑,意剑,心意所及,无所不至,无坚不摧,这已是剑法中最高的一种境界,若想练成,要无欲,无念,无情。 煊不知道无情剑现在是否已独步天下,但是从那出手快、狠、准的剑法来看,现在的他,无愧于江湖名人榜上第一人。 这样的剑,这样的人,姐姐是赢不了的。 煊咬牙:“姐姐,不管主人命令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我,决不能让你成为第二个‘佚名’!” 哪怕是要——背叛主人! 第三十三回月冰心 若是司马纵横,尚能想办法对付,若是无情剑,煊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江湖名人榜或一年或几年,总会有变动,但这么些年过去,却从未有人能将无情剑从榜上第一的位置赶下来。 就连昔年剑法卓绝的天剑掌门卓仁青也惨死于无情剑的剑下,若是这样的敌手,即便是主人,也要从长计议。 煊急于将消息带给主人,奈何他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能见到主人的面,而花洛,那次在义云府故意现身,又故意带给他这个消息后,就失去了踪影。 无奈之际,煊只好再次冒险来到风月烛,唯有去求夏娘。 他不该来的,但夏娘最终还是不忍心将他拒之门外,让了进来,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煊,你要知道京城中有各路人马的眼线,如今你已是脱离风月烛的人了,若是继续这样大大方方出入,多少会有人起疑的。尤其若是被楚云卿知道,你的处境只会变得很艰难。” “我会变得怎样都无所谓,求你告诉我姐姐的行踪,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知道的!” “……煊,听我一句劝,你姐姐的任务你不要再插手了,若是为此触怒了主人……” 煊打断她:“我怎么可能不插手!你知不知道主人要姐姐去对付的人是谁?” “……” 煊抢着道:“是无情剑!姐姐会死的!” 无情剑的名字让夏娘内心触动不小,她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无情剑这个人。 夏娘沉默,内心也在苦苦挣扎。 主人确实不会将月冰心的行踪对第三个人说,即便是最受他宠爱的花洛也不知道,但夏娘能让风月烛在东璃京城立足,自然也有自己的手腕,通过一些渠道,她的确有办法打听出月冰心什么时候会回到京城。 但倘若她私自打听月冰心的行踪,被主子知道后,他又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认为她已不再忠心于他? 夏娘不想让主人对她感到失望,但是当她对上煊那副焦急的神色时,还是决定私下帮助他。 毕竟,月冰心和煊都是由她夏娘一手照顾大的孩子,夏娘对这些孩子们的感情,既像母亲,又像姐妹。 她亦不忍心看到月冰心枉死,不忍心看到煊痛苦的模样。 “……好吧,你先回义云府等我消息,我一定会极尽所能打探到月冰心的行踪。” 煊只好先回去。 所幸夏娘并没有让他等很久,傍晚时分,他便收到夏娘传递来的消息。 还是老方法,绕过层层守卫,煊在房间里急切地展开一张小纸条,煊快速扫了一眼上面的娟秀小字后,赶紧取来烛台将那张纸烧了。 ——月冰心已入京。 ——两日后,皇帝武襄红日将在东璃设宴,犒赏群臣。 夏娘还是没办法掌握月冰心的详细行踪,不过她人若已入京,那么不难推断,她现在一定和主人在一起。 难怪煊去“老巢”求见主人时,找不到主人的身影,想必是他不愿让煊见到月冰心,去了别处。 狡兔三窟,他们的“巢”自然不止一处。 夏娘猜不到他们现在身居哪处,也不敢去擅自打听,不过她却另外得到一个十分有用的信息,那就是东璃皇帝要大摆筵席,这将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人多眼杂,十分容易隐藏气息。 月冰心一定会在宴会当日现身。 宴会当日,百官云集,楚云卿和元青自然在受邀之列,奈何煊这等身份,是不能作为侍从参加的,朝中也曾有官员为煊的主顾,本打算让他扮作官兵同行,却怕脸被那些官员认出,只好作罢。 “皇宫大内的食物,其实不怎么好吃。”楚云卿也只好如此安慰。 楚云卿最近对煊可是宠爱得很,觉得他近日面容憔悴、身形消瘦,特意命厨娘烹调各种美食给他滋补,以便让他保持好的身体状态,晚上他们好……翻龙倒海。 都说皇宫汇集天下至珍至美的食物,本来想着偷偷把煊带进皇宫也让他也尝尝鲜,省得留他看家心里不平衡,谁料煊脱口一句:“就怕……变装后脸还是会被人认出来。” 昔日风月烛一等一的小倌,面孔自然不会陌生。 楚云卿这方面倒是颇为大度,也不吃醋,只是拍拍他肩膀,轻轻一句:“那我走了。” 走出几步,又回头:“乖乖等我回来噢。” 煊看住楚云卿,点头点头再点头,等他和元青走后,微笑的面容马上就变成了一副淘气鬼的鬼脸。 ……会乖才怪。 白衣换成黑色紧身服,又稍微易了容,脚尖轻点,踏着枝桠,身形也往那大内皇宫方向而去。 轻功与马相较,自然是轻功更为快些,加上楚云卿和元青是在市区内走动,马不能跑太急,煊抵达皇宫时,楚云卿他们还没有到。 时间把握的刚刚好。 煊小心躲避着宫人的眼线,一路直奔北书房方向。 宴会还未开始,皇帝在北书房阅览奏章,尹太师便陪在他身边——无情剑自然是将气息隐蔽起来,随行在尹太师身边不远,只尽守护卫之职,旁的不去打扰。 既然已经知道是无情剑,煊自然不会蠢到去触及到无情剑的警戒范围。他大致巡视了一番,然后攀到一棵树上,隐藏起来。 没过多久,煊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气息,他故意踩踏枝桠,让树枝发出“沙沙”响声。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之气劈空而来,劲风所指之处,正是煊头顶上一株新芽,此时已被劈成几瓣,絮絮凋落。 这本就是他故意弄出来的动静,自然也有所防范,劲风扑面之时他已下意识低头,躲过致命一击,却还是躲得极为勉强,稍不专心一下,断的就是他的发髻。 煊吁了一口气,顺着树干滑落,在那人即将再次出手之时,急急轻声道了声:“姐姐,是我。” 是的,这个险些一掌劈伤他的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义姐——月冰心。 月冰心显然没料到藏在树上的人会是他,吃了一惊,急忙收手,有些不敢置信地唤道:“……煊?” 银铃般的声音,语气透着一种如冬日暖阳般的关切。 煊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了。 这一声,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们还能有片刻无忧无虑的日子,暮春三月的田野间,她于田间而立,眺望广袤天空,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时他还年幼,也调皮得很,从背后蒙住她双眼,不发声,却已是在说:“猜猜我是谁?” 当时的姐姐便如今天这般,有试探,有关切,不回头,只是柔声道;“……煊?” 风吹过,发丝飞扬,下一瞬间,煊已控制不住自己将她抱入怀中,枕在她肩上摩挲。 昔日那个总是将自己护在身后的人,如今在自己怀中已是这般娇小了。 他是真的已经长大。 所以如今,姐姐便由他来保护。 这里不是个能说话的好地方,但此时两人的时间仿佛都静止了般,月冰心轻轻回搂住煊,指尖触及背脊,感受他轻微的颤抖。 是兴奋?是紧张?还是在害怕? 虽然身体已经成长为成人,在她眼里,他永远是需要她呵护的可爱弟弟。 “……煊,好久不见了呢。” 真的是好久不见。 之前因为另有任务在身,加上有外人在场,实在没办法同煊好好说话。现在……虽然也并不合适,但看他抖得这样厉害,她实在不忍心将他推开。 此时唯一能让煊心安的,只有姐姐温柔的话语,和身上散发出的隐隐香气。 就这样,一直到——北书房传来动静,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才渐渐分开,一齐转向北书房方向。 时辰已到,宫门开启,皇帝武襄红日在尹太师陪同下款步走出,往宴会方向而去。 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会被无情剑察觉到的。 煊拉住月冰心的手,“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煊,等一下?” 煊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拉住她的手,握住,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让月冰心想要制止的话又咽了回去。 为了不让无情剑察觉,他们并没有施展轻功、快速脱跑。煊拉着月冰心就这样慢慢地走,对他们来说,躲开皇宫内巡视的侍卫非常容易,而且有宫人们的气息掩盖,宛如木隐于林,可以很好的躲避那些高手们的警觉。 他们走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月冰心这时才抽离自己被煊握住的手,道:“你怎么会来这里?还有,你刚刚……” “姐姐。” 姐姐的手抽离的一刻他停下,声音偏沉,这一声让月冰心听出他与平日不同,住了声,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煊回头,眼中明灭不定,最后抿着唇,道:“姐姐,放弃这个任务吧,那个人……你杀不了的……” 月冰心怔了一怔,转念一想,问道:“……是花洛告诉的你?” 泄露她的任务信息给煊,也就只有花洛那个孩子能做出这种事来。 月冰心脸色变了变,主人委派给她这个任务的时候,她已知道此行十分凶险,所以她最不想让煊知道她的行踪,就怕这孩子为了自己做出一些不要命的事情来,而现在,显然,煊已经代替自己调查过任务目标的情况了。 花洛的行为让月冰心非常愤怒,明亮如月的双眸中渐渐被氤氲吞噬。 煊还在低语:“姐姐,你对付不了那个人的,尹太师身边的……是无情剑。” 月冰心沉默了好久,才缓缓道:“……即便是无情剑,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只要是人,就总有办法可以对付他。” “姐姐,”煊伸手,拉住她衣袖,眸中已满是痛苦之色,“我们……逃走吧。” 第三十四回天涯·明月 “姐姐,我们……逃走吧。” 月冰心看着他,看了很久,才吃惊道:“……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煊眸中的痛苦黯淡之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沉,身体周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只手一直存在他的心中,见到姐姐的一瞬间,无法宣泄的恐惧与无助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阀门,叫嚣着要得到解脱。 “我们逃走吧……天涯……海角……总有一处可作我们的容身之处……”他的声音宛如风,听起来轻飘飘的。 月冰心伸手,轻轻抚摸着煊疲惫的脸庞,这么多年,煊还是第一次表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引她心疼。 然而……现实是无奈的,也是残酷的,他们已是笼中鸟,折翼多年,早已忘记了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是什么滋味。 “煊,不管我们逃到哪里,终究是逃不出主人的掌控的。” “我不信!他也只不过是个凡人,不是什么大罗神仙!只要是人,就总有办法可以对付他——这是姐姐你刚刚才说过的,不是吗?” “煊,我们的思想都是主人灌输的,所以,他也一早掌握住了我们的思维逻辑以及我们的行动方式,既然他早已看透我们的一切,那么不论我们走到哪里,都始终无法摆脱他的掌控。而且,你要知道……背叛主人,是什么样的下场。你……不怕吗?” 煊猛然抬起头,咬着牙,说出他心中最不希望的一种念想:“……姐姐,你不用说这么多,其实,是你不愿跟我远走天涯,只想留在主人身边吧?” 她为了主人牺牲青春,牺牲幸福,甚至为了主人对花洛三番五次忍让——这又是为的什么? “难道姐姐你……爱着主人?”说出这句话时,煊的声音在不住颤抖。 所以才……心甘情愿。 月冰心却噗嗤笑了:“明月无心,月冰心又怎么可能会爱上别人?” 爱情对于他们来说,遥远如天上的繁星。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的确,是不能做出违背主人的举动。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五人之中,只有我不是孤儿,我的父亲——姜尚,曾是江湖第一暗器高手,也因此引来众多高手围攻,就在我娘生我的时候,我父亲最无防备的时候,他们袭击了我家,我娘为了保全我,牺牲了她自己,我父亲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刚出生的我逃到关外,最后被主人的父亲所救,为我家报了血仇,还厚葬了我的母亲,从那一刻起,姜家人就只为主人的家族效命,世世代代,誓死效忠。” 煊怔住。 月冰心看着他,问道:“煊,你如今这般动摇,可是因为楚云卿?” 这句话宛如一句鞭子,让煊身子一震。 良久,他苦笑道:“……真不愧是姐姐,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对你很好,我看得出。那日在万景山庄,他那般拼命护你,若非将你惦在心上,又怎么会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而是拼命护你周全?煊,你可是因为他真心对你,心里觉得痛苦?” 煊低头,沉默。沉默就等同于“是”。 月冰心叹道:“这样不是很好?他越是真心对你,越是心心念念在你身上,你就越容易掌控他。” 当一个人爱上某人时,也岂非等同于从此要受那人掌控?在意对方的想法,在意对方的一颦一笑,在意对方的一切,为了让对方欢喜,自己便会自我约束,自我改变,只一心为他。 情感相较,先动情的一方便是输的一方。 所以月冰心没有爱,无爱者才不会被任何人掌控,丧失自我。虽也不能说是真真自在,但对于他们这样的身份,无情才会便利。 但是煊跟她情况不同,也没有必要如她这般自制。 见他不语,月冰心又道:“你会动摇,是否也动了真情?” 人心毕竟是肉长,楚云卿这样真心真意对煊,他又怎会感受不到?又怎会没有一点点感动? 他想极力否认,可谎话可以欺骗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心,也欺骗不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姐姐。 月冰心道:“其实,你若真动了情,也不要紧,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就跟楚云卿远走高飞吧。若是将你托付给楚云卿,我也比较放心。” 楚云卿其人,通过她的观察和乐陵王的描述,她已多少知道这位的为人,虽平素有些放浪不羁,但待人真诚,于煊来说,是一个可放心托付的人。 她自己虽不向往幸福,却希望她的弟弟可以。 煊却摇了摇头,神情转为苦涩。 月冰心试探着道:“……难道你还不能确定他对你是否是真心?” 只怕煊现在连他自己的心意都确认不了。 一直以来,他对月冰心的感情都超出了寻常的姐弟之情,可当楚云卿出现并与之相处后,他发现他原本坚持不变的心意竟也渐渐发生了改变。 所以,在彻底转变前,他才想着逃跑。 天涯……海角……远离是非之争,只想与姐姐过着平淡的日子。 可月冰心不能,然而楚云卿可以。 “那么就来试试,他对你是否真心吧。”月冰心拍了拍煊的肩膀,“这是姐姐现在唯一能够帮助你的事。” 宫中宴会上。 皇帝按照尹太师教的,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宣布宴会开始。 楚云卿品着杯中所谓宫内的上等佳酿,撇撇嘴,怎么喝怎么觉得,与岁月不折头的滋味相差甚远。 说来,不知道笨蛋煊,现在又在干什么呢? 楚云卿的目光已不自禁放柔,脑中试想着煊郁闷在家撅小嘴的模样,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这般场合这样笑笑是无所谓,但这般突然,旁边人还是觉得有些怪异,都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他。 元青皱了皱眉,轻轻推了推楚云卿的胳膊肘,“二爷。” 楚云卿回神,正巧这时皇帝举杯,邀群臣共饮,解了一方尴尬。 饮酒过后,皇帝顺便定下征讨北齐的日子,当他宣布是由楚云卿挂帅而不是宋太傅时,除了尹太师和宋太傅外,文武百官皆惊声连连,助兴的舞女齐齐躬身退下,宴会场一时鸦雀无声。 很快就有臣子站出,兵部侍郎,乃是兵部尚书魏大人的长子,自然也是宋太傅这方人马,一开头便头头是道,婉转表明楚云卿年纪尚轻,任将可以,挂帅统御三军还为时过早,北上讨伐齐国绝非儿戏。 此话出,便有几个臣子附和点头,也有几个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向楚云卿。 楚云卿嘛……自然是震惊的了,杯中酒都掉了下来,酒洒了他一裤子。 要他挂帅?开的什么玩笑? 宋太傅这时出来打圆场:“皇上英明,老臣也认为楚将军挂帅再合适不过。老臣已年迈,驻守皇城尚可,挂帅出征,即便心有余只怕也力不足,而楚将军智勇双全,将士们都心服于他,所以这元帅一职,他可当得。” 吏部尚书也笑道:“臣也认为,楚将军可当此元帅一职,引领我军攻下北齐。” 户部尚书黄炎珠也力荐楚云卿挂帅。 吏部尚书曹元直和户部尚书黄炎珠那都是尹太师心腹,楚云卿先前几番与尹太师对立众所周知,如今这般帮助楚云卿说话,尹太师究竟何意?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一些官位较低的臣子便默默闭嘴,不蹚这场浑水。 皇帝点点头,又转向尹太师:“太师,你认为如何?” 尹太师自酒席起身,躬身行礼道:“回皇上,既然太傅认为楚将军可当此大任,那臣无异议。” 尹太师和宋太傅都无异议,还有谁敢反驳? 楚云卿这时站了起来,“皇上!臣……” 宋太傅打断他,道:“楚将军,还不领旨谢恩?” “臣叩谢皇恩,然而臣年纪尚轻,经验尚浅,正如侍郎大人所说,只怕要辜负皇上和太傅的信任。” 尹太师突然道:“听说,楚家一直收藏的《太公兵法》被那白莲教残党毁掉了?” 这说法是宋太傅帮忙圆谎,让白莲教背了黑锅。 “少了智囊,关乎国运,难怪楚将军心里有负担。”尹太师和善笑笑,“无妨,我推荐一人,可助你旗开得胜。” 皇帝来了兴趣:“哦?何人有此神通?” 尹太师道:“笑三生。” 笑三生这个名字,楚云卿早有耳闻。他虽不在江湖名人榜上,但足智多谋,早已名冠天下,江湖中无人敢小觑。 元青附耳在楚云卿旁,小声道:“二爷!若是他肯相帮,这场仗我们可谓是十拿九稳。” 这时有位臣子站出来反对:“不可!皇上,这位笑三生是西阁国人。” 尹太师冷冷道:“西阁国可是我东璃国土,西阁王对皇上亦忠心耿耿,王大人说这话,是想离间两国的关系吗?” 皇帝道:“王爱卿,你是这个意思吗?” 那臣子惶恐道:“臣……臣不敢!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道:“既如此,那便按珀翔所言,朕命笑三生为军师,三日后随楚云卿挂帅出征。” 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加之有尹太师和宋太傅助阵,硬是将反对声浪生生压了下去。 第三十五回试探 煊一路恍恍惚惚飘回义云府,直到楚宁拍他屁股,他才像是大梦初醒般,猛然回神。 “喂!一大早你又闲晃到哪里去了?” 楚宁带着怨气的这一下,拍的倒是挺重,但煊还是傻乎乎的模样,偏头,呆呆然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他是忘了说,绝非是故意气楚宁。此时他心思还在姐姐身上,哪里有时间思考,该编一个什么理由,来搪塞这个小家伙。 虽然姐姐暂时放弃了直面无情剑的念头,但是她可没承诺煊会放弃主人委派给她的这个任务,自己想拉她逃跑又被她拒绝了,这心情可好受不起来。 楚宁盯了他一会儿,看出他没什么精神,而近几日他也不似以前那样有活力,于是手托着下巴点点头,做一副大人的了悟状,道:“嗯嗯,宠姬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身体不适、心情大起大落,我理解、我理解!” 煊差点气到跌倒。 你理解个屁啊!臭小子,跟这不懂装懂,人家说的是女人好吧? 煊敲了一下楚宁额头,不轻亦不重,哼唧道:“就你话多!你又懂得什么呀?” 楚宁捂着被敲的部位,不怎么疼,但是笨蛋煊以前明明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呃,虽然楚宁也没有真的打过或骂过煊啦,今天这个笨蛋敢敲他脑袋?真真是太不把楚小爷当人物看了! “你敢敲我头!我要告诉叔父,说你欺负我!” 煊看着他那耀武扬威的架势,完全就是个假把式,丝毫没有威慑力。“好啊,你喜欢就成,去跟二爷说我欺负你,赶紧叫他将我扫地出门。” 这话有几分接话茬的意思,也有几分是顺着他现在的心情,想逃开义云府、逃离楚云卿身边的意思。姐姐方才劝他,要他静静心心待在楚云卿身边,可如果是楚云卿不要他,那姐姐就没话说了吧? 然而煊的挑衅楚宁非但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关心起他来了,煊以前死皮赖脸地想留在叔父身边,现在竟然这么不在乎地说出要把他扫地出门的话,反倒把楚宁吓了一跳:“……你是不是今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话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 见煊不语,他又轻轻拍了拍他,笑道:“叔父才不舍得将你扫地出门,你走了,他会寂寞的。” ——他会寂寞的。 这短短的五个字,仿佛一块大石,沉沉地跌入煊的心底,泛起层层涟漪。 如果他不能陪伴在身边,那个二爷……真的会感到寂寞吗? 发呆间,已有一个骑兵策马而来,见着煊和楚宁都站在门口,慌忙下马,直奔煊面前,喘着气道:“太好了!那个……二爷就快回来了,你就在这等着迎接他吧。” “我?” “可不就是你。” 那人说完,就牵着马往马房去了,楚宁在煊身边捂着嘴偷乐。 回府要下人相迎——楚云卿可从不搞这套,但如果一回来就看见煊等在门口迎他回来,一定会很开心的。 果然,不多时就远远瞅见一队人马往这边行径,为首的楚云卿英姿飒爽,器宇轩昂,两侧行人纷纷仰头,一睹尊容。 老实说,这样的楚云卿,煊不得不承认他看着竟也觉得着迷。 楚云卿也远远就看见煊,微笑,催马快步奔到自家门前,下马,缰绳甩给一旁的元青,走到煊身前,笑道:“这是在专程等我回来?” 楚宁抢着道:“是啊,叔父!自你出门后,煊就一直在这等着了。” 楚云卿听后心情大好,露出璀璨笑容,柔声道:“是这样?” 这样的表情,让煊着了魔一样,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 手被执起,“随我来,有件不算好事的好事要告诉给你们。” 要是知道朝廷要他挂帅,不知道煊和楚宁会露出什么表情来呢? 身后的马儿这时忽然躁动起来,嘶鸣一声,刚好吓到了一个过路卖花的老妪,所幸元青眼疾手快,在老妪将要跌倒时,及时扶稳了她。 “老人家,没事吧?” 马已被另一个骑手控制住,楚云卿驻足回头,也关切地问了句:“没伤着吧?” 怪了,他的马匹素来听话,怎么会突然如此毫无征兆地躁动? 老妪看着洒落在地上的花,面露哀伤之色:“啊……我的花……” 那是几株漂亮的仙人掌,生长在遥远的关外沙漠,而这老妪,似也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楚云卿便动了恻隐之心,加之现在心情奇好,一向不爱侍弄花花草草的他竟然破天荒说了句:“老人家,你的花我全部买下了。” 大家讶异地看着他松开握住煊的手,老妪也看着他,看着他用左手从怀中摸出钱袋,右手慢慢解开上面系着的绳结。 就在这时,老妪忽然从袖中掷出一枚梅花镖,直奔煊左肩而去。 待楚云卿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替煊阻挡,白衫被鲜血染红,绽放出不输沙漠仙人掌花的殷红血花。 肩上传来的痛感终于让煊彻底清醒,他捂着伤口,看着老妪,心下猛然一惊! ——这是……姐姐变装的? 纵然姐姐易容术再高超,这暗器手法他也决计不会认错。 暗器够快,够准,却失了狠头,他血虽不止,伤却不重,然而却触怒了楚云卿,只见他脸色骤变,狠狠瞪向老妪。 其他人全然没想到一个沧桑的老妪竟然也懂武功,一时全傻在了原地,老妪趁此机会已退出数丈,却没有逃走,而是一脸奇异的笑容挑衅地看着楚云卿。 对上她一双明眸,楚云卿微微一怔,沉声道:“……是你?我认得你的眼睛!你是白莲教的圣女?” 老妪“咯咯咯”的笑了,凌厉的目光刺向楚云卿,道:“好眼力,只可惜,你认出我的时机太晚了。楚云卿,纳命来!” 话音刚落,自老妪两袖中各射出三道梅花镖,六道银光直冲毫无防备的煊而去。 楚云卿急忙振袖,挺身挡在煊前面,流云般的长袖卷出,那六道银光便被袖风卷入,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招“云卷流星”的功夫,其实楚云卿并未练到家,他本不喜暗器,认为暗地放矢非正派之人行径,所以当初习武之时,这收发暗器的手法并未下苦功去练,若不是老妪出手不够快、不够狠,这六枚梅花镖是要把煊生生扎出六个窟窿眼来。 楚云卿也在暗自纳闷,那日她杀万景明时,可非如今身手,但时机已不容他多想,下一瞬间,楚云卿已击出数掌,掌法灵变、迅速、狠辣,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谁也看不出他哪一招是虚,哪一招是实。 但老妪却看出来了。 只见她身形灵巧地一闪,楚云卿击出的几招便已全数落空。 然而他的手虽已落空,两腿又飞快踢出,快的简直无法想象。 老妪终于皱了皱眉,只见她脚步微错,已将楚云卿踢出来的扫堂腿避过。 两击不中,楚云卿急忙回身防御,谁知老妪没有趁机发动攻势,反倒后退数丈,身子飞掠到不远处一棵树干上。 她笑道:“楚云卿,你很好!不过,我的暗器有淬毒,你就等着给你身后的人办丧事吧!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老妪脚一蹬,身形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二人的较量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现下元青等人终于反应过来,“追!” “慢!”楚云卿急忙阻止,“穷寇莫追,只怕有诈。元青,快去请贺老道来,快!” 说完出手如风,快速止了煊几处穴道,防止毒素侵心,然后也顾不上自家将士在看,横抱起煊,急急忙忙往卧房里走。 他走得虽急,步伐却很稳,将煊轻轻放到床上,小心解开他的衣衫,观察着被暗器打伤的伤口。 “你怎样?会不会很痛?你放心,贺老道马上就来了,我不会叫你有事!” 看着那伤口,楚云卿的心都快心疼碎了。 煊静静地看着他,竟似也痴了。 楚云卿目光中流露出的担心与关切,让煊心里感到无限温暖。 一颗心,正在悸动。 姐姐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很难遇见真心相对的人,如果有天真遇见了,就当好好珍惜。 对煊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名与利有如粪土,唯有一颗真心是真真难求。 寻常人根本无法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元青很快将贺老道请了来,楚云卿急忙让出位置,让他仔细诊治煊的伤口,还一直叮嘱叫他看仔细,看清到底是什么毒,不要用错药。 贺老道白他一眼,打开药箱,将一个小瓶递到楚云卿手里:“喏,将这瓶药早晚两次敷在伤口上,三天就能见好。” “毒呢?” 贺老道皱眉,“什么毒?” “暗器有毒,你快检查看看,我虽封住了煊的穴道,但难保毒素不会侵入心肺。” 贺老道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二爷,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这有毒没毒,旁人看不出,你习武多年,竟也会看不出?他若是真中了毒,这会儿就算不用去阎王老子那报到,这条肩膀怕是也已废了!” 楚云卿张着大嘴,看了看煊,又看了看贺老道,“……当真没毒?” “常言道‘关心则乱’,此话是真真不假。”说罢拍了拍煊的肩,“能得二爷垂青,小伙子有福气啊!” 贺老道故意用力,拍得煊一阵咳嗽。 楚二爷见状当即不高兴了:“喂!还不快住手,他现在这么虚弱,你想拍死他吗?” 第三十七回捉弄 “是。” 笑三生说的淡淡,月冰心回答的也是淡淡。 若是放在其他年轻的男女间,这一问一答本该充满着柔情蜜意,可在这两个人身上,却丝毫体现不出柔情蜜意的样子。 虽说是主仆,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抛开身份不说,也可谓是青梅竹马,感情自然要比其他人要深厚一些。 在他们年幼的时候,月冰心就已被明确灌输了主仆的思想,她从不僭越,也不敢僭越,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对他的情感都不会发生质变。 所以当笑三生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抱起她,轻轻放在内室的床上时,月冰心也丝毫没有一点怦然心动的感觉。 但她还是极力配合他,回应着他的动作。 他虽充满热情,极尽男性本能在给她欢愉,月冰心还是感觉得出他并没有将心思全部投入到这种事上,他的动作虽狂热,但他的双眸却如潭水般清明。 笑三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看得出他在想着别的事。 对此月冰心也早已习惯。 作为一个身心健康的男人,半夜又怎么能少了女人?她不禁对那些嫉妒公子与她如此亲密的人感到好笑。 公子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女人来入梦罢了,难道他们竟会以为公子只有待她是特别的吗? 爱情——她不奢望,也不稀罕。 这种时候她又想起了煊。 煊不是她,而楚云卿更不是公子。 她希望煊在楚云卿身边能过得很幸福。 煊这一夜确实是很幸福。 二爷疼爱了他一晚上,二人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一觉香甜,却在清晨被一声恐怖的鸡鸣省生生吵醒,还伴着喊话声和脚步声,搅得“睡眠不足”的楚云卿肝火大动。 “一大清早,是在闹什么?” 他推门,院子里一只母鸡正在“咯咯”乱窜,厨娘和元青在后追赶,想方设法从左右包抄,将它捉住。 奈何母鸡太过灵活,被它一路跑到楚云卿的住处来,都没能捉住,这才上演了一出清晨闹剧。 院子里的青草被这只母鸡践踏的惨不忍睹,眼前景象让楚云卿一夜的好心情立时消散,双眼微眯看着这惹祸的两人。 元青和厨娘就赶紧站住脚,听出二爷声音里透着的不耐,也顾不上去捉那只鸡了。 “二爷,这是……”元青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个声音生生打断。 “二爷,怎么不披件外衣就出来了呢?” 一听这阴柔的音色元青便知道是谁,抬头一看,果然见煊手里举着一件衣袍贴近楚云卿,为他细心披上,紧了紧绳结,对上楚云卿的双眸时,盈盈一笑,妩媚得很。 他的身段就更加妩媚,楚云卿身上虽没穿着外衣但好歹也穿着白色中衣,在他自个家里,又是被吵起来的,也不能说是衣不得体。 但二爷旁边那位就真的让元青彻底无语了,他虽也穿着中衣,但绳结还没有打好,胸口半遮半露,尤其是肩伤那侧,完全坦露,好生诱人。 感受到元青不友好的视线,煊懒洋洋地回望他一眼,十分友好地回以淡淡一笑,妩媚的脸,妖娆的身段,绝代的风华,宛如潘安再现,一笑倾人城,厨娘已经看得完全傻住,若不是长时间对煊的讨厌之情坚定了信念,想必此时元青也会为这一笑而沦陷的吧。 “我不打紧,倒是你,怎么就这样跑出来?”楚云卿扭头关心煊的时候,脸上的动怒之色已消下去好多。 “还不是看二爷不加件衣服就走出来,放心不下。” 楚云卿扣住煊正往自己肩上披衣服的手,扯过外衣,潇洒一转,衣服批到了煊的身上,他还小心没有碰到煊肩上的伤口。 “还是先顾好你自己,肩上的伤不够,还想再感冒着凉,让我心急?” 楚云卿目光平静悠然,语气更是极轻,晨间的薄光笼罩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柔和。 “那……煊以后不敢了,绝对绝对不让二爷为我忧心。” 那厢同样沐浴在晨曦中的煊回以一笑,此情此景,美如诗画。 这让元青心里很不是滋味。 楚云卿这时头扭了回来,不看元青,而是直接将目光扫向站在元青一旁,又有些战战兢兢又有些怦然心动的厨娘身上。 “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里跑来的母鸡?” 语气已经很善了,但厨娘依旧是感受不到什么微风抚面的惬意,她很紧张地绷直了身子,暗中恶狠狠瞥了那只危机暂时解除,正在不远处闲庭漫步顺带啄啄地上碎屑的闯祸母鸡一眼,大有“回头跟你算帐”的意思在。 “是……是李老头送来的,说是听说二爷要出征了,便送只鸡来补补,笼子没关牢,这才让这小东西满院子乱转。无心惊扰二爷,无心惊扰二爷……” 楚云卿失笑摇头,“元青,大娘捉不住它,怎么你也捉不住,能放任它到处乱跑?”他扫了那只鸡一眼,“……还有到处乱啄?” 元青垂首,不答话。 如果是平常,他早就把这只鸡捉住了,奈何昨晚因为煊留宿二爷房中,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他们昨晚是怎样的翻云覆雨,纵情欢愉,害他整晚都在为情所困,失眠到今晨,现下困顿的很,人无精神,哪有精气神去上赶着抓一只活蹦乱跳又充满攻击性的母鸡? 楚云卿叹了口气,弯腰拾起一颗小石粒,指尖一弹,正中鸡腹,那母鸡痛得“咯咯”叫唤了两声,扑腾扑腾翅膀便坐卧在地上,老实了。 厨娘机灵,马上走过去抱起那只肇事的鸡,“二爷要是没什么吩咐,老婆子就去煮饭去了。” 楚云卿待下人向来和善宽容,他们平时也用不着这么样小心翼翼,不过现在不同了,厨娘作为过来人清楚得很,打扰别人的恋情至少会折寿三十年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时候要是再不懂的识相退场,那她下辈子还不如投胎变成一只家禽,让人家宰着吃算了! “那么李大叔是否已经走了?” “把鸡送来就走啦。” 每次楚云卿带兵出征的前几天,李老头都不会忘记将家里最鲜最肥的母鸡送来。 将士们出征在外,能有粥喝就已算不错,哪里还奢望来顿荤腥?于是邻家的乡亲们就会送些鸡鸭鱼肉给将士们,希望他们能吃顿好的,再去征战。 “元青,一会校场你不必去,走一趟李大叔家,替我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二爷,煲汤我很拿手,不如我煲给你喝吧?”煊手点着唇瓣,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会煲汤?” “你会煲汤?!” 楚云卿和元青异口同声,只是这二人语气却是大大的不同。 “当然。厨娘是北方人,不惯煲汤,我看这鸡不错,就怕大娘放多了佐料进去,怀了鸡肉的鲜味,敢情不如我来操作,也请二爷尝尝我的手艺。” 期待是期待,“可你肩上的伤……” 煊嬉皮笑脸着,道:“只要能给二爷煲汤,纵然伤口溃烂又何妨?” 楚云卿立即板脸,“不许胡说。” “嘻。”煊吐吐舌头,“二爷,我的伤真的不碍了,如果二爷还是担心,那便让元将军为我打下手,我指点,他操作,如何?” 煊不等这两人拒绝,抢着道:“我相信元将军一定也很乐意为二爷的美食出一份力的。” “既如此……好吧。”楚云卿点点头,心里还是比较期待能吃上煊的手艺的。 元青傻住。……啥?要他帮忙做饭煲汤?开什么玩笑! 然而楚云卿一句话已是一锤子敲定,那样满心期待的神情,元青哪里舍得拒绝,让二爷失望啊!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厨娘一听说煊要承包今日饭餐一事,已是乐开了花,原本煊只是说煲汤,可最后在厨娘的攒动下,整个饭餐都交给煊来做了。 “你想想,能吃上心爱之人做的饭餐,心里面该有多开心啊!”作为过来人的厨娘如此说道。 煊笑笑:“大娘所言甚是,那便由我来包办,我看这里也不用大娘帮忙了,回家照看你的小孙子吧。” 知道大娘想趁着楚云卿去校场训练兵士,早早偷溜,这两天饭菜质量明显下降,煊早觉出来了,只是因为楚云卿不在意就没指出来,现在刚好借着机会,自己动手,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和楚云卿的胃。 这是其一。 元青狐疑:“……不用大娘帮忙,你行么?” 煊挺起胸脯,道:“多此一问。我身为风月烛一品小倌,除了那方面活技好,自然还得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还有,像是买菜杀价、上房修瓦的事我也能干。” 看着煊摇着手指,得意洋洋地“啧啧啧”,元青有点哭笑不得。 从没听说哪个小倌会因为能上房修瓦而沾沾自喜的。 “好了,打下手的,去,把那只鸡杀了,毛拔干净了拿回来给我。” 元青瞪着一双牛眼,道:“你叫我去给鸡拔毛?” “我肩膀有伤啊,若是伤口恶化惹得二爷不高兴,这责任你负的起吗?” 元青咬牙切齿,却无从反驳,气呼呼地提起鸡翅膀,跑到厨房门外杀鸡拔毛去了。 煊捂嘴偷乐。 故意支走厨娘,便是为的这其二。 平素老和他对着干,不趁着这机会整整这小子,怎么对得起他呢? 第三十八回一言不合就开整 元青来到厨房外,一双牛眼瞪着手中的母鸡,母鸡翅膀被捉,一边蹬腿也一边回瞪他,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想他堂堂一个副将,官居二品,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窝囊气? 这只母鸡还敢扑腾,元青找个地方把它放下,用脚踩着防止它逃跑,然后拔出随身佩戴的青锋宝剑,剑锋对准鸡身,威风凛凛的比划着,结果发现,他这身经百战的将军,对着这只鸡,竟无从下手。 母鸡瞅着那阴森森的剑锋,似也感受到宝剑泛着的阴冷杀气,一下就老实了起来,一双小豆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元青,喉间发出很低很沉的悲鸣。 “你这样看着我也没用啊……二爷要喝鸡汤的……” “咕咕咕……” “不行不行,我不能放了你。” “咕咕……” 煊一直在厨房里捂着肚子偷听,就差笑出眼泪来。这家伙……竟然跟一只鸡交谈?真该把楚宁也喊来,让他也见识见识这么有趣的一幕。 外边一人一鸡还在做着友好交流,煊实在受不了他,清了清嗓子,催促道:“我说元将军,水快滚开了,你弄好了没有?” 元青于是拿眼横他,“催什么催!慢工出细活,不懂吗?” “再慢下去,太阳就该下山了喔。”到时候挨饿的可是二爷啊。 “啧。”元青抬头望了一眼太阳,又看看地上的投影,心中估摸出大致时辰,忽然剑锋一凛,再次恢复成将军的凛然气度。 那鸡不咕咕了,已完全吓傻。 元青架势到位,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鸡毛……该怎么刮啊? 拿剑往左比比,不对;往右比比,这个角度似乎也不合适。问煊?打死都不要向他低头! 再说要不是这个混蛋私自做主放了厨娘的假,他会这么尴尬? “元青将军,你打算不杀它就拔毛啊?”煊出现在他身后,摇摇头,也忒狠了些,一刀宰了给它痛快多好,何必这样凌迟它呢。 又想了想,煊忽然道:“元青将军,该不会……你不会杀鸡?” “啰嗦!”元青脸一红,明显是被煊说中了。 再墨迹下去,真要午饭做成晚饭了,煊于是指挥道:“元青将军,只要用剑在它脖子上割一下,把血全放出来就行了。” 元青抿了抿唇,剑柄往煊那边一推,洪亮着道:“……你来?” 煊摇摇头,很认真很严肃地说道:“我不杀生的。”还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元青杀气腾腾地蹲下,抠住鸡脖子,任凭母鸡泪眼汪汪眼神求饶,也置之不理,一剑抹了它脖子,鲜血顿时喷出,淋在地上凝成一滩。 煊咂舌,还真是豪迈。 母鸡扑腾几下,最终是魂归西去。元青提起往煊眼前一支,“现在该怎么办?” 勾勾手指,“拿进来。”来到灶前,“放进热锅里。” 元青傻眼:“你……就这么煮鸡?毛都不拔?” “我的元青将军,若不用开水滚一下,你当那上千只毛是那么好拔的?” “……” 在热锅里足足滚了一盏茶的时间,元青问:“现在总该可以了吧?” 煊点头,微笑:“那么就有劳将军,请。” “你怎么不来?!” “我怕烫手。”煊眨眨眼,说的没心没肺。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可以把元青当驴使的机会,哪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啊。 元青咬牙切齿地蹲一边开始努力拔毛,真的是好不容易忍着烫才将这些长短不一的鸡毛全部搞定,此时已日上三竿,当真是折腾了许久。 本以为噩梦结束,这时煊递上一把菜刀,“那么有劳将军,将鸡腹切开,取出内脏。” 这回他不问“你怎么不来”了,这混蛋绝对会捂着嘴做一脸嫌弃状,说:“我怕脏”的。 恰巧这时有两个轮班的新兵偷溜过来想寻点吃的解馋,恰巧看见元青剖腹取内脏的一幕,顿时傻在原地。 煊和元青……绝对不是什么绝妙的组合。 元青感受到身后气息,回头一瞥,气焰也呼啦啦上涨:“看什么看!谁让你们擅离职守的!” 动气间,手上也用力一扯,那鸡肝、鸡肠乱七八糟的就这么被一把扯了出来,场面看着异常血腥。 于是“血腥副将”,“残暴将军”就这样在新兵间流传开来。 煊抛去一个怜悯的眼神,然而还是没打算放过。“那么再有劳将军,把鸡剁成小块。” “你就不能一遍说完吗?” 煊揉了揉耳朵,这狮子吼差点震破耳膜,但他仍保风度翩翩,慢声细语道:“我觉得一气说完,将军可能记不住,这样一步步告知,比较通透。” 而且,还可以慢慢欣赏、细细品味他的“丑态百千”,尤其是他自以为已经完成这噩梦般的指派,却又被指示新的任务时,那表情,真是妙不可言啊。 但煊最后还是大发慈悲、手下留情的了,像剥葱皮、削葱段这等活,煊自己亲自动手了,当然也有一方面考虑到,元青的刀工……看不下去。 一切都忙碌好,鸡汤终于开煲,煊又准备了四五样炒菜的配菜,只等汤煲的时间差不多了,下锅翻炒。 香味不断飘出,楚宁被吸引了来,看见这不和谐组合一齐出现在厨房,怔了一怔,但好歹是将门之后,定力非那些新兵蛋子可比,淡定地走到灶台前,只是扫了一眼,就已经大致明白现在是个怎么样的状况。 “元叔和煊做饭给叔父吃呀?想必叔父一定会很高兴的。”楚宁笑的璀璨,一脸天真无邪,“元叔,想不到你还会做饭,真是厉害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楚宁又抵得上半个楚云卿,这话一拍呼,元青怒气消减一半,已有多云转晴的趋势。 煊暗暗咂舌,真是个小魔王,这是在给你元叔……落套啊。 “元叔,叔父最爱吃青椒肉丝了。” 一语如醍醐灌顶,元青立马四下寻找食材,猪肉尚有剩余,切丝不难成一道菜,至于青椒…… “青椒这里没有。”煊直接宣布答案。 “啊!隔壁百花告诉我,今天菜市场青椒大优惠耶!” 话音未落,元青人已如疾风,一溜烟不见人影。 煊环抱双臂,看住这个人小鬼大的小东西。 “我的楚小少爷,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不怕伤你元叔的心?” 这小鬼脑袋一晃,振振有词道:“难道你觉得我戳破你是在整他比较好?” “我只是奇怪,你既然已经看出我是在有心刁难你元叔,你为何不帮他说话,反倒跟我串通一气。” 楚宁笑道:“虽然元叔平日待我是不错啦,可他毕竟是家臣啊,而你若是日后嫁给叔父,就成当家主母了,小侄自然是要想方设法讨好‘婶婶’的。” 说罢双手抱拳,居然真的恭恭敬敬对着煊鞠了一躬。 “很好,孺子可教也。” 二人“耶”了一声,互相击掌,跟这混世小魔王还真是意外地合得来,屡次合作屡次愉快。 可怜痴汉元青,这么一个昂藏七尺,威风凛凛,在战场上震慑一方的人物如今却学小娇娘扛着菜篮,和一帮妇女挤菜市场,争抢特价青椒……此等场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如诗如画。 在无尽推挤中元青顿悟,如果东璃组建一支娘子大军,以抢特价菜之势头攻打外敌城门,兴许史书中能多云几个“此战大捷”也说不定。 中午,楚云卿从校场回来,看见这一桌子菜,倍感欣慰。 什么蜜炙火腿,油爆双脆,枸杞鸡汤,青椒肉丝……都是他平日爱吃的菜,这一桌子,都是家人满满的爱啊。 楚云卿先是盛了一碗鸡汤,汤色清亮,尝了一口,鲜香适口,煊的手艺的确不错。 “火候还行。” 煊笑笑,“二爷,如果喜欢,以后经常做给二爷吃。” 楚云卿也回以一笑,接着去尝试第二道菜。 青椒肉丝。 所有人的视线就都集中在了这盘菜上。 从刀工来看,切口不齐,青椒和肉丝切的有大有小,楚云卿看了一眼其他的菜,又看看这盘,明显不是出自煊的手艺,心下已经掌握了一个大概。 “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煊摇摇头:“我倒是也想。”他指了指肩上的伤口,“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桌子菜,是我和元青将军戮力而成。” 元青颇感意外,其实这道青椒肉丝虽是他切的,但基本翻炒是出自煊之手,他是想亲自做的,可惜试炒了一下,青椒让他炒糊了,便再也不敢往下做,剩下的全是由煊代劳。 煊没有将功劳全部揽去,挺意外的,也……有小小感动。 虽然只是一点点,而且过两天这一点点说不定还会烟消云散。 不过现在,姑且休战。在二爷面前,还要继续互相伤害,不就没意思了不是? 这道理,煊显然也十分明白。 “是嘛,和元青?”楚云卿笑笑,这结果意外,不过,倒也是他一直所希望。 若是一家人能就此和睦相处,倒也是一桩美事。 第三十九回专业的 古有云: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一夕饭菜,几次被整,但若是换来二爷春日暖阳般的一笑,于此景,也是值得了。 可经此后,元青也发现,他似乎还贪恋更多。 然而他不如煊会讨得二爷欢心,武人粗犷,也不如煊那般妩媚动人,他看看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 “唉……” 一声一声的叹息。 日已偏西,阳光打在他身上,将他略显失意的斜影拉得修长,风拂来,却也抚慰不了他那颗渐渐躁动的心。 有两名士兵从东边的长廊处走出来,已到了换班时间,他们正想着换上便服,找个酒家去喝上一杯。 他们看到元青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两人迟疑着,对望了一眼,终于走了过来。 “元将军,您这是……怎么了?” 如此消沉的模样,实在跟平日的元青将军不符。 元青只是无奈摇头,并不答话。 那二人又对视一眼,有一个小心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小倌,惹得将军不高兴?” 原本楚将军待元将军一向很好,但自从那个小倌来了后,似乎就有些变了味,想必是那个小倌仗着姿色魅惑楚将军,乱吹枕边风,才让楚将军渐渐疏远元青将军。 于是两名士兵开始帮忙出主意,年轻的那个提议直接将煊赶走,但煊又岂非是他们能够赶得走的?如果办得不好,反而会让楚将军怪罪元将军,更加剧这二人的裂隙。 “真不晓得楚将军到底喜欢他什么。”年轻的那个气氛着道。 年长的那个于是道:“这你就不懂了,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哪个男人不喜欢妩媚的,漂亮的……” 说到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住了嘴,见元青盯着他瞧,他慌忙改口道:“元将军自然是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只是……只是……” 元青急忙扯住他,问道:“只是什么?” “这……这……” “你如实说,我不怪罪。” 那人便道:“将军虽待人亲和,但骨子里太过阳刚,缺了一味阴柔。楚将军本就是阳刚之人,所以元将军与那个小倌若相较,自然是那个小倌讨得楚将军喜欢,就好比磁铁,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将军若是自身能改变,兴许可以让楚将军回心转意。” 是么……原来,是这样。 见元青不说话,那个年轻士兵推了年长的那个一下。 说多错多,这事本就不该他们品头论足,现在已然僭越。 于是他们便趁着元青愣神之际,赶紧溜走。 石阶上就多了一座人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头顶被一团阴影笼罩,元青这才回神抬头,对上煊似笑非笑的脸。 虽不愿承认,但眼前这个家伙的确是长得面如冠玉,貌若潘安,尤其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魅足了人心,就好像有一种魔力,让看到这双眼睛的人不自知的为其沦陷。 方才那两人说他什么“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屁话,全都是他妈的屁话!跟煊比,自己已经无地自容的连个渣都不剩。 这还怎么比? 煊眨眨眼。 换做平常,他若这般在他面前闲晃,元青早会不耐烦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离我远一点。”哪会像现在这样,傻的像跟木头,盯着自己傻瞧。 邪性。 煊伸手,五指在元青眼前晃了晃,元青于是皱皱眉,头虽往后躲了躲,但一双眼还是没离开他的脸。 煊就收回手,又意外又好笑地问道:“我说元青将军,你这是在干什么呢?”看他看得这么赤忱,煊都快不好意思了,“这般盯着我瞧……莫非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还是不说话,煊双眸瞬了瞬,打起十二分精神也用“我用眼神杀死你”来回敬他。 只是发现,元青似在看着他,又不似在看着他,怎么说呢……元青目光有些恍惚,也不知道他三魂七魄丢到了哪里,对视比拼没过一会儿,煊就失去了兴趣。 兴许是这人傻了也说不定,不关他事,闲事还是莫要理会的好。 煊揉揉眼,舒缓些,正欲转身离开,这时元青忽然伸手,扯了一下煊的衣袖。 很急很急的一扯,他是有心留下他,但心底或许是存着顾忌,手上的力道不轻也不重。 这倒让煊有些意外了,印象中,他二人针锋相对时,元青总是动粗的。 “干嘛?”所以他的口气,也算相对和善了。 那厢搭上袖子的手又放下,目光游移,扭捏扭捏,犹豫着到底说不说这话。 难得这种时候煊竟然意外的特别耐性十足,没有甩头一走了之,而是就这么等着,听他把话说完,只是态度没法做到谦卑恭谨、洗耳恭听的样子,那悠闲随性,夕阳下有点懒洋洋的神情,从某种程度上,也有点“接受挑战”的意味。 这眼神,反而给元青添了不少……抵抗的动力。 元青深吸了一口气,气运丹田,一副要干架的气势,说道:“我该如何变得像你一样……有……有……有魅惑力?” 声音是越来越小,脸涨得通红,讲出这些已经尽了元青极大的努力,纵然脸皮再厚,也实在不好意思讲出这些话,何况他脸皮还不厚。 真是为了二爷……豁出去了! 煊愣了下,以为他这是忽然开窍,想出新的办法在整他,然而仔细看看他的真挚表情……又不像是在戏弄他。 这回倒是十分不解元青这一回抽的是什么疯。 试探着道:“变得像我一样?” 元青也知道这话说的突兀,于是继续扭捏着,解释道:“我……我也想讨得二爷欢心……” 感觉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 但到底是煊,这话没能把他吓倒,倒是看了元青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然后侧偏着头,微笑道;“哦,这样。” 元青品着他的语气,问:“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男人嘛,谁不有个三妻四妾,若是二爷高兴,我不介意多添一个‘姊妹’。” 元青脸涨得通红,却没法子反驳,现在是有求于人,不低头不行,他愿意戏耍,就戏耍吧。 豁出去了! “你想向我学习取悦男人的技巧?” 元青抿着唇,重重点了几下头。 “你是真心想学还是在跟我闹着玩?” 元气几乎吼了出来:“当然是认真的!” 气如洪钟,的确是放下了窘迫,真真下定了决心。 “哦,这样。”煊难道表情也认真了起来,“只不过……” 元青紧张地看着他,“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人与人本就不尽相同,一味效仿我也未必是什么好方法,你必须得有自己的特色才行。” “那怎么样才能突出自己的特色?”学子元青已然摆正姿态,开始虚心向学了。 “这个嘛……你只得博采众家之长,才能学得浑然天成,就好比临摹碑帖,临得再神似,也不是你自个儿的,反而还容易失了你的风格。多比对比对,说不定能悟出点什么,让自己更上层楼。” 元青眨眨眼,这方面的“学术”是他从来没有涉及到的领域,煊说的“临摹碑帖”和上升到自己的“特色风格”说实在的,他也不能深刻体会,不过大致意思他还是明白的,也听出煊这是在帮他,于是点头点头再点头,真诚的目光看着他。 这一刻,菩提树下,他顿悟成佛。 “你说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这……煊笑笑,这怎么有种小兔子疯狂扑入大灰狼怀抱中的感觉?这么难得的机会,是继续捉弄他呢,还是大发慈悲的放过呢?煊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放过他,日行一善。 “你若真心想学,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个速成的地方。只是……得看你能不能放下……呃……面子。” 其实也扯不上面子不面子的问题,只是元青这个性子…… “你说吧!”他觉得他能鼓起这么大勇气向情敌求助,已然是放下所有的面子了,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 煊抬头看看天,道:“那今天晚上,你随我去一趟雅趣阁。” 元青皱皱眉头,“……那是什么地方?” 煊看着他的表情就有点僵,竟然还有京都的人不知道雅趣阁的。 “东璃京城最好最火的,只有男人的妓院,莫非元青将军没听军中的兄弟们提到过?” 他笑笑,接着道:“这地方的美人,可是要多少有多少,想要什么风情就有什么风情,足够元青将军现场观摩,学以致用。” 第四十回笃学不倦 东璃国京城内的花街,那绝对是那些高唱“爱情主义”、“享乐生活”派的信男信女们的理想乡。到了晚上,是真真热闹。 风月烛可谓是服务最为周到的一家,可因为以女居多,男倌居少,对于一部分女性主顾和龙阳之好的男性主顾来说,风月烛就不如雅趣阁选择多了。 所以若是想玩男倌,京城还真没有一家能比得过雅趣阁的。 元青立于门外,仰脖看着那高悬的金色牌匾,和极其奢华的装潢,大有一种望而却步的感觉,煊这时从背后轻轻拍了拍他,“走吧,我的元公子。” 两个负责招待的少年也算玲珑,各摆一个迎客微笑,说话声音甜甜的,十分有礼貌地比划着“请”的手势。 元青呆呆地看着这两人,真是翩翩美少年,脸蛋漂亮是自不用说,总感觉还有一种出水芙蓉的媚态风度,尤其是那双传神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你,仿佛要把人的心都要勾到九霄云外去。 见元青已经看得双眼发直了,煊小小咳嗽一声,附耳悄声道:“元将军,只不过是两个引路少年,好看的还在里面。” 话外之音就是:连两个门口招待的你都受不住的话,进去里面见到各色的美男子,你还怎么吃得消? 到底是煊,总能第一时间刺激到元青,激起他的逆反心态。 果然经此一说,元青立马回神,先是瞪了煊一眼,然后抖擞精神,跟着那两个引路人往里走,这气势,大有昔年关云长视千军万马于无物,挥舞青龙偃月斩颜良之势。 雅趣阁里的小倌自然同风月烛一样,文人墨客、武林侠士、朝廷官员……什么人没见过,像元青这样气势汹汹,大有干架意味的客人他们也曾伺候过,晓得怎么磨灭这些人的脾气,自然是不会往心里去,依旧笑得从容。 “里面请。” 倒是把其他客人看得一愣一愣,私以为这是老婆跟这里面的小倌跑了,大有来寻仇的感觉。 煊一直忍着笑,忍到他面部肌肉好疼,为了不让旁人看出来,他赶忙用手挡住脸,低着头,跟在元青身后走。 引进中庭,两名少年算是功成身退,欠身略施一礼,款款而去了。 迎面步出一蓝裳公子,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气度风华与煊同比虽是稍逊了一些,但也有些姿色,盈盈一笑间倒也很得眼缘。 关键是,很懂得如何应对脾气很大的客人。 他略微扫了煊和元青一眼,看住元青时,停顿了一下,然后脸上绽放出一个比暖阳还璀璨的笑容,月华和身后屋□□出的灯光笼罩在他全身,风情很是别样。 面对这样一个美人,再粗的莽汉也是发不出火气来的了。 元青虽不至于软成一滩水,但脸上的英姿之气却消减了好多。 “二位公子看着面相不是熟客呢……今儿个是初来鄙阁吧?”蓝裳男子手中和扇“啪”地一声展开,“不知二位可晓得鄙阁的规矩?” 虽是娼倌,却也各有各的规矩,像风月烛的规矩,就未必在这里受用,所以煊便不答话,而元青,他连女人的馆子都没进过,更别说这种男男馆,完全不晓得其中行道,更别提什么经验浅谈。 蓝裳男子便从这两人的不出声中判断出他们肯定是不知道,于是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柔声道:“两位不必担心,其实也没那么多个繁文缛节,只有一个准则——那就是只认银子不认人,不管是什么王宫贵胄、高官显爵、商贾富豪,或是什么武林世家、江湖侠客,再或者贩夫走卒、讨吃要饭的,来我们这里,都是一视同仁,只要客人给的银子足够,我们都奉为上宾。” 下面的话,就没必要说了,俗气,而且想必以这二位客人的慧根早已听懂。蓝裳男子看向煊,尤其是这个男人,虽然看着面生,但一看就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 煊笑了笑:“倒真是个通俗易懂的好规矩,雅趣阁倒真真是又雅致、又有趣。” 金钱主义之上,雅趣阁的东家比起公子和夏娘虽然显得品位低了些,但倒也是个实在之人,而且能让雅趣阁屹立至今,也是有点手腕。 蓝裳男子道:“那么敢问二位公子,可有指定之人?” 像他们这样人气旺的馆子,当红的几位早已是美名在外,来这种地方的,也多半是慕名而来的。 煊却摇了下头。 那蓝裳男子便道:“既如此,那么便由在下给二位安排,可好?还是二位先看看,自寻合眼缘之人?” 煊又笑了笑,春葱般的手指自袖中掏出几叠银票来,往蓝裳公子眼前晃了一下,然后递到他手里。 “当红的几个,我们全要。” 蓝裳男子看了看手中的银票,又看了看笑得从容的煊,吞咽了一口吐沫。 这一叠银票,有一万六千两。 蓝裳男子态度立马更加恭谨谦卑,笑容中已藏不住几分谄媚。 定力不过如此,反正今天煊也是陪同元青来玩,倒也不介意。 “二位,里面请。” 在那几张银票的非凡威慑力下,元青他们被带到了最豪华、最舒适的厢房,明亮而宽敞,坐垫靠椅软绵绵的,用的上好的织锦,可以堪比皇帝的小离宫。 这方面雅趣阁的东家倒是不吝啬,美酒佳肴房中也有所准备,以添情趣。 蓝裳男子说去准备,微鞠一躬便退下了。 不多时就领着两位年轻貌美的男子走进,蓝裳男子道:“两位公子,这二人便是我雅趣阁当红头牌。” 样貌果然是万中挑一,显然蓝裳男子也很会挑人,一个给人热情活泼,一个冷艳沉着,各有各的美妙风韵,换做平常客人,早已赶走蓝裳男子,自顾享乐,然而煊和元青皆不是一般客人,两个人,怎么能满意? 说好了要博采众家,取其之长啊。 煊便道:“难道雅趣阁就只有这两位了么?……还是说,银票不够?” 蓝裳男子赔着笑,道:“公子的意思是……?” 煊笑笑;“两个人怎么够看,不妨再多叫来一些,这种事,自然是人多一些为好。” 蓝裳男子的笑容便有些勉强,他做这一行这么久,自认也有些看人的眼力,观这两位主顾面相,认为行止神采颇为不俗,那位英伟男子姑且不说,这位白衣公子嘛,打眼一量便知道是个宁缺毋滥之人,出手又是阔卓,所以才安排了当红的两个前来应承,以这二人功夫,想必足以讨得二人欢喜,谁承想,他们居然是喜欢…… 咳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蓝裳男子有些为难着道:“若论资质,这两人已是我们雅趣阁最好的,您若再多要几个,人是有的,只是恐怕不如这两位貌美……” “无妨,你只管去叫便是,相貌只要能得眼缘即可,关键是要——”煊顿了顿,春风一笑,“风情万种。” 蓝裳男子汗颜,只怕是整个雅趣阁的美人风情加在一起,也及不上眼前这位白衣男子的风轻一笑来的震撼吧! 不管客人提出要求再过刁钻刻薄,只要银子管够,就必须满足,这是东家定下的规矩,蓝裳公子一干等人也不敢违抗,只好又去挑来一些,霎时这偌大的房间挤了十几个小倌,空间一下子填的满满。 这些个人还是第一次摊上这种事,面上虽对着应承的笑容,但心里可不怎么高兴了。只有两个人,却叫来十几个人伺候,这叫什么事啊?椅子不够,席地而坐又是不雅,站着还累,又不能齐刷刷跑去躺床上。 他们今天是交了什么噩运,遇见这么两个主。 煊拍拍元青肩膀,“那么,元将军,这么多人,足够你细细观摩、慢慢学习了的吧?” “怎……怎么学?” “你觉得你缺什么,就不妨从他们身上找找看。一个人不行,这么多人,总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元青便重新审视他们,而那些个也在盯着元青。从这二人的对话来看,莫非是要做什么游戏? 出入这种地方的人,大多能想出什么游戏来?还是叫了这么多人……于是乎大家看着元青的目光一个比一个刺眼。 元青就有点受不住。一个煊他就应付不了,现在屋子里挤满了他的同类,他哪能吃得消啊! 煊道:“你不妨让他们笑笑,看看哪个人的笑你觉得顺眼,你就学哪个。”他便好人做到底吧。 众人一听,立即绽放最暖最甜的笑容,各具形态,皆有妙处。 元青就这样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比对,一个一个学,可怜那些个人得不到命令就得一直笑下去,面部肌肉都快笑抽筋了,最后终于有一个穿鹅黄衣的男子忍不住开口道:“不知这位大爷究竟看上哪一个或是那几个了,需要更亲密的服侍……总不至大家一起吧,这床也不够大呀……” 元青自恍惚中猛然回神,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需要服侍,我只是想……只是想……” 众人一脸期待,等着他的下文。 “只是想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讨好男人……” 众人听得一阵翻白眼,敢情这是来这里偷师来了? 最早进来的当红的两个早已不耐,此时听到这句更是没了好脾气,那个冷艳的便用不太高兴的语气道:“这是什么狗屁问题?怎么讨好男人,你自己不也是男人,你平日里怎样才会高兴,难道你不知道吗?” “咳咳。”煊目光瞟向那人,不温不火,却让那人惊颤的赶紧住了嘴。 那热情活泼的赶紧打圆场道:“这种事情,靠嘴解释,一时很难讲的明白,不如我们给这位爷示范一下,让爷体会体会,说不定能有所感悟。” 第四十一回春宵一夜 元青又眨眨眼,很傻很呆的表情盯住那个面向比较温和的男倌,“……怎么示范?” 众人又是一阵白眼,敢情这大个子是个傻子? 这种事,又是来到这种地方,还能怎么示范? 先前不耐的那几个此时已经连标准营业的笑脸都摆不出来了,一个个焦躁地用手扇风,这屋子里人多就是闷热,这世道银子还真是不好挣,他们只盼着这位主顾快点或者干脆走人让他们解脱。 当红那位碍着煊给的银票多不好发作,于是继续耐着性子捂嘴笑道:“爷您还真是幽默。当然是通过最亲密的服侍,让爷体会一下个中技巧。” 然后也等不及元青答应与否,直接干净利落去为他宽衣解带,欲速却不失了温柔雅致,到底是雅趣阁当红小倌,这给人脱衣服都能脱得如此“风情万种”。 有如此美人服侍,纵使元青再是个大老粗也不好意思对他发火,可是被这样子快速脱掉外衣他也很不适应,关键是这美人有一下没一下的碰触撩拨,使得他有些受不住,加之屋子及其闷热,那张脸早已涨得通红。 “别……别……” 可那小倌哪里会理会元青声如蚊鸣般的拒绝? “这位大爷的身材真是魁梧,肌肉如此紧实,想必也是位武林高手?” 一边说,一边用手熨帖,轻抚着肌理,让元青心中逐渐升腾的热浪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最崇拜武林高手了,可惜我不是习武的料,能服侍大爷,真是三生有幸。” 这话自然是有点阿谀奉承、拍马屁的趋势,但是于此时此地,却十分受用。 原来美人,真的能摧毁人的坚强意志啊! 看着元青身子越发酥软,倔强与原则竖起的高墙也被这只手撩拨得层层剥落,美人们忽然找到了突破点,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位爷了。 点了这一屋子人,自然是不能大家伙看着他们两人忙活,于是大家也纷纷起身,端茶送水,宽衣按摩,好不殷勤。 “大爷的手摸着有些糙,不过不要紧,我们这里有美容养颜的药膏,一会给大爷试试,若是觉得涂抹的好,大爷走时不妨带上几瓶。” “不……不用……” “哎呀,爷您背上怎么有个伤疤?不过不要紧,我们这里有祛除疤痕的药,很管用的。” “不……不用……别碰那里……” “刚刚爷问如何讨好男人?我们这里有一种蔷薇水,喷在身上,香气自然会讨得男人欢喜。大爷若是要,我让他们备上几瓶给爷?” 这位说话的小倌身上便喷着这种蔷薇水,香气直往元青鼻孔钻,甜甜腻腻的,让他意识有些涣散,而下面则很快竖起,剑拔弩张,欲待驰骋。 一小倌玲珑,马上伸手去拨弄,给予最温柔的呵护,快意通身,却不让他畅快发泄,让美妙多存一刻。 “啊……啊……” 如今老虎已成纸,在这些美人的亲密服侍下,是啥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刻意躲在房间一角不着痕迹看好戏的煊见大功告成,忍着气憋着笑十分不雅连滚带爬火速离开了厢房,再看下去,估计要笑到全身抽筋。 这一回,那木头再怎么愚钝,也该开开窍了吧? 他踱到一处僻静角落,灯火阑珊,月色却正好。月下一棵树,树旁一石桌,凳上坐着一人,正品着香茗,一双眼被月光映得莹莹亮,正含笑看着他,不是楚云卿是谁? “你呀,真是胡闹,领元青来这种地方,说你不是在闹他,我才不信。”放下茶杯,手点了点旁边的位子,示意让煊坐他旁边。 月下,二爷长发随意披在身后,纤细却精干的身体吸收月之光滑,怎么看都好看。 温柔的口吻,声调还很平,煊品出来,那就不是在生他的气。 他也笑着回应:“二爷,我这是在帮他开窍,绝没有半点想整他的心思。” 煊可以对月发誓。 楚云卿身子往前凑了凑,“你身上好香。” 多半是在那厢房呆的久了,沾染上了那名小倌的蔷薇水香气。 香气诱人,确实可以讨得男人欢喜,楚云卿发现他已有些……想驰骋了。 而且这地方,环境适宜,美人如画,也挺不错不是? 将煊横抱往厢房方向走,中途遇见一个侍应,便让他指了一间稍微别致点的房间,叫人不要来打扰。 煊砸了大把银票已被雅趣阁全部人知晓,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宾,像这种不“食用”本阁男倌而是自备的客人也是有的,通常也有准备别的房间,给这类客人提供便利。 联通型室外温泉的房间,可以成就很多客人的浪漫情怀——当然,也可以让东家加收很多银子。 而银子对于往往肯花钱到这种地方的人来说,并不是重点。 煊熟练为楚云卿宽衣后,被他抱进了池水内。 这里是个不怎么大的温泉,即使踏入其中,也不过深至膝部而已。 东家这点装饰的相对考究,水边有茂密而矮小的树丛围绕,细长的枝桠伸展至水面,叶片和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飘飘然落在水面。 景致的确可以增添某种情怀。 “二爷,这次换我来。”煊主动做着邀请。 前几日肩膀有伤的时候,是楚云卿在帮他擦洗,那时也说过,想帮楚云卿擦洗的话。 忙碌了一整天,楚云卿现在略显疲惫,身体软绵绵地靠了过来,将主动权全权交给了煊。 煊将楚云卿的头发垂到池水中粘着后颈,慢慢地洗着头发,很仔细,很仔细,然后将洗完的头发适度擦干,还细心擦拭溅到肌肤上的皂角沫和水渍。 通常男人只是随便清洗一下,但煊却用雅趣阁准备的绢布片沾水清洗了几遍。 非常的舒服。 可是一想到煊以前也有可能像这样侍候过其他的男人,让楚云卿心里觉得有团火焰在燃烧。 低下头来,在煊纤细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煊吃痛却没有吭声,只是双目带着疑惑看向脸色渐渐阴暗的楚云卿。 楚云卿将煊揽过来抱在臂中。如今他已经习惯煊在怀中的柔软触感了。 在蔷薇水的香气撩拨下,体内的熊熊□□似乎愈发升腾了。 楚云卿从背后伸手缠上煊的颈子,全身柔柔地倚靠上来,温热的手指顺势抬起他的下巴。 “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做吧?” 楚云卿这么问道,调戏的唇不待等到回答便吻上了煊。他一度离开的脸,再次深深地与对方亲吻。 煊依偎在楚云卿怀里,默默地回应。 漫长的亲吻终于结束,楚云卿接着将手指伸向煊的腰部,让他躬身对准昂扬的宝剑,此时初次遭到了对方阻止。 “二爷,在这里,终归是不太好,不如我回房间里继续?” 忘情的楚云卿将会是何等狂野,在床上还好,在温泉里,不是水就是石头,这不是给他找罪受? “我等不及。”楚云卿狠狠贯入他,强硬地继续行动。 反正他们已事先吩咐雅趣阁的人,要他们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得擅入打扰。 氤氲的湿气伴着高溅的水花,由于楚云卿太过用力,煊的头已然撞到了池边的石头上,顿觉眼冒金星。 平常楚云卿情到浓时虽也狂野,却还是会顾着他的,然而现在的楚云卿似乎失了理智,只由最原始的*驰骋。 多半是那蔷薇水的香气所致。 这是媚.药,风月烛不许,然而其他娼馆却很喜欢用这种东西。 药物作用下,楚云卿今日绝非一般的勇猛,煊头磕了几下,终于受不住了,喃喃道:“二……二爷……停一下好不好……我们到床上去……” “停?”这个时候?讲笑话么? 楚二爷一个挺送,稍微狠了点,恰到好处的表达了一下对这个提议的不满之情,接下来的几下也都不轻,可怜煊小受全身热汗冷汗一起冒,一边激情难耐一边如坐针毡,快乐与痛苦共同施行,这滋味还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了的。 楚云卿将乱动的他扶正,口鼻浸在水中,就在煊觉得快窒息的时刻,楚云卿咆哮一声,终于将全部畅快齐齐爆发。 煊已将虚脱,楚云卿反应不错,飞快反手搂住了他,将他从池中捞起。 不过嘛…… “二……二爷……我好像……闪着腰了……” “……” 这蔷薇水还真是……夏娘严禁使用蔷薇水,真真是有几分道理。 结果贺老道赶来雅趣阁时,鼻子差点没笑歪了。 “二爷,您这是……哪出?” “闭嘴!”倍感歉疚的楚云卿高声咆哮。 唔,果然牵扯到二爷*问题,还是不问为妙,仔细小命不保。 雅趣阁自然不是个医治人的好地方,靡靡之音、浊浊之气让贺老道好生不舒服,便让楚云卿抱起煊,打道回义云府。 一个肝火大盛,一个疼的浑浑噩噩,以至于他们完全忘了……丢了一个人。 不过反正……也死不了。 大概…… 第四十二回一切都是为了东璃帝国 日复一日,出征之日临近。 在远征前夕,自然是要做好整顿。 楚云卿一早便赴行营,升中军帐高坐,台下左右立刀斧手,聚集武将听令。 抬眼往下一扫,独独缺了曹珂曹老将军,他长子曹明冲也任军职,传话说他老父近几日咳嗽得厉害,抱病在床,不便出门,元帅军令,由他这个长子自代。 这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虽然皇帝授帅印给楚云卿已得尹太师、宋太傅的支持,但朝中一些老臣并不认可,尤其是曹珂,三世老将,立下战功无数,若是由宋太傅挂帅,他自当听命,可皇上这次偏偏点楚云卿一个毛头小子,他怎能服气?然帅位已定,君无戏言,军令如山,他不敢违抗,所以便托病不出,令长子曹明冲自代。 台下众将窃窃私语,楚云卿一声咳嗽,让这些人立马收了声。 “想来是近日气候多变所致,倒让曹老将军跟着受罪了。”楚云卿道,“待众将点拨完毕,我当登门曹府探望老将军。” 曹明冲赶紧跪拜言谢,心中忐忑不安。京畿谁都知道,楚云卿与神医贺老道交好,倘若他携贺老道探病,曹家绝没有理由推拒,届时曹珂一世英名就可要毁了。 这厢自顾心中慌乱,台上楚云卿依旧镇定如初,聊表关切之意后,便回身坐直,发号军令,派拨众将道:“王法无亲,军令无情,众将各守乃职,大军到处,不得扰民。赏劳罚罪,并不徇纵。” 言毕便令两名心腹之人为先锋军,统本部军马即日起行,前至边境郢城驻守,又将诸将一一派拨,分路行军,克期取齐。 众将一一领了军令,楚云卿又留下两位将军议事,其余诸将各自准备军器起行。 曹明冲火速赶回曹府见父,说楚云卿调兵,动止有法,全无错处。曹珂听后大惊道:“老夫本以为楚云卿年纪尚轻,经验尚浅,不足以委以元帅重任,如今听他这般调度,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太傅就是太傅,果然是慧眼识英雄,老夫……确实不如。” 曹明冲抿抿嘴唇,欲言又止,曹珂横他一眼,剑眉一竖,道:“讲!” 曹明冲只好如实禀报:“父亲,楚元帅说,稍后他将登门探望您,听他语气,不像是逢场作戏。父亲……楚云卿……向来与神医贺老道交好,若是他带贺老道来探病……” 曹家,曹珂脸面必将荡然无存。 只是这话尚未说完,便看曹珂瞪大眼珠,双手扶住儿子肩头,高声道:“此话当真?!……楚云卿……他,他真这么说?” 太过突然,搞到曹明冲怔怔,老父摇他催促,他才木讷点头。 曹珂坐回原位,心中只觉有千层巨浪翻滚。 元帅点将,他不去,已是在众将面前给楚云卿难堪。 点将台上,楚云卿言语已恰到好处,本不必亲自前来探望,且大战在即,也确实没那个时间。 曹珂乃铮铮硬汉,但人心毕竟是肉长。 如此,心怎能不动? 坐是再也坐不住了,“冲儿,快!随我去行营!” ——自当负荆请罪。 楚云卿还在营上与两位将军议事,忽报曹珂曹老将军到,两将对视了一眼,眼底全是差异,然后一同看向楚云卿。 楚云卿已站起,大步下台,去迎曹老将军去了。 曹珂见楚云卿亲自来迎,心中更是大浪淘沙,眼中也细微闪烁着晶莹。 众人讶异中他单膝跪地,双拳紧抱,头埋深处:“楚元帅,曹珂……前来领……” “罪”字还未脱口,楚云卿已双手前伸,躬身托起曹珂双臂,“曹老将军,快请起!” 这一扶,曹珂更觉羞惭满面,挣脱开楚云卿的手,老将的那股子倔劲便随着愧疚全涌了上来。 “曹老将军。”这一句,除了原谅,还有那么一点请求。 曹珂抬眼,对上楚云卿清澈如水的眼眸,和嘴角那抹了然的苦笑,重重叹息一声,终是让楚云卿扶了起来,他回握住楚云卿的肩,用力握住,眼中全是感激之色。 此时,已无需再多言。 谢罪,于楚云卿来说,更是不必。 “老夫,定当遵从楚元帅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曹珂一字一字,铿锵有力。 楚云卿回以一笑,万语千言,化为四个字:“谢老将军。” ——将士的忠心,于楚云卿来说,才是最为重要的,其它——不必。 台上笑三生折扇,眸中明灭不定,楚云卿一言一行他全看在眼底。 楚云卿所留议事二位将军,皆是宋太傅旧部,虽然皇上托付帅印时这二人尚未表态,但心底终归是有些不服的。 巧合……还是有意? 折扇扣紧,笑三生笑意渐深,心想他果然没有看走眼。 这时楚云卿突然也回身看他,笑三生赶忙收起探究之色,悠然立起,露出谦逊微笑,躬身行礼。 楚云卿摇摇手表示不必拘谨,遂客气道:“今日升帐已毕,笑军师辛苦。” 笑三生忙道:“不敢。”又道:“如此,笑某告退。” 楚云卿注视着笑三生离去背影,这个被白绢长衣包裹着的男人充满着不亚于王室的典雅气质,地上吹来徐徐的微风,抚弄着他那头漂亮的黑色长发,斜阳洒下,华服锦衣后的家徽熠熠生辉,虽然是尹太师力荐而来的人物,但楚云卿就是没办法讨厌他。 有些人,天生就具备一种让人臣服的魅力。 楚云卿向来羡慕这样的人,但仅只是羡慕,他并不嫉妒。 殊不知他这点,也非一般常人能够比得上的。 笑三生从行营出来,不想与宋太傅碰个正着,东璃与北齐的战事举国关注,所以宋太傅会在这里出现倒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只是这种时候,笑三生并不是很想跟这个人有过多接触。 心底苦笑一声,既然撞见了,也没办法就这样无视掉,只好近前,躬身行礼,“笑三生拜见宋太傅。” 未着官府而是一身素色锦衣的宋太傅,比起在朝纲之上少了几分威严,他摆摆手,笑道:“免礼免礼。” 口气倒是颇为随和,有点上扬的调调,实在与他那伟岸身姿不符,而且,这调调中,还有想要刨根问底儿的意思。 笑三生就又叹了口气。 早知道,便不选这条路走。 “如何?”宋太傅手点点行营方向,眼神有三分期待七分骄傲,“楚云卿,还不错吧?” 笑三生淡笑道:“今日听他调度,思维敏捷,颇有章法,确实是位难得的将才。” 这般评价,倒也的确是出自真心。 宋太傅“嘿嘿”几声,这几声高昂的调调和脸上的表情,摆明了是:“那是!我举荐之人,哪会有错?”的意思。 聪明如笑三生,当然晓得,这种时候,回以微笑自然是最好的奉承。 “倘若再得你相助,那小子便真真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了,你二人戮力合作,要想攻下北齐,也不是痴人说梦,这也是先皇多年来的夙愿。那么老夫便在皇城等着尔等胜利的好消息。” 此话一出,宋太傅身后两名部下虽未出声,但脸上均露出厌恶的神色。 尽管他们没有表现得太露骨,却还是被笑三生的视线捕捉到了。 见笑三生不语,宋太傅收起憨厚笑容,凝注他眼,问道:“……怎么?” 笑三生躬身道:“笑某不过一介江湖草莽之辈,太傅大人实在是抬举笑某了,笑某愧不敢当。” 笑三生为人虽谦逊,却不妄自菲薄,宋太傅先是瞪了身后两名部下一眼,然后笑道:“你的才能,老夫还是晓得的,现在正是我东璃国用人之际,我想应该不会有哪个脑子发热的家伙会因为你是尹太师引荐的,或者因为你是西阁人就多方排挤你。” 宋太傅话里有话,让那两名部下低下了头。 笑三生拱手淡笑道:“宋太傅惜才,果然如此。能得太傅赏识,是笑某之荣幸。” 尹太师和宋太傅,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可在识才上,却惊人的相似。 宋太傅屡屡胡须,目光遥望远方,缓缓道:“只是齐人骁勇,此次征战,想必会是一番苦战……” 笑三生道:“正面冲突,我军的确占不到什么好处,不过北齐是由数个部落组成的国家,据我所知他们虽统一,但各个部落氏族间仍然存有矛盾,如今我们只要利用这一点,用计激化他们各族之间的矛盾,打破他们之间脆弱的联盟,然后将之逐一击破,那么我军不难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宋太傅凝视着这个年轻人,就连先皇都无法攻下的北齐,这个年轻人却没想过败北的可能,换作是别人,一定会觉得笑三生是个狂妄自大的小子,但宋太傅明白,他只要说出的话,就绝对有把握。 笑三生不但有胆识,而且思考较于常人更为灵活、更能通权达变。如果他能早出生三十年,说不定当今世界已不是现在这般格局。 宋太傅嘴角浮起一抹沉稳的笑容,拍了拍笑三生的肩膀,已将胜利的希望都托付在了这个年轻人身上。“那么为了东璃帝国,你就好好发挥你的军事才能吧,老夫在帝京等着尔等胜利的好消息。” 笑三生目送着宋太傅离开,直到那魁梧的背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笑三生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一切为了东璃帝国么……”他那明澈的双眸,点出打趣的表情,“不是为了武襄红日皇帝的荣耀呢……” 第四十三回智取白狼城 “那就是白狼城?” 东璃历一八四年,东璃皇帝武襄红日命楚云卿为帅,领兵北上攻打北齐国。 不像东璃军队是骑兵和步兵混编的军队,北齐国只有骑兵,机动力和破坏力闻名天下,北齐国土大面积又是平原,在广阔的平原和北齐进行骑兵战,取得胜利实在是困难至极,北齐皇帝阿史那嘲笑东璃军将会以惨败告终。 然而在智囊笑三生的智谋下,楚云卿所率领的东璃军巧妙地击溃了北齐的层层防线,直逼白狼城郭。 塔木阳河是黄河的一条支流,从黄土高原东北流向西南,虽说是黄河的支流,但塔木阳河也配得上大河之名,河流的对面便是白狼城。 赤褐色的巨石悬崖耸立在急流之上,而白狼城的城郭就建立在这巨石至上。断崖的高度距离波涛汹涌的水面大约五十丈,急流的宽度大约为二十丈。进出白狼城只能凭借一条吊桥,不过现在吊桥已经被白狼城的守将下令砍断了。 如今想要进入白狼城,唯有从百里外的下游渡河,游到对岸,但是那里早已有齐军设好的机关,即便顺利渡河,也没命能攻入城池。 楚云卿在部下的陪同下来到塔木阳河对岸眺望,看着隔岸易守难攻的城池,叹息道:“那样高的悬崖,也只有长了翅膀的鸟儿才飞的上去。” 这座城可谓是北齐国对抗东璃的最后屏障。如果能一举攻下白狼城,那么北齐境内东面潍州和西面颍州的联系就会被切断,东璃军便可挥军直入北齐国腹地,直抵北齐国都——郦城。 “二爷,蒙恩那小儿任凭战士们叫骂就是死守城门不出,再这样下去……” 粮草会支撑不下去。 楚云卿托腮。 那人又道:“二爷,属下已命人去寻找其它道路,可是所派之人全都一无所获……” 一直静默着的笑三生忽然收起折扇,“唰”的一声,利落响亮。 楚云卿的目光便投向他,突然道:“笑军师,与我一起登上塔木阳河对面的山崖上看看如何?没准站在高处能想到什么好办法呢。” 笑三生微笑道:“其实笑某也有此意。” 遇到困难便退缩,这可不是楚云卿和笑三生的性格。 登上山崖观察了一阵,笑三生突然道:“元帅,军中可有轻功较好之人?” 楚云卿道:“若是只是攀上悬崖潜入白狼城,算上我,有四个人。” “足矣。” “军师可是想到了对策?” 笑三生点了点头。 楚云卿笑道:“既如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回军营商量对策。” 几人迅速赶回军营,在帐篷中召集几位将军议事。 笑三生的作战计划非常大胆,也非常冒险,众将听得心有疑虑,却没有一个敢出声质疑。 毕竟笑三生是尹太师和宋太傅全力推荐,此人背景极深,众将皆怕有所得罪。 虽说这一路北伐北齐下来,大多是靠的笑三生的谋略,就连北齐引以为傲的骁勇铁骑都被击败了,可是这一次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众将便齐刷刷看向楚云卿,毕竟最终的决定权在元帅手上,他们希望楚云卿能出面驳回。 楚云卿道:“虽然听着危险万千,却也未尝不能一试。反正目前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行,就依军师所言,众将按计行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元青外,皆面露难色。有一个终于忍不住,跨出一步正要说话,却听得帐外脚步声响,回头就看见面色略显苍白的煊拂开布帘走了进来。 于是楚云卿挥挥手让众人退下,一手搭在煊的腰上,一手托起他的下巴,微笑道:“刚刚笑军师所言,你都听到了?” 这次行军,家眷楚云卿只带了煊一人,侄儿楚宁在京畿托付给了可信之人。 煊眨巴眨巴眼睛,表示不敢欺瞒。 “是,听得一字不差。” “所以你挑这个时候进来,特意帮我解围?”楚云卿手上移,刮着煊的鼻尖。 煊咧嘴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抬起双眸,问:“二爷觉得军师的计策可行?” “我本就原计划打算入夜潜入白狼城,暗杀守将蒙恩,只是没想到笑先生的计划比我所想更要周密,也更为妥当。” “……二爷对军师真是信任呢。” 楚云卿就捏了捏煊的鼻子,“喂,你何时也变得和那帮俗人一样,心存偏见了?我还记得你曾唏嘘过:‘人为什么要有种族之别、阶级之分’,怎么,这么快就变得如此势利,因他是西阁人便心有排挤?” 煊唇瓣动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低下了头。 楚云卿叹了一口气,柔声道:“……罢了,我们回帐。” 自行军以来,煊的气色一直不大好,楚云卿不是不知。 所以缠绵之时,楚云卿格外呵护,都不敢太用力。 只是他不知道,煊看似精神不济并非是因行军之苦所致,而是每日活动在笑三生眼皮子底下,另他心惊胆战。 东璃军出征已三月有余,这三个月来,笑三生私下里一次都没有找过他。 姐姐那日为什么会乔装成一位老妪攻击他,难道真的只是为试探楚云卿对他的心意? 思考了这些个时日,煊终于想明白了。 公子想必已经知晓他有逃逸之心。 笑三生本就掌握着他们的一切。 既然已经知晓,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公子为人,自然是不能容下背叛者。 是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是觉得现在留着他的命也算是套牢住姐姐? ——每日思考着这些,让煊不得安宁,面色自然也不会好过。 这些心事,他又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只好让它们在心底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所幸楚云卿虽不知他心事,却看出他不对劲,而楚云卿就是楚云卿,不会傻乎乎去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选择默默的守护。 只有在楚云卿怀中,煊的内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次日,元青率领两千士兵登上山崖,傍晚开始进攻白狼城。 正因为白狼城易守难攻,守城士兵们认为不可能有人会游过湍急的河水再徒手爬上悬崖发起攻击,所以他们也没人低头向悬崖下张望,而是全都眺望着对岸,注视着东璃军的动向。 河岸那头,骂战的东璃军就没有停过。只是骂爹骂娘的那人喊得久了嗓子终于成了破锣,人也没白天那么威风凛凛。 一个士兵便高声笑道:“东璃军,嗓子喊哑了,你们面前不是有水吗?喝几口润润嗓子接着骂呀!” 话音刚落,城墙上忽然冒出一个人头来,视线相交,那人吓得瞪大了双眼,刚刚张开嘴巴,一道白光便没入了他的咽喉,鲜血飞溅,人噗通倒下。 其他几个站岗的也是没能出一声便被人抹了脖子。 下手的自然是楚云卿。 他和三名懂轻功的年轻人换上牛皮轻铠,渡过塔木阳河,攀上了悬崖。 楚云卿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抹干净,这时另外三人也飞身翻上了城墙,和楚云卿合力将北齐士兵的死尸无情地扔下了悬崖。 在其他齐兵过来之前,楚云卿四人已离开了城墙,借着建筑物的阴影蔽体,找到了白狼城的马圈。 “北齐的马匹不会听从我军的哨声,既然如此,留着它们也就没有用处了。” 四人对视一眼,立即从口袋中取出硫碳团。 硫碳团是用木炭粉末和硫磺混合制成的硬球,楚云卿等人把点燃的硫磺团扔进了马群,马群中旋即窜起了浓烟和恶臭,马儿嘶鸣,有的挣脱开束缚四下逃走,马圈场面大乱。 齐人听到骚乱,立即赶了过来,就在这时,马圈突然爆炸了。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一直在山崖待命的元青,看到楚云卿发出的信号后,抬起右手迅速下令:“弓箭手,射!” 弓箭手接连不断地射出了火箭,宛如游龙般穿梭在昏暗的天空,呼啸着扑向白狼城。塔木阳河的水面上倒映着火光,黑幕完全失去了它的影响力,宛若白昼。 里应外合之下,白狼城渐渐被大火吞噬,唯一出城的吊桥先前又被他们砍断,他们等于自己葬送了自己的逃亡之路。 趁乱之际,楚云卿摸到守将蒙恩的房间,成功将他暗杀。 白狼城群龙无首更是人心惶惶,有些熬不住烟熏火烤的想跳崖求得一条生路,然而这些人即便没被陡峭的悬崖磕碰死、湍急的河流淹死,也被河对岸东璃军乱箭射死了。 那些没勇气往下跳的,只好弃械投降。 至此,白狼城三万大军只剩三千人,而这三千人已成了东璃军的俘虏。 控制住局势后,楚云卿一边下令灭火,一边令人快速搭一座简易桥梁,迎东璃大军入城。 煊入城后,看到了楚云卿的身影,也顾不上笑三生站在一边,奔到他身边,看到他毫发无损松了口气,然后发现楚云卿脸上全是煤灰,不由得笑了出来。 楚云卿用他那黑不溜秋的手往煊洁白的衣服上拍了拍,然后看住微笑走近的笑三生。 “楚元帅,没事吧?这场仗真是干得漂亮。” “托军师之福。” 天渐渐亮了。 白狼城失守,东璃军大获全胜。 在依然冒着余烟的白狼城城门前,楚云卿骄傲地将东璃的旗帜举了起来。 失去了要害白狼城,攻下北齐国都,已指日可待。 楚云卿仰望天空,低喃道:“大哥,很快……我就能为你报仇……” 第四十四回暗逐 vip章节设有防盗功能,3小时后则正常显示更新章节。这一刻,他忘了回答,忘了思考,甚至忘了呼吸。 楚云卿看着他完全傻住的痴呆表情,朗声笑道:“你这表情真是有趣耶!” 真的很有趣,从第一眼见到煊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这人有趣。 现在自自己口中说出的话,更是有趣——但确是真真出于真心,他不后悔。 爽朗大笑后,他又看住煊,一语真诚:“这提议你慢慢考虑,我不急着要答案。” 又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最后就算你拒绝,我也不怪你。” 若非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恐怕他今天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他本就是个浪子。 浪子,浪子,执剑天涯,快意恩仇,我行我素,虽常年四处漂泊,但以苍天为被,赤地为床,纵然不拘一格又是何等洒脱! 但落叶归根,浪子再不羁,人总要有一个归处。 离开无极山庄时,他才意识到,心随意境,他是真的疲惫,所以在为大哥复仇后,他便想着歇歇。 元青终是要成家立业,无法一直待在他身边的,而侄子楚宁,等他稍大些便该遵循自己的路,而不再是由自己再缚着他,所以,这两人都不是能陪伴他一生的人选。 至于女人……他是真的没兴趣,完全不考虑。 就只有煊,真真是最好的人选。 合眼缘不假,朝夕相处下来建立的情感也是一环,可更重要的是煊昔日说过的一句话:“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句话,让楚云卿揪心的疼。 完全不同命的两个人,竟意外的这样相像。 不能……放着不管。 浪子和孤儿,最终的归处,说不定就是彼此的臂弯。 凝视他许久,还是一直呆愣愣的表情,就好像变成了一根木头,不复往昔的精明。 楚云卿淡淡一笑,收回视线,又望向月亮,不再给他窘迫。 月亮啊……白玉盘般,真是极美,一点点的污迹和月缺丝毫不减它的意境,反倒多添了几分独到的韵味。 就这样静静的赏着月吧,楚云卿想,也许此时,这样会更好些。 他已在江湖中混迹了很多年,早已学会了“等”这个字,他们的日子还长,他也有足够的耐心。 何况明月当头,此番良辰美景,又怎舍得错过? 月下,他便对月尽情畅饮,醉解千愁。而另一根木头嘛……白衫吸收月之光华也算是种别样的风情万种,眸中倒映着楚云卿,也算痴痴,倒也不煞风景。 翌日。 楚云卿早早在老爹牌位前上了三炷香,拜了又拜,语气打着商量,有那么点嬉皮笑脸着道:“爹,孩儿昨夜特意喝得酩酊大醉,可即便如此爹还是不愿入孩儿梦中,莫非爹还在怪孩儿当年不遵父命从军,而是浪迹江湖么?” 他头一磕,“孩儿知错了。” 啧,这句说的有够狗腿,连他自己都不信,更别说对他知根知底的老爹! 那三炷香燃出的烟便在他眼前绕来绕去,就好像老爷子负手围着他转圈,倒真让楚云卿忆起小时候,爹这么训他的一幕。 于是楚二爷继续装可怜:“爹呀,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再怎么生孩儿的气,也该为咱东璃国着想啊!” 真是越说越上路了,啧啧,难为他一介武将能拽出这些个敞亮话来,他都开始佩服自己了,简直要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太公望的书,爹您藏哪了呀?”微笑微笑,继续微笑。 烟雾绕呀绕,呛得他鼻子直痒痒,笑容伴着些许泪花,倒也真真别致。 只是笑容没啥卖相,说不定老爷子看见他这模样,还得更生气。 果然,烟燃得更卖力了。 楚云卿连忙一本正经着道:“爹,孩儿想攻下北齐,一方面是为东璃,另一方面则是想为大哥报仇雪恨。” 这话倒是他最真最诚的一句,心随意境,口气也变得铿锵有力。 弹指功夫,楚老将军真的显灵,牌位忽然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与楚云卿后脑勺来了个亲密亲吻。 “哎哟!” 牌位真硬,楚云卿只觉眼冒金星,摸摸后脑勺,很快肿起一个包。真真是严父,下手忒狠。 “爹……就算识破孩儿说谎,也不用这么狠着教训孩儿吧?” 拾起跌在地上的牌位,小心将它归放原处,就在这时—— “咦?” 原本放着牌位的下方,有啥东西,模样看着……像书。 楚云卿怔了怔,再看了看,瞬间惊醒,发出一声“啊”的鬼叫,嗓音破空,音波震荡,直冲云霄。 蓝皮古书,书本略厚,上书大字:《太〇〇法》。 然而很不幸的,书中间已被烧破了个大洞,始作俑者,香火是也……以及,他自己。 楚老将军想法极好,将《太公兵法》藏在自己牌位下,自己镇着,即便恶贯满盈之徒也总不至去冒犯别人灵位。 大儿子常年驻守边关,小儿子又野在江湖,两个都是常年不着家,家中牌位不会有人天天进香。 老爷子算盘打得极好,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谁知老二这混小子在长子死后转了性,回家了,还不忘早晚三炷香供奉。 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书烧的位置也是极好,可巧就在中间,内页烧的只留边角只言片语和残缺阵法,完全凑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爹……您可真是我的亲爹……” 楚云卿扶额,大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古有云:自作孽,不可活啊! 云的真真是好。 煊被楚云卿一嗓子怪叫引来,立于门外,见他也快跟灰一样,缩在原地颓废,忍不住轻唤:“二爷……?” 这是怎么了? 楚二回身,就瞅见他瞪着一双熊猫眼,模样煞是搞笑。 昨晚楚云卿为了能睡着,把酒当助眠的药来喝,十几斤酒下肚,终是灌的不省人事,呼呼大睡,可煊却始终都没睡着,一宿就那么在床上挺着,干瞪眼。 心乱如麻,睡得着才怪。 楚云卿此时心情复杂非言语可能形容,看见煊那熊猫眼,想笑,可又笑不出,煊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想答,嘴撇了撇,面容比哭还难看。 哭笑不得啊~~~~~~~ 手上那本《太〇〇法》顺势滑落,煊捡起,吹散上面余灰,待看清那斗大的“太”字时,心猛然一惊,眼睛珠子都快跟着瞪飞出来。 他这模样就更好笑了。 “二……二爷,这是……?” “啊,当年太公望所著兵书,我楚家代代相传的《太公兵法》。”楚云卿哭丧着脸,终还是答了。 反正是自家男宠,也不怕什么丢脸不丢脸。 煊看见那个“太”字已经知道手中的书是什么,只是看见那个仿佛在微笑的大洞心里不肯承认罢了,就那么一直挣扎挣扎再挣扎,默默叨念奇迹的出现,然而他现在是彻底从楚云卿口中得到印证,一下子变得面如死灰,脸色肯定是要比楚云卿还要惨上几分的。 没想到让他翻找了这么久的《太公兵法》,竟然是藏在楚老将军的牌位下? 而且这本旷世奇书,竟然……就这么毁了? 煊感觉,他的内心世界似乎也跟着这个大洞一起塌陷了。 倒是楚云卿心比云天,死灰复燃,不接受也得接受。 扶额的手垂下,放在煊肩上一拍,又指了指地上的灰烬污渍,勉强淡定道:“这里……你收拾一下,我头疼病又犯了,去……散散心……” 然后便丧尸游魂一样,飘了出去。 煊讷讷地看看手中残破之书,又不死心地翻了翻,所留内容比鬼画符还甚,如今完全成了废书一本。 估计孔孟圣贤,也未必凭借这残破推敲出个所以然! “这下……咋办?” 宋太傅府邸,楚云卿简洁叙述过后,惶惶抬眼看向主位端坐的太傅大人。 虽然他没承认兵书是毁在自个手里,但到底还是心虚,说话时眼神四处游弋,恐怕老狐狸已经发现了端倪。 霹雳火器,《太公兵法》,如今两样都没备齐,想要攻下北齐蛮夷,要苦战了。 宋太傅面无表情凝视他一会,然后手托腮帮子,重重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老夫对这两样东西就没抱太大期望。” 楚二爷心下就不爽了,何着你这老狐狸是在耍着他玩吗! 当然,这种时候可不能发作,毕竟……心虚。 “派去的探马、细作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明日早朝你也出席,听听看情况。” “……是。”楚云卿乖乖听话,此时可不能再称病不朝,毕竟……心虚。 “你训练出来的军队本就骁勇,战力不俗,加上你自幼熟读兵书,统筹能力也不差,老夫对此战还是很有信心的。” “是。” 说来也是,《太公兵法》虽没有,但《孙子兵法》也不差嘛!老爹从小鞭策教育,兵书当成《论语》来背,《风后八阵兵法图》也研究过,楚云卿的军事才能还是靠得住的。 不然先前大小数次战役,尤其是洛城以少胜多那次,又怎能做到旗开得胜? “哦,对了,楚将军。”宋太傅忽然道,“无极山庄已由兵部尚书派人调查、把守,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暂时不要叫你的江湖朋友接近那里了。” “兵部尚书?魏大人?” 楚云卿略微吃惊,即便官家出面,也不该是兵部吧? 不过兵部尚书乃是宋太傅这边的人,太傅会号令他也是想当然吧。 虽然还是……觉得奇怪。 唉算了,现在事已经压得太多,无暇他顾,这片刻的疑惑,也就在楚云卿心中一闪而过,并未停驻。 煊听唤,一扭一扭走了过来,躬身已极为勉强,却仍然做到礼数周全:“将军唤我?” 楚宁张口闭口唤煊笨蛋,受他感染,楚云卿也开始叫他笨蛋了。 王雄稍微拧了拧眉。 这年头,啥都不快,就小道消息传得最快。王雄已听说楚将军这次带了一个男倌随军。 这种行为不是不允许,只是议事厅对武将来讲这么神圣的地方,却叫这么个人进来,是否有些亵渎? 第四十五回夜宴 白狼城的失陷,对北齐的军心、民心影响非常大,这座城不仅仅对当权统治者有着战略性的作用,也是对老百姓抵抗南国人北侵的一道刚毅的屏障,如今屏障已落入到敌军手里,老百姓心中那最后一道顽固抵抗的城墙也随之塌陷了。(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蒙恩的副官已下令全城百姓放弃抵抗,城中活着的驻军全都弃械投降,有极少部分忠于对自己国家的忠诚,宁死也不愿投降的,已经自尽了。 楚云卿感慨着这些士兵们的英节,下令按照北齐人的礼遇,厚葬了这些士兵。 北齐军民见此,原来东璃军并不像他们的国君宣传的那样残暴嗜血,丧尽天良。国君说东璃军会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也无法忍受的方式折磨俘虏,出于一种恐惧的心理,北齐俘虏才会起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念头。要说这自尽,那也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但总比被敌方折磨致死要好上许多,所以这样想来,自尽也便痛快了。 现在那些苟且的人看见东璃军如此善待他们,他们又有了活命的希望,那些“宁死也不当俘虏”的气节早就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毕竟又有谁真的想死呢? 楚云卿又要安抚当地人,又要召开军事作战会议,东璃军整体又要整备物资,出征暂缓,煊寻楚云卿不得,心事重重在屋子里坐也坐不住,就在园子里兜兜转转也没个目的地,这一个转角,居然就远远地看见那大片树林下有白色的影在晃动,煊突地停下脚步,这莫非是打哪来的细作,来刺探军情?亦或是刺客,要对东璃军图谋不轨? 警戒心起,煊屏住呼吸偷偷潜过去,看见树梢后有两个男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这其中一个男人竟然是——元青!! 不会吧?元青不去跟着二爷开军事会议,躲在这里偷情……哦不不不不,这家伙就算再怎么开窍,也不会去干偷情的勾当,何况他还未开窍,之前带他去雅趣阁“见世面”,真真是白带了! 唔……虽然偷听是不对的、偷听是无良的、偷听是要长针眼的。 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煊还是悄声无息地往前挪了挪脚,身子伏低贴着树干,既保证自己绝佳的隐匿位置,又可以听到那二人的谈话内容。 元青褪去了军服,换成了便衣,倒显得平和了许多,不过看他面上那狰狞的表情,或许说是因为苦恼着什么而变得扭曲更为贴切,那刚刚给人平和的感觉也如昙花般稍纵即逝了。 另一个白衣男子似也不忍元青露出这般表情,但还是铁了铁心肠,道:“少主,即便您从小没有生活在主人身边,但血浓于水,再怎么说他也是您的亲生父亲……” 元青的表情更加狰狞了,低吼道:“你住口!” “随我回去吧,主人真的很想念您。”——显然,元青的警告没有发挥作用。 此情此景又是为哪般?没头没脑的……而且,那人叫元青什么?“少主”? 这愣头愣脑的家伙竟然还有着显赫身份喔?! 煊显然吃了一大惊,不过仔细想想,从笑三生对待元青的态度上似乎便能寻着些许端倪。 看来,笑三生是早就知道元青的真实身份的。 元青哂笑道:“他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当年又是那样抛弃了我的母亲,如今又何必叫我回去认祖归宗?” “少主!” “少跟我废话!”压抑在心中已久的火气此刻是终于爆发了出来。 元青这一嗓子洪亮,想来已是惊动了附近巡视的士兵,那人见话题谈不下去了,叹了一口气,浅鞠一躬,道:“少主三思,我改日再来。”说完便快速消失在道路尽头。 木头元青还杵在原地,不多时果然有人寻声而来,竟是楚云卿。 “你不说去如厕,怎会到这里来?”楚云卿又四处张望了下,“方才又是对谁在发脾气?” 元青低下头,摇了摇,轻轻道:“……没有。” 木头就是木头,撒个谎演个戏都不会。 然而楚云卿也没深究,煊见楚云卿来了,也不在暗处多待,装成也是闻声而来的样子,大大方方走近,“咦?二爷,元将军,你们怎么都在这呆着?会议这么快就开完了吗?” 楚云卿点点头,“我军士气高涨,应当一鼓作气挥军北上。你们两个也回去准备准备,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 之后的仗打的十分顺利,各处关隘听说东璃军要攻来了,早已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东璃军自白狼城出发一路占据三座城池,全是不战而胜,敌人主动交城投降,全都放弃了抵抗。 这打仗,打的更多的心理仗,白狼城失陷挫败了北齐军的锐气,让他们对东璃军打从心底感到畏惧,使得他们变成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这仗自然是打不下去了。 摩罗城的太守叫阿其那,听闻楚云卿的军队要打过来,早早便命人开启城门,举起白旗,自己随城中官员出城三里相迎。 原来摩罗城的守军早就撤走了,只剩几十个文官和百姓,又怎能抵抗得了东璃军的火力猛攻?他们听说东璃军会优待俘虏,便开城门投降,但求保命。 阿其那告诉楚云卿,驻军撤退的匆忙,来不及运走城中储备的军粮和物资,如今一并交给楚云卿处置。 老实说楚云卿很不喜欢阿其那其人,倒不是说他为了活命刻意阿谀献媚让楚云卿心生不快,而是此人天生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低个头,哈着腰,一副奴才相,每说一句话,都要抬头看看楚云卿脸色,眼里尽是惊慌,文官比武官还要注重风度仪表,他现在做出这般姿态,哪里还有半点风度可言?还不及郊外放牛的牧童,让楚云卿看了就来气。 北齐皇帝让这样的人管理着这座城,城中百姓平日如何生活也可想而知。 感慨至此,楚云卿下令三军,绝不可扰民,摩罗城缴获物资粮草,留出一部分给我军做补给,其余的分发给城中百姓,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楚云卿与其大哥楚云飞,皆是信仰、贯彻“天下大同”思想理念之人,认为人不应该因为种族不同就心生歧视,不能因为摩罗城的百姓是敌国人就加以虐待。 看到楚云卿如此安排,那阿其那只是暗自咂了咂舌,似有几分失望之意,却不敢多言。 入夜,阿其那设宴款待东璃军官,楚云卿本不喜这种场合,但是将士们一路远征身心俱惫,是该让他们放松一下,享受享受,便准许了阿其那的提议。 阿其那也不知跟哪里找来几十名美女,个个衣装暴露,搔首弄姿,甚是妩媚。她们或一个或两个偎依在军官身旁,伺候喝酒,一双玉手抚上抚下,媚眼如丝,不住地撩拨。 一些将军已受不住这些“糖衣炮弹”们的热情攻势,反手搂住她们纤细的腰肢,也不管这是在公众场合,与美女热情拥吻,寻欢作乐。 楚云卿觉得不妥,刚想出言制止,可转念一想,这种事在军队中算是默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有以元青为首的几位将军拒绝了这些美女的投怀送抱,他们都是楚云卿本部的将士,俗称“楚家军”,纪律严明,从不乱来。别说对这些美女不屑一顾,就连酒也少饮。北方习惯喝烈酒,后劲大,他们恐贪杯误事。 阿其那见楚云卿身侧没有女人伺候,便给一个美女打眼色。 那女子盈盈一笑,手捧酒杯走到楚云卿身边,往前一递,笑道:“大将军,北方夜寒,请饮杯酒暖暖身吧。” 楚云卿微微一笑,一只手接过酒杯,嗅了嗅,赞道:“好香啊。”另一只手握住那名女子的手,稍微一扯,那美女便顺势跌入楚云卿怀抱中。 那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双手环住了楚云卿的脖子。 阿其那见状,不住满意点头。 楚云卿将酒杯伸到女子嘴边,笑吟吟道:“来小美人,喝一口。” 他一边柔声哄着一边喂酒,不想那女子非但没推拒,反而笑岑岑地将一杯酒喝下了肚。 楚云卿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暗道:“这女子如此爽快饮酒,莫非酒里当真没毒?还是说,她们早已喝下解药,所以有恃无恐?” 那女子娇滴滴道:“大将军,喂我,我还要嘛。” 楚云卿笑道:“好,你想要,本元帅便依你。” 酒侍端来一杯,楚云卿接过,将手中藏着的银针悄悄探入杯中,然后才送到那女子唇边,喂她一口喝下。 趁着放酒杯的空挡,楚云卿瞄了一眼袖口中的银针,针头未变色,这酒确实无毒。 莫非当真是他楚云卿疑心病太重了? 阿其那见楚云卿怀抱那女子许久,便笑着道:“元帅要是喜欢,不妨叫她回房伺候。” 楚云卿推开了她,“爷不好女人,众所周知,太守好意,云卿心领了。”拍拍她肩膀,“去,到黎将军身旁伺候吧!” 这位黎将军虽是宋太傅旧部,一路却没对楚云卿有半点为难,方才见他眼睛一直往这姑娘胸口、腰肢上瞟,便知是他相中了这姑娘,便做个顺水人情。 之后,楚云卿借口如厕,躲了出来,不多时元青和楚家军的几个将领也都找了借口出了宴席,跟楚云卿汇报心中疑虑。 “二爷,看这些女人如此熟练,想必都是军娼。” “不知那阿其那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军娼,这人数……也太多了。” 楚云卿叹了口气,道:“方才酒宴上我也在怀疑,可是我检查了一下,酒水并未下毒。” 一个年轻点的笑道:“那太守见了我们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谅他也不敢动什么歪念头!” 楚云卿道:“还是谨慎点为好,这毕竟是在北齐国境内,不比在东璃。” “是,二爷。”那人嘴上虽答应着,但心里还是觉得楚云卿未免谨慎过度了。 那厢饮酒作乐的声响是越来越大,光听音儿,就知道里面有多逍遥快活。 楚云卿叹气:“只希望他们不要沉溺于美女的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才好。” “自拔”二字刚一脱口,几位将领便哈哈大笑,脑中想象里面那几位脱裤子“干活”的画面,全都合不拢嘴。 平日都憋着一股气呢,这时候拿这事来寻乐子了。 最美的温柔乡,也是最好的罂粟毒,然而这个时候的楚云卿他们,并未意识到。 第四十六回圈套 一夜笙歌。 直至朝阳自东方升起,绚丽的星空退去,天空被阳炎染得金黄时,奏乐声方才停止。 荒淫的夜晚虽已过去,但甜蜜舒适的诱惑却并未止歇。 一些将军们将女人带回自己的房间继续享乐。还有部分人虽然不打算继续纵欲,但是柔软舒适的床铺对他们而言也有着相当大的诱惑力,一沾上便不再想动弹,铮铮铁骨都快化成了软芯蜜酥。 士兵们虽然不像将领可以分到宽敞的房间休息,但相对于之前行军时的休息处,他们这一晚上也可称得上是“好生舒坦”了,摩罗城上缴的粮草并非全部是粮食作物,还有美味的山羊肉、兔肉、鸡肉等,吃着当地的特色野味,伙食也比宴会中将军们享用的佳肴差不到哪里去。 摩罗城北靠群山峻岭,东邻穆兰河。春天,万物复苏,嫩草发芽,河水刚开化,藏了一冬的鱼便都浮上了水面。开河的鱼,下蛋的鸡,肉真真是最香不过了。夏天、秋天狩猎山羊、麋鹿、山猪等等自不必说,即便是冬天,也能打着野味。冬日一降临,北方牧民便穿得像个棉花包似的,戴上皮帽子、皮手套,提着根棍子到草塘里去逮野鸡,追狍子。天越冷越好,冻得野鸡连眼睛都睁不开。它冷极了就把头往雪里扎,人走到它跟前,就跟拔萝卜似的,一下就把它□□了。还有那狍子,别看这小东西跑得快,在雪地就不行了,腿陷在雪坑里再也拔不出来,眼睁睁地让人逮!摩罗城居民一年四季都不愁食物,这地方物产之丰富,都可以用“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来形容。 在寻常百姓眼里,军人看似威风凛凛,但行军之苦楚,也只有将士们自己心里清楚。他们走这一路,再跟脚的鞋都能给磨出血泡来,一路吃不好睡不好,风餐露宿,偶尔再碰上个恶劣的天气,草木尚且受不住,何况是人呢。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现在这摩罗城也不差嘛! 人心是柔软的,人心是脆弱的,人心是极易动摇的。 现在每个人都置身在温柔乡里,“苦尽甘来”,哪个不想多享受几天?楚云卿太了解将士们的心理了,正因为太过了解,此刻才会感到不安。 清晨,煊一睁开眼,就看见已经起身的二爷将自己深深埋在床角一侧,双眼深邃,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二爷。” 煊起身,轻唤,那厢楚云卿听见衣料琐碎动静,回过头,回以微微一笑。 弹指间,眼中隐藏的氤氲便尽数退去。 然而煊是谁?洞察力一流,又是“专注二爷”十余月,楚云卿的一举一动又怎会逃过他的眼? “二爷是在……担心?” 楚云卿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煊。“笨蛋”、“笨蛋”,为何在和自己有关时,他又偏偏不笨? “看来我昨晚还不够好,竟然还让你存有气力跟着胡思乱想。” 手在煊头顶上胡乱一摸,就好像是在抚摸一只温顺耐人的猫咪。 说起这事,煊此时倒萌生出一股罪恶感。二爷本已累极,昨夜本不该让二爷运动过度的,怎料楚云卿现在对煊抵抗力太低,只不过是碰了几下,楚云卿就把持不住,宝剑昂扬,□□难抑,煊说用嘴帮他解决,他还不干,非要俯身驰骋,一显自己的威仪。 煊听了噗嗤一笑:“二爷若觉得不够尽兴,煊乐意继续奉陪。” “若是你早醒片刻,咱俩倒还真可以再温存一会。可是现在嘛……”楚云卿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宝具,“已经软了。” 煊大乐,随便搭了一件衣服起身,见楚云卿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便从衣架上取下楚云卿的军装,伺候他更衣。 手就在这时被轻轻按住,煊以为二爷又反悔,抬眸与之对视,刚想笑着开口调侃,却听二爷一声“你听”,音色不高不低,却很是打紧。 煊于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然而却并未听见任何动静。本来,以煊的功夫,若是有点风吹草动是瞒不过他这双耳的,于是向楚云卿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煊头摇的像拨浪鼓,心想二爷这是在闹甚了?莫非是昨天晚宴吃错了东西? “怎么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楚云卿犯着嘀咕。 煊不解。 楚云卿道:“黎展豪例将军,无战事时,每日清晨都会起来练功,从不荒废。怎么今日……” 煊笑道:“想必是昨夜与那歌姬*过度,今日才会贪睡不起。” 楚云卿摇摇头,“黎将军在京城也是位有名的风流客,风月烛、花月堂、艳春楼的姑娘不比昨天那些个胭脂俗粉漂亮,黎将军常年混迹在这三家,又怎会被那种货色迷了心智从而荒废了功课呢。” 楚云卿迅速穿戴好衣服,“不行,我得去黎将军房中看看。” “等等我,二爷!我也跟你一起去。” 见到黎展豪时,他已中毒多时,人躺在床榻上,全身泛着一种诡异的藏青。 那个被他带回房服侍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楚云卿急忙去探他脉搏,虽已极其微弱,但黎展豪还活着。 煊急忙去拉楚云卿伸出去的手,“二爷,这毒古怪,咱们快先离开!” 使用暗器的人,自然对江湖上各种□□并不陌生。 然而这种毒煊却从未听说过。 看黎展豪的症状理应中毒身亡多时,然而他偏偏还有些微弱的气息。 楚云卿也觉得这毒不寻常,本想上前仔细查看,却被煊硬生生拽了出去。 如果这毒还能通过空气扩散传播,那可就麻烦了。 “二爷,常言道‘术业有专攻’,这里不妨交给神医贺老道,我们先离开此地。” 楚云卿的一颗心忽然沉了下去,他高声喊道:“来人!去把阿其那给我抓过来!” 片刻后,议事厅内。 摩罗城的文官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楚云卿凶神恶煞的表情,哆哆嗦嗦。 太守阿其那已不见了踪影,想是连夜逃走的,楚云卿已下令命人快马加鞭前去捉拿。 元青和“楚家军”本部的几位将军得了消息便立马赶来,其余几位自然也派人请了,可传回的话都是几位将军似是病了,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已下不了床。 楚云卿的脸色更青了。 他现在已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可是只有一件事他不明白,毒,下在哪里? 元青瞪着跪着的几个北齐文官,怒喝道:“快说!解药在哪里!若敢隐瞒,看我不拧断你们的脑袋!” 其中一个文官,从官服纹饰上来看显然是他们之中官位最大的,磕了几个响头,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们……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楚云卿的视线便落在这个人的手上,很粗糙的一双手,手上长满了老茧。 他突然跳了起来,伸手抓住了这只手——那文官的人便被楚云卿整个拎了起来。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说!” 那人哆哆嗦嗦道:“我……小的们都是城中的猎户……太……太守大人命我们假扮成文官,接……接待东璃军……” “阿其那——你们太守人呢?” “早……早在你们入城之前……就随着驻军一起逃跑来了……” 一阵苦水,涌上了楚云卿的咽喉,他想呕吐却又吐不出。 该死的!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些文官根本就是老百姓伪装的? 楚云卿强忍着心中怒火,但声音听起来难免比平日低了几个音:“那个自称是阿其那的男人又是谁?” “小的们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太守大人派来的人,他让小的们假扮成文官,他扮成太守,好欺……欺瞒大将军您……” 好计,真是好计。 好毒,真是好毒! “叩叩!”叩门声起,格外斯文谨慎。 贺老道走进,说是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诸位将军所中之毒他已看明白,贺老道看得明白的毒便可有解。 坏消息是,解药的配方中有一味药草,城中的药店已没有存货。 “老夫已经让诸位将军服下清毒散,这药可以暂缓几位将军体内的毒性发作。至于黎将军……他中毒过深,老夫虽然封了他的穴道,但只怕拖延不了太久,需要尽快寻得叶剑草,调制解药,方能药到病除。” 这叶剑草生长在山岭内,并不罕见。只是这山岭常有野兽出没,很少有人冒险去采摘,所以摩罗城的各大药房供货才不足。 “原来如此……”煊道,“北齐人先是连弃三城,好使我军麻痹大意,所以抵达摩罗城后,我军皆不设防,这才中了敌人的圈套。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这毒究竟是下在哪里?” 通晓暗器的人自然也会和□□打交道。昨夜北齐人准备的酒菜和器具煊也都检查过,并未发现有什么问题。所以他实在是想不透。 贺老道看了煊一眼,道:“你应该能想明白的,中毒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位将军,这毒自然是落在了女人的身体里,下在……那种地方。” 第四十七回毒老子 贺老道与众人说道,此毒名为“阴邪”,首字与“淫”有个谐音。 这是一种至阴之毒,以一种独门秘法下在女人的幽户中,以女子阴柔之气供养,方可令其药效大增。 这种药物听起来虽可怕,可倘若是处在至阴至寒之处时,是不会有害的。只有在与阳刚之气相融时才会发生作用。 阴阳交会相融,冲击越是大,这药的效力便越是强劲。 所以只要男人与其交合,便会中.毒。 然而这毒却不会马上要了人的性命,而是像一种寄生虫一样潜伏在男人身体里,就像虫蛀似的,一点一点侵蚀,让本人无从察觉。 若非黎将军毒发作的快,恐怕就连贺老道也无法一下就看出端倪。 而这位黎将军为何会早先其余几位将军发作呢? 只因这黎将军练的是十三太保的横练功夫,此功法重视练气(内功),尤重养气,它不但练开砖碎石的功力(外功,横练之法),而且还练瞬息万变的真气,即丹田之气也。它虽名为“横练功”,实乃内外兼修之优秀功法,注重内练精气神,外练筋骨皮。 这十三太保横练功历来就乃少林轻易不传之功,属少林武术绝学,乃镇寺之功。 这黎将军早年拜在少林门下,做了少林净空大师座下俗家弟子,得师傅传授这十三太保的横练功夫,然而他毕竟是世袭的将军,终有一天要还俗,对私是为父母尽一尽孝道,对公则是为国出力,所以这净空大师便未将所有精髓都倾囊相授,而是有所保留,再加上他世袭将军后钟鸣鼎食,席丰履厚,俗话说得好,这日子过得太舒适了,武功就很难有所精进,是以这十三太保的功夫也有所退步。 想来都是天意,亏得他功夫没个长进,这毒才没要了他的命,否则就凭这一身的横练功夫,阴邪自他宝具驶入沿着全身经脉顺势游走,很快就能抵达心脏。不管是下的什么毒,只要毒.气一游走到心脏,那便是大罗神仙也得双手合揖,道一声“呜呼哀哉”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能修得十三太保横练功夫有成之人,都是四大皆空、看破红尘世俗的高僧,这样的人又怎会贪恋女人的身体,放纵自己纵情声乐呢? 这黎将军昨夜定是与那美娇娘翻龙覆雨,交欢多次,才使得阴邪以如此快的发作之势染指全身。 听贺老道见解至此,煊不禁暗暗咂舌,这黎将军说来也真是自作自受。 然而不能因此对他见死不救,何况此番要想攻破北齐国都郦城,实在是少不了这些个将军统领三军指挥作战。 楚云卿正欲开口询问,这黎将军方能挺得多少时日,忽有人来报阿其那已被追回。 楚云卿道:“带上来!” 刀斧手左右各挟着阿其那走了进来,一同来的,还有笑三生。 想来这厮能这么快便被捉回,定少不了笑三生出力。 简单礼节客套后,贺老道又将这阴邪之事简明扼要对笑三生讲述了一遍。 倒也不是因为时间紧迫才简短说明,而是当贺老道叙述一半之时,只见笑三生双眉紧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笑三生很少会流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 贺老道于是便住了嘴,一时静的不可思议。 笑三生稍稍迟疑了一下,沉吟着道:“听你方才所讲,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贺老道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笑先生果然也看出来了。” 楚云卿看了看他们,急忙道;“你们已经知道下毒之人了?——是谁?” 贺老道叹气道;“毒老子。” “毒老子?” 笑三生语重心长道;“这天下炼毒、使毒的本事,若是毒老子自居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而且……” 还不等笑三生转去看他,贺老道已将这话接了下来:“而且这人正是小老儿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叹了口气,“说来,是小老儿连累将军了。” 贺老道对着楚云卿郑重一拜,楚云卿急忙扶住他,“这话从何说起?” “二爷有所不知,我这弟弟自懂事起便处处与我作对,我若往西,他便向东。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家,千里迢迢来到药王谷拜药王为师,学习医术,二十五岁时已在江湖中小有名气,我这弟弟听说后便也离开了家,而后又不知打哪学了一身毒术来,扬言要与我一争高下,看看究竟是我的医术厉害,还是他的毒术厉害。 “从此我医人,他害人;我每研制出一种中药,他必会制出一种相克的毒来,而他每制出一种毒,小老儿便会研制出对付它的解药来。我们兄弟俩,就这样争了半辈子,到老了还是没个休止,说来也真是孽缘。” 贺老道又对楚云卿拜了一拜,“想来此番,我这弟弟也定是冲着我来,想要找我麻烦的,下这种毒,是要探探我的本事——结果反倒拖累了二爷,和连累了一干将士。” 楚云卿摇摇头,道;“唉……这又怎能是你的过错?要怪就要怪此人心术不正,一心向恶。即便你不在军中,这北齐人也会想别的招来残骸我军将士,如今他们那毒老子狼狈为奸,我倒有些庆幸,毕竟你识破了他的毒.术,才让我军损失降至最低,若是想些其它邪法毒害,恐怕我三军将士都要命送这摩罗城中了。唉……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过错,而是尽快寻得那叶剑草,调制好解药,解了现下这燃眉之急才是正经。” 遂正色命令道:“传我军令,此事休得再提,违令者,军法处置!” 众将作揖道:“遵令。” 二爷既然已发话,不许因此事为难贺老道,军中就自不会有人敢再提。 楚云卿悄悄对着贺老道眨了眨眼,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你的为人,我怎不知?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信你。” 他一双眼沉静,好似浩瀚的大海。 贺老道忽然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气的阵阵上涌,喉头也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再用手摸了摸眼角,竟也有些湿润。 他虽已年迈,却还不忘铮铮男儿的本心,自是不会让那一滴晶莹顺着眼角流出来。 但是此刻他的心里已是说不出的感激。 第四十八回疑虑 对这个自称阿其那的人,笑三生并未用刑严刑拷打,要让一个人开口,笑三生有的是方法,上刑是他一贯最不喜的一种方式,也是他认为最最粗浅的一种方式。 比起*上的折磨,笑三生更注重精神上的支配。 南疆有一种蛊虫,死后磨成的粉末若是渗进人体中会使人产生某种幻觉,人置身幻觉中,就如牵线的木偶,受人摆布,最后精神失常,永被无边幻境折磨,至死方休。 所以但凡落在笑三生手中的人全都恳求一死,他们宁愿受皮肉之苦,也不愿精神上受这般折磨,跌进这无边地狱。 阿其那自然是没得选择。 不管他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造成的结果却是确确实实触怒到了笑三生。 笑三生是个内敛自制的人,喜怒哀乐从不轻易表现出来,他方才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哪里不对,表情也依旧恭谨谦和,可煊与他主仆这么多年,已知道笑三生是动了怒。 因为他眉宇间隐着一股杀气。 这并非笑三生刻意流露出来的,只是高手在达到一定境界时,某些气息就会如同光环一样隐也隐不住了。 “阿其那”交待,在东璃军到来之前,曾有人向摩罗城太守——也就是真正的阿其那献上了阴邪之毒,听其功效后,阿其那便想出了这个法子来对付东璃军。 那个献药的人自然就是毒老子,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出他的哥哥贺老道出任东璃军医一职,于是专程先一步赶到摩罗城,将阴邪下在了□□的幽户内后,便离开了摩罗城。 那太守布置好后,心里又突然没了底,他怕事情万一败露自己恐难活命,于是找了个人做替身,自己则连夜溜之大吉,往国都郦城方向逃窜了。 他走的时间并不长,他刚走了半天,东璃军便杀到摩罗城。 得知毒老子已不在城内,倒让贺老道安心许多,否则再闹出个什么毒来,三军将士们的性命都得陪在这摩罗城内。 楚云卿沉吟着,道:“罗平,你速带一队骑兵,将那太守带回来!” 叫罗平的将军拱了拱手领命,他已明白了楚云卿的意思,楚云卿说“带回来”,那意思就是说:“无论死活都要带他回来!” 若只是差了两天,凭着他们的几匹快马,那兴许就能追得上。 罗平已提着剑带着人迅速离开了议事厅。 “楚家军”的一干将领中,属罗平的心最细腻,追踪这等差事最适合交由他来办。 楚云卿继续下令:“立即封锁摩罗城,我军将领中毒的消息切不可走漏!” 又有一名将军领命去了,现下,就剩下派人去山岭寻叶剑草一事。 元青毛遂自荐道:“二爷,元青愿往。” 元青身旁的将军也不甘落后,忙道:“二爷,末将也愿往!” 寻叶剑草不但有军功,还伴着危险,可军人争功本就无错,更何况他们也不畏惧危险! 他们脸上洋溢着年轻人刚毅的神采和坚定的决心。 楚云卿最后还是决定这件事交由元青去操办,毕竟元青有武艺傍身,更让楚云卿放心些。 散帐后。 这是煊第二次遇见那个白衣男子。 上次无心碰见他时,他正与元青说着什么,神情很是忧虑,那时煊还以为,这人同二爷一样好龙阳之色,好死不死便看上了木头君元青。 后来浅浅听那二人对话,什么“少主”什么“同我回去”之类,虽心中疑虑了一阵,当因当时楚云卿突然出现,他紧着二爷便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现在再次看见这男子,又是拦的元青,自然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煊隐了身形,决定要好好一探究竟。 白衣男子和元青不觉有人窃听,仍继续着他们的对话。 只见那白衣男子焦虑道:“少主,你万不该答应楚云卿去寻那叶剑草的,那山岭有野兽群居,凶险异常,倘若你有个万一……” 元青冷冷打断他道:“我叫你不要在出现在我面前,你是听不懂吗?” 他想绕过去,却被白衣男子侧身拦住,元青刚想发难,那白衣男子已单膝跪了下来,道:“少主一日不同我回京畿,我便要一日跟着少主。” 恐是执拗不过他,几番挣扎后元青终于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半是生气半是沮丧着道:“他这些年对我不闻不问,为何现在突然叫我回去认祖归宗?还是挑在这节骨眼上?……莫非,身子骨一向健朗的他还能突然生场大病不成?如若真是这样,等我找回叶剑草调制好解药后,你不妨先带贺老道回京畿给他医治才是。” 这话不知怎的竟被白衣男子品出是元青在担心那个抛弃了他们母子的混账老爹来,心想着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至亲啊! 他赶忙抬起头来回话,语气里也存了三分感动七分欣慰:“自夫人带走少主后,主子是一直盼着少主能认祖归宗的,只是碍着夫人,才一直耽搁了。现下急诏少主回京,并非是主子身子骨不爽,而是……” “而是什么?” 白衣男子顿了顿,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而是京畿即将要发生一件大事,主子需要您助他一臂之力。” 元青嗤之以鼻道:“原来认祖归宗是假,找个帮手才是真。” 白衣男子道:“少主误会主子了!您可知这些年来,主子为何默许您在楚云卿军中当差?除了想要成全您的心意,同时也是为了让您立下赫赫战功,为自己建立资本。与北齐一路征战下来,少主也大大小小立了不少军功,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眼下京畿这件事才最为当紧,事成后的功勋可远比讨伐北齐的战果要来的殊荣。” 这番高谈论阔着实令煊吃惊不少,总觉得有阴谋的味道在不断滋生。 此番离得稍远,那边对话不打听得清楚,煊刚想着稍微往前挪挪,好听得更清楚些,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煊急忙回身看去,便瞥见不远处的一隅的笑三生,他正盯着煊看,目光仿佛很严厉。 煊已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笑三生比了个手势,示意让煊退下。 他刚比划了两下,那头煊的身影已不见了。 煊的人就像离玄之箭一样窜出,却不带一点声音,不留一丝痕迹。 尽管偷听到他不该偷听到的内容实属不该,但这番速离倒是让笑三生很满意。 那头的谈话仍在继续,但是那白衣男子似乎仍有顾虑,对“京畿那件大事”并未向元青全盘托出,面对元青的一再逼问,男子也仅是回答“现在还不是透漏的时候”,问的紧了,白衣男子干脆就说:“少主同我回京,到时便知一切。” 这句倒是让元青闭上了嘴。 虽是家臣,但毕竟是他父亲的,元青知道自己再怎么威逼利诱,这个人也不会再透漏半句的。 元青自是有些失望,但笑三生却对听到的这些内容很是满意。 “京畿即将要发生一件大事。”——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若非毒老子闹上这么一闹,这边的战事本应也该接近尾声了才是。 想到这,笑三生的表情又沉了下来。 他迅速回房,刚推开门,在房中久候的青年便恭恭敬敬拜倒下来。 ——不是花洛是谁? “主人。” “京畿已经开始行动了,这仗绝对不能再拖。军部的人办事效率太慢,我要你去一趟山岭,将叶剑草带回来。” 山岭多是飞禽走兽,花洛武功虽不像月冰心那样出众,轻功虽不及煊,但对付这些猛禽还是绰绰有余,可是会搞得浑身脏兮兮,换作平时,他是不大爱去的。 然而花洛垂首应了声“是”,不敢多言。 自打上次得过一次教训后,花洛的性子已收敛许多,他已知道,主人已不再任他为所欲为,而他也更清楚,他已错过一次,倘若再错,就只有死。 花洛既然有着娇惯的脾气,那自然也是最最畏死的。 然而这世上不畏死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第四十九回捧月沟 元青带着四名士兵,请了一个当地经验丰富的猎户,稍作准备便起身前往山谷沟壑中寻找叶剑草去了。 将领中.毒之事士兵们多半都被瞒着,所以此时不宜带太多人去寻,只恐走漏了消息。 元青为人虽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也有心思细腻、思虑周全的一面,楚云卿本不放心他带着这么少人去搜寻人迹罕至的深谷中,更何况那里有猛兽走禽群居,想来也是凶险异常,再加上到底是身处敌国境内,又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件,这名猎户楚云卿也不能信得过,倘若元青途中有个闪失,那后果是不堪设想。 楚云卿道:“寻找叶剑草之事虽急,却也不能叫你贸然行事。待本帅安排妥当后,亲自带着队伍搜山去寻。” 元青道:“二爷,为何您可去得,我便去不得了?再说,您是三军统帅,不可轻易离营,而且几位将军身中阴邪的消息绝不能走漏,恐军心生变。倘若您出动,便瞒不住了,我去,还可以寻些其它说辞。” 楚云卿道:“不行!于公于私,我都断不能让你冒险。” 然而元青是以大局为重,三寸不烂之舌巧言相劝,终是说动了楚云卿让他带着这几个人前去。 入至山谷沟壑之中,景色实在瑰丽罕见,当地人称这山沟为捧月沟,存于两座大山的夹缝之间,峡谷长天,平缓悠长,此时节已是青草复苏之季节,更有灌木等植被妆点,虽鲜有人至,却也一副生机盎然之景。 两座大山延绵百里,高耸入天,似乎只有雄鹰或雕才可窥到山顶之全貌,人力若想攀至顶峰,除非有神仙登云驾雾之能力,驾驭飞禽仙鹤之本领,方能征服的了这山峦之顶。 自半山腰起,便常年有积雪覆盖,就连盛夏的炎阳也不能使其融化,不过当地表温度稍稍升高些的时候,山上的雪水会沿着山体缓缓流入沟中,形成山涧,润泽大地,是以动物、植物赖以生存,可谓得天独厚,许多平素不多见的动物、植物倒成了这捧月沟的常物。 两面的雪山的峰顶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烁着洁白的光芒,像极了天上那一轮清澈明月,两座雪峰便被当地人称为“月镜峰”,而这山沟似有从地面捧起两座山峦之势,“捧月沟”也因此得名。 景色怡情,却也凶险异常,单是那些于此间出没的动物便足以让元青众人警醒,想来那些灌木枝干上都有一些动物留下的,以明示自己地盘的痕迹和尿液,那些爪子留下的抓痕让人见了触目惊心,风中携带着的尿液骚气,也警示着一干人,此乃大型动物所留之痕迹。 捧月沟也并不好走,碎石、树杈拦道,使行进也多费一番工夫。 元青不断嘱咐要众人多加小心,脚下也尽量不要发出太大声响,以免惊动了在附近居住的走兽。 行了一段路,山谷中,或山脚山腰,或树下石缝中,便可窥见一些草药,虽不是叶剑草,却也珍贵得很。元青不懂医术,他带着的一个小士兵却认得,这人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自幼便懂得分辨草药,若不是东璃与北齐开战被官府抓了当壮丁,想必此时以继承家中的药材店,做了大掌柜了。 他每每都走到最后面,一双眼睛咕噜噜乱转,有一个士兵注意到他,问道:“哎,你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跟上,这路本就不好走,若是脱了队,就再也找不着了。你看元将军他们已经走在很前面了。” 还不等这一席话讲完,这人赶忙拉住他的衣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小声点!……看见了么?”他用手指了指灌木下的草药,“那是白术,一种很名贵的药草。还不止这些,这来的一路上,我还看见了黄精,生地,杜仲,茯苓,何首乌……这些都是很名贵的药材,若是挖出来拿到药铺去卖,这辈子便衣食无忧了。”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那些药材,眼中尽是贪婪之色。另一人听他这样说,也有些心动。 “……那我们趁元将军不注意时,去偷摘一些可好?” “先说好,这等发财机会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能再让第三个知晓。” 这二人正嘀咕着,突听那头元青喝道:“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原来元青见队伍少了两个人,回头一瞥,却瞧见有两个士兵落下了几十步开外,便出声询问,要他们赶紧跟上。 那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喘息着道:“将军,可否给咱们歇歇脚?这山谷太过险要,小的们……实在……体力有些不支……” 另一个也道:“将军,一路行来隐隐听见有些水流声,不如小的去摄些水来,咱们饮些水再走,您看如何?” 元青又看看身边这几人,他们虽未开口说话,却也都面露疲态,于是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那就暂时歇息片刻。你二人去打些水来,我记得那边就有一条流淌的小河,你们便去那里打些水来,切莫跑远,更要小心不要惊动了附近栖息的野兽,快去快回。” 那二人大喜,便拿着水壶,假意到山脚下去接自雪山流淌下来的雪水,实则是跑到一个元青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摘采那些名贵药材去了。 他们发现的药材,生长在很险要的悬崖上,但这二人被金钱*迷了双眼,竟也顾不得危险,徒手一点一点攀上石岩,冒着大险去摘那一株草药。 就在他们即将够到之际,岩石后方突然钻出一条黑蛇来。 这蛇生得古怪,蛇鳞坚硬异常,头上还生着好似肉瘤的东西,看着便觉得不吉。 它吐着蛇信,正一点点逼近那贪恋的二人。 那二人竟完全没有发觉蛇的接近,直到那条蛇飞扑上来,死死咬住其中一人的脖子时,另外一人才反应过来,他尖叫一声,慌乱之际脚也踩空,从悬崖上跌了下来,磕磕碰碰滚落到地上,身上跌得到处是伤。 蛇牙含着剧毒,只见另一人被蛇咬中的伤口处马上范出诡异的黑青色,那颜色又很快蔓延至全身,那人就这样飞瞪着一双眼睛,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便毒发身亡了。 他死后尸身也随之从悬崖上滚落下来,虽然没砸在同伴身上,但是他带动下来的碎石却“啪啪”滚落,砸在了同伴的腿上。 那人本就满身是伤,这下腿也被砸断了,已是不能行走。 那条蛇盘复在死尸上,吐着蛇信,一双眼又瞄准了新的猎物,它直立起来,准备随时发动攻击。 那人已吓得哆嗦起来,口中不住嘟囔着“……救命……救命……”然而或许是惊吓过度,又或许是疼痛所致,声音发的有气无力,如同蚊鸣。 对于有经验的山人、猎户来说,若是距离蛇较近的话,一定会竭尽所能保持静止不动,因为一般情况下蛇不太会主动来攻击,尤其是相对静止的物体,然后他们会将包囊或者外套缓缓地移到自己身前,如果蛇有异动就立刻把包囊或者衣服套上去压盖住蛇,然后捡石头用力砸向蛇的要害之处,或者是捡木棍挑向蛇的腹部,将蛇挑开逃走。 有经验的猎户通常都会东拐西怪地绕弯跑,若是地形允许的话,绕着圈子跑效果更好,因为蛇转弯的反应比不上人,这样就很难追上,如果运气好绕到了蛇的身后,有胆量的猎户就会去抓它的尾巴然后死命地甩,蛇很可能会因为脊椎受损而挂了。 显然现在这人完全没有应对蛇的经验和方法,他因疼痛的颤抖,和因恐惧而发出的呼救声对这条黑蛇来说都是一种□□裸的挑衅,那蛇吐出长长的蛇信,张开獠牙,下一瞬间便冲着这人的脖子飞扑过来! 就在一时,一支箭矢从这人身后方急射而来,虽没射中黑蛇的七寸要害,却钉住了蛇腹,将它暂时钉在了一棵树桩上。 原来是元青他们见这二人迟迟没有回来,便一起到水源处去寻,至河边时,没有发现他二人,却发现有水渍,想来这二人是已经在此处摄了水的了,也没有被动物攻击的迹象,他们便寻着水渍又去附近找了找,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声,便往声音这边寻来,刚好在危急时刻赶到,那猎户见黑蛇已发起了攻击,随机应变马上取来弓箭,拉弓便射,虽没置黑蛇于死地,却也解了那人的燃眉之急。 元青看见这两人怀中散落出来的草药,讶异道:“你们……” 话音未落,那黑蛇已挣脱了箭矢的束缚,再次攻击了过来,猎户连射几箭都没有命中,眼看那黑蛇张着血盆大口扑将过来,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元青拔出青锋剑,用力一砍,蛇首分离,竟硬生生将蛇头砍断。 那蛇头瘫软在地上,藕断丝连,根部还在抽搐抖动。 那士兵已吓得哭了出来,他回头看着元青,不住感激道:“元将军,谢谢……” 然而这“谢”字还没说完,那本已断了的蛇头忽然弹射出,一口死死咬住了那人脖子,毒素沿着神经迅速蔓延,那人“呃”的一声,竟也还是去见了阎王。 元青大惊,赶忙向后跳开,而那黑蛇这一下是最后一搏,咬死士兵后蛇头缓缓滑落,这回是真的死了。 元青看着这二人尸体,心里已理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叹息一声:“唉……都是一个贪念啊……” 转身,对着其余几人道:“本该将这二人埋葬了,但又恐有其它野兽出没攻击人。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 猎户也连忙说是,他打猎这些年,警觉性要比常人高很多,黑蛇是凶兆,他早觉出这个地方不太祥瑞了。 众人惊魂未定,脚还没挪动几步,就听不远处林中一声野兽的巨吼,惊起一片飞鸟逃窜,这声音不断逼近,冲着元青几人而来……